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向上》 第一章 先生回来了 初冬的上午,奚午蔓脊背挺直地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阳光照亮的那一半清妙面庞如无暇白玉,浓密翘长的睫毛下,茶色眼睛比琥珀更透亮,单纯得仿佛谁都能一眼就看穿她全部心思。 对比之下,她另一半隐于阴影中的脸,格外忧郁与狠戾。 狭小的房间内,充斥着浓墨与淡淡的血腥味。 奚午蔓白色羊毛大衣上的血迹早已干透,她握着羊毫小楷笔的手已冻得通红,运笔却依旧行云流水。 她藏在衣袖中的左手一点点推动宣纸,让阳光刚好照亮她即将写字的地方,给她的手一点点温暖。 圆桌上已堆有一公分厚写满字的宣纸,每一个字都颇具可大《灵飞经》的神韵。而她写的是《太上感应篇》。 她不知道这十三年来,抄过多少遍《太上感应篇》,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奚午承生气,都把她关小黑屋抄这东西。 奚午承对她的字有极严的要求,以至这么些年下来,她的书法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她随手写的字,折合每尺一百二十万元。当然,她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奚家的炒作,也没兴趣知道。 那与她无关。 她只是一个孤儿,六岁被奚午承带回奚家的别墅,从此以奚家千金的身份活跃于大众的视野。 天生丽质,多才多艺,奚家团宠,万众瞩目…… 近十年来,各大媒体对她的夸赞从未间断,即使在她赴法留学期间,国内也时常有她的热搜。 喜欢她的很多,骂她的更多。而她则认为,那些喜欢她的,骂她的,都不过是奚家资本炒作的结果。 即使是现在,她真的如许多年前各大媒体就宣传的那样优秀,也并不认为没了奚家千金的名头,还有任何人会捧着她。尤其在遍地精英走的a城。 人们对她的好脸色与奉承,都是看在奚家的面上,准确说,是看在奚家的权势与财富上。 穿着绒拖鞋的双脚连同只穿了白色阔腿裤的双腿都早已失去知觉,奚午絮只走了那么一下神,腿脚连带着冰冷的小腹蓦地生疼,她的脸蛋冷得毫无血色,额上却一下爬满细汗。 门被无声地打开,一股暖气涌了进来。 奚午蔓听见女佣的声音:“先生回来了。” 她写字的手蓦地一僵,“善”字的最后一笔竟歪得出奇。 她立马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门后的角落。 那纸团却偏离她预期的轨迹,落到了门口,碰着一只铮亮的棕色男士尖头皮鞋的鞋尖。 皮鞋与纸团都静了半秒,只半秒,纸团被皮鞋鞋尖轻轻往前踢了一下,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它捡了起来。 奚午蔓僵坐在椅子上,紧紧盯着纸团被缓缓摊开,一点点凑近一张醉态十足的脸。 “呵。”粗重的声音从男人喉间传出,“让你静心思过,你就静出这么个东西?” 浓烈的酒味很快充斥整个狭小的房间,奚午蔓指间捏着笔,做好准备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在跟你说话。”男人迈着醉步走近奚午蔓,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种情况,说话就会挨打。奚午蔓知道。于是,她微垂了眼睑,保持沉默。 “回答我!”男人猛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拍在大理石圆桌上,震得砚台中没结冰的墨汁飞溅出来,也震得奚午絮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手中毛笔落到地面。 再沉默下去就会挨打。奚午絮知道。 于是,她张了张发裂的嘴唇,才只说出一个“我”字,就被一身酒气的男人打断。 “谁让你反驳我了?”他发疯一样冲到奚午蔓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大衣领子,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从椅上提了起来,将她完全带离阳光能照到的区域。 “谁允许你反驳我的?啊?!”他每一口浑浊的酒气都吐在奚午蔓脸上。 奚午蔓咬紧牙关,强忍着情绪,以免完全激怒眼前的酒疯子。 可对酒疯子而言,她的退让也是赤裸裸的挑衅。 下一秒,她被扔到桌面,男人欺身压来,纯粹是发泄,他咬在她颈侧。 她的大衣被扔到地上,男人的手从她肩膀滑向她腰际,吻从左劲滑向右侧,但她并不担心会有更多的事发生。 她知道,他不行。 从她第一次被酒后的他按在沙发上,她就知道,奚午承不行。 果然,不行的奚午承突然怒吼一声,将奚午蔓推到地板上。 “连你都看不起我!”他真是疯了,毫不担心地上的人会死,每一脚都使尽全力,“你是什么东西!你敢看不起我!” 奚午蔓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一团,像皮球一样,任他从桌边踢到墙角。 等会儿就好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这次的暴力比以往每次都结束得突然。 奚午蔓稍稍睁眼,看见奚午承弯下腰来。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有惊恐与愧疚,他探出手来,轻轻抚过奚午蔓凌乱的黑发,及被些许发丝裹住的毫无血色的脸蛋。 奚午蔓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前的人猛地起身,由于起得太猛,他整个身子往左边偏去,他急忙撑住墙面,才没有摔倒。 “来人!来人!叫医生!医生!”他疯疯癫癫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大喊大叫。 奚午蔓没看见他的脸,却感受到他的慌张。 他走出门去,奚午蔓才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小腹突然强烈的痛感让奚午蔓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见血,他以往她要死了。他害怕成为杀人凶手。 男医生和女佣很快跑进屋里,将地板上的奚午蔓抱到隔壁的卧房。 门被重重地关上,医生放下奚午蔓,让女佣扶着奚午蔓进到卫生间。 待奚午蔓换了身干净衣裳,由女佣扶着躺到床上,医生将热水和药片递到奚午蔓面前,轻声说:“小姐,我可以安排您住院。” “不用了,钱医生。”奚午蔓吃了药,喝下整杯热水,水杯被女佣接过去,“我没什么大事。” “您为什么不报警呢?”医生眉头紧蹙。 奚午蔓扯出一个苦淡的笑来,不答反问:“我怎么能跟哥哥计较呢?” 第二章 哥哥在生气? 不计较是假,闹僵了对她没好处是真。 奚家是a城豪门世家之首,奚午蔓可以曝光奚午承的劣行,可那不一定会对奚午承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却肯定对她没任何好处。 甚至是,百害而无一利。 她首先会被赶出奚家,然后被a城所有人踩在脚底,即使去了国外,她也必须改名换姓。如果她有命逃到国外。 而奚午承,很快就会被洗白。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m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顺着奚午承,这个奚家家主与其夫人唯一的儿子,起码她还是奚家的千金,起码衣食无忧,在外也无人敢欺负。 外人呐,只管你表面风光,谁在乎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对,外人。 眼前的医生钱莫贪,却与那外人不同。他从第一次发觉奚午蔓遭虐待开始,就一直很关心她。 钱莫贪说,奚小姐能让他想到他的女儿。他女儿大奚午蔓六岁,已经嫁人。他一直担心女儿被丈夫欺负,好在目前还没有过。只是他看见奚午蔓浑身的伤,就总联想到他女儿身上,不免一阵心疼。 这位颇有同情心的医生帮了奚午蔓很多,他总在奚午承面前夸大奚午蔓的伤势和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他的夸张,能为奚午蔓争取来起码一周的清净。 可他从不当众表露他的好心,以至于别墅里所有佣人都以为他站在奚午承那边。 别墅里的佣人无一不是站在奚午承那边的,他们对奚午蔓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奚午承对她的态度。 平时和颜悦色的各位,一到奚午承把奚午蔓关进小黑屋抄经的时候,纷纷对奚午蔓摆起了冷脸。 医生钱莫贪在人前也那样,但和奚午蔓单独待在一起时,就卸下了伪装,毫不见外地关心奚午蔓,并多次表示,小姐要是报警,他一定当证人。 奚午蔓不知道这名为奚家服务数十年的医生为何会同情她,她甚至觉得这位医生的过分热情很是可疑,所以即使在医生面前,她也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她心里对他多少有些感激。 “还得麻烦您。”奚午蔓对钱莫贪说。 “我知道,小姐。”钱莫贪说,“我知道该怎么对少爷说。” 他叫奚午承少爷,是三十年前就养成的习惯。 “谢谢您。”奚午蔓好看的脸上始终挂着苦淡的笑,实在惹人怜惜,“请帮我开点药,晚上我要和哥哥去参加一场宴会。” 钱莫贪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卧房。 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奚午蔓陷入了沉思,含情脉脉的眼中显露出万千的刀子。 很快,女佣送来一杯热乎乎的蜂蜜水,奚午蔓的目光一下变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喝下蜂蜜水后,很快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外面的天都快黑了,她发觉时候已不早,吓得掀开被子,听见门被推开。 一众清一色着黑白女仆装和黑丝黑高跟鞋的女佣从门口挤了进来,在屋内分散站开,她们或捧着珠宝首饰,或鞋子和晚礼服。 “小姐,先生说八点有个晚宴,请您立马打扮。先生在客厅等您。”一个深色皮肤的女佣说。 “小姐,这是钱医生给您开的药,吃这药不能喝酒。”另一个皮肤稍白的女佣说。 吃了药,换了衣,化了妆,做好发型,奚午蔓提着裙摆,小跑着往电梯去。 她身后,跟了一个替她抱着外套的女佣。 一楼客厅很大,装潢尽显富贵,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已完全黑下。庭院里的暖色灯光映亮植被与大理石地面,也映亮不时飘落的雪花。 奚午蔓匆匆忙忙地向坐在沙发上的奚午承跑去,却望着落地窗外,说:“抱歉,哥哥,蔓蔓睡得太久,天都黑了,我们应该赶得上晚宴吧?” 不用怀疑,不管是那匆忙的步态,还是抱歉的语气,都是奚午蔓故意的。 十三年的相处,奚午蔓早摸清奚午承的习性。 在没喝酒的时候,奚午承可谓一位谦谦公子,为人处世都十分圆滑,对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也并不差。 虽说早上他才发了酒疯,出于清醒后的愧疚,不管怎样他都会给奚午蔓黑脸。 但只要奚午絮不在意,奚午承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何况她打扮得妥妥一个bjd娃娃,她稍微给个台阶,喜好美色的他立马就会跟着下。 可她怎么会不在意?只是出于利益考虑,她装作不在意罢了。 就像报警对她没有好处一样,和奚午承闹僵对她也没任何好处。至少,在她有能力对抗奚家之前,那对她没任何好处。 而且看样子,钱医生一定又在他面前夸大其词了。 他丝毫不掩面上的歉意,站起身,大步走近奚午蔓,一把抱住她,说:“蔓蔓,不急,蔓蔓,对不起。” “哥哥。”她心里厌恶得不得了,却只扭着身子挣脱他的怀抱,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好不无辜,依旧是软糯的口吻,“晚宴不是八点开始么?快走吧,迟到不太好。” 说着,她转身就往过厅走去。 她身后,奚午承接过女佣手中的女士外套,大步跟上奚午蔓。 定制款顶级豪车内,奚午蔓始终微微偏头看着窗外,倒不是多喜欢这城市的夜景,而是由于这样,她能让奚午承看见他最喜欢的角度。 她偶尔转动秋波,故作不经意地看奚午承那边,毫无例外都对上他灼灼视线。 她只给他一个微笑,那位复杂的君子立马无地自容。 她以毫无防备的姿态将脑袋向奚午承凑近,距离保持在两分米至三分米,够他看清她眼睛里跳动的担忧,又不太暧昧。 她看见他的双耳一下子通红,她心里泛起鄙夷,仍表露一副无害小奶猫的神情。 “我们是不是快迟到了?哥哥是不是在生蔓蔓的气?” 软糯的嗓音教奚午承完全招架不住。 奚午承别过脸去,轻咳一声试图掩藏心虚:“没,蔓蔓别多想。” 他正在自我谴责。 目的达到了,奚午蔓往后撤身,看窗外落下的雪。 她要的,是他今晚对她有求必应。 第三章 只欠一场相遇 晚宴举办于a市商界某大佬在城西半山腰的私人会所,邀请了两百余名a市名流。 奚午蔓与奚午承下车时,大厅内已挤满人,实在热闹。 二人一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涌向他们,献尽殷勤。 对接连不断的各种花式夸赞,奚午蔓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也不答话,作势去端一杯鸡尾酒。 那杯酒是给奚午承的,出于试探的心理,她伸出了手。 “蔓蔓,你不能喝酒。”奚午承嗓音温柔,甚至有些讨好“我让叶麟羽准备了热饮。” “奚小姐,这边请。”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佣躬身一侧,伸出一只带白手套的手做请。 男佣在奚午蔓左前侧为她引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纷纷自动让开一条道。 奚午蔓落座于主桌前一张椅上,正对提前搭好的舞台。 此刻,舞台的一角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弹钢琴。 一只青花瓷三才杯轻稳放到奚午蔓面前,杯中汤水很靓,有浓浓的红枣与桂圆的香气。 她呷着茶,注视弹琴的女人。 那女人身姿曼妙,一头及腰黑色秀发卷成漂亮的大波浪,枣红色天鹅绒一字肩晚礼服衬得她的肌肤宛如凝脂,仪态万千。她身上的红宝石首饰全都价格不菲,比灯光更耀眼夺目。 这不是奚午蔓第一次见她。 叶莫莫,叶麟羽的独生女,国际知名服装设计师,真人远比媒体发布的精修照片好看。 一年前,叶莫莫差点成为奚午承的未婚妻。 也是那个晚上,奚午承把奚午蔓死按在沙发上。 想到往事,奚午蔓轻轻用指甲碰杯身的手握紧了茶杯,突然的烫意促使奚午蔓迅速抽回手,同时回过神来。 “蔓蔓,没事吧?”奚午承担忧地看她,试图抓住她被烫的手。 她将手藏得飞快,轻轻摇摇头,才注意到,不止她这一桌,厅内所有桌子都坐满了人。 钢琴声已停止,弹钢琴的叶莫莫站起身,接过女佣呈上的话筒,向诸位来宾致谢。 然后她把话筒交给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男人西装革履,体态端正,戴一副细框银色眼镜,那张总笑盈盈的圆脸看上去很和蔼。 他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引入正题。 大家聚在这里的目的,是为a市一所残疾人学校捐赠慈善款。 台上叶麟羽滔滔不绝,不时切换的幻灯片向众人展示着学校的发展,拼搏的学子们的照片很是感人。 叶麟羽的讲话结束,接下来是捐款环节,全是现金。 捐款结束后,桌上的餐前菜被撤下,很快,每张桌面都摆满山珍海味。 在场二百余人,只有奚午蔓专心于干饭。 她不是为吃饭来的,也没有多饿,只是同席的人都没聊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只能假装专心吃饭。 “下下周的洽谈会,z集团的苏总也会去,各位可得把握好机会。”终于,有人提到奚午蔓感兴趣的事。 奚午蔓就知道,将于下周一在c市举办的国际投资贸易洽谈会,是这群人不可能避开的话题。 “哪个苏总?”有人问。 “z集团上半年才调到a国a片区的ceo,苏慎渊。” “哈,听说他可狡猾得很呐。跟他沾上关系,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很快就会被他搞死哦。” 众人聊得起劲,没人注意到奚午蔓一直沉着脸思索。 奚午蔓找准时机,对左手边的奚午承说:“哥哥,我想去逛逛科技展。” 科技展与洽谈会在同一时间同一会展中心举办。参加洽谈会的大佬们,都会去参观科技展。 奚午蔓早早地摸透各参会大佬的底细,甚至选好了攻略的目标,并随其喜好制定了完整的攻略计划。万事俱备,只欠一场相遇。 她一定要摆脱奚家,然后,让奚午承身败名裂。 奚午承稍加思考,才回应奚午蔓:“逛展很累,医生说这段时间你最好静养。” “科技展还有八天才开展,我提前一天去就行了。”奚午蔓轻轻摇了摇奚午承的手臂,以撒娇的口吻接着说,“这几天我哪也不去,行不行?” 奚午承还在犹豫,奚午蔓当然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他无非是担心她会遇到别的男人,会跟别的男人交往。 从奚午蔓第一次收到异性的玫瑰开始,奚午承就将她盯得很紧。她记得,奚午承断了送她花的男生一根手指。 久久没得到回应,奚午蔓松开奚午承的衣袖,假装赌气地继续吃饭,脑袋却转得飞快。 怎么今天奚午承远比她想的难搞? 她一定要让奚午承答应下来,当着众人的面答应,免得他再反悔。 她正绞尽脑汁,突然一个带笑的女声响起:“午承哥哥,正好我也要去,不如让蔓蔓跟我做个伴儿?” 奚午蔓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睛,那眼睛的主人正是叶莫莫。 刚刚挨桌敬完酒回来的叶莫莫还举着酒杯,杯中装着一点红酒。 席间很快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奚午承。 “午承哥哥把蔓蔓看得太紧了。身为一位艺术家,与社会脱轨是创作不出好作品的。”叶莫莫坐到空椅上,仍笑盈盈的,直直盯着奚午承。 随后,席间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劝奚午承同意。有人拍着胸脯肯定,奚午蔓此番去c市,一定能大开眼界,回来就能创作出惊世大作。 不知奚午承被什么打动,反正,他同意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比受益者奚午蔓本人更高兴,纷纷举杯庆祝,仿佛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晚宴结束后,奚午蔓众星捧月地上了车,紧跟在他身后的奚午承为她拢了拢外套,叮嘱司机把她安全送回家。 他关上车门,向奚午蔓挥挥手。 灯光与雪花柔柔地落在他的发丝与肩头,奚午蔓微笑着,向他及他身后的众人挥手道别,在车启动的同时关紧了窗。 车飞速朝山下驶去,横冲直撞,好在一路畅通无阻。 车刚拐进机场附近一条辅道,同样横冲直撞的远光灯突然刺进奚午蔓的眼睛。 第四章 名片 一远一近两辆车的灯光在眨眼的功夫交织到一起,伴着震耳的撞击声,奚午蔓的视野随猛烈的摇晃蓦然变得一片漆黑,耳内一阵嗡鸣。 “小姐,您没事吧?” 眩晕中,听见司机的声音,奚午蔓本能答了句“我没事”,随后她听见车门一开一关。 胃里一阵翻滚,奚午蔓抓起手边的钻石手提包,摸索着打开车门,不顾割骨的寒风,趔趄着蹲到路边,“哇”一声呕哕出来。 胃里腾得干净,嘴里满是苦涩,耳边的嗡鸣终于消失,奚午蔓看清眼前飘落的雪花。 她从包里摸出一方素麻纱手帕,擦眼角和嘴巴时,手抖得厉害。 “那位是我的雇主。”司机的话音从另一边传来。 很快,一只好看的男人的手伸到奚午蔓面前,她看清男人手指间夹着的名片。 z集团a国a片区执行总裁,来缵烨。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的声音很好听,“现在我要去赶飞机,你需要任何补偿,回头我们都可以商量。” 浑身乏力的奚午蔓不想理他,而习惯驱使她即使颤抖着手也接过了那张名片,然后说声“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来缵烨没听清。 他以为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上了刚刚停到路边的黑色奥迪。 黑色奥迪刚刚离开,一辆黑色宾利停在奚午蔓身后,驾驶门打开,司机撑一把黑色大伞下车,走到奚午蔓身旁。 奚午蔓从包里摸出一条白桃味漱口水漱了口,将包装袋连同手帕和名片塞进怀中的包里,单手撑着膝盖,费劲地起身,在司机的搀扶下上了黑色宾利。 雪花纷纷扬扬,黑色宾利沿一路灯光远去,被撞的两辆车很快被拖走。 回到别墅,在车上睡了一会儿的奚午蔓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 在玄关处,女佣接过她手中的包,为她脱下外套和高跟鞋、换上平底室内棉鞋,她感觉忘了什么东西,看了眼抱着她的外套和包离开的女佣,到底没想起来,于是只当是刚睡醒的错觉,拖着步子前往客厅。 她半躺在真皮沙发上,腹部及以下盖了条羊绒毯。 新闻正播放两小时前举办于叶麟羽私人会所的慈善晚宴的捐款画面,奚午蔓觉得无聊,拿起遥控器,搜了部今晚才完结的都市言情剧。 奚午蔓很喜欢演这部剧女主人公的女演员,后者的每一部剧,奚午蔓都会在完结后看完。 她本来计划通宵追完整部剧,但实在很困,喝过钱医生送来的汤药,没一会儿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她才从沙发上醒来,掀开夜里女佣为她盖好的丝被,直奔卫生间。 她洗了个澡,由一众女佣服侍着换衣、化妆、盘发,在饭后继续追剧。 奚午承整晚都没回来,不出意外的话,在去c市之前,奚午蔓都不会见到他。 她承诺这几天都不会出门,他只用看监控视频就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对奚午蔓的监视遍布这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不止摄像头,还有那些佣人的眼睛。 佣人们会将奚午蔓在没摄像头的地方的一言一行全部向奚午承报告,仿佛奚午蔓是某重大刑事案件的嫌疑犯,他们每个人都为她被判死刑而努力搜集证据,并乐此不疲。 从她和奚午承与父母分居、她跟着搬进这栋别墅开始,她就知道,不说话,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奚午蔓每天一言不发,仿佛整栋别墅只有她一人。她沉浸于追剧、绘画、写字、看书,偶尔练习各种乐器。 一转眼,就到了前往c市的日子。 这日,天空从早上起就一直阴着,却一直没下雪。 梳妆打扮好后,奚午蔓下楼到客厅,远远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奚午承。 他一袭合身的深棕色西服,大张的双臂搭于沙发靠背,跷着二郎腿,脑袋后仰,像是睡着了。 奚午蔓放轻脚步,他还是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看向奚午蔓的目光比尖刀更锐利。 只那么一眼,奚午蔓暗叫不妙。 但看他衣冠楚楚,黑发打理得油光可鉴——黑发下瘦削的脸庞算得英俊,如他的身高一样,在人群中绝对出挑——他没有喝酒。 奚午蔓正琢磨他眼中的狠戾是出于什么原因,余光一下瞥到他左手边,那只精致的钻石手提包,这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张名片。 奚午蔓的心跳骤然一停,步子不自觉僵住了。 他以慵懒的姿态将名片往前一举,死死盯着她,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感兴趣的不是科技展上的展品,而是参展的人,是吗?” “哥哥……”奚午蔓的大脑飞速运转,迅速保持了冷静,“你在说什么?” “来缵烨!”奚午承将名片甩到茶几上,“你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的?” “我不认识他。”奚午蔓死不承认。 “你有他的名片!” “什么名片?”奚午蔓一脸无辜。 奚午承显然没了耐心,一把抓起手边的钻石包,直直砸向奚午蔓,吼道:“你包里的东西!还跟我装什么?!” 包重重落在奚午蔓脚边,她身躯一抖,盯了那包片刻,在奚午承再次发作前对上奚午承的眼睛。 “你都不问我怎么会有他的名片?”奚午蔓自知占理,瞬间多了底气。 她突然的反问出乎奚午承的预料,奚午承也愣了一下。 “我的车被他的车撞上,他给了我名片,说回头给我赔偿。”奚午蔓越说越委屈,眼中转起了泪花,“我当时吐得厉害,脑袋昏沉沉的,他给我名片我就接下了,我又没联系过他,也没想过联系他。” “那你留着他的名片做什么?”奚午承故作强势的语气暴露出他的心虚。 “我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东西,我以为是垃圾呢。”奚午蔓说着,弯腰捡起面前的包,从里面抓出用过的漱口水包装袋和一张不干净的麻纱手帕,稍稍举高给奚午承看,“当时没找到垃圾桶,我全塞包里了。” 第五章 我笑你蠢 奚午蔓挤出两滴泪水,奚午承立马肉眼可见地慌了。 “蔓蔓,哥哥只是担心你被骗。”奚午承站起身,不知所措。 “蔓蔓知道。”奚午蔓用右手小指指腹擦泪,好不委屈,“对不起,蔓蔓让哥哥担心了。既然去观展让哥哥误会,蔓蔓不去就是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上楼。 她这欲擒故纵很是有用。 奚午承几乎是向她跑来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她往怀里一带,紧紧搂住她:“是哥哥误会你了。” 奚午蔓将头靠在他胸脯,依旧是带哭的嗓音:“哥哥会保护蔓蔓,蔓蔓怎么会被骗呢?” “是,哥哥会保护蔓蔓。”奚午承轻声重复她的话。 下一秒,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轻轻推开她,夺过她手中的包往地上一扔,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二人进到航站楼时,距航班起飞还有近一个钟头。 在奚午蔓的印象中,奚午承对时间从来很有规划,一分钟都不会浪费。此次提前一小时到机场,不用怀疑,他肯定有要事。 果不其然,一进到航空的头等舱贵宾室,奚午蔓就看见坐在靠窗沙发上的叶莫莫。 叶莫莫正与几个人有说有笑,不难看出他们很熟。 他们一看见奚午承,立马向他招手。 奚午承将奚午蔓安置好,与一众人进了一间隔音的会议室。 奚午蔓独自一人很是无聊,正好感觉到饿,就取了好多热食,一边小口吃饭,一边戴着耳机用平板听书。 突然,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扣了扣她的桌面,那只手上的美甲亮得浮夸。 她看向那只白嫩的手,视线巡视上移的同时,将其手腕上的最新款宝格丽手链和身上那件绿色瑞希羽绒服收入眼底。 看见那张漂亮得不太真实的脸时,奚午蔓睁大了眼睛,取下头罩式耳机的同时,惊喜地轻唤出声:“颜洛秋!” 颜洛秋,当红女演员。之前奚午蔓追的剧的女主,就是她演的。 没料到奚午蔓认得她,颜洛秋的新月眉微微一挑,桃花眼中流露出惊诧。 “幸会,奚小姐。”颜洛秋的笑容简直美得可以征服世界。 她抬起桌面那只手,伸向奚午蔓。 奚午蔓按捺住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与颜洛秋握了握手,又握了握,再握一握,颜洛秋有些不耐烦地将手抽了回去。 “奚小姐认得我,是我的荣幸。”颜洛秋虽是这样说话,神色却极其高傲。 “我看过你演的每一部剧!”面对喜欢的女演员,奚午蔓实在很难不激动,何况对方有一张好看得简直要命的脸,美得足令一向敏感的奚午蔓忽视她的傲慢无礼。 “噢。”颜洛秋下巴一仰,用戴了两只镶钻银戒圈的手理了理海藻般的乌黑卷发,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我找奚小姐,是有事相求。” “请讲。”奚午蔓仍保持着先前的微笑,让人看不出她的热情劲已褪去。 奚午蔓从不追星,会追完颜洛秋的每一部剧,只是因为后者完全长在她的审美上,且后者每一部剧里的妆造都能给她创作的灵感。 她看见颜洛秋的第一秒,就像看见画里的人活过来一样惊喜,而那单纯出于新鲜感。 她的新鲜感来得快,去得更快。 “听说奚小姐的肖像画得很好,我想奚小姐帮我画一幅。”颜洛秋刻意拖长着嗓音,流露出些许不屑。 倒不像有求于人,而像是别人求着画她。 奚午蔓面上仍挂着微笑,说:“对不起,我不随便给别人画肖像。” 颜洛秋举起右手,指尖向掌心靠近,垂眸欣赏美甲上耀眼的钻石,问:“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这不是钱的问题,颜小姐。”奚午蔓保持着好耐心,“是原则问题。” “你是觉得我给不起钱?”颜洛秋瞟奚午蔓一眼,“还是觉得你画不出我的美貌?” “对不起,都不是。是你不够资格让我花时间画你。” 颜洛秋美得不真实的脸上添了些许怒意,但她像放下刚刚欣赏过的手一样,很轻松就将怒意压下去。 “我不够格?”颜洛秋不屑地冷笑一声,“我可是颜洛秋,想为我画肖像的人从这里排到了赤道尼西亚。” “我想,您应该想说赤道几内亚。” “管他赤道什么。”颜洛秋依旧是颐指气使的姿态,长长的美甲一下下敲击桌面,“我找你,是给你脸,你不要不识趣。” 奚午蔓不想再理她,微微一笑,就要重新戴上耳机,说:“你要没什么事,请不要打扰我听书,谢谢。” “喂!奚午蔓!”颜洛秋突然提高音量,引来旁人侧目,而她非但毫无收敛,还更夸张地站起身,“你摆什么架子?没有奚家,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画家?没有奚家千金的名头,你的画,白送都没人要!” 颜洛秋的表演迅速吸引了一大波观众,甚至有人走近来观看。 奚午蔓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双手抓紧耳机,咬着牙开嗓:“颜小姐,这里是公共场合。” “公共场合又怎样?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奚午蔓是个极其没教养的东西!” 奚午蔓很气,又觉得没必要生气,纠结之中,她无奈地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颜洛秋抄着手,不屑地俯视奚午蔓。 “我笑你蠢。”奚午蔓将耳机挂在脖颈,身体后倾,靠着沙发靠背,脸上全无了先前的礼貌微笑,“你这样,只会丢你自己的脸。” 不等颜洛秋再说话,奚午蔓冷笑着又说:“跟赵许营上过床,这就是你到我面前发疯的底气?” “你!”颜洛秋本就白皙的脸刹那更是惨白,看了看左右越聚越多的人,气得指奚午蔓的手都在发抖,“你胡说八道!” 奚午蔓无所谓地轻一耸肩,用目光一指桌上的平板,问:“你是要我马上拿出证据?还是趁我现在还没跟你计较,赶紧滚蛋?” “你有病!”颜洛秋几乎是歇斯底里。 第六章 幸会 看着脸红一阵黑一阵的颜洛秋,奚午蔓唇角的冷笑添了些许玩味。 颜洛秋还要再骂,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讥讽值拉满的尖细女声:“都说当红女星颜洛秋好耍大牌,想不到能无理取闹到这种程度。” 奚午蔓的余光迅速捕捉到说话的女人。 女人坐在奚午蔓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穿着款式简约的墨绿色呢子大衣,及肩的栗色鬈发柔顺亮丽,咖啡色小牛皮短靴的细跟有十厘米高,穿黑色丝袜的腿又长又直,肥瘦适中。 女人说完话,端起咖啡来喝,人群中立马有人跟着指责颜洛秋。 “颜洛秋,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就是,才走了几天红毯,真以为自己多高贵了?”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颜洛秋无地自容,转身就走。 走之前,她还不忘冲奚午蔓甩下狠话:“你给我记着!” 颜洛秋戴上墨镜很快离开贵宾室,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散去,各自低声谈论刚才的闹剧。 奚午蔓取下耳机放在桌面,起身走到女人面前,对她说了声“谢谢您”。 “不客气,我只是看不惯她那傲慢样儿。”女人放下咖啡杯,关掉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嗓音不如刚才那样尖细,听着令人如沐春风。 “不知怎么称呼?”奚午蔓问。 “水西月。”女人脸上没有刻意的笑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对不起,先失陪了。” 水西月向奚午蔓轻一颔首,起身将笔记本电脑夹在腋下,随接待员出了休息室。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奚午蔓莫名有些恍惚。她隐约觉得,她和那个女人日后还会有很多交集。 从a市到c市,飞机直飞两个小时,奚午蔓随一众人下机时,c市的机场下着大雨。 叶莫莫等人和奚午蔓都住在c市会议酒店,众人将行李放到各自的房间后,陆续坐车抵达附近一家地标性餐厅,参加c市商会主办的欢迎宴会。 出席宴会的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商界大佬,奚午承忙得不可开交,跟一个又一个人握手,自如地切换不同语言与不同的人交流。 奚午蔓很快找着机会从奚午承身旁离开,佯装去选糕点,目光飞速扫过人群中每一个人的脸。 很快,她找到此行的目标。z集团a国a市分公司总经理,穆启白。 奚午蔓通过各方渠道掌握了穆启白全部信息,肯定了她最关心的一下几点:二十九岁,长得不错,身高一七八,母胎单身,未婚,性取向为女。 最关键的,他的家族很有背景,不是奚家随随便便就能搞死的那种。 而且,他曾在某次采访中透露过他及他的家族希望他将来有一个怎样的夫人,奚午蔓综合考虑一番,笃信她完全可以拿下他。 找到他后,奚午蔓也不取蛋糕了,回到奚午承身边。 她并不急着去找穆启白。她还有四天时间。 可穆启白主动走到她面前,准确说,是奚午承面前。 “奚总,有段时间没见了。”穆启白主动向奚午承伸出手,待后者与他握了握,他看一眼奚午蔓,又问奚午承,“这位是?” “奚午蔓,我妹妹。” “噢,原来是奚小姐。”穆启白笑着向奚午蔓伸出手,“久仰大名。” 奚午蔓看一眼身旁的哥哥,正巧后者也看着她。 “这位是z集团a国a市分公司的负责人,穆启白。”奚午承说。 见哥哥没有反对的意思,奚午蔓才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穆启白的指尖,佯装不知道,说:“幸会。” “听说奚小姐在法国研修的是艺术?”穆启白明显是刻意找话题,“上周我在拍卖会上买了幅画,奚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还请帮我鉴赏一下,看我的三千六百万花得值不值。” “艺术品不好定价,您觉得值就值。”奚午蔓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 她在等奚午承的态度,因而话说得委婉,可进也可退。 “奚小姐就不好奇,我买的那幅画的作者是谁?” 被穆启白盯得有些不适,奚午蔓微笑着,朝奚午承靠了靠。 奚午承大手一抬,揽住奚午蔓瘦削的肩,毫不客气地对穆启白说:“穆总,你吓到我妹妹了。” “奚总是宠妹狂魔啊?”穆启白本嬉笑着脸,见奚午承眼中蓦然流露出警告,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清了清嗓,不自觉往后小退一步,又说,“挺好的。” “抱歉各位,我妹妹身体不舒服,先失陪一下。”奚午承皮笑肉不笑地与周围人道了别,不等奚午蔓反应,揽着她的肩就大步往门口走去,同时摸出手机打了个简短的电话。 奚午承直接把奚午蔓带到侯梯厅,按下电梯的下行按钮,说:“你先回去。” “可我还饿着肚子呢。”虽说,奚午蔓确实不怎么喜欢看上去很轻浮的穆启白,但她的目的也从不是喜欢他。 难得有跟穆启白拉近关系的机会,奚午蔓当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你要吃什么,我让助理买给你。”奚午承微弯了腰,直直盯住奚午蔓的眼睛,以不容商量的口吻下达最终命令,“现在,先回酒店。” “可是我……” 奚午蔓话未说完,“叮”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打开,奚午承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推进电梯,为她按了负二楼。 “林立在停车场等你。”他站在电梯门外,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语气不轻不重,却暗暗带着威胁。 电梯很快在负二楼停下,电梯门打开,一股地下停车场独有的气味一下冲进奚午蔓的鼻里。 但一出电梯,奚午蔓就懵了。 偌大的停车场,密密麻麻停满了车。她根本不知道来时坐的车的牌号,只记得是一辆黑色轿车。可放眼望去,几乎都是黑色轿车。 奚午承说的林助理没在电梯口等,她本能去摸手机,才想起来手机放在了酒店,她甚至没带包出来。 奚午蔓在停车场里东走西走,好容易看见一个人,立马跑去拦在他跟前,说:“对不起,先生,但方便的话,我想借一下您的手机打个电话。” 第七章 还不滚? 话一说完,奚午蔓抬头对上男人的视线,立马就后悔了。 她对美极挑剔的眼睛在注意到男人的容颜简直堪比音乐之神阿波罗之前,首先注意到男人喉结下方泛红的咬痕。 几乎同时,奚午蔓得出一个准确的判断:他很不好说话。 他的表情并不凶,只是从他眉宇间什么都瞧不上的淡淡厌倦就能看出,他没什么耐心。 “也许您不太方便。”奚午蔓小步往后退去,与男人保持了距离,“打扰了。” 她正欲转身,听见旁边传来好听的女声:“慎渊,借她打个电话,你不会有任何损失。” 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奚午蔓寻着声源看去,看见一个刚从旁边黑色房车里下来的女人。 女人柔顺的栗色鬈发及肩,那张好看的白皙脸蛋毫无表情。 她穿着一件白色大衣,奚午蔓还是立马想到上午在机场遇到的水西月,不由得一惊:“是你?” 水西月向奚午蔓轻一颔首以示回应,手伸进男人黑色大衣的左侧口袋,摸出他的手机递给奚午蔓:“没有密码。” “谢谢你。”奚午蔓接过手机,打心底里高兴,“你又帮了我。” “不客气,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迷路的小姑娘被拒绝。”水西月说。 奚午蔓拨通奚午承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奚午蔓还未说话,对方已先开口:“苏总……” 对奚午承这样过分友好的口吻,奚午蔓一时有些不适应,本能打断对方的话,说:“哥哥,是我,蔓蔓。”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嗓音低下几分:“你用谁手机打给我的?” “一个好心人。”奚午蔓没多解释,转而对奚午承说自己没找到林助理。 奚午承问清她的具体位置,说了句“站在那别走”,迅速挂了电话。 不出十秒,一辆黑色奥迪打着双闪鸣了车笛,奚午蔓一眼就看见缓缓驶向自己的车里,驾驶座上的人正是林助理。 奚午蔓将手机还给水西月,说了声“谢谢你”,又看看她身旁冷气压十足的男人,也说了声“谢谢”,恰时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上了车,还不忘向水西月挥手道别。 水西月挥着手目送她的车离开,转眼看身旁的男人,说:“不要板着脸,她是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 男人没有答话,甚至没看她一眼,完全一副“关我屁事”的表情,起步朝最近的电梯走去。 而回到酒店的奚午蔓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窗外的雨和夜色中翻腾的海浪,心里很忐忑。 她一直想着用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奚午承这件事,她记得清晰,奚午承叫了声“苏总”,这表明他认识那个电话的主人。 凭奚午承多疑的性格,一定又会发脾气。 奚午蔓来回踱步,突然听见门被敲响,一直悬着的心却突然落下。 从敲门声可以确定,只会是奚午承。 奚午蔓磨蹭了几秒,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她拖着步子走到门前,理好思绪,打开了门。 她做好为自己辩解的准备,可刚一开门,重重的一耳光就随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猝不及防。 她一个不稳,靠到墙上,左半边脸麻又烫。 “你非要我时时刻刻盯着你?”奚午承的嗓音毫无疑问带着醉,明显压着怒火。 奚午承一步跨到室内,门嘭一声关上的同时,他大吼出声:“我在跟你说话!” 奚午蔓靠着墙,眼见着奚午承的巴掌又要甩到她脸上,突然门被敲响。 奚午承的动作被打断,不耐烦地冲门外大喊:“谁啊!”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又敲几下门。 奚午承迈着醉步上前开门,骂人的话已到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化为一句:“苏总,您怎么来了?” 听见奚午承过分友好的声音,奚午蔓抬眼,目光越过奚午承肩头,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 “抱歉,你们实在太吵了。”答话的,却是一个女人。 奚午蔓这才注意到,那男人身旁站了个女人,女人个子不大,被奚午承的身体差不多全挡住,她看不见她的脸。 “对不起苏总,我们尽量保持安静。”奚午承点头哈腰。 奚午蔓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深处某种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一点点崩溃。 原来,哪怕是喝了酒,奚午承也能保持理智,他的言行并非她曾经相信的那样不可控制。 欺软怕硬。 奚午蔓脑中闪出这么个词。 “你住这个房间吗?”那个女人又问。 奚午承答得迅速:“不不,我不住这……” “那你还在这做什么?”女人迅速打断他,语气强硬,“还不滚?不要影响我们苏总办事!” 奚午承愣了一下,问:“苏总办什么事?” “我们苏总的事,还要向你汇报?” “没没没,不敢不敢……” “不敢还不走?”女人实在不耐烦。 “走,我这就走。”奚午承说着,怀疑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奚午蔓,又被女人呵斥一声,立马弯着腰快速溜走了。 奚午蔓这才看清门外的苏总,他身材魁岸,好看的定制西服外披了件黑色大衣。 一看见他堪比阿波罗的脸,奚午蔓立马记起,她在停车场见过他,还问他借过手机打电话。 他身旁的女人不是水西月,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人。 他迈着长腿向奚午蔓走近,那小个子女人为他完全推开门,待他进到屋内,又从外面关上了门。 男人的低气压压得奚午蔓险些喘不过气,她佯装镇定地抬头对上他的冷清的目光。 男人如画的眉眼间只有鄙薄,她从中读出两个字:窝囊。 不知是心里突然委屈,还是脸蛋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的泪一下就在眼睛里打转。 奚午蔓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泪水还是沿着脸蛋滑下。 她尽量保持冷静,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低沉的嗓音清越,从她面前走过,在她的注视下,落座于窗边的沙发。 第八章 挺硬气 他往那一坐,寻常的落地窗和沙发立马显露出设计师耗费过的颇多心力。窗帘、地板、圆桌、酒与杯、灯光,甚至是窗外的乌云与冬雨,都似精心准备的布景。 阿波罗降临于初冬的雨夜,温暖的光驱散严寒。 这是无声的画作,奚午蔓细细赏鉴,试图探清沉寂于光与影交界处的话语。 直到听见手机震动,奚午蔓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正要去找自己的手机,看见窗边的男人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一部手机。 奚午蔓看着他接通电话,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抬眼迎上奚午蔓的视线,答了句:“我在。” 室内安静几秒,奚午蔓又听见男人说:“嗯,再见。” 男人挂了电话,弓着身,胳膊肘搁到膝盖上,手机捏在右手指间,左手手指轻轻转动机身,盯猎物般凝视着奚午蔓。 看样子,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被他盯得脊背一阵发凉,奚午蔓暗暗打了个寒颤,扯出个微笑,慢步向他走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苏慎渊。”他答得简单,不带任何情感。 “我听说过您。”这是客套话。 奚午蔓确实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大脑飞速运转,却想不起来。 不过从刚才奚午承对他的态度看,他应该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就算她并没听说过他,他也不会怀疑她的客套话。 “我也听说过你,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苏慎渊这话听上去很认真。 “啊——”奚午蔓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抬了抬左手,指苏慎渊手边桌上的白兰地和白兰地杯,“您渴的话可以喝一点,那杯子还没用过。” 话一说完,奚午蔓直想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门。 没话说可以闭嘴,谁喝白兰地解渴,被奚午承打傻了? 奚午蔓琢磨着再说些什么不那么蠢的话,看见苏慎渊伸出左手,提起了酒瓶。 他端相了那瓶酒几秒,又轻轻放回原处,与奚午蔓说的却是与酒毫不相干的话:“听说你一幅油画卖了三千六百万。” 奚午蔓的画作都由奚家人拿去卖,她本人根本不知道哪幅画卖了多少钱,也不想知道。 商品而已,她只管制造,不关心行情。反正有的是专业的销售员操心。 “您想买我的画?”奚午蔓在床边坐下,离苏慎渊不远不近,很适合谈话。 苏慎渊又一下下拨转手机,说:“买画,不如买画画的人。” “这就是您来的目的?” 在这之前,奚午蔓一直以为,苏慎渊只是路见不平,顺便进来坐坐,像他说的那样,他找她没什么事。 “别误会。”苏慎渊打断奚午蔓的思绪,“那是我未婚妻的想法。” 奚午蔓左眉微挑,问:“您的未婚妻是?” “水西月。” “水西月?”奚午蔓满脸惊讶,“这真是她的名字?” 先前奚午蔓一直以为,水西月是那个女人随口编的名字。 “我以为你认识她。” “嗯……算认识吧,她帮过我两次,但我们不熟。”想到水西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奚午蔓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微偏了脑袋,笑着问苏慎渊,“她想买我?” “想买你的人应该不少。”苏慎渊刻意顿了一秒,才又说,“没人会傻到单为一幅画花三千六百万,何况画画的人还这么年轻,身体健康。” 奚午蔓保持着微笑,没有回答。 苏慎渊又说:“较之生活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豪门千金,人们对看似风光实则饱受虐待的假千金应该更感兴趣。” 奚午蔓表情一僵,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神经却不免绷紧:“你想说什么?” 苏慎渊无声地浅浅一笑,不答反问:“你的脸不痛了?” 奚午蔓瞵视着苏慎渊,连微笑也懒得装了,脸陡然黑下去,毫不客气地开口:“我不想冲你发脾气,你也不要惹我。” 苏慎渊转动手机的手指一停,亮了屏幕看一下时间,直起身的同时,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 “你也会发脾气?”苏慎渊的眼底尽是嘲讽,“我还以为你是个窝囊的受气包。”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跟我哥一样任你欺负?”奚午蔓双手攥紧拳头,尽量保持着冷静,“我哥怕你,我可不怕。我哥跟你有生意上的往来,我没有,也不会有任何事求你帮忙。” “挺硬气。”苏慎渊站起身,淡漠的眸中带了更像是嘲讽的赞赏,“但愿投洽会结束后,你还能这样跟我说话。” 奚午蔓紧抿着唇没有答话。虽然她很想压一压男人实在过分自信的气焰,但她对他几乎没有了解,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来。 只是直觉告诉奚午蔓,她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苏慎渊很快就离开了,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人一直等在门外。苏慎渊一打开门,房间内还坐在床边的奚午蔓就听见那个女人惊讶的话音:“苏总,这么快?” 门被轻轻关上,奚午蔓不知道苏慎渊说了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夜里,奚午蔓没睡安稳,每每刚一入眠,奚午蔓就进入一个很混乱的梦里,搅得她的脑瓜嗡嗡地疼。 凌晨四点半,她实在睡不着,索性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速写本和2b铅笔来画草图。 早上七点,奚午蔓就接到叶莫莫的电话,后者邀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去参观科技展。这通电话本该奚午承打,只是他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于是差来叶莫莫这个中间人。 奚午蔓参观展览时,只有叶莫莫陪着她,全程陪伴。 展馆内汇聚了a国近百家企业和数十高校科创团队参展,奚午蔓很快沉浸于ar技术、人工智能、数字医疗和各种高科技带来的新奇体验中,全然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傍晚,奚午蔓和叶莫莫找了家餐厅吃饭,叶莫莫不断谈她今天蹦出的设计灵感,她对服装材质的设想,以及一些她突然想到的东西。 “他们通过基因编辑技术,研发出了晚上能自己发光的植物。”叶莫莫的话明显只说了一半。 正开生蚝壳的奚午蔓觉得奇怪,抬头看叶莫莫,想让她继续讲下去,注意到后者盯着她身后。 第九章 我看您起码四十 叶莫莫的表情严肃得仿佛马上要做出一个关系重大的决定。 怀着好奇,奚午蔓转头朝叶莫莫看的方向瞧去,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不远处某桌的一对年轻情侣在接吻,吻得实在投入,难舍难分。 奚午蔓回过头,打趣道:“莫莫姐,你还有这癖好?看别人接吻?”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能亲多久。”叶莫莫目不转睛。 “要不你计个时?” “好主意!” 奚午蔓不过一个玩笑,叶莫莫竟真低头看了左手手腕上的表。 奚午蔓将对方的动作看在眼里,也不言语,低头默默吃生蚝。 两只生蚝入肚,奚午蔓听见对座的叶莫莫说:“好凶哦,原来他们在公共场合接吻不是为了让别人看。” 奚午蔓不看也知道,是那对年轻情侣在结束亲热后注意到叶莫莫在盯着他俩,于是用凶巴巴的表情回应叶莫莫。 这种情况,奚午蔓不需要说任何安慰叶莫莫的话。 叶莫莫从不会因为别人充满恶意的眼神或话语不高兴,相反,她看上去还挺激动。 差三秒就两分钟,这是那对情侣的接吻时长。比叶莫莫预期的要短。 奚午蔓静静吃生蚝喝果汁,偶尔带笑看一眼叶莫莫以示回应,没说一句话。 直到晚餐结束回到酒店,奚午蔓才和叶莫莫说了句“明天见”,倒是叶莫莫从那对情侣结束接吻开始,就一直讲个不停。 她讲她十六岁开始的初恋、十九岁分手的前男友和二十岁分手的前女友,讲接吻的感觉与和恋人在一起忍不住要做的那些事,比如精心计划的约会、说走就走的旅行,开车两小时只为吃一顿饭,早早登到山顶架好相机等待日出,却是阴天。 奚午蔓不知道叶莫莫口中的恋人都是谁,也没兴趣知道。 反正没一个是奚午承。 叶莫莫三岁就被送到罗马,十七岁第一次回a国,还是因为她的外公去世。 那年,奚午蔓九岁。 奚午蔓记得清楚,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企业家的葬礼上,有个话很多的深肤色女孩对她讲了很多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懂。 时隔多年,她再见到那个女孩,女孩已是一位世界知名的服装设计师,能流利地使用她懂的语言。然后她知道,对方叫叶莫莫,是y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叶麟羽的女儿。 她会记得,纯粹是幼小的心灵因叶莫莫受到深深的震撼。 那两次,叶莫莫一见到她,都是直接抱住她,对着她对脸蛋一通乱亲,吓得她好长一段时间,远远看见叶莫莫就想跑路。 后来得知叶莫莫和奚午承很快订婚,她才对叶莫莫放松了警惕。 她想,叶莫莫是爱屋及乌。而一个心中满是爱的温柔之人,行为再荒唐都不会可怕。 倒是奚午承…… 仿佛又响起了敲门声,奚午蔓猛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可除了泡沫破裂的细微声响,什么也没听见。 她长长地松一口气,脑袋往后一靠,阖目重又打盹儿。 从一小时前与叶莫莫分别的那一刻开始,奚午蔓的神经就绷得很紧。 她担心奚午承又喝酒,担心他会像昨晚一样敲她的房门。 她还担心别的什么,思绪乱作一团麻,还没理清,她突然想起早上还没完成的画稿。 身体实在疲累,她懒得动,便用手指在浴缸中厚厚的泡泡上画她脑中的画面。 夜渐深,城市高楼无数窗中的灯一盏盏陆续熄灭。街上的车辆大概多停到自家停车场,或别人家的停车场,只偶或一辆在雨中疾驰,不知车上是什么人,不知他们要去往哪。 这是一个清净的夜晚,没人打扰奚午蔓,她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她一如既往地做一个接一个的梦,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睡到天亮。 奚午蔓和叶莫莫一起吃过早饭,二人又前往展馆,继续昨天没完成的参观。 她没见到奚午承。但她知道,奚午承并没有把她遗忘,他指不定在哪个不知道的角落监视着她。 下午,在打算离开展馆时,奚午蔓转眼看见一大群人从玻璃幕墙外走过,那明显是同一阵营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来往的人群中实在夺目。 而奚午蔓注意到的,是为首的栗发女人。 “他们人好多。”奚午蔓心里有个大概,还是决定套叶莫莫的话。 毫无防备的叶莫莫立马就上了圈套,停止与机器人互动,转身顺着奚午蔓的视线看去,说:“z集团的人。最前面穿紫衣服那女的,是z集团全球营销中心总经理,她左边那高个子男的,戴眼镜那个,看见了吗?提着公文包。是她的特助。” “你对他们很了解?”奚午蔓表现出好奇。 “前天在欢迎宴会上见过。”叶莫莫的视线从室外收回,继续与机器人互动,“那女的是z集团a片区ceo苏慎渊的未婚妻,蛮厉害的。” 叶莫莫最后一句“蛮厉害的”,不知是说国际营销部总经理自身的工作能力,还是说她苏慎渊的未婚妻这个身份。 奚午蔓若有所思,半晌,收回了思绪,对叶莫莫说:“我饿了。” 叶莫莫立马与机器人道别,跟在她身后离开展馆。 一出门,奚午蔓刚撑开伞,就被一个人撞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已听见一个男人暴躁的辱骂声:“臭婊子,你没长眼睛啊?把老子衣服弄脏了!” 对眼前贼喊抓贼的男人,奚午蔓大为震惊,把伞柄往肩上一靠,平静地看着男人,倒很礼貌地问他:“您多少岁了?” 男人被她的问题整得一懵,反应的瞬间,戾气消掉一半。 “关你屁事啊!”反应过来的男人依旧是暴躁的口吻。 “我看您起码四十了。”奚午蔓依旧是不想吵架的口吻。 男人瞪大眼睛,拇指指着他自己,粗着脖子说:“老子这么年轻,你说老子看上去四十?” “对不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气宇轩昂才貌双全贼眉鼠眼行同狗彘的叔叔,我不该这个时候出来撑伞,刚好被您撞到。” 那找事的男人的注意力全在彩虹屁上,把骂他的话也全听做了夸奖。 见暴躁老哥脸色有所好转,奚午蔓面带可人的微笑,又礼貌发问:“不过叔叔,我很好奇,您这么些年,说话做事从来这么无脑么?” 第十章 你哥非常放心 男人还因刚才一顿彩虹屁飘飘然,直接就一脸骄傲地顺着奚午蔓的话回答:“叔叔我啊,从来是这么无脑呢!” 男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 在他再次发作之前,奚午蔓迅速向他鞠了一躬,说:“好的,我知道了,再也不见叔叔。” 说着,她就要走。 “给老子站住!”男人拦住她的去路,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敢耍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你是谁?”奚午蔓一脸无辜。 男人下巴一扬,突然扩大的鼻孔中喷出粗气,满脸傲气,正要自报家门,被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叶莫莫抢先。 “知道,你爸妈都是大人物。” 叶莫莫有意将“大”字拖得很长。 吸引去男人的视线,她走到奚午蔓身旁,又说:“我还知道,你没少给你爸妈惹麻烦,上次你妈说,你再给他们惹麻烦,她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男人明显心虚,却出于习惯用暴躁掩饰慌张:“不是,你谁啊?” “你别管我是谁。”叶莫莫给了他一个故作神秘的微笑,“知道太多只会害了你。” 男人被叶莫莫唬得一楞,反应过来时,叶莫莫已挽着奚午蔓的胳膊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 叶莫莫受邀参加暂居于c市的一位朋友的生日派对,奚午蔓本不想去,叶莫莫以“你哥让我看着你”为由,将她拉着一起去了c市市中心最大的夜总会。 这是一直被奚午承盯着的奚午蔓第一次进夜总会这样的场所,现场却非她想的那样混乱。 大礼堂摆满了餐桌,桌上摆着一些小吃。歌手正演唱流行歌曲,训练有素的舞者随音乐起舞。 数不清的人推杯换盏,也有人跳进舞池,跟着节奏摇摆。 举办场所在夜总会,和寻常晚宴也没多大区别,只是参加的人都很年轻,大家都毫不顾忌地喝酒大笑,毫无恶意地相互调侃。 叶莫莫很快与人攀谈起来,却时刻注意着奚午蔓,以防后者走丢。 今天晚上,夜总会由寿星来小姐包了场。 从叶莫莫口中得知来小姐的全名是来缵莹时,奚午蔓立马想到之前在a市机场附近的辅道接到的名片。 一刹,绚丽的灯光纷纷化作了雪花,令人头脑昏沉的热浪被不知哪来的冷气取代。 奚午蔓放下酒杯就打算离开,突然听见叶莫莫喊出一个姓名,步子蓦地僵住。 “来缵烨,好久不见,你又帅啦!”叶莫莫拦住一个步履匆忙的男人,很是高兴。 来缵烨,上次因为他一张名片,奚午承没喝酒都发了那么大脾气。 奚午蔓果断决定,立刻马上,离开这儿。 她刚走了几步,就被一只手抓住衣袖,同时,她听见叶莫莫关切的声音:“蔓蔓,你怎么了?” 奚午蔓回头看一眼叶莫莫,正琢磨怎么说才合适,余光捕捉到旁侧热情的视线,就这样瞧了过去,对上一个男人含笑的目光。 “又见面了,奚小姐。”他说。 奚午蔓对那张清秀的脸庞没有任何印象,也早不记得他的声音,但听见他说“好久不见”的瞬间,奚午蔓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给过她名片的人。z集团a国a片区现任执行总裁。 但据她之前的了解,来缵烨并不参加投洽会,怎么会在c市? 真是要命。 悬着的心似突然一下死掉,奚午蔓放弃了离开的想法,对来缵烨扯出个一贯的礼貌微笑,向他伸出手去,却说:“你好,不知怎么称呼?” “来缵烨。”他握了握她的指尖,以为她真的不知道,耐心十足地帮她回忆,“之前我撞了你的车,还没给你赔偿。” “撞车?”叶莫莫一脸震惊,说着脸就凑近奚午蔓,近近地盯她的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奚午蔓双手轻轻推远了叶莫莫,对来缵烨说:“那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请不要放在心上。” 来缵烨欲言又止,到底只微笑着看奚午蔓,什么也没说。 很快,今晚的主角从楼上沿半弧形梯下来,她一袭定制的红色珠光缎面大裙摆晚礼服吸引去所有人的目光,赢得好一阵掌声,宴会才正式开始。 叶莫莫拉着奚午蔓就近找了张桌入座,来缵烨也跟她们坐在一起,另外七个人,奚午蔓一个都不认识,但有三四个人都认得奚午蔓。 “奚家的那位千金”,“一幅油画值三千六百万”,“字也写得很好”,类似这样的字眼,是他们讲得最多的。 奚午蔓默默吃饭,不时看手机注意时间。 “放心,你哥没时间查房。”叶莫莫收走她的手机,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你跟我在一起,你哥非常放心!” 奚午蔓也没抢回手机,继续埋头吃饭。 叶莫莫则偏头看向左手边的来缵烨,以逗趣的口吻问他:“来总今天怎么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吃饭?” 来缵烨笑答:“今天小莹生日,我这个当哥哥的,当然应该多待一会儿。” “哦?我以为刚才来总急匆匆的样子,是打算走呢。”叶莫莫眼中的怀疑渐渐化为八卦的笑意,“来总怕是为别人留下的吧?” 来缵烨没有回答,反问她:“叶小姐说的别人是谁?” “我猜……”叶莫莫将唇凑到来缵烨右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奚午蔓没有听见。 夜色渐浓,雨势渐小。 奚午蔓走出夜总会的大门时,雨已经停下,清新空气里夹杂着海浪与沙子的气味。 夜晚的风刺骨,实在太冷。奚午蔓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像乌龟一样将脸蛋往洁白的毛衣领里缩了缩,耸着肩回身看被来缵烨打横抱着的叶莫莫。 黑色奔驰s级在三人面前停下,待司机下车打开车门,来缵烨将叶莫莫和她的包放到后座,又抬手请奚午蔓上车,才关上后排车门,坐到副驾驶。 车直往酒店驶去,路上谁也没说话。 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奚午蔓打算独立将叶莫莫送回房间,不料,那醉酒的叶莫莫竟死死抓住来缵烨不放。 第十一章 查 最终,来缵烨说送叶莫莫回房间,叶莫莫立马又变回假死状态。 到了叶莫莫房间门前,奚午蔓从叶莫莫的包里翻出房卡开了门,又迅速找出自己之前被叶莫莫拿走的手机,先抱着叶莫莫的来缵烨一步进了屋。 她把包放在玄关柜上,转身对来缵烨说声“辛苦您了”就要离开,被叶莫莫紧紧拉住衣袖。 “蔓蔓,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叶莫莫口齿不清。 奚午蔓狐疑地盯着叶莫莫,不明白醉成这样的她怎么还能分得清谁是谁。 奚午承喝酒后发酒疯,好歹还能自己走路,叶莫莫连站都站不稳,竟还能分清人,还有这么大力气抓住别人的衣袖。 奚午蔓本想强行掰开叶莫莫的手,抬眼看见后者醉态的脸蛋,一时心软,便由她拉住衣袖跟着往里走。 叶莫莫被安顿好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估摸她是睡着了,奚午蔓为她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来缵烨跟在奚午蔓身后,轻轻带上房门,才说:“奚小姐,我想跟你谈谈。” “什么?”奚午蔓好奇地回头看他。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又提到赔偿的事。 “真的不用,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奚午蔓一点都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跟来缵烨有交集。 见来缵烨不说话,奚午蔓又说:“先不说是不是你的全责,就算是,我要追责的话,当时就直接找交警了,哪会拖到现在。” 许是觉得再坚持下去也没意义,来缵烨轻一点头,说了句“行”。 然后,他低头看一下手表,微笑着向奚午蔓道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目送来缵烨消失在电梯口,奚午蔓才松了一口气,起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远远地,她就看见门外走道的窗边站了个人,反应过来那是奚午承的瞬间,心里一个咯噔。 她本能想要转身逃跑,但她知道她无处可逃,只能拖着灌铅的腿脚,缓缓向他走近。 “哥哥,你怎么在这?”奚午蔓软着嗓音问。 奚午承转过身来,抬手将烟灰弹进旁边的烟灰桶,审视的目光静静落在奚午蔓脸上。 奚午蔓侧过身,看一眼刚刚走过的路,试图转移一身烟味的奚午承的注意力,说:“我刚送莫莫姐回房间……” “我知道。”奚午承打断她的话。 然后,他没再说什么,漫长的安静令奚午蔓感到窒息。 其实她自认为没做错什么,可过去十多年,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却免不了遭受奚午承的暴力。 她知道他的暴戾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她永远不清楚到底会是什么打破他忽高忽低的底线。 “去我房间?”奚午承突然说。 “啊?”奚午蔓睁大眼睛,只一刹迷惘,迅速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奚午承轻轻弹掉烟灰,抽一口烟,又以那样的审视目光盯着奚午蔓,说:“那就开门。” “哥哥……”奚午蔓想拒绝。 奚午承脸色一黑,语气重下几分:“开门。” 等到他说第三遍,这又会是不愉快的一晚。 奚午蔓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房卡,打开了门。 她轻轻推开房门,将卡插进取电开关,侧身无声邀请还靠在窗边的奚午承进屋。 后者将指间还有半截的烟扔进烟灰桶,从奚午蔓身旁走过时,大手抓住她的帽子,将她整个人往房间里一拽。 他的动作突然且粗鲁,奚午蔓没站稳,差点摔倒,好在他并没松手。 门重重关上,奚午蔓被逼着靠于玄关柜,她扬起脑袋,看清奚午承眼中的恨意。 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看她,仿佛她跟他有血海深仇。 虽然知道他也有欺软怕硬的一面,但自幼根植于心底的恐惧还是使得奚午蔓忘了反抗。 他右手抓着她的帽子,左手撑于玄关柜,将她完全圈禁在他怀里。 他缓缓揭下她的帽子,视线微转,盯着她的白珍珠耳夹,手指抚过她盘成髻的黑色发丝,掠过她的左耳,摩挲着她的耳夹。 突然的触碰吓得奚午蔓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双手,本能就要推开眼前的人。 而高她大半个脑袋的男人稍一发力,她就无可奈何。 “晚上吃的什么?”男人轻轻抚摩她耳夹上的珍珠,嗓音轻得听不出音色。 他并不是想知道她晚上吃的什么,而是想知道,她晚上和谁一起吃的饭。 于是,奚午蔓答:“和莫莫姐吃了……” 话只说了一半,奚午蔓感到耳垂蓦地一疼,转眼就看见奚午承将她的耳夹扯下,轻轻放在玄关柜上。 “什么?”奚午承盯着她的眼睛,左手摸上她右耳的耳夹,一下扯了下来,扯得她的双耳都因疼痛泛着红。 奚午蔓忍着痛,飞速琢磨好措辞,说:“莫莫姐的朋友过生日,莫莫姐带我一起参加了生日宴。” 显然,他并不满意她的回答,更靠近她些,身体紧紧贴着她。 无形的压迫使得奚午蔓心底一颤,想往后退,被玄关柜死死抵住。 “吃饱了吗?”他又问。轻轻拉开她羽绒服的拉链,像剥玉米一样剥下她的羽绒服。 他眼底已涌现某种情绪,奚午蔓紧抿着唇不敢说话,像小孩子一样,顺从地由他脱下毛衣。 然后,他抬起她的下巴,觑眼谛视她的脖颈和锁骨。 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少去,经他无言的严格检查,她的身体终于排除嫌疑。 奚午承松开她,往后撤了一步,留给她足够的空间穿上衣服。 “你喜欢自由,就不要逼我时时刻刻盯着你。”最后他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 看着被关上的门,奚午蔓不再隐藏心底的厌恨。她猛一个转身,一把抓起玄关柜上的羽绒服狠狠砸到地面,沉沉的一句“去死”,算是发泄了所有负面情绪。 可她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地抓紧自己的头发,缓缓蹲下身去,低声哭了起来。 第十二章 什么这么好看? 早上洗漱时,奚午蔓一看见镜中自己那像被马蜂蛰了的红肿眼睛,当即从行李箱中翻了副太阳镜戴上。 好在当天c市没有雨,她的太阳镜并没引起叶莫莫的注意。 吃饭时,叶莫莫又谈到昨晚的事,说不该喝那么多。 “你一个人送我回房间,一定累坏了吧?”叶莫莫的口吻带着实在明显的试探。 奚午蔓总感觉叶莫莫对昨晚的事有印象,又懒得多说话,于是简单回答:“有来缵烨帮忙。” “他呀?”叶莫莫的惊讶表现得过分刻意,“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奚午蔓看破不说破,只轻轻一点头表示同意,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沉默了不到两分钟,叶莫莫突然说:“其实来缵烨人挺好的。” 奚午蔓以为不用回答,便静静听叶莫莫的话,后者却突然问了句:“你觉得呢?” 奚午蔓只敷衍地点点头。 “像他那样的好人,你就应该多多接触。”叶莫莫说。 这是什么诅咒? 奚午蔓被吓得差点噎着,赶紧喝了口豆浆。 叶莫莫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又说:“指不定接触着接触着就发现,你俩挺合适呢。” 合适?跟来缵烨沾上关系就没好事。 奚午蔓将埋怨和了豆浆吞下肚,只说:“莫莫姐,大早上的,不要提他了。” 叶莫莫完全无视了她的话,一脸好奇地问:“诶,昨天晚上,他跟你一起送我回酒店,你俩就没擦出点火花?” 奚午蔓完全不想理她,微低了脑袋继续吃面。 “你昨晚熬通宵,不会是因为来缵烨吧?”叶莫莫的好奇并没因奚午蔓的冷淡就减淡。 “来缵烨跟你告白了?诶,你跟我说说嘛,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奚午承的声音突然与叶莫莫的话音重合。 叶莫莫立马闭了嘴,寻着声源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后奚午承,咧嘴尴尬地笑了笑。 奚午承回她以微笑,在她左边的空椅上坐下,问:“昨天晚上,怎么了?” “你吃早饭没有,午承哥哥?”叶莫莫试图转移话题,瞬间化身话痨,“早饭一定要吃呀午承哥哥,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的,你每天这么辛苦,一定要按时吃饭,吃好,吃饱,吃……” “吃了。”奚午承实在听不下去,拖着嗓音打断她,继续执着于刚才的问题,“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家面还挺好吃的,午承哥哥要不要来一口?”叶莫莫说着,就挑起几根面,作势要喂给奚午承。 “不用,谢谢,你多吃点。”奚午承嘴角始终勾着浅淡的、瞧不出喜怒的笑。 叶莫莫点头如捣蒜,抓准时机赶紧闭麦,像对座的奚午蔓一样,埋头默默吃面。 但叶莫莫的沉默并没能让奚午承放弃刚才的话题。 “昨天晚上,你带蔓蔓去夜总会了?”奚午承问。 叶莫莫嚼着面,脑子飞速运转,迅速权衡一番,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突然不明白自己刚才小偷一样的慌张是怎么回事。 于是,叶莫莫大大方方地说:“只是去吃了顿饭,你放心,午承哥哥,蔓蔓一滴酒都没沾!她所有酒我全帮她挡下了!” “谢谢你了。”奚午承依旧微笑着。 “客气,咱俩谁跟谁。”叶莫莫左手大气一挥,顺势就搭在了奚午承肩上。 她将脸凑近奚午承,似要密谋什么大事,压低嗓音说:“不瞒你说,午承哥哥,我看咱们家蔓蔓天生丽质,年轻有为,要啥有啥,除了一样。” “哪样?”奚午承问。 “对象。”叶莫莫看着始终默默吃面的奚午蔓,悄声对奚午承说,“昨天晚上,我给她物色了一个好对象。” “哦?”奚午承表露出好奇。 “包你满意。”叶莫莫神秘感十足,一字一顿地说,“来缵烨。” 没得到回应,叶莫莫又补充了句:“你认识的,就是z集团那个来缵烨。” “不错吧”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奚午承已将她的手从他肩上移开。 在叶莫莫疑惑的目光中,奚午承站起身,抽了张餐纸,弯腰轻轻为对面刚放下筷子的奚午蔓擦去嘴角的油渍。 “吃饭怎么还戴着眼镜?”奚午承语气温柔。 没得到回答,他也没再问,将纸巾放骨碟里,不知是忘了道别,还是压根没打算道别,直接就离开了。 奚午蔓抽了张餐纸按在唇上,佯装无意地看向店门外,可直至奚午承融入匆忙的人流,她才收回视线。 叶莫莫没再提来缵烨,她不知在想什么,总沉默着,话少得异常。 阴了一整日的天,在傍晚突然放晴。 斜晖昏黄,奚午蔓咬着吸管,抬头看一眼奶茶店玻璃窗外的高楼大厦。 对座的叶莫莫低头在平板上画设计图,画好又改,已经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画出满意的图稿。 奚午蔓没想过催她,反正不饿,也没什么事做。在奶茶店有空调有电源,还可以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倒也不赖。 正这样想着,突然外面一张人脸凑近玻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奚午蔓。 正走神的奚午蔓并没注意到那个扮鬼脸的人,因而丝毫没被吓到。她回过神时,窗外的人已经走开。 天一点点暗下,街上满是车与人。下班的,打卡的,cosy的,发传单的,还有遛狗的。 最远的和最近的,最美的和最丑的,最胖的和最瘦的,最高的和最矮的,最黑的和最白的,还有任何看似最不相搭的,在这傍晚全都完美地融到一起。再华美的妆造都不显夸张,再朴素的衣着也毫不简陋。一切平等,一切都只是这繁华画卷之中平平无奇又不可或缺的一笔。 奚午蔓虚起眼睛看,这幅都市之画里没有主体物,定睛的每一处,却又都能是主体物。 天色越来越暗,灯光越显明亮,行人的步履或匆忙或悠然,各人各怀揣着心事,或干脆拨响算盘。 “有啥这么好看?” 突然的耳语吓得奚午蔓的心脏骤然一抖。 第十三章 你先惹我的 奚午蔓一回头,首先注意到一个大鼻子,瞬间想到某个无脑的叔叔,问出了声:“叔叔,您在这做什么呢?” 男人的脸蓦地一垮,嘴角往下一拉,就是要骂人的样子。 “王齐宇,你离她远点!”叶莫莫在他发脾气之前发了脾气。 男人一听,龇牙咧嘴地看向叶莫莫,非但没远离奚午蔓,反坐到她身旁,抬手紧紧搂住她的肩,说:“老子偏不!” 奚午蔓眉头一皱,看着身旁的男人,正琢磨措辞,他又得意扬扬地开口。 “老子调查清楚你们的身份了,你们勉强有资格跟老子交个朋友,不然老子看都懒得看你们一眼。”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你赏脸啊,王大少爷?”叶莫莫毫不掩饰阴阳怪气。 王齐宇抬手自恋一抹头发,说:“不用谢,老子不希望你们自卑。” 叶莫莫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抬手指了他还搂着奚午蔓的手,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哥要知道你对她动手动脚的,你这只手别想要了。” “她哥?老子知道,m集团的奚午承。他现在在跟我爸妈吃饭,怎么可能会知道?” 叶莫莫默默举起平板,作势拍照,王齐宇立马松开奚午蔓,伸手试图挡住摄像头。 “哎,叶姐,别别别别别,这传出去多不好。”见叶莫莫放下平板,王齐宇像乖孩子一样坐得端正,冲她笑着露出两排牙齿。 “得亏我们家蔓蔓脾气好,不然你早挨揍了。”叶莫莫的语气带着暗暗的威胁。 “是是是,叶姐教训得是。”王齐宇乖乖点头,俨然一个忠诚的小弟。 “说吧,你找我们家蔓蔓有什么事?”叶莫莫直入正题。 王齐宇干笑两声,说:“就随便唠唠。” “我们没时间跟你唠,你可以走了。”叶莫莫左手一抬,就要送人,见王齐宇没动,又举起平板威胁,“你再骚扰我们家蔓蔓,我直接告诉你妈去。” 王齐宇双手一举,立马往外挪了挪,与奚午蔓保持了安全距离。 “说,到底什么事?”叶莫莫没了好脸色。 “是这样,姐,我想带奚——哦不,蔓蔓,去参加一个联谊会。” “联谊会?”叶莫莫冷笑一声,“你不问问蔓蔓?而且,这事得她哥同意才行。” “我跟她哥说过了,她哥也同意了。” 叶莫莫一脸怀疑。奚午承把他这个妹妹看得很紧,基本上靠近她的男生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他居然会同意妹妹跟这憨头憨脑的去参加联谊会? 不过,王齐宇确实征得了奚午承的同意。 王齐宇对奚午承说,想邀请奚午蔓参加c市三所高校学生举办的联谊会,奚午承浅笑着表示,只要奚午蔓愿意,他不会反对。 联谊会在一艘小型游轮上举办,预计先在海上漂三小时,然后泊岸,让想下船的下船,再载着留在船上的人回到海面,狂欢至次日天明。 在甲板上迎接第一缕曙光。王齐宇如是说。 王齐宇会坚持邀请奚午蔓参加联谊会,是因为c市艺术学院一个叫颜荔儿的女生再三请求。而奚午蔓答应参加,则是好奇王齐宇口中的天才雕塑家颜荔儿有多天才。 二人达成共识,便向叶莫莫道别。叶莫莫再三警告王齐宇要照顾好奚午蔓,又再三叮嘱奚午蔓注意安全,才放了行。 在去渡口的路上,王齐宇一直说个不停,即使奚午蔓很少回应他。 只有当他提到上次见面,奚午蔓说他看上去起码四十,他明显不服,抬头看一眼车内后视镜里的自己,问:“我才二十岁,大学都还没毕业,看上去真有那么老?” “没有。”奚午蔓简单回答。 “那你上次为啥说我看上去起码四十?” “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了?” “怎么可能高兴啊……” 奚午蔓淡淡看他一眼,平静开口:“不高兴就对了,你先惹我不高兴的。” 王齐宇一时哑言,迅速转移了话题。可不管他讲学校还是科技展,都没再得到奚午蔓的回应。 天已经完全黑下,月光为海面铺上一层色泽柔和的金箔。 游轮内部很温暖,人们随音乐舞动跳跃,大多都脱得只剩一件单衣。 奚午蔓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默默喝饮料吃各种点心水果和热食。突然想到,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法定节假日,联谊会为什么在今晚举办? 但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她转眼就忘了,在舞动的人群中仔细寻找唯一认识的王齐宇,却没看见他,倒是一个陌生男人端着两杯鸡尾酒走到她面前。 “同学,我专门为你调的酒。”他将一杯鸡尾酒递给奚午蔓,“赏个脸?” 奚午蔓摆手拒绝:“对不起,我酒精过敏。” 男人并没放弃,将酒杯放在奚午蔓面前的圆几上,挨着她吃了一半的海鲜意面,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又问她在哪所高校上学。 奚午蔓没记住他的姓名,也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却完全没有因为奚午蔓的无视而尴尬,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一定是c市艺术学院的,艺术学院的女生一般都比较漂亮。” 奚午蔓用餐巾擦过嘴,把餐巾随手一叠,放在餐盘左边,起身就要离开,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隔了厚厚的衣袖抓住。 “再聊会呗。”拉住她的男人说。 奚午蔓给了他一个眼刀,待他识趣地松手,才拍拍衣袖,说:“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聊。” 男人站起身,冷笑着直视她的眼睛,说:“装什么装?来这的不都那几个心思?” 奚午蔓懒得理他,转身起步就要走,猝不及防被一道力猛地往后一拽。 她抓住圆几站稳,圆几上的鸡尾酒杯被她的手绊倒,酒水全部撒到她的裤子上,酒杯在她脚边弹了几下,没碎。 但她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回身,看见刚才的男人的头顶流下鲜血,整个人倏地倒了下去,他身后,满面怒容的王齐宇手中还握着半截红酒瓶。 王齐宇将那半截酒瓶砸到倒地的男人身上,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向他腹部,吓得奚午蔓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第十四章 你把老子当什么 单是看别人挨打,奚午蔓就感觉浑身痛得要命,胃里一阵痉挛。 这突发状况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四五个男人拉开王齐宇,三四个人蹲下去看被打的男人的伤势。 动不了手的王齐宇骂骂咧咧,对那挨打的人一顿言语输出,竟比直接动手更伤人。 为尽快平息这风波,人们将王齐宇拉到一边,对他进行言语劝说。 奚午蔓开始还不时能听见王齐宇的谩骂,渐渐的,王齐宇不再说话,而是紧拧着眉看她。 王齐宇拨开拦在他面前的人群,上前抓着奚午蔓的右手,拉着她大步离开了现场。 他把奚午蔓拉进一间单人房,问她有没有受伤,又上下打量她好几个来回,目光锁在她被酒打湿的裤腿上。 “你裤子湿了,脱下来。”他说。 奚午蔓眉头一紧。这是什么无礼的霸道要求? “你不脱下来,我怎么洗?怎么烘干?”王齐宇整张脸上都写着恼火,“还是说你想就这样穿去你哥面前,说这是在船上被一男的骚扰,弄翻了酒杯搞湿的?” “我自己回去洗就行。” “不行!”王齐宇一口回绝,“你穿着湿裤子不冷吗?感冒了怎么办?万一受寒得了风湿,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哪有那么夸张?”奚午蔓一时哭笑不得。 “少废话。”王齐宇顿了一秒,又问,“你穿秋裤了吧?” 奚午蔓摇头:“没。” 王齐宇一拍脑瓜,说了声“等着”,转身就走出房间。 没一会儿,他单手拿着个黑色飞机盒进来,直接扔到床上,对奚午蔓说:“你赶紧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他刚出门,又折回问奚午蔓:“你想吃什么?” “随便。” 她话音刚落,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飞机盒里是一条崭新的粉色高腰长裤,吊牌没剪。考虑到只穿一小会儿,奚午蔓没管吊牌,麻利地换了裤子。 又过了不到五分钟,房间门被敲响,随即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他身后跟着王齐宇,王齐宇身后还跟了一个女生。 那女生一米六左右,衣着很时髦,背了个粉蓝色帆布斜挎包,通身一股子慵懒气,樱花粉短发扎着半丸子头,露出镶满钻的two butterfly耳环。 经王齐宇介绍,奚午蔓得知,那个女生就是颜荔儿,c市美院雕塑系大三的学生。 服务生将餐盘和餐具摆到桌上,推着餐车离开。王齐宇把奚午蔓被酒打湿的裤子塞进飞机盒,单手拿着盒子,也带门离开。 房间里就只剩奚午蔓和颜荔儿两个人。 奚午蔓吃几口还热乎的罗勒青酱螺旋意面,又和着红茶吃下个九江桂花茶饼,然后把桌上的各式菜与点心都尝了个遍,久久没主动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的颜荔儿说一句话。 主要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齐宇只说颜荔儿再三请求一定要请到她,却没说到底为什么事。 应该颜荔儿先开口。 专心干饭的奚午蔓没注意到,颜荔儿不时看她一眼,每次都欲言又止,似担心打搅了她干饭的兴致。 实在吃不下,奚午蔓抬头看颜荔儿,终于与后者半是期待半是担忧的视线对上。 她这一眼,给了颜荔儿十足的信心。 颜荔儿当即拉过手边一张椅子,拖到奚午蔓面前,就在她面前坐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妆容精致的娃娃脸上满是喜悦:“奚老师,非常高兴能见到您。” 奚午蔓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礼貌微笑,尽量表现得平易近人:“你为什么想见我呢?” “您时间宝贵,我就直说了。”颜荔儿松开奚午蔓的手,从帆布包里摸出本薄薄的宣传册和一张邀请函,双手递到奚午蔓面前,“我和我们系的同学开了一个泥塑非遗传承工作室,这个周六上午九点正式开业,希望您能来。” “周六我不一定还在c市。”奚午蔓翻了翻宣传册,“再说,我对泥塑也不了解。” “那,到时如果您还在c市的话,请务必联系我。”颜荔儿从帆布包里摸出套着很花哨的手机壳的手机,“奚老师,方便留个联系方式么?” 奚午蔓本想拒绝,迅速思考一番,让颜荔儿存了她备用机上的卡号。 得到联系方式的颜荔儿乐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问奚午蔓:“奚老师,我能跟您合个影么?” “当然。”奚午蔓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这边拍摄键还没按下,房间的门就从外面打开,王齐宇提了个黑色购物袋进来,见两个女生在合照,便坐到床边,静静看着二人。 得到合照的颜荔儿向奚午蔓连连鞠躬,从道谢到道别再到心满意足地带门离开,不过十秒左右。 “跟个追到星的饭圈妹一样。”王齐宇冲着那紧闭的门说,旋即起身把手提袋递到奚午蔓面前,一脸骄傲地开口,“你的裤子,我亲手洗的,亲自烘干的。” “谢谢你。”奚午蔓接过手提袋,垂眸见袋中确实是自己的裤子,又抬头看满脸骄傲的王齐宇,问,“请问您怎么收费呢?” “什么?”王齐宇一副吃了两斤苍蝇屎的表情。 “您帮我这么多,我该给您多少钱呢?” “你要给老子钱?老子缺你那点钱?”王齐宇一脸震惊,“老子把你当朋友,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你不喜欢欠别人的?”王齐宇冷笑一声,转身怒发冲冠,一脚踢开旁边颜荔儿坐过的椅子,又回身指奚午蔓的脸,红着脖子说,“老子看你是个憨批!” “如果我哪句话惹到你,我道歉,但是,我没有骂您,请您注意您的措词。” “注意个锤子!”王齐宇暴跳如雷,飞快抢回刚给到奚午蔓手中的袋子,“不要就还给老子!” 奚午蔓觉得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那是我的裤子”还没说出口,他已气冲冲地离开。 奚午蔓低头看自己穿着的粉色长裤,陷入了沉思。 越想越想不通,奚午蔓懒得再想,干脆就看向窗外的海,心平气和地自问自答:“吃火药了?是的吧。” 第十五章 嫁给我 没多久,被奚午蔓判定为吃了火药的王齐宇又折回来。 他手中仍提着先前的袋子,另一只手上多了个四寸的蛋糕盒,面上全无了先前的怒气,竟有些腼腆。 他把蛋糕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扭捏开口:“刚送来的布列塔尼蛋糕,听说是来自法国的西点师做的,你尝尝。” 奚午蔓打开盒子,莫名想到奚午承。 令她费解的暴力,完全不能从根源解决矛盾的道歉方式。这点,王齐宇简直和奚午承一模一样。 敷衍地吃一小口蛋糕,奚午蔓说了句“好吃”,就放下了勺子,转而问王齐宇,她什么时候能回酒店。 王齐宇二话不说,立马安排游艇送她上岸。奚午蔓坚持换回自己的裤子,然后才跟着王齐宇转到一艘游艇上。 她住的酒店离海岸不太远,于是徒步回酒店。王齐宇要送她,她以“想一个人走走”为由拒绝。 折身在灯光中寻找酒店大楼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抗拒与王齐宇有过多交集,像对奚午承那样。 只是,奚午承不会那么容易让她摆脱。 在沙滩上就能看见酒店大楼,摸出地图一搜,却超了一公里。1.2公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肚子还很饱,奚午蔓决定慢慢走过去。 虽然很冷,一路上人却不少,大多是热恋中的情侣。 奚午蔓实在不明白一起吹冷风算哪门子情趣,也无心去弄明白,比起那些与她无关的事,她更关心手机百分之一的电量还能撑多久。 她正祈祷不要关机,手机毫不留情地黑了屏,她甚至没来得及查看完整的路线。 抬眼就能望着的酒店大楼,看上去随便哪个路口都能抵达。奚午蔓站在红绿灯道口,正巧绿灯亮起,于是她混在人群中,过了马路。 