《杏林图》 第1章 青衣 引子 病祖父魂访花柳地 苦孙儿书传布衣乡 “忆丁酉年一仲夏夜,虫舞蛙欢,花垂草伏,余酣然入梦。月至中天,神魂徜徉,竟昏昏然随一神鼋潜入深海中,造访一仙境。……途中忽见一棵参天古木,仙逸非常。茕茕孑立于海底渊中。近而视之,上以刀刻字,形迹模糊。依稀辨认,尽书些风花雪月并美女画皮之谈,……细细拜读揣摩,竟极为详尽可怖,却无端地令人神往。” “…………” “……余既奇又喜,惊醒后,长嗟叹。后根据记忆整理撰写,苦苦追思,攒草成席。黄粱一会,再梦难寻,只得游历民间,四处搜集相似奇闻逸事……竟发现不止我一人进过此地,全文有幸渐汇化而成。” ………… 上面都是爷爷日记本上的一些残页上的文字。 这本笔记,年纪和历史不简单。据说爷爷死后,这脏兮兮的宝贝本子被四处抢夺偷盗,甚至流到拍卖场所,千辛万苦才转回到老爹手中。老爹同辈的也曾一同争相拜读过,可以说因为它,发生了不少难以启齿的毁坏弟兄感情之事。 而现在,爹已经精血难济,撒手归天了。于是它便理所应当地传到了我手中。心中哀痛孝义等等暂且不表。 看到这些东西,不瞒各位看官,我甚是头痛——因从小没读几个书,认字不全,我现在几乎完全看不懂,而且也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魑魅魍魉,神神鬼鬼的事儿。 爷爷的这本笔记本,资历比我老得多。它的封面,被汤水茶渍污得破破烂烂,“橘井芳华录”标题几个大字儿几乎辨不分明了。 扉页受灾更甚,已被几代人(我爷爷的弟兄,我舅舅,我大伯,我二叔,还有我爸,等等)标示得乱七八糟,勉强能看出是个地图,毕竟有几个小山丘,几条小河的遗迹可以认得——更不必说侧边还书着几个隽秀的小字“杏林图”。想来,此图最初是爷爷他通过自己的探访绘制而成了。 说起我爷爷,他在村里倒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爷爷从幼时便聪慧勤勉,早早就拜师苦学,少时一心入道。青年时便能帮人走阴阳,看风水,颇有威望。他有这些个奇异经历,我并不奇怪。只是作为儿孙,竟一星半点没继承到他老人家的玄门巧术,只是在家赋闲,好吃懒做混日子,想来真是惭愧得紧。 此事说来也奇,爷爷的这本簿子里,从头到尾都未见什么有名有姓的男子,所记载那当家开药铺的,也是位姿容绝世的美人。从她写起,篇幅中那鬼兵、鬼将、鬼仙、鬼冤家真是列如麻;竟还涉及了不少位女子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与悲欢离合之事,可谓“百鬼齐艳”是也。 这簿子,料孙儿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瞎读了几页还头晕,暂且搁置。 今儿将此笔记向有缘人分享出来,是奉先人遗愿,希望你们能够替他们去寻到这里,一了心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告慰祖父和父亲在天之灵,积积阴德罢了。我在这儿提醒着,您可千万不得想照着葫芦去摸索这地儿,我家数名男子穷极一生去追求,最后还不是郁郁不得? 列位看官,听我一句劝,您不如将其当作闲情杂记的“鬼故事”来作消遣,莫要当真。 故事虽巧,我合上也便忘了,以后也不打算继承这破落祖业。想必其中可邪乎呢! 附:爷爷笔记末尾写的两首诗 诗云: “今世朱锁不虚开, 彼时榴木为君来。 绿宇青田终成海, 嘉童玉女金殿台。” 诗又云: “清清冷佳人,昏昏暖参丹。 勿探明珠孤,不期浅笑难。 傲骨掩春妒,冰肌换冬惭。 料得三魂归,医人愿不还。” ————————————————————— 对了,看官儿您想问我那父亲、舅舅和一票众男性的后话? 唉,其实他们有的死了,有的疯了。 自看了这簿子,家中怪事连连。男子们事业不理,全然不管家里那娇妻美眷、掌上明珠并宝贝儿子,只是成日傻笑流口水。 勉强能保持正常的也有吧,多半是在家赋闲,整日颠颠地,沉思恋想那画中香草、书里美人,估计还有的会“效仿先辈”,也用尽一生去探之求之——人到这地步可不是半残了吗,真傻透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也!悲哉。 想想过去,那些古典文学话本里边都说甚么: “……挥剑斩渔夫。” “酒、色、财、气为人间四欲。” “勿以色相见我,以音声求我……” 唉,我没文化也不懂行,就这俩句吧,说多了要贻笑大方的。 难受话不提,今儿继续说说祖父吧。我这神仙儿一样的祖父,他不仅工风水堪舆之术,绘画亦小有心得。 故这笔记时而会插录有些毛笔水墨图。吾数了,约有三十来幅。这些图绘有的工制细腻、栩栩如生;有的却走笔疾冲、画面潦草至极,便是如此,亦不失落的潇洒洗练之风,想必是祖父所见那梦中情景,和市井传闻了。 我猜测,应该是很多地方用现世语言无法详述,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所以只能靠图画传达了。 上次说到,我奉先人遗愿,后来便离家寻访各地,带着这簿子去了些可能懂得门道的人聚集的地方传看。 也是人踩狗屎——轮着孙儿我走偏门运了,本不抱什么希望,以为这簿子会落个泥牛入海的结局,没想到只消把那书稍微在道上小小地传看了一回,便很快得人给我介绍来两个贵人。 说是什么贵人,酒桌见面,一经叙谈,大腿一拍,发觉原是小时候便认识的学堂旧友。 想来我怎么从小有眼不识泰山呢!那时的我不爱念书,上课净折纸飞机,玩橡皮。班上有位同学是喜欢画画儿的,上课时候也不听讲,喜欢躲在课本后面描绘蜡笔小人儿。有的课程老师眼尖,于是我俩的纸飞机和画一并被没收,然后拿着书被拎到教室门口罚站。回想起那少年时夏天热得要命,听着知了聒噪一下午的日子,煞是怀念。 至于另一位,则是同我小时候住在同栋楼的邻居——是个一块儿玩了好久的小男孩子。他非常小的时候就是小读书天才,古灵精怪得很,人又长得粉糯可爱,故十分讨左邻右舍喜欢,三字经呀王八经(前辈们勿怪,我是个粗人)什么的,都信口拈来。结果一晃眼长大了,很快转学、搬家,失去音讯! 那时由于没有智能手机,电脑也用不转,一失去音讯就等于人间蒸发,连告别都不曾实现。遗憾叹息也只能任玩伴去了。 谁能料想,如今画画儿的小调皮开了画廊;读书的死古板变了语文老师;折飞机的那个,游手好闲不工作,得了本祖传破书——而且我们竟然通过这书再次有了交集,真是造化弄人! 闲话先不提。 看官儿听了: 您眼前所见这《橘井芳华录注解》,是我托付上文所述这画艺行的酒肉旧交一位,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笔墨友人一位,三人一同探讨、偷得闲空编撰得的。 且我们三人已达成共识,后文一并简称我们编纂写成的《橘井芳华录注解》为《杏林图》。爷爷的笔记名儿依然随封面字书《橘井芳华录》,于这里告知,防止产生歧义。 另特此感谢那笔墨友人。若没了他,让我个不识字儿的来揽这大工程,真得写到猴年马月了!怕是会令人云里雾里,不知所言,辱没使命,要真那样,实在恐惧惭愧。就是这人脾气有点怪,写东西古里古气的,时不时扯出一大堆经文典故(后来我问了,原是那笔记本身如此),总之我们会尽力用现代方式表达。如果有甚么书面文字看不懂的,请多担待! 再而感谢画艺行旧知。他不仅能看懂我祖父那图儿,精通画画,还是吾三人中最不怕神怪精灵、相信科学的那个,从小到大也属实百鬼难侵。有他这“鬼见愁”在,若是读到什么害怕之处,您也别担忧,定能防身护体。 我们三个人论起来,各自的经历也奇了,讲来太长,日后有机缘再表。 我将他俩邀来后,以祖命相托,二人神色凝重,先是推脱数次。我不死心,试着搡他俩阅读了原笔记,待慢慢了解了其中前因后果,二人又过了一阵子,才回心转意,决心助我一臂之力。自此吾对他二人“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这答谢的文字也是经我建议,请他提笔添上的,以打消各位疑虑:为何我一个不识字儿的人能说会写,还能作诗。 再后来我们就开始这大工程了。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因这《杏林图》撰写过程实为难熬,需要查阅比对的资料又如烟海,即便内容妙趣横生,仅靠我们三人也力不从心了。故我三人后开始了长期的秘密的设茶与暗会,带上簿子,虚心请教那坊间三教九流之术人,忘餐废眠、披星戴月,共推敲谜语段落。一票人众增删数次,修缮补就,可见此书成之不易。以后若是发现新的错漏之处,我等亦早日尽力括充纠正,不负先人遗愿。 然笔记年代久远,其中细节存疑。纵我等人有天大本事,祖父本人已然驾鹤而去!这些存疑处也少不得镜水观月,带些想象成分去理解领会了。此为一大遗憾,呜呼哀哉!但愿经过如是心血浸润,能够略微化解列位理解祖父这本《橘井芳华录》的困境,也只敢说是尽些绵薄之力了。在此祈愿! 主笔友人而今有感,遂口占诗一首。 书云: “旧人已乘白鹤去, 此地空余天书酬。 苦身孤诣织春丝, 伤魂画心埋芳柳。 萍水相逢几人问, 一粒丹心谁堪愁! 若得有缘来嘉会, 共看银河九天流。” 下面就和大家说说,这簿子上都记了些什么。 ———————————————————— 第一回 青衣女舍命救凰 百花开赴蟠桃宴 ———————————————————— 许久前,天庭那块宝地,有位青衣的神女,名唤长庚。 当然,她不是什么有名的神仙,并非像大家熟知的一般大名鼎鼎,她就是一位普通的小仙儿,可有可无。 和众花女一样,长庚平日负责浇水灌花儿,偶尔花神派队伍下去散花时,若分配到她,便去;未分配到她,就四处游耍,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快活。 她熟悉花草树木,能听懂动物言语,遂懒怠与其他仙儿交往。 在天庭的后山,聚集有许多珍奇草木与异兽,一旦能去后山,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今天,又是诸花神去后山采集仙草的日子。 长庚也背着她的竹篓子,和往常般随手捻了草叶,卷成口笛吹着,很快,吸引了一大波山中野兽,欢欣鼓舞地跟随其后。 其他仙子仙女们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 走着走着,一只小兔子咬住了她的下裙,似往悬崖峭壁那边拉扯,长庚一愣。 兔儿撒腿跑了。 “那边是悬崖,别去。”长庚立刻让野兽们散开,兀自追着小兔去了。 赶到悬崖边,她还未反应过来: 一只幼凰正飞掠过她的上方。 ——这只小凰,翅膀和尾羽的色泽是那么美丽:斑纹上透着点点星光,即便看一眼,就能被那仿若火焰的耀斑刺疼到,在阳光照晃下,更似披上了身,镶着金边的霓裳衣。 长庚心下一颤。 幼凰在颤颤巍巍地飞着,衔着香木条——而下面,是处幽暗阴深的沟壑。小凰飞得很费力,一上一下,好像风再猛地一吹,就会轻飘飘地坠下深渊。 它翅膀受伤了,长庚心想。 于是快步赶上,万一幼凰坠落了,还能先在深渊下面接着。 她知道,这里算是天庭禁地。有听其他仙儿说过:后山有一种凤凰的族群,它们每过一段时间,都需要在不为人知处堆积香木,并以火自焚。 然后,经历涅盘之苦,便得人身——自此,他们将不会再有“死亡”。 看来,误闯的此地,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神秘之处。 长庚已来到深渊底部,望着上面一线天光,心生疑问: 这人身,有那么好吗? 我现在做仙儿,异兽们做异兽,花草们做花草,都挺自在。何必去掺合人间疾苦。被贬下凡间的那么多,都是有去无回,居然还往那儿跑。 上面忽然悉簌作响,她一惊,赶忙回神:原来这九丈高的香木堆,快要塌了! 幼凰也体力不支,疲累地跟着香木一起坠了下来! ………… 幼凰醒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位青衣神女在旁边生火。 青衣神女正包扎完她自己的腿,两者都浑身血污。 “你醒啦?” 长庚见这幼凰对自己万分防备,眼中血红,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叫声,数次扑棱棱地要飞出去——可这儿是处山洞,它只是让影子的火光在山壁上徒劳地胡乱扑闪。 “嘘,”她低声按住幼凰,“「极夜」来了。你现在出去,会没命的。” 「极夜」是天庭的一种时间段,每临此时,全天庭会黑上五个夜晚,此时,后山就形同地狱。 这个时段的后山,是异兽们的狩猎场。从「极夜」里杀出重围的话,如果能活到第五天的黎明,那位胜利者,会获得类似“万兽之王”的封号,也可得人身。 长庚对这件事本身不感兴趣。 侧耳一听,外面果然都是辨不清的猛兽嘶吼、飞禽的振翅声以及不绝于耳的哀戚呼唤。 看出了幼凰因自焚失败的事黯然神伤,她温声道: “以后再去吧,你还太小了。” “我知道。刚刚那个点儿很难得,下次到来要等很长时间……” ………… 这段时日,长庚和幼凰已混熟成了好友。她们常结伴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长庚私下会叫幼凰「千枫」。幼凰很喜欢这个像火的名字。 看官儿,您听下面的另外一件事儿,也是有趣。 某日,她们在云头边上,碰到一伙儿不懂事的新神仙。新神仙们拿着石块与弓箭把一棵石榴树当靶子玩儿闹。 看着石榴树伤痕累累,一人一凰上前制止,不在话下。 后来,长庚悄悄把树移栽到了自家的天宫殿「咸池宫」内——本来,这是违犯天庭约束的。 而长庚的上司,恰是一位年轻的桃花神官,司管人间姻缘。 姻缘簿内细分有很多种,如:露水缘、三世缘、夫妻缘、妾缘、风月缘等,由于类目繁杂,在此不细表。这位桃花神官性格柔和温良,他听说了石榴树的事情,私下应许。 这样一来,每当幼凰想留宿在咸池宫,就进来栖息在石榴树的树荫上,旁人也看不见她。 长庚与幼凰,每日悉心给石榴树浇水、喂肥,咸池宫内的大家都十分期待它长大,并亲切唤其做「相留」。 某天,幼凰发现这棵树隐隐不对劲:因为,它身上的一部分箭痕与伤疤,经由日月精华岁岁年年豢养,已在根系结成了很大的一块硬木根,自生灵性。嚷嚷着要从石榴树上脱落下来。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凭什么他们欺负我,你们可以原谅这种事?” “凭什么!” 很快地,咸池宫的诸神仙都被吵得受不了了,桃花神官告诫长庚说:赶紧把这位赶出去,无法无天的,这还得了! 长庚拂袖,叹口气挥剑斩下了硬木根道,你走吧。这硬疙瘩心下大喜,谢过长庚,一溜烟儿去了。 相留离开了。 石榴树开始愈发瘦弱,日渐枯萎,幼凰心生爱怜,她不想让树死去。 于是,千枫去问了药儿娘,听说凤凰血治百病。于是,她死马当活马医,趁长庚不在宫殿内期间,用自己的血偷偷浇灌了树。 也是奇了,很快地,石榴树恢复健康,茁壮成长,愈发茂盛了。 ………… 这天,咸池宫里传来窃笑声,长庚刚远行采药回来。 “你们看哪,嘻嘻嘻!” “奇了怪了,嘻嘻嘻……” “好玩儿,真好玩儿,石榴树变成了枫树……嘻嘻嘻。” “太丑了,一点儿也不漂亮,哈哈哈哈!” 幼凰躲在树荫里,不知所措。 “不会结果,没有结果的树,嘻嘻……” “枫树真丑啊!” “石榴才有结果呢!”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不会有结果。 嘻嘻嘻…… 长庚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她看到大家围着树笑,这会儿是要来提醒幼凰,马上又要到「极夜」了,差不多该抓紧时间去集香木…… 正想遣散众人,去树荫里叫幼凰出来—— “哎,长庚,你怎么还不去哪,已开席啦!” 此时,对面不远处,热热闹闹醉醺醺的一队仙儿飘来了。 幼凰千枫躲在树里,恍然想到: 又即将快到新的「极夜」了;这次还撞上了天庭盛会——蟠桃宴的时间。 新一轮蟠桃宴,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2章 盛筵 —————————————————— 第二回 争红眼三星夺桃 斗花儿帛书降世 —————————————————— 且说长庚与小凰朝着蟠桃宴过去。 路上乱哄哄的,她们看见一只醉醺醺的小猴,被四五个天兵架着,边叫唤着边被押走了。 “我就……吃了个桃子而已,怎么了,怎么了!”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长庚与小凰颇为惊奇。上前询问,原来这猴子刚刚惹了大麻烦: 今天的蟠桃宴上有三枚最好的仙桃儿,正是那传闻中“六千年一熟”的蟠桃。蟠桃林共三千六百株,中间的一千二百株,六千年一熟,传闻吃了它们能“霞举飞升,长生不老”。 这三枚桃子,正是王母娘娘吩咐的,今日宴席要留着亲自犒赏给福禄寿三星,刚一路运来,就被这不知哪来的野猴吃了一个。 还剩下两个,如果不拦着它,可能现在也没了。 “嘻嘻……我是六耳猕猴……!我是六耳猕猴!” 这猴还在醉醺醺地说胡话,就被一个天兵低骂回去:我还齐天大圣呢。 长庚目送他们吵吵嚷嚷远去,心下一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 赶到宴席,众仙佛都在场,西王母脸色凝重,闭目端坐于宝座上。她面前坐着三星,一个个脸色发青,掺着些若有似无的愠怒,仍面带微笑。 在场所有人面对玉液琼浆,食不知味,停杯投箸。 年长的仙佛们小声交头接耳,静坐在各自的席位,只敢偷偷往宝座上偶尔瞄俩眼。此情此景,只能说恐惧忧心。 年轻的众仙,则是羡慕不已。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玉盘里的两枚鲜艳欲滴的桃子,柔嫩饱满,十分可爱,香气扑鼻。 这可是六千年一熟的大蟠桃! 诸仙佛刚刚已辩完两轮,几位胆大的神仙纷纷建言献策,有的说这两枚桃子给福星、寿星的,有说该给禄星、寿星的,也有说给福星、禄星的。且都言之凿凿,听完每个人的理由,都无可辩驳。 更多的仙佛,颇为默契地闭目养神。 ——事实就是,所有人都很疲倦了。 而局面僵持不下。 “报、报!” 下面一天兵忽然持笏上前。几乎与此同时,一位天女飞速穿过众人席位,小径曲曲折折,她步履如行云流水,倏忽间便来到西王母旁侧,耳语一阵。 这是西王母的贴身侍女。 西王母才将侧目听罢,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咸池宫的人在哪?” 众仙被这声惊醒,从沉闷的氛围舒缓过来,都暗松一口气。 “咸池宫在。” 随着一个清冷沉稳的嗓音入场: 众仙看着不知名的青衣神女急步踏入宴席,玉佩声徙倚含风,伊穿云雾而上前,至宝座前停住,朝西王母行了一礼。 是长庚。 原来,刚刚另一处筵席发生了很麻烦的事情。桃花神官玉楼,在配合神女们剑舞助兴时,出手不慎,误伤了一名舞刀女子的头领——凉曜,在场众仙大惊失色,怒不可遏。 其一,因这凉曜是天生的舞刀高手,相貌柔美坚韧,有一种凌厉圆满的韵味,她的刀舞十分悦目,大家无比欣赏喜爱。 其二,这位姑娘来自「杀破狼」星系,非天庭本家人。特意受邀来赴蟠桃宴,此番千里迢迢,只为献舞祝贺,先前还送过天庭上好的宝贝与兵器——这意味着,天庭出手,伤了别家贵客。 这种大麻烦,要如何收场? 桃花神官玉楼,此时已被神秘关押,杳无音讯。 大家的脸色越来越滞重。连如何分蟠桃的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 长庚心下愈发冷静,她回想起来桃花神官带自己认仙草、吹叶笛的过往。 于是,她向西王母再拜求情,做出了决定:言桃花神官于己有提拔、养育之恩,愿以身抵罪,将功补过。 禄寿二神仙只觉得眼前事越来越棘手,表情恹恹的。 此刻,福神忽然眼色微动,来了精神。 “来来来,大家不要这么凝重嘛,”他笑呵呵道,“我有主意了。”西王母扶着额头,闭目点头示意他说。 “这桃,我们三人都不要了。” 禄星和寿星一惊,面面相觑。 福星望了他俩一眼,洋洋得意抚了抚胡须,道:“我们打个赌吧。” “由我们福禄寿三星起头儿,从万千生死簿抽签,各自选一女儿下凡,实则比试其于人间的重要性,此为「斗花儿」。 “这两枚鲜桃的灵气,分发几予三位选中之人,便于日后下凡行事。 “从地府至于天界,凡不入流的鬼、怪、妖、魔,都有机会入选,属千载难逢的大好事,也将好能给予众生位列仙班的资格……” 福星还未说完,下面已沸腾了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神仙们根本不同意。而踮脚在外面宴席偷听到的小仙儿,唯恐不够热闹,听闻此事,已一溜烟跑了,一边四处把消息散播了出去! 天庭一向太沉闷,这等好玩儿的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也甭管真假。 更难以置信的是,西王母同意了福星的提议。 ………… 散席后,众仙都回各自宫殿,一路上各怀心事。 三界都渐渐开始讨论:谁选的人能够完成任务?还能顺便在人间累积德行最多?真是承仙恩、攒美名的好事啊。 五日「极夜」后,抽签就要开始了。 ………… 看官儿,你先别急,我们这里就得说回那位「相留」姑娘。 且说,福星从蟠桃宴回来,对相留使了一个眼色。 她本一颗天女散花时掉下的石榴种子。艰难发芽,长大到一半,却被人砍断,后被小仙们当靶子,练射得伤痕累累,用石头打得满目疮痍,用刀刻字「到此一游」。长年累月,水火交加,几乎枯萎死去。 彼时的她,却让青衣神女长庚与幼凰千枫发现,二人阻止了顽童小仙们,并将她带回咸池宫悉心照料。 虽说分别之后,相留感激她们,并决意来日报恩;然石榴的断木与根结,终究带着怨气,无可化解。此时,她此时已经历了五天的「极夜」,突出重围,化形成人。 实则,是福星让她先去的后山,说是只要通过「极夜」的考验,福星愿意认相留作干女儿。 现在,她可以选择在福星宫殿下做扫地人了。通过这次考验,福星对她的高傲性格青睐有加,一见如故,把她作女儿般疼爱。 相留在等待一个下凡的机会——她之所以决心投胎,只因天庭四处一团和气,无处发泄。真想做个人上人,来日左右他人生死!这才可出心中恶气! 况且现在,相留姑娘想着,从生死关刚回,若从此日日扫地,便是与尘土为伴终生,好不甘心。 福星叹口气,教诲相留说,不从尘土出,哪得真心来。 ………… 西王母把蟠桃的灵气分为了三份,化作三卷帛书。 每份帛书上的人生概况相异,任务随机,最终,都为解决人间的一个难题。帛书内容,只有领命之人,方能知晓。 由千百文武官随机于生死簿摇号挑人,层层叠叠的禁闭与围障,任凭你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都不可能穿越其间,修改抽签结果或作多余戏法。 这「斗花儿」的规则,是看三星抽签后选拔出的人,他们下凡后,各自的帛书任务完成程度。 最终福禄寿三星中,根据帛书的结果,决出赢的那位;其余两位,在人间十年的香火、所得功德都将归胜者;此分状元、榜眼、探花。 由一连串事件,引出了这番美满的解决方式,天庭也算平息了争端,于是,西王母应允,下回蟠桃宴,三星必各赏一枚九千年蟠桃。 事外的诸仙眼红,现在只得以赌金,买定离手,凑一份热闹,顺便赌赌手气。 看官儿,你别瞧这些像闹着玩儿的,实则他们都很认真。毕竟: “功德,是神仙的命根子,阴德,是做人做鬼的硬通货。” 抽签的那天,天庭好不热闹。 此时此刻,大家把放榜的天书围到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好像被范进摄了魂。彼此大眼瞪小眼,来晚的,只能从密密麻麻中望见远处有个金榜,就像云上浮着一枚小小的金粒,结果听见来早的人在骂“怎么是无字天书”,根本不知中签了的是谁。 “放榜啦!都让开,让开!”文曲星殿的仙童来了。水泄不通的人群,刹那间让出一个圈儿,众仙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 仙童令众仙安静,高声道: “恭喜福星殿,相留姑娘,中签。” 众人赞叹,拱手恭贺,相留非常开心被抽选中,她是福星殿里的扫地侍女。 同时,还有一波人眼里充满了失落,这意味着还剩两个名额了! “恭喜杀破狼星,凉曜姑娘,中签。” 众人沉默,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小声鼓掌。凉曜是从贪狼星过来的使女,擅舞刀剑,之前和桃花神官玉楼舞剑的时候出了点乱子。她还在昏迷,对此时此刻的景况一无所知。 仙童微微一笑,马上清清嗓子,故作正经: “由于凉曜不顾天庭情面,拒绝受命,与咸池宫桃花神官争执,现已受伤。故由咸池宫的长庚姑娘,代替领命。” 大家都齐刷刷向青衣神女投去了目光。 “恭喜咸池宫,长庚姑娘,中签。” 长庚面色平静,闭目应允。众人激烈欢呼。 还伴随着另一批人抱怨自己抽不中名额的叹息声。 “恭喜红鸾星殿,夏姑娘,中签。” 一个瘦弱纤细的粉衣姑娘,战战兢兢上前,环顾四周,闭唇不语。大家纷纷猜测,这是哪位,完全没见过。真可恶!一边羡慕她们的运气,一边叹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人抢去了,没有自己的份了。 西王母让三位女儿上前,领帛书受命。 长庚接下自己的帛书,只见上方画着一位青衣神官: 神官衣袂翩跹,左手正举着一枚玉色葫芦,从中撒出七彩的丹药,右手执一柄奇异的铜钱宝剑,神官周围浮着五枚钱币,下方春花遍野,飞禽走兽伴随左右。 右书“杏林春暖”。 “赋命:药物仙丹为寿数,愿天道光明恒久,岁岁年年,万类霜天有家可归,从此自在无忧。——寿书《杏林图》” 西王母说罢,随即,她看向长庚旁边的相留。 相留正好奇地抚摸着自己的画卷,上面画着一位将军: 画卷上,鼻带伤的女将军纵横沙场,骑着栗色的骏马,她眉眼英武,周围胜利的旌旗飘飘;一只翠羽孔雀在旁欲飞,天上有两个月亮,将军拉弓朝着一个月亮射去。 右书“海晏河清”。 “赋命:芳草花木为福数,使人间万灵丰茂,五湖清平,承天意、载地道,护疆卫国,共四海丰收。——福书《八骏图》” 西王母道。 一旁的夏姑娘神情勉强,接过帛书,她看见上面画着位红衣美人: 似笑非笑的红衣美人,左手持酒,戴着玉镯;她懒懒卧在一只老虎身旁,周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酒器并脂粉钗环,旁边尽是盛装着奇花异草的盆景,红纱层层叠叠,看不清美人样貌。 右书“金玉满堂”。 “赋命:泥石金银为禄数,以浴火重生,换厚德载物,许天界繁花似锦,人世富贵温柔,无间生机永驻。——禄书《如意图》” 西王母道。 三人对帛书一头雾水。 众仙什么都看不见,更是着急。 且说长庚、相留二人,早已知道抽签结果,心下无恙。 ——天庭是故意抽中凉曜的。 然后,方能以凉曜“不领天庭的盛情、拒绝帛书任务”为由,与桃花神官玉楼产生争执,所以后来才会不慎受伤。 此时,再让咸池宫的人,玉楼的下属——长庚来替代凉曜,顺理成章地弥补误伤客人的过失,这样一来,两边都可以交待了。 啪地一声。 伴随天女散花,锣鼓齐鸣,琴瑟声缓缓响起,瞬间云雾飞扬、祥光普照,整片天庭异彩漫天。西王母与诸仙人前来恭贺,大家纷纷作揖拱手,祝女儿们此行,一路顺风。 长庚捻着肩上掉落的花朵,看着欢呼的人群,心下惆怅。 ………… 帛书受命结束,她回到咸池宫里。 知道自己将要远行,对石榴树最后作了告别——不,现在是枫树了。 她抚摸着树干,惊叹于它旺盛的生命力。 长庚解下青色的发带,系在树上,想念起了和幼凰千枫的相遇。 当时,她也是用发带包扎了她的腿。本以为只有翅膀,结果发现,幼凰浑身伤痕累累,特别是腿。而自己的腿伤,后来没有多余的布用了,于是正撕下衣摆胡乱缠上,当时,这小家伙忽然醒了,就开始扑棱棱地挣扎…… 后来,发带在挣扎中,遗失在山洞里,自己还不得不捡回来。 她们立下了完全治好伤,就分离的约定。 「极夜」的篝火。 相伴的日子。 ——她的羽毛很漂亮,她的嗓音很动人,毕竟凤凰族群的歌声,一向举世无双。 那段时间,她们偷了多少次天池水? 她们为它唱过、吹过几回好听的曲儿? 多少次在天庭干旱的时候,日夜浇灌? 她们从不让顽皮小仙儿折门口树的叶子。 她还悄悄用许多泪水灌溉过它,因为自己的眼泪可以活死木。 千枫应该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好的。 树叶与风婆娑起舞,沙沙作响,诉说着人间的戏文话本,吟唱着数不清的悲欢离合。 她现在还不懂什么是悲欢离合。 然而,如果是数年之后,下凡历劫回来的她,再回到了此时此刻,一定会明白的。 何必听懂弦外之音? 何必解得曲中意? 有时候,人真的不会介意眼前的是什么树,有没有结果。 因为,这是自己种下的。 白长庚兀自思忖着:千枫那边,她怎么样了? 想必这回「极夜」十分顺利,已自焚成功了吧,这样便好。虽说,如果成了人身,不再死亡。 她的伤肯定能痊愈。 自己也要下凡去了,她们从此应该不会再见。 ————————————————————— ————————————————————— 话分两头,回到五天前,「极夜」还未开始时。 蟠桃宴刚散席,大家都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能中签。 幼凰千枫正赶往涅盘之地,因蟠桃宴与她并无干系,也完全不能沾光,吃到什么长生之物。她眼下最紧要,是集香木自焚。 先前已失去了一次机会,这回可再不容错过。 千枫的身体恢复了很多,伤快好透了,这些时日也成长茁壮,现在的她,是一尾非常美丽的成年凤凰。 她不再是「幼凰」了。 千枫飞来飞去,十分忙碌,很快堆起高高的九丈香木来。刚要找引火的石头,忽然瞥见下面不知何时,来了个姑娘,正在轻轻呜咽,整个人抱着肩膀在抖。 她十分好奇,又想着会影响到自己的大事,不能现在点火了。于是千枫飞下去,打算提醒警告这姑娘离开。 “哭哭哭,就知道哭。” 刚绕到附近,她听见还有个男仙的声音,赶紧躲在香木丛后面,静待时机。 “你再以死威胁也没用。” “必须去,已经选中你了!” 听闻那哭声还是不停,甚至有了更凶的趋势。千枫心里一边骂姑奶奶一边道:你们神仙要闹自己闹,跑我们这处来作什么戏? 又听了会儿,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姑娘,是红鸾星殿的夏姑娘。 他们红鸾星殿,才是专门司管人间真正的「姻缘」的。 和咸池宫的“桃花情缘”不同,红鸾星殿对圆满婚事的要求极高,在人间只忙碌着牵线搭桥。里面的仙子仙女们,每日需完成固定的促成姻缘份额,否则不收不留。 这样,被赶出去的仙儿,就会变成野仙,处处受人嘲弄讥笑。 这位夏姑娘不善言辞,也根本不热心去牵线搭桥,她觉得,有些众生不是真心相爱,何必勉强牵线、引出些风流孽缘?于是,她从某天开始,躲起来不做事了。遂整日被他们殿内的人抛冷眼、说闲话。 千枫听闻至此,很不耐烦,自己竟被这等无聊的闲事干扰了涅盘。 然后,看官儿啊,咱们怎么说起呢? 这红鸾星殿是本事真大,他们竟为夏姑娘做了手脚,拿下了「斗花儿」的内定名额之一! 虽然千枫没去参加蟠桃宴,但从一路上仙佛们口中的流言里,也听说了天庭抽签大选的盛事。她确实有点感兴趣。 “必须去!你必须去。”仙人反复在下面踱步,喃喃念了好多次。“为了咱们红鸾星殿。” 听到后面,她原本很烦躁,忽然愈发来了兴趣,觉得心痒痒的。 实际上,她的心底很想去体验体验人间生活,觉得一直做凤凰太腻了。 历经这么长久的岁月,就是为了某一天把自己投进火里烧了?然后呢? 会拥有人身? 我就永生了? 那这里下面两位,不就是能活很久的仙人?也算永生了? 他们就是我自焚后要成为的样子。 可……他们也没多快乐呀! 千枫越想越奇怪,她这么多年,只想着赶紧长大,然后「极夜」之前,自焚、化成人形,然后获得永生——这就是,他们最普通平淡的一辈子。 忽然地,怀疑起了做凤凰的意义,只被庞大的虚无感与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我,不去这样做呢? 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 红鸾星殿的人走了。夏姑娘终于可以清净会儿了。 “我替你去,好不好呀?” 她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第3章 换舍 ——————————————— 第三回 假凤凰换真凤凰 怜珠出五币应劫 ——————————————— 夏姑娘一愣。 眼前有团火样的凤凰,边娇笑边跳跃过来,紧挨着她堪堪坐下。 她正想着,怎么凤凰忽然能说话了? 可能难过到自己出现了幻觉。 原来,异兽们都能听懂人言,但不能开口同人交流说话。于是,千枫去啄食了一枚后山的野罗汉果,吃了这个,就能像人般开口说话,并保持一段时间了。天上的果子,有时候会和人间同名,但并非指同一种东西。 “我说~我替你去。”她蹭了蹭夏姑娘的衣袖。 夏姑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去什么地方,去哪。忽而回想起什么,把满脸的泪水藏起来,整个人缩回臂弯。 “哎~哭什么,哭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你看我一个凤凰,都不掉眼泪的!” “我和你说,我们小时候天天在火里练……可烫死我了,现在想想还蛮怀念的。” “在火里?!”夏姑娘明显惊吓到了。 “是呀,只要受过很多伤,就不会再怕受伤啦!” 夏姑娘似懂非懂,听不认识的小凤凰乱七八糟地从火扯到了哪种野果最难吃,从天庭有多无聊扯到了自己的粉裙子很漂亮。 ………… 禁不住千枫的软磨硬泡,加之夏姑娘生性犹豫,确实是相当容易被人牵走的性格,于是,很快答应了。 她实在受够了在红鸾殿的日子了。 这回一定要豁出去。 她们一起去拜访了凤凰族的药儿娘。 药儿娘是位神秘的仙人。 「药儿娘」的名字实际是个代号,甚至众人都不知其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早就换了许多人。在千枫的印象中,“她”总是裹着宽大的披风,手上常年缠满包扎的布条,这双手摸起来感觉像冰冷的冻土,千枫小时候,无意间触碰到过,所以才知道。 千枫很尊敬药儿娘。 药儿娘会许多稀奇的法术,包括一切不为人知的仙术秘术,解三界难解之症,破世间难破之劫。传闻中言说:药儿娘是昆仑派出来的方士,有的法术啊,如果她尽全力做,甚至可以暗渡陈仓,脱逃天道的限制。 因此,来求请她做事的人络绎不绝。 然她性格古怪,只和少数的人合得来,千枫是其中一个。 按照药儿娘的方子,夏姑娘和千枫服下一些特殊的药,这些药物有:香气诡异的仙草,有泥巴和石块,有烧成炭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黑乎乎玩意儿,金光闪闪的丹丸,还有彩色的、甜丝丝的水等等。 药儿娘说,服下它们,能够交换掉灵魂的外壳——这个想说清,是很麻烦的,也很难理解,找不到合适的词。看官儿们,我们就用人间说的「换舍」或者「交换命格」吧。 咱们知道,曾经有过这个事情,就已足够了。 也就是:夏姑娘伪装成凤凰,去香木那引火自焚;然后,她与千枫就能互换居住着的身体——千枫不必经涅盘,就能拥有人身。 且能代替夏姑娘,领帛书下凡了。 ………… 换命之事很顺利,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 而夏姑娘,经历百般折磨后,就作为一个凤凰的假身“死去”,在这里安乐永生。 “横竖都是解脱了,谢谢你。” “听说人间春天的杏花很美,替我去看看吧。” “好。” 二人谢过药儿娘,就此作别。 谁曾想,香木堆底下有金矿,刚刚火方燃尽,竟炼出了一枚似钱币样的物什,夏姑娘就把它拾来了。 “千枫走得太快,不然就当面送她作纪念了。”夏姑娘心想。 遂悄悄将此钱币飞去,藏匿在好友身上,以便跟随陪同千枫下凡,如有需要时,它会提供帮助。 千枫捏了捏浑身上下,感觉太不可思议,欣喜地活蹦乱跳。 她现在是人了! 虽刚刚经历的是双倍的涅盘之苦,她却觉得此时此刻,是那么幸福满足。 ………… 回到五日后。 刚刚这场帛书大典,看官儿,您可知道了,那个唯唯诺诺来领书的,可不是夏姑娘,而是换舍后的千枫。 这小凤凰,可了不得啊,硬生生把自己从飞禽变成人身、瞒天过海,只为体验不同的故事,远赴惊鸿人间,走上一回,也是有趣。 此后咱们再说她的事儿。 ………… 现在凉曜如何了? 凉曜醒转后,异样地冷静。她十分礼貌,告别天庭,回到贪狼星。 她伤养好后,脖子上留下了道洗不掉的血线。为什么,桃花神官玉楼一个失手误伤,偏偏能伤到最重要的脖颈上? 很难不往另一个方向去想。 贪狼星那边的人,自然知晓了一切,明面上还是和和气气,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毕竟撕破脸不好看。然心下已有计划——他们要把凉曜也送下凡,作什么事?咱们还不能说。 一切,都处在暗流涌动之中。 —————————————————— —————————————————— 我们接着上边儿,夏姑娘从香木灰烬堆里寻得的钱币讲下去。 故事转到人间…… 传闻,秦初,有一把铜钱剑。 这是民间两位神秘身份的奇人异士联手,受圣上之托、出于仁爱世人之念,而编织铸造的。当时,此剑可降妖除魔,救百姓于水火危难中。 由于过去的异士都心性纯正,法力高强;加之民间珍奇灵兽尤其多,均隐居在山林田野中。人与自然关系密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相处无碍。 所以,可想而知,当年是个多么宝物频出、奇人频现、怪事发生如麻的年代。 这两位神秘高人牵头,将五种不同的天地灵气「木、火、土、金、水」,分别储存在五枚圆形方孔钱内。 异士们伤亡惨重,此间代价难以尽述——总之,最终他们成功将灵气封印、储存在钱币内。 为何此剑威力无比? 就是因其中的这五枚钱币上,被赋予了五种不同的功能。 得到它们,就可获得它们的不同力量,使人或得财富、或得地利、或升仕途、或强运加身、或百毒不侵。 这里就得提到,夏姑娘赠给千枫的那枚钱币了,它自然随着女儿们的下凡,一并遗失在人间。 而这一涅盘后炼出的钱币,本身火性已经很足。 它也是被两位异士他们偶然寻获,然后,持续以火五行灵气锻造它,变成了五行钱中的「火币」。 这二位高人,为了保护宝物铸造的过程顺利进行,先是放出各种消息,掩盖了五行钱的所有来路,封锁情报; 再以东海底神木的树干,锻造了怜珠剑的剑柄与主体; 以及不知名的赤色仙草,将数枚钱币——包括那五枚最特殊的钱币,加以七色珠宝编织连缀,使用符咒与特殊手法,缠绕、浇铸在此剑上,最终制成。 此剑名「怜珠」。 异士高人们取「怜恤众生,守卫四海疆土」之意,将其深埋于王城下,加以镇压;而这把剑的命名,民间另一种说法是:「若真正怜惜众生百姓,人人皆是稀世珠宝」。 由于它的传奇性,甚至到后来时,在市井传闻里催生出了「怜朱」、「连珠」等别名。 “五币出、卫四方。怜珠宝剑美名扬。” 这是坊间流行的童谣。 它有过许多许多傲人的功绩,彼时也十分受欢迎,当年几乎家喻户晓。 这本身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不知不觉间,这件事性质就变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名门望族们发现,在使用过程中,这把剑威力过大了。每次启动、收场都十分麻烦,代价惨重,必须要有反制之物,削弱它的力量,才能刚好用得起来。 于是,那两位神秘高人持续联手,用东海底神木的根(根系内藏一种至纯至善之玉,名曰“木舍利”)做了一个扳指。见过的人说,它的指环可大可小,十分神奇。 此扳指名曰「荷碧」。(荷,音读第四声,同“负荷”) 荷碧扳指完成后,戴上它,望族们都能顺利驾驭怜珠剑了。 荷碧由高人各自的两家族协力保管,遂安宁了数年。它可以限制宝剑的力量,以及,作为如有必要,能毁掉怜珠剑的信物。 传言铸剑人说:此剑与五币,世间唯有两种人能够驾驭。若流通到其他人手上,就和普通的物品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很快被宝物反噬克死。 那么,是哪两种人可以驾驭呢? 一是:心怀天下、至纯至善之人; 二是:长期从事白事行当之人。 只因阴门行当,本身长年累月下来,阴气煞气偏重,方能镇住宝物;再者,凶性旺处,稍有不慎,是极易出大恶人的风水。 大善大恶之人,均能降服宝物。 怜珠剑和五币,只有在这样的人们手上,才得以发挥它们的力道。 最开始,只有名门望族知晓此二件宝物与五币的真实功能。 而后,由于三国乱世之间,怜珠剑与荷碧扳指的事被民间发现,加上江湖传言其神奇功能,能增强人的气运,还能修正五弊三缺的风水!从此,事件愈演愈烈,怜珠剑彻底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争夺中…… 宝剑在被争夺的过程中,溃散为一堆铜钱,其中最重要的五枚钱币,也散佚民间,不知去处。 从此,每一币被找到,都会引起强夺,现场死伤惨重。 如谁人想强占,就有另一拨更强的人家上来灭门,最终会落到某族的当家手上,把宝钱藏匿起来,然后被发现,再度被灭门…… 循环往复。 这事儿,在江湖掀起了阵阵血雨腥风。 毕竟,每集一枚币,则多一种五行力量的优势加身。 ………… 稀世宝物,有时候未必带来的都是好事。 看官儿,您现在知道,怜珠剑主体被毁,已不复存在了。 最初的两位高人早不知所踪。有说隐居山林的,有说惨死的,有说改名换姓、说不定就混迹在坊间的。 而那五枚铜钱,自三国以来,一直散佚流通于民间。 五币,在不同家族手中流转,它们沾染了人的贪心,吸收邪念、日夜供养,愈发增强其力量。 宝物啊,遇好人则变好,遇坏人则更坏。 可由于人心的整体趋向和贪婪性,五币里头的灵气,不可避免地聚集、蜕变、成形,最终逐渐变为凶兽。 这样一来,宝钱们从神器逐渐转凶。加之凶兽有了灵性,又被封印在钱币内,狂暴至极,更增忧患。遂五币变成了诅咒和一种权力的象征,高人听到就心惊,避之不及;普通人则闻风丧胆,敬而远之。 越是有人怕的东西,就越是有人趋之若鹜。 在江湖中,流传着一位见过所有宝钱与真怜珠剑本体的「五宝散人」,他写过本《柳浪传记》,这是个话本儿。里边胡乱编了些书生与秦楼女子的风月故事,坊间人对其中的暧昧情节津津乐道,实际作者文笔拙劣,不经细看。 然而,很多大家族均对这话本毕恭毕敬,奉为圭臬,几乎人人家中都留有一本收藏用的拓本,有的还要把它放置高处供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这话本中间出现了某一片段,十分离奇诡谲,和什么柳浪、秦楼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隐约涉及五枚神奇钱币的规则,真假难辨。 现摘录部分如下。 “「怜珠」全解: 壹、五币凶性过大,普通人碰不得,三日暴毙。即便特殊命格,一人手中最多能执一枚,凡两枚必死;木币在手时,无虞,可执多枚。 贰、由于相生有情,五币可以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依次被找到。(如:你有了火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土币;你有了水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木币。) 叁、集齐五币的人们,汇合后,当年的怜珠剑本体会现世。第一个触碰到剑的人,如用剑自刎,可用自己生命,换取最仇恨之人立刻死去。 若以自己的阳寿献祭,就能实现任何一个对等年数的俗世愿望。 肆、五币的功能: 金币:出自一位富商巨贾随身携带的幸运宝钱。可增强勇气、武力与正偏财,主财运亨通、行事勇猛、快刀斩乱麻; 木币:一名仁寿医者,曾将一铜钱放入草药中熬汤,救活了将死之帝王,可使平安,百毒不侵,替人除病消灾; 持有木币,能让人突破单枚限制,从而不只可以驾驭一枚宝钱。 水币:传闻出自一位书生赶考路上,捐给乞丐的钱,机缘巧合,后来他功成名就。这枚钱主仕途与青云直上,魁星加持、隐秘情报交流、多贵人帮扶; 火币:不明来处。通体发红,主强运附体,各方面都心想事成;然速发速毁,所以无法呆在同一人手上太久,凡四十九日夜,必须转赠——否则,必强烈反噬拥有者。 原因未知。 土币:一位大官过世下葬时,嘴里含着的压口钱。由何家发丘中郎将带出,这钱可随时许愿,类似聚宝盆的功能,主各种资源的积累汇集——不过,要以德行来换,取厚德载物之意; 土币可以追踪到其他四币的具体地点,或混淆视听、隐藏所有币的地点信息。 伍、每次,待怜珠剑出世后,五币会自行四散于世间各地,等待下一次回归重聚。 陆、除非当年的铸剑人回归,则五币永远存在于世,不得销毁。 ——注:「荷碧」扳指能封印怜珠剑并毁坏五币,日前,未知具体方法。” ………… 最后的这行小字,争议颇大,很多人都说最后这句一定是假的,说可以毁币,又没有方法!和白说了似的。 此典籍原版也被争抢,有人说此书系杜撰; 有人说,是某阴门或某名门望族的后人,假托散仙之名,而留下的天机; 可能是卿家人吧,他们说。 因为那个卿家祖上是有名的刽子手,常年跟随皇室办事,极擅兵器,说不定怜珠剑就是…… ………… 总之,大家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柳浪传记》有许多版本,根据民间可靠消息,与阴门这些年大体情况,上面的这版里面所摘录的,还算比较可信。 看官儿哪,恕我直言。很多事儿,越传越添油加醋,愈发颠倒梦想、不可理喻。 您可千万别当真,只当故事看! 可叹可笑,五币的事被吵来吵去,反复如是几百年,在他们口中变成了珍贵无比的「五帝钱」。 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谁家能集齐五帝钱,谁就能一统百家阴门江湖!” ………… 时间,转瞬来到长庚下凡为人之前。 在说长庚她们辗转轮回之前,我们得聊聊「四大阴门」了。 第4章 四阴 —————————————————— 第四回 千枫绕水榴花红透 阴行百家粉墨登场 —————————————————— 杏历戊子年(1588年)。 江南姑苏城,刚过霜降时节。 石家大院内传出婴儿的啼哭。 许多盏大红灯笼下边,丫鬟小厮们面色欣喜,大家纷纷松了口气。熬了一宿,窗外已是朝阳露出了云头。 石家夫人诞下一位女婴。 夫人擦去脸上的汗,稍作歇息,朝窗外看去,她依稀瞥见门口一株枫叶还未全部染红。 “哥哥叫千柏,妹妹便叫千枫罢。” 众人对这名字皆是赞叹,忽而,一位年轻魁梧的男人急步进房,眉头紧锁,脸上却溢满骄傲的喜悦。 “夫人。” “知火。” “你安心,无碍。是个女孩儿。”石夫人半倚在床榻,对来者微笑。 石知火看着刚诞下的女婴,笑得合不拢嘴。 石家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庆祝了三个日夜。 …………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遂。然而,好景不长,直至几个月后,石家大院闯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模样怪异的瞎眼和尚,他总是在石家大院门口踱来踱去,心事重重。并且神神叨叨地游说石家人,说这位新诞下的女婴会带来灾难! 有一天。 “这女娃娃……”瞎和尚蹙眉,用空空荡荡的眼窟窿盯着夫妻二人,“迟早声名天下,你们压她命不住的,不是二位被克死,就得她亡。” 瞎和尚已经说了类似的东西太久了,石大当家很疲惫。 只不过这次,实在是言语间透露的意味太过严重,纵使石夫人心有准备,也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她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两个恐怖的漩涡,说不清哪边更像深渊。 “不若趁早放出去,就此断缘。且留下两句话儿,贫僧带她连夜走罢。” 瞎和尚沉吟提笔,落纸挥毫数下,将写好的一张字条,展给石家人瞧了眼儿,便卷进了婴孩的襁褓。 想到将与爱女永隔天涯,恐再无温情相叙之日,石夫人抱着婴儿哭得泣不成声。 “将来我们和千枫能否团圆?” 石老爷眼眶微红,紧锁眉头。 瞎和尚微笑:“世间万事,皆为因缘和合。” “缘尽,五百年求佛,也只换得擦肩而过;缘来,即便山高水长,依旧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踏破铁鞋无觅处。再见不再见,施主又何必挂心?” 遂郑重行了一礼,抱着石家幼小的女儿,推门走入雪夜。 “二位安心,毕竟是石家的人。贫僧自会照料妥当。” 石夫人追了几步,倚在门槛上,脸上挂满泪水,望着远处的人影,缓缓跌坐在地。 心中轻念: 我的孩子,娘祝你一定永远平安, 一定要快乐地长大, 一定要啊。 …… 且说到石千枫出生后,还未满一岁,便在戊子年(1588年)的一个雪夜,被瞎眼和尚抱走。 瞎眼和尚一路从姑苏行至附近的应天府,那儿有个地方,名杏花村。 这杏花村里,最有名的那座大山,名叫不冬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不冬山的山顶处,坐落着他们这片土地上香火最鼎盛的道观——杏枝观。 他正背着女婴向不冬山上走,刚行至花树密集处,便窜出个黑影儿,拦住了他的去路。二人在杏花林的密影中沉默,然后交谈了几句。 “你们还要作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多久?”是瞎眼和尚在冷笑。 “人放下,你走。”黑衣人答。 这位黑衣人浑身上下都包裹着夜行衣,只有两只眼睛露出。 瞎眼和尚眯眼道:“夏家真不怕后继无人?” “老人家,你的大儿,”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微眯了眯,带着笑意,放下待接的手,“还在府里呢。” 瞎眼和尚浑身颤抖。 黑衣人见瞎眼和尚踟蹰了一瞬,改从怀里摸出了把匕首。 二人不由分说对打了起来。 ………… “呼、呼……” 树丛被拨开,瞎眼和尚浑身是血,喘着粗气,一手护住怀里的什么。 他用尽浑身力气钻进了一座破庙里——这是不冬山山腰上,废弃的山神庙。 庙里有许许多多造型各异的神像,蛛网遍布。稍微呼吸,混着多年陈腐霉味儿的灰尘就直往人嗓眼儿里钻,痒得好像直接爬到心窝的小蜈蚣。 他忍住咳嗽,来不及掸掉身上厚雪,赶紧搓了搓冻红的手,把怀里的女婴掏出来,以最快速度藏到庙内一个神像的莲台内,用稻草、旧布稍稍掩盖,保暖并留以空隙。 留下来,他要把千枫留在不冬山山神庙! 山神庙的供桌上,放着两枚本应硕大的石榴,已干枯腐烂,空余石榴的躯壳。 瞎眼和尚望着中间最大的那座山神像,山神双目禁闭,青苔遍身,手拈石雕的花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看久了,山神像仿佛微睁开了眼,也在望着他。 瞎和尚有些晕眩,跪下身拜了拜。 贫僧已藏好了。 她必须活下来! “千枫绕水榴花红透, 华灯异彩霞映高楼。” 他喃喃念过那张字条,颤抖着手,将字条叠好,放回女婴的襁褓内,千枫面上带笑,用小手紧紧抓住瞎眼和尚的手指,发出娇憨的奶音,似乎是饿了。 瞎眼和尚也对她笑了笑,随即狠下心匆匆离去。 踉踉跄跄出了庙,身形隐没在冬夜的漫天大雪之中。 瞎和尚一路往回跑,紧赶慢赶,发功用雪埋住自己来时直至进入山神庙的这段路上的脚印。 并且在经过的山路岔口处,做出了许多障眼用的痕迹。 ………… 第二天,雪后初霁。山下村口凭空出现了一具瞎眼和尚的尸体。 无人知道这位老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据仵作说,是山路太滑、不慎摔下而断骨身亡的。 与此同时,更古怪的是,在这一夜,山神庙的神像全都被砸了个干净。 庙内四处都是密集杂乱的脚印。瓶瓶罐罐、神像的断手、残破的头颅、法器等东西撒了一地。 村民们十分不解。 咱现在有山顶的杏枝观就足够了。至于这山腰的山神庙,本身就是废庙一座,平时还传闻闹鬼,没人敢进去拜,都是绕路走,也不可能拨银子重建,还有官兵连夜搜查逃犯不成么? 难道山神爷爷要诅咒他们?因为对庙弃之不顾…… “你们看,快来看呐!” “这里有个女娃娃,还活着呢!” 村民们忽然在一座莲台的废墟里,听见了微小的哭声。 千枫刚被人从脏兮兮的损毁莲台里抱出来,就睁大眼睛四处好奇地张望,咯咯地笑。 “她真可爱,怎么一看见人就笑。” 村里的奶妈都十分喜欢她,帮她拂去泥土,挨个戳她脏兮兮的小脸蛋。 最终,一户善心的人家把她收留了。 当地村民靠山吃山,虽然害怕山神庙闹鬼,但他们更厌恶神像被砸的事情,自家东西,也得有个面子和模样儿!遂自行筹资叫人来重新翻建,把山神庙恢复了原样。 甚至镶金缀玉,认真折腾了一番,还请和尚道士来吹吹打打,做了不少法事。 自从山神庙经过修葺,香火逐渐鼎盛,附近的村民都日日前来,供上美丽的杏花与新鲜的果盘。 从此,供桌上再也没有腐烂的石榴了,只有饱满欲滴的大红石榴。 ………… 传说中,起源秦时期的怜珠宝剑,由二位高人牵头,使用特殊的宝物与钱币铸造。在神秘的民间铸剑人组成联盟,为其代代磨砺、修护,不使其落入恶人与凡俗之手。 怜珠剑本身法力强盛,亦阴亦阳,灵气变化多端,凡邪祟煞物,至普通修行者,难以近其旁侧一丈。 阴门行当的人说,此剑得之,可逆天改命,纠正五弊三缺。 通体由神秘的赤色仙草编织而就,仙草上,串织镶嵌了琳琅的七色珠宝,故有一别名,传作「连珠」。 名门望族说,此剑法力无边,谁能得到,就能所向披靡,叱咤风云。 不过由于宝贝物性亢烈,只能常年从事捞阴门职业的体质阴极者,或至纯至善、心怀天下之人才得驾驭。在普通人面前如同破铜烂铁,承受不得、自身难保,稍微触碰或使用不慎,还会克死全家。 这宝剑上,本编织镶嵌有五枚特殊的铜钱。每一枚,都并非常人能得,它们彼此之间也互有感应,五币相生有情,相克有制。 这五枚宝钱,单独存在,就会各自带有一种不同功用的神力了,难以想象,集齐它们会如何。 若集齐了,招出当年传闻中的那把宝剑,又会如何? ………… 事情越传越离奇。 到后来,宝物是否真有那么厉害,还是说,一种普通的物品,被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从而愈演愈烈、弄假成真,变成了传言中那般模样? 我们看客,是无从得知的。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南地带,那几大捞阴门的——即干白事行当的家族,明里暗里,都无比觊觎它。 捞阴门,说白了就是赚死人钱的行当,其中在咱们这儿,二皮匠、刽子手、仵作、扎纸匠这四个职业,被人们称作为“四阴门”。 关于四阴门,有俗语是这么传的: “刽子手的刀,墙上悬; 仵作(法医)的眼睛,看得见; 扎纸匠的手艺,活又现; 二皮匠(缝尸人)的针线,走皮面。” 江南四大阴门: 姑苏石家,广陵夏家,琅琊卿家,钱塘司徒家。 石家出纸扎匠,夏家出二皮匠, 卿家出刽子手,司徒家出仵作。 至于一些习符箓的、堪舆的、制作机关的、祝由的、以及专攻星相天象的家族,没有做大做强起来,抵不上这四家的恢弘繁盛如日中天,故暂不赘述。 由于小凰投生下来的石千枫已经登场,故咱先说道说道石家。 石家乃「四阴门」之首,祖籍在姑苏城,以巧夺天工的纸扎闻名全应天府,乃至整个江南。 石家内分三门: 一、白事。 纸扎,送替身送煞,祭祖(他们寸点儿里头常说:“干白的”,这也是石家最大的本身发家行当); 二、喜事。 年灯、花灯、龙灯、风筝、婚礼用品等遍诸人间喜事(他们的寸点儿里头常说:“干红的”); 三、酬神。 扎神像,作传统节日的纸扎神仙队伍(寸点儿里头常说:“天上的”,这时往往伴随神秘一笑,手指意思意思,指一下天空)。 传闻,他们石家纸扎内部有个分支,专作阴兵借道时候的纸兵器、纸将军等等。需要的时候马上送到沙场后营,战前烧给自己的军队;还会特意走边门,因为此时是不能走正门的。 石家人有时候忙不过来,会请一位叫做常乐的姑娘来点睛,给扎好的各种鬼神像点上眼睛,还念叨着什么老迷信的话头:「不信神鬼的人,才得给神鬼点睛!」 先不提这位点睛人常乐姑娘,我们继续讲石家。 当家的那位,大名石知火,江湖诨名「老石头」。 据说他的手,剪一纸便能成人,糊扎的黄狗,点上俩个黑眼睛就会下地叫,急着去找骨头吃。 这位神通广大的老石头,曾苦恼膝下无子。 石夫人年久未孕,在送子观音前成日烧香诵经,方有身孕。先是有了一子,名唤千柏。 这送子观音待石夫人不薄,而后的戊子年,近霜降节气,又诞一女,名唤千枫。 谁知入冬后,一个不知打哪来的瞎眼和尚登门拜访,成日游说,讲这位姑娘会给石家带来灾祸,须由自己带走她照顾,如何如何。 自然,石家人怎么肯呢? 不知其中机缘,这和尚最终竟生生说服了老石头和石夫人,于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晚,把小姑娘抱走了。 石夫人悲恸欲绝,好在老天有眼,毕竟先前留下了一子,很快便洗却了失女之痛。 有了龙便无所谓凤,石家人便慢慢淡忘了幼小的石千枫,夫妻二人只在家中祠堂里,为生死不明的女儿立了个牌位,权当留下念想。 这牌位,想是现在已积灰了。 老石头作为大当家的,和四大阴门中的夏家十分交好。 老石头与夏春,似乎两人常结伴而行,有人在黑市见过他们。 夏春大当家总开玩笑说老石头的诨话。 说他能做四阴门之首,是因为他拥有传闻中的五帝钱之一——那枚能富甲一方的「金币」。 据说,金币是从何家发丘中郎将处,辗转获得的,这轮是从王家一女子棺木中取来的压口钱。 至于这五帝钱之一「金币」,为什么在石家?咱们以后再叙说。 这里得先牵扯一段:石家和诸小阴门之一——王家的风流恩怨。 —————————————————— —————————————————— 石千枫的父亲老石头,年轻时文采斐然,生性是个浪荡子。 他的初恋情人,是一位叫做王兰仙的女子——他们王家人,亦是阴门中人。王家擅造各种神像,只是,当年王家的门户还远远比不上石家。 王兰仙歌喉动人,千娇百媚,性情十分活泼任性。 他俩曾出双入对、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相处时亦如神仙眷侣。 结果此婚事遭到石家老辈们的一致反对。 为何? 因石家祖辈有规,不得再与低等的小阴门中人结亲,更是严防一切接近往来石家核心势力的人,就害怕是攀附自家。 当年的石家,还未如今日般强盛,然也已声名鹊起,颇有做领头羊的气象;而祖籍远在锦官城的王家,虽在诸多阴门之中并非籍籍无名,却远不及石家,无论财力还是人力。 两家实力悬殊,石家自然不同意联姻。 嘴上说王兰仙是“五弊三缺的命,不旺夫”等等,表面轻视王家的地位,实则是怕分权夺气,将来唯恐王家的人也来争抢五帝钱。毕竟,王家造像的实力,在阴门百家不容小觑。 因此,暗中的恋情暴露,便导致老石头被石家上上下下骂得狗血喷头。 王兰仙在“王家是不是想攀附石家的声名”“臭xx”“轻贱命”“小门小户”的骂声中黯然离开,病了几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应允了很多条件的前提下,老石头一人承受了家法,勉强保护了爱人不被追讨,并堵住了悠悠众口。 当年,女子若因为婚事被追讨到老家是很丢脸的,很多女子甚至会因此吞金和投水自尽。 他敢怒不敢言,只能离开王兰仙。 石家和王家摩擦了这一阵子,后面也确实关系不大如从前。 后来,王兰仙非常难过,成日酗酒,再不施妆打扮。 最终,老石头被逼着听家里安排,娶了“姿色平平,温和贤淑,最是稳重”的石千枫母亲——钱夕颜。 二人虽看起来不太般配,然钱夕颜是大家闺秀,面容清瘦,举止优雅,整个人符合阴门大家与长辈喜爱的标准。 是最适合老石头的婚配人选。 随着年纪增长,老石头收了风流心思,将王兰仙埋在心底,与钱夕颜二人日复一日,恩爱有加,先后生下石千柏与石千枫。 王兰仙十四岁便与老石头相慕相恋,十七岁被最爱的人抛弃,后一蹶不振,远离石家。 某天,她忽然主动投身风月场,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和手段,坐上了应天头牌之位。 在这世间,爱情会永远不变吗? 老石头和王兰仙是否还有牵连? 王兰仙和石千枫、石家日后的关系,我们逐渐展开。 ………… 还有先前金币的事儿没解开,「金币」,是如何由发丘中郎将,从那位王家棺木里的姑娘口中取出,辗转到老石头手上的? 这位棺木里的王家姑娘,正是和王兰仙辈分年纪差不多的一位。 事实上,金币这块的事,正和王家的另一段「冥婚旧案」有干系,也和棺木里的王家姑娘有关系。 王兰仙与石知火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冥婚旧案的发生。 说到这冥婚,其中有些离奇事儿得告诉您。看官儿,您可听好喽: 现在都说四大阴门,四大阴门,曾经,阴门中间还有两个很强势的家族,他们风头十足时,曾争夺过第五阴门的位置。那就是「王家」和「常家」。 方才我们提到了「点睛人」常乐姑娘,她就是常家的人。 还提到了石千枫父亲——老石头,他的旧情人——王兰仙、以及王兰仙的同辈,王剔月姑娘。 王剔月姑娘,冥婚下葬后,从她口中取出了五帝钱之一的「金币」! 这「金币」竟然落在了行事中立的小阴门——何记典当手上,最终又被石家得到了手。 真是搞不懂他们阴门百家。 坊间说起这六家阴门,实际一个都不能少。「六」在传统文化中,是个多吉利的数字! 正所谓: 东南西北, 四角俱全, 左辅右弼, 六六大顺。 有了六大家,这江南阴门百家才并非群龙无首,方可称完满。 “石家的扎纸匠——白脸儿招魂; 司徒家的仵作 ——验毒探案; 卿家的刽子手和冷兵器——斩魔杀神; 夏家的二皮匠——针过无痕; 王家的神像——诸佛下界; 常家的棺碑——三日不出、必有横财。” 那么,咱们下回说王家的冥婚旧案,就得捎带聊上: 左辅——第五阴门,王家。 右弼——第六阴门,常家。 咱且看:「东像西碑」,升官发财! 王家人的冥婚旧案是如何说?看官儿,咱们且待下回分解。 第5章 明婚 —————————————————— 第五回 升棺发材何人入戏 喜结连理露水姻缘 —————————————————— 看官儿,咱们今天讲个关于石头匠的故事。 很久前,有个地方叫东村。 不是因为位置在东边,叫东村,只是由于有西村。 东西二村,合在一起,本名为栖梧村。栖梧村坐落在锦官城的一个小角落里。 它是一整个大氏族的村庄,里面村民,住着王姓和常姓人居多——也就是「六大阴门」中的王家与常家。 最开始,栖梧村只有王家的人,后有一中原入赘来的常姓男子,打入王家后十分勤勉,偷学出师自行做大,渐渐地,王家内部分裂成了两个派系…… 王家主要造神像与宫观建筑; 常家造棺木地宫,鬼像以及刻碑; ——形成了俗称“东像西碑”的分水岭。 加之某天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把这个其乐融融的大家族, 彻底决裂、一分为二了。 他两家表面依旧和气。只是任何时候都淡淡的,互不刻意来往而已,形同陌生人。 该说回东村,东村现是王家的地盘。 东村民风淳朴,这里有位大名鼎鼎的村花,唤作王剔月,乳名小花儿。 有人好奇一个小村庄里,为何能取出“王剔月”这样文气的名儿,这里头来历要说起来,还挺有趣。 传闻是这样传的: 据说,小花姑娘刚出生没几个月,曾被狼叼了去,爹娘那日恰归家晚,回来见孩子没了,只瞧着家里有狼毛并杂乱爪印,两人抱住痛哭了一场。 谁知第二天清早,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骑着驴来敲门,怀中正抱着小花儿。 道士归还了孩子,意味深长道: “玲珑剔透心,月挂清辉长。” “要好生看护至宝。”道士告别夫妻俩,得得骑驴飘然而去。小花儿的爹娘远远地叩头,千恩万谢。 爹娘听那道士叮嘱,也不甚懂其中意思,只当绝处逢生,天降好事便是了,从此,小花儿的大名就是“剔月”了。 小花他爹一番思忖过后,从地窖里取出来珍藏多年的好石料,皱着眉敲敲打打,直把一尊人像做得活灵活现。 完了,抱小花儿来看,小花儿咯咯地拍手笑。 ——这尊石像和那道士,活脱脱一个模样,坐下的驴也雕刻得栩栩如生! 自从家中供上了那道长像,王家生意愈发做得风生水起,求造观音菩萨、仙佛神怪的一齐来了! 夫妻俩喜笑颜开,眼睛天天眯成条缝,恨不得来人都瞧不见。对那尊石像更是奉花侍果,好不虔诚。 时光荏苒,小花儿长到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小花儿,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生得水灵灵的,肚皮上原留下了狼的抓痕,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更别提下地干活手脚多利索,能大锅给弟弟妹妹做饭,能卯足劲砍柴,能把自家牛羊喂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了。 您问,小花儿为什么称得上是东村的村花? 我说件事吧,有一年春天,小花儿摘了两朵杏儿夹在耳上,一边放风筝一边在田埂上奔跑,杏花随着她的头发一跳一跳飞舞,花瓣儿粉嫩可爱。 全村大半男子都愣住了,直看了半天,没在做农活,被自家媳妇儿发现了追着打;那小牧童更别提,眼神整个都呆了,连自己的风筝落下来,栽在树上也不知道。 看官,我这回第一句提过,此番要说的是石头匠的故事。 自然,到王家还没完。 说了东村,咱就不得不说一说邻边的西村了。西村是常家的地盘,是石头匠的地盘。 要知道,王姓与常姓两大家族,祖辈师出同门。 王家擅造像,常家擅刻碑,分离后世代依旧表面交好,然互不干涉。 这不,就有位常姓的石头匠,就住在西村。 咱们说书的,口里出来得文一点,常家这边的营生门类,算是棺材匠——再大白话点,就是个给死人做碑打棺材的。 常家祖祖辈辈擅刻墓碑,境界已到一摸着石板面,都心中如明镜的地步。 您要什么文字,闭眼就能刻出什么字儿来;您要什么花纹,刮擦刮擦一番,那出来的,呵!比什么天宫的檐角装饰,还痛快、还漂亮;髹色更是甩甩几笔,一气呵成,红是红金是金,决不拖泥带水。 虽有神技在手,市井依然有不少闲话,说起来是这样的: 常家祖先在造像上比不过王家,才捡了个更容易的刻碑营生做! 只有两家人自己心中有数。 上面的传闻,确是事实。 因为神像道观庙宇,是需要特定的天职传授的,以及加上朝廷赏识,方能让做得;棺鬼之事,终究在近贵利贵上,低了一截。 话又说回另一头了,倘若做白事相关,于村里村外,优势反而更大,白事行当,一向是贴近民间需求的。 每个人这辈子,并不一定都需要宫观、神像;然而,每个人最后都需要棺材。 自然,这常家也是靠打棺材刻碑经营得红红火火,能赚个盆满钵满,衣食无忧。 即便东村的王家,能被求神拜佛的主顾踏破门槛,熙熙攘攘,也终究抵不过村中翁妪俩腿一蹬的朝朝暮暮。 生老病死,日升月落。 然而,这一辈的王剔月,竟是位奇女子,她并非靠王家的造像本事闻名,而是由于经历过从狼口中奇迹生还的事,多少沾染了些那位无名道士的“仙气”,便折腾出了典故。 加上她还是东村村花。有些外村耳尖的,听风声就循着来了,他们有的只是单纯想知道:王姑娘确实很漂亮吗? 他们都是借上门定神像为由,来给自家儿孙提亲的。 人有时候,恐怕自己都想不明白。 到底是更想求信仰,还是更愿看美人? 总之,有了王剔月的美貌吸引力加持,王家的神像生意,有史以来(其实约莫就是小两百年),第一回超过了常家棺椁白事。 现在,咱们可以说阴门百家未来的钦定“点睛人”——常乐姑娘了。 她的父亲——常家现任大当家的,西村人都亲切地唤他大常。 当然,背地里头叫的可是“黑白无常”——去世了才需要打棺材做碑,谁要去找他了,这说明家里头必有人离去了,找他,可不就是找“黑白无常”么? 大常家,只出了这一位女儿,取名常乐。大约美好寓意是“长乐未央”罢。 可怜了常乐的母亲,生完一胎女儿,再生不出,折腾得要死要活,还是落胎两回,她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撒手人寰。 常乐还在吃糖的年纪,就披麻戴孝了,灵堂上也是乐呵呵的。她还太小,不晓得什么是悲伤,守夜的时候头一点一点的往下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最后倚靠着妈妈的棺材,香甜入梦。 大常在门口坐着守夜,偶尔回头望望娘俩,一根一根地抽烟。 四岁开始,常乐就和爹爹两人一起过了,性格活脱脱一个顽皮小子。 大常心疼闺女,把她养得很好,常乐也毫不辜负自己的名字,总是笑口常开。 她是大常的开心果。 最要紧的是,她从小就自己会捡树枝写写画画了,艺术天赋了得,更别提那十三岁时候刻的像、做出来的碑——已经宛如行当中浸润了七八年的老手!父亲对此也十分惊奇,赞叹不绝。 也就是这一年,王家和常家有了新的交集。 方才咱们说了,王家的小花儿十六岁,而常家的常乐十三岁,正是这一年。 因王家生意居然头回胜过了常家,大常自然是心怀不满,有股怨气的,巴不得多一些老人离世,好来送生意。 他真是一点儿不愿丢常家的脸面儿。 天都算不到,在自己这辈身上,居然输了王家一局! 然而,他转脸看到常乐聪慧又勤奋,小脑袋满头大汗,做东西像模像样的,还会奶声奶气叫爹爹…… 大常认了。 再大的怨气,多少也消了些。万般委屈只咬牙往肚里咽,胳膊折了往袖里藏,自己时常喝闷酒、抽抽烟罢了。 一日,大常喝多了。浑身酒气熏天地回到家,正迎上常乐在院子里削石头,一晃眼,身影有些像过世多年的妻子。 大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同时,多年的万般委屈与酸楚,无人懂得,统统化作了气不打一出来。胸口闷堵得慌,只能冲上去,对女儿一通大骂,指指点点说你这做得不好,那也不行。 常乐第一回见到爹爹发这么大的火,脸色煞白,一下子懵了,木木地站起来,低头不停绞着袖摆。 最后,常乐怯怯地从袖子里抓了半天,掏出用红布包着一个小石像。 “爹爹......别生气,这是、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大常一愣。 红着眼打开瞧了——看官儿您猜,常乐雕的是什么? 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塑像! 细看那石像,大常旁边的女人,脸与常乐十分肖似,大常只觉鼻子更酸了。 “去、去东村那,给我砸了他们家那破道士像!” “砸不烂你就别回来了!” 常乐的瘦削肩膀上挂着包袱,满是雀斑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从此出了常家的大门。 常乐心里知道,爹爹不是真的让她去砸像,而是要她去王家偷学造像的本事,好精湛自己的技艺,早日回家,扬眉吐气。 她以后,可是很有希望成为百家阴门的“点睛人”的。 小时候,常乐问父亲,为什么阴门百家需要有点睛人。大常回答:因为天太黑了,人们看不清路。 点睛人是阴门百家的引路灯笼。 点睛人,必须永远看得清。 ………… 眼前这点难关,怎能闯不过去? 常乐在路上立马拿了个主意。 她故意在泥地和草丛里滚了几圈儿,拿草叶和锋利的石头割伤自己,准备好一把鼻涕和一把眼泪,刚到王家,就哭诉起来。 “大爹大娘,常乐好苦!” 父亲不要我了,因是独女,也传承不到半点儿技艺,如今被赶出家门、没亲没故的,方来寻个投靠……如是云云。 小花儿一边在灶台后面好奇地看着常乐哭诉,一边烧柴做饭。 王家人生性善良,一经常乐哭诉,又看她浑身是伤,瘦瘦小小一个人儿,还满脸泪痕的,便起了恻隐之心,大度地接纳了常乐。 于是,常乐顺利地混进了王家。 王家除了王剔月小花儿,还有弟弟妹妹。等常乐一来,小花儿只爱和常乐一同玩耍了。 她俩每日共同去田野上放牛羊,用花草玩扮家家酒,一同打水、摘菜、放风筝,亲密无间。 常乐除了每日同小花儿干活玩耍,也会不时找点借口,刻意经过王家的工坊,总踮着脚隔窗偷瞄,三番五次地,她把个中技巧神工暗记在心。 寒来暑往,三年光阴似箭。 这几年,常乐给爹爹暗中数次捎信报平安,也几乎把王家的造像、修宫观技巧摸了个透。 …………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即便是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时候,人间也会发生不美好的事。 小花儿死了。 是傍晚时,失脚滑进深塘里淹死的。 小花儿不会水,滑下去之后无声地挥舞着双手。 深塘边开满了漂亮的白色小花儿,周围尽是田野,远处,有翠绿的漂亮竹林和远山,竹林里住着小花的爹娘。 回到这天晌午。 小花儿神秘兮兮地把常乐叫出来,幽幽说道:“小白痴,我知道这几年你都在偷看爸爸造像,也自己悄悄在被窝里刻东西。” 常乐一听,紧张得心跳都瞬间止住了。 小花儿见她这样,立刻又说:“没关系,我不会告密的。” “大人太无聊了,就知道雕石头赚钱。” “我好羡慕你也会做石像呀,不如,你刻个我吧!” 小花儿非常开心地在常乐面前转悠了一圈。 常乐低着头含糊答应。 她脸涨得通红,不敢看王剔月的眼睛,感觉自己做错了大事儿。 她头闷得低低的,盯着小花儿下裳下隐隐透出的红纱裤,这下裳是淡蓝的,小花的鞋是泥土的黄色,而在她小小长长的鞋面下,那片草地青翠欲滴,迎风飞舞。 不知道是纱裤的红色,还是那个淡蓝色,还是棕色或是青色的缘故,总之,常乐晕乎乎地看呆了。 后面再也没听清小花儿和她说什么。 “你刻一个我吧。” 她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 两个人后来手拉手,有说有笑了一会儿,常乐一人先回王家大宅。 小花儿独自留在田里,说带点新鲜野菜给弟妹就回去。 黄昏,小花儿再也没有回去。 小花儿永远开在了田野里。 ………… 王家痛失长女,此番愈加疼爱常乐;而大常熬了几年下来,总算有些想通了,他思念女儿,悔不当初,寻过来讨要常乐。 两家人于痛失至爱一事上达成同心,便干脆连同祖辈的琐事积怨,一同冰释前嫌,合并生意。 从此,王常二家重新联手,造像刻碑名扬天下。 常乐,后来自然成了炙手可热的绝顶石匠,也成为了阴门百家的「点睛人」。 ——————————————— ——————————————— “一路上都是雪,你这里冷不冷?” 常乐来到田野上,抚摸着身边的杂草,在一块冻住的凹土地旁边坐下了。 过去,这里是个深塘,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已完全干涸。 “今儿来,是给你报喜,我成亲了。” “小花儿,十五年了。” “以前咱们一起的时候,你总骂我傻、怨我痴,你不晓得我,就靠那个痴傻才能成神呢。” “你要的像……” 常乐不说了,只是淡淡笑着。 我从去你家第一年开始,就开始做了。日日对她敲敲打打,一直不满意,推倒重来。 现在新做的这个,正在贴金,美着呢。 “等哪天我技法高超,儿孙满堂,是老太婆快入了土喽!恐怕才做得出来。” 到时候,我就去你家竹林子里,你的坟头那,带着刻最好的那个,向你显摆看看它有多漂亮。 常乐想到这里,默默叹了口气。 当年,把小花儿推下塘去的是谁? 然后。趁她神智不清,捞上来安排她去「冥婚」的人; 把「金币」放在她身上的人; 真正置她于死地的人。 这些事情幕后,究竟是谁主使? 你们四大阴门做事,为何总扯上我们? 做了也罢,还不忘把手擦干净了。 五帝钱,落入谁手,咱们拭目以待。 …………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小花儿最后根本不是溺死的。 常乐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第5章 明婚贰 ————————————————————— 第五回 升棺发材何人入戏 喜结连理露水姻缘 ————————————————————— “小花儿,你看!” 常乐喜笑颜开递过来一尊小小的石像。王剔月小心翼翼接过它,开心得不知所措。 仔细拿起小小的石像,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这石像的脸轮廓柔和,唇角带笑,整个石像穿着华美的衣裳,衣袂翩跹,飘带飞扬,环佩与饰品的细节精致无比,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朵,繁复的发饰与簪子、乃至衣领的纹样都雕刻得淋漓尽致。 小花儿很感动,常乐居然记着和自己小时候的约定。 忽然,她看见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污渍,感觉像灰尘似的,便捻起衣袖的一角去擦拭,擦着擦着,她估摸着大约干净了,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居然扩大了一点儿,小花儿感到有些疑惑,便继续擦。 擦完第二回,小花儿又看了一眼,结果污渍的范围比上次扩散得更大了些,并且透出些隐隐的暗红色。 她心下十分奇怪,和这块污渍较上了劲,她愈发认真细腻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这回一擦下来,除去污渍扩大了,而且污渍还沾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小花儿的耳边同时竟然传出了一声呜咽。 小花儿着了魔似的,还在继续擦拭,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这些呜咽的片段连缀成了延绵不绝的哭声,哭声中,隐隐约约有人在念着什么词儿。 石像的耳朵里开始渗出了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接下来是眼睛,然后是鼻子,接下来是嘴,直到石像的七窍都开始汩汩地流出血来,并且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七月半,嫁新娘, 亲眷好友哭断肠。 纸做嫁衣身上穿, 往后不再见情郎。” 小花儿双目失神,仍在继续擦拭,直到整个石像都被染成了深红色,直到自己的袖口全是血污。 “七月半,开鬼门儿, 鬼门开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 摊鸡蛋,鸡蛋磕; 里面坐个妈妈,妈妈出来赴宴; 里面坐个无常,无常出来吃酒; 里面还坐个姑娘——是村花儿。 姑娘出来摘菜哟,掉进河里回不来……” 小花儿疯了一般地反复擦拭着石像,童谣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凄厉悲惨。 “七月半,白灯笼, 奈何桥上放烟火。 妹妹来到荒地间, 回首不再有命留。” 小花儿迷迷糊糊地想到,常乐还在自己对面看着呢。 刚想问问好友这石像是怎么回事儿,一抬头,她发现常乐正诡异地盯着自己笑。 ………… 小花儿惊醒了。 整个人晕乎乎的,眼前闯入一片刺眼的红色,耳边回响着梦里的歌谣。 小花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架炫目的红色花轿内。 她的四周放置了许多带团纹的寿布锦和喜布,还有各色盆盆罐罐,包括细颈仙鹤造型的银器酒壶,绘制着喜结连理图的青花瓷瓶,陶制的双耳四羊古董酒樽,羊脂玉的玉环,纯金铸造的整棵发财树;捆扎着层层叠叠稻草作为保护的几筐红鸡蛋;透出一角的寿桃和南极仙翁木雕;青铜龙凤浮雕的酒器一整套;盛装满满珠宝的妆匣和紫檀木的首饰盒;镌刻了八宝天庭仙境的黄铜镜子;上书松鹤延年书法的文人画卷轴等。 这些都是十分名贵、自己十几年来见所未见的物什,只在话本上和坊间说书人那儿有所听闻。现在这轿子里的物什,说是要拿去进献给皇室的都不为过。 “玲珑剔透心,月挂清辉长。” 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根本回忆不了。忽然才想起什么,赶忙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板板正正穿着婚事用的礼服,想起自己在栖梧村时,经常看见浩浩荡荡的迎亲娶亲队伍。每当这时,全村人都会停下手中的劳作,男女老少在田埂上夹道欢迎,或远远张望,为队伍与礼轿送上祝福,她也十分向往自己将来能拥有坐在花轿里的那一天。 刚才的一切还好是个梦,可现在这是在哪儿呢。 她小心翼翼掀开两边的帘子,朝外看了看,只透出些阴森森的气息,试着再掀开一些,探头出去细瞧,眼前唯有漫无边际的黑暗。 怎么回事儿?为何自己会在这里,小花儿记得傍晚摘菜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失脚滑进深塘。 她以为自己已经淹死了。 可是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坠塘的痕迹,礼服也是干爽的,难道那也是做梦? 近处逐渐传来清晰的唢呐声,兼带两阵零零碎碎的敲锣打鼓过后,轿子停了。 “小花儿,我们到啦,下来咯。”是妈妈的声音。 小花儿放松了下来,赶快提起衣摆从门口下了轿。 “娘亲……常叔叔?” 小花儿一下轿子,刚想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常乐的父亲大常也在旁边。 虽然大常和小花儿没当面见过,但小花儿远远在田埂上看见过他,应当不会认错。 周围还有许多不认识的王常两家的亲朋好友,穿着都很喜气。 家仆们提着灯笼微笑地看着她,小花儿忽然感觉有些奇怪,黑暗中,大家的脸都显得惨白惨白的。 妈妈和常叔叔朝自己伸出手。 “小花儿长大了,该结亲啦。” 大常道:“我们给你物色了个好人家,这位如意郎君是咱们常家的后生,从模样到家学、人品都是一等一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王姑娘你配得起他。” “今儿就是良辰吉日。我们把婚事办了罢。这终身大事敲定,妈妈便对你安心了。”母亲朝小花儿温和地微笑,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小花儿感觉很混乱,从自己从坠塘开始,脑袋就昏昏沉沉的。 结亲之前,怎么没有来过问名、纳彩的人?一点征兆都没有,这就要成亲了。这些大事儿,他们怎么不同我商量呢? 仿佛长辈们故意跳过了她,就办完了结亲的事儿,还快进到了拜堂这天。 她转而安慰自己,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细微之处不必挂心,爸爸妈妈和常叔叔,一定会为自己安排周到的。 不过说起常叔叔……刚刚好像在人群中,并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常乐。 常乐为什么不在? 小花儿虽此刻昏昏沉沉得紧,还有许多困惑,心下倒是十分欣喜的,她嗯嗯地应答着常叔叔和母亲的话。 实际上,她也想早日结亲,变成大人,若是能再来一对儿龙凤胎就更好了,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也好为王家祖上增光添彩。 她正美滋滋想着两个孩子以后叫什么,常安,常松,常霖……转瞬间就被大人们领到了婚宴大堂。 戴着红盖头,小花儿看不见外面景象,只能瞥见地板。 这儿的地面居然有花纹,似是在王家未曾见过的某种桐油木地板,但是……依然像在哪儿见过。 她有些困惑,可能毕竟是大婚吧,新房的各种配件稍微华丽一点儿也很正常。 她从盖头下注意到,无名的新郎终于走过来,伫立在了自己旁边。 等等,为什么刚刚下轿,新郎没来接自己呢,且方才进门,不应该是由他来扶么?这也太过不知礼数了,如何做得起世家子弟。 看官儿,是这样的,拜天地的规矩,素来要有“引赞”和“通赞”,由两位新人共同进行。 第一个步骤是引赞,就是新郎站在轿子前面,等待新娘的到来; 第二个步骤是通赞,也就是开始抬轿,两位新人开始起步往新郎家中走。 这就是小花儿无比困惑的地方,这个男子,从自己下轿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到上香拜堂的时候,却忽然凭空出现了!很是奇怪。 接着说,第三个步骤为引赞,新郎站在轿前面鞠躬,一只手放在后面,另外一只手抬起,让新娘下车搭着新郎的手,称为「新郎搭躬」; 第四个步骤又是引赞,新郎新娘后背挺直着、坐在家中大堂前,等待其他宾客的到来。 第五个步骤还是引赞,两位新人入座; 第六个步骤变通赞,两位新人拿过香,点着后拜祖先。 第七个步骤是引赞,新郎新娘跪下献香; 最后一个步骤,依旧回到通赞,新人对着祖宗的灵牌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方可起身。 小花儿和这位素不相识的新郎行完一系列仪式,接下来便要拜堂了。 对了,一会儿拜完堂,必定得问一问常叔叔常乐去哪里了,最好的朋友居然不来见证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想。对此,无法不说是有些赌气在的。 宾客盈门,红衫满座。来客们看到美丽的新娘子都开始起哄,由于暂且无法一睹芳容,稍有些聒噪,主事的家仆上来把欢呼声压了下去,众人便满脸期待、十分安静地继续等着吃酒了。 说起这拜堂的地方,颇有些讲究的,古代一般会在洞房门前,设一张供桌,上面供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供桌后方悬挂祖宗神幔。 小花儿此番的天地桌,是一张她妈妈很久前便准备好的正方形四角桌子。 天地桌要平平稳稳,才好象征天地与东西南北四方。 桌上必须铺设表示喜庆的红布。拜天地必有焚香及红烛,拜前才点燃。 常家人为此设了天地爷牌位。牌位前边,放一个盛满粮食的斗,斗上贴「金玉满斗」四字,并用红纸封口;插以柏树枝,枝上缀着铜钱,寓意为“摇钱树”;斗内再插秤一杆,杆上有十六星,分别代表着「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 今天的秤上还挂了面铜镜,用来避邪。也寓意新人之间恩爱分明,情意如镜,此心天地知晓,日月共鉴;桌上放着常家人赐给小花儿的杼,暗喻着长住久安;再放上一把尺子,寓品行端正——斗、秤、尺俱全,此为三媒六证。 拜堂始。 燃红烛,焚香,鸣爆竹,奏乐声起! 礼生诵: “香烟缥缈—— 灯烛辉煌——! 新郎新娘—— 齐登花堂——!” 小花儿与那位常家公子便走上前,新人就位了。 “一拜天地。” 小花儿和常家公子拜礼天地。 “二拜高堂。” 小花儿和常家公子转向,朝端坐在堂前椅上的大常与自己母亲拜过。 为什么,我父亲和这位公子的爹娘不亲自来呢?转瞬间,新的困惑袭来,在小花儿心中盘旋不定。 “夫妻对拜。” 小花儿和素不相识的公子面对面,拜过。 “送入洞房——” 依序参拜毕了天地、祖宗和父母,然后女东男西,行了夫妻对拜礼。 礼生音止,露出满面惨白的笑容。 常家公子用一个金柄麒麟纹的玉如意,掀开了红盖头。 小花儿羞答答地抬头看去,正撞上了如意郎君俊美刚毅的脸,众人皆是赞叹不已的目光,果不其然,似乎都在惊艳于自己的姿容。 她的面貌十分靓丽,在栖梧村一直是村花。 而她从来不愿称自己长大的地方是「东村」,如果王家在东村,常家便是西村,如此,两家人才会愈发生疏。 如果叫栖梧村,就好像没有隔阂了。本来就是同一个村上的人,如今却生生被切开,王常二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与算计, 从而分裂了真正的两家人。 何必分山海,从此尽太平。 小花儿正胡思乱想,瞥到了不远处的常叔叔和母亲,她见他们表情凝重,有些慌张,加之掠过新郎与宾客们青黑色模糊的笑脸,实在瘆人,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再使劲眨了眨眼,发现大家都是红光满面,没有什么异常。 小花儿开始自责,一定是自己太紧张或者累了。 为什么总感觉自进了房,会如此阴冷呢?是今夜露水很重么……进了洞房怎么办,母亲还未教我…… ………… 闹哄哄的酒宴结束,宾客们散场了。 小花儿喝了很多酒,都是家人与客人们软硬兼施灌下的,她感觉自己完全神智不清了,只有一种想陷入昏睡的欣欣然。 天旋地转地被搀扶来到红纱帷幔的洞房中。 大红色「喜喜」字下边,两团圆圆的亮光在桌上跳跃,那是点燃的龙凤蜡烛。 常家公子和自己在烛光中饮下了交杯酒。 这位公子好生怪异,怎么到现在不发一言,想必是家学严格,从不与女子对话吧,所以稍微羞赧了些。 小花儿一直不停不停地说服自己。 母亲将他二人领到床榻边。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了一床,琳琅满目,伴着一对龙凤的压床用泥娃娃,两个娃娃都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可喜;鲜红鲜红的锦缎与平平整整的被褥。 “睡吧,孩子。” ………… 王家母亲疲惫地朝门口使了个暗号,大常进了门。 小花儿已经完全昏迷——她刚才喝下的,全部是朱砂等防腐用的东西和最顶级的麻沸散。 这里的「洞房」是一座地宫,也是王家和常家废弃祖坟中的一部分,他们两家很久以前,葬在一起的地方。 婚床下,则早已放置着雕刻华美的棺椁。 外面的宾客都是形形色色的泥人与彩塑陶俑,还有一小部分是纸扎的人与灯笼。 和小花儿现在并排躺在床上的「如意郎君」,已经浑身开始僵硬,他是一个刚死去不久的常家年轻人,这个男人身上被做了湘西的法术,所以刚才可以暂且如同活人般行动片刻。 龙凤彩塑,是稻草编织特制的符咒鬼娃娃。 看着两位年轻人被安全送进这婚房后,大常和小花儿的妈妈就此默声。 何家掌柜的进来了。 三人彼此点点头。 大常皱着眉头拿出了「火币」,而何家掌柜的拿出了「金币」。 原来,这是王家和常家人早就准备好了的局。 要知道,秦初那把救世之剑「怜珠」早不复存在,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它后来溃散成钱币,四散民间各处。 自三国以来,制成这把剑里头最关键的五币,由于被争抢不休,已经满是怨气;这怨气化形而成的五行凶兽们,被囚禁在钱币中,长年累月下来,也是苦不堪言。 如今,每日还在继续贪婪地吸食怨气——如不吸取的话,它们便会浑身难受,生不如死。 而怨气进来,又会继续加固钱币本身的封印,让凶兽们更逃不出去了。 于是,钱币封印、怨气、凶兽,三者彼此间形成了完美无缺、牢不可破的自生循环。 一会儿,「归心客栈」的人也进来了,他们是江南道门望族白家的分支门派之一。 归心派的人专擅传话,通过贩卖各色情报混迹于江湖,他们早已知道如何能听懂五币的愿望,并与之沟通,方式秘而不宣。 归心客栈的人使了个眼色,同王、常二家与何家的人打过照面。 五帝钱里的凶兽,和人们以怨气和利益互相交易,人提供怨气,祂们为人提供利益,共同实现世俗心愿。 现在的「五帝钱」,已经不是最初为了安定四海而生的「五帝钱」。 这便是《柳浪传记》里头,无法言明的真相。 “我们开始吧。” 小花儿的妈妈准备好了。她正将这位死去的常家男人面容稍作整理——这位八字全阳的年轻男人,令他的口中含入「火币」,此外,这个男人待会儿要放掉全身的血。 男子的尸身还要一分为二——他的头颅与小花儿的身体,需再度缝合起来,这个缝合制作出来的新「人」需在这里被烧化,最后变成一座「鸳冢」。 他们要将鸳冢打入棺材,秘密运送到巫峡,修筑在山崖的侧面岩壁上。 小花儿那边,则口含「金币」,小花儿的身体要被分成六部分,将身体和男人的头缝合在一块,被烧化,做成刚才提过的鸳冢; 除去头颅,她的头要用婚礼的盖头包起来,埋在王常家的地下,加上男子全身的血液浸泡,做成「鸯冢」。 放出来的男子血液,拿去特殊古方处理,做成这边「鸯冢」用的防腐液。 冤可解,便终生如愿; 殃能化,便福气未央。 两地离愁怎奈何, 心不同,身合一,是为「鸳鸯冢」。 小花儿本身是中元节诞下的,只需在特定时间献祭她的特殊命格,用火金两币“丙辛威制之合”的力量,火金铸剑,稍加些阴门法术,此番,便可换回王常两家的合并。 王常合为一家,便可与大阴门世家们分庭抗礼了。 (*相合,是五行学说中天干属性的用法,一共有五组相合: 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甲木与己土为中正之合,乙木与庚金为仁义之合,丙火与辛金为威制之合,丁火与壬水为淫慝之合,戊土与癸水为无情之合。 不需要太了解,和剧情关系不大,只是作为趣味知识补充在这里,给感兴趣的人看一眼。 (*以及,文中所有的人名地名、药材法术、宝物名字等都是虚构,请勿代入现实,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遍观此事的种种布局,从纸扎、毒物、缝尸、打棺……加上中立的何家人和白家归心分支,竟没有一家人可以算得上无辜。 ………… 那一头,已昏迷的小花儿站在一座桥上。 “冒昧问公子姓名?” “我不知道,感觉记不起来。你呢?” “我……我叫小花儿。真名好像也忘了。” “这是哪儿?” 小花儿和如意郎君在梦中一边走,一边交谈。 他们似乎在没有终点的长桥上前进着。 每走几步,前面的大红灯笼就会亮起一颗。 越往前走,亮起的灯笼越来越多,刚才还是白日的天空却越来越昏暗,等走到桥的尽头,白天也彻底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七月半,新嫁娘, 身上穿情做嫁衣! 见爹娘往后不再, 好友亲朋哭断肠!” 之前的童谣反反复复吟唱回荡在桥上,忽然,唢呐声起。 一艘白色阴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二位新人彼此搀扶着上了纸船。 有很多人的祝福又如何,悉听下去,祝福的声音尽头是哭声。小花儿站在船舱里,感受到自己的内脏在融化,血液汩汩漫出,很快便蔓延开来,从甲板渗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一拜天地——” 白色阴船在漫无边际的花海里搁浅,惨绿脸色的船夫们笑吟吟拨开道路,迎接二位新人下船,目送他们上了八具骷髅抬的花轿,浩浩荡荡的喇叭队伍向着冥府行进。 天空中撒着红色的纸钱。 小花儿隐隐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并不想回头。 “二拜高堂——” 眼前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进了门,小花儿看见了许多天一样高的柱子,定睛一瞧,都是自己的双腿; 她看见江家的货郎担爷爷远远迎来了,他挑着自己童年最爱的那些好吃的与好玩的,前来道喜; 爸爸妈妈抱着自己,亲了一口脸蛋,夸小花儿长大了,小花儿开心地笑着,面色惨白的三人心满意足; 面前的八仙汤刚咽下一口,回神感到嗓子十分不舒服,低头看到黑色的一丝丝的东西,小花儿用手拉扯,竟发现口中塞满了头发,喝到整个人都噎住了; 晶莹欲滴的凤爪,从青花瓷孩童抓蟋蟀纹样的盘里跳将起来——原来不是凤爪,而是好多根染着红艳艳指甲的手指;它们从盘中逃走,四处奔跑,口里喊着“主子救命!”“主子救命!”; 而宴席的主菜,放置在所有的盘子中间——她看到了,是一枚巨大的、自己的头颅。 “夫妻对拜——” 脖颈剧烈地痛起来,小花儿想最后时刻能见到一个人。 常乐。 常乐姗姗来迟,匆忙赶了进来。 她也为自己送上了祝福,新婚礼物是她亲手雕刻的小花儿塑像。 “小花儿,你看!” 常乐喜笑颜开,递过来一尊小小的石像。小花儿小心翼翼接过它,开心得不知所措。 仔细拿起小小的石像,整个石像穿着华美的衣裳,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朵,繁复的发饰与簪子、乃至衣领的纹样都雕刻得淋漓尽致,小花儿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这石像的脸轮廓柔和,唇角带笑,衣袂翩跹,飘带飞扬,环佩与饰品的细节精致无比。 小花儿很感动,常乐居然记着和自己的约定——虽然已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场景,她知道后面是怎样了。 真好,最后这种时候,还是能见到好友,小花儿感到了满足。 她看见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污渍,便抬起手,用衣袖的一角擦拭它,擦着擦着,她估摸着大约干净了,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果然扩大了,小花儿笑了,换了一边衣袖便继续擦。 擦完第二回,小花儿又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果然比上次扩散得更大了些,并且透出些很明显知道缘故的深红色。 她心下十分坦然。 小花儿愈发认真细腻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越是擦下去,石像的面庞越模糊,本身的雕刻细节被擦得愈来愈粗糙,而擦拭出来的暗红色液体,则不断地渗入她的袖子中,小花儿的耳边同时传出了一声呜咽。 小花儿现在非常清醒,仍在继续擦拭,如怨如诉的呜咽声愈来愈凄美,最后,连缀成了延绵不绝的哭泣——在这样淋漓可怖的声响中,混杂进了无数人呜咽叫喊的片段,从隐忍的哭腔逐渐放大,直到如同就在脑海中响彻。 “七月半,鬼门儿开, 鬼门开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哭, 打火镰儿,火镰花儿; 卖甜瓜儿,甜瓜儿苦; 上面坐个发丘,发丘出来赴宴; 上面坐个公子,公子出来问名; 上面还坐个姑娘——是小花儿。 姑娘出去结亲哟,鬼门关再回不来……” 石像的心口也开始渗出了血,再也不可能擦干净了。 接下来是腿脚,然后是胳膊,最后是脖颈儿,直到石像的四肢都开始流泄出一滩滩红色的海洋,石像的关节松动了,后来,身体与头分开,最后碎成了几大块。小花儿把它们握紧了,拿在手中。 常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再擦了。” 小花儿笑了笑,继续认认真真地拿着那些腿脚和胳膊,慢慢地擦拭着它们,逐渐,身体,腿和胳膊变得越来越细,都变成了血水。 “你不要再擦了。”梦中的常乐似乎带上了哭腔。 “姑娘出来摘菜哟,掉进河里回不来……” 小花儿面色平静,直到童谣里声音又再度变小,变得再也听不清。石像的耳朵不见了,眼睛消失了,嘴巴融化了,头颅已经被擦成了一颗圆球形的,没有五官的物什。 “你不要再擦了,你不要去,求你了……王剔月。” 小花儿感觉似乎远远地听到了,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合回去。 抱歉,我已经决定好了。 “送入洞房——” 在空中楼阁里,撩开无穷无尽的纱帘。 被看不清脸的礼生带进红色的婚房中,小花儿和常家男子在龙凤蜡烛前,喝下了无穷无尽的交杯酒。 喝到最后,对面的男人流着血泪,两人杯子里盛着会自己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红色酒液,酒杯和酒壶则催促着他们:喝啊,快喝啊,把我们喝干了,就会好了。 男人哭得眼珠掉进了杯中。 ………… 合回去!这样你们二家才能将来与大阴门抗衡,才不会无端端在外受折辱。 合回去! 合回去合回去!! 合回去合回去合回去!!! 小花儿已经心知肚明了,她也希望两家合回去。 娘亲,常叔叔。其实不用这般欺骗我,我也会愿意的。 ………… 婚毕,鸳鸯冢成。 鸳冢,被烧成骨灰的,男人与小花儿的缝合肢体,将会被秘密运去巫峡; 鸯冢,小花儿的头颅,配合男人血液制成的坛子,则留在王家和常家的祖坟地宫中。 火币由常家的大常带回。 何家当家的道:“金币,要过一段时间,等这鸳鸯双冢的气局稳定了,再由我们家负责取回。此番事情已作成。” 小花儿的妈妈此刻终于放松了绷紧的弦,背过身去,泪流如注。 “回去以后,你们家会逐渐恢复过去的样貌,想必这王常二家一合并,过不了多久,必将重现昔日辉煌。” 这样,便能真正在阴门江湖站稳脚跟,并分得一杯羹。 想起前些日子,咱们王家的那位王兰仙,刚因为身份低微了些,被石家的人欺侮并赶出去了,到现在还传得沸沸扬扬呢。 若王常二家早些恢复旧日的光景,那时候,便不会发生像这样的事情了。 小花儿的母亲黯然心想。 从王兰仙的事儿一发生起,王常二家就知道,这是个引子,已是不能再拖了。 本想着拖、拖,一直拖下去,原来竟是万般无奈拖不得。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事情得做。 “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自家的后辈与前辈,不管是王家人还是常家人。此间,更无六耳。”何家人与归心派的人点头,几家各自告别。 大常闭上双眼:“为了将来的大业。” 第6章 杏花村 ———————————————————— 第六回 杏安堂里百姓安 不冬山上起玉楼 ———————————————————— 还记得咱们的蟠桃宴吗? 三位女儿与相关人士下凡之后,于人间辗转数轮投胎。 最终,将于此时间点重聚。 一切,都在杏历戊子年(1588年),收束于一条线。 秦初: 奇人异士封印五帝钱,铸造怜珠剑。 三国乱世: 怜珠剑于争夺中被毁、宝钱四散,兴起集五帝钱的传说,使阴门百家的恩怨伊始。 明时: 由石家与王家上一辈的婚事纠葛,王兰仙背负骂名,黯然离去。 造像的王家与刻碑的常家经历了长久的分裂,后由于「冥婚旧案」重聚归为一家;王剔月(小花儿)牵扯进了冥婚,五帝钱之一的「金币」「火币」现身,金币于她的棺木中暂时作为压口钱;而火币被常家拿回暂管。 王兰仙飞速踏身风月场、成为应天头牌。 老石头与石千枫母亲成婚,千枫出生后,被夏家眼线——一位瞎眼和尚抱走。 瞎眼和尚舍身救人,千枫被藏在不冬山山神庙的莲台中,最终被好心奶妈收养;杏花村山神庙就此重修,香火鼎盛。 何家发丘中郎将拿出「金币」,石家大当家老石头,秘密交易得之,从而跃升为「四大阴门」之首。 ………… 万般厮杀中,四大阴门崛起: 石家纸扎匠,夏家二皮匠,司徒家仵作,卿家刽子手。 二小阴门王家、常家辅佐,最终形成「六大阴门」鼎立的局面。 百家阴门,不至于群龙无首。 「点睛人」常乐,隐秘之中调查冥婚旧案,为好友王剔月(小花儿)查明真相。 由此会如何? 故事的齿轮要转动了。 ……………… 明末。 青衣神女长庚下凡以后,出生在戊子年(1588年),生时近处暑。 她与千枫同一年降生,只稍微提早了几个节气。 长庚出生在了江南白家,白家的祖籍在应天府的杏花村。 那儿,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花儿和酒。 这里的人们,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宛如人间仙境。 他们以杏花为尊,四处遍及着美丽的杏树,一年四季争奇斗艳。在这里,最美丽的山叫做「不冬山」。 不冬山山腰的山神庙,自从被不明人士洗劫,还出现了一位瞎和尚神秘死亡,又加上从莲台救出一个女娃娃,怪事甚多。 村民将庙宇重新修葺翻建,很快,山神庙便香火鼎盛。 而白长庚的祖父——白一鸿,在这座不冬山的山顶,开着道观。 道观的名字叫做「杏枝观」。 这里得提到一个趣事儿,杏花村以杏花为尊,所以,这儿有许许多多使用“杏”这个字的地名,人名。什么红杏,万杏,临杏,杏安,与杏,杏福等等。 传奇佳酿杏花酒,名声遍播江南江北,几乎家家都会做;还有数不胜数的美味佳肴,自然是以杏花、杏子为原材料炮制、经过复杂秘方制作出的糕点、药饮、佳酿等。 过年有杏花为主菜系的百花宴,中秋有杏花月饼,年节有杏花瓣捏作装饰的团子。 当时的杏花儿,还不是咱们现在能见到的这样单一。 那时的杏花,可都是非常美丽的,片片花林连缀起来,既像红霞、又像粉云,所谓“日边红杏倚云栽”,名不虚传。 何况,杏花村他们那一带,有几十种不同的杏花,无论春夏秋冬季节,都是红粉一片。 包括传闻中的天界神树——六瓣杏花树。他们说:这种树开花儿、结果子酿出来的酒,最是芬芳扑鼻,鲜甜可口。 许多达官贵人来此,都是为了一品此酒。据说这种六瓣杏花酿造的酒,能够让人回忆起故乡的味道,曾经有位外地的知县下江南,偶然经过杏花村,饮了这个酒,当场涕泪纵横。 不过,这个树是否存在过,现在就真假不明了。 杏,同音幸福的“幸”,自然,这里的人们愿取幸福美满之意。 世人都想要真正的幸福。 好了,该回到我们的故事了。 上面说到,白长庚的祖父白一鸿,在杏花村的老山头上开道观,这道观门头书「杏枝」,名杏枝观,杏枝观香火鼎盛,已是多年。 白家世世代代非道即医。 他们整个家里头,要么出名医,要么出隐修道士。他们有的去往朝廷深宫,有的游历名山大川,有的去深山隐修,有的浪迹江湖行医,或留守家中济世活人。很少有无药可救的败家子、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或不肖的纨绔子弟。 许多年轻人慕名前来,一个个把名额争破头,只为能来这里上趟学堂,修习道法;官宦人家也喜欢将子孙们送来,进行一些礼乐书数的简单修养。 而白长庚的父亲——白玉楼,他是经营医馆的。 白玉楼以一手绝学,救治百姓疾苦,在民间小有名气。百杏遍野,便使百姓安康。 这个医馆开在不冬山下的城镇里,医馆名「杏安堂」,有什么大病小病,山下十里八方的百姓都会来这看。 要知道,这白家是名门望族,祖辈世世代代非道即医。旁系分支或出风雅之士,或出贤明宦臣,在朝在野均历历可数,算来人才辈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压力颇大。 白长庚他们家生有四个孩子,白长庚是老大;长庚本有三个弟弟,性情不一。 名字辈分排序下来是「白金」「白银」「白珍」「白宝」。然,四弟白宝出生时,三弟白珍忽然夭折了。 白长庚的母亲刘心,十分伤心,病了半月,她常双目失神,倚靠在门廊思念死去的儿子,嘴里念叨着:“珍……珍,……没有珍儿了。” 以至于,后来当白长庚长到几岁大的时候,她还会猛然抓住女儿的衣袖,眼瞪得大大地问: “你是长庚,还是珍儿?” 幼小的白长庚被问得一愣一愣。 “我是……我……” “你是长庚,还是珍儿?!” “我是……” “你是珍儿吧?” “我,娘……” 这时候,家仆们会赶紧把母亲刘心拉开,带回房里喂药。 只留下白长庚一个人攥住衣袖,垂下头,听着家仆们离去时的窃窃私语。 ……………… 由于白家人精通医理、调养得好,很快,刘心又和没事人一般了,脸上也挂起了新的笑容。 其实,还未出生时,白金就获得了母亲赠的「长庚」之乳名。 想必就如同白家叔侄们安慰她所说: 你生时因近黄昏,天气清朗、月照凌空,气象万千。 日月同辉,惊鸿一面,良辰美景。 白长庚当时还很小,基本不记事,自然,她不明白母亲的心愿如何。 多年后,白长庚跪在母亲的牌位前,也未理解自己的名字为何是「长庚」。 至于刚刚说的白长庚的父亲——白玉楼,此人在白家向来十分耀眼,做事得力,颇得全家上上下下人们的心;家仆们觉得他贤德,十分适合成为自家的新家主。 可是,白家的家主,历来都是由一种奇异的方法选出的。 这方法,您在别处一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是这样的,白家有个祖传的宝贝。 一个玉葫芦。 它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玉质葫芦。葫芦透着冰蓝、天青的色泽,通体镂刻着杏花和莲花的纹样,看着很润,料子也好,倒是事实。 可是,若将它放在古董摊上,放到一切名门望族的义卖局里,它实在太过不起眼了,摆置在那,几乎是察觉不到。 这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白家传家宝! 在白家也是这般——谁拥有这枚玉葫芦,谁就是当家的。 名正言顺,历来如此,这是白家的规矩。 这玉葫芦,只有每任当家的家主,才知道它的秘密,并且,也只有家主才能打开它。 俗话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现任大当家白一鸿,也就是白长庚的祖父,自然是行坐住卧都将玉葫芦随身携带,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枕边人都不给碰。 白一鸿的贴身家仆,更是鲜少见他将玉葫芦拿出来示人过。 白家人,好像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若不出大事,只当没有这个宝贝存在,也基本不提它。 然而在心里,都不约而同对其怀着敬畏与几丝忌惮。 其实,每逢医斗大会、清谈会、祭祖会、逢年过节时,大家倒是能在庆典上远远看上玉葫芦几眼。 距离,产生神秘感。 一旦家主之位交接之时,玉葫芦才得以在人们面前多现身一会儿,这是白家某种无比热闹又秘而不宣的狂欢。 所以,小厮们觉得谁贤德谁厉害、谁更得人心……这可统统不算数。要玉葫芦认可的人,才能真正继承白家! 您说,也是好笑,世上居然有这种荒唐事儿。 那么,宝贝是怎么选人的呢? 是这样的,白家内门新弟子众多,年年会添丁。 故一旦有孩子满周岁时,白家内门人就趁抓周的时候,把玉葫芦放在抓周的物品里头,如果哪个孩子抱着葫芦不放了,就表示选中了他。 (*抓周,是古代的周岁小习俗,通过抓取的物品来窥测孩子将来的命运。每当婴孩满周岁了,中午吃完长寿面,家长们会在孩子的床前陈设大案,上摆: 印章、各色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如女孩抓周,还要加摆铲子、勺子、炊具、剪、尺、缝纫用具、绣线、花样子等等。) 白家内门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抓周。 于是,实际上结果就是:谁能在抓周时,抓着玉葫芦,将来就是他做家主。 这个条件看似荒诞不经,这么多年看来,也奇了:快满千年的历史里,竟没有几个孩童,会在抓周时坚定地选择玉葫芦。 所有的孩子,都是被眼前五彩斑斓的玩物吸引了去。 偶有小辈把葫芦拿起来,却看一眼就放下了,转头去抓别的玩物,弄得父母在案那头,一边轻骂,边叹息连连。 巧的是,当老辈力不从心,或意外亡故,或不愿继续执掌家玺——当白家每一轮,真的需要换人继承时,总有新生的某个婴孩能刚好出现,并在抓周时选择玉葫芦,然后继承白家,代代不差。 玉葫芦的来源,如今无从可考。 只知道,是有位高人叫做什么「药儿娘」的,曾赠予白氏发家前辈的礼物。此葫芦有灵性,护白家已久。 这位名唤药儿娘的高人,当年嘱托说: 白氏子弟,满岁抓周,中者,可作接班人。 她还赠送了白家一个青铜香炉。里头燃有百味草木制作的神香——「百年香」,嘱托薪火相传,若护之不灭,则白家平安无虞。 白家人谢过药儿娘并应许约定,令族人们世世代代守护百年香炉与玉葫芦,随后家族起势。 除了这个传奇性的起家事件,据说这个葫芦身上,还携带有许多秘密。它曾多次帮助白家排除万难,方能使这个大家族,走到如今的辉煌。 所以,岁月蹉跎,反复验证,它做白家的传家宝,当之无愧。 咱们后边慢慢说道它。 现在,是杏历己丑年(1589年)。 白长庚将满周岁,很快便是处暑了。 今日,来到她抓周的日子。 正是夏季的余热未消,中午刚下了场雷雨,空气里黏糊糊的,十分闷热潮湿。 这天很奇怪。 众人简单吃过长寿面。 而白长庚的祖父兼家主白一鸿,在约定的时间还没回道观。 她父亲白玉楼似乎在山下出诊繁忙,亦不在道观。 女眷们十分着急,这大日子的,两位主持的竟然一个没来!从未出现这样的状况。 说着,白长庚的母亲等人,要商量下山找人,或者延迟庆贺,改明日再抓周。 她们前脚刚从门里踏出去…… 谁知道,这天家里游手好闲的不肖叔侄回来了。 一团团人勾肩搭背的,哄笑着进了院子,喝得醉醺醺,几步都没踏进门来,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们手里拿着的居然是玉葫芦。 不知他们从哪拿来了,那是真的传家宝玉葫芦! 叔侄们正当无聊,又想在白家做点无伤大雅的造反事情,如今已是愈发收不住,胆大包天。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本来,玉葫芦可能不会被拿上桌子的。 这天恰逢白一鸿等人外出,加之白家家风严谨,叔叔侄子憋久了,都把平日的玩笑劲头拿出来了! 他们四处嬉笑打闹,连带着全道观里的人起哄,从扫地的到跑堂的,从浇花的到摆果儿的…… 上上下下一片混乱。 小厮们本来不敢,只是,耐不住叔侄们一边把碎银子扔在地上,一边呼唤着: “来!来!有什么好怕的!老爷们今天当家!” “喝、都喝起来!” “有银子赏,快来!” 他们一边笑嘻嘻往地上乱撒酒,说着什么奉天敬地,敬白家列祖列宗。 一边从压箱底的地方,抱出来一堆儿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什么小人书、春宫图,口脂粉黛都拿了出来。 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厮,举来了白一鸿的玉葫芦说: “嘻嘻嘻,要不,这个也摆上吧。” 叔侄们醉眼迷蒙地看着玉葫芦,酒好像醒了三分,面面相觑,随后哈哈大笑,互相拍肩搭背。 “行、行啊,放就放呗!……葫芦,什么葫芦,传家宝!” “我让你传家宝!” 他们忿忿地把葫芦掷在桌上,继续觥筹交错,一边划拳。 这玩意儿有意思,放着一起玩玩儿呗,图个新奇!反正小朋友也不可能拿,等抓周完了放回去就是。 他们在醉里这样想。 ………… 白家这么多年,最荒唐的一次抓周开始了。 桌案上琳琅满目,全是货郎担里的玩具、零食糕点、糖果儿、簪钗、绣布、酒杯、小人书、春画、戏本、胭脂水粉。 不见任何正经物什。 玉葫芦在其中站着,遗世独立,像一尊无言的雕塑。 谁知道小小的白长庚,先是好奇地把所有的东西看了一遍。 她对吃的不闻不问,似乎不太感兴趣。 她抚摸着胭脂,研究了一下绣布。 又嗅了嗅酒杯,被熏得皱住眉头,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然后,颇为认真地看起了小人书和春画儿,手指戳着字,很费力地想读,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年纪太小,并不能看懂画,白长庚盯着旁边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诗文,面无表情。 戏文话本里,有好多美人,这些画像十分精致,把姑娘描绘得像仙女似的。 她看着某页一位红衣的美人,顿了一下。 小厮们、丫鬟们、叔侄们都在偷笑,满脸酒气,饶有兴趣地停下手中的花生米,看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最后,白长庚把玩物都放下了。 她的眼睛直直向玉葫芦望去。 她目不转睛地去把玉葫芦拿了过来,抱在手里,好奇地把玩着。 叔侄们一开始还在笑,见白长庚一直抱着玉葫芦不放,也不去抓别的东西,终于慌了。 白长庚闭上眼,满足地微笑了起来。 此时,一道闪电劈裂了夜空。 闷热的午后,忽降大雨。 叔叔们酒醒了许多。 可能是雷声太响,小小的白长庚登时吓哭了,甩手丢了玉葫芦,不小心摔在地上,玉葫芦溜溜地滚到了香桌角。 叔侄们大惊失色,酒彻底醒了,赶忙去捡。 ………… 白家的小厮丫鬟们,才把狼藉都收拾好,纷纷紧张地下跪在堂前。 白一鸿面色凛然,大堂里回响着呵斥之声。 母亲刘心已把白金抱走哄好。 全家仍心有余悸。 白长庚的父母怒容满面,过了数天,挨个把家里亲戚骂了一顿,家主白一鸿也知道了这件事,按规矩严厉惩罚家中小辈不提。 很快,当时知道抓周这件事的下人和叔侄们全都集体蒸发,在人间不见痕迹了。 白一鸿开始暗中调查。 当时,是谁把玉葫芦从自己身边偷出去的? 又是谁给他们的酒里下了迷药,指使了这场闹剧? ………… 祖父后来,时常蹙着眉头独自叹气。 这天,白一鸿悄悄叫来白长庚的父母。 “儿啊,你们知道。我们家的传统,就是谁抓周时能拿玉葫芦,以后就会继承白家。” 白玉楼和刘心低头,只是不语。 “与其说,是抓周时候拿玉葫芦,不如说,玉葫芦有灵性,会识人。” 白一鸿闭目道:“它知道哟!它什么都知道——它留在谁的手中,可长存于世。” 白玉楼只想,这下事情可难办了。要知道,白家有多位门派,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当家。这事儿,迟早得让他们知道。 要主动告知吗? 还是等某一天,被动知道,比较好? 玉葫芦的重要性,使未长大的家主,来日必成激烈的风暴中心。他隐约知道父亲白一鸿成为家主这一路走过来,有多艰难。 这次玉葫芦选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啊。我可怎么护你周全? 白家门派众多,可他们的儿女出生的时候,却没人有缘抓中玉葫芦;且白长庚是姑娘家,未来的艰辛可想而知。 祖父白一鸿面色无悲无喜,道:“我们一定要护着这孩子长大。至少及笄前,决不能出半点差错,直到她顺利继承家业。” ………… 好几年后,白长庚正在道观外面的地上玩耍,摘了草叶,吹半天也不响。 她觉得腿麻麻的, 于是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伙伴们,看着天边的云。 猛然站起,她还有点儿晕,云朵的形状变幻莫测,一会儿像天宫,一会儿像凤凰,一会儿像花丛,还像许多许多人们的笑脸。 她在心里轻轻问: “云啊,云,我是长庚,还是珍儿呢?” 第7章 玉葫芦 ———————————————————— 第七回 闹学堂童言无忌 白师兄莫辨雌雄 ———————————————————— 在顺天府赫赫有名的将门贵族——木家,同江南以道法医术闻名的白家世代交好,两家彼此照应,关系甚密,数百年都如此。 当今白木两家,二位当家的夫人,竟也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可说是段奇缘。 上回且说道过白家夫人——刘心,她在杏历戊子年(1588年)生下白金后,木夫人——李秀儿才刚进了木家的门。 李秀儿知书达礼,家底深厚。她的父母是来自中原的富商巨贾,可谓与本就是贵族的木家,造就了一对天作之合。 过了一年(1589年),李秀儿便有身孕。 这天,白木二位夫人闲暇时做女红,木夫人打趣道: “待咱家这位木小公子出生后,不出意外,定会娶白金做媳妇儿。” 白夫人喜上眉梢,掩嘴轻笑,欣然应允。 谁知刚约定完,过了几个月,白长庚满周岁,随着混乱的抓周结束,迎来了命运的剧变。 更没人知道,来年(1590年)春天,木家生出的不是甚么公子,而是一位千金小姐,取名木怡,也就是将来字「相留」的那位。(*相,读第四声,木家父母取王侯将相之意。) 到这儿,便是天庭的那位相留下凡落地了。 看到白长庚和木相留并排躺在软和的床上,抢一个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的场面,两位夫人都欣然笑了起来:这俩孩子! 去年相约的婚事,便就此作罢了。 白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世间万事,不如听天由命。 虽长庚以后定然要去面对承担家业之事,让她们暗中也同我俩一般,做好姐妹,又有何妨? 以白家木家世代的关系,她们以后,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 江南杏花村,出了极有声誉的道门白家,白家是真正的名门正派,悬壶济世、深得民心。 白家分很多支脉,弟子遍布五湖四海,各行各业,各分支随其门派家主行事,每每需要江湖救急,无论官家民家的事儿,均一呼百应。 由于祖父白一鸿是白家的大当家,父亲也凭着本事考入了内门,白长庚从出生起就是本家人了(*称「内门」和「本家」是同一个意思)。 她的祖父,在不冬山山顶经营着道观,桃李满天下。这点是值得自傲的。 上回书说道:传家宝玉葫芦,为什么依照祖制,只选内门的人? 实际上,各家子弟,都以进入「白家内门」为荣。 即便其他分支门派不满,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 本家人的医术与道法,最为高深莫测。只因每年上元,内门会从杏林各界选拔品格最优良、才华顶靠谱的学子进来。 选拔过程极其严苛,且对外完全保密,经历过这出的子弟,出考场后个个面色苍白,无一不说:真不是人能想出来的题! 旁人只能啧啧称奇。 若有人问起通过的子弟“你们考了什么”,他们都是神秘一笑,用带着黑眼圈的憔悴目光,得意地扫过对方的脸,好像回了一句“不告诉你”。 然后便眼皮一翻,踉踉跄跄地让家仆扶上轿子抬回家了。打听了才知道,哪怕是这些牛人中的牛人,经历了白家内门的选拔,也得睡上三天不省人事。 相对的,白家内门人自己,就省去了这大考的麻烦。 他们一出生,只要头顶白姓,稍微表现安稳一些,成年后,便可自然地参与到内门诸事务了。 所以,真的很少有人为求济世,而去当内门弟子。毕竟这内门“就会治病救人,平平常常,无聊枯寂得要死”! “哎,听说内门的除了考核、配药时能喝一点酒,平日都是滴酒不沾的。” “对对对,我知道他们还节欲。” “太恐怖了!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一天灌三大壶都不嫌多。” 他姓子弟虽对内门怀有种种不满,回去还是会暗暗琢磨,怎么通过上元大考的选拔。 至少挤破头进来了,能实实在在地改名换姓! 考过了,以后自家孩子出生,都有机会抓周。那时候,就有机会拿到玉葫芦!待拿着葫芦,一飞冲天,可保自家人生生世世荣华富贵;即便孩子抓周失败,在内门依旧能一生衣食无忧了。 他们这些人的孩子啊,从母亲怀胎时起,就会在床畔边,挂上一个仿玉葫芦的挂饰,或是放置以假乱真的摆件于枕边,日日夜夜,陪同母亲与婴孩入睡,以求将来更顺利些。 总之,玉葫芦的主人,本质是不限家姓的。 只是通过选拔,从名义上入了白家家谱罢了。 历史上,也有原本他姓的人士,暂管传家宝的经历。 毕竟,白家祖先和药儿娘当年的约定是: 「各显神通,人尽其能; 白氏子弟,满岁抓周。 中者,可作接班人。」 无论上中下九流,江湖大路条条开。来了便是客、凡有缘者,都有机会入此门——这也是白家学堂能一直桃李满天,杏枝观香火鼎盛的原因。 奇怪的是,这内门心胸广博、法术高强,偏有一条离奇的约束限制: 「白氏内门弟子,永不接和合法事。」 您听了也得哈哈大笑。这放到现在,何止是相当不接地气? 据说,是由于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位祖先认为: 世间只有情难解。 若是强行撮合,随意行使乱点鸳鸯谱的事,以后要天诛地灭的。 所以,内门一直主动避开此类事务,甚至教导后辈们清心寡欲,了却尘缘。倘若动心,谨记一生只追随一人。 这一约束,难免多多少少受到白家旁支门派的取笑。 尤其是自家据点在洛邑的「开阳派」。 这一白家的分支门派,最瞧不起内门清心寡欲的观念,他们敢爱敢恨,认为人本天性自由,无需太过严加管束,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即可。 开阳派极擅房中术。 此派系男帅女美,以荣行(偷盗)发家,历史悠久。专门研究房中药物和变美之法,十分爱财、喜欢享乐,也很恋慕美丽的事物,除去房中术,他们的易容术与驻颜术也堪称一绝。 开阳派的人,自诩深谙世间男欢女爱,并以此独创了优秀的内传秘籍:包括壮阳药物,搜集改良过的各种奇绝的宫廷、野史秘方,从和合法事乃至研求稀奇古怪的行房用具,满足了红尘男女的许多欲望;也因此,开阳能轻轻松松赚得盆满钵满。 有许多女子,经过杏枝观,都是匆匆掠过其他殿,直奔最里头的开阳殿求子去的。 在杏花村,百姓不怎么不拜观音,倒是盛行结伴去开阳殿求姻缘、求子。 开阳派及时行乐的作风,在民间深受追捧。 虽所作所为,全白家上下都非常默契地轻蔑之,也无碍他们在坊间气势十足,整个盖掉全白家风头一大截。 开阳的人,虽然为自家全门派所不齿,但他们做事颇入红尘、有义气得民心。如是,存在又有何妨呢? 据说:将来那个风靡一时的采花大盗「花见愁」,就是此派的风云人物呢! 白家一般在每年的上元、中元和下元节举办医斗大会,届时,会由内门的家主,邀请各支门派前往。 有趣的是,每轮医斗大会上,开阳派都会故意派个小厮,率先调侃白家内门的人: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明日复明日,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本家的,您——打算什么时候接和合法事呀?” 这时候,开阳派、须臾派、千秋派、香篆派、归心派——这些其他白家门派分支,都会在底下窃笑一番。 内门子弟的脸色不好看。 他们会保持儒雅地静坐着,甚至悠悠举杯,缓缓啜饮上一口茶。 彼时,白家内门当家的,总是微笑,面上一副很有耐心的表情,认真施礼回去,并娓娓道来,说出那句大家都耳朵听长茧了的: 「白氏内门弟子,永不接和合法事。」 然后,开阳派大当家的,就会适时出来训斥这位小厮,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态度颇为诚恳地向内门赔礼道歉。 作为白家内门,只能大度地不计较这些。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传统的医斗大会开胃菜了。 医斗大会,本身是极正经的,集合了各种优秀的医斗形式于一体,总能吸引许多弟子前来一睹其精彩风貌。 无论参与或旁观,江湖杏林弟子们都可收获颇丰。 大会其中包含: 文斗——天文、地理、历史、玄门等千奇百怪的知识; 艺斗——调香,美食、赌酒、辨药; 武斗——破解世间奇毒。 这武斗,历年都是颇受重视的,一般由白家最擅制毒的分支「须臾派」出题。 祖籍在西南苗疆的「须臾派」,以行动迅捷划一、毒发迅速驰名,擅毒蛊、草药,大当家是白双雁。 而近年的二把手,名为司徒礼,他的女儿司徒苑,也是自幼天赋异禀的那类孩子——总之,须臾派当家白双雁十分看重司徒家。 司徒家的人,总是负责武斗的出题。 比如:一炷香内,以水的颜色为判断,祖传验毒针不变黑为胜; 比如:进入迷药制成的房间,先出门者为胜; 比如:麻痹人的双腿,先配出药、解除麻痹者为胜。 每场比试,能第一个成功破解谜题中的毒药并成功完成武斗任务的人,可以得到该毒的配制药方。 每年的上元,中元,下元,都会举办医斗大会。 特别是正月初一直到元宵的十五天,都有面向全杏林人士的盛情邀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斗大会」! 最重要的是,上元医斗大会,会大考选拔内门弟子。也可说:某种程度上,举办这类盛会就是为了展示白家的权力,威震杏林。 四海各界均可旁观、加入到其中,可谓是振奋人心其乐融融,说起参与者们,可真是大神云集,其中不乏林林总总的奇人异士。 那么,每逢医斗大会期间,他们都寄宿在哪呢? 看官儿,这时候就得提到白家分支「归心派」了。 归心派是丹药发家的,这些年来,逐渐愈加壮大。 在各地的闹市中,在酒馆客栈里,您都能瞧见他们的身影。只是,这些客栈上至老板下到跑堂的,都行为诡异、捉摸不透,客栈上依旧是客栈的名字,也不会打上「归心」的门头,只是里面的人是归心派的人。以江湖情报网而言,不愧为全白氏第一。 甚至除去当家们,连「归心派」自己的人,一向都是在五湖四海的归心客栈到处跑堂和住宿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据点在哪。 而昆仑藏地来的「千秋派」,他们早已从白家退隐,总是零零星星派人参与大会,气脉倒是延绵不绝。目前的大当家叫做白四龙,据说,最初的祖师爷已看破红尘,归隐昆仑山,不知去处。 更别说,那申城的「香篆派」,擅撑船渡江、极了解水路行动,还精通调香、茶道、食疗养生与各种繁杂知识,他们的文斗乃是江南一绝。 其余白家门派,由于人数不足,气脉近断,在此不赘述。 这几支分派的老辈里,有四位大名响当当的传奇人物,是曰: 「一鸿,二雁,三鱼,四龙。」 白一鸿。 看官儿认识,他是内门本家的当家,也是白家目前的玉葫芦持有者——白长庚的祖父。白一鸿擅医理道法,生二子,白玉楼与白琼宇,白玉楼就是白长庚的父亲。 白双雁。 「须臾派」的一把手,性格淡漠,温吞少言,他与江南「四大阴门」之一的司徒家关系往来密切。 白三鱼。 其人本是内门弟子。而他生性自由不羁,厌恶内门过分严谨的家风,早早与之决裂,虽作过洛邑「开阳派」的当家一段时间,后来也弃了开阳派,隐姓埋名游历去了。 有白家人模糊见过他,说是在市井过着卖艺说书、教人学戏的云游生活,好不自在。但他容貌大变——或许那根本不是他,亦不敢上前相认。 白四龙。 昆仑山「千秋派」弟子之一,目前担任千秋派当家。骑着毛驴走四方,不恋红尘,隐居世外,仙风道骨。 咱这「医斗大会」与白家老辈的传奇人物,就随口侃到这里,毕竟,以后有非常多的时间来说道他们。 杏历己丑年(1589年),白金已满一岁,抓周时,机缘巧合取到玉葫芦,暗中顺应天意,等待成年继承家业。 庚寅年(1590年)春天,木相留出生,木家与白家更为亲密,并且,白夫人的第三个孩子白珍忽然夭亡。 白长庚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有新身份了。 白家内门人正好对外言说,是姐姐“白金”夭折,狸猫换太子,迅速办了丧事。 真正的白金,则顶替了死去的二少爷「白珍」的名字与地位,由于年龄相差不了几岁,正好借着两人身份的交换,女扮男装。 白家本身子弟众多,其他人不是内门的,自然也不太知道玉葫芦落入谁手,更不会在意一个普通的白珍或白金是哪年生的,时日一久,就这么慢慢掩盖过去了。 白长庚,也是「白珍」,从此作为白家的二少爷慢慢长大。 ………… 时光荏苒,五年后。 岁在丙申(1596年)。 白长庚八岁了。 白木二位夫人依旧闲暇时做女红。 木夫人正沏了壶茶来,抱着汤婆子搓手。 她看了眼窗外的飞雪,忽然张口: “刘心,你还记得,我怀相留的时候,曾说了何事?” 白家夫人刘心放下帕子,想起来是什么娃娃亲的玩笑话。苦笑道:“想是长庚没有这般福气。现今她可是——” “天知地知之事,教旁人安能辨雌雄。”木夫人轻声地打断了白夫人,快速说完这句,便并伸出手指做「嘘」状。 刘心闭唇不语。 半晌:“秀儿,你说我的珍儿若是还活着,多好。” 白夫人遥望远方,陷入沉思。 且说白长庚,她从小被教导着,如同男子般行坐住卧,以备将来继承衣钵。 白夫人刘心作为亲母,虽对此觉得有些不妥,仍无办法。她会特意寻乞巧节和上元时节的间隙,偷偷给白金穿裙、施粉黛,以此提醒她:孩儿哟,你是女孩子,记住,记住……一边偷偷抹泪。 甚至在有一次,白长庚差点被拐子掳去时,白夫人大吼: “我家女儿,纵是千金也难买去!” 自知失言,白夫人后悔,赶紧又装疯了一阵子。每天半夜点着灯笼,披散了头发,在道观门口来回踱步,凄厉地叫着: “珍儿,长庚,珍儿,长庚……” 由此,那个死去的“白金”,还得了个“金不换”的诨号。 其余白氏子弟的妻子,作为母亲十分心疼刘心的境遇,见状无不感念思怀,并以此为美谈,认真教导了自家孩子一番。 在白家亲眷和下人们的疑惑与惋惜中,白长庚的真实身份总算真正糊弄了过去。 ………… 坐落在不冬山上的白家杏枝观,长年开着学堂,学堂先生,便是白一鸿了。 杏枝观对外教习医理与德行、礼数,允许外来各界弟子上山参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来杏花村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 依旧是丙申年(1596年)。 白长庚自幼被关在黑暗的房屋中,视烛火,习医术,练针灸,以五感辨认药材。偶尔能出门,也是由内门弟子带着,在山野间和大自然中学医理。 如今,她结束了苦熬辨药的经历,走出黑屋进了学堂,开始与同窗们的共修生活。 顺天府的木夫人,也将白长庚青梅竹马的玩伴——木相留送了来,俩小孩一见面,分外惊喜。 新生中,有位叫司徒苑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白家分支「须臾派」的二把手——司徒礼。 这小姑娘司徒苑,仗着在须臾派的风头家势,有些骄傲,且随了父亲的天资,是个天生的制药奇才,性情十分孤僻奇特。 她觉得孩子们都不如她。 每逢先生提问,司徒苑总是眼神瞥向一旁,懒洋洋地不愿答,敷衍了事。 她除了家仆与几个仰慕的小跟班,不怎么与同龄孩子来往。 也不知是否白长庚的气质出挑,故吸引了司徒苑的注意。 一开始,司徒苑看不惯这位「白师兄」,就因为身在内门,所以白长庚处处受尊重,连称呼都得高人一等,大家都称呼他为师兄;而且,孩子们都非常喜爱白长庚。 所以,司徒苑带着那帮狐朋狗友小跟班,总捉弄她:他们在白长庚的椅子上倒墨汁,悄悄把她的书法课业藏起来,在她背后贴写着“书呆子”“榆木脑袋”的纸条,等等。 白长庚对此视若无睹,即便发现了,也是轻描淡写地处理掉。 更别说除了欺负白长庚,司徒苑还在学堂上经常引起小骚动,领大家闹事了。 先生白一鸿总是不当即声张,而是待到下课,令白长庚和司徒苑等人,一起或顶着书、或提水桶在外面门廊罚站。 木相留上学堂是尤为认真的,奈何,她对道医的内容一头雾水,每当上课就像听天书。她能精准地在先生开讲的一炷香内时间,呼呼大睡过去,直到被白一鸿移走面前竖立的课本。 于是,罚站的人,后来添上了木家小千金——木相留。用她的话说:“看书,净看书!惹得本姑娘脑仁儿疼!” 有一夜,白一鸿私下把白长庚叫走,叮嘱道: “一开始都是如此。顽皮学徒甚多,由咱家管教一段时间,便好了。” “长庚,你要稳重。” 小小的白长庚跪着听闻祖父规训,脑海中正神游,翩然而过白玉楼教自己采药、吹草叶笛的画面,似有些奇怪:回忆中的父亲,竟穿着仙人的衣服。 白玉楼带着她行走在云上。 桃花? 闪过什么桃花……桃花神官…… “知道了,祖父。”她自觉回答的声音飘在虚空中。 “又忘了?” 白一鸿厉声道。 “……明白了,先生。” 长庚惊醒。 白一鸿反复叮嘱过,修学期间不能叫他祖父。以表师德,一视同仁。 “今年,你多大了。” “八岁了。” “辨药、习医几载。” “自记事以来,三载零九个月。” “如今,暗室中能辨得多少种药材来。” “三万六千五百。” “不够。再记,今晚再记满一千种。” “明白了,先生。” 跪了半晌,没有回复。白长庚抬眼,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看见月光下,白一鸿静静端坐在那里,已然入定。一旁的百年香炉青烟袅袅,祖父的模样慈祥和蔼,此时他的周身笼罩着光晕,宛如地宫道观中堂画里的三清像。 今晚,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其实,白长庚是很少与白家现任大当家——也就是自己的祖父,单独呆在房里的。 “先生,我好像生来与旁人不同。” 她壮了壮胆,捏紧冒汗的手心,问出了从小到大都没敢问的话。 “为何,长庚需要假扮成珍儿弟弟?” 祖父没有反应。 “为何……” “为何,只对我这般严厉。” 祖父在定中咳嗽了一声,便再不动。 白长庚忽然感觉,跪着有些冷,约莫是这子时的地板,实在寒气逼人。 “先生好好歇息。” 她轻轻掩上了门。 窗棂外的一株杏花,美丽摇曳地叹息着,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 木相留对好友白长庚的忍让,心下早已十分不爽。 白长庚完全不在意,她一直过着三点一线:采药、修习道法、辨药的安定生活。 比起在暗房里被关着数药的日子,不得不说,现在挺好的,每日还能看见阳光呢。 一日,下了学堂,白长庚和木相留正抱着卷轴在廊道上走,忽然,白长庚被撞了一下。 霎时间,书卷哗啦哗啦散落一地。 学子们听到异响,都好奇地回头张望。 “哎呀,抱歉抱歉。白师兄。” 白长庚一看,是师妹司徒苑。 司徒苑礼貌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白长庚:“无碍。” 她弯下腰来,准备捡起地上的卷轴。 一只脚轻描淡写地,踩上了卷轴。是司徒苑。 白长庚抬眼,先是看见木相留的拳头都握紧了,一副要发作的样子,再是撞上了司徒苑轻蔑的嘴角。 她起身,把木相留挡在身后。 “白师兄,为何我有时感觉你像女孩子?”司徒苑先发话了,带着挑衅。 “你——!”木相留几乎从后面窜了出来。 白长庚定定看着司徒苑,一手拦住木相留。 “明日,师父要考药材药理,师妹记了多少?” 司徒苑注意到她们身后聚集来好奇的目光,伴随着指指点点,只得暂时作罢。 “我背,我马上背。” “嘿嘿……刚刚只是觉得,师兄可真好看。” 白长庚:“胡闹。” 司徒苑走后,看热闹的学子们也散去。 木相留受不了了,气得原地跺脚,在白长庚面前绕着转了好几圈。 “姐姐,你看她都这样了!你……你真能忍。” “相留,”白长庚回头莞尔,“走,我带你去吃春饼。” “啊……可是。”木相留扁扁嘴。 “浇汁的,香喷喷,上面撒葱花。” “我就是看不惯她!!” “哦,不出门玩呀,”白长庚作势转身,“那便领你回我房里念书。” “我去,我去!” ………… 过了半月,学堂下课。 司徒苑拦住白长庚,示意提问。 司徒苑:“师兄,先生这节课教习了新的医理。师妹不甚理解。” 白长庚知道她又要找麻烦,依旧温言应允。 “先生说,毒用得少,方可医人;药用得多,亦能杀人,只在量的大小。” 司徒苑缓缓道来:“那么,为何单单决不可用毒,我不明白?” 白长庚思忖片刻,看向她:“师妹,你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白长庚:“凡世间毒,均饮鸩止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司徒苑笑了。 “哦?” “你现在这般,也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辈子。” 忽然,她凑近白长庚的耳畔。 “我说得对吧,白师姐。” 司徒苑抽身,恢复了礼貌的笑容,作揖道: “明日,邀师兄你,来不冬山后山。” “要一个人来。” 第8章 诡戏台 ———————————————————— 第八回 三人游误入盗洞 灯笼起百鬼夜行 ———————————————————— 白长庚今日心神不宁。 她的脑海还萦绕着昨天下学堂,司徒苑幽幽说的那句:“要一个人来。” 要不要去赴约? 自己的真身,已被发现了吗? 让人发现了,或许不是坏事呢。 白长庚偶尔也有些自暴自弃。 她正思索着,忽然察觉到,旁边的木相留一边对她挤眉弄眼,一边努嘴朝她做稀奇古怪的口型。 随后,白长庚被冷着脸的先生,叫到门廊上罚站去了。 ………… “姐姐今天居然晃神了?这不像你啊。” 一下学堂,木相留便赶忙过来,担忧地问起了情况。 只见在门口罚站的白长庚身姿挺拔,头顶书卷,一手提着一只水桶,望着自己。 白长庚默然不语。 “你要是有什么烦恼,一定要和我说啊!” “多谢。” “我把你水桶里的水舀走一点儿吧?” “不必。” “这样吧,偷偷抽走两本书,反正先生老花眼看不清。” “无碍。” 白长庚听着木相留在面前叽里呱啦了半天。 不远处,木家人的轿子来了。 她目送着相留被祖父叫过去,看到祖父白一鸿和木相留父亲彼此作揖、对话——接着,木相留被她爸提溜着耳朵,摁进了马轿。 “回去再教训你!” 进轿子之前,木相留还看了自己一眼,不忘龇牙咧嘴地挥挥手道别。 祖父白一鸿拿着他的拂尘,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重吗?” 她听到这两个字,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背着。” 祖父说完,没有等白长庚的眼泪掉下来,兀自离开了。 过完了罚站时间,已是华灯初上。 白长庚浑身酸痛不已。休息了一会儿,她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把书本卷轴按回目放回书架,水桶的水也提走,浇了自家的小菜园。 白长庚数了数,番茄多了几个,青菜,黄瓜的长势也非常旺盛。 然后,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匆匆回去,擦掉了走廊地上已积出了一个小水洼的眼泪。 后山。 司徒苑和她的小跟班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见白长庚气喘吁吁地远远跑来,三个小跟班高兴地跳了起来,说着:来了来了! 总算有了出气的理由! “白师兄,你竟也会迟到?” 白长庚面色如常:“抱歉。”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司徒苑笑嘻嘻道。 “若是师妹想请教课业,我还能帮得上。” 白长庚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汗,十分优雅地抖了抖衣袖,认真看着司徒苑道。 “若是其他事,恕不奉陪。” 司徒苑气坏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们几个。把她绑起来,绑到那棵树上去。”她维持着冷静。 白长庚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都是定定看着对方,谁也没退让的意思。 直到绑好了,司徒苑忽然冲上去,开始撕扯白长庚的衣服。 “你干什么。”白长庚一惊。 “我要确认一件事!” 正当白长庚大脑一片空白,忽然,背后的树旁边窜出一个人来,狠狠把司徒苑扑到了地上! 几个小跟班马上跟着冲上去,保护司徒苑。 五人厮打起来。白长庚看清了来者,急道:“相留,住手!” “白长庚!凭什么就你能一副清高样儿?!” “凭什么!!” 司徒苑在空隙间,不忘腾出空来骂几句。 “早看你不顺眼了!”厮打声中夹杂着木相留的声音。 等白长庚自己奋力从绳子里挣脱出来,四人已经被木相留打得鼻青脸肿,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木相留正打算把他们捆起来,交给道观的长辈收拾。 白长庚看了眼友人脸上挂的彩:“都让你住手了。” 木相留随便抹了抹脸,嘿嘿一笑。 木相留拍了拍白长庚的肩: “没事儿,不就是再被我爸揍一顿、赔几个银子吗,我的皮肉,越练越厚!哈哈哈。” 木相留出身将门,从小带有些打架功夫的神力。就是不爱学习,念书一个字都看不进。 今日,想必下学堂那光景,正是被父亲抓回去狠狠教育了一顿,要好好关禁闭念书之类的。 白长庚蹲下,仔细查看了那几人的伤势,还好都是轻伤。三个小跟班已经哭了,说不出话,白长庚给他们涂了自带的创伤膏,做了包扎。 三个小跟班也不顾司徒苑了,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彼此搀扶着逃掉了。 他们本身就是同窗关系,并非司徒家中人。 都是指着司徒家给的小钱,以及受到了施压逼迫。 木相留还擦擦鼻子,得意地望着白长庚,仿佛在说,姐姐,我可是避开要害打的哦。 白长庚没理她。径直走到司徒苑面前。 司徒苑把头埋在臂弯里。 “别碰我,恶心!” “滚!你们都滚!!” “你在流血。越吵,失血越快。”白长庚瞥了一眼司徒苑。 不由分说地眼神示意,让木相留把司徒苑按住,兀自给她包扎了起来。 ………… 一会儿便包扎好了。 白长庚一抬眼,才发现,司徒苑眼泪汪汪的。 “受不了了,真没尊严……我真想死在这里。” “小孩子家家的,别天天把死挂嘴上,不吉利。”木相留扁扁嘴。 司徒苑还在哭,偷摸着狠狠剜了一眼木相留:“我比你大一岁!你才是小孩子呢。” 木相留哈哈大笑:“看来,这司徒家身为江南四大阴门之一,名不虚传。侦查能力,果真是自小抓起啊!” 她伸出手,友好地朝司徒苑眨了眨眼。 “司徒苑?幸会啊。” “我叫木相留,交个朋友吧。你以后可以叫我相留。” 司徒苑把脸别开:“呸,我可不敢叫您尊姓大名,顺天府的木、家、千、金、大、小、姐。” 木相留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刚要接话,白长庚轻声打断: “你俩别闹了。” 白长庚四处探看,表情警惕。 因为天色已晚,祖父说过,不冬山后山这里,天黑后,晚上会有很多野兽出没。 还有一些,不适合让普通人知道的东西。 只有他们白家内门的一些人,勉强可以看见的东西。 等等? 后山。 天黑后。 会很危险。 说起来,「相留」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哪儿…… 白长庚愣住了,忽然感觉思绪翻涌。 喉咙堵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直到被木相留从不远处大喊“白师兄,白师兄”,强行拉回了神。 “下雨了!” 星子攀上了夜空的脸颊。 天空淌下细密的泪水。 木相留背着司徒苑走,白长庚打着临时的火把,三人搀扶着在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去。 “怎么感觉,我们完全在偏离回道观的路啊。” 木相留大声回头抱怨自己背着的那个人。 “都怪某人~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呢。” 司徒苑白了一眼木相留。隔着雨幕,对走在前面的人说: “白师兄。总有一天,你要跪在我面前求情。” “嗯。” “我到时候还不答应你。” “我长大了,要让你哭得撕心裂肺,没有任何尊严。” 白长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司徒苑,一边问木相留旁侧路况。 这时,木相留惊呼了起来,提醒白长庚灭掉火把。 光源熄灭前,她用口型示意了二人: “有——野——猪。” 司徒苑此时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 于是,木相留放她下来,她们仨手拉手,慢慢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白长庚最担心的,倒不是野猪。 她是能「看见」的。 看见各种鬼魂。 只是那两个人,还在不亦乐乎地说话调侃。 也好。壮胆子,外加打发时间。 只是,真的不能在这里呆太久了。 因为,白长庚刚刚抬头看了一眼: 她们周围,现在已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朋友」了。 鬼魂们提着灯笼,彼此嬉闹着,好似去赴什么盛宴。白长庚心道:坏了,遇上了百鬼夜行。 再不快一点离开它们,朋友们的精气神,会被这些后山里的「朋友」带走的。 看官儿,书至此处,您要问喽! 白长庚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能看见鬼魂的? 其实,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啊,就知道了这件事。 白长庚幼时很怕鬼。 由于特殊的体质,除去有时能听懂飞禽走兽说话,她在整个白家后辈的小孩子里,也是最常见鬼、撞鬼的那位。 白长庚因天生有通灵的能力,能隐隐约约看到病人身上的病灶位置,早早便知悉人间苦痛。 只是,经常能看见鬼魂精怪,对小孩子的身体不大友好。她还不能太早承受这些,因此常发高烧,糊里糊涂地就被鬼迷了去,父母因此都很担心。 有一回,祖父白一鸿带她在山沟沟子里头采药,带着带着,人没了。 祖父回头找寻,在草窠里发现晕倒的她,摇醒了问才知道,白长庚方才是被山鬼引魂,去听了场鬼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有趣。 回去后,果不其然,高烧了好几天。 这里插一句闲话,就连她成年后,打坐时间里,还不乏各色女鬼常来叨扰,口里说着:“小郎君真俊哪!想不想和姐姐一起玩儿呢~” 任谁经历多了这类事情,都会烦躁不安的。人们都会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对鬼有好感。 白长庚对于此类事情很头疼,不过,白家内门的部分弟子,天生是自带通灵体质的。 在这世上,面对这样事情的人很多,她不是孤身一人。 说到底,习惯就好。 出于白家内门的规矩,大家早已心照不宣,在外从不妄言鬼神之事、以及低调隐藏着自身的力量生活着。 只需要保持平常人那般模样,坚守本心,在明悬壶济世,在暗无愧于心,足矣。 这便是令白家各分支深深觉得“无趣”的内门。 通晓阴阳造化,那就必须去承担最大的责任,并下定决心,永远不让任何普通人了解到这些导致无趣的秘密。 很多事情,世人只知晓光亮的一面,就够了。 这反而会是给予众生的最大保护。 当然,在白长庚这里,还带着玉葫芦与女扮男装的事宜,路程便显得更为艰险了。 回到现实,三人正在黑暗中摸索行进。 白长庚一边思考如何摆脱彼岸的「朋友」们,一边注意着她们面前几只野猪的动向。 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 那些野猪的鬃毛被洗刷得油光水滑,它们似乎很享受的样子,还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即便现在月亮出来了,眼前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很难看清野猪的全貌。 三个人,六只眼睛面面相觑。 司徒苑尽可能压低声音,道:“周围变得十分阴冷。” 木相留做口型:“哪儿有?” “不正常的阴冷。你们居然毫无感觉吗?” 木相留摇摇头:“本姑娘只觉得饿得慌。” “想打只野猪烤了,我们吃。”她指指草丛那边的野猪,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白长庚转头向司徒苑:“刚包扎完又淋了雨。寒气入体,保暖。” 木相留忽然开始憋笑。 两人看她憋笑到肩膀发抖,好一会儿才止住,觉得莫名其妙。 木相留摆口型对司徒苑调侃起来: “怎么,想念在本姑娘背上的温度吗?是啊,两个人可比一个人暖和哦。” 司徒苑干笑了笑,也不能再说什么。 白长庚想着,得赶紧让大家进山洞,避开湿地,点个篝火取暖。 这些山里的「朋友」们太热情了。 她俩没有任何屏障,说话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了! “啊——”司徒苑忽然张开嘴。 白长庚和木相留十分困惑。 “啊——嚏——!” 这一声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动静实在太大,连附近草丛里几只休憩的山鸡,都被惊得飞跳起来了。 “跑!” 木相留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白长庚和司徒苑狠狠拽走,三人几乎是瞬间就开始夺命狂奔! 后面的野猪群穷追不舍。 三人互相拖着对方,不停往前跑,白长庚踩到雨后的满地松针滑了一跤,险些把木相留和司徒苑拽倒!他们踉跄了几步,赶紧互相搀扶着继续跑起来。 “你们看!那里有个山洞!” 木相留激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原来他们险些摔倒的地方,前面有座奇异的小山包。洞口足以容纳小孩子侧身进入。 不仔细看还看不见。 等等,这种地方会有山包吗? 白长庚和司徒苑看了眼对方,传递了下共同的疑问。 说时迟那时快,野猪群冲了过来。 “进!” 算了,别无选择! 白长庚是最后一个进洞的,她回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野猪们死死瞪着这个洞口,嗓音呜咽,不敢再靠近一步。 ………… 白长庚爬起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刺眼的红。 原来前方是个戏台,上面用红绸子扎了好多漂亮的花样。整个布置精美绝伦。 白长庚周围几乎是布衣百姓,还有不少穿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气氛很热闹,像是上元节的夜市。 大家都在嗑瓜子儿,饶有兴趣地朝不远处的戏台上张望。 白长庚素来不爱听周围人八卦,在这里,却是不得不听。 脑海中飘过了很多话语。就好像这些人,从她的心里,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帛书——” “我说的对吧,白师姐?” “帛书。” “师兄。” “没有结果。” “杀。” “珍儿。” “找、找回……天道光明恒久。” “白长庚!!!”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树。” “你,你是 ——” “记得拿上那把剑。” “谢谢你。” ………… “别忘了、求求你,求求你!!” “抱歉。” ………… 脑海中全部的杂音,忽然被一道动人心魄的唱腔盖过。 台上咿咿呀呀,定睛一看,有一位美貌的红衣戏子在唱曲儿。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她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祂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谁曾睡风流觉, 将贰拾年兴亡看饱……” 观众们闭目欣赏,沉醉其中。 这曲儿竟从来没听过,不似这个时代的,唱腔确实很勾人。白长庚感觉思绪混沌,又说不上来为何。 唱到一半,乐队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台上戏子缓缓转头,看向自己这边。 她下来了。 她头戴凤冠,身披霓裳——近看,这位戏子的脸,美艳逼仄,摄人心魄,微笑起来的感觉,又无比熟悉。 红衣如火,更如血。 白长庚觉得嗓子越来越发干,头晕目眩。 “道长,这么不念旧情啊。” “你在天上的时候,……。”白长庚耳鸣了起来,像整个人被摁进了水中,完全听不清后面的那句话了。 红衣美人从旁边的托盘里,悠悠取出一壶香酒,举杯斟满。 “喝了这杯,全忘了吧。” 白长庚耳畔绕过一句极为诱惑的嗓音。 眼前是柔嫩的纤纤玉指,顶端是妖冶的红色指甲,指甲如花儿一般举着一盏精致的金酒杯。 酒杯上面镂刻着古朴的缠枝花纹和石榴的图样。 这酒香气异常,像游动的小蛇一般,直往人鼻孔里钻。 可是,她根本和这位红衣美人素不相识。 母亲叮嘱过:不能随便喝别人给的物什。 白家内门,禁止饮酒。 然而,白长庚没有任何停顿。 她接过酒,一饮而尽。 戏子接回了酒杯,娇俏地朝她一笑。 白长庚有点晃神,还想说什么。 忽然,戏子的脖子咔咔地伸长了一截,脸上还带着美艳的笑容,头却整个翻转了过去!! 背面的后脑勺居然也是一张人脸。 是个死去的男婴的骷髅。 骷髅顶着满脸粉墨,同样在笑着,上边仍然画着戏子的妆容。那血窟窿一般的双眼里,涌出了似乎是胭脂的红泪,夹杂一丝丝的青黛色粘液。 戏台轰然坍塌。 人们起立,全部扭头看向白长庚,都面带着诡异的微笑,凝固在原地。 方才那个凄美的曲儿,忽然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飘来,继续在虚空中歌唱。 骷髅反复地喃喃自语,从喉咙里发出震动,带着机巧木偶般咿咿呀呀似哭似笑的声音。 “姐姐……” “我是珍儿,你是谁?” 戏服包裹的身体,忽然变得好像中空了,一颗骷髅头带着长长的黑发与残破的红衣飘荡着,朝着白长庚凑近。 白长庚被逼得连连后退。 “姐……姐……” “我是、珍儿,你是谁。” “姐……姐…………” “我、是、长庚,你是谁?” “我恨你。” 骷髅缓缓生出了肉。 面容也逐渐变成了,和白长庚一模一样的脸。 它喃喃自语的声音愈发阴森疯狂。 “我是白长庚,你是谁!!” ………… “师兄——白师兄————” 白长庚猛然惊醒,坐了起来,不停地咳嗽,呛出了好多水。 眼前先是一片黑暗,直到看着面前的两张脸逐渐清晰: 是浑身湿淋淋的木相留和司徒苑。 “急死了,你可算醒了!刚一个劲要跳进这个潭里,我们俩差点捞不上来。” “这是哪。”白长庚缓了口气道。 “你不记得了吗?”司徒苑终于开口。 “是我们刚刚进的那个山洞。” 木相留吵吵嚷嚷插话道:“什么破洞!刚进来跑几步,就踩空了。害得咱们被困在这了。” 司徒苑瞥了一眼木相留:“我坠下后,刚醒转,就看到这家伙拼命把你往潭上拽。” 借着微弱的篝火一瞧,旁边果然是个巨大的深潭。 白长庚感觉头还是很疼,准备先醒个神,再问她俩经过的细节。 她燃起一支火把,朝上面探去。 而他们的上方漆黑一片,望不到顶,只有零零星星几只蝙蝠倒挂着,静静地休憩。 “照说,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应该会摔伤,居然不怎么疼哎。”木相留揉揉胳膊。 另外两人默默点头。 白长庚不想打扰小家伙们睡觉,移开了火把。 一星火光在巨大的黑暗里,显得无比渺小。更别说寻找来时的那个洞口了。 白长庚从她俩口中大致明白,刚刚自己陷入了离奇的幻术,硬要往深潭里走,被两人反复拖拽、从水中捞了上来好几次。 “下次这样,我们会直接把你打昏。”司徒苑冷哼了声。 木相留一边烘衣服,一边嘿嘿笑:“好了好了,姐……解决了便好!” 白长庚思忖半晌: “你们,方才没有中幻术么?” “钟换树?你家那个古董钟那么贵,要拿去换树啊?”木相留十分不解。 “木妹妹,她刚泡潭里那么久,必然是脑子进水了。没事的。” 司徒苑斜眼瞧着白长庚。 “什么,那不太妙啊,让我看看。”木相留真的急了,去拉白长庚。 白长庚看了眼司徒苑,说不出话。 “木妹妹,没事,我和你说怎么做。只要把师兄的头放在火旁边烤……” “呜哇,你别这样叫我!”木相留才反应过来称呼的问题,整个人起了身鸡皮疙瘩。 “怪不习惯的,改回去改回去。” 白长庚顿了顿,起身。 还好,这里没有什么其他「朋友」的痕迹,她准备一个人去四周查看情况,顺便找一找回去的线索。 愈往里走,愈发现这处地方似有玄机,因为,洞口变得越来越开阔了。 白长庚干脆叫上二人,打着火把,一起携手并进,向前探路。 虽然,白长庚知道,火把有引来不知名生物的危险,可司徒苑和木相留的夜视力不是很行,而且他们几个现在身上潮湿,容易受寒,这也是无奈之举。 也不知外面,是何光景了? 他们走出了狭窄的通道。 木相留“啊”了一声。前面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大洞窟。 这里居然是中空的,往上看去,上面还有许多层楼、每一层都有门洞,看不分明。 每个门洞似乎都在传出水声,部分门洞里,坐落着残缺的神佛石像。 这个大洞窟的周围布满了青苔和植物,带着浓烈的土腥气味。 整个场域,就像天然的大瀑布——干涸的瀑布。 顶上依旧漆黑一片。 仿佛置身巨大的斗兽场般,跟这后山的外景格格不入。 白长庚走出来,向空荡荡的大洞窟拜了拜。 “这不冬山的后山,真是不得了啊。” 木相留四处跑动,兴奋地摸着岩壁上的青苔,小声惊呼。 司徒苑十分谨慎,整个人还站在甬道里,并不打算贸然进入。她叫木相留不要乱碰,防止有危险。 面前第一层环绕着十二个门洞。刚好都能通过人,不过都有密布的藤蔓拦着。 每一个门洞上方都装饰着古老的兽头骨。 白长庚和司徒苑发现,上面挂着的,正是子、丑、寅、卯等十二生肖的头骨。 居然有龙的头骨,他们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司徒苑补充道,每一个洞口的水声,仔细辨认,是有高有低、有缓有急的。 他们进来的那个门洞口,上方则是狗的头骨。 白长庚想起,自己出道观时刚点灯,现在仿佛快过了近一个时辰。 “亥时出。” “从猪的头骨那走。” 白长庚几乎和司徒苑同时道。 两人面面相觑。 木相留耸耸肩,反正意见统一,走就走呗。 于是,三个人,向那个挂着猪头骨的山洞走去。 白长庚和司徒苑对着洞口的藤蔓较劲了半天,藤蔓像钢铁一般,纹丝不动。 木相留看着她们,嘿嘿一笑,抱着手臂摇头晃脑: “得,关键时候,你们俩得靠我呀。” 她把两人拨开,观察了一下藤蔓,很快挑出一根,使出吃奶的劲狠狠一拉。 木相留居然把这条藤蔓生生扯了出来! 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把刀,她从刚刚扯开的缝隙入手,开始砍藤蔓,轻轻松松就把藤蔓摘开了,为大家开出一条路。 白长庚和司徒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下佩服。 二人跟着大摇大摆的木相留进了新的洞口。 走着走着,前方一片光亮,水声也越来越清脆。 “木妹妹,你刚刚是如何做到的?”司徒苑忍不住好奇。 木相留嘿嘿一笑:“你先教我,是怎么判断出要走这个口的!我就告诉你!” “大部分的水声,是死水发出的,唯一的那条路,水声是活的,还有风穿透过来。”司徒苑娓娓道来。 木相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白长庚赞道:“司徒家自幼熟习音律、常听风声,明察秋毫,久闻其神。” “彼此彼此啊,白师兄。” 司徒苑笑了笑,“内门的夜视力,我今天见识到了。此外,不依靠钟漏,还能如此清晰地察觉时辰光景的流速。” 木相留:“停停停,你们说什么呢!完全不懂。” “也夸夸我啊。这把刀削铁如泥,是父亲送我随便防身用的,花了五十两银子呢。” 司徒苑顿悟:“那……第一根藤蔓,你徒手靠蛮力抽出来的?” “是啊。” 有些人,只是为了炫耀力气和家里有钱,就能花里胡哨地搞一大出把式! 竟然还是这么自然的炫耀。 司徒苑忽然不知道作何感想。 她干笑着看向木相留,道:“很厉害。” 白长庚带头,三人继续往前进,木相留在最后面跟着,吵吵嚷嚷的。 “嘻嘻……嘻嘻……” 忽然,三人耳畔传来若有似无的笑声。 “一起玩儿啊,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第9章 蜃楼夜 ———————————————————— 第九回 灯火长街留人睡 山中潭妖赠别离 ———————————————————— “嘻嘻……嘻嘻…………” “一起玩儿啊,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三人一惊。 “鬼鬼鬼……有鬼啊!” 木相留吓得躲到了白长庚身后。 司徒苑则是僵住了——虽说她来自四大阴门的仵作家族,早知道以后难免有类似事情发生,只是,今日还是头一次撞上。 “方才的幻术,你做的?”白长庚朝着一个方向低声道。 那个方向空空如也。 木相留快哭了,她在后面小声问:“师兄……师兄,你在和谁说话?” “白家二少爷,你很有趣。我不讨厌你这样的男人唷~” 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并萦绕在耳边咯咯直笑。 “来做个游戏吧。” 话音刚落,白长庚发现周围的洞穴和道路全都消失了。 脚下霎时涌现湿冷的气息。 “哗啦啦……” 周遭本身空荡荡的那些门洞,瞬间喷出了水流,很快便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大小瀑布,大洞窟已然成为一个漫无边际的水牢。 白长庚站在水中,飞速上升的水面正将她慢慢淹没! “你把她们藏哪了?” 水淹没到脚踝。 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笑眯眯地坐上了瀑布旁唯一的一处高地。 “别急嘛~”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白长庚。 “小郎君长这么俊,干嘛总板着个脸呢,多可惜呀。” “藏哪了。” “好吧,不开玩笑了。”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倘若都答对了,我就让那两个小丫头活着回去。” “反之,她俩做我的贴身丫鬟,侍奉左右,”女人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扇柄朝白长庚一点,“你,留下来和我成亲!” 白长庚从小女扮男装,除去行、坐、住、卧、色、相、音、声等事项模仿到滴水不漏,还常年在身上佩戴一种会释放隐秘香气的阳性之玉,配合上特殊的符咒,令鬼怪都无法辨认自己的真实性别。 所以,这些外界的精怪们,是无法看清自己是女儿身的。 白长庚应允,并开始凝神飞速思索。 祖父说过,有许多山里的女精怪,都极其喜爱抓男子结亲,这样便可吸取他们的精气,延长自身寿命,增长修为。 特别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婴,或未及冠的年轻男子,如果忽然离奇失踪,大概率就是被女精怪们拐去采阳锐了。 男精怪们则会为了采阴气,迷走年轻女子囚禁起来;有些女精怪亦会用幻象迷走漂亮的女子,此时,主要是为了夺舍,好拥有她们想要的年轻的皮囊。 那么,这眼前的女精怪也是一样——她想抓了白长庚采阳锐。 后山附近定然有一处地方,会堆积有许多男子与孩童的尸体——这就像她们储存粮食的宝库一般重要。 要马上找到这处地方,并且用毁掉它来作为赌注换回好友们! 水淹没到小腿。 “第一题。”女人开始发难了。 “什么东西白日是四条腿,正午是两条腿,入夜是三条腿。” “人。” “正确~”女人显得很扫兴。 (*现代人尽皆知的斯芬克斯之谜(riddle of sphinx)出自《俄狄浦斯王》的戏剧 ,即问哪一种生命是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走路。 人的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力量最小的时候。斯芬克斯后来被比喻成谜一样的人和谜语。 但是,这个谜题争议很大,有人认为答案太表面了,人需要长远的道路来认清自己的本质。) 白长庚在抬头答题间,推断出了眼前的“女人”,实际上是一种水潭里生出的精怪。 这世间除去人以外,还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精灵神仙等,很多普通人会弄混,而在修行人眼中,祂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妖——原本有生命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一类,吸纳了天地灵气,吞噬人的精血,有能力四处作祟,以修炼出人形。这便是妖。 妖常见的均会化为人形,妩媚多姿。 精——吸取天地灵气、日月光华,经历漫长的岁月而成的灵物;有时候会拿去入药。 精是气的汇聚体,比如蚌壳里的珍珠、花精、牛黄、还有狐狸身体里的珠子等。 魔——外形与种类千奇百怪。他们会通过各种疯狂吞噬他物、吸收外界怨气等方式来炼就自己,使自身愈来愈强。 另外,某些古籍经典中记载,任何扰乱修行心性、殆害八方的事物,都可以称为“魔”(磨)。 鬼——人阳寿尽了,魂魄离开肉体后,不入轮回游荡世间,便为鬼。 怪——“异常”也。未必有生命,一般泛指背离常态的迥异之物,比如怪山、怪石、怪水等。 白长庚眼前这位,便是属于山潭灵气孕育而成的潭妖。 由司徒苑之前说的“水声不同”,以及路上各种情形,白长庚推断,这位山潭妖从水中化生,主身必然可贯通后山的全部水系——因此,为了能使阳气完全滋养自身,那个作为命脉的童子库必在水中。 水淹没到腰。 “第二题。” “二少爷。方才你们进洞时,我抽取了你的神识和记忆。为何感觉出,你有两个名字?” 山潭妖眯眼看向她。 “珍儿是谁?” 漫长的沉默。 周围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浸泡在水下的半个身体开始逐渐失去知觉。 白长庚回想起了一些前辈在后山失踪的故事,她明白了。 山潭妖根本不要求所谓正确答案。 她只想把自己,变成那个童子库里的口粮之一。 当一个人恐惧越多,思绪越动摇,精怪便越能掌握你的心神,然后,祂们会趁虚而入、将人一举拿下,之后人们的神识与肉体就会被祂们剥夺。 自然,这一发现,不得不说,也是种转机: 面对妖魔鬼怪,答案无须真实,心中认定其正确即可。 祂们想要的,是你的恐惧和动摇。 如是,一颗心常存正念、坚定不移,鬼神便永远对你无可奈何。 世间的真相千千万万,有千千万万人,就有千千万万种正确答案。 一个人心中所见之真实,会随着时间流逝,铸造出祂生命中的正确。 ………… 你能看见的「真实」, 就是唯一的「正确」。 “白珍,字长庚。” “珍儿是我。长庚也是我。” 她回答时,看见自己的口中冒出了白雾。 水太凉了。 水淹没到胸口,呼吸有些困难。 “正确。”山潭妖有些诧异。她被眼前小小的身躯里,那份远超出年龄的心智,多多少少打动到了。 山潭妖很快缓过神来。 “第三题。” “刚刚,我在幻象里,让你喝的那杯是什么酒?” 白长庚一愣。 酒? 她突然发现自己回忆不起来。 坏了,刚刚才想着心神不能动摇。 按照平日,她可以轻易分辨药物的香气、种类,自然包括各种食物和酒。 主要是,关于那个幻象,已忘得差不多了。 明明是几炷香之内的事情,却好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似的,刻意回想就头晕得紧,场景与人物都变得非常模糊。 她只记得有座古怪的戏台,有离奇的百姓们,还有一个会飘、会追着自己跑,还会模仿自己夭亡的弟弟——是一具乱人心志的骷髅。 哪里来的酒? 可能司徒苑那时说的对,自己的大脑果真进水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水淹没到鼻尖。 白长庚还想争取一下。 童子库。 童子库可能在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了主意。 搏! 让口鼻露出水面,最后一刻吐出了几个字,与此同时,她马上闭气潜入瀑布流。 整个人被冰冷与黑暗吞噬。 不知道游了多久,白长庚看到水底有一个亮亮的光团。 她赶快用尽浑身气力游去,想把那个光点摸住。 当快要成功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水,瞬间全部消失。 白长庚坐在了一片松软的土地上。 “正确。”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嘁,不好玩……你赢啦。” 白长庚听到那山潭妖在心里说,别打我那宝贝财库的主意啊,我已经遵守约定,人还你了。 果然,她定睛一看,木相留和司徒苑也被丢在了自己身旁。 虽然她俩已经昏迷,一副虚脱的样子,然而,人是面色红润、安然无恙的。 木相留身上,还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篮小猫。 篮子上盖着一块厚布,小奶猫们似乎很暖和,还有一只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望了一眼白长庚。 木相留把篮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此时,白长庚才察觉,三人浑身上下干干的,已然无任何潮湿的痕迹。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发现手中捏着什么。定睛一看,是一颗草籽与潭泥搓成的丸子。 服下此丹, 千杯不醉, 万幻破除。 “白家二少爷,来日有缘再会。” 山潭妖的声音消失在远方,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 待木相留醒来,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好、好饿啊……” 木相留闻到扑鼻的鲜美香气,努力睁开眼,先是望见了一团篝火,篝火上,还有正冒着热气的、一串串的什么东西在炙烤着。 “好了,自己起来吃,没人喂你。”是司徒苑的声音。 司徒苑正在一边大嚼特嚼,一边说话。 木相留饥不择食,看见吃的,也根本不管是什么就冲上去了,填饱肚子要紧。 她狼吞虎咽了一番,咂巴着嘴,心满意足。 “慢点儿吃,还有呢。” 白长庚拿着一小捆树枝,仔细地把很多野山菌穿上去。 原来,刚从诡异的山洞幻境中逃出来,白长庚觉得他们都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于是,开始捡柴燃篝火。 司徒苑醒得很早,木相留则一直叫不醒,呼呼大睡。 司徒苑醒后,马上和白长庚道了歉。 白长庚有点奇怪,怎么司徒苑一看到自己,就跑过来叫住了她,还非常诚恳地为误会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表示了歉意,并主动提议帮忙寻觅食物。 她未想太多,欣然接受了这份歉意。 于是,就有了白长庚搭炉做锅、摘野菜、野果;司徒苑拾取山菌、打来了小鱼、兔子、野鸡的场景。 白长庚用山间巨大的宽叶,编织出了一个汤锅,此外,还有一些天然树叶,它们本身就可以做碗和盆,这些叶子十分奇特,竟是耐火耐水的。 她还寻了一些香料——不冬山的后山很大,这山野之间,很多天然香料还未被世人所发现,包括类似当今的粗盐和茴香等等调料,都是珍馐美味。 而司徒苑来自西南之地,祖上在古栈道长期生活,本就善于采集、捕猎,此外,她很容易就能辨出各种菌类是否能吃。 两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烤制了美味的串串。穿好的山菌和肉菜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篝火上跳着生命的舞蹈。 篝火上还炖了一锅鲜美的浓菌汤,撒上香料后,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泡。 这鲜美的汤,很快躺在了一片一片的树叶碗中,芬芳馥郁,每一碗都沉甸甸的,映照着耀眼的繁星与篝火。 “不会有野兽发现吗?”木相留一边啃下一大块鸡肉,满嘴流油,忽然想起来这茬。 白长庚把香叶和草籽捣碎,丢进汤锅里:“丑时已过,猛兽蛰伏。我们道观后山有结界,无事。” “折服?不愧是你啊白师兄!” 木相留含糊不清地夸赞,并接过了白长庚递来的汤。 “蛰伏,是它们都去睡觉了的意思,木妹妹。” 司徒苑吹了吹滚烫的鲜汤,小小嗦下一口。 木相留才看见,小猫们也窝在她们旁边烤火,都在吃着新鲜的小鱼,一脸享受的样子。 白长庚问起那篮猫咪的事。 “哦哦,都忘了!” 木相留放下碗,打了个饱嗝,兴奋不已。 “我们俩刚在集市里捡到的,不知是谁的,看着可怜就带回来了。” 原来,在她和山潭妖对峙的时候,木相留和司徒苑正卡在另一个幻境。 ………… “烧饼,烧饼,好吃的大烧饼!” “新鲜的豆腐脑哟——来一碗。” “兔儿爷,兔儿爷,铛铛铛——” 一晃神,木相留和司徒苑发现她们处在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上。迎面而来都是小吃以及玩耍游乐的摊铺,商品玩意儿琳琅满目,人群川流不息。 “白师兄呢?” 木相留摸不着头脑。 “这怎么回事儿啊?” 司徒苑十分警惕:“万事小心。”她抬头一瞧,面前有座高耸的牌坊,这牌坊的匾额隐在雾蒙蒙的云层中,怎么也看不清那几个字的模样。 木相留闻到各色小吃的香气,摸了摸肚皮:“好饿啊,可是。”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司徒苑刚要反驳,下面一阵咕噜噜的叫声出卖了自己。 木相留憋笑:“走走走。” “你,你带钱了吗?” 木相留瞪大双眼:“你忘了本姑娘是谁~?” 她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 两人来到烧饼摊前坐下,点了一大堆菜。 一整笼的蟹黄包、薄皮馄饨、煎饼果子、杂酱面、桂花糕,参肚、糯米莲藕、炒香干、还有美味的时令蔬菜、莲子银耳汤……木相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司徒苑觉得这地方很危险,本来只想喝几口汤,一喝,忽然发现异常美味,是从来没尝过的味道。 “再来一碗!” 两人就好像三年没见过饭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一碗又一碗的珍馐下了肚。 老板是一位慈祥的爷爷,倒是和蔼可亲,不住地让她们吃慢点儿,还热心地问要不要添汤盛饭。 司徒苑感觉老板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半分关心半分狐疑地问: “爷爷,您腿脚不灵光吗?这么晚还出摊?” 爷爷:“哎呀,小姑娘有所不知。年纪大了,还得照顾孙子和老伴,每天出来赚些碎银两嘞。” 司徒苑点点头,心生怜悯,也不再怀疑了。 又吃了一会儿,木相留忽然举起筷子,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和你说,我和白师兄是有婚约的。” 司徒苑正在扒饭,闻言差点噎住了。 “我娘和他母亲早就指腹为婚啦,我们定下了娃娃亲。” “哦……” 司徒苑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木妹妹,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欺负他的。”司徒苑放下筷子。 “我也有错,不该对你下手这么重。”木相留挠了挠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此看着,忽然都笑了起来。 “以貌取人,颠倒是非,把好好的男子说成女子。想想真傻……太丢司徒家的颜面了。” 司徒苑释怀地一笑。 木相留拍拍胸脯:“没事,师兄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下次别再乱说就好啦。” “好,一会儿见到白师兄,我会好好道歉的。” 两人敞开了心扉,又感到投缘,不由得谈天说地了起来。 小小的烧饼摊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 她们逛夜市到很晚,木相留手里抱了一大堆玩艺儿。 “行了,木妹妹。别再买了,花费这么多银子,当心你爹回去揍你。” 司徒苑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和草编的蛐蛐儿,无奈道。 “本姑娘有钱,怕啥。挨揍多了皮糙肉厚,没事儿!” 木相留嘿嘿一笑,还要拉着司徒苑继续逛。 “可惜啊,后山还有这般快活地方,白师兄竟然错过了。”木相留惋惜道。 她们晃晃悠悠走到了一条河边,好多孩童在放河灯,红色的烛光照亮了整条河,水面尽显出一片温暖,波光粼粼。 “我们也放两个吧!” 木相留跑了过去。 司徒苑也不知不觉脸上带了笑容,紧跟上她。 她自小未曾想过,自己能有机会交到朋友,还能这样开心地度过一段时光。 父亲司徒礼如今是白家「须臾派」二当家,又同时作为江南四阴门的苗疆圣手,他兼有两种特殊的身份,此等地位带来的光芒之下,作为他的女儿,自己将来也是不能丝毫懈怠的。 唯叹造化弄人,司徒礼当初进白家的门时,并没有通过内门最后的那场大考。 司徒礼只能“屈居”大当家白双雁之下,如今在须臾派作为二把手掌事。 所以,也间接导致了自己与玉葫芦的抓周无缘。 和她相比,师兄白长庚就等同于含着宝玉出生了。 虽处处都无法避免要拿去和白长庚作比较,司徒苑从来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卑微。 熬吧,熬出头便好了。 老天怎会埋没我司徒苑。 刚走到河边,一阵凉丝丝的风把司徒苑吹得清醒了些。 她忽然感觉到隐隐的不对劲。 司徒苑轻轻拉住木相留,耳语道,别靠近河边。 河面上的蜡烛是白色的。 那些白色小船上写着甲乙丙丁。 灯焰也十分奇怪。 司徒苑心里发怵。 头疼啊。 为什么最开始没有察觉呢?这里明明到处都那么诡异。 一听司徒苑说完,木相留甩开了她的手。 “你有病吧。不要扫兴好嘛,我正玩得开心呢!” 木相留指着河水道: “你看!还说什么白的蜡烛,就是红的啊。” 司徒苑双手揉揉眼睛,狠狠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 河面上果然仍旧是红色的蜡烛。 金红色的小船上,写的都是祈福的话语。 孩童们面色红扑扑的,互相追赶,笑得很开心。 司徒苑蒙了,难不成,刚刚是我眼花了? 木相留转身撇下司徒苑,要去买纸和蜡烛:“本姑娘自己去!” 司徒苑没放弃:“木妹妹,你等一下。” “我们去河边,我父亲说,真正的铜钱会沉水。那边的……会浮在水面上。” 她灵机一动,回想起刚刚买东西时,摊铺小贩给她们找零了很多铜钱。 木相留扁扁嘴:“好吧,就依你。我倒要看看,钱怎么会有假的?” 她俩沿着河畔走,找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角落。 司徒苑捻起一枚铜钱,丢进河里。 木相留吞了一下口水。 闹市太过吵嚷了,连铜钱落水的扑通声也瞬间变得虚无缥缈。 铜钱浮了上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 木相留呆住了。 她挤开司徒苑,赶紧又拿出几枚铜钱丢下去。 一枚。 两枚。 三枚。 司徒苑静静地看着。 ………… 两人面前的一小片河面,很快铺满了铜钱。 铜钱们在红艳艳的灯笼光映照下,像几十张惨白的小脸。 木相留不再丢了。 因为她拿在手上的那些铜钱,已然变成了纸钱。 小小的、圆溜溜的纸钱,像雪花一样飘散在地上翻滚着。 木相留快哭了,她有些站不稳,司徒苑赶紧扶住好友的肩膀,暗示她不要声张。 因为周围的纸扎童男童女冲她们看了一眼。 她保持冷静,仔细回忆了下。 最开始卖烧饼的爷爷,每一句话的声调,都是一模一样的。 河灯蜡烛是白色。 白纸船上写的是生辰八字和孩童们的名字。 这里的人们动作那么僵硬,因为是纸糊的。 如果刚刚木相留去买了蜡烛,并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后果不堪设想。 司徒苑眉头紧锁。 等等,方才吃的那些食物! ………… 待她俩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出来,仔细一看,尽是湿乎乎的潭泥,里面还有游动挣扎的长虫与透明的翅膀、羽毛、破碎的螺壳等。 河边依旧有很多小朋友在放灯,但是,他们的脸都是白纸糊成的,五官是画上去的。 灯笼掩映下,透光的白纸中,木制骨架四处摇曳,动作很僵硬。 木相留翻出刚刚买的那些玩艺儿:七彩泥人、玩具小马、小刀长枪……全部变成了潭泥捏的塑像、纸扎的小马、纸兵器。 她吓得手一抖,把东西都丢进了河里。 司徒苑和木相留十分懊悔。 这里是后山,怎么可能有闹市? 要赶紧逃出去。 去找白师兄。 她俩彼此看了一眼。 纸扎的童男童女嗒嗒地跳过来,带着惨白的面庞,笑嘻嘻地把她们围住了。 “跑!” ……… “见鬼了!怎么还走……走不出去了。” 绕了十几个小巷,甩开了纸人们,司徒苑和木相留气喘吁吁,暂时停下来稍作休息。 这条长街好像是无穷无尽的。 她们每跑到一个点,就会转回牌坊和摊子前。 “烧饼,烧饼,好吃的大烧饼!” 还是那个老爷爷。 一模一样的食客。 完全一模一样的声音。 同时,因跑了两个来回,司徒苑发现了规律:只要她们伪装自己也是纸人,闹市里的纸人们就不会发现破绽。 两人就这样,一边伪装着,一边寻觅出去的路。 木相留忽然在墙角发现一篮被遗弃的小猫,她想把猫带走。 司徒苑赶紧拦住她。 木相留:“不能把它们丢在这里,太可怜了。” 司徒苑:“万一这个也不是活的,怎么办?” “没事的,我看了。这个墙角,没有我们做的记号。” 原来,她俩刚刚一路走来,又买了一些纸扎玩具。一边在路上碰到的所有巷口和比较明显的摊位,都放了纸扎玩具,来作为经过的标记。 “你看嘛,它们在这条街上是没有重复过的。带上吧!”木相留笑了笑。 司徒苑心事重重。 “带上嘛带上嘛。” 小猫喵喵直叫,有一只还用耳朵蹭了蹭司徒苑的手。 “好吧。先说好,我可不养。” 于是,她们就轮流抱着猫,一边走,一边做标记,直到筋疲力尽。 ………… “等醒过来,咱们就碰面啦。” 木相留说完,白长庚点点头。 三人与小猫,燃烧的篝火。 繁星满天,此刻的不冬山后山,无比静谧与温柔。 “有人!” 司徒苑耳尖,听到一丝草丛中的动静。 白长庚细听,则听出了是父亲白玉楼咳嗽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提着行李与灯笼快步走来的男子。 “可算找到你们了。为何在这深处?” 见父亲前来,还责怪他们在深山老林,白长庚起身,低下了头。 木相留率先跑上前,挠了挠鼻子,表情讪讪的:“叔。抱歉啊,我不知道昨晚会拖这么久。” “主要——我爹把我捉回家了一趟,逃出来花了半天呢。” 原来,白玉楼早就看见女儿被司徒苑要挟去后山,所以,让木相留当天跟随,暗中护着白长庚。 “您……可以和爹爹求个情嘛,好让我这把回去少挨点打。” 木相留抱住白玉楼的大腿,软乎乎央求道。 白玉楼莞尔,朝她点点头:“相留,辛苦你了。” “谢谢叔!”木相留非常开心。 司徒苑郑重地向白玉楼也拜了两拜,跪下道歉。 “白叔叔,我知错了。我不该颠倒是非,四处乱说白师兄是女儿身,还欺负他。” 司徒苑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白长庚。 “好孩子,起来吧。”白玉楼赞许道。 “无论男子外貌生得俊美,还是女子外貌生得刚毅,都不应作为打趣与不尊重他人的理由。” “好的,叔叔。” 司徒苑和木相留仰着小脸看他,似懂非懂,神情都是崇拜的样子。 白玉楼看了一眼女儿,白长庚垂下眼。 “明日,好生去先生那里领罚。” “是。” 司徒苑和木相留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师兄总是受到这么严厉的对待。 她们虽隐隐约约晓得,可能有传闻中玉葫芦的原因,可这也太严苛了。 “我把她们送回去,你先回道观歇息。” 白玉楼抬头看了眼后山的夜空,带着司徒苑和木相留匆匆离开。 ………… 白玉楼回来了。 见女儿已经困得不行,小脑袋摇摇晃晃地,还倔强地硬撑着,整个人维持着端坐的姿势。 他觉得很好笑,无奈地走过去。 “长庚。为父说了,疲乏的话,可以先去睡的。” 白长庚望向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她实在害怕面对严厉的祖父,不得不等在这儿,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先如实告知父亲。 白玉楼知晓了昨夜经过,心中惊惧后怕,又无比叹服于孩子们的机智勇敢。 他问女儿,彼时,是如何答出了山潭妖的第三道题。 白长庚道,后山之水,从来只供杏花村这一个地方使用,而咱们杏花村的佳酿闻名遐迩。 那么,只需要从咱们附近的酒窖出的酒里找答案。 山潭妖能化形,主要灵气来源是后山的主泉眼——泉眼之水,专门供奉杏花花神,以及用于酿制“六瓣杏花酒”。 后山上游之水,酿制普通的杏花酒。 中游之水,酿制除杏花以外的四时花酒。 下游之水,酿制其它的果酒、药酒。 这山潭妖穿着华美靓丽,以其爱面子的脾气与虚荣心性,必然拿了最好的酒来招待她。 恩有头,债有主;水有根,泉有眼。 山潭妖借水脉化生,瀑布深处定然藏有它的弱点,哪怕不是储存精气的童子库。所以,自己那时才会以身犯险,破釜沉舟下水一搏。 白玉楼十分欣慰。 他温言道:“今日你好好歇息,我给你们仨都请了假。” 白长庚浑身放松下来,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去。 睡前,她还奶声迷迷糊糊道:“父亲,我不赌一把,相留她们会死的……” 白长庚睡着了。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 母亲刘心悄悄推开一条门缝,从门外探了一眼,神情有些担忧。白玉楼向妻子示意嘘声。 “你是我们的骄傲。” 见白长庚终于在自己的怀里酣睡了起来,身子也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白玉楼十分安心。 今晚,女儿大抵会做一个很香的美梦。 多年后,孩子们还会记得,这恍若梦境般的一夜吗? 白玉楼把女儿抱到床榻上,掖好被子,带上房门,叹了口气。 内门上下,只有白长庚被刻意隐瞒着——她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传家宝。 要不,和当家的他们商量商量,把玉葫芦的事早日告诉她算了。 毕竟,那都是她以后必须面对的事情。 道观外,东方泛出了鱼肚白。 第10章 雨霖铃 ———————————————————— 第十回 酒醒何处有今宵 人生若只如初见 ———————————————————— 白家人正在例常举办清谈会。 内门大当家白一鸿、内门事务管理白玉楼、白琼宇,须臾派的司徒礼,以及其他各派分支的当家均在场。 众人表情十分凝重。 须臾派二当家司徒礼道: “因为咱家现在没有鱼龙,只有鸿雁,天上的事看得见,水底下的事看不见。我们须臾派,只是唯恐有心人暗度陈仓哪。” 司徒礼对昨日自家女儿被木家千金打伤的事耿耿于怀。 由于阴门祖先出身寒微,名门子弟一向不与之来往,即便是当时最有声望的「四大阴门」——石家、夏家、卿家、司徒家,实际上也难逃冷眼。 孩子闹矛盾本身事小,只是木家有权有势,此番难说不是仗名门之势故意欺负司徒家。 司徒礼一早就从白玉楼那知道了昨夜情况,去了趟木家。想必木家人此番已向司徒苑的事赔过了礼。 此时的孩子们,刚从后山回来,都还在甜蜜的梦乡中。 她们一向认为白家前辈们彼此往来和睦,对此类暗中唇枪舌剑之事毫不知情。 白一鸿坐在屋里最大的圈椅上,眉头紧锁,他无法直接批驳木家人,毕竟白木二家是世交,且都与朝廷关系密切。 俗话说:一贵顶十富。 有财的人其实很多,而有权的人更稀有,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实现其余的世俗愿望。 木家是钟鸣鼎食之家,白家是翰墨医礼之族。 白家内门和木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况且,木相留的家人也知晓白金和白珍互换过的事实,木夫人十分照顾长庚,并且不求回报地维护之。 要知道,当年白长庚抓周在场的人士、以及知道白长庚性别的,要么秘密处理掉了,要么被封口了——除去木相留的父母。 对外言说,就等同于是一夜之间,府上的丫鬟小厮们离奇失踪。 坊间已经添油加醋到称,因为不冬山后山有怨气,而杏枝观在不冬山山顶,道观的风水就是为了镇压后山邪祟的,有一些人,定期要被魑魅魍魉收走打牙祭。这些一夜消失的人们,就是被拿去填后山妖孽的五脏庙了。 而偷出玉葫芦、下药灌醉白家叔侄的人,这么八年下来,杳无音讯,根本查不出真相,更别提寻觅到一丝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 其余门派与杏林人士通过情报网,最多只知道,将来可能是白玉楼的二儿子要继承衣钵。 甚至好些官家人已经登门提亲,介绍来了自家千金,或特意送来学堂,只为让女儿们暗中接近白长庚,以伺机拉近与白家内门的关系。 当家的们你一句我一句,从昨天的孩子闹矛盾开始,话题逐渐偏离,不知不觉扯到了传家宝的事上。 “是啊。还好哥哥家夭折的是女娃,毕竟要是那个大女儿中了玉葫芦,可是给咱家添不少麻烦事,后果也会不堪设想。刘心嫂嫂可真会取字啊,说到底,「长庚」此等表字,也只有男子能担得起。”白玉楼的亲弟弟白琼宇嘴角上扬,讥道。 白家上上下下都知晓,玉楼琼宇两兄弟关系十分不睦。 「开阳派」的当家花雨娇滴滴接了茬道:“无论金、银、珍、宝,或者是在场诸位的孩子,谁拿到玉葫芦不都一样嘛,都是我们白家的福气。” “外头都说刘心夫人疯了,思念女儿过度,总以为白金和白珍是一个人。为了安抚她,把死去的大小姐表字送给了珍儿少爷。”「香篆派」的蓝情大当家也发了话。 两位女当家的嗓音温婉柔和,在几乎全是大老爷们儿的场合十分亮耳。 白玉楼则微笑:“琼宇说得是。” 他一边在心下拿定了主意:这一大茬子事和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看来这玉葫芦,还是放放罢,传家宝和抓周的事也迟些告诉长庚比较合适。 ………… 清谈会结束,杏枝观内的厢房中,只剩白玉楼与白琼宇兄弟二人。 白琼宇一脸歉意,向白玉楼拱手道:“哥哥,恕我得罪。方才那般言语,并非琼宇有心,你别放在心上。” 白玉楼莞尔一笑:“无事。若不如此,他们还要嚼舌到底,我该多谢你才是。” 白琼宇:“只是苦了长庚。” 以往两次,白家抽中女继承者,中途曾想过更换男子,作为影子继承人,结果,家族中反复有长老失踪,弟子离奇暴毙,白家家运严重受损。遂后来就放弃了所谓找替身的主意。 看来,玉葫芦定好的人,换是不能换了。 白玉楼凝视远方。 “我们可得把这出大戏演到底。” 兄弟二人立在门外,谈赏着门口争奇斗艳的杏树、李树与桃树,满满一片沸沸扬扬的春色,映照着蓝天。此时,它们冒出了好些新芽,这些新芽,也等着开出更美丽的花朵。 ………… 过一日,学堂。 还未上课,大家都闹哄哄的,因为木相留把从后山捡回来的那篮小猫咪带过来炫耀了。 “让我瞧瞧!让我摸摸!” 孩子们争先恐后,挤在白长庚和木相留那桌,央求木相留,只想和小猫咪玩一玩。 这时候,一个女孩子怯怯朝这边走过来,后面还有两位好友推搡着她上前,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兴奋。 “这个月第几回了,真羡慕白师兄啊。” 学子们一边哎呦哎呦地起哄,一边让出一条路,他们知道,又是来向白师兄提亲的千金大小姐。 只是,今天有什么不太一样的状况将要发生。 那女儿捏着广袖,十分害羞,低着头不敢看白长庚的眼睛:“白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孩子们也忽然好奇起了白长庚的年龄,七嘴八舌起来,似乎从来没听他说过呢。 木相留见白长庚面露难色,电光火石间,立刻站起来,准备打哈哈糊弄过去。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和师兄有婚约的。” 女孩儿一愣。 后排的司徒苑饶有兴致地瞥着这边,看木相留双臂环抱,一只脚站在凳子上,滔滔不绝地编了一大溜两家指腹为婚的陈年往事。 作为为数不多知晓抓周真相的人,木相留自然也会主动维护青梅竹马。 木相留与白长庚自幼一起玩耍,同吃同住,白木二家由于世交原因,经常见面。白长庚第一次知道木相留的打架神力,是有个小孩子拿石块砸中了木相留的鼻子,那天,小孩儿鼻青脸肿哭着回家找娘亲了,这位小伙伴再也没来敢找她们玩儿。 白家人内部有默契,早已习惯祖训,不该问的事,不必多问;不该说的事,切勿多言。 传家宝的事情,代代都是每逢关键时候,忽然就凭空出来一人,能顺利引领全家渡过难关。 至于大部分孩子与江湖各界的外来学子,都懵懵懂懂的,况且这类大事离他们太过遥远,也和他们的年纪完全不相干。好好学习便足矣。 只是,在喜爱自己的同窗面前,涉及这种年龄的问题,对于彼时幼小的白长庚,她太难开口说谎了。 大家一听木相留说到什么婚约和娃娃亲,整个炸了,面色红润,起哄得更厉害。 “我就说白家木家……肯定嘛。” “你俩真是珠联璧合。”同窗们赞道。 “难怪白师兄这么低调,自从进学堂就拒绝了那么多千金小姐。原来早就定了亲!” “有钱真好,了不起啊……”还有学子低声议论。 女孩儿和好友脸色讪讪的,无精打采地离去,木相留十分得意。 学子们正在八卦的兴头上,此时,白一鸿忽然进门。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大家一哄而散,赶紧逃回自己的座位。 木相留来不及把小猫和篮子藏好了,白长庚立刻把篮子放到自己桌肚下,用衣摆遮住。 ………… “喵喵喵……” “喵喵喵……” 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忽而听到喵喵的叫声。 “哪来的猫?”白一鸿皱眉,在上边厉声发问。 白长庚一惊,悄悄掀开篮子看了眼,怎么少了好几只! 原来不知何时,一只小猫跑到了讲台上,在绕着先生的脚跟蹭来蹭去。 四周还有两只在追着打架,玩闹甚欢。甚至有一只,溜到了前座同学的背后,爬上肩膀挠他的发髻,这位同窗嘿嘿直笑,一看先生冷冰冰正盯着自己,立马僵住。 先生面无表情地拎起脚边的小猫,准备把它拿出去,小猫一受惊,叫声更大了。 这下不得了,所有的小猫都跟着开始叫起来,先生一边呵斥,一边整肃课堂,皱着眉头去抓小猫,而其他小猫全部从篮子里跑了出来,惊慌地喵喵叫,在学堂里窜来窜去……孩子们都感到无比快乐,这沉闷的时光居然被打破了! 整个学堂乱哄哄闹了一大阵。 待家仆们上来把所有的小猫抱走后,很自然,白长庚被先生叫出去到门廊罚站。 “小时候藏猫,长大了还不藏人?” “玩物丧志!” “太胡闹了,真丢我们内门的脸。” 先生在门廊把白长庚骂得一无是处,故意声音稍高,让大家引以为戒;学堂里坐着的学子们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木相留本想出去帮白长庚说两句,毕竟猫是自己带来的,可回想起昨天发疼的屁股,以及姐姐可能事后会更不高兴,最终没站起来。 待先生进来后,司徒苑忽然起身,看着白一鸿,缓缓行了一礼。 “先生。” 司徒苑自后山一夜,对白长庚的态度已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虽然昨日父亲司徒礼才责怪自己说,你得时时刻刻记清楚,自己是「四阴门」的人,少与权贵家的孩子来往过密,即便是现在人在白家!老祖宗的身份别忘了,要和白家人保持距离。 他们瞧不起我们出身贫寒。 他们和我们,永远泾渭分明。 她天性就不喜听风言风语,以及不满白一鸿过度的严苛,并想到自己幼时被父亲反复下毒、反复要求自己解毒的经历,当下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先生,恕我直言。水至清则无鱼,司徒苑觉得,您素来对白师兄过分苛责,若方式刚柔并济是否会更好一些。” “我自幼便听闻,白家一向宽厚待人,恩威有度,何况在这学堂上?” 白一鸿听闻,双眼微眯。 “今次,我与师兄同罚。” 司徒苑朝先生拜了拜,转身出门。 白一鸿面若冰霜。 “司徒苑,多加一个时辰。” 白长庚在外面站着,实际上,她从未在心里对祖父有过不满。 她自小受着严厉的教育,做得好,得到的夸奖不比人多,若有错处,受罚还会更加严厉。她总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抑或是长辈家人不待见自己?可从他们的眼神里,又能察觉出深深的期待。 虽不知哪来的直觉,她心中似乎隐约知晓,自己身上决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故此,她需要做到像真正的男孩儿一般坚强勇敢。 她察觉到背后有着某种更大的秘密,所以愿意与家人们打着默契的配合战。 何况,如今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不能再那么天真懵懂。 晃神一看,居然见司徒苑出了门,向自己走过来,她微微笑了笑,提起两只水桶,和白长庚一样乖乖地立在墙边。 “外面天气不错。” 阳光照在俩人的水桶中,水面波光潋滟。 下了罚站,白长庚私下对木相留道:“相留,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婚约。” “好的,姐姐。”木相留应允。 她嘿嘿笑着,搡了搡好友:“我以后不说了,这不是要保护你嘛。” “女儿家,切勿妄言。” 虽说童言无忌,以后长大成人,自己不能因为身份暂且需要隐藏,而耽误好友的良缘。 见白长庚显出比往常更认真的样子,木相留安慰道: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后面肯定还是和你家人——哎,你那个弟弟白银长大以后肯定很帅。” 白长庚听闻此言,安心了许多。 此时,她终于想起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 过去,她每日从黑暗的药寮里出来透气,短暂地和弟弟们玩耍时,这俩顽皮的小孩总给母亲捣乱,头疼得紧。今天要玩草,明天要蟋蟀、后天要荡秋千架的,衣服总弄得脏兮兮的,这时候,母亲会微笑着拍拍他们的头,牵着他们去河边,给他们几人浣衣裳。而自己要继续回到黑暗的小屋里练习辨药。 也不知两个弟弟在山下怎样了? 明年就可下山,见到他们了罢。 ………… 转眼间,孩子们结束了一年的求学生活。 杏历1597年。 岁在丁酉,仲春,杏花时节。 且说白长庚的另外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他们自小在应天府杏花村的街巷上,同父亲白玉楼一起经营打理药铺——杏安堂。 杏安堂坐落在不冬山下的城镇里,颇有名气,许多人来求药问诊。 白玉楼让孩子们分开养育长大,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他见过太多的兄弟手足反目成仇之事了,所以,白银和白宝不必去道观和姐姐一起上学堂,有了白长庚当家主,他们也无需成为太过优异之人,直接当学徒跟随自己煎药、抓药,平淡度过一生便好。 作为兄弟姊妹,太出彩的话,将来对长庚是不利的。 她已经有很多明里暗里的对手了,假如再添上俩弟弟,必然太过力不从心,不若从一开始,就把诸如此类的事情斩草除根。 “姐姐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来见我们,怕不是都忘了咱们!” 白银白宝他们自幼就很少见到白长庚,如今分外想念。 白玉楼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道:“过几日,长庚姐姐会下山陪你们玩儿。” “哇,太好啦!” “哈哈,姐姐她可是头一回下山吧。要是知道山下这么好玩儿,她肯定舍不得回去了。” 白玉楼看着兴奋的孩子们,无比欣慰。 过了几日。 白家内门的家仆下来了,他们要带着长庚游历民间。 先是绕去杏安堂,和父亲白玉楼打过照面,见了弟弟,三个小孩儿十分开心地叙了旧。 白家几人吃过饭,一同在杏花村的长街游玩了会儿。 白长庚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好玩儿的地方,物什琳琅满目,吃食香气诱人。她不由感到头晕目眩,未曾想红尘闹市如此这般热闹,真的有点儿向往留下来了。 自己在山上的时候,也就上元夜和乞巧节,母亲会带她在山腰的山神庙祈福,或去山上零零散散的小集市逛逛,比起山下的热闹,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叙旧完毕,白家家仆向白玉楼告别,匆匆离开。他们还得带白长庚去附近的夏氏布庄裁将来的布料,好作衣裳,再去成衣铺给他买些新的行头。 白长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窜得很快,已开始褪去少年稚气,初现翩翩君子的模样。 当他从布庄出来,身着崭新的青色道袍,缓缓行走在街上时,引得路人频频回顾,好多小姑娘有些春心萌动,拿着手帕推窗远远看着。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如此俊朗,以后又会与谁家的姑娘相识相知呢。 说起这夏家,别看表面生意是布庄与成衣铺子,开着绣坊与丝织营生,背地里可亦是「四阴门」之一,现在当家的名唤夏春。夏家曾一家独大,极其重视利益。 夏家在江南地带赫赫有名,祖籍扬州府。 夏家出的是二皮匠。二皮匠就是缝尸人的意思,若是哪家出了命案,落得个死相惨烈、尸首不全,苦主都会暗中寻求夏家人的协助。 他们可用金银红三种特殊丝线缝尸,不仅技术高超,且能将死去的男女面容修复得年轻十岁,配以家族特制的秘药,使人面色微微发润,如同生前般鲜活。 然而,他们家每代秘技只单传男子,若生女,则从小就被领去教坊司培养,以备将来早日卖给达官贵人。他们由于世世代代把女儿卖给牙婆,只留儿子培养,族人似乎受了诅咒,男子均活不过三十岁,正遍寻解法。 夏春其中一位小妾的女儿,名岩秋,便是受难的女孩儿其中之一。听说那位夏岩秋年纪轻轻,善作女红与荷包,缝线总是又快又好,图案亦是绝佳,据说比市面上的绣娘作的还好呢。 已是黄昏,华灯初上。 白长庚正紧跟着家仆在闹市里穿行,准备上山回杏枝观。忽然,来了一队长长的人马,敲锣打鼓,金缕红妆,排场奢华至极,像是官府那边迎亲的队伍。 人群熙熙攘攘的,一瞬间都涌将了过去,他们都想凑个热闹,看看官家的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儿。 很快地,白长庚就和家仆们被人群冲散了。 大人们个子很高,在拥挤的人潮中,白长庚奋力地挤来挤去,等她挤到了周围人稍少些的地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门口。 这座楼似是戏楼的样貌,雕梁画栋,焕彩绝伦,上边点缀着华美的灯笼与琉璃瓦。 “杏倚楼。” 她仰着头,默默地念出了金碧辉煌的牌匾上题的字。 门口有几位穿着华丽的女子,娇媚的声音似在招徕客人,一些书生和穿着华贵的男子让女子们搀着,一脸酒气地从大门里被送出来,摇摇晃晃进了自家的金顶轿子。 白长庚隐隐感觉不对劲。 “小公子,你过来。” 白长庚刚要走,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见是位身着丁香色衣裳和金丝比甲的女人在门内向自己招手。女人的长相本身带着奇特的清冽感,眼中又混合着媚气与威严,气质很引人注目,就像树丛中准备捕食兔子的大老虎。 大老虎?等等。 白长庚想起来了,之前在道观的时候,听自家叔叔们认真告诫过自己,红尘里有一种地方叫做烟花巷,那里不能去,烟花巷里尽是秦楼楚馆。 叔叔们还说了,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是大老虎变的,她们从不会露出老虎尾巴,而是维持着漂亮女子的模样,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你的银子,偷走你的精气神。 你打不赢的,这种妖魔鬼怪法力无边、捉摸不透,比后山里的东西恐怖几千倍,大罗神仙也破解不了!若碰到这种地方,千万绕开,别进去就对了。 真是太可怕了。 白长庚在门口犹豫着,想着如何拒绝面前的“大老虎”。 “你别走,我看小公子面生,像是药铺来的么?可否进门帮我治疗一下,咱这里头有人受伤了。” 白长庚才想起自己背着父亲今日交予的布包,布包口露着一些药草和药瓶。难怪女人要叫住她。 她咬咬牙,不管了,救人重要,龙潭还是虎穴又何必在意。 白长庚踏进了杏倚楼。 门口的香炉青烟袅袅,沁着好闻的花香味儿,和白家的百年香炉的气味完全不同。 正是春天昏昏欲睡的好雨时节,外头的杏花浓浓地隐在水雾中,和着雨线,缠缠绵绵,缱绻交织着流入一道道青石砖缝中。 “兰仙,许久不见。就把我忘了?”一个被女人们簇拥的男子,远远朝着这边侃了句,一边执着酒杯向女人作敬酒意。 “今儿还带了个生面孔的小少爷?”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长庚。 “在这凉快吧,少不了你的。”丁香色衣服的女人抛了一个笑容回应。 那位叫「兰仙」的女人领着白长庚飞速穿过弯弯绕绕的门廊。 旁边来了个提着水壶的伙计,见到女人,上前躬身低低道:“王大当家。在那叫,说下不了床了。” 王兰仙:“知道了。” 遂对白长庚说了句“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便和那人上了楼。 白长庚站在杏倚楼中部的园林内,放眼四下,皆是盈盈翠翠:老梅深院,茂林修竹,盆景被打理得十分雅致,兼似有似无的花香和墨香阵阵飘过,曲水流觞;还有三三俩俩手挽手的男女在移步吟诗,越过水声潺潺,穿过花窗月影,蔷薇架下也时不时传来清幽的笛声。 透过夜晚的灯火与烛光,她隐约看见了窗内许多或在作画对弈、或在弹琶抚琴的款款身影。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耳边传来幽然的唱腔。 白长庚听着迷迷糊糊的,当下十分受用。 怎么忽然觉着和长辈们所说“秦楼楚馆皆为庸脂俗粉,为酒色迷离,乱人心智之处”完全不同。 难怪他们别家门派的总说,白家内门过的是最难熬枯寂的日子。 杏倚楼就犹如仙境,里面走出来的女子都像画中仙似的,根本不是什么大老虎。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领悟到了初坠红尘的奇特快乐。 不一会儿功夫,王兰仙和伙计回来了。 白长庚跟着他们倾身上楼,穿廊过巷,转过朱阁绮户,走到顶楼,经过团团簇簇看不清面貌枕着露水的春花碧草,拨开一道又一道水红色纱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进了一个角落的一扇小门儿。 里头的灯烛有些昏暗,绛红色的纱幔后头,影影绰绰地坐着个人。 白长庚不知为何倒吸了口气。 伙计往里瞧着,努了努嘴:“就这里了,麻烦小郎中。”王兰仙则示意白长庚此人伤势比较重,希望用最好的药,便带门出去了。 白长庚走近烛台,想把灯芯挑亮一些。 “不要。”绛色纱幔里的人懒懒道。 白长庚停下要去挑灯的手,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那纱幔里头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转而又是轻轻的浅笑声。 “不要亮的。” “你过来吧。” 白长庚靠了过去,在床头放下布包,正要去把脉,朝床上人定睛一瞧,那姑娘在黑暗中,也正带点无聊地打量着自己。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她笑呵呵地托腮侧躺到了床上。 白长庚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位姑娘眼睛大大的,正一眨一眨看着自己,心有点儿慌。 在外可千万留神,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昏暗的烛光中,看着她衫子微敞开,皮肤有些发红,白长庚回过神,才注意到这人脸上身上都已经显出些火烧火燎的气色,估摸着是创口拖了一夜,现已发烧了。 目光上移,忽看见这位姑娘还在等着自己接话,白长庚赶紧撇开眼神: “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她偏头看着白长庚,表情一直是带笑的,仿佛小猫无聊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打发时间的玩艺儿。 “那便麻烦你啦,小郎中。”白长庚觉得耳边银铃似的声音很好听。 白长庚拿出包内的药膏、粉剂与药草等物,因为年纪尚小经验不足,根本没怎么在外出诊过,稍显手忙脚乱,待她翻遍包裹,才察觉其中的包扎用具不太够。 忽然,白长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白长庚耳尖发红。 她慌乱地从榻上起身,退出三步远轻声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小姑娘愣了愣,撑着下巴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白长庚闭唇不语。 她本想说大老虎的事,随后察觉怪力乱神之语不应告知普通人,会吓到她的,遂作罢。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白长庚已经解下了自己的蓝发带,蒙在眼上:“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小石榴一直在笑,半天没止住,随后摆摆手欣然应允。 ………… 闹腾了大半会儿,总算是一边聊天,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完了。 眼前一片漆黑。 白长庚取下发带,眼前恢复了昏暗的烛光。 “小公子,辛苦你啰~” 白长庚点点头:“不必谢。” 未曾料到这位小石榴姑娘身上的伤那么重,虽完全看不见,但白长庚凭借幼年的黑屋辨药经验,通过其他五感足以判断和疗伤了。她感应到了对方浑身尽是一道道的鞭痕和瘀伤,有些地方还留着脓水,上药膏、敷药粉的时候应该很疼,而这姑娘居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果然,叔叔说得不错,烟花巷里面有大老虎,而且很可怕,能把人伤成这样,看样子会吃掉普通人也不是谣言。 上药前,她本以为小石榴伤得最重是胳膊,上药后,竟是腿伤得最重。 包扎用具不够,待取下眼前的发带,正好能有物什能替代最后的包扎布了。 于是,白长庚最后用发带为她裹上了腿。 这时候白长庚才注意到,小石榴已经渗出一额头的汗。 气氛放松下来。 白长庚忖度着说道:“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小石榴的眼神骤然暗淡下来,躺着说她倒也想。 小石榴轻描淡写说,她是最近新来的,前些天打算从这里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最后没能出去。 白长庚忽然注意到桌旁边有把团扇,昏暗中瞥到了上面的诗句: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白长庚道。 小石榴摇了摇头轻笑:“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白长庚道。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小石榴拿过扇子,笑着回道。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好一个良辰美景难却。 眼前的姑娘,应该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况且如今流落此地,应并非出身诗书之族。 白长庚心下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走了,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白长庚听她津津乐道。 门口有伙计敲门。 “你该走了。”小石榴打了个哈欠,想起外面天色已晚。 白长庚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 “等等。”