她时刻注意与那幢混在高矮不一的楼房中的大厦,判断着自己有没有偏航。然后,不出意外,她迷路了。 她试着向年轻的路人问路,得到“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外地的”这样的回答,她又试着问看上去很靠谱的老年人,然老年人的口音太重,常年生活在国外的她根本听不懂。 她站在树下,流转目光寻找合适的问路人,很快锁定马路对面的环卫工人。 在心里道了声“靠谱”,她又站到一个红绿灯道口。 红灯上的数字一下下跳动,终于到了十以内。这次过马路的人不如先前的多,她正要跨过停止线,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奚午蔓”。 她对喊她的声音并不熟悉,还是转头,目光很快扫到穆启白,以及他身旁衣着性感的年轻女人。 显然,他们刚从旁边的金店出来,女人手上还提着印有那家金店logo的购物袋。 穆启白对女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笑着回应,踩着高跟鞋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粉色跑车。 穆启白大步走到奚午蔓面前,笑着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打算回酒店。”奚午蔓说。 穆启白用食指指着奚午蔓打算走的路,诧异于她怎么会走这边,笑容中多了猜测。 “你不会迷路了吧?”他问。 被猜中了,奚午蔓感到一丝丝尴尬。 穆启白又指了奚午蔓刚刚走过的路,说:“回酒店的话,走那边。” “啊——我刚从那边过来。” “你一定走反了。”穆启白轻笑出声,“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吧。” 奚午蔓没有拒绝。她找不到说服自己拒绝的理由。 穆启白,她想要攻略的对象,且不会迷路。 二人并肩而行,过了斑马线,穆启白的步子放得很慢,就像其他与恋人一起吹冷风的男人一样。 奚午蔓本想催催他,他先开了口。 “上次你走得急,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他说。 “嗯?”奚午蔓真挺好奇,算上这次,他们一共就见过两面,他能有什么话跟她说。 而穆启白真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听得奚午蔓忘了晚风很冷,也忘了催他快些走。 又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穆启白的话音随二人停下的脚步停下,奚午蔓则看着斑马线对面的红灯,没在意倒计时,只理着刚才穆启白的全部话语。 终于,她将他的话总结为通俗易懂的一句:我家里催我娶个老婆,我觉得你很合适。 风突然割得奚午蔓的耳朵生疼,她实在后悔没戴一顶帽子,或者穿一件有帽子的羽绒服。 紧接着她想到刚才和穆启白走出金店的女人,好奇她怎么穿那么露骨还不冷,不禁长长哈出一口白气,忘了回答穆启白那句“你愿意吗”。 “蔓蔓。”穆启白突然驻足,拉住还在往前走的奚午蔓的衣袖。 奚午蔓看着前方不远处发银光的酒店门头招牌,不明白穆启白为什么在这里停下。 “回答我的话。”穆启白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愿意吗?” 她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拿下了穆启白,而且还是对方主动提出娶她。 她不禁怀疑穆启白别有用心,踌躇着没有言语。 “你也可以认真想一想,明天再给我答复。”穆启白说,“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跟你结婚。” 脑子里乱乱的,奚午蔓分不清自己的真实心意,只说:“我哥不会同意的。” “这事只要你情我愿,干嘛要你哥同意?” 奚午蔓轻咬下唇,垂头看着脚下的行进盲道地砖。 见状,穆启白改了口:“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你哥,你爸妈,甚至奚家所有长辈,我都能让他们同意。” 奚午蔓仍沉默着。 “蔓蔓,我实在控制不了我的感情,我请求你,嫁给我。”穆启白拉着奚午蔓的两只袖口,嗓音急促。 奚午蔓藏在袖中的手轻捏了拳,缓缓抬眼看他,朱红的唇微启,嗓音温柔而坚定:“可是,你能给我什么呢?” 穆启白仿佛抓住希望,眸中一派欣喜。 “你要什么?”他问。 奚午蔓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软着嗓音试探:“我要你跟我离开a市呢?” 她看见穆启白眼中的喜悦在一刹消逝。 他分明在极短的时间内权衡了多方面的利弊,最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信誓旦旦地回答:“可以。” 第十六章 我打扰到你的好事? 奚午蔓手臂一使劲,就把袖子从穆启白手中扯了出来。 她没有任何言语,向酒店大门跑去,留不明所以的穆启白站在寒风中迷惘。 但很快,穆启白就明白了她为何而奔跑。 酒店门前停了辆黑色轿车,后座下来的男人着合身的深咖色正装,臂弯搭了件厚重的驼色粗呢大衣。正是奚午承。 奚午承在车上时就注意到奚午蔓,当车降速从奚午蔓身旁驶过,他有意降下车窗,让奚午蔓看见他。 他一下车,奚午蔓刚好跑到他面前。 她从袖中探出一小截手指,向奚午承招手,说:“哥哥,好巧。” 奚午承没回话,不经意般瞥一眼不远处的穆启白,用指尖轻轻一碰奚午蔓被冻得发红的耳垂,抬手紧紧揽着她的肩,进了酒店大堂。 他们离得实在很近,奚午蔓闻到奚午承身上的烟酒气,同时感觉到他火热的体温,及掌心微妙的克制。 他一直搂着她,进到他的房间。 他单手把大衣往入门处的落地衣架一挂,搂着奚午蔓的手从她肩膀一下移到她腰间,将她整个人扛到肩上。 奚午蔓甚至没来得及有任何反抗,就被重重扔到柔软的沙发上,随即被迅速俯身下来的男人有力的臂膀圈住。 “哥哥……”莫名的恐惧使得她的嗓音微颤。 “想好怎么解释了?”他取下她的太阳镜,轻轻放在抬手可及的边几上。 她脑子里迅速整理今天经历的事,正琢磨该从哪件开始说,奚午承已解开她的羽绒服。 她本能交叉双臂挡到胸前,却只让奚午承的动作顿了半秒。 目光交错的瞬间,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死死按到她头顶。 炙热的吻烫遍奚午蔓的脸、耳和脖颈,同时开衫被粗暴地扯开。 被打底衫遮住脑袋的瞬间,奚午蔓的视野一片漆黑,听觉与触觉都变得极端敏感。她听见925银纽扣掉在地毯上的声音,感觉到慢慢濡湿的肌肤与布料细细摩擦。 又是这样,她成了奚午承肆意对待的玩物。 反抗,打死他! 这个念头从奚午蔓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让她有丝毫振奋,反令她身心疲惫。 隔着打底衫,她试图看清天花板及灯,视野中却只有糊成一片的白光。 感觉到锁骨的疼痛,她倔强地紧咬牙关,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痛感转移至箕门穴附近,她的心陡然一紧,试图逃离,腿却被死死控住。 强烈的不适令她惴惴不安,被牢牢控制的身体止不住地抖。 她几乎没发出声音,还是被奚午承发现她在哭。 所有动作都戛然而止。 奚午蔓感觉到手腕处的压力消失,随即一条毛毯压到她身上。 “去洗澡。”奚午承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烦躁。 她拉下打底衫,裹着毛毯进到浴室,站在花洒下仔细清洗全身。 浴室里热汽氤氲,镜子、墙砖、玻璃和水晶吊灯上都布满水雾,奚午蔓听见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玻璃门外传入:“奚小姐,您的衣服我挂门上了。” 奚午蔓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高跟鞋的声音已经远去。 洗完澡吹干头发,奚午蔓穿好衣,趿着拖鞋走向客厅,打算和奚午承说一声就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见奇怪的声音。 她认真听着那声音,小步向声源靠近,走到了卧室门口。 卧室门半掩着,她驻足听了半分钟,才断定那是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不时伴着娇媚的喘息。 直到听见女人哭着大喊“慢点奚总”,奚午蔓眉头一紧,心里五味陈杂,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默默转身离开。 等电梯的时候,奚午蔓耳边那女人的叫喊声挥之不去,她莫名想到穆启白,还有在金店门口和穆启白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正常男人。”她突然呢喃出这么句话。 她不记得是谁跟她说过,正常男人都会有生理需求。但从没有人告诉过她男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需求,就像她不知道性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进到电梯,按了楼层,她低头思考着她不明白的事,猝然发觉,她不明白的还有很多。 比如,那些一起吹冷风的情侣,只见过两次就提出结婚的穆启白,还有和穆启白一起从金店出来的年轻女人。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心不在焉地走出电梯,拖着步子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直直撞到一个怀里。 被撞回神的奚午蔓迅速抬头,看见男人黑色衣领间的喉结,仰头好奇地往上瞧去,忘了往后退。 “苏慎渊!”看清男人的脸,奚午蔓猛地往后一跳,惊恐地叫喊出声。 对她实在夸张的反应,苏慎渊倒平静。 他的视线从她脖颈处的红色吻痕掠过,驻于她满是惊恐的眼睛,清冷嗓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我打扰到你的好事?” 不知道苏慎渊的“好事”指什么,奚午蔓把“打扰”当成了重点。 于是,奚午蔓摇摇脑袋,说:“不是,只是看见你我有点……” 短短一秒,奚午蔓脑中闪过很多类如恐慌的词语,但他现在的态度算得和善,于是她昧着良心,拖长声音道出俩字:“高兴。” 苏慎渊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语气平添了几分逗弄:“高兴?” 奚午蔓知道苏慎渊并不相信她的话,但她本着刚刚产生的坚持到底的原则,重重一点头:“对,高兴。” “真高兴假高兴?” 奚午蔓欲哭无泪,还是硬着头皮回答:“真高兴。” “看见我就高兴,跟我待在一起,你会怎样?” 察觉到苏慎渊话语里的陷阱,奚午蔓毫不犹豫跳开:“开什么玩笑,我想都不敢想。” 然而,苏慎渊没允许她跳过去。 “我给你这个机会。”苏慎渊说得漫不经心,“后天晚上z集团高管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去。” 奚午蔓想笑笑以缓解自己这复杂的心情,偏僵硬的嘴角根本扬不起来。 “z集团高管的饭局,我去不合适吧?”她委婉拒绝。 对方轻描淡写地答了句:“合适。” 第十七章 谁惹你了 一转眼,到了投洽会的第三天,一大早,c市市中心的商业街就热闹了起来。 早上八点一十,叶莫莫提着买好的早餐敲响奚午蔓的房门。 口感很好的蟹黄包,只是凉了,叶莫莫放微波炉加热后,催着奚午蔓吃。 叶莫莫说,这是从南边一个区买回来的,走了一小时高速。 奚午蔓并没有问叶莫莫怎么会一大早就去南边的区,叶莫莫自己讲述了全部。 昨天下午,奚午蔓和王齐宇走后,叶莫莫受邀到南边的区观看一场午夜内衣秀,得知秀场附近有一家早餐店,他家的蟹黄包特别好吃。和朋友一起尝过,她立马打包一笼给奚午蔓。 奚午蔓喝着客房服务员送来的豆浆,大口吃叶莫莫带回来的蟹黄包,满脑子是昨天晚上苏慎渊对她说过的话。 他要带她去z集团高管的饭局。 “我刚刚碰着你哥了,他好像心情很不好哦。”叶莫莫打断奚午蔓的思绪。 听见“你哥”两个字,奚午蔓吃包子的动作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奚午承心情不好而已,这事远不如美味的蟹黄包来得稀奇。 “我说我给你买了蟹黄包,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叶莫莫好奇地眨巴着眼睛,问奚午蔓,“蔓蔓,你是不是跟你哥吵架了?” 奚午蔓摇摇头,没说话的打算。 “那他应该是工作上遇到什么烦心事吧。”叶莫莫双手捧着脸蛋,像寻常聊闲话一样开口,“听说m集团旗下的车企打算和z集团合作,你哥是主要负责人。” 奚午蔓立马想到之前奚午承对苏慎渊点头哈腰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吃下最后一个蟹黄包。 叶莫莫讲到她还在物色新产品的代言人,不知怎的就长叹一口气,看一眼腕表,起身拍拍大衣,笑着以哄小孩的口吻对奚午蔓说:“我九点约了一个投资商,今天不能陪你啦。” 奚午蔓点点头,起身送她。 叶莫莫走后,奚午蔓折身坐到沙发上,思考着等下去哪家店吃早饭。 不知是不是昨天走太多路的原因,她一早醒来就饿得不行,刚刚的蟹黄包和豆浆完全是分量极少的餐前菜,非但没填饱她的肚子,反而激起她的食欲。她更饿了。 最终,她在软件上选定一家早餐厅,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出门。 好巧不巧,一出酒店,她刚好看见本不该在这里的奚午承。 他分明也看见她,但他装作没有看见,冷着脸上了车。 奚午蔓知道,他在生气。往往他使用冷暴力,才是真的生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呢?奚午蔓不知道原因,隐约觉得和昨天晚上的事有关。 是因为她没打招呼就走了?但那种情况,她也没机会向他道别。 “算了,管他的。”奚午蔓强行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集中注意力于不同形状的白云,脑中构思出一幅风景画。 很快,她将阳光下的木棉树叶也加入构图,突然觉得这世界如此美好,便将所有烦心事都抛到了脑后。 她走到路边,打算打车,一辆蓝色布加迪凯龙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在前方不远处掉头,很快停到她面前。 奚午蔓往车尾走了几步,站到方便打车的位置,看见布加迪凯龙上下来个戴太阳镜的人,而且那人很不礼貌地冲她吹了声口哨。 这样的登徒子,奚午蔓见多了。她知道对付这种人的最佳方式就是无视。直到下一秒,对方喊她“蔓蔓”,她才反应过来他是王齐宇,脸色蓦地一黑。 王齐宇走到她面前,单手把太阳镜一摘,弯腰盯着她的脸,问:“蔓蔓,谁惹你了?” “你每天都不用上课吗?” 奚午蔓把不想理他写在了脸上,但显然他没读懂。 “我今天……”王齐宇话音一转,问,“你一个人在这做啥?跟哥happy去?” “不去。”奚午蔓说着,就要从他身旁走过,被他伸手拦住。 “哎,蔓蔓,难得我请到假……” 奚午蔓迅速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王齐宇被奚午蔓顶得一愣一愣的,双手叉着腰看她,问:“不是,你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到底谁惹你了?” “谢谢关心,但那跟你没关系。”奚午蔓往旁挪出他手臂可挡的范围,大步从他面前走过,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都要亮红顶灯,这边王齐宇拉过奚午蔓,说:“蔓蔓,我有车啊,你要去哪,我送你啊。” “不用,谢谢。”奚午蔓也不看他,又走近出租车车门。 王齐宇又把她拉回来,苦口婆心地劝告:“c市的的士司机很黑,半路拉别的客人,绕很长一段路,多收你钱事小,但你赶时间的话,他会误你事。坐我的车。” “我不赶时间。”奚午蔓话音未落,出租车司机降下车窗,探过脑袋来,焦眉苦脸地瞅着奚午蔓和王齐宇。 “喂,你到底走不走啊?”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喊道。 本来就烦的奚午蔓被司机这一嗓子惹得更是毛躁,瞬间没了上车的欲望。 暴脾气的王齐宇很合时宜地冲司机吼了回去:“我们前面那么大辆车停着,你他妈眼瞎看不见?” 司机眉头一拧,显然是要发作,“什么破车”都说出了口,后面抱怨的话却硬是被布加迪凯龙的车标和车牌号压回肚子里。 司机迅速转动方向盘,把车头缓缓朝向路中央。他不敢太大声地抱怨,但奚午蔓还是听清。 “有几个破钱有什么了不起?连个妹都把不明白,还不如老子。” 这话,王齐宇也听见了,他当即指着车内的司机,吼道:“你他妈有种再说一次!” 司机一副生怕挨打的表情,嘴皮却飞快翻动,不知在嘀咕什么,驶车逃一般离开。 王齐宇冲着很快没影的车尾破口大骂,奚午蔓听得心烦,又不想跟他说话,于是决定远离他。 她这想法刚起,王齐宇就回身看着她,委屈巴巴地开口:“你看,都是因为你,我被一个破的士司机嘲笑了,你得负责。” 第十八章 基督会原谅你 奚午蔓完全不想搭理他,出于礼貌,还是答了句:“我要去吃饭。” “你还没吃饭啊,早说。”王齐宇拇指一翘,往身后一指,“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 奚午蔓无情打断他的话:“我去吃牛腩粉。” 王齐宇愣了一下,转而问她:“你去哪吃?”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我送你呗。” “不用,我打车。” “那你吃了饭去做啥?” 奚午蔓不耐烦了,双手一抄,侧过身看他:“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怎么火气这么大?”王齐宇也跟着不耐烦。 “我骂你还是打你了?” 王齐宇用舌尖顶一下腮,冷笑着点点头,语气不掩怨恨:“行。关老子屁事!” 他火气极大地上车,飞速离开,但他又在前方不远处掉头,很快重又把车停到奚午蔓面前。 他在车里看着奚午蔓,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好脾气地说:“你要去哪?我送你。” 奚午蔓刚才的火气已经平息,还是没忍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不想辜负他一番好意,于是上车对他说了目的地。 从酒店到饭馆只有十多分钟的车程,一路上,王齐宇一直在说话,一直在出神的奚午蔓也没仔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觉得耳边有只蚊子嗡嗡地吵个不停。 吃过饭,奚午蔓又由王齐宇送到c市历史博物馆。她本来没有逛博物馆的打算,但她实在不想一整天都跟王齐宇在一起,临时给自己安排了任务。 她对王齐宇说,她得为m集团之后要推出的元旦礼盒设计包装,想到博物馆找找灵感。 王齐宇认为元旦还有一段时间,不急这一天。奚午蔓立马又说,她要为国内每座主流城市设计城市限定的包装。 王齐宇思考片刻,不再坚持,说有任何需要就联系他,顺利和奚午蔓交换了手机号,很高兴地驶车离开了。 c市历史博物馆的展厅有上下两层,奚午蔓计划以最慢的速度参观,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 博物馆里没什么人,很安静,弥漫着特殊的冷气,却并不让人感到寒冷。 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从春秋战国到民国,奚午蔓比自己预期的更早参观完博物馆里的展品。主要她对a国的历史并不怎么了解,大多数展品背后的故事她都无法共情,除了色彩与图纹,她找不到任何乐趣。 长长的玻璃展柜里譬如石斧之类的工具,在她看来只是形状不一的普通石头,每一块石头都对应不同的时间和人种。还有各种各样的青铜器、瓷器、不同时代的生活用具及服饰,她却认为有过多重复。 沿线路逛完后,出口处有一本册子,上面有很多参观者留下的心得与建议,奚午蔓没什么感受,也没什么建议,于是提笔又放下,终究什么也没写。 室外意外很暖和,冬季的风柔柔的,博物馆前的停车场密密麻麻停满了车,停车场外人行道上的人基本都往一个方向走。 奚午蔓这才注意到,双向六车道对面的广场上聚满了人,似去参加什么活动。 从路人断续的谈话中,奚午蔓得知,c市将于后天下午开始在附近一所公园举办音乐节,现在已有明星陆续抵达,正在那边彩排。 奚午蔓跟着人群穿过马路和广场,抵达一个公园的入口。 公园很大,到处是人,大的小的走的跑的,随处可见易拉宝,奚午蔓一下就注意到颜洛秋的海报。 虽说机场那件事让颜洛秋在奚午蔓心中的形象拉垮不少,但丝毫不影响奚午蔓吃颜洛秋的颜。 她放缓脚步欣赏颜洛秋的海报的刹那,突然什么东西从后面狠狠撞了她一下。 她迅速站稳,回身看撞自己的罪魁祸首,瞧见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盯得她瞬间毛骨悚然。 不远处谁喊了声“豪豪你没事吧”,那小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箭一般窜上来,一把抱起男孩,护在怀里安慰,男孩却越哭越厉害。 女人立马盯着奚午蔓,冲她大吼:“你把我儿子撞倒了,都不知道拉他起来?” 奚午蔓本不想跟女人纠缠,但女人又尖着嗓子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素质?” 奚午蔓只觉得心累,试图跟女人讲道理:“你搞清楚,是你儿子撞到我。” “我儿子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你?”女人完全无视了奚午蔓的话,给足奚午蔓白眼。 奚午蔓被气笑了,像看傻子一样盯了女人的脸两秒,只说:“基督会原谅你的。” 然后她不再搭理女人,从女人身旁走过。 她都已经走出五六米,仍能听见身后还站在原地安慰儿子的女人对她不时的辱骂,只觉得那人真是有够疯癫,不明白那人为什么有那么重的戾气。 愿基督保佑她。 其实奚午蔓并不信教,只是突然产生很强烈的想法,于是在心里默念了这么句话。 c市的人很多,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只是奚午蔓没想过,会再次遇到那个很疯癫的女人。 而这次重逢,全托了王齐宇的福。 c市黄昏的天空飘着粉色云朵,与冬季实在太违和的火红夕阳缓缓落下海平面。 夜幕很快降临,市中心景色添了番别致的韵味,从高楼往窗外看,更是美不胜收。 c市最难预订到座位的西餐厅可以俯瞰整片市区,奚午蔓会坐在这里,是被王齐宇拉来的。他们正要离开,隔壁餐桌来了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就是奚午蔓祈祷过基督保佑的那位。 “齐宇,好巧。”女人笑着向王齐宇打招呼。 “嘿,艳姐,你一个人?”王齐宇似乎和她很熟。 “我老公等下就到。”被称为艳姐的女人笑着看一眼王齐宇身旁的奚午蔓,没认出是和她有过矛盾的人。 “你女朋友真漂亮。”艳姐对王齐宇说。 王齐宇迅速观察奚午蔓的脸色,有些尴尬地笑笑,打着哈哈向艳姐道了别。 第十九章 还没有回a市? 晚风不似前两日那般割得人脸疼,c市市中心由于明星们的到来,喧腾更甚。 蓝色布加迪凯龙随车流走走停停,车内,沉默许久的王齐宇突然开口:“她的话你不要计较啊。” “什么?”奚午蔓不明所以。 “刚才在西餐厅,那个女人说的话。” 奚午蔓想到的是在公园时遭到的辱骂,又想到王齐宇应该没听到,琢磨片刻,试探般问:“我为什么计较?” 王齐宇扭捏半天,才说:“她说你是我女朋友。” 奚午蔓不以为意地笑笑:“说说又不会成为事实,有什么可计较的?” 王齐宇欲言又止,皱了眉头一脸认真地盯着前方,似在默数红绿灯的倒计时,实际上他并没有。 过了半晌,王齐宇又开口:“周六,颜荔儿他们的工作室开业,你去不去?” “不一定,可能我明天或后天就要回a市。”奚午蔓说。 “再在c市玩两天呗,周五下午c市人民公园就要办音乐节了,说不定有你喜欢的歌星。”王齐宇不时瞟一眼后视镜,准备超车。 奚午蔓想到在公园看到的颜洛秋的海报,只回王齐宇一个微笑,虽然认真开车的后者并没看见。 蓝色布加迪凯龙停于c市会议酒店大堂前的停车场,奚午蔓向王齐宇道过别就下了车,见车身在缓缓移动,她便站在原地打算等王齐宇先离开。 车身调转,车窗降下,王齐宇探出脑袋,以商量的口吻对奚午蔓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明天再说。”奚午蔓向他挥挥手,“再见。” 王齐宇点点头,车窗升起的同时,蓝色布加迪凯龙迅速融入主道的车流。 回到房间,奚午蔓没看到她以为会找她的奚午承。 夜里她意外睡得安稳,不知道是奚午承没来敲过门,还是她没听见敲门声。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叶莫莫没打电话给她,也没找她。甚至一整天,她都没见到叶莫莫和奚午承,他们也没联系她。 这是投洽会的最后一天,奚午蔓想,也许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将她遗忘,就像以往许多次那样。 中午,她接到王齐宇的电话,受邀与他共进午餐。 她本想拒绝,但想到早上发给奚午承的消息一直没得到回复,寻思也许王齐宇知道奚午承在忙些什么,打算吃饭的时候打听一下。虽然听上去很好笑,她要向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外人打听自家哥哥的事。 可到了餐厅,奚午蔓才从旁敲侧击中得到答案。王齐宇根本不知道奚午承在忙什么。 “奚午承不是已经回a市了吗?”王齐宇也不确定,“我听别人说的。” 奚午蔓并不相信王齐宇的话。一则,投洽会还没结束,奚午承不应该回去。再则,奚午承回a市,一定会带她一起走。 但细细回想,上午确实平静得过分异常。奚午蔓立马打电话给叶莫莫,而叶莫莫昨天晚上就到了别的市里谈生意,不知道奚午承的行程。 “啊,蔓蔓。”叶莫莫长叹一口气,不难听出她心情烦躁,她语速飞快地向奚午蔓吐槽,“我跟你说,我刚刚遇到好奇葩一客户……” 后续的话,奚午蔓没心情听,倒也没挂断电话,任叶莫莫一通吐槽。 “我真的是服了。”叶莫莫这样说,是谈话结束的前兆。 奚午蔓完全不知道叶莫莫生这么大气的点,只惯性提供情绪价值,说:“就是就是,真是奇怪。” 叶莫莫又吐槽几句,问奚午蔓有没有吃晚饭,得到“正在吃”的答复,没忍住再吐槽那奇葩客户两句,最后长叹一口气,破罐子破摔般说了句“算了,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与奚午蔓说了“再见”,很快挂掉电话。 奚午蔓放下手机,心里有些烦。倒不是因为叶莫莫完全忘了她打电话过去的原因,也不是因为非但没从叶莫莫那得到回复反被迫当了十多分钟的情绪垃圾桶,而是她不确定奚午承到底有没有回a市。 心里不安的奚午蔓拨打奚午承的电话,听见“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更烦了。 对座的王齐宇把她眉宇间不自觉流露的忧愁全然看在眼里,很快猜到缘由,犹豫着提议:“要不,我问一下我爸妈,他们应该知道你哥在哪。” “不用了,谢谢。”奚午蔓脑子里乱成一团,找了个很好的拒绝理由,“我找他也没什么事。” 王齐宇张了张嘴,最终只重重一点头,在脑中迅速搜索话题,试图让忧愁从奚午蔓眉眼间散去。 但他思来想去,也只想到即将举办的音乐节,看着奚午蔓恹恹然的模样,他当即知道她不感兴趣。 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逗奚午蔓开心,可除了偶尔礼貌性的微笑,奚午蔓没给他任何回应。 最终,深思熟虑的王齐宇给出建议:“要不,吃完饭去国际会展中心看看?说不定能碰上。” 闻言,奚午蔓乱成一团的思绪瞬间理清思路,她当即决定,去会展中心,就算不能碰上奚午承,也有更大的概率碰上认识奚午承的人。 在c市国际会展中心的科技展馆,奚午蔓确实碰到认识奚午承的人,也是她认识的人。z集团全球营销中心总经理,苏慎渊的未婚妻,水西月。 奚午蔓本没注意到水西月,后者主动走到奚午蔓面前引起她的注意。 水西月左眉微挑,颇为诧异地开口:“奚小姐,你还没有回a市?” 然后,她显然想到什么,又说:“c市马上举办音乐节,去现场玩一玩也不错。” 奚午蔓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的天秤明显偏向某种可能。 转身出了展馆,奚午蔓拨通林助理的电话,对方很快接听。 “林助理,我哥哥……” 不等她的话说完,听筒里就传出林助理充满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我忘记告诉您,我们上午就回a市了,奚总说您会自己买机票回来。” 第二十章 都安排好了 林助理说,奚午承以为奚午蔓会自己买机票回a市,因此把奚午蔓忘在了c市。 奚午蔓不知道林助理的说辞是奚午承的原话,还是为奚午承的开脱。 电话那头的林助理一个劲地道歉,奚午蔓只觉心累,抬头仰望蓝天,本想转移注意力,心里却堵得慌。 她难受的是,直到挂断电话,林助理都没有说会奚午承会打钱给她,而她唯一一张银行卡里,余额不到七百块。 虽然她的字一尺可卖一百二十万,虽然她的画一幅卖到三千六百万,虽然她为m集团的许多产品设计包装,也会为和m集团有合作的公司的产品提供设计,她有不容置疑的赚钱能力,但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钱。 她唯一一张全球通用的银行卡,还是奚午承的身份证办的。那张普普通通的储蓄卡,用来接收每月初奚家打来的生活费。 她的作品卖出的钱从来不是她的,她每个月只有刚好够吃饭的钱。她从不逛商场,衣服鞋子包包等,奚家都会为她准备好。 哪怕是在法留学期间也一样,除了吃饭,她没有其余任何开销,奚家都为她安排得妥当,因而她也从不觉得手中没钱有什么大问题。 可看到从c市到a市的机票要最低都要一千八,她一贯坐的公务舱更是高达三千,而她银行卡里余额不足七百时,她开始计较自己的劳动报酬。 她想向奚午承要钱,但从没主动开口要过钱的她被莫名的羞耻心绊住。 身旁的王齐宇瞧着她的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听着她频频叹气,再迟钝也能看出她遇到困难,但他并没听见林助理的话,她又久久不说话,他不知所措得不敢发一言。 奚午蔓的注意力落于停车场中那辆显眼的蓝色布加迪凯龙,第一次产生“那车很贵”的想法,转眼与王齐宇对视,“帮我买张机票”差点就脱口而出,但她克制住了。 直觉告诉她,如果她开口,王齐宇不但会立马为她买好机票,还会给她一笔钱,以防她在路上有需要。 她丝毫不怀疑他的大度,但支持着那种大度的情感,她受不起,也不想承受。 最后她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对王齐宇说:“今天我就得回a市了,我现在要回酒店收拾行李。” 王齐宇立马说:“我送你。” 奚午蔓摇头如波浪,拒绝得果断:“这儿离我酒店也不远,我知道路。” “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不用。”奚午蔓连连摆手,差点连她自己都相信,“有车送我的。” 王齐宇还想坚持,奚午蔓说:“你帮我跟颜荔儿说一声,我就不联系她了。” 她不想让王齐宇知道她被奚午承丢下了,她不想王齐宇同情她。 被安排了任务的王齐宇不再执着于送奚午蔓,与奚午蔓相互道了别,上车完成奚午蔓交的任务去了。 回到酒店的奚午蔓坐在背窗的沙发上,用手机搜索着五百块从c市到a市的出行方式。 她最多只能花五百块,这个月一半都还没过去。就算之后她一直待在家里不花钱,也难说会有其余突然不大却必要的开销。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她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对比过火车和长途汽车的价格,又翻了一众穷游者的经验贴,本都拟好计划,却被酒店工作人员一通电话打乱。 她必须在下午六点之前退房,而她不想睡大街,也没办法拉下脸面睡在酒店的大堂。她必须保证在退房后能坐上回s市的交通工具,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在她的经济承受范围内。 她越想越烦,越烦思维越乱,很快就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出行方式与路线才是最佳选择。 坐公交到车站,火车或长途汽车,到a市后打电话给管家,应该会有人到站里接她。 万一管家问奚午承,奚午承一句“她会自己坐车回来”,那么她就得计算好从车站到别墅的最低车费。毫无疑问坐公交是最省钱的,可要是抵达a市时刚好在公交停运的时间段,就只能打车,或者扫共享单车骑回去。 骑共享单车也不错。 奚午蔓有了决定,正要购从a市到c市的长途车票,转而又想到,万一错过了发车时间那可就亏大了,于是她决定收拾好行李,到车站后再买票。 拖着行李箱办理了退房,走出酒店大堂,奚午蔓被迎面走来的陌生男人拦住去路。 那男人的个子在一米七五左右,从他粗壮的脖颈不难看出,他有一身健硕的肌肉。 “请问是奚午蔓奚小姐么?”他语气倒很客气。 “是。”奚午蔓警惕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您是?” “我是z集团a国a片区ceo苏慎渊苏总的助理,苏总让我来接您。” “苏慎渊的助理?”奚午蔓一惊,出于社交的本能又问了句,“请问怎么称呼?” “秦喻章,秦朝的秦,比喻的喻,文章的章。” “啊——”奚午蔓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苏慎渊为什么让秦喻章来接自己,“接我去哪?” “到机场。”秦喻章说,“苏总在机场等您。” “可是我现在要去火车站。”奚午蔓记得清楚,客运站就在火车站旁边。 秦喻章稍有犹疑,问:“请问您是有其他安排吗?” “我打算回a市。” “您打算坐火车回a市?” 奚午蔓点点头,尴尬笑笑,说得倒挺浪漫:“看看沿路的风景。” “坐火车的话得好几十个小时吧。”秦喻章试着改变奚午蔓的决定。 奚午蔓从他的言语中察觉到微弱的希望,耸耸肩说:“我并没有买机票,去机场做什么呢?” 秦喻章笑逐颜开,说:“我们苏总想邀请您看看天上的风景。” 秦喻章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但没钱的奚午蔓还是有所顾虑。 “我还能买到和苏总同一航班的票么?”她问。 “苏总都安排好了。” 奚午蔓眨巴着眼睛,任秦喻章把她的行李箱放到车的后备箱。 在她这么穷的时候,有送到面前的免费机票,她没清高的底气。 第二十一章 书画家 奚午蔓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登上z集团的商务飞机,在十余位对她毫无戒备的z集团大佬之间,一边吃为她定制的餐食,一边欣赏还没上映的电影。 她左边就是苏慎渊,他正和他对面的水西月聊着什么。 心里很是好奇的奚午蔓偶尔调低耳机音量,集中注意力听他们谈话,无一例外听见的都是工作上的内容,话语间尽是行业黑话,她压根听不懂。 一部电影看完,飞机还没到达目的地,时间又不够再看完一部电影,于是她关掉电视屏幕,取下头戴式耳机。 z集团的人不知正在讨论什么,讨论得很激烈,间或争吵,间或大笑。 奚午蔓觉得奇怪,到底没看他们,偏头看向舷窗外。 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外面已乌压压一片。渐渐靠近a市国际机场,甚至可以看见鹅毛大雪。 a市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雪,房子与树上都铺着厚厚的雪。 下了飞机,苏慎渊才和奚午蔓说了今天第二句话:“你放心的话,我们的人会帮你把行李送你家里。”(第一句话是奚午蔓随秦喻章抵达c市国际机场见到苏慎渊时,苏慎渊说:“你喜欢吃什么,我让空乘准备。”) 直接送到家,又省一笔。 奚午蔓眼前一亮,连连说“谢谢”,就要跟着前来拖行李的男人离开,被苏慎渊叫住。 “他知道路,你不用跟着去。”苏慎渊说。 奚午蔓一懵,看看快步走远的男人,又看看苏慎渊。 难道免费的顺风车就这样跑了? 奚午蔓咬咬牙,对苏慎渊说:“但是,我要回家呀。” “现在六点五十,饭局定在七点半。你要回家一趟的话,恐怕来不及。”苏慎渊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直接去酒店。” 奚午蔓正要问什么饭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苏慎渊说带她去z集团高管的饭局,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是哥们儿,你来真的啊? “我何德何能”五个字硬生生憋在了喉咙。 然后,苏慎渊一直同水西月聊天,股市、债券、房地产与互联网金融产品。他们偶尔想起来还有奚午蔓在,于是暂停话题与她说一两句话,转而又继续聊外汇和私募股权。 赶时间的四重黑色轿车开得飞快,很快就从机场抵达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门口。 车门打开,站在酒店门口的服务员立马撑着黑色大伞上前,为陆续下车的人遮挡落下的雪。 vip包间里已经有十来个人,苏慎渊等人一进屋,那些人纷纷迎上前来。 先后抵达的两批人相互打过照面,先抵达的人无一不警惕又新奇地看着奚午蔓。从他们的眼神中,奚午蔓就能读出他们没说出口的话:这哪来的小妮子? 终于有人在与苏慎渊握过手后,转眼打量出于不安全感而缓缓向苏慎渊靠近的奚午蔓一番,问苏慎渊:“这位是?” 苏慎渊看一眼奚午蔓,从容不迫地回答:“奚午蔓,是a国新生代书画家中的佼佼者。”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同奚午蔓问好握手。 奚午蔓应付着人们突然的热情,余光偶尔不自觉瞥向苏慎渊,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情感,有高兴,感动和感激,也有悲伤,怨恨与委屈。 第一次有人在这种场合这样介绍她,不是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不是奚午承的妹妹,而是身为书画家的奚午蔓,只是书画家奚午蔓。 这是奚午蔓这么多年来参加过的最愉快的饭局,没有之一。菜好吃酒好喝,人也有趣。 虽然大多时候不懂他们的梗,但奚午蔓还是被逗得哈哈大笑。她能听得懂他们言语间的幽默。 在一派欢乐中,奚午蔓忘了奚午承要求她酒不能喝超过三杯,要求她必须在九点之前回家,忘了奚午承那栋有没装空调的小黑屋的别墅,也忘了奚午承。 仿佛她只是一名书画家,是自由的个体。她拥有的远不止一张银行卡,卡里的余额远超过七百块,她可以跟任何想交往的人交往,逛任何想逛的商场,买任何想买的东西,哪怕那些东西只有当时带给她快乐这唯一的作用。她可以向喜欢的人告白,也可以接受爱慕者的玫瑰。就像她认识的别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 在欢笑声中,奚午蔓醉得不成样子。 第二天醒来时,她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痛,仿佛要炸开。 她翻了个身,痛苦地睁开眼睛,被床头玻璃花瓶里的玫瑰吓得不轻,猛地就坐起了身。 装修简约却不简单的卧室,灯具、床、床头柜、梳妆台、梳妆凳和墙角搭了条小毛毯的单人沙发,全是意大利高端家具品牌的产品。 床头柜上的闹钟和q版猫猫摆件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艺术品,单看材质和工艺就知道价格不菲。 奚午蔓掀开套着水粉色套子的羽绒被,左右寻找鞋子,被突然的陌生女声吓得心脏一停:“你醒啦!” 奚午蔓缓缓回身,看着慢慢将门推开的女人,太阳穴又痛了起来。 “你等等哦,我去给你端醒酒汤。”说着,她飞快转身离开,奚午蔓甚至还没看清她的脸。 很快她又回来,手中端了只很精致的瓷碗,一边慢慢向床边挪步,一边说:“你姐姐太忙了,刚好我今天下午有空,所以她让我过来照顾你。”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有个陌生人口中不知哪来的姐姐,奚午蔓的大脑本想飞速运转,却突一下宕了机。 将汤碗递到奚午蔓面前,女人才注意到奚午蔓表情呆滞,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说:“我叫钱海澜,是你姐姐的朋友,你可以喊我海澜姐或是澜姐,都可以。” 奚午蔓没有说话,默默接过醒酒汤。 钱海澜侧身坐到床边,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盯着奚午蔓,很自然地开启了话题。 “我听你姐说,你之前一直在法国上学,主修的是艺术。”钱海澜倾身凑近奚午蔓几分,“我听你姐说你画画特别好看,我自己的公司马上要推出一套水乳,你看看能不能帮我画一个包装?” 第二十二章 你单身吗 “虽说我们公司也有设计师,但他们设计不出我想要的那种……”钱海澜右手一翻,掌心朝上的同时,五指一合,轻啧一声,到底没找到合适的词句,半天只憋出句,“就那种,感觉,你知道吧?” 好一个感觉。 奚午蔓面无表情,在心里暗暗吐槽。 您觉得我知道吗? 看出奚午蔓的迷茫,钱海澜从外套口袋里面摸出手机,搜了好些产品包装给奚午蔓看。 “你看这种,还有这种,就恰到好处。”钱海澜一张张翻动图片,“当然不是要你抄袭,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正经生意人。我只是想要这种感觉,但跟这种又不太一样的那种。” 顿了顿,她看看奚午蔓,试探般问:“你懂吧?” 奚午蔓大方迎上她的视线,微笑着,缓缓摇头,答:“我不懂。” 钱海澜还要努力,根本不想接这单子的奚午蔓则把空碗向钱海澜一举,问:“还有汤吗?挺好喝的,我想再来一碗。” 钱海澜的注意力被分散,起身就要接过奚午蔓手中的碗去盛汤,奚午蔓把碗往自己怀中一藏,下床赤脚跟着钱海澜到厨房。 看见餐边柜上的人像照,奚午蔓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水西月。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水西月家里,只记得昨天晚上在饭桌上喝了很多酒。 喝了很多酒? 完了。 奚午蔓莫名想到奚午承,心里一个咯噔,转身就冲回卧室寻找自己的手机,半天没找到,又借了钱海澜的手机拨打自己的号码。 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奚午蔓突然想起来,昨天她把手机放包里了,下机时把包挂在了行李箱上。 行李箱,不出意外是被送回了奚午承的别墅。 奚午蔓瞬时心如死灰,一个劲在心里默念:完了完了完了。 钱海澜跟着奚午蔓转来转去,不停念叨着她想要的包装设计效果,奚午蔓完全没心思听,倒也没打断她,只琢磨着回去该怎么向奚午承交代。 行李回了家,人却在外面过夜。 不过转念又想到,这么久奚午承都没找到这里,说明这里很安全,如果可以,她甚至想一辈子躲在这里,再不被奚午承找到。 有了这样的想法,奚午蔓突然就躺平了,往沙发上一瘫,看着全景落地窗外阴沉的天空和远处被大雪模糊的高楼。 天似突然一下黑下,钱海澜突然停止讲话,接了通电话,通过她简单的回复,奚午蔓判断不出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但奚午蔓看见钱海澜明显焦虑了许多,肯定是要紧事。 刚挂了电话,钱海澜又打了通电话,对方刚一接通,就急急忙忙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晚上还约了客户吃饭啊。” 奚午蔓电话那头的人答了什么,钱海澜淡淡看奚午蔓一眼,又向电话那头的人确认:“你确定?” 短暂的安静过后,钱海澜朝着空气重一点头,说:“行,那我先撤了。” 挂掉电话的钱海澜飞快向奚午蔓道了别,以很快的速度奔到玄关处换鞋,提着玄关柜上的包出了门。 钱海澜离开不到一分钟,门铃就响了起来,奚午蔓以为是钱海澜忘了什么东西,小跑着去开门。 一开门,一股菜香随男人鸦雏色衣服上的浅香扑鼻而来,奚午蔓首先注意到男人英秀的面庞,然后是男人手中提的很大的袋子,袋子上有a市最着名中餐厅的logo和店名。 “你就是月姐的远房表妹,蔓蔓?”门口的男人问。 “是……”奚午蔓咽了声。 是吧。 男人嘴角勾起笑意,侧身从奚午蔓身旁挤进屋里,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在玄关处换上室内拖鞋。 “月姐说,她远房表妹蔓蔓一个人在家,让我买好晚饭给蔓蔓送过来。”男人语速飞快地说,轻车熟路地往屋里走,抬手打开餐厅吊灯,把手中菜香四溢的大袋子放到餐桌上。 他从厨房的碗柜里取出一些装菜用的碗碟和一副吃饭用的碗筷,从袋中一一取出餐盒,将餐盒里的菜与汤转装进汤碗与菜盘中。 看着男人忙碌的身影,还没习惯这假冒身份的奚午蔓心虚地开口:“我没听水……没听说你要过来。” “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表姐?”男人抬头看她一眼,笑容粲然,“就说,a市模特经纪公司的年甫笙现在已经到她家了。” 奚午蔓压根没有水西月的联系方式,再者自称年甫笙的男人这自信模样,也不像是在撒谎。 主要是,他一一打开的菜品,真的好香,看着好好吃。 只喝了两碗醒酒汤的奚午蔓仿佛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强烈抗议。 奚午蔓实在没忍住,缓步向餐桌走近,说:“实在太麻烦您了。” “确实麻烦。”年甫笙说,“你表姐临时打电话给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买到这些。” 奚午蔓知道年甫笙没有丝毫夸张。那家中餐厅的客流量很大,菜品基本都要提前预定,何况他还买到两种供不应求的招牌菜。 “真是谢谢您了。”奚午蔓双手合十,说得虔诚。 年甫笙却说:“真要谢我,可不是说句谢谢就行的。” 奚午蔓立马会意,说:“下次我也给您买。” “我不需要。” “那您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能帮您一定会帮您。”不等年甫笙说话,奚午蔓坐到餐椅上,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向筷子挪去,嗓音软下不少,“请问,可以开饭了么?” 年甫笙绅士地抬手做请,道:“当然。” 香喷喷的汤,香喷喷的菜,香喷喷的肉,还有香喷喷的大米饭。 奚午蔓本想保持优雅,奈何胃与舌尖实在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她索性就放下所谓端庄,只想尽快填饱肚子。 年甫笙把空餐盒连带桌面上一些垃圾全部清进大袋子里,又把袋子放到玄关处。 他把大衣脱在沙发上,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直在忙活,不是擦灶台就是洗茶具。 等他忙完,奚午蔓已经吃饱喝足,正在活动身体消食。 年甫笙收拾着碗筷,盯了奚午蔓良久,突然问:“你单身吗?” 第二十三章 冒犯 以为自己听错,站在落地窗前的奚午蔓将视线从窗外的城市夜景收回,不确定地看向年甫笙。 “你有对象吗?”年甫笙双手抱起摞好的碗碟,又问,“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奚午蔓不知道年甫笙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只是莫名感觉有被冒犯到。 哪有人话都没说过几句就问有没有对象的? “对这种问题,应该直接回答有对象,不然会让人以为你……”年甫笙的话到这就突然断掉,转身往厨房去。 他恰到好处的断句成功引起奚午蔓的兴趣。 “以为什么?”奚午蔓追到厨房门口,问。 年甫笙把餐具摆进洗碗机,加入洗涤剂后选择程序启动电源,转身挤一泵洗手液,洗净手后转而用干净的擦手巾擦干水。 一套动作流利得让奚午蔓不禁怀疑,这不是水西月家,而是他家。 短暂的怀疑过后,奚午蔓心里的好奇又冒了出来,问:“所以你刚刚说,会让人以为我怎样?” 年甫笙转身向她走近,在离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微弯了腰身,尽量平视她的眼睛,语气带着逗弄:“会让人以为,你,也喜欢我。” 奚午蔓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她仔细盯着年甫笙好看的眉眼,试图从中看出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样唐突的玩笑。 “跟我交往试试看?”年甫笙问得直接。 奚午蔓属实被吓到,答了句:“您这样很冒犯。” “这就冒犯了?”年甫笙又向奚午蔓走近两步,嗓音渐渐低了下去,平添了些许诱惑,“不如让我告诉你,怎样才叫冒犯。” 突然的不安自心底泉涌,奚午蔓本能往后退去,才几步就被墙体挡住了退路。 腰身被大手控住,奚午蔓身体一颤,脑子蓦地就空了。 而年甫笙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似惊于她没有拒绝。 他目光深沉地盯她两秒,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向她的唇,大手稍一用力,就将她贴向自己。 他初次落于她脸颊的吻是那样谨慎,只蜻蜓点水的一下。 见她还是没反应,他说:“别的女人都会反抗一下,哪怕是假装。” 他当然不知道,奚午蔓被他的举动吓得大脑宕机了一秒,然后她脑子里满是奚午承,还有她抄过无数次的《太上感应篇》,全然忘了眼前的男人还搂着她的腰,越发大胆的吻从她脸颊至她的耳垂,又滑向她的脖颈和锁骨。 男人眼中渐渐燃起侵略的疯狂,单手托起她进到厨房,放她靠在岛台上。 她柔软的身体随男人的吻缓缓后仰,最后躺到蓝宝石台面,唯一一件衣服被解开纽扣,滑落到腰间。 温热在肚脐处陡然消失,耳尖通红的男人凝视她的眼睛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问她:“要接吻吗?” 不等奚午蔓回话,他又轻声补充了句:“她们说,我很会接吻。” 她们? 突然清醒的奚午蔓抓住重点:他有过很多女人。 然后得出一个很重要的结论:他的私生活不干净。 万一他染上传染病,比如沙门氏菌之类的,接吻就会传染给她。万一她的免疫力抗不过导致菌血症,不就凉凉了? 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到的奚午蔓使劲全身力气,迅速坐起身,一把推开年甫笙,像避瘟神一样跳下岛台,一边扣好纽扣,一边逃离了厨房。 对她突然的抗拒,年甫笙不知所以,却觉得有趣。 他双手揣进裤兜,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她身后,见她直奔向她昨晚就宿的卧室,将放在床尾凳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他斜倚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盯着奚午蔓。 她终于穿好衣服,回身要往门口走时,一眼看见年甫笙,显然被吓到,竟往后退了一步。 “反应这么大,怕我吃了你?”年甫笙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问。 奚午蔓很是不满:“你这样很奇怪,我们又不熟。” “哦。”年甫笙唇角笑意深了几分,“熟了就可以是吧?” 奚午蔓满头问号,想想又觉得年甫笙的逻辑可以理解,于是耐着性子解释:“我的意思是,不要这么随便,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年甫笙笑盈盈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暗,一字一顿地重复“传染病”仨字,语气添了威胁:“你担心我有传染病?” “不……” “是”字还没出口,年甫笙已起步进了卧室。 “你不要过来!”奚午蔓本能喊出声。 年甫笙却无视了她的话,直将她逼到墙角,她一个趔趄,就倒在单人沙发上。 男人俯身,脸离她的很近,带笑的语气中流露出危险的警告:“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有没有传染病?” 奚午蔓的脑袋往后靠去,与年甫笙保持了些许距离,毫不客气地开口:“请你离我远一些!” 男人没有回话,也没有听她的话,下巴微微一抬,直接就咬上她的唇。 她本能就是抬手一巴掌,手却在半空被抓住,死死按到男人火热的衣间。 他的右手控住她的后脑勺与后脖颈,强迫她仰头接受他充满报复意味的吻,手指慢慢揉进她披散的头发,攻势忽缓忽急。 舌尖的柔软安抚大脑放下警惕,唇瓣连带着被传染疾病的担忧一起麻木。 卧室里弥散着玫瑰的香气,奚午蔓的大脑似乎什么也没有思考,又似乎想了很多,不知怎的,竟闭上双眼,下意识回应。 天已是漆黑一片,城市万千家灯火之间,风与雪都有了形状与色彩。 没开灯的卧室里一片幽暗,就似那很远很远的过去。那里,有红白蓝三色的风唿轮在夜色中转动,高举风唿轮的少年迎着风奔跑,只那么猝不及防的一个刹那,他刚好看向月亮升起的方向,她刚好停步,注视他手中风的形状。 奚午蔓终于累得无力再予年甫笙回应,后者才缓缓松开她。 他的左手仍紧紧抓着她的双手,右手则捧住她的脸蛋,直视她迷离的眼睛,试图在昏暗中看清她的情绪。 “跟我交往。”他果断地决定了二人的关系。 第二十四章 明天见 奚午蔓面上的红潮还未退去,小口喘着气,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事。 她只是跟着苏慎渊去吃了顿饭,喝多了酒,被水西月带回家里,然后,莫名其妙就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接了吻。 奚午蔓平缓着呼吸,直到年甫笙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再听不见,她才彻底软在沙发上。 感觉到房间的灯被打开,奚午蔓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端着水杯的年甫笙,这才仔细打量他。 他身材高大,有种走惯四大时装周t台的优雅大气和松弛感,主要那张脸长得还真挺不错。 但世界上好看的男人多了去,这不可能成为她与他交往的理由。 他把装了大半杯热水的玻璃杯递给奚午蔓,坐到床尾凳上。 奚午蔓小口抿着热水,看地板上的反光试图忽视旁边年甫笙的目光。 可年甫笙并不如她所愿,说:“明天晚上可以约会。” 奚午蔓把一口水艰难地咽下喉咙,一脸哭相地对上年甫笙的视线,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约会?” “不约会谈什么恋爱?”年甫笙倒理直气壮,“每天打个电话发个消息浪费彼此的时间?” “等等。”奚午蔓迅速打断他,“我可没同意。” 本来玩一玩倒没什么,但谈恋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只因为奚午承,还因一些奚午蔓根据过往的经验总结出的教训。 年甫笙怀疑自己听错,又或是奚午蔓的意思与他理解的不同。 “你刚才可没拒绝我。”他说。 “玩玩而已。”奚午蔓回他以一贯的礼貌微笑,“你的吻技确实不错。” 年甫笙的表情瞬间僵住了,神情复杂地盯了奚午蔓良久,才轻笑出声,明显是被气的。 “玩一玩是吧?”年甫笙点着头站起身,“可以。” 以为年甫笙要走,奚午蔓忙说:“今天晚上的事,我想你不会告诉别人。” “为什么不呢?多精彩啊。”年甫笙皮笑肉不笑,“我,年甫笙,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奚午蔓觉得莫名其妙,不是他主动的?怎么说得像是她强迫了他? 不过看着他一副受伤的表情,奚午蔓没与他争吵,反妥协了:“那我向你道歉。” “道歉不是说句话就行的。”年甫笙脸上的委屈与愤怒瞬间烟消云散,奚午蔓立马知道他这是给她挖了个坑呢。 果不其然,年甫笙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翻出一本夹着黑色签字笔的便携式笔记本,翻开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串手机号,撕下来放到奚午蔓腿上。 “明天晚上到这个地方找我,不然,我就让你表姐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年甫笙笑盈盈地威胁,把笔记本揣进内侧口袋,又说,“地址下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奚午蔓突然觉得脑瓜子嗡嗡地疼。 年甫笙弯腰在她唇角落下轻轻一吻,像摸宠物狗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她说了句“我就先走了,明天见”,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奚午蔓没有留他,不一会儿就听见玄关处传来的关门声,拿起腿上年甫笙留下的纸条,只粗略看了一眼,单手揉成一团,起身到客厅,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明天见是不可能的,以后都不要再见。要是被奚午承知道,指不定会怎样。 突然想到奚午承,奚午蔓心里蓦地一堵。她怎么就把他忘了。 看着窗外的夜景,奚午蔓试图通过视野可见的建筑物判断自己的位置,但她不在a市的这十年,她幼时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物,几乎全部面目一新。 如今的a市,于她,同其他陌生的国际大都市没有区别。而她,一如曩昔,在哪都没有区别。但她终归要回去奚午承那。 可是怎么回去呢? 奚午蔓的拇指指腹摩挲着玻璃杯身。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在于,手机不在身上,她身无分文。 客厅的灯光突然明亮,奚午蔓回头,注意到玄关处也散出灯光来,从玄关处进来一个人,奚午蔓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她的姓名,水西月。 “你的羽绒服。”水西月一看见她,远远就把手中的袋子递向她,“昨天晚上你摔了一跤,弄脏了羽绒服,我就拿去店里洗了一下。” “谢谢你。”奚午蔓琢磨着回奚午承那的事该怎么开口,向水西月迎上去,接过她手中装着羽绒服的袋子。 “你家人知道你在我这。”水西月转身往沙发坐去,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盒茶叶,“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其实我自己回去也可以。”奚午蔓这话一出口,立马恨自己的虚伪。 自己怎么回去?明明可以直接坐车抵达,非要玩一波都市探险? 好在水西月并没把她的话当真,泡好一壶茶,倒进两只紫砂小茶碗里,把其中一杯推向奚午蔓,抬手示意她坐下喝茶。 “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还是我们送你回去比较好。”水西月始终面无表情,语气却意外客气。 奚午蔓愕然,不确定地拖长语音问:“你们?” “要是我没有时间,慎渊会送你。” 奚午蔓还在把那个并不熟悉的名字与某个人的脸对上号,水西月又说:“反正明天慎渊会去你家。” “啊?”奚午蔓表现出疑惑,没直接问苏慎渊为什么要去她家。 水西月似猜中奚午蔓的心思,又或本就没打算隐瞒,说:“你爸妈邀请他到你家里吃饭来着。” 听到这,奚午蔓想到,之前叶莫莫说,m集团旗下的车企要和z集团合作,负责人是奚午承。 但爸妈邀请苏慎渊到家里吃饭,肯定不是为了谈奚午承负责的合作。而是别的什么,很重要的事。 “茶凉了就不好喝了。”水西月的话音打断奚午蔓的思绪。 奚午蔓回过神来,正要伸手去端茶碗,才又注意到手中的玻璃杯。她不知道怎么就忘了手中玻璃杯的存在,一时也没多想,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顺势端起茶杯。 第二十五章 给你说个媒 a市a区与b区的交壤处有一大片湖,湖北边就是全a国最神秘的别墅区,仅十一栋的法式别墅错落有致,与景色混然天成。 最靠近湖面的一栋,就是奚午蔓住过三年的别墅,它属于她法律意义上的父母。 一大早,水西月就开车送她回到这里。 自她回国,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但她刚在别墅的入户楼梯前下车,就有个盘着低髻的中年女人从门口出来,并在看见她的第一秒激动地喊出声:“蔓蔓回来了!” 奚午蔓没想起来那个女人是谁,只从衣着判断出是别墅里的佣人。 她在二楼的卧室里看见自己的行李箱及还挂在拉杆上的包,突然松一口气。 之前她一直以为,她的行李被送到奚午承那里。她回国以来,一直住奚午承那。 这间卧室和她离开前的一模一样,定期有人打理,一尘不染。卧室连通着一间独属于她的小书房,书柜里摆满她小时候看的漫画和故事书。 她落座于书桌前的扶手椅,为已经关机的手机充上电,长按电源键开机,又从行李箱里摸出平板电脑和速写本。 她坐回椅上,翻开速写本打算绘画,听见手机频繁的提示音,打开屏幕一看,有无数软件的推送消息,有几十条未读短信,还有十余通未接电话。 短信主要来自王齐宇和手机卡运营商,电话主要来自奚午承。 不知道王齐宇找自己什么事,猜测只是问问有没有安全回到a市,觉着实在没理会的必要,便将那些短信和手机卡运营商的一同无视。 可单是看着未接来电记录,奚午蔓就觉得火冒三丈的奚午承近在眼前,不禁后背一凉。 但此时此刻那些都没意义。 不想给自己添堵,奚午蔓关掉手机,埋头画稿图。 佣人按时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她房间,尽量不打扰到她,就像她出国前一样。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才有佣人对她说,她母亲有事找她。 奚午蔓按着太阳穴起身,顺着楼梯到地下一层的客厅。 客厅里有很多人,有家族的长辈,有父亲奚耀航与母亲黄奉清的旧识,a市各界的名流。 总之,尽是她要尊称一声叔伯或姑姨的人,没有一个同辈,连奚午承都没来。 奚午蔓压低头颅,穿过人群走向母亲黄奉清时,保持着微笑向沿路的长辈们挨个问好,终于站到黄奉清身旁。 黄奉清正与一名奚午蔓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是谁的光头叔叔聊天,关于那个叔叔的女儿的第二个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奚午蔓默默听着,站得端庄,突然听见那光头说了句:“蔓蔓已经长成个大美女了,有二十了吧?” “一月一号就二十了。”黄奉清说。 “怎么没见带男朋友回来?”光头问奚午蔓。 奚午蔓礼貌回答:“没遇到合适的。” “什么合不合适的,只要人好,跟你门当户对,多处一阵子慢慢就合适了。你们小姑娘,又要人家长得帅,又要人家不出轨,世界上有几个这样的男人。”光头拍拍奚午蔓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听寿叔一句劝,要求别太高,啊,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奚午蔓心里一万句吐槽,出口的只有一句:“谢谢叔叔。” 光头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寿叔跟你爸妈都几十年的老朋友,你要是没遇到合适的呢,寿叔给你说个媒……” 听清光头的自称,奚午蔓这才想起他叫田寿,她小时候还吃过不少他给的糖。 “您怎么不担心担心午承呢,寿娃?”黄奉清打断田寿的话。 “午承是男人,专心搞事业,成家的事不用急。”田寿看向奚午蔓,又说,“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好婆家。蔓蔓都二十啦,该急了。寿叔认识一个……” 黄奉清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却笑着打断田寿,说:“寿娃,这事回头慢慢说,现在我还有事要蔓蔓帮忙呢。” 转而对奚午蔓说:“酒庄那边的酒应该快送到了,妈妈这儿走不开,你到门口接一下,直接送到一楼餐厅。” 奚午蔓乖巧地点头应下,对田寿说了声“寿叔叔再见”,尽量低调地穿过人群朝大门走去,还是免不了被认识她的长辈叫住说话。 不过拉些无聊的家常,奚午蔓早就懂得怎样应付,稍稍放慢步伐,不停往门口走,一套简单的战术性话术叫人挑不出丝毫毛病,引得长辈们连连对着她的背影夸“真懂事”。 奚午蔓最讨厌听见“懂事”两个字,仿佛她必须迎合他们的喜好,必须按他们认知里“好”的标准去活,必须满足他们的控制欲与虚荣心。 有佣人侯在门前的甬道,随时准备清扫入口楼梯上的雪,楼梯两边的灌木上,白雪替代了绿叶。 没看见送酒的货车,奚午蔓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雨花石小径,到达大开的铁门处,向保安确认过送酒的车还没到,进到岗亭里取暖。 岗亭里有一个暂时休息的保安,见奚午蔓的脸色发白,嘴唇干涸,用干净的一次性水杯接了杯水给她,却说:“小姐,您拿着暖暖手。” “谢谢你。”奚午蔓伸手接过,由于有些烫,便只抿了一小口,注视钢化玻璃外每一辆被一左一右两名保安拦下确认车主身份的车。 “小姐,您在等送酒的车?”保安明知故问,是为找些话题。 奚午蔓点点头:“嗯。” “一般五点半就会送到,最迟不过六点半,酒会是七点半开始吧,赶得及。”保安说,“今天雪很大,可能路上堵了车,反正他们肯定会及时送到,您不用担心。” 奚午蔓回他以微笑,余光注意到灯光中一辆很大的车缓缓驶近。 “哎,来了来了。”保安比奚午蔓更激动,似担心奚午蔓不知道,抬手指给她看,“您看,这就是送酒的车,车身上有酒庄的名字。不过,这么大雪,您不该出来等,车会直接开进去。” “谢谢你。”奚午蔓没多说,从小椅子上离身,推开岗亭的门,迎着寒风走进鹅毛大雪里。 她注意到,送酒的货车在为后面一辆黑色保时捷taycan让道。 门口的保安甚至没拦下那辆黑色轿车,任它径直进门。 奚午蔓看着它沿双车道向别墅主建筑驶去,很容易就记下它的车牌号。 aa d01001。 第二十六章 叫叔叔 菜肴与酒水全都准备好,宾客们陆续到一楼客厅。 这场酒会是叔伯姑姨们的专场,他们将借此机会交换信息,增进感情,为后续的商务活动做铺垫。 奚午蔓自知在这里不合适,端了碗通心粉沙拉和一杯热红酒打算上楼,却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田寿拉住。 “蔓蔓,来这边。”田寿说。 担心奚午蔓杯中的酒荡出,他迅速松开她的衣袖。 不知道田寿让自己去哪,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但田寿看上去很着急,似有很急的要紧事,并不急着上楼的奚午蔓转身,跟在田寿身后。 田寿带她到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前,说:“来,蔓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楼叔叔,a国银行的行长。” “楼叔叔好。”奚午蔓向他微鞠一躬。 田寿又对戴眼镜的男人说:“楼行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奚耀航的千金,奚午蔓。” 楼行长浅浅笑着,仔细打量奚午蔓,说:“闻名不如见面。” 田寿哈哈大笑几声,说:“蔓蔓,之前寿叔跟你说过,楼叔叔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四……” 奚午蔓不记得他提过楼叔叔的儿子,倒记得他要给她说个媒,当即没了兴趣听他讲话,却仍保持着微笑,假装认真听他的话,视线不时飞快扫一下四周。 她试图寻找奚耀航或黄奉清,然后找借口离开。可人实在太多,扎成密密麻麻的一个又一个小堆。奚午蔓没看见父母,不知道他们在哪个小堆里,或根本没在这里。 “你们门当户对,年龄也合适……”田寿还在致力于牵红线。 奚午蔓实在有些不耐烦,干脆打断田寿的话:“对不起,寿叔叔,我怎么没看见我爸妈?” 田寿到嘴边的话卡了一秒,明显改了口:“你爸妈在楼上。” “对不起,我找他们有点急事。”奚午蔓接连鞠了两躬,“恕我失陪楼叔叔,先失陪了寿叔叔。” “哎……” 田寿还要说什么,奚午蔓已转身从人群中的缝隙里穿过,直奔上二楼的楼梯。 身影被转角的墙体挡住,她才缓了步伐,琢磨着是回奚午承那,还是买一套绘画工具和颜料,就在这完成画作,不自觉前面一个正往下走的高大身影在转角处停住。 她抬头注意到前方的人时,已来不及避开,直接就撞了上去。 “噢,天哪,对不起!” 奚午蔓本能惊呼,看着男人玄色中长款水貂绒大衣和里面白色衬衣上的红酒,一时手忙脚乱,竟不知该先放下酒杯还是沙拉,或者直接用袖子为他擦擦。 “蔓蔓?”头顶传来黄奉清的声音。 奚午蔓扬起脑袋,在看见男人身后不远处楼梯上的黄奉清时,也看清面前苏慎渊的脸。 看见奚午蔓手中的酒杯,黄奉清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加快步子走下来,问:“苏总,您没事吧?” “没事。”苏慎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帕,慢悠悠地擦去衣服上的酒水。 奚耀航也听见奚午蔓的尖叫,紧跟着跑了过来,火急火燎地问:“怎么了?” 奚午蔓仰头看他,说:“爸爸,我把弄到苏总衣服上了。” “你说说你,怎么搞的!”奚耀航一边重步跑近奚午蔓他们,一边没好气地骂着,“端个酒都端不好,你端杯酒做什么?你说说,你没事上楼来做什么?让你跟你哥住一起,你不听,非要回来,回来就净捣乱……” 对奚耀航突然的责备,奚午蔓听得一愣一愣的,莫名想到奚午承。 “闭嘴!”黄奉清低吼着打断奚耀航的话,“吵什么?” 奚耀航立马闭了嘴,站到黄奉清身旁,看看苏慎渊的衣服,突然一拉奚午蔓的衣袖,没好气地开口:“给你慎渊叔叔道歉啊!” 奚午蔓乖乖鞠了一躬:“对不起,苏总。” “叫叔叔!”奚耀航又打算拉奚午蔓的衣袖,被黄奉清一巴掌拍开手,便只补充了句,“不知道规矩!” 奚午蔓抬眼看看苏慎渊那张含着浅笑的脸,突然非常希望他说句话。她总觉得,他随便说句什么,这件事就能这样过去。可他什么也没说。 奚午蔓求助般看向身旁的黄奉清。 这苏慎渊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跟她哥差不多年纪,怎么就大她哥一辈了?要知道,她昨天还是苏慎渊他未婚妻的远房表妹呢。 “你是该叫叔叔。”黄奉清说,也没解释为什么。 母亲都这样说了,奚午蔓只能乖乖地重新鞠躬,郑重开口:“对不起,叔叔。” 无人说话的楼梯间静得出奇,客厅里的谈笑与乐声在这里回响。 短短两秒钟,奚午蔓想过苏慎渊可能会接受她的道歉,也可能不会,并大骂她一顿,或者直接无视她,但没想到他会问:“你要去你哥那?” “啊?”奚午蔓脸上的骇怪并不比她父母的更明显。 苏慎渊气定神闲地把手帕折了几折,放回衣服口袋,单手稍拢拢大衣,挡住白衬衣上的红酒渍,说:“正好我现在走,顺路送你。” 奚午蔓睁大眼睛,仔细盯着苏慎渊好看的眉眼,试图看透他其实是在恶作剧,可她没看出分毫玩笑的意味。 旁边的奚耀航和黄奉清也不知道苏慎渊的心思,都陪着笑没敢说话。 “你有行李需要带走么?”苏慎渊问,仿佛奚午蔓已经答应跟他一起走。 奚午蔓也忘了自己本不打算跟他一起离开,轻呼了句“我的手机”,从他身旁绕过,两步并做一步飞快上楼。 她进到卧室,把手机、平板电脑和充电器装进斜挎包,又把速写本夹在腋下,端着沙拉和还有一点点酒的杯子离开卧室,用先前的速度向苏慎渊走去,生怕慢一点他就不在那了。 好在,他还在。 他正对奚耀航和黄奉清说:“感谢二位的邀请,但我还要去e区接我未婚妻,酒我就不喝了。” “可是,这酒很香诶。”奚午蔓没忍住插了句嘴。 三人纷纷看向她,她低下视线,落于苏慎渊不经意露出的白衬衣上的酒渍,又说:“虽然我还没喝。” 第二十七章 不该有的念头 奚午蔓感觉,苏慎渊会读心术,不然他怎么知道她馋没喝到的热红酒,还耐心等她吃完通心面沙拉和三块蛋糕,才带她离开。 期间,太多的人争着同苏慎渊说话。奚午蔓注意到他含笑眉眼间渐渐流露出淡淡的厌倦。 室内实在暖和,一出门,风雪割得奚午蔓脸疼。 奚午蔓把脑袋往羽绒服领子里缩了缩,正要戴上帽子,看见一辆黑色保时捷taycan从地下车库的方向驶来,她看清车牌号,用默念掩盖了心里突然泛起的别样情愫:aa d01001。 黑色保时捷taycan在风雪中迅速穿梭,车内,奚午蔓看看身旁闭目养神的苏慎渊,低头翻开手机。 上车前,她就把手机设为静音。为免错过什么消息,她先后点开通话、短信、聊天软件和社交媒体平台软件,但什么也没仔细看。 然后她后知后觉,她只是单纯想找点事做,翻手机或是翻画本,又或是看着车窗外发呆,为分散注意,尽量忽视身旁的苏慎渊,却还是闻到他衣上热红酒的余香。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瞧向身旁的人,见他仍合着眼,暗松一口气,安心看娱乐新闻。 热搜前十都是c市正举办的音乐节,与颜洛秋有关的词条占了前五个。 各大媒体拿颜洛秋的歌声、舞蹈、服饰、发型、妆容甚至一个小小的表情大做文章,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东西,连文案都似是摘自同一个模板,奚午蔓很快就看腻了。 可奚午蔓并没退出软件,颜洛秋那张脸,她觉得怎么都看不腻。而且,颜洛秋的服饰和妆容,确实很有吸引力。 黑色轿车在别墅园保安亭前停下,司机没有再往里开的意思。 奚午蔓正要下车,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苏慎渊却先下了车。 奚午蔓弯腰把脑袋探出车门,却没等到预料中的大雪。 她好奇地仰头,看见一把黑色大伞撑在自己头顶,撑伞的人正是苏慎渊。 奚午蔓受宠若惊,竟有些羞怯,说:“谢谢叔叔。” “雪很大,我送你。”苏慎渊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听不出情绪,却教奚午蔓心头莫名一暖。 说不高兴是假的,奚午蔓还是很果断地摇头拒绝:“不用了,很冷的,这里进去也不远,而且您还要去e区呢。” “早点送你到家,我就能早点去e区。” 听他这样说,奚午蔓倒觉得自己的拒绝是在浪费苏慎渊的时间,于是微低了脑袋,软着嗓音只说:“那就麻烦您了。” 这段路走了不到十分钟,奚午蔓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风雪裹挟园里的草木香,还有身旁男人衣服上红酒的余香,刺激着奚午蔓的神经。 她清楚自己脑子里闪过一些不该有的念头,却没能清楚那些具体是怎样的念头。 到了1-01栋别墅前花园的黑色铁艺雕金花大门外,奚午蔓稍稍放慢步伐,正要与苏慎渊道别,却看见一个撑伞的身影急匆匆地向他们走近。 即使逆着光,奚午蔓并没看清那人的脸,她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凭对方的身形轮廓准确判断出他的身份。 奚午承,怒火中烧的奚午承。 他会一把拉过她,狠狠把她砸到地上,任大雪将她掩埋。奚午蔓仿佛已经看见死掉的自己。 可出乎奚午蔓意料的是,开门出来的奚午承并没有大发脾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向苏慎渊问好,又向苏慎渊表达谢意,然后把伞朝奚午蔓微微一倾,十分温柔地对她说:“蔓蔓,过来。” 奚午蔓很乖巧地就走到他身旁。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他的大手揽住,他很明显将她往他怀里带了一下,她闻到他身上残留的烟草味。 奚午承最后再次向苏慎渊道了谢,谢他送蔓蔓回来,搂着奚午蔓转身就要离开。 奚午蔓突然无比抗拒,猛地挣开奚午承的控制,回身看着苏慎渊,却忘了要说什么。 大雪埋不了奚午承眼里的怒意,奚午蔓听着风声,仿佛听见奚午承的辱骂。 在奚午承的手再次抓住她的肩膀前一秒,苏慎渊突然开了口。 “对了,明天你得到现场。”苏慎渊这话是对奚午蔓说的,“明天早上八点,秦喻章会来接你。” 奚午蔓根本不知道苏慎渊在说什么,只是很高兴他说了这么句话。她看见奚午承眼底的怒火被风雪磨灭,他的手在她肩后停了半秒,迅速收回到他外套的口袋里。 奚午蔓冲苏慎渊频频点头,语气不掩喜悦:“好,叔叔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与苏慎渊道过别,奚午蔓跟奚午承并肩穿过花园,进到暖气十足的室内。 在玄关处由佣人换了鞋,奚午蔓没有任何解释,只对奚午承说了声“哥哥晚安”,就上了楼。 进到卧室,把门一关,她实在难掩兴奋,连着转了好几个圈,抬手把斜挎包和速写本放于侧柜,哼着小曲,一边脱衣,一边往卧室走去。 她知道奚午承窝了一肚子火,她也知道,虽然他没有喝酒,但今天晚上他本是打算发酒疯的。 但他害怕。 苏慎渊说,明早八点,秦喻章会来接她,奚午承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施暴的痕迹,他甚至不敢对她有任何言语的攻击。 虽说还不清楚原因,但奚午蔓笃定,奚午承怕苏慎渊。 刷了牙,奚午蔓弯腰洗脸,又想到刚才奚午承的表情。 那种出于怯懦的克制,很少在奚午承脸上出现。 从奚午承与父母分居以来,他从来以高贵无比的奚家大少爷自居,且他身边的人都给足他面子,更让他有狂傲的底气。 然而上次在c市的会议酒店里,奚午蔓就注意到,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老子的哥哥,在苏慎渊面前,会有和在奚耀航面前一样的卑微姿态与讨好语气。 苏慎渊。 想到他,奚午蔓猝然抬头,看着镜中自己还挂满水珠的脸蛋,看清了自己脑子里那个总一闪一闪的、不该产生的念头。 如果有一天,他会在大雪之夜,亲自到近九十公里外的地方接她。 第二十八章 你是个外人 那是他未婚妻才有的待遇。他有未婚妻。他未婚妻是水西月,那个叶莫莫口中蛮厉害的女人。 不过,水西月比她奚午蔓更需要苏慎渊么? 如果水西月是因为很厉害而成为苏慎渊的未婚妻,是不是成为很厉害的人,就能取代水西月呢? “疯了吧?”奚午蔓低声骂了句自己,强行掐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转移注意力的最好方法就是投身于另一件事,奚午蔓躺进浴缸,回想在车上时看过的颜洛秋的服饰和妆容,将其与c市的夜晚和海景联系到一起。 然后,完蛋。 她又想到苏慎渊,想到降临于初冬雨夜的阿波罗,眼前又出现驱散严寒的光。 思绪又要不受控制,她迅速紧闭双眼,强迫大脑去想颜洛秋的舞姿,还有千篇一律的报道文字。 这是一个很难熬的夜晚。三杯热红酒丝毫没起到助眠的作用,反引得思绪乱飞,她难以入眠。 时近凌晨四点,她才终于睡着。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大半都被有阿波罗的梦境占据。 秦喻章准点接到奚午蔓时,后者的脸色可谓憔悴,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垂着很重的黑眼圈,不得已涂上很少用的口红以增加气色。 奚午蔓本想在车上再浅浅补一觉,很快却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废弃工厂改成的艺术基地,面积不小,有很多间艺术工作室,有的已开了门,有的还没有。 车停在一间横挂“a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工作室”牌匾的矮房子的玻璃门外,奚午蔓跟着秦喻章,随他进到室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一幅巨大的青绿山水画,两侧挂着小篆写成的对联,奚午蔓看不懂。她只知道,画下的红木家具是在大型拍卖会上出现过的古董,价格不菲。 沿左侧走廊进去,是一个很大的厅,厅里到处是书画作品,空气里弥散着颜料、纸墨与某种珍稀熏香混合的气息。 厅中央摆着一张圆桌,有九个人坐在一起,不知道正聊些什么。 其中一人最先注意到秦喻章和他带来的奚午蔓,提高嗓音说了句:“稀客呀。” 其余几人纷纷看向奚午蔓与秦喻章,陆续起身迎向二人。 秦喻章简练地介绍奚午蔓同众人认识,就与众人道别离开了,留奚午蔓待在一群刚认识的人中间。 好在众人都算得随和,奚午蔓很快与他们熟识起来,然后默默坐在椅上,听他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通过他们的谈话,奚午蔓才知道,明天晚上要参加一期文化艺术科普类综艺节目的录制,在座的各位都是特邀讲师,包括奚午蔓。 除了苏慎渊,奚午蔓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会安排她去录制节目,可她想不通,苏慎渊为什么会安排她跟a市文艺界最权威的大佬们一起去。 诚然,她的字每尺能卖一百二十万,一幅油画卖出了三千六百万,可她的字画的出售价格并不能代表其实际价值。身为一名成功的商人,苏慎渊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或者,他也想像奚家人一样,炒作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捞钱的工具。 想到这,奚午蔓暗自冷笑一声,对苏慎渊的滤镜有了变化。 他也不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已。跟奚午承没有区别。 有个男人走到窗边点燃一支卷烟,仰头忧郁地看着窗外的大雪,缓缓吐出一长串浓浓的白烟,屋里的空气还是混上了烟味。 奚午蔓被呛得有些难受,喝一口茶止住咳嗽,谈话声突然止住,空气安静了一秒,一个女人提高嗓音吼了句:“抽烟的滚出去!” 吼声在厅里响了几个来回,一回比一回弱,最后消失在奚午蔓的茶水里,空余一圈涟漪。 窗边的男人恶趣味般回了句“更年期女人”,笑着将烟扔进手边圆几上还有一半饮料的塑料瓶,拧紧瓶上的盖子,踱步走近众人,也不落座,负手笑眯眯地扫视众人,俨然一位视察的领导。 刚才冲他吼的女人翻了个白眼,起身抓起椅子上的包就要走,吓得一众人连忙起身制止。 大家好话说尽,最后还是那抽烟的男人诚心道歉,并许诺今天晚上请大家吃大餐,那女人才作罢。 午餐也是抽烟的男人打电话叫的外送,一人一份快餐,附带一杯热饮。 众人对录制节目很有激情,午饭后却再没聊任何相关话题,而是专注于各自的最新创作。 奚午蔓一幅油画卖三千六百万的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谁提到了这,奚午蔓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可谓复杂。 他们或笑或撇嘴,用无声替代轻蔑。 很快,他们转移了话题,纷纷展示自己的优势,也以多年同事或好友的身份大放夸赞之辞,似心里终于平衡,对奚午蔓又恢复了一贯的随和。 冬季的夜来得很早,尤其这样的雪天。 奚午蔓并没参加他们的晚宴,即使他们假装热情地再三邀请。 他们有意亲密的动作和对彼此开的玩笑,无一不在悄然又明显地告诉奚午蔓:你是个外人,你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子。 跟他们一起吃饭只会是自讨没趣,奚午蔓已讨了七个钟头的没趣,她实在迫切于与他们分道扬镳。 恰时秦喻章到门口接她,她毫不犹豫就钻进车的后座,甚至不屑顾及礼节,没与那群艺术家道别。 反正,就算她十分礼貌地向他们道别,他们最多也只会以一副高高在上施舍的姿态回应。 那群老家伙,个个儿端着艺术家的清高,对她这位由资本炒作出来的艺术家,尤其嗤之以鼻。他们恨不得她立马从世上消失,起码从艺术界消失。 他们认为她是个商人的工具,不该打着艺术家的旗号招摇撞骗,生生辱了所有真正的艺术家的名声。 为什么要安排她和他们一起去录制节目? 奚午蔓在心里头骂了苏慎渊千万遍,越想越火,偏开车的秦喻章又火上浇油:“您没约的话,苏总请您一起吃晚饭。” 谁要和他一起吃晚饭。 奚午蔓习惯性在心里骂,咬着牙没出声。 第二十九章 他让你做了什么? 秦喻章直接送奚午蔓到了酒店。 奚午蔓随门厅应接员进到包厢时,里面已有十多个人,个个西装革履,彼此谈笑风生。 奚午蔓一眼就看见一袭合身黑色西服的苏慎渊,还有他身旁着珍珠白正装的水西月。 水西月的笑容很是灿烂,衬得苏慎渊的表情冷得不行。 迅速扫视过屋内的每一个人,奚午蔓没再找到任何一个眼熟的。 水西月最先看见奚午蔓,一边走近奚午蔓,一边拍拍手,说:“行了各位,都饿了,先吃饭。” 奚午蔓由水西月领着落座,在接过水西月亲自为她倒的热茶时,她看清水西月左手中指上的素银圈戒,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菜上齐后,众人酒过三巡,水西月这才起身控场,郑重其事地向众人介绍右手边的奚午蔓。 “这位就是奚午蔓奚小姐,后续会与我们有很多合作,为了后续的工作能更好地展开,各位可得跟奚小姐好好熟络熟络。” 然后,众人纷纷向奚午蔓敬酒,并做简单的自我介绍,心思全在苏慎渊和水西月身上的奚午蔓一个都没记住。 用餐结束后,众人立马蜂拥添加奚午蔓的联系方式,丝毫不留时间给奚午蔓去胡思乱想。 夜色渐浓,奚午蔓坐苏慎渊的车回了奚午承的别墅,和昨晚一样,他们一路无言。 其实奚午蔓有很多话想说,也许是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或是出于别的担忧,她始终沉默着。 在别墅花园的铁门外与苏慎渊道了别,奚午蔓抬头挺胸,大步向在别墅门廊下抽烟的奚午承走去。 “哥哥,外面这么冷,怎么在这儿抽烟?”奚午蔓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微笑,以故作担忧的口吻问奚午承。 “在等你。”奚午承答得简单,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到地面,用鞋底踩熄,转身进到室内。 奚午蔓后他几秒进屋,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由佣人换鞋脱下外套,她提着包就要上楼,路过客厅时,被奚午承叫住。 “蔓蔓,过来。”他明显压制着怒意。 奚午蔓本想无视他,继续往前,突然身后响起瓷器砸地碎裂的声音,吓得她一个哆嗦,步子陡然一僵。 “过来!”奚午承已完全失去了耐心。 只那么一刹,一股寒流自脊背涌入心底,恐惧席卷全身。奚午蔓缓缓回身,拖动沉重的腿脚向奚午承挪去。 客厅里的佣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奚午蔓心里产生了深深的绝望。 她突然意识到,苏慎渊并不能成为她与奚午承相对抗的底气,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坐在沙发上,只勾勾手指头,就唤醒她深入骨髓的服从。 他抬手拉着她坐到他腿上,顺势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哥哥腿上。”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蛋,微抬她的下巴,整只手轻轻掐住她的脖颈,手背暴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怒气。 “告诉哥哥。”他的声音低得近乎温柔,掐住她脖颈的手却一点点加大力度,“你是不是跟苏慎渊上床了?你是不是勾引他了?” “我没有。”奚午蔓的大脑有些缺氧,鼻腔很难受,仿佛随时会喷出鼻血。 “你不知道苏慎渊有未婚妻吗?”奚午承似没听见奚午蔓的话,语气添了几分怒火。 “我……”奚午蔓抬手,死死抓住奚午承的手,试图掰开。 奚午承却猛地松开她,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拽倒在沙发上,欺身反手一耳光狠狠扇在她左脸。 “比你大二十岁的老男人你都看得上,你贱不贱呐!”奚午承用手背拍着奚午蔓的脸蛋,咬牙切齿地低吼,“他都能当你爸了!就这么想男人?” 而他根本不给奚午蔓解释的机会,他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她的任何解释都只会是徒劳。 他毫无理性可言地撕开她的衣服,从锁骨开始狂咬她的肌肤,直到她的下巴。 他一手蒙住她的眼睛,一手抚到她平坦的小腹。 “说,他让你做了什么?”奚午承问。 被大手完全遮挡光线的奚午蔓,对每一次触碰都异常敏感,突然的痛感刺激神经,她的身体陡然一抖,浑身绷得比琴弦更紧,一时竟失去判断能力。 她忘了判断,用不用回答奚午承的问题。 “贱人!骚货!”奚午承被她的沉默彻底激怒,言语越发粗鄙,不堪入耳,捂着她眼睛的手恨不得将她的眼球压爆。 他捶打奚午蔓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更狠,很快奚午蔓身上遍布红印,奚午蔓却麻木了,放松下来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直到挡住她视线的手拿开,强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睛痛得一时睁不开,她听见皮带割破空气的声音,随即她的皮肉绽开。 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双臂抱住脑袋,紧紧蜷成一团,却没有哭,也没有叫。 “你在床上做了什么?”奚午承怒吼的声音几近撕心裂肺,“苏慎渊让你做了什么?!” 奚午蔓想大骂奚午承一顿,但她知道那样只会让他发泄更多怒火。 突然灵光一现,她缓缓放下手臂,抬眼直视奚午承发红的眼睛,十分冷静地开口,口齿清晰得异常:“我明天要去录制综艺节目,下午就得去彩排。” 她看见,皮带停在了半空,奚午承一时张皇失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说什么?”