小石榴披上了红色外衫,红霞一样飘着走过来。 她的视线从脚到头略过白长庚,玩味调侃道: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白长庚耳尖都红了。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若是让父亲母亲或白家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罚跪三天三夜的,说不定还要抄写“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内门弟子不可耽于风月之地”五百遍。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白长庚被留在了房里。 不一会儿,小石榴回来,她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随手递给白长庚,看着她把衣裳打理好、把头发簪好。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外面还坠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雨已快停了。 一轮圆月当头,映照着处处水洼与笙歌楼台,缱绻绮丽。 把药费塞到白长庚手中,王兰仙浅浅一笑: “长大了以后,有空常来玩儿。” 白长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懵懵懂懂说了声好,随后离开杏倚楼。 一出大门,她想着要赶紧回道观,家仆没找到自己,祖父他们得等急了。 越往不冬山走,心情愈发有一种奇妙的迷离与雀跃。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心中哼着方才听到的曲儿。 “玉树后庭前, 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 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 第11章 小石榴 ———————————————————— 第十一回 如花美眷惹人妒 春深不见来时路 ———————————————————— 石千枫出生几个月后的第一个冬季。 石家来了一位瞎眼和尚,他抱走了幼小的石千枫。 说她因为和爹娘的八字不合,相克相耗,石家人他们以后肯定镇不住这孩子的命格,如此一来,千枫会为全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得需自己抱去一段时间抚养,便可化解全石家人的性命之忧。 当初,这位瞎眼和尚只留下一句「千枫绕水榴花红透,华灯溢彩霞映高楼」的谶语。 石家父母虽不舍女儿离开,不过好歹已有个哥哥千柏,料想不用担心将来无子。 况石家后人济济,很快,族人们又会诞下新的小公子和小千金,有了龙便无所谓凤,他们听了瞎和尚的话,只在家中为女儿留了一个小小的牌位作为念想。 大雪连下了好几日。 瞎眼和尚冒雪从姑苏马不停蹄赶到应天,途中经过杏花村的不冬山。次日早晨,村民发现山脚下有一具和尚的尸体,已冻得梆硬,而在山腰的山神庙里全是脚印,供桌上放着腐坏的石榴,神像被砸得稀烂,在废弃的莲台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婴,因为神台上的供果是石榴,于是,村民们都叫她小石榴了。 至于襁褓里的纸条,已然不知去处,可能是跟着破碎的神像们被埋在了尘土之中。 山神庙常年有闹鬼的传闻,经此怪事,庙宇很快被重建,从此香火鼎盛。 小石榴被好心的村民拾回家慢慢养大,那位村民家里的母亲恰好刚生了孩子,她非常喜爱被遗弃的小石榴,奶水充足,就一起喂了。 几年后。 石千枫跌跌撞撞长大了,她很喜欢欺负别家小女孩和小男孩,有时还偷家里的糖球吃。有一天,路边巷口有拐子拿糖球哄骗小朋友,她嘴馋想吃糖,就直接跟着拐子走了。中途,她反应过来不对劲,便使了个机灵并趁乱从拐子那溜了出去。 不过,此时已然远离家门,来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开始了遍迹江南的乞讨生活。 ………… 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打能够记事起就是。 在这里提一嘴我的名字吧。石陨这个名字,确实不是真的爹娘取的,毕竟我根本没爹娘,是我自己取的很喜欢的名字罢了。 石榴的石,陨落的陨。大家都觉得后头那字晦气,有人听到会皱眉头,算卦先生听闻这名儿肯定得吹胡子瞪眼,觉得这孩子定是个短命鬼!以上那些个闲言碎语,或夹杂着鄙夷或惊异的眼神,我都统统微笑回应。教他们随便说去吧! 他们大人说「陨」这个字不吉利,会折财短寿的,我无所谓,我一个又没有家又没有钱的人,去他的。 命?能活着就不错了,人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 每当看到有爸妈牵着走街串巷、吃着浇糖酥的小朋友,我一点儿都不羡慕。 记事的时候,大约可能五六岁,我记不清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 那时的我还是吃不饱饭的,跟着路边乞丐一起厮混讨生活,蹲点躲在店家后厨门口,等倒出来的饭菜。每天黄昏,剩饭一倒出来,我们孩子们都抢着往嘴里刨,我经常被大的壮的挤倒,赶紧再爬起来。你踩着我的脚,我就按你的头,因为不这样吃不着。 可能我是女孩子吧,即便有时候自己抢不到吃的,落得个两手空空,也有几位哥哥会留几口饭给我,虽然是他们吃剩的,我也满足了。 那时候夏季经常有不新鲜和坏掉的饭菜,人吃了一开始会拉肚子,时间一长,习惯了就会好很多。不抢饭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和和气气的,就挤在河边看运货的商队,躺草垛上晒太阳数白云,唱坊间流行的童谣,和猫猫狗狗一般惬意。睡山洞,睡街头,叼根草叶吹吹口哨,捡破烂的玩具,看着满街的行人熙熙攘攘,骂两句浑话,别有一番滋味。 总需要和猫狗抢吃的,使我对它们没好感。 有一回发生了印象深刻的事,店家看我可怜,扔了一个馒头来,馒头滚落到路边,这是我生下来看到最完整、最雪白漂亮的,且最接近我的食物。 转瞬之间,几个穿着华贵的人走来,还没反应过来,馒头就被踩得扁扁的了,像一块大圆饼贴在地上,这些人可能没看见脚边有东西吧。饿急了的猫狗们,此时也虎视眈眈,要来抢这个踩扁的馒头。我愣了会儿神,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扑上去,护住了踩扁的馒头,把碎屑刨起来塞进肚里。 哥哥们说我是被拐子拐来的,我问他们什么是拐子,哥哥们没有回答,只是多往我碗里塞了福天居后厨垃圾捡来的半个狗啃过的鸡腿。 直到有一天,我看路边杂耍的队伍入了神,那领头的灰白胡子的老头儿,除了会扭断胳膊再自己接回来、缩骨头进入小箱子里、做出常人做不成的各种动作,还能单单用舌头就能顶起一把椅子的腿,同时站着原地转好几个圈!我都看呆了。路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很快,他手里的草筐里头,盛满了铜板和碎银子,还有一些阔绰的贵人经过,塞了两三个大银锭。 他娘的羡慕死了! 天知道,我也好想这么引人注目,然后能有很多人天天围着我转,随便摆两个花哨动作就能有好多铜板!简直就是老天追着喂饭,大风刮钱来的营生啊! 人群散了,花白发灰白胡子老头身边,来了两三个和我差不多大小孩子帮着数钱、收拾东西,忽然他抬头看了看我,也许是我痴傻着盯了这边很久的缘故,他察觉到我流露出的热切眼神,更也许是我长得可爱吧,这老头饱经风霜的眼里闪过一丝泉水般的温情。 灰白胡子老头把我带走了。 等我跟着老头子到他们戏班,老头说可以带我成为学徒的时候,我真的兴奋死了。这里管辖松散,大家却都意外地非常敬重老头子,被打被骂都是默默的任他说,挨两句便是。这边领班的说,白天哪有地方邀约,咱就去哪搭草台子,其他时候就耍杂技或者街头卖唱,你好生学着点。 原来我之前就是撞见了他们街头卖艺,真是太巧了。 忽然,心中涌过一丝淡淡的后悔——坏了!没打招呼就直接跟着老头走了,忘记和哥哥们告别了!我感谢上苍,感谢江南,感谢秦淮河,感谢你们一直保护我还给我抢好吃的,等功成名就回去,如果还能找到哥哥们,给你们买件新衣裳。 接下来几年没什么好说的,艰苦地练什么童子功,浑身新伤盖旧伤。 练功!练功! 以及认字的事我还好,翻唱戏本、作大街小巷传唱的唱段练习,我都学得很快,有模有样。偶听其他弟子们八卦说,老头子学识如此这般广博,其实因为他本来自赫赫有名的道门世家,他与家里人吵架断绝来往了,而今流落街头。 我心想这人是不是傻,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不过看他的气度,还真有几分那种落魄贵族的味道。 然而,叹息罢了就算了,别人的家事到底是别人的,我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等着以后有好多铜板白银,好吃香喝辣呢! 老头子亲切地叫我小石榴,我们孩子都叫他「三师傅」。那时我还不知道,小石榴也会是我以后一直沿用的艺名。 我身子骨软,学得又比较快,故他们说三师傅在孩子里最器重我。 但我练功若被捏着错儿,依旧毫不留情,还会被罚得很惨,而且晚上没有馒头吃。这是哪门子的爱啊!太煎熬了吧。 看着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姑奶奶我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保持优雅。 这四年,我走街串巷收点卖艺的小钱,也混得人模狗样,逐渐嚣张了起来,走了不少地方,还吃上了酒楼里的热菜。最开心的是:靠自己摸到了真的银锭。不过按照学艺规矩,徒弟卖艺来的的钱,现在得先孝敬给师傅,还未到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能自立门户,待三师傅点了头儿,我才能出去。 还能怎样……那我就努力给他照顾舒坦了呗。打酒买肉,也能得点好处。 三师傅经常这样和我们说: “记住,无论以后混到上中下九流,你们都要心中有杆秤,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刚以为自己的将来希冀满满,就耗在跟三师傅与伙伴们卖艺、唱几首曲子走天下上面了。 好景不长。 没想到突然来了波绿林强盗,把我们戏班子的家当洗劫一空。咱家的那些打行也拗不过他们,被欺压得苦了,大家都不得不四处逃散奔波。 绿林们搬走了三师傅的好酒,摸去了金银和玉镯子,我们唱戏用的大小衣箱和把箱被扔在地上,用刀切烂了,再用脚踩脏了,最后一把火烧成了灰。 他们走之前不忘嘻嘻哈哈地笑骂:“白三鱼,没想到,您——也有今天!” 记得那天的最后,三师傅只回头默默看了眼我们,神情温柔。 三师傅本来看起来就年老力衰,整这么一遭,直接气到吐血身故。我们还年纪很小,彼时感到十分害怕,只能握紧了拳头敢怒不敢言。 以后,戏班子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这时又猛地涌进来一帮人,把里头包括我的所有女孩子们都摘了出来,我记得似乎是拿蒙汗药迷晕了,困得睁不开眼睛,他们把我们绑起来用麻布袋一套,我反抗不得,沉沉睡去,任由他们带走了。 ………… 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等麻袋口解开,总算能透气儿了,我浑身酸痛难受,头还昏晕得很。看着窗外面却是明晃晃一大片杏花,到处都是脂粉和香薰味儿,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错,我被那伙人卖到了烟花巷! 隐隐约约能听见大人们的谈话声,在说什么世家的事情,中间有什么王家人、卿家人、老石头的。 我根本不认识那些家族,感觉他们就是一团浆糊。 一个漂亮但眼神冰冷的女人在我身上丈量来丈量去,时而对我拍拍打打,从胳膊到腿,捏住脸颊,比划后脑勺,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块肉似的,面无表情。 最后还脱掉了我的裤子……我完全挣扎不了,只感到烦躁不安,想破口大骂再踹她两脚,却因为蒙汗药药效没过的缘故,使不上任何大动作,只好用尽力气,狠狠翻了女人一个白眼。 我瞧见她是先愣了一下,忽地,女人嘴角攀上一丝阴鸷的笑意,转瞬即逝,对我眼皮也不再抬一下。 她转头,和那几个绑我来的人说什么“九两”“一百”“二九”“四十再多不要”“八十”“当心我找你们主子”“王大当家,别动气儿”什么的。 我迷迷瞪瞪听着他们大人讨价还价几个来回,反反复复睡着了又醒,期间夹杂着各种骂骂咧咧声,最后成交了。 其他戏班的女孩子们似乎都不在这,她们应该去了别处。 于是,我正式留在了这个叫「杏倚楼」的地方。 杏倚楼在应天府的杏花村,紧挨着秦淮河,听说这附近最美的山叫作不冬山。 山上有道观和庙什么的,这里的花儿一年四季都开,很好看。 楼里的这位老鸨,名叫王兰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名也叫这个,女孩子们——包括我,都称呼王兰仙「妈妈」。其他楼里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尊称她“王大当家的”或者“王掌柜”。 自被从三师傅那里带走开始,我就烦得紧,成天琢磨着怎么逃走。我一共逃了八回,没有一次成功。 第一回,是我刚被抓住的时候,从蒙汗药中醒转了一会儿,于是我在麻袋儿里用指甲撕扯,拳打脚踢挣扎无果,眼泪汪汪骗那几个拐子说,想解手憋不住了,别脏了各位爷儿的新麻袋,哪知他们不依,于是我没能逃脱。 约莫是闷在麻袋里久,头昏昏沉沉的,由于药效又睡过去了,许久才清楚自己将被卖的景况。 第二回逃跑发生在同一日,刚从拐子手里转进了杏倚楼的门,我就朝领班嬷嬷撒娇求饶,竟完全没用,气急上来,以撕破了妈妈最心爱的那件衣裳的袖口,和啃了一口门丁的腿被痛打两顿告终; 第三回,叫上几个姐妹试试夜里翻墙凿洞,被抓; 第四回,支走门丁悄悄溜出去, 被抓; 第五回,威胁从楼顶处跳下去,惨死在你们这,让你们这破楼再无生意!结果,被妈妈面无表情扯着头发回内屋毒打一顿; 第六回,在热水桶泡了很久装病,要抬出去请医生,从外面叫了郎中来,把了脉说没事躺着休息几天就行,失败; 第七回,感觉他们已习惯了我想逃的事,与我同一批进来的其他地方的姑娘,都已神色麻木地接受了现实。于是我开始尽毕生演技撒娇发嗲,讨好妈妈,声泪俱下连编带骗诉说凄苦的身世,企图激发她的慈爱之心,妈妈仍旧不为所动; 第八回,耗不下去了。我下定决心,去后厨偷了把刀,要跟王兰仙同归于尽,大不了她先死我再死。 其实我很胆小,不想杀人也根本不敢,快得手时,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正因这犹豫的瞬间,致我背后捅刀被发现,不必说,又是一顿毒打,我被绑起来扔进了柴房,关十日禁闭。 妈妈轻描淡写道:你就耗着罢。 王兰仙真动怒了,却依然没有赶走我,这件事非常费解。 她有一个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好像名叫安饶,经常带着在身边。我向这个女孩子求情也没用。 第十天,直到柴门打开,安饶后面跟进来几个蒙面的、浑身穿着黑黢黢的男人,我心下一冷。 ………… 身上被倒了辣椒水,经历着难以启齿的轮番折磨,耳边还有各种各样的羞辱和哄笑声,什么也不愿再思考了。 我朝门外撕心裂肺地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男人们刚要靠近我,王兰仙便推门进来了。 “别想着作多余的事儿。教训一下她就行了,还要留着梳拢,捞一大笔呢。” 那些个龟爪好像啧了声,表情可惜地唯唯诺诺道“都按您吩咐的来”,随即被王兰仙叫走,嘻嘻笑着出了门领钱。 我试试翻了翻身,想穿上衣服。结果整个胳膊使不上劲,加上这些天毒打的伤,全叠在一起了,都淤青化脓了,上上下下痛到失去感觉,没一块好的肉,口里很渴,有血的腥气,还有点烧。 王兰仙很快扭着腰进来,冷冷看着我。她一伸手,我以为又要被打,出于求生本能躲了一下。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巴掌,原来是查看伤口。 她低下头抚摸我的伤口时,居然显出了一丝母亲的温柔,可能我已经痛到神智不清了。 王兰仙递过来一碗尚温的红汤,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叫妈妈。”和温情的口吻相反,她眼神里藏着随时会冷不防拧断我脖子的冷意。 “叫妈妈就给你喝。” “……妈妈。” 此时此地别无选择,留得青山在。况且我渴得受不了了,半推半就喝下了那汤。 “乖。从此以后,你在这的花名,就叫「石榴红」罢。” 昨天晚上之后,我正式放弃耍花招,不再逃了。安心在杏倚楼接客度日,乖一点,将来恐怕还能嫁个好人家——实有那么些破罐破摔之意。 有了我的杀鸡儆猴,外加几个也不听话的姑娘早被妈妈那套「狸猫套麻袋」的把式吓住,新来的个个全乖了。有个姑娘似我这般心气的,生生缢死在西边屋梁儿,妈妈听闻,默不作声一早叫人清理了尸首,现在也无痕迹了。 这时候不是很愿意哭,舔了舔嘴唇,真想回到小时候吃糖球的日子啊。 这是我第八回企图逃出杏倚楼——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放弃了,只安心等个好人家来赎身。 那天,躺在柴火房里,混身是伤的我,盯着漏雨的天花板,认真回忆了一下短暂的这些年。 乞讨、卖艺、进了烟花巷。 现在我被拐子绑了进来,卖出些银子,便栖身这里。他们数着银子眉开眼笑,对妈妈卑躬屈膝的,模样又好笑又惹人厌恶。 连过去学戏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后来的日子里,妈妈在毒打我后,有时会慈祥地摸着我的头,叹口气,用我看不明白的又爱又恨的眼神赞我道:你真不容易。而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娃娃,挠头懵懵懂懂听她说,怎会思考活着容不容易的问题? 我只是活着,不打算逃了。 于我而言,只要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现在待在杏倚楼,确实有吃有喝,何况以后若能成红牌,天天少不了富家子弟赠我金银绢钗,再也不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做了红牌,也终究为了出去。 妈妈把我安排在了一间高楼上景色很不错的屋内,我现在终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了。楼里熟悉的姑娘姊妹,还照旧叫我「小石榴」,和在三师傅那里一样。而王兰仙会叫我的艺名「石榴红」。 隔壁旁边住着一位叫做夏岩秋的女孩子,我叫她秋姐姐。妈妈让我对外说,自己年岁和她一样大就行了,这样,可以早些被王孙贵族看上,就能在编造出来的「豆蔻年华」里,早日迎来梳拢和选魁。 我都不知道自己年岁几何,十二还是十三,也无所谓了。 记得秋姐姐是乙酉年(1585年)生的吧,她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秋姐姐的琵琶和女红非常精湛,完全不像我那么笨手笨脚。在我之前尝试逃出去的时候,她默默地打掩护,也不拆穿,刚进这房间,还夜里来悄悄塞了一些膏药,让我去她那里随便拿什么衣服和首饰穿戴,别太委屈自己。 我对她十分感激。 大家都说秋姐姐不出两年就会当选花魁了,我也觉得会是她。 听说他们夏家是什么四阴门的人,王兰仙也是,想必她们这种人,一出生便会陷入各种家族纷争吧——不过,与我无关。 幸好,我不是什么阴门世家子弟,去他们的勾心斗角。 虽歇过一夜,也简单敷了点秋姐姐送的药,我还是偶尔会疼得在床上打滚儿。 外面又落起了冷冷的春雨,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色中远方的灯火先亮了几颗,随后,门廊的灯笼随后扑楞楞地全点起来了。 懒懒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幼时在三师傅那学戏的日子,悲从中来。自唱自念了几段儿,中间疼得龇牙咧嘴,我灵机一动摇头晃脑编诗,以缓解疼痛:“好雨知时节,当……”又觉剧痛,立刻改口接下去,“……屁事滚一边!”几个来回瞎改前人诗句,把自己逗乐了,一笑起来扯得伤口裂开渗血。 好想三师傅啊,罢罢罢,还是睡吧。 睡之前叨扰一下妈妈,我还是要必须有事没事惹她生气的,否则我自己岂不是亏了么。于是,使唤跑腿的伙计来,故意哼哼唧唧的嗷嗷乱叫,夸张描述了一番,说我痛得下不来床,不管我我会死。 跑腿的走了,很快,王兰仙沉着脸进来了,数落了我两句,看她不爽,我就十分开心。 ………… 半梦半醒间,门外有声作响。 闻得我的门被人推开,一股子药香沁透袭来——原是王兰仙叫了郎中来。隐隐约约听到她说着:“用最好的药,主要别影响早日上台,伤口感染到这里头老爷贵人,可晦气 。” 后头应答的是一个少年气的嗓音,清亮沉静,感觉年纪约莫比我小。 我听那小郎中推门进来,也不知是为转移疼痛还是久待无趣,忽然起了好玩的念头,打算吓吓这郎中,更重要的是顺便气一气王兰仙。 闭气装死属杂耍伎俩之一,以前哄骗人时我早熟悉,很有把握。我刚靠着床榻躺下来,准备憋气开始装死,没想到小郎中走路轻轻快快的,我愣神间这人已提着什么过来床边了!还没来得及玩儿把式呢。 小郎中把什么轻轻放在了地上。 我看来人的身影,似要去把桌上的灯芯挑亮。 天知道,我现在这幅样子一点儿也不想让人看,便道:“不要。” 小郎中停下要去挑灯的手,对我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不要亮的,你过来吧。” 我把头从纱幔里掏出来,余光望见青色道袍涌入眼帘——我呆住了,来人竟是位清秀的少女,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丰神俊朗,神情恬淡,整个人令我不知如何形容。 一股极其好闻的药香透过她的袖子飘来,像会渗入伤口自己疗伤似的,且并非单纯的药铺子味儿,它混有一种说不上来什么花草的芳气,干净清冽,春雪消融也不过如此,我脑筋忽然不太转得动。 很烦躁。 真要命,怎么会感觉早已见过这个人呢。 彼时就有所预感,将来此人的一切,于我,都会很不一般,我有点害怕,产生了某种会失去理智的恐慌感,我必须得离她远点儿。 只是,为什么一个女孩儿,要穿着男子的衣服,好生奇怪。 她在床边坐下,放下布包,开始整理东西。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 小郎中打量着我,后来又撇开目光淡淡道:“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那便麻烦你啦,小公子。” 我见她拿出包内的瓶瓶罐罐,感觉这人根本没在外出诊过,一片手忙脚乱地把包裹翻了个底朝天,挺有趣儿。 忽然,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退出三步远: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 “男、男女授受不亲。”她轻声补充。 我笑得躺回了床上。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不打算拆穿她: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小郎中不说话。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没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飞速解下了自己的发带,并且闭上双目,把眼睛缠得严严实实。 “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欣然答应了她。 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竟这么有趣,我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最快乐最放松的一刻,鼻子都该死地发酸了,赶紧趁着灯烛昏暗,擦了擦沁出来的泪花。 待蒙好了眼,小郎中好似舒了口气。她依旧不露声色,帮我解开衣服,开始上药,手脚倒十分麻利。 你是第一回来这、给我们这种人看病吧,问了一嘴小郎中,果然是。她原是不远处一个叫「杏安堂」的医馆里的人,今天经过楼门口,偶然被妈妈抓了来给我看伤。 也是可怜,找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小郎中给王兰仙那种“大老虎”收拾烂摊子,我告天告地告祖宗告菩萨,希望王兰仙短命。 她中途忽然支支吾吾的,因为有些伤口太靠里,我又动弹不得,可能需要自己上榻了才能方便给我涂药。 我笑了笑,怎么还在男女授受不亲啊,我眼神一向不好,但也知道这烛光如此暗,本来就是黑夜里的乌鸦——大黑对小黑谁也看不清呗,马上应允。 上药期间太无聊,又偷偷打量她一眼,烛光中,她红玉般的嘴唇禁闭着,认真细致地摸索着涂药包扎。 外面点点滴滴的雨声绵延不绝,伤口渐渐从疼变成了痒。 小郎中的肩上沾着两片打湿的杏花瓣,我手想举上来几次,但麻木得起不来,最终没有替她掸了去。 顺着道袍的摆看下床去,躺在地上的有两双鞋,整整齐齐。她的那双浮着一层蓝蒙蒙的雨气,我的那双是干蹦蹦的,另一只本来飞得老远,我想起之前拿着砸门出气的,好像被她一进门的时候,就顺手拾过来放好了。 不过,这小姑娘,怎这样多管闲事啊? 包扎完毕,伤口霎时间缓解了许多,我甚至感觉自己能下床了。 “小公子,辛苦你啰。” 我见她取下发带,朝我点点头:“不必谢。” 然后用那条发带给我裹上了腿,原来之前翻包裹,是因为发现包扎布不够啊。 “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我躺着冷哼道:“我倒也想。” “我是最近新来的,前两天从这里打算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没能出得去。”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小郎中顿了会儿,忽然道。 我估计她是看到了桌上那个团扇吧,约莫是之前的姑娘留在这间屋的。我昨日才来,都忘记收拾了,这屋子空空荡荡的,等我能下地走了,确实也得倒饬倒饬。 “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我回她道。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 来了,来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句。想什么来什么,唉!兴许世人都爱看什么悲欢离合,或什么足以贯穿终生的意难平,我偏偏是那种只喜爱大团圆的人吧。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 我爬起来拿过扇子回她。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对方很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的,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我非常得意,真的好久没合得来的人同我聊天了,心情真好啊。 外面传来伙计的敲门声。 “你该走了。”我有些小遗憾,不过无所谓啦,人生本来就是聚散无常。 小郎中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我忽然想起她把发带给我包扎用了,现在人还是披头散发的。 “等等。” 我忍着痛坐起来披上外衫,挣扎着勉强走过去: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看到小姑娘沉默了,我忽然想到秋姐姐那里肯定有不少簪子发带之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里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我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秋姐姐不在屋里,没人点灯,算了!看也看不清,一瘸一拐摸到妆匣那里,最后随手拿了一支。 回来自己房里,我看着小姑娘把衣裳理好头发簪好了。 拿了素不相识外头人家的东西,还是发带,我感觉有些愧疚,补充道: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我把小郎中送出门,借着门廊里暖暖的一排大雕花灯笼,此时,我们才看清彼此的面容。 雨已快停了,外面月亮像个饼,真把我看饿了。 我百无聊赖地躺回床上养着 。 今儿是丁酉年仲春,平平淡淡的一天。以后还要过着不是人的每一天。 耗吧,看他姑奶奶的命运还敢把我怎样! ………… 白长庚刚从杏倚楼回道观,就让背着药筐的司徒苑撞见了。 “师兄,仿佛头一回见你簪这样的簪子。” 司徒苑看着金灿灿的簪子,饶有兴趣。 这是一支雕刻华美繁复的凤簪,簪头上面,还点缀着一枚小小的火红色琉璃作为凤眼。 白家的用簪一向是贵重的錾银银制,也有玉制,或各色木制,形态皆十分简约清雅,偶有花纹雕饰,用以匹配他们的青色、月白色等等仙越的道人装扮。 即便看起来平平无奇,如此,一根白家的簪子若让平民不慎折毁了,十条命都抵不过来。 白家的贵是隐匿低调的,尤其是内门,几乎毫不张扬。 木相留之前在后山,白长庚说「中幻术」,她由于听成了「钟换树」而提到的古董钟,便是杏枝观门口的老座钟。外表也是平淡朴素,却实在珍稀异常的,只有遇节庆、祭祀、香典、医斗大会等大事才会用得上它。 白长庚本就一身青衣,头上那枚通体金色的凤簪怎么看怎么十分显眼。 她紧张得耳朵有些泛红,还好师妹司徒苑今天心不在焉,没注意到白长庚的异样。 “对了,你父亲他们正急着找你呢。教你去看着百年香,他们要行这个月的添香礼了。” 百年香是药儿娘赠给白家的,每个月都要添新的香粉进去,如此便可一直燃烧,岁岁年年不灭,方才为「百年香」。 还好,司徒苑对这个簪子没太在意,并未多问。毕竟,今年的司徒苑有些反常,想必不会去太关心小小的装饰之事。 今年,除去严肃知礼的那一面,司徒苑那小大人的面容上,总沾带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白长庚回房整理好药草包,并更过衣,收好凤簪,换回自己的发带,速速赶去祖父房中。 第12章 风云起 ————————————————————— 十二回 梦魇深安得双全法 风云变谁续百年香 ————————————————————— 白长庚从杏倚楼回来,更衣完毕便立刻前往祖父的房间。 这「百年香炉」,是一个青铜制成的大香炉,上面雕刻有上古珍奇异兽的花纹,最底部则镶嵌着一组兽骨,形似玄武环抱炉身;香炉里面常年燃着百味草木制成的神香,已近千载。这是当年隐世高人药儿娘,连同玉葫芦一起交与白家的宝物。 百年香不灭,则白家平安无虞,由玉葫芦挑选每一任的家主,保佑世世代代薪火相传。 白长庚踏进祖父房间的侧室,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叠叠的书架格间,绕进一个角落,踮起脚摸到最上层书架的某一格,挨册确认后,取下本书卷,再然后,捻出里面的干花书签,白长庚心中默念几句口令,随即,从书房的另一处地方传来吱呀的轻微响声——此时,从另一处书架那,已然弹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 白长庚快步走到那边书架,将锦缎盒子拿下来,这盒子打开后,俨然一册封面书着《柳浪传记》的话本,此时,白长庚按笔画去触摸封面上那个柳字右侧的偏旁「卯」,一笔一画将其描摹完毕后,稍作等待,整个书房的一面屏风画背后,墙面上一道可容纳二人进的暗门应动作而开启,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除去耳尖的人能辨出这一打开暗道的机关之声,四处安静得恐怖。这种设计,即便有人进了暗门,也能让书架与屏风后的暗门缝隙立即恢复得整整齐齐、毫无漏洞,显出一个人都没有来过的样子。 关于那锦盒里的《柳浪传记》,白长庚只知道这书是白家地宫道观暗门的密码,从来没有仔细翻阅看过内容,因为叔叔们早就多次说过,秦楼楚馆里的女人都是大老虎,她一向对这些风月话本熟视无睹。 此外,出于某种对怪异之物的敬畏之心,她也不在意为何一册普通的戏本会由锦盒装着,放在这么高的位置。 自打从杏倚楼给不认识的姑娘疗伤回来后,她更加确信烟花巷里真的有大老虎了。看着《柳浪传记》封面上的书生和美人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白长庚困惑又懵懂,她心道:妖魔鬼怪好歹是有形的,这种异兽着实骇人听闻,今日,居然我身在其中时,也完全感应不到它们。 也许是火候不到家吧,白长庚心想。她只愿发自内心认真精进修行,有朝一日,能真正“看见”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洪水猛兽,并与大老虎一较高下。 百年香炉就在暗门后面的房间里。步入甬道,摸索前进,经过两三段曲折的楼梯,再转眼,已是晃眼的大堂。 白长庚一进地宫道观便察觉到了异样。 小厮踉踉跄跄地跑过来,面色死黑,颤颤巍巍地小声告诉白长庚: “二少爷,百、百年香……灭了!” 白长庚一秒都不耽搁地快步走入大堂,地宫道观大堂里,香炉里没有冒出往常那般浓烈的气息——百年香果然灭了 ,惟有几缕残存的青烟。 百年香的得名,从不是说这个香不会灭,它一向需要每月有专人查看,打理香灰并添换新香,传闻中,百年香一旦没有及时续上,导致熄灭的话,整个白家乃至应天一带就会有大灾难。 百年香在过往曾经熄灭过两次。第一次灭后,杏花村一带发生洪涝,淹掉了沿岸的许多百姓与农田;另外一次灭后,应天出了巨大的蝗祸,导致百姓们那年都没有粮食吃,闹得苦不堪言。 白长庚脸色沉静,心中却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办。 此时外边已是入夜,天色更是黑黄阴沉极了,伴着几缕闪电划破夜空,翻滚的浓云压着地面,似乎要贴着杏枝观涌下来。 白玉楼在山脚下的杏安堂,刚忙好了繁杂事务,见天色突变,又有小厮在外面急急忙忙地找自己,心道不好,赶忙往山上奔去。 待他赶到地宫道观时,众当家已经都得知消息,全部到场了。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都知道百年香的传说,尤其是此时此刻,白长庚孤零零地站在一堆大人中间,勉强镇定下来,才按捺住巨大的恐惧而没有离开。 白玉楼掠过女儿身侧,看了一眼靠近门边的司徒礼,点点头,立刻进入大堂去,他走到香炉旁边查看情况,发现平日看香炉的两个小童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面色潮红。而周围的小道士们,有的还在呼呼大睡,白家家仆们正挨个把他们连骂带吼地喊醒。 「香篆派」的人一向负责每月的打理与添香,香篆派的蓝情大当家此刻也面色肃然,与白玉楼打过照面,她沉声道:“我进来时,已经这样了。” 白玉楼:“此事甚是蹊跷。” 司徒礼细细检查着两位小童的面孔,他们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神色平静安详,似是醉酒的样貌,探探了鼻息,已没了生机。司徒礼摇了摇头:“毒杀,已不必救了。” 其他小道士们醒来,果然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平日那样看着香,糊里糊涂地就晕过去了,像喝醉了似的感觉。 白玉楼脸色一黯,这手法好生熟悉!细想当年长庚抓周的时候…… 诸位当家的都心事重重,白玉楼才发现,连平时不怎来的老前辈——白双雁当家都在,他默默伫立在人群后方,白玉楼看见了前辈,神色稍显内疚,赶紧打招呼拱手作揖。 白双雁是「须臾派」大当家,名列四位白家老前辈「一鸿,二雁,三鱼,四龙」中的第二位。 也是先前在修学期间负责给孩子们考学的那位,大家都亲切地唤他“双雁师父”,由于他为人温和寡言,也不是很在意学子们犯懒、浑水摸鱼,比起白一鸿要纵容得多,遂大家都对他颇有好感。 白长庚之前被质疑,对司徒苑说的“师父明日要考药理”,这里便是在说双雁师父了。 此人平时存在感不甚强烈,人又沉默寡言,加上每逢清谈会、祭礼、大典等事务,几乎都在由「须臾派」二把手司徒礼掌事,所以总被忽略。 须臾派的弟子都私下悄悄谈论说,这个双雁前辈,除了偶尔讲点课,什么都不干,尸位素餐,真是个心大的甩手掌柜啊,竟使鸠占鹊巢,让司徒家的人抢了咱们白家的正位! 说回百年香这边。 白家人此刻都表面沉静,实则一个个心下乱丝无头的,早就慌了,毕竟白一鸿掌门不在道观内,竟然出了此等大乱子!白玉楼神色愈凛,立即下令师兄弟与家仆们护好白家周围。 白长庚去协助香篆派的蓝情等人,急急忙忙去点香,可不知是这夜晚的雨天太过阴湿,还是如何,这香竟然是反反复复地燃不着了。 “着了……着了!” “唉……” “着了!哎——” “……这下真着了。” “不行,又……” “继续点!” 十几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燃了又灭的百年香,白长庚他们已经满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司徒苑撑着伞,看见杏枝观内好多家仆沉着脸跑出来,把道观封锁了起来,也隐约听说了百年香的事,稍显惴惴不安,她现在不能进道观,只能同一些外家人在山顶观门那干等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香篆派新跟随来的两个小童努力护着百年香,扶住炉子,一边遮风,本就在地宫留看的那些小道士们,此时为将功补过更是开始助念诵经……终于,到第二十几次打火的时候,把香续上了。 众人放心,退开几步,白长庚长吁了一口气,按祖先规矩,在离香炉最近的那个位置拜了拜,而白玉楼与诸位当家的也朝着香炉深深叩了几个头。 所有人快步走出地宫道观,回到上面的道观里。 白玉楼一出来,就拧眉望着乌云散去的天空沉思。 待安抚完小辈与遣散各门派的家仆们,各门派的当家们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紧急清谈会。今儿这会的主要内容看官儿心下明了,暂且不提。 此外,值得一说的是,当家的们借题发挥,对白长庚说了好些夹枪带棒的话,从里到外种种抨击,说着什么百年香都灭了,是不祥的兆头,岂非暗示着将来的家主不贤明,根本无法承担起带领白家的重任等等。 白玉楼一言不发,大家面色凝重,七嘴八舌。 “玉楼,要不咱家还是换人吧。” “玉楼兄,你自己上也行啊,你家这位孩子……恕我直言,资历太过平庸了。”蓝情当家叹息。 原来由于祖父和爸爸的嘱托,白长庚甚少在他人面前卖弄,素来故意压低身份,隐藏自己的能力,为人处事均谦虚谨慎、毫不出彩、如履薄冰,甚至很多时候显得木讷愚笨,是为「潜龙勿用」。 先前她在后山的情形,属实是为搭救好友,情急之下,不得不逼得拿出真本事来了。 “就是啊,即便重新抓周选一个人也可以。” “我看司徒当家的女儿就不错……” “提议重新抓周!” “附议!” “附议!” ………… 清谈会在白玉楼的一句“等大当家的回来再说”中不欢而散。 清谈会结束之后,父母自然要询问白长庚在山下无故迷路那阵的事,还未待细问,外头却又传来了更不妙的急信: 白长庚的祖父,也就是内门大当家白一鸿,在鸣沙山附近的沙漠中采药失踪了。 根本没有余裕多加指责孩子,白家的命运已然处在了生死关头。 白长庚随父亲等内门一行人速速收拾行装,秘密到达敦煌鸣沙山那一带,寻找失踪的大当家白一鸿。 白长庚和父亲他们冒着漫天的黄沙,在沙漠腹地寻觅了三天三夜,骆驼都累死了好几匹,人渴得面黄肌瘦,仍未见半分祖父的影子。 白长庚和父亲弹尽粮绝,昏厥在流沙地里。昏死之前,白长庚仿佛瞧见了前面有大片的绿洲,又似是秦淮河畔杏倚楼附近的灯笼与戏台,还有杏枝观的门口的大片花林,自己的母亲刘心正在家翘首张望他们爷俩回来…… 绿洲里的刘心盛情邀请白长庚坐下,在这儿,母亲的穿着打扮,像是仕女画中美丽的仙子,身着彩霞衣裳,金光闪闪的,令白长庚觉得熟悉又陌生,不像母亲又像母亲。 她拉着白玉楼的手请丈夫喝下琼浆玉液,又一边热情地给白长庚夹菜,她为父女俩端来的食物都是人间见不到的珍馐美味,白长庚吃着吃着,不自觉有些怅然了。 从自己长大以来,他们三个人,许久都没有像这样悠闲地一块儿吃饭了。 “咯咯咯……” “咯咯咯……” “咯咯咯……” 白长庚父女俩感觉“刘心”的笑声有些怪异。 心中惆怅还未回过神,母亲笑问白长庚道: “珍儿,你出去这么久,舍得回来看娘了?” 一下子,女人的脸幻出一个诡谲的笑容,从嘴角开始上扬,发出咯咯咯的怪笑,直到笑得把脸皮都撕扯破了开来。 白长庚感觉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炸裂开了。 她在母亲撕裂开的脸孔里面,看到了白森森的细小骨头如何穿破皮肤,七窍如何汩汩地流出红色的液体,母亲的眼珠如何掉下来,如何伴着一滴一滴的鲜血,扑通两声便落在了刚刚盛着山珍海味的汤盆内,而自己,瞬间被母亲流着血的眼窟窿吸了进去! 又是漫无边际的昏睡。 醒来的白长庚走在大雨里,湿淋淋的不冬山后山,已是盛夏。 不冬山越往山顶去,花林越茂盛,何况四季温暖如春。若本就是杏花盛开的时节,山上的花儿便开得愈发繁茂热烈,此时,漫天雨气卷着花瓣打在泥地里,就像粉色的阵阵漩涡。 她背着药筐沿着山路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走。 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好听动人的曲儿声,就像话本里形容的那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起来词儿像正值青春的闺中姑娘,姑娘诉说着自己凄惨的身世。 白长庚听得入神,拨开半人高的草木,往曲儿的来处走过去了,她完全失去了全部思考,只是沉浸在这段戏文诉说的故事中。 待走到能看到戏台的时候,前面的人影却越来越模糊了,那个人就宛如白长庚童年看到的那片火烧云,孩子们和她追着那片云彩徐徐奔跑,云却永远挂在天边,触摸不到,接近不得。 戏台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焉,知,台。” 戏台两侧的对联上书: “画外焉知真假处, 书中无可奈何天。” 白长庚想念出来,却发现嗓子已然火辣辣地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好多沙子堵在了嗓眼儿,沙粒还在往身体里不停灌注着,整个人只能直直地盯着前面,口空张着,急得眼泪就要涌出来。 这时候,台上的红衣戏子转过了头儿来,白长庚看她似乎远远地笑了,心中油然而生几丝近乎得到呼应一般的满足;那美人却忽然神色变得似喜似悲,她兀自定定地抓破胸口,从中掏出了一枚硕大的、血淋淋的石榴。 白长庚这边的心也似乎跟着猛地一痛。 自那石榴拿出来之后,红衣美人肉眼可见地开始变老,皮肤慢慢失去了水分似的干瘪发皱,她仍在一边低声浅唱着什么,一边用尖尖红红的手指甲,细细挑着剥开石榴,并把石榴籽一颗颗地放在旁边。 待剥完了,戏子把每颗石榴籽捏在手心里搓,每搓完一颗,那石榴籽就变成一张黄色的纸钱,有时候是红色的纸钱,还有时候是绿色的纸钱……不多时,她的旁边就堆起来高高的一堆彩色的纸钱。 红衣美人开始微笑,她坐在戏台边沿,双脚时而打着谱子,时而幽幽地吟唱着,一边叠着刚刚的纸钱,边糊着纸扎,她手里平平整整的纸钱,如蝴蝶般上下翻飞,很快便变作了一堆儿圆形方孔的纸质铜钱。 白长庚自开始看见石榴籽变成纸钱的那一刻起,就感觉眼皮子在打架,越来越睁不开、越来越困倦了,她努力保持不睡着,心里澄镜似的去知晓、去记住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迷迷瞪瞪等待着,看着已经完全百岁老人模样的红衣戏子扎完了纸,想着:这位素不相识的花旦姐姐,怎么变老得这么快,做纸扎这么久,她会不会累呢? 白长庚丢下了背后的药筐子,缓缓站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在旁边的树枝上摘下一朵杏花。 她走到戏台下,举起了花儿,想递给台上的红衣美人。 骤雨越下越大,直到暴雨如注,打湿了戏台与白长庚与她手中的杏花。 而红衣戏子在高高的台上坐着,双腿已经从戏台边沿收回,她浑身上下并未沾到一点儿雨,亦没有伸手接花。 这时,她朝下边的白长庚美艳地一笑,开始拔自己的白头发,她用根根发丝,把做好的钱币们捆扎在一块,一晃眼,再定睛一看,那些纸钱已然串出了一把宝剑的形状。 白长庚看着上面的红衣美人吻了一下剑格,便把做好的纸钱剑放下了。 而自己像受到了某种诱惑,手上的杏花落在了地上,她恍惚地慢慢走到戏台边,一步步踏上了戏台。 睁眼清醒过来时,她已经手中拿着剑,捅进了红衣美人的心脏,纸钱剑慢慢地被鲜血染红了…… ………… 等白长庚真正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家中。 仆人侍候在两侧喂药,她动了动身子,只感觉头痛欲裂,身体发软口干舌燥的,约莫是发着高烧。 她心里压抑得慌,总感觉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夹杂着噩梦,夹杂着重要的事。为什么每每梦到戏台,都会完全记不清楚梦境内容,而且心中如此难受呢? 父亲白玉楼也在自己身旁躺着,祖父本来一脸忧心,在房间里踱着步,见他俩醒了,先是长舒口气,随即满面怒容地看着他们,骂骂咧咧训斥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 “我们白家是道医世家,何况你们还是内门出身的,小时候便算了,长大了还这样。” 白一鸿说教了半天,从百年香之事,骂到白玉楼心性不成熟罔顾家中安危;从两人贸然去找他,骂到身为内门中人缺乏冷静思虑;从居然完全意识不到在鸣沙山被鬼迷了,骂到最后还要由自己差点儿殒命把他俩救出来。 白玉楼一脸愧疚,低着头默默挨父亲的批。 白长庚想:噢,原来又是鬼啊。 她还在无精打采地胡思乱想着,想破了头也回忆不起来之前的梦境,且感觉被祖父硬生生打断,心里乱糟糟地烦。 「可以千杯不醉,万幻破除。」白长庚迷迷糊糊想起一句话,原来祖父救她回来的时候,已让白长庚吞下了之前那个山潭妖的泥丸子,算是勉强从绿洲的幻境里出来,保住了性命。 “长庚,你在听吗。”祖父转头厉声道。 “我上一句说的是何事?” 还好白长庚模糊中听到了。 “您教我再去一趟鸣沙山,将您这次没能带出来的宝物取回。” 方才祖父还在责备他们要自己舍身去救,否则就能取出那地方的什么宝贝了,这次就差一点点。 所以,白一鸿要罚白长庚再去一轮,弥补过失,以及因百年香熄灭之事,需要对白家众人来一个下马威,堵住悠悠众口。 白玉楼担心女儿,思前想后的,刚想对父亲提议自己也要跟着去,就撞见白一鸿吹胡子瞪眼的,他马上缄了口。 他想,父亲白一鸿十分谨慎,他让长庚去应当是有自己的定夺罢。 白长庚下山开始收拾行装,在杏安堂门口恰遇上了木相留,木相留刚要上山看她。 “姐姐,许久不见了!”二人打过照面。 木相留十分惊喜,这下好了,自己不必上山了,一想到上去会见着白家的先生,她就会不自觉地脑仁儿疼。 木相留这次还带来了新的伙伴,一个名叫凉曜的姑娘。 说起木相留和这位凉曜的初遇,可真是不打不相识。 —————————————— —————————————— 凉曜本是江南打行出身,自小不记得自己身世,只跟着师傅们习武长大,平时也做一些荣行(偷盗)的行径。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刚结束了在不冬山上的修习,回京师前的最后几日,木相留像出了马圈的马儿,总算脱出“牢笼”开始撒欢了。 上学堂时期,木相留都会住在归心客栈最奢侈的套房内,不像别的学子均摊铜钱挤茅屋客栈,或贪图方便住山上杏枝观的小通铺。每当她上下学堂,都是仆人用马轿上下山接送的,父亲木凌云偶尔来应天府走差,也会下榻归心客栈,好看顾女儿学业。 此时终于是解脱了! 她整日快活,不仅和父亲嚣张地发信说“我再多玩几天回去,不上学堂的感觉真好”,为了怕挨打,还附赠寄了几大坛六瓣杏花酒和特产腌鸭肉回去。 于是,木相留便和几个家仆与友人花天酒地,四处潇洒游荡,纵马长街。 这里得提一嘴,说是花天酒地,实际上,木相留闻到酒味儿避之不及,她是滴酒不沾的。在外面只喝茶汤与饮子,像凉米浆、荔枝膏、杏酥饮、卤梅水、姜蜜水、紫苏饮、杨梅煎、绿豆水、椰水、甘蔗饮、香薷饮等。 木相留小时候,曾经被大人用筷子点着尝了一滴酒,然后她便昏睡过去了。这件事,还在自己家的将门世家那片,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等磨磨蹭蹭到回京城的最后一日,木相留在杏花村的集市闲逛,被货郎担子吸引了,逛着逛着,忽然间荷包忽然不翼而飞。 这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被偷了! 木相留气急败坏,在大街上骑马一路寻觅,直把行人都惊得让出一条道儿来,村镇儿本不大,大家都知道是顺天府上的木家千金,无人敢阻拦,只是好奇地探头观望。 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眼见一个小乞丐神色一丝仓皇,怀中露出了熟悉的荷包一角,木相留骑着马追,硬生生把人逼到了死胡同的墙根。 木相留想了一番,跳下马,让几个家仆牵走,自己一人走过去。 “小乞丐,还我荷包。” 哪知这小乞丐手脚伶俐,人还很倔,硬不肯将荷包还与木相留,二人不得不对打起来,一时半会儿,木相留竟无法制服对方。 木相留眼睛里冒火:“你到底还不还?不还的话,本姑娘就打断你的狗腿!” 木家家仆在不远处张望着,一脚进一脚出愣是不敢进巷口,想协助自家小姐将小乞丐擒拿住,木相留笑道:“可别,你们别插手,我来兴致了,与她过两招!” 那女孩儿瞄了一眼木相留,又瞧了瞧周围。一瞬间飞身两脚,攀上了旁边的矮墙,一溜烟爬上去,沿着墙顶噌噌几下跑得无影无踪。 木相留无奈跟上道:“姑娘,没想到你也是个练家子!很厉害。也好,我们换个地方吧,毕竟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万一让人看见,传出去可不好!” 女孩儿不敢回头,只是一直在矮墙顶上跑,木相留继续追赶不休。 在墙头上追来追去,又交手了好几轮,小乞丐终于体力不支,被木相留一把反拧胳膊摁在地上。 “抓到你啦。”木相留得意地笑了,从小乞丐身上摸到荷包,别回自己身上。 木相留坐在草垛子上,翘起二郎腿,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叫什么,我看你似有难言之隐,不像普通的叫花子。说出个所以然来,本姑娘放你一条生路。” 那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她的两只眼睛像小豹子似的紧盯着木相留,充满了不甘心。 问了几次都倔强地不答话,木相留见状,也不逼问了,她飞身上马,溜了几圈。 最后朝她走去。 木相留笑着从马背上伸出手:“你想知道真正的打手是什么样的么?” “跟我走,给你讨个营生做,总好过风餐露宿。” 女孩沉默了许久。 “……我,我叫凉曜。”她最后伸手道。 木相留骑马带着凉曜,去路边酒馆点上了一大盆鲜美的老母鸡汤,凉曜目瞪口呆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汤,以及从未见过的美味饭菜,铺了一整桌,眼神整个都亮晶晶的了。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会噎死的。” 最后,木相留注意到凉曜望向隔壁桌的大白馒头,好像咽了咽口水,看着女孩儿眼都看直了,木相留便又加了一道堆成小山一样的馒头,凉曜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 ………… 白长庚听完木相留说着,也是感慨,朝凉曜点了点头,凉曜亦回礼。 随后,她问友人是否愿意陪自己去一趟敦煌的鸣沙山,自己在那儿有东西要取。 木相留:“得嘞,你说去哪就去哪!” 凉曜忙接话道:“相留小姐,请让我一同跟随,好保护小姐。” “当然啰,你当然得跟我去!” 收拾好了,她们打算在山下用饭,用完饭立刻快马加鞭离开应天,赶向敦煌。 此时,司徒苑背着药包从山门那下来了,木相留远远地看见,朝她呼喊。 “白师兄,木妹妹。”司徒苑作揖,她早留意到了木相留身旁的侍女,面貌虽未褪去稚气,却显出凌厉圆满的模样。 凉曜也打量着司徒苑。 “这位是……?”司徒苑问道。 “嗨,快来认识一下,我的新贴身侍卫。”木相留得意。 凉曜与司徒苑也友好地打了照面。 木相留问:“对了,我之前送你的那小猫养得如何?” 司徒苑微微一笑:“它很好,白白胖胖的。” “那太好啦~!” 几人叙着旧,白长庚问司徒苑要不要一同前去敦煌鸣沙山,司徒苑说自己受人之托,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他们同往了。 孩子们匆匆聚了一回,吃过了饭,双方彼此分散作别。 第13章 鸣沙山 ———————————————————— 十三回 血流沙漏尽前尘事 小道士堪堪局中人 ———————————————————— 半月多后,白长庚一行人来到敦煌城时,已是晚上了。 这西域一带乃至敦煌城的夜景都非常漂亮,灯红酒绿,街道繁华,人声鼎沸,虽不如江南与中原、京城等地铺天盖地的人头,却也无比热闹非凡,百姓度日十分安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并不似记载中那般荒凉寂寞。 遥想当年,西域有三十六国乃至周边一片小国,如今是否都已掩埋在风沙之下、再无痕迹,还是在隐秘的历史中悄悄地伫立着文明的丰碑,不为人所知呢? “姐姐,这就是敦煌了吧?”木相留特别兴奋地四处张望,每个小摊子都恨不得经过一下,看她表情想去买十个馕,再包个五十两哈密瓜、大枣和葡萄带走。 白长庚点头。 白长庚在与凉曜简短地聊天,一路上,她们也已彼此熟悉了,在颠簸的马车上,三人约定好此行若能平安归来,便义结金兰。白长庚十分感念凉曜愿意陪同、并为自己隐瞒女子身份之事,如此,这一路便无需男装打扮,一身女侠装束下,更无人认识自己了,倒也轻松畅快。 “为保护重要之人、行大义之事,编造谎言隐匿起来,未必是坏事。”凉曜说。 木相留过来打断她俩道:“姐姐,我从路边的小贩那儿打听了。他们说,敦煌这块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叫做仙子洞,那里面啊!果不其然,就如同你祖父所说,有很多珍贵的药材呢!还有——” “好。”白长庚示意她小声些。 凉曜意识到,自家大小姐表面上在赏玩夜游,实则竟是探听消息,目光中愈发对木相留增添了几分尊敬。 白长庚依旧着青色道袍,只是袖口与皂靴上方扎的下裤作劲装式样,已配合了些女子装饰,改了一道秀丽的游侠发髻,着面纱;木相留穿着孔雀纹样的绿色曳撒套装,英姿飒爽;而凉曜身着黑金双色的便衣,扎棕褐色腰带和同色发带。 三人此番都是江湖侠客的模样。 自从出了江南一带,距江湖百家的眼线与世家贵族山高路远,所以便可大胆行事,加上边远地带,人生地不熟的,到后来,一路上根本没人认出来她们,便愈发放松起来。 木相留则早已掐着点给家人发了伪信,诉说自己在江南一带玩得多么畅快云云,虽然肯定瞒不了多久——没事,到时候白玉楼会想办法收场。 白长庚也按时定期发了信,汇报在敦煌的一路情况,好让自己家的人放心。 凉曜先不提,相留与长庚虽年幼,此番却因早早涉及家族事务,身在世家宅门,心性成熟,尤其是长庚,身量高挑,在外稍加打扮,加之身着大人服饰,竟有了翩翩青年的味道,不太看得出少年的气息了。 “姐姐,你回归女子的打扮真是好看。”木相留满眼放光地夸,凉曜也跟着笑了。 这些天的旅途,白长庚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人生自在。 三人无事,在敦煌城内转悠,由于路上干粮耗得差不多,便简单备了一些水与方便携带的吃食,预备次日就进鸣沙山找仙子洞。 凉曜对木相留道:“小姐,我们进沙漠以后,一定万事小心。今晚好好歇息。” “知道啦知道啦!”木相留嘟嘴应道,她很不喜欢别人管她,“这下可好了,来了个凉曜,不出一两年,我就等于又多出半个爹娘了。” 凉曜无奈地摇摇头,依旧跟在木相留身边。 三人回客栈的路上,刚走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忽然,从旁边窜出一队人,转瞬将她们团团围住。 凉曜冷冷地望着对面一脸得意之色的男子,道:“原来是你。” “木玦。你怎么在这?”木相留惊道,下意识就把白长庚挡在身后,要知道白长庚现在是女子的装扮呢,倒其实不用躲藏。 而白长庚看到来人之前,也早已戴上了面纱。 “大小姐。”木玦彬彬有礼地向木相留致意,他并没注意白长庚,只当是什么普通的小跟班。 随即转而轻蔑的望着凉曜:“凉曜,好久不见啊!” 木相留心下百转千回,坏了坏了,百密一疏,忘了还有这茬,怎么碰上了父亲在西北的镖局队伍!这番肯定得是要抓自己回去交差了。 这位木玦,与凉曜之前在府里相见的时候,就似乎不太合得来。 木相留的父亲本就不太喜爱木玦,他只是木家一个家仆的孩子,却是相当优秀的打手,很多木家人觉得他适合去六扇门。他自小苦练功夫,擅长刀枪骑射,只为能去六扇门任职,让光宗耀祖的那天早日来临;这凉曜一来,木玦的期待便成了梦幻泡影,自从女儿木相留带回了新人,每日软磨硬泡,木家当家的自然会爱屋及乌,给予凉曜的赏识偏爱会更多一些。 凉曜将来会被安排进六扇门,一边做木相留的贴身侍卫。 天知道他有多记恨凉曜的凭空而出,抢去了自己本来的金饭碗。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会转而被发配到这荒凉的边疆送镖。 木相留紧张地望向凉曜,只见凉曜眼眸冰寒,一股慑人的气势从她身体中散发出来,和木玦彼此之间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都和爹爹说了,我嘛……是游玩,很快就回去。”木相留一边打圆场,一边使眼色给凉曜。 “您不是去应天了么,怎的转眼就在敦煌城了?” 木相留懊悔不迭,都是自己太过招摇,出门逛大街都懒怠乔装,这样也不至于被自家人认出来了! “相留小姐,我也是奉老爷的命在此地送镖,也根本没想到会碰上您。既碰上了,那就没办法了。” 木玦把「根本没想到」几个字悠悠地拖长,故作苦恼地望着木相留: “小姐,您不会让我难办的吧?” 电光火石间,他打了个手势,身后便齐刷刷多了一批布衣打扮的人,这都是木家镖局里头培养的人,平日和百姓无异,混迹在人群中,关键时刻都能以一当十。 木家是将门没错,自然势力广泛遍布,从朝廷至各地镖局、盐茶商贩到武林中人,凡身手绝佳者,许多几乎都是木家的人。 木相留一把拉住凉曜,心虚道:“别硬来,我们还是快溜吧,这么多人要抓咱们,万一被抓回去见爹爹,我的皮肉可怎么办哪?” 凉曜闻言开始犹豫。 白长庚自始至终静默无语。 木相留此刻束手无策,三人低声商量片刻,走为上策! “跑!” 随着凉曜低喝一声,三人一同往巷子外面狂奔而去。 “追!” 三人刚跑出巷子,后面便传来木家镖局人们的声音,他们轻功了得,以足尖点地,几乎无声无息,白长庚则沉静地辨别方才逛夜市的路线,故意绕着要么人极多,要么黑灯瞎火的地方去跑,她们仗着身量较小动作灵敏,把那些个镖局的大人追得是苦不堪言,还连声对被撞翻摊子的商贩们道歉。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左拐右弯,好半天后,总算完全甩掉了木家镖局的人。 木相留跑得气喘吁吁,边哈哈大笑,她很少见到自家人这么狼狈的场景,要知道他们木家人出去都是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看到这番景象,她并没有责怪白长庚,只觉得十分好玩儿,算是给自己的屁股小小报了仇。 解气! 三人商量着也别回客栈了,能逃脱已是万幸,幸好盘缠与刚买的水粮都在身上,便决定连夜进入沙漠,再做打算。 ………… 话不多说,边避着沙尘暴边骑着骆驼前行了几日,三人总算进了鸣沙山腹地一带。 此地怪石嶙峋,风蚀出的沙岩有的像飞禽,有的像走兽,有的像美人,有的像刀剑,还有的像白长庚家中的盆景。 木相留十分惊奇,这沙地的风声中,总混合着丝竹之声,似琵琶,似长笛,似天籁,有时又似狼嚎,似怨女哭诉,似婴孩啼哭,十分奇异。 凉曜道:“这鸣沙山不止如此呢,据说有一处沙地,上有十几处自生的清泉,且黄沙不会掩埋它们,若是旅人攀越上沙山,很多沙滑落下去,然第二日,山上的沙会恢复到同来人前一模一样;有时候还会有海市蜃楼出现。” 木相留啧啧称奇,缠着凉曜讲沙漠的奇闻逸事。 白长庚在旁边边听边想,这凉曜未读诗书,竟如此博闻强识,也是奇了。 后面的路骆驼不好走了,三人徒步前进。 攀上一座高高的沙峰,立即被眼前广袤的、白雪一般的沙地吸引了去。 “你们看哪,好多星星!” 木相留伸手指向天空蹦跳起来,此时抬头,果然星汉灿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凉曜赞道。 白长庚仰头凝视星空,想着沧海桑田的事情,或许千万年前,沙漠这里也曾是汪洋大海吧。 忽然,白长庚发现身旁少了一个人,木相留悄无声息地,连包裹带人直接蒸发了。 “相留呢?” 凉曜四下张望:“我也不知——” 最后的“道”字还没吐出来,白长庚便看着凉曜脚下一陷,整个人便被沙地「生吞」了进去! 一个大活人从有到无不过在刹那间,凉曜连挣扎都没有挣扎的余地。 白长庚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好好的两个人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生死未卜。 好像是上次遇到的魔鬼流沙? 她往前试着探出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 ………… “咳咳咳,咳咳……” 白长庚掉下来后,紧捂着口鼻一路滑行,感觉浑身都是沙子,直到摸着了地面。她发觉身下是硬邦邦的沙漠岩壁,看来福大命大,不是魔鬼流沙,而且刚刚他们误闯的这片流沙地不是很深,下面还有条明显有人走过的密道。 一看旁边不远处几丈的木相留和凉曜还在咳嗽,二人也刚刚缓过来的样子,都在拍去身上的沙土,她俩见自己也下来了,一时之间,三人无话可说,只能大眼瞪小眼以示平安。 待呛人的沙尘落定,她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眼前的墙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干尸,壁上隔着一段路,便有盏灯火隐隐约约燃着,灯台内盛满清液,发出香气诡异的油脂味儿。 干尸们直挺挺列出了两排,除去人,还有马匹的残骸,以及一些陶器瓦罐类的东西也间或镶嵌其中。这些人里,男女老少不一而足,甚至仔细看去,有的干尸肚皮里还模糊地映着小孩子的轮廓,仿佛所有人都是刚死去一般,人们面容纹路清晰,只是失去了水分和肌肉,整具骷髅都糊着深褐色的沙。 所有人都看着一个方向,他们的表情凝固着莫大的恐惧,而他们所看着的前方道路,曲曲折折地往昏暗处延伸着,尽头是一片黑暗。 白长庚心中涌出后知后觉的恐怖。 她想起上回在鸣沙山被祖父搭救那次,似乎也是让流沙呛住了口鼻,但和现在不同的是,那是迷惑心神的流沙,此地是平常的流沙。 不,在沙漠下面,出现这种积尸洞,能说是平常么? 按这一路延伸的景况算,此处积尸洞中的尸骨,数百具估计都打不住,他们想要从百具骷髅中找到所谓的出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只有一条路了,她们必须往尸骨们眼神指引的那个口走才行。 “姐姐,小姐,我去探路,你们就在这个灯台处等我。”凉曜对二人道。 “有蛇。”二人刚要应答,白长庚眼尖,一把抽出背后的剑替木相留斩去了不速之客。 木相留浑身战栗,赶忙躲在凉曜身后,凉曜也看到了近旁的古董瓶中爬出两条粉红的毒蛇,正在边吐信子边朝她们过来。 木相留缓过神,抽出了她身侧的弓箭。 白长庚在几步远处,刚要令友人静默不要行动,凉曜便一脚踢翻了自己旁边的毒蛇,木相留也瞬间以箭射穿了另一条。 毒蛇身体受伤之后,它们的绿色血液立刻喷溅在尸洞的石壁上,顿时,石壁发生异变。 石壁上沿着骷髅的缝隙,把血慢慢吸了上去,出现了许多诡异的纹理,那些形成的纹理就像是奇特的图腾似的,有些骇人,同时,整个洞内伴有咕噜咕噜的轻微吞咽之声,三人觉得头皮发麻。 会吃人的尸洞。 忽然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图腾也消失了。 “噤声。别吵醒瓶罐里睡着的蛇。” “我们谨慎前行。” 白长庚压低嗓音对二人说完,开始试探着朝石壁深处走去。 三人保持警惕的姿态,背靠着背,每一人朝着一个方向,保证四面八方有异样都能察觉得到。 他们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顶部也时不时藏有一些诡异的干尸,面孔煞是骇人。 此时,木相留前方正对通道深处,那儿飘过一个漂亮的女人,转瞬又消失了,女人似乎没有脚。 “是我刚刚眼花了么?”木相留揉揉眼睛道。 “没。”白长庚方才侧身,也注意到了。 “啊,这洞里如此可怕,又是骨架子又是蛇又是西域女鬼的,那会不会再有其他怪物啊?”木相留叫苦不迭,她有点儿想回江南吃美味的糕点了。 凉曜伸出食指,示意相留噤声。 她们继续顺着油灯的方向摸索着,朝尸体们望着的深处一路走过去,越是贴近石壁,白长庚就愈加觉得这石壁古怪。 细听,紧贴,感知,它们好像在有规律地往复起伏。 呼吸? 突然,石壁上传出刺耳的怪声,整个空间似乎都在痉挛,产生了一阵阵的战栗与扭曲。 所有的灯呼啦啦都灭了。 三人吓了一跳,但还是稳住脚下重心,摸住岩壁,停顿了一阵,并没有放弃继续走过去。黑暗中,忽然,她们撞上了近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啊!”木相留吓得大喊。 那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三人的后背围成的圈中,周围乌漆麻黑,只有两只眼睛看得见,她黑色的瞳仁大得可怖。 女人正歪头笑着看她们。 凉曜和白长庚根本不敢停留,赶紧拉住木相留离开。 “不能硬打,万一她的血也会引发异常就糟了。”凉曜很担心引发之前墙上的那种诡异的图腾,或者导致群蛇苏醒。 “好……快走吧快走,她要追过来了。”木相留紧闭双眼,人快哭了。 她们发现前面的路居然走向开始往上了,有些要回到地面的样子,便沿着墙壁马不停蹄爬了上去,洞壁有些滑,她们爬了半天,然后前面有一段是继续往下爬,再是往左,又来往右,三人跑了好远一段距离,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跟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好险啊!” “这个尸洞好生诡异,这段路的洞壁变得黏黏的,手也有点儿麻,我们越往前越要注意。”凉曜看着手道。 接着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三人开始觉得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觉,而且意识到老是卡在同一段路。 “迷路了?”木相留话音未落,前面传来小孩子的笑声。 接着一个小女孩的鬼魂跑到了他们的身边,一直盯着白长庚手中的包袱。 \\\"嘻嘻嘻嘻……”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轻轻笑着,笑得人心惊胆颤。 木相留和凉曜看不见这个小女孩,只隐约听见笑声,感觉身体凉飕飕的。 小女孩儿饿了,她拉扯着白长庚的衣摆,眼睛盯着白长庚。 黑暗中,白长庚赶快让木相留她俩闭眼,背好东西,什么都别管,一直往前走。二人赶紧护好自己,完全照白长庚说的做。 她见二人往前走了一段,蹲下身,从包袱里掏出了几个馕和市集上淘来的七彩珠子给小女孩儿。 “别闹了。”白长庚柔声细语,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 小女孩儿啃着馕,心满意足地消失了。 她交给了白长庚三根草叶似的物什,白长庚立刻吞下一根,转身跟上好友们。 就这样,三人一直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尸洞。 眼前一片光明。 “呼......呼哈……”三人见眼前热带雨林的景象,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沙漠腹地底下有一片如此巨大的绿洲。 未曾想他们从积尸洞里出来后,竟然看到一片绿洲,真可谓是地狱到天堂。 “吃、吃人沙洞……后、后会无期。”木相留回头摆摆手,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引得凉曜去看。 凉曜和木相留十分惊叹。 回头一看,她们竟然从一条巨蟒的口中爬出来了! 白长庚摸了摸这条巨蛇的外皮,看来这条巨蟒死去多年,已变作化石了。 她让好友们赶快吞下刚才小女孩儿给的草叶,二人不明所以。 “方才洞壁上有很多腐蚀与麻痹的消化液,此草可解。” 二人恍然大悟。 白长庚转身望向下面莽莽苍苍的森林:“祖父说过,这世上有许多秘境不为人知,此景我也是第一回见。” “听说过去的鸣沙山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今儿可真的是信了。”凉曜补充道。 许多颜色各异的花草树木在这里肆意地生长着,远不及红橙黄绿青蓝紫等色彩可以形容,高大的古树上开着硕大的花朵,花朵儿上寄生着野蘑菇,蘑菇上攀爬着许多不知名的细小藤蔓。所有的植物都相依相偎而生存着。 巨大的蝴蝶和飞来飞去的蜻蜓与甲虫,点缀在这片色彩斑斓之中。 木相留把双臂张开形容道:“可惜了,这——么大的蘑菇!司徒苑在的话,就能问她好不好烧汤吃了。” 白长庚看了一眼她说的蘑菇:“这个不能吃,吃下去你会笑上一个时辰。” 木相留扁扁嘴。 凉曜:“小姐想吃的话,回去再吃。” 更远的绿洲田野上,还有许多动物在奔跑嬉戏,粗看过去就是膘肥体壮的牛羊与马匹,更兼水草丰茂,鸥鹭齐飞。这里的飞禽走兽也似乎都比外边的体形更大。 白长庚:“我们稍作休息,再去寻仙子洞。” “嗯!” “好。” 三人吃过干粮,在草地上轮流眯眼躺了躺,便继续往前走。 “哇,那边好美哦!”木相留指着远方的山峰道。 这山巅之上,有一座壮丽巍峨的建筑物,高耸入云,宛如仙宫一般,似乎还泛着隐隐的五色光晕。 “是啊!那座山峰如此崎丽,建筑也美轮美奂,难不成是仙子洞的入口么?”凉曜疑惑道。 “嗯,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木相留兴致勃勃。 “走吧。” 不多时,走着走着,转瞬就到了夜晚,三人来到了山顶之上。 “这天色,怎么会这样?” 白长庚向二人解释道,像此类隐秘之处,时间流逝比不得平常的居住之所,自然会有快有慢,所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也是真的。之前在后山那儿,她们出了山潭妖的幻境,已然是次日的丑时,也是由于类似原因。 三人站在宫殿门口,仰头去看上边的匾额。 “仙,子,洞!” “这是真实存在的洞穴,而且竟还是一座仙殿,我们真是太幸运了,赚大了!这么容易就能找着它!” 木相留激动不已,赶忙冲过去,敲响仙殿的大门,却发现,大门根本没有上锁,轻易就能推开! 二人提醒她不要莽撞,越是门户敞亮的地方,越可能暗地里禁制重重。 三人进入仙子洞。 这里面迎面而来便是一个巨大的宝厅,此地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贵药材,比起白家的中药柜,此处的药柜可以说令人惊叹、望而生畏了,就像当今的图书馆似的,密密麻麻,药材的格子一直连缀接到了大殿的顶端,是更别说,地上堆满了的各种珍奇古董了。 木相留和白长庚三人,看得眼花缭乱。 木相留赶紧取出一瓶灵丹,问道:“你们看,这些东西,能够卖钱么?” 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些东西可以换成银两,但是这换来的钱,就只能用一次了。” “一次......”木相留喃喃道,脑海里琢磨着这古怪的话语。 “对啊,一次就够了,如果不够,你们再来找我。”诡异的声音继续道。 说完,她们三背后的殿门忽然自己关上了。 再追问已是寂静无声。 “他不回应了。现在怎么办?”木相留问道。 “找出口。”凉曜的语气中充满担忧。 “好,这个地方很危险,我们赶快!”木相留说。 白长庚观察着四周,墙壁在黏黏糊糊地蠕动着。难不成这儿也是什么怪异之物的肚内么? 她观察了一会儿,赶紧蹲下身,摁着墙壁的每一角,边往里探寻,很快地,墙壁在往内侧凹陷,并飞速颤动,伴随着唉声叹息,白长庚发现对面终于露出了一处新的空间,缝中依稀能瞥见一个圆形的巨大石台,石台上放着什么,周围有好些断裂的石柱倒在地上。 这个缝口的周围忽然露出了好多锋利的牙齿和几十只眼睛。 “只有一次机会,快进来吧~”这张怪嘴慢悠悠说道。 白长庚招呼好友,自己则立即抓紧牙齿未露的间隙,侧身从口中爬了进去,然后将长长的石柱挪动到洞口卡住「牙齿」,好让木相留与凉曜进来,她们赶紧跟着钻进了缝中,随后,石柱立刻被牙齿碾碎了。 进了洞口之后,一股阴风袭来。 木相留感受到凉意,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凉曜赶紧将自己外衫披在木相留身上,白长庚拿出火折子点燃,在地面上画了道符,照亮了这里小小的一片空间。 木相留回头看,背后已是坚实的墙壁,她奇道:“刚刚那张嘴是什么东西?” 白长庚作噤声状,木相留立刻住口。 有些无法理解的怪异之物,普通人看到了,千万要睁只眼闭只眼,装没看见、装不认识,并且坚信世上没有鬼神,这才是最明智的生存之道。 石台上,俨然一个巨大的棺椁,上面刻画着复杂繁琐的图案,连木相留都看出来似是西域的风情与文字,而且还镶嵌着许多染成金色的人骨碎片。 “棺材,我们进别人祖坟了?”木相留惊讶小声对好友道。 凉曜则借着光亮,绕着棺椁旁边,细细摸索了几圈。 “咔嚓咔嚓……” 还未等她们反应下一步,棺椁像早已等着她们进来似的,慢吞吞地自行解开了层层机关,缓缓打开。 里面的棺材里躺着一具将军的尸体,服饰缀满了几十种各色玉器,奢华之至,面具金银交织,精湛华贵到难以详述,此外,身边陪葬的明器还有食器、缨枪,刀、剑、短匕首等物。 取下面具,竟然是木相留的脸。 木相留看着一模一样的自己,只是棺材里的,更像是长大的样貌,她安详地躺在棺材中。 她呆住了,见好友在下边叫自己,木相留赶忙收回了视线。 “小姐,小姐!你怎么上石台去了,刚刚叫你都不理我们。” 凉曜赶紧跳上去,要拉开木相留。 “别看!!” 木相留赶紧挡住凉曜。 “怎么了吗?棺材里有什么?” 木相留抬眸望着凉曜,眼神中带着极度的不安。 她摇摇头,神情恍惚:“不知道……我看不分明,可能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白长庚一听,赶快也跟上去。 只消看了两眼,立马冷脸将棺盖盖好,又在周围布上了一整圈黄符纸。 她看到棺材里面灌满了清亮幽香的液体,还酣睡着一具鱼首人身的怪物,估摸着已经存在千年之久,鱼的身体早已玉化,水墨一般地晕染出了半边黑半边白的效果;这个怪物有两个鱼头,有四只胳膊,整个是头尾对称的,不过,祂的一只眼珠是黑色,一只眼珠是白色。 眨眼再想去细看时,便发现鱼尸变成了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躺着的「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在回看自己。 “别看这个棺材,很邪。”白长庚沉声道。 “祂像镜子一样,会让看见的人以为棺中躺的是自己。” 白长庚估摸着,这棺材里头的水液,和她们最初进蟒尸时候的灯油是同一种香气。 木相留反应过来,赶紧狠狠拍了拍脸保持清醒。 “赶紧找找这仙子洞的出口。”凉曜也努力镇定下来。 凉曜和木相留在旁侧点着火折子寻找,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白长庚忽然问木相留道: “我们,小时候一起抢着玩的那个,是什么?” 凉曜一头雾水,白长庚什么时候变这么无聊了? 木相留答不出来:“我……我忘了。” “好好想,你娘亲告诉过你。” 木相留抱着白长庚的胳膊开始撒娇。 “是什么。” “哎呀,姐姐,都这种时候啦。你还有心思闲聊!我现在好害怕,脑仁儿都不好使了。” “你是谁。”白长庚面色如霜。 “我是相留啊,姐姐!”木相留急道。 “你把小姐弄哪去了?”凉曜也发觉了异样,立即擒了此人,手按上腰间的刀。 “木相留”诡异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脸和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直到慢慢融化,变成了一堆散沙,沙粒四处逃逸,缓缓回到墙壁与地面中。 白长庚拉住凉曜道,不好,这沙洞中的沙已经聚灵,它们会随机应变模拟出人的样貌,以迷惑来者。 那个巨蟒体内的尸洞,就是流沙曾经吃掉的人们的归藏尸骨之所,而一开始的女鬼和小朋友,极有可能在用自己的手段阻拦她们,说不要进来这里,否则有去无回。 「巨蟒」不过是化气失败的一条地下沙漠龙脉,此地已经风水尽毁。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仙子洞!她们从蛇口脱出,谁知又走回了蛇尾,从另一个出口进来,回到了原地! “快去棺椁那里找!”白长庚思索完,立刻道。 二人匆匆踏上了石台。 棺内已被满满的沙子掩埋了。她们拼命地扒起了沙,直到把木相留刨了出来,木相留刚刚生生被活埋了,再晚几分钟就有生命危险。 鱼尸无影无踪。 第13章 鸣沙山贰 ———————————————————— 十三回 血流沙漏尽前尘事 小道士堪堪局中人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木相留醒来。 “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凉曜松了口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木相留揉了揉胸口,咳出一大口沙。 来不及解释了,二人赶忙把木相留从棺材里拉出来,凉曜把木相留背在背上,准备离开。 “巨蟒”已经化成了散沙,露出明净澄澈的碧蓝天空,只是,她们茫然地坐在漫无边际的沙海之中。 下方原始森林凹陷出巨大的沙洞,与此同时正在出现一个红色的漩涡,仿佛要变成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她们! 血色的绿洲。 她们更愿意眼前所见都是沙漠中将死之人心中的幻影,然而,这确实是真正的绿洲。 树木被沙连根拔起,不甘心地变作巨大连天的血沙池的养分。 白长庚和凉曜站在巨大的天坑旁边,注视着下方的血沙池,三个人心脏怦怦直跳。 凉曜背着木相留,看了看四周的情景。 血沙池是一个巨大的万人坑,血色的沙土与泉水从地下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这里的“血”是带有浓烈香气的,和着一点点若有似无的腥味儿与草木气息,伴着异常耀眼的蓝天与日光,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没有逃出去的树,瞬间变成了血泥沙糊成的树,飞鸟也是,走兽也是,山也是,石也是。 周围逐渐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往哪走。”木相留终于发话,忐忑不安。 凉曜转头示意问白长庚。 “我想试试。”白长庚用眼神指了一个方向。 凉曜和木相留互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好。” “走!” 三人应声而下。 她们朝着血沙池的中心走去,越走越深,脚步陷入血水中。 意外的是,下来以后,才发现这里竟然不是很深,只是刚刚从上边看着十分壮观骇人罢了,而且,这里的血色只是泉水本身的颜色,并非真正的血。 白长庚和凉曜忽然感觉自己在长高,力气也在变大,心下古怪。 “咕噜——” 有什么东西在吐气泡的声音。 “是干尸!”木相留回头看了看惊讶道。 血池中,那个掉下来的干尸先是浮在血池上,慢慢地,身体吸饱了血和沙,从无数张干瘪的人皮骷髅,逐渐饱满充盈起来,它开始慢慢“呼吸”,并捏了捏手掌,颤颤巍巍起来——干尸变成了“活人”。 而由于地下泉水那缓慢的漩涡吸引,越来越多的干尸朝她们这里流淌、堆积过来。 木相留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快跑!” “跑不了!” 白长庚和凉曜同时喊出声。她俩已经被别的干尸抓得死死的。 “放开我!你们快点放开我!!”木相留背后也抓上来一只血红的胳膊,她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着,结果自己不慎从凉曜背上摔了下来,反作用力也把凉曜拍到了水中。 木相留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熟了,刚刚挣扎起来时,仿若有使不完的力气。 “吼吼吼——!!!” 血海翻涌,无数活了的血尸从血沙中跃出,向着她们扑来。 “救命!” 还没来得及弄清身上的变化,木相留和凉曜惊慌失措地喊叫。 白长庚一言不发,使出浑身力量,奋力反击着身上抱着她的三个血尸。 “咯咯咯……吼吼吼——” 白长庚猛烈挣扎,竟然挣脱了那几个血尸的桎梏。 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法力有所增强,一看三人面貌,已然是青年的模样。 漩涡里开始涌出更多的泉水与沙粒。 “我们快点跑啊,不然会被血流沙淹死的!” 木相留拽着白长庚的胳膊往池子外跑,白长庚则最开始就想去泉眼中心,现在却无济于事了,因为长大的木相留力气惊人,自己完全被她拉着走。 看来这泉水会加速人的成长。 包括让血尸也产生异变。 白长庚看着眼前乱象飞速思索。 前赴后继的血尸不分敌我,看到了活物就攻击撕咬,自己的人也倒下了一个又一个。 “放手啊!” “走开!!” 凉曜一咬牙,用刀凌厉地砍下了许多血尸的手臂,她发现自己的刀法精湛了好多。 凉曜拼了命地向前奔跑,赶上了木相留与白长庚,除去在那自相残杀的,身后的另一些血尸对她们依旧穷追不舍。 木相留拼命挣扎着往外跑,却不料用力太猛,右脚下一滑,她的身体突然倾斜。 于是白长庚和木相留几乎要迎面摔入血沙池中! 白长庚落地瞬间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两人才勉强没有跌倒。 原来,由于她俩几乎跑出了池子边缘,在旁边的峭壁上,有好多小孩胳膊那么粗的藤蔓。 木相留忽然一拍脑袋发现,血尸们现在绿洲里爬的到处都是,除去喜欢接近泉水,惟有旁边峭壁上的藤蔓,血尸都根本不去靠近它们。 难道这种藤蔓是它们的弱点吗? 假如藤蔓是弱点,那么,在血沙池中,只要把藤蔓缠绕在身上,谅血尸也不敢过来了! “快,快多采一些。” 白长庚抓住一条藤蔓,使劲一扯,便扯断了。 凉曜也已经赶了过来。 “缠在身上!” 白长庚和木相留奋力地拔着峭壁上的藤蔓。 “呼......呼..……”她们三人飞速把藤蔓缠绕在身上,胳膊上和腿上也不忘来了几圈儿。 “我的天!” “怎么了?”凉曜没有停下手上动作,疑惑地望着她。 “我的肚子麻了。”木相留龇牙咧嘴。 白长庚:“麻了?” “嗯。”木相留捂住腰,一副难受的表情。 白长庚马上仔细去看藤蔓,情急之下,根本没在意这玩意儿上有没有毒。而木相留刚才一直没有喊出来,是因为她舌头也有点麻了,以至于不能说话。 “我先把藤蔓解开,再给你解毒。”白长庚一剑劈开木相留腰上一圈圈的藤蔓,扶她坐在地上。 “哎!解开了,就不能防住血尸了。”木相留道。 白长庚和凉曜也开始各种手麻和腿麻,张望了一眼,从森林的废墟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血尸,这种情况下,显然不能贸然解开藤蔓。 她们三人的年龄,随着身体浸泡泉水的时间增加,已然进入了壮年期。要赶快拿个主意,时间再往后推的话,精力就要开始不济了! 而且更紧急的是,泉水在不断涌出,打个比方的话,此时如果从悬崖下边俯视此处,血沙池就仿佛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深井,这井底部有个小孔,会自动不断涌出红色的液体,而且,水面高度还在快速上升。 白长庚三人现在就陷在这口「井」的底部,无处可逃。 要不,吃一些缓解身体麻痹的药物,暂时先同血尸硬扛着?白长庚飞速在三人包袱内寻找,最后,拿出刚刚木相留从假仙子洞里取出的那瓶丹药,拔开了红布瓶塞,抬手轻嗅一口。 “这个应该可以用。” “啪”的一声,丹药忽然被一个刚闯进来乱舞的血尸甩手打进了池中,整个瓶子立刻碎裂成了几块。 “啊……”木相留手忙脚乱去抓,却发现丹药已经瞬间融入了泉水中。看着药就这么化成了水从指缝里溜走,木相留十分心疼。 正当众人两难之间。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血沙池中,原本的干尸在她们缠藤蔓期间,已变成了另外一种怪物——它们已经是老得不能再老了,还在慢慢行尸走肉般游向血池中心,然后,一头撞进血池中央的漩涡,瞬间化作一团血雾。 与此同时,这里所有的藤蔓与残存的植物,似乎在暗暗增长茁壮。 “怎会如此。”凉曜不解,并看着自己长大的双手喃喃道:“而且连我们也是。” 木相留和白长庚看了看四周的景象,都完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木相留比较关心的是:之后她们还能恢复原本的身体么?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沙沙沙的声音,一股冲鼻的腐臭味同时弥漫开来。 白长庚和凉曜应激似的转过头。 只见无数血尸像猛烈的潮水般包围着涌过来! 即便三人有藤蔓捆在身上暂时防御着,也奈何不得它们尸多势众。这些血尸已经不互相攻击和攻击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泉眼里冲,直到把她们几个连带着搡进了血池中。 “糟糕,被包饺子了!” 木相留和凉曜慌了,就算此时会武功,也因身体麻痹施展不出来一二分,只能凭借着自身体格勉强抵御血尸的推搡。 血池的水面还在持续升高。 一群麻木的血尸将她们团团围住,此刻,真正的血液,从它们的耳朵和眼睛中流淌下来,与红色的泉水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此时,白长庚注意到,先前在吃人沙洞内那些少女的干尸也来了。女子们腹中胎儿受到泉水干扰,竟已临盆,他们蠕动几下,很快从母亲身上“扑通”地坠入水中,一人变做两人。母亲木木地向前走,血尸婴儿则泡在池子中,哭了起来,慢慢飞速长大成人。 木相留强忍着麻痹的感觉,使出浑身气力抬手击打身边的血尸,没想到它们竟然不怕痛了。 “怎么没有用了啊!”木相留急得满头汗。 白长庚:“恐怕麻木也同样作用了他们。” 这时,凉曜也忍着麻劲从腰间取出了长刀,狠狠刺中了一头血尸。没想到就像扎进了柔软的沙地里,毫无意义。 “吼!!!!!” 血尸们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整齐与激昂,表情却越来越肃穆了。 白长庚隐隐察觉,他们似乎对待泉眼,就像在朝着某种神圣的目标前进。 等等,吸收,长大……泉水的养分可以吸收? 白长庚无暇像好友们拨开及腰的水面、腾出空地挣扎了,只闭目静静地思考着。 随着养分被吸收,血水的深红颜色慢慢褪去,开始变成浅红色了。 三人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变回去,开始倒退到了青年的模样,不妙的是,她们的身高也开始下降,水面却依然上升着。 白长庚灵机一动,叫木相留和凉曜赶紧打开行李! “对,泉水的红色是养料,而且不止如此。” 她们把整个糊满了血沙的包裹胡乱打开,见白长庚取出了从道观那里随手带来的一大包草籽和树种。 木相留有点无语,才想起姐姐有收集各种花草树木种子的癖好,偶尔,还会轻声地和路边的花花草草讲话,别人以为她有病。 “噢!难怪我们的时间刚才在加速,婴儿和藤蔓们在血沙池中也得到豢养,这里的泉水大约有孕育生命的功能!”凉曜一拍手,明白了好友的意思。 “如果这些种子也能……” “试试看吧。” “拼了!!” 三人彼此相视点点头,决定赌一把,她们把草籽和树种都拿出来,一人攥着一把,推开水里的血尸们,开始四处奔跑,她们要将手中的种子撒在泉水里,尽可能撒的面积大一些。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血尸们贪婪地吸食着泉水,依旧义无反顾往漩涡中心走去。 且说那些种子们进了泉水,只漂浮了几瞬,便无声无息落入水中,宛如石沉大海。 正当她们开始失落时,忽然,宛如火苗窜起般,整个水面咕嘟咕嘟泛起了泡泡! 树种一颗颗争相爆出了芽,正飞速抽条长大,一根根红绿相间的细细的枝干纷纷不甘落后地窜出了水面!不多时,血尸们便被困在了奇异的「水底森林」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与不速之客们抢夺着养分。 机会来了! “一会儿,我们跟着生长的树干突围出去。”白长庚道。 木相留和凉曜点点头。 她们的身体已经回归到青年时期,并继续往前推移着。 新生长出来的树木越来越粗壮,伴着其他各色各异的植物与花朵缠绕、叠加、升高、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简直就是在红色血池之上,凭空而生的一个巨大的空中花园。 白长庚她们顺着坐上新长出来的树木疙瘩团,呼啦啦地应声而起,被高大的树干支撑着,树冠迅速浮出水面,树冠上还哗啦啦滴着红色的泉水,植物的速度比泉水更快,逐渐远离了同样在升高的血沙池。 血尸们感觉淋了一场酣畅的血雨,茫然地望向上方那一片遮天蔽日的翠绿。 这棵由几十上百种植物攒抱起来的「大树」,举着白长庚一行人飞速上升,很快脱离了血沙池中央。 虽然因为藤蔓余毒未消,身体四肢还有些麻木,比起浸泡在血沙池里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 血尸们正在下方与植物们的根系苦苦争抢着泉水的养分,紧密相叠、丝丝缕缕缠绕、难解难分。 大树缓缓从天坑中崛起,越攀越高,直到点点滴滴的阳光都开始照耀在了树冠上。 “等树的高度,长到我们最开始下来时的悬崖那么高,我们就沿着枝干跑,直接跳上去!”木相留抱着树干,腾出一只手指向上方,提议道。 “好。”另外两人点点头。 树与花草吸收着血沙池的养分,一路向上爬升,枝叶茂密,而下方的根系亦不甘示弱,直接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迅速占领了下面本已染成红色的沙池,瞬间又造出了如她们来时般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 那些血尸,也不知不觉愈发衰弱,原是在他们围堵着朝圣的漩涡处,现在反而变成了植物们的天然肥料核心,所有的血尸们,逐渐被成长茁壮的树根反吸收了养分,再度收缩、干瘪了回去,回归到干尸的模样,团聚在根系之下,凝固于血池中央的泉眼处。 万物相生相克,循环往复,天意如此。 “轰隆……轰隆……” 白长庚她们又随着树攀升了一段距离,便听见下方天雷大作。 “来不及了,我们快跳!”木相留看着下方血池的红色几乎快消失了,有些着急。 不知道树冠能攀升到何时,而距离下来时的悬崖还有一段高度,白长庚和凉曜闻声,赶紧沿着更高的枝条往上爬。 她们三人的体力此刻下降到了底点。 一是,整个几天都在赶路,除了在草地上短暂休憩过,直到现在都疲于奔命,二是,脱离了泉水的干扰,身体已经回到原本的少年时期了,体力不如成年了。 “快!”木相留率先看准位置,远远跳了过去,她打了个滚完美落地,忧心地转头去看。 凉曜跟着木相留跑跳过去,接近崖壁时,堪堪一只手挂在了悬崖边缘,赶紧稳住身体,沿着崖壁往上攀爬两步,也上来了。屁股刚沾到安全的地面,凉曜就开始大口喘气。 白长庚跳过来时体力不支,虽然抓住了藤蔓,可先前她们就知道了,这是有微毒的,所以白长庚一触到它,手掌便是跟着一麻,差点儿松手,还好终于忍住。 但是藤蔓的惯性把她背上的包袱甩了下去。 看着包袱掉下万丈深渊,友人们在上方惊叫着,及时拉住了快断裂的藤蔓。 “姐姐!!” 碎石块被她们的动作震得掉下去,也落入下方的原始森林,再无声响。 白长庚索性咬牙,借友人的协助挂在藤蔓上,侧身腾挪闪躲落下来的石块,用上一点腰力,脚点崖壁翻身,终于顺利上了地面。 木相留与凉曜望着巨大的树冠与下方的深渊,惊魂未定,白长庚面色沉静,检查完剩余的包裹,马不停蹄地为大家简单地疗伤,吃些补充体力的丹丸。 下方的雷声愈发剧烈可怖。 想来这疯长的树木花草,吸收光了血沙池泉眼的全部养分,甚至汇聚了血尸的怨气来抟作坚固的根系,这样一遭下来,已然把这块地的气脉全部改变了。 白长庚想,此番不知以后是祸是福呢。 随着冉冉上升的大片血雾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仙气四溢的白雾。 “仙子洞。” 竟然隐在血池泉眼位置的深处。 “是仙子洞!” 凉曜和木相留远远望到了那个洞口,惊喜有加。洞口里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宫殿样的地方,但她们现在在高处,看不真切,盯久了还有些眩晕。 与其说寻找仙子洞,倒不如说,这一路目前更像是逃离地狱更为确切。 “走!” 她们坐起来,迅速背上行囊开始赶路,半天后,回到了深渊下方。 凉曜在巨大的树根处绕了两圈,稍微确认过附近安全,一挥手,三人便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进入了仙子洞。 眼前百草丰茂,万物生长。 比起她们最开始看见的上方森林更加玄妙美丽、富有生机,遍地都是叫不出名儿的树木与植物,任何一处都无以用言语形容,并且四处都洋溢着浓厚的仙气。 没想到,这下面居然是一片真正的「绿洲」。 凉曜啧啧称奇。 走着走着,她们看到一处清澈的湖水,木相留赶快跑去照了照水面,为恢复了少年的样貌而开心。 “木家千金大小姐我回来啦,哈哈哈!”她兴奋地揉搓自己的脸。 凉曜也跟着照了照湖水,看到水中的自己,同样一脸喜悦。 这片绿洲中央,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远看这座建筑由许多尖顶的城堡组成,整体群落呈现圆形,而其中最高的那座,顶端有一条巨大的蛇形雕塑盘绕着尖顶,城堡四周的墙壁,都是白色砂石雕刻的。 木相留拉了拉白长庚的衣角,小声惊恐示意。 原来,她看见了四处都行走着蛇首人身的怪物,还穿着人的衣服。 这里基本都是粉色的年轻小蛇,而小蛇根本不在意木相留她们,即便三个不速之客的头都长得不像蛇的头。看到了她们,要么是很有礼貌地点头,要么视若无睹。 白长庚走在最前面,低声提醒木相留她俩跟着她,并且注意入乡随俗,别用好奇的眼光看祂们,这对于住民是不礼貌的。 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地方与生命是很多的,对于不像“人”的、不符合常理的事物,人们总是会惊惧之、打压之、并视为异类,而在祂们眼中,我们是否也被分类在了那些生命的「妖、魔、鬼、怪」卷目中,并妄自尊大,毫无自觉地,真正成为了其中之一呢? 人们为怪异写着聊斋,殊不知,祂们也在那一边,书写着我们人的聊斋。 走到王城近处。 白长庚仔细看了看,她觉得这种白色砂石的质感,很像她们误掉进来时那片白雪一样的流沙地。 墙面尽绘着栩栩如生的蛇类图案,蛇们的眼珠都镶嵌着彩色的绮丽宝石,眼珠们的斑斓色泽,在建筑整体的雪白静谧中混入了诡谲的气息,像极了某种古老的贵族宫廷,不是任意一处外面世界的模样。 白长庚道,那些彩色的宝石辐射很强,别去摸,本身能量源自是沙漠地带坠落的各种陨铁,若布置在此建筑上,会有一定的震慑他族,以及防走水的作用。 “你怎么知道我想摸啊。”木相留心虚。 凉曜举起大拇指:“跟着姐姐真能长见识。” “我们到了。” 来到了大殿门口,凉曜和木相留欣喜地停下步伐。 正抬头去看宫殿的门头,才发现这里不是什么匾额了,只一整块白色的浮雕,上面绘制雕刻着同样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符文。 木相留皱眉嘟囔看不懂。 “无碍,这里就是仙子洞。你们先在台阶下等一会儿,我去叩门,以防危险。”白长庚叮嘱道。 木相留点点头。 白长庚走上前,拉起门环轻叩两下。 “嘎拉……” 随着厚重的白色石门被打开,里头露出一道黑黝黝的洞穴,看着漆黑一片,还带着泥土的腥味儿。 迎面而来是轻轻摩擦地面的响声,此时从黑黝黝的洞穴深处,走来了一条粉色小蛇,和外面的那些住民长得很像,只是穿着更加精致,祂十分友好地将三人邀请进门。 “嘶嘶嘶……!” “女王等我们很久了,进来吧。”白长庚道。 木相留和凉曜:“你能听懂啊!” 白长庚回头看着好友,莞尔着轻轻点头。 “走吧。” 木相留忽然后悔,自己刚刚怎么心直口快说了这句话。 她想起白长庚自幼被关在小黑屋里,只能和不会说话的药材和书本们呆在一起,她出来也从来不是为了玩,都是跟着家仆去采药、去看山上的花花草草们。 要知道,姐姐去年才能出小黑屋,和大家在杏枝观上了一年学堂呢。在这之前,她除了白家的少数人、木相留、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几乎是不和任何外人打交道的。 太好了,姐姐现在可以去往广袤的天地了。 木相留感到释然,快跑两步跟上去,继续无事地和白长庚插科打诨、嘻嘻哈哈。 ………… 粉色小蛇领着她们穿过了好多扇巨大的宫门,祂们这里就像四处贯通的洞穴,每个殿门都长得差不多,凉曜心想,还好有人领着进去,否则她们还真找不到主宫殿哩。 待走过一道最华美最宏大的宫门,小蛇“嘶嘶嘶”了一声,便退到了大殿内。白长庚告诉友人们,她们到了。 眼前刚习惯了洞穴的黑暗,顿时亮堂起来,三人都是稍微揉了揉眼睛。 满目之间都是金碧辉煌。 黄金的地面,黄金的撑天柱,黄金的宝座……许多蛇头人身的侍从列如麻,有两种明显相异的服色,像是文武二分。 没想到,说是「仙子洞」,眼前所见竟俨然一个蛇的国度。 黄金铸成的百级台阶上,端坐着一位蛇头人身的女王。这位女王的衣着华美至极,缀满珠饰,即便处在黄金遍地的大殿内也十分晃眼。 “嘶嘶嘶!嘶嘶嘶!” “抱歉,陛下。我们不是故意要伤那几个侍卫的。” 白长庚拱手作揖,十分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木相留和凉曜先是一头雾水,后来才恍然大悟:她们最开始进干尸洞的时候,杀了三条粉色小蛇! 赶紧跟着白长庚的样子学着,也诚恳地道了歉。 “嘶嘶嘶嘶嘶。” “是的,西域三十六国这一带十分美丽,从风土人情到特色产物,我们都玩得很开心。” “嘶嘶……” “是的。” “嘶嘶嘶嘶。” “玉先生?噢,祂请我的好友在祂的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朋友说,睡得挺舒服的。” “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好,那便感谢陛下。” ………… 三人跟着一队侍女服装的粉色小蛇,走着去宴席的房间。 白长庚小声道:“姑墨女王邀请我们吃酒,先别推托。” “一会儿到了桌上,记得只能挑认识的东西吃。” 木相留疑惑:“啊?” 她没想明白,吃东西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还要挑认识的吃,这是什么意思? “居然是传闻中的姑墨古国……!我还以为早被风沙掩埋了呢。”凉曜在后面叹道。 白长庚转而问凉曜:“凉曜,为何你从小作打行、荣行门当,不怎读书,依旧知晓奇闻甚多?” 凉曜低声回:“害,姐姐有所不知。我们跑江湖的,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走哪儿哪儿听不到、遇不到这些怪事哪!坊间就是个大说书场子,江湖里头,每天的故事听都听不完呀。” 木相留朝白长庚得意地努嘴,低低道:“看到没——咱木家的人,能是普通人嘛!” 凉曜所说的金皮彩挂等,是江湖中的「八门」。 一门金(可写作巾)——“金点”,指常见的江湖相面、算卦。还分有哑金、袋子金、啃子金、戗金、老周儿等。像常见的街头盲人相面,这行真假难辨,骗子居多,亦有真门道。 二门皮——皮行是卖药的总称,又叫「挑汉儿的」,话本里也常见卖狗皮膏药之类。按药的不同,分别称为:挑招汉、挑炉啃、挑罕子、挑顿子汉、挑柴吊汉、挑粒粒等;有很多野药和假药,普通人分辨不出。 三门彩——变戏法的。皆称为「彩立子」,变洋戏法的,则称作「色唐立子」。 四门挂——指在各种集会卖艺、耍把式的、也有保镖和看家护院。比如之前三师傅带着小石榴他们沿街卖艺这类,连带着彩、挂都有一些。 五门评——说书,评书。还分“使长家伙的”和“使短家伙的”。 六门团——讲相声。也可调侃儿叫“团春”的,因为他们要将听众先“团”成一圈。 七门调——搭篷扎纸的。扎纸,又称纸扎、糊纸、彩糊(实际上是绘画、剪纸、草编、竹扎、裱糊都沾边的一门);像石家纸扎,就是江南这行里头,做得最风生水起的一家。 八门柳——唱与演。泛指大鼓、坠子等用乐器来表演的行业。 白长庚听凉曜侃侃而谈,应了,心下自责。 其实,这一路竟因自己的多虑,都在隐隐怀疑着凉曜的身份。 她在想,自己一向仅仅从书本习得知识,如今是否太过狭隘,而远抵不上真实的人间与红尘? 就像先前在杏倚楼,她遇到的那个石姑娘,也是位风雅之人,只是苦于身世寥落并非出于名门,明珠暗投,偏偏流落在了烟花巷陌;还有,若不是眼见为实,她都未曾想过,秦楼楚馆的妖魔鬼怪,是真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胡思乱想着,临了快到宴席房间门口。 木相留小声:“姐姐,刚刚你说,为什么只能吃——” 见蛇首人身的女王已在里面,木相留适时地闭上了嘴。 姑墨女王热情招待了她们参与仙子洞内的宴会。 席间,女王和白长庚依然来回对话交流,推杯换盏得十分愉快,完全没有阻隔。 凉曜努力去跟上她们,听得目瞪口呆,几次筷子都忘了动。 木相留则不管她们,只闭眼疯狂咀嚼着美味的饭菜。 她不需要问白长庚为什么只能吃认识的食物了。 因为,饭桌上除了她们认识的一些菜,另外还有很多古怪、骇人的东西。比如:排成牡丹花样的晶莹剔透的幼老鼠冷盘,被切割得整整齐齐配合蘸酱和特色粉料的青蛙,不知道有没有毒的粗盐拌紫色树叶,清炒蓝色蔬菜和草籽,一道香气扑鼻的鸡头羹汤则正发出白色的荧光…… 特别是一道奇怪的、透明的长着翅膀的虫子,女王盛情推荐了好几次。 端上来的碟子与食器都是黄金、琉璃的,倒是增添了许多美感和食欲。 听白长庚席间交谈的言语,这些食材也看起来十分贵重难得,是女王精心让她的御膳房准备的。 木相留只能闭着眼,不看其他食物,倒也吃得自得其乐——毕竟,她们认识的那些人间食物,以姑墨国这里的风味烹调出来,比起自己吃过的还要鲜美爽口许多,米饭也是粒粒饱满香甜,木相留恨不得多添五碗饭。 女王很困惑,她们为什么除了几道很普通的菜,都不吃端上来的其他美食,白长庚只能解释:水土不服。 享用完美食,姑墨女王也十分餍足,嘶嘶嘶地起身,随手取下了自己权杖上的一枚东西,送给了白长庚。 她的权杖上点缀着好多宝石与零零星星的看不懂的物件,估计随便一个装饰物,放在外面红尘的古董摊,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女王准备把她们送回上面的世界了。 白长庚收下礼物,忽然想起祖父的嘱托,与女王交谈了几句。 “嘶嘶嘶,嘶嘶嘶嘶。”女王有些严肃,叹了口气。 白长庚回头对友人说,再住几天走吧。 原来,姑墨国正在祭礼期间。 要等祭礼结束了,才能去白长庚想去的地方。 像西域一带,沙漠腹地底下,有各种各样的蛇类群居,在特定的无人星夜,祂们会集体出行祭礼、观星、散步,于是,从腹地深处朝着地表产生鸣响,所以叫“鸣沙”。 鸣沙山,鸣沙山,那些奇异的声响,根本不是什么邪祟扰人事件,或者如世间人所说的,因为沙子与风力的摩擦。 此外,白长庚从女王那里知道,「鸣沙」也是祂们这里一种特别的虫子,它们会通过沙漠迁徙,飞向远方产卵,倘若飞累了,就在沙漠中蠕动着爬行,不到迁徙的终点前绝不放弃,在特定时期,它们又会飞回来。鸣沙虫的尾巴会变成红色,经常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的红光。 世上各地的沙漠之间,气脉也是连接在同一块儿的,鸣沙虫便是凭借特殊的本能,去各地的沙漠生长、繁衍。 鸣沙虫的颜色非常淡,身体近乎透明,连修行人不仔细看的话,都很难察觉,更别说凡人了。 有时,在蛇类观礼期间,碰上鸣沙虫迁徙的话,空中与沙漠地面就会遍布这种飞虫,她们就会把虫类作为一种消遣的零食。 姑墨女王甚至邀请白长庚她们,去看看在自己地宫里豢养的鸣沙虫。还说,虽然味道比不上外面野生的,也十分美味。 一行人来到地宫内,到处都是蛇的壁画。 木相留和凉曜沿着墙面阅读了壁画,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根据壁画的内容,先前在吃人沙洞,那些沙子的确会「吃人」,人只要进来,如果杀害过多的粉色小蛇,绿色的血液引发太多吸血的图腾,便会不知不觉被图腾的诅咒吸引,若是被吸引着过去看了,一旦手去触摸图腾,将被沙壁直接吞进去。 而在吞没以后,沙子底下,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那些沙子里,居然藏着无数小型的地宫。 地宫里有着无数石室,每个石室的门都大同小异,只是在这些门里面,全部都堆满了东西! 门内的那些东西,居然全部都是人的肉体或残存的尸骨。 比起地宫,外面的两排骷髅干尸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装饰品罢了。 这些地宫里的人,有的是被杀死,有的则是被吸食干净血液而死,而更多的,是被活活挖出内脏和脑髓,然后再被放入石室里面;那些被吸走心头精气的尸体,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变得腐烂,最终化为干尸。 在这个地宫里,到处充斥着恶臭,还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叫声。 壁画上的女尸,表情仿佛正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她的手脚和身躯全部都没有了,只空余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她的身体里面,还残留着很多细碎的肉渣。 而那些肉渣,居然还不停蠕动着,就像是一条条小虫子一般。 原来,这些肉虫子,就是吸取了人的精气,才成长起来的怪物! 这时候,壁画内容变成了:那些肉虫突然抬起头,朝着那些死尸看去。它们的眼睛里面,散发出绿幽幽的光芒…… 孵化以后,肉虫的身体透明,长出双翅,便是「鸣沙虫」了。 此时,它们便不需要再吸取人的养分,从此自行繁衍,自生自灭。 这种虫子在沙地里盘旋迁徙飞行的时候,会发出风沙的声音。常人只闻其声,不见其虫。 还好,姑墨国的居民们最爱吃的食物不是人,而是人的干尸养育出来的鸣沙虫。 还好,她们没有杀太多小蛇,否则是回不去了。 三人忽然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 ………… 得知了祖父交待的宝物的讯息,拜别女王,从地宫出来,白长庚三人踏入了鸣沙山仙子洞最深处的腹地。 一路上,她们依旧遇到了许多小妖和小鬼,但是它们似乎都认识她们,远远避开,可能是女王的授意吧,小妖们并未攻击她们,反而带着一丝崇敬的目光。 翻山越岭,走过许多崎岖的峡谷,最终,她们根据女王所说,走到了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前。 金字塔上,刻画着一朵盛开的火莲。 金字塔下,有一个大坑,许多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他们身材瘦削,皮肤苍白。 看起来有新离世的,也有死去百年甚至千年的。 木相留和白长庚认出了这些人的衣服残片,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来自远古的悲伤,不自觉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这些人里,其中的一部分,就是木家祖辈的先人们、以及白家祖辈的师父和师兄弟们。 金字塔坟场这边的人们,都是各地修士或来自名门世家,可能是女王特意挑出来预备放在这里的,她在这里修筑自己的金字塔墓,本要将这些人拿去当自己的陪葬品——不过,白长庚执意要来寻觅一件东西,所以特许她们来了一趟。 白长庚想,这坑里的其他人,也是某些名门望族的一部分人吧,只是她们几个认不出来。 “他们……是怎么死在这里的?”木相留问道。 白长庚念完简易的安魂咒,告过天地道: “鸣沙山深处,神秘诡谲,人们或前往阿鼻地狱、或有幸遇见绿洲,均为天意;无论世家子弟还是江湖奇士,代代人说起这里都是前赴后继,为了寻宝、或为探秘。只是,大部分人,都不得善终。” “不管怎样,这么多人带也带不走了,我们先把他们入土为安吧。”木相留语气难得一见的正经。 “这样,我们老祖宗的灵魂就会回到家乡了,如此,咱家族的后人们,肯定烧纸给他们就能收到了,不像现在这样风吹日晒的,整个一群孤家寡人。这样一来,定会保佑他们的在天之灵,从此全家人都能平安幸福地活下去的!” 白长庚莞尔,虽言语稚嫩,经此一行,木相留似乎沉稳了许多。 凉曜也紧跟着点点头,走了过来。 三人先在旁边寻了新的好地方,挖出了两个坑,一个是白家的,一个是木家的。 白长庚她们把衣服纹样能认出的前辈们的尸首整理好,祖先们的衣服也收拾停当,然后重新整齐地放入她们挖好的新坑内。 另外,下坑后,三人发现底下尸骨甚多,又不得不合力挖出了一些只露着一半身体的枯枝断骨。 “这边一批,看衣服也是木家的人,只是他们都烂了,没有肉,只剩下骨头。”凉曜远远喊道。 “好吧,但我待会儿要把他们埋在一块儿,毕竟,有肉的和没肉的,下去都团聚了,区别也不大,一家人一条心嘛!” 白长庚听木相留说完,也点点头。 她拔出自己的剑,以剑气震去尸骨们表面多年蒙上的泥沙,把白家祖先的尸骨拾掇得干净些,好和那边的肉身与衣冠冢一同安葬。 泥沙散去。 她一愣,层层叠叠的尸骨之中,有一个前辈十分显眼。 这位老先生的衣裳完整光洁,俨然是白家人的装扮。 老先生面色栩栩如生,红润油亮,他正瞪大双眼,带着不甘,就好像是活着的——而他手上,正死死正抱住一柄奇异的断剑。 木相留惊呼着抢过来,凑近查看,这断剑非木非玉,剑身上,似覆有一层薄薄的油膜,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出微微的青色光芒。 她叫白长庚和凉曜过来看。 木相留等友人看过,大喜道,一看就是宝贝,立刻上去拿,结果半天拔不出来。 凉曜也试了试,摇了摇头说,老先生把那柄断剑抱得死死的。 白长庚道,我来。 她先念完安魂咒,然后取下自己背后的剑,看了两眼,抚摸剑身,随后,同老先生手里的断剑交换。木相留无奈地想着,这把剑是跟随姐姐长大的,她出来替自家人做事,还要下血本? 断剑马上轻轻松松地被取出来了。 白长庚将老先生的双眼抚上。簌簌两声,那位先生便抱着白长庚的剑,顷刻之间化作白骨。 木相留:“姐姐,看来,这位爷爷就是在这等你呢!” 白长庚看着断剑,摇头: “不一定在等人。” 断剑有灵气,恰好和着人死时未褪去的执念,才能保这位先生多年尸身不腐,一旦失去了断剑,执念就散去了。 这就是祖父白一鸿让她取的东西了。 回去得细细问祖父这个断剑是怎么回事。 三人把白家与木家的祖先们的尸骨一一整齐放入新坑内,好生安葬,随后把坟土堆砌起来,简易地找了石头立上碑,郑重地行完跪拜礼。 旁边巨大的金字塔庄严地见证着这一切。 “总有一天,我们的尸骨也会被后人埋在尘埃之中。”凉曜看着她们刚立好的两块碑,喃喃道。 白长庚没有说话。 木相留懵懵懂懂,挠了挠鼻子:“你想太多啦!还早呢。” 凉曜自从来到了这祖先的墓场,似乎就神情严肃,不似往常。 三人经此生死,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在金字塔的墓场前,正式义结金兰。 她们聊了好多天南海北的事儿,十分兴奋。 临了回程时,木相留忽然一拍大腿,惊道: “说起宝物,我想起来了,听说我父亲有个扳指,可宝贝了,一直放在家里的藏宝阁,从来不让人看……” 第14章 木币现 ————————————————————— 十四回 木币出土心怀鬼胎 怜珠隐世籍籍无名 ————————————————————— 且说白长庚一行人去完敦煌鸣沙山,三人就此作别。 白长庚带着断剑回到应天府杏花村,木相留与凉曜也得先回一趟顺天府,再去江南做后续打算。 木相留要先回到木家,毕竟先前好巧不巧碰到自家镖局的人,没把她抓回去已是万幸,还折腾到这些天才回,她已经做好了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的准备。 木相留走之前,叽里呱啦地炫耀了一大通什么爹爹的宝贝扳指。凉曜听得十分认真,白长庚倒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姑墨女王最后的嘱托。 姐妹二人倒是让她少想这些,放宽心,以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与好友分别,回去路上,白长庚恢复了男子装束。她看着手中女王从权杖上取给自己的那枚宝物,心事重重。 离开鸣沙山之前,姑墨国女王向她托付了一件事情:把「玉先生」带回来。 若带不回来的话,这破坏血沙池地气、擅自把姑墨国的屯粮食通道搞塌了等一干事情,女王将来会新旧账目一起算上的。 白长庚有点头痛。 「玉先生」,就是先前在诡异墓室中,使法子金蝉脱壳和木相留交换了身体的那具玉化的鱼尸。 姑墨女王说,玉先生的状态是近似“活死人”的,它非常诡异,硬要分类,可能近似属于人间所述的怪异之物,而玉先生本身,却非人、妖、魔、神、鬼、精、怪中的任何一种。祂性情古怪,喜怒无常,有时候会帮人,有时候会害人。 这种亦正亦邪的东西不得见光,才能长久地封印在沙漠地带。 先前西域诸国损失颇大,包括牺牲了女王的母亲等人,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玉先生勉强封住的,而白长庚一行人误闯墓室,还一进去墓室就点上了火,好巧不巧解除了玉先生的封印,难说,放跑了玉先生,后续会不会是个大祸患。 本来姑墨女王可能要把她们就地正法的,不过,她确实也怕玉先生离了沙漠闹出事情,再续当年母亲她们的惨剧,这事儿如果传出去,让其他西域三十六国知道了,岂不就是他们姑墨国管理不力么?干脆正好借用一下白长庚一行人之手把祂寻回。 自己招惹的是非,如今,白长庚不得不想法子解决。 女王说,逃逸出沙漠地带之后,由于玉先生没有肉身会不稳定,所以只能附体在玉器上。 祂最喜欢化成玉佩,也会跑到别人携带的玉器身上。 那么,选择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有可能,形形色色的玉佩们也有可能。相应的,玉佩的主人就会出现离奇的、不符合常性的状况。若是修士还好些,可能不会被干扰心性,那么,若是附到了普通人携带的玉器上,那该怎么办? 现在的情形,找到「玉先生」宛如大海捞针。 要知道,世家子弟、官家小姐们都习惯随身戴着玉佩玉镯等物,更何况坊间的各色古玩市场,玉器遍地都是。 此时此刻,玉先生已经出去四处游荡了,得加快速度寻找到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白长庚回到道观时,祖父白一鸿等人已经在道观中等了许久。 见白长庚完好无缺地平安回来,内门的人都是十分欣喜,赶快迎上去为他接风洗尘,白玉楼夫妇两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其他门派的,则是心下暗暗钦佩:少当家的居然能从那种地方活着回来。 这下可好,白家人上上下下马上传遍了,他们都有些讶异,一向默默无闻天资平庸的草包少当家,居然不草包了! 饭毕,稍作休整,白长庚对白一鸿道: “祖父,我已经将你要的东西取回来了。” 白一鸿点了点头,向她投去欣慰的目光。 白长庚将包裹里的断剑取出,这把断剑固然是个宝贝,却非常让人心惊胆战。这剑摸着阳气极重,好像很容易伤人,平时便只能先用布包着,父亲说,回头要不要给它做个剑鞘。这时,白长庚才发现,母亲一直时不时在旁侧抹泪,非常后怕的样子。 “娘,不必忧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安慰母亲道。 白长庚鼻子酸酸的,家人团聚的感觉,竟然如此之好。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白玉楼忧忧道。 父亲和母亲都十分紧张地看着白一鸿,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在交换的眼神中做出了什么决定。白一鸿稍作停顿,接着挥挥手,让两人先出了房门,只留下白长庚一个人在屋里。 白长庚慢慢把此趟与相留和凉曜的一番奇险经历,期间详尽过程悉数告知了祖父。 此时,她把女王给自己的那枚权杖上的宝物也拿了出来。 “辛苦你了,玉先生的事情先别挂心。” 白一鸿朝白长庚莞尔,看得她有点儿慌,祖父向来严厉,从来没有对人笑过。 “孩子,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白长庚大概预料到了,这次回来,祖父可能要和自己交代无比重要的事情,而家人们今天的反应,似乎也验证了她的预感。 她立刻沉声道:“是。” 祖父抚了抚胡须,悠悠道:“很久很久以前,大约秦初吧,那时候,木家人和卿家人的祖先,共同锻造了一把铜钱剑。其中,剑上所串的数枚铜钱中,有五枚是最特殊的,因为他们把木、火、土、金、水五种天地灵气封印在了这五枚铜钱中。我想你大抵也看过《柳浪传记》,或在坊间听说过此类传闻。” 说罢这句话,他低头看了看白长庚带回来的断剑,叹了口气。 白长庚心下一沉,仿佛有许多碎片堵在胸口,正缓缓地拼凑出形状。 原来如此,这把断剑竟然是数千年前的宝剑残躯,那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遥远沙漠的姑墨国里,出现在那金字塔墓场呢? 而且还被一具穿着白家人衣服的尸体紧紧抓着不放,又为何剑身是断裂的? 祖父仿佛知道白长庚想问什么: “我去了数次,都未能……走到金字塔那里。彼时我就想着,是不是天意要等下一任家主来。” “前些日子,你与你父亲去找我那次,差一点点就能取到了,然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诡谲之事。” “何事?” 祖父好似看透了她的疑惑心思,接着摇头往后说:“不要管。他们这些老前辈的事情,包括我这一代人的,你统统不要管。不相干的陈年旧事,人不必知道得太多,徒增烦忧。只是,既现在剑在我们这里,如今你也已经长大了,长庚,我必须要告诉你。” “找到五帝钱,把它们毁掉。” 祖父一字一顿地说完,神情无比笃定。 白长庚十分不解,五币是从怜珠剑上脱落的,而怜珠剑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即便如今零落四散,不复当年荣光,这五帝钱难道不是世间神物吗?这种济世活人的宝物,为何现在说毁就毁? 她还小,从未想过世上会有毁弃宝贝这样的事情,太过暴殄天物了。 于是,祖父向她细说了,现在的“五帝钱”,已不是当初的五帝钱了,以及缘由就是其中封印着的灵气,早已跟随人心变易、转变为了凶兽等事。 况阴门百家与江湖中人誓不罢休,世世代代追权逐利,把五币奉若神物而毕生追求,将其看得比家族性命还重要,为此不惜屠戮百姓,使灭门之祸频发,若不早日毁之,后患无穷。 “你知道这枚宝物是什么吗?” 祖父点了点白长庚先前拿到桌上的东西:“这就是五帝钱之一的「木币」。” 白长庚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白一鸿舒了口气,缓缓取出怀中的玉葫芦,让白长庚闭眼。 此时,她已经知道了,从小到大,自己为何要女扮男装。 白长庚听话闭上双眼,闻得祖父念了一句什么话,转瞬间,只觉得头一晕身子一晃,祖父又让她睁眼。 “好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由药屉铸就的阁楼,壮美气派又雕花古朴,比起她先前在假仙子洞看到的,恢弘之态只增不减。 “这里是……?” 祖父抚了抚胡须:“不错,这里就是玉葫芦的内部,此地名葫芦阁。” “走吧。”祖父将白长庚带进了葫芦阁参观了一番。 地上的几处居所都是药寮、药屉,或煎药用的房间,以及人可居住的宫殿、长廊、门房等地,不一而足,从桌椅到装饰,陈设在低调中尽显幽雅与华贵的气质。 祖父说,玉葫芦此地为机密,只有每代家主持口令可以进入,不过,以后有了你的允许,可以邀亲信之人进来。 转而到了葫芦阁的地下。 第一层,是白家祠堂,祖先的排位已经垒得层层叠叠,压根儿看不清后面的人名儿了。二人郑重拜过。 白一鸿道:“咱家道观那的祠堂只放上三代人,这葫芦里,是世世代代的,都在了。”白长庚点点头。 第二层,是藏宝阁,尽是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刀剑枪戟、各色文玩。 白一鸿走入其中,很快取出了另一半的断剑:“拿好。这是我母亲先前取到的,一直珍藏于此处。”白长庚点头接过,手中沉甸甸的,感受到另一截剑阴气逼人,想必可能是放在葫芦里,太久不见天日了吧。 第三层,稍显阴森恐怖,没想到,是一个类似刑讯室的居所,房间都用于关押犯人而用,里面有许多看不明白的器械设施,仔细去听,其间隐隐流淌着细碎的哭声与哀戚之音。 白长庚倒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抓住了白一鸿的袖子。 祖父见她不想进去,也未勉强。 安抚道:“是不是感觉别有洞天,白家行事作风一向温和知礼、谦谦君子,竟然会设有这种地方?别怕,长大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需要了。” 第四层,在葫芦最底部,眼前所见,俨然只有一座十人高的巨大铁门,门上有一道道刻上去的符咒和一个巨大的门锁。 “这一层,镇压着我们白家历代先祖封印的妖魔鬼怪,亦有其他道门世家镇不住的东西,委托与我们放在此地,这世间不该有的,大部分都在此地了。有玉葫芦本身灵力与上边几层的镇压,加之白家内门秘术所作的连环风水阵,你不必担心祂们会跑出去作祟。” “千年都如此?” “千年都如此,以后也如此。” ………… 祖孙二人出了玉葫芦。 祖父慈祥地摸了摸白长庚的头:“抱歉,现在才告诉你,你抓周的时候,拿了传家宝的事。别怨我和你爹娘他们。” 白长庚摇了摇头。 “现在时候到了,长庚,你该走了。以后可以不必再像过去那般‘潜龙勿用’,但是,依旧要小心低调行事。” “祖父,我明白。只是要怎么做,才能把五币毁掉?” 白一鸿没有回答。 他将玉葫芦交付到了白长庚手中,半晌,两人只是举着玉葫芦,定定地互相看了几秒,什么也没有说。 祖父忽然厉声道: “白金,我们白氏内门的家训是什么?” “虽千万人吾往矣; 心之所向, 道之所存。” 白长庚好久没听到自己原本的名字,不由得怔了怔,马上反应过来,她飞快接过玉葫芦,跪答道。 她已什么都理解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白长庚从鸣沙山带回的断剑,是祖父几次三番都没有寻到的,而白一鸿的母亲,之前就拿到的另外半截,早已珍藏在玉葫芦里。 白家内门世代镇压妖邪,既以济世为己任,则宝物应毁则毁,邪物应除尽除,逢世间之乱而行正道,内门弟子义不容辞。 现在,怜珠剑本体的两个碎片都在自己手上,即便白长庚不知如何去做,身在其中,她也不得推脱责任了。 或许,剑的残躯就是将来足以毁去五帝钱的筹码呢。 杏历丁酉年(1597年),初夏。 再过几月的中元时节,下一届医斗大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自从白长庚取回了怜珠剑的本体碎片,接受了自己要去行重大的任务一事,更显认真,日日精进。 见姐姐风尘仆仆回来,父亲白玉楼又说了些在外冒险有多恐怖的事情,白银、白宝二人听闻,再也不打算出远门了,就安稳在当地做小药铺,继承杏安堂,把事业发扬光大。他们畅想了未来自己清闲度日的小生活,不觉喜滋滋地缠着白长庚聊上了好久。 白长庚自取了断剑回家后,总是悄悄摸出来研究来研究去。 这把怜珠剑的残躯似乎有脾气的,开始时,拿在手上白长庚时而觉得它轻,时而又觉得它重,剑气捉摸不透,似有若无的。 有时还会自己藏起来,一回头功夫,突然出现在桌上,有时候躲在衣橱里,不过,它倒是聪明,白长庚说过,千万不要随便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它就除了在房间内乱跑外,只乖乖地呆在白长庚屋里。 她一直没想好怎么和怜珠剑的残躯搞好关系,要知道,世间宝物都是要历经磨合才会认主的。 白长庚很头疼的是,若出去采药,背着它时,剑气会吓退身边聚集的鸟儿、兽儿,毕竟从前自己出去,小动物们都会亲昵地靠过来陪着自己的。看来祖父说的,断剑阳气过旺是真的,故只能用布裹起来收敛。不过,剑气所指方向,必然生有奇花异草,还能追踪跑参,白金带着剑出去采药,总是筐里满满的,有时还会出现意外收获,倒是另一种非常奇妙的好处。 至于那另一截阴气很重的剑的部分,由于是从剑脊中间断开的,两者没有拼合起来之前,暂时无法使用它,只能先收藏好另外这半截,以待来日拼成完整的剑。 碰巧,夏天时候,木相留又下江南了。 白长庚将怜珠剑拿去给好友看,想来,既然木家祖先曾经也参与了铸造此剑,或许让她看一看,能知晓什么新的线索。 “姐姐,我可不敢再跟你出远门了!你知道嘛,这次敦煌城的事儿,爹爹差点没给本姑娘的腿打残。”木相留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大堆,呼啦啦嗦了一大口酸辣鱼香米粉。 “我以后去哪儿只管玩儿,决不参加什么寻宝探险。这秦淮一带风景美、好吃的多,还不用风沙剐脸冒着生命危险……哎呦,想起来屁股就疼。”她又嗦了两口粉,灌下去半碗汤,拍了拍脑袋。 “对了,吓得我连爹爹的宝贝都忘了问。” 木相留叽里呱啦的十分兴奋,对剑没什么兴趣,她比较喜欢玩儿。 白长庚没从木相留这得到什么新的线索,神色稍微黯然,低头去想着别的事。 倒是凉曜,摸了摸两把断剑,试着拼合了一下,低低道:“好宝贝。” 白长庚道:“凉曜,你认识此剑?” 凉曜点点头道:“江湖里有本什么《千柄集》,这集子里记载了好多种刀剑,在沙漠的时候未曾细看这断剑,现在,另一半也在了,这不才目睹了这把剑完整的样貌,不错,我是在《千柄集》中有幸看到过。” “千柄集?” 白长庚和木相留齐问,于是,凉曜用手指蘸面汤在桌面写字,示与她二人。 “从来没听说过,不愧是从小跑江湖的,凉曜真是见多识广!”木相留夸道。 凉曜皱眉:“内容记不太清了,只说:此剑名怜珠,年代久远,坊间只传是两个大家族的高人联手铸造的,具体未可知。除去我们眼前这本体的残缺剑身,它的外壳还曾经覆由万人触摸过的铜钱、珠宝串成,已是法力极强,而编结这些铜钱的线,实则是一种树的藤蔓制成的,那种藤蔓若抽丝做成琴弦,也是上佳美品。” “这把剑的本体也是那神木的枝干所铸造,水浸不烂,火烤不坏,毒蚀不得,如能知道此神木在哪里生长便好了。总之,这把剑万分珍贵,非大善大恶之人,没法驾驭它。” “多谢凉曜。”白长庚看着凉曜道,“你很懂兵器。” “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人!”木相留拍了拍凉曜的肩膀,一脸骄傲。 凉曜:“承蒙姐姐赞许,也感激相留小姐不弃。” “刚刚你说不能驾驭,那为什么我们现在可以随便拿着它,还能带回来呢?”木相留看着桌上的两半断剑,疑惑道。 “钱币尽失,灵力溃散至此,又断为了两截,现在何尝不是等同于破铜烂铁。” 两截怜珠剑听到凉曜说“破铜烂铁”几个字,好像要从桌上弹起来,白长庚眼疾手快,立刻用袖子掩住,抢在弹起来把它们包好。 “没事,将来想办法合在一起再说。” “姐姐,为什么非要你把断剑合起来啊!能平安无事回来已是很好了。这玩意儿和我们也关系不大,现在咱们长大了, 不要大人说啥就做啥,太听话了受人欺负。有些事,当甩手掌柜丢给下面的人做就行啦。” 木相留嘟嘟嘴,估摸着非要修复断剑,肯定又是白家内门乱七八糟的什么破规矩了。她最爱自由自在地闲逛,天天爬墙、猎鸟、游山玩水,木家父亲让好好念书她也不念,已是无奈,随她去了。 凉曜:“小姐,可别这么说。白家素来家风凛然规矩分明,想必姐姐也是有她的苦衷。” “规矩规矩的真烦,我们出去猎鸟吧!或者去坐游船。” 白长庚拗不过木相留,三人便出去坐船,顺便邀上司徒苑,许久不见,司徒苑终于有空出来玩一趟了。 水乡旖旎,微风阵阵,夕阳西下。 好些船只沿河而歌,叫卖着新鲜的莲蓬与菱角、街边小贩们也新蒸了糕点吃食。 司徒苑买来了好些蛐蛐罐和蟋蟀笼,木相留包下了一条漂亮的大龙船,她们可以在上面休憩、吃点心、赏玩河景。 几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十分谈得来,从船上亮堂堂的镂花窗内时不时传来阵阵划拳、斗蟋蟀、吃茶的笑声,依稀飘散在荷香阵阵的晚风中。 船夫摇着桨穿过河道与桥洞,细雨绵绵,灯火交相辉映,四人度过了一个无比开心的夏日夜晚。 第14章 木币现贰 ———————————————— 十四回 木币出土心怀鬼胎 怜珠隐世籍籍无名 ———————————————— 白长庚、司徒苑、木相留与凉曜从游船上下来,各自告别,几人都是心事纷纷的——毕竟除去凉曜,她们可是世家子弟,逐渐也开始有了些长大的包袱。 玩乐是图快一时的,责任是要背负一生的。 就像木相留虽然劝白长庚不要太在意怜珠剑的事,这种大事甩给大人们就行了,白长庚仍是心中放不下。 且说她们这番鸣沙山之行回来的收获吧。 白长庚已从祖父处得知姑墨女王给自己的东西,便是传闻中的五币之一——「木币」,并且真正得到了玉葫芦,也知晓了自己就是将来的内定家主。 当时在沙漠的境况可以说是拼死拼活了,并且,作为她们能够平安离开沙漠腹地的信物,姑墨女王虽然给了白长庚木币,但同时也开出了一个半威胁、半请求的牵制条件:白长庚必须追回趁乱逃走的「玉先生」。 在众白家意料之外,她也在金字塔墓场顺利取得了另一半怜珠剑。 祖父则早已在家藏好了另外半截怜珠剑的残骸,可以说是等候多年。 天时地利人和,只需将白长庚取回的半截,和家中已有的半截,这两部分剑想办法拼起来,就是完整的怜珠剑了。然而,祖父白一鸿并不珍惜这等宝物,而是说,待有了完整的剑,并且寻回五帝钱后,要把它们全部销毁,防止危害后世。 凉曜提供的关于怜珠剑的线索仍然不够。 虽然白长庚目前根本不知道如何将两截拼起来,也不知剑身上原本剩下的四币散失在何处,白长庚还是下定决心要完成托付了。 说起木相留和凉曜那边。 木相留自是由于擅自出门冒险被父亲数落了一顿,加上木玦在敦煌城那里没抓到自家大小姐,回府告了狠状,导致惩罚更甚。木相留被关禁闭,后来才出来找白长庚玩儿。 白长庚从游船上一回家,则必须面对各门派当家们争论不休的场景。 他们在一边忌惮一边怀疑:怜珠剑真的是少当家自己取回来的吗?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回杏枝观还未来得及休整几天,白长庚的祖父便去世了。 白长庚陷入了一种漩涡般的恐惧。 家里本身就乱哄哄的了,这下可好,领头羊走得太急,更是火上浇油。白家内门勉强主持了后事,并稳定住了局面,夜里都在关门开清谈会,唯恐隔墙有耳。 白天则是全门派一起开清谈会,开始时各门派还彬彬有礼,很快便拉下脸皮,彼此唇枪舌剑,状况愈演愈烈。 自然,内容无非关于“谁才是接下来最适合继任的家主”。 “虽取回了宝物,少当家依然年幼,不适合立即当家!” “让他试试呗,以后成年了不还是得上?” “百年香的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吾仍以为从司徒家推举贤才更为妥当。” “哟,怎么不先问问其他门派的人怎么想?” “既然是推贤,我们开阳的人也可以加入么~?” “你们把祖训都忘干净了!玉葫芦,玉葫芦选的人方可!” “想想宝物选人是何年代?是何情形?此番状况离奇,一昧传统太过迂腐,应随机而变。” ………… 终究无有定论。于是临时大当家——白长庚的父亲白玉楼起头,先协调让几个门派各自的当家,组成一个智囊团,在日常事情上辅佐白长庚。 自然,这是一种依旧让当家们代劳的状态,白长庚并没有特别的机会能多插手大事。 最后一次清谈会后,白长庚把自己关在祖父旧年的小屋——现在,陈设已经改造成她独立居住的房间,上面还是那个小而古朴的匾额「一鸿」。 模模糊糊地,她眼睛发酸了。 小时候,祖父会扛着自己到肩上,反复地摸这个匾额。 坐在房中,白长庚静思着取回怜珠剑后的各项事情,只觉得情况诡异。 她在思考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 连带着隐隐约约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比如,自己抓周怎么拿到的传家宝,比如,后来所有被神秘处理掉的,当时抓周在场的人们,他们去哪里了? 比如,祖父去世的时间很巧。 比如,祖父好好和自己交代了所有的事才走。 比如,丧事从简?祖父不像是会轻率对待自己后事的人。 最重要的,她根本没亲眼见着祖父入土下葬。 祖父真的死了吗? 她睁开眼,默默地回想起幼年的某天,就在这小黑屋里,祖父带她学习制毒,然而,白长庚就把手埋在袖子里,任凭祖父严厉的目光怎么直视,她愣是倔强地低着头,不愿做任何动作。 “为何不做?” 她甚至跪下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这情形僵持了五日。 最终,白一鸿冷冰冰地攥起长庚的手,手把手带着她打开抽屉,一份一份地取药、叮嘱药名、配药、用石头杵磨碎、蒸煮、沥干…… 待捧出一碗清亮的、带着发苦的奇特香味的药汤,长庚终于忍不住奔出房外,吐了个七荤八素。 小小的她抬起亮晶晶的双眸,祖父一怔,分明窥听着似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响。 长庚低低哽咽道:“做了这个,我已不是好人了。” 祖父才明白过来,白长庚觉得“好人”不应该制毒。 后来,他再也没有强迫白长庚制毒。 然而,白长庚却不再抵抗了,她每次都会面无悲喜默默地完成,并且做得很完美。 祖父哑然。 好玩儿的是,但逢白家内部测验、考学需要制毒的时候,白长庚都谎称自己不会,真逼急了,她就胡乱地配一剂泻药,顶多让人拉一会儿肚子。 另一头,司徒苑却春风得意,小伙伴们啧啧称奇,道司徒苑制的毒可以让小猫昏迷一整个时辰而不醒,使人浑身上下奇痒难耐两个时辰乃至心痛如绞。 司徒家的人真是天生的奇才。 ………… 白长庚起身站在房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此时,她听到有人叩门。 来人正是司徒苑。 司徒苑进来,对白长庚点点头,轻带上门。 “外面吵得都不可开交了。”司徒苑道。 白长庚不语。 “我大概听说了,这几年你也知道,”司徒苑叹了口气,“……白师兄,和你说实话,我不会同你争位的。” 白长庚:“推贤举才而已。如家主是师妹,我并无怨言。” “怎么可能是我呢?”司徒苑自嘲。 “推我出来,不过是他们长辈用于制衡各门派的说辞,把我当玩笑消遣罢了,私底下那些男弟子争得可凶呢。” 白长庚微微颔首,赞同司徒苑的说法。 “白师兄,也是知道你可以理解我,不像他们那样,我今日才敢剖心。”司徒苑有些落寞。 “我是女子……轮到这般大事,终归是需要一个男子出头的。你们白家自古以来都如此。” 白长庚心中一动,忽然淡淡道:“我去敦煌城之前,百年香灭了,你当时同其他人不在地宫道观。” 司徒苑眼神疑惑,心道师兄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却是示意白长庚往下说。 “百年香被人动了手脚。” “怎会……” “借着那日雨气,后来送上的香粉几乎是湿的。” “我记起来了。那晚确实遇上了暴雨,即便新香是湿的,也并不会有人起疑心。”司徒苑眉头紧皱。 白长庚:“特意用水泡过,除去点香的我,不会察觉。” “那,师兄后来是如何点燃的?” 白长庚看着司徒苑:“另有干燥的香粉藏在旁边。” “也就是,送来的新香里,实际上干湿混杂?是……两拨人。”司徒苑推断。 白长庚不再言语。 “你只同我说了?”司徒苑着急了。 “你为何当时不说?大人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白长庚摇头。 “旁人只会认定结果。” 两个香童离奇被杀不重要,百年香是怎么灭的不重要,是不是真的由于白师兄灭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灭了。 它是在白长庚抓周到玉葫芦之后才灭的。 司徒苑稍微沉默思考,便理解了情况,她拉了拉白长庚的衣袖,以示安慰。 …… 司徒苑离开杏枝观,一路下山,进入山脚下的闹市之中。 她蒙上面罩稍作乔装,转而进入人迹罕至的小巷子,七弯八拐走入一间简陋的客栈,客栈门头的字迹模糊不清。 司徒苑进门后,与店小二彼此点头,言语两句,小二带她从后厨穿过,沿着院墙的楼梯下去,走到一个地下室的里间。 客栈里间陈设干净,与外头的简陋相比,反显气派干净了许多,甚至有些富丽堂皇的意味。 “王大当家。” “来了?” 一位身着紫色锦衣的女人正在悠然自得地染指甲。 旁边放着切好的冰镇西瓜,并吃食点心和茶盏,一浅盆新摘的荷花,盛荷花的青花瓷浅盆里有许多漂亮的鹅卵石,浅盆上绘制着小孩嬉戏的图景。 地上放着一座冰鉴,里面也镇着些新鲜瓜果;由于客栈下面设有机巧,冬暖夏凉,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呆在这样封闭的房内,司徒苑都能感觉阵阵清风吹来,很是解暑。 王兰仙示意小二离开,带上了门。 司徒苑抚摸着青花瓷盆上的「宁静致远」四字:“不愧是归心客栈。回回来都感觉很是奢华。” 王兰仙听出了她的不满之意,鼻子哼哼一声:“怕什么,虽然也是你们白家人开的,从门头上根本看不出来,底下的奢华也与外头的低调无关。” “我选这里,非常安全,江湖上都流传着什么名流异士的据点在归心客栈,从来没人见过。 实际上可只有我们这帮子人才能得见真容。呵呵~料他们也猜不着,谁会把招牌名字真写上去呢。” 司徒苑站着鞠礼,微笑还道:“借王大当家的光。别取笑我了,您是长辈,自然言之有理。” “司徒姑娘,你不会暴露的。”王兰仙收敛调笑,摆了一个让坐请茶的手势。 司徒苑坐下,呷了口茶,沉吟道: “王当家,不是我不想帮你。” 王兰仙忽然停下手中蔻丹的活儿:“哎呀,真可惜,染坏了一个。” 她皱眉看着指甲,眼皮都没抬:“你刚刚说什么?” 司徒苑看着王兰仙道:“小辈想问,为什么选择我。” “我、我根本不了解什么白家的秘药。” “司徒姑娘。” 王兰仙依旧微笑,慢悠悠擦去染坏的指甲。 “「不消魂」只有你能想办法得到。” “还是和之前几次说的一样,如果你帮我取得「不消魂」的秘方、并提炼出那种我想要的蛊毒;我就帮你成为你们须臾派的继承人,或者说,让你出人头地。” 司徒苑在宽大的衣袖内隐隐握紧了双拳。 “王当家这是让我偷秘方了。” 王兰仙笑得花枝乱颤:“小朋友又说错话了,这不叫偷,这是智取。” “靠你的本事得来的,就是你的东西了。” 司徒苑终于流露出了犹豫。 “你有不少竞争对手吧?我听说,你和别人合不来——特别是白家二少爷,你们曾经数次闹过矛盾。” 司徒苑:“没有那样事,都是我年少气盛时候的玩笑。” “你和我联手,制作的蛊毒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只要我们能提炼出那个,给他们两滴放下去,很容易就能操控人心……” 王兰仙看着司徒苑神情愈发犹豫,紧接着用诱惑的口吻道: “你们须臾派现在的当家人白双雁,一直压你父亲一头? 所以你们想着——” 王兰仙缄口,在脖颈上用手佯作刀锋,笑着斜切了一下。 司徒苑一怔,急得快要跪下了。 王兰仙微笑着扶住她,悠然道:“别急着跪啊,我猜的。” 司徒苑内心窝火,反应过来已是心中黯然,自己在老毒蛇面前太年轻,这几次谈判的内容又骇人且紧凑,居然不慎让这个女人诈出了自己的软肋! 司徒苑深吸一口气,转而问:“您凭什么信我,不怕……么?” 她隐去了「背叛」两个字。 王兰仙边微笑边低头继续染指甲:“你这么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呢。” 二人不再对话。 王兰仙小心翼翼染完所有的指甲,喜滋滋地在司徒苑眼前展示一番。 “改天,我也给你染个?” 司徒苑礼貌还道:“染甲会影响制药时的辨别力,小辈还要替您办事儿,不敢怠慢。” “真可惜啊,你要是我干女儿,我还想给你置办好多漂亮衣裳呢。” ………… 二人密谈完毕,司徒苑离开。 王兰仙这时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出来吧,我的乖女儿。”这时,后面隐蔽处走来了位和小石榴长得极其相似的女孩儿。 这是王兰仙真正的亲生女儿,安饶。 “来吃西瓜,也给娘揉揉腿。” 王兰仙眼中慈爱,擦去安饶嘴角边的瓜渍,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轻叹道:“越来越像了。” “娘。” 小姑娘边揉腿边撅嘴抱怨:“娘,为什么我要一直学别人啊,好累哦。”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第15章 诉衷情 ————————————————————— 十五回 大老虎妄言戏花魁 小石榴智取众人心 ————————————————————— (*虚构声明: 在本作品中,秦楼的概念比起古代更加架空。 古代的秦楼是集合达官贵人、风雅与娱乐的社交聚会场所,那么在本虚构作品中,你可以尽情理解为「舞台」「剧院」「偶像」等非常接近现代的泛娱乐圈模式) 回到杏倚楼这边儿。 “石榴红怎么样?”鸨母王兰仙淡淡问龟公道。 一旁打水洗布的嬷嬷抢过话:“在床上躺着嚷嚷呢,说您前日又打疼了。” “哦。给开两剂药,从外面买来好点的,银子都算我账上。” 待周围人走净,只剩王兰仙和龟公对账面。 “王掌柜的,我看您也收敛点,毕竟石家……”龟公见四下无人,停下算盘低声道,“如果她自个儿知道了——” 王兰仙目光移开账簿,一双妖媚的狐狸眼冷瞪了回去,把龟公吓得不敢回嘴。 王兰仙是踏遍风月场的女人,常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此人心性,就连她手底下多年的跟班,有时也猜不着。 杏倚楼上下,从花魁,红牌儿,清倌人,舞女,乐师,画师,嬷嬷,丫鬟小厮,到厨子,采买,护院打手,拐子,乃至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对此人的经营手段无比忌惮,以及对那些风月奇闻钦爱有加。 楼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鸨母王兰仙是更偏爱小石榴还是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多一点。 毕竟当年,王兰仙自从离了石家,颇有风生水起之势,连带着王家本身的造神像营生也好了许多,名气不亚于她的同辈——那位神秘溺亡的村花「王剔月」。 她背后的东家——王家,也十分满意杏倚楼的营生。 王兰仙对小石榴非常古怪,一会儿亲,一会儿疏,时而百般刁难折磨,时而像亲生母亲般疼爱,让小石榴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是个古怪女人! 小石榴只能从心里把王兰仙恨得牙痒痒,从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二人对着彼此,都是笑容满满地,一声声“妈妈”和“乖女儿”,十一分的礼貌客气。 自然,小石榴此时并不知道,当年,就是石家当家——她的亲生父亲,先离开了这个“妈妈”,同另一个女子成婚,而自己又在出生后,经历被夏家眼线挟持,九死一生,阴差阳错,最终被拐卖到了爸爸的旧相好这儿了! 王兰仙打盹时,小石榴常是陪在身边守着的人。小石榴看着她,偶尔会感觉到一种狠戾的柔情,宛如看见一只大老虎在山中沉眠。 她和夏岩秋私下里说: “秋姐姐,妈妈是一只大老虎。” 夏岩秋吓得一只手上去赶着捂住她的嘴,四下张望,颤声道:“你不要命啦。” 小石榴把桌上的丝帕掸到地上踩了一脚,轻笑道:“我的命,确实不怎么重要。” 这是她们每天训练时要用的丝帕。 因为有一些客人们鼻子灵,打茶围时候不爱体味儿重的倌人。因此,女孩儿们需要时常把丝帕夹在腋下,以判断自己是否发出了惹人嫌弃的气息,并及时更换。 除去杏倚楼,在其他地界,甚至初选女孩儿的时候,嬷嬷们都会以舞完一曲儿后,腋下丝帕残留的气味,来定女孩儿们的上中下等级,身体出汗少、天生自带香气的自然更受喜爱。 自然,还有丈量头部大小,脖颈儿优雅与否、大臂小臂长短、蜂腰肥臀,足部细节的美丑等各种繁琐事项,此处全略,不再一一赘述。 夏岩秋已累了一天,没力气和她闹:“我的好妹妹,你消停点儿。” 她把丝帕捡起来,颤颤地放回原处,转身朝着杏倚楼后堂院子的神像方向拜了拜,念念有词地道歉。 回身埋怨小石榴道:“天知地知,你可别砸了我们饭碗。” 由于她们清倌人还从未接过客,在这段时期,是充满了各种五花八门的训练的,比如坐缸,琴棋书画,舞剑绣花儿,斗酒飞令,唱曲弹词……各人根据各人最擅长的来。 除去艰辛的技艺训练,嬷嬷们还会教学一些风月场地的言谈举止规矩,以及所谓挽留住金主儿的盘桓伎俩。 小石榴深知,一开始作为手帕姊妹,大家都会有些彼此照顾的,但越往后,谁一旦红了,或捡了高枝飞走了,便渐行渐远。 因此,她在日常之外的本身,并不太关心夏岩秋。 却耐不住夏岩秋人确实不错,总是对自己照料有加,最开始,自己被毒打时,秋姐姐还冒着危险给自己送药。 遇到有什么事情,她俩也愿意彼此说开来,不怎么闹矛盾。 小石榴想,“大老虎”王兰仙要是这么死了,也挺好,她就可以逃出去了,顺便带上秋姐姐——但、不行,这样结束得太简单。 小石榴从心底觉得,王兰仙是偏心夏岩秋的: 她会细心地教夏岩秋琴棋书画,而不是让嬷嬷们教;对秋姐姐的事百般操劳、事无巨细;和夏岩秋像朋友一般地聊风月花酒,语气也总是带着笑意,偶尔嗔怒,也是很快便住了。 夏岩秋面前的王兰仙,仿佛一个真正的「妈妈」般温柔。 甚至,能察觉到,她对别的女孩儿都没像对自己这般冷漠、严酷和无礼。 在自己面前,王兰仙好像只有挑衅、讥讽与使不完的喜怒无常、肆意羞辱,且时不时就漫不经心地问她一句: “石榴红,你是不是想做花魁,是不是想有一天取代我?” 她感到一阵干呕。 记得王兰仙第一次问自己想不想做花魁的时候,她的回答很傻。 那一天,自己跪在地上,正在给王兰仙揉腿。王兰仙半躺在榻上,懒懒打了个哈欠。 “石榴红,听说你想做头牌?”榻上的那位嗤笑一声。 小石榴眨巴眼睛,可能是自己在楼里边说的大话,被哪位有心的姑娘听去了,这才传到王兰仙耳朵里。 她眼珠飞速转了一圈,傻乎乎甜笑道: “我想。” 王兰仙听罢,从榻上坐起来,用手指摩挲着她的的下巴,灯影昏暗,看不分明,竟像是在盘玩一件玉器。 “你知道,真正的头牌是什么样的吗?” 小石榴不知道,只能背书一样回答:“……千娇百媚,会伺候男人,琴棋书画样样行?” “全错。” 王兰仙的声音像两根冰锥砸在地上,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她幽幽道: “真正的头牌,男人会为她而死,倾尽一切,并且女人不会恨她。” 王兰仙向愣在地上的小姑娘凑近了些。 “当然,有时候,女人也会爱她,用另外的方式为她而死。” 小石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言语,即便她是个极聪慧的人,此时年龄尚小,心中也是乱糟糟的,对鸨母的话中话没有任何头绪。 在二人短暂的沉默间,小石榴心里莫名涌出了巨大的绝望和悲戚。 我真的能从这里离开吗? 她认真地想。 目光飞速从王兰仙枯瘦的手指,追随到她的脖颈,看到眼尾那几根浅浅的笑纹——很快,小石榴在这位迟暮美人——仅仅是因为,她在风月场已不算年轻了,在这个迟暮美人眼中,她捕捉到了许多涌动着的情绪,浓厚到使自己陷入了另一种更深邃的悲戚。 二人各怀心思,沉默良久,直到王兰仙转身躺下。 “给我揉腿。” ………… 王兰仙出房门前,撂下句话: “在真正有一个人为你死心塌地以前,你都不可能是头牌。” 王兰仙一走,小石榴就开始干呕,吐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出来。只能痛苦地掐住嗓子,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是这一天开始,当再被任何人问及“想不想做花魁”的时候,小石榴学精了。 她只会说:“作为女儿,我只想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她太辛苦了。” 一边朝着那个虚假的「妈妈」撒娇。 如果真的想,那我便自己想办法,她在心里默默决定。 忍着,我要忍,我要活下去! 我要亲眼看到王兰仙死! 当愤怒、无力吞噬她时,小石榴会给自己编造一些好玩儿的故事,这样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躺在地上,她就会好受很多。 鸨母王兰仙好像故意针对她,又似乎并没有完全针对她,可能只是冷漠无情的人,刚好找到了一个最适合逗弄的出气玩具。 挑衅的语言,挑衅的方式会成就她。 小石榴真想看到那么一天:她取代她,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看着把她领入虎穴的、她的「妈妈」,会迎来如何凄惨的结局。 自打来到杏倚楼的第一天起,她就发誓了要逃出去,不论用什么手段。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里同地狱没有二样。 当然,或许更悲情的部分是不能言明的,有很多女孩子,已经在没有熬到小石榴这一步的时候死去了。 …… 王兰仙早已知晓其野心,也免不了随时敲打敲打她。 比如有一天,小石榴正和往常一样,抓着间隙托人买了新鲜糕点和胭脂水粉偷带进楼里,刚准备分给其他姊妹和下人,被恰好归来的王兰仙逮个正着。 王兰仙笑眯眯地把人带到里间。 “跪下。” 小石榴乖乖跪下。 “犯了什么错。” “私自携带物什进楼,没有和妈妈打招呼。”小石榴眼珠一转,换了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 “能随便带进来,是不是还能带东西出去呢?”王兰仙太了解她了,根本没吃撒娇那套,摇着金丝团扇幽幽一笑道。 “若是以后有了相好的,你什么东西都能‘带出去’了是吧?” 小石榴谦卑地跪着,一语不发。 “今天带东西分给人,明天换个发带簪子,后天再交换个玉佩……那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王兰仙依旧语气柔和,却毫不手软,忽然把团扇砸到小石榴脸上,扇子落下,小石榴脸上刹那间留下一道红痕。 小石榴立刻捡起扇子,双手捧与王兰仙,还是娇娇软软的语气道: “妈妈,打我别用这么金贵的东西,仔细扇子落灰。”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不忘保持着最优雅、妩媚的姿势——在杏倚楼待了这么久,这是纯粹的身体记忆。 王兰仙注意到了,也是暗自深吸一口气——这小丫头行啊。 她要成为最好的、最美丽的那个,就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把曾经那个困住自己而没能逃出去的麻袋刺破。 所以,每个时刻的清醒都必须深入骨髓。 石知火,不愧是你的女儿。 王兰仙在自己失神前赶快接下扇子: “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儿,我混了多久?在我之前,不,世世代代的风月场里,早就有姑娘偷偷替恩客藏黄金、藏地契的先例,没有一个最终不是被男人背叛,或是打烂下面曝尸收场的。所以妈妈今儿才提醒你。” 小石榴耳朵尖,细听王兰仙的语气,居然听出些对自己的惋惜之意。 “王嬷,带她去那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门口的王嬷,此时推门进来,对王兰仙点点头,领着小石榴走了出去。 王嬷是当年把王兰仙带出来的那批老嬷嬷之一,早已浸润于风月规矩多年,办事老练利索。 “记住,再抓到你一次这样不守规矩,就把你送到花门巷弄。” 这是小石榴被王嬷带到“花门巷弄”之前最后一句话。 ………… 小石榴走在漆黑的小巷里,奇怪的是,自己身穿富家公子的衣裳。 路上黑漆漆的,走着走着,她感觉脚边擦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具被草席卷起来的女人尸首,瘦骨嶙峋,长长的头发和小脚露在外边。 她吓了一跳,赶紧避开目光往前跑开逃去,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子尸首。 前面有亮幽幽的一片红光。 小石榴只听得到自己喘气小跑的声音。 忽然,她被谁抓住了脚,惊恐地一看,是一位脏兮兮的女子,胸前雪白,几乎衣不蔽体。 “贵人……您疼疼我。家里,揭不开锅了。” 她凄声道。 女人一边抓住小石榴的手往自己身上揽,小石榴看着那双瘦到脱相的手浑身颤栗,甩开女人,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往前继续奔逃。 路上的古怪女子越来越多,还有打开门儿好奇来瞧的,她们一看到小石榴的衣裳打扮,都像饿狼一般扑了过来。 “贵人、贵人!” “行行好!公子……旅店的话我家好,保证您住的舒舒服服……” “臭男人!看不上我们?!你清高!跑什么跑……又不会吃了你!” 小石榴几乎是推搡着女人们前进,身上的金银玉佩腰饰都在乱中被摸走,还差点被拽去了衣服。她四处逃窜,最终勉强逃到一个角落里,耳边传来各种惋惜和怒骂声。 没想到,她靠在背后的那扇门忽然一打开,她被一股大力拉扯了进去。 “嘻嘻,公子,谢谢公子垂怜咱家……!”迎面是一张疯婆子的脸贴了过来。 ………… 原来,是从花门巷弄回来的小石榴做了个噩梦。 自打回来,她浑身发凉,缩着整一天都没有吃饭。 她一睡过去,马上做了噩梦,当她从这层层的噩梦里惊醒了来,汗涔涔的,惊觉夏岩秋在旁边守着,夏岩秋正在给她擦汗。 外面雷声大作。 原来夏岩秋听说了白天的事儿,好心给隔壁的小石榴送了一点热粥小菜过去,见她睡着,也没有打扰,方才雷声滚滚,才不放心地又进来看看。 小石榴紧紧抱住夏岩秋。 “秋姐姐……” 夏岩秋回抱着她,拍拍肩柔声说:“没事,打雷而已。” 小石榴半天没说话,只是缩在夏岩秋怀里,两腿和胳膊都紧紧缠着对方。 “我好想出去……好想离开这里。”她几乎是忍着哭腔在说话。 夏岩秋一怔,就算是之前被那么毒打、那么多次逃不出去的时候,小石榴都没哭过。 似乎这个小妹妹,一直都会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像个快乐的孩子。只要睡一觉醒来,她就会把姐妹们吆喝过来,给每个人打气,说: 我们很好,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夏岩秋以为,小石榴是杏倚楼里唯一一个不会绝望的人。 这也是倌人们和杂役们虽然口上不说,心里都暗暗喜爱她的原因,小石榴为大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略加思索,她小心轻声道:“妈妈带你去‘那里’看了?” 小石榴攥紧了夏岩秋的肩膀,闷在她怀里点点头。 夏岩秋叹了口气。 “地狱也分很多层,我们这层如果是第一层,‘那里’是第十八层。” 小石榴明白,王兰仙这是变着法子敲打她呢,若是自己真被送去了花门巷弄,要么无人问津终老,要么活活饿死,怕是永远深陷地狱也出不来了。 王兰仙想让她听话一点,想让她对自己的这番处境——对身在“还算尊贵的杏倚楼”这件事感恩戴德。 小石榴把脸抬起来:“我想去地面上,不行么?” 夏岩秋摇了摇头,薄薄的漂亮嘴唇无声道,不行。 “我要去地面上。” 夏岩秋面无表情说,不行,你别做梦,我们是什么人。 小石榴开始撒泼,嘟囔着我就要去就要去。 夏岩秋还是说不行。 无论如何,至少有人安慰,两人毫无结果地闹了一番,小石榴总算好些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从夏岩秋怀里缓缓挣脱,道: “我算是有点儿理解你了,难怪寻短见。” 夏岩秋笑了:“众生皆苦,我们又是顶低贱的那拨人,活一天有一天的折磨,倒不如那样干净些。你说呢?” 小石榴皱了皱眉头,完了,又来了,她最受不了秋姐姐这样时不时神叨叨祈求上苍的举动。 小石榴摆摆手:“别啊,我不像你。” 见夏岩秋忽然不答话,小石榴赶快改口: “不像你……还能做花魁!这——金秋大选就要到了!你精神点儿嘛~我们杏倚楼最美的花魁娘子。” 夏岩秋见小石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舒了口气,面上仍佯装板着张脸: “妹妹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和姐姐抢么?” “妹妹不敢。” 小石榴跳下床,扮着鬼脸对夏岩秋做了个请安的动作。 “还有……谢谢你,秋姐姐。大半夜还来看我。” 小石榴摸摸自己的头,有些害羞。 夏岩秋起身笑道: “料是我不管你,也饿不死!” “还好我不是男人,天可怜见的,刚刚那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看得连我都心软,真骇人,将来怕是谁都得栽在你手上。” 说着她还刮了一下小石榴的鼻尖。 小石榴傻呵呵地只是笑。 “来,我去帮你热一热,喝粥。”夏岩秋提着粥篮走了出去。 小石榴收敛笑容,走到房间最里面,取下层层叠叠的箱子,从衣箱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样物什——是一条精美崭新的蓝发带。 那是春天,一位青衣的小郎中给自己疗伤的时候,小郎中包扎在她腿上的,她还拿秋姐姐的簪子回给了小郎中。 小石榴后来把蓝发带洗干净了,一直收着。 她还在暗自紧张王兰仙白天说的话,是不是妈妈发觉了什么?别让她知道这条发带的事儿才好。 过了今天,小石榴已经彻底明白,在杏倚楼,几乎是一粒金锭或一片苍蝇的翅膀,都不可能在王兰仙眼皮底下真正瞒天过海。 小石榴轻抚着发带,她很犹豫,是托人搜集小郎中的情报好物归原主,还是干脆不还了呢? 小郎中还挺有意思的,居然女扮男装,恐怕这意思是不希望被认出来吧? 这个发带材质极好,一看就是上等衣料铺子里裁出来的,还带着微微发苦的几乎消弭的药香。 算了,先不还,当个念想吧。 当她很难过的时候,就会拿出来仔细端详,这是地面上的人留下的匆匆一瞥,这条发带并不属于这里。 小石榴越来越想去地面上了。 ………… 杏历丁酉年(1597年),金秋,正是乡试时期,学子众多。 这时候,也迎来了整条秦淮河的新花魁大选。 这一批倌人都正值豆蔻,美人儿们站在船上,灯船熠熠,水面波光粼粼,引得游人无数,岸上喝彩连连。 小石榴因为与王兰仙不和,自然等同于被杏倚楼雪藏了起来,纵使认识的大人贵客们,亦不敢为她出头说话,因此今年暂未出场。 夏岩秋果然毫无争议地当选成功。 贵人、墨客们争相为她缠头,犒赏了时新花朵与美丽的数条画船,以及数不清的绫罗绸缎与金银首饰。 作为夏岩秋背后的家族,以及杏倚楼东家之一的「夏氏布庄」——夏家掌柜的——夏岩秋的父亲,夏春并无所动,只是与王兰仙觥筹交错,二人相谈甚欢,共同研究生意。 自然,有人喜就有人忧,同辈的年轻姑娘均隐隐不服,特别是河畔各家楼里的头牌们。 但,确实比起女红和琵琶,或是公认的外貌,她们都比不过夏岩秋,只得暗中说些风言风语,偶尔给夏岩秋使些无伤大雅的小绊子。 这些阴阳怪气的人,都被小石榴巧妙地挡了回去。 这不,这天,杏倚楼旁边不远绣春楼的头牌饼儿奔来了。 王兰仙出门不在,饼儿素日又骄横,仗着背后的财主身份大,常去河畔各家楼里串门,也没人敢惹,都是避开她几分,被打着交谊的幌子欺侮了,也只是忍气吞声。 小石榴正在楼下雅间与客人打茶围,她刚刚连输好几把,正轮到自己手头摸到好牌,开心得紧,正要撒开手翻盘,忽然听得珠帘外边夏岩秋一声惊叫。 “哟哟哟,这不是我们河畔的新花魁么?” 小石榴皱眉,掀开珠帘探头去望。 正是绣春楼的头牌饼儿。 饼儿一副大呼小叫的样子,用丝帕轻遮着双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引得众宾客都探头探脑来凑热闹。 夏岩秋站在饼儿正对面,不知所措,她只想小事化了。 她看到小石榴从不远处帘子后面走过来,仿佛知道她的性格会把事情闹大似的,赶快朝小石榴使眼色。 小石榴假装没看到,只是漫不经心走过来。 对面的饼儿余光瞟到人群都围过来了,赶忙一边娇呼,一边指着夏岩秋后面道:“哎呀,姐姐,你的衣服……” 夏岩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是方才自己出来衣冠不整,还未理好,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动作变得十分僵硬,太丢人了! 然而,小石榴看得一清二楚,夏岩秋今日穿着的是接近白色的藕荷色裙子。 在自己摸牌前衣裳还是好好儿的,不知什么时候,衣裳后边多了些醒目的红色污渍,带着古怪的腥味。 这腥味好熟悉……是鸡血? 小石榴借着幼年在后厨和猫狗抢菜吃的回忆,一闻便知。 “真不检点……来了葵水竟然不收拾好。” “这样的还能做花魁。” “丢死人了!” 夏岩秋已经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王孙贵族们都拿扇子捂着眼睛偷笑,夏岩秋的财主脸上开始挂不住了。 “哎呀,这不是饼儿姐姐嘛~” 饼儿看见小石榴走过来,鼻子哼一声,众人也并不在意这位无名的小姑娘。 宾客中有认出石榴红的,只是当好戏看。 “姐姐,说起衣服,这好像是你的吧——酸得都能酿醋了!” 小石榴忽然用比饼儿更夸张娇媚的表情捂住了鼻子。 同时拿自己的烟杆,提溜起一件十分显眼的雪色滚白豹毛边披风,丢在饼儿手里。 因为物件稀罕,客人们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而且衣服醋味儿太重,又把刚聚拢来看夏岩秋的大家逼散了开来。 “你——你!” 饼儿双手捏着披风,气得要昏晕过去。 这是饼儿的财主赏她的,十分矜贵难得,三年多才能织就产出来一件,是皇宫贵族们都爱不释手的玩意儿,全然不能见雨沾水,更别说泼醋了。 小石榴见先前各家楼姊妹串门聚会时候,饼儿穿过它一次,还对姊妹们大肆炫耀过,打眼便记住了这披风的模样。 方才就顺手从椅背上捞过来,偷偷拿上了桌上的老陈醋,趁大家都在看夏岩秋和饼儿,没注意自己,便悄悄把醋全泼到她的披风上了。 有小石榴解围,夏岩秋的财主眼神中多了一分奇异的感激。 饼儿手抖了起来,气急败坏,朝着小石榴扑过来: “野崽子,你赔我披风——” 小石榴早就站在了空地上,还是个铺着地毯的位置,怕她冲过来撞到家具受伤,这样对杏倚楼不利。 她只在被撞到时悄悄伸出一只脚,趁乱把饼儿绊倒了,饼儿摔了个大马趴,云鬓上的金钗都摔了出去。 小石榴无辜看着饼儿,赶紧把对方扶起来: “姐姐真不小心,还好咱家毯子软。” 楼里其他被饼儿欺负过的姐妹和下人憋笑憋得内伤,简直想立刻拍手叫好,但都忍住了。 二楼三楼的宾客听到动静,也忍不住从房里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饼儿使劲了两下都没爬起来,还是借着小石榴的胳膊站起来的,她脸色很不好看,对小石榴破口大骂。 “石榴红!你都被自家妈妈雪藏了,今年连选花魁都来不了吧。” “丢人现眼的东西!搁这儿装什么清纯,浑身上下便宜货的贱种——” “臭狐狸精!你浑身上下都是烂的!” 难听的话都从饼儿嘴里像倒豆子一般蹦出来了。 小石榴只是微笑,默默不语,咬着唇瓣儿点头,假装无辜地看着饼儿,偶尔礼貌地附和“姐姐训得对”。 夏岩秋和财主顺利避开了风暴中心。 直到饼儿被小石榴的温驯刺激得愈发变本加厉,直接拿出一壶酒泼在了小石榴身上。 “疯女人!”有人见状惊呼。 王兰仙此时已经回来了。 门口的轿夫像看到了救星,差点就要朝里面大喊“王掌柜回来了”,但中途被王兰仙叫住,不得不噤声,她微笑着倚靠上门,干脆叼上了烟管,在一旁事不关己似的看起了好戏。 宾客们见饼儿泼了小石榴一身的酒,皱起了眉头,开始有人上前劝说,去拦饼儿,连楼上的宾客已经坐不下去了,要下来帮小石榴说话。 小石榴肩头湿淋淋的,紧抱着身体,眼里啪嗒啪嗒掉出几滴眼泪。 她红着眼儿看了一圈儿宾客,道: “大人们不必帮我言语,原本就是饼儿姐姐说得对。” “我不听话才被雪藏,妈妈也不垂怜我,这苦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头,今儿闹成这样,我随时便要被请出门,离了你们去。我石榴红命薄,只感恩今生能遇着大人们一面,恳请大家今夜多喝上几杯,一醉方休。” 她声色悲切,拿过愣神的饼儿手中的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 宾客们大为所动。 大家随即对饼儿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都忍不住开始责骂她,为什么好端端来别家闹事。 还是杏倚楼的姑娘讲礼数,谈道理! 财主们还念叨起来,说这饼儿太过蛮横,不过是一件衣裳,以前好像也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争执…… 这时候,一位胖财主从门口掠过王兰仙,匆匆打过招呼,便直奔进来,黑着脸拉住饼儿就要走。 “李……李大人。” 饼儿一颤。 “您怎么来了?” “闹得鸡飞狗跳,半条河恨不得都知道了!快跟我回去。”李大人小压低嗓音愤愤道。 “我、我的披风被那个女人毁了!” 饼儿不服,回头瞪着小石榴。 李大人转身瞟了眼,看到小石榴,整个人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小石榴朝李大人飞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媚眼,然后又蓦地低头,换回楚楚可怜的表情,抱住被打湿的显露姣好曲线的身体。 李大人支支吾吾:“……不就是件衣服,回头再给你买。那位姑娘不也被你泼酒了,行了!都算了!还不赔礼。” 饼儿气得心慌:“你——” “拿鸡血装什么装。” 王兰仙这时候才慢悠悠拿着烟管进来了,众人都不做声了。 “你是什么玩意儿,敢在我们杏倚楼闹事,滚。” ………… 饼儿脸薄,这遭被小石榴气得着实不轻。 她被压着赔礼道歉,又哭唧唧地跺脚,最终被自家寻来的财主黑着脸拖出去了。 而宾客们只当看了场好戏,领头的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给小石榴撂下了几个大银锭,还有人当场送了小石榴两三件披风。 “王大掌柜,您还真是,把宝贝都藏着哪!” 他们走之前笑着调侃王兰仙。 “可不是。既然大家提前看到了,过俩年可不得不让宝贝出来见见世面了。” “您们慢走。” 这场闹剧以饼儿赔礼道歉结束,杏倚楼和小石榴都狠狠风光了一回。 后头,还不知道被坊间添油加醋传播成什么样呢! 第16章 花见愁 ———————————————————— 十六回 山神庙喜迎医斗会 无羁客恰逢有情郎 ———————————————————— 每年金秋,除了秦淮河畔选花魁热热闹闹,在这杏历丁酉年(1597年),白家人也在筹办着中元医斗大会的事。 先前提过,除去自家族人的清谈会,每年的上元,中元,下元,白家都会举办一次医斗大会。 特别是正月初一直到元宵的那十五天,都有面向全杏林人士的盛情邀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斗大会」! 中元和下元只能算是小斗,由内门的家主,主要邀请白家各支门派前往,另带上一小部分外家学子参与。 一、金陵「内门本家」: 凭借自身才学考试入选,考入内门后,生下的孩子拥有传家宝“玉葫芦”的抓周资格; 二、洛邑「开阳派」: 擅驻颜、易容与房中术; 三、来自西南与钱塘两地的「须臾派」: 擅草药与毒蛊、解毒; 四、昆仑「千秋派」: 隐居雪山修行,气脉延绵不绝; 五、申城「香篆派」: 生活在水路沿边,擅调香、食疗、茶道等养生法; 六、据点不明的「归心派」: 丹药发家,分散在各地的酒家与客栈,单从客栈外表分辨不出,人员行踪神秘。 其余各支气脉近断,以后不再赘述。 在这每年三次的医斗大会上,「开阳派」都会故意派小厮调侃内门本家的人: “问女何所思, 问女何所忆。 明日复明日,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本家的,您——打算什么时候接和合法事呀?” 这时候,开阳派、须臾派、千秋派、香篆派、归心派——这些其他的白家门派分支,都会在底下窃笑一番。 内门子弟会保持儒雅地静坐。 白家内门当家的——没过世之前,是白一鸿——白长庚的祖父,他总是微笑,认真施礼回去,说出那句大家都耳朵听长茧了的: “白氏内门弟子,永不接和合法事。” 然后,开阳派大当家的,就会适时出来训斥这位小厮,向内门赔礼道歉。 这已经是医斗大会的开胃菜了。 接下来,内门当家的掌事就暂时委任给白玉楼了。 大会其中包含: 文斗: 天文地理、历史玄门等千奇百怪的知识; 艺斗: 调香、美食、赌酒、辨药; 武斗: 以破解世间奇毒为基础,进行各式比拼。 这武斗,历年都是颇受重视的,一般由白家最擅制毒的分支「须臾」派出题。 须臾派的人,一部分祖上由巴蜀和苗疆之地古栈道的旧民迁移而来,一部分祖上是钱塘本地人;近年的一把手是老前辈白双雁,二把手是司徒礼,也就是司徒苑的父亲。 两地互通往来密切,有时也会组织采风,把白家优秀的子弟带去西南地带进行短期修行。 须臾派的人,会负责武斗部分的出题,也就是,在复杂的关卡中插入奇毒。 每场比试,能第一个成功解毒并破关的人,可以得到该毒的配制药方。 大家都借此机会前来挑战自己的能力,也向往获得须臾派的各种神秘方剂。 医斗大会,集合了各种优秀的医斗形式于一体,每年春节期间的最盛大的那一场,总能吸引各界人士前来金陵杏花村,一睹其精彩风貌。 无论参与或旁观,江湖杏林弟子们都可收获颇丰。 武斗内容次次不同,每年的关卡也精彩纷呈。 这不,这次的中元节武斗也十分有新意。 ………… 夜间,天悬一轮毛月亮。 一众人连同白长庚,来到不冬山半山腰的山神庙门口。 “这次武斗怎么选在山神庙了,还是大半夜的,有意思。” “好期待司徒前辈出的题啊!” 白家的小辈们和前辈们,外家子弟都摩拳擦掌。 “选半夜三更的时间,想想肯定是要考察我们的胆量嘛。” 一声猫叫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风呼呼地刮着,山神庙上方杏树的黑色树影,婆娑起舞,发出沙拉拉的声响。 “你们听说了嘛,嘿嘿嘿……这个山神庙以前闹鬼呢,一夜之间神像全部被损毁了,都没人敢来上香。” 白家的一位前辈忽然说话,故意吓慕名而来参加医斗大会的外家人。 白长庚的弟弟白银也附和: “是啊。每到晚上的时候就会刮出阵阵阴风,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哭泣声。” “你、你们别瞎说啊!” “七月半刚过,这个点别开鬼神的玩笑。” 人群中有人愤怒。 “所以那是真的吗……刚才的传言。” 初次参加武斗的人中,有人害怕了,步子都开始走不转了。 司徒苑面无表情道:“没事的,各位。” “过去确有各种不实传言,前辈所说的一夜神像尽毁,只是有官兵前来搜人,搜出了一个女娃娃。山神庙后来也跟着重修了,并没有什么闹鬼之事。” 大家舒了口气。 “听罢司徒姑娘的话,我们就安心了。” “能给我们点提示吗,比如司徒礼前辈先前和你说过的……” 司徒苑摇了摇头: “我每次也是作为参与者,父亲不会向我事前透露任何关于武斗的消息。” 众人没套到线索,十分惋惜。 “走吧!进去。” ………… 众人推开门,踏入庙中,前方神台上赫然立着山神像。 只是,今天居然点着一座白蜡烛,一座红蜡烛。 山神像双眼半闭,脸上交织着两层诡异的光芒,连带着面前的水果与供花都显得十分瘆人。 大家向山神行过礼,屏息凝神。 借着烛光,白长庚看清了前方中堂的对联: 「棺中棺,谁解其中意; 局中局,何人出此门。」 有人念完了对联上的字,忽然啪地一声,背后的门直接关上了。 初次来的学子们慌了,都立刻警戒,把佩剑拔了出来。 有人紧跟上去看门,门没有上栓,更没有锁,几个人上去使劲,居然拉不开。 “窗户、怎么也打不开了!” 有人发现几扇大窗也提前被从外面锁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白家人习以为常,个个波澜不惊,有的已经开始四散开来,在庙内寻找线索。 一位白家前辈微笑: “嚯,须臾派这次做的机关进步了啊。” 便兀自开始研究中堂对联上的语句。 白长庚和其他几位小辈也打着火折子看对联,没看出明堂,直接带着弟弟白银开始在庙内走动。 “师兄,怎么说,我们从哪找起呀。” 因为大家都叫白长庚「师兄」,白银也这么叫了。 虽在山下药铺久呆,他却心思灵敏,这次上山,学着跟小辈们喊白长庚「师兄」,白银很快叫出了习惯。 白长庚道:“哥,我认为这次的关键是‘门’。” 白长庚已经替代了夭亡的弟弟——白珍的身份,在外,自然是白银更年长,她也很自然地切换成了白银的弟弟身份。 白银:“怎么说?” “对联上说,何人出此门,那么最终,能否找到‘门’,就是关键。” 白银皱起了小脸: “庙门和窗已经封死了……” 司徒苑擦过二人身边,道: “或许有别的‘门’能出去。” 那么,这次的毒会怎么设置呢。进来之后,总感觉哪里有些异样。白长庚心想。 后堂有惊呼声传来。 “我的天,这么多棺材!” 白长庚和司徒苑等人闻声赶快过去。 山神庙虽然整体近似方形,面积还是挺大的,后堂甚至有不少空地,来摆放未造完的神像,这些神像数量很多,姿态各异,都用红布或金银布掩着头,在众人昏黄的火折子光线照耀下,透出丝丝的神圣和诡异。 白长庚他们绕到后堂,众人已经将一块地面围得水泄不通,伴随着吵嚷声和指指点点。 司徒苑和白长庚、白银还是少年,身量较大人们小些,便从前辈们中间挤了进去。 眼前赫然一排散乱的棺材。 “一、二、三、四……” “十二个,有十二个棺材!” 小辈们中有人数出来了,十分兴奋,大声嚷嚷道。 “天真他妈黑,要是白日就好了。” 众人都打着火折子凑近,瞪大眼睛瞧,由于看不清棺材细节而抓耳挠腮,还伴着互相的推搡警告,怕火苗太近把棺材点着了。 有懂行的江湖前辈认出了棺材纹路,走出来指点江山,说这是那个六大阴门之一,常家打的棺。 众人听罢,开始吵嚷究竟是「六大阴门」还是「四大阴门」。 外家来的江湖人士,则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王家和常家的关系,接着聊起了那位传奇女子王兰仙,还有秦淮河畔的风月趣事。 “听说杏倚楼有个新人,前几天把那个绣春楼的饼儿气哭了。我下次得去会会她,叫什么「石榴红」。” “真的吗,那个饼儿诶?气哭了?” “但是今年秋天才新选出的花魁,是四阴门中夏当家的女儿吧。” “石榴红漂亮吗,很年轻吧?” “漂亮,见过的都说漂亮……” 白长庚从不在意这类八卦。 她正专心地看棺材,她看得倒很清楚,这都是上好的阴木,看起来有被什么水浸泡多年的纹路痕迹,必然不会引燃。 司徒苑则是凑近闻一闻,也心中似乎有了主意。 水? 油? 白长庚看着司徒苑在闻,也学着凑近,终于感受出棺木上有一些特殊的气味,气味让她很熟悉,白长庚陷入了轻微的混乱。 “棺中棺!门口对联上就写着呢,我们先开棺呗?” 众人不吵嚷六大阴门还是四大阴门了,开始商量正事。 一个胆大的前辈已经上手去试了试:“不成,棺盖重得不行,得再多个人搭把手。” “你疯了,万一这玩意儿上有毒呢,万一打开了有毒气呢?” 前辈被人拉开了。 见前辈安然无恙,大家松了口气。 看来棺盖上至少没毒。 “没事儿啊!反正每次不都是结束的时候,给中毒的解毒嘛。” 前辈不以为意。 大家一听确实,该死的,今晚纯粹被半夜的诡异氛围干扰了! 这只是小小的一场医斗大会罢了,并不会有生死之危。 众人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开始自发分组,触摸这些棺材,并尝试打开。 “这他妈棺材盖用什么粘的……打不开啊。” 大家忙了一大圈儿,气得跳脚。 原来,这些棺材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还散乱地摆放着;但是,几个人使劲儿抬的话,会发觉棺盖都很重,还用胶水一样的东西紧紧粘住了。 胶水? 白长庚用左手滑过棺盖与棺材的缝隙,手掌摸到了好些残留的液体,闻了闻,忽然灵光一闪。 是鸣沙山。 这么熟悉的味道,怎么才想起来。 她先前在沙漠地带探险的时候,就总是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无论是干尸洞里随处可见的灯油,盛放玉先生的棺材清液,还是姑墨女王周边若隐若现的气息。 她和凉曜还把木相留从盛满这种油的棺材里面捞出来了! 这种油或者说水,味道和触感极度特别,不可能认错。 看来司徒礼前辈一定了解这种东西的线索,至少是有一部分线索。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借此机会,去了解那个玉先生了……? 再胆大点儿想。 假设,怜珠剑,也是要由类似玉先生棺材里的清液作成胶底,才能粘合起来? 白长庚忽然懊悔: 如果,这个胶水其中的配方,和当初在干尸洞内,那种随处可见的烛台里的灯油源自同一种液体,那么,鸣沙山那一连带的风水,已经被她们此行全部改变,灯油和棺材里的清液都没了。 看样子必须去问司徒家的人了,也必须去循着这条线找到玉先生,才能进一步得到清液的消息。 目前不能断定,只是假设。 想通后,白长庚内心已是波澜起伏,面上却毫无变化。 “师兄,你怎么了?” 被白银叫回了思绪,白长庚回过神,道了没事。 她转眼朝司徒苑望去,有些想询问司徒苑是否知道这是什么。 司徒苑背对着她,忽然,白长庚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一定不能问她。 一定不能。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白长庚收敛了心思,把这事先搁置。 她这次武斗要赢,这样才能取到药方,或许顺便就能得知液体的线索了。 她带着白银去看其他棺材。 “这个……诸位,这个没有粘胶水!” “这个棺材可以打开!” 听闻欣喜之声,众人纷纷走了过去,是角落里最后一个棺材。 老前辈挥挥手,让大家别靠太近,并适当闭气,以防待会儿有毒气扩散,再令三个壮实些的人抬开棺盖。 外来小辈们眼睛都瞪直了,他们或许是第一次见开棺材。 随着卖力的吆喝,三人把沉重的棺盖取下来了。 几个最心急的先围了上去,白家人都比较冷静,静观其变。 “怎么里面还套着一口棺材!” 须臾派的小辈把他们的祖传银针在棺材内壁插上,静置了一会儿,告知众人:“是没有毒的,放心。” 大家舒了口气的同时,心下迷惑,怎么棺材套棺材的。 这不是还得继续开吗? 突然,前堂传来“砰”的一声。 这边急忙问道:“前边怎么了?” “有前辈昏倒了。” 留在前堂找线索的小辈们喊道。 “门口对联上好像下了毒,他们刚摸了对联上的字!” 大家摆摆手,继续卯足劲开棺材。 “得了,老的们算出局了,我们继续。” 其余人也很无奈,毕竟已经习惯了医斗大会中出现这样的小场面。 胜者为王,没有人敢慢待武斗,而且,少一个对手是一个。 白长庚和司徒苑却和其他人不太同,回到前堂,开始思索解毒的事儿。 明明应该是普通的蒙汗药,俩人和其他小辈试了半天,用遍了药,却没有什么办法使人醒来。 司徒苑决定先去看着后堂,听那边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因为那个棺材里面套了很多棺材,和套娃似的,大家还没打开到最后一层。 白长庚继续安安静静地在一位白家老前辈身上试药,中途数次拿左手去探前辈的鼻息,忽然,前辈悠悠醒转了些。 “哎哟……” 白长庚:“前辈。” “长庚啊?哎哟……头好晕,我怎么倒在这了。” “您中毒了,是对联上的墨水。刚醒,应是过了药效。” “我真是老了,居然在这地方中招。司徒礼这小子!回头收拾他去。” 白长庚勉强扶着前辈站起来,但她体格小,不太能支撑住大人,前辈踉踉跄跄地去扶了把山神像。 “呲——”山神像被前辈这么一使劲,推开了老远。 “怪了,山神像哪有这么轻。”前辈骂了一句,差点没站稳。“纸糊的吧!” 白长庚心中微动,去察看神台桌面,居然有些搬动的痕迹。 她再去细看山神像上面的金绘图案——果然,有些速成劣质的纰漏之处,是一尊和原来的金像几乎一模一样的纸木结构雕像,用手摸的话,上面只是混合了一些纸糊出来的精美细节! 这么以假乱真的纸扎技巧,看来出自传闻中那个四大阴门之一——石家的手笔。 “神像被换过了。”白长庚道。 人们被灵异的氛围干扰,加上夜间注意力和视力极差,进门只顾着祈福和醒目的对联了,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时候去观察一座常见的山神像,哪怕,它本身无论重量或细节都漏洞百出。 前辈把耳朵贴在假山神像上,敲了敲,朝白长庚道: “这纸木雕是空心的,里头定有名堂,我们把神像打开。” 白长庚点点头。 两人合力,带砸带拆地扳开了空心的假神像,里面赫然掉出一个质感古朴的青铜小方块儿。 “啊?”前辈摸不着头脑。 后堂则是乱哄哄的声音小了很多。 白长庚也猛然发觉耳边忽然没什么动静了。 他俩赶了过去,地上倒了一大片人,连白银也晕了。 司徒苑和剩下几人见前辈醒了,白长庚也来了,道: “大家全倒下了。” “怎么倒的?” 另外三个子弟道:“可能是最里面那个青铜棺材的毒!他们刚围着棺材看来看去、抢来抢去的,只有我们没碰过了。” 两边先复盘了一下。 后堂的棺材,层层打开到最后,里面有个很小的青铜棺,上面镂空出了十二个一模一样的格子。 白长庚和前辈拿出从前堂神像里找到的小方块,大小似乎刚好可以嵌进去。 现在只有白长庚,司徒苑和前辈,以及另外三个子弟还没中毒了。 “所以,这应该是钥匙了。” 前辈抚摸了几把胡须,端详着方块和青铜棺上的格子。 司徒苑道:“方块,放哪个格子里?” “棺中棺,局中局……谁人出此门?” 子弟们回想齐了门口的对联。 白长庚瞧了一会儿青铜棺材上的格子,若有所思,又往周围的棺材扫视了一圈。 司徒苑则先一步跳上了房梁。 “你们上来看。” 大家使轻功都上了房梁,白长庚为大家把火折子再打亮了一些,所有人往下一瞧。 “哇,这不就是——” “是青铜棺上面的格子!” 地面上看似散乱的棺材,组合成了青铜棺表面格子的排列形状。 十二个棺材,正对应了十二个格子。 “我们下去,把小方块放进这个对应特殊位置的棺材里!” 六人重新下地,对着彼此点点头。 白长庚蹲下,准备把小方块嵌进去了。 大家打着火折子帮忙照明,司徒苑提醒白长庚,手千万别碰到棺材,小心一些。 白长庚屏息,在几人的紧张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把青铜方块嵌入了青铜棺。 “咔啦”一声,庙门应声开启。 ………… 白家在召开中元医斗大会的总结清谈会。 各门派当家和参与者都在场热火朝天地讨论。 文斗和艺斗没什么好说的。 “这次武斗,无人拔得头筹。” 司徒礼看着大家,行了一礼: “须臾派献丑了,诸位玩得开心。” “司徒礼!你下次能不能弄点容易的。”武斗中被对联毒倒的那个前辈叫道。 “四龙前辈,别动怒嘛。” 白四龙只得暗骂了一句什么,俩人带着礼貌地现场拌起了嘴,众人忍俊不禁。 白长庚已经愣住了,她看向那个前辈,白四龙居然也微笑着向白长庚看回去。 原来他就是白家「千秋派」的当家——白四龙! 要知道,白长庚从出生以来几乎待在黑屋里,白家那四位响当当的人物「一鸿、二雁、三鱼、四龙」,她只是熟悉前两位——祖父白一鸿雷厉风行,而双雁师父温吞寡言。 至于白三鱼师父,听说不务正业流连戏文,早已弃了开阳派,她根本没见过;而这第四位,也是头次见到。 百闻不如一见,白四龙师父确实性格十分有趣,说话不太经过大脑,像个老顽童。 听说他总是骑着毛驴四处游历,非常喜欢小孩子,有时候还会给喜欢的小孩儿取名。 一同经历了这次中元武斗,看来,白四龙前辈果真不是她曾经想象中的老古板模样。 弟弟白银行礼,起身发言:“司徒前辈,我白师兄不算赢了么。” 司徒礼笑道: “还差一步呢。你白师兄虽然打开了门,但是他最后中了青铜棺的毒,倒下了呀。” 白玉楼饶有兴趣地请教:“司徒兄这回都把毒下哪了?” “对联墨水,青铜棺上。” “可惜我们没弄出解药。”司徒苑惋惜。 “解药?我留给你们了啊,就是粘其他十一个棺材盖的液体。多闻一闻或者内服,就能醒了。” 白长庚恍然大悟,原来当时前辈醒了,不是因为过了药效,而是因为自己手上沾了解药,又去数次探前辈的鼻息。 司徒苑眼中一丝叹服:“父亲……我学到了。” “这谁能想到,你也太刁钻了,听老前辈他们的,下次简单点。”白玉楼笑骂了句。 司徒礼笑着还礼,朝一圈儿人点点头。 白长庚道:“多谢司徒前辈,晚辈学到很多。” 可惜,差最后一步,这下拿不到那个液体的配方了。 不过可以找机会去问前辈。 司徒礼点头微笑:“诸位玩得开心就好,我们须臾派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 中元医斗大会的清谈收尾结束。 各派送完宾客,晚辈们包括司徒苑都被请了出去。 白玉楼换上严肃的表情,和刚才的笑容满面完全不同。 白长庚刚要走,就被父亲叫住: “长庚,你也留下来。” 内门二当家白琼宇一听,立刻对白玉楼冷嘲热讽: “他也留下旁听?” 几位其他门派的当家面面相觑,心中感慨:大当家都入土了,这兄弟俩还在闹矛盾。 况且经由几次事情,当家们已经在心中默默认可了这个孩子,百年香的事情也无人再提。 白玉楼眼神坚定:“嗯,留下。” 现在,只剩白家内门、开阳派、须臾派、千秋派、香篆派、归心派的几位重要当家坐在一处了。 各家门派的表情也是难得的严肃。 “人齐了,商量一下「木币」的事吧。”白玉楼道。 “父亲走之前,让我和各位说,最迟明年上元,要把「木币」在我们白家的消息放出去。” 白长庚一怔,祖父的遗言? 诸位当家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香篆派蓝情道:“玉楼兄,你说清楚,大当家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同意。”须臾派大当家白双雁难得发话。 “疯了……我也觉得不可。”须臾派二当家司徒礼道:“这五件东西,单拿一样出来,都得搭上多少条人命。” 内门二当家白琼宇皱眉:“全江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老东西让这时候把烫手山芋掏出来?过去别家的教训还不够么——” 千秋派白四龙打断道:“琼宇,成熟一点儿。大当家肯定有他的打算。” 白琼宇闻言,稍作收敛。 开阳派的花雨娇声道:“是啊是啊~”并朝白琼宇抛媚眼儿。 香篆派蓝情看到了,表情甚为不齿: “花雨,你也真是的。都说了开清谈会的时候严谨着装,每回都这样。” 花雨笑回道:“知道了,蓝姐姐。我下次注意。” 归心派当家只是坐在那里饮茶,默默不语。 大家心中都有些隐隐的意见。 交谈几轮下来,白琼宇受不了了,便开口直言: “归心客栈的,你们以后派人来,倒是露个脸!回回都戴个斗笠面罩,也不爱说话。要不是能拿出白家信物,我们都不敢放人进来。” 归心派当家在斗笠后面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白家商量了半个时辰木币的事情,无果,甚至各门派还意见不一,险些吵起来。 白玉楼叹了口气,补充道: “我想,大当家的意思是,反诈。” “怎么个反诈法?” 众当家齐声问。 “不用真把「木币」给出去,只是以「木币」作为诱饵。” “为的是,把其他四币的真正所处地点,反诈出来。” 白玉楼细细地给当家们展开说明…… ………… 转眼,已是两年光景过去。 杏历己亥年(1599年)。 日子一天一天流淌过去,这俩年,小石榴在杏倚楼广结人脉,四处奔波会友,斗酒作曲,打茶围,观花赏月,周旋于嘉宾贵客席间。 “石榴红”的名头,在不知不觉间势如破竹,日渐响亮。 但凡“石榴红”出现的场合,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追随她而去。 仿佛这儿不是什么秦楼或戏院,而是一旦离开了便不再有的仙境,她身边飘摇的丝竹是仙乐,她的嗓音也如同九天之外擦过耳畔的天籁。 石榴红只是匆匆赶路,经过此地的神女。 这座楼是为她存在的,楼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为她存在的。 红绡翠袖像是她的俏皮话,楼里的金银珠宝,都在匣子里等候某天成为她的点缀,楼里的姑娘们,不得不变成了衬托牡丹花的叶儿。 王兰仙没有表态,但大体上对石榴红是欣慰默许的感情。 比起小石榴,夏岩秋那边心境就不大好了。 虽说她在两年前的金秋,已是众望所归的花魁,但由于石榴红常在身边作比较,她有着朝夕之间便失去这荣耀的风险。 就像表面镀上了金色的石头,一旦被掩埋进泥潭里面淘洗,大家才会恍然发现: 原来,夏岩秋只是普通的一块石头,和路边的任何一块小石头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因为小石榴太耀目。 夏岩秋数次做梦梦见,自己华美的锦袍被人剥落,镶嵌着螺钿的金钗被人折断……然后,他们簇拥到另一个人身旁。 ——那是她可爱的手帕姊妹,也是相依为命的小妹妹。 有时候,夏岩秋也想,是自己变得越来越自卑了么? 在外人眼里,恐怕,她就仿佛用金丝银线织出来的苏绣——只不过,绣的内容是布满虫蝇的、腐烂的花与果。 被血液与汗液浸透的一块绣布,脏,就永远这么脏下去了。 一座名山,不容二石,既有她石榴红,何必再有我夏岩秋? 夏岩秋心中悲恸时,只能暗自哭泣,朝着杏倚楼后堂神像的方向跪拜。 她不会对任何人明言心中的想法,也不会对关系最好的小石榴本人说。 她看到小石榴走过来对她笑,甚至怕小石榴埋怨她、恨她。 怕小石榴想: “反正夏家有大把的钱,就是那夏岩秋,也比我身世好,想赎身的时候随时都能走。什么表面姊妹,什么秋姐姐、冬姑娘!一直使小性子埋汰我,等我做了花魁,就把她往死里折磨!” 或者: “戚你花魁了不起啊,还不是迟迟没被赎身!待在这里一天一天挨日子,和大家一样,我们都是命运的玩物。” 小石榴会不会这样想呢? 夏岩秋越想越难受,除去必要场合,也不怎么主动找小石榴玩耍了。 即便白日一同唱曲伴奏,小石榴与夏岩秋的关系,似乎真的不比两年前了。 ………… 一个雨夜,屋外电闪雷鸣的,小石榴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近王兰仙给她的甜汤味道怪怪的,该不是加大了药量,要让她断子绝孙吧,喝了还夜不能寐,浑身火烧火燎的。 这大老虎真可怕。 小石榴干脆坐起来,点上灯烛,去箱底那里翻找蓝发带。 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去看看它,当看见发带,小石榴就感觉自己不是身在地狱。 屋顶忽然投下一缕微光——有人闯进来了! 无声之间,灯烛瞬时而灭。 小石榴警戒起来,刚藏好发带,就被人从身后挟持,捂住了双目。 身后一缕暗香。 眼前漆黑,耳边风雨大作。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不止一位男人的脚步声音。还有刀。 官兵搜查? “公子好身手,雨天的瓦片滑脚么?” 小石榴笑了笑。 对方不说话,莫非是江湖杀手等奇人异士。 为何找到我这处来? 小石榴混迹于人情场面已久,一边脑子飞快地思索,排除来者身份,一边带点儿刚睡醒的娇憨嗓音,使对方放松警惕。 待官兵的脚步声渐远,一个懒呼呼的少年音嘘了口长气。 “姐姐莫非刚醒?” “报上万儿。这位公子打哪里来?” “江洋采花大盗——花见愁。” “哦?久仰大名。” “听人说,你只采每处去的地儿里最娇艳的那朵。” 花见愁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奇地放开了小石榴。 “你怎么知道?” 小石榴转身,周围黑乎乎一片,勉强看清来人的半张面庞是个少年,笑了笑,便斜倚在柜门上: “那小花爷可进错门了,你口里说的那朵,现开在隔壁呢。” 实际上,她心里也不打算让隔壁的夏岩秋被占便宜,只是一边忖度言辞,一边与这个采花贼周旋。 “姐姐听过我的名号?” 花见愁紧盯着小石榴,似对她十分感兴趣。 “听过。坊间说你揭瓦无声,偷钱袋不留痕,女子见了你的容貌,也要掩面自惭三轮。” 小石榴依旧面带姣笑,心里却烦得紧,想早点把这个横生的麻烦送出门去。 “石榴红,你果然很有趣。” “别叫我。你想要的那朵花可不是我。” “好姐姐,别哄我了。在下生性就爱猎艳,最晓得看花儿的长势,依在下看,日后这杏倚楼可再没比你更红的了。” “嘴倒是很甜。”小石榴一边笑着答话,一边心不在焉。 花见愁目光紧紧黏着小石榴,眸中透出些许野兽样的光芒,有步步紧逼的意思。 “快来,搜这间!” 门外有影影绰绰的黄灯笼光,透过门刺进来。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打开。 光线晦暗,小石榴半躺在床上,她低笑了声:“这么晚了,哥哥们是要折腾谁呢?” “你,刚有没有看到人闯进来?” “没有呀~”小石榴无辜地眨眨眼:“你们搜,从里到外细细地搜。” 为首的官兵努努嘴:“小的们,搜!” 结果自然是什么人也没搜出来。 官兵们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像打仗似的去搜下一间了。 花见愁从床底的衣箱内连滚带爬地窜出来。 “哎呦!好姐姐,谢谢你救我一命。” “不客气,还好你会缩骨,嘻嘻。” 小石榴起身把灯芯挑亮,忽见灯光之下,青衣少年已摘下了面罩,此人面庞风流俊俏,眉眼有情。 这个衣服好生眼熟,让她回想起了那条蓝发带。 小石榴有些恍然,她赶快摇了摇头。 “这样吧,我也这阵子非常无聊,你现在也暂时出不去,给我讲讲外面的好听故事呗。” “好!” 花见愁眉飞色舞,盘腿坐在地上,从历史讲到武林,口若悬河。 小石榴偏着头,半躺在床上,边听边笑。 比起正正经经花铜子儿听书,听路过的人侃故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花见愁由于流连江湖许久,又见多识广,今夜又碰巧打开了话匣子,真是不吐不快,便将一肚子他所知晓的人间趣事,添油加醋,讲与小石榴。 小石榴本身又非常喜欢故事,听得两眼发光,她想念起了和三师傅一同学戏的日子,三师傅也会给她讲许多话本传奇。 “小花爷,你嘴倒是很甜。你们开阳派的故事真好听。” “哪有,姐姐的更甜。” 花见愁说累了,从袖里掏出一枚锦囊,赠与小石榴。 “这是?” “将来你遇到麻烦,随时随地打开它吧,我欠你一个人情。” 花见愁说罢,与小石榴道别,他飞身上瓦,在渐停的细雨中速速离去。 第17章 司徒苑 ———————————————————— 十七回 五帝钱难换万年春 草蛊王密谋不消魂 ———————————————————— 看官儿,咱上文留了个扣子,提前说了两年后,小石榴已声名鹊起,还遇到了白家开阳派那位采花大盗「花见愁」的事儿。 这就回来说两年前。 且说那中元医斗大会之后,白家各门派当家的在一块儿密谈,商量要怎么把「木币」拿出来。 毕竟大当家白一鸿在临走前的遗言,就是要将「木币」的事情公诸于世。 这一举措,将在江湖掀起的腥风血雨非同小可,因此必须小心行动,谨慎安排。 「怜珠」全解: 壹、五币凶性过大,普通人碰不得,三日暴毙。即便特殊命格,一人手中最多能执一枚,凡两枚必死(木币在手时,无虞,可执多枚)。 贰、由于相生有情,五币可以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依次被找到。如:你有了火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土币;你有了水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木币。 叁、集齐五币的人们,汇合后,当年的怜珠剑本体会现世。第一个触碰到剑的人,如用剑自刎,可用自己生命,换取最仇恨之人立刻死去。 若以自己的阳寿献祭,就能实现任何一个对等年数的俗世愿望。 肆、五币的功能: 金币: 出自一位富商巨贾随身携带的幸运宝钱。可增强勇气、武力与正偏财,主财运亨通、行事勇猛、快刀斩乱麻; 木币: 一名仁寿医者,曾将一铜钱放入草药中熬汤,救活了将死之帝王,可使平安,百毒不侵,替人除病消灾; 持有木币,能让人突破单枚限制,从而不只可以驾驭一枚宝钱。 水币: 传闻出自一位书生赶考路上,捐给乞丐的钱,机缘巧合,后来他功成名就。这枚钱主仕途与青云直上,魁星加持、隐秘情报交流、多贵人帮扶; 火币: 不明来处。通体发红,主强运附体,各方面都心想事成;然速发速毁,所以无法呆在同一人手上太久,凡四十九日夜,必须转赠——否则,必强烈反噬拥有者。 原因未知。 土币: 一位大官过世下葬时,嘴里含着的压口钱。由何家发丘中郎将带出,这钱可随时许愿,类似聚宝盆的功能,主资源积累汇集——不过,要以德行来换,取厚德载物之意; 土币可以追踪到其他四币的具体地点,或混淆视听、隐藏所有币的地点信息。 伍、每次,待怜珠剑出世后,五币会自行四散于世间各地,等待下一次回归重聚。 陆、除非当年的铸剑人回归,则五币永远存在于世,不得销毁。 ——注:「荷碧」扳指能封印怜珠剑并毁坏五币,日前,未知具体方法。 根据《怜珠全解》,白家现在有了「木币」,自然,一般情况下,对木币有情的「水币」会自动感应到木币位置,那么水币的持有人,可能已经知晓了木币的位置。 但是,「土币」可以使用集体隐藏,自从它被何家祖先于地下盗出,并且使用了隐蔽功能,江湖中的人们根本没可能知道它们五个在哪。 只要土币使用着隐蔽功能,那么其他的五帝钱必然是安全隐藏状态。 而每个拿到「土币」的人都很聪明,一定会使用隐蔽。就算何家祖先后来数次将土币偷偷转手,转手过程中,五帝钱的信息也还是隐蔽着的,结果就会变成:除非其他四币的持有者自己站出来说“某某币在我手上”,就没人能知晓五帝钱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土币是维持稳定的工具。 只要没有人说出口,就可以永远安定下去。 奈何过去的纷争,几乎都是某一位持有者率先受不了了,贪欲或恐惧使这位持有者跳出来,才引起了连锁反应。 白家人通过归心客栈的人沟通,现在,得知「木币」无法追踪它的下一币「火币」的位置,因此,土币一定是使用状态,虽然,没沟通前大家也默许,这个结果几乎显而易见。 “根据过往,「火币」最显眼,它是每四十九天必须换一次主人的,因此,容易在交换期间被觊觎,引起各家的连环争夺,导致多场灭门。” 香篆派蓝情翻阅卷轴,道。 白玉楼也在翻卷轴,抬头道:“近期各地均未闹出类似的灭门案,我推测,应当是有三家人达成了轮管约定。” 花雨娇声道:“轮管约定?就是你管四十九天,我管四十九天那种?没必要三家吧,两家商量好了来回换不就够了?” 白琼宇鼻子里哼一声: “花妹妹,你是女子,这就不懂了。两家人若不是亲如夫妻,对面都多少心有不服,最终,必然会出现相互暗斗或强抢的局面。” 花雨蹙眉道:“明白了~也就是,火币至少被三家轮管,才能勉强维持平衡,每次当其中的两方交换火币时,第三方都暂时等同于庄家。” 白琼宇假装惊讶:“花妹妹头脑变灵光了诶。” 花雨娇声咯咯地笑。众人无视他们,继续讨论。 千秋派白四龙叹了口气: “也可以是一家之长通过胁迫,让手下能承受火币威力的人暂时持有,并强行监禁此人,待四十九日期满,再换回自己手中。” 须臾派二把手司徒礼惊道: “不会太过残忍么?等同于将那人当作专门收藏火币的匣子了。” 白四龙斜眼:“姜还是老的辣哟,你们这代人还得多学学。” 须臾派当家白双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四龙: “四龙兄,你别吓着他们。” 他俩的周围都是“下一代人”,下一代人面面相觑,对两位白家传奇前辈投向害怕中带着佩服的目光。 “要是一鸿和三鱼也还在这里就好了……”白四龙忽然眼前模糊,感慨万千。 白双雁闻言,陷入沉默。 白玉楼赶快接话:“父亲一定知道的,知道您二老还在这坚守、扶持着全家人,这是我们最大的福分。尤其是四龙前辈,您都不怎么回来看咱们,此番中元回家,属实惊喜。咱们继续说木币吧。” 白四龙:“好,好。” 他忽然转而对司徒礼道:“辛苦你了,礼儿。作为四大阴门的人,这些年头却愿意留在咱白家,有没有受委屈?” 大家闻言,都或多或少去瞥司徒礼,见他作何反应。 要知道,阴门中人干的,说到底是白事行当,在民间的地位模棱两可,即便富庶尊荣,究其发家手段与祖辈的前尘往事,是上不了台面的,和白家与生俱来的尊贵终归有别。 否则,司徒苑也不会在面对白长庚的时候,如此自卑了。 司徒礼莞尔一笑,回礼道: “谈什么辛苦,双雁前辈当年一碗粥,于我乃救命之恩。您们肯留司徒礼在钱塘深造至今,甚是感激。我已是白家一份子,自然倾尽全力护持咱家。” 白四龙抚胡须大笑。 ………… 白家人讨论了数日。 最终,还是内门二当家白琼宇的主意最佳: “我们可以借何家人以及归心派之手,间接拿出木币,不必自己出面。” 白家人经过审慎考虑,要将「木币」托管在最为中立的何记典当那儿,在来年的上元医斗大会中,以现场义卖的形式,诈出其余四币的位置! (*备注:义卖,类似现代的拍卖会。由于是架空设定,本作品中,任何出现在交易场合的数字会十分随意,不符合任何朝代的历史现实,请知悉) 说起这何家人,也是个神秘的阴门家族。 即便在当今江南的石家、夏家、卿家、司徒家四足鼎立,王、常两家奋起直追之时,他们也从未争抢风头,总是谦让各家,做事公正,过往那些年亦是如此。 可能正是这样,何家才能在阴门百家中都能吃开,一直延绵至今。 听说他们最初的祖上是个发丘中郎将,也就是民间所俗称的“盗墓的”,然后将从地底下得来的宝贝献与名门贵族。后来,何家收来东西越堆越多,便将比较好的物什拿去变卖金银,集资开了家典当行,维持生计。 这便是「何记典当」的由来了。 每当阴门百家手上有了什么难处理的古董和烫手山芋,第一想到的,就是送往何记典当。因何家人做事有分寸,决不暴露苦主的隐情,要么将物件流通到市场,要么通过他们的手段妥善处理。 为此,何家还培养了一队死士,专门为苦主们守住身份信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需要卖主能拿出对等的财富或条件交易即可。 何家几乎可以做到绝对公正,就像民间自生的一杆天平。 因此,民间阴门百家都默默认为,如果有交换五币的情况,需要第三方坐庄的话,何家的人是最适合的。 他们只想得到对等的财富,对任何稀罕物件本身都不感兴趣,哪怕是五帝钱。 当然,为了保命,这种太过烫手的生意,有可能即便是何家人,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白家人会优先考虑将「木币」委托给何家进行义卖,不过,由于这个东西是五帝钱之一,而且有了它,和其他币不同,木币能让一个人手中执多枚五帝钱,太过危险了,因此,连何家人也信不过。 白家人需要真正的木币留在自己手上。 白家人最终拿出来的,是伪造的木币。 ………… “何掌柜,咱这东西就放你这儿了。” 身着黑衣头戴面罩的白家归心派人士道,一边推出了精致的檀木盒。 “哎,好嘞。”何掌柜揽下厚厚的那沓银票,拿沾湿的戴上手套的手指一边清点。 二人谈妥,身着黑衣的白家归心派人士准备离去。 “你们归心客栈的快和我们混一路喽。”何家掌柜身边的小厮打着算盘,笑了笑忽然道。 “命苦,赚点打棺材的钱。让他们自个儿斗去!” 归心派的摆摆手,离开何记典当。 ………… 中元医斗大会结束后,司徒苑这边也是苦恼。 杏倚楼的鸨母王兰仙让她偷取配制「不消魂」的药方。 王兰仙——不仅是杏倚楼的东家之一,现在还是「六大阴门」之王家的领头羊,司徒苑不讨厌她,谈喜欢倒也没多少,只是和王兰仙做交易必然对她有好处。 司徒家也是六大阴门其一,强强联合,能有什么错处? 想起第一次被王兰仙叫到归心客栈,司徒苑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女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笑靥如花的,还会准备许多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司徒苑每次去客栈见她,里头安排的陈设品味也很考究;即便聊着一不小心要搭上性命的事,王兰仙都有闲情逸致在房间里烹茶、赏花,要么就是蔻丹或梳妆,俨然一副小女人的模样。 但稍微细看眼神,你就能知道,此人十分危险毒辣。 司徒苑想:除去必要的见面,还是远离王家人一些算了。 说起她要偷的「不消魂」,这其实是一种类似基底的药材——可以根据「不消魂」,提炼、变化成各种其他珍贵的药物。 王兰仙希望司徒苑能通过不消魂的药方,二次尝试,提炼出另一种传闻中的药物「万年春」。 万年春的药方早已经失传许久了。 据说,这万年春用在人身上,可使人魅力无穷,不仅能得天下人所爱,还能释放出神奇的气息,让任何对象都死心塌地地追随你一生一世。 司徒苑心想:这种民间土方,哪个不是传得神乎其神,还不知道多难搞出来呢。 司徒苑以前跟着父亲司徒礼屠杀过狐狸,因为野外的狐在满月的时候,会出来吸收天地灵气,他们可以趁虚而入,在狐们吐纳的时候,夺到它们口中的“媚珠”。 这「万年春」,真能比山野狐狸在满月时候口中吐出来的“媚珠”还要厉害? 或者比白家「开阳派」的和合术更厉害? 司徒苑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 根据她对白长庚以及各位前辈的观察,这种级别的珍贵方剂,一般都藏在白家内门的地宫道观——也就是放置百年香炉的房间。 司徒苑根据数次记忆,摸进白长庚祖父房间的侧室,小心翼翼穿过重重叠叠的书架格间,绕进一个角落。 她一边回忆看到的白长庚的动作,一边摸到最上层书架的某一格,挨册确认后,取下本书卷。 “对应的位置,应该是这本没错。” 司徒苑翻遍了书,找出里面的干花书签,想起这个时候,白长庚一般是不动的,但是另一个地方会弹出盒子。 “是什么口令吗?” 忽然,后面传来低沉的嗓音。 “苑儿。” 司徒苑大惊,回头一看,来人是白双雁师父。 “苑儿,你应该知道,无关者不能进地宫道观。” 白双雁温声。 司徒苑有点窘迫,面上颜色依然不变:“双雁师父,对不起。我、我想去地宫……看看藏书……” 白双雁有些心疼。 虽作为白家四前辈之一,他也心向自家人,但司徒苑这孩子是他下面直系门派「须臾派」的人,何况自小就跟着他了,比起内门,实际上更为亲近,难说自己不会偏袒些。 司徒苑察觉到了白双雁的犹豫:“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识过地宫的藏书呢。” “好吧,我带你进,下不为例。” 白双雁略加思索,心道,有我跟着不会出什么纰漏。只是让她看一眼,不去碰任何东西便是。 白双雁拿过干花书签,心中默念口令,随即,从书房的另一处地方传来吱呀的响声——此时,从另一处书架那,弹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 白双雁带着司徒苑快步走到那边的书架,将锦缎盒子拿下来,看着司徒苑。 司徒苑很礼貌地转过身,没有再去看前辈的动作。 这盒子打开后,是封面书写着《柳浪传记》的话本,白双雁按笔画触摸封面上那个柳字右侧的偏旁「卯」,一笔一画将其描摹完毕,稍作等待。 司徒苑听到响动,辨出了是打开暗道的机关之声。 整个书房的一面屏风画背后,墙面上一道可容纳二人进的暗门应动作而开启。 四处安静得恐怖。 司徒苑心道,不愧是白家内门,这种设计,即便有人进了暗门,也能让书架与屏风后的暗门缝隙立即恢复整齐、毫无漏洞。 原来他们每次都是这样打开门,进地宫道观的。 “来吧。” 白双雁领着司徒苑从暗门下楼,步入甬道,摸索前进,经过两三段曲折的楼梯,再转眼,已是晃眼的大堂。 百年香炉就在这暗门后的房间里,一如往常,青烟袅袅。 司徒苑在白双雁眼皮底下,自然干不了什么,也不能碰、不能摸任何藏书。 白双雁默默地跟在她几步远处,静观其行动。 司徒苑边走边寻,找到有关方剂的书架,在这过程中,她十分冷静,一直面色未变。 忽然,司徒苑对白双雁道:“双雁师父,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 白双雁一愣,点点头朝司徒苑微笑:“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个点点大的小娃娃,你父亲逃难出来,将你一路带到钱塘……” 司徒苑趁着白双雁自顾自说话,看起来陷入了回忆之中,忽然猛地跨步上前! 在白双雁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一枚针骤然扎在了他的脖颈上,动作极快。 “你!”白双雁飞速取下针,几秒钟就上前将司徒苑制服,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 “来不及了。你们老骨头真是喜欢回忆啊。”司徒苑的喉咙里发出哂笑。 “你对我下了什么!” “一点儿微薄的谢礼。双雁师父,没有你带路,我还进不来这地宫呢。” 司徒苑做口型,吹了几声听起来极为动听却尖锐的口哨。 白双雁听闻哨音,忽然双手脱力,放开了司徒苑。只感觉眼前眩晕一片,五脏六腑又麻又疼,宛如内脏被搅碎了来回翻卷似的,转眼间,他便大汗淋漓,半跪在地上喘气。 司徒苑慢悠悠地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 “这是蚕蛊,‘百日穿心’。” 白双雁瞳孔骤缩,这是他以前教给司徒苑的一种蛊。 该蛊十分狠毒,不会令人死去,却会带来无尽的痛苦。除去哨音带来的阵痛折磨,还会使体力不济、常常眩晕昏迷,除非每一百天服用一次解药,否则最终会由于神志混乱,成为痴傻的废人。 失望裹挟之下,他立刻上前试图再次制服司徒苑,结果耳畔再度听到哨音,体内又是一阵阵使人崩溃的撕裂感。 几次之后,白双雁几乎虚脱了,捂住小腹半躺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种蚕蛊所产生的只是幻觉之痛,不会使人真正受伤!他镇定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掏出一枚丹丸,服下。 “没用的。”司徒苑撇下白双雁,去那边架子翻找药方了,“双雁师父,你的解药,解不了我的‘百日穿心’。” 白双雁暗自运气,发觉解药果然没起作用。看来,司徒苑已经改良过这个蚕蛊,使它完全为自己所用了。 “你……你要做什么。” “帮我,”司徒苑翻找着方剂,“我想要「不消魂」。” 白双雁嗓子沙哑,愤怒中带着虚弱道:“不消魂?你疯了。你怎么知道不消魂的方子在这里?” “如果您不帮我,我可保不准其他白家人会不会也需要感受这份锥心之痛。” “司徒苑!” 白双雁的语气怒不可遏。 “您帮我的话,每一百天我会给您解药的,我的性格您知道,说一不二。” 司徒苑嘴角分明带着笑,却平静地吐露着最残忍的话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还是会一直叫您——双雁师父的。” 白双雁定定地看她许久。 忽然,语气带上了一丝悲哀:“孩子……你真要再也回不了头吗。” 白双雁要赌一把,因为‘百日穿心’蛊,在一炷香之内,依然可以解开。 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世间就再也无药可解,只能使用所谓百天一次的药来续命了。 司徒苑也定定地看着他。 一炷香过去。 白双雁起身,从架子上拿出一卷书册,将药方给司徒苑看过。 司徒苑道过谢,一目十行地将方子背过,铭记在心。 师徒二人沉默地走出了地宫道观,各自分离。 ………… 司徒苑没有把对双雁师父下蛊的事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她又去见了几次王兰仙,交代「不消魂」已经拿到,可以去尝试炼制了。 有了方子,不消魂很容易就做了出来,然而,它终归是一种基底药材,顶多对于其他药物的疗效有放大、转化、变形的功用。 已是丁酉年的腊月。 很快,就要迎来下个月万众瞩目的上元医斗大会了。 王兰仙已开始将司徒苑试制的各种药物,换掉女孩子们日常避子用的红汤,却感觉效果不大,并不能达到传闻中的「万年春」那般魅惑动人的效果。 这天,司徒苑正独自一人在钱塘城某个角落的自家药寮里,琢磨如何炮制出真正的「万年春」。 煮水。 捡药。 熬制。 煎烹。 “喵……喵……”一只雪白的小猫粘过来,绕着蹭司徒苑的小腿。 “囡囡,都和你说了,我在忙的时候别这样。”司徒苑无奈,坐着笑眯眯抱过小白猫,小心地放在膝上抚摸。 这是当时她和木相留从后山带回来的那篮小猫,然而木相留家人不允许她留下太多养,而白家这边不需要,于是,木相留都拿去送给别家的玩伴了。 木相留问她要哪只养,司徒苑就挑中了一只雪白的小奶猫。 时不时需要陪它玩儿,司徒苑觉得有点累、有点儿麻烦,可是又因为囡囡在,她心中总是充满了慰藉。 司徒苑没有什么朋友,无聊的时候,就和小白猫囡囡说话。 “囡囡,你说双雁师父会怪我吗?” “喵……”小白猫舔着爪子,趴坐司徒苑的大腿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 “不怪我?不怪我就太好了。” 司徒苑把脸埋进囡囡的绒毛。 旁边的炉子咕嘟咕嘟,冒着微苦的药香,黄昏的阳光将斑驳的窗影在司徒苑身上拉得很长很长。 第18章 不消魂 ———————————————————— 十八回 九味春毒前路迢迢 三春多舛坠花纷纷 ———————————————————— “什么?做不出来?”王兰仙刚咬下了一小口玫瑰花饼,还未咽下肚。 司徒苑坐在对面,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依旧在归心客栈见面,已将近杏历戊戌新年(1598年初)。 “万年春的难度,比您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王兰仙咽下饼,托着腮,笑吟吟看向司徒苑:“小朋友,你该不会想糊弄姐姐吧。” 虽说在应天乃至江南一带的风月场叱咤风云,然而随着新花层层叠叠地开,看到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不得不说,连王兰仙这样的长红牡丹,都感到了压力。 尤其是石榴红,最近是风头渐盛,杏倚楼无论上下都十分愿意追随她,颇有自己年轻时候的辉煌模样。 很好。 这样很好,我需要她更红一些。 然后就能…… 王兰仙嘴角露出一笑,司徒苑眨眼间心中一紧,还以为看见了一条毒蛇!毒蛇吐了几下紫红的蛇信子,要算计自己了。 王兰仙很介意自己花期渐过的事儿,除去在楼中必要时候树立威信,其他场合,她开始喜欢同小辈们以姐妹相称。 “没有,兰仙姐姐。” 司徒苑很干脆地打消了她的疑虑:“万年春,是一种奇特的药物。即便我们手上有基底药材「不消魂」,恐怕还需要不少稀罕的东西,方能做出来。” “你说说,怎么奇特法?” “这是一种九味春毒,简单来说,就是九种药材根据特定的比例混制出来的。其中每一味药本身,都是极其强劲的,它们经历了九死一生……” 司徒苑正斟酌言语,打算尽量透露出其间辛苦,需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才能办成,说不定能打消这个女人的念头。 “说重点,要什么,我去安排。”王兰仙对于细节不太耐烦。 “米,不消魂,六瓣杏花花蕊,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香篆派的和合秘香,九尾狐的媚珠,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我们须臾派的媚虫蛊,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哦~” 王兰仙听闻司徒苑报完,一边列下清单,略加思忖,竟不惊讶。 “第一味,米,随处可见,容易。” 司徒苑道:“不能是普通米,要赈灾施粥时候用的米,这种米带着仁爱之气,力量强势。” 王兰仙皱眉,但还是接受了:“行吧……第二味,不消魂,我们已经拿到。” 司徒点头默认。 “……第三味,六瓣杏花,我们王家去年从江家那里买来储藏了不少,都是顶级的,你要随时取。” 江家是阴门百家之一,做着货郎担的生意,几乎等同于百货市场了。 如果民间百姓需要什么杂物用品,江家人员都是散在市井间,提着扁担儿和两个筐子叫卖的,他们总是走街串巷,随意逮住问一个人就是了,基本上,能订到的货都可以订。 “……第四味,男婴和女婴的事儿,不用操心,我会找人办。” 王兰仙面上微笑,一边在纸上加以备注。 “……第五味,和合香。” 到这第五味,司徒苑忽然道:“和合秘香是香篆派蓝情前辈的方子,我对它的方剂有把握,这回就别用梁上君子那套了吧。” 王兰仙玩味地瞧着她:“怎么,你和白家人闹矛盾了?” 她没吐出后面几个字儿“因为‘偷’不消魂”。 主要是司徒苑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好,那你想办法制和合香吧。我们继续,第六味,九尾狐的媚珠。” 王兰仙对这个玩意儿倒是颇感兴趣,虽然听说过媚珠,但在江湖中厮杀闯荡这么多年,她还未见过真东西,追问了司徒苑半天来由和相关的传闻,十分兴奋。 “……第七味,归墟的鲸舍利。” “就是一种得去海底深处取的珠子,不是真的神话中的归墟。我间接从父亲那里问到了,南海下面的砗磲沟里有,只是听说在附近有鲸群环绕,十分凶险,故得名鲸舍利。” 王兰仙蹙眉:“蔚家的人好像可以吧,他们不是采珠的吗?我回头问一问。” 蔚家也是阴门百家之一,祖辈是岭南人,确实有过不少替名门望族采珠的逸闻。他们现于江南一带经营着油纸伞铺「蔚氏伞坊」,买上一把,遇再大的雨都淋不坏,能从祖父辈用到儿孙辈,因此,还有人说这是“公孙伞”。蔚氏伞坊生意总是红红火火的,看官儿,咱们后面再提。 “……第八味,须臾派的媚虫蛊。这个总容易了吧,你自己家的。” 见司徒苑十分踟蹰的样子,王兰仙有些讶异:“怎么?拿不到?” 原来,媚虫蛊的方子在一个与司徒苑有过节、她非常不愿联系的家人手上,她怕来往人情麻烦。 王兰仙心里白眼都翻上了天,小屁孩不懂人情世故,真是没办法,哎,慢慢来吧。 她面上毫无不悦:“没事,姐姐相信你哟~苑儿最聪明了,一定可以想办法拿到的,对吧。” “……第九味,喜鹊窝里的相思石。” “是喜鹊王,不是喜鹊。”司徒苑耐心指正道,“相思石是喜鹊垒窝用的小石子罢了,但是喜鹊王的,就很珍贵了。它生活在满是松林的台山上,一般人没有机缘,根本遇不上,更别说去拿到它窝中代表恩爱的一小块儿石头了。” 王兰仙听到什么恩爱之类的字眼,忽然有些烦躁,咕哝着写完了清单。 “知道了,去试试,才能拿到。已经九味了,最后怎么还多了个老鸨的指甲?” 司徒苑恭敬地补充道:“最后不是药材,您可以选择加或不加。” 王兰仙睥睨着看向单子道:“加又如何?不加又如何?” “加了,成功的几率大;不加,有可能一场空,我们需要重新备药材,费心耗神。” “知道了,我加。” 王兰仙看着自己紫红的小指甲出神,用怜惜的语气抚摸着它。 司徒苑不再说话,王兰仙只是细细看向清单,拿紫红色的指甲点了点,又提笔分纸,写了几封信。司徒苑礼貌避嫌,不去看她,估计是写给各大阴门的。 二人沉默地待了一会儿。 扫视了一圈儿桌上的白纸黑字,王兰仙轻快地将几份信件都分装封好。 “安饶,你来。” 王兰仙叫道,一个俏皮的姑娘走了出来,接过几封信。 “去吧,去交给夏叔叔。”她柔声道。 “好嘞~” 安饶姿态优雅地出了房间,带上门,走之前还不忘对司徒苑眨眨眼。 司徒苑估摸着,这孩子应该是王兰仙的女儿,身上有浓厚的脂粉气息,恐怕在风月场上的时间不会短,但是,王兰仙会舍得亲生女儿去那种地方? 忖度间,王兰仙已起身,打了个呵欠。 “走吧,苑儿,姐姐带你去见一个人。” ………… 王兰仙真是司徒苑见过的最恐怖可惧的人,没有之一。 她把司徒苑带到了秦淮河畔的桃花楼。 桃花楼现今的老鸨——桃李,是王兰仙的故人,也是她当初关系最好的姐妹。 王兰仙和桃李开始还在叙旧,后来谈话内容便开始不对劲。 直到王兰仙笑吟吟地,连威胁带诱惑,当着司徒苑的面,用夹子生生拔下了桃李的小指甲。 “记好了,桃李,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司徒苑袖里带着用油纸和绸布封好的尾指甲,神情麻木地和王兰仙走出桃花楼。 “嗯~还差几样了?” 王兰仙伸了个懒腰,笑着自言自语。 司徒苑回到自己住处后,整个人都吃不下饭,干呕了两天。 ………… 杏历戊戌年。 春天起,秦淮河畔开始有女孩儿离奇失踪,或是下落不明。 由于很多女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故此,死去了也无人问津。鸨母和龟公们只是用草席一卷,直接趁着黑夜一车车拉走,送往花门巷弄旁边的义庄。 花门巷弄本就是不堪之地,是第十八层地狱,公子王孙乃至贩夫走卒都厌弃的地方。 去往义庄这条路上,甚至有饿急了的野狗时不时争抢一截小脚,叼着残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而花门巷弄的女儿们毫不在意,一脚将狗们踢开: “去!” “哇,今晚赚了,是一个细金链子哎!” “你们看,她的衣服是绸子的,我的了,我的了!” 女孩儿们彼此炫耀,也在尸首堆中彼此争抢。 她们在堆砌成山的尸首里,寻找一些没被清理掉的贵重物件——一般来说,只有穷凶极恶的老鸨与龟公,才会把女孩儿们身上最后的一件东西拿走。这是她们的最贴身之物,迷信点儿说,黄泉路上犒劳阴兵鬼最后的买路财,这都给拿走了,是会遭报应的。 只有义庄旁边的花门巷弄,一些女孩子们会半夜来摸索这些仅剩的宝贝。每天都有新的尸体,就如每天都有新鲜的礼物,等待她们不知疲倦地拆开。 然后,她们满载而归,喜滋滋地抱着这些残破的希望入睡,在美梦中等待着不会到来的明天。 ………… 夜凉如水,星斗满天。 杏倚楼。 夏岩秋轻轻扣着小石榴的卧房门。 “小石榴,你……你在么?” “小石榴……” 小石榴睡得正香,被细细碎碎的叩门声吵醒,很不耐烦地跳下床,揉揉眼睛去点灯,一看,原来是秋姐姐。她正满头大汗地倚靠在门上喘气。 “肚子……我肚子好疼。” 小石榴急忙扶过她进屋。 “你怎么了?白天吃坏了?” 夏岩秋虚弱地摇摇头:“妈妈……妈妈今儿白天给的汤,不是很对。” “没有吧,我怎么没吃出来。” 小石榴困惑地挠着头,“不就一直那个味道嘛,甜甜腥腥的,天天喝!都快犯恶心了。” 夏岩秋着急得直冒汗,欲说还休,被小石榴扶着半躺上床,用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久才停住。 “……你知道,最近河畔很多女孩儿不是都莫名其妙没了吗,我好害怕,万一就是因为这个药呢。” 还未说完,夏岩秋心里一着急,又咳嗽了起来。 小石榴兀自思忖道,老鸨们不至于把自个儿的摇钱树都弄倒呀。 她眼珠一转,安慰夏岩秋道:“秋姐姐,最近天气本身就易感风寒,根本不可能是汤的问题。你放宽心,对身体也好,别被他人影响便是。” 夏岩秋在烛光下滴了两滴清泪:“我若是这时候走了,爹娘和弟弟……” 小石榴知道,夏岩秋本是夏家子女,作为四大阴门之一的后代,怎么说也有点心高气傲。 夏家,「四大阴门」之一,曾一家独大,非常重视利益。在江南地带赫赫有名,祖籍广陵,夏岩秋父亲夏春当家。 最近传出些风言风语,听杏倚楼的达官贵客们说,由于夏家世世代代把女儿卖给牙婆,只留儿子培养,家族人似乎受了诅咒,男子均活不过三十岁,正遍寻解法! 而那个夏大当家,已经过了年龄期限了,居然还活着。 “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吧,毕竟只是夏春一个小妾的女儿,正牌的那位,夏大当家极给面子,不仅不会卖到这种地儿,还亲自教书念字呢!” 这些话,小石榴听到了,怎么敢告诉秋姐姐?小石榴心想,夏岩秋那么有风骨的女孩子,知道这个,一定会受不了自缢的。 他们也不会当着夏岩秋的面说。 人们只会在某某不在的时候,说某某的八卦。 夏春开着绣坊丝织业,经营着广陵最大的布庄「夏氏布庄」,在江湖各地都有分铺。 小石榴白天还在和蔚氏伞坊的人打茶围,正是说他们江湖百家、包括阴门行当,都对这位夏当家的又惧又敬! 蔚家的人还为了讨好小石榴,说了许多别家的八卦。 比如,除了石家的当家「老石头」不怎怕夏大当家,据说二人还常结伴前往鬼市,不知做甚交易。 比如,你们鸨母王兰仙那个老女人,她曾经和石家的当家「老石头」有一腿。 比如,夏家出二皮匠,可用金银红三种特殊丝线缝尸,厉害吧! 不仅技术高超,且能将死去的男女面容修复得年轻十岁,配以家族特制秘药,使人面色微微发润,如同生前般鲜活! 每代秘技只单传男子,若生女,则从小就被作为青楼女子培养,以备将来早日卖给达官贵人换钱。 夏春小妾的女儿,夏岩秋,便是其中可怜的牺牲品之一,夏岩秋善作女红与荷包,缝线总是又快又好,图案绝佳,小石榴见识过秋姐姐的绣工,确实比市面上的绣娘作的还好十倍。 但她自己的女红技艺,可以说是稀烂到脸红,在整条河都找不出更粗糙的了!小石榴总是绣着绣着,手上就时不时挨两针,最后嗷嗷直叫地扔了绣布为止。 姐妹们看着她绣的“鸳鸯戏水”捂嘴偷笑,还悄悄地说像大胖鹅,王兰仙此时就会黑着脸拿扇柄打她的手板心。 小石榴对此类八卦不置可否,每每听到,都是附和客人们说笑,表情时而惊讶,时而娇嗔,时而害怕。 这些人现在为了讨她一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本来,她心里没觉得三成以上是真的,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最近,她却意识到,人们说的这些东西,虽有真有假,自己眼见为实之后,甚至有八九成传言是真的。 这些东西,恐怕能换不少好处,只是,一不小心多听两句,自己也会没命。 小石榴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听到什么,都不乱说,全部当不知道。 虽然夏岩秋最初被卖到杏倚楼的时候,夏家状况还不如现在景气,后来的夏氏布庄,却莫名其妙随着她的成长,也跟着愈发壮大;如今,她可刚成头牌几个月——真这时候倒下了,对夏家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你不会的。来年的花神还得由你扮呢!好好养着,秋姐姐。” 夏岩秋今年才扮完花神,也算是风风光光的走了一遭。 小石榴已经去旁边的柜子里翻找药物了,掏出来两剂止痛贴,给夏岩秋胡乱贴上。 不知道是止痛贴的缘故,还是小妹妹安慰的缘故,夏岩秋慢慢地不咳嗽了。 “那日,谢谢你替我解围。”夏岩秋忽然道。 “什么,饼儿的事吗?”小石榴还是像以前似的,趴到秋姐姐怀里撒娇,“嗨,那是她惹我,跟你没关系。” “谁让我刚抓了一副好牌,她就来闹——” “谢谢你。”夏岩秋很认真地看着小石榴。 小石榴不好意思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别这样,秋姐姐。你知道我最不擅长应付这个!怪肉麻的。” “你要是真想谢我,就把身体养好,我们哪天一起逃出去。” 夏岩秋拿手指作嘘声:“你轻点声,来多久了都不注意。隔壁还睡着其他姐妹。” “都怪大老虎,等我俩混出头,她死定了~” 看小石榴脸上笑得嘿嘿的,像个比王兰仙还反派的反派,夏岩秋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现在是春天,虽然今年不行……以后,我们一起去看不冬山上的花,好不好呀?看看不冬山上的杏花,是不是真的全江南第一好看。”小石榴转过身。 夏岩秋憧憬地喃喃自语:“听说每到春日,山上的杏花开得粉红一片,云蒸霞蔚,像仙境似的!那一定很美很美。” 夏岩秋看着小石榴,仿佛已然看到了美景,她在烛光里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好。” 第19章 风月戏 ———————————————————— 十九回 乱哄哄莫嘲草台戏 笑吟吟未见曲中人 ———————————————————— 时间倒退回戊戌年(1598年)春天之前。 即将迎来戊戌新年,各家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事情。 白家人自然也在准备盛大的「上元医斗大会」,这是每年最重要的一次医斗大会,因为,每年的上元节,照例会在金陵杏花村举办全江湖医术大考,白家人会在考试中挑选出最优秀的杏林学子,进入白家内门。 经历了严酷的测试,使得最终被内门留下来的人们,都是顶尖高手。 如果考入了内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不仅可以拥有抓周白氏传家宝“玉葫芦”的机会,也能获得许多胜于其他孩子的先天条件。 玉葫芦的主人,本质是不限家姓的,只需要通过选拔,从名义上入了白家家谱,不必要改名换姓。 历史上,也有原本他姓的人士,暂管传家宝的经历。 毕竟,白家祖先和药儿娘当年的约定是: 「各显神通,人尽其能; 白氏子弟,满岁抓周。 中者,可作接班人。」 无论上中下九流,江湖大路条条开,唯才是举。 因此,每每临近大年初一,杏林人士和坊间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不论金皮彩挂、评团调柳——江湖各行各业,都在往江南一带赶,为的就是去不冬山顶的杏枝观,要么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参会,要么是赶着年味,去一睹各家子弟在医斗大会上的风采。 附近沿路的酒馆纷纷打起“正宗六瓣”的招子,以本地传统美酒——六瓣杏花酒,招徕外地客人。 现在的杏花只有五片花瓣,要知道,这杏花村一带,有几十种不同的杏花。 无论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种类的杏花开放,四季如此,无论何时来到这里,天边都是红粉一片,其中掩映着民居与阁楼,风中花瓣飞扬,如梦似幻。 自然,也包括了传闻中已经销声匿迹的天界神树——六瓣杏花树。这种树开花结果酿出来的酒,最是芬芳可口。许多达官贵人下江南来金陵杏花村,都是为了一品此酒。 一路上,越是临近杏花村的不冬山处,越是拥堵。 很多小摊贩都支起了临时商铺,杏花酒、糖油糕、果子、荔枝膏、炖雪梨、汤饼、荷叶饭、煎酱鸡、水晶馄饨、紫苏饮……各色小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市井街道与田间阡陌人头攒动,酒馆与客栈爆满。 上元医斗大会,即将开始! 此外,这次状况有所不同,虽然坊间百姓其乐融融,各大家族们之间却是暗流涌动。 因为传闻中的五帝钱之一——「木币」,也已经隐去白家内门的名姓,由何家坐庄、白家的归心客栈分支辅助,被拿去同时进行上元义卖了。 后面,很有可能掀起无法预料的种种腥风血雨。 而杏倚楼这边,则在十万火急地准备初五迎花神、新戏本和草台剧目相关的事儿。 在应天府杏花村这儿,每逢大年初五,除去迎财神的盛事,还有花神节。 每年金秋,整条河畔选出来的花魁,必然是最美最瞩目的,也自然需要担任花神节的演出。 上回已说到过扮花神的事儿,是小石榴和夏岩秋在夜里谈及的。在杏花村,扮花神是大事,年年都由去年金秋的新选花魁担当此角儿。 花魁需要扮演杏花花神游街,风风光光一整个白天。届时,人们会携孩子们和女眷沿途拜赏,一边向游街的队伍抛去一篮一篮的鲜花瓣儿,街边锣鼓喧天、雕梁画彩,人们面带喜悦的笑容,祈求来年的幸福与平安,真是好不热闹! ………… 这边,白家正在开年末的全门派清谈会。 司徒苑走神了。 她还在苦思冥想怎么调制「万年春」的事儿,在药理中有一个卡顿点,司徒苑至今没有想通。 她连被父亲司徒礼点到名字,作为「须臾派」后辈代表之一发言都没听到。 须臾派大当家白双雁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对面的白长庚也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司徒苑无地自容。 散会后,只剩司徒苑和父亲待在杏枝观大堂中。 “女儿,你怎么回事儿?自去年从后山回来之后,就心不在焉的。”司徒礼单刀直入道。 “我早就想问了——” “如果是对那件事的处理结果不满意,你说;如果是白家哪个门派有人欺侮你,告诉为父就是。” 司徒苑摇了摇头,依旧坐着未动,还喝了一口茶。 “到底是何事?”司徒礼声音明显提高了。 司徒苑有些畏惧,她原本不想清谈会结束就走,就因为害怕回去后,父亲又对自己下毒。 毕竟,被司徒礼从小毒到大,她已形成了极大的恐惧;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她都想忘掉同各种蜈蚣蝎子老鼠待在一个小屋里的日子。 那时候,她次次疯狂地拍门,一边哭闹着要“我要出去”,而父亲不闻不问,仿佛没有这个女儿。 如果她不靠自己学会解毒,很可能会死在某一年,和其他司徒家的孩子一样。 这就是司徒礼教学的方式。 他们司徒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要么在过程中被毒死,要么你就靠自己,活下来。 现在长大了,司徒苑不需要再经历这些了,只是一想起来,她就会被无穷无尽的后怕裹挟。 ………… “什么?你……你对白双雁用了蛊?还是‘百日穿心’?” 司徒苑本来已经站起身来,却被父亲一巴掌打回椅子上。 脸上火辣辣的,是一种属于麻木的疼痛。 她终究不敌过往的恐惧,提前把偷不消魂药方的事儿对父亲招了。 “你糊涂啊!女儿!” 司徒礼痛心疾首地在房里踱步,一会儿双手摊开,一会儿又合上。 “没事的,父亲。”司徒苑对自己还能保持冷静十分诧异,“双雁师父不会说出去的,那可是‘百日穿心’。只要我定期给他解药,双雁师父不仅会保持原状,白家人也不会发觉。” 司徒礼望了她一会儿,神情变幻莫测。 他冷笑道:“你先是拿蛊要挟了白双雁,又用偷走的不消魂和王家合作,还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 司徒苑沉默了。 “好,好。年后再教训你。” 因为上元医斗大会的诸多事宜迫在眉睫,少不了司徒礼,司徒礼不得不暂时搁置女儿捅的大篓子,先去办事儿。 走之前,对司徒苑撂下一句:“不许来医斗大会,也不准去花神节。初一到十五都给我关禁闭!我让你出来的时候再说。” 是司徒苑意料之中的结果。 她也没多言,三下推掉了小伙伴们的邀约,谎称闭关修行,在大家都喜气洋洋过节的时候,独自冷冷清清回到钱塘。 三十晚上这天,母亲等人已经回苗疆过年了。 远方家眷从西南寄来的特产也没拆,两个柿饼和冷粥放在桌上一筷子未动,司徒苑则蜷曲着躺在塌上,头闷在被子里。 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烟火炮竹声,偶尔有孩童欢闹奔跑着经过。 至今发生的这些事情,根本干扰不了她,司徒苑只会越来越想做出「万年春」。 只要做出来了,王兰仙或许会兑现诺言,让她往上走一走——至少,她会比现在好得多,而不是活在父亲的眼光中、活在须臾派的期望下、活在白家人的重重压制之内。 也不需要每当看到白长庚师兄这样的人,就领悟到命运的酸楚,一回又一回地。 她一定要做出「万年春」。 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 小猫囡囡可能是饿坏了,它也不愿吃主人的食物,便拣了一个柿饼,从桌上跳到床上,叼到司徒苑旁边,靠着司徒苑的被筒蹭了起来。 “喵……喵……” 司徒苑很不耐烦,从被子里一挥手,把囡囡和柿饼抚到地上。 囡囡被迫跳下来,不情不愿地继续绕着床叫唤。 “烦不烦啊!一点都不能替我分忧。” 司徒苑随即下床穿鞋,满肚子怨气地去做小鱼拌饭。 看囡囡吃得很香,司徒苑抚摸着雪白的猫毛,有一瞬间产生了想把囡囡的脖子掐住的冲动,另一瞬间,这种冲动又消失了。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听说,猫是极通灵性的动物,还有九条命。 如果拿猫入药呢? ………… 大年三十晚上,杏倚楼这边依旧觥筹交错。 王兰仙忙得脚不沾地,把生意分配给手下的嬷嬷小厮们做,又把比较红的十几位姑娘叫到自己房里谈话。 “都仔细着点,初一到十五这些天谁都别睡过头。” 王兰仙今晚身着藕荷色广袖衣裙,配了一件月白色的镶银边对襟褙子,头顶一朵暗紫色的丝绒牡丹,衬着一支白玉兰簪子,于平日的富贵里增添了一丝清雅,连小石榴都眼前一亮。 这大老虎,模样还真不赖! 小石榴在心里嘀咕。 “冬姑娘,明儿起你放四天假,好好排演初五的花神节。”一边招手让王嬷进门,“这是今年花神节的衣裳,去试试吧。” 王嬷是当年把王兰仙带出来的那批老嬷嬷之一,办事最为老练,王兰仙愿意把大事儿都交给她办。 夏岩秋低声应了,在众姐妹的赞叹艳羡声中,跟着王嬷去隔壁试穿了。 小石榴只是稍微一看,没有流露出赞叹之意,她知道,这布料一定来自江南最好的布庄「夏氏布庄」,绣工一定出自最好的绣娘——他们那个出了多少绣坊能人的夏家! 也出了很多二皮匠,在另一个世界做着夏家的另一份生意。 可能对于河畔所有的女孩儿,能穿上花神装风光一回,需用尽这一生的运气;然而,对于秋姐姐,这仅仅是自家人的手笔,他们把她送至地狱,再披上镶嵌了满身珠翠的、悲情的荣光。 王兰仙一一交代每个女孩儿的新年事宜,直到她们都离开。 在小石榴无聊还在神游的时候,王兰仙忽然叫到她: “石榴红。” “妈妈,我在。”她定睛一看,周围已经走空了。 王兰仙睥睨她道:“跟我来。” 小石榴跟着王兰仙到她房间的箱子前。那里都是各家官场贵人们赠给她的簪钗佩环等物,有许多寻常女子这辈子都见不到的稀世珍宝。 小石榴只感觉着一片金色绿色红色白色,几乎被闪得睁不开双眼。 “戊戌开年大戏由你上场。这些首饰随便挑吧,上台好好打扮。” 小石榴虽然很喜欢金光灿灿的首饰,却没想着自己上台,为此,她故意在王兰仙和嬷嬷们面前演砸了几小段。 小石榴比其他女孩儿有先天更动人的嗓音,以及有三师傅带着从小学戏的缘故,她一开嗓,许多女孩子是望尘莫及的,宾客们也十分喜欢和小石榴说话。 但是,她很反感王兰仙在外边乱开她的腔,比如有一次,她就偷听着王兰仙低声和熟络的宾客调笑,说: “石榴红还小呢,这个嗓音儿,等她长大了,在塌上叫得更好听。您们梳拢的时候可得赏个脸呐。” 然后宾客们就笑问王兰仙,王掌柜和石榴红,谁的声音更好听。 小石榴没听完,她对这类不堪之语避之不及,没等鸡皮疙瘩窜出来,就自个儿躲远了。 她还是孩子心性,比较想出去玩儿,正月那么热闹,听说外面有舞龙斗狮、傩戏、元宵的闹灯笼、还有什么上元医斗大会……唉,这可是她在杏倚楼的第一个新年! “戏本子背熟了么?不会丢咱家脸吧。”王兰仙道。 小石榴面带微笑,得体地回答:“都熟了,熟透了。妈妈放心~” 她眼珠一转,仍想争取一下:“我能要一天假吗……妈妈,您知道我酒量有多差的,一喝多就醉过去了。这连轴转十五天,天天演一场,晚上如果再应酬……” 小石榴故意不说完,无辜地看着王兰仙,她这回没扯谎。 “哦?” 王兰仙眯起了眼睛,一眼看出她想划水的心思。 “你才来多久,在我们杏倚楼,酒量都是练出来的。不行,就熬着呗,熬着熬着就好了。” 王兰仙想起来了,她也是纳闷,小石榴还挺爱喝酒的,也长了一副看起来很能喝的脸。 但这人确实喝上几杯就会上脸,而且喝多了还醉醺醺的,虽然模样十分可爱可怜,让人看见了很难不动心,只是,在这波诡云谲的风月场上,什么人都有。 小石榴的状况太危险,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 她也知道小石榴天天在杜康的事情上耍聪明,要么是把酒倒进袖子;要么转身想办法逃走,回头眨眼间换成清水;要么是故意拉住其他女孩儿,插科打诨要他人代酒;再不济,和宾客们用千奇百怪的方法撒娇耍赖,最终避开需要过多喝酒的情形。 目前的她,确实不太适合过多劳累与应酬。但,越这样越是要锻炼。 王兰仙在心里拿了主意,拒绝了批假。 小石榴在心里骂,这个女人!今年看起来出去玩儿的事是泡汤了! 有人叩门。 “进。” 小石榴被美到忍不住惊呼出声,原来是夏岩秋换完花神装进来了。 王兰仙十分满意,让夏岩秋慢慢转圈,自己在一边欣赏,调试着发簪和首饰的位置。 “不错,今年的料子真的好,不愧是浙商新进的蚕丝。” “好美呀,秋姐姐一定是最漂亮的花神了!”小石榴很兴奋地拉着夏岩秋的手。 夏岩秋本来心情不太好,看着小石榴这么高兴,自己也面上带了些笑容。 入夜。 小石榴躺在床上,听着新春的鞭炮爆竹声,外面有了浓厚的年味。 人间尽兴是团圆。 都回家了!未归家的游子,都在思念故乡的年夜饭吧。而她,不知身世、不知年岁几何,自有记忆以来,便跟着丐帮吃百家饭,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如今,杏倚楼就是她的安身之所。 第一层地狱。 比花门巷弄那样的地方好太多了。 小石榴在塌上翻来覆去,做了一些让肢体更柔软的动作——这是三师傅曾教她防身用的。 三师傅比较偏爱她,认为小石榴不会武功,以后在道上混太危险,至少学一点什么吧! 三师傅见她筋骨柔软,就顺带教了她水柔术。 必要的时候,小石榴可以用胳膊与肢体擒拿住危险的人,将对方困住以自保。 (*古代的柔术叫水柔术,与日本柔术不同,渊源流长,在汉代已经成为招徕胡人的节目。 例如柔术表演中有“反弓”,“三道弯”等,需肢体十分柔软。 反弓是演技者向后反弓腰背,以手掌和脚掌支撑身体,据地成弓形之状。水柔术十分重视形体的柔美。) 小石榴也从不在姐妹中提起,这是她和三师傅的秘密,也是她的底牌之一。 为了在残酷无情的世道生存下来,然后离开杏倚楼,她倾尽全力。 自从第一天来到这里,经历九死一生之后,她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只能交托给自己。 她自个儿学会了在泡子、点翠头面和首饰、对襟扣上藏毒与藏药,以备不测;暗中托人定做了空心的发簪和发钗,可以在其中灌入药粉、药液……还有很多。 她有点儿想念丐帮的哥哥们,一同学戏的小伙伴们,也想念三师傅的声音和那些好听的戏文。 还想念那个不知姓名的青衣小郎中。 在戊戌新岁的夜晚,石榴红许下愿望:来年,但愿我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广阔的天地。 ………… 杏历戊戌年,正月初一。 白家的上元医斗大会隆重开始。 参会人员众多,杏枝观连带不冬山山脚,一片密不透风。 今年的医斗大会,前三天没有什么需要白长庚出现的场合,她不必去,于是,初一上完香,拜过年,晚上,叔父白琼宇打算带着白长庚去杏倚楼听戏。 白长庚和白琼宇,以及其他两个白家的小厮在马轿上安安稳稳地行进着。 白长庚想起,自己似乎去年春天偶然进过一趟杏倚楼,当时需要救治一位受伤的女孩儿,她因此落下了发带,不过却带回来一个凤凰簪。 发生的事儿太多,发簪应该还放在家里,那位女孩儿的名字白长庚已经忘记了,细想,好像那人也没说姓名。 秦楼楚馆里的女人都是大老虎,会把人的精气神收走,叔叔们告诫过她。 那天她进去,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妖魔鬼怪的气息。 真的有大老虎么? 白长庚忖度着说道:“叔父。不是说秦楼楚馆里的女人都是大老虎么?” 白琼宇看着她:“什么胡话?长庚,你这是听谁说的。” 白长庚:“其他白家的叔叔都说过。” “杏倚楼是谈正事的地方,别听他们胡说,当心得罪人。能进里面的,都是一等一的贵客,那是江湖百家的生意场。”白琼宇皱眉。 “你长大了,也该学着不要童言无忌。” 白长庚点头应允。 她怎么看叔父的表情怎么感觉不太自然,似乎不像那么回事儿,但是,她上次去杏倚楼的时候,确实和叔父说得一样。 白长庚又一次来到了杏倚楼。 不过,这次是来赶新年大戏的。 “白家两位公子~请。” 杏倚楼这边也是熙熙攘攘,地上每走三步举目尽是茶渍与瓜子皮,比起杏枝观那片好不到哪去。 说是听戏,白长庚根本看不见演员,草台隔得离他们远远的,前方都是涌动不息的人群。 “石榴红!”“石榴红!” “别叫了,你家石榴红是压轴的。” “石榴红!!!——啊啊啊啊啊!” “有没有礼数啊,谁家的叫那么响?!” “等呗!” “石榴红——!” …… 白长庚只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呐喊声。 各种姑娘的花名从她耳边飘荡过去,什么红绢翠袖鸳鸯金银珍宝……花儿、叶儿、草儿。 但是,那位「石榴红」呼声极大,几乎盖过了一大半的人群。 白长庚都有点好奇了。 小花童一边艰难地挤来挤去,一边给客人们递戏单儿。 白长庚接过戏单儿,瞧见上边歌舞、杂耍、评弹、昆腔应有尽有,那位石榴红的线描像占了快一半的幅面。 白长庚看着画卷上的脸,感觉无比熟悉。 第20章 荒唐局 ———————————————————— 二十回 满庭芳香波诡云谲 真假木币虚惊一场 ———————————————————— 白长庚从杏倚楼回来,念念不忘。 虽然最终没有看到那位「石榴红」的模样,但远远听着那石榴红的唱腔,无比动人,观者们的心都被勾走了,说实话,她好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戏了。 白长庚连带着对那个神秘的女子「石榴红」都有了不少好感。 散场之后,人们都在回味石榴红今次的表演。 人们说她穿着水红色的衣服,珠翠笼身、光华流转;清浅明媚、笑靥温柔。歌喉婉转,整个人有如一场漫天的杏花雨飘然而至。 要知道,白家是大户人家,每年听戏的时间场次数不胜数,从年节中秋等大盛典听到各种小节小庆,从各种楼台里的大场面戏一直听到各地的草台班子。 白长庚听过了太多的戏。 但这是她第一回在杏倚楼里听戏,着实被惊艳了,当真宛如梦里的唱腔,宛如天上的仙乐。 接下来几天,白长庚都暗暗想去再听一次,然而大年初三之后,由于内门这边医斗大会的事太多,白长庚需要慢慢加入操持,终成遗憾。 她没有去成杏倚楼。 过去的一年——杏历丁酉年,对于白长庚来说,发生了太多事情。 除去前一年(丙申年)春天,和司徒苑闹矛盾,差点儿被发现女扮男装,虽说有木相留解围,三人却被困在后山,从山潭妖手里逃回来,白长庚得到了一枚可以千杯不醉的泥丸子。这算是一件大事儿。 然后,就是丁酉年了。 春天。 结束了漫长的山上修行,第一次离开道观,下了不冬山,来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红尘,意外中,第一次去了杏倚楼。 她是被奇怪的女人拉进去的,为的是治病救人,那一天,白长庚并没看见前辈们所说的“红尘很危险,秦楼里有大老虎”。 紧接着刚回家,白家的百年香灭了。白长庚遭受到了白家人的更多非议,自己勉强将香重新续燃,中途察觉到香粉被人混了干湿两堆,差点儿收不了场。 续香事后,听闻祖父白一鸿失踪,实际上是去鸣沙山取宝未归;她同父亲一块前往鸣沙山寻找祖父,反被祖父搭救,得到了一顿责骂。 为了重新替祖父取宝,顺便在白家人眼中证明实力,白长庚和木相留她们再次奔赴敦煌鸣沙山。 途中,却意外解开了西域三十六国的封印,放走了会给世间带来麻烦的诡异活死人“玉先生”,这让西域诸王之一的姑墨女王万分头疼,不得不先把「木币」交给白长庚。 有了传闻中百毒不侵的那枚五帝钱,白长庚等人顺利到达金字塔的墓场,并取到了宝物——一半怜珠剑的残骸,九死一生,安全离开鸣沙山。 由此,白长庚等于领受了姑墨女王对于拿出「木币」的重要交易条件——她需要顺利带回“玉先生”。 然后,她从祖父那里继承了玉葫芦和另一半前辈们已取到的怜珠剑,并真正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 她最大的任务是: 需要找回传闻中的五帝钱,并拼合怜珠剑,然后想办法将它们毁去。 五帝钱,早已不再能担当起最初的美名,它们已经沦为江湖间门派斗争的工具这么多年,亟需有人来处理。 这乱丝无头的时刻,祖父白一鸿离奇死亡,白家组织了丧事简办,白长庚却始终不见祖父尸首,十分奇怪。 秋天。 中元医斗大会,司徒礼前辈涂在棺木上的清液气味奇特,似乎与“玉先生”紧密相关,然而,白长庚在密室的最后一步中失败,错失了得知秘辛的良机。直觉告诉她,不能问司徒家的人,目前暂且搁置清液的事。 中元医斗大会后,祖父最后的遗言公开,白家需要将木币拿出来。父亲白玉楼推测,这样做的目的是利用五帝钱之间的相生有情,从而反诈出其他四枚币的位置! 虽说,白长庚并不知晓其他白家门派的真实想法,他们是否会在这件事情上真正一条心? 她早前已经与祖父交谈过,无论如何,她本人都是要毁去五帝钱的。 辗转讨论,白家最终将伪造的「木币」委托给中立的何记典当,筹备进行上元节义卖。 戊戌年,大年初一,第二次去杏倚楼,听戏。 ………… 算是厘清了去年起发生的一切。 白长庚着实觉得遇到的事情太多,脑子有些乱乱的,正因如此,她需要更审慎地去思考、更果断地去行动。如是,将来才能承担起继承白家与顺利毁币的使命。 ………… 正月十五,阖家团圆。 将近酉时。 满庭芳酒楼。 门口的轿子与车马一乘接着一乘,从酒楼里头出来的人们,都带着面纱或斗笠,神神秘秘地交谈进出。 这儿便是「何记典当」的上元义卖地点。 不用想,这处酒楼是出自归心客栈的手笔,里头看似普通,却处处透露着低调奢华,来往的也都是官宦贵族或奇人异士。 白玉楼和香篆派的蓝情带着一批自家的人,同样乔装打扮后进入酒楼。 以防万一,白玉楼身上带着真正的「木币」。 因为,现场拍卖的「木币」已经是伪造过的了,他们这次前来参与拍卖,只是为了观察现场情形,更好地做出判断。 但是,不能让人对「木币」在满庭芳酒楼产生任何怀疑。 由于相生有情,「水币」可以追踪「木币」的位置;而那位拥有土币的人,即便能隐藏所有币的位置,包括足以让「水币」也追踪不了「木币」,他自己却依然可以知晓所有币的大致位置;如果土币的持有者通过定位知道,这次拍卖的是假木币、而选择不派人出手,就更麻烦了。 不过,目前来看,「土币」的持有者应当很是谨慎,否则,他可以选择直接公开所有币的位置信息,让五帝钱彼此追踪,这样一连串下来,所有持有者最终都会一一暴露。 确实是鱼死网破的生意。 总之,白家这边不能用假木币,否则接二连三一串反应,易导致所有人的怀疑,反而打草惊蛇,诈不出来任何线索。 也不能不带着真木币出现,否则这个陷阱做得毫无诚意。 真真假假的,让人辨不分明,才是最稳妥。 至少,让持有者们都隐隐认为、或者是误以为,拍卖场上的,是真正的木币才行! 白家这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穿过亭台楼阁,人们进入满庭芳酒楼的正堂。 这儿共有四层,整个呈现出四方中空的造型,参与拍卖的人们,围绕着酒楼的四层坐上一圈儿,而中间部分空荡荡的,只留有一处擂台样式的平台,这样能方便所有人都能完全看清拍卖的宝贝。 想必,这就是待会儿拍卖时候,奇珍异宝们会放置的场所了。 在酒楼门口的大堂一角,各位前来的人们通过抽签进入各自的房间,每个房间都遮有珠帘,白玉楼抬头一看,嚯,还取着典雅的诗经楚辞门头名儿。 屋内点着上好的沉香,整个隔间不大,但很用心地放置了全套的高级茶具与古董摆件、字画;自然,比起那些珍稀的拍卖物品,是小巫见大巫,但究其造价,依旧可以震慑大部分人。 白玉楼掏出一枚符咒,贴上门——这是白家内门自创的“六耳符”,使用的时候需要贴在门上,可以隔绝屋内的一切声响,让房间外面的人听不到任何动静,但不会影响房内人听到屋外的声音。 “门”的种类不限,比如有时候会贴在船帘子、轿帘子上也一样。 这是一种极其方便密谈的符咒,内门出行时候如果交谈不便,会经常使用这个“六耳符”。 正当白家那二位低声谈论事情的时候,忽听到有人敲门,蓝情上前开了,是两个戴着年画娃娃面具的人,一位的面具是童男,一位是童女,在黄澄澄的灯烛下,显得可喜又阴森。 他们身穿酒馆小厮的衣服,戴着精致的金项圈与长命锁,腰间都佩戴着葫芦形的玉牌,上书「归心客栈」。 “上牌了——” 二人齐声喊过,随即进来,两位童子一面将一块精致的木牌儿交给白玉楼,另一面端上水果与各色糕点,并且沏好了茶,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久经拍卖场的身段与手法。 “祝大人,顺利得到心仪宝贝。”他们行礼完飞速离开,去下一间房了。 “嚯,发木牌了,”白玉楼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牌子道,“待会儿我们就是用这个出价?” “是的,玉楼兄。亮牌就行。”蓝情已经坐下,开始品茶,眼中不由带着一丝赞叹,“上好的铁观音,不输我们香篆的品相。” 面对着正堂拍卖台的方向,是一道珠帘,从珠帘往下看,物品可一览无遗,其他的隔间也是如此。 从这儿看出去,所有的隔间都遮上了珠帘,四四方方地围绕着正中央的台子。 ………… 酉时,拍卖会开始。 何家人作司仪,走上台优雅地介绍流程。 “亮一次牌,按一千两加价。” “我们开始。” 前头的开胃菜和所有的拍卖会如出一辙,照例是古董、字画、屏风一类小物件——大户人家都不太看得上的,但仍有稀稀拉拉的几家亮牌落槌。 蓝情望了一眼下面道:“好戏才开始呢。” 中间刚上了一个羊脂玉颜色的、拳头大的珠子,居然有十几家亮牌,加码声此起彼伏。 “这是江家不要的一枚小物件,听说前些日子什么海沟里采上来的,可让青春延年,常葆肌肤的嫩白颜色。” “集香,五千两。” “玉溪,六千两!” “幽兰,七千!” “烟水,八千两!” ………… “玉溪,两万五第一次。” “玉溪,两万五第二次。” “玉溪,两万五第三次。成。” 司仪念的名字都是参与者的房间门牌名。 最终,江家的珠子由那个门牌写着玉溪的房间落槌拿下。 白玉楼倒没在意什么珠子,只隔着珠帘有些震撼道:“他们何家人眼真尖,这么密集的出牌都能看清楚。” 后面开始,都是些阴门百家相关的物件了,竞价亮牌的门户此起彼伏。自然,因为白家人有识别此等灵物的本事,多少能隐约看出这些东西的门道。 阴门百家所事行当缘故,他们身边的这类物件,都是沾有幽冥之气的,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普通人哪里受得住? 古往今来,那些字画古董、名宝矿物等等,若不是主人家门宏伟、德行厚重,宝贝在家中囤积过多过久,人居住其中,都会受其干扰的。 更别说五帝钱那般“普通人触碰即死”的宝物了,若是身体虚弱的人看上一眼,恨不得都会受其灵气影响,或上吐下泻或浑身难受,更别谈长期持有了。俗话便是说:“此人镇不住宝物。” 就像这座何家人和归心派合作开的满庭芳酒楼,为了削弱、镇压长期义卖聚集的阴冷之气,在风水上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在这情况下,更容易理解的是: 参与拍卖的宾客未必懂行,大部分——应该说绝大部分,都是他们身后的东家役使,特意前来拍下某宝贝的。 坐在场上的几乎都是不知名大家族派遣的傀儡。 所以,白玉楼他们提前蹲在这里,就是为了顺藤摸瓜,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细想,究竟是什么人,会想要来拍下「木币」? 听闻过江湖流言、渴望权势的,或者,已经得手了其他四币的人。 「木币」在五帝钱中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如果能够取得它,是可以驾驭多枚五帝钱、而使人安全无虞的! 而其他的火、土、金、水四币都不能。 那么,其他持有者为了拥有更多的五帝钱,第二枚只能从找到「木币」来突破。 无论面对怎样的变数,拿出「木币」最终会有用,先不说引起轩然大波,至少,多少可以斩获来自其他四币的线索。 也不用担心拿出「木币」会诈不出任何线索,因为,现在的大家族们都急红了眼,唯恐谁捷足先登,哪怕是假的,也会派人来探一探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到了最后的大轴子,「木币」的拍品要出场了。 忽然,微弱但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一长三短,是暗语。 白玉楼和蓝情正处在最警觉的时刻。 “何事?”白玉楼神色自若地打开门。 “何,送东西。” 黑衣人将一封密函递到白玉楼手中。 门无声关上,毫无痕迹。 蓝情:“怎么了?何家的密函?” 白玉楼看完笑道:“无事,按计划进行中。” 白家人和何记典当的已商量好,最终,无论木币被抬到什么价格,都会由白家这边拍下收官,底下司仪会把关;而白家与何家这边,出于安全底线考虑,安排了好几波人来佯装竞拍对手,只需要这几家之中有人得手即可,最后,加价到无人再敢加为止。 如果一直没有打住价格的意思,何家人说了,必要时会辅以特殊手段叫停拍卖。 接着,他们会在走之前,截住那些出价前十的、行为可疑、还看起来不要命的参与者。 这些人便会是——五帝钱的线索! “接下来,这是一枚钱币,成色上佳,咱家不多介绍。” 眼前是一个低调的檀木盒,「木币」的拍卖开始。 何家司仪并没有过多展开介绍钱币,珠帘后的人们已攥紧了木牌。 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 “龙涎,三万两。好嘞~” “雪莲,三万一。” “孟情,三万二。” “柔蕊,三万三~” ………… “玉溪再加么?十万。” 亮牌的人家不计其数。如雨后春笋。 司仪毫不慌乱,高举单手打着手势,只是四下望着一圈儿珠帘,口齿清晰地报价。 甚至有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头看背后,准确到令人发指。 白玉楼觉得差不多了,在司仪叫出十三万的时候,开始混入其中亮牌。 依照他们白家与何家人的计划,在二十万左右,如果场面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就立即采取特殊手段,中止拍卖。 二十万,这是他们商量后,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如果再抬高,就会开始躲不过官家的搜寻了,以及,现场其余无关五帝钱的人士也会起疑心。 真让官家的人入场,事情会变得极度混乱。何记典当经营多年,对坊间的各色关系势力通透无比,知道如何用相对少的代价与最恰当的方式合理收场。 「木币」的亮牌争夺愈发激烈,各家不相上下。 “二十万!” 白玉楼和蓝情终于等到了这个数字。 刚准备亮牌结束,结果,看场面确实没有收敛的意思。 外边还在层层加码。 何家司仪居然也没有停下来,依旧面带笑容地报数字。 “怎么回事,他们反水了?”蓝情狐疑道。 “何家的话不会,或许情况有变。” 代表暗号的敲门声急急响起。 开门后,门口的黑衣人有点着急,白玉楼示意进来再说。 这个房间里有六耳符,正好防止隔墙有耳。 “东西、东西不见了!”来人道。 “什么,不是眼前正拍卖着吗,而且在盒子里啊?”蓝情大惊。 “那盒子,已经空了,”白玉楼看黑衣人确实着急,不像佯装的,“司仪刚给我们酒楼各处埋伏的何家人打了手势,那是东西丢失的暗语!并且让我们赶快去找!” “他会暂时继续拍卖,拖延时间,防止引起太多骚动。满庭芳酒楼现已全部封锁了,一只苍蝇也出不去。” 蓝情想,拍卖场上确实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为了抢夺异宝,以前也有过拍品凭空消失的状况,还有江湖异士现场投毒杀人等等,因此,才会需要所有人乔装打扮或戴上面纱,也只能吃何家人这边亲自准备的茶食。 这些都是防不胜防的。 白玉楼思忖:“别急,无事。” 他想,那盒子里是假木币,如果盗取东西的人是明白人,而且意识到酒楼封锁住了,只要发现东西为假,就会无声无息放回原处。 或者,发现是假的,又走投无路出不去,直接送到现场的某位东家那里去讨办法。 只需要一一排查,锁定此人踪迹即可。 这一定会是五帝钱相关的线索之人,否则何必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旗鼓地偷? ………… 过了不久,便有黑衣人回来报告白玉楼说: 在拍卖会正堂外边一个角落抓到了行踪诡异的人,但是…… 白玉楼和蓝情面面相觑,秘密离开拍卖场,到达那边看情况。 “放了我!放了我,什么人啊敢绑你姑奶奶?!” 外边一间密房里,何家人已经将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面罩摘下。 赶来的白玉楼和蓝情傻了眼。 竟是白家开阳派的当家——花雨! 花雨丧着脸嘟哝:“真不是我偷的啊!我刚潜进来没多久呢,想看看你们顺不顺利。走着走着,就被人往怀里塞了什么东西,一回身,那人就不见了,连是男是女我都没看清楚。” “……接着就被何家人一把揪住了!疼死我啦。” 花雨从怀里掏出了假木币抱怨道。 白玉楼皱眉听完经过:“我们被栽赃了。” 这下好了,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偷盗者,发现问题之后,既没有暴露自己身份,也没有暴露东家身份,倒抓到了个替他顶罪的花雨。 他直接取了方便,把假木币丢给了花雨! 蓝情扶额点点头,随即轻斥花雨:“你下次别来凑热闹了,真是帮了个大倒忙。” 白玉楼则更头疼,真不知那个知晓现场拍卖是假木币的人,之后会怎么做? 花雨被松绑,一边放松筋骨边疑惑道:“啊~?怎么这样。” 何家人面露难色:“花大当家,真不知道是您来了。得罪。” 假木币被立即送还后面的拍卖场救急了。 司仪自然得体地说了些“根据以往情形,为了保证公平安全,因此,真东西方才在后边藏着,饶恕咱家先置空匣”等等话搪塞过去。获得了一波好感与喝彩,出乎意料地提高了何家的声誉。 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木币义卖虚惊一场。毫无波澜地继续进行下去,按计划来说算是成功的,白家人和何家人拿来打幌子那几户刻意加价,以白家顺利收回假「木币」收场。 没有拍到「木币」的各家各户,看起来似乎面色未变。 各自收官。 月满如银盆的夜晚,十几家的买手,被白家人和何家提前安排的眼线监视,一一秘密跟踪,去锁定出背后家族…… ………… 同时,在这月圆之夜,钱塘的一处幽僻小山沟里。 司徒苑背着麻袋,拿铁锹挖了一处深坑,准备将囡囡的皮毛埋在僻静的山上。 听说这座山里有狐狸出没,又正是满月期间,她想碰碰运气。 第21章 五帝钱 ———————————————————— 二十一回 清谈会莫衷一是 杏倚楼双花初开 ———————————————————— (*虚构作品剧情需要,保护野生动物,禁止上山狩猎与泛滥捕杀,请注重森林防火安全。) 冬季的雨后,山里的空气异常清新。 云破雾散,天际圆月高悬。 司徒苑点上新的火堆照明,戴着厚实的手套,她将背后的麻袋取下并打开,把其中的东西倒进刚挖好的深坑,并虚虚填上松软的泥土。 不远处,雨水把树叶淘洗得发亮,地上树影黑沉沉的,司徒苑见了,抬头看了一眼今晚的月亮,感觉有戏。 正是适合动物们吐纳的时候,而满月的光会放松狐狸的警惕心,一旦它们感官放松,也是最容易暴露弱点的时候。 埋下猫这类灵性比较强的动物作饵,加上这是新死去不久的尸体,在血腥与幽冥之气的双重效果下,可引诱饥饿的狐狸摸着本能前来。 远处的草丛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司徒苑闻得声响,悄悄踩灭了脚边的火堆。 ………… 开春,司徒苑带着几味药物回来,去归心客栈见王兰仙。 制「万年春」需要的药材有:米,不消魂,六瓣杏花花蕊,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香篆派的和合秘香,九尾狐的媚珠,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须臾派的媚虫蛊,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王兰仙见了她,十分惊喜:“都找到了?” 司徒苑把背包取下,一样样放在桌上清点:“香篆派的和合香,我找蓝情前辈要到了方子,才做好的;还有我们须臾派自家的媚虫蛊,家人不肯给方子,我就直接要了他们制好的。” 司徒苑推上两个盒子,一个打开是淡红色的香粉,另一个打开,看起来是条幽蓝色的蚯蚓,一呼一吸的十分安逸,看起来在睡觉。 王兰仙抚摸着盒子,有些震惊小朋友的人情本事了,这是开窍了么?行动比她想得还迅速优秀。 “最后,还有九尾狐媚珠。” 司徒苑推上两个用红丝线缠好、上面贴着红符咒的牛皮纸包。 王兰仙看不懂符咒,只注意到是两个牛皮纸包,讶异道:“两颗?那送一颗给桃李好了。先前我借用了她的指甲,算是欠她人情呢。” 司徒苑却不同意,缓缓解释了一番。 王兰仙边听,边簪上时新的梅花簪,对着铜镜看来看去:“明白了,这算是意外收获吧?两颗珠子取自一对九尾狐夫妇,十五晚上,你从它们腹中取出的时候,发现二者呈现了不同色泽的光芒,也就是什么‘一颗阴性,一颗阳性’的说法。你的直觉是它们一同入药比较好?” “能使得「万年春」效力更大,可有效生扶您的大业。” 王兰仙一思索,这小丫头说的挺对,便听她的了。 此时,司徒苑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她只是为了成功率而加大药性的,实际上这根本不是她考古出来的、传闻中的「万年春」旧方子!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新方子的效力差不多就行。 就好像先前她对白双雁前辈使用的‘百日穿心’蛊,是经自己之手改良后的版本,不仅毒发更快,效果更好,还缩短了所谓的一炷香反悔药时间。这么好的药力,用一用有何不可呢? 这次,用两枚珠子下去,没准儿会制出什么千古奇药呢,到时候就真不止是「万年春」了。 此时的司徒苑,还并不知道这多下去的一枚九尾狐媚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边,王兰仙已是清点了制出「万年春」全部需要的物品。 “米,刚过去不是新年嘛,贵族人家施粥,我要了一些来。” “不消魂,已有;六瓣杏花花蕊,已有。” “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已经托人办得。” 司徒苑也不由得叹服起了王兰仙的速度。 想取得这么骇人的材料,司徒苑单靠自己是不行的,果然只有托付给这种女人了。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已有;九尾狐的媚珠,已有;须臾派的媚虫蛊,已有。” “南海砗磲沟的鲸舍利,已有。” 司徒苑想大罗神仙采珠也没这么快,疑惑道:“您从哪取来的?” “说起就头疼,花了大价钱呢!本身东西小,只是晚了一步。问江家人的时候,他们说已经交给何记典当的拿去义卖了,这不,我截了何家人,委托他们把那个珠子伪装成了普通美容珍珠的样子,省得其他人惦记,”王兰仙正试着一对金耳环,左看右看,“然后加价拍回来了。劳烦你洗一洗,里头的才是真东西。” 司徒苑看了一眼,果然,看似是羊脂玉色的珠子,里面大有乾坤,轻叩数下,可以感受出内部是完全不同的质地。 “好的。” “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已有。”王兰仙继续说道。 司徒苑内心已经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仍旧保持面色未动。 “这可是老相好特别不容易地弄来,舍给我的呢~” 司徒苑没打算细问,王兰仙自己倒炫耀起来了。 看着她托腮盯着石头眼神迷离的样子,司徒苑感到汗毛直立。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们东西齐了,恭喜兰仙姐姐。择日不如撞日,我回头即刻开始制作「万年春」。” “好哟。”王兰仙欣然,继续梳妆,并挥手让女儿安饶出来,协助司徒苑把那些珍贵的东西打包好。然后,安饶一蹦一跳地送司徒苑出了门。 司徒苑走出两步,悄悄回头瞥了一眼,结果撞上了门后笑眯眯的安饶,她口里说着“回头见~”一边把门关上了。 看到她,司徒苑心里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毛毛的很不舒服。 看官儿,看到这里您要问了,司徒苑不是前些日子被父亲关禁闭了么?怎么出了正月十五,还可以四处乱跑了? 实际上呢,司徒苑禁闭结束后,父亲司徒礼已经想通了,并没有太过责怪她,而是选择了共同保密,并暗中促成制作「万年春」过程中的顺利。 还允许她回了一趟老家探亲。 于是,司徒苑就在这期间想办法拿到了媚虫蛊。 司徒礼默许了司徒苑的做法,即便面上未夸奖也未批评司徒苑,显得云淡风轻,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毕竟,司徒礼也正寻找机会来彻底架空白双雁,这样,整个「须臾派」便可以全权听任自己的安排了。如今,意外之中反倒接近了目标,真是求之不得,只是没想到女儿下得了手。 ………… “来了,来消息了!” 白家人收回假木币后的一段时间,紧急开了全门派当家的清谈会。 依然是六个门派的当家人们都在场,以及带上白长庚旁听。 「内门」的白玉楼和白琼宇两兄弟。 「须臾派」的白双雁大当家和司徒礼二当家。 「开阳派」的花雨。 「香篆派」的蓝情。 「千秋派」的白四龙大当家。如今他已经归来,不再回去隐居。 「归心派」每次都来的神秘黑衣人。 “已经基本定到了五帝钱的位置。”白玉楼见人齐了,拿出了一堆卷轴,准备念与大家听。 他镇定自若道:“以防万一,我们分了很多波人,逐一排查那日不同的买家,就是防止单独让何家人全盘操办,若让他们知晓所有五帝钱的位置,不太好。” 白琼宇:“哥哥,话倒不是这么说。何家人应该已经大致知道位置了吧。毕竟,他们有着坊间最广的人脉,自然可以自己谴人搜寻……” “咱们这次,没被其他家的人反向锁定吧?”白四龙抚胡须说道。 花雨咯咯笑了,胳膊上的细环银铃随之作响:“坊间有何记典当,咱家有归心客栈哪。不用担心的,四龙前辈~” 说着,她瞟了一眼旁边带面罩的人——归心派的当家。这位向来神秘的当家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蓝情呷了一口香片茶,补充道:“很顺利,无碍。知道了也没事,何家人最懂得自保,他们会守口如瓶,咱们还是细节处作足,留个心眼。” “还有你,花雨,下次别中途来添乱,我和玉楼兄差点都能抓到那人了。都多少回了,以前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花雨拿广袖捂上两边耳朵,还悄悄朝其他当家眨眼玩儿。 白双雁和司徒礼等人早习惯了,并没有任何反应。 白玉楼展开桌上的卷轴:“好了,各位别闹了。咱们说正事。” “「木币」就不提了,现在在咱家。功能大家知道,治病救人,顺带百毒不侵;有木币,可以突破手中只能持有一枚宝钱的限制。” 大家都看了一眼白长庚,似乎是重复了之前的赞许和疑惑之心:这小丫头居然能把「木币」从鸣沙山带出来。 还带回了大当家没取到的另一半怜珠剑。 只有白长庚自己知晓其中的代价与苦处,后头还得交付姑墨女王的任务呢。 「玉先生」的事情还是没有进展。 正当白长庚还在想着「玉先生」和神秘清液的时候,白玉楼已经开始了。 “我们从「金币」开始说。 金币的主要功能是武力、魄力和财运亨通。通过盘查,目前基本定位在姑苏的石家——就是「四大阴门」之首的那个石家。石大当家拥有能富甲一方的金币后,听说会把「金币」和自己积攒的百宝一同藏在地下阴宅,供自己享乐,死后再一同下葬。” 各位白家门派的掌门议论纷纷。 “果然啊,石家就是靠「金币」发的吧,没有五帝钱的协助,能做到这个身家不太可能。”白琼宇道。 “金币很伤身,容易出筋骨毛病。”归心派的神秘当家忽然说了一句。 当家们面面相觑,因为这一点似乎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说过,便没有回答他。 白玉楼继续。 “下面是「水币」。 水币的主要功能是情报、仕途高升和贵人相助,附带一些权谋机变与预测的功能,持有者的睡眠会高度不足。目前线索中断在卿家——「四大阴门」之一的刽子手之家,但是,他们应当已经式微,外家人几乎察觉不了卿家后人的踪迹了。” 花雨:“啊~水币的消息和民间说的差不多呢。但是,我总觉得那个卿家,应该还留有不少后人。” 次次清谈会都旁听,这回,白长庚感觉自己差不多可以发言了,便轻声加入补充: “是的。说不准卿家人会选择隐姓埋名,既然是水币,便可通过科举进入朝廷共事;或以情报与其他家族合作,暗中往来。长庚听闻,卿家也是最初铸造怜珠剑的两个家族之一。” 果然,大家都低眉开始思忖,俨然已经认可白长庚发言的样子。 白长庚松了一口气,抬头稍看四周一圈儿,没想到汇上了父亲和白双雁、白四龙前辈赞许的目光。 归心派的神秘当家忽然道:“玉楼兄,继续吧。” 白玉楼展开新的卷轴。 “下面是「土币」。 土币的主要功能是资源聚集,资源没有什么限制,要以厚德载物的德行来换取,否则会影响持有者;还能选择公开或隐藏所有五帝钱的位置。” 还未说完,白琼宇皱眉发问:“我老早就想问了,这个土币,着实有点怪异啊。就好像寺庙里什么有求必应的鬼神,真瘆人。” 蓝情继续喝茶,见怪不怪地幽幽道:“怜珠剑的存在本身也一样瘆人。你别是对这种古怪东西羡慕了,琼宇兄。这灵物如今变得如此邪性,都是这么多年吸收了太多人的欲念而导致的呀,指不定会收取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呢。” 白琼宇感觉有理,但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顶了下嘴:“蓝情啊,我可没羡慕什么土币。我们白家内门一向替天行道,只想着把这邪物早日收下,除之!” 他说完还轻锤了一下桌案。 花雨双眼亮晶晶的,根本懒得隐藏向往的模样:“哇~那我想要一个花容月貌总不过分吧。土币也会有求必应?” 白玉楼笑答:“是呀。土币的话,理应是‘世俗愿望皆可’,只是持有者要付出同等代价罢了。” 他继续念道:“土币,目前的基本定位是在广陵夏家,也是「四大阴门」之一。夏家世世代代把自家的女儿们都卖给牙婆,要么给人做妾,要么去当军营中的舞女,要么送去秦楼楚馆,男孩儿则留下悉心培育;搞得夏家受了诅咒,自家男子运势衰弱,都活不过三十岁。但是,现在的夏大当家有「土币」傍身,如果做一些交换,想必便能保全自己和家族中男子的寿数了。” 花雨眼睛睁得大大的:“哦~现在秦淮河畔那位花魁,花名叫「冬姑娘」的女孩子,就是夏家的呢!” “既然拥有了能改祖坟风水、增地产、求子孙洪福的土币,夏大当家会把土币藏在哪儿呢?” 诸位当家随着白玉楼的话语进入沉思,而白长庚听了,只感到胸闷可怖。 白家人讨论后一致认为,土币里住着的还算是一个情绪稳定、有良心的神兽,至少比起后面的「火币」要好得多。 “最后,是「火币」。”白玉楼收敛了笑容。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了些,毕竟这是五帝钱中,历来最为复杂、最难搞定的一个。 比起土币的沉稳,金币的勇猛,水币的聪慧,木币的仁德,火币整个就像捉摸不透性格的疯子。 强运附体、红红火火、迅速发迹。 它也会偶然给持有者使小绊子,是个暴脾气。 只因火币的强运特质和跨越式的发家方式,以及哪怕人身处绝地,也能得到离奇的机遇、一飞冲天,很多家族都趋之若鹜。 其他的五帝钱统统做不到,「火币」这样一种飞升的快感与创造巨大奇迹的能力。 甚至因为它的最大弊端“四十九日,必须易主,否则反噬”,导致了更多人的沉迷与追随。 这就意味着: 既然可以短时间让人发迹,只要自己持有火币期间保证不死、并且不被人追杀,一旦发迹了,赶紧把烫手山芋丢出去,有的是人想要接手。 即便之后,持有者金盆洗手、隐居山海,远离红尘而度日,得到过一次「火币」,每当回忆起这段轰轰烈烈的人生,想必也会颇为快意吧。 民间有专门研究每一种五帝钱的组织,白家人之前也派便衣数次刺探过,想持有「火币」的家族与人数不胜数,火币,数百年都名列“最想得到的五帝钱”之榜首。 短期生意,最为惹人心动。 “「火币」,目前的位置不好说,不知道被交易到哪里了。比较可信的是,近年应该从王家和常家手上流通过,石家也有可能,夏家甚至也不能排除。”蓝情道。 花雨:“石大当家如果有金币了,可没法再持有一枚~” 白四龙道:“嗨,之前我不是说了么,可以软禁一个能承受五帝钱的下人,除去每当四十九日期满的交换期,都暂时作为「火币」的匣子生活着。” 白长庚道:“或许,类似联姻家族?王家和常家现亲如一家,如果是他们这样的程度,便可以来回暂管。” 白双雁皱眉:“先前咱们提过,两家的话没可能,至少三家吧。每次交换的时候,三方的其中一个是庄家,比如何记典当——何家一向就很适合做庄。” 司徒礼摆手:“王家?我倒觉得王常二家的关系未必如同表面亲密。东像西碑,一个造神像,一个打棺材,最终真能走到一路么。常家现在还有个出了名的点睛人,什么重要的白事都会叫上她,在阴门江湖上应该比王家吃得开。” “是啊。那位王掌柜很可疑,虽说现经营着秦楼,未必没有和石家再有联系,她以前和石大当家不是……”白琼宇想起了一些事情,“哦,他们王家还离奇溺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我们同辈的,是某年春天滑到塘里淹死的。长得很漂亮,是东村的村花。” “离奇失踪这样事虽然多,但他们村花沉塘这个事我听过,现在一想,确实有些蹊跷。会不会和五帝钱有关呢?”蓝情疑惑。 ………… 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至少,现在基本上确认了五帝钱的位置,也是白家的一大步了。 接下来这俩年无什么好说,尽是些暗中之争,各位持有者都很谨慎,并没有哪一枚宝钱真正暴露,只是互相磋磨较量着,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 咱们就直接来到两年后的己亥年吧。 杏历己亥年春天。 先前已留有扣子,咱说到,这年,小石榴邂逅了白家「开阳派」的花见愁,花见愁送给了小石榴一个救命锦囊。 而小石榴和夏岩秋已不知不觉渐行渐远,关系大不如前。 或许,世间唯一不会变的事情,就是一切都会改变。 夏岩秋总是避开小石榴,小石榴周围总是簇拥着大批大批的人们。夏岩秋周围的宾客们也很多,他们却是发现了少许异常。 “冬姑娘最近心不在焉的!咱家要去捧别人了。” “我看石榴红不错,王掌柜的,你倒是什么时候打算给她梳拢?” 接连两三个财主都这么说了,王兰仙一边在外给他们顺气,一边对内背地里开导夏岩秋。 “你也别在意那些浑话,石榴红这丫头一向显眼,在这共同呆了这么久,让一让妹妹吧。你俩谁是花魁我都开心。” 王兰仙自然是希望摇钱树们常青不败,而且越多越好。 夏岩秋只是默默掉眼泪:“妈妈不明白。” 她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和别人也没那么合得来,她确实已经把小石榴看做了重要的亲生妹妹,正因如此,才会心绪不宁。 既想谦让她,也不想被姊妹抢去风头而受人冷落;既想打败她,又知道根本赢不了她。 毕竟,夏岩秋其实想过,若自己是那些名门望族或财主之一,可能也会疯狂地爱上石榴红那样的女孩子,她明媚、耀眼又天真,而且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 谁会真正喜欢自己这样阴暗且多愁的人呢? 她恨自己,恨不得在所有的夜晚都立刻去自缢。但,家人现在或许需要她,还不能死。 夏岩秋确实不想自己输,也不想石榴红输,这两部分都是真心的。 王兰仙摇着团扇,仔细想了半天道:“好,好,我不太懂~总之,你们都是我的乖女儿。咱家想的是,不如你俩以后同台出演吧,替你们打个杏倚楼‘双花魁’的名头出来。你看可好?” 夏岩秋抬起头,听闻王兰仙这么说,眼睛亮亮的。 “‘双花魁’,一红一白,两朵玫瑰,一个热情如火,一个纯白如雪,世人就喜欢看这种俗的~”王兰仙呵呵一笑,“就这么定了。” 先前,喜欢石榴红和冬姑娘的两拨人经常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还有互相辱骂、吐瓜子皮的情况出现,恨不得端起板凳和对方干上一架。 王兰仙担心楼被掀了,小石榴和夏岩秋两个人也是很有默契,都会刻意避开对方出场。 后来有一天,戏迷们和财主们惊异地发现,石榴红和夏岩秋居然同时出现了! 还在一个戏台子上演出! 甚至一同评弹,一唱一和的场面十分和谐动人。 两拨人该吵嚷的还是继续吵嚷,甚至吵嚷得更厉害了,还好杏倚楼为了防止闹事,雇用了更多的打手,勉强可以拉架。 不过,观众其中竟然出现了喜爱二人同场的戏迷们,这下子,财主打赏都给双份钱,王兰仙见状可是开心得很。 情况愈演愈烈,到头来更是炸了锅。没想到,坊间许多男女老少慕名而来,有的是来听戏和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凑热闹的人。 由于王兰仙以及那位顶级嬷嬷——王嬷的经营思路,杏倚楼从一开始,打出来的招牌就是比较老成、本分的,不太像其他楼,会明着求梳拢和财主人数,并完全隔绝与坊间百姓的联系;相反,杏倚楼非常注重在市井的口碑,尤其注意人们口耳相传的效应,印制一些卷轴让小花童在沿河地带散发,以及暗中抬高姑娘们的身价。 甚至,从那位王嬷手上,还带出过一两位嫁入名门的、神话一样的姑娘。由于和本作品无关,不会赘述,只提一嘴儿,让看官儿听一听。 总之,除了王兰仙,谁也没想到:自打出了“双花魁”的名头,杏倚楼的生意更加火爆了,整条河都无出其右,去杏倚楼赏戏的风潮刮遍了大江南北,红极一时。 后来,还顺带着偶尔逢节庆时候,在门口搭起草台,让普通百姓们也能一饱眼福,听到好听的曲儿。 当然对于夏岩秋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敢和过去一样同小石榴说话了。 ………… 很快,就要到己亥年金秋了。 夏岩秋已经蝉联了两届秦淮花魁。 那么,今年的花魁,还会是夏岩秋么? 第22章 黄金榜 ————————————————————— 二十二回 鸿运当头势不可挡 金秋花魁众望所归 ————————————————————— 杏历己亥年(1599年)金秋,花魁大选前。 整条河的人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杏倚楼里,一处浅水沟边,一夜飘落下来了许多花瓣。 院里打扫的正忙,人手不足。于是,小石榴和几位清倌人正在根据王兰仙的要求,帮忙收拾清理花瓣。 说是浅水沟,这也不像田埂之间那样,是杂草丛生的泥沟子;反而更像是一条清澈的山泉小溪,蜿蜒环绕在杏倚楼的后花园里。 小石榴一路走,一路把掉在水潭边、泥淖里的花瓣轻轻拾起来,用手兜着,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衣摆里。 别捡了,它们已经没用了。 夏岩秋远远路过看到了,心想。 “小石榴,这样你的衣服会脏。” 她站在门廊里,隔着红褐色的古朴柱子喊了一声。 “秋姐姐!”小石榴欢欣应答。 “你随我来~” 小石榴看起来不在意衣服的事,只嘻嘻笑着。 夏岩秋跟过去,没想到忽然被小石榴迎面洒了一身水,伴随着得逞的嘿嘿笑。 “妆、脸上有妆!你别闹。” 夏岩秋惊慌地护住脸。 “玩嘛玩嘛,就陪我玩一下~” 于是,夏岩秋在小溪旁边和小石榴打闹,互相泼水。 其他清倌人们也来了兴致,大家纷纷加入了「泼水大战」。 “啊!” 小石榴边笑边往后退,一个不小心摔倒了,整个人跌坐在了浅浅的溪流中。 怀里刚收好的一大捧花瓣被惊动,蝴蝶一般飘扬飞舞起来,随后又悠悠落下,撒了她满身,一部分花瓣落回了小溪中,随着溪水被带走。 夏岩秋惊呼:“没事儿吧?” 小石榴笑着坐在小溪里,收敛着怀里剩余的花瓣:“没事。” 秋日的太阳从云层里探出脸儿来,阳光洒在青石板砖铺就的地面上,也落在小溪和片片打闹的水洼里,显得暖洋洋的。 小石榴从小溪里站起来,被阳光照得有点儿晃神。 昨晚,她好像做了一个金色的梦。 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尾美丽的凤凰。 梦里,一位青衣神女带着她,好像也是在什么上游的小溪里头舀水。 两个人偷偷摸摸的,防止被周围的小仙儿发现。 待抬了水回到仙宫里,青衣神女用水把花瓣筛洗得干干净净,又盛了些药草,在背后高高的药柜屉子里取出各色奇奇怪怪的小罐子,里面装的,都是不知名的药粉,那些药粉在夕阳下会变得金灿灿的。 变成小凰的自己嗅了一下药粉,皱起眉头,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自己埋怨那位青衣神女说,干嘛每次都把瓶瓶罐罐摆得那么整齐。 青衣神女只是面无表情,她好像从来都没什么情绪波动。 虽然梦里根本看不清脸。 她们在捣碎花瓣,将其中的汁捣出来。 青衣神女说,这些花瓣一部分可以捣碎制成胭脂膏,另一部分不捣碎,收在暖暖的阳光底下,配上别的草药,一同包好了晒干,它们可以做成香喷喷的枕头。 小凰看了看拾掇好的花瓣,又看了看青衣神女脏污的衣摆,嗔道:“落在水里的好脏呀……怎么不用旁边干净的花瓣?” “地上干净的花儿无碍,要么被惜花之人拾去埋了,或将来化作春泥,自有去处。” 青衣神女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看向远方。 “落在泥水里的,枕头做出来味道和别的不大一样,用水一淘洗过也会留有清气,当病人们胡思乱想,睡不好的时候,就可以靠它落到实处,既能借到大地的根性,又有了水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韧性。” ………… 等小石榴反应过来自己在走神的时候,已经和夏岩秋捡了好多花瓣。 夏岩秋看了看拾掇好的花瓣,又看了看小石榴脏污的衣脚下摆,嗔道:“说了那边水里脏,别站那,到旁边干净的地方捡呀。” “花陷于污秽的时候,才知自己原来是花,不是泥或草虫或别的什么。” 小石榴打了个哈哈,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梦中听到的话。 也是青衣神女和她说过的。 夏岩秋整个人忽然痴了,只是呆望着花瓣,表面神情平静,心中已然泛出千般酸楚,悲喜交加。 直到回去路上,夏岩秋还没缓过来,脑海里兀自琢磨着那句: “花陷于污秽的时候,才知自己原来是花”。 花魁大选当天。 秦淮河畔热闹非凡。 每年的金秋花魁大选都要持续好几天,届时,两岸争奇斗艳,充斥着脂粉的香气。 第一日,照旧是各家楼里的头牌们渐次出场演出,作开幕仪式,杏倚楼这边则是让夏岩秋和小石榴打着双花魁的名头同台开演。 自从王兰仙让她俩同台,来杏倚楼这一片的看客们都多了许多,连带着周围一大片茶水摊和小吃摊的生意红红火火,门庭若市。 王兰仙还让花童们经常去附近的酒馆和商铺走街串巷,散布画着白描美人的画像小卡片。 以及同那些附近客栈的掌柜们提前说好,比如在酒馆里一顿饭吃到多少两银子,就送谁谁谁的白描画片。 夏氏布庄也一样,您能裁布到多少米,就送谁谁谁的白描画片;入手一整套特定季节的成衣的话,可以送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的白描画片。 关于这些画片,王兰仙挺上心的,她花了大价钱,让民间的画师把自家姑娘们都画得特别好看,千姿百态,宛如神女。 小石榴坐在那里当模特的时候,总是想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而且比较多动,过一会儿再看,姿势就变了一些;而夏岩秋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其他姑娘则是中规中矩。因此,在整个杏倚楼,画师们都更喜欢写生夏岩秋一些。 一直画到王兰仙满意了,才会拿去批量刻印成版画,做成美人画片。 美人画片在民间极其受欢迎,无论上中下九流。特别是夏岩秋和石榴红的画像,她俩各自的画片种类最多,也是所有姑娘中最贵的。 还有一款极其稀有的,双人共同评弹的白描画片,全坊间都没有几张,似乎已经被何记典当的收官,正在权贵间秘密高价拍卖,流通到各种地方。 而且,由于有些商铺擅自使用了射覆、投壶比赛,或者抽签的模式,通过比赛或运气获取等方式兜售美人画片,导致一些顾客无法集齐自己想要的美人,因此他们会在店铺门口破口大骂。 “我又没中!第八回抽了。” “好哥哥,我的爷,您可别再抽了……仔细老爷回去打。” “我就要抽,你少管。掌柜的,再来几签!” “你的和我换换?我用石榴红的换冬姑娘的。” “可以的。不过冬姑娘现在是整条河的花魁,你要给我补银子差价。” “让让——前面让让——挤来挤去的有没有礼数?!” “我用这个衣服的换你手上她那个衣服的行不?我重复了。” “放屁。你看清楚。石榴红的这张画片是凤凰花纹衣裳的,你知道这张有多难抽嘛!” “这么贵,凭什么和你换?” “求你了,和我换罢!好姐姐、好姑奶奶!” …… 看官儿,就像上面这样,您随意走到河畔附近的任何大酒家和商铺门口,都能看到官贵商贾、男女老少、贩夫走卒们神色匆匆地在拿着各色小画片走来走去,耳边充斥着的,全是上面这样令人忍俊不禁的话语。 当然,能变成如此的火爆盛况,谁也想不到。 其他楼的也效仿做了画片,奈何民间的百姓通通不买账,认为其他楼里的画片是学的杏倚楼的,细看还都没有杏倚楼印的好看。 这盲人抽签的游戏,其实是夏大当家的主意,也是王兰仙暗中默许的。 如果哪位公子王孙集齐了杏倚楼的全部美人画片,可以作为贵宾来楼里打茶围、打牌,赠送杏花美酒和筵席,毋需多花银子;集齐某姑娘的全部种类画片,或许以后还有见到姑娘本人的资格。 “去看花魁娘子吗!去看冬姑娘。” “杏倚楼有两个花魁娘子!嘻嘻!”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赶着去瞧呢~” 现在,连坊间的小朋友都知道了双花魁的事。 每个人都拿着或是路边花童发的、或是瞒着爹娘自己掏腰包咬牙买的白描美人画片,下完学堂争着赶着去凑上这份热闹。 此时此刻,绣春楼的饼儿拿着石榴红的一张稀有白描画片,一边看着杏倚楼的匾额,一边把它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 ………… 万籁俱寂,小石榴的房间。 从花魁大选第一天白天的时候开始,她就嗓子不舒服了。总感觉声音嘶哑,喉咙又疼又痒,原本悦耳的嗓音也变得十分难听,吱吱呀呀的。 明天就轮到自己出场了。 姑娘们都需要为观众们带来才艺展示,而由于近年河畔新人众多,不像过去几年那样可以琴棋书画轮番上阵演半天了,而是变成了: 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因为所有人出场的时间都很短,各家这几天都在使尽浑身解数地准备。 包括把指甲削剪得圆圆润润啦,用上最好看的桃花儿色脂粉啦,画最漂亮的青黛眉啦……嬷嬷们把姑娘们打扮得千娇百媚,一边悉心指导眼神步态,可以说是从擦头发丝的桂花油香润程度、精致到一颦一笑的瞬息变幻。 都在力求抓取看客眼球,一笑深入入心。 就凭一场短短的演出,看达官贵人与观众们愿不愿意为你一掷千金——这短短的一场戏,关系到她能不能成为己亥年金秋的准花魁。 更关系到能不能逃出杏倚楼。 连王兰仙都觉得小石榴这次可以毋庸置疑当选的。小石榴哪知道会忽然出现这样的纰漏? 一定是白天被人在酒菜里下了什么东西。 她马上反应过来,懊恼自己太过放松了,乃至毫无戒备。如今自己人脉比先前广阔复杂得多,这种时刻到来,难保哪位和自己曾结怨结仇的人会在酒菜里头乱加东西。 她听王嬷说过,很多年以前的河畔上,就出过在其他姊妹酒里头下「房中药」的事儿。 当时是两个双胞胎姊妹,一位姊妹嫉妒另一个姊妹比她红些,当时,她们还在盘桓周旋着同一位财主,以求被财主率先选择梳拢——那位财主,恰好都是她俩心仪的类型。 财主好像无所谓,从来被老鸨问到对于更喜欢姐姐还是妹妹不置可否。 于是,那位妹妹就使了坏心眼,悄悄在双胞胎姐姐的酒里混入了房中药,结果姐姐晚上燥热不安、不胜药力,急到不管不顾了,没经过妈妈的同意就和财主提前梳拢了。此举丢尽了那位老鸨的脸。 (*跳过各种必要的步骤和恩客乱来,在古代风月场上是大忌中的大忌,等于破坏了老鸨的底线,挖掉了摇钱树的根。) 后来,这位双胞胎姐姐不堪忍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最终投河,而妹妹掩盖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愿以偿得到了财主。 小石榴想起这事儿就浑身恶寒,她无法想象这种姐妹关系。 她当时还天真地问:“王嬷,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那个妹妹不爱姐姐吗?” 王嬷道:“她爱。但是爱自己的姊妹,和恨自己的姊妹不冲突。” 小石榴一边胡思乱想各种下药的传闻,一边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自己现在的嗓子状态很糟糕,如果真用这种声音唱曲儿的话,明天还没上台就得被观众砸椅子凳子。 小石榴准备连夜去找王兰仙想想办法。 她急匆匆出了自己的房间,穿过层层叠叠的水红纱帘。 刚准备叩门,发现,妈妈的门居然留了一个小缝。这大老虎怎么会不锁门呀? 等一下。房里有人! 小石榴忽然听到了屋内传出细微的书卷翻动声响,赶紧躲在一旁,在窗纸上破开一个小孔,去探看情况。 果然,烛光之下,是一位她不认识的少女在里面,少女在鬼鬼祟祟地翻着王兰仙桌上的物品。 少女刚摘出一封信,忽听到后面传来了一个娇娇懒懒的声音。 “哎呀~哪位贵客,大半夜的在我们掌柜的这房里?” 是抱着双臂的小石榴依靠在门边,用一双妩媚的眼睛眨巴着看她。 眼神好似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呢,带我一个。 司徒苑吓了一跳,信又掉回了桌上。她急急忙忙把信掖进原来的地方,故作镇定扯谎道: “……我,我是帮掌柜的整理书桌的,新来的。姑娘好。” “哦?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呀。” 小石榴笑着逼近过去。 司徒苑本来不会被吓到,只是,从看到小石榴的第一眼就感觉怪怪的,因为,她好像王兰仙的女儿安饶! 她差点以为被安饶抓包了,还好是虚惊一场。 毕竟,来者和安饶的眼神与气质有明显的差别。 眼前这位,气场更加甜蜜与浓稠,仿佛会把人包裹住似的,而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妖冶的诱惑力。 因为司徒苑只负责配制万年春,用药物协助王兰仙即可。 对杏倚楼的姑娘是毫不熟悉的,平日也不需要露面,因此,她除去安饶和王兰仙,几乎不认识任何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小石榴。 她今晚偷偷抓住了王兰仙出门的机会,想进房间调查一些事,没想到正撞上了小石榴。 不知为何,看了一会儿小石榴,司徒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想要进一步和她更亲近的感觉。 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不对……司徒苑很快便冷静了,这种感觉是因为——「万年春」啊。 要知道,现在,整个杏倚楼和附近几家与王兰仙有合作的楼,她们倌人的酒菜和日常避子汤里,早已经化入了很多次万年春的配方。 只是,司徒苑是分次试了很多不同的配方比例的,有时候姑娘们会因此肚痛腹泻,有时候是发热失眠,有时候是连续高烧,有时候是情难自已……在这两年的配方实验中,很多姑娘已经悄然死去。 但是,王兰仙,王大掌柜的,早已把所有的尸首秘密处理掉了。 照旧派小厮拿牛车拉着,丢弃到了花门巷弄旁边的义庄。 这个期间,有很多人肺痨而亡,各种病频出,即便是被下了蛊,最终熬到油尽灯枯死去,也不会有人发觉和在意,尸体和尸体之间没有区别。 不过,「万年春」的药效今年已经逐渐稳定下来,目前,还能活着留下来的人,多少都会沾带有些它的药力: 魅力无穷,得天下人所爱慕。 “喂,姑娘,你有没有办法治一下我的嗓子?” 小石榴对于司徒苑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有点儿不耐烦。 但是,她已经注意到,司徒苑身上没有一星的脂粉味儿,反倒有几丝草木的气息,可能也是郎中之类的。干脆赌一赌。 “不帮我的话,就把你偷翻妈妈信件的事儿抖出去。” 司徒苑面不改色:“姑娘,我是收拾杂物。” “我进来时候看到了,你拿的那封上面写着‘石知火’亲启。” 小石榴娇笑着,见她不依,拿出底牌威胁。 司徒苑倒吸了一口气:“……好。你别说出去。” 她一直想着万年春的事,这才反应过来,来者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可能是被人下了哑药。 不一会儿,司徒苑就把哑药解开了。 小石榴清了清嗓子,果然好转了许多。 “嘻嘻。谢谢你呀~我走啦。” 小石榴本身就对王兰仙搞什么勾当不感兴趣,也对司徒苑是谁不感兴趣,反正看起来又是什么阴门百家的烂摊子。 和她一毛钱关系没有。 解决了嗓子的事,她直接一扭身出了门。 “噢~对啦,我是石榴红,在楼里大家都叫我小石榴。明天有空的话可以来听我的戏。”走之前,她对司徒苑从门缝里摆摆手。 见送走了麻烦,司徒苑舒了一口气。 这个「石榴红」是什么情况? 她好像听说过,在楼里是一个挺招摇的人。她怎么和安饶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之后要好好问问王兰仙。 ………… 第二日,小石榴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曲儿,多亏前夜撞上司徒苑解围救急,最终博得一片喝彩。 “石榴红!石榴红!” “石榴红——” “花魁!花魁!” 饼儿看着台上盛装打扮的、光彩熠熠的小石榴,则在底下气得脸都黑了。 她下药,只是想把之前小石榴在杏倚楼让她公然丢脸的旧仇报了,结果一看,石榴红嗓子好好的。最后也不敢吱声,后续不了了之。 几日后。 金秋花魁大选结束。 石榴红,当选己亥年秦淮花魁。 ………… 白家这边也在忙碌,司徒苑不得不把疑惑拖到了中元医斗大会后,她终于可以去找王兰仙了。 她要弄清楚石榴红和安饶是怎么回事。 王兰仙瞒着她做了太多的暗中安排,自己什么都不了解。 而且,根据那天晚上她在房里调查的情况,王兰仙似乎经常给石家和夏家写书信,不知道他们如此紧密合作的话,将来会不会对司徒家不利。 石家、夏家、司徒家、王家,他们可都是「六大阴门」之一啊! 现在石家虽然是坊间公认的头头,这时候,谁一不小心上位了,那还得了。 司徒苑知道五帝钱的事情,她隐隐觉得会在这些家族之中,这一切存在巨大的秘辛。如果不赶快行动的话,可能会被长辈们耍得团团转,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依旧是一家隐秘的归心客栈。 地下,王兰仙进来了。 司徒苑拱手道: “兰仙姐姐。我就开门见山了。” 王兰仙眉毛一挑:“嗯?怎么了。” “我在金秋大选的时候,去看了一眼。今年,是你楼里一位叫石榴红的姑娘,成为了花魁。” “哦?是呀,”王兰仙吹了一下茶碗,饶有兴趣地问,“不恭喜一下新花魁又是我们家的么,多亏了你的万年春。” 司徒苑皱起了眉。 “她,和安姑娘长得好生肖似。” 王兰仙嘴唇在茶碗边顿了顿,笑着叫来了旁边的安饶,上下打量: “嗯~是很像。” 第一次仔细近距离看着安饶的脸,司徒苑察觉出了一些开阳派易容术的痕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断。 “你想问什么?”见母女俩一同盯着自己,司徒苑有点儿没法开口。 “我,我可以斗胆说一些推测么。” 司徒苑下定决心道。 “说。” “这位安姑娘是您的亲生女儿,我猜。这是从这么些年共事,与您在归心客栈相见这么多次我确定的。但石榴红不是,您应该很恨石榴红。” 王兰仙听乐了,噗哈哈地笑了好一会儿。 安饶则是一副想给司徒苑拍手的样子,眼神很是赞许。 司徒苑毛毛的,她一分钟都不想和这俩人呆一块了。 “你们不愧是仵作世家呀,什么都瞒不过眼。” 王兰仙转而呵呵一笑。 “是的,安饶是我女儿,”她充满慈爱地抚摸着面前小姑娘的脸颊,“我在让她模仿石榴红。” 司徒苑没明白为什么。 “让你做万年春,是先协助石榴红成为花魁,再让她安心给我当摇钱树,等某一天用不上她的时候……” 王兰仙笑了笑,把安饶推到司徒苑面前。 真是疯了。 司徒苑倒吸了一口冷气。 先玩弄石榴红,等想杀了她的时候,王兰仙就用亲生女儿直接代替石榴红。 有了「万年春」,以后每一代的花魁都会在杏倚楼。 她想让自己的杏倚楼长青不倒! “您——”司徒苑哑然。 王兰仙微笑:“好孩子,你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 她从旁边推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示与司徒苑。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火币」。 “我们也是一条船儿上的呢。”耳边环绕着王兰仙带着笑意的话语。 ………… 杏历戊子年(1588年)。 石千枫出生后几天。 夏家大院。 “我亲自算了数次,绝对没问题,绝对。” 一位老道长对夏家大当家说道,一边疯狂地在纸上用墨水戳写得乱七八糟。 夏家当家的狐疑道:“真的?老石头家新生的那个?” “绝对,事不宜迟。”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见夏当家半信半疑,老道长无奈道,石家新生的那个女孩儿,会强力干扰夏家的运势,甚至影响风水。 最近好不容易用「土币」补回来了一些,结果,这老道长却说,石千枫如果活下来,并且平安长大,会再次破坏夏家的运势。 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阴门百家,地位之争,从来都是干戈迭起,互不相让。 但是,老石头与自己关系很好,夏大当家不想这样,他十分犹豫。 “您——您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我们家……男……都……活不过三十,您,您!要为祖宗做主啊!夏家后继得有人啊。”老道长双手摊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夏大当家眼里显出深红的血丝。 几日后。 瞎眼和尚从夏家大院出发了。 ………… 己亥年(1599年),中元医斗大会后。 白长庚正在自己的房里。 她取出了两半怜珠剑,试着拼合在一起。 她在心中可惜,依旧还是不知道那种味道奇特的清液的下落。 今天,她从父亲那里借来了「木币」,突发奇想地,她打算把它们放在一起试试,毕竟,木币本身就是附着在剑身上的。 剑身一如往常,发出微微的青色光芒。 木币擦过两把剑的残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忽然,白长庚戴在身上的玉佩发出了奇特的铮鸣声。 自从弟弟珍儿夭折后,白长庚就一直佩戴着这块玉了。 这是一块配合符咒特制出的、充满阳性之气的玉佩,它会持续释放出隐秘的干扰气息,让道行高深的修士都无法判断出白长庚的真实性别。 怎么回事?玉佩今天…… 蓦地。 一缕青烟从玉佩中飘出,伴随着一团混沌的人形出现。 幻化出八卦的形状,首尾黑白的阴阳鱼。 是玉先生! 会附着在各种玉器上的玉先生! 白长庚看着眼前的一片混沌,玉先生正化形出各种男女老少的脸,皆是时代不同的穿着与打扮。 混沌逐渐开始稳定,一张艳丽的,鬼魅的,清冷的,天真的,刚毅的,俊美的脸,穿着一件颜色变幻莫测的道袍。 “你是男是女?” 白长庚发问了。 “吾本非人,何况雌雄。” “既然非人,为何呈现人相?” “姑娘,那还不是因为你在以人的眼光打量我。” 白长庚略思忖,对于玉先生识出了自己的性别有些讶异。 原来,自从鸣沙山出来,玉先生一直躲在自己的玉佩上。 “你是何物?” “世间有三道,天道,地道,人道。 我是【地道】本身。” 一片混沌终于不再变化,停留在一位俊美青年的形象。俊美青年身着黑白相间的道袍。 她继续问道: “天道在何处?” 俊美的青年用手指了指上面。 “人道在何处?” 青年指向白长庚的胸口: “在你们每个人心中。” 白长庚没懂祂的意思。 还未想明白眼前的状况,玉先生又化作一缕青烟,从窗口悠悠飘了去,眨眼间就消失了。 “我要去坊间游历一番了,这些天谢谢你的收留。” 空中最后飘来一句话。 白长庚心道不好。糟糕,让祂跑掉了! 第23章 头角 ———————————————————————— 二十三回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 王兰仙对着司徒苑拿出了「火币」。 司徒苑屏息凝视着火币,不敢触碰,自然,她已经认出来了。 “王大当家的是什么意思。” 王兰仙道:“没什么意思。” 司徒苑道:“是我想的那样意思?” 王兰仙玩着头发,微笑道:“叫姐姐。是那个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 王兰仙示意安饶离开,她要和司徒苑单独聊聊。 “「万年春」的药力已很稳定了,没必要再增加赌注,如今在其中加火币一起炼制,毫无意义。”司徒苑直截了当道。 「火币」加到万年春里面去一起炼蛊,自己必然是最先受波及的人。 会发生什么事情,是完全未知的。 司徒苑知道,王兰仙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命了。假设,出现了最糟的情形——「火币」一放进去就引发爆炸,自己作为靠炼药炉最近的人,会直接灰飞烟灭、被毁尸灭迹。 而「火币」本身,是一枚遇任何水浸火烧、毒蚀兽吞都不会化的五帝钱。 虽然,其余的五帝钱也是有这样功能的,但千年下来,多少都能看出有些磨损,只有火币,仅仅是蒙尘,擦去污垢后,是夸张的光亮如新。 如果是把相克的五帝钱放在一起,也不会让它们自己互相残杀、发生融化磨损之类的,只是被克方的功能,会稍微压制住。 此外,还有一些相合(如之前冥婚,使用火金二币制作和合的鸳鸯冢)、三币共连的功能,但与白长庚石千枫他们这代人基本上无关,故不在此赘述。 此时,王兰仙已经知晓了「万年春」所有的药方内容,和司徒苑辛苦这么久才试出来的正确比例。 只需要找到任何人——任何愿意替代自己继续炼制的人,即可继续她的勾当。 她真会打算盘。 对于司徒苑来说,非常不划算。这是一场对方胜率高达一半的、无声的杀人灭口。 王兰仙缓缓摇着团扇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杏林内的门门道道。只晓得如果放进去的话,万年春有机会变得更好用。你想想,这可是多好的机遇。” 她在暗示司徒苑,如果成了,你可以顺势制出千古奇毒,光宗耀祖,以后的司徒家,地位可想而知。 毕竟,「火币」的功能就是强运附体,让任何事物与人短期内大幅度飞升,使局面产生一些奇迹般的转变。 那点会给持有者使点绊子的小瑕疵,比起它的好处真是微不足道。 司徒苑明白她的野心,也明白自己的。 如果不是自己需要以身犯险的话,司徒苑可能也会选择让另一个谁来试一下。 司徒苑决定暂时搁置这件事,深思熟虑过后再来。 “好,”王兰仙欣然应允,“现在这火币,由我们王家、常家和何记典当轮流托管。” “你愿意的话,「火币」就会由你先持有,当作赌一把呗。” 火币只能在每个人手上呆四十九天,超过了时限会反噬持有者,因此,目前三家轮流管着,彼此监督,会非常便利。 司徒苑也真的想持有火币一次,哪怕短短的四十九天,这确实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 “容我想几天。” 司徒苑离开了。 她要回去找父亲商量。 ………… “听王大当家的话。” 司徒苑十分震惊,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父亲……我,可是,那个火币……” 火币阴晴不定,如果把它放进去炼,爆炸的话,她可是会死的。 父亲也不顾惜自己么? 司徒苑眼神黯然:“您,您希望看着我送死么。” “从你给白双雁下毒的那天起,你已经死了。”冰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不,我本没有那个意思……” “……我、我会定时给双雁师父解药。” 司徒苑双手扣着桌面,喃喃重复着自言自语,头脑像要爆炸了一样。 “来不及了,”司徒礼闭目故作平静道,“其实,在你之后,我已经给蓝情当家和花雨前辈也下过了‘百日穿心’蛊。” “我们司徒家,之后就靠你了。”他轻轻拍了拍司徒苑的肩膀。 司徒苑哑然。 父亲的脚步走得很快,他要让司徒家早日复兴。他不会等自己成长的,要么跟上步伐,要么死去。 就像以前在小黑屋的时候解毒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王大当家已经与我沟通过了,夏大当家,在你完成好真正的万年春之后,会解除「土币」的讯息掩藏,公开五帝钱的位置。” 公开……? “为何?为何选这个时候……” 为什么要公开位置?! 司徒苑挣扎着发出声音,整个人飘在空中,感觉不像是自己在说话。 “那是「土币」答应夏当家实现愿望的条件,如他不公开,夏大当家又要逃不过三十岁前死亡的家族诅咒了。” “之前白家组织了上元义卖——已经基本反诈出了五币的位置,估计惊动到了不少家族。夏大当家这番行动只是加速了局面发生,义卖这事儿你不知道,因为,清谈会的内容,只有我们当家的和白长庚有资格知道。” 听闻这番话,司徒苑的无力感瞬间被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愤怒。 “又是白师兄。” 司徒礼颤着声,缓缓说道:“所以,我们要加把劲,来不及了。” 接连的消息,让司徒苑完全无法思考。 又是白师兄。他们男子就真的更适合做大事儿么。 白长庚,凭什么总是他,拥有天生是男子的优势,又可以抓到传家宝。 凭什么? 此外,公开……公开? 也就是,所有五帝钱的位置都变得可以追踪……也就是。 很快,木币会找到火币,火币会找到土币,土币会找到金币,金币会找出水币,水币也会找出木币。 很快地,所有的五帝钱就藏不住了。安稳的生活即将离所有人远去。 阴门百家江湖的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司徒苑的眼神逐渐浑浊,到最后,幽深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知道了,父亲。我抓紧。” 司徒礼沉默地点点头。 ……… 石家大院。 石知火在悄悄地给王兰仙写信。 “兰仙,安否。” “亲生女儿千枫,是否有消息?” 他基本上每次写信,除去有的没的,就围绕着石千枫的事儿。 然而,王兰仙那边每次回信,都是回复:没有找到。 很难说清,老石头和夏大当家两个人谁更迷信。 夏家当年的老道士算了一卦,指出石家戊子年新生的孩子,对于夏家不吉利,如果放任这孩子长大,最终会破坏夏家的气运。 所以,戊子年,夏大当家的——夏春,才会下定决心派一个瞎眼和尚去石家游说。 当年,瞎眼和尚敲开了石家大院的门,一步步撺掇老石头,说这孩子命格太重,你们压不住,留在石家会把彼此克死。 老石头也是迷信至极的。 老石头赶紧后脚请了另外几个大师,为自己偷算,结果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说没事儿的,有说有事儿的。 他很头疼。 最后被逼得烦了,老石头一看到千枫就心烦气躁,睡不好觉。 最终,他想了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影响了石千枫的一生。 老石头忖度后,不能留着孩子在自己家了,但是定要暗中保护好孩子。 他提笔写信给了一个人——旧情人王兰仙。 要知道,古代女孩儿如果一个人无亲无故流落民间,不外乎四种结局: 一、被拐子带去风月场; 二、被伯乐相去做自己的孩子或丫鬟; 三、在花门巷弄悲惨度日 四、生病、饿死街头。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风月场。 王兰仙这方面路子最广,老石头央求她留意,并告诉她千枫身上有痣,有哪些特征;如果在任何地带的风月场看见了女儿,请买走她、留下她做个丫鬟,不要太苦着她。 来日,或许自己还可以与女儿相聚。 他还给王兰仙寄了数量不菲的钱,以供养石千枫。 ………… 第二天,老石头佯装最终被瞎眼和尚说动,不顾自己的夫人哭闹,将千枫送走了。 于是,在那个雪夜,小石榴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那夏大当家派黑衣人来找瞎眼和尚接头,准备秘密处理掉女婴。 结果谁人料到,那瞎眼和尚心存仁善,路上看着幼小的千枫在止不住地对自己笑,忽然变卦不忍下手,小石榴被这一缕善念所救,才得藏身山神庙逃过一劫。 第二日,她被不冬山下的老百姓所救,开始了吃百家饭的生活。 老石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件事。 王兰仙早已经执意报复老石头了。 只是还没有找到最适合的手段。 这不就愿者上钩了么? 她第一次收到信的时候,立马嘴角上扬。 王兰仙动用王家的人脉搜人,几年后,终于找到了小石榴,她在一处地方——没错,就是白家「开阳派」曾经的前辈,白三鱼那里学戏。于是,她让一波绿林强行闯进去,制造各种混乱,将人带走了。 “不要闹出人命,把那个女孩子平安带来就行。”王兰仙的意思很清楚。 造化弄人。 王兰仙雇用的打行里,恰好有一位卿家小厮,他与白三鱼有私仇。 “白三鱼,你也有今天!”那个卿家人瞒着王兰仙公报私仇,杀了白三鱼。 卿家和白家这事儿还有后话,看官儿,咱们日后再提。 王兰仙,则最终成功绑了小石榴,一同回到杏倚楼。 折磨! 折磨她! 她要让小石榴感受到无尽的痛苦、绝望,然后最终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石千枫,你要变成毫无底线的玩物,再把那副样子给你的父亲石知火看一看。 你的痛苦,就是你父亲的痛苦。 然而小石榴完全不按王兰仙的计划成长。 王兰仙中途发现,小石榴不太一样,性格也不乖,非常调皮。还会一直想跑出去,用野兽一样永不屈服的眼神挑衅自己。 随着石千枫长大,王兰仙看着那张和初恋情人神情日渐相似的脸,她产生了莫名的害怕与担忧。 矛盾至极。 而自己的亲生女儿安饶,幼时实在太听话太乖、说顽皮也顽皮,可又顽皮不到点子上,无法那么讨人喜欢。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反而石千枫还挺像自己的——如果是亲生女儿。 王兰仙灵机一动。 正好让安饶在旁边观摩学习她吧。石千枫这么聪明、这么能赚钱的话,等熬出头做了花魁还得了! 花魁是很难做到的,几千万人里挑一个都难。 计划改变。 她要榨干这棵摇钱树的价值。 到时候折磨够了石千枫,把她最不堪的样子给老石头看看,折磨死老石头!再让自己的孩子狸猫换太子,便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衣食无忧地享受富贵生活了。 要知道,王兰仙多么喜欢金银财宝,她要睡在金银财宝的房间里,迎来永眠。 所以,每当石知火写给王兰仙,找到女儿了没? 王兰仙总是谎称: 没有找到。 ………… 己亥年金秋时节,石榴红当选为花魁,红遍大江南北。 王兰仙说:“优秀的花魁,必须可爱到连女人也要无法嫉恨她们。” “在真正有一个人为你死心塌地以前,你都不可能是头牌。” 石榴红,再无人能出其右。 很多人对她心醉神迷。 她完全地做到了。 夜晚,月牙儿挂在天边。 小石榴担心秋姐姐不高兴,自从选中了花魁,连续好几天半夜摸去夏岩秋的房里,和她缩在一个被筒儿里睡,说着悄悄话聊天。 最近的红汤好像还是不大对劲,夏岩秋依旧时不时感到腹痛,也不知是否前两年落下的病根子。 倒是小石榴身体一直没什么事儿,除了偶尔发热和感到情难自已。 她发热了,会自己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去摸一摸压箱底的蓝发带啦,或者做一些好玩儿的事情啦,看看坊间新出的传奇话本啦,化化时兴的妆扮啦。 反正不管是什么异常情况,肯定又是大老虎搞的鬼。 小石榴想,我偏不顺她的心意走。以前还有倌人被老鸨故意下「房中药」,撮合倌人和财主在一起的事儿呢! 她感觉是王兰仙故意在汤里搞了什么名堂,要么在考验自己,要么故意使绊子让自己不爽。 每当小石榴不小心看到一些春画图,都会无法控制地感到浑身燥热,想到很多旖旎的事情。 每当承受不住时,理智总是让她咬紧牙关,这时候,她会立即去压箱底的地方,去看一看那条蓝色发带,发带上弥散着快要消弭的草药香气。 这样一来,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感觉好受很多。 不过,最近离奇失踪的女孩子少了些,她还算感觉到了安全。 成为了花魁,意味着之后要面对一系列繁琐的事情,名利场纷繁复杂,各种利益往来、勾心斗角。或许还要迎来达官贵人的梳拢等等。 其实她心里也有点儿后悔,这不还是陷入了类似江湖百家的纷争中了么?但走到这里,已经回不了头了。 小石榴其实心无准备,有些茫然。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要出去,做花魁只是第一步。 她想快快活活地、敞敞亮亮地活着,去地面上自食其力,被他人看得起,做一个自由的人,做一个三师傅说的“顶天立地”的人。 “秋姐姐,你怨我吗?” 夏岩秋本来佯装睡着了,可被小石榴钻进被窝,在背后软绵绵地抱着推搡她,于是她明知故地转过头问:“什么。” 小石榴讪讪地道:“这才两年,就抢了你花魁之位……” 夏岩秋在灯烛下笑脸苍白:“没事。你我谁赢,不都一样。” 过一会儿她又说:“原本就是我不配。一座名山,不容二石。” 小石榴叫苦不迭。 之前,她俩很长时间就被迫在杏倚楼里避开对方,确实如她所说,是‘一座名山不容二石’的景况。 因为她俩的观众总是彼此争红了眼,会现场打起来闹事。 夏岩秋第二年选中花魁时,石榴红已经声名鹊起,于是,坊间自行悄悄评选最美花魁娘子的时候,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的琵琶迷和石榴红的戏迷中途打架,双方人马都打得摔到了秦淮河里。 “你家弹琵琶的就是个陪衬!几年后谁记得啊?!” “你家唱曲儿的是个浑水摸鱼的花瓶!” “你家整天白衣裳粉衣裳的装个屁清纯!” “呸,花里胡哨扎得我眼睛痛,狐狸精!女妖怪!” “寡淡!” “庸俗!” 他们被路过的百姓们捞上来了,鼻青脸肿的,还在互骂不休,被数位打行的壮汉拉开以后,双手和双脚仍在奋力地踢向对方。 但是,自从王嬷和王兰仙试了新的法子,盘桓着让她俩作为“双花魁”同台之后,虽然也有偶有闹事,但反响甚好。 好不容易,小石榴和秋姐姐今年的关系缓和起来了。 而现在小石榴中了花魁,又有要回头的样子了。 小石榴急忙摇头,轻声道: “你配,你配。” “都怪大老虎,我现在混出头了,她死定了。” 夏岩秋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没有回答小石榴。 她身子骨比较虚,又喝下了太多避子汤,如今,小石榴又拿下了花魁的位置,夏岩秋总感觉心事已了,逐渐懒怠说话了。 小石榴改口急道:“对啦,秋姐姐。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去看不冬山上的花…… 你还说你还说!到春天,山上的杏花开得粉红一片,云蒸霞蔚,像仙境似的!那一定很美很美。好不好呀……” 夏岩秋淡淡地望向她: “你替我去看吧。” 小石榴心底一阵发冷。 ………… 除去安慰秋姐姐的一桩心事,小石榴还在张罗着白天卖胭脂水粉。 小石榴想学会画画儿,她很佩服那些画师们,不过,她对画画儿基本一窍不通,画技和绣工一样不堪入目。还好,化妆还是足够的。 因为王兰仙经常克扣小石榴的收入,除去装扮的华贵簪钗衣裳,和充面子用的必要花销之类,如果在她床榻上、房间角落、衣橱、灯架子里……出现了任何多余的金银细软,让王兰仙摸到的话,总是马上收敛了去。美其名曰:“女儿的东西孝敬给妈妈是天经地义的。” 小石榴只得自己苦思冥想,能暗中获得更多银子的方法。 在王兰仙和王嬷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去附近的地方摆摊儿卖胭脂粉黛,或与其他酒家老板合作,趁机售卖一些衣裳。 她和不少人关系交好,会先把银子托管在各家酒家的掌柜那儿,有时,也找何家人托管,作为离开杏倚楼之后的积蓄存着,都是不错的主意。 “姑娘气色略苍白,这盒桃花粉的色,多好看,不仅衬得你肤色雪白,人面桃花,涂了它早得佳偶。再去趟杏枝观的开阳殿……” 小石榴甜甜地道。姑娘听着不好意思了,很快买了下来。 小石榴也想上不冬山顶的杏枝观看一看,但不是为了开阳殿求姻缘或求子。 自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听说了这儿的杏花和酒有多好。 她只是想知道,山顶的杏花真的如同传闻中说的那样举世无双吗? “姐姐面相精神足,红彤彤的可喜气!这深色适合你,涂了你郎君今岁绝对不出门、还经什么商呢~” 小石榴微笑着递上盒子。那位姐姐豪迈地说再来俩盒。 “这盒子粉里边和外头都气派,秀外慧中,应天府此番就出一百个,平日我们留着也不拿出来卖人。也只有您这般千金小姐模样配得,才不算糟蹋,可谓知己。我就冒昧说一句,今儿您就是伯乐,这盒粉就是千里马。” 一对新婚的夫妇经过,小石榴脸向着姑娘,实则话是说给那位郎君听的。郎君一听,觉得面子倍儿足,赶紧拿下了,怕再晚一步被别人挑走。 小朋友小姑娘也来买,小石榴把她们委婉地说了一顿。 她柔柔地说,小孩子不要用妆粉,伤脸蛋皮子。 有个小姑娘来了好几天,想要买粉,小石榴认熟了,断不卖她。 小姑娘最后一天狡黠说买给娘亲的,小石榴虽然识破了,却微笑着打包给她了。悄悄多塞一盒,少的钱自己垫。 小姑娘们买到了胭脂,十分欣悦。忽然掏出了怀里的美人画片,眼睛亮晶晶地说: “石榴红姐姐,我好喜欢你啊,我长大了也要做头牌,天天都漂漂亮亮的!” 她一愣。 小朋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想着出去,你们想着进来。 几乎是一瞬间,小石榴缓过来神,微笑着夸道:“不用做头牌。你将来,一定会比我还好看。” 小姑娘兴奋害羞地雀跃着跑掉了。 ………… 当小石榴出门赚银两的时候,楼里的其他人全部会默默为她保密。 这得益于:小石榴会一直悄悄不间断地往楼里带各种用品,每当倌人们、下人们需要什么,也都会先问小石榴拿,而不是问王兰仙。 王大当家的太严苛了,不会轻易允许他们私下放肆交易物品,憋屈得慌。 看官儿,您以为她被妈妈发现,打过一次就不敢了么? 错了。 被打过更要这样。 小石榴必须这么做。 小石榴知道,王兰仙也会期待看到一个狡黠的女儿。 太过柔弱的心性,不适合做花魁,如此,她会直接在王兰仙心中出局的。 另一方面,从王兰仙的角度来看,这样,她才能把小石榴变得和她一样。再加上使用「万年春」彻底控制并锁住小石榴,直到小石榴被欲望裹挟,永远无法离开风月场。 压轴大戏,总得留到最后才精彩。 然后,最适当的时候,她就会让石知火知道,石千枫早就在她手上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石知火,会看到一个,被玩弄到下场极其悲惨的女儿。 第24章 花神 ———————————————————————— 二十四回 春风遍野花神游街 庚子新岁三足鼎立 ———————————————————————— 自选中花魁后,王兰仙对小石榴的态度柔和了许多,甚至不怎么再打骂她了。 入秋后,更是嘘寒问暖的,今天买簪钗耳环,明天送糕点熬参汤,后天给名贵的螺黛裁、新衣裳,还神秘兮兮地送给小石榴一些香草和琥珀石压制成的安睡枕作礼物。 她说,这种香草枕头里加入了异域的万年香。 原本是进贡给达官贵人专用的,市面上根本遇不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极其珍稀,它可以让小石榴休息得很安稳。再也不会到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小石榴诧异道:“您怎么知道我睡着的时候会乱动?” 王兰仙呵呵一笑:“我了解你。” 王兰仙还拿出了一些叫做“万年香”的香粉,配着昂贵古朴的雕花香台,也一并放在了小石榴房里。 她说,这个也是朝廷那边进贡捎来的香,自己不舍得用,都没留下多少,如今你做了花魁,逐渐和妈妈一样的吃穿用度是应当的。 “日常点着用,不够和我说。知道你最爱美,喜欢拿香熏衣裳。” 小石榴狐疑,但见了枕头和万年香,确实心下喜欢得不得了,仍先收下了。 不得不说,她害怕香粉和枕头里面有毒,或者和每天喝的避子红汤一样,加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 直到她偷偷摸到王兰仙的房间,发现,王兰仙也用着一模一样的香和枕头,自己提心吊胆用了几天,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反应,遂安心。 “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发热了,爽啊!” 小石榴伸了个懒腰,每天从床榻上十分安逸地爬起来。 秋日,阳光温柔得就像梦中的景象。 小石榴在杏倚楼的水榭里练了嗓子,一边散步一边沿着回廊走。 遇上所有的丫鬟小厮、算账面的、采买的、轿夫马夫、嬷嬷、清倌人、红倌人、宾客们,都亲切地同她打招呼。 最开始没逃出去之前,在柴房里受王兰仙之托,拿辣椒水折磨她的那几位龟爪,见了她,都谦卑地行礼道: “石榴红姑娘好。”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一切都恍如隔世。 毕竟,她已经是花魁了,楼里的人如今很尊重自己,他们再也不会偷偷在细小事情上使绊子,也不像来这里的最初的日子那般,一同结伴窃笑和暗中羞辱自己了。 已经永远不会回头了。 人心难测。 “哇,桂花儿开得可真香~” 转眼间,她的注意力就被旁边的桂花树吸引了去,她很兴奋地跑过去,使劲嗅树上的金橙色花朵。 话说回来,小石榴是个乐观到极点的人,平时根本没有这些忧愁的思绪,也不过是今天恰好感伤了一下。 基本上,任何天大的坏事情,只要给她一点点时间,她便会付之一笑,忘了自己上一个瞬间刚刚在感伤什么,继续大步向前生活。 小石榴软磨硬泡地拉着夏岩秋换上松快的便衣,只是微施淡妆,佯装成不是花魁的样子,否则,她俩走在路上太显眼。 她们要在附近转一转,或者玩一玩儿。 她俩现在是杏倚楼里最红的,行动大可以随意一些、去河上别的商铺和酒馆串门儿,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王兰仙现在更是对小石榴百般讨好,对于类似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随意她干什么。 最开始,小石榴来的时候撕破了妈妈的袖口,遭到各种毒打,现在,连不小心摔碎了妈妈的冰种帝王绿镯子,王兰仙都会说:“不打紧,小玩意儿而已。你别碰,可能会伤着手。” 小石榴和夏岩秋去夏氏布庄裁衣裳。 “你最近身上的香,好好闻。”走在路上,夏岩秋嗅了嗅忽然奇道。 “是嘛,之前有一位宾客死缠烂打送我的,都不知道什么香,估计好贵的~” 小石榴没好意思说那是王兰仙给的,只能打哈哈混过去了。反正,确实有很多宾客送她过各色的香丸香粉,大部分都还囤在房里没拆开呢。 正好这时,有两个小姑娘从身边跑过,仔细看,两人穿的装扮好像她们俩人的模样——她们在玩扮家家酒。 “长大了,我们也能成为两个花魁娘子~” “你演石榴红,我演冬姑娘。” “好!我们要一辈子都在一个台上呀!” “你唱曲儿,我弹琵琶。” “好。” “哈哈哈哈哈……” 两个小姑娘特别兴奋,演着自己编的蹩脚的台词,皱着眉头,说得很认真,最后,两人都憋不住笑了。 一个小姑娘拿着一沓收集的美人画片,另一个小姑娘手上捧着带着露珠的鲜花。她们说说笑笑的,互相拉扯着,连跑带跳经过了小石榴和夏岩秋。 小石榴和夏岩秋忽然都静默了,没有人再说话。 她俩十分默契地无声无息地往前走。 她们要去夏氏布庄。 一般来说,夏大当家都经常在外捞阴门,去鬼市或者做一些二皮匠的行当,以及留在广陵做丝织生意。 他很少来应天这边的布庄里守着,只有其他的夏家人,还有夏岩秋的妈妈。因此夏岩秋才愿意去。 她不想看见父亲,但也会时不时想念母亲和弟妹等家人。 王兰仙偶尔会带着她来这里看看,而这次,是和小石榴一起来。 布庄门口人来人往,生意很火爆,毕竟是江南一带最炙手可热的夏氏布庄。 夏岩秋看着小石榴,踌躇地站在布庄门口,小石榴用眼神鼓励她。 夏岩秋鼓起勇气,踏了进去。 “大小姐,是大小姐!” “大小姐,您来了。” 大家都谦卑地望着她。 夏岩秋和小石榴被仆童们领到后院,她的母亲在那里。 “来啦。要什么新衣裳,和娘说。” 夏岩秋的母亲正在后院忙碌,她抱着一大摞金秋新选的绣布走过来,眼角似还带有泪痕,用疲惫但不失欣喜的神色望向女儿。 夏岩秋一语不发,眼角开始泛红。 “姨娘好。秋姐姐要一些藕荷色和月白、香叶色的蚕丝~还有我要绛红的!什么尖晶玉色、淡蕊香色、还有枫叶红!有什么时新的最好看的红色都要~” 小石榴看她不对劲,赶快跑过来接话道。 看着这些极其美丽的绛绡,云雾绡,火浣布,素纱,花罗,绮,绫,龙绡,漳缎,妆花缎,夏布,青蝉翼,软烟罗,凤凰火 …… 还有云锦、金锦、宋锦、绒圈锦……! 小石榴细心挑拣着布料,只感受到眼花缭乱,美不胜收,觉得这个好那个也好,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挑哪些了。 她软声央求夏岩秋的母亲替她们挑选一些。 “好,好。我给你们拿蜀锦和天丝云锦罢。平日咱家都不拿出来的,那些穿着最适合你们。” 夏岩秋的母亲欣喜地去翻找更为上等的布料,“你就是石榴红?哎,我的女儿这几年托你关照了。” 小石榴挠挠头,心想,我被她照顾还差不多! “没事儿的,姨娘,秋姐姐也很照顾我。” 忽然,夏大当家走了进来。他难得来应天府这儿的夏氏布庄看一看,这一来,正撞上了夏岩秋。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欲哭未哭的夏岩秋、火急火燎的夏大当家,拿着绣布的夏岩秋的母亲,三人看着彼此,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说话好。 最终是夏大当家先开口,把夏岩秋叫到里间绣房。 小石榴不得不在外面等。 “裁完了赶紧走。谁准你出来的,回楼里去。” 没办法,夏春现在整个人很烦躁,没什么好脾气。 他正在愁不日之后需要把「土币」的位置隐蔽解除的事,这是土币这次开出来的交易条件。 要知道,「土币」的功能,是俗世资源的各种置换,家主只需要在外保持厚德载物,懂得隐藏忍让,多做善事。 然而,夏家过去伤害了太多族人中的女子,把她们送去风月之地,导致男子受到了诅咒,皆活不过三十岁。 他不得不四处奔波烧香,爬山拜神,放生、做善事,给各地的孩子们送去赈灾粥、银两和衣服。 依旧补不回来,说实话,连土币如今都帮不了他太多,是勉强吊着夏家的命。 他在不停地同「土币」央求办法,维持家族中男子的寿数,而随着时间流逝,土币,同他开出来的交易条件也越来越苛刻。 增寿数本身就是逆天而行。怎么能不付出同样的代价? 夏大当家很烦,得乖乖听从土币的条件,否则,自己又要步其他男子的后尘了!虽然,现在,他已经安全渡过三十岁这个坎了,真的很不容易。 等解除隐蔽之后,所有五帝钱的位置都会随即暴露,接下来的事儿会一件比一件麻烦。 五帝钱,怜珠剑,阴门百家…… 一团浆糊。 这时候,自己一点儿也不能倒下。 他觉得夏岩秋过得很舒服。女儿不仅长得资容端丽,又能地位高还能不愁吃穿,在杏倚楼有王兰仙罩着,永远不需要烦恼人情或这些大家族的事儿。 其他的夏家女孩儿也一样,只需要舒舒服服地待在各地的楼里,便可以安度终身。很快,他这边就要有新的女孩儿要被送到各处楼里了,还有一批需送往教坊司的,得赶快和王兰仙商量一下具体时日。 这样,夏家便可以赚到更多的银子,地位愈发稳固了。 罢,赶紧把这小祖宗送走了罢。 “父亲……我想回家住。” 夏岩秋半天才支支吾吾道。 “回家?”夏春一听拧紧了眉头。 “杏倚楼就是你家,孩子,是王大掌柜待你不好么?我有和她交代过。” “不是……妈妈——王大掌柜,她对我很好。” 夏岩秋抬起了头,一脸悲哀的神情。 “小石榴……和我一同来的那个石榴红,她已经是花魁了,我输了。留在那,也不能帮您赚得多少银两……让我回家罢。我可以帮弟弟妹妹烧饭、缝补衣裳。” 夏春眉头愈发揪紧。 石榴红? 倒是听过这个名字,一直有人在耳旁提。 好像是杏倚楼新选的花魁。 是刚刚外面那个女孩儿? 他从不注意女孩子们的长相,仔细想想,刚刚看到的姑娘,眉眼间有几分长得像老石头。 等一下。 等一下。 等一下。 长得像老石头?! 夏大当家站了起来。 他赶紧起身撇下夏岩秋,从绣房门口探着脑袋瞧去,细细盯着来人从上到下看了好一会儿。 小石榴没注意他,只是和夏岩秋的母亲聊得正欢。 “不可能……” 当年的暗杀失败了? 瞎眼和尚和那个女婴应该都被自己雇佣的杀手灭口了,他们还带了女婴的尸体回来啊? 难道,那个黑衣人!他回来复命的时候骗了他? 实际上,夏春雇佣的卿家杀手他们,只是砸了山神庙,也确实杀了瞎眼和尚,之后将他抛尸山脚下。 但,卿家的杀手们根本没有找到那个女婴,就回来交差了! 他们找了一具长得差不多的女婴尸体蒙混过关,交给了夏大当家后,直接拿银子跑路了。 “卿家人,我和你们没完。” 夏大当家厘清了情况,稍作推理,眼中充满了杀意。 等「土币」公开了其他五帝钱的位置,你们家的「水币」就藏不住了! “父亲?” 夏岩秋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春温声道:“没事。乖女儿。” “先回吧。和那个石榴红搞好关系,爸爸会让你会回到原来的位置的。好好待在楼里,哪也别乱去。” 夏岩秋哑然失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真的累了,也不想再去参与任何纷争。 “好。”她仍然礼貌地拜别了父亲夏春。 小石榴背着一大摞时新的布料,嘴里塞着夏岩秋妈妈给的糖果,带着夏岩秋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琢磨着说了好多笑话,秋姐姐都不笑,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小石榴感到无趣得很,后面只能一路踢着小石头子儿自己玩。 看来,她爸说了很多让人脑壳疼的事情,算了算了。 ………… 即将到来的杏历庚子新年(1600年)。 除去正月初五的迎财神开道,在杏花村,头等的盛事算是——看花神游街! 而大年初一到十五,白家坐庄,举办的上元医斗大会,更是顶级的江湖盛会。 在这场杏林弟子的角逐中,白家会选拔出优秀的后生,进入内门修习。 医斗大会,本身是极正经的,每年举办三轮。集合了各种优秀的趣味医斗形式于一体,总能吸引许多弟子前来,一睹其精彩风貌。 无论参与或旁观,无论胜败输赢,江湖杏林弟子们都可收获颇丰。 上元医斗大会的时间最长,参与人员最广泛,总是把杏花村山脚堵得水泄不通。 医斗大会其中包含: 文斗: 天文、地理、历史、玄门等千奇百怪的知识! 艺斗: 调香,美食、赌酒、辨药! 武斗: 破解世间奇毒,并且无虞通过白家人设计的重重关卡! 武斗赢了的话,可以得到那个场次的制毒配方! 所有人都想要这些绝密的江湖配方。 这“文斗”和“艺斗”,向来是「开阳派」和「香篆派」的主战地,花雨当家,和蓝情当家,作为白家其中两位极其优异的女弟子,她们在白家起的作用十分之大;医斗大会上总是游刃有余,十分亮眼,令江湖子弟们心悦诚服。 至于这武斗,历年都是颇受重视的,一般由白家最擅制毒的分支「须臾派」出题。 祖籍在西南苗疆、如今据点在钱塘的「须臾派」,以行动迅捷划一、毒发迅速驰名,擅毒蛊、草药,大当家是长老白双雁。 而近年的二把手——是司徒礼。 司徒礼是「四大阴门」之一,司徒家的人,他总是负责武斗解毒的主要出题。 他的女儿司徒苑,如众人知晓传闻的那样,是自幼天赋异禀的孩子,天生的毒药奇才。并且,她如今锋芒毕露,愈发光彩耀人,年纪轻轻的,已经开始着手参与各项「须臾派」的事务了。 「须臾派」大当家白双雁,十分看重司徒家和这位后辈司徒苑。 但是,最近,白家的前辈与各门派都变得十分奇怪,他们内部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人们猜测,是那几位当家人之间,发生了不少矛盾。 然而,终究止于猜测议论罢了,谁能知道真实原因呢。 毕竟,‘百日穿心’蛊,没有几个人能听过名字、见到真玩意儿。 也没有几个人能值得被司徒家用上。 白双雁。 蓝情。 花雨。 「医斗大会」最关键重要的几位当家,都被‘百日穿心’蛊控制住了。 他们被控制了,怎么敢告知剩下来的内门几位当家呢? 白一鸿去世了,白三鱼在坊间也被卿家人公报私仇杀害了——在白家人中,他俩几乎被遗忘。 白双雁如今被蛊毒控制。 四位前辈的传说,不复存在。 群龙无首。 还剩最后一个前辈,神秘的白四龙。 白四龙是昆仑「千秋派」的弟子,喜欢骑着毛驴走四方,给合眼缘的孩子取名儿。 于是,白家现在,除了内门、「千秋派」和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归心派」,全军覆没。 所有的门派,或许都将会是司徒家的傀儡。 存亡危急之时,真正的内定当家——白长庚还未成长起来。 对于司徒家,是天大的好机会。 司徒苑此时已经掌握了火币。 自她用上火币之后,蛊毒开始逐渐接近传闻中真正的「万年春」的效果。 第24章 花神贰 ———————————————————————— 二十四回 春风遍野花神游街 庚子新岁三足鼎立 ———————————————————————— 司徒苑如愿以偿持有了火币,并且使用它炼制「万年春」。 目前,她与王兰仙暂时交替持有火币,要想四十九天就完全制出来,还是短了些。 炼制的时候没有爆炸,火币很安全,确实在鼎力协助持有者。 这新的万年春,已经不只是必需要下在食物里了,它用作香粉、香水、泡澡、药浴、放在枕头内……任何地方都不再受限制。 只是这次的万年春,对“容器”的要求太高。 一不小心,就会把女孩儿弄得非死即残。 加上了「火币」之后,非常需要控制蛊毒的浓度。 王兰仙让司徒苑调制了最淡的,给自己和安饶用了一些,效果不错。 而王兰仙秘密准备的那些女孩儿,光是沾染了一会儿「万年春」的原液,便死去了,肢体很快发烂变黑,脸部和身体也迅速皱缩脱水,一瞬间,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就变成了垂暮老人的模样。 王兰仙对于处理掉她们很头疼。 “您给石榴红用最大剂量,她没事?”司徒苑看着卷轴,边研究边问。 王兰仙道:“没事啊。香粉、枕头、药浴、吃的喝的……全都加上了,她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好生奇怪。” “倒是冬姑娘,她身子骨弱,之前那个喝了就一直腹痛。我已不敢给她用带上「火币」的这个了。原来的药也停了,还得留活口。想想别的法子。” 司徒苑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作为应答。 她没太在意夏岩秋的问题,只是不知石榴红那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服用万年春太久,产生了抗蛊毒的情况?太诡异了。 “我亲自去看看。” “好。” 司徒苑自己提前服下了足量的「万年春」解药,然后去杏倚楼找石榴红。 她要顺带试试解药的效果。 “稀客呀,你又来了。” 小石榴倒是不惊讶,在王兰仙的房间招待司徒苑。 她给司徒苑泡了龙井香茶,一边儿摇着泥金扇子微笑。 “今天又来给妈妈当小书童?” “不,我是来看看石姑娘你的。”司徒苑礼貌地接过茶碗。 “哦?看我来的。” “难不成,你也想梳拢我~?”她偏着头,好像很好玩儿似的看向司徒苑。 一尺。(*约现代33厘米) 司徒苑看着小石榴,有点儿心跳加速。 没有大碍。 没错,她要刺探一下,在多少距离的情况下,解药的药力会出问题,然后再回头修正「万年春」的微妙比例。 以及借此机会,看看石榴红的抗蛊性是怎么回事儿。 看清楚这个“容器”是怎么回事儿。 听她调笑自己梳拢的事儿,司徒苑微笑:“不可以么。” 她拿出了一枚银锭子,搁在石千枫手边:“我叫司徒苑,一点儿心意,给石姑娘买簪子。” 手的距离。 一寸。(*约现代3厘米) 心跳加快了一些,产生了想要亲近她的感受。 没错,目前还是合理的药力。 司徒苑吸了一口气,缓过呼吸。 小石榴见她拿出银锭,愣了一下,咯咯笑了起来。 “可以呀,你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用三根手指来回摩挲银锭子,很沉,她是来真的。 捻起来看了看,又慢悠悠放回司徒苑手上,顺便,艳红色指甲和指尖悄悄擦过司徒苑的掌心。 皮肤接触。 心跳更加快了,有些头晕。 司徒苑心道,没事,这种程度还可以承受。 而且开始产生了轻微的幻嗅,她开始闻到了「万年春」的残留,这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气味儿。 依旧是正常的药力发挥程度。 但是,看一眼石榴红,她确实自身没有受到中蛊干扰的症状,这不应该。 看来,「万年春」在她身上,产生了不太一样的结果。 可是,自己怎么会制错呢?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呀。 “收好。我对女儿家没兴趣。” 小石榴笑眯眯地把银锭子放回司徒苑手上,还用指尖调戏并拒绝了她。 她心想:司徒家。又是难搞的大阴行世家。 果然,这个司徒苑和那个大老虎是利益纠缠不清的,两个人都没安什么好心。 小石榴心下困惑,眼前这个人明显有问题,别是有大难了,要求自己办事、挖坑让自己跳的那种。 之前就有过先行给金银细软的宾客,然后让自己办一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直接越过杏倚楼管制,去哪家客栈跨界演出、再去哪里多出一场连台戏,这种东西一旦不小心接下来了,就很难推掉。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三师傅老早前就说了,混江湖的,要小心辨别是非。 任何人一上来,给你大到诡异的甜头吃,不要想,都是笑里藏刀。 我勒个乖乖,才刚选上新花魁,现在真不想碰任何人的烂摊子和麻烦事儿! 小石榴真实地感觉到了头痛。算了,让这个什么阴门家族的司徒苑摸摸手,占点儿便宜得了。 宾客给了大银锭,不想收,一定要漂亮得体地拒绝,不能拂别人面子。 自己不是世家的人,压根儿惹不起他们!赶紧想办法把这眼前的人糊弄过去,还不能让王兰仙知道自己今晚的事儿。 何况,王兰仙和司徒苑,看起来彼此之间也隐瞒了不少事情。 “你还记得么,上次在这里,你想偷妈妈的信。”小石榴转而拿着泥金扇,掩口轻笑道。 她要拿着把柄威胁司徒苑。 “偷信算什么。我现在是不是算偷人。” 她知道,自己给出银锭的话,好处太大,等同把之前自己偷信的事一笔勾销了;提到偷人,石榴红也会下不来台。要知道,偷人——不经过妈妈同意,就和某位恩客很亲密,是风月场的大忌。 因此,石榴红就会很困扰,并产生情绪波动。 司徒苑也要顺便测验一下,作为毒蛊的“容器”,是否会对暗示性的语言有反应。 以及,持续刺探这种情绪波动下,万年春的药性发挥。 「偷人」一词,一箭三雕。 见石榴红没有反应,只是愣住了,司徒苑默默记了下来,一边仔细思考为什么她会不受蛊毒干扰。 “姑娘收下,我的一份心意。” 小石榴看司徒苑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又把银锭子推了回来,整个人烦躁得不行。 头更大了。 还好,她维持住了完美的营业笑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心里已经无话可说:我勒个去。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趣味啊!我可没有那种和女儿家一同闺房之乐的癖好。怎么办,怎么办。 就不该因为是女人就以为没事儿,自己居然百密一疏,不知不觉引狼入室了! 王兰仙你他娘的死大老虎!怎么没教这种情况下,怎么合情合理地推脱掉啊! 她大脑飞速思考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司徒苑过去,把门上还贴了一道符。 啊?什么情况。要把我锁这里干什么?! 原来,司徒苑感受到门外有别人的脂粉气息在干扰,接下来为了纯粹地、只感受到「万年春」的药效,她要做些封锁手段。 “没什么。”司徒苑淡淡道,“这下不会被打扰了。” 小石榴大脑宕机了。 不知道这个司徒苑是不是练家子啊……打不过怎么办,用三师傅教的柔术把她擒了? 这么早就暴露我的真本事,也不行。 这司徒苑是郎中吧,之前帮我解毒,那她应该会下药……烦死了,别把她惹急了,给我下蛊下毒啊。 算了,豁出去了。赌一把。 不就是个小姑娘嘛,看我石姑奶奶怎么打发走你! 她停顿了几瞬间,随即换上娇媚一笑。 她会很多种笑容,千姿百态的,且每一种都很完美,因为,如果做得不好,会被王兰仙扇巴掌。 脸肿过太多次,就会记住了。 小石榴柔柔拉着司徒苑的左手,慢慢引导着她从大腿后侧滑上来,揽住自己的腰。 “司徒姑娘。” “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顺势凑近司徒苑的脸,清浅的呼吸轻轻地流淌交织到彼此的鼻息。 三秒钟,四秒钟。 司徒苑在默默地数着。 心跳越来越快,有些头脑发热。 很安全,万年春的解药真的太强力了,目前完全没有问题。 “我喜欢主动的。”司徒苑轻轻说。 小石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是另一种带有疑惑的、完美至极的笑容。 她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想办法。 不能得罪任何人,我要先保住自己的花魁位置,最后想办法逃出去! 这些小姐少爷啊,他们是阴门百家的,不小心惹恼了谁,自己的前途就完了。 她朝司徒苑娇俏一笑,慢慢用手,解开了自己斜襟长衫的领子上的第一颗子母扣。 然后,维持着被司徒苑揽着腰的姿势,小石榴牵着她的右手,引导着她在胸口的牡丹花纹上抚摸,从那朵花图案的根茎开始,沿着花茎,摸到花朵,摸到花蕊,停在花蕊那里。 司徒苑一路感受着粗粝与丝滑交替的触感。 喉咙有些干燥。 缓缓地,小石榴带着司徒苑的指尖擦过花蕊,摸到第二颗子母扣,慢不经心地,手把手解开了第二颗。 衣领如一片花瓣一样,徐徐展开,露出了领子里水红色的中衣一角。 两人一直在对视着。 三十五秒,三十六秒。 万年春的香气愈来愈浓。 司徒苑有一种醉酒的感觉,开始飘飘忽忽的。 甚至有些产生自己想主动的意思了。 她开始看不清石榴红的脸,只余隐隐约约一个勾魂摄魄的轮廓。 忍住,这是测试药效。 小石榴这边,则是随着时间过去,气得发慌。 为什么要被不认识的人吃豆腐啊?!还是女的! 这还有没有完了? 该不会要我舍弃初吻吧? ………… 司徒苑脸色有点儿发红地出了门,赶快靠在墙壁上缓了缓神。 她深呼吸了好久,才勉强恢复过来。 六十秒。 这是零距离接触下,一个人能承受「万年春」药力的极限。 时间再往后推的话,无论任何人,都可能会出现各种五感的幻觉,连她自己的解药也解不开了。 会变得彻底爱上石榴红,然后什么都愿意给她的地步,最终,沦落为傀儡也难说。 自己目前这样的情况,既是修士,又有解药加身,现在还带着「火币」的守护,应该算是时限最长的了。 难道……是之前多加的一颗九尾狐媚珠? 司徒苑大概摸清了眼前的状况,心下舒了一口气,快步离开杏倚楼。 赶快回去调整药物! 须臾派弟子,不能连自己制作的蛊毒都解不开。 小石榴这边已经扣上了两粒子母扣,整理了一下衣服,她被突发状况搞得很懵。 果然那些阴门百家的少爷千金有毛病,司徒家的什么口味啊,好可怕。 幸好在失去初吻之前停下来了。 幸好那位司徒苑脸皮薄,果然,还是小姑娘太年轻啦,比不过我呢。 小石榴臭美地照着镜子,摸着自己的嘴唇,狐疑自言自语道: “我现在的魅力有这么大么,女孩子都这样~好烦恼呀。” 小石榴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忍受刚刚那种莫名其妙的情形了,过程也很顺利,没有得罪到阴门中人。 摸着桌上的银锭,她心想:这年头银子可真难挣,赶快藏起来,别让王兰仙知道。明天就找那个何家的继续存着积蓄,这样等真正逃出去的那天,就有盘缠啦。 太好了,距离离开杏倚楼更近一步了! ………… 在杏花村,扮花神是头等大事,看官儿,我们之前提过,年年都由去年金秋的新选花魁担当此角色。 金秋新选的花魁,需要扮演杏花花神游街,风风光光一整个白天。 届时,人们会携女眷和孩子们沿途拜赏,一边向游街的队伍抛去一篮一篮的鲜花瓣儿,街边锣鼓喧天、雕梁画彩,人们面带喜悦的笑容,祈求来年的幸福与平安,真是好不热闹! 今年,自然是由石榴红扮演花神。 前两天,王兰仙照旧安排其他倌人该做的事情,让新来的女孩儿负责开年大戏、吹拉弹唱等等事项,最后,才留下石榴红。 王兰仙和王嬷取来了庚子新年用的花神装,小石榴一看,快乐得要发狂。 那套衣裳做工精细,赶制了整整两个月。 造价昂贵,长衫流光溢彩,柔软轻盈得好像不存在似的,却兼带着厚实挺阔;马面裙极其华丽,碎金斑斓;云肩上,还镶嵌着五颜六色的一百零八颗宝珠;整套搭配闪耀着奇特的红色光彩。 “石榴红姑娘,我帮你穿上。” 王嬷恭恭敬敬道。 穿上之后,连王兰仙的眼神里都冒出了几丝艳羡。 “我当初,就没这样的排场。” 小石榴听出了落寞和遗憾。 当晚,她兴奋满足地摸着那套华贵的衣裳,还抱着花神装和蓝发带一起睡觉,做了一个去往地面上的美梦。 夜阑人静。 明天就是花神游街。 大年初五的这个前夜,夏岩秋心里闷闷的,一个人坐在房里。 这时候,王兰仙进来了。 “你的父亲,之后要公开「五帝钱」的位置。” “什么……”夏岩秋愣愣地看着她。 虽然不太清楚五帝钱具体的事情,但,夏岩秋毕竟是阴门家族的人,早已隐隐约约了接,这个东西如果公开,会很麻烦。 父亲也总是不让她知道这些,刻意瞒着她。 “孩子,不要这个时候放弃,夏家需要你。不能输给石榴红,对吗?”王兰仙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们纠缠不清。”夏岩秋虚着声音道。 “我已乏了,或许哪日便会自尽。到时候会选一个不给妈妈您添麻烦的去处。” 王兰仙根本没在意,只是笑着道: “石榴红,是石家大当家的女儿。” 夏岩秋惊坐了起来。 石家。 石家…… “妈妈,您什么意思?” 王兰仙重新拉着她的手坐下。 夏岩秋急了:“那么,小石榴她不知道……” “是呀。你们可是势不两立呢。”王兰仙幽幽道。 她拉着夏岩秋的手坐下来,把夏大当家当初要杀人于襁褓中的事,石大当家暗中委托自己保护小石榴、并且一直在找女儿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一开始,夏岩秋很是抵触,一直在说小石榴的好话。 “她对我很好……” “小石榴又管她石家什么事儿呢。她从小就被你们这样对待……又不知道自己是石家人。” 说到最后,夏岩秋落下了两行清泪。 夏岩秋好难过。 她最重要的姐妹,原来竟是自己的宿敌。 石家和夏家,目前都是「四大阴门」有力的魁首竞争位置,彼此磋磨、不相上下。 石榴红活着,夏家就好不了…… 父亲就……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夏家的后代们…… 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王兰仙最后抚着背安慰了一番夏岩秋,默默带上了房门。 说完了该说的话。 她嘴角上扬,在安饶出场前,还需要一个能制衡石榴红的利器。 冬姑娘,实在是太适合了。 ………… 第二天,大年初五,花神游街十分顺利。 锣鼓喧天,鲜花夹道,石榴红沿途走过去,四处都是艳羡的目光! “今年的花神娘娘好美呀!” “石榴红!石榴红!” “石榴红天下第一美——” 杏花村的百姓们把最美的花儿都洒向石榴红,以祈求新年的幸福,她走过的地方,一路留下了红色、粉色、雪白的花瓣。 白家这边,则是紧锣密鼓地进行上元医斗大会。 除去医斗大会,这次上元期间的清谈会,几乎都是在围绕着:接下来五帝钱的位置可能会公开。 白家要用什么举措,来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状况。 当家们都面色严肃,无人脸上出现在年节中的神色,或是开玩笑的意思。 连最活泼的花雨当家都不再有说有笑了,她抚摸着手上的细环银铃,心事很多的样子。 白长庚也有点心绪不宁,一边听着五帝钱的事情,一边思考着之前玉先生逃跑的事。 祂说自己是【地道】。 祂还是从自己的玉佩身上溜走的。 怎么从鸣沙山回来就没有发现呢? “长庚。”下会后,白四龙前辈忽然叫住了自己。 白四龙前辈笑眯眯地抚摸着胡须。 “正月十五后,陪我回一趟昆仑山。”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白长庚眼前一亮。 要知道,她从出生后,就很向往昆仑山,那里可是学子们都憧憬的仙府,有许多珍贵的、世间罕有的药材。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而且,自己一直待在小黑屋和杏花村,加上还有接连不断的采药、制药生活和医斗大会,压力颇大,已经很想出去透口气了。她目前只去过鸣沙山,这趟昆仑之行必然惊喜连连。 “父亲那边——”白长庚想起来。 “我替你同玉楼说过了,没事儿。到时直接同我一起前去便是。” “我能带上相留和凉曜么,还有司徒苑。”白长庚想了想道。 之前去鸣沙山已经好久了,稍微有些想念相留她们。 “可以。” “不过,司徒苑便算了,她要留在这里协助她父亲做事儿,肯定是来不了了。”白四龙神秘地一笑,语气中带有些诙谐。 真不愧是四位老前辈中,最为老顽童的一个。 白长庚欣然:“好,我这就给相留带信。” 第25章 上元 ———————————————————————— 二十五回 烟火人间玉壶光转 上元灯会惊鸿一瞥 ———————————————————————— 第二天,白四龙前辈和白长庚边出了道观,边继续商量着去昆仑山的事情。 “走,你跟我先去半山腰。” 白长庚虽然不解,仍然紧跟着前辈往那里赶。 白四龙看起来是胡子花白了,却脊背直立、仙风道骨,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的,脚程十分快,白长庚跟上都有些吃力。 他回头看白长庚气喘吁吁的,还是那副像小大人般的冰山脸模样,有些好笑,停下来等了她一会儿。 白长庚面无表情道: “无碍,四龙前辈,我能跟上。” “小朋友要加强修行。”他抚了抚胡须哈哈大笑。 很奇怪,明明已然鹤发老人的外表,却如此精力充沛,想来要么是昆仑山福地洞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了。 白四龙作为白家的四大老前辈之一,也一定拥有十分深厚的阅历,可以治好许多疑难杂症,与解答她不理解的毒药药理问题。 虽然不知为何,感觉这位前辈……比起其他老前辈,容易掉链子得多。 要知道,之前在某次中元医斗大会的时候,白四龙前辈还被司徒礼下在对联墨水上的毒药放倒了。 如此不审慎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一程跟随他,究竟是可靠还是不可靠。 不过,能坐在这种位置,是不是他大智若愚或仅仅表面扮作混傻子,实有别的目的,也是难说清的。 正巧,白长庚有很多想问的事情。 但她性格生来内敛,几乎不爱与人说话,也从来没想过细问祖父、叔叔或者父亲,好友木相留又山高路远的,根本帮不上,白长庚已经习惯了总是靠自己默默观察、得出结论、解决问题。 这不,大好的提问机会有了。 白长庚跃跃欲试。 此次能和前辈共同出行,简直像是为此刻迷茫的她计划好的。 白长庚思考了一会儿,严肃道: “四龙前辈。我一直以来有个疑问,但不太敢问家里人。” “嗯?你说吧。”白四龙回头答,脚下还在健步如飞。 “叔叔们说,山下的女人都是大老虎,会把人的银钱荷包变没……” 白四龙一听,差点绊了个跟头。 “哦……哦哦!” 见前辈胡乱地应答着,好像没听懂,白长庚愈加不解。 “这个问题嘛,不能说我不懂……” 太好了,看来她问对人了。 “只是怎么说呢,这很深奥……长庚。” 白长庚有些失望,仍然慢条斯理道;“不瞒前辈,我曾经偶然间进过一趟山下的秦楼。” 白四龙头有点儿疼:“你一个女孩儿,进那里做什么。” “治病。” 白四龙很奇怪,不过此时也不好问白长庚为什么要进秦楼治病,治什么病,只好由着她继续说。 “但是,我此趟出来后,没有见着所谓的大老虎。” “也并未感受到妖邪的气息,这样……是否表示修为不足。” 白四龙见白长庚表情认真,看来是积攒许久的疑问了,亟待解决。 然而,他也确实不知道如何与她说清男欢女爱之事,看起来,目前的白长庚,已经完全误解了大老虎的意思。 只得勉强安慰道: “嗯嗯,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大老虎呗!” “大老虎是一种老虎,皮毛是黄色的,黑黄相间的——” “别想太多,你还小呢,修行到了那步自然会知道。” 白长庚心下还是疑惑: “祖父说,遇到真的想知晓的事,便要刨根问底,比如和光同尘……” 白四龙一怔:“哎呀!真的。大老虎……太早了解了不好,你还没入过红尘,谈什么出尘。” 他不得不停下来,象征性地慈爱摸了摸白长庚的头。 “到此为止,别问了。” 在白长庚想接话之前,他赶紧高声岔开话题: “去昆仑山之前,咱们要带上一样东西。” 白长庚:“带什么?” “嗨,东西在——这不是在往山神庙赶呢。” “去山神庙?” “你忘啦?两年前那次医斗大会,司徒礼那小子在棺材上抹的那个。” 清液? 清液! 没想到白四龙前辈也很在意这个。 真是天赐良机。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司徒前辈放置的棺材、道具早就收起来了,还能去哪里弄到清液呢。 看出了白长庚眼下的落寞,白四龙嘿嘿一笑。 “长庚,你也别总板着脸了,多俊的一小姑娘——不是,小伙子!” 白长庚沉声道:“前辈,这还是在外头。” 不冬山山上虽然人少,也基本上是白家各门派的人在隐居,白四龙知道她是担心周围有别有用心的耳目,怕自己这会儿说漏了嘴。 于是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会注意,不必担心。 除了内门现在实际的当家人白玉楼,老前辈这几位也都是早已知道白长庚秘密的。 在已经离开的祖父、白双雁、白四龙这几位前辈面前,她都不用太过伪装自己。 前辈们曾经为了守护这个家族,倾尽全力,可以信任他们。 至于其余人,一律严防死守即可。 白琼宇叔父这边,白长庚觉得有待定夺,因为他看起来与父亲长年交恶、总是针锋相对,直觉上,叔父对家人与自己确实不错,是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温情感觉。 至少,被白四龙前辈调侃了,白长庚心情轻松了些,这个老顽童一样的人真的挺有趣。 “棺材上这玩意儿,气味我很熟悉……我也想验证一个事情,总之,我们得把它带去昆仑山。”白四龙补充。 既然四龙前辈也有需要,自己跟随着他就行,就能顺便知道很多关于清液的秘密了。 二人来到山神庙。 进去之后,白四龙轻车熟路地钻进一个角落,翻开某座神像上的红布…… 是清液么? 白长庚面上毫无波澜,但是期待地看过去。 不是。 是个金块。 白四龙十分欣喜地擦拭上面的污渍,一袖子拨开白长庚:“去去去,小孩子别看,我私房钱。” 白长庚面无表情。 白四龙将金块小心翼翼地揣进乾坤袖里藏好,又去了另一个角落。 还是翻开各式各样的神像,掀开好几个布满灰尘的砖头,在小小的墙洞里翻出来一个小瓷瓶。 “这个才是。” 他拧开塞子,白长庚靠近轻轻一嗅,是那种熟悉的气味没错了。 太好了,清液已经有了,看来这次前辈早有准备。 白长庚心下佩服,怎么自己那时就没想到把药藏一些下来? 白四龙洋洋得意地瞥着白长庚,好像在显摆:看吧,你们小的不行啊,姜还是老的辣。 原来他也对那种气味起疑,早就料到了有一天可能会需要,就在那时,趁着棺材引发的混乱、外加人多眼杂,悄悄拿树枝抹了一些,把它们截胡下来,还提前藏在了这山神庙的一角。 虽然白家各支门派各有所长,可「须臾派」的东西,他们使用的毒药,都太过珍稀了,其他门派都很想了解其中秘辛——看来,连「千秋派」的白四龙大前辈也不能免俗。 再说,藏在这儿,又有谁会发现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白四龙前辈还说,自己本来也想弄点儿前堂对联上的毒墨水下来研究,只是那时景况很难,取的时候,还搞得自己不慎中招了,至于取药未遂这事儿,也不可能好意思当着小辈们面说。 白长庚点点头,已然了悟。 “四龙前辈,为何您想知晓这个清液的来头?” “我不能告知你。现在。” 白四龙意味深长地看着白长庚,“你和我一同去,到时再说。” 白长庚应允。 ………… 新年医斗大会结束了。 杏历庚子年,正月十五,上元灯会。 白长庚独自下山,在街市里散散心放松一下,过不久就要同四龙前辈启程了。 在山下的驿站那边接到了相留的来信,她展开书信。 前面乱七八糟的,又是问自己“姐姐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很想我!”之类的一大堆,于是,白长庚一目十行,直接跳到信的后面看重点,中间一大篇都在骂人,说的是凉曜那个死对头木玦,最近想对凉曜使坏,凉曜可能来不了,但是自己正在努力争取,希望能准时到达云云。 木玦,就是之前那位被凉曜抢去「六扇门」内定位置的男子,因此被迫去西北镖局,确实,如今四处阻挠凉曜也无可厚非。 希望她俩都能来吧。 白长庚合上信,心道。 白长庚散着步,经过四处吆喝的闹市,有卖各种小吃茶点的摊子,还有杏花糕,六瓣杏花酒,一阵阵的香味扑鼻;以及各色泥人、糖塑、面具、灯笼等玩艺儿争相窜着映入她的眼帘,灯火通明,真是一时间宛如闯入了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人间如此热闹。 民间习俗,是这天要走桥去百病,祈求来年的幸福的,于是,白长庚也像初入人间的孩童一般,眼睛四处张望,尝试跟随着人潮,在各条小桥上走了过去。 心情十分奇特。 玉壶光转,炫目至极。 人们三三俩俩打着绛纱灯或华美的莲花灯,少女们则云髻盛装,穿着月白色绫袄和遍地金的艳色裙子,手上拿着可爱的玩意儿,彼此调笑,月华与灯耀洒了满身。 与此同时,白长庚却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孤独。 山上和山下真是两种世界。 “你还没入过红尘,谈什么出尘。” 白四龙前辈几天前说的话蓦地闯入脑海。 忽然,白长庚听见前头的摊铺有人吵吵嚷嚷的。 看着是江湖算命的招子,那个摊铺打着个大大的「易」字。 小桌前有一个戴墨镜的人,尖嘴猴腮的,身着江湖郎中模样的衣裳。 小桌儿面前的椅子上,还斜靠着一位红衣女子。 不知为何,白长庚很在意。 「祖传秘术,盲人铁口直断。」 「八字,相面,算卦。」 「测字,摸骨,看痣。」 「看前世今生。」 「看宿命因缘。」 「不准不收银钱。」 白长庚走近了,看见桌上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些摊铺经营的内容,旁边一个碗儿里盛着不少铜钱。 面前的卦签筒里丢出了一支,上面赫然书着一卦,是「山风蛊」。 红衣女子的面前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毛笔字,是:无。 白长庚心下了然几分。 那戴小墨镜的江湖郎中,正抓摸着座前这位红衣女子的手: “姑娘若觉得准,来我店中罢,鄙人还擅长……看痣。”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又盯着她袖下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一颗痣,直言正色道。 “你看,我先前都说中了罢。如再细细去灯下看上一番,姑娘的前世今生,鄙人都能知晓。” 女人的整个身子都慵懒地歪在椅子上。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摇着折扇。 白长庚此时终于注意到了红衣女子的容貌: 她斜斜靠在椅子上,背影旖丽,耀眼明媚。 满头皆是珠翠,只装饰着一朵新鲜的花儿,金色的累丝石榴耳坠随着头部动作一颤一颤的,发出好听的声响;她披着十分显眼的红绫袄,即便在这个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周身也闪着异色的光华,宛如凤凰的七彩羽毛。 像火焰一般,会把见到她的每个人的双眼都刺疼。 戴着面纱,此人面庞看不分明,而灯火熠熠下,露出的那双美眸温情流转,眼角带着红晕,更增添了神色中的娇媚与笑意。 她似乎没有明确拒绝江湖郎中的意思。 “不想进去。” 她笑回道,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清脆。 “你只在外面说些好听的与我就行,银钱有的是~” 她染着红甲的尾指,慵懒地弹了两下面前的那个碗,发出了和她的嗓音差不多好听的脆响。 江湖郎中看了一下碗,又转而盯着红衣美人的眼睛,吞咽了一下口水,沉声道: “这可不行,姑娘,道上规矩,一分钱一分货是吧。咱家吃祖师爷的饭,更准的话头,你不进屋子里,我怎么好与你说。” 他紧紧捉着红衣美人的手不放。 “就是,就是。” 周围三三俩俩都是笑嘻嘻起哄的人,除了店家的人,还有路过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似都在撺掇面前的女子进店,细细来上一卦。 “进店吧,又吃不了亏!你看他之前都说得那么准。” “就是,我家掌柜经营了多少年!老字号知道不!看过的都说好。” 周围的小二堆着笑脸,脖子上闪出了青筋。 又是互相你来我往推拒了数次,那位江湖郎中语气里显然染上了几分急躁。 “姑娘。” “我和你明说吧,你以后可是要大难临头的!”他故意把大难临头四个字咬得很重。 “哦?” 红衣美人还是在笑。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小墨镜,往四下瞟上一圈,神秘兮兮地比了一个手势,二十。 “你,活不过二十岁了。” “但是呢,你今儿命实在好,碰上了我,只需进我的店,我给你细细看一下身上——” “你算错了。” 一个清冷的嗓音闯入人群。 周围都是一惊,回头一看,正是白长庚。 红衣美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扇子,好奇地慢悠悠转过头。 还未反应过来,白长庚不由分说地拍开郎中的手,一把拉起红衣美人。 白长庚定定看着那个戴墨镜的郎中道: “她会长命百岁。” 白长庚拉着红衣美人就欲离开。 “你怎么抢人啊!啊?!” 江湖郎中起身怒声道。 他想去捉住来者,装瞎的眼睛见着白长庚模样玉树临风的,有点忌惮他的身份,不太敢真动手。 “到手的生意……” “那道士看着就阴阳不调的,老大消消气儿。”小二安抚江湖郎中。 “哪边道上的!报上万儿来!” 身后是几个人来回咒骂,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他们不确定眼前的道士实力如何,居然敢公然截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杏枝观。” 白长庚顿步,轻声回答,接着头也不回地拉着红衣美人走远了。 听到那几个字,后面再没人敢吭声。 杏枝观是江南名门望族白家人的地盘,声名在外,震慑力可见一斑。 在夜市里,做生意的也不能太过火,这江湖郎中今晚属实是有贼心没贼胆,一听白家人在这里,他们更不敢无法无天了。 白长庚牵着红衣美人走出好远。 她这才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莽撞,虽然那家铺子很不地道,表面上算得确实准确,里面却完全靠着这份天赐的饭碗,做着另一种背德的事情,让她很反感,但自己一向是不会去干涉的。 父亲说,这类人到点自有老天爷惩罚,不必她出手。 这会儿,怎么冲动到去公然截人,还报上了自家身份?这与她素来低调的习惯不符。 还在乱想,她感受到身边传来奇异的香气。 可能是所谓的脂粉气息吧。 白长庚有些晕。 脑海里开始重复念着:山下的女人是大老虎。 还是早些把这位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赶紧结束麻烦事儿吧,现在她的修为,还不能抵挡所谓的大老虎。 二人沉默无话,接连走过了九座桥,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 灯火阑珊,人群也稀少了很多。 白长庚观察过四周,没有歹人跟踪上来,这才放下心,松开了手。 白长庚对红衣美人作揖,沉声道: “姑娘,方才得罪。江湖郎中都不可信,下次别去这种地方算命。” 听眼前人一声不吭,她抬头看去。 红衣美人正歪头打量着自己,一副看小猫似的、很好玩儿的样子。 两个人撞上眼神,彼此都愣了一下。 “谢谢公子啦,还帮我解围,正愁脱不开身呢。”她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红衣女子的嗓音非常好听,白长庚猛然意识到,这声音感觉有些熟悉。 难道是自己在哪听过吗? 非常接近。 很像,很像。 那个声音,没有别人。 “你是「石榴红」?” 第26章 约定 ———————————————————————— 二十六回 二少爷初入相思蛊 狡花魁妙解风月局 ———————————————————————— “你是「石榴红」?” 白长庚轻声道。 她只听过一次石榴红的戏,但那个声线太特别了,很难认错。 当然,普通人应该分辨不出来就是。 红衣美人闻言有些惊慌,一边示意嘘声,一边四下到处张望。 还好没有人,她长吁了一口气。眼神似在轻轻嗔怒白长庚。 白长庚则面色未动。 她早已看过周围,很安全,不会有人注意她俩。 如果有人早就看见了她,还知道了眼前的红衣美人就是杏倚楼的花魁「石榴红」,大概会被人潮围个水泄不通吧。 那就完全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了。 “是我。” “真麻烦呀,伪装成这样也有人认出来?” 红衣美人无奈承认道。 原来,石榴红央求王兰仙放她一个假,她想自己单独逛会儿灯会。 来到杏花村这几年,自己都没有机会看正月十五的灯会。 王兰仙最终答应了,只是让石榴红看毕灯会就早些回去。 “小道士,你可别为难我。不会给你画片的。” 石榴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画片? 白长庚有些困惑。 石榴红见白长庚面无表情,了然地拿扇子一拍脑袋道: “噢~忘了,你是个修行人,压根不管红尘事,当我没说。” 她眼珠滴溜一转,有了个好主意。 “既然如此,你陪我逛会儿吧,有个随身护卫就安全啦,一会儿要是再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石榴红俏皮地眨眨眼睛,不由分说拉着白长庚就走。 说实话,白长庚自从看到她,就感觉心下不大对劲。 那是一种自幼以来形成的对危险的直觉。 白长庚现在心里轻飘飘的。 心里很愉快。 也很危险。 特别是拉走石榴红之后的,她就心悸得紧,微微发汗,体感上也愈发异常,开始失去方向感,走过那些桥的时候,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完全无法察觉自己的这份变化。 就像刚刚的江湖郎中一样,被毫不知情地诱惑与牵着鼻子走了。 白长庚靠着自身的警醒与意志力,才勉强撑到现在。 一定是最开始,自己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想。 无法呼吸,鼻息里涌满了奇异的脂粉味儿——或者说,不是脂粉味儿? 如果纯粹是身上用的香,这个问题和石榴红本人倒是无关了。 “大老虎,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回想起了叔叔们的告诫。 就好像,白长庚根本不愿陪同陌生人闲逛,却无法说出半句反抗的话语。 现在,也不得不跟上石榴红的脚步。 “姑娘,我们不认识。” 白长庚使劲让大脑保持清醒,挤压着喉咙努力说出拒绝的话语。 “你认识我不就行了,我是石榴红。” 石榴红笑道。 白长庚很无奈。 得,送佛送到西。先看看什么情况。 白长庚保持深呼吸,一边维持意识,思忖着接下来怎么办。 “姑娘,你有用什么香粉么,抱歉,我有些不习惯。” “没事,那就不拉着你啦~” 石榴红忖度着,放开了白长庚。 “那你别离太远啊,我不想再让别人发现嘛。”她带点撒娇的语气轻轻说道。 白长庚点点头。 一与她保持距离,那种古怪的气息便削弱了许多,神智也清晰了不少。 二人维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行走着。 白长庚心里咯噔一下。 蛊。 可能是「蛊」。 怎么就忽略了呢。 或许,就像自己身上那块释放气息、好隐藏女子身份的阳性之玉一样。 是否石榴红身上带有惑人的香氛或蛊之类的物什,也未可知。花魁身上佩有类似的东西增加魅力,不是很正常么。 白长庚决定保持礼数,也并不打算戳破这事儿,只与石榴红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走着。 二人穿过各色各样的摊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对啦,小道士,你刚刚在那摊子上,怎么知道我想走了呀?” 白长庚很想说,不是因为觉得她被困住了,而是纯粹看到了卦签和那个“无”字的原因。 原来,那个江湖郎中让石榴红摇签,出的是「山风蛊」卦,这是一种指示隐瞒与谎言的相义,根据她长期以来修行的直觉,基本上可以断定: 这家铺子对外人是表里不一的,如跟着进去屋内,定然没什么好事。 另外,她幼时也习过一小段时间的测字术,看石榴红当时在摊子上留下的是个「无」字。 这说明在那个摊儿,终究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当时可能觉得很准,事后更可能会因此迷茫失望,得不到正确答案和想要的人生指引。 白长庚想了想道:“我看他拉着你,你很为难。” 这是一个最有人情味儿的回答了,方便套话。 石榴红转过身看着白长庚,佯装生气: “你真扫兴。” “我只是知道正月里头他们算命的都愿只说好话,来多捞一笔。再说,我向来只信好的,不信坏的。正赶着这机会去听听夸呢~” 白长庚想了一下问道:“姑娘是否在摊上测了字。” “是啊,测姻缘的,那郎中让我写个字。” 石榴红神色轻快地在一旁把玩着糖人:“我写了个「无」字。” “那么,他既可以说是你命中‘没有’姻缘,也可以说你还‘没遇到’那个人,实在不行,还能说你的姻缘很特殊,今日‘不宜’回答。怎么说都能圆上,都会是他获益。” “这样啊~” 石榴红似乎毫不在意。 白长庚感觉自己比平时话多了太多,十分不适应,但头部往上还是充血似的晕眩,似乎在受某种强力的磁场干扰,使人不由得想靠近她,想和这位石榴红说上许多的话。 肯定是她身上那个香的问题。 白长庚几乎感觉自己猜中了。 补充道: “如果是我的话,会说:你‘无需’算姻缘,这种东西,向来是上天注定的。” 石榴红顿住,看着白长庚的眼睛。 然后忽然笑了笑,撇开白长庚,很开心地绕到一边,像小孩儿似的拿起了纸风车。 “好深奥哦,我不明白。”石榴红皱着眉头玩儿风车的翅膀。 “我说了,只是趁年节时候,他们走江湖的说话好听,我想花银子多听点夸奖嘛。” 二人无话。 又经过了一个节庆面具的摊铺,店家在吆喝着:“点唇喽!点唇!” 店家瞥见戴面纱的石榴红身姿旖丽,一边的白长庚又端庄俊美,看着十分养眼,赶紧迎上大大的笑脸。 “姑娘,玩儿点唇么!送面具。” 上元灯会这块,玩点唇的规则就是,有一些面具,脸上五官都画好了,除了嘴部是留空的,游人可以选择用自己的左手(*就是非惯用手啦)给面具添上嘴巴,或者拿东西遮盖上眼睛,给面具添上嘴巴。 如果画的嘴巴好看的话,既可以自己带走,也可以留在店家这里,背面写上祈福的话语,店家会把它们放出来,挂在河沿展览。 这就是所谓的点唇。 河边已经挂了好几溜儿画得非常美的面具,点上的唇姿态各异,各朝各代的画法都有,什么花瓣唇、梯形唇、蝴蝶唇、小巧的椭圆唇、樱桃唇、内阔唇……都是之前的游人们画着玩儿的,留下来祈福了。 石榴红双眼放光,看了一眼白长庚。 “玩么?” 这个赌起头得毫无征兆。 白长庚心道无聊。 本想委婉拒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小凳上,左手拿着毛笔了。 起因是石榴红在旁边笑嘻嘻道的一句“用另一只手,你恐怕做不了”,这刺激到了白长庚小小的好胜心。 白长庚不知道怎么画,正好隔着半透的面纱看见了石榴红的嘴唇,便左手执笔蘸着朱色墨汁,依葫芦画瓢地往面具上抹去。 偷看一会儿石榴红的嘴唇形状,再一边跟着涂抹。 石榴红根本没发现,只是紧张地盯着面具和笔,怕白长庚画错了一点点。 奈何惯用右手行事的她,此时像个刚学会吃饭的小娃娃,笔颤得厉害,纵是千万个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描摹,仍是如意料中地出了岔子。 好不容易画完了,本来点得还可以,结果笔不小心往旁边一戳,面具的嘴角多了一笔朱红。 石榴红赶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指把多的那笔抹下来。 奈何面具脸颊雪白,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已补救不回了。 “好可惜呀~” 白长庚还在呆看着面具想怎么办,石榴红早把蘸墨的手指往白长庚的眉心一点,然后一个人在那里托着腮笑。 “你这样就更像小神仙了。” 白长庚闻得此言,还在纳闷。 看着店家笑吟吟递过来的小镜子,原来自己眉心正中点了一点墨汁,正是刚刚面具上多的那一笔朱红。 又转向石榴红,不经意瞄到她红纱下的嘴唇,似乎也带着甜甜的笑意。 白长庚反应过来,匿在衣领里头的脖子霎时间红了个透。 还好,在满街的灯火映照下,没人能看出来。 石榴红转过身子,朝店家招着手: “再画一个,再玩一次。” 店家笑吟吟地看着他俩,又拿出了新的空面具:“多得是,公子和姑娘请便!再送你们几个。” “对啦,还可以捂眼睛试呢。” 石榴红撺掇白长庚,白长庚想了想,解下头上的发带,然后把眼睛蒙住。 石榴红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愣住了。 ………… 白长庚后面因为紧张,画错了好几个。 石榴红自己也画了几个面具,但她这边更是惨不忍睹,基本上点的唇全歪了。 “怎么这么难。” 石榴红甩了笔,在一边嘟囔着,很不开心的样子。 白长庚僵握着笔。 她早已经不想玩儿了,只是非常在意石榴红身上奇特的气息,才认真陪同到现在。 她必须弄清楚,怎么会有自己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蛊毒。 这种蛊的香气变幻莫测。 白长庚已经一路上试了一大圈儿,发现,自己无论去幻想什么味儿,就可以用鼻子闻出什么味儿。 雨水、泥土、杏花、胭脂、各种药材、水果、谷物、神坛、蜡烛、百年香……自己认识或熟知的味道,她通通试了一遍。 任何想象中的气味都可以模拟。 根本不是脂粉,也不是所谓特定的什么味道。 最开始,她以为是脂粉气,只是因为看到「花魁」,就联想到了「脂粉」。 你刻意去注意它的踪迹,这气息还会隐匿消失,变成完全无味的。 刚刚的一系列情形,让她理解了:这蛊毒,靠近了就会变浓,离远一些就会舒服很多;距离越近,越会容易受到干扰,丧失理智。 接触时间越久,也越危险。 想靠近她。 想更亲密。 强烈到古怪的吸引力。 这已经远远超过正常情蛊的范畴。 几乎能够肯定,是出自杏林中的某位高手门下。 而且,大概不是石榴红自己主动用的,这种强度的蛊,一不小心真的容易死人。 白长庚长年呆在不冬山顶的杏枝观里,她和「开阳派」的人也在一起打交道,「开阳派」很擅长房中术,这种情蛊类型的东西,基本上不在话下。这些年,她对于常见的情蛊也有所了解,什么下在床榻上的,吃的喝的,沾在皮肤上的,藏在指甲头发里的,符咒的,做成小像戴在身上的……她都基本可以解开。 然而,民间居然存在着这种东西,难说这次她放着不管,会不会贻害无穷。 无色、无味、无声、无相——这已然是蛊中最可怖难解的情况。 一般来说,只有一两个「无」的特征的话,可以从蛊毒显像的其他方面入手,来引导毒性发散,最终解开。 如果兼具了以上太多种特征,就无法找到任何能入手的解法。 唯一有一线生机的是,白长庚感觉这个蛊某些地方还不是很“成熟”,也就是,留有一些微妙的破绽,导致这个情蛊非常不稳定,目前努努力的话,还是勉强能找出解法的。 就是时日久了,身上总带着这种蛊,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这位花魁的性命造成威胁。 白家内门人,理应为百姓排忧解难,哪怕永远身处暗中,哪怕无人知晓这一切。 想解毒的话,时间很有限。 正想着复杂的事情,白长庚抬眼对上石榴红那双含情的眸子,她忽然愣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榴红笑话她道: “点唇就罢了。小道士,你替人画符的时候,也走神?” 白长庚再次作揖。 这次,她十分有礼数地直接引到自己最想知道的话题: “如姑娘有苦处不便说,可以去杏枝观,我们自有法子,不必再听江湖郎中的说辞。” “哦?你也会治病?” 刚才在离开算命摊的时候,白长庚为解围报了道上名号,石榴红已碰巧知道了白长庚是杏枝观的人,整个江南地带都知道,杏枝观是名门,里头专出道医,她正愁着怎么问门路呢。 石榴红拿扇子抵着下巴: “你们杏枝观不是有好些什么门派么,我分不清。只想治个病。” “姑娘请说。” “我的姊妹……就是杏倚楼里的一位,她身子欠安,估摸着是常年饮下了太多避子汤。” 石榴红见白长庚看起来很年轻,不谙世事,小心翼翼道: “你,知道什么是避子汤吧。” 白长庚点点头。 她修习的时候有所了解,避子汤,就是一种为了短暂或长期避子的药物:它会使女子无法诞下婴孩。 民间下地干活的,怕生多了养不活,会偶尔服用;至于宫廷与贵族人士,也会出于各自的理由去自己服用或给他人服用。 至于秦楼里从小给倌人们饮用的避子汤,常见的是酸酸甜甜的红汤,还会混合有一些很伤身的极其寒凉的药材,或许还有水银之类的,总之,比起民间的避子汤,做法要过火得多。可能会造成女子们永久无法诞下婴孩。 白长庚想了想道:“姑娘也服用过这避子汤?” “当然,整个楼都得喝。” “那就方便了,我们找个地方去把脉。同一种药的话,根据你的脉象,大致可以判断出来。” “好。” 虽然已经在山下,白长庚不方便带着这么显眼一个人去自家的杏安堂那里把脉,可能还会被父亲撞见。 所以,她选择戴上斗笠,做好乔装,和石榴红一同去往杏倚楼。 “唷,新贵客呀,没见过。” 王兰仙看见石榴红带着位青衣的公子进来,半调侃半好奇地道。 “妈妈又取笑我。” “公子,不打茶围?”王兰仙拦住白长庚。 白长庚不知道怎么回。 “单独去我房里吃。”石榴红笑眯眯地用扇子把王兰仙的手拨开。 “悠着点。别怠慢了人家。” 王兰仙笑看着石榴红,眼里全是警告。 “公子玩得开心。”她转头又笑看白长庚。 石榴红知道,王兰仙有多怕自己犯大忌讳,提前和别人梳拢,这样,可就损失了一大笔银钱。 王兰仙可一点儿都不傻。 在杏倚楼,一只苍蝇飞过去都逃不过她的眼,即便自己现在已经是花魁了。 石榴红用眼神答复了知道,然后笑眯眯地挽着白长庚穿过亭台楼榭,快步前往自己的房间。 她用白长庚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走。别看他们。” 楼里的人都是满脸堆笑的,看到石榴红就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帮拉帘子以及让开路,实则都在背后悄悄看着白长庚,揣摩着又是哪位不知名的贵人。 白长庚在回廊里走着,忽然感觉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 跟着石榴红倾身上楼,穿廊过巷,转过朱阁绮户,走到顶楼,经过团团簇簇看不清面貌枕着露水的春花碧草,拨开一道又一道水红色纱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来到一个角落的一扇小门儿。 她停顿在了那扇门的门口。 “你是……” 白长庚和石榴红站在灯笼的温暖光影下。 夜空如缎,圆月高悬。 “你是小石榴。”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昨天。 石榴红摘下面纱,笑着看白长庚,作为回答。 忽然,隔壁传来轻轻的嗽声。 “秋姐姐!”石榴红面色突变,有些着急,赶紧转头去往隔壁。 二人进门后,见隔壁的夏岩秋在发着烧,床上已经被贴心换过了新被褥。嬷嬷在旁边放着新的冰毛巾和退烧汤药,汤药喝了一半,她面色虚弱,额头还在流着汗。 石榴红走过去在床边坐着,用毛巾给她擦去汗水。 “妈妈……?” 夏岩秋烧得神志不明,声音也细微,紧闭着双眼,分不清来人是谁。 白长庚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轻声道:“低烧,无碍。” “这位就是你需要治病的姊妹?” 石榴红看着夏岩秋,握紧她苍白的手,默默点点头。 白长庚在夏岩秋房里把过脉,让石榴红喂她喝完了汤药,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去了石榴红的房间,不再打扰夏岩秋这边。 进门之后,白长庚忽然转过身,在门上贴了一道符。 石榴红看着,忽然想起了之前某些不妙的事情。 心下有些踌躇:难道这个小道士也想对自己图谋不轨啊。 “这是我们门派的符箓,可以让外面的人完全听不到屋内的动静。方便密谈。” 白长庚十分礼貌地回答。 这就是之前白玉楼他们在拍卖会的时候用的那个内门的「六耳符」。 “石姑娘别误会。” 用上了它,既方便密谈,也可以完全不打扰到隔壁的夏岩秋休息。 石榴红懂了,摆摆手随她去了,就是感觉头有点痛,时常搞不懂她们这些修道学医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行。我也直说了。”石榴红点上灯烛。 石榴红很随意地脱下外衫,扔在衣架上,招呼白长庚在桌前坐下,满上了热热的茉莉香片。 然后点上了自己惯用的万年香。 白长庚本来在想别的事,忽然,她十分警惕地看向香炉。 因为逛灯会太累了,石榴红没注意白长庚的神色变化,她把两只鞋子一踢,整个人往床上一倒。 现在她只想瘫一会儿。 她看着天花板道: “我希望你帮我治疗她。至少身子别像现在这么虚。” 白长庚刚刚把过脉,看过夏岩秋的情况,她忖度着道: “可能,不太行。” 夏岩秋的脉息实在是混乱得紧。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个人本身就已经身子骨很弱了,再去调理的话,相当于还要再加一堆人进去,在她的身体里共同打架,挣个输赢。夏岩秋本人,已经几乎承受不住这些杂乱无章的混战了。 石榴红指指房间里的一个箱子: “那里有我藏的几锭银子,你要多少随意,可以缓缓就行。” 白长庚此时并不在意银钱的事,她从不喜欢在病情的事情上隐瞒,便认真说道:“你的姊妹,撑不了多久。” 石榴红沉默了几秒,轻声答:“我知道。” 白长庚嗅着万年香的味道,感觉昏昏沉沉的,果然就是这个!她赶紧偷偷含了几颗醒脑的药丸下去。 要命。 感觉来这个房间可能是错误的选择。 忽然,石榴红一个骨碌爬起来,笑嘻嘻地歪头看着白长庚。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把这个玩意儿拿给外人看!” 白长庚正纳闷,见她跑下床,去了房间的角落里,在压箱底的地方,抽出了一条—— 蓝发带。 “你……” 白长庚倒吸一口凉气。 是几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用来包扎的那条,她怎么还留着。 “还我。” 白长庚面无表情,但已感知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起身追了上去。 她紧张极了。要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份,一点点都不适合高调,正是五帝钱将欲公开位置的关键时候,若那条发带暴露了,加上石榴红现在的地位,如果闹大了,变成什么风月逸事,无论对于自己还是白家,都完全不利。 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当年把她完全当成一个普通的柔弱病人了! 竟在这个细节中的细节处留下了物证。 “你出了这个门,就要被外面的人围攻了哦。”石榴红把发带缠到自己腰上,打了个结,朝白长庚做了一个鬼脸。 此时此刻,必须斩草除根。 “还我。” 两个人在房间里绕着走来走去,一个面无表情地追,一个人笑嘻嘻地逃。 ………… “帮我治疗秋姐姐的病!就还你——哎呦!” 石榴红不小心踩到了垂下来的珠帘一角,被绊倒了,跌坐在床榻上,白长庚终于截住她,揪到发带的其中一头,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白长庚不想答应治病,不顾对方的反抗,用一手抵着石榴红,另一只手去解发带。 发带好像被打的是死结。 白长庚拆了半天,动作越来越粗暴,甚至最后两只手都上去了,就是解不开。 那个是学戏学杂耍的时候,三师傅教给小石榴的一种打结方式,要用非常特殊的技巧才能拆开。只有会系的人才能解开。 “你急什么呀。” 石榴红抛了一个暗示意味极强的眼神,故意惹白长庚生气。 实际上,她在刚刚的面具摊子上,早已看到白长庚蒙发带的动作,当时就确认了她是几年前那个杏安堂的小郎中。 后面,石榴红就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白长庚再带进来,给秋姐姐治病。 秋姐姐的虚病很难治,之前自己偷偷找的郎中把过脉,都不是很顶用。 她想找个靠谱的人来问问,比如说,白家人——这不就来了。 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白长庚看了一眼石榴红,她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慢悠悠爬起来,把灯烛挑亮了些。 “对啦,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儿。” 白长庚已经被折腾累了。 还伴着这一屋子的诡异香气,感觉自己已然入了虎窝,此程生死未卜。整个人都烦躁得不行,干脆先妥协了。 她要和石榴红正经谈谈。 “白珍,字长庚。” “嗯?你是白家内门的二少爷吧。” “是。” 石榴红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听楼里的贵族们提过这个名字。 但是,她早已知晓,面前的这位小道士是女扮男装,情况就很有意思了。 可能,她有自己特殊的理由要这么做。 石榴红目前并不打算用知道女儿身的事来要挟白长庚,因为没必要,拿这一手,太过头了。 “那我以后叫你二少爷,可以吧?” 白长庚只想拿了发带离开这个房间,对于称谓不置可否。 “总之,我真的想治好秋姐姐。” “帮帮我嘛~” “你带回去的那个簪子还留着嘛?也不好吧,家里人可能会知道哦。” “那个是秋姐姐的哦,一下子戳出两个人的物证,你们大户人家,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想。无论哪个拿出来,你都完蛋了。” 白长庚心里咯噔一下。 当时作为替代束发的凤凰簪,确实还在自己的房里收着。 白家内门的规矩,是绝对不会容忍弟子不专一的。 “对啦,要是治病买药银子不够,允许你开别的条件哦。我看情况都可以接受。” 白长庚去看石榴红,对方还是笑盈盈的,带点天真的神情看向自己。 她推过来一小箱银锭。 白长庚边听边想: 这女人真恐怖,说话字字戳心的。宁可自己折本,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 红纱下那个若隐若现漂亮的花瓣唇,此时此刻,就宛如在门口那样,已经完全褪去了伪装,一点儿也不像之前在摊铺上那样温柔可人,而更像是能把人生吞活剥的血盆大口。 “能成为花魁,是你应得的。” 白长庚冷冷道。 石榴红一愣,飞快地反应过来这是嘲讽,随即哈哈大笑。 “谢谢夸奖。” “还我发带,帮你治。”白长庚总算妥协了。 “好哟~一言为定。” 石榴红开开心心地解下了腰上的发带,胡乱卷成一团,塞进白长庚的袖口。 白长庚很无奈,不过事已至此,先这样吧。 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 过几天还得和白四龙前辈上昆仑山。 虽然那个诡异的香也没有头绪,不过和这位石榴红认识了,肯定以后不会少打交道。 怪香的事情,延后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走的时候,白长庚在灯下,忽然注意到石榴红手腕上有块淡淡的淤青,感觉眼熟,而且那块伤口,似乎几年前的当时是溃烂的,不能再拖了的。 她有些想要看看伤口恢复得怎样。 石榴红不知怎么的忽然声音变小,推三阻四地说: “不用,不用管我。”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道: “我只是想看药效。那时候用的是杏安堂的新药,正好,来验证一下伤口恢复如何了,别自作多情。” 石榴红这才勉强答应。 白长庚照旧蒙上眼。 很奇怪,石榴红身上居然是层层叠叠新伤盖旧伤的。 而且目前,恢复的速度还挺快,已然不是常人的皮肤恢复速度了。 可能也是那种奇特的香粉的原因。 那些旧伤几乎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新伤哪儿来的,白长庚问了她,石榴红才嗫嚅道:“妈妈打的。” 白长庚知道了,是门口那位老鸨。 总之不管了,反正横竖都决定好了要救人,把这个石榴红的新伤也一起治了吧。 “等等、等等!”石榴红阻止道。 “你、你不要给我全治好了啊,身上留有好皮,可能会被打得更惨呢。”她央求道。 白长庚很疑惑。 “打人……是技术活,妈妈很会挑地方打人。既不会把我们打残打坏,同时又能受到皮肉之苦。我现在虽然是花魁了,不听话还是偶尔会挨两下的。”石榴红轻声说。 这个石榴红实在是太话唠。 白长庚觉得头疼。 碰到伤口,一会儿说这块可疼了,这块麻了,那块不疼凉飕飕的,另一块像蚂蚁咬。还一直嘿嘿笑,央求自己不要把伤全治完了,不然明天身上好的地方还要被打,留点小的伤口别管。 白长庚懂了,这是作为花魁的她摸索出来的狡黠的智慧,比如经常在别人面前扮可怜。 “他们新来的姑娘打得轻,因为打死了就没法赚银子啦。” “哎呦,疼,疼——” 白长庚面无表情道:“我很轻了。” 石榴红疼得龇牙咧嘴,心想怎么比之前那次上药疼多了。 她故意的吧! 第27章 昏时 ———————————————————————— 二十七回 玄鸡引路百虫岭 雪莲开道昆仑虚 ———————————————————————— 白长庚从石榴红那里回来,一路上都还是有些神志不清的,靠着醒神的药物,总算恢复了,走到了杏枝观。 她还是有个很大的困惑: 石榴红本人,并不太受这种奇怪蛊毒的干扰。 从观察身体的情形来看,她好像仅仅是创口恢复速度加快了点,比常人更加耐受伤和疼痛了些而已。 至于其他的欲望干扰和情感反应,在她身上都统统没有出现。 恐怕对于石榴红而言,那个香,已经时刻伴随她的周围,以至于本人都闻不出味道了。 石榴红就像蛊的「容器」。 白长庚只能想到这个并不恰当,又是最符合实际情况的词语。 依然无法了解制作这种蛊的人的目的。 目前,能够用这种手法制出这样的蛊毒,需要的财力、物力和机缘,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为之的。 究竟有谁可以做到? 司徒苑走了过来,对自己打了个招呼“白师兄”,然后急匆匆出道观门了。 白长庚朝她点点头,示意礼貌。 她继续想下去: 做出这种蛊的人,怎么也得是出自中上门派的或大家族的,这样,制蛊才可成气候。 而且,大家族大门派,才能够不动声色地将制成香粉、床铺枕头的日常物品等等,拿去给花魁这样等级的女子使用。 第一种可能,有人在石榴红身上试验蛊毒,来达到制作成功的目的,蛊才是目的,石榴红本身只是一个牺牲品,而她幸存了下来;只不过,刚好幸存下来的人是个花魁。 第二种可能,在石榴红成为花魁之前,已经被用了蛊,因为有这种情蛊长期在身的原因,她才成为了花魁。 白长庚很敏锐,在石榴红那边时,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枕头上是同样的气息。 说起那个石榴红,也很奇怪。 几年前初见的时候,只感觉她是个有气度的人,还通晓一些诗文。 现在,虽然看起来不择手段,可能只是为了生存。 她心思很单纯,只是喜欢扮可怜而已。 这种境况下,竟还想着照料自己熟识的姊妹。 石榴红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她只是恰巧被选择的蛊的「容器」之一。 白长庚脱离怪香的干扰之后,果然思路也清晰了许多。 白长庚推断,这个情蛊应该通过了不少次试炼,才变成如今的样子:甚至,只差一点点不成熟的条件,就再也无法靠他人之手完全解开了。 不过,她目前也不能断出是何种不成熟的条件导致的。 另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石榴红居然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理论上,蛊毒用到这个强度,人非死即残。 而且她的创伤愈合能力和耐痛度,已然与常人相异了。 能经过多次试炼制出这样的蛊……背后牺牲的女孩子应该不在少数。 和杏倚楼的那个老鸨也脱不了干系,她好像是王家人吧? 白长庚回忆。 江湖上的门派本就复杂林立,硬要推理,很难准确说是哪家做的。 除了他们白家内门,其余人会做这件事的可能性都无法完全排除:包括外面的阴门百家,制毒世家,或者其他白家各支门派。 白长庚并不完全信任其他任何门派的人。 其实,只要能发现线索,她会合理地怀疑一切。 也会无情地怀疑自己。 像她这样,自幼肩负重任,总是独自面对着无尽的黑暗,周围又有不同的利益交织裹挟,去过幻境、还能活着回来的人,和常人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白长庚想:如今,那个花魁「石榴红」是中蛊的苦主之一,多与她来往,也可能会从中获得解毒的关键点吧。 事情太多了,她有点头疼。 白长庚需要毁五帝钱,要关注怜珠剑与清液的下落,还要找逃跑的「玉先生」,现在还加了个中蛊的花魁。 ………… 庚子年元宵后,夏大当家那边,终于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 再不下定决心解开土币,自己的寿命要保不住了! 于是,他解开了「土币」对其他钱币的隐藏封锁。 五帝钱,马上开始自行追踪彼此的位置。 随后,拥有着他们的主人,都一一察觉到了下一枚币的方位气息。 按照木、火、土、金、水的五行相生顺序,每一枚钱币,都顺次追踪到了下一位的主人。 江湖上其他一直觊觎五帝钱的人们,很快也会知晓。 夏大当家自己,自然一直都知道其他的五帝钱在哪,只是不能说,否则,他也不能平安度日这么久。 「土币」在夏家。 「火币」目前在王家。 之前造像的王家、打棺木的常家、以及经营当铺的何家以四十九日为期,彼此监督,轮流交管火币;后来,司徒苑参与制「万年春」蛊后,火币便只在司徒苑与王兰仙手上来回交换。 火币可以追踪到土币。不过,王兰仙本身就与夏大当家合作,隐藏与否,都无所谓,本身他们二位就知道。 「金币」目前在石家。 当然,金币被土币追踪到也没事,夏大当家和老石头至少表面上一直很交好。 火、土、金三枚币涉及的家族,基本上是合作往来很密切的关系,他们之间彼此交易较多,这次公开也不太影响他们的关系。 最值得关注的,是一直悄无声息的「水币」。 解开隐藏后,金币顺利追踪到了水币。 原来,神秘的「水币」,现在在卿家。 水币,由于很容易涉及仕途,基本上,历代会出现在比较高位的人手上。 结果这次,居然只是在民间「四大阴门」的卿家。这很让人意外。 卿家祖祖辈辈出刽子手,人员在朝廷与各地的打行散布分居,踪迹较低调,流动性很大。 夏大当家,正因为当年雇的卿家人没成功杀死刚出生的石榴红,导致影响了自家的身运,正积压着不少愤恨,现在一公开「水币」位置,他心下解气多了。 “卿家人,现在大家都在一条绳儿上,我好不了,你们也不能独善其身了!”他想。 至于最后的「木币」,现在名义上属于白家的归心派,但仍放在何记典当托管。 本质上,木币还是牢牢把握在白家内门手中的。 木币的地位特殊,有了它,一个人才能同时触碰多枚其他的钱币,还保持活着。 没有木币,一个哪怕再强大的人,也只能执有一枚五帝钱。 因此,木币放在哪儿都不行,会引发太多的流言蜚语,只能找个公认最中立的地方保管。 白玉楼在之前那次拍卖会,成功反诈推断出其他币的位置后,一手,已让内门的人做了很多安排。 另一手,就让「归心派」以他们的名义落槌成功、执有木币了,无论如何,白家都不会报出内门的名号,置内门于风口浪尖。 白玉楼已提前和何家人暗中搭线完成。 拿一些过往的条件牵制住了他们,派了自家「归心客栈」和内门的人,共同在何记典当那日夜看守木币,这样,即便放在何家那里,也能保证木币的安全。 归心派,是一个神奇的门派。他们的祖上以丹药发家,现今在各地开着神秘的地下客栈与酒馆,口头上说是属于白家,行动起来却很少受白家那边管束。 因此,江湖中人看来,他们并不属于白家,更像是与何家的「何记典当」一样,是非常中立与独立的。 要知道,连白家开清谈会的时候,「归心派」的当家都很谨慎,从不暴露自己的脸,还时刻遮得严严实实呢。 之后,白家早已做好的关于五帝钱的安排,已经开始暗中进行。 ………… 五帝钱公开的事情,在江湖阴门百家之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剑道、丹修、符箓等等的玄门名士家族们听说后,也纷纷慕名而来,加入了研究怜珠剑和五帝钱的行列。 很多中大家族都想趁乱争夺,或等待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奈何那五枚钱币的现任主人好像有默契似的,迟迟没有动作。 他们只是让消息快速散播着。 江湖中坐不住的那些阴门百家争论不休,天天抱着《柳浪传记》逐字翻阅,猜测着这「五帝钱」现任主人们的想法,以及这一代五帝钱的后续。 很快地,坊间这边形成了对五帝钱后续的三个主要的争论派系:合璧派、中立派、毁币派。 争论一、合璧 那五位现任主人在考虑找一个神秘的地方会面,直接五币汇合,让怜珠剑现世,接着决一死战,其中一个人胜出,实现俗世愿望——和过去每次传闻中发生过的一样。 他们现在没有动作,仅仅是因为还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争论二、中立 五位主人打算一直按兵不动,维持现状了。 毕竟,有一枚在手上已经是天赐的好处了,没必要再要求更多,现在无论哪个人先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发太多变数。 争论三、毁币 那五位现任主人不想延续过往的连环灭门悲剧,打算共同找一些方法,把五帝钱毁掉,比如:使用传闻中的荷碧扳指…… 简而言之,合璧派就是希望五币汇合、挣个输赢的;中立派是希望维持和平安稳的;毁币派是希望找到出路、让阴门百家再也没有纷争的。 人们都兴奋中带着担忧。 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纷争是会一触即发,还是会在平衡中维持胶着? 一切都宛如暴风雨前的大海。 诡异的静谧下,往往伴随着汹涌的暗流。 ………… 且说白家这边。 木相留和凉曜顺利抵达杏枝观,和白长庚汇合。 也基本到了约好启程去昆仑山的日子。 许久不见,三人都是面色欣喜,木相留叽里呱啦的,黏着白长庚,仿佛和白长庚有说不完的话。 白四龙封锁了地宫道观,遣散了家仆们,让其他闲杂人等都不能进来。 白四龙和白长庚在地宫道观里的百年香炉前忙碌。 百年香自从被白长庚重新点燃后,再也没出过状况,总是安安静静青烟袅袅的,一如它的名字昭示的模样——百年香不灭,则白家平安无虞,千年都如此,或许以后也如此。 白长庚的父亲白玉楼提着一只刚刚死去的黑公鸡过来,木相留和凉曜十分纳闷。 白玉楼放了整只黑公鸡的血。 白长庚支起红泥炉子,将黄粱米倒在满满的一大锅鸡血中。 木相留摸不着头脑: “白叔叔,白爷爷。我们不去昆仑山了?在这……准备煮这个吃?” 她不敢看那锅颜色诡异的东西,想象一下味道就害怕。 白长庚:“去的。” 凉曜皱眉:“在道观里,怎么去。” 白四龙抚着胡须哈哈一笑:“我们用百年香去!” 木相留和凉曜表情惊讶得一模一样: “啊?” 白四龙解释道:“「现实」存在的昆仑山,可以走着去,但我们要去的不是那个,我们要去的是:远古的「昆仑虚」。” “昆仑虚并不完整,是上古时代的时空震荡而残留下来的场域。” “昆仑虚,早已不存在于实际的世间之时空了,肉身根本抵达不了,只能是人的神识才能进去。” 凉曜恍然大悟。 木相留看过一些道士来家里做法,还有神婆之类的,勉强做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就是像类似做梦的办法进去是吧?” 白家的那两个长辈笑眯眯地望着她们。 白长庚早她们一步得知是去昆仑虚,因此不太惊讶。 她望向百年香炉。 当年的隐士高人药儿娘,给白家的百年香炉上底部镶嵌了兽骨,这个环抱着香炉、形似玄武的神兽,可以通过特定方式启动,把他们的神识全部载过去。 凉曜跟着白长庚看向百年香上的神兽。 白玉楼意味深长地看着凉曜。 白长庚看着父亲和凉曜他俩,忽然感觉不知道被击中了什么记忆,沉思了起来。 桃花神官……? 白四龙招呼着白长庚与凉曜盘腿坐下。 三人面对着香炉。 旁边的红泥炉开始炖着黄粱米。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百年香炉念了一段所有人都听不懂的咒语。 然后,立即把白长庚与凉曜她俩的手抓来,各取了中指一滴血。 血液滴在那锅黄粱米之中,即刻混合,融为一体。 红泥炉的盖子被盖上。 白四龙让二位小辈服下御寒丹。 “打坐,休息。” 白长庚与凉曜随即听话地闭上双眼。 “玄鸡引路——” “玄鸡引路——” “玄鸡引路——” 高喊三声后,白四龙也摆好打坐的姿势,然后,便闭上唇不说话了。 三人的影子投在百年香炉周围,十分静谧。 周围只剩下了炖煮黄粱米的声音。 木相留看呆了,还没反应过来。 白玉楼转向木相留,莞尔一笑道: “相留,你是不是最勇敢可爱的小姑娘?” “是啊,我是。” 木相留纳闷怎么白叔叔忽然问这个。 “你此番留下来,陪我在这里看炉子。他们三个去。” 木相留跳起来了! “不要,为什么只有她俩能去!我也要去!” 木相留开始撒泼。 “我们现在做的事很重要。” 白玉楼微笑止住她道:“我们俩需要在外面看守他们三人的神识。防止进去之后太久不出来,或者有其他意外情况,这样,在外可以有个照应。” 原来,白四龙已叮嘱白玉楼,在外面要不停地添水,看着红泥炉子,千万不能让这黄粱米煮干。 否则他们就回不来了。 其余的事儿,白四龙都心里有数,统统放心,交给老前辈就可以。 木相留嘟囔着嘴,瘫坐在地上,总算认了命。她无聊地看着白长庚和凉曜,她们都安静地闭眼打坐,好像入定了似的。 你们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木相留心想。 ………… 白长庚感觉周围有呼啦啦的巨大风声,鼻尖传来腥臊的气息。 睁开双眼。 是刺目的白光。 适应一下光线。 手上和身下好像是柔软的羽毛…… 白长庚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和凉曜正坐在一只巨大的黑公鸡身上,背后还坐着第三个人,正双手护着她俩不掉下去,一边说话——是白四龙前辈的声音: “哈哈,你们快看下面,好玩儿吧!” 巨大的黑公鸡,驮着他们在天上飞翔。 白长庚抬头看,黑公鸡狭长的脖颈上面,是非常美丽的黑色羽冠;回头看去,黑公鸡的翅膀和尾羽也都变得非常庞大,并且还变得很长,呈现出色彩斑斓的黑色,俨然不是什么公鸡了,更像是一副上古神兽凤凰的模样。 周围是隐隐约约的彩色云雾,下面皆是白雪皑皑的山脉。 白长庚和凉曜都是比较沉默的人,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被眼前的风景震惊,她们在默默欣赏着。 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十分鲜艳多彩,似乎在发着光,也比世间的景物有更近的错觉距离。 原来,用神识去其他地方是这个感觉。 黑公鸡又飞了一会儿后,忽然长啸一声,一个迅疾的冲刺,便直直落了下去。 “抓紧喽!” 白长庚和凉曜不等白四龙提醒,早已经死死抓紧了黑公鸡的背部羽毛,防止被它这个突如其来的俯冲摔下来。 黑公鸡一会儿便落了地。 果然,落地后,就能感受到冰川地带周围一片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的,还好他们提前服下了御寒丹。 面前这个地方,像一片冰川的峡谷。 然而,眼前全是巨大的蜈蚣、蚯蚓、蝎子等等虫类。 “这是百虫岭。到昆仑虚的必经之路,必须有这玄鸡才能通过。” 白四龙前辈对两位小辈说道,一边“走走走”地时不时催促着黑公鸡,让它别吃太多,往前赶路要紧。 黑公鸡咯咯咯地叫,边啄着吃下面的虫,一边不情愿地赶着路。 和白四龙前辈说得一样,有了这黑公鸡,下面的虫类畏惧白长庚他们,也不敢上来咬人,他们很快便通过了百虫岭。 百虫岭环境比较闷,满眼都是虫子,穿过之后,眼前乍见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色。 一泓色泽冰蓝的湖水,宛如茫茫雪山里的海洋。 周围,神圣的雪山环抱,无边无际。 天空碧蓝,如同一枚群青色的琉璃。 天空映照着色泽冰蓝的水,水下也映照着洁白的群山。 如同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儿是甘渊。” “据说,甘渊之水可以酿成世间最美的酒。” 白长庚和凉曜都被美得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此刻,任何爱恨情仇都在广袤的天地间消解,人只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忽然,白长庚反应过来,感觉白四龙前辈声音有些不对。 这个声音,非常,非常像另一个熟悉的人。 她心中浮现出了完整的猜测。 白长庚忽然有点鼻酸,便擦擦眼睛,想定睛去看前辈。 眼前还是白四龙没错。 但是,这个声音分明是…… 白四龙前辈静静地看向她: “我也是第一次来。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祖父。” 白长庚看着“白四龙”,轻轻喊出来,几乎软着身子要跪下来了。 凉曜大惊:“怎么会……您,您不是白四龙前辈么?” 白长庚强忍着站定,才没有在凉曜面前泪如雨下。 原来,眼前人正是大当家白一鸿本人! 白一鸿根本没死。 他利用假尸体瞒天过海,偷偷伪装成了第四位老前辈——白四龙的模样,并且使用易容术与声音的模仿,瞒过了白家所有人,他一直一直留在杏枝观,没有离开。 因此,白长庚才一直没看见祖父本人的下葬。 他借着白四龙的身份,在底下做着很多事,以及观察着内门和所有其他门派的人,并且暗中照应白长庚。 “父亲他们,知道?”白长庚急急问道。 她想知晓祖父假死的事情,是不是暗中进行的,还有几人知道这真相。 白一鸿点点头,已然完全恢复了平时严肃的那般模样。 “你不必在意。玉楼和琼宇都知晓。” 凉曜急问:“那,真正的白四龙前辈还在这隐居?” 白一鸿:“是。” “我们走。清液的事还要确认。”祖父简要地说完这几句话,便拂袖往前走,他还是那么雷厉风行。 “好。” 两位小辈赶紧跟上。 第27章 昏时贰 ——————————————————————— 二十七回 玄鸡引路百虫岭 雪莲开道昆仑虚 ——————————————————————— 路上,白长庚与凉曜简要说了一下鸣沙山那种奇特清液的后续。 包括医斗大会那次,她和祖父已经收集到了类似气味的清液的事。 因为祖父肯带她一起来,白长庚之前对凉曜的疑心,已经完全消失了。 原来,这儿就是清液的特殊芳香气味来源——昆仑虚的甘渊。 凉曜了解了情况,也若有所思。 甘渊只是一个类似天池的火山湖,但在这雪山里,看起来却庞大无边,犹如海洋。 看不到彼岸。 甘渊的水面,也看起来常年不会结冰。 他们依旧骑在黑公鸡身上,让它驮着他们,沿着甘渊行走了半日。 靠人走下去,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了。 不知不觉,周围忽然洒满了温暖的夕阳余晖。 白长庚意识到,她来到昆仑虚后,根本感知不出具体的时间流逝速度。 像之前家附近不冬山的后山还好,还是可以勉强能理解感知时间的,毕竟,那时候只是遇到了一些潭妖的幻术或者简单的幻境。 而昆仑虚的地貌极度复杂,比起之前在鸣沙山那块更为难以理解。 每经过一处地方,时间流逝的速度都不同,充满了各种挤压与扭曲变形。 他们骑着飞跑的黑公鸡,穿梭在冰川之间,会感觉这儿是黄昏,那儿已经是黑夜,再走一会儿,有的地方却已经黎明了。 想必是因为这儿是上古的地域吧,时空比较混乱也是正常的。 并且飞禽走兽很多。 每一处的植物都种类繁多。只是它们都是白色的,所以不怎么显眼,都隐匿在雪中,倒是有高大参天的雪松一类。 而飞禽走兽,它们体型基本上比较小,偶尔见一两只大的悄悄擦着雪缝经过,清一色的白毛,都比较安静,便于在雪地中隐蔽生存。不过,细看都是上古神兽的外貌,叫不上来名字。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们来到甘渊附近的某个位置。 在这儿,居然聚集有不少人。 凉曜看呆了,居然有人。 白长庚倒是觉得很正常。 一位鹤发童颜、身着白色衣裳的老者坐在地上。 面前好多人在排队。 老者与排队的人都安安静静,双方没人说一句话。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前来排队的人都是一些修士和游仙们。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在老者腿边蹭来蹭去的,发出嗷嗷的声音,好像在讨要吃的。 老者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小鱼,给了小狐狸。 小狐狸开心地打了个滚儿,叼走小鱼吞下,不再打扰老者干活,乖乖去一旁自己玩儿雪球了。 白长庚想,还好这个小狐狸不是石榴红,如果是她,可能要难打发得多。 老者的手上拿着一支没墨的毛笔,看一眼面前的来人,然后在巨大的白纸上挥洒,写上看不见的什么字,接着把纸递给面前的人——他在分发白纸。 人们领了白纸,都坐在河边开始扎纸船。 白长庚发现,这白纸叠好之后,都是刚好能容纳一人的纸船,船儿的形状宛如雪莲花,还有一些人,已经乘着雪莲花形状的船儿,从甘渊的海面上飘然远去。 每个纸船上都挂着一盏灯笼。 很神奇的是,白长庚看见,是修士们一登上去船,船头就会出现灯笼,是噌地一下出现、并且燃着的那种。 每座船的灯笼,颜色与样式都不同。 灯彩琳琅满目,宛如他们都是刚刚赶完灯会回来,并且每个人都买了心仪的灯笼离开。 凉曜也是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 她和白长庚面面相觑。 远远看去,眼前的海面,就像是人间的节庆时候,会占据满满一湖面的、蔚然壮观的祈福水灯。 白一鸿轻声提醒两个小辈,不能触碰到这些修士,也别和他们说话。 想必,因为那些人和他们本不属于一个世界,乱说话的话,如果发生时空纠缠,后果会很麻烦,回不去都是小事了。 “我们也去坐船。”白一鸿道。 “莲花船能渡过甘渊。要去的是对面。” 白长庚和凉曜赶快跟上。 天色转黑,他们也乘着纸扎好的三个莲花纸船进入海面。 眼前,是一片焰色飞舞的琉璃世界。 处处灯彩熠熠,水面微澜,波光粼粼。 天顶挂满繁星。 满船星梦压星河。 正欣赏着景色,忽然,旁边传来修士们的惊叫声。 不远处是一座漂浮的冰山,有莲花船不小心撞上了它,靠得最近的几枚莲花灯船跟着都受到波及,船只倾覆。纸船一旦被刺破与浸湿,就载不了人了。 船头的火焰随之骤然熄灭。 实际上,白长庚他们的这一溜船队都正处在一片浮冰的冰山群中。 白长庚和凉曜看着沉船,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头很沉重。 “这是心火。” 白一鸿远远注视着翻沉的小船,喃喃道。 他给小辈们讲述了这种灯笼的来由。 “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把火,它会带领着你活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前,万万不可让它熄灭。尤其是在这种纯粹依靠神识来行路的地方。” “只要执念未死,则心火长明。” 凉曜似乎也想起了过往听过的什么话,喃喃接道。 前方的风浪愈来愈大。 而灯船们都处在黑暗之中,周围还遍布着看不清的漂浮冰山群。 接着,更多的小船由于撞到冰山而翻沉。 伴随着灯笼熄灭。 不妙的是,周围还开始飘下了雪花。 什么都开始看不清了。 细雪之中,是惊心动魄的残酷美景: 灯笼一盏一盏熄灭、莲花船们一艘一艘寂静无声地沉没。 水面的景色和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静谧美好。 而灯笼熄灭的这些人,对应的神识却会永远消失。 无声无息的死亡。 每次渡海都是那么危险,却有如此多的人愿意前往,甘渊的对面,究竟是什么仙境? 白长庚等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判断着黑暗中的冰川,小心翼翼绕过它们前行。 ………… 地宫道观这边,木相留看他们仨,那三人打着坐,而表情都是皱着眉头半天了。 木相留不厌其烦地把白长庚和凉曜的眉头反复抹平。 至于白四龙前辈,木相留表情讪讪的,伸了几次手,感觉对前辈抹眉头的动作不太礼貌,就放着没管。 “进去好久了,他们怎么还不醒啊,是遇到麻烦了么?”木相留疑惑地问道。 白玉楼给锅里煮着的黄粱米添完水,回木相留道: “不知道。应该无碍的。有四龙前辈在,不用担心。” 木相留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还是很担心好友们,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境况不是很好,细细飘摇的温柔雪花,有转变成暴风雪的趋势。 白一鸿令白长庚拿出玉葫芦,因为他们仨的船都快要淋透了。 船头的灯笼也在一摇一晃! 凉曜哈出的气息现在已是纯白色的了,她嘴唇发紫,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 白长庚赶快拿出玉葫芦,无助地看着祖父。 在白一鸿面前,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一个脆弱的孩童。 白一鸿飞速掐着手诀,玉葫芦忽然像充了气似的,开始变大! 玉葫芦越来越大,边缘越升越高。 玉葫芦的口也越来越大。 直到葫芦口的大小可以容纳一个人钻进去。 白一鸿挥挥手。 白长庚心领神会,她飞速取下自己的灯笼,把快晕倒的凉曜扶住,也顺手帮凉曜提好灯笼,二人赶紧从葫芦口钻了进去。 里面还是原本之前那样,是亭台楼榭与雕栏玉砌的那个「葫芦阁」。 进去玉葫芦后,凉曜实在支持不住,直接昏迷了过去。 “咚”的一声,地宫这边的凉曜也同时晕倒了。 “怎么了!” 木相留急急过去扶住她。 白玉楼也赶快上前,去探了一下凉曜的鼻息,发现还是有气的,问题不大,于是用言语安抚了一番木相留。 “白叔叔,送我进去。” 木相留这下是真不耐烦了,已然有些要发火的意思。 “早就说了,一开始就要我一起进去才好!” 白玉楼劝了好几轮,实在拉不住木相留。 “你可知道其中危险?你一人进会辨不清方向的,说不定没法与他们遇见。” 而且必须留一个人看外面看着炉子与众人,白玉楼很无奈。 木相留拍了拍腰间的弓箭,示意让白玉楼放心,朗声笑道: “我们三人已经义结金兰,说过要同生共死的。” “进去了,我就能有办法找他们!” 白玉楼叹了口气,看着打坐的“白四龙”,心道: 父亲,您待会儿见了相留,可别责怪我。 他如法炮制,取了木相留的中指血,让木相留服下御寒丹、在旁边打坐,以同样的方式,把她送进了昆仑虚。 ………… 最后的一段水路,三人借着玉葫芦作舟,在甘渊上以神识引路漂流着。 这期间,凉曜就靠着模糊的意识与白长庚喂药支撑着。 三人的灯笼都还一直亮着。 白长庚有些担心昆仑虚外面的情况,祖父安慰她道,你忘了,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太一样,没事。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感觉快一个月了,总算惊险地抵达彼岸。 已是黎明。 灯笼自然消失。 安全了! 周围还有稀稀拉拉的一群修士,也是顺利穿过暴风雪才抵达的。 白长庚扶着凉曜,跟随祖父白一鸿出了葫芦口。 眼前是一片盛开的美丽雪莲花。 来到这儿的人,都互相不说话,只与自己的同伴交谈,也好像是一副看不见其他人的样子。但是,大家可能都心知肚明,出于绝对的安全考量,不愿发生任何交流。 这都是来自不同时空的人们的神识。 白一鸿再次掐了手诀,使玉葫芦恢复原本的大小,白长庚收好了玉葫芦,心中早已默默记下怎么做。下次就有数了。 周围天朗气清,仙气袅袅。 眼前也是一大片冰川,远处雪峰延绵,神圣而肃穆。 但已然与来时的对面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走了一阵,白长庚发现: 这甘渊周围流淌出去的水路,经历了各种坍塌与变化,在彼岸这块,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天池,以及堰塞湖。 甘渊在这一整片地带的地位,有些像是“母亲海”了。 它用庞大的自身水系,滋养着天地万物。 形成的各种大小天池与湖水的颜色,彼此间有极其微妙的差异。 气味倒是都很相似,就是那种清液的气味。 估计是在昆仑虚复杂的地理条件下,各个地方的水会产生微妙的差别。 她眼前最近的一潭,似乎是形成了某种天然温泉。 因为周围有不少仙气四溢的飞禽走兽,大都毛色纯白,它们在低头喝其中的水,还有的靠在岸边泡着温泉。 白长庚蹲下身,捻了一下热气蒸腾的水,推测道:“看来,它们待在里面,创口的恢复会加快。” 白一鸿点点头。 白长庚朝着凉曜的脸上,洒了一些这个潭里的湖水。 凉曜悠悠醒转。 果然有点用。 她想,这一潭里的湖水,如果滤净之后,拿去熬汤煎药煮粥也不错,味道能敌得上世间所谓的鲜美的老字号百年老汤。 若用这来自甘渊的水,大约是可以熬出非常浓的鲜汤的,喝了还可以大补元气,比较适合调养虚弱的身体。 白长庚心下一动,这个温泉里的水,应该也可以给石榴红的那个姊妹补补身子。 她询问了一下祖父,能否等等她,她要取一些水再走。 白一鸿应允。 白长庚取了温泉水,收进玉葫芦——有了这东西实在方便,任何宝物和重要的药材都可以往里面放,便于携带极了。 凉曜休息后,也差不多好了,嘴唇恢复了红润。 三人都继续往前行走。 白长庚发现,不远处的一潭水也很特别,靠近后,用手捻了一下质地,估计可以直接拿去作为灯油。 “是可燃的。” 但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潭水大概会时不时自己燃烧起来,在冰川里会显得十分古怪。 因此,它附近都没什么飞禽走兽。 倒是稀少的几个人在提着水桶,打了这潭水打算扛回去,他们衣服都穿得很厚。难道,这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来照明的火源? 听说,古时候有帝王会用人鱼膏来制作灯油,这潭里的水,应该能堪比人鱼膏的长时照明效果了。 “这不就是姑墨女王干尸洞里点的那种油么?” 凉曜怕靠太近真的会烧起来,小心翼翼地远远看了,然后对好友道。 白长庚点点头。 两个人都很惊讶,原来灯油还可以这样天然形成。 不过,这油是从哪儿来的呢? 两人发现,白一鸿正看着灯油潭旁边的另一个潭。 白长庚马上就明白了。 原来,旁边的另外一潭水里,里面泡满了各种上古时代的飞禽走兽! “在昆仑虚,神兽们感知到将要死亡后,都会默默迁徙来到此处,集体投入冰川,回归自然。” 白一鸿轻声道。 估计是这两个潭的水,在底下通过复杂的方式联合贯通着,在一个潭里,泡满了尸身;另一个相邻的潭里,就由于微妙的反应,通过千百年的沉积,天然形成了尸油。 