奚午承的眼中难得流露出恐惧。 奚午蔓并不在乎他到底惧怕什么,她只在乎自己是否能达到目的。 于是,她放缓语速,也加重了语气,说:“苏慎渊让我,明天晚上,去录制综艺节目,下午就得彩排。” “你?综艺?”奚午承恐慌地冷笑一声,卷了皮带,心慌意乱地左顾右盼,最后重又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他警告般丢下这句话,提着皮带转身往楼上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奚午蔓眸光一沉,敏锐地捕捉到他步伐中的惶恐。 第三十章 我什么都没有 奚午蔓扯过沙发上的毛毯裹在身上,捡起落于地毯的包,回到二楼卧室。 身上的伤口渗出血,奚午蔓用清水冲去血迹,从浴室柜里翻出医药箱,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看见新伤口旁的旧伤,不自觉出了神。 如果,她的底气再足一点,直接无视发疯的奚午承,身上就不会有这些新伤。 可是她没有底气,她不拥有任何,什么都不属于她。 她忽然很想自己的母亲,她的亲生母亲,不是黄奉清,那是奚午承的妈妈。 这么些年来,她早已忘记母亲的容颜,虽然她经常回忆过去与母亲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母亲的形象还是免不了随时光淡化。 母亲去世后她才知道,那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唯一会关心她是否开心的人。 未关的花洒哗哗流着水,奚午蔓闻到热水的气味,突然心烦,手上没控制好力度,棉签重重压进裂开的皮肉,她长“嘶”一声,眼睛由于疼痛而紧闭,泪水刷一下就从眼角溢了出来。 唯一没有随她的成长淡去的,只有看见母亲葬礼上的白色花圈时的惊愕。她时常觉得,她哭的不是母亲的死亡,而是别的什么她以为与母亲相关其实无关的东西。 梦里,她再次回到六岁时初次参加的葬礼。她不再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但她依旧遭到并不熟悉的亲戚的辱骂,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她比以往哭得都悲恸。 然后是孤儿院地板上的食物与撒了一地的牛奶,是站在阳光下的十六岁少年,他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命是我的,你属于我。” 她没听见自己的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答应了。 少年向她伸出手时,她迎着光看少年的脸,那张脸却成了二十九岁奚午承的模样。 他说:“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逃,脚下一空,坠入了没有窗户的小黑屋,四处都是高高的冰冷墙壁,她祈祷一线光,指引她逃离这里的方向。 可这里除了寒冷与黑暗,什么都没有。 她在这里沉沉睡去,像是死掉。 猛烈的咳嗽促使奚午蔓醒来,透过还未自动打开的薄纱窗帘,她看清窗外的天空,那属于落雪的早上。 窗户并没有关闭,她大半截身子都没盖被子,却热得宛如火烤。 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乏力,想裹紧被子再睡一觉,却突然翻身而起,摸过床头柜的手机,费力地看清时间。 还要去彩排,要去录综艺。 这样的念头支撑着她下床、洗漱、梳妆、更衣,下楼吃饭。 医生钱莫贪注意到她的身体状况,为她开了药,又悄悄塞给她一瓶配好的药水,说可以让她身上的伤好得更快。 她吃了感冒药,没搽药水,把药水放进浴室柜里的医药箱,按医生的叮嘱,在去参加彩排前又睡了一觉。果然,醒来,就不再咳嗽,身体也不发热乏力。 秦喻章接到她的时候,她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节目在a市艺术博物馆录制,彩排主要是熟悉场地、拍摄路线和互动流程,正式拍摄时,她与昨天见过的几位艺术家穿着节目组特制的服装,走过节目组指定的路线,解答节目组提出的问题。 拍摄从下午五点艺术博物馆闭馆之后开始,好几台机位在不同的楼层同时进行拍摄,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收工。 末了,众人坐节目组的车到一家火锅店吃饭,从旁人的谈话中,奚午蔓得知,这家火锅店是节目组的导演开的,包括饭后要去的ktv也是导演的产业,所以今晚可以随便吃喝玩乐,导演买单。 奚午蔓实在不愿意跟那群艺术家一起玩,本想吃了饭就回家,却被一个热心的摄影师拉去ktv。 这个摄影师是掌机拍摄奚午蔓的那位,节目组里的工作人员都叫他魏达老师。 魏达的身材可谓魁梧,那张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肉,却给人很强壮的感觉。他大半张脸都是胡子,訾须剪得很短。 他军绿色的鸭舌帽仿佛是长在他脑袋上的,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有很多很大的口袋,他总从不同的口袋里掏出各种拍摄用具。 身为摄影师的魏达总能用一些他自己认为寻常的话逗笑周围人,尤其引导模特拍摄时,他更是绷着一张严肃的脸说出一点都不严肃的话来,强烈的反差很容易就让模特产生他想要的情绪。 在ktv包厢里,众人玩着很能活跃气氛的游戏,规定输的人喝一杯酒并唱一首歌,在第一个人唱歌的时候,众人又通过胜负筛选出第二个喝酒唱歌的人,以此反复。 没玩过这些游戏的奚午蔓连喝了好几杯酒,唱了好几首歌,终于在乱哄哄的氛围中摸清游戏规律,成功打败一众熟手,却在烘托好的氛围中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而魏达,玩得比谁都欢,吼得比谁都大声,众人都有了醉意时,他却仍滴酒未沾。 游戏在其中一个人趴到沙发上睡着时终止,众人决定各回各家。 每个人都有车,独奚午蔓没有。众人纷纷叫了代驾,奚午蔓则由唯一没喝酒且唯一与奚午蔓算得熟悉的魏达相送。 “蔓蔓,你住哪?”魏达扶着醉成烂泥的奚午蔓,往停车场一辆猪肝色轿车走去。 奚午蔓摇摇头,嘟囔了句什么,魏达没有听清。 但他听见奚午蔓持续不断地说话,于是驻足,将耳凑近她的唇,试图从她的醉语中得知她的住址。 然而,他仔细听了有整整一分钟,只听清一句话:“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 说不准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魏达当即决定带她回自己家里。 他的住所在a市市中心的边缘,从这里开车过去,最快用不了半小时。 小心翼翼把奚午蔓放到轿车后座,又为她的脑袋枕上一个方形靠枕,魏达才轻轻关闭车门。 魏达正要拉开驾驶座的门,突然,一辆宝石蓝奔驰迈巴赫s680 virgil abloh限定版从路中冲过来,直接横到他的车头前。 第三十一章 扫兴 宝石蓝迈巴赫的车身离魏达的轿车的车头只有不到半分米,魏达觑眼看清车牌号,在迈巴赫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的瞬间,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从车上下来的穆启白身上版型宽松的深灰色大衣很快缀上雪花,他浅灰色立领半拉链卫衣前的项链反射着耀眼的灯光。 他重重关上车门,神情冷峻,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魏达。 看出来者不善,魏达问:“穆总找我有事?” 穆启白从车位绕到魏达面前,说:“我来接我未婚妻。” 魏达的微笑僵了一下,他并不知道穆启白的未婚妻是谁,也没听说过。但来者的势头,却好像是他抢了他的未婚妻。 “穆总请便。”魏达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便要拉开车门上车。 “我未婚妻在你车上。”穆启白说。 魏达狐疑地半眯了眼睛,问穆启白:“您未婚妻是哪位?” “m集团董事长奚耀航的千金,奚午蔓。”穆启白一脸骄傲,仿佛在做自我介绍,盯着魏达的眼睛不自觉流露出轻蔑。 魏达实在看不惯穆启白狐假虎威的模样,丝毫不掩怀疑地问:“奚家千金在机场吃个面都能上热搜,订婚这么大的事,怎么媒体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还没举办订婚宴而已,你要是感兴趣,我不介意雇你到现场给我们拍个订婚vlog。” 见穆启白底气十足,不像是在说谎,魏达犹豫了半秒,打开后座的车门,正要弯腰去抱奚午蔓,穆启白已将车里的人拉了出来。 穆启白将奚午蔓塞进车里,宝蓝色迈巴赫很快融入车流,往右一个转弯,从魏达的视野里消失。 在魏达看不到的地方,宝蓝色迈巴赫很快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停车场外。这家酒店在穆启白的管辖范围内,顶层有一间总统套房经常性为他留着。 他隔三差五带不同的女人到这里过夜,酒店里的工作人员早已见怪不怪,甚至主动带穆启白走不会有人看见的路线,帮忙把醉成一滩泥的奚午蔓扶到电梯里,把她轻轻放到床上。 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他们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终不去看女人的脸。 穆启白轻一抬手,帮忙的工作人员立马退下,并确保门都锁好,不会有人闯进去。 在车上的时候,穆启白就已经受不了奚午蔓身上的酒气,他好几次想要停车,到底忍到酒店。 对被情欲冲昏头脑的穆启白而言,醉酒的奚午蔓脸上的红晕是暗示,她因痛苦而翻身的动作是赤裸裸的勾引,她无心的叫唤更是对他的催促。 他脱掉她的短靴,随手扔在地毯上,轻松将她往大床中央一翻,取下她的发圈和耳夹,放在床头柜上,他凑近去闻她身上浓浓酒气之下的浅香,解开她大衣的纽扣,情难自禁地一遍遍轻唤“蔓蔓”。 他把她的手放到枕上,紧紧扣住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亲吻她的脸蛋、嘴角、脖颈和锁骨,一件一件扔开她的衣裤。 他试图撩拨起一滩烂泥的情欲,用嘴,用手,完全沉浸在某种自娱自乐之中,甚至忽视了她肋骨处与手臂上的伤痕。 事情很顺利地朝他期待的那一步发展,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正欲以最高的激情攻池掠地,身下的人突然醒了过来。 他有一秒的错愕,随即试探般向她靠近,语气急切:“蔓蔓,反正你迟早会属于我。” 而奚午蔓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甚至没意识到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她猛地踹开抓着她双腿的人,翻身下床,想进卫生间,却把房间里一把扶手椅当成了马桶。 她抓着椅子的扶手,吐在了椅子上。终于吐完,她只觉浑身乏力,偏偏倒倒地躺回床上,完全没注意到床上还坐了个人。 她很快又安静地睡着,像先前一样毫无警惕。穆启白却全无了兴致,尤其在注意到她身上刺眼的伤痕之后。 穆启白下床穿上衣物,动作很快,很狼狈。 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马上要进行到关键的一步,突然被打断,还是以这种方式。他看见椅子上的呕吐物,怎么都没办法再继续。 “妈的,扫兴。”他冲熟睡中的奚午蔓骂了句,转身就走,把她一个人丢在套房里。 他现在实在不想看到她,且急切需要酒精和另一个女人。最终他当然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发泄了自己突然中断的全部情感,并且惯例留下一张支票,作为封口费。 而总统套房里的奚午蔓在早上七点多醒来,由于胃部强烈的痉挛。她死死捂住肚子,冷汗湿了全身。 待疼痛终于消失,她才睁开眼睛,注意到这是一间极其陌生的酒店房间。看见地上的衣服,她立马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起身直奔浴室,从镜中看见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泛红的吻痕,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在这,她依稀记得那个摄影师魏达问她家在哪。可这样的房间,不像是魏达能订得到的。 房间里没有任何男人留下的东西,奚午蔓也不洗澡,穿上衣服就下楼,直接打车到a市中心医院。 虽说她并没有感觉腿间有任何异感,但她所见的地板和床褥实在混乱,她不敢抱着那概率实在低得可怜的侥幸。 不管昨晚有没有发生那样的事,她都有必要检查一下,她必须知道昨晚的男人到底是谁。 为避免被人认出,她在挂号之前买了口罩和帽子,在妇科进行了处女膜、阴道等伤损检查,而最大的可疑之处只是她肋骨处与手臂上的伤痕。最后医生从她身上和衣物上提取了分泌物,告诉她等待鉴定结果,医院会电话通知领取。 走出诊室,奚午蔓心里莫名没有丝毫不安,她取下口罩扔进靠墙的垃圾桶,若有所思地朝电梯走去。 她在电梯厅停下,抄手看着楼层显示器上一下下跳动的数字,胃突然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隔着厚厚的冬装紧紧按住胃部,试图缓解疼痛,身体不自觉呈弓形,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 第三十二章 对你有很强的占有欲 奚午蔓刚听见有人叫她,一张帅脸就凑到她眼前。 她被吓得不轻,但胃部的疼痛压过其余所有情绪,因而她只平静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喊出他的姓名:“年甫笙。” “蔓蔓,你怎么在这?”年甫笙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胃痛使得奚午蔓实在没有气力回答年甫笙的问题,只摇摇头表示回复。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注意到奚午蔓的异常,年甫笙眼中的欣喜瞬间转化为担忧,“你身体不舒服?” 奚午蔓实在不想说话,甚至觉得听他讲话都是一种折磨。好在突然有个女人喊了声“甫笙”,年甫笙对奚午蔓说了句“我过去一下”,离开奚午蔓向不远处戴墨镜和口罩的衣着时尚的女人走去。 恰时电梯停下,门缓缓打开,奚午蔓没仔细看叫年甫笙的女人,直接进了电梯,下到一楼。 她想找一家早餐店,买碗粥或一杯热牛奶,但她对四周并不熟悉,于是在一楼候诊区找了张空椅坐下,为等胃痛缓解,也为通过手机地图摸清附近的店铺。 选好店铺,计算好步行的最近路线和所需的最短时间,奚午蔓的胃痛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缓解很多,好在能站起身,估摸也能顺利抵达卖小米粥的早餐店。 按着胃部缓缓起身,奚午蔓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就要往后倒去,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搂住腰身稳住。 她又看见年甫笙的脸,突然有些疲倦。 年甫笙慢慢松开她,确保她稳稳坐到候诊椅上,拧开手中水粉色保温杯的杯盖,把水递到奚午蔓嘴边。 “喝点热水。”年甫笙嗓音轻轻,似担心扰到一个睡眠很浅的人,“你是不是胃痛?” 水温刚好,不烫不凉,一杯水两百毫升很快下肚,奚午蔓的胃痛渐渐有所缓解。 “你没吃早饭?”年甫笙盖上保温杯的盖子,偏头看仰头靠着椅背的奚午蔓。 “嗯。”奚午蔓实在懒得回答,只随口敷衍。 年甫笙没有立马说话,让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到妇科做什么?” 揉了揉胃部,没感觉到痛,奚午蔓坐直身,微笑着对上年甫笙的视线,不答反问:“你到妇科做什么?” “我朋友怀孕了,我陪她过来检查。”年甫笙诚实回答。 “朋友?”奚午蔓忍不住打趣,“女朋友?” “我女朋友……”年甫笙欲言又止,眼底溢出笑意,脸凑近奚午蔓几分,竟问,“你吃醋了?” 奚午蔓大方迎着他的视线,不以为意地说:“我不是小孩子。” 年甫笙轻笑一声,与奚午蔓保持了之前的距离,仍直视她的眼睛,说:“可是我认为,身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不该让自己的女朋友因为自己的一些行为产生任何误会。” “可是……”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奚午蔓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年甫笙已给出解释:“只是普通朋友,她老公去国外出差了,所以让我陪她到医院体检。” “那是你的私事。”奚午蔓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年甫笙沉默一秒,很认真地对奚午蔓说:“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们在交往。” 奚午蔓一懵,认真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在水西月家里的那个夜晚。 “好像,你是问过我要不要和你交往,但我没有同意。”奚午蔓说。 还有半句话她没说出口:我甚至没打算再见到你。 “你的行动比你的语言诚实。”年甫笙并没继续就这个话题与奚午蔓争论的打算,转而又问,“所以你为什么到妇科?” “能做什么,体检咯。”奚午蔓语气轻松。 “是因为我?”年甫笙问。 “当然不是。”觉得年甫笙实在莫名其妙的奚午蔓这话一出,立马想到之前,她担心眼前的男人有传染病,笑容不自觉僵了一下。 这莫名其妙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那是为什么?”年甫笙不依不饶。 “这是我的私事。” “ok。”年甫笙妥协般点点头,又压低了嗓音,放缓语速说,“也许你觉得很幼稚,但我对你,有很强的占有欲。” 奚午蔓不懂他的心思,也懒得去了解,只说:“那是你的事。” 年甫笙眉头微锁,盯着油盐不进的奚午蔓几秒,无奈地轻笑出声,说:“你这样很伤我的心。” “那我向你道歉。” “说到道歉。”年甫笙单手轻轻捏住奚午蔓的脸蛋,“你居然放我鸽子。” “什么时候?”奚午蔓脑袋微微一偏,就躲开年甫笙的手。 对年甫笙约她的事,她从没放心上,因此虽然只过去三天,她却是真的不记得。 似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年甫笙轻叹一口气,说一句“算了”,转移了话题,问她:“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胃不痛的奚午蔓并没什么食欲,可她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吃什么,然后想到a大附属小学附近卖的杂酱面。 奚午蔓三岁多就开始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去世之前,她一直就读于a大附小。 虽然只在a大附小上过三年学,奚午蔓对这却有着莫名很深的感情,那使她偶尔想到这所小学就会陷入深深的回忆。她不记得容貌的老师,那些早已忘记姓名的同学,落在书桌上的阳光,课本上模糊的字迹与插图,窗外的蓝天白云和操场上穿校服跳跃的人群,还有她经常跟母亲一起吃的杂酱面。 那时,不管天晴落雨,刮风还是下雪,母亲总踩着那辆修了又修的自行车按时送她上学,下午放学时,接她的母亲经常来得很迟,她就坐在门卫亭写作业。每一个保安都认识她的母亲,因而无论哪一个值班,她都能在边写作业边等母亲的时候收到保安为她买的零食,比如冰糖葫芦,糖炒栗子,热腾腾的各种小吃。当母亲骑着车敲响门卫亭的门,她迅速收拾好书包,兴冲冲地与母亲讲当天的开心事,包括吃了保安买的东西。然后她看见,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数出一定面额,放在保安亭里登记本的旁边,用一支笔压住。 那家杂酱面馆依旧开着,店面翻新过,店里多了三个店员,由于不是饭点,顾客不如奚午蔓印象中的多。 而当她坐到靠墙的位置,捧着店员打来的豆浆,抬头看见对面低头轻轻吹凉豆浆的年甫笙,有一刹恍忽。 第三十三章 不愧是我未婚妻 时隔多年,奚午蔓第一次这样清晰记起母亲的脸,仿佛那个总面带微笑的女人又活了过来,坐在她面前教她,怎样吹凉滚烫的豆浆,不会让浆水荡出来。 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年甫笙,她心里难免失落,不自觉长叹出一口气。 店员端上来两碗杂酱面,分别放到奚午蔓与年甫笙跟前。香味一下子扑到奚午蔓鼻中,刺激着她的舌尖跃跃欲试。 她将杂酱与面搅拌均匀,挑起几根面条,稍稍吹凉,就要往嘴里送,感觉到右肩被轻轻拍了拍。 她稍稍放低挑着面条的筷子,转头看身旁着烟红西装的女人,视线第一时间被女人艳红的嘴唇吸引去。 “奚小姐。”那红唇里的牙齿白如新雪,音如银铃,“奚总让我接你去他那。” 奚午蔓觉得她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也不记得曾见过那张化着职业妆的脸。 “请问您是哪位?”奚午蔓礼貌发问。 “我是奚总的秘书,你可以跟奚总一样叫我茜茜。” 奚午蔓不知道自称茜茜的女人为什么那样趾高气扬,仿佛她不是奚午承的秘书,而是奚午承的正牌妻子。 “您没有姓么?”奚午蔓始终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微笑,话语却带着刺。 茜茜明显不爽,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 与奚午蔓对视两秒,茜茜看一眼奚午蔓对面一副看戏表情的年甫笙,才语气生硬地回答奚午蔓的话:“姓肖,肖茜。” “肖茜。”奚午蔓重复一遍她的姓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稍稍抬起筷子,说,“请允许我先吃完这碗面。” “奚总让你尽快过去!”肖茜有些不耐烦。 奚午蔓的视线往肖茜的领口看了一下,又重新对上后者的目光,微偏了脑袋,问:“然后呢?” 肖茜本就白皙的脸蛋更是白了一个度,仿佛遭到奇耻大辱,紧接着那双戴黑色美瞳的眼中涌出怒意,红唇由于生气而抖得厉害。 “怎么还不让人吃饭呢?”年甫笙的嗓音带着很容易令人多心嘲笑。 果然,肖茜虽极力控制,看向年甫笙时还是忍不住冷着一张脸。 “年先生您误会了。”肖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只是我们奚总很忙,所以急着让奚小姐过去。” 见肖茜对年甫笙这样客气,奚午蔓知道不用再与肖茜过多废话,于是转过头来专心吃面。 年甫笙果然没让奚午蔓失望。 他呷一口豆浆,也不看肖茜,直接戳穿她:“你要是急着回去复命,可以先走,就说奚小姐在吃早饭,吃完就过去。” “奚总说……”肖茜有些急了。 “我想,你们奚总应该是让你带着奚小姐一起回去。”年甫笙很快打断她,抬头看她一眼,依旧是满不在乎的口吻,“既然这样,你就只能在这里等等咯。” 肖茜的脸黑一阵白一阵,才又说:“年先生,这件事跟您没关系。”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年甫笙不胜其烦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按,冷然抬眸看着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懵的肖茜,语气暗涌着凶狠,“再影响我们吃饭,我让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肖茜往后退了一步,明显是下意识的动作。 年甫笙也会放这样的狠话,而且真的唬住肖茜,完全在奚午蔓的意料之外。她以为年甫笙是个性格极其温顺的男人,没有坏脾气,最多像小孩儿一样放两句毫无杀伤力的狠话,威胁不了任何人。 有店员过来说,可以坐在旁边的空椅上,肖茜摇头拒绝,静静站在那里。 待二人细嚼慢咽地吃完杂酱面,又喝了一碗豆浆,肖茜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年甫笙,打算问他可不可以走了,而“年先生”三个字刚刚出口,年甫笙已一个眼神杀向她,将她未出口的话全杀死在她喉间。 年甫笙起身,一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一手牵住奚午蔓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 感觉到奚午蔓的抗拒,年甫笙将她的手抓得越发紧了些,一边往店门外走,一边低头问她:“你哥在哪?” “我不知道。”奚午蔓摇摇头,还在努力抽出自己的手,还没注意他问的是她哥在哪,手指被他毫不留情地紧紧扣住,态度强硬地要求,“你放开我。” “奚总在a市国际博览城。”跟在二人身后的肖茜突然开口。 听见肖茜的话,年甫笙借机忽视奚午蔓的要求,对奚午蔓说:“我送你过去。” 被无视的肖茜坐上自己开来的车,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跟在年甫笙的墨绿色轿车后。 a博城的国际展览展示中心正举办车展,奚午蔓三人到达现场时,奚午承还在会议中心与一众商人谈合作与发展。 比汽车更有吸引力的,是各汽车厂商聘请的姿容并茂的车模。 奚午蔓一边逛,一边忍不住朝实在漂亮得过分的模特姐姐凑近,只是手被年甫笙紧紧拉住,她才与模特保持着不会让对方感到被冒犯的距离。 她真的很恨,这种时候身上居然没有纸笔,只能靠记忆力尽量记牢每一个模特的特征。 她在脑子里将所见的模特都画了一遍,同时手指惯性作出握笔的姿势,一下下画着以增强记忆,全然忘了她有一只手被年甫笙牵住,也没注意到身旁的年甫笙始终凝视着她,比她谛视模特投入了更多感情。 还没参观完全部车模,奚午蔓就被肖茜告知,奚午承已开完会,在去餐厅的路上,所以他们得去餐厅。 三人刚出展厅,奚午蔓看见站在门外抽烟的男人,觉得有点眼熟,收了还在车模身上的全部思绪,稍稍放慢步伐打量他,很快想起他的姓名,穆启白。 穆启白的视线落在她被年甫笙牵住的手上,刻意拖长嗓音说:“这不是我未婚妻吗?” 奚午蔓还没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已弹掉烟灰,走近奚午蔓,怪里怪气地开口:“昨晚还在我床上,这就跟这小白脸牵上手了?你挺有手段啊,不愧是我未婚妻。” 奚午蔓脑袋一空,只记住一句话:昨晚还在我床上。 第三十四章 心疼了? 医院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奚午蔓已知道昨晚的男人是谁。 太阳穴突然痛得厉害,她心里烧得更是厉害,直想一巴掌扇到穆启白脸上,让心里的火焰通过掌心烧死他。 而冲动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理智彻底压制。她迅速在脑中理清思绪,最后以一贯的微笑面对穆启白。 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越是这种情况,越该保持理智。她现在还不知道穆启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说出这样的话,保持沉默和随时准备反击的清醒头脑就是自己最有利的武器。 集中注意力,认真听对方的话,一旦对方的言语中有任何漏洞,就可完全以受害者的姿态站到道德的制高点,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对方头上。 比如,昨晚,她怎么会到他开的酒店房间。 她的神经绷得太紧,完全忽视了年甫笙还若无其事地牵着她的手。 “小白脸,你知道她是谁吗?”穆启白却直接将矛头对向年甫笙。 “反正不可能是你未婚妻。”年甫笙处变不惊,完全把之前穆启白说奚午蔓是他的未婚妻这话当成放屁。 穆启白冷笑一声,说:“小白脸,要不你自己问问她,昨天晚上,她在哪儿?” “那是她的隐私。”年甫笙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你我都不该过问。” “你没有过问的资格。”穆启白举起手中的烟,一下下指穆启白,一字一顿,“我不需要问。” “整个a市,想娶蔓蔓的人多了去,自称是奚午蔓未婚夫的我也见过不少。”年甫笙刻意顿了顿,嘴角勾出一抹嘲讽值拉满的浅笑,“但像你这种直接跑到蔓蔓本人面前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年甫笙一副获胜者的姿态,在穆启白看来很是傲气。 穆启白用烟头指了指年甫笙,语气狠戾,说:“小子,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后悔。” “不劳您操心。”年甫笙揶揄道,“不过像你这种只会放狠话的人,一定会有后悔的一天。” 甩下这话,年甫笙趁穆启白脑子短路的当口,拉着奚午蔓的手就朝停车场走去,也不管跟在身后的肖茜。 一绿一黑两辆车先后驶入主道,向肖茜所说的餐厅去。 等红灯时,副驾驶的奚午蔓才注意到身旁的年甫笙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倒不是好奇为什么,只是奚午蔓总担心他会突然一脚油门踩到底,撞上前面的车,于是试图将他的注意力从令他不快的事情上分散:“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先去忙,我坐我哥秘书的车就行了。” “我根本不信他的话。”年甫笙却说,“你眼光不可能那么差,会看上他。” 奚午蔓反应了半秒,才明白他在说穆启白。 虽说之前她确实选中了穆启白,但现在她并没有同年甫笙谈这个问题。 以为是自己表述不够清楚,于是,奚午蔓打算重新说一遍:“我说……” “这种人我见多了。”年甫笙打断她的话,与其说是讲给她听,更像是在自我麻痹,“见到女人就yy,别人正常眨眼都认为别人是在放电,撩头发都是勾引,还以为是个女的都上赶着嫁给他,个个都为他争风吃醋。” 虽然他的语气并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奚午蔓还是察觉到其中有意隐藏的嫉妒,于是抿着唇没有说话。 年甫笙又说了些什么,在奚午蔓听来,尽是些无聊的抱怨,或自我安慰。 奚午蔓一直沉默到车停在餐厅外的停车场,她解开安全带,等年甫笙终于停止言语催眠,才向他道谢。 她说了“再见”就要下车,被年甫笙拉住衣袖。 她疑惑地看向他,他猝不及防一下在她脸颊落了一吻。 “有任何事,随时打给我。”他松开奚午蔓,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奚午蔓点点头,没说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丢了。 肖茜带奚午蔓到了一间包厢的门口,就离开了。奚午蔓自己推门进去,做好了与一众陌生人应酬的准备,却看见包厢里只有一个人。 他一身定制的银灰色西装,身姿挺拔,背对着门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支点燃的烟,没有抽,烟灰积了有一厘米长。 “哥哥。”奚午蔓软着嗓音朝背影喊了声,走到摆满佳肴的桌边,双臂搭在椅背上,手指无声地轻扣椅背上的暗红色短绒。 窗边的奚午承将整支烟扔进旁边圆几的烟灰缸里,缓缓回身,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奚午蔓脸上。 “怎么不接电话?”他表现得异常的平静,正是危险的警告。 “对不起哥哥,我手机没充电。”奚午蔓诚恳道歉,没有撒谎。 奚午承双手揣在裤兜里,徐步向奚午蔓走近,又问:“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一般奚午承会问,必然是对事情有完全的了解。奚午蔓知道瞒不住他,却莫名抱了几分“也许他不全知道”的侥幸。 这种情况不能撒谎,也不能完全交代,于是她说:“在酒店。” “哪家酒店?”奚午承将右手伸进西装内侧口袋,摸出几张照片。 “我没注意。”奚午蔓说的是实话,早上,她一心只想着到医院采集证据,完全忘了注意酒店名。 奚午承意外没继续追问下去,把照片递给奚午蔓,转而问:“这个人,认不认识?” 看清照片上的男人浑身鲜血,奚午蔓心里一抖,伸手接过照片,一下认出那是摄影师魏达。 “你把他怎么了?”奚午蔓心里莫名不安,语气竟有些急促。 “怎么?心疼了?”奚午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审视犯人般觑眼审视奚午蔓。 “怎么可能。”奚午蔓迅速恢复镇定,扯出一个微笑,软着嗓音说,“只是好奇,他怎么会惹着哥哥,哥哥可很少下这么重的手呢。” 照片上的魏达,已然是半死状态,从他的伤势不难判断出,他遭受了拳打脚踢,棒球棒、高尔夫球杆、登山杖与匕首等的残害。 奚午蔓作出认真的模样,垂眸端相每一张照片,实则在静待奚午承给出反应。 第三十五章 恶心 空气安静了有足足一分钟,奚午承还是没说话。奚午蔓抬眸对上他质疑的目光,丝毫不慌,她已琢磨好措词。 “哥哥,你没有受伤吧?”她软着嗓音,向奚午承走近两步,连她自己都信了她真的关心奚午承,“哥哥有没有弄疼手?” 虽然她知道,奚午承不可能自己亲自动手。 不出她所料,她的关心起了作用。她看见奚午承的脸色明显有所缓和,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用指尖勾住她大衣的纽扣,吓得她本能就要后退。 奚午承半分青眯,语气陡然冷了下去:“怕什么?” “没……”奚午蔓强迫自己站定,大脑飞速运转,设想好说辞应对即将可能会发生的每一种情况。 脑子里想得很好,可当奚午承把她按在椅上,慢慢解开她的衣衫,她突然意识到一点,再动听的话语除了激怒他,起不了其余任何作用。 而令奚午承青筋暴起的,是她身上泛紫的吻痕。 他居高临下地审察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深浅不一的紫色痕迹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奚午蔓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他却异常平静,只说了两个字:“恶心。” 她看着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身大步离开包厢,心里莫名一堵。慢慢穿好衣,她耳边不断回响刚才奚午承说的那两个字,逼迫她去琢磨这话的意思。 她拿起筷子,一边吃桌上还一点没动过的热菜,一边思考,在填饱肚子后放下筷子的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 因为她身上有别人留下的印记,所以他说恶心。他把她当作世上最肮脏的一件东西,带着绝对的鄙夷说出那两个字。 他试图通过这简单两个字,将一种完全出于他私心的耻辱观念根植到她心底,令她自卑,令她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逃遁往乌漆墨黑的下水沟。 可他也无数次在她身上留下过印记,为什么他从来不说恶心? 肖茜开车送回奚午承的别墅的路上,奚午蔓一直看着车窗外的细雪,她想安安静静思考,关于“恶心”,关于奚午承和穆启白对她做过的事,肖茜却一直尖着嗓子说话,跟当家的麻雀一样。 “我说你这个人,没事惹奚总做什么?”肖茜完全一副说教的姿态,“你把他惹生气了,回头还得我去哄。奚总已经给了你很多了,你就不能安分点?奚总当你跟亲妹妹一样,你不要总是这么不识好歹,总惹他生气。你一个不知道哪跑出来的孤儿,攀上奚家这么个高枝,可知足吧。唉哟,得亏奚总心肠好,换了我,早把你赶出奚家了。” 不知道肖茜突然抽什么风,奚午蔓只觉得耳朵疼,仿佛全世界所有手机都调到最大音量在她耳边播放噪音。 她降下车窗,试图用风声降噪,又遭到肖茜更刺耳的怒吼:“你要死啊!这么冷的风,你开窗干什么?” 风声确实起到很好的降噪效果,奚午蔓懒得理会她,重新集中注意力思考奚午承说的“恶心”。 肖茜暴躁地关上奚午蔓打开的车窗,强迫奚午蔓听清她的话:“我是出于好心,才好言相劝,不然,我话都懒得跟你说。” 奚午蔓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依旧看着窗外,疲倦开口:“您很烦。” “你说什么?”肖茜目光凶狠,旁边一辆突然变道加速的车使得她没敢回头看奚午蔓,她只能将火气通过语言发泄向后者,“你敢嫌我烦?我看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奚午蔓沉默着,往左挪了挪。 以为自己的气势压制住奚午蔓,肖茜越发放肆,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小贱人,你就等着吧!奚总知道的话,我看你这贱货怎么收场……” 肖茜话音还未落,突觉座椅猛地一震,她差点踩了刹车,后车跟得很紧,她没敢。迅速回头看一眼身后,发现奚午蔓坐在她正后方,脚还踩在她的座椅靠背后。 奚午蔓收收腿,朝着椅背猛地又是一脚,从车内后视镜中看见肖茜脸上明显的惊慌,弯腰从中央扶手箱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卫生纸,顺手取走杯架里的水杯,用水打湿纸巾,擦净椅背上的鞋印。 “你疯了吗?!”肖茜再次暴怒。 奚午蔓把水杯朝副驾驶一砸,也不管杯里的热水四溅,手扶着驾驶座椅背起身,弓腰抓住肖茜的安全带,作势勒住她脖子的同时,将唇凑近她的耳,以阴沉的口吻轻声问她:“我哥知道你话这么多么?” 肖茜明显被吓住,差点没稳住方向盘。 奚午蔓不再多说什么,松开安全带,把揉成一团的纸巾往肖茜面前一扔,坐回先前的位置,继续看着窗外思考。 直到奚午蔓下车,肖茜都没敢再说一个字,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近傍晚的时候,雪明显大了。天很快彻底黑下,别墅花园里的灯光映亮纷纷扬扬的雪花。 别墅一楼没开灯的画室里,奚午蔓走到窗边,偏头看窗外的雪,手中木质调色盘上的色彩被室外的灯光笼上一层均匀的橘黄。 身后的灯突然亮起,已经进到屋里的佣人又退到门口,敲了三下门,才叫奚午蔓到餐厅吃饭。 奚午承还没有回来,医生钱莫贪端给奚午蔓一碗汤药,没说是什么。奚午蔓猜测是奚午承吩咐的,因为昨晚的事。 吃过饭,奚午蔓回到画室继续没完成的油画,没注意窗外的雪越落越大,墙上挂钟的时针慢慢指向十二。 隔着玻璃窗听不见外面的风雪声,画室里分外安静,画笔调和颜料与刷过画布的细微声音,轻轻拿放颜料的动静,都像梦中飘渺的乐曲。 嘭一声巨响打破这夜的宁静,奚午蔓的小心脏突地一悬,右手抖落画笔上刚刚沾满的颜料。 那坨颜料擦过鞋尖落到地板上,奚午蔓闻到越发浓烈的酒味,后背不由得一凉,缓缓侧身朝门口看去,果然看见醉醺醺的奚午承。 “你冲茜茜发脾气了?”奚午承斜着身子靠于门垛,口齿有些不清晰。 第三十六章 你说什么? 奚午蔓知道,奚午承根本不可能把一个秘书放在心上,更不会因为她冲一个小小的秘书发了脾气而跑来质问她。他只是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向她施加暴力。 反正该来的怎么都不可能躲过,她只担心奚午承会破坏自己的画作,于是把调色盘和画笔放到摆满颜料的桌上,向他走近几米,与画作保持安全距离。 她本想直接走出画室,心里的恐惧还是促使她在离奚午承半米左右的地方停步。 她平静地看他,没任何解释。她知道,他不需要她的任何解释,他并非为弄清真相而来。 对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的酒疯子而言,不管她是沉默还是开口说话,是正常眨眼睛还是强忍着不眨眼睛,都会是他抬起巴掌的引线。 她看着他猛地抬起右手,那只手却意外没呼到她脸上。 他用手在他鼻前扇了扇,像呓语一样咕哝,在这寂夜却很清晰:“怎么这么臭?你没洗澡吗?” 然后他突然疯了一般转身背对奚午蔓,提高嗓门大喊佣人的小名,很快,被他点到名的佣人跑到他面前,按他的吩咐,带着奚午蔓去洗澡。 见几人带着奚午蔓往最近的卫生间走,奚午承叫住她们,说:“你们带她去哪?不是那边,池子不在那边!这么臭,丢池子里去!” 几人立马转道,往室内恒温泳池的方向去,又被奚午承叫住。 “外面!”奚午承用力挥动胳膊,听见佣人说室外泳池里没有水,立马暴跳如雷,“水呢?放满!给我洗!洗干净!” 零下九度的气温,别墅里的佣人硬是在奚午承偏偏倒倒到达室外泳池之前,给泳池里放满了冷水。 “丢下去!” 奚午承一声令下,佣人即刻将奚午蔓推到水中。随即奚午承往躺椅上一坐,又大声命令:“把她给我洗干净!” 佣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奚午承说了这话。 “愣着干嘛?”酒疯子持续发疯,起身抓过身旁佣人手中托盘上装着醒酒汤的保温杯,猛地向泳池边一名佣人砸去,正中她的背心,将她砸进水中,“你们全部给我下去!洗!” 他的举动吓得推下奚午蔓的佣人们纷纷活动身体,咬牙跳到水中,游向一动不动浮在水面的奚午蔓,三两下就把她扒得精光。 泳池边有人用水上漂浮托盘送去洗浴用品,水中的佣人们比酒疯子更癫狂,动作之粗暴,简直要把奚午蔓撕成碎片。 她们认定自己是因为奚午蔓才遭这样的罪,因而把心中所有怨恨全部发泄在奚午蔓身上。 躺椅上的奚午承则闭眼睡着了,佣人为他盖上一条羊绒毯子。他睡了近半个小时,突然睁开眼睛,看见水中闹哄哄的人群,又是一肚子火,仿佛是被她们吵醒。 “你们在水里做什么?!”他扯开嗓子吼,嗓音有些沙哑,“谁允许你们进泳池的?都给我滚!” 水中的佣人求之不得,立马丢下奚午蔓,纷纷往岸上爬,麻溜地逃回室内。 泳池里的浪花渐渐平息,奚午蔓像一座随时可能会被吞噬的灰白孤岛,漂浮在水面。 奚午承的酒醒了一些,却似乎忘了他睡着之前的事,抬头问身旁的佣人:“怎么水里还有个东西?” “先生,是蔓蔓小姐。” “蔓蔓?”奚午承却是一惊,“她在那里做什么?” “在游泳。” 奚午承冷哼一声,掀开毛毯,起身朝室内走,说:“叫她起来,回房间睡觉。” 奚午蔓被佣人从水里捞起时,身体已由剧烈的刺痛转为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觉。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勉强能判断她被两个人裹上厚厚的毛毯,从室外抬进室内,从一楼抬到二楼。 她被轻轻放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听见佣人离开的脚步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然后门被打开,沉重的脚步声携着酒精味靠近。 她感觉不到手被抓住,也感觉不到落到脸颊与颈侧的吻。她只是因浓烈的酒味感到反胃,不自觉说出了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两个字:“恶心。” 她无力的声音实在很轻,奚午承还是听清,顿时停止动作,直视她目光涣散的眼睛,确认般问她:“你说什么?” 奚午蔓感觉眼前有一层冰,她看不清奚午承的脸,而且她真的很累,懒得再重复刚才那两个字。 她的沉默成功激怒奚午承。 他熟练地抽出腰间的皮带,一下下抽打她灰白的身体,口无遮拦,有天没日。 奚午蔓完全无视了他的辱骂,缓缓闭上眼睛,突然想,就这样死去就好了。抽打声却突然消失,奚午蔓听见半掩的门外传进钱莫贪的声音:“少爷,再打下去,她会死的。” 然后,是久久的静默。 她知道奚午承离开了,钱莫贪跟在他身后,他们轻轻带上房门,温暖的卧室里弥漫着血腥味。 身体慢慢开始发热,逐渐变得滚烫,奚午蔓反复睡着又醒来。她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又不确定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就像她感觉到有人为她搽药、推拿、盖被子,又喂她喝下汤药,却不确定那不是梦。 接下来一周,她大多时候躺在床上。钱莫贪说,她身体状况不太好,先休息一周看看情况。 而自高烧退后,她就基本没闲着,躺在床上用平板画草图,或看有颜洛秋参加的访谈类综艺节目。 除了颜洛秋的颜和新剧,奚午蔓从不在意她所参加的综艺其他内容,可她在最近一次访谈综艺上与主持人的一段对话,却引起奚午蔓的注意。 “在c市的音乐节开始之前,你在a市国际机场和m集团的小公主奚午蔓闹了矛盾,有人认为你是故意博人眼球,为了蹭奚午蔓的热度上热搜。”主持人说。 “我和奚小姐确实,在机场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不过我想,奚小姐当时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我并不会和她计较。”颜洛秋语气始终温柔,很符合她出道就立起的温柔美少女的人设,“但是,关于我蹭她热度这件事,我想我不用解释。以我现在的咖位,都是别人蹭我的热度。” 第三十七章 你属于我 “虽然你的作品很优秀,出道这四年,你获得了很多影视奖和音乐奖,但跟奚午蔓比起来,你的影响力并不出圈。”主持人的话语带着明显的引诱意味,“难道不是因为音乐节,你想让圈外人对你有更多的关注,所以才故意在公共场合跟奚午蔓吵起来吗?” 主持人问得直接,仿佛他们是在进行一场很私密的谈话。且主持人的问题显然不是节目组提前安排的,颜洛秋脸上浮现出明显不是假装的错愕。 很快,颜洛秋用可以征服全世界的甜美微笑掩饰自己的惊慌,低头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很快恢复先前的从容。 “我不知道你说的当时在场的人是谁,不过我只是一个演员,一个歌手,很显然,站在m集团小公主那边更有好处可捞。”颜洛秋笑容依旧,语气有几分俏皮,“毕竟,m集团要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 她说着,抬起左手做了个翻手的动作。 “据说,你跟m集团旗下明星传媒有限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有桃色关系……” 颜洛秋莞尔,迅速打断主持人的话:“总有一些媒体或个人对我进行诽谤,但我以为,聪明人都知道,那只是为了博流量,说到底,是为了赚钱。如果是出于对别人工作的尊重,我并不反感他们捏造我的黑料,相反,我很荣幸能成为他们吃饭的饭碗。” 主持人并没被她的话带偏,继续刚才的问题:“所以,那是你敢正面刚奚午蔓的底气吗?” “我并不认为我正面刚了奚小姐。”颜洛秋一脸无辜,带着那能征服全世界的微笑反问,“我为什么要去招惹m集团的小公主呢?” 颜洛秋的话,听得屏幕前的奚午蔓轻笑出声,倒不是别的,只是钦佩颜洛秋的勇气,也实在欣赏她的演技。 这档访谈综艺由a市传媒文化有限公司录制播出,奚午蔓记得,这家公司由奚耀航控股。主持人与颜洛秋的对话完全出于偶然或只是为节目效果,这显然不可能。 炒作。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奚午蔓心中隐隐不安,她总觉得有她还没意识到的事在朝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一时却毫无头绪。 她整天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直到一个难得没有落雪的上午,她在早饭后重新站到十天前没完成的油画前,心里突然无比宁静。 于是她认为,之前的不安都是由于她的画还没完成。 十一月刚入下旬,花园里的雪积得很厚,红色茶花已开得艳丽。白雪与绿叶化为颜料,涂刷在奚午蔓面前的画布上。 她完全沉浸于布置自己为自己虚构的小小海岛,四周是碧蓝的天空与辽阔的海,岛上有新落的白雪与五彩的玫瑰,遗落于玫瑰丛间的里拉琴白水晶琴身上,映着头戴桂冠的蟒蛇与生锈的银色弓箭。 光在迅速消失,不止画面上,还有室内与窗外。 雪又洒了下来,由星散渐渐鳞集。 佣人敲三下门,叫奚午蔓去餐厅吃饭。“先生回来了。”佣人说。 奚午蔓匆匆洗手,坐到餐桌边时,注意到指缝里还残留了些颜料,没注意到奚午承斜着眼睛扫一眼她沾着颜料的脸蛋和衣服。 他什么也没说,这顿晚餐吃得很安静,来往女佣都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却使高跟鞋踩地的声音更为明显。 好在今晚,奚午承看上去心情并不糟糕,奚午蔓得以顺利填饱肚子。 饭后,佣人轻手轻脚地收拾餐具,奚午承却没有离座的意思。他转头看向奚午蔓,问:“身体怎么样了?” 其实,比起问奚午蔓,他直接问钱莫贪更靠谱。虽说他早发现,钱莫贪会在某些时候故意夸大奚午蔓的病情,但那是有规律的。 他早就懂得判断钱莫贪话语的真假,他会允许医生适时的谎言,不过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他对奚午蔓确实太过分。每每事后,他都会遭到自己突然觉醒的良心的强烈谴责,然后他酗酒,醉意再次将良心碾碎。事态因此陷入恶性循环。 奚午蔓从来不知道他内心的纠结,只知道他脾气古怪,易怒,尤其在酒后。 晚餐只喝了一杯红酒,奚午蔓不知道奚午承是否会借着酒意发疯,于是她抬眼对上奚午承的视线,没有言语。 他看见她明亮的眼中充满忧郁与怨恨,只那么一刹,以至于他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蔓蔓还在生哥哥的气?”他撑着餐桌站起身,向奚午蔓走近,抬手试图抚上她的脸蛋。 她的脑袋往后一靠的动作表露了她的抗拒,她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单纯目光看他,试探着他的底线。 他的手在她脸蛋前约莫两公分的位置停了两秒,然后收到裤兜里,说:“去洗澡吧。” “哥哥希望蔓蔓去哪洗?”她嗓音软糯,一脸真诚。 奚午承的脸色蓦地一黑,却没如她预料的那般大发雷霆,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椅上拽起,转身按在餐厅紧闭的落地窗玻璃上。 奚午蔓看清玻璃上自己脸上的颜料,身后的男人扯下她的发圈,将她的头发捋到左肩,低头亲吻她的后颈。 沾有彩色颜料的白色毛线开衫滑落到地面,她纤细的腰身被男人的手掌把住,握成拳头的手被他轻而易举松开。 男人的手渐渐加大力度,她有些难受,想要挣开,暗暗较量过力气之后,她果断放弃。 可心里的厌恶还是驱使她说出这么句话:“哥哥不觉得恶心么?” 她看见玻璃中,男人在她右肩井处停住,下一秒,她感觉到右肩井剧烈的痛,额上迅速冒起细汗,却死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痛得近乎昏厥,痛感突然消失了半秒,随即是一阵阵的刺痛。 她看着玻璃里,男人沿颈侧吻向她的耳垂,不知什么时候探进她衣里的大手蛇一样上滑,不轻不重地掐住她的脖子,催眠一般对她耳语:“你属于我,只有我可以这样对你。” 第三十八章 狗 分明是他灌输给她那样的耻辱观念,他却让她不要用那样的观念评判他的作为。 为什么他能是例外? 分明他做的事跟穆启白做的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在把她变成一个他们口中恶心的载体,然后把她当作他们口中的恶心本身随意践踏。 他同穆启白一样下作,却自视清高。 窗外的雪还在下,他的侮辱还在继续,伴着他梦呓般的喃喃。 “你属于我,那个搞摄影的,根本不配碰你。”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话音带着越发明显的喘。 “我只是给了他一点教训。他撒谎。他说你被你未婚夫接走。他说谎。” 从奚午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奚午蔓终于记起那个叫魏达的摄影师,理清了整个事件。 在她录完节目后被拉去ktv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她从穆启白床上醒来的头一晚,魏达在把她交给穆启白后,独自开车回家,半路被奚午承的人拦截。 魏达的车遭到猛烈撞击,车头一转,直接撞弯交通护栏,撞他的面包车上跳下好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人,手持棍棒敲碎他轿车的玻璃,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他跪在我面前,跟落魄的狗一样磕头求饶。我喜欢他那副模样。” 奚午承描述着那晚的场面,脸上是病态的笑容。 “他坚持说你被你未婚夫接走,却不说你未婚夫是谁。他撒谎。” 奚午蔓从玻璃里看见,奚午承的脸色越发阴狠,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告诉他是穆启白呢? “他没有撒谎。”奚午蔓说。 奚午承通过玻璃上的映像与她对视,没有任何言语,眼神已问出一切。 奚午蔓思考片刻,实在不知道怎样的表情才合适,干脆面不改色,说:“是穆启白。” “穆启白?”奚午承掐于她脖子的手缓缓上移,捏住她的下颏,“他是你未婚夫?” “我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她嗫嚅着垂下视线。 她本来想问,既然他能知道是魏达拉她去ktv,甚至去拦了魏达的车,怎么会不知道穆启白把她从魏达那接走?是因为魏达比穆启白好欺负? 奚午承静默良久,不知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松开奚午蔓,只沉着嗓子说:“去。” 这一个去字,是由最初的“去那间房间里静心抄经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不准放笔,不准离开”简化来的。 奚午蔓整理好衣服,朝地下一楼冬冷夏热的小黑屋走去。 当她坐到靠窗桌前的扶手椅上,铺好宣纸,抬手正要研墨,一个佣人推了台崭新的黑色升降踢脚线取暖机进来,默默插上电打开机器,带门出去了。 这当然是奚午承的意思,而他会有这般考虑,必然是因为钱莫贪的劝告。 自上次被丢进泳池泡了近半小时后,奚午蔓就变得很容易感冒,稍有受凉就咳嗽鼻涕不断。钱莫贪说,要慢慢调养,首先得挨过这个冬天,尽量不要再受寒。 夜色寥寂,在温室里很容易犯困,奚午蔓试过掐自己的肉,站着抄经,或者念出声来,都无法与睡神抗衡,反令她心烦。 她打了一个接一个哈欠,还是重重阖眼,手中的毛笔突然一偏,吓得她猛地惊醒,重新抄经。没抄俩字,又困得不行。 约摸折腾了半个钟头,不知是熬过了困劲还是怎么的,她就像那开学前一天通宵赶作业的中学生一样,凭极强的类似必须在老师检查之前完成作业的意志力,最终战胜睡神,硬是撑到天亮,并按奚午承规定的速度抄了足够多页数的《太上感应篇》。 有质有量地完成了十小时的任务,时间还在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为最终产量而计时。 在奚午承推开房间的门之前,她都不能停笔。 又饿又困,奚午蔓感觉自己不是一晚上没睡,而是整整十年没睡。她真想关掉那台该死的取暖机。 偏奚午承不知是不是把她给忘了,那扇破门纹丝不动,迟迟没人打开。 奚午蔓甚至觉得,比起寒冷,这样的温室更是一种酷刑。 她偏头看一眼明晃晃的窗外——雪比昨夜小了不少——突然怀念以前没有暖气的小黑屋。至少在那样的小黑屋里,她不会像这样困得要命。 笔尖的字渐渐模糊,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双目就要重重合上,突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其实开门的动静并不算大,只是此刻的奚午蔓有堪比背着老板上班摸鱼的打工人的敏感,她仿佛听见一颗巨大的炸弹在耳边炸开,惊得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瞬间全部拉响警报。 看清开门的是佣人,奚午蔓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先生请您去客厅,有客人来。”佣人说。 奚午蔓把毛笔搁于笔山,离座随佣人前往客厅。 在楼梯处就听见两个男人的谈笑,奚午蔓尽量放缓步伐,计划在面对他们之前通过他们的谈话摸清楚他们来的目的,可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聊些废话,什么今天的天气,昨晚的雪,上周的比赛和下周的行程。 他们很高兴,听者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很少有人会因为那些司空见惯的闲事而激动异常,除非他们谈的不是那些事本身。 沙发上坐了三个人,个个西装革履。奚午承翘着二郎腿,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沉默着,观察来客。 来客是在楼梯口就听见谈话声的两个男人,其中着米白色西装的是穆启白,另一个着藏青色西装的看上去三十出头,奚午蔓不认识。他面容干瘦,肌肤枯黄,看上去病入膏肓,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显出比健康人更健康的精气神。 他与穆启白挨着坐在一起,相比之下,黑色发丝比铮亮的白色皮鞋更亮眼的穆启白那张笑容可掬的脸蛋可谓春光满面,一看就是遇到了好事。 奚午蔓与两名客人打过照面,坐到单人沙发上时,她看见对面的穆启白明显想起身,却又故作矜持,羞涩地在裤腿上搓了搓大手,似在揩手心的汗水。 他很紧张,不知怎的,奚午蔓突然想到一只惨兮兮的狗。 第三十九章 太反常了 狗的形象,来自之前奚午承提到魏达时,奚午蔓的想象。 而一旦将两样事物联系到一起,就难免就会进行比较,甚至即使没有相似点,也会认为两者极其相似。 很快,在奚午蔓眼中,穆启白就不是衣冠楚楚,得意春风,而是血迹斑斑,皮开肉绽。也许他很硬气,不会像魏达一样跪地求饶,也许他被断掉一根手指。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奚午承总不可能单纯只是叫他来品尝祁门金针的。 不过奚午蔓也不知道为什么奚午承叫她上来,打她坐到沙发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聊工作上的事,她并没有参与谈话,而且他们的谈话内容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她在这完全是多余。 总不可能是单纯叫她来喝茶的吧? 奚午蔓看一眼奚午承,默默呷红茶,小口吃佣人端上来的糕点。 客厅里的谈话声没有断过,大多时候是穆启白在说话。穆启白的兴致出奇的高。 不知不觉天就完全黑了,佣人前来问什么时候开饭,奚午承也不留客人吃饭,客人当即识趣地起身道别。 “蔓蔓,送一送穆先生和赵先生。”奚午承说了这近四十分钟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让她去送客,奚午蔓还是乖乖照办。 一直很健谈的穆启白却突然变得十分腼腆,倒是那赵先生偶尔与奚午蔓说两句话,也都是活跃气氛的寻常客套话。 待二人上了车,奚午蔓站在台阶下目送两车离开,车身刚刚启动,前面那辆的后排车窗降下,穆启白这才对奚午蔓说了“再见,蔓蔓”。 奚午蔓向他挥手道别,又与后车同样探出脑袋来的赵先生道别,待两车驶出十米开外,她才转身回到室内。 奚午承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还看着窗外,刚才奚午蔓送两位客人时站过的地方。 “哥哥。”这一声,奚午蔓意在提醒奚午承,她送走了客人,而且她现在已经进到室内。 “怎么样?”奚午承缓缓回身,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 不知道奚午承为什么问这样的话,奚午蔓保持着沉默,只用疑惑的目光看他。 “刚才他们说的合作,你觉得怎么样?”奚午承又问。 “这些事,蔓蔓不太懂。”奚午蔓说。 “穆启白和赵许营想给一个女明星更多资源。”奚午承双手揣在裤兜里,慢步朝餐厅走去,似在等奚午蔓跟上,“目前资金这块有点问题。” 奚午蔓迈着碎步跟上奚午承,垂首低眉没有说话。 资源和资金,都跟她没有关系,与其他企业的各方面合作,也从不会有人过问她的意见。而且奚午承并没有细说,显然并不是真的想问她女明星的事。 果然,久久没等到奚午蔓的回答,奚午承也没再继续问,转移了话题,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穆启白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没有。”奚午蔓很好奇奚午承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但她没有多问。 奚午承希望她知道的,不需要她问,他不希望她知道的,她问了也没用。 她本来还期待奚午承再说些什么,可直到睡觉,他都什么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如往常一样检查她抄的经文。 反常,太反常了。 夜里的雪下得很大,奚午蔓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连自己做的梦都不记得。 一早醒来,奚午蔓就注意到异常,别墅里外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热闹,一种不该属于这里的热闹。 她看见佣人们搬进来一个又一个红木箱子,不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很快,客厅的地板上就摆满了箱子。 每一个箱子都上着做工精巧的黄铜锁,明晃晃的,倒令奚午蔓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而没有一个佣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些箱子是哪来的,他们只知道是由好多好多辆轿车一箱箱送到门口的,先生奚午承安排他们全部搬到客厅。 从那些红木箱子前走过时,奚午蔓突然想到昨晚奚午承提过的合作,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也不再好奇,进到卧室继续自己的画作。 约摸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佣人提醒奚午蔓梳妆打扮,说奚午承打回电话,要她晚上去赴宴。 当时她并没有想起来头天奚午承提过穆启白和吃饭的事,直到被司机送到餐厅,她看见原本候在门口的穆启白迅速迎上来,才想起头天晚上奚午承的话。 这顿晚饭,只有她和穆启白两个人。 可奚午承显然知道,而且这是他和穆启白商量好的,不然他不会那样问她,也不会让司机送她过来,还在来之前让佣人好好打扮她一番。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奚午承问她的合作,不是什么的女明星资源和资金问题,而是与她相关的,她还不知道的。 穆启白的殷勤实在过于刻意,奚午蔓有些不适,到底不知道对方打着什么主意,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始终以一贯的礼貌微笑回应。 牛排吃了一半,一直表现得很腼腆的穆启白又成了昨天那个健谈的穆启白。 可他到底说了什么,奚午蔓却没怎么细听。除了奚午承口中的“合作”,她对穆启白说的话都不感兴趣,可偏偏对面那健谈的哥们儿总一堆在奚午蔓听来是完全浪费时间的废话。 终于结束了这折磨人的晚餐,奚午蔓如释负重,就要与穆启白道别,出了餐厅却发现,送自己来的车怎么不在停车场,她想打电话问一问,听见穆启白的话。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金店看看?”穆启白问。 虽然不知道去金店做什么,但奚午蔓立马明白,司机早就开着车离开了,这是奚午承的安排。 而按奚午承的安排,接下来她将去任何穆启白提议去的地方,最后由穆启白送回奚午承那。 奚午蔓丝毫不怀疑,这也是穆启白早就和奚午承商量好的。 她没有也不能拒绝穆启白的提议,上了他的车,前往他说的金店。 车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在路灯下像金色的小精灵。 她脑子里猝然蹦出一个不怕冷的女人的形象。 第四十章 看见你就烦 那个女人很年轻,衣着性感,手上提着印有某家金店logo的购物袋。不知穆启白和她说了什么,她笑着,转身上了路边一辆粉色跑车。 那天有下雪吗? 看着从来而降的无数小精灵,奚午蔓记不起是否有看过c市的雪,她只想起某个雨夜,苏慎渊往那一坐,视野所有就都成了画作的一部分。 一进到金店,奚午蔓和穆启白就被店里的工作人员拥进贵宾室。 店员送上茶水和点心,用最大的耐心介绍店内现有的高端产品及设计师最新设计的款式。 至此,奚午蔓已经意识到些什么,而当金店经理要为她提供私人订制服务,她猛地想起,之前在c市,穆启白抓着她的衣袖,说:“我请求你,嫁给我。” 他真的带她来挑选戒指了,且这是奚午承所允许的。 奚午蔓根本不关心戒指的材质和款式,也不关心宝石的稀有度和切割工艺,她只好奇,穆启白是怎么说服奚午承的。 那个把她视为私有物的奚午承。那个吝啬于与人分享她的奚午承。 回到奚午承的别墅时,已近晚上九点。奚午蔓一进客厅,就看见奚午承坐在沙发上看书。 客厅里的木箱子不知被搬去了哪,茶几上摆着一摞宣纸,奚午蔓一下就认出那是她之前抄的《太上感应篇》。 显然,奚午承心情不错,至少对她的作业还算满意。 他抬眸看一眼奚午蔓,只极平淡地问了句:“回来了?” 奚午蔓倒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经过一番短暂却激烈的头脑斗争,只应了声:“嗯。” 她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再说些别的什么,比如关于她和穆启白的婚事,但他什么也没说,沉浸于看书,甚至仿佛忘了她还在那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奚午蔓的腿脚开始麻木,奚午承才再次抬眸看她,嘴角带着明显的笑意,却只问:“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奚午蔓口是心非。 “早点休息。” “晚安,哥哥。” 也许是这一夜的雪太大,奚午蔓总担心花园里的树或其他什么东西被压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分明她清楚,这些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和以往一样,在她起床之前,奚午承就已经离家了。他总是早出晚归,而她很少知道他具体在忙些什么。 他几乎没有和她谈过工作上的事,哪怕是偶尔设计产品包装或宣传海报,也是他的下属与她沟通。而关于拍卖或展览用的书画作品,则完全任她自由发挥,只要每个月完成一幅画与一幅以上四幅以内的书法作品。 其实她完成一幅半开的油画都根本用不了一个月,一般三五天,最多一星期。可她被要求再三完善,仿佛只有花费足够多时间的,才会是一幅好的画作。 她当然不会认为,他们不懂这么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能画出优秀作品的,不用怎么改,而能力不足的,怎么改都是垃圾——她知道他们只是为了能更好地炒作。 所以在作品公布于众前,她不时拿着笔在画前站一会儿,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静静看着,什么都不会改,不过即使只是站那么一会儿,也能算是在画作上投入了时间。 她从没出席过自己作品的拍卖会,但她听别人说过,拍卖师介绍她的作品时,往往会强调她在那幅画上倾注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上次卖到三千六百万的那幅油画,是她三年前就铺上底色的,只是当时出了点岔子,分了心,她再重新提笔时,完全没了灵感。于是那张画布就被堆在角落里。 后来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翻出布满灰尘的它,与三年前完全不同却足令她完成一幅画作的灵感喷涌而出。 只两个晚上,她就完成了卖出的那幅画。而毫无疑问,拍卖师说她酝酿了三年。 她从不会因一些与事实不太符的夸张说辞而良心不安,她的画是商品,生意往往带着欺骗意味。倒不是卖家有意欺瞒。就算卖家如实相告,买家也往往会为了某种心理而为自己中意的商品赋予特殊意义,美其名曰:千金难买我开心。 于是,有了那三千六百万的成交价。 而那幅她迄今为止卖得最贵的油画,是她认为最廉价的一幅,先不说那是抱着不浪费画布的心态创作的,只说画上没有哪怕一点点特别值钱的颜料,画布也很寻常。 抛开没有艺术修养的人不可能懂的艺术性不谈,也许那幅画唯一值钱的就是装裱用的定制画框,由世界着名的表现主义画家设计、a国着名玉雕大师精选青金石制作而成。 而买下那幅画的穆启白应该知道,单冲画框去,不到六分之一的钱都绰绰有余。 而那幅画本身,可以说没有任何价值。 奚午蔓总是这样认为。 她每完成一幅画就抛于脑后,日后偶然想起或再看见,她总会骂一句“垃圾”。所以她实在不理解花高价买她那些最多能被称为练习稿的东西的人。 吃过早饭,她惯例又要提着画笔在昨天就完成的油画前站上一会儿,深思熟虑,毫无疑问,最后什么也不会思考出,放下画笔离开。 她趿着棉拖鞋刚到画室门口,一名女佣向她走来,说:“穆启白先生来了。” 奚午蔓眉头一皱,不知道穆启白这个时间来做什么。 她正要跟着女佣去客厅,转身却看见一袭浅灰色西装的穆启白正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她走来。 穆启白看上去很高兴,奚午蔓瞧着他高兴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很不高兴。 客人不在客厅,居然跑这来了。 虽说他并没有惹她,相反,他可是花三千六百万买下她一幅练习稿的人,但她就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干脆别过脸去不看。 穆启白在她面前驻足,问出一句:“怎么害羞了?” 奚午蔓的嘴角抽了抽,强行把“看见你就烦”几个字憋死在肚里。 迅速做好心里建设,她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抬头看来者,说:“我哥不在家。” 来者十分不识趣地笑着开口:“我是来找你的。” 第四十一章 不要命了? 听见穆启白的话,奚午蔓就觉得没什么好事。果然,穆启白说,他约了设计师。 “你哥说了,今天你没什么事,我可以约你出去。”穆启白笑意盈盈。 奚午蔓面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久久沉默着,在心里暗暗吐槽。 谁要见设计师。谁要跟你出去。 “我一定给你你最满意的婚戒。”穆启白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奚午蔓的手。 奚午蔓灵敏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极自然地转身,一抬下巴指向画室正中央画架上的油画,面不改色地开口:“可是,我现在还有事呢。” 穆启白抬头瞥见室内的画,眼睛由于震惊而明显瞪了一下。 他轻声啧啧,起步缓缓走近那幅画,俨然一位虔诚的信徒前去膜拜自己信仰的神明。 他站在画前,以庄严的姿态谛视画作,仿佛在压制着心里强烈的情感。 看着他的模样,奚午蔓却颇有些鄙薄。 奚午蔓遇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以自己的一知半解恬不知耻地大肆评论,张口蒙娜丽莎,闭口呐喊,却不知道岩间圣母,也不知道爱德华.蒙克。甚至你提及干草堆他都会懵圈,吱吱唔唔地说,啊,我知道,那个很厉害。实际上他狭隘的头脑里只装有怎样应付着维护自己虚假博学形象的伎俩。 奚午蔓完全不想和穆启白谈,也不想听他发表一些自以为高明的言论。见他好一番欣赏之后就要张口说话,奚午蔓立马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刚才不是说约了设计师么?”奚午蔓问。 穆启白立马被她带偏思绪,目光一下从画上转移至她的脸蛋,像突然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笑着点头:“对,你现在有空吗?” 就目前看来,没空也得有空了。奚午蔓实在不想跟他待在这,她实在害怕听到一些下头言论从他口中说出,那样她只会更加看他不顺眼。 可他还有利用价值,她怎么着都得微笑着面对他,于是她点点头:“有空。” 奚午蔓以为又要去金店,穆启白却约了设计师在购物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a市的购物中心,永远有那么一群仿佛除了逛街购物,不需要做其他任何事的人。 这家咖啡厅坐落于商场三楼,无论是节假日还是工作日,都总会坐满人。 衣着时尚的男男女女扎堆坐在一起,用打量商品一样的目光挑剔视野中每一个人的衣着打扮、气质形象,细致到一根头发丝甚至指甲的颜色与形状。 而穆启白带着奚午蔓刚到门口,咖啡厅里的客人就纷纷被店员请了出来,他们大多不情不愿,嘴里骂骂咧咧,有人在看见穆启白和奚午蔓后立马闭了嘴,有人则好心提醒他们:“这里被包场了,别进了。” 穆启白笑着应声“多谢提醒”,拉住奚午蔓的衣袖就进到店里。 最里边一张桌旁,坐了个衣着时髦的中年女人,黑发间夹杂着些许白丝,戴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很干练。 她就是穆启白约的设计师,穆启白叫她娅姐。 娅姐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谈设计的事,而是和穆启白聊着一些闲话,又极自然地将话题过渡到奚午蔓身上,与奚午蔓聊聊艺术史、天文甚至是量子力学,又聊奚午蔓的学业、工作以及对未来的规划。 谈话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多,三人吃着甜点,喝着咖啡,聊着天,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吃过午饭,穆启白结了账就因为工作先离开了,奚午蔓和娅姐像朋友一样看电影、逛商场,还有聊天。 奚午蔓和娅姐聊了很多,但她事后并不记得与后者具体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和娅姐相处得很愉快,时间也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还有,与娅姐分别前,娅姐说的那句:“恕我冒昧,午蔓,但我想问一下,你爱穆启白么?” 奚午蔓当然清楚自己并不爱穆启白,但她也清楚不可能对娅姐说实话,却怎么也不愿意撒谎,于是就微笑着,以车到了为借口,无视掉对方的问题。 回奚午承的别墅的路上,奚午蔓确实花了那么两分钟的时间思考娅姐的问题,却是好奇娅姐为什么会这样问,暂时没思索出个所以然,奚午蔓很快就将那个问题连同娅姐抛在了脑后,在窗外飞速移转的繁华都市夜景里。 她回到别墅,得知奚午承并没有回家,独自吃过晚饭就上了楼。 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她属实有些累,刚刚推开卧室的门,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来了?”这拖着慵懒腔调的嗓音,不是奚午承。 奚午蔓本能提高警惕,抬头看清站在书房门口的人,竟是年甫笙。 奚午蔓被吓得愣了一刹,迅速上前,将他往书房里推,生怕他被旁人看见。 她左右环顾,确保没人,才轻轻关上门,抬头看年甫笙,问:“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看我女朋友,不可以?”年甫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奚午蔓真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他脑瓜里装的是些什么。 奚午蔓按捺住怒火,抄着手问他:“你知道这是哪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来?” “你怎么进来的?”奚午蔓问,却没耐心等年甫笙回答,又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我不管你怎么来的,赶快离开这。” 她话音刚落,就觉眼前压下一片阴影,下一秒,她的唇部感觉到湿润的温软。 男人的吻小心翼翼,却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奚午蔓有一刹沦陷。 但她很快清醒,想起这是在奚午承的别墅,于是使出全身力气推开年甫笙。 “年甫笙,你疯了?!”她很少这样生气,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动机,却下意识压低嗓音,“你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不要命了?!” 年甫笙好看的眉眼间显露出得逞的笑意,以调侃的语气问:“你担心我?” “你是不是想死?”奚午蔓欲言又止,她差点说出魏达和多年前送她花的男孩的下场。 沉浸于被在乎的喜悦中的年甫笙却无视了她的脾气,双手捧住她的脸蛋,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问:“你有没有想我?” 第四十二章 我也可以跟你结婚 奚午蔓一巴掌拍开他捧住自己脸蛋的手,往旁挪步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仍是那句:“现在我哥还没回来,你最好赶紧离开。” 年甫笙双手揣进大衣口袋,抿着笑低头转身,缓缓抬眼,眉宇间尽是天真的欣喜笑意。 看着他这模样,奚午蔓突然觉得心累,忍住敲他脑瓜的冲动,压着嗓音问:“你怎么油盐不进?” “刚见面就赶我走。”年甫笙终于敛了笑意,换上一副委屈表情,“我会伤心的。” “要是我哥发现你在这,我也会很伤心。” 她不是为年甫笙可能有的下场伤心,而是为她一定会遭受的暴力伤心。 “你大学都毕业了,奚午承还不许你谈恋爱?”年甫笙又恢复了先前玩世不恭的表情,“还是说,他铁了心要把你嫁给穆启白?” 奚午蔓正要说他无理取闹,突然反应过来,立马正色问他:“你怎么知道?” “到处是你跟穆启白要订婚的新闻,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啊。”年甫笙耸耸肩,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我说你怎么不联系我呢,合着是被奚午承卖了。” 觉得年甫笙话里有话,奚午蔓好奇,却没直接问他什么意思,而是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愿的?” “你眼光能这么差?” 奚午蔓有种被骂了感觉。虽说和穆启白订婚有点快得超乎她的预期,但当初她确实是打了穆启白的主意。 年甫笙揣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支着大衣张开,说:“放着我这么个大帅哥不要,嫁给穆启白那种衰佬,你眼光不能这么差吧?” 看着自信得有点自恋的年甫笙,奚午蔓呵呵两声,没有回答,也不顾因她的无情嘲讽而一脸诧异的年甫笙,转身走到书房阳台的推拉门前,抓住门把手轻轻一拧,打开门走到阳台。 她双手撑在阳台的大理石栏杆上,俯身去看下面什么地方没人,怎样才能避开摄像头,给年甫笙规划着不会被发现的逃离路线。 突然,她感觉腰身被搂住,随即她整个人悬空,被提进了室内。 年甫笙把她放在靠墙的红木圈椅上,反手关掉阳台门,以撒娇的口吻问:“你现在连听我说话的耐心都没有了?” 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小孩子脾气,奚午蔓耐着性子解释:“我哥快回来了,他发现你在这,没你好果子吃的。” 她还要苦口婆心劝他快离开,话语被他突然俯身的动作卡在喉咙出不来。 他双手撑于扶手,死死盯着奚午蔓的眼睛,神情竟格外认真。 “蔓蔓。”他说,“你想结婚的话,我也可以跟你结婚。” 他说得认真,眉宇间却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奚午蔓实在看不透他话里的玩笑占了几成。 奚午蔓脑袋往后一仰,轻轻靠到墙面,回他以一贯的礼貌微笑,说:“先生,您忘了,我们根本不熟。” “你可以慢慢了解我。”年甫笙嗫嚅着,喉结上下一动,眸光添上几分郁悒,良久,才又说,“我可以给你保证,我不会让你失望。” “保证这种东西……”奚午蔓若有所思,“有什么用呢?再说,跟我结婚,你能得到什么?” “我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奚午蔓。”他神情肃穆,似在为无上的荣光而宣誓。 与他对视几秒,奚午蔓也被他的认真劲有所感染,问:“你的意思是,你能给我幸福?” “如果连穆启白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我承认,比起穆启白,你这张脸更符合我的审美。”奚午蔓刻意停顿,以玩味的目光慢慢端相年甫笙的眉眼、鼻子、嘴巴和喉结。 她注意到他明显有话想说,但他只以热切而期待的目光静静盯着她,似怕扰了她的思绪,怕她生气,又似怕错过她的任何一句话,怕忽视她哪怕只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心里还保留着某种近乎幼稚的天真。 她不知道他那颗幼稚的心里到底沸腾着怎样的情感,她想,不应该伤害那样一颗纯洁而炙热的心,但她不希望那颗心的火焰烧到她身上。 于是,她的视线重新上移,以一贯温和而疏离的礼貌口吻对他说:“如果不是门当户对的话,我根本不会考虑结婚的事。” 他的眉毛稍稍挑了一下,似出于惊讶,又似出于猎物落网的欣喜。 “还有什么要求?”他问,语气轻松。 要说要求,那可就太多了。 而此刻奚午蔓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一个门当户对就足以淘汰掉a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她不信年甫笙偏是那百分之一中的一个。 “没有了。”她轻松地笑着摇摇头。 “好,这是你说的。”年甫笙站直身,双手又揣回大衣口袋里,转身绕过书桌,坐到转椅上,捧起书桌上那本看了三分之一的书继续看。 见他这样悠闲,奚午蔓却急了,问:“你还不走?” “我得等奚午承回来。”年甫笙拖着慵懒的调子,轻轻翻过一张书页的瞬间,视线轻轻扫过奚午蔓的脸,眨眼又回到书页上。 奚午蔓莫名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本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却按不住好奇,问:“等他做什么?” “女士,你忘了,你刚刚才说过,我们根本不熟。”年甫笙依然是那样慵懒的调子,带着刻意的戏弄与报复,“我并不认为我有任何义务向你透露我的私事。” 从他的态度,奚午蔓判断出,再问下去只会是自讨没趣,于是很快收了好奇心,只说句“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转身就离开了书房。 回到自己的卧室,奚午蔓在进浴室前走到窗边看奚午承是否回来了,洗完后又在第一时间看奚午承的车有没有停在下面。 庭院里的灯光映亮雪的形状,坠落的积雪模拟风的声响。 卧室里静悄悄的,奚午蔓陡然想到此刻应该还在书房看书的年甫笙,烦躁地抓抓头发,低声骂一句:“管闲事。” 第四十三章 自找的 不愿多管闲事的奚午蔓却时刻注意着奚午承是否已经回来,远远看见车灯,心却突然紧了一下,像害怕被发现的贼,迅速拉过窗帘,将自己藏了起来。 她再看向窗外的时候,车灯已经熄灭了。按奚午承不浪费时间的速度,很快他就会到书房处理公事。 她又想到,年甫笙还在书房,说要等奚午承回来。 她这才意识到,年甫笙是专门来见奚午承的,而且和奚午承提前有约。 奚午蔓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心里仍隐隐不安,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拿过床头柜的书,坐在被窝里看书。 本来就累的的奚午蔓,很快就被书本成功催眠,但她心里还有所担忧,睡眠很浅,不时就醒一下,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床头柜的时钟。 将近一点,奚午蔓突然觉得年甫笙已经走了,于是躺下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却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样睡到天亮。 正在做梦,她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猛地清醒,睁眼就看见从门口进来的奚午承。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慌得要命,迅速坐起,抓住被子上的书,仿佛做出一副看书的样子就能避免接下来发生的事。 而实际上,她刚刚清醒的脑子还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看看书上的字,只觉眼前糊成一团,只能抬头看奚午承。 他反手关上门的瞬间,单手扯开领带,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向她走近。 她的心突然一悬,指尖不自觉抓紧书本,粉色的甲床有一半变白,仍强作镇定,软着嗓音问:“哥……哥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奚午承抽出她手中的书,随意往身后一扔,一把控住她柔软纤细的手腕,迅速用领带绑住她的双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蛋。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书房有监控?”奚午承眸光阴沉,低沉的嗓音带着危险的预告。 下巴很痛,奚午蔓以为很容易就挤出泪水,半天却只能以委屈巴巴的口吻说:“蔓蔓可以解释。” “解释?”奚午承冷笑一声,“要跟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勾搭上年甫笙的?” “不是,哥哥……”奚午蔓在极短的时间内回想了很多伤心事,奇怪得很,这眼泪它怎么就是不出来啊。 “闭嘴!”奚午承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要掐死奚午蔓的样子,“我警告过你,不要让我一直盯着你。” 听见这话,奚午蔓眼中蓦地就布满了泪花。 她泪眼瞧着眼前的奚午承,赌这样能让他心软。 果然,他在短暂的迟疑后松开了她,却抓起她被绑住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按于柔软的真皮床头板。 他的带着烟味的气息向她逼近,她心里产生了抗拒,脑袋一偏,低下头避开他的吻。 空气静默了片刻,奚午承的温热的气息轻轻落在她耳边:“怎么,跟哥哥玩欲擒故纵?” 奚午蔓紧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说,蔓蔓需要那个男模?”奚午承又问。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奚午蔓手上的领带已经被狠狠扯走,像鞭子一样重重抽在她穿着睡裙的身上。 “贱人!”奚午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掀开被子,扯住她的睡裙,直接将她拽下床,不顾睡裙被他扯破,脚重重地踩到她身上,像踩熄烟头一样蹂躏她的肌肤。 “都是你自找的!” 温暖的卧室里充斥着打骂声,窗外的雪还在下,在奚午蔓看不见的花园的某个角落,有树枝被压断了。 将近凌晨三点,奚午承才摔门离开,奚午蔓不知道他是实在累了,还是觉得她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 周身除了痛还是痛,她蜷缩在地毯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待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才试着起身,到浴室查看自己的伤势。 睡裙之下尽是暴虐留下的痕迹,偏偏她的脸蛋毫发无伤,除了面色苍白得像大病之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冲了个澡,她翻出柜子里之前钱莫贪给她的药水,细细为自己上药,这一折腾,天就蒙蒙亮了。 算着时间,奚午承应该在吃早饭。 奚午蔓换了衣,直接到餐厅,果然看见奚午承,只是她来迟了一步。她刚到客厅,就看见已经吃过早餐的奚午承正要出门。 奚午承并没有注意到她,她本可以当一个透明人,却还是喊了他一声:“哥哥。” 待奚午承以严厉的目光看向她,她又软着嗓音说了句:“哥哥早。”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虽只应了这么一个字,态度也可以说是非常冷漠,但他好歹搭理了她。意思是,他并没有真的觉得她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 奚午蔓站在客厅,透过落地窗看见奚午承上了车,眼睑微微下沉的瞬间,舒出一口气。 