旁边这个尸潭里,动物们的面目栩栩若生。 这处潭水,就是一个天然的冰川冢。 而且,它似乎深不见底,没人知道底下有什么。 俯视着往下看去,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漂浮在其中。 间或夹杂了一些不知名的树叶和植物,泡在潭水中,也是显得苍翠欲滴,仿佛还在生长似的。 还有虫蛇鼠蚁。 动物们有的安详,有的面目狰狞,有的看起来很平静,有的看起来挣扎过……不过,都不知道原本是什么年代的了。 它们会投身此处,在这里保持新鲜不腐,宛如获得了永生。 “干千年,湿万年。”凉曜仔细看了这一潭水,若有所思, “这水,是天然的棺液啊。” 没错,这就是之前封锁「玉先生」的那个棺材里同样的液体了,可以保持动物或人的身体在其中不腐。 而且,木相留还从这种液体混合着黄沙的棺材里面,被她俩捞出来过。 白长庚心里有了头绪。 或许,祖父就是想带自己来确认那次没能得到的棺材胶水的秘辛,也就是,顺藤摸瓜,找出能够粘合怜珠剑的方法! 或许,这次能在甘渊这里找到线索。 思绪万千间,白一鸿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一个山洞。 山洞附近看起来熠熠发光,浮空中闪着几朵若隐若现的七色的云彩。 “我们去那儿拜访四弟。” 那是白四龙前辈的居所。 白长庚和凉曜都心情雀跃。 “姐姐——凉曜——” 几人正准备往山洞处赶,闻声愣了一下。 是木相留骑着黑公鸡追赶过来了。 黑公鸡在她身下宛如被挟持的一方,终于到了众人面前,很不情愿地把木相留甩下来。 木相留一个腾空飞身,安全落地。 “白爷爷!” 木相留欣喜地做了个揖礼。 白一鸿皱着眉头,打了一个呼哨,送走了黑公鸡。 黑公鸡自己呼啸着飞远去了。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凉曜见了木相留,有点着急。 “白叔叔呢?” 木相留拍了拍身上的灰道:“白叔叔在外面看着炉子呢。” 凉曜问了木相留怎么进来的,有没有受伤,神色担忧得很。木相留则是挠着鼻子嘻嘻哈哈的,比划着手势,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通自己怎么来的过程。 和凉曜解释完了,木相留转过头,讪讪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白长庚。 “下回不可莽撞。” 白长庚冷声道。 木相留一把抱住白长庚:“我这不是担心姐姐你嘛!看到你们没事就好,下次不会了。” 她又回头拉过凉曜,把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凉曜和白长庚面面相觑,被木相留的两只胳膊挤压得身上很不舒服。 “小姐……放手。喘不过气儿了。” “好好好。” “我们进洞。”白一鸿见小辈们叙旧得差不多了,肃声道。 木相留还不知道眼前的白四龙其实就是白一鸿,只是有些纳闷,怎么一进来,活泼的四龙前辈人就变严肃了。 “白爷爷不小心喝了这里的怪水,性格大变?” 木相留搡了搡凉曜,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问道。 凉曜无奈回道:“没有。” 凉曜对木相留耳语解释了一番。 木相留惊讶之余,表情逐渐变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原来,这位不是白四龙,而是她最害怕见到的白家学堂先生——白一鸿。以前他天天上课像念经似的,让自己看书背书,看得脑仁儿疼! 知道眼前人是白长庚的祖父后,木相留再也不敢随口大声说话了,举止乖顺了不少。 他们四人进入了那个山洞。 山洞并不复杂。 很快,他们就跟着一位小仙童,找到了在里面打坐的白四龙。 “大哥,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无聊。” 碰面后,白四龙上下打量了一番和自己装扮得一模一样的白一鸿。 白四龙见到白一鸿,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仿佛知道他们会来。 “又假扮我!” “假扮你,可是为了更好地替天行道。” 白一鸿面无表情地调侃。 听起来,白一鸿前辈以前也这么干过。 几个小辈来回看着他俩,都看呆了。 木相留大着胆子凑近他们,一会儿瞧瞧白四龙,一会儿瞧瞧白一鸿。 眼前的两个前辈,完全看不出任何一星的差别。 如果不是白一鸿和他们主动透露,以及二人声音现在不一样,她们是完全分不出来的。 白四龙和白一鸿转过身来。 白一鸿忽然对白长庚道: “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要审慎去判断。 一切外壳都是相。用心去分辨真假。” 见俩人像照镜子一样的神情,白长庚很迷茫。 真的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话,一眨眼的功夫,她也会完全分辨不清楚谁是谁。 小辈们面上多少都流露出崇拜的神情。 白一鸿与白四龙交谈几句,又拿出了从山神庙带出来的小瓶子给他看。 白四龙嗅过瓶子内的清液气息,思忖了好一会儿,一边摸着脑袋仔细回忆。 白四龙想了想,和大哥说道了一些与怜珠剑有关的事情。 白长庚旁听着,心下舒了一口气: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昆仑虚存在这样一种类似的清液,可以把两半怜珠剑粘起来! 只是,如何去找到它。 待了一会儿,观察二人的表情动作,白长庚发现,白四龙前辈本人确实吊儿郎当的,就和祖父先前假扮出来的性格一模一样。 难怪白家上上下下都没人怀疑。 他们都以为真正的祖父已经死了,这个人是真的白四龙前辈。 “这个清液吧……呃,这儿洞天太多了,我都不确定是哪个洞天里的了。”白四龙前辈终于有了主意,说道。 “但是,我可以带你们找找去!” “好!” 木相留很兴奋,她最来劲这种事情了。 一行人出了洞去,跟着白四龙找清液。 日夜兼程的,还是没有找到,中间还迷路了好几次。 ………… 过了几个月,大家都和四龙前辈混熟了,谈话也愈加随意。 “白爷爷,你……你行不行……” 终于有一天,木相留受不了了,在后面气喘吁吁问道。 “后生!胡说什么……我当然……行,我很可靠的。” 白四龙使劲摸了一把木相留的头,也是逞强着喘气回道。 “你真行还迷路啊!” 其他几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只默默地赶路,一边听那两人吵嚷,一边仔细寻找。 没办法,实地走了一趟后,他们发现,昆仑虚的洞天实在多如牛毛,而且地貌太复杂。 白四龙这样长期呆在这儿的,记错也正常。 有些水潭里的水看起来外表相似,触摸了也差不多,却完全不是他们想找的那种可以粘合怜珠剑的液体。 就好像白四龙和白一鸿一样,只是由于易容术和装扮模仿,他们现在看起来外表相似,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呆的时日一久,白长庚甚至感觉自己有一点能分清两位前辈了。 很微妙的细节上,还是会有极其难以注意的差别。 用心去体会。 最后,总算在一个很普通的地方找着了。 “是这里!真的是这里没错。”白四龙很兴奋。 “白爷爷,可别再折腾我们了。” 木相留抱怨着,但还是一路紧跟。 他们穿过冰蓝色的永冻大峡谷,往一处怪洞的深处走,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久。 这里有一潭隐隐约约会发光的水。 依旧是来自甘渊的水。 这不过,这一潭水,天然呈现出了一枚葫芦的形状。 还是一潭天然形成的胶水。 “何人?” 一个威严的女人的声音在虚空的洞中回响。 白四龙赶紧跪拜了下来。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者是谁。 齐刷刷跟着白四龙拜了下来。 “江南应天府,白家后辈白四龙。吾携自家人前来取水,没想到您刚巧在这儿。谢谢您赐百年香,护我白家多年。” 白四龙忽然变得十分沉稳,郑重地回答那个女人道。 白一鸿也对玉葫芦的事情郑重道谢。 白长庚她们霎时心下明了: 来者是那位传闻中的隐士高人,药儿娘。 听说她能治世间难解之症,破难破之劫难;总是用一双缠满绷带的手捣药,巨大的披风下面,可能已经换过了很多人。 “不必谢,随手之事。取吧。” 他们答谢后,声音便消失了,再无回音。 白四龙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去潭边。 白长庚和木相留蹲下,看着这潭奇特的湖水。 白一鸿也观察了一会儿,取了一块冰看着道: “湖底的冰川泥有剧毒。但是很奇特,这个深潭里的潭水不稳定,偶尔会变成果冻或胶水的形态。” 白长庚接道:“甘渊的水和这里的冰川泥常年反应,发生微妙的变化,湖水变成了可以解开冰川泥之毒的水。这便是司徒礼前辈所用的那个胶水了。” 凉曜惊叹不已:“毒药和解药共同诞生在一处?太神奇了。” 木相留咋舌。 白长庚觉得还好,没什么稀奇的。 因为祖父常和她说,任何剧毒,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就好像发生再坏的事情,人也要冷静下来,好好生活,天有好生之德。 逢三必有转机。 三天,三个月,哪怕三年…… 等得起的人,才有绝处逢生的机遇和扭转乾坤的资格。 另外,世间还有一些常见的药材,通过不同的药材部分与炮制方法,正好可以分别用来制毒与解毒呢。 白四龙和他们闲聊。 过去他听药儿娘曾说,甘渊,是由于「火币」砸下来才诞生的。 火币本身不属于人间,它本身是一些碎裂的金矿,然后经历过多次很大的烈火才炼成。 它原本是天上的凤凰,用九丈高的香木自焚后炼出来的,但掉落下人间以后,就落在昆仑虚这里,形成了一座火山;接着,这火山喷发后,经历了长久的岁月,逐渐冷却,又变成甘渊。 最初的「火币」也早已被异士们发现,然后捡走了,甘渊却在这儿留了下来。 小辈们不大相信,这太过天方夜谭了。 白四龙补充道:“药儿娘是真的,百年香炉也是真的。” 小辈们沉默了,还是不愿意信。 白一鸿忽然沉声道: “相留。知道为什么这次不希望你一起来么。” 木相留唐突被点了名,猛然一怔。 “因为,我接下来要说很重要的事情。” 白一鸿居然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慈祥的表情,他将小辈们团在一起,继续道。 凉曜蓦地神情微变,但立即恢复了原样。 “如今,五帝钱位置已经公布,之后发生什么都难说。” 木家和卿家的祖先,当初联手制作怜珠剑,还留下了用以封印五帝钱的荷碧扳指。虽然我不太清楚怎么做,但是那个扳指,如果找到了,作为木家后人,你应当是可以启用的。” “你们三人,千万不要分开。” “将来,毁币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木相留感觉头有点大,她确实知道爹爹的收藏里有什么宝贝扳指。 白长庚和凉曜看着木相留,各有所思。 但是,木相留她目前只想着四处玩乐,不愿承担什么太大的使命。一听白一鸿这么说,整个人都不吱声了。 白长庚轻声道: “凉曜,你是卿家人吧。” 凉曜浑身战栗着,犹豫了半晌没有说话。 她本想多藏久一点儿的,她不想让木相留这么早知道自己的身份。 木相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 原来,凉曜这边,她自幼也知道,祖辈的任务是要自己去毁币。 她要先和木家人达成汇合,取得信任。 凉曜是刽子手出身,做些荣行打行的行径;她本身是打算作为卧底,在木家的人附近守着,找个机会,必要的时候再出手,想办法融入进去木家。 只有这样不显山露水,才能顺利完成卿家的任务。 然而,哪知道,自从那次不小心偷了木家人的荷包,导致太早就遇到了自家小姐木相留,导致她的计划顺序也全乱了。 凉曜后来勉强维持着现状,和卿家人暗中联系,在木家过得如履薄冰。 如果今天白一鸿和白长庚不说,她打算一直瞒着木相留。 白长庚之前在鸣沙山的金字塔墓场就很怀疑了。 加上凉曜手上常年握刀的痕迹,与一些细微处的动作,强大的兵器记忆力与跑江湖的学问……加上祖父愿意带她来昆仑虚,白长庚终于可以大胆地言明自己的推测。 木相留不想看凉曜: “你,你是卿家人。” 白四龙和白一鸿欣慰地望向小辈们,然后悄悄退到后面。 凉曜看着木相留: “小姐,如果我真的是……你会嫌弃么?” 木相留没有回答,她还不想接受事实。 难怪白一鸿前辈不太想带自己进来。 进来之后,他们几个接下来要商量的事情太重要了,全都是关于五帝钱和怜珠剑的。 有了这么重要的责任在身,自己可能得被迫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不那么无忧无虑了。 凉曜如果选择一直瞒着她,也一样可以继续。 再看白长庚与凉曜等待自己的表情,可能她俩就算彼此没说,也都早就隐隐知道了呢。 木相留抱着腿,头埋在双臂里,沉默了很久。 白长庚与凉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木相留低低道: “你们凭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凉曜:“小姐……我……” 白长庚替凉曜解释了两句:“水币就在她家。木币在我家。告诉你,是逼你做选择。” 白长庚清冷的嗓音穿过木相留的双臂,传到她的耳朵里。 木相留已经懂了,她抬头看凉曜,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我不想强迫小姐。只愿你一直平安喜乐。” 凉曜不敢看木相留,嗫嚅道。 木相留苦笑。 是啊,白家和卿家,一个是名门望族,一个只是民间有点权财的阴门家族,自然不可能会是长久和睦合作的关系。 只是恰好,这一代小辈中的白长庚和凉曜,她俩如今的目的一致。都是要去毁币的。 何况,自己是木家人,白家和木家可是世代联姻。 以白家和木家的关系,卿家算什么? 一个小小的凉曜又算什么。 哪天,只要凉曜犯错了,父亲一句话的事,凉曜就没机会呆在木家了,还可能会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把凉曜接上马背了。 凉曜的整条命都在她手上。 以木家的立场,会不会允许她参与毁币呢? 父亲那边,又会肯把「荷碧」扳指拿出来么? 如果木家的真正选择,是让五帝钱合璧,或者保持冷眼旁观的中立状态,她又该怎么办? 难怪,这儿的所有人都不想她知道。 木相留知道的话,就必须有所谓的立场了。 让她此刻知道凉曜的真实身份,也是一种重大的变数。 ………… 趁着木相留还没缓过来,还在沉默着。 白长庚的眼神向凉曜抛去,她想问凉曜,「水币」具体在卿家的哪个人手上。 而凉曜此时看着白长庚,好像懂她的意思,她暂时不想告诉白长庚「水币」具体在哪。 但是,白长庚确定了,凉曜应该知道水币在哪。 这就好办了。 两个人交换过眼神,还是看回木相留。 总之,木相留选择要怎么做,很重要。 “我知道了。” 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木相留回头看着两位前辈: “我们三个会努力完成毁币的任务。” 二位前辈也是舒了一口气的表情。 木相留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紧紧抱住白长庚和凉曜。 头大啊。 这下回去,必须要找父亲拿那什么「荷碧」扳指了。 ………… 白长庚他们坐在潭边,细细把两半怜珠剑粘合了起来。 没想到,变成了完整的剑后,产生的剑气实在太过剧烈,周围的雪洞与顶面都震出了裂缝,即将开始坍塌了。 白四龙道:“你们出去,我殿后。” 木相留担忧道:“前辈,你会有事嘛!” “我是什么人?” 白四龙眉飞色舞,朝小辈们挥了挥衣袖。 “大哥,有缘再会。” 他轻声道。 他们飞速地穿过不断坍塌的冰洞,将将逃离,回头看去,冰洞口已经完全被震塌、堵上了。 最后离开洞口的时候,凉曜忽然一阵眩晕。 木相留赶紧扶住她。 ………… 凉曜从昏迷中醒来。 她刚刚好像做了个梦,还听到了好奇怪的话。 梦中是药儿娘的声音: “凉曜,你也放下吧。 你和桃花神官玉楼有一些宿世之仇。但和今生今世,和此刻都没有关系。 放不下的仇恨,只会斩杀你自己。” 凉曜好生奇怪。 她也没有太在意,赶紧和大家一起离开。 因为在昆仑虚前行了太多天,他们甚至有的瞬间会感觉眼睛整个看不见了,尽是一片白茫茫的。 都有点分辨不清方向了。 几个人彼此拉着,在雪地里前进。 在慌乱中,小辈们听到白一鸿前辈沉稳的声音。 “雪盲症,无碍。回去后,你们在杏枝观歇息几天。现在集中注意力,守好我们的神识。” 大家应了。 最后一日,四人已经疲倦得不行,还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 巨大的冰山面前,人简直如同蝼蚁,那些深蓝、浅蓝的冰层咯吱作响,都开始出现裂缝,冰层之间发生摩擦与滑动。 终于,跨过了一道巨大的冰坎儿。 到了神兽们可以飞行的区域! 白一鸿赶紧打呼哨,叫出那只黑公鸡来。 “走!” 他们乘着黑公鸡,赶快离开。 ………… 四个人打坐的身体忽然一震,木相留也哎呦一声。 白玉楼欣喜地望向他们。 洞中一日,人间千年。 四人慢慢睁开眼睛。 “刚好,这才酉时。” 去了昆仑虚一趟,他们感觉至少过了一年。 结果,回来,白玉楼说了话,他们才发现只过了半日。 时间将将才到晚上,红泥炉上的黄粱米粥炖得熟透了,发出浓稠甜厚的香气。 祖父白一鸿掀开盖子看了看。 只见锅中一星血丝都没有,米汤清澈透亮。 而且,米汤已经完全变成了甘渊水的味道,这黄粱米吃下去,能够大补元气。 木相留快饿晕了,口水都快下来了,她感觉一年没吃饭,嚷嚷着就要来三碗。 白玉楼给他们盛粥,笑着摸木相留的头: “小家伙,就当正好磨练一下你的耐心吧。” “白四龙”恢复了那副老顽童的模样。 ——自然,他现在是白四龙,以后也要继续伪装着白四龙的身份。 “来来来!” 他招呼大家一起吃黄粱米粥,众人一边说起了在昆仑虚里面发生的事情。 第28章 惊变 ———————————————————————— 二十八回 鲜花着锦少年长往 烈火烹油风云剧变 ———————————————————————— 现在,大家都是同一阵营的,回来说话便轻松了很多。 凉曜也说道了自己少年的往事,她是从卿家的《千柄集》第一回知道怜珠剑的,而且,很早就知晓自己需要毁币。 扮成白四龙的白一鸿,则顺便和大家讲了另一番事情。 “四弟曾经在骑驴游历民间的时候,从狼口中救回一个姑娘,她被四弟取名——王剔月。你们可知道?” 小辈们都不太了解,毕竟王剔月是白玉楼这一代的人。 白玉楼接道:“她是王家和常家合并的关键原因。” 白四龙便把最初王常二家如何合并的事情,娓娓道来。 从他口中,小辈们终于得知了这段尘封的过往与鸳鸯冢的事。 她们听完了故事,都是唏嘘不已。 不知道五帝钱继续存在,还会导致多少这样的悲剧。 “我们一定要成功毁币。” 木相留沉默良久,才说道。 白长庚和凉曜不语。 “嗯,至少怜珠剑已经有了。” 白玉楼也基本得知了昆仑虚的境况,他欣慰地看了一眼木相留。 怜珠剑在他们去昆仑虚的这趟,已经合为一体了。 接下来应该只待五币汇合,怜珠剑就会随之而去。如同过去传闻中的那般。 由于谁也不知道具体会是怎样发生,只能勉强推测到这儿了。 木相留这趟回来,脸上居然出现了小大人的表情,她在挠头苦思如何弄到父亲的荷碧扳指。 这「荷碧」扳指,也与能否毁掉五帝钱密切相关。 白玉楼忍俊不禁。 “后面如再有紧急事情,我们保持联络。”重要的大概都交代完了,白四龙总结道。 众人在杏枝观稍作歇息几日,各自散去。 白四龙叫白长庚秘密去了地宫道观。 他已经查出了当年偷玉葫芦、让白长庚提前抓周的人,以及当初白长庚续香的时候,香粉干湿两堆的原因。 白长庚听后,心下明了。 至此无话,看官儿,咱先留下扣子不提。 ………… 庚子年春天,白长庚经常悄悄去杏倚楼见石榴红。 她要履行之前给夏岩秋治病的约定。 自用了甘渊带回来的水调药喝过一段时间之后,秋姐姐的气色越来越好。 石榴红放心了很多。 二人现在正在石榴红的房间。 今天石榴红身着合欢红的衣裳,头上簪着朵十分惹眼的粉色芍药花儿,首饰簪钗都和衣服色彩很相近,显得比穿红色时候娇艳了些;搭配着白玉的耳坠,依旧拿着她的泥金扇。 白长庚不知道她的想法,冬天和春天居然也在拿着把扇子摇。 另外,她也想不定期确认蛊毒有没有更加扩散,影响到石榴红的身体。 如果真的要彻底解毒的话,时间也是很紧张的。 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石榴红说这个蛊的事。 一是,普通人可能会吓到,石榴红还是个话唠,她或许也会告诉别人; 二是,万一她吓到了,产生情绪波动,如果弄巧成拙,反而会引发毒性扩散,出现更加难以预料的状况。 这事暂时也不太适合告诉内门的其他人。 因为已开春了,现在,五帝钱的事更紧急,再加个这样的麻烦,内门会分身乏术的。 这个蛊,相对而言,是个小事。 白长庚暂时想自己先调查清楚。 她可以多来杏倚楼几次,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慢慢暗中解决掉这个棘手的情蛊。 白长庚一进房间,就回身在门上贴了六耳符。 又来? 石榴红已经习惯了她在门上贴符咒的行为,她喝了一口茶,忍笑道: “姐姐今天没心情和你玩。” 白长庚道: “我是来归还这个的。” 她从袖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打开包裹着的布,给石榴红看: 是夏岩秋的那柄凤簪。 石榴红挑眉: “什么意思?” “既然姑娘已将发带归还与我,这个簪子也还你。省去夜长梦多。” 石榴红看着白长庚,慵懒地靠回在美人椅上,若有所思。 如果她现在就收回簪子的话,岂不是完全没有制约白长庚的东西了?怎么能确保眼前的陌生人,一直愿意帮秋姐姐治病呢? 簪子留在白长庚那里的话,至少算是个要挟,这个白家的人,会为了保持尊贵的身份,有所忌惮。 不可,她此刻绝对不能收回簪子。 “好啊。” 石榴红笑吟吟地看着她。 “抱我。” 她在赌,这个白家人看着也挺清高的,她在赌白长庚不愿意这样。 白长庚面无表情,眼神万分警惕着看石榴红。 “你若能把我抱着转一圈,我就收回簪子。” 石榴红满脸娇憨,好像小狐狸在讨要小鱼似的表情。 她现在与白长庚同样警惕,只是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 没想到,白长庚闻言立即走了过来。 “你要说话算话。” 白长庚轻声道。 马上,她一手紧紧托着她的背,另一手搭过腿弯,缓缓将美人椅上的石榴红托举着抱了起来。 石榴红心下一惊。 她就这么想把烫手山芋送回来? 不成,现在可不能失去这个证物。 还好,白长庚力气尚小,不是很能支撑住石榴红的重量,腰还没完全挺直起来,脸上已然冒上几粒汗珠。 石榴红忽然凑近她耳边,扇子掩住嘴,轻笑着道: “连我都抱不动,你还想女扮男装不被发现?” 这话如同惊雷,白长庚着实吓了一跳。 浑身一下子丧失了不少力气。 实在支撑不住,她勉强保持神色自若,缓缓把石榴红放回了美人椅上。 石榴红还是笑吟吟地回望着她。 “只是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姑娘这话对我不甚尊重。” 白长庚看似神色毫无变化,石榴红却感受到了,她在用淡漠的眼神威胁自己。 “好啦~二少爷,不开你玩笑了嘛。” 她适时收敛,赶紧换上楚楚可怜的笑容。 “但你也要守约哦,这簪子先拿回去吧。” 石榴红玩够了,赶紧打住。 她是真的怕把白长庚逗急了,会耽搁秋姐姐的病情。 这把,算石榴红扳回了一局。 白长庚不得不收回簪子。 忽然,隔壁传来秋姐姐急急的呼唤声。 “小石榴,小石榴……” 虽然声音很细微,石榴红还是听到了。 她马上收起笑容,撂了扇子,就往隔壁过去了。 白长庚沉默着疾步跟上。 其实,最近的夏岩秋虽然身子好了不少,却出现了很反常的变化。 当她见到白长庚的时候,莫名的敌意越来越大。 有一次,她趁石榴红不在,还对白长庚说了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次,是石榴红下楼去拿按照白长庚的方子煎好的药。 “你俩在这等我一下啊,我去端药。” 白长庚给躺着闭目养神的夏岩秋把脉,觉得气息好多了。 忽然,夏岩秋睁开眼,甩开白长庚的手,冷冷瞪着她。 “我比你了解她得多。” 白长庚心下奇怪。 “你又懂她的什么?” 等石榴红回来了,夏岩秋又对白长庚变回了礼貌的样子,而且,恢复了虚弱的神情,让石榴红很担心,嘘寒问暖地给她喂药、敷冰毛巾布。 这些古怪的状况愈来愈频繁,最开始让白长庚无法理解。 回头想想,大约就是夏岩秋被石榴红身上的蛊严重干扰了。 毕竟她俩关系交好,日常还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情蛊的影响会非常大。 这份影响,会让夏岩秋误以为白长庚在故意献殷勤,企图对石榴红图谋不轨。 由于蛊的吸引力,夏岩秋已经产生了被动的攻击性和对石榴红的保护欲。而且,这种情感完全不受她本人控制。 就好像在拼命保护着这个蛊的「容器」一样。 这也是蛊的效力,它不希望自己被消灭,所以,会倾尽全力吸引别人来保护容器。 白长庚推断,和夏岩秋身子虚弱,意志不清晰明朗也有关系。否则,情蛊的效果不会这么明显。 这回进门后,夏岩秋还是之前那样,对石榴红摆出的样子很是柔弱。 把石榴红又担心得要命。 然而,在石榴红没有注意着她的时候,夏岩秋就会转脸,一脸毛骨悚然地看着白长庚。 是警告的表情。 或伴着诡异的笑容。 看来,给石榴红解毒的事情也要早点安排起来了。 ………… 折腾完夏岩秋,石榴红送白长庚出门。 王兰仙悄悄跟在后面看,她实在有点怀疑白长庚的身份。 王兰仙总是旁敲侧击地向石榴红打探,无非是想知道: 那个贵人是谁? 你俩想搞什么密谋? 终于,王兰仙有一天忍不住了,直接问石榴红道: “你,没犯忌吧?” 她害怕石榴红瞒着她和恩客梳拢了。 石榴红无心道:“没有呀。” “我在广交贵人。哪天若得个公子赏识,也算是吊着了金龟婿,好给妈妈长脸呢。” 她天真地看着王兰仙。 王兰仙一脸狐疑,但见石榴红答得滴水不漏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石榴红自发现王兰仙不对劲后,故意开始和其他的很多人来往,和每个人都差不多亲密,让白长庚来的次数显得不明显。 王兰仙观察了一段时间,看她确实是在认真结交各种贵客的样子,总算放心了。 自己成花魁后,王兰仙对秋姐姐的病不是很上心,加上五帝钱位置公开,形势日新月异。 石榴红猜测,可能王家和夏家关系很快就要开始不睦。 没有人真正在乎秋姐姐的死活。 她越来越需要白长庚来治病。 现在,石榴红只得自己想办法,帮衬着秋姐姐活下去。 虽然秋姐姐每次都对自己幽幽地说,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算了。 还说着什么,自己不配在这里,要去自尽了。 当初在楼里刚来的时候,秋姐姐帮自己度过了不少难关。 她实在不忍抛弃好姊妹,也不可能抛弃秋姐姐独活下去。 说道回五帝钱的事。 自从公开位置,民间形成了合璧派、中立派、毁币派三股大流的猜测。 阴门百家甚至玄门都在猜测,接下来五帝钱的后续会如何? 合璧的话,就是使五币汇合,互相灭门,最终决出一位王者,和过去发生的一样。 中立的话,就是五位主人一直维持胶着,守住秩序,直到所有人精力耗尽。 毁币的话,就是五位主人能合作,并且有高人出现,可以把五帝钱毁了,不再发生抢夺。这是目前最不可能实现的一条路。 由于「火币」现在在王家和常家手上,群情激愤,阴门大家族们都很不满。 于是,归心派连带着何家人顺势提出:是否可以将「火币」拿去给白家内门处理,比如,放在开医斗大会的时候,让各家公平竞争。 归心派与何家还提议,禁止像过去那样互相灭门,不如通过公正的比试,来获得「火币」。 阴门百家听闻后,心下各怀鬼胎,吵得不可开交。 白家内门先假装不知情,等待民间把「火币」的事情发酵得沸沸扬扬,越闹越大。 为什么这个提议闹得这么大? 首先,因为「火币」在五帝钱里最为显眼,被转手的次数数不胜数。 这是它在同一人手上持有的时间,不能超过四十九日的特点决定的。 「火币」使人强运加身,能迅速破局或解决麻烦的问题,产生奇迹般的飞升效果,过往也有人靠火币,短短的几十天就发家,然后立即转手的情形。 这样的运气幅度变化,任谁都会心动。 另外,王家和常家,比起其他四币的持有者,算是软柿子了。 「木币」虽然在中立的何家,背后真正管着的还不知道是谁,根本不敢有人碰。 「金币」在石家,石家现在是四大阴门之首,这哪能硬碰硬? 「土币」在夏家,然而夏家本身资源雄厚,涉及的行业过多,那个夏家的花魁虽然身子虚弱,刚刚失势不久,也是威慑力未减半分。 「水币」在卿家,卿家虽然只是四大阴门之末的刽子手,难说有没有与官家合作。背后可能也是惹不起的哪位。 而「火币」,本身就属于适合高度流通的那种宝贝,你王家和常家算什么? 你俩只是排在「四大阴门」后面的小喽啰! 火币就应该大家轮流拥有! 何记典当,名义上也算是火币的持有家族之一,但他们这边显得完全无所谓,于是,各家的炮火一直对着王家和常家轰。 反正,历来不论坊间舆论如何,何家都维持着绝对中立的态度。他们在任何时候,基本上混得如鱼得水。 王兰仙本身就在风月场里,位置十分惹眼,她又自带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风月逸闻,现在自然处在风口浪尖,舆论哗然; 另外,常家虽然有个阴门百家的点睛人——常乐,比起其他五帝钱现在背后的家族,也不算权势很大了。 「火币」背后的权势比起其他的四币不够强,大家就心有灵犀般地先盯着它下菜碟了。 白家内门扳赢了这局。 其实,他们的计划就是用「火币」转移视线,引导众家族先只看着「火币」,别管其他四枚宝钱涉及的家族。 再借着归心派的外壳保护,逐步收拢百家之心,去获得「火币」的主持权。 如果能顺利取得火币,之后,白家把「医斗大会」改成每四十九日一次即可,让阴门百家公平竞争,便不会发生太多无序的灭门之祸了。 这算是个盘桓拖延时间之法,是目前可以不伤及无辜的、最好的方法了。 终于,舆论发酵到不得不出来管的时候,内门终于出面,按原计划拿出了被迫接受提议的样子。 一切,都如同内门的先前安排与预测一般顺利。 ………… 入秋。 归心客栈,地下。 王兰仙气得把茶碗狠狠往桌上一砸。 “白家人这手真狠。” 这回,司徒苑、桃花楼的桃李、夏大当家夏春都在,夏大当家皱着眉头。 “真要交出去?” “怎么可能?苑儿还没制好真正的「万年春」。那个蛊不完成,我们要怎么控制人心?” 王兰仙比平时嗓门儿大了不少。 在「万年春」最后的破绽消除、药效稳定之前,都需要火币加入,把火币放在万年春里面一起炼。 司徒苑还是没解出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多加的那个九尾狐媚珠,除此之外毫无头绪。 她后面也去找过石榴红几次,但自己有些抵抗不了「万年春」的一分钟效力,回回都是刺探了一下药效变化,便回来了。 司徒苑想了想道: “无碍。即便让白家人收回去,医斗大会的武斗负责人是我父亲,可以放水。火币最终还是可以稳在我们这儿。” “「须臾派」不管出题?白双雁大当家呢。”夏大当家不太信任小孩儿说的话。 他觉得司徒礼只是一个小小的二把手。 司徒苑不打算把须臾派已经被架空的事情说出来。 “您们放心,我保证。” 她认真地看向王兰仙和夏大当家。 她已经给白双雁喂了「百日穿心」蛊,须臾派那边根本不可能有还手之力。 医斗大会历来就比三样:文斗、艺斗和武斗。 文斗比药理百家知识,艺斗比审美与香道、药膳,武斗比体能和解毒。 父亲司徒礼也已经给「香篆派」的蓝情以及「开阳派」的花雨喂过蛊,文斗和艺斗,基本上也是有把握作弊稳赢的。 只要提前知晓医斗大会的题目,能稳住火币又有何难? 王兰仙眼神暗示司徒苑道:“抓紧时间吧。” 她柔声叫出安饶,让她出来走了两圈。 桃李惊叹地望着安饶: “真像。” 司徒苑倒吸一口凉气。 没法分清。 要知道,安饶这边日以继夜地模仿石榴红,身段体态和性情已经完全就绪,她现在和石榴红快要毫无差别了。 现在,就等着司徒苑的蛊彻底完成, 王兰仙便可以抛弃石榴红这个恼人的试验品了。 她要让女儿安饶完全替代石榴红,享受荣华富贵;那时候,王兰仙就可以真正开始报复老石头和石家了。 夏大当家不说话,但也是定定看着司徒苑。 仿佛也在催促道,早点儿把蛊做完,石榴红早点死,让石家没落,我便可以保住寿命和守住夏家。 “二位放心。” 司徒苑顶着压力回答,她如坐针毡。 此外,她也必须要为自己的性命和须臾派的生存考虑。 因此,她一定要完成真正的「万年春」。 还要和两位大人继续这场拉锯战很久很久。 “交么?” 夏当家和桃李最后皱着眉问道。 因为看坊间的施压力度,最迟挨到辛丑新年,王家和常家人,就必须拿出火币给白家了。 王兰仙抚摸着下巴: “不急,我自有打算。” ………… 时间飞逝,即将到辛丑新年。 一切都如白家内门的计划般运行。 然而,发生了变故。 在王家这边终于准备交接火币的时候。 杏倚楼发生了火灾。 滚滚的浓烟席卷了杏倚楼的琉璃脆瓦。 火币和王兰仙,同时不知所踪。 白家内门反应了过来:有人想中途截胡火币! 火币和王兰仙可能被挟持了。 《杏林图》一至四卷标题汇总 —————————————————— 第一卷 帛书篇 —————————————————— 引子 病祖父魂访花柳地 苦孙儿书传布衣乡 第一回 青衣 青衣女舍命救凰 百花开赴蟠桃宴 第二回 盛筵 争红眼三星夺桃 斗花儿帛书降世 第三回 换舍 假凤凰换真凤凰 怜珠出五币应劫 第四回 四阴 千枫绕水榴花红透 阴行百家粉墨登场 第五回 明婚(含上下篇) 升棺发材何人入戏 喜结连理露水姻缘 —————————————————— 第二卷 少年篇 —————————————————— 第六回 杏花村 杏安堂里百姓安 不冬山上起玉楼 第七回 玉葫芦 闹学堂童言无忌 白师兄莫辨雌雄 第八回 诡戏台 三人游误入盗洞 灯笼起百鬼夜行 第九回 蜃楼夜 灯火长街留人睡 山中潭妖赠别离 第十回 雨霖铃 酒醒何处有今宵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十一回 小石榴 如花美眷惹人妒 春深不见来时路 第十二回 风云起 梦魇深安得双全法 风云变谁续百年香 第十三回 鸣沙山(含上下篇) 血流沙漏尽前尘事 小道士堪堪局中人 第十四回 木币现(含上下篇) 木币出土心怀鬼胎 怜珠隐世籍籍无名 —————————————————— 第三卷 花魁篇 —————————————————— 第十五回 诉衷情 大老虎妄言戏花魁 小石榴智取众人心 第十六回 花见愁 山神庙喜迎医斗会 无羁客恰逢有情郎 第十七回 司徒苑 五帝钱难换万年春 草蛊王密谋不消魂 第十八回 不消魂 九味春毒前路迢迢 三春多舛坠花纷纷 第十九回 风月戏 乱哄哄莫嘲草台戏 笑吟吟未见曲中人 第二十回 荒唐局 满庭芳香波诡云谲 真假木币虚惊一场 二十一回 五帝钱 清谈会莫衷一是 杏倚楼双花初开 二十二回 黄金榜 鸿运当头势不可挡 金秋花魁众望所归 —————————————————— 第四卷 上元篇 —————————————————— 二十三回 头角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二十四回 花神(含上下篇) 春风遍野花神游街 庚子新岁三足鼎立 二十五回 上元 烟火人间玉壶光转 上元灯会惊鸿一瞥 二十六回 约定 二少爷初入相思蛊 狡花魁妙解风月局 二十七回 昏时(含上下篇) 玄鸡引路百虫岭 雪莲开道昆仑虚 二十八回 惊变 鲜花着锦少年长往 烈火烹油风云剧变 ————————谢谢大家喜欢!———————— ————————杏林图更新中!———————— *特意空出一个章节来表达感谢。 以及汇总了目前章节的卷目表 感谢各位追更到这里的读者(鞠躬),前四卷的剧情铺陈算是比较紧凑。 第一卷的帛书篇,是天上最初的剧情; 第二卷的少年篇,是白长庚和主角们求学时期的有趣故事; 第三卷的花魁篇,是大篇幅的关于石千枫的主线,非常精彩; 第四卷几乎进入了真正紧张的五帝钱主线; 还夹杂有不少老一辈的细节剧情,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和满意~阅读愉快。 那么,四大阴门下落如何? 五帝钱的结局如何? 白长庚和石千枫的故事,依然还在继续。 ………… 第29章 言秋 ———————————————————————— 二十九回 名山二石成往事 夏花何言惧秋冷 ———————————————————————— 夜间。 石榴红从梦中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 还有人拍门的声音。 间或夹杂着泼水声和女子们交错往复的哭声与大吼。 她鼻子里感受到淡淡的烧焦味道,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翻身下床后去开门。 “姐姐,走水了。快收拾东西走!” 住在旁边几个屋的姐妹急急唤她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把一些最金贵的细软之物找出来,带在身上,捂着口鼻,伏身靠着墙行走,闭着气,缓缓打开门。 门口一片寂静,也没见什么火光。 石榴红的房间在整个杏倚楼视野绝佳的位置,而且是顶楼。 往楼下看去,闪着片片殷红的火焰。 浓烟滚滚,周身蒸腾着看不见的热浪。 同一层的姐妹在各自房里收拾停当,刚刚慌张地跑出来,然后急匆匆下楼。 每个人都是才醒不久的光景。 由于她们住在顶楼,火是从下面起的,暂时还未波及到这边。 杏倚楼很大,前后还有串联成片的院子与复杂的廊阁,不知道整体的火势如何。 “秋姐姐……”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快冲进隔壁夏岩秋的房间。 夏岩秋此时并不在榻上。 榻上的被褥和枕头都叠放得整整齐齐。 石榴红前去一摸,是温热的。人刚走不久。 她恍神了几个瞬间。 秋姐姐去哪儿了? 整个庚子年,自从经过白长庚的调养后,夏岩秋的身子骨越来越好,没有最初那么虚弱了。 但是也不至于一走水,就跑得这么快。 她要干什么? 现在,石榴红内心有一种让她无比排斥的预感。 秋姐姐总是多愁善感的,喜欢凭栏迎风,稍微看到悲愁的诗文便会落下眼泪,也经常慨叹自己的身世。 她时不时就对自己说: 哪天若是找到机会,便去自行了断。 秋姐姐的表情总是挂着难言的悲伤,却无比坚定。 那是一种让自己无法逃避的眼神。 看到她,就会让自己联想到关于每个人的死亡。 石榴红害怕面对死亡。 此刻,石榴红一点儿也不敢去往这个方向想。 她避开一路夹杂着的浓烟,疯了似的冲下楼。 穿过亭台楼榭。 石榴红不断地擦到、撞到往外出逃的姊妹和人们。 她走的和众人是反方向。 “姑娘,姑娘。别进了!后堂烧起来了。” 石榴红置若罔闻地往里面走。 一路上,拦着的红粉纱帘被她扯下。 华美的珠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开,剩的几根线空荡荡地浮在空中,抛下一地的散珠。 她数次踩到散落的珠子,跌在地上,发髻散落,皮也擦破了。 她无心去管,赶快爬起来继续跑。 几簇盆景也被她在慌乱中碰落,砰地砸在地上,露出火焰炙烤后腐烂半枯的根系。 后堂院子。 水桶散落一地,看来是火势变大了,救不了了,丫鬟小厮们都走了。 一片寂静,只有周围的草木与栋梁噼啪燃烧的声音。 华美的墙面现在一片焦黑。 火光冲天。 石榴红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秋姐姐。” 夏岩秋站定在后堂的院子里。背对着她。 面前是杏倚楼供奉的神像。 她穿着鲜红色的整套新衣裳。 还有一整套全新的珠翠头饰。 十分隆重。 和平时清雅素净的打扮十分不同。 这乍一看,反倒像是石榴红的装扮了。 石榴红看到旁边不远处,西边屋梁有一道新扎好的吊绳。 她忽然感觉无法呼吸。 石榴红跌跌撞撞地朝夏岩秋走过去。 短短几步路,走过去,却感觉如度过了几年般漫长。 石榴红拉住夏岩秋的衣角。 夏岩秋神色清明。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石榴红,又继续看回后堂的神像。 两人没有说话。 石榴红勉强挤出了平时的笑容道: “秋姐姐,这儿太危险了,和我走。” 夏岩秋没有理会她。 她径直朝着吊绳那边走过去。 石榴红猛然拉住她,轻声央求道:“不要、不要……” 夏岩秋冷冷地搡开石榴红,仍然坚持走过去。 石榴红被推开,又三番两次地跑过来,紧紧挽住她胳膊,用平日撒娇的语气道: “又生我气了?” “这时候别闹了。出去再生气好不好。” 夏岩秋根本没反应,石榴红从后面抱住夏岩秋,想趁机把她往火场外面拖。 然而,夏岩秋奋力挣扎,将小石榴一把推倒在地上。 石榴红跌在地上,整个人怔住了。 没想到素日柔弱的秋姐姐,此时居然力气这么大。 夏岩秋站在那儿冷冷看着她,回头准备踏上美人凳。 石榴红马上扑过来,死死抱住夏岩秋的双腿。 “秋姐姐,不要……” “你与我从此不再是姊妹了。” 夏岩秋终于开口。 每个字都像冰刀一样扎在石榴红心上: “别再叫我秋姐姐。” “……我,我哪里对你不好。我改。出去了我改。” 石榴红懵了,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眼泪。 她抬头望着夏岩秋,一边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衣裳,怕一不小心她就要爬上凳子。 火焰在身后灼烧着,把水红色的纱帘烧成了萎缩的一小团,滴下焦黑的液体。 “杏倚楼是个好地方。可惜有你就没我。” 她淡淡道:“你是石家人。” “什么……?” 石榴红在烟尘中很费力地回想,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夏岩秋是什么意思。 “你在胡说什么,别闹了。” “妈妈和我说了,你是石家人,四大阴门的石家。” 电光火石间,石榴红大脑一片空白。 宛如头脑中经过一道骇人的闪电。 夏岩秋素来正经谨慎,本来就是生死关头,更不可能有闲心和她玩笑。 “不,妈妈骗你,你别听那个女人的诨话!” 石榴红只能想到,是不是王兰仙曾经挑拨离间,还骗秋姐姐自己是什么四大阴门的人。 “我从小就无家可归了。怎么会是石家人!” “你别闹了,我们出去……” 石榴红连哄带拉的,急得快要发狂了,夏岩秋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表情。 她忽然转过身,不再要去踩板凳的样子。 “出去?” 夏岩秋朝石榴红冷笑着,多年来积压的心情像倒豆子似的跑了出来。 “任凭我琴棋书画诗香,还是女红……从来样样都强过你,又有何用?” “小小年纪的,你不过就是比我会勾引人些,便可以做花魁。” “一点点气节风骨都没有。” 石榴红闻言,沉默不语。 “一座名山,不容二石。既有你石榴红,何必再有我夏岩秋!” 她大声发狂地朝石榴红喊道,声音虽然比平日大了许多,却还是很虚弱。 石榴红不甚在意。 她只是呆呆看着地面的青石板,有几只蚂蚁在缝隙中热得直转悠,正拖家带口地,急匆匆地四处爬动着。 都怪她,没有好好照顾秋姐姐,可能是秋姐姐白天少喝了一顿药。 她身体不好,现在才闹这么大的脾气,又在火场里,受到太多刺激,肯定是吓到了。 石榴红满眼泪光,却神色自若。 “好、好,说出来就好了。” “乖,和我出去。”她轻声道,拉住夏岩秋就要走。 结果,夏岩秋定在原地,还是拉扯不动。 “当年,你在姑苏城出生后,我父亲找道士算了卦,说石家新生的孩子对夏家不利,会破坏我们夏家的家运。” 她喃喃道。 “我父亲是个极度信这档子事的,当即就让一个瞎眼的和尚去你们石家游说了,不过,你父亲是石家大当家,终究也是信这档子事的。 冬天时候,瞎眼和尚就通过游说什么你会克自己家的人,就把你带走了。本身是要交托给卿家人,将你暗杀再秘密处理掉的,结果不知为何,卿家人失手了,没有成功杀掉你。” 明明只是平静至极的话语,身处火场中,石榴红却感觉手心和脚心发冷。 腹内恶心得紧。 “后来,你父亲知道王兰仙在风月场路子广,就写信寄银子给她,委托她四处留意你的消息,如果找着了,就好生照顾你,余生也算有个依靠。 然而,王兰仙和你父亲以前有过一段,他们最后没在一起,所以,妈妈她怀恨在心,要对你们石家复仇。” “因此,辗转几年后,妈妈在一处学戏的地方将你找到,遣人闹了点事,想办法把你带到了这里——杏倚楼。并且一直瞒着你父亲,直到现在。” “你是石家人。” 夏岩秋神色平静,飞速地说完。 石榴红背对着夏岩秋,看不见任何表情。 半晌,她回过头: “说够了?快和我走。” 她趁机紧紧拉住秋姐姐的手,再也没有任何要放松的意思。 正要往正门前进,一座大木梁带着火焰呼啸着坠落,堵住了来路,差点砸到她们身上。 石榴红护住夏岩秋道: “火太大了,我们从边门出!” 石榴红皱着眉,让夏岩秋也捂住口鼻,放低身子,往另一个方向探着墙壁过去。 恍神间,她很不适时地想起,曾经,自己最初来到杏倚楼的时候,似乎也是用这个姿势,匍匐着想从边门逃出去。 秋姐姐还给自己暗中鼓励,打着掩护。后来,那次她被护院逮个正着。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 烟气四溢,院子里有一些华美的雕梁与檐角开始不断坠落。 后堂院子里那座神像似乎也着了,被火焰映得殷红。 夏岩秋这次没有反抗,任凭石榴红拉着。 她们在亭台楼榭与长廊间避开火焰穿梭着。 袖子也开始掩不住烟尘了,二人都是咳嗽不止,面上被染了不少烟熏的黑灰。 “放开我。我要去了。” 她听夏岩秋在后面间或虚弱地说一句。 石榴红死死攥着夏岩秋。 两个人的手都通红通红,石榴红的手已经破了不少皮,还被夏岩秋抓出了好些血痕。 “如果不是和我演双花魁的戏码,你以为自己能走到今天么?” 夏岩秋被拉着,声音越来越小,嘟嘟囔囔的。 忽然,她红着眼睛道: “你活着,夏家好不了。我活着,石家好不了……”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这样就彻底清净了。” 石榴红回头看了她一眼,夏岩秋带着点希望地看着她。 石榴红做了个鬼脸。 继续前进! 她心道,我才不现在死呢。 那个大老虎王兰仙还没死。 我要活着。 秋姐姐也要活着。 前面离边门不远了,石榴红上前,扒拉了一下拦着的高高的藩篱。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欣喜万分: “秋姐姐,一会儿我把你先从这个藩篱托上去,再往前几步路,穿过一个小巷子,我们就能出去啦。” 她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之音和不间断的泼水声,都是赶来救火的。 忽然,石榴红感觉自己被从身后抱住。 夏岩秋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背: “小石榴。” “我恨你。” 石榴红听到耳畔轻飘飘的一句。 停顿片刻,石榴红回过头。 当然,此时烟尘太浓,两人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庞。 石榴红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不恨你。” “抓紧我。” 刚回过头,还未反应过来,忽然,她感觉头部挨了一记什么,变得昏昏沉沉的。 秋姐姐……? 晕眩的目光中,仿佛是夏岩秋把她放置在了一旁的廊阁长椅上,自己却往回走去。 夏岩秋的身影,在浓烟中逐渐模糊。 石榴红感觉周围一片杂音,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在快失去意识前,她想起了几年前,有个叫什么花见愁的江洋采花大盗,他曾经给过自己一枚锦囊。 「将来你遇到麻烦,随时随地打开它吧,我欠你一个人情。」 花见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她用尽浑身力气,抓摸出了那枚锦囊,把拉绳抽开。 ………… “我恨你。” 石榴红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噩梦。 长长短短,层层叠叠,都是秋姐姐对她满目憎恶的眼神。她睁开眼睛,脸上爬过眼泪的地方都干了,脑海中还不断回响着秋姐姐最后说的话。 我恨你。 “姐姐,你醒了!” 石榴红慢慢转过脖子,疑惑是谁,头疼得发紧。 眼前是一个陌生又眼熟的男子,身着青衣。 他拉下面罩,面庞风流俊俏,眉目含情。 “小花爷……” 嗓子很干,石榴红感觉几乎叫不出声音。 是花见愁。 锦囊有用,花见愁果然来救她了。 花见愁是白家「开阳派」的弟子,开阳派的秘传锦囊,是通过一种特殊的频率发声的,能够千里传音,他们身上常年佩戴有一种细环的银铃,只有自己门派的人才知晓其中秘密。 如果这传音锦囊打开,就会随即放出一种特殊的震动,细环银铃便会随之产生轻微的共震,提醒对应的弟子,是什么地点出了事情。 这锦囊非常适合遇到麻烦的时候,彼此传讯。 刚刚,花见愁正在杏枝观的开阳殿里,忽然,他身上的银铃就震动了起来。 “嗯?” 他发现是杏倚楼的方向传来了锦囊之音。 “石榴红姐姐有麻烦?” 花见愁马上起身就出发了。 他赶到的时候,杏倚楼正在救火,里外都乱成一团。 他轻功甚好,隐蔽着自己,也轻巧地避开人多的地方,跟随着锦囊传来的震动,马上就发现了晕倒在边门附近的石榴红。 他就带石榴红逃出来了。 现在,他俩刚刚脱出,正在杏倚楼附近绣春楼的屋顶稍作歇息。 “救……救秋姐姐,她还在里面。” 石榴红抓住花见愁的胳膊,好不容易挤着嗓子道。 花见愁想了一下,知道石榴红是在说杏倚楼的原本那个花魁夏岩秋,摇了摇头道: “火势太大了,你们楼全烧了。” 石榴红怔住了。 全烧了? “里面没有一处剩下的。” 花见愁默默摇了摇头,向石榴红说明了情形。任凭石榴红怎么恳求,现在是来不及了,不可能再回去一趟救夏岩秋。 石榴红勉强起身去看,花见愁赶紧扶住她。 旁边的火海,确实几乎把整座楼都淹没了。 花见愁能把自己救出来已是万幸,再晚一点,他俩可能都逃出不来了。 “秋姐姐在和我赌气呢。” 石榴红看着旁边的大火,喃喃自语,呆呆笑了。 秋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秋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她喃喃地念了好多遍。 至于王兰仙的死活,她懒得管,现在也无暇去想。 她浑身无力,不得不倒回花见愁怀里,虚弱地轻喘着气。 花见愁飞速地想了一下,柔声道: “我先带你去杏枝观将就一晚。明儿再领你出去,先藏一藏。” 石榴红点了点头,实在支撑不住,昏晕了过去。 花见愁带着她在夜色中飞速离开。 花见愁是白家人。 他现在看石榴红虚弱,便不对她说太多。 他大概知道,基本上是因为辛丑年将近,王家和常家被坊间舆论施压到不行,很快就要对白家交出「火币」,而火币目前在王兰仙手上管着。 现在,得多少双眼睛看着火币? 一定有许多的门派想要截胡。 因此,为了中途抢夺火币,有人不惜烧了整座杏倚楼。 至此,发生了如此乱象,所有在杏倚楼的人,都有了拿走火币的嫌疑——因此,接下来会很麻烦。 定然,等杏倚楼的火灭后,里面所有的人员,都会被各大阴门家族和白家严查追讨。 今晚之后,石榴红已经不适宜再公开露面了。 ………… 两日后,大火熄灭。 「归心派」和「须臾派」带了人来检查楼中尸首,剩下的人,无一幸免。 而王兰仙和火币凭空消失,不知所踪。 楼里的人,统统都变成了焦炭。 草木、花朵和亭台楼榭付之一炬。 没能逃出去的女孩儿们都香消玉殒。 后堂院子里的西边屋梁附近,还有一具脖子上缠绕着吊绳的尸体,尸体面目模糊,仍能看出她穿着华贵的衣裳与新头饰簪子,已然焦黑残破,十分凄美。 另外,他们将在杏倚楼外面逃出来并捉到的人,统统关押了起来。 他们要严谨追查「火币」的下落! 第30章 栖梧 ———————————————————————— 第三十回 有美人兮泥销骨 归去来兮凤栖梧 ———————————————————————— 石榴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周围有些穿着美丽的仕女,还有小童与男仆。 房屋里处处奢华,点着很好闻的香,是一阵阵涌入心头的甜丝丝、暖融融的花香。 头痛欲裂。 腹中恶心。 这种感觉又缓了一会儿才好,她坐了起来。 她掀开中衣看里面,身上居然敷过了药,做了些精细的包扎,浑身上下甚至有仔细清洗过的痕迹,闻了一下,扑鼻而来的是药香混合着暖融融的花香味儿。 喉咙里也是苦苦的中药味儿。 旁边原本静立的侍女见她醒来了,马上出门汇报。 一会儿,青衣的俊朗男子便疾步走了进来。 “哟,醒啦?” 花见愁笑着坐在床榻边。 他对石榴红挑了个眉,拿起她的手把了脉。 石榴红的创口恢复速度比常人快些,有些奇怪。不过,花见愁大大咧咧的,没太在意。 “恢复得不错,可以下地走啰。” 石榴红清醒了,才回想起杏倚楼的那场大火,心头一沉。 “我睡了多久?” “很能睡哦,整整两天。” 石榴红垂下眼。 “这是杏枝观的开阳殿,在我房里你可以多歇息几天,这里很安全。” 花见愁开解她道。 她理了一下思绪,感觉之前的火灾极有可能是王兰仙搞的事情。 五帝钱公开位置后,王家和常家就因为「火币」的事情,被施压得很厉害。 王兰仙与杏倚楼在过去的整个庚子年,都处在风口浪尖。 难说,她会不会借此设计一场混乱,金蝉脱壳。 “怎么不开心啊,小姑娘,想要哥哥抱了?” 见她神色落寞,花见愁忍不住要逗她两句玩玩。 石榴红不知道说什么好,简直想翻他个大白眼,这个小花爷果真如传闻中是个浪荡子,也不看看外头是什么光景了。 “抱歉,我对小朋友没兴趣。” 她勉强佯装出笑容,反唇相讥道。 “可惜喽,那姐姐可错过了我的好处。” 花见愁摊开双手,无辜地看向石榴红。 石榴红不接他茬,指了指自己的包扎布,想问问是什么情况: “我身上……” “哦,那当然是我亲手包扎的,怎么样,是不是对你不错啊?对了,还有沐浴和喂药——” 他嘿嘿笑着,一边凑近石榴红。 旁边端着药的侍女看不下去了。 “小花爷,可以了。少和病人来这套。” 她对石榴红施了一礼: “石榴红姑娘,是我帮忙沐浴和包扎的。你别放心上,小花爷说话向来这样疯疯癫癫的,但他不会趁人之危。” 花见愁见自己被戳穿,一副很无聊的样子,“去去去”地赶走了侍女。 顺便把其他人也叫退出去了。 “你们别打扰小爷我的兴致!” 石榴红见这人实在有趣,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有些恢复了平日的精神,靠在床边忍笑道: “怎么,小花爷对我有意思?” 花见愁佯作苦恼的表情,上下打量了石榴红一番。 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露出漂亮的两排白牙: “你可是名花,谁都欢喜得紧,想放到家里藏起来日夜欣赏,我自然不能免俗。” 他凑近石榴红轻言细语道: “在屋顶上的时候,你还毫无防备地躺在我怀里,那时候,姐姐的样子最好看。” 石榴红太过清楚这种路数,她听不下去了,摆摆手道: “得了,少开玩笑,说正事。” 她无不担忧地问起了秋姐姐的下落。 花见愁马上严肃正经了起来。 “可能,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思忖了一下,从旁边拿过石榴红的外衣,用衣服捧着,把琵琶袖内一件包裹着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石榴红惊得瞪大了双眸。 一枚崭新的,散发着幽幽红色微光的钱币躺在其中。 是「火币」。 轰雷掣电间,她想起了夏岩秋最后莫名其妙地从背后抱住自己的那瞬间。 还说「我恨你」。 那时候本身就烟熏火燎的头晕,一下子把她愣住了,都不知道夏岩秋做了什么。 大概就是趁那个愣住的空档,把这个塞进她袖里了。 为什么要把火币塞给她? 火币不是王兰仙拿着的么,怎么会在秋姐姐手上…… “原来如此,看来你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火币在你这儿。” 见石榴红怔了半晌,不像装的,花见愁心下明了。 他大概和石榴红说了一下杏倚楼目前的情况。 火已经灭了。 楼里烧得一干二净,无一幸免。 逃出来的人都被归心客栈和阴门百家的软禁起来了。 因为王兰仙和火币都离奇失踪,他们接下来要一一盘查,火币到底在谁手上。 石榴红一路听下来,神色愈发悲哀。 “然后,我带你回来以后,就发现你身上的火币了。” 石榴红万分警惕地转向花见愁。 “别别,小爷我可懒得趁人之危,目前只有我知道这事,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他笑着故作轻松道。 “你凭什么帮我。” 石榴红淡淡地道。 花见愁忽然踌躇了起来。 她有点不敢信眼前的人了。 虽然她曾搭救过花见愁一命,但现在,他对自己的袒护也实在有些过度,保不齐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说到底,花见愁是开阳派的,但他往大了说,也是白家人。 他完全可以直接把火币拿去上交医斗大会,也完全可以供出自己。 花见愁现在究竟想怎样? “我马上就收拾离开,多谢小花爷搭救。” 石榴红忍着浑身吃痛,急着穿上外衣下床。 “你欠我的,今日还了,我们两清。” 石榴红下床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摔倒,堪堪被花见愁一把捞住。 “姐姐莫慌。” “你先听我说。” 他很认真地道。 “外头混乱,你现在身子也不爽利,不可妄动。一旦被抓回去,还见着你私藏火币,就完了。” “你凭什么帮我?” 石榴红对这个问题紧追不舍。 “想威胁我对你以身相许?” 花见愁轻笑着摇了摇头。 “想玩腻了就杀了我,私吞火币?” 花见愁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那就是想和我合作,轮流拿着火币?” 花见愁还是摇头。 “想拿我出去当摇钱树,帮你赚银子?” 花见愁赶紧摇头,非常坚决。 石榴红步步紧逼,花见愁连连躲闪。 终于,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脸上泛出一些桃红花色,和他本身的性格很不相符。 “其实……你也知道江湖上都说我生性就爱猎艳,只是少年时,小爷我自见过姐姐以后,就忘不掉你了。” “我对大部分女子也失了兴趣,看到她们就会想到姐姐。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只能去见识更多的人,我想忘了你。” “我,我不知道怎么同姐姐形容。也从来不好意思去杏倚楼见你,见着的话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怕你开锦囊,又好想哪天你能打开锦囊。” “虽然火币现在不明来由,可能也是你有苦楚不愿同我讲。” “我……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想能帮到你。” 花见愁说了一大堆,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一直说到整个人都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宛如自己交出了最大的证据,已然是刑场上临决的犯人。 等待着石榴红的判决。 原来如此,这花见愁扭扭捏捏的,还愿意帮忙,纯粹只是因为喜欢自己。 石榴红略加思索。 要不,利用一下? 可是,他看起来挺认真的。 花见愁偷偷摸摸看了石榴红一眼,正对上了她的眼神。 石榴红神色妩媚地看着他笑了,花见愁感觉自己晕头转向的。 他在心里骂: 真要命,她怎么比以前更好看了。 而且身上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是小时候闻过的味道,让他无比怀念。 像自己练功后,远远闻着妈妈做的饭的炊烟香气,混合带着一些雨后的水腥和泥土草木的气息,是自己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 与此同时,杏枝观的另一边。 白家内门。 白长庚心下微微有些急,她也知道了前两天杏倚楼走水的事,不知道石榴红怎么样。 自己是内门的,现在根本不便行动。 白家须臾派已委托了司徒家的人去杏倚楼验尸。 司徒苑也跟过去了。 他们是仵作家族,这方面让人非常放心。 白长庚听归心派刚回来的一批人说,从杏倚楼查出来的尸体里以及软禁起来的人中,都没有找到夏岩秋。 “王兰仙不也失踪了?可能就是王兰仙带着她跑路啰,还带着火币。” “冬姑娘可能自己提前跑了。她那么多恩客,随便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也是可能的啊。” “那个爱穿红衣裳的花魁真可惜,已经烧黑了……” 白长庚猛然一惊。 是石榴红。 她死了? 不可能,她哪有那么容易死。 虽然与她认识的时间不长,只能算是个陌生人,现在也没什么可惜的,白长庚还是隐隐约约地失落。 而且,石榴红死去的话,那种蛊就会随之消亡,此后的下落就完全不明不白了。 自己省去了一件心头的大麻烦事。 但谁也没想到,杏倚楼这时候会走水。 她在隐隐担忧着,这个蛊会不会和五帝钱有关? 司徒苑回来后,神色严肃,不如说,凡是去过现场的「须臾派」的人回来,表情都冷若冰霜,像是封锁了什么消息似的。 须臾派的人员,除了白姓和司徒家的人,还有些其他姓氏的,只不过司徒家的人最多。 她并不方便问司徒苑。 白长庚是内门的,任何时候都需要百分之百端着,根本不可明着出面——现在,这是五帝钱相关的事情,说到底,是阴门百家的事。 只有四大阴门的人,与立场暧昧不明的归心派,才可以明着出手。 白家内门,除了五帝钱,甚至还有别的类似的大麻烦要处理,很多很多件,没有个头。 白长庚只能带着淡淡的忧虑度日。 “杏倚楼那茬怎么样?” “哎哎,还有件怪事儿呢……” 过了段时日,白长庚在山下的杏安堂协助父亲抓药,听见来看病的百姓又神神秘秘地聚在那儿聊天。 白长庚假装着整理药材做事,却在一旁留意细听。 “杏倚楼里头有邪祟啊!” “今岁的杏花居然未按时开。” 白长庚想了想,确实如此。 不仅如此,辛丑年开春,天气也不大对头。 不在该下雨时下雨,也不在该晴日时放晴,粮仓填不满,牛羊吃不香。就连生活素来富庶安逸的杏花村百姓也忧心起来。 杏花村近日流出了不少传言: 可能是那位秦淮花魁「石榴红」年纪轻轻就夭亡了,头七才过,她身上其实有花柳病,死后会带来时疫。 花期和各种天气时节开始不对劲,这就是前兆。 因为坊间的普通百姓并不大了解五帝钱等阴门之事,只认为怜珠剑是天方夜谭,现在传言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什么都有。 “不是因为什么五帝钱么?” “哄小孩子的话本儿里头的东西,你还真信哪。” “多念点儿书!” 众人哄笑那位相信五帝钱传言的人,那人涨着脸通红,也丝毫不服输的样子。 “就是五帝钱!” “我感觉是冬姑娘下的手,比如先勒死,再伪造成石榴红自缢。然后冬姑娘放把火自己逃走了。” “不会吧,她那么一个弱女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哪能,她俩多要好!我倒觉得可能是有觊觎石榴红的公子,爱而不得,然后才放了火,就是想玉石俱焚。让谁都得不到她。” “俩戏子演得情真意切,就是哄你们玩儿的。” “你怎么不说是嫉妒呢?肯定是哪位财主让她们姊妹之间拈醋了,然后失手纵火,也有可能啊。”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不对。” 忽然,有人神神秘秘看了一圈儿周围,才放心道: “据说,石榴红还没梳拢呢,可靠情报。” “不可能!” “你自己说出来觉得信么?” “看她那样,都不知道和多少人……” 那人嗫嚅了起来,挠了挠头,觉得众人讲得有道理。 “绝不可能。” “石榴红旁边的公子几天就换一个。” 有人讥讽道。 “唉,即便她本人不想,在那种地方身不由己啊。” “她不是和那个李财主有一腿么?” “不是,我这边知道的是孩子都生了,就藏在城南的林财主家里。” “没有,京城的张财主一直要赎她回去做小老婆。聘礼都办好了。” 一堆人反驳他。 各自说的事情似乎都有迹可循,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的人睁大眼睛鬼鬼祟祟摇头说,都不对,其实石榴红姑娘还没死…… 她在火灾中逃出去了,死去的那个红衣姑娘是找的替身! “哎,你们不记得,杏倚楼的火扑灭后,现了百鸟出巢、盘旋在天的异象么?” 拿着药的婆子和妈妈们也加入了进来,七嘴八舌。 “记得记得。还真是,记得那天鸟儿们叫得可渗人了,我家房门关紧紧的,孩子还被吓着,哭个不住。” “是石榴红姑娘的生魂没安抚好,绝对是生前堕过婴孩,那些孩子要回来报复大家的。” 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探出头: “太晦气了,这坏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有老人家回忆道: “杏倚楼西边屋梁多少年前吊死过一个。夜里头还有哭声,可能这回正是要了他们的花魁索命呢。” 大家一听这话,各自表情怪异,脸色青红皂白的都有。 “石榴红身上会不会有花柳病……” “那花魁还会继续找替身么?” 一个老人用拐杖把地捣得嘚嘚响,止住众人道: “安心吧,老天有眼。咱这地儿,一向太平得很,纵然有事,杏枝观的和尚道士们肯定会管的!” 见老者笃定地指着窗外远方不冬山顶上那个小黑点,大家似乎舒了口气,面上也有了笑容。 很快,他们又聊起了别的家长里短。 白长庚五味杂陈。 ………… “哎哟——”王兰仙喝茶被烫了嘴。 安饶道:“妈妈别急,当心气坏了身子。” 王兰仙重重地把茶碗搁在桌上。 桔梗紫的艳色指甲透露出冷冽的光。 此时,她正在一处归心客栈。 王兰仙带着安饶和一众重要的仆从赶路,她们早已从杏倚楼离开,要回趟锦城,暂时避开走水后的种种风头。 锦城栖梧村,才是王家和常家的老据点。 人多势众,也会安全些。 一路沿着归心客栈打尖住店,一边日夜兼程地赶回去,不用花太长时间。 这归心客栈也是神奇,临这个档口了,竟在帮王兰仙隐瞒行径,一边帮着白家,一边帮着王家,哪边都不会得罪。 王兰仙现在心情郁闷。 “火币到底去哪了?” “还有夏岩秋那个小鬼,竟然瞒着我提前纵火!这么急着上阎罗殿?” 她估摸着是夏岩秋本身就想着寻死多年,自己又给了她一个放火的良机,也是天遂人愿。趁着这时候,夏岩秋正好拉着整座楼一起陪葬。 虽然和她原本的设计大差不差,就是怎么早了一天。 火币还不明下落。 “报。” 门口有王家的仆从送来密信。 “石榴红死了?” 王兰仙看完书信皱起眉头。不可能,那个鬼精鬼精的小家伙,肯定还活着。 她根本没当回事,接着又拆开另一封密信。 这封是司徒苑的。 写的是杏倚楼全烧完了。她已经去杏倚楼验过所有尸首,夏岩秋自缢,但是她穿着石榴红的衣服。 因此,现在坊间传闻都称石榴红死了。 王兰仙看毕,紧皱眉头。 她此时不太关心夏岩秋的死活了,反正这茬子之后,她算是和夏家闹掰了。 以夏大当家的手段,他肯定很快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女儿夏岩秋这番寻死,必然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目前,王兰仙只头疼火币的下落。 以及一定要把司徒苑牢牢控制在自己这边。 安饶一边安抚王兰仙,一边倒上新茶。 ………… 回到前些日子。 一天夜里,王兰仙把夏岩秋叫到房里。 “帮我做件事。” 王兰仙对夏岩秋道,过几天,她要在杏倚楼设计一场火灾。 “……最后,你就帮我在这里、这里点火……然后,你从边门静悄悄地撤出去。其他的,什么都别管,我自有安排。” 夏岩秋静静地听完,没有说话。 “妈妈想做什么。” “你不知道?” 王兰仙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自然是因为现在王家和常家处在风口浪尖,阴门百家怨声载道,让他们把「火币」交出来给白家举办医斗大会,共同公平竞争。 如果不设计一场动乱,金蝉脱壳,「火币」就真要交上去了。 司徒苑虽然说医斗大会可以放水,她终究是小辈,可能会有闪失,火币还是不交上去的好。 夏岩秋淡淡道: “你逃出去有何用。木币可以追踪火币,他们想找妈妈还不是如同瓮中捉鳖。” 王兰仙对夏岩秋最近对自己说话不太礼貌的事,感到奇怪,但想到可能是由于她近来体弱,才变得有些冷漠多疑。 况且,夏岩秋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听她的话,从来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乖女儿。我和你父亲夏大当家已商量过了,逃出去之后,就让土币独独把火币的气息掩藏起来,让阴门百家都摸不着头脑,他们只会扑空。” “至少,先把火币藏在王家和常家,我们这样做,万无一失。” 良久,夏岩秋点点头,不再反驳。 “我答应你,妈妈放心。” 她幽深的眸子看着王兰仙。 第30章 栖梧贰 ———————————————————————— 第三十回 有美人兮泥销骨 归去来兮凤栖梧 ———————————————————————— 那天,王兰仙莫名其妙睡得比平时沉些。 没想到,杏倚楼会在她设计中的前一天,就发生火灾。 在匆匆逃离火场的时候,她才发觉火币也不在身上了。 有人反水! 总之保命要紧。王兰仙在慌乱中整好物什,勉强逃脱,安排归心客栈的人将自己连夜送走。 王兰仙不知道是谁反水,还拿走了火币,因为事前知晓她走水计划的人实际上有不少,谁偷走的都有可能。 楼里的丫鬟小厮都有机会对她下瞌睡药,并协助偷火币。 主使的不会是夏岩秋,她性子太懦弱,没什么主见,况且她已死了。 就算是她协助偷了火币,背后肯定也是夏大当家的意思。 是石榴红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个小狐狸精天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想把自己弄下台。可能她买通了楼里的人,得知消息以后,就提前一天安排人放火,杀她个措手不及。 也可能是司徒家的其他人,司徒苑那小鬼对她挺忠心,她家的人却未必。 归心派或者何家人偷的?那就麻烦了,说明背后想要火币的人买通了他们,出了大价钱。 王兰仙心下一团乱麻。 现在,从司徒苑那来的密信也表示,夏家不太可能了,夏大当家哪可能让女儿送死? 总之,最有可能的就是石榴红。 石榴红完全可以先勒死夏岩秋,再换上自己的衣服,伪装成是自己的死,再安排人放火,最后带着火币销声匿迹。 好一个偷梁换柱。 “你可真会挑时候报复我。” 王兰仙想着想着就冷笑了起来。 反正,夏岩秋这一死,她和夏家暂时就分道扬镳了。如果火币真在石榴红那,白家人和夏大当家都能定位得到,矛头会先对准她,自己算是受害的一方,暂时无碍。 先回栖梧村,找王家和常家的人商量商量。 ………… 石榴红这边,花见愁对她道了详细状况。 花见愁本打算先把她送去「开阳派」的据点洛邑,但由于前些年,他曾四处留情,让不少女子伤心;从各家楼里的大小名花到官家的千金小姐,都很倾心于他,有些家世比他好的姑娘还闹着要和花见愁远走高飞。现在,他得罪了不少官家的人——也就是这些小姐的父亲。 所以,他自己本人也在被官府追查中,颠沛流离的,洛邑那非常不安全。 他一回去就会暴露踪迹的。 就像之前在杏倚楼那样,还不得不躲到石榴红的床底下。 花见愁不好意思道,他暂时呆在杏枝观的话,官府的人不会进来搜,因此才勉强逍遥度日。 “姐姐。如果能平安度过这次风波,我会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远离世家纷争。到时,你可不可以考虑和我……” 花见愁犹犹豫豫地道,半天也没敢说出「成亲」两个字。 石榴红听懂了言外之意。 从白家开阳派的家世来说,花见愁拔一根毛都不知道要顶多少个自己了,以王兰仙的标准,石榴红完全是“钓到了金龟婿”。 花见愁居然对那些门当户对、甚至家世胜过他许多的千金都不在意,而是喜欢自己。 她想,这人好像不太在意脸面,无论年纪大小好像都喜欢管女孩子叫姐姐。 浪子行径。 她对花见愁心情很复杂。 四处奔波,颠沛流离。 其实,他和自己有些地方挺像的。 但是,现在哪里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石家人的麻烦身份。 为了火币。 为了秋姐姐,她一定要为了秋姐姐给的希望活下去。 石榴红对花见愁除了感激和带点奇异的可悲,再无想法。 石榴红拿着扇子,佯装皱着眉头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遍。 “你只是嘴甜,这么花心,我才不和你在一起呢~” 石榴红发现,花见愁被她骂的时候也很开心,总是嘿嘿地一笑而过。 “以后,以后不这样了……我心仪你。” 他表情非常认真笃定。 “好。如果能顺利度过的话,我答应和你在一起。” 石榴红想了想道。 花见愁眉开眼笑,开心得满脸通红,搓着双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像个小孩子似的。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花见愁思索着,先暂时把石榴红安置到锦城栖梧村。远离江南一带,避开风头再回来。 那个地方也有开阳派的一部分人,应该比较安全。 花见愁虽然才十七八岁,却十分伶俐,办事灵活,麾下已经积累了不少可靠的人。 很快,他便安排人把石榴红和火币暗中送走了。 花见愁本身在苦恼「火币」会被白家人追踪的问题,但不知为何,走水后,木币失去了对火币的感应。 非常诡异。 正因如此,花见愁才能稳妥安全地把石榴红送走。 是夏大当家做的么,他在想什么? ………… 回到火刚扑灭的时候。 夏大当家也飞快得知了女儿已死的消息。 他去看了那具尸首,一眼就认出来了。 表面上毫无波澜,继续伪装着死者是石榴红。 回去后,夏大当家默默地哭得撕心裂肺,夏岩秋的母亲听说后,直接晕了过去,后面就开始养病。 夏家大院急成一锅粥。 他早已知道是王兰仙设计的火灾。 不是说好了会保护她女儿周全的么? 王兰仙竟敢提前一天放火。 夏大当家决定从此和王兰仙划清界限,让王兰仙不得好死。 还有那个石榴红——他多年的老心结,她就不该出生,就是她抢了本来属于夏岩秋的花魁位置,一直在破坏夏家的家运。 怎么当年就没成功杀掉她呢? 石家、卿家、王家……我和你们全都没完。 王兰仙肯定带着那个石榴红往老家跑了吧。 夏大当家用「土币」定位到火币,确实,火币在往锦城方向走。 但是,白家人有「木币」,肯定迟早也会追踪到火币在哪。 这可不行,他一定要比其他人先下手。 夏大当家细细考量后,按照原本和王兰仙商量的一样,飞速隐藏了火币的位置。 现在,只有他们夏家能找到火币了。 他沉默着安排人下去追。 ………… 白家这边。 内门清谈会。 “怪事啊,「火币」的气息从杏倚楼走水后跟着就消失了。” 白玉楼和白四龙看见木币没反应,都很奇怪。 “夏大当家独独隐藏了火币的气息?为什么?” 白家不会轻举妄动,决定静观其变。 火币一夜失踪,阴门百家这下热闹了。 ………… 石榴红被护送着来到栖梧村。 满目翠绿。 路上的片片竹林让她感到惬意。 莫名地,她想起三师傅教给她的一句好听的句子: “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也记了好多年。 开阳派的人都对她很贴心,一路上安排得十分妥当。 忽然,轿子队伍停了,似乎是被人拦了下来。 开阳派为首的侍从下来,十分礼貌地道: “常大当家。” 石榴红在后头的轿子里眼睛一亮,虽然还从没见过,但她经常听闻这个人,知道个大概,这便是阴门百家现在的点睛人——常乐。 她还是现在常家的当家人,王兰仙的同辈。 上一任的常家当家好像是她的父亲。 至于她,自幼就是个造神像的奇才。 历代的点睛人都是由特定的人选出来担当的,周游来往于所有的白事行当之间。 从纸扎、塑像到各种大小事情,凡是需要给制造出的人的形象点上眼睛的地方,都会有她的身影。 不信神不信鬼的人,才能给神像点睛。 传闻中,阴门百家需要点睛人,在黑夜里给他们指引方向。 她有些好奇这个人,可惜,以自己现在的立场,恐怕不方便见她。 石榴红心下黯然,带上了几分警惕。 常乐徐徐走过来。 她看了一眼轿子的末尾。 “我有话单独和你们那位说。” 开阳派这里的人受了委托保护石榴红,知道她是想见石榴红。 他们这波人只听花见愁的,虽然会表面尊重所谓的点睛人,然而内里却十分警惕,自然不放人。 白家人,为什么要听一个民间小家族的头领的? 何况常家还和王家沆瀣一气,难保是否要抢夺「火币」。 道不同,不相为谋。 “常姑娘有事的话可以告知我们,我们会转达。” “我想和她说两句话。” 常乐十分简短地道。 “石榴红,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开阳派的人准备拔出腰间的剑,各自警戒了起来。 石榴红微微一怔,果然是个有本事的。 硬扛恐怕不是好主意,先礼后兵,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她掀开轿帘道: “您请。” 常乐上了轿子。 “不耽误赶路,你们继续前进,栖梧村就在前面。我俩轿子上说就行。” 开阳派的人听石榴红也没有发出反对之声,便继续走了。 伴随着有节奏的马蹄之音,她俩的声音只能由彼此听见,十分安全。 二人彼此行礼。 常乐很自然地说起了常家和王家交替管火币的事情。 石榴红警惕了起来。 “他们还不知道你是石家人?” 她说的“他们”,指的是花见愁的人。 石榴红点了点头,果然,这个常乐前辈知道很多事情,而且很直接。 估计她的目的比较明确。 是朝着火币来的。 “为何会来此地?” 常乐还是礼貌地走了流程,询问道。 “我待的杏倚楼走水了,避难。花见愁选了这里。” 常乐早已知道杏倚楼那边走水,便和石榴红简要地说了一些她知道的后续。 杏倚楼被烧得一干二净。 王兰仙和火币也离奇失踪。 夏岩秋和其他人的尸首在彻底查验后,已经超度安葬。坊间都以为死的是石榴红。 逃出幸存的人统统被软禁了起来,追问火币的下落。 白家人和夏家人都在紧锣密鼓地追查着。 因为走水后,火币的气息就诡异地消失了。 夏大当家不承认是土币隐藏的,而是坚称不知道。 阴门百家那边沸腾成了蚂蚁窝。 石榴红听着攥了攥拳头,面色未变。 “谁放的火。” “你这么聪明,没推理出是王兰仙那女人自己干的么?”常乐想了想,笑道。 石榴红沉默了一会儿。 “是她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她或不是她,你都应该把火币交给我。” 常乐轻声道,“在下轿之前。” 石榴红初次见面,不是很信任常乐: “哦?凭什么。” “交给我之后,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可以和这些开阳派的人一起躲在栖梧村一段时间。”她道。 “即便王兰仙的人追过来,你也不用担心。她不常回,这儿几乎全归常家管。” 石榴红佯作笑容,狐疑不决反试探道: “看来王家和常家私底下还是不睦?” 常乐用亮亮的眼睛斜睨她: “小姑娘,你觉得自己还有退路么,逃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那个花见愁不也没想好,只是让你先躲着。” “带着火币这个烫手山芋,夏家人和白家人跟着气息追踪过来,都会马上来赶着找你。 夏家那位千金夏岩秋已死,加上夏大当家本身就对你有积怨,若率先被他抓住,你还有命么。” 石榴红听到夏岩秋的名字,一时没忍住,颤声解释道: “不是我,我没有杀秋姐姐。” 常乐摇头道: “现在景况,是容你选择的么?” “那个夏岩秋死了,你却活着,她还穿着衣服扮成你的样子。你洗不清的。” “夏家人和王家人,甚至白家人,一旦稍微细细验尸,很快都会知道这是偷梁换柱。” 石榴红清楚眼前这一切。 是啊,一旦知道那具尸首实际是夏岩秋的,所有人的矛头都会瞬间指向自己。 火币还阴差阳错地跑到了自己手里,简直就像: 畏罪潜逃。 她只是黯然于:即便是死,也无人理解夏岩秋的做法。 或许,常乐这样的明眼人怎么看,都感觉是夏岩秋死了都不忘栽赃她,她却依然相信: 秋姐姐已经尽力了。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争取时间。 要知道,火币的强运附体,会在难以想象的地方发挥作用。 秋姐姐不惜拿她自己的命赌了一把。 最后把希望交给我。 常乐看着石榴红倔强的表情,叹了口气。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孩子。” “我曾经对四大阴门,包括王家的所有人心怀仇恨。” 她冷冷地告诉石榴红: “以前觉得,你们四大阴门的,仗势欺人,没一个好东西。” “比如,石家的你父亲,当初若是不抛弃王兰仙的话,王剔月怎么会死?就不会需要她做牺牲品了。” “还有你,你看,有你在,给周围人带来了多少不幸。” 石榴红听闻,心下一慌,动作却是攥紧了拳头,带着敌意地望向常乐。 常乐却忽然眼神转向失落,道: “你父亲老石头,以前和王兰仙有过一段旧情。” 然后,常乐平静地讲起了老一辈的事情。 从老石头和王兰仙的神仙眷侣,讲到石家棒打鸳鸯; 从老石头被迫成婚,讲到王兰仙转向风月场; 从王常家从前不睦,讲到自己只身投入虎穴偷学技艺; 最后,从王剔月的冥婚旧案,讲到栖梧村的重新合并。 从始到末。 一路上都是马蹄得得的声音。 石榴红一边听着,面上的敌意逐渐变成了迷惘。 最后变作沉默不语。 她终于了解了自己周围曾发生过的一切,拼凑出了完整的那张拼图。 难怪王兰仙会那么恨自己。 马蹄声停下了。 “你可以决定,要不要信我。” 常乐道: “我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恨了这么多年,已经累了。小花儿——我的挚友王剔月,她大约也不希望看到我现在这样。” 一瞬间,石榴红看见了常乐眼底透出了温柔。 石榴红沉默了。 她呆呆看着自己衣裳上的丝丝花纹,心如刀绞。 秋姐姐也会希望我放下仇恨么? ………… “打扰石榴红姑娘。你可以在这里多歇息一段日子。” 常乐最终拿着火币离开。 石榴红还在轿子里发呆。 为什么,她曾经想把握住的一切都没有了。 作为石家的千金,一出生,爸妈就听信了谗言不要她; 和哥哥们在外乞讨为生,自己离开哥哥们走了; 三师傅愿意带着她,三师傅没了; 秋姐姐照顾她,秋姐姐也没了。 说不定,爸妈当年抛弃自己是对的,她确实不吉利,一路上都在弄丢最重要的人。 不长不短的这些年,他们都离她而去。 石榴红现在已经不敢亲近任何人了。 夏家的家运怎么不算被她破坏了? 她抢了秋姐姐的位置,现在秋姐姐也死了。 石家的家运怎么不算被她破坏了? 自己从千金小姐变成了花魁,就像命运的巨大玩物一样。 上元节那次,算命的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说不定是真的呢。 虽然,目前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生辰几何,但是,她已经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了。 石榴红只感到痛苦与混乱。 她疲惫地任由开阳派的人接她下轿。 好好休息一下吧,什么都不要管了。 她想。 把火币交给常乐前辈,她会负责把火币好好交付给白家,让他们拿去医斗大会的。 说不定,借此机会,真的可以结束阴门百家过往的一切仇恨。 常乐前辈竟然没有杀她,而是来帮她度过难关的。 而且,还居然很巧地比王家人和夏家人来得都要早,可以算是幸运至极的事了。 石榴红心下感激。 谢谢您没有选择杀我灭口。 她走的时候很想这么说。 “我是点睛人,沾血的话,会影响看路。” 常乐前辈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出轿子前,和自己这样说。 第31章 归却 ———————————————————————— 三十一回 石家大院雪夜长 倦鸟还巢旧梦短 ———————————————————————— 不消太多时日,火币找到了。 是在常家的那位点睛人——常乐手上。 常乐她自己亲手送来的。 何记典当的,作为火币的共同持有者,见状也出来帮着解释打圆场。 说什么其实就是王家那边暂时不想给火币,王兰仙就自己纵了火,打算跑回老家从长计议,没想到常家的提前在那截了她的火币,赶快拿回来了,将火币交付白家。 阴门百家听闻,逐渐消停。 火币既然找到,便没有人再继续追查杏倚楼失踪的花魁了。 很快,这些事儿都会被遗忘。 年年岁岁都会有不同面孔的新花,谁会在意意外死去的一两个女子和已经衰败的断壁残垣呢。 烧掉的,都算王兰仙自己的损失。 杏倚楼幸存的人们都被释放。 皆大欢喜。 归心派最后一次清完杏倚楼回来,正碰上花见愁,他们随口开玩笑道: “哎,小花爷,你有没有藏杏倚楼那个失踪的花魁。” 没办法,花见愁太过风流,俨然一副会金屋藏娇、包庇名花的德行。 花见愁滴水不漏。 他故作遗憾地调笑道:“小爷我哪有福气消受此等美人。” 大家又恢复了说说笑笑的日子。 风波逐渐过去。 医斗大会也根据之前阴门百家的共同提议,改成了四十九天一次。 新的医斗大会开始有序地进行。 只要在医斗大会上能赢得文斗、艺斗和武斗,根据综合评定,火币会交给那一轮赢得的对象或家族。 「火币」进入了每四十九天,都换一家轮管的情形。 大家都很满意。 王兰仙后脚得知,原来是常家那边截胡的火币,所有人自然地默认,提前放火也是常家干的了。 王兰仙气得去找常乐大吵了一架,不在话下。说着你这时候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我们两家要气往一处使云云。 夏大当家得知原来是常家干的,并不是王兰仙和石榴红。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意外,王常二家看起来私底下也不是很和睦。 不过,这些个家族对于他,是一丘之貉,只伺机来日把他们一起报复了算了。 因为女儿在火灾中死去的事,夏大当家便和常家结仇,再不怎么来往了。他先继续与王兰仙合作,也依旧和石家那边假装维持关系交好。 石榴红在争端的链条中被常乐保护着,十分安全地在栖梧村的一角生活度日,等着花见愁那边的消息。 白家也暂时靠火币的轮管,维持住了附近玄门与百家阴门的平定,在惊心动魄的火币风波后,杏花村的百姓生活一如往常。 一切,都似乎变成了「中立派」想要的平静生活的模样。 王兰仙和司徒苑这边依旧暗中保持着书信联系。 司徒苑很头疼,她和王兰仙等人还在继续追查石榴红。 她希望石榴红哪天能自己重新出现。 蛊毒还没有真正完成。 每当需要研究「万年春」的时候,司徒礼便会以「百日穿心」蛊要挟医斗大会的另外两个负责人——蓝情和花雨,和他一同作弊放水,确保司徒家的弟子能在医斗大会上取胜。 其他时候,则还是让阴门百家的其他家族获胜,这样会显得比较自然,也可以瞒过内门。 取胜的时候,司徒家会暂时把「火币」接管过来一段时间,和以往一样,交给司徒苑,把它放在万年春里面共同炼制。 自从之前发现蛊毒的奇怪缺陷,司徒苑就一直无法突破那一点。 「万年春」蛊发生了诡异的停滞。 和之前一样,只要达到石榴红曾经使用的原液浓度,那些女孩儿就必然死去。 她们的面目立即失去水分、皮肉皱缩,肢体发黑腐烂,年轻的女儿马上衰老得如同垂暮老人。死相十分触目惊心。 自然,她现在也没有石榴红这个样本去研究另一件事——为什么谁也扛不过所谓近距离接触的一分钟了。 这几年,她连夜地做过许多噩梦。 梦中都是被关在出不去的黑屋子里,她小小的一个人哭着面对着团团簇簇的蛇虫鼠蚁,然后用已经发肿到没力气的胳膊调制解药,再疯了一样地塞进嘴里。 还有不同的女孩儿们带着模糊不清的老脸围着她哭诉声讨。 还有一只小小的猫咪不停地在她的脚边蹭,喵喵地叫,也是已经腐烂腥臭的一团——是木相留送给她的小猫囡囡。 「孩子……你真要再也回不了头吗。」 最后往往是被神色悲哀的白双雁的话语惊醒。 司徒苑愈发麻木。 她只能不停地把王兰仙送来的女孩子们拿去继续试验,日以继夜。 看着那些剂量稍微加大就面色潮红、反应过度,甚至过呼吸的姑娘,她感到无力和愤怒。 没用了,下一个,没用了,下一个…… 没关系,只需要把尸体交给王兰仙的人处理。 草席子里卷着数不清的冤魂,被送往花门巷弄旁边的义庄。 无人会在意她们的死因。 无人知晓。 “石榴红……石榴红。” 她最近开始意识到,没有比石榴红更好、更美丽的「容器」。 为万年春殚精竭虑,司徒苑有些萎靡不振,她已然顶上了黑眼圈。 司徒礼心疼地让她偶尔也休息休息。 她也陆续问过家中长辈以及西南地带的亲眷,结果,无论司徒家或须臾派的人,都不知道现在的「万年春」情况是怎么回事,究竟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对此一筹莫展。 每当在杏枝观与白长庚打照面,见着白长庚清冷平静又温文尔雅的样子,她都感到反胃。 那种假惺惺的公子作态摆给谁看呢。 真想杀了这个姓白的,她的白师兄。 如果是自己抓到玉葫芦,是自己生在内门,或者她是男子,占其中一点,她就能出人头地,比现在好太多。 或许,就可以像白师兄那么轻松了,只需要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每天闲晃,也不会担着朝夕之间失去性命的风险。 再说,如果是内门,或许有些特殊的法子,可以轻易地解决自己现在关于万年春的困惑。但是,司徒苑没有机会去求援,这小小的蛊毒怎能难倒她。 再也找不到石榴红那样好的「容器」了。 万念俱灰中,她居然开始想念石榴红的笑容。 司徒苑不喜欢同他人来往。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个人销声匿迹归隐山林,远离人群鸥鹭忘机。 这些日子,除去日常事务,和她单独说话最多的好像就是石榴红。 无论如何,石榴红都会使尽浑身解数同她一来一回地对话,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也很美,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配合自己过。 过去,每次去见她,石榴红好像都是笑眯眯地等着。 即便她连一分钟都撑不过去,石榴红也只会误认为是自己害羞。 无论怎么用情绪调动她,石榴红都不受蛊毒干扰,永远面带微笑。 石榴红是完美的。 多么完美的一个「容器」。 司徒苑闭上双眼,顶着黑眼圈,回到自己的房间,熬着继续开始研究。 ………… 时光荏苒,杏历辛丑年金秋。 「火币」的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坊间百姓,几乎也没人再聊起死去的花魁「石榴红」,和另一个失踪的前花魁「夏岩秋」。 绣春楼的饼儿只觉得大快人心,依旧天天在河畔串门。 人间风月无边,天涯何处无芳草。 杏倚楼已经开始翻修,王兰仙打算重振旗鼓。 有时候,杏花村街巷的角落里,还会扫出一些被丢弃的杏倚楼的美人画片。 花见愁每当看到石榴红的画片,就会捡起来,默默擦干净灰尘,笑着收好。 花见愁带着一大堆好吃的和杏花糕,打算即刻动身去栖梧村找石榴红。 他还带了一对大雁的琥珀耳坠,还有一只镌刻着石榴花果纹的金镯。 在取定首饰的地方,他被掌柜的调笑要去给哪个姑娘下聘礼。 “小花爷,您今儿这衣裳真齐整,新看上了姑娘去见她的吧?” “是啊。”花见愁心情很好。 过会儿,他犹犹豫豫地蚊子哼似的补充: “不是新看上,是以后都不会看上了。” “啊?” “我……小爷我,怎么可能……我,我只是又看上了一朵……过些日子玩腻了就……” “哦?我就问问。您怎么脸红成这样。” 掌柜的很奇怪,将首饰打包好,递给花见愁。 “那新看上的漂亮么?” “当然漂亮!!” 掌柜的见他神色变幻莫测,恍然大悟,拿出了老一辈心领神会的表情: “您,该不是去下聘礼的吧。” 花见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满脸通红地悻悻逃走了。 掌柜的感到很稀奇,真是怪事儿,小花爷竟然还会有这副模样。 花见愁身轻如燕,哼着小曲儿,拿着满满一大包行囊,刚准备上马车。 他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 “这边!” “这边!” 他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行官兵团团围上。 身上背着太多行囊,已经来不及逃走了。 是六扇门的人。 ………… 路上,花见愁被六扇门的抓个正着。 他一路被押到京城。 是几位千金的父亲共同上书,要将花见愁斩立决。 那些千金这时候还在为他求情,父亲们都气疯了。 他们对他恨之入骨,这么些年,总算把这个混小子抓住了! 白家开阳派那边听说了消息,也抵不住这么多家的共同压力,只得保持沉默。 再也无人可以保他。 还有这些年曾包庇过、替他藏过身的人,也要一并抓了连坐。 一小波人被跟随着花见愁被送了进去,身陷囹圄。 审判的地牢内。 “己亥年春天,你在杏倚楼,那次藏在哪了?” “是否和死去的那个花魁石榴红有关?” 花见愁咯噔一下。 他已经历了反覆数次的拷打与审问,本来已经身心麻木。 忽然听到她的名字,他心下慌神。 自然,六扇门的人和民间百姓一样,根本不知道那次火灾中自缢身亡的人是夏岩秋,而以为死的是石榴红。 毕竟,只有白家和阴门百家的一些关键人物,才可以知道上面这件事。 他绝对不能报出石榴红的名字,否则石家接下来会被影响。 如果说的话,还藏在栖梧村的她和她的家人,以后可能会有危险。 何况,官府那些倾心于他的千金们,嫉妒心可不得了。 真知道了,后面都不知道会对石家干出什么事。 “那时,我藏在夏岩秋的屋子里。” 他目光无惧地道。 “哦?你不是向来只喜欢采一处地方最红最艳的那朵花么,不去石榴红的房间?” “是啊。” “那时候,夏岩秋是花魁。大人们有所不知。” 负责审问的判官们各自低声讨论一下,又翻看了一会儿历年卷宗,发现确实如此。 己亥年春天的时候,花魁还是夏岩秋。 “我看不上石榴红那样的。” 他观察着判官们,转而换上轻浮的神色,用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道。 “她太俗了,没意思,况且我那时候,只喜欢柔弱又清纯的。” 他们看着花见愁,各自面面相觑。 太好了,有机会。 夏姑娘,抱歉,让我利用你一次。 他在心里轻声道。 夏岩秋已经在火灾时死去,以后,即便官府追查、千金们想去报复,等他们恍然发现真相时,也无法再让一个死人开口了。 继而,花见愁笑得更放肆了。 他对石榴红句句贬低,其他的事情只字未提。 又说了一堆污言秽语,把进夏岩秋房间的画面描述得绘声绘色。 他说当年自己在杏倚楼的时候,正逢雷雨,他从屋顶落脚,潜进了夏岩秋的房间里,拿刀威胁夏岩秋包庇自己,他后来,用缩骨功藏在夏岩秋床底下的衣箱里,才没有被抓到。直到快雨停了,才从屋顶离开。 审判官们发现时间和情景完全对的上,神色里都是隐隐的鄙夷和恶心,终于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 “最后一个问题。” 花见愁挑了挑眉,终于要结束了。 “抓到你的时候,带那么多贵重礼物,又要去送给谁?” “从实招来。” 花见愁笑了。 他轻声道: “敬给楼里死去的她。” “谁?” 判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石榴红啊。” 花见愁无辜道: “美人在大火里香消玉殒,小爷我还不能悼念一下了?” “你刚才不是说倾心夏岩秋的么?” “是啊,可是后来石榴红死了,我又有点喜欢她了,不过……这阵子劲头一过,又没什么感觉了。男人总是这样的嘛。” 他哈哈大笑,露出了两排漂亮的白牙。 “你们快判完,放我出去呗~我还要采新的花呢。” 他睥睨地瞅着那些判官,眸色里带着深邃的笑意。 判官们阴沉着脸,将他说的话一一记录。 罪证呈上公堂。 官员父亲们怒不可遏。 千金们听后,暗暗都对夏岩秋咬牙切齿,没想到花见愁居然倾心这样的女人。 对石榴红,她们只感到了同情与可怜,花见愁虽然送她贵重礼物,也只是因为她的死才怜香惜玉,一时兴起的。 花见愁被押回江南。 判处择日斩首。 秋日,晴朗的一天。 上刑场前游街的时候,花见愁忽然哈哈大笑,满条道路都时不时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好热闹呀~这么多人都来送小爷上路!” 他大声喊叫,笑得很开心。 好像自己不是身处在临刑的游街,而是节日的庆典之中。 你当花神的时候,也曾浩浩荡荡地走过这条街吧。 只不过,他们朝你扔的是花瓣,朝我扔的是臭鸡蛋烂菜叶。 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姐姐,我厉害吧,可以保护你直到最后。 最后一刻,他恍惚间看见了石榴红的笑容。 你要快点回来找我哦~ 在杏花村送她上轿的时候,她还这么嗔怪他呢。 午时三刻,花见愁被斩首。 百姓们连声唾骂,毛骨悚然。 这个浪荡子的头被斩下来的时候,居然面带微笑。 他带的那些礼物与镯子被碾碎,随意丢在游街的马路上,任经过的路人踩踏,随风飘散,很快就一干二净了。 ………… 栖梧村。 石榴红忽然惊醒了。 外面竹林深处,飒沓有声。 是一个闲适的午后。 她打了个哈欠,花见愁怎么还没来接自己,好无聊呀。 她是个健忘的,总是喜欢记住最好最快乐的事情。 石榴红已经从失去夏岩秋的难受里渐渐走出来了。 而且,想想就很开心: 自己终于逃出了杏倚楼! 火币风波已经过去挺久了。就等花见愁的消息了。 说不定,很快真的就可以和花见愁过上隐居的生活啦。 就像做梦似的。 虽然很难,后面可能要去适应他们大家门户的生活习惯,不过,没关系。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石榴红胡思乱想道:成亲了是要怎么做来着。 烧饭……洗碗……带孩子。 哎,不管了,到时候再说。 她倒回头,甜甜地睡去了。 一头睡到黄昏后。 “石榴红姑娘。” 开阳派的人没有打扰她,而是静静待在她身旁等待她醒来,神色肃穆。 石榴红感觉很奇怪。 他们无声地侍候她吃完饭。 “姑娘,风头已过。我们送你回你江南老家的姑苏城。” “怎么了?” 石榴红愣住了。 为什么要先送自己回石家? “小花爷呢?” 她问为首的那个人道。 她想了想,现在虽然安全了,但她不想自己先去见父母,还是得问问花见愁怎么说。 侍从们十分安静。 半晌后,才缓缓道出了原委。 金秋,花见愁被六扇门的抓住了。 经受了日夜审问,要连坐曾经包庇他藏身的人。 为了保护她和石家,花见愁没有供出她。 前些日子才游街斩首。 他们等花见愁的这段风波又过去了,彻底安全,才告诉石榴红。 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开阳派恪尽职守,知道她已无处可归了,打算送她回老家。 茶碗噼啪一声摔碎在地。 石榴红愣住了。 她感到天旋地转。 窗外竹音泠泠,已是入冬。 ………… 石榴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上的归家的轿子。 现在已经连人带着一大堆的行囊和礼物,站在了姑苏的石家大院门口。 她木木看了一眼。 礼物隆重华丽又恰如其分,这是她靠着过往应酬的条件反射,精心准备的种种。 神经已经麻木了,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自己途中经过各种地方,数次嚷着要下轿买的。 还是开阳派付的银子,他们的人已经完成任务,先行离开。 看着门口的石狮子,她忍住眼泪。 天地无涯,自己总是孤身一人。 真的想家了。 也好,她累了。 父亲母亲一定很想念自己。 给他们一个惊喜。 抵达石家大院门口,她不由得近乡情怯。 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轻地叩门。 门忽然提前一步开了。 开门的是石大当家,石知火。 他刚要出门办事。 石知火看见石榴红,愣住了良久。 石榴红站着没动。 他喉咙里滚动了几下,一节嘶哑的嗓音弹出: “千枫。” 第31章 归却贰 ————————————————————— 三十一回 石家大院雪夜长 倦鸟归巢旧梦短 ————————————————————— 辛丑年的这个冬日雪夜。 石榴红终于与家人重逢。 她得知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叫做千枫。 石千枫想着,真好听。 父亲领着她进院子,让丫鬟小厮们去提拿门口的行李和礼物。 进了内院,父亲老石头赶快给她满上热茶。端了好些吃的糕点瓜子上来。 “一路上冷不冷?喝点暖的。” 她手足无措地站着,平日里的机敏劲儿全无,就像个无助的小姑娘一样,不知道该往哪儿坐。 “随便坐,这是你家。” 石千枫拼命忍住了眼泪。 “谢谢父亲。” 刚坐下来饮了热茶。 哥哥石千柏也急急进来了,兄妹俩相认后,抱在了一起。 “妹妹好生歇着,我去让厨房给你煨鸡汤,补补身子。” 石千柏说完,紧跟着就出去厨房那边看了。 “千枫。” 还未进门,钱夕颜看到了石千枫,就已经泪流满面。 “母亲……” 石千枫不知怎么地,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位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扑倒在母亲怀里,二人紧紧挨在一起许久,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我的儿,你受苦受累了。” 她颤抖地道。 一边在心中感谢上苍: 老天爷显灵了,谢谢您归还千枫给我。 她还在心中连连感谢了一番当年抱她离开的瞎眼和尚。 果然如同瞎眼和尚说的一样: 缘尽,五百年求佛,也只换得擦肩而过; 缘来,即便山高水长,依旧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踏破铁鞋无觅处。 “夫人,夫人……您慢点儿。” 跟在后面的贴身侍女没有办法,赶着追钱夕颜不上,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石千枫一回来,石家大院里头可热闹了,上上下下都叫着: 大小姐回家了! 大小姐回家了! 自然,母亲在另外的院子一听说,手上的女红都撂下了,也急急忙忙赶着过来了。 仆从们都欢欢喜喜地忙碌起来。 该捡柴的捡柴,该烧水的烧水,该升灯笼的升灯笼。 侍女们带着石千枫沐浴。 石千枫泡在满是各色花瓣的、镶着金片的木桶里,感慨万千。 有家真好。 她抱住自己,鼻尖氤氲着湿乎乎的四季花香。 她心想,这回我再也不要离开家了。 前面在她身上所发生的,只是做了场连环不断的噩梦罢了,那些都是梦幻泡影,都是前世幻境。 而现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一切美好,才是真实的。 去他娘的五帝钱! 去他娘的王兰仙! “我有家啦~!” 石千枫洗到一半,快活地在水里大叫,还唱着小曲儿。 桶里都被她的动作激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花瓣被泼出来洒在地上。 门口拿着巾布的侍女们听到了,都忍俊不禁、笑个不停。 “大小姐精神头儿真好。” 在石千枫沐浴的当儿,老石头和钱夕颜已经去了祠堂。 他们呈上花果香酒,拜上了一轮,告慰列祖列宗。 并且撤掉了石千枫的牌位。 石千枫的牌位,自她走后就一直放在这里。 现在,总算不需要了。 母亲满面含笑。 她还活着。 这就是最好的事。 晚上,美味佳肴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满满地堆了一桌子。 石千枫换上矜贵的新制红绫袄,对父母郑重地敬过酒。 准备开始用膳。 石千枫定睛一看,桌上都是什么碧螺虾仁、松鼠鳜鱼、八仙小馄饨、响油鳝糊、东坡肉、裹着泥烤的叫花乳猪、蟹粉豆腐、水晶鹌鹑蛋、腌笃鲜、银杏菜心、海棠糕、梅花儿饼、苏式酸梅汤、绿豆饮子、冰镇金桂酒酿…… “来啰!让一让。” 最后,哥哥还端上了新煨好的鸡汤,鲜气扑鼻。 石千枫眨眨眼睛,看呆了,这简直和在杏倚楼的时候差不多排场了,不愧是石家。 在杏倚楼,由于自己是花魁,所以吃穿用度都是拣最好的来,和公子王孙们一样。 可是,她最开始就是石家的千金大小姐啊。 她害怕眼前的美梦马上就要破碎,总是吃一会儿,就忽然停下来,掐一下自己。 终于,她逐渐地升腾起并小心翼翼地确认了这个想法。 我真的是石家的千金大小姐。 看着家人们不停夹着菜给自己,他们一会儿说“这个好吃”,一会儿说“那个也好吃”,“多夹点儿,不够还有”。 她心下一时间苦涩难言。 这些食物色香味俱全,比起应天府杏花村的又是一番别样的口味。 但,江南一带的味道,都是她所极度怀念的。 她从小过惯了乞讨的苦日子,对食物毫不挑剔。 在栖梧村那里,虽然吃食也美味得很,但终究还不算太吃得惯,这下总算回到了怀念的口味和熟悉的气息。 石千枫咬了一口,就感动得无以复加。 在杏倚楼的时候,为了一直能保持惹人怜爱、身轻如燕的姿态,她总是吃得很克制,什么菜都只尝一点点;而且自己太红了,需要时刻注意食物和酒菜里面有没有被人下药,总是胆战心惊。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好好敞开肚皮吃过这样的一顿饭。 石千枫今晚好好放纵了一次。 饭毕,漱过口。 换上茶盏和热腾腾的金银花蜂蜜茶。 遣散了小仆们,石家四个人围在一起叙旧。 “千枫,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石千枫回忆道: “你们把我抱给瞎眼和尚之后的事,当时太小,都不太记得了。总之,记事的时候。我就在江南一带的地方乞讨为生了,后来我跟着一个老师傅学戏,在杂耍班子里呆了好几年。” 家人听闻,神色都是心疼不语。 “后来有绿林来闹事,把师傅的戏班子弄没了,我就被人用蒙汗药弄晕,拿一个麻袋捆起来了!等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应天府杏花村——我被带到了杏倚楼。” 母亲听到此处,神色一变。 父亲老石头则是有些奇怪:“不可能……” 哥哥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好一会儿。 “你继续说,怎么回事。” 父亲敦促道。 石千枫没有注意母亲的神色变化,她只急着告诉家人们发生过的一切。 她好难过,他们一家人被王兰仙骗得好苦。 就是因为知道王兰仙骗了父亲母亲,还把自己的身世藏到现在,此时才必须要由她说出真话。 “然后王兰仙就拿我当摇钱树,一直到后面好几年,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先呆在杏倚楼,后来成为了秦淮河的花魁……” 不知为何,父母的神色都开始变幻莫测,石千枫有些心虚。 “我,我……其实,我就是石榴红。” “你……你就是石榴红。” 父亲老石头露出了奇异又崩溃的表情,哑着嗓子难以置信重复了好几遍。 “你就是石榴红。” “你是石榴红。” 石家是四大阴门的人,老石头他们自然很了解之前杏倚楼走水的风波。 他们也知道那个花魁石榴红只是失踪了。 死去的人是夏岩秋,把尸体的模样伪装成了石榴红。 可是,万万没想到,「石榴红」竟然就是自己的女儿! 石家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花魁。 这事简直如同天大的笑话。 老石头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了,他可能猜到其中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王兰仙摆了一道! 他立马回头看钱夕颜,神色有些害怕。 母亲钱夕颜则是愣住了半天。 忽然,她疯了一样地站起身。 她开始把石千枫带回来的礼物往门外面丢,一件一件地拈着丢出去,宛如恶心嫌脏似的,一边面无表情地流眼泪,到后面丢不动了,就直接在原地砸了起来。 大伙儿一下子都呆住了。 哥哥眼疾手快,反应过来后,赶快奔上前去拉住母亲。 “娘,娘!你别这样,千枫才刚回家。” “她只是被王兰仙逼的!不是她自己想这样!” 哥哥的话一字一字地冲击在石千枫心上。 母亲也勉强被石千柏的大喊叫醒了几分。 “这么多年了……那个女人怎么还在阴魂不散。” 钱夕颜泪流满面地骂王兰仙,然后对父亲怒不可遏道: “石知火,你给我解释!” 老石头沉默不语了一会儿。 然后,他缓缓地交待了事情原委。 是自己这些年和王兰仙互通书信,还寄银子,让她帮忙留意石千枫的下落。 如果石千枫流落民间的话,能找到人,就请王兰仙把她带走,替自己照顾照顾她;等夏家那边不注意她了、石千枫能够回来的时候,就把女儿送回石家。 结果,他也没想到,王兰仙会擅自扣留千枫在杏倚楼呆着,一扣就是这么多年,还把她变成了花魁。 王兰仙根本没有告诉老石头,石千枫在杏倚楼这件事。 也从来没说过,石榴红就是石千枫。 母亲崩溃了,跌坐在椅子上。 哥哥的神色变幻莫测。 石千枫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强作冷静,令老石头拿出这些年的书信对证。 她一边忍着反胃,一边字字句句地看完了那些王兰仙和石知火的书信。 石知火没说谎,王兰仙确实骗了他们。 但是,她也不能接受最爱的人这样对自己! 这么多年了,石知火,你还是对她放不下。 钱夕颜疯了一样地把信全部扯成碎片。 然后无助地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她是大家闺秀,一向温和贤淑,从出生下来到现在都是优雅至极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 哥哥安慰了母亲半天,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石千枫已经僵立在原地,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石千柏急得不行,又转而去安慰妹妹。 老石头此时也是一团乱麻。 之后,他一定要和王兰仙当面对质。 母亲忽然冲过来,推开哥哥石千柏,把石千枫搡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寻死?啊!明明在杏倚楼的第一天就可以去死的!” 她发狠用双手掐住了石千枫的脖子: “就算在那种地方苟活至今,如果我是你,在知道自己是千金小姐的第一天,我就会一头碰死!” 石千枫静静地看着母亲,毫不还手反抗。 “你去死——” “娘!” “夫人!” 父亲和哥哥都急得去拉住钱夕颜,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开。 ………… 深夜,开始飘下细雪。 石千枫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灯烛昏黄。 钱夕颜暂时不想看到石千枫了。 在晚上的争吵后,她单方面宣布和石千枫断绝母女关系。 并且让石千枫去跪祠堂。 她确实心痛女儿,又完全不能接受石千枫现在的模样。 “你已经变成这样了,相认又怎么样?你不是千金小姐了……” “已经回不去了!” 石千枫呆呆地跪着,脑海里反复飘荡着母亲这几句话。 ………… 此时,父母二人还在卧房里争吵不休。 “夫人,不是千枫的错,是兰仙……” 她扇了老石头两巴掌,冷笑道: “还兰仙。我看八成是你忘不掉人家吧,毕竟你俩可是阴门中的绝配鸳鸯。当年你们石家只是看不上她的家世……” 她说着说着又小声哭了起来。 “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老石头温声悔道。 卧房里的争吵,是以母亲的轻声啜泣结束的。 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像以前那样,一边哭着,一边暂时原谅了老石头。 她决不会与老石头和离。 因为和离会遭人耻笑,有辱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是很传统的女子,温和知礼,最是大方,这么多年都和他走过来了。 凭什么这时候和离? 即便是因为王兰仙,也不能和离。 ………… 听母亲的话,乖乖跪到了子时末,石千枫才起了身。 浑身酸痛,已然麻木。 她呆呆地去了新收拾好的自己的房间。 父亲让自己先住下,不必管母亲那边,他自会安抚她。在自己家呆着总好些,其他事情,从长计议。 太累了,先睡一觉吧。 石千枫盯着床顶的帷幔,眼神全无往日的光彩。 可是,合不上眼。 昏昏沉沉地,石千枫还是因为旅途遥远,太过疲倦睡着了。 不久后,在睡梦中,石千枫依稀感觉有一个人爬上了床榻。 梦到身子在被人来回抚摸,她难受得惊醒了。 睁开眼。 发觉是哥哥石千柏的呼吸声。 “哥……你怎么!” 石千枫呆住了,然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就开始挣扎。 “妹妹,你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他在身后喘着粗气轻声道: “哥哥从来没碰过女人,今晚实在受不了了。” 他一手压住石千枫的两只胳膊,另一手想去把她的下袴扯开。 石千枫在下面激烈地反抗着,才没有让石千柏得逞。 “你身上真好闻。” 石千柏狠狠地嗅了一下。 从石千枫回来后,他就总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暗香,让自己晕乎乎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好像是曾经他在闹市里经过的一家店的胭脂味儿,还伴着清凉的花香,后来就再也闻不到这种味道了。 他记了好多年。 “哥哥,你不能这样!我们是——” 他用手捂住石千枫的嘴,低声恐吓: “别出声,爸妈在隔壁会听见。发现了你就无地自容了。” 石千枫愣住了。 石千柏已经神志不清,他急着解裤带道: “怕羞什么,反正对你来说,还不是哪个男人都行。” “乖,让哥先舒服一下,过几个月我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托付终身,到时候把孩子生下来。谁也不会发现的。” “你安生待在家,再也不用忧心、也不用四处流浪了。” “哥哥会保护你,谁都别想欺负你。以后你也陪着我……” 听着石千柏胡言乱语,石千枫忽然扯开嗓子大喊,一边拼命推搡着他。 “不要——不行——” 隔壁睡着的父亲和母亲被她的喊声惊醒了。 他们赶快跑了过来,点上灯烛,看看是怎么回事。 老石头见了眼前场面,脸色漆黑。 石千柏被父亲一把拉下床榻,扇了几巴掌,跌坐在地。 他懵懂地坐在地上,一副醉了酒才醒转的样子。 石千柏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萦绕在鼻尖的暗香逐渐消失。 “不是……父亲,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千枫的房里。” 他总算醒透了,赶快飞速回想道: “她身上有一股香味,是那个香引诱我——” 父亲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去跪祠堂。” “明后两整天都别想吃饭。” 石千柏即将被父亲提溜着衣领离去。 他惊恐地看向石千枫,满脸哀求的眼神,期待妹妹帮自己解释。 石千枫根本没注意。 石千枫抱着自己的身体,把衣服拢紧,坐在床上发抖。 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经无法思考了。 “砰——” 钱夕颜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门口。 等三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静静地倒在了门口立柱的旁边,头上流下了几缕鲜血。 “夫人!” “娘!” 老石头和石千柏悲痛欲绝地跑了过去。 ………… “自此,我们石家与你恩断义绝。” 石知火道,他面无表情地把石千枫送到门口。 父亲替她打包了简易的行囊,里面有不少盘缠。 最后,他递给石千枫一个玉镯,这是多年前,母亲为她准备的成年礼。 「我的孩子,娘祝你一定永远平安, 一定要快乐地长大, 一定要啊。」 恍如隔世般,石千枫仿佛看到了自己出生时,母亲的笑脸。 “此生不再相见。” 没有感情的声音落下。 石家大院的门关上了。 外面寒气逼人。 石榴红看着玉镯,缓缓把它戴到手上。 门口的红灯笼和她来的时候一样,不言不语,寂静无声。 只是入夜了,它们被点亮,现在散发着金色的光晕。 鹅毛大的雪花儿,已经开始在石狮子与道路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石榴红转身踏入了雪夜。 第32章 重逢 ———————————————————————— 三十二回 不冬山再遇不动情 万杏林重逢万幸中 ———————————————————————— 一年后。 杏历癸卯年(1603年)春天。 石榴红辗转回到杏花村。 她靠着过去三师傅的一些杂耍技巧和柔术表演,很轻松就能拢起一圈儿人,观众们都个个叫好,她拿一个盆在地上放着,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好像过上了曾经理想中的生活。 但是,她从不开嗓唱曲儿,或许是她的声音太好认了。 会有人听出来是「石榴红」。 或许是她现在想低调一些。 或许只是她没心情唱曲儿。 一开始,因为她太过显眼,戴着红色面纱,杂耍结束后,路上总有很多男子想靠近她,跟着她看看要去哪,石榴红都拒绝或避开了。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直接换上了男装表演,还把脸上抹了点儿锅灰,戴上斗笠。 总算没人再来叨扰她了。 自辛丑年冬季的雪夜,石榴红从姑苏城离开后,就闲居在各地的客栈里,隔几日便换一换地方,四处游历着度日。 她已经失去了石家人的身份,自然住不到「归心客栈」那样的好地方。 只有阴门百家的人,才能有资格接触到归心客栈。 不过,无所谓了。 在过去的一整年里,她都不想再回到杏花村。 也不想听任何关于阴门百家的消息。 杏花村依旧是那个有花有酒的好地方,美如世外桃源。 只不过,日子流逝,物是人非。 她避开经过杏倚楼的路,还有自己扮花神游街的那条路。 她得去一趟不冬山山顶。 石榴红要去杏枝观。 她想给前年离世的夏岩秋、花见愁和母亲上香祈福。 正是春天,游人如织。 满眼春色,遍地芬芳。 白色、粉色、红色的各种杏树漫山遍野。 还有人三三两两坐在树下,铺了布毯,摆上了点心盒与茶饮,和家人亲眷们谈笑风生。 石榴红看着他们那么开心,不自觉也面庞上带了笑容。 “天气真好呀~” 石榴红心下雀跃,开始跑了起来。 她今天不用杂耍,是来游玩和祈福的。 因此,穿的男装就相对比较隆重、显眼和特殊。衣裳保留了一些女儿的柔美特征,是俊俏又大方的广袖,浑身呈现绛红色,层次多样,衣袂随风飞扬。 头上簪着一支红色的凤头金簪。和秋姐姐的那支有点儿像,细看又不太一样。 耳畔还插了新鲜的红色花朵儿。 蒙着绛红色的面纱。 杏花村的公子王孙,近年也流行偶尔在耳边插一两支这样的花,因此,她这样毫不突兀。 她一路跑去,游人们都以为是哪家的活泼美少年呢,他们向石榴红投去艳羡的目光。 路上还有不少姑娘红着脸偷看自己。 石榴红注意到了,表面故作镇定,假装整理面纱,时不时慢悠悠地走着。她心想,我太好看了,真没办法,扮成男子都会这样。 越往山上走,人群团团簇簇的,比粉云一样的杏花林还要繁密。 要前往杏枝观的人很多,不愧是向来香火最鼎盛的地方。 临近山顶的时候,可以看见远方的天边,飞满了各式漂亮的风筝。 这是杏花村百姓们的习俗之一,开春放风筝既可以去百病,也可以用来祈愿。 他们把新年愿望写在风筝上面,当风筝飞到最高点的时候,百姓们就把会把风筝线剪断,将去年整整一年的病气送走,以及,将自己的愿望告知天上的神明。 石榴红抬头看了一会儿风筝,连爬带歇,心情很好的样子。 ………… 从山脚下走来,已经几乎半日过去。 石榴红总算把自己塞进了杏枝观。 人实在太多了。 到处都熙熙攘攘的。 她被人潮挤到了门口的老座钟附近,听说这个座钟很是贵重,她好奇地看了好久。 一看就能卖不少银子。 她悄悄地想,然后赶紧打消了自己这种想法。 “对了,你的相公那方面……” “明年生个大胖小子!” “我的如意郎君马上就到了。嘻嘻……” 果不其然,开阳殿那边挤满了最多的人。 石榴红听着香客们的话语,好多人都是去开阳殿求姻缘求子的。 开阳派,是花见愁过去待着的门派。 之前她第一次来杏枝观的时候,也栖身在那里。 石榴红远远看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往开阳殿里头去。 “抽了什么签?” “金龟婿!” “你抽的呢?” “我的不好,再去抽一下,抽到好的为止。” “我的那位可能是官家的人诶。” “唉,你这是享福喽,不像我……” 她恍然想起,以前那次上元节,自己还在算命摊上测字求姻缘呢。 而且还被白长庚抓了个正着。 她只是花钱想听点好听的话。 真是个小朋友,谁不知道江湖郎中说的几乎八成是假的呢。 「如姑娘有苦处不便说,可以去杏枝观,我们自有法子,不必再听江湖郎中的说辞。」 白长庚当时好像是这么和她说的。 她忽然感觉心里发酸。 不知道在这里会不会碰到她。 确实,也要为了白长庚帮秋姐姐治病那么长时间的事情,特意来答谢一下的。 以及,秋姐姐都走了,不如让她把簪子还给我。 老是留在她那里多不好,人家可是白家内门的人,被发现了这种东西就完了。 给三人祈福完,石榴红在道观门口踟蹰着,不是很想走。 她张望着人潮,倚靠着花树,待了许久。 还是离开了。 已近黄昏。 人少了很多。 石榴红快离开山顶,准备下去的时候,忽然在不远处瞧见一个青衣道袍的身影走了上来。 柔和的夕阳光线落在来人的肩上,熠熠生辉。 身型修长,步履轻盈,玉佩声徙倚含风,蓝色的发带随风舞动。 在无边无际的杏花林和散去的人潮中,她是那么显眼。 是白长庚。 石榴红心下涌出难以明状的情绪。 眼珠一转,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 她整理了一下面纱,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有没有出纰漏。 然后,佯装不认识的样子,三步并坐两步跑上前对白长庚道: “这位小道长。” 白长庚忽然被叫住,停了下来。 见是一名香客,便对石榴红作揖。 “我不记得下山回去的路了~麻烦你带我下去呗。” 她偏头看着白长庚笑。 白长庚是杏枝观的人,此类迷路的事情也挺常见的,他们自然非常负责。 白长庚让出一条路,徐徐施礼道: “公子有请。” 说着,就要领着她下山的样子。 结果身后没人跟上来,反倒听见了得逞的、银铃似的笑音。 这个声音。 这个人。 白长庚心头微动。 缓缓地回头看去,果然是石榴红。 石榴红微微掀起一角面纱,对自己笑着,转瞬就放下了,防止周围人认出她。 “石榴红姑娘。” “二少爷,好久不见~” 石榴红笑嘻嘻地打过招呼,心想,这个人果然根本看不明白,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也不嫌无趣得紧。 白长庚沉默良久。 末了,她看着石榴红道: “怎么今天扮成了男子装束。” “你不懂,这是我的乐趣。” 她伸了个懒腰无心道: “对啦,你把那个簪子还我吧。” 白长庚停顿几秒,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石榴红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白长庚就从杏枝观走了出来。 她把用布包着的凤头金簪交给石榴红。 杏倚楼之前烧得一干二净,也没有留下任何夏岩秋的东西。 这个簪子,是秋姐姐最后的遗物。 石榴红忽然小跑起来,白长庚默默跟随上去。 二人来到山顶处的一个僻静地方。 这处的林子叫做万杏林。 是整个杏花村地带花海最美的地方,花儿开得最为盛大热烈。 每到春天,这儿都粉红一片,云蒸霞蔚,像仙境似的,时不时有缠绵的花瓣飘下,在下面铺得层层叠叠。 石榴红在一棵十分茂盛的雪白杏树下刨出个小坑。 埋下了凤簪,细细填上泥土。 “秋姐姐,我带你来看花啦。 不冬山山顶的花,真的是全江南最美的。” 她心道。 呆了好一会儿。 旁边经过一位推车卖风筝的奶奶,似乎要下山的样子。 “奶奶!等一下。买两个风筝。” 石榴红赶快跑到面前,叫住奶奶。 然后十分欣喜地挑选起了风筝。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在后面等着,一边拨着旁边的花玩。 石榴红给白长庚马上选了一个像是天上的仙女造型的风筝,应该是远远就看中的;又给自己挑了半天,挑中一只花枝招展的凤凰风筝。 “好嘞,小郎君。” 奶奶笑眯眯地接过白长庚递过来的铜板,打量着她们。 “小郎君们可真好看,和花儿站一起俊的撒!” 石榴红嘿嘿地笑了。 “谢谢奶奶!您年轻时候比我们还好看嘞~下山走慢些。” “哎。” 奶奶笑着推着装满风筝的小车蹒跚离去。 夕阳的余晖下,二人把风筝送上天空。 剪断风筝线。 石榴红闭眼双手合十,心道: 我每天要有好多银子,希望能死得其所。 她抬起头,目送着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风筝越来越远。 白长庚看了一眼石榴红,又望向天空,心道: 愿我将来,能为百姓疏解病苦,医行天下,换人世太平。 白长庚送石榴红下山。 走着走着,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春雨。 粉色的花瓣儿们打着旋淌进山涧小溪中,流水淙淙。 好雨知时节。 春雨贵如油。 到半山腰的时候,实在是雨势太大,二人的衣服都打湿了,不得不先跑着躲进了山神庙。 庙内灯烛昏黄,肃穆的山神像静静地看着她们。 香炉中青烟袅袅,四处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 几案满满放着香客们带来的花酒、水果和糕点。 九个蒲团整整齐齐地在地上。 因为已是戌时,香客们都走了。 只有她们二人。 白长庚心想,这么晚了,送完石榴红下山,自己等会儿就不上山了,直接在山脚下的杏安堂歇一晚吧。 扯下面纱,拧干了衣服,石榴红实在累了。 便和白长庚道: “二少爷,我跑了一天,太累了,在这庙里小睡一会儿。你待会儿叫我起来。” 石榴红说着,就抓过四个蒲团连在一起,为自己铺成一张床,倒头就睡。 她确实很累了。 白长庚:“好。” 便坐上一个蒲团,闭上双目,想着自己也打坐休憩一阵子吧。 过一炷香就起来。 昏昏沉沉地,二人都进入了短暂的梦乡。 ………… 白长庚是被屋外的野猫叫声惊醒的。 不好,睡过头了。 已经亥时多了。 可能是春天太容易困。 看看旁边,石榴红还歪倒在蒲团上酣睡,脸蛋红扑扑的,时不时传出一点轻微的鼾声。 身下的蒲团被她睡得乱七八糟,不知道怎么回事,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 白长庚从自己的蒲团上站起身来。 看窗外,雨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打了进来,在地上铺着星星点点的霜华。 白长庚打算先去开门。 然后叫醒石榴红出发下山。 推了推门,她顿在了门口。 庙门锁上了。 第33章 夜雨时 ———————————————————————— 三十三回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 白长庚送石榴红下山。 因为暴雨,二人暂时被困在半山腰的山神庙。 可能是白天都太困了,她们打算小睡一会儿。 本来只打算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白长庚率先醒来,发现已经从戌时睡到了亥时。 雨停了,月色透着窗纸洒进来,霜华遍地。 白长庚刚要开门。 就发现,庙门被巡山看守的和尚道士们锁住了。 ………… 石榴红打了个哈欠,终于醒来。 “嗯?一炷香这么久?” 她身子半躺在蒲团上,疑惑问还在打坐的白长庚道。 “亥时了。” 石榴红惊得坐了起来。 “糟糕!我得赶紧下去,不然客栈满了没处住店。” 白长庚默默看着她慌乱地收拾好地上的蒲团,整理好衣服,背上行囊,就要往庙门外面跑。 石榴红发现门推不开。 一边轻骂,一边又推了几次。 “锁了。” “啊?!” 石榴红回头看白长庚,脸色变幻莫测了好几轮。 “窗、窗户呢?” 石榴红还想翻窗出去,急急绕了一圈,还去看了后堂。 “锁了。” 白长庚看到石榴红的表情很是疑惑,补充道: “夜里怕猫进来偷贡品。” “是巡山人。只能明早再出去。” “怎么这样啊!” 石榴红垂头丧气,只好接受了现实。 她重新坐回蒲团上。 白长庚仍旧闭目打坐。 石榴红很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和白长庚聊天。 白长庚沉默不语。 “二少爷~” “二少爷。” “小道长~” “二公子。” “长庚哥哥~” “白长庚!” 见她老是不理自己,石榴红有点生气了。 “我饿了。” “一天没吃饭!” 白长庚依旧闭目,指了一下旁边的几案。 石榴红转头去看,几案上有好多好吃的。 贡品可以吃,太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啦~” 她在山神像面前拜了拜。 然后拔下了一个油冒冒的鸡腿,还拿了几块鲜花的糕点,津津有味地坐着吃完了。 最后,拿了一枚硕大的石榴果下来,打算开始剥着吃。 “你不吃吗?” 她想了想,把石榴果递给白长庚。 白长庚没有接。 石榴红马上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 白家内门家教严格,品行优良,恐怕不能接受弟子偷吃贡品这种行为。 吃饱了,石榴红餍足地躺下,准备明早再走。 本来打算睡觉,又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她发现睡不着了。 主要因为身上披着潮湿的衣服,有点冷。 她打了个喷嚏。 白长庚站起身来。 她从几案上拿了一小瓶杏花酒下来,递给石榴红。 石榴红懂了,喝点酒可以暖和些。 酒下肚了,果然好多了。 然后,白长庚去后堂的壁橱里,找出了几床薄毯,交给目瞪口呆的石榴红。 这山神庙里头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 白长庚又掏出火折子,在空地上不会烧到神像的地方,点了一团小小的篝火。 石榴红想,想必,是因为夜间地面湿寒,自己直接睡一夜会受凉。 点了火,白长庚看着她。 她想让自己在篝火旁边睡! 石榴红开心地跑到后堂,铺下了毯子,又跑回前堂,拿着蒲团过来,组成床榻。 白长庚闭目,坐在篝火旁边开始打坐。 “你不躺下来睡嘛?” 她摇了摇头: “看火。” “好吧~” 石榴红这下舒服了。 她穿着中衣,缩在一大卷毯子里,旁边还有暖暖的篝火,简直和住在客栈里没什么区别。 篝火堆旁边,烤着两人未干的外衣。 劈劈啪啪的火焰声音,十分好听。 月色如雪。 皎洁明亮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连带着漂亮窸窣的花影,也映照在红布、金布盖着的神像身上。 半晌。 白长庚忽然轻声道: “没想到你还活着。” 石榴红一骨碌爬起来,嘻嘻一笑: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 又是沉默了许久,白长庚继续道: “为何扮男子装束。” 你能女扮男装骗我,我就不能女扮男装骗你啦? 石榴红心里疑惑着骂道,然后接话: “掩人耳目呗。” “我原来那样,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来,麻烦死了。” 白长庚顿了顿,看着石榴红道: “杏倚楼走水之后,你去哪了。” 石榴红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我趁机逃出去了,这两年正好四处游历,天地无涯,挺好的。” 白长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好似在询问:真的么。 石榴红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眼神。 “抱歉,夏岩秋走之前,我还没治好她的病。” 白长庚转开了话题。 听闻此言,石榴红的手微微一颤。 “不过,表示这份歉意之前,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白长庚下定决心,要和石榴红说她身上的情蛊了。 “辛丑年上元,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就有一种奇怪的香味。” 石榴红困惑地听下去。 “那种香十分诡异。它可以模仿出各种人记忆中熟悉的气味。” “我曾经试过,从花草、药材、水果、香烛到各种食物,以及极度复杂的混合的味道,只要是能想象出来的天地万物的气息,就都可以从你身上闻到。” 石榴红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曾经某些感到奇怪的瞬间。 男子们都喜欢围绕在自己周围,说着有什么味道很香。 司徒苑总是来找自己,行为诡异,还在门上贴符。 秋姐姐也夸过。 还有花见愁。 连哥哥也说自己身上有香。 “如果长时间和你近距离接触的话,人们必定受到它的干扰,对你产生亲近的欲望,还有类似爱欲的感情,宛如情蛊。” “而且,应该是被人长年累月地施加到你身上的,从行坐住卧到日常吃穿,都添加进了这种香,以至于你自己本人已经闻不出来了。” 如同被霹雳击中。 石榴红愣住了。 她忽然隐隐猜中了很多事。 是王兰仙! 王兰仙给过她「万年香」。 还有后面几年间,她喝的那些味道古怪的红汤。 以及这些年期间,很多女孩子莫名其妙地死去。 夏岩秋也经常腹痛,身体每况愈下,并且查不出来为什么。 ………… 花见愁。 母亲。 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石榴红泪眼朦胧。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怔怔地看着白长庚,眼泪一串一串坠下来。 白长庚刚想伸手去擦拭,被反应过来的石榴红一把推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忍着哭腔。 背过身去,自己狠狠用袖子胡乱地抹掉眼泪。 白长庚顿了顿。 然后看着石榴红,轻声道: “我本是女娇娥。” 石榴红闻言愣住了。 这是一段三师傅教过的昆曲里的戏文,名字叫作《思凡》。 其中有几句: 「奴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 身穿直裰?」 它描写的是一名小尼姑常年青灯古佛的生涯,小尼姑向往自由的生活。 白长庚在用这种不惜袒露把柄的方式,对她表现诚意。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被发现,但事到如今,可能也应该在某些时候,去面对这件事。” 白长庚向石榴红轻声道。 她说了自己抓周拿到传家宝,才需要女扮男装到成年的事。 并且正式提出,要由她来解开这诡异的情蛊。 作为之前,没有完成帮夏岩秋治疗的约定的补偿。 石榴红破涕为笑。 此时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数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以及感激。 “别人看着我们像是两个梁山伯,实际上是两个祝英台。” 她在调侃白日里那个卖风筝的奶奶。 石榴红刚出口就后悔了,一下子感觉真该死,好想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失言,一不小心又习惯性地说出了刻意能和人更亲密的话语。 还好,白长庚没注意。 白长庚摇了摇头道: “不像。” “怎么不像?” “你不喜欢悲剧。” 石榴红微微一愣。 她怎么还记得柳永的词那茬儿啊,自己都快忘了。 石榴红和白长庚敞开心扉,简要道了一下自己这两年所经历的,关于那个蛊的怪事。 ………… 白长庚略加思索。 “这两年,你不在,杏倚楼又重建了。” “啊?” 白长庚和石榴红解释道,王兰仙在杏倚楼火灾后,飞速重振旗鼓。 去年壬寅才修葺完毕,算是原址重建。 比起原来的气派奢华只增不减。 只是,那次火灾后,其他新开的楚馆都趁机力争上游。 早已想方设法,各自抱团的抱团,勾心斗角的勾心斗角,把王兰仙的地位压得死死的。 王兰仙这边,则拿出了一个新的女孩儿,称她为「石榴红」,想是继续重铸杏倚楼的辉煌。 结果,因为「石榴红」当年的名气太大,导致没什么人认这个新女孩儿。 坊间都认为,她是王兰仙找的替身模仿的前花魁。 其他楼里的人,也配合坊间的流言与嗤笑,都说真的「石榴红」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后面出现的「石榴红」,默认全是假扮,靠噱头来赚银子的。 其他秦楼楚馆亦有人模仿,王兰仙这边的这位,也只是堪堪撑住了场面。 现在,几乎各家大些的场子里,都有一个叫「石榴红」的姑娘。 听说,她们的表演拙劣不一,石榴红们也长得不太一样,不过,几乎全是易容术弄的,可以肯定的是,连五六岁的小孩都能分清真假。 杏花村一带,民间的百家秦楼楚馆,为了争夺曾经的花魁「石榴红」的名号,已经有些要大闹起来的架势了。 石榴红听了近期的事情,笑得直不起腰来,最后躺倒在了地上。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等着她笑完。 “哦?” 石榴红终于笑够了, “我不在的时候,事情变得这么有趣。” “那我可不得回去凑凑热闹。” 她狡黠地转起了眼珠子。 白长庚阻拦她,意思是别着急,先放一放这事,还是解开身上的蛊比较重要。 “那你先别叫我石榴红了,怪好笑的,现在外面那么多石榴红,容易搞混。” 石榴红轻笑着摇头道。 白长庚用眼神询问她,以后要叫什么。 石榴红凑近白长庚,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白长庚听完,避开了一些距离。 “好,花旦姐姐。” 她希望石榴红放心把解毒的事情交给她。 最后,白长庚郑重地道: “目前发生过的一切,很多并不是你的原因。” 石榴红也认清了。 她身上的香现在已经很危险了,不只是情蛊的程度了。 它会放大人们心中的情感和欲望,并且投射回自己身上。 自己若是继续呆在外面,会很危险,引起像之前那样,各种不好的事情的。 身边的人也会因此受到干扰,比平时更容易失去理智。 石榴红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那你呢?” 难道,你就不会被它影响么。 她用眼神询问。 白长庚停了很久。 “白氏内门弟子,理应不受到任何蛊毒干扰。” 白长庚温声向她道, “我向你允诺,一定解开你身上的情蛊。” 石榴红望着白长庚,眼神逐渐变得明亮清澈起来。 接着她喃喃地道: “可是,我现在还能去哪?” 白长庚温声回道: “去我家。” 第34章 龙虎 ————————————————————— 三十四回 龙争虎斗杏安堂 相判云泥须臾司 ————————————————————— 白长庚想让石榴红和她回家。 先住在杏枝观里。 石榴红待在自己屋里,或者住在玉葫芦的葫芦阁里面都行。白家内门那边,她自会想办法瞒着。 没想到,石榴红果断地拒绝道: “不去。” 如果被发现的话,白长庚这边会很麻烦,自己的蛊也会没有机会解开。 白长庚想了想,目前安排她去杏安堂抓药也不行,父亲会知道。 二人对着篝火讨论了会儿,没什么结果。 总之先胡乱睡下,明日再想。 ………… 第二天早晨。 天亮了有一小会儿。 白长庚和石榴红早早就收拾好了后堂的火堆与蒲团。 正要去拾掇供桌,就听到山神庙开门的声音。 二人先暂且躲到后堂,蒙上红布假装成神像,藏了起来。 “奇了怪了,春天山上就是猫多。” 巡山的和尚见几案上的贡品被翻动过,一小堆石榴皮和籽儿,烤鸡居然还少了一只腿,他摸摸脑袋,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昨夜窗户和门都锁得好好的啊。 直到目光落在一小瓶坛口被开过的酒上。 “猫都能开酒坛子了?!” 他大为疑惑,嘀嘀咕咕着可能是黄皮子或者别的动物精怪。 巡山人整理完贡品,很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二人等周围没有动静了,才快步走出去。 下山后,石榴红还是决定这两天先去找个清净的客栈住着,和白长庚延后再说蛊的事情。 在山脚下避开人潮,白长庚刚要送别石榴红。 “长庚。” 父亲白玉楼在不远处的杏安堂门口站着,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山下?” 没想到被父亲撞见了。 白长庚和石榴红猛然怔住,呆呆地站着,忽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白玉楼微笑道: “过来。” 二人只好慢吞吞走过去。 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在门口探着头,见石榴红雌雄莫辨的,打量了好久。 好奇地道: “珍哥哥,这个人是谁呀。长得好像街边画片上的美人!” 白长庚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白玉楼温声道: “是哥哥的病家。” (*就是病人的意思) “你们别管这个,快去干活吧。” “哦。” 俩人感到无趣,只好推推搡搡地进屋,去抓药了。 白玉楼把两人带到后院的屋子里。 给石榴红倒上茶水,让她俩坐下。 笑眯眯地问道: “好了,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石榴红用余光飞速扫了一眼白长庚,看她还是面无表情,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石榴红急中生智道: “谢谢玉楼叔叔,我是二少爷的病人。” “你认识我?” 白玉楼微微惊讶。 “你是石榴红吧,没事的,我知道。” 白长庚和石榴红都是轻轻一惊。 见瞒她父亲不过,石榴红打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了。 不过,还是得先来点儿好听的: “难怪!向来都听人说,白家内门的玉楼公子才貌双全、最是贤明,我本来还不信,今天见到本人,当真是名不虚传。玉楼叔叔,您真是明察秋毫。” 石榴红托腮笑着,看向白玉楼道。 眼前,白长庚的父亲虽然在微笑,石榴红却实实在在地感到紧张。 多年面对危险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只有表面温文尔雅,私底下手段极其高明与可怖的人。 她只能感受到某种来自四面八方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当然,白长庚也很不简单。 包括花见愁。 只能说,不愧是白家人。 四大阴门的那点东西,真的不够看。 别一不小心惹到这个白玉楼,自己可就惨了。 所以,她只能飞速地思考如何为自己和白长庚转圜。 白玉楼喝了一口茶,莞尔道: “若是长庚有你一半的会能说会道,我便可放心他了。” 石榴红紧接着道: “您抬举我啦~我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能琢磨着怎么多多逗人开心。” “二少爷不善言辞,是志不在此。俗话说,言多必失。他眼光和您一样好,怕什么呢?或许,二少爷只是一门心思为白家的未来考量,才无暇多言的,不必太担忧他。” 白长庚听闻,手指微微动了下,面无表情。 白玉楼听着石榴红的话,笑意愈深。 石榴红眼珠一转,狡黠地补充道: “对了,如果……您嫌叔叔喊老了的话,我叫您玉楼哥哥也行。” 白玉楼无奈地笑着摇头: “小丫头,可以了。别和长辈来这套。” “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石榴红天真地嘿嘿笑了,适时地闭上嘴。 “说吧,你们怎么回事。这儿没外人。” 石榴红长吁了一口气。 她们安全了。 “玉楼叔叔。我不是故意要扮成这样的,因为——” 白长庚眼神示意石榴红,石榴红停下了。 白长庚定定地看着父亲,认真地讲述了一下,关于她发现那个的奇怪的蛊的所有事情。 从自己是怎么发现的蛊,讲到她去协助夏岩秋治病、一边观察这种蛊,讲到石榴红身上一系列由于蛊而引发的事情,最后,现在她又辗转着回到了江南。 “你是石家人。” 白玉楼听毕,皱着眉头。 「火币」自从被拿去白家的医斗大会,阴门百家和平了很多。他们通过公平的比试,轮流夺得火币,其他的四币也因此稳定了下来,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发生太过火的灭门之祸。 石家大当家痛失了爱妻这事儿,他倒是听人说过。 没想到,石大当家的女儿,就是火灾中失踪的花魁「石榴红」。 关于怪香,他看起来也是才知道的,白家内门的话,对于蛊毒还是有一定的抗干扰能力的。 白玉楼一边思考,一边嗅了几下,好久没吭声。 白长庚和石榴红忐忑不安。 末了,他忖度着道: “这个蛊,挺麻烦的。” 白玉楼实话实说,他目前对石榴红身上的蛊毒也没辙。 石榴红神色黯淡下来。 不过,父亲白玉楼听白长庚说了司徒苑曾经反复去找石榴红,倒是想起另一件怪事。 “「须臾派」的白双雁前辈,这些年举止不太对劲,我还在怀疑司徒家搞了什么名堂呢。只是苦于找不到其他线索。” 白长庚心下微动。 须臾派么?他们会不会与这个情蛊有关。 无色,无味,无声,无相。 气息诡异,难以捉摸。 如果是他们,能有实力做出来这样强大难解的蛊,也不奇怪。 石榴红先暂且被安顿在了杏安堂。 以病家的名义,住在后院的屋子里。 白长庚和父亲给她开了些药,勉强压制这种蛊的气息,打算从长计议。 ………… 杏枝观,「须臾派」大当家白双雁的房间。 白双雁和司徒苑在这里,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彼此对峙、并且唇枪舌剑。 白双雁一次次地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发汗,蜷缩成一团。 因为「百日穿心」蛊的原因,他无法违逆自己的弟子。 “没用的,多少次都一样。” 司徒苑的黑眼圈显出冷厉的味道: “我最后再问您一次,双雁师父。” 白双雁无力地发狠看着司徒苑。 “「万年春」蛊到底有什么弱点,为什么在石榴红身上会那样。” 白双雁躺在那里,忽然发出一种悲哀的笑声。 司徒苑神色幽暗,默默地继续引发「百日穿心」蛊。 …… 反复数次。 白双雁嘴角带着一缕白沫,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司徒苑熟门熟路地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喂下几粒丹丸。 白双雁悠悠醒转。 “我说……” 白双雁真的挺不住了,暂时投降。 司徒苑惋惜道:“双雁师父。早些就说多好,何必白受苦这几年。” 「万年春」制作的时候加入了这些东西: 米。 六瓣杏花花蕊。 内门的药方“不消魂”。 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 九尾狐的媚珠。 须臾派的媚虫蛊。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 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 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白双雁透露,是司徒苑加入了两颗九尾狐媚珠的原因。 一颗还无碍。 然而,司徒苑因为贪心不足,竟然放了两颗进去。 一雌一雄。 男女。 「容器」与蛊毒。 正因为有这两颗媚珠,蛊毒就像男性一样,长期以来,它对最好、最强的那个「容器」产生了依赖。 近似一种双向选择,它对石榴红产生了唯一的情意——也就是说,「万年春」蛊毒会希望: 所有人中,石榴红是最强大的宿主;和它一样,是最强的情蛊。 这才好彼此相配。 因此,它早已开始主动排斥:其他的「容器」会比石榴红更好。 甚至主动杀死其他女孩子。 或者引诱别人保护石榴红的性命。 「万年春」蛊开始在石榴红身上聚灵,变得很护主。一方面,它们希望自己能在其他人扩散;另一方面,它又不想让其他「容器」超过石榴红,也会不希望石榴红死去。 加上「火币」,有可能增强了这个蛊自身聚灵的执念,变成如今这样,是很正常的。 司徒苑骇然,听完沉默了良久。 蛊和「容器」互相选择。 归心客栈。 王兰仙自从两年前得到了石榴红回家后,石夫人被气死、老石头悲恸欲绝的消息后,一直都显得心情不错。 她正在拿花儿染着指甲。 杏倚楼一重修完毕,她就恰当地带着新的「石榴红」——也就是女儿安饶出现,想方设法变着法子继续报复老石头。 比如让他的女儿名头永远都离不开这个身份。 王兰仙敦促司徒苑多加把劲,早些能把「万年春」最后的弱点攻克,真正完成它。 因为,现在几乎每个楼里,都有个所谓的「石榴红」撑场,模仿得和本人很肖似的也有,导致大家现在不太买安饶的账。 只要「万年春」蛊真正完成,并且可以安全地放到安饶身上,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王兰仙急催司徒苑,甚至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让司徒苑给安饶下了比原来更大剂量的「万年春」。 “知道了,兰仙姐姐。” 司徒苑心不在焉得很。 司徒苑顶着黑眼圈,半是被逼迫的痛苦,半是期待着成功的那天。 她现在确实身不由己。 此外,随着时日已久,司徒苑也越来越想制出所谓名垂青史的蛊毒,好一雪前耻,把白家真正踩在脚下。 石榴红,真的能有比你更好的「容器」么。 她一边心怀矛盾地加着剂量,一边在心里讥讽安饶道: 你目前还是达不到她的剂量浓度。 你永远也不能成为她。 ………… 石榴红终于可以再次面对阴门百家的事了。 她去了一趟何记典当。 带着之前在何家寄存的银子,来到杏枝观,径直走向开阳殿。 她要还上之前回石家时候买的礼物,还有带她藏到栖梧村的人情。 那时候,银子都是「开阳派」的人替石榴红出的,那段日子,他们也一直替她默默奔走。 这次算是秘密地上「开阳派」拜访,只能见花见愁手下的那波人,因此,必须绕过他们的当家花雨。 还好,花雨大当家不在。 石榴红在开阳殿门口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赶紧上去轻声叫住。 花见愁手下的侍从认出了她,便把石榴红邀请到一处房间。 石榴红拿出一小匣银子。 “多的给你们打酒喝。” 花见愁手下那批人竟然正色着拒绝了: “我们不要这个,石榴红姑娘请回吧。” 推拒了数次,他们还是没有收下。 为首的侍从神色带些悲哀,顷刻间便恢复了。 他解释道: “小花爷……希望姑娘能一直开怀肆意,百岁无忧。” “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请尽管役使。” 为首的那位,重新郑重地递给石榴红一个锦囊。 和当年花见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石榴红心下滋味难言。 侍从们道,只要打开锦囊,他们就会随时随地出现,全力协助石榴红。 蓦然地。 她生出一个对于自己的大胆想法。 第35章 见欢 ————————————————————— 三十五回 丹若红透千枫绕水 桂子錾金百花见欢 ————————————————————— 石榴红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归了。 她请求「开阳派」之前花见愁的人,找了些门道,联手秘密把她插送进了金陵还不错的一个戏班子“杏延年”。 这个戏班子本身就是在江南各地到处跑的,走到哪儿,就搭一个草台,唱完就走; 逢年过节时,还有不少地方的财主们,争着邀这家戏班子来自己这里唱一台。 “杏延年”属于那种不温不火的戏班。 石榴红刻意挑选了一支这样的戏班子,如果上来就挑太火爆的戏班,自己回头还得和原本的头牌抢角儿,事后太麻烦。 她和班主商量好,白天她来唱曲,晚上就离开。她会保证人流量。 “杏延年”的班主一开始将信将疑的,但是因为看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很像那个前花魁「石榴红」,于是勉强答应让她试试,希望能给戏班子带来人气。 比起杏倚楼在一个地方死死固定着等人来,这种戏班子会更加自由流动; 接触到的人群也会更广泛,坊间的男女老少妇幼皆可听戏。 石榴红的新艺名是「花见欢」。 自然,在这个新戏班子里,她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外貌与光芒,这回,是以和过去完全一样的穿着打扮和姿态回归。 她让花见愁的人和班主先去印戏单,散播小道消息,对外宣称道:孤女花见欢即将出道。 她在戏单上随便写了些自幼孤苦伶仃、历经风霜的悲哀文字,虽然一半都是编造的,好在看起来十分真实,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她称,花见欢自幼无父无母,如今也是要借一借前花魁「石榴红」的光,自己研究模仿她学习了很多年。 她说,她就是靠模仿石榴红为生的。 感兴趣的可以来先看看戏,评评理,看到底像不像;喜欢就捧个钱场人场,不喜欢的就来扔西红柿,来者不拒,去者不留。 戏班子里目前还没有出现过模仿「石榴红」的,大都是只集中在秦楼楚馆里,现在,各大楼里的老鸨和女孩子们存在一种默契的暗斗: 没有人会主动说自己模仿「石榴红」,实际上却都在模仿「石榴红」。 而且,和白长庚说的一样,很多「石榴红」还不是很像本人,更类似是一种扮家家酒的行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玩闹。 楼里没有石榴红的话,百家秦楼楚馆就好像有点虚,好像缺失了什么撑场面的关键。 因为其他楼里都有一个石榴红,自己也必须有一个。 因此,先行放戏单这种做法,猛然戳破了一层窗户纸似的东西。 加上,百姓们对这样的好玩事情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都携上男女老少前去凑热闹了。 坊间很快沸腾了起来。 花见欢只唱了一曲,便声名大噪。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戏班子里居然也出现了一个「石榴红」! 杏延年的班主眉开眼笑,答应石榴红,以后都只需要白日出一场戏就好。 白天,她就跟着戏班子四处唱戏;晚上,她就回到杏安堂,帮白长庚的父亲干点看火煎药的小活。 白家此时正希望有人能去制衡一下王兰仙,王家人那边因为「火币」被拿去医斗大会,恐怕愤愤不平得狠,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方法夺回火币呢。 现在的医斗大会和火币,将将好能够维持阴门百家的秩序。 石榴红能在恰当的时间登场回归,协助白家内门去压一压王兰仙的士气,也属万幸。 白长庚也看到了她印的那个戏单。 稍微扫两眼,果不其然,写上了好多故意扮可怜编的谎话,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石榴红挑眉问道: “如何?” 白长庚面无表情,片刻才道: “鬼话连篇。” 石榴红笑嘻嘻的,无辜地眨眨眼: “谢谢夸奖。” 白玉楼进来招招手,喊着石榴红去后院帮忙煎药。 石榴红飞速地在白长庚耳边轻轻来了句: “你和你爸一样帅。亲生的呀。” 白长庚撂下戏单,转头就走了。 “她这是害羞。” 父亲白玉楼在石榴红身后笑眯眯的。 随后认真地道: “石榴红姑娘,谢谢你愿同长庚做朋友,她生性独来独往,一直没什么要好的相识。” “过去这几年,你多担待了。” 石榴红嘿嘿笑着。 知道是白玉楼怕白长庚太冷淡冷着自己,赶快应了说她并不在意,蹦蹦跳跳地去帮白玉楼煎药了。 ………… 花见欢一曲红遍秦淮后,逐渐有超过了当初石榴红的名气的架势。 各家秦楼楚馆都很不服气。 凭什么都是模仿,这个花见欢一出现,就把大家的风头都抢了? 她们各家都派出嬷嬷暗中寻访,去草台班子刺探,花了银子入场,想看看这个横空出现的花见欢是什么情况。 回来的嬷嬷要么面色惊恐,要么垂头丧气。 惊恐的嬷嬷们拈着巾帕道: “死人复活了!一定是前花魁借尸还魂!一模一样。” 垂头丧气的嬷嬷们哭道: “太像了。从语气、动作、身段、声音、眼神……无一不肖似过去的她。定然是下了不下十年的苦功夫,才能模仿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某些地方,比那个石榴红还漂亮。我们赢不过了。” 石榴红这边继续春风得意。 好像就差把“我也是模仿的呢!”“大家看我模仿得像么~”写在脸上了。 坊间百姓偏偏吃她高调虚荣这套。 别家姑娘一红了,但凡春风得意点都会被骂;花见欢的得意,仿佛只是浑然天成的娇俏烂漫,结合她之前悲惨的身世,颇有一种苦尽甘来之感,反惹人怜爱了起来。 没错,石榴红就是要气一气王兰仙。 她靠着模仿过去的自己,超越了过去的自己。 杏倚楼这边波澜不惊。 王兰仙看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那个鬼精的小家伙回来了。 “石榴红,正愁着没处找你呢。” 继你母亲钱夕颜之后,下一个就是你。 王兰仙见她出这招,正好跟着将计就计。 她面上泛出诡谲的笑容。 石榴红,从此,你永远别想让自己的名字从风月场上被抹去了。 你是石家的污点。 以后,连祖孙也摆脱不了“秦楼女子的后代”这个低微的身份,让你们石家人以后走哪里都统统抬不起头! 即便坊间不知道石榴红是石家人,达不到上面这个效果也没事。 至少老石头会知道——能让石知火这辈子生不如死,就是她最大的快意。 让石榴红的名字一直流传下去,就是对老石头和石家人最大的复仇。 很快,便出现了神奇的事情: 王兰仙带着桃李和王嬷等人暗中操作,促成「石榴红」被定为了金秋选魁的头衔: 以后,全河畔选出来的花魁,将会被授予「石榴红」的艺名。 石榴红这个名头,从此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坊间持续炸锅。 各家望族和秦楼楚馆乃至百姓们都转而热络讨论: 谁会是下一任的「石榴红」。 吵吵嚷嚷,不分伯仲。 戏班子里的那位花见欢呼声最高。 晚上,石榴红继续回到杏安堂那里,帮白长庚的父亲干点看火煎药的小活。 在白玉楼那里呆着,也能时常拿一些法子,勉强压制住自己身上所谓的情蛊,不会再伤害牵连到他人。 白长庚晚上也经常下山来看一看,和石榴红一起漂洗、炮制、煅药和煎药。 石榴红总是在煎药的时候走神睡着,要么煨汤的水放多了,要么不小心把要炒黄的药炒焦了。 两个弟弟都忍不住调侃她: “炒焦了,真炒焦了!黑漆麻乌的。” 偶尔她也悄悄跑出杏安堂,自己出门逛街玩儿,然后被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抓回去。 有一回,石榴红在乔装打扮溜出去玩儿的时候,在山脚下碰到了王兰仙。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 王兰仙冷冷道: “你回来了?是不是。” “我当然不是啊~我是花见欢。” 石榴红佯作无辜地笑回道: “石榴红,已经死了。” 王兰仙冷冷地目送她远去。 就让你再蹦跶最后一会儿。 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安饶坐稳新花魁的位置。 然后立马就把石榴红送去花门巷弄,给她下药,让她被路边的贩夫走卒肆意玩弄,哭都哭不出来,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先变成堕落的疯子; 等花门巷弄都不再收留她、厌弃她的时候,再把那时候的石榴红,真正还给老石头。 ………… 时光飞逝。 整个春夏两季的晚上,石榴红几乎一回到杏安堂,除去煎药,都和白长庚都在讨论戏文,练习对戏本。 因为花见欢近期呼声甚高,借着这次回归的机会,她需要快马加鞭地和其他楼里的人抢戏本。 热门的戏本只有那么个些,几个大楼里的女孩子一抢走主要角色,基本上就没得演了。 和其他人的角色重复太多的话,坊间和公子王孙也会很快看腻,有不再捧场的风险。 石榴红和白长庚练戏文配合得很好。 因为她日夜练习,上台时候的每次演出都十分精彩动人。 转眼,已近杏历癸卯年金秋选魁的时间。 近期民间有个很是火热的戏本,叫做《金罂儿》。 这戏本《金罂儿》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秦楼女子金罂本是贵族,自小让人拐去卖到烟花巷,常受妈妈毒打; 后历经千辛万苦做了花魁,被赎出去后,她给纨绔子弟当小妾,每日依旧被欺侮。 那个纨绔子弟家里很严苛,对下人和妻子都如此,而且他无恶不作,走出去都是怨声载道,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 一日,金罂去寺庙里烧香,邂逅了心地善良又俊朗的小和尚玉蟾,两人互生情愫。 寺庙内不允许对红尘产生任何牵挂,玉蟾无法继续呆着了,于是还俗。 二人私奔躲进山林,度过了一段幸福的隐居生活。 不日,由于纨绔子弟牵连到了贵族的旧案,曾作为小妾的金罂亦被追杀,玉蟾刚回到山林里的茅屋附近,便发现门口熙熙攘攘的。 来了一群刽子手和官兵。 玉蟾危急之下引开贵族,给爱人争取时间,他被逼跳了悬崖,生死不明。 金罂在后面看见了,恸哭不住、奋力逃跑,还是被官兵们抓住。她不想被抓走,中途逃出,跟在玉蟾后面,带着身孕跳崖殉情。 九死一生的玉蟾从崖底醒来,见身旁爱人金罂已死,悲恸欲绝。 他走遍五湖四海,八方求遍洞天神佛,还去地府哀歌,受尽折磨。 穷碧落,下黄泉,直到感动了天地。 最终,一家人得到了上天和阎王的垂怜,他们在地府团聚,相约来世继续做夫妻。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金罂儿》的戏文,整部曲调都非常优美,而且最后看起来似乎也算是个好结局。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看完这套戏本。 “小和尚,你打哪里来?” “镜花庵。” “姓甚名谁?” “我尘缘已了,无姓却有名,玉蟾是也。” 她对戏对得心不在焉。 石榴红忍不住放下戏本,问道: “怎么啦?你认真点。” 白长庚眼神示意她继续。 ………… 又对了一会儿戏文。 石榴红见白长庚老是走神,有点儿生气了。 “刚刚那句,再深情一些嘛~” “‘今生纵短,无你何欢’,像这样。” 她认真地看着白长庚道。 白长庚看着石榴红。 白长庚陷入沉默。 石榴红最后挨不住了,躺倒在美人榻上,把戏本子盖在脸上生闷气。 “不对了!” 石榴红看白长庚闷葫芦似的,而且根本不想继续练习的样子,嗔道: “之前那些戏本子不是都对得挺好的嘛。” 良久。 白长庚忽然低低地道: “金罂若是带着孩子逃远远的就好了。” 石榴红惊坐起道: “看着爱人因自己而死,放着不管么?那还是殉情好。” 白长庚继续沉默。 石榴红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她还觉得玉蟾不希望金罂留有仇恨,只要妻儿能平安活下去,他就会很欣慰了? 什么东西。搞不懂。 石榴红想着罢罢罢,还是别猜这个白家二少爷的心思了,根本无法理解她,对着个哄人编出来的风月戏本咬文嚼字的。 之前的戏本子也没这样呀。 也可能是和自己对戏这么久,太无聊了。 “话说回来,这戏也忒惨了,最后恶人都还活着。” “什么到阴间才团圆,金罂就该变成厉鬼回来复仇,弄死他们~” 石榴红笑着和她装凶道,想缓解一下沉闷的气氛。 白长庚还是沉默不语。 “二少爷,有你的信。” 杏安堂门口忽然来了个骑马的驿使,把信交给白长庚就急急走了。 白长庚一看,是木相留那边来的。 是关于荷碧扳指的消息。 字字读下来,她神色愈发凝重。 第36章 离恨天 ————————————————————— 三十六回 古楼迷踪雨林地 荷碧身藏离恨天 ————————————————————— 木家藏宝阁的荷碧扳指不翼而飞。 反而是前去刺探情况的凉曜被木相留父亲抓包。 “哦?扳指,什么扳指?爹爹没有什么扳指。” “就是那个你很宝贝的翠色的,我小时候还见你把玩过……” 一开始,当木相留主动问起荷碧的事情时,木相留父亲这么道。 反复数次后,依旧得到不知道的回答。 看来不要指望木相留父亲自己说了。 为了获得荷碧的线索,木相留和凉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根据木相留说的,扳指应该在藏宝阁里面,于是,凉曜去藏宝阁找找扳指。 她们并没打算偷出来,而只是先看看。 结果,因为凉曜在路上被发现,和木家侍卫打起来了,身手甚好,加上被抓住后,木玦在煽风点火,竟暴露了凉曜的卿家人身份。 虽然木相留拼命求情,但凉曜还是被父亲禁足了。 情急之下,凉曜让木相留替她给卿家人传信,同时也让木相留传出密信给白长庚。 卿家会想法子搭救她。 同时,白长庚和内门那边应该也会向木家求求情,或许有一线生机。 此时,木相留和父亲正彼此对峙着。 父亲语重心长道: “女儿,你可不能去送死。现在这样的生活不好么?” 他不希望木相留再和白家有过多的牵扯,主要是在怜珠剑的事情上。 先前,女儿就常去白家参与危险的事情,被他教训过数次了,却丝毫未改。 木家这位当家,希望能维持过往平静的生活。 “好生待在家不好么?” 木相留不知该怎么回,只是央求父亲放了凉曜。 没想到父亲却冷笑道: “放?她是卿家人。” “只要你不去内门那边,白家人拿到了也用不了。” 他说的是荷碧扳指,现在,它只能由木家的人启动。 木相留言辞激烈,反抗了一会儿。 不由分说地,父亲也软禁了木相留,没有和凉曜关在一块儿。 白长庚收到的急信,就是在说凉曜被禁足这件事。 事不宜迟。 要加快速度了。 白长庚合上信,心道。 过几日,杏延年戏班。 司徒苑四处漫不经心地张望,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前,看到了在梳妆扮戏的石榴红。 她缓缓走上前。 石榴红早已从余光里瞥见了司徒苑,对于她会来,没什么太惊讶的,继续兀自梳妆。 司徒苑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道:“石姑娘。” “这次又来偷什么?” 石榴红转头看她,低笑着,面上已经打过了粉,眼角脸畔一片呼之欲出的桃红花色。 司徒苑看着她。 石榴红的手拿着支沾了枫红色墨的毛笔,她正准备给自己点上嘴唇。 拿笔细细地压着唇描摹上去,一笔一划间都是殷红。 见司徒苑眼下发黑,也瘦了些,比过去精气神差了太多,她调侃道: “司徒姑娘神色憔悴啊,这两年想我想的害相思病了?” 司徒苑深吸了一口气。 凑近道:“我来。” 石榴红嘴唇刚画了一半,闻言,笑着把毛笔递给她,脸也转过去朝着司徒苑。 司徒苑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则仔仔细细地将如血的红色全部抹上。 画完了,司徒苑放下笔。 俯身看着,枫红色的嘴唇像两片美丽的花瓣。 两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对峙着。 司徒苑把石榴红笼罩在黄澄澄的光影中,不自觉地倾身向下,头更低了一些。 “你这样忽然靠过来,谁知道是太喜欢的情不自禁,还是想暗算我呢。” 司徒苑听闻耳边动听惑人的嗓音,顿了顿。 她抬起头,也收回了身体。 接下来的事,任凭石榴红再游刃有余,也没有想到。 “你身上的蛊,是我下的。” “什么蛊。” 石榴红笑着望她,佯作不知情。 因为白长庚先前已和她推测过,司徒苑靠近石榴红,是想试探蛊的毒效如何,所以司徒苑可能和这个蛊有点关系。 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是想暗中帮她解毒还是有别的原因,她们俩没能推测出来。 没想到,司徒苑居然直接承认了那个蛊是她做的。 她甚至说了,平日是怎么让王兰仙把蛊放在日常的衣食住行里面,并且,自己现在也解不开蛊了的事实。 石榴红收敛了笑容。 “解不开了?那你还敢靠近我。” 司徒苑无言少顷。 “是啊,解不开了。” 她喃喃自语,好像在对石榴红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接着,她道出了王兰仙的女儿安饶的事情。 石榴红听着听着,眉头微颦。 那个大老虎,竟然把我算计到如此地步! 司徒苑眸色幽暗地看着石榴红。 比起安饶,她恐怕还是更愿意靠近石榴红。 此时此刻,司徒苑前来找她,故意袒露这些秘密,也有另一个私心。 ………… 白玉楼这边,则是要去深龙脊取「荷碧」扳指。 白家的情报能力一向迅猛强大,白长庚收到木相留的急信后,马上就通过各种路径,探得木相留的父亲早已把「荷碧」扳指提前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白长庚和白玉楼下山收拾行囊。 “玉楼叔叔,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煎药的石榴红拿着蒲扇走过来,可怜巴巴地道。 白玉楼微笑着摇头:“你一个弱女子,跟着危险。” “我可以帮上忙的~” 她只好眼神暗示,还拿胳膊肘捣着去央求白长庚。 白长庚置若罔闻,转身就去拿别的行李了。 石榴红跟在白长庚后面转悠,一会儿躺倒在干粮袋上,一会儿抱住他们的小法器们不让收。 “你会拖后腿。” 白长庚手里拽回被她拉扯的另一半行囊,面无表情道。 霎时间。 白长庚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被石榴红反手压制在身下,动弹数下都不得挣脱。 背后并不太吃痛,看来石榴红手下留情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心下却一惊。 父亲白玉楼碰巧看见她俩,也是惊呆了,神色未变。 她居然会水柔术,还能死死擒拿住对方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而且不是一般人所知的水柔术。 这个只有曾经「开阳派」的那位前辈白三鱼才能做到,若身体的柔韧性到达一定软度,除去在近身搏斗和房事上比较受用,特殊的水柔术还可以缩骨藏身,可以适当延长身体作人梯,可以探指取物,亦可以像蟒蛇似的把其他人的脖子轻易拧断,这些招数在荣行也挺常见。 但这只是他所知道的「开阳派」相关的一些柔术秘法,不是他们白家内门的强项。 也是,像她这样作为花魁的人,混迹在风月场多年,没有些这样平日不用的本事藏在身,恐怕早已被人算计而亡,尸体都化灰了。 或许带着她也不错,能有意外之喜。 石榴红笑看着白玉楼道: “玉楼叔叔,让我去嘛。” 最终,白玉楼、白长庚和石榴红三人一同前去深龙脊原始森林。 深龙脊原始森林里有一处地方,叫做离恨天。 只不过,能到达那里的人少之又少。 “据来过的前辈说,走在深龙脊的森林里,某处会忽然出现台阶,华美仙逸,宛如天宫前的门庭。” “被美丽辉煌的台阶吸引,走上去的人都有去无回。这种怪异的台阶和现象,他们统称之为离恨天。” “这些台阶会根据人们生活的地域、族群等发生不同的形变,总之就是幻化成符合人想象中最习惯的模样。为的就是吸引人靠近和走上去。” 白玉楼拨开繁密的草木,等着两人上前,继续对两人道。 “这次,我们要跟着白家前辈说的,去有三十三级台阶的那个。有时候,台阶的数目不一样,有什么六级、九级、十二级、二十七级、八十一级的,都不要上去,不知道会通往什么地方。” “玉楼叔叔,是不是因为‘三十三阙,离恨天最高’?” 石榴红想起了听过的戏本里的话。 石榴红虽然是红尘中人,却听得入神,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能顺着白玉楼的话推理,接上两句,面上毫无恐惧之色。 白玉楼点点头,很是佩服她这样的女孩子。 “好可怕呀~” 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故意躲到白长庚后面。 当然,不是害怕这里的诡异传闻,而是躲虫子。 深龙脊几乎全是潮湿的雨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 雨林里很是阴暗,蚊虫四飞,草木气息中还时不时传出古怪的植物异香与腐烂味道。 他们走过的路途,都堆积着腐败的落叶和新叶,踩上去湿韧绵软,还有些滑脚。伴着树叶被踩而嘎吱裂开的脆响,流出晶莹的树汁。大树上层层叠叠垂丝下来的各种藤蔓上,夹杂着伪装成各种植物的大小昆虫。 甲虫、蠕虫、蛾蝶、多足的蜘蛛与蜈蚣,还有间或出现的蛇与蜥蜴。 白长庚面无表情掸开石榴红面前一大团嗡嗡的野蜜蜂。 不小心袖子惊动了一簇类似含羞草样的植物,它立即受惊似的收回了触须; 结果,含羞草惊飞了自己身上伪装的绿色飞虫,接着,旁边伪装成植物阔叶颜色的斑纹蟾蜍,一口气拿下了绿色飞虫; 最后,悬挂在野山香蕉树上的一条棕黄色的蛇忽然吐出信子,游动到斑纹蟾蜍旁边,无声无息地将其咬住,缓缓吞下。 旁边一小片被这白长庚一袖子波及到的红猪笼草和捕蝇草,趁机合上了盖子,将一些细小的蚊蝇收入囊中。 白长庚睨着石榴红。 看着石榴红看完这一切佯作害怕的表情,想着,还是你比较可怕。 白玉楼就地取材,采了一些山香蕉、刮下一些野蜂蜜给大家做食物。 然后,他劈开一种长得像甘蔗的、鲜嫩多汁的植物,用火折子炙烤给根系祛毒后,递给她俩补充水分。 这儿是雨林,生态十分复杂,前路危险,能不吃自己的干粮就先别吃。 白玉楼忖度着道: “有这种毒蛇的话,附近沼泽地定然很多,我们当心。” 沼泽地多会有沼气,沼气易燃,也容易使人呼吸困难,昏晕或中毒。 “你们看!” 往前走了一段路,石榴红忽然愣在前方道。 第36章 离恨天贰 —————————————————— 三十六回 古楼迷踪雨林地 荷碧身藏离恨天 —————————————————— 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地方,有不少沼气池群。 池子里都是丛丛的草,十分正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远处的沼泽里有些发白,靠近他们的那些池子,还是正常的灰黄泥色,愈往远处看去,愈接近白色。 细看,还有不少白色的鳄鱼,都在里面闭着眼睛休息。 最重要的是,沼气池前方是一大片诡异的白色水生树林。 他们的根系很高,根须都是偏白色,一丛丛洁白的树干赫然伫立在沼泽地中,远处,还有连绵成片、模模糊糊的白色树林——像是正常的高大灌木。 里面时而窜过一匹匹的鹿和獐子,身体都是近乎纯白色。 依稀看去,宛如仙境,还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 白玉楼轻声和白长庚她们示意道: “这是沼气。” 伪装成仙气缭绕的沼气。 三人提前服下解沼毒的药丸。 他们不能惊扰到水中休憩的鳄鱼,便轻巧地绕过白色树林,沿着边缘前进。 脚边偶尔经过一两只受惊的野兔和山鸡,也是奇特的白色。 这一趟,他们表面上是要去找“离恨天”,实际上是去取「荷碧」扳指的。 “离恨天”里面有不少珍贵的药材,白家前辈们都来过。 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其他人发觉,说去离恨天采药,这是最好的办法。 白家「归心派」的眼线们说,木相留的父亲经常来深龙脊,是把「荷碧」扳指藏在深龙神树里。然后过一段时间,又悄悄带回家,放回藏宝阁。 但是,归心派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木家要这么做。 白长庚推断,可能是「荷碧扳指」放在深龙神树的龙脊里面,可以吸收灵气,对木家会有一些帮扶的作用。 白玉楼同意这个说法。 荷碧扳指,根据民间的传说,是可以毁坏怜珠剑的信物。但不影响它依旧是《怜珠全解》里最奇怪的一件东西,压根没有任何可靠的记载。 稍微有点用的,是说它来自东海底一种神木的根系,根系里面藏有至纯至善之玉,那个玉叫「木舍利」,积聚着世间千万树木的生机。 荷碧扳指就是这种「木舍利」做的。 它的指环可大可小,比起五帝钱还要神秘得多。 过去,怜珠剑还是把济世的好剑的时候,「荷碧」扳指可以协助拿剑的人驾驭怜珠剑的力量。 白长庚心想,荷碧扳指有点像白家的玉葫芦,也可大可小。 一边听白玉楼说着话,白长庚等人还在马不停蹄地飞速赶路。 经过雪白一片的诡异水生林带和灌木林带,终于头顶上没有了树木遮挡,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色。 遍野斑斓。 鸟语花香。 一片美丽的,欣欣向荣的天然草场。 旁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鱼儿腾跃。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草香味扑鼻,一扫之前雨林里的霉味与浑身上下湿乎乎的难受感觉。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这里飞舞。 高处、低处触目所及,都是红色的、橙色的、金色的、蓝绿的、紫色的蝴蝶,宛如老天打翻了颜料盘,不小心都洒在这些小精灵的身上了。 是一片恢宏壮丽的蝴蝶谷。 石榴红和白长庚都美到说不出话。 白玉楼微笑道: “我们稍作休息,明日沿着水路出发,往深处去。” 晚上,星河烂漫。 蝴蝶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栖息了。 但是,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 它们打着尾巴上的灯笼,自由自在地飞着。 耀眼的萤火虫光群掠过清风拂过的草场,掠过高山,直达天际与银河。 白长庚几人搭好了三个帐篷,燃起篝火。 白长庚打上了鲜美的鱼虾上来烤,发出滋啦滋啦的香气。 父亲白玉楼捋起袖子,熬着野菜和菌汤,在里面加入就地取材的香料。 石榴红掰开多汁的各种菠萝蜜、百香果、橙子等热带水果,他们配着一点干粮,吃得有滋有味。 石榴红接过烤鱼的时候,手腕露出,一抹青碧色一晃而过。 她向来不喜欢这种朴素的镯子。 白长庚边烤鱼边问道: “什么时候戴的。” 石榴红漫不经心遮住手腕,轻笑着避开了话题: “好香呀~二少爷的烤鱼真好吃。” 白玉楼微笑地道:“多吃点。” “嗯!玉楼叔叔煮的汤也好喝。” 白长庚便不再问了。 一吃完,她就不知疲倦地要去抓萤火虫玩儿。 玩累了,三人坐下,在篝火旁聊天。 白玉楼继续和她们说道深龙脊。 深龙神树是这里最大的树。 它的内部结构中空,树木的根系四通八达,豢养了这儿的土地与万物,所谓的龙脊,便是一种代称树干的说法。 深龙脊,就是因这棵树而得名的。 深龙神树在深龙脊深处。 听说它在深龙脊深处的岛上,从四面八方都无法靠近,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周围没有植物,也没有河流,一片死寂;神树类似坚固的城池,下方环绕着的,只有满满的流动的水银。 人或任何鸟兽掉下去,顷刻便无声无息了。 没有悬索,甚至连一块供攀附爬到岛上的石头桥或船只都没有。 深龙神树的形状,如同一柄剑刃一般,整棵树都是锋利的剑身。它直直地插在孤岛上。 形状非常像怜珠剑。 而且居然还是空心的。 因为有这棵深龙神树伫立着,整个深龙脊都生机盎然。 除了深龙神树自己附近,是诡异的死寂。 不知道这深龙神树存在了多久。 睡前,石榴红还唱了小曲儿,在静谧的夜间山谷洋洋盈耳,余音绕梁。 石榴红打了个哈欠,先进帐篷歇息了。 三人轮流守夜。 白玉楼和白长庚在外面的篝火旁坐着。 “长庚。” 白玉楼语重心长道: “她知道你女扮男装么?” 白长庚沉默良久。 最终摇了摇头。 白长庚在袖下暗自攥了攥手心。 她从未对父亲说过谎。 “这样便好。她是石家人,而你。” 父亲白玉楼点到即止。 石榴红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家人,轻如鸿毛;而女儿是白家内门的人,还有传家宝在身,关系到整个白家的兴亡。 “利用她。可以做到吧?” 白玉楼微笑着看向女儿。 白长庚无言。 感觉过了几十年般漫长。 她点了点头。 白玉楼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下满意,望向璀璨的夜空。 一夜无话。 ………… 翌日,他们发现了不对劲。 不知道怎么回事,近黎明的时候,三人都顶不住睡着了。 篝火也灭了。 明显感觉睡过了头,醒了还有些疲倦,匆匆起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白玉楼恍然大悟: “莫不是这处蝴蝶谷四处有蝴蝶,导致聚集了不少我们看不见的翅膀上的粉末?” “这种粉末可能会导致人睡眠时间过久,不知道再待下去会不会麻痹神经……事不宜迟,我们赶紧离开。” 三人撤离了美丽却诡谲的蝴蝶谷。 在尽头处的一个小茅屋叩门,与船家交谈过后,匆匆上了船。 这条河旁边,世代住着个船家,他是蔚家人。 就是「阴门百家」中的那个蔚家。 蔚家在江南一带经营着「蔚氏伞坊」,遮风、防雨又蔽日,经由他们之手特制的“公孙伞”,能够使用三代而不坏。 看官儿,之前提过他们蔚家祖辈是采珠行当的人,非常熟悉海路与水路,他们和白家的「香篆派」对水路的熟悉程度比,半斤八两;而对海路的熟悉度,蔚家在阴门百家中,则是无人比肩。 之前蔚家人,还把「万年春」蛊中的一味药——所谓“归墟的鲸舍利”,拿去给何家人义卖了,只不过后来被王兰仙中途出高价截走。 白家前辈们说,只有这蔚家的船,才能安全渡过这条溪流。 祖辈他们一直都从这条河的水路走。 三人上船后,交流起来,意外发现,他们昨晚竟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依稀记得好像是什么盛会结束的场景。 一袭青衣的青年,坐在桃树下,神情淡漠如水。 他微阖着双眼,眉心间隐有朱砂点缀,整个人散发出与世隔绝的仙气。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面相凌厉圆满的少女醒来,问他道。 青年睁开眼看着少女,淡淡道: “这里是咸池宫,你不认识吗?” 少女把身边放着的刀佩好,很困惑地问: “你是谁?” “桃花神官。” 见她一脸困惑,他拿出一个桃核说: “核舟记,你知道吗?” 少女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只隐隐听过核舟记,但不知道这桃核是何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着青年,问道: “我迷路了。该怎样才能回家?” 青年闻言,缓缓站起身来,温声说:“如果想要回家,那就必须吃桃子。” “桃子?”少女疑惑地问。 “是的。拿着桃子的核,可以想起回家的路。”青年道。 “然后,乘着桃核做的舟。这样,你便可以回家了。” 少女闻言惊喜道:“真的么?” 她从小就被关在杀破狼星的山洞里,不许离开,要么就是去远方的天界做一些不愿意的应酬交谊事情。 因为她阅历尚浅,导致有时还回不了家。 现在,她就是在这天界迷路了。 现在,好不容易在天界碰到一个好人,怎能不激动。 青年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手上的一枚桃核,淡淡道:“桃子很甜,可惜......” “可惜什么?”少女急切地追问。 她已经在这里迷路待了快半年了,这半年中,她几乎每天都在吃桃,吃到要吐。 天上一天,地上千年。 回到杀破狼星,都不知道得过去多久了! 半年的时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边天界桃子的味道。 如果不是她作为客家人,还需要回去,万不能在路上饿晕,她几乎本不愿吃这东西。 青年目光幽深: “可惜,桃食用多了,会爱睡懒觉,还失忆。” 他的语气淡淡的,少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看来,自己的脑瓜不灵光还迷路,就是怪吃多了这桃子!她马上变得垂头丧气。 青年看着她: “这颗是千年蟠桃的核,桃肉对于你更是剧毒。我已提前去了桃肉。” 青年把手上的桃核丢给她,背过身,“你走吧。” “把它丢进天河水里,变成核舟,坐着它出去,别回头。” 少女十分感激。 她坐着核舟,穿过银河,成功回到了杀破狼星。 下次再来,便没有迷路了。 于是,他们相识。 …… 三人对过完全一样的梦境,心下奇怪。 白长庚默默无言,她觉得梦中的少女长得好像凉曜。 至于那个青年……她看着父亲的脸。 父亲白玉楼总是高深莫测。 她从来没有揣测明白过。 忽然,那个蔚家人悠悠地笑道: “核舟哇?你们是内行人唷。” 没想到,老人家他在船舱外面,都能听到三人说话,不过他应该不知道他们是白家人。 白玉楼也是微微一怔,早知道就提前用六耳符了。 “老人家,您知道这个梦中的物什?” 他沉声问船家。 船家朗声笑道,字字掷地有声: “哎,你们身下的,我们蔚家的这舟船,便是核舟的一种。” 石榴红讶异:“桃核会有这么大的?” 船家道:“哈哈,姑娘还年轻,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白长庚正看着石榴红——当然,她也不简单。 石榴红总是笑容满面,漫不经心地做出招惹他人的举动,让人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可能,她也被情蛊影响了吧。 「利用她。」 父亲昨晚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石榴红忽然转过头,笑望白长庚道:“看!好漂亮的小鱼哎!” 白长庚借机避开眼神,去看水里的鱼。 果然,色彩斑斓的鱼儿从两边坐凳的镂空处游过,身上反射出几缕彩光。 这艘船的结构也很特殊,两侧坐凳的下边是有几处镂空的,更便于在湍急的水道灵活前进;通体让什么油脂涂过,带着木质的顶棚,帘子也看不出是什么竹子编的,舱内四处都是舒适怡人的木质香气。 不一会儿,他们便下了船,快马加鞭地去寻找所谓的深龙神树。 前方又进入了雨林,忽然有人争执的声音。 白玉楼示意两人停下。 面前的场景,石榴红看到了也是一惊。 雨林中,有一张巨大的,从上到下漫无边界的蜘蛛网。 上面缠绕着、挂满了各种巨大的昆虫,甚至还有已经死去的蟒蛇和误入的飞鸟。 宛如天然的雨林生物标本墙。 场景十分触目惊心。 让人产生一种原始的恐惧。 旁边雨林上,还覆盖着层层叠叠的一些网,不过,比起那张最大的,都算是些较小的网了。不过,实际上,也都大得十分夸张。 这是什么地方?盘丝洞?石榴红皱眉。 从下延伸到上,最粗的蛛丝有她的小胳膊那么粗,最细的,也有小指头那么粗了。 白长庚远远往上看去,已经挂了几个人在网上,似乎在挣扎的样子。 有同伴上前去拉他们,结果自己也不慎触碰到了蛛网,一下子也被粘住了,越挣扎越是扯不开。 被蛛网捕获的人,他们穿着木家镖局的衣裳,因为之前在鸣沙山,白长庚见过这样的衣服。 白玉楼赶紧示意,让白长庚和石榴红两人蒙面乔装。 看来,是木家的人也来到了这里。 不知道是一路追随着他们来的,还是木家当家木相留父亲的意思,比如,他本身就需要人来一趟深龙脊,替他定期取回「荷碧」扳指。 不论是哪种,他们这回可能都难免一战。 忽然,木家镖局的人那边传来惊呼。 原来,在挣扎间,上方的网被惊得四下颤动,扰到了一只巨大蜘蛛的休息,它爬下来了,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庞然大物! “游丝蛛下来了!快跑!” “莫管我们了,快走。” 那游丝蛛身上带着黄黑相间的斑纹,还有层层叠叠的黑金色茸毛。 更可怖的是,这个蜘蛛有仿佛数不清的脚,而且脚都很长,看得人毛骨悚然。 它在向木家人步步逼近,移动速度骇人。 但是,毕竟白家和木家是世交,白玉楼蒙着面,上前去帮忙。 他在自己剑上撒了一些药粉,挥剑砍断了那几根蛛丝,勉强把几个木家人一同拉下来了。 “跑!” 木家人赶紧跟着白玉楼他们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总算脱离了危险。 在一个和白长庚他们最初进来的雨林很像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 白长庚才发现,救下来的那几个人木家人里面,有一个是木玦。 不过,木玦并不认识自己。之前在鸣沙山的敦煌城那里争执的时候,她是女子装束,完全无碍。 木家镖局的人知道,眼前是白家人搭救了他们,但具体是谁看不出来。 总之,他们向白玉楼道了谢,就要出发。 白玉楼自然也和最初计划的一样,佯装说白家是来深龙脊的离恨天采药的,和他们木家人不走一路。 各自作别。 没想到,白玉楼接下来低声对白长庚与石榴红道: “跟着他们。” 他们也正是要去找「荷碧」扳指的,并且要先木家人一步得到扳指才行! 很快,他们一路悄悄跟着木家的人,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峡谷。 穿越峡谷后,生机盎然的森林植被完全消失。 也没有了飞禽与走兽的踪迹。 往前看,底下是万丈深渊。 水银的深渊。 目之所及,惟有中间有一座孤岛。 岛上,一柄宝剑似的树直插云霄。 四处死气沉沉的,也见不到日光。 没有任何的吊桥、绳索或船只。 白玉楼轻声道,到了。 第36章 离恨天叁 ———————————————————— 三十六回 古楼迷踪雨林地 荷碧身藏离恨天 ———————————————————— 白长庚和父亲白玉楼与石榴红在热带雨林中行进。 前方,缓缓浮现了一处浮空的台阶,它很突兀地出现。 一、二、三、四、五……十三。 十三级。 不是三十三级。 他们这次不需要去离恨天,就算要去,离恨天也是三十三级的台阶。 其他级的台阶,都是不能上去的,不知道会通往何方。 白长庚正要离开。 忽然,她看到石榴红头也不回往台阶那里走了过去。 白长庚赶忙上前追,拉住了她。 石榴红数次甩开她,非要踏上那个十三级的台阶。 白长庚数次追上去,数次被搡开。 “长庚!” 耳边传来刺啦刺啦的古怪声音。 好像是父亲在从很远的地方漂浮着叫自己。 “长庚!” 白长庚猛地醒转了来。 远方还是那个孤岛,深龙神树孤独地耸立着。 自己正被父亲和石榴红死死拉住,她再往前踏一步,下面就是水银的万丈深渊! 白长庚的另一只脚回到地面后,二人手心都是一把冷汗。 白长庚看石榴红难得一见地不那么游刃有余了,显出很着急的样子。 “长庚,你怎么了?” 白玉楼马上问道。 “父亲,我刚刚中幻术了。看到你踏上了一个十三级的台阶,想去拉一把。” 白长庚略加思索,稳声着道。 白玉楼一听,严肃了起来: “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别被幻术带跑,这里的水银不简单。恐怕空气里也弥漫着水银蒸汽。” 三人服下解毒丸。 再往前定睛一看,都愣住了。 眼前的孤岛呢? 还是他们最初进来的雨林。 白长庚道:“幻术。” 三人背靠背,朝着不同的方向警惕了好一会儿。 生机盎然,植被层层叠叠的。 看来这幻术还很逼真。 忽然,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宽阔的台阶。 整块白玉铺就的台阶。 宽度可以供将近二十个人并排行走。 越往上,越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宫似的。 一、二、三、四、五。 ……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三十三层的台阶出现了。 数了很多遍。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在周围四处探索了一番,感觉很是蹊跷。 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植物和草木,非常诡异,没有任何昆虫或爬行动物的踪影。 一无所获,还是回到了台阶这边。 他们谨慎地讨论一番后,回头发现台阶居然变得近透明,几乎快要消失了。 事不宜迟,快走! 白长庚他们还是踏上了台阶。 ……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三人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 眼前仙气缭绕,雾茫茫的一片。 定睛一看,脚下的台阶,突然瞬间往前延伸,变成了无数级。 白玉楼心下慌张。 难不成,最开始的楼梯就是这么多级的? 只是刚刚他们因为云雾没看清楚……或者数错了。 正在浓雾中疑惑着,他们开始看不见对方了,彼此叫了几声。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已经又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白长庚这边,只有自己一人。 白长庚发现,她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类似巨大的钟乳石洞窟。 周围的墙壁很奇怪,似乎是猩红色的,带有灰灰白白的斑驳痕迹。上面悬垂的,像是倒挂着的钟乳石柱,时不时滴下来一些液体。 滴答,滴答。 这个空间一会儿放大一点儿,一会儿缩小一点儿,并且带着特定的节奏,整个房间都伴有诡异的轻微机械轰鸣声。 白长庚没去触碰滴下来的液体,因为感觉像是……水银。 她听到隔壁不远处,似乎传来了父亲和石榴红寻找她的声音。 他们也进来了? 她避开踩到水银聚积的部分,适当屏住呼吸,摸索着一路循着声音找过去。 很快便和父亲白玉楼碰了头。 俩人一路商量,并且思索着。 “即便是幻境,只要走,就有出路,”白玉楼道, “我们定要仔细观察,寻找线索。” 石榴红的声音还回荡在这个空间里。 二人加快脚步向前,连着穿过了好多层洞窟,循着说话声,总算找到了石榴红。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集市。 石榴红嘴里含糊不清的,似乎刚咽下去了什么很好吃的东西。 然后招呼着父女俩:“你们快来!” 人来人往,小摊贩们吆喝叫卖,一派热闹的景象。 石榴红正伫立在一个老婆婆的摊子前。 她身后还有好多百姓在排着队。 老婆婆的手有节奏地转着汤勺,炖煮着一锅鲜美的甜橙红酒汤。她正一碗碗舀着酒,端给路过的人们喝。 红酒上还洒着一些肉桂粉,闻起来更是芬芳扑鼻。 老婆婆说,这是她家祖传的红酒酒酿,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一直在做这个生意。 旁边端着酒喝的人,似乎带上了满足的笑容,面色也透出红润的色泽。 连白玉楼见了这番景象,也想尝试一下这酒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美味。 他接过石榴红递过来的酒汤,蘸了一点儿碗里的酒道:“无毒。” 白长庚神色未变,心下却犹疑。 好几年前,木相留司徒苑在不冬山后山误入盗洞的时候,她们俩好像就是进过这种类似的长街,当时听木相留说,有很多的小吃铺子与行人,和眼前的境况很像。 所以,石榴红端酒来的时候,她没喝。 白玉楼谨慎地含了一口芬芳扑鼻的酒汤下去。 “父亲,内门弟子禁止饮酒。” 白长庚无奈地道。 白玉楼笑了:“小酌怡情。” 过了一会儿,他的确实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些。 酒汤没有问题。 “回去别告我密呀。”他想了想,笑眯眯对女儿补充道。 白长庚面无表情。 石榴红见玉楼叔叔这样,酒肯定没毒,也优雅地端起碗喝了起来。 “真香,甜甜的好好喝。” 石榴红又递给白长庚一碗。 白长庚这次接了过来,但是根本不想喝。 “喝呀!” “喝~” “你怎么不喝。” 二人的面庞凑过来,酒碗也逼近了过来。 周围都是欢声笑语。 打酒的人络绎不绝。 “大家都喝了,没事的。” “长庚,你每次都这么不合群,改变一下。” “看在我的面子上嘛~” 石榴红带着媚意瞥向她。 细瞧却瞳孔涣散,双眼无神。 白长庚莫名地寒毛直竖。 可看着她的脸,自己愈来愈神智混乱,有些犹豫了。 “喝吧。” 石榴红想给她喂酒,可是,当碗即将触碰到自己嘴边的时候,白长庚忽然清醒了些,把碗一把推开。 “啪——” 酒碗摔碎在地,酒汤也撒了一地。 满满的水银。 白长庚被碗摔碎的声音猛然惊醒,回头看,父亲白玉楼正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刚追上来,像是才找到自己。 眼前,石榴红已经晕倒了,右手空空如也的,维持着捏碗的姿态。 “白玉楼”已然消失。 面前原本父亲站着的地方,只有一滩水银。 老婆婆站着的位置,顶上是巨大的钟乳石柱,它身上不停滴下来的水银,聚积成了天然的水洼泉。 那些店家们站着的地方,都是一滩滩不停滴落的水银。 方才集市延伸的方向,是一条巨大的水银河,往黑暗深处缓缓流淌着。 河流顶上,则静静悬挂着钟乳石的森林,一直往暗处延伸,不知道会通向哪里。 他们还在洞窟里! 白玉楼和白长庚赶快扶起石榴红。 白玉楼飞速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给石榴红催吐后,喂下白家内门的秘药,先至少保证她平安无事。 在石榴红醒过来之前,先轮流背着她走。 白玉楼走着,忽然看向钟乳石顶,思忖着同白长庚道: “这好像是鲸腹。” “那些人可能是生前被这条鲸吞下的,现在借着过往的执念和大量的水银,在这儿聚气,汇成了无意识的灵体一类的东西。” “怪了,白家前辈们也从没来到过这儿。” 白玉楼摸不着头脑。 白长庚明白了。 总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走过三十三级台阶后,没有到所谓的「离恨天」,反倒跑到了一处鲸腹内。 而且,现在他们可能就在距离深龙神树不远的水银深渊里。 接下来的事也很麻烦。 和木相留司徒苑当年在后山那样,他们遭遇了鬼打墙。 无论怎么走,总是绕回到原本石榴红醒来的那条水银河旁边。 周围还是如同机械轰鸣的,鲸腹内的呼吸声。 虽然他们也已吃下了白家的解毒秘药,还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样下去会中毒昏厥的。 不知不觉过了太长时间,石榴红好像身上的毒性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悠悠醒转了来。 刚恢复神志,便无力地想抬起左胳膊。 “桃……桃子。” 石榴红喃喃地在白长庚耳边道,还在她背上轻轻挣扎着,好像要下地。 父女俩回头看她。 “桃子?” 她想抬起来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白玉楼注意到了,把她的手掌掰开后,里面赫然出现一枚桃核。 桃核的形状很奇怪,是扁扁的,长长的。 该不会这也是她刚刚在集市里胡吃海喝拿出来的吧,白长庚想。 电光火石间,父女俩面面相觑。 蔚家人说过什么核舟。 那个共同的梦! 他们来到那条水银河面前,白玉楼把桃核往里面丢去。 桃核没有沉下去。 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它惊扰,泛起了圈圈涟漪。 二人紧张了一会儿。 桃核忽然开始变大,变得愈来愈大。 像充入了气似的,轮廓也愈来愈完整和清晰。 船头,船舱,船尾,顶篷,甲板,花窗…… 一应俱全。 转瞬间,桃核就变成了一艘扁扁的,长长的船只。 事不宜迟。 他们一同上船,把石榴红安顿在船舱内,靠着椅背躺好。 顺着流动的水银河,核舟开始漂流起来,他们缓缓进入了那个幽深而看不清前路的洞窟。 ………… 前方一片黑漆漆。 耳边的轻微轰鸣声逐渐远去。 逐渐只剩钟乳石柱森林滴下来的水声。 滴答,滴答。 船儿飞快地前进,前方水流越来越湍急。 但是,洞窟顶上的钟乳石柱开始泛着星星点点的彩光,像是什么矿物。明显和最开始的钟乳石柱不一样了。 顶部的光线诡谲多变又美丽,同时还反射着水面的波光,一道一道映照在船身上。 有一种沁透的、来自远古的淡淡悲伤氛围。 白长庚还注意到,这边的“水银河”开始变得清澈透明,说不上来是什么水。 而且,居然出现了他们在蝴蝶谷出来的那条河里的彩色小鱼。 彩色小鱼们紧靠着鲸腹,在片刻不息地啃咬着。 仔细看,水下虽然浑浊不堪,却能注意到,已然多了很多水生植物与鱼鳖虫蟹。 偶尔还窜过一两条水蛇。 藻类沿着鲸腹一路生长。 鱼儿们都在沿着鲸腹游动,时不时啃咬一下鲸腹的内壁,忙碌不息。 白长庚忽然想到了那句话: 「一鲸落,万物生。」 无论如何,根据这儿的水看来,到这里已经变成原本的河流了。 毕竟,深龙脊的水系也是四处贯通的,很有可能。 水愈发变得清澈见底,光线可以清晰地照到深处。 水底,场景触目惊心。 白玉楼和白长庚都不敢出大声了。 因为,前方的水下,用锁链锁住了很多人的尸体。 尸体们连成一片,沿着他们前进的这条水路,整整齐齐地列着队;都是体型非常高大的人,他们手足很长,相当壮实。 他们身着华美腐朽的衣服,手执各色长兵器,列成左右两队,漂浮着站在深不见底的水中。 仿佛就在这里迎接着他们。 白玉楼俯身去细看尸体的面孔,看五官和头骨是不属于白玉楼他们的时代的,人脸有些浮肿,显得虚幻可怖;尸体们表面已经浮现出像青铜器似的红绿色锈斑,夹带着丝丝水生植物的绒毛。 再看这一片的水面,爬满了“水上漂”——水蜘蛛与水黾。 当小船行驶到开阔的鲸口,出来以后。 白长庚震撼到无以复加。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高耸的古楼。 往上,古楼似乎通天,往下,则通入水中,深不见底。 远远看着,长得很像她曾经看到的画本上那些天上的宫阙与带檐角的高楼。 靠近了些,水下的古楼终于也清晰可见。 里面还是那些类似出口处的巨大尸体的人,也是同样被锁链或水草栓在古楼里面。 有聚集的人,也有单独行走的。 他们的服饰与姿态各异,表情甚至很平常,有人还在呼唤家眷,往楼的外面探看,动作情态栩栩如生,宛如在水中生活了上千年,仍旧鲜活。 鱼群们在古楼中欢快地游动穿梭。 地面上这段开始,古楼的周围多了一圈儿长方形的地面,还带着两三级台阶,宛如一处天然的平台。 石榴红终于醒了,从船上腰酸背痛地坐起身。 “这是……?” 她刚要问白长庚这里是哪、发生了什么,眼珠子转两转,扫完了周围情形,立马闭唇不语。 船快靠近古楼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高度险要的瀑布群。 白玉楼稳声回头道:“等会儿,我说跳的时候一起跳!” 两个小辈点点头。 “跳!” 他们同时跳出船,游了下去,这处瀑布说高也不算很高。 瀑布本身离古楼的平台边就近,这儿的水也不再是水银了,非常安全,随着瀑布的流动方向,还没来得及呛几口水,几人就被湍急的水流冲着送上了岸。 核舟非常可靠,自始至终没有翻船,却堪堪在这儿狠狠撞上了平台,散了架,缓缓沉没了下去。 三人收拾了一下,马上起身,去探看这处岸上的一切。 古楼就在眼前。 白玉楼思忖良久道: “这儿,可能是深龙神树的里面。” 两位小辈略加思索,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推断。 “古楼就是剑脊本身啰,这条通上去的路,就是我们在外面看的那把‘剑’的内部。” 石榴红补充道。 白玉楼点点头,谨慎地靠近古楼,想去探索一番。 白长庚他们后脚跟上。 她一边轻声问石榴红: “桃核,哪来的。” 石榴红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欠揍的样子,还用红红的指甲尖捏着眼皮朝她做鬼脸: “你猜。” 白长庚不吭声,直接撂下她,去看父亲白玉楼那边了。 “别走,哎别,我忘了嘛~” 石榴红匆匆跟上。 父亲观察过后,正在犹豫不决。 “往上走是剑尖,往水下走是剑柄。” “那我们现在站的水面平台位置,算是剑格了。” 白玉楼比着手势,把他犹豫的事说出来道: “人若是握着剑,去使用荷碧扳指的话,那么扳指它的位置,理应接近剑柄……” 白长庚和石榴红跟着他的话走,目光投向水下。 总不能重新下水吧。 水下景况太诡异了。 虽然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以用避水珠撑一段时间,说实话,即便是白玉楼,此时让他下去,心里也难免有些虚。 然而,白长庚和石榴红观察了一会儿古楼,都觉得应当往剑尖处走。 “反者道之动。” “往下走,会不会通往地狱?玉楼叔叔,你别去呀~” “天有好生之德。树和人,最终都是往上走。” 眼前的两个小辈说的东西乱七八糟,胡搅蛮缠的,也不知道打哪里引用来还是杜撰的语句。 白玉楼最终被她俩来回的劝说打动了。 跟在两人后面上了古楼,他抬头禁不住心想: 孩子,希望你们可以顺利毁掉五帝钱吧。 说不定,这次真的有希望。 他们顺次经过代表五帝钱的位置。 古楼里机关重重,往上走,是代表「五帝钱」位置的五层房间。 一路向上,经过木,火、土、金、水的关卡。 不是很难,他们三人过关斩将,顺利来到了代表剑尖的顶部。 这儿是一处金字塔样式的宫阙。 仿佛悬浮在空中,四处云雾缭绕。 到了这个高度,‘剑尖’已然刺破了云层,四面阳光遍洒,显得整处地方都金光熠熠、辉煌夺目。 和在最外面的时候,他们看着深龙神树周围的死气沉沉、阴霾密布的景象完全不同。 「荷碧」扳指,此时在正中央的金字塔顶的祭坛上静静地躺着。 白长庚三人将「荷碧」扳指虔诚地取下,看周围四下无人,速速离开。 他们快马加鞭,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水上平台。 他们愁着没有船能回去。 “你,你们。” 白长庚等人都是一惊。 木玦跟在后面,划着一艘看着就像是木家特制的豪华大船赶到了这里。 看着木家大船水纹的来路,也不像是从他们仨的那个鲸口进来的。 木家镖局的人上了岸。 盘丝洞一别后,明明没过多久,他们却都是身上受了不少伤的样子。 白玉楼想,看来木家人没跟他们走一条道,木家人这是绕远路了。 而且,估计这个木玦也是头一回带队来的,不够轻车熟路啊,否则怎么还跟在他们后面?肯定是木家大当家借此机会锻炼他的。 只能说明,木大当家目前挺重视这个木玦的。 “白、白家人……你们不是采药去了?为什么来这。”木玦气喘吁吁道。 白玉楼沉默了片刻。 木家镖局的人对他们冷着脸,他们自己经过一番交谈后,仿佛知道了什么。 “扳指。拿来。” 木玦伸手。 白玉楼和白长庚都不想也不可能这时候交出「荷碧」。 石榴红先一步抱着胳膊,上前道:“好啊,带我们从这里出去,离开深龙脊,等到安全的地方,再交给你们也不迟。” 白长庚默默着看她。 木玦游移不定。 石榴红看着木家受伤的人们,继续道: “这儿太危险了~公子看起来也是头回来吧?我们熟悉回去的路,而且,咱白木两家可是世交,理应同心同德,这时候少闹别扭。你说呢。” 石榴红笑看着木玦,即便眼下带着面罩,还是能瞧出些风情万种的神态。 木玦见这蒙面的是个身材窈窕的姑娘,穿得还红艳艳花枝招展的,估计可能是白家「开阳派」的人,瞬间有些走不动路了。 他知道,江湖流言总说,白家开阳派都男帅女美,还非常擅长房中术。 他面上神色不改,脖子涨出青筋:“凭什么信你啊?不过一个女人。” 石榴红微微蹙眉:“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让周围人先退下呢。” “什么事?”木玦很警惕。 “或者……你过来。我只想同公子一个人说。” 石榴红佯装成怕羞的表情。 扫了一眼白玉楼和白长庚,实则是在对他们使眼色:放心。 她回头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木玦,还勾了勾手指。 木玦听她只想和自己一个人说话,有些转不动脑子了,表情严肃得要命,身体却自己走了过去。 “快说。” 他佯装镇定,实际上已经在思考,等下上了船,怎么去和石榴红套近乎。 石榴红对木玦耳语了几句。 “带他们一起走。”木玦立即同意了。 “谢谢公子啦。” 石榴红轻笑着挥挥手,把白长庚俩人叫上船。 木家大船重新开始出发,行驶得很平稳。 很快,便携着他们离开了这处诡异的古楼。 穿过钟乳石森林与水银的长河。 木玦一直挨着石榴红坐着,给石榴红讲蹩脚的笑话,石榴红一直面带笑容,但有点爱搭不理的,木玦抓耳挠腮。 父亲白玉楼,则时刻注意着外面的水路变化,引导船只顺利航行。 白长庚远远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跟着白玉楼说的路线,他们回到蝴蝶谷。 又走了一段水路,总算来到了最初的原始森林。 安全了。 他们上岸了。 木玦道:“可以了吧。扳指。” 木玦语气礼貌了很多,他一边看着石榴红,估计是不想惹她不高兴。 白长庚和白玉楼犹豫着。 碍于两家的情面,还是不得不缓缓拿出了「荷碧」扳指。 拿出荷碧扳指后,一抹光忽然短暂地闪现,从荷碧扳指上一跃而起,然后化成一缕青烟飘走了。 “扰我清梦。” 低沉厚重的嗓音飘荡在空中,转瞬即逝。 众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没太在意,还以为是「荷碧」扳指在说话,或当成在深龙脊待太久,产生幻听了。 除了白长庚,以及父亲白玉楼心下了然。 白玉楼隐约知晓: 这就是那个曾经被泡在棺液里的「玉先生」。 白长庚从鸣沙山回来的时候,就和他说过「玉先生」的事情。 白长庚想,「荷碧」扳指也是玉器,玉先生正是偏爱居住在各种玉器上面,而且,目前看来,祂好像喜欢灵气比较充足的地点,下次定然还有机会遇到的,无碍。 上次,玉先生说,祂非男非女,祂是【地道】本身。 【地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长庚还未想明白。 戒指还是被木家人带走了。 白家和木家也算是勉强没有闹掰,因为石榴红的原因,木玦走前还有情有义地抛下一句:我不会和大当家说这趟遇到过白家人的,再会。 白长庚三人各怀心事地往回走。 然而,事情总是会出现意外之喜: 回去的路上,卿家人跟踪着木家镖局的人,又把「荷碧」扳指偷来了! 白长庚他们刚回到杏安堂一会儿。 听到前头有急促的敲门声。 是卿家人。 他们飞速对白长庚解释道: 原来,是木相留之前同时寄给卿家人的那封密信的作用! 自从凉曜被软禁,江南一带的卿家人就很关注白长庚的动向,后来,他们跟随着白长庚他们,一路竟然跟去了深龙脊。 进去深龙脊后,卿家人几次都差点跟丢,他们一直处在暗中,方便协助和隐秘保护白长庚。 在深龙脊最后的雨林里,白家和木家分开后,他们继续跟踪木家人,后来被发现。 卿家人先礼后兵,因为劝不动木家人,便不得不发生了争夺。一开始没抢着「荷碧」扳指,发现正面实在弄不到后,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选择把扳指偷了出来,现在,赶紧来交给白长庚。 这个点,估计木家人还没发现呢! “不要说我们来过。” “毁币要紧。” 卿家人说完,便飞速离开。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这下,卿家和木家算是真的结仇了。 第37章 梦呓 ————————————————————— 三十七回 土金决百家悲叹 鸿门宴凤凰身陨 ————————————————————— 最终,「荷碧」扳指兜兜转转的,还是先放到了白家这里藏着。 只是木玦这把千辛万苦回去,见扳指还被卿家人劫走了,木卿两家难免要闹起来。 凉曜此番不知道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木相留会不会被牵扯到? 目前看来,木家似乎是「中立派」,希望维持现状。 卿家和他们内门一样,是「毁币派」,谋求新的道路。 本身,他们两家的祖先出于仁爱世人之念,联手做出了稀世宝剑——「怜珠剑」,曾经,也是他们起头,才能顺利铸造出五帝钱与「荷碧」扳指,如今,却在因道路不同而兵戈相向,也是唏嘘。 白玉楼安慰白长庚道,暂时没事的,两家毕竟有祖辈的旧情在先,不会下死手的。 父亲转而对梳妆的石榴红道: “石榴红姑娘好生厉害,在那种地方也临危不惧。” “你不怕有怪异的东西……出现么。” 他真的很惊讶。如果这次不是亲眼所见,他会默认石榴红只是一个弱女子,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而她这一路上却似乎对任何环境都面无惧色。 石榴红正小心翼翼地取下玉镯,细细地补起了手指甲上掉落的红色,她蹙眉轻声: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 转而一看,白玉楼正等着自己回答,她立即道: “好害怕呀~我都快哭了,玉楼叔叔,您看着我不害怕,那都是强撑着的。” “我不想拖你们后腿。” 她睨着白长庚,露出一副感激她这趟路上保护自己的表情。 白长庚不看她,面无表情地继续铺药晒药。 白玉楼无奈地笑了,也不好戳穿石榴红,继续好奇道: “你那时候哪来的桃核?” “一过了台阶,我就发现自己在那个集市里了,还有水果摊子。我看到桃子,就想起来之前的梦,感觉说不定桃核后面有用。买了一个,刚拿到手上一会儿,忽然就失去了意识。后面干了什么压根儿想不起来了!再醒过来,就和你们一起坐在船上了。” 白玉楼点点头,赞许道:“我们此行,多亏有你在。” 石榴红嘿嘿笑着,开始给自己簪耳环,心情很好的样子。 总之,为了不让凉曜和木相留为他们争取的时间白白浪费,更要加紧行动才是。 癸卯年金秋,杏延年戏班的花见欢,以戏本子《金罂儿》一骑绝尘,当选花魁。 