看样子,奚午承应该不会找年甫笙的麻烦。 奚午蔓拖着疼痛的身体往餐厅去,被自己突然闪过的念头所吸引。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年甫笙呢?为什么会担心奚午承找年甫笙的麻烦呢? 她和年甫笙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虽然确实,由于那家伙的冒失,他们之间有点不正常的暧昧,但本质上他们并不熟悉。 对一个不熟的人,她没理由去担心。更何况,她可是因为那个不熟的家伙的行为而搞得一身伤。 天边一旦有了白,夜色就褪得很快。 吃饱喝足的奚午蔓百无聊赖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连电视都不想看。 她真的很困,但身上的痛感一次次在她快要入睡的时候把她刺醒,她真觉着烦得要命。 其实就这样安安静静躺着也不赖,偏不时有佣人跑过来问她些什么,又困又痛又烦的她根本没心情也没精力听清佣人的话,只凭本能随口敷衍着“嗯嗯”,或者“我也不知道”。 对她的回复,佣人往往一脸懵。 钱莫贪示意佣人先去忙别的,端着汤药蹲到昏昏欲睡的奚午蔓身旁。 第四十四章 在座的都是长辈 “小姐,您脸色看上去实在不太好。”钱莫贪把汤药递到奚午蔓眼前,确保佣人走远,压低了声音又说,“您哪,可不能再惹少爷了。” 奚午蔓半支起身子,也不接药碗,直视钱莫贪的眼睛,问得认真:“您真的不认为我哥有心理疾病?” 钱莫贪嗫嚅半天,到底没正面回答奚午蔓的问题,只说:“您常年在国外,不知道少爷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所以……” “所以,他有心理疾病么?”又困又痛的奚午蔓有些不耐烦。 “这药得趁热喝。”钱莫贪将药碗离她更近了几分,顺势转移话题,“您的身体还没痊愈,不能喝凉的。” 奚午蔓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小口,立马皱起眉头,却不是因为药苦,而是突然觉得,奚午承才该喝药,他需要医生。 越想越气,奚午蔓发泄似的,几口就将苦不拉几的药喝得一干二净,撒气似的把碗递给钱莫贪,往后一仰,脑袋就靠到沙发靠背上,眨巴着眼睛扫视从挑高吊顶垂下的华美的水晶吊灯。 钱莫贪站起身,又弓下腰,低声对奚午蔓说:“小姐,当着少爷的面,您可不要说心理疾病之类的话。” 奚午蔓疑惑地看他一眼,然后稍稍抬起脑袋,点点头回应:“谢谢您的好意提醒。” 喝下药没多久,奚午蔓就困得不行,浑身麻麻的,连要命的痛感都感觉不到了。 水晶吊灯仿佛在往下坠,离她越来越近,她却越发看不清晰。渐渐视野里只一团朦胧的金色,沉重的上眼皮控制不住地下压,几乎只一刹,梦魇取代了现实。 这一觉睡得安稳,虽说梦依旧是一个接着一个。 被叫醒时,奚午蔓一个翻身,便只记得做的梦都很精彩,完全想不起任何细节。 天已经暗下,正为换上夜幕做准备。刚刚醒来的奚午蔓头脑还不清醒,看了眼前女佣的脸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七点有个晚宴,您得准时到a市大饭店。” a市大饭店,百年老字号。虽说店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他们接待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只有非富即贵的人,才会光临那里。 司机并没有直接送奚午蔓到a市大饭店,而是先送她到了一家茶馆。 奚午蔓在茶馆门口下车,正好碰着刚谈完生意出来的奚午承。随后,她跟着奚午承上了另一辆轿车,这才往a市大饭店去。 一路上,奚午承没和奚午蔓说一句话,但他不是故意冷落她,而是由于一直在打电话。 车停到a市大酒店门口,奚午蔓看见奚午承在下车前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当即意识到,这顿晚饭可不只是一顿她以为的那样简简单单的晚饭,接下来她不得不面对一些人与事。 这栋临江而建的重檐歇山顶建筑,只有三层楼,在高楼林立的a市却丝毫不显突兀,反颇有种蕴含沧桑历史韵味的别致的美。 顶楼装潢典雅的包厢里,弥漫着好闻的熏香。 绕过紫檀木屏风进到里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巨幅金碧山水,画下居中摆着一张红酸枝圆桌和二十把餐椅。每一把椅上都坐了人。 奚午承右手边的奚午蔓试图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刚刚上齐的菜肴上,以忽视掉对座包含穆启白在内的人们的凝视。 有着井字纹的外开窗紧闭着,奚午蔓嗅到不同的香水味、发膏的气味和崭新的皮革味,它们从不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平等地贴附到房间内每一个人身上去。 奚午蔓突然想打开窗,但没人提开窗的事,他们忙着聊接下来一周的天气,也聊桌上不同的菜品,还聊奚午蔓的相貌衣着、学业工作、文化修养,当然,还有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婚事。 看见奚耀航和黄奉清的时候,奚午蔓就猜到这场奚午承会把手机调静音的晚宴是怎么回事,后面她看见奚家另外一些她平时基本见不到的长辈,立马确定,那些她不认识的人,是穆启白的血亲。 忙得不可开交的一众人为了她和穆启白的婚事聚到这里。 而奚午蔓认为,这顿饭完全是多余。 他们明明已经提前商谈好结婚的具体事宜,此番更像是通知奚午蔓,她和穆启白在元旦那天举办订婚典礼,偏他们都是商量的口吻。 “元旦那天吧?” “元旦那天好啊,元旦那天,是个好日子!” “刚好那天也是蔓蔓的生日。” 奚午蔓静静呷汤,连菜都不敢夹,生怕吃到一半被抽中回答问题。 果不其然,不知道谁提到她的生日在元旦那天,众人这才突然想起她似的。奚耀航提醒她跟对方的各位血亲挨个敬酒,像穆启白已经做过的那样。 “蔓蔓还在吃药,不能喝酒。”黄奉清微笑着提醒。 奚耀航却觉得扫兴,十分不乐意的开口:“吃什么药不能喝酒?喝一点又没什么大事,在座的都是长辈,多少得喝点。” 黄奉清微笑着,默默往奚午蔓的茶杯里倒上热茶。 “哎!”奚耀航注意到黄奉清的动作,当即一拍桌子,指着奚午蔓就大声嚷嚷,“成什么体统!这么多长辈你喝茶?!不把长辈放眼里?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气氛瞬时有些尴尬,还是穆启白的母亲说了句“小事”,又说了好些活跃气氛的话,奚耀航才没执着于让奚午蔓喝酒。 这顿饭整体讲来,氛围算得融洽,除了奚耀航偶尔为显摆自己的权威而拍桌子大吼大叫。 好在穆启白的血亲都没怎么介意,仿佛早习以为常了。 可自奚耀航第一次拍了桌子,奚午蔓就不高兴,心里是说不出的反感,面上却仍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得毫不在意。 晚餐结束后,奚午蔓坐上奚午承的车,往与众人不同的方向离开。 “蔓蔓想吃什么?”奚午承突然问。 听见奚午承的声音,奚午蔓这才意识到,他今晚特别安静,自从进到饭店,就没说过一句话。 第四十五章 到这来 出神的当口,奚午蔓突然看见奚午承凑近的脸,这才想起还没回答他的话。 “我们才刚刚吃过饭呢。”奚午蔓说。 “你就喝了半碗汤跟几杯茶,很快就会饿。”奚午承与她保持了距离,看着前方。 “唔……”奚午蔓感觉,肚子已经开始饿了,于是认真思考吃什么。 她突然想吃杂酱面,a大附小外面那家,转而想到时候不早了,也许面馆已经打烊,于是又在脑子里搜索别的能激起食欲的东西。 烧烤。 她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两个字,并且想吃烧烤的欲望迅速膨胀。 她转头看向奚午承,试探般开口:“烧烤也……” “可以么”三个字刚到嗓子眼儿,就听见手机振动的声音,她看见奚午承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及时闭了嘴。 瞥见奚午承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是肖茜,奚午蔓在极短的时间内思考这通电话是会谈公事还是私事,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仿佛这样就听不见奚午承与肖茜的谈话。 她已经努力转移注意力不去听,还是听见肖茜实在做作的撒娇声。 “奚总,我家里停电了,人家好害怕,你快来嘛~” 奚午蔓不自觉浑身一颤,试图抖落刚起的一身鸡皮疙瘩,清楚听见奚午承的回答。 “没空。”他的语气甚至可以说算得冷漠,不等电话那头的肖茜再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 车内安静了几秒,奚午蔓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一眼奚午承,软着嗓音说:“哥哥,其实你有事的话,可以去忙,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事。”奚午承说。 “我的事?” “你想吃什么?”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奚午蔓诧异了一秒,果断回答:“烤串儿。” 路上有些堵车,原本不到半小时的车程,硬走了近一个钟头才回到奚午承的别墅。 奚午蔓一下车就闻到烤肉的香味,肚子急切地催促她往屋里去。她咽了咽唾液,到底控制住自己,像以往一样跟在奚午承身后,依着他不慌不忙的步子进屋。 二人一进屋,佣人就上来说烤串已经准备好了,奚午蔓满心欢喜,听见奚午承淡淡说了句送到楼下,不由得一懵,却还是乖乖跟着奚午承到地下一楼,进了她很少进的家庭影院。 影音室亮着的灯光很柔和,佣人送进烤串、大麦茶和啤酒,默默退出房间。幕布上亮起了画面,所有灯在一瞬全部熄灭,奚午蔓看看身旁的奚午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拉着自己看电影。 不过,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奚午蔓不再多想,伸手抓过两根烤串。 电影刚开始五分钟,奚午蔓就想起来她曾看过这部电影,在z集团的公务机上。不过电影画面精美,故事也很吸引人,最最重要的是,主演是真的好看,奚午蔓一边吃着烤串,一边认真欣赏。 期间,有佣人总很及时地送来热乎的烤串,总悄无声息,丝毫不敢影响到奚午蔓和奚午承的观影体验。而所有烤串都被奚午蔓吃了,奚午承只偶尔喝一口啤酒。 “这个。”镜头给到女主一个很长时间的特写,奚午承突然问,“蔓蔓觉得怎么样?” “啊?”正喝大麦茶的奚午蔓一脸懵,转眼看奚午承。 “这是穆启白手下一个女团的成员。”奚午承说,“出道不到半年。” 不知道奚午承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奚午蔓思索着开口:“嗯,挺好看的。” “赵许营打算签她。”奚午承说。 奚午蔓这才知道,奚午承拉着她一起看电影,是为了选人。 “她不是穆启白手下的么?”奚午蔓问,“我们挖他的墙角不好吧?” “穆启白也觉得她混影视圈更有前途。”奚午承的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带了什么情绪,“所以想跟我们合作。” 奚午蔓呷着大麦茶,没有言语。 她觉得,这种事,赵许营决定就好,奚午承完全没必要为此浪费时间。 在她的认知里,哥哥的时间是很宝贵的。 “蔓蔓觉得,她跟颜洛秋比,怎么样?” 听见哥哥的话,奚午蔓第一反应是震惊。 颜洛秋,可是当红女星,是赵许营砸了多得不得了的资源捧出来的!而屏幕上的那个,不过是一个出道不到半年的小歌手、小舞者,怎么想都觉得不够格跟颜洛秋比。 但奚午蔓清楚哥哥不会想听这些废话,于是只说:“颜值的话倒是能比,但演技差了些。” “新人可以慢慢培养。”奚午承完全是无所谓的口吻。 他的话明显还没有说完,却猝然闭了嘴,神情严肃冷峻,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 奚午蔓也不好打扰他,默默呷茶,认真看电影。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奚午蔓听见奚午承说了什么,只是被电影的乐声覆盖,她没有听清,于是偏过身去,将脑袋凑近他。 “过来,蔓蔓。”她听见他说。 “嗯嗯,哥哥请讲。”她抬头看他,敏感地嗅到淡淡酒味的一瞬,心不自觉一悬,“哥哥有什么事么?” “到这来。”奚午承的左手食指点了点沙发扶手的皮面。 奚午蔓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飞出来。 不是吧?刚吃饱就要挨打? 她思索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突然让奚午承不顺眼,同时琢磨着怎样才能转移奚午承的注意。 飞速运转的脑子在奚午承扭头对上她视线的一刹骤然死机,在他再次开口的前一秒,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放下茶杯,起身向奚午承挪近几步,在他扶手边停下。 他大手一伸,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跟前一拽,在她跌倒之前,将她稳稳抱到怀里。 奚午蔓的小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感觉到奚午承的动作实在过分轻柔后,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将脸埋在她颈侧,一手抓着她的肩,一手搂在她腰部,那样小心翼翼,似护着精心栽培的玫瑰。 他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没有丝毫暴戾,与昨晚的他判若两人。 奚午蔓莫名想到一个精疲力尽的战士,在他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卸下全部防备。 第四十六章 想换个地方? 电影片尾曲落下尾音,影音室里静得出奇,奚午蔓听见心跳声,分不清那属于自己,还是奚午承。 她一下一下数着心跳,借此计算时间,差点以为这难得的宁静会一直持续下去,却很快被奚午承打破幻想。 “蔓蔓想嫁给穆启白么?”奚午承问。 她想到设计师娅姐,还有娅姐那句“你爱穆启白么”,顿时心乱如麻。 “哥哥。”她试图转移话题。 “我在问你。”奚午承的嗓音明显沉了不少,这是暴走的前兆。 奚午蔓立马软着嗓音说;“家族需要蔓蔓做什么,蔓蔓就会做。” 这婚事是他们给说定的。 “可是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奚午承这话,在奚午蔓听来有些无厘头。 他也没解释,松开奚午蔓,待她从他身上离开,才缓缓起身,只对她说,早点休息。 他的态度简直令奚午蔓意外。主要太正常了,她不适应。 回到自己的卧室,奚午蔓洗浴后打算躺到床上,突然想到什么,拉开卧室门往外瞧了瞧,确定奚午承不在,才重新关上门,放心躺到床上。 这晚她睡得很好。次日一早起来,她心情很不错。早饭后到画室铺纸研墨,准备趁难得的好心情创作一组四条屏书法作品。 而她的创作进行到一半,女佣就敲响画室的房门,站在门口对她说:“小姐,有一位先生找您。” 她的动作一僵,回头看女佣,问:“一位先生?” “是,那位先生在门外等您。” “他姓什么?” “他没说。他说您认识他。” “他找我什么事?” “他也没说,他说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奚午蔓看看桌面的字,有片刻为难,最终说不清是不想客人久等,还是出于好奇,将毛笔搁于笔山,随女佣出了门。 花园外门大敞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车边站了个着合身黑白西装的男人。 在这之前,奚午蔓想过也许是穆启白,是年甫笙,甚至是按理说还在c市的王齐宇,却没料到竟是秦喻章。 奚午蔓没见过秦喻章几次,但她对他有很深的印象——毕竟是在她没钱买机票时告诉她有免费飞机可搭的男人——以至于远远看见他就想起了他的姓名。 “秦先生久等了。”在秦喻章开口前,奚午蔓先扯开笑来,“外面这么冷,到屋里喝杯热茶?” 秦喻章笑着回答:“喝茶还是改天吧,但愿我没有打扰到奚小姐。” “怎么会呢,秦先生难得来一次……”奚午蔓话音突转,不再与他客气,直接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们苏总找您有事。”秦喻章笑容依旧,“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空?” 奚午蔓想到自己刚刚起头的书法作品,却没回答,反问:“请问苏总找我有什么事?” “一些涉及机密的事我也不方便过问。”秦喻章说,“您见到苏总就知道了。” 秦喻章的话成功激起奚午蔓的好奇,她立马将书法作品抛到脑后,只回屋里拿了手机,换了件更厚的外套,就坐上秦喻章的车。 今日没有下雪,但真的很冷。 车在市中心一家咖啡店门口停下,奚午蔓随秦喻章进到暖气十足的店内,在一间包间紧闭的巧克力色木门前驻足。 秦喻章敲了三下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从房间里先后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两人都微笑着与秦喻章颔首以示招呼,没有多的言语,很快离开。 秦喻章将门完全推开,抬手请奚午蔓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包间,墨绿色碎花墙布和深棕色木地板看上去很有些年岁,墙角立了盏有着橙色半透明玻璃灯罩的落地灯,为墙上的留言条打上光。天花板上垂下三只起照明作用的光秃秃的球形灯泡,不知是店主有意设计,还是单纯节省装修费用。 这包间远算不得豪华,在奚午蔓看来,甚至可谓寒酸。 但苏慎渊就坐在这间寒酸的屋子里,于那价格绝对不高的仿真皮单人沙发。他面前简陋的圆木桌面铺着廉价的白色印花桌布,其上摆了三只劣质咖啡杯,其中两只空杯明显属于刚刚离开的人。 她看着他,觉得他不该坐在这儿,这地儿与他那身高定西服完全不搭。 随后进来的服务员很快撤走两只空杯,带门离开前提醒奚午蔓,桌上可以扫码下单。 奚午蔓走近苏慎渊,她本想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但只看了一眼,就产生了坐下去衣服会被弄脏的想法,瞬间没了坐下的欲望,更不愿点杯这里的咖啡。 于是她站在苏慎渊前侧,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秦先生说,叔叔您有事找我?” 苏慎渊直视她的眼睛,似看穿她的心思,也不叫她坐下,反问:“也许你想换个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奚午蔓倏忽因自己的傲慢蒙羞。她忙摇摇头,侧身往旁边的沙发坐去。 “不用,这里挺好的。”她说得勉强。 “喝点什么?”他像是有意为难。 奚午蔓迅速摆手拒绝,说:“不用了,我不渴。” “很抱歉叫你来这,但我们有必要谈谈合同的事。”苏慎渊直入正题。 奚午蔓一脸疑惑地看着苏慎渊,却听他说,他们已经签了合同,就该按合同办事,起码不该出现打电话找不到人的情况。 奚午蔓一头雾水,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签过什么合同,严重怀疑苏慎渊记错人。 “对不起,叔叔。”奚午蔓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也许您找错了人?” 随即她看见,苏慎渊好看的眸中迅速闪过怀疑。 苏慎渊没多说什么,只问她的电子邮箱,转手发了份电子版合同给她。 然后,他起身到外面接电话,留奚午蔓一人在狭小的空间内翻看合同。 她挑了重点看,了解到这份合同是关于m集团和z集团的商业合作,准确说,是她必须为z集团提供的商业服务。 从合同生效开始,她就得在甲方有明确要求时配合甲方,乖乖地完成z集团安排的商业项目,为期五年。期间她创造的所有收益,m集团和z集团五五分。 乙方签字处落的姓名是奚耀航,附着清晰的红色电子圆章。 第四十七章 简直是小天使 奚午蔓想不明白,为什么奚耀航会签这合同,明明她创造的收益可以全由奚家得。扣扣搜搜的奚耀航连m集团的股东都不愿便宜,居然这么大方地分一半给外人。 她沉默着关掉文件,郁悒地打开摄像头扫桌上的二维码,一边选饮品,一边在心里暗骂。 败家爷们儿! 虽然赚的钱都没到她手里,但奚家好歹每个月会给她一定的生活费,钱被z集团捞去,可真就是白给。 一想到自己白给别人打工,当初没钱买机票的深深无助感又涌上心头,奚午蔓咬牙恨齿。 一个奚家还不够,又来个z集团。 在车厘子美式和乌梅山楂红茶美式间纠结时,她猝然又想到,签合同的是奚耀航,苏慎渊有什么事应该直接找奚耀航才对,怎么就直接找上她了。 最终,她在郁闷与不解中下单了车厘子美式。无他,就突然觉得乌梅什么的过于花里胡哨。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苏慎渊还没回来,她差点怀疑他把她丢在了这。就像当初奚午承把她丢在c市。 想象力丰富的她,脑子里甚至浮现出苏慎渊一边打电话一边上车的画面,为他开车门的秦喻章一定以为他们已经谈完事情,所以丝毫没提到她。 她突然后悔点了那杯车厘子美式,她应该直接起身离开。 而且,这里的咖啡看着就很…… 她探身往对面苏慎渊还装有小半杯咖啡的杯中看去,坚定了刚才的想法。这里的咖啡看着就很,一般。 她单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扫视墙布上的碎花、墙面的装饰画和用不同字迹写着不同内容的各色便利贴。 便利贴上多的是“某某爱某某一生一世”之类的表白条,类似“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到此一游”的打卡条和比如“某某是天下第一大傻逼”这样的发泄或调侃,简短的文字后面往往画上一个可爱或古怪的小表情。 有种看别人日记的感觉,还怪有趣的。 奚午蔓不自觉看得入迷,没注意到身后的门打开。直到服务员将车厘子美式放到她面前,说了句“请慢用”,她才收回神来,本能应了声“谢谢”。 她垂眸看见面前的咖啡,惊了一下。 特大一杯。 她拿着咖啡勺轻轻搅拌,果香夹杂着新鲜咖啡豆的香瞬间一起散发出来。她暗叫不妙,有种会被打脸的预感。 抱着决定胜负的心态喝了一小口,妙极了,她输得彻底。她认为她不是输给了这杯车厘子美式,而是输给了她自己的偏见。 “还挺有品的。”再重新看这不大的包间,奚午蔓自言自语,不知在说店长的设计还是选中这家店的苏慎渊。 她很快意识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之前认为不该坐在这里的苏慎渊,而非那三只灯泡。谁关心那三只灯泡。 喝完这杯咖啡就回去继续写字。抱着这样的念头,奚午蔓吨吨吨几口喝完那一大杯车厘子美式,起身打算离开。 刚转身,却看见刚从门口进来的高大身影,正是她以为已经丢下她离开的苏慎渊。 有种逃课被班主任撞个正着的尴尬,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坚信自己没有撒谎:“我正打算出去找您。” “抱歉,让你久等了。”苏慎渊向她走近,本来打算坐下等她喝完咖啡,垂眼却注意到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掉,于是在她身旁站定,问,“合同看完了?” “嗯嗯。”奚午蔓疯狂点头,“不过您有任何问题,直接找我爸会更好,好多事我做不了主的。” 苏慎渊轻一点头,不知是在回应她的“嗯嗯”还是后面那段话,说了声“现在走吧”,就往门口去。 奚午蔓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种感觉,不管他带她去哪,她都应该坚定不移地跟着他。 在车上,奚午蔓了解到,刚刚苏慎渊接的那通电话是水西月打来的,她莫名想到肖茜的嗲音,不自觉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身为苏慎渊未婚妻的水西月完全没有同他撒娇,而是通知他a市e区那边的地皮审批下来了,叫他现在到现场看看。 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环湖草地,四辆轿车停在湖边,一群人围在一起,一边指东指西,一边谈话。 奚午蔓与苏慎渊坐的车沿前车开出的道驶至湖边,在一辆黑色奔驰后面停下,二人同开车的秦喻章下车向湖边的人群走去。 奚午蔓只认得中间那个着驼色长款大衣的女人,是水西月。 水西月远远向三人招手,转头又继续听那群人讲话,抄着手偶尔眺望远方,大多时候是望着地面沉思。 三人一走近,那群人纷纷向苏慎渊和秦喻章问好,看见奚午蔓的脸蛋时只有一刹惊愕。 水西月只向奚午蔓颔首以示招呼,转眼就将奚午蔓晾到一边,指着这里这里或那里那里对苏慎渊讲大致的景观设计、设施布局及与当地历史的结合云云。 奚午蔓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滔滔不绝的水西月,感觉她不是在规划一个公园,而是在规划她与苏慎渊的未来。 冬日的阳光终于突破云层,罩雾的水面泛着阵阵波粼。 轻风凛冽,奚午蔓感到冷,双手藏进袖子里,耸起肩将脑袋往衣领里缩,身体仍止不住地颤抖。 身体越来越冷,奚午蔓从原地踏步变为来回踱步,试图以此让身体暖和起来。 她走动的范围越来越广,好几次都想躲进车里去,但车门上了锁,苏慎渊和秦喻章都在认真听水西月讲话,没空理她的样子。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谈完,她干脆弓腰躲到车旁,总算感觉风小了一点。 而下一秒,更大的风从另一个方向吹来,奚午蔓又抬眼看在风中定定站住的那群人,欲哭无泪。 他们不冷吗? 连续两个喷嚏使得奚午蔓再次走动起来,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步子都有些不稳。 突然,感觉身旁多了一丝暖意,她感激地抬头,正对上秦喻章的视线。 “奚小姐,外面冷,您先上车。”秦喻章说。 奚午蔓抽抽险些被冻出鼻涕的鼻子,觉得秦喻章简直是小天使。 第四十八章 诱惑力十足的女人 周身的寒冷终于被暖气同化,奚午蔓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风景,视线总不自觉往苏慎渊他们在的地方瞟,总一眼就能看见苏慎渊,还有离他很近很近的水西月。 奚午蔓不知道她为什么总离他那么近,近到他一抬手就能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 下意识用右手指甲扣左手指甲盖,奚午蔓细细打量水西月,似一个刺客,在暗中摸清敌人的底细。 但她不得不承认,水西月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身上那股子从容与活力跟苏慎渊实在很搭。 她开始想象,除了工作,他们是否会谈其他?是否会在无人打扰的深夜互相倾诉爱意?水西月那样的女人,也会像肖茜一样撒娇么? 她试着想象水西月撒娇的模样与语调,却怎么想都觉得与她的脸与气质相违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思乱想的奚午蔓稍不注意,就过去了近四十分钟。 那群人似乎已经谈完话,纷纷向停车的地方走来。奚午蔓注意到,视线迅速从水西月身上离开,以漫不经心的姿态看远处她其实根本不怎么在乎的风景。 苏慎渊和秦喻章上车的时候,带进一阵寒意,裹挟着江水与野草的清香,那独属于冬季的晴日。 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奚午蔓在车身启动的瞬间往苏慎渊那边躺去。 她以为男人会推开她,或者斥责她,但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几秒后,她感觉到覆在额上的温暖的大手拿开了,立即明白男人只是为测她是否发了烧。 她嗅到苏慎渊衣服上的浅香,敏锐地分辨出其中应该属于水西月的香水味,心里泛出说不出的意味,与苏慎渊保持了距离。 几辆车在半道分开,很快,奚午蔓看见原本一直在前面的那辆车没了踪影。 一直沉默的她跟着苏慎渊一起,与a国经济发展协会会长吃了午饭。苏慎渊和那位会长一直在谈新的合作,她觉得脑袋有些沉重,耳边那两位的谈话声像是在催眠。她不停往嘴里塞饭菜,才保持了清醒。 饭后,她被安排到z集团a国a片区总部苏慎渊的办公室休息,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一十。 是被秦喻章叫醒的。 秦喻章说,苏慎渊要出席a市政府举办的一个创投活动,请她一起。 没睡醒的奚午蔓头脑昏沉,本能有些抗拒,在喝下秦喻章递来的热水后清醒了不少,瞬间起身跟着秦喻章出了办公室。 阳光带着微微的暖意,奚午蔓坐在车里,看窗外的道路、绿植、楼房以及阳光,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创作完的书法作品。再掐着日子一算,这个月没几天了,而她的任务还没完成。 举办于a市国际生物工程中心的创投活动是生物技术专题,奚午蔓对生物技术这方面没什么了解,只知道投资风险特别高。 她之前偶然听家中长辈说过,m集团十年前投资的一个药品研发项目至今还没有任何收益。 这种场合,她不知道苏慎渊带着她做什么,但她乖乖跟在他身旁,在他上台发表演讲时就坐在台下认真听。虽然很多东西她都听不懂,却还是跟周围人一样,在恰当的时候使劲鼓掌。 不过,她确实是因发自内心的欣赏而鼓掌的。 她虽是不知道苏慎渊讲的那些关于投资、风险或是竞争与合作的观点有多高明,但颜控的她知道台上的苏慎渊,帅得不行。 她发自内心地欣赏他,以一位画家欣赏美的心。 就这样,她突然明白,参加这种活动的乐趣在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欣赏美人的颜。 她翘起二郎腿,单手撑着脸蛋,以十足的认真劲打量每一个到台上发言的人。 其实有的人长得并不是很好看,至少并不符合奚午蔓的审美,但他们有一种吸引力,那来自他们自内而外的自信,让人们不自觉去注意他们。 旁人听演讲,奚午蔓看脸,她比那些人更为满足,当然是真心实意拍手叫好。 活动结束后的晚宴没什么奇特,奚午蔓填饱肚子,就由秦喻章送回奚午承的别墅。出乎奚午蔓意料,苏慎渊也一起。 “你跟你未婚妻看上去可不像是恋人。”奚午蔓好奇地看苏慎渊,打破良久的沉默,“你们平时除了工作,都不聊其他的么?” “你觉得我们应该聊什么?”苏慎渊反问。 “也许,聊点夫妻间应该聊的东西?” “比如?” “比如。”奚午蔓认真思索过,以玩笑的口吻说,“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苏慎渊没有回答,奚午蔓注意到他嘴角的浅笑,心蓦地一堵。 她不想说话了,偏头看车窗外迅速后退的楼与灯光,慢慢明白令自己心塞的是一种可以被称为嫉妒的情绪。 他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会因为水西月展现微笑,他会在大雪的夜晚到近九十公里外的地方接水西月。他身边总有那个女人的身影,而他的目光也总为那个女人而停留。 这令她嫉妒。但她实在找不到嫉妒的理由,或是出于什么心态。 水西月是他的未婚妻,他会为水西月做什么都说得过去。 奚午蔓紧咬下唇,试图用疼痛驱散那邪恶的念头,以保持理智。 回到奚午承的别墅,奚午蔓注意到,佣人们表现得比以往都更加安静。 一到客厅,奚午蔓就知道了原因。 客厅背窗的沙发上,一个穿黑色蕾丝边真丝吊带睡裙的女人躺在那里,身上随意搭着一条羊绒毛毯。她面朝沙发靠背那方,柔顺的黑发垂至地板,肩膀和双腿故意的般裸露在外。 诱惑力十足。 从她的衣着和姿势可以判断,她是奚午承带回来的女人。 奚午蔓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一直保持着那样令人一眼沦陷的姿势的她是否醒着,只想着尽量不打扰到她,轻步上了楼。 书房的门关着,奚午蔓不知道奚午承是否在书房,犹豫片刻,她最终跟以往一样没有去看,推开眼前的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第四十九章 你可以试试 晚风越发猖狂,树木摇晃得厉害,有随时会断掉的势头。 卧室里只开了床头的灯,奚午蔓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本口袋书,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她根本没看书上的内容。她的眼神空洞,即使面容尽是倦色,也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彩色雕像。 时近凌晨十二点,她突然听见一阵声响,猛地回过神来,竖耳聆听时,却什么也没听到。 她又想到那个诱惑力十足的女人,突然好奇她是否还躺在沙发上,于是合上书握在手中,掀开被子下床,趿着拖鞋走出卧室。 看见书房的方向传出亮光,缓缓向那靠近,每走近一步,她就将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些。 听见女人克制的喘息,奚午蔓觉得陌生又熟悉,思索着驻足,鞋尖只距书房洒出的光一公分。直到听见那声娇媚的“奚总慢点”,她的脑袋突然一闷,随即记起在c市的酒店,为她送衣服的女人。 她想冲进书房,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但她知道奚午承会不高兴,于是她转身离开,像她来时一样轻手轻脚。 回卧室躺到床上,她迅速关灯睡觉,猝然意识到,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注意书房的门是否关着,或奚午承是否在那里,不该好奇客厅的女人是谁。 那并不是她该操心的问题,奚午承也不会喜欢她问这样的问题。 她确定关紧了卧室隔音效果很好的门,但不知为什么,她耳边总回荡着女人克制的喘息,即使蒙上被子也无济于事。甚至在被窝里,那声音更为清晰了。 那声音折磨得她睡不着觉,她翻来覆去,渐渐觉得浑身发烫,却特别冷。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完全是凭本能抓住被子,死死裹住,试图捂出热汗。 并且,在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之前,她听见自己近乎安慰的声音:“是在e区的湖边吹了风。” 确实是受了寒,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就意识到自己发了烧,嘴角稍稍一动就痛的厉害,那儿由于上火而冒出了疱。 她真的想继续睡,可“字还没写完”这么个念头一直缠绕着她,促使她起身下楼吃早饭。 奚午承已经出门,她坐在餐桌前,小口吃着粥,突然想到,昨晚的女人有没有走。 刚刚想到昨晚的女人,奚午蔓就听见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抬头,看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哟,你也吃早饭呢?”那女人抄着手,阴阳怪气地开口。 奚午蔓这才凭语气认出她来,肖茜。 昨晚的女人,居然是她? 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子厌恶,本来身体就不舒服的奚午蔓更是毛躁。但奚午蔓并不想理她,于是选择无视,移开视线继续吃粥,仿佛眼前没那么个人。 一勺子粥刚刚送到嘴边,奚午蔓手中的勺子突然被一只手夺了过去,她本能往后一退,避开从勺中滑下的粥。 “吃什么吃?”肖茜没好气地说,“我在跟你说话,你耳聋了听不见?” 不知道肖茜一大早哪这么大火气,奚午蔓抬头看她一眼,脑子痛得厉害。又想到还没写完的字,实在没心思跟她计较,于是双手捧起碗来直接喝。 她才刚喝了一口,手中的碗就被一只手打开。 碗落在桌上,粥撒到地面和她衣上。 还好穿得厚,奚午蔓并没有被烫到,只是看着没喝到的粥和被弄脏的地板与桌面,她很恼火。 偏肖茜又说:“摆什么架子?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听着肖茜的话,奚午蔓缓缓站起身,也不顾身上的粥,单手摸上椅背边沿,提起椅子的一刹,她只觉脑袋一热,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嗡鸣。 耳畔的嗡鸣消失,她听见肖茜的尖叫声时,才反应过来她把椅子直接砸到肖茜脸上,后者只来得及抬起手臂一挡,只避免了鼻子被砸歪,整个人还是倒到地上,被椅子压着。 旁边的佣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有一个敢上前插手,只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在旁静静看着,或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你这种小野种!”肖茜推开身上的椅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你敢打我!我要告诉奚总!我要他把你赶出奚家!” 奚午蔓只觉聒噪,上前几步走近肖茜,稍稍弯腰捡起倒下的椅子。 她的姿势实在像是又要砸向地面的肖茜,把肖茜吓得不轻,又尖叫出声,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奚午蔓近乎疯狂的暴力。 而奚午蔓只是想把椅子放回原处,听见肖茜的尖叫,一时心烦,将椅脚重重压到肖茜肚子上。 “闭嘴。”奚午蔓冷声呵止肖茜的鬼哭狼嚎,手臂搭在椅背上,以此为支撑,俯视着椅下表情扭曲的人,“你不是要让我哥把我赶出奚家么?” 她刻意停顿,在看肖茜的反应,见后者痛苦的表情实在无聊,才撒手松开椅子,任椅子重新倒下去。 “你可以试试。”奚午蔓说罢,起步从肖茜身旁走过。不顾身后的肖茜在大叫大骂。 奚午蔓知道,这场闹剧不可能这样就收场,肖茜会等奚午承回来再告状,虽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肖茜没有和奚午承一起去工作,而在他家里待了一整天。 果然,晚上奚午承一回来,肖茜只在他面前洒下三两滴眼泪,奚午承就冷然对奚午蔓说:“去。” 他为了肖茜而惩罚她。这在奚午蔓的预料之中,然而这真的发生时,她还是不可避免有些许失落。 她像以往一样,坐得端正,执笔抄经,做好被关到死的准备,门却突然被打开,又关上。 奚午承站到她面前,沉着脸命令:“站起来。” 她乖巧地起身。 他拖开她身后的椅子,站到她身后,一手绕过她的腰,撑在桌沿,一手握住她的右手。像很多年前,他把她圈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写字。 “以夺人算。” 他同以前一样,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一字一字缓缓地念。 笔尖滑过纸面,留下流畅美丽的线条。 他的嗓音越来越低,运笔越来越缓。 “算尽则死。” 他突然停笔,松开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温热的吻从她脸侧缓缓往后。 “我早该被判了死刑。” 第五十章 不要意气用事 奚午承的话听上去像是巫师的诅咒,奚午蔓的身体轻轻一颤,旋即感觉到男人放在她腰间的手明显加大力度,似担心她溜走。 “哥哥。”奚午蔓的嗓音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抗拒。 可奚午承的动作只有在将她的衣摆从裤腰中抽出时有一刹轻柔,大手顺势滑进她衣里后,恨不得将她揉成一团。 “肖小姐……”奚午蔓有些难受,试图谈谈肖茜以阻止他的动作,感觉到他掌心的克制,仿佛刚刚结痂的伤痕又流出了血,自心底涌出的恐惧骤然令她将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她怎么了?”奚午承火热的气息落在奚午蔓耳后。 奚午蔓尽量保持着冷静,找到合适的话题:“肖小姐会一直住在这儿?” “前天晚上,她住的公寓楼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所以暂时住我们家。”奚午承停顿几秒,又说,“等她找到新的住处,会在第一时间搬出去。” 奚午蔓静静听着,暗自思忖,手中毛笔的笔尖一直悬在宣纸上空不到三公分的地方,纹丝不动。 她想,也许,奚午承并不像苏慎渊在意水西月一样在意肖茜。 于是,她抱着赌博的心态开口:“肖小姐一直住这的话,蔓蔓还是搬出去比较好。” 奚午承的动作停了半秒,突然松开她,双手揣进裤子口袋,绕到桌旁,凝视她毫无表情的脸蛋,以挖苦的语气问她:“蔓蔓在担心什么?” “哥哥忘了?”奚午蔓抬头,大方迎上他的视线,“餐厅有监控。” “所以呢?”奚午承眸光一沉,语气陡然冷了许多,“你在向我抱怨?” 听他这意思,倒像是她连委屈都不能有了。可那个叫肖茜的女人,打翻了她吃饭的碗,弄脏了地板、桌面还有她的衣服,却可以觉得委屈,可以向他倾诉自己的不满,甚至当着他的面一哭二闹,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小贱人。 奚午蔓突然明白,肖茜敢说出让奚午承把她赶出奚家这样的话,是恃宠而骄啊。 奚午蔓放弃了反驳,试着微笑,却感觉嘴角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连这该死的表情都将她抛弃,她心中顿时委屈得不行,泪花翕欻就模糊了视线。 “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奚午承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甚至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语气一点点变得不耐烦,“不要像小孩儿一样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奚午蔓轻笑出声,眼眶终于没能兜住泪水,她的视野变得清晰。 她偏头看着奚午承,想问他,她并没有惹肖茜,她只想安安静静吃个早饭,是肖茜抢走她的勺子,还摔了她的碗,怎么就是她意气用事了? 可她刚刚开口,就被奚午承打断。 他说:“你就算打死她,也解决不了你想解决的问题。” 奚午蔓抬手抹去眼泪,没有说他根本不知道她想解决什么问题,只答一句:“蔓蔓知道了。” 奚午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带门离开了。 狭小的房间里,充斥着浓墨与寒风的气息。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唇舌间泛着酸苦,奚午蔓的牙齿止不住打颤。 她放下毛笔,拉近砚台,往里加了两滴水,拇指与食指捏住墨锭,慢慢研墨。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砚台里的墨水慢慢变浓,试图清理掉脑中那些破碎的、乱糟糟的画面与捣得她头疼的人。 肖茜,穆启白,c市那个不怕冷的女人,游轮上被王齐宇用酒瓶砸的男人,还有艳姐,艳姐的儿子,魏达,送她玫瑰的少年,还有令她嫉妒的水西月。 全部烂得要命! 太多了,她只觉身心疲惫。 热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又稀释了浓墨。她强烈地想要逃离,离开奚午承的别墅,离开a市,远离每一个认识她的人。 她想逃到一座岛上去,最好没有人知道,最好第二天就会被海水吞没,最好会沉到海底,带着死掉的她,沉入无人抵达的黑暗。 想法越来越偏激,心跳越来越急促,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困难,差点就要昏厥过去。 敲门声骤然打断她的思绪,她迅速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女佣站在门口,传达奚午承宽恕她的消息。 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每一步都走得稳重,生怕稍不注意就会飘出大气层。 她不想飘出大气层,她想到海底去。 迷迷糊糊的她在楼梯口碰着刚从书房下来的钱莫贪,后者立马看出她的身体状况堪忧。她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也没有回应,慢慢飘进自己的卧室,瘫在床尾凳上。 钱莫贪送来汤药时,她已没了什么知觉,完全靠女佣扶着才勉强坐起。一直对味道很敏感的她,竟不知道喝进嘴里的药是苦是甜,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烫,她只感觉有勺子触碰她的嘴唇,她就张了嘴,服从医生的话,将液体咽进肚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累,只是有那么一个刹那,她听见脑中一声清脆的细响,那声音很细很细,细得近乎听不见,但她听得清晰。 然后,她后知后觉,是一根多年来一直紧绷的绳突然断掉了。 夜里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身体疲软,大脑也懒得思考。除了没有做梦,跟睡着也没什么区别。 窗帘在早上六点自动打开,她望着窗外还没亮的天,一直堵在心口的某样东西突然随从低空飞过的一只黑鸟消失不见,疲软的身体瞬间恢复了活力。 她坐起身,抻了个懒腰,起床第一件事却是找自己的手机。 她想起来了,她错过太多通电话与消息,她身之所处如此狭窄,而她面前有一片广阔得不得了的天地。 有一个人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以指引她离开这里,可以领她前往更远的地方。 虽然她还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但她就是笃信,她该往那个方向走,跟着近在眼前的、她伸手就可触及的那个人。 终于找到手机,没有任何犹豫,她打开通信录,迅速查找着从没想过联系的联系人。 第五十一章 为什么?为什么不? a市总铺着厚厚的白雪,冬日的阳光根本无法抗衡夜里落下的雪花,风跟着冷空气一起,坚定不移地与雪结为盟军。而这样的忠诚只局限于冬季,一旦开春,冷空气会计划着离开,风也会慢慢叛变。 奚午蔓打电话给之前检查过的医院,得知检查结果早已被人取走。 她没再多问,她知道,取走检查报告的人,肯定和奚午承有关系,且那份报告必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送到奚午承手中。 这么多天过去,却从没听奚午承提过检查结果。 奚午蔓忽然明白,说服奚午承把她分享给别人的,不是穆启白,而是那份体检报告。 也许,早在看见那份体检报告的时候,奚午承就把她当成了穆家人。他早就计划着把她赶出奚家,所以他的秘书在她面前敢那样嚣张,一遍又一遍重复“把你赶出奚家”。 无所谓了,反正本来什么都不属于她。 奚午蔓长长舒出一口气,换了衣到餐厅吃早饭。 肖茜没有像昨天那样抢走她的勺子并打翻她的饭碗,甚至在她吃饭期间没有出现在餐厅。 奚午蔓以为肖茜和奚午承一起出门了,却在路过客厅前往画室时发现,肖茜躺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玩游戏。 一心想着完成本月任务的奚午蔓本没注意到沙发上躺了个人,沙发上的肖茜先注意到她,坐起来叫住她。 “喂,小贱人。”肖茜颐指气使,神气十足。 奚午蔓注意到肖茜对她的称呼,没有生气,只是突然想到昨晚奚午承那句“不要像小孩儿一样意气用事”,步子不自觉一顿,却没有要搭理肖茜的意思。 肖茜放下平板,穿上拖鞋站起身,双手抄在胸前,迈着悠闲的步伐向奚午蔓走近,用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说:“我要是你,就自己主动点卷铺盖滚蛋,起码别人还会认为你有点自尊心,真要是被赶出去,既没了尊严,传出去也不好听。” 哪怕只早一天,奚午蔓也一定会因肖茜大早上神经病似的秀优越而恼火,但今天不是昨天,更不是以前。她只淡淡看肖茜一眼,什么也没说,恢复了先前的步伐,旁若无人地朝画室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她突然感觉后背一疼,立马反应过来是被某样坚硬的东西砸中。 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目光一垂,看见原本摆在茶几上的黑檀木小象雕件从她脚跟处往旁滚去,肖茜的辱骂随之从身后袭来。 奚午蔓懒得去听——正如她懒得去想肖茜为什么向她施加暴力——径直朝画室走去,而她身后,肖茜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骂声也越来越大。 好在画室的门有很好的隔音效果,奚午蔓把门一关,世界清净了不少。 她在画架上夹好一张四开的素描纸,打开笔盒拿出碳条,迅速打好型,分清明暗灰,然后拿软碳慢慢刻画出水西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画水西月,只是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冲动,于是动了笔。 形准,明暗关系一出,五官只画个大概,就已经能表现出人的神韵。 画到这样的程度,奚午蔓便停笔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画,动笔之初在脑中无比清晰的水西月的脸蛋此刻变得模糊,只能看清大概,就像画纸上的那样。 奚午蔓不想为难自己,也不想糟蹋了自己的画作,干脆就停了笔。 而起身离远再看那完成度不到一半的画,奚午蔓突然想到苏慎渊曾对她说过的话。 买画不如买画画的人,那是他未婚妻的想法。 奚午承曾在苏慎渊面前喏喏连声,为什么肖茜不可能在水西月面前卑躬屈膝呢? z集团会因为她与奚耀航签订合同,难说跟水西月没有关系。 既然水西月能让扣扣搜搜的奚耀航分出一半的收益,为什么不可能让她远离奚家,远离a市,远离令她生厌的一切呢? 反正都一无所有,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呢? 未来的蓝图正徐徐展开,奚午蔓感觉浑身充满力量。她已做好十足的准备去战斗,战斗,不管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敌人。 要找到水西月是件很容易的事,奚午蔓记得水西月的住址,也知道她未婚夫的办公室。 而奚午蔓并没有直接去找水西月。她找到一个更方便的路子。 穆启白,z集团a国a市分公司总经理,和她有婚约的男人。 她本来没想利用穆启白,可下午参观过一个服装设计展后打算去找苏慎渊时,她在展厅外被穆启白拦住。 “听说你在这,我专门过来找你的。”穆启白说。 奚午蔓的票是叶莫莫给的。她不认为叶莫莫会向穆启白透露她的行踪,不过,她认为,曾经的准嫂嫂有与她的未婚夫站在同一战线的理由。 奚午蔓收了思绪,对上穆启白的视线,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问他:“请问有什么事么?” “我妈说,我们快订婚了,应该增进一下感情。”穆启白同初次接触女孩子的青春期少年一般羞赧,“我定了餐厅,一起吃个饭。” 奚午蔓没犹豫就答应了,倒不是被他表现出的青涩所欺骗——看见他,她总能想起那个不怕冷的女人——而是刚好饿了。 坐落于a市市中心某百货大楼顶层的西餐厅,坐餐椅上就可以看见城中的华灯初上。 窗外分明下着雪,她却想到与冬季实在违和的火红夕阳。 夜幕迅速拉下,大雪铺天盖地,街道流光溢彩,奚午蔓不自觉将眼前的景色与印象中某个不太清晰的画面进行比较。 “我妈说,跟女孩子约会要带点礼物。”穆启白的声音将奚午蔓的目光拉回餐桌,他把一个方形墨绿色牛皮首饰盒放桌上,缓缓推向奚午蔓,“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 看着缓缓向自己移近的盒子,奚午蔓再次想到c市那个不怕冷的女人,只说了两个字:“黄金。” “什么?”穆启白一脸疑惑,似没听清她的话。 “抱歉,我以为你们男人都知道。”奚午蔓刻意停顿,微笑着抬头,对上穆启白的视线,“女孩子喜欢黄金。” 第五十二章 继续上次没做完的事 也许穆启白有那么一瞬间想到c市那个不怕冷的女人,也许没有,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 他的笑容亲切,语气带着讨好的意味,说:“下次我准备黄金。” 奚午蔓放下刀叉,佯装期待地拿起面前的盒子打开,以欣喜的表情说了句“真漂亮”,然后又看了盒子里的翡翠手镯三秒,觉得戏份差不多给足穆启白面子,才合上盒子,轻轻放回原处,重新拿起刀叉。 穆启白很满意她的反应,先前的担忧与腼腆瞬时消失不见,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他一直在说话,奚午蔓尽量认真去听,末了却一句都没记住。 吃过晚饭离开餐厅时,已近晚上八点。穆启白还要带奚午蔓去什么地方,奚午蔓以“我哥规定我在九点之前必须回家”这么句话拒绝了。 穆启白不以为然,说:“上次不是没在九点前回去吗?” 奚午蔓知道他指的是哪次,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厌恶,却微笑着稍偏了脑袋,颇冷静地看他几秒,才问:“所以呢?” “今晚你也可以不回去,我会跟你哥解释。”穆启白说。 不清楚穆启白打什么主意,奚午蔓直觉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敷衍般微微一笑,说:“谢谢您,不麻烦您了。”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穆启白有点急了。 “什么?”奚午蔓却是一懵。 穆启白迅速转移视线,避开奚午蔓的目光,将到嘴边的话咽进肚里,冷静了片刻,才又重新看她,说:“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直觉告诉奚午蔓不能上他的车,但她一时找不到很好的拒绝理由,且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我让我的未婚妻一个人回家,回头我妈知道得打死我。” 奚午蔓想到水西月和苏慎渊,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跟着穆启白上了停在餐厅外停车场的一辆黑色轿车。 虽然是穆启白开车,但奚午蔓没有坐副驾驶的习惯,于是上了后座。刚刚关好车门,她看见穆启白从另一边也上了后座。 她以为穆启白叫了司机,便没有多想,拉过安全带打算系上,却被穆启白抓住。 “在车上也不是不行。”穆启白将安全带从奚午蔓手中抽离,任其缩回卷收器中,欺身就要解开她的羽绒服。 奚午蔓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穆启白被打得懵了两秒,额上青筋暴跳两下,一把抓住奚午蔓的手,明显在克制着怒火,说:“又不是没做过,现在还跟我装上了?” “请您放开我。”奚午蔓只觉身心疲惫,厌倦争吵也懒得反抗。 许是她的好脾气让穆启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穆启白稍稍松开她的手,语气平和了不少,提醒般对她说:“蔓蔓,我们快订婚了。” 订婚二字刺得奚午蔓的心蓦地一疼,她突然想到水西月和苏慎渊,稍稍用力挣开穆启白放松的手,偏过脑袋看向窗外。 “对不起。”她说。 穆启白沉默着盯她几秒,到底什么也没说,与她保持了距离。 奚午蔓抬头看窗外楼房每一层的灯光,忽然想知道水西月在哪,她收回视线,正欲问穆启白,感觉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她的腰,只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按在了座椅上。 她惊恐地看着发疯似的穆启白俯身凑近她,全然没注意到身体几乎只一瞬间的强烈不适。 他死控她的手腕,以哄小孩的口吻说:“别怕,等几分钟,我们就继续上次没做完的事。” 车内的灯被他关闭,窗外霓虹灯的的光从四面八方照到幽暗的车内,显得他的脸阴森可怕。 奚午蔓猛地顶膝踢向他,趁他查看伤情的当口,迅速翻身打开车门,飞速整理衣裤的同时往车外跳,却感到羽绒服的帽子被死死拽住。 缺乏体育锻炼的她,根本无法与男人的力气相抗衡,眼见着就要被拽回车里,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突然从旁边走过来,弯腰探脑看向车内的穆启白。 “h!”女人向穆启白招招手,甜美的嗓音带着小孩子一般的天真,“启白哥这是做什么?” 穆启白立马松手,不顾控制不住扑出去的奚午蔓,用笑容掩饰慌张,问:“莹莹,你什么时候来a市的?” “今天下午。”被称为莹莹的女人双手撑着膝盖,侧身看一眼扑倒在地的奚午蔓,又问穆启白,“这位女士是怎么了?” “我未婚妻。”穆启白慌张地想要打消莹莹的疑虑,“她晕车。” “未婚妻?”莹莹这才仔细看还趴在地上的奚午蔓,转头以欢快了不少的语气对穆启白说,“既然嫂嫂坐启白哥的车会晕车,那就坐我的吧。” 穆启白并不乐意,又担心自己的计划败露,只得心虚地笑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莹莹说着,转身扶起奚午蔓就上了旁边一辆有hellokitty车贴的米白色甲壳虫。 莹莹驶车飞速离开,突然想到还不知道后座的人住哪,于是问:“嫂嫂,你住哪儿呐?” 后座的奚午蔓只觉浑身火热,口干舌燥,难受得不行,根本无力回答,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座椅上。 莹莹见状,轻呼“这可不太妙”,当即调转车头,尽可能快地往自己住的公寓去。 车停到地下停车场,莹莹轻轻松松将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的奚午蔓捞出车,扛在肩上就往电梯冲去,跑了几米,又折身关上车门并上锁,再次向电梯冲去。 电梯停在三十一楼,扛着奚午蔓的莹莹直奔31-88,使劲捶门。 门一打开,她就冲了进去,一边喊着:“哥!帮帮我!我快不行了!”一边把奚午蔓轻轻放到客厅的沙发上。 接触到柔软的沙发,奚午蔓感觉更难受了。 她蜷成一团,这样好受些,尽可能避免热烘烘的脑子死机。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莹莹端着水杯大口喝水,听见后者吃惊受怕的话音:“哥,你看,她真的有大问题!” 第五十三章 赔偿 “哥!你快看看她!”莹莹惊恐地往右一跳,紧紧抓住男人的胳膊。 奚午蔓抬眼看清男人体格瑰岸,他那张脸,瞧着有些熟悉。 “你怎么把她带这来了?”男人是在问莹莹。 听清男人的声音,奚午蔓脑中浮现出一张名片,名片上有个名字,是来缵烨。 再仔细看那男人,果然是来缵烨。 “我在百货商场门口碰到启白哥,启白哥说这是他未婚妻,晕车呐,但我感觉不太像,就把她带到我的小车车上,然后她就一直躺着,话都说不出,脸还越来越红。”莹莹甜美的嗓音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很腻,反令人上头,至少,奚午蔓觉得很上头。 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奚午蔓的大脑烧得更厉害了,连睁眼都是件困难事。分明她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但身体偏就又软又麻。 “哥,她不会死吧?”莹莹又说话了,“真的,看着超级严重!” “知道严重不直接送去医院?”来缵烨颇有些无奈。 “这不,我寻思,送医院多麻烦,还要排队挂号什么的,直接找你就好啦。哥你不是医学博士么?感觉更靠谱诶。” “是法医学博士。”来缵烨有意强调“法医”二字。 莹莹完全无视了哥哥的话,又焦急了几分,问:“哥,她看上去真的很难受啊,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她?” “多喝点热水就好了。”来缵烨说得轻松,转身走出奚午蔓的视野范围。 莹莹也跟着他离开,可奚午蔓仍将那兄妹二人的话听得清晰。 “哥,她这是怎么了?” “中药了。” “中药?中什么药?” “小孩子别问太多。” “哥……” “闭嘴。” 男人的话音渐渐近了,奚午蔓看清来缵烨凑到她面前的脸,还有他递来的水杯。 “奚小姐,能坐起来么?”他问。 奚午蔓还没回应,就被莹莹一把捞起。 莹莹站在沙发后,双手稳稳扶着奚午蔓的肩,不让她躺下,说:“哥你真是的,嫂嫂看着这么难受,你还那样问。” 来缵烨眸光一沉,计较起莹莹的称呼:“你叫她什么?” “嫂嫂啊。”莹莹理直气壮,“启白哥的未婚妻,我不叫嫂嫂叫什么?” “人家还没结婚。”来缵烨将水杯递到奚午蔓面前。 “都已经是未婚妻了,结婚不就迟早的事?”莹莹不以为意。 来缵烨没有回答,嘴角的浅笑似在嘲讽:那可不一定。 两人间的斗嘴随一方的沉默终止,奚午蔓的喝水声骤然变得清晰。 她很快就喝完一杯水。而唇舌间的干燥只在喝水时有所缓解,放下水杯的一瞬,她感觉更渴了,且身体里那团想出却出不去的气使得内脏像气球一样渐渐膨胀,她担心,比火热的大脑更先爆炸的会是子宫。 来缵烨又为她接来一大杯水,她几口喝完,更渴了,身体也越发滚烫。 她想脱衣服,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她又蜷着身体,重新躺到沙发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排出体内那团越来越强烈的气。 她听见自己沸腾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听见手机的振动,还有莹莹说:“哥,要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就先回我自己屋里了,我还要跟妈妈打视频呢。” “你可以帮忙接水给她喝。”来缵烨说。 “这种事你一个人做就好啦。嫂嫂也不能一下子喝两杯水,我真得去跟妈妈打视频了。” 来缵烨没有说话,奚午蔓猜他点头应允,因很快莹莹就以带笑的口吻说:“那就辛苦哥啦,爱你哦。” 莹莹的脚步声迅速远去,随着门被关上,屋内异常安静,仿佛刚刚不是走了一个人,而是同时走了千百个。 在无人打扰的寂静中,奚午蔓终于有了认真思考的机会,火热的大脑凭仅存的理智分析体内那团愈演愈烈的气,得到卢浮宫中的《门闩》,掉落于地板的玫瑰,还有伊甸园的苹果。 来缵烨再次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她透过杯上的反光看见里拉琴上的蟒蛇。 思索着他为什么离得那样近,她支着身子坐起,往前一倾,试图将体内的气过度给他。 她勾住男人的脖子,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突然一僵,下一秒,她被轻轻推开。 “奚小姐。”来缵烨的眼神由于克制而近乎冷漠,“你中药了。” 奚午蔓再次贴近他,学着奚午承曾在她耳边轻言,在他耳畔软语:“我很难受。” “多喝点水,一会儿就好。”来缵烨再次试着推开她。 她的双臂紧紧勾着他,直视他的眼睛,轻唤出声:“来缵烨。” 来缵烨喉结微动,以询问的口吻给出实质性建议:“要不要吃点莲子心?” “不要。”奚午蔓摇头,“我要你。” 他紧抿着唇,神情严肃,是在抑遏。 奚午蔓不喜欢他这表情,捧住他的脸,呓语般开口:“你撞了我的车,我现在要你赔偿。” 短暂的静默之后,来缵烨嗓音微沉,给出最后的提醒:“你未婚夫在哪?” “见鬼。” 她狠狠咬住他的唇,似惩罚,似报复,是索取,是发泄。 她得到男人热烈的回应。 缠绵之中,她终于意识到痛苦的根源,于是一点点贴近来缵烨,想从他那得到彻底的解决办法。 天旋地转间,她被打横抱起,卧室的大床映入眼里。 躺到柔软大床上的一瞬,头脑火热的奚午蔓感觉自己陷进云端,又似沉溺至海里。她看见洁白的圣光,看见如血的晚霞,有忽轻忽重的风抚遍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分不清这风是冷还是热,不知道夜里的海是什么形色。 只是每一次拍打沙滩上都会添一片潮湿,椰子从树上坠落,入口尽是甘甜的果实。 夏日的星河就在头顶,抬眼望去,飘忽的却是满目玉鸾。 夜空一片漆黑,她却看清每一粒汗珠都闪烁着晶莹的光,就似当朝阳自东铺洒下金色,白色小雏菊披戴的每一颗露珠都被照得晶莹剔透,化为一颗颗珍世宝石。 她还不知自己得到的东西,比世上任何一颗宝石都更珍贵美丽。 第五十四章 爱玩儿? 除了腰酸背痛、小腹难受、想吐得要命之外,奚午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以上生理反应让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以后再不要碰男人。 衣服被整齐折叠,放在床头柜上,她一起身就看见衣堆上被一支钢笔压着的便笺,黑色字迹丰筋多力,写有来缵莹的手机号和门牌号。 奚午蔓并没有按便笺上说的那样打电话给来缵莹,也没有去找后者,她拿到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第一个未接电话是半小时前奚午承打来的,立马以最快的速度打车回奚午承的别墅。 天没有下雪,也没有放晴,彤云低悬,似随时可能压下来,压垮这座城,粉碎城中的楼房、街道、车辆与行人。 奚午蔓下车的时候,已近傍晚。一进别墅的大门,就看见奚午承被五六个女佣簇拥着,站在一排小乔木旁,正用园艺剪刀剪下一朵开得艳丽的红色山茶花。 他披着的黑色大衣上沾了雪融化后变成的水珠,女佣蹲身轻轻一掸,水珠化为细细的一长串,眨眼就消失在女佣拂过的掌间。 他并没有看奚午蔓一眼,但奚午蔓知道他注意到她。 她迅速调整好呼吸和情绪,以不紧不慢的步伐向还在剪花的男人走去。她一走近,女佣就往旁挪步,为让她离奚午承更近。 她站在奚午承身旁,没有说话,双手笼袖,尽量不让羽绒服发出任何声响,只不时随他移动步伐。 天渐渐黑下,庭院里的灯越显明亮,风中依稀带了细雪,女佣手中的藤编花篮都已装满。 奚午承将剪刀一合,女佣立马弯腰伸手接过。 “今晚有烧白和蟹汁鳜鱼。”奚午承转身的时候,视线在奚午蔓脸上有片刻停留,语气意外温和,甚至带着笑。 奚午蔓将头垂低了些,以示回应,迈着很轻的步子跟在奚午承身后进到室内。 晚餐期间,奚午承偶尔与奚午蔓说几句话,始终是和蔼的神态与口吻,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需要奚午蔓的回答,比如某位女演员与某位男模特的合作,某种新产品的代言人,集团对某项体育赛事的赞助,a市某残疾人学校最新引进的教学设备和学习资源。 奚午蔓一直提心吊胆,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是“你昨晚做了什么”,但直到用餐结束,她随他到台球室,他都没说出她最害怕的那句话。 在回来的车上,她已经做好去小黑屋抄经的准备,没料到此刻会坐在温暖的台球室里靠墙的扶手椅上,双膝合并,脊背挺直,手中端一杯佣人在两分钟前递来的百合茶,看着奚午承卧手支架。 杆头推出白球,白球碰开其他花色的球,砰,砰,砰,一下下更像是撞在奚午蔓心尖儿上。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奚午承,不自觉打颤,生怕他转身将球杆捅进她的身体。 她仿佛已经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已经看见胸腔与后背连通的窟窿,鲜红的血涌出,内脏遭老鼠啃噬,黑色或白色的蛆爬满整个屋子,爬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天空与海底。 没有葬礼,没有花圈,没有棺椁,甚至,没有她的尸体。 台球杆突然被扔在台球桌面,乌木与硬枫木相碰,将世界上所有蛆虫砸得粉碎,奚午蔓打了个寒颤,重又看见,眼前还是干净的台球室,奚午承抄着手,半靠半坐在台球桌边沿,嘴角勾着浅笑,眸子里却一片阴冷。 奚午蔓不认得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的男人。待那男人说完,奚午承平淡地说了声“出去”,候在一旁的女佣们和那男人便陆续离开了台球室。 见奚午承缓步朝自己走近,奚午蔓的心不自觉一紧。在离她只三步的地方,他却突然转了个弯儿,踱到落地窗前。 他抄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从裤子两边的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低头点燃一支烟,久久地看着窗外,不时将下垂的烟灰弹在花架上的盆栽里。 奚午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肯定他已是怒火中烧。 手中的百合茶有些凉了,奚午蔓将茶杯捧得更紧,仿佛能凭她掌心的温度阻止它冷却。 “蔓蔓。”窗外的奚午承终于开口,长吐出一口白烟,“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审判就此开始。 奚午蔓高悬的心却一下子稳稳落下来。 她淡定地直视奚午承的侧脸。 她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在必要时为自己辩解。就算他不允许她作任何解释,她也要以绝对的从容接受最后的判决。 结果无非两种,死或活。怎么死都一样,怎么活也都一样。 “一个穆启白不够,你还要一个苏慎渊,还有一个摄影师,一个男模。”奚午承踱向奚午蔓,右手指间几乎只剩烟头,语气并不急,像很寻常的聊天,“现在又勾上来缵烨。” 虽然已做好准备,听见来缵烨三个字时,奚午蔓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紧。 “噢,我差点忘了。”奚午承在奚午蔓面前驻足,垂眸看她,嘴角依旧带着浅笑,目光却阴沉不少,“你在c市,跟姓王那小子也走得蛮近。” 随着他渐渐的靠近,奚午蔓心头的恐惧呈加速度扩张,他缓缓弯腰尽量平时她的眼睛时,她已近崩溃,只是她毫无表情的脸上依旧呈出一贯的近乎毫不在意的冷静。 奚午承抬手将烟摁灭在她手边角几的烟灰缸中,顺势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站直身的同时,缓缓抬起她的脸蛋。 “我们家的小午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他垂眸谛视她茶色的眼睛,久久才道出轻飘飘两个字,“爱玩?” 他在等她的回答。 她勇敢地与他对视,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他,穆启白塞了药给她,或者告诉他,在c市金店外碰到的不怕冷的女人。 还有什么,还有些其他什么。 这当口,她的太阳穴开始发疼,原本清晰的思路瞬间成了一团乱麻。 感觉到甲状软骨处被指尖轻轻抵住,她强迫自己快想清楚,她要与奚午承说什么,她打算说什么,应当说什么。 第五十五章 沾惹哥哥也不行? 奚午蔓很快理清思路,关于穆启白,那个不怕冷的女人,水西月,苏慎渊,来缵莹,还有来缵烨。 告诉他,全部告诉他。 她不想嫁给穆启白,不想待在a市,不想饭碗再被夺走,不想再遭受任何暴力,尤其是那些无端的指责。 她要告诉他,阿波罗遗留在岛上的弓箭、桂冠与里拉琴,她要告诉他,玫瑰丛中的蟒蛇与伊甸园里的苹果。 她要坦白那深夜的星汉与海,坦白浪花与礁石,坦白晨曦与露珠,坦白她犯下的全部罪行。 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最终审判,如果他知道她的心跳为何而沸腾,知道她为何因沉默而无地自容。 她想说。 但颈间的手指突然迅速往上一滑,掐住她的下颏,将她的头猛地一抬。 她看见奚午承低头凑近她,似为将她彻底看透。 他克制着情绪,压低嗓音,尽量保持平和,问:“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 她差点背过气去,以为是因为烟味太浓,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的小心脏因负荷过重而差点罢工。 他根本没耐心听她讲那些话。 也是,他只会叫她不要像小孩儿一样意气用事。 奚午蔓心如死水,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软着嗓音开口:“哥哥总是揣着明白问我。” “记住,你跟穆启白有婚约。”奚午承的语速有所放缓,每一个字都很重,“你想玩儿,订婚宴过后,随便你怎么玩儿。订婚戒指戴到你手上之前,不要给我沾花惹草。” “沾惹哥哥也不行?”奚午蔓故意踩到雷区里面。 意外的是,没有她预期之中的爆炸。 奚午承的眉头只稍稍往下压了一下,冷然咧嘴轻笑,半是震惊半是失望。 他欲说还休,最终松开奚午蔓的脸蛋,甩下句“给我安分点”,大步离开了台球室。 手中的茶已经凉透,奚午蔓还是一口全部喝了下去,不知是出于对奚午承的报复,还是对她自己的惩罚。 而她转念想到,奚午承怎么可能会在乎她喝下的茶是热还是凉呢? 他只在乎肖茜的眼泪。他为了肖茜那几滴虚假的泪水,把她这个妹妹关小黑屋里抄经。 一想到肖茜,奚午蔓就打心底厌恶,火气歘一下就冒了出来。 茶杯被狠狠砸到地面,候在门口的女佣听见声响,立马小跑进屋,询问奚午蔓有没有受伤,见奚午蔓摇头,女佣迅速跪到地板上,弯腰捡起碎片,用洁白的围裙兜住。 奚午蔓看着一片片瓷块被女佣捡起放到那洁白的围裙中间,倏忽觉得女佣的围裙白得刺眼。 怎么能那么干净呢?那里应该沾满红色的鲜血才对。 随后进来的女佣见状,至奚午蔓面前,敬声问她,是不是茶不合口味。 被打断思绪,奚午蔓离座往门外走去,语气实在算不得好:“茶水凉了。” 女佣静静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没敢言语。 那杯凉茶是奚午蔓对自己的惩罚,因她一时的冲动。 感冒又复发了,她感觉自己没有发烧,但夜里实在咳得厉害,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清早起床吃饭时,嗓子疼得厉害,已经完全说不了话。由于睡眠不足,脑子也昏昏沉沉,右腿膝盖竟直接撞上桌腿,很快就泛起了一片紫青。 按奚午承出门前的吩咐在她吃过早饭后为她的膝盖上药时,钱莫贪为她的嗓子连连摇头,语气却隐约透露出喜悦,尤其在提到“少爷”时。 医生似乎认为,奚午蔓和奚午承之间再不会有任何冲突与暴力发生。 奚午蔓不知道医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懒得过问。别人怎么想,她根本不在乎,除非那会对她造成直接影响。而不管医生怎么想,奚午承不允许他给她上药,他就不会给她上药。 她翻着早上奚午承看过的a市晨报,在医生谈到肖茜之前,她都没将医生的念叨往心里去。 “那位肖小姐,很有女主人的派头啊。”医生小心翼翼为奚午蔓搽药,说,“她都敢骑到您脖子上欺负您了,小姐,您应该跟少爷反应这个情况。” 奚午蔓将报纸翻了个面,浅笑道:“这屋里到处是监控,哪需要我说。” “少爷很忙,不可能随时注意着监控。” 钱莫贪说的是实话,奚午蔓却认为他是在为奚午承开脱。 不可能随时看监控,所以不知道肖茜抢走她的饭勺、打翻她的粥碗,也不知道肖茜拿木雕砸她。但偏就那么巧,他知道她和年甫笙在书房。 就算真的那么巧,整个别墅上下这么多佣人,个个是蛐蛐别人的好手,就没有一点点消息传到奚午承耳朵里? 他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何况,这位自诩正义的医生的嘴不还长得好好的?既然觉得她应该向奚午承反应,怎么没提醒他哪怕只一句话? 既然他认为肖茜的派头很大,怎么在肖茜抢她饭勺时装聋作哑? 难道他要说他当时不在现场? 他和别墅里其他任何一位佣人都没有区别。他们都是懦弱的载体,当然不敢言语。 可懦夫,又有什么资格标榜正义? “哼。”奚午蔓不知道自己在笑报纸上无聊的批评,还是在笑眼前这滑稽的医生。 晨报的今日锐评栏目那块,被评价的是最新播出的一期文化艺术类科普综艺节目。 批评家的文笔简洁锐利,而其中特意提及且再三强调的“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令奚午蔓反感。 药水的气味冲进奚午蔓的鼻腔,她皱了下眉头,将报纸一合,垂眸盯着自己腿上的伤。 比在桌腿上撞出的淤青更刺眼的,是奚午承留下的那些伤痕,有的已经结痂,并且开始脱落,有的反复流血。 它们具体都由什么造成,她却不记得了。 庭院里的灯都熄了,雪还在落。 奚午蔓没有出门的打算,感冒没好倒是次要,主要是卡里的余额让她实在没有出门的底气。 她没足够的钱可随便打一辆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一通电话却逼得她不得不出门。 第五十六章 伤 从她成为奚耀航的女儿开始,奚耀航就没打过电话给她。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联系,只是都要通过中间人,比如黄奉清、奚午承,或其他什么人。 奚午蔓不记得奚耀航的语气是否从来像听筒里传出的那样强硬,她也并不关心,只为奚耀航说会派司机去接她而高兴。 钱莫贪给了润喉含片,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奚午蔓就连吃了三颗。 司机送她到了一家温泉茶餐厅,古色古香的包厢里,奚耀航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谈笑。 奚午蔓猜他们没聊什么要紧事,否则不会让茶艺师在场。 一进到屋里,奚午蔓首先就注意到那身穿旗袍的茶艺师,她丝绸般的黑发用一根木簪盘在脑后,耳垂下的翡翠透着光,更显她皮肤雪白。 感觉不太礼貌,奚午蔓的目光才有所收敛,转眼就对上奚耀航的视线,转而看见奚耀航对座那人的后脑,从头发判断那人还年轻,比奚耀航年轻。 她款步走到桌旁,没看桌对面的茶艺师,也没看奚耀航与另一个人,垂眸看桌面的茶具与碗里的茶汤,趁那二人暂停讲话的当口,软着嗓音向他们问好。 很多年前她就学会这点,对不认识却与奚耀航在一起的人,不用什么特别的称呼,只用说“您好”。 奚耀航抬手招呼奚午蔓坐到他身旁,向她介绍对座的人。 而奚耀航还没有开口,她已将对座的人的脸看得清晰,本来已经没感觉的小腹莫名又是一疼。 “z集团a国a片区的执行总裁,来缵烨,来总。”奚耀航的嗓音是带着笑的,毫无听筒里命令的冰冷感。 对上来缵烨含笑目光的一刹,奚午蔓心里慌得不行,面上仍作镇定,扯出怎么也不会出错的礼貌微笑来,朝他颔首道:“幸会。” 嗓子还是很痛,她感觉再多说几句话就会废掉。 “奚小姐感冒很严重?”来缵烨问。 奚午蔓没在意他说她感冒很严重,只注意着他那分明含着笑的目光,觉得那里面藏了无数刀子。 她担心,他要在奚耀航面前将她处以死刑。 身旁的奚耀航着急地拍了拍她的肩,提醒般开口:“来总在问你,怎么不吱声?” 奚午蔓微微笑着,迟疑着重重一点头:“嗯。” 来缵烨没继续这个话题,低头看一眼腕表,转而对奚耀航说:“快十点了,希望我没耽误您与楼行长的会面。” 奚耀航恍然大悟般往后一仰身,笑着说:“恕我先失陪了,来总。” 起身离座的同时,他又拍拍奚午蔓的肩,说:“来总点名要你亲自来谈这个业务,可别搞砸了。” 奚午蔓在他的手拿开时起身,垂首低眸,只说:“再见,爸爸。” 奚耀航很快离开,茶艺师跟在他身后,包厢里只有奚午蔓和来缵烨两个人。 突然的安静使得奚午蔓一时不适应,特别在她重新落座后不经意对上来缵烨的目光,心里更是发毛。 奚午蔓双手绞在一起,目光落在来缵烨的茶碗上,说:“您请讲。” “你的嗓子都哑成这样了,怎么跟我谈?”来缵烨往后一靠,双臂搭在沙发扶手上。 奚午蔓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字句清晰:“我听着。” “我只是想看一看。”来缵烨直入了正题。 他突然这么一句话引得奚午蔓好奇。 奚午蔓抬眼看他,没再避开他的视线,用目光问他:您想看什么? 她不知道来缵烨是否看懂她的眼神,但他给了答复。 “不是想看你。”来缵烨说,“我是想看看,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上下一扫,似能透过她的衣物看清她的身体,静默片刻又补充了句:“你身上有很多伤。” 他的目光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奚午蔓甚至怀疑他已经看出她身上的伤是被奚午承打的。 但他没有说,就不一定。 奚午蔓试着咽了咽唾液,嗓子还是很痛。正好,不说话也不会引起来缵烨的怀疑,她想弄清楚来缵烨到底什么意思。 “我妹说,穆启白对你不太好。”来缵烨说。 闻言,奚午蔓睁大了眼睛。 来缵烨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问她:“你家人不知道穆启白对你施暴么?” 穆启白对她施暴? 奚午蔓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即明白,来缵烨以为,她身上的伤都是穆启白打的。 诚然,穆启白塞了药给她,而且他还害得她摔了一跤。但她并没有因那一跤而受伤。 她久久没有回应,来缵烨也没办法从她实在平静的表情得出判断。 “你只用点头,或者摇头。”来缵烨说,“我需要得到你的回答。” 奚午蔓立马乖巧地点头。 “你家人知不知道穆启白对你施暴?”来缵烨问。 奚午蔓想说没有这样的事,可嗓子实在很痛,于是摇摇头。 “你想不想告诉你家人?” 听见这个问题,奚午蔓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信息传递与接受已经开始有了偏差。 她试着告诉来缵烨不是这样,却再次摇头。 “你很爱穆启白?”来缵烨的语气添了怀疑。 奚午蔓突然想到娅姐,还有一个人,她一时想不起来,不禁出了神。 不知情的来缵烨以为戳到她痛处,眸光微微一沉,咧嘴轻笑出声,教人分不清情绪。 奚午蔓后背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放弃了回忆过去的、与现在没什么相干的人与事,重又看向来缵烨,对上他视线的刹那,她感觉自己成了只被猎鹰盯上的野兔。 “我没记错的话,你回a国也没多久。”来缵烨身体往前微微一倾,十指交叉的双手放到桌面,目光更犀利了几分,语气却依旧令人如沐春风,“穆启白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让你一见倾心,情不自禁?” 有种早退遭教导主任审问的感觉,奚午蔓心虚地捧起茶碗,突然恨自己的嗓子怎么就这么痛,来缵烨怎么偏挑她不能说话的时候问她这些问题。 她想到早上被桌腿撞出的伤,突然觉得膝盖很痛。 第五十七章 红色 “还是说,你身上的伤跟穆启白没关系。”来缵烨又问,“跟你的家人有关?” 奚午蔓立即明白,前面的都是铺垫,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突然觉得茶水很烫,迅速将茶杯远离嘴唇,奚午蔓后知后觉,烫的不是茶水,是来缵烨的话。 她盯着透亮的茶汤,往碗里轻轻吹气,只是为了掩饰方才的慌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来缵烨口中说出奚午承三个字,然后又一直暗自祈祷着来缵烨不会说。 “你哥,奚午承。”他还是说了。 奚午蔓的心吊到嗓子眼。 “他有个秘书,叫肖茜,对吧?”来缵烨问。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肖茜,奚午蔓抬头,好奇地看他。 “跟你哥在同居?”他又问。 “应该。”奚午蔓的嗓音很轻,这样能尽量避免声带撕扯。 “要是你哥娶她,你打算怎么办?” 来缵烨的话音很平和,奚午蔓耳边却翕欻响起一阵嗡鸣。她好像听见无数指甲划过黑板。可这里没有黑板。 没人说话的包厢里很安静,有一根无形的手指将茶汤搅得越来越红,最后像鲜血一样浓艳,一下抹到一个女人的裙子上。 花园里又有盛开的山茶花,大红的色彩在傍晚的灯光中显得诡异。 有女佣在清理地面的雪,而雪源源不断又从低空坠落。 奚午蔓一进玄关就看见奚午承。和她认知中的一样,他的衣着始终是那么得体。 他面对着入户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微垂着目光玩味地蔑视跪在他面前的女人。 那女人一头秀丽的黑发披散,单薄的蕾丝边紧身裙红如鲜血,完美呈现出实在曼妙的身姿。她穿着黑色丝袜,没有穿鞋子。 她双膝跪地,作出往前爬的姿态,双手捧住奚午承的一条裤腿,正俯身亲吻他黑色皮鞋的鞋尖,像以前的奴隶亲吻他们的主人。 奚午蔓没看见那女人的脸,但知道那是肖茜。或者说,她愿意相信那是肖茜。 陶醉其中的肖茜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她根本不在乎,周围有的是佣人。她很享受被佣人们观看,仿佛这样是宣布主权。 这个男人属于我,只有我配得上亲吻他的鞋尖。 实在没料到会碰着这么出戏,奚午蔓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尤其在奚午承气定神闲地看向她,她有如被死神凝视的窒息感。 虽说知道未免过于刻意,她还是选择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屏住呼吸,低头从奚午承身旁走过,径直往楼上去。 泡在浴缸里,奚午蔓不乐意自己的大脑总去想那个红色裙子的女人,于是强迫它回忆下午参加的学术交流会,关于海洋新材料,是来缵烨安排她去的,为了能给奚耀航一个交代。 在此之前,她对海洋新材料没有过了解,即使有ppt,她也听不懂台上人说的话。她感觉他们在说披着她能听懂的语言外衣的外星语。 不过,茶歇时的饮品点心水果小零食都很不错,由一家全球连锁的饭店供应,会议结束后,主办方安排参会者到那家饭店吃了晚饭。 交流会虽是来缵烨安排的,他却并没有陪着奚午蔓去,而是把她交给主办方某工作人员,一个很瘦很爱笑的戴眼镜的中年女人。 奚午蔓想,那个女人知道她并不是受邀人员,因她甚至听不懂女人寒暄般的提问,只能沉默着,回对方以客套的微笑。 她记得那女人看向她,目光利箭一般透过镜片,似在寻找射杀目标,最终到底没有出击,用欣慰的笑容安排她坐到首排一张没有贴姓名的椅子上。 好在那个女人没有置她于尴尬的境地,一直以那样欣慰的笑容面对她,她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混吃混喝,蹭免费的顺风车。 然后,她又看见红色的山茶花,还有着红色紧身裙的肖茜,突然想起来缵烨的话。 要是你哥娶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来缵烨为什么会这么问,这是一个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的问题。她不清楚他所掌握的信息,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但她抑制不住地陷入了沉思,关于那个性感的女郎,女郎多次扬言要将她赶出奚家。如果那个女人成为奚午承的妻子,毫无疑问,这里将再无她的容身之地。她会被那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扫地出门。 她是想离开,也一直无所谓到底以怎样的方式,可想到会被肖茜赶走,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并非完全无所谓方式。 奚午承已经把肖茜带回了家,也毫不掩饰地偏袒她。也许,也许下一步,他真的会娶她。 想到这,奚午蔓的思绪骤然止住,手指轻轻托起绵密的泡沫,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在被肖茜赶走之前,解决了她。 不知是被这个念头吓到,还是因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口的高大身影惊慑,奚午蔓的身体突然一抖,脖子僵硬地偏转,抬头对上奚午承阴冷的视线。 她完全没听见敲门声,也没有听见开门声。他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至她跟前,一把抓住她露在水面的胳膊,像拔萝卜一样,单手将她从水中拔出,稍一俯身,将她整个人托在臂弯,像托着一件大衣。 只是这件大衣出于本能地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以防摔下去,并且在注意到他要带着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及时出声:“哥哥,我还没洗完。” 他的步子果然停住,却只将她往床上一扔,用毛毯裹住,重又捞了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粗暴,奚午蔓的大脑一空一空的,像间或卡机的电脑。 他的步子很快,她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不敢松手,闻到他衣服上的酒味,不太确定他只是衣上沾了酒味,还是他喝了酒。 她小心翼翼从侧面看向他的眼睛,试图窥清他的心事,只一眼,就被他冷酷的目光吓得退缩。 “别动。”他沉声命令。 感觉到股部所受的力度突然加大,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弯曲,呈出逃走的态势。 他稍一松手,或者她再往前滑一点,她就会掉下去。 第五十八章 那位女士想喝点酒 眼底是楼梯,是一道道伪装成柚木的刀锋,奚午蔓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摔下去,死掉。 死后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会否有释迦牟尼引渡,或地藏王救度?