石榴红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石榴红重新成为了「石榴红」。 比原来更加声势浩大。 鲜花铺满长街,人群欢呼雀跃。 不只是江南一带,连中原、塞北与西南,西北,都有名门贵族与财主开始慕名而来,只为听上她唱一曲。 晚上,她身着华裳,喜滋滋地回到白家杏安堂。 “如何?” 她笑问白长庚。 白长庚沉默不语。 “看我今天好看么~” 当石榴红转了一圈儿,再次追问的时候,白长庚缓缓道: “风月之地,不可久待。” 石榴红心觉无趣。 于是去自己的房间换上便裳,又跑出去玩儿了。 白长庚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即便靠着白家的药暂时可以压制着「万年春」蛊,恐怕也不能撑太久了。 石榴红身上的蛊,其实依旧在逐渐加重。 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她,爱她,想得到她。 或者,因爱生恨。 这种蛊目前还不会扩散,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是否会危害到杏花村的百姓。 现在还需要石榴红来演戏,制衡住阴门百家的人,也防止王家惦记着拿回「火币」。 常家的点睛人常乐,白长庚虽然没见过,但她把火币主动送过来了。 白长庚直觉她和内门一样现在目标一致,是毁币。 石榴红和她说过以后,白长庚也才肯定是王兰仙指使司徒苑做的蛊。 她根本不愿猜测,这个情蛊竟然真的是师妹做的。 这种蛊毒叫做「万年春」,是通过红汤、茶叶与焚烧的香等等来添加到女孩子们的日常衣食住行之中的。 给石榴红身上用的,直接是蛊毒的原液,其他人一旦沾了原液,马上就会一命呜呼,面容失水干枯,宛如垂暮老人。而现在,司徒苑自己也解不开蛊。 石榴红却没死,具体的原因还不知道。 现在可怎么办。 她这边也得抓紧时间。 表面上,白长庚依旧没有声张,她和司徒苑正常地打招呼,内门也必须装作和「须臾派」继续交好的样子,以免打草惊蛇,一如往常。 还是不能把石榴红先带回杏枝观。 因为那边,白家其他门派的人太多了,须臾派也在。人多眼杂,很是麻烦。 这天白天,白长庚在杏枝观的时候,白四龙前辈——当然,实际上是祖父,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 白四龙先贴上六耳符,而后叹息道: “长庚。有「万年春」蛊的消息了。” “只是苦了双雁。” 苦了双雁师父? 白长庚有些意外。 祖父解释道: “你双雁师父被你师妹——那个司徒苑,喂了一种蚕蛊,痛苦不堪……这几年过来都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什么不懂的配药之处,她都会拿蛊去要挟双雁,包括当时制作「万年春」的时候。” 白长庚面色微变。 “……制作这个情蛊的时候,里面有一味药,用的还是我们内门的秘方——不消魂。” “这些……都是陆陆续续问出来的,我和双雁暗中接头的时候。” 他面色凝重,缓缓递给白长庚一张药方。 司徒苑用来制作出「万年春」的所有东西,包括取得地点,赫然在列。 “赈灾粥用,米。 六瓣杏花花蕊。 内门,不消魂。 须臾派,媚虫蛊。 香篆派,和合秘香。 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台山,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 钱塘一处山中,九尾狐的媚珠。 南海砗磲沟,归墟深处的鲸舍利。 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 目前已知:曾加入「火币」协同炼制。” 白长庚一条一条看完,毛骨悚然。 祖父点着九尾狐的媚珠那一条道: “现在的「万年春」解不开,是因为这一味药里面多加了一颗珠子。变成了一阴一阳两颗,使得这个情蛊认主了——它认定了石榴红是最好的「容器」。 一雄一雌。 男与女。 蛊与「容器」。” 宛如心中被霹雳惊动。 寥寥几句,白长庚已然明了。 她闭目示意祖父别再说下去了。 祖孙二人陷入沉默。 ………… 转眼,临近杏历甲辰年(1604年)。 火币与医斗大会堪堪能稳定住阴门百家的局面。 不过,似乎已经开始有人不再满足于只有「火币」被拿出来,开始匿名上书给医斗大会:“能否把其他的五帝钱也拿出来公平竞争,大伙儿分分”。 白家自然没接茬儿。 阴门百家那几位也肯定不同意。 而夏家的势力在夏岩秋死后,逐渐零落衰微。 似乎和之前花见愁的事情关系很大,因为花见愁曾经在判决的时候说,自己钟情夏岩秋那样的女孩,导致其他官家的千金们忿恚不已,她们自然不待见夏家。 甚至,这些名门望族的千金开始明里暗里地找理由,去从商铺、地产、丝织品流通、水运陆运、银钱周转上全方位打压夏家。 就连夏家的二皮匠生意也没放过,转而去给其他小家族的二皮匠提供生意机会。 她们还传出些风言风语,说的正是夏家发家的阴暗过往,比如:夏家祖祖辈辈靠卖女孩儿给牙婆赚得盆满钵满,留下的坏风气贻害民间。 夏家名声受损,被打击得有些抬不起头,只能暗中匍伏着,勉强维持现状寻找机会。 老石头过来找他,夏当家喜笑颜开。 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去鬼市谈生意,想着好好叙旧喝上两杯。 没想到,等着他的是彻底的决裂。 “十六年前,你杀千枫未遂。表面同我称兄道弟,实则暗中帮着王大当家,欺瞒我女儿踏入风月场的事实,妄想两头通吃。” “如今……” 老石头冷冷道。 他忍住了,点到为止,没有说后续一系列妻子也因此自杀的事云云。 夏大当家知道他想说的一切,羞愧地低下头。 “今日,我两家生意已全部交接完毕。” “石家和夏家就此决断,不再合谋。” 每个字都狠狠地戳在夏大当家心上。 他提出好几大沓厚厚的地契与银钱单子——分了好几次,才把它们完全提上桌面。 无感情地一一与夏大当家对完账面,拍在桌面,扬长而去。 夏大当家呆呆听着,不自觉湿了眼眶。 “老……老石头。我的好兄弟。” 看来,老石头他早已准备着决断了,就等待着这一天。 老石头还是念了旧情,没有对夏当家本人下杀手。 夏大当家怔怔地目送兄弟远去,跪在了地上。 ………… 石家和夏家停止合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坊间。 阴门百家听说后,沸腾得和什么似的,都是十分着急、热络讨论。 「四大阴门」中最大的两家这时候决裂了! 如此这般,只有「火币」的医斗大会,也不能维持太久的平稳局面了。 老石头走后,更是连「土币」似乎都帮不上夏大当家了。 他的精神头儿非常不好,连着日夜失眠。 夏大当家逐渐陷入了疯狂。 杀。 杀。 杀谁? 你们所有人! 他杀心渐起,准备来个玉石俱焚。既等不得「万年春」蛊还没完成、替自己翻盘的事情,也懒得告诉王兰仙自己要提前出手。 他打算去先杀石榴红了。 先杀掉那个十六年前就该死掉的、破坏夏家家运的女人! 她还抢了女儿的名头,间接害得她惨死火场! 你和常家王家的人,你们都该死! 那么,该从哪里入手。 他觉得那个安饶就不错。 安饶作为王兰仙的亲生女儿,没过上什么千金小姐的好日子,长年累月还被逼着模仿石榴红的各种神态动作,努力了这么久,也该出头了。结果——石榴红本人回来了,自己金秋选魁还输给了她,安饶心里恐怕早就恨死石榴红了。 于是,夏大当家越过王兰仙,在一处「归心客栈」密会安饶。 安饶现在已然和石榴红长得一模一样。 夏大当家确实分不清她俩,看着安饶的长相,不由得在心下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像不像,对他不重要。 安饶微笑着看向夏大当家:“您来何事?” “安姑娘可否与我同谋,演一出戏。” “为何?” “我想杀一人。” “谁?” “你最恨的人。” 安饶斜睨着他,扇着扇子。 “哦?” “您,要杀石榴红?” 夏大当家欣然点头。 “嗯。可惜,我现在没有她的把柄。得有人想个法子,能把石榴红万无一失地叫出来才好。” 他知道,安饶长年地日夜模仿石榴红,为了生存,总会生出些狡黠智慧与为自己留有一些余地——比如,她肯定知道一些压箱底的石榴红的秘辛。 安饶可能是除了石榴红自己以外,最了解石榴红的那个人。 甚至知道很多连王兰仙都不知道的,关于石榴红的秘辛。 安饶悠悠笑了: “可以。” “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叫她出来。” 夏大当家很满意。 果然,她知道。 “您打算在哪搭这戏台?” 夏大当家托腮,思忖半晌道: “仙鹤居。” 第37章 梦呓贰 —————————————————————— 三十七回 土金诀百家悲叹 鸿门宴凤凰身陨 —————————————————————— 仙鹤居是在满庭芳酒楼附近的一处地方,做饭十分讲究,云集了五湖四海的大厨。 无论想吃什么菜系,都可在这里落座,大快朵颐,一品珍馐。 安饶便去杏延年戏班找石榴红。 石榴红见了她,面带微笑,态度不冷不热的。 “安饶姑娘,何事?” “愿请新花魁「石榴红」姑娘,仙鹤居一聚。” 石榴红笑了,故意膈应她: “我是花见欢,安姑娘说笑了。” 安饶则对此不痛不痒。 她悄悄地在石榴红耳畔说了几句话。 石榴红神色微变。 安饶知道她赌对了。 她回身笑了起来——用那张和石榴红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 你的硬铠,你的软肋;你的欢欣,你的痛楚。 你的爱,你的恨;你的游刃有余,你的无所适从。 你睡觉的姿势,摇扇子的间隔,漫不经心的指尖和玩弄人心的唇角。 你偶然浮现的脆弱和自毁,你的爱慕虚荣和不择手段。 你的每一个浮夸的动作,每一瞬撩拨他人的表情; 每一滴佯装掉落的眼泪,每一句话结尾的那个字代表什么。 你在杏倚楼的每一天。 她早已对石榴红的一切都烂熟于心,恨意在阴暗之地绵延生长,无人知晓。这日久经年的模仿,让石榴红像噩鬼和幽魂似的日夜常驻安饶的梦境,不眠不休,春夏秋冬都在啃噬着她的心。 “仙鹤居,不见不散。” 安饶背对着已然呆住的石榴红,带着笑意离开。 ……… 京师附近,木家。 木大当家已经见过了木玦,脸色阴沉。 木相留和凉曜现在都各自被软禁着,压根儿出不来;送信方面,更是连飞鸽都进不了院子,根本不可能收到白长庚那边的回复消息,着急得和什么似的。 木相留被锁在一个宽敞至极的大院子里,和原来自己住的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一片供马儿奔跑的草场。虽然每日吃食能够和原来如此,木相留却出不去,连日闷闷不乐的。 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对凉曜不利……凉曜会不会死啊! 她好难过,此时此刻却想不出任何法子来。 忽然,大院一直锁着的门打开了。 木相留赶快跑上前——来人是木大当家。 他阴沉着脸快步走过来,旁边跟着的是凉曜,以及其他侍从们。 “小姐。”凉曜面无表情地行了礼。 她鼻子一酸,想哭着抱上去,可是现在有爹爹在旁边,还是忍住了。 凉曜的面容变得极度憔悴,却神色清明。身上看起来有些破了皮,好在,行动还是自如地,肯定没有受什么重伤,太好了,说明爹爹没有对凉曜进行真正意义的严刑拷打。 木相留感动得快要跪下来谢爹爹了! 木大当家清了清嗓子。 “小姐,答应大当家。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 木相留微微一怔,对凉曜使了个疑惑的眼色。 转而,又看见了一旁父亲威严的面庞,不得不先跪下来答应了: “好,爹爹,我再不敢了。” 木大当家仿佛舒了一口气。 “我俩今日起,与白家那边不再有联系。”她回过头,又对木大当家跪下允诺道, “凉曜亦与卿家,恩断义绝。从今日起,全心为木家效劳。” 短短几句话,却字字像重锤似的敲在木相留心上。 凉曜……居然背叛了卿家? 木相留跪着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刚刚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木相留怎么也捋不清。 木大当家满意地点点头:“好生安分,待在家里。” “看好她。” 父亲离开的时候,盯了一眼自己,对凉曜道。 “是,大当家。” ………… 一日,司徒苑从杏安堂经过,偶然瞥见了乔装打扮的石榴红拿着药包,笑眯眯地回头向谁告别,并从杏安堂跑出来的场景。 司徒苑微微一愣。 继而,她的目光无意间往里探看,如游丝般地捕捉到了药铺的柜台前——是正在给病家们称量药材的白长庚。 白长庚抬起头,目光也撞上了司徒苑,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在彼此的不远处,隔着门槛,相视良久。 已是秋叶飘零。 司徒苑在一处「归心客栈」和王兰仙紧急见面。 今天,她的雕花小蒸笼上,似乎煮着鲜美的东西,空气里都有微微的姜味儿与桂花的清香。 “白家人,可能知道了。”司徒苑一进门,便单刀直入道。 王兰仙在往头上漫不经心地簪桂花:“知道什么?” “白家内门可能推测出来了,是我们须臾派做的「万年春」。” “无碍。反正,阴门百家都基本上快要散了。你们两派也是面合心不合已久。” 王兰仙想着石家和夏家前些天的诀别,轻轻笑道,不甚在意。 她和夏大当家恐怕也快了,只堪堪剩一根线连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苑儿,一起吃吧。这些年,我都当你是半个女儿了。” 她忽然叹息着笑道。 王兰仙打开蒸笼,挑出一只个儿顶大的螃蟹。今天,她的牵牛紫色指甲醒目又动人:缓缓地用蟹八件挑开蒸熟的螃蟹壳,拣出些最嫩的蟹肉与满满的蟹黄,递给司徒苑。 阴门百家,或许终究有一天,也要这样抛下华美坚实的壳,丢盔弃甲,分离崩析。 这世间很荒唐,好像什么东西都能轻易地被拆开——连坚硬的螃蟹都是如此。 何况一线牵的姻缘。 她恍惚间回想起了好多年前,和老石头石知火刚认识的时候。 当时,老石头吹着玉笛,那无比美妙的笛音吸引了她,没想到这一曲散尽,就是这么多年。 这世间真的很荒唐,好像什么东西都能轻易地被解开。 除了「万年春」情蛊。 还有情。 她想到这个,不由得有些哀戚。 “兰仙姐姐,别太忧心。对石家复仇后,我们尽力保全自己就是。” 司徒苑接过盛蟹肉的小盘,顺着王兰仙的心思说道。 王兰仙捻着小指,自己也吃了一些蟹爪的肉,配上烫好的热黄酒与御贡红糖熬出来的桂圆姜枣茶,津津有味中觉出些隐秘的悲哀。 桌上满满一盆插好的金色与白色相间的秋菊,清气四溢,显得雅致又忧愁。 还放着事前预备好的桂花蕊与姜片、香茶、柠檬混合的净手金盆。 王兰仙这些年,一心一意只想着报复老石头和石家。 如今,连她自己也有些疲倦了。 自然,王兰仙也仅仅是这一瞬间感到疲倦,实际上,她很快便恢复了往日娇憨肆意的模样。 而司徒苑,只说是内门推断出了是自己制蛊。 她没打算和王兰仙明说,其实是自己主动透露给石榴红是她制的蛊;当然也没说,内门那位白家二少爷——白长庚竟然认识石榴红。 看起来,石榴红和白师兄挺熟的,她还经常往杏安堂跑。 司徒苑想,石榴红这么天真的一个女孩子,除了会撒撒娇以外,压根没什么心机。她肯定会把蛊的事随口告诉白师兄的。 然后,白师兄就会把蛊透露给内门,内门就会开始防着须臾派……现在,极有可能两边都是佯装表面友好。 白师兄,他是这么清心寡欲的一个人,即便不对石榴红见色起意,也可能会出于医者仁心,会愿意主动帮她解毒。 所以,石榴红她那天才会出现在杏安堂。 白师兄不能把她带回杏枝观,也非常好理解,因为杏枝观人太多,况且,还有他们须臾派在。 很麻烦……可不能一不小心,让白师兄解开了她辛辛苦苦做出的「万年春」。 自从发现自己也解不开之后,司徒苑反而释然了。如今,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这是她最骄傲的作品——一件解不了的千古奇毒与「容器」的艺术品。 连白师兄也会震撼:这样的蛊竟是出自司徒师妹之手。 至于,她为什么主动找到石榴红说,蛊是自己做的。 这件事上,她确实有私心。 一是,司徒苑想对石榴红本人炫耀一下;二是,她想和石榴红以及王兰仙都搞好关系。 将来,等石榴红对于王兰仙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就能顺其自然地把她的尸体由自己带回钱塘,或者西南的故乡家中。 石榴红太美丽了——美到适合变成标本,她太想把这位花魁泡在不腐的液体中了——让这具年轻的脸庞和身体,永远地让自己一个人静静欣赏。 石榴红是完美的「容器」,也是完美的蛊毒与人的结合,更像穿越了痛苦的无机物和有机物的再生构造——恐怕,很多年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容器」。 所以,对她而言,接下来石榴红不容被任何人破坏与夺走。 ………… 过了几日。 白长庚感觉石榴红今天不对劲。 她从早上开始,就在杏安堂的后院儿转来转去的,一直缠着自己要说话,显得非常殷勤;一会儿帮忙收拾篓子,一会儿煎药,抢过扫帚要主动扫地,一会儿还嚷着要对戏文。 还说了些不着调的东西,惹得人心烦气躁。白长庚正愁着「万年春」蛊现在解不开,她还在这里恼人添乱。 最后,白长庚冷着脸,直接把她赶到一旁的小屋里去了。 见白长庚淡淡的,没什么意思,石榴红便去乐呵呵自己玩儿了。 晚上,石榴红前往仙鹤居。 她不得不去。 去赴一场鸿门宴。 夏家的刺客们在路上紧紧跟随着石榴红,根据夏大当家的安排和眼色行事;夏大当家还买通了安饶,准备在这筵席上适时地闹点事。 石榴红面带笑容,身着华丽的玉红色衣裳和珍珠云肩,头簪几朵红色木槿花与一枚凤头的金簪,由小童搀进来,出现在仙鹤居。 出乎意料,他们的饭厅并不设在仙鹤居内部。 而是另起在一艘巨大的画船中,在画船上一边游赏河景,还可边把酒饮风,边进行筵席,甚是风雅有趣。 船儿雕梁焕彩,每一处细节都奢华至极,某些角落还隐隐有着新漆的香味儿。 夏大当家花了大价钱。这向来是极其尊贵的财主们,才能用得起的花船宴。 她扫了几眼,注意到,船上来的人,一大半是各阴门百家中的一些头领,自然,是和夏家做的的表面朋友,实际上肯定是关系不大好的当家们,难说有没有仇家;以及,一些风月场她曾见过的常客,还有河畔其他楼里的姐妹。 以及安饶。 安饶今天没有用易容术模仿石榴红,仍旧维持她自己的模样,因此,无人认识,她只说自己是夏大当家的侍女。 石榴红无惧地看着安饶,安饶笑着回敬了她。 她还发现,今儿这宴席来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曾得罪过夏家,或者,似乎都有夏大当家的什么把柄。 这次筵席还在水上。 看来,夏大当家是想一锅端了? 石榴红心道有趣。 大家看到石榴红进门,都拱手贺喜道: “恭贺花见欢姑娘,金秋成为新任的「石榴红」。” 夏大当家在众人面前,自然是装不认识她,只贺道: “夏春恭贺花见欢姑娘。” “多谢夏大当家,多谢各位大人。这么热闹啊。” 石榴红微笑着,眼神略在夏大当家脸上停一停:哟呵,排场给我弄个这么大的。 夏大当家佯装没看懂,笑着招呼她坐。 除了他俩自己,没人知道他们见过;只不过,那时候石榴红还是石榴红。 石榴红便也行过礼,谦逊地让大家坐下并一一敬过酒,才缓缓落了座。 石榴红也留了心眼,她已提前安排了花见愁的手下们——他们都在仙鹤居外头,四处隐蔽着,还有一些跟着上了画船,盯紧了周围好保护她。因此,石榴红也是毫不慌张。 再看桌上菜色,也是琳琅满目。 绿豆棋子面,五味蒸鸡,徽州毛豆腐、十三香丝粉汤、东坡肉、羊仔水晶饺。 酒糟蚶、蒜酪、清风饭(水晶饭用龙眼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盛在金提缸内,再放进冰池冰镇)、海味三事(类似佛跳墙和鲍参鱼翅的炖菜)。 炒羊肚、黄鼠(很贵,可能一千两银子一只,作者也不清楚),一捻珍(青稞穗或小麦穗蒸熟,手摇研磨,成为绿白成串的条状物。放盐巴,加蒜泥,泼上清油和葱花)。 带骨鲍螺(一种牛奶蔗糖的酥皮甜点)、竹叶酒、梅酱、木瓜粥、茉莉饮子。 还有蒸熟的肥蟹、红白软籽石榴与玛瑙葡萄。 船儿离开了岸边。 一路沿着河水行进,两岸风光尽收眼底。 灯影迷离,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后,开始有微醺的宾客起哄。 “花见欢姑娘,不唱一曲儿?” 石榴红礼貌道:“大人,您说笑了。此番是筵席上。” 她想说,现在并非出演时间,不正式搭台,自己是不会主动开嗓的,这也是戏子的底线和尊严。 夏大当家有意拱火,他为难石榴红道:“来一曲儿嘛。花见欢姑娘。” 宾客们见夏大当家都发话了,“来一曲儿!” “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我们就爱看你唱!” “姑娘今儿不开嗓,我们岂不是白来了这遭。” “为了庆贺你成为新花魁,也得走一个!” 如此的调笑声音不绝于耳。 夏大当家一开始还在帮石榴红挡酒说话,后面帮衬不住了,宾客还愈发放肆起来。 “花见欢姑娘。你这样,我们是不在意,可扪心自问,你对大当家的可是过意不去啊。” 夏大当家顺坡下驴,佯作不高兴道: “姑娘,这下还不依?这是要拂我面子啰。” 石榴红笑了笑,本想坚持己见,却撞上安饶意味深长的眼神。 对视几秒后,她低着头避开了安饶。 还是不情不愿地给大家唱了曲儿。 她佯装看不见,任凭众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或轻声细语着点评,或用指头和笑骂声指来指去。 “外裳还穿着干啥呢,跳舞不嫌碍事。” 一个财大气粗、还喝高了的财主动手想去褪她的外衫,没有人来阻止,石榴红微笑着躲开。 还有阴门百家的一位年轻的风流少爷,喝得烂醉如泥,昏昏沉沉地把石榴红硬拉到怀里,嚷嚷着自己妻子的名字,叫着要“吃个皮杯!”,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她也是反复推脱,好不容易才堪堪拒绝。 众人都在摇着扇子嬉笑怒骂,一边看着惊慌失措又面不改色的石榴红,还一边谈着生意。 连宾客们带来的千金与其他家姑娘都开始侃她道: “嘻嘻,花见欢姑娘年岁几何?” “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可曾梳拢?” “呸呸,你说错话了,还‘梳拢’呢,没大没小的!花姐姐这样的,换相好平常如一日三餐,早腻了各式样的男人了吧——看她这镯子水头可好,哪个青年才俊送的呀?” 有千金拉过石榴红的手,想去近看细摸她的玉镯,还没看清,便被石榴红笑着拢过袖子一把收好。 “哟,还害羞呢~” “嘻嘻,害羞什么。你这可是老本行了,和我们姊妹讲讲呗。” “哎~姐姐,你问的不对,应当问她,怎么才能模仿石榴红到那么像哩!” “是呢,我都忘了。不过,说起来,我更欣赏花姐姐这样的!那个前花魁石榴红嘛,不过是个狐媚妖精,还好烧死了。” 听她们一边骂自己,一边夸自己,石榴红心觉很好笑。 “要不,把我家的一位家仆介绍给你作相公?看着面相甚是合适。” 石榴红忍着反胃,礼貌地一一与每个人回复周旋。 并把每个人逗得哈哈大笑。 她时不时瞥一眼安饶,安饶现在的表情,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 杯盘狼藉,酒壶倾倒。 地上满是瓜子壳与酒渍。 饭毕。 石榴红被这些人看戏似的肆意赏玩了一番,感觉过了三辈子那么漫长。 以至于结束的时候,还未反应过来。 因节届中秋,众人点上香,摆上花果敬月神。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请!” “您请。” “请。” 宾客们彼此互相祝福着,在船上赏月。 石榴红看着圆月,心道: 老天爷,若您真的有情,今晚可否留我一条生路。千枫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 人们在月下欢笑着,不复方才醉酒的模样。 各自分食了螃蟹,切了一整盘的月饼儿。 安饶和夏大当家忽然暂时离开筵席,说是去沐浴更衣,一会儿来。 等了好久,他们还没回来,宾客们都十分奇怪。直到闻到了船下传来古怪的油烟墨味与焦糊的味道。 石榴红心觉不对。 船上起火了! 石榴红刚要扯锦囊,让开阳派的人来接她走,忽然便被几个壮汉死死抱住,口鼻还捂上了蒙汗药的巾布——是夏家的死士!她困在着火的船上,并未来得及跳下船。 很快,她被滚滚而来的浓烟吞没。 ………… 秦淮河上,竟然出现了一艘着火的画船。 富丽堂皇,一看就是大酒楼的船。 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赶往河边去看热闹。 司徒苑和王兰仙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也来到下面,远远地在另一处僻静的地方欣赏起来。 可能是四大阴门的什么新动作?王兰仙暗自琢磨道。 “哟,这是唱哪出呢?” 她嬉笑着朝着冲天的火光看去,扇着镶金羽毛扇子,宛如在观赏年节时候的焰火表演。 未曾想,安饶忽然在她们身旁出现。 王兰仙和司徒苑愣住了。 安饶拿着空了的火油桶,定定看着她们: “我杀了石榴红。” “她在船上。” 安饶笑嘻嘻道,面上是孩子期待着得到夸奖的表情。 她刚在船上点完火,撤离下来。 王兰仙不敢相信,抓了几把扇子,最终没有抓住,扇子掉在了地上。 “女儿……你。” 司徒苑则直接掠过安饶,急着要朝画船那边去,走前不忘朝她冷冷地瞪了一眼,轻声道: “滚。” 王兰仙看了几眼船,终于反应过来,捂着巾帕哭道: “我的傻孩子,她现在不能死啊!” 说着,王兰仙赶紧暗中派遣王家的人,要去把石榴红救出来! 因为画船很大,此时还火光冲天的,一片混乱,人多眼杂。 没有人会在意谁趁乱逃出去了,谁的人进去了,谁在哭,谁落水,谁死去。 安饶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当奄奄一息的石榴红被王家人和司徒家的人率先从火船上暗中抬出来,司徒苑和母亲都扑了上去、关切地查看她的时候,安饶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王兰仙边哭边骂,并且飞速收拾出来杏倚楼最好的一处空房,把石榴红安置进去,并禁止他人打扰,让司徒苑连夜治疗。 为什么? 她的妈妈。 司徒苑。 所有人。 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只看着她。 画船开始沉没。 从上面传来阵阵焦臭的气息和种种哭丧奔逃的叫喊,还有人陆陆续续跳入水中的扑通之音,刺啦刺啦的火与水接触的灼烧声…… 河面也一片混乱。 第38章 知我 ———————————————————————— 三十八回 无可奈何权宜计 似曾相识焉知台 ———————————————————————— 仙鹤居的画船彻底沉没。 由于夏家的死士最后一刻都在劫持着他们,一画船上的人,几乎全军覆没,没有几人逃出生天。 夏大当家早已提前撤下船,不知去处无影无踪。 「开阳派」过去花见愁手下的人提前受石榴红之托,也在现场,只是晚了王兰仙司徒苑一步,他们迟迟找不到石榴红。在船上和水中翻了好久,见她真的离奇失踪,花见愁的手下们只得赶紧暗中去联系常家的点睛人。 姑苏,石家大院。 门口的一个大红灯笼忽然坠地,把刚好在旁边的老石头吓了一小跳。 “哟,该换咯。” 老石头拾起老旧的灯笼,拍了拍灰,将它提进门。 杏倚楼。 同时,石榴红这边已经昏迷不醒。 她浑身上下烧伤得很严重,王兰仙已将她秘密安置进杏倚楼。司徒苑闭门紧急救治石榴红。 王兰仙急得昏晕了过去,将将从自己的房间醒来。 她再次做了和石知火过去被迫分开的梦。 王兰仙第一次这么着急。她娇媚狭长的那张脸此刻变得无比憔悴,妆也花了,面带泪痕,平日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是石榴红现在死了,还怎么变成玩物?她复仇最大的筹码就没了……她千万不能死,她要留下来,一直等到她折磨完老石头才行。 她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出了门,去司徒苑和石榴红的那间屋子门口守着,踱步来又踱步去。 石榴红依旧昏迷不醒。 她感觉自己飘出了身体,又看着自己离开了床,飞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一晃眼,来到一处荒地。 四面皆是白雾茫茫。 有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长的队伍。 石榴红好奇地去问一位慈祥的奶奶:“奶奶,这是什么地方呀?” 奶奶说了一句什么,她听不清。 石榴红还要问,被奶奶后面不满的人推搡了两下:“去去,后面排队!” 她很困惑,似乎这里是要排队的。 于是,她只好一路沿着队伍往后面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这条队伍里,男女老少皆有,不乏富商巨贾和穷苦乞儿,花容月貌的与模样卑劣的。 石榴红越来越困惑。 直到她看到了夏岩秋。 一瞬间,石榴红的心跳得都提到嗓子眼了:是秋姐姐! 她怎么也在这里?难道她还没死,太好了! 石榴红赶忙追上去,拉住夏岩秋道: “秋姐姐!是我,小石榴。” 队伍里的夏岩秋毫无反应。 “你不要……不要在这里排队了,我们回去吧。” “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拉扯了数次未遂,夏岩秋都是没有反应,直到石榴红喊得要急哭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看回石榴红。 夏岩秋忽然伸手,把石榴红推搡到地上。 石榴红呆呆地坐着。 “你与我不再是姊妹了。” “我恨你。” ………… 木相留这边,自从木相留对父亲服软、凉曜也答应彻底脱离卿家之后,她二人就被解除了禁足。 一切一如往常。 唯一奇怪的是,凉曜对木相留变得淡淡的。 而且,她一提起要去看看白长庚有没有回信,凉曜就冷冷地提醒木相留“大当家说,不要再与白家有联系”。 木相留受不了了,撒泼了数日,还威胁凉曜自己要绝食云云。 凉曜无奈中对她透露,这是自己的缓兵之计。 因为之前木玦取「荷碧」扳指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卿家人的跟踪——是自己之前让写的那封信叫人保护白长庚的缘故;最终,两家当面对峙几次后无果,「荷碧」被卿家人偷了,现在下落不明。木大当家要求她想办法拿回「荷碧」之后,真正离开卿家,并与卿家人断绝联系,以后一心一意侍奉木家。 凉曜现在也没法再和白长庚传信,因为她已经向木大当家表过衷心,和白长庚联系,只会暴露自己的暗中行动,之后更加麻烦。 木相留听得一愣一愣: “我们,一定要这样么。” 凉曜看着神色黯然的木相留,停顿了几秒。 “只能如此。” ………… 火烧画船事件几日后。 夏家的死士们与残余势力,开始被船上那些重要人士的家族们追杀。 夏大当家也因为逃走而下落不明,被各大家的人重金悬赏抓捕。 花见欢离奇失踪。 杏延年戏班的班主也很着急,四处找不到她人,也没有能替代演出的人,摇钱树忽然摇没了! 而民间竟然传出些古怪的风言风语,说是因为前花魁「石榴红」的名字太重了,普通人不能用,“她”还留在杏倚楼里,仍旧阴魂不散,谁被选为新花魁,抢她的名头,就会受到诅咒而失踪或死去。 还有些更离奇的传言,比如石榴红当初根本没死,替她死去的是夏岩秋……真正的石榴红早就被王兰仙藏起来了!她被变成了玩物,才不会在坊间出现。 一时间,整条河人心惶惶。 白长庚在杏枝观,几天下山了,都不见石榴红回来,心不在焉的。 还天天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中,白长庚走在大雨里,依旧是湿淋淋的不冬山后山。 时节,已是盛夏。 不冬山越往山顶去,花林越茂盛,何况四季温暖如春。 若本就是杏花盛开的时节,山上的花儿便开得愈发繁茂热烈,此时,漫天雨气卷着花瓣打在泥地里,就像粉色的阵阵漩涡。 经过山神庙,她心中感觉很奇怪,朝里面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白长庚继续背着药筐沿着山路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这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动人的曲儿声,就像话本里形容的那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听起来,词儿像正值青春的闺中姑娘在诉说自己的身世。 白长庚很熟悉这个声音。 白长庚拨开半人高的草木,往曲儿的来处径直走过去了。 待走到能看到戏台的时候,前面的人影却越来越模糊了,那个人,就宛如白长庚童年看到的那片火烧云。 她追着那片云彩徐徐奔跑,云儿却永远挂在天边——触摸不到,接近不得。 我是长庚,还是珍儿? 白长庚曾无数次地对云彩、对溪流、对山川草木都这么问过。 万物却静默无声,始终没有回答。 待走近了戏台,戏台的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焉知台。” 戏台两侧的对联上书: “奈何非奈河,人无可奈何, 焉知非胭脂,事焉知非福。” 白长庚想念出来,却发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候,台上的红衣戏子转过了头儿来,白长庚看向她,她似乎远远地笑了。 是石榴红。 这个梦境,曾在白长庚这里被循环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如此地清晰过。 石榴红好像在说着一句非常熟悉的戏文,等着白长庚来接。 白长庚这边,却大脑空白,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石榴红在等待的时间中,肉眼可见地开始变老。皮肤也慢慢失去了水分,干瘪发皱——很快,她没有在等白长庚了。 她从胸口中,生生剜出一枚硕大鲜红的石榴。 仍回到曲中。 一边低声浅唱,一边用尖尖红红的手指甲,细细挑着,剥开了石榴,并把石榴籽一颗颗地放在旁边。 待剥完了,石榴红把每颗石榴籽捏在手心里搓,每搓完一颗,那石榴籽就变成一张黄色的纸钱,有时候是红色的纸钱,还有时候是绿色的纸钱…… 不多时,她的旁边就堆起来高高的一堆彩色的纸钱。 忽然,白长庚急着走上前去,对上了那句戏文。 石榴红看了看她,开始微笑,她坐在戏台边沿。 双脚时而打着谱子,时而幽幽地吟唱着,一边叠着刚刚的纸钱,边糊着纸扎,她手里平平整整的纸钱,如蝴蝶般上下翻飞,很快便变作了一堆儿圆形方孔的纸质铜钱。 白长庚意识混沌。心里却如同澄镜地去知晓、去记住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等待着,看着俨然百岁老人模样的石榴红扎完了纸铜钱。 白长庚丢下了背后的药筐。 缓缓站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在旁边的树枝上摘下一朵杏花。 她走到戏台下,举起了花儿,想递给台上的石榴红。 骤雨越下越大,直到暴雨如注。 淋湿了戏台,与她手中的杏花。 也淋湿了白长庚和石榴红。 而石榴红在高高的台上坐着,面上也全是雨水,她看着下面的白长庚,她虽然浑身上下都被暴雨淋了个透,还是没有伸手接花。 蓦然地,她朝下边的白长庚笑了。 开始兀自拔下自己的白头发,她用根根发丝,把做好的纸钱币们捆扎在一块。 白长庚再定睛一看,那些纸钱已然串出了一把宝剑的形状: 是怜珠剑。 石榴红吻了一下剑格,便把做好的纸钱剑放下了。 她急急地撤下戏台,却看了一眼白长庚,才回身将欲逃走,不懂是什么含义。 白长庚丢下了花,紧紧追了上去。 第39章 盗画 ——————————————————————— 三十九回 花魁失踪生死难料 道长入幻梦中解谜 ——————————————————————— 常乐这边,已经收到了花见愁手下的人传来的密信。 “夏当家设局花船宴,已逃出;石榴红遇险,下落不明。” 常乐回信道: “她关键,我保护。点睛人。” 常乐了解事情的经过后,稍微推测,立即动身前往应天府杏花村。 在一处归心客栈约见王兰仙,王兰仙难得心神不定。 “把她关起来了?” 常乐直截了当地问。 王兰仙不语,她知道常乐在说石榴红。 常乐顿了顿,轻声道: “你一定要把我们这代的结,留给下一代来解么。” “我体谅后辈,谁来体谅我。”王兰仙冷冷地回她。 她正心烦意乱,不知道石榴红会不会死,也不知道司徒苑能不能救活她。这时候常乐还忽然过来掺和一脚,王兰仙自然非常愤怒。 真不知道常家人到底怎么想的,之前还烧了杏倚楼,把「火币」交上去给医斗大会他们了。 她对此忿忿不已——虽然,常乐这些年也确实是替自己解决过不少大麻烦,杏倚楼火灾和失去火币的事情只能忍着。只是,王家和常家,现在还到底算不算一个鼻子出气? “常家想中立还是想毁币,我管不着,但老娘要复仇,你少拦。” 王兰仙虽面色憔悴苍白,语气却无比坚决。 她一定要让老石头生不如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常乐暂时离开,派了两波人,一波看好王兰仙,防止她做出极端的事情,另一波也盯住杏倚楼周围的动静,防止石榴红遇险。 司徒苑在石榴红房里忙碌了好几天,刚下过针灸,累得在床边的桌上小憩。 床上的石榴红身上已涂过了烧伤药与跌打损伤药,还缠满了绷带。 在被救回来的那晚,她险些停止呼吸。 不过,后续司徒苑针灸并使用了一些特别的医术,现在,将她勉强维持在昏迷的状态。 只是想要醒过来,不知道得等到何年何月。 司徒苑也是精神紧绷,噩梦连连。 她好像看见木相留来了。木相留欢笑着跑过来,问:“司徒苑,囡囡现住在你家的哪里呀,养得可好?带我去看看嘛。” 司徒苑微笑着挡住门道:“木妹妹,它很好。” 木相留不依,硬要嚷着去司徒苑家中看一看。 “让我看嘛!就一眼!” 司徒苑拼命阻止她进家门,木相留还是冲了进去。 卧房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滩血水和腐烂到几乎只剩骨架的小猫。 木相留睁大双眼,面无表情流着泪看向她: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司徒苑惊醒了,浑身汗涔涔的。 模模糊糊地看上周围一圈,发现自己还是在杏倚楼,石榴红也在她旁边躺着,依旧昏迷。 司徒苑的情绪已然在崩溃边缘。 司徒苑不得不先让王兰仙进来,好生看护石榴红。 王兰仙也是神色憔悴,满脸都是打上了再厚的胭脂也盖不住的疲倦:“她还没醒?” 司徒苑点点头,两人无话。 司徒苑正由于可能治不好石榴红压力颇大,并且恐惧着即将失去自己最好的容器;她身上,这几天已开始出现由于长年接触蛊毒导致的反噬。 除去上面这样的噩梦越来越频繁,还伴随着日夜不息的瘙痒感、以及身上浮现出奇怪的大大小小的红斑与疹子——那些红斑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各种小虫和人哭泣的脸,而且还会游动,几乎要形成一条条串联缠绕周身的诡异红带。 她尽力保持冷静,回杏枝观须臾司,和往常那样去胁迫白双雁想办法。 白双雁早已经把「万年春」的药方分次地透露给内门,此时丝毫不乱,气定神闲。 他对司徒苑睨道:“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司徒苑掀开一角衣袖,冷冷问道: “我身上的风疹,怎么处理。” 白双雁定睛看了看,心下有数,这是她常年制作蛊毒的反噬以及杀人太多导致的怨气缠身。而且,自己也确实可以帮她解开。 “孩子,你好好想一想,现在,还是有机会回头的,对不对?” 白双雁思忖了半晌,忽然这么道, “苑儿,只要你一句话,双雁师父愿意原谅你做过的一切。我们,还是可以和过去一样。” 见大当家白双雁这么望着自己,眼神异常清亮——他好像依然对自己能够回头有怀有期待,司徒苑神色愈发阴惨。 真是愚蠢到极点的师父。 司徒苑打着尖锐的呼哨,把白双雁继续用「百日穿心」蛊折磨,反复将他折腾到虚脱为止。 白双雁在禁受了无数次熟悉的痛楚与昏厥后,才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他要真的彻底放弃这个孩子了。 白双雁深吸几口气,对她道出原委:“你身上受到了长年累月制蛊的干扰,现还有鬼气缠身,可能时日无多。” “那些疹子的形状只是你的压力和幻觉,并非真的虫子与鬼魂。” 司徒苑闻言,仔细去凑近看皮肤,果然,那些疹子的形状其实非常普通。 她心下震惊,如果双雁师父说的是真的,那她不愿这么早就夭亡,她还年轻! 于是,司徒苑一边持续地折磨白双雁,一边温声道: “双雁师父,教我解法。” 白双雁颤颤巍巍寒着嗓子道:“问我也没用。” “你父亲才知道,因为,这是只有你们司徒家会用的方法。” 司徒苑终于停止了呼哨。 她沉默了。 对于父亲司徒礼,自己实在开不了口去央求他。 她自小没有任何玩伴,家中亲眷里,稍微熟悉自己性情、待自己好些的只有母亲,还有一个已经忘记了面庞的恩人。她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带自己刚逃难到钱塘的时候,有个人给饿到神智不清的自己喂下了一碗暖暖的白糖粥,救了她的命。 只是,她一度都再也回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虽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粥和发齁的粗糖,甚至夹着泥沙,她还是十分想念当初的那个味道,和那个恩人——后来,她吃下去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比不上那碗粥,那是自己偷偷重新熬了无数回粥,也无法还原出来的味道。 而当她在石榴红身边的时候,就能顷刻之间被那种暖暖的感觉与熟悉的味道包围,仿佛白糖粥就萦绕在鼻息与舌尖。彼时的美梦,原来未曾破碎。 所以,另一个她无法告知任何人,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原因,便是:假如石榴红死了,她千辛万苦营造出的那个甜蜜的梦,便会真正逝去。 司徒苑一向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冷静强大又无畏,十分可靠,他希望父亲能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下一任当家来看待,也当成胜过白师兄的女孩儿来看待。因此,一旦有什么问题,司徒苑也会去优先求助温和的白双雁前辈,而不是询问严酷的父亲。 果然,她去找父亲的时候,司徒礼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疹子,马上闭唇不语。 司徒苑面不改色:“父亲,得罪了。” 司徒礼感觉脖子上麻麻的,骤然间面色一变。 女儿她,竟然对自己下了「百日穿心」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司徒苑: “你。” 司徒苑温声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吧,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对您……” 司徒苑的话头堪堪停在了这里。 她意思很明确——自己手下留情了,不会轻易对父亲吹哨用蛊。 司徒礼停顿了一下,刹那间飞速地去摸自己身上的药包。 “放弃吧。我的百日穿心蛊,和您的不同。您解不开的。”司徒苑面色冷若冰霜。 她等这一刻很久了,她终于真正意义上彻底地架空了司徒家,和「须臾派」。 司徒礼很快发现,女儿的这个蛊,没有所谓的一炷香反悔时间。 他颤巍巍地放下手,沉默良久,才道: “女儿啊……终于轮到你走上今天的路了。” 司徒苑有些困惑。 司徒礼缓缓地拿起她的手,在那些诡异的红斑上摩挲,带着叹息。 “这种解法是回不了头的。你一定要听吗?” 司徒苑郑重地点了点头。 ………… 白长庚从那个戏台的梦醒来,浑身疲倦。 白玉楼和“白四龙”前辈都来提醒自己,千万稳住别慌神。 自从石榴红失踪那晚,她一入睡,就会开始做这样的梦,而且,梦境的内容都是连续的,剧情非常荒诞不经。 “把石榴红带回来,千万。” 父亲从知道她做梦这事儿开始,便叮嘱道。 “记得我们上次去昆仑虚么?长庚,放轻松。你可以做到的。” 白四龙前辈和蔼地道, “记好,一定要问出她现在在哪,解开「万年春」蛊的事现在很急迫。” 白长庚沉静地点了点头。 从秦淮河上发生了火烧画船的怪事那一夜起,夏大当家和石榴红都同时失踪。 石榴红生死不明,还不知道现在落入谁手。不早点找到她并解开的话,这个蛊牵连到太多须臾派的事情,定然对内门不利。 而且,这个蛊居然还是师妹司徒苑做的,不知道司徒苑的真实想法究竟如何。 晚上,白长庚躺上床,进入了梦乡。 继续在戏台之后的事情。 ………… 石榴红放下怜珠剑,回头看了一眼白长庚,然后逃走了。 白长庚追她之前留了个心眼,她拿起了戏台上纸做的怜珠剑,先背在身上。 她此刻无比清醒,继续在未知的梦境里,跟石榴红的身影捉迷藏。 石榴红在杏花林里窜来窜去,像一朵红云似的飘来飘去,触不可及。 “来追我呀~” “抓我呀。” “白长庚……” “嘻嘻,追我呀……” 白长庚的耳畔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飘来的都是石榴红的笑音,根本分不清从哪个方向出来的。 她一会儿出现在面前的树丛里,一会儿又出现在远处的一棵杏花后面招手,一会儿忽然闪到背后,用手指轻轻挠一挠白长庚的背。 再一回头看,却又消失不见。 白长庚心下烦躁不安,她莫名有种感觉:一定要抓住她,否则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追着追着,不冬山上开始下雪了。 兜兜转转的,白长庚被石榴红引着来到了山神庙里。 她刚踏进门,砰地一声,山神庙的门忽然自己关上了。 白长庚发现,此时的山神庙竟变得无比破旧,里面尽是蛛网与腐败的霉味儿。 几案上没有任何贡品与香烛,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除了腐败到只剩残躯的石榴。 地面上尽是沾了雪的、乱七八糟的许多人的脚印。 她跟随着杂乱的脚印,径直走到后堂,发现神像们和梦境外的真实摆放情况是不同的。 而且,神像已经全部被打碎了。 “有本事,你就来抓住我吧。” 蓦地,她听到一个残缺的莲台中,传出石榴红的笑声。 白长庚赶紧上前,去莲台里翻找。不一会儿,翻出了一件空空如也的襁褓,里面掉落出一张纸条,她拾了起来,看不清字,只能先放进乾坤袖里。 外面是雪夜,窗和门都锁死了,白长庚怎么也出不去山神庙,一时之间微微心急。 “阿嚏。” 襁褓忽然发出轻轻的喷嚏声。 忽然,白长庚想起来什么似的,在后堂的某处熟悉的地方,她沉默着点燃了火折子,升起篝火。 并且从前堂拿来了破旧不堪的蒲团们,在篝火旁,铺出了一张床榻式的东西。 她把那条襁褓折叠整齐,放在蒲团上躺着。 因为这时候的山神庙好像没有壁橱,也没有毯子,白长庚稍加思索,脱下自己的衣服给襁褓盖上。 那条襁褓暖和地缩在她的道袍里,只露出一角。 忽然,襁褓发出石榴红的声音,问她道:“你不躺下来睡嘛?” 白长庚摇了摇头: “看火。” “好吧~” 襁褓轻笑着回她。 白长庚刚坐下准备打坐,果然,山神庙的门打开了。 风雪交加间,篝火忽然熄灭。 山神庙内的场景,在游移间,变回了现实中的样子。 白长庚马上带着襁褓,躲到其中一座神像的位置,盖上红布站好。 看山的和尚进来看了一圈儿,嘀咕了几句“猫都能开酒坛子了”,不一会儿便大摇大摆出去了。 白长庚带着襁褓飞速离开山神庙。 刚踏出山神庙的门,眼前一片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白长庚不得不遮挡了一下。 再度看清周围的时候,发现,已然变成了杏倚楼——是石榴红的房间。 白长庚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居然穿着的是春天的衣裳了。 这里全是幻境,不要入迷,不要入迷。 白长庚疯狂又冷静地提醒自己。 抓住她,带她回来。 为了白家内门和百姓们。 因为视野非常昏暗,她想去把灯芯挑亮一些。 “不要,不要亮的。” 忽然,从床上传出石榴红的声音。 白长庚走上前,竟然是满床榻的面具! 看起来像是什么节庆和傩戏时候用的戏曲面具,只不过,每一副面具的脸都很像石榴红。 喜、怒、哀、乐一应俱全。然而,她们的嘴都有些奇怪,像是拙劣地被谁画上去的似的。 有一些面具已经碎裂成了许多块。 碎片们跳跃着拉住白长庚的衣角,不让她离开。 娇羞的、在怒骂的、高傲的、带着恨意的、动情的、温柔的、微笑着的、睥睨着的、哭泣的。 面具们在各说各话,自娱自乐。 “和你爸一样帅,亲生的呀。” “我好快乐呀~” “秋姐姐,妈妈是一只大老虎。” “今天穿什么呢。” “哦~?活不过二十岁。” 白长庚从身上背的药包里拿出了一小瓶清液:是之前在昆仑虚取回来的胶水。 她细心地拿起那些面具的碎片,对比着裂痕,粘合在一块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快拼好所有的面具。 拼好的面具们都围过来,在床榻上走来走去。 “你最心仪哪个?” “说呀说呀。” “白长庚,你最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我可以变成别的样子。” 白长庚被吵得昏昏沉沉的,并不去搭理她们,只专注着手上的工作。 “切……失败了。” “失败了失败了!” 面具们见她不为所动,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的。 最后一个微笑的面具被拼好,这个面具的嘴唇形状很漂亮,白长庚认出来了,这个好像是自己画的。 因为她雪白的脸颊很突兀,嘴角旁多了一点红。 白长庚把那一点红抹下,踌躇着点到自己眉心。 “你这样就更像小神仙了。” 这个面具在她手上调皮地笑了。 白长庚再一看,床榻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面具,只有那条襁褓。 她想上前去抓住襁褓。 襁褓忽然下了地,两个布的角一晃一晃走到里面的箱子旁边,从箱子的最底下抽出一条蓝发带。 襁褓把蓝发带扎到自己身上,发带绑紧后,襁褓居然变成了一卷画轴的样子。 画轴在房里飞来飞去道: “答应帮秋姐姐治病,我就还你!” 白长庚对卷轴沉声道: “好,我答应。” 卷轴愣了一会儿,坠落在地上。 白长庚捡起了画卷,画卷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它不再调笑,只是轻声道: “把我挂到墙上吧。” 这里已然不是杏倚楼石榴红的房间。 房内四下陈设奢华,却古色古香,俨然是姑苏某处园林的庭院中。 门外,似乎白雾弥漫,她见着还有游鱼和池沼,不远处则传来隐隐的香火味儿。 白长庚循着味道使劲朝门外望去,依稀看见不远处是个祠堂。 白长庚感觉脑袋嗡嗡的,浑身不受控制,但是,此时,一定不能听她的。 “把我挂到墙上吧。” 画卷奄奄一息地哀求道。 鼻尖传来一种熟悉的气息。 白长庚双目无神,缓缓地解开蓝发带,把画卷展开——是身着花神装的石榴红,白长庚迷迷瞪瞪地把它挂到墙上。 “谢谢你,我到家了。” 忽然,画卷自燃起来,青红色的火舌温柔地席卷了它。 画卷上开始出现烧黑的处处破洞,并一点点扩大。 白长庚如梦初醒,不行! 要把她带回去! 白长庚不顾双手吃痛,赶忙扯下了画卷,使劲地用袖子去扑灭火焰;刚要拾起画卷,把它放在门口的池塘里浸一浸—— 来不及了。 石榴红的声音在她耳旁幽灵似的来了一句,随后逐渐飘远。 白长庚看着满地满手狼藉一片的灰烬,低下了头。 ………… 杏倚楼,此时此刻。 王兰仙和司徒苑看着床榻上的石榴红再次停止了呼吸,慌不择路,司徒苑赶忙去掐她的人中,又扎上好几针。 王兰仙紧紧握着石榴红的手,眼睛都哭红了:“孩子……你别死。现在不能死……” 白家内门,此时此刻。 白长庚在梦中紧缩眉头,额上也冒出不少汗珠。 ………… 白长庚挣扎着,从身上拿出一个白瓷盒,收殓了所有的灰烬,放进袖中。 至少,这个得带走。 突然,白长庚身旁的那条蓝发带飞了起来,飘出门外。 是石榴红得逞的笑声。 “二少爷,你真好骗。” “来抓我呀~” 她赶紧跟着它,一直跑,一直跑。 蓝发带宛如天上的风筝似的,不回头地飞着。 白长庚跑到筋疲力尽。 气喘吁吁追到了不冬山山顶的万杏林。 不知道为什么,蓝色发带飘着,最终落到了一棵树下。 是她和石榴红曾经一起埋凤簪的那棵树,石榴红的笑音也彻底消失不见。 白长庚捡起了发带后,马上动手去挖那个坑。 非常奇怪的是,坑洞愈挖愈深,却始终不见那枚夏岩秋的凤簪。 却有一处精美的金色角落露出,熠熠泛光。 白长庚倒吸了几口凉气。 继续挖。 继续挖。 继续。 直到一个华美的棺椁完整地出现在眼前。 第40章 秘辛 ———————————————————— 第四十回 东风未解棺中意 明月可知尘世情 ———————————————————— 回到那一日。 司徒苑对父亲司徒礼下「百日穿心」蛊后。 司徒礼沉默着,将女儿带到须臾司的地宫。 司徒礼在须臾司地宫里,藏了十一个棺材——是多年前,中元医斗大会打不开的那些棺材们。 司徒苑皱了皱眉。没想到,父亲还把这种比赛用的无趣道具放在须臾派的地宫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嫌占用空间。 父亲递给司徒苑一瓶潭泥似的东西,对她点点头。 她仔细端详,发觉手上的这种潭泥,似乎可以融开当时粘住棺材的胶水,不过,潭泥本身就有剧毒,需小心翼翼行事才好。 这时候怎么突然让我开棺材? 司徒苑十分疑惑地看着父亲。 司徒苑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将令她永生难忘。 第一座棺盖打开。 里面满满的都是棺液,里头赫然躺着一具男性的尸身,看起来已身中剧毒,但十分鲜活,面色安详,如同刚刚睡着似的。棺液带着和胶水相同的诡异香气。 这具尸体……面庞有些像父亲? 司徒苑更加疑惑了,司徒礼还是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一座座的棺盖打开之后,里面的景况都让她触目惊心。 两具老人的尸体,两具中年人的尸体,三个青年人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面庞都多多少少带些父亲的影子,要么是鼻子像,要么是眉眼像——也有点像自己的。 一个很可怖的猜测逐渐成形。 这猜测在司徒苑的脑海挥之不去,她尽力地逃避这个想法,根本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也再不敢再多看身后的司徒礼一眼。 当第八座棺材盖打开,司徒苑彻底愣住。 静静躺在其中的,是一个幼小的孩童,感觉不过四五岁。 她感觉自己猜对了,疯狂地飞速打开剩下的棺材盖…… 八、九、十、十一。 四个剩下的棺材里,都是如出一辙的幼小孩童。 司徒苑跪在了地上,手还抚摸着棺木。 因为,棺液中,那几个孩子,除了脸色是中毒很深的样子,胳膊腿都肿了,还有青青紫紫的被毒物咬过的痕迹——和自己待在小黑屋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些,都是我们家的人。” 父亲的声如蚊蚋,在她心中却震耳欲聋。 司徒苑怔怔地跪在地上,丝毫未动。 她猜对了。 “你身上疹子的解法很简单。只需要把直系血亲杀死,然后使用一些转移的蛊,用他们的身体吸走自己身上的毒性和鬼气,再泡进特殊的棺液里,最后,用这个胶水封存起来。可以的话,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司徒礼闭目道,同时轻声叹息。 “这么多年,爸爸也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制蛊毒多了,每过几年都需要这样……否则,我会受反噬而死去。” 司徒苑缄默无言。 是啊,父亲虽然年轻,却以超速非凡的霹雳手段走到了今天。他手下,不知道曾出过多少奇毒与因此死去的冤魂,以至于需要这么多血亲的身体才足够转移反噬。 “你放心……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他们都是自愿的。” 司徒礼忽然流下泪喃喃道。 司徒苑并不应答,她此刻并不知道说什么,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出任何情感。 十一个棺材。 太爷、太奶,祖父、祖母; 父亲的三个兄弟姊妹; 还有那些孩童,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亲姐妹。 估计他们在幼小的时候,都没有从小黑屋里活着逃出来。所以,变成父亲的牺牲品是理所应当的。 怪不得,自己生下来周围都没什么亲眷,身边只有母亲。 正因为这样不停地转移蛊毒反噬,父亲才可以存活到现在。 “原谅我,苑儿,这件事本不打算告诉你的。” 司徒苑看着捂住脸泣不成声的司徒礼。 二人缄默无言。 对着棺材们郑重地磕了几个头。 过了良久,司徒苑把棺材们又挨个重新封上。 每个家族想要兴盛,一定少不了这样的牺牲么。 司徒苑最终轻轻对父亲道:“司徒家,请放心交给我。” ………… 司徒苑最终用一种没有任何痛苦的方式杀了母亲,让母亲安详地在睡梦中离世。 这一晚,她在母亲的床边哭到嗓子都无法出声。 她依照父亲司徒礼说的办法,成功转移了自己身上的毒蛊反噬。 很快,她的精神头儿便好了许多,黑眼圈也逐渐消失了。 司徒苑为母亲整整守孝三日。 在这期间,司徒苑没有对王兰仙透露任何事情,只说是自己要四处搜寻医典,治疗石榴红。 她恢复后,立即再次回到杏倚楼,给昏迷不醒的石榴红治疗。 然而,石榴红现在却忽然莫名停止了呼吸,王兰仙整日以泪洗面。 「火币」自从交给医斗大会后,一直处于一种被阴门百家轮管的状态,此刻,它正在司徒苑手中。 司徒苑赶忙拉开石榴红的中衣与主腰,将这轮医斗大会作弊得来的「火币」先贴身靠在石榴红的胸口上,细细倾听一番过后,感觉她可能还是有救的,便马不停蹄地四处翻看医典,找寻办法。 杏历癸卯年,即将入冬。 由于夏大当家失踪,现在的夏家群龙无首。 之前单恋花见愁而对夏岩秋生恨的千金们,都加入了追杀夏家的队伍。 阴门百家也是四处奔波、跟随着逮捕令的位置消息更迭,急着去追讨夏大当家。 夏家的一部分残余势力,不知怎么的,居然得知了石榴红身在杏倚楼的消息,他们趁机夜闯杏倚楼,打算抢杀石榴红,灭口王兰仙。 夏大当家自然也知道了,此时的他已得了失心疯,混在其中一起闯入了杏倚楼,他要彻底杀了石榴红。 是石榴红毁了他们夏家的家运! 王兰仙在刀光剑影中,差点殒命,关键时刻,被常家人拦截救下。 还好,杏倚楼外头有看守的王、常两家的人,以及司徒苑手下的一部分人挡住了。 很快,其他家族的眼线看到夏大当家和夏家人聚集在这里,也凑热闹参与进来厮杀——实则,他们都是想来抢「土币」的! 他们并不知道,夏大当家是因为石榴红在这里才会来的。 最终,是司徒苑手下的人,在混乱中得到了夏大当家身上的「土币」。事后,他们将包着「土币」的包裹,暗中悄悄交给司徒苑。 夏大当家,以及夏家的残余势力,翌日被全部拘捕。 夏大当家被六扇门来的人铐走的时候,仰天长啸。 夏家彻底没落。 只剩石家、司徒家、卿家。 「四大阴门」各自鼎立的辉煌往昔不复存在。 司徒苑秘密拿到土币之后,并未打草惊蛇,打算等自己先稳定下来,救活石榴红再说;不久后,再让「须臾派」真正从白家脱离出去——她的身后,已经背负了太多司徒家人的牺牲,只能前进不容后退。 她现在手上拿了土币,因此不能再触摸火币了。 当然,她不想把「土币」在自己手上的事情,告诉王兰仙。土币,自然也不能先给王兰仙拿着。 正好,是昏迷的石榴红现在拿着火币,她本人也跑不了, 算是个权宜之计。 司徒苑先用「土币」默默地隐藏了所有五帝钱的信息,再做打算。 之后,「火币」可以先让父亲司徒礼秘密带回去,依照期限送还「医斗大会」便是。 好一个暗渡陈仓!这样一来,没有人会怀疑司徒家,土币在司徒苑这里的事,也能瞒天过海了。 外面的阴门百家都炸了,因为听六扇门的传言说,夏大当家的身上没有搜出「土币」! 土币竟然失踪了。 而且几乎一夜之间,五帝钱音讯尽失。 ………… 白长庚这边,一次又一次地入梦。 梦中。 这回,她是趴在杏树下的棺材旁边,从那个棺材上醒来的。 她敲了敲自己挖出来的那个棺材,柔声道: “别闹了,花旦姐姐。和我回去。” “不。” 白长庚见她不依,试着去撬棺盖,发现怎么也撬不开,也不是什么胶水的缘故。 棺材忽然幽幽道:“我已魂归故里。” “你现在在哪。” 白长庚不理她,只沉着脸问。 棺材支支吾吾的,不再回答她。 “在哪。” 白长庚的语气不容置疑。 “杏倚楼。” 问了数次,石榴红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回答,说完,便不再回复白长庚了。 这回,白长庚很轻易地打开了棺材。 里面果然是石榴红。 她穿着华美的衣裳,静静地躺在棺材之中,棺木里摆放着的,满满都是红绡金银与各种稀世珍宝。 然而,她已浑身烧伤,看起来昏迷不醒。 第41章 赝品 ————————————————————— 四十一回 雌雄之间谁人识 真假难辨是你我 ————————————————————— 开完了棺材,看见石榴红浑身烧伤,她猛然从床榻上坐起。 白长庚回忆着串联了一下,把梦中的那些奇遇记下。 她急着去找父亲和“白四龙”前辈。 三人在内门的地宫道观会面。 白长庚道:“她在杏倚楼。烧伤了,应该是那天人在船上。” 白玉楼他们听闻,皆是眉头紧锁。 “看来是被王兰仙禁足了。” 说起禁足,白家内门也在头疼,因为木相留和凉曜也在禁足中。 木大当家只是不允许她们俩再和白家有来往,自然,木家和白家依旧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各自心知肚明。 ………… 木家。 木相留正因自己和凉曜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干等着白长庚那边的消息,十分着急。 “你怎么听木玦说的?”木相留急问凉曜道。 “说是在深龙脊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卿家人跟踪,卿家人不得不正面和他们打,几场下来,没有结果。总之,木玦他回来一摸,「荷碧」扳指就没了。” 凉曜接着道:“确实有可能是我们卿家干的……毕竟,本身明抢就不如直接智取。” “你家人拿走之后,现在也不可能交给我们。「荷碧」会送去哪呀?” 木相留有些着急,“在卿家藏着么?” 凉曜摇了摇头:“不太可能。阴门百家现在乱得很,那不安全。” 木相留急得直转道:“哎呀……那会拿去哪儿呢!” 凉曜思索了一会儿,道:“可能,只是说有可能——他们先把荷碧扳指拿去了「归心客栈」那边。” 木相留:“「归心客栈」?归心派的话,那不是姐姐他们家的人么,这样不是很好么?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严肃啊。” 凉曜无奈坦白道:“小姐有所不知。白家的归心派和我们卿家,一直暗中关系紧密;过往,我们两边会轮流拿着五帝钱中的「水币」。但是,归心派的做法一向很奇怪,他们最终不知道会偏向哪边,归心派中,和官家有联系的人太多了,我感觉他们更可能是倾向中立或者合璧的人……” 木相留讶异道:“我才知道!这样一来……就和我们背道而驰了。” 木相留他们是要毁币的,和希望维持现状的「中立派」与促成五帝钱集合的「合璧派」,心思完全不同。 那么,现在的「荷碧」扳指,到底会放在哪里呢? 凉曜沉默了半晌,才回:“或许,我家人会先交给姐姐吧。” 她觉得,「荷碧」还是放在白长庚那里最安全,白家周围壁垒森严得很,根本没人敢动。 木相留和凉曜两人忽然面面相觑。 木相留大腿一拍,欢喜了起来。 “对呀,这是最有可能的了!” 虽然现在不能和白家人联系了,她们二人还是隐约推测出,「荷碧」扳指目前应该就是在白长庚那里,当下安心。总之先继续待在这边的家里,和木大当家周旋。 阴门百家这边,离开了四足鼎立的局面,现在非常混乱。 司徒苑一边研究救醒石榴红的方法,一边还在兼顾「万年春」蛊的提升改进。 安饶被王兰仙关了一些日子,作为那次蓄意谋杀石榴红的惩罚。 王兰仙刚把她放出来,安饶就找到司徒苑嚷嚷着: “快对我用蛊,我要和她一样。” 安饶是想司徒苑拿万年春的原液给她用,王兰仙知道安饶的脾气,提醒司徒苑别理她。 王兰仙让司徒苑现在先别给安饶用,等「万年春」蛊完全安全了再用。 司徒苑应允,不再理会安饶,她现在也可以坦然地问父亲各种问题了,父亲还总是尽力给女儿出法子。 父女俩的关系自从那次地宫见面,奇妙地变好了许多。 而安饶,只想早日彻底取代石榴红的位置。 你们为什么都只看着她。 司徒苑也是,妈妈也是。 所有人都这样。我明明和她一模一样。 于是,有一夜,在一处归心客栈中。 司徒苑正在一如往常地研究「万年春」蛊。 安饶把司徒苑锁在那里,缠着不让她走,并要挟司徒苑给自己下最重的剂量浓度。 “不准走!” “省点心思。你现在不行。”司徒苑看着她和石榴红一样的脸,懒懒地道。 “我要和石榴红用一样的蛊。” 安饶坚持不懈道, “司徒苑,我保证妈妈事后不会找你麻烦,我现在立字契给你。” 司徒苑稍微有些惊讶:“何必拼成这样。你身上,现在已经用了你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份量。” “我要和她用一样的。” 安饶露出了释然的表情,笑着对司徒苑轻声道: “倘若熬不住,死了,算我的。” 说着, 安饶马上就去拿了纸笔,工工整整地立下字据,写的是,如果自己由于毒蛊死去,母亲与王家人将不追讨司徒苑的任何麻烦,她是自愿的。并且还蘸上红墨,画了押。 司徒苑默默看她做完了全程的动作,还期待地呈上字据,望着自己——从安饶的眼睛,她捕捉出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半晌后,司徒苑笑了笑,把她的字据移到蜡烛上烧掉了。 安饶不解。 “好。” 司徒苑道,“我答应给你用,不需要立契。” 安饶变得十分欣悦。 忽然,有人礼貌地敲门。 司徒苑:“进。” 司徒礼忽然这时候进了门。 “安姑娘,稍安勿躁。「万年春」蛊的事情莫急。” 安饶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司徒苑的父亲刚刚是怎么打开锁的,还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司徒苑也疑惑司徒礼这时候会来:“怎么了,父亲?” 司徒礼徐徐道来,原来,是白家那边出了变故。 「医斗大会」只有火币,稳定不住阴门百家,现在的阴门百家都四处蠢动,管不住了。 今儿,司徒礼与「归心派」的大当家谈过话,发现,他们的人居然也早就打算谋逆内门,和他们司徒家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也很震惊。 归心派的大当家见五帝钱信息隐蔽了,此时暗中拿出了「水币」——却不是要送给「医斗大会」协调场面的,而是交给了司徒礼! 归心派,他们估计司徒家已经架空了「须臾派」,打算暗自协助王兰仙和司徒家这边,。他们也早就想从白家脱离出去了。 这不,司徒礼正是拿着「水币」过来找女儿了。还正好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们的对话。 在司徒礼的帮助下,「水币」也开始一起加入万年春的炼制。 真是天助我也! 安饶喜不自胜。 同时,更多的女孩子被王兰仙的人秘密带进来,开始试验加入了水币的新「万年春」蛊。 总算,她们似乎也能和石榴红一样,成功地驾驭「万年春」蛊了。 但是,同时女孩儿们也被蛊毒干扰,身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 司徒苑发现,活下来的女孩子们的元气都被极度削弱:要么是难以控制自身情欲,不知羞耻感为何物;要么是身体更容易受虚邪而起疹生病;要么是莫名奇妙短命几十年;要么是显得外表衰老了几十岁。但是,她们仍旧维持活着的状态,比起只用火币的时候,好太多了。 情蛊的发挥效果也还不错,虽然还是抵不上石榴红的那种感觉。 果然,其他人都像是赝品,惟有石榴红是最好的「容器」。 司徒苑无奈又满意地皱起眉头。 在几人的共同敦促和外面局势压迫下,王兰仙也不得不同意给安饶用「万年春」蛊的原液了。 不出所料,安饶成功活了下来。 虽然,她也同样受到了负面影响:在叠加了水币和火币的「万年春」蛊原本的浓度下,她勉强承受住了药效,代价是短命了几十年。 司徒苑避开王兰仙,单独叮嘱安饶道: “因为蛊的副作用,你死的那天会很难看:飞速地衰老腐烂,而且伴随着巨大的痛楚。这样也不后悔么?” 安饶轻笑道: “无所谓,能赢她就行。” 第42章 魂归 ————————————————————— 四十二回 白长庚只身下黄泉 石榴红魂返杏花村 ————————————————————— 白家内门,白长庚三人近日一直在紧急商讨。 石榴红的身体在杏倚楼里,昏迷不醒。现在应该是被王兰仙关了起来,有专门的郎中治疗。她的身体只要在那里,就会持续释放「万年春」的影响,不能怠慢。 杏倚楼虽看似和平时一样,实际因为之前夏大当家擅闯的事情,周围已经戒备森严,现在阴门百家的人都有。 祖孙三人商量数日,决心让白长庚下一趟黄泉,去寻石榴红的魂魄——通过借助百年香炉的力量,和那次去昆仑虚的方法是一样的。 由于之前白长庚的梦境,“白四龙”前辈推断,石榴红现在的魂魄一定还滞留在冥府的某处,她没有完全“死去”,还是有机会回来的。 她既然无意识地托梦给白长庚,并且告知肉身现在的地点,可能是愿意让白长庚带她回来的,甚至有可能就是在求救。 白玉楼道,如果魂魄没有找到,只能去试着改生死簿了。 他们准备了一下,提前叮嘱好了一切可能出现意外的事宜。把百年香炉暂且秘密安置到白长庚的房间。 “长庚,后面就靠你了。”二人道。 “我们在门口守着,三个时辰,必须出来。” 白玉楼拿出三清铃,并另外递给女儿一个。告知她,每过一个时辰,他们就会摇铃,白长庚那边可以听见铃响,并以此判断时间;如果她在下阴的时候遇到危险,也可以摇三清铃,白玉楼他们会及时进来帮忙。 白长庚点点头。白家向来就是芝兰玉树,贤明之士辈出——而他们内门,在外人眼中断情绝欲、无趣至极,实际上经常需要做非常重要、危险又骇人的工作,以守护整个家族的和平安宁。 因此,必要的时候,下几趟黄泉这样的事,也是十分常见的。 父亲和“白四龙”前辈轻轻带上房门。 白长庚拿出之前在梦中带出来的那个白瓷盒——里面是石榴红烧毁的画卷的灰烬,暂时放在床榻上。 她飞速做好了手头的其他工作,马上在百年香炉前打坐,准备好。 开始走阴! ………… 白长庚经过了一条雾霭沉沉的宽阔道路,头顶布满星星。 从玄鸡的背上下来。 眼前是片片红色的彼岸花,层层叠叠的,一直开到极远处才消逝。 远处的山峦见不分明,黄昏,残阳如血。 她的手上现在提着一盏灯笼,这便是在昆仑虚渡海的时候,“白四龙”前辈所说的,每个人心中的执念化作的“心火”。 在阴曹地府,四处晦暗不明,提着心火作灯笼是非常必要的。这个灯笼在下来之后,要随时看好,不能熄灭,否则就会意识涣散,再也回不去了。 “何人擅闯冥府阴司。” 白长庚一愣,原来不知不觉走到面前,云雾之中有个牌坊。 牌坊一左一右站着看不清面貌的两个幢幢的人影。 “金陵白长庚。” 白长庚之前已经摸清过白家前辈们的过往经历,虽是初次走阴,看起来却十分老成稳重。她和前辈他们做的一样,礼貌地作揖并报上名字。 “到此所为何事?”两个人影的语气不太耐烦,看来他们日夜做着这份守门的差使,已经麻木了。 “寻人。” “地名、人名?” 白长庚确实不知道石榴红的名字。她想了想,从自己的乾坤袖里拿出了一张纸条,是之前梦中回来的时候,那张从襁褓里掉出来的纸条。 「千枫绕水榴花红透,华灯溢彩霞映高楼。」 现在,纸条上的字居然能看见了,前两个字直觉上让她十分熟悉。 她稳住声音道: “姑苏石千枫。” 两个人影看过她的白家内门路引,便让她进了门。 此刻开始,白长庚才真正踏入了地府。 她先经过了一片和杏花村很相似,但并非是现在的杏花村的地方——这里生活的,都是过去杏花村的人,他们留恋生前的土地,神识便在这里汇聚,又制造了一处所谓的「杏花村」。 白长庚在“杏花村”这里找了一会儿,发现石榴红不在,这个杏花村十分古老,也没有杏倚楼,只好作罢。 不过,她居然在闹市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起来很像叔叔们口中说的白三鱼前辈。不过,现在这不重要。 她在这边杏花村的土地庙位置立住了脚,拜了拜。离开“杏花村”继续上路。 接下来,她缓缓走过黄泉路。 黄泉路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彼岸花的点缀。周围仿佛无边的暗夜与虚空,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土地尘埃;向前看,没有任何道路,向后看,也是空无一人的死寂。 但只要跟着心火照亮的方向走,便不会迷路——自然,现在能提着灯笼,是因为白长庚还是活人。 白长庚非常轻松地过了黄泉路,然后,来到书写着三个赤红色大字的崖壁——望乡台。 望乡台,是非常险要高耸的一座石台。不知为什么,它整个泛出月光的颜色,无比温柔。 白长庚听前辈们说,魂魄一旦来到这儿,几乎没有还魂的可能。 天上开始下小雨了。 她看着手上的灯笼,有些隐隐的担忧。为何走了这么远,石榴红也不在,是否要继续往深处前进? 白长庚站上望乡台看了看,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真的可以望见家乡与亲人。她看到了遥远的杏花村,还有杏枝观里的白家人们在忙碌。 定睛一瞧,自己的身体还在房间里打坐呢,面前正是百年香炉,父亲和“白四龙”前辈在门外守着,别有一番趣味。 那么,也可以看到石榴红现在如何吧?她聚精会神,转念想着要看石榴红。 不一会儿,望乡台前的雾散开,眼前骤然间换了一副景象。 白长庚看见,石榴红躺在杏倚楼的房间里,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带着微笑,看起来和睡着了似的,她的身上有许多绷带的痕迹;床榻周围的布置十分奢华,比起过去的杏倚楼只增不减。她的旁边,现在是司徒苑和王兰仙在守着,司徒苑手上拿着针,似乎在救治她。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这边也要加把劲了。 自然,就算石榴红醒了,肯定还是会先被王兰仙她们扣着,不能从杏倚楼出来。 白长庚留了个心眼。走前,她在望乡台上顺便看了一下:假如从现在的杏倚楼进去,怎么找到石榴红的房间,把路线默默记在心中。 下了望乡台,一路前行,白长庚忽听见一阵阵的狗吠声。她知道,这是到恶狗岭了。 鸡与狗二者都是阴阳两地沟通的重要载体,现代的鸡(酉)代表着晚上五~七时,狗(戌)代表着晚上的七~九时,正好分别处在日落和夜晚的时间点;因此,阴间也根据天地的规律,设有守卫的“恶狗岭”与“金鸡山”。 就好像白家内门人走阴的时候,也会用特殊的黑公鸡血,来作神识出入的媒介。 白长庚终于在恶狗岭这里见到了一些鬼魂。 可能是因为她本不属于这里的缘故,她看着鬼魂们,都像是很淡的影子,若有若无的,几乎和景物融为一体了。鬼魂们飘了过去,后面还紧紧跟着一大群的凶神恶煞的狗,比起普通的狗体型大很多,看起来铁嘴钢牙的,十分可怖,看久了,五官还有些像人脸的幻觉。 狗们对鬼魂们穷追不舍,直到追上他们,把他们咬成残缺不全的肢体,鬼魂们疼得撕心裂肺,恶狗们叼着胳膊、手、腿等欢欣离去;不一会儿,这些鬼魂又会长出新的手脚,若是走不出去,鬼魂们就只能在这里反覆着受到如此折磨。 白长庚将心火调亮一些,提着灯笼缓缓走过,恶狗们都呜呜低声鸣叫着,恐惧地避开她。 又来到金鸡山。 翻过这座峰峦迭起、如同鸡的脊背形状的金鸡山,基本上就接近丰都城的城门了。 然而,石榴红的魂魄也不在这里。 金鸡山这里,说是有什么金鸡看守,实际上它们比鹰隼还要凶残,这些金鸡浑身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芒,扇着翅膀就扑向鬼魂们,把所有人追赶得慌不择路,还会去啄食他们的眼睛,锋利的爪子朝着心脏就是猛抓上去!一直抓挠到鬼魂们的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散落在地。 白长庚虽然有心火罩着,还是不免被金鸡们的翅膀风扇得忽明忽暗,当心火变暗的时候,那些金鸡就会来啄她,她只得小心避开这些金鸡,勉强向前。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处热闹的灯会集市。 鼻尖飘来香喷喷的油炸小吃的味道。 白长庚一看,面前有经营美食和各色糖水的摊铺、卖各种玩艺儿的店子、花灯铺子,还有敲锣打鼓的,以及踩高跷、舞狮舞龙的人们。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带着面具的木相留忽然出现,边大吃大嚼,边拍了拍白长庚的左肩膀道: “姐姐!你忽然愣着干嘛。走啊!” 凉曜追了过来,塞给木相留一串芝麻糖葫芦:“小姐,我买来了!排队的人真多啊。” “好嘞!”木相留特别开心,看见糖葫芦双眼发光。 凉曜也递给白长庚一串,白长庚呆呆地接过。 “前面有个戏台,走,我们一起去看看。”司徒苑也来了,拍了拍白长庚的右肩膀。 白长庚迷迷糊糊的,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在哪,在干什么。她被三人从左到右拉扯着就往集市深处走。 这时候,石榴红身着华裳,迎面而来,十分耀眼。 木相留三人都对她的装扮赞不绝口。 她们……什么时候认识的?白长庚有点疑惑,大脑一片空白。 “哟,今儿才来捧场?” 石榴红转过头,笑着看向白长庚,伸出了手, “累了吧,要不我先提着。” 白长庚怔怔地把灯笼递了过去。 忽然,耳畔传来阵阵三清铃的响音,白长庚猛地惊醒。 ………… 杏枝观那边。 “一个时辰了,长庚不知怎样。”白玉楼皱眉。 “白四龙”前辈道:“无碍。我刚刚摇了铃嘛,她在那头能听见的,听见的话就会知道,还剩两个时辰,要赶快了。” 这边,白长庚紧紧地抓住灯笼,警惕地看着“石榴红”。 果然,石榴红变成了古怪的诡异黑雾,伙伴们也逐渐变幻成了幢幢的影子,接着,所有人都变回了之前虚无缥缈的鬼魂。 这处集市和村庄,顷刻间化成了片片废墟! 原来,他们是之前从恶狗岭和金鸡山逃出来的,鬼魂们肢体残缺不全,只能在这儿先聚集着,使尽浑身解数引诱过往的鬼魂,让他们把完整的身体部件交出来,嫁接到自己身上,这样,他们才能混进丰都城。 白长庚心下后怕,打亮灯笼,赶忙跑着穿过这儿。 跑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座华美的亭子,古色古香的,还有一小堆鬼魂在排队。 细看亭子里面,原来有一口井,井中冒出汩汩的泉水,她想起来了,这处泉水,祖父很小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叫做什么迷魂泉。 喝下了这个,人便会失去神智,成为一名真正的鬼魂。井口旁,都是在排队取水喝的鬼魂们,他们看起来十分谦让礼貌。总之,她自己不能喝这个泉水。 白长庚拒绝了友好的鬼魂们递给自己的水,继续往前走了一大会儿,终于到达丰都城。 前方一座城门,似乎通天彻地,往上往下都看不分明。 一块巨大的黑匾,漆着“酆都城”三个金色大字,挂在城门中间。 城门左右对联上书: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这儿,便是真正的阴曹地府——丰都城。 白长庚瞬间感到了强烈的压迫感与肃穆感,并且,进城后,四处都带着幽深阴沉的味道,连手中灯笼的光芒都弱了一些 。 阴雨连绵。 这里有两道城门,过了第一道门后,在第二道门和第一道门之间,还有两盏灯笼高高地浮在顶部,灯笼宛如悬挂在虚空之中。 一盏灯笼是金红色的,通透光明又耀目;另一盏却无比昏暗,闪着阴森的暗色红光。 白长庚先走去了暗色灯笼下的那条路。 这条路可以去往更深的冥府腹地。 一进入第二道门,她便看见了白家前辈们说的十殿阎王殿。 它们依次排列,秩序森严,每一座阎王殿门口,都有数不清的阴兵与鬼差把守着。 她看到了黑白无常——谢必安与范无救,正站在殿前广场门口争论不休。 白长庚将心灯适时地藏到袖子中一会儿,让他俩注意到自己是活人,会有点麻烦。 她放轻脚步,提着灯在阎罗殿的周围缓缓前进,一边借助草木的遮掩,一边走动,躲开将将出殿门的牛头与马面。 此时,白长庚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之前和石榴红对戏文,有一部叫做《金罂儿》的话本中,便有小和尚玉蟾走到黄泉,央求阎罗王的桥段。 再往阎王殿里面去,就有民间传说中十分有名的十八重地狱、年节烧纸钱让鬼魂领取财帛的钱庄,以及一些亡魂居住的地方了——不过,白长庚这回的目标不是这些。 她在走向另一个方向,借着周围景物的掩盖,去往冥府深处的藏书阁。 如果到这里,都无法见到石榴红的魂魄,只能先硬来了。 去改生死簿。 白长庚迷着路,循着记忆中的祖父的话,也问了一两个碰到的白家的老前辈鬼差,七弯八拐地,摸索来到藏书阁。 门口有两个阴兵模样的看守,他们拦住白长庚,并不让她进去: “地府藏书阁,生人不得进入。” 白长庚耳畔再度传来了三清铃的响声。 还剩一个时辰了,她要抓紧。 白长庚认真解释了自己的来意,那两个侍卫依旧毫不宽容。 直到拿出了白家内门的路引和信物,他们才勉强放白长庚进去了。 “早些出来!不得有误。” 白长庚应允。 她进入后,沉着脚步,尽量保持无声。因为藏书阁太安静了,一根针落地的声响恨不得都听得见,在这里走动的话,四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回音,怪不舒服的。 一路来到最里面的书阁——她要去翻生死簿。 胆战心惊地,好不容易才摸到对应的书架,忽然,在她触摸到生死簿之后,忽然听到了一声哈欠,接着是诡异又爽朗的笑声。 “后生?为何来这里。”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出现,他端坐在地,手执七彩拂尘,周围带着光晕,神情好像是刚醒的样子。 白长庚礼貌地打过招呼,却兀自摸了一下背后那把从石榴红的梦境里带出来的纸钱剑。 方才脚步声太响,惊醒了不该惊醒的人。 “吾乃看管藏书阁的先生,白家人的后生,有何贵干。” 白长庚简短解释了来意。 “哦,看生死簿?” 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是看?” 老者忽然甩了一下手中的七彩拂尘。 白长庚腿下跟着一虚,感觉踏在了棉花上,再看周围时,已然不是藏书阁的场景了。 脚下,是旋转着的八卦场景,眼前,幻化成了八道门。 四处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八道门中有光。 “小儿,不得扯谎。” 取而代之的是低沉可怖的嗓音, “现在你只有一个选择。解开这局奇门遁甲。” “只有一条生路,选吧。”老者悠悠地眯眼道。 白长庚看着八道门,神色清明,她知道,选错了的话,自己便彻底回不去了。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八道门上的字银光熠熠,寒气逼人。 白长庚看了一会儿,决定在生、死两道门中择出一个。 她必须要活着回去。 生门或死户,当下有何分别?唯有一赌。 白长庚深思熟虑后,挑中了其中一个,就要踏进去。 “等等。” 蓦然地,熟悉的声音出现在生死关头,白长庚稍稍一惊。 一位黑白相间道袍的青年忽然立在了白长庚旁边。 对面的老者骇然失色。 “玉先生?您在我身上?”白长庚问。 “非也。” 玉先生摇了摇头, “在你那位故人的玉镯上。” 白长庚回忆,石榴红确实在深龙脊的时候就戴着一个很朴素的镯子。玉先生居然离开荷碧扳指,去了那里。 “为何帮我?” 玉先生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回响在虚空中: “有趣。” 老者表情愤然,不知为何,他好像十分惧怕玉先生的样子,只得拂袖背过身。 “后生,动作快点!我就当你没来过。” 玉先生眼神示意白长庚。 白长庚飞速翻阅生死簿,直到翻到杏历戊子年的卷目,在万万千千人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她看到「白金」二字的时候,有些恍惚,她指给玉先生。 白长庚掏出了白瓷盒。 玉先生闭目,点点头。 祂从白瓷盒里,抽取出了一串八个字的耀眼光团——这是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石榴红的命格。 然后,祂将光团再次放回了簿子中,几道金光闪烁下,八个发着光的字“咻”地一下窜到了生死簿上,化作已然落笔的黑墨,书写着「石千枫」的名字与出生地,还有八字。 这些发光的字,很快覆盖了原本「白金」名字与八字的全部位置。 同时,生死簿上的整排字,都在流动跳跃着,也带着金光、分流了一半左右的部分,重新淌入了白瓷盒中。 生死簿再度合上。 玉先生将白瓷盒递给白长庚。 未曾想,【地道】居然出手,帮石榴红改了生死簿。 “实属下策——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你们的命格,从此被固定在一起了。” 玉先生解释道,自此,需要白长庚时不时用自己的精气神,去维持石榴红的形态。 “维持?” “是。还魂之后,你需要在入梦的时候,去亡者的内心世界里,那里会有一盏灯,叫做心灯——喏,就是你手上提的这个。” 玉先生指了指白长庚提着的灯笼, “经常把心灯里的油添一添,这样,魂魄便不会消散。” 玉先生细细交代了如何找到亡者心中的灯笼,与如何添灯油的细节。 白长庚沉默着一一答应。 她并不打算告诉家里人上面这件事。 还有一个条件是,白长庚不能让石榴红本人知道,她自己已经「死去」;因为,魂魄回去之后,会认为自己就是原来那个完整的人,他们失去了死亡时的记忆。 根据以往还魂的绝大部分情形,如果魂魄见到自己的身体居然在另外一处躺着,或者由他人之口得知自己「死了」,可能会受到惊吓、怀疑现实,最终导致魂魄震荡,彻底消散。 那么……这样一来。 “如何让她的魂魄回归肉体?”白长庚问道。 玉先生望着白瓷盒: “时间。” 那就是等了。 总之,暂时不能让石榴红的魂魄回杏倚楼那边,因为她的身体就在那里——这是找到别的方法前,最安全的做法了。 没有人能保证,见到身体的她会不会回忆起死亡的瞬间,而受到精神刺激,这样就危险了。 父亲和白家内门人那边,也可以先帮忙保密她已经死亡的事情。 白长庚心下了然。 只需要暂时看好她,不让石榴红见到杏倚楼里自己的身体就好。 她收起盒子,准备动身回去。 她突然想起来,要问问玉先生【地道】是什么,再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 白长庚继续前进。 她抓紧时间回到了丰都城的第二道门处。 眼下,连一炷香时间可能都不剩了! 白长庚再一次看见了一盏亮灯笼,一盏暗灯笼。 目前,走到这里的一路行程都是「暗」,属于通往地狱的道路;现在要返回上面了,就要踏上另外一盏灯笼——「光」所指引的路。 忽然,她发现手中的灯笼消失了。 另外,那个白瓷盒子也落下了地,居然转瞬间就变成了石榴红的模样。 只不过,石榴红还闭着眼睁不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半躺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 是石榴红的魂魄回来了。 “这是哪儿呀……” 白长庚轻轻扶着她起来,把她背到背上。 “休息,别说话。”白长庚轻声道。 石榴红浑身虚弱,只得先任白长庚背着走路。 白长庚终于循着明亮的路,来到了还魂崖。还魂崖的边堪堪一座桥,桥上,是她不认识的护桥神兽坐落两侧,看起来有些像百年香炉上的神兽。 桥下的水,看起来十分诡谲多变,一会儿波光粼粼清澈见底,一会儿浑浊不堪,散发着血腥味儿。 这座桥下还有看不清的几层什么桥,黑黄相间,雾茫茫的,不断从下面传来水音和人挣扎呼喊的哭声。 白长庚和石榴红的这一层桥,看起来是最祥和的一层了。 桥上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婆婆拿着茶水,递给过往的鬼魂饮用,想必,这便是孟婆汤了。 喝下孟婆汤,人们便会忘却前世的爱恨情仇、是非成败,正邪与黑白都不再重要,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人都会投胎前往各处新生之所。 桥的那边,仿佛有一块金色的圆形在旋转,发出各色光芒,白长庚什么也看不清,十分刺眼耀目。 第一回下黄泉的经历十分奇妙,白长庚回头望了周围最后一眼,作为道别。 白长庚背着石榴红离开投胎的这条队伍,直接朝着还魂崖走过去。 还魂崖的对面,才是回归人世的道路。 三清铃的声音再度响起。 几乎与此同时,白长庚深吸口气,一鼓作气,跳下还魂崖。 ………… 石榴红在那个跟着古怪的人们排队的梦境里卡了数日,一直循环往复着,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 她一次次地想拉夏岩秋回去,都被推开了。 期间,石榴红在队伍里走来走去的,也问了一些人,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要么一听她问起来,马上就躲得离她远远的。人们都是双目失神的模样,迷迷瞪瞪的。 夏岩秋这边,则始终冷冷的,只让她离开这里。 她也不告诉石榴红这是什么地方。 “秋姐姐……我马上走,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就问最后一句!” 夏岩秋寒着面庞道:“说。” “杏倚楼……那晚是不是你放的火。” 夏岩秋不吱声了,身子也同时僵住,宛如一座雕像似的静止了几秒钟。 霎那间,她变得歇斯底里。 夏岩秋离开了队伍,一边说着我恨你,快滚,别来找我,一边落下眼泪。 石榴红也哭了,她欣喜地喃喃道: “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夏岩秋根本不理睬她,只把石榴红一直推搡着,推到了人群尽头——石榴红才发现这是一座桥。夏岩秋还是没有停手,直到把她从一处地方推了下去。 背后是悬崖峭壁! 石榴红脚下瞬间踩空。 ………… 杏枝观内。 石榴红猛然一惊,躺在白长庚的床榻上醒来。 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晃神,还以为自己死了呢,周围仙气飘飘、雕栏玉砌的。 待她从床榻上昏昏地坐起来,醒神看清楚以后发现,原来只是普通的一处宅舍,十分整洁干净,四处都是书卷。 白长庚陪在旁边。 第43章 杏枝 ———————————————————————— 四十三回 小凤凰魂魄初定 解奇毒迫在眉睫 ———————————————————————— “你醒了。” 白长庚道。 石榴红伸了个懒腰:“哟,二少爷。” 她四下到处望了望,“我怎么……好像在你房里啊?” 白长庚沉默了一瞬,道: “你之前在仙鹤居的画船上,夏大当家的人放火了,开阳派的人把你救了下来。”白长庚看着她,想了想,打算把这件事的功劳先推到花见愁手下的人去,之后再和他们通下气,串通着隐瞒石榴红。 “我身上?” 石榴红有点疑惑,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新的烧伤,之前杏倚楼火灾那次,身上的烧痕可是很多的,花见愁的侍女还给自己敷药、缠满了绷带。 自然是因为她现在是魂魄,没有所谓受伤的说法,不过,那边肉体身上的伤倒是挺多的。 白长庚镇定道:“已经愈合。过了很久了。” 石榴红迷迷瞪瞪的,现在头脑一片混沌,便信以为真。 与此同时,杏倚楼。 司徒苑贴在石榴红胸口,听闻她居然恢复了心跳,立刻去感触她的脉息,总算安下心来。 王兰仙喜极而泣。 安饶在门外,默默不语。 石榴红昏晕得紧,还是爬不起来,刚和白长庚说两句话就累了,只能虚弱地躺回床上,轻轻喘着气。 白玉楼和“白四龙”前辈听闻房里的动静,知道白长庚她们成功回来了,暂时安下心,各自去忙。 现在的石榴红魂魄才刚回来,暂时不能接触任何其他的活人,特别是去阳气重及人多的地方——除了和白长庚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因白长庚的命格和她是固定的,没有什么排斥和别的影响。 她魂魄的阴气极盛,也非常不稳定,会随时消散。现在,没有了肉体的约束,白长庚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万年春」情蛊的干扰变得更强了。 要稳住心神。 白长庚暗自深呼吸。 如果她出现过于虚弱的情况,还可以用玉先生教的方法,去石榴红的内心世界添加灯油,这样,便可以维持住魂魄的形态了。 别人自然可以看见她,就好像是活着的人一样,她也可以同过去一样进食、正常生活,除非石榴红自己想隐藏起来,不过,这是后话了。 石榴红有些疑惑地躺在床上,怎么自己就忽然到白长庚这里了,她现在头很大。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梦。”她故作轻松地喃喃道, “和你在不冬山捉迷藏,还有同别人的梦,有特别特别长的队伍……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啊!最后还从悬崖上掉下来了。” 看来,石榴红和她进了一样的梦。 白长庚转身去一旁收拾百年香炉:“梦中之事,一向荒诞,不必当真。” “知道~” 石榴红托着腮,半躺在床上嘻嘻笑道, “还以为这次会死呢,吓我一跳。” 白长庚顿了顿。 “人家福大命大嘛,哈哈。”石榴红开心地在床上翘起了腿。 她掰着手指数了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十九岁,太好了。” 白长庚默默无话,让石榴红好生躺着,自己出门去给她端些汤粥来。 杏枝观的后厨房,日常吊着滋补身体的各种汤锅,随意拿取一些来就是了,非常方便。 白长庚出门之后,轻轻带上门。 她贴上六耳符,顺便和父亲他们简要地说了下黄泉之后的经历。 自然,白长庚跳过了需要用自己的心灯,来维持石榴红形态的事。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逐渐长大,颇有了些家主的气质,二人皆是赞许。 白长庚这次还发现,石榴红回来之后,玉镯上也没有动静,看来玉先生又走了。总之,【地道】的事情先放在一旁。 眼前,只有白长庚能安全接触石榴红,并且不会使她消散了。把石榴红暂时安置在她房间里就好。 “看好她,一定要速战速决。”白玉楼道。 白长庚点点头。他们内门必须出手,解开这个蛊。 “白四龙”前辈见她有些心神不定,调侃道: “怎么,你中招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望着白四龙前辈: “白氏内门子弟,不受任何蛊毒干扰。” 白四龙前辈哈哈大笑。 白玉楼微笑地看着女儿。 ………… 待石榴红咽下最后一口粥,白长庚和她说了她昏迷后外面发生的事情。 包括杏倚楼莫名其妙被阴门百家围攻,夏大当家被拘、以及夏家彻底没落的事,还有现在「土币」下落不明,同时,五帝钱一夜之间失去了彼此追踪的讯息。 石榴红听说夏家彻底没落,神色黯然了一瞬。 「荷碧」扳指在白家,木家和卿家那边的两位伙伴还是无法联络,有木大当家阻碍。 火币依旧在医斗大会这里保管,还算安全。 “看来,有人在杏倚楼那晚趁乱劫了土币。”石榴红闻言,思忖道。 白长庚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最后的一件事。 杏倚楼的那个安饶,现在重新出场了,用的是「石榴红」的名字。并且,不知为何,她现在确实和石榴红本人毫无差别,看客们都十分买账,认为她就是石榴红本人,只是,王兰仙之前把石榴红雪藏了,人才放出来。 自然,因此,之前由于花见欢死去,坊间乱说的谣言都奇妙地不攻自破了。 石榴红一听,乐不可支:“有趣。” “哎哟,不好!杏延年戏班班主该找我了……” 她忽然想起来这茬儿,自己作为红角儿失踪了这么久,班主不知道会不会勃然大怒呢。 白长庚适时地阻止了她,因为她作为「花见欢」死了,坊间在乱传,谁用了石榴红的名头,就会倒霉失踪,那是个小气的花魁,连名头都不让人占。 这些话,白长庚暂时没想好怎么开口,只得轻声道: “坊间有些风言风语,你不必回那。” “啊?” 白长庚定定看着她。 石榴红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好生休养,心下叫苦不迭: “我身体……我没事儿。你看。” 她为了证明自己,猛地坐了起来,却一下子由于头昏脑胀而栽倒回床上。 魂魄果然非常虚弱。 白长庚淡淡看着她,石榴红只好心虚地闭上了嘴。 开始正式解「万年春」蛊了。 现在的「万年春」蛊十分强烈,连白长庚在凝神的时候,都有些扛不太下了,不过,她可以通过心神来压制与增加药物,维持平静。 同时,有一个可喜的发现,在魂魄状态下,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呈现出了比原来明显的气脉变化与运行轨迹,类似人的行动路线,白长庚可以借此稍微感知到蛊毒的微妙变化了。 白长庚叮嘱她,解开「万年春」蛊的过程里,蛊毒本身会出现各种抵抗和反噬,她作为容器,有可能会产生各种幻觉,不要理会便是。 当然,白长庚用的不是容器,而是更委婉的说法。 意料之外的? 反噬? 石榴红听了,不是很明白:“幻觉?” 白长庚道:“梦境。” “噢噢。”她皱着眉头,“就是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 “嗯,不要被任何七情六欲带跑,那都是因为蛊。” 白长庚提醒道,解开的过程里,每次出现特殊情况,或者有各种不对劲的感受,必须马上告知她,她好应对。 不只是看到的,还有听到的、闻到的、尝到的、感受到的情感,都可能是假的。 这些,完全都有可能是「万年春」蛊为了不被消灭,而制造出给她俩看的幻觉。蛊毒会为了自己存活下去,欺骗作为宿主和容器的她。 无色、无味、无声、无相。 这样由九种神秘药材,还有「火币」的力量叠加,融合炼制出来的蛊毒,难以想象,解开它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 如果,石榴红在解蛊的过程中失去理智,就会耗散她的精气神——不只是她,也会干扰到现在协助解毒的白长庚,被这种强大的蛊影响的话,很难说会不会形神俱灭。 此时,石榴红听她说着,不小心睡着了。 她真的很累,目前,可能是魂魄太不稳定了,似乎不能清醒太久。 白长庚不再言语。 趁石榴红睡着的期间,她将百年香炉转移出房间,让“白四龙”前辈带回地宫,防止其他白家人怀疑,尤其是司徒礼。 祖孙三人又商量了一下。 时间很紧,连内门都解不出这个蛊的话,就完了。 石榴红失去了身体,魂魄上现在的「万年春」太不稳定了,而且对五种感官的干扰都很大,还有可能会扩散到百姓身上。 她的肉体在杏倚楼,也会同时散发出蛊毒的干扰。好在,只要魂魄这边的蛊毒解开了的话,肉体那边也就同时解开了。 而且,放着真的石榴红死去不管的话,杏倚楼那边,假的「石榴红」已经再度出场——安饶,可能会借着王兰仙的后台,做些不利于白家的事情,加剧扰乱阴门百家本就不稳定的现状。 夏家已经倒下。 四条桌子的腿,已经少了一个。 现在「土币」失踪,五帝钱还再次下落不明,十分危急。 王家人,不可小觑。他们一定会趁此机会争权夺势。 白双雁前辈之前已经透露给他们「万年春」的药方,循着线索,应该可以找到解开的方法。 第44章 作屋 ————————————————————— 四十四回 六阴行往昔不再 情未解人走茶凉 ————————————————————— 白长庚在忙碌,准备前期解蛊毒的材料,捣着各种花瓣与花蕊以及药材,做成特殊的引导香。 她还在一边思考着阴门百家与「五帝钱」目前的情形。 木币,实际属于白家内门,现在表面上说暂属于「归心派」,放在何家看管——用他们的把柄牵制着托管。 火币,在医斗大会,还是属于百家轮管的状态,勉强稳定住局势。 土币,下落不明,并且再次隐藏了所有五帝钱的位置。 金币,在石家。 水币,凉曜之前在昆仑虚同她的眼神交流表示过,确实是在他们卿家。 而今,四大阴门,或者说六大阴门的过往已经不复存在。 夏家陨落。 石家仍在,作为领头羊威风不减,也是因为「金币」还在石大当家手上;看起来,石大当家是中立派。 司徒家,作为白家「须臾派」中人数最多的一姓,能力极强,现在手上还有着「万年春」蛊;他们私底下必然渴望拥有木币,也想获得另外的三枚钱币,或者,得不到木币的话,也倾向于促成五帝钱合璧。 卿家行踪神秘,来自水币的智囊保护肯定是有一些的;凉曜他们家是毁币派。 王家,已知司徒家和王兰仙有结盟;王家目的不明。 常家,他们和王家关系并不像表面传闻得那么和睦,点睛人常大当家——常乐,应当是一个可靠的人,白长庚直觉上认为,常大当家是毁币派的,同他们内门目标一致。 最危险的当属司徒家了,司徒苑这些年肯定把蛊下在了不少女孩儿身上,和风月场中的人合谋共益。 这次前期解毒,主要是将石榴红身上的毒性逼出来,目前,「万年春」就好像躲在洞穴里的猛兽,狡兔千窟,气息不容易捕捉;不先把毒性逼出来的话,也就无从下手。 根据白四龙与白双雁前辈碰头得到的消息,「万年春」中共有九味秘药。 “白四龙”前辈沉声叹道:“双雁此番受苦了。” 他们早已互相密探消息,瞒着司徒家背水一战。白双雁一直忍到今天。 “蓝情和花雨那也不容乐观。似乎被司徒家用什么东西控制着,清谈会都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白玉楼也补充道。 白长庚默默不语,先去石榴红那边逼毒。 不一会儿,她出了门,说初次逼毒没有效果。 白四龙前辈很奇怪,一般的蛊不会这样。 他看了一会儿白长庚取出来的毒血,斟字酌句着道:“看来,这九种药物,已然形成了坚实的堡垒和军队。” “俗话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看来,我们得将这个蛊先分离为原本的九种药物,逐个击破了。” (*意思是: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敌人;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选择进攻敌人;只有于敌实力相当的兵力,就要设法先分散敌人。) 现在的「万年春」蛊十分强大,且其中的九味药材十分顽固,对于每一味针对击破的药方子都不同,就无法用强硬的方式去直接镇压和克制,而是必须用化解和疏泄之法了。 第一味,米。 取自赈灾粥的用米,白四龙前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是最难解开的,可以放在最后,白长庚先不用管。 第二味,不消魂。 白双雁前辈说,这是司徒苑从内门处的地宫道观处偷的药方,正是那一天,白双雁中了‘百日穿心’蛊,只要听到呼哨,就会腹中幻痛;他还需要百日一次的解药,定期服用下去,超期的话,白双雁便会彻底成为痴傻的废人——为了白家的安危,他才先勉强委屈着被司徒家控制住。 它的解法,内门是有记载的,无碍。 第三味,六瓣杏花花蕊。 王家从江家货郎处买好的,白长庚知道解法,是找到一种特殊的杏子果实,就可以解开。 第四味,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 解法很简单,把这两个婴孩被束缚的魂魄引出来,满足他们的心愿即可。 第五味,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蓝情当家的方子,白玉楼已经拿过来解法的方子了。 第六味,九尾狐的媚珠。 司徒苑深夜捕杀来的狐狸,并且放入了一阴一阳两枚,这也是导致万年春蛊认定了石榴红的原因;目前是彻底无解的,连白四龙前辈和白玉楼都拿它没辙。 不过,白长庚有一个思路,此处先卖个关子,之后,她会试着用这种思路去解开媚珠。 第七味,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 实际上是来自南海砗磲沟的珍珠,周围有鲸群守护;可能之后得去找一趟蔚家人了,他们需要再去一次这里,珍珠附近有解药。 第八味,须臾派的媚虫蛊。 出自司徒家的奇蛊,形态看似是一种幽蓝色的蚯蚓;白长庚之前在哪里看过,解法是找到一种黄皮子花,此处并非指动物的那个黄皮子,这种花长在充满黄土的深山里。 第九味,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 这是台山上,喜鹊王窝里垒巢用的石子。 不知为何,司徒苑制蛊的时候只用了一枚,以常见用法来说,是需要两枚的,分别放置在男女的枕下,一千个普通喜鹊的窝里都难找到一对品相好的石头,何况万年春蛊里的这颗还是“喜鹊王”的。「开阳派」一般用普通的相思石来做和合术,当男女关系不大理想的时候,似乎可以借助它来挽回。 “单相思,往往比两情相悦产生的情意更极端罢。” 白玉楼推测道,“用石头,意指海枯石烂,司徒家可以利用这块相思石,彻底稳定情蛊的执念,以便它在世间强力扩散、长久存在。” 白长庚同意。相思石的解法,是在火焰山里寻觅到一种强酸,这种强酸,便可以将石头炼化。 还有最后一味奇怪的药材,可能是司徒苑自己加进去的——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这个指甲的解法,是需要找到老鸨本人最宠爱的孩子,取到这个孩子的一件贴身用物,便可解开。 只是,白家人不确定指甲的主人是谁,王兰仙那样的人,根本不知是否会用自己的指甲呢。 商量完了各种毒蛊中入的药的解法对策,“白四龙”前辈先行离开。 他要带「荷碧」扳指去一趟木家。 “长庚,能做到吧。” 白四龙前辈走前笑眯眯望着白长庚。白长庚点点头,让他放心,这也是作为家主,必须能够承担的责任,一个毒蛊可不能难倒她。 父亲白玉楼也马上回内门去忙了。 白家内门日常要解决的事情,千千百百件,大大小小的,白玉楼分身乏术,这个蛊只能交给、也必须交给白长庚。 接下来,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石榴红一直睡睡醒醒的,正在里面无聊呢。她见白长庚进来了,又是嚷着自己身体已经好了,要出门。 白长庚看着石榴红,她知道,石榴红并不完全相信自己。 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她身上的蛊毒看似四处流动,毫无防备,实际上全无破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任何人想去解开九种药材里面的任何一种,其他药材的气息都会立马过来围攻,使劲干扰解毒人的心神,直到解毒者放弃抵抗为止。 「万年春」毒蛊,是无比坚不可摧的状态,它一心保护着石榴红和自己不被消灭掉。 难怪,连制作出这种蛊的司徒苑,现在都解不开它了。 如果石榴红不相信白长庚的话,这个蛊解开的难度会很高,完全无从下手,甚至刚刚逼毒失败,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 因此,白长庚必须抓紧时间让石榴红对她敞开心扉。 第45章 兰仙 ————————————————————— 四十五回 珠联璧合再续前话 惊魄动心旧梦难消 ————————————————————— 迷迷糊糊中。 凉曜好像又坐着核舟,来到了咸池宫门口,再次见到了之前的桃花神官。 他似乎在等她。 桃花神官玉楼,他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眉心间点缀着一点朱砂,神情柔和肃穆。 景况不乐观,这边的仙界和杀破狼星结下了一点梁子,要求白玉楼刺杀凉曜——凉曜,她是杀破狼星的使者。 “孩子,下次再见的时候,就是蟠桃会了。我受托必须杀你。” 玉楼垂目沉声道, “到时,舞剑的时候,你一定要躲开。” 他是一个善良的神官,踌躇之后,还是选择提前透露了这一秘密。 盛会上会有剑舞的环节,而他们俩下次都会出场,凉曜本身就是优秀的舞刀人。 玉楼的眼神告诉她,为了自己的立场,他不会手下留情。 梦中的凉曜懵懵懂懂答应了。 她还是年轻的小仙儿,不长记性,作为客家使者,参与完交谊会之后,回家的路上,凉曜又口渴了,被路上遇到的仙人哄着吃下了会忘事的桃子。 ………… 脖颈上泛出一丝丝凉意。 凉曜惊醒了,见鬼,怎么又做了这种梦。 那次在昆仑山也是,似乎听到谁在说,让她放下什么宿世之仇。 桃花神官玉楼? 她感觉梦中这个人长相十分肖似白长庚的父亲,但自己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并不熟识,看到白长庚的父亲,也想不起来别的什么。 她自小就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刽子手而被培养着、训练着,每天练习砍冬瓜砍到吐。 为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一刀毙命,不说像庖丁解牛那么熟练,也得拿得出手。 “砍人不过九十九”,是当刽子手的规矩,将来需要杀人的时候,最多只能到第九十九个;他们家的人,只要到这个数字,都会颇有默契地金盆洗手,将刀传给孩子们。 如果不小心杀了第一百人,自己会遭遇不测也不一定——就好像卿家的某些不听劝的前辈一样。 卿家人除去分散在江湖中的打行,曾经祖上混到六扇门的也不少,不过,也许他们早已改名换姓,无论在哪儿,都是响当当的刽子手,刀法十分稳准狠。 她知道的是,甚至有些卿家人,若是不想干刽子手这行了,还会隐姓埋名,栖身各地的酒楼客栈等处,转行做厨子——自然,没有任何外家的人知道这一秘密,哪怕四大阴门。 她其实并不想承担这样的工作,也想去做个厨子算了,凉曜在非必要的时候,连刀也不愿拿出来,不过,母亲说过,刀是保护重要之人的物品,后来她便慢慢接受了随身带刀。 何况,受族人之托,她还有更重要的另一件事得做。 过往,卿家与木家的祖先,曾经联手铸造了怜珠剑,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美名遍及四海;而在她这一代,怜珠剑以及上面添缀的「五帝钱」已然面目全非,化为灾劫。 目前,毁掉五帝钱之事才是重中之重,迫在眉睫。 另外,她需要将“怜珠剑”的所有信息汇入兵器谱《千柄集》中——他们卿家编纂的这本兵器谱,是一本收录了世间神剑与神刀的图谱,之前在鸣沙山的时候,她同白长庚她们提过一嘴这个《千柄集》。 而现在,最后需要收录的一把剑,便是怜珠剑,目前,缺失的碎片正是如何毁掉它;即便她是卿家人的后代,目前也不知道方法。 凉曜肩负着和木家后人汇合,并联手毁币的重大任务,她自小就潜藏在打行中,以待天时。 哪知道后来,她会猝不及防地提前和木相留——木家的其中一位后人相遇呢? 冥冥之中,凡事皆是天意。 此时,她已经来到了院子里,看着自家大小姐木相留在哭丧着脸扫地,表情十分忍俊不禁。 “爹爹天天让我在家干粗活!闷死了。” 木相留一看到她,就抱怨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出门玩儿啊。” 木大当家这是在锻炼她吧,凉曜想,便好言好语地安慰了她几句,哪知道木相留嚷嚷得更厉害了。 “我要出去——” 此时,木家另一头院子中的厅堂。 木当家正在与北上前来探访的“白四龙”前辈会面,他已经有点儿开始转念了,木大当家正犹豫不决,是否要真的同意木相留凉曜下江南,协助白家内门毁币。 他实在太顾及女儿的安危了,也不想失去眼前平静闲适的生活,过去,木大当家常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之间,已领略了生存之残酷,如今只愿孩子平安喜乐。 白四龙和他两人都是笑眯眯的,十分轻松地谈话品茗,毕竟两家作为世交多年,根本没什么不好说明白的话头。 杏倚楼。 且说安饶身上已有了「万年春」,而且是加入了水币的新的万年春蛊,魅力更增数倍。 举手投足间,她已经变得和石榴红一模一样,快要分不清了,连王兰仙都赞叹不已,除非安饶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对着王兰仙笑着喊“娘”,王兰仙才能回过神。 她感慨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坊间所有人都以为石榴红回来了,财主们也纷至沓来,稍微抱怨几句王兰仙“之前为什么把她藏起来”。 杏延年戏班的班主本还在找失踪的花见欢,见真的「石榴红」回来了,一时间哑了火,怕得罪王兰仙,只得暗搓搓取了之前赚的银子彻底跑路了,远离杏倚楼和秦淮河这一带。 王兰仙也效仿过去,照着葫芦画瓢,找写真画像的画匠给安饶画了新的画片,民间再次掀起了收集美人画片的热潮。 至于其他的场子,厚着脸皮该模仿的还是继续模仿,虽然比起安饶和真正的石榴红本人,还是有些拙劣。 ………… 环佩叮当。 百灵鸟般的笑音伴着清幽的笛声。 王兰仙似乎还是年轻的时候,她正穿着绛紫的衣裳,带着少女的嬉笑怒骂,耀眼又明亮。 她正紧挨着年轻的石知火,没个正形地走着路,时不时戳一下身旁隽美风流的老石头。 二人看起来十分般配,宛如天作之合。 老石头吹着笛子,悠扬悦耳,王兰仙咯咯笑着,细细倾听。 忽然,王兰仙往前跳了两步,拦住老石头,娇嗔着问: “知火,你有多心仪我。” 老石头放下唇边的笛子,无奈道:“怎么又问这个。” “我要听嘛,快说~”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老石头微笑着注视王兰仙的双眼道。 王兰仙凑上去细看了看,调侃道: “哟,念句前人的诗耳朵还红了呢,小媳妇儿似的。” 老石头微微低下头,轻声骂道: “适可而止啊。” “就不就不,你再说一遍,刚刚声音太小了。”王兰仙凑近老石头。 老石头没有躲开,他紧紧握住王兰仙的手,认真又说了一遍。 王兰仙开心地掩住嘴,面上盈满笑容。 “成亲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哟,娘子~” 她继续肆无忌惮地开老石头的玩笑。 老石头无奈地摇了摇头,迎合她: “知道了,官人。” 他们在这寂静无声的月下戏楼里踱步,和往常一样幽会。 走着走着,忽然,已是青年的老石头停了下来,回头幽幽道: “千枫呢。” 王兰仙的笑容凝滞了。 再睁眼一看,哪儿有老石头的影子。 霎时间,她也不再年轻。 古老的戏楼里,唯有断壁残垣,青苔片片,蛛网遍布。 老旧腐朽的楼梯在她脚下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知道为何,变成了杏倚楼的后院。 前方是黑洞洞的门廊,灯笼忽亮忽灭。 阴风吹拂。 窗外的草木哗啦作响,红纱悄然轻擦过耳朵,使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远处,忽亮忽灭的灯笼光影间,悬空着一个红色长条的东西,衣袂下方随风摆动。 像是人挂在那里。 滴答滴答,水声。 王兰仙不想往那儿走,也不敢往那儿看。 这是杏倚楼后堂西边屋梁的方向。 此时,她的头却不能动弹了,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朝西边屋梁走过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她的眼睛也忽然不能眨动了一般,瞪得老大,宛如要她看清楚这一切。 王兰仙害怕得要哭出来了,头皮发麻。 “不,不不,我不要往这儿来。” 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直到那悬挂的红色衣裳,就在眼前几步远。 她不受控制地往上看去,眼珠要崩裂出血丝似的。 “不……不!” 她痛苦极了,却无法闭上双眼。 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黑色的、如瀑布的长发覆盖在王兰仙的面颊,冰冷粘湿。 这些头发忽然不断地生长起来,不停地往她的耳孔里、嘴巴、鼻孔里钻动,仿佛有生命的癫狂的蛇群似的。 王兰仙无法闭上眼睛了,眼泪直流。 她的喉咙里有要窒息到干呕的感觉,双手不受控制地要去拨开眼前的长发。 是一张腐烂的红色的血脸。 黑洞洞的,没有眼珠。 面貌模糊,分不清是夏岩秋还是石榴红。 “妈妈,我爱你。” 悬挂的尸体忽然伸出干枯的爪子,卡紧了她的脖子。 石家人的骂声随着头发一起窜入脑海。 “你就算他娘的去风月场,也是个没人要的**!” “王家人就是贱。” “知火,那个女人哪里比得上夕颜,钱家人可都是真正稳重的大家闺秀。” “马上离开她。” “臭**,滚出石家大院!” ………… 午夜时分。 “啊!啊……啊啊……” 王兰仙再次从噩梦中醒来。 她的满头青丝都汗湿了个透,王兰仙痛苦地抱住头,低声嘶吼。 王兰仙已被最近的噩梦折磨得快要疯掉了,要么是梦到被石榴红冷着脸掐脖子,被石榴红放火烧,被石榴红拳打脚踢;要么是被已经变成厉鬼、飘来飘去的石榴红惊吓追赶; 要么是重复着同老石头当年相遇、相恋、分离的过往;要么是被石家人脱光了衣服,围成一圈儿,臭骂各种难听的话;要么是被这些年杀死的女孩儿们的亡魂包裹在中间,瑟瑟发抖。 司徒苑开了好些安神的方剂给她喝下去,都收效甚微。 王兰仙止不住地小声啜泣,直到整个人埋在自己的肩臂之中。 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听见。 第46章 恣肆 ————————————————————— 四十六回 万年春奇蛊初释 金兰契姊妹团圆 ————————————————————— 杏历乙巳年(1605年),新年。 当安饶以所谓真「石榴红」的身份再度出现,坊间一片沸腾的时候,之前那些恋慕花见愁的千金们十分惊讶。 那个「石榴红」不是早在先前杏倚楼的火灾中死去了么? 小花爷还为了给她祭奠,花重金买礼物了呢。 小花爷曾经最喜欢的夏岩秋,自杏倚楼火灾后便下落不明,也无所谓,她指不定被卖到花门巷弄去了——夏家已然陷落,终于,算是了却了对夏岩秋的一桩恨意。 她们只相信花见愁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对王兰仙的行为嗤之以鼻——如今的这个假「石榴红」,定然是王兰仙这个女人贼心不死,在背地里培养出的不少类似石榴红的赝品之一,就想着靠那个死去的花魁当摇钱树了! 她们想,毕竟王家小门小户出身的,也就这样。 坊间的百姓就算了,那些官宦子弟都是什么意思,男人的眼睛是摆设么? 特别是贵族子弟和财主们,现在他们心知肚明,明知道台上那位可能根本不是真的石榴红,依旧对现在的安饶趋之若鹜,口里不断说着对王兰仙的谄媚话儿。 正因为没有石榴红了,找到个最像她的人,心里当成她是石榴红便好,也是能得七分慰藉。 一朵玫瑰和另一朵玫瑰,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区别,还可以暗地领略到似乎同时拥有着两朵相异的玫瑰的意趣。 至于冬姑娘——夏岩秋,虽然也曾是顶级的美人,失踪了,在他们心中却毫不可惜,总会有更好的来替代。 春去秋来,百花永远在开。 男人!千金们无奈叹息。 杏枝观,白长庚的房间。 白长庚已和「开阳派」花见愁手下的人都通了气,并不会透露给石榴红她已经在中秋节的画船上死去的事。 由于石榴红现在不认为自己是鬼魂,她的衣食住行也依旧能维持和活人一般,不会出现任何差异。 最近,白长庚年纪差不多了,来找自己提亲的千金小姐接踵而至。 自然,由于她现在不能暴露女儿身的缘故,且白家内门向来礼数严繁,她也不免经常陪同母亲和对方的家人略坐一会儿。 虽然,过往这样繁文缛节的应酬也不少,现今却愈来愈频,白长庚有些厌倦。 白长庚已自顾不暇,还得不时回房间看着石榴红的状况,早日解开「万年春」蛊。 第一味解开的药物,是不消魂。 它本身就是出自内门的方子,轻而易举就能解开。 「不消魂」可以增大、增强其他任何药物的总体功效,内门经常将其作为一种强力的药引、以及把最终的功效轻微变形的神奇药材。 解开这一味之后,石榴红便开始出现了和原本不太一样的情况,她感觉浑身上下暖乎乎的,轻轻盈盈的,整个人非常舒服。 「万年春」蛊本身也开始不再那么抵抗白长庚的解毒了。 石榴红甜甜地睡了一觉,疑惑地笑着问她道: “好生奇怪呀。” “之前有做一个梦,你追着我跑,我居然逃到了棺材里,然后你问我在哪,我说:杏倚楼。” 白长庚当然不会告诉石榴红,这其实是她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 她面无表情在一旁的药案上捣着药,看都没看石榴红道: “梦中之事,皆为幻影。” 石榴红狐疑得紧,她实在感觉这些梦境都太真实了,那时候的她,为什么会说自己在杏倚楼呢。 想到那长长的队伍,视线轻掠过某个人熟悉的脸,石榴红垂下眸子。 “也许,未必全是。” 她试探道,“你为何不放我出去?” 白长庚默默不语看着她发红的脸。 石榴红知道她又想说自己身体抱恙,现不适合出门。 由于解开了一味药,「万年春」蛊的毒性开始被逼出来了,石榴红已经受到了反噬的第一步影响,正在连日地发低烧,也很嗜睡,脸颊上总泛着粉扑扑的一层光泽。 暂时没有出现别的症状。 “我真的好了,你看!可以下床了。” 石榴红说着,试着动了动身体,自己确实还是下不了床。 只虚虚爬了几下,也没能在床榻上移动三步远的距离。 最终,她讪讪地半躺了回去,盖上被毯。 她瞥了一眼白长庚,有些心虚,手试着躲在被褥下面捶了几下床——当然,她现在即便浑身使劲了,力气也还是小得要命。 白长庚看着她,不置可否。 石榴红憋屈得发慌,脸上却依旧带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甚至,以现在自己的力气,她完全无法违抗白长庚,也不能和之前那样,轻而易举地通过施展水柔术来钳制任何人了,更别说从这儿悄悄逃出去。 总之,先想方设法观察一下这个屋子的情况吧。 她开始没话找话,给自己壮胆,故意挑拣着难听的话头说,目的是让白长庚烦她。 实则只是想把白长庚先赶出去,好细细地察看一下她的房间,找一点她的把柄留着,以及,看看自己能不能通过翻窗出去。 白长庚听着她故作调侃,半天没有理会。 最后,石榴红受不了了。 “哎呀,想不到朗月清风如内门的二公子,也好这口……” 石榴红忽然满脸笑意地看向白长庚,眨巴着眼睛,刻意停顿话头。 白长庚正在一旁捣药,手上依旧没停,根本不搭理她。 石榴红的嘴角带着深邃的笑意吐出那四个字, “金屋藏娇。” 白长庚站起身,冷若冰霜地看了她一眼。 是无声的警告。 石榴红假装没看见,自己躺着玩起了指甲和头发。 白长庚果然听不得这样不堪入耳的话,马上拂袖出门,去外面捣药。 石榴红非常开心。 太好了,她中招了! 石榴红忽然感觉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先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感觉那个白长庚肯定没走多远,她要抓紧时间。 步子还是有点儿飘,头重脚轻的。 她开始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宽敞巨大的屋子,简直就像个小院子了,要怎么出去呢…… 对喽,先翻翻她的书架吧,看看有没有类似描绘秦楼风花雪月的烟柳书卷,好拿出来以后揪着当把柄! 即便白长庚她是女子,听说那些官宦千金和贵族子女,多少也会悄悄收藏一些断袖分桃的戏文画本,作为一种闺阁意趣,自己留着快活赏玩的。 结果,翻找了许久,石榴红都没找到这样的画本,床榻底下只有药箱和柜子,根本没有藏着任何画本的痕迹。 天啊,这人怎么这样……一册子不正经的书都没有,好恐怖。 石榴红摇了摇头,把书卷都放了回去,警惕地看了一眼房门,贴在门上,却连杵药材的声音也听不见。 难道她走远了? 白长庚没注意到她在里面的动静。 继续! 橱柜和衣箱子呢?有没有把柄。 她贴在旁边的墙壁上,轻手轻脚地靠墙腾挪过去,防止声响太大,一边开始扒拉白长庚的衣橱——打开一看,目瞪口呆。 清一色的蓝色道袍。 朴素却洁白的中衣。 不仔细看,这些衣服几乎一模一样,偶尔会出现几套有不同的暗纹,厚度也不太同,好像是节庆时候的衣裳和冬衣,都是极金贵的料子,除此以外,毫无区别。 床褥柜里的用品也差不多,都是长得几乎一样的。 没有找到任何春宫戏本、勉铃、“压箱底”瓷器、角先生这样石榴红以为会有的物什。 放鞋的地方,自然也是整洁又干净——当然,鞋们长得也很像。 天啊,这人怎么这样! 石榴红无奈得紧,只好去药桌的几案上翻找别的把柄和证据。 结果,挣扎着身子走近了,看清楚之后,她又差点晕过去: 药柜子码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瓶瓶罐罐按照大小高低排列着;还贴着同色的手写标签,各种药材的书写隽秀工整,字也好像雕版印刷出来的似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天啊,这人怎么这样! 石榴红对着药罐子干瞪着眼。 石榴红在白长庚的房里——实际上大得和院子似的,兜兜转转了一圈,旁边通往的其他几处门廊也去了一下,是如厕用的净房和被打理得十分清爽的用于沐浴盥洗的房间,以及常年吊着各种药膳汤、温着各种食物的小巧后厨房,还有处小小的花园。 不得不说,白长庚的房间周围设施一应俱全,哪怕在这里待上半个月一个月,不用与外人交谊往来,也能安享隐居之乐。 何况四处都插有应季的新鲜花枝,以及点缀了幽雅的盆景和瓷器、陶器等古玩,还有安置在各处的书卷呢。 每一处摆放的细节都古朴精致,物件巧夺天工,只不过,打碎任何一件东西,普通人的一条命恐怕都赔不动。 得了,不找她的把柄了,还是直接爬窗户吧。 她无奈地回到卧房。走到最大的、能通过人的窗前。 很唐突地,她在很不起眼的角落,发现窗沿上压着一枚叠成三角的符箓。 不过,石榴红没认出这是符咒用的黄纸,还以为是春宫画本的残页。 哎!不会是她的什么把柄吧。 “把宝贝藏这儿?二少爷好雅兴呐。” 她嘀咕着,笑嘻嘻地拿下了符箓,刚准备拆开看看…… 猛然地,窗户外嗖嗖响起了诡异的阴风声音。 “哎呀,小郎君!你可算开门了。” 是娇滴滴的抱怨声音。 石榴红吓了一跳,从窗户边弹了开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 竟然是一群女鬼们直接穿过花窗飘进来了! 房门忽然打开,同时,白长庚面色冰冷地走进来。 “请出去。” 她看着女鬼们带点不耐烦地道。 女鬼们很不乐意地嘟囔: “来嘛,小郎君,和姐姐们一起做快乐的事情不好嘛~你不是说长大了就来……” “咦,你房间里怎么有一个——” 一个妖娆的女鬼探头出来,紧皱着眉,看向石榴红。 说时迟那时快,白长庚把掉在地上的符咒重新安回窗缝上,一瞬间,女鬼们便被什么玻璃似的东西阻隔住了。 她们在窗户口张望,最终闷闷不乐地离开。 白长庚瞪了一眼地上坐着的石榴红: “别乱碰。” 石榴红眨巴着眼睛,愣了几秒,忽然乐不可支,笑到捶地。 “想不到,你、你这么受女鬼欢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了防止石榴红乱翻东西和企图第二次从窗户逃跑,白长庚不得不先把她的手脚分别绑了起来,打上活结。 石榴红被押着躺回了床上,还在笑个不停。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带上门,把她撂在屋子里,继续捣药了。 现在,石榴红能自己行动了。 她的房间外面,也不得不用上了两种符箓,一种是刚贴的,防止魂魄从院子里逃走的符箓;本来就贴着的另一种,便是六耳符了,防止她偷听到外面的人说话。 她和父亲他们还需要在外头说很多「万年春」蛊的事情,可不能让她无意间知晓自己已死的事实,否则,魂魄会有无法驻留人世的危险。 第二味药,白长庚开始着手解「须臾派」的媚虫蛊。 媚虫蛊,这是一种幽蓝色的看似蚯蚓的虫蛊,要去往深山老林,找叫做黄皮子花的东西来解。 黄皮子花,并非指动物的那种黄皮子,也不是说花长得像黄皮子,只是作为传闻中的药材,周围可能有不少黄皮子出没。 白长庚正在翻看书架卷轴,找出一幅老旧的羊皮图研究,这是去那里的必经之路。 此时,“白四龙”前辈已笑眯眯地带着木相留和凉曜回来了! 大家汇聚在白长庚房间门口的厅堂里见面。 “姐姐!”木相留一见到白长庚,一下子扑了上来。 凉曜打过招呼,也是表情欣悦,气色红光满面。 许久未逢,差点以为见不到了,此刻,三人都感慨极了。木相留呼啦啦地说了一大通「荷碧」扳指的后续,以及自己被关禁闭,天天罚扫院子的事。 “那些尘土,呛死本姑娘了!”木相留委屈道,“还以为再不能来江南了呢。” 木相留说着便整个人抱住白长庚,一副要哭的样子;不过,最近她力气见长,这一抱,又是差点把人钳住动不了了。 白长庚有点呼吸困难,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凉曜在一旁惊道:“相留小姐,快放开姐姐……她要窒息了。” 白四龙前辈哈哈大笑,摸了摸木相留的脑袋。 看来,祖父成功说服了木大当家,白长庚见状,便放下心来。 “「荷碧」现在在哪。”白长庚问道。 “喏!”木相留放开了白长庚,炫耀着伸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大拇哥,荷碧扳指正套在上头,显出温润莹亮的光芒。 看来,这个扳指还能在射箭的时候起到保护手指的作用,真是绝妙。 白长庚和“白四龙”前辈商量说,接下来她马上动身去趟蜀山寨子里的死亡谷,采黄皮子花。 “一起吧,你们。”白四龙笑道。 “好。”木相留和凉曜即刻答应。 白长庚嗫嚅着,看着两个好姐妹,一时间没说出口,这次是要为了给石榴红解蛊去采药的。 忽然,从白长庚的房里冒出了嘤嘤涕泣的声音: “二少爷……你这样待病家好生过分。” 众人一愣。 白长庚神色未变,轻声对伙伴们和白四龙前辈道: “等我。” 她飞速地进了门,又关上门。 想了想,把门里面也给上了道六耳符。 白长庚不露声色地走到床榻前。 “白长庚!你这样我怎么解手啊,快放了我。” 石榴红正蜷缩着身体裹在床上,表情看起来有些着急,脸色通红。 她一看到白长庚表情冷淡至极,马上改口,挣扎着虚情假意撒娇: “我错了。” “能保证不乱跑?”白长庚问。 石榴红把头点得和敲木鱼似的。 白长庚把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解开。石榴红立刻飞快地窜进一旁的小门,穿过门廊,一会儿,如释重负地回来了。 看到白长庚正亭亭伫立,在房里等着自己,她立马变得闪烁其词。 “不跑了。” 石榴红慢吞吞躺回床榻上,盖上被子软声道。 实际上她正在走神,眼睛斜着到处乱瞟,去看一旁的古董瓷白花瓶,上面写着什么「一片冰心」。 “好。” 白长庚便不再管她。 去自己的衣橱那边,准备收两件厚实的衣裳带上,方便去死亡谷的时候穿着。 忽然,背后的腰窝钻心一疼,脖子跟着被锁紧,是石榴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的,她正打算赶紧把白长庚从背后制服了,然后想办法逃掉! “哎呀,失算了吧。” 她从自己的发髻上飞速拔下一枚戏曲泡子(*不懂具体形状的,当簪子就好)—— 簪身里面是空心的,早已灌满了麻醉药,之前在风月场上,为防止各种不测,她总是在首饰里和身上藏着各种类似的好东西。 先给你放倒,我马上就从院墙那翻走! 石榴红想。 她之前观察院子的时候,就看到后院有一处似乎可以爬上去的地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石榴红佯装怜悯地看了一眼白长庚,狠狠从白长庚脖颈儿那里,避开要害扎了下去: “二少爷,人家要走了哦~” 石榴红贴着她耳朵低笑了几声, “别太想我。” 说完飞速离去。 白长庚中了麻药,睁着眼动弹不得。 ………… 还没过两分钟,石榴红便被从爬了一半的墙上揪下来,押了回去。 白长庚面无表情,把石榴红重新押回床榻上,一把扯过她的右腿,在石榴红慌神之间,脚腕上转眼被贴了一道符箓。 符箓在几秒后,瞬间化成青烟,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枷锁。 有了这道锁,无论是人还是鬼魂精怪,若非有解开的符箓,都逃不出一定半径的范围了。 这个符箓最大的范围是到盥洗室和厨房。 这下轮到石榴红急了,任凭怎么笑嘻嘻地撒娇央求,这下都毫无作用。 我信你个鬼。 白长庚拿上衣服,直接带门出去了。 “姐姐,你屋里……” 木相留看她出来,好奇极了。 见白长庚沉默不语,木相留便闭了嘴。 白四龙前辈已经走了,没办法,白家人就是这么忙,来去如风。 几人收拾好行装,先到满庭芳酒楼吃顿好的,晚上也在杏花村山脚置办些干粮,明早即刻出发。 第47章 与君 ————————————————————— 四十七回 离奇雾霭古栈道 远古奇谭矿脉中 ————————————————————— 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较特别,山中可能会聚积着许多瘴气,需要先行去银铺买些银环与银制的首饰带着。 把这些银饰分别戴在足腕、腿部、腰上,手腕,脖颈上,根据银器的变黑程度,便可感触到山内瘴气浓度的变化,在瘴气过重的地方,他们看到银器表面接近全黑,就必须停止,不再进入更深处。 华灯渐浓。 刚用完饭,走出满庭芳酒楼门口,白长庚一行人就碰上了好些走街串巷发着戏单和画片的小花童。 “石榴红今晚河上有游船演出嘞!” “沿河一路过去,最后在丹若榭搭台,今晚唱的《金罂儿》,各位观众老爷来捧个场唷!” 他们猴子样的灵巧身体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口舌也说个不停,招徕顾客的样子伶俐得紧。 果不其然,一大帮男女老少便跟着涌过去了。 是杏倚楼沿河的那条大街。 在游船上演出,可以一路沿河而歌;丹若榭,便是水边一处平台,在那里唱曲儿,隔着河岸对面也能清晰地听到歌声,借着流水与河风,笛音也会更加悠扬。 木相留和凉曜她们拿到了戏单和画像,好奇地去看上头的美人。 只见一位红衣的美人,身着凤凰花纹的帔子,笑意温柔妩媚。 “石榴红?我之前走老家那边的时候,听过她哎。” 木相留蹙眉回想,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是不少九河下梢的富商子弟都慕名下江南来看的那个花魁。” “现在还早,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 凉曜见木相留好奇,加上自己也确实想看,便道。 白长庚不置可否。 自然,这儿正在搭台唱戏的是王兰仙家的女儿——安饶。只是细看着画片,感觉现在的安饶神态愈来愈像石榴红了,根本分不清二人。 她也要去探测一下王家的动向到底如何。 于是,三人快步跟着人潮的方向过去。 一段念白乍起,随后,沿河两岸逐渐鸦雀无声。 只闻清幽的笛音与丝竹入场,缓缓交织着歌声进来,河上飘来动人心魄的唱腔。 一曲完毕,所有人都听入迷了。 白长庚恍然一瞬间,还以为是真的石榴红,安饶的声音远远听来,几乎和她本人没有什么差别。 在人潮拥挤中,去看丹若榭上红衣的那个身影,也是全无二致。 可是,真正的石榴红还在杏枝观呢。 白长庚心下微惊,没想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她们已肖似到了如此地步,恐怕若不是极其近距离地看,就连她也根本不会对安饶有任何怀疑了。 木相留和凉曜同样看呆了。 不过,她们主要是因为头次赶上这种热闹的大场面,二人都是兴奋不已的样子,回去的一路上买银器的时候,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木相留边挑选着银器,边回味着刚刚的曲儿: “花魁娘子真好看,嗓音也好听,难怪京城的人都千里迢迢跑来凑热闹呢。” “确实很美,就像戏文画本上的美人似的,我也第一次见。” 凉曜拣起一枚雕刻有孔雀纹的银镯看了看,在手上拿着,比对手腕的粗细,“小姐,你戴这个大小正好。” “我看看!”木相留乐呵呵地凑过去。 白长庚默默不语,她早已挑好了,东西拿在手上——都是清一色没有任何花纹的、最稀松平常的那种银制品,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压根不会留意的款式。 她在等姊妹两人。 三人都选完了,正准备去柜上结银子,各自争着掏腰包,木相留这边突然一怔: “我的荷包呢,怎么不见了!” 凉曜面色一凛,眼神射出两道寒光,飞速地在偌大的银器店内扫了几圈,铺子里人不多,她马上锁定了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姑娘。说时迟那时快,凉曜三步并两步便跑上去,即将揪住那人的肩膀。 姑娘回过头,见凉曜差点抓到自己,立马神色由镇定自若转为惊异,飞快地躲开凉曜。 此人身段十分灵敏,她鬼鬼祟祟地便要跑出去,走前竟然还把放在门口的货郎担挑起来就走了,背后轻如无物! 看起来是个小贩,木相留也赶快追上去。 凉曜飞身跃起,几下子翻上了墙,步子迅疾如御风,七弯八拐地越过街巷,马上就逮到了对方。 那小贩姑娘惊呼,货郎担里的东西撒出来了,一地狼藉。 凉曜本身幼年就做些荣行偷盗行径,打一眼就知道人群里谁不对劲,论身姿敏捷也不亚于任何人;何况她已在木家的安排下,在六扇门练了这些年,自然能轻轻松松就擒住各种小偷了。 “江家人,” 凉曜面色和善地微笑,“论荣行的事情,还是我们卿家比较顺手吧。” 被压在身下的那位姑娘闻言,无奈道: “快放了我,卿家的!还你就是。” 姑娘站起来,整理好衣服,不得不归还凉曜荷包。 木相留才追来,凉曜把荷包交给木相留,并帮她佩戴好,柔声道:“小姐,看好东西。” 木相留嗯嗯应着,注意到眼前这个姑娘同她们差不多大,睫毛长长的,看起来有些妖娆的气质,行动都是轻手轻脚的,木相留觉得她长得像小时候在爷奶家四合院墙边经常晒太阳的一只三花猫。 “你们江家最近不是应当还挺景气的么,怎么还偷呢?” 凉曜疑惑,并问了姑娘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凉曜,姑娘怎么称呼?” “免去礼数吧,咱们年纪看着差不多大,叫我江浸月便好。 “景气?快别提了,夏大这当家一走,阴门百家有哪个好受哇,各地生意都做不动喽。” 她抱怨道。一边蹲下身整理着筐子里的货品,心疼地数着里头被弄翻糟蹋掉的东西,木相留和凉曜也跟着一起拾掇起来。 木相留看了她损毁的东西不少,便拿出几吊钱赔礼道: “江姑娘叫我相留就好!喏,给你点这个做盘缠,是我的心意。” 江浸月见她给的很多,眼前一亮,拢住吊钱道:“不必客气,是我的不对!居然想着偷相留姑娘的荷包……喏,这个担子里的东西全送你们罢。” 白长庚提着几人刚买的饰品走来。 她拿出一件递与江浸月:“姑娘若不嫌弃,请收下。” 江浸月眼睛都瞪直了,这位青衣公子这么阔绰? 她知道她们能进去银器店自然很有钱,可还买这么多,这些人什么来头啊? “不过,你要陪我们走一趟,有要事相托。”凉曜瞥了一眼白长庚,懂了姐姐的意思,笑着补充。 “啊?”江浸月摸不着头脑。 凉曜简单解释了去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江浸月吞了吞口水,便同意跟着白长庚他们走了。 “行啊,我也顺路经过你们走的这条道儿!正好运货。”她爽快答应。 ………… 四人同路,便顺理成章共同前往蜀山寨子。 原来,江家货郎担的人,历来最熟悉蜀道,祖上也走遍了茶马古道和秦岭一带,相对比较熟悉这种山路地带的景况,白长庚想带着江浸月,也好应对意外情况。 这次的路,都是白长庚看着家中留下的羊皮图琢磨出来的,有些细节的据点还不确定,最初的前面一段路,几乎全要依靠走高高的栈道上山。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几人在栈道上前进,天地渺远,她们置身其间,宛如小小的蚂蚁。 开始的时候,暖融融的日头在顶上,白云飘浮,春花遍野,鸟语花香,俨然一幅生机勃勃的山间美景。 木相留倒是攀爬得毫不费力,和凉曜有说有笑的; 江浸月在最前面带头,背着货筐,一边和她们滔滔不绝地说着山上有意思的怪事;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跟在三人身后,时不时察看四周的路况,谨慎提防着落石。 “江浸月,你送的什么货呀?” 木相留跟在江浸月身后,货筐上面都是很普通的常见玩艺儿,最底下的东西隐隐见着是个方形的盒子,似乎很重,还被紧紧包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便好奇道。 “小姐,礼数。”凉曜跟在木相留后面走,闻言提醒道,“不该问的别问。” 她是卿家人,对此类事情极有分寸,和自己无关的货品交易,知道太多内幕本没必要,有时还会有危险。 “卿家人,我很欣赏你。” 江浸月没回头,呵呵笑着回凉曜道。 江浸月身轻如燕,在栈道上如鱼得水,丝毫不用休息,甚至一路上都在与她们讲古(*说书讲故事)。 白长庚并不怎么相信这个江浸月随口侃的稀奇传闻,她本只是希望她帮忙带路,话别太多。 走了一段,江浸月突然看着不远处的山头,拧了拧眉: “不好,帽子云盖顶了,要下雨!” 群山间的天气十分多变,每走一段路,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这会儿江浸月说话间,给她们找了个地方躲下,马上跟着便春雨连绵。 她们暂时待在巨大的岩洞里面避着。 远处滚来隐隐的打雷声,天上挂着怪异诡谲的大片黑云,再远一些,却是显露出明亮的一角蓝天,从中透出日光,将这片巨大无际的黑云,描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边。 雨后,山涧的溪流淙淙而过。 伴着小雀儿啁啾和青蛙咕咕的声音,草木湿漓漓的,坠挂着漂亮的露珠;露珠落下,惊飞了金褐色的小蜻蜓。 木相留惊呼着,指着不远处一座山的山腰,那儿由于刚刚的阵雨,产生了一波不小的泥石流,伴随着两侧的滑坡下来,激出不少奔逃的鸟兽,从她们这边看着,就像一阵巨大的黄烟自上而下悄然划过了山林。 “我们出去也小心为上,这儿山路崎岖,很容易有滑坡泥石流之类的。”凉曜见状,触目惊心。 雾气散去,她们从避雨的洞中离开。 四人转眼间已经爬到了群山中很高的位置,从栈道的路走下,换成普通的山路没走多久,便遇着了瘴气林。 连木相留也不再有心玩笑,戴上面罩,和伙伴们赶紧在林中疾速穿行。 白长庚和凉曜注意到,她们所有人腿脚那块佩戴的银器开始发黑了;细看,瘴气中还夹杂着绵绵密密的花斑蚊子与虱群,这可千万不能被叮上。 江浸月笑道:“跟着我。” 林中密布着各种繁杂的小路,部分疯长的草丛时不时还有腰那么深,草丛里带着各种倒刺,蚊蝇飞舞,脚下可能会踩到陷落的池子或沼泥地,她飞速辨认出适合走的平坦草地,领着大家,轻车熟路地去往一侧的空处。 “哎哟!”中途,木相留不慎被花斑大蚊子叮到了暴露出来的皮肤,由于中毒,木相留的嘴唇很快便发乌了,被咬的地方也眨眼变成红饼子似的大包。 “得,今儿我替你们受难了!” 木相留苦恼着拍蚊子,蚊子们似乎都比较心仪木相留,没有去叮咬其他人。 凉曜看着木相留的嘴唇,十分担忧:“这儿的蚊子也太毒了。” 白长庚查看着木相留的包,准备抹上草药膏,江浸月道:“你这个见效慢,用这个。” 她避开倒刺,随手在旁边的草丛里翻找了一会儿,抓过一把紫色的草,挤出汁来,敷在木相留的伤口,木相留辣得嗷嗷怪叫起来,江浸月呵呵哈哈地大笑着,不依不饶给她涂完;也将木相留胳膊那里捆扎了两三道,防止毒性蔓延开。 四人接着步履向前,不一会儿,木相留的嘴唇便又恢复了颜色。 这时候的白长庚,脖子开始隐隐作痛。 她才想起来,之前因被石榴红偷袭扎麻药受了伤,自己的伤口由于动作被拉扯到了,有些微疼,不过,小伤无碍,她抹了些药并护住脖子,极力让伤口避开瘴气浓的地方。 前方忽然发出奇怪的呜鸣声,似乎是什么野兽的叫声。 江浸月示意所有人放低身子隐蔽,只见眼前是一大片诡异的开阔林地,这是一片的树木残骸群,树早已都被砍去了,只余千万个空荡荡的粗壮木桩和干涸的年轮,每一棵都两人粗抱不过来。 “怪了。” 凉曜把司南放在其中一个树桩上,发现到这里司南失灵了,四处乱摆。 木相留忽然怕到躲在白长庚身边,因为她说看到了诡谲的兽影。 “那树桩背后有头棕熊,牙齿一晃过去!眼睛盯着我们呢。” 大家都去看木相留说的地方,却根本没找见,凉曜安抚木相留,别太紧张,肯定是刚刚被蚊子叮的余毒,小姐眼花了。 过不到一会儿,凉曜也看着白长庚,幽幽道:“我刚也看到了,树桩后面草丛里,有狐狸的半张脸飘过去了。” “那只狐狸……好像还在笑。” “看,真的有嘛!”木相留跟着急道。 江浸月笑而不答。 白长庚并不在意,只是观察着附近的古怪景致。 不知为什么,这一带林地的残骸上方浓雾阵阵,能见度极低,带着诡异的微微腥黄色,压根看不清树桩远方的景物。 空荡荡的林地附近,却发出各种山间野兽的活动窸窣声。 小鹿经过的跳跃声,悦耳的鸟鸣,熊的咆哮,野猪奔腾、狼群呜呼、山獐子、山羚窜过的声响、还有乌鸦的嘶哑悲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焦灼着过去。 野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白长庚等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原地不动。 银器表面的泛黑程度此刻更深。 凉曜见江浸月神色平静,想来应当是见惯了,对这种场面有把握。 眼前却始终空无一物,寂静无风,空中的树叶都静止到可怖。 此起彼伏的野兽叫唤声逐渐平息。 轰雷掣电般地,传来一声老虎的低低嘶吼。 木相留心惊肉跳的:难不成在这儿碰上老虎了?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越跑越近的声响,兽啼声与鸟兽的鸣叫愈发壮阔起来。 江浸月轻声:“捂住耳朵。” 三人照做。 隔着双手的遮挡,依旧能听见山中野兽们嘶吼的叫音此起彼伏,强风忽至,眼睛都被吹得痛了,根本睁不开一条缝,鼻尖还传来腥臊的各种动物毛皮味道! 眼前虽然黑暗,却在黑色背景上不断晃过红色的大大小小的虚影——宛如万兽就从自己的面前奔腾而过。 耳间也灌满了兽鸣,震声大到催人欲聋。 木留和凉曜吓得不轻,闭眼捂耳强作镇定,等待这阵怪风静止。 “没事了。” 江浸月放下手,轻松地对大家招呼道:“这是雷雨后常有的事儿,道上走江湖的老人都说是山鬼开路。” 白长庚明白了。 只不过是这一片林地的磁场混杂,雷电记录了它过往的模样,偶尔逢雷雨后条件合适,便会释放出这种鸟兽奔腾的异象罢了。 在它没有被砍伐之前,此地必然是生机盎然。 他们江家人是货郎担,力气大,耐力持久,又适应各地环境,江浸月自小都在古栈道上走,早已习惯这类山中异事。 众人问她背的筐子运着什么货,她不答,白长庚也想过,无非是带着茶叶、酥油、肉干、山货山鲜、布织品等——最多是阴门百家的私下交易物什,还能有什么。 四人继续前进,到了接下来的峭壁,路理应是要往下去了。 耳边传来水声滔滔。 下方赫然一片刀削似的直立的红土色悬崖。 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山林,间或夹杂古怪的迷雾,底下又高如深渊,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江呼啸而过,撞击在崖壁上拍打出雪白的浪花,惊心动魄,任谁往下看,见之都晕眩不已。 下方是一条窄窄的、堪堪沿着岩壁修建的古道,宽窄只能一个人贴着岩壁通过,都快被江风与江水腐蚀得失去形状了。 木相留手足无措道:“姐姐,真要从这下?” 凉曜也担心从这里下去不好走,很容易掉进汹涌澎湃的江水中。 白长庚也没办法,她们要去江边的峡谷,白家的羊皮图显示,这里目前好像是唯一能走的地方。她也没来过,除此以外不清楚别的路了。 江浸月瞧了瞧底下波澜起伏的江水道:“我知道,去峡谷还可以从不远处的另一条道下去,只不过……” “不过什么?”木相留问。 “卿家人无碍。” 江浸月来回瞟着白长庚和木相留,“你们俩是官家小姐罢,怕不怕棺材?” 三人面面相觑。 ………… 很快,她们便跟着江浸月沿着一处悬空的栈道往下走了。 只不过,这条栈道周围诡异得紧,穿插着许多奇特的悬棺,岩壁上还有不少空桩孔。 这是一片古栈道与悬棺交织的,满是悬棺群的山路! 木相留已经后悔走这边了,不过那边的悬崖峭壁更危险,她只能哭丧着脸抓紧白长庚的袖摆。 白长庚注意到,这块的岩壁多红色,绘制着漂亮的彩绘壁画,线条粗犷,构图简约大气,壁画内容丰富,还夹杂着许多奇特的神兽和看不懂的文字符号。 一路沿着栈道下去,有炊饭,生儿育女,舞蹈,祭祀,捕猎的各种生活场景,形象很生动。 “姐姐,这个没有之前在沙漠里那个画的好!人歪七八扭的。”木相留轻声对白长庚道。 白长庚面无表情,示意木相留噤声。 江浸月居然被逗乐了,仔细看了一会儿壁画,乐哈哈地笑道:“别说,确实人脸画得不太好看呢!” 凉曜亦觉得在这里说这个太危险,无奈嗔声道: “小姐,快别这么说。这是一种稚拙天真的画法,象征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嘎吱。 “动了……” 木相留忽然小声惊道。 咚咚。 咚咚咚。 白长庚跟着也感觉前头的悬棺抖动了一下,警惕起来。 木相留已经面色煞白了,棺材上似乎垂下了一个笑嘻嘻的小孩儿,正偷看木相留。 凉曜和江浸月都说:“没有动啊。” 其实,白长庚和木相留看到的一样,她闭唇不语。 木相留根本不敢说话,她看见那个小孩儿的人头在棺材上跳舞,上下欢快地蹦哒。 蓦然一瞬间,小孩的头朝着木相留看过来。 木相留吓得往后怔怔退了两步,忽然踩空了! 白长庚也被她拉了下去。 木相留的下半身堪堪砸到了往下一层栈道的其中一个悬棺上,她一个激灵吓到浑身发紧,“哎哟”着挣扎双腿,赶紧把腿从悬棺里抽出来——她摔下来这一脚,把本已腐朽的棺材盖都撞裂了一半。 拔腿上来的时候,还踢翻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白长庚的胳膊将好攀住了本身她们在走的那条栈道,木相留现在扯着白长庚的腿,两人勉强挂住了,身体悬空,被凉曜和江浸月手忙脚乱地拉了上来。 白长庚注意到,木相留摔下来的这个悬棺看起来是空心的,内壁只是黑乎乎的木板,却明显没有人躺着的痕迹。 “就在那儿……怎么没了?” 木相留还在和江浸月他们说着刚刚看到小孩儿的头在跳舞的事。 “姐姐呢。”凉曜忽然反应过来,四下都不见白长庚的身影。 江浸月指了指下方,原来白长庚已经翻身下去,到下一层栈道破损的悬棺处查看了。 三人见她已经下去,赶忙一起跟上要去看悬棺如何了。 白长庚已经完全看见了这个悬棺的内部——原来,悬棺里装的全是古怪的坛子,垫满了稻草与香布。 棺盖现在没了一半,它们正发出奇异的、香臭交加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 刚刚它们中有两个,被木相留那一腿打翻了,白长庚正将它们扶起来放好。 江浸月镇定自若,凉曜一看,眉头紧锁,木相留则脸色发青,险些干呕。 其中一坛里面,泡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还有旁边一坛,像是某种巨大的鱼尾截下来的一段酿成的酒。 一个小孩子的手脚印子连续出现在这个被弄坏的悬棺上,从左边到右边,啪嗒啪嗒响了好一阵,听起来十分开心。 白长庚面色严肃,平静地将小婴儿的这坛酒安置好,悬棺便不再响了。 现在,只有白长庚能看见小孩的魂魄,他递给白长庚一块碎裂的棺木板,咯咯笑着消失了。 凉曜大概知道,白长庚这是把婴儿超度了。 接着,白长庚催促众人赶紧离开。 “这是阴木?”凉曜看了看她手中的棺木板,辨认道。 “是。带着,可能有用。”白长庚将阴木收好。 小孩子在这里太寂寞了,他们这样的人年纪轻轻便作为陪葬品,被酿成了酒,长眠在这处深山,好不容易见着生人,很想和忽然闯入的她们做好朋友罢了。 木相留知晓后,不太害怕了,很是唏嘘:“啊……那我刚刚和他多玩一会儿,就好了。” 白长庚摇了摇头:“人鬼殊途。” 四人无话,沉默着继续走下栈道。 “和你们说个好玩的!刚刚另一坛子酒,里头那东西我认识,是鲛人。”江浸月见气氛沉闷,接着侃道。 木相留不太了解这个,只晓得鲛人都很漂亮。 江浸月打开了话匣子,同她们讲故事: “嗨呀,你们不知道哟,南海底就是鲛人的居所哦。鲛人是好东西,因此常年都有人捕杀他们,官家的拿去当禁娈养着,鲛人哭出来的是珠玑,杀了能吃肉,死后的油还能做成长明灯。” 木相留咋舌。 “不过,南海有一种巨大的砗磲贝,里面生长着全是白色的水母触须似的东西。 “它们是这鲛人的克星,会吃鲛人呢!鲛人喜欢晒月光,这种砗磲贝很狡猾,就露出自己的珠子,故意用它释放出月亮的精华,模仿成真的月亮,有时候还制造「海市」,都是为了引诱鲛人游进来——一旦游过来,他们马上会被内部的水母触须捕获、一同交欢。” 木相留正听得入神,忽然闯进交欢二字,脸都红了: “停……停一下,我缓缓。” “听说海底的东西,是向阴的!基本上都喜欢月华。”凉曜回忆着补充道。 “是的。 鲛人会在交欢的快感中流连忘返,身体瘫软,根本不愿逃走,这期间,鲛人还会释放出十分特殊的香气,滋养到砗磲贝本身——过个一百来天左右,鲛人最终精气耗尽而死,身体心甘情愿被这砗磲贝‘吃掉’,经历长久的岁月,砗磲贝会腐蚀、溶解掉他们的一切…… “最终,变成一颗拳头大的珍珠——这便是鲸舍利。” “这种珠子,是羊脂玉色的?” 白长庚听闻此处,再度确认。 “是哟!公子见多识广呀。” 江浸月回过头,边走边和她喜滋滋高声道。 鲸舍利——这不就是「万年春」蛊的其中一味药材么,没想到这个江家人知道它的这么多细节。 之后白长庚得去南海那边一趟寻找解药,无意间也开始有线索了。 后面,白长庚无心去听了。 江浸月开始和姊妹两人说起什么关东的黄大仙和蔚家的伞坊闹鬼等等事情,那两人倒是来劲得很。 ………… 宛如梦中。 白长庚忽然闻到海的苦咸味道。 她在海水中穿行。眼前,看到了一整片的砗磲贝。 前方传来好听的幽鸣声——是一个鲛人。 等游近了,白长庚才发现,这不是鲛人,是石榴红。 她被困在了砗磲贝里面,石榴红现在是鱼尾人身的模样,正在对白长庚求救。砗磲贝里面有好多条白色的、很恐怖的,像珊瑚、又像海蛇的东西,他们紧紧缠住了石榴红。 石榴红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白长庚: 救我。 看着那些水母的触须愈来愈密集疯狂,白长庚根本不敢耽搁一秒,马上过去要拉住她。 “你真好骗。” 石榴红看白长庚进来了,忽然诡魅地笑了起来。 砗磲贝合上。 第47章 与君贰 ————————————————————— 四十七回 离奇雾霭古栈道 远古奇谭矿脉中 ————————————————————— 白长庚被伙伴们的大喊唤醒了。 面前没有什么石榴红,也没有所谓的鲛人和深海。 这次的幻景很奇怪,她居然直接昏倒在了古栈道上。 不知道是不是和石榴红待久了,「万年春」蛊的干扰太大;还是因为这儿有瘴气,本身就磁场捉摸不定所导致的。 白长庚昏昏沉沉的,使不上劲儿了,拼尽全身力量也保持不住,不得不再次睡了过去。 江浸月和凉曜把她扶上木相留的背,无意间,她看到了白长庚脖子上的簪伤,皱着眉嚷道: “哎哟!都来这地儿了,身上怎能带伤呢。山里头古怪东西多了去了,别说是瘴气了,什么都可能往里钻!” 江浸月埋怨白长庚做事不够小心,总之,等下到峡谷里,先给她找点土药。 木相留背着白长庚,四人抓紧时间,离开了栈道下来,终于进入江边的峡谷。 走了一会儿,三人来到一个地方,头皮发麻。 木相留忍住了,才没有大叫出来。 黄皮子。 巨大的,瘦小的,满眼都是黄皮子: 这儿是一大片死去的黄皮子的墓场。 而且脚下的地面已经不是山路了,出现了一种遍地红黄色的烂泥,有些干旱,坑坑洼洼的、寸草不生。泥地很粘稠,走着走着会时不时往下陷进去一些,脚拔出来的时候鞋底也会沾上烂泥,行动起来非常不方便。 旁边不远处,就是奇怪的黄皮子的坟场。 江浸月让她们俩等下经过这片地方的时候,别回头看,也别说话。谁喊你、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回头,直接一鼓作气走过去便是。 她们刚刚还听了江浸月说东北黄大仙的传说,此时,即刻在眼前出现了这个,不免脊背发凉。 江浸月先去一旁,给白长庚找了一种绿色叶子的草药,敷在白长庚的脖颈伤口上。 “我们走。”江浸月对木相留和凉曜打个手势,轻声道。 木相留背着白长庚,惴惴不安地踏上泥地。 ………… 木相留正在跑着,手里握着童年的纸风车。 奶奶搬着小板凳坐下,呼唤着小小的木相留。 “孙女儿,别跑那么快!到奶奶这来。” 木相留欣悦着答应,刚要回头,忽然,脑海中有着什么强力的警告掠过: 不能回头。 木相留故作镇定,再没有理会奶奶,拿着纸风车,一股作气跑出了四合院。 跑过一大片怪石嶙峋的土坡,蓝天白云,风景甚好,刚停下来站了会儿,木相留忽然脑仁一痛。 “嘻嘻……嘻嘻!”好几个小孩儿拿小石块砸她,用树枝戳她的背。 他们绕着木相留奔跑不止,一边做着鬼脸,继续围着她拿石头砸,把木相留的鼻子都砸疼了。 “有本事抢回来啊!来啊!”有一个小男孩猛地拔走了她手上的风车,跑远了。 不能回头。 木相留攥紧了拳头,背后依旧是被不断砸着石头的痛感,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往前大步走去。 猛然间,周围全是哭声,有很多人,似乎是木家的灵堂。 她背对着所有人,要出门的样子。 “相留,过来。给爷爷磕头。”是父亲威严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 可爷爷太坏了,他间接害死了奶奶,小小的木相留觉得是这样的。她非常恐惧父亲,腿都在颤抖,步子就如千斤重似的,想逃走又不敢。 “回来。”她刚勇敢地踏出一步,父亲便站起身,声音悚然。 在快要转过身前。 “不能回头。” 还是这个声音。 任凭木家的人在身后窃窃私语,木相留忍住害怕的眼泪,奋力跑了出去,跨过了灵堂的门槛! 眨眼间,木相留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这儿的场景很奇怪,四处仙气飘飘的,像是天上,木相留很茫然。 她感觉自己很渴,身上养分几近于无,快要枯萎死去。 身上猛地一疼。 有小仙童嘻嘻哈哈地拿箭射她,用石块砸她,木相留浑身上下都好痛,却寸步难行,也无法开口。 “救我,谁来救我。”她无声道,愤怒满载地看着眼前的仙童们。 一个小仙童跑过来,还要在自己身上刻字。 钻心的疼痛,木相留快要疯掉,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些写的字如何一笔一画地刻在身体上:“到此一游”,“烂树”,“丑树”。 忽然,穿着神女衣裳的白长庚和一个小凤凰走了过来,挡在自己身前,将这些人赶跑。 木相留好疑惑,姐姐怎么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凤凰已经不在了。 眼前依旧是白长庚,她对自己砍了一剑。 木相留忽然感觉到了自由,她好像终于不是树了,落了地,便可以随意行走了。 刚要和白长庚道谢,白长庚却清清冷冷地道:“你走吧。” 木相留眼睁睁看着白长庚拂袖而去,她茫然地想追过去,问问姐姐为什么。 不能,不能回头。 木相留眼含泪光,在心中告别了白长庚。 继续站起来,往前。 ………… “呼……” 木相留定睛一看,身旁是凉曜和江浸月,三人都跑出了泥地。 自己背上还趴着昏迷的白长庚,她的神情恬静自如,和平时一般毫无变化。 那两人都是各怀心事,带着奇特的茫然混合着庆幸的表情。 总之,她们已经顺利离开了那片古怪的黄皮子尸体了,脚下的路也不再粘稠难走,而是逐渐变成了岩石,大片的岩石滩——碎裂的石缝中,间或露出耀眼的水晶矿物夹层。 这儿是一处遗弃许久的矿脉。 “到了!” 终于,她们要进入矿山眼了,这便是白长庚此行的目的地。 矿山的峡谷深处景色奇崛,和外面看截然不同。 四处都是耀眼晶莹的山脉,巨大参天的矿物们在阳光的折射穿透下熠熠发光。 最顶部的山脉海拔很高,云儿飘游,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 木相留认不出来这些是什么矿物,凉曜和江浸月倒是很兴致勃勃,两人彼此交流着矿物的名字,时不时上下抚摸着岩壁与晶脉。 木相留一个也记不住,她张大了嘴,四处张望,只感觉矿脉这里不似人间,每走一阵子都会遇到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紫色、洁白无瑕的透明水晶。水晶矿洞们都是成片连绵的,这辈子她都没见过如此多和这样庞大的水晶矿。 “天然的紫晶洞。好漂亮呀!我爹爹也有,他的比这个小很多。” 木相留伫立在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紫晶洞面前慨叹道。 凉曜等了一会儿,便把她拉走,正色叮嘱道: “我的大小姐,别在如此大的晶洞面前站太久,它已聚灵,你非阴门人士,时间一长会被摄魂、导致精力涣散的。” 江浸月跟着道:“是哇,像这种矿脉其实挺危险的呢。四处都是撩人眼的美景,看久了,人的心神就被带跑了哟!美景也会耗神的。” 木相留第一回听说这种事情,无比惊讶,转而爽朗一笑道: “不怕,本姑娘是什么人哪!” 她开始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自己以前多有能耐、天生神力,把小伙伴们都打倒在地的事迹。这下轮到江浸月震惊了,凉曜无奈地笑着,在一旁看着木相留。 四人继续下行,换凉曜背着白长庚。 她们开始深入地下矿脉了,这儿的矿洞更为奇幻精绝,造化有情。 江浸月惊呼,往下一层的水晶矿脉已经开始“化丹”了。 这儿遍地的水晶,都是天然形成的「珠玑」的形状,珠子是圆形的,玑是还不太圆的形状——这儿的水晶,有一些已然成为水晶球,还有的是椭圆的球体,总之,都在往圆形去接近。 天地浑成之初,混沌如鸡子,圆是世间最完美的形态。 因此,这造化而来的一切,都在去奋力靠近「圆满」的含义。 她们还在往下走,因为白长庚说了,要采的黄皮子花,在峡谷矿脉的最底下比较常见;江浸月要送的东西,恰好也得去最底下,她只是从前运货的时候会经过峡谷,也没有来过矿脉深处。 木相留恼道:“最底下?这活儿你也敢接,都没有碰头人。” 江浸月讪讪地挠头道:“没办法啊,我们江家货郎历来如此。人家的生意,答应了都!送佛送到西吧。” 虽然不知道她是木家人,江浸月打量着木相留浑身的气派穿着,还是补充着嗫嚅道:“相留千金,你家以后若是需要送货,也可以找我……” 木相留刚想着回“好啊好啊”,话临到口,马上又委婉拒绝,因为她猛然想起来木家有自己的镖局了,江浸月有些沮丧。 四人来到更下层。 这一层矿脉,居然已经化人了! 放眼望去,皆是仙人的坐化形,还有婀娜的仕女、锦罗裹身的神仙,或坐或卧姿态万千……四处都是如同人形的水晶矿物。 三人都感觉有些瘆得慌,感觉这些矿物在从各个方向盯着她们看,即便是没有化人的水晶,也长出了手或脚等十分逼真的形态,在洞中前进,它们常不小心勾到衣裳和包裹,三人不免起一阵鸡皮疙瘩。 木相留和凉曜开始头晕了,脑袋嗡嗡作响,因为矿脉在这么深的地下,空气不太流通,逐渐变得十分闷窒;江浸月还好,不过也有一点头昏脑涨。 白长庚终于悠悠醒转。 她容易被幻境所迷,并非是身子虚弱,而是直觉太强的缘故,事实上,白长庚的体能放在任何地方都毫不逊色,如果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白长庚也会第一个察觉。 一醒来,看着凉曜在下面步履不太稳的样子,白长庚心下了然,她感觉鼻尖气息古怪,赶快下地自己行动。 白长庚立即让大家掩上口鼻: “矿中有尸气,往下更甚。” 终于,来到了矿脉下方不能再深的位置,这儿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无论穹顶还是四周,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棺材。 洞顶上安插着整块水晶的悬棺,接连成片。 男女老少,商贾官贵,都是面庞鲜活,毫无痛苦恐惧之色,如同睡着了似的,永远地在这里安眠了——他们的身体和水晶矿脉完全生长在了一起,皮肤泛出晶体的光泽。 走到一处,里面不能再往前去了——大家都发现,身上的银饰全黑了。 可是,黄皮子花应该就在前面。 江浸月抱怨道: “哎哟,麻烦了。我要把货送到里头那地儿啊!” 白长庚摸了摸脖颈,对木相留和凉曜道: “在外看着,我俩进。” 凉曜稍加思索便应允,如果她俩晕倒了或者遇到不测,自己和木相留在外面还能照应。 于是,江浸月驮着她的货筐,跟着白长庚往深处继续前进。 水晶有异常。 越往深处去,水晶的颜色越来越浑浊,不再折射任何璀璨的光线。 这儿别说是银器了,连整片的矿脉和水晶,都在往里面延伸着过去、一路逐渐发黑,最深处,则什么都看不见。 白长庚在接近矿脉边缘的悬棺位置,发现了许多植物。 实际上,她们自从下来后,都被矿脉的璀璨夺目吸引了注意力,这一片是有不少植物花卉的——只不过,形状样貌都很奇特,一簇簇躲藏在岩缝间,几乎都是半透明的花瓣,就像晶体似的,也不如普通的花那么鲜艳。 她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黄皮子花,采摘了一些,收到腰间。 起身看江浸月,江浸月正害怕地看向深处。 白长庚问她怎么了,江浸月手指作嘘声,让她细细倾听。 一串沉郁又悲伤的乐器声,像是远古的号角,还有女人诡异的低声吟唱,无法听懂的语言。 白长庚也听到了。 “我,我不敢过去。”她锁紧了背后的货筐,百般为难,估计前面就是她送货的目的地。 白长庚想了想道: “我和你一同去。不过,告诉我你送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这是王家人交给我的,名字记不得了。哎呀,听他们谈话,好像说是……” 白长庚听闻此处,神色严肃。 江浸月想起来了:“「鸯冢」。” ………… 江浸月在白长庚的协助下,顺利将王家托管给她运的东西送到了指定地点。 那儿本身就有一座悬棺了,似乎它一开始也并不在这里,像是从山崖上移出来、安放到这里的。 原来,她背着的货筐上面,都是类似贡品的香烛等物;江浸月把货筐最底下的盒子拿出来,这盒子里面便是所谓的「鸯冢」。 「鸯冢」,最终和这个悬棺放到了一块儿。 白长庚答应了江浸月,为她的货物保密。 三人和江浸月分别,回归江南。 白长庚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在刚回来几天的档口,司徒苑在杏枝观截住了她。 “白师兄,晚上来满庭芳酒楼地下的归心客栈。” “要一个人来。” 司徒苑把「白师兄」三个字咬得很重,还慢悠悠的。 熟悉的危险直觉扑面而来。 她知道了? 白长庚思忖过后,瞒着木相留二人,先去归心客栈见司徒苑。 令她讶异的是,安饶居然也在——现在的她,和石榴红根本毫无区别。 三人闭门谈话。 安饶妩媚地笑着:“如果当时不是拿夏岩秋要挟她,而是拿你,不知道她肯不肯赴那场鸿门宴呢?” 白长庚咯噔一下。 她在说石榴红。 安饶故意在白长庚面前展示了自己现在的这番模样,接着,司徒苑让安饶出去了。 司徒苑给白长庚倒茶,最近,她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眼上也没有黑眼圈: “如何,加上「水币」之后。” 白长庚轻攥了一下手指。 她在用安饶现在的样子挑衅自己。 「水币」在司徒家了,还一同加入了「万年春」蛊,怎么回事。 “白师兄,我知道你的秘辛。要不要与我打个赌呢?” 白长庚沉默不语,司徒苑终究还是确定了。 只不过,看样子,司徒苑没有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告诉安饶,所以才让安饶离开。 安饶认为的白长庚的把柄,可能和司徒苑想的女儿身的把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你若解得开万年春蛊,石榴红的肉体就还你;若解不开,她的魂魄就归我。” 白长庚听闻,定定地看着司徒苑。 “并且,你赢了的话,女扮男装的事,我会继续帮你保密。” 司徒苑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第48章 琴瑟 ——————————————————————— 四十八回 一镜一花分两室 九生九死照无间 ——————————————————————— 白长庚回到杏枝观。 她自然不可能告诉石榴红刚刚和司徒苑之间发生的事。 对于司徒苑突如其来的邀约,她还是答应了。 此番,司徒苑相当于认真地下了战书,要以石榴红为赌注和白长庚干一场: 解开「万年春」蛊,司徒苑就会把石榴红的身体还回来; 若是没解开,自己就得把她的魂魄交给司徒苑。 白长庚不想让石榴红作为人这么破碎地活着了,幸好,无论输赢,她都会是完整的。 这也是白家内门对于病家的责任。 石榴红现在能四处走动了,只是由于脚腕上的隐形符箓,压根出不了白长庚的院子,也翻不了院墙。 她之所以发现了,是趁白长庚前些天不在,试着往院墙逃跑的时候,总被透明的玻璃似的障壁拦住。 没办法,现在只能无聊了就睡觉,饿了就去小厨房里找吃的,出汗了就去院子里摘新鲜花瓣、打水沐浴一番,还挺自在的。 她最近开始无聊到在白长庚的书架上找书看了。 第二味药,解开「须臾派」媚虫蛊的黄皮子花,已经给石榴红用上了一些,效果暂时看不出来。 总之,她身上的蛊毒对自己要解毒还是有强大的抗拒感的,想完全解开,不是那么容易。 白长庚继续在房里捣药。 石榴红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她“笃笃笃”地杵着黄皮子花,把紫色的、玻璃片一样的花瓣碾成碎片,直到黄皮子花变成花汁与碎末……她在阳光的暖拂与捣药声中昏昏欲睡,只能不断地打哈欠。 其实她感觉白长庚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神色却和平时有点点不一样。 “哎?我看你这遭回来,好像有哪里变了……”石榴红颦着眉打量她道。 白长庚停顿一秒,看着她。 石榴红脑袋瓜子转了两圈,佯装恍然大悟: “变得更好看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转回头,默默继续捣药。 她肯定又在想乱七八糟的方法,希望自己能放她离开杏枝观了。可是,石榴红现在如此虚弱的魂魄,一旦接触到其他活人,可能会彻底消散的,根本不可能放她走。 石榴红见她这么没意思,只能自己去翻看书卷,没话找话道:“前几天做梦和你被关到大蚌壳里了,好恐怖呀,那个蚌壳里还有水母的触须……” 白长庚忽然神色一寒,站起身来。 石榴红跟着愣道:“怎么了?” 白长庚指了指手中的杵臼,它是白家内门专用的,雕刻着古朴的莲花花纹,此时此刻,花纹居然变了模样,石榴红定睛一看,果然是。 再一看,药案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石榴红警惕地站起身来。 俩人哪里还在杏枝观白长庚的房间——这个房间,是杏倚楼最开始进去的门厅! 空无一人。 石榴红发现,这儿似乎是杏倚楼火灾之前的模样,心下竟然涌出一丝吊诡的怀念。 白长庚摸了一下门柱,略思索道: “这是「万年春」蛊的影响造出来的幻境,勿被带跑。” 石榴红一开始还惊讶了半天,四处兴奋地到处看桌椅和陈设,没想到幻境可以如此逼真。 她很快接受了现状,点点头,嘴角上扬: “这么有趣~” 二人缓缓经过春花碧草、抚开纱帘,穿过亭台楼榭,行走在熟悉的阁楼。 石榴红鼻子有些发酸,佯装吸了几口花香:“幻境也这么真实呀。” 石榴红忽然停驻在后堂前,看着门廊与白眉神像,不想再往前走了。 白长庚亦顿住脚步。 石榴红故作轻松,眼神看向另一边道: “我们从那条路上楼吧。别走这儿了,他们说西边屋梁闹鬼,我害怕。” 白长庚点点头。 绕路走过后堂的另一头,尽头的门廊旁侧忽然传来呜呜的幽咽哭声。 石榴红奇道:“怪了,以前经过这儿,也没有听到过这个,该不会真闹鬼吧。” 她的面上毫无恐惧之色,“我们看看去?” 白长庚和石榴红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愈往那里走,随着呜咽的声音变大,由于「万年春」蛊干扰的鼻尖香气也加重了不少,白长庚默不作声。 “哎呀,哭声居然是从地下来的?”石榴红讶异地看着脚下。 白长庚眼神透露出疑问,你在杏倚楼待着这几年,居然也不知道? 石榴红微微抱怨地看向她,意思是我确实不知道。 白长庚敲敲地面,证实了她的思路:“空的。” 两人屏息凝神,打算找到通往地下的路。 旁边是王兰仙的房间,可是,左右无路,杏倚楼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没有门的房间? 至此,石榴红忽然有了合理的推测: 地下的这个房间,大概可以在王兰仙的房里找到暗道下去! 她俩踏进了王兰仙的房间门。 石榴红霎时头疼起来。 因为,这里外面虽是王兰仙的房间位置,内部的陈设从床榻到桌椅橱柜……看起来都是石榴红自己的房间,非常诡谲。 白长庚忽然神色微变——当然,因为她一向面无表情,加上在太过昏暗的烛光下,石榴红并没注意。 石榴红去把主灯结的灯蕊剪掉,火挑亮了一些,从自己的橱柜里找出一盏玻璃风灯,提着它,四处找寻可能有的暗道。 白长庚一动不动。 石榴红心下奇怪,问她也不吱声,便自己继续摸索怪异之处。 忽然,白长庚沉声道:“你来。” 白长庚站在门前,对着外头,刚刚她们进来的时候先关门了,现在白长庚又把门打开了。 石榴红凑过来看,兀自暗骂了一句: 外面不是杏倚楼后堂了,而是和石榴红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房间! 并且,两个房间完全对称,就好像这扇门是隔开它们的一道镜面似的。 石榴红的第一个念头是:出不去了。 第二个念头与做法是,死死拧了好几下自己的脸颊,发觉痛得要命,只得住手。 白长庚面无表情看着她。 “你不是说做梦么,我还以为掐两下会醒呢!”石榴红抱怨道。 白长庚跨过门槛,去往另一个房间,打算看一看。 石榴红刚跟着进去,猛然一惊,乱叫了起来:“我、我!啊啊啊!” 白长庚回头看着她,石榴红支支吾吾的,没法说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她察觉自己在对面的房间里时,居然变成男儿身了,身高轻微增长了一点点,声音也变了些。 难以启齿。 白长庚神色倒是很平静:“你变成男子的身体了。” 石榴红没法解释这种变化,神色变幻莫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努力镇定下来,很好奇白长庚怎么不用思考,马上就猜到了她的变化。 白长庚背过身道:“在刚才的那个房间,我也变成了男子的身体。”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 也就是说,在最初王兰仙位置的房间里,白长庚会变成男子的身体,石榴红还是保持着女子的身体;而来到这原本属于外面的镜像房间,石榴红会变成男子的身体,白长庚依旧保持女子的身体。 她们试着反复来回穿过门槛,发觉怎么尝试,都是这样。 如果她们呆在同一个房间,就会分别变成一男一女的身体,只不过,两边的房间区别是对换一下; 当石榴红呆在镜像房间,白长庚呆在“本来的王兰仙房间”的时候,两人都可以保持男子的身体; 当白长庚呆在镜像房间,石榴红呆在“本来的王兰仙房间”的时候,两人都可以保持女子的身体,和现实中情况一样。 “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出去!” 石榴红已经彻底咋舌了,这幻境真的很令人烦躁不安。 白长庚让她稍安勿躁,别被幻境中的任何东西带跑,它就是会通过这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干扰人的心神——眼前的这些,恐怕都是解开「万年春」蛊的必经过程反噬。 这种阴阳对换的镜像空间,倒很有可能是药材其中那两颗九尾狐媚珠捣的鬼。 一颗阴,一颗阳。 女与男。 容器与蛊毒。 彼此纠缠,成为情蛊中极度难解的一关。 除了这两个房间,两人根本找不出别的出去的路。 俩人由于现实习惯,先保持着和实际的情形一样:白长庚先站在镜像房间里,石榴红站在“本来的王兰仙房间”里,隔着门槛对话。 石榴红思忖着道:“先分头行动,找一下两边房间里不同的物品吧。” 白长庚也正有此意。 于是,两人开始探索起来,细细地找了大半天。 石榴红这边没什么特别的,和杏倚楼火灾前她房间里的物品差不多,别无二致。连自己藏金银首饰的地方也是。 只不过,她去看衣箱那里的时候,找到了一条蓝色的发带,没想到,这也能和过去一样? 突然,石榴红慌了神,对旁边的镜像房间喊:“别、别看我衣箱!”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白长庚已经把镜像房间里的衣箱全打开了——还好,对面房间的衣箱里面都是衣服,并没有和石榴红这边一样,藏着些让她心虚的春宫戏本、“压箱底”瓷器、勉铃之类的东西。 石榴红赶紧悄悄地把自己这边的一团东西包进衣服里藏好。 不过,白长庚拿在手上的,居然是夏岩秋的簪子,石榴红见着,也是一愣。 “也就是,我这边放发带的地方,你那边是簪子。” 白长庚沉思着道:“把两边的东西对换一下试试。” “好。” 两人分别走进对面的房间,把发带和簪子的位置交换了。 猛然地,她们眼前的场景也发生了异变。 现在,二人才真正地来到了王兰仙的房间里。 门外,还是杏倚楼的后堂。 石榴红长吁了一口气:“还好出来了!” 白长庚看了看四周的墙壁,轻步走到王兰仙的桌前,翻找着信件,很快,找出一封和其它信件的字微妙不同的信件。 上面写着“石知火亲启”,石榴红一见这信,不说话了。 白长庚在其中的「启」字上,跟着笔墨的方向,画了一遍笔画。 书橱忽然对半分开,墙壁上开出来一扇暗门,有一道蜿蜒曲折的楼梯,通往地下极深处。这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走下楼梯。 ………… 二人从杏倚楼的幻境中出来,都是微微心惊。 回到了白长庚的房间。 “刚刚地下的那些女孩儿……都死去了?都是大老虎干的?”石榴红亲眼目睹那间满是游魂的地下室后,表情落寞。 白长庚还是拿着杵臼捣药的姿势,她点点头。 她们见到了满满一间死去的女孩儿的魂魄,女孩儿们的面目狰狞衰老,都是腐烂的脸与哭到模糊的双眼。 为了制造「万年春」蛊,已牺牲了太多可怜的姑娘,死的死残的残,他们的生魂无法安息,即便肉体已经不在那儿,却由于痛苦的心念被囚禁着,而从不愿离开杏倚楼的地下。 一个姑娘的魂魄对白长庚和石榴红透露:“现在的万年春蛊里,已经加入了「水币」,给王掌柜的女儿安饶用上了,安饶姑娘虽然成了,也衰减了年岁作为交换。” 另一个鬼魂看着石榴红,怯怯补充道:“她现在在外面风光得很,别人都分不清你和她了……” 石榴红心下想笑,觉得很有意思,等白长庚肯放她出去了,定然要当面台上见一见。 石榴红接着疑惑问道:“司徒苑和大老虎她们哪里来的「水币」?” 原来那个姑娘不敢说下去了,似乎很恐惧王兰仙。 另一个人又从身后插过来,对白长庚道:“是你们白家人给的,水币本身在「归心派」……有一天,我亲耳偷听到了王兰仙说,是二当家司徒礼来送水币的。” “司徒苑手上现在还有土币!是之前夏大当家来杏倚楼洗劫的时候,司徒家的人乱中抢到的,她后来拿「土币」隐藏了其他五帝钱!” 见有人勇敢地说了,其他女鬼也嚷嚷着道。 石榴红微微震惊,开始飞速地思考外界在火烧画船之后,发生了什么。 白长庚也补完了一些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便催促石榴红离开地下——趁这些魂魄没有说穿石榴红已经死去之前。 第49章 宫阙 ————————————————————— 四十九回 天上宫阙红粉骷髅 云雨巫山白驹过隙 ————————————————————— 从杏倚楼的镜像房间出来后,黄皮子花的用药已经下去很多了,石榴红的魂魄这边还是没什么太多变化,照旧是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暖融融的。 她整个春天都比较嗜睡。 石榴红还是想动不动跑出去,不过,她确实也知道自己身上的蛊太危险,只是闹一闹,硬要说的话,其实是想去杏倚楼那边看看。 白长庚维持着最快的解毒速度,再快一点的话,「万年春」蛊的反噬过程会太强烈,她的魂魄与身体就承受不住了。 转眼已是初夏。 木相留和凉曜最近一直都住在杏花村内的归心客栈,需要给白长庚帮忙的时候,就上山搭把手,也正好在江南一带处理些自家的事情。 她俩刚刚上山,在白长庚的房间旁边的厅堂等着,待会儿要一起去采药。 “凉曜,好想进姐姐的房间看一看呀。” 见白长庚又进了自己房间,木相留好奇地快要跳起来了,踱步来踱步去的,又不好意思去门缝那里看。 “之前那个古怪的声音确实令人好奇,”凉曜闭目,劝阻木相留道,“还是算了,姐姐似乎不喜欢让人进她房间呢。” “是啊!她从小时候就这样了,我也没进去过,她连自己娘亲都不让进……说是喜欢清净自在。” 凉曜无奈道:“那便尊重姐姐的意思。”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嘛……”木相留瞥向一边的房间,嘟嘟哝哝。 白长庚出了门,她看着木相留和凉曜,二人马上收敛话头。 白长庚沉默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对姊妹二人道: “房里现住着我的一位病家,我答应了她要解开身上的蛊。” 由于事情很复杂,白长庚简要地说了一下,现在需要去各种地方采药,是得给房里的石榴红解毒,她现在是魂魄状态,因此,不方便见活人。自然,白长庚并未说改生死簿的一系列事情,否则她们俩会担心。 木相留凉曜才得知石榴红的状况,都有些着急,原来之前去蜀山寨子的矿脉找黄皮子花就是为了这个。 凉曜镇定之余,也稍稍埋怨白长庚,怎么不早点和她们说这么大的事情,「万年春」蛊本身就如此危险,扩散了可不是小麻烦,王兰仙那边也很危急。 白长庚垂眸向二人表示歉意。 金兰姊妹二人欣然接受,应允继续协同白长庚采药。 她俩在心底为姐姐对一个病家如此负责而感动。 木相留路上还在问个不停:“那个石榴红……和那个假扮她的安饶,真的长很像么?” 凉曜:“小姐,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白长庚默默不语。 三人行至道观地宫,来到百年香炉的前方。 白玉楼微笑着,已在那里放好了黄粱米和炉子等着。 “长庚,你们来了。” 白玉楼早先就从女儿那里第一时间知道了「土币」和「水币」现在在司徒家的事情,还有归心派的蓄意谋逆。 现在火币还在医斗大会,「木币」也不太适宜留在何家了,白家内门将木币智取了回来。 内门这边倒是不大惊讶,自五帝钱位置公开后,归心客栈那边谋逆只是时间的问题。 白家已有应对。 这次还是白玉楼在外面看着,递给了她们三清铃,自己手上拿着一个。 他叮嘱道:“三个时辰内,必须出来。每过一个时辰响一次。” 白长庚等人点点头。 这次,她们将要前往古画中的月宫 。 白长庚拿出了一卷巨大的长卷,这是「香篆派」的蓝情前辈暂时借给她的。 像是古代的青绿山水图,上面画着好些亭台楼榭,有很多神女在其间漫步,宛如神仙居住生活的地方,背景晕着满片淡淡的蓝色和仙逸的云雾,一轮巨大金黄的圆月点缀在背景中。 白长庚点着图上最高处的宫阙。 凉曜恍然大悟:“等下我们去这古画中取宝?” “我知道,这是嫦娥住的地方!她那里还有不死药呢。”木相留上下看了看山水画卷,抢先道。 白玉楼莞尔一笑:“确实是有,民间也有别的说法。” 几人玩笑着,却不敢耽搁,马上取了中指血,滴进黄粱米的炉子中,开始打坐。 白玉楼捻起几滴红色的米汤,滴在画卷上,画卷瞬间像活了一般,颜色有了些许变化。 三人借着百年香炉的力量,闭着眼打坐,让神识进入古画中。 ………… 三人站立在一片洁白无垠的废墟上。 天空仍旧一片黑暗,抬头可以看见美丽的天河带子一般在游动。 面前居然还站着石榴红! 她居然也在这里,石榴红正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里是?” 白长庚面无表情。 白长庚闭唇不语。 电光火石间,她大概猜到了,不知是不是从黄泉回来,改了生死簿、她俩现在共用心火的灯油的缘故,居然把她的神识也一同带进来了。 这样的话,以后每次当自己用百年香炉去哪里的时候,是不是石榴红都会跟着呢。 木相留疑惑道:“姐姐,这个女人……?” 她仔细地盯着石榴红左看右看。 木相留猜到了,她就是姐姐的病家石榴红,虽然眼前的人很漂亮,但是第一眼让木相留不太喜欢——她觉得眼前的人长得像狐狸似的,看起来有点危险,不是善茬儿。 石榴红笑吟吟地打量着面前的木相留和凉曜,已经大约知道了她们是谁,缓缓施礼道:“你们好。” 凉曜倒是没有木相留那么防备,她微微颔首,同样很礼貌地回了礼:“石榴红姑娘,初次见面。我是凉曜,这位是我家小姐,木相留。” 石榴红礼貌地嗯了声,斜睨着白长庚: “怎么回事,我刚睡呢,一晃神就到这里了。该不会又是「万年春」蛊捣的鬼吧?” 木相留盯着石榴红,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边回忆着那天在秦淮河上远远看着安饶的情景。 石榴红瞥了眼木相留,抛去个轻蔑又妩媚的笑容,好像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木相留顿了顿,终于得出结论道: “你是石榴红,你……果然和那个安饶长得很像。” 石榴红微微嗔怒,面上依旧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一字一顿: “小朋友,是她像我好不好。” 木相留反应过来:“噢噢!不好意思,说快了。抱歉,石榴红姐姐——我可以这么喊你吧。” 过不到两秒钟,木相留小声顶嘴道:“我才不是小朋友呢。” 石榴红哼地一声扭过头,不想理木相留。 她直接问白长庚:“去哪。” “没事,你跟着我们。”白长庚轻声道。 凉曜和木相留都不知道石榴红为什么莫名其妙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她们心知肚明石榴红现在是魂魄的事情,也没说穿。 而且,毕竟这个花魁石榴红,居然能让姐姐放心地袒露女扮男装的事情,还可以住在姐姐的房间里,肯定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四人走在洁白无垠的地面上,四处坑坑洼洼的,唯余些白色的石头,一片荒凉寂寞。 满地萧疏。 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此处看不见任何不同的景色,四周的星空也差不多——美丽的银河空空悬挂在天上,除了美丽一无是处,根本无法指引方向。 大家走累了,停住脚步,围着圈就地坐下,想起了法子。 “刚刚古画上不是有房子么,为什么这里光秃秃的啊。” 木相留挠着脑袋,疑惑不已。 凉曜皱着眉思索:“可能是有些秘辛我们还没发现。” 石榴红很无聊,玩起了指甲,习惯性地和白长庚随口说话: “二少爷,我们要找什么。” 白长庚顿了顿:“雷公墨。” (*就是陨石玻璃或者说陨铁,文中用古代点儿的名称。因其常于雷雨天中被雨水从岩层中冲刷脱落出来,以致古人误以为是雷电造成的,是传说中的雷公画符遗留的墨块。) “听起来像一种石头,这儿遍地都是石头,难不成就在这地上?”木相留大喜,几乎要捋起袖子直接在土地上蛮干起来。 石榴红掩住嘴调笑道:“小朋友,雷公墨是天外来的,可不是你这样在地上随便刨就能有的。” 木相留一听就不太乐意了,冷冷道:“我不是小朋友,你放尊重点。” 石榴红托着腮,一双媚眼带了些淘气看着木相留: “就是小朋友啊,小丫头,长不大的小姑娘~” 木相留面色绯红,噌地站了起来: “石榴红,我看你有点不爽啊,小小戏子对本姑娘怎么说话呢!” 见石榴红面带恐怖的微笑,木相留也面色不善,凉曜赶紧打圆场: “我和大小姐一组,姐姐和石榴红姑娘一组,咱们先分头找,好不好?” 于是,场景变成了,两组人分头去找雷公墨。 木相留和凉曜这边。 “气死我了!她怎么这样啊,姐姐和这种女人玩在一起,会被带坏的!”木相留气急败坏,边走边踢地上的石块。 凉曜无奈道:“小姐,你这么大了,也注意下自己的脾性,石榴红姑娘明显只是开玩笑,想与你更亲昵呢。” 木相留杏眼圆睁,扭头看着凉曜:“本姑娘要她亲昵?这朋友不做也罢!” “哎哟——”木相留大声说着话,气呼呼地走着路, 差点被什么绊倒了。 凉曜急着来扶住她,木相留骂了两句。 两人定睛一看,地上有不少空的洁白的螺蛳壳。 木相留和凉曜看这儿螺蛳壳不少,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滚下来的。 抬眼看去,眼前的场景让二人头皮都炸了: 从一个巨大的螺蛳壳里,掉出了无数的小螺蛳壳。 密密麻麻的小螺蛳壳,堆得像一座绵延的高山。 那个洁白的巨大的螺蛳壳就在山顶。 有一些滚落到了她们面前的路上,所以被木相留踩到了。 “螺蛳壳里做道场。” 凉曜忽然灵光一动道,“小姐听说过么?” 木相留皱着眉头:“什么?你说什么,没听清……炒螺蛳里面放稻谷还有肠,这好吃吗?” 凉曜住了嘴,知道大小姐可能不理解这句话,直截了当道: “我们爬上去,到那个最大的螺蛳壳看一看。” “噢,那走吧!”木相留喜道,掂了掂腰间的弓箭,确定扎紧了,便和凉曜往上开始攀爬螺蛳山。 “我们加油!肯定比那个臭狐狸精早一步找到线索。” 凉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接。 古画外面,地宫道观的白玉楼这边,正疑惑着: “咦?石榴红怎么也在里面。” 他看到古画中的四人,已然成为四个小点,和那些侍女的造型变得一样,变作了画中的人物——每个人穿着不同色的衣裳,个头小小的,都融入了山水画中。 在画面上雪白一片的前景走了一段路,忽然,四个小点在前方分散为两组,白玉楼哑然失笑,“这些小姑娘是什么回事,分头行动了?” 白长庚和石榴红这边。 石榴红倒是无所谓把木相留惹生气了的事,自得其乐,提也不提,一路上唱着小曲儿。 还和白长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回,白长庚倒是千儿八百有一回地难得先开了口: “你别介意,相留她一向直率。” 石榴红轻笑着摇头:“我不同小姑娘一般见识。” 白长庚默默无话。 “二少爷,这次回去放我出道观嘛~我想看外面的风景了,好无聊啊。” 白长庚看了她一眼。 “我保证不见其他人,也不让万年春蛊干扰到他们。” 她举着发誓的手势,郑重道。 白长庚听见了,却接着往前走,置若罔闻。 “你看,我都天天夸你了,最近也没惹你生气。” 白长庚不语。 “解完「万年春」蛊可以么?” 白长庚依旧不语。 最后,石榴红撅着嘴看向漫天星辰的银河,小声道: “小气~” 石榴红拿袖子打了一下白长庚,刚好击在禁步上,清脆有声。 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白长庚一看,原来是那块阴木——是自己之前在古栈道那里,小孩儿的魂魄送的棺木板子。 “你东西掉了。” 石榴红眼疾手快,想要把它捡起来。 她红红的指甲因为有些长,加上阴木的材质滑滑的,石榴红没能抓住。 阴木反复好几次都掉回了地上。 “哎呀,真讨厌。”石榴红被气笑了,准备再一次弯腰去捡。 白长庚看着阴木出神,突然道:“我来。” 白长庚捡起了阴木,却又把它丢回地上。 “你干什么。”石榴红不解。 白长庚微微颔首:“方向。” 石榴红猛然一惊,视线看回阴木:这棺材板每次落下来,无论怎么落地,阴木的木头尖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 石榴红遂再次拾起阴木,丢了几次。 果然如此。 二人朝着阴木指引的方向走去。 ………… 螺蛳山的山顶。 四人才刚抵达,面面相觑。 “你……你你你。” 木相留在巨大的螺蛳壳前,一只胳膊直楞楞地指着石榴红。 石榴红笑眯眯地看着木相留:“这么巧。” 凉曜赶紧打圆场,面不改色地把木相留的手掰下来:“姐姐,你们也才到哇。” 白长庚站在石榴红后面点点头。 忽然,四人的耳畔传来三清铃的响音:说明外面已过了一个时辰。 还剩两个时辰了。 凉曜马上点点头,看着白长庚交换眼色:“正好,事不宜迟,我们一起进去吧。” “谁和她一起。” “谁和她一起~” 石榴红和木相留几乎同时道。 于是,白长庚和凉曜走在中间,两边分别是石榴红和木相留,两人看都不想看对方,眼睛朝着外面瞅。 白玉楼摇完三清铃,在外面看着古画,四个小点儿好像又在画面中间楼阁的入口处汇合了,十分欣慰。 洁白的螺蛳壳里,没想到寒气逼人,似乎走不到尽头似的,只有一片白色。 白长庚从来不是会多说一句话的人,自然一路沉默得像块冰。 凉曜也不喜欢说话,可木相留和石榴红现在气氛僵硬得很,她此时只能被迫圆场: “小姐,你看这螺蛳壳里头真光洁敞亮!——哎,前面还有什么楼阁的影子,有点儿像我们木家的院子呢。” 木相留一下子忘了和石榴红闹矛盾的事,盯着凉曜说的地方看去:“是哇,别说,真有点像!姐姐你看。” 白长庚小时候去过木家,记不太清了,不过确实像。 出了螺蛳壳,才见眼前的阁楼十分恢弘气派。 四下仙气飘飘,带着月华的颜色。 近处是美丽的层层楼阁,一路建到高高的天边,其中似乎能看到不少侍女走动;远处天穹上,一轮接近金黄色的巨大圆月高高挂着,明亮而皎洁。 一切都如同那幅古画中的场景。 走到楼阁眼前,她们有些震惊——这座楼阁是完全悬空的。 四个人绕了一大圈,找不到地方上去。 第50章 荷塘 ————————————————————— 五十回 春潮微粼天宫远 夏夜缱绻荷如盖 ————————————————————— 眼前悬空的宫阙让几人一时无从下手,不知道要怎么上去。 白长庚拿出阴木,半带赌注地再次掷了一回,阴木落地。 尖的那一头指向的位置却不是天上的那座宫阙,非常奇怪,而是偏向另一侧的远处空地。 四人再次投掷了阴木,还是同样的结果。 她们面面相觑,只得先暂且朝着指引的方向过去。 在那张古画上,地面这块有仙树密林和云雾缭绕,因此,这一片实际上是看不清的。 她们来到的地方,是一个奇异的洞口。 边缘延伸出太岁(肉灵芝)的形状,上头有一顶菌类植物似的伞状外貌的物什。 却整个如同玉石般坚硬,雕刻着什么古怪的花纹,一路延伸,表面似滑似黏,不是植物的触感。 看太岁的内壁也像是巨大的菌类,这个洞的洞口半径极大,可以足足六七个人手拉手围抱一圈。 伴随着轰鸣的声音。 里面看起来是可以徒步下行的比较陡峭的斜坡,不知道会通往哪里,从深处,有什么蠕动着带出呼吸声与震颤的诡谲节奏。 木相留一见便叫唤起来: “之前我们在沙漠那次,你们还记得吗?就是这个洞。” 白长庚一看便知。 此前在鸣沙山的时候,她曾经把手伸进了一个古怪的洞里,那个黏糊糊的洞的周围还有好多锋利的牙齿和眼睛,非常像太岁等等的怪异之物肚内的空间。 (*太岁,又称肉灵芝等等。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以上是来自《本草纲目》的记载) (*太岁,是古人认为的长生不老药。 现代则认为太岁是由粘菌、细菌和真菌三类菌构成的一种聚合体,有争议。) 这次也是那种类似鸣沙山中见到的太岁肉芝么? 白长庚回忆,传闻都说太岁是世间怪异之物,非必要时勿靠近,里面的空间是混乱且变形的。 之前鸣沙山的那次,实属意外,危机之中,她们才通过太岁的洞口,不得不选择进入那个装着玉先生的墓室避难。 现在想想,姑墨女王他们使用太岁的空间来封印玉先生,确实是最保险的。 怪异才能克制怪异。 白长庚和凉曜都稍微远离洞口,皱紧眉头沉思。 木相留和石榴红则探着头去看那个无底洞,石榴红站得离洞稍微远一些。 木相留朝里面大喊了几声,洞里没有传出任何回音,好像喊声被内壁吸收了似的。 木相留急道:“不管了,我们赶紧进去呗。阴木都指着这个洞了,好不容易来到这儿了,再不进去黄花菜都凉了!” 石榴红笑着讥讽道: “小朋友就是心急,也不顾是什么怪异之物,就敢往里闯。” 木相留见石榴红挡在自己身前,不让进无底洞,便用胳膊捣了一下她: “小戏子一边去,别妨碍本姑娘。” 石榴红站着没动,只是笑眯眯的。 白长庚面无表情道:“相留。” 此时,凉曜想再次投掷阴木试试,看看方向如何。 不料木相留在那里被毫无反应的石榴红惹恼了,兀自生气了起来: “长得和狐狸精似的,好意思说我!” 她搡了一下石榴红,结果,木相留实在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不小心把石榴红推倒了。 石榴红的后背挨到了凉曜的胳膊,凉曜手一滑,将阴木掷歪出去了! 阴木被丢进了无底洞中。 无声无息,也没有任何回音,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哎哟,大小姐,你这可真是……” 凉曜扶额道,“坏了,这下我们的司南没了。” 白长庚盯着这个会呼吸的无底洞。 里面看起来晦暗无边。 深处,依旧是有古怪的皱褶与散发着香气的粘液——并非万年春那一种香气,而是各种植物在热带雨林里腐烂的芳香,说不上来。 尽头处模糊不清,也并非纯粹的黑。 气氛凝滞。 四人正踌躇着,几乎都要决定下洞看看了。 然而,木相留和石榴红依旧互相不对付,两人只顾着拌嘴,并不肯马上行动。 忽然,无底洞里窜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如风般迅疾,就要砸到白长庚的脸上,白长庚躲闪不及。 “姐姐小心!” 木相留眼疾手快,立马抽了腰间弓箭,来不及拉弓,便将其作飞镖徒手射了出去。 啪嗒。 弓箭将那东西射偏,堪堪钉在了地面上。 四人去看,从洞中出来的,是一块黑乎乎的木炭似的东西。 凉曜还没未太看清楚,不解道:“怎么回事,这是雷公墨?” 木相留差点就乐得跳起来了:“太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可以回去啦~” 白长庚摇了摇头。 石榴红接话:“不是么?” 白长庚道:“细瞧。” 那三人闻言,仔细去看。 原来,这只是刚刚的那块棺材板子。 它掉进去了又被莫名其妙地“吐”出来,现在,它浑身都是被雷电劈过的痕迹,才成为了一块漆黑的雷击阴木——长得很像雷公墨而已。 凉曜和木相留心惊肉跳,难以想象,如果她们刚刚贸然走进去会如何。 石榴红刚凑近看了一秒,就畏缩地退回去了,显出很抗拒的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敢再靠近雷击阴木和那个无底洞了。 白长庚飞速把掉回来的这块阴木收好——因为鬼魂害怕这种雷击木的阳气震慑。 她们需要的那种解药的雷公墨,虽然和现在这块雷击阴木外表很像,雷公墨,却在纯粹的墨色中夹带着金黄的偏光。 三人束手无策,找不出如何上宫阙的法子,都很失落。 白长庚想了想,忽然从玉葫芦中变出三清铃,摇了摇。 地宫道观,白玉楼那边听到了三清铃的响音:“嗯,长庚她们怎么了?” 白玉楼看见,古画卷轴的画面上,四个小人隐在云雾与树林中,半天还没有上那座空中的楼阁,想是有麻烦。 白玉楼凑近古画,在那座阁楼上看了看,用手指沾了一滴米汤,凑近一队仕女的脸。忽然,仕女们像活起来了似的,她们都嗅到了黄粱米的香气,跟随着这米汤腾云驾雾,飘浮了起来! 白玉楼用手指沾着黄粱米汤,一路引诱,让仕女们飞了下来,踏着云一路来到了白长庚她们面前。 “嗯?方才好好闻的黄粱的香气,怎么没了?” 侍女们飞下来后,伤心道,她们四下继续嗅,也闻不到刚才的黄粱米味儿了。 “那不是黄粱米,那是时间流逝的香气!”一个年纪尚小的仕女揪着自己的发髻系带脆生生道。 古画外面的白玉楼,此时已经收回了手指。 白长庚四人一见仕女们,都是激动,终于有人了,可能是白玉楼叔叔搬的救兵吧。 白长庚行礼道:“仙子们,请问如何上这宫阙?” 她看着悬于上方的月宫。 仙子们都比较友好,上下打量着她们,显出好奇的样子: “你们不是这儿的人?好久没外面的人来了。喏,折下这门口树上的桂花枝,带在身上,从太岁的洞口进去,便能安然无恙了。” 几个仕女偷偷笑着,满脸是要捉弄她们的表情,凉曜皱眉不语。 白长庚一行人谢过仙子们,在门口折了桂花枝。 石榴红折了好几枝,细心插在发髻上。 木相留轻蔑向石榴红:“臭美。”然后把桂枝别在耳朵上。 另外两人把桂花枝条别在腰间,四人从那个古怪的太岁——也就是无底洞踏了进去。 天旋地转。 几人刚踏进太岁内部,都是这个感觉。 走着走着,兼带着内部古怪的呼吸轰鸣声,催得人头晕欲呕。 最前面一段,似乎踩在棉花上似的,四处飘摇,这内壁走起来很难受;到了中段,仿佛处在没有泥的烂泥潭中,根本无一处落下的脚步能得稳前进。 满鼻子都是芳香的植物腐烂味道,压根闻不到其他东西。 说起来,木相留就火大,这一路上老感觉还有某种陈旧的墨水味儿和颜料味儿跟随鼻尖脑畔,甚是烦躁,以至于她的鼻子都闻不出其他味道了。 她们都很沉默,根本没人做声——因为这段路太陡峭了,需要扶着内壁,小心翼翼地走,才能顺利探索着下去。 一路上都很昏暗,还有古怪诡异的雷声跟随,时不时电光闪闪的,不知道这些雷电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它们往哪儿去。 可能是她们四人带着桂枝的缘故,才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越往下走,似乎道路愈发平坦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几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木相留醒神抱怨道:“我收回之前的话,这玩意儿比起我们在沙漠里的那个洞古怪多了。” 石榴红也提着裙摆,走得摇摇晃晃,此时眼珠一转,不忘使坏搡了一下木相留。 “哎哟!” 木相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因为地面很软,丝毫不疼。 石榴红站在她旁边,俯视着朝她做了个鬼脸:“嘻嘻,谁让你先推我的。” 木相留爬起来,神色很吓人:“石——榴——红——你完了。” “别让我抓到,本姑娘要杀了你!” 话音未落,两人在太岁里头奔跑起来,一左一右摇晃前进,石榴红一直在时不时回头,嘲讽木相留两句。 “天呐,没想到堂堂木家的千金大小姐,路都走不稳呢~像三岁小孩儿似的。”石榴红捻着袖摆,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瞅着木相留。 木相留咬牙切齿:“你你你……” “本姑娘要抓住你然后杀了你!”木相留一个猛子冲过去。 “来抓我呀,求之不得。” 石榴红慢悠悠地逃,甚至挑衅地回身笑着,朝她勾了勾手指。 木相留面红耳赤: “你有本事别跑!小戏子,当心让我逮到!” “男人婆说什么呢~” “臭狐狸精!” 两人跌跌撞撞地在太岁中奔跑打闹。 木相留身子确实走不稳,石榴红却也是半斤八两。 凉曜无奈,只得远远提醒道:“大小姐,石榴红姑娘,慢点儿,别摔着了。” 白长庚跟上友人们的步伐。 ………… “啊。” “哎呦!” 两人打闹了半天,最终一起栽倒在前方。 凉曜笑而不语。 白长庚始终面无表情,察看着四周,一路默默地跟在最后。 走到她们摔倒的那处地方,四周的肉灵芝内壁已然都变成了无色,似乎消弭了形状。 从无形的洞口脱出。 伴随着轰隆轰隆的雷声。 耳边涌动着奇异的潮水声响。 绿色。 满眼的绿色。 猛然间,她们似乎置身水底,四周还有不少荇藻与浮游植物,以及红色的锦鲤与带着斑纹的鱼群穿行而过。 几人来不及看清水下样貌,赶快闭气浮游上去。 “呼——啊!” 四人游出了水面,来到岸边。 上了岸,她们开始各自拧干衣裳。 四人惊讶地发现别在身上的桂花枝已然变成了炭黑颜色,轻轻一捏就化作粉末。 白长庚注意到,周围的景物风貌十分美丽,唯有草长莺飞,花香四溢,苍穹与白云,微风阵阵,远离人世纷扰。 石榴红方才睡觉时候穿的是一身红裙,莫名其妙被拉进这里,其实不是很方便行动,这套衣裳打湿了之后,身材勾勒出的曲线非常好看。 木相留看愣了,目不转睛地偷瞧了一会儿,心里骂出了一大堆词句,比小时候在白长庚家的学堂里妙语连珠多了。 见石榴红忽然看回自己,二人对上了目光,木相留“哼”地一声转过头去。 石榴红笑眯眯的,也不说话。 “这是哪儿呢?”木相留转而看了一圈周围的景象,很是惊奇。 “我记得这儿的描述,像是「春潮」,它也是传闻中的一处潭水,这里的潭水用来洗发肤和沐浴,可使容颜妍媚、面貌生辉。”凉曜回忆道。 石榴红一听,忽然哗啦啦地开始捧水洗脸。 果真,过了一会儿, 她的面容变水润了一点点,十分滋养的样子。 凉曜点点头,“这就对了,确实是传闻中的那个春潮。” “春潮涨水时候,潭底深处会出现天宫的门——可能就是我们在古画上看到的那座天上宫阙。” “也就是我们还是得从水下找到门,游进去!”木相留懂了凉曜的意思,跃跃欲试。 “嗯。”凉曜道,“事不宜迟,我们出发。” 白长庚点点头。 她们让衣裳游动起来不太方便的石榴红留在岸上,三人服下避水珠,各自朝三个方向下去寻觅。 白长庚回想起之前在后山的山潭妖洞穴那里,自己似也曾游过水底下,如今真是白驹过隙。 这片春潮的潭水不是很深。 很快地,她面色严肃起来。 因为,水底下模模糊糊的有一大片人。 是尸群。 稍微凑近去看,似乎都是女人的尸体,尸体们均是缠绕在一处,夹杂于潭底的一大片潭藻与水草丛之中。 这些水草丛不知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女尸们存在了多久——百年、千年都有可能。 在潋滟的碧水中,尸体的面庞上浮动过斑斓的水波与细碎的阳光,看起来温柔至极又阴森可怖。 头发。 她们的头发变得很长,和水草纠缠着长到一块儿了。 再看看指甲。 它们似乎在水底也在维持着生长,末端都变成了卷曲的长条。 整个情形十分骇人。 尸体们看起来面色如生人般鲜活,难道是因为这潭水的驻颜功效么? 正犹疑着,白长庚猛然顺着水草丛的另一头远远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是木相留! 她赶快游去。 木相留被水草和这些女人的头发缠住了,昏迷不醒。 凉曜正在一旁干着急。 她的手上正捣鼓着什么,她似乎也是刚来,想用刀砍水草解救木相留,胳膊与长刀却被头发和水草缠住的样子。 忽然,三清铃的响音鸣彻耳畔。 还剩一个时辰了。 白长庚飞速拔剑——是之前石榴红在梦境里叠出来的那把纸钱剑,现在在各种用神识去的地方,她都会带着它。 这把纸做的铜钱剑似乎很好用,连凉曜的长刀都斩不开的水草与头发,她却能飞速斩断。 三下五除二替好友解了围,二人暂且拉着木相留浮上水面,从长计议。 石榴红在上面迟迟等不到她们,这会儿已经脱了衣裳,里面是中衣与袴。 见三人猛地浮上水面,石榴红万般惊喜:“怎么样。” “水底有女尸,水草和她们的头发会主动捕捉生人,暂时不要碰。” 凉曜上来皱着眉道, “小姐方才看到水草里头有发光的门,很兴奋地想要叫我,却被缠住了。” 石榴红褪了裙子,身上只有中衣裤,这下游动起来方便多了。 白长庚在岸上先看护木相留,给她把脉服药。 “让我试试。”石榴红服下避水珠,跟着凉曜下水。 过了会儿,凉曜带着她游动到尸群那里。 石榴红居然完全没有受到女尸们的干扰,凉曜十分惊异。 她直接一路游过水草丛,摸到了发光的门。 不一会儿,潭水忽然全部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水面下沉,逐渐露出了完全干涸的、深邃无边的潭底。 木相留刚醒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差点又晕倒: “天啊!全是死人。” 她闭眼不敢看了,省得头皮发麻。 潭底赫然露出一大片密集的女尸群,她们浑身都缠绕着水草与长长的头发,还有指甲。 白长庚远远地静静看着尸群们,闭目。 在离开潭水的瞬间,她们宛如失去了水中的鲜润面貌与生气,不过待会儿,只要接触潭水,估计又可以复原了。 凉曜和石榴红站在女尸她们中间,她俩的面前是一座雕栏玉砌的、发着淡淡微光的宫门。 凉曜在下面招手:“你们快来,趁现在水下去了!” 白长庚和木相留不敢耽搁,立马跟了过去。 紧赶慢赶,四人几乎是刚进宫门,这边春潮的水又逐渐涨回去了! 她们飞快穿越了水下的门,直接到达了那座空中悬浮着的宫阙正门。 金黄色的巨大满月,照耀着四人的身体,给她们的轮廓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和细细的金边。 ………… 此处,后头取到雷公墨的事情不再赘述,一是过程比较普通平实,没有甚么看官儿爱看的美女画皮与惊心动魄的事; 二是,这毕竟是天上的宫阙,发生的那些秘事儿咱不敢说,看官儿们自行想象,弥补遗憾罢。 总之,她们四人平安带着雷公墨回来了。 地宫道观,百年香炉前。 白长庚、木相留、凉曜三人惊醒,睁开了双眼。 木相留和凉曜惊魂未定。 白玉楼莞尔道:“还没到点。” 她们提前回来了,第三次三清铃就没必要响了。 他赶紧把画卷收好,这个,回头要还给蓝情大当家。 几人交流了一下画卷探险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煮好黄粱米粥。 白玉楼看了一眼锅炉,将粥盛起来分给大家。 凉曜十分佩服,石榴红这样的弱女子还能在如此地方临危不惧。 “石榴红姑娘面对危险面无惧色,还有闲心和小姐嬉戏。” 白玉楼提醒:“她可是石家人。” 凉曜点了点头,怎么差点忘了这茬。 毕竟她们阴门中人的心态和胆识向来过人。 凉曜又疑惑:“为什么那时候在潭底,女尸不去攻击石榴红姑娘呢?” 木相留吞着粥,抢先小声嘀咕道:“因为她是狐狸精,不是人。” 白玉楼无奈笑道: “石榴红姑娘已是魂魄。那些水草头发只会跟随你们生人的活气走,她已死去,没有生气,女尸们便不再纠缠。” 木相留和凉曜恍然大悟。 木相留不情愿地嘟囔道:“叔,为什么那个石榴红也会来啊……” 白长庚闻言筷子一顿,很快恢复,继续喝粥。 白玉楼也不知道为什么石榴红会在里面,他属实不知情,却也不惊讶。 当木相留和凉曜两个人问自己上面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玉楼微微一笑,回道: “可能是「万年春」蛊的缘故吧。” ………… 仲夏夜。 四处都是虫儿的鸣叫,晚风中吹来好闻的荷花味儿。 石榴红无聊地在白长庚的院子里闲逛,看着院墙的上方发呆。 白长庚走了过来,端着一大盆猫饭——她照旧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喂住在附近的流浪猫。 流浪猫们总是换来换去的,有时候会有新猫咪来,有时候,老猫来着来着就不来了,有时候,母猫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小猫来,白长庚看到了,就会添一些饭。 白长庚总是时不时在这里给它们开一点儿小灶,无论谁来谁走,她都不在意。 石榴红看着白长庚和往常一样,先把大盘子放在后院的地上,进入后院的花园,拨开种的花架,找到墙缝的两块砖头,发出一种短促的呼唤声。 不一会儿,一只黑色的小猫从砖头的空隙里冒出了头,穿过花架子和菜畦,大摇大摆进来了。 喵喵地,后面跟进来了一串猫咪。大的小的都有,还有三花的,狸花猫,雪白的,以及橘猫……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把它们拾掇成一个圈儿,让小猫们都围着盘子吃饭,保证每一只都没有遗漏,还时不时把最强壮的猫咪抱到旁边去点,好让瘦小一些的挤进来。 小猫们吃饱了,就爬到白长庚身上,发出喵呜喵呜的呼噜声;有的在扒拉白长庚的发带和玉佩;有的在院子里一躺,自顾自舔着毛发;还有的在互相追跑打闹。 白长庚神色毫无变化,只是任由小猫们玩闹。 石榴红远远看着一只小黑猫在白长庚怀里撒娇,白长庚还一下下抚摸着它。 石榴红开始发呆。 她对猫没有什么好感,小时候总是和流浪猫狗抢吃的,她也不能过去和猫咪一起玩儿,之前每次一凑近它们,这些猫儿就对她充满了敌意,以为石榴红要和自己抢食。 不一会儿,白长庚收了盆子,这些猫儿便乖乖地挨个离开,从那个墙洞悄无声息地钻出去——这是它们与白长庚长久以来的默契。 喂完猫,白长庚再把几块砖头填上,在草丛和菜地的掩盖下,宛如一块非常平整的院墙。 白长庚忽然回头,对石榴红道:“要出门么。” 石榴红正看着白长庚袖子上粘着的猫毛,猛然听到这句话,眼神发光地点点头。 深夜,杏枝观的后山空无一人。 白长庚带着她出去。毕竟,来杏枝观关着这么久,也得散散心。 这是为了解开「万年春」蛊,因此要保证病家的心情愉快。 这是作为白家内门子弟的责任,也是要百分百保证山下百姓的安全。 她对自己重复着上面这些话。 石榴红对她毫不掩饰地开心笑着,三步蹦蹦跳跳并作成一步,为自己终于能出门而高兴。 白长庚看着她。 “利用她。” 父亲的话语忽地回荡在脑海。 在石榴红相继完全解开不消魂、媚虫蛊这两味蛊毒之后,她的魂魄稳定了许多,可以勉强真正出门了。 雷公墨是后头拿来解九尾狐媚珠用的,暂时没到时候。 只是,她依旧不能见太多的生人与活气,还是和自己呆在一块比较保险。 白长庚今晚带着她去后山散步。 杏枝观的后山,实际上是一片修炼禁地。 这儿不仅有之前提过的山潭妖这样的精怪居住,也不乏白家各门派的散修隐居之士。 后山山野中,隐匿着各式各样的洞穴瀑布,还有各种滴水的瀑布与泉眼; 近乎“一线天”的险崖绝壁与覆满苔藓的青翠洞天;还有各种奇景、水潭、似人似兽的怪石等等;老旧的亭台楼榭也时不时穿插其间。 四处都是天然形成或被剑劈开过的巨石的痕迹——有些地方的巨石,形状十分像丹药,圆乎乎地坐落在山野间,并且覆满了翠绿的苔藓,缠绕着老藤与枯蔓,石榴红看着觉得十分好玩儿。 潺潺的溪水从石缝与山林间穿行,与瀑布缀连成片,日夜不息地流淌。 夜间,还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使得整个后山既清幽又美丽,不似凡间。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们俩来到后山的一处荷塘。 “没想到你家后山还有这么大、这么美的一片荷塘!” 看着满池的荷花,或盛放或含苞,姿态万千,或开或败,石榴红兴奋得不行。 她轻轻嗅了一口夏夜荷塘的香气,沁人心脾。 繁星满天。 今夜无月,唯荷花与荷叶在微风中摇摆,间或有一两只萤火虫追随着香风嬉戏远去。 石榴红躺在荷塘中央湖心亭的一圈长椅上,吹着柔柔的清凉晚风,十分惬意。 “这时候,要是再来一壶酒可美了,你说是吧?” 石榴红一手托着下巴,坐没坐相的,喃喃地朝白长庚笑道。 白长庚本坐在长椅上不动,闻言忽然默默地掏出玉葫芦,变戏法似的从中变出一坛小酒壶,看向石榴红。 石榴红接过酒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美滋滋地咂巴着嘴。 她觉得白长庚的传家宝玉葫芦真的很好,看起来像点心盒子,什么都能变出来。 “你这葫芦可真好。” 白长庚看向一旁的荷塘,静默无话。 虫儿们吱吱鸣叫,时不时有蛙儿扑通一声跳入池塘,鸟雀已然酣睡,在巢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啁啾。 远处的瀑布哗哗流淌,繁星在夜空中眨巴着眼睛,静谧又美好。 ………… 回到白长庚的房间,石榴红心满意足,十分欣悦。 二人各自睡下。 夜至深处。 石榴红忽然在梦中发出呼救的叫音,把白长庚惊醒了。 白长庚即刻从一旁的罗汉榻上下来,快步走到她的床榻前,拉开床帘查看。 石榴红面色发青,嘴唇毫无血色,一探脉搏,微弱至极。 白长庚明白了: 是心灯的油不够了。 按照之前玉先生教的方法,她需要立即去石榴红的内心深处,把灯油添上,这样,她的魂魄才不会消散。 白长庚在一旁坐下。 放空注意力,开始打坐,不一会儿便入了定。 ………… 第51章 月满 ———————————————————— 五十一回 破釜沉舟安饶赠帕 披荆斩棘道长添灯 ———————————————————— 说起白长庚第三味要解开的东西——老鸨的指甲,这是除去九种药材之外的一件物什。 实际上是隐藏的第十味药材。 「开阳派」花见愁的手下十分得力,行动迅速,他们本身就擅长情蛊,包括如何制作和解开不同的情蛊。 石榴红的魂魄留在杏枝观的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摸清了蛊中多出来的一味药——这老鸨指甲的主人是谁。 果不其然,和白玉楼他们想的一样,王兰仙没有用自己的指甲,而是用了另一个人的。 指甲的主人是桃李,王兰仙年轻时的手帕姊妹。 花见愁手下的人们与常家留在江南的人合作,顺藤摸瓜,用开阳派的秘法,排查出了万年春蛊中指甲的主人。 这个方法,他们本是用以滴血验亲等等时刻的,在这个危急境况下,居然也发挥了特殊的作用。 跟着桃李,他们去打听她最宠爱的后辈是谁。 花见愁的手下们最终打听到,桃李最喜欢的孩子是安饶,这件事,整条河的老鸨们似乎都有所见地。 桃李自身没有孩子,大约是无法生育。她总会笑眯眯地看安饶——虽然安饶是王兰仙的女儿,并不是她自己带出来的,但每每看到安饶,桃李都会给她塞些好吃的好玩的,和对其他的姑娘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白长庚必须取得安饶的贴身之物,用来解开「万年春」蛊其中的指甲那一味药! 「万年春」蛊的九味主药材太过强大,必须分散攻之,用蛊毒中每一味药材的所爱之物,来引导蛊毒化解、疏泄与最终消散。 ………… 蓝情和花雨正在杏枝观的一处小屋调制新香。 “你小瞧我。” 花雨因为放错香料,被蓝情骂了好几次,忽然撂下手头的活儿道。 “以前每次大事拖后腿的是谁啊。”蓝情手上动作未停,嗅着香粉斜睨着她。 “哼,那王家和常家最近把鸳鸯冢放回一处了,他们可能要有大动作,你也知道?” “知道。别以为我们「香篆派」的情报网比你开阳派弱。”蓝情表情淡淡的,对花雨的挑衅习以为常。 花雨哼道:“去,烦着呢。花见愁那小子从不给我省心,人都走了还留下烂摊子!每次找人和做事动静都那么大,要不是我回回派人压着,他手下的那帮子人都不知道被别家发现收尸几次了。” 蓝情笑道:“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能有个这样的后辈不错了。 “而且哪次没我在你不掉链子的。之前被司徒礼下蛊,疼的不轻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花雨佯装嗔怒,“你不也中招了。” 蓝情并不理她。 花雨转而摇了摇手上的细环银铃轻笑:“那个‘百日穿心’不过如此,我俩一联手,还不是轻轻松松解开了。” “哎,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上次在仙鹤居那画船上,还不知怎的有谁落下来的「开阳派」的锦囊,吓死人家了~还好趁走水的时候人多眼杂,才拿回来……铁定是花见愁那小子,以前又四处留情乱送的!” 蓝情叹气:“是要小心点,不该好心乱送东西。我之前也不知道,苑儿找我要和合秘香的方子,竟然是为了做失传了的蛊。” 花雨闻言,陷入沉默。 蓝情也不再接话,只把内门送回来的卷轴一看——这是之前,她借给白长庚的月宫古画,蓝情用毛笔蘸了一种透明的水,涂在某处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只见古画上出现了几行药方,下面回了几个字,是白玉楼新留的: “多谢。” “好了,白双雁老头也有救了。” 蓝情舒了口气,花雨笑而不答。 原来,蓝情花雨瞒着白家的「须臾派」暗中合谋,最近已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百日穿心」蛊,她们才将解法通过古画交给了内门,让白玉楼他们想办法,也找机会给白双雁解开。 至于她们自己,则打算继续在司徒礼面前演戏,唯命是从。 她们还抽空对内门传出了重要信息:「归心派」——归心客栈那边,要在乙巳年秋冬季节左右与司徒家联手,蓄意共同谋反内门。 其他的信件等方式会太明显,她们现在总是通过透明墨水与古画、以及调制特殊的能燃成字的香料等等手段,给内门和白双雁等人传递讯息。 阴门百家那边,已是岌岌可危。一枚火币根本稳固不住局面了,各家又在私自民间暗寻其他五帝钱的位置。 石大当家近期也在家皱眉沉思,「金币」还在石家。不过,他也想见一见王兰仙,当面问清楚,她写那些信欺骗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 ………… 秦淮河畔有座桃花楼。 虽热闹风光的程度不及杏倚楼,却也门庭红火,常年处于春风得意的势头之中。 这家桃花楼的掌柜兼老鸨,叫做桃李,她是当年王兰仙的同辈人,也是与王兰仙关系最为交好的姊妹。 曾经,王兰仙就是不舍得对自己下狠手,取了她的指甲,入了「万年春」蛊。桃李对王兰仙的人品与性情都颇有微词,还嫌她“怎么就着了那个石知火的道”;只不过,王兰仙常与她合作,分不少好处与她,这些年桃李才把不满压了下去。 桃李心底最喜欢的孩子是安饶,她很欣赏安饶,只不过,她从来不和人提这茬。 因为安饶总会让她想到小时候的自己——她和自己一样,是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 桃李膝下无儿,如果说她有什么所谓最在意的孩子,那就是安饶。 白长庚去杏倚楼找安饶。 她面无表情地进了杏倚楼的门,无视了王兰仙的媚笑与招徕,开门见山道:“我要见「石榴红」。” 王兰仙一开始还打算和白长庚盘桓一会儿,并不放人。 安饶现在可是顶着石榴红回归的名头,要稍微抬高门槛的。 见白长庚拿出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王兰仙很轻蔑,朝里头瞧了眼,马上将袋子拢起来,讶异道:“哟,好阔绰的手笔呀。” “这位公子,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王兰仙还是好奇,不过,来人看似不好亲近,面上冷若冰霜的,别是哪位官家的不认识的公子便服出行,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他就完了。 不过,很多男人一来这销金窟就藏不住了,总要找某位心仪的姑娘炫一炫家世的,要不回头让安饶诈诈他,留下这个大金山? 王兰仙正绞尽脑汁,安饶正好走了过来,虽白长庚戴着斗笠,她一见到白长庚的身形,便马上认出了她。 “妈妈,没事儿,我来吧。请,公子去我房里打茶围。” 安饶笑着看白长庚,手上拿着泥金扇。 白长庚恍惚了一瞬。 太像了,安饶的姿态和眼神,让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以为还是几年前来杏倚楼见石榴红,给夏岩秋治病的某一天。 水币和火币共同汇聚的力量,应该为她的易容模仿也添力过不少吧。 白长庚的神色毫无变化,眼底却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于是,王兰仙暂时让白长庚和安饶走了。 王兰仙笑意深深道:“好生招待,别委屈了公子。” 安饶垂眸回了:“知道,妈妈。” 白长庚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她来安饶这里目的很明确。 根据花见愁手下给的讯息,要智取她的一件常用贴身之物,给石榴红解开「万年春」蛊中老鸨的指甲。 无论是头发、手帕、簪子、耳坠,颈链、脚环等等每日的常用物品都可以,可这些偏偏都是无信任便难以取得的。 白长庚第一次来到安饶房里的时候,心情有些古怪。 安饶居然把房间的陈设,摆置得很像石榴红原本的房间,只是少了些花里胡哨亮闪闪的东西,仔细观察,也更整齐有致些。她看起来也不会乱扔鞋子。 当白长庚三番四次来到安饶这里,安饶终于不再摆架子了。 这一次,安饶给白长庚沏了上好的武夷肉桂,靠在桌前的美人椅上,边笑扇起了扇子: “二少爷,有何贵干?” 安饶虽然放开了很多,依然对她充满了防备与警惕。 “安饶姑娘。” “叫我什么?”安饶微嗔道。 白长庚顿了顿,改口称:“石榴红姑娘。” 从鼻尖传来的气息,比起石榴红的真是不相上下,若不是白长庚经常和石榴红的魂魄呆在一起,早已习惯这样的气息,她还真遭不住「万年春」蛊的干扰。 何况,安饶身上现在是已经加入了「水币」炼制的万年春蛊。 “我知道,你现在由于「万年春」蛊已损命几十年。”白长庚也变得直截了当,“并且,死时会很痛苦。” 安饶手上的扇子停了一瞬,继续摇着:“哦?” “关你何事?”她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白长庚面无表情,仍感到了一丝混乱,她这样毫不在乎的样子,也很像石榴红,导致她说不出口接下来的话。 如何开口要贴身之物呢。 白长庚眸色深黯,她余光稍微一瞥安饶的枕畔,思索着,她的床榻上,应该有头发。 要不要智取? 安饶忽然偏头看向白长庚,调笑道:“你看着我的时候,还在想别人。” “以前来找她的时候,也这样?” 白长庚面无表情,心下却一片惊涛骇浪——这人说狠话的本事,也和她如出一辙。 一定不能让安饶发现自己的女儿身,这次一定要顺利拿到贴身之物。 自然,安饶和司徒苑不一样,她并不知道白长庚的真实身份是女子,安饶只会认为: 白长庚作为男子,早已心仪石榴红已久,又不好意思让家里人知道。他以前经常来杏倚楼密会她,后来“石榴红”却在杏倚楼的火灾中死去,所以,她现在才来找自己,和那些纨绔子弟们一样,把自己当成石榴红的替代品消遣了。 哼,这个白家二少爷,肯定不知道那次死的是夏岩秋,石榴红本人还活着呢,她只不过现在昏迷不醒,人就在这楼里。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看白长庚。 所谓富贵人家出情种,便是如此吧? 如果能让白长庚爱上自己,是不是算赢了她呢。 白长庚则飞速思考,怎么才能去床榻上取安饶的头发,一会儿又去看桌上有没有贴身之物,耳畔忽然悠悠一句: “抱我。” 定睛再看的时候,安饶已经朝她伸出了手。 见白长庚有些发愣,还呆呆盯着桌上自己的一块手帕,安饶微颦着恼,轻声道: “怎么啦?又不是没抱过~以前抱不动,现在还不行?” 白长庚心下一片混乱,难道,当时,被她窥听了? 可是不应该,每次来,她都会用六耳符。 除非那时候,她刚好在石榴红的房间里,那么,以此推知,这个安饶知道的石榴红的把柄会很多。 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她不是石榴红的事,两人却在激烈地暗地较着劲,没人想着真正戳穿到底,白长庚揣测不出安饶的真正意图,对于这熟悉的对话,只感觉十分危险。 “我身上没下毒,放心。”安饶笑嘻嘻道,一边手捻起那块手帕看了看, “想要?抱着我转一圈儿,我就把这个与你。” 白长庚深吸了一口气,游移不定,她真不敢保证这个安饶会不会学她在身上藏毒,比如泡子里、簪子里什么的。 停顿了半晌,白长庚决定破釜沉舟,速战速决。 “安饶姑娘。” “叫我什么?”安饶柳眉倒竖。 “我会帮你解开。” “啊?” “我说,会帮你解开身上的蛊毒。”白长庚郑重道。 安饶有点儿不解,最不解的是白长庚是怎么知道的——她确实不想要「万年春」折损自己的生命,也真的不想最终的死相难看。 只是太舍不得它带来的好处,也想和石榴红较劲,想要赢她。 于是,安饶心虚地继续佯作石榴红会做的表情: “谁要你管。” “你是你,她是她。”白长庚看着安饶,逐渐神色清明。 或许,就好像白珍是白珍,白长庚是白长庚。 她开始分清她们俩了。 安饶身上的万年春蛊有一些致命的弱点,她并不能做到像石榴红那样无懈可击。 安饶心慌,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她也不摇什么扇了,兀自避开白长庚的眼神:“二少爷是什么意思。” “安饶是安饶,石榴红是石榴红。” 安饶的扇子一个没抓紧,掉落在地。 白长庚道:“给我那条帕子,那是解开蛊需要用的药材之一。我答应帮你解开身上的蛊,这是白家内门对于病家的责任。” 白长庚确实有把握。 只需要能把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解开,这边原理实际上差不多,如果之后想解开安饶的,会是相当容易的。 安饶身上的蛊效力扩散的话,同样危害百姓,内门迟早也要上门来解决她身上的蛊,自己算是投石问路。 反倒拿不到安饶的贴身之物,对她自己和内门才是最大的麻烦,石榴红那边,时间非常紧急了。 自从上次添完灯油,石榴红身上的蛊毒亟须更快地解开,否则自己也不会这么着急。 安饶看着白长庚坚定澄澈的眼神,动摇至极。 她的鼻子发酸。 安饶确实不知道白长庚是女儿身,可是,白长庚是为数甚少的,把她不当石榴红的附属物的人,和桃花楼的那位老鸨桃李一样。 连妈妈王兰仙都没对她这么说过。 妈妈只想自己越像石榴红越好,直到完全成为她。 她有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只为了帮妈妈复仇而生? 最后,安饶决定瞒着妈妈和司徒苑,将自己的手帕送给白长庚。 就算白长庚是骗我的也好。 安饶感觉自己赢了石榴红一回。 我也可以是安饶,而不是她吗? 她目送着白长庚离开杏倚楼。 回去之后,白长庚便马上着手,用它解开蛊中的第三味药——老鸨的指甲。 ………… 且说回前些日子,石榴红荷塘回来在睡梦中奄奄一息,白长庚入定后的事。 她不算顺利地进入了石榴红的内心世界。 白长庚闯过重重关卡,提着差点被打灭的灯笼,来到了她的心门前。 没想到石榴红会在心中布那么多道机关。 明枪、暗箭、温柔的刀、落石、水牢、火海,应有尽有。 比起古墓或秘境里的那些关卡,她的内心世界中的机关真是有过之无不及,简直是想置每个人于死地。 看起来柔弱的石榴红,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见到了她的心门。 这是白长庚第一次见到人的心门。 原来会如此具像化,和玉先生说的一样,每个人内心的心门都会不一样。 如果想进去添灯油的话,必须要去心门里面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会承放每个人的心灯。 石榴红的心门紧闭着。 白长庚看着它,感觉很像一座苏式建筑的院落大门,又像杏倚楼的大门,它古怪地介于两者的混合体之间,门是红色的,门口有两个灯笼,一对石狮子。 石榴红也站在门口,微笑着,并不让她走近一步。 “哟,这不是二少爷吗,有何贵干。” 石榴红笑着挡住门。 白长庚看着她:“让我进去。” “凭什么。” 石榴红依旧笑着,神色毫无波澜。 白长庚自然不能告诉她是因为她俩固定了命格,石榴红现在只是魂魄,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消散,因此,自己是来给她添灯油的。 白长庚面无表情道: “解毒。” 石榴红犹豫再三,瞟向一旁,很小声地道: “真的么?” 白长庚作势就要开门,石榴红上来阻止,很奇怪——红门并没有锁,白长庚轻轻松松就推开了。 一片稀薄的光明。 小小的案几上,放着一盏灯,烛光微弱。 白长庚回头一看,忽然发现门口的石榴红不在了,看来她没有怀疑自己,这是默许了。 事不宜迟,白长庚飞速地将自己的灯笼取下,从中,小心翼翼地将灯油转移到石榴红的灯盏中。 第52章 永夜 ———————————————————————— 五十二回 一叙清茶离魂去 十全九美赴残生 ———————————————————————— 杏历乙巳年(1605年)夏末,白家清谈会。 各门派当家开始商量五帝钱目前的状况与如何应对之法。 照旧,参与的人还是: 老前辈——「须臾派」的白双雁和「千秋派」的“白四龙”。 自然,此时的“白四龙”前辈,是内门的大当家白一鸿假扮的。 「开阳派」的花雨,「香篆派」的蓝情; 内门的白玉楼和白琼宇,白长庚; 「归心派」的神秘不露脸当家;「须臾派」的二当家,司徒礼; “木币在我们内门这边,问题不大。”白琼宇朝哥哥白玉楼看了一眼道。 “火币仍旧在医斗大会,百家轮管中。”白双雁淡淡道。 “土币下落不明,金币理应还在石大当家手上。”白四龙笑着看了在座所有人一圈,目光停留在司徒礼。 “水币在土币失踪、五帝钱的位置隐藏之前,显示是在卿家。”归心派的神秘当家补充。 花雨咯咯一笑,托腮道:“王家和常家前日似乎托人做了什么,感觉两家更紧密了哎。” “嗯。总之,我们之后可能得把「土币」与「水币」的下落先找出来。”白玉楼道, “可以的话。” 白玉楼微笑着在案几上点了五个点,又画了一个圈儿,意思是: 收归白家。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神色各异。 蓝情沉声提议: “玉楼兄,要不要让长庚上来?不能总是你代劳本应是家主做的事。” 白玉楼想拖一拖,莞尔道:“这时候会不会太早了。” 白琼宇余光看了一眼哥哥神色,摆摆手讥道:“他还嫩着呢,别一下上来了,担不住大任。” 司徒礼哼笑了几声,难说是叹息还是阴阳怪气: “不早,孩子们得多锻炼才是。过些时日,我就撤喽,咱须臾派的二把手,换我女儿司徒苑上。” 白玉楼笑着看他:“二当家说的是。” 白双雁和白四龙沉默无言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白长庚则起身,沉稳行礼道:“承蒙前辈们照料至今,无论此时是否需要我,长庚均无异议。” 「归心派」归心客栈那位当家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喝茶。 会后。 白玉楼单独叫来女儿道:“长庚,做好随时会继任家主的准备。” 白长庚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双雁前辈则在与“白四龙”前辈暗中接头,收到了内门给‘百日穿心’蛊调配好的解药。 白双雁和白四龙望了望彼此,互相拍了拍肩。 ………… 取了安饶的手帕回来后,白长庚将其燃灰,「万年春」蛊中的附加药物,老鸨的指甲逐渐因此解开。 白长庚思索着,不消魂已解,「须臾派」的媚虫蛊已解,老鸨的指甲已解,那么还剩七个。 米。 九尾狐媚珠。 六瓣杏花花蕊。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 南海砗磲沟的鲸舍利。 八字纯阳的男婴和八字纯阴的女婴。 自从老鸨的指甲解开后,石榴红的情绪变得不稳定,时而想哭时而想笑,还老是做噩梦惊醒。 她从来不主动告诉白长庚,也几乎不说梦话。 只有一回,白长庚偶然听到她轻声呢喃着: “妈妈……妈妈……” 白长庚每每去床榻边看的时候,她总是紧紧抱着被褥,头埋在里面,身子缩成一团。 第二天,她会淡淡地问:“昨夜睡得好么?” 石榴红则总是摇着扇子笑回她: “可香了!” 石榴红没有一次告诉白长庚,她常常梦到一大堆看不清脸的人追杀自己,也会梦到被王兰仙卖到花门巷弄彻夜折磨,还有和夏岩秋欢笑着在台上共唱评弹与走向分离的日子。 她总是笑着的。 石榴红只会说,我怎么会有事。 这天晚上,石榴红和白长庚在梦中第二次共同进入杏倚楼。 不过,这次她们没有去王兰仙的房间,径直来到走水前石榴红的房间位置。 当关门又开门之后,再次出现了镜像房间。 同样,白长庚一踏入石榴红的房间,就会变成男子的身体;石榴红从房间里出来,进入本来是外面走廊的那个镜像房间,会变成男子的身体。 两人只要待在同一个房间,就会变成一男一女。 和之前那次一样。 石榴红心道,这九尾狐媚珠也太那啥趣味了,司徒苑,你为什么要放两颗啊,解都解不开!之前她们虽然在古画中取到了用来解媚珠的雷公墨,却还没到用的时候呢。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石榴红急急地跑去衣箱子那里——她害怕自己放的乱七八糟玩意儿被白长庚发现,所以得先她一步藏起来。 “见鬼了。” 这下好了,衣箱里空空如也。她并没有像之前的幻境那样,找到放在衣箱里的发带,石榴红发现,连自己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金银细软全都不见了。 白长庚也在对面搜寻起来。 果然,对面也没有簪子了。 二人细细看了很久,这次,这两个房间是完全、彻底一模一样的。 石榴红站在原本位置是自己的房间,头疼道:“怎么办?” 白长庚站在对面本来是走廊的镜像房间,思忖道: “说明,这是走水之后的杏倚楼。” 石榴红想了想,确实有可能。 猛然间,石榴红扫视过床榻,她怔住了。 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刚刚在忙着找东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床榻上什么时候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 白长庚沉默着快步走过来。 白长庚一眼就认出来了,躺在床上的「人」,是石榴红留在杏倚楼的那具身体。 “我,为什么我会躺在床榻上?” 石榴红心下混乱万分。 白长庚不再让她接近床榻半步,按住她的双肩,断然道: “收神,花旦姐姐,还记得么?我和你怎么说的。” 石榴红瞳孔涣散,抱头努力回忆道: “你说,幻境里的都不是真的,不能受蛊毒干扰。” 白长庚镇静地点点头。 “所以……所以,在梦里看到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还是蛮正常的,对吧?” 石榴红看着她,强颜欢笑。 白长庚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走,我们去外面的镜像房间看看。” 白长庚拉着已然呆滞的石榴红,去原本是外面走廊的镜像房间察看情况。 果然,这边的床上也躺着一个「石榴红」。 不过,这是安饶。 石榴红看着这边床上的安饶,哑然失笑道: “她现在都和我这么像了。” 白长庚沉声:“等会儿你背着安饶,我去那边房间,把你的身体背过来。” 石榴红知道白长庚意思是把两边的人交换一下。 她压住自己变幻莫测的神色,故作轻松调侃白长庚:“怎么,是我比她轻么?你想偷懒。” 白长庚不语,二人手上动作却没停,接下来各自无话,石榴红把这边的安饶背过去了,白长庚则把那边石榴红的身体抱过来了。 两边对换。 忽然间,外侧走廊的那个房间消失了。 已然变成了现实中的杏倚楼——白长庚之前下黄泉在望乡台已经看到过了,这就是石榴红的肉体现在躺着的那个房间。 白长庚和石榴红在床榻前站着。 二人未动。 死寂般的沉默。 没过一小会儿,石榴红头枕着双臂嘻嘻哈哈转身,将欲离开房间: “哎呀,这蛊太可怕了~差一点点就吓到我了。” 白长庚也慢慢转过身看向她。 月满清辉,夜色迷离。 门廊外,灯笼的光影给石榴红站立的轮廓描出了一道朦胧又温柔的金边。 石榴红笑着回头看白长庚道: “还不走?回去喝酒。” 第53章 置鼎 ——————————————————————— 五十三回 少见出观多入梦 还于夏末起秋程 ——————————————————————— 在杏枝观待了半年多,彻底解开三味药之后,石榴红身上的情蛊开始产生明显的变化了。 她时不时失眠,同时也会多梦,常常肚子疼得躺在床上冒汗。 白长庚明显感觉她最近不对劲。 石榴红比平时变得易怒、也嘴毒多了,看来,「万年春」对她自己产生的欲望干扰也开始出现。 无论是恨还是爱,亦或是更加复杂的情感也好,此时此刻,都在她身上放大了许多倍——她开始和被「万年春」影响的人们一样,产生了同样的心情变化。 最让白长庚惊讶的是,她本以为石榴红是个从来不会生气的人——即便是之前和木相留互相骂来骂去,那个时候的她也明显是在开玩笑。 但是,她居然也会真的生气——在蛊毒的干扰下。 白长庚倒是无所谓,她只感到新鲜,石榴红在醒着的时候,居然会出现笑以外的表情。 “你从来不让别人进你房间么?” 石榴红趴在床榻上好奇问道, “木相留和凉曜也不可以?” 白长庚面无表情,手上整理药材的动作丝毫没停。 石榴红眼珠一转,在床上滚了一圈儿,试探着把被子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 “因为不喜欢别人弄乱?” 白长庚看她的眼神里带上了警告。 “要不我睡罗汉榻吧……?” 石榴红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睡的似乎是白长庚的床榻,心虚道。 白长庚:“不必。” 她自然没法告诉石榴红,是因为如果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她的魂魄就会更稳定,「万年春」蛊的气息也会被压制得更好一些。 可能因为她的床榻属于修行人的贴身物品,修行人的心力非常强大,会对这一类蛊什么的东西产生自然的镇压效果。 某天夜里,石榴红在酣睡。 白长庚第一次听到“咚咚咚、咚咚咚”的古怪敲窗声时,并不在意,她还以为是某种山野里的精怪。 之前,自己夜里打坐,被女鬼骚扰的时候,也会有很多指甲挠窗户的声音呢。 她曾经看过,是不是自己放的符箓失灵了,可是,符箓很正常。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唉。” 这种有节奏的声响一直不停,还开始伴着男人的喟叹,连续五六天都如此。而且,最后一天的时候,放在衣橱里的石榴红的中衣,莫名其妙凭空消失了。 石榴红很烦,自己没有别的衣服换了,只能先用白长庚的中衣将就着。 白长庚很快托人去夏氏布庄买来了新的。 这一天夜里,白长庚假寐。 当石榴红睡熟后,她再次听到了诡异的笃笃声。 白长庚没动,继续看着情况。 直到有鬼魂的头穿过窗户冒进来,一个接一个,鬼鬼祟祟的。 而且是很多。 清一色都是男性的鬼魂。 他们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眼睛冒出精光,远远避开白长庚,似乎都想飘去石榴红的床榻上。 白长庚即刻从罗汉榻上下来,冷若冰霜地朝窗边走去。 还好,发现他们的时候,石榴红没醒。 白长庚给窗户上又加了一道符箓,这下,男鬼和女鬼都进不来了。 白长庚快步走到窗外的院墙根那边去。 她找了半天,最终,在一个隐秘的小旮旯里发现了石榴红破破烂烂的中衣,已然沾满泥泞、污垢与草叶。 周围还有一些伤痕累累、形态残破的男性鬼魂,有个小孩子的鬼魂,还趴在衣服上面闻来闻去,想着把石榴红的中衣独吞——他们一见到白长庚过来,就全吓跑了。 白长庚闭上双眼,口中念着什么,将这附近刚刚妄图逃跑的男性鬼魂全部处理掉了。 他们已经受到「万年春」蛊的干涉,鬼魂本身又神志脆弱,实际上已是无用了,现在,全部变成了只知晓发泄情欲的怪物。留下来,只会四处叨扰山下女子、贻害百姓,使得周围鸡犬不宁。 再看中衣,肯定是被这些不要命的男鬼们彼此争抢过很多回了。 白长庚默不作声地把这件中衣处理掉。 估计是解开了三味药材的原因,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反噬变本加厉,不只是活着的人,连男性鬼魂都受不住这种气息,全部被她吸引而来。 翌日。 石榴红懒懒地蜷在床榻上,居然很反常地不主动找白长庚说话了。 白长庚看着她周身的气脉流动,大概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作为鬼魂,她无意识地想出去吸食精气了。 石榴红可能无法用语言解释产生的这种感觉,只能用身体去体会到,她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心情——毕竟,这是作为鬼魂才能描述的感觉。 不过,白长庚同时发现,自己若去石榴红的内心世界添一添心火的灯油,她这种出自作为鬼魂的本能的欲望,便可以及时地消解。 具体的原因,白长庚也不明白。 以及,自从第一次进入过她的内心世界之后,白长庚再进去添灯油时,石榴红从此便不再出现,也不再对她关门了。 “中衣找到了么?” 石榴红笑问。 白长庚眼神指了指一沓新买来的放在床榻上的衣服们。 石榴红懒懒一笑,她还挺喜欢那件旧中衣的,不过,无所谓了,新的就新的吧。 本来已经给石榴红解下了无形的符咒镣铐,方便她在附近的后山散步玩儿,白长庚现在又因为周围不安定的那些男鬼们,不得不重新加固了镣铐。 现在的石榴红魂魄稳固,基本上四处见生人也没问题了,完全可以和之前活着的时候一样——只要不去主动接近她还躺在杏倚楼的肉体。 白长庚新上的符箓,不仅可以压制她身上「万年春」蛊释放出的气息,同时也会阻止生人的活气冲击到她的魂魄,起到保护作用。 “姐姐!让我见见石榴红。” 这天,木相留和凉曜办完她们家的事,正来杏枝观找白长庚玩儿,刚听姐姐说了石榴红解开蛊毒的进度,说是已经可以见人了,便央求她道。 白长庚默默无言。 凉曜接着道:“我们也想确认她的安全,给姐姐分忧。” 见半天白长庚都不说话,木相留和凉曜神色失落,都要打消想进门的念头了。 话音未落,门忽然打开。 石榴红探出一个头,刚想吓唬白长庚,忽听到来客声音,又看了看外面,见是木相留和凉曜两人都在,也是一愣。 凉曜行礼:“石榴红姑娘。” 木相留拿过新买的鲜花竹篮儿和杏花糕递给石榴红,不情愿地扫了她一眼: “狐狸精,本姑娘来看看你身体如何,还不快感激我的大恩大德。” 石榴红转而灿烂一笑,接过她带的礼物道:“谢谢你。” “不用谢,赏、赏你的。” 木相留怪不习惯她这种正经的模样,脸色微红。 石榴红瞅了眼旁边的白长庚,笑眯眯地让开了进房间的路,招呼她们道: “请进~” 白长庚双目微怔地看着她。 “呜哇,谢谢姐姐,叨扰了!”木相留根本没注意白长庚的脸色,直接欢欢喜喜地闯进去了。 这时候,白长庚在自己房间的门里和门外都是有使用“六耳符”的,两边的声音理应彼此完全隔绝。 白长庚不知怎么回事,石榴红是否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怎么恰好选这时候开门? 她只得在姊妹们进去之后,面无表情但眼神微微疑惑地看向石榴红。 石榴红一手心虚地挠着下巴,她本想忽然开个门吓唬下白长庚,却刚好撞见了木相留她们在外头,只得无辜瞥向一边,小声坦白道: “我刚好想开门找你,正撞见她们说想进……”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跟着进了房间。 木相留和凉曜都讶异于白长庚房间里整洁干净、古色古香的陈设,木相留跑来跑去看了一大圈。 “哇,姐姐你有院子!还有小厨房!”木相留无比兴奋大呼小叫,眼神晶亮, “我这是头一回进你的房间呢!” 石榴红走来走去地给她们介绍每个房间,中间不忘故意推搡木相留,两个人开始一来一回吵起来。 石榴红始终面带微笑,木相留一直脖子涨着青筋,直到凉曜无奈地喊着“大小姐”拉开木相留为止。 白长庚自始至终站在她们后头,最后一个人到厨房里去了。 她端了一大盆香气腾腾的猫饭出来。 石榴红小跑过菜地与花圃,走到院墙根那边,轻车熟路地拿开几块砖头。 白长庚呼唤了几声,不一会儿,还是黑色的猫咪带头,一串儿小猫跟在它后面钻出来了。 木相留眼睛闪闪发光:“姐姐,你这里怎么这么多小猫!好可爱啊!” 白长庚把猫粮放下,将所有的小猫拾掇成一圈儿,黑的、白的、三花的、狸花猫、橘猫…… 凉曜在白长庚旁边蹲了下来,去挠一只大肥猫的下巴,大肥猫喵喵叫着跳到了凉曜的腿上卧着,凉曜表情苦恼:“这猫不轻啊。” 木相留快活极了,一边去把每只猫咪都顺了一遍毛,她转头问石榴红:“狐狸精,你怎么离这么远,不过来一起玩儿呀?” 金色的、毛茸茸的夕阳光洋洋洒洒地泼在她们身上。 石榴红笑着不说话,在花架一旁默默伫立。 忽然,木相留惊呼了一声:“扳指,「荷碧」扳指亮了!” 三人几乎是同时看见,微微惊讶。 白长庚则快步走回卧房,从石榴红现在睡的床榻旁边角落的橱柜,取来了怜珠剑。 她一直把修复好的怜珠剑包裹着,放在床榻附近的柜子里——宝物在每天能看见的地方,这样会比较安心。 怜珠剑现在是拼合过的完整状态,它也是很奇怪地跟随「荷碧」扳指,同时发散出青色的微光。 “让我试试。”凉曜沉声道。 凉曜是目前最了解怜珠剑的人,她们卿家的祖先曾经参与过铸造这把剑,木相留虽然也是木家的后人,却不够了解它。 凉曜的手轻轻擦过了怜珠剑表面,剑气乍盛,变得亮了许多,“嗖”地一声,怜珠剑向后山方向飞去! “走!跟它走。” 白长庚三人马上奔跑起来,而石榴红是第一回看见传闻中的这柄剑,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人都暂且马不停蹄地跟随怜珠剑的方向而去。 她们一直追随着剑的方向,来到以前那个古怪的山洞。 过去,白长庚、木相留和司徒苑曾经被野猪追赶着,被迫进入过这处山洞。 木相留气喘吁吁:“啊?怎么是这里。” “进。” 白长庚见怜珠剑飞进洞了,丝毫不敢耽搁,四人马上进洞。 和过去一样,不过这次没有出现难缠的山潭妖与幻境,白长庚她们轻车熟路地穿过狭窄难行的通道,来到那个广阔的大洞窟。 白长庚朝空无一人的洞窟拜过,轻手轻脚进入。 三人跟着她,如法炮制,各自缓缓踏入洞窟。 因为石榴红和凉曜是第一次来这里,二人都是抬头望着,惊呼不已。 石榴红忽然感觉来的一路上不太舒服,浑身上下有股淡淡的燥热感,她没做声。 “没想到不冬山后山暗藏着如此玄机。”凉曜咋舌。 整个场域,就像天然的大瀑布——干涸的瀑布。 顶上漆黑一片。 这里依旧是中空的,往上看有着许多层楼、每一层都有门洞,看不分明。 每个门洞似乎都在传出水声,有部分门洞里坐落着残缺的神佛石像;这个大洞窟的周围布满了青苔和植物,带着浓烈的土腥气味。 任何人在这儿,都仿佛置身巨大的斗兽场般,十分渺小,带着古老的哀伤氛围,跟这后山的外边苍翠蓬勃的景象差异甚大。 白长庚和木相留对于这儿只有诡异的亲切感,木相留甚至去摸了摸四周的青苔与藤蔓,表情煞是怀念。 面前第一层楼,环绕着十二个门洞。 她们这回,是从「酉」鸡的门洞里进来的。 十二个门洞刚好都能通过人,不过都有密布的藤蔓拦着,每一个门洞上方都装饰着古老的兽头骨。 上面挂着的,正是子、丑、寅、卯等十二生肖的头骨。 石榴红嘴角上扬。 她只会觉得这种地方有趣得很,此时悠悠地道:“剑停下来了~” 果然,怜珠剑正直挺挺地插在代表「巳蛇」的位置的门头,失去了光辉。 「荷碧」扳指,也同时不再亮了。 木相留放下手,很是疑惑:“怎么回事儿?” 白长庚上前,腾跃着把怜珠剑取下来了。 几人眼睁睁看着怜珠剑与「荷碧」扳指再次恢复素日的模样,煞是奇怪。 “要不我们从蛇的门进去试试?”凉曜道。 “好。” 四人商量了一下,飞快走到蛇的门洞前。 木相留忽然让开一条道,凉曜表情中的无奈一览无余: “小姐……别玩了。” 果不其然,木相留没理凉曜,她只觑着石榴红,言语捉弄她道: “小戏子,你来扯这边的藤蔓试试看?你扯得开的话,我就赏你一锭银子。” 说着,木相留真的一副要去荷包里掏什么的样子。 白长庚面无表情。 石榴红冷哼一声:“好啊~你可要说话算数。” 说着她就要上手去拽藤蔓,突然,洞窟的上头传来娇媚的哈欠声,除了白长庚,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白家二少爷,好久不见。我那泥丸子好用吧?” 一条巨大的、人的腰肢那么粗的蛇——不对,应该说是人首蛇身的少女,从洞窟中盘绕着游动了下来。 是山潭妖。 山潭妖望着白长庚,一脸娇羞的表情,从人脸中吐出的却是绛红的蛇信: “你长大了。” 白长庚朝她微微颔首,表示礼貌。 凉曜对于这种魑魅魍魉早已是见怪不怪的表情,石榴红神色变化莫测。 木相留吓得跳到白长庚后面: “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蛇了?!” 山潭妖对木相留不屑一顾,扭过身道: “小丫头一边去,人家本身就长这样。” 山潭妖继续朝白长庚媚笑,她倒挂着自己的身体,凑近白长庚的脸,一副要盘上去的样子: “怎么,改主意了,想和我成亲?” 白长庚礼貌地摇了摇头,再道:“有一事相问。” “你们的剑,自己飞到我这边了?” 山潭妖耐心地听完经过,表情也严肃起来。 骇然间,门上的那颗蛇头骨无声无息掉在地上。 山潭妖花容失色,赶快游动过去把蛇头骨衔起来。 “哎哟,我的十二宫阵!” 过了良久。 山潭妖化成原本的人形,她似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山潭妖将刚刚的蛇头骨交给白长庚。 二人小声对话了一会儿,三人注意到,此时,山潭妖和白长庚用的是一种她们听不懂的话。 木相留和凉曜感觉有一丝丝的熟悉,很像她们之前在鸣沙山的仙子洞时,白长庚和姑墨女王对话的语言。 山潭妖还时不时看一眼石榴红。 石榴红感觉今天不太舒服,身上也莫名其妙愈来愈难受,暂且默不作声。 白长庚最后点点头,收下蛇头骨。 她和伙伴们温声道: “我们回去,之后准备行装,一同去南海。” 木相留和凉曜点点头:“好。” 石榴红闷不吭声。 山潭妖不愉快地蜷着身体,变回成一大团儿的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道: “听说你们要去砗磲沟,那儿可九死一生。我可不想看着二少爷这么俊的公子去海底送死呀~” “你们一路小心。” ………… 回到房间。 白长庚前脚暂时送走了木相留和凉曜,大家各自为出门去南海做准备。 此时,石榴红忽然拉住白长庚的袖子。 白长庚回看着她,有些困惑。 石榴红抬眼看着白长庚,面若桃花,神色缠绵悱恻。 还未等开口说话,便受不住而昏倒了。 白长庚赶紧把石榴红放回到床榻上,略一把脉,似是由于「万年春」蛊持续解开的反噬叠加,她已心火炽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白长庚想了想,飞速进入了玉葫芦,来到其中葫芦阁的地下。 第一层,经过白家祠堂。 第二层,是藏宝阁,尽是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刀剑枪戟、各色文玩。 第三层,是类似刑讯室的居所,房间都用于关押犯人而用。 第四层,在葫芦最底部,一座十人高的巨大铁门,门上有道道刻上去的符咒和巨大的门锁——这一层,镇压着白家历代先祖封印的妖魔鬼怪。 深思熟虑过后,白长庚不得不采取权宜之法。 她在玉葫芦的第二层藏宝阁里搜寻了半天,找出了白家专门用来镇压欲火的大炼丹炉。 她听老前辈们说,当浮躁不定时,会在里面打坐闭关,直到让心气平静。 她把石榴红的魂魄先安置进了大炼丹炉里。 第54章 似神 ————————————————————— 五十四回 砗磲贝丛险象环生 少年英雄过关斩将 ————————————————————— 白家的大炼丹炉,可以容纳两三人在里面打坐。 普通人的话,只消靠着内壁,在里面待上一小会儿,就会起到养生护体、压制心邪的作用。 与此同时,白长庚现在,每隔一天就去石榴红的内心世界为她添上一滴心灯用的油。 石榴红从傍晚昏睡到半夜三更才醒来,在后院的大炼丹炉里哎哟叫唤: “我怎么在这里……放我出去。” 白长庚听闻,从旁边的后厨房里出来,见她神志清醒了,便把石榴红从炼丹炉里转移回了床榻上,喂她喝下一碗炖好的鲜烤梨子汤。 “如何?” 石榴红迷迷瞪瞪地靠着床,手扶着头摇了摇脑袋:“不知怎么回事,刚才好像晕倒了。” 白长庚才注意到她脖颈上和手上的红痕。 她将石榴红的中衣解开,查看她的脖颈儿和前胸,果不其然,均出现了条条凸起的抓痕,这些抓痕都是新的,还在微微发红;有一处地方由于抓得太用力而破损,渗出点点血珠,有些骇人。 “什么时候抓的。”石榴红低头看见,也是微微惊道。 白长庚明白了,她可能由于「万年春」蛊导致心火炽盛,找不到合适的发泄方式,于是,失控的时候会出现一些类似的自毁行为。 白长庚给她抹上一些药膏,石榴红的魂魄现在恢复速度异常惊人,倒不用太担心。 那边的肉体肯定有很严重的烧伤,这么长时间来,估计在司徒苑的照料下,恢复得也不错。白长庚头疼的是:无法早日让她的魂魄与肉体合二为一,长期下来,这对一个人的完整是有损害的,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 不过,她和司徒苑还有那个赌注,无所谓了,要加快进度。 凉曜这边,她再次找到了挑货郎担的江浸月,问她上次说的砗磲贝和鲛人的事,江浸月惊呼着“你们要去南海”,边带着凉曜来到应天的蔚氏伞坊。 凉曜被铺子眼前五花八门、颜色或鲜艳或素雅的伞们所震惊,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花色的伞都在这里了。 蔚氏伞坊卖得最好的是油纸伞,也就是前文提过的“公孙伞”,能足足用三代而不坏,所谓“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 一把油纸伞要经历复杂的步骤,才能出世。 一号竹(选竹); 二骨架:削伞骨、水浸、晾干等等,然后钻孔拼架子、穿线、削做出伞柄伞头,搭出骨架; 三上伞面:裁纸、粘骨架,修边儿、定型,曝晒; 四描花纹:于伞面绘制水墨、国画题材的画作或吉祥纹样; 五上油:最后在伞面刷上桐油,等待晾干。 蔚氏伞坊除了油纸伞之外,还有蒲扇伞、竹编伞、铜骨伞、芦苇伞等等。 江浸月好像当这儿是自己院子似的,踢开门口带着鱼腥味儿的几个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穿到后堂。 “蔚流!” 一个身形瘦长的小姑娘正坐在小凳上聚精会神地扎伞,她的手指上戴满了各种骨头制品,脖上挂着骨制项链——被江浸月这一声喊得抬起头。 凉曜注意到,她的耳朵闻声会一动一动的,面相有些像小猴儿。 凉曜才觉出自己在哪儿听过她,是不是江湖人诨名喊称「水猴子」的那个蔚家小辈? 听说她自幼便同父亲母亲下海采珠了,祖辈是蜑民,总是生活在海上,常年帮官府与王公贵族下深海采珠、捞珊瑚、也偶尔有些要求下去打捞海货、取宝、寻尸体的苦主。 (*蜑古同“蛋”,鸟、龟、蛇等生的带有硬壳的卵) 凉曜亦对蔚流打过招呼。 “受累你给她拿一把‘摄魂骨’的。”江浸月粲然一笑道。 这是黑话。 那个叫蔚流的姑娘眼色一转,鼻子皱了皱: “摄魂骨?您是要……” 江浸月贴着她耳朵,看着凉曜道:“她是卿家人。” 蔚流神情未变,鼻子里出了两趟细细的气,最终,嘴角扯出来古怪地笑了: “卿家人,去赶海?水下可不比地面上,邪着呢。” 意思是问凉曜,你们要下深海捞东西,所以来找采珠世家蔚家帮忙。 凉曜点点头: “蔚家人,趁天亮。” 意思是希望她能协助下海捞东西,并且越早出发越好。 蔚流长相模样都古灵精怪的,见凉曜带来的礼不算少,自然不会拒绝。 她起身,幽幽看着凉曜: “趁天亮。” ………… 木相留那边,则去夏氏布庄,她听白长庚说,需要买鲛绡纱。 “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 故她们这趟下去的是极深的海地,得用上好的鲛绡纱覆在衣服上,便可于深海中安然无恙。 因为夏家已然陷落,现在的夏氏布庄老老实实的,勉强维持着最底层、仅供糊口的经营,店面门头的「夏氏布庄」比起以往的金碧辉煌,寒酸了许多,蜷缩在市井的角落里。 夏家已经快没人了,官府怜悯给了一条活路,剩余的可怜人,只是谋生而已,也未曾被阴门百家的人们赶尽杀绝,勉强苟活。 不过,大家族终归是大家族,在其他家的布庄,根本弄不到鲛绡纱这种名贵又神秘的布料。 白长庚那边,则去「香篆派」那儿暗中找蓝情前辈要船。 简要交谈之后,蓝情前辈派出了香篆派的一位得力后人——蓝蓼之,她会行船,从水路带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南海。 采办好东西,白长庚、木相留、凉曜三人汇合,带着蔚流和蓝蓼之,预备上水路出发。 石榴红魂魄的火太炽盛,现在时不时还容易因「万年春」蛊的原因,会无意识自己伤害身体,她便被暂时留在白长庚房间后院的大炼丹炉里,不仅拿缚魂绳捆着手脚,还拿符箓贴在炉上关着,出不了炼丹炉一步。 石榴红越挣扎,那缚魂绳便捆得越紧,放松些的话,反而就如手脚上无物似的;这样,出现特殊情况神智失控的话,她就不能自我伤害了。 不能一同跟去历险,她不太乐意。 “我也要去~” 石榴红把脸放在炼丹炉的膛孔,看着白长庚。 白长庚将膛孔的盖子合上,温声道: “好生养着,很快回来。” 白长庚离开了杏枝观,去山下与她们四人汇合。 五人组遂正式出发,赶去南海。 刚上来水路,木相留和凉曜便在路途中发现,蓝蓼之和蔚流似乎不对付,彼此说话夹枪带棒的。 二人对对方相当有意见。 第54章 似神贰 ———————————————————— 五十四回 砗磲贝丛险象环生 少年英雄过关斩将 ———————————————————— 杏枝观这边。 石榴红坐在炼丹炉里,一点儿也不老实,看白长庚走了,脑筋又开始转起来了。 “休想把我关在这里……嘿嘿。” 她的身子骨最近很爽利,四处走动也没问题了,她也知道白长庚是为了她与百姓的安危,才把自己先关进这座炼丹炉。 石榴红的神色变得深沉。 她很想回杏倚楼确认一下。 她暗骂一句:“白长庚给我身上绑的那个缚魂绳也太聪明了。” 这些天,她若感到身上有心火炽盛的情况,就乖乖自己钻进炼丹炉里待着,里面确实清凉又舒服,莫名其妙的欲望与想自我毁灭的感觉,很快就能平息。 只要她是去小厨房和沐浴的房间,缚魂绳都不会将人锁起来。 但自己若是往其他地方跑,稍微有点这种苗头,缚魂绳马上就把双手双脚束紧,让自己不得不坐在地上,无法动弹,过半个时辰才能解开——真是折磨死人了。 炼丹炉外面的符箓倒是小事,白长庚她们走的当天晚上就下了场雨,好巧不巧给打湿了,所以失效。 石榴红才勉强能出来。 她还想着:不应该呀,她这么缜密的家伙居然没算到这步么。 这个深夜,她再次悄悄拨弄开炼丹炉膛孔的盖子,探头出去看了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这是当然的,有人才有鬼了呢! 好!逃跑! 石榴红飞速地钻出炼丹炉,她最近大概走了十几种逃跑路线,还有各种姿势,包括倒着走路,慢慢悠悠地挪动,蜷缩着走路,趴在地上滚动前进等等,就是为了试出缚魂绳在什么条件下、如何才能不去锁她的手脚。 这次,她选择的方式,是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然后往院墙花圃的方向滚动。 石榴红心里在大声欢叫——她已经慢慢出其不意地滚到了墙根! 她要爬上院墙了! 一步一呼吸。 万分谨慎。 缚魂绳没有反应! 此时,忽然耳畔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石榴红还没缓过来,后院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窜出两个人——是两位侍女。 那二人武功高强,穿着青色的道袍,服饰和白长庚差不多,她俩随随便便就飞身过去,人影都还没看清,就把石榴红从墙头拽了下来。 “哎哟!” 石榴红被拎回了院内。 顷刻间,由于动作过大,缚魂绳又出现了。 石榴红被捆住,叫苦不迭,这个白长庚还留了内门的侍女隐蔽在后院,等着埋伏我呢! 白长庚的下人好身手,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不到关键时候还不出场。 “二少爷让你好生养着。” 两人其中一个脸尖尖的,面带微笑温温柔柔道。 动作却很粗暴,她把石榴红点了穴,扛着塞回了炼丹炉里,再次贴上了新的符箓——她的力气大到石榴红根本反抗不了。 她表情是温柔的,石榴红却读出了丝丝冷意:您不会以为二少爷就把您贴个符,撂在这儿不管了吧? “我是小乙,她是小甲。我们会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尖脸侍女小乙,行礼朝石榴红面如春风道。 另一位圆脸的侍女——小甲,神色则如九尺寒冰——比白长庚冷得多,从背后掏出了大包小包新买的菜与肉,拿着刀盯着石榴红,随后面无表情地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石榴红对着刀的寒光,五官乱扭,最终挤出了生平能想到的最灿烂的笑容。 她嘀咕道,我说呢,第一天来这儿就古怪,白长庚这样的人,若非必要,肯定大部分时间里是“君子远庖厨”的,后厨若是没人,怎么可能一直时不时有炊烟,还有饭菜温着? 还以为有田螺姑娘,原来只是她俩始终在这里守着。 白家内门的从弟子到下人都太可怖了! 不一会儿,小甲便端出早已热好的汤药来到炼丹炉这边;随后转身,回去做饭,后厨房飘来熟悉的香味儿。 石榴红欲哭无泪,本想跑,谁知被她摆了一道连环计。 “该喝药了。” 尖脸侍女面带温温柔柔地笑,拿着勺子道。 石榴红也是满脸堆笑,根本不敢不喝。 ………… 去南海的路途中。 船上这次去的人比较多,除去白长庚她们,都是蔚家和香篆派的人。 路上,白家香篆派的人,似乎只愿意听蓝蓼之和白长庚的,蔚家人则只顾着听蔚流的指挥。 木相留有点儿被蔚流的强势吓到了,抓耳挠腮小声问白长庚: “姐姐,她俩是不是不太对付啊……” 白长庚静默不语,心中不知在思忖什么。 蔚流这边,有心和卿家搭好关系,便一直有意无意找凉曜说话,还在时不时“香篆派的那群小屁孩”,凉曜无奈得紧,只得不停从中周旋。 凉曜头疼,这蔚流瘦瘦长长尖嘴猴腮的,还有些胆小,没想到她一出了海,就性格剧变,蔚流只想一人统领全局,像个海上霸王似的。 这也难怪,祖祖辈辈都在海上生存的蔚家,总与严酷的生存环境抗争,还得从官府手中保住饭碗不被砸,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上岸,他们早已习惯了这般强势勇猛,把生死置之度外。 对蔚家,于海面占据上风才是必要的。 在海上,无论是为了自身与同船人的安全、还是渴望先机所致,他们都会想着掌握最大的权柄。 到达南海附近之后,香篆派那些水路、江路上能用的技俩,就完全变成了彻底的花架子把式。 海面的气候变化万端,时而晴好,时而狂风暴雨,不比江河水道一片安稳。 蓝蓼之是白家人,一直努力维持着应有的礼数: “蔚流姑娘,劳烦后程你来。” 蔚流讥道:“怎么,香篆派的,这就不成了?” 蔚家人死死占领着船舵,蓝蓼之这边在后面盯着,也不遑多让。 白家香篆派的人只得先散布在船上各处,看起来是闲晃巡逻,实际上也紧盯着蔚家人,防止航行出纰漏。 白长庚这边三人在船舱里,商量着对策。 她们这次的目标,是海底砗磲沟里贝类的珠子,这便是此次要取的解药。 之前,江浸月和她们在古栈道的时候提过,这种砗磲贝会用身体里的珠子伪装成月亮,加之海里的生物向阴,喜欢月华,就连鲛人们都会被吸引过去,之后,鲛人被砗磲贝诱惑而捕捉到,交欢一百天后纵情至死。 鲛人的身体历经长久的岁月,和着这枚珠子,一起化为「万年春」蛊其中的一味药——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 “归墟”只是药材传说中的噱头,很多杂家的药典就喜欢这样添油加醋记载,读起来好听罢了,并不是真的归墟,鲸,也只是由于砗磲沟附近生活有鲸群。 所谓的“归墟深处的鲸舍利”,解法便是将砗磲贝里伪装成月亮的那枚珠子割下来,不过,这种珠子一取出来,出水即化,若用鲛绡包起来,就不会化了。 木相留恍然大悟,原来姐姐先前让她去买的鲛绡纱还有这个作用。 木相留觉得海上很危险,还是得同舟共济好些,她苦恼道: “这可怎么办,现在甲板上那俩看起来互相闹着别扭呢。要是狐狸精在就好了……指不定她出去说上一通,就把这群人撮合好了。” (*本文已省略此剧情:木相留想起了她们上回一同去古画月宫里那次,在宫阙里的时候,石榴红曾把一群为争抢月光石而彼此打闹的侍女们劝和成功。) 凉曜默默无话,把玻璃罩里的油灯添上些油。 烛光打在三人脸上,只有木相留叽里呱啦,白长庚注视着灯烛的辉光,良久不语。 她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戴的东西——这是在后山时候,山潭妖送给自己的蛇头骨——在海上,这种东西是可以保命的。 就好像那个蔚家人,他们常年在脖颈和手上,都戴着很多海中生物的骨制品。 山潭妖也担心此去她九死一生,走之前,还特意叮嘱白长庚注意精气神,毕竟,总是给别人添油稳固魂魄,并不是好事。 念及至此,蓝蓼之突然敲门进来,同白长庚小声道: “少当家,看这蔚家人来者不善,似乎他们也是要下去找什么东西的。” 白长庚道:“找什么。” 蓝蓼之摇了摇头。 白长庚顿了顿道:“见机行事。” 凉曜闭目沉声:“姐姐,不必担心。若有特殊情况,你随时下令,到时我全力配合。” 木相留只摸了摸腰间的弓箭,也不说话,看着白长庚爽朗地笑了。 白长庚朝她们点点头。 蓝蓼之出了门,三人轮流小憩。 白长庚和木相留刚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被凉曜的喊声惊醒。 外头风雨大作,船身的摇晃愈来愈剧烈。 “快去外面!” 木相留大喊一声,马上三人从船舱出去查看状况。 船桅摇摇摆摆的,外面天色一片漆黑。 香篆派的人和凉曜维持冷静,将甲板上的人先引进船舱,蔚家人则在甲板上暂时收起了帆。 蔚流正跪在甲板正中心,神色肃穆,握着脖颈上的骨制品,她喃喃地飞速念着什么,几次巨大的浪涛打过来,她都毫发无伤。 木相留远远地喊: “蔚流你在做什么!快回来!” 白长庚伸手阻拦了木相留,并让她带着剩余的人都先进船舱,避开风浪。 白长庚向蔚流走去。 很快,只有白长庚和蔚流留在甲板上了,二人彼此望了一眼,默默无话。 蔚流始终维持着跪着的姿势,口中念叨着奇怪的古老语言。 ………… 雨停后。 四周还是一片诡异的漆黑,只有白长庚、蔚流和蓝蓼之在甲板上四处察看走动。 已是南海地域,她们本应从这附近潜下去,砗磲沟不远了。 船在黑沉沉的海雾中前进,能见度变得极低。 这雾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绿幽幽的,还像极光似的会游动,看起来有些晃眼。 白长庚中途回了船舱一趟,她猛然发现,包括木相留和凉曜的其他人,已然陷入了昏睡。怎么呼唤摇晃都喊不醒了。 可能是雾霭的原因。 白长庚保持镇静,回到上面甲板。 她推测,目前她们三人无事,可能是因为身上都带着海中生物的骨头。 蔚流神色憔悴。 或许之前在船上紧急跪着的祈福仪式,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她冷哼道:“路上有人乱说话,得罪了龙王爷,看我们这下怎么回得去哟。” 她在含沙射影着数落蓝蓼之。 海上有一种习俗,在出海时候是不能说“翻”,“倒”这类词的,甚至有一些外人们意想不到的词汇方言与谐音,海边常驻的居民和渔家似乎都很忌讳听到这些字眼。 情况危急,蓝蓼之此时终于放下了一些礼数和面子,她确实在江路上那段不是故意乱说的,只是偶然不小心提到了这些字眼。 蓝蓼之便强装镇定不屑道: “什么世道了,还惦记着那迷信话头呢。” 蔚流冷笑着不答话。 白长庚面无表情,却用手示意她俩: “噤声。” 因为,她发现自己忽然看不见了。 眼前不是一片幽暗中带着绿幽幽的雾霭了——而是黑暗。 死一般的黑暗。 蓝蓼之和蔚流吵了两句,听白长庚一说,刚闭上嘴,便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我、我看不见东西了。 ”蓝蓼之维持冷静道。 “我也是!” 蔚流话音未落,清脆的啪嗒一声响,有什么落在甲板上。 “我的戒指!” 是蔚流慌张的声音,她手上的骨戒指碎掉了一个。 第54章 似神叁 ——————————————————— 五十四回 砗磲贝丛险象环生 少年英雄过关斩将 ——————————————————— 蓝蓼之也不吭声了,只是攥紧了自己脖颈上戴的物什。 白长庚倒并不在意,她捡起地上的那枚东西,递给已然呆滞的蔚流。 大步流星地在船上走动,白长庚很快找到船桅的位置,摸索着升起帆来。 看不看得见,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蔚流捏着骨戒,听到了帆升起的声音,她惊恐地望向白长庚脚音离去的方向: “你们香篆派……竟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蓝蓼之也望着白长庚离去的方向——她和蔚流一样看不见,不过,白长庚此行不便透露身份,于是她笑而不答。 她在为白长庚骄傲: 白家内门的少当家,可是从小就习惯这样无边的黑暗了。 白长庚稍微思考了一下,她们需要驶出这片海雾。这种因为太长时间待在黑暗中,而暂时失明的情况,对于蔚流和蓝蓼之会很麻烦。 蔚流瓮声瓮气地心疼摸着骨戒道:“真不走运,逢两三年才能遇上一次这种大雾呢。我们等雾散了再……” 还未说完,一阵古老的歌声忽然飘来,缥缈虚无,似悲似泣。 宛如从海底传来的一般空明。 字眼根本听不清楚,不过,白长庚隐隐觉着好像是蔚流方才跪着祈福时候的语言。 蔚流停顿了会儿,忽然对她俩人惊恐道: “捂耳,别听。” 白长庚和蓝蓼之即刻照做。 歌声虽会穿透手掌,还是可以听到些细微连串的悲鸣,不过,已经好太多了。 蓝蓼之捂着耳朵,望着天空,对白长庚惊呼: “少当家……” 此时,不远处的天空,升起来一轮惨白晶莹的圆月。 四周还是一片幽暗,能见度不算很高。 她们三人暂时的失明似乎已经好了,不过,那个月亮是怎么回事? 白长庚直皱眉,它的位置实在是太低了,一看就是假的。 船舱中一阵骚动传来。 是刚刚因为迷雾睡着的人们醒了。 香篆派的和蔚家的人,他们正鱼贯而出,跟着歌声的节奏走出舱门,蓝蓼之也紧跟着过去,随之骇然——大家的表情十分呆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上的圆月。 歌声还在空中袅袅飘动着。 木相留和凉曜最后走出来,也神色木讷,白长庚赶忙过去,不停地在耳畔喊着她们。 “噗通。” 人群中有人跳了下去。 “别跳,别动,你们疯了!” 蓝蓼之呼唤着他们,毫无作用,依旧有人不停地朝着月亮的方向跳下去,香篆派的和蔚家的人都有。 海面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东西,蓝蓼之看着像是涌动着大批的鱼群,它们都是混沌不清,正在乱撞着扑腾,击打到船侧上,传来声声钝响。 跳下去的人们和鱼群夹杂在一块儿,他们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地浮沉,呆愣愣地、直勾勾地望着圆月,并往那边游去。 “蔚流!”蓝蓼之过去喊蔚流,想让她想想法子。 蔚流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捂耳朵的双手,她背对着蓝蓼之,蓝蓼之很困惑。 蔚流转过身,扯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随之,她也神色也呆滞了起来,就要朝着月亮的方向跳下去了! 木相留和凉曜勉强被白长庚喊醒了,还是迷迷瞪瞪的。 “姐姐……怎么回事?我们睡着了……” 木相留使劲揉着发昏的脑袋。 此时,蓝蓼之在那头死死拉住了身体脱出一半、即将跳入海中的蔚流。她扯开嗓子喊: “少当家、木大千金,快来帮忙我不行了!” 白长庚三人这边赶紧过去,将蔚流拉了上来。 歌声的穿透力愈来愈强,几人逐渐发觉,捂住耳朵也没用,压根儿区别不大。 白长庚飞速告知伙伴们,定要稳住心神,歌声与雾气,还有那个古怪的月亮,都有让人迷惑的作用。实际上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就都没什么可怕的。 几人听闻白长庚的话,试着凝神静听,清醒了许多。 “月亮”忽然抖动了一下,腾跃而起。 黑暗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船舷旁张开了巨大的嘴。 海面上的一部分人这才被巨大的浪涛惊醒,顷刻间,连鱼带人带潮水,都已然被吸入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中。 底下传来短促的悲惨叫音,很快被海浪裹挟着,消弭不见。 蔚流被蓝蓼之从背后锁住,这时才将将被苦咸的海头冲刷着打醒,她握住脖颈上的吊坠,膝软哀声道: “下面是砗磲沟,这附近是鲸群。 “那月亮是鲸伸出来的一个触角,别看它,也别听歌声。” 白长庚明白了,处在长时间的这种诡异海雾中,无论人还是其他鱼类,都会变得昏沉至极,有时还会由于精神紧张,引起短暂的失明。 这时候,这种砗磲沟的鲸便要上来捕猎了——用它的鲸鸣和假月亮。 任何人与动物,都逃逸不了美妙音乐的诱惑,也摆脱不了对光明的向往。 于是,被捕获的人,便会作为鲸美味的腹中餐结束余生。 蔚流还要说什么,忽而传来一声人的吆喝,在这广袤无际的海面显得十分突兀。 随之,伴着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之音,热闹非凡。 木相留靠得较近,这时候眼最尖,她趴在船头探看了一会儿,然后愣住了。 白长庚他们随后才看见。 只见一条巨大的灯船队伍驶来。 行驶近了,才发觉,每一条船只都是白长庚他们的三倍大——连船头上站着的人影都是。 船头熙熙攘攘,传出十分惹人注目的欢闹之声,在海面上如梦似幻。 人们喜气洋洋地招呼着身边的儿女亲眷,手中或执扇或持酒,身穿着节庆的衣服,衣裳皆红光翠色、华美刺眼。 人们彼此呼朋引伴,面带微笑,神色十分古怪,肢体有些僵硬,红润中透着惨白。 木相留乍看了眼,心下霎时冰凉,她想起了某次和司徒苑经历的事情。 木相留瞅了一眼身后的同伴们,她们也在惊讶,各自踌躇戒备着那古怪的巨船。 她壮着胆子问船头的人道: “船家,你们要去哪?” 为首那人嘎吱嘎吱地转动脖子,指着远方朗声回她道:“去海市赶集嘞!” 悠远又飘渺的嗓音沉没在黑沉沉的雾霭中。 船队远去。 船家他手指的所谓前方,把白长庚他们视线也引了去,众人都惊了一跳——那地儿俨然竟是一处华美的、天宫似的景象。 这一片雕栏玉砌的天宫,忽然在不远处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船家口中所谓的“海市”,横亘在海洋与天边模糊不清的界限间。 瞧这远处的海市,上头都是仙气弥漫,依稀融化在顶头的云彩中,不知道有多少丈高; 似有隐隐约约的列队仕女与仙人在宫殿长廊其中徐徐行走,那些宫殿建筑均雕梁焕彩、檐顶螭盘虎踞、灯火映天如昼,气象恢宏壮丽。 四处遍布着瀑布、彩池、仙山与各色的集市与人群,闪着琉璃似的色泽。 一片祥和温暖的景象。 先一步抵达的灯船队伍已然停泊,王公贵族,佩玉鸣鸾,都朝着海市前去,融入在那片柔缓的辉光中。 这边,白长庚他们船上的人看呆了。 香篆派和蔚家,居然有剩下的一半多人,都嚷着要跟着灯船队伍过去看看。 他们漂泊了太久,身上与双目都被海风熏得潮湿而腥膻,而对面那头的海市,却有着温暖的人间烟火,炊饭的袅袅香气,脂粉的幽缱暖融。 “那边有珠宝,有美人!是仙境!” “我们要去那边做神仙了,哈哈哈。” 蓝蓼之和木相留等人带着船上剩下清醒的另一半人,拼命阻拦这帮硬要去掌舵的人们。 “停下,停手!” “看清楚,那是纸船,你们这群不中用的东西,还是不是蔚家人!”蔚流气急败坏地扳倒了好几个人,忿忿怒骂个不停。 都是自己人,没过几分钟,便在甲板上打成了一片。 船头被两拨人来回争抢,早已偏离航线,不断摇摆,一会儿往这儿开,一会儿往那儿开,摇晃个不住。 被拦住而倒下的人还不忘啃一口凉曜的腿:“放我们去那边!” 他们的脸颊通红、目眦欲裂,力气变得奇大。由于人多势众,他们把白长庚蔚流四人还有那拨剩余清醒的,统统绑起来,丢在甲板上不管了。 这群表情疯狂的人行驶着船,奋力跟上灯船队伍的尾端。 果然,不到一会儿,开到前头段的水路后,那些灯船、五光十色的幻境与人群嘈杂的海市无影无踪。 掌舵的人面色还是维持着陶醉的红粉色,他们刚清醒了半点,正呆呆看着前方,彼此疑惑着相问: “灯船呢?天宫呢?” 白长庚和凉曜舒了口气,彼此看了眼。 她俩本身就是假装被绑,这时候轻轻松松脱了困,赶紧去解开伙伴们的绳索,招呼清醒过来的人们。 凉曜:“开回去!砗磲沟过了。” 白长庚在船上一边稳步走着,一边沉声: “剩余的人,服下避水珠,裹上鲛绡。” 大家在海上经历了太多离奇的事,已然慌了阵脚,听到白长庚说话,神色匆忙地打开腰包,赶快照做。 白长庚面无表情,打开了一枚传音锦囊,传急信给花见愁的手下那边。 这是事前她就想好、安排好的,如若他们来的这条船遇到损毁的危险,立即联系白家那头,第一时间安排新的船只过来,便可以载回他们了。 才刚筹备好身上的东西,海水忽然涌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 木相留扶着差点摔倒的蔚流,拉住船桅的绳子大惊。 蓝蓼之只感觉周身发热像要烧起来,她握紧脖颈上的东西,眉头拧得像钢筋疙瘩: “这股热气……是火山!” 滔天巨浪突然升起,水幕简直是横亘在了她们眼前。 船只差点被整个斜翻倾覆过去! 众人惊呼着,脚下一空,顷刻间全部倒向船的一旁,有人狠狠撞回甲板上,马上昏晕了过去。 船只变成了无助的一小点,时而被骇人的浪涛打到天上,时而又被抛回海面。 这时只能靠反应速度了,所有人各自攀附着船只上的东西,堪堪固定住自己身体,有几人在中间稍微松了松手未抓紧,半秒间便被吞吃进了黑暗的海潮中。 中途,蓝蓼之和好十几人都差点被甩飞出去,木相留奋力单手用弓箭作镖,将他们的粗布腰包或衣摆死死钉在甲板上,勉强逃过一劫。 “龙吸水来了——快进舱——海底火山引漩涡上来了!” 蔚流在海上终究是老江湖,她站的最稳,等浪涛稍微平静些,便保持镇定,她飞速指挥着所有人进入相对安全的地方。 “快进舱——” 海面突如其来地进入了诡异的平静与祥和。 甚至出现了悠哉悠哉、振翅飞翔的一两队海鸥群掠过船的上空。 天气转晴,乌云密布间透露出蓝天与太阳的边界。 甲板上却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全部转移到船舱内。 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果不其然,还没一炷香,天色再次幽暗玄深起来,比刚才那次更可怖惊心。 在狂风暴雨的间隙,他们的船只旁侧现出了一个可怖的、无底的漩涡。 就好像海上平白无故空了一个大洞——四周均是瀑布的黑洞。 一道巨大的海龙卷震耳欲聋呼啸而来,转眼间,便把所有海面的声音与小小的船只彻底吞没。 ………… 醒来。 白长庚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和断了似的。 她睁开眼睛,依稀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山潭妖送的蛇头骨,上面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蔚流随后便醒了,第一下她差点没爬起来,身体也没好到哪去。 她又碎了一个戒指。 蔚流狠狠瞪了一眼躺着的蓝蓼之。 她们俩开始叫醒周围人。 因为提前服下避水珠与鲛绡的缘故,即便在这海底,并不会有真正的性命之危。 木相留醒了,只觉得眼前刺痛——这地儿看起来是一片偌大的水晶宫。 白长庚她们全都被海浪卷到了这诡异的地方,卡在怪石嶙峋的水晶宫门口。 灯笼。 水晶的灯笼。 这些灯笼四处悬挂着,里面看起来燃烧着一种火,虽然也是红黄的颜色,触摸着却冰冷至极,根本不能取暖。 凉曜看到了,喃喃着思索:“阴火的一种。” 这应该是一种可以在海水中也能燃烧的火焰,原料是矿石或气体之类的。 她又一看,怎么有四条白藕似的胖腿,还套着金色的铃铛,周围晕着点点水波纹。 木相留往上使劲看去——两位巨大的童子童女守在这水晶宫门口,他们也正低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木相留这边。 细看,这童子和童女各自都是三只眼睛的,额头上那只眼如同宝石,还一眨一眨的,把木相留差点吓晕。 “天哪,本姑娘不想和这种东西打交道!” 她不得不闪到白长庚身后。 差不多这附近就是砗磲沟,所有人都醒了,各自歇息一会儿再行动。 五个人走到一边,商量事情。 蔚流抱着双臂冷笑,看着蓝蓼之的脖颈: “一路上我没好意思直白着问,你到底戴了什么?” 蓝蓼之有些懵了,闷不吭声。 她余光瞥见白长庚闻言正严厉地盯着自己。 她只好支支吾吾坦白道:“一……一个护身符海螺。” 蔚流振声逼问:“什么海螺。” 蓝蓼之不敢说下去了。 蔚流冷笑着步步紧逼:“别以为你们是大家族的,就可以瞧不起人。快说。” 白长庚转过头,神色愈发冰冷: “蓼之。” 蓝蓼之看着白长庚,不情不愿地将脖颈上的东西掏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就敢戴来出海。你……你,这海螺,被海风一吹,重新盘活了。” 蔚流看了一眼,就闭目惨然摇头道, “这是「异螺」啊。” 凉曜闻言也肃穆了起来。 她和蔚流一句一句交流起来,补充出了这海螺全貌。 原来,蓝蓼之戴着的「香篆派」的护身符,竟是一个镶上了金与银的海螺哨,这个海螺是她们门派用来祈雨的,可护佑杏花村常年风调雨顺。 但它本身,最初时候,只是一个能引发各种海面天象的异螺。 倘若异螺表面潮湿,则引发这一片位置下小雨;表面出了水珠,则会引动狂风暴雨;表面干燥油润,则是碧海晴天。 蓝蓼之确实也是才知道,嗫嚅道: “出海前,蓝情前辈确实几次让我摘了它。我想着这不是护身符么,带出来,在海上航行岂不更稳妥……所以,我最后临出发,又自个儿悄悄戴上了。” 她确实也是出自好心,大家都陷入沉默。 木相留听了凉曜和蔚流的话,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异螺被「香篆派」的前辈封印了部分能力,也一直不让它重新去到海上,因此,这么多年都不会有纰漏。” 没想到,这异螺在江河溪流上无事,然而,一不小心带出来在海面上,它闻着了海腥气儿,就好似放巨龙归了大海,在老家扑腾得欢呢。 这枚小小的护身符,为他们这一路引发了不少恐怖的异象。 凉曜江湖知识最丰富。她看着这枚左旋的异螺,回忆道,传闻渔民说,海螺只有经五世轮回才能变成左旋螺,所以左旋螺世间罕见。 这世上铺天盖地的、最色彩斑斓的右旋海螺,也换不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左旋螺。 “好似是有这样的坊间说头,而且,这就是稀有的左旋海螺。” (*摘录:不管是海螺,还是其他的盘旋动植物,几乎都是右旋的,这种现象和地球自转,以及地磁场有关系,所以导致盘旋的动植物很少有左旋的。 地球在远古时期曾发生过磁场颠倒现象,对生物进化产生巨大影响,导致基因突变,形成了左旋的性状。 但左旋性状在遗传上不占优势,它是隐性的,于生物迭代的过程中,因为机缘巧合,偶然会使隐性遗传性状变成显性的,最终会产生所谓的「左旋海螺」。) 蔚流在水晶宫前跪下,念了一段听不懂的话,半晌后,她抬眼看着蓝蓼之。 蔚家人也看向了这边,窃窃私语;香篆派的人此时都闷不做声。 蔚流虽也怜惜这等好宝贝,依旧闭目狠声发话: “快丢了。你带着它,我们会回不去的。” “不!这是蓝情大当家给的护身符,十分贵重。” 蓝蓼之并不是故意的,她赶快眼神央求着看白长庚,不想把这个异螺护身符丢弃。 白长庚把蔚流叫到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蔚流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咬咬牙,也掏出了自己脖颈上戴的东西,那是三枚蛟牙。 木相留伸头一看,大惊小怪: “龙……龙牙?” 蔚流嘴角淡淡地扯出一个笑容,阴阳怪气回道: “少见多怪。是蛟牙。” (*蛇五百年成蟒,蟒五百年成蚺,蚺五百年成蛟。 化龙过程中需要经历走蛟等等。不过,或许这只是一种传说,虚指化蛟的时间与难度之高,表示蛟牙很稀有。) 她从中取下一枚,细细拴好了,戴在蓝蓼之脖颈上,恶狠狠道: “回江南后,你要把它毫发无伤地还我,敢丢了就让你小命不保。” 蓝蓼之怯怯地点点头,经历完了这遭,她差点瘫在地上。 处理完了异螺的事情,众人看着眼前的水晶宫。 她们一路抬眼看到水晶宫的最上面,似乎有黑影穿梭而过。 “鲸。” “鲸鱼好大!” 凉曜和木相留同时道。 水晶宫似乎是通透的,一眼就能看到远处门廊的尽头,依稀是一片贝壳的形状,还有繁杂的彩色珊瑚。 她们知道,已经到达了砗磲沟,穿过这个宫殿,那边就是砗磲贝丛了。 门口的两个童子看着实在可怖,其他人不大敢去,还是白长庚和蔚流上前。 蔚流礼貌问道: “打扰二位守门的贵人,如何进砗磲沟。” 两个童子眨巴着三只眼睛看着他们一群人,挨个把每个人扫过去。 他们并不说话,再次抬起了头,恢复守门的姿势,过了一小会儿,门洞便自然敞开。 一群人进了门,浩浩荡荡穿过水晶宫。 四面八方,目之所及,都是世间最罕见的水晶矿物,原石与晶洞矿藏。 这里的水晶琳琅满目,比起她们之前在死亡谷矿脉那里要多得多,也缤纷绚丽得多。 最大的特点是,水晶宫这边的矿物,其中夹杂着各种玉化、石化的海螺与珊瑚,记忆海洋生物的化石等等,还有大大小小的各色珍珠。 从小指头那么大的,到鸽子蛋大、鸡蛋大的都有。 白长庚在门口站定,朝所有人叮嘱: “勿久看,勿私取。” 蔚流点点头,也重复了一次。 大家都屏息着朝前进,一路深入砗磲沟的方向。 走到一处奇怪的贝类面前,蔚流停下,这个贝里,卧有一枚人形躺着的珠子,仿佛小婴儿沉睡在母体中,它头上还有两个小犄角,宛如一条小龙。 珠子浑身雪白,放出耀目润泽的光芒。 木相留咋舌,小声对凉曜说了一些惊人之语。 凉曜举起手指,让大小姐噤声。 蔚流在这里稍作停留,她的神色异常温柔,将自己脖颈上的蛟牙取下,挂置在人形躺着的珠子上面,抚摸了一会儿。 这时候,蓝蓼之才发现,蔚家人都很奇怪,都是各自在水晶宫里找了些地方,将自己脖颈下的东西取下,吻上一吻,再挂在某种珠子或珊瑚上面。 有的蔚家人还跪下了,沉默或小声地念叨着什么语言。 白长庚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安静地陪着蔚流。 只有如此敬重自然、珍重世间一切宝物的家族,才能在海上千年无恙地航行、与守护好这些属于海底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蔚流终于把蛟牙取下,戴回脖颈上。 结束之后,蔚流起身,对自家人道:“走。” 蔚流高声道:“前边砗磲沟危险,砗磲贝里头的珠子会制造异像,各自心神守好。” “是。” 蔚家人回应。 “好的。” 蓝蓼之这边香篆派的人也应答了。 再也没有人互相闹别扭,蔚家人和香篆派的人们,行至此处,甚至开始好好地彼此聊天、开开玩笑了。 离开水晶宫,没有人带走任何东西。 他们一行人直接穿过水晶宫,来到砗磲沟前。 安全护送到这边,蔚流和蓝蓼之她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接下来,是白长庚和木相留凉曜她们三人自己去。 白长庚往前刚跨出两步,就感觉不对劲。 因为,周围突然没有人了,她左右的木相留和蓝蓼之无影无踪。 喊了几声,根本毫无回应。 背后的水晶宫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寂寞璀璨的宝光。 眼前唯有片片座座巨大的贝类夹杂在珊瑚丛中。 它们的壳有的紧闭,有的张开,其中有一些有珠子,有一些没有。 走出了水晶宫,海底的这头是比较昏暗,不过,对于白长庚来说无碍。 远处的某个砗磲贝里,好像是石榴红。 她在对自己露出哀求的眼神,和在死亡谷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她被无数的触须缠绕着,很快就要被吞噬了。 白长庚本想过去,马上又狠狠掐了好几下自己,暗自清醒。 一定睛看,石榴红和砗磲贝似乎好像就近在眼前,她在触须中朝自己伸手。 带着鲛人的脸蛋和鱼尾,眼下泪珠盈睫。 “救我。” 想什么呢,这是幻境。 白长庚狠心闭目。 在歧途中摸清方向,走了几步,隔着海雾,她看见一个像是石榴红的人晕倒在面前的砂地上。 白长庚变得警惕,面色严肃地缓步接近过去查看。 这次,是真的。 果然是石榴红的魂魄。 她怎么也到这里了? 白长庚把她唤醒,石榴红迷迷糊糊道:“怎么回事?” 她扶着脑袋看白长庚,也很着恼: “得,刚刚还在炼丹炉里睡觉呢。” 白长庚彻底确认了,现在正是砗磲贝里的珠子制造的幻境。 她俩再次因为共用了心火灯油的缘故,神识被幻境同时牵引进来了。 两人不得不在比人还高的砗磲贝丛中探索起来,寻找要采的东西。 这砗磲贝十分机敏,人一靠近贝壳,就猛地把壳闭上了,还无声无息的,连伸手取的机会都没有。 “二少爷~等我帮你采到这珠子……你那缚魂绳,给我松松呗。” 石榴红忽然嬉皮笑脸道。 白长庚不理她,四处寻觅着让砗磲贝打开的办法。 石榴红眨巴着眼睛把头摁到她眼前: “好嘛?” 白长庚面无表情:“少来。” 石榴红哼了一声,只得作罢。 两人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办法。 石榴红累瘫了,只得坐在一块大珊瑚上,托腮随口道: “去你的葫芦里,找找有什么能用的?” 这么一说,白长庚倒想起来了什么——雷公墨和那块雷击棺材木! 拿着这种东西,说不定砗磲贝会以为是太阳或月亮呢。 它们向光向阴,还喜欢月华。 白长庚先让石榴红站远一些,拿出了雷公墨,面前的砗磲贝有些亢奋,咔嚓咔嚓地摩擦着壳,却硬是不打开。 这雷公墨的阳气偏重了? 换一个。 白长庚换手拿出了雷击木,不知为什么,面前的砗磲贝更兴奋了,触须疯狂地在水中舞动。 它们来回闭合着,只不过间隙实在太短,不好采珠,最终因亢奋过度而睡着静止,变得毫无反应。 白长庚决定再想办法。 不过,当她把两枚东西放在一块儿,准备收起来的瞬间,砗磲贝们忽然着魔了似的,都缓缓张开了壳! 砗磲贝们,甚至连开口的方向都朝着白长庚慢悠悠转过来了。 难不成是阳极生阴。 真把它俩当月亮了。 白长庚并没多想,眼疾手快,手上臂上也随即裹缠着鲛绡纱,腾身伸手去取珠。 石榴红目瞪口呆,白长庚太迅速了,都没怎么看清楚,就一下子采走了三枚,差不多到了解药的量,马上收手。 那三个巨大的砗磲贝失去了珠子,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也懒怠重新合上了。 白长庚上前抚摸着它们的壳,并在周围的地上摸起了几枚大小合适的玑子,放回了砗磲贝珠子原本的位置。 很快,它们似乎又欢悦了起来。 历经长久的岁月,总有老珠被代谢掉或被人取走,新的珠子也总会因此诞生。 石榴红神色鄙夷地托腮看着她。 白长庚面无表情走回石榴红这边,手中拿着三枚珠子。 ………… 一行人折腾了数天,累得要命,终于再度回到海上。 花见愁的手下们也早已收到白长庚传音锦囊的通风报信,蓝情前辈派遣来了新的船,在南海的海面等着,将她们平安接回江南。 经历了这趟海底之行,木相留以为自己要死了。 幸好,她们最后成功回来了,还采到了鲸舍利的解药! “爽!” 木相留躺在阳光灿烂的甲板上,想直接呼呼大睡。 她和凉曜在砗磲贝丛也遇到了些事情,回头再叙。 包括白长庚等一行回来的人们,此时都劳累过度,不得不在船舱里昏睡着,这一路还是蔚流带着蔚家人驶船回去,蓝蓼之和香篆派的人辅助,香篆派的人,从此对采珠世家——蔚家心服口服。 第55章 红尘 ————————————————————— 五十五回 嘈嘈切切错杂弹 何必解得曲中意 ————————————————————— 白长庚、木相留和凉曜在船上休憩完毕,一路回到杏枝观。 白长庚先去自己的房间。 见她的两个侍女小甲和小乙正在给石榴红敷药,果然,石榴红没老实待着,中途逃跑过。 石榴红看见她回来,面色灿若桃花: “哎呀~你回来啦。” 白长庚面无表情,先给她把了脉,然后拿出那三枚珠子,交给侍女们,交代了炮制方法。 小甲和小乙去厨房煎药。 这是给要解开的第四味药,鲸舍利的解药。 还剩:赈灾用的米、「香篆派」的和合秘香、六瓣杏花花蕊、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和那对九尾狐媚珠。 之前已提过,这些药材已经在她身上组成了严密的阵法,只能引导着逐个击破。 因此,白长庚的进度算快了。 米和九尾狐媚珠只能放最后,解蛊的全程都会受它们的影响。 下一步,是「香篆派」的和合秘香,白长庚打算即刻去找蓝情前辈讨教。 石榴红凑过来道: “二少爷,我在路上给你出谋划策了,是不是?” 白长庚不语,点点头。 “那……” 石榴红嘿嘿地笑,指指自己腿踝的位置,拼尽全力暗示白长庚给自己解开缚魂绳。 白长庚回头淡淡看了一眼。 石榴红神色粲然。 白长庚没理她,直接转身出门了,把叫着“哎哎哎别走”的石榴红留在房间里。 木相留神清气爽,想起来道,她和凉曜在砗磲贝丛,不自觉也进入了幻境,她们在珊瑚礁深处的一个砗磲贝里头找到一串古老的项链,像是丢在海底的遗物。 白长庚:“勿取他人遗物。” 凉曜却看了眼挠鼻子的木相留,跟着说: “不是的,姐姐。我们感觉有些……还是得拿给你看看。船上人多眼杂不便。” 木相留和凉曜说着间便掏出了那条项链。 白长庚接过来稍微一看,马上把自己脖颈上的蛇头骨拿了出来。 因为这是一个和她的那个蛇头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蛇头骨。 她这才发觉,山潭妖送给自己的那枚蛇头骨,不知什么缘故,已然发黑了。 白长庚神色未变,只收好了蛇头骨道: “多谢。” 木相留和凉曜笑着点点头,看来是帮上忙了: “好。” 白长庚独自去找山潭妖一趟,将手中现有的两枚蛇头骨,都归还给她。 ………… 杏倚楼。 司徒苑在独自照顾石榴红,王兰仙出门了。 她的身体这半年多来都很好,面色红润,只是昏迷不醒罢了——因为魂魄在白长庚那里。 司徒苑有信心,这个「万年春」蛊,她的白师姐一定解不开。 石榴红身上的这个蛊,算是「万年春」能在人身上所呈现的最强势的版本,老早之前就固定了——只要零距离直接接触,超过一分钟,没有人能幸免。 连自己都不能,自然,她也不想对外人承认中了蛊——大部分时候,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安饶那边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最终没告诉安饶,即便安饶以减损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还是没有达到石榴红身上的效果。 司徒苑嘴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白长庚输了的话,很快,她就可以拥有石榴红的魂魄,就可以拥有完整的「石榴红」了。 司徒苑虽平日懒怠思考,除去感兴趣的事并没有什么计划性。 一直以来,她也都是被各种各样的人与事被迫推着向前,走到今天,没有几刻能歇着。 无论是自幼孤僻被人欺侮,被父亲关押在小黑屋里解蛊,还是后来学会了带着小跟班四处欺侮别人; 无论是和木相留她们相遇,养了第一只自己的小猫,还是后来自己又亲手杀了小猫; 无论是和王家、夏家暗中合作,背叛白家,还是暗渡陈仓做了这个「万年春」蛊,因此牺牲了多少人; 无论是先后给双雁师父和父亲都下了「百日穿心」蛊,还是亲手杀了母亲,只为了令自己的反噬转移、让走到今日的司徒家,不会功亏一篑。 由于早慧的缘故,她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喜欢去探究一番,却又浅尝辄止,玩腻了很快丢弃,或想做的太多而根本不去做。 如今,她经历了这么多风浪,看着躺在床上的石榴红的身体,内心却逐渐依稀形成了什么完整的东西——她好像正开始拥有着什么完整的东西。 干枯的内心如同瘪缩的水果,忽然开始变得充盈、丰满与感动。 若是这个千古奇毒,和盛放着这蛊毒的容器「石榴红」,能一直长久地驻留在这世间便好了。 对「土币」许下这样的心愿,它会实现吗? 司徒苑闭上双眼,手握着「土币」,她努力挥开脑海中死去的小猫囡囡的残影。 ………… 一处归心客栈。 石家大当家石知火,正式约见王兰仙。 两人这些年都是信件联络,此刻久别重逢,却彼此无话。 老石头本想一上来就质问扣留女儿石千枫的事情,看到她却哑了嗓子。 王兰仙今天难得一见盛装打扮,粉桃花似的颜色染满双颊眼角,如同他们初见那般妖娆又年轻。 王兰仙始终抱着胳膊,并不看石知火。她面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带着只有久历风月场的女人能看出的疲倦,扇着她的扇子。 老石头和王兰仙面对面坐着,偶尔看一眼对方,桌上泡着上好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两盏茶都凉透了。 老石头不好意思先开口。 他装模作样地换了好几次茶盏,无人饮茶,更无人先吱声。 王兰仙故意打哈欠,趁机转了个头,假装不小心把扇坠子掉落在地: “哎呀。”她小声惊呼。 老石头缓缓蹲下身,捧起扇坠,面色肃穆地交还给她。 王兰仙笑着道了谢,她拿着扇坠,四根葱葱玉指却仍停留在他手中,出其不意摩挲了一下手心。 她将欲抽走手指,却被老石头紧紧攥住。 “果真不负‘海枯石烂’之语。” 王兰仙的目光停在他们交叠的双手,妩媚又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老石头,再度冰冷地看回桌上的茶盏, “石头掉地上了,永远都有人捡,人却不能。” “兰仙。”老石头终于发话,神色中居然有几丝愧怍, “你别怨我,当年……” “少来这陈词滥调。你们石家我早看透了,别扯半句他们的事。” 王兰仙嘻嘻笑着——不是冷笑。她今天的一切装束和明媚的笑容,都故意朝着最初老石头爱她时的样子走,何况身上还有一些「万年春」情蛊在身,虽然只是最低的浓度剂量。 她要让这个男人心痛欲裂,那么,自己与王家如今的无限风光,其实也是能让他痛苦的一种。 她被石家骂走了之后,很快,王家便与常家合谋,风生水起,坊间变成了所谓的「六大阴门」。 他们家,后来也很快就“配得上”石家了,石家人也不再说闲话,阴门百家都无人不敬佩。 王兰仙有时候也想问,他们俩是不是相遇得早了一点儿? 造化爱作弄人到了极点。 老石头低着头,轻声道:“夕颜走了。我对她对你都有愧。” 王兰仙早已知道,但此时却佯装着才知道的样子,她脸色微微抽动,随即恢复原状: “哦~” “好一个风流才子。爱妻没了便想起老相好,两不误啊。” 老石头急急抬眼看她: “不,不是的。这些年,我对你没有一丝改变。” “没有一丝改变。” 王兰仙重复念了一遍,心里讽刺好笑得快要流出眼泪,面色却保持着完美的妩媚容颜,她只觉得自己复仇的选择更正确了。 钱夕颜啊钱夕颜,这么多年来,我只当你是我的死对头。 如今所见所闻,原来你直到触柱而亡的那日,也不会看人。 和我一样,目光短浅得很哪! 王兰仙在心中悄然自嘲,她看着老石头的眼神,霎时间带上了令人畏惧的悲悯。 老石头却仍陶醉于她身上美妙的光华流转,他正紧紧攥住王兰仙尖尖的手指——是的,他一直爱她这件事,确实没有改变。 一个轻飘飘的,却会改变很多人命运的主意,在她涌动着炙热仇恨的眼底蒸腾酝酿出来。 王兰仙借着深呼吸,有意让自己的身上「万年春」蛊的气息更浓烈,她缓缓揽上石知火的脖子,变成了小女孩似的表情,猫一样钻动着趴进他怀里,半闭着双眼,眉目带上朦胧天真的笑意。 “那,你还爱我吗?” 她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恶心,用所能想象到的世间最温柔的声音嗔问道。 “爱,当然爱。” 老石头只觉鼻尖暗香耸动,下腹热得发紧,他急着表明心迹,早把自己是来质问女儿的事情抛到脑后。 “嘴还是这么不饶人。让我看看——”老石头倾身吻完王兰仙,又急着把粗砺强壮的一只手往她裙摆缝隙下边摸索过去。 “那里,也还是这么不饶人么?” ………… 二人暗自恢复了联系,之后又见面了几次。 石家和王家也暗中开始了各种合作。 巫山云雨数日后,王兰仙不费吹灰之力,一边撒娇,一边吹了点枕边风,就把「金币」拿到了自己手上。 她假意先和石知火口上说着共管「金币」,实际上,心中却有着更大的打算。 钱夕颜。 要不,我把你的份一起报了吧? 王兰仙将「金币」拿到手上后,继续扩大杏倚楼的生意,也会兼带做一些「金币」本身擅长的方向,比如置办产业、军火营生。 包括安饶在内,王兰仙略施技巧,飞速去提升她在坊间的知名度,让「石榴红」的名声越传播越远。 杏倚楼赚得盆满钵满。 中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秦淮河畔其他家楼里很多的「石榴红」,开始借着这个名义做不少坏事。 除去江南本身,江北西南塞北岭南等地,也开始出现层出不穷的女人,去冒充「石榴红」的身份,借着各地偏远鞭长莫及等原因,避开江南本地,肆意生长。 以至于后来,每个角落的烟花巷里都有了「石榴红」的身影。 层出不穷、各式各样的石榴红,包括男性模仿的「石榴红」也开始流行起来。 那些地方,从来没有人知道,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的「石榴红」是谁了。 王兰仙彻底实现了自己的其中一个目标——让石榴红的名字,永远无法离开风月场。 她很疑惑,老石头居然纵容着她这么做,也不再过问女儿石千枫的事。 连石家人也毕恭毕敬,对王家毫无闲言碎语,这简直难以置信。 老石头和石家没有那么简单。 哪怕「万年春」在身,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 入秋,白长庚这边给石榴红解完了第四味药,正在着手第五味: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白长庚来香篆派那边厅堂的时候,蓝情前辈正拾掇着一些礼品。 蓝蓼之也在旁边帮忙。 蓝蓼之见了白长庚,朝她脆生生行礼道:“少当家。” 她神色中带着感激,可能是先前去南海那次,白长庚为自己说话,回来还为自己隐藏了戴着异螺前去的秘密。 正因为白长庚护着,她才没有丢下那个护身符异螺。 当然,回来之后,蔚流只是恶狠狠拿回了给蓝蓼之保护的蛟牙,也没再提这茬儿。 蓝情前辈也柔声道: “谢谢你这么有心,长庚近年懂事了,几次派人来,送的都是我喜好的物什。” 白长庚神色变幻,疑惑了几秒是谁送的,口中话压了下去。 她顺坡下驴道:“蓝情前辈,长庚今日想来讨教如何解开您的和合秘香。” 蓝情点点头,先让蓝蓼之搬了椅子,泡了茶让白长庚坐下: “我知道你要来,早已备好了。” 白长庚并未坐,拱手回礼道: “时局紧迫,五帝钱之事也告急,长庚不敢耽搁,这会儿取了方子便走。省去惹人耳目。” 蓝情懂她性情,笑了笑: “少当家,别太轻狂自傲。” 白长庚面无表情,心下一怔。 “世上有许多金银与礼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你仍年轻,即便你解开了我这和合香,世上还有千种万种迷魂香,将来每个都有你受的。” 白长庚抬起了头,看向前辈。 蓝情前辈狡黠一笑: “要和合秘香的解药,可以,得先过了我这关。” 白长庚听闻,知道前辈是有心提点自己,眼神中染上了几丝尊重肃穆: “愿闻其详。” 蓝情赞许地点点头,二人先坐下。 她叹了口气道:“怪我,最初不该毫无防备地交给苑儿这味药。” 白长庚看着蓝情前辈取出了和合秘香,放在桌上。 它是一种淡红色的香粉。 蓝情前辈认真望着白长庚: “你们内门最不擅和合术,总避开‘情’之一字,所以,它便容易成为你的弱点。”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深思: “我……” 她最近确实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因为石榴红那边,如果再去解开和合香后面的药,自己的心神是有些扛不住的——连用上自身的全部定力与内门的药物压制,都会非常危险,不知道会不会失控。 与蓝情前辈的这遭对话,来得很及时。 「万年春」蛊,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强力的——情蛊。 蓝情前辈笑了,问她道: “你知道什么是情么?” ………… 白长庚又去了父亲和“四龙前辈”那里一趟确认了一下,果然,他们那里也有石榴红送的礼物。 父亲和祖父朝她一笑,表示都对石榴红送的东西们爱不释手。 而其他长辈,收到的东西,都是白长庚的名义,他们都以为是白长庚自己送的。 应该是石榴红托花见愁手下的人,在钱庄取了石榴红她自己的银子买的东西——她甚至还暗中打听过了每个人的喜好。 自始至终,她甚至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夹杂着丝丝感动与说不清的愤怒。 明天开始,她每天都要去「香篆派」的厅堂那里,接受蓝情前辈对嗅觉与心神的考验,以增强面对世间各种奇香的抗性。 石榴红不在炼丹炉里。 看来解开上一味鲸舍利之后,她并不会怎么受心邪的干扰了。 只是,石榴红变得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似的,总非常亢奋欢欣的样子。 此时,她正翘着脚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哼着小曲儿,翻看着杂书——都是之前在房间里的橱啊柜子上放着的那些,白长庚都许久未看了。 白长庚在石榴红住进来之后,也时不时给她买了一些画本和戏本,添置在了旁侧的书架。 “你回啦~” 石榴红看都没看她,反正也不给解开缚魂绳——还好,最近没有绑过她,主要是因为她不再试着逃跑了。 看着她,好像要变成一个模糊的红影,自己房里的暗香也似乎变得愈来愈盛。 白长庚有些发晕。 是变幻莫测的,天地万物的香气。 想闻到什么,都可以。 还好木相留和凉曜来自己房间待着的时间不长,也不怎么需要直接接触石榴红,不像她,总是要给石榴红疗伤,否则她俩肯定顶不住了。 白长庚沉声问: “为何替我送礼物给各大当家们?” 石榴红笑嘻嘻转过头,托着腮:“你这就不懂了,礼尚往来嘛。” “都是我的心意,不能白住你家啊~” 白长庚沉默着垂下双眸。 停顿了一会儿,她忽然淡淡问道: “什么是‘情’?” 石榴红差点掉下床榻,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56章 烧砂 ————————————————————— 五十六回 黄泉之外黄泉路 望乡台前谁望乡 ————————————————————— 杏历乙巳年(1605年)秋的一天。 白长庚问石榴红,什么是情,把素来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石榴红噎住了。 她苦恼了半晌。 “就是……就是,哎呀。” 石榴红放下了画本,在床榻上坐直了身体,结结巴巴的, “就是那个,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白长庚面无表情看着她,等待下文。 白长庚从小到大要么依赖自己强烈的直觉感应,要么遵循着坚定的目标专注行事,她从不多想,也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件事情。 石榴红五官抽搐,过了一会儿,嘴角上扬道: “小甲小乙,我该喝药了——” 白长庚的目光冷峻到把准备进卧房的两个人无声地吓走了。 白长庚看着她: “别打岔。” “是不是类似‘老虎’的一种东西?” 白长庚想起叔叔们说的话了。 石榴红一听她这么说,赶紧接话: “对对对,就是老虎!” 她想赶紧打发了白长庚的话头,别看这人看似平日处事成熟至极,却在这处地方存有严重的弱点——白长庚,尊贵的白家二少爷,在风月方面丝毫不谙事体。 由于家世出身,她又有传家宝,放之四海也根本无几个名门望族敢得罪,从她自身的角度,确实不大需要过分用心关注人情往来,也足够自在度日了。 一直是白长庚周围的人,千方百计想着怎么去讨好白长庚,而不可能是她本人去讨好谁家、或是心仪哪位公子。 自然,由于她现在是男子身份,大家族的千金家眷们日日夜夜全部往白家这边跑,几乎踏破门槛。 虽然,石榴红自己也没和谁真的发生过什么实质的情爱之事,然而,她入红尘实在太早,对于人情世故、男欢女爱的理解颇深,在名利场间总是如鱼得水。 石榴红不敢想,白长庚家里的任何一件瓷器打碎了,恐怕她一个石榴红,以最初在杏倚楼的便宜身价来说,都难说能不能赔得起。 当然,自己如今是名满天下的花魁,肯定不一样,但她也不敢去妄加猜测这方面的事宜。 她和白长庚是完全不同的。 这得益于石榴红自小起就想着如何更讨人欢喜、在擅长的方向更卖力,来获得更多生存的食物与安稳的居所。 她连自幼乞讨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去思考什么动作才最迅捷,能比阿猫阿狗们先一步抢到吃的;时刻斟酌着如何对更强壮的哥哥们说话和撒娇;还要考虑到哪一片街坊的后厨东西油水多比较好抢;以及尽量不能和别的丐帮产生正面冲突,如果发生地界的争执,自己还要时不时陪笑脸,同他们调解和好。 即便是在学戏的地方,她也在用心和三师傅靠近,小学徒们谁和谁吵架了,谁欺负谁闹红了脸,戏班子缺什么物什要购入,谁偷了谁东西,也基本上有大学徒们和石榴红去商量与采买的功劳。 更别说走三步就倒一人,任何女人待久了会疯掉,酒杯里都时不时被人下东西的风月场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白长庚是贵重之体,压根儿没机会也不需要接近与知晓这些底层晦暗的细枝末节。 石榴红一直过着像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才练出了对人心强烈的洞察力——化为如同呼吸的本能。 她就如同野兽般,要么在休眠沉睡,要么在捕猎,日夜奔跑。 她终归是比白长庚成熟得多。 白长庚则猜测着,石榴红是不是知道“大老虎”的事。 那她便可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叔叔们说,红尘里有大老虎,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她们并非妖魔鬼怪的形状,却看起来无影无踪,会把人的精气神不知不觉弄没。 无色,无味,无声,无相? 等等,这么一想,和「万年春」蛊很是相似。 “那老虎,究竟是何物?” 白长庚面无表情,石榴红却窥见出了名为好奇的端倪。 石榴红避开她的眼神。 很想胡编乱造一番,比如哄骗白长庚说: “呃……大老虎就是一种老虎,老虎是在山里的大虫,皮毛是黄色的,黑黄相间的……” 明明这样打发她就可以了。 石榴红却转念想了想,她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 “世间有许多情感,对不对?我们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惧……” 石榴红说到一半忘了,她蹙眉拿起书堆里刚刚看到的一册东西,凭借记忆翻到某处,继续飞速念着: “喜、怒、哀、惧、爱、恶、欲。” (*六欲就是: 眼(见欲,美色、奇物)、 耳(听欲,贪美音赞言)、 鼻(香欲,贪香味)、 舌(味欲,贪美食口欲)、 身(触欲,贪舒服与享受)、 意(意欲,贪名利声色、恩爱)。 石榴红认真读了几句,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自己陷入了沉思。 白长庚倒是听过这种说法,不过,她平生所学接触更多的,是医家的七情: 所谓喜、怒、忧、思、悲、恐、惊。 这样,才好方便对症下药,即便自己的身体自带有白家行医的天赋,天生敏锐,她隐约对病家的病灶有所知觉,早早知悉人间各色苦痛,却是仅仅可供开方子抓药的程度,终究无法与人真正同甘共苦。 这么多年,她对情感始终有一层奇特的隔阂,不敢亦不愿触及过深。 如今,为了百姓的安危,她作为白家的少当家,必须解决这「万年春」蛊。 也必须破开蓝情前辈给自己出的难题,才能得到和合秘香的解药。 白长庚不得不去思考与面对: 什么是情。 石榴红托着下巴,然后对白长庚道: “情之一字,销魂蚀骨。” “就如,你父母爱你,白家人器重与栽培你,这是亲情,对不对?” 白长庚似懂非懂。 “或许,小甲和小乙知晓你女扮男装的辛苦,从小看顾着你长大,这是主仆的情谊,对吗?” 白长庚点点头。 她转念一想,怎么才这些天,石榴红和小甲小乙也混熟了。 “正如,木相留和凉曜同你出生入死、荣辱与共……而我和木相留爱拌嘴,这是友情,对吗?” 白长庚看着石榴红,让她继续。 “再如,我鸨母大老——王兰仙,她是我父亲的初恋情人,最开始这是爱,后来,因父亲选择与我母亲结姻缘,王兰仙对我父亲就变成了恨——这是因爱生恨。” 白长庚看着自己床榻上的枕头沉思。 “或者再如,你守护家族肩负使命,现在还让出自己的房间替我解毒,这是一种责任感,对百姓对苍生的情。对不对?” 白长庚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石榴红努力缓慢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白长庚在最后,却露出了这副极其罕见的表情。 石榴红很纳闷儿,她怎了? 蓦然间,白长庚轻声问: “你为何对每个人都笑。” “小姑娘,这是逢场作戏啊。” 石榴红愣了愣,无奈承认道。 感觉头有点热,最近,一过度思考就会这样,可能是「万年春」蛊的原因吧。 她开始烦躁不安了。 “那你和花见愁呢。”白长庚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发难。 石榴红沉默了。 她躲开眼神去看旁边的古董瓷白花瓶,上面还是书写着「一片冰心」。 石榴红马上回神,狡笑着对白长庚嗔怪道: “干嘛提他。” 白长庚又道: “夏岩秋呢。” 石榴红手上微颤,神色未变。 她看着白长庚,继而换成了妩媚又带着几分肆意的咧嘴冷笑。 白长庚望着石榴红的眼睛。 在她还要问出什么之前,石榴红即刻转身。 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床榻,主要是因为身体发热过猛了,有些头昏脑胀。 石榴红摇摇晃晃走到门廊那边: “哎哟,不舒服了……要去炼丹炉里呆呆。” 白长庚看着小甲和小乙过来,搀扶着她去炼丹炉那边。 ………… 白长庚每日有很多事情要忙,除去给石榴红解「万年春」蛊,和母亲陪伴应对上门提亲的各家千金的长辈,还要偶尔去山下的杏安堂看顾一下药铺。 母亲也时不时问自己石榴红病情如何,她好像也蛮怜爱石榴红的—— 不知道是因为情蛊,还是她本人确实讨人喜欢,已经彻底厘不清了。 另外,许多白家的大事也从父亲手中转移过来,逐渐都需要经由她来决定了。 白长庚近年都没怎么睡好觉,每日忙碌着检阅各种卷轴与家族急信。 如今,白长庚还得按照约定,每日去蓝情前辈那儿训练嗅觉与心神,以抵抗之后石榴红解开剩余几味药材的反噬。 ………… 杏枝观,须臾司。 司徒苑的父亲正在四处搜寻典籍。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到江南开始,就一直致力于找到「木币」,然后,想着用木币配合某种特殊的方法,以复活自己因转移反噬而死的家人。 司徒礼从不敢告诉女儿,这件事他真的要带到棺材里——实际上,他们不是纯粹的苗疆人。 他和自己的妻子——司徒苑的母亲,只是天赋奇高,加上牺牲颇大,便在短短的时间内习得了西南整个一片附近苗药、藏药、滇药与傣药等等的精华,司徒礼上下这一支脉,祖祖辈辈都是江南人。 司徒家他们的祖辈,硬要说起来,和苗疆那边只沾带些远亲的血缘关系。也只是寄住了部分亲戚家眷在那边。 外人若好奇问起须臾派的二把手司徒礼打哪儿来,他永远会毫不犹豫回答: 司徒家的祖籍在西南,能够协力承担起白家须臾派的门派责任。 只是,当年的白家,正亟需一批苗药的祖传秘方方剂与思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司徒礼若不这么扯谎,铁了心说自己是“西南苗疆人”,白家这边,铁定不会给他们家现在尊贵的名分与对司徒家“祖传医术”的认可度。 司徒家若没办法跻身进入白家的须臾派,也就无法知晓更多生存之法。 也就不会有现在尊荣的司徒家了。 司徒家,只是杂学多长,天赋异禀的仵作家族罢了。 司徒礼蛰伏得太久,每日事务繁杂,却一刻未忘记来钱塘投奔白双雁时的目的——木币。 因为白家的地位和对各地资源的触及广度,呆在这儿,他必然能获知更多五帝钱的讯息。 白双雁这个傀儡当家,对于司徒家也不算什么阻碍。 传闻中,「木币」不仅拿着能百毒不侵,还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虽然,那十一个棺材里的家人可能无望,至少,若是现在能拿到「木币」,还是有机会复活司徒苑的母亲的,如此,就能让女儿司徒苑的愧疚心少一些。 往长远了想,司徒苑便也不再需要苦恼找血亲的身体,来转移制蛊的反噬了。 有「木币」在手,她的性命便会安然无恙。 司徒礼作为「须臾派」的二把手,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木币」而已。 怜珠剑?五帝钱?和司徒家统统无关。 踏破铁鞋无觅处,「木币」自白长庚从鸣沙山取回来后,一直在白家内门。 司徒礼眸色幽暗。 ………… 带着微弱虫鸣的秋日夜晚。 杏枝观,白长庚的房间门口。 司徒苑正巧从旁边须臾司走来,经过这儿,和出来透气白长庚碰个正着。 司徒苑表示,她想见一见石榴红的魂魄。 白长庚不让她见。 “真遗憾。” 司徒苑带着一丝笑意问, “白师兄,你进度如何了?” 白长庚站在门口,知道她在问「万年春」情蛊的事情,并不太想回答。 转而问司徒苑: “她的身体如何?” 司徒苑停了一停,道: “很好。” 白长庚停顿半晌: “解开了四味。” 司徒苑嘴角抽动一下: “很好。” 二人伫立良久,彼此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司徒苑才离去。 白长庚转身进了房间。 看石榴红已经在后院的炼丹炉里睡着了,便也躺到了床榻上。 很快,她进入了梦乡。 ………… 醒来的时候,白长庚有些奇怪,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居然躺在望乡台前。 是之前她走阴经过黄泉的时候,那个望乡台。 白长庚摸到了背后的纸钱剑。 望乡台前一片迷雾。 白长庚往里头看去,对面是石榴红。 看景象,她也是在一处望乡台前,正在往自己这边探看。 是两个对称的望乡台。 石榴红也才醒,看到这边的白长庚,也是微微吓了一跳。 她四处张望,转瞬之间便接受了。 石榴红不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幻境,从对面笑问: “这次是哪儿啊?长得好像戏本里说的阴曹地府。” 白长庚心里已然明了。 「万年春」情蛊里的两颗媚珠,把她们的神识又弄到了一片镜像对称的幻境里。 只不过,这儿是镜像黄泉。 这次的镜面,是望乡台。 白长庚并不太想让她知道,石榴红看到的景象确实是阴曹地府,是真正的黄泉。 第57章 雪羽 ————————————————————— 五十七回 冥府桃源藏仙客 黄金宫殿掩秘辛 ————————————————————— 石榴红见她缄默,也不再问。 她只是兀自盯着周围仿似温柔月光色的崖壁沉思。 刚转身欲走,却被背后虚影里的白长庚叫住。 “别往那去。” 白长庚不太好说得太明白,石榴现在走的那条路,方向通往丰都城,后面是残酷的恶狗岭和金鸡山。 白长庚给她指了旁边的另一条不起眼的玄色道路,说别怕,等会儿跟着手上灯火的方向走,周围会很黑。 她指的这一条,是往前走回地府入口牌坊的路,会先经过黄泉路,然后来到人们生前熟悉的居所。 石榴红佯装苦思冥想,眼珠一转抱臂狐疑笑道: “凭什么听你的。”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同意走白长庚指的方向。 石榴红回头看了一眼,离开了写着「望乡台」的崖壁,边骂边走——白长庚指的这条路,确实一路看不见任何东西。 “什么地方,黑漆麻乌。” 自己手上还不知不觉多出来一盏灯笼,火焰幽深明烈。 石榴红提着灯笼,跟着火光照亮的方向走,还是隐隐觉得,这儿真不是黄泉吗? 路上并没有戏本上头所说,有什么彼岸花的点缀,这条道路仿佛无边无际的虚空,连星夜都看不见,下面也没有任何可以踩实的土地。 不过,她倒不怕,自在悠闲,觉得很舒服。 反正是幻境嘛!当做梦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走到某处虚空的尽头,忽然碰面了。 彼此都看见对方在黑暗的冷寂中提着一盏灯笼而来。 石榴红笑嘻嘻跑过去,她看到了白长庚手上一模一样的灯笼,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白长庚淡淡转过身,道: “前面是杏花村,也不是。” 石榴红懵懵懂懂跟上:“啊?” 二人说着踏入了一片模糊的粉色世界。 杏树成片。 景物与建筑逐渐变得清晰,眼前果然是杏花村。只不过,和上次白长庚来的时候一样,是由过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神识留恋所制造出来的一处“杏花村”。 石榴红暗自新奇,看着这古老的、没有杏倚楼的杏花村,十分兴奋的样子, 石榴红和白长庚穿过集市、走过沿河的道路,四处逛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忽然,提着灯笼的石榴红在热热闹闹的一圈儿人前顿住了。 人们正围绕着一个灰白胡子老头。 老头拿着碗儿,在收着赏钱。 男女老少喝彩连连,铜板声叮当脆响。 石榴红没有动,等到老头周围人潮散尽。 她的嗓子咕噜滚出了一声黑暗又炙热的迷蒙声响: “三师傅。” 石榴红撇下白长庚,直直朝着那位灰白胡子老头走去。 灰白胡子老头听闻身后有人叫他,一转身,便看到了石榴红的脸。 接着,还看到了她背后的白长庚。 灰白胡子老头来回看着她俩的灯笼。 他似乎微微一怔。 随后,面色温情地同石榴红说起了话。 白长庚沉思前事,原来,自己上回来黄泉看到的那个人,便是幼年教石榴红学戏文的师傅。 她远远站定,没有去打扰他们重逢叙旧。 走的时候,灰白胡子老头忽然叫白长庚: “后生,你来。” 他似乎要和白长庚单独说两句。 石榴红摸不着头脑,他们俩认识? 石榴红退避开后,灰白胡子老头对白长庚温声道: “姑娘,你是白家的后人?” 白长庚点点头。 她已然明了,眼前的人,果然就是白家的四位老前辈之一「鸿、雁、鱼、龙」中的第三位,白三鱼前辈。 白三鱼前辈年轻时厌恶白家古板的家风,虽然在「开阳派」做了一段时日的当家,早已隐姓埋名,投身市井,传闻他四处奔波唱戏,闲散度日。 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白三鱼前辈停了一会儿,凝睇着白长庚手中的灯笼,笑意深深: “人鬼殊途哟。” 白长庚闭唇不语。 白三鱼前辈递给她一件物什。 ………… 二人从镜像黄泉的幻境中醒来。 石榴红醒了,马上从炼丹炉里爬出来,她小跑着穿过月色洒满的后院,来到白长庚卧房里。 白长庚也刚从床榻上起身。 她手中赫然拿着一枚蛇头骨,是石榴红的游艺师傅——不对,白长庚已经知道了,这就是白家曾经的老前辈——白三鱼给她的。 白三鱼前辈,交给了白长庚这个东西。 石榴红神色黯然。 她在遗憾三师傅已经死去,不能回来这边了。 第二天,白长庚将这枚蛇头骨带给山潭妖。 山潭妖收下它,对白长庚叹息: “二少爷,给白家的时间不多了,三枚蛇头骨已齐。我会重新启动不冬山后山的真正的十二宫阵。” 之前木相留和凉曜也带回来一个蛇头骨,还有从山潭妖这边洞窟本身掉下来的一个——虽然去了趟南海,为了保护白长庚的性命,这枚蛇头骨已然发黑开裂,还是能够用的。 白长庚点了点头。 她看着山潭妖把三枚蛇头都安放回了那个「巳蛇」的洞窟门头顶上。 周围马上感觉不大一样了。 空中气息的流动速度更快,隐隐传来的瀑布水声也愈发清冽动人。 最奇怪的是,十二个门洞周围古怪的钢筋般的藤蔓,此时全部松散,缓缓退开。 她没有太过问别的,比如十二宫阵为什么是三个蛇头骨,以及为什么另外两个被丢在南海砗磲沟和白三鱼前辈手上。 总之,不冬山后山的十二宫阵是很玄妙的,她从山潭妖这里知道了,这也是稳固杏枝观的重要风水阵法。 十二个洞口乾坤变换,每个洞窟口都可以通向不同的秘境——就像她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其实,至今,或许她们都没有地真正“进入”过这儿。 山潭妖妩媚一笑,只道: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必知道得太早,之后你们可能还需要来呢。” ………… 因为「香篆派」的和合秘香,需白长庚经过比较长期的嗅觉心神训练才能解开,白长庚她们先着手进行其他药材的解毒。 这次,要解开的是——台山喜鹊王窝内垒巢用的石头——所谓的“相思石”。 她们要去火焰山找一种强酸,将石榴红体内相思石的药性溶解。 火焰山的强水汇聚之地路途遥远,而且那里人的肉身不能进去,一进去即刻被灼伤,会融化得连骨头都不剩。 故此,不需要也不可能徒步前往,白玉楼让她们直接用神识去采取。 木相留和凉曜再次来到白家的地宫道观,她们已经根据白长庚所说的,提前带上了在「蔚氏伞坊」那边置办好的玉璧伞。 玉璧伞从伞骨到伞面都材料不明,蔚流也神神秘秘的,压根儿不说是什么做的。 “总之,这玉璧伞水火不侵,还可以防止被各色强水腐蚀——蔚流是这么说的!让我们放心使。”木相留道。 (*强水,具有强酸性质的液体。 比如硝镪水——硝酸、硫镪水——硫酸、 盐镪水——盐酸,以及各种强酸的混合物皆俗称镪水。) 三人即刻出发,去火焰山找能解开相思石的强酸。 白玉楼在地宫道观里坐着,照旧给她们看炉子、煮黄粱米。 他朝白长庚笑了笑: “不知这次石榴红会不会和你们一起去?注意点,别让她看出你女儿身的端倪。” 除了白长庚,两个小辈都是一愣。 凉曜和木相留马上就懂了其中缘故: 白长庚肯定没和她家里人说,石榴红早已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事情! 她们几人飞速用余光互换了眼神,默契地搪塞起大人来。 “叔,放心,有我在。” 木相留拍拍胸脯。 凉曜面带微笑颔首: “凉曜亦会替姐姐保密。” 白长庚面无表情望着父亲。 白玉楼点点头,十分赞许地看着她们几个。 白长庚看着好友们,目光中透过一丝温暖。 事不宜迟,三人和过往一样,在百年香炉前开始打坐。 ………… 几人刚进来,就发现她们坐在飞行着的黑公鸡背上。 她们几个的神识刚进火焰山,马上感觉灼热得不轻,就连天上的云也一样,四周空气里似乎都飞腾着滚滚的热浪,呼吸不太过来。 石榴红的神识也来了,三人不太意外。 木相留坐在黑公鸡背上的最前面,然后是石榴红在她身后,接着是凉曜,最后是白长庚。 白长庚护住前面的她们,一边飞速四下察看着情况。 “狐狸精你别挤我!”木相留又热又难受,龇牙咧嘴的。 石榴红好像很恐高,她紧紧闭着眼睛,吓得紧紧抱住前面的木相留,嘴上却不饶木相留一句: “你再说,谁挤谁。” 凉曜无奈道:“大小姐,石榴红姑娘,我们在天上,你们俩收敛点。” 两人一个恐高,一个被热坏了,最终才没有在黑公鸡的背上打闹起来。 她们从顶上俯瞰,一轮火红的日头悬挂得低低的,四处是红色、绛色、赤火褐色等等不同色彩层次的山脉与奇怪的风蚀岩,煞是好看,却实在烧人耳颊。 飞越了几十座火红的高山与峡谷,到了比较近的地方,黑公鸡才把她们放下,落地时,它的翅膀掀起滚滚沙尘。 木相留踩到地面,只觉得十分烫脚,不得不跳来跳去着走。 白长庚让大家服下避火珠,身上与脚下都稍微清凉了些。 木相留看着石榴红扁扁嘴:“又见面了。” 石榴红则是挂着明媚的冷笑。 两人一副看对方不爽的样子,木相留不情不愿地递给石榴红一把伞。 四人各自打起了玉璧伞,总算彻底挡住了四面吹来的灼热沙浪。 凉曜看这火焰山寸草不生,鸟兽匿踪,火舌撩天,偶尔脚边爬过一两只金色的蝎子,心下暗暗吃惊。 木相留抓着白长庚问这种蝎子,好像有看到爹爹把它们拿去泡药酒喝呢。 白长庚面无表情,打着玉璧伞,看向周围。 山头的岩石们在日头照耀下,反射出火辣炫目的强光,比石榴红扮花神的衣裳还刺眼睛,颜色炽热至极;何况还有不间断的地面气流,夹带着时不时出现的烟尘,吐着火舌往四遍八方翻滚延伸。 这些砂岩看起来奇特嶙峋,被风腐蚀出了各种怪异的形态,在空中迷幻闪烁着。 看久了,四周好像都一模一样。 白长庚她们无处可去,有些迷茫,不知从哪里着手,能找到那种强水汇聚之地。 凉曜蹲下,凝视着火红的砂岩,随手捻起一把烫手的沙砾道: “要是「水币」还在我们卿家手上就好了,带着它,走这段路或许好些。” 另外三人缄默。 按照水币的功能,它理应带有稍微能克制这种火焰过盛的地方的优势,拿着它,或许便不会这么烧人了呢。 是啊,现在的「水币」已经辗转到了司徒礼手上,而白家「归心派」和须臾派暗中谋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和内门真的打起来了。 白长庚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她让石榴红离远些,掏出了那块雷击阴木,往地上投去。 木相留她们也各自投了一下。 这回,雷击木的尖端指的方向十分混乱,次次都不同。 凉曜看了看:“别丢了,估计在这儿司南会失灵。” 她们心下了然。 火焰山这处腹地的场域估计非常混沌,杳无人烟不说,估计,连鸟儿们飞进来,都会辨不清方向,久而久之才变得毫无踪迹。 木相留不想放弃,又丢了一次。 她这下不小心用力大了点儿,雷击木飞到了旁边一处沙坡下边的低地去了。 木相留看着身后三人看着自己,不得不讪讪地下去捡。 她刚滑下去,就在下面惊呼: “你们快来!” 第57章 雪羽贰 ————————————————————— 五十七回 冥府桃源藏仙客 黄金宫殿掩秘辛 ————————————————————— 木相留把大家都喊了过去。 她愁眉苦脸的,不敢拿手去捡,只能等好友们来。 雷击木正躺在地上,被一群刚刚看到的黄金蝎子围着。 石榴红觉得十分有趣,想凑近去看,被白长庚轻拦住。 只见蝎子们一只接一只地爬到雷击木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儿,似乎是想把它搬走,有些费力的样子,不过,它们还是将雷击木搬动了。 白长庚用手势比了一个“嘘”,让三人都别动。 她们先躲在远离蝎群的地方,看着蝎群往什么方向去。 在偌大的岩石摊上,蝎群浩浩荡荡地驮着雷击木走远了,像红绒毯子上镶嵌了一条细细的金色丝线。 四人面面相觑,跟着蝎群一直走,走了很远,居然走到了火焰山下面。 那儿竟是一处清凉宜人的宫殿。 走在赤褐色的,重复回环的石头长廊里,一股莫名的、来自远古的哀伤应心涌起。 凉曜抚摸岩壁,观察了一下,并且用耳朵去听,宫殿内所有的地方内部应该都藏着一些竖井,遍布着类似暗渠、小型蓄水池的东西,将整座地下的宫殿造成了类似沙漠地区常见的「坎儿井」的结构。 (*坎儿井的主要工作原理是,人们将春夏季的大量雨水、冰川及积雪的融水通过山体的自然坡度、引出地表,建造渠道进行灌溉,满足沙漠地区的生产生活用水需求。) 白长庚看了看旁边有一些掉落下来的赤褐色砖石块,从内部横截面的缝隙中透出星星点点金芒的闪光。 看来,整座宫殿都应该是这种含有黄金的砂石砖块打造的,她们有些震惊。 宫殿外部,则有些像之前在仙子洞里见到的姑墨女王的宫殿,上面镶嵌了一些色彩斑斓的宝石。 木相留急着拉了拉她们,因为那黄金蝎的队伍在把雷击阴木搬进宫殿里面! 白长庚等人收起了玉璧伞,谨慎地来跟随蝎群,进到宫殿内部。 里面空无一人。 “该死的!” “怎么这么多蝎子。” “啊啊啊啊啊!” 没想到,她们越往里面走去,脚下的黄金蝎却愈来愈多,直到缀连汇聚成了一整片。 几人陷入了庞大的黄金蝎群所围绕形成的路障中,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防止被它们蛰到腿脚,只能不停腾挪躲闪。 最后,她们攀扶着相对离地面高些的柱子等物,避开蝎子,木相留眼睁睁盯着她们的雷击阴木,被搬运着往宫殿的某个深处去了。 一大群蝎子也慢慢如同潮水般退去,直到彻底消失在她们的视线尽头。 “什么玩意,这蝎子还带打劫宝贝的!” 木相留骂完回头,忽然瞅到了什么东西。 她浑身汗毛直立,哭丧着脸看向凉曜。 凉曜疑惑不解。 “有……有个女人飘过去了,穿着红色长袍子。她的指甲也长长的……” 石榴红闻言,掩住嘴咯咯一笑。 趁木相留不备,将手缓缓搭在她肩膀上,幽幽贴着她耳朵吹气道: “哦?那女人有我好看么~” 木相留吓得差点弹起来,一把打掉她的手,轻声骂道: “这时候你就别闹了,我没开玩笑。” 凉曜对着宫殿深处的喷泉池瞪着眼,伫立不语,木相留问她怎么了。 “小姐,我刚刚也看到了。 “那个红衣女人在喷泉池边上,朝我转过头看,没有眼睛鼻子嘴——她……没有脸。” 白长庚和石榴红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面无表情。 白长庚道:“去喷泉那里。” 四人一同前往喷泉。 这座巨大的喷泉处于宫殿大厅的中心位置,已然枯竭。 最怵目惊心的是,里头居然铺满了死去的蝙蝠。 蝙蝠的个头都很大,若双翅完全展开,就和巨大的鸟类一般。不过,它们都带着诡异的残缺,要么是惟剩下头胸,要么只有一对翅膀,身体似乎被灼烧溶解过了似的。 喷泉池的内壁上有一些蝙蝠挣扎的深深的抓痕,很是骇人。 蝙蝠的尸体们都紧紧地黏在喷泉池的地面上,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是一个干涸许久的强水池。 四人的鼻尖都感受到了十分古怪的强水的味道,说不上来是香味儿还是臭。 白长庚之前在香篆派的蓝情前辈那里接受过嗅觉训练,当下警戒,让好友们用面罩捂上口鼻:“这种酸气闻久了会意识模糊。” 干燥的热风穿过宫殿吹在她们身上,每个人此时却都感受到了凉意。 木相留刚戴好面罩,支支吾吾地急叫起来,手愣是指着一个方向。 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红衣女人。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门廊里。 是未曾见过的异域舞姬的穿着,女人浑身戴着些红纱与黄金臂环,手指甲尖尖红红的——她没有脸。 女人发出娇滴滴的笑音,唱着歌儿转身,打算飘然离去,词句没有一句听得懂,却透漏出远古的哀伤氛围。 白长庚肃穆地跟上她,三人也赶快跟着那个歌声追去。 歌声在空荡荡的巨大宫殿内回响着,余音绕梁。她们穿过无限重复的回廊,走过影影幢幢的砂石地貌,间或夹杂在建筑中的碎金在衣袂与脚步间斑驳闪耀。 不知不觉间,跟着红衣女人来到了更深的地下。 这儿是一个圆形的城堡似的地方,她们沿着岩壁的石阶梯下行。往下面看去,是一圈接着一圈的巨大旋转楼梯,中空广阔,地下深处阴暗幽深,传出有些刺鼻的古怪味道。 目之所及依旧是那种赤火褐色的粗粝砂岩,却没有任何扶手,宽度又窄到仅容两人并行,她们只能放慢一些脚步,朝着地下石梯的方向继续探索。 木相留气喘吁吁道:“有完没完……这女鬼长得和狐狸精似的,还、还比狐狸精能跑。” 石榴红笑瞪她一眼:“又干我什么事?” 凉曜让她俩放低声音说话,保存好体力,估摸着待会儿到下面,酸气会变得愈来愈浓。 四人稍微屏息了些,幸好酸味儿还是淡淡的,不大要紧。 一边小心翼翼拾级而下,木相留忽然问:“对了,「水币」为什么不在卿家了呢。” 凉曜瞟了一眼白长庚,白长庚神色同意,她才道: “一开始是「归心派」和我们卿家轮流拿着水币,可是「归心派」——归心客栈的人,有我们卿家长辈的把柄,后来才把水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并且和官府中的人们交谊往来。” “后来,「水币」被他们拿走,才到司徒礼手上。”木相留苦苦思索着,“那个归心派当家也忒神秘了!” 白长庚不置可否。 木相留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姐姐,「木币」不是在内门么,为什么你爹不让我们拿着它?” 带着保命护身的「木币」在身上的话,这类艰辛的旅途或许就再无什么性命之忧了,也会在心理上轻松很多。可是,白玉楼从来不让白长庚拿着。 凉曜微笑着看了眼木相留:“白叔叔要考验姐姐呢。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当什么家主。” 木相留看着白长庚的背影,她正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石榴红娇俏一笑,低声问木相留:“你猜为何玉楼叔叔同意让我住在她房里?” 木相留扁扁嘴道:“这还不简单。” 却皱着眉头深思半天,没想出来原因。 木相留最后拍了拍脑袋道:“是啊。你是女子……而且叔不知道你早已知晓了姐姐的女儿身,应该还觉得你把她当男子看呢!怎么放心的啊。” 要知道,白氏内门向来光风霁月,决不可能让没有确认关系的男女弟子轻率地呆在一起,并且还同住一个屋檐下。 白氏内门弟子,外人看来就是毫无情调、不会轻易许诺的性情,且在爱情上一生只追随一人。 除非……木相留摆摆头。 怎么可能,叔叔居然已经看穿石榴红也在帮白长庚保守女儿身的秘密了? 白长庚在前面走着,似乎没听到她们说话。 石榴红笑了笑,低声对木相留道:“你这就不懂了罢。玉楼叔叔将计就计呢,他肯定知道我知道。” 木相留的猜测被确认了,她惊异地看向石榴红,使劲压低嗓音回道: “他知道你知道……姐姐的女子身份?那叔还不说出来,他是故意的?姐姐知道这事儿吗?” 石榴红轻笑着,往前跟上白长庚。 也不再回答木相留一连串的巨大疑惑,让她自个儿琢磨去。 木相留看着白长庚和石榴红,有点儿头痛: “这帮人搞什么啊,真复杂。” 凉曜在最后面走着,笑而不语。 她们快要来到最深处了,门口似乎金光遍地。 第57章 雪羽叁 ————————————————————— 五十七回 冥府桃源藏仙客 黄金宫殿掩秘辛 ————————————————————— 一股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白长庚先进,凉曜殿后,进入以后她们发觉,这是一座地下的藏宝阁。 酸味儿暂时被珠宝的气息所掩盖。 珠宝,铺天盖地的珠宝。 金银块、丝绸、项链、簪子、手镯,香料瓶坛罐、大颗的玉石,矿物,以及说不上名字的、金光灿灿的宝贝,还有黄金打造的宝箱…… 从来没有什么地方,有这么多的珠宝与黄金,同时堆砌在人们的眼前。 好似世上最好的东西和金山银山都堆在这里了。 “好漂亮呀!” 石榴红四处转来转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眼神中反射着宝光,脸上溢满了小女孩儿般兴奋的神色。 白长庚淡淡看了看周围,马上朝着一处地方走去。 木相留和凉曜她们随之也看见了——远处是她们的雷击阴木。 “哎哟,怎么被那群蝎子搬到这儿了!” 雷击阴木正随意地躺在一个陶罐子里,陶罐子里和周围都是满满的金币,几乎将它埋住一大半。 稍微走近之后,白长庚示意他们停下。 凉曜看清楚后,也倒吸了几口凉气。 陶罐子旁边好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是敌是友,或者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人的古怪东西。 她们屏息前进,一步步接近雷击阴木,那个“人”却一直没动。 宝库里头,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待完全凑近了之后,木相留惊呼一声。 这是一个浑身已经变成黄金的人,从头到脚,包括鞋子与衣服;他的手上还紧紧抱着一个罐子,里面盛满了各式各样的镯子和玉器等宝贝,塞得满满的,维持着往出口狂奔去的动作。 这个黄金人的表情非常狰狞,似乎死前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 木相留看愣了,差点被地上的金镶翡翠项链绊倒,她堪堪攀住了旁边的什么东西,勉强没有摔个大马趴。 一抬头汗毛直竖,因为她看见自己攀扶着的东西,是另一个黄金人的手臂。 周围,还有一个黄金人。 不止……凉曜数了起来,是两个、三个、四个…… 她们四个退到一起,周围几乎遍布着已经变成黄金的人们,所有人的表情皆恐慌至极,显出极度狰狞的面目,手上拿着各种东西,姿态各异,却都在往出口方向跑去。 看了一阵子,并没有什么危险,这些黄金人也不会产生什么异变,她们才放下心来。 白长庚轻声让木相留将雷击阴木捡回来,木相留照办。 木相留回来后,看见石榴红忽然朝白长庚努努嘴,她在指意不远处地上的什么东西。 木相留跟着定睛一瞧,是一具女性的骷髅,同样掩埋在金山银山之中,只不过,她的骨架已然有一部分变成了黄金的。 石榴红蹙眉:“你看那衣服,是不是就是刚才的女人?” 木相留她们看了看,果然是,这个女人看起来也被埋藏在这里已久。 她们到了那个女人的骨架旁边,白长庚看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最好把她从这里带出去。 凉曜点点头,打算上前背着女人走,可她一上前触碰,女人的骨架便散成了一堆白骨。 无奈之下,凉曜便用女人的衣裳收殓包裹好她的白骨,白长庚暂且把尸骨放进玉葫芦里,带了出去。 这儿堆砌的珠宝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并且随处可见那种奇怪的黄金人。 而入口的门洞不知什么缘故,已然消失,她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出口。 一开始石榴红她们还有些兴奋,欣赏着各色美丽的宝光,但很快就厌倦了,看久了珠宝,这些东西宛如会抽取人的精气神似的,让身体十分疲惫。 白长庚提醒她们,这儿的珠宝会激发人的贪欲,看久了还会摄魂,石榴红她们便刻意不再去看。 终于,在藏宝阁的尽头找到了另一个门洞,她们从门洞里出去。 鼻尖涌入古怪的腥味混合着酸味儿,比在阶梯上的更加浓烈。 几人拢紧面罩,暂缓脚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木相留禁不住嚷嚷道: “这水真漂亮!” 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蓝色池子。 池水的颜色十分诡谲美丽,往深处看却愈加浓稠鲜艳,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十分可怖。偶尔还泛出一些咕嘟咕嘟的气泡。 凉曜:“是镪水池。” 她倾身蹲下,随手捡起一枚石子丢了进去,石子很快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被淹没溶解。 白长庚则望向池子对面。 对面有一座满是铜锈腐蚀的古老台子,似乎门口还吊着锁链,显出一些雕塑的样貌,暂且距离较远,看不分明台面上具体有些什么东西。 凉曜问:“姐姐,不是这种镪水?” 白长庚摇了摇头,继续望着对面。 凉曜明白了,她们要的那种强酸,可能得去对面那个台子上才能得到。 一处水面忽然发出剧烈沸腾的声音,冒着烟雾,在蓝色的粘稠镪水池上十分突兀,四人都警惕起来。 霎时间,那处沸腾的地方冒上来一个古董瓶的形状,它的浑身覆满了酸液,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与模样。 接下来,还有愈来愈多的地方沸腾起来,冒着涌上来许多罐子、坛子、瓶子等物品,浮在水面上。 木相留和凉曜面面相觑,白长庚警惕地看着湖面。 空气中传来刺鼻的镪水味道。 猛然间,周围发出尖锐刺耳的诡异叫音,像小孩子的哭声似的,凄凄沥沥,煞是骇人。 镪水池面缓缓上升,从中飞出了一只蝙蝠,翅膀展开和鸟一样大。 它低低地盘旋着,围绕着镪水池乱飞,身上滴下许许多多的酸液,酸液一落在石岸上,立马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石头做的地面十分脆弱,马上被腐蚀灼烧出一个个斑点似的小坑。 “这是硫镪水蝙蝠!小心别被它身上的液滴溅到!” 凉曜靠得最近,马上撑起玉璧伞对同伴们说道。 很快,池水中噗噗地钻出了越来越多的镪水蝙蝠,它们浑身上下滴着酸液,高低盘旋着,叫声如同婴儿般凄厉骇人。 一只、两只、三只……直到铺天盖地。 天空中宛如下着淅淅沥沥的硫酸雨。 三人即刻也打起玉璧伞,遮蔽闪躲着四处乱飞的镪水蝙蝠们。 玉璧伞的防护效果惊人,镪水滴在上面毫无变化,如同惯常的雨水打在油纸伞上似的。 木相留叹道:“我的天,真是管用!” 镪水蝙蝠好像知道自己伤害不到她们一般,过了一会儿,便如潮水般退却了,一下子在空中炸开,变为了一团四散的镪水水滴。 她们终于能歇下脚喘口气了。 石榴红算是她们几人中体力相对较弱的那个,此时免不了要靠着墙壁歇歇,白长庚给她服用了一粒让体力舒缓些的小草药丸。 “这些到底是什么?”木相留皱着鼻子道。 石榴红看着地上坑坑洼洼还在冒烟的小坑洞们,思索了一下: “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个喷泉池子里有很多死去的蝙蝠,还记得吗?这里面可能都是融化掉的动物。” 白长庚接着道:“动物们的神识。” 凉曜:“是的,它们一定都死去很久了,包括那些瓶瓶罐罐,也是早已被丢进来,腐蚀消融掉的。” 这里应该是一个十分远古的祭祀法阵,她们刚好由于需要找镪水,才闯进来。 木相留苦着脸:“我的天哪,那我们想找的那个强酸在哪?” 凉曜道:“小姐,我们要去对面的台子上,才能知道更多了。” 此时,四人目光都投向了那座布满铜锈的台子。 忽然,水面的动静大了起来,四处都是涟漪,又是一副要沸腾起来的样子。 “大家小心。”凉曜神色紧张,盯着湖面低声道。 这时,有一只硫镪水化作的蝎子堪堪爬上了岸边。 木相留惊呼:“硫酸蝎子!” “躲开,别沾到酸液。”凉曜戒备。 这下,蝎子们开始一只接一只地爬上岸来,它们浑身的酸液都滴在地面上,使得整个一块石板地面都刺啦啦地升腾起了烟雾。 四人腾挪躲闪着,时不时拿玉璧伞将蝎子们拨到旁边,却由于寡不敌众,最终被挤到一处。 不知道如何是好,爬上来的蝎子愈来愈多,就要把她们包围,无处容身了! 木相留灵机一动,爽朗一笑道: “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打水漂么!” 她手上动作不停,立即抓着一块石子,往镪水池里丢去,石子一边被腐蚀地冒着烟,一边打了好几个水漂才消失。 蝎子们听到水花的动静,还以为是类似雷击阴木的宝贝,一下子有几只往那边奔去,又回到了镪水池里去。 白长庚和凉曜她们心下了然,立即如法炮制,开始取石子玩打水漂,将蝎子们一群群引诱回了镪水池里。 岸上甚至开始传出欢声笑语,木相留和石榴红一直在吵嚷谁刚刚的石子打得远。 “小戏子,我赢了!” “你看呢,我刚的打的那个?” “哼,那我再来。” 不一会儿,她们周围的镪水蝎子就被引着跑光了。 池水面忽然大幅度下降。 水面静止,不再冒泡,周围的空气宛如凝固了一般。 与此同时,凉曜丢下石子,五官凝固住了,她露出伙伴们从未见过的惊恐表情,保持镇静道: “待会儿,能闭气多久闭多久。” 白长庚也紧紧盯着池水面,一言不发。 镪水池再度沸腾,宛如被煮开的一大片海洋般,原本狭小的池子,由于蓝色的镪水泛起而酸浪滔天,显得夸张到广袤无际。 布满涟漪的池水中,砰然而起一枚巨大的蝎子头部,滴下的酸液显得它更为晶光闪闪,诡谲中夹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随即,那只黄金蝎子王朝她们凶狠地看过来。 四人见那蝎子的体格都稍稍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听凉曜的话,维持住静止闭气的动作。 因为她们闭气了,在蝎子王的眼中,周遭宛如空无一物。 它有些迷茫地望着四面八方。 这些镪水池里吞噬掉的动物似乎都是已经眼盲的——包括刚刚那些硫镪水蝙蝠,凉曜发现,需要人有动作以及呼吸的变化,它们才能判断闯入者的位置。 蝎子王困惑地攀到她们气息消失的这边石台上,四人皆用玉璧伞遮挡住自己,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 黄金蝎子王四处走动,在地面上俯身嗅着,眼睛滴溜转动着,周围却没有感知到任何人。 它身上的酸液随着动作四处滴落个不停,蓝色的镪水液体将原本就千疮百孔的石板砖地面腐蚀得几乎沉降了一层,酸雾蒸腾而起,几乎淹没了蝎子王的身体。 四人紧紧闭上眼并掩住口鼻,快要抵抗不住刺鼻刺眼的酸雾了。 木相留呛得“阿嚏”咳嗽了一声,立马被凉曜捂住口鼻。 黄金蝎子王兴奋了起来,挥舞着爪足朝她们的方向步步紧逼! 突然,蝎子王刚要触碰到木相留这边的时候,飞速地转向绕道走了。 大家都在纳闷儿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镪水池子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比之前的更为震耳欲聋,仿佛要把整座池子烧干了似的。 四人不得不先捂紧耳朵。 镪水池子中,缓缓而起一株美丽的白色羽毛——一尊美丽的孔雀尾羽飘然而起,同这里的景象格格不入。 这是一只雪羽孔雀,它浑身呈现出雪白通透的颜色,宛若神明,隐隐约约可见羽毛的血管中呈现镪水的幽蓝色。 白长庚似乎对雪羽孔雀的出现不大惊讶,只对伙伴们淡淡道: “我们要的强酸是它的胃液。” 大家皆是一惊,看向白长庚。 打量着这雪羽孔雀的样貌,应当正是这儿的守护神了,它是这处镪水池整个化形聚精的结果。 能给石榴红解开相思石的关键,就是镪水中聚精而成的这种更猛烈的镪水。 不下一会儿功夫,黄金蝎子王和那雪羽孔雀忽然争执了起来。 它们的个头差不多大,似乎起了纷争,打得难解难分。 雪羽孔雀浑身的羽毛在打斗中,一片片散落在镪水池子上,空中宛如下起了鹅毛大雪。 木相留接住一片雪羽,感慨道: “它们也要抢地盘呢。” 白长庚她们一时间可以缓解一下这边的紧张气氛了,木相留没什么力气了,便在这边先坐下观望。 几千几万片羽毛静静地落在蓝色仿佛无垠的镪水池中。 二者打得都遍体鳞伤,在雪羽孔雀即将要迎来胜利的时候—— 镪水池上黑暗幽深的洞顶忽然传来凄厉诡异的长啸声,犹如婴孩,似哭似笑。 紧接着,一道靛蓝色的影子闪过,有什么东西张开翅膀疾冲着飞了下来。 木相留眼尖:“好大的蝙蝠!” 四人马上警戒起来,用玉璧伞遮住身体。 是硫镪水蝙蝠王。 它在最开始这座镪水池沸腾的时候,已经悄然出现,并且早已躲在上头呆着隐蔽起来了。 蝙蝠王浑身滴着酸液,朝着那两位直奔而去。 雪羽孔雀和蝎子王都虚弱不堪,将近死去,加上蝙蝠王身上的酸液实在太厉害了,把它们俩都快要腐蚀掉了。 蝎子王逐渐在镪水池中瞪着不甘心的眼睛沉没。 雪羽孔雀在最后,用尽浑身力气,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飞着爬上了白长庚她们对面的青铜平台,它仿佛想休息一下,却逐渐再也没有呼吸。 它不动了。 硫镪水蝙蝠王发出胜利的声音,也不再管白长庚她们,边嘶叫着边飞回了洞顶,化作一场最后的暴雨。 四人伫立在雨中,看着池水上纷纷的涟漪,若有所思。 周围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雪羽孔雀躺在对面的铜台上,她们要取强酸的话,也得过去才行。 木相留犯了难:“我们又不会飞。” 凉曜也无计可施。 石榴红看着满镪水池的雪白羽毛,有了一个想法。 “或许,我们可以踩着这些羽毛跳过去?” 白长庚觉得可以试试。 这些雪白的羽毛,有千万片,几乎布满了这座镪水池,大约每一片都可以承载住人的重量,要小心谨慎,飞速果断地前进才好。 白长庚先试了试,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动作要非常迅速,每踩一次,那一片雪羽便被灼烧消蚀,化作咕嘟咕嘟的气泡沉没。 白长庚很快轻盈地到达了对面,回头看着好友们点点头。 木相留和凉曜也没什么问题。 石榴红这边,最后几步快来到对面铜台的时候,滑了一跤,正当要整个人迎面摔回镪水池的时候,木相留几乎第一时间将玉璧伞丢了过去,没想到这伞在池面上浮力如此强,竟死死托住了她。 石榴红惊魂未定地坐在伞上,堪堪在水面剧烈震荡摇晃了几下,玉璧伞像一片小小的荷叶船,载着她漂浮。 还好,最终只是落在尾端的部分衣裳被镪水烧没了,还有一些溅上来的酸液,把她的衣裳破开了好些细小的洞口。 白长庚见她没事,恢复了平日的面无表情。 上岸后,石榴红心疼地拨弄着衣裳。 凉曜道:“没事的,这只是幻境。” 石榴红反应过来,笑了笑,带着感谢看向凉曜。 四人看着这边台子上的雪羽孔雀,已然完全融化,除去它的胃袋和骨骼还在——里面是她们需要的强酸。 用它的胃袋盛装着强酸,白长庚将东西收进玉葫芦中。 啪嗒。 这边,刚刚之前她们在路上收殓的那包红衣女人骨骼,忽然从玉葫芦中掉落出来。 与此同时,木相留看看自己的手,惊异道: “荷碧扳指亮了。” 白长庚听到了,没太在意,四人先在布满铜锈的古老平台上走动,一边观察这处台子。 她们的脚下,有许多看不懂的星宿图案和类似罗盘的东西,背后的锁链拴住一扇布满铜锈的门。 门上写满了古老的文字,周围的守门神兽有不少,按照某种规律摆放着,它们也形态各异,肃穆端庄,宛如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白长庚暂时拿开红衣女人的尸骨,在她坠落的地方,用脚尖点地,让伙伴们看着那处地面。 铜台正中心,有部分砖块很特别。 那个女人尸骨刚刚掩盖住的砖块,写着「中」字。 周围有四个不同的砖块,上面画着神兽的图案,在整处台子上都十分显眼。 “四象神兽?”凉曜转了一圈,马上看懂了 ,皱皱眉对白长庚道。 白长庚点点头。 (*四大神兽,是现代人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叫法。 实际并非神兽,而是神明,在古代又叫作四象、天之四灵,属于远古星宿崇拜的产物。四象融入了五行和方位,以不同颜色代表为: 东方青色为木,西方白色为金,南方赤色为火,北方黑色为水。) 木相留完全不懂什么神兽什么四象,石榴红听过一点点,只能说似懂非懂。 凉曜道:“尸骨还是放在这里,这是‘中央土’,白骨回归土地。” 白长庚也正有此意,将红衣女人的尸骨放回她落下的地方。 木相留挠挠鼻子嘟囔:“我之前就想说了,她的打扮好像是这里的公主,有点儿类似姑墨女王。” 石榴红思忖着,接话道:“她在指引我们来这儿?” 凉曜默认着颔首。 四人都感觉气氛有些沉重。 接下来的难题是,她们四人可能要一人选择一块砖,站立在上面,代表自己。 这样,便可以打开身后的古老铜门,里面可能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等待着她们——与怜珠剑和五帝钱都相关的。 然而,并不知道怎么去选择位置。 如果站错了,不知道是否会触发别的机关,如此,生死难料。 “青龙…… 玄武…… 朱雀…… 白虎。” 她们苦思冥想半天。 想出来很多法子与对应,似乎都不大说得通。 凉曜皱眉:“是否和我们几人出生的时节象义有关?” 木相留嚷嚷道:“那我是春分左右生的。” 凉曜点头:“若是如此,小姐应当占‘青龙’位;我是秋分日生,应该是象征金秋杀伐之气的‘白虎’了罢。” 木相留似懂非懂,努力学习着,她对这些知识一向头疼得紧。 二人转向白长庚和石榴红那边。 石榴红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生辰,老鸨王兰仙从她来到杏倚楼起,只和她说:对外,你和夏岩秋差不多大就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是乙酉年冬至左右生的。” 她说的是夏岩秋的生辰。 凉曜道:“噢?那石榴红姑娘,应当是象义冬季的‘玄武’位。” 白长庚此时面无表情,她在走阴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石榴红的真正生辰。 不知道为何,她会说是乙酉年。 白长庚默默地自己站在了玄武位。 然后,让石榴红去对面的‘朱雀’位。 木相留很疑惑:“姐姐,你是将近处暑的生辰罢,不去夏天那边?” “如此一来,你们俩不会站反么?”凉曜也担忧。 白长庚摇了摇头,看向石榴红,神色平静。 石榴红微微一笑,也不问她为什么,吊儿郎当地站到了‘朱雀’位上。 “你俩快来~” 此时,白长庚面无表情对二人谎称道:“我应当按照弟弟白珍的生辰来。” “好。” 木相留和凉曜面面相觑,决定相信姐姐。 四人站定位置。 木相留站在青龙位; 凉曜站在白虎位; 石榴红站在朱雀位; 白长庚站在玄武位。 青铜门应声而开。 她们赌对了! ………… 四人马不停蹄,照旧从雪羽铺就的危险之路匆忙回去。 来到黑公鸡可以飞行的火焰山地带。 回去之后,她们便可以着手进行第五味药——解开「万年春」蛊中那种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了。 并且,门内的事情,要和白玉楼商量一下。 第58章 落子 ————————————————————— 五十八回 围炉夜话四象觥筹 童男童女齐闹冬至 ————————————————————— 地宫道观。 白长庚、木相留和凉曜在百年香炉前醒了过来。 “回来啦,如何?” 白玉楼莞尔,给她们盛煮好的黄粱米。 “白四龙”前辈居然也来了。 白长庚:“药采到了。” 此外,她将从生锈的铜门内带出来的东西,交给“白四龙”前辈看了看。 似乎,他就在这里等着她们给自己这个。 白玉楼望见了东西,凝眉道: “哦?” 父子二人彼此望了望:“这是……金缕玉衣。” 在那道铜门里,放着金缕玉衣的残片。 白四龙对白长庚耳语一番,交代这个金缕玉衣之后怎么办。 白长庚一一答应。 五人先不再管这个,各自盘腿坐下,梳理接下来五帝钱的事宜。 白玉楼看着女儿,想着五帝钱的事情道: “「木币」守在咱家,千万把稳好。” 白长庚颔首。 “王家和石家最近有合作,密切得紧呐。可能近期王家也得了些「金币」的照拂。”白四龙前辈也道。 凉曜点点头,看了一眼白长庚,接话道:“「金币」肯定还在石家那里,近来石家的各项产业有所扩张,只增不减。” “王家和常家虽然曾失了「火币」,可王兰仙与司徒家合谋已久,司徒家现也拿了土币,不知后头还要如何呢。” 白玉楼想了想复道, “常家的点睛人应当可信。” 白长庚听闻,静默不语。 “「水币」在炼完蛊之后,恐怕被归心派的拿回去了,他们还在与官家有所往来,后面少不了水币的。”凉曜补充。 白玉楼表示,司徒礼那边暂时没什么大动静。 自从他故意在清谈会上表示,白家要收归全部五帝钱后,白家最近的情形也是风云变幻。 “略施小计,抛砖引玉来着。”白玉楼朝“白四龙”前辈微笑。 特别是须臾派司徒礼对白玉楼那句话的反应,如临大敌。 门派的当家人下面的协助者在不停换人变动,归心派和须臾派,定然在底下筹谋操作着什么。 外头,阴门百家也是如出一辙的风云变幻。 今天有一家起来,明天有一家垮台,随着火币的流转,各大小家族也轮番上阵,挨个或崛起或翻覆,你唱罢我方登场。 白双雁前辈身上的‘百日穿心’蛊早已解开,他和「香篆派」的蓝情、「开阳派」的花雨现在都是佯装须臾派的傀儡,假意被司徒礼和须臾派衷心控制着,实际上心向内门,时不时通过各种手段向内门传递新的讯息。 白长庚想,司徒苑除去最近来问她解开蛊毒的进度,最近也没什么动静。 她们还有那个归还石榴红肉体或魂魄的赌注。 ………… 杏枝观,白长庚的房间。 石榴红已经脱下了外裳,穿着中衣,正在白长庚房间里看着手上的衣服发呆。 因为她们的神识从镪水池回来,这件衣裳居然受到了干扰。 比起幻境里的,破坏倒不是非常严重,只是有些地方破了几个小洞。 白长庚淡淡看了眼,那只不过是一件买给石榴红的普通衣裳。 当时白长庚路过一家店面,正好看见时新布料,觉得蛮衬她的,就随手定了一件成衣,非常物美价廉。 她觉得石榴红会嫌弃太朴素,作常服刚好合适,后面也陆陆续续买了很多别的好看衣裳来。 石榴红看见白长庚进来了,还看着自己,马上把衣服慌乱地卷到身后,嬉皮笑脸逞强道: “别这么小家子气嘛,我会补好它。一件衣裳罢了。” 白长庚见她不在意,也点了点头,她拿出取到的强酸,去门廊外的厨房准备第五味药材——相思石的解药。 实际上,白长庚走后,石榴红有些害怕,手指都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她复又看着衣服发怔。 要知道,这件衣服的丝线用料昂贵至极,剪裁也是绝顶匠人的手艺,金红金红的,十分耀眼,在阳光下会闪耀异彩斑斓的变幻光芒,明艳热烈,宛如凤凰的羽毛。 这衣裳单是做工与布料等等价值,恐怕比她穿过的那些花神装还金贵,她连推测都不愿去推测半分——加上自己最近一年向来吃穿住在白家,铁定是填不上这等窟窿和人情了。 衣上的洞好补,人心的窟窿难填。 白长庚作为朋友待自己不薄—— 虽说,难免她可能心里也有利用自己的成分在。 以石榴红的花魁身份和坊间的轩然舆论引导,她协助白家作障眼法、并维持五帝钱的稳定局面,她在隐晦的层面与必要关头,为白家内门出的力并不少。 而白长庚这个人总是风轻云淡,谁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呢。 石榴红只是懊悔——自己寄人篱下,做事本要谨慎万分、如履薄冰的,她居然这么不谨慎小心,弄坏了衣裳。 她居然也会犯这等错误。 石榴红心里叫苦不迭,总之,事已至此,她必须得亲手把衣服补好。 白长庚在蓝情前辈那里接受着不断的训练,直到鼻息能够分辨出世间的三万六千五百种不同的气味。 她应当可以成功地禁受解开「万年春」情蛊剩余几味药材后,接下来的反噬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若了解了世间几乎所有的气味,白长庚便对它们不再有神秘感。 以及,她愿意主动褪去自己曾给它们赋予的那么多的复杂想象。 包括“大老虎”等罩着神秘面纱的物什,世间欢情,不过如是。 她只需要以不变应万变,八风吹不动。 蓝情前辈也对白长庚的表现十分满意,放心将香篆派的和合秘香解药方子交付于她。 转眼间,来到了杏历乙巳年(1605年)的冬天。 紧随着相思石的后尘、解开和合秘香之后,石榴红变得很沉默,开始整日面无表情。 一开始把木相留都吓了一跳,来白长庚这边找她玩的时候,石榴红反常到居然没心情和木相留拌嘴了。 木相留有些紧张,变得小心翼翼: “狐狸精,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石榴红懒怠回应,她甚至对木相留露出了在杏倚楼待客的礼貌又疏离的标准妩媚笑容。 木相留有些毛骨悚然。 石榴红撇过脸,只说是自己身体困乏,便不消再理她。 她也不梳妆、不吃饭,不调侃和找白长庚麻烦了,总喜欢一个人闷在炼丹炉里,时哭时笑,似喜似悲。 白长庚去看她的时候,却发现石榴红经常一个人躲在炼丹炉抹眼泪。 石榴红像凶猛的野兽似的,从不让白长庚瞧见她泪流满面、双眼哭肿的模样。 被「万年春」蛊影响而想落泪的时刻,她会无声地咬住袖子,躲在炼丹炉里忍住声音抽抽噎噎,肩膀抖个不停,宛如心中有无限的委屈。 白长庚对此了然如明镜,也会刻意避开她,不去过问。 有一次,白长庚实在不小心,才撞见了,她红着眼眶避开白长庚的目光,冷冰冰地背过身去。 看来,到解开第五至六味药这种程度后,万年春情蛊已经开始引出她内心深处的悲伤记忆了。 过了一段时日,和合香与相思石的共同反噬结束,石榴红似乎好些了。 她逐渐又开始恢复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样。 木相留和凉曜常常到白长庚的后院里来悠闲叙话,枫叶开始飘落,直到落了满院。 白长庚在一旁呵护照料她的菜园和小花园,细心地拨开花架与枝叶查看着。 凉曜拿大苕帚认认真真扫着四处的落叶。 落叶太多了,压根扫不干净,还不时有新的落叶飘下。 木相留和石榴红在那里尖叫,捧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落叶互相打来打去的。 凉曜无奈地对旁边的两个人喊: “你俩别玩了,好好帮忙。” 被凉曜说了几句,木相留和石榴红只好拿起自己的苕帚。 刚装模作样扫了几下,又开始彼此推搡,根本没在干活,只顾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然后齐齐摔在枫叶堆里。 冬至日这天。 四人在白长庚的后院商量着一同吃“拨霞供”火锅。 (*“拨霞供”火锅,将薄薄的红色白色肉片夹入翻滚的高汤中炙熟,色泽鲜艳,美如天空中的红霞涌动。) 白长庚在小厨房里为伙伴们熬了一道野味菌菇火锅的汤底。 凉曜帮忙制菜,随上切好的整齐围碟,有彘肉片、嫩凤脯、鸭脯、白鱼卷、山鸡片、野猪肉、里脊、鲜生鱼片肉…… 凉曜随手拌了些红油碟、干碟、蒜泥、芝麻酱、小米辣、蚝油、姜汁、腐乳汁,香菜末等一一码整齐,供大家随意调配蘸取。 石榴红采来白长庚小菜园里的豆苗,花菜、包心菜、胡萝卜、芹、莲藕、茼蒿、山药、雪里蕻、冬笋……搬来地窖里存着的各色番茄、尖椒、南瓜红薯等蔬菜作物之类清洗,并端上桌子。 白长庚在嘟嘟冒着热气的汤锅上撒了些麻椒、青花椒、八角等香料,添上几块新点的老豆腐,削了些菇子丢进去,馋得木相留直流口水。 木相留切制了一些凉拌黄瓜、从坛子里盛出些腌好的各色小酱菜,准备了杏子糕、拔丝桃花儿冰糯米、甜酒酿馍馍以及烤苹果、释迦果、后山的野莓、草莓等果品,烫了些清甜可口的热酒。 夜晚,四人就后院的空地搭起了桌台,围炉夜话,谈天说地,吃起了“拨霞供”火锅。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白长庚照旧打开墙脚的砖头,把流浪的小猫们唤出来,分一些剩余的食物与它们。 石榴红一个人站在远处呆着,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一副要昏倒的样子。 木相留和凉曜正和小猫们玩,她们注意到了石榴红的异样,二人惊呼起来。 白长庚早已先一步赶到,扶住了她。 “是不是方才喝醉了?狐狸精的酒量也不行啊。”滴酒未沾的木相留蹙眉忧道。 因她确实不能喝,所以才如此好奇。 刚刚几乎都是石榴红、凉曜和白长庚在喝,一杯接一杯下去,白长庚始终面无表情,脸色毫无变化,连酒量颇佳的凉曜后来都面色微醺。 白长庚给石榴红把脉,神色严肃。 她的气脉变得非常紊乱,呼吸也急促得紧,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忽然,她们几人的背后传出了小孩子嬉闹与咀嚼食物的吧唧声,伴随着盘子的哗啦响音,还混杂着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声警告的猫叫。 三人立马转头去看她们刚刚吃火锅的桌子! 除去白长庚,连木相留和凉曜都看见了: 两个俨然年画里头模样的小胖娃娃正踩着鼓凳,踮着脚,抓摸着台上的残羹冷炙塞进嘴里,还咿咿呀呀地抓着小酒盅学着她们碰杯! 白长庚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 她们吃着火锅,这种温馨的氛围竟然引出了石榴红体内「万年春」蛊入药的婴孩魂魄! 正是那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八字纯阴的女婴的魂魄。 事发突然,她也没想好对策,只得先让木相留和凉曜去哄那两个小孩儿,去抱他们坐好,好好喂着吃点东西,在后院里别闹腾得太过火。 他们俩个孩子,同样以为自己还不是「鬼」。 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要顺其自然超度的话,只能慢慢去满足两个孩子的心意,让他们自愿离开世间,这是后话了。 木相留和凉曜手忙脚乱地先将小猫们送出去,再把后院的墙洞堵好。 然后紧接着去桌子那里哄小孩。 这边,浑身盗汗的石榴红在白长庚怀里忽然坐起,睁开双目,却两眼无神。 她茫然地四处看着,好像又什么也没在看,最终抱住了白长庚,瑟缩着,显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她无意识地喃喃喊着:“我……我看不见了。” 石榴红见周围一片混沌的黑暗,只能听到白长庚的嗓音。 白长庚先把她抱进炼丹炉里,一边轻声安抚着。 今晚无意间把两个孩子的魂魄提前引了出来。 这第七味药最主要的解蛊反噬—— 白长庚已然心知肚明,恐怕是会引起她心中最深的恐惧,并且伴随着部分失去五感的幻境体验。 白长庚将石榴红安置进炼丹炉里,石榴红正看不见,又害怕白长庚走了,死死拽着好友;白长庚轻声安慰着她,过了一会儿,石榴红逐渐不再盗汗,神色也恢复了平静,慢慢进入酣睡。 那两个小孩吃饱了,吱儿哇乱叫着,在白长庚的院子里乱跑,把菜园子和一小部分花圃踩得乱七八糟。 他俩一副无比快乐的样子,把白长庚的后院当成了自己家,还以为凉曜和木相留在和他们玩儿捉迷藏呢。 木相留和凉曜不得不急得跟在两个孩子的魂魄后面来回追赶。 “别跑!” “回来。” “那里不能踩,会摔到!” “哎,花架不能爬!!” 白长庚面无表情。 “小孩儿真烦人!” 木相留总算抓住了其中一个,气喘吁吁。 凉曜虽平日也不太和善,属于凌厉的美人样貌,此时更是刻意做出唬人得紧的表情,另一个小孩被她面对面抓到了,吓得一动不动,皱着脸儿快要哭出来。 为了防止魂魄的气息紊乱,白长庚给他俩的腿上贴了符箓,这种符箓也可以防止与生人的活气彼此冲撞。 两个小朋友终于乖了很多。 小男孩浓眉大眼的,不笑的时候文静,笑起来的时候爽朗;脸上有些淡淡的麻子,红扑扑的脸颊,长得圆嘟嘟的又壮实可爱,细看十分漂亮俊美。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眼角红红的,两颗牙宛如小兔子,面貌模样古灵精怪,十分圆润讨喜,不笑的时候会显出些小大人的表情;除去身子有些瘦弱,脸儿白嫩得像豆腐脑,也像瓷器。 两人的眉心,都有微微的一点儿朱砂红。 白长庚面无表情,心里觉得小男孩像豆沙馅儿的麻团,小女孩像桂花汤圆。 两个小孩儿也不吭声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白长庚,两双眼睛眨巴眨巴的。 凉曜忍俊不禁,她这一瞬间,觉得姐姐有些像是菩萨或者仙子,俩小孩则是仙人莲台边上的坐下童子。 木相留和凉曜不得不先拿着一包柿饼,牵着他们俩出门玩一会儿,小孩儿实在精力旺盛、太闹腾了。 木相留和白长庚说,他们先在外面逛夜市,等会儿回来一同收拾残局。 白长庚颔首,复回去照顾炼丹炉里昏睡过去的石榴红,随时应对蛊毒反噬的突发情况。 第58章 落子贰 ———————————————————————— 五十八回 围炉夜话四象觥筹 童男童女齐闹元宵 ———————————————————————— 木相留和凉曜回来杏枝观的时候,司徒苑正巧经过,她刚从远处瞥到一眼木相留,马上避开了目光,从另一条路绕行。 司徒苑来到一处归心客栈,与王兰仙和老石头密会见面。 父亲司徒礼也随后赶到。 自老石头与王家合谋后,他们三家已经陆续商量着在「万年春」蛊里渐次加入土币与金币。 石家、司徒家和王家,他们要把这个蛊彻底发扬光大,锤炼制作成能够操控人心的奇毒。 再次加入两枚五帝钱的「万年春」情蛊干扰力度更强,甚至可以下在男性身上而同样起效了。 只不过,男子也熬不住它,他们也是扛不下经由四枚“五帝钱”叠加入药效的威力,容易和之前的女孩儿一样非死即残,沦为废人。 幸好只需身上带有部分情蛊的效果即可,稍微控制每个人使用的剂量和浓度,便可以让任何人愿意同「容器」交谊往来,使得家业顺滑,在人际场与各种谈判的场合如鱼得水。 王兰仙他们用万年春蛊和‘百日穿心’蛊相结合,来制作自己手下的亲信,为石家和王家扩大了家业地产与各行生意往来,包括同官府的复杂交汇,黑白两道来回忙。 杏倚楼完完全全受到「万年春」蛊和这些人的照拂,安饶也争气,在外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滴水不漏,完全就像石榴红本人。 她顶着「石榴红」的名头,无惧五湖四海的模仿者,声势浩大,名声越来越响亮。 司徒苑其实心中是有着隐隐忧虑的。 她早已对父亲表示,这个蛊毒,自从接连加入火币、水币之后,后面的情况就愈演愈烈,蛊毒目前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她本人也是没办法解开的。 父亲司徒礼和王兰仙他们却并未说什么,只安慰道:“无碍,我们注意用量便是,它能起效就好。” “火币,虽然还在医斗大会那轮管着,咱家须臾派只需稍稍动辄手段,便可随时取来。”司徒礼对他二人道。 “最难的便是木币了,究竟如何才能得手?”老石头仍在皱着眉头思索。 他们想把「木币」也拿过来,加入这个蛊中,或许「容器」们就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死即残的反噬和自身短命的副作用了。 当然,他们三位对「木币」和五帝钱恐怕也各有打算,王兰仙扇着扇子掩嘴儿笑,司徒礼神色肃穆微微皱眉,老石头不住地倒茶饮茶。 司徒苑稍微看了几个长辈一圈儿,默默无话,她早已经思绪飘远了。 她在想着仍躺在杏倚楼里的那具石榴红身体的事。 白师兄——白师姐能解得开「万年春」蛊吗? 不,她不能解开。石榴红是精妙绝伦的作品,是完美的容器和蛊毒的结合。 倘若白长庚她要是解开了呢? 司徒苑听着三个长辈侃侃而谈,表情呆呆的,只留一边耳朵在听着,时而在一些需要自己发言的地方点头应和。 几人密谈结束。 王兰仙眼含笑意地斜倚在老石头身上,老石头一手将自己的貂皮大氅盖在她肩头,揽着她款款离去。 “咳咳——咳——” 父亲司徒礼又开始咳嗽,他赶紧避开司徒苑去一边咳,不一会儿他也走了,司徒礼还要回杏枝观忙活上元医斗大会的事情。 他总是看顾忙碌着太多事宜,近日身体欠安,有些虚弱得紧,还晕倒过几次。尤其是到了这春节时候,地上和外头都寒气逼人,偶尔司徒礼还会咳出血丝来。 司徒苑本身自从对父亲用了‘百日穿心’蛊后,就时而有些莫名的愧疚,虽然,她一次都没有对父亲吹哨音、制造幻痛来控制他,她并未想过让他痛苦。 她想着,不妨趁最近赋闲,去趟白山黑水之地,给父亲采个野人参补补身子。 杏历丙午年(1606年),正月初五,花神节后。 安饶游街回来,有些不自觉地想念白长庚。 自从安饶将手帕赠给白长庚作解药后,白长庚每隔一个月的白天,也会来找安饶,主要是替她把脉,开一些药方,控制身上偶尔浮现的情蛊的副作用。 她总隐瞒着司徒苑和王兰仙,心中悄悄期待白长庚来。 她心中有数,白长庚这般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男子世间罕有,若是得到他的垂青或一二分爱怜,将来能去白家做个妾或婢女也好,还不知是攀上了怎样的高枝呢。 白家的家世与内门的种种传闻她是隐约晓得的,却也不敢揣测太多,反正,就知道白长庚他属于内门,身份尊贵便是了。 好巧不巧,安饶正想着白长庚,却在杏倚楼撞见了刚从石榴红房间下来的司徒苑。 “哟,往妈妈那里跑得这么勤呀~” 安饶装没看见她来的方向,她今天心情不错,眼珠一转对司徒苑调笑道, “毕竟你也是她半个女儿了。” 司徒苑淡淡地朝她颔首,显得懒懒的,她最近忧心「万年春」蛊会出现不受控的倾向,同她并没什么可说的。 转眼间到了正月十五。 石榴红这边魂魄这几天比较稳定,加之带着先前脚上就有的无形符箓,也可如同生人般在大街小巷行走了。 虽然时不时会经常出现五感消融的情况,还是得偶尔带她下来走走的,否则人会闷坏。 木相留和凉曜在山脚下的杏安堂等着她俩,她们最近都在协助白长庚带着那两个小孩儿的魂魄,好替他们早日实现愿望。 两个孩子可能由于是魂魄、现在也失去了身体的缘故,因此,似乎不太受世间常识限制,成长速度比一般孩子快得多,也很聪慧的样子,能够隐约听懂白长庚他们说的东西。 只不过冬至到元宵几个月,他俩口里已经能咿咿呀呀叫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了。 石榴红在道观里的时候养着身体,暂且无聊,先教会了他俩喊“爸爸”和“妈妈”。 可是,他们俩目前也只会喊爸爸和妈妈,经常看到人就乱喊——这不,他们现在在山下,望着这么多人,也是懵懂又兴奋地喊“爸爸”“妈妈”,偶尔引得几个路人侧目,石榴红很头痛。 “爸爸,爸爸!” “不能对每个人都这样喊。” 第一次听到他俩吐字清晰地朝白长庚喊“爸爸”的时候,石榴红很无奈地扶着额头,对孩子们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 “妈妈,妈妈……” 俩小孩误解了石榴红的意思,又开始试探着瞟着白长庚叫妈妈。 “听好了。” 石榴红正色蹲在两个小孩儿面前,拢着他俩的肩膀道, “爸爸和妈妈是把你们带到这个世上的人,爸爸是比较帅气的,俊的,妈妈是比较漂亮的,温柔的……” “每个人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两个孩子坐在石榴红对面的小鼓凳上乖乖听完了,一个漫不经心吮着手指,一个嘟嘴皱眉,似懂非懂。 “他,是长庚哥哥。不叫爸爸,也不叫妈妈。” 石榴红指着灯下在一旁看卷轴的白长庚,耐心对二人哄着道, “跟我念,长,庚,哥,哥。” “茶、茶,常——嗯!嗯……嗯!” “茶,跟——喝……喝!” 他们愣愣朝石榴红眨巴着眼睛,根本学不会叫‘长庚哥哥’,最后一副赌气的样子,还是对白长庚大声喊着“爸爸”。 白长庚始终面无表情。 最后,她走过来,抱过两个被石榴红说得昏昏欲睡的孩子放到床榻上,给他们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石榴红也累趴了,同样瘫倒在床上。 走之前还不忘朝白长庚调侃一番,才回到后院的炼丹炉里头去睡觉。 石榴红身上的第七味药——男女婴孩,目前不算完全解开。 白长庚推测,王兰仙恐怕当初选择他俩入情蛊的时候,是刻意配过姻缘的。 他们二人的命格一个纯阳,一个纯阴,特殊得紧,神色间也自然带着些和别的孩子不同的风貌。 即便这两个孩子的魂魄引出来了,却依旧牵连着「万年春」蛊自始至终的解毒过程,恐怕,将要陪伴她们度过挺久一段时日。 自然,此时此刻有些疲倦的她,还不知道这俩孩子将来会给她与伙伴们带来怎样的惊喜。 白长庚思绪回来到此刻,还是上元灯会的街景。 此时,两个小孩儿正好奇地打量着山下曲曲折折的灯市,他们的小手牵着木相留和凉曜的手——仅仅只能攥住手指,在原地蹦蹦跳跳。 白长庚带石榴红出道观下山,她好久没见着人潮了,神色无比兴奋,表情恍如隔世。 经过一处算卦的摊铺,白长庚忽而站定,对石榴红道: “你活过二十了。” 石榴红望着白长庚,神色微微凝滞,而后绽出一个绚烂的笑脸。 这时,两个孩子忽然叫着疯跑起来,他俩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爱有趣的玩艺儿,拽着凉曜她们就走。 木相留和凉曜不得不被拽着跟过去:“小麻团!小汤圆!等等啊。” 小麻团是那个脸儿上长着淡淡麻子的爽朗男孩儿,小汤圆是那个古灵精怪像小兔子的女孩儿。 忽然,小麻团愣住了。 他甩开木相留的手,也不再发出咿呀的叫音,只是死死朝着一个方向追去。 木相留和凉曜慌了,赶紧先把小汤团拉回来交给白长庚和石榴红,然后飞速跟着小麻团跑去。 白长庚她们在原地先等着木相留和凉曜。 小麻团被挤来挤去,在人群的腿缝间穿梭。 不一会儿,木相留和凉曜就牵着小麻团回来了,她俩的脸色都带着些微微的沉重。 小麻团眼睛红红的,正在自个儿擦眼泪。 “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他呆呆地喃喃自语。 石榴红有些纳闷儿,蹲下来掏出手帕给小麻团擦脸。 小汤圆正抱着白长庚的腿,眼睛眨巴着看向小麻团。 木相留和凉曜轻声对好友们道,刚刚在人群中,小麻团他见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只不过,他们正拉着另外一个孩子在逛灯会,那个孩子手上拿着串糖葫芦,吃得很开心。 “小麻团一跑近他们,就不再喊了,然后哭着走回来……” 木相留低低道。 白长庚和石榴红听罢,也不言语了。 白长庚闷不吭声地转身,在后头不远的摊铺里,给小麻团买了三串糖葫芦,塞到他手中。 第59章 仙胎 ————————————————————— 五十九回 仙胎寻杏白山黑水 龙虎密会潮鸣电掣 ————————————————————— 逛完灯会,白长庚和石榴红一会儿便带着小麻团和小汤圆回道观了。 木相留和凉曜继续在归心客栈下榻,一边忙碌她们自己家的事宜。 小麻团泪眼汪汪地吃下了一串糖葫芦,把另外两串都给了小汤圆,俄顷,他又恢复了笑容。 小汤圆正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奔跑、旋转,脸上两腮肉嘟嘟的,穿着红绫袄小裙子,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十分可爱。 他们在杏枝观附近见到了白玉楼和白长庚的母亲刘心,石榴红朝他们两位礼貌地打过招呼,刘心还关切地问了石榴红的身体如何,她一一微笑回答。 “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 小麻团和小汤圆一见眼前的两人,开始懵懂地叫白玉楼和刘心爸爸妈妈了,石榴红头痛地拉开他俩,道:“小麻团小汤圆,不是每个人都叫爸爸和妈妈。” 两个大人都是一脸笑意,白玉楼摸了摸他们的头,刘心拧了拧他们的脸蛋。 石榴红心说,他俩不愧是白家人,对这种灵异吊诡的状况见怪不怪,也可能是听白长庚说过了,所以才并未戳破这两个孩子是魂魄的事情。 小汤圆仰着头递给白玉楼一支糖葫芦,做着张嘴吃东西的动作:“爸爸、妈妈……啊,啊!” 白玉楼莞尔一笑,接过糖葫芦。 “去,回家去和哥哥姐姐玩。” 小麻团和小汤圆两人好像听懂了,欢跳起来去白长庚她们那边。 白玉楼一手搀着夫人,一手拿着糖葫芦,二人缓缓离去。 刚进春天,白长庚开始着手给石榴红解开下一味药了。 根据周围的人反应变化以及自身的体感,白长庚觉出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虽中途有过波动和反扑,却切切实实没有最初那么厉害了。 不过,石榴红目前还是会间歇性地失去五感,有时候是眼睛看不见,有时候是耳朵听不见,有时候是尝不到味道,有时候是闻不到东西,有时候是以为自己的手、脚或肢体消失了。 石榴红十分恐慌。 白长庚幼年起就深谙如是体验,因此很平静地安抚石榴红。 祖父从小告诉她,最深洌的痛苦和最断肠的悲切并不能摧毁一个人,能摧毁人的是寂灭,是冰冷的死亡。 是毫无感官体验。 真正的:死寂。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耳边是永恒的无声无息。 似乎永无止境的、没有任何回应的恐惧,才会让人彻底崩溃、以至于杀死自己。 只要还活着,只要仍有感觉,都有回旋的余地。 白家内门的弟子,特别是最优秀的那批人,从小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练习——失去一切感觉——也就是所谓的小黑屋。 在这样的前提下,再去辨认、去触摸药材。 因此,白长庚从不畏惧失去五感的虚空痛苦,她早已习惯。 目前,除去没有完全解决的男女婴孩魂魄,还剩三味药材了。 六瓣杏花的花蕊。 米。 两颗九尾狐媚珠。 这是最后的考验。 如果成了,石榴红就可以从情蛊中恢复自由,她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和「万年春」从此脱离干系。 另外,白长庚之后会去杏倚楼,真正把石榴红的身体带回来。 她和木相留凉曜准备去一趟白山黑水之地,给石榴红采取杏果,以解开六瓣杏花的花蕊。 白长庚准备去地宫道观取羊皮卷地图,竟然途中碰见了司徒苑。 司徒苑现在已经是须臾派的少当家——加上她对父亲下过‘百日穿心’蛊,她基本算是全权的当家人了,因此,可以去地宫道观,也可以参与将来的清谈会。 司徒苑见到白长庚,神色自若,近年的眼神与背影亦染上了好些大人的气质。 “白师兄。”她温和不失礼地拱手打了招呼。 白长庚颔首,打一眼便认出了她手上的东西竟是她要取的地图: “你要去白山黑水之地。” 司徒苑坦然回话:“家父身体欠安,我去那一趟,为父亲采取野人参。” 白长庚略微微思忖,便道:“师妹,是否愿与我们一同前去?” 司徒苑眉头几乎毫无察觉地自然而然一皱,知道白师兄是说木相留凉曜她们四个一起去,本想拒绝,她顿了顿,却转瞬发现根本开不了口。 白长庚是将来整个白家的当家人,她无论如何,是没法、也不应该拂白长庚的面子的,更何况是此刻当面。 司徒苑先不得不答应,估计有白长庚她们陪同着,自己采人参的时候倒也可以搭把手,只是不知白长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实际上,白长庚这边在愁着,她需要司徒家的特制银针,才能找到那种杏子果实,本是打算找一位司徒家小辈跟去的。 只不过,若是越过「须臾派」的现今当家人那么做,却显得不太正大光明了,事后,小辈也肯定会告诉司徒苑,令司徒苑猜忌自己。 反倒不如现在的状况顺坡下驴,直接言词稍加威逼,让司徒苑本人和她一同去来得清爽。 白家各大门派整日总是需要去各地采取各种药物的,人员也是繁复往来,司徒苑并不会知道,白长庚她们要采的那味药材正是解「万年春」蛊用的。 石榴红依旧留在道观,她不怎么无聊,小麻团和小汤圆会陪她玩儿,还有小甲小乙照顾她喝药起居。 司徒苑跟着白长庚她们准备了几日,四人马不停蹄,以最快速度去往那白山黑水之地。 白长庚她们前脚刚走,白玉楼就过来白长庚的房间门口,笑眯眯地等着石榴红。 石榴红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是小甲小乙开的门,她俩对白玉楼颔首,随后退下。 由于白长庚的房间里外都带着“六耳符”的作用,基本上属于一处与世隔绝的空间。 白玉楼是提前同小甲小乙约好,让她们去和石榴红说的。 二人在门口的厅堂进行一场密谈。 “什么?” 石榴红一听白玉楼说的话,差点站起来,神色在转瞬的变幻莫测后,恢复了素日游刃有余的表情。 “二少爷他不会的。” 白玉楼莞尔着饮茶:“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石榴红有些烦躁地用脚在桌下画着圈儿。 “他不会给我赎身的,玉楼叔叔想多了。” “是么?石榴红姑娘,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石榴红感到不快,并且焦虑得有些口干舌燥。 眼前的男人是相当难以隐瞒和搞定的主儿,根本不能以惯常手段与思路去应对。 白家人,身份尊贵又手段高明且无声的白家内门人。 在他们面前,她怕自己答错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眼儿。 她忍不住缓缓多饮了几口茶——脑袋却转得飞快,自然持稳着优雅到极点、毫无破绽的姿态。 白玉楼神色平静,居然是难得一见的面无表情,此时此刻,他的眉眼是真的很像白长庚。 看到他的表情,以及接下来将要听到他说什么的石榴红,才真正体会到了:白家内门,真不是什么普通人适合待的地方。 “什么赌,您请直白说罢。”石榴红平复心绪,笑意绵绵。 白玉楼替她满上茶碗,柔声道: “倘若,长庚以买侍女的名义替你赎身,你就是我们白家内门的人了,是吧。” 石榴红妩媚地撑着下巴,极不情愿、却满脸看不出不情愿地点点头。 “如果她这样做了,我希望你帮我们家办点儿小事——把其他的五帝钱,都弄回内门。” 白玉楼嗓音轻轻淡淡,个中话语却石破天惊。 石榴红凝睇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 木币是内门的。 火币也算是内门的。 那么,还有司徒家的土币。 石家和王家现在共管的金币。 归心派的水币。 白玉楼想和石榴红作交易,让她与内门合作,把另外三枚都稳妥收归白家内门! 天大的难度,石榴红已经开始头晕了。 天知道她此刻有多想从这个谈判桌上逃走。 “玉楼叔叔,这不好吧。” 石榴红微笑盈颊,两片粉霞如常铺满眸下, “何必以这种东西作注,二少爷他不会的。” “我知道你们几个孩子的小心思,还一同瞒我呢,” 白玉楼循循善诱,柔言莞尔, “你早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身了,不是么? “只不过忌惮人情债与我们家的权势威压,才勉强替她守着秘密。” 石榴红看着白玉楼,双手不自觉紧了紧,手腕上的玉镯反光刺到了自己的眼睛,她稍微避开。 她看着一旁光彩熠熠的螺钿柜子,复轻哼了声: “那又如何?” “如果她真的替你赎身,那就是我赢了。你大可以留在内门;但是,你得无条件替长庚守住女儿身的事,并且为我们内门鞠躬尽瘁——不惜任何代价。” 白玉楼笑吟吟道,最后轻点桌面, “老石头最近过得滋润,你们石家又在姑苏添了新的院落和银铺子。” 石榴红听到的却是: 你要保护白长庚的身份直到最后,为内门卖命到死。 你拒绝的话,即便你和石家断绝了关系,白家依旧能轻轻松松像掐死蚂蚁似的、灭石家满门。 石榴红的面上总算带了些烦躁。 谁知道白长庚会不会一时兴起,真觉得自个儿就是个知己了,然后把她赎身买回来当侍女呢? 那不就如了白玉楼的意。 是自己吃瘪在前,逾矩僭越身份在先,在白家住得太久了。 她本想解开「万年春」蛊之后,早日还清欠白长庚的人情与钱财,然后离开杏花村,去往四海云游、浪迹天涯,没想到此刻被白玉楼摆了一道。 她想微微发怒着轻笑: 帮你们卖命的意思,我知道。 当然,她口中说的是: “玉楼叔叔抬举我了,不敢当。” 好手段,此时她只觉得自己比起这些个老狐狸,还是太年轻了。 “天大的好事,何必踌躇。” 白玉楼笑而不言,默默地将桌旁的龙涎香炉拢了拢,香气四溢。 他凝望着悠悠青烟道, “孩子,原谅我这么做。否则,我可不知道你这么难得金贵的一个人儿,哪天就跑了。” 怕这么好的一枚棋子,哪天就跑了。 石榴红自嘲着心道。 她哪里有选择。 她也笑着回看白玉楼,指甲触碰着茶盏,一语不发。 石榴红最终还是应允了赌注。 走的时候,白玉楼背过身轻声道: “咱们今天的谈话,埋在肚里一辈子。” 石榴红独自伫立良久,等到茶盏上最后一丝热气儿都消弭了,才返身回屋。 ………… 白山黑水之地。 深山老林中,四人正在搜寻野山参。 木相留稳重了许多,她深知司徒家与内门的嫌隙,没有她们少年时在后山那么多言多话了。 不过,她还是时不时在路上找司徒苑,不停地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一路下来,她们几个经过的地方几乎都是高大苍莽的森林,什么樟子松、白桦、山杨、红皮云杉、落叶松…… 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片绵延的云杉林后,司徒苑神色一凛。 她即刻蹲下身,去探视土地上一段盘根错节的树根部分,然后试探着去摸土地。 在不远处,她很快发现了几处扎着红绳和铜钱的地方。 “这片山上一带有不少人参。” 见木相留奇怪司徒苑的举动,凉曜轻声对她耳语, “司徒家要上好的野山参,定是选择采取会跑的参王。” (*人参又名“黄参”、“神草”和“地精”,其中,尤以长白山地区的人参最为有名,因此人参也是“东北三宝”之一,另外两个是木耳和鹿茸。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九两为精”,九两重的人参一般都是千年人参,非常珍贵,传闻它是会跑的。) 木相留轻叹:“这么有讲究。” 凉曜点点头,看着远处的白长庚和司徒苑都在认真搜寻红绳,道: “小姐你瞧,这些个带红绳和铜钱的,都是山中的采参人提前做好标记的,外人不可再擅动,也算是道上规矩。” 木相留挠挠鼻子:“如果红绳被旁人看见、采走了,或者野兽看见,把人参踩坏了、吃了呢?” 凉曜:“那便算是白做记号了,自个儿认载。” 木相留扁扁嘴:“这也太亏了!” 司徒苑和白长庚忽然同时往一个方向跑去。 凉曜轻呼拉上木相留:“她们可能找着了,我们跟上。” 木相留虽然纳闷儿,却也不得不随上前去。 第59章 仙胎贰 ———————————————————— 五十九回 仙胎寻杏白山黑水 龙虎密会潮鸣电掣 ———————————————————— 木相留她们追上白长庚司徒苑,二人却让她俩噤声。 凉曜捂住想问“为什么”的木相留的嘴。 要知道,追逃跑的野山参的时候,人是不能发出太多声音的,否则会吓跑山参。 于是,接下来她们稍许带上些轻功脚步,行走在山野见。 白长庚眼神示意司徒苑,司徒苑点点头儿。 然后,白长庚飞速地从玉葫芦里抽出一条儿细细的红线,在空中恍若透明无物,几乎完全看不见,她先把司徒苑递给自己的一丝刚捕捉到的山参的根须系上,再将一枚边缘刮磨得尖锐至极的铜钱也穿上了上去。 凉曜亦没有见过打磨得这么锋利的铜钱,十分好奇白长庚要做什么。 在这一大片密林之中,她和就地挑了几棵树,将红线固定着系在树上,红线绕住了大半片密林的范围。 这是白家内门特有的锁住参王的红门阵。 白山黑水之地,每一片地界都有参王,并且它们也有些各自圈地的意思。只消将这种红线划定范围,铜钱就能协助它们找到参王。 白长庚以黑土蘸水,树干为纸,她在捆绑了红线的其中最大的一棵树上画了道符箓。 登时,红线带着铜钱开始颤动不止。 “叮叮叮叮——锒铛——” 木相留和凉曜看呆了,她们从未见过这等物件。 司徒苑眼神微妙,却是一秒不落地盯着。 整片密林似乎都在发出铜钱震响的声音。 忽然,红线“啪嗒”一声从哪里断开了,然后在所有人眼都未盯清之际,飞了出去。 白长庚面无表情,轻舒了口气:“去找铜钱。” 三人知道,这是抓到参王了。她们立刻四处寻觅刚刚划出的一整片地带。 白长庚却从袖中掏出一些山参的种子,边走边撒下。 那几棵作边界标记的树上都还堪堪留着一圈红线,在容易迷路的深山密林中无比醒目。 不一会儿,三人便在地上发现了那枚半片都已斜切进泥土的锋利铜钱,宛如钉子般死死地卡在土壤中。 铜钱的方孔中央扎着根红线。 司徒苑将它拔出,铜钱上穿着的红线早已深入进土层中,只留着一缕线与铜钱在外头,司徒苑审慎翼翼地拉扯着,一边细心挖着周围的土层与野草。木相留和凉曜在旁协助。 很快,她们便把这一片的那个野山参王挖了出来。 野山参王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红线,连须发根结都巧妙整齐地捆缚着,丝毫未伤半分。 凉曜惊呼它罕见的个头与完美的形状,木相留则是瞪大眼睛,道是比自家父亲泡酒的那个人参还大一点点。 司徒苑舒了口气,将山参王用布包起来,对白长庚道谢。 “回杏枝观以后,将红线与铜钱归还白师兄。”司徒苑礼貌微笑道。 白长庚微微颔首。 既然白长庚帮她父亲采到了野山参,自己也不得不报李投桃了,司徒苑表示,她会帮白长庚采取她要的东西,然后几人再一同回去。 四人刚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竟是飘起了小雪。 木相留拢紧了锦裘披风。 她们四个服下御寒珠,持续赶路。 白山黑水之地常年严寒,在这初春时节暖的时候甚少,温差比较大,下雪倒并非异事,几人都穿戴着保暖的衣裳,做足了行头功夫才来。 眼前景色也骤变,不再是繁茂生机的密林,反倒像是薄雪覆盖下寸草不生的石滩土地了。 这处,墨色发亮的山石片片,肃穆高远又雄伟诡谲,视线所及唯余一道道连绵成片的黑色山脉。 人脸。 凉曜抬头伫立,看着远处斑驳起伏的山脉,从黑墨色的山石间,竟依稀辨出了一张张或惊恐、或狂喜、或闭目沉思、或讶异、或悲切的人脸。 凉曜怀疑这是白山黑水之地几大传闻中的黑山,这儿会有妖出没。 据传闻,黑山之妖会吸引那些在黑土地上的山野中迷失的人们。 黑山之妖的容颜从没有人看清楚过,听说她就像人头蛇身的怪物,并且有很多个头。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现身,诱使无辜的旅人与修炼之士迷失在深山老林;那些误入歧途的人,往往会在他人的口中成为失踪之人,杳无音讯。 古老的传说中,黑山之妖会将目睹她的受害者都变成石像,那些看过她真实容颜的人,一律维持着死前的表情,直至被牢牢禁锢在山岩之上,成为山体的一部分;每逢夜的帷幕垂落,经过山谷间的人们就会听到阵阵凄厉可怖的嘶吼与幽恸的哭声。 听说这儿还有什么黑石巨蟒、黑石巨蝎之类的怪异之物。 凉曜和白长庚等人说了这些事情,司徒苑面上似是早已知晓,没有太过惊讶。 木相留心道,这好歹比鸣沙山的那个假仙子洞好,那儿古里八怪的,全是沙子!还有只能用一次的药,甚至会看见棺材里面躺着自己……她最怕这类诡异的东西了,总把她吓得噩梦不止。 每回去完这些地方探险,虽收获甚丰也颇为有趣,木相留却都会兴奋后怕地连夜做梦。 于是,木相留撅嘴摆摆手打了个寒噤:“凉曜,你别说了,我紧张。” 司徒苑嘴唇微翕道: “木妹妹,虽有这样的传闻,不必太担忧。不去看那黑山岩上的人脸就好。” 白长庚走在最前,司徒苑殿后,她们都不去看山岩。 即便风雪交加,夜色渐临,所有人都拢紧了衣裳或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前一个人的脚步行进着。 不知不觉走了好久。 白长庚猛然停步,木相留差点撞到她背上:“怎么了?” 她们已经快走出了全部的黑山脉,只是,前方的雪原上,赫然有一个小点在缓缓前进。 似乎是山中的人。 四人身体匍匐,暂且隐蔽在灌木下,透过树丛与雪花的间隙去盯梢那个小点。 暴风雪愈来愈烈,她们不停地去擦拭眉毛与睫毛上反复结成的冰屑。 司徒苑眯着眼睛,拨开树丛依旧看得不太清楚,这不是她的长项。 木相留和白长庚倒是看得很清晰,然而那远方似是小点的人,却让观者触目惊心。 木相留远远看着像是一位身穿白色长衣服的女人,雪肤乌发红唇的,边讷讷地行进,一边垂首擦拭眼睛哭泣。 凉曜看不到人,对着四处的白色有些发晕,她怕犯雪盲症,干脆便眨动双眸往树顶上看去,远方除去厚云,尽是繁星点点的模样。 司徒苑则趁着闲隙,掏出自己的水袋,饮下一些热水,搓手搓脸取暖。 夜色下,本应清澈见底、盛满星光的的天池反射不出任何的光亮,白雾茫茫的,而周围的树丛与山野仅是一团混沌至极的乌漆麻黑。 少顷,木相留确信没看错,唇边呼出纯白色的气,颤声对伙伴们道: “是一个人,女人。” 白长庚很快便不再去看了,她松开灌木丛的枝桠,神色凝重。 三人急着问了半天,她才道: “她似乎注意到我们了,快走。” 白长庚飞速决断让大家离开,她夜视力好,领着三人身姿匍伏着在雪地与密林中摸索穿行。 周围的雾凇林皆是密密匝匝,倒是很好的屏障,只是会不小心惊跑一些林间的狍子、雪兔和雪松鼠。 凉曜有些在意白长庚和木相留看到的那个东西,在后轻声问: “怎回事,如此慌张?” 白长庚淡淡地在前面回:“无事,是天池旁的雪女。” 凉曜和司徒苑心下明了,这儿也有长白山雪女的传闻。 她总在下雪时候出现,雪女倒不会随意害人吓人,只是当地人侃着玩儿的说头,她和曾经过这儿的商人有着凄美的爱情传说。 而且,看到的也并不一定是真的,大抵是她们几个这一路走累了,眼花了。 况且,只有白长庚和木相留目睹了所谓的雪女,雪这么大,她俩在这片雪野里、精神高度集中,除去雪盲症等的干扰,一晃眼目击类似海市蜃楼的幻觉,也是有可能的。 “她也是雪山里的公主?别呀,我受够了鬼了……” 木相留有些当真,先闭紧双眼晃头晃脑抱怨一番,接着抓摸着两边胳膊,愣是把自个儿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次的红衣姑娘还好脾气不错,最后肯留在地下铜门那儿!” 司徒苑在最后边前进边疑惑:“红衣姑娘?铜门?” 白长庚和凉曜一语不发。 木相留懊悔,自知妄言多嘴了,马上摸着鼻子换了几句编道: “我……我梦到的,厉害吧。有一回做梦的时候,我去全是烧着火的沙漠山里面找宝贝,嗨!哪知道手上刚拿着黄金匣子的时候,窜出来个红衣厉鬼,然后我就被她追来追去,到最后,我把她锁在了一个铜门前面,我从铜门逃出生天了,精疲力尽。你说可怕吧!” “我最怕鬼了……” 司徒苑实在听不下此等胡编乱造,嫌木相留聒噪,不甚在意这个了。 她转头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瞧了瞧,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雪女追上她们。 “木妹妹,我们不必自己吓自己,很多东西都是人想多了。实际上,心中没有鬼便会平安无事。” 木相留蹙眉,腾不出手来挠头了,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 “我知道我知道,嗨,你别说了,这夜里话说多了嗓子里怪冷的。” 白长庚见前方有一处隐隐发亮发红的山洞口,她令凉曜木相留留在原地,和司徒苑二人只身凑近去探索了一番。 司徒苑回来招手道,此时她已经卸下了披风: “前面有火山温泉,我们可以暂且在那里取个暖。” 木相留如释重负,与凉曜二人顶着眉毛和头发上的霜进入了山洞。 没办法,这白山黑水之地的夜晚太过酷寒,光靠御寒珠都有些吃力了。 她们四人进来的地方是一处岩浆秘洞,雪山中的堰塞湖和天然火山温泉都很多。 这儿有十几处不规则的温泉池子,带着轻微的硫磺味和说不上来的岩石味儿混合着酸味儿,好在浓度不是很影响人的呼吸,白长庚和司徒苑都捻手指看了看水,她们几个才打算放心下去泡着。 司徒苑看着山洞通往深处,黑暗中有些微的风声,真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地上和洞顶有不少小动物活动过的痕迹。 包括一些蛇、蟾蜍和老鼠,只是,它们注意到有生人进来,便四处逃散,飞一般迅捷地隐蔽到黑暗的岩缝中去了。 司徒苑朝里面确认了一圈,并没有大型危险的野兽与生人出没,她们大可以在这里安心歇脚一段时间。 白长庚已经用火折子燃雪松木,升起了篝火。 木相留和凉曜冷得紧,刚准备下温泉,此时电光火石般想起白长庚女扮男装的事情,两人嘴唇张张合合,犹豫了会儿,见白长庚和司徒苑两人竟然十分自然地褪下外衣。 木相留主仆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沉默着交换了眼神,心道,原来司徒苑也知道了姐姐女儿身的事情! 她们是什么时候挑明的? 自然,白长庚和司徒苑谁也不可能说是因为有先前解蛊的赌约,她们俩拿石榴红肉体和魂魄作赌注的事情。 那时候,司徒苑就是以女扮男装这一把柄作为其中之一的要挟条件,最终迫使白长庚答应自己的。 白长庚也并未打算让木相留她们担心,便从没有向她们开口吐露过这个事儿。 凉曜虽然不明具体细节,却三下五除二想通了个中缘由,闪电般理解了白长庚的隐瞒,她不动声色,面上丝毫没有透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木相留就不太行了,无比忐忑不安。 她下了水,有些尴尬,不敢去看司徒苑和白长庚。要知道,木相留还在后山夜市幻境的时候,拿小时候荒诞的婚约帮姐姐隐瞒司徒苑呢! 洞内由于蒸腾的热气,十分温暖,宛如春天。 最深处的一些池子里似乎泡着些雪山里的小鹿,它们十分闲适快活,只是睁眼觑了觑白长庚她们,感到没有威胁,便继续泡着了。 四人坐在温泉池里面靠着池沿,一言不发。 木相留在琢磨着说什么来打破冷场的气氛,实际上并不需要——因为,在这儿泡了一小会儿,她们不知为何就感到骨头酥软,身心愉悦,连时间都停止了似的。 鼻尖周围都萦绕着芬芳宜人的气息,几人逐渐昏昏欲睡。 难怪,周围的野兽也喜欢在这里面泡着、呆着,这处火山温泉似乎有疗养舒缓的功效。 白长庚每每快要阖上双目的时候,反复抵抗,却浑身乏力。 她迷迷瞪瞪看着三人,想呼唤她们醒来,却口舌麻木;似乎她们也都在强撑着,然后禁不住闭上了眼。 最终,她也扛不住,睡了过去。 ………… “哎呦!” “哎呦喂!!” “啊嗷———” 木相留连续叫了几声,她难受极了,三人差点儿都叠在自己身上。 白长庚是最后一个摔下来的,她眼尖见到下面的好友们已经叠在一起,赶快移身率先回避滚下来的路线。 白长庚恰恰侧身擦过了木相留她们,却是也无法完全避开,堪堪撞了一下她们几个,滑倒在侧边。 司徒苑和凉曜还是被撞疼了,慢慢爬起来,开始揉自己的腿或背。 木相留最后腰酸背痛地吃痛爬起来: “什么鬼地方……我们不是刚泡温泉么?” 四人还是穿着进白山黑水之地的冬季衣裳,眼前却是春暖花开的景象。 眼前漫无边际的粉红色桃林,延绵起伏着攀缘上升,一处青山于地而起,山上也尽是桃林片片。 山不是很高,却看不清远处。 木相留热得想扯下披风。 司徒苑回头观察着她们顶上滚下来的那个古怪洞口,竟像是一处斜斜的草坡,想往回去走却滑溜溜的,她们几个压根儿爬不上去。 不一会儿,周围的藤蔓居然缠绕过来,把那条她们过来的路封死了。 “哎哎哎……” 木相留看着藤蔓封了路,急得跳脚。 凉曜四处望着,很疑惑眼前的状况。 白长庚摸到了身后忽然出现的纸钱剑,有所头绪: “这儿是一处连通着火山温泉的秘境,大约是我们的神识进来了。” 白长庚转身便去找人,她知道石榴红的魂魄约莫也在这附近。 司徒苑斜瞟了眼白长庚,跟上对木相留她们道:“身体还在池子里,无碍的。” 凉曜和木相留也赶快跟随。 白长庚她们几个要采的药,或许就在这处世外桃源似的火山秘境里。 「蟠桃山」,正是这片温暖仙境的名字。 第59章 仙胎叁 ———————————————————— 五十九回 仙胎寻杏白山黑水 龙虎密会潮鸣电掣 ———————————————————— 凉曜回忆,这蟠桃山的守山人是一只伥鬼,名唤太猫。 (*伥鬼,指的是被老虎吃掉、而变成老虎的役使的鬼魂,常在山野间引诱行人,使人们被老虎吃掉。) 她喜欢变幻成各种模样的美人,吃掉误闯的修士的心脏。 这儿,每一棵桃树与树上的桃儿都有她们平日见到的三倍大。 而且,每个桃子都似乎带着隐隐约约人脸的模样,桃子们都长得十分美貌,男俊女媚,个个樱桃小口的。 木相留想起了之前司徒苑说的黑山之妖,霎时大骇,她担心她们几个看到了会被变成石像或者桃子什么的,立马一手捂住凉曜的眼睛,一手捂住司徒苑的眼睛。 还去呼唤白长庚:“小心,别看这桃!” 白长庚面无表情,回头看了眼木相留,不甚在意:“无碍。” 司徒苑费了好大力才把木相留的手从脸上掰下来:“木妹妹,不会把我们变成石头的。” 白长庚凝肃地看着这片山上的诡异桃子,她手中已经拿出了之前在镪水池那边金缕玉衣残片,把金缕衣丢在地上。 她们四人则躲到一边的几棵桃树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 ,有只巨大的老虎便腾跳着出现了,它准备衔着金缕衣带走藏起来,结果,虎嘴刚一碰到玉片,反倒像触电了似的麻麻的,老虎松了口。 “哎呦,啥玩意儿咋回事儿啊!” 那位太猫显了伥鬼的形,嗷嗷叫起来,四人在暗处看去,果真是一位少女模样。 太猫贪爱财宝,手反复着想去摸金缕衣,却由于被电着了,不得不畏畏缩缩回去好几次,警惕着去盯地上的金缕玉衣残片。 白长庚四人便趁机上前截住了太猫。 “嘎哈呢你们。”太猫看着她们不客气道。 “叨扰守山人,我们是来采药的!劳烦问一句,黑水杏在哪儿采取?”木相留先白长庚一步,活泼又不失礼仪地拱手道。 太猫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虎瞳古灵精怪:“好久没有外边的人进来了。” 她脾气虽不太好,也看起来不喜与生人打交道,却是率真本性,随手朝山上某条路一指道, “你们得翻过这座蟠桃山,然后再翻过一座玉李山,最后到的才是红杏山。 “黑水杏就在那儿,只不过找不找得着,就看运气喽。” 白长庚礼貌颔首。 司徒苑的眼神已经有些古怪,她大约明白了,难不成白长庚就是为这个才叫上自己? 司徒家有祖上秘传的司命针,针砭千百种世间之物,若逢对身体有伤害的植物或虫以及毒物,司命针会变得黑沉,根据不同的性味毒法,呈现不同的色泽。 自然,它可以拿去作为仵作们的验尸之工具,也可拿去采药、辨认药性细节,比起尝百草等其他方式安全得多。 亦只有司徒家的人会用会看司命针,方便至极,好处不一而足。 司徒苑明白了,白长庚此行是想借她的司命针一用,好来辨认这种杏果。 几人又去问太猫这三座山如何顺利安全通过,是否有怪异之物需要注意。 太猫嗫嚅着道:“这三座山头上的都不是凡物花果,须得万分注意。我在这儿看守至今,有多少人都被它们吃了去!” 原来,这蟠桃山开花结果,孕育出的桃子是仙胎,仙胎里生长出来的都是各色美人儿的脸。 世间男子女子来到这儿,喜欢上、看上了哪张脸,吃下自己欢喜模样的蟠桃,便可以长成这副模样。 你须得小心,若看久了哪张脸,心内有所牵挂,它便会纠缠你到魂牵梦萦地说“吃我”,直到诱引你肯吃下为止。 只是,人会有一定的概率死掉;若是不慎被毒死,便会化为一棵新的桃树;而吃下这桃儿,神识没有死去,且能从这儿带着美丽的皮囊出去的人寥寥无几。 凉曜心道,这总比会失忆的桃子好吧。 白长庚和司徒苑听罢则晃了神,她俩迷迷瞪瞪,盯着眼前的一片桃林树上的诡谲美人脸,竟是觉得所有的脸都像石榴红。 “吃我。” “吃我。” 少顷,二人混沌不清地被木相留“你们发什么呆”喊回神,她们才继续听下去。 太猫嘻嘻一笑:“喏,就像她们这样。一发愣神智不清就容易被这些桃子趁虚而入。” 木相留抹抹嘴,望了眼桃树道:“我要是饿了馋了兴许也会吃!” 凉曜似懂非懂地托腮不语。 太猫慢悠悠继续道: “而第二座山,玉李山,这儿趟过去的时候也得小心。地上有数不清的烂李子,一旦踩着,会生烂疮皮肤流脓水,变得没有一块儿好肉……这山上的李子从不会开花儿!千万别让身上的皮肉沾到李子汁液。” 太猫此时转悠了一下眼珠,带点央求和贪婪的神色望着白长庚: “最后是红杏山——这位公子,能否把那金缕衣残片上的金缕分我一缕?” 白长庚颔首,知道太猫说的这些话都很有用,若是真帮她们采到杏果,自要答谢,便从玉衣上取下一缕金线递给她。 太猫接过金线活蹦乱跳:“谢谢了哈!” 然后,她便将如何通过红杏山、怎么回去的事宜一一告知白长庚她们。 太猫最后一扭屁股,变回老虎的模样长啸几声,钻回蟠桃山深处,很快不见踪影。 几人踏上蟠桃山的山路,按照她说的路径出发。 风景宜人,蝴蝶飞舞,香气四溢。她们此时倒不像是来采药的,而是旅行的。 木相留捡了漂亮的树枝作登山杖,挠挠鼻子:“这虎妖还挺有意思,跑起来的时候像是猫儿。” 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向司徒苑探过头: “囡囡怎么样呀最近,养得肥不肥,可还好?” 司徒苑整个人僵硬了一瞬,然后微笑看着木相留的眼睛回答: “木妹妹,它很好。” 木相留嘿嘿一笑,心下快活,抱着双臂伸了个背后懒腰。 “我就说嘛,交给你养多放心。” 司徒苑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几人走着山路,一路崎岖上行,半日的时候翻到山顶,又是下行。 木相留问凉曜,她们走这么久,外面身体还在泡着温泉,咱们不会泡晕吧? 凉曜耐心地回木相留,神识对时间流逝的感受是不同的,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她们回去的时候可能才一炷香呢。 天光云影,斗转星移,日夜兼程了几天,中途,四人就地扎营或找山洞歇息,竟是优游自在,在玉李山,几人也是小心审慎通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惊险意外。 终于,攀爬着行至目的地红杏山。 红杏山俨然一副神仙修行之地的样貌,四处仙乐飘飘;各处都是大棵参天的杏花树,有红的粉色的白的,比起杏花村更是绚丽缤纷。 白长庚她们还以为误入了天上的杏花村,一时无措。 木相留远远就看着有位红衣的女子躺在草坡上入眠,身上盖着厚厚的花瓣儿。 “狐狸精!”她兴奋地跑过去,把石榴红推搡着喊醒。 “又来?这次是哪儿。” 石榴红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抚弄开身上红色的粉的白的花瓣,两腮若花明艳,她看见白长庚和司徒苑竟同时出现,也是一愣。 白长庚和司徒苑两人显得毫不奇怪,只是朝她慢慢走过来。 凉曜率先跑过去扶起石榴红,和木相留吵吵嚷嚷同时说话,凉曜有意同木相留把她夹在中间走,并不让石榴红走到那两人旁边去。 五个人一同继续前进,去找黑水杏的杏果。 路上间隙,石榴红有意放慢步伐,想去朝后面的白长庚使眼色,问问是什么情况,却一直没等到白长庚看她。 石榴红干脆作罢,只得去和司徒苑搭话:“好久不见~” 司徒苑莞尔着看石榴红颔首,只是偶尔回几句,司徒苑也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 石榴红如坐针毡,最终还是脚步放快些,复夹到凉曜和木相留中间去了。 木相留还是和石榴红一如既往有一搭没一搭地围绕着各种话题吵来吵去,反复被凉曜无奈拉开作和事佬。 瀑布声愈来愈轰鸣如掣电,醒脑又沁人心脾,激得大家浑身上下都十分舒爽。 山顶,到了一处湍急流动的山泉旁。 凉曜发现,这儿周围参天的杏树,都是黑漆漆到发紫的杏果儿,和下面的完全不同,这便是所谓的黑水杏了。 黑水杏有剧毒,对于六瓣杏花花蕊,属于是以毒攻毒。 司徒苑望着黑紫色的杏果,蹙蹙眉,复又瞅了一眼石榴红的背影,隐隐约约间似乎知晓了什么。 司徒苑最终还是拿出了司命针,她朝白长庚点点头,以针辨别其中细微的药性差异,协助白长庚采到了她要的那种十分难得的最为剧毒的黑水杏果。 找到杏果后,她们不再流连美景,直接下了红杏山,马不停蹄飞速按照太猫所说的路线离开。 白长庚要回杏枝观着手解开第八味药材——六瓣杏花花蕊了。 瀑布声之中,在白长庚身上的金缕玉衣发出了些微的笑音,隐匿在山水杏花间: “有趣的孩子们。” 第60章 真假 ————————————————————— 第六十回 门外焉知真假处 洞中玄机不可说 ————————————————————— 四人醒来后,果不其然,她们在温泉池里不过才待了一炷香功夫过去。 起来后,木相留只觉浑身酣畅淋漓、筋骨活络,在雪地前行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宛如她们只是小睡过去,才做完一个梦似的。 四人快步离开白山黑水之地。 木相留与凉曜顺路下来,回了一趟木家。 由于木大当家敦促安排二人早日各自成婚,以及木相留也需要应酬着陪同各家来提亲的男子、家族等等,木相留说,等办完家事,此后再与白长庚汇合。 白长庚司徒苑则二人快马加鞭赶回江南。 司徒苑将野山参拿去煎药熬汤,后把红线和铜钱还给白长庚。二人各自谢过对方。 “别,你先别进来。” 白长庚刚回到房间内,石榴红就斜身懒懒挡在门口,她的表情在素日的娇媚不羁中,透露着几丝显而易见的慌张。 白长庚看石榴红换上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常服——是之前她们在火焰山那里穿的那件,上面的几处小洞的补丁打得歪歪扭扭,做成了花叶花藤的模样; 旁边为了掩饰补丁的存在,甚至大费周章用衣服同色相近的线织出了几朵轮廓诡异的花朵,每一朵都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吃人,旁边配上了一只鸭子还是鸡或是鹅在奔跑的图案。 白长庚实在不确定她绣的是什么动物。 这组花纹整个在衣裳里显得吵吵嚷嚷、十分突兀,又浑然天成、诙谐喧闹,粗看时令观者心中石破天惊,细看时竟又哭笑不得。 石榴红狡黠拦着不让她进房间,她的手指上遍布着细密的针眼。 白长庚的目光从那件普通的衣服流转到奇怪的补丁花纹,最后逡巡着落到她的手。 白长庚神色变幻,若有所悟。 “别看,都说了先别进!”石榴红躲躲藏藏着把手塞起来,一边挡住她。 白长庚硬是拉开她,走进了屋子。 地面和桌面都是一片狼藉。 原来,石榴红正手忙脚乱整理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卷,以及被小朋友们乱叫乱闹着扔出来扮装玩儿,而扔在两处床榻上、椅子上、凳子上堆在一起的衣裳。 还有桌面洒落的瓶瓶罐罐的药材,干涸的彩色矿石颜料与墨汁,几根炸毛的狼毫与羊毫笔。 那两个小孩儿的魂魄——小麻团和小汤圆,呆在这儿有些闹腾,也不能放他们去后院,因为他们会在后院里疯跑,容易踩到花圃与菜地,更别说会擦伤摔伤。 白长庚忖度着,两个孩子可能也不了解自己是鬼吧,他们还是和活着的小孩儿一般开心、好奇又顽皮。 小麻团和小汤圆由于是情蛊中拿来入药的药材,石榴红又是蛊毒的「容器」,他们打心底把石榴红当作自己的玩伴或同龄的小姐妹,压根不服她管束,还总是拉着石榴红一起玩儿。 “石榴红姐姐!玩……玩!” 他俩已经能几乎完整地说出这样的句子了。 而放任小麻团小汤圆待在卧房的话,他们又总会把白长庚的书卷和衣橱弄乱,偶尔还上上下下爬弄、翻箱倒柜的,甚至狡黠地拉石榴红一同下水。 石榴红无比头大,怕把白长庚的贵重东西等物品砸坏,便先让小甲小乙暂时把他们送到白长庚的母亲刘心那里去了。 然而,小麻团和小汤团一见到小甲小乙或是白长庚的母亲,马上就装起了无辜,显得眼神水灵灵、十分讨喜的小表情,也不闹腾了。 甚至他们对着白长庚的时候,也是一副全然乖巧的模样。 石榴红很无奈,心中骂两句,你俩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人下菜碟!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相信白长庚的母亲也会暂时照顾好他们。 白长庚听说她已把两人送去给母亲带着,之后不会在这里捣乱了,喉头微动,从脸色铁青转回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她与石榴红共同蹲下身收拾,转头看向桌案药瓶上的标签——她原本写得整整齐齐的药名标签上,每一个都被画了些古怪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白长庚脸色复又变回铁青。 石榴红余光一觑,不敢看她的眼睛。 白长庚把药瓶拿过来细看,那些标签上的图案,有的是小花,有的是草叶,有的是根须,有的是片片颗颗的石头……居然是每一种瓶子里的药物,只是由于太过抽象而惨不忍睹。 好像是三个不同的小朋友的手画的,笔画笨拙又粗劣。 其中一些药瓶的标签上还夹杂着几个灿烂的笑脸与面无表情的脸,总而言之,都是很努力地、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白长庚挨个端详着药瓶,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见白长庚从回来开始脸色就反复微变了好几次,石榴红紧张得心跳骤停。 她闭上眼扶住额头。 心想,惨了惨了,不知道她等下得发飙成什么样了!我会不会被摔门赶出去啊,哎,虽然赶出去好像也蛮好的,就彻底自由了。 不对啊!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紧说点儿什么弥补一下。 石榴红抢先一步摆出最楚楚可怜的表情,低头软声道: “都是我让他们干的,你别生气……” “这些药瓶也是我让他们画的,你看着难受我就把它们撕掉,帮你重写……” “小事而已,无碍。放着罢。” 白长庚轻声道,她抚了抚那些色彩斑斓的标签,将药罐药瓶们放回原处。 石榴红奇了,白长庚居然罕见地没有愤怒,而是转回头继续收拾屋子。 她舒了口气,又有些遗憾。 收拾的间隙,白长庚淡淡地递过一瓶青草膏让她涂手上的伤,顺便问: “衣上绣的什么,鸭还是喜鹊?” 石榴红擦过药膏,正欲抱着摞好的衣服放回柜子,闻言愣了一瞬。 她揪着衣袂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蚋: “凤、凤凰。” 白长庚沉默了。 二人窸窸窣窣地理好了房间,白长庚去后院,取出带回来的漆黑紫色杏果儿,着手解开第八味药材。 如此一来,还剩最后两味药材了。 米。 九尾狐媚珠。 而解开媚珠需要用的雷公墨,她们此前已在古画里的月宫采取到手,只需天时地利,借阵东风——其中的各种细节与可能发生的意外,白长庚已经一一想好。 她们要在木相留凉曜再次下江南的时候,一同前往后山洞穴的十二宫阵。 在那里,如果白长庚的思路没有问题,可以一举将九尾狐媚珠和米两味药材都解开。 白长庚对石榴红道,六瓣杏花花蕊是有毒的,用黑水杏果解开它的过程中,属于以剧毒攻剧毒,可能会引发更多的幻觉,让石榴红多加小心,这些天好好歇息为主。 石榴红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儿,并不太担忧这个。 她更在意和白玉楼之前的赌注。 白长庚别一时兴起真给她赎身了——如果从杏倚楼那里把她的卖身契拿过来,她就得给白家内门卖命了,还要搞麻烦的五帝钱! 石榴红揣摩着,要不,干脆时不时做些让她不舒服的事情,一步步疏远她好了。 就连小麻团和小汤圆先前弄乱她的房间,也多少带些石榴红纵容的意思,没想到经这一试探,白长庚一点儿也没赶走她的意思。 石榴红看着白长庚的背影,托腮陷入沉思。 ………… 杏历丙午年(1606年),入夏。 杏枝观另一头的须臾司。 司徒苑最近已将野山参熬成汤药,还一并煨了些鸡汤给父亲司徒礼喝了下去,司徒礼的身子好转了许多,不再虚弱,也不再咳血。 司徒苑照常去归心客栈与王兰仙等人密会。 白家,「归心派」与「须臾派」两边的交往愈发密切,他们趁白长庚没有彻底继任家主前,随时随地准备在这个空档期突袭内门,夺取「木币」。 司徒礼只想着得到木币——自然,他不管五帝钱和怜珠剑之类的,他仅仅想弥补司徒家过往的损失或是自己的愧疚之心,并且让须臾派一直存续,不再需要牺牲更多自家的血亲。 这些年来的目前,江湖间依旧是那三派: 合璧派,中立派,毁币派。 自然,白长庚木相留凉曜他们肩负着任务,需要将五帝钱毁去,把其中的凶兽送归自然,他们几家是毁币派——这是最难的一条路。 希望尽量维持现状,阴门各大家族拥有一枚、相安无事过活日子的,是中立派。 以及追名逐利、表面联合,实际上各自心怀鬼胎、渴望一家独大,要把怜珠剑召出来,放手一搏以满足更大的世俗欲望的——合璧派。 司徒苑扫了一圈周围谈笑风生的大人,暗自作下了判断。 包括她自己,眼前土币,金币,水币的拥有者们齐聚一堂。 父亲司徒礼,前「须臾派」当家。 硬要说,司徒苑他们家属于「中立派」,司徒家连带着须臾派想要木币,并不希望五帝钱真的汇合,木币一直把在自己手上,才是获益最大的好事; 石知火——诨名老石头,新四大阴门之首石家的大当家,看似最温文尔雅、柔和坚韧,实则信仰与欲望都极强,静水流深,手段阴暗高明,他铁定是「合璧派」的; 王兰仙——新四大阴门中的王家,她是石知火的初恋情人,如今破镜重圆。 虽然在司徒苑看来,二人只是狼狈为奸。王兰仙与她合谋多年,她极度了解王兰仙心性,她只想复仇,对五帝钱本身与百家之争无所谓——即便此刻她注视着石知火,神情对他满怀爱意、毫无自我; 而「归心派」那位神秘的当家,无论在白家还是外面的哪儿,都从不摘下面罩,根本不知来者是谁,除去面罩下的人总能亮出门派的令牌,才不至于惹人生疑。 他们归心派向来就和何记典当差不多,立场暧昧不明,开着江湖间最大的地下客栈,仿若只爱追名逐利。 司徒苑倒觉得,既然他们愿意拿出水币与父亲合谋,这一举动显然是想追求更大的东西,定不是善茬儿,恐怕也是「合璧派」的,想趁机搏一搏,指不定破釜沉舟搏出个一家独裁。 司徒苑本身优柔寡断。 她最初以为自己是想赢过别人和谁较劲,或是制出千古奇毒,如今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太想追求的东西。 走到今日,实属荒诞不经,造化弄人。 她现在只想带着石榴红与蛊毒隐居,把她做成不腐的作品,此后远离尘世纷扰,在这个意义上,她不希望白长庚解开「万年春」蛊。 现今,与木相留她们此次重逢共同历险之后,她心下异样得紧。 见到石榴红的笑脸,她对自己说“好久不见”,身上带着回忆浓烈的白糖粥的香气;还有木相留她们几个,看起来如此欣悦。 自己却走在任何地方——从小到大,即便是现在呆在阴门百家最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身边,都时刻感到孤身一人。 是高处不胜寒么? 石榴红如果恢复魂魄的完整,但却是由白师兄那边解开蛊毒的话,她能接受“自己输”这个结果么? 此外另一件事,都说天道无常,万物有规律,死者不能复生。 可父亲常在耳边念叨,有木币的话,仍然有一线生机去复活司徒苑的母亲。那么,是否也有机会复活小猫囡囡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想须臾派安好、自保并无欲无求的她,也会发自内心想要「木币」的。 司徒苑,此时真正感受到了游移不定。 第60章 真假贰 —————————————————— 第六十回 门外焉知真假处 洞中玄机不可说 —————————————————— 白长庚给石榴红解开第八味药材——六瓣杏花花蕊之后,石榴红身上果然涌现了更多、更复杂的幻境。 之前是时不时间歇性失去五感,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尝不出味道、触摸不到之类的,最近却是有些过头的意思。 为了防止她出现被幻境干扰而梦游、自我伤害的情况,缚魂绳再次派上了用场。 她躺在炼丹炉里定心,却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 石榴红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头的妖怪,美丽的神女,身体和白长庚房间一般高的无头仙人,十几只脚在地上爬的大蜘蛛…… 幻觉中有古怪诡谲的画面,有纯真美好的,有丑陋可憎的,有恐怖至极的,有波澜壮阔的,每次石榴红一慌神,就在炼丹炉里呼唤着把白长庚喊出来。 何况每一晚还有不同的绝伦胜景以及痛心至骨髓的触觉纷至沓来。 