也许应该默念基督耶稣,然后却听魔鬼如是说:上帝死掉了,死于他对世人的同情。 她想起来,那是虚无的开端。 她紧紧抓住奚午承的衣领,就像火海里的女人紧抓住天使丢下的葱头。她低头看脚底的刀锋,注意到托着她的大手,突然担心那只手抓住她的脚,担心葱头会断掉。 不靠谱,葱头实在不靠谱。 奚午蔓甩甩脑袋,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甩飞,重新琢磨奚午承身上的酒气,小心脏由于紧张而加快了跳动。 她不知道奚午承要带她去哪,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毫无头绪。 当被奚午承放到地下酒窖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她一直飞快的心跳却渐渐平复。 不知道为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她就觉得很安心。 奚午承站在她身后,双手撑于靠背上,说:“那位女士想喝点酒,蔓蔓帮她选一选。” 他的话音刚落,两名女佣推着一辆餐车进来,餐车上坐着五花大绑的肖茜。 肖茜化着精致的浓妆,唇瓣中心竖着贴了一条很细的透明胶带。 奚午蔓一眼就看出她的左半边脸比右边大,右眼一周看不出是眼影还是淤青,也许是灯光的问题,显得比左眼浮肿。 肖茜依旧穿着那条红色的紧身连衣裙,奚午蔓这才注意到她裙子的领口很低,裙摆很高,她的肌肤白得异常。 奚午蔓想到雪中盛开的山茶花,越看越觉得肖茜穿着黑丝的腿像极了山茶树的枝丫。形态曼妙的、健美的枝丫。 如果想完整摘下那朵盛开的花,务必要用上园艺剪。 奚午蔓想剪下那朵花。她甚至看见树枝里流出鲜红的血,比花朵本身更娇艳迷人。 哥哥会喜欢吗?他一定会喜欢的。 比起三两滴虚假的泪水,真真切切有浓腥的红不是更惹人怜爱吗? 罪恶的种子在心里萌芽,一念间就生长出无数藤蔓。在它们冒出花蕾的前一秒,奚午蔓及时将它们摧毁。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载着肖茜的餐车在她正对面两米远的地方停下,她看清肖茜的眼妆已花掉,粉底上留下的泪痕使得那整张脸都很狼狈。 那个气焰嚣张的女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奚午蔓终于想到这个问题,却被一只轻轻捏住她下颏的大手强行止住思绪。 奚午蔓想起奚午承还在她身后,并让她选酒。 她迅速起身,赤脚慢步绕酒窖走了一圈,边琢磨奚午承的心思,边认真挑选恒温酒柜里排列整齐的酒瓶。 一转下来,奚午蔓觉得有点冷,一手提了一瓶酒,打着哆嗦放到桌上,往旁一挪,好让奚午承看清。 奚午承的视线只淡淡往两瓶酒上一落,旁边的女佣就上前开塞,摆正两只高脚杯,两瓶酒各倒上一杯。 奚午承伸出手去,却没有端起酒杯,而是反手握住酒瓶,慢步朝肖茜走去。 在他在肖茜面前站定时,女佣已撕下肖茜嘴上的透明胶。 “不要,奚总,我求你,不要。”肖茜几乎泣不成声。 “这可是蔓蔓亲自为你选的酒。”奚午承的嗓音带着一股子疲倦劲,“怎么又不要了?” 奚午蔓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看着奚午承把酒瓶举到肖茜面前,肖茜使劲摇头,嘴里一直念着“不要”“求你”之类的话,身体越发抖得厉害,奚午蔓担心餐车下一秒就会散架。 突然一声玻璃破碎的清响,奚午蔓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玻璃碴掉了一地。肖茜滚落到地面,倒在玻璃碴中,盖住了红色的酒液。 而餐车只是往与肖茜倒落相反的方向滑了一点,被女佣伸手稳住。 餐车完好无损,并没有散架,肖茜雪白的皮肤却渗出了血。奚午蔓看得清晰,也将肖茜的哭声听得清楚。 “你又去找苏慎渊了,以为我不知道?”奚午承缓缓转身,踱至桌边。 他阴冷的目光落在奚午蔓脸上,奚午蔓的心又是一颤。 她不确定奚午承是否在计较上次她到咖啡馆见苏慎渊的事,看见奚午承抬手抓起桌上另一瓶酒,以为那瓶酒会砸在她脑袋上,就像之前那瓶破在肖茜头顶一样。 但奚午承很快移开了视线,又踱步向地上的肖茜。 “想吃两边?”奚午承在肖茜面前停步,像踢皮球一样轻轻一踢她的肩膀,让她整个人平躺,“还是说,你想跟苏慎渊合作?” 肖茜的后背一定扎满了玻璃碴,奚午蔓听见她明显克制的轻微呻吟。 “对不起奚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肖茜的话音断断续续,颤得厉害,“求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奚午承轻笑出声,语气是不正常的温柔,甚至带着笑意,“我都没怪你,怎么原谅你?” 口蜜腹剑。一旁的奚午蔓又打了个哆嗦,同时听见玻璃碎掉的声音,伴着肖茜痛苦的呻吟,还有浓烈的酒香。 奚午蔓试着探头去看肖茜的伤势,余光注意到奚午承的视线,抬眼与奚午承对视,瞧见他脸上的血痕及他眼底的笑意。 “两瓶还是太少了。”这话,是同奚午蔓说的。他的话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奚午蔓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总感觉他会把所有酒瓶全部砸到她身上,不自觉往后退步。 她退半步的动作被奚午承看在眼里,后者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浅笑,双手揣进裤兜里,以带着倦意的口吻问她:“蔓蔓在怕什么?” 浓烈的酒香刺激着奚午蔓的神经,她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肖茜的呻吟断断续续,奚午承觉得烦,稍稍斜目看她一眼,女佣立马将她拖了出去。 空气安静下来,奚午蔓闻到血腥味,垂眸注意到从奚午承脚边延伸至门外的那一条红色痕迹上,布满钻石般闪亮的玻璃碴。 第五十九章 女人的脸 奚午承面上流露出的疲倦添了些许不耐烦,奚午蔓预感到暴力的升级,知道必须尽快予他回答。 她拉了拉身上的毛毯,微笑着软声道:“蔓蔓只是觉得浪费了那两瓶酒。” “是你为她选的,怎么会浪费。”奚午承向她走近,却站到她身旁,抬手搭上她的肩,弯腰尽量将视线与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凝视她刚才所注意的地面的红色拖痕,又说,“她死不了。” 奚午蔓没有答话。 空气静默良久,鲜血与酒精的气味充分混合且挥发,奚午蔓感觉肩头越发沉重,其实奚午承仍只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突然,奚午蔓感觉自己肩头一轻,手臂与腰部却感受到一片羽毛轻柔地拂过,整个身体骤然紧绷。 她想到某个夜里,每一次浪花拍打礁石,沙滩上都添了一片潮湿,子宫不自觉紧缩。 她想吐。 头脑有些发热,伤口被弄得生疼,她没忍住轻哼出声。 就这一声,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谁教你的?”他问。 寒意渐渐席卷全身,最后一丝暖意从脚边溜走,她成了一堆泥,被塑成人形的泥。 造物者仔细检查,他的作品是否遭到别人的恶意毁坏。 在奚午承看来,每一个接近奚午蔓的男人都不怀好意,他们会胡乱修改,用他们的刀,他们的锤子,他们的针,还有沾满污秽的手。 他的眼睛似深幽的小巷,小巷尽头什么也没有,奚午蔓无法窥见他丝毫的心事。 她知道问题出在那一声闷哼。她不该发出任何声音。 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想到来缵烨,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也许是怕所有酒瓶都碎在她头顶,怕身上扎满玻璃碴,也许是怕来缵烨断掉一根手指,或是像山茶花一样被剪掉腿。 如果能像波塞冬一样控制海浪,也许她将无所畏惧,但她没有神力,她甚至对自然一无所知。 她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轻微缺氧导致呼吸紊乱,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是一种被来缵烨激活的、不掺杂其他的、与生俱来的、向往满足机体需要的本能冲动,诱引着她往前,到了一条幽深的小巷。 巷子深处站了个女人,看不清她的衣着和面容,也许她什么也没穿,也许她没有五官。 为了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奚午蔓继续往前,走进黑暗中。 原本黑暗的地方随她的进入而明亮,女人的五官淡淡浮现,像柳条扫过白色的纸面,朦胧模糊。 再往前,就能看清。 猝然毛毯重重搭到她身上,她猛然惊醒,看见奚午承转过身去接电话。 她不知道是谁打来电话,也没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的话音,从奚午承简短的回应可以判断出,这通电话关乎工作。 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会知道。 他挂断电话,没与她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她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任何时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为工作把她放到一边,他其余任何事都比她更重要。 她是他闲时的消遣。仅此而已。 她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紧裹着毛毯,重又看地面的红色痕迹,恰时有两名女佣带着清扫工具进来,很快将地面打扫干净,不留任何曾经有酒瓶碎裂的证据。 女佣离开后,地板上散发着清洁剂的清香。奚午蔓瘫软在沙发上,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困惑。 她应该站在那里,而不是躺在这里。应该抡起酒瓶砸到奚午承头顶,而不是试图看清巷子里女人的脸。 那女人的脸有什么要紧? “混蛋。”奚午蔓低骂出声,她感觉她是在骂自己。 a市城东有一家画廊,画廊老板是a市美术大学的教授,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戴一顶黑色渔夫帽,眼睛很小却明亮有光,脸颊红红的,像醉了酒,极具肉感的鼻头也红红的,其下一排訾须斑驳着花白。 但他头顶没有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一根黑头发,他的头顶光秃秃的,好像从来没生长过毛发。 他亲自到奚午承的别墅见奚午蔓,很热情。 他到的时候,奚午蔓刚刚吃过早饭,正坐在沙发上看奚午承看过的最新晨报。 他算不上高,也不是很胖,但他的身高和身材呈出球体类的协调。 女佣直接领他到奚午蔓面前,就像他提前有约一样。他脸上始终堆着灿烂的笑,没有讨好,只是单纯的乐观热情。 他向奚午蔓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他的画廊打算展出奚午蔓的画作。 他坐到沙发上,取下帽子的时候,头皮很闪亮。 他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摁着,另一只手接过女佣递来的茶,笑着说“感谢感谢”。 待他喝了两口茶,奚午蔓才对他说:“对不起,这些事我不管的,您最好直接跟我爸妈谈,或者跟我哥哥谈。” “他们说我可以直接找您。”教授对她也用了敬称。 很快奚午蔓就知道,那只是他的口头习惯,他称他的学生也是用“您”。 “您指的他们是?”奚午蔓认为有必要问清楚。 “z集团的高管,您认识。”他说。 奚午蔓立马想到昨晚看见的巷子里的女人,突然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水西月。 这位画廊老板会来找她,是因为水西月。就像奚耀航会和z集团签下合同,也是因为水西月。 “您方便的话,现在可以去我们的画廊看看。”教授也觉得奚午蔓的沉默过于久了。 于是,奚午蔓就坐上教授的车,到了城东的画廊。 画廊很大,墙上展出了很多画作,每一幅画的间隔都恰到好处。 教授带着她大概看了看现已展出的画,推开一扇很隐蔽的门,领着她进去。 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奚午蔓在看见之间已经知道这是一间画室。 画室里到处是画架和石膏像,到处是笔,半截的铅笔,被凝固的颜料定型的扇形笔,永远洗不干净的圆头笔…… 三面墙的上三分之二都是窗,奚午蔓转眼就看见窗边着深蓝色羽绒服的人,他们进来之前唯一在这里的人。 第六十章 我真的不想跟你一起 那人身材颀长,着深蓝色短款面包服,宽松的黑色长裤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一头浓密的黑发看上去像是自然卷,长及下颏,可以扎成一个小丸子。正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调色盘,黑发将脸完全挡住。 “阿盛。”教授突然喊了一声。 窗边的人迅速回头,教授抬手示意他过来,同时也带着奚午蔓向他走去。 奚午蔓看清他的脸,很年轻,五官端正,白皙干净,没有胡子,却呈出衰颓与忧郁。 到了合适的距离,教授对那年轻男人说:“介绍一下,这位是……” “我知道,奚午蔓。”年轻男人只淡淡瞥一眼奚午蔓,眸底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颓然,甚至流露出厌恶。 立马就知道这长得雌雄莫辨的是个坏脾气的家伙,奚午蔓仍有一瞬沉沦于他大提琴低音般的音色。 教授乐呵着转向奚午蔓,指着年轻男人说:“这是我的硕士研究生,楼盛。” “幸会。”奚午蔓微笑着向楼盛伸出手。 楼盛没搭理她,对教授说:“刚刚有两个学生打电话说十点钟会过来。” 这种情况,假装对方已经与自己握过手,极自然地收回手就行。奚午蔓这样做了。 “学素描那两个?”教授问。 楼盛轻一点头:“嗯。” “您有时间不?”教授说,“您有时间的话,帮我带一下那两个学生,没时间的话……” “没时间。”楼盛始终是那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不耐烦腔调,“我等下要去美术馆。” “那正好,您带午蔓一起去。” “我不想跟她一起。”楼盛看奚午蔓一眼,“自己打个车就到了。” 气氛异常尴尬。 教授沉默片刻,面上的笑容敛了几分,问:“阿盛,今天谁喂您吃火药了?” “拜托,任教授。”楼盛拖长嗓音,“我只有一张音乐会门票,带她去干嘛?” “您给她也弄一张。”教授的语气竟有些强硬。 楼盛嗫嚅着瞧教授,最终翻了个白眼,试图跟讲道理:“任教授,我这张票都是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那就把您的票给午蔓,让她去听。” 闻言,奚午蔓同楼盛一样震惊了。怎么搞得像是她在跟楼盛争抢一样?而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音乐会,也完全不感兴趣。 空气静默两秒,教授又说:“要不您也别去那什么音乐会了,就在这给我带学生。”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带学生。”楼盛每说一声“真的”,头就低下一分,话音也更重一分。 “那就带午蔓去看看那老烟鬼的巡回展。”教授不容拒绝地开口。 楼盛下巴微微一仰,像是在用鼻孔看任教授,舌头抵了抵腮,冷笑一声,低声下气地敷衍:“行行行,去看画展。” 说着,他弯腰将手中的调色盘往左边的画架旁随意轻轻一扔,双手揣进面包服的衣兜,对任教授说声“走了”,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看出楼盛实在不乐意,奚午蔓打算告诉教授,她没有去美术馆的打算,就算去,也不需要楼盛陪同。 她还没开口,教授脸上又堆满笑容,说:“庞莫昀先生的个人画展今天开幕,我答应过要带您过去,可是现在我这里实在走不开,所以让我的学生带您去。” 他似乎打心底觉得愧疚,双手合十,连声说着“见谅见谅”。 奚午蔓带着客套的微笑摇摇头。 恰时,那已经推门出去的楼盛又折身探回脑袋,没好气地问奚午蔓:“那女的,你脑筋不好还是腿脚不便?” 奚午蔓还没能理解他突然的戾气,任教授已经操起手边一个不大的大卫石膏,作势朝他扔去:“臭小子,你嘴巴给我干净点!” 楼盛的脑袋本能往后一缩,见教授没有真要把石膏砸过去的意思,才又拖着敷衍的语调说:“奚午蔓女士,请您快点跟上来。” 直觉不跟上去的话,楼盛会被任教授胖揍一顿,奚午蔓向教授道了别,大步跟上楼盛。 楼盛走得很快,奚午蔓怀疑他鞋底抹了油。她没有刻意去追上他,甚至偶尔停下,仔细看墙上吸引到她视线的画作。 她实在磨蹭,那已经走出画廊的楼盛又走了进来,远远地给她一个大白眼,想直接冲她吼的,到底不敢喧哗,耐着性子走到她身旁,说:“大姐,你快点行不行。” 奚午蔓注意到他的称呼。在她的认知里,大姐这称呼是用于比自己年龄大的女性。 她偏头看看楼盛,寻思他看上去比她年长,伤人的话眨眼间就到了嘴边,突然强调和善的理智将那些伤人的话全部压下。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天空微微放晴,风依旧凛冽,哈出的热气被风吹到脸上,化为了细雾。 “说实话,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跟你一起。”楼盛有意加重那几个“真的”,然后长叹出一口气,颇无奈地说,“但我导师是个很小心眼的家伙,我怕他记我仇卡我论文。”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画廊带学生。”奚午蔓保持着平静。 她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主要是觉得浪费时间,而且麻烦。 楼盛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问:“坐公交还是小电驴儿?” 不等她回答,楼盛又说:“小电驴儿吧,这里直达美术馆的公交很少,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一想到要吹二十分钟寒风,没戴手套的奚午蔓就觉得冷得不行,笼袖倔强地站在原地没随楼盛前去扫车上的二维码。 楼盛解锁一辆车,起步要走,回头看见还站在风中的奚午蔓,震惊又嫌弃地问:“这种小电车你都不会开?” 会开,但不想开。 可奚午蔓紧抿着唇没有答话,试图用沉默表示抗议,让楼盛换一种交通工具。哪怕是公交,也不至于会吹二十分钟冷风啊。 而那楼盛重重地啧了一声,一脸不情愿地往前挪了挪,说:“算了,上来吧。” 看着他为自己腾出的座位,奚午蔓暗自揣度着她的受风面积。 “大姐你快点啊。”那位又不耐烦了,“你不会想打车吧?要打车你自己打,贵得要命,都够我吃好几顿食堂了。我没那么奢侈。” 第六十一章 厌 楼盛的话正中奚午蔓的伤痛处,卡里的余额数字清晰浮现在脑中,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得选。 再看楼盛的衣服,似乎挡风效果不错,奚午蔓不再犹豫,戴上连衣帽,坐到他后面,双手揣衣兜里,侧脸向他靠近。他身上很暖和。 奚午蔓听清风声,满目皆是他面包服的深蓝色。她稍稍直身,与那色彩保持了一定距离,将衣上的纹理与变幻的光泽看得清晰。 风声骤然减轻,前方的人迅速下车,随即一个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收款二维码。 “这次我不收你服务费,a我扫车的钱就行,一块七毛五。”楼盛说。 手头紧的奚午蔓也不跟他客气,只转了一块七毛五给他。 举办画展的厅里有很多人,开幕式已经结束,几乎所有人都会同一个着一身黑衣的男人说上两句话。 那男人端着装满酒的酒杯,稀疏的头发油光可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尾挤出一片明显的鱼尾纹。 门口的海报上有他的半身像,奚午蔓记起半身像旁的姓名,庞莫昀。 这不是第一次见他,奚午蔓却觉得那张脸很陌生,她曾接受过他买的快餐与热饮,却没认真看过那张脸。 她只记得他抽着卷烟,仰头忧郁地看窗外,长长的白气分明从他呈椭圆形的嘴里飘向窗外的大雪,烟味还是混进了室内的空气,然后,他戏称处于更年期的女人大吼:抽烟的滚出去。 奚午蔓短暂出神的当口,她和楼盛已与庞莫昀面对面。她不确定是楼盛带她挤过人群的,还是庞莫昀向他们走来的。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仔细看庞莫昀的脸。那张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垮,像玻璃器皿里刚打发好的蛋清,轻轻一搓就会失去现有的形状。 庞莫昀手中酒杯里的酒只剩一半,他笑着与楼盛打过照面,笑眯眯地看着奚午蔓,将酒杯举到与心脏齐高的地方,说:“上次叫你一起吃晚饭,你就拒绝了,今天晚上的宴会,你一定要参加。” 奚午蔓回他以礼貌的微笑,客套地点点头。 “今天的晚宴,水总也会来。”庞莫昀似是有意提醒。 奚午蔓只加深了笑容,再次点头,趁旁人分散庞莫昀的注意力,随楼盛走开去看展出的画作。 “无聊,矫揉造作。”楼盛不屑地给出评价。 他几乎没耐心看那些画作,倒是对各种酒与现场的弦乐四重奏感兴趣,自己调了杯鸡尾酒,坐椅上觑眼注视演奏的人,他们都穿着黑色礼服。 奚午蔓对那些画倒有兴趣,跟在一群人后面,随一名导览员参观每一幅画作。 她听得认真,也看得认真,全然没注意到,坐在角落喝酒的楼盛不时抬眼,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 他的神情衰颓且忧郁,目光中的厌恶随醉意加深。 展厅准备的酒水与点心足以消除饥饿,奚午蔓随导览员参观完展出的全部作品,直到人群渐渐散去。 晚宴举办于就近一家酒店,出席的一百人中,有钱人比艺术家更多。 奚午蔓找到摆有她席卡的桌子,注意到右边席卡上是水西月的姓名,突然的好奇心促使她往水西月旁边的席卡瞧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姓名,倏忽很是失望。 她好奇自己因什么而失望,思绪刚起,被谈话声打断。很多她不认识的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人与她打照面,并与她攀谈起来,虽说大多时候都是对方在自言自语。 她以在吃头孢为由,拒绝了每一杯递过来的酒,端了杯热茶与人们碰杯。当然,现场没人知道,她并没有服用头孢,也没人怀疑。 根据奚午蔓的经验,这样的场合,虽然有一桌子佳肴,但基本上都吃不饱。晚宴结束后,众人起身离场时,桌上总会剩下很多菜,好像大家闻着味儿就能填饱肚子。 果不其然,席间大家都在谈画。画画,卖画,买画,展览画,拍卖画,画的版权等等。 奚午蔓很少说话,就算有谁有意挑起针对她的话题,她大多时候也只以微笑回应,默默往自己碗中夹一筷子菜。 她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参加晚宴的人总在吃饭时不认真吃饭,尽聊别的事,后来她明白,那些在餐桌上争分夺秒的人,大多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人迫切把自己推销出去,趁着大家坐在一起。有人收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是趁大家坐在一起。 而她既不需要费尽心思推销自己,也不需要明察秋毫寻找靠谱的合作伙伴,因此可以专心干饭,把填饱肚子放在第一位。 晚宴结束后打算离开时,奚午蔓才知道,楼盛也来了,和他的导师任教授一起,就在她左边那桌。 水西月打算送她回奚午承的别墅,偏楼盛跑到她面前问了句:“今天的画你全部看完了?”又对一脸诧异的水西月说:“我们是朋友。” 水西月以为二人还要聊天,离开了。她很忙。 看着免费顺风车从自己眼前溜走,奚午蔓真想叫住她,又听楼盛说:“我真挺讨厌你的说实话。” “我又哪惹你了?”奚午蔓恼火的是,他妨碍了她搭顺风车。 “被我看见,你就已经惹到我了。”楼盛说。 眼见着水西月的身影迅速远去,奚午蔓心里一阵抓狂,又想到共享小电瓶,只想快点甩开楼盛。 但她并不想说伤人的话,于是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说:“让您不高兴,我向您道歉,我现在就走。” 语毕,她直接从楼盛身旁走过,以计算好的能追上水西月的速度朝水西月离开的方向去。 楼盛却故意在她与他擦肩的前一瞬向她移近半步,左肩刚好撞上她的左肩,将她绊住。 “你爸妈很有钱,你哥很厉害,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楼盛垂眸看她,眸底尽显厌恶,“你以为你真的有资格来参加这场晚宴?你不会真的觉得,你一幅油画能卖三千六百万吧?你唯一能凭杖的,不就你m集团小公主的身份吗?” 第六十二章 趁着醉酒,高歌 觉得楼盛的恶语来得莫名其妙,奚午蔓想到酒后的奚午承,她怀疑楼盛有心理疾病,出于他根深蒂固的偏见。 无数伤人的话从心底涌出,沿血管爬满全身,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听清那些足给人造成永久性伤害的话。每一句话都在激烈竞争,争做第一句被说出口的,最终脱颖而出的却是极温和的一句:“你喝多了。” “你不要觉得这是醉话,奚午蔓。”楼盛说,“这是真心话,只是我刚好喝了酒。” 奚午蔓双手笼袖,仰头看他,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头脑还清醒咯?” “真正醉酒的人应该呼呼大睡。懦夫才需要酒精壮胆。”楼盛呼出的气有浓浓的酒味,脸上却毫无醉意,“就算我不喝酒,也会这样跟你说话。只是刚好,我喝了点酒,但喝酒跟我向你坦言真话没有关系。” 在奚午蔓看来,他的再三强调,不过是为了让她接受他那自以为是的想法。他的最终目的是让她自我怀疑,臣服于他的言语。 “你怎样都跟我没关系。”奚午蔓平静地接话。 惊愕从楼盛眼底迅速蔓延至整张脸。 奚午蔓又开口,没什么情绪起伏:“我并不记得今天之前我有见过你,也不能理解你对我的恶意,但就像我并不认为我需要你理解一样,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理解,所以我没有试图去理解你。” “等等……”楼盛试图打断她的话。 “您且慢。”奚午蔓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直视他的眼睛,依旧以不慌不忙的口吻说,“起码您不该傲慢到认为,您有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觉得楼盛眼中与诸多情绪混在一起的愤懑十分有趣,她有意停顿几秒。 “听您的意思,您应该没有一幅作品卖到三千六百万。”玩弄人的感觉很好,奚午蔓发自内心地轻笑出声,“您强调我的爸妈和哥哥,是想告诉我,您没有哥哥,也没有爸妈?” “如果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能让你心理平衡,那我给你这个权利。”楼盛冷笑一声,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让我觉得讨厌。” “那是你的事。”奚午蔓回他以一个无所谓的微笑,转身去寻找认识的人。她祈祷着能找个顺风车回家,但除了不远处正与人谈话的任教授,她感觉每个人的脸都很陌生。 最终,她决定坐地铁。 已经过了高峰期,赶地铁的人很少,长长的自动扶梯上只有几个人,奚午蔓感觉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延伸至了两个极点,而地铁门开的一瞬,他们都挨到了她的身旁,像铁片被磁铁所吸。 末车厢只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她们面对面而坐。奚午蔓想远离人群,于是起身向末车厢走去。 左边的女生有一头漂亮的薄藤粉头发,盘成很高的丸子头,别着金色与浅蓝的星星发夹。 她双手揣在绀色大衣的口袋里,白色兔子玩偶包放在大腿上,紧挨着她的肚子。她有半截腿露在外面,仔细看才能发现穿了光腿神器,小腿堆着松松垮垮的白色毛线袜,水粉色大头鞋的跟瞧着很厚重。 相比之下,她对面的女生并不惹眼,甚至普通得过分。 普普通通的白色羽绒服,普普通通的黑色紧身裤和八孔马丁靴,还有普普通通的一刀切波波头,没有任何发饰。 但奚午蔓还是被那个普普通通的女生所吸引,因她那被黑发包裹的脸蛋通红,带着醉态的笑容,还有走近才能听清的,她的歌声。 奚午蔓没有落座,抓住一根杆子,面朝地铁门站着。她不想打扰到唱歌的短发女生,通过玻璃看清短发女生的表情。 然后,她听见粉发女生轻轻说了句:“嘘,有人。” “有人又怎么样?”短发女生说,“我喝多了,就是要趁着醉酒,高歌!” 她又哼了两句歌,突然弯腰竖起右手食指,对粉发女生说:“嘘,只能趁着醉酒高歌,清醒的时候大声唱歌,会被当成精神病。被当成酒疯子比当成精神病要好。” 短发女生的话语确实有点疯疯癫癫。奚午蔓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不只是唱歌,还有大声说话,大声笑,大声走路,大声做爱,大声放屁,大声打嗝,只要搞出了大动静,就会被拉去精神病院,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短发女生的声音带着醉意,口齿却很清晰。 “大声是很无耻的行为,正常人怎么会那么无耻?是吧?正常人就该轻言细语,低声下气,卑躬屈膝。所有人的膝盖都要弯曲,所有人的脊背都要佝偻,所以人都要堆着虚假的笑容,内心被自己的恶毒伤得千疮百孔。” 短发女生抓着杆子缓缓起身,抑扬顿挫,像在念着诗句。 “要对太阳一无所知,把影子当做真理,并沾沾自喜。” “你真的喝多了。”粉发女生温声细语地吐槽,更像是说给旁边的奚午蔓听,“你总是这样,一喝多就胡言乱语。” 奚午蔓没有在意粉发女生的话,注意到短发女生突然一个趔趄,好在她紧紧抓住座位旁的杆子,才没有摔倒。 地铁门打开,下了一些人,换了一些新的人上来。有和奚午蔓一样图末车厢清净的人,坐到短发女生刚刚坐过的地方,翘了二郎腿低头玩手机。 短发女生往前一扑,抓住奚午蔓抓着的杆子。门缓缓关上,奚午蔓从玻璃里与短发女生对上视线。 “你知道吗?”短发女生突然抬起胳膊搭上奚午蔓的右肩,似把她当成了很稳的扶手,又像是一个很熟的朋友,“我见过一个两岁的小孩子,她只能从一数到十,数到十又从一开始数,我说十一,她就说‘不对’,因为她妈妈这样说,‘不对’,所以她也这样说,‘不对’。” 奚午蔓寻思,一个当妈的人,不应该不知道十以后的数字。 “她坚持数一。”短发女生说。 她的视线已经移开,看向还坐在联排座椅上的粉发女生。 “她太需要说话了。”短发女生始终盯着粉发女生的脸,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六十三章 犄角 “她一出生就在被不断否定,所以一生都执着于追求别人的肯定。”短发女生突然看向奚午蔓,吃吃地笑着。 她的笑声很轻,却重重触打奚午蔓的心。 奚午蔓偏头看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分清她的洗发水是甜腻的绿茶香,沐浴露是熟透的石榴香。她衣服上有樱花的残香,肌肤却散发着啤酒与白酒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右眼尾有一颗乌黑的小痣,圆鼻头上的黑头并不明显,唇瓣像草莓果冻。 她吐字清晰,说话却不露牙齿。 “得到哪怕只一个人的肯定,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那个人是否真的肯定了她,反正她认为自己得到别人的肯首,她就充满自信,以审判者的姿态去否定别人。” 短发女生突然将脸凑近奚午蔓,瞪大眼睛,口吻粗暴:“你不能那样,因为大家都不那样!” 奚午蔓被她突然的凑近吓得不轻。随即她一仰脑袋,张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像一个哑巴。 但她不是哑巴。 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似乎在看pis屏,话音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很平静。 “是从孩子开始的,会说话的孩子就已经会去批判不为自己所理解的事物,她说‘不是’。扯淡,她根本连什么是批判都不知道,她只是在发牢骚。” “扯淡。发牢骚。” 她假装啐一口唾沫,摆正脑袋,盯着车门上的玻璃,或是玻璃外迅速闪过的广告牌。 “这个世界应该是她所想的那样,怎么会有她不理解的东西?这太可怕了,这很危险。说不定走在路上,突然一辆她无法理解的车就会冲过去结束她的生命。”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渐渐降低。 “她的行为很好理解,她只是个两岁的小屁孩。她需要一个美好的梦,她活在她的梦里。她只敢以此为生。” 她又恢复了先前自言自语般的声调。 “从她会说话开始,就只有粉色的城堡,粉色的泡泡,粉色的水晶球,其实她只在意漂亮的公主裙、亮晶晶的鞋子、甜掉牙的彩虹棒棒糖和圆鼓鼓的糖果。她沉浸于这样的梦,不愿醒来。一旦有谁令她离开她的美梦,她看见想象中所没有的其他色彩,就会发狂,会大骂恶心,然后缩回她的安乐窝——那虚假的城堡里去,继续等待她的白马王子。她不知道,也不愿相信——其实那里荒芜,阴冷,她甚至没见过真正的粉色——那会要了她的命。” 座椅上的粉发女生站起身,将短发女生的手从奚午蔓肩上拿开,以哄小孩的口吻说:“好了,你打扰人家够久了。” 短发女生狞笑着,对奚午蔓说:“难道她单纯空虚的头脑能想象得出?不会有骑白马的王子,只有伪装成镜子的恶魔。” “我们马上下车了。”粉色女生将身体隔到短发女生与奚午蔓中间,向奚午蔓说了声“抱歉”。 奚午蔓还没回答,短发女生一把拽开中间的人,一脸狰狞地对奚午蔓说:“不要跟恶魔缠斗,恶魔才会跟恶魔缠斗!” 她的手朝奚午蔓头顶一挥,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 她露出温柔的笑,说:“瞧,我美丽的小天使,你的头顶,已经露出了犄角。” 她双手竖起食指,比在奚午蔓头上,活像一对刚长出来的细小犄角。 车门玻璃上的画面渐渐朝两边撕裂,门缓缓打开,粉发女生抓住短发女生的手臂,费力地拉着她下车。 “好了,我美丽的小天使,你该回地狱去了。”短发女生突然用力推了一把奚午蔓,呈出歌剧演员一般的浮夸,任粉发女生半拉半抱着下车,“去吧,我长犄角的小天使。上帝已经死了。回地狱去。撒旦与你同在!” 奚午蔓很快站稳,注意到刚下车或上车的人都以看异类的目光看着倒退出车门的短发女生。 车门关上,有人在笑,有人在窃窃私语。奚午蔓听见,他们在评判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她对此感到厌烦。 好在很快,车厢里只能听见钢轨波浪形磨损导致的高频噪音。 地铁上,地铁站,出站口,停车场,马路上,到处都有人,这夜却呈出无人的寂静。 别墅区近在马路对面,人行道是绿灯,奚午蔓却觉得,一走出去,灯就会变红,她会被一辆她理解不了的车撞死。于是站在那里,等下一个绿灯。 有个遛狗的年轻女人站到她身旁,浓烈的香水味压迫她的心脏。 这红灯异常漫长,她感觉过了好几个世纪,楼房都垮掉了重新修建,道路都塌了长满杂草,可那红灯依旧,在深蓝的夜幕下夺目刺眼,宣判着是死还是活。 身旁的灰色那不勒斯獒犬走上斑马线,遛狗绳后,那个香水味浓烈的女人紧紧跟随。 奚午蔓跟上女人的步伐,死死盯着对面的绿灯。绿灯上的小人开始一闪一闪地跳动,她加快步伐,在灯光变红之前安全离开了斑马线。 地面有很长的影子,其中一个属于她,旁边追上来的有两只犄角的影子,属于那只灰色那不勒斯獒犬。 回奚午承的别墅的路上,奚午蔓看见一栋别墅的大门外有两个人在争吵,一男一女。 “你不能总是自娱自乐。”从声音听上去,是个尖酸刻薄的男人,“你得考虑金主的感受。” “我自己都不开心,你指望我去顾及别人的感受?”女人火气很大。 “你有本事就不要花他的钱!” “他给我为什么不花?我没有逼他,也不会逼他,他愿意给就给,不愿给我也不会拿刀架他脖子上。” 他们的争吵远不止这些。奚午蔓没有为听吵架而停留,很快,他们的争吵声在她身后被风声彻底淹没。 从他们的那几句争吵,奚午蔓无法判断他们的关系,也不好奇。 她身心疲惫。 奚午承的别墅灯火通明,单从灯光只能知道他在家,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层楼,哪个房间。 眼前突然飘下雨夹雪,冰凉地落在奚午蔓脸颊。她轻轻打了个寒颤,将脑袋往衣领里缩去,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入户门走去。 第六十四章 只是在气头上 一进门,奚午蔓就通过客厅异常的热闹得出准确判断,奚午承不在家。 奚午承从不在他的房子里举办任何派对。他讨厌这样的吵闹。 而此刻,暖气十足的客厅俨然迪厅。 浓烈的酒味混着发腻的甜品味,女人的香水混着男人的体味,还有麻将、卷烟、打湿的卫生纸与应季水果。 蓝牙音箱的音量开到最大,电子舞曲掩盖男人与女人的欢笑与尖叫,同时催发他们的情欲。 他们的衣服已脱去很多,有几对男女忘我地亲嘴,在沙发上,在窗帘后,在楼梯下,在电视柜旁。 奚午蔓看见,电视柜旁花架上仙客来的叶子被扯下几片,突然有些反胃。 她找到罪恶的根源——那蓝牙音箱,关掉音乐,视线迅速捕捉到坐在沙发上玩扑克牌的肖茜。 她很容易就看见肖茜,只有肖茜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客人们都像被主人发现的小偷,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肖茜站起身,打破这要逼死人的安静,说:“你们先玩,我去上个厕所。”上前拉住奚午蔓的衣袖,拽着她往附近的卫生间去。 她们身后,乐声继续嘈杂,人群继续玩乐。 奚午蔓不想让肖茜难堪,她以为肖茜会给她一个解释,于是任肖茜拉着她往前,往前,转弯,进到最近的一间盥洗室。 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所有声音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肖茜双手环在胸前,背靠磨砂玻璃门,一副房子主人的高傲姿态,说:“奚总出差去了,你不知道?奚总要出差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最好不要惹我。像刚才那样关掉音箱的行为,不要再出现第二次。” 奚午蔓冷然一笑,不客气地开口:“我哥说得对,两瓶酒确实太少了。” 肖茜的表情僵硬了半秒,随即露出得意的冷笑,说:“你以为奚总为什么那样对我?他只不过是在气头上,他实在太爱我了,才不惜浪费三十万的罗曼尼.康帝和桑德拉。不过说到底,跟被我抛弃比起来,区区六十万又算得上什么?” 听见六十万,奚午蔓心里突然一梗。她已经尽量挑便宜的酒,想不到还这么贵。 “你还不懂吗?”肖茜脸上的得意更明显几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也可以拥有,而且我拥有的会比你更多” 奚午蔓觉得身体有些飘忽,她分明没有喝酒。很快她找到罪魁祸首——洗手台旁壁挂洗手液机散发的松木香。 洗手液和别的日常用品一样,都由合作商定期供应,永远是现有的最新的、最好的。 其实无论是玫瑰、茉莉、芦荟、柠檬、薰衣草、马鞭草、樱花、小苍兰还是松木香,奚午蔓都觉得没有区别,反正都能清洁手部,但她总能听见类如“这种最好”或“这种不好”的评论。 她琢磨着洗手液的各种香型,忘了肖茜还在跟前。 肖茜并非不能容忍别人无视自己,而是容易把别人的沉默当作懦弱,于是得寸进尺。 “只要我稍稍示弱,他就会心软,我犯天大的错,他都会原谅。”肖茜的话语间满是嘲讽,“你呢?这么些年被他折磨得不轻吧?喝酒不能超过三杯,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一言不合就是拳打脚踢,你居然还能坚持扮演他的妹妹,你到底图什么?” 奚午蔓没判断她的话是否在理,只想到地铁上那个短发女大学生及其说的粉色。 “我要是你,我就走,去找一个起码懂得疼你爱你的金主。”肖茜还在说。 奚午蔓想到地铁上的笑与窃窃私语。 她感到厌倦,抬眸直视肖茜的眼睛,想把肖茜那颗脑袋按进马桶里。如果可以,冲去下水道,让老鼠啃食,让曲霉分解。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肖茜嘴角的笑容很是刻意,似乎想用她自以为的高傲征服整个宇宙,“你觉得,要是我现在把你赶出去,奚总回来,会把我怎样?” 而她根本没打算让奚午蔓回答,紧接着又说:“我不妨告诉你,他不会把我怎样,甚至哪怕你死了,只要我说不要,他就不会去为你收尸。” 奚午蔓越发不解她到底要说什么,越冷静地看她。 “你是个孤儿。”肖茜说,“虽然也许你已经忘了你真正的姓名。” 奚午蔓明白了。肖茜要贬低她,然后踩在她的躯体上,探脑攀向高处。 “看见我的犄角了吗?”奚午蔓平静开口。 没料到奚午蔓会突然说话,肖茜一懵,反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十后面是什么数字?”奚午蔓又问。 这次,是肖茜一脸懵。 “你认为这世上只有粉色吗?”奚午蔓步步紧逼,“你认为你见过真正的粉色吗?” 肖茜终于难以忍耐她的追问,皱眉骂了句:“神经病吧!” “难道你的头脑单纯空虚,严重缺乏想象力?”奚午蔓似找到乐趣,眼底是近乎痴狂的笑意。 “你有病啊!”肖茜说着,不知是嫌弃还是退缩,转身拧开门把手,大步离开。 电子乐曲在耳畔一下下爆炸,松木燃起熊熊烈火,浓烟令奚午蔓感到窒息。 她扯下一条洁白柔软的浴巾,将洗手台上的容器全部兜起。她没注意那些到底是洗手液、牙膏、漱口杯还是洗发水或沐浴露,也没注意是塑料还是玻璃。 她拖着那大堆东西,穿过纵情亲嘴的人群,穿过电子舞曲的高音,悄无声息地跨上楼梯,站到红木栏杆前,将浴巾里的物什一件件往下砸。 她并没故意砸谁,但她知道自己砸到人,因为她听见比舞曲声更大的惊恐且愤怒的尖叫。 她听见楼下的电子舞曲停止,人群里传来谩骂与哭泣。她看见人群一阵混乱,像突然遭到人类恶作剧水淹的蚁群。 楼下的人群渐渐安静,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客厅回响,很是刺耳。 然后,比碎裂声更刺耳的女人的声音穿进奚午蔓的耳膜。 “你在做什么?!” 是肖茜。 奚午蔓将浴巾里最后一件东西砸下去,没砸中人,她觉得有些遗憾。 但她的双手很快隔着浴巾抓住栏杆,以着客套的微笑,冲下面愤怒却怯懦的人群说:“女士们先生们,请不要大惊小怪,我只是在气头上。” 第六十五章 理所当然 别墅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没有电子舞曲,没有打啵声,没有吵闹。 而客厅里的人群还站在原地,没一个离开。 奚午蔓知道是浪费时间,知道那些人处于愤怒之中,根本不会听进任何不合他们心意的话,却还是将手中的浴巾揉成一团,举在手中,提高嗓音开口。 “不管你们怎样亲嘴做爱,怎样抽烟打牌,都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注意到楼下有人张开了嘴要反驳,奚午蔓作势将浴巾丢向那人,那人立马闭上嘴巴。 排除了眼前的威胁,奚午蔓继续刚才的话:“前提是,诸位回到你们自己的俱乐部去。” 有人翻着白眼,嘴唇翻动,却没有出声。 他们在等,等肖茜吹响第一声号角,他们将无所畏惧地冲锋。 “该滚的是你。”肖茜说。 “对!你这个孤儿,奚家领养的野种,该滚的是你!” 凸显优越感的愤懑从人群中炸开。 “我们茜姐是奚总的爱人,我们是茜姐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们滚?!” “你叫我们滚,就是叫茜姐滚,就是叫奚总滚!你这野种好大的胆子!敢骑到奚总脖子上撒野!” “就是!该滚的是你!” 混乱不堪。人,话,沙发,地板,窗帘,茶几,视野可见的每一样物什,强行钻进耳朵里的杂言碎语。奚午蔓感到心烦。 看着楼下抬手大骂的人群,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他们人多,有差不多二十个,每个人的表情和肢体都在全力表演。表演对奚午蔓的厌恶,对肖茜的袒护。 奚午蔓看见了,肖茜脸上得意的神情,角落里的佣人在窃笑。 他们喜欢看戏,需要闹剧。 可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的听觉真的没有完全丧失吗? 他们在不停地骂,倚着他们自以为高尚的道德,倚着他们成群结队。 你看,我们都这样认为。所以你是错的。 你看,大家都在骂你,所以你理所当然的,应该被骂。 奚午蔓想到地铁上那个短发女生,她说,她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屁孩,只能从一数到十,一旦你说十一,她会说“不对”,因为她妈妈那样说,“不对”。 奚午蔓寻思,当妈的人不应该不知道十以后的数字,然后她看见肖茜。 他们学着肖茜的话语,说“滚蛋”。肖茜是他们的妈妈。他们都那样说,于是那理所当然成为真理。 胃里没有一滴酒,奚午蔓却感到一阵恶心。就像喝下一整瓶红葡萄酒后呼呼大睡,在凌晨一点半醒来,感觉到胃里的红酒在翻滚,在往喉咙反流,带着胃酸与胆汁。 喉咙一股子酸苦味,奚午蔓想喝一杯白开水。她来回踱步,忘了水杯在哪,也忘了直饮机在哪。 “您为什么不报警呢?”医生不在身边,但奚午蔓清楚听见医生的话。 她闻到浓墨与淡淡的血腥味,她看见白色羊毛大衣上早已干透的血迹,阳光刚好落在她手上,给了她一点点温暖。蓦地她闻到酒味,腿脚连带着小腹变得冰凉,她感觉到剧烈的刺痛。然后,她一抬头,就看见醉态十足的奚午承。 墨汁飞溅,她的大衣被扔到地面,接踵而来的,是源自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男性权利的暴力。 地铁里短发女生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她从一数到十,数到十又数一,你说“十一”,她说“不对”,因为她妈妈那样说,“不对”。 奚午蔓的脑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但她不知道那满满当当的东西是百合、是棉花、是浆糊,还是豆腐渣。 她只清楚地记起一点,六岁那年,有人对她说,你应该这样。于是她相信了,她应该那样。 应该怎样? “您为什么不报警呢?”医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对,报警。 她转身去找手机,听见身后的谩骂变成一阵肆无忌惮的、满足的讥笑。 “她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有人这样说了,可能是肖茜,可能不是,奚午蔓不知道,也没有回头去看。 她要找手机。 报警。 窗外雪下得很大,红蓝双色的爆闪灯刺破黑暗,令花园里的红山茶花失色黯然。 年轻的刑警坐在楼梯上,轻轻拍打奚午蔓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刚从人贩子手中救出的孩童。他没有过多言语,只用陪伴予她安慰,不时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给她擤鼻涕擦眼泪。 奚午蔓止不住眼泪,其实她并不想哭,但她感觉自己是个六岁的孩子。就在刚刚,她的筷子被人抢走,刚拌匀的杂酱面被打翻在桌上,她干净的小衣服被酱汁弄脏,她向手持天秤的人求助,那人却说“不要意气用事”。 她终于哭了出来。 警官该早一点到。 她终于可以哭出来。 被指控入室抢劫的人都被抓走,警官也要离开了。 年轻刑警又递给奚午蔓几张纸,说:“没事了,别怕。” 奚午蔓擤着鼻涕,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人站起了身,她突然一慌,抬手抓住他制服的衣摆。 “带我走吧。”她泪眼涟涟,看不清他的脸,“我不要在这里。” “奚小姐……”年轻刑警不知所措,抬头求助般看向朝他们走近的中年刑警。 “怎么回事?”中年刑警问。 “她说她不想待在这儿。”年轻刑警有些无奈。 中年刑警紧锁着眉头,眉心悬着一根粗针,看看奚午蔓,视线从躲在角落的佣人们身上一扫而过,才说:“带她走吧。这里被那群家伙搞得乌烟瘴气的,换我看着也心烦。等他们收拾干净了再送她回来。” 中年刑警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身问奚午蔓,眉心依然悬着针,语气却和蔼:“小午蔓,你要去你爸妈那吗?” 我爸妈已经死了。 奚午蔓紧抿着唇,使劲摇摇头。 “你打算去哪呢?我们送你。” 奚午蔓的大脑飞速运转,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无处可去。 她很是失落,仍紧抿着唇,颇显犹豫地摇头。 她看见中年刑警的双手一合,以为他会脱口而出一句“漂亮”,但他没有。 他说:“小午蔓跟我们去加班吧。” 第六十六章 可以 办公室里充斥着纸张与木头的气味,办公桌、椅子、墙上的展板、锦旗与白起铁皮书柜上的奖章证书看上去都很新。白漆铁书柜上的每一个锁眼都插着钥匙。 奚午蔓坐在椅上,手捧那位年轻刑警为她买的热咖啡,盯着电脑屏幕的桌面发呆,没有玩游戏,甚至连游戏都没有打开。虽然中年刑警允许她玩游戏。 他说,像她这样的年轻人都喜欢玩游戏。 手中的水温在慢慢降低,她听清北风呼啸与雪花轻敲窗户。 降低视线,她看清紧挨着电脑的那盆小小的金边虎皮兰,叶子的边有点卷,鼠标垫上有一本蓝色封皮的工作手册,经常被它的主人翻动。 桌子右上角整齐堆着两摞书,书旁的快餐盒是空的,里面的肠粉早被奚午蔓吃掉。 靠窗稍矮的桌上放着打印机和一排编号的厚厚文件,她注意到雪花落在窗上,远处夜色朦胧,渐渐有了清晨的光彩。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人一袭黑衣,却不是这间办公室现在的主人——那名中年刑警,而是秦喻章。 奚午蔓不知道秦喻章到公安局做什么,他没说,她也没过问。 他只说到局里办点事,刚好来接她。苏慎渊要见她。 她没问他怎么知道她在那间办公室里,这种问题不需要问,反正一定是某个人告诉他的。 街边早餐店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马路上的车辆渐渐放缓速度以防跟别的车撞上。 秦喻章下车买了早餐——用一个很大的袋子装着,一看就是好几个人的——开车驶进他们公司附近的一个地下停车场。 这个停车场属于楼上的公寓,一上电梯,奚午蔓就感觉到熟悉。 但他们并没有进到她以为会进到的客厅,也没有整齐摆放了两双男士鞋子的玄关。 他们进到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充斥着和刑警办公室差不多的气味,一种办公室独有的气味。 会议室里一共亮了十二盏灯,灯下的长桌边或站或坐着八个人,他们个个神色凝重。 来缵烨也在其中,但他只深沉地看她一眼,就像看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 奚午蔓感觉他们一夜没睡,而他们脸上毫无倦容。 秦喻章把早餐放在会议桌上,将一份拿给奚午蔓,其余八人则每位各自取了一份。 桌上摆满a4纸,纸上或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复杂的统计图,还有奚午蔓看不懂的标满数据的图纸。 吃过早饭,他们没有再继续,而是散了会。 苏慎渊从奚午蔓身旁走过,没有任何言语暗示,但她知道,她该跟他走,于是跟在他身后,到了一扇门前。 奚午蔓注意到门牌号是32-66,突然想到过去某天醒来,床头柜上的便笺写着来缵莹的手机号。 室内是很清新的清洁剂的气味,就像她印象中某家大型酒店常用的那种。 他们没有在玄关处换鞋子,仿佛进的不是苏慎渊的私人住所,而是一家再寻常不过的门店。 苏慎渊进到书房,站到书柜前寻找着什么,也不看站在门口的奚午蔓,说:“听说你捅了不小的娄子。” 奚午蔓知道他是在和她说话,这里只有她,而他并没有打电话。 她的思维随“捅娄子”三个字散发开来,想到几小时前的夜宵,想到年轻的刑警和肖茜,还有来缵烨与穆启白。 她感觉自己捅了不少娄子,从她大学毕业后回a国开始。但她觉得,苏慎渊不可能清楚她全部事,可她又不知道苏慎渊到底了解些什么。 苏慎渊从书柜里取出一个装着厚厚a4纸的透明文件袋,转身放到书桌上,对奚午蔓说:“这是城东画廊下一次画展的策划书,你仔细看看。” 城东画廊,就是任教授的那家画廊。 不知道苏慎渊为什么让她看城东画廊的策划书,奚午蔓也没多问,默默上前,将文件从文件袋里取出,仔仔细细挑了重点看。 “你已经见过任毅鑫了吧?”苏慎渊问。 通过姓判断苏慎渊口中的任毅鑫就是她知道的那位任教授,奚午蔓点点头:“嗯。” “关于展画的事,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奚午蔓仔细回想,却不记得任教授和自己聊过展画的事。上次她确实跟着任教授去了画廊,但任教授只是和她讲了画廊里已经展出的画作,然后带她到了画室。 在画室里,有个穿蓝衣服的男生,长得雌雄莫辨,但是脾气很不好。 奚午蔓有些出神。 苏慎渊看出来了。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拉回她的思绪,才又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们开口。” “嗯?”奚午蔓有点不明所以。 而当她旋即反应过来苏慎渊说的与画展有关,苏慎渊已经贴心地给出解释,像是不忍心让她整晚都没有休息的大脑进行过多思考活动。 “画画需要资金,你要是想去哪里采风找找灵感,我们也会给你提供资助。”苏慎渊说。 脑子里一闪而过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奚午蔓顿时眼前一亮:“随便去哪写生,你们都会给我钱?” “当然。但你得保证不会拿我们的钱去胡乱挥霍,而且会严格执行我们的标准,如果我们对你的作品提出任何要求。” “只要我按你们说的办,不管我去哪,不管花多少钱,你们都会给?”奚午蔓有点受宠若惊。 “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但本质上还是生意。”苏慎渊始终心平气和,“我们从来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打算,必要的投资是肯定的。” “如果我要离开a市呢?”奚午蔓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可以。”苏慎渊轻轻点头。 “如果我要离开a国呢?”奚午蔓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出于某种长久的期望即将成为现实的喜悦。 “可以。”苏慎渊再次点头,和之前一样沉稳,没有任何犹豫。 这给了奚午蔓极大的勇气。 也许。她想,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第六十七章 你这人怎么这么 只要一张机票,就可以横穿赤道,也可以横跨大西洋,去到最遥远的国家。而她会慎重选择,选一个偏僻的、没有熟人的地方。 当然,她想到会与原本陌生的人熟悉起来,届时又不得不重新选一个地方,她需要买机票。 只要给他们画作,就能得到货币,机票、绘画材料、房租、豆浆、杂酱面或是怪味蛋卷,她通通不用发愁。 邮寄服务遍布全球,或者可以和他们谈一谈,他们会派人定期去取画作。 她只用找到一个地方,隐居。 从苏慎渊住的公寓离开,城市已是一片嘈杂,但闭上眼睛,很容易就能从空气判断出这是早上八点之前。 街边的包子铺里,店员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戴着白色的帽子、透明的口罩,脸上的五官完全被浓浓的热蒸汽遮住,胖乎乎的手来回倒腾那些蒸笼,将肉包、菜包、糖包、汤包、小笼包和豆沙馅小馒头、紫薯馒头、玉米馒头、奶香馒头还有蒸饺与豆浆或海带汤装进一次性塑料袋或带盖的圆形塑料餐盒,笑着递给年轻或年老的男人女人,递给背书包的小朋友。 年轻的男人和女人的厚外套下,是在商场里买的西服,尽量打扮得得体,他们一大早就费尽心思搞发型,选合适的香水,在镜子前练习笑容,以应对即将要面对的他们以为很重要的客户。 年老的男人或女人步履依旧矫健,看上去比年轻人更不怕冷。他们或独行,慢悠悠前往公园,或是刚在广场打完太极准备回家。 牵着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的,大多是年轻女人和老人,很少有年轻男人。 有小朋友吵闹着要甜豆浆与糖包,大人说不行,小孩儿不能吃太甜,于是买了不加糖的豆浆与他们认为有营养的鲜肉包和酱肉包。 小朋友闷闷不乐,却不敢发一言,他知道一旦抱怨,就会遭到家长绝对权力的暴力。甚至不需要动拳脚,一句“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听话,看看别人家的小朋友”就足以让他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也许不是一整天,而是一生。因那拥有绝对权力的年长者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自鸣得意地将这暴力的言语重复,每一秒、每一分、每一个钟头、每一天。然后是每一周、每一年、每一世、这一生。 不,是永远。 从时间的起点到尽头,又从尽头到起点。在那一点上,盘旋。 整个宇宙到处是“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你这男人怎么这么”“你这老东西怎么这么”“你这人怎么这么”“你怎么这么”。 他们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就像他们不明白“我”。 他们自以为存在,却不知道自己存在,他们无法想象虚无,却成了虚无本身。而他们仅仅需要赞同。 突然强烈的厌倦感压得奚午蔓喘不过气,她抬头看公交车窗外的树木与绿化带,知道距城东画廊并不太远了。 车上本来有很多人,他们急着上班,不容奚午蔓拒绝,把她挤进了车里,然后车内的人一点点减少,她终于可以坐下。 在画廊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的不止她一个,但只有她前往画廊。其余人步履匆忙,他们在通勤路上。 画廊的门大敞着,里面亮着灯光,有三两成群的人神色深沉地注视着一幅或几幅画。 每个人都在酝酿着说出些惊天的评论,然后全世界的人都为他们鼓掌,为他们献上鲜花,将他们的姓名永载史册,让他们的青铜雕像屹立于世界之巅,成为后人敬仰膜拜的神明。 奚午蔓突然想到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过,你不能总是自娱自乐,他还说,得考虑金主的感受。 人类自娱自乐。人类是人类的金主,人类还是在自娱自乐。 超新星爆炸的时候,谁会在乎它是否自娱自乐。 但不管其他怎么想怎么说,它都存在。 存在。 那些点头的人,评论的人,笑的人,面露不屑的人,都存在。 穿过存在的人群,奚午蔓走到一扇隐蔽的门前,轻轻推开,扑鼻而来的熟悉气息令她头脑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瞬间清晰。 她看见石膏,看见半截的炭笔、刚削好的铅笔、笔盒里的柳条,还有小桶中珍珠奶茶一样颜色的水里,一大把笔插在那里,笔杆上有各色丙烯颜料,有的干掉,有的没有,一拿起来,就会弄脏画者的手。 虎口处的颜料来自笔杆,后续得仔细清洗,以免指甲缝里留下脏兮兮的污泥。如果你去包子铺买包子豆浆或馒头海带汤,抬手接过塑料口袋或餐盒,旁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的指甲缝。 瞧,好脏,这人的指甲缝里怎么还有泥?怎么不洗手就出了门? 画室里有十几个人,却并不比她上次来时更热闹。 有教师模样的人站着,有学生神态的人坐着。他们说话,却是静悄悄的。 老师双手背在身后。老师弯着腰。老师让学生起来,自己坐到凳子上,为学生示范,或修改学生的画。 学生认认真真听老师的话,似懂非懂地点头,眼中一片迷茫。 “你的形打准了,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现在只需要画出黑白灰。很简单吧?”老师说。 学生点头,举起8b铅笔,按老师的说法,去加重交界线,加重暗部,把那灰蒙蒙的正方体变得黑白灰分明。 “排线很简单,就这样。”老师握着2b铅笔,弯腰在纸上画下老练优雅的线条,“手腕摆动,两头轻中间重,很简单吧?” 学生接过老师手中的笔,信心满满,仿佛继承了老师灵活的手腕。 然后,学生失望了。 老师说了句“你才刚开始,慢慢练”,从学生身边离开,走到奚午蔓面前。 “您来了。”老师微笑着,仿佛与奚午蔓是老熟人,他们提前约在这里见面。 奚午蔓回她以礼貌微笑,佯装认得她,以礼貌的口吻问:“请问任教授在不在这里?” “任教授今天上午学校有课,得中午才会过来。”老师转身指了一画板前的小板凳,“您可以先坐这。” 第六十八章 我当初,我觉得 画板上有一张八开的素描纸,纸上是一个未完成的球体,一眼就能看出是某个初学者的手笔。 奚午蔓看见橡皮擦过的痕迹,能想象出那位初学者为了画好这个圆废了多大的劲。 初学者的老师会一再强调“用直线去画圆”,但初学者感到崩溃,趁老师与别的老师聊天的时候,拿起橡皮擦掉所有与圆形不符的线条。 最后,初学者得到一个他自认为满意的圆,纸上没有辅助线,只有橡皮搓出的长泥。 这样的小聪明瞒不过老师,但老师没有过多计较,只说,现在可以画明暗交界线了。 然后初学者拙劣地排线,中间精雕细琢的圆形怎么看都突兀。 莫名被戳中笑点,奚午蔓轻笑出声。 “看着很厉害是不是?”突然的女声打破她的想象,是刚才那个女老师,老师始终轻声细语,仿佛天生如此,“其实这个很简单。” 老师换下那个未完成的球体,夹上一张干净的八开素描纸,从柜子里翻出一盒未开封的8b铅笔,递给奚午蔓,说:“你也可以试试。” 意识到老师是把自己当成了来这里学绘画的学生,奚午蔓摆摆手,说:“我不用了。” “不要害羞,反正到这的都没基础。”老师侧身指了刚才取下的球体,“这个也就学了四天,就已经能画成这样了。” “我只是不想画。”奚午蔓说。 “你这是逃避。”老师看着奚午蔓的眼睛,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说,“你怕画得比人家差,怕人家笑你,很多初学者都是这样想的,我高二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但每个人都不是一出生就能画得很好的,我也是从排线开始练的,甚至我刚开始画静物的时候,还不如他的好呢。” 老师又看一眼那球体。 奚午蔓沉默了。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个老师把她当成初学者,用老师过去的经验教导她。 老师需要得到赞同。 这种奇妙的感觉促使奚午蔓乖乖扮演一个毫无绘画基础的初学者。 她抛掉所有艺术理论,抛掉熟记于心的美术史,抛掉肌肉记忆。她双手夹在膝盖间,充当一个懵懂无知的初学者,向老师投去崇拜的目光。 老师很满意。她又拯救了一个失落的灵魂,她将带领那个灵魂进到艺术的殿堂。 她教奚午蔓使用美工刀,教她把铅笔削得尖尖的,教她甩动手腕,或用小指做支撑点,然后,像这样这样这样去排线,两头轻中间重。 奚午蔓模仿老师的样子握笔,模仿她手腕挥动的弧度,而当第一个尽显熟练的线条落下,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立马逼迫自己的肌肉忘记过去。 过去很难被忘记,她只能强行笨拙,仿佛手中的不是笔,而是烫得要死的山芋。 老师摇摇脑袋,指了她画下的第一条线,说:“像这样,这样就很好。你很有绘画天赋。” 老师端了个小凳子坐到奚午蔓身旁。奚午蔓想到在公园发现目标客户的销售,他们会与客户拉近距离,伪装出亲切,就像老师这样。 “你是任教授介绍过来的吗?”老师的脑袋凑近奚午蔓,问,“还是别人介绍过来找任教授的?” “我找任教授。”奚午蔓认为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必要完全说实话。 “任教授很忙,一般是我们几个老师在这里。” “我上次来,你们不在。” “上次?那一定是我们带学生出去写生了。” 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静静看着老师。她知道,她的沉默会怂恿老师滔滔不绝。 当销售以为客户有可能购买他们推销的商品,就会口若悬河,打感情牌,讲真假参半的故事,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只为某天遇到某一个客户,眼中会闪烁出晶莹的泪花,重重地点头说“对”,然后豪气地掏钱,买。 奚午蔓静静看着老师,看着她翻动的嘴皮,看见她门牙上的结石。 她肉嘟嘟的脸像糯米糍,厚重的齐刘海遮住她的额头与眉毛,她露出的脸看上去是个长方形,横着的长方形,就像某个初学者在纸上画的那样。 只是初学者只分黑白灰,把平面变成立体,不会画上单眼皮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的短睫毛,扁扁的鼻子,小小的嘴巴。 老师在说。 奚午蔓细细地打量,那近看也无比光洁的白皙的皮肤,那小小的眼珠里闪耀的灼灼火光。 那不是一张脸,是一张面饼,一张嵌了两颗小小的黑色玻璃珠的面饼。 厚重的刘海不能撩开,因为眼睛上方没有镶眉毛,也没有额头。 这张面饼的脂粉味很重,令人生厌。 到底是谁把这张面饼放这来的? 奚午蔓有点烦,将手中的铅笔稳稳放在黑漆金属画架与木画板间的空隙。 “对了。”老师的故事戛然而止,她找到比讲故事更重要的事,“你最好买下这盒笔,因为学画画的话,会用很多笔。” 看着老师故意举到面前的两小时前开封的那盒8b铅笔,奚午蔓明白老师的意思。 “我不需要,谢谢。”奚午蔓说。 “你现在觉得自己不需要而已,我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也觉得不需要买很多笔。”老师一副过来人的说教姿态。 又来了。我当初,我觉得。 那是馅饼的事,关别人屁事。 奚午蔓感到反胃,就像晕车,她需要找个地方吐一下,起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于是她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间门窗紧闭的画室,被老师叫住。 “你要去哪?”那张面饼上的嘴唇启合。 关你屁事。 奚午蔓紧抿着唇,将到嘴边的四个字压至无声。 她并不认为有任何必要给老师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不想跟老师再多说一句话。 那两颗小小的玻璃球来回转动,似乎要表现出警觉,奚午蔓却想到陷进蜜罐里出不来的老鼠。 它拼命挣扎,最终死在它曾向往的甜蜜里。 在死亡面前,“关你屁事”四个字除了徒增怨恨,起不了任何作用。 “卫生间。”奚午蔓说。 第六十九章 你在嘲笑我? 老师很热心地为奚午蔓指了路,要不是有学生提问,老师一定会带奚午蔓到卫生间,然后跟她一起回来。 奚午蔓不想再回这间画室了。她受够了那些“我当初”“我觉得”。 她并没有吐,只在洗手台洗了个脸。冰凉的水刺得她的皮肤发红,好在干手器里的风很暖和,一吹干手,她立马将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 她还是回到了那间画室,主要画廊里的人多了起来,她不想待在人太多的地方,也不想去室外吹冷风。 十一点刚过,就有学生陆续离开了,老师们聚在一起,不知在笑着聊什么。 奚午蔓还是坐在那个小凳子上,没有拿笔,也没有充当初学者的角色,直到那个温声细语的女老师再次过来传授给她绘画技巧。 这样这样这样排线,这样这样这样处理明暗交界线,然后这样这样这样。奚午蔓实在疲于伪装了。 她想告诉女老师,其实不用这么拘泥于形式,但她还没说话,女老师已起身走开。 奚午蔓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在纸上画龙卷风,听见身后不远处老师与一个男人谈话。 “阿盛!你来啦!”老师依旧是天生般的温声细语。 “昨天我把速写本忘这了。”男人说,“我下午要用。” 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奚午蔓顺着声源瞧去,看见比女老师高了一个脑袋的年轻男人,他正单手举着一本红色绒布封皮的速写本, 那雌雄莫辨的脸有很高的辨识度,奚午蔓立马想起他的姓名,楼盛。 楼盛没注意到奚午蔓,他紧盯离他越来越近的女老师,保持着警惕随时与她保持距离。 “马上到饭点了,中午一起吃个饭?”老师问。通红的双耳暴露了她的心思。 “不吃。”不等老师再说什么,楼盛突然抬眼,看见坐在小凳子上的奚午蔓,提高了嗓音,问,“你在这做什么?” 奚午蔓愕然地对上他的视线,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才答:“我等任教授。” 楼盛绕过女老师,走近奚午蔓,看一眼她面前画纸上的线条和龙卷风,说:“我以为你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呃……”奚午蔓有点想笑,但感觉这种时候笑不太厚道。毕竟,如果她承认是在搞行为艺术,为艺术有所牺牲的可是那位温声细语的女老师。 “任教授今天一整天都有课,你要找他直接去学校。”楼盛说,依旧是谁都瞧不上谁都不想理的神态。 奚午蔓用视线指了下犹豫着走近的女老师,对楼盛说:“但是那位女士告诉我,任教授中午会过来。” 楼盛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开口:“狗屁,她知道什么。” “阿盛,你认识这个同学吗?”那个女老师走到楼盛身旁,问。 “你这人还挺有意思。”楼盛不耐烦地看一眼女老师,“我认不认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闲来管我的事,不如好好提升一下你的教学水平。” 女老师一脸难堪,嗫嚅着红了整条脖子。 楼盛不再搭理她,转而对奚午蔓说:“我马上要回学校,你可以跟我一起。” 奚午蔓还没说话,那女老师迫不及待插了进来。 “阿盛,我们就在附近吃个午饭,然后你再回学校嘛。”老师在努力争取,整张脸通红,“我请你。” “附近没有我喜欢的餐馆。”楼盛有些不耐烦,蹙眉却冲奚午蔓发了脾气,“大姐你搞快点行不行?这小板凳坐着很舒服?” 对他突然的暴躁,奚午蔓觉得莫名其妙,再看看那红脸的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 “我还没给钱呢。”奚午蔓说。 “什么钱?”楼盛果然火气很大。 “呐,这位女士开了一盒铅笔,让我买。” “买个屁。她让你买你就买,你顶着个脑袋就只是好看的?”楼盛骂骂咧咧,拉住奚午蔓的袖子,拽着她就往门口走。 他们走出画室后,关上门的前一秒,奚午蔓听见画室里突然炸开的哄笑。 她想到那个脖子耳朵脸蛋都通红的老师,想象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得无聊。 门一关上,楼盛就松开奚午蔓,像避瘟神一样与她保持了距离。但他不时回头看她是否跟在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近也不远。 她并没有刻意停步欣赏墙上的画作,而是真的跟不上脚底抹油的楼盛。 而当跟着楼盛到了画廊外的电动车停车区,站到一辆米色电摩旁,楼盛抱怨她实在磨蹭,她没任何解释,只沉思着注视楼盛递给她的淡粉色猫耳电动车头盔,久久没接过。 “你什么表情?”楼盛的不满全写在脸上。 “没。”奚午蔓摇摇脑袋,“就觉得你这头盔,蛮……有个性。” “我家小朋友买的。”楼盛把那粉嫩的头盔直接塞到奚午蔓手中,转身又取出一顶白色头盔,麻溜地戴上,转身上车。 奚午蔓一眼就看见他白色头盔上的玄色猫耳,怎么看都觉得跟他那张愤世嫉俗的脸实在违和。 注意到偏头看她的楼盛眼底腾起怒火,奚午蔓低头戴头盔掩笑,还是听见楼盛不满的声音。 “你是在嘲笑我?”他问。 奚午蔓摇摇头,跨腿上车,作出严肃的神情,说:“你家小朋友是懂反差萌的。” “我告诉你,你敢嘲笑我,我就把你扔这。”楼盛的语气带着暗戳戳的威胁,“到时你连我们学校大门都进不去。” 奚午蔓确实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虽然他一副拽拽的表情,还暗戳戳说着狠狠的话,但他戴着可可爱爱的猫耳头盔。戴猫耳头盔的男生能坏到哪里去。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你再笑,我把你扔下去。”楼盛依旧在放着狠话,却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奚午蔓双手揣在衣兜里,耳边风声很大,隐约听见楼盛说:“我的天!你真的别笑了大姐,你笑什么啊?一直抖很影响我开车的。” 楼盛实在暴躁。 奚午蔓偏头,让后视镜照见她的脑袋,试图引起楼盛的注意。 如果他看她一眼,就会知道,她没笑,而是冷。 第七十章 二十以内随便选 在奚午蔓的计划中,并没有坐电摩这环,她并没有穿防风的衣服。 她真的很冷。 楼盛终于注意到她,停止了抱怨。却是加快了车速。 奚午蔓的脑袋尽量往羽绒服里缩,双手揣在羽绒服口袋,却并不觉得暖和。 电摩在a市美术大学一食堂外停下时,奚午蔓冻得牙齿直打颤,双手抖得连头盔的系带都解不开。 楼盛虽是一脸嫌弃,到底伸手帮她解开系带,取了头盔。 好在食堂里很暖和,只是人太多,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奚午蔓有点反胃。 乘自动扶梯上到二楼,楼盛带着奚午蔓直往靠窗的角落走去。 教授任毅鑫坐在那里,他对面坐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一男一女。那两个男人面前都摆着餐盘或碗,任毅鑫面前却只有一个保温杯。 楼盛与任毅鑫对面的两名教授打过照面,对任毅鑫说:“任教授,她找您。” “嗯?奚午蔓?”任毅鑫对面的女教授一推眼镜,起身激动地看着奚午蔓,“你是奚午蔓对吧?” 奚午蔓错愕地点点头,记得刚刚楼盛称她为乐教授,却只说:“您好。” “好你个老任,我说你在等谁呢,合着在等这贵客!”乐教授似乎在指责,却是带着和蔼的笑,“早点告诉我们,我们去商业街吃大餐啊!” “您请见谅见谅。”任毅鑫双手合十,诚恳道歉,又说,“我这事先是真不知道,不然怎么着也得安排大家一起吃顿饭不是。” “那晚上你请客。”乐教授说。 “好好,一定一定。”任毅鑫站起身,仍双手合十,“还烦请您二位多坐会儿,帮我们占着座。” 还在用餐高峰期,每个窗口都有人,只是不如一楼的多。 楼盛和任教授在聊学业上的事,奚午蔓没注意听,她跟在楼盛身旁,目光扫过一个个窗口上的电子菜单显示屏,闻到路过的同学手中热腾腾的大盘鸡的香味,突然就感觉到饿。 但她不确定卡里的余额能否允许她任性这一回,于是又试着搜索别的美食,还是不自觉看向那有大盘鸡拌面的窗口。 十多块,倒也不贵,但是看着好像只能刷校园卡。 转眼,又觉得那边的鸡排蛋包饭、清真拉面和各种炒菜看着也不错。 突然,一只大手控住她的天灵盖,强迫她看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她注意到他手中端了盘番茄炒蛋拌面。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跟你说话呢。”楼盛眉头紧蹙,“你吃什么?” “啊?”奚午蔓还沉浸在刚才的纠结中。 楼盛松开她的脑袋,把手中上半部是蓝天白云下半部是灰色房子的校卡递到她面前,以豪掷万金的口吻说:“二十块以内,你随便选。” “我呢?”旁边的任教授笑嘻嘻地探过脑袋。 楼盛护食般往旁挪了挪,与任教授保持距离,说:“您就别想了,她是来找您的,本来该您请客才对。” “那行,我也加二十块。”任教授的大笑被食堂的嘈杂淹没,他凑近奚午蔓,说,“您现在有四十块了。” 奚午蔓本来想说不用,任教授已经到一个窗口前点了份麻婆豆腐,很快,他手中多了个餐盘,盘里装着一大碗按他的口味现炒的麻婆豆腐和一小碗珍珠大米饭。 在跟着楼盛回到乐教授他们那之前,任教授把校卡递给还在纠结吃什么的奚午蔓,说:“咱们学校食堂的饭菜都便宜,您不用担心价格,想吃什么直接刷我的卡就行。” 一手拿着一张卡,奚午蔓坚定地走向有大盘鸡的窗口,点了份大盘鸡拌面,刷了楼盛的卡。 她端着大盘鸡拌面坐到楼盛身旁时,包含乐教授在内的那两位教授已经离开,楼盛大口吃面,像赶时间,任教授则慢条斯理地吃饭和豆腐,单手慢慢翻动楼盛的速写本。 速写本上尽是些炭笔画的凌乱线条,整体却能看出主题。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楼盛的餐盘里只留了几条番茄皮。他把手机放在餐桌上,低头双手打字,编辑着文本。 教授任毅鑫合上速写本,低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在奚午蔓放下不锈钢餐叉之时,他也放下了筷子,从衣兜里摸出两张餐巾纸,递给奚午蔓一张。 “阿盛,您最近的速写有点浮躁。”任教授擦着嘴,对楼盛说。 楼盛抬头看一眼任教授,继续编辑文本,语气实在敷衍:“教授,这表达了我最近的心理。” “您这不是表现主义那样的浮躁。” 楼盛沉默了。他保存了文档,关掉手机,把手机揣进衣兜,手没再拿出来。 奚午蔓不太适应他的沉默,她感觉四周的空气沉甸甸的。 食堂里的人渐渐散去,或回宿舍午休,或准备下午的课,或计划着出校。 楼盛也走了,去了图书馆。 奚午蔓还坐在一食堂二楼靠窗的桌边,趁着午休,与教授任毅鑫谈论展画的事。 在上课铃响起之前,她跟着任毅鑫进到一栋教学楼,坐电梯上到五楼。 下午,任毅鑫要在502给研一的学生讲西方现代艺术史,奚午蔓坐在后排角落,充当了蹭课学生的角色。 但她并没有认真听讲,而是扭头看窗外的人工湖。 湖里还有枯萎的荷叶,伸进湖里的亭子上,有着青衣服饰的人在不断重复同一个回身定睛的动作,她面前,一个小黑影手持架着相机的稳定器在走位拍摄。 下课铃响起,又是上课铃,下课铃响起,然后又是上课铃,下课铃,上课铃。 讲台上,任毅鑫讲新表现主义,智慧黑板上切着德国人的代表作。 奚午蔓不再看人工湖里的残荷与换了一批又一批人拍照的亭子,她看停在树梢的黑鸟,听清任毅鑫在说。 “绘画客体不表达任何东西,绘画不是达到一个目的的手段。乔治.巴塞利兹认为,绘画是自发性的。倒立的人……” 奚午蔓没再听了,她看见窗外那只黑鸟突然变成一只倒立的鹰,红色的眼睛重复着“自发。没有意义”。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身旁的年轻人轻轻敲敲桌面,将手机递到她面前,悄声说:“同学,加个微信。” 第七十一章 你在等谁? 下课铃很合时宜地响起,奚午蔓颔首以表歉意,起身直向讲台上还在关电脑的任毅鑫走去。 那个年轻人并不甘心,跟在奚午蔓身后。即使后者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任毅鑫把u盘塞进衣服口袋,提起保温杯打算离开,看见奚午蔓身旁的男生,以惯性的乐观热情问:“同学,您有什么问题吗?” 那男生颇害羞地抿嘴而笑,使劲摇摇头。 “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任毅鑫说。 见男生确实没有提问的意思,任毅鑫才看向奚午蔓,问:“您有没有什么忌口?” 奚午蔓还未回答,那男生红着脸从她身后走过,跟在人群后出了教室。 任毅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笑着对奚午蔓说:“他们发消息说去吃石锅豆腐,您看怎么样?” “你们决定就好。”奚午蔓现在并不关心晚上吃什么,反正就算在外面吃不饱,她还可以回奚午承的别墅去吃。 然后她突然想到,奚午承出差去了,要去一个月。 管他的。 奚午蔓很快将奚午承抛开,抛得远远的,问任毅鑫:“关于下次画展,您对我的画有没有什么要求或者,建议?比如主题、画幅、风格之类的?” “只要是您还没公开过的画作,都可以。”任毅鑫笑着说,“我们是为了探索绘画作品的可能性。就算展出的所有作品都不被当下的大众接受,被他们评价为一无是处,我们也会坚持办下去。我们的目标不是掌声跟鲜花,而是探清未来的可能性。” 教授的兴致很高,奚午蔓却没予他回应。她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是否扫了教授的兴,教授倒也没因她的沉默而觉败兴。 校园内最热闹的地方是几大食堂,停车场没什么人,奚午蔓坐上任毅鑫的车,前往他说的餐厅。 夜幕降临,购物中心人来人往,好容易才找到停车位。 奚午蔓跟着任毅鑫到餐厅的时候,方形餐桌已围了六个人,显然专为任毅鑫和奚午蔓留了一边。 除了中午见过的两位教授,奚午蔓瞧着其他四位都很面生。 戴眼镜的乐教授很热心地介绍她与另外几位相互认识,然后叫服务员上菜。 除了石锅鸡汤豆腐,还有三文鱼豆腐、粉丝裹虾、干锅荷包蛋肥肠、蒜香蜜汁排骨、炖鳜鱼、两盘炒牛肉、两只绿茶烤鸡和八份招牌炒饭。 饭后,三位女士一人一份拿破仑。 奚午蔓吃不下甜品,服务员给她打包带走。 于她,今晚的收获就是一个拿破仑,一顿饱餐,还有七个a市美校的教授的联系方式。 她拒绝了任毅鑫与其他教授送她回家的好意,徒步向附近记忆中的公寓楼去。 她突然想见见苏慎渊,对他讲讲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也许他没有兴趣和耐心听她讲。 不会的。 他会听。 不知道为什么,奚午蔓坚信,他会听,即使他没有兴趣,他也会有耐心。 但她在公寓大门外被保安拦住了,她按保安的要求打了电话给苏慎渊——号码是她早上存的——苏慎渊没接。她只能离开。 她可以打电话给司机,但她不确定司机一定会来接她。司机和别墅里其他佣人一样,每个月都从奚午承那拿钱。他们服务于金主。金主说不行,司机就不会接送她,就像医生不会为她上药。 感觉膝盖又开始疼,奚午蔓就近挑了条没人的公共长椅坐下。拿破仑稳稳放在腿上,她用指腹隔了黑色直筒灯芯绒长裤轻轻按揉膝盖。 雪花纷纷扬扬,热恋中的情侣品尝对方的冰淇淋与芝士热狗,暧昧的男男女女若即若离,微笑着轻语。 在这商业中心的步行街,来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也许是因为爱的人在身边,也许是因为吃到喜爱的美食,或是在精心布置的街景拍出满意的照片。 这夜里的风应该凛冽,奚午蔓却并不觉得多冷。她想,是人很多的缘故。这风也温柔,雪也温暖,因人声嘈杂,每个人的嘴里都哈出热气。 湿漉漉的地面将城市灯光的色彩展现得彻底,并有夸大的嫌疑。城中没有地面那样纯粹的红、绿与蓝。连楼房、物体与人都是纯粹的红绿蓝。 色光不同程度地混合,成就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繁华。 很困,想睡觉。 奚午蔓打了个哈欠,抻个懒腰驱赶疲倦。 她还是得回奚午承的别墅去。除了那里,她无处可去。 用金星丘擦去眼角的泪,她提起拿破仑正欲起身,双眼被一双从后面伸来的大手蒙住。 “你在等谁?蔓蔓。”男人带笑的轻柔嗓音落在她耳畔,伴着温热的气息。 奚午蔓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一个很冒犯的家伙。 她掰开男人的手,抬头,果然看见年甫笙带笑的脸。 “我打算回家。”奚午蔓说。 年甫笙的胳膊搭在她肩头,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蛋,像揉小猫一样轻轻揉了揉。 “你吃饭没有?”年甫笙问。 奚午蔓挣开他温暖的手,起身与他保持了距离,才答:“吃了。” 年甫笙笑盈盈地盯着她,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瞥一眼她手中的拿破仑,才说:“我送你回去。” 奚午蔓思考片刻,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说:“麻烦您了。” “你……”年甫笙含笑的眉眼间有别的情绪,很复杂,奚午蔓看不懂。 他分明有很多话想说,但除了那个“你”字,他什么也没说,极绅士地抬手作请,为奚午蔓指了停车场的方向。 年甫笙的黑色轿车内没有车载香水,却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扶手箱的杯架里没有水杯,倒是斜插着一支cl光耀定制唇膏,那不属于他。 奚午蔓并不关心香水和口红的主人是谁,年甫笙也没解释。 等红灯的当口,年甫笙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样,问:“蔓蔓,你是不是把我的联系方式弄丢了?” 奚午蔓立马记起,之前把他给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蓦一阵心虚。 她很快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地开口:“怎么突然这么问?” 第七十二章 我在你面前 “你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我”年甫笙的抱怨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女孩娇嗔母亲因忙于工作而忘了接她放学。 “你不也没打给我过?”奚午蔓并不能理解他的抱怨。 “我没你联系方式。” 沉默两秒,奚午蔓转移矛盾:“其实,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吧。” 话音刚落,她注意到身旁人的脸色骤然黑下,于是干笑两声,又说:“我是怕打扰到你。” 年甫笙嘴角一扬,只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奚午蔓的话。 “我手机在我大衣右边的口袋。”年甫笙说,“把你联系方式存我手机里。” 奚午蔓沉默着,没按他说的做。 他久久没讲话,很认真地与突然变道过来的车保持车距。她以为他已忘了联系方式的事,却又听他说:“你觉得我们没必要联系,但我不觉得。” 年甫笙始终注视着前方,说得一本正经:“我每天都想知道你在哪,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饱饭,睡得好不好。我想知道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也想知道你做了怎样的梦。” 奚午蔓觉得他表现出了过强的控制欲,而她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控制欲。 她有点透不过气,想打开车窗,但车内开着暖气,她不知道年甫笙会不会像肖茜一样破口大骂。 她不想吵架,现在也不想听到别人的吵骂声,那很烦。于是她的手指刚碰到车窗控制按钮,立马就收了回来。 车窗却往下降了一半。 她偏头看见年甫笙右手控着方向盘,左手还放在车窗控制按钮处。 “冷的话你就关上。”年甫笙没有看她。 就那么一刹,奚午蔓的心被什么触动。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奚午蔓盯着他好看的侧脸,回复他先前的话,“我哥都不会管我那么多。” “我不是你哥。”年甫笙打开自动驾驶,扭头直视奚午蔓的眼睛,“我想站在你身边,想知道你看见什么,你中意什么,我想你对我毫无保留,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会跟你一起。” 他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但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风雪的气息将车内的香水味挤走,奚午蔓闻到青草与雨水的香,夹杂着生锈的金属味,那独属冬季市中心的夜。 她看见年甫笙眼底的期望,终于明白他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没有心思陪您玩这种游戏。”她说。 “你以为我是心血来潮跟你玩玩?我喜欢你,六年了。” 奚午蔓的心被那沉甸甸的三个字砸中,脑子翕欻一片空白。 六年了。 “我不想再只是远远地看着你,我想陪在你身边。”年甫笙说,“你做什么我都愿意陪着你,只要你不拒绝我。” 他还在说。 奚午蔓没有听清。 他的声音被窗外汽车的鸣笛淹没,就像一滴小小的水被汹涌的海潮吞噬。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透过他看清他身后的夜色。 又出现了。 那个红白蓝三色的风唿轮在转动,少年迎风奔跑,不知在追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追。他突然就停下脚步,看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然后,他送给她一束玫瑰花,说了句她当时听不懂的话。而当她确定自己能够理解时,已忘了他说的是什么,就像她忘了他的姓名、容貌以及说话的声音。 那远不止六年前,也许得再加一个六年。 突然的疼痛迫使她回过神来。唇舌间的入侵蛮横不讲道理,却似巫师的蛊惑与催眠,令她陷入短暂的缠绵。 她猛然清醒,由于突然想起的奚午承的警告。 订婚戒指戴到你手上之前,不要给我沾花惹草。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抬手一拳捶向年甫笙的肋骨。 他扶住她后脑的手迅速收回,捂住被她捶痛的地方,眉头微蹙,不解地问她:“你做什么?” “对不起。”奚午蔓平复了气息,“只是突然想到我跟穆启白有婚约。” “我在你面前,你居然想着穆启白?”年甫笙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得不太对,奚午蔓懒得纠正,抬手对着车内后视镜理了理被他揉乱的发丝。 