香软泼天的金山银山与床榻,温柔的爱欲唇齿或落身的痛楚鞭痕,垂坠的红粉衣摆和一座座的庙宇,或是青山绿水或是火海寒牢,或是九重天美妙的仙境楼台,或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奇景…… 以及,各种各样的回忆重演。 那些熟悉的过往与每个人的脸。 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石榴红在梦中辗转翻滚品尝了太多轮,太多轮。 更别提闻到、尝到的,并不实际存在的味道,亦有几百几千几万种——这下好了,她是完完全全连自身也体会到了那些中蛊之人的极端感受。 “哎呀,赶紧解开吧~我受不了了。” 每每从梦中醒来,石榴红就在白长庚耳边叨叨,看得出来她神色疲惫、形销骨立,头发也不比之前的光泽耀眼。 “有时候还是挺好玩儿的,只是……解开了更好。” 看得出来,要强的她此时也真的有些崩溃了。 不过,石榴红终究维持着乐观的笑容,毕竟她不是一般人,换谁可能都撑不到现在。 白长庚神色寂然。 她早已在石榴红之前,就在很长时间的梦中挨个经历过「万年春」蛊带来的这些深度幻觉了。 白长庚只淡淡地看石榴红,在石榴红被幻境严重干扰的这期间,她总是笃定地宽慰她道: “没事,很快就解开了。” 白长庚想着,往小了说,蛊毒的这些效果,或许正是一种魅力的表现形式。 往大了说,让别人从自己身上看到、听到、闻到、尝到、触摸感知到万物——这确实是梦幻泡影,却实属也是人们所孜孜追求一生的理想——真真切切、名为魅力的虚构之物。 魅力是一种至深的虚伪,也同样是世人最爱的真实。 情蛊。 情。 这些五感消失的体验与如此折磨人的幻境效果,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渡过的;恐怕,也是那些在制作「万年春」蛊的过程中而牺牲掉的人们,临死前感官过载所感触到的一切。 也是被诱惑而中蛊至深的人们,所理应体悟到的一切。 由于临近解开所有药材的最后阶段,白长庚基本上每天忙完,都马上回到房间,山上山下奔波不停,防止石榴红的魂魄在此期间出现任何意外。 同时,她也在注意「万年春」蛊出现别的异变,影响到杏花村山下的百姓。 白长庚去母亲那里时不时探看两个小孩儿的魂魄,那儿亦有家仆们陪两个孩子玩儿。 小麻团和小汤圆在母亲那里过得十分快活,如今竟是飞速成熟——两人不受常人的成长速度限制,俨然已是七、八岁小孩的面貌。 两人都十分稳重妥帖,竟是白家自己养出来的孩童的气质,即便现在放回去在房里,也是有分寸多了,不会随意乱翻东西和乱跑了。 “长庚哥哥!” 他们见白长庚一来,恢复了顽皮的大叫,眉眼间是狡黠天真的模样,都是跑过来抓住白长庚的袖子,央求她带他们下山玩儿。 木相留与凉曜终于回到江南。 由于是夏季,本身雷雨天就比较多,白长庚带着雷公墨,踩准了雷雨天的时间,与众人来到后山山潭妖那里。 白长庚,石榴红,木相留、凉曜、江浸月、蔚流、蓝蓼之、小麻团、小汤圆都来了。 她们分批在后山的洞穴那里汇合。 自然,不是白家人的江浸月和蔚流,并不知道白长庚此时为什么喊她俩来,只是照例同过去一般,拿钱办事。 因为石榴红很怕打雷的样子,路上还被木相留小小嘲笑了一番。 此时,所有人都在洞穴里了,暂且分成了九组。 山潭妖对白长庚叮嘱道:“务必小心。” “两个孩子没事儿吗?” 木相留有些在意,问道。 小麻团和小汤圆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他俩都是无辜天真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仰头望着周围的一圈儿人,十分好奇的模样。 石榴红摆摆手,扶着额头表情微妙:“没事。” 白长庚面无表情。 她俩也不想在众人面前戳破得太明白。 二人的魂魄不受世间对小孩儿成长时间与各种智商常理表现的限制,此时,已经基本上具备同十一二岁的少年差不多聪明的心智。 何况小麻团和小汤圆天天在白长庚的母亲刘心那儿,耳濡目染学习了许多玄门的知识,也总是暗中看人来人往,根本不必担心。 接下来,她们要面对的是后山的十二宫阵。 十二个门洞上,依旧是动物的头骨,它们仿佛正安静肃穆地垂眸审视着每个人。 山潭妖睁开眼睛,定定神道,外面现在雷电交加,正是好时机。 她将「巳蛇」门洞上的三个蛇头摘下。 蛇头瞬间变成了三条巨大的蛇,在地上化形,一条玄色的带着伤疤,一条是通体金色的,还有一条红色的。 三条蛇它们各自吐着芯子,游动进了「子水」、「辰龙」、「巳火」三个门洞。 除去白长庚四人,另外的三人都没有见过这场面,稍微吃了一惊,江浸月、蔚流、蓝蓼之面面相觑,感到新奇。 而小麻团和小汤圆只是惊呼连连: “好大。” “蛇!好漂亮呀……” 白长庚对山潭妖颔首。 她和众人道,接下来她们九个人,要分别进入十二宫阵的剩余的门洞,洞内有不同的阵法或是机关,需要同心协力,各自完成。 之后,他们会在这儿重新会合。 大家都清楚了要做的事情,向白长庚点点头。 石榴红先将小麻团和小汤圆分别送进两个洞口。 子水,辰龙,巳火已经有三条蛇儿进去了。 还有丑牛。 寅虎。 卯兔。 午马。 未羊。 申猴。 酉鸡。 戌狗。 亥猪。 石榴红回头俏皮地看了一眼白长庚,然后才进去。 待伙伴们随机选择门洞,都进去后,白长庚在十二个门洞的交线轴心站定,拿出玉葫芦,将放在后院的炼丹炉取了出来。 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雷鸣,白长庚将雷公墨放在炼丹炉里,在雷公墨周围撒上一圈米。 随后,自己也进入最后一个门洞。 ………… 王兰仙和常乐这边,她们抽空去了一趟死亡谷的水晶矿脉,刚从那里回来。 看过鸳鸯冢合并以后的近况,二人放心,持续稳固着王家与常家的合作。 只是,在五帝钱的事情上,常乐依旧坚持立场,同王兰仙僵持不下: “你一定要把我们这一代的结,交给后一代来解么?” 王兰仙闷不吭声。 她只是冷笑着,心中在盘算别的事情。 第61章 淬情 ———————————————————————— 六十一回 古人手中铸神物 千淬百炼始提出 ———————————————————————— 常乐见她不语,轻松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大戏看久了,有些乏。” 王兰仙鼻子哼了声:“点睛人是腻了,我还没看够呢。压轴的还在后头,你看好了。” “我要让王家和常家,一雪前耻。”王兰仙望向前方。 ………… 白长庚这边一行人解开了十二宫阵的谜题,顺利脱出。 三条大蛇已不知所踪,仅剩下地上的三枚蛇头骨。 其他人先行离开后,白长庚、石榴红、木相留和凉曜还留在这里。 小麻团还在惊讶沉醉于十二宫阵中看到的诡异东西,和小汤圆叽叽喳喳,小汤圆则是一副兴奋过后很无聊的样子,嚷嚷着要“相留姐姐”“凉曜姐姐”带他们下山玩儿一圈。 木相留和凉曜被拖拽着,一脸无奈,不得不先走了。 “姐姐,我们之后再回来!” 下山路上,小麻团眨巴眼睛悄悄问木相留: “相留姐姐,为什么长庚哥哥要假扮男子呀?” “那当然是……是……” 木相留支支吾吾,没想出个所以然,因为不确定他俩到底能不能听懂。 在木相留眼里,他们恐怕还是七八岁的年纪和小脑袋瓜呢。 “榆木脑袋。” 小汤圆鼓着双颊,抢过木相留的话头回答小麻团道, “因为她要保护重要的家人呀!” 小麻团恍然大悟,二人叽叽咕咕边说笑边打闹着下了山。 木相留和凉曜在后面走着,看着他俩的背影,她们知道属于两个孩子的快活日子不多了——当情蛊解开,或当他们的心愿实现的时候。 山潭妖走出来,见众人都散去了,出来将三枚蛇头骨放回到巳的门洞上,对白长庚二人拜别。 白长庚去炼丹炉里看了看,雷公墨已经化成了一颗黑紫色的粗糙珠玑,周围一圈儿的米也都变成了黑色,它们已经无用了。 石榴红依旧躲着雷公墨,在一旁站着,白长庚拿起了雷公墨,收在袖里,再将炼丹炉收回到玉葫芦里,与石榴红共同回杏枝观。 白长庚给她把过脉,「万年春」蛊中的倒数第二味药材——米,已经解开了。 她的状态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说她在自己的那一宫内的机关极多,出了好几身汗,加上过于疲倦,需要立马沐浴休息。 现在,只剩最后一味药了: 两颗九尾狐的媚珠。 白长庚想着等她们都休息好了再说。 石榴红沐浴过后,刚在床榻上小睡一会儿,身上就开始心火炽盛,烧得浑身发烫。 她赶紧自己挣扎着进了炼丹炉。 白长庚去后院看了一眼,她正半靠着炼丹炉的一角瑟缩着,不自觉地热得扯开领口中衣,锁骨连着脖颈附近都在泛红,已沁出了密密汗珠。 石榴红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表情十分痛苦,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而她坐靠的那一处地方,周围的天青色水晶的内侧炉壁都开始烧烫得有些发红。 这样下去,可能状况会失控。 白长庚神色凝重,一同进入炼丹炉。 她盘坐在石榴红旁边,轻声唤: “花旦姐姐,醒醒。” 石榴红正神智不清、浑身无力,她依稀间听到天外传来有人叫她的声音,第一反应却是猛然睁大眼睛,瞪着白长庚。 她推开白长庚,眼中露出警告的神色,偏过粉腮轻喘道: “离我远点。” 白长庚不在意她的恶劣态度,仍旧靠过去试图为她把脉。 “离我远点。” 她垂着头,恶狠狠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边无力地倚靠在炉内,边颤抖着把领口的衣服拢好;玉镯不小心敲击在炉壁上,清脆得像几声夏雨的叹息,仿佛露珠无意间来回舔舐着干燥欲裂的荷盖中心。 白长庚坐到对面,定定地思考了一会儿,想着可能是九尾狐媚珠残留药性最后的反扑。 “滚……滚。” 石榴红灼烧喑哑的喉头轱辘辘地反复揉搓着这一字眼,宛如砗磲贝的软肉摩挲着一枚并不光滑的珠玑。 见白长庚根本不走,她瞪着白长庚,几乎是要下一秒就把人扼死在地的表情。 白长庚见她双眼湿乎乎的,带着氤氲柔和的红晕,莫名透漏出了一丝真正的哀求。 白长庚知道,她是从不对人露出这种毫无尊严的作态的,平日里再楚楚可怜,都显然在底色里带着少许运筹帷幄的洋洋得意,现在这个样子,除非——问题很严重。 看来,「万年春」蛊的反噬达到了连她的心力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 白长庚一般都是隔几天就去给她的魂魄添心火的灯油,当石榴红虚弱的时候,会隔一天添一次,一直没有出什么纰漏。 她后来在白家的古老典籍里见到,一个人心火的灯油是有存量的,虽然可以通过一些特定方式补充少许,仍旧不能随意分与他人;恐怕玉先生——【地道】也是没办法了,才拿出了这个勉力能维持石榴红魂魄的最终手段。 难怪,之前在黄泉之下,见到白三鱼前辈的时候,他凝睇自己的神色那么意味深长。 幸好,只有白三鱼前辈知道她们俩共用心火的事情,也并不会告知第三个人。 偶尔添灯油太频繁的话,会让自己精气神有些虚弱,白长庚不甚在意。 为了守护苍生百姓,这点儿小事算什么,石榴红身上的奇蛊若真控制不住,后续才是最麻烦的。 白长庚伸手穿过膛孔,在炼丹炉的外壁贴上符,并且取出雷公墨,放在两人的中间。 石榴红疲倦到懒得躲开雷公墨了:“做什么?” 贴符后,她的声音在炼丹炉内嗡嗡作响,整个炉子变得和回音壁似的。 白长庚说着“打坐”,然后静息闭目,不再言语。 石榴红只得乖乖听她的,挣扎着坐好,调节稳自己的气息,缓慢艰难地进入梦中。 ………… 天地倒转。 石榴红头一疼,晕眩得想吐,她缓了缓,恍然站起身,周围的景致让人吃了一惊。 她和白长庚正站立在天花板上——是原先火灾前杏倚楼的房间。 自己脚下,临近门的最高处,旁边悬挂——或者说直立着两个灯笼,流苏直直指向她们的头顶,也就是原本的门廊地面。 还有雕刻精美鸟兽的房梁,在脚边清晰可见。 天地上下完全被整个翻了个面。 而抬头一看,自己熟悉的床铺和橱柜都吸附在头顶上。 石榴红目瞪口呆,霎时间忘了身上的难受劲儿,心中奔腾而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字眼,此时却骂不出来了。 眼前的状况实在诡异。 “雷公墨在十二宫阵里被炼化过。解开了你身上的米,现在它的磁极吸引力产生变化了,因此我们会看见类似的异象。”白长庚淡淡道。 异象? 雷公墨的磁场倒转了。 于是在幻境里,制造出了倒转过来的空间。 这可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石榴红摸着额头,一副已经对看到任何幻觉都无所谓的样子: “行吧……我们赶快出去。” “先别。”白长庚轻声道,“看看屋梁上有什么。” 石榴红眼珠子咕噜一转,暗自皱眉,这木头屋梁和瓦片缝儿何止是有线索,里头有不少自己藏的铜钱吊子串,虽然紧巴巴的没多少,但那可都是私房钱呐! 自己的私房钱,除去那些大头的银票和金银锭子在头顶上面悬空的衣柜里、床缝里、墙角什么的,房梁顶上藏着的就是些铜钱串子了。 就算是在幻境里,这些紧巴巴的铜钱串子被别人摸到、找到也怪不好意思的。 石榴红阻拦白长庚道:“没什么好看的啦~” 她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白长庚推出房间。石榴红应声摔倒在门廊外的天花板上,“哎呦”着一痛,转过头就要骂人。 刹那间,她们的头顶传来阵阵可怖的轰隆作响之音。 白长庚也跟着跳出来了,门廊的天花板这儿比房间内的低一些,稍微有些落差。 一阵阵呛人的灰尘不断扑到脸鼻边,石榴红咳嗽着睁眼爬起来。 她的房间内,瞬间一片狼籍、场景触目惊心: 各种木块和撕裂的木条、床幔、衣柜子、宫灯等等已然摔裂个粉碎,它们的残躯全部堆叠在一块儿。 原本的房间内,物件恢复了重力,都尽数坠毁到了她们刚刚踩的地面——也就是天花板上。 如果方才不躲闪开的话,自己就要葬身在这些家具物件的底下了。 白长庚淡淡望着烟尘散开,背上的纸钱剑透出些青色的微光。 “找。底下有东西。” 石榴红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向上攀爬过门,心虚着回了房间。 眼前徒留一片废墟。 所有的房梁和屋顶瓦片之类,都被各种家具的残躯盖住了。 石榴红斜睨着她,看白长庚一副真要去翻废墟的架势,干脆承认了: “我……那个,就是,房梁和瓦片里头藏了私房钱,都是些铜钱。你别见笑。” 白长庚眼前倏忽闪过一点儿光:“铜钱,就对了。” 石榴红摸不着头脑,她只得跟着白长庚,凭借着记忆去翻找她所记得的几处藏钱串子的位置。 她们的神色随着找到那些钱串而越来越严肃。 那些铜钱串子里,有部分几枚明显不是普通铜钱的钱币。 五帝钱。 她们接连不断在那些碎掉散开的铜钱串里,同时循着它们的相生彼此追踪,找到了: 木币。 火币。 土币。 金币。 水币。 石榴红只负责找,没有去碰,等白长庚拿着木币以后,其他的铜钱也都让白长庚拿在手上。 这儿估摸着只是“虚”的五帝钱,仅仅作为所有人的神识所组成的投射,并非世间实物。 就好像白长庚背上的纸钱剑,它也不是怜珠剑的实物,它也是虚的。 五帝钱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望着它们,神色变得难以捉摸了起来。 石榴红托着下巴道,可以先试着把你背后的纸钱剑和它们几个组装一下。 白长庚思忖了半天,点点头儿。 她取下背上的剑,看了看,回忆着在深龙脊离恨天那次从剑格到剑尖的关卡顺序,准备把五枚钱币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由下往上摆放好。 石榴红提醒她: “倒过来放,别忘了木币要留在最后。” 白长庚点点头,她差点儿真的忘了。 五枚五帝钱都拿在手上的话,如果木币率先脱手,她恐怕会形神俱灭。 于是,白长庚小心翼翼地按照剑尖到剑格的顺序,自上而下,把五枚钱币按照:水、金、土、火、木的顺序摆放到纸钱剑上。 摆放好的那一瞬,怜珠剑“当啷”一声立起,风云变色。 五枚钱币贴合在剑身,周遭带出巨大的漩涡。 二人面前膨胀似的凭空出现了巨大的风暴与白雾,同时,脚下一空。 第61章 淬情贰 ———————————————————————— 六十一回 古人手中铸神物 千淬百炼始提出 ———————————————————————— 再次落地的时候,她们的周围变作一片沙漠。 石榴红骂骂咧咧地扶着腰起来。 这儿的景物那么眼熟,白长庚想起来了,是之前她和木相留凉去往鸣沙山的时候,来到的金字塔墓场。 周围一片无垠,荒凉冷寂。 而她一转头,便看见一位穿着白家衣裳的前辈站定在两块小小的碑前,一手执着剑,似乎正是在等着她。 是之前来这里她亲手埋下的老先生的白骨。 他手上拿着的,也正是白长庚原本留在这儿、拿来换回一半怜珠剑断剑的,那把属于自己的剑。 没想到,会在幻境里复又见到这位前辈的魂魄。 接下来更令白长庚惊讶的是,这位老前辈说,他是卿家人。 “我只是穿了白家内门的衣裳。” 原来,这得追溯到白长庚祖父还要上面好几代的事情。 卿家人与白家人、木家人以前都关系很好,三家情如手足。很久前的过去,他们曾共赴鸣沙山寻宝,白家人提供了路程上一系列的衣物盘缠和吃食。 结果,谁也没曾想到,在这沙漠腹地,会找到一半怜珠剑的残躯。 卿家人为了一己私欲要争抢怜珠剑,同白家打了起来,木家劝阻他们,不得不加入争夺,最终,所有人都一同被黄沙掩埋在了巨大的金字塔前。 那一次的最终,谁也没有得到那半怜珠剑。 他是最后一个强撑着抱着怜珠剑,直到死去也没有爬出沙漠的人。 卿家的前辈满脸沧桑,言至此处,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 白家、木家和卿家在鸣沙山之行后痛定思痛,不再沉溺往事中,已经重归于好。 后面还有前赴后继来寻剑的零零散散的三家后人,只是,谁也没有成功带着剑离开这片金字塔的墓场,要么死去,要么空手归去。 卿家如今式微,他们曾靠杀人越货发家,藏匿于市井中。 曾经的规矩便是:每个族人决不能砍满一百个人头,或者说杀到一百人,方可平安终老。 卿家本想金盆洗手,谁知财权的诱惑力对人那么大,由于经年累月杀业太重,到后来都是红了眼,变得十分麻木,竟无一遵守祖训,皆逃不过尸首不全的命运。 暴死、横死的走了一大批又一大批,导致后代的脖子上从出生就有道细细的血线;离奇的是,即便卿家后代也甚少再去做杀人越货的行当,他们最终也都多少逃避不了卷入被人斩杀的种种情形。 祖辈们的事情,在后代身上开花结果。 白长庚倒是没注意凉曜脖子上有什么血线,石榴红听得一声不吭。 卿家无奈于整个家族作为刽子手的轮回悲剧,在即将解体没落前,与白家的「归心派」合谋,准备从刽子手彻底转行青云仕途。 总之,权衡利弊之下,大部分卿家人联合「归心派」,借着水币的合谋进入官场,或去各地酒家后厨做庖子,一批很少的人继续做着刽子手的行当,最终人员分散,隐于江湖。 他们早已知道「五帝钱」的状况如今变得多么糟糕,木家与卿家的祖辈联手所作的这一柄剑,还要等待他们共同收回。 而凉曜等孩子,则自小被培养出来,彻底隐姓埋名藏身坊间,各自寻找着与木家人搭线的机会,以弥补过往的错处,同时,他们也肩负着传承《千柄集》的使命。 怜珠剑,是他们需要收录记载的最后一柄剑。 白长庚默默无话。 这位卿家老前辈态度极诚恳,即便身在江海,也已死去多年,残留的这缕执念之魂却知道不少事情。 他甚至还看了眼石榴红,游移不定,嗫嚅着告诉她们: 当年,王兰仙曾派卿家的打手们去闹戏班,以求带回老石头的女儿——也就是小时候的石榴红,藏到自己身边;正是他们卿家的个别人对白家人依旧怀恨在心,好巧不巧,竟认出来了在民间流浪的三当家——白三鱼,然后趁着闹事,公报私仇杀了他。 白长庚和石榴红各自神色变幻,低着头默默无话。 他希望二人忘记这件事,烧成灰了也不要再同任何人再提起,这对于白、木、卿家,无论哪一家的小辈知道了,对于毁币都没有任何好处。 后辈,要合成一股力量往前走才是。 白长庚问道,“归心派的大当家从不露脸,他们为何把「水币」借给旁人炼蛊?” 石榴红接过白长庚的话头,简要说了「万年春」情蛊的事。 那个卿家前辈闻得这奇蛊接连被加入四枚五帝钱的前因后果,似乎吃了一惊,自己摇着头思忖了半晌,才道: “不可能。归心派,无论如何都是白家这边的,孩子,你记好了。” “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还未曾方便告知你们。” 最后,他要回了她背上的那把纸钱剑,复又将白长庚自己的剑归还给白长庚。 “交给你了,后生。” 前辈的魂魄抚摸着怜珠剑的虚体,微笑着彻底消散,神识也带着那柄纸钱剑归去,不复存在。 白长庚接过自己的剑,一转眼,石榴红却不见了,竟是看见了司徒苑在眼前。 “白师兄,杀我。” 她的余光一瞟周围,却是鸣沙山的那个太岁造成的安放着「玉先生」的墓室。 老地方的台子上赫然躺着一座棺材。 白长庚面无表情,维持着拔剑的姿势,神色戒备:“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你以为这幻境只有你一人能进么。”司徒苑讥笑。 “她人呢。”白长庚定定看着司徒苑。 司徒苑笑而不语,伸手指向一边凭空出现的棺材。 白长庚面庞一紧,凑近去看。 里面不是鱼尸,不是玉先生,也不是自己的身体。 而是衣裳破烂不堪,已经腐败肿胀的、浑身爬满了蛆虫的石榴红,她七窍流血,目光无神地看着自己。 白长庚大脑一片空白,膝软到差点跪在地上。 石榴红明显已经死去,躺在其中。 她浑身被覆盖在清液之下,这座棺材里面盛满了珠宝,依旧是那么光华耀眼。 司徒苑的笑音在背后森然作响。 白长庚使劲甩自己的头,重新去看眼前景物,却反复撞上石榴红的这张脸。 白长庚想一脚打翻踹翻棺材,棺材却纹丝不动,她自己的拳头与脚击打到整个都在生疼,不停地流血。 冷静,冷静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刚刚和卿家前辈说完话,石榴红还站在这里。 白长庚快崩溃了。 “我赢了。你不知道么? “你最后没有解开蛊,她的魂魄是我的了,现在,我要带着「她」——回钱塘。” 司徒苑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悠然道。 她甚至拍了拍白长庚的肩膀,安抚又惋惜的样子。 白长庚跪在地上,眼睛也不眨,宛如腐朽数年的雕像。 “你是假的,这都是假的。”她漠然道。 司徒苑在她旁边啧啧:“哦?你怎么不相信,有没有一种可能, “石榴红,已经在很久前就死了,从仙鹤居的画船上被烧死起,后面你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白长庚攥紧了手指,骨节咔咔作响, “又或者,你的知己,早在杏倚楼的时候,已经自缢而亡了呢?和石榴红重逢只是你的幻想。” 司徒苑声音幽暗,白长庚感到逐渐神智不清。 她怀疑起了一切。 “‘我’当然可以是假的,我和你的赌注自然也可以是假的,但,这么一来的话,她的存在也可能是。” 司徒苑笑得愈加放肆,喉咙里都没声了。 白长庚此时根本无法思考,她崩溃得有些说不出话,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司徒苑说的话是否可信。 她抬起头,鼻子发酸,挣扎着身体想去仔细确认一下棺材里死相凄惨的石榴红。 司徒苑却一下子踢开了她。 白长庚跌坐在棺材的台阶下面,对着棺材双目无神,她面无表情瞪着司徒苑,泫然欲泣,几滴泪不受她的控制落下。 “跪下,在我面前好好求个情,指不定我再让你看她一眼。” 白长庚转过脖子,犹豫着,接下来,一副真的下定决心要匍匐在地的样子。 司徒苑幽幽狞笑,倾身上前去压着她,硬是把白长庚逼得跪下,还伸出一脚,踩上白长庚已然鲜血凝结的双手。 她在白长庚的两只手上来回碾压着、辗转反侧着、用力踩着: “我就不让你看。” “白师兄,快承认你不如我。” 白长庚没有闪躲和反抗,她已经根本感受不出痛觉了,只盯着地面发呆: “我不如你。” “你再想想,你自己是谁,是不是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鸣沙山的幻境?你第一趟去沙漠里找祖父的时候……真的活着回来了吗?” 司徒苑还在火上浇油, “你想想,你到底还活着么。” 白长庚愣了神,任她离奇诡异的嗓音带着自己思绪飘远。 “你是谁?” “拿了传家宝的人是谁?白珍对么,那你应该死了—— 是啊, 你已经死了, 你早就该死了。” 司徒苑在白长庚耳边嘀咕蛊惑着,吹气道: “跟我念,‘我’死了。” “‘我’,死了。”白长庚怔怔地跟着她念。 司徒苑低笑个不住:“‘我’不存在。” 白长庚轻声道: “‘我’,不存在。” 司徒苑笑着抽出了她背后的剑,递给神色飘乎的白长庚,让她自刎: “来,拿着这把剑,去吧。” 猛然间,在司徒苑还在笑的时候,白长庚用一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司徒苑压制住,与此同时,另一手把背后刚拿出来的剑直直插入了司徒苑的心脏…… 耳畔传来痛楚的惊呼。 白长庚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身下哪里是司徒苑,还是石榴红。 她正死死掐住的是石榴红的脖子,还拿剑捅了她。 石榴红居然也在死死地掐着她,看她另一手的姿势,还正准备拿戏曲簪子和泡子一块儿捅穿自己的脑袋。 白长庚电光火石间明白,她们刚刚都没控制住自己,被「万年春」蛊的幻境带偏了。 白长庚看着石榴红还活着,第一反应居然是落泪。 她在面无表情地泪如雨下,泪水都滴在石榴红脸上。 一边手根本没停下,她赶紧去摸自己的腰包,扶住剑,要去找药瓶给石榴红擦伤口。 幸好,一番心绪平复过后,那个伤口的幻象很快消失了,石榴红的胸口安然无恙。 石榴红也气喘吁吁,才从她那边看到的幻境中清醒的样子。 她刚刚视线离开卿家前辈,一转头,看到的人不是白长庚,却是王兰仙,因此也和“王兰仙”的幻觉杀得不可开交。 “这么大人了,还哭呢~” 石榴红好了很多,开始调侃着身上压着的白长庚,“快下来。” 两人此刻都是撑不住的疲惫神色,只希望赶紧从幻境中出去。 然而,更糟糕的情况还在继续。 白长庚感觉自己小腹有一些古怪的情形,她赶紧动用全部的心力去压制。 可能是炼丹炉那边的两人身体靠得近,加之刚刚她们都被幻觉引动了心魔,自己也被带得心火炽盛了。 此时,二人都浑身发烫,四肢脱力,脑海里混沌不清,尽是些无法想象的孽海欲望与情事。 并且,此时,她们承受的是「万年春」情蛊所能制造出的最大的强度,五感交替,世间所有想象之内、想象之外最美妙的景色与气息,都在周遭氤氲着一切幻想铺陈开来。 这个情蛊,此时就像烟花临到终末前最绚烂的一刻,对解蛊人和蛊的容器,释放着最后的、无限的幻觉。 石榴红望着模模糊糊的白长庚的虚影压在自己身上,偏着头笑了一笑,神色清明:“你变成男子的身体了?” 白长庚轻轻摇了摇头。 她现在压根儿不敢承认。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她们中有一个撑不住,犯了心邪,结果就是形神俱灭。 到那个地步,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 爷爷、父亲……白家。 伙伴们的笑脸。 真正的司徒苑,她的司徒师妹。 小麻团小汤圆短暂的,还没开始就结束的一生。 情蛊,心火,五帝钱,怜珠剑,阴门百家,苍生百姓。 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石榴红已满不在乎了,她慢慢慢笑道: “白长庚,我,其实很感激能遇到你。” 白长庚有些讶异,她从来没听到石榴红这么坦诚地对自己说话, “若是坚持不住的话,解不开也没关系的。” 石榴红在对她微笑,是没有任何遗憾的灿烂笑容。 白长庚移不开眼睛,嗓子发干。 白长庚神色寂然,心下却黑潮澎湃,她缓缓、再缓缓地蹲下身。 石榴红闭上双眸,伸出胳膊去拥抱她,玉镯碧色通透如同苍穹。 她感觉白长庚的鼻息,正柔柔地喷洒在自己的鼻尖与唇畔,愈来愈近。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白长庚只是紧抱住了她。 石榴红见白长庚依旧如此平静,心下震惊到极点,心里翻涌着哭笑不得的各种话头,却什么也没说。 潮起潮灭间,白长庚在上面用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哑声在自己耳边轻道: “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接下来,她们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打算就这么熬到时间尽头。 ………… 炼丹炉内,石榴红和白长庚猛然惊醒了来,差点跌坐在炼丹炉里,二者都是喘着气。 她们通过了欲海幻境最后的考验。 “赢了?!” 石榴红问道,见白长庚点头,喜不自胜,大口大口地舒着长气, “我们真的赢了大老虎?!!” 白长庚莞尔。 雷公墨,已然被石榴红身上蛊毒释放带来的火焰,炼成了一枚丹药。 一颗紫漆色的浑圆丹药赫然躺在两人中间——也是炼丹炉的炉心,正闪着彩金色的耀眼光芒。 白长庚赌赢了。 她利用雷公墨的强磁场,借着雷电交加下十二宫阵的效力,不仅用阵法破开、分解了药材其一——“米”的复杂内核,再让众人一一攻破; 还将药材其二——两颗九尾狐媚珠拉近,扭曲它们的药性空间;最终,一阴一阳两股同样强大的力量,被雷电和后山瀑布群的磁场纠缠到了一块儿,直到互相中和抵消。 白长庚捡起雷公墨炼成的丹丸道,这解药的药丸不会溶化也不会变小,不增不减。 “类似宝石或珍珠的感觉。”石榴红若有所悟。 白长庚颔首。 每次用的时候,只需将它投入水中放置相应的时间,水就会变作药汤,再由病家喝下这药汤,便可以解开「万年春」蛊。 石榴红讶异:“这么厉害。” 白长庚点点头。她马不停蹄地将那颗紫漆色的浑圆丹药下了水,给石榴红服用下去,她立即扶住墙咳喘个不停,直到吐出了好几口黑血。 接着,很快地,白长庚感到她身上的惑人气息完全消弥不见。 石榴红也表示她浑身轻松,好像一下子有什么让周身难受的、堵起来的东西被拿走了似的。 米。 内门的不消魂。 六瓣杏花花蕊。 须臾派的媚虫蛊。 两颗九尾狐的媚珠。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 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 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 白长庚细细把脉查看了许久,在她身上,情蛊残留的气息一味都感觉不出来了。 至此,石榴红身上,「万年春」蛊中所有的药材都解毒完成。 第62章 丹心 ———————————————————————— 六十二回 道长合谋草蛊王 名花身归杏枝观 ———————————————————————— 木相留和凉曜回来,听闻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已经解开,皆是欢喜。 至于父亲白玉楼和家里人那边,白长庚还不打算先说,因为,她要去一趟杏倚楼。 石榴红歇息几天后,确认她的身体没有出现蛊毒的反噬后,白长庚立即出发。 华灯初上时,白长庚趁石榴红开开心心吃着晚膳时,从背后将她弄晕,用锦囊收好她的魂魄。 她在心里轻声抱歉,接着飞快下山,在山脚下,让白家的家仆们为自己乔装备轿。 白长庚即刻动身,带着石榴红的魂魄前往杏倚楼。 王兰仙不在门口大堂那儿,白长庚推托着门口的大茶壶和嬷嬷们,穿过浓厚的胭脂粉味儿和阵阵花香味儿,走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榭—— 她一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摸索着在望乡台看过的、去往石榴红房间的路,来到石榴红的房间。 在那儿,房间的门口,司徒苑正等待着她。 司徒苑一声不吭,表情淡漠如冰。 司徒苑已经提前收到了白长庚遣人送来的急信,在这边预备好了。 她对于白师兄居然真的解开了「万年春」蛊没有什么太大惊讶,按照约定履行诺言。 “白师兄,暂且是你赢了。”司徒苑拱手贺道。 白长庚定定望着她半晌,看不出司徒苑的真实想法,她作势就要进入石榴红的房间。 “别急,我们王大掌柜稍后就到,带着身契。”司徒苑伸出一手拦着白长庚, “我已和她说了,有个人要来给石榴红赎身的事情。” 白长庚默默不语,点点头。 司徒苑告知白长庚,她会保证今晚等会儿白长庚能将石榴红顺利带走,不过,等下需要两人紧密配合,直接硬来不行,她们得唱红白脸,提前对王兰仙做出点儿手脚。 白长庚一一允诺,按照司徒苑说的准备好她说的东西。 王兰仙火急火燎赶到,面色媚笑,身姿婀娜,言语间却夹带着巨大的不快与紧张: “哟,哪位公子这么心急呀?” 没想到,石榴红的真身藏在这里许久,还能被人钻空子发现。 要是被外面的富商巨贾纨绔王孙们知道安饶是假的「石榴红」,是自己的女儿,那杏倚楼可出大糗了,简直是砸了自己的招牌,王兰仙在风月场也会颜面扫地。 司徒苑说,她拗不过“这个人”,这个人“他”目击了真的石榴红在这儿,还威胁司徒苑,要司徒苑和王兰仙说,来要求给真石榴红赎身! 自然,司徒苑不会和王兰仙说实话,是由于她和白师兄有解「万年春」蛊的赌约,她也不会告知王兰仙,有人解开了蛊。 “敢问您是哪路来,要给她赎身?” 王兰仙鼻子里哼着气儿,一边泡茶,看着坐下的白长庚和司徒苑,甚至给司徒苑抛了个眼色,意思是“别担心,兰仙姐姐来搞定”。 她眼皮都不抬,想着一定得安全把眼前的这位贵客打发走,还不能得罪人。 并且,石榴红本人虽如今不能给她当摇钱树了,作为对老石头的复仇筹码之一,她依旧重要,可不能离开杏倚楼。 “白家「开阳派」。”白长庚淡淡道。 司徒苑和白长庚打配合演得认真,一闻言,差点杯子盖没扶住,把热茶泼到了自己手上。 王兰仙举着扇子,笑着摇了两下给司徒苑扇风: “没事儿吧,别烫着。” 她皱眉思忖着,趁机一边看向白长庚,哑然失笑。 王兰仙真的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再次确认道: “您是——白家人?” 白长庚点点头。 她随即从袖内拿出来包着一大沓银票的信封,推到桌上。 王兰仙打眼瞥了一眼那厚度,吓得美眸瞬间睁大,手指都是颤了三颤。 她粗略地估摸了一下数目。 从进入风月场这么多年,她来没有见到这样大手笔的——这已经超过了把一个姑娘——哪怕是把头牌带走的合理数字。 放之四海,任何一个风月场里的姑娘看到这沓银票都会马上立刻跪下来,吐露出最好听的甜言蜜语、拿出各种各样的风情招数和稀奇玩意儿,让这个来赎身的人肆意玩弄、以及当牛做马做骡子被任意差使一生的程度。 王兰仙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的高贵待遇。 她神色不由得变幻莫测,手上的几枚戒指发出红的蓝的紫的光——她的眼睛恰恰躲藏在这光芒中,渗透出嫉妒的丝丝暗流。 可是,毕竟是白家人,这样的手笔不过是狮群里头掉了一根毛而已。 王兰仙作为阴门百家的人,自然也不能违抗忤逆白家的家世、拂他们中任何一人的面子。 司徒苑替白长庚说了些话。 白长庚她的意思是,她会保证把真正的石榴红带走,她的行踪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会替王大掌柜保护杏倚楼「真假花魁」的秘密,不去在坊间说穿假石榴红的事情。 王兰仙此时看着茶叶,有些动摇了。 在这档口,能有人愿意帮她处理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炸的暴雷是天大的美事儿——何况还有这么多银票,石榴红也是半个废人了。 司徒苑趁热打铁贴着王兰仙耳朵说: “她目前可能很难醒得过来,要做好一直醒不过来的准备,我们也不太需要她了。趁这机会把烫手山芋送出去也挺好的,不是么?” 可是,若没有真正的石榴红在身边扣着,自己会少一个把柄向老石头复仇,也不太放心。 王兰仙听罢司徒苑说的话,更是左右为难得紧。 白长庚此时却道: “王大掌柜,您看看信封,便可决断。” 王兰仙狐疑不决,慢慢打开信封,看向里面。 她点完银票都是真的没错,她最为熟悉钱的手感。 只是,翻到最上头,王兰仙忽然摸到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另一大不敢告人的秘辛: 她早已不能怀胎。 王兰仙惊恐到宛如触电,差点儿把一整沓银票脱手,她站了起来! 白长庚坐着不动。 司徒苑疑惑:“您怎么了?” 这是王兰仙永永远远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秘事。 在生完安饶之后,王兰仙的身体就无法再生育了,很多年,她都在秘密求各地的江湖郎中,去哪儿也治不好。 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儿告诉过任何一个目前身边熟识的同辈和小辈,连好姊妹桃李和「点睛人」常乐都向来不知道。 这个戴面罩的白家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本人具体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要赶紧把这个眼前的老祖宗送走,保命要紧。 王兰仙手足无措。 她不敢想像,这个事儿万万一点儿都不能透出口风的,老石头和她正甜蜜腻歪得紧,王家和石家好不容易走到了她想要的状态。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两人还预备着要一个孩子——自然,她是打算靠自己的狡猾手段搪塞过去。 白长庚只是在对面盯着她,漫不经心地。 王兰仙被两人一来一回说得动摇,最终被逼无奈,选择放人。 白长庚进入了石榴红的房间。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兰仙满脸堆笑地交了身契,两人用躺在床榻上石榴红的手印画押。 司徒苑在门口守着,防止生人或任何盯梢的看到她们。 两份。 王兰仙取走一份,笑吟吟地把另一份双手呈给白长庚。 “您请,您请。大人莫嫌弃,她现在就是这般动弹不得的模样,已是个活死人了!谢谢大人垂怜。” 白长庚淡淡颔首,让她俩出去。 “哎哎!好,您请便。” 接着,王兰仙恭恭敬敬地退出,带着司徒苑离开。 最后,白长庚和司徒苑注视了一眼对方,司徒苑带上门。 白长庚默默地拿起那份身契。 同时,她拿出了纸笔在一旁,飞速伪造了另外几份假的身契,用石榴红的手画押。 并且将它们分别收好。 白长庚将石榴红的魂魄从锦囊里放出,并给她的身体作针灸,她在旁边打坐、调息着,使用内门的秘法,直到她的魂魄一丝不苟地完全融入身体。 躺在床榻上的石榴红,胸口呼吸变得流畅、面色红润,一副快要醒转的模样——但是,她醒不来,因为白长庚之前在她的晚飨里,放了一些可以睡好几个时辰的东西。 白长庚马不停蹄给石榴红穿上隐蔽的衣服,绕过人群,从黑暗的地方离开杏倚楼,并且把她带上轿子,飞速回到杏枝观。 ………… “该死的……” 此时,王兰仙在自己的房间,无比头疼,来回走来走去,最后烦躁得倒在床榻上。 “怎么了,您究竟?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司徒苑故意不咸不淡地问。 “和你无关。” 王兰仙用被子蒙着头,支支吾吾的,也不敢告诉司徒苑自己无法怀有身孕的事情。 司徒苑在一旁陪着她,嘘寒问暖安慰着王兰仙,也不再说太多话。 刚刚那个把柄,正是她提前让白长庚写好,放进信封的。 司徒苑她现在十分犹豫,并不知晓自己要站在哪边。 ………… 白长庚前脚带着石榴红回来,刚进入道观中自己的房间厅堂,父亲白玉楼已在那儿笑眯眯地站着了。 他仿佛知道自己去了哪儿。 白玉楼笑问白长庚: “身契。” 白长庚默默无语地将一张纸递给父亲——是她伪造的其中一份身契。 白玉楼看了看,安心收下身契,面上露出冰冷之色: “别过火。” 白长庚直视着父亲,仿佛在说,您放心。 白玉楼走后,白长庚终于舒了口气。 她静静等待躺在床榻上的石榴红醒来。 已是深夜。 石榴红睡得很甜,脸上是做完了美梦的表情。 她打了一个大哈欠,伸着懒腰,下了床榻,去一旁整理药柜的白长庚身旁调侃玩闹。 “哟,怎么这么晚了,我刚刚吃饭的时候睡着了?” 白长庚静默无话。 她取出了一张纸,递给石榴红。 石榴红的笑容凝滞。 熟悉的笔迹,是王兰仙书写的笔迹——正是她的身契。 上面还有两个红色的指印,一个是她的,一个是王兰仙的。 刺眼的红色。 此时,它们就像两瓣玫瑰花瓣落在纸上,一片喟叹与一片丹心。 石榴红猛然醒转,反应了过来,她去看自己手指上残留的干涸印痕: “你……你。” 白长庚居然把她弄晕,还在这段时间把她带去了杏倚楼、搞定了王兰仙,最后把她从杏倚楼赎身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已然想起了自己和白玉楼的赌约。 白玉楼那次正是对她提前说过,如果白长庚为自己赎身,她就要替白家内门卖命,而且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直到死亡。 此时,更令石榴红惊讶的是,白长庚突然转身,伸手就将那张身契移到蜡烛上,燃成灰烬。 “以后,你想去哪便去哪。” 白长庚烧完身契,拿起了卷轴和杵臼,继续去忙活她的药材。 石榴红愣愣望着桌案上翻飞飘落的灰烬。 她喃喃一笑摇头道:“你真是疯了。” 第63章 忍淹留 ————————————————————— 六十三回 金玉良姻怎可续 物是人非还昔年 ————————————————————— 两人后来没有多言。 第二天。 石榴红嗫嚅着,望向自己的衣服道: “我就待在你这挺好的,不乱跑了。” 白长庚看着她,也是垂眸看向地面,没有再说话。 “开玩笑的,哈哈哈好开心呀!谢谢你,我走啦!!” 白长庚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晚上要回来。” 下一秒,已经看见她喜滋滋地打开门跑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白长庚面无表情,替她带上门。 石榴红刚走,白长庚背后传来嗖嗖的风声,带着细环银铃清脆的声响。 “什么事?” 白长庚静立在原地,头也没回。 原来,是「开阳派」花见愁那边忽然来了几个人,他们到白长庚的厅堂前拜访,将将落地。 领头的那位道:“少当家。” 接着,他们几个侍从彼此互相望了望,才缓缓不咸不淡道: “我们这边小花爷他在走前说了,若有人将来给石榴红姑娘赎身,银钱都算作他出的。所以……” 白长庚神色平静地回头望着他们,没有作声。 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从背后郑重地拿出一沓厚信封。 是银票。 花见愁虽然早已不在人世,手下却异样地忠心,他们替石榴红保驾护航至今,明中不见暗中见。 此番,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的口风情报,竟知道了是白长庚本人去赎身的,而且,给的那个数,比起白长庚的看似居然大差不差。 唯一可以理解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有一拨人,恐怕一直守候在杏倚楼石榴红的身体附近,包括也可能在自己的房间不远处潜伏着,以便暗中看护她的魂魄,防止发生意外与不测。 白长庚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拿回去。” 领头的侍从一动不动举着信封道:“恕不能收回。小的我们只是执行命令。” “花见愁还指意了什么?” 侍从们不说话了,停顿了几秒道: “没有别的。” 他们见白长庚没有一丁点儿收下信封的意思,缓着试探道: “您收一半也行,算是小花爷的心意。” 白长庚神色一变,冷若冰霜悠悠道: “谁给你们的胆,敢和内门抢人。” 白长庚拂袖回到房间里,给几个侍从吃了闭门羹。 花见愁的侍从们没有办法,只得先行离开,再作打算。 这边石榴红乔装打扮后,来到山下,快快活活地呼吸了几大口山下的空气,满面春风。 “太好啦!我自由了。” 她刚准备跑远,忽然被不远处在杏安堂门口站定的白玉楼撞见并喊住。 石榴红面上霎时间带了最恰当的、应付裕如的微笑,腿的方向拐了一个大弯儿,朝他走去。 “玉楼叔叔。”她恭恭敬敬道。 白玉楼笑眯眯地颔首,将她带到杏安堂后院的小房间。 “你,没忘了吧。”白玉楼从一处橱柜里,摸索出了一张纸——是她的身契。 白玉楼莞尔着看她。 石榴红眼珠轱辘一转,用玩味又敬肃的笑容望着那张身契,一字一句,看到最后的画押手印—— 她眼底深处映照着的,却是白长庚手下,在蜡烛上燃烧的片片灰烬。 “我记得我记得,我会和二少爷一条心,帮您们收归五帝钱的。” 石榴红信誓旦旦地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很好。内门也会保护好你。” 白玉楼点头微笑,放她离开杏安堂。 内门也会保护好你,不惜一切代价。 ………… 花见愁的人好不容易在山下的闹市里追到石榴红,他们气喘吁吁。 “石榴红姑娘。我们……我们……” 在僻静的地方,侍从们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开口,只得先把那沓银票递给她。 “你们干什么?花见愁什么意思?”石榴红奇道,连连推脱。 “我不要他的银票,也不要他赎身……哎呀,你们收回去吧,留着给门派里修梁造像吧!” 侍从们郑重道:“不敢。如果姑娘不收的话,小花爷说过,城南那块,他会给您折成几家珠宝首饰铺、成衣铺和古玩铺……如今已经修造完毕,新店开张了。您有什么想要的新奇玩意儿和衣裳,直接去那儿随意取用就好。” 石榴红愣住了:“他想得这么远?” “是的,姑娘。之前不能太招摇着告诉您,要等他的事儿完全风头寂灭才行。我们的行动不能被其他任何官府望族的人知晓,他们中有人会对您不利。小花儿爷万事都已经为姑娘考量毕了。” 石榴红默默无语。 “有事的话,您依然可以用传音锦囊,随时随地。”侍从们低头拱手,然后离去。 ………… 白长庚这边,已经用紫漆色丹丸浸泡过的水制好了一批解药。 她动身去找安饶。 来到杏倚楼里,安饶反倒委婉地拒绝了白长庚。 白长庚不解。 “安姑娘,我答应了要给你解开「万年春」蛊。” “这样,你就会一直来找我了对么?” 白长庚一瞬间没听明白。 安饶有些生闷气,今日,她没有故意去扮演石榴红的样子: “我是说,不解开,你就会一直来找我对不对。” 白长庚面无表情,开始沉思着应对办法。 “安姑娘,这情蛊已经减损了你的寿数,如果不解开的话,死的时候会很痛苦,状况目前吉凶未卜,再往后耽搁不得。” 安饶根本不理会她的说辞,只漫不经心道:“听妈妈说,你给她赎身了。” 白长庚神色微变,抬头盯着安饶。 安饶嘻嘻一笑扇起了扇子: “放心,我不会告诉妈妈那天是你的。妈妈只是说,有一位不明身份的白家人给她带走了,她正头疼得很呢。” 安饶凑近白长庚,对她耳畔吹着气问: “二少爷你说嘛,她哪里比我好?看起来是一样的,不是么。” 白长庚望着安饶,确实是一样的,也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最终,安饶还是咬定了不肯解蛊,白长庚只得再想办法。 ………… 晚上,石榴红回到白长庚这里,在罗汉榻上舒舒服服地一觉醒来。 她伸着懒腰,照旧去后院里的隔间看小麻团和小汤圆。 石榴红忽然愣住了。 房间里前一天还在呼呼大睡的小汤圆小麻团不见了! 翻遍了整个房间整个后院,小男孩和小女孩都不在了。 在杏枝观里,在这个房间,不会再有人脆生生地叫“石榴红姐姐”“长庚哥哥”了。 人与人的相遇和分离皆是风轻云淡,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你以为会陪伴对方很长时间,有时候,却只是一瞬间的事,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人们可能就会永远离开。 白长庚见石榴红一直不说话,也走过来后院看情况。 他们的两张小小的床榻上,编了两个漂亮的花环项链,留下来给白长庚和石榴红。 小麻团和小汤圆,在短短的这段日子,感受到了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心愿已满足,魂魄散去。 ………… 一日入夜,白家内门的几人秘密开会。 白玉楼和白琼宇透露,「木币」前些日子突然丢了。 他们先没声张,派内门的眼线跟踪着,到后来发现,原来是「归心派」的人偷了木币!那位从不露脸的当家,把木币偷偷放进「万年春」蛊,还在旁边守着炼制,似乎在做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 当时,司徒苑、司徒礼、王兰仙、老石头等人也不在,只有归心派的人;看来,是「归心派」当家的有意避开他们在做什么。 这几天,却又把「木币」送回了白家内门,放到原处。 「万年春」蛊,如今已经凑齐了五帝钱中所有钱币的炼制,融合完整。 归心派的人到底想怎样? “白四龙”前辈和白长庚都是凝眉思索。 杏历丙午年(1606年),入秋。 一日早上,石榴红忽然发冷,并且出现了类似情蛊反噬的症状,她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浑身上下都是「万年春」蛊的气息,和原来一模一样。 白长庚当即警戒了起来,严肃地照料着她。 可是,她身上又感受不出任何和情蛊有关的药材气息和过往「万年春」蛊存在的痕迹,白长庚压根儿找不到原因。 那些药材,已经被她全部解开了,没有一丝残留。 灯下,石榴红发着的高烧刚退下一些,将将酣然入梦。 她睡熟后,白长庚一个人走到桌案前,久久凝视着最后剩下的那张身契,将它收到玉葫芦中。 第64章 金罂儿 ———————————————————— 六十四回 情蛊变世殊事异 金罂归石火光阴 ———————————————————— “白四龙”前辈和各门派的当家——除去他们最需要隐瞒的司徒礼等「须臾派」的人,都暗中通过发讯知道了这件事。 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不明原因地死而复生了。 木相留和凉曜也都来了,几人连续七天都没睡好,一直在各家门派翻阅着各色古籍,紧急寻找有关这种蛊毒的线索。 这天,司徒苑沉默着来敲白长庚的房门: “白师兄。” 白长庚和她互相对望了半晌,最终,她让司徒苑也进来了。 木相留很高兴,就要拉着司徒苑去后院玩一会儿,嘟囔着在这看书太久、太闷、太累了。 司徒苑无奈:“这么大人了,别老想着玩儿。” 石榴红则有些惊讶,托腮半带玩味地看着司徒苑,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司徒苑被木相留抓到后院,挣扎着回来,先去给石榴红把脉。过了一会儿,她眉头全锁。 “不应该……” 她也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情况。 白长庚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各种从其他门派那里搬来的可能有线索的卷轴,和一座座的小山似的。 于是,白长庚、木相留、凉曜、司徒苑一起开始寻找古籍中「万年春」蛊的线索;石榴红时而昏昏沉沉,时而万分清醒,当她醒着的时候,也和木相留她们一起找古籍…… 统共半个月,几人一边各抒己见,总算讨论出点儿眉目。 有可能,石榴红身上的两颗九尾狐媚珠,连带那些制作出情蛊的药材,压根没有被抵消——而是由于其中五帝钱存在的作用,以及在白长庚误打误撞的妙手回春本领之下,和她本人完全融合了。 石榴红,她已经不是容器了,而是经由一次次加入的、那几枚强大的五帝钱的作用,变成了彻底的「蛊」,成为了「万年春」的一部分。 解蛊,不能只是要考虑它最开始被下到石榴红身上、只有「火币」的情况,而是要考虑五帝钱本身也在相互呼应、牵连。 火、水、土、金、木。 当依次加入这些铜钱炼制后,「万年春」蛊也在变化万端,以至于现在无懈可击。 特别是最后汇入其中的「木币」,恐怕对于蛊毒的死而复生有很大关系,更是追加了全盘反制的一线生机。 司徒苑对于「归心派」当家瞒着他们几家偷木币、加入木币不太惊讶,她倒是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另一件事:自己曾经对「土币」许下愿望,希望蛊毒不要被解开,常驻于世。 望着石榴红现在躺在床榻上和木相留有一搭没一搭拌嘴的样子,她五味杂陈。 石榴红她作为已经承受住了「万年春」蛊最大强度的人,是蛊母,可以一定程度上引诱别人做出万劫不复的事情。 如果她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控制其他中蛊之人——包括那些已经惨死在地下的冤魂、以及曾服用下情蛊的任何人们,让他们听命于自己行事。 但是她从来没有这样做,甚至自己都在努力压制气息。 白长庚恍惚想起,在解蛊的过程中,石榴红甚至多次对这个蛊感到过不快与厌倦,她希望它早点被解开,经常露出一丝丝无意识的厌恶。 司徒苑也知道,有很多家族甚至要求合谋,他们想挑选美丽的女子和男子,送到司徒家这边来,想让他们的人服下「万年春」蛊,然后带回去用来做一些不好的勾当。 不得不说,这次反噬之后,石榴红身上也出现了另一种很特殊的情况。 她可以很有意识地让周围亲近的人不再产生幻觉了。 石榴红能够驾驭自己释放的魅力强度;不想用的话,可以选择完全不去释放出任何情蛊的气息。 无色、无味、无声、无相。 完全隐匿,完美控制。 连带着容器一起变化多端,恐怕,这才是传闻中真正的「万年春」。 「万年春」蛊使石榴红不畏惧疼痛、伤口愈合的速度极快;以及,石榴红可以随意变换隐藏气息,不会太影响周围亲近的人;最后,蛊毒会不择手段保护石榴红的性命安危。除这三点之外,没有任何异样。 这些点,也是司徒苑木相留她们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琢磨着发现的,总结完之后,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长庚和司徒苑默默地出了房门,木相留和凉曜她们会看顾石榴红。 白长庚望着门外纷飞舒卷的秋云,淡淡道: “师妹,是我输了。” 司徒苑却也睇向脚下的落叶道: “白师兄,我也没赢。” “给你添麻烦了,「万年春」蛊的事情我有很大的责任。”司徒苑稳声道,“石榴红赎身的银票,我们须臾派愿意抵上一半。” 白长庚淡漠地向前走去: “师妹不必费心,内门自有办法。” 二人先暂且分离、掩人耳目,然后各自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在的「万年春」蛊的原液储存的地方——那是一处毫不起眼的归心客栈,会合。 她们要去确认白长庚的解药对其他人有没有效果。 白长庚带上了准备好的一些配好的解药,她挑着最难引人注目的路线走,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子,来到约定的「归心客栈」那里,与司徒苑再次碰面。 二人给被绑来的女孩子们和少许少年喝下解药,他们虽然还在昏睡不醒,当服下解药后去感受脉息,非常有效,情蛊的气息完全消弥不见。 白长庚和司徒苑见了眼前景况,都沉默不语。 ………… 过了几天,司徒苑对白长庚发信表示,他们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没有出现任何反噬,除去已然付出的那些代价——比如容貌、寿数等不会恢复,而情蛊本身,是可以完全解开的。 此时,二人可以确定: 解药,可以解开任何人身上的「万年春」蛊,除了石榴红的。 即将入冬。 石榴红暗中得知安饶那边总是三番四次推脱,不肯让白长庚解蛊,于是,这一天,她避开白长庚,亲自带着解药,约见安饶。 “你这是唱哪出?”安饶和石榴红在归心客栈碰面,不怒反笑。 二人正在喝茶,皆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 石榴红姣笑着道:“金罂儿还魂记。” 石榴红蓦然间幽幽拿出了解药。 安饶哼了一声,看都不想去看一眼。 “解开。”石榴红收起了笑容。 安饶不依,佯装喝茶,却在放回茶碗的时候,一挥袖子清清浅浅把药瓶打碎在地上,液体全部泼洒出来,渗漏了片片映照着的烛光。 她歪嘴笑着看石榴红:“我就不喝,看你怎么办~” 石榴红鼻子里哼了两声,优雅地盖上茶碗,作势就要离开。 安饶狐疑地看着石榴红,叫住她:“你也知道其中的绝妙好处吧,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蛊,你才能成为花魁的。” 石榴红闻言撇下眉毛又扬起眉毛,一瞬间感觉很荒诞。她笑了半天,笑够了,才轻蔑道: “就算没有万年春,我也是最招人喜欢的那个。” 石榴红怜悯地瞥了一眼安饶,又望了一眼地上打碎的药瓶,起身离开。 “你休想独占二少爷,”安饶怒目望着石榴红的背影, “这些年,我是见识到了。” “凭什么男人的心、金银珠宝、那么多人的爱都是你的?他们都欢喜找你见你,都争着抢你,找你打茶围,什么好宝贝都舍得往你身上砸……解开……解开?把所有的东西都云淡风轻挥挥手就还给你?!” 石榴红没有去回应她的任何一句话,只看着泼溅出来的残药道:“安姑娘,将来可别后悔。” 安饶不无悲哀地轻声道: “你已经得到这么多了,分我一点又怎样。” 我只是普通人。 你凭什么让我解开。 最终,安饶依旧拗着脖颈拒绝解毒。 石榴红面无表情抚摸门口的宫灯:“你就耗着罢。” ………… 入冬。 王兰仙一时兴起似的,把司徒苑叫到另一处「归心客栈」。 她戴着卧兔儿抹额,温柔地捻着桔梗紫的手指甲,给司徒苑泡了壶暖身的敬亭绿雪。 她说道抱怨着老石头有的没的牢骚和恼人的床事习惯,司徒苑已经见怪不怪,听得有些耳朵长茧,昏昏欲睡,只想马上就走。 “……有些男人呐,朝秦暮楚的,都不好好怜惜手上的宝贝。一会儿想要这样的,一会儿想要那样的,也不怕来回跑折了腰。” 忽然,她滴溜着眼睛斜过来看司徒苑, “你不会这样吧?” 司徒苑闻言,微微警戒着眼神,面色波澜不惊。 “那天晚上,给石榴红赎身的人是谁。” 司徒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支支吾吾:“我并不知情,兰仙姐姐。彼时他只说自己是白家人,不是么。” “哦~” 王兰仙佯装恍然大悟,继续斜着眼睛睨她道: “那么,你到底是白家的,还是我这边的呢。” “绝无二心。”司徒苑冷汗直冒,立刻起身拱手,她有点儿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仿佛在听着别人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王兰仙笑着看她,意味不明地点点头,眼色深邃: “真是我的好干女儿。” 第65章 望终局 ————————————————————— 六十五回 薄命群芳重见天日 千古奇毒鸣金收兵 ————————————————————— 杏历丁未年(1607年),春天。 阴门百家积怨严重,各家之间的暗流与种种骚动在底下斗得是一波又一波,由于「火币」流转的纷争也愈演愈烈,饶是几家最大的阴门家族也兜不住,大纷争一触即发。 白家这边得到情报,以老石头和王兰仙为代表的石家和王家,以及司徒家,准备把「万年春」情蛊暗中投给更多人用,壮大石家和王家的地位。 「归心派」则是开始按兵不动,鬼鬼祟祟的,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白家内门开过清谈会,白长庚决定他们先一步将那颗紫漆色的丹丸解药投到万年春里面,它的效力足以彻底毁去「万年春」的原液。 夜黑风高。 石榴红和白长庚联合司徒苑,三人都来到杏倚楼王兰仙房间的地下暗室。 「万年春」蛊的原液已经被移搬到了那儿。 地下暗室还有一批新被抓起来、喂了蛊的女孩子,这里面有很多被拐来的女孩,从千金小姐到官宦人家的孩子,从平民家里的黄花闺女到路边的乞儿都有,都是面容姣好,年纪小小,都能看出天生神姿的影子。 石榴红哑然失笑,大老虎的眼光还是这么毒。 她们正在默默忍受情蛊的效力,熬上几个日夜去适应它、或者被折磨致死。 之后,即便熬过去了,还要经过严格的、非人的训练——和石榴红过去一样。 司徒苑去暗室的通道口望风,石榴红与白长庚在那儿给姑娘们解毒。 令她们惊讶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女孩子居然压根儿不想解蛊,都在有气无力地推拒着解药。 石榴红刚开口说两句话不到,她们一听来者是来帮她们解毒、脱离苦海的,一时间哭爹喊娘的也有,破口大骂的也有。 “不要,不要,爹娘还指望我养家糊口……” “滚,你们滚。我要红!” “我要红。” “你就是不想让我们超过你,”有小姑娘看出来其中乔装的一个人是石榴红本人了,愤愤冷笑道, “自个儿吃饱了,不管我们穷鬼饿。大家都别喝解药!” “出去,滚出去。” “滚!” 有一些女孩子在低声威胁白长庚,如果给她们解开了,她们就咬舌自尽;接着,有一批人干脆歪着脖子摆出了宁死不屈的表情,饶是石榴红循循善诱,依旧紧紧闭上了嘴唇。 石榴红无言地看着白长庚摇了摇头,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些人无可奈何。 于是,白长庚放弃了那些拳打脚踢挣扎的女孩儿们。 她们给其他剩下的一部分女孩喂下解药后,待她们力气恢复,陆续放走了杏倚楼地下暗室里愿意走的人。 石榴红让她们从自己指的那条路走边门: “喏,穿过长廊,从水红纱帘绕到后面……走过去,在后堂院子那儿……,最后翻过一道篱笆,去吧。” 去吧,去往真正广阔的五湖四海。 去世间寻觅属于你们的欢笑和幸福。 她们感激地回望石榴红,然后欢欢喜喜地挨个跑开。 有一个小姑娘已经泪眼婆娑,拉住石榴红的袖摆:“我打小没爹没娘,乞讨为生,都不知道家在哪儿。” “我已经被拐了三次了,之前都是侥幸逃出去,现在又被抓到这儿。” 小姑娘说着说着,最后埋在石榴红的身上,捂脸轻声啜泣了起来: “石榴红姐姐,我还能去哪呢……” 石榴红回头看了一眼在给大家喂解药的白长庚,又看了一眼门口望风的司徒苑。 石榴红笑着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让她仰起脸擦干眼泪看自己: “天地之大,自有归处。” 白长庚给人喂完了解药,然后将紫漆色的丹药丢进「万年春」蛊。 三人默默看着它浮在表面,泛着泡沫,沉下去、直到消融。 一炷香之内,一整缸「万年春」蛊就变为了普普通通的清水。 司徒苑远远在门口静立,思绪万千。 新的千古奇毒「万年春」蛊,昙花一现,在世间不复存在。 白长庚解完了蛊,要立刻先回去处理别的事儿,内门要务紧急,她现在变得去哪儿都是忙到脚不沾地的地步。 白长庚看了一眼石榴红,把这里交给她们俩,然后走了。 司徒苑继续在这里望风,一边掩护石榴红,直到把那些愿意走的女孩都放行离开。 二人走上暗道回地面。 刚关上暗门,准备离开王兰仙的房间,各自回去—— 就在此时,王兰仙带着石知火出现了! 两人正挽着手臂、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俩也将好到王兰仙的房间门口。 四人在房门开启的瞬间撞了个正着。 石榴红看到他俩,一时间不知道拿什么表情面对。 王兰仙立刻面色如冰,她让石知火在门口拦着二人,自己去了地下暗室一趟。 王兰仙火急火燎地赶到下面,竟看到一整缸药都毁了,人也放走了一半,她大呼小叫的走上来,把一堆杏倚楼里的人都喊出来了。 “抓到了,抓到了!这么多年了,河畔的这么多姐妹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司徒苑和石榴红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王兰仙斜斜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直到把两片美眸哭得红彤彤的,我见犹怜。 她几句话把情蛊的事和地下室的状况全都栽赃嫁祸给石榴红她们。 “原来你们俩,就是作了这个药的人。” “你们今天来功成身退了,来销毁赃物呢!喏,喏,大家伙儿们看……” 石榴红猛然反应过来王兰仙在干什么,气得怒极反笑。 司徒苑则一言不发,思考如何脱身。 地下室的女孩子们也在起哄不止,听闻王兰仙都这么说了,霎时间像是按到了什么机关,各自眼泪汪汪的,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每一滴眼泪都情真意切、每一嗓子的声讨都楚楚可怜。 她们开始哭诉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一边满眼血丝地或畏惧或厌恶地瞪着司徒苑和石榴红。 石榴红叽里呱啦解释了一大通,试图反转局面。 然而,根本没人理她,包括以前与自己最亲的那批人——下人与嬷嬷们正在冷冷看着自己,这里,目前毕竟是王兰仙的地盘。 并且,没有一个留下来的小姑娘愿意帮她俩说一句话,只因为石榴红是她们打不败的敌人,而另一个司徒苑,则正是制蛊的人。 司徒苑刚要开口,就被后面的小姑娘讥讽。 “你早就被她蛊惑了,这档口还想帮说话呢。”后面的小姑娘知晓司徒苑的把柄,开始故意气她道, “你不是也总去找石榴红!” 愣是把石榴红和司徒苑怔到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们俩只能默默攥紧了拳头,听任谩骂。 王兰仙则拿出手绢,狠狠地抹眼泪: “哎呦……哎呦,想不到她们两个狼狈为奸,欺负嫁祸我这个老实人。” “那个人……好像是白家须臾派的现任当家呀!” 不明真相的小厮中有人一拍脑袋反应过来。 “我也记得是。” 他们絮絮叨叨。 “我天哪……那石榴红没死?!掌柜的好苦,还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扮石榴红撑场,这些年承受了坊间那么多流言蜚语。” “是啊,这些年头传闻都说是咱掌柜的在下蛊,害死了好多女孩儿呢。” “哎呀,根本没想到是白家人做的蛊……” “石榴红该死!真作孽!” 不明状况的小厮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什么石榴红她果然在杏倚楼火灾后没死,只是藏匿民间,要挟蛊惑白家人给她做蛊,晃荡了几年又回来了。 风月场竟然还传言是王大掌柜做蛊害人,王大掌柜太委屈了! 没想到,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石榴红! 石知火柔声稳住王兰仙,严肃地问石榴红: “真的是你做的?” 第66章 石榴红 ————————————————————— 六十六回 王兰仙设局石榴红 白道长归位解灾祸 ————————————————————— 王兰仙一边哭,一边自导自演诬陷是石榴红找司徒苑做了「万年春」情蛊,她在杏倚楼火灾后隐藏民间数年,现在又悄悄来把毒蛊赃物销毁。 石榴红甚至不知何时在杏倚楼的地下建造了那样的暗室!真是太可怕了。 王兰仙难得一见那么无辜的表情,整座楼的人都看懵了,听信的人瞬间占了大半,此外还有些将信将疑的,不过面上也都是坚定地选择站在王兰仙这边。 石知火严肃地问石榴红:“真的是你做的?” 石榴红一声不吭。 石知火复又问一遍:“女儿,虽然你与石家已恩断义绝,如今眼见着出了这种事情,真的是你找人做的?” 石榴红终于望向父亲,淡淡道:“不是我。” 杏倚楼的人们面色各异,他们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事情,从上头的姑娘到下人仆从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一会儿看着石知火,一会儿看着石榴红。 没想到这些年最红的花魁「石榴红」居然是江南旧四大阴门——石家的孩子! 石榴红看着王兰仙和父亲俩人一副演得这么来劲、妇唱夫随的模样,脸上只是波澜不惊地媚笑着。 安饶居然不在人群中,估计是看着景况不对,早就躲起来了,在暗处笑她呢。 司徒苑也开始皮笑肉不笑着看向周围人。 王兰仙见状,又佯装拿手帕掩嘴忍住哭声,一副不想让这事儿闹大的模样道: “算了,算了,知火。我没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石知火扶着王兰仙起来,拿灼灼的眼神盯着石榴红: “过不去。” 石榴红感到很奇怪,父亲就这么不待见自己么? 为何他在用一种明显是憎恶过度的眼神望着自己。 一时间,杏倚楼的下人们开始劝和的劝和,要帮王掌柜的打抱不平的也有。 更多的,是风头正盛的、却又夺不过「石榴红」在坊间光芒的那些女孩子们开始幸灾乐祸。 她们表面蹙着眉头,摆出一副担心事情闹僵的样子,却拼命拿袖子遮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眼睛与嘴角,面前可真是一出好戏,眼见着大水冲了龙王庙 ——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此时,杏倚楼的小厮中已经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跑出去了,他们四处奔波,散播着小道消息。 就算小厮他们不出去,自夏大当家在杏倚楼闹事后,这片地方周围戒备森严的很,阴门百家的各色眼线也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很容易就能看见王兰仙他们现在在后院干什么——王兰仙明显就是故意的。 「开阳派」花见愁的人们设在杏倚楼的眼线也还在,他们自然是早已拿传音锦囊彼此联络,知晓了发生的一切。 白长庚他们在杏枝观那边收到山下来的急信的时候,也是神色一凛。 她立刻动身,前往杏倚楼。 深夜,杏倚楼门口已是被各大阴门家族与凑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群情激愤。 白长庚匆匆赶到时,耳边充斥着各种人群里的污言秽语,说什么的都有。 “她身上有蛊,我们要烧死她!烧死她!” “快去死吧。” “烧死石榴红!” “狐狸精、扫把星!你当年杏倚楼走水的时候怎么没死!” 百姓和阴门百家的人都在要求处死石榴红,他们见杏枝观的人陆陆续续到了,更是熙熙攘攘。 司徒苑和石榴红被围在人群中间,根本无法脱身半分。 “这不是「须臾派」现在的新当家司徒苑?她们狼狈为奸?” “司徒苑是白家人吧……怎么会帮一个戏子呢?” “嗨,还不是因为被她蛊惑了,白家人当然不会的。” “你们别瞎说,司徒家也是四大阴门呐,和白家人之间嫌隙大着呢。” “王掌柜的不是和那个石大当家有一腿么,他们再续前缘,竟真的有这回事儿。” “石榴红可真漂亮,看着怪可怜见的……我这时候要是冲进人群里搭救她——” “别想了。能做出这事儿,可见那石榴红是个蛇蝎美人,哎,我还没摸过她手呢。” “你哪有这福气。” 男人们嘻嘻笑着,一边贪婪地把目光投向石榴红,猜测着他们几家的关系,窃窃私语。 “她身上是不是有花柳病啊……” “难说。” “烧死她!” “妖艳贱货在这装什么可怜。” “臭**,在这儿脏我们的眼睛。” “烧死她!杀了她,杏枝观的,你们管不管!” “还有没有天理了。” “铁定是早死了,这女鬼冤魂不散,又换了皮囊回来勾引人!” “烧死她,烧死她!” 女人们则一致对石榴红掩鼻而视,并不太在意身边的司徒苑和什么阴门百家之间的权谋诡计。 司徒苑面色镇静,却早已紧张到双手出了好几层冷汗,她怎么能容许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之后司徒家怎么办,须臾派怎么办。 恍然间,石榴红对司徒苑使了个眼色。 司徒苑一愣。 很快地,她笑眯眯地把司徒苑推出了人圈儿,百姓们让开,司徒苑一步一退,直到和白家人他们站到一起。 白长庚正望着石榴红,石榴红轻轻巧巧地避开眼神。 藏在不远处观望的司徒礼隐隐舒了一口气。 “是啊,就是我。”石榴红把司徒苑推出自己身旁后,才轻蔑地优雅站定,朝周围人笑道。 她宛如站在戏台中央,任周遭灯笼们的烛光映照她脸颊,这只是一场平淡无奇的表演。 “「万年春」蛊是我要挟白家人做的,他们都不知情。” 杏枝观的所有白家人默默无言,心下各怀暗思,「开阳派」花见愁的手下们则心急如焚,此时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白长庚面无表情。 石榴红笑着看王兰仙,二人在用眼神彼此挑衅。 王兰仙和石知火此时站在人群的最里圈,皆与她对立而视。 石知火定定道:“我的夫人……钱夕颜,也是你用蛊杀的?” 人群躁动渐息,鸦雀无声,都在等她一个回答。 石榴红微微转过头,讥笑着回他: “父亲,这事儿,您不是最清楚的么?” 她故意慢悠悠地把“最清楚”三个字说得有些重。 石知火闭唇不语,依旧平静地用仿佛在灼烧什么的眼神看着女儿。 这时,忽然有位穿着华丽的女人冲进人圈中,似乎由于是哪家官府的千金,压根儿没人敢拦她。 她一脚便把石榴红踹翻在地,还不解气,又往石榴红的小腹上来了好几脚。 石榴红微微颦着眉抬头,嘴角挂上了一缕鲜血,她的眼角通红。 白长庚差点就要上前一步,被司徒苑和白玉楼从两边拉住。 另一个男声幽幽冒出:“夏岩秋也是……也是你、你杀的了!” 跟着这声音的来路——是人群里猛然窜出的一个夏家人的脑袋,那人怯生生瘦小小的,豁口嘴,但他的双眸盛着巨大的仇恨。 石榴红浑身僵硬了一瞬,下一刻,她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是。” 阴门百家霎时炸了锅。 那个刚刚踹翻石榴红的千金补充道: “原来是真的。花见愁……小花爷,最后就是因为你才送命的!你……你蛊惑他……”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嘤嘤啜泣了起来。 她的背后还有一群默默站着的其他千金们,皆是愤恨地望着石榴红。 人群中又是一阵新的骚动,话题一转,开始围绕着当年的花见愁。 「开阳派」的当家花雨此时有些身上不自在,因为周围的人随着话语都在看他们开阳派的人了。 “杏枝观的新任当家是谁!出来。” “出来,出来。” “你们管不管了!”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要求白家人出来处理石榴红。 白长庚此时不得不往前走一步,站出来。 “是我。”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石榴红,此时,是以白家家主——“白长庚”的身份。 石榴红面色中居然染上了一丝诡谲的轻松,她笑着看向白长庚。 “道长,您可千万要为咱们做主啊!她害了那么多人。” “是啊,还要挟蛊惑你们家的人替她做蛊,好恐怖的女人。” “白道长,我们把她烧死吧!” 在所有人都在愤愤不平、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石榴红向白长庚抛去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白长庚望着她的眼睛,随后转身对周围的人圈儿道: “诸位稍安勿躁。杏枝观自会处理。” 众人嚷嚷着不服,嫌新任家主太稚嫩,不够雷厉风行。 “你倘若真有体恤百姓之心,就立即处决她,这么简单的事儿!” “白道长不会也怜香惜玉,想包庇她吧。” “司徒苑也是白家人,你看着办!好歹也要多少惩治惩治她。” 白长庚神色风轻云淡,嗓音平和柔缓,却震慑力极强: “稍安勿躁。” 所有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转头瞥了一眼石榴红: “这女人——不,女鬼,看着才刚回魂换舍回来,诸位请退避——说不定,她身上的情蛊正在影响大家。” 石榴红闻言,转瞬间开始配合着她的话语放荡不羁地笑着,去在人群里盯着抓人看,把一两个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她差点憋不住笑,依旧保持住了底线的严肃。 百姓们骇然,哪里听说过这等事情,饶是阴门百家的人,也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白长庚点点头,默默拿出玉葫芦,稍走了两圈,表明家主的地位。 真正的玉葫芦,与坊间街头的那些仿品完全不同,只有亲眼目睹才能感受得到其中天壤之别,此时,众人的眼神已经变换成了心悦诚服,完全信任了白长庚的身份。 白玉楼和退避在人群很后面的“白四龙”前辈十分欣慰。 王兰仙和石知火见过了太多的稀世珍宝,此时也一言不发,为玉葫芦的宝气所深深震撼,他俩也盯着玉葫芦目不转睛,仿佛神游天外,瞬间忘记了他们俩刚刚在做什么。 人群中的男女老少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白家的传家宝,所有人都震慑住了,他们曾经以为这是坊间玩笑的传言,没想到竟是确有其事——孩子们呆愣愣的,连同各自玩伴的悄悄话都忘记说了。 鸦雀无声。 白长庚收起玉葫芦,镇定道: “直接烧死的话,蛊毒会扩散到所有百姓身上,杏枝观今晚回去会紧急处置她,将身上的蛊先祛除。明日,火刑。” “「须臾派」新任当家人,暗室禁闭一整月,在这期间不得参与白家清谈会与任何重大事宜,罚抄经文三百卷为百姓祈福。以此惩戒。” 说完,白长庚看了一眼司徒苑,司徒苑感激地望着白长庚。 连司徒礼都有些感激如此结果,再不敢有什么意见,他心下松了一大口气,甚至暗暗佩服白长庚的决断力。 众人无比欣悦,都开始欢呼起来。 白长庚说着,当即挥手就派内门的人把司徒苑和石榴红五花大绑,分别押着回去。 “回道观。” 百姓们满意这次的判决,各自兴奋不已地散去,他们完全认可了白家新任的家主。 王兰仙和石知火没有离开。 二人各怀心事,伫立在原地许久。 第67章 零落人 ———————————————————— 六十七回 再闻已是曲中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 依照约定,石榴红在第二日就要被处火刑。 白长庚处罚司徒苑抄经关禁闭,也只是打算挑拣一处幽静的房间,让她在里面待着先不要出来,并让其他白家的人来处理,等这段风波平息过去。 石榴红一路被绑着,待回到杏枝观,白长庚在各家门派当家人以及比较重要的长老跟前,将玉葫芦再次取出。 一些长老与大部分白家其他门派的人在此之前都不知晓新家主是白长庚,因此皆是吃了一惊。 不过,刚才在杏花村百姓面前,她儒雅随和的君子风度与恩威并施的严肃形象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甚得民心,宛如天生就是为此而来。 不得不说,今晚她过关了。 白玉楼默默退开,去另一处地方找“白四龙”前辈商量接下来的事宜。 白长庚打开玉葫芦,引各位前辈与门派当家人进入,众人都是第一回进入这样的洞天,面面相觑,四处张望着穿过葫芦阁。 「须臾派」前当家——白双雁前辈笑眯眯的,此时不疾不徐跟随在白长庚身后。 「须臾派」前二把手司徒礼闷不吭声,颇为恭敬;「开阳派」当家花雨一直兴奋地拉着无奈的蓝情大呼小叫。 第一层是白家的祠堂,下面第二层是放置各种典籍与重要物件的藏宝阁,第三层刑讯室,第四层是镇压厉鬼的门。 白长庚带大家来到刑讯室那一层,便停下了。 众目睽睽之下,白长庚令人将司徒苑解开,把她关进了一间刑讯室,紧接着,侍从们搬进卷轴、纸与笔墨。 司徒苑和白长庚对视一眼,然后锁上门,白长庚离开,司徒苑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抄经与禁闭。 白长庚把石榴红带到一处更远更偏僻的刑讯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冷着脸道: “审。” 接着,她让几个侍从拿起沾了辣椒水的皮鞭,把石榴红吊起来,身上来了好多下。很快,石榴红带着满身鞭痕,嘴角淌着血,愤怒地望着白长庚。 下一秒,她眼珠一转,边换上求饶的神色,边讥笑道: “道长,这么不念旧情啊?” 白长庚嘴唇紧闭。 周围的白家人心下一阵惊骇,默默想着二人难不成有什么过往的郎情妾意? “石榴红,你是否要挟蛊惑了「须臾派」当家司徒苑,让她为你做情蛊‘万年春’?”白长庚压根儿不回应她的话,淡声一问。 “异想天开。”石榴红轻蔑地撇开眼神,望了一圈儿周围的人, “明明是王兰仙干的,你们为何不审她?” “我在问的是你。”白长庚面无表情, “你是否要挟、蛊惑过须臾派当家,司徒苑。” “我没有。” 石榴红拗着脖颈,矢口否认。 “方才你和她是回去销毁情蛊,没错?” 石榴红闷不吭声,避之不谈,冷笑望向白长庚,硬是说了一堆同白家对着干的话。 白长庚只是轻描淡写眨眨眼,内门的侍从们继续挥起了鞭子。 ………… 白长庚一直把石榴红审到屈打成招为止。 白家的前辈元老们默默看到最后,对白长庚这下是又敬又怕,连同之前那些传闻二少爷是女儿身,以及什么去秦楼楚馆寻花问柳的风言风语,此时都不攻自破了。 等白家人都吓得心惊肉跳、陆陆续续全部离开,白长庚才只身一人回到石榴红这边。 石榴红仍旧被吊着。她的眼角与嘴唇此时都红通通的,双目紧闭,浑身微微颤抖,别有一种残破娇媚的风情。 因过去在杏倚楼,她常被王兰仙这样吊起来训话,日久经年,她变得有些恐高,人一走干净,她马上不再去表演那副不羁的模样,而是恢复了最本能的恐惧。 石榴红在发抖,眼畔已经无意识地染上了几缕泪花。 白长庚急匆匆地把她绳子解开,人放下来后,立即给她服下让小腹舒缓的药丸,还从腰间拿出内门最好的药粉伤膏,急着给石榴红涂抹到那些鞭痕上,如此,便能不留下任何疤痕了。 石榴红轻喘着气,仰头望她: “我没事儿,你刚才实在打轻了。不怕他们起疑心么。” 白长庚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垂眼看着石榴红的小腹,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才从喉咙里滚动出几个字眼: “你受苦了。” 石榴红摇了摇头,嗓音嘶哑,勉强笑着望向白长庚:“明日怎么打算,劫火场?” 白长庚轻轻摇头,她还没想好,这只是缓兵之计。 白长庚打算先把司徒苑和石榴红都关在这儿,以“祛除残留的毒蛊”为理由,先搪塞住白家的其他人,也顺便拖延一下时间,至少,不能让阴门百家的任何人威胁到石榴红的安全。 此时,白玉楼却在玉葫芦外面紧急喊着白长庚的名字,已是好多遍了。 白长庚先让石榴红好好歇息,然后出去与父亲会面。 原来,是安饶来了,她急着要见白长庚。 她竟然主动瞒着王兰仙石知火他们,找了过来! 白玉楼带着蒙面的安饶,与白长庚在她房间门口的厅堂对话。 稍微说了几句,白长庚大约明白了,她带着安饶进入了玉葫芦。 石榴红还半躺在刑讯室的地上歇着,她已经换上了新衣服——干净的囚服。 她掀起衣裳看了看,现在由于和「万年春」蛊完全融合,自己的伤口恢复速度实在快得离谱,她甚至怀疑到明天的时候,可能身上都看不见什么鞭痕了。 石榴红一见到安饶来了,也是十分惊讶。一挑眉道: “唷,安姑娘,这时候来看我的笑话,不大好吧~” 安饶笑眯眯的,神色十分温柔,稳声让白长庚先出去,她要和石榴红单独说两句。 白长庚顿了一会儿, 还是出去了。 安饶瞬间放下了礼貌,用和她一样的脸与表情冷声道:“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石榴红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 “那你是?” 安饶严肃道:“你要是死了,二少爷他会难过的。” “什么意思,安姑娘你直说。”石榴红感觉她今晚怪怪的,居然难得没有嘲讽自己,也是不由得认真坐起了身。 安饶上下打量了石榴红半天,倏忽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颇有深意的眼神: “你说,如果我替代你,这个世上又有谁会发现呢?” 石榴红蓦然睁大了双眼。 电光火石间,她眨了好几下眼睛,并且感触到了很多东西。 安饶定定地凝着石榴红,二人都不再言语。 ………… 她们交流完了如何在对面的亲近之人眼皮底下进行伪装,才不会出现纰漏,并且飞速互换了衣服。 安饶扮成了石榴红,留在白家,第二日,听候火场审判。 而石榴红先扮成了安饶,赶回杏倚楼,去王兰仙那里待着。 自始至终,居然没有一个人起疑。 在被押上火场的时候,是安饶替石榴红去了。 石榴红感到五味杂陈,她居然愿意为了白长庚去死——即便她压根儿不知道白长庚女扮男装的身份。 安饶还说,凭什么这种场合都是你出风头。 安饶最后的心愿是,让石榴红给白长庚带话“告诉二少爷,别太想我”。 烈火熊熊。 四周都是快意的啧啧之声。 王兰仙夹杂在人群中,看得大快人心,还佯装掉了几滴眼泪。 石知火一言不发,睇望着他们身边的“安饶”——实际是石榴红,他此时不知在想什么。 石榴红与「万年春」蛊的风波彻底过去后,「归心派」的大当家忽然前来拜访白长庚。 “大当家。” 「归心派」的大当家拜过白长庚,跪在地上许久未起。 白长庚不明其意,有些烦躁。 白长庚这几日正焦心,她在等着石榴红回来,不能让她总是乔装着安饶留在杏倚楼那边。 归心派当家此时对白长庚交代:“‘白四龙’前辈授意的,让我事后和您单独说,您父亲白玉楼也不知情,因为他不是——” 归心派当家此时瞥了一眼玉葫芦。 白长庚会意,让祂继续。 “大当家,吾当时偷取了木币,把木币放进了万年春,这样才能给解开这个根本不可能解开的蛊毒,增添一线生机。” 归心派当家诚恳解释了一番后,白长庚感慨万分,她已彻底领会了状况。 原来,归心派大当家摸准时间节点,早前潜入司徒礼那边,与「须臾派」先行搞好关系,才能敦促王兰仙他们心甘情愿地把“五帝钱”渐渐挨个全部投放进去。 当五帝钱都投放进去的时候,这一情蛊的解开才变得有可能。 后来,白长庚她们扔进去的紫漆色丹药才有用,否则,少了任何一枚铜钱炮制的力道,「万年春」都会完全解不开,即便有那个丹药,投进去也会无济于事。 木币,不是说字面意义的“活死人、肉白骨”,而是可以为人们想达成的仁慈心愿,提供一线真实的生机。 包括在白长庚走到家主之位这期间,归心派大当家也曾给白双雁、蓝情、花雨、卿家的家主等人传散了许多秘讯,一路暗中潜行;后来,白长庚她们才可以全程那么顺利,直到解开其他人身上的蛊、毁去万年春。 白长庚对此暗暗感激,微微颔首。 “请您放心。” 二人一站一跪许久,无须多言。 归心派当家再拜之后离开。归心派,归心客栈——他们,依然要在表面上维持混沌的绝对中立。 杏历丁未年(1607年),夏至。 梦。 继石榴红火刑之后,王兰仙最近反复着做同一个梦。 在她的噩梦中,春天时候,火场里死去的那个人不是石榴红——而是女儿安饶。 在梦里,王兰仙哭得撕心裂肺,然后醒来、辗转反侧。 “安饶——安饶——” “女儿……” “女儿!!” 安饶可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一次,是石知火——老石头踏步进来,叫醒了房间里冷汗直冒、叫唤不停的她。 老石头和往常不大一样。 在阴影中,王兰仙看不到他的脸。 外头还是深夜,几粒星子显得苍白惨淡。 王兰仙颤抖着手拢起了床纱,越过旁边沁湃果品的冰盆,去看老石头的脸。 她这会儿有些奇异的紧张,哭着爬起来,就要和平日一样去靠在老石头的胸膛。 老石头轻避开她,王兰仙靠了一个空。 “知火,我又做噩梦了……”她转而道。 “什么梦?”老石头的声音显得很不真实,王兰仙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我梦到……那日、那日火场上死去的,是安饶,不是石榴红。” 老石头的眼神渗着一些诡异的光芒,没有去回应她。 王兰仙发木,怔怔问老石头:“你、你今儿怎么了?有些不同。” 老石头默默地回头望了一眼门边。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月色惨白。 烛光暗影下,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正站在那儿——是自己的女儿,安饶,与昨日别无二样。 一瞬间,王兰仙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鼻头发涨发酸,开始拒绝着那个人进来。 “你……你不要过来!” 王兰仙忽然抱住头,不敢再去看门外,她疯狂地扯下床幔与被褥紧紧缠住自己。 床畔的珠帘噼里啪啦跟着一阵轻盈的响动。 屋内,烛光晃荡。 “安饶”缓缓走了过来,轻软的鞋子此时在王兰仙听来,却掷地有声,宛如洪钟敲响。 轰隆,轰隆,轰隆。 钟声停了。 “妈妈。” 那个人掀开了她的被子,面庞是再熟悉不过的微笑的脸。 是石榴红。 她们俩人最细微的区别,在亲生母亲眼中,依旧非常容易辨认。 老石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石榴红,落回王兰仙: “兰仙,你输了。” 王兰仙半张着嘴,已猜中了前因后果: 安饶替代石榴红被烧死了。 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们俩是什么时候换的……王兰仙愈深思愈崩溃。 可以肯定的是,老石头和石榴红父女俩,在她完全不经意的某些时刻,早已达成了为钱夕颜复仇的共识。 在这一局,她输了。 “谁让你害我夫人和千枫。”老石头仿佛知道她心中在猜疑什么,冷脸缓缓证实道, “而且,你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王兰仙骤然瞪向老石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晚。”老石头略带悲哀地讥笑,“你和我破镜重圆的第一晚,我很好奇,叫人去打探了你过往看过的郎中们,挨个儿问出来的。” 石榴红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她并不打算再看这个女人一眼——她的老鸨,把她折磨到如此地步的所谓的“妈妈”,然后,潇洒离去。 母亲?钱夕颜才是她的母亲。 她依旧与石家保持着断绝的关系,因此,石榴红只是对老石头的背影淡淡望了一眼,便离开了。 她要回杏枝观,白长庚还在等她。 石榴红走后,老石头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笛子,这是他和王兰仙相识相恋的证明。 王兰仙伸出手臂,嗓子发不出声音:“知火……不,不!” 他把笛子摔在地上。 噼啪。 那支漂亮的笛子,曾经流淌经过太多美妙绝伦的曲子,它也只为王兰仙一个人而奏响。 甚至,在老石头婚后这么多年,它都寂静无声。 此刻,它在王兰仙的眼前碎成了许多片。 老石头拿脚踢了两下碎片,嫌弃得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我家人说得没错,你这样的女人,就该去花门巷弄。” 老石头拂袖离去。 王兰仙披头散发,下床跪坐在地,胡乱收拾着那些碎片。 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过石家大院的那天。 石知火,为了给女儿石千枫与夫人钱夕颜的事复仇,佯装埋伏至今,而这次的结果看来,老石头和白家人同时设计了她。 局中局。 安饶没有了。 “女儿……女儿……” 她悲伤到原本早已麻木的心都被扯成了一片片,泪水浇灌在地上,淹湿了笛子的碎片。 王兰仙抓紧了袖口,浑身颤抖着大吼了几声,几乎真的要夺门而出。 去花门巷弄! 她往那个方向跑去,却气力不足,哭着睡昏了过去。 梦里,安饶还在怀里刚出生,她在酣睡,带着奶呼呼的香气。 “安饶,娘亲要许你平安、富饶一生。”她在梦中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叙说着过往熟悉的话语。 梦里,她拍着杏倚楼的大门呆望着外面,似乎永远也出不去;刹那间,却隔着花窗在门口的大路上见到了八抬大轿的迎亲队伍,男女老少其乐融融。 梦里,点睛人常乐过来皱着眉安抚王兰仙:“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和我说的,让王家和常家一雪前耻呢?” “为了一块儿破石头,把自己搭进去值当么。” “你呀,趁这事早收了手,回栖梧村隐居吧,说不定讨个安闲半生。” “我不。”王兰仙依旧倔犟。 “上一辈人的结,一定要让下一辈人来解么。”常乐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兰仙惊醒了。 接连睡了好几日后,王兰仙万分清醒,她眼中燃回了那份属于鹰隼的毒辣。 死。 你们都得给我女儿陪葬。 王兰仙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恢复了平日妩媚炫目的笑容,她叫来贴身侍女们,暂且放下安饶的事,即刻开始梳洗打扮。 第68章 雌雄间 —————————————————— 六十八回 人心难料局中局 两败俱伤雌雄间 —————————————————— 杏历丁未年(1607年),入秋。 木相留和凉曜一直在江南江北两头跑,有时还要去塞北边疆,这下才从京城那边附近的九河下梢回来,一路上,她俩在各地都听闻了真正的秦淮花魁「石榴红」春天被送上火场的事——自然,外边是早已添油加醋到什么版本都有。 各地胡同和巷弄的伪装“石榴红”也依然只增不减。 这么一个招财的名头,不用白不用。 石榴红的逸闻一直为坊间津津乐道,她的年龄身世、她变幻莫测的性格、她的隐秘行踪,她的美丽妖冶性感,与她相关的男人与女人……她的任何事情,似乎成为了一种见怪不怪的街头传说。 每一件事情的结果,都是扑朔迷离,众说纷纭。 以至于民间对于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钦定的正确答案,彼此各个研究的派系亦是吵得脸红脖子粗,对她本人的真实样貌与性格,也从未盖棺定论。 江南金秋选新花魁,以后会依旧沿用「石榴红」的名字。 木相留最开始听到石榴红被烧死的时候,大为惊骇,急赶着要跑回江南探看好友的情况,凉曜却暗自觉得石榴红应该没事,拉住了自家小姐。 幸好,石榴红本人确实最终有惊无险,众伙伴们也是舒了口气。 木相留坏笑调侃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一路过来坊间都是说你的事情,还好,和我想的一样,人没死。” 石榴红瞥了她一眼:“死了你开心啰~?” “对对!开心。” 二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凉曜笑而不语。 石榴红已经再也不用回风月场或杏倚楼了,只需要乖乖待在白家,安度浮生。 石榴红和木相留、凉曜在白长庚的后院里帮忙浇菜,逗猫咪。 「万年春」蛊已被毁,现在,只有石榴红自己身上还有与她已然融合的一部分,其他苦主的情蛊已经解开,那天她将人也全部放走了。 至于剩下的那部分不愿解开蛊的人,以及早已流入民间的使用了情蛊的人们,恐怕要自食其果,身上带着承受不同情况的反噬,度过残生。 石榴红有点儿闷闷不乐,蹲在花架旁边发呆,因为她答应了白玉楼,要帮白家取回所有的“五帝钱”。这真是个大难题。 木币是内门的; 火币勉强算是属于白家的「医斗大会」; 水币是归心派的,目前相当于都是白家的。 土币在司徒家——在司徒苑手上,不过她背后是白家的「须臾派」,很难说司徒苑是否进退两难,土币不能算完全是她的,否则石榴红早就有办法说服司徒苑。 自然,抄经关禁闭回来之后,民愤平息,司徒苑又回来做她的当家人了。 金币,在自己已断绝关系的父亲——老石头石知火那里。 石榴红一团乱麻,面上毫无异样地和木相留凉曜说笑玩闹。 白长庚在一旁晒药、煎药,她们几人度过了一段闲适的时光。 ………… 自从老石头和王兰仙那一日摊牌后,二人的关系就冷淡了许多。 石家和王家的交易往来却依旧火热,丝毫不减。 王兰仙软乎乎地回来找老石头道歉,说他们两家关系不错,这时候别闹别扭云云。她已经吃斋念佛了一段时日,逐渐接受了女儿安饶的死亡。 王兰仙哄来哄去,反覆十几天来来回回两处跑,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老石头最吃她这套,挂着所谓男人的脸面,早已心软了,正后悔那日把笛子砸了的事儿。 时值中秋。 王兰仙将老石头单独约见出来,他们在仙鹤居单独找了一僻静之处,二人同往常一样幽会。 酒过三巡。 王兰仙拿好吃的好酒伺候老石头,二人摆摆手,两边的贴身侍从都下去了。 老石头有个不好的毛病,一喝多了就大舌头。 他亦最容易被酒乱性,一喝上头了,经常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性格,说乱七八糟的话。 “千枫……好孩子,我真不该,爸爸不该……” “兰仙……兰仙,原谅我。你、你别气,那日我不是故意的。” 他像个孩子似的,双臂紧紧环抱住王兰仙,钻到了王兰仙的怀里小声啜泣。 王兰仙感到反胃,面上依旧媚态不改,一杯接一杯给他灌酒,拍着怀中男人的背,引诱开导他多说一些话儿: “我不怨你,从不怨你。说吧,说出来心口就舒坦了。” 老石头一开始得知有「万年春」蛊这回事以后,他霎时间就想起了石千枫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反倒皱眉思索、默不作声,觉得有利可图,转瞬便加入了王兰仙和司徒苑他们这边。 此刻,他居然口里胡言乱语,开始检讨后悔这一切。 王兰仙一直微笑着点头,时不时附和两句,直到把老石头哄得酣畅淋漓半梦不醒。 他一手抚上她脸颊,另一手拢着王兰仙的大腿,牵着让她坐在自己身上,骂着脏话,然后开始了动手动脚。老石头去拍她的大腿,含混不清道: “还和我闹……还闹不。” “不闹,不闹。”王兰仙忍着恶心,粲然笑着,“你说我恶毒,你不也差不多~” “咱们天生一对。” 王兰仙吻了一下他面颊的胡髭,贴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石知火喝高了,闻言哈哈大笑。 他转而严肃起来,握紧了王兰仙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自己心口,他的眼神迷迷糊糊: “生……帮我生个。我想好了,咱们把过往全部翻篇,从头开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她若是女儿,和你一般漂亮又可敬;若是男儿,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汉。” “去他娘的石家和王家!”老石头说着说着心下气急,紧跟着啐了一口。 王兰仙眼底神色黯然,她顿了顿道: “讨厌,你不是知道人家生不出来了么。” “我带你去……我认识好郎中,能把你治好。花多少银子都治好。”老石头昏沉地埋在王兰仙胸口,喘着气,他开始从怀里掏出各种大银票塞给王兰仙。 他找银票的时候,领口敞开了,他里面脖颈儿上挂着的是穿着「金币」的吊坠,在几枚灯笼与烛光映照下,夺目至极。 今晚,酒里的药性下得着实比较猛,王兰仙有些发愣,她看着怀里的男人心疼了一瞬。 她想去拿「金币」的手停滞了。 下一秒。 老石头神智不清,然后撇开王兰仙,开始边吐边哭: “夕颜、夕颜……你打我吧,我真不是个男人。” 王兰仙面如冰霜地笑了笑。她抚摸着男人的背,一边从后面解开了「金币」,默默收到手中。老石头酩酊大醉,浑然不知。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人。 她终于凑到老石头耳边,下定决心道: “臭男人,安饶也是你的孩子。” 老石头此时好像清醒了一半,如若冰雕似的冻住了。 原来,当初两人被迫分开,王兰仙离开石家大院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石知火的孩子,那个姑娘就是安饶。 而第二年,石知火和钱夕颜才生下石千柏,然后,才生下石千枫。 “知火,你输了。” 王兰仙笑意温柔,表情单纯得像宣判一个小男孩失去了他的宝贝弹子球儿。 老石头愣愣的,转头望向王兰仙,开始傻笑,他仿佛没听懂王兰仙刚刚说的那两句话。 王兰仙也配合他傻笑起来。 他们彼此敬酒,开始一杯接一杯继续喝。 两个人一边碰杯,边笑到止不住,王兰仙笑出了眼泪。 老石头酒浓深酣,笑到没有力气,几乎昏厥了过去,他倒在王兰仙怀里,王兰仙笑问: “知火,你有多爱我。”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她待石知火迷迷瞪瞪说完这句话,笑着,最后吻一吻他,舌头将一丸药塞到他口中,将石家的侍从叫出来,送他回去。 “送石大当家回去。” 这是致死的毒药,服下后不会马上死去,因此,石家人不会怀疑王兰仙,药性是配合老石头已经喝下的酒发作的,他首先会在马车上浑身痉挛,动弹不得,此毒发作时候会身心无比痛苦,死后,这个药会随水而化,了无痕迹。 以及,王兰仙派遣了卿家的杀手,掩人耳目,用好几个别的手段一起上,使他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死法是哪一种,最后,将石知火捆上沉重的石头,落石沉塘。 自此,老石头与一切过往都消失隐没在水底。 她提前做好了手脚,保证连司徒家的仵作都检验不出来的地步。 她拿到了石大当家脖颈儿上别着的「金币」,微笑着款款离开。 王兰仙——今夜之后,依旧是一朵毒辣艳丽的骨肉花朵,需要被更多、更好的男人呵护。 很快,阴门百家就躁动了起来。 “老石头——石大当家和金币失踪了!” 一时间群龙无首,各家白事行当都陷入了不同的混乱。 常乐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王兰仙身旁,望向平静的水面。 第69章 黄泉路 ———————————————————— 六十九回 四大阴行偃旗息鼓 凤凰落尘冥府归路 ———————————————————— 杏历丁未年(1607年),入冬。 白玉楼近来总感到不对劲,外头冷嗖嗖的,似要变天。 多年护持白家带来的强大直觉告诉他,需要早些日子把白长庚和石榴红她们立即送走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二日,石榴红晨起感到小腹很不适,燥热难安,心下奇怪,这反应很像「万年春」蛊过去的反噬感觉,可是细细感受又不太一样,自己说不上来。 昨日也没吃什么古怪东西呀,她狐疑着托腮,除了被玉楼叔叔叫去饮了时新的茶,用了些糕点,交流了如何把司徒家的「土币」收归过来。 玉楼叔叔难不成对自己下了什么……不应该吧。 她实在热得难受,赶快让白长庚过来看看。 白长庚把了脉,神色微微一惊,表示好像真的是蛊毒复发,应该很严重,她一瞬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石榴红表示,她们不如立即去询问“白四龙”前辈想想法子。 白四龙前辈看过石榴红,眉头微蹙: “长庚。事不宜迟,你们俩赶紧去黄泉一趟,找孟婆!来不及了,万年春蛊会完全吞噬她的。后面可能会散播蔓延到百姓身上!” 白长庚面色未变,心下紧张,马上请父亲白玉楼来协助看着炉子,想把地宫道观暂时清场,用青铜香炉送她俩的神识去一趟黄泉。 没想到,父亲却思忖了半晌道:“不用,你们直接去吧。” 石榴红:“啊??” 白长庚没懂父亲的意思,白玉楼定定望着她,神色毋庸置疑。 “我告知你怎么去,马上收拾行装带她走。” 白玉楼对白长庚久久莞尔,白长庚感到古怪,有些迟疑。 “好。” 两人最终对白玉楼点点头。 顺利安全地把她二人隐瞒着送走后,“白四龙”前辈和白玉楼走到了里间,商量白家的后续事宜。 ………… 冬至。 清早,一具泡得发涨的男子尸体浮上了水面。 随着河畔传来女子们的尖叫声,妇女们齐齐捂住了经过孩童的眼睛。 一瞬间,河边熙熙攘攘。 尸体被打捞了上来,司徒家的仵作来了,他们验过了尸体,面色沉痛。 死去的人是石大当家——石知火。 天也没想到,王兰仙绑老石头的那些重物石头居然会松开。 他的尸体从塘底飘了上来,随着江水流动至此,引起了轩然大波。 老石头死了! 石大当家死了。 阴门百家炸了锅,他不是失踪了,而是被杀了。 王兰仙隔着花窗看见外边人头攒动,皱了皱眉,心里骂了几句卿家人办事不利索、绳子没绑牢。 现在,她正愁石榴红的踪迹不明,最后的复仇还不尽兴呢。 王兰仙画了一个泪面妆,自然是掐准时间,从杏倚楼出来,直接对着尸体双膝发软、哭晕了过去。 她把自己哭得人不人鬼不鬼,双目失神。自然,本打算去给老石头整夜守灵、吊唁一番,依旧是被石家人半嫌恶半拒绝地挡了回来。 她演得悲痛欲绝。还佯装着要殉情,马上又被常乐等人拉住,王兰仙昏昏睡睡好几日,把眼泡子都哭得红肿到看不出面目形状了。 从头到尾,看客们都在心疼王兰仙,压根儿没人怀疑她,也不会想「金币」居然被她拿走了。 王兰仙对他那么痴情,肯定不能是她干的。老石头被杀了,那铁定是现在崛起的哪家新秀阴门家族下的手!他们想要老石头的「金币」! 石知火这一死,石家纸扎自然开始倒台四散。 夏家二皮匠们,早前已衰落成了平平无奇的几处可怜的小布庄。 卿家刽子手在坊间本就式微、人员行踪散乱不明,做官的做官,当庖厨的当庖厨,不成太大气候。 司徒家仵作,勉强算是剩下的声势浩大的一家,大家不自觉都目光盯向新任当家人——司徒苑,冀求她去主持局面。 旧江南四大阴门不复存在。 造像的王家的当家人哭得要死要活,此时难以担起大任。 打棺材刻碑的常家毫无动作。点睛人一言不发。 各家小家族收到了这鸟兽散的信号,赶紧借此机会闹事,民间秩序大乱。 “把五帝钱都放出来!” “你们说清楚,是不是司徒家干的,所有的五帝钱都被司徒礼私吞了是吧?!” “少拿个火币搪塞糊弄我们!他娘的!!” “**医斗大会。” “司徒家也还不快赶紧倒台。” 与之无关的广大杏花村百姓虽不大知晓发生了什么,听闻是什么白事行当间的纠纷,皆是人心惶惶,谈之色变。 他们主动达成默契,不去招惹那些气势汹汹的阴门百家的人,更不敢问具体发生了什么。 景况乱丝无头。 又是「万年春」蛊在民间浮出水面,情蛊被司徒苑石榴红毁去;又是白长庚酌情出场主持白家局面,花魁“石榴红”被判火刑,司徒苑惩罚禁闭;又是「四大阴门」的领头羊老石头被杀、石家倒台,金币失踪——一件一件接连不断。 司徒礼这边看到女儿所承受的舆论压力,司徒苑连夜处理各家的事情,没一日能睡得安稳,每天脸色如同乌云盖顶,整日阴晴不定的。 终于有一天,他当场栽赃嫁祸白玉楼,转移了司徒家劈头盖脸迎接的万千视线与唾沫压力。 司徒礼选择在下一次转接「火币」的医斗大会上,猛然间发难。对阴门百家道出了「木币」在白家内门的事情。 司徒礼冷冷道:“你们就知道针对咱司徒家。今儿我可和诸位说了,木币,在白玉楼手上!” 司徒苑和白双雁都是猛然一惊,他们没想到司徒礼居然此时道出此言,心下赶快盘桓起了如何给「须臾派」收场。 白玉楼此时神色自若,他微笑着,早已知道会有这天。 这下,所有人都感觉这与白玉楼素日的反差过大,惊疑着窃窃私语,最终,反对的声音愈来愈响,直到沸腾。 “既然早就在你们手上了,为什么不交出来?!” 有人痛心疾首地望向白玉楼:“您……没想到您也如此。” “假君子假贤德!” 所有的矛头都瞬间指向白玉楼。 白玉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木币,现在不在我手上了。” 原来,他早已将「木币」交给了木相留和凉曜,让她俩即刻回京城,找木大当家。 木相留和凉曜的马车也飞速被各家的眼线们捕捉到,她们艰难地一路北上,打游击战似的,在各地的归心客栈东躲西藏,维持数月、过关斩将。 白家内门的侍从们远远近近跟随着二人的马车,不停抵抗着阴门百家杀手们的各种劫持。 最终,白玉楼为了守护木相留和凉曜的马车,替凉曜在车帘子那里挡了一刀,死去。 木相留和凉曜堪堪顺利抵达了京城,掩人耳目,守护好了「木币」。 木币,在民间从此下落不明。 第70章 出关日 ————————————————————— 第七十回 缭乱百家出关日 十年阔别成人时 ————————————————————— 医斗大会早已不欢而散。 「火币」原本在一个小家族手上,然而,在白玉楼和「木币」的事情发生后,他们就立即带着火币暗中溜走了,再不肯归还给医斗大会。 以火币四十九天之期的流转速度,可以想象,他们这逃亡的一路上会引发多少腥风血雨。 「火币」正式流入民间,白家再也无法控制接下来的混乱局面,他们一路走来,都在缓和百姓生存的压力,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各大阴门百家的大家族与白家,此时都处在风口浪尖中。 白长庚与石榴红却已经被长辈们提前秘密送走了。 白玉楼一去,白家这边也乱了套。 “白长庚呢!新家主呢。” “他人呢?!” 有不满的白家小辈出来火急火燎嚷着,着急到脸红脖子粗。 在此等情况下,司徒礼和司徒苑根本服不了众,众人皆是对司徒礼露出厌弃的表情。 “好,好,你们宁可听那个假君子的话,也不听我的。” 司徒礼冷笑,白家人的表情现在仿佛都像是他杀了白玉楼似的,特别是内门那边的小辈,一个个的都是满眼血丝地瞪着司徒礼。 白家六大门派这边,勉强还余两位大前辈维持秩序——「鸿、雁、鱼、龙」四位前辈中,自然,在白家人眼中,只剩白双雁和“白四龙”两位。 “肃静。”白双雁柔声道。 白四龙一言不发。 谁也没想到,此时是素日柔和温吞的白双雁站了出来,众人被他身上涌现的离奇威严所震慑,不知什么原因,都安静了下来。 以白双雁作为临时引领人,安排白家各门派的去向,大家有条不紊散去,白琼宇也严肃地拜了拜,带走内门的人,开始做着后续的工作。 很快,只剩几位门派的当家人在这儿了。 「香篆派」的蓝情和「开阳派」的花雨都在为白玉楼的离去感到悲恸。 司徒礼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此时他终于发现,关键时刻,白家人根本不听自己的,他并不是「须臾派」最受尊敬与器重的那个人,甚至从来都不是。 白双雁才是那个人。 司徒苑对眼前形势的变化措手不及,心如刀绞,浑身僵硬。 她此时颇有些左右两难的意思。于真心于情意,她愿意帮衬白长庚、帮白家;于道理于恩义,她却应该帮父亲、帮她背后的司徒家和须臾派! 司徒家能走到现在,牺牲了那么多血亲……还有,自己的母亲。 司徒礼眼色深暗,下一瞬便吹起了她最熟悉的哨音。 司徒苑本就讶异父亲居然选择在医斗大会上暴露「木币」的事情,此时听闻哨音,瞳孔更是放大,带着些微愤怒道: “父亲!” 她想得没错,司徒礼要启动「百日穿心」蛊,他要让白双雁,蓝情,花雨等一干人都马上失去行动力。 这也是他与「归心派」的当家人约定的信号—— 吹哨音,即刻动手谋逆,屠戮白家的当家人们! 以及,他要控制蓝情他们,替他杀掉“白四龙”前辈。 然而,哨音一声接着一声,司徒礼愣住了。 「须臾派」前当家白双雁面无表情。 「香篆派」的当家人蓝情微笑莞尔,看着司徒礼。 「开阳派」的当家人花雨咯咯笑着,摩挲着手上的细环银铃。 「归心派」的那位蒙面的当家人已然动手——不过,是对司徒礼。他转瞬间就把人的双臂从背后押住,扭送到白双雁眼前。 司徒礼被强行按在了白双雁跟前,跪下。 白双雁旁边站着的是「千秋派」的当家“白四龙”。 “白四龙”居然对眼前的突发状况毫不惊异,他抚摸着胡须,老顽童似的望向司徒礼。 见眼前的古怪情况,以及被下蛊的那些人这时候都不听自己的,司徒礼愣神之间想通了其中缘故——他们之前全都在演给自己看呢! 司徒礼嘴角一歪,狞笑了起来,仰头望着上面睥睨的白双雁: “你们竟合纵连横算计我。” 白双雁哼笑一声,不再看他,只凝望着周围一圈儿白家的当家人们,轻轻吐出一句: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白家的当家人们此时默契地站着对望,谁也没有言语。 司徒苑此时心下也几近崩溃,没想到白家的前辈们早已暗中解开了父亲下的「百日穿心」蛊——父亲被他们设计了。 司徒礼长啸一声,居然力气大到挣脱了背后的「归心派」当家,他从腰间掏出了一柄匕首,直接刺向面前的白双雁前辈! 此时,白长庚赶回来了。 ………… 说回他俩先前被送走的时候。 白长庚石榴红这边,是第二次下黄泉。 赶路的时候,石榴红道:“玉楼叔叔有些古怪。” 白长庚闷闷的,她也察觉到了,石榴红身上的那些所谓情蛊的反噬现在已完全消失了。 父亲恐怕只是对石榴红下了什么短时发热的药,找个理由把她俩送走。 看来,外头要变天了。 她们这次下去,直接奔着奈何桥的方向,一路上穿越先前经过的那些地方,由于还是生人,不得不小心翼翼隐藏着他们身上的活气,躲开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直到来到那奈何桥头。 和之前景象不大一样,这儿居然凭空拔地而起、冒出了一座茶馆。 周围云雾缭绕,不像是真的茶馆。 小二给客人们连声吆喝着,打着茶汤,邀满面苍白却异常兴奋的男女老少们坐下;而一位美丽的少妇在那柜面上算着账簿,她手边周围堆着圆溜溜的几吊纸钱和冥币。 白长庚知道,那位“美丽的少妇”就是孟婆的人身化形。 孟婆看到了白长庚她们,似乎很不耐烦地要把他们撵到旁边: “去去,俩小屁孩不喝茶还来烦我。” 石榴红好言好语,诚恳地请求孟婆、让她看看自己身上的「万年春」蛊。 孟婆上下打量完石榴红,嫌弃皱眉道: “我知道,你们白家人来和我说道过了,天天破事儿一堆。你先离我远点儿,到房里再看。” 孟婆骂骂咧咧的,一边嘟囔着“白家人麻烦死了”,一边将石榴红和白长庚带进茶馆的后院里屋,在各色茶叶的储藏柜子间扭来扭去,找出了她奇特的藏宝箱。 孟婆吹了一口气,上头掀起的厚灰尘把石榴红呛得个咳嗽不停。 孟婆剜了石榴红一眼、打开藏宝箱。 里面有小镊子,各种细锁链似的道具,还有夹子、钳子、刀……细看起来每一件都若隐若现、缥缈至极,形状十分诡谲,估计都是给鬼魂使用的。 石榴红看着发怵,嘴角抽搐,脸上依旧挂着最灿烂的笑容,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您……您这是?” 孟婆冷着脸瓮声瓮气道:“老娘用这些玩意儿,可以看清你魂魄的状况。” 接着,孟婆掀开门帘,赶着石榴红进最里间的黑屋,她忽然回头瞪了一眼白长庚: “男人别进来,不方便。” 白长庚顿了顿,停住脚步,石榴红只得先让她在外面等着。 ………… 白长庚听孟婆的话,先把石榴红留在奈何桥那里让孟婆看护医治。 原来,虽然情蛊目前确实不会反噬,却依旧得解开,“白四龙”前辈和她们说了一半假话、一半真话。 如果不把她送过来,迟早还是会干扰百姓的安危。 按照孟婆的说法,她身上最后残留的「万年春」蛊要彻底解开、与魂魄分离,需要花十年。 这一次,要同石榴红阔别十年,而石榴红是已经“死去的人”,她们的命格先前就固定在一起了,因此,白长庚暗自忖度:这回分别前,心火的灯油必须要提前给她准备好。 石榴红则眨巴着眼睛,想着别的事,她把自己的玉镯褪下来,交给白长庚。 接过玉镯的下一秒,白长庚已经想好了怎么做。 白长庚使个眼色给孟婆,照旧悄悄想办法把石榴红弄晕,然后,去她的内心世界,来到心灯的房间那里,为她添加灯油。 孟婆在一旁蹙着眉头看向沉默打坐的白长庚,边摇头边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白长庚添完灯油醒来之后,郑重对孟婆拱手还礼道: “劳烦您照顾了。” “行吧,服了你们。” 美丽的少妇——孟婆白眼一翻、无奈摆摆手,她人情练达见多识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人世间千千万万年,来这里的人,什么样的都有。 后来,白长庚一人先回江南去了。 白长庚回去的时候,没有先行赶往杏枝观,而是留在一处沿途的「归心客栈」闭关,休养生息。 她心火的灯油猛然少了一部分,自然身体虚弱,不得不在「归心客栈」里调养了好些日子,否则,人走两步都走不远。 自然,她听归心派的小厮们说了父亲猝然长逝的事,以及「木币」已经安全转移到了木家。 白长庚出关后,带着石榴红的信物玉镯回来,一言不发。 上不冬山之后,她将玉镯藏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白四龙前辈以往藏匿清液的地方。那个角落非常安全。 接着,一路赶往山顶的杏枝观。 ………… 此时,白长庚出关回归了。 众人正押着司徒礼,而她刚进门,正撞上“白四龙”前辈——不,是白一鸿前辈被司徒礼猛然行刺的一幕。 祖父白一鸿,替白双雁前辈挡了司徒礼的匕首,霎时间,他心口处鲜血淋漓。 “四龙前辈!” 各门派的当家人都在惊呼。 司徒礼不甘心,拔出匕首,还要再去捅白双雁。 归心派的前辈怒道:“不要自家人打自家人!” 司徒苑和刚进来的白长庚整个呆住了。 白双雁震惊地一手扶住了受伤的“白四龙”,转而黑着脸,下一秒,另一只手立即对着仍疯狂挥着匕首乱砍的司徒礼脖子上来了一针。 司徒礼疼得松开了匕首,落在地上清脆有声。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礼发了狠,他飞速取了自己腰间带的针,也要对白双雁的脖子扎下去! 忽然,司徒礼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尖哨之音。 是泪流满面的司徒苑。 她正在哭着吹响动听的哨音,启动「百日穿心」蛊。 诸位当家刚准备前去拉开司徒礼和白双雁,听闻哨音,此时都愣住了。 司徒苑见到父亲四处杀戮的惨然神态,掩面流泪。她终于受不了了,启动之前自己对父亲下的「百日穿心」蛊,叫停了司徒礼。 下一秒,司徒礼痛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震惊道: “女儿你……” 此时,归心派当家与蓝情他们果断地拉开了“白四龙”前辈和白双雁,他们在一旁关切察看白四龙的伤势。 司徒苑抹去眼泪,跪下身,颤抖着双唇道:“父亲,对不起。” 今日,她有勇气忤逆了, “您……您这样,须臾派还能变好么?” 司徒礼冷笑着望向女儿,上下轻点着头,接着,是疯狂持久的长啸。 司徒礼在哨音的间隙,忽然扑向女儿,他要把针扎向司徒苑! 白双雁前辈冲过来抱住司徒苑,转瞬间就替她挡了下来,司徒苑面色苍白,面前是父亲仇恨的面孔。 耳边,是白双雁前辈抱着自己,轻声对司徒礼道: “有话好好说,别动孩子。” 司徒礼脖子上,白双雁刚刚下的那一针是死手,司徒礼扎完白双雁,很快,自己便倒下不动了。 白双雁前辈刚中了针,顷刻间也倒在了司徒苑怀里,呼吸急促,一会儿,他也不动了。 长辈们都彻底怔住了,各怀心事,一时间鸦雀无声。 司徒苑眼泪止不住,肩头颤抖,坐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慢慢扶起司徒苑,然后即刻去看“白四龙”前辈的状况。 此时,“白四龙”前辈终于不再伪装,他变回了白一鸿。 “祖父。”白长庚扑着跪上前。 所有的门派当家此时终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白四龙,是大当家白一鸿! 大家都是面色沉痛,齐齐跪下:“大当家!” “大当家——” “长庚……长庚。” 匕首是喂了毒的,白一鸿无力对他们摆了摆手,微闭着双目,他已经看不太清楚周遭景色了。 他在呼唤白长庚。 白长庚神色平静,赶紧握住白一鸿的手: “祖父。我在。” 白一鸿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接着,白一鸿轻轻叫司徒苑:“苑儿……” 司徒苑眼泪根本擦不干净,不敢耽搁地赶紧爬着两步跪过去: “一鸿前辈。” “白家就……”白一鸿前辈刚起了个头,声音却十分嘶哑、愈来愈小。 他分别握着她们俩的手,微笑着,手悬在半空不动了。 白一鸿,离开了人世。 ………… 白家内部小小闹了一阵,痛定思痛。 司徒苑拿出了「土币」,他们用「土币」追踪其余五帝钱的位置。至少,还得继续将五帝钱造成的民间损失拉低。 白家,要为了百姓尽力做到最后一步。 第71章 火币隐 ———————————————————— 七十一回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无关风与月 ———————————————————— 白家这边接连失去了白玉楼、司徒礼和两位重要的前辈,民间也是水深火热。 阴门百家已是一片乱局。 「火币」随着进入坊间,在阴门百家手中流转,走到哪里,都会引起灭门之祸,各地怨声载道。 由于「木币」在京城,「土币」留在白家—— 在外人眼前,白家已牺牲了一个白玉楼,万万不敢再私藏其他五帝钱的,谁也想不到白家除了木币,「须臾派」的新当家司徒苑还藏了一枚土币; 而「归心派」当家早已牢牢锁着水币,甚至不敢交给卿家,因为卿家人员太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让水币流落坊间,到时候,又是个大麻烦。 此时,这三枚“五帝钱”对于阴门百家都下落不明,也就是,都在最安全的地方。 至少,他们完全阻止了“合璧派”成气候的可能——使死去的人最多的那种可能。 白家这边也不会选择让「土币」公开所有五帝钱的位置,因此,总体上而言,坊间的无辜百姓没有受到太多牵连。 「土币」压根儿没法真正定位火币的位置,因为它总是变来变去。白家人也十分头疼,暂且勉强跟随着火币的变动,隐秘安排人员护住火币周围的住宅居所。 唯一仅剩的危险——他们定位到,金币,目前似乎在杏倚楼和锦城栖梧村两个方向来回移动。 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金币在王兰仙手上,她正是需要在这两处来回走动的。 最近,王兰仙还在哼着小曲儿日日梳妆打扮,涂脂抹粉,外头战火纷飞的,她却闲居一隅、乐得自在。 王家的侍从在一旁听候发落。虽是隆冬时节,他却搓着冻红的手,日日跟进汇报石榴红的最新消息。 “怎么,还没找到?”王兰仙皱眉。 “千真万确,那个开阳派里压根儿没有她影子,也没听说过什么赎身之事。” “我不信,她扮完安饶离开杏倚楼之后还能去哪?” 王兰仙不相信人还能凭空消失, “给我搜,把江南江北翻到底朝天也要找出她来。” “是,王大当家。” 王家的侍从走了。 王兰仙一边骂着“那个小狐狸”“臭丫头片子”,一边对着镜子给自己贴上时新的梅花花钿,拈着吃了几枚带点儿酸口的梨膏糖。 当她被以石家为首的阴门百家意外追讨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天,王兰仙正准备入眠,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王兰仙有些奇了,心道这会儿是谁,还擅闯进来。 她披上外衫,点上灯烛边高声问: “哪位贵客?” “石家人。”对面的隔门回答。 王兰仙脸色未变,带着媚笑打开门儿,倚靠在旁侧: “石家的?来干什么。” “搜。” 来者不善,居然直接毫无礼数地让人去翻查王兰仙的房间。 王兰仙丝毫不慌,笑吟吟地走到灯前,用小剪子把灯蕊剪下。 烛光亮了许多。 “唷,这么心急。”王兰仙呵呵一笑,转身欲去泡茶。 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寒着面庞走出,垂眸拦住王兰仙。 王兰仙望着他的脸,笑容凝固。 面前的年轻男子神似年轻时的石知火——恐怕是老石头家里那位自己素未谋面过的大儿子,石千柏。 “为何杀我父亲。”他淡声问。 …………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坊间阴门百家最后讨论的风言风语都是,杏倚楼那位老鸨——王兰仙,她似乎由于受到了「金币」的反噬,人竟疯了。 “王大掌柜都压不住它。” “都说了,五帝钱不能乱碰!” 金币,则再次不知所踪。 据说,王兰仙神色平静,好好的一个人踏入了花门巷弄,还是穿着最漂亮金贵的整齐衣装、悠悠下了轿子走进去的。 她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副上刑场的悲决表情似的。 王兰仙的到来,把整条巷弄里头的女人们惊了一跳。 接着,王大掌柜掏出大把的银票与金银珠宝,一边撒将下来,一边狂笑,把女人们吓得是战战兢兢,她们定定神,依旧还是拣了她的银票塞进怀里。 “谢谢您……谢谢王大掌柜。” 那些人边小声哆嗦地回话,一边摸着地下的耳坠子、头簪、玉佩环玦揣在自己身上。 王兰仙睁大眼睛流泪,她一路走去,对那些飘落的银票低低笑着: “都走吧!走了干净。去吧。” 穷苦的女人们,一时间如同饿虎扑食,拿到了这点子哪够塞牙缝?即便是王兰仙自己的身家阔绰,终究是僧多粥少。 她们一边感激着感激着,就彼此撕咬起来,争夺王兰仙丢弃的东西;抢到最后,反倒开始连声谩骂王兰仙。 “为什么不多撒一点?” “臭**!” “你是快活了,还管我们?!” “王大当家回来报恩的?” 孑然一身的王兰仙站在人堆里,凄凉地笑了起来。 在难听至极的谩骂声中,她张口儿唱起了所有人都会的柳门小调: 「 泥人儿。 好一似咱两个。 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看两下里如何。 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 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 我身上有你也。 你身上有了我。 」 姑娘们的怒骂逐渐在动听的唱腔中平息了。 人群中猛然迸发出了小女孩的清脆哭音,宛如受到了某种无言默契的感染,很多人都紧跟着开始啜泣。 更多女人,则小声地随着王兰仙的嗓音,一同哼唱了起来。 ………… 那一夜后,王兰仙了无踪迹。 有人说,她被花门巷弄那群女人揪着头发打死,扔到雪地里了;有人说,她被石家的后人追到天涯海角,最后暗杀了;有人说,她是被阴门百家的人带走做了小妾,玩弄后又抛弃;有人说,她是坏事做多了,良心不安,然后吞金自尽的…… 总之,唯一肯定的是,一代风月传奇——老鸨王兰仙,黯然谢幕。 过了五六天。 王兰仙凄凉地光着身子、被人随便裹着草席一卷儿,出现在了花门巷弄旁边的义庄。 死前,她仿佛梦见了石知火和安饶,安饶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他们三人行走在春天的花田里,似要去往很温暖的地方。 王兰仙的身体已冻硬了,面带幸福的微笑,宛若刚刚睡着的婴孩。 她的脸畔边,不知为何堆起了小山似的骨头。 王兰仙像一张轻飘飘的、永恒的银票,储存错了钱庄,她这辈子只是卷起来、揉皱了,等待下一个人来爱抚、展平她。 金子弄脏了也是金子,终于,此刻,真金回归了尘土的怀抱。 点睛人常乐踏着雪走来。 她冷着脸,一来就吓跑了王兰仙周围最后的几个想把她身上最后的金镯子、玉镯子、颈链摸走的小姑娘。 常乐走到王兰仙的尸体旁叹息: “早提醒过你了。趁早收手,何必落得此地步。” 王兰仙面带微笑,已经不会再回应她了。 突然,一条流浪狗簌簌抖落了身上的雪,晃将着尾巴走过来,将一块儿光滑的骨头递到她美丽的唇瓣边,堆砌到那座骨头山里。 常乐遣人带走了王兰仙的尸首,连带着那堆骨头一起送回栖梧村安葬。 至少,王常二家她们还算是一家人,她要让王兰仙魂归故里。 ………… 杏历1607年的五年后。 民间一时都是争夺「火币」与「金币」的声音,四处都是烧杀抢掠。 每每争夺过后,出现一位又一位胜利者,再转瞬间沦为一位又一位失败者。 白家人不得不隐匿身份蔽于其间,四处奔波施放赈灾粥粮。 木家人和卿家人也于暗中帮衬着白家,一路照料看顾百姓。 尸体成山,血流成河。 他们所有人终于倦了。 直到这五年后的一天,石家新任的阴门家族的头领——石千柏也受不了了。 他靠惊人的手段与魄力,夺到了两枚五帝钱。 之后,他逃亡向海边,让两位侍从分别把两枚五帝钱塞给他,不顾浑身痛苦的灼烧之感,一人带着金币和火币,只身投入海中,往大洋的深处游去。 “我他娘的看你们这下还抢什么!” 他阴惨惨地怒笑着潜入了大海中。 石千柏口中冒出了几串泡泡,像一条回归自由的大鱼,彻底消失于海面。 随着五枚钱币全部失踪,怜珠剑和五帝钱的传说,再次销声匿迹。 阴门百家的纷争,此刻彻底平息。 第72章 匿峥嵘 ————————————————————— 七十二回 忆往昔痛定思痛 焕来日前程似锦 ————————————————————— 这五年来,白长庚一路默默带领内门与其他门派,出手为大家收敛残局。 白家人四处医治受伤的人们,以及忙碌着赈灾济贫施粥。 司徒苑常看着粥发呆,倍感亲切。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父亲带着逃难到钱塘时,似乎有一位恩人,就是给自己喝了这样的粥,白糖粥的甜蜜滋味,让她记了好多年。 以至于制作出万年春蛊之后,她逃逸不了自己也会中蛊的命运。 白长庚施着粥,心下冒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当年,「万年春」蛊里就有一味药材,便是赈灾粥用的米。 米,这一味药材,是否有自己不知晓的某种秘辛,导致没有办法完全解开呢? 民间风波彻底平定,木相留、凉曜终于能与白长庚再度见面,二人也回江南来帮忙了。 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 司徒苑在不远处望着她们,避开了眼神。 没想到下一秒,木相留大呼小叫地奔过来,紧紧抱住了司徒苑。 司徒苑望着白长庚和笑眯眯的凉曜,也郑重回抱住了木相留。 晚上,白长庚如常正在自己的房间歇息。 母亲刘心忽然前来敲门: “长庚。” 她将一张纸交还给了白长庚,是当年父亲收走的石榴红的假身契。 白长庚心下五味杂陈。 这几年,她总是忙碌到很晚,都没有空闲好好与母亲叙话,二人对谈了一会儿,心下舒畅。 白长庚送走了母亲,抚摸了好久的假身契。 最终,她将它移到蜡烛上,身契开始缓缓燃烧。 忽然,床边的玉葫芦发起了淡淡的亮光。 玉先生青烟似的,静静出现在了白长庚的床榻边。 祂依旧带着五色光华,身上是黑白相间的道袍,维持着俊美青年的面貌。 白长庚等待着手中的假身契完全化为灰烬,头也没回道: “何事劳您大驾光临。” 玉先生——【地道】神色竟然有些疲惫,祂悠悠道: “红尘外物太过纷扰,我乏了,想借你这儿歇歇脚。” 白长庚淡淡回望了一眼,玉先生正拿手指着她的玉葫芦。 白长庚点了点头,带着玉先生进入玉葫芦。 这些年,祂已附体过了各种各样人身上的玉。 无论是作为宝物的奇玉、还是廉价到四处可见的假玉;无论是诡谲难得的古玉、还是新开采出的玉髓;男女老少的、富商巨贾的、人上人的、人下人的…… 祂看尽了人情冷暖与世间繁华明灭。 此刻,祂真的想要休息了。 一进入葫芦阁,玉先生就摇身一变,变成个白藕一样胖胳膊胖腿儿的小婴儿,在地上爬了起来,小婴儿咯咯笑着,不熟练地作揖,感谢白长庚。 白长庚对祂礼貌颔首。 之后去鸣沙山一趟,将祂带回去找姑墨女王便是了。 小婴儿择了一处自己最喜欢的雕栏玉砌的小房间,在里面呼呼大睡了起来。 尘埃落定。 人间一片荒凉,杏花村的冬季。 旧四大阴门——石家、夏家、司徒家、卿家,连带着王家与常家,再次叙旧开会,商量重建新的民间白事行当秩序。 此时,上一代的当家们已全部退位或在纷乱中死去,包括那位阴门百家的点睛人——常乐。 阴门百家痛改前非,再也无人有余力进行争斗。 所有人此刻都聚集起来,反省着关乎“五帝钱”的悲伤过往,选择跨越它们,然后继续生活。 第73章 诀别时 ———————————————————— 七十三回 亮堂堂尘埃落定 明晃晃往事如烟 ———————————————————— 阴门百家逐渐重振旗鼓,慢慢恢复了往昔的活力。 现在,白长庚是家主,每逢内门的孩子抓周,都是由她带人来主持了。 白长庚望着玉葫芦,新出生的孩子里,目前还没有抓中传家宝的,只要有一天需要继续,那么,她的任务便还没有结束。 一天,玉先生——【地道】忽然在玉葫芦里呼唤白长庚,祂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本来,玉先生睡得好好的,却在玉葫芦的下面几层传来了细微的人声和哭声,玉先生被吵醒了。 “我们是不是永远也出不去了……” “呜呜呜,呜呜呜。” 白长庚听闻祂的话,也有些奇怪,跟着进了玉葫芦。 她和玉先生循着声音,居然在一处极深的刑讯室里,发现了之前自己幼时抓周时候,被关起来的叔叔和小厮丫鬟们! 祂的听力绝非常人,连司徒苑和石榴红之前被关在刑讯室那儿的时候,都没听见什么声音。 他们被关押的位置,比石榴红上火场前夜那次的还要偏僻。 正是那些叔侄们当日喝醉了酒,偷了祖父白一鸿的玉葫芦,胡闹着让自己阴差阳错抓到了传家宝,才会有今天。 记忆把白长庚拉回了那荒诞的一天,如今,她只是面无表情,心中感慨。 有叔叔们看到了白长庚,电光火石间把她认了出来,赶紧爬过来对自己磕头,又是胡乱道歉、又是反省前事。 “少当家……不,大当家,大当家!我们当年不是故意的。” “卿家人下的药,是卿家人。” “他们弄晕了我们!” 其实,白长庚早已从祖父口中知道了一切。 当时,偷了祖父玉葫芦,给白家叔侄下迷魂药、紧接着闹出自己抓周纰漏的,正是一部分卿家人,当时,卿家和白家仍存有过往的嫌隙,并不想白家好——就如同在鸣沙山金字塔墓场前,卿家前辈对她说的一样。 这些事情,适合吞到肚子里,永远不再提起。 而在另一次,白家的“百年香”意外熄灭后,暗中把香粉弄湿送进来的是司徒礼,为了打压白长庚,让自己不得长辈们的信任;而旁边的另一堆干香粉,是蓝情前辈遣香篆派的小童又再放的。 所以,当时才会出现诡谲的两种干湿香粉。 此时此刻,白长庚风轻云淡,对一切惊心动魄的过往都不大有所谓了。 一个人要与自己的过去诀别,方能成长起来。 白长庚将齐刷刷跪在面前的当年的叔侄小厮们扶起来。 祖父白一鸿关他们这些年禁闭、作为反省,也已足够了,叔侄小厮们回归白家,一个个都感激不尽,开始安心度享晚年。 彼时形势需要,必须把他们封口在此,好隐藏自己的女儿身,如今,这已经不再重要。 关禁闭多年后,白长庚把这些人从刑讯室中释放,重见天日。 白长庚把他们安置到山脚下的杏安堂,白银和白宝正好缺人手,他们协助自己的两个弟弟行医,也算成全了一大美事。 第74章 不冬山 ———————————————————— 七十四回 十载饮尽孟婆茶 春花未老不冬山 ———————————————————— 白长庚忙完白家这边的事情,抽空找间隙去了鸣沙山一趟。 她见到了姑墨女王,送还玉先生,姑墨女王解决了这一大麻烦,十分感激白长庚。 姑墨女王将【地道】重新在太岁中封印起来。 白长庚久久伫立,依稀想起多年前玉先生同自己的对话: 人道,在你们每个人的心中。 姑墨女王“嘶嘶嘶”地告知白长庚,她听自己的祖辈们说,“五帝钱”与怜珠剑当年被制作出来护佑百姓的时候, 为了将五行灵气封固在其中,木家与卿家的祖先付出过极大的代价;如今要毁币的话,可能需要与之同样强烈的手段,具体怎么做,她也不清楚。 无论如何,姑墨女王祝白长庚他们一路顺风,能够顺利毁去五帝钱便是。 白长庚久久深思,感谢过女王,并与她拜别。 时光如白驹过隙。 杏历1607年的十年后。 一个晴好的冬日,白长庚正在房间里画符。 阳光斑驳之下,她猛然间呆住了,刚刚走神的那一小会儿,她居然不自觉地在黄纸上点了一片唇。 像花瓣儿似的,两片红艳艳的唇,带着完美的微笑。 当年上元灯会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十年前,白长庚告别石榴红之时,自己趁她不备,给出了一部分心灯的灯油给她,以防石榴红魂飞魄散油尽灯枯。 孟婆说,只要让石榴红待在自己那儿,每天饮下特制的茶汤。 日久经年,慢慢地,石榴红失去一切人世间对于“情”的记忆,就能真正解开她魂魄中的「万年春」蛊了。 遗忘,就是情蛊唯一的解法。 足够她完全失去记忆的时间,也就是解蛊的时间,大约是十年。 如果她继续留着这个蛊在身上,「万年春」会以她的身体与魂魄为轴心点,休养生息,在任何时间都可能卷土重来,直到蔓延扩散民间,影响到百姓的安危。 且说回当年石榴红在孟婆茶馆那儿醒来的事。 白长庚此时已经离开。 “我……我怎么又晕过去了。” 石榴红头疼得紧,喉咙发干,迷迷糊糊找孟婆要水。 “喏,水来啰。” 孟婆笑吟吟地端来一碗东西给她,石榴红渴得不行,连忙咕咚咕咚喝下。 石榴红醒转过来,擦了擦嘴:“白长庚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孟婆幽幽道:“十年。” 石榴红差点一个趔趄跌下床榻:“十年?您在说玩笑话么!” “说十年,就是十年哇。你不知道自己身上这玩意儿多难解开么?” 美丽的少妇孟婆朝石榴红翻了一个大白眼,懒得理她,去外间动手忙碌起来。 石榴红跟着孟婆就要跑出来,倏忽间,她感觉头晕晕的,一下子竟忘了自己是谁。 “奇怪,这里是……” “我是谁来着。” 孟婆捧着盛满衣裳的盆回头叫她:“对了,白长庚走之前说要给你带句话。” 石榴红怔在原地想了半晌,愣愣道: “白长庚是谁?” 石榴红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认识的人们。 她每天晕乎乎的,开始还在无意识拒绝孟婆给的茶汤和吃食,偶尔还会猛然间恢复记忆。 时间一长,她却嘻嘻哈哈地忘了,日日跟随孟婆浣衣、煮水泡茶,时而还在孟婆茶馆里来上一曲儿,给男女老少们说个书,偶尔还协助孟婆看账簿。 她在黄泉之下、奈何桥这边,过上了真正属于世间自在人的闲适生活。 ………… 如今,已接近白家与孟婆约定好的解蛊十年之期。 清晨,白长庚默默在杏枝观上过香,在万杏林中的一棵杏树面前伫立了一会儿,来到了不冬山半山腰的山神庙。 此时天刚放明,还没有人来。 这座山神庙,在阴门百家为了“五帝钱”群雄争霸的那几年期间,数次被砸被毁、被烧、用于藏匿、用于交换情报,作为各式各样的据点,它见证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山神庙再次翻新的这一轮,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每一次,似乎都让它的香火更为鼎盛。 白长庚走到后堂,掀开熟悉的砖头,在祖父当年藏清液的角落里,取回了石榴红的玉镯。 玉镯亮丽如新,带着浑朴油润的光芒。 白长庚收起了玉镯。 她在山神像面前久久凝望,于几案前,献上了几枚鲜红饱满的石榴。 第75章 十年渡 ———————————————————— 七十五回 子为贵人三番误解 巳应天数五宝正题 ———————————————————— 天庭宝地,佳苑仙葩。 世人都晓天界好,谁不知那神仙住处,举目都是朱楼玉宇,神光宝殿,美人若玉,花蕊吐芳?可以说,没有凡人不心向往之耳。 说到这神仙住处,自然戒严守关,一向少有人敢放肆狂言,并嬉笑怒骂之事。四方无量神仙大能,更是一进南天门,便压嗓低语,行事放话皆如履薄冰。 今儿料是特殊,日头竟然从西出来了:有三个人——不,是三位神仙,刚进南天门就开始斗气拌嘴。 这一惊怒而起的嗓门儿,吓飞了几只南天门上头歇息的仙鸟。 正是那福、禄、寿三位神仙。 “我是说我们福星殿的最厉害!” “我家的最厉害。” “你们看着吧,最后还不一定呢。” 许久之前,他们曾在蟠桃宴上有过约定,早已将两枚鲜桃的灵气散到三位抽选出的女儿身上,令她们下凡——名曰“斗花儿”,实则是比试其于人间的重要性,给天庭解难题、以及为无聊的天上日子顺带增加乐趣。 那三位中签的女儿,则是青衣神女长庚、幼凰千枫和一棵石榴树上的怨气根结所化形的——相留。 她们于人间的名字,便是白长庚、石千枫和木相留。 如今,似乎即将迎来最终的结局之期。 ………… 杏历1607年的十年后。 物是人非,杏枝观重建,百年香炉依旧燃着,散发着沉沉的青烟。 白长庚在不冬山山腰的山神庙取回玉镯,打算去黄泉赴约,带回石榴红。 这儿,就不得不提到隐世高人「药儿娘」了。 在离乱的这十年间,祂给白家暗中提供过了很多帮助——包括数次协助白长庚,并且在这期间教会了她更多的药理知识。 同时,这么些年,白长庚也总随身带着玉葫芦和怜珠剑,她需要找到最后那两枚消逝在海中的「五帝钱」——火币、金币的位置,继续毁币任务。 火币、金币自从石榴红的哥哥舍身殒命,带着它们沉下海底、停止江湖纷争后,已是多年。 如今,它们二者下落不明,也根本无法被“土币”所追踪定位。 至于土币、水币和木币,在后来的离乱中,也被白家人与木家人秘密藏了起来,分散到五湖四海,防止为人觊觎。 接下来,江湖各大家族已然恢复元气、各地重建,她们也终于可以启程,将所有的“五帝钱”都取回来了。 木相留、凉曜、司徒苑之后会与她一同前往,共同寻找失落的火币与金币。 在这之前,白长庚得先去带回石榴红,她要去那“不生不灭之地,非阴非阳之间”,也就是先前和石榴红行去黄泉的必经之路——神秘的东海底。 白长庚马不停蹄赶路,中途数次御剑飞行,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即便是修士,灵力都会逐渐减去大半,她花了好些个钟头才乘着船到东海海面。 海上此时一片风平浪静,不远处云雾里头有些仙山,尖尖的山头影影绰绰发着微光。 熟悉的山头形状映在白长庚的眼帘中——是瀛州。 白长庚和石榴红先前就是通过这座仙山下的路下黄泉的。 她刚打算往仙山瀛州处行船落脚,四下一望,却觉着天色似有些不对。 可了不得。 何止不对,来处方向的天上头垂了条巨大的海龙卷,正朝这边涌过来;看那头天空也不是什么正常颜色,只黑漆乌麻一片! 白长庚欲转头先找一处躲避暴风,再做后续打算。将将转身,忽然余光又瞥着那镜面样的海上竟浮着另一粒小舟,在墨色般盖过来的云下边十分醒目。 有舟就代表有人。 见那粒小舟破烂不堪,心念着救人要紧,白长庚也未多想,就让船家跟着船去了。 果然,她见着一浑身湿淋淋的小姑娘在船舱角落里瑟瑟发抖,想是在海上漂流过久,嘴唇都冻得发紫了,摇晃半天也不醒,但还有点气儿。 白长庚刚把外披脱下来给小姑娘穿好,接她来到自己的船上,便听闻外头暴雨大作。风声吹得凄厉,听起来似鬼哭狼嚎;雨点砸在脆弱腐朽的船帘子上,细细的竹片都撞散了几根,缠竹的断线上水珠如注。 小姑娘的船已经沉了,眨眼间,自己船上那位熟识东海的船家也无影无踪。 要命的是,船开始摇晃得厉害,船头和船尾来回旋转、交缠不清,在浪里被扔上又抛下,白长庚不得不护着小姑娘在船舱里来回躲避撞击,不下一会儿功夫,小舟几乎失去了控制。 这边白长庚被一波大浪打得倒在舱里,有些头昏脑胀,仍是用身子护好了小姑娘的头,她心道这样下去不行,赶紧掐诀作法稍微稳住小船,并朝外头瞧了瞧: 只见黑浪滔天,紫电明灭,天沉得吓人,海龙卷离得已经很近了,估摸着这回逃不过去。 忽而闷声一响,与此同时,白长庚感到周身震得一麻。 待反应过来,她察觉船尾好似重重地撞着了什么物什。 话本子里怎么说的,有时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原来,船被大浪带着漂到了一处仙山的脚下,而且白长庚发现,旁边正是一处能容纳下船高的洞窟,她赶快摇桨进了洞。 虽不是瀛州,此时也却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洞顶很低,白长庚只能猫着腰在船头摇桨,进来才发现,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小船越往前,外头的雷雨声便慢慢弱了下去。 她突然感觉背后一阵诡异潮湿的阴冷——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这可是东海,九州聚灵之地,早前就听闻过此地魑魅魍魉扑朔迷离,任何时候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白长庚做好准备,等了几秒,押准时机,一下子拔出剑,转身就朝背后招呼了去,谁知听闻一声“啊”的惊呼,伴着团瘦小的黑影吓得跌倒进船舱里。 原来,是人家小姑娘醒了,偷偷摸摸出来想感谢一下恩人,又不好意思,正犹豫间,居然被白长庚当成了洞中异兽,闹了出救命恩人剑逼脖颈的戏码。 白长庚面无表情,略带歉意地收起了剑。 小姑娘指着船舱底部说:“里、里面破了个口子……” 她刚刚自己一人躺在里面,脚被冰凉的海水浸到,打了个哆嗦才醒过来。 白长庚心下不妙,准是方才撞着了山石的缘故,这脆弱的小舟哪里再受得住这么一击? 白长庚把桨交给小姑娘,自己去舱内查看情况。 这时,她耳畔穿过隐隐约约的古怪声音:“嘶嘶嘶……嘶嘶嘶……” 她有点儿站不稳,经过这般紧张之事,将将能喘口气,脑子难免有些昏沉,连听东西也带上了细微的耳鸣和回音。 兴许是虫鸣蜥声吧,别在意,比起这个,船舱破损漏水就严重了。 她定了神,点燃火折子,四下细细摸索起来。 因在意石榴红的解蛊情况,她急急忙忙赶着来东海,一直无余裕仔细察看船舱细部,此时,她才发觉船内多么破旧,还有似有似无一股咸臭的霉味。 火光下,她看着自己的衣脚也脏污了,不觉微微蹙眉。 舱里除了湿旧,到处能看见残蛾与小虫子粘住的尸首,积了很浅的绿色不知什么水,一些虾米和海草;部件和船底几乎完好无损。 白长庚十分困惑,想着小姑娘为何对自己撒谎。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越思忖越觉得有问题: 这么大的东海上,怎么会有那么唐突离奇出现的舟船,而且船上只有一个小姑娘? 与此同时,恰好出现了躲不开的海龙卷,船恰好被浪打到了可以躲灾的山洞附近。 如此剧烈的颠簸,这孩子都未被惊醒,进洞不大会儿,却醒了。 而且,一个小姑娘,经历这番风浪却面色如常。 白长庚浑身骤然发冷: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现在还在外面划船,不知来头,更不知要把白长庚带向何处,反应过来的瞬间,白长庚即刻跳出船舱。 船头,一人一桨消失无踪。 还好,前方看不清的路也愈发变得亮堂宽敞,白长庚一个人站在船上也能直起腰了。 洞壁上有些会发光的矿石和昆虫,星空般熠熠闪耀着金黄的光,此时真是帮了大忙,美景也顾不得欣赏,因船下海流似乎越发湍急。 白长庚借着光,看清楚了水路前方的出口分向了两支: 一条路水通向亮晶晶的一片水面,泛着咕嘟咕嘟的小气泡,水声倒是平静,估计是处挺大的洞中湖; 另一条水路则昏昏暗暗,覆着层层雾气,水声闷沉轰隆作响,不知何故。 白长庚一听这似雷的声响便觉不舒服,想着不如先去洞中湖,水静,也好稍作歇息。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白长庚听见船顶篷发出一种重复的像是蛇吐芯子的声音。 然而,船顶上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声音幽幽地船舱里传来了。 这回的嘶嘶声变得阴惨惨起来,细听逐渐变成了一种难以状述的笑声。 “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白长庚背后的剑自动出鞘,把船帘砍得稀碎,里面依然空空荡荡。 要命的是,这个笑声听起来湿黏黏的,围绕着人身体的四面八方游走,有时是在很远的地方窃窃地笑,有时感觉在背后偷笑,还有的时候,宛如就附在耳边吃吃冷笑。 好在白长庚早已习惯了各种怪异诡事,任剑循声而斩,依然平静地伫立在船头。 黑冷潮湿的山洞,突然消失的“小姑娘”,诡异的笑声一阵一阵,都在告诉白长庚此地不宜久留。 “道长!道长!” 白长庚一惊,方才的小姑娘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用力摇晃着白长庚。 “你……” 白长庚转而想起之前种种巧合,推开小姑娘退后好几步,神色一凛。 “你到底是何人。” 小姑娘见白长庚又拿剑指着自己,着急委屈地跺脚: “我是住在仙山里头的小鼠精,这儿就是我的家!今儿天气晴明,我瞒着爹娘出来,幻了个人形划船在海上游耍,忽然感觉腿被咬了口,天旋地转,后面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就看见了道长你在船头,而且还顺利送我回到了山洞里。” 鼠精一直低头绞着衣角。 白长庚淡淡问道:“后来为何突然消失?” “我也纳闷呢,那时我看你老不出舱,结果叫半天没人应,发现你根本不在船舱里了,看着水漫地越来越深,我胆小就弃船跑了。” 她指了指上面岩壁:“咱们旱鼠虽靠水吃水,亦不能长久待在水中。在上面钻洞道为生,姐姐不知道这岩壁里面四通八达,大有洞天。可复杂了!我跑了好多处洞道寻找,这才看到你人。” 白长庚察觉每提到精怪等词,鼠精都会眼神闪躲。 “妖魔鬼怪,也分好坏。你不必自惭形秽。”她轻声道。 鼠精听闻,沉默了许久。 她的眼睛终于变得溜圆清亮,下定决心似的道: “先前担心你厌恶,一直踌躇未说明身份。感谢道长救命之恩,我日后必舍命报答。” 白长庚道不必重谢,忽想起什么,便询问鼠精舱中漏水之事。 鼠精也是愣住了:“不,刚刚真的漏——” 她突然飞快地扫视四周,愤愤地跳了起来,“净忙着解释了,来不及了,快上岩石!这舟要沉!” 白长庚恍然发现水已经几乎漫过船头,赶紧随着鼠精跳下水,游着爬上了近处一块陆地,发现船已漂到了两个洞口的岔路处! 湍急的海水夹带着快沉的舟飞速冲向了洞中湖的方向,过了会儿,旋转着、无声地沉进了水面。 “这湖……下面……有,有岩浆,也,有一些鱼……鱼虾能生活在里面,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鼠精扶腰气喘吁吁道。 先前白长庚看到湖面咕咚咕咚的气泡,原是湖水温度出奇地高所致。 “另一边呢。”白长庚十分在意地望着旁边那个水声轰隆的黑色大洞口。 “没……我,那边……没去过,老祖先说、说了……这块是禁地。下面有,有很多宝贝……” 鼠精比划着,眼睛在黑暗里透着幽幽的绿光: “但,若非善类,进、进去的话,就会下地狱。” 白长庚心道,她正要去东海底,那条路通向目的地也未可知。 两人歇了会儿,鼠精气缓回来了,开始回想船上的事。 “你说舟破了,我却看着是完好的。”白长庚回忆。 “道长,这是一种蛇干的,”鼠精给白长庚看了自己腿上的牙痕,“出海路上咬了我的,也是这蛇,好在伤口大小估摸是幼的,毒不大。” “你在路上,是不是也听见了笑声或吐信的声音?” 白长庚听着叽叽喳喳的鼠精说话,点点头。 “这就对了。这边山中的蛇,它们就是靠声音惑人的,可以使进洞的人迷失方向,产生各种幻觉。” 鼠精和白长庚此时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唉!出门遇到这一圈儿事,早知如此我就乖乖听话不贪玩了。” 白长庚看着鼠精的伤口已然开始发黑流脓,她从腰间摸索,打算找些药给她消毒。 “不妨事,我回去再疗伤便好。道长还是早些出去吧,我给你带路,” 鼠精悉悉索索连声拒绝,好像有些急迫地指着岩壁, “沿着这洞道,可以从山的外面出去。” “以后记得再来玩,我给你做好吃的春饼!”她的双眼和山石一起熠熠发光。 白长庚犯了难。 她此时想着如何找借口脱身,好去另一边的洞穴探探情况,忽听见耳畔炸出一阵嘻嘻嘻的尖锐笑声,随即四肢开始发冷,使不上力,伴随着恶心头昏、视线模糊。 “道长——” “嘻嘻嘻嘻嘻嘻嘻……” “嘶嘶嘶……嘶嘶嘶……” 白长庚先是听见周围有很多蛇吐信子的声音,接着感觉蛇群游上了岸,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黏糊糊地缠来——把四肢都绑得紧紧的,有一条钻进了她的衣裳下面,咬上小腿,钻心似的一疼。 “嘶嘶——!” 迷糊中,白长庚看见满怀歉意的鼠精,从背后生长出一张巨大的红脸——是人的脸,五官却会移动变换位置,在那张大脸上滑来滑去,七窍漏着发绿的、腥臭的水! 下面还拖着约莫一人长的碧绿色蛇身! 她是人首蛇。 事发突然,以致白长庚后来才意识到,“小姑娘”这天撒的最大的谎,是从头到尾编纂了一个“鼠精的故事”。 蛇们密密麻麻地缠斗在一起,其中有条非常大的人首蛇——是那个小姑娘,她一直近身护着白长庚,恶狠狠地咬伤了好多同伴。 当时,萦绕在白长庚脑海里的是:这里竟然有药儿娘提过的人首蛇——它们浑身是宝,可惜就是七窍流出来的绿水有剧毒,难以捕获。 蛇肚子里面出宝石,蛇鳞能治湿癣,蛇身黏液强筋骨,蛇尾巴可以作法器,蛇眼……蛇眼能……能做什么来着? 白长庚思绪混乱,自己的步子愈发软绵绵,最后好像被一把推开了。 ………… 白长庚醒了,是被巨大的水声惊醒的。 睁眼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地面,白长庚躺在松软的泥土上,一望无际的银河星辰点点——或许该说,是遥远处岩壁上的矿物和昆虫的光,汇成了一片。 这是一片瀑布下面的浅滩,白长庚仰头看上去,瀑布一眼压根儿看不到顶。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几乎快被埋住——不是泥土,而是身上和身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人首蛇的尸体。 有的蛇,肚皮膨裂开了,裸露出许多漂亮的五彩宝石,黑暗中透着夜明珠的光彩,价值更堪比世上的一切金银珍宝。 小部分的蛇留有一口气,仍在尸堆里弹着粗尾巴挣扎求生。 看官儿又要问了,这地方如此高,怎的跌下来安然无恙? 毕竟,咱们前面说了,天无绝人之路。 白长庚身上,除了几处咬伤的痛楚和因剧毒而麻痹的感觉,大都无碍。 她用剑取下了一枚人首蛇尸体的蛇眼,搓削成粉,擦在自己的创口上,创口很快就开始愈合了。 浓烈的咸海水味、血味与蛇腥味钻住进她的鼻子太久,不仔细闻,已经辨别不出它们的区别了。 在蛇尸山与黄金的海洋里爬行搜寻了一会,白长庚终于在自己身下的不远处,找到了那个“小姑娘”。 一条咽气儿的人首蛇。 她捻起一些漏出来的宝石,捧着轻轻塞回她的蛇腹中,自己复躺回到这尸山、黄金海,等待创口完全恢复。 有时,人走着走着,摔倒摔落下来,冥冥之中是否有人愿接住你、扶起你,难说难料。 白长庚沉默地听着轰隆作响的瀑布声,良久凝视着头顶的金色银河。 第76章 东海底 ———————————————————— 七十六回 东海底觥筹夜宴 白道长初进龙宫 ———————————————————— 白长庚取了人面蛇的腹中宝石、鳞片、黏液、蛇眼、蛇尾,收进小瓶子挨个装好,继续上路。 借着壁上的点点黄光,白长庚顺着地下绵延的岩洞向前走。 未曾料想,地下竟如此深广辽阔,逐渐远离了瀑布,竟四面八方再听不着其他声音,称得上死气沉沉。 前方都是一样的路,在此不多赘述。走了很久,白长庚闻得飘来一阵愈来愈浓的馨香。 有风过来就代表有出口,她循着香味摸过去,终于看见了一处发光的门洞。 外头的天蓝莹莹的,依稀能瞥见芳草晴空,白长庚终于舒了口气,加快步伐。 提起这出口吧,与其说是出口,看它样子,更像是狗洞。 白长庚不甚在意,闷声爬了出去,身子刚出来一半,闻得上方一片幸灾乐祸的偷笑声,抬头一瞧,外头几个虾兵蟹将正围着她七嘴八舌: “嘻嘻,嘻嘻嘻!狗洞,有东西钻狗洞啰!” “呦,这不是——白家家主,大名鼎鼎的白长庚道长嘛。” 有人刚准备嘲笑,忽然认出了白长庚,话打了一个弯回头,推搡着身边同伴:“ 没想到是您。” 白长庚听闻这些话,也瞥见了众人看自己的目光瞬息转换,毫不理会,只是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查看四周。 离洞时,她身上不慎夹带出了几只小飞虫,原本在洞中就很好奇,这会儿终于认清楚了: 洞壁会发黄光,除了因为矿石,还有一种很早前就不复存在于世的萤火虫,自己只在玉葫芦中那座藏宝阁的经文画册里见过。 本以为已然绝灭,未料见它们在此隐居生活,看样子还十分滋润,个头显得比画册中更大。 “白道长,您怎么造访到这儿了?” 另有个一团孩气的举鱼叉的蟹甲小厮,憋不住好奇地询问白长庚: “奈何桥附近那个红衣戏子真的……” 同伴们面色一变,立刻推推搡搡把那人挤到后面,窃窃私语了一阵,蟹甲小厮一脸不悦地嘟嘟囔囔退去了。 “那我先去禀报陛下,说有人来了。” 众小厮赶紧催他去了。 白长庚一头雾水,他们竟也知道石榴红的事。 其余的小厮亦敛起调笑心,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 “道长好雅兴,今日您竟这么——”一员豁嘴虾兵打量着白长庚道, “折损身份,想进东海龙宫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直接传信知会一声就好了。” 白长庚未吭声,兀自站起身,惮了掸衣服上的泥灰草叶,十分礼貌地作了揖: “路途至此,机缘巧合,不料竟从龙宫偏门而入,多有冒犯。” 豁嘴虾兵一脸盛气凌人,昂着头,得意得都要嘴歪上天了。 “感恩使者盛情,竟到如此偏僻的门口相迎,只是,”她顿了顿,晲了眼狗洞, “这‘偏门’太过寒碜,实有损东海之名,细想也埋汰了你们身份,常人来想是:什么门配什么锁。让外人瞧着,以为犯了什么大罪的臭鱼烂虾才沦落得此地守门呢。” 她故意把某些字眼咬得有点重,虾兵蟹将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这本是他们故意把门填小的——因守卫的日子无聊,就找了点乐子,后来发现把偏门弄成狗洞模样煞是有趣,等着看来人钻这洞,好做取笑。 如今看来,以后还是要少恶作剧,白长庚入殿不久,他们就把偏门恢复到了之前修造的样子。 一路侍女此时惊慌失措赶来。 “白道长,路途劳顿,您、您这身衣服……不若差使诸位请您入殿,先沐浴更衣毕了,再引您前去拜见陛下。” 白长庚看了看自己,果真一袭白衣已折腾得没有几处好料子,点头应是。 于是,一行侍女领着白长庚前往龙宫宝殿。 周围是漫山遍野的珊瑚丛,珠光宝气,仙花璨然,清风吹过便漫起阵阵异香,鼋鳖龙鲤似在虚空中飘游,宛如真的身在地面上,也身在暖融融的春光里——然,此处却是仙山深瀑下,不知海底几万里。 白长庚沐浴更衣完毕,前去拜谒龙王。 龙王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见到白长庚更是十分有雅兴,让宫里最好的乐班子上来了,一时间,钟鼓琴瑟铮铮,侍女嘉宾随乐起舞,龙王比平时多喝了好多酒。 白长庚只是浅酌几杯。 龙王同她叙起人间与海底的趣闻旧事,殿上的气氛无比祥和。 大部分男宾同臣子,除了看舞,其实都在时不时偷瞄白长庚,四下交头接耳。 如今她换了一身深蓝色飘银广袖衣衫,月白浣海纱外披,佩亮银色珊瑚夜明珠子颈链,海底银镶白玉手镯,清风千鲤溢香冠。 其实她有些别扭,不很适应这样华贵繁复的服饰。 要知道,白长庚素日都是身后负剑、一身朴素的道袍云游天下的。 奈何龙宫侍女极力要求,在试穿过后就绕着白长庚转了好几圈,连连惊叹,竟不准这位贵人再脱下来,白长庚只得入乡随俗了。 她还需要顺便从龙王这里问一问「火币」和「金币」的事情呢。 一排小厮上来伴着乐声井井有条地布菜。 白长庚这番是迷路,初次来龙宫,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眼前长几上摆着的都是山珍海味,盛在各色大小长短形状的琉璃盘水晶盏里。 汤羹同食物有百千种,琳琅满目,大部都是她说不上名儿的,虾兵蟹将们端盘儿上来时都免不了偷偷打量一眼今天来的这位稀客。 “寡人问你,此行如何来?” “启禀陛下,长庚是从海上一处仙山溶洞误打误撞进来。本不知此地通往龙宫宝殿偏门,多有冒犯之处,请您谅解。” 正轮着前些时候拿门洞打趣白长庚的豁嘴虾兵添酒,他额头冷汗直冒,提着酒壶,心惊胆战地看了眼白长庚,差点把酒从杯中漫出来。 龙王嗔怒,喝他下场。随即抚着胡须哈哈大笑: “无妨,无妨!寡人正觉日子烦闷无聊得紧,好久没人从那进来了,也挺新鲜有趣。” 其余小厮端上调料盘,俯身礼毕,海蛇大臣向白长庚介绍龙宫“五味泉”的趣事: 原来,龙宫深处有处海底火山群,其中最大的五处山口正临千年的休眠期,说起这五口山吧,最奇的是,它们各自里头出来的火山温泉,竟是上佳的芳香调料。 五泉出五味,酸、甜、苦、辣、咸。 它们彼此混合,经由不同方子烹饪调理,竟能作出更令人震撼的上百上千种鲜美味道来,这就更珍稀了,不亚于任何天赐珍宝。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五味泉和五帝钱,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调味泉本大家是无福见到、更别提能消受到的,哪知有一日,宫里的小厨子路上贪玩,不知怎的迷路而至这五味泉,闻得味道芳香扑鼻,鲜美入心,忍不住舌头一尝,无比惊奇,便带了些回来烹饪菜肴,竟成就了绝顶滋味,满足了宫内的众口难调和飨宴饕餮。 从此以后,那几口山出来的五味泉,便成为东海底水晶宫钦定的调味品了。 白长庚暗自称奇,微觉这些调味品来头不对劲,便只浅尝几口。 啜汤间隙,她瞧着眼前这海蛇大臣,不免想到了路上来的时候遇到的“小姑娘”,难免酸涩。 “这菜不合你胃口?”龙王有些讶异。 沉默半晌,白长庚从怀中拿出了那蛇眼等物与龙王看,简单说毕那姑娘的事,龙王忽掀翻水晶桌暴怒而起。 “来人,给朕拿下!” 下边一片嘉宾文相武将皆慌了神,不明就里纷纷下跪。 几员身着铜甲的游鱼小将立刻把白长庚绑了起来。 “你……你你你!” 龙王似难以置信,作心痛抚额状,倏尔冷笑望向白长庚。 “亏我如此费心款待白道长。今儿我必教你葬身东海!给我小侄女儿陪葬去!” 白长庚心下暗自忖度,俯身一言不发。 文武百官更是跪着稳如磐石一动不动,任凭龙王破口大骂了老半天,话语间,各自逐渐明白了过来。 原来,白长庚先前路上所遇着的,正是龙王的小侄女之一,本形是条人首蛇。 她在数位后辈中乖巧伶俐,甚受龙王疼爱。老龙王任由她在东海上头胡作非为,编出各种故事引人入洞生吞活剥。茹毛饮血也好,杀虐无度也罢,总之,使得部分误闯东海的人有去无回。 白长庚心下已明,等龙王几轮下来骂不动了,摔回宝座开始咳嗽,她终于出声: “陛下误会此事了。” 龙王吹着胡子一个白眼狠狠剜了回来。 一手颤巍巍伸将出来,愤怒得手指都在颤动。 白长庚并未起身,只是跪着把事情的细枝末节全都细细交代——包括最终是人首蛇救了自己的命。 再抬头时,看见老龙王挥了挥手,已不自觉满眼是泪。 白长庚反应很快地站起身,恰当地替龙王挡住了众官视线。 龙王察觉出些微失态,即刻负手转身,望向远方。 “侄女儿从前经常吵着要坐在朕怀里,说您总是看起来很苦闷,愿意一得空就来陪朕散心。” “她说这样多笑一笑,她也会开心。” 白长庚进龙宫以来,第一回察觉着龙王有些驼背,而且,那么像脆弱苍老的一位父亲。 要知道,在天上人间,谁人不知他一向是呼风唤雨、恣肆风光的东海龙王。 白长庚透过他,模模糊糊地瞧见了一个守着药罐煎药的男人背影,面目上,是教自己吹草叶笛的莞尔微笑。 她在梦里见过数百次,自己也曾跟在他后面,叫着父亲。 然而,白玉楼已经离开人世多年。 再说回龙王,神仙只是凡人眼中的不老不死,并非永远不老不死。 神仙有喜怒哀乐,没有看上去的高高在上。 神仙要为功德拼命,有时也艳羡人间。 神仙有各自的任期。 龙王此时惊讶地看见: 白长庚望着自己时,眼里竟带着些微的悲悯。 良久,龙王望着白长庚,张口温言道: “侄女儿救你一命,也是冥冥中的天意,道长勿挂心。” 白长庚道了谢。 群臣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都放下了,几位老臣也上前进言,安抚龙王。 众人重回宴席,颇有一醉方休之意,歌舞也似比前时更肆意轻松许多。 散席后,龙王遣散众臣,和白长庚出海夜谈。 东海面,一片静悄悄。 随着明月高照,清风徐来,两人正经叙起了人间有关「五帝钱」的悲喜往事。 经由人首蛇一事误会结清,龙王与白长庚的距离感弱去许多,相谈甚欢。 “人老了,记性不好。总之按照与药儿娘的先前约定,白道长在我这里暂且帮些小忙罢。” “药儿娘前辈和您提过此事?”白长庚微微惊讶。 “不错,”龙王微笑着点点头,“后面还有火币和金币的事。我自会送你去那不生不灭之地,再往黄泉。” 白长庚心下对东海龙王十分感激,允诺必完成龙王所托之事。 第77章 见神木 ———————————————————— 七十七回 非阴非阳海底木 不生不灭轮回间 ———————————————————— 白长庚去黄泉见石榴红的路上,由于突发的海龙卷而闯入东海龙王这里的水晶宫殿,误打误撞接收到了新的任务。 龙王希望白长庚去「黄泉药铺」,给自己带一些东西回来。 黄泉药铺,是一处需要从东海底附近的海底神木那里过去的地方。 东海底——坊间所谓的那处“不生不灭之地,非阴非阳之间”,与人间钟漏一致,光阴同趋同步。 据说,众阴门百家都有些忌惮这处似是深海、又似天宫的地方,毕竟不比那真正的神仙出入之地,定然鬼魅横行、吉凶不定、危险重重。 此地天色更为幽蓝玄奇,寂灭孤肃,较之人间别有一番美感。 阴门百家的众人经过这片地带,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脚尖轻点赶紧通过为上,更别提那手不敢乱摸,眼神也不敢四处乱飘。 若不是人们都心中有数,光凭这美景,恐怕真要误会是什么福地洞天了。更为玄妙的是,于这鬼蜮深渊最尽头处,有棵极壮极高的古树,盘根错节、仙逸非常,四下云盘雾绕。 这,便是东海底神木了。 可偏偏这海底神木置于此鬼境中,在朦胧虚晃的氛围衬托下,更显鬼仙难辨,可怖阴森了。 先前说过,「荷碧」扳指就是此神木中的玉髓——木舍利所制成的。 荷碧扳指,自然现在也同五帝钱一样,在纷乱开始的时候,就被白家和木家的人藏起来了,它目前在很安全的地方。 白长庚服下避水珠后,搭乘着路过的神鼋,伏在它背上,摸索着穿过片片的沉船与海底森林,数日才来到海底神木这里。 神木周围一片死寂,往上看去,雄伟的枝干宛如没有尽头;它四下空空荡荡,幽蓝静谧,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黄泉药铺」。 东海龙王先前对她嘱咐道,只需找到「黄泉药铺」进去,替他抓几副方子就好。 他的老朋友五宝散人也在药铺那儿,交代是东海龙王要的方子就行。 白长庚总觉自己先前听过“五宝散人”这个名字,一时间却回忆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姐姐!姐姐!” 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声,白长庚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定睛一看,是木相留和凉曜追来了。 细想,自己去黄泉的这段路,出发到现在耗费时间确实太长了,很不合宜。 她甚至还在东海上迷了路,搞不好木相留她俩担忧自己得紧,是一路上追随着痕迹问过来的呢。 三人此时重逢,木相留依旧是激动兴奋,一瞬间,白长庚便被她死死拉住,三人抱在一起。 木相留这些年在外南征北战,屡战屡胜,身体壮实了不少。 凉曜则是眼神变得更为沧桑,婀娜身姿间依旧带着多年前那位仿似持刀侠女的魅影。 白长庚恍惚间想起她们几人在鸣沙山血池中浸泡长大的一幕幕景象,当前竟是如时光穿梭般的酸楚情致,一人兀自在心中默默感慨。 木相留正奇怪姐姐怎么了,白长庚飞速回过神,一问她们,果然,自己离开江南不久,她们忙完自己家族的事情,便跟着过来了。 只是,木相留她们俩没有遇上风暴和海龙卷,是从仙山“瀛州”走来的,比自己这边脚程要快得多。 白长庚问起了凉曜“五宝散人”是谁,她听龙王说了这个人,只觉耳熟得紧。 凉曜听了,立即双眸睁大,拍着手在原地踱步了好几圈: “五宝散人?!五宝散人……” “不正是那位写出《柳浪传记》的民间奇人么?里面还记载了现在的五帝钱的使用规则。” 木相留叽叽喳喳,白长庚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回忆了起来。 在阴门百家江湖中,向来都流传着一位见过所有宝钱与怜珠剑本体的「五宝散人」。 他曾写过一部话本儿叫做《柳浪传记》。 里边胡乱编了些书生与秦楼女子的风月故事,作者文笔拙劣,不经细看,除去其中的暧昧情节惹人注目,其他则平淡无奇,被人屡屡传为笑谈。 然而,阴门大家族均将这话本奉为圭臬。 几乎人人家中都留有一本收藏用的拓本,还要把它放置高处供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这话本中间出现了某一诡谲的片段,和什么柳浪、秦楼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隐约涉及五枚神奇钱币的规则,真假难辨。 白长庚她们仔细回想: 确实,那本风月话本里头出现过有关怜珠剑的段落。 “开头是说,五币凶性过大,普通人碰不得,三日暴毙;至纯至善心怀天下之人、或是长期从事白事行当之人可以驾驭。”凉曜道。 木相留嚷嚷补充:“一个人手里最多能拿一个!两个必死无疑。除非有木币在手。” 白长庚补充: 由于相生有情,五帝钱可按“木、火,土,金,水”的顺序,依次追踪定位下一枚宝钱。 (如:你有了木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火币;你有了火币,它会指引你去哪找土币。) 凉曜:“按照「合璧派」的思路,只要集齐五帝钱的人汇合,怜珠剑本体自会现世。首位触碰着怜珠剑的人,如以剑自刎,可用生命换取仇敌即刻死去。” 木相留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知晓这个细节,登时眼珠瞪得溜圆,凉曜继续道: “以自身阳寿献祭,方可实现任一个对等年数的俗世愿望。” 白长庚点点头,不再言语。 几人接下来原地坐下,苦思冥想着《柳浪传记》其中更多的隐秘细节。 五帝钱的功能也十分简单,都是对应它们自身性质与擅长的方向。 金币: 最初是一位富商巨贾随身携带的铜钱,日久天长下来,成了那人的护身符宝钱。 它可增强武力与正偏财、勇气,主财运亨通、行事勇猛、军火; 缺陷是,长期持有会伤筋动骨,能者多劳而有损身子健康。 木币: 最初是一名妙手回春的医者怜惜病家,曾将一铜钱入药熬汤,救活了将死之人。 木币可使人平安,百毒不侵;持有木币,亦能让人突破持有单枚五帝钱的限制。 水币: 传闻中,是一位书生在赶考路途中捐与乞儿的铜钱,后来他功成名就,机缘巧合之下,这枚铜钱成为了青云直上的象征。 这枚钱主仕途与贵人,多魁星加持。水币最擅权谋机变之事与隐秘情报交流; 缺陷是高强度智慧下带来的失眠与虚弱衰靡。 火币: 不明来处。 它通体发红,主强运借势和各方面的突破效应;然,速发速毁。 所以,火币无法长时间待在同一人手上过久,凡四十九日夜,必须转赠他人,否则强烈反噬拥有者。原因未知。 土币: 最初是一位大官儿下葬时含着的压口钱。 由何家的祖先——当时还是发丘中郎将从地下带出的。 土币可随时许愿,类似聚宝盆,主各种资源整合与人脉生意往来——只是,土币是最看重德行交换的,取土五行厚德载物的本性; 土币呢,能够追踪到其他任何四枚五帝钱的地点,或可混淆视听、隐藏任何五帝钱的位置信息。 待怜珠剑出世后,五帝钱会自行重新分散于世间,等待下一轮转的回归重聚。 “非当年的铸剑人回归,五帝钱永存于世,不得销毁。” 凉曜说完,白长庚和木相留低头不语。 不得销毁。 可是,当年的铸剑人现在会在哪儿呢?即便会长生方术,他们更可能早已驾鹤西去。 她们三人又能去找谁? 据说,「荷碧」扳指能封印怜珠剑,并毁去五帝钱,只是未知具体方法罢了。 这事儿争议颇大,阴门百家的诸位长辈长老都说是假的,人没有办法毁掉五帝钱和怜珠剑,可是他们亦没有证据。 或许正是因此,白家和卿家才会暗地坚持那么多年的毁币之路。 《柳浪传记》的原版传闻中也被争抢,有人说此书系杜撰;也有人说,是某阴门或某名门望族的后人,假托五宝散人之名,而留给后世的机缘。 一切的线索都断在了那个神秘的着书人——五宝散人身上。 而这位五宝散人,竟然是东海龙王的旧识! 木相留于叹息中带着些峰回路转的庆幸,她皱眉道: “也就是说,东海龙王口中这个五宝散人,有可能便是我们要问询的那个老前辈了?!” 凉曜心情也是激动,神色却是一惯的冷静: “很多人说那个‘五宝散人’是卿家人,连我也不确定呢。 “先别急,做好彻底的万全准备才是。免得咱们见到老人家出了岔子——万一他也不完全知晓毁币的方法、或是毁币的方法很艰难,情况就棘手了。” 白长庚颔首不语。 于是,三人暂且在海底神木附近探索,寻觅着黄泉药铺的位置。 第78章 锁前尘 —————————————————————— 七十八回 盘根错节古树洞 黄泉药铺收前尘 —————————————————————— 白长庚顿顿地看着眼前的海底神木,心中涌现出疑惑。 这棵神木上也望不到顶,下面盘根错节——即便被眼前比人还高大的、错综复杂的根系缠绕着,下面也就是海底了,根系周围铺着层层的砾石与海苔藓,谁也不知道会延伸至何处。 小小的寄居蟹与各种海螺、海蛞蝓散落在周围,静静地吐着泡泡。 凉曜也端详着神木:“这树根的状貌简直如同一间房屋大小了,真壮观。古时候似乎有人说过什么‘建木’,大约也是这番景象。” 白长庚和凉曜都不太愿轻举妄动,皆在根系四周观察着。 木相留拨开她俩:“嗨,你们想太多了,我看呐,这里头大有名堂!我来试试呗!” 木相留未等她二人阻拦,便自己一人走上前,试图拨开树根看个究竟。 凉曜无奈道:“小姐,树根里面可能有毒,你小心些。” 木相留压根儿没听见,穿过层层叠叠干枯的粗壮树藤似的根系,硬闯了进去。 还未等多久,根系里头就传来木相留的欣喜呼唤: “你们快来!快看哪!” 听闻木相留的嗓音带着回声,白长庚心下明了,恐怕这里头是一处神奇的洞天。 树根内部也如同外部似的盘根错节,只是四通八达,一时间宛如有无数个洞窟,比起不冬山后山的瀑布洞窟,此地更为诡谲瑰丽;木相留在树根内部的洞穴里面仰着头,兴奋地大呼小叫,被凉曜拦住,劝说什么大小姐你都这么大人了云云。 凉曜在里面四处观察了一番,静立半刻,与白长庚达成共识: 每一个洞穴恐怕都会通往不同的地方,她们得谨慎行事。 白长庚:“现在难题是,要去黄泉药铺的话,究竟往哪个方向走。” 木相留挠着鼻子:“龙王没给你什么提示么?” 白长庚摇了摇头。 猛然间,木相留感觉被什么东西拖拽了一下。 “不好!”木相留惊叫,“树根动了。” 只见那些粗壮的树根藤蔓伸过来,即将要缠上木相留的脚,她轻巧着跃了几次复又避开,那些藤蔓来回反覆穷追不舍,险些把木相留拽倒在地上。 凉曜轻声惊呼:“噤声,噤声。” 三人不再言语,小心地走动到一处,藤蔓很快便再次收了回去,恢复原本寂静的模样。 看起来,这些树根的藤蔓会注意到来者的动静,她们需在此地小声言语,否则,树根将会把白长庚她们拽到恐怖的深渊去也不一定。 木相留嗅了嗅,眉头整个都皱了起来:“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 “感觉什么东西烧焦了。”凉曜过了一会儿答道。 她肃立着取出腰旁的长刀,砍下一段树根的根梢,里面紧跟着流淌出古怪的绿色液体,白长庚细细感受了一会儿,觉着是蛇腥味。 下一秒,她令二人退开,这绿色的液体,与她先前在仙山那儿地下遇到的人首蛇身上的毒水一样,有剧毒。 她从身上掏出了之前的小瓶子,比对着,感到一丝疑惑。为什么人首蛇身上的毒汁和树根里流出来的汁液会一模一样? 凉曜搡了搡白长庚,她打开瓶塞红布的时候,周围的树根们都变得十分警惕和兴奋,四处乱探着,白长庚见状,立即把瓶子封好。 她想了想,取出了其他的东西,打算挨个试试。 人首蛇的肚子里面出宝石,蛇鳞能治湿癣,蛇身黏液强筋骨,蛇尾巴可以作法器,蛇眼可以疗伤以及解开蛇本身的毒。 宝石一拿出来,树根们就红了眼似的冲过来,开始争夺宝石,把木相留三人躲得够呛。 “姐姐,你……你快收起来啊!” 白长庚赶紧收起了宝石。 拿出蛇鳞,没有反应。 蛇身的黏液,也没有什么异常,不过,白长庚她们发现,若是把黏液涂到这些根系藤蔓上,会明显感觉它们变得更为茂密茁壮。 蛇尾一取出来,便有一根藤蔓抢了过来,把它从白长庚手上撞脱,自己穿到了蛇尾上! 这根藤蔓带着蛇尾从一处洞口跑远了,其它藤蔓也死死紧追了过去。 见其余的藤蔓熟门熟路地跟着它冲了过去,至少表示那处地方没什么危险。 三人彼此望了一眼,暂且打算先从那个洞口过去探看。 果然,穿过曲曲折折的根系铸造的古怪洞口,很快便是另一番天地。 不知为何,周围的根系藤蔓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迷雾般的幽蓝,什么都看不见。 这儿依旧是东海底,白长庚她们经由避水珠来呼吸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一串串细微的气泡。 随着蜿蜒的一条小径,三人摸索着走向前方,终于,在幽蓝的迷雾中出现了一处牌坊,上头书写着「黄泉药铺」。 那些藤蔓飞一般地朝牌坊内横七竖八地猛冲了进去,白长庚三人赶快跟上。 门口卧着一只胖胖的黑猫,它听闻嗖嗖的风声耳朵一动一动,眨眼间便腾跃而起,白长庚她们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黑猫几爪子就把藤蔓们撕碎,断裂的藤条们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黑猫踩住了那枚人首蛇的尾巴,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了一番。 它似乎压根儿不在意白长庚她们的到来,只是懒懒地回了一下头,然后转回身去,举起一只腿自顾自舔舐起毛来。 “叨扰了!” 木相留看够了黑猫,大声道了招呼,便大大咧咧地叩门走了进去,白长庚和凉曜紧随其后。 这是一处破旧的老药铺,顶头带着飞檐,里头宛如四合院般,却又不大一样,周围也是明明灭灭一片幽蓝,什么也看不太清楚。 「黄泉药铺」内和世间所有的药铺一样,四处堆砌着瓶瓶罐罐,那古色古香的柜台背后立有一座巨大的老斗柜,抽屉层层叠叠整整齐齐,上面每一个抽屉都贴着标签,书写着各色五花八门的药材——有很多白长庚没有听过、见过的名字。 它比起白长庚房间门口厅堂里的药斗柜,只大不小,周围那些瓶瓶罐罐也散发着各异的香气与苦涩的药味儿,甚至在透明的罐子里,清晰可见地盛放有许多发着淡淡微光的药草与药丸。 药柜的旁边有许多书架和博古架,摆置着各色古旧的卷轴与书籍;期间夹杂着紫砂与名贵的古董花瓶,金蟾瑞兽、仙树、白菜的翡翠摆件等。 旁边点着一炉沉香,清气扑鼻——咱们不谈在海底这东西是怎么燃烧起来的,没人知晓。 她们面前的柜台上,还摆放有成沓的油纸、细麻绳儿、杵臼、抓药牌、砭石针具、银制药勺、竹篾以及羽翎药管、犀角铲、药秤…… 一个女人悠悠在旁道: “贵客们从哪儿来?” 此时,白长庚她们才注意到,柜台后几步远的躺椅上,摇晃着一位月白色衣裳的美丽女子,身披浅青色对帔。 女人背后有一壁整片的玉雕屏风,上头雕刻的都是地府的各处景致与仿若红尘人间的灯会盛景。 木相留惊讶地戳了戳凉曜,咬耳朵道:“这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冒出来了……” 女子恍然间转了过来,面带笑容,温和可亲。 木相留吐了吐舌头,讪讪地开始佯作欣赏药铺内的药材。 黑猫伸了一个大懒腰,带着似乎被迷雾染成银蓝色的胡须懒洋洋地踱了进来,用爪子扒拉着木相留的鞋。 “别扒拉了,你!”木相留无奈地和猫纠缠了起来,最终打成一团。 相对于这儿铺天盖地繁杂神奇的陈设,这人实在是太过不显眼,刚刚她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女人坐在这堆东西里。 白长庚礼貌作揖,说明了来意。 女人亦点点头还礼,她说你们可以叫我鬼姐姐。 鬼姐姐摆摆手,面带微笑,回到柜台前端坐。 “五宝散人?” 鬼姐姐笑呵呵地回头,朝药铺后院的方向呼了一声,“老活宝,有人寻你来了。” 三人皆是屏息了片刻,没想到,传闻中话本里的人物,即将近在眼前。 踏。 踏踏。 一位衣着奇特的老者缓缓绕过屏风,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棍走了进来。 哪知凑近一瞧,那五宝散人的样貌十分普通,只是一位随处可见的平凡老者罢了,哪怕扔到坊间的人堆里也不会有谁注意到。 五宝散人懒怠地问:“谁人,何事。” 下一瞬,他竟瞥到了凉曜脖子上的血线,五宝散人握住拐棍兽头的粗粝的、裹满绷带的手微微一颤。 白长庚此时眼前掠过本尊的身形,则不仅确认了“五宝散人”是卿家人,此人,或许曾经亦是「药儿娘」的其中一代,也未可知。 药儿娘本身只是一个代号,其中披风下边的人,早已跟随时间流逝,变换不知了多少代,更替了多少轮。 她在药儿娘那处短暂学艺的期间,药儿娘已经模糊告知过自己这件事。 凉曜也是有些发愣的莫名表情,三人一时间都各自心下波澜,没缓过来答话。 这位五宝散人果然并不露脸,面上缠得严严实实,冷声再道: “谁人,何事?” 白长庚回了神,礼毕道:“前辈,我是来替东海龙王取药的。” 五宝散人嘴唇微动。 待白长庚取了龙王要抓的方子,五宝散人让木相留和凉曜先把方子带去水晶宫,却让白长庚在黄泉药铺这里多待一会儿。 鬼姐姐微笑着去门口告知路途,把她二人送走。 “怜珠剑,给我。它还需要休整复原。”五宝散人单刀直入。 白长庚也并未太客气,她点点头: “怜珠剑与一部分五帝钱现都在安全之处,前辈,待我等将它们取回便是。” 五宝散人紧蹙眉头,顿了顿:“一部分五帝钱?” “是。火币和金币在五年前落入东海,此后下落不明。” 五宝散人不再答话,他恐怕也在忖度着如何寻觅剩下的两枚宝钱。 “你稍等,待我取来家伙事予你。”他撂下一句话,便回头去找东西了。 白长庚觉得五宝散人这副做派颇有自己祖父的态势,心下怀念。 他作为卿家人——也是五帝钱与怜珠剑最初的铸造者之一,魂魄能够留到至今,也是奇了。 更别说那位鬼姐姐,虽她的魂魄看起来不怎爱言语,举止间也是隐隐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恐怕也是阴门百家曾经的哪位前辈。 在五宝散人回到药铺后院的当儿,一群小侍女和小药童不知从哪窜了出来,似乎黄泉药铺就是他们的家,这些孩子们在鬼姐姐周围嬉笑打闹。 自然,他们也都是魂魄,不是活人了。 “鬼姐姐,我们提前晒完药了!可以出去玩嘛?” 鬼姐姐摸了摸小朋友们的头:“今日不行哦。” “小气。”孩子们嘟囔着嘴,七七八八地跑开,去寻觅其它好玩的事儿做了。 一些小侍女在书架上翻找画本儿看,自得其乐地咯咯笑。 蓦然间,一个小侍女一边偷瞄着白长庚,一边望着画本,和小伙伴絮絮叨叨,叽里咕噜的。 白长庚不明其意。 孩子们像发现了新鲜玩艺儿似的,很快围成一圈儿,对白长庚指指点点起来。 第79章 白玉楼 ————————————————————— 七十九回 啼笑皆非读画本 白驹过隙又逢君 ————————————————————— 白长庚正疑惑怎么回事,一个看起来最为心细的小侍女便怯生生凑过来,悄悄告知白长庚,是因为这画本上有个人和她很像。 白长庚跟着小侍女去看那些民间话本。 黄泉药铺的书架上摆置了不少连环画,她给自己看的那几册大意差不多,都是一位道长替人间除去变成女鬼的花魁,平定邪祟的故事。 这个画本里的故事有好多版本,其中的那位“道长”原型似乎就是白长庚自己,花魁的原型应该是石榴红,但故事的走向和结局根本不同。 有的画本是说红衣女鬼一直想杀道长,偷吃人心维持美貌,却不小心坠入「万年春」情蛊的陷阱,最终自讨苦吃;有的说是花魁生前把道长当作命定之人,一直暗自倾慕于他,二人自导自演了一段火场的戏,女鬼为他赴死;有的还说,是道长从小与花魁年少有约,早早就定好了将来把花魁从风月场里赎身,因此,花魁即便做了鬼,后续也要回来报恩…… 此外,还有一些古怪的画本,写的是一名江洋采花大盗与那位道长争夺石榴红的诡谲奇谭,情节虽然与现实相差甚远,连起来读居然也是合理。 在孩子们看来,白长庚的神色毫无异样,十分镇静地翻阅着这些画本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时,有一个小药童支支吾吾承认说,这些是从坊间和黄泉里头的鬼市淘来的,是私家珍藏品,还有些是盗印了来的。 年长懂事些的侍女们抢道: “道长,道长,您别生气……这些,这些只是民间传的玩笑话儿!他们乱编排的,上不得台面。” 五宝散人此时拄着拐棍从后院回来,将将好打断了他们: “东西拿来了。白家后生,你跟我走。” 白长庚也不再耽搁,跟着五宝散人拜别鬼姐姐,暂时离开黄泉药铺。 路上,五宝散人同白长庚说起了《柳浪传记》的真相,包括他与木家的祖先当年是如何铸剑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 他沧桑的面孔霎时间流露出了一丝疲惫, “该结束了。” 白长庚和五宝散人各自沉默良久,继续前行。 白长庚此时忽然注意到,前辈背后身负的东西是把形状奇异的弓弩——估计就是他说的家伙事了。 弓弩形状宛若一条人首蛇,弓弩身上头刻画着许多月亮圆缺变化的图样,煞是引人注目。 接下来,白长庚得知了他们如何毁去五帝钱和怜珠剑确实是一个难题。 怜珠剑本身——包括其中五帝钱的铸造,消耗了极大的人力与物力,恐怕这次要毁去它们,也得付出不少辛劳代价。 怜珠剑已经不是最初的济世之剑了,若不速速想办法毁去,将来依旧贻害苍生。 “除去带回五帝钱,到时候,你们还需要收集一些物什。 取回的五帝钱,要先放在东海龙王的五味泉那里浸泡一段时间,将凶兽的灵力由强化弱、变得溃散虚浮,如此,我们方能进行后续的步骤。” 五宝散人踌躇地看着白长庚,似乎在考量着要不要现在说。 白长庚知晓前辈接下来要说如何具体去毁币了,拱手表示诚意: “悉听前辈教诲。” 五宝散人点点头,开了口: “当年铸造五帝钱的时候,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后生,你听好了。 “毁去木币,需要百家布,以及通天建木的一缕树魂; 毁去土币,需要五色五行土,也就是青、红、黄、白、黑五种颜色的泥土; 毁去金币,需要十户人家的传家宝,以及地心石; 毁去水币,需要阳极之水和阴极之水。” 白长庚飞速地记下了,谦卑地点点头。 “建木的树魂,只需取下一截建木的树枝即可;而阳极之水,是位于昆仑虚山顶的雪莲髓,阴极之水,则在归墟的海沟里,那儿有一颗名为癸眼珠的物什。” 听毕,白长庚缄默,看来,想要彻底毁去五帝钱,此番路途会非常严峻艰险。 “前辈,那怎么毁去火币呢?” 她猛然间意识到,五宝散人还没有提到火币。 五宝散人布满皱纹的脸如雕塑般静寂: “后生,这个之后再说,吾目前也不知道。” ………… 且说木相留和凉曜,她俩循着鬼姐姐指的路,从海底神木的其他洞口离开,见到了东海龙王,并把要抓的药交给了他。 她们二人回头的时候,经过了一处叫做雪骨塔的地方,那个地方似乎是年少夭折的孩童们的墓场——依旧是只有魂魄。 木相留二人惊讶地发现,雪骨塔前有一个极其肖似白玉楼的人在那儿看守着。 “叔还活着?!” 木相留急着拉凉曜欣喜地跑了过去。 “叔,叔!”待木相留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果然是白玉楼,她快要喜极而泣了。 白玉楼一如既往带着温和的微笑,只是疑惑地看着木相留和凉曜: “你们是谁?” 木相留怔住了:“叔叔,我是相留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白玉楼依旧是一副完全不认识她的样子。 凉曜也上来同白玉楼说了两句话,最后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小姐,看来,叔已经是魂魄了。他不记得我们了。” 木相留有些伤心。 白玉楼死后便已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他在雪骨塔这里守着,看守夭折婴孩的魂灵们。 猛然间,凉曜注意到小麻团和小汤圆也在,他们俩自然应该来这里的,自然,小麻团和小汤圆也都失去了记忆,蹦蹦跳跳,在这里的日子似乎很开心,他们的脸颊看起来红润又饱满。 见白玉楼没法认出她们俩,木相留和凉曜惋惜地离开了雪骨塔。 木相留沮丧地一拍大腿,想起了石榴红: “哎哟,狐狸精在黄泉呆了那么久——十年呢!这会儿,不会也不认得咱们了吧……” 凉曜思忖道:“没事,她肯定在孟婆那里待得挺好,毕竟只是解蛊而已,人还活着。不至于遗忘咱们,说不定,日子过得比我们想象中滋润。” 木相留依旧惴惴不安,不知道石榴红在黄泉呆久了,是否也会和白玉楼一样忘记了所有人? 第80章 王剔月 ———————————————————— 第八十回 千年守候宿愿了 古今药病笑谈中 ———————————————————— 黄泉药铺。 鬼姐姐靠在柜台前的躺椅上,药铺的窗外透过几缕温暖的光线。当然,在海底,这并非真正的阳光。 清浅蔚蓝的光线洒落在柜台上,那些漂亮的水晶杵臼被映照得熠熠发光。 门口小路的尽头,「黄泉药铺」的牌坊那里,此时进来了一个人,是前四大阴门的点睛人——常乐。 常乐和白玉楼一样,也已离世多年,现在,她同这位鬼姐姐一起在黄泉之下,看管着这所药铺。 她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黑猫欢叫着去蹭常乐的腿。 “去,去。” 常乐取下腰间的小篓子,将小鱼撒在地上,黑猫“喵呜”一声便自顾自叼着鱼跑到一边,欢快地吃了起来。 她缓步来到药铺里面,对摇椅上悠闲躺着的鬼姐姐道: “小花儿。今儿来的方子。” 说着,常乐将背后筐子里盛装的一沓小山高的药单与抓药牌放下。 抓药牌,由左右两半组成,各自的铭文完全相同,和虎符很像。 (*老药铺使用的抓药牌,在设计上很巧妙。 古时去药铺抓药,病家先把医生开的药方交给药铺先生,先生按照药方中的药品和数量从药柜中取药。 如药方中的中药种类多,抓药时间就会比较长,有的病家就没有耐心等,先去办别的事了;或药铺一下来了好多病家看病,这时候抓药的师傅难免会记错哪包药是谁的,所以,为防止给错药,药铺的抓药牌应运而生。 抓药牌中间印有图案,从中间分开,药铺和病家各执取一块,病家来取药时,需要两块牌子中间的图案对上,才能把对应的药包交给病家。) 见常乐今天带回了不少单子,鬼姐姐笑了: “还挺多,有的忙了。” 很快地,她从摇椅上起身,和常乐一同忙活起来。 二人有条不紊地打开背后的斗柜里层层叠叠的小抽屉,对照着药单上的需要,拿戥子称量着人们需要的药材,细细用牛皮纸和麻绳包扎好,系上对应的抓药牌。 有一位小少爷想要吃到多年前娘亲买的糖葫芦,于是,她们从标示着“宿愿”的抽屉里取出一枚红色糖球儿似的丹丸,包了起来; 一位孤独的老人正因子女甚少回家而辗转难眠,希望孩子们能来望望自己,于是,她们从标示着“托梦”的抽屉里,取出一颗宛如在哭的皱巴巴的黑色苦参果,包了起来; 路边乞讨的女儿对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见倾心,害了相思病,每日以泪洗面而哭肿了漂亮的眼睛,她很想忘记公子,于是,她们从标示着“风月”的抽屉里,取出一小瓷瓶白色粉状的忘情散,包了起来; 流落他乡的小猫小狗找不着最初的主人,嗷嗷叫唤,这也会是黄泉药铺的生意——她们从标示着“归途”的抽屉里,取出一些发着光的各色丝线——这可以寻回他们与主人曾经的牵绊,包了起来。 这里,要和看官儿们讲,「黄泉药铺」和人世间的药铺不同,药材和药方子也完全不同。 就好像孟婆茶馆那里的后屋似的,她曾经也对石榴红拿出一箱子的工具,效用大差不差——「黄泉药铺」,是用以修复人心伤口与魂魄的地方。 一般来说,首先会是人们无意识间的求救,或是自个儿知晓魂魄生病,便在自己的睡梦中下了药单。 之后,每个人也会迷迷糊糊通过神识,再次来到黄泉药铺这儿,取回自己的最需要的药物。 自然,开药和来抓药的过程,几乎没有人是能自己清晰记得的,如果心智脆弱的活人硬闯进来,出于贪欲想探索药铺其中的秘辛、或是涉及其间过深,长期下来便会神志错乱,引发古怪的后果。 毕竟这是「黄泉药铺」,阴气极盛,不为人知,且隐没在真正的黑暗之中。 由于阴气极盛,目前也只有魂魄或女子能久留于此,鬼姐姐——早已在冥婚中牺牲的王剔月,和近些年才来的常乐——曾经的阴门百家“点睛人”,便成为了最适合的掌铺人。 五宝散人于汉朝仙逝后,游魂执念不死,飘荡来到了东海底这里,通过探察海底神木的层层洞穴,寻觅了一处宝地,最终在其间营造了这座「黄泉药铺」。 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亦一直守候于此,望尽了一代又一代「黄泉药铺」掌铺人的兴衰更替,并等候了白长庚和木相留她们——能够毁去五帝钱的人千年之久。 五宝散人在这儿不断地默默修复着人心之苦,掌铺人们也在这里为人们的魂魄开方子、抓药,反复寻回生活的希望,这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来搭把手!快快!” 这边药铺子门口忽传来清脆的叫音,常乐马上出了门,接过了那位江家小辈——江浸月手中的一担子货物——是新进货来的各色药材。 江家最近十年似乎混得不错,江浸月等小辈协助阴门百家运送各种他们需要的货物,何况是当时战乱复杂的时候?自不必说,赚得盆满钵满,如鱼得水。 “鬼姐姐!常乐前辈,我和你们讲哦……江南最近又有新鲜事情了!” 江浸月一边整理着药材,一边兴奋地同她俩说着人世间的坊间顽笑话。 虽江浸月是与白长庚她们同辈的人,常乐与鬼姐姐的外貌气质,却没有明显显出是她上一代人的模样。 常乐看起来还是如同在当年纷乱中死去的时候般年轻;而鬼姐姐——小花儿,除去面孔成熟了一些,神色姣美未改半分,依旧是当年那个姿容端丽的栖梧村村花。 “那我走啦!明天再来。” 江浸月叽里呱啦了一番,人刚走,何家的小辈也来了。 「何记典当」在阴门百家一向叱咤风云,这些年,他们在纷乱其间,不得不拣回了些发丘中郎将(掘墓寻明器)的老本行,自然也会需要在黄泉药铺这里来取些必要东西。 “来取我的药水。”何家的小辈趾高气昂地出示了药牌道。 鬼姐姐将包好的药包交予她,目送着何家小辈离开。 常乐皱眉朝鬼姐姐抱怨:“我看这何家人行事愈发不客气了,今儿还赊账。那个药水可贵。” 鬼姐姐笑了笑,安抚道: “无事,如若他们何家人不还,咱下回在她身上索要一件衣裳褂子、或是取一个挂饰玉佩,也够回本了。” 常乐无奈地看着她,禁不住也笑了。 看着挚友小花儿在黄泉药铺这儿如此欣悦,常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常乐和鬼姐姐正抓着药,一位眼睛通红女子拭着眼泪走进来,拿着药牌来取她的药了。 常乐扫了一眼,将抓药牌的两半对过,无误后,将一包药递给女子。女子接过药,愣愣望了半晌,随后连连道谢,眼泪止不住地退去。 “叮当——” “叮当——” 闯进来了一只小黄狗,它很精神的样子,叼着抓药牌大摇大摆走进来,鬼姐姐莞尔一笑,从柜台上取下另一半抓药牌,蹲下身,细细和小黄狗的抓药牌对照过图案之后,将一包寻回主人的药递给它。 小黄狗欢乐地叼走了自己的药包,四爪奔腾着离开。 门口排着队的人多了起来。 黄泉药铺的门头下边逐渐变得熙熙攘攘。 男女老少,孩童,妇女,偶尔有些猫猫狗狗,小鸟,兔子或猛兽。 每个人都虔诚地等待着,轻轻地欢声笑语、彼此说话,没有哪个人或动物过于吵闹。 每个生命都是来抓回自己需要的药的,宛如一次次取回破碎的心灵与魂魄。 ………… 人走净了许久。 常乐和鬼姐姐收拾着门庭,要回后院了。 一位颤颤巍巍的佝偻老者在牌坊前停住,仰头看着牌坊上的字,他有些犹疑,来回反覆不敢进来。 最终鼓起勇气,探着头往里哑声问道: “叨扰了,这儿是黄泉药铺么……” 老者的余光远远望着一只黑猫儿餍足地爬到了药铺的屋顶,于瓦片上自顾自地舔着毛,准备陷入酣眠。 “是的,请进。” 鬼姐姐在黄泉药铺的门口伫立微笑, “欢迎来到「黄泉药铺」。” 第81章 老药铺 —————————————————————— 八十一回 峰回路转金币归列 焉知台前鬼市重逢 —————————————————————— 白长庚跟随着五宝散人前去龙宫深处,确认了一下海底火山群旁的五味泉,商量了一下之后如何做。 后面,他们要把带回来的木、火、土、金、水五帝钱,根据五行原则放入代表酸、苦、甘、辛、咸的泉水中浸泡,先行削弱五帝钱的屏障,接下来,便可以真正开始毁币的步骤。 按照五行相克的规律来说,它们需要放入能够彻底削弱自己的泉水中。 木币需要放入「辛」味的泉水; 火币放入「咸」味的泉水; 土币放入「酸」味的泉水; 金币放入「苦」味的泉水; 水币放入「甘」味的泉水即可。 木相留和凉曜离开了雪骨塔,五宝散人与白长庚也从五味泉回来了,他们再次在黄泉药铺汇合。 木相留没想告诉白长庚她父亲和小麻团小汤圆的事,见到白长庚有些面色慌乱、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 白长庚没太在意,只让她俩回江南找司徒苑准备行头,她们准备正式动身取回五币、「荷碧」扳指以及怜珠剑。 现在,它们都被安置在五湖四海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火币和金币依旧下落不明,对于它们的位置,东海龙王也一筹莫展。 木相留和凉曜回江南,白长庚则飞速离开黄泉药铺。 她按照鬼姐姐指的路,穿过海底神木的一处洞穴,便可以穿过黄泉那里,带回解完「万年春」蛊的石榴红。 ………… 现今奈何桥旁有个胭脂台,胭脂台的小阁楼里面,住着位红衣的美人。 孟婆很烦她,总是一边熬汤边交代下头小鬼道: “这戏子是个疯的,说什么也别当真!” “哎呦,别管她了,是个麻烦精。” 小鬼们挠着脑袋,不懂孟婆对她是什么态度,怎么这么烦她,还次次带着人家去河边浣衣呢? 然而小鬼们中间还有些风言风语,传道是,这位红衣美人,十年前是金陵城的花魁,不知甚么缘故如今在此? 世上竟有困在此地、无法投生的魂魄,她好像本身早已经不在世间了,却还有着完整的身体,这可是奇了怪。 因众位看官都不信,故咱且当听个乐子。 说到胭脂台,这本是个无名的老戏台,荒废许久。蛛网早爬满梁子,积了层厚厚的鬼青苔——鬼进去踩着都滑脚,每至三更,藻井深处还常传来凄厉的哭声。 不知这戏子有甚么能耐,竟遣一班小鬼将其修葺翻建、擦洗了几轮,戏台子焕然一新。 红衣美人又提笔,为它写了对联: 「奈何非奈河,人无可奈何; 焉知非胭脂,事焉知非福。」 唤其作「焉知台」。鬼们给台安上个匾,遂这台变得有模有样了。 胭脂台从此也叫做——「焉知台」,它靠在孟婆茶馆旁边,构成了孟婆茶馆前方露天的一部分。 孟婆茶馆前也陆续修建了许多新的摊铺出来,宛如人间的坊肆市井街头。 红衣美人住进了胭脂台的阁楼,每日在里头梳洗打扮,在台上粉墨登场。 说起这位戏子唱的曲儿,那可是——诶哟!拿来过这鬼门关的人话说——「如闻仙乐」。 有些鬼魂队伍行到这里,听了她的曲儿,硬是不肯走了,哪肯喝汤忘断前尘?巴不得常驻于此。 这位红衣美人便是石榴红。 她对自己的过去并非毫无印象,只是喝完孟婆熬的汤,早就记忆一片模糊。 十年来,也从他人口里听了许多自己过去的往事,却真的想不起来太多,也不爱回忆。 石榴红自然也不关心自己为什么会在孟婆这里,为什么投不了胎,有吃有喝就好,自由自在就好,活下来就好——这就是她的全部念头。 对石榴红而言,开心就好,她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喝,来喝~” 她总是笑嘻嘻地同一堆孤魂野鬼在孟婆茶馆门口戏耍,夜夜笙歌,快活得紧,惹来孟婆咂嘴与嫌弃打量的目光。 “哥哥,别走呀,明日再来嘛?”石榴红嗔怪道。 一位帅气的男鬼依依不舍拜别石榴红,离开了孟婆茶馆——自然,他们这些鬼魂是没有明天的,饮完这茶,马上就上桥赶下辈子去了。 时隔十年。 白长庚此时通过海底神木,走过丰都城等地,翻山越岭,总算来到了奈何桥。 奈何桥口,经年之后,除去有了焉知台,也接连着有了许多亭台楼榭等建筑,已然是一处与过往不同的繁华世界,热闹非凡。 鬼市——独属于奈何桥口的喧哗浪漫。 红色宫灯片片缀连,笙歌楼台,匆匆嬉笑路过的红粉佳人,小吃铺子、糖水店、古董摊儿,玩耍游乐的摊铺……一应俱全。 白长庚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这儿竟如同人间灯火上元夜的景象。 因这片鬼市的坊肆错综复杂,她一时间无法辨认方向。 “糖葫芦,糖葫芦——又酸又甜又好吃的糖葫芦。” 白长庚停住了脚步,凝视着晶莹欲滴的糖葫芦。 “来两串嘛公子!”那小摊贩搓手急着热情笑道。 白长庚踌躇片刻,立刻转身就走,现在不是闲逛的时候。 “公子,公子,看看花灯——” “来一卦,来一卦,算来生,前世今生!准得很,来一卦……哎哎,公子别走哇!” “来点唇吗,公子,很好玩儿的……” ………… 白长庚数次被叫卖的小摊贩们吆喝着拉住,数次推脱拒绝。 白长庚行走在光怪陆离的花灯碎影间,恍恍惚惚,带着心烦意乱的平静,只想早些走到孟婆茶馆门口。 还未行至前方,她的耳朵便穿过了人群的熙熙攘攘嬉笑怒骂,直接捕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却再熟悉不过的歌声。 是石榴红动人心魄的唱腔。 白长庚顿住了脚步。 接着转过身,朝一个方向走过去,越走越快,避开了人潮,最后小跑了起来。 唱腔越来越清晰。 白长庚的脚步声缓缓停下。 她走到了焉知台的台前,台上的红色身影耀眼夺目,犹如火焰或耀斑,她时不时朝一两位台下的观众飞过眼风,一如往昔。 「 玉树后庭前, 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 白长庚感觉眼睛都被那片红微微刺疼了,有些发酸。 “石榴红——” “石榴红——石榴红——” 人们——应该说是鬼魂们,鼓起了掌,对石榴红的曲儿连声叫好,接着留下他们的纸钱,匆匆饮毕最后一滴孟婆茶,在夜幕中登上了不远处的奈何桥。 随着鬼魂们渐渐离开,只剩白长庚一个人站在焉知台下。 曲终人散。 石榴红在台上,看见了台下不远在灯火阑珊处伫立的白长庚。 她愣了一下,接着回以妩媚的微笑。 白长庚默默地望着璀璨灯辉下映照的她。 眼前陌生的青衣公子一直没打算走,石榴红好生奇怪,偏头俏皮一笑: “公子,今儿的曲唱完了,明日再来吧。” 白长庚闻言没有动,闭唇不语。 ………… 白长庚从孟婆茶馆的后院出来,神色既轻松又凝重。 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已经解开了,如同先前约定好的一样,她会遗忘很多事情,尤其是和情蛊相关的记忆。 不遗忘,就无法解开「万年春」蛊。 石榴红自然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走,虽白长庚说自己是她的知己,她也感觉白长庚有些熟悉,却仍一脸困惑,压根想不起任何白长庚的事情。 她只想赖在孟婆这里,协助孟婆每日做些小事,自己唱唱曲儿收收银子,在黄泉这边清闲度日,岂不快哉? 孟婆摊开双手瓮声瓮气道: “白家人,你也看见了。如今能解开蛊就谢天谢地了,要不先这样,人想不起来就算了!” 她刚好得了个帮手,乐呵都来不及呢,石榴红什么也想不起来,正好应了心。 孟婆说得确实有理,她身上的「万年春」蛊能解开已是最大的幸事,白长庚看着后院熟睡的石榴红,没有再说什么。 白长庚回到黄泉药铺,再次见到了鬼姐姐。 五宝散人前辈在后院休息。 此时,点睛人常乐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拿药单,人正在药铺里整理东西,白长庚认出了常乐前辈。 “久仰大名,您是阴门百家的点睛人。”白长庚拱手作揖。 鬼姐姐在躺椅上闻言,噗嗤一笑。 木相留她们此时已经在筹备行囊准备出发带回五帝钱,她确实有很多事情想问常乐,比如剩下来的「火币」和「金币」该如何寻到。 点睛人常乐向来严肃,大部分人都以为她脾气古怪不好亲近。 没想到,常乐此时别扭地笑了笑:“你来得好——纠正一下,是前点睛人。” 常乐已经离世,自然,下任百家的点睛人早在她生前选好,估摸着他们已经开始了下一代人的事业。 原来,之前来的何家后人——何刃玉,早上来了一趟,正是由于先前何记典当的人在这儿肆意取药赊账,常乐坚持要他们给出偿清,何刃玉不得不将「金币」送给了黄泉药铺。 “何家人这发丘的本事真厉害,你说是吧?” 常乐扶额道,“金币入海了都能被他们找到。” 白长庚面无表情点点头,心下感慨,接过金币。 那么,她们现在唯一不知晓任何下落的,就是火币了。 第82章 焉知台 —————————————————————— 八十二回 画外焉知真假处 书中无可奈何天 —————————————————————— 白长庚再次来到焉知台前,鬼市依旧热闹非凡。 石榴红在地府唱曲儿,此时她已经失去了过往的记忆,自然忘记了白长庚,包括木相留和凉曜她们。 白长庚和孟婆说完几句话,便带着石榴红去逛灯会。 石榴红笑眯眯地望着她: “公子好雅兴哇~” 她在兴奋的伪装中,多少带着一点儿百无聊赖的表情,被白长庚清晰地捕捉到了,可能是由于常年处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她对鬼市这份花花世界背后的虚无司空见惯。 也可能是由于现在的她和白长庚并不熟悉,石榴红没什么兴趣认真赏玩。 石榴红拨弄着摊铺上的花灯,一会儿觉得这个好看,一会儿觉得那个好看,喜欢兔子花灯也喜欢鲤鱼花灯,最后买了三四个拎在手上。 她们经过了一处测字铺子,白长庚心下微动,想拉着石榴红去测,被她连连嫌弃拒绝。 “大部分这种铺子都是乱说话儿的,我偶尔才去,只听夸自己的话头。”她蹙眉哼地一笑。 “点唇喽,点唇——!” “姑娘,玩儿点唇么?” 又经过了一个在连声吆喝的点唇摊铺,石榴红好奇地停了下来。 她望着河边一溜儿的面具,若有所思。 白长庚也随之站住。 河面波光粼粼,漂浮着一些彩色的漂亮河灯,石榴红感觉这辉煌灿烂的光斑很恼人,她有些晃得发晕,不是很舒服,便要离开回孟婆茶馆去了。 两人沿着河边走,奈何桥一带附近倒是如同传言,盛开着漂亮的红色彼岸花,随着微风此起彼伏。 “对了,你说我们曾是知己?” 石榴红叼着一颗酸酸甜甜的梅球儿,吐掉红核,忽而疑惑地望向白长庚,神色天真烂漫。 没想到曾经的「万年春」蛊那么强大,也可以轻易地经由岁月流逝而抹平。 白长庚嘴唇开合了几下,最后并未回答,只是莞尔着点点头。 石榴红苦思冥想,还要再问,却被鬼市的远处升起的朵朵焰火打断。 “啪嗒——啪嗒——” “轰隆隆——轰隆隆——” 焰火们在鬼市长街的夜空纷纷绽放,奈何桥畔朱翠交杂,色彩千般,万分美丽。 白长庚和石榴红同时抬起了头。 “哇,看烟火看烟火去!” 石榴红忘了要说什么,欢欣鼓舞地拉着白长庚往焰火的方向跑去。 ………… 木相留和司徒苑她们已筹备好了路上所需的东西,要去寻回五帝钱了,她们再次来到「黄泉药铺」,等候白长庚和石榴红,一边顺便给常乐与鬼姐姐打下手。 木相留、司徒苑和凉曜她们也去找了一趟石榴红,果然,她谁也不记得了。 “狐狸精,你怎么真的忘了我呀……” 木相留有些难过,拉扯着石榴红的袖子。 “这位姑娘别动手动脚的,我不认识你呀。”石榴红抽回衣服,皱眉嫌道, “还说别人坏话,好生不礼貌。” 看着她们一如既往的吵架,这次却是由于遗忘,凉曜着实带不上什么笑意。 司徒苑望着石榴红,石榴红望着司徒苑笑,也是不太熟悉的困惑表情。 木相留嚷嚷着瞪向旁边的美艳少妇:“是不是你在汤里下毒了!” 白长庚立即制止她:“相留。” 孟婆一扭过身佯装生气,冷哼道: “冤枉,冤枉,我是造了什么孽呦!解个毒还得被后生追着说没安好心。早知道这忙不帮了。” 此外,木相留她们在「黄泉药铺」帮忙的时候,白长庚每天都去焉知台听石榴红的戏,末了,等到曲终才离开。 石榴红着实好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孟婆有些无奈,趁石榴红不在的当儿喊住白长庚道: “我说,白家公子,你也别总是来了。她想不起来就算了,情蛊不是解开了吗!在我这里不是蛮好的。” 白长庚顿了顿:“孟婆前辈,能否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带她走。” “走?” 孟婆皮笑肉不笑,虽说她本身没有扣下石榴红的意思,也知道当年白长庚心火的秘辛,如今却是不太舍得放人了。 “人鬼殊途,你懂么?” 她压低嗓音,用只有白长庚能听清的声音语重心长道。 白长庚缄默半晌,平静地道: “曾穷碧落,今下黄泉,于心无愧。” 孟婆被她的话语与决心所震惊,神色未改。 “你这会儿来找她,大不了看过情蛊解开、放这孩子在我这儿平平淡淡度过余生,离去便算了; 如今,与你们同去,她若想起了一切,最终这十年下来的辛苦作废,「万年春」依旧解蛊失败,那当如何?” 白长庚沉下心来,表示如果带走石榴红以后,引发任何后果,她都愿意承担——包括万年春解蛊失败,重新出现反噬。 “噼啪。” 是石榴红站在后面,手足无措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茶碗碎片,她方才偶然间闯进来,偷听到了白长庚二人的对话。 “我……我,孟婆前辈,什么情蛊?” “你们在说什么……” 孟婆看见石榴红愈发困惑痛苦的表情,笑了一笑: “孩子,你来的正是时候,咱们就这么说开吧。” 孟婆引着两人来到茶馆后院小屋的几案前,朗声道: “人世间凡有所相,皆为因缘和合而成。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不期而遇的邂逅。有一象,最为恰当,是为:天风姤。” 白长庚认真听着,石榴红似懂非懂。 “白道长,如果你能抽中八八六十四卦中的这一卦,石姑娘就离开黄泉,不在我这焉知台唱曲儿了,并且同你回去。” 也就是说,想带走石榴红的话,白长庚要从六十四支签里,掷出“天风姤”那一签。 石榴红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抓住孟婆的袖子央求道: “我不走,我不走!在焉知台待着可好了……孟婆前辈,求求您,我真不走。” 此时美艳的少妇孟婆,幻去了她的外壳,化成了垂暮老人的模样——她的本形,变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 孟婆将一个卦签筒递给白长庚。 她笑呵呵地望着石榴红,安抚道: “别怕,即便摇中了,你也不过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况且,她还不一定摇中签呢。” 虽然石榴红也有点儿好奇,为什么白长庚和木相留真的认识她,但她对自己的身世和经历没什么兴趣。 石榴红舍不得离开孟婆这儿,也很享受在奈何桥的生活。 白长庚屏息凝神,看了一眼石榴红,随后久久注视着卦签筒。 白长庚终于举起了卦签筒。 第83章 圆又缺 —————————————————————— 八十三回 水底秘藏八卦镜 碧渊有幸现前因 —————————————————————— 白长庚摇了摇卦签筒,里头一下子掉出来七八根签子。 孟婆噗嗤一笑,知道白长庚心慌,道: “你慢点儿,不急,重来。” 白长庚依旧是面无表情,手上动作缓和下来,重新再次轻轻摇掷卦签筒。 一枚孤零零的卦签背面朝上,落在桌面。 “我来看,我来看。” 石榴红一把抢过那柄签子,捂住上头字墨的位置,悄悄从眼缝间去看。 她的手指滑下一点儿,露出第一个字。 三人都无不在意地去看上边的字。 “天……” 第一个字是天。 白长庚此时也是捏了一把汗。 六十四卦的卦签名字中,「天」开头的有七个,还不知是否摇中。 石榴红继续下滑手指,顺次移目到第二个字。 风。 白长庚知道自己摇中了,松了一口气。 “天……风……姤。” 石榴红念完,有些不开心地扔下了卦签。 没想到真的是天风姤。 孟婆收起卦签筒,幻化回美艳少妇的模样,撅着嘴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恭喜你,白道长。” 看来,即便石榴红不愿走,孟婆也不想放人,如今这景况,只能顺遂天意了。 白长庚拜别了孟婆,从奈何桥旁带走了石榴红。 ………… 白长庚和石榴红来到黄泉药铺,与司徒苑等人汇合。 石榴红见到药铺里的景致,恍然间倍觉亲切。 她对着药屉上面各种不属于人间的药材名称乍然称奇,同时抚摸着那些杵臼和药罐,还有博古架上新插的粉红花朵儿,四处绕来绕去。 石榴红望见书架上有许多卷轴和画本儿,想去翻架子上的画本儿看,堪堪被木相留和司徒苑拦住: “不,这个……便算了,你,你最好别看!” “是啊,不兴看。里头是胡乱编的。”司徒苑也道。 “你看这个吧,看这个。”木相留手忙脚乱拿出一本无关的画本给她瞧,石榴红莫名其妙。 白长庚面无表情。 鬼姐姐坐在摇椅上晃着,笑而不语。 她们怕现在的石榴红看了之后当真,引起记忆错乱,那就麻烦了。 传奇画本里面所写的她、画的她——那位传奇的秦淮花魁,以及以白长庚为原型的白道长,都被添油加醋了千百回,终究没有一个是符合事实的。 木相留之前在这里帮忙的时候,瞧见画本里面看起来是自己的衍生角色,也是看乐了,气笑到龇牙咧嘴,和司徒苑、凉曜说了好半天。 常乐得知了前因后果,见石榴红也忘了自己是谁,便把她带到黄泉药铺的后院里,那里种满了盈盈的翠竹,随着风吹掀起片片柔和清凉的竹浪。 “你看这竹林,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石榴红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爽朗风流的笑容,是位故人青衣男子的身影,转过来再看着常乐前辈,似乎常乐的面孔也有些熟悉了。 石榴红望着苍翠的竹海,恍惚着从身上掏出一枚锦囊——是白家「开阳派」的传音锦囊,依旧是花见愁最初送给她的那个,后来开阳派的侍从再次塞给了她。 她还是很费力,什么也想不起来。 见她神情懵懵懂懂,回忆依旧无果,白长庚四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得立即出发,顺次去带回五帝钱。 这边,毁币的事情不能再等了。 五宝散人至今对「火币」的下落也毫无头绪。 虽「火币」坠海至今还是杳无音讯,木币和土币也无法追踪它,五宝散人之后若是有线索,也会第一时间告知她们的。 她们决定先去找木币,有木币在身上带着,后续那些得上刀山、下火海的探险也会轻松安稳些,防止出岔子。 白家人和木家人先前是把「木币」在木家放了一段时间,后来边隐蔽踪迹、边藏进了深龙脊原始森林深处,也就是先前那座有一部分沉入水底的、形似怜珠剑的古楼中。 她们等不得先回到不冬山上祈福,五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深龙脊。 踩过地上密密匝匝的腐叶与新叶,凉曜拨开前路反复出现的蜘蛛网,惊飞了各种甲虫。 这儿树木遮天蔽日,比起白长庚和石榴红来的时候还要茂密。 木相留跟在凉曜后面,虽热得脖颈后背一直在冒汗,却仍在兴奋地大呼小叫,她没有来过深龙脊,眼前这片热带雨林生机勃勃的景象,给予了她莫大的震撼。 石榴红一踏入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就有万分古怪的熟悉感,她似乎在这里走过什么三十三级的台阶。 “白长庚,我是不是在这里走过什么台阶。” 石榴红低声问道,白长庚点点头。 殿后的司徒苑一路上都在搜集各种自己喜欢的植物和动物羽毛的标本。 此时,司徒苑正抚摸着她们几人旁边的粗粝树干,望着树上覆满的植被下长出的丛丛散乱密布的红色伞状蘑菇。 木相留也看到了那种蘑菇,回头嚷道:“这个!能不能吃,能不能吃。” 司徒苑拦住她振声道:“不能。” 不过,司徒苑觉得这个红色毒蘑菇可以作药材,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了起来、磨成粉,放进瓷瓶,最后揣进袖里。 一路上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雨林植物,目不暇接,引得石榴红和木相留大呼小叫。 “好漂亮的花!这个戴头上肯定好看。” “这个又宽又大的叶子不错,待会儿日头上来了,能遮阳。” “嘻嘻……你戴着看起来好傻。” 石榴红嘲讽木相留头上的叶子帽道。 “谁傻?狐狸精你再说?!” “来呀来呀来抓我呀!” 