年甫笙坐直身,用拳心揉了揉被捶痛的地方,脑袋靠在头枕上,咧嘴笑开,却是轻松的口吻:“看来你也没有把你们的婚约放在心上。” 奚午蔓好奇地看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年甫笙脑袋就那样靠着头枕,转目微笑迎上奚午蔓的视线,问:“要不是你家里人让你嫁,你会嫁给他吗?” “我觉得他还不错。”奚午蔓说出自己最初的真实想法。 年甫笙轻笑出声,更像是嘲笑:“你觉得他哪不错了?” “蛮适合我的。”奚午蔓说。 “适合你?”年甫笙瞳孔放大,“你真的了解他吗?” 奚午蔓想到曾为穆启白做的攻略,想到所收集到的关乎穆启白的全部信息,却不敢说了解。 “如果只是合适,相处下来你会发现,我比他更适合你。”年甫笙说得认真。 奚午蔓觉得很累,甚至懒得用门当户对这样的说辞敷衍,她感觉“门当户对”四个字一旦出口,这个话题就会没完没了。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她想以此结束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年甫笙却较起了劲,“来,说说,你想要什么?” “那跟你没关系。” “又是这样。”年甫笙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又正色开口,“蔓蔓,我想跟你解决问题,你不要总拿这种话来搪塞。” 奚午蔓甩甩手,一副“随便吧”的表情,说:“这是我的问题,真的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解决。” 她的态度令年甫笙大为恼火,后者一把抓起她的左手,报复般吻咬至她的手腕。 感觉到她的手试图逃离,他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胸膛前,双眼微红。 “你爸妈会让你嫁给一个私生活混乱还毫无责任心的男人吗?”他嗓音微哑。 奚午蔓的余光再次看见杯架里的口红,早已散去的香水味重又席卷而来。 她有些难受,为转移注意力,抬眼看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与路边的灯光,试图看清冷色与暖色的交界处,那谜一样的辉煌。 第七十三章 喜欢我的人多了 别墅里没有任何肖茜同其朋友开过派对的迹象,也没有丝毫奚午蔓砸过东西的痕迹,一切都恢复了秩序,跟奚午承在时一样。 奚午蔓画完画时,已是早上六点半。她闻着身上实在浓烈的油画颜料味,有些发闷,洗了澡换了衣服才到餐厅吃饭,然后上楼睡觉。 她并不习惯白天睡觉,总担心会有什么突发事件,神经绷得很紧,以至于一听见手机振动,立马睁开眼睛,仿佛从未睡着。 来电人是苏慎渊。她认真回想几秒,确定只给苏慎渊打的备注是“叔叔”。 苏慎渊找她没什么事,只是问她昨晚打电话做什么。她没有说实话,谎称拨错了号码。不然怎呢说呢?告诉他,突然想见他?这很奇怪。 通话很快结束,奚午蔓放下手机,躺回被窝里重又睡着。 没一会儿,手机又开始振动,她猝然惊醒,看见屏幕上显示着任教授三个字。 一个乐观秃头男人五十出头的脸猝然浮现在脑中,奚午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以十足的元气接通电话。 任毅鑫拉了好半天家常,奚午蔓都快睡着了,他才说正事。 他说,城东公园的菊花进入了盛花期,画廊计划组织一次写生,请她一起赏花。 困得不行的奚午蔓没有多想,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 下午阳光意外明媚,实在适合出行。 奚午蔓本来忘了赏花的事,任教授亲自找上门来,乐呵呵地同她讲着城东公园的菊花花海有多么壮阔美丽。 可任教授并没跟着一起写生,他送奚午蔓到城东公园与画室里的师生们碰了头,就离开了。 拢共五十多人,奚午蔓只认识楼盛和一个温声细语的女老师,她之前把女老师的脸想象成面饼,面饼的形象便怎么也丢不开了。 那张面饼在笑,在羞涩,小小的黑色玻璃珠流露出爱慕,也有怨恨与嫉妒。 那温声细语的女老师总跟在楼盛身边,虽她并非有意暴露,可意图实在明显,偏她又打着辅导奚午蔓的幌子,把打算给奚午蔓的速写板、纸与笔递到楼盛手中,借此与他有所接触,令楼盛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教她?你哪来的自信。”楼盛毫不顾虑有旁人听见,也不顾会拂了女老师的面子,冷冷甩下这句话,无视了女老师手中的绘画工具,拽住奚午蔓的衣袖就走开与女老师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 不一会儿,女老师又找到他们,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楼盛从没令她难堪。 她左一句阿盛右一句阿盛,问他在画什么,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没得到回应,她又问他该怎么画好菊花,怎么画好这片花海。 楼盛终于不耐烦,紧锁着眉头尽力保持语气平静,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厌烦,他说:“你真的很无聊。” 女老师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布上晶莹。奚午蔓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保持着那样的僵硬笑容,试图找些话说,可楼盛已经戴上蓝牙耳机,她只能趁着有学生叫她的机会,体面地走开。 四周还是有各年龄阶段的学生在聊天,他们聊天气、花卉、风速、衣着甚至是一天三餐吃什么。 坐在长椅上的奚午蔓仰头看头顶光秃秃的栾树冠和树冠间难得晴朗的天空,身体往后倒去,脑袋靠在长椅靠背上。 闭上双眼,她听见风声、鸟鸣,还有楼盛的话音。 “你只是来赏花的?”楼盛问。 奚午蔓半睁开眼睛,看着楼盛长及下颏的黑色卷发,看清他发丝上的光泽,及发间露出的耳机的白色。 “任教授让我向你学习。”楼盛没有看她,甚至没有丝毫停笔,在速写纸上画下轻重有序的凌乱线条,“你就教我怎么赏花?” 奚午蔓不确定他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在打电话,于是没有回答。 楼盛突然停笔,转过头看她,问得认真:“你画画是为了什么?” 奚午蔓直视他的眼睛,沉默着思考,却不是在想问题的答案,而是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阿盛,你渴不渴?喝可乐还是橙汁?”怀抱速写板的女老师突然冒了出来,打断奚午蔓的思考,也将楼盛到嘴边的话掐断。 楼盛的心烦完全表露在脸上,他皱着眉头,却问奚午蔓:“你喝什么?” “我不用,谢谢。”奚午蔓说。 “阿盛还是喝可乐吗?”女老师匆忙插话,生怕奚午蔓再多说一个字,“我记得你喜欢喝可乐。” 楼盛抬眼看她,克制情绪般压低嗓音问:“谁跟你说我喜欢喝可乐?” “我看你每次喝的都是可乐。”女老师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在撒娇,或是讨好。 楼盛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挖苦:“你一共才见过我几次。” “五次。”女老师像踊跃回答老师问题的小朋友,怀着满满的激情开口,“你一共喝了三杯可乐,我都记得。” “我真的不知道你记这些做什么。我他妈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衣服裤子鞋子你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楼盛又是一副谁也不想理的表情,起身俯视女老师,用速写本的一角重重地戳了戳她的肩膀,戳得她退了几步,语气明显加重,“不要像个变态一样,行?” “我喜欢你啊!”女老师想怒而不敢怒,到底没绷住,由于情绪激动而有些破音。 “关我屁事。”楼盛实在冷漠,“喜欢我的人多了,你以为你很特别?” “但是……” “闭嘴吧你。你他妈够恶心的。”楼盛说完,转身对身后还坐在椅上看戏的奚午蔓说,“走。” 奚午蔓并不喜欢他这样命令的口吻,但转念想到,她刷过他的卡买了份大盘鸡拌面,于是起身跟着他离开。 她知道他是为了躲开那个温声细语的女老师,但她认为没有走的必要,毕竟,不管他走到哪,那个女老师都会找过来。 他们走出不到两米,奚午蔓感觉到后背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虽然隔了羽绒服,她还是感觉到痛。 第七十四章 称之为爱情 有那么一瞬,奚午蔓眼前闪过一个黑檀木小象雕件,然跌到鞋边的是一个黑色速写板夹,板夹上的速写本纸张凌乱地散在地面。 楼盛和旁边其他人一样,听见动静,停步迅速弄清发生了什么,抬眼以责备的目光看那女老师。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楼盛攥紧拳头。 奚午蔓想,如果他手中的速写本上没有画稿,他一定会将其狠狠砸到两米外那张面饼上。 “楼盛!”女老师抛掉一贯的温柔,快速上前几步,抬手指着双手扶背的奚午蔓,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楼盛,“这女的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一副原配抓三的气焰,惹来旁人纷纷侧目。 楼盛应了声“关你屁事”,转身去看奚午蔓,轻声问“砸到哪了”。 围观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大家争抢吃瓜第一线,还有不少人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拿出手机录像。 “怎么不关我的事?”女老师像是找到舞台的演员,极动情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本来我妈在d市给我安排好了工作,我是为了你才留在这的!” “滚蛋好吧?”楼盛没好气地打断女老师,抬手揽住奚午蔓的肩,顺势为她戴上羽绒服上大大的帽子,遮住她大半脸,“我留你了?少他妈一天天自我感动。” “好啊!你居然为了这个女的凶我!”女老师咬牙切齿,伸手就要去扒拉奚午蔓的帽子,“我今天倒要看看,这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楼盛将奚午蔓往身后一护,抬手一巴掌扇在女老师脸上。 人群里响起一阵短暂的唏嘘,很快人们聚精会神,或热切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或蠢蠢欲动要当正义的使者。 但那女老师被一巴掌打得懵圈,一时失语。楼盛没再说什么,搂住戴着大帽子的奚午蔓的肩,迅速离开了人群。 人们颇觉扫兴,四下散开,有好事者热心于发表评价,虽然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甚至连三个人的身份与关系都没弄清。 很快,各网络社交媒体平台上都窜上一条热搜。营销味十足的标题引得视频的浏览量极速增加,网友们纷纷发表评论,关于“可怜的原配、绿茶小三与衣冠禽兽的负心汉”,关于“世风日下”,或是“珍爱生命,远离男人”。 视频里被羽绒服帽子挡住脸的女人很快被见多识广的网友认出是奚午蔓,网络上评论的风向立马就变了。网友们不再是伦理的守护者,而是出奇一致地攻击散布消息的营销号。 小三?奚午蔓?开什么玩笑?博流量也得看看造谣的对象。你以为她是谁?她可是奚午蔓,m集团的小公主。 甚至有不少自称十分了解奚午蔓为人的博主立马发布视频,批评营销号的造谣行为,并以“告诉大家一个机密”的口吻将矛盾转移向有利益纠纷的企业间。 事态在网上快速发酵,奚午蔓和楼盛还并不知情。 楼盛搂着奚午蔓往公园就近的门走去,低头凑近她,问要不要去医院,后者摇摇脑袋,他又说:“你是不是傻?那么大一板子过来,你不知道躲一下?” “我眼睛没长后边儿还真是抱歉。”奚午蔓说。 楼盛一时哑言,旋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却又是那句:“你画画是为了什么?” “想画就画咯。”奚午蔓语气轻松,双手把帽檐稍稍后拉,露出眼睛以看见楼盛的脸,好奇发问,“那个女生只是记得你喜欢喝可乐,你为什么要骂她变态?” “那不然我夸夸她?”楼盛目视着前方,一脸无所谓,“又不是我让她记得的。” 奚午蔓软着嗓音,说:“就是,肝火太旺的话,会引起高血压冠心病。” 楼盛冷笑一声,说:“长期压抑生闷气也会导致抑郁症心血管疾病。” “除了太喜欢刷存在感,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吧?”奚午蔓问。 “我很讨厌不识趣的人。”出了公园的门,感觉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楼盛才松开奚午蔓,手揣进衣兜里,话语间尽显厌倦,“她不应该认为,她喜欢我,能成为她控制我的正当理由。” 和之前两次相比,楼盛的步伐并不算快,而奚午蔓还是得加快步子,才能与他保持并肩。 “她好像只是问你喝可乐还是橙汁,你就生气了。”奚午蔓试探着开口。 楼盛沉默了十多秒,才不耐烦地说出一句:“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他的不耐烦在奚午蔓的预料之中,她双手松开帽檐,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没打算再说些什么。 楼盛却给出了解释。 “就因为别人说喜欢你,你就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她把她的热情全部往你身上倒,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 他的语气意外温和。 “可她喜欢的,难道不是她心目中的完美时刻吗?只是刚好那时她看见我,某种她不知道怎样承受的情感源源不断从她内心生发,她需要向外发泄,所以选中我。她自顾自地把我当成救赎,但没有谁会是谁的救赎。” 他哈出一串长长的热气,白色很快被寒风吹逝。 “我能理解她需要一个人陪她玩无聊的拯救游戏,可是我不感兴趣,也不想浪费时间。”他有意停顿片刻,语气重下几分,“除了把我毁掉,那其实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但她就是想毁了我,然后矫情地称之为爱情,向别人炫耀伟大。” 寒风灌进帽子里,吹得耳朵有点疼,奚午蔓缩了缩脖子,心头突然感到很是沉重,而她还不知道缘由。 她跟着楼盛拐进一条小巷,四周都是高楼,到了一个尽头,转眼又看见新的路在前方。 她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往前走,跨过地面的垃圾与小水洼,进到一条更宽的巷道,巷道两边都是店铺,药店、裁缝店、杂货铺,往前是一个菜市场,各种生肉的腥味和蔬菜的气味混在一起,奚午蔓感到反胃。 楼盛买了一条鲈鱼、半只鸡、半个花椰菜和四根茭白,才带奚午蔓离开菜市场。 第七十五章 我现在很难过 这片被高楼大厦包围的房子是十多年前建成的,楼层不高,没有电梯。楼梯口的采光不好,楼梯又很窄,奚午蔓想抓住铁艺扶手,却看见黑色漆面上的灰尘,果断放弃,紧跟着楼盛的步子。 爬上七楼,奚午蔓感觉严重缺氧,很费劲才能换气,双腿一直打颤,她轻轻扶墙。 楼盛无情嘲讽她的体能,摸出钥匙开门进屋。 瞧着从门里洒出的亮光,奚午蔓平复着心跳,思索自己到底上这来做什么。 眨眼那光被挡得七七八八,楼盛的身影占据了奚午蔓的整个视野,他束好头发,问:“你喝白开水还是糖水?” 奚午蔓感觉嗓子在冒烟,好容易才说清个“随便”。 “先进来。”楼盛说,“别挡人家的道。” 奚午蔓听见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说“没事儿”,立马跨过最后几阶楼梯,楼盛往旁一让,她就钻进了屋里。 进门处靠墙放着一个木板鞋柜,楼盛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有兔耳朵的淡粉色女士棉拖鞋,平平扔到奚午蔓面前,转身往厨房去。 客厅不大,暖气十足,窗户占了南面上二分之一的墙体,宝石蓝与姜黄色的窗帘看上去有些扎眼,与红色玻璃茶几、玻璃电视柜、靠墙的大红色布艺沙发都很不搭。 那大红色沙发上,坐着一个正在打游戏的女生,穿着一件洁白的羊绒毛衣,没穿裤子与袜子。她的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一身稚气,短发像黑色的鸟羽一样散开。但她的个子并不矮,长腿吸睛。 她并没有让人一眼就觉得惊艳的长相,胜在一双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很容易就吸引去人的目光。 只一眼,就会注意到她那细又直的长腿,独属于肌肉还不发达的少女。 奚午蔓想到猫耳头盔,猜测她就是楼盛提过的他家小朋友。可奚午蔓不知道她真的是未成年,还是单纯长得偏向幼态。 那女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奚午蔓,也不管一局游戏还没结束,直接放下手柄,赤脚蹦跳着到端着水杯的楼盛面前,踮起脚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我可想你了,阿盛。”她的嗓音远算不上甜美,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涩,倒很可爱。 “下来。”楼盛不掩嫌弃,“你又重了。” “不嘛。”女生将楼盛抱得更紧,将脸蛋窝在他衣前,“我现在很难过。” 楼盛轻叹一口气,无奈地问她:“记录被破了?还是没能破别人的记录?” 她像小狗一样用脸蹭着他的衣,只以撒娇的口吻说出一个表示否认的“嗯”,也不解释到底为什么难过。 楼盛抬手把水递给奚午蔓,托住身上女生的腿,把她卸到红色沙发上。 “阿盛……”女生很不高兴地噘着嘴。 楼盛掰开她坚持勾住他脖子的手,说:“小叔要去做饭了。” 女生立马喜笑颜开,说:“好!阿盛加油!” 楼盛转身往厨房去,以似问非问的语气对默默喝水的奚午蔓说:“也许你可以帮我切菜。” 只会煮面的奚午蔓根本不会切菜,但她还是跟着进了厨房。跟楼盛待一起比跟那个打游戏的女生待一起更合适。 而楼盛完全不需要奚午蔓帮忙,他刀功了得,一看就是厨房高手。奚午蔓站在冰箱旁,尽量不影响到他。 他很快把茭白和猪肉切成丝装盘,又开始处理鸡肉。 “谢谢你的水。”奚午蔓还捧着水杯,“其实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没事的话我就先去看花了。” “吃了饭再走。”楼盛抬头看她一眼,“你现在回公园,是想去干架?” 奚午蔓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嵌着黑色玻璃珠的面饼,后背蓦地一疼。 太阳渐渐西斜,偏橘的阳光从厨房窗户的一角投进,落了一墙树影在奚午蔓身侧。 饭菜上了桌,三人围坐,那女生不顾楼盛反对,坚持要喝酒,并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 她把一瓶放到楼盛面前,说:“阿盛的。”坐下的同时把一瓶护到自己跟前,说:“宜宜的。” “客人呢?”楼盛以询问的口吻提醒。 宜宜眨巴着眼睛,看一眼奚午蔓,满脸无辜,说:“我以为阿姨不喝酒呢。” “叫姐姐。”楼盛有意拖长声音,掩着不耐烦。 宜宜用牙齿咬开瓶盖,举瓶与楼盛面前的酒瓶轻轻一碰,甜甜笑道:“好的哥哥。” “叫小叔。”楼盛既厌烦又无奈。 而宜宜既没叫他哥哥,也没叫他小叔,甜甜地唤了声“阿盛”。 奚午蔓默默扒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说?有点腻歪。 楼盛把酒推到奚午蔓面前,奚午蔓摇头拒绝,楼盛楼盛就把酒搁到桌边,打算饭后再放回冰箱。 楼盛没有喝酒,宜宜很不高兴,她一直噘着嘴巴,面上由于酒精泛起红晕。可她的脑子还很清醒,饭后主动收拾碗筷,抱进厨房清洗。 厨房里没有洗碗机,宜宜系上围裙,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碗筷弄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站在客厅窗前的奚午蔓抬眼看已经黑下的天空,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过七点多。 “走吧。”楼盛从卧室出来,换了件看着更暖和的大衣。 “你们去做啥?”宜宜的脑袋从厨房里探出来。 “看花。”楼盛说,“洗完你就自己回去。” 宜宜焦急地打断他,说:“我也去看花。” “平时叫你出去玩都不去,今天凑什么热闹?” “不嘛,我要去。” 楼盛妥协了。 厨房里再没响起歌声,宜宜加快速度清洗碗筷,一溜烟跑出来,从沙发上的毛毯里扯出一件整体偏白的镭射羽绒服和一条黑色连裤袜,站着穿上裤袜,套好羽绒服就往门口鞋柜处小跑去。 夜里的公园远不如白日里人多,花开依旧,却不显热闹。三人的影子忽近忽远,宜宜的笑声不时打破沉寂。 宜宜对这一带很熟悉,她知道哪里有花,哪里有一片湖,哪里有可以坐着休息避雨的亭子,虽说并没有下雨。 第七十六章 当着大家的面说不出口 突然,宜宜身子一偏,整个人倒进楼盛怀里。 在楼盛冷漠的目光中,她翘起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哎哟”一声,说:“阿盛,我头好晕。” “晕就回去睡觉。”楼盛说。 “我想喝酸奶。”宜宜眨巴着眼睛看楼盛,仍是甜丝丝的口吻,“要公园正门对面麦当劳旁边那家便利店才能买到的那种草莓味酸奶。” “自己去买。” 宜宜将脑袋往他肩上一靠,又是“哎哟”一声,说:“我头好晕,走不了那么远。” “那就别喝。”楼盛毫不客气。 宜宜抬眼撒娇:“阿盛买给我,我喝完就回家去。” 奚午蔓知道,楼盛想尽快摆脱宜宜,所以他扶正宜宜,转身去买宜宜说的酸奶。 楼盛的身影一消失不见,宜宜的醉意立马完全消失。 她半垂着眸子打量奚午蔓,说:“我知道你,你叫奚午蔓。” 奚午蔓只回她客气的微笑,隐约感觉到她并不友善。 “你可以帮我拍几张照片吗?”宜宜皮笑肉不笑,“我没带手机,你先用你的手机帮我拍,加我微信发我就行了。” 奚午蔓并不以助人为乐,只是想到宜宜跟楼盛的关系似乎不简单,看在大盘鸡拌面的份上,她说:“乐意效劳。” “喏。”宜宜抬手指向奚午蔓身后,“在那拍。” 奚午蔓回头,看见一个不大的石拱桥,两边桥头各一盏高杆灯,桥下清澈的水里映着灯光,有寒气从水面腾起,确实很出片。 奚午蔓走到桥边,一回头,就看见紧跟在身后的宜宜的脸。 灯光从上往下,将宜宜的双眼挖成两个大骷髅,那么一刹,奚午蔓被吓得小心脏骤然一停,到底面不改色,让宜宜上桥去。 “你上去。”宜宜完全一副任性大小姐的神态,颐指气使地开口,“你从上面拍我。” 奚午蔓不解地看她,想说角度、光线和构图的问题,被宜宜抢先。 宜宜说:“你先在上面拍几张,然后我再上去。” 她的要求很合理,奚午蔓完全理解,于是转身上桥。 她低头摸出手机,却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还有一个人影,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的影子已高举起一个什么重物。 下一秒,她听见一声闷响,后颈的剧烈疼痛蓦地冲击大脑,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前,最后听见的是嗡嗡的水声。 她摸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看见一丝光亮。 亮处,一个纯黑线条画成的男人在水里漂浮,突然就沉了下去。四周的环境忽地明晰,是她记忆当中a大附小的附近。 苏慎渊从后面跟了上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这次画展很成功。” 他还说了些其他什么,奚午蔓没有听清,只是觉得很开心。 然后,他们走到一个分岔路口,左边是柏油路,右边是小路,苏慎渊问走哪边。 “肯定走小路。”奚午蔓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妈妈说,大路比小路远了一倍都不止。” 怎么会突然提到妈妈?奚午蔓思考这个问题时,已经看清洁白的天花板。 难闻的药水味刺入鼻腔,奚午蔓听见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听见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随即,一张戴口罩的脸冒进她视野里,口罩上戴着假睫毛的眼睛含着明显欣喜的笑意。 “您感觉怎么样?”戴口罩的女人问。 头痛。奚午蔓试图张嘴,这才注意到嘴里有什么东西。 女人没等她回答,与旁边几名医生一起为她做了检查,轻声商量了些什么,最后有一个人说:“可以拔管了。” 但她还不能出院。医生说,她的颅骨受到创伤,需要留院观察。 叶莫莫每天都到医院看望她,给她带些好吃的好喝的——都是医生允许她吃的东西,给她讲一些乐事。 她知道叶莫莫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但她对叶莫莫讲的那些事实在不敢兴趣,她只好奇宜宜为什么偷袭她,以及是谁送她到医院的。 但叶莫莫不与她谈这些,像是担心她受到刺激。 她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好转,来探望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在她被通知次日可以出院的上午,楼盛来了,跟着十多个人,她只觉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熟,他看上去很斯文。 还没想起来那斯文的中年男人是谁,一个少女被一个魁梧的壮年男人从人群最后面拎到奚午蔓面前。 “跪下!”壮年男人一声怒喝,那少女立马下跪。 奚午蔓被这阵仗惊到,垂眸去看那少女低着的脑袋,通过她高高的鼻子认出她是宜宜。 那魁梧的壮年男人噗通一下跪在宜宜身旁,头垂得很低,奚午蔓差点以为他要磕头。 他并没有磕头,猛地又抬头看着奚午蔓,一脸诚恳地开口,尽是些道歉的话。 奚午蔓没打断男人的话,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微笑,丝毫没显露心思。 病房里只有男人的话音。 最后,男人说:“只要您肯原谅我们,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奚午蔓突然想到奚午承,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都没怪她”,及时抿紧唇将话化作无声,静静看着男人和他的女儿宜宜。 她的沉默令男人捏了一把汗。男人猛地一拍身旁的宜宜,压低嗓音怒道:“道歉啊!哑巴了?!” 宜宜给了男人一个不易发觉的白眼,态度倒很好,说:“我有很多话想跟午蔓姐姐说,但是爸,当着大家的面我说不出口。”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支开一大群人,待门被最后出去的楼盛带上,宜宜才站起身来,踱到奚午蔓床边,双手揣在衣兜里,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盖住她双腿的被子和她的脸蛋。 “我看见阿盛画本上画的女人。”宜宜离奚午蔓很近,“是你。” 奚午蔓大方迎上她的视线,依旧带着一贯的微笑:“你就想说这个?” 宜宜的表情蓦地一垮,眼中浮现出阴狠。 她恶狠狠地说:“阿盛是我的,你要是再敢靠近他,就不是住院,而是住殡仪馆了。” 第七十七章 不该欺负到你头上 奚午蔓微微笑着端相宜宜的脸。那张骨相优越的脸上展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沉,却更显得她稚嫩。 少女的气色很好,不需要化妆品粉饰,而即使她眼尾搽着亮晶晶的眼影,也掩不掉她的孩子气。 不管有多么讨厌一个人,一旦把对方当做小孩子,就会觉得对方做的任何事都很容易理解。倒不是会原谅她,只是自己能想开,心里不至于一直堵着。 见奚午蔓久久沉默,视线还在游离,宜宜很是不满,没好气地开口:“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奚午蔓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你成年了么?” “不管我成没成年,阿盛都是我的。”宜宜说。 不知是被宜宜的火气逗笑,还是被自己这些天一直苦思的问题所得到的答案逗笑,奚午蔓垂眸无声笑开。不是一贯的礼貌微笑,而是会让人多心的笑。 宜宜以为她是在嘲讽,板着脸问:“你笑什么?” 奚午蔓不想跟宜宜废话,敛了几分笑意,抬眼大大方方地对上她的视线,客气又疏远:“你还有什么要说?” 奚午蔓实在冷静,宜宜觉得她很过分,气得直跺脚。 “我警告你!你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你要是!”猛地想起门外有人,宜宜立马控制情绪,压低嗓音,“你要是再敢到阿盛那里,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奚午蔓有意逗逗她,“下次,还是你爸带着你来道歉?” “下次,是我跟我爸去给你送花圈!”宜宜又恢复了先前的阴狠。 “小朋友戾气不要这么重。闲得无聊可以找点事做,不要成天想些有的没的。”奚午蔓有意停顿,见宜宜打算反驳,又一连三问,“你不用上学吗?偏科严重吗?还是说,你没有擅长的科目?” 奚午蔓的问题戳中宜宜的痛处,宜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微微颤抖着,竟红了眼睛。 宜宜双手攥拳,像作势起飞的鸭子一样微张双臂,却跺着脚紧闭双眼尖叫出声,气呼呼地瞪了奚午蔓几秒,转身离开了病房。 她刚出去,就被她爸重又拎了回来。 她爸和一众长辈都听见病房内的尖叫,以为她又对奚午蔓做了很过分的事,逼着她老实交代。她红着眼睛,眼泪歘地就在眼眶里打转。 奚午蔓无心为她开脱,只是厌烦了这样的吵闹,抬手一指窗边沙发边的棕色垃圾桶,说:“刚刚宜宜看岔眼,以为那是一只很大的蟑螂呢。” 宜宜她爸又点头哈腰,连声道歉,其他奚午蔓瞧着面生的人也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请求奚午蔓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 奚午蔓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目光从那位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眼镜男脸上移过,对上楼盛的目光。他们两个都一言不发。 但她知道楼盛有话想说,于是抬手捂嘴,佯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群请求原谅的人纷纷闭嘴,以为她要休息,又说了好些客套话,才陆续离开。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与楼盛有一刹的眼神交流,跟在人群后面出了病房。 门被带上,楼盛在窗边的双人沙发上坐下,双手揣在衣兜里,给人一种随时会掏出什么东西的感觉。 但他什么也没掏出来。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思地看着奚午蔓的脸。 奚午蔓微笑着迎上他的视线,说:“要是没什么事,您最好尽快离开。” 楼盛无视了她的话,说:“把垃圾桶看成蟑螂,你也不怕他们不信。” “我总不能表现得斤斤计较吧?” “她已经十六岁了。”楼盛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凭你们m集团公关团队的本事,她起码得被判个十年,而且她爸妈肯定都得跟着遭殃。” “你这是变相地为她求情?” “我没那么不要脸。”楼盛直视奚午蔓的眼睛,说得认真,“只是想到你哥之前那个秘书。” 奚午蔓脑中一闪而过一个着红裙的性感女郎,问:“肖茜?”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怎么了?” “泄露商业机密,判了七年。” “不会吧?”奚午蔓真心不相信。她告的是肖茜入室抢劫,怎么就成了泄露商业机密? 而且她一直以为,肖茜把奚午承迷得神魂颠倒的,奚午承只是在气头上才浪费了两瓶酒,而他会那样生气,当然是因为爱到了骨子里。 奚午承怎么可能会让肖茜被判七年。 楼盛却以“骗你没好处”的神情说:“圈内人都知道,你哥的秘书被判了七年,你们m集团趁机合并了b市一家电子厂。”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奚午蔓一头雾水。 “那家电子厂跟你哥的秘书有点关系。”楼盛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也就私下去见过z集团的高管两次,每次不超两分钟就被赶走了,人家根本不给她机会泄露商业机密。她只是不该欺负到你头上。” 奚午蔓明白了。难怪宜宜她爸会下跪道歉,难怪那么大群人都为宜宜求情。他们都知道,宜宜的行为可比肖茜的过分得多。 思忖片刻,奚午蔓收了思绪,问楼盛:“你应该不是想跟我说这些?” “确实。”楼盛咧嘴无声地笑开,语气没了先前的严肃,“任教授问你什么时候出院,他请大家一起吃个饭。” “大家?”奚午蔓想到那个温声细语的女老师,突然心里一阵不适。 楼盛看出她的心思,说:“没有培训机构的师生,放心吧。” 奚午蔓暗松一口气,内心的不适随他的话音消失。 她正要回答,余光注意到病房的门推开,从门口进来一大束月季,紧接着是捧着花的穆启白。 穆启白一眼就看见楼盛,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下,他很快管理好表情,喊了声“阿盛”以示招呼,旋身向坐在病床上的奚午蔓走去。 “蔓蔓。”穆启白将花塞到奚午蔓怀里,轻抚她的发丝,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直视她的眼睛,颇深情地开口,“我最近实在太忙了,今天才有空过来,我知道你并没有怪我,但我还是要跟你道歉。” 第七十八章 怎么又来了? 穆启白的意图实在明显,奚午蔓一下就看出,他是故意做给楼盛看的,为了宣布主权。 而楼盛完全一副看戏人的模样,眉宇间除了倦怠就是讥笑。看得出,穆启白上演的这戏码,他觉得无聊且俗套。 穆启白没看楼盛,似乎也不关心,他拉起奚午蔓的一只手,紧紧捧在手心,说:“你明天出院后,我们一起吃午饭。” “午饭恐怕不行。”奚午蔓朝楼盛在的方向瞟一眼,“我已经有约了。” 穆启白顺着奚午蔓的视线瞥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又以妥协的语气对她说:“那就明天晚上。” “晚上也不行。”奚午蔓又看一眼楼盛。 “到底我是你未婚夫还是他是你未婚夫?”穆启白有点急了,松开奚午蔓的手,指一下楼盛,又指自己的心口,“你一天跟他吃两顿饭,我呢?” “如果是你先约的我,我也会一天跟你吃两顿饭。” 穆启白被她的好脾气安抚住了,缓和了语气,问:“那夜宵行不行?” “不行。”奚午蔓果断摇头,“我哥规定我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 音落,她有些期待穆启白像上次一样说“上次”,但他没有,她有些失望。她都已经想好怼到他无地自容的话,他居然不给她发挥的机会。 “那你就说什么时候能跟我一起吃顿饭吧?”穆启白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口吻。 “您可以直接问我哥哥或我爸爸妈妈。”奚午蔓完全一副乖乖女的表情,“我听他们的安排。” “你跟别的男人吃饭都不用他们安排,跟我吃饭要他们安排?” 瞧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奚午蔓怀疑,他真的忘了他曾经对她做过什么。 奚午蔓懒得翻旧账,只好脾气地回答:“毕竟,你是我未婚夫嘛。” 见他的怒气有所消减,她又软着嗓音补充了句:“跟未婚夫吃饭,当然要有满满的仪式感,流程得走完呀。” 其实穆启白并不明白奚午蔓说的仪式感和流程有什么联系,但他因她的温顺而高兴,当即转怒为笑,清了清嗓,一脸得意,却是对楼盛说:“嗐,阿盛,这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这点麻烦,喜欢仪式感。” 这炫耀的意味实在过于袒露。 楼盛以打趣的口吻回他:“启白哥不抓紧时间去走流程?别又被别人抢先了。” 穆启白恍然大悟般一合双手,转身又亲吻了奚午蔓的脸颊,以哄小孩的口吻向她道别,又十分放心地对楼盛说“阿盛在这慢慢玩啊”,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病房内安静了许久,奚午蔓正低头用指尖轻轻拨弄月季的花瓣,听见楼盛说:“你还挺会哄人。” 她一抬头,就对上楼盛戏谑的视线。 “他又不是小孩子。”她说。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为有避免与他对视的正当理由,转手把花放在枕边,侧身继续拨弄花瓣。 楼盛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没一会儿,又有探病的人推门进来。 奚午蔓感觉自己一整天都在营业微笑,笑肌和颧大肌都麻了。 天终于黑下,吃过叶莫莫带来的晚餐,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独自坐在床上用手指指腹揉着脸蛋,猝不及防门又被打开,她被吓了一跳。 进来的人身材高大,裹着材质和版型都极好的长款黑色大衣。 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眼睛被笼于帽檐投下的阴影中。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他像贼进了别人的家,背对着门,反手把门一关。 奚午蔓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瞥见床头柜上的水果刀,脑补了一出病房激战的戏码。 先用花蒙蔽他的视线,然后一刀噶了他。 他慢步走近,奚午蔓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床边。 她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跳,跳,突然一停。 男人温暖的手抓住她的右手,她看清男人含笑的眼睛,听见年甫笙的话音:“看来,你确实已经痊愈了。” “年甫笙?”奚午蔓还是不敢相信,“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刚回a市。”年甫笙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手,顺势坐到床沿,像丢沙包一样一下下抬接她的手,更似在测试柔软度,“你饿不饿?” “我吃过晚饭了。”奚午蔓收回手。她不高兴她的手被他这样玩。 年甫笙又拉过她的手,继续那样玩,问:“听说你失足落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奚午蔓说。 她不知道能不能把实情告诉年甫笙,毕竟她还不知道奚家怎么处理这件事。 “你不知道?”年甫笙明显不信。 “不知道。”奚午蔓再次找准机会收回手,以不容怀疑的口吻说,“我脑袋一晕就掉下去了。” 年甫笙沉默片刻,抬头盯了奚午蔓的眼睛良久,突然问:“穆启白呢?” 奚午蔓眉头一紧,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穆启白。 “他是你未婚夫,这都保护不好你。” “不是……”奚午蔓想说,这真不能怪上穆启白。 年甫笙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单手往她被褥一按,倾身凑近她,直视她的眼睛,说:“蔓蔓,你身边那个人应该是我。” 他离得实在太近,奚午蔓闻到他衣上还未散去的风雪的气息,抬手试图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抓住双手的手腕。 他拉下口罩,以很快的速度偏头,直接咬上她的唇。 几乎同时,奚午蔓听见房门被打开,她还未来得及推开年甫笙,发丝微乱的楼盛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楼盛跟奚午蔓同等震惊。 奚午蔓用尽全力推开年甫笙,只祈祷来者还没看清刚才发生的事,却听见来者问:“你们这是?” 奚午蔓恨不得拉上被子将自己死死捂住,双手却被年甫笙紧紧抓着。 年甫笙回头看向楼盛,带着面对客人般的主人家的微笑开口:“很抱歉,先生,现在不是探病的时间。” 楼盛左眉微抬,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但显然在思考二人的关系。 趁年甫笙的手稍稍放松,奚午蔓立马挣出双手,想笑却笑不出来,到底只象征性干笑两声。 “你怎么又来了?”奚午蔓问楼盛。 第七十九章 不是天使丢下的葱头 “乐教授让我给你带本她马上要出版的画集。”楼盛从黑色斜挎包里取出一本画集,“给你放哪?” 奚午蔓记起那个她只见过两次的女人,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合适的理由让楼盛留下来。 然后,她问:“关于画展的事,任教授怎么说?” 她这确实是没话找话了,楼盛看穿她的心思,却并不让她得逞,他把画集放在窗边的沙发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奚午蔓求助般喊出他的姓名,回应她的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她被迫看向面前的年甫笙。 “蔓蔓,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够久了。”他说。 奚午蔓只想逃离。 他的手稍稍加大力度,就将她死死控住,她稍稍一动,就感觉到强烈的痛。 “我承认他有点姿色。”他将脸凑到她面前,以引诱的语气沉声问她,“但是,他比我更好看么?” 奚午蔓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微锁了眉头问:“年甫笙,这个有什么可比的?” “你总想着看别人,一定是我魅力不够。”年甫笙意外正经,“上次也是,我在你面前,你想着穆启白,这次你在想着谁?” 他在等她的回答,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他一点点凑近她,“刚刚那位,是谁?” “只是一个认识的人。”奚午蔓闻到他衣上好闻的浅香,躲避般将脑袋往后仰去,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他顺从地稍稍松开她的下颏,任她往后倒去,待她的脑袋靠到床头软包,退无可退,他双手按在她的枕边,将她整个人圈在臂弯。 “在别的男人面前,你会不会想起我?”他问。 奚午蔓竟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好像不会。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神情,她不想说实话伤害他,但她也不想欺骗他,于是试图用沉默敷衍过去。 他并不吃这套,像乖巧的小狗一样直视她的眼睛,以撒娇的口吻说:“蔓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的心里才会只有我一个人呢?” “为什么呢?”奚午蔓不解,见年甫笙同样流露出疑惑,她又问,“为什么要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呢?” “因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年甫笙说。 幼稚。 关我屁事。 奚午蔓到底没将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话说出口,她琢磨了片刻措词,才说:“我并没有要求你那样做,你也不该那样要求我。” “是因为穆启白吧?”年甫笙停顿一秒,又问,“是因为穆启白吗?因为你跟穆启白有婚约,所以你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 奚午蔓肯定,她说这话与穆启白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她并不认为有任何向年甫笙解释的必要。她不知道用怎样的简短言语才能解释清楚,却知道年甫笙心里已有了一套答案。 她毫不关心年甫笙的想法,也懒得浪费时间精力和口舌去纠正他的思想。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改变另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思想,妄图去做努力简直就是不知趣,白搭。 于是她只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可以这样认为,那是他的权利。 “你很过分,蔓蔓。”他好看的眉眼间流露出忧郁,“你总是这样敷衍我。” 不等奚午蔓再答话,他低头吻上她的上眼睑,轻柔地,然后是睫毛、脸颊、嘴角、耳垂、侧颈。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吻她,但感觉到他淡淡的忧伤,奚午蔓身心疲惫,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阻止。 从没想过亲吻会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她,莫名开始思索这样的吻到底有怎样的含义,然后,她想到离开不久的楼盛,想到宜宜,想到在公园挨了楼盛一巴掌的女老师。 她记起,初次见到女老师时,老师用过去的经验教导她,老师以为又拯救了一个失落的灵魂,并斗志昂扬地要带领那个灵魂进到艺术的殿堂。 问题就在这了。 问题在这,在于,那个灵魂是否真的需要被拯救?即使被诱骗前往艺术的殿堂,那里是否有他想要膜拜的神明?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否应该拯救另一个人,一个人是否该抓住另一个人以逃离火海? 奚午蔓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一个人不该把另一个人当作天使丢下的葱头,一个人从不该由另一个人拯救,也无法由另一个人拯救。 年甫笙的吻表述着他六年来的感情,温柔,小心翼翼,又充满占有欲。 所以他要求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 那很奇怪。 可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奚午蔓抬头看着天花板,轻轻拍了拍年甫笙的肩膀,想问他,她的手却被他反握住了。 她的衣扣被轻轻挑开,她一垂眸就看见男人实在好看的侧脸。 男人身上的火迅速往她身上蔓延,她想方设法保持冷静,在沉沦的前一秒看见窗外飘落的雪花,莫名想到夏日的璀璨星河。 “我头很痛。”她说。 年甫笙的动作戛然而止,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乱,为她扣好衣扣,慎之又慎地扶她躺下,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或者喝什么,需不需要叫医生。 奚午蔓一再摇头,有气无力地说:“睡一觉就好了,我只是很累。” 年甫笙保持了安静,坐在床边的单人椅上。 奚午蔓不习惯睡觉被人盯着,偏年甫笙执着地要整晚守着她。她实在不知道他守着她做什么,只觉得心烦。 被那一道目光盯着,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特别希望医生跑进来对年甫笙说,病人需要一个人待着。 但夜色一点点深了,医生也没有来。倒是手机来电铃声响了起来。 奚午蔓迅速翻身而起,也不看来电人是谁,直接就接了。 哪怕是诈骗电话,也总比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待一起的好。 “喂,你好。”寻常的开场白。 电话那头的人却没有任何客套话作铺垫,开门见山地说:“我刚下飞机,二十分钟到医院。” 单听声音,奚午蔓就脑补出奚午承的脸,那张脸带着淡淡的倦意,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高慢神情。 第八十章 去我那睡会儿? 奚午承进到病房的时候,距挂断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他一进门,就看见正要出去的年甫笙。 虽然年甫笙戴着口罩和帽子,奚午承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因年甫笙喊了声“承哥”。 有礼貌,但不是时候。奚午蔓听见年甫笙的声音,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奚午承没有像奚午蔓担心的那样大发雷霆,他客客气气地请年甫笙再多坐一会儿。 奚午蔓都听出只是客套话,年甫笙却真的折身落座于窗边的沙发。 奚午蔓在心里吐槽了一万句,却一句都没说出口,微笑着迎接走近的奚午承,软着嗓音唤了声:“哥哥。” 奚午承捧住她的脸蛋,弯腰用额头探她额头的温度,语气意外温柔,却是问:“蔓蔓明天跟谁有约?” 奚午蔓的小心脏蓦地一悬,谨慎地软着嗓音回答:“a美的任毅鑫教授他们。” “任教授还在b市,明天早上才回来。”奚午承的额头离开她的,直起身,仍捧着她的脸蛋,垂眸看她,语气依旧温柔,“任教授打电话给你了?” “是任教授的学生来告诉我的。” “任教授的学生很多,哪一个?” “楼盛。” 奚午承松开她的脸蛋,双手揣进百草霜大衣的衣兜里,转身看坐在窗边沙发上翻画集的年甫笙,语气远不如刚才温柔,到底算得客气,问:“甫笙等会儿有什么安排?” 年甫笙将画集一合,笑着回答:“没什么安排,承哥。” “难得有机会,一起喝一杯?”奚午承似问非问,更像是在下达通知。 年甫笙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将画集放在沙发上,起身跟在奚午承身后离开,离开前还不忘向奚午蔓传一个飞吻。 这是什么憨憨啊? 奚午蔓又气又想笑。 凭她十三年来对奚午承的了解,奚午承不可能平白无故跟人喝酒,什么机会难得一起喝一杯增进感情这种客套话,从奚午承嘴里说出来,那真就只是套话。 她现在压根没心思去担心年甫笙会被奚午承怎样,她只祈祷奚午承不要再回来。 好容易捱到明天出院,她可不想再在医院多待一天。她受够了整天整天地保持微笑。 好在,直到司机来接奚午蔓离开医院,奚午承都没再回来,她的心这才放下,旁敲侧击地打探奚午承的下落,得知奚午承早上六点就坐飞机离开了a市。 奚午蔓眉头一皱,虽然清楚不可能,却还是有种奚午承专门回来抓年甫笙的感觉,不由得又担心起年甫笙来。 不管怎么说,幼稚归幼稚,偏执归偏执,年甫笙心眼子并不坏,她并不希望他断掉哪怕只一根手指头,就像她不希望她自己再遭受任何暴力。 司机提前得到奚午承的吩咐,直接送奚午蔓到了任毅鑫定的饭店。 十二点整,奚午蔓准时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这次饭局加上奚午蔓一共十二个人,有三个a美的教授,奚午蔓只认识任毅鑫,另外八个都是a美在读的研究生,个个都对奚午蔓热情有加,除了楼盛。 楼盛始终冷着一张脸,仿佛在场的每个人都欠他几千万亿,但大家都习惯了一样,没有人说他冷脸的事。大家在谈画展的事。 奚午蔓注意到,他们对将于元旦举办的画展有很高的热情。 “我们先展出一百位艺术家的画作。”任毅鑫身旁干干瘦瘦的男教授一挥大臂,说,“以后每年都举办一次该主题的展览。” “每年都展出一百位艺术家的作品?”有学生提问。 “也可以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艺术家,我们可以向大众开启征稿通道,不分性别年龄和国籍,只要有作品,就能得到展出。” “这样的话,恐怕每年展出的画作不止一百个人的。” “最多一百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奋不顾身的未来学家,也很少有艺术家能一辈子都有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我们得为没有足够多人投稿的年份做好打算。” 他们越聊越起劲,奚午蔓听着却觉得很无聊。 未来,这是个很难准确把握的东西,哪怕只是明天,在真正的明天到来之前,都不可能完全掌控。 比如早上五点起床,五点半开始慢跑,在遇见每一阵风与每一片落叶之前,不可能知道刚好某时某刻在某地,耳廓与空气的摩擦力,刚好有什么色彩形状的叶子以怎样的姿态沿怎样的轨迹落到怎样的地方。 即使可以计算,也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谁了解全世界所有扇动翅膀的海鸥? 但这群人兴致勃勃地畅谈未来,仿佛未来就在他们掌心,被他们百分百把握。 奚午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吃饱喝足,反正她饱了。 午饭后,众人到了附近的a市美术馆,欣赏最新展出的画作和摄影作品。 不知是吃太饱还是觉得太无聊,奚午蔓困得不行,一个哈欠接连一个哈欠地打。 但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打哈欠,因为总有人看着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直到楼盛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头把嘴凑到她左耳边,悄咪咪说了句“我们走”。 她看一眼任毅鑫,担忧地摇摇头。 楼盛又说:“赶回来吃晚饭就行了。” 她不动声色地试着往人群外挪了挪,一点点越挪越远,趁没人注意,跟着楼盛离开了美术馆。 呼吸到寒冷的空气,奚午蔓感觉头脑清醒了点。 “真是要命。”奚午蔓再次打了个哈欠,“好困。” “去我那睡会儿?”楼盛说,“正好我要回去完成我的铜版画。” 奚午蔓跟楼盛回到他的住房,纯粹是因为不想待在美术馆,她认为,看楼盛作版画都比听那群人点评画作来得有趣。 不过,她坚持认为自己睡不着午觉,在看见他卧室里不大却很洁净柔软且温暖的单人床之前。 那单人床有一股魔力,令她和衣往被窝一倒,很快就入睡。 楼盛作画的房间就在卧室的隔壁,墙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但奚午蔓没听见一点动静,她不知道是自己睡得太沉,还是楼盛的动作很轻。 楼盛叫醒她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人特别疲软,仿佛她不是睡了三个钟头,而是长跑了三个钟头。 第八十一章 是误会,源于偏见 “起床了,我们要去吃饭了。” 奚午蔓感觉楼盛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她听着不太真切。 楼盛轻轻松松就把她从被窝里提起来,甩衣服一样使劲甩甩她,试图甩走她的瞌睡。但没什么效果,反而引起她的反抗。 她只想往被窝里缩去,像受惊的野兔回自己的安全窝。 怎么会有起床这种事?她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深深恶意。 她咕哝着呓语,表达强烈不满,然后,身体往下一坠,重又触到被窝的温暖。 她迷迷糊糊地又要入梦,却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扶起,然后,玻璃杯的凉意触到她下唇。 “喝杯水醒醒觉。” 楼盛的嗓音很轻,她听着像是催眠,直想往被窝里缩,却被楼盛紧紧搂住。 “别睡了,我们要去吃饭了。”他说,“任教授连着打了两个电话催我们。” 吃什么饭?不吃。让他们自己吃吧。奚午蔓抗拒地摇头,却累得懒得开口说话。 真的好困。她也不执着于被窝,靠在楼盛怀里就迅速陷入了半醒半梦的状态,以至于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的尖叫声是真还是梦。 她被那尖叫声吓得一个哆嗦,猛然惊醒,抬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少女。 “阿盛!”宜宜再次尖叫,抓狂得直跺脚,“你们在做什么?!” 奚午蔓被宜宜吵得耳朵疼,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宜宜大概是误会了。 她靠在楼盛怀里,楼盛还紧紧搂着她以防她再躺回被窝,而且他为了让她喝下水,脸离她很近以将杯口对准她的嘴。 这个姿势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有点暧昧。 其实这个要解释起来很容易,但奚午蔓本来脑子就懵懵的,宜宜又那样蛮横无理地大声尖叫,奚午蔓感觉脑子都快炸了,根本无心解释。 “你!”宜宜气急败坏地指着奚午蔓,“快给我下来!” “你小点声行不行?”楼盛终于开口。 “阿盛!你说过你讨厌这个老女人的!你说过的!”宜宜红了眼眶,大口喘着气,大声吼叫,“你怎么还会带她来你这?你还允许她上你的床!你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你的床吗?” “你吵什么?”楼盛压抑着怒气,“谁让你来这的?” “我……”宜宜一时不知所措,双手扭捏地拧到一起,嗓音低下许多,“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有事说事,没事就回去。” “我不。”宜宜又急得跺脚,嗓音微颤,泪水刷一下就流了下来,“我不回去,我专门来找你的。我想给你看看我画的速写,妈妈说,我进步可大了。” 奚午蔓这才注意到,宜宜背了个小型双肩包。 “就这事儿?”楼盛有些不耐烦。 “什么叫就这事儿?”宜宜很是不甘,又跺了跺脚,“你说过,只要我画好速写,你就陪我去b国。” 楼盛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却还是沉着性子纠正她:“我说的是,你去b国上学的时候,我送你到b国。” “我不管!反正你说过陪我。” 楼盛嘘出一口气,低头看怀里一脸懵的奚午蔓,再次把水递到她嘴边。 奚午蔓通过他的眼看出,他想尽快离开这。于是,她双手接过水杯,仰头喝水,准备驱散疲软随时跟他离开。 一口温开水还没咽下,宜宜的尖叫再次响起,好在奚午蔓及时调整呼吸,才没有被呛住。 宜宜作势上前拉奚午蔓,被楼盛一个眼神吓住,她再次原地跺脚,肆意吼道:“阿盛!你让她下来!她不能在你床上!下来!给我下来!” “楼婧宜!”楼盛低喝一声,宜宜的双肩肉眼可见地一颤。 泪珠似被冻住了般,静静挂在宜宜眼角,她水嫩嫩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嗫嚅着只说出几个字,连她自己都没听清。 楼盛冷然盯了她几秒,待她的嘴唇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才说:“出去。” 宜宜欲言又止,到底一脸委屈地转身离开。 楼盛身旁已经喝下一整杯水的奚午蔓也清醒了过来,她看着冷脸看向她的楼盛,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微笑着调侃:“好凶哦。” 楼盛的表情瞬间柔和了不少,垂眸看一眼她手中已经空掉的玻璃杯,用两根手指捏住杯沿,将杯子从她手中抽走,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了句“别睡了”,起身走出卧室。 不多时,客厅里传来少女的哭声。 好奇心催促奚午蔓迅速叠好被子下床,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扒到卧室门边看客厅里发生了什么。 只见宜宜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楼盛的大腿,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实在过于刻意。 看样子,楼盛是要把宜宜赶出门去,宜宜不想走,所以使了这么个招。 楼盛说了句什么,奚午蔓没有听清。 不过宜宜的哭声随楼盛的话音落下而停止,很快,她松开楼盛的双腿,麻溜地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门被宜宜带上,楼盛如释负重,转身看见卧室门边看戏的奚午蔓,皮笑肉不笑地默默看她。 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试图找点话题,问:“宜宜还回来么?” “你希望她回来的话,也可以回来。” 奚午蔓急忙摇摇脑袋:“那还是算了。我不会哄小孩儿。” “她也小不了你几岁。”楼盛说,“她要是小孩,你也是。你不用哄她。” 奚午蔓若有所思地抬眉,思绪开始飘远。 “走咯。”楼盛拉回她的注意力,“愣那儿干嘛?” 奚午蔓一边向他走近,一边理清刚刚被他中断的思绪,说:“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讲。” “之前你说过,刚刚宜宜也那样说,我实在很难不好奇。” 她注意到楼盛的肩膀一僵,知道他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 即使不问也会得到回答,但她还是选择直问:“你讨厌我什么?” “那是误会。”楼盛也不看她,单手撑着墙面换鞋,“源于我的偏见。” “我做了什么,让你产生误会和偏见?”奚午蔓追问。 楼盛目光复杂地凝视她的脸蛋片刻,才说:“你没做什么,只是我看见你的脸。” 第八十二章 酒不醉人 楼盛从小就长得很好看。 他听得最多的话是与容貌相关的。他接触过的人基本上都会提及他的脸,然后围绕他的帅气展开话题。 从他记事开始,几乎每个人都热衷于为他找对象。他们担心他长得太帅,到了该结婚的时候找不到满意的结婚对象。 在他还完全不理解结婚这一社会性行为的时候,就已经对“结婚”两个字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他最烦的,莫过于给他找结婚对象的人和有可能跟他结婚的人。 那个叫田寿的光头,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夸奚午蔓,说她与他有么合适,以至于他一听见奚午蔓三个字就打心底讨厌。 偏偏,奚午蔓还有一张很好看的脸,这让他更讨厌了。 他接触过很多女生,基本上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女。 虽说并非每一个都很傲慢,但他还是由于不算少数的漂亮女生那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傲慢而产生了偏见:漂亮的女人都认为别人对她感兴趣,每个男人都会对她献尽殷勤以博她欢心。 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意识到他讨厌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女人会带给他的捆绑与束缚——包括但不限于道德与生活——他也已不在乎一个女人是否仗着姣好的容颜而傲慢,而当他意识到某个女人有可能与他沾上关系,他还是近乎本能地尽量与对方保持距离。 奚午蔓莫名很理解他,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为什么会感同身受。 从住处到a市大排档,楼盛破天荒斥巨资打了个车,由于任教授催得很紧。 a市大排档中餐馆里座无虚席,室内充斥着很热的人气,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混杂着海鲜、烧烤、酒精和各种炒菜与小吃的气味,将风雪与寒冷拒于门外。 男人与女人旁若无人地划拳、大口喝酒,荤段子伴着意味深长的笑声,有人羞红了脸,有人则是出于恼怒。 奚午蔓跟在楼盛身后,挤过人群,在一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任教授。教授已微酡,还有人在往他被子里倒热啤。 教授忙着起身招呼大家挤一挤,为奚午蔓和楼盛腾出位置来坐下,没来得及阻止杯中的酒满上。 不知是刚刚下车,还是四周的人实在太多,闹哄哄的,搞得空气不太好,奚午蔓胃里一阵不适。 任教授看出奚午蔓的局促不安,提高了嗓音,分明是在问她,却像是说给同席的其他人听:“午蔓没来过这种地方?” 奚午蔓不晓得任教授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合适。她干脆没有言语,只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应付。 微笑适用于应付绝大多数客套话。 任教授又不可能真的关心她是否来过这种地方,或来过几次,他不过是想找点话题,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但奚午蔓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 “来,您哪,喝杯酒暖暖身子。”任教授把一杯橙香热啤递到奚午蔓面前。 奚午蔓连连摆手,说:“对不起,教授,医生让我忌烟酒跟生冷辛辣的食物。” “噢,瞧我,真是老了,就喝了两杯,记性就差了。您见谅见谅,我忘了您刚刚出院。”任教授转手把酒杯递到楼盛面前,乐呵呵地又说,“那这杯酒,就麻烦您喝了。” 楼盛试图拒绝,任教授直接把酒杯放他面前,说:“我知道您很少喝酒,但今天情况特殊,而且这酒不醉人。” 席间有人跟着起哄说“对,不醉人”。 鬼话。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度数再低的酒达到一定浓度,也会令人颜酡。 但楼盛没有拒绝,如任教授所说,今天情况特殊,他不想扫大家的兴。 今天是任教授带的一位博士生的生日,大家都不可避免地往多了喝,连奚午蔓都喝下三瓶温过的玻璃瓶装豆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觥筹交错间,奚午蔓看着身旁楼盛的脸颊一点点泛开红色,感觉自己的脸也一片滚烫。 这地方真的很热。 “奚老师,我一定要敬您一杯!”今天的寿星举起酒杯,隔着桌面对奚午蔓说,“您是我的女神!” 寿星话语激昂,奚午蔓完全没把他的醉话放在心上,只出于礼貌,起身举起豆奶,与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寿星一句“我干了”,立马仰头干掉一大杯热啤。奚午蔓的瓶子里只有两口豆奶,但她没有喝完,只象征性抿一小口。 主要是吃太多,实在有点撑。 而寿星起了这个头,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奚午蔓不得不再开一瓶豆奶,与众人一一碰杯。 胃撑得不行的奚午蔓瞧见面前的烤翅都想吐,她想出去散散步,偏没人打算离开,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她怀疑,要是店铺不打烊,他们能在这唠一辈子。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打算以哥哥的规定为借口开溜,却看见两个未接电话。她的手机并没调成静音,是餐厅里人声太嘈杂,淹了铃声。 她还没点进去看来电人是谁,屏幕又变成了来电界面。 莫莫姐。 奚午蔓与楼盛和任教授说了声,起身走出闹哄哄的餐厅,掀开厚厚的门帘走进寒风中,这才接通电话。 她刚刚喊了声“莫莫姐”,抬眼就看见路边一辆酒红色玛莎拉蒂ghibli副驾驶车门边站着的叶莫莫。 叶莫莫着长款橘粉色格子粗花呢大衣,驼色细高跟麂皮短靴很新。她秀丽黑发扎成丸子头,高高盘于头顶,镶钻银色18k金耳环亮晃晃映着灯光。 比她的耳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妆容精致的脸蛋。 她抬起右手向奚午蔓打招呼,食指上的银色镶钻菱格纹戒指一闪又一闪。 奚午蔓将听筒里传出的“这里”与叶莫莫的嘴型对上,看见她挂断电话,双手连同手机揣进羽绒服的口袋,向她小跑而去。 “莫莫姐,你知道我在这呐?”奚午蔓问。 “你哥说你在a市大排档跟a美的师生聚餐,刚好我路过这边,顺便来接你回家。”叶莫莫抬手指着她的羽绒服。 奚午蔓低头看见,叶莫莫葱白般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有一小块吃饭时留的油渍。 第八十三章 他不给机会 顺道,是叶莫莫的谎言。 叶莫莫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a市大排档餐馆的门口,完全是因为奚午承不放心奚午蔓跟a美的师生一起聚餐。 奚午蔓没有揭穿,折身回室内跟任教授等人道了别,出门坐上叶莫莫的玛莎拉蒂,试图用湿纸巾擦去羽绒服上的油渍,却擦不掉。 她也不是非要擦掉油渍不可,只是想找点事做。 从a市大排档餐馆到叶莫莫的住所,也就十多分钟的车程,但叶莫莫开车时一句话都不说,奚午蔓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与其说是不放心她,奚午蔓认为,奚午承应该是不放心年甫笙,所以找叶莫莫看着她。 虽说叶莫莫曾试图撮合她跟来缵烨,显然奚午承还是认为,年甫笙的危险系数更高。 玛莎拉蒂驶进地下停车场,丝滑地倒车入库。 叶莫莫长长吐出一口气,似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很高兴地解开安全带,问奚午蔓晚上吃了什么。 她总喜欢问一些有的没的,为打发时间,或为某话题作引子。 奚午蔓也习惯了,认真回忆一番,从豆奶开始说起。 直到乘电梯上到二十五楼,叶莫莫打开指纹锁,从玄关处的鞋柜里拿出一双洁白的女士兔绒拖鞋给奚午蔓,二人都还在聊晚餐桌上的菜肴。 沐浴之后,奚午蔓穿着叶莫莫的睡衣进到客卧。在她洗澡时,叶莫莫才铺好客卧的被子。 被褥有一股长期压箱底的布料的气味,能闻出樟脑丸、玫瑰香氛洗衣液与木头的味。 叶莫莫对玫瑰香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喜欢,洗衣凝珠、洗发水、沐浴露、护发精油、洗手液、护手霜、洗脸用的精华皂、牙膏、口喷、各种香水、空气清新剂、香薰蜡烛、衣柜里的香包等等,各种各样的玫瑰香,偏草木调的,偏甜腻的,或是混杂着荔枝、橘子、水蜜桃等果香的。 从她的车子到她的屋子,都像是一个玫瑰园,只是这园子里不见玫瑰,仅可闻其香。 在这样的氛围里本来很好入睡,奚午蔓躺在被窝里却半天都睡不着。 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投到墙面,奚午蔓盯着墙上那一道亮光,琢磨着再画一幅画,关于小岛与玫瑰园,要有黑暗,要仅有一束光。 就像她看见的这样。 突然门被轻轻敲响,奚午蔓疑惑地看向门口,见门被慢慢推开,一束光直直照到她脸上,她半眯了眼睛。 “你睡了么,蔓蔓?”背光的叶莫莫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没。”奚午蔓没有起身的打算,看见叶莫莫从门缝里挤进客卧,携进一股混着雪松气味的玫瑰香。 “我跟你说,我今天碰到一个人,特别离谱。”叶莫莫也不开灯,直接坐到床沿。 奚午蔓看不清她的脸,但能通过她的语气想象出她半是愤怒半是无语的表情。 “他白嫖我的设计稿就算了,一分钱没出,还说这不行那不行,就很烦,你懂吧。”叶莫莫说。 奚午蔓点点头,想到叶莫莫不一定能看见,又出声说:“我懂。” 叶莫莫长叹出一口气,奚午蔓都准备好当她的情绪垃圾桶,她却转移了话题。 “蔓蔓,你跟穆启白定在元旦订婚了?”叶莫莫问。 “嗯。” “你糊涂啊!” 奚午蔓被吓到,倒不是叶莫莫突然激动的语气,而是枕头突然被什么压住。很快她反应过来,那是叶莫莫的双手。 “穆启白有什么好?我不都把来缵烨送到你面前了么?”叶莫莫愤愤不平。 奚午蔓沉默片刻,只说:“我爸妈安排的。” 叶莫莫轻啧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伯父伯母糊涂,太糊涂了!” 空气突然安静,奚午蔓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叶莫莫的叹息很快打破这寂静。 出乎奚午蔓意料的是,叶莫莫并没继续这个话题,后者的双手离开奚午蔓的枕边,突然站起了身,说:“早点休息吧,蔓蔓,晚安。” “晚安,莫莫姐。”奚午蔓说。 叶莫莫带门离开了,房间里又只有墙面那一道从外面投进来的光。 突然,那道光明显一暗,奚午蔓想,大概是某户人家熄了灯。 这夜静悄悄的,奚午蔓大大睁着双眼,渐渐习惯了这昏暗,看清室内家具的轮廓。 一道亮光再次扰乱她的视线,她看向又被推开的门边,不知道叶莫莫又有什么事。 “蔓蔓,你哥也同意你嫁给穆启白?”叶莫莫问。 奚午蔓想到一定落到了奚午承手中的体检报告,只说:“我没问过。” “之前我说撮合你跟来缵烨,你哥都不乐意,他怎么会让你嫁给穆启白啊?”叶莫莫说着,挪着步子走到床边,又在床沿坐下,“他总不可能认为穆启白比来缵烨更靠谱吧?” “不知道。”奚午蔓感觉继续这个话题会没完没了,再者她实在不喜欢谈自己的事,于是转而问叶莫莫,“莫莫姐,之前你跟我哥哥不是要订婚么?怎么没动静了?” “嗐,别提了。”叶莫莫摆了摆手,“黄了。” 奚午蔓无视了她前半句话,又问:“你不喜欢我哥哥?” “喜欢啊。”叶莫莫的语气透露出明显故作的轻松,“但喜欢跟结婚是两码子事。” “你觉得你俩不合适?” “是你哥觉得我俩不合适,他说不想耽误我。”叶莫莫的脑袋明显一垂,嗓音听上去竟有几分委屈,“但其实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奚午蔓感觉应该安慰安慰叶莫莫,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我了解你哥,也知道该怎样做好他的妻子。他跟你爸蛮像的。”叶莫莫轻笑了一声,似在自嘲,“但他不给我机会。” 静默良久,奚午蔓再次听见叶莫莫轻微的叹息,随即是后者自嘲的嗓音:“他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 奚午蔓看不清叶莫莫的脸,但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失落。 不确定叶莫莫是否需要言语的安慰,也不确定想说的话是否合适,奚午蔓干脆就保持缄默。 好在,叶莫莫并不需要她的回应,自语般又说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一起睡觉的结果就是都睡不着 “他甚至都不愿多花点时间跟我好好相处,就说我俩不合适。” 难说叶莫莫是否单纯在抱怨。 她说,似乎他的未来规划里没有结婚这件事,他的心里也没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他一心只想着搞好事业,为m集团摸索出一条永远能适应时代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可其实,这是假象。 他并不认为有能一劳永逸的办法。未来的路还得需要未来的人随具体情况探索,他所坚持的,与也仅仅与现在相关,现在的事,现在的人。 他触手可及的。 他总试图伸手触碰到某一个人,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感觉眼前有一大片浓雾,就像秋末凌晨四点半的山区,她甚至看不清近在身旁的他。 “我连输给了谁都不知道。”她说。 奚午蔓注意到,她对奚午承的称谓是“他”,不是“你哥”,也不是“午承哥哥”,仿佛她口中的是一个只会出现于闺蜜夜聊里的秘密。 奚午蔓也想到一个属于夜晚的秘密,那个着红裙的性感女郎。 如果说叶莫莫输了,那么,她是输给了那明艳的红色,输给了盛开的山茶花与腥臭的鲜血。 但奚午蔓并不认为,她真的输了。 叶莫莫与肖茜可谓云泥之别,奚午蔓实在想不明白,当二者同时可供选择,一个连叶莫莫都不选的人,怎么会选肖茜? 转而奚午蔓又想到,奚午承确实选了那个小秘书,否则来缵烨不会问,要是你哥娶那个小秘书云云。 “明明我才有足够的资本跟他并肩作战,也只有我才知道怎样做好他的妻子。”叶莫莫的话将奚午蔓的思绪拉回,“我是他的最优选,他明白的。” 不知道奚午承明不明白,奚午蔓知道自己不明白。 按叶莫莫所说,她是想与奚午承并肩作战,那似乎不结婚也是可以的。就像她爸爸叶麟羽和黄奉清那样,单纯的合作伙伴,不也是并肩作战么?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奚午蔓实在不解。 “大概是……”叶莫莫认真思考过,给出回答,“想成为拥有理所当然权利的人。” 奚午蔓试图理解,猝然感觉有点困,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懒得思考。 房间里静悄悄的。 “算了,不提他。”叶莫莫长叹一口气,似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又说,“早点休息,晚安,蔓蔓。” 好熟悉的话。 奚午蔓犹豫着,到底还是说:“晚安,莫莫姐。” 叶莫莫再次离开了,房间里恢复了先前的悄静。 不知道为什么,奚午蔓感觉叶莫莫还会再推开那扇门,或者说,她希望叶莫莫推开那扇门。 她想再听叶莫莫聊一聊奚午承,她想聊一聊肖茜。 而当叶莫莫再次推门回来,奚午蔓却什么也不想说了。她想得够多了。仿佛仅仅凭想象,就能把所有话语都传达给对方。 “前两天我见了个客户。”叶莫莫再次坐到床沿,双手依旧压到枕边,语气神秘兮兮的,“好像是个大明星,但是我没见过。” 话题就此展开了。奚午蔓静静听着,慢慢有了睡意。 而叶莫莫说着“有点冷”,钻进了被窝。 奚午蔓感觉到她的的手脚冰凉,睡意散了一半,不自觉往里挪了挪,与一身寒气的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她还跟赵许营一起吃晚饭,颜洛秋是不是失宠了?”叶莫莫好奇地八卦,却没有等奚午蔓回答,又说,“算了,管他的,睡觉。” 然后,她躺进了被窝,就在奚午蔓身旁。 奚午蔓闻到她身上完美混合在一起的各种调子的玫瑰香,听见她说“晚安蔓蔓”,应了声“晚安莫莫姐”,闭上眼睛就要睡觉。 刚刚进入梦乡,奚午蔓又被叶莫莫的话音吵醒,她没听清后者到底说了什么,但后者讲得很起劲。过了十多分钟,叶莫莫又说“晚安蔓蔓”,奚午蔓回应。 而每次在奚午蔓刚刚睡着时,叶莫莫就再次开口讲话。 叶莫莫一遍遍说着“晚安”,又一次次开启新的话题。 奚午蔓不记得听过多少遍“早点睡,晚安蔓蔓”,后面甚至都懒得再回答“晚安莫莫姐”。 反正最多几分钟,叶莫莫又会问“蔓蔓你睡着没”。 时近天明,奚午蔓打着哈欠,想不起来这一整晚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有种虚度光阴的感觉。 像幼时看各种漫画书与言情小说,甚至不惜通宵达旦,而合上书本,对内容完全没印象,后知后觉是为了那短暂的兴奋而挥霍掉可以好好休息的夜晚。 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要按时睡觉,一次又一次沉迷娱乐无法自拔。 她深知自己的堕落,也清楚怎样逃离这深渊,但她总觉得可以再等等,于是一拖再拖。 天就亮了。 她知道叶莫莫不会说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奚午蔓还是每次都被她的话题所吸引。简直跟那些年看漫画和小说时有得一拼。 叶莫莫也很困,早上喝了两杯意式浓缩。本来有一杯是给奚午蔓的,奚午蔓不知道刚出院能不能喝这种刺激性的饮品,摇头拒绝了。 早餐是叶莫莫打电话让早餐店老板送来的三鲜米线,吃饭时,叶莫莫一直看手机,社交媒体与各地时装秀的视频。 不知是咖啡因的作用,还是手机的作用,奚午蔓眼见着叶莫莫渐渐精神抖擞,毫无通宵的样子。 甚至在去上班之前,叶莫莫还送奚午蔓回了奚午承的别墅,因奚午蔓要画画。 奚午蔓本来还担心叶莫莫疲劳驾驶,安全抵达奚午承的别墅后,发现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 忙起来的时候,会无视时间的流逝,也会忽视洒到衣服跟鞋子上的颜料。 在穆启白推开画室的门进来之前,奚午蔓都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油画颜料的气味如此浓。 她不确定突然的反胃是因为看见没敲门就闯进的穆启白,还是因为闻到颜料味。 穆启白笑着走近她,将藏在背后的花递到她眼前。 她知道他想看她惊喜的表情,越夸张越好,可她没有心思假装。 第八十五章 画饼达人的表演 奚午蔓感到恼火。 不知是因华而不实的花束,还是穆启白突然闯入打扰她画画,或是因进来的人是穆启白。 也可能是由于突然闻到浓烈的颜料味,突然的反胃。 她放下油画刮刀和调色盘,拿过旁边的保温杯,喝下两口白开水,压下刚刚突然窜出的怒火,也缓解胃部的不适。 “这种东西,直接丢垃圾桶更合适。”她没办法假装微笑,只尽量保持语气礼貌。 “你高兴就好,随你处置。”穆启白把花束放在桌上,微笑着,“我订了餐厅。” 胃里蓦地又是一阵翻滚,奚午蔓又喝一口水,才说:“我不饿。” “你还是得按时吃饭啊,我们马上订婚了。”穆启白说。 奚午蔓立马想到订婚宴,但她并不认为穆启白所说的吃饭和订婚是这层联系。 穆启白又说:“我们结婚后,一年内得有小孩,你不吃饭营养跟不上,不利于怀孕。” 奚午蔓的恶心感蓦地增强,不动声色地盯了得意洋洋的穆启白片刻,将话题引向关乎她利益的方面。 “我们什么时候办理移民?”她问。 “移民?”穆启白错愕地看她几秒,见她的脸色稍稍一垮,立马笑着以哄小孩的口吻说,“为什么要移民呢?全世界每年多少人想移民来a国呢。” 奚午蔓再次喝下一口水,思索着打量穆启白。 被她盯得心虚,穆启白双手一摊,又说:“是,之前我答应跟你离开a市,但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我们离开a市去度蜜月,度完蜜月就回来。” “哦。”奚午蔓已将他的心思猜透八九分,没了再搭理他的兴趣,转身去翻桌上的铅笔画稿。 她的冷漠令穆启白开始慌了。 穆启白跟在她身旁,说:“蔓蔓,你要是想在外省甚至外国多待几年,都没问题,但是我们完全没必要移民啊。” “嗯。”奚午蔓慢慢翻着画稿,说得漫不经心,“移民都办不到,我们完全没必要结婚啊。” 穆启白眉头一皱,作出被欺骗者的怒容:“你什么意思?” “连这都听不懂?”奚午蔓浅笑着瞥他一眼,“您真该回小学重修一下国语。” 二人沉默了几秒,奚午蔓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就因为移民这件事儿,不跟我结婚了?”穆启白一脸不可置信。 “不然呢?您唯一能给我东西都不愿给我,我有什么理由跟您结婚?”奚午蔓倒平静,也不看他一眼。 “我能给你钱!”穆启白的情绪有些失控,有如被冤枉的的人歇斯底里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给了你九千九百万现金作聘礼!你答应嫁给我,不就是图我的钱吗?你们女的跟男人结婚,不就是图男人的钱吗?只要有钱,是条狗你们都嫁!” 奚午蔓对他说的聘礼毫无印象,对他把问题上升到全人类的行为深感厌恶。 “请稍等。”奚午蔓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录音,“请您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穆启白秒怂,怒火消了大半,仍皱着眉,问:“你录音做什么?” “多么精彩的发言,给大家都听听呗。”奚午蔓把手机放在桌面,双手往后撑在桌沿,饶有趣味地看他,“您居然认为,奚家的千金大小姐,需要穆家施舍钱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的意思是,奚家要靠穆家的救济才能存活下去咯?不然,奚家怎么会为了区区九千九百万的聘礼卖掉女儿呢?m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又怎么会图你穆启白的钱呢?” 奚午蔓半倚半坐在桌沿,以漠然的浅笑等穆启白说话,但他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您跟我结婚,是因为对穆家很有利吧?奚家答应给你们穆家的,怕是远不止九千九百万吧?”奚午蔓胸有成竹。 她猜中了。 穆启白的态度明显好转,近乎谄媚:“蔓蔓,你别生气,是我说错了话,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您比我更清楚,咱俩结婚,对您有更大的好处,所以您比我更急着结婚。怎么您竟说出那种话来?”奚午蔓难以不表现出厌恶与鄙夷,“您堂堂z集团a市分公司的总经理,竟也没有自知之明到软饭硬吃?” “好了蔓蔓,别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乱说话了。”穆启白举起三根手指头作起誓状,“我这不是没吃晚饭饿得慌,脑子不好。” “脑子不好?难道我是神经科医生?”奚午蔓很气。 感觉他真是个白痴倒是其次,主要她实在不明白,之前收集他那么多资料,怎么就没发现他是这种货色。 年甫笙说得对,确实眼光够差,看上这么个衰佬。 浪费时间。 奚午蔓越想越气,给了穆启白一个大大的白眼。 “真别生气了,蔓蔓。”穆启白上前要搂她的肩,她迅速躲开,他尴尬地收回手,又说,“移民的事儿,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商量,回头给你答复。” 奚午蔓又翻个白眼,没搭理他。 他立马改口,说:“我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您还有事吗?”奚午蔓实在懒得听他画大饼。 “噢!”穆启白如梦初醒,“我订了餐厅,点的都是你最喜欢的菜。我问过你哥,他说你喜欢。” “我哥哥没通知我跟你一起吃饭。”奚午蔓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应该啊,我问过奚总了,我说今天晚上跟你吃饭,他让我直接找你。”穆启白思考两秒,又扯开笑脸,说,“可能是他太忙,忘了告诉你。” “那就等我哥哥想起来再说。”奚午蔓上眼睑微垂,显出疲惫,“白费您今天跑这一趟。” “别说一趟,为了你,我就是跑百趟千趟都没什么,主要我点了很多你喜欢吃的菜……” 好一个画饼达人恬不知耻的表演,奚午蔓甚至懒得再翻白眼。 “我让我哥给您报销?”奚午蔓拖着倦怠的嗓音问。 “我不是这意思,蔓蔓。”穆启白干笑两声,“你看,你又误会我。” “我今天晚上不想吃饭。”奚午蔓懒得再客气,“这么简单的话,我想穆总应该能听懂,不至于误会。” 第八十六章 甘梅味炸蘑菇 奚午蔓拒绝得有够直接,态度也不太耐烦,穆启白没敢再坚持。 他好言好语低声下四求着奚午蔓删了录音,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终于送走这个画饼的家伙,奚午蔓的身体突然支撑不住地往下一滑,瘫软到地板上,背靠桌腿支撑坐着。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对穆启白抱有幻想,不然也不至于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 累。 她双眼一合就想睡觉,听见房门被敲响。 穿女仆装的女佣微微侧身站在门口,敬声对她说:“叶莫莫小姐来了。” 一想到叶莫莫,本来就很累的奚午蔓又联想到虚度掉的昨晚,更累了。 但她还是迅速打起精神起身,随女佣到客厅见来客。 叶莫莫坐在背窗的沙发上,如瀑发丝柔柔地顺在脑后,右耳上方的发间别着金色亚历山大夜星边夹,衬得她的唇如盛绽的卡地亚玫瑰。 叶莫莫远远就向奚午蔓招手,提高嗓音问:“蔓蔓,晚上想吃什么?” 主打一个开门见山,猝不及防。 穆启白带来的不适感还没消失,奚午蔓实在没什么胃口。 久久没等到她的回答,叶莫莫又问:“那就我决定咯?” “想吃辣条。” “去吃火锅!”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并都为对方的决定一震。 空气很微妙地安静几秒,叶莫莫问:“辣条这东西,能当正餐吗?” 奚午蔓认为,加了辣子的牛筋面,本质上跟火锅煮粉也没有区别。 叶莫莫则表示,奚午蔓说的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吃生鱼片跟直接吃生鱼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最终,叶莫莫拿出杀手锏:“我记得,你哥跟我说,你忌生冷辛辣的食物。” 完胜。 辣条是不能吃了。 在来之前,叶莫莫就已经有了安排。她带着奚午蔓到一家火锅店,店一楼靠着北墙搭了个戏台子,台上每晚七点至十点会上演一出戏剧。 奚午蔓跟着叶莫莫到二楼落座时,舞台上正演着人形净琉璃,背景的led显示屏上切换着合适的背景,在很显眼的位置有《牛若丸和净琉璃姬的恋爱故事》、原台词与翻译。 火锅是番茄锅底,奚午蔓的味碟里只有麻酱。除了虾滑,她什么也不想吃。但虾滑只吃一份就腻了。 她呷着花茶,偏头看一楼的显示屏。 “你怎么吃这么少?”叶莫莫问。 奚午蔓答:“感觉不怎么饿。” 叶莫莫捞起一片牛肉,调侃般问:“穆启白一束花就给你喂饱了?” “嗯?”