两人还是像过去似的肆无忌惮追跑打闹,凉曜跟在后面无奈地追赶: “小姐,石榴红,不要在这里乱跑,或许有野兽。” 白长庚和司徒苑就地腾了一处空地,大家在这里稍作歇息。 白长庚劈开了一种长得像甘蔗的鲜嫩多汁的植物,拿火折子炙烤根部,待毒素祛除干净后,切成小段用阔叶盛起来。 司徒苑去摘取了许多小野果,野山蜜薯、热带水果和面包——这里的面包是一种多汁的椰子样式的水果;凉曜生火,协助司徒苑炙烤果子,因为这儿的湿气极重,直接吃下这些果子,她们可能会腹泻。 饱餐一顿后,白长庚带着她们依照过去的路来到了沼气池边,小心翼翼地避过沼气池,经过大片的白色水生树林和古怪的高大灌木林带时,木相留轻声问: “这些草垛好生奇怪,在我们那里都是低低矮矮的,在这儿像是放大了好多倍似的,还以为是巨人住的地方呢!” 司徒苑知道她说的是灌木林:“木妹妹,这儿或许曾经真的住着巨人……” 木相留闭上嘴,神色肃穆了起来,仿佛怕真的有巨人忽然窜出来似的,周围白色的、休眠着的鳄鱼们和偶尔擦过林子的驼鹿与野猪,世间也很罕见。 凉曜注意到了脚边古怪的白色蚯蚓、白色蜗牛与白色的甲壳虫,甲壳虫的翅膀甚至渗透着宛如彩虹的光芒,她轻声接话道: “它们看起来像是古代早已绝灭的一些动物……” 木相留拧着眉头挤过去看,点点头:“感觉这些动物,我们去昆仑虚那次,那塘里泡着的也有它们。” 白长庚和凉曜默默同意了木相留的说法。 司徒苑和石榴红这时走在前面,突然让大家隐蔽到石头后面。 前方远看着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虫子的队伍! 先是雪白的飞蚁在空中嗡嗡飞过,接着是毛茸茸的白色蜘蛛。 蜘蛛的队伍后,雪白的千足马陆蠕动着爬了过去,周围都带着古怪的芳香气息,木相留看到这么多的马陆,头皮都要炸了,就要闭目尖叫起来,被旁边的白长庚捂住嘴。 马陆群们经过后,又是群雪白的蝎子紧随其后,接着是愈来愈大的动物—— 雪白的山鸡,雪白的野猫,雪白的浣熊……雪白的孔雀,雪白的猩猩,雪白的熊群,雪白的大象…… 飞禽走兽们绵绵延延地经过,川流不息,队伍丝毫没有断绝停止的意思。 白长庚感觉看久了它们,视线里混杂着彩色的光斑,以及昏昏沉沉的模糊、头皮有些轻微发麻;司徒苑她们则严重得多,已经头晕目眩了,甚至感到不明原因的腹内恶心,白长庚赶紧令伙伴们从另一条林中小道离开。 她们绕了比较远的路,所以黄昏时分才来到蝴蝶谷的天然草场,那条蜿蜒的银色溪流时隔多年仿佛没有变过一样,仍旧躺在群山碧野之间。 旁边尽头的小屋里住着一位船家,便是先前那位采珠行当的蔚家人。 白长庚故地重游,心中滋味不明。 石榴红感觉深龙脊的每一处都莫名的熟悉,心下却不大有所谓,木相留和石榴红刚进谷口就去抓蝴蝶玩了。 司徒苑一进来,嗅了嗅空气就皱起眉:“美景惑人。此地不宜久留,空中蝴蝶的花粉会麻痹我们的神经。” 白长庚和凉曜点点头。 凉曜:“夜里轮流小憩,每次留一个人看火吧。” 夜幕时分,她们五人升起篝火。 石榴红和木相留在那里边玩边搭着帐篷; 白长庚用身上带的香料炖煮调制了浓厚的鲜汤; 司徒苑去采摘果子、菌菇和新鲜的水果; 凉曜砍下合适的树枝,下河捕鲜美的鱼和虾蟹。 众人烤制着鲜美的鱼儿,借着漫天的萤火虫笼罩下银河似的光点,竟然聊起了小时候七七八八的趣事。 司徒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串串的鬼故事,把大家听得入神又胆战心惊,没想到她素日话少,讲起鬼故事那么厉害。 石榴红说的都是奈何桥的风物与孟婆茶馆的众生杂谈,木相留听着新鲜,眼睛溜圆,连连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木相留也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吵吵嚷嚷的,结果很快便累倒了,打起了鼾。 凉曜把木相留搬到帐篷里,司徒苑她们也打算睡下了,四人轮流看火。 ………… 夜深露重,白长庚默默起身,接了凉曜的班去看火。 她是最后一班,远方璀璨星夜旖丽颓靡,已然晨光熹微。 过了许久,白长庚正在添柴,石榴红无声无息地来到白长庚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挤着鼻音哼出司徒苑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 白长庚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花旦姐姐,别闹了。” 石榴红很无聊地哼了声,把手放下来:“你这人真没意思~” 石榴红坐到白长庚旁边的草地上,笑嘻嘻搡着白长庚: “哎哎,你为什么女扮男装呀,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不知为何,第一眼在奈河见到白长庚的时候,她就认出来她是女扮男装的。 白长庚不知如何回答。 石榴红玩着白长庚的发带,眼珠骨碌一转间,换了话头: “对了,你为什么叫我这个名呀~?在黄泉的时候也是。” 白长庚面无表情卡壳了半天,艰难地道:“坊间有很多人模仿你,叫这个,方便分清。” 石榴红托着腮若有所思: “很多人模仿我……很多人。” 她有些混混沌沌的记忆冒出来,想得眼冒金星头顶发疼,遂放弃。 白长庚看了一眼石榴红,复又望向火堆:“不困吗,多睡会儿。” 石榴红摇了摇头:“我第一班看过了火,已歇息够啦。” “你不睡吗?”见白长庚闷闷的,石榴红只能没话找话。 “看火。” “好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石榴红的话还是很多,白长庚面无表情,石榴红说十句,白长庚说一句。 很快地,东方泛起了鱼肚似的白色,接着,红艳艳的虾粉色朝霞布满了天空。 来到翌日。 石榴红打着哈欠,这时候她居然人想睡了。没办法,还是眼皮耷拉着,挨个去帐篷里把大家喊起来。 “走了,出发了。” 路上,木相留精神饱满,嘲笑着石榴红的黑眼圈:“哈哈哈哈哈!昨晚干什么坏事了,怕不是做了一夜噩梦吧。” 石榴红笑而不语,瞥到前面有个小水洼,故意往那个方向走去,随即赶快绕开,骗后面跟着木相留踩进去,溅了半身泥水。 木相留恼火地追着逃跑的石榴红大喊:“你给我站住——站住!” 凉曜无奈道:“你们保存一下体力,我们还要取木币呢。” 二人这才讪讪地各自停下,走了回来。 白长庚领着伙伴们来到蝴蝶谷尽头的小茅屋,叩了叩门。 门打开后,白长庚发现,船家已经不是上次他们来时的那位船家了,蔚家人答道: “人老了。” 原来老船家已经离世,现在这儿又是新的蔚家人替代上一辈撑船了。 蔚家人知晓了五人的来意,带着他随身的公孙伞领她们上了船。 只有这蔚家的船——核舟,才能带她们安全度过这条溪流。 凉曜坐在船舱里,望着眼前的核舟,神色有些奇异地对白长庚转头道: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船与这舟好像,而且还看到了你父亲。” 白长庚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缄默。 凉曜接着道:“居然有这等轶事,把桃核丢到水里,可以变成一艘船……能渡过各种河流。” 石榴红连连讶异:“桃核会有这么大的?” 站在船舱外面撑篙的蔚家人笑了起来:“姑娘,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木相留不是很在意,她的注意力都被色彩斑斓的鱼儿吸引了。 鱼儿们从两边坐凳的镂空处游过,身上反射出片片斑斓耀眼的彩光,煞是好看。 核舟——这艘船的结构也很特殊,两侧坐凳的下边是有几处镂空,便于在水道中灵活转向与安稳前进; 司徒苑发现,它通体似乎让什么油脂涂过,带着木质的顶棚,帘子也看不出是什么竹子编的,舱内四处都是舒适怡人的木质香。 司徒苑抚了一下木窗的表面,问船家道:“前辈,这艘船是什么油涂过的,真好闻。” “是鲸的油。” 蔚家前辈朗声道:“一鲸落,万物生。” 白长庚则提前告知蔚家前辈,她们想去深龙神树的底部水上平台。 因此,不必从自己上次来的水路走,这一遭,她们无需下船和经过那段艰险诡异的水银河了。 船家带着她们直接来到了水上平台——也就是神树内部的那整座古楼、形似怜珠剑的剑格的位置。 木币正是被白家和木家的人藏在水底。 由于水下的深度相对于深龙神树整体,只象征着剑柄的长度,因此不算很深。 望着古楼周边的水下那些锁链缠住的阴森森、栩栩如生的巨大人影,以及水面上四处漂浮的水蜘蛛与水蚤,木相留紧张道:“我们真要下水么?” 白长庚颔首,她们先分作两组人,一组下水,另一组留在岸上。 凉曜:“小姐,你也可以不下,让司徒苑下。” 木相留望着司徒苑,咬了咬牙:“没事,我来吧。” 石榴红与司徒苑在岸上的古楼柱子上捆好麻绳,绳长留足水下的深度,另一头则捆扎在白长庚她们三人身上,算是双重保险。 白长庚、木相留和凉曜服下避水珠,扎好身上的劲装,裹好鲛绡。 石榴红手下麻利地在她们腰上打出了漂亮的绳结,她把绳子绕到白长庚腰上的时候,愣了一瞬,这种技巧是谁教给她的呢? 这种结似乎非常坚牢,只有她自己能够解开。 三人检查过没有渗水的可能,预备着走下阶梯。 水下透着淋漓的阳光,那些浸泡在其中多年的、肢体修长的人们身着华美残破的衣裳,无神苍白的眼瞳经由水面折射透出熠熠的耀斑,永恒的静寂在这一刻打破,缠住他们的生锈锁链上映照出波光粼粼的水纹。 鱼群们在古楼中欢快地游动穿梭。 人们姿态各异,表情甚至很平淡,有人还在呼唤家眷,往楼的外面探看,他们的动作情态栩栩如生,宛如在水中生活了上千年。 木相留对此惊讶极了,十分好奇,却也不敢去凑近看清他们的面庞。 三人往深处游,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到水底。 水底有一座石头的甬道,门口照旧有那种巨大的人的青铜塑像,里头黑漆漆的,见不到太多光线,白长庚贴着石壁游了进去,招呼两人跟上。 凉曜和木相留紧随其后进入,开始还担心看不清路,很快,愈往深处游动,她们愈发意识到,甬道内壁是特殊的石头,自然地发散着淡淡的荧光,足以照亮周围的景致。 进入甬道内部后,即便服下了避水珠,她们耳内依旧由于颅压与水底特殊磁场缠绕的原因,越往深处,耳边随之出现了极强的尖锐嘶鸣声,木相留和凉曜微微一惊,脑袋有些受不了,嗡嗡作响、身体宛如要爆裂开似的,将欲崩溃。 白长庚保持镇静,先带着她俩退回到洞口,声音便消失了。 等她们几人稍作平复,再次试探着往里面游的时候,听到了呜呜的幽咽哭声,是女人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刺啦刺啦的古怪炸响,耳朵还是受不了。 反反复复数次,白长庚三人只能轮流挨个进去,发现每次游进去都能听到不同的古怪声音。 凉曜第五次游出来的时候,冷汗涔涔的,声音颤抖:“好多人,好多人杀头,头落在地上,还有刀音……” 木相留再次游回来的时候,则抱着头,神色间着实有些精神崩溃: “刚刚我听到奶奶喊我了……不停地叫‘相留’,‘相留’,爷爷还在骂我。我不想进去了。 “我——我还看到自己骑着棕色的马,周围全是旗子呢!还有花孔雀,还有天上有两个月亮,我……我……” 白长庚自己也是被逼得退回来数次,压根儿无法进入最深处的祭台取币。 三人不得不游了上去,再做打算。 “怎么样?” 看到她们的脑袋冒出了水面,司徒苑和石榴红连忙帮着拉绳子,石榴红急切地迎到平台的台阶旁,扯着她们上来。 “不成……拿不到。”凉曜第一个浮上来,大口喘着气,攀上了平台。 木相留抹了一把脸,同样沮丧地道: “不行啊,那水底下有怪声音,有哭的还有刀枪、各种火炮,把我们吵得脑仁疼,身体也快要炸了。唉!” 白长庚也上来了,水珠顺着她的面庞与发丝一道道流下来,她在垂眼沉思着什么,一言不发。 接着,她淡声朝着石榴红和司徒苑道: “我们三人再下去一趟。” 于是,换木相留和凉曜在岸上拉绳子,司徒苑与石榴红跟随白长庚潜了下去。 ………… 三人刚游到甬道口,司徒苑立刻就感觉耳朵有些麻麻酥酥的,不太舒服,她道: “我不太行,这甬道里发声的状况十分古怪。” 白长庚知道,她是五人中听力最好的,这种情形下,肯定最易受到干扰,便先让司徒苑留在外头。 “等等,大当家先别急,”她叫住白长庚,掏出了司徒家验毒的银针。 司徒苑将银针静置在洞口,随着粼粼的水波映在银针上,它竟飞速变黑了。 司徒苑皱着眉头,凝视着银针: “这里头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毒素。可能有什么东西在最里面。不是甬道本身的缘故。” “声音也会是毒?”石榴红奇了。 司徒苑点点头:“对的。颜色、气息、口味、声音、触觉、感知等等都可以是毒。如若一些声音超越了人的承受度,内脏会出血迸裂,身心亦会崩溃。” 石榴红偏着头思考,她感觉司徒苑说起毒蛊头头是道的,这些话儿她也好像在哪儿听过,好生有趣。 “让我试试,我进去吧。” 石榴红知道刚刚白长庚她们迟迟不上来,定然是在这儿消耗了不少体力。 白长庚带着石榴红进去游了一段,司徒苑在洞口等着。 很快,白长庚的耳边涌入了非常多的杂音。 这一次,她的脑海中飘过了很多话语。就好像这些人,从她的心里,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比刚刚下来还要猛烈。 “帛书——” “我说的对吧,白师姐?” “师兄。” “没有结果。” “杀。” “珍儿。珍儿。” “白长庚!!!”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树。” ………… “你,你是——” “记得拿上那把剑。” “谢谢你。” “别忘了、求求你,求求你!!” “抱歉。” “帛书。” “找、找回……天道光明恒久。” 她有些承受不住,不得不勉强扶着靠在一处石壁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石榴红有些疑惑地望着轻轻喘气、目眦欲裂的白长庚。 这儿和木相留说的状况不一样,她到现在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石榴红心中有些吊诡的期待,好像里面有什么她亟需要了解和抓住的物什。 白长庚使尽气力摇了摇头,回忆着白家前辈说的话: “你继续,我无碍。木币在最里面的祭台石板上。” 于是,石榴红先撇下白长庚,一人往里游将过去,愈往前,她心情愈迫切。 绳子已经到了头。 石壁内部光点汇聚成片,已然灿若星河。 四处的荧光不知是什么石头,闪耀着异样的光彩,触目可及的一切,都仿若绿色和红色的极光,以及金色和紫色的银河。 石榴红疑惑地发现,木币不在祭台上白长庚所说的位置,那盒子里空空如也。 她仰头看去,吃了一惊,祭台前方有一面诡异古朴的八角铜镜,上面绘制着横横杠杠的线,同时,也雕刻着一些精致的鱼龙浮雕花纹。 铜镜看着不是很大,就是普普通通的镜子模样,它周围方圆几丈的水却很奇特,震荡出各色美丽的波浪与图案,一会儿会变一种水波的图样,似乎能一直延伸到甬道外面。 石榴红往上游去,宛如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她触摸到了铜镜。 触摸到铜镜的一刻,石榴红心下莫名伤感。 她的身体仿佛被贯穿了一般,透过镜面,丝丝缕缕的回忆涌入脑海。 只消一瞬间,她便想起了一切。 石榴红甚至看见了一卷帛书上面,画着位红衣美人,好像是自己的模样,又好像是夏岩秋的模样,两者来回地变换。 那似笑非笑的红衣美人左手持酒,戴着玉镯,她懒懒卧在一只老虎身旁,周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酒器并脂粉钗环,旁边满是盛装奇花异草的盆景,红纱层层叠叠的——画面的右侧书着“金玉满堂”。 “赋命:泥石金银为禄数,以浴火重生,换厚德载物,许天界繁花似锦,人世富贵温柔,无间生机永驻。” 远方传来了虚无缥缈的声音。 她眼睛定定地睁着,在祭台前留下了无声的眼泪,眼泪立即融入到水中。 ………… 石榴红将八角铜镜用自己的外衣包了起来,这一瞬间,不远处的白长庚以及远处洞口的司徒苑耳畔的巨大杂音都消失了。 二人身上不舒服的感觉也逐渐似潮水般哗啦啦褪去。 她们有些奇怪。 白长庚赶紧以最快的速度游进了甬道,不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石榴红有没有遇险。 司徒苑也马不停蹄地朝深处游了过去,不知道白师兄和石榴红在里面有没有发生意外。 恢复记忆的石榴红一见到白长庚,还没缓过来,她愣在原地,有些局促,不知道说什么。 见白长庚望着自己手中抱的东西,石榴红解释道: “噢!这、这是刚刚里面有块八……八角的镜子,我取下来了。” 白长庚接过那面镜子看了看,稍微尝试着打开衣角,她刚照到镜子的一面角落,便又开始头皮发麻,同时,镜子反射的位置开始出现有规律的水纹。 白长庚立即把那面古怪的镜子包好,打算先带上岸再说。 她已心下明了,这块八卦镜是有人放在这里镇洞用的,守护木币,八卦镜会自发产生声波反射的作用,若有活人闯入这里,它的声波会干扰所有人的身体。 而石榴红,因为她本质上已经死去、不存在了——作为鬼魂,她可以轻松无碍地出入这里,甚至听不到声音。 白长庚神色黯然,下水前的猜测没错,只有她可以进入这里了。 石榴红则因为恢复记忆的事不太自在,支支吾吾搪塞道: “我……我好像想起来了。” 白长庚顿了一瞬: “什么?” “呃……就是,都想起来了。” 下一秒,石榴红就感觉白长庚紧紧抱住了自己。 白长庚松开手,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看着对方微笑。 司徒苑此时游着赶了过来:“你们还好么?如何?” “没事,没事!” 石榴红笑道,接着反应过来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木币——木币没了,那盒子是空的。” 白长庚闻言去祭台上查看,司徒苑与石榴红也跟上,果然,祭台上本应装着木币的盒子里,空空如也。 三人各自往旁边寻,整个祭台周围都找遍了,都没有木币。 白长庚和司徒苑都神色肃穆。 忽然,甬道口处传来奇特的接连不断的叫声,似乎有什么生物游了进来。 “是鲨鱼!”司徒苑惊道,“我们先上去!” 看来是镇物铜镜被拿走了,没有那种素日的声波存在,这儿的水生动物们都躁动了起来。 “快走!游出去!” 三人奋力突围,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往甬道外奔逃,屏息越过了一队队的食人鲨群、古怪的喷墨章鱼以及叫不上名儿的诡异巨型鳌虾群,死死抓紧了绳子延伸的归路! 凉曜见水面咕嘟咕嘟地开始冒细小的气泡,绳子那头动静亦很大,心道不妙,赶紧呼唤在一旁玩儿、搭石子塔的木相留: “小姐、大小姐,别玩了!她们有危险!” “拉绳,拉绳!” 木相留一个趔趄跑过来:“来了来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将她们三人拖拽到岸边,中途,凉曜险些被水下绳子的拖力拉扯下去,最终,五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地躺在平台上。 司徒苑撑不住,嘴唇发紫地晕了过去。 白长庚身上都是擦伤、划伤和轻微的血痕;司徒苑的小腿被咬了一口,流淌着鲜血,幸好不算太严重,只是她看起来无法行动,得休息好几天。 石榴红这边毫发无伤,那些鲨鱼群与鳌虾似乎没有发现她,不怎么追着她攻击。 白长庚掏出身上带着的药,即刻给司徒苑止血疗伤。 几尾鲨鱼的鳍划过仍旧沸腾着的、不算平静的水面,带着黑墨色的浓雾与涟漪,接着,恢复沉寂。 木相留和凉曜得知,她们几人此行没有取到「木币」,只是带回了一面奇怪的八卦镜,正是那面镜子发出了怪声。 她们在岸上歇息休养了半晌,白长庚给自己简单擦过药膏。 蔚家的船家按照和白长庚先前约定的时辰,慢慢悠悠行驶了回来: “怎么说,回去吗?” 由于司徒苑受伤昏迷不醒,白长庚五人只得先回江南杏枝观,以便再做打算。 第84章 赴仙洲 —————————————————————— 八十四回 取宝西海机关阵 上现蜃景水晶窟 —————————————————————— 五人回到杏枝观后,白长庚赶紧将司徒苑安置到须臾司她的房间中,司徒苑悠悠醒转,再次查看过自己的伤口,确认无碍,只需要休息几天便好。 她们可以先让司徒苑歇着,考虑怎么去再次取「木币」。 “司徒苑司徒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呐……”木相留趴在旁边,死死地抱住司徒苑,她此时居然真的有点眼泪汪汪了。 凉曜惊呼着:“小姐、小姐,松手!你力气太大了。” 司徒苑半张着嘴,本来就没有受多大的伤,此时被一双手臂环抱得骨头嘎吱嘎吱发疼,带点鄙视的眼神看着木相留。 “木妹妹……放手。” 白长庚和司徒苑不在杏枝观的时候,内门与须臾派都有各自的二三把手看管掌事,因此,她们可以全力集中应对毁币的事情。 很快,在司徒苑的床榻前,木相留她们也得知了石榴红记忆恢复的事。 “什么什么,狐狸精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们了?!” 下一瞬,石榴红代替了司徒苑“受苦”,她被木相留紧紧抱着,也是差点儿快要窒息了。 “疼……你松开、先松开。”石榴红蹙着眉头轻声喊着。 木相留松开胳膊,像看小孩儿似的望着石榴红,手指着自己的脸急切问道: “你……那你记得我是谁么,我是谁?” 石榴红嫌弃地答道:“你是男人婆,你是木相留。” 木相留的眼泪持续地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狐——狸——精,太好了!” 话音未落,她又要去扑过去抱石榴红,几欲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都擦到石榴红衣服上。 “去去去。” 石榴红推开木相留,还不忘对木相留做了个鬼脸。 木相留扁扁嘴瞪向她,凉曜笑着看她们两人打闹,并不说话。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坐在几案边给司徒苑调药,此时终于开口:“我们看看铜镜吧。” 司徒苑半躺在床榻上坐起:“铜镜?” 石榴红点点头,和她们三人说了一下那块儿铜镜的事,自己居然毫发无伤地接近了铜镜,并且摘下了发出古怪声波的它,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有听见。 大家一言不发,木相留和凉曜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而司徒苑看了一眼白长庚。 众人默默地避开石榴红已是魂魄的事实,将重点放回了铜镜本身。 木相留望着石榴红将她外衣包裹着的一件东西取出来,头皮发麻了一阵,有些后怕。 “这个可以打开么?是否有危险。”凉曜犹疑道。 她也仍对当时在水底的情形心有余悸,待这面古怪的铜镜态度谨慎了许多。 她们围着那面铜镜,屏住呼吸,试着揭开衣服的一角——木相留紧闭着眼,凉曜忐忑地去看向里面。 铜镜露出深浓绿色腐朽的粗糙表面,并没有什么异常,白长庚慢慢将衣服全部揭开。 只见这面八角铜镜上绘制着一圈儿八卦纹路,周围镌刻着鱼龙的花纹,看来,此时由于不在水中,它作为屏障的作用暂时消失了。 她们把铜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几轮,没有什么更多的发现。 司徒苑接过铜镜,摩挲着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镜面,然后,她将镜子翻了过来。 铜镜背面也是雕刻满了各种神兽,伴有古老的符文,捉摸不透。大家对于镜子一筹莫展,木相留神色显而易见的失落。 突然,司徒苑盯住了铜镜背面花纹中心的一块锈迹斑斑的位置,使劲用指甲去刮擦它。 石榴红:“怎么了,那是一朵花的纹样。” 司徒苑摇了摇头,问白长庚要工具,白长庚递给她在一旁桌面上的小凿刀,司徒苑继续奋力去细心刮开那片地方的铜锈。 一枚崭新的铜钱显露了出来——是木币。 木相留和石榴红“啊”的一声,凉曜倒吸了一口气。 众人皆是惊讶,原来木币被白家人和木家人隐藏在了这面古怪八卦镜的背面! 看来,长老们为了保证五帝钱的彻底安全,告知白长庚和木相留她们具体被藏的那些地方也是幌子——她们只知道需要去哪里取到东西,就足够了。 紧接着,她们犯了难,木币怎么也拿不下来,似乎与这面八卦镜融为了一体。 司徒苑虚弱摆手道:“无碍。不耽误时间,你们先去取其他五帝钱,我留在这里研究。” 于是,木相留和凉曜她们先下山,在归心客栈歇脚,一边处理木家与卿家的事;白长庚和石榴红回到内门白长庚的房间。 她们打算简单地休息一晚,体力恢复,就动身去取「水币」。 阔别十年,再次来到白长庚的屋子,石榴红望着那些丝毫未改的陈设,罗汉榻、衣橱、几案、药柜……心中百感交集。 石榴红抚摸着几案上被乱画了小花和笑脸的药瓶和药罐,在这个当儿,白长庚似乎从橱柜里取出了什么,在身后幽微道: “还给你。” 石榴红回过头,白长庚手上拿着的,是她母亲的遗物玉镯。 她朝白长庚笑了笑,嘴唇微张,还未来得及接过玉镯,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头有些发昏,呼吸急促得紧,不过一会儿额头上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白长庚咯噔一下,宛如有什么石头样的东西沉到了心中谷底——她的鼻尖嗅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是「万年春」蛊。 白长庚扶着石榴红躺到床榻上,替她把脉。 白长庚的神色沉重了起来,果真是石榴红身上的情蛊复发了。 木相留和凉曜听闻小厮送的急信,夜间又赶回杏枝观。 石榴红先服下了压制「万年春」的药物,正昏睡不醒,三人在白长庚房间门口的厅堂小声谈话。 木相留唉声叹气道:“这十年下来,在奈何桥那里的解毒白费啦……” 凉曜:“小姐,别这么说。至少在那里,她这些年是平安度过的。” 白长庚沉默不语。 虽然万年春蛊复发了,不过,她依旧可以控制其气息的样子,此外,石榴红身上仍留有不畏疼痛、伤口能快速恢复的特质。 万年春蛊十分护主,甚至好像还新冒出来了些令其它毒蛊无法侵身的效果——算是塞翁失马。 翌日,石榴红醒来,也得知了万年春又复发的事。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耸了耸肩,安慰白长庚道: “无事,我身体倍儿棒,你看,如今虽复发了,我还是能控制它的,对不对?别挂心。” 白长庚只是默默无言地望着她。 木相留和凉曜回来了,一早,她们便去司徒苑那里带了话。 司徒苑那边听闻此事也有些头疼,木币与铜镜的事儿还没完,石榴红身上的蛊却又复发了,司徒苑也不知怎么解开。 总之,四人先去杏枝观的大殿祈福,留下司徒苑在江南休养伤口、以及钻研这两个难题。 她们得动身去取回「水币」了。 凉曜去蔚氏伞坊找蔚流,白长庚则叫上「香篆派」的蓝蓼之。 此时,蓝情前辈已退居后头掌事了,香篆派的人可以带她们从江南的河道出发,搭船走水路去海上——如今,她们需要去西海远行一趟。 西海比起东海和南海特殊程度不减,航线复杂。 路上,蔚流带着不屑,恶狠狠地调侃蓝蓼之道: “这次没带你那海螺?” 蓝蓼之学乖了,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反抗,脆生生地回:“没带。” 香篆派和蔚家的人共同轮流掌舵,平稳地领着她们来到西海海面,路上不乏欢声笑语,除去正常的风浪,这次没有出现任何异象。 木相留大呼小叫地从船头跑到船尾,一边好奇地钻到船舱和舵手室内观看每个人的工作; 石榴红则反常地不怎么去凑热闹了,只在甲板上独自欣赏日出日落,数次伸手去探海鸥飞翔的方向,时而望着自己的玉镯发呆。 经过一些时日,她们行驶到了差不多的海域,浮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海岛周围居然围绕着一圈儿游动的光斑,发着奇异幽蓝的光彩,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趣。 白长庚令蔚流她们调整好船只,待会儿抛锚停船上岛。 石榴红她们待船开近了才发现,蓝光是海边生出的藻类以及一些躲藏在其间的奇异虾蟹发出的。 海岸边的礁石群旁,还撞见了十分壮观的海龟群,它们在产卵。 此时无月,繁星满天,海上寒冷,众人添了衣裳,散乱地聚集在甲板上,忙碌地整理干粮与行装下了船。 蔚流和蓝蓼之,以及几位侍从仍留在船只上,以防出现特殊情况。 她们井然有序地前进,避开野兽与可能出现的危险,逐渐行进到岛屿的中心。 白长庚让所有人都在这儿停下来扎寨。 石榴红笑问白长庚道:“怎么,在这荒岛上看星星、等天亮?” 白长庚摇了摇头,木相留踩着洁白软和的沙子地,则笑哈哈地指了一下孤岛天际的方向:“等海市蜃楼!” “你们家人把水币藏到海市蜃楼去了?”石榴红狐疑道。 凉曜背来了适合生火的柴禾,微笑道:“你猜对了。” “啊……”石榴红大为惊骇。 话不多说,石榴红实在好奇,便和她们坐在一起耐住性子等着。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海市蜃楼,白长庚每日看着星象,他们的船也是踩点赶到的,估摸着海市蜃楼出现的时间,就是这几天。 果然,等待三日之后,这座西海孤岛的高空中,极光似的缓缓地涌现出了一幅流动的图景。 上头不是什么上次白长庚她们在南海所望见的海市,更准确地说,比起南海的那次,是更为绮丽瑰艳的场景。 除去亭台楼阁、仙兽飞禽、飞瀑青山、红粉佳人等,这次蔚为壮观的是,景物中还出现了极其多的矿石与水晶。 水晶打造的片片屋瓦,水晶的瑞兽浮雕,水晶的牌坊,水晶的梁柱,水晶的宫灯……就连蜃楼其中江河溪流的颜色,也带着难以名状的透明彩光。 隐隐约约间,鼻尖还能闻到鲜花的馨香,耳畔亦能听到动人的丝竹之韵。 蜃楼仍旧在变幻,它的颜色与形状的边界都愈来愈清晰。 抬头看去,件件景物都真实到令人发指,竟像是一座真实存在的浮空岛。 石榴红还是第一次见到海市,她眼睛看得一眨都不眨,眼前虚幻的美景,真的宛如天上宫阙。 空中绕下了一段光柱,在光中,投射着悬垂下了一座恢弘壮丽的天梯;天梯的一头旋转着延伸到高空,另一头则连接着白长庚她们这边的岛屿中心的丛林。 楼梯的最低处高度,只垂到丛林中最高的那棵树的树顶。 白长庚:“走。” 其他「香篆派」和蔚家的人留在岛屿上,石榴红、木相留与凉曜跟着她去上面的海市蜃楼。 四人爬上那棵树,接着,从树顶上攀上那座旋转的天梯。 木相留和石榴红一上天梯,都觉十分惊讶,这天梯居然真的是实体的! 木相留也是听自家前辈说过藏匿的地点,她只知道水币处在西海的海市里,而如今身在现场了,木相留变得更为兴奋。 四人稳步向上前进,一路沿着旋转的阶梯登上浮空的海市,远远地看去,她们几人宛如在条天悬一线的水晶绳上爬行上升的蚂蚁。 这里的人同世间没什么区别,只面庞看起来似乎更为祥和温暖,无论男女老少都洋溢着笑容,轻身体健的,他们的摊铺集市也十分热闹,皆是人间见不到的美味吃食。 这儿的东西她们是可以吃的,而且对人的元气似乎有一定的补充。木相留一路过去,连买了几串水晶葫芦和水晶糯米团子、炸水晶小鱼……塞得整个腮帮子鼓鼓囊囊。 石榴红只捻了一串水晶浇糖人在手上,边四处望着摊铺边舔舐,还带走了一支可滚脸的美容小器物——粉石英的滚轮。 白长庚和凉曜简单看了看周围,绕过人潮,去往水晶集市的更深处。 “水币到底在哪儿呢?” 穿过了集市,她们仍没有头绪,压根不知道水币该去哪儿找寻。 这时木相留惊呼着拉了拉凉曜: “天啊!前面有座洞府!” 四人看到了远方有一座仙宫似的建筑,在这处华美至极的地方,竟会显得鹤立鸡群。 她们彼此点点头,确认了水币应当会在那里。 白长庚四人急忙往前赶去,穿过集市与街坊却发现,那座洞府竟然在一处悬崖上——她们已然来到了海市蜃楼的边缘。 这悬崖边,是一汪碧绿清澈见底的湖水,水波粼粼,在水晶与星空天幕的照耀下泛着七彩的异泽。 洞府外围的岩壁上,镶嵌着各种颜色的晶莹宝石,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洞府门口,高大的廊柱也都是整块的水晶,四周还放置着数不清的玉质盘子与玉雕的食物,荤素兼有,色香味俱全;酒壶更是巧夺天工,那些玉质的食盒与盘子里,盛着各色水晶和玉髓、玛瑙。 四处还有水晶雕刻的古代人物与神仙的塑像,姿态各异,彼此敬酒,有的或在夹菜,或在对饮,仿若真人。 显然,这是什么盛大的筵会场景。 石榴红起了浅浅一层鸡皮疙瘩,看着这些水晶久了,有些阴森森的,催促着大家快走。 木相留看久了,心中向往,差点以为这是真的宴会,她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彩,正要坐下加入这些水晶人的宴饮,立马被白长庚拉住。 凉曜面色恍惚,也是险些中招的样子,只同伙伴们轻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离开。” 而行至内部,来到洞府中央,则摆放着几百甚至几千个巨大无比的白玉棺材,每个水晶棺材上都覆盖了厚实的锦缎,花纹精绝华美。 这些数不清的棺材,组成了宛如迷宫似的棺材阵。 顶上晦暗不明,似乎也是水晶——仅仅由于地面上这些过分耀眼的水晶棺材在朝四面八方反射光线,她们压根儿看不清洞府的顶上有什么,四人的眼睛都开始不太舒服、发生酸胀,气力也同时在流失着。 待她们看清了棺材中躺着一些人,也是栩栩如生的水晶人,众人一阵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晶葬墓?” 凉曜喃喃自语。 她见识极广,似乎听祖辈说过这种海市蜃楼里特有的墓与尸体,如今真遇到这样事情,心中却也难免慌乱不安起来。 “我曾看过祖辈的古籍,传说,这晶葬墓中埋藏着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移动水晶俑,十分古怪。咱们小心为上。” 水晶俑? 会移动的水晶俑…… 木相留和石榴红闻言都不禁一震,更加仔细地去挨个观察每个棺材中的人,她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世上会有如此古怪的东西存在。 白长庚则开始冷静地移步走向水晶棺迷宫阵的其他地方,去更远的角落查看棺材里的人脸。 “是的,这种水晶俑会吸取人的神识为它所用,” 凉曜似乎看穿了伙伴们的疑惑,继续道,“水晶俑会镇守这片陵寝,外人闯入,会触发机关。” 四人朝不同的方向探索了一会儿,回到棺材阵的外围碰面。 她们四人似乎都走不到中心的棺材内圈,各自也迷路了好几轮。 白长庚走了回来,补充道: “这儿估计便是西海机关城。” 凉曜点点头,某种意义上,看来长辈们挑选的藏币之处都很安全。 木相留神色一沉,摸了摸自己的箭袋确认,机关城的话,意味着接下来的路途可能会比较艰险。 假设,水币真的藏在这数不清的棺材群中的某个里面,并且周遭随时有可能会出现水晶俑,可就麻烦了。 她们的目光开始投向周围的梁柱,想着攀向高处,站的高,望的远。说不定能窥见水晶棺迷宫的中心。 ………… 木相留确认完了路线,从梁柱跳了下来,似乎胸有成竹。 “你们在这里呆着,我先去探路看看!”木相留自告奋勇道。 她说罢便要进入迷宫深处,却被石榴红拉住手臂: “男人婆,你先等等。贸然进入的话,里面埋伏了什么危险怎么办?” 白长庚和凉曜也在忖度。 哪知她们两人的话音刚落,洞府中突然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刺耳声音,伴随着奇特的淡淡焦臭味。 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变大,好像一群虫子的脚在地底蠕动般的刮擦之音。 “虫子?”木相留一脸惊恐, “还是难道说——那个水晶俑要爬出来了吗?!” 白长庚侧耳倾听。 她辨认出了声音来源,似乎是从那些棺材里传来的,但却又听不出到底是哪种虫子发出的声音。 就在发愣的档口,木相留倏忽感到手腕一阵隐秘的剧痛。 她“哎哟”着条件反射去拍,只见是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透明甲壳虫被掀落在地。刚刚正是它身上的倒刺蛰了木相留! 三人再往棺材阵中望去,发现是其中一个棺材,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小口。 其中在逐渐飞出更多的、长着水晶棘刺的甲壳虫! 石榴红头皮发麻。 凉曜只觉触目惊心,那些飞出的甲壳虫越来越逼近,通体透明,甚至能依稀看见幽蓝色的心脏和血管在其中蓬勃跳动。 “跑!” 大家顾不得这片水晶棺材阵了,木相留大吼一声,率先往洞府深处跑去,白长庚与石榴红紧跟其身,凉曜殿后,一边时不时回头望着情况。 三人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张望,只见后方飞追过来的甲壳虫越来越多,前方莫名敞口的棺材也逐渐变多、虫群越来越密集,水晶甲壳虫仿佛铺天盖地般朝她们涌来。 人的两条腿速度再快,也终究敌不过这些飞虫的速度,她们边用身上的刀剑反抗边逃脱,被追得十分狼狈、大口喘气。 “嗖嗖嗖——” 前方有一个敞口的棺材里,又射出了十几枚回旋的水晶镖。 水晶镖划破虚空,瞬间擦过了她们中的两人。 凉曜为石榴红挡了一记飞镖,闷哼了声,身体踉跄了一步,但她很快稳住身形,将受伤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拔出刀反击着飞镖,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险。 她的身旁,白长庚的剑亦自动出鞘,在空中飞舞,噼里啪啦地利落击下片片的飞镖。 木相留紧接着刚刚的甲壳虫蛰伤,此时浑身酸麻,行动起来手脚不麻利,堪堪挨了好几镖,射箭都不利索了。 白长庚抓紧空档给木相留和凉曜丢了药膏,二人飞速自己疗了伤。 木相留好一些了,不住地骂着:“该死的!该死……手好麻!”一边两手不停地拉弓。 眼瞅着前方越来越逼近洞府的边缘,三人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跑、动作快!” 她们只能沿着洞府的墙壁奔跑,躲避着飞镖的攻击。 然而,后面的水晶棺材里又开始射出毒箭,每一支都是朝着夺命来的,支支擦身而过,击断了凉曜的几根头发,擦伤了石榴红的脸。 由于石榴红伤口的愈合速度极快,并且不怕疼,她比起大家的状况要好得多。 飞镖和暗剑放个不停,四人如同惊弓之鸟,疲惫得十分绝望,只能负隅顽抗。 可以想象,先前即便有人动了心思,摸到了五帝钱的藏匿地点,亦不可能成功从这些地方活着离开。 正当她们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身后的甬道中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三人回头一看,却见甬道上几乎被射满飞镖与弓箭的水晶墙壁竟然开始开裂、崩塌,整面水晶洞府的墙壁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不好,墙壁要塌了!” 石榴红眼疾手快,大喊一声,转身便拉着几人向甬道的另一端逃去。 木相留中途踩着了水晶的碎石砾,几欲摔倒,被凉曜拦腰拉住,拖拽着在地上半是爬半是奔跑。 “轰隆——轰隆——” “走!不能停!” 四人绕过水晶棺材群的层层迷宫,迅疾奔逃着。 就在这时,顶上不知多高的地方,无数个水晶球猛地从上空的黑暗中砸落了下来,一枚枚的圆形阴影将四人笼罩在其中。 “砰!” “砰!砰!” “砰——” ………… 不知逃了多久,她们的身后已是一片庞大的、透明的废墟。 四人的背后,水晶洞府的洞口彻底合拢。 水晶墙壁坍塌,水晶棺材也全部沉入了洞穴内,那些华丽的陈设与玉髓都消失不见,光华尽收。 唯有洞穴顶端,失去了下方万千光线的刺眼阻隔,此时终于显露真身: 水晶溶洞似的穹顶上,镶嵌着一块散发着蓝色荧光的纺锤形的水晶。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快没命了。” 石榴红三人喘息着,停了下来,一个个筋疲力尽地坐到地上。白长庚仍旧站着,盯向最顶上的晶片。 有了之前找木币的经验,不知这个特殊的纺锤形水晶会不会与水币有关? 其余三人正思忖间,白长庚神色一凛,察觉到那块水晶中突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泽,像是一盏灯笼刹那间被点燃。 “刚刚是......什么?” 石榴红不解地盯着那枚水晶。 “你们看,”凉曜犹疑地望向那块水晶,“水晶上的纹络……似乎有活物的痕迹,它好像活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纺锤水晶中间的卵状东西,慢慢变作几线小小的黑色丝线纠缠在一起,像活过来一样扭曲着、晃动着,一点点向外冒出一些蓝油油的液体! 然后,那些膨胀疯长的黑色丝线迅速扩散,将其内部全部包裹,接着蔓延到外边。 眨眼间,原本的纺锤形状剧变数次,最终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幽蓝的水晶球。 “这、这是什么!?”木相留疑惑。 石榴红大吃一惊。 凉曜则连忙拿起腰旁的刀,警惕地看着水晶球。 白长庚的剑发着淡淡的白光,铮鸣声声。 就在这时,水晶球里的液体像活了一般,迅速变幻着形状,成了一张人脸的模样! “水晶俑!”木相留吓得尖叫一声。 “是水晶俑。” 众人则保持警惕,纷纷向旁边挪去推开一些安全距离。 那张诡异的人脸猝然放大,撑破了那颗水晶球,仿佛成为了整个空间似的,一壁厢发出婴儿的哭声,一壁厢朝着她们喷出了枚枚浓黑色的火球! “不、不好,这是水晶俑喷的鬼火!” 凉曜大喊一声,伸刀去阻止这些鬼火,守卫大家。 白长庚则御剑在空中四处飞舞,剑气发出寒冰似的冷峻气场,分秒间斩去颗颗火球。 木相留则射箭去攻击人脸本身,只是能间歇地刺疼它,效果不大。 并且,这人脸神出鬼没,总是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发出婴孩的啼哭,在不同的地方神出鬼没地喷射火球。 四人的精神都高度紧绷。 人脸突然变大,嘴巴一张,从她们背后的不远处出现。 它喷出一团黑气,幻成了无比巨大的鬼火,直接扑向石榴红! 白长庚的剑对它失去了效果,凉曜的刀也没有用。 木相留急得直跺脚,她连射几箭贯穿了火球,仍不能阻挡,箭袋已经耗尽,若是鬼火再靠近一寸,那石榴红必死无疑! 石榴红转眼就被融入了鬼火中。 “哎呀呀!我不想被烧死。” 石榴红反应极快,堪堪用手掌胳膊挡住了鬼火的袭击,哪知,她竟安然无恙。 白长庚望向她,只见石榴红周身顿时燃烧起熊熊大火。 但她本人却毫不畏惧,石榴红等了一会儿,发现这火球并不对自己造成伤害,反而一副兴致盎然的放肆模样,笑眯眯地盯向了水晶俑的巨大人脸。 水晶俑的脸开始萎缩,哭声也急剧变小,似乎由于刚才那阵子放出的最后一颗鬼火太大,它已经暂时失去了攻击力。 见鬼火烧到石榴红的身上时,火球萎缩着慢慢消失,石榴红却一点事没有,木相留安心了。 石榴红反而兴冲冲地问自己: “怎么样?厉害吧?” 木相留等人一时间无言。 她的确厉害,虽然木相留和凉曜之前听白长庚说了,由于「万年春」情蛊的作用,现在的她,也无法受到其他蛊毒的干扰。没想到,这种鬼火也会对她毫无效果。 大家的目光从鬼火移到水晶俑的身上,个个犯了难。 水晶俑释放完刚刚的攻击后,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再次攻击。 在那之前,她们要赶紧找到水币。 “你们看……” 凉曜忽然定定地望着她们之前仓皇逃出的地方——是那堵水晶墙壁原来的位置,现在没有墙壁遮挡了,那儿竟依稀出现了一处新的洞天。 水晶俑依旧静止,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我在这里守着,若是出事,马上叫你们,你们赶紧去那后面找水币!” 木相留说着,就地坐下,补充着箭袋。 “小姐你保重。” 凉曜想了会儿,虽不放心,这确实是现在最好的法子了,木相留的箭比起她和白长庚的防御,作放哨的话,此时最适合留在这里。 凉曜一步三回头,最终跟上石榴红和白长庚,三人继续朝着新的洞天前行。 在新的洞天里,她们感到头皮晕乎乎的,一边发麻震荡,说不上来缘故。 这儿遍地都是水晶打造的器物与家具,甚至有不少水晶的头骨。 三人寻觅了许久。 凉曜一路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忽然她的眼前一亮,说道: “有东西。” “什么?” 白长庚和石榴红同时转身,看到凉曜的手掌心,赫然多了一枚半透明状的椭圆型似鸡蛋的物品。 虫卵? 还是水晶? 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这是什么?”石榴红又问了一遍。 白长庚凑近一看,只见这椭圆形的水晶体内部有无数条黑线交缠在一起,就像是一根根触角,每当石榴红用手碰触,黑线便会蠕动起来,仿佛随时可能脱离触角,冲破水晶逃逸出来一样。 而水币就纠缠在黑线其中。 “你们认识吗?”石榴红近看之后,觉得这玩意儿渗人。 凉曜摇摇头,表示她没见过。 她将那颗半透明的水晶体递给白长庚,白长庚面无表情地端详了片刻: “这是一种寄生在水晶载体中的虫子,可吸食水晶的灵气转化为养分。在强烈的吞噬灵气的同时,让虫卵的毒素慢慢渗透到水晶中,最终把水晶也变成毒蛊的容器。” 石榴红和凉曜对视一眼,均看出彼此眼眸深处的震惊与恐慌。 寄生在水晶器皿中的蛊虫! 白长庚让她俩别担心,这个水晶虫蛊还未完全孵化,水币应该无碍。 她小心翼翼地将水晶虫蛊包裹起来收好,回去再做打算。 石榴红和凉曜心道,这世上居然还存在这等邪恶蛊术,简直匪夷所思。 “之后该怎么办?”石榴红边和她俩往回赶边道, “咱们要杀掉这个蛊虫吗?” “不能,先将它和水币一同带回去。” 木相留在前面的洞府等着,四人小心翼翼出去,没有再惊动穹顶的水晶俑。 幸好,她们找着了「水币」,即刻回杏枝观。 第85章 业伤浅 ———————————————————— 八十五回 镜中极地业伤起 冰原寻宝仙人路 ———————————————————— 白长庚她们如今已顺利得到了金币、木币与水币三枚五帝钱。 虽然,「木币」和八卦铜镜还没法分开,新取来的「水币」也与诡异的水晶虫蛊合在一起,司徒苑看了有些头疼。 不过,她依然表示,可以把它们顺利地分解出来。 “大约三天就好了。” 司徒苑让白长庚先协助自己调配了许多带有异香的药草、精油,碾磨了几味古老的药粉,接着将水晶虫蛊深埋在这些药粉里,放在一旁。 “木币怎么样?”木相留急着问,司徒苑摇了摇头。 她这些天一直在研究如何把木币与八卦镜分开,也询问了白家须臾派的长老们,偶尔有些头绪,尝试了各种手段,却依旧毫无办法。 那铜镜不能被腐蚀,无法火烤水浸的,经由十几次镪水的酸洗,只是愈来愈亮,变得光亮如新。 众人拿过铜镜,感觉它平平无奇的,当她们挨个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面貌,看久了都表示有些发晕。 只有白长庚没受什么干扰,她凝睇着镜面,陷入沉思。 凉曜想了半天:“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传闻中的宝鉴,叫做心镜。” “心镜?”石榴红和木相留被吊起了胃口。 凉曜顿了顿又道: “是的。传言这种神奇的宝物,在最辉煌灵力最强的时候,能够通过观察照镜子的人的容颜、气色和血脉,从而确认其生命体征等,并根据气息变化、血液流动、骨骼形态、肌肉组织的强弱等,判断他们身上有没有病症、有多少疾病,有哪里受到损害……” 众人惊讶地张大嘴,一时竟然忘记了接话。 司徒苑接着思考道:“照镜子的时候暂无什么异样,我们只是发晕。可能是宝物初从水底中取出不久,还未现其真实灵力。” 凉曜点点头:“是呀……甚至传闻中说,有的时候,还能透过心镜,看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呢。” 石榴红和木相留瞪大眼睛,互相对视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出惊喜的意味:这个东西,太神奇了! 石榴红到白长庚旁边挤着想去照自己的脸,两人的脸同时映到心镜之中的刹那,她俩都有些眩晕,迷迷瞪瞪的,头重脚轻。 宛在迷雾之中,她们脑海中同时感触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一位青衣的神女带着一尾火红的小凰浇灌着枯萎的树。 白长庚和石榴红怔了一下,退开两步,镜面上的场景云消雾散般地退开。 刚刚的那个画面,只有白长庚和石榴红感觉到了。 白长庚拿着心镜,一语不发。 石榴红嘿嘿一笑,转头去关切司徒苑的伤情:“司徒苑~你快拿镜子照照,看看水下受的伤是不是能好得快一些!” “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木相留好奇地凑到白长庚那边去,自己也接过心镜去看,却什么景象都没有,好像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崭新镜子;再看的时候,惟余一棵光秃秃的枯树,画面如同静止了似的,挥之不去。 凉曜和司徒苑也去重新照了几下心镜,凉曜皱眉不语,司徒苑一声不吭。看来,她们或许都多多少少看出了些什么。 石榴红身上的「万年春」蛊可能还得放一放,心镜也没照出什么。 而大家稍作讨论,不再去管心镜的事情,打算稍微休整一天,前往关外黑土之眼的狐山,「土币」就被安全地藏在那里。 「火币」如今仍旧下落不明,或许之后可以询问一下五宝散人那边,看能不能得到新的线索。 五人四散,各自歇息。 ………… 入夜。 白长庚感到周身寒气逼人,睁眼间,自己却在蔚蓝无涯的天空之下。 晴空白日的,她怎么竟似躺在一片极地冰川上? 白长庚发现石榴红也躺在自己旁边,于是把她喊醒。 “怎么回事啊?刚刚不是睡觉么~” 石榴红十分不耐烦地嘟囔着,一边爬了起来,浑身冷得发颤。 她朝白长庚扬眉道:“该不会……我们又进欲海幻境了吧?” 回想起多年前那漫长曲折的解蛊过程,她感慨又后怕。 白长庚摇了摇头,递给石榴红御寒珠: “不像。” 她俩刚穿过一大片冰滩,绕过雪洞,走出一段距离,就发现不远处是两个熟悉的人影——是木相留和凉曜。 “姐姐,姐姐!你们怎么也在?这是哪儿啊!” 木相留嚷嚷着。 石榴红望着木相留身上沾着的雪渍,自顾自偷笑了起来,木相留朝她翻了个白眼。 凉曜同白长庚道: “这是不是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咱们现在……可能是共同入梦?” 白长庚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表示有可能,只是不知她们是如何进来的,先前也并未用百年香炉做什么。 四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又看见了不远处巨大的冰壳下站了一个人——是伫立在原地、神色迷茫的司徒苑。 于是,五个人开始四处探索起来,这里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的活人。 “是否我们昨晚看了铜镜,现在都被拉进铜镜中的世界里了?” 司徒苑怀疑道。 确实,四人细想了一下,她们都照过那面八卦铜镜。 “奇了怪了,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呢?” 石榴红喃喃地问。 这片极地中的万年雪窟之下,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危险。 她们往深入雪窟的方向走去。 一路经过巨大的冰斗、极目远眺着刃脊与各种冰川的角峰,木相留对此地的雄伟壮观啧啧称奇。 由于大家都服下了御寒珠,问题不是很大, 只需偶尔停下脚步歇息。 司徒苑虽身上有伤还未痊愈,以神识来说,影响也不甚明显。 待她们再穿过一片冰碛丘陵,眼前白雪皑皑,深蓝、湖蓝、浅蓝的冰层与蛇形丘、冰水湖随处可见。 此时五人犹如闯入了童话中的世界,四处均是高大的雪松林,其中点缀着低矮的雪屋与许多温馨的串串相连的灯笼,可看起来没有人的气息。 她们从雪松林中走了很远出去,凉曜警惕地回头望去。 木相留问她怎么了,凉曜说似乎有人在盯梢她们,司徒苑紧跟着在她们背后的冰原雪路上发现了稀稀疏疏的脚印。 石榴红率先发现了一些异常,她走到一棵雪松背后,讶异地指着什么道: “这是……?” 众人也走到雪松旁,只见她指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不过,这是一座雪雕。 老人的须发极长,衣裳垂在雪地上,手中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冰天雪地的,没想到他竟还敞开衣领子,宛如夏季的穿着。 老人的雪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还藏在雪松后面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凉曜刚刚就是感觉到了这边来的不舒服的目光。 可雪雕怎么能动、还会跟踪人呢? 木相留猛地坐到了地上,毛骨悚然道: “还有……还没完。” 她们终于察觉,不止一棵雪松后面有这种人形雪雕,而是很多雪松背后都藏着一个或两个雪雕。 女人们包着头巾,盛着提满蜂蜜和苹果的篮子;小孩子嗦着大拇指,穿着肥大宽厚的衣裳;男人们扛着斧头的、镰刀、钉耙的…… 他们的动作均是扒着树,神色与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带着些好奇地悄悄遥望她们 ,冰雕们看起来还维持着在彼此交头接耳的动作。 白长庚也警惕起来。 司徒苑倒吸一口冷气提醒大家: “动了。” 伙伴们的目光立即转回司徒苑望着的方向——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他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她们前方! 老人此时动作已然变了,还是一座雪雕,只是,他笑眯眯地做出了宴请的手势,要把她们往一间屋子里带。 木相留回头一看,快要哭出来了:“后面……后面……” 大家再一看,那群以雪雕成的男女老少们都簇拥了上来,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带着一副凝固住的热情好客的表情。 木相留小声对白长庚道:“姐姐,要不要硬拼?” 石榴红压低嗓音:“笨蛋,不能。”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否认了,因为不知道这些雪雕中会不会暗藏着什么机关。 司徒苑和凉曜也打算见机行事。 ………… 迫不得已地,五人跟随着这群“雪雕人”的邀请,半被胁迫地下到雪窟之下的深处。 愈往下走,雪雕和冰雕越来越多,四处都是冰做的建筑楼台与宫观。 乍然一片白雪琉璃的世界。 没想到,极地之下的深处,反而温度在升高,地下竟是层层叠叠的琉璃温室花园,以及在精巧的榫卯机关与水利工程下能够自动灌溉的悬苑。 连白长庚和司徒苑都看得目不转睛,更别说石榴红她们了。 雪窟之下,触目皆是美丽娇艳的花朵、高大的树木与植物;花朵们或垂丝悬挂,或四处攀援,还种植着许多漂亮玉盏与冰盆中的植物。 “咳咳……” 领头的那位长须老人忽然咳嗽了几声,身下是一滩水,把木相留吓了一跳。 “您……您是活人?” 老人笑眯眯道:“后生,休得无礼。” 木相留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讪讪道歉,她从进来这边暖和的地方开始,就感觉鼻子痒痒的。 白长庚和司徒苑已对老人行过礼,那群“押着”她们进来的人身下也都积起了滩滩的水洼。 凉曜感觉脖子一圈儿有些发疼,却不太在意,询问老人道: “前辈,这是何地?” 老人指着下面的深处:“极地。” 五人面面相觑,看来她们真的误打误撞闯入冰封之下的极地了。 “你们打哪儿来?” “我、我们也不知道,好好的睡着觉,人就出现在这里了!”木相留道。 石榴红此时不愿言语,只觉从头到脚和心口都隐隐作痛,似乎是那些日久经年在王兰仙手下受的鞭伤发作了;此外,还带有些轻微的过去解蛊的反噬感觉,她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石榴红试探着悄悄问白长庚: “你……你头疼么?我感觉这儿有些古怪。身上的老毛病发作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望着老人,她确实感觉头在胀痛,这是她的旧疾了。 司徒苑一言不发,也在沉静地思索着什么。 老人听到了石榴红说话,抚着胡须: “不错,此地——会引发人身上的旧疾,也就是俗称病根。” 五人闻言都愈发紧张和警惕,老人哈哈大笑: “没事的,老朽不会伤害你们。在这里可以协助人治疗身上的病根子——你们也属实运气好喽。” 说着,他领着那群男女老少,带着白长庚她们去往一处最大的悬苑花园歇息。 白长庚她们一开始还在警惕,随着人们的热情,亦渐渐放心下来。 这儿的居民宛如生活在世外桃花源间,个个面色红润,若问他们世间的纷乱与纠葛等事情,都一问三不知。 凉曜则注意到,这边的居民,口中五湖四海的方言都有。 原来,他们都是曾误闯进来,或出于各自的理由来到了极地的雪窟之下的,从而发现了这儿的温泉和草药可以治愈旧疾。 然而,由于雪窟之下的生活太过滋润幸福,进来的人们便留恋此地,再也不愿出去了,从此过上了与世隔绝的冰原隐居生活。 当地的居民们招待她们吃热腾腾的酒酿雪球丸子、带有各色雪花纹样的甜点,以及彩色的奇花异草做的花瓣饮子,还邀请五人去泡药草温泉。 木相留吃得欢快,连喝了七八碗花瓣饮子,赞不绝口。 最后,白长庚她们盛情难却,还在这里参加了篝火晚会,从头到尾都是欢声笑语。 五人在这里休息了约七天的光景,她们身上的旧伤虽然集体复发了,却在这儿泡温泉的时候,全部被疗愈得一干二净。 凉曜脖颈上的血线没了,木相留的鼻子也通畅了,十分神奇。 除去石榴红表示,她的旧伤也好了个透,只是对她身上残留的「万年春」蛊依旧没什么用,白长庚和司徒苑都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司徒苑身上带着的「木币」忽然起了反应,把她们惊喜个不住。 没想到,「火币」居然在这处极地之下! “原来如此,你们是睡梦中用神识进来的,估计是你们同时想着一样的事情,才能在梦中一同行动呢。” 雪窟老人笑眯眯道。 看来,是她们五人都在思索去哪里找「火币」的事,加上那面古怪的八卦镜的作用,因此将她们的神识无意识地带入了这里! 极地雪窟在厚厚的冰壳之下,与世隔绝。 估计在现实中去寻火币,也很难深入到此处,甚至连五帝钱之间的追踪反应也会失效,难怪谁也找不到火币了。 司徒苑她们跟着木币的指引,在雪窟极地深处最底部的一处深湖洞中,将火币打捞了上来。 “你们不留下么?” 五人准备离开前,雪窟老人和那些男女老少都挽留道, “在我们这里,永远没有痛苦,只有欢笑和幸福,不好么?” 白长庚和石榴红她们摇了摇头,表示志不在此,她们已寻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就该走了,感谢老人的好意。 于是,雪窟老人将她们送到雪松林的出口,目送着五人离开。 很快,老人连带着那些温馨的雪中小屋都消失在了皑皑的冰原中。 第86章 北冥深 ———————————————————— 八十六回 黑土之眼觅狐山 探洞迷宫魔诡城 ———————————————————— 从雪窟之下回来,天已经大亮。 白长庚和石榴红悠悠醒转,浑身上下轻松爽利,仿佛身子已经休养生息了一年似的,然而,她们这里的时间才过了一夜。 五人才将将醒来,火币已经取回来了,也是一番奇妙的经历。 木相留和凉曜赶着上山,司徒苑前些日子的伤也好透了,大家都聚集到杏枝观白长庚的房间。 “姐姐,火币在吗?” 木相留她们一来就急着问,司徒苑以见到火币,也是安下了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凉曜摸着脖颈儿道。 四人点点头。 五人打算收拾盘缠,即刻就出发,去取回最后的五帝钱——「土币」。 土币现在的藏匿之处位于关外“黑土之眼”的狐山。 白长庚等人赶往白山黑水之地,木相留、凉曜和司徒苑都是第二次来关外的原始森林,因此轻车熟路。 司徒苑一路上都在收集自己喜欢的树叶和植物种子,准备带回去做标本。 石榴红是头一回来这儿,她对所有陌生、美丽的景物都十分好奇,眼睛四处张望着,森林中的各色参天的大树和时不时窜过的松鼠、小野兔都让她应接不暇。 那些红的、黄的、锥形的、三角形的彩色叶片缤纷斑斓,也令她心潮澎湃。 当她走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似乎被什么吸引了。 一棵大树的树根上,赫然躺着一张自己画片的残片——细看过去红色十分醒目,衣裳和相貌都是多年前的自己,画片已然揉皱脏污,这些年被雨水浇淋过,带着霉味儿与黑土地的气息。 画面的边沿上,似乎还有些烧毁的痕迹与细小的洞儿,她身着花神装,摇着那把熟悉的泥金扇,面上带着妩媚的笑容。 不知是谁丢弃或是乱中遗失在这儿的。 石榴红恍如隔世。 木相留走到石榴红旁边,端详着画片,半天才幽幽道:“你这人虽然不咋样,画片上还是怪好看的哩。” 石榴红面上笑容不变,却手下使劲掐了一下木相留的胳膊,把木相留疼得“嗷嗷”大叫了一阵。 白长庚也顿住了脚步,问她道:“不带走么?” 石榴红朝白长庚笑嘻嘻地摇了摇头,挖了一个土坑,把画片轻轻地放了进去,用土埋了起来。 她们继续朝着草原的方向赶路,前方阳光灿烂,照耀在浅浅一层积雪的土地上,煞是温柔。 几人披星戴月,一路走一路歇,总算赶到了大草地旁边。 这一带全都是草原沼泽与时不时出现的冻土与冰原,目的地黑土地之眼就在附近。 木相留南征北战时走过这样的土地,除去各种美丽的奇异野草与细小的花朵,遍地还有牧民们放过牛羊的痕迹,四处时不时会出现冻硬的牛羊粪便。 她叮嘱大家,草原上有一些沼泽看着很普通,实际上是无底洞,还有一脚踩下去人就没了的冰冻深湖。 石榴红咋舌。 “停,” 凉曜忽然叫住大家,“我们绕路。” 前方有一片完全冻住的冰湖群。 司徒苑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这片冰湖群上,冻死了几只赤色的狐狸。 走近些看去,其中一只除去头顶还浮在冰面上,浑身都浸入了冰湖之中。 它尖尖的狐吻边冒着死时由于挣扎而静止的气泡,裸露的皮毛上结出了细小的冰渣,整只狐狸已完全冻硬了。 冻死的狐狸们永眠在冰湖之上,从顶上俯瞰,好像一块透明矿石中镶嵌的片片赤色金箔。 她们绕过这段冰湖的边缘,在草原上蜿蜒曲折地前进,跟着木相留避开可能随时是危险的沼泽地。 前方的景致又逐渐有所不同。 首先,是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减少,接着越往西前进,越是变成了黄土地似的荒漠。 后面的一路上开始乌云大作、电闪雷鸣的,天气不是很稳定,司南也时不时失灵。 这路上土质本就松软,雷雨之下更是泥泞不堪,五人冒着雨艰难地赶着路。 白长庚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剑,做好准备,因为这片地带便开始接近「土币」的藏身之地——前辈们说的迷宫魔鬼城了。 狐山,便在迷宫魔鬼城里。 “到了,我们进去。” 她们在黄土地上跋涉了几天几夜,中途都没怎么休息,筋疲力尽地来到魔鬼城的门前。 此时已是晴空万里。 天空的澄碧色与土壤的黄红色交相辉映,路程百转千回之中,几人无暇欣赏美景,现在终于有心情喘了口气儿。 迷宫魔鬼城平平无奇,在广袤无际的黄土之中毫不起眼,简直像一个小丘陵—— 只不过,细看下来,在连绵不断的山脉中,这座小丘陵又很特殊,似乎所有的丘陵山脉都在对它俯首称臣,显出众星拱月的模样。 白长庚等人缓了缓,陆续进入魔鬼城门口的小洞内。 进去不到一小会儿,石榴红的面庞就感觉说不上来的干燥,而木相留嗓子有些上火,开始懒怠说话了。 这魔鬼城里面似乎干旱缺水。 司徒苑摸了摸旁边墙壁的砂岩,道: “特殊的土质,理应容易坍塌……竟然能伫立在这里。” 她们又往里走了一段路,前面居然生生被截断了,眼前是一片悬崖的崖口。 往下看的时候,下面的深渊宛如一道可怖的天堑,根本看不清有多深,天堑将五人和对面更深处的路彻底分开。 木相留丢了一枚土块下去,二十几秒后才听到微弱的落地回音。 白长庚她们都犯了难,不知如何过去。 正在这时,石榴红脚下的那片土地忽然下陷,她往深渊里滑了下去! 白长庚立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此时石榴红的腰间滑出了一枚锦囊,白长庚正正抓住了锦囊的细绳,将她拉住! 事发突然,木相留也惊呼着去扣住白长庚的脚腕。 “姐姐!” 三人命悬一线的档口,凉曜拿粗麻绳狠狠一抛,绳子紧紧缠住木相留的腰。 然而凉曜手都磨破皮了、出了血,鞋底和土地亦擦出了剧烈的飞尘,依旧拉不住绳子,绳子飞速地往下滑去,拽着凉曜直逼悬崖的边缘! 司徒苑则死死卡住了绳子,将绳子的另一端飞速地缠绕在了土窟内凸起的一根大岩柱子上。 只是几秒钟之间,石榴红那边总算停止了下坠,堪堪悬在空中。 所有人心有余悸。 司徒苑和凉曜两人试着把她们往上面拉,可二人的气力与体重实在抵不过三人的,依旧在缓缓下滑。 倒吊着的木相留腾出一只手掏出了怀里的小刀,狠狠地刺到岩壁上,这时,她们终于全部静止了。 绳子的中段,卡在了最上方悬崖的边缘。 而绳子另一头,那处松软的大岩柱子随时都会断裂。 木相留喘口气道: “你们还好吗?我能撑会儿。” 她一边望向上方的司徒苑与凉曜,两人正探着头,死死拉住了绳子,往下看着她们。 “小姐,你们先别动。我们抓紧时间再放两根绳下来!一个一个来。” 最下面的白长庚和石榴红有了新的发现。 腰部被锦囊吊着的石榴红此时也用上腰力,返上身,腾空用双手拉住了白长庚的手。 倒吊着的白长庚终于可以松手,她的手此时已被花见愁的锦囊的束口绳子勒出了细细的血痕。 石榴红正过身子道: “别急,我现在面对的崖壁……这儿内部是处洞窟,很大,人可以进。” 司徒苑疑惑:“你要怎么进去?” 石榴红笑了笑,对白长庚抛了个眼神,和上头的司徒苑和凉曜喊道: “都抓紧!” 她们不明就里,总之先答: “好。” 话音未落的下一秒,白长庚这边挥动手臂连带着手腕,同时轻轻蹬了一下岩壁,顺着带出的反作用力,将石榴红准准稳稳地抛向那个洞窟! 石榴红抓紧了白长庚的手,两人几乎同时飞速地被那股反作用力拉入了洞窟的深处。 木相留“啊?”的一声,堪堪半截身子被扯到了下方洞窟的内部,另一截被下方的凉曜和司徒苑的重量拉了下去。 顶上绳子的另一头同时拉断了岩柱,绳子的另一头彻底空了。 霎时间,木相留被绳子扯得内脏快要出来了,恶心了半天,刚有失重的感觉,就立刻被白长庚和石榴红两人拉住。 木相留也被拉了上去,三人都进入了内部的洞壁! 凉曜和司徒苑在刚刚落下的档口,都稍稍做好了准备,避开头部,用脚蹬住岩壁,缓冲了几下。 这下子,换成她俩悬挂在了下面。 木相留的额头都冒出了青筋,白长庚石榴红也使劲往洞窟内拉凉曜和司徒苑。 忙活了半天,五人总算都进来了。 凉曜给木相留解下腰上的绳子,都各自坐下喘了口气。 木相留气得脸痛,揉着自己的小腹道: “狐、狐狸精……你下次能不能说清楚!!” 石榴红吐了吐舌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不好意思嘛~” 白长庚和司徒苑已经起身,去寻找土币的下落了。 石榴红在魔鬼城中险些失足,被花见愁的锦囊和白长庚所救,连带着木相留她们,居然堪堪没有摔下万丈深渊,并在峰回路转中,找到了新的出路。 前方的危险自不必再提。 白长庚她们下到天堑谷底,通过找不到出口的食人魔窟——在这洞窟内,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活埋。 迷宫魔鬼城深处,似乎会受到土币的干扰,土币的位置天生自己就会隐藏,这一路上,它没有办法被火币完全追踪,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些信号。 这次,在来白山黑水之地前,白长庚临时决定带上所有的五帝钱,水币和木币的事情暂停。 进深渊深处的狐山之前,白长庚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令她们先一人拿上了一枚五帝钱,便于彼此追踪位置—— 金币追踪水币,水币追踪木币,木币追踪火币,火币追踪土币。 金币给石榴红拿着; 水币连带着水晶虫蛊给凉曜拿着; 木币连带着铜镜给木相留拿着; 火币给司徒苑拿着。 至于她自己——白长庚没有说,她其实可以根据共用的心火,直接感受到石榴红的位置,这样就可以跟着石榴红找到她们了。 伙伴们相信她有最为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基本上能无太大障碍地判断她们的大概位置,因此也没多问,各自拿好了五帝钱。 她们五人果真被分散了数次,并且,这儿的空气十分稀薄,头脑里总带着嗡嗡的声响。 即便中途被数次活埋,数次出现了各种泥土化形成的假人——同样,“假石榴红”,“假木相留”,“假凉曜”等人均带着泥土化形成的各种假五帝钱,对她们挑拨离间,最终并无太大效果。 还好,正因为她们都各自带着真的五帝钱,便能彼此确认,那些假象几乎没什么作用。 最终来到的地方,是一处巨大的象棋棋盘! 每一颗圆形的棋子,都如同磨盘似的巨大,这棋盘与棋子,都是土黄色的。 而她们的对手,正是「土币」中的凶兽。 土币,此时幻成了一位慈祥和蔼的胖和尚,他乐呵呵地道: “想不到你们能找到这儿?真厉害。” 烽火燃烧,两边无言对峙着。 “同我下一盘棋罢,赢了,我就同你们回去。” 土币要和她们进行象棋对弈,输了的话,白长庚她们便要永远在狐山这儿,陪着土币了。 五人毫无惧色,接受了这生死棋局。 白长庚和司徒苑想办法下棋; 木相留和凉曜负责搬运那些沉重的棋子; 石榴红则望着白长庚她们的路数,掺杂在其中插科打诨,并同土币调侃交流,时不时虚晃一招,去扰乱土币的判断。 ………… 她们险胜。 几人在关外黑土之眼的狐山,惊心动魄之余,总算取得了「土币」,五帝钱终于重聚。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不轻,连续找回了所有的五帝钱,她们真的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了。 木相留连续昏迷着睡死了三天,鼾声如雷。 石榴红和凉曜也是睡了醒、醒了睡的,羹汤也没吃几口。 司徒苑只休息了半日,就开始加紧时间研究木币和水币的事,中途白长庚也来协助她。 三天后,除去「木币」仍是死死卡在铜镜的背部,司徒苑也已成功地将「水币」与水晶虫蛊分离开来。 第87章 归心客 ————————————————————— 八十七回 终末前夕剖心迹 五币齐聚召怜珠 ————————————————————— 现在,白长庚她们终于取回了全部的五帝钱。 接下来,等「木币」从铜镜上取下来,她们召唤回怜珠剑,就可以去东海的五味泉那里了。 五帝钱,需要分别浸泡在代表着与它们相克五行的泉水内,便能削弱屏障,正式开始毁币了。 木相留和凉曜休整完毕,已经前去黄泉药铺,给五宝散人前辈带信一趟,说她们已经取回了五帝钱。 根据五宝散人前辈之前的嘱托: 毁去木币,需要百家布,也就是得去百户人家取旧衣裳的零碎布头,足足跑够一百家,以及还需要通天建木的一缕树魂——即取一截建木的树枝; 毁去土币,需要五色五行土,也就是青、红、黄、白、黑五种颜色的泥土; 毁去金币,需要十户人家的传家宝,以及地心石; 毁去水币,需要阳极之水和阴极之水。 阳极之水,是位于昆仑虚山顶的雪莲髓;阴极之水,则在归墟的海沟里,那儿有一颗名为「癸眼珠」的物什。 百家布好找,只需「开阳派」的人去民间收集一些就好;十户人家的传家宝也不是难事,用完了也会还给各家族们。 而五色五行土,遍布在世上各地之中,只需「归心派」的人——归心客栈的人去各地顺便带回来就是了。 这些较为容易的物什,司徒苑和白长庚已下令让白家人去寻了。 那么,白长庚她们只需要再寻找四件东西: 建木的一根树枝。 地心石。 昆仑虚山顶的雪莲髓。 归墟海沟里的「癸眼珠」。 现在当下的棘手难题,就是: 木币无法从那个八卦铜镜上分离。 「须臾派」的长辈和得力的新小辈们都前来看过,试了数种方法都没有用。 所有人都对这面平平无奇的崭新八卦镜一筹莫展。 白长庚略加思索,带着石榴红与司徒苑去后山的瀑布洞找山潭妖想办法。 山潭妖的人形看起来还是十多年前那般模样,几乎毫无变化。 “二少爷,二少爷~你改变主意了?” 她一看见白长庚,就变得十分欣悦。 白长庚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行了礼道: “我是来问一件宝物的。” 司徒苑从怀里取出了八卦镜,将包裹着它的布揭开。 山潭妖原本不屑一顾地斜睨着,望见铜镜后,不由得瞪大眼睛: “心镜,你们这是哪里来的?!这这这……” 看来,这真是凉曜口中所述说的那件神物——能够看清人身上的疾病,照出前世今生的心镜。 她有些咋舌,现在,二少爷给她拿来什么东西,山潭妖也不会奇怪了。 山潭妖接过了铜镜,蹙着眉头摆了摆手。 霎时间,十二个洞穴口似乎都涌入了巨大的风。 洞顶上的兽头骨们嘎吱作响,紧接着,山洞里传出各种动物的嘶吼与咆鸣。 白长庚三人伫立在风中,有些惊奇地望着瀑布的十二个洞穴上的那些兽头。 因为此时,每一枚兽头上都涌出了隐隐若现的动物精魄。 接着,它们的精魄影子都朝着那面铜镜中奔跃而入。 过了一会儿,飓风停了,那些动物们的精魄又徐徐回到了兽头骨上。 木币上的古怪封印解开了。 八卦铜镜变得更为精光锃亮。 与此同时,地底下面开始爆出发芽的声音,一些小小的草儿从地面钻出,顶上本已干涸的瀑布洞口流出了欢快的水音。 「巳蛇」的洞口上,原本的那三枚蛇头骨——此时已融解、化为了一颗更大的蛇头骨。 周围恢复了寂静,铜镜背面的「木币」应声坠地。 白长庚将它捡起并收好,对山潭妖道过谢,山潭妖扭扭捏捏地玩着头发道“不客气”。 司徒苑也接过了山潭妖手中的八卦铜镜。 她捧着心镜,忽然愣住了。 石榴红问她:“怎么啦?” 司徒苑的神色有些慌张,倏尔平复,她淡淡地搪塞道: “没事,我们回去吧。” 回去之后,她们收拾好行装,带好五帝钱上东海底,去黄泉药铺与木相留她们汇合。 一路上,司徒苑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石榴红与她搭话也不甚应答,显得十分反常。 “她怎么了?” 石榴红奇了,悄悄去问白长庚,白长庚也没有回答。 白长庚只是摇了摇头,在甲板上眺望着海面与远方的夕阳。 石榴红在途中也好奇地去照心镜,居然看到了她身上的「万年春」蛊完全消失殆尽的画面。 她惊喜地拉过白长庚看:“太好了!” 白长庚也接过看了看,如果心镜真的可以照到未来,这是否意味着,她身上残留的「万年春」蛊能够彻底解开呢? 那真的太好了。 ………… 白长庚、石榴红和司徒苑来到了东海底的黄泉药铺。 五宝散人已经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肃穆地等她们好久了。 木相留和凉曜正在药铺里面帮忙,此时也冲了出来: “姐姐,你们来了!” 木相留拉着司徒苑大声嚷嚷聊天,司徒苑别过了眼神。 众人平复过心情,五宝散人朝大家点点头: “我们走吧。” 终于,来到了这天。 她们的神色在欢欣与肃穆之间来回交替——马上,就要去毁币了。 常乐和鬼姐姐远远目送着她们出了牌坊,五宝散人领着白长庚等人去往东海底神树。 白长庚、石榴红、司徒苑、木相留、凉曜。 五人分别拿着水币、火币、土币、木币、金币。 她们五人拿着五帝钱,围绕着海底神树站好。 所有人缓缓地将五帝钱贴向了海底神木的树根表面。 刹那间,五枚宝钱都熠熠发光,从海底涌出了巨大的海龙卷,鱼群四处乱窜! 她们微微一惊。 各自稳住身体抓紧了五帝钱,丝毫未动。 五宝散人默默伫立在旁,闭着眼睛,口中念叨着什么。 很快,海龙卷全部停止。 五宝散人肃穆地领着她们进入海底神木的中空洞穴之处。 一柄发着光的剑已直直的插在地面,发出幽兰的青光。 它从很远的地方飞来,于海底神木的中空之处出现—— 正是这些年被白长庚隐匿起来、无人找到的怜珠剑的身躯。 白长庚发现,此时怜珠剑中间曾断开过的部分,依旧留着胶水修复后淡淡的裂痕,阔别多年,感慨万分。 她们五人有些恍惚,望着怜珠剑面面相觑,此时不知如何是好。 五宝散人平静地道: “你们一同去拔出它就好。 “然后心里许愿说,希望毁去五帝钱,让它们回归自然。” 就这么简单? 白长庚等人感到莫大的惊异与荒诞。 怎么会这样? 木相留结结巴巴道: “前辈,这、这么简单的嘛?!” 五宝散人朝她莞尔一笑,疲惫地点点头。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不经历某些惨痛的牺牲、痛彻心扉的代价与历久经年的蹉跎岁月,无人可以至深领悟这一件事。 几千年之中,竟然没有任何家族与人们选择这么做。 只是选择这么做。 白长庚她们重归平静,彼此点点头,挨个把手覆盖在怜珠剑的剑柄上。 五人同时缓缓拔出了怜珠剑。 她们在心中默默许下共同的愿望: 毁币。 五帝钱回归自然。 此时,五枚钱币腾空而起,幻成了五位老人—— 其中,土币化形的那位长老,正是和白长庚她们对弈过象棋的那位。 五行灵气化成的老人们,对五宝散人沉默致意。 他们各自深深地望着彼此,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该休息了。” 五宝散人把他们徐徐望了一轮,面容宛如霎时间苍老了十岁,轻轻重复道: “该休息了。” ………… 白长庚她们将五帝钱带到海底火山的五味泉前,将她们挨个放进了与之相克的泉水中。 接下来,只须找回「荷碧」扳指与之前所需要的那些毁币用的物什了。 启程之前,司徒苑忽然支支吾吾地一个人喊木相留来杏枝观的须臾司。 “木妹妹,你能来一下么?” 木相留下午收拾好行李,便单独去找她,在司徒苑的房间里说话。 “嗯?你怎么了,都这时候了还神神秘秘的。” 司徒苑垂眸望着地面,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头,宛如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88章 敛情蛊 ———————————————————— 八十八回 一炉素心收绝笔 世间已无万年春 ———————————————————— 司徒苑攥紧了拳头,复又放松,来回辗转数次。 木相留都等急了,连问了好几句“到底怎么了”,她深呼吸一口道: “对不起……我、我,囡囡没了。” 司徒苑低头捂住了脸颊,根本不敢去看木相留的眼睛。 由于害怕马上听到木相留的声音,她紧跟着飞速喃喃道: “我把囡囡杀死了,早就把它杀死了……然后,拿去当捕捉九尾狐的诱饵……为了做出「万年春」蛊。” 司徒苑感觉,已不是自己在说话了,此时她宛如飘到了空中,是另一个人的嗓音在替她诉说着罪行。 木相留那边毫无反应。 司徒苑慢慢放下了根根手指,心如死灰地向木相留望去。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一拳头打倒在地,往后滚了好远。 司徒苑呆坐在地,爬了起来。 她的脸颊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齿缝间似乎冒出了血,带着苦咸的铁锈味儿。 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锁住了她。 司徒苑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瞪大眼睛,流下了一滴眼泪。 “替囡囡打的。” 司徒苑看不到木相留此时的表情,只是听到木相留轻轻在她耳边说话, “没事,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 司徒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坠下。 司徒苑支支吾吾地抱住木相留,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送的小猫”“让你失望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想用司徒家的、用、用须臾派的方法把它复活……可是,可是……找不到……找、找不到,没有办法。木币也不行。” “好多人都因为我而死了……做万年春蛊中间死了好多人……” “我试了,……,我试了好多方法。怎么会没有呢……” “我还想复活我的母亲……母亲也被我杀了……” 木相留正色起来,松开悲恸的司徒苑。 司徒苑满眼是泪地望着她,呆滞地数次发问,也不知道是在问木相留,还是在问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能复活呢?” 木相留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脆生生对司徒苑道: “你好傻,人死不能复生,小猫也不能。” 司徒苑的眼泪继续啪嗒啪嗒地掉,有如洪水决堤。 ………… 司徒苑哭了半天,后来总算止住了,她吐露了压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如释重负。 木相留走之前还不放心地问: “我走啦,真的没事了?” 司徒苑破涕为笑: “没事了。你去吧,明天见。” 木相留笑容灿烂,朗声挥了挥手: “明天见!我们去取荷碧扳指。”司徒苑擦去眼泪,笑着目送着木相留离开。 她又移步去了地宫道观一趟,到祠堂里给父亲、母亲和司徒家的牌位、须臾派的前辈们上过香。 窗外,一轮新月照耀于夜空。 司徒苑疲惫又满足地踏着月光回到房间。 她的心情却十分轻盈和清澈,好像这二十几年,都从来没有如同此刻般轻盈和清澈过。 即便现在死去,也了无遗憾。 现在,那面恢复灵力的心镜,就在她这里保管着,司徒苑很喜欢这类古董灵物,总是时不时摩挲着去照一照。 当她欣喜地打开心镜的盖布,打算去看看明天去取「荷碧」扳指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好提前做足准备时,司徒苑僵住了。 她看见很多年前,彼时年轻的「须臾派」当家,给自己喂下了一碗白糖粥。 小小的司徒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本来已经饿得险些昏迷。 而自己闻到温暖的粥味,醒了过来,耷拉着鼻涕,开开心心地狼吞虎咽。 「须臾派」当家伸出手,慈祥地抚摸着自己的头。 是白双雁。 ………… 翌日。 一大早,杏枝观的人们都传言说,「须臾派」的大当家司徒苑疯了。 谁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当白长庚和石榴红她们赶到司徒苑的房间时,发现里面的华美精致的陈设统统被打碎了,桌椅也翻得乱七八糟。 地上床榻上全是米和打碎的碗碟,以及一些古怪的药粉和药材,四处都是她在房间里连夜熬制了什么药的痕迹。 木相留不能接受。 司徒苑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地上,神情奇特地望着她们,时而哭、时而笑。 她已经不认识眼前的所有人了。 木相留嘟嘟囔囔地摇晃着她的肩膀: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司徒苑呆滞地盯着木相留,费力地看着木相留脸上的每一处,思索着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木相留了。 木相留懊恼地看着她迷茫的双眼道: “唉、唉,都怪我……都怪我昨天走早了。” 木相留对众人述说了昨日的事情,大家都沉默不语。 白长庚捡起了滚落在地的八卦铜镜,同时,她注意到了旁边的泥炉上温着什么,热气腾腾的、不断散发出米香。 石榴红走到司徒苑旁边蹲下: “司徒苑,我是谁?” 司徒苑定睛看清了她,突然间,像看到了恐怖的东西似的,瞳孔骤然缩小,一边连声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 石榴红莫名其妙地看着司徒苑自己扯下床榻的被子蒙住头,一边瑟瑟发抖地往墙角那里钻。 半晌,司徒苑才叫累了,嗓子哑了,于是停了下来。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指着几案上的屉子,哑着嗓音狞笑道: “解药……解药……你拿去。” “万年春,你别再找我麻烦!” 司徒苑再度缩回被子里,一动不动了。 白长庚凝睇着炉子,看来,炉子里的东西,有可能是「万年春」蛊的解药。 白长庚取下了炉子,揭开盖子,大家围过去一瞧: 里面是香甜扑鼻的白糖粥。 “她怎么搞了一夜,在这煮了炉粥啊。” 石榴红摸不着头脑,喃喃道。 木相留也不懂,却不知说什么好,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 白长庚却心下微动,她让石榴红试试喝下这粥。 喝下粥后一炷香,石榴红惊异地发现——「万年春」蛊的气息没有了,自己也不需要去刻意控制了。 “解开了?!” 石榴红站了起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白长庚过了半晌,细细给她把过脉,反复确认,终于点了点头。 木相留和凉曜也舒了一口长气。 「万年春」情蛊,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很快,连带着唯一能制作出它的人,也要离开。 ………… 白长庚她们先把毁五帝钱的事情放到一旁,带司徒苑来到黄泉药铺,看看那里有没有能够让司徒苑恢复的药物。 鬼姐姐和五宝散人都表示,不能。 无论是“宿愿”,“托梦”,“风月”还是“归途”的药屉子,里面的东西,都对她没有用。 所有的药都无计可施。 世上的任何奇珍异宝,或来自山间海底、碧落黄泉的药材,都无法再把司徒苑变回过去的她了。 「黄泉药铺」门口的小黑猫绕到司徒苑脚边撒娇,司徒苑蹲下身子,小猫舔舐着司徒苑的手掌,司徒苑开心地不住笑着。 ………… 司徒苑疯了,失去了人世间的记忆。 与此同时,木相留和凉曜抽空悄悄去雪骨塔那边看了一眼,小麻团和小汤圆的魂魄似乎也消失了,不知去了哪儿。 鬼姐姐和常乐把司徒苑留在了黄泉药铺,协助她们抓药开方子。 因为,她对药材的那些深刻感知和天才的制药手段没有任何遗失。 司徒苑似乎还是很喜欢煎药和配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如曾经。 同时,她也忘了过去经历的一切,心性变得十分简单、容易快乐。 后来的很多年,在「黄泉药铺」的司徒苑,只是偶尔的时候,她才会一人喃喃自语、念念叨叨着蹦出奇特的字句,常乐和鬼姐姐都听不懂。 “药……药……” “解药。” “石榴红,来看这朵像不像你。” “我没有做错,这个药怎么会失误呢……” “哈哈哈,我成功了……” “木妹妹,你来。” “白师兄……” “双雁师父,再给我喝一口粥吧。” 第89章 万年春 ————————————————————— 八十九回 故人重游缱绻地 荷塘小树已成荫 ————————————————————— 「万年春」情蛊,从此在这尘世间不复存在,包括制作出她的那个人。 司徒苑在疯了之后,反倒解开了连她自己都没有解开的蛊。 一样米养百样人。 对每个人来说,“米”代表着不同的秘密。 人吃过的饭,正是祂走过的路。 米,才是人内心中最难解的迷宫——超越世间任何难闯的刀山火海,以及深玄的洞府与幻境。 万年春中,最诡谲多变的那一味药材——米,原来是需要司徒苑手中如此的一方解药,才能彻底终结。 此番,真是应了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五宝散人表示,怜珠剑他先取走,还需要一些东西。 因为现在的怜珠剑,只是过往的躯体。 除去五枚最重要的钱币,那些曾经包裹缠绕在它身上的铜钱们,早已在争夺中全部散佚民间了。 他要去找当初的一种十分特殊的仙草,再次将铜钱编织起来、把怜珠剑恢复原状才行。 ………… 白长庚等人从「黄泉药铺」回来,继续毁币的任务。 由于司徒苑那边突发了如此情况,以及木家前辈找木相留回去一趟,取「荷碧」扳指的事儿暂时耽搁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医斗大会的事宜,以及继司徒苑之后新任的「须臾派」大当家上位,白长庚需要协调各方,仍旧很忙碌。 白家内门今年新生的孩子也挺多,她得时不时过去观看、负责参与主持抓周礼。 传家宝玉葫芦在内门新生的孩子们手中传来传去,却并没有人抓中。 白长庚摩挲着玉葫芦,她近期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使命好像快要终结了。 玉葫芦很快就要不属于她了。 晚上,白长庚和石榴红久违地去不冬山的后山散步。 繁星点点,四处都是花香与虫儿的鸣叫,瀑布声泠泠入耳。 白长庚和石榴红在后山绕了一圈儿,复又来到荷塘划船。 荷香扑鼻,石榴红看着姿态各异的荷花儿,沿路抚摸着花瓣儿。 她一路时不时叫起来: “这朵好漂亮呀,白长庚你看像不像云。” “你看,有小鱼!” “哎呀,是水蜘蛛~” 白长庚只是默默地划船,偶尔应一句。 她看一会儿石榴红,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 她们划着船来到了湖心亭。 白长庚仍旧是从玉葫芦里取出了酒,石榴红和白长庚在湖心亭里对饮。 黑暗之中,几粒萤火虫划过幽静的草丛,嬉闹着朝着夜空而去。 瀑布声与荷叶间,时不时传来夏虫们聒噪又引人酣睡的奏鸣曲。 ………… 石榴红依依不舍地上了岸。 一只青蛙“扑通”入水。 石榴红转脸朝那边兴奋地望去,她没有找到青蛙,余光却瞥到一棵大树。 “都长这么大了。” 石榴红上岸走了两步,惊异地抬头,抚摸着荷塘旁边的一棵大树。 在她多年前她住在杏枝观里解蛊的时候,这棵树还很小,才抽出几条枝桠呢。 白长庚也久久凝望着这棵大树。 入夜。 石榴红熟睡之中,白长庚独自静静地进入了葫芦阁。 白长庚走过那些雕栏玉砌的廊道,穿过所有熟悉的地方。 第一层,是白家祠堂。 祖先的牌位已经垒得层层叠叠,压根儿看不清后面的人名儿了。 想起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时候,还是祖父领着自己来的呢。 如今,牌位添上了更多人,包括自己的父亲白玉楼。 白一鸿的声音似乎还回想在耳畔: “咱家道观那的祠堂只放上三代人,这葫芦里,是世世代代的,都在了。” 白长庚郑重拜过,朝着虚空点点头。 第二层,是藏宝阁。 尽是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刀剑枪戟、各色文玩。 白长庚曾在这里接过了祖父给自己的其中一半怜珠剑。 第三层,是刑讯室。 其间平日隐隐流淌着哀戚之音,今日却无比肃穆。 白长庚闭上了双眼。 在这里,石榴红和安饶彼此交换过身份;在这里,司徒苑也曾被关押着抄过经;在这里,还软禁过当时使自己阴差阳错抓中玉葫芦的叔侄们。 时隔多年,她有些隐约的唏嘘。 “是不是感觉别有洞天,白家行事作风一向温和知礼、谦谦君子,竟然会设有这种地方?” “别怕,长大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需要了。” 她恍然听见了祖父当时的言语。 第四层,葫芦最底部。 眼前所见,俨然只一座十人高的巨大铁门,门上是道道刻印的符咒和巨大的门锁。 最底层镇压着白家历代先祖封印的妖魔鬼怪,亦有其他道门世家镇不住的东西。 有玉葫芦本身灵力的封锁,以及上边的几层镇压,加之白家内门秘术所作的连环风水阵,白长庚不担心祂们逃出去作祟。 千年都如此,以后也如此。 白长庚再次加固了门锁,慢慢踱回藏宝阁,取走了石榴红的身契。 数日后。 木相留和凉曜忙完了她们那边的事情,回到江南。 接下来,她们继续毁币的事情。 「开阳派」和「归心派」这边的人,步伐并没有停下过,他们已经去寻觅百家布和五色五行土了。 至于十户人家的传家宝,内门这边也去操办了。 接下来,白长庚她们只需要去找: 建木的树枝,地心石,昆仑虚上的雪莲髓和归墟海沟里的癸眼珠。 以及,带回荷碧扳指。 最后,就是等待五宝散人那边修复怜珠剑了。 其他的五帝钱都没什么太大问题,目前唯一还未知晓的,是毁掉「火币」的方法。 白长庚打算去昆仑虚采雪莲髓的时候,顺便去见隐士高人药儿娘,询问她毁去「火币」的方法。 她们上次用百年香炉去昆仑虚的时候,就听说过「火币」曾经坠落在昆仑虚的传言。 说不定,药儿娘真的知道呢? 第90章 归墟弩 ————————————————————— 第九十回 鞠躬尽瘁集仙草 守得云开见月明 ————————————————————— 坊间传闻中,秦初有一把离奇的宝剑。 两位身份不明的高人异士,出于仁爱世人之念,牵头铸造了它——看官儿,咱们现在知道了,是分别来自木家和卿家的二位祖先。 这两位神秘高人牵头,将五种不同的天地灵气: 「木、火、土、金、水」,分别储存在五枚圆形方孔钱内。 异士们伤亡惨重,此间代价难以尽述——总之,最终他们成功将灵气封印、储存在钱币内。 为何此剑威力无比? 就是因其中的这五枚钱币上,被赋予了五种不同的功能。 得到它们,就可获得它们的不同力量: 「金币」使人获得财富; 「水币」使人青云直上; 「木币」使人百毒不侵; 「火币」使人强运加身; 「土币」使人占尽地利。 为了保护五帝钱与怜珠剑铸造的过程顺利进行,他们先是放出各种幌子,掩盖了它们的所有来路,尽数封锁了情报; 再以东海底神木的树干,锻造了怜珠剑的剑柄与主体; 以及不知名的赤色仙草,将数枚钱币——自然也包括那五枚最特殊的钱币,加以七色珠宝连缀、编织、连结、锉磨;最后,使用符咒与特殊手法,缠绕浇铸在此剑上,最终铸成。 此剑名唤「怜珠」。 异士高人们取“怜恤众生,守卫四海疆土”之意,将其深埋于王城下,加以镇压——而对于这柄剑的名字,民间的另一种说法是: 「若真正怜惜众生百姓,人人皆是稀世珠宝」。 到后来时,在市井传闻里催生出了「怜朱」、「连珠」等别名,充满了各种神秘的传奇色彩。 “五币出、卫四方。 怜珠宝剑美名扬。” 这是曾经最流行的童谣。 很快,怜珠剑由于其珍贵难得的特性,以及五帝钱身上的各种神奇功能,在乱世之中为人争抢,于阴门百家引发了诸多争端。 经年之后,那位木家的祖先早已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而另一位卿家的祖先,在见到怜珠剑与五帝钱一步步被毁坏、被争夺,甚至木家和卿家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微妙、几近分离崩析之后,选择黯然离开。 他隐居坊间,化名「五宝散人」,四处游历,曾去昆仑山求道,也继承过“药儿娘”的其中一代。 说起来,药儿娘也行踪神秘。 「药儿娘」的名字实际是个代号,甚至众人都不知其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早就换了许多人。 “她”总是裹着宽大的披风,手上常年缠满包扎的布条。 药儿娘会许多稀奇的法术,包括一切不为人知的仙术秘术,解三界难解之症,破世间难破之劫。 各地传闻不一,最可信的说法是: 最初的那位药儿娘,是凤凰族的半仙,她擅岐黄之术,师出昆仑派,目前亦然常年隐居于昆仑虚。 说回五宝散人。 最后,五宝散人在隐居游历期间,在坊间留下了亦真亦假的风月话本——《柳浪传记》,将五帝钱与怜珠剑的秘密悉数藏于其间。 五宝散人仙逝后,魂魄带着执念来到东海底的神木边。 神木的树干曾经就是被他采撷了一块,铸成了「怜珠剑」的本体。 凝望抚摩着近似参天的海底神木,他在神木边打坐数年,最终悟到了杏林青囊之学的真谛。 五宝散人择了神木根系其中的一处洞穴,作为他世间之旅的终点。 在那里,他开了一座「黄泉药铺」,在至深的隐秘与黑暗中,为世间的生灵们提供治疗心灵之苦的解药。 在那儿,五宝散人等待了千年之久。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终于等来了白长庚,以及木家与卿家的后人。 此刻,五宝散人正背着一把雕刻着奇异纹样的弓弩——归墟弩,再次去神木的洞穴那里寻觅仙草,修复怜珠剑。 他要寻觅的,是一种特殊的赤色仙草。 这种仙草火烤不坏、水浸不烂、任何镪水都无法腐蚀,十分适合作铜钱剑的编织用线。 它们的生长环境十分苛刻,只位于海底神木的底部根系间的一处深洞中。 海底神木里所有的洞穴,五宝散人都去过,他了解这棵神木的一切。 这处洞穴里的仙草十分特殊,在秋冬季节,是浑身通红的赤色蛇的模样,身上带有对人一击毙命的剧毒,在数九寒天的季节,它们四处游动,繁衍生息; 而在春夏季节,它们却会变成树的藤蔓的模样——也就是这种赤色的仙草,尤其是盛夏时候,草质最为灵活坚韧,非常适合作为捆扎怜珠剑的材料。 这种“冬蛇夏草”的生物的习惯,与世间的蛇是有些相反的,它们并不冬眠。 这种藤蔓不能用手去触碰,非常脆弱矜贵,手直接碰到它们的话,冬蛇夏草会立即枯萎,每次去一趟,只能收集到几根。 如此弄坏了,就不能拿来编织修复「怜珠剑」了,所以,采集的时候要十分细心。 赤色的仙草,只能通过归墟弩的机关箭来采取。 自从白长庚她们来找他后,冬蛇夏草的季节也刚好到了繁盛的时候,此番,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便休整休整自己的老骨头,取出了尘封千年的归墟弩,再次动身; 五宝散人开始数次去收集赤色仙草,来等着编织、串铜钱、修复怜珠剑了。 修复怜珠剑,任重道远。 五宝散人深吸了几口气,拄着兽头拐杖“笃笃”地再次踏入了熟悉的洞穴中。 五宝散人仿佛望见了一个人。 他对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当年旧友——木家的另一位前辈,不住地亲切点头,胡须颤动着。 他边拄着拐杖行路,边眼睛笑眯眯地喃喃自语: “等了几千年喽。” 第91章 药儿娘 —————————————————————— 九十一回 道长再赴昆仑虚 矿脉离奇失木币 —————————————————————— 除去前辈五宝散人在忙碌着,白长庚她们这边也在马不停蹄地行动。 白长庚这边来到了地宫道观的百年香炉前,煮起了黄梁米,白家的贴身侍从为她看着炉子。 她要去昆仑虚一趟,见见药儿娘,问一问她有没有办法毁去「火币」。 她在药儿娘那里修习过一段时间,在昆仑虚学习的时候,进步的速度比平日还要快些。 以及,好久没见到白四龙前辈了,可以去顺路探访一下。 白家的四位老前辈「鸿、雁、鱼、龙」中,只有他还在世,隐居在昆仑虚的深处。 在很多年前,白长庚他们取完特殊的清液后,他就被埋藏在了一处洞天里,不过,白长庚相信这位老顽童似的前辈不会有事。 白长庚进入昆仑虚,找到药儿娘打坐的洞天,虚心请教。 “你真想知道?” 药儿娘久久凝望着白长庚, “「火币」很难彻底毁掉。即便我告诉你们方法,也未必可以成功。” 白长庚认真地点了点头,听了下去。 ………… 木相留、石榴红和凉曜这边,则动身前往死亡谷水晶矿脉,和白长庚分头行动。 因为江家货郎担的那位小辈——江浸月突然来寻找她们拜托事宜了。 她受王家和常家现任当家之托,要把之前运到蜀山寨子死亡谷里深处的「鸳鸯冢」送去黄泉药铺一趟。 白长庚不放心她们的行动安全,事先叮嘱木相留,让她带上能够护身、百毒不侵的「木币」再去。 “我,我一个人不敢去……水晶矿脉最深处里面有怪声,黄泉药铺也不敢去。” 江浸月想起之前在水晶矿脉深处听到的诡异叹息声,就有些后怕,最后,还是白长庚陪她送完那一程交差的。 之前白长庚她们是为了解开「万年春」情蛊,才去那儿采黄皮子花的。 如今,反正也要等待白长庚那边得到如何毁去「火币」的消息,便是木相留三人陪江浸月一块儿去了。 木相留:“好吧,那我们一块儿去!” 江浸月开心地点点头,她一边时不时望着旁边的石榴红,感觉她很眼熟。 江浸月不敢说,她觉得石榴红很像多年前那位秦淮花魁,杏倚楼的头牌。 木相留和凉曜带着她俩去银器店买银器。 石榴红疑惑地问:“为什么要买银器呢?” 木相留抹了抹鼻子:“嗨,笨蛋。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种东西——后面要派上大用场!” 石榴红眨巴着眼睛,趁木相留在那里挑选银手环,笑眯眯地走过去,悄悄碾了她一脚,把木相留疼得嗷嗷叫唤了起来。 石榴红以袖掩嘴,四处张望: “哎呀,刚刚有猫踩了你,它跑出去了!我去帮你抓~” 木相留拿手指点着石榴红的脸,蹬了她半晌: “你等着。” 于是,木相留和石榴红一边挑银器一边拌起了嘴。 凉曜忍俊不禁,在旁边道: “石榴红姑娘,穿越死亡谷那边的路有瘴气,在身上不同的高度带上银器,可检验瘴气的浓度。倘若脖子上的银器也全发黑的话,意味着前方瘴气很浓,我们就不能深入冒险了。” 石榴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在穿过古栈道的一路上,江浸月对石榴红的身份很好奇,后来,她忍不住问道: “石姑娘,你长得好像画片上的人啊。” 石榴红挑了挑眉:“谢谢江姑娘,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木相留和凉曜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走,转眼到了她们当时经过的悬棺群。木相留经历了这么多古怪的事情,已不畏惧棺材什么的了。 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望着那个曾经被她不小心踩碎的棺盖,上头已经被修好了新的棺材板。 这一趟来的时候天气晴好,木相留她们日夜兼程,穿过了黄皮子的天然坟场,来到了矿山眼深处。 四处仍是耀眼晶莹的矿脉,阳光将他们拥抱得熠熠发光;还有覆盖着不化白雪的绵延山峰。 石榴红走到这处,看得眼睛眨都不眨: “真美呀。” 木相留拉着石榴红,指着那些透出红色蓝色绿色白色和紫色的矿脉,对她振振有词道: “你知道吗,这是白水晶,那个是紫石英,还有那个是拉长石……” 石榴红笑而不语地望着木相留,假装四处张望,什么也不懂,带着崇拜的眼神: “哇~这么厉害,木家千金大小姐知道的好多哟。” 凉曜无奈纠正道: “小姐,那个是——” 木相留正在洋洋得意,闻言朝凉曜抛过去一个眼神,凉曜闭嘴了。 进入矿脉的深处,石榴红被一个巨大的紫晶洞吸引住了,端详欣赏了半天。 木相留拉过她,把石榴红拽走了,还吓唬她道: “哎哎哎,哎哎哎,别看了狐狸精。这个玩意儿会把你吃掉的!” “吃掉?” “是呀,美景会消耗你的……你的……”木相留卡住了。 江浸月小声贴她耳朵说了句:“心神。” “对,美景会消耗你的心神。”木相留撇开江浸月,定定地道。 “喔~” 石榴红笑而不语,似懂非懂。 再往下一层的水晶矿洞,这儿的水晶已开始“化丹”了,都是非常接近珠玑的形状。 然后,四人来到最下层的矿脉。 这一层,就是存放「鸳鸯冢」的地方。 这儿的水晶,以及几乎化成人形了,或坐或卧,姿态万千。 木相留和凉曜赞叹,比起上次来的时候,人形的姿态更加惟妙惟肖了,虽然有一部分的表情还是有些阴森可怖。 并且,由于多年来的地质变动,诸如山体滑坡、泥石流挤压等等,道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重组和蜕变。 这块地方开始,空气逐渐稀薄,缝隙也变得非常狭窄,甚至有一些人形水晶的中间道路,竟无法容纳两个人通过了。 她们只能一个一个来。 木相留四人挨个夹在缝隙其中行进,小心地避开水晶簇们延伸出来足以致命的尖锐头部,与此同时,她们身上所戴的银器也在不断变黑。 木相留的脑袋因缺氧而嗡嗡作响,她暗骂道: “怎么这么窄了?上次还很好走呢。” 江浸月:“唉!你不知道么,这可是山沟沟子里头哇,地龙翻身多,每次来都会变更窄呢。” 凉曜则提醒大家戴上面罩:“后面开始有尸气了。” 终于,她们来到了矿脉底部不能再深的地方。 遍地都是水晶的悬棺,里面有着男女老少与商贾官贵,面庞还是鲜活红润,毫无恐惧之色。 他们的身体和水晶矿脉生长到了一起,皮肤都泛着异样的晶体光泽。 “哎哟!”木相留忽然大惊失色,摸着胸口。 凉曜转过头:“怎么了小姐?” “木币、木币!” 木相留结结巴巴,此时压根儿说不出别的句子。 凉曜和石榴红立即警戒了起来。 加之现在,由于空气稀薄,所有人都不免有些晕晕乎乎的,心口狂跳,脑袋里嗡嗡作响。 「木币」居然弄丢了。 “冷静点,你怎么收的?”石榴红安抚木相留道。 “锦、锦囊。” 木相留惊慌地摸遍自己的全身,又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张望着,试图寻找着遗失的木币。 她的意思是,她是把木币放在了一个锦囊里,现在那个锦囊连带着没了。 石榴红马上狐疑地把目光投向江浸月,她和江浸月不熟。 “别看我!不是我呀。” 江浸月无奈摊手道,“我和你们一起找。” 凉曜神色肃穆,她已经在水晶悬棺群中到处搜寻了起来。 第92章 荷碧 —————————————————————— 九十二回 水晶棺瘴雾重锁 小凤凰妙取锦囊 —————————————————————— 几人在水晶棺群里搜寻了半天,一无所获。 凉曜和江浸月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她们身上佩戴的银器也愈来愈黑,情况十万火急。 木相留哭丧着脸,坐在地上: “哎,这可怎么办呀……” 「木币」实在太重要了。 别说是弄丢了回去没法对白长庚交差,木币,还是中途从五味泉中暂时拿出来的,毁币时间紧张,还得放回去呢。 江浸月走回来到木相留旁边,挠了挠头: “你等会再哭呀,我们再仔细找找。” 凉曜抵抗着脑袋的昏晕,在悬棺群中不停来回踱步。 她再次细细地去查看每座悬棺的缝隙,甚至还试图去看了每一座悬棺的内部和底部。 石榴红头也昏晕得紧,脑袋里噼里啪啦的,心口还跳得很快,也跟随着凉曜到处细细探索。 由于她身上的「万年春」蛊已经解开,她现在失去了情蛊带来的抵抗其他毒物的功能。 别急,别急。 石榴红晃了晃头,望向各处缝隙。猛然间,半惊半喜地小声喊着凉曜: “凉曜,你来,你看。” 凉曜闻言凑过去看,她俩都怔住了: 只见木相留的锦囊,被某座水晶悬棺内部的人紧紧“抓”在手上。 其实也不是“抓”,而是锦囊被勾吊在了那个人的胳膊上,并且在悬棺里面,她们根本无法取到。 “怎么会这样?” 凉曜紧紧拧着眉头。 石榴红则上下望着悬棺,寻找可能存在的缝隙: “是从哪里进去的呢……” 凉曜轻叫一声。 眨眼间的功夫,锦囊又消失了! 她赶紧让石榴红去看,石榴红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 两人原地大眼瞪小眼,赶紧在附近找起了锦囊。 不一会儿,木相留和江浸月那边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 “你们来!你们快来呀!” 凉曜和石榴红赶快走过去。 “哎?!怎么回事,刚刚锦囊真的在这里!真的。” 木相留懊恼地指着眼前的一座水晶悬棺,不甘心地道。 里面那位胖胖的夫人宛如睡着了一般,面带微笑,脸蛋红润。 “我作证,木家千金说的是真的。”江浸月也定定发誓。 石榴红和凉曜都沉默了。 锦囊肯定刚刚也进了这座水晶悬棺了,只是不知道用的什么方式。 “快看!” 江浸月忽然转头又道。 锦囊又进入了另一座新的水晶悬棺中! 水晶矿脉好像在耍她们玩儿似的,盛着「木币」的锦囊在周围遍布着的透明棺材里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把木相留一行人追得惊慌失措、叫苦不迭,大喘粗气。 “你、你们别玩儿了!我们又没惹你们。”木相留最后受不了了,大吼一声道。 此时,众人都听到了清脆的“当啷”一声响。 是锦囊的珠子叩在水晶表面的声音,他们可能把木币丢出来了。 四人再度各处寻找一番,江浸月眼尖最先找着,却犯了难。 她招呼着木相留她们过去,急得快跳了起来: “怎么会落在那儿呢!怎么办呀!” 锦囊卡在了矿脉的深处缝隙中,人根本进不去,里面还全是晶簇。 从那个缝隙里看去,是黑暗深处、某处位置很深的水晶簇丛中——紧紧地卡着锦囊,锦囊的绳子错综复杂地缠绕在晶簇上。 里头散发出阵阵蒙蒙的黑雾,一看就知晓有源源不断的毒气。 锦囊卡住的位置十分尴尬,木相留的胳膊能伸进去,但是手却完全够不着; 木相留手刚进入一会儿出来,手腕上的银镯就全黑了,她的嘴唇有些发紫,加之呆久了缺氧,人都站不太住了。 “不成,里面毒气太重了。先别取了,小姐。” 凉曜强行把木相留拉出来,看这情况,她和江浸月石榴红也不能再以身犯险了。 江浸月给木相留服下一些土药,暂且歇息一下。 凉曜试着用身上佩戴的长刀去够,却由于锦囊的绳子缠绕在内部的晶簇上,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用刀也无法准确砍到系绳的位置,完全取不出来,遂作罢。 凉曜把刀抽出来,她的嘴唇也开始微微发紫了。 江浸月急道:“你们别试了,这样大家都会中毒回不去的。” “这锦囊的绳子想解开,必须得用手了……” 木相留望着凉曜用刀也没辙,无奈表示道,“可是我们的手都伸不进去呀,那么深。” 石榴红看着缝隙里面的锦囊,顿了顿,思索道: “我来取吧。只是,等会儿我如果昏倒,就拜托你们背回去了。” 木相留摆摆手道:“不成,我们的手不够长,狐狸精,你不能再冒险了。” 石榴红妩媚一笑,哼了一声,将手伸了进去。 凉曜还未来得及阻止,就瞪大了眼睛。 江浸月也看到了:石榴红将手臂伸进去之后,发出了一些嘎吱嘎吱的骨节声,柔若无骨,她的小臂和手指都伸长了一些。 石榴红努力了一会儿,用手指去解开缠绕的系绳,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最终,她舒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张口,忽然“咚”地一声晕倒在地。 “快快快!” 木相留赶紧去扶起石榴红,此时,她已经连嘴唇带面颊都发紫了。 江浸月赶紧去看缝隙里面,锦囊已经没有缠绕在晶簇上了,而是落在了下方! 石榴红刚刚成功解开了绳子,只是没有来得及把锦囊取出来,就昏倒了。 “快,刀!” 听闻江浸月欣喜的叫声,凉曜心下明了,赶紧把刀递给她。 江浸月飞速地伸手进去,用刀柄钩着锦囊的绳子,将锦囊捞了出来。 木相留小心翼翼地查看了锦囊,「木币」还在,她捧着锦囊,心口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再一看,凉曜和江浸月已经去照顾昏倒的石榴红了。 “狐狸精,狐狸精!你没事儿吧。” 此时,石榴红浑身的银器都已发黑了,木相留十分慌张。 江浸月摇了摇头,表情很不明朗:“她服药了,但是恐怕……” 木相留神色难得一见的凝重冷静,她当机立断: “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们快!” 木相留掀开石榴红的中衣,先把「木币」连带锦囊都放在她的心口揣好、把锦囊系了个死结,又把她的衣服拢上。 一边说:“凉曜,你先背着她上去透气,我和江浸月到底下取东西。” 凉曜应答如流,马上背起石榴红就走: “好的,小姐,你们多加小心。” 木相留与江浸月扛着恶心和耳鸣,强行进到矿脉深处,取回了王家和常家委托的东西。 ………… 木相留等人跌跌撞撞回到江南,带着昏迷的石榴红,几乎是爬回了杏枝观。 凉曜则带着江浸月,没有和木相留一同走,她们得把王家和常家的东西继续送往「黄泉药铺」。 白长庚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那里等着她们了。 见只有木相留回来,而她背上的石榴红居然受了伤、昏迷不醒,白长庚怔了一下。 她飞速地为她把脉,去后厨房熬了药,取出了久违的炼丹炉,把石榴红放在里面疗养。 随即,她神色幽暗、面无表情地看着木相留。 不得不说,木相留有些吓到了,好像是头一次见到白长庚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 她硬着头皮解释完情况。 “对、对不起,姐姐,是我的错……我差点把「木币」弄丢了。” 还好这一路有「木币」贴身放着,石榴红并无大碍,否则就真的全完了。 过了半日,石榴红恢复了均匀的呼吸,面色红扑扑起来。 白长庚安下了心,这才将她怀里的「木币」取出来。 看到了木相留扎的锦囊上那团死结,白长庚一边皱眉,一边解着死结,好半天才解开。 之后,「木币」还得再送回五味泉。 木相留这边也没有停下太久。 把石榴红平安带回来,和白长庚告别后,她即刻去往京城。 毁币的事情还在继续,木相留要从木家的长老那里问得「荷碧」扳指的藏身之地,将它带回。 第93章 相留 —————————————————————— 九十三回 千难万险赴归墟 巨门深处藏谜团 —————————————————————— 石榴红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炼丹炉里。 她半梦半醒的,眼睛都没睁开,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当年最开始被白长庚关起来解蛊的日子。 “见鬼,待会儿想想怎么逃出去才行~” 石榴红一边眼珠骨碌一转,一边不自觉骂道,她条件反射地想着要逃跑。 她感觉身上没什么气力,跑不动,打算多睡会儿再逃。 实际上,她刚刚梦到了很好玩的事情,不自觉嘻嘻笑起来,又松松软软地躺在里面,睡上了一个美滋滋的回笼觉。 再度醒来之后,石榴红神清气爽。 她伸了两个懒腰,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多年后了,估计是自己取「木币」的时候,在水晶矿脉那里被瘴气迷晕了,后来被木相留她们扛回来的。 现在这会儿,肯定是白长庚给她解过毒了。 “嗯?还怪怀念的~” 石榴红呆望着炼丹炉笑了笑,弹了几下炼丹炉的内壁,摩挲着它自言自语, “小东西,怎么又见到你啦。这么多年不见,有没有想我?” 石榴红从炼丹炉里爬出来,见后院空空荡荡的,有些寂寞;后厨房里也空无一人,只温着些饭菜,肯定是大家都去忙碌了。 她蹑手蹑脚穿过门廊,摸到白长庚的房间,想吓她个出其不意。 门轻轻打开,清风拂面,带着微苦的药香。 石榴红偷偷探了半个脑袋进去,只见白长庚坐在案前,撑着脸睡着了。 毛笔还握在手上,旁边泡的花茶尚温,冒着一丝热气,淡淡的阳光洒在她的青色道袍上,映出细细的暗纹,反射着耀眼的光辉,画面无比静谧。 没想到,白长庚居然手撑在桌子上在打盹儿,真是罕见! 石榴红嘿嘿一笑,轻手轻脚走进去,溜到她旁边,白长庚依旧没醒,紧闭双唇。 石榴红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皱眉看了半天: “这家伙的眼睫毛还怪长的,都没仔细看过。” 接着,她嘴角一弯,起了坏心思,悄悄地抽出白长庚手中的毛笔,打算在她脸上干点坏事。 石榴红刚蘸了墨汁,把脸转回来,将笔伸将过去,打算往她脸上涂点儿好玩儿的东西—— 由于靠得近,轻微的呼吸喷到了白长庚脸上,白长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她。 “你、你醒了~?” 石榴红身子一僵,瞬间面带灿烂的笑容,笔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白长庚伸手,把石榴红手中的毛笔抽出来挪走,放回笔架上,才淡淡地道: “身子如何?” “哦……哦!我已经好了,我没事。”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半晌,石榴红有些不自在。 白长庚忽然很反常地轻声道: “在我面前,你不用强颜欢笑。” 石榴红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下一秒,她嘴角的谄媚之色霎时消去了一半。 石榴红还是第一次被说这样的话,瞬间大脑宕机了。 此时,木相留从京城回来了,在外面咚咚咚地叩门。 “姐姐,姐姐!我回来啦。” 石榴红如获大赦,起身开门。 门外,除了木相留,凉曜居然也在,估计是陪江浸月去黄泉药铺送完了东西。 四人正好会合。 “狐狸精,你已经好啦!” 木相留见石榴红醒了,欣喜着嚷道。 石榴红笑嘻嘻望着她,偏头拿手指玩着头发丝: “托你的福,没死成~” 木相留讪讪地避开话题,伸头去和白长庚搭话,木相留表示,这边带回了「荷碧」扳指的消息。 她提起这个,神色有些黯然。 凉曜知道,大小姐有些想司徒苑了。 原本在司徒苑出事那天前,她们是打算一起动身去京城问「荷碧」扳指的事情、再五人一同去带回扳指的,变成如今这样,也是唏嘘不已。 总之,四个人还是得继续。 木相留表示,木家的长老们将「荷碧」扳指藏在了归墟海沟的深处。 “那敢情好,我们不是也得去归墟取‘癸眼珠’么?正好一同取了。”木相留一口气道。 是了,癸眼珠,便是用于毁去「水币」的那其中一道阴极之水,它也在归墟海沟; 至于另外的那一道阳极之水——‘雪莲髓’,在昆仑虚的山顶,之后她们再去昆仑虚取。 白长庚她们即刻前往地宫道观,准备用神识前去归墟海沟。 “谁给我们看炉子呢?”凉曜犯了难。 石榴红眼睁睁看着白长庚的贴身侍女——小甲和小乙神出鬼没般,突然从道观的一处角落冒了出来,此时,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甲和小乙给她们炖煮黄梁米,看着炉子。 白长庚将三清铃递给她们俩,点了点头,随即带着石榴红她们进入归墟。 百年香炉静静地吐着袅袅青烟,兽头锃亮。 归墟的至深之处,处在这个世上谁也不知晓的地方,可能也不是东海底、南海或西海以及北冥。 它根本不能从任意位置直接进入,人的身体真进去的时候,恐怕也几乎没命了。 因此,白长庚她们选择用神识过去。 ………… 刚进归墟至深之处的海沟,白长庚几人就发现了难题。 她们服下了避水珠和御寒珠,周围一片黑黢黢的,落脚点也十分险峻骇人。 这是一条巨大的、海流湍急的深渊,没有任何世间常见的生物存在,惟余无尽冰寒。 更别说海中时不时冒出的少许几个巨大海怪的黑影、以及奇形怪状的各色鱼群阵阵游过去了。 木相留在其中潜游着,见一种鱼非常漂亮,伸出手想去触碰,下一瞬,她龇牙咧嘴道: “哎哟,冰手。” 海底本就寒气逼人,而进入归墟深处,其中某些鱼类的身体居然也是由寒冰组成的了。 这种海底冰川中的鱼,眼睛是近乎失明的,它们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生长,身上布满了冰晶似的七彩透明的鳞片,以及长长的绚丽尾巴,像巨大的龙或金鱼的结合体。 甚至在极低温度下,鱼身会自动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变成类似冰壳的“鳞片”,覆盖在原本的鳞片上,这对于寒冷有着很强的抗性。 白长庚和凉曜望着眼前这些鱼儿透明的躯体,估摸着它们是上古时期的生物了。 “这是一种海底冰川鱼。” 凉曜对大家道,海底冰川鱼的外壳是由寒冰组成的,然它们的血液却是滚热的——这就让人咋舌了。 “它们这样,不会冻死吗?” 石榴红想着鱼的血怎么能是热的,她的目光同时跟随着漂亮鱼儿游的方向去瞅着,好奇问道。 自然,它们看起来就游得很欢快,根本不会冻死。 “除去因它们身上的冰壳鳞片能够阻挡苦寒的侵蚀,而且这分泌物做出的鳞片中,有着独特的药效,或许类似修士用的御寒珠了,便可以让它们在极低温度下保持活力。” 凉曜回忆道, “……,它们还要游去别的海域的,只是暂时在这里繁衍。” 木相留和石榴红听得入神,嘴巴都张成了“〇”型。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龙?!” 木相留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凉曜耐心地解释:“小姐,那是海蛇。” 四人看够了海底世界,目光也逐渐适应了黑暗,她们转到周遭游动着探索,发现这是一条奇异的海沟。 愈往底下,水色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海洋生物们也不像刚刚那般长得奇形怪状了,而是色彩斑斓。 四处可见缤纷的珊瑚礁、各种美丽的、世间罕有的鱼鳖虾蟹,把木相留看得特别兴奋。 克服过双耳内源源不绝的嗡嗡之声与眼冒金星的感觉,四人不断继续下潜。 在海沟的底部最深处,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巨大的岛屿。 她们有些奇怪,整座岛竟像是被一层厚实的寒冰冰壳所覆盖,不凑近的话,压根儿看不清其内部情况。 冰壳就好像这座岛屿的结界,于冰壳内壁,在岛屿的一侧边缘,则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等再游近一些,白长庚她们看清楚了,那座岛屿不知为何俯瞰起来是热带的景致,生机勃勃,甚至有飞鸟在空中划过。 它宛如归墟海底深处隔绝在另一个气泡世界里的幻境,却真实存在。 待木相留看清了,嚷嚷道: “是这座岛,是这座岛。” 她表示「荷碧」扳指就是藏在这座岛上。 于是,白长庚她们躲避着涡旋和风暴,试着去接近那座岛屿。 值得一提的事,归墟海沟这一片的海水温差十分奇怪,往往游一大段是如坠冰窖的寒凉,再下潜一些又燥热了起来; 水流的方向也比较古怪,她们需要时不时改变身姿,借着暗流的方向顺势着走,才能潜游下去; 这儿还伴随着奇特的涡旋、暗流与海底风暴。 她们千辛万苦潜下来,居然没怎么费力就穿越了结界,从近岛的一端上了岸。 木相留一进岛,就大口呼吸了起来,没想到海底还能吸到新鲜空气! 空中带着好闻的花果异香与草木气息。 背后那道看似厚厚的冰壳,对于她们很真实,能清晰地看见、并且阻隔挡住上面海沟的全部海水,此刻,却又宛如海市蜃楼似的,能够轻松穿过,十分奇特。 “奇怪,理应有界碑或是需要路引之类的物什。” 白长庚回头望着形同虚设的冰壳结界,有些疑惑。 不过,这不重要了,进来就好,她们还是先进去,速速上岛深处取「荷碧」扳指吧。 没想到,待她们真上了岛,走了一小会儿便感觉燥热难忍,这里头气候竟真的宛如热带的海岛了。 难怪她们刚刚从顶上俯视着看,岛上是郁郁葱葱花繁叶茂的。 包裹着这岛屿周围的海洋,海浪滔天的,掀起的浪花足有十丈高,浪潮也猛烈得紧; 岸边礁石奇特又漂亮,带着特殊的斑纹,上头缠着钢筋似的海草,礁石缝中时不时露出海星的一两只俏皮的小脚。 岛不算大, 白长庚她们很快便行进至岛屿的最中央位置。 她们仰头望去,眼前是一座直径足有百丈、高耸入云的巨峰。 “又要爬山~” 石榴红不大乐意。仍旧是跟在大家身后上去了。 在那山峰之上,众人逐渐看到一扇巨门,本似乎隐没在云层中,现在逐渐清晰。 白长庚等人攀上山顶。 回了头,她们这才发现,她们所登上的竟是最大、最高的那一座山。 在这座岛屿周围,还有着三座孤零零的、更小的岛屿。 待移步走近了那扇巨门,白长庚变得十分警惕。 因为,在巨门前方的古老石板地面上,此刻竟躺倒着无数的修士尸体,已堆积成山。 这都是死去的修士神识。 这些神识,都是属于曾经在各个时空里赶过来的散修的,他们看起来到这里的时间不一,有的已经死去好多年了,有的是才形神俱灭不久的。 现在,他们的神识却全部“死去”了。 神识死去了,并且居然被锁在门前这里,变成了巨门阵法的一部分。 木相留和凉曜也皱着眉头,感到头顶嗡嗡作响,很不舒服。 白长庚久久凝望着巨门。 玉制的巨门紧闭,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石榴红也细细端详着玉门,唇角上扬,有些好奇。 这道玉制的巨门十分美丽,却阴森肃穆,隐藏着危险。 门上在一人高的位置,有一处凹下去的地方,石榴红感觉似乎可以卡进什么物件,那处凹下去的地方,有一些她莫名熟悉的纹样。 “别碰。” 白长庚提醒石榴红,玉门上不知道是否喂毒或存在什么机关暗法的设置。 石榴红退远了一些,告诉白长庚那个凹下去的地方的事情,白长庚便也上前去看。 木相留则再度俯瞰了周围一圈。 她很奇怪,为什么每一座小岛上的顶端都有着一扇封锁的巨门? 凉曜意识到,在每座巨门的四面八方,应该存在着一道道阵法,布满了整座岛屿,它们将整个岛屿群包裹住。 巨门做成的阵法? 玉制巨门周围的阵法看起来威力并不强,只是对付普通的修士或入侵者用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依旧是撂倒了一片人,看来这巨门不简单。 巨门之后,便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木相留和凉曜二人十分谨慎,不敢去靠近门。 这巨门看着就太危险了。 看久了那扇门,凉曜有些莫名的腿软、恶心想吐的感觉。 木相留则是发晕,感觉脑海里开始混沌不清。 而白长庚和石榴红还在门前研究着,木相留有些心焦。 “姐姐,狐狸精,你们先过来吧,这门太古怪了。” 只是看着巨门就会这样,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她与凉曜都是胆战心惊,不再去靠近那巨门半步。 凉曜蹲下细看,望着眼前的修士神识的尸体,个个死相难看、瞳孔散大、表情惊骇,不由得心口发凉。 黑洞。 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那扇门望久了,除去头昏脑胀与恶心腿软,还不由得很想去触摸、去推开,去探究里面到底是什么。 巨门,仿若一个巨大的黑洞般,吸引着无数人前赴后继进入其中。 但是,最后来的修士们却统统神魂俱灭,只给后来人留下一堆门口的尸骸白骨罢了。 木相留则十分头疼,「荷碧」扳指为什么偏偏被藏在这里面了。 这是一个充满了恐怖与未知的地方,外头死去的人不算,进入其中的修士,怎么样了? 没人知道。 除非进去。 凉曜和木相留面面相觑,在巨门外面徘徊,心情沉重而压抑。 她们真的能进去吗? 巨门不会回答,只是无言地伫立在那里。 第94章 怜珠 —————————————————————— 九十四回 金缕玉衣诉衷情 将军墓前续佳话 —————————————————————— 白长庚试图抚摸着巨大的玉门上的方形凹槽。 感觉这片方形凹槽的大小与结构都十分熟悉,图案和花纹也是,她在奋力思索着哪里见过。 木相留头昏脑胀急道:“姐姐,那个不能摸。” 石榴红回头俏皮一笑: “没事~我刚也摸了。” 凉曜知道了门没机关,依旧审慎道: “你们小心。” 此时,白长庚灵光一现。 她从玉葫芦中取出金缕玉衣,与凹槽比对了起来,石榴红跟着去看,张大了双眸。 原来这个大小和图案,正是金缕玉衣的玉片! “好生奇怪,这个玉衣是我们从火焰山取出来的呀。”石榴红喃喃。 白长庚也不明白,为何她们在火焰山沙漠腹地取出来的金缕玉衣上面的玉片,会如此符合这边巨门上的大小和纹样。 归墟海沟深处和火焰山,相隔着不知道几千万公里了,根本不会出现什么相似的古董、明器和花纹,更绝无可能存在这样带有惊人巧合的物件。 “先试试看吧,别想了~” 石榴红对白长庚道。 白长庚点点头,她从金缕玉衣上面取下了一枚玉片,压印进了巨门上的凹槽。 巨门嘎吱作响,缓缓打开。 “开了!开了!” 木相留仰望着门,欣喜地嚷嚷着。 凉曜亦松了一口气。 四人进入其中。 里面是一片废墟,然而,再往深处走,这似乎是一片皇族的陵寝。 古老的巨石阵耸立在这里,积满了灰尘。 “门后面居然是陵园哇。” 木相留纳闷,奇怪木家长老们为什么不告诉她要走坟场,她有些害怕。 木相留长年累月征战沙场,早已见惯了生死,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听闻千千万万沙场厉鬼们的哭声。 还好她忘性大,总是不太在意的,除去碰到这样的场合,此等恐惧才会翻天覆海地涌入她心头。 “男人婆,你不是早习惯了么。这种小场面还怕?” 石榴红调侃她道。 “闭嘴,你闭嘴。” 木相留闭着眼睛,颤抖着抚摸甬道往前走。 她们继续走下去,深处的地下是越来越奢靡华贵的皇家墓室群。 根据器件可以肯定,这座岛上曾经存在着古老的文明。 木相留一路走一路犹疑道: “我感觉是这边,应该是。” 白长庚与石榴红、凉曜都跟着她,七弯八拐地在甬道里前进,毕竟是木家后人,她对「荷碧」扳指有深入骨髓的熟悉。 木相留最终停留在了一座最为朴素的墓室前——与其说朴素,其实是低调奢华。 里面的陈设摆置都十分粗糙,看起来质朴浑厚得多,然而,白长庚和凉曜清晰看出,这些才是墓穴群里头最价值连城的宝物。 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越往更深处去,宝物们的漆光逐渐通透起来,愈发富贵惊人,逐渐出现了金器、珐琅、水晶钵等等。 石榴红一路都在欣赏珠宝、明器和甬道里精美绝伦的灯盏,而白长庚和凉曜则是被这座墓一路上的壁画吸引了去。 她们已经拼凑厘清了事件的始末。 这儿是已经沉入海底的古利姆里亚国。 她们进入的这座墓,是一位将军的墓。 然而,古利姆里亚国的将军爱上了一位外族的女子,最终与她天人永隔。 那位女子,曾是火焰山一带某个古老王国的公主。 似乎是由于发生了什么事,两边都灭国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初的火焰山地区,是一片极端富饶、物产丰富的绿洲,他们通过贩香料、丝绸以及到其他地方走船队跨洋经商,享誉五湖四海。 亦有其他王国与文明的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在火焰山当地寻觅上好的宝贝与黄金。 一次偶然的机会,古列姆里亚国的将军也踏入了这片土地,他邂逅了火焰山古国的公主——当时,公主在集市里乔装成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在游玩。 二人一见如故,将军依依不舍,总是三番四次来火焰山,最后不想离开了。 在日久经年的相处之下,将军爱上了那名女子,并为之疯狂。 公主不想暴露身份,而是去请求家族的意见,渴求成全她这段良缘,没想到,家族的亲戚们都否决了这门婚事。 好景不长,将军的兄弟们以及当时的其他王国,也觊觎沙漠地带的富饶,最终,他们选择带兵攻打火焰山一带。 将军反复阻挠战事,却力量不足,无以违抗家族的命令,并且由于和公主的恋情暴露,他被软禁在古列姆里亚国。 兄弟们则前来火焰山大开杀戒,杀死了公主的父亲,使古老的火焰山王国覆灭。 公主本对将军痴心一片,不惜背叛了火焰山背后的家族与自己的国度,也要与将军成婚。 当她看到父亲的尸体和血流成河的火焰山时,公主悲恸欲绝,她毅然决然蒙面参军,要为自己的族人们复仇。 于是,可想而知,将军赶来的时候,兄弟们正在围剿公主最后的残军,他没有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族人们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将军来晚了一步,抱住了她,而公主微笑着死在了爱人怀中。 他更没想到的是,公主彼时已身怀六甲。 眼睁睁望着族人杀死了自己的爱人,这简直就是笑话。 他是一个将军,一生戎马,杀敌无数,战功赫赫,却救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他的心,曾因为这个女人而乱了,以后也再也无法拼凑愈合。 壁画上显示,这位古老国度的将军终生未娶,并且痴心地守候着女子的魂魄归来。 在两国的战事结束后,他为她在火焰山复原建造了公主生前的城堡与地下的旋转阶梯,在里面藏满了她最爱的珠宝。 任何觊觎公主的珠宝之人,都会被将军的点金术变成黄金,留在那座宝库里。 并且,将军为防止公主的陵寝被盗,在城堡周围设置了严密可怖的镪水池机关与各种毒虫的阵法。 爱上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而爱上了属于仇敌家族的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白长庚和石榴红看到壁画最后,默不作声。 木相留一开始压根儿没看懂,听凉曜与石榴红说了一番,则是哭得稀里哗啦: “你们还不如不和我说呢……” 壁画的最后则是道,很多年后,将军改头换面——他不再是将军了。 将军以战止战,而后铸剑为犁。 将军死后,要求制作两套金缕玉衣。 他在为自己下葬、与为爱人下葬的金缕玉衣上,刻下了两个古国文明各一半的纹样。 他继承了古列姆里亚王国的皇位,远洋各地修习方术,将军将军队们统合、变成了一支由修士组成的队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创造了奇迹般的和平文明。 后来的很多代人之后,古利姆里亚国出于一些原因被埋覆沉没海底,消失在了归墟海沟之中。 原来,正是因为她们带着金缕玉衣,才能这么顺利地通过结界。 金缕玉衣的玉片,就是通牒。 ………… 白长庚她们带着虔诚的心情,揭开了尘封千年的将军墓。 将军墓的棺材内,除去万千宝物的光辉,果然,有一位高大的男子穿着金缕玉衣,戴着「荷碧」扳指。 白长庚将另一件玉衣放回了将军的棺材内。 当两件一模一样的金缕玉衣,终于躺在了一块儿,它们宛如彻底安静了一般,褪去了宝物的光华。 啪嗒。 放上的那件玉衣,上面缠绕着的金缕们突然都断开了。 玉片全部散落在将军的怀里,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将军脸上戴着玉质面具,寂静无声,却仿佛诉说着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永恒的爱意。 第95章 毁币 —————————————————————— 九十五回 归心开阳齐鼎力 时不我待毁币前 —————————————————————— 五宝散人这边攒齐了足够的赤色仙草,也准备了一些铜钱,开始编织怜珠剑,将怜珠剑修复回归。 五宝散人抚摸着怜珠剑的剑锋,自言自语道: “现在,就等孩子们带东西回来喽。” 白长庚这边,她们取回「荷碧」扳指,将棺椁复原,离开了将军墓。 四人出了巨门,打算离开海岛往归墟更深处游,去寻找癸眼珠。 由于三清铃已响过了两遍,无法再拖延了,她们不得不这次先打道回府。 ………… 四人睁开了双眼,除去白长庚,石榴红她们三人均感到十分疲惫。 在归墟海沟里消耗的体力比别处都要大,出来的时候还浑身上下打寒颤,几人站起了身,踩实了土地、跺脚半天取暖,身子才舒服回来。 木相留眼冒金星,感觉饿得一整年没吃饱似的,赶紧坐下咕咚咕咚喝黄粱米粥。 “目前仍不知癸眼珠在哪儿,也没个线索。” 凉曜小口吞咽着粥,犯了难。 石榴红拿手帕擦去嘴边的饭粒道:“下次我们去的时候仔细找~” 喝完粥,木相留忽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姐姐,毁去「火币」的方法有了么?” 白长庚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木相留和石榴红神色变得很失落: “没有找到呀?” 白长庚再次摇了摇头,看着眼前三人道: “找到了,但是之后再同你们说。” 此时,门口有「开阳派」的人传来急信,说是毁去「木币」用的百家布收集齐了。 这东西说来简单,四处收集的心意却难且繁琐。 在阴门百家中,所谓的百家布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种是百姓们手中身上常穿的衣服、用度的布匹。 这种百家布的布料质量要求不高,只要是坊间百姓们都知晓的普通百家布就行了,日常用的那些碎布头或衣裳布匹的边角料都可以。 而另外不为人知的两种,则是一些富庶人家才能见到的“百家布”。 这两种布料中,有一种比较便宜,一两银子一匹。 可是这一种布料是用来做衣裳、鞋袜之类的,往往在鬼市的旧衣市集才能见到——这种百家布,往往是富贵人家穿久的旧衣料。 放于平常市井中,可以说算得上是很奢侈的、难以见到的好布料了;但对于钟鸣鼎食之家来说,这种百家布的布料,在他们眼中依旧价格低廉且属于稀松平常的那类。 况且,在这种百家布之上,还有更罕有的第三种。 那就是“阴行布”了。 这种布料在鬼市交易的行当间,素日都很难见着,明显是一些达官显贵才能够穿戴的布料,不懂行的望见了,较真儿问起来路,摊铺老油条们都是避之不及、神神秘秘。 自不必说——往往是从陵寝中取得的,阴气比较强盛的布料。 阴行布这种珍贵的布料,在古代也是非常少见的东西,一块阴行布,价值可以换下几百件普通的百家布,如此,价格自然更为金贵。 阴行布灵气和阴气也较为充裕,阴门百家懂的人,有的还会在家里收藏绝版的阴行布,等着升值或作他用。 这些东西在现代更谓是凤毛麟角或者完全销声匿迹的了。 而「开阳派」的人手们此趟手脚麻利,寻来的百家布布匹里,三种百家布都有,阴行布亦质量上乘,毁去「木币」肯定是没有问题了。 很快地,「归心派」那边也表示,五色五行土收集齐了,他们搜寻遍了五湖四海,选用的都是各地最好最上乘的青、红、黄、白、黑五色土壤。 除去癸眼珠,还有雪莲髓,建木的树枝以及地心石。 白长庚她们马不停蹄,准备第二次前往去归墟,取得阴极之水“癸眼珠”。 这次去归墟海沟前的时候,五宝散人忽然造访杏枝观,将那把特殊的“归墟弩”交给了白长庚她们。 “哇,好漂亮的弓弩呀~” 石榴红惊喜道。 五宝散人对木相留道:“送给你了。” 木相留抚摸着人首蛇形状、刻有月相变换纹样的归墟弩,也是赞叹不已。 “这是归墟弩,本就是来自海底深处的石头铸就成的,现在交给你了,孩子。你们带着它去找癸眼珠吧。” 五宝散人抚着胡须道。 木相留激动地连连点头,跳了起来,她此时已经戴上了取回的「荷碧」扳指,想必现在用起弓箭,也是更为如虎添翼了。 “五宝散人爷爷——不是,前辈——” 木相留过于激动、导致心直口快,看到五宝散人握着拐杖的手颤了一下,立即改口, “谢谢您!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白长庚告诉五宝散人,她们的东西快集齐了。 五宝散人赞许地抚摸着胡须,并告知了白长庚她们毁币的具体细节。 “记住了么?” 木相留脆脆道:“记——住——了——” “土币需要埋在混合的五色五行土里一百天; 金币和地心石一起,连同十户人家的传家宝放在一块儿供奉八十一天,用完了还回去; 木币融入建木的树魂,与百家布们共同摆置六十四天,用完的百家布洗干净,分散给没有衣裳穿的百姓; 水币泡在阴极之水和阳极之水中三十六天。” “这样,五帝钱的毁币就完成了!” 五宝散人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就是「火币」和怜珠剑了。 第96章 土定 —————————————————————— 九十六回 五行青黄白黑赤 癸眼取珠万难间 —————————————————————— “火币怎么说?”五宝散人道。 白长庚眼神顿了顿,礼貌拱手对前辈道:“我们到旁边去。” 五宝散人带着白长庚到一边去说,听完白长庚转述的药儿娘所说的毁币方法,五宝散人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石榴红、木相留和凉曜在旁边等着,有些好奇却又实在无法窥听其中细节。 五宝散人随后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白长庚良久: “去吧。” 白长庚她们第二次用神识前往归墟海沟,寻找癸眼珠。 五宝散人坐在百年香炉前,给她们看炉子。这将是她们在归墟的最后一趟探索之旅。 白长庚等人要在现实中的三个时辰之内取到癸眼珠,否则,又会再次不得不无功而返,难度相当大。 “我和你们一起去。” 地宫道观内,她们的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长庚愣了一瞬,回过头:“母亲?” 石榴红同时过去搀扶过她:“叔母,您怎么来了?” 木相留和凉曜亦呆住了,面面相觑:“叔母……您,您。” 刘心笑眯眯的,此时身着劲装、款款走来,居然有一两分的片刻,融进了些白玉楼的影子。 白长庚立即否决,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不会任何玄门法术,亦不修剑道与蛊毒医术,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她可不能赴这趟险。 “长庚,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为娘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中有些局促不安。 石榴红瞟了一眼白长庚,眨巴着双眸甜甜地对刘心道: “不是的,叔母,她是挂念您的身子。我们四人便足够了,您此番不必赴险。” 刘心笑得双眼弯弯,抚摸着石榴红的头。 然后她收敛笑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白长庚的肩膀,压根儿没用什么力气,就把白长庚拍倒在地,木相留她们吓了一跳。 白长庚浑身无力,表情震惊地望着母亲——主要是因为她毫无防备,否则,这普普通通的一下还是能抵挡住的。 地宫道观门口抱臂站立的白琼宇哼地一声笑: “你娘年轻的时候可厉害了,打遍天下无敌手,哪儿有人敢惹?她只不过委曲求全辅佐兄长,以隐藏了身上的真功夫多年作条件,才能进内门、方而有你的!” 白长庚心头涌过千般滋味,一时间喉头堵得慌。 “你少说两句。”刘心笑眯眯地让白琼宇退下,白琼宇不情不愿地走了,内门的事情天天一大堆,还得回去干活。 刘心年轻的时候其实是白家「香篆派」的弟子,天天调香、养花、制作药膳,待与白玉楼相恋之后,便入了内门。 白长庚知道得不多,只晓得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在那时候是被内门的长老们以及祖父反对的,在他们二人的彼此坚持下,才勉强达成。 白长庚望着母亲,点了点头。 于是,刘心与她们一同进入了归墟海沟。 ………… 进入归墟海沟后,她们四处潜游了半天,几乎找遍了,仍一无所获。 时间紧迫,白长庚她们已经听到了第一阵三清铃响,但依旧没有看到癸眼珠的踪影。 此时,白长庚忽然想起了之前她们来发现的那座海岛,岛下还未看过,也许那座海岛的下方,就是癸眼珠所蕴藏之地? 并且,她们游到现在,还迷路了,正处于一个海沟深处的诡异山洞当中。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洞窟之中,长长的甬道本是相连的,那里头却“噌”地燃起盏盏阴惨惨的鬼火,一路通到深处。 深处涌现一点白光。 白长庚她们商量一番,彼此点头,加快了脚步,朝着亮起白光的洞口奔去。 然而,刚刚靠近山洞出口,她们的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这时,她们感受到身体上似乎多了几千条细小的丝线,这些丝线如锁链般,正密密麻麻死死捆绑住她们,令人动弹不得。 石榴红很奇怪,被缠得浑身无力又难受。 木相留当即惊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慌,海丝阵。” 白长庚的母亲刘心沉静对大家道。 “这里怎么会有海丝阵?”凉曜惊讶着皱眉。 海丝阵一般是近河海居住的渔民或荣门(偷盗世家)在自家门口浅海里使用的阵法,用于捕鱼、也能截获误闯的鲨鲸等等;有一些大老爷则会遣人布置类似的丝线在府中与院中,用以守株待兔防止偷盗。 这种丝线平日是完全看不见的,只有被抓住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感受出并看到它们。 凉曜只是听说过荣门有海丝阵,未曾想到归墟这儿也有。 这些如同锁链般紧实的海丝阵是谁留下的? 凉曜和白长庚心下疑虑,却不敢再动,海丝阵——正如其名,就如同蛛网一样,人越挣扎会越紧。 木相留和石榴红稍微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此时那些古怪的丝线已经缠得很紧了。 海丝近似蛛丝,晶莹剔透、十分纤细,眼前千千万万条海丝,甚至有些丝线已然遮蔽了视线,她们一时间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蛛丝似的海丝阵,会勒住人的气脉、并带有微毒,可使人逐渐头晕目眩,直到最终彻底昏晕过去。 白长庚她们此时气力流失,心底升腾起了无数恐惧,但却想不明白如何破解。 母亲刘心笑了笑,轻轻松松地伸出手、挑断了自己身上的一根细丝,然后,她身上其他的细丝即刻如同脱力了似的,竟全部断了开来。 石榴红她们看呆了。 她朝孩子们道:“胆大心细,好好观察。” 白长庚回过头,屏气静心,望向面前的海丝们,仔细去分辨其中区别。 凉曜率先找到了蛛丝马迹,她发现在自己身上千千万万条海丝中,有那么其中一根的光泽稍稍与其他的海丝不同,并且每过一段时间间隙,便会带有节奏地颤动。 于是,她很快选中了那一根细丝,挣扎出手来将它挑断。 凉曜从中顺利解脱出来。 “真厉害。”刘心赞许道。 待四人都成功破开海丝阵后,她们继续前进。 石榴红好奇道:“叔母,您是怎么知道破解方法的呀?” 刘心微微一笑,说起一段往事。原来,正是白长庚的父亲白玉楼曾对她下过海丝阵,最初的时候,他们二人发生了许多啼笑皆非的趣事,算是不打不相识。 木相留和凉曜听得入神。 白长庚则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往前游。 一边聊着,她们潜游着来到了先前那次行至的海岛下方。 “癸眼珠在这儿?” 木相留惊喜地叽叽喳喳叫起来,因为她背后「归墟弩」的弩弦此时忽然闷鸣起来。 这说明癸眼珠确实在这附近了。 “这把弓箭也会响哎!姐姐,你听,好像你的剑啊!”她很兴奋。 白长庚的剑,也会在危急的时候发出铮鸣。 此时,她们的耳边忽而传来第二次三清铃的鸣响。 她们还有最后一个时辰了! 石榴红:“快走吧,抓紧时间。” 凉曜四处张望道:“看来,癸眼珠正是在这片深处的海域了,只是它隐匿在某个神秘之地,我们暂时看不见。” 五人四处查看着,没什么结论,因为归墟弩一直在响,她们眼前却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癸眼珠的东西。 “阴极之水……阴极之水。”白长庚思索着。 木相留朝着岛屿底部一处地方游去:“我感觉是那边!” 母亲刘心拉住她阻止道:“相留,你去的前面那处地方,传闻乃是死亡之渊,里头是无穷无尽的死气。” “啊?死气……” 木相留听得心虚,即刻升起退缩之意。 话音未落,来了一大串游动的冰川鱼,白长庚她们亲眼目睹那些游鱼直愣愣地往那里面游,然后消失在“死亡之渊”的黑暗中,寂静无声地。 “这可如何是好。”木相留见了眼前景况,沮丧地道。 石榴红倒吸一口凉气,斜窥着深渊:“癸眼珠,不会真在那里面吧……” 刘心细细查看了四周一番,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 “‘死亡之渊’的位置似乎会变动。我多年前来的时候,它还不在这片岛屿下面呢;我也只进去过一次这死亡之渊的核心——癸眼深处,那次倒并非为了取癸眼珠。” “看来,这便是说,癸眼还会移动?”凉曜心中惊异。 大家都沉默不语,等同默认。 这,才是真正的黑洞。 看归墟弩的闷鸣声并未减弱,她们尝试了一下,愈接近暗黑色的死亡之渊——也就是癸眼的核心位置,闷鸣声越响。 癸眼珠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咱们进去么?” 大家在临近死亡之渊的边缘深吸了几口气,心跳得飞快,大脑内轰鸣响彻,不知是由于海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们彼此鼓劲,依旧决定为了癸眼珠前进。 进入死亡之渊一段时间,刘心和石榴红决定先站在外边一圈儿等候大家,因为她俩的耳朵已经完全受不了了。 尤其是刘心,她毕竟不再年轻。 白长庚、木相留与凉曜持续深入癸眼,决定速战速决。 癸眼的核心唯有极致的黑暗,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只有黑暗。 她们三人原本是拉着手前进的,不知为何,往深处走时,周围的海水开始充斥着漩涡和暗流,三人竟陆陆续续被冲散了。 浓烈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四周都是浓稠的水波。 醒来的时候,木相留看不到白长庚和凉曜,只能四处张望着喊:“你们在哪、在哪?” 她们几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彼此呼唤,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 十分奇特的是,当木相留再往前走去,开始有光了。 木相留发现,前方有两个圆形的月亮。 “怎么回事呀?姐姐和凉曜呢。” 她左右继续呼唤,却再也没有回音了,木相留有些心惊胆战。 她缓缓把归墟弩拿到手上,闷鸣此时在剧烈的震响中停止了。 看来,这两个月亮中的一个,是癸眼珠? 两枚金黄的月亮忽而开始嘻嘻笑着,笑得木相留浑身毛骨悚然。 “来玩个游戏吧,射掉假的,留下真的。我就属于你。” 是癸眼珠在说话! 木相留瞪大了双眼,戒备起来。 话音未落,猛然间,那两枚月亮像是融化了似的,边笑边成了人形,幻化成了两个白长庚。 两者都是被海丝阵五花大绑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望着木相留。 其中一个白长庚道:“相留,冷静。” 木相留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啊姐姐!” “我们被癸眼挟持了。” 忽然,另一个白长庚也道:“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和凉曜被抓住了。” “什么?这——”木相留烦躁了起来, “哪个姐姐是真的啊!” 她担心自己判断错误,这样的话,真的白长庚就危险了。 她们现在命悬一线,生死都把握在自己手上了! 白长庚:“我是真的。” 另一个白长庚也不急不慌道:“相留,我是。” 木相留着急得火烧眉毛,左看看右看看,还好,她实在熟悉白长庚本人性格中最为细微的一些东西,稍微恢复冷静,不等片刻便判断了出来。 假白长庚被木相留用归墟弩射中。 真白长庚舒了一口气,对她莞尔。 金黄的月亮很快带着白长庚笑嘻嘻地隐没在黑暗中。 “再来。” 没想到,又是两个人被幻化出来了! 这次是被海丝阵五花大绑的白长庚母亲刘心。 “叔母、叔母。” 木相留惊慌得紧,手差点握不住归墟弩了。 刘心冷静地道:“相留,仔细多分辨,没事的。” 另一个刘心也道:“胆大心细,好好观察。” 木相留想破了脑袋,左右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谁是真的。 她脑袋瓜子一拍,振声问:“姐姐的生辰是多少!” 刘心笑眼弯弯地回答:“六月三十。” 另一个刘心愣住了,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假的刘心被木相留用归墟弩射中。 接下来,果然被绑出来的是凉曜。 “小姐,我没事的!” “小姐,我没事的!” 凉曜一出来,先安慰木相留。 “你干嘛模仿我。” “你干嘛模仿我。” “我是真的。” “我才是真的。” “大小姐你不要听她的!” “别听她的才对。” 那两个凉曜快要吵起来了,木相留哭笑不得地来回看了她俩半天。 木相留想着凉曜她素日冷静,甚少如此生气,这种场面也是怪新鲜的。 她接连不断地问了两个凉曜好多问题,都是自己的以及木家的事情,结果她俩居然都能回答上来。 木相留犯了难。 下一瞬间,木相留嘿嘿一笑,趁着她们吵架忽然发难,悄悄抽出归墟弩,朝她俩中间狭窄的空隙来了一箭。 此时,木相留清晰地注意到,其中一个凉曜的躲避速度稍微慢了一拍。 于是,她又发一箭,把那个动作慢一拍的凉曜射中了。 真凉曜欣喜道:“大小姐真厉害。” 木相留:“你别担心!我会救你的。” 金黄的月亮很快带着真凉曜隐没在黑暗中。 最后,两枚金黄的月亮果然推出了石榴红。 两个人一模一样,轻蔑妩媚的表情也差不多,木相留这下完全傻眼了。 “狐狸精啊,你可别为难我。” 她头疼地朝两个石榴红喊道。 一个石榴红哼道:“男人婆,你才是悠着点儿,别射错人了。” 另一个则轻蔑一笑:“装我。” “谁装谁?” “还有谁装谁,你装我。” “假的还嘴硬~” 两个石榴红阴阳怪气,唇枪舌剑地彼此嘲讽,一时间不分胜负,木相留也无法从中分辨出语气的区别。 几乎快要吵了一炷香。 “男人婆,你看她烦死了,快把这个假的射死。” “别听她的,我真死了你哭都来不及。” “你看我的脸,就知道我是真的。” “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台上见。” 木相留灵机一动,赶紧让她俩唱曲儿,结果两个石榴红的嗓音也差不多,她听不出来。 木相留拿着归墟弩,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头快炸了: “哎呀,你们到底谁是狐狸精呀。” 在这些人中,她与石榴红的相处时间最为短暂,木相留实在摸不准石榴红的细节。 “我是。” “我才是~” 木相留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锭子:“你喜不喜欢这个?” 两个石榴红都飞速双眼发光地望过来。 细看她俩望着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一丁点儿非常非常微弱的区别。 木相留稍微思忖,依旧拿不太准。 她病急乱投医,剁了剁脚转而问:“你和我姐白长庚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石榴红的争吵彻底停止。 其中一个石榴红僵住了,变得结结巴巴;另一个则玩起了头发,从哼哼唧唧转向闷声不吭。 木相留确定了。 “石榴红,你别怕,我不会射中你的。” 木相留平静下来,朝其中的一个人道。 她已有了最终的判断,镇定一射。 ………… 三声三清铃过后,五人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醒来。 五宝散人打开炉子上香喷喷的黄粱米,悠悠道: “回来了?” 木相留手中汗涔涔地握着癸眼珠: “拿到了!” 大家总算放了心。 简单休憩过后,母亲刘心叮嘱了白长庚几句,然后离开。 几人第二天又去往了一趟昆仑虚,没有走之前甘渊那条路,而是去另一处山顶取了雪莲髓,此番杂叙不表。 内门的人此时过来汇报,十户人家的传家宝已经集齐。 若再加上白家的玉葫芦,木家的「荷碧」扳指,便别说十户,可以说是十二户人家的都足够了! 接下来,她们只剩建木的树魂和地心石了。 白长庚她们来到黄泉药铺,将「土币」从五味泉中取出,先行开始土币的毁币。 需要将「土币」埋入五色五行土中一百天,它是耗时最长的。 然后将取来的癸眼珠和雪莲髓浸泡在水中,制出极阴之水与极阳之水的混合物,「水币」需要浸泡在其中三十六天。 第97章 金安 ———————————————————— 九十七回 生生不息传家宝 白家三探地心石 ———————————————————— 「土币」和「水币」已经在解决的阶段,可以暂时放下心了。 接下来,她们先去取地心石。 已经有了十户人家的传家宝,再取到地心石的话,就可以开始毁去「金币」了。 地心石处在极深无底洞的岩浆海之中。 地心石——它有些奇特,除去竟然散发着七彩光芒,并且还会跳动,宛如一颗人的心脏。 取到它相当容易,甚至白长庚、石榴红、木相留、凉曜中任何一个人,真的只需一个人进去,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手了。 可是,最大的难题是:地心石无法“带出来”。 因为,每每取出它来的瞬间,地心石便会烧成灰烬。 并且,再次下去的时候,它会回归原位,就好像从未被取出来过一般。 当白长庚她们第二十次用稀奇古怪的方法、试着把地心石带上来的时候,它再次烧成了灰烬。 她们束手无策。 每个人此时都瘫在了草地上,轮流数次这么高强度地下岩浆闯火海,谁也吃不消。 木相留快热得昏迷了,解开领口嘟囔道: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东西!” 凉曜给木相留擦拭了一下汗珠,也道: “歇会儿,我们再下去。” 白长庚让「香篆派」的和「开阳派」的与她们同来的白家小辈,挨个下去想不同的办法继续取,依旧没有成功拿上来的。 正集思广益之间,此时,蓝蓼之对白长庚皱着眉头禀道: “大当家。蓝情前辈先前说,有一种迷香,可令世间有生命之奇物沉睡。我们每次去取的时候,它都如人心般跳动……” 石榴红坐起身来,眼珠子一转: “你的意思是,先把它迷晕?” 蓝蓼之点了点头。 凉曜托着腮:“值得一试。” 石榴红嘻嘻一笑: “让我去,让我下去。我和蓼之一起去~” 白长庚面无表情: “你取不到,歇着吧。” 石榴红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累着了: “试试看嘛。” 反复数次,白长庚无奈拗不过石榴红,还是让她和蓝蓼之去了。 当她们两人成功地把地心石取出来、并且没有发生意外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一惊。 木相留讶异:“这真可以啊?!” 众人围过去细细去看那地心石,此时它不再跳动,只是静静躺在那里。 白长庚心中微动,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其他人已累得不行了,特别是小辈们,他们毕竟才十几岁,正欢庆着要打道回府吃顿好的,刚走出岩浆地带不远,地心石“醒”了。 当它再度恢复跳动的瞬间,便又再次燃烧殆尽,凭空消失。 一两群小辈们抱怨了起来。 “哎呀!” “又白搞了……” 很多小辈开始嘟囔: “大当家,大当家,我们今天先回去吧。” 白长庚定定嘘声,朝大家道: “凡事全力以赴,做到问心无悔。” 小辈们都仰起脸望着白长庚,忽然也不吵吵了,均换上一副很崇拜的表情,稚嫩地道: “好的,大当家。” 蓝蓼之很沮丧,迷香的方法没有用。 「开阳派」那边的白家小辈休息够了,说: “大当家,我们用鲁班盒去试试吧。” 鲁班盒也是他们「开阳派」的秘传,据说只要装在里头了,除去有钥匙的人,谁也打不开。 别说是灵物以及任何珍贵的药材,但凡能锁进去的东西,都逃逸不出去。 只要能把地心石锁进去,便意味着成功。 开阳派的小辈跃跃欲试,再次下了岩浆海。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兴冲冲地跑上来了: “成了,成了!” 木相留和凉曜去看,鲁班盒里果真承装着什么沉甸甸的、在跳动着的东西,还有些温暖。 正当大家欢欣雀跃的时候,只闻“刺啦”一声。 伴随着东西烧焦的气味。 “哎呦!!” 开阳派的小辈转瞬间被烫得松开了手。 那只鲁班盒跟随着燃烧的地心石,被化成灰烬。 “我的鲁班盒!!!” 那个小辈心痛地跪下,抱着残余的灰烬嗷嗷道。 其他开阳派的人摇了摇头,拍拍他肩膀: “没事,别太在意了,攒一俩月月钱就回来了。” “怎么会有鲁班盒都锁不住的东西……” 他不能接受。 大家彻底束手无策了。 白长庚顿了顿道: “或许,是温度。我们需要让它以为自己还在那儿。” 木相留懵懵懂懂地重复: “啊,啊……让它以为自己还在那儿?” 石榴红恍然大悟:“噢~用岩浆包裹着。” 凉曜亦明白了。 让这颗地心石,以为自己还在岩浆中跳动就行了,没有离开熟悉的、安全的、炙热的地方,它便不会慌乱了。 就好像人的心一样,保持着最初的温度,便可稳稳地放在胸膛燃烧很多年。 接下来,她们再度下去,居然真的顺利带出了地心石。 地心石在岩浆中静静地跳动着。 白长庚他们用法器带着岩浆盛装的地心石打道回府。 ………… 正巧,在玉葫芦准备拿去毁去「金币」之前,白家内门一年前诞下的新的孩子,抓周抓中了玉葫芦。 这一次的抓周,十分特别。 看官儿,一旦有孩子满周岁时,白家内门人就趁抓周的时候,便会把玉葫芦放在抓周的物品里头。 倘若哪个孩子抱着传家宝不放了,就表示玉葫芦选中了他。 每当白家内门的婴孩满周岁了,中午吃过长寿面,家长们和长老们便会在孩子的床前陈设大案,上摆: 各色经书、印章、笔墨纸砚、算盘、帐册、首饰、铜钱串、花朵、胭脂、吃食、玩具; 如女孩抓周,还要加摆铲子、勺子、炊具、剪、尺、缝纫用具、绣线、花样子等等。 这次,是一对龙凤胎共同抓周,因他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好分开抓。 两个人最后都咯咯笑着抱着玉葫芦不放,把白家的长辈们逗得很开心。 他们彼此拱手,赞叹道: “吉兆、吉兆,此番守得云开,龙凤呈祥,是白家的鸿福了。” 白长庚凝望着两个雪团儿似的小朋友,有些怀念小麻团和小汤圆了;依稀间,也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多年前小小的自己。 此时,她心下安宁——看来,自己的任务真的要结束了。 石榴红和木相留她们听完此事,也是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尘埃落定。 准备完抓周后续需要的事宜,她将玉葫芦取回来后,开始了「金币」的毁币。 「金币」需要与地心石和十户人家的传家宝们安置在一起,供奉八十一天,已安排妥帖。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件毁去「木币」要取的东西,所谓建木的树魂——一根树枝了。 第98章 木生 ———————————————————— 九十八回 建木树魂何处寻 星河聊赠此一枝 ———————————————————— 继「土币」、「水币」以及「金币」之后,接下来,她们要去取建木的树魂了。 百家布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建木的树魂。 木相留此时有些困惑:“通天建木在哪儿呢?” 白长庚取出了古地图,凉曜也过去仔细揣摩了半天。 接着,凉曜指着一处地方道: “从先前我们取地心石的那条道路旁边过去,不过,这次看来还是得用神识去取,通天建木已经不存在了。” “啊?又是古时候的地方呀。”木相留咋舌。 “倒是方便喽~不需要长途跋涉。” 石榴红也绕过去看地图。 这张古地图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她们站在桌子上围了一圈儿,从各个角度观察,才确定了最终的路线。 古通天建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建木在远古时候残留下来的遗迹,惟余少许星星点点的、休眠的火山口。 她们四人进入地宫道观,准备好出发,踏上了寻找建木树魂的旅程。 白长庚等人睁眼的时候,头顶居然是一片色彩斑斓的银河。 她们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星星,甚至有一些星星大到近在眼前。 浩瀚星空之下,跃动着绚烂的道道极光。 “原来如此,这些火山口,竟是建木断裂的根须。” 之前的地心石就在地下极深处的岩浆海中,没想到,上方就是建木的一部分根须。 石榴红和木相留的神识仰望着眼前雄伟壮观的丹霞色火山口,大部分火山口里已经积出了深不见底的广阔水塘,她们有些难以置信。 而火山口们的上空,正延伸着呈现出一段粗大树木的虚影,宛如那高大的建木仍旧伫立在这里,直抵浩瀚星河。 仿佛银河是它的树冠,山脉是它的根系。 亘古长夜中,通天建木似乎一直沉默地站在这里,听风、听海、听树,诉说着独属于山河万物的语言。 木相留震撼到无以复加,几欲跪地,她呆呆地不由自主道: “我们死去之后,也会变成星星吗?” 石榴红的眼中盛满了星光,她正望着头顶的银河,很反常地没有嘲笑木相留。 白长庚、石榴红和凉曜都并未回应她,大伙儿只是静静地站在星空之下,沐浴着头顶上方的极光。 “走吧。” 良久,白长庚才道。 四人朝着其中一座最大的火山口走去,建木的树魂可能在附近能够取到。 火山口中,静静卧着一片广袤无际的湖泊。 周围经过的的灰堆里偶尔窜过几只本在酣眠的小鼠,小鼠们从灰堆中爬起来,被她们惊醒吓跑了。 木相留嘟囔着:“别跑呀……” 石榴红笑嘻嘻道:“人家是看你的脸就害怕了,才不和你玩儿呢~” 木相留朝她扁了扁嘴。 浅层湖水十分冰冷刺骨,白长庚等人服下避水珠,潜入火山湖中。 上头浅层的湖内空空荡荡的,暂时什么也看不见,她们身畔偶尔经过一些游动摆尾的鱼群。 凉曜在水中呼着气泡道:“「树魂」到底怎么取,咱们总不能挖火山底下的石头吧?” “重点是,五宝散人前辈说是树枝呀,姐姐,对吧?” 白长庚默认了木相留的说法,她和石榴红在研究火山湖的内壁。 木相留沿着湖的边缘下潜,也抚摸着火山的内壁: “这里怎么了么?” 凉曜仔细观察了一番,捻了捻岩壁:“很奇特,这岩壁里头包裹着的东西倒不像是石头了。” 她幼年常有些这类潜入湖中的经验,这火山湖在凉曜看来不太一样。 凉曜使劲用双手去抹开一处“岩壁”,令人惊讶的事出现了:岩壁开始脱落,看来表面这只是一层松松软软的、类似潭泥的东西罢了。 里面露出了一层类似树皮的东西,出现了某种远古的文字与壁画的图样。 木相留“噢噢”惊呼,跟着凉曜的手去搓开表面那些稠厚的、陈年累月的湖泥。 果然还有图画显现,这火山内壁的周围,可能是一面非常庞大的湖底壁画。 凉曜皱眉:“我们再往深处潜一潜吧,可能会有别的发现。” 壁画逐渐清晰起来,众人跟随着这壁画所扩张的方向,往下触摸探索火山湖内部的秘密。 不知是谁在这火山的内壁,画下了这惊人的壁画? 四人奋力清除着湖泥,直到图案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离奇的事情出现了:当图案完全暴露的一刻,整幅壁画发出了莹莹的光辉,它将火山湖中的水吸入了每一道凹下去的线条中! 白长庚她们愣神间,在图案的中央“噗噜”一声,发出各种机关咔擦的响动声。 鱼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逃。” 白长庚觉得不大对劲,一声令下,石榴红她们赶紧四处散开来,奋力游上湖面。 当她们漂浮到火山湖面上后,水中已一片浑浊,翻江倒海过似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片寂静。 等待湖水变清、再次全部沉淀以后,她们才潜回到湖的下方。 湖内的各种景观已然大变,和刚刚完全两副样子,深深的湖底,坐落着一座庞大无边的古城的遗迹。 目之所及,还有许多古老的祭司神像与神兽雕像,金箔已然脱落,青苔与海藻覆满了祂们的面庞。 幽蓝色的斑驳陆离的光线下,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悲伤,这儿一定有许多人曾经生活过,如今却一片死寂。 白长庚她们肃穆地穿梭在那些石像间,在其中一位大祭司的手中,石榴红注意到有一个玻璃似的小瓶子,十分突出亮眼。 在光线的照耀下,其中隐隐约约游动着色彩斑斓的一条鱼儿,一看到她们便欢欣雀跃,宛如邀请众人把它带走似的。 “是不是这个瓶子?”石榴红灵机一动。 白长庚也不大确定。 木相留将小瓶子取下来:“树魂……树魂怎么会是一条鱼呢。” 凉曜道:“不管了,咱们先上去吧。” 她们绕遍了古城,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于是浮上湖面。 盛装着小鱼的彩色瓶子一离开湖面,居然悠悠停止了游动,开始酣睡起来。 众人惊讶地发现,随着它悠然呼吸的节奏,天上色彩斑斓的极光“落”了下来,清清浅浅地进入了彩色瓶子——准确地来说,是被吸入了鱼腹中。 红橙黄绿蓝靛紫,还有更多,更多。 宛如世上所有的颜色,都随着鱼儿的呼吸,跃动着进入了这个色彩斑斓的瓶中。 待到小瓶子中的极光饱满得不能再饱满的时候,鱼儿摇身一变,化为了一截带着彩色微光的树枝。 木相留和石榴红看呆了,凉曜亦啧啧称奇。 她们久久地站在极光与银河之下,不太舍得离开。 “星星真美呀,好想一直这样看着。” 木相留满眼眷恋地道。 她们静静地站在星空之下,闭上双眼沐浴着头顶上方的极光。 该回去了。 该回家了。 白长庚见大家魂不守舍的,便轻轻催促了几次,真的该走了。 取到建木的树枝后,她们提前时间摇了摇三清铃,那边的五宝散人将她们的神识拉了回来。 四人醒来,睁眼便回到了地宫道观。 木相留她们还沉浸在绝世罕有的美景中,喝黄粱米粥都心不在焉了。 白长庚随后安排白家人将树魂与「木币」包裹在百家布中,木币需要的时间是六十四天。 第99章 水清 ———————————————————— 九十九回 木卿归家功成时 欢声笑语拔霞供 ———————————————————— 至此,白长庚她们已经完成了四枚“五帝钱”的毁币,只等待时间结束。 「土币」已经埋在混合的五色五行土中,需要一百天; 「金币」和地心石一起,连同十户人家的传家宝放在了一块儿,需要供奉八十一天,用完了,将传家宝和地心石还回去; 「木币」融入建木的树魂,与百家布们共同摆置,需要六十四天,用完的百家布洗干净,分散给没有衣裳穿的百姓,树魂也放回原位; 「水币」泡在阴极之水和阳极之水中,需要三十六天,此外,癸眼珠需要放回去。 还剩怜珠剑以及「火币」没有解决了。 然而,「火币」的事情,她们暂时依旧不知道具体的毁币方法——准确的说,除了白长庚。 四人在白长庚房间的后院里摘了新鲜的蔬菜,正吃着拔霞供火锅,一片欢声笑语,汤气沸腾。 白长庚照旧在小厨房里为大家熬了一道野味菌菇火锅的汤底,石榴红虽然喜欢吃辣,近日却是要求清淡。 凉曜还是和过去那般帮忙制菜,随上切好的整齐围碟。 仍是有彘肉片、嫩凤脯、鸭脯、白鱼卷、山鸡片、野猪肉、里脊、鲜生鱼片肉…… 木相留嚷嚷着要和凉曜学习制作拌碟,凉曜教了她一些简单的做法。 “大小姐,你看好了,是这么做的。” “嗯嗯,我会了我会了!” “等下,那个不对……” “大小姐……不要把蒜蓉放在那个酱碟子里……” 两人手忙脚乱地弄出了一堆油碟干碟,木相留的脸上也沾上了酱汁,被路过摘菜的石榴红嘲笑了好几番。 “你看看你~” “我怎么了?本姑娘怎么了,我可厉害了。” 随手拌了些红油碟、干碟、蒜泥、芝麻酱、小米辣、蚝油、姜汁、腐乳汁,香菜末等一一码整齐,供大家随意调配蘸取。 石榴红则采来白长庚菜园里的豆苗,花菜、包心菜、胡萝卜、芹、莲藕、茼蒿、山药、雪里蕻、冬笋…… 凉曜那边忙完了,搬来地窖里存着的各色番茄、尖椒、南瓜红薯等蔬菜作物之类清洗,并端上桌子。 白长庚在嘟嘟冒着热气的汤锅上撒了些麻椒、青花椒、八角等香料,添上几块新点的老豆腐。 石榴红拈走了一块儿,试试熟没熟。 木相留直流口水:“给我也来一块!” 因为没有菇子了,白长庚给大家增添了一些别的时蔬。 “好像少了些什么?” 木相留和石榴红又去切制了一些凉拌黄瓜,她们从坛子里盛出些腌好的各色小酱菜,比之前的更香、更好吃,似乎是白家「香篆派」的新方子。 木相留还买来了杏子糕、桃花儿饼,甜酒酿小丸子,拔丝桃花儿冰糯米、以及提前摘来的后山野莓、草莓。 凉曜最后为大家烫了些可口的黄酒。 四人就后院的空地搭起桌台,吃起了“拨霞供”火锅作庆功宴。 “大当家。” 小甲和小乙忽然冒了出来。 白长庚放下了碗筷: “什么事。” “水币那里有点儿问题,需要您去看顾。” 白长庚和友人们说着“我去了”便赶紧离开。 木相留下巴搁在了桌上,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她总是这么忙,哎……我们难得清闲,都不能好好一起吃一顿饭。” 凉曜道:“姐姐向来如此,小姐,你该习惯了。” 石榴红三人在这边吃完了拔霞供火锅,木家的小厮们也来传了信。 “爹娘念叨我了,回去一趟吧。” 要知道,自毁币的事情以来,木相留她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回京城自己家里了,此番,可以回去多歇息一段时间。 木相留便带着凉曜先行和石榴红告别。 石榴红对她吐舌头道: “去吧去吧,看到你就烦,这下可清净喽~” 木相留瞪大双眼: “得,我再也不来找你玩了,哼!” 凉曜无奈地笑而不语,对石榴红告别: “我们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了,「火币」的事儿还没完呢,回头见。帮我们同姐姐说一声。” “好的~你们去吧。” 石榴红与她俩告别,已是日暮时分。 石榴红看着四下无人,小甲和小乙也不在了,收拾完碗筷与桌面的残羹冷炙,便偷偷摸摸地掀开了院子墙角的砖头。 “咪——” “咪咪——” 她端出做得乱七八糟、也不知好不好吃的猫饭,蹩脚地模仿着白长庚呼唤小猫的声音,试图将它们呼唤出来。 小黑猫——应该说老黑猫了,还是往常那样,领着一串儿小猫进来了。 后面依旧是狸花猫,橘猫,三花猫,以及一些新来的猫崽们。 它们一见不是白长庚,有些畏惧,根本不敢靠近石榴红,甚至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警告声。 “别走,别走。” 石榴红十分有耐心,把饭盆里香喷喷的猫饭拢了拢,几乎带着点儿央求的眼神去看向小猫了。 老黑猫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朝石榴红走过来,望了她一眼,开始闷头吃起了盆里的猫饭。 “喵呜——” 它吃了一会儿后,回头呼唤背后的那群小猫们,那些小猫儿还是不愿过来。 石榴红有些失落,下一瞬就要退开,老黑猫的尾巴卷住她的手腕,带着点儿不耐烦又朝后面呼唤了几声。 几只胆大的小猫走了过来,一边警惕着石榴红,边尝试着吃了几口,接着啊呜啊呜大口吞咽了起来。 其他的小猫咪也逐渐跟随了过来,很快,它们围拢了饭盆。 石榴红非常开心,两颊红扑扑的,神色中尽是欣喜的笑意。 石榴红学着白长庚的样子,将团成一圈儿的小猫们分散一些,让瘦的能挤进来。 她有些费力,因为部分猫咪不想让她碰,以为石榴红是要和它们抢吃的,石榴红不知所措地捣鼓了半天,累得抓耳挠腮。 “喵呜——” 两只小猫忽然叫着朝石榴红身后跑去。 石榴红有些疑惑回头望了一眼,是白长庚远远站在后面。 两只小猫绕着她的腿转圈儿,白长庚面无表情,应该是在石榴红身后看了很久的样子。 她一下子有些无地自容,脸色绯红,马上站起来就要逃跑。 白长庚叫住她: “跑什么。” “我……不是,我就是顺便——” 省去了“喂猫”二字,石榴红讪讪地慌乱解释道。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倾身蹲了下来,老黑猫走到白长庚旁边,用脑袋蹭着她的膝盖,喵呜喵呜的。 石榴红望着白长庚,又望了望老黑猫,老黑猫微眯着双眼看她,舔着手。 她随后一同蹲了下来。 白长庚眼神示意,你可以摸摸它。 石榴红颤抖着伸出双手,去触碰老黑猫的皮毛,老黑猫没有闪躲,闭上了双眼,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石榴红的双眼变得亮晶晶的,盛满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 白长庚望着小猫们在后院里打滚儿、舔毛、休息,小猫在她们的怀里撒娇。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和它们身上,风声沙沙,时间宛如静止在了这一刻。 第100章 千柄集 ———————————————————— 第一百回 一寸光阴一寸金 长庚再赴东海底 ———————————————————— 过了几日,木相留凉曜她们发信了来,要在京城耽搁几天,卿家那边也需要凉曜过去,似乎是为了他们卿家的那本传世兵器簿子《千柄集》的事。 毕竟还剩最后的一柄——也就是怜珠剑有待收录了。 五宝散人也后脚给白长庚送来急信,白长庚看毕便要动身。 石榴红顿了一顿,道: “不让我与你一同去么?” 白长庚回头望着她: “没什么大事。” 于是,白长庚只身一人再次前往黄泉药铺。 她到达的时候,黄泉药铺门前的病家有些多,已排起了长队,看来今日甚是忙碌。 鬼姐姐正坐在摇椅上,见她来了,柔柔地道: “来了。” 白长庚遥遥望见后院里司徒苑的身影。 她似乎拿着竹篾在筛药,旁边是药铺的那只小猫陪伴着她,与司徒苑玩闹;白长庚看了许久,嘴唇微翕。 五宝散人不一会儿便从黄泉药铺的后院里出来了。 他对白长庚为难道:“「火币」真是比较麻烦。我已知晓千年泪是什么了。” 白长庚点点头儿。 原来,她在昆仑虚药儿娘那里得到的毁去「火币」的说法是,需要一种特殊的墨石,以及一种叫做“千年泪”的东西。 五宝散人此时告知白长庚,“千年泪”就是奈何桥最下面一层的河水,那是千千万万次轮回辗转中,世人们流下的泪水所汇聚而成的。 每个人这一生留下的所有的泪水,都会汇聚着流淌到那儿,流经过奈何桥下。 千年泪中蕴含着世间各式各样的情感: 悲伤、怜悯、哀愁; 恐惧、担忧、思慕; 愤怒、痛苦、仇恨; 亦或是幸福、感动、喜悦。 以及爱。 然后,用这“千年泪”混合着来研磨墨石,制成蕴含情感的墨汁,接着扎制一组完整的「众生相」纸扎人,并以此墨汁给纸人们点睛。 最后,使用至纯至善的心火,燃烧掉这些纸人,便可毁去火币了,「火币」的燃烧,统共需要七七四十九天。 “那种墨石,在如今这个世上已很罕见了。” 五宝散人踟蹰着道。 要想得到墨石、做出那种特殊的墨汁,过程并不容易;因为某些笔墨纸砚是王公贵族的用物,稀世罕见,不会轻易流通,所以这些东西往往出个十件八件,都会炙手可热,变作珍藏版。 这种墨石便是如此,很多地方都没有流传下来,包括白家的藏宝阁里,也暂时没有这种墨石的收藏。 现实中能够找到此类墨石的,已经非常稀少了,坊间有许多伪造赝品,皆是修士们收集贡院附近赶考书生笔下的残渣与墨灰,制出的残烟墨。 白长庚他们需要的阴墨石,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下才能天然得到。 这种特殊的环境是什么呢?自然就是古代的墓葬了。 据说某些古代墓葬里,有着诸如阴墨石一样的宝物,这里头的墨都是天生的,就连见多识广的何记典当——何家发丘中郎将,也不知它们从何而来。 等常乐忙完了那波病家,给他们都对着药牌抓完药之后,也过来同白长庚她们说话。 常家人擅打棺木、刻碑,对这方面,没有比他们家更清楚的了。 “有说是墓内天然滴下的墨汁凝结成的,然而追根究底有何妙用,谁也无法得知。” “不过,无论如何,阴墨石研出的墨汁在墓葬里很常见,可用来装饰棺材或绘制某些壁画,使之千年如新。” 墨是很常见的文房用品,且在远古时候——白长庚根据常乐前辈说的话忖度推断着,定然古时候的墓葬是有专门的人手,来制造阴墨石以及装殓尸体需要的棺椁。 白长庚决定回去,等凉曜回来看看怎么说,她非常了解这类复杂的东西,或许会知晓墨石的线索。 第101章 古墨 —————————————————————— 一百〇一回 四海风霜同作墨 象山鹿水共为石 —————————————————————— 木相留和凉曜忙完事情回江南后,白长庚告知了她们阴墨石的事情。 木相留讶异道:“世上还有这种稀奇的东西!” 凉曜果然多少知道些这东西的门道,她皱起眉,把阴墨石的缘故娓娓道来。 原来,她们需要的那种阴墨石,并非是白长庚或常乐前辈所推测的墓葬内天生的。 正相反,阴墨石是人力所为的,并且制作过程非常复杂,要求很高。 “首先,必须将世间百类精挑细选、各种颜色的旧墨块混合起来,然后,放置在特殊的空间内蒸腾出墨的蒸汽,在一定时间之内,让墨液重新恢复凝结为固态,才成为“阴墨石”,并发挥其应有的功效。” 凉曜仔细地解释道, “灵火烧墨,灵水点墨。” “并且,那个供墨水蒸腾的空间是特制的「墨骨棺」,外壳由年头甚久的老墨汁绘制图案点缀,内里铺满了用过的、完全衰老、失去作用的毛笔——墨骨棺是一种‘笔冢’的变形。” (*笔冢,可以理解为古代把用完的毛笔埋回土地,以示敬意尊重。) 白长庚与石榴红开始沉思这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 “笔还能肿?!”木相留十分好奇。 凉曜无奈地解释完了什么是笔冢,然后继续说阴墨石。 “其中,蒸腾的这一工序非常繁琐,也非常耗费所需要的墨量,过程名为「墨雨」。” 阴墨石的制备一共需要经过九次蒸腾,九次沉降,每一道工序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极难完成的,幸好,对于白长庚她们这类修士等人,还算简单。 那些旧墨汁旧墨块历经短短三天的九次蒸腾后,便会全部融化成液态,接着,再用碾碎的植物种子粉末熔合于其间,最终,形成一块巨大的墨块。 不止如此,那块最终形成的墨块——阴墨石,必须近似人形,这九次蒸腾才算成功,否则要重新来过。 石榴红听到这儿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麻烦,门道可真多~” 毕竟,经过复杂纯净的多种步骤提炼出来的阴墨石,是可以直接食用的,还可加入绘制符箓、炼丹药、以及修补阵法、用来制作特殊的法器等等。 木相留抢着道: “姐姐不是说,后面还要和着什么千年泪画纸人么?” 白长庚颔首。 后面的步骤自不必木相留叙说,白长庚已然心知肚明,接下来把那阴墨石泡在所谓的千年泪——奈何水中,做出墨汁,最后,用墨汁给纸人点睛,和着「火币」烧去。 使用至纯至善的心火,燃烧四十九天后,「火币」就可彻底毁去了。 此时,白长庚的神色让木相留有些看不懂,她并未深究。 “旧墨块好找哇!「香篆派」可以。”木相留脑子转得飞快道。 白家「香篆派」最攻琴棋书画一类,寻文房四宝这等东西容易,白长庚即刻令「香篆派」的小辈去四处搜寻旧墨块了。 墨骨棺,则真的需要寻求常家人帮助了。 常家是昔日的江南“六大阴门”之一,极其擅长打棺材与刻碑。 作为前阴门百家的点睛人——常乐前辈即便没见过阴墨石,可能会根据她们的需求,知晓怎么打造出这种可以容纳蒸腾和制出阴墨石的棺木容器。 难点恐怕是,奈何水也需要特殊的容器来盛。 白长庚带着石榴红她们进入玉葫芦内搜寻了一番,白家的藏宝阁里面暂时没有这类法器,这也得交给常乐前辈了。 石榴红微微挑眉对大家道: “没事,这两件东西,我去求常乐前辈便好。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纸扎也交给我吧~” 至于需要一组纸扎的事情,她们可以放心交给石榴红,她毕竟是前四大阴门的石家人,自然有特殊的方法做到。 白长庚点点头。 凉曜也思索道: “那我们只需去奈河那一趟,取到千年泪便好了。” 木相留忽然脑袋一拍: “姐姐,心火呢?那是什么呀,最后不是说还需要至纯至善的心火么?” 第102章 泪盏 —————————————————————— 一百〇二回 青山不改少年游 白发渔樵与君渡 —————————————————————— 木相留疑惑地问白长庚心火是什么,白长庚看着她,又看了看凉曜,摇了摇头: “目前不知如何,先去问常乐前辈如何做需要的那两件东西吧。” 毕竟,她们还需要墨骨棺和能够盛装奈何水的容器,四人接下来分头行动。 凉曜道:“我与小姐去找墨块了。” 于是,木相留与凉曜跟随着白家「香篆派」先行一步的人们去寻找合适的旧墨块了,白长庚和石榴红去东海底的「黄泉药铺」。 白长庚和石榴红在东海上乘着一扁舟前进,依旧是那位东海上的神秘老船夫在外头撑船。 外面天气晴好,风和日丽,正是日落时分。 温柔的天光透过云层斜斜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壮阔美满。 石榴红揭开帘子望了一眼遥遥无际的海面: “老船家,您一直在东海上撑船么?” “是的,姑娘。” “东海上如此离奇诡谲、风云多变,您不怕死么?” 那位老船家哈哈大笑,只凝望着远方的太阳,回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老朽不怕死去,俺也不能死,死了谁来撑船呢。” 石榴红看了一会儿海面,兴致缺缺地关上了帘子。 兴许是老人家们年纪大了,都带上了这种念念叨叨的调调吧。 来到黄泉药铺,白长庚去后院里陪司徒苑煎药,石榴红同常乐说了墨骨棺,以及千年泪找不到合适的容器的事。 常乐对石榴红心情有些复杂,嘴唇颤了几下,瞥她一眼: “我为何帮你?” 石榴红连忙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前辈!您不帮我们,都不知道要找谁了。” 常乐斜睨着她:“我帮过你一次。” 常乐把后面那段话吞进肚子里,譬如当时你嗷嗷乱叫不肯答应,譬如开始的时候石榴红硬是不肯把「火币」给她的事。 下一瞬,石榴红眼神里盛满了请求,仿佛闪着许多小星星: “再帮一次嘛,常乐前辈~” 后面躺椅上坐着的鬼姐姐噗嗤一笑,看不下去了: “你就帮帮她吧。” 常乐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五宝散人此时从后面回来了,他看到石榴红,淡淡打过招呼,哪知被石榴红拉住了。 石榴红收敛了笑容,余光瞥了一眼后院,轻声道: “前辈们可否再答应我一件事。” 五宝散人没吱声。 鬼姐姐与常乐有些疑惑:“什么事?” “毁去「火币」需要至纯至善的心火,对么?” “是啊。” 鬼姐姐和常乐不明就里。 石榴红笑望着二人的眼睛,接着目光流转到五宝散人的面庞,五宝散人依旧没吱声。 “是不是只有白长庚的心火符合条件?” 石榴红平静地对五宝散人询问道——准确地来说,她在猜测中混合着明知故问的确认。 五宝散人凝望着石榴红。 两个人停顿了许久,没人回答,也没人接话。 鬼姐姐和常乐面面相觑,神色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榴红试图在五宝散人眼周深深的、如同海底神树盘虬卧龙枝干的皱纹中,寻觅她需要的那一绺蛛丝马迹。 五宝散人眨巴了几下苍老的双眼,上下晃动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不知道什么意思。最后只悠悠道: “即便心火能用,此次毁币也未必能成功。” 石榴红眼皮微垂,笑了笑没答话。 “石家小辈。之后,做纸扎需要的纸,比较特殊,你们需要在昆仑虚那里取得。” “昆仑虚的哪里呀?”石榴红问。 “汝到时去了便能看到了,是一位养着雪狐的老人家——我的旧友,周围有一片海,上头漂的全是莲花灯的。” 石榴红恢复了惯常的模样,轻松地耸了耸肩: “好吧~我去取。” 五宝散人突然越过石榴红的肩膀,朝后院看了过去。 白长庚此时将将从后院回来,带着疑问的表情看向他们几人。 石榴红转头朝她嘻嘻一笑: “在说纸扎用的纸呢~前辈说要去昆仑虚那边取。” 白长庚道: “回头一同去。” 石榴红道: “好。” 白长庚顿了好一会儿,才道: “司徒苑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 石榴红笑得眉毛微弯,转身去后院了。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望回五宝散人前辈,一副对什么事情欲说还休的表情。 五宝散人阖上双眼,摇头晃脑,胡须颤动: “没有,我没有说。” 鬼姐姐和常乐目击了一长串变幻莫测的诡异场景,在恍然大悟中带着若有所思,最终拼凑出了什么,鬼姐姐笑而不语。 常乐对白长庚淡淡道: “白家家主,你们需要的承装奈何水的泪盏,我回头制好了予你。墨骨棺的事情也放心。” 白长庚点头颔首谢过常乐。 常乐继续去收拾背后巨大的药屉子、整理药材了,白长庚顺便协助她,一同在药屉子里搜寻材料,以制作她们需要的东西。 鬼姐姐则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整理起了书架上的话本。 第103章 长庚 —————————————————————— 一百〇三回 纯白魔境入幻心 不怨不悔缘起时 —————————————————————— 石榴红在后院里同司徒苑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司徒苑则十分投入地在捣药,偶尔重复着一两句石榴红听不懂的话。 倏忽间,司徒苑宛如想起了什么似的,悠悠看着她道: “小石榴,你嗓子好了么?” 好久没听人这么叫自己了,石榴红有些微微一懵,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清冷优雅的身影。 她半天才把夏岩秋的影子挥舞出脑海,呆呆道: “啊?” 司徒苑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透着她看向远方,喃喃地不知道问谁: “不是有人对你下药了么?明日就要登台了。” 登台? 什么登台? 下一瞬,石榴红才猛然反应过来,司徒苑方才大约是突然卡在她们初遇那天的记忆了——正是很多年前那次自己临登台前,在杏倚楼被人下了哑药那一夜。 现在的司徒苑失去了过往的一切记忆,全无任何悲伤和负罪感,整个黄泉药铺的灵丹妙药也无计可施。 漫游在永恒无边的遗忘海洋之中,她大有空闲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幸福地平平淡淡度日,也只有偶然间才会一晃而闪过往事的片段,恍若瞬息的幻梦——对于司徒苑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呢。 石榴红想着,便顺着她的话道: “哎呀,我没事,你已经给我治好了~” 司徒苑望着她温和地一笑: “那便好。” ………… 石榴红从黄泉药铺离开的路上,一直同白长庚嘻嘻哈哈地打闹。 她们俩接下来要去奈河,带上了容器,是常乐前辈赶制的用于盛装奈河水——也就是千年泪需要的泪盏。 阴门百家的前点睛人——常乐,此时已经在「黄泉药铺」那边,马不停蹄给她们准备所谓的墨骨棺了。 除去「火币」,其他的木币、土币、金币、水币四枚五帝钱,正都处在顺利的毁币天数过程中,等待着使命终结、回归自然。 二人来到奈何桥旁,孟婆茶馆那儿没见孟婆的人,她们便先去查看河水了。 下方仍旧潮水汹涌,一会儿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十分绚烂美丽;一会儿浑浊不堪,散发着血腥味儿。 下方几层其他的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雾气翻腾间,隐隐闻得水音与各色喧闹之声。 白长庚正不知怎么下去取水,石榴红望了望最下方湍急的河流道: “我带你下去,这边有一条小路,我在这里浣衣裳的时候走过的。” 二人刚欲下桥,转头望见一位貌美的少妇模样的人站在她们身后。 孟婆来回斜睨着她俩,闷哼了声: “唷,怎么着?又来大驾光临我这寒酸的小茶馆了。” “孟婆前辈。” 两人十分礼貌地回道。 石榴红粲然一笑:“刚刚在茶馆里没看见您人,我们想下去取奈河水来着~” 孟婆越过石榴红笑嘻嘻的脸,眼皮一抬,朝着水面凝望道: “那你们可得悠着点,最下头的水会吃人呢。” 石榴红讶异:“怎么会呢?先前咱们浣衣服的时候,不是可静了么。” 孟婆哧哧一笑,看小孩似的居高临下地对石榴红道: “不是那边的水。你们想要的是‘千年泪’吧,过去亦有不少人曾想要千年泪。” “前辈,敢问千年泪在哪取。”白长庚诚恳着发问,虽然石榴红发现,在孟婆看来,她依旧是面无表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孟婆扬手一指,宛如手间带风,给她们拨开了不远处的树丛,底下隐隐露出一道人迹罕至的幽径,就像乡间常见的黄土路: “喏,从那条路走罢。你们小心些,常有人走那边取奈何水,有去无回。” 白长庚与石榴红谢过孟婆,踏上了黄土路。 “嗬~这下边的水有够深哪。” 还有几步行至目的地,石榴红便低下头,发出轻轻的惊呼声。 白长庚稍稍瞥了一眼,四周雾气弥漫,几乎看不清奔腾的河水与黄土地的界限了,似乎还隐隐约约能从水里听闻凄凄沥沥的哭音。 白长庚压低嗓音:“速战速决。” 她们停站在一棵大树边,白长庚取出泪盏,蹲下身子,准备去取水。 泪盏里舀满了水,手刚要离开河面的瞬间,白长庚忽然感觉身体一空,周围的水声与嘈杂之声一下子全部消失安静了。 身后的石榴红与黄土路亦消失了。 她的手上出现了一盏灯笼——是她的心灯。 此地是一片纯白无色的空间,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 白长庚并不惊讶,此类地方忽然出现这一类怪异的空间,并随时把周围的人拉进去是很平常的,她只感到微微疑惑,收好了泪盏,提着心灯在里面行走了起来。 天地广袤,一片纯白。 她并不害怕,沿着无边无际的白色,跟随着心灯的方向稳稳前进。 周围逐渐出现了几年前阴门百家由于五帝钱的事四处争抢的画面,一派纷乱时期的景象,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饿……饿……” 有孩子追着她,紧紧抱住了白长庚,最后半跪着跌倒在地上。 白长庚刚蹲下要去看孩子如何,那孩子忽然抬起了头,狞笑着咬住了她的手。 迅雷不及掩耳的时间,白长庚的手瞬间变得透明,消失了一块儿。 她的心火亦同时变得黯淡了一丝。 白长庚一吃痛,速速反应过来:这儿是属于神识的地界,恐怕正是奈何桥下面深处的河底秘境!根本不是惯常地方,不可用仁慈心对待一丝一毫。 再往前走,一群妇孺围着死去的老人哭泣,老人垂暮,已是风烛残年。 “道长,道长,救救他吧……救救老人家……” “求求您了……” 白长庚面色沉静地拂开妇人和孩子们的手,望着他们哀求的眼神: “我无能为力。” 随即她离开。 在长久的沉默后,白长庚的身后伴随着冷笑和低语,传到她的耳中。 “滚!别再死回来,带着你家全道观的人躲得远远的吧。” “欺世盗名的骗子!你见死不救,你没有心!” “道长……白道长……您不爱苍生了么。” “和她爸一样是个伪君子,当年明明有木币,却还藏着花天酒地。” “愧为白家家主,医者仁心呢?” “你们这群混蛋不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么!你们不是有呼风唤雨的五帝钱吗!!做啊,为什么救几个人都做不到啊!!!” 白长庚任恶言在后生生灭灭,起起伏伏,直到它们变作一盏盏的幽绿色荧火,彻底隐没在白色的幻景中。 她微微阖目,停顿一瞬,便再次睁眼,镇定地看清心火的方向,提着灯笼朝着远处纯白色的尽头走去。 这些话,在纷乱的那几年,她就已然听遍了。此时分毫不受影响,白家的风风雨雨,百姓的哭声与悲凄,尽融于过往。 白长庚当然可以听到世上所有人的声音,闻清杏花村人们的每一次哭声,感触到苍生百姓的喜怒哀乐。 奈河水里,果真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泪水,所有的情感。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悔。 尽力至此,何须愧怍。 ………… “白长庚,白长庚!” 这边是石榴红在急急推搡着她,总算把她叫醒。 原来,白长庚方才半梦半醒的,和呆住了似的,将将才回过神来。 她正直直杵在这边,手里拿着泪盏,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的奈河水,也就是世人的眼泪。 “无碍,走吧。” 石榴红笑了笑:“好。” 第104章 千枫 —————————————————————— 一百〇四回 千枫取纸昆仑雪 黄泉归却赴甘渊 —————————————————————— 白长庚与石榴红从黄泉穿过东海回到杏枝观,此时木相留和凉曜并未回来,估计还在收集旧墨块呢。 二人实在累了,粗粗收拾了一番躺下歇息,一夜无话。 翌日,她们便准备东西去往地宫道观了,白长庚与石榴红还得上一趟昆仑虚,取那种特殊的纸来扎出一套“众生相”纸人,这些纸人是毁去「火币」所必备的。 凉曜此时赶了过来,对她们道: “旧墨块没什么问题了。小姐被老爷叫走叙旧吃饭,所以只我一个来。” 白长庚点点头,看来,木相留还要同木大当家耗上一会儿。 石榴红:“你还好么,卿家的事忙得如何?” 凉曜摇了摇头:“无碍了,我只等怜珠剑,回头把千柄集完成了便是。” 三人开始准备去昆仑虚的东西。 稀奇的是,白长庚这回居然没有喊贴身侍女小甲、小乙或任何白家的小辈过来。 她默默地支起了炉子,准备好黄粱米等东西,然后道: “你们进去,我看炉子。” 石榴红哑然失笑,轻声调侃道: “你不保护我,感觉路上有点不安全。” 凉曜走到一边,给炉子加水。 白长庚顿了顿,拿着三清铃放到石榴红手上: “需要的时候,你们用这个。” 石榴红笑着接过了三清铃,同凉曜服下御寒丹: “谢啦,我们走了。” ………… 凉曜带着石榴红骑在黑公鸡的背上飞行,周围都是呼呼的风声,石榴红还是照旧不敢睁眼。 “凉……凉曜,我们到了没。” 凉曜俯瞰欣赏着雪山延绵的风景: “没有。” 不一会儿,石榴红紧抱着黑公鸡的脖子对后面叫: “凉曜,我们到了没。” 凉曜笑眯眯地回:“没有。” 在石榴红不知道问了多少次、凉曜回了多少次后,玄鸡才带着她们落地。 周围一片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的,凉曜有些怀念,还是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 黑公鸡落了地,下面正是百虫岭,它一边“咯咯咯”地叫,一边吃着地上随处都是的蜈蚣、蚯蚓与蝎子等虫类。 凉曜催促着黑公鸡,让它往前走快些,她们很快便穿越了百虫岭。 穿过百虫岭之后,色泽冰蓝的湖水便近在眼前。 神圣的雪山环抱于此,天空如同群青色的整块琉璃,看不到彼岸,山上的雪映着湖水,湖水映着天。 石榴红是第一次进甘渊,美到有些发懵。 凉曜紧接道,这儿便是那处“甘渊”,甘渊之水可以酿成世间最美的酒。 四处都是其他不同的时空来的各家修士的神识,凉曜与石榴红知道不去招惹他们,直奔主题。 她们让黑公鸡驮着,沿着甘渊行走,穿过白日与黑夜扭曲混乱的片片时空,在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川之间,日月星辰朝暮变换。 石榴红望着那些上古的飞禽走兽和奇特的植物们,发觉此地风貌和取雪莲髓的时候不同,啧啧称奇。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来到了一处聚集着很多修士与游仙的地方——正是她们的目的地。 一位鹤发童颜、身着白色衣裳的老者正坐在地上,给面前长的望不到边际的修士队伍发纸。 石榴红一见此人状貌,恍然大悟,这位定然便是五宝散人所说的旧相识了。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在老者旁边蹭来蹭去的,用毛茸茸的脑袋去拱老者的手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老者不知从哪里变出来几条小鱼,给了小狐狸,并摸了摸它的脑袋和大尾巴。 石榴红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小狐狸吃鱼打滚儿舔毛,凉曜已经去队伍里排着了,在那边喊石榴红快来。 此时,老者喂完了小狐狸,手上拿着一支没墨的毛笔,看一眼面前的来人,然后在巨大的白纸上挥洒,写上石榴红看不见的什么字,接着把纸递给面前的人——他在分发白纸。 人们领了白纸,都坐在河边开始扎纸船。 石榴红发现,这白纸叠好之后,都是刚好能容纳一人的纸船,船儿的形状宛如雪莲花。 还有一些人,已乘着雪莲花形状的船儿,从甘渊的海面上飘然远去。 每个纸船上都挂着一盏灯笼。 另有一些人却是在扎天灯,大约是来这儿给亲友们祈福的。 看来,这便是心火了,石榴红想。 很神奇的是,石榴红看见,修士们一登上去这船儿,船头就会出现灯笼——是噌地一下出现、并且燃着的神奇的灯笼。 每座船头的灯笼,颜色与样式都不同。 那边放天灯的也是,灯一扎好,便噌地点燃了。 各个幻彩琳琅,恢弘耀眼,宛如他们都是刚刚赶完灯会回来、买了心仪的灯笼。 她想起了自己解蛊时、某次在黄泉见到三师傅的时候,好像也和白长庚提着这样的灯笼。 水上和天空都是熠熠灯火。 远远看去,眼前的海面与天空,充满了人间节庆时候的祈福水灯,以及壮阔的天灯群。 凉曜之前来未见天灯,亦是新鲜。 石榴红朝甘渊上望去,不远处是一座座延绵漂浮的冰山,有些莲花船不小心撞上了它,靠得最近的几枚莲花灯船跟着都受到波及! 船头的火焰随之骤然熄灭。 船只倾覆,瞬息沉没。 石榴红遥望着这些莲花灯船,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心火’——之前来的时候,白家前辈说的,” 凉曜见石榴红终于走过来排队了,见石榴红远远注视着那些小船,朝她微笑道, “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把火。他们是在依靠神识来行路渡海呢。” 它会领你活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前,万不可任之熄灭,只要执念未死,则心火长明。 ………… 队伍终于轮到了石榴红与凉曜,鹤发童颜的老人听闻是五宝散人让她们来取纸的,眼里稍稍透过一瞬惊讶,而后平复。 “原来如此,你是石家后人?” 石榴红:“我是。”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默默地领着石榴红她二人去另一处不远的洞穴里,找了一些上好的纸予她们。 石榴红和凉曜取到了她们需要的制作纸人用的纸,将它们卷起收好,从昆仑虚乘着玄鸡返回,着手准备“众生相”纸扎。 第105章 黄粱 —————————————————————— 一百〇五回 小凤凰再赴姑苏 枕黄粱浮生如梦 —————————————————————— 凉曜与石榴红摇过三清铃,白长庚在这边将她们的神识带回来,二人睁开双眼。 木相留这才火急火燎抵达:“我来了我来了!” 凉曜小口吮着黄粱米粥,抬起脸道: “小姐,我们已回来了。” “晚了~暂时没你的活儿了。”石榴红笑嘻嘻朝她做了个鬼脸。 木相留失落道:“啊……你们不等我。” 木相留一屁股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把石榴红挤开到旁边,也开始喝米粥。 “你不是和你爹吃饭叙旧回来的么,还吃得下。” 木相留听石榴红埋汰她也不生气,振振有词道: “没办法,粥太香了呀!” 四人喝过粥,拢和着目前的状况。 “旧墨块准备齐了,就等常乐前辈那边的墨骨棺啦。”木相留道。 凉曜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道:“准备好了,纸扎用的纸。” 石榴红道:“奈河水——‘千年泪’也有了~” 于是,她们现在只需要等墨骨棺制备“阴墨石”,以及把完整的一组「众生相」纸扎完成了。 纸扎那边的事情交给石榴红便好,而阴墨石需要缜密的准备。 阴墨石的制备将需要经过九次蒸腾、九次沉降的「墨雨」工序,旧墨块历经短短三天的数次蒸腾后,便会全部融化,接着用碾碎的特制植物种子粉末融于其间入药,最终,在墨骨棺中形成巨大的墨块。 最终形成的墨块——也就是所谓的“阴墨石”,必须近似人形,这三日的「墨雨」工序才算成功,否则要重来。 白长庚去确认其他四枚五帝钱的进程没有问题后,和凉曜以及一干白家内门的小辈提前研究起了古籍中的各种蒸腾、熬药液的方式; 并且,她亲自带着那两位将来会继承白家的龙凤胎来学习观摩——即便两个娃娃只是在古籍周围好奇地乱爬,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词句,把凉曜忙得头疼。 而木相留负责在常乐完成墨骨棺后,带着木家人第一时间从「黄泉药铺」那里将它搬运回来。 石榴红只身前往姑苏,她要去石家大院,解决制作「众生相」的纸扎的事。 几人分头行动,确保各个步骤做到万无一失。 石榴红虽是石家人,自小却不在石家生活,她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糊裱剪贴的复杂的手艺活儿,自然不了解任何关于纸扎制作的事情,也不理解他们行话说的什么红白之区分的细节。 (*纸扎,在民间有很多不同的称谓,如彩糊、扎作、糊纸、扎纸等。 广义纸扎涉及彩门、纸车马、灵棚、戏台、匾额、人物、风筝、舞具、灯彩等。 狭义纸扎是丧俗纸扎,主要指用于祭祀及丧俗活动中所扎制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摇钱树、牌坊门楼、宅院、家禽等用于焚烧的纸品。) 她让「开阳派」花见愁的手下侍从们给自己准备了新的行头与马车,漫不经心地带着几箱礼物,硬着头皮站在了石家大院的门口。 已是隆冬雪季,石榴红在门口用脚转圈戳着雪地胡乱写字,想叩门又不敢叩门,有些不知所措。 石家大院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岿然不动,抬头一望,大红灯笼却是换了不知几轮新的,她睇着灯笼,有些恍惚。 “大小姐……” 门忽然开了,石榴红觉着开门的侍女有些面熟。 那位侍女开门提着苕帚,约莫是准备扫门前的积雪,她看到了自己,却是一愣。 一两个石家的小辈从门缝后面冒出了头: “是谁呀,是谁呀?” 那侍女一边唤着“进门玩儿”“进门玩儿”,一边把孩子们连哄带赶了回去。 侍女后面还跟随着一行人,年纪模样都挺大了,约莫三四十,都是石家的老奴们,他们见了自己,均是背后窃窃私语,面上却一声不吭。 石榴红转着眼珠望着侍女,使劲回忆着眼前的这张脸在哪儿见过。 原来,石家大院里的侍从们已经变成了老人——很多年前,在石榴红回来的那一日,给她洗澡捧巾布、撒花瓣儿的那位侍女,看见脸便认出了她。 此时,老奴们也已隐隐约约猜出了这是当年的石榴红。 电光火石间,石榴红终于认出了那个侍女。 侍女把其他人遣散,独留自己与石榴红在门口这儿,方便说话。 “怎么回来了,大小姐。” 石榴红听出她显然压抑着某种哀切的欣喜,声音有些颤抖。 石榴红有些无言,笑着反问:“你怎哭了?我精神头儿很好。” 侍女急忙掏出手帕,自觉失态地抹去眼泪,镇定道: “无事。只是看着大小姐过得不错,便安心了。” 石榴红噎住了。 二人握住双手,对立半晌,不必再多言半句。 石榴红轻声细语道: “能否拜托你最后帮我个忙。” 石家侍女点头道: “什么忙,您尽管说。” 第106章 归隐 —————————————————————— 一百〇六回 风轻云淡江湖作灯 雪月风花世间为盏 —————————————————————— 石榴红这边,很快便带着三四个石家人从姑苏回了杏枝观,请他们协助做出整套的「众生相」纸扎。 石家人在杏枝观的暗室里做着纸扎,暗室里点着灯,石榴红在旁稍微协助他们,一边等待完成。 木相留那边则带着木家的人回来了,他们也已从常乐前辈那里取回了做好的墨骨棺,准备开始正式炮制阴墨石。 第一次果然失败了,三天下来浪费了不少旧墨块。 白长庚和凉曜并未放弃,稍微休息了一夜,便又查阅古籍,立即开始第二次的炮制。 这一回,打开墨骨棺的时候,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里头赫然是一块人形的、巴掌大小的阴墨石。 白长庚从玉葫芦里取出密封的泪盏,将“千年泪”——也就是奈河水滴了几滴在阴墨石身上。 纯黑色的人形的阴墨石接触到了奈河水,不一会儿,它周围涌动起了彩光。 阴墨石“活了”,它不等千年泪浇灌倾倒在自己身上,便坐起来,半抢半接过白长庚手中的泪盏,咕咚咕咚饮下奈河水。 不一会儿,那块人形的阴墨石感受到了世间的悲欢离合,产生了无数种情感。 待喝完了一整盏的奈河水,它愣在原地许久,睁大了双眼,倏忽间泪如雨下。 它模糊的两个眼孔中,不断地淌下缕缕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回泪盏中——这正是白长庚她们需要的那种给纸人点睛的墨汁。 哭累的阴墨石躺回墨骨棺不动了,仿若睡着了似的。 泪盏已经重新装满,待准备好了足够的墨汁,白长庚擦去阴墨石眼中残留的墨液,将墨骨棺轻轻合上。 她想了想,决定之后将墨骨棺连带阴墨石安全送回「黄泉药铺」,算是给常乐前辈作个心意留念了,这种世间奇物还是更适合留在她们那儿。 过了几天,石榴红这边也来了消息,说石家人做完了那套「众生相」纸扎。 木相留和凉曜去暗室那边看了一眼,一边绕着圈欣赏一边惊呼道: “真是巧夺天工哇!” 石榴红得意极了,唇角微微上翘,一副他们家人就是这么厉害的表情。 只见,眼前的纸扎群里头的人们活灵活现: 官贵商贾、三教九流、男女老少;还有宫观楼宇,飞禽走兽,马匹车船,件件栩栩如生,和真的一样。 凉曜托着腮道:“嗯,现在只差没有点睛了。” 石榴红委托花见愁的侍从们,将石家来帮忙做纸扎的人安全送回姑苏。 临走前,那位石家的大侍女依依不舍地拉着石榴红的手,二人说了好些体己话,许久才离开。 眼见着众生相纸扎也完成了,最后,只剩去黄泉药铺毁去「火币」的事情了。 木相留兴奋地嚷嚷着: “姐姐,纸扎做好了,我们是不是快成了?” 白长庚颔首。 “太好啦!”木相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副泫然欲泣的满足表情。 “好好休息,过五日,一同去黄泉药铺。” 大家都知道,接着就是最后的考验——毁去「火币」了。 “好嘞。” 凉曜和木相留齐声,伸了伸懒腰,忙活了这么些日子,要下山回客栈好好沐浴休整一番了。 石榴红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她发现,白长庚近日身体状况有些奇怪的虚弱,还总是找各大门派的当家开清谈会,不分昼夜;她常常一人带着那两个将来会继承白家的小辈去地宫道观里,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石榴红揣度着,她是不是早已知道可能此去不还,所以才在暗地对白家各个门派的当家交代后续的各种事情,对两个小辈那么用心? 其实石榴红还未彻底确定情况是否如她所想,直到这天晚上,终于让她抓到了把柄。 当石榴红从佯睡睁眼的时候,床榻旁边空了,白长庚刚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床上却留下一张纸——竟是身契。 石榴红轻蔑一笑,拿起那张身契凝视,不知在想什么。 白长庚竟故伎重施又给自己下瞌睡药了,还好她早有防备。 她马上穿好衣裳,跟随白长庚的方向去了。 果然,白长庚在杏枝观的侧门秘密备好了车马,趁夜提前去往「黄泉药铺」。 五宝散人说了,即便有至纯至善的心火,这回也未必能成功,她自然要瞒着自己与木相留她们先行去毁「火币」。 她一定是将毁币失败或成功之后的事情都考虑安排周全了,才离开的。 白长庚前脚刚准备踏进马轿,哪知石榴红在侧门门口半途截住了她,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染上了一丝慌乱与措手不及。 “要去哪?” 她笑眯眯地看着白长庚问道。 白长庚淡淡望回石榴红,下一瞬避开了眼神:“白家的急事,你回去睡。” “我和你一起去。” 还未等白长庚同意,石榴红便抢先踏入了轿子,白长庚没有办法,只得也进轿了。 星河高悬,马蹄得得,鸾铃清脆,马轿的后方缱绻着扬起阵阵尘埃。 二人一言不发,均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又好像没有望着前方。 石榴红总算打破了沉默,率先轻笑道:“黄泉药铺?” 白长庚袖下的拳头攥紧,几乎等同于默认了。 石榴红嘿嘿笑着放松了坐姿,边开导白长庚、边平静地道:“五宝散人前辈同我说了,毁‘火币’的那种所谓至纯至善的心火,只有你一人的能用。” 白长庚闷不作声,嘴唇始终紧闭。 “还没告诉男人婆和凉曜是吧?你放心,我没同她们说这个。” 石榴红灿烂地笑着,偏头望着她。 白长庚转过头,带着奇特的神色急盼着石榴红,仿佛在她眼中寻觅着某种答案,嘴唇轻轻颤动,明显有些紧张。 石榴红顿了顿,眉头微蹙,拍了一下她的背: “干嘛这副表情,知己一场,当我送你一程还不行啊。” 白长庚听闻此言,彻底放松下来,舒了一口长气: “别同她们说,你回去了看情况再……” “好啦~知道了,磨磨唧唧的。” 二人再次恢复了无话的状态,在颠簸的轿子与节奏欢快的鸾铃音中各怀心事。 穿过东海,从瀛洲仙山那里下来,白长庚与石榴红再次来到「黄泉药铺」。 石榴红抚摸着博古架上酣眠的黑猫,白长庚走进药铺,对鬼姐姐与常乐拜了两拜。 她们都来到黄泉药铺的后院。 五宝散人背手伫立在那儿,他已从五味泉中取来了「火币」,回头望着白长庚和石榴红。 白长庚将泪盏递给石榴红,墨骨棺和那套纸扎也从玉葫芦里取出。 墨骨棺连带阴墨石还给常乐前辈;众生相纸扎放在后院。 常乐与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最后,白长庚将玉葫芦也郑重地递交给常乐。 石榴红此时知晓了,原来,白长庚她准备把玉葫芦也预先留在这里,之后会让白家「归心派」的大当家带回去。 猛然地,五宝散人举起了他的兽头拐杖,兽头在白长庚背后轻轻一点,下一瞬,白长庚晕了过去。 鬼姐姐笑吟吟地接住她,将白长庚先搀扶到药铺前面的躺椅上去了。 石榴红带着感激的神色,点了点头作揖:“此番麻烦各位前辈了。” 五宝散人、常乐、鬼姐姐都默默地半垂着眼,各自颔首。 鬼姐姐叹了口气:“没事,应当的。你真想好了?” 石榴红耸着肩道:“早想好了。” 鬼姐姐嗫嚅了一会儿,才从背后的药柜深处取出一个白瓷盒子: “白家家主本交待我说,等她离去之后,再慢慢告知你已是魂魄的事情,且在这里头,她有给你留下足够的心灯灯油……够活后半辈子了。” 石榴红笑了笑,摩挲着眼前那个白瓷盒子,而后缓缓将它推回:“之后把这个还给她。” 见石榴红心意已决,鬼姐姐也说完了该说的话,便点点头。 常乐这边放好了阴墨石连带墨骨棺,回来转身凝视着一圈儿「众生相」纸扎。 接下来,石榴红将盛满墨汁的泪盏递过去,常乐虔诚地举起了一支古朴的毛笔,负责给纸人点睛——毕竟是前任阴门百家的点睛人,由她来收尾,最为合适不过。 不知过了多久,待点睛完成后,「众生相」纸扎发出淡淡的纯白色光彩,静谧温柔、美妙绝伦,里头那些人儿仿佛会呼吸了一般。 石榴红回头,从怀里掏出了叠好的身契,塞回白长庚的心口,对她一笑,轻道: 白长庚,我不欠你了。 五宝散人领着石榴红,把「火币」郑重地塞到她手上: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