奚午蔓好奇地看她,“莫莫姐怎么知道?” “你们家蓉姐跟我说,穆启白抱了束花找你。” “蓉姐?” “她不是叫蓉姐吗?你们家那个右耳后面有颗黑痣的女佣。” 奚午蔓摇摇头:“不知道。” “你连你们家女佣叫什么都不知道?”叶莫莫面露惊讶。 没必要知道。奚午蔓没说,只回叶莫莫一个客气的微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实在看不过奚午蔓一直喝水,叶莫莫给她点了盘青梅干和一盘甘梅味的炸蘑菇。 奚午蔓本来是抗拒的,在叶莫莫半央求半强迫下,她吃下一颗青梅干,确实被勾起了食欲,又试着尝一下炸蘑菇,配茶刚好。 青梅干、炸蘑菇和茶水的组合,真的让人上瘾。 而此时的奚午蔓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后悔自己面对一堆美食竟毫无胃口,只吃青梅干和炸蘑菇。 她二人对人形净琉璃都没什么兴趣,吃饱喝足就离开了,没像其他许多客人一样等到十点。 今晚的戏不好看,叶莫莫说。她还说,下次演《哈姆雷特》再来。她也没想到,奚午蔓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 二人走到门口,迎宾已为二人掀开门帘,叶莫莫却突然站住,表情瞬时凝固,连头发丝都似被冰雪冻僵。 奚午蔓看她的表情不对,以为她吃坏了肚子,正要上前关心,她却将车钥匙递到奚午蔓面前。 “你先去车上,我去一下卫生间。”叶莫莫把车钥匙塞到奚午蔓手中,急急忙忙转身离开。 在迎宾的带领下,奚午蔓找到停在停车场的车。 车内的香水味熏得她喘不过气,她降下车窗透气,看向店门的方向。进出的人很多,独没有叶莫莫。 奚午蔓突然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叶莫莫掉厕所了,也许滑倒昏迷了,也许被患有严重杀人狂综合症或精神分裂症的人捅了几刀,正捂着伤口等人去救她。 奚午蔓打了个哆嗦,急忙下车,打算回店里看看,正要跨上步梯,突然想到可以直接打电话,于是转身往停车的地方回去,低头翻通话记录。 刚刚打开通话记录,脑袋就撞入一片温热,身体惯性往后倒时,她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 “同学,在这都能碰到,看来咱俩还挺有缘。”男人年轻的脸庞带着笑,奚午蔓只觉陌生。 迅速站稳后退,与男人保持了距离,奚午蔓礼貌性弯腰道歉:“对不起。” 男人双手揣兜,弯腰将脸凑近她,视线与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同学,这次,可是你主动撞到了我心上。”他说。 听他的声音,奚午蔓莫名想到甘梅味的炸蘑菇,很快她把脑中的蘑菇抹去。她意识到,他认错了人。 “我没有认错。”他说得肯定,“我们一起上过一节课,任毅鑫教授的现代西方美术史。” 见她还是一脸茫然,他又说:“你可能不记得我,毕竟我是帮人代课的,这学期就上过一次那门课。” “当时我想加你的微信,不巧赶上下课。”他还在努力帮她回忆。 奚午蔓记起来了,连带着那日智慧黑板上的“形象倒置”和窗外变成老鹰的黑鸟。 而她眼前,男人的瞳孔和鸟的翅膀一样黑,稍稍缩小又放大。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像m集团的小公主?”他问。 反应了一秒,奚午蔓还是决定确认一下,问:“你说奚午蔓?” “对。”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奚午蔓。” “不可能,奚午蔓不是a美的学生。” 奚午蔓咧嘴无声地笑开,没再继续解释,赞同地点点头:“也是。” “不过,你比她漂亮。”他说。 第八十七章 飞蛾与光 这是奚午蔓今年听过最好笑的冷笑话,没有之一:奚午蔓比m集团的小公主更漂亮。 年轻男人只在综艺上看见过奚午蔓,他觉得,长得就很一般,不像媒体吹的那样。 而男人的重点并不在于眼前的奚午蔓和他认为的m集团的小公主谁更漂亮,他想加她的微信。 “对不起,我不用微信。”奚午蔓说。 “留个手机号?”男人用视线一指她的手机,“就算要拒绝我,也请不要说你没有手机号,那样会显得我很蠢。” 犹豫了一下,奚午蔓直接说:“我们没有联系的必要。” 男人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还欲说什么,他身后撞上来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生。 女生好奇地看看奚午蔓,给了奚午蔓一个礼貌的微笑,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进店里去。 “今天演的是《牛若丸和净琉璃姬的恋爱故事》,再不快点就结束了。”女生的话音落在寒风中,很快融进门帘里的热闹。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叶莫莫就出来了。 叶莫莫戴了个口罩,奚午蔓差点没注意到她。 “怎么戴了口罩?”奚午蔓好奇地问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叶莫莫,“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我来月经了。”叶莫莫拉着奚午蔓的手就往停车场走去。 来月经并非见不得光的事,只是叶莫莫没想到会这个时候来,她一般都是晚上或中午睡觉时来的。好在发现得及时,血只脏了触衣,没流到裤子上。 她半天才用纸擦干触衣上的血,确保后续开车不会弄脏裤子,但没注意到手上沾了血,反手就碰到了裤子上。 她急忙在洗手台洗去血渍,问店员借了吹风机在洗手间吹干,去来的人都会看她一眼,她很尴尬,所以就戴了口罩。 按她的说法就是,要脸。在公共场合用吹风机吹裤子大腿的位置很奇怪,总有种在做违背道德的事的感觉。 说实话,奚午蔓不是特别理解。 又没做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有什么违背道德的?有时候,女性的羞耻心真是奇奇怪怪。 不过这个问题,奚午蔓没问,也没得到叶莫莫的回答。 叶莫莫困得紧,开车时就哈欠不断,好在安全到了家。她迅速冲了个热水澡就睡觉去了,在她主卧的床上。 奚午蔓洗完澡时,她已经睡熟。奚午蔓不用担心今晚会再听叶莫莫讲一晚上话,也不担心会再虚度一整个夜晚。 可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墙上那道光时,她却突然有些怀念昨晚。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会很怀念昨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在很久以后。 小心脏有羽毛在挠,痒得她睡不着。她摸过床头柜的手机,开始看电子书。 晚上睡不着就看看书,找一本感兴趣却看不懂的书籍,助眠神器。 只是,睡前看书导致了她的梦里基本是书上的文字,模模糊糊的,最后终于看清两个字,道德。 有种在梦里被迫学习的感觉。一整晚下来,真的,头就很痛。 奚午蔓早早起了床,她厌极了梦境的霸凌。 叶莫莫起床时,脸色蜡黄,唇色苍白,看得出,她饱受痛经的折磨。 她说着昨晚不该喝冰啤,不然也不会这么痛,和着烫水吃下两片布洛芬。 在出门时,她又成了那个阳光漂亮的职场女强人,完全看不出一小时前她还捂着肚子蹲地上说“好想切了这子宫”。 见到任毅鑫的第一秒,奚午蔓竟想,叶莫莫会羡慕任毅鑫吧,没有痛经烦恼的男人,随时可以保持那样的乐观与热情。 任毅鑫是在下午三点过到奚午承的别墅的,他得到奚午承的允许,直接来挑选出展的画作。 奚午蔓刚刚放下刮刀,他就进了画室,一眼就看中奚午蔓刚完成的画,当即拍手称赞,说:“这幅一定要展出!” 最终,精益求精的教授只选中一开始就看上的那幅画,按他的说法是,其他画作都不如这幅更贴合这次画展的主题。 还有两星期,画展就开展了,任毅鑫请奚午蔓一定要出席开幕式,她没应下。她不确定元旦那天能抽出时间去画展现场参加开幕式。 她跟穆启白将于元旦订婚,如果婚约没取消的话。 从昨天穆启白的态度看,他不会提出取消婚约。 想到穆启白,奚午蔓心里又突然不适,引起胃部痉挛。 任毅鑫说过两天来取画,带着奚午蔓去见其他有画作出展的艺术家。 又是看画、吃饭。 下午在一家茶馆聊画展的事,其实是为了让各位互相认识、彼此增进了解。 奚午蔓对这样的社交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坐在角落默默喝茶吃点心,旁观众人的言行举止。 她成功办到了做一个透明人,不被注意。没人与她搭讪,说些无聊的废话,她也不用保持礼貌与客气。 在场的只有五十多位艺术家,奚午蔓认得其中几个,是a国很有名望的老艺术家。年轻一代多围绕在他们身边,颇有飞蛾赴光之势。 而老艺术家们只想跟同龄人交流,对这群他们眼中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不屑一顾。 越想到年轻的艺术家平日里有特傲的心气,奚午蔓就越发觉着,他们简直就是蛾子。哪怕被灯泡灼伤,跌倒了也要继续飞过去,所以他们不怕老艺术家的冷脸。 飞蛾追光,他们求老一辈的赞扬。 到了饭点,奚午蔓并不怎么饿。 而一下午都不在场的任毅鑫推门进来,直接向奚午蔓走近,提着嗓音说:“午蔓啊,您可以叫叶小姐过来嘛,反正我们都订了酒店。” 任毅鑫的话音落下,全场静得异常。 那几个本坐在椅上的老艺术家站起身,扒开围着他们的人群,往奚午蔓在的角落望去,踌躇着面面相觑。 “我知道您跟叶小姐有约。”任毅鑫对奚午蔓说,“正好,大家借机会认识认识叶小姐。” 任毅鑫身后,老艺术家们反应过来奚午蔓的身份,立马展颜笑开,争相说着奉承话,向奚午蔓走近。 奚午蔓听清有个人说:“我就说嘛,之前我们还一起上过节目。” 此时此刻,年轻一辈所追的光也成了追光者,m集团的小公主则是唯一的光源。 第八十八章 香槟塔的坍塌 奚午蔓没给任何一个人冷脸,她没有给人冷脸的习惯。 她保持一贯的礼貌微笑,任他们争先恐后地沾享她的身份带来的荣光,脑子里却一直重复之前那群艺术家没说出口的“你是个外人”。 她没打电话给叶莫莫,且以叶莫莫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任毅鑫的要求。 叶莫莫的身体确实还不适,晚饭只吃了几口小米粥。 相比之下,奚午蔓胃口很好。 她们就餐的地方离叶莫莫的住所并不远,奚午蔓不想叶莫莫在餐厅受罪,让后者先回去休息。后者也不计较所谓礼节,买了单就离开了。 餐馆依旧热闹,与叶莫莫在时没有区别。 餐桌上的白切鸡、海鱼仔汤和炒鱿鱼一点点变少,奚午蔓戴着一只耳机听书,没注意到身旁有人与她说话。 下巴突然被手掌托住,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脸蛋已转向一个戴黑色口罩和渔夫帽的男人。 “你不是应该在ifs么?”她听出是年甫笙的声音。 她不明白年甫笙为什么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 “那群艺术家没叫你一起吃饭?”年甫笙松开她的脸蛋,转眼看见叶莫莫的留下的粥碗,又意味深长地看她。 “跟你约会的人去哪了?”他问。 “回家去了。”给了他简单的回答,她继续喝海鱼仔汤。 “能留你一个人在这自己先回家的,我想不会是男人。”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试探,她不确定他想打听什么。 “蔓蔓。”他弯下腰,将唇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你要知道,我绝对不会损害你的利益。” 她不懂他的意思,静静等他解释,但他只说了“再见”就离开了。 侧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大惑不解。 饭后,奚午蔓刚到叶莫莫家门口,就接到奚午承打来的电话,通知她明天晚上和穆启白一起吃晚饭。 穆启白包下一家西餐厅,邀请了他从幼儿园到硕士毕业的上百位好友到场。 数不清的蜡烛代替了吊灯,烛光比灯光更明亮,与香槟和鲜花更相配。 奚午蔓应该穿上华丽的礼服,在众人的掌声中走过红毯,走到穆启白面前。他会单膝下跪,为她戴上订婚戒指。然后他们拥抱、接吻,在众人的欢呼与笑脸中。就像别的情侣那样。 可以为只是普通吃一顿饭的奚午蔓没有刻意打扮,甚至在踏上红毯时看清餐厅内像结婚现场一样的布景,还以为是餐厅在做什么活动,为了一周多之后的元旦。 a市这些店,一年到头最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节日庆祝活动。从元旦到圣诞,又到元旦,没完没了,一年有大半都充满节日的欢庆氛围。 奚午蔓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一年到头每天都那么开心,就像不知道除了逛商场无事可做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没有烦恼,甚至永远不会生气。 挽住奚午蔓胳膊到穆启白面前的女人那很合身的黑色晚礼服看上去并不便宜,奚午蔓怀疑过她是穿着节日限定服饰的服务员,都没想过她是穆启白的朋友,更没想过这是穆启白准备的求婚仪式。 穆启白拉住奚午蔓的衣袖——他本来想拉她的手,她出于突然的恐惧及时缩进了袖子里——开始了深情的告白。 对他精心准备的演讲,奚午蔓听得一愣又一愣,一再想要反驳,可众人不时欢呼,不时感动得流泪,她实在不忍心破坏氛围,便暗自琢磨他花了多少时间写稿子又通篇背下。 长达十分钟的演讲终于结束,穆启白单膝下跪,同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戒指盒,打开戒指盒将金镶鸽血红宝石展现出来,惹得好一阵惊呼及此起彼伏的“答应他,嫁给他”。 奚午蔓自动屏蔽那些吵闹,微笑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意识到他已经把他自己当成了奚午承的妹夫、她的拥有者。 他没有与她商量,甚至没有提前通知她,就擅作主张地准备了这样的仪式。他并不顾及她是否喜欢,只顾及他的面子,邀请来她不认识的、理论上会百分百站在他那一边的观众。 一旦她接过戒指,他就会肆无忌惮地把她踩在脚底,就像奚午承对她的那样。 “不”字还没出口,人群里突然响起女人惊恐的尖叫,众人惊慌四散,逃往室外。 相机的闪光灯几乎没有间断,没人听见有玻璃碎掉,也没人看见香槟塔是怎么坍塌的。 只是有人尖叫了一声,压下所有欢呼,众人发现火势在迅速蔓延。 不出两分钟,消防员就到了,但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火被扑灭时,现场已是一片废墟般的狼藉,好在并无人员伤亡。 穆启白杀人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他发誓不会放过破坏他精心准备的求婚仪式的罪人,不管那个人是谁。 现场人很多,事故发生时大家都挤在一起,监控里看不出到底是谁破坏了香槟塔的平衡。 但当天晚上,穆启白就用他自己的方式找出了那个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是穆启白的大学同学,起初坚持声称不是故意的,挨了两闷棍,咬牙切齿地说:“对!我就是不想你娶奚午蔓!” 驱散了众人,穆启白命司机送奚午蔓到叶莫莫的住所。 奚午蔓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有怎样的下场,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她希望他能活着,倒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圣母心,而是好奇,他为什么会阻止穆启白娶她。 也许与另一个女人相关——她想——类似c市那个不怕冷的女人。 香槟塔坍塌事件之后,奚午蔓再次上了a市晨报的头条。 报纸上对事故作了详细报道——报纸上称为事故——却没有提及破坏香槟塔平衡的男人。 奚午蔓知道,她不可能再见到那个男人了,那个男人就像昨晚被烧焦的玫瑰一样化成了灰。 无人会过问一堆玫瑰灰最终落在了哪片林子里。 可与那堆无关紧要的灰相关的、也许类似c市那女人的人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不,就在a市。 第八十九章 被女人伤透了心 奚午蔓想找到那个女人。预见找到那个女人,她就能把一切都搞清楚。 但她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找,也没时间去找。 离元旦一天天近了,她每天都很忙,忙着出席各种形式的会和聚餐。 奚午承出差一结束,她就不再在叶莫莫家过夜了。虽说奚午承比她更忙,她经常一连几天见不到他人,但前者似乎认为,他只要在a市,就不需要把她交给别人看管。 他回a市已有五天,她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这几天,她被穆启白扰得心烦。她本来想探探哥哥的口风,看看有没有可能不跟穆启白订婚。 但哥哥不给机会。 这天,奚午蔓参加过一场多国艺术家交流座谈会,一出会场就看见穆启白手中的花。 每次见她,他都会带上一大束花。 多浪费钱啊,把买花的钱给她,她也不至于连点只蟹都要犹豫一下。 这话没必要同穆启白说,毕竟,她只是觉得浪费钱,而不是想要他的钱。 不出意外,这次穆启白也得到奚午承的允许,预订了一家中餐厅,点的都是奚午蔓爱吃的菜。 最初穆启白约她,她还会担心再被一群人围观着听他的演讲,好在他没有再做那样的蠢事。 吃饭时,穆启白会刻意找些话题。奚午蔓的话很少,如果他也不说话,像奚午蔓一样面无表情,旁人准以为他们是仇家。 这么几天,奚午蔓每晚都会和他一起吃晚饭,可他从没讲过她感兴趣的东西。 奚午蔓大多时候都懒得去听他在说什么,垂眸看着自己的餐盘,思绪飘得很远。 “你哥啊,这次真是被女人伤透了心。”今晚穆启白这话,难得勾起奚午蔓的兴趣。 奚午蔓抬眸看他一眼,吃下一小口炒粉丝。 穆启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知道自己找对了话题,当即兴致更浓。 他说:“那女的,就你哥之前那女秘书,她都怀上你哥的小孩儿,你哥也跟她同居了,最晚等她生下孩子就娶她。结果可好,你哥遭那女的背刺了。” 听着他的话,奚午蔓觉得奇怪,却没有吱声。 “以后你爸妈怕是再催不了你哥结婚生子了。”穆启白颇感遗憾地缓缓摇摇头,又迅速换上笑脸,“但是蔓蔓,说不准你结了婚,你哥也会想开呢。” 奚午蔓没搭理他。 他想再次激起奚午蔓的兴趣,又说:“其实叶麟羽的女儿不挺好吗?你哥当初就不该拒绝跟叶小姐订婚。” 很遗憾,他的话完全引不起奚午蔓的兴趣。奚午蔓甚至感到厌烦。 她讨厌别人的说教。什么当初该怎样不该怎样,除了当事人自己,谁都不应认为有资格指摘。 他又试着寻找别的话题,奚午蔓听得心烦,只想快点吃完回家。 时近八点半,奚午蔓才终于回到奚午承的别墅。奚午承还没有回来,别墅里的佣人在仔细打扫屋子。 奚午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她想等到奚午承回家,她有问题想问他。 可她都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奚午承还没回来。从医生钱莫贪那得知奚午承今晚不会回来时,她感觉心里一空。 白等了。 嗓子突然发痒,她咳了两声,钱莫贪立即去为她热了碗汤药。 “您不用等少爷回家,小姐。”钱莫贪苦口婆心地劝她,“每年这段时间,公司都有很多事要少爷亲自处理,您早点回房间休息,少爷也放心。” 奚午蔓呷着药汤,说:“但是我有问题想问哥哥。他都不跟我讲话。” “不是很急的话,您可以等少爷忙完这段时间再问。”钱莫贪给出建议。 “我想知道肖茜到底是怎么回事。”奚午蔓放低药碗,“您觉得这事算不算急事?” 钱莫贪一愣,不答反问:“肖小姐?她不都被抓了吗?” “我听说,她怀了哥哥的孩子。”奚午蔓一脸正经。 钱莫贪却轻笑出声,说:“怎么可能。小姐您知道,不可能会有人怀上少爷的孩子。” 奚午蔓思索片刻才开口:“但是,哥哥确实跟肖茜同居了。” “是啊,小姐,谁都知道肖小姐跟少爷同居了,她要盗取集团的机密,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为了上位而接近少爷的女人,会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出卖少爷,这完全在情理之中。”钱莫贪的笑容耐人寻味。 奚午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喝完药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从始至终,肖茜只是一颗任奚午承摆弄的棋子。 难怪一向喜欢清净的奚午承会破天荒地允许肖茜搬来这住,还容忍肖茜为所欲为。 完全不是她曾以为的他爱肖茜深入骨髓,也不是肖茜和外人以为的他看在她怀有他孩子的份上,而是他看中了b市那家与肖茜有点关系的电子厂。 也是,当她认为他的行为反常且完全不能理解时,她就该想到,他在下一盘她看不懂的棋,她,也是局中棋子之一。 那么,也许——她想——他把她分享给穆启白,也不是因为那份体检报告,而是另有缘由。 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被奚午蔓摇头清除掉了。 她还是怎么想都觉得,她跟穆启白结婚,对穆家更有利。如果奚家是为了捞什么好处,别说整个世界,就单是a市,众多豪门世家的适龄子弟中都有更好的选择。 浴缸里不断有泡泡碎掉,又有新的泡泡冒出。奚午蔓抬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有一天,奚午承能成为她的棋子。 “噫。”奚午蔓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她看来,这跟弑父没有区别。 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竟也打心底里承认,她是被支配者。 她躲过了校园与社会,躲不过家庭。 深深的无力感像虫蚁一样一点点啃噬她的心,她的脑袋懒懒地靠于浴枕,任身体被水托起。 如果能摆脱家庭,也许可以自称是自由。 但是,陆地被海洋包围着,她无处可逃。除非沉到无人抵达的海底。 第九十章 疯了 一大早,任毅鑫就带人来取画,奚午蔓跟着去熟悉现场。 画展将举办于a市ifs大楼商场一楼的中心公共区域,几人到商场时,商场还没开门。 奚午蔓的画被排在最显眼的位置,跟其他每幅画一样,都盖上天鹅绒红布,要等到开幕式才揭开。 她的画作左前侧有尊一米高的泥塑,也盖着天鹅绒红布。奚午蔓没有要求,任毅鑫也没揭开给她看,只说,这是c市美院雕塑系学生的凤翔泥塑作品。 展场的雕塑作品都由全国各艺术学院的学生提供。这是一个绝佳的展示机会,各校学子纷纷踊跃拿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熟悉了展区,任毅鑫带奚午蔓走到已经搭好的舞台旁,抬手指着人来人往的区域说,这里会放一百张椅子供特邀嘉宾坐。 他的手一转,又指向舞台,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女人从人群里冲出来,几乎是滑跪到奚午蔓面前,双手死死抓住奚午蔓的裤腿。 “求求您,救救她吧,她要死了,她会死!”女人泪流满面。 奚午蔓和任毅鑫都是一懵,不知道女人在说什么。 “她已经疯了,您放过她吧!”女人又说,“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真的会死!” 这边的动静并没引起多少人关注,与其说是人们早已习惯这样的莫名哭闹,不如说是这样程度的闹剧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兴趣。 人群里跑出来三个男人,其中两个把女人拖开,另一个则对奚午蔓说“实在不好意思”。 女人很快被拖出商场,奚午蔓已听不见她的声音,耳边却依然萦绕着“她会死”。 “刚才你受到了惊吓吧。”男人抬起右手,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她这里不好,你不要计较。” 奚午蔓微笑着轻一点头以示回应,转身打算让任毅鑫继续刚才的话题,又听见男人的声音。 “我请你吃顿饭吧,作为道歉。”男人说。 “你完全不需要向我道歉。”奚午蔓说。 “刚才那女的是我妈。” “请不要放心上,阿姨也没把我怎么样。” 男人不再坚持,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男人已经走远,任毅鑫还在沉思,奚午蔓盯了他好久,他才注意到她的视线。 “抱歉抱歉,您请见谅见谅。”任毅鑫双手合十,一脸诚恳地解释,“我刚刚是在想,得跟他们说说,安保这块儿得狠狠加强!元旦假期,全国各地都有人来s市,要是多几个精神病,我们画展办不下去事小,要是嘉宾们受到伤害,问题可就大了。” 那是商场负责人的事,奚午蔓并不操心。 a市雪天的夜来得很早,奚午蔓坐在靠近地铁站的咖啡馆看电子书,等着奚午承的消息。奚午承说晚上跟她一起吃饭。 快七点了。咖啡馆里不断有人离开,不断有人进来,奚午蔓并不去关注他们,只看着手机屏幕。 她告诉过奚午承她的位置,精确到桌号。奚午承自己会找到她,或派人找到她,她只用等待。 而在奚午承之前,她等到上午见过一次的男人。 他很自然地在奚午蔓对面的沙发坐下,仿佛他与她有约,她专程在此等他。 不等奚午蔓表露出反感,他已先开口:“我叫肖雄,是肖茜的哥哥。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谈,奚小姐。” 不清楚他想说什么,奚午蔓感觉没什么好事。 但她没拒绝,以面对陌生人的一贯客气,说:“请讲。” “我代替我妈向你道歉。她实在太鲁莽了。”他话音一转,这才入了正题,“不过同样是女人,你肯定能理解她。她辛苦经营了半辈子的厂被合并了,她养了二三十年的女儿也在监狱疯了。她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做出那样的事。” 他的话有太多槽点。奚午蔓半个字都懒得说,只微笑看他。 “不过话说回来,肖茜坐不坐牢,不就你们一句话的事儿?”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努力表现愤慨,“肖茜还怀过你们奚家的种,你们有必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奚午蔓依旧沉默。 “再说,就算肖茜哪里得罪了你们,又不是我们唆使的,你针对我们整个肖家干什么?”肖雄有种占了上风的神气,差点拍桌子。 余光注意到玻璃窗外穿过人群向咖啡店走来的林立,奚午蔓知道该结束谈话了。 “您说的这些,我已经听懂了。”她关掉手机,揣进羽绒服口袋,“但是很遗憾,我帮不了你什么。” “你是奚午承的亲妹妹,怎么可能这点小事都办不了?”肖雄一只手按到咖啡桌面,似随时会起身给奚午蔓一耳光。 “但您的亲妹妹得罪的不是我。我也没了解过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奚午蔓一如既往地客气,无关情绪。 “你不知道?” “请问我应该知道么?我有什么必要去了解与我无关的事呢?” “怎么跟你没关系?” 奚午蔓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您为什么要为难我,不直接找我哥哥呢?” “我……” “不过我倒不介意帮您个忙。”奚午蔓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会帮您向我哥哥准确转达您的意思。” 她的语气和婉,肖雄以为她是很好捏的软柿子,甚至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神情。 “这就对了。”肖雄自负地冷哼一声,“不管怎么说,我妹好歹也怀过你哥的孩子。让你哥看在我妹对他一片痴心的份儿上,不要跟我妹计较,更不要为难我们肖家。” “我会告诉我哥哥的。”奚午蔓起身离座,笑容蔼然,“失陪了,肖先生。” 她没再回应他最后那句“你走吧”,转身带着微笑向门口走去,正与刚要进来的林立碰上面。 “您看上去心情很好。”林立意在打探原因。 “刚刚碰到个蛮有趣的人。”奚午蔓随口一答,自顾自往前走去,又问紧跟在身旁的林立,“我哥哥呢?” 雪下得并不算小,却无一人撑伞,湿漉漉的地面映着彩色的灯光与行人或悠闲或忙碌的身影。 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奚午蔓看见了他。 第九十一章 你想谈什么? 他的发丝与肩头落上了被灯光染红的雪,他微微低头,将衔着在嘴里的卷烟凑近掌心护住的火光。 火光映亮他整张脸庞,只短短几秒,又消失不见。他半张脸重归于无光的昏暗。 奚耀航很爱抽雪茄。他从不抽烟,只抽雪茄。 在奚午蔓的印象中,一群男人聚在一起,也总是人手一支雪茄,搞得他们在的地方云雾缭绕。然后他们说话,真话里掺着一半假。 奚午蔓站在奚午承身旁,等他抽完一支烟,看着他把烟蒂扔进旁边的灭烟垃圾桶。 也许是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也许是看见他面上的倦意,奚午蔓突然不想向他提起肖雄了。 那很晦气。 原计划是吃过饭再回家去,奚午承接了通电话,临时改了计划。他急着回别墅查找文件,于是打电话吩咐钱莫贪安排厨师准备晚饭。 车上,他的电话几乎没有断过,奚午蔓看着车窗,却是看车窗上奚午承的侧脸。 她讨厌他。从他第一次对她施暴开始,她就打心底厌恶他。 她讨厌他的触碰,讨厌他的命令,他的监视,他的支配,讨厌他理所当然的父亲一样的权利。 她也讨厌他的随心所欲,他的借酒发疯,讨厌他的欺软怕硬。 但是…… 但是,当雪花与灯光落在他发丝和肩头,当他面露倦容,她还是会心疼,会希望不要再有更多晦气的东西影响他,令他心烦。 就像,六岁那年,她因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而心生怨恨,却在得知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心如刀绞。 诚然,她讨厌奚午承,但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如果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摆脱家庭与暴力,她也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就像她曾希望出车祸的不是母亲,去陪母亲的不是父亲,而是她。 她无法接受别人的死亡,根源在,不想再被别人的死逼迫着接受不愿接受的变化。 她好像——她看着车窗上自己的脸——还只是六岁。 晚餐很丰盛,并没因是奚午承临时通知的而有任何敷衍。 只有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奚午承才会暂时抛掉工作,把用于与人联系的手机都放得远远的。 有时他会和奚午蔓聊一些轻松的话题,但今晚,他什么也没说。 桌上的菜一点点减少,奚午蔓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是看见窗外的雪越发大了,花园里的植被很快穿上洁白的新棉衣。 用餐结束后,奚午承回到书房,奚午蔓站在一楼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窗外的雪,活动着身体。 到了该洗澡的时间,她就回到卧室,然后睡觉。 在回卧室之前,她敲开书房的门。她想看一看奚午承是否还好好活着。 奚午承还活着,甚至脸上全无了倦意。书房的阳台门大敞着,房内还是有一股很浓的烟味。 他没空搭理她,只在她推开门的时候淡淡瞥了她一眼,为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她突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她本能抗拒的身体办不到。没有过多停留,轻轻合上门,回了她的卧室。 也许是在凌晨四点,或是五点,总之天还没亮,离天明也还有段时间。夜色将卧室也侵略得彻底,床上的人还在梦中。 奚午蔓在梦里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她猛然惊醒,睁眼看见一个朦胧的黑色人影。 就算没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她也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是奚午承。 “醒了?”他的嗓音很轻,像是从梦里来的。 “哥哥?”她莫名想确认他的身份。 “嗯。” 二人都没再说话,卧室里很静,奚午蔓听清他的指腹轻轻撩开她耳侧的发丝,心不由得一紧。 但他只是为她掖了掖被子,就起身离开了。 卧室里还残留他的烟味,奚午蔓琢磨着他到底想做什么,却很快重又睡着。 夜色里的树不是树,它空有形状。 后天就是元旦,穆启白比之前都更殷勤。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奚午蔓铁定怀疑他是个无业游民。 她感觉他一天到晚都在她面前晃悠,不管她到哪,他都能出现刷一下存在感。 其实她很不喜欢别人有事没事刷存在感,有种没事找事的感觉。 晚上,她受邀和苏慎渊一起吃饭,才终于没再看见刷存在感的穆启白。 很寻常的面馆,很寻常的杂酱面。 虽然店面比a大附小附近那家的装潢更上得了台面,但就面和酱本身而言,实在比不上附小那家。当然,是因为奚午蔓吃惯了那边的面。 这家位于a市ifs商圈的面馆,不单单卖面,还有各种a市的特色小吃,掌勺的都是a市着名的厨子,他们比大多a市人更懂a市人的胃。 这家面馆的生意确实火爆,这段日子天天大鱼大肉的奚午蔓也感觉胃得到了解放。她更爱杂酱面了。 按苏慎渊的意思,他们是以朋友的身份一起吃饭,而非商业合作伙伴。但奚午蔓觉得两者没有区别。 饭后她才反应过来,朋友间吃饭讲究务实,喜欢和吃饱重要,商业合作伙伴吃饭讲究面子,肚子可以空着,菜一定要贵。 一离开面馆,他们就又是商业合作伙伴的关系了。 苏慎渊和她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画展,后天上午十点半的开幕式和后续的拍卖活动等等,奚午蔓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已经听了一整天的“画展”“画展”,她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画展。 “叔叔,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事?”她实在忍无可忍,娇嗔着打断他的话,“我已经为画展的事忙了一整天,现在好容易能不去想画展的事。” “你想谈什么?” 她认真思考片刻,发现除了工作,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可谈。 她的眼睛一耷拉,盯着湿漉漉的地面,妥协般开口:“还是继续谈画展吧。” 苏慎渊却没再提画展的事,转而说,还有十多天,a大等大学就都放寒假了。 寒假期间,会有大学生到乡下尝试创业,他问她要不要去乡下采风,当体验生活。 奚午蔓眉头一皱。到乡下去体验生活? 第九十二章 自私的喜欢 奚午蔓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倒是经常带她到各地的乡下去。 不同的村里有不同的建筑,窑洞、土屋、砖房、木楼,但无一例外都是矮建筑。 乡村没有城市这么多的人,没有这么宽的路,没有密密麻麻的车,也没有这么高的楼房。 单论生活,在村里和城里倒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某种意义上讲,乡村比市区更适合生活。 乡下的风景区比市区最大的自然公园都要大得多,没有遛狗弄丢遛狗绳的人,也没有永远让不完的机动车,外人不会批评你的衣着,也不会跑来约束你以怎样的步态走路或以怎样的音量讲话。 你可以挑个晴朗的日子,端把躺椅,在院子里待上一整晚,看月转星移,看太阳初升。 奚午蔓印象里的a国乡村是美好的。 可苏慎渊是商人,他在乎的只有乡村的发展潜力。 感觉他又要开始谈工作,奚午蔓的太阳穴已经开始痛了。 她赶忙软着嗓音打断他:“可是叔叔,我没有必要去乡下跟那些需要创业的大学生抢资源呐。” “你可以跟他们合作。”苏慎渊说,“从那里开始发展你的人脉。” “我就一个破画画的,哪有什么合作的价值。就算有人愿意跟我结交,也是看在m集团的份上。”奚午蔓微笑着,转眼看苏慎渊,“是吧,叔叔?如果我不是m集团董事长的女儿,您会以朋友的名义请我吃饭么?” “要是那样我还能有幸认识你,会。”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奚午蔓的意料。 她感觉耳朵滚烫,小心脏跳得飞快,似要飞出太阳系去。 害怕被他看出端倪,她迅速移开视线不再看他,脑袋往羽绒服领子里一缩,吐出一口热气,说:“好冷啊。” 这夜确实很冷,风也呼啸,雪也狂舞。但她的耳朵热得厉害。 而听见苏慎渊说早点送她回家,她就后悔说了这话。她想跟他多待一会儿,聊聊工作以外的事。 “怎么没见到您的未婚妻?”她问。 “她前段时间回b国了。”他还是带着她到了停车场。 不情不愿地上了车,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奚午蔓实在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再不说话转移注意力,她真的会窒息而亡。 “叔叔,您跟您未婚妻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呢?”她找到合适的话题。 她得到苏慎渊一个平静目光的回应。她却慌了。 “就是……”她尽量保持冷静与一贯的客气,“订婚之后,还要举办婚礼吧?你们打算在哪里举办婚礼呢?” 苏慎渊与她对视两秒,却说:“我刚想起来,你是不是后天订婚?” 他很寻常的问话,在心里有鬼的奚午蔓听来却是警告。 他以为她想了解结婚流程,她却认为他在刻意划清界限,所以在这时提醒她,她后天订婚。 心跳骤然一停,旋即感觉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都拔凉拔凉的。她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雪与高楼大厦间的灯光。 苏慎渊立马看出,他会错了她的意。 “你现在多少岁了?”他问。 她也不看他,简单回答:“二十。” “已经二十了?” “后天就二十了。” 短暂的沉默。 “我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跟她订婚了。”他说。 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水西月,奚午蔓依旧看着窗外,只静静听着。但他久久没再说话。 奚午蔓先按捺不住,转头问他:“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结婚?” “维持这样的关系能让双方的利益都最大化,没必要更进一步。” “这……”奚午蔓完全不能理解,“爱情也能用利益衡量?” “结婚是交易。” 这是男人的回答。奚午蔓不自觉想到穆启白。 对穆启白而言,跟她结婚是有利可图,但抛开摆脱奚家不谈,跟穆启白结婚,她能得到什么呢?更何况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跟穆启白结婚非但摆脱不了奚家,还会一辈子都受奚家的控制。 她中断思绪,重新看向身旁的苏慎渊,问:“那么,您跟您未婚妻维持现在的关系,只是出于利益考虑?” 苏慎渊缓缓摇摇头。 “当初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其实是单纯出于喜欢。”他看一眼奚午蔓,“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就像你说的那样。” 只一眼,奚午蔓注意到他嘴角的浅笑,心又蓦地一堵,再次想起一个令她嫉妒的事实:他会在下着大雪的夜里到近九十公里外的地方接水西月。 他的身旁总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他们总离得那样近,他们会一起规划未来,也有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过去。 奚午蔓很快压下那莫名其妙的情绪,以玩笑的口吻问苏慎渊:“如果我觉得一个男人很有魅力,我单纯很喜欢他,也可以向他求婚?” “那你就要注意了。”他说,“你以为的喜欢,是否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 奚午蔓将脸蛋凑近苏慎渊,微笑着直视他的眼睛,似有意捉弄:“叔叔觉得,我对叔叔的喜欢,是怎样的?” “自私的。”他神色自若。 他说得很对,奚午蔓甚至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反驳。 但她没有退缩,稍压低了嗓音,又问:“叔叔接受不了别人自私的喜欢么?” “如果我二十岁,我能接受。现在我没有兴趣跟别人玩猜来猜去的游戏。”沉默了两秒,他直接猜中她的心思,“你不想嫁给穆启白可以直说,不用这样。” 奚午蔓惊愕地睁大眼睛,问:“您怎么知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苏慎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你不想嫁给穆启白,有的是人帮你,你完全不用找我。” “但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穆启白,除了您,还有谁能帮到我呢?” “你自己。” 苏慎渊的态度实在冷淡,奚午蔓颇觉乏味,与他保持了距离,重又看车窗外,说:“您倒也不用这样敷衍我。” “除了帮你发展属于你的人脉,让你拥有更多更稳定的资源,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苏慎渊始终从容不迫。 奚午蔓倏忽明白了什么,迅速扭头,正对上苏慎渊一如既往平静的目光。 第九十三章 你以为天下男人死绝了? 属于她的人脉和资源,这可比移民签证来得实在得多。 “叔叔,至少现在,我真的很喜欢您。”奚午蔓发自内心地高兴。 不管他到底出于怎样的目的帮她,她只要能得到实际的好处。 这夜色朦胧,奚午蔓睡得并不太好。她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接着睡。一个接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搅得她头疼。 天蒙蒙亮,她已经坐在餐厅和奚午承共进早餐。 明天就要订婚的她,完全不用操心任何事,只用在订婚当天走完该走的流程。 在奚午承看来,对她而言,比起订婚仪式,明天开展的画展更重要。 于是,奚午蔓又参加了艺术家联谊会,到晚上吃过饭才回奚午承的别墅。 要不是进屋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穆启白,她差点忘了次日订婚的事。 穆启白正在和奚午承讲什么,奚午承面上挂着客套的微笑,很少言语。 没她什么事,奚午蔓只与他们打个照面就上楼到自己的卧室。累了一整天的她,一沾到枕头就陷入了沉睡。 虽说也做梦了,却意外睡得安稳。 清早她精神抖擞,在女用们的服侍下更衣梳妆,难得和奚午承一起在早上出门。 奚午承要去公司,她则是直接去商场。 开幕式上午十点半开始,按奚午承的计划,不到十一点半他们就能离开。丝毫耽误不了她出席晚上的订婚仪式。 画展的宣传很到位,早早就有数不清的人在商场外等开门。人流量实在太大,连持枪的军队都加入了安保的行列。 奚午蔓坐的车一停在还未对外开放的地下停车场,就有人上前来接她,带着她从员工通道抵达举办画展的楼层。 商场还没开始营业,里面只有工作人员和极少数参展的画家。 奚午蔓与画家们一一打过照面,跟在任毅鑫身后再次仔细查看每一件展品,确保没有任何纰漏。 十点整,商场各号门一开,人们一窝蜂涌进商场。一部分人排起了长队,手持身份证过安检进到展区,其余人则去到不同的楼层继续等待。 要等到那些重要人物离开,公众才被允许持身份证进到展区观展。 各大媒体早就占领了拍摄的最佳位置,不到十点半,各种机器就已经工作了好一会儿。 特邀嘉宾全部入席,主持人往台上一站,开始介绍到场的各位领导、特邀嘉宾、主要参展画家及画展的主题。 然后请领导a市文化和旅游局局长田寿先生、主办方负责人a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会长庞莫昀先生、嘉宾代表m集团总裁奚午承先生和参展画家代表a市美术家协会会长任毅鑫先生先后致辞。 末了,当红女星颜洛秋一袭华丽的红色天鹅绒礼服闪亮登场。 颜洛秋的歌声一起,立马将现场的氛围推到高潮,各楼层的人争先趴到玻璃栏杆前拍照摄像,都无所谓角度或清晰度。 按流程合过影,奚午蔓就跟着奚午承离开了。 奚午承要去忙别的工作,奚午蔓则由司机送到a区与b区交壤处的湖边别墅区,在奚耀航和黄奉清那儿接受穆启白带来的聘礼。 两本房产证,两把车钥匙,八金,还有一些钱。 奚午蔓想到他提过的、她连影都没见着的九千九百万现金。 穆启白离开后,她才开始换发型、妆容和服饰,准备出席晚上的订婚仪式。 六点钟并不算很晚,天却已完全黑下。城市的灯光映亮纷纷扬扬的雪花,a市大饭店顶层被奚家包下。 也许是空腹,奚午蔓有点晕车,她没有立马进到室内,她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不然肯定会吐。 奚耀航和黄奉清他们早就到了酒店,大多宾客还没到,奚午蔓也不急着去迎接宾客。 她站在a市大饭店门外的停车场边,指尖撑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望着江面楼房的倒影与远处的灯光。 “你小子,在这看什么?”男人大大咧咧的声音传入奚午蔓耳中。 余光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奚午蔓才知道他是在和她说话。 她微微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反应了两秒才记起在c市见过他,姓王。 她一时没想起他的全名,只礼貌性微笑着说:“好巧。” “巧个屁,我上午就看见你了,叫你你没听见。”他的视线迅速上下一扫,“你打扮得这么喜庆,是要去结婚?” “我去订婚。” 他本来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没料到奚午蔓会一本正经地这样回答,一时不知道该怀疑什么。 “什么鬼?你真要去结婚?” “订婚。” 他用舌顶了顶左腮,虽然想相信她在开玩笑,火气还是一下窜了起来:“你他妈才几岁,就结婚了?” 听这口癖,奚午蔓立马记起这暴躁老哥的全名,王齐宇。 “是订婚。”她放缓语速,耐心纠正。 “你别跟我钻字眼,这他妈有区别?” 她懒得跟他解释,微笑着就要转身离开。 “不是,你真要订婚了?”王齐宇焦急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跟谁订婚啊?” “穆启白。” 王齐宇一脸震惊:“那老登你也能看上?你是不是以为天下男人都死绝了?” 感觉他把他自己也给骂了,奚午蔓大感震撼,反问:“你不活得好好的?” 他稍稍一愣,又是暴脾气地开口,却不像在生气:“那不就得了?你嫁给我也比嫁给他强啊!你啥眼光啊你。” 想到年甫笙之前也提到她的眼光,她眉头一皱,问:“我眼光怎么了?” “凭我对你们女人的了解,你们女人想要的丈夫应该具备的优良品质,那老登一个也不具备。” 奚午蔓怀疑他对女人压根没什么了解,但她选择了沉默。 “连我这个c市人都知道,那老逼登出了名的爱嫖。”他转而以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问奚午蔓,“不是,你消息是有多闭塞啊?行,就算你不知道,总不能你哥也不知道吧?” 奚午蔓揪住他对穆启白的称谓,趁机打断他:“老登是什么意思?” 他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我说你这个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老登是什么意思很重要吗?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不能跟那家伙结婚。” 第九十四章 没品的倒是有一位 关于她和穆启白订婚的复杂情况,她暂时想不到简单准确的解释,干脆就不解释。 “他们还在等我。”她说,“你愿意的话,可以上去吃个饭。” 王齐宇被气得一笑:“我他妈疯了,那是你的订婚宴。” 正好颜荔儿打电话给王齐宇,奚午蔓趁机就离开到楼上,站到黄奉清身旁,对每一位来宾以笑脸相迎。 不到七点,宾客就都到了,订婚仪式在七点整正式开始,奚午蔓一直保持着微笑,按规矩走流程。 那枚镶着鸽血红宝石的金戒指终于戴到她手上,她如释负重。 最难受的环节莫过于敬酒,一百六十多桌,挨桌敬。奚午蔓实在不知道哪来这么多亲戚。 她每次都只象征性抿一口,末了醉倒是没醉,但饿得两眼昏花。偏偏还有杂七杂八的事,她压根没时间坐下好好吃饭,只抽空拿了块点心填肚子。 双方父母已经为二人商定好,明天就去办理结婚登记,以让二人早点同居磨合。 在那之前,奚午蔓还是住在奚午承的别墅。她的生活用品都在那。 终于忙完回到奚午承的别墅,奚午蔓累得连饭都不想吃。佣人为她摘饰品、脱礼服和卸妆时,她完全是无知觉状态。 时近十二点,身穿居家服的她和衣往床上一趴,打算歇会儿再去洗掉在饭店沾上的一身酒气,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她没睡多久就被自己身上的酒气熏醒,拖着疲倦的身体往浴室去,每走一步,脚就钻心地痛。 订个婚折腾掉半条命,奚午蔓欲哭无泪,尤其是想到后续还有结婚典礼。 女佣提前为她放好了水,她滑进浴缸时,没有听见敲门声,也没有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奚午承就站在门口了。 不好的预感瞬时涌上心头,她只一脸茫然地看着奚午承。 实在太疲惫,她的嗓子还在罢工。 “敲门你没答应。”他慢悠悠地阔步走近,步履平稳,“我就直接进来了。” 他于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落座,拿起放在小圆几上的订婚戒指,半眯了眼睛端相片刻,问她:“喜欢吗?” 她知道他问的绝非戒指,又完全没精力去琢磨应该怎样回答。 好在他并没有逼着她回答。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弯腰抬起她的左手,将戒指戴到她的中指上。 “不适合你。”他又取下戒指,放回到小圆几上,像来时一样悠闲地迈着阔步出去了。 可他并没有离开。奚午蔓穿着睡裙出浴室时,一眼就看见站在落地窗边的他。 也许是听见动静,或是从玻璃上看见她,他缓缓回身,面带浅笑看着她。 “你忘掉你的戒指了。”他说。 她踌躇着开嗓:“睡觉就不用戴了吧?” “你们明天上午去领结婚证。”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到床尾凳上,抬头看她,“下午我会派人把你的行李送过去。” 他说的是送去她和穆启白同居的房子。 这一刻,她才像是突然梦醒了般。 她真的跟穆启白订婚了。 “你看上去很累,蔓蔓。别站那。”他向她招招手,“过来坐。” 她摇摇头,意识到会激怒他,立马向他走近几步,又停下,用言语掩饰刚刚摇头时的真实想法:“我不想明天就领证。” “谈好的事情,没有随随便便就改的道理。”他一副谈生意的严肃神情,“这关乎信誉。” 她还欲说什么,他已起身近到她跟前,右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与他对视。 “但如果是对方先违约,你就可以随便提要求。”他的视线下移,指腹轻轻摩挲她红色的唇瓣。 他一掌控住她纤细的腰身,轻柔的吻落在她下颏,不多时,那里多了个红色的痕迹。他转而侵略别的城池。 他专挑显眼的地方,分明是有意挑衅。 奚午蔓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些痕迹全部遮住,并一直注意着尽量把脑袋往衣领里缩,不然下颏的红色就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 她被送到民政局门口时,穆启白还没到。她闲得无聊,踢着树下的石子玩,听见有人叫她。 “午蔓!我可算找到你了!”是任毅鑫。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戴毛线帽的女生,一米六左右,露到帽子外面的发丝是樱花粉。女生旁边的男生穿着黑色羽绒服和牛仔裤,看步伐就能认出是王齐宇。 任毅鑫乐呵地带着二人到奚午蔓面前,向她介绍粉发女生:“这是c市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学生,颜荔儿。” “好久不见,奚老师。”颜荔儿激动地向奚午蔓伸出双手。 “你们见过?”任毅鑫稍显诧异。 “见过一次。”奚午蔓答。 奚午蔓展画旁的泥塑就是颜荔儿的作品,后者拍了她们作品的合影,怎么都要跟奚午蔓合影,最好在她们的作品前。 颜荔儿还从粉蓝色帆布斜挎包里摸出一个很精致的q版泥人,完全是照着奚午蔓的样子塑的。只是泥人穿了一套正红色中式婚服,拿了把桂花图案的团扇,奚午蔓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也没有这样的扇子。 这是颜荔儿送奚午蔓的订婚礼物。 奚午蔓微笑着收下,仅仅是出于礼貌。泥人是颜荔儿从c市带来的。 王齐宇夺过泥人,嘲笑颜荔儿说捏得太丑。颜荔儿翻了个白眼,反嘲他没品。 “没品的倒是有一位。”王齐宇说。 奚午蔓感觉他在说她。 “你这捏的什么玩意儿?”王齐宇搂住奚午蔓的肩,将泥人齐到她眼边,“你看这像吗?蔓蔓的脸哪有你捏的这么肥?” “你懂不懂什么是q版啊?!”颜荔儿差点抡起包砸到王齐宇脸上。 包刚刚被抬起,奚午蔓就看见路边下车的穆启白,同时,她听见穆启白的话音。 “蔓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这是跟谁领结婚证的。” 有点不合常理,但穆启白的语气确实满含着明显的炫耀,似达成了某项很不得了的成就。 任毅鑫当即凭一贯的乐观热情充当了缓解气氛的角色。颜荔儿一脸懵。王齐宇则低下拿泥人的手,没有松开奚午蔓的意思。 第九十五章 私定终身? 穆启白给了说好话的任毅鑫一个眼神,后者笑呵呵地闭了嘴。 穆启白目光一转,直视奚午蔓的眼睛,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过来,蔓蔓。” 奚午蔓以微笑掩饰反感,试图往旁挪步,却感到肩膀受到的力突然加大,便只用视线一指民政局大门,对穆启白说:“我们进去吧。” “不急。”穆启白重又拉开车门,“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 见王齐宇还是没有松开奚午蔓的意思,穆启白露出大方的笑容:“王公子有兴趣的话,可以跟蔓蔓一起上车。” 王齐宇的怒火与厌恶全然表现在脸上,奚午蔓生怕他破坏这个可以不扯证的机会,软着嗓音对他说了两句好话,他一松手,她立马向穆启白走去,又被颜荔儿叫住。 “奚老师,我们还没合影呢。”颜荔儿说。 奚午蔓回了她句“稍后联系”,上了轿车后座。 雨夹雪一直在下,车在二环很新的高档小区内一幢楼前停下,后座左右两边的车门先后打开,下来穆启白和奚午蔓。 奚午蔓莫名感觉自己曾来过这个小区,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这是穆家买给她的大平层,虽说现在还在穆启白名下,要等领过证才把过户给她。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整体是英式田园风,间或有几件不显突兀的意式或中式的椅子或屏风。 有个窗户朝西的房间,是穆启白专为她留出的画室。他不知听谁说的,艺术家都喜欢看夕阳。 她站在画室窗边看窗外的风景时,身旁的穆启白突然问了句什么。注意力在远处的她没有听清,转头对上穆启白的视线,以为他会重复刚才的话。 “你这是违约行为。”他说,“不过,我真蛮喜欢你的,所以不管你有多少个男人,我都舍不得跟你计较。只要今后你一心一意跟我。” 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没听清的话是:你是不是跟王齐宇有一腿? 不过比起那句话,她更在意他说的“违约行为”。 “违约行为?”她有意放缓语速,引着穆启白继续这个话题。 穆启白抬手撩开她颈边的头发,直直盯住她颈间的吻痕,问:“这是王齐宇的杰作?” 奚午蔓本悬起的心在听见“王齐宇”三字时稳稳落下,她往后撤了两步,与穆启白保持了一定距离。 “蔓蔓。”他却上前两步凑近她,在她又要逃时,疾速一把抱住她的腰,“我们昨天才订婚,你不该这么快就违反合同条款。” 听见“合同”俩字,奚午蔓放弃了与他保持距离的想法,抬眸微笑着看他的眼睛,问:“所以呢?” “我们谁先出轨就是哪方违约,你先出轨,是奚家违约,我要是追责,可以跟你解除婚约,你爸还要无偿转让m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给我。” 穆启白拉开奚午蔓羽绒服的拉链,双手往里一滑,就要脱下她的衣。 她抄起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故作怀疑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怎么可能记错?”穆启白一摊双手,一脸坦然,“我可是写了保证书的,绝对不会出轨,不然,穆家要搭上我外婆传下来的连锁餐饮店。” 豁然开朗的奚午蔓露出一贯的礼貌微笑,没任何言语,只在心里暗忖。 跟穆家的连锁餐饮店相比,m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确实更具吸引力。 虽说她想过,家族安排她跟穆启白订婚是有别的意图,但她没想到家族会拿百分之五的股份出来玩。 钱啊,那么多钱啊。 奚午蔓心痛。 眼见穆启白的手又要伸过来,奚午蔓暂时顾不得心痛,极自然地转身,大步走出画室,径直往入户门走去。 “你要去哪?”跟出来的穆启白叫住正要打开入户门的她,“我们还没领证。”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中午十二点不工作,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等下午再去。再者,她还答应了跟专程从c市过来的颜荔儿合影。 奚午蔓以此为由,拧开门把手,侧身出了门。 门一带上,她逃也似的往电梯去,连按了好几下向下按钮,不时回头看穆启白有没有追出来。 好在他没有追出来。她松了口气。 电梯门一开,她直接就莽冲进去,摸出手机没有联系颜荔儿,而是打给了奚午承,奚午承没接,她才联系奚午承的助理林立。 到了林立说的工信部,奚午蔓在电动伸缩门外等奚午承,没几分钟,保安以为她是迷路的外地人,邀她进保安亭,在亭子里等来接她的人。外面实在太冷了。 即使喝了保安递来的一杯热水,她也不想回答保安的任何问题,哪怕只是她的姓名。她感觉他打听得太多。 保安不再问她什么,开始谈他自己的事,奚午蔓保持着客气的微笑听他讲。虽然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电动伸缩门终于打开,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出,后座的窗户降下,奚午蔓对上车内奚午承投来的视线,当即与保安道谢道别,上了暂停在门口的奥迪。 “领过证了?”奚午承首先问。 “没有。”奚午蔓说。 听出她的语气不太对,他偏头看着她的脸:“你看上去很不高兴,出什么事了?” 奚午蔓不急不慢地把从穆启白下车到她离开大平层整个过程简略给奚午承讲了一遍,却将穆启白关于合同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合同,只问:“所以,你就这样走了?” “蔓蔓就是不懂,这算怎么个事儿?”她软着嗓音表露不满,“穆家那区区连锁餐饮店,值得用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交易?这是哥哥的主意还是董事会的主意?” “董事会。”他说,“我们只是想给你一个保障。” 也是,当然是董事会才能决定。 如果穆家要付出的代价不够大,约束不了穆启白,而要不是m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穆家也不会那么痛快就以他们的餐饮店作筹码。 “万一我先违约呢?”奚午蔓只心疼钱。 “你?”奚午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漫然开口,“你能跟穆启白在c市私定终身,恐怕他每天出轨你都能原谅,你会先违约?” “什么?”奚午蔓却是一懵。 私定终身? 第九十六章 民政局又不会跑 “私定终身”是奚午承的调侃。他只是笃定,违约的必会是穆家。就凭穆家有那个迷之自信的穆启白。 穆启白的底气是拉着奚午蔓的袖子对她说过“嫁给我”。 他说,那天晚上在c市,他拉住奚午蔓的衣袖,她没有拒绝。他肯定,她没直接回答“我愿意”的缘由,是且只会是十九岁女生的娇羞。 他能通过她的眼神完全猜出她的心思,她实在太好懂。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晚她是专门去找他的。过三个红绿灯就能到酒店,怎么可能迷路? 他认为,她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她迫切地想要嫁给他。 她唯一的顾虑是她的哥哥奚午承,如果奚午承真的为她的幸福考虑,就应该而且是必须促成这门婚事。 身为亲哥,有什么理由不为妹妹的终身幸福着想? 穆启白自认为是奚午蔓哪怕跟家族决裂也要嫁的人。他的自信可以说到了极其自负的程度,他就凭这样“奚午蔓此生非我穆启白不嫁”的自信,成功引起奚午承的注意,并得到跟奚午承面对面聊一聊的机会。 单就a市圈来讲,穆启白各方面条件在年轻精英中都绝对算不上出色,奚午承想不通,蔓蔓怎么会对穆启白一往情深。 但眼缘这东西确实玄乎。奚午承亲眼见过他俩在一起,穆启白的自信又教人不敢贸然怀疑。 本来想探探奚午蔓的口风,奚午承却先等来一份医院的检查结果。他不用问奚午蔓就知道了,穆启白想讹人。 偏就在这个时候,像是为了威胁奚午承,穆启白以不经意的神态提起,奚午蔓在他常住的酒店房间睡了一晚。 奚午承不动声色,当晚就和黄奉清商量吞下穆家的连锁餐饮店。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奚耀航以给奚午蔓的婚姻生活一个保障为由,提出签一个合同,穆家人甚至举双手赞成。 在穆家人看来,奚午蔓肯定会嫁到穆家。有了m集团的小公主这么个媳妇,穆家可算是平步青云了。就算哪天奚午蔓要反悔,穆家也还能得到m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怎样都是血赚。 穆家人那样毫无防备,毫无疑问是被穆启白十足的自信欺骗。 在a市圈大谈爱情,不是穷就是蠢。 “穆启白太急了。”奚午承说。 奚午蔓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没问。直觉告诉她,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时候到了她自会知道。 更何况,比起穆启白怎么个着急法,她现在有更想搞清楚的事情。昨天晚上,奚午承可是专挑显眼的地方留下了吻痕。这难道不是在把她往被误会违约的路上逼? 穆启白就误会了。 “昨晚哥……”奚午蔓刚刚开口,就被奚午承打断。 “你不是还要去跟c美的学生合影?”奚午承面带和蔼的浅笑,“我直接送你去ifs?” 这并非询问,而是通知。 奚午蔓将到嘴边的话咽下肚子,摸出手机打给王齐宇,后者得知她马上到ifs,还没挂断电话,就很高兴地通知了颜荔儿。 黑色奥迪稳停在ifs大楼外的港湾式临时停靠点,奚午蔓推开车门前,奚午承说:“忙完打给我,我叫司机送你回我那,晚上自己去抄经。” “蔓蔓知道了。”奚午蔓下了车,关上车门前,不忘弯腰对奚午承说声“哥哥再见”。 颜荔儿和王齐宇在展区外等她,远远看见她就高挥双臂,太显眼了。 合了影,三人到楼上找餐厅吃饭。 客流量实在很大,几乎每家饮食店都没有空位,店门内外还排着长队。大家都不敢走远,他们在等最喜欢的明星出场表演。 三人运气倒好,路过一家泰式料理餐厅,刚好里面腾出两张空桌。 等上菜的时候,颜荔儿一直在拍照,拍密密麻麻的人群,拍奚午蔓。她答应不会把照片外传,奚午蔓才允许她拍了。 王齐宇实在不理解颜荔儿为什么一直拍照,他认为,美好应该留在自己心里。如果一直关注于拍照,会忽视现在很多美好。 “可惜你没学过速写,不懂跟所谓记忆比起来,想画就随时能翻出来画的素材有多美好。”颜荔儿习惯用不爽的语气怼王齐宇,但王齐宇也知道,她没有丝毫恶意。 “素材素材素材,你就知道素材。”王齐宇也毫不客气地回怼。 这是他们俩的相处模式。 颜荔儿还回了句什么,王齐宇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说声“素你的材去,闭嘴”,二人的话题就这样终止。谁也没有不愉快。 “你结婚证呢?”王齐宇看着对座的奚午蔓,“拿出来给我们涨涨见识。” “还没领呢。”奚午蔓微笑着,没多说。 “咋?黄了?” “工作人员也要吃饭啊,蠢。”答话的是颜荔儿。 王齐宇揪着眉头做出苦相看她一眼,又恢复了正常表情,问奚午蔓:“你吃过饭再去领证?” 奚午蔓思忖半秒,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有没有看完展画?” “看完了。”王齐宇的脑袋朝颜荔儿在的方向偏了一下,“她死个舅子要提升我的艺术修养,非拉着我给我解说,我又听不懂。” 奚午蔓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客气微笑,提议下午去逛逛城东画廊。 颜荔儿立马来了精神,她知道那里有很多a美毕业生的优秀作品。她当初本来想考a美,校考没过。她说,她一定要考上a美的硕士研究生。 “你不领证了?”王齐宇打断颜荔儿对未来的畅想,问奚午蔓。 “领证哪天都可以领,民政局在那又不会跑。”奚午蔓说,“元旦假期结束你们就要回c市了吧?” “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颜荔儿实在激动,点头如捣蒜,“我们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奚午蔓接到穆启白的电话,后者得知她在去城东画廊的车上,沉着嗓音提醒她,父母让他们今天领证。 奚午蔓丝毫不慌,说:“我这边忙完后,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哪需要她去给什么交代。奚午承让她忙完回他那,他肯定会处理。 第九十七章 只是讨厌别人推销东西给我 城东画廊确实很对颜荔儿的胃口,颜荔儿对每幅画都赞不绝口。然后她注意到那扇很隐蔽的门,出于好奇心推开,发现藏在门后的画室,很惊喜地轻“哇”出声。 她是被楼盛的衣服颜色吸引进去的。她身后的奚午蔓并不认为那间画室是什么秘密基地,也没阻止。 楼盛穿了件湖水蓝羽绒服。而他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去颜荔儿的视线,是由于他几乎站在颜荔儿视线的正中央,方圆两米就他一个人站着,四周围坐着作画的学生。 他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元旦学生很多,画室老师不够,任毅鑫叫他过来帮忙带带学生。 “他的衣服颜色好漂亮。” 颜荔儿对奚午蔓说这话时,楼盛已注意到她们,还有她们身后只踏进来一只脚的王齐宇。 “他的脸也好漂亮。”颜荔儿纯粹觉得他很好画。 王齐宇闻言,却说:“喜欢就追呗。” 颜荔儿颇感扫兴,白了王齐宇一眼,回句:“庸俗。” 两人斗嘴的当口,楼盛已走近奚午蔓,问她怎么来这了,完全无视掉颜荔儿和王齐宇。 “你不是今天领证?”楼盛依旧是那副对谁都不想搭理的表情,语气到底算得友善。 奚午蔓抬手指了颜荔儿,表示陪这位想考a美硕士研究生的朋友来参观a美毕业生的优秀作品。 楼盛这才给了颜荔儿一个正眼,嘴角一咧,却哼出一声冷笑。 “慢慢看。”他这话没有对专着谁说,转身回到刚才的地方,弯腰指出学生画中的明显不足。 “叼毛。”颜荔儿毫无恶意地说出楼盛给她的印象,这时她已经跟着奚午蔓和王齐宇离开了画廊,正在门口等网约车。 元旦期间很难打到车,这辆车还是王齐宇拍了半小时队才等到的,所以哪怕车从十公里外的地方赶来,还堵在了路上,他们也不敢取消订单。 最终,却是司机取消了订单,由于在那条道上长时间堵车。 王齐宇骂骂咧咧,试图拦出租车,可惜没一辆空车。 没办法。受不了这凛冽寒风的颜荔儿提出,再回画廊看看画,好歹画廊里有暖气,等过了打车高峰期再出来看看。 看画看着看着,颜荔儿又推开了那扇隐蔽的门,她对那位蓝衣男子的脸念念不忘,想着怎么也得拍几张照片。 楼盛当然拒绝了她的拍照请求,也拒绝了与她合影。 他蹙眉看着一旁的奚午蔓,以责备的口吻问:“你能不能稍微管一下你这位朋友?” “你凶她做什么?”颜荔儿毫不客气地回他,“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找我,干嘛要迁及无辜?跟你合影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奚老师又没关系。” 楼盛半是震惊半有趣味地垂眸看颜荔儿,嘴角勾着讥讽般的浅笑。 他还什么也没说,一个温声细语的女老师走了过来,站到楼盛身旁,提醒颜荔儿不要影响到他人。 她站在楼盛那边,楼盛却并不领情,三言两语拂了她的面子,惹得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也许是出于最后的体面,也许是怕影响他人,女老师转身就出了画室。 感觉到身下有股异常的暖流,奚午蔓离开画室前往卫生间。 她进去时并没看见女老师,出来时注意到后者在洗手台前无声流泪。 女老师双手放在水龙头下方,源源不断流出冰冷的水,冲红了她的双手。 奚午蔓当然不会好管闲事到去安慰她,只想快点洗过手离开这里。跟情绪不稳定的人待在一起是件很危险的事。 在奚午蔓吹干手要离开的前一秒,女老师从镜中看着奚午蔓,嗓音略带沙哑,语气里饱含复杂的情绪,似忏悔,更似指责。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女老师问。 现场只有她们两个人,可奚午蔓还是更倾向于认为,女老师在自言自语。 奚午蔓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双手往羽绒服口袋里一揣,就要离开,女老师突然转身叫住她。 “等一下。” 没有任何称呼,似乎女老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奚午蔓。 待奚午蔓转头看她,她才又说:“之前我不知道你是m集团董事长的女儿,也不知道你有未婚夫,所以我以为阿盛是因为你才讨厌我。” 好奇她到底想说什么,奚午蔓驻足,静静看她,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要是我知道你是奚午蔓,不会用写生板砸你。”面饼上那对小小的黑色玻璃珠耀着灯光,竟很凶恶,“现在我知道了,问题不在你,在那个粉毛女身上。那女的对阿盛那么凶,我帮阿盛说话,阿盛还凶我!阿盛居然这么袒护那女的!” “你可能误会了……” “你为什么也要偏袒那女的?!”女老师有些崩溃,“你是因为讨厌我,才为那女的说话!” 实在难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偏激,奚午蔓也不想去理解她。这是浪费时间。 奚午蔓正要离开,女老师又气急败坏地开口:“你就是讨厌我!为什么你也讨厌我?!” 被她吵得头疼,奚午蔓希望她能安静下来,于是以安慰的口吻说:“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讨厌在我拒绝之后,别人还一再推销东西给我。” 女老师果然安静下来,却似在回忆自己有没有推销过什么东西给奚午蔓。 奚午蔓转身又要走,再次被女老师叫住。 “都是因为那女的。”女老师脸上眼中都已没了泪,只有仇恨,“之前我才用写生板砸您,阿盛才会对我那么凶。” 没完没了。 奚午蔓懒得再搭理她,趁有进来的人分散女老师的注意力,大步离开了。 回到画室好一会儿,那女老师才推门进来,看样子是认真补过粉,那张脸依旧毫无瑕疵。 奚午蔓察觉到她的异常。她进来后甚至没有看楼盛一眼。要知道,之前她可是恨不得整个人能取代楼盛的眼球。 阴了半天的天空开始飘下雨夹雪,夜来得很突然。 奚午蔓拒绝了颜荔儿一起吃晚饭的请求,倒是答应送她和王齐宇回酒店。 a市元旦期间的打车高峰期,从清晨会一直持续到深夜,a市各商圈的主路永远挤满车。 好在,前来接奚午蔓等人的不是车,而是直升机。 第九十八章 为了想见就能见到 别墅里的佣人都很惊讶,奚午蔓怎么又回来了? 已经结婚的她居然不跟丈夫住一起,在领证当晚回到哥哥家? 医生钱莫贪也觉得奇怪,却只敢在为奚午蔓送药时说:“还以为您今天就搬去了新房。” 奚午蔓并不认为有任何解释的必要,只出于礼貌回医生一个微笑。 她这不是第一次到小黑屋抄经,却是唯一没有怨言的一次。 小黑屋的门窗紧闭,窗帘只拉上一半,可以看见窗外的花树与天空。 感谢勤勤恳恳的取暖机,室内暖气十足。也感谢女佣每隔两个钟头就送来热饮和点心,奚午蔓整晚没有一点困意。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a市格外拥挤,要走的和刚回的混在一起。一个人短短两小时遇见的人比有的人一辈子遇见的总人数人都多,这并不稀奇。 上午九点,天没有下雪,奚午蔓没有出门。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之前楼盛送她的画集,接到王齐宇打来的电话。 其实她会把手机放在身边,就是在等着某个今天要离开的人打电话给她,也许是颜荔儿,也许是王齐宇。 王齐宇他们已经在候机了。天气预报说,上午a市不会下雪。航班不会延误。 除了道别,似乎无话可说,奚午蔓不喜欢没话找话,便要挂断电话,突然听筒里传出颜荔儿的声音。 颜荔儿在抢王齐宇的手机。 很快,颜荔儿激动的话音从听筒里传出,伴着不时的登机广播音。 颜荔儿说,她太喜欢a市了,喜欢a市的风景,喜欢a市的美食,更喜欢a市的人,最最最最最喜欢奚老师。她一定努力考上a美的硕士研究生,为了想见就能见到奚老师。 待她说完,感觉她没什么再说,奚午蔓才与她道别,说过“再见”就挂断电话。 窗外的天一直阴着,天气预报说上午不会下雪,奚午蔓却总觉得,那彤云间随时会落下雨雪来。 手中的画集渐渐失色,变成了乌云一样的灰。 奚午蔓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能支撑着一个人为了想见就能见到另一个人而努力向上。但她很在意,她好奇颜荔儿说的喜欢a市——a市的风景、美食与人——她一直想远离的全部。 难道颜荔儿所见的a市与她所见的不同,难道颜荔儿发现她没发现的独属于a市的美好? 她抬头看向窗外,只觉索然。 这座城市的繁华之下是能逼死人的压抑,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变化以至生活其中的人对变化完全麻木,对惊喜的感知降到了零。没有人会在乎路边多了个树坛,倒了家店。没有人会在乎哪里死了个人,又有谁出生。 无所谓,通通无所谓。一切可有可无。反正这城的繁华确确实实建立在地面,而非水中,不管水里的灯光多么璀璨。 纸上的图画突然五彩缤纷,奚午蔓听清手机铃声,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号码归属地是a市。在不知道是不是推销或骚扰电话的前提下,奚午蔓都会直接挂断,这次也不例外。 而那个号码紧接着又打来。 第三次,奚午蔓才接通。 听筒里传出的男声意在讥讽:“我以为奚大小姐这辈子都不会接我的电话。” 是年甫笙。 “抱歉,我看是陌生号码,以为别人打错了。”她只是保持着礼貌,并非真的愧疚。 如果两次不接电话就要道歉,突然打电话过来扰了她看画的他不是更该愧疚吗?真有什么要紧事,考虑到她可能不方便接电话,直接发短信不是更合适吗?如果短信都不会被她看见,难道不是应该反思一下,他所谓的要紧事,其实她根本不屑一顾吗? 更何况,年甫笙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单纯想见见她。 奚午蔓毫不犹豫就拒绝,懒得给理由。 “你确实是一个好妻子。”年甫笙说,“还没有跟穆启白结婚,就已经会拒绝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联系了。” 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奚午蔓听来,这却不是什么好话。 “好妻子”和“拒绝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联系”联系在一起,怎么都不像是好话。 一个好妻子,就要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断绝任何往来,不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断绝往来,就会被称为荡妇。荡妇不能够被称为好妻子。 一个妻子的身心都应该完全属于丈夫,结了婚的女人必须以丈夫为中心,也只有丈夫这么个中心。 有那么一群男人,联合起来筑成一个大圈,圈养他们的妻子,并让他们的妻子坚信,离开了他们,她们不会有房子和汽车,不会有长裙和口红,不会有钻戒和蛋糕,甚至连面包渣都没得吃。然后,他们的妻子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未婚女性:要么全心全意为男人奉献一生,要么明天就饿死。 虽说,那群所谓过来人,大多除了一屁股债和没完没了的压榨,什么都没得到,也什么都不会得到。 “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挂了。”奚午蔓心平气和地开口。 她实在很累,懒得跟年甫笙废话。 “你未婚夫有一个私生子。”年甫笙说。 说不清是在意料之中还是压根不在乎,奚午蔓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我知道了。”她说,“再见。”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挂断电话。 客厅里不时有佣人走来走去,都像幽灵一样,即使穿着高跟鞋,也没有脚步声。一般,只有奚午承在时,他们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奚午承很讨厌吵闹。他根本不想要佣人,奚耀航说,堂堂m集团继承人的别墅里连几个佣人都没有,传出去很降身份。 虽然不清楚这到底是第几批,但奚午蔓知道,这栋别墅里的佣人换过很多批。 换了谁都无所谓,反正这栋别墅总有人打理,没有哪一个佣人能影响这栋别墅主人的生活丝毫。 奚午蔓抬眼看着站在角落的女佣,突然希望那身衣服穿在她自己身上,那样她就可以不被注意。没有人会记住她的姓名,她还可以悄悄脱下高跟鞋解放左脚或右脚。 第九十九章 只是想解开她的扣子 没有人再催她去领结婚证,领证的事像是被遗忘,连前段时间频频刷存在感的穆启白都人间蒸发了。 这实在异常,奚午蔓却并没感到不安,不知是认为不会有什么对她不利的事发生,还是信任奚午承会收拾好任何烂摊子。 说不清缘由,只是某个落雪的清晨,一觉醒来就突然觉得有非画不可的东西,于是拿起了笔。 她沉迷于创作,一星期完成了两个月的工作任务,也画好两幅将于春节展出的画。 ifs的画展到春节结束,任毅鑫有次上门告诉奚午蔓,城东画廊将于大年初一开始举办新春主题的书画展。 奚午蔓这才反应过来,难怪ifs商场举办的画展跟之前她在苏慎渊那看的策划书上的主题不同,她还以为是她对a国的文字理解不足。 而任毅鑫专程跑一趟,并非为了提醒她画展的主题,而是告诉她,她展在ifs的那幅画,有人想出高价买下,价格真的很高。 一般这种情况,保险起见,画家会立马出售。毕竟,钱还是得在自己腰包才最稳妥。万一买家突然变卦,画家就得连吃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的土。 但奚午蔓并不在乎价格,反正卖多卖少她每个月都只有那么点生活费。再者,她也没有决定权。她只负责生产,不负责销售。奚家那群人说怎么卖就怎么卖。 任毅鑫好像并不知情,他乐呵呵地同奚午蔓讲行情。最终学校一个电话叫走了他。 a市冬季的天空大多时候都阴着,看不透它会不会落下雨或雪,什么时候会落下雨或雪。 近来基本是晚上才会下雪,在奚午蔓睡得最熟时,雪落得最大。 她看了早上的新闻,才知道a市昨晚又下了多大的雪,哪里的道路又被封锁,消防员又解救了哪位在野外受冻的人。 花园里盛绽着腊梅与各色山茶花,花朵在厚厚的雪堆里格外显眼,比花更显眼的,是从小径深处缓缓走出来的年甫笙。 雪落于他雪青色的大衣,又被随他的大步起伏的大衣抖落。 待他走近,奚午蔓才注意到他黑色的发上也落满白雪。 他在门外拍掉肩上和发上的雪,又抖抖大衣,由女佣换掉鞋,才进到客厅。 奚午蔓坐在沙发上目视他走近。这个从风雪里走来的男人,带来一袭腊梅的香。 他白皙的脸蛋同耳尖一样,泛着冬季限定的红,唇角稳稳勾着笑意,很欢喜地唤了声“蔓蔓”。 他说,他是来找奚午承的。 奚午蔓认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奚午承一般只有在天完全亮起前和天彻底黑下后才会在家里。但也许,奚午承会突然回来,为了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奚午蔓微笑着看来客,暗自琢磨他够不够格让奚午承丢下一切工作回来,却只问:“你喝点什么?” “跟你一样的就行。”他的视线落在她手旁边几上的咖啡杯。 一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很快,男佣就送到年甫笙面前。 年甫笙坐在奚午蔓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后者看着电视,他偏头看后者。 新闻还在播报,去年a市的gdp同比增长百分之几几,新能源汽车产业整体呈良好发展趋势,a市各高校着重培养ai+复合型人才,等等。 奚午蔓实在很难集中注意力继续看新闻。身旁人的视线过于热烈。 她想,她不该把客人晾在一边,哥哥不在家,她应该像哥哥一样热情接待哥哥的客人。 于是,她关掉电视,微笑着转头对上年甫笙的视线,很自然就与他聊了起来。 “上次你说,我未婚夫有个私生子?”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题。 “是。”年甫笙说,“我知道一个不负责的男人会对一个女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不只是女人,还有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他们的孩子。” 她只问了那么一句话,就打开年甫笙的话匣子,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她整体满意。她实在不喜欢跟别人聊话,年甫笙一直讲他的事,不需要她说话。她是倾听者,只用在恰当的时候以合适的表情予说者回应。 他说,他爸就是个很不负责的男人,她妈是受害者,他也是。 六年前的夏天,他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母亲选择自我解脱,而对十五岁的他而言,他只是出去旅游了五天,回到家,原本活生生的妈妈就变成了装在盒子里的骨灰,摆在供桌上。 一直为带母亲摆脱父亲而努力的他,一时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他开始自暴自弃,绝食、没日没夜地刷视频,然后,他看见奚午蔓的访谈节目。 那时的她虽已很稳重,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从她笑盈盈的眼中,他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鼓舞。 她说,反正有一天都会死去,在死之前,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了见还没见到的人,为了去还没到过的远处,为了吃还没尝过的食物,说不准在什么地方,会有由指尖首先感受到的风,引起与时间同频的心动。 “我是为了你,才活到现在。”他蹲到她面前,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边。 他仰着头,以乞求施舍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的指尖开始,冲动又克制地亲吻,慢慢地起身,将她揽入怀里,同时去解她的扣子。 她记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解开她的衣扣。 他只是想解开她的扣子——她突然这样想——他当她是天使丢下的葱头。 但十三岁接受采访的那段话,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且,对一个真正想死的人,说什么都不会起作用,甚至可能会加深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会加速他的死亡。往往,自以为的善良其实等同于蓄意谋杀。 凭一句“这世界很美好”就能重唤一个对世界失望至极的人对生活的激情,比十个十连抽全中ssr卡的概率更低吧。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失去了母亲,失去以母亲为中心的生活的意义。 他只是需要一个中心,很容易就能找到母亲的替代品。 就算不是接受采访的十三岁的她,也会是别人。 奚午蔓突然很想见楼盛。 第一〇〇章 只要待在哥哥身边 年甫笙喜欢的是他心目中的完美时刻。只是那时他刚好看见她,于是选中她,自顾自地把她当作救赎。 除了毁掉她,其实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他就是想毁了她。 他坚信支撑他活过六年的是爱情,每个人的最大荣光莫过于为爱情而牺牲。 奚午蔓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很理解楼盛。他们都被他人捆绑与束缚,包括但不限于生活与道德。 奚午蔓感到窒息,险些昏厥,忙起身离开客厅躲进画室。 她一走,年甫笙就上楼到了书房,继续上次没看完的书。他一直留在那里,等到天黑奚午承回来。 没想到年甫笙会留下吃晚饭,奚午蔓感到呼吸困难,只喝了一点汤,吃了两小口菜,就说“我吃饱了”,与奚午承和年甫笙先后道别,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不知道年甫笙什么时候离开,沐浴后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一本口袋书,不时抬眼看看窗外。 她真的很饿,一遍遍祈祷年甫笙快点走,一边思考等会儿吃什么。 饥饿令她心急如焚,她合上口袋书,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简直要抓狂。 她将书本狠狠朝卧室门砸去,门却突然打开。 书与门轻轻一碰,迅速下坠,被门向墙面推了几分米,卡在门与柚木地板的缝隙里。 门停住了,从门口进来一个穿着黑色高跟鞋和黑白女仆装的女佣。 女佣手中端着明晃晃的银色托盘,托盘里放了杯热红茶、一盘白汁意大利面和一碗莲子百合银耳雪梨汤。 女佣把茶、面、汤与餐叉和汤匙放在窗边沙发旁的圆形边几上,抱着托盘退了出去,同时,奚午承从门外缓缓走进。 “他想跟穆启白公平竞争。”奚午承说得不慌不忙,站到正打算喝汤的奚午蔓面前。 奚午蔓知道奚午承口中的“他”是指年甫笙。 她并不关心年甫笙要怎样,她现在只想填饱肚子,便只看奚午承一眼表示回应,小口地吃起汤里的莲子。 “我想他完全可以有一个机会。”奚午承又说。 喝下半碗汤的奚午蔓眉头一皱,随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软着嗓音问:“年甫笙等了哥哥一整天,就只是为了这事儿?” 年甫笙一直等到天黑,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吃一顿饭。 他头天就知道,奚午承到晚上才会回来,他也得知奚午蔓已经连续一周都整天待在家里,今天也不会出门,于是早早来见她。 她是他暗恋了六年多的人,是他六年来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他想见她,不是在电视或报纸上,而是面对面。他可以与她说话,而她会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 从他第一次对奚午承说,比起穆启白,他更适合做奚午承的妹夫,奚午承就暗示他,这是蔓蔓自己的选择,奚家尊重蔓蔓的选择,除非他有让奚家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 “哥哥看上年甫笙什么了?”奚午蔓用餐叉轻轻搅拌着意面,问奚午承。 “我从来没说过你会嫁给他。”奚午承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 奚午蔓莫名感到陌生,仿佛与眼前的人是初见。她猜不到他的心思,也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他没再说话,只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总感觉他没打什么好主意,她避免与他对视,垂眸吃面。 卧室里很安静,餐盘空掉,汤碗空掉,茶杯里的红茶也被奚午蔓一饮而尽。 奚午承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依然是思前想后的神情。 浑身不自在。奚午蔓起身从床头柜抽了张纸,擦着嘴就要去叫女佣来收走餐具,不可避免地从奚午承面前走过。 她已尽量快速,还是被他拦腰一带,整个人跌到他面前,双手撑住他的大腿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她的膝盖本没碰到地毯,他右手轻轻一按她瘦削的肩,她就跪了下去。 他的手从她肩头移开,手指指尖轻轻一抬她的下巴。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蔓蔓对未来有没有什么规划?”他问。 在奚午蔓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感到诧异。他不是那种会问别人对未来有什么规划的人。 他的眉宇间依然含着谦和的浅笑,就像素日里对外人时那样。但奚午蔓知道他很认真,于是认真思考怎样回答。 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他不会有太多耐心。 可这个问题,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奚午蔓干脆放弃思考,摇摇头说:“没有。” 他久久凝视她,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也许他会比她更先知道她的心思,就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她有些害怕,忙咧嘴笑开,软着嗓音对他说:“蔓蔓只要待在哥哥身边就好了。” 对她的话,他明显有所怀疑。奚午蔓看见他的眸光突然一沉,小心脏蓦地一紧。 他非常讨厌她对他说谎。 而他微微弯腰,将脸凑近她两公分,只轻声重复一遍她的话:“只要待在哥哥身边?” 她保持着冷静,加深几分笑意,感觉脸僵住了。 “蔓蔓在怕什么?”他的嗓音分明温柔,却令奚午蔓的身体不自觉一颤。 “蔓蔓想到一个人。”奚午蔓立马为自己的恐惧找到一个虚假却很说得过去的理由,“之前肖小姐的哥哥找过我。” 奚午承半眯了眼,似不知道她说的“肖小姐”是谁。 那是跟了他三年的秘书,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他叫肖雄,是肖茜的哥哥。”奚午蔓干脆把两个人的名字都说一遍。 奚午承眉尾一扬,松开奚午蔓的脸,却是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出两个字:“他啊。” 肖雄不学无术,只好嫖赌。托他的福,肖家欠了一屁股债,肖家的电子厂也已经处于破产的边缘。 肖茜被抓后,肖雄不惜逼疯他的亲妈,主动把电子厂送给m集团,打算从m集团这大捞一笔。 m集团中意电子厂的历史成绩和发展潜力,但反感肖雄狮子大开口。 第一〇一章 想去追谁? 奚午蔓有点懵。 奚午承说的,跟她曾听楼盛说的不一样,跟钱莫贪令她以为的也不一样。 奚午承不是为了b市那家电子厂把肖茜当作棋子,电子厂完全是意外的收获。 那么,肖茜的嚣张到底凭杖的是什么? 奚午蔓有太多疑问,却什么都没问。她不太想听奚午承给出答案,准确说,是害怕。 万一奚午承说“是啊,我爱她,我想娶她”,奚午蔓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沉默得够久了。奚午蔓感觉到面部肌肉终于恢复知觉,咧开一个微笑,只说:“肖先生还真是。” 还真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想说句什么,单纯认为应该说句什么。 她根本不关心肖雄到底怎样。败家也好,逼疯亲妈也好,那跟她没关系。她也并不了解他,没办法去评判他做得对还是不对。对错的评判,总是出于私见与偏执。 她的微笑没引起奚午承的任何怀疑,也许是他懒得怀疑。 他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疲倦,奚午蔓迅速以他的膝盖为支撑,站起身来,继续去叫女佣来收拾餐具。 她再回到卧室时,房门还开着,奚午承已经离开。她这才闻到,卧室里弥漫着白汁意面的气味,混着红茶的香,隐约带了一丝甜。 她突然觉得意面的气味闻着很闷。主要是地点不对,闻到主食的气味,她有种身在餐厅的感觉。除了吃饭,她不喜欢待在餐厅。食物残留在空气中的余味刺激她的神经,令她感知自己罪孽深重。 女佣收走餐具,带门离开,奚午蔓打开窗户,将脑袋探出窗外呼吸新鲜空气。 风中有雪花,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鼻腔泛起一股酸,她抬目眺望别家的灯光,依稀听见谁家孩子的欢笑,谁家夫妻在争吵。 她想到有那么一对男女——她不知道关系——为“自娱自乐”与“金主”而争红了脸。 喷嚏一个接一个,奚午蔓缩回脑袋,别家的一切都被隔绝在玻璃之外。 屋子里已没了食物的气息,这又是一间能令她安睡的卧室。 这夜的梦实在奇怪,她梦见卧室的窗户外有很多很多意面,每一根意面突然全部变成长蛇,本紧闭的窗不知怎么开了,无数长蛇一条条从窗洞爬进来。 这梦很真实,她甚至看清蛇身上鳞片泛着的光泽,要不是听见手机震动声,她不会醒来。 会在凌晨五点半打电话给她的,除了年甫笙大概不会有别人。 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奚午蔓在清醒的瞬间立马接通电话,对方却久久没有说话。 她也不说话。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任时间在寂静中一秒一秒地过去。 也许是误碰,也许是手机出了故障,也许电话那头的人毫不知情,此刻正在熟睡。想着,奚午蔓挂了电话。 年甫笙没有再打来电话,奚午蔓却再睡不着。刚刚做了那样的梦,她实在难再入睡,干脆就掀开被子下床。 客厅有几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属于奚午承,其余几个奚午蔓都感到陌生。 奚午蔓好奇这么早来这的客人会是谁,到底不想出去惹人注意,躲在走道听楼下的人谈话,待到谈话声渐渐远去,消失。 没有雾进到别墅里,也没有寒风与雪,奚午蔓却感觉被清早的浓雾包围,浓雾之外就是轻轻的寒风与柔柔的大雪。她无法判断浓雾与风雪到底有多远的距离,也许很近,不到一公分,也许很远,远至银河系之外。 她说不清是为走出这没完没了的冬季,还是单纯想下楼,竟以逃命的速度沿楼梯飞快跑下去。 随时有佣人打理的地板绝对安全,舒适的室内鞋底也很防滑,如果一定要为她的摔倒推出个罪魁祸首,那么首先必然是她的慌张。 她在摔倒的第一时间被女佣扶起,坐到最近的椅上。女佣跪在她面前熟练地小心检查她的伤势时,她突然注意到女佣右耳后面的黑痣,也许是因叶莫莫提过。 “蓉姐?”只为确认眼前人是不是叶莫莫说的那位,奚午蔓轻声唤出那个称呼。 女佣抬眼看奚午蔓,妆容雅致的脸上满是疑惑。 女佣一个字都没说,奚午蔓已经通过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得到答案。她真的叫蓉姐。 其实没什么意义,但奚午蔓很高兴,为记住一个人的姓名而高兴。即使那个人无关紧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可也许正因那人无关紧要,奚午蔓才能为没有意义的事发自内心地高兴。 在奚午承闻声过来之前,医生钱莫贪就提了医药箱跟着男佣赶来,为奚午蔓摔破皮的肌肤上了药。 她没什么大碍,只有点皮外伤。这应当归功于她很厚的家居服。 奚午承一走近,围着奚午蔓的佣人们迅速散开各自忙去,钱莫贪如实向奚午承汇报过奚午蔓的伤势,提着药箱往地下一层去。 奚午承双手插在裤兜,只微微低头看奚午蔓,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带着戏谑。 “你想去追谁?”他的语气不轻不重,满含讥诮。 奚午蔓不能为突然的慌张找到正当理由,她总不能说是突然起了雾,有蛇在后面追她。 “你是想请褚警官喝咖啡?”他完全是稳操胜算的口吻。 奚午蔓不知道褚警官是谁,只是当警官和咖啡联系在一起,她能且只能想到一个年轻的刑警。可她不确定奚午承说的褚警官就是那位对她说“没事了,别怕”的年轻刑警。 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便眨巴着眼睛与奚午承对视,希望后者注意到她的迷茫,稍加解释。 奚午承却没再说什么,哼出一声很轻的冷笑。 他生气了。 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明明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但他确实生气了,审视般盯了奚午蔓片刻,转身大步流星朝玄关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窗外,奚午蔓隔着玻璃看他高大的身影,看他坐上一辆停到他面前的黑色奥迪a8。 那里雾正浓,轿车尾灯很快消失在弯道处,奚午蔓看不见弯道那边的路,也不知道车会开往哪方。 第一〇二章 叫你跪,你就得跪 天大晴。 不知道楼盛在不在城东画廊,奚午蔓也没去找他。 她本来打算去画廊看看,却接到奚午承的电话。 奚午承说,五太爷去世了,要尽快到五太爷住的奚府。 虽是想了好久都没想起五太爷是谁,奚午蔓到底换了一身黑色正装,等奚午承回来接她一起去奚府。 五太爷是突然去世的。他虽已九十八岁,身体却一直硬朗,族人都认为,他再活个二三十年也不成问题。这些话,是奚午蔓到五太爷住的奚府后,听别人说的。 奚府地处a市的乡下,远离喧嚣,却交通便利,有山有水,风景宜人。 这是颇有权势的祖上传下来的府邸,改朝换代后,就每任奚家家主及其直系血亲居住。家族每年都会投入大量金钱修缮府邸,如今的奚府,比千百年前更富丽堂皇。 正南朱门外,左右数百米的道路两侧都停满了车,墀上站了两个头戴孝布的人,一男一女,各提了个装着孝布的竹篮,身旁的大箱子里也装满孝布。他们给今天每一个进门的人都发一条。 接过孝布后,奚午蔓学着奚午承的样子,把孝布绑在左上臂。 宅子里到处是人,数不清的人,密密麻麻都是黑衣,上臂绑着洁白的孝布。 他们同属于这个家族,但奚午蔓没碰到一个认识的。倒是奚午承不时与人颔首以示招呼。他们分明应该微笑,却都沉着脸,仿佛死掉的是对方。 灵堂内,两侧摆着长桌,桌面排排放着黄铜香炉。有的香炉里插满点燃的香,有的空着。不时有戴孝布的人清理香炉里的香根,扔进丧盆与纸钱一同焚化。 奚午蔓跟着奚午承到灵前磕头,接过旁边中年女人递来的三支香,点燃后插进右手边一个刚被清理完香根的香炉。 出于好奇,奚午蔓回头看挂在上位的遗照,只觉照片上那个神情严肃的五太爷既眼熟又陌生。 她曾数次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现实却只在他九十大寿时远远看过他一眼。 也许他压根不知道有她这么号人,但他死后,她还是要到他灵前下跪磕头、上香,假装难过。 她挤不出一滴眼泪。 突然,她被旁边一个人打了一下,那人轻声提醒她,不要一直盯着死者的遗照,这是对死者的不尊敬。 她感到莫名其妙。 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不知轻重地打她,还警告她,一直看死者的照片是对死者的不敬。 挂张照片在那干什么? 奚午蔓在心里吐槽,跟在奚午承身后离开灵堂。 人们三五成群,聚在院中、水榭、回廊与树下,一路走过,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就能判断,他们在谈同一件事。 五老太爷去世了,谁会是这府邸新的主人? 穿过长长的回廊,奚午蔓跟着奚午承进到一间暖气十足的屋子。屋子里有十来个人,像是在吵架,个个却都和颜悦色。 奚午蔓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和奚午承差不多年纪的漂亮女人上前牵住奚午蔓的手,说着可说可不说的客套话,领奚午蔓往里落座,转身斟茶,旋而把热茶、一碟坚果和一碟点心放到奚午蔓面前,却看向奚午承。 “阿承,小叔那边怎么说?”女人问。 女人口中的小叔是奚耀航。 奚午蔓双手去接女人递来的茶,说声“谢谢”的功夫,屋子里又变得闹哄哄的。 跟不上节奏的奚午蔓懒得去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偏头看窗外的风景。反正,这府邸的新主人是谁都跟她没多大关系。 窗外的金镶玉竹长得很好,被厚厚的雪压弯。偶尔有雪从竹顶垮下,发出訇声。 斜晖撒进了屋里,天空开始迅速暗下。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你拿什么跟他们争?”靠近门口的男人笑嘻嘻地说了这么句话,拉开门就出去了。 “算了算了,先去吃饭。”又一个男人甩了甩大手,跟着出门。 一直在吃东西的奚午蔓不怎么饿,还是随奚午承跟着人群去宴客厅。 厅里摆满了桌椅,人一落座就显得很拥挤。 有奚午蔓桌牌的那张桌,首席端坐着一个七十出头的老头,衣着得体,下巴抬得高高的,给人一种他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感觉。 他面前没有桌牌,奚午蔓不知道他是谁,只学着奚午承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作揖,唤上一声“三爷爷”。 “这就是宋琰琬的女儿?”奚午蔓就在他面前,他却不直接问她,而是问她身旁的奚午承。 太久没听人提过这个姓名,奚午蔓差点没想起,宋琰琬是她的亲生母亲。 “是,三爷爷。”奚午承答得恭敬。 三爷爷斜眼上下扫视奚午蔓,盯住她的脸,说:“按规矩,你见了我,是要先跪下磕三个响头的。” 确认这话是对她说,奚午蔓大惑不解。 “你在外国长大,可能没什么家族观念。”三爷爷的脑袋缓缓向奚午蔓转正,“但你要知道,按你的辈份,我叫你跪,你就得跪下,叫你磕头,你就得规规矩矩磕三个响头!” 他说得很慢,听他说完这些话,简直要耗尽一生。 不知道怎么回答,奚午蔓认错般垂首,她眼前的三爷爷却歘地起身。 猝不及防,一巴掌脆声落在她的左脸。 这声响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都在看见三爷爷的瞬间屏吸。 三爷爷的右手缓缓回到手杖上,不知在恨什么。 “现在你们年轻一辈,连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不知道了!”他的鼻音很重。 这话一出,四周人面面相觑,纷纷朝着他下跪。 奚午蔓不明所以,注意到身旁的奚午承也跪下,心中瞬时升起怒火,有意挑衅看眼前横眉冷目的老头。 “不懂规矩就好好学。”老头直视奚午蔓的眼睛,却似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别的东西,“叫你跪你就跪!” 我不跪又怎样? 奚午蔓到底没将到嘴边的话说出口,只紧咬着牙关克制怒气。她知道现在不能发脾气,甚至不能说哪怕只一个字,除了“对不起”。 但她不想道歉,哪怕只是为了给老者台阶下。 三爷爷半眯双眼,问:“宋琰琬就是这么教你的?” 仿佛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宋琰琬,过世了快十四年。 第一〇三章 就凭你姓奚 为什么要拿死掉快十四年的人出来说话? “但愿您妈妈的身体还健康。”奚午蔓尽力展出微笑,保持语气礼貌。 她当然知道,三爷爷的妈妈早已死掉。她不过是在向三爷爷学习。 “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三爷爷重重地冷哼一声。 奚午蔓怀疑他压根没听清她的话。 “到底是没妈的东西,一点教养都没有!”三爷爷又说。 “确实,您说得对。”奚午蔓迅速恢复冷静,微笑着回应,“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妈妈教,连教养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有意提高嗓音且放慢语速,为了让眼前疑似耳背的老头听清。 老头确实听清了,脸色骤然一黑。 她毫不畏惧,巴不得气死他,又继续不慌不忙地说:“要是您的妈妈知道您为老不尊……” “奚午蔓!”突然的呵斥吓得她猛地一个激灵。 她迅速看向声源,对上奚耀航凶狠的目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害怕,而是绝望。 她必须向三爷爷道歉。 从一开始错的就是她,她居然胆敢对三爷爷出言不逊! 开始只有寥寥几人说话,说话的人都站在三爷爷那边。 奚午蔓拒绝道歉,她咬定自己没做错什么。 说话的人渐渐多了,纷纷批评奚午蔓不尊敬长辈,没有教养,败坏奚家的家风。 更多的人则保持沉默,整个宴客厅只回响对奚午蔓的指责。 奚午蔓被声浪吞噬,她感到呼吸困难,转身试图离开人群,被涌上来的黑色拦住去路。 那是一堵黑色的墙,她以为自己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去,墙上却长出一颗颗头,每颗头都张着血盆大口。 过来,过来。它们在说话。 过来,过来。它们在洗脑。 过来,过来。这是邀请,是宣判,是绘画初学者拿笔一遍遍加重的明暗交界线。 她看见影子长出了犄角,她简直要晕倒。 不要待在这里。离开。 她一步步往后退去,远离那堵恐怖的黑墙,猝然腰椎感受到坚硬的尖物,她浑身发凉。 三爷爷的手杖重重抵在她的腰椎,她不能再往后退,她感觉手杖随时会捅穿她的身体。 就这样死去的话,很不值当。她还有画没画完,还没和叶莫莫一起看《哈姆雷特》,没等到颜荔儿考上a美的硕士研究生。 现在还不能死。 她往前移了一步,忽然发现那堵黑墙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近。 她缓缓转身,平静地凝睇三爷爷的眼睛。 我道歉,为我的冲动。 向您道歉,只是为我的冲动。我的冲动伤了您那脆弱无比的可怜自尊。 我的冲动唆使我与您浪费口舌。我道歉,向我自己道歉。 话都已酝酿好,她却只不卑不亢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三爷爷又重重地冷哼一声,缓缓坐回椅上,依旧是拖得很长的音调。 “你可不要学你妈。”他说。 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没有言语答复。 沉默对她最有利。 三爷爷没继续为难她,清了清嗓子,表示先吃饭。 夜色如泼墨。 奚午蔓不喜欢这儿的夜景。她讨厌奚府的灯笼,讨厌门口的石狮子,讨厌两侧停满车的道路。为什么它们是这个样子? 奚午蔓有一肚子怨气,尤其在看见身旁一直冷着脸的奚午承之后,这怨气更甚。 她偏头看车窗外,远处有寥寥光点,在墨色里摇晃。 她这下是真的捅了大篓子。他们都说,她得罪了三爷爷。 三爷爷虽表现得很大度,奚耀航还是打算痛扁奚午蔓一顿给三爷爷解气。 奚耀航取来一根三尺长的竹鞭,以父亲的身份严声命令奚午蔓放下筷子,跪下。奚午蔓倔强地握紧筷子,沉默着用眼神表示抗议。 有辱门楣。奚耀航说了这么句话。 奚耀航伸手抓住奚午蔓的胳膊,一下将她拽出座位,拖着走到空旷处,一脚踹向她的膝盖,把她踹倒跪在地面,扬鞭狠狠抽在她身上。 有人面露同情,到底不敢言语,眼睁睁看着奚午蔓被抽了一下、两下、三下。 第四下还没落到她身上,奚午承突然站了起来。 奚午蔓一直跟着他生活,奚午承说,她有任何过错,责任在他。 奚耀航正要骂人,奚午承已看向三爷爷。 奚午承往左离座,把两把椅子推进桌底,面朝三爷爷作了一揖。 他对三爷爷说,蔓蔓不懂规矩,是他没教,蔓蔓今天顶撞了三爷爷,是他的错。还求三爷爷给个机会,他一定好好教蔓蔓规矩。 他的态度实在谦卑,很合三爷爷的意。 三爷爷清了清嗓,依旧拖着那要人命的长音,对奚耀航说:“耀航,晚辈还小,不必苛责。” 奚耀航立马陪笑,连连点头哈腰,说:“三爸您说得是”。 奚耀航收了竹鞭,奚午承又向三爷爷道歉,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想到奚午承的卑微和三爷爷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奚午蔓就更气了。 车窗外的景色开始混乱,竟凝固成一堵黑色的墙,拄着手杖的三爷爷就坐在墙的顶端。 为什么那堵墙卑躬屈膝?为什么墙上没长出大嘴?为什么它们不把他咬碎分食? 目光一转,奚午蔓看向身旁的奚午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问:“哥哥,你又没错,为什么要向那老头道歉?” “他是三爷爷。”奚午承的脑袋靠于头枕,似在越过副驾驶的座椅看前方的路况。 “那他也不能蛮不讲理吧?” 奚午承没有回答。他显然是觉得这话很蠢。 他的反应令奚午蔓失望,她受不了他的迂腐。 “哥哥!”她认为他起码应该知道,该道歉的是三爷爷。 “行了。”奚午承的眉头稍稍挤近,依旧没看她一眼,语气满是疲倦,“他是长辈。” “长辈?就因为他是长辈,就可以蛮不讲理?”奚午蔓气得想笑,“凭什么?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奚午承的喉结一动,依旧是疲乏的调子:“就凭你姓奚,你要叫他一声三爷爷。” “我不姓奚。我不是奚家人!” 短暂的沉默。 奚午承懒懒地转头,对上奚午蔓的视线,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以为你凭什么在这里?” 第一〇四章 该怎么提起他 又在小黑屋抄了一整晚《太上感应篇》,奚午蔓心中的怨气更重了。 该抄经的是三爷爷才对。 天色昏暗,画室的灯大亮。 塑料桶里的清水被不断加入的墨汁染黑,很快就达到很高的浓度,奚午蔓把桶里的水泼向画布,完全是在撒气。 手中的擦布不是擦布,是锋利的刀,割开水墨,露出三爷爷的半张脸。 这个三爷爷有波西多尼亚海草一样的头发,有眼镜王蛇的眼睛,有骨头破碎的鼻子,还有一张漆黑的大口。 黑墨成了墙,留白化为雾。 签名融进海草,毛笔落到桶里,奚午蔓满身黑色。 地板上的水墨还未干透,到处是脏兮兮的鞋印。 奚午蔓站到窗边,看低空厚重的云。 她想见楼盛。 奚午承没有限制她的出行,她可以使唤司机送她到城东画廊。 画廊里一如既往有很多观画的人,他们一如既往地存在。穿过存在的人群,奚午蔓推开画室那扇隐蔽的门。 画室里只有楼盛一个人。他站在窗边,仰头端详对光举得很高的调色盘。 调色盘上的色彩按深浅冷暖排列,每一层颜料都很薄。他看得认真,没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奚午蔓抬手去夺他手中的调色盘时,他近乎本能地把调色盘往另一个方向藏去,看见奚午蔓脸蛋的瞬间,紧锁的眉头一下就展开。 他松了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我猜你在这,就来了。”奚午蔓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调色盘,看上面还没干的各色颜料。 “你专门来找我的?”他倒不是不信,只是有点不敢相信,“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奚午蔓扫视完色彩,把调色盘还给楼盛,背着手踱到一个金属画架前。 画架的一条腿边竖放着一个没拆塑封的画板,画板中间夹着一张8k的空白素描纸,两侧的塑封上有很多铅笔留下的线条。 楼盛不相信奚午蔓只是单纯来见他一面,他认为她一定抱有目的,而且准不是什么好事。 奚午蔓实在不喜欢他的疑心,像是出于报复,说:“我来找你借钱。” 凭楼盛抠抠搜搜的样子,铁定会反感别人问他借钱。 果不其然,楼盛脸色一变,眉头蓦地锁紧,同时把商量的余地锁在了他的话语外:“不借。” 但很快,他通过奚午蔓眼中的笑意判断出,他被耍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他一本正经,“你堂堂奚午蔓,可不至于问我这个穷学生借钱。” “这不,我遇到点感情上的问题,想跟你请教请教。”奚午蔓随便找了个理由。 其实严格来讲,她确实是因为感情上的问题才想见楼盛。 从知道年甫笙只是想解开她的扣子开始。 但她不想跟楼盛谈年甫笙的事,准确说,是不想跟楼盛谈任何感情上的事。她只是单纯想见见楼盛,就像感到孤独的人想找到另一个可以无障碍交流的灵魂。 楼盛却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直接问她:“你出轨被你未婚夫抓到了?” 奚午蔓愣了一秒,才想过来,之前楼盛在医院看到过穆启白和年甫笙。 “没有那样的事。”奚午蔓说。 “没有被抓到?” “不是……”奚午蔓突然心累,懒得再解释,想转移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她跟楼盛并不熟,连聊天的共同话题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找。 好在,不需要奚午蔓刻意去找话题,楼盛有他自己想说的话。 楼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他说圈内人都知道,奚午蔓不知道他说的圈内都有哪些人——奚午蔓和穆启白的婚约快黄了。 他俩订婚多天还没有领证,是因为穆启白搞出来个私生子,虽然那孩子还没出生。 奚家不可能允许奚午蔓的未婚夫是个已经有了私生子的男人,但穆家还在为两家能顺利联姻而争取。 穆家给了那个怀孕的女人一大笔钱,想让女人把孩子打掉,但女人拿了钱,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没有走远,只是躲在了a市某个不易被人找到的角落。 可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穆家认为,那个女人在一家夜总会做招待,搅黄穆启白与奚午蔓的事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区区一个女招待,穆家有的是法子让她不能在a市混下去,甚至能毁掉她后半辈子。 拿了穆家的钱,乖乖按穆家的意思去做,她还能继续工作、赚钱,以后还能过上她曾经计划的日子。 非要跟穆家作对,简直是自讨苦吃。 奚午蔓坐到一张矮椅上,没有说话,认真地看着楼盛,听他继续讲。 “之前晚上在病房的那位,是年甫笙吧?”楼盛突然问。 奚午蔓惊愕地眨眨眼,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主要不知道楼盛问这个的用意。 楼盛没有任何恶意。 他说,就算奚午蔓不承认,他也知道那是年甫笙。 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用年甫笙的照片练速写。 年甫笙长得很标准。楼盛说。 奚午蔓赞同地点点头。 不可否认,身为国际超模的年甫笙确实长得很好看,又有很高的辨识度,气质还特别好,表现力又特别强。 奚午蔓看了都想画。她一点不奇怪楼盛会用年甫笙的照片练速写。 可楼盛的重点并不在于年甫笙长得怎样,也不在他用年甫笙的照片练习速写。 奚午蔓眼光够差,或者说,她的烂桃花实在够多。楼盛如此说。 楼盛对年甫笙有很多了解。只是出于对素材的探索心,楼盛曾多方面了解过年甫笙。 可楼盛并没告诉奚午蔓,年甫笙到底怎么是烂桃花。奚午蔓虽然很好奇,也没问。 她真的不想跟楼盛谈年甫笙的事,尤其是关乎感情。准确说,她不想跟任何人谈与年甫笙相关的感情上的事。 关于年甫笙,她该怎么提起他呢? 她要说,曾喜欢上那张脸,沉沦于他的吻?还是说,她意识到被当成葱头,对那张脸彻底祛了魅? 第一〇五章 夜色是一片虚无 奚午蔓只想聊聊葱头。楼盛却突然缄口不语。 他转身去看调色盘上的色彩,仿佛画室里又只有他一人。 奚午蔓没有打扰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蛋静静看他,像他看色彩一样专注。 他苍绿的亮面尼龙羽绒服上,有着比调色盘上更丰富的色彩。木炭色灯芯绒长裤看上去松松垮垮,裤脚遮住大半白色跑鞋。 奚午蔓想到一棵树,在有阳光的平原,独自站在雪地里。 它一年四季都有绿色的叶子,树冠一年比一年茂盛,会达到极点,然后渐渐衰落,在某个时刻——也许是有雾的清晨,或是日落的黄昏——枯萎。 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会长出数个嫩芽。它们延续第一棵树的生命,并指数式将生命扩散。 他的生命终会终结,又会在何处被谁人以哪种方式延续?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奚午蔓骤然收了思绪。 现在想这个问题未免太早。他还年轻。 他打开一个柜子,把调色盘放进去。柜子里已经摞了十多个调色盘。 然后他锁上柜子,任钥匙插在锁上,转身问奚午蔓:“去吃饭?” 画廊附近有很多家餐馆,但楼盛带奚午蔓到了他租的房子。 一连爬了七层楼的梯子,奚午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终于相信,城东画廊那边是真的没有楼盛喜欢的餐馆,不然他不至于买菜自己做。 要说是为省钱,买菜的钱也够在寻常小饭馆里吃一顿了。 楼盛在厨房里忙活。奚午蔓唯一能帮他做的,就是不进厨房给他添堵。 红色玻璃茶几上摆着速写本、炭笔、美工刀和几瓶没开的罐装啤酒。 莫名想到楼婧宜,没想起来她到底说过什么,奚午蔓却被没记起的话语唆使着,伸手去翻还有三四页没画的速写本。 凌乱的线条,看不出主体,也许本来就没有主体。 继续往前翻,不知是先看见难得干净的线条,还是先想起楼婧宜说过的话,奚午蔓把纸上那个没脸的女人与自己联系起来。 楼婧宜说,她看见楼盛画本上画的女人,是奚午蔓。 画本上的女人扎着两个丸子头,别着两朵盛开的晚秋菊。 那不是她——奚午蔓意识到——楼婧宜的误会源自多疑,像看谁都是情敌的画廊女老师一样。 奚午蔓并不关心画本上的女人到底是谁。画家笔下的人物,也许完全是他的想象,在现实找不到原型。 通过寥寥几笔线条,奚午蔓想象出楼盛的想象。 那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女人,躺在椅上,或是秋千上,午后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照得透亮。她被什么惊醒,于是以纸上画出的样子抬头。 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奚午蔓不知道,正如楼盛没有画。 云层似乎又低了许多,没落雪。 饭后,奚午蔓想帮忙洗碗,楼盛说她看上去笨手笨脚,担心她打碎碗,正色摇头拒绝。 认为洗碗筷和洗调色盘画笔没有区别,奚午蔓不服气地站在旁边,偏着脑袋看楼盛洗。 瞧着很简单嘛,很容易就洗干净了,一点难度都没有。 她暗暗腹诽。 他居然认为她蠢到连碗都不会洗? 她投给楼盛一个不满的眼神,后者没注意到,合上碗柜,从她身旁挤过,出了厨房。 之前翻过速写本后,奚午蔓把页面翻回了原来的空白页,楼盛还是凭速写本细微的位置变化发现,奚午蔓看过他的速写。 “刚睡着就被吵醒的女人会是什么表情?”楼盛问奚午蔓。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情,这简直是废话。奚午蔓知道,楼盛问的,是画中那个女人。 一个天使般的,浅色头发的女人。 奚午蔓突然想到颜荔儿,还有曾在地铁上见过的粉发女大学生。 “不知道。”奚午蔓摇摇头。 难道头脑想象出来的完美形象,竟能在现实里遇见? 如果用见过的某个人的脸去填充,也仅仅是图方便。即使毫无违和感,那终究不是她。 屋子里像是突然黑下的,外面的灯光慢慢渗过窗户玻璃漫进客厅,黑影渐渐有了颜色。 “如果想象是一场空梦。”楼盛的嗓音清澈,听上去很孤寂,“艺术还有存在的理由吗?” 奚午蔓以为他在问她,正思索着怎么回答,他却开口提醒她,天黑了。 天黑了,该回家了。 奚午承的别墅灯火通明,可他还没回来。 佣人们永不停歇地打扫屋子,不知到底在为谁服务。比起奚午承,这栋别墅更像是他们服务的对象。 保持我的洁净,要永远够体面。它如此说。 于是,人们为它投入金钱、人力以及各种资源。 画室已被打扫干净,丝毫看不出作画时的狼藉,仿佛放在窗边的那幅画是凭空出现的,是上帝动动手指,说,这里要有一个三爷爷,它就出现了。 奚午蔓的视线只在那幅画上有短暂的停留,她在一堆画中搜寻,找出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画。 那应该是水西月的脸,奚午蔓瞧着却格外眼生。 她想不起来水西月的五官,甚至脸型,后者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徒有一个姓名。 连那姓名都可有可无。 窗外射过两束亮光,黑色轿车从一盏灯驶向另一盏灯,在入户门前的阶梯下停住。 “先生回来了。”女佣敲响画室开着的门,对奚午蔓说。 这种情况,要么是奚午承来找她,要么是她主动去见奚午承。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只想保护自己的画作,于是决定离开画室。 客厅里有很微妙的动静,奚午蔓知道是佣人们在忙前忙后,但她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在匆忙地来来回回。 奚午承坐在背窗的沙发上,整个人呈出疲态,像是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七天七夜。 他没有喝酒。 他疲倦的视线落在奚午蔓脸上,奚午蔓向他走近,却莫名被他身后的深深夜色所吸引。 窗户是一个画框,墨影是上帝动动手指就出现在那的,没有人作画留下的狼藉。 在那远处,夜色是一片虚无。 第一〇六章 可是那又怎样? 奚午承只告诉奚午蔓五太爷的出殡日期。 出殡日当晚,他们还得去奚府。 奚午蔓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奚府,但那三爷爷当选了家主。 如果当初,奚耀航的亲爹咽气之前没把妻儿都托付给三爷爷,奚午蔓是不用再去奚府的。 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没办法改变。 五太爷一下葬,三爷爷及其直系血亲就搬进了奚府。 奚耀航和他的儿女在奚府也有自己的房间,由于三爷爷对他亲爹的承诺。 奚午蔓知道,更主要的原因是,三爷爷能当选家主,离不开奚耀航和黄奉清的全力支持。 三爷爷还在世的几个兄弟膝下都有从政且手握实权的儿孙,却没有一个像奚耀航一样成功的企业家。 奚家从来不缺高官,却稀缺大集团的董事长。整个a国,也没有可以和m集团相提并论的企业。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没有人愿意得罪奚耀航这个提款机。 单说每年奚府的修葺需要大量金钱,大头基本靠奚耀航,更何况家族还有其他开支。 其实对奚耀航来说,支持谁都一样,反正他都会被邀请搬进奚府,只是支持三爷爷最省事。 在奚耀航投出宝贵的一票之前,没有人知道他要选谁。他跟每个候选人的关系都很好。 而奚午蔓想,奚耀航一开始就打算支持三爷爷,不然,那天晚上,他完全没必要痛扁她一顿给三爷爷出气。 三爷爷对她那么大度,也肯定是看在奚耀航的面儿上。 三爷爷不敢翻脸。 那奚午承向那老头下什么跪磕什么头? 奚午蔓替他委屈。 看着中堂上首春风得意的三爷爷,奚午蔓越想越想不通。 椅子上坐的最低都是父辈,奚午蔓和众多同辈晚辈挤着站在边上。 在场的大家基本都很高兴,仿佛五太爷不是十四小时前而是一百四十年前下葬的。 明明大家都还穿着黑色的丧服。 奚午蔓偏头看身旁的奚午承,他始终面无表情,眸光比四月初落在湖面的晨曦更温柔,给人一种他很容易亲近的错觉。 而稍稍留心就能注意到,那温柔之下是绝对的冷漠,有如四月清早的凉风,只自然而然轻轻地过,不为谁来,也不为谁去。 上首的三爷爷还在大谈特谈,面色红润。他脸上分明带着笑,却掩不住傲慢。 那傲慢伴了他七十多年,也会一直伴着他,直到他死去。不,死去都还会留在照片里。像五太爷的严肃一样。 属于长辈的谈话终于结束,奚午蔓站得双腿发麻。 跟着人群离开时,奚午蔓的腿突然一软,好在奚午承及时揽住她的肩,她才没有跌倒。 夜空有很多星星,这在a市的冬季很难见到。 奚午承低身在奚午蔓面前,奚午蔓犹豫了一下,到底没顾旁人的眼光,双手扒住他的肩,整个人挂到他背上。 她的房间和三爷爷的亲孙女奚午潇在同一个院子,她只今晚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就跟奚午承回他的别墅。 奚午承每天要上班,住乡下不方便,奚午蔓则是单纯不想跟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天天住一起。 明天离开的不只他俩,还有每一个需要按时上班的人,比如奚耀航,比如黄奉清,比如奚午潇,等等。 就算他们不住这里,房间也还是为他们留着,方便他们随时回来。 奚午蔓认为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但奚午承告诉她,逢年过节大家都要回来。 虽然这次还没离开,但一想到之后还要再跟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听长辈发表没完没了的言论,奚午蔓就已经感到心累。 她抬头仰望星空,长叹一口气。 她首先找到冬季大三角,根据天狼星找天兔座。 奚午承稳稳托着她,她的身体处于放松状态。 “哥哥,我找到西立乌斯追的兔子。”她很高兴地对奚午承说。 下一秒,天上的兔子被房顶挡住,突然的强光刺得她双眼紧闭,出于寻找遮蔽的本能,靠近奚午承的后领。 他身上只有晚风的气息,带着温热。 她突然想起来,从下午到这里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抽烟。 这里不允许抽烟。 她被稳稳放到靠窗的罗汉床上,套着兔绒垫套的坐垫很软。 她抬头看他,正要说“谢谢哥哥”,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盯得僵住了嘴角。 于是,“谢谢哥哥”变为“怎么了哥哥”,她的目光出于心虚而闪躲。 “蔓蔓你在屋里吗?” 从门口开始的女声很快进屋,奚午蔓偏头去看,正要回答,下巴却被轻轻捏住,“在”字被堵在喉间。 奚午承绝对是故意的。 但奚午蔓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忽视了自己的小心脏跳得飞快。 刚刚进来的奚午潇一脸震惊,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听见奚午承的声音,才敛了骇然的神情。 “潇潇姐有什么事?”奚午承问,依旧是平易近人的口吻。 “我只是来问问,蔓蔓要不要洗澡。”奚午潇控制情绪的本事了得,仿佛刚刚什么都没看见,“浴室在那边。” 奚午潇侧身指了门外。 其实从奚午蔓坐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奚午潇指的浴室,奚午蔓还是答着“要洗的要洗的”,逃也似地奔向奚午潇,仿佛奔向救世主。 奚午蔓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确实被吓到了。 镜子里的她,脸色惨白,跟刚见了鬼没有区别。 她实在想不通,奚午承为什么突然亲她,还当着奚午潇的面。 吹干头发,奚午蔓出了浴室,沿檐廊往她的房间回去,看见院门处站了两个人。 是奚午承和奚午潇。 奚午蔓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 橘色灯光在他们身前、身后、鞋子与大衣,偏遗漏他们的肩颈与脸。 但奚午蔓看得清晰,奚午承那满不在乎的笑。 奚午潇一摊双手,稍稍提高嗓音,说了奚午蔓唯一听清的一句话。 “可是那又怎样呢?”奚午潇说。 随后他们的话音又匿于风中。 奚午承不经意般看向奚午蔓站的阴暗处,奚午蔓立马移开视线,加快脚步回她的房间。 第一〇七章 我知道你一定会见我 对昨晚的突发情况,奚午承没有任何解释。 也许他只是心血来潮,玩玩而已,就像她曾对年甫笙那样。奚午蔓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才忍住没问奚午承,昨晚他和奚午潇聊了什么。 奚午蔓快速甩甩脑袋,把奚午承和奚午潇抛得远远的,开始琢磨钱的事。 她突然发现银行卡里多了一大笔钱,是苏慎渊的私人账户今早转来的。 这笔钱够她吃半年饭了。 有生以来首次一次性拿到这么多钱,她内心无比忐忑。 她不知道苏慎渊为什么转账给她,苏慎渊也没打来电话。 她怀疑是苏慎渊转错了,回头就会要找收回。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苏慎渊能转来她这,肯定专门查过她的账号。 她主动打给苏慎渊,后者没接。 感觉每次打电话他都不会接。奚午蔓放弃了,转而却用油画刀一下下戳着画布,无声地发脾气。 不接电话。不接电话。不接电话。 我叫你不接电话。 戳死你。不接电话。 上次过了一晚才回电话,这次苏慎渊不过半个钟头就打了过来。 奚午蔓本来想像他一样不接电话,但盯了手机屏幕的备注几秒,想到卡里多出来的钱,还是很没骨气地滑动接听键。 不先开口说话是她最后的倔强。 “钱收到没?”对方问得直接。 “嗯。”她表现得比他更冷漠。 “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我们详细聊聊。” “聊什么?” 对方默了两秒,好脾气地说:“去j镇采风的事。” “哦。” 奚午蔓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打算在他下一句话之后就恢复礼貌,他却直接挂了电话。 在通话结束的前一秒,她听见有人在叫他,问他什么合作的事。她没有听清。 他真的很忙。 关于到j镇采风的事,苏慎渊在转账时有备注,只是奚午蔓完全没注意,她只顾着数零了。 其实就算注意到,她还是要打电话给苏慎渊。没差。 等待着与苏慎渊见面的时间里,奚午蔓心里一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在等一个不一定会来的人。 她记起某个有约会的女孩子,会精心挑选衣物和口红色号,总担心对方不喜欢,在刚见面的时候转头就走。 那个女生这样说过,比起被放鸽子,刚见面就无情走掉更伤人。 穿着最喜欢的裙子、化上最美的妆、把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的那个女生,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久久等待的,也许是一个不一定会赴约的人,所以她把面包分食给鸽子。 也许她一点点掰开面包时,有交替念着“他会来”、“他不会来”。 每一个走近的人都令她激动又迅速失望。她患得患失。 奚午蔓患得患失。 她担心与苏慎渊的谈话会不愉快,苏慎渊要求她退还金钱。 在见到苏慎渊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时间过得实在慢得过分,奚午蔓想找点事做,却什么都没办法做。 为什么非要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奚午蔓急得在客厅来回踱步。 今天中午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他很忙。奚午蔓再次想到这点。 想想,奚午承也好,奚耀航也好,每天的日程也都排得满满的,在什么时间跟谁吃饭都要提前安排。 可是等人真的很痛苦。 有事忙的话,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奚午蔓的患得患失却硬生生放慢了时间。 她感觉都过了两个世纪,其实才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简直是折磨,是煎熬。 得找点事情做,不要去想钱的事,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怎么想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连续五次深呼吸,抬头看花园里的景色,将苏慎渊和转账的事抛到脑后,却看见窗外一个男佣慌慌忙忙地从车道跑近。 不多时,有女佣对奚午蔓说,穆启白先生在外面,非要见她。 奚午承早有吩咐——奚午蔓猜测是穆启白被曝出有私生子之后,佣人们不敢放穆启白进来。 其实穆启白现在来有什么事,奚午蔓不用问都知道,她也不想见穆启白,偏苏慎渊和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钱再次扰乱她的心神。 她很烦躁地穿上羽绒服,大步走出门。 花园外的铸铁大门紧闭,穆启白在门外大喊大叫,尽是要见奚午蔓之类的话。 门内,几个男佣并排站着,像一道防线,防止穆启白翻门进来。 “蔓蔓!蔓蔓!”穆启白一看见奚午蔓,就疯了似地大喊。 被他吵得心烦,奚午蔓本想回到屋里去,却发现苏慎渊和转账带来的不安消失了。 她意识到她需要这样的聒噪,坚定了走向穆启白的步伐。 不管怎么说,这个擅长画饼的家伙也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没敢越过男佣们组成的防线,她感觉门外是一条疯狗,随时会冲进来咬她一口。 “蔓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见我!” 穆启白一双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哭了很久,还是通宵喝了很多酒。 “我真的是清白的,那女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一口咬定是我的。” 他没能撼动铁门,急得上蹿下跳,上气不接下气。 “蔓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根本不认识那女的,每年想讹我的女人不说几百也有几十个,她只是想要钱!” 只是想要钱。 奚午蔓冷笑一声。 他之前说过,她嫁给他,就是图钱。 这个男人,还真是头脑简单啊。 这么简单的头脑,居然能坐上z集团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好烦。 她突然很厌恶他,生理上的厌恶。 就像在餐厅吃下一碗煲仔饭,发现后厨的白菜爬满蛆。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来见穆启白。就算是为了抛开那笔钱带来的不安,找不愉快的方式有很多,倒没必要这样虐待自己。 “蔓蔓,我知道你一定相信我,你去跟你爸妈说,你去说,他们一定不会再计较!” 穆启白还在跳。 奚午蔓厌烦地皱了下眉头,轻轻咳了一声,前面的男佣转头看她一眼,立马会意。 奚午蔓的食指命关轻触鼻尖,像遮挡恶臭,什么也没说,也不管男佣们会怎样对待穆启白,垂眼转身沿车道回别墅。 第一〇八章 替代品 要见到那个人才知道,心里越积越深的烦闷,不是因为钱,不是出于对谈话不愉快的担忧,更不是由于对某人生理上的厌恶。 而是对未知的焦虑。 被邀赴约的是奚午蔓,她不用纠结衣着打扮,也不会把面包分食给广场的鸽子。 一见到苏慎渊,她立马知道,焦虑的根源,在他。 四十分钟的就餐时间,他始终是公事公办的严肃神情与口吻,奚午蔓感觉自己在挨训。 他说,新年前要完成展现j镇风土人情的画作,在城东画廊的新年画展上展出。 他在讲对画作的硬性要求,她想着“自私的喜欢”。 他讲交通、住宿和饮食的安排,她暗忖水西月现在在做什么。 最后他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她迷惘地看他,满脸都是疑问。 她分明听清他说,一共要交多少幅画、住哪家民宿、坐谁的车,此刻却什么都不记得。 四十分钟很快就到了,他没时间再重复一遍,只说之后秦喻章会联系她,转而差人送她回到奚午承的别墅。 天空偶尔会下一阵雨,奚午蔓感觉很糟糕。 她不明白苏慎渊为什么对她那样冷淡,为什么连多跟她待一分钟都不愿。 他在介意——她想——他厌恶她,就像她厌恶自作多情还自以为聪明的穆启白。 那时到底怎么会聊到喜欢,更早之前怎么会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奚午蔓仔细回想,却想不明白自己的动机。 简直莫名其妙。 她简直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墨绿色的树影,绿中穿插着褐色。坠下的水滴正中浅水洼的中心,水波乱了影子,似乎时光在倒流。 希望一切重来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告诉自己这是逃避,出于懦弱。 管他苏慎渊怎么想,他从昨天就开始影响她,这对她不利的影响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他没那么重要。除了他对画作的要求,他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还有什么事没做来着? 奚午蔓抬头看阴沉的天空,将思绪移向苏慎渊以外的人与事,转眼就瞧见旁边的三爷爷。 还没有上光油。 奚午蔓终于注意到这件需集中注意力去做的要紧事。 天色一点点暗下,又下起了雨。平放在桌面的三爷爷似乎在笑,奚午蔓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注意到窗外扫过的光束,立马小跑出画室。 奚午承回来了,该吃饭了。 穆启白被一只突然暴走的狗咬伤,就在上午。 狗的主人只承诺狂犬病疫苗的费用,甚至打算找穆启白赔狗的精神损失费。 都是因为穆启白乱喊乱叫,那只狗才会突然暴走。狗的主人说。 奚午蔓得去看望穆启白,毕竟他们还没有取消婚约。 次日奚午蔓买了一大束花给穆启白送去,本意是让他知道收到一束没用的花真的很无语,不料他却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他每次都送奚午蔓一束花,是因为他以为每个人收到花束都会很开心。 穆启白伤得不轻,在家里休养,他妈妈也搬来和他一起住,方便照顾他。 奚午蔓在门口把花给他就打算离开,不巧碰上他妈妈买菜回来。 他妈妈实在热情得过分,连拉带拽地请奚午蔓进屋,吃过午饭再走。 “来都来了。”他妈妈说。 以为他妈妈会为他私生子的事辩解,但她提都没提一下,甚至连他和奚午蔓的婚事都没提,仿佛奚午蔓只是他一个普通朋友。 他妈妈的厨艺很好,人也温柔,对他简直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程度。 在他妈妈面前,穆启白完全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永远以撒娇的口吻对他妈妈说话,有时会像初学说话的孩童一样口齿不清,也会很夸张地喊腿疼。 饭后,他妈妈也没留奚午蔓,前者认为后者一定很忙,甚至坚持送后者到楼下。 他妈妈本来打算开车送奚午蔓,转眼看见送奚午蔓来的司机还在车上等。 “早知道应该叫他上楼一起吃饭。”他妈妈对奚午蔓说。 奚午蔓只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挥手与她道别。 那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无论跟穆启白的关系如何,奚午蔓都会这样认为。 奚午蔓突然想到,之前在地铁上遇到的黑发女生曾说过:她的行为很好理解,她只是个两岁的小屁孩。 如果把穆启白当作一个两岁的孩子,很容易就能理解他的行为。 有那样温柔的母亲,对他无微不至地关照,他当然可以一直都是个两岁的孩子。 可如果他妈妈死掉了呢? 他应该会找一个母亲的替代品,一个像母亲一样迁就他的女人。 就像年甫笙通过电子屏幕找到另一个中心。 那个人是母亲或是别的女人,他们其实都无所谓,他们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雨夹雪,道路两旁的树都用力朝一个方向倒,突然四向摇摆,简直是群魔乱舞。 隔着车窗,奚午蔓都感觉到冷,不禁打了个哆嗦,尽管车内暖气十足。 当初穆启白拉住她的衣袖,她没有拒绝。这就是开端。 又一次,她被当成葱头。 她总忍不住去想穆启白的妈妈——那个很温柔的女人,她想到穆家作为赌注的连锁餐饮店。 那是那温柔女人的母亲留下来的。 轿车驶进别墅区大门时,车内的奚午蔓看见一个撑黑伞的女人牵着只灰色那不勒斯獒犬。 女人戴着厚厚的丁香紫针织帽,头发藏在波尔多红的围巾里,一袭紫罗兰裘皮大衣长及脚踝,将哑光黑小羊皮短靴筒都遮了大半。 车窗分明紧闭,奚午蔓却莫名闻到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然后她意识到,缘由是她与女人有不到半秒的对视。 其实女人根本无法透过这车的车窗看见奚午蔓,只是奚午蔓看见女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妖媚的眼睛,随时暴露出精明与警惕,仿佛那双眼睛能看透一切。 奚午蔓莫名肯定,妖媚是女人的伪装,为了迷惑某个长期心甘情愿为她花钱的男人。 第一〇九章 那个女人 是下雪的傍晚,秦喻章带奚午蔓到a大东门外的小吃街,与五名a大本科在读生共进晚餐。之后奚午蔓去j镇,就是跟他们一起。 奚午蔓没有记住别人姓名的习惯,只将五人的容貌特征与他们各自的专业对上号,并通过几人的言行举止,大概琢磨了下每个人的脾性与喜好。 对奚午蔓而言,联系方式可交换可不交换,反正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私下里去联系,她还是存了那五人的手机号,就像那五人存下她的手机号。 秦喻章说,处于a市边缘地带的j镇,虽然有集市,街上也有一些超市,但到底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小镇,很多东西都买不到。 一些生活用品,奚午蔓得从家里带去。镇上不一定有奚午蔓惯用的牌子是一层,他们要去的是j镇的村落,连小卖店都没几家。 正儿八经的有钱没地方花。秦喻章说。 拿着苏慎渊给的钱,奚午蔓连续几天都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待在a市各大商圈的大商场里,听说她要下乡的叶莫莫每天都陪她一起。 虽然大多时候,叶莫莫都一边打电话一边抱着平板忙工作。 有生活经验丰富的叶莫莫相伴并给出建议,奚午蔓买齐去j镇生活二十天要用的东西。 离出发去j镇还有三天,奚午蔓就已经收拾好行李。 她在离车库最近的房间收拾好行李箱,方便之后搬运。 满满当当八个大箱子,简直是搬家。 奚午蔓总感觉自己用不上这么多东西,叶莫莫却觉得不一定够。 那可是有钱都没处花的乡下。叶莫莫表示担忧,并说,奚午蔓有任何需要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告诉她,她会为奚午蔓送去。 虽说,想想奚午蔓也不会麻烦她。 “你哥是不会不管你的。”叶莫莫笑着,轻轻拍了拍奚午蔓的肩。 秦喻章发了电子邮件给奚午蔓,是二十天的行程安排。 奚午蔓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查行程表上的各个地点,意外被乡村的宣传照吸引。 风景如画。这是奚午蔓的第一感受。 单是看着照片,奚午蔓脑子里就构思出了一幅幅画。 二十天二十幅画,简直轻轻松松。奚午蔓信心满满。 看电子屏幕太久,感觉眼睛很涩,奚午蔓放下电脑,起身活动身体,看窗外的风景。 天下着大雪,放眼望去,是茫茫一片白,其间有个着一身白衣的男人,撑一把黑色的伞,沿车道缓缓走近。 他怀里抱了束粉色的花,花上也铺着一层雪,跟他的伞面一样。 他的步子一颠一颠的,右腿微微有些跛。不知道他从外面走到这里,用了多长时间。 没一会儿,女佣就来告诉奚午蔓,穆启白先生在门口了。 出于礼节,奚午蔓到门口迎接。 她会接过他递来的花,并非因他跛脚还冒着大雪过来而感动,只是突然想到他那很温柔的妈妈。 要是把他拒绝在门外,要是甩脸色给他,对他冷嘲热讽,那个温柔的女人会很难过吧?毕竟,那女人是那么宠爱她这个儿子。 奚午蔓不想那个女人因自己受到伤害。 红茶冒着热气,穆启白与奚午蔓面对面而坐。 他隔着长长的茶几望着奚午蔓,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看上去痴痴的。 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奚午蔓突然想找个由头送客。 而她偏头看向窗外的雪,又想到那个温柔的女人。 “我今天带了身份证,今天民政局有人上班。”穆启白笑着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去领证。” 奚午蔓有一瞬诧异。她很认真地看他,而他似乎忘了,他私生子的事还没解决。 穆启白很自信,就算他真的有私生子,也影响不了他们结婚,奚午蔓根本舍不得怪他,否则,昨天就不会送花给他。 奚午蔓意识到,她大大低估了穆启白的自恋程度。 她懒得再顾那个温柔的女人会不会难过了,她只想送客。 她迅速站起身来,正要开口,手机突然开始振动。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手机号,号码归属地是a市,没有备注。奚午蔓记得,这是年甫笙的号码。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暂时把穆启白丢在一边,转身接通电话。 年甫笙约奚午蔓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并不是相信年甫笙有特别重要的事,只是单纯为摆脱穆启白,奚午蔓答应赴约,偏穆启白死皮赖脸要跟她一起去。 等她忙完,他们就去领证。穆启白打着这样的算盘。 虽然穆启白根本不知道她要去忙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去见谁。 伤人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没有出口。奚午蔓不想用言语伤害他。 她突然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像已经死去的人们。 这是一家并不热门的咖啡馆,没什么客人,奚午蔓很容易就找到年甫笙。 咖啡馆里的灯光是幽幽的橘黄,似刻意营造暮时的氛围,正播放的爵士曲实在暧昧,令人昏昏欲睡。 进门是一个吧台,可以点咖啡与酒,也可以点其他混合饮品,三十出头的男老板随时准备着为客人服务,虽然很难得才会有一位客人光顾。 “需要一杯白兰地咖啡么?”老板面带微笑,口吻亲切得宛如在问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奚午蔓摇头回应,向年甫笙坐的角落走去。 “桌子上可以扫码点单。”老板亲切的声音跟在她身后。 慈竹卷帘将室外的光线基本隔挡,幽幽的橘黄灯光下,看不出年甫笙浅色大衣原本的色彩。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两杯咖啡,一杯属于他,另一杯属于他身旁的女人,都没了热气。 那女人身形瘦弱,穿着与沙发颜色相近的深绿呢子大衣,脑袋缩在黑色围脖里,懒懒地靠着竹帘,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那女人抬起脑袋,应该还很年轻的脸却憔悴苍白,头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专门染成的黄,在灯光下明暗分明,发尾密密麻麻的分叉像一双双透光的小小翅膀。 “你怎么会在这儿?”奚午蔓身后的穆启白突然尖声吼了出来。 第一一○章 为了触手可及 奚午蔓以为穆启白吼的是年甫笙,很快发现不是。 穆启白只是出于惊讶,有些破音。 年甫笙身旁的女人叫罗孟诺,是穆启白的高中同学。 姓名和与穆启白的关系,都是罗孟诺自己说的。 穆启白不记得她是谁,仅仅觉得她有点眼熟。 见到老同学,穆启白很高兴,也不问罗孟诺怎么和年甫笙在一起,也不问年甫笙约奚午蔓来这做什么,坚持请几人吃饭。 年甫笙一个电话,立马定到a市大饭店的包间。 他还邀请了其他人,凑齐一桌二十个。 上最贵的菜,喝最贵的酒,聊最久远的八卦,玩最花哨的游戏。 奚午蔓和年甫笙坐在一起,静静吃菜,完全是旁观者的姿态,看众人玩乐。也没人邀请他俩加入。 对他们而言,他俩是外人。 很奇怪,这很奇怪。送奚午蔓回奚午承的别墅时,年甫笙眉头紧锁。 那个叫罗孟诺的女人,还怀着穆启白的孩子,怎么感觉穆启白毫不知情? “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想罗孟诺跟你说说私生子的事。”年甫笙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穆启白就一个私生子。”奚午蔓对穆启白造娃的细节不感兴趣。 目前来讲,穆启白确实就搞出这一个私生子,但是年甫笙认为,奚午蔓会对罗孟诺感兴趣。 罗孟诺从上高一第一天就喜欢上穆启白,那是十六岁少女看爱情小说太入迷所导致的结果。 十六岁的穆启白,既没有金发,也没有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没有穿白金色骑士服,也没有骑高大的白马。 他只是穿着学校统一发的白衬衣,黑底金纹的领带松松垮垮,黑色马甲揉成一团,抓在左手手心。就像学校里许多男生一样。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烙一地斑驳,少年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过树荫下的小径,黑色裤腿轻轻扫过石头旁的麦冬,那样漫不经心。 也许是正好风起,竹叶簌簌作响,有人喊了一声:“穆启白。” 于是,那三个字深深烙进少女的心里。 元旦文艺晚会上的钢琴独奏,艺术节展出的雕塑作品,运动会田径赛场上奔跑在最前方的身影,校周一集会时公布的全国物理竞赛获奖名单,等等。 在那样专门培养精英的学校里,这些都没什么特别,但少女的心为此而狂跳。 她在日记里一遍遍写下他的姓名,她写外语课上,他与另一个女同学练习对话,她写体育课上,他与另一个男同学对打网球,还有早自习的课文背诵与晚自习发下来的试卷。 她写天没亮时的清风,写他从她身旁跑过。还有夜里的星空,大家挤在一起找星座。 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一句都没有。她把所有想对他说的话写在日记里,日记本藏在枕头下。 直到有一天,她的日记本被同寝室的女生翻开,她们在教室里轮流大声背诵日记里的句子,就像在舞台上表演歌剧的演员。 那是一个性质很恶劣的恶作剧。 最终,她因打人而受处分,她父母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她转了校。 新的地区、新的学校,再没有穆启白,但她每天都能见到他,在梦里。 梦与现实的落差实在太大,她厌极了这个世界,不久就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患者。 她多次自杀未遂,直到在休学住院的某一天,她再次见到他。 白马王子就在那里,她触手可及。 但她颤颤巍巍,躲回了自己的病房。 她只敢在暗处看着他,却又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到他最常去的夜总会,做了一名招待。 遇到多么恶心的男人都无所谓,她坚信总有那么一次,会是他碰她。 “穆启白到医院,不是去看她的?”奚午蔓问。 “谁知道呢。”年甫笙嘴角勾着浅笑,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奚午蔓看向车窗外,城市的灯光与高楼在大雪里飘晃。 奇怪,这实在很奇怪。 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回过神时,奚午承的别墅已在视野当中。 雪下得很大,虽然奚午蔓感觉完全没有必要,年甫笙还是坚持送她进去。 他撑着伞,伞面偏向她。其实伞面够大,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做。 奚午承已经在家里了,他坐在客厅背窗的沙发上,翻着一本很厚的书。 奚午承留年甫笙坐会儿再走,年甫笙真的坐下了。 奚午蔓也跟着坐下,不知道是为了喝茶,还是想知道他们会聊什么。也许两个原因都占。 但他们只聊了一些可聊可不聊的闲话,类似“你吃了吗”,“今天雪很大”。 喝完一杯茶,年甫笙就离开了。 客厅里只有奚午蔓和奚午承两个人,奚午蔓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她寻思自己也该走了,于是放下茶杯,刚刚起身,却被奚午承叫住。 “时候还早。”奚午承也不看她,轻轻翻动书页。 奚午蔓重又坐回去,为了找点事做,她伸手去为自己沏了壶茶,见奚午承的茶杯里还有大半杯茶水,没管他。 奚午承久久没有说话,客厅实在安静,只偶尔书页被轻轻翻动的声音会稍稍打破这死一般的静。 奚午蔓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实在很撑。但她不敢停下。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奚午承什么时候放下书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房间去洗澡睡觉。 可是他留她在这做什么呢? 她不敢问。她总觉得,一旦她开口说话,奚午承会用那本大书砸破她的脑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奚午蔓悄悄从包里摸出手机,很小心地看一眼时间。 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被奚午承突然的话音吓得一个哆嗦,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过了一秒,她才反应过来,奚午承在问她。 “见过那个女招待了?”他问。 奚午蔓忙点头:“嗯嗯。” 他缓缓合上书本,放到右手边的圆几上,眸光流转,盯住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分明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她却感觉后背一凉,仿佛落过来的是一把刀。 他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突然的靠近带来一阵寒风,几乎出于本能,奚午蔓往后一缩。 第一一一章 让一只蛾子自取灭亡 奚午承说,她心事很重。 他问她为什么而皱眉,眼里的忧愁又是为了谁。 她紧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答。 从浴室里的镜中看自己,确实清晰看见眉头不自觉微微拱起。 奚午蔓闭上眼睛,用指腹揉散眉间的愁绪。 再次睁眼,镜子里竟出现罗孟诺苍白憔悴的脸,黄色发梢浮着一双双透光的小小翅膀。 “白马王子就在那里,我触手可及。”是罗孟诺忧郁的声音,“为了我以为的触手可及,我用生命下注。” “最终,我触碰到他。”她在笑。 笑容狰狞。 她的头顶长出犄角,面部以鼻尖为中心,朝两边撕裂。 突然一声炸响,爆出一片漆黑的水浆。黑色中现出光,深海带的黑烟囱清晰可见,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管状蠕虫。 爆炸引起的耳鸣消失,奚午蔓重新看见自己的脸。 这里没有罗孟诺。 这里不是深海深渊。 雾气碰上瓷壁,化为水滴,推着新起的雾,下坠。 镜面又重新结雾,奚午蔓转身离开浴室,往柔软的大床上一倒,睡裙的裙摆像卷丹百合的花瓣一样上翻。 这夜宁静,梦里只有无声的海浪与漫天的繁星。 就在这个夜晚,她和穆启白的婚约解除了,穆家赔上连锁的餐饮店。 找奚午蔓求情的,却是罗孟诺。 她本来想找奚午承,但刚好奚午蔓也在车上。 罗孟诺通过年甫笙得知奚午承的别墅地址,整天等在别墅区保安亭外,保安隔几分钟就邀她进亭内取暖,她都摇头拒绝。 直到天黑下,奚午承的车出现在门口,罗孟诺不顾死活,直接冲到正好提速的车前。 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但她几乎是在倒地的瞬间就站了起来,趴到车头大喊大叫。 保安拉走她时,车内的奚午蔓对奚午承说:“哥哥,我认识她。” 奚午承降下车窗,觑眼打量还在保安手中拼命挣扎的女人,那女人突然挣开保安的控制,冲到奚午承身旁。 “奚先生,求求您,不要把他逼到绝路。”罗孟诺满面泪痕。 奚午承只觉得她聒噪,抬手就要关窗。 她突然抬头看车内的奚午蔓,急忙又说:“奚小姐,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未婚夫啊!” 奚午蔓躬身将脑袋凑向罗孟诺那方,伸手按住奚午承的手,制止了他关窗的动作。 “您看上去很冷。”奚午蔓盯着罗孟诺发紫的脸。 大雪被拦在车窗外,罗孟诺坐到副驾驶,车重新提速,很快驶进别墅。 一整天没吃饭的罗孟诺一听见邀请,立马毫不顾及形象地狼吞虎咽。 飞快填饱肚子后,她才重又想起此行的目的,用袖子一抹嘴上的油渍,离座扑到奚午蔓身旁,双膝往地面一跪,仰头看着奚午蔓。 “您为什么要把他逼到绝路呢?”罗孟诺眼含泪水,却完全是质问的口吻,“明明您也不忠,不是吗?您比他更不忠,您为什么要撒谎?” 奚午蔓听得一愣一愣的,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说:“抱歉,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您不用跟我装无辜,您的心比谁都歹毒。您根本不爱他,但您为了您自己的利益,主动提出跟他结婚。我知道的,您不用再狡辩。您利用他对您的真心,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其实只是诱骗他上钩,方便宰了他。” 奚午蔓没有回话,只面带平静的微笑看着罗孟诺。 “您就是用这副表情迷惑了他吧!”罗孟诺突然有些急躁,语速明显提升,“您让他以为您爱他,您用花去欺骗他,您假装清高拒绝跟他上床,却跟别的男人……” 罗孟诺急得大口喘气,眼睛都红了。 她抬起通红的双眼,怨恨地瞪着奚午蔓,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出一句:“您这个虚伪的圣女!” 她又接着大喘气。 餐厅里回响着她的喘气声,像在抽泣,像下一秒就会死去。 奚午蔓静静看着她,奚午承依旧若无其事地夹菜,面无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罗孟诺平稳了呼吸。 “你比我更脏!”罗孟诺几乎是冲奚午蔓吼出来的,“你凭什么装圣女!” “奇怪。”奚午蔓只说出这么两个字。 罗孟诺却突然平静下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奚午蔓。 “您太累了。”奚午蔓伸手扶罗孟诺起身,“您住哪?我送您回去。” 罗孟诺瘦弱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您太可怕了。”罗孟诺缓缓摇头,嘴唇打颤,“您不但逼他,您还要逼我。您在逼死我。你在逼死我。” 不等奚午蔓说什么,罗孟诺甩开奚午蔓的手,转身就朝外面跑去。 “你要逼死我!”罗孟诺在门口转身,近乎癫狂,“我会死给你看的!” 罗孟诺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大雪中,奚午蔓还站在餐厅,右手扶着桌沿。 奚午蔓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向静静喝茶的奚午承:“哥哥……” “先吃饭。”奚午承打断她。 让一只蛾子自取灭亡,只需要一个呈放射状发散光线的高温光源。 穆启白太急了,急着得到他感兴趣的女人。 他一旦看到希望,就会奋不顾身地凭此前行,根本无法分辨是否偏离了方向。 就像看见火光的飞蛾。 但这不是两岁孩子的玩乐场,不是哭一哭闹一闹就能得到玩具的地方。 奚午蔓完全理解。 但是,为什么要用吻痕去迷惑他的判断?为什么要他相信是她违约在前? “为什么非要这样对她呢?”奚午蔓想到穆启白的妈妈。 “为什么他非要拉住你的袖子呢?”奚午承反问。 奚午蔓沉默了。 “你不该操心那些事,蔓蔓。”奚午承放下茶杯,眸中流露出颇有疏离感的浅笑,“今天年甫笙有没有告诉你,他跟他们公司签了新合同。” 奚午蔓摇摇头:“没有,签什么合同都跟我没关系吧。” “合同到期前,他不能谈恋爱。” “哥哥这是以为,蔓蔓想跟他谈恋爱?” “那倒不是。”顿了几秒,奚午承才又说,“不过,他对你有想法。” 奚午蔓轻笑出声,说:“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他被别人表白,他对那个人说,‘喜欢我的人多了,你以为你很特别’?” 第一一三章 两筐橙子 罗孟诺死了。 就在昨晚。 在别墅区外那条马路上被车撞死。 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死,起到警示全市司机注意行车安全的作用。 报纸上写着“某患重度精神疾病的年轻女子”,以她的死作案例,宣传新出台的交通法规。 没有人过多地提起她,连年甫笙也仅仅说了句:“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一个人的死和傍晚正午落下了雪没有区别,地球照样转动,人们照常吃饭、忙碌。 明天就要去j镇了,奚午蔓一整天都很忙,忙着见不同的人。 包括任毅鑫在内的a美教授、a市文联的会长副会长、a市文旅局艺术部工作人员,中间偶然碰见年甫笙,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参加了一场长达三个钟头的艺术与旅游发展为主题的座谈会。 座谈会后的晚宴喝了超过三杯酒,打算回奚午承的别墅时也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但这是奚午承允许的。 今晚是例外。 明天她就要去j镇了。 进到屋内,奚午蔓首先看见的不是奚午承,而是年甫笙。 她不知道年甫笙是打算离开,还是专门站在玄关等她。 她一进到屋里,年甫笙就箭步上前,将她从女佣怀里接了过来。 “怎么喝这么多?”年甫笙扶她坐到客厅沙发,转身接过女佣递来的蜂蜜水,送到她嘴边。 她觉得很累,趴在沙发上直想睡觉,但神智还清醒的她知道,现在不能睡。还有客人在这里。 她强打起精神,坐得端正,双手接过年甫笙手中的蜂蜜水,仰头几口喝完。女佣立马拿走空杯。 “时候不早了,您还有什么事么?”她问年甫笙,尽量睁大眼睛,让自己看上去更精神,虽然她的头脑昏沉。 “蔓蔓,我答应你哥的事已经做到了,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你了。” “您答应我哥什么了?” “我知道你跟穆启白订婚关系到你们两家的利益,你们还签了合同,所以我答应你哥,只要穆启白还是你的未婚夫,我就会跟你保持距离。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损害你的利益。” “嗯。”奚午蔓完全是出于礼貌性的回应。 年甫笙一口气说得太多,她根本听不进去。 “蔓蔓,我已经等你够久了。”年甫笙抓住奚午蔓的手,“我终于等到这一天,跟你在一起。” “您跟公司签了合同,不能谈恋爱吧?” “合同期也就三年,三年后,我们就能结婚。” “可是我为什么要等您三年?” 年甫笙的表情僵住了,他似乎没想过,奚午蔓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等了你六年,蔓蔓。”他说,“你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等六年,那是您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奚午蔓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疲倦与酒精的作用让她没办法仔细斟酌语句用词。 双手被年甫笙握得很疼,她试图挣脱年甫笙的手。 “蔓蔓,你喝多了。”年甫笙不肯撒手,甚至更加用力地抓紧她。 “你放开我!” 不知道是胃里难受,还是手部麻痛,又或是感到危险,奚午蔓简直要哭出来。 眼前的男人很着急,只顾向她倾诉心意,丝毫没注意到她眉头紧蹙,满脸嫌恶。 耳边的话语没有间断,奚午蔓感到心烦,她猛地一脚,踹开毫无防备的年甫笙。 年甫笙的背重重地撞上茶几边沿,没顾后背的疼痛,抬头惊愕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专心致志去感受自己双手的存在。 “年先生,外面雪很大,我送您。”女佣恭敬的声音打断年甫笙的话语。 世界终于安静了。 奚午蔓还没感知到自己双手的存在,她很委屈。 抬眼看见奚午承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想,扑身将脑袋埋到他衣前,眼泪蓦地决堤。 “哥哥,蔓蔓手麻。”她听见自己的哭音。 奚午承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烟味。他的大手轻轻拍着奚午蔓的肩胛,什么也没说。 奚午蔓哭得更厉害了。 “他为什么要把我当成葱头?他们都把我当成葱头。”奚午蔓抽了抽鼻子,将眼泪蹭在奚午承衣服上,“我又不是葱头。” 她哭了好半天,奚午承始终一言不发,只轻抚她的发丝,让她知道他陪着她。 “哥哥,蔓蔓不要当葱头。”她说了这么句话,嗓子就累得罢了工。 她安静地靠着奚午承,不时将控住不住流出的泪水蹭在他衣服上,没有感知到双手的存在,但双手很自然地捏住他的衣服,擦了擦鼻涕。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奚午承看在眼里,而当旁边的女佣递来纸巾,奚午承却没有接过。 “我要喝水。”奚午蔓松开奚午承的衣服,嗓音沙哑。 女佣迅速递来一杯温水。 奚午蔓接过水来喝,抬眸看见奚午承衣服上的粘液。 “哥哥的衣服脏了。”她眨巴着眼睛,看见自己睫毛上的泪珠。 那件衣服被女佣脱去。 “我要上厕所。”她把空水杯递给奚午承,顺势抓住他的胳膊站起身。 她摇摇晃晃地上了楼,进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约摸睡了两个钟头,她被一个强烈的念头催醒:还没洗澡。 睁开眼睛一翻身,她就看见奚午承。 他担心她身体不舒服,一直守在床边。 “哥哥,早啊。”她迷迷糊糊。 “晚。”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嗓音意外温柔,“想不想吐?” 她摇摇头,嘟囔着开口:“想洗澡。我身上好臭。” 奚午承眼中闪过一丝悔恨。 奚午蔓还没反应过来,奚午承已将她的下巴轻轻一抬,俯身轻吻她的下颏下缘。 她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卧室里的温度没有变化,但奚午蔓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变热。 衣裳一件件脱落,肌肤感觉到麻点在缓缓移动。 她突然想到来缵烨。 哥哥不是来缵烨。 她猛地清醒,体温骤降,听见奚午承在耳畔轻轻地说。 “好好休息。” 他为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开了卧室。 随着门被轻轻关上,奚午蔓听清自己的心跳,脑子里满是麻坑、流体与泥火山。 第一一四章 橙子布丁与椰香橙子糕 奚午蔓的房间有很好的视野,她在窗前架了相机三脚架,拍月与远山与偶或的飞鸟。 司机敲开她房间的门,为她送来夜宵,一碗橙子布丁和一盘椰香橙子糕。 “看你吃晚饭的时候都没怎么吃东西。”司机把瓷碗和瓷盘放在床头柜,坐到床尾的小凳子上,看着奚午蔓的背影,“你尝尝呗,我今天下午学的。” 晚餐没怎么吃,奚午蔓确实饿了。 她把镜头对准月亮,打开视频拍摄,慢悠悠踱到床边,端起装布丁的碗,又踱回窗边。 “怎么样?好不好吃?”司机偏着脑袋看她,试图看见她的脸。 但从司机的角度看,她的脸完全被披散的发丝遮住。 “很难吃吗?”司机有点自我怀疑,“你为什么不说话?” “能吃。”奚午蔓给出评价。 “什么嘛。”司机双手撑着脸蛋。 奚午蔓没再说话,吃完布丁,又吃椰香橙子糕。 她完全没注意食物的口感与味道,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吃。 她在想别的事。 司机端着空盘离开,门被轻轻带上,奚午蔓双手撑在窗台,听寒风里的声音。 a大的学生和教授都是两人一间房,奚午蔓和她的司机是一人一间。这大概是奚午承的安排。 奚午蔓的房间也隐约响起谈笑声,那来自外面,不知道具体从哪个方向传来。 她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谈什么,只听清肆意的大笑。 有人在唱歌,歌声与笑声来自不同的方位,似乎是从远处的山林里传来的。 她不知道这边是否有唱山歌求爱的习俗,但她想,也许有个少年在夜晚为心爱的姑娘而高声歌唱,他心爱的姑娘坐在窗边静静地听,说不准还会低声和唱。 他们对着虚空,想念彼此的容颜。 黑暗中闪现着手电筒的灯光,谈笑声越发近了,一群人从林子里穿出来,站到路灯下时,纷纷关了电筒。 十好几个人中,奚午蔓一眼就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黑色羽绒服,白皙的脸颊上,笑容夺目得过分。 她只看他比较眼熟,虽然她依旧不记得他的姓名。 她的视线不自觉随他而移转,他突然抬头,正好与她对视。 只一秒,他移开视线,同大家一样说着“再见”,与一个男生肩并肩,往东走向他们住的楼房。 夜色是一片大海,风声遮掩浪潮。 她回过神的时候,相机正提示电量过低。 她关掉相机,取出电池充电,没有装上新的电池,转身进到浴室。 热水从上往下,水汽很快朦胧了玻璃与镜面。 她强迫自己冷静,却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想法。 唇舌间残余香橙的味道,她蹲身紧紧抱住自己。 天还没亮,她就衣着整洁地坐在了窗边。 她在等天明。 她忘了问餐厅几点供餐,好在,司机会来叫她。 天边刚刚撑出一小片灰白,司机就敲响了门。 “昨晚睡得怎么样?”司机问她。 说实话,她睡得并不好,几乎整晚都没睡着。认床是一层,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心底的躁动,那令她不安。 但她不想告诉司机,只应了声:“嗯。” “我今天早上起来,做了橙子布丁和椰香橙子糕的改良版。”司机跟在她身旁,语气轻快,带着得意的笑音。 奚午蔓本来不想吃,但看着餐厅的早餐,更没什么食欲,还是选了司机一大早起来做的布丁和糕点。 她没有和a大的教授学生们待在餐厅,而是坐到奚午承为她安排的车上。 她吃着改良版椰香橙子糕,却想不起来昨晚的味道。 等到a大的吃完饭,一辆黄色面包车在奚午蔓车旁停了一下。 面包车后座的车窗降下,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对奚午蔓的司机说:“我们走前面,你们跟我们后边儿。” 面包车像是滑出去的,转大弯时几乎没怎么减速,却很稳。 奚午蔓小口吃着椰香橙子糕,感觉吃下的是前方的面包车。 她以为这里已经是乡下,没想到还有更远的乡下。 那里没有柏油路,只有破破烂烂的水泥路。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修缮。城区永远有人在修路,而城里即使是有破损的道路,跟这儿的比起来,也绝对算不得破旧。 这就是秦喻章所说的有钱都花不出去的地方,没有民宿,没有商铺,最近的加油站和充电站都在二十公里外。 前面的面包车停于一片水泥地,看见旁边二层楼的平房,奚午蔓才知道那片水泥地是某家农户的院子。如果能称之为院子的话。 没有围墙,紧挨着公路,面积比港湾式停靠站稍宽一点。 双扇门大开着,从屋里出来个看上去很老的女人,个子小小的,穿着厚厚的棉袄,本该很紧的裤腿在她腿上却显得宽松。 她的毛线鞋上有一片片黑色,像是用鞋面扫过整间满地铅灰的画室。 这里没有画室,她鞋子上是碳灰,那来自土灶。 面包车的司机似乎跟她很熟,一下车就和她聊了起来。 他们说着当地的土话,奚午蔓听不懂,手里抱着还没吃完的椰香橙子糕,跟五名a大的学生进到室内。 老太太请他们到厨房坐,那里有一盆碳火,火上架着一截很粗的木头。 老太太为几人端来或高或矮的板凳,几人围着烤火聊天。 她把椰香橙子糕分给众人,完全不是为了分享,而是想找点事做。 那五名大学生都能听懂老太太说的话,奚午蔓只能听清身旁男生的吐字,却听不懂。 她思绪乱飘,心头焦灼。 坐了不到十分钟,五名大学生就背着各自的双肩包出门,奚午蔓也跟着一起离开。 她不想离农业资源与环境专业的男生那么近,但她更不想留在陌生人的家里。 她的司机一直跟在她身旁,见她的双手还捧着装椰香橙子糕的盒子,笑着问她:“你还想吃吗?我去做给你。” 司机的话音吸引来前方男生好奇的视线,奚午蔓迅速别开脸,避免与他对视。 没有得到回答的司机并不放弃,又问:“要不我试试做其他的?” 这次,前方的男生没有回头。 奚午蔓知道他听见了。 很奇怪,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奚午蔓却担心他听见。 第一一五章 香橙烤鸡与橙汁红茶饮 当注意到一与他对视就想逃走,她知道,她完了。 她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土地、山林与阴着的低空,目之所及却都有他的影子与笑容。 他在田埂上,在松树下,在水边,水面映着低空,他在空中。 他笑着与人谈话,奚午蔓远远看着,只听见风声。 “这里风很大。”奚午蔓的司机耸着肩抱紧双臂,颤声问奚午蔓,“你要不要回车上?” 奚午蔓摇摇头,很自然地移转视线,仿佛刚刚只是为某处的风景所吸引。 “那你要在这里画画吗?”司机又问,“我去把画画的东西给你搬过来?” 奚午蔓不想在这里画画,风大倒是其次,主要她不知道那五个人会在这里待多久。 万一他们突然要走,她还得慌慌忙忙地收拾画具。她不喜欢这样。 “晚上再画。”奚午蔓说。 司机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那行,我去给你做只鸡。” “鸡?” “呐,那有鸡。”司机脑袋一转,扬扬下巴,指了十米开外的竹篱笆下觅食的鸡群,“我去问问是谁家的,买两只,中午咱们就能吃鸡了。” “两只够么?”奚午蔓想到还在田间忙活的五名大学生。 “就咱俩,两只怎么都够了,那些鸡看着挺肥的,说不准一只就够。” “他们呢?”奚午蔓看向田间的大学生。 司机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挤了挤眉,说:“不用管他们,他们自己会想办法。我们只是刚好跟他们结个伴,又不是他们的保姆,还管他们的吃喝拉撒。” 且不论司机说得在理,就算毫无道理,奚午蔓也不会反驳。她心虚。 她总感觉,任何话语都会暴露那令她不安的意图。 那五位的午餐当然不需要她解决,他们的包里说不准就带着便当,或者与那位老太太说好了,中午吃一顿饭。 司机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耸着肩向被竹篱围住的矮建筑小跑去。 路边停了辆银色别克gl8,下来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中年男人。 从银色别克的车门打开开始,这里的宁静就被破坏了,男人们大喊大叫,奚午蔓听得心烦。 他们目标明确地朝田间的大学生走去,九人分别迅速握手打照面。 不多时,大学生们分成四组,与那四个中年男人四下散开。 奚午蔓一直注意着的身影往西南走去,沿着一条往下的水泥路。 他左边是一个高高胖胖的寸头中年男人,右边是那个短发女生。 奚午蔓知道他俩同系,却还是在心里不断重复地问:为什么他们两个会在一起? 风起,低空的云层快速流动,这天还是阴着。风不过是把一堆更厚的乌云推到头顶。 他们有一起度过的过去,有陪伴在彼此身边的现在,还有共同规划的未来。 他的身边总有她,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拥进怀里。他是真的会拥她入怀。 心跳变得沉重,呼吸轻缓,鼻腔泛起了酸,奚午蔓双眼半眯,哈出一口热气。 “苏慎渊。” 她听清自己轻轻的话音,在风里那样无力。 司机提了只黑鸡,飞快地向奚午蔓跑近。 司机专程提给奚午蔓看,很欣喜地说:“你知道这多少斤吗?九斤三两!” 司机做了个九的手势。 给奚午蔓看过九斤多的黑鸡,司机很高兴地跑开,单手提着黑鸡的翅膀根部。 死的远不止一只鸡。奚午蔓原路返回到老太太的屋前,隔了公路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小腹莫名痛了一下,奚午蔓屏住呼吸,恰时早上开面包车的男司机从屋里出来,端了个大红塑料盆。 他把塑料盆中的水往路面一泼,加快血流的节奏。 水没能稀释鲜血,反增加了红色。 红色。 “嘿,你回来啦,他们哩?”面包车司机用带明显口音的全国通用语问她。 “还在忙。”奚午蔓答。 “鸡还没做好哩。”男人说,“我去把火盆给你移堂屋来,你就不要进灶屋了,不然弄脏了你的乖衣裳。” 反应了两秒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奚午蔓本来想说“不麻烦您”,男人已飞快地转身进了屋。 他端着火盆到站在门外就能看见的客厅,又折身回厨房,抱了一堆劈好的柴块。 他把小木板凳放在靠外墙的地方,探出脑袋邀奚午蔓进屋,说:“这里吹不到风。” 厨房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奚午蔓坐在小板凳上烤火时才听见。 那女声不属于小个子的老太太,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吐字清晰。虽说奚午蔓只能听懂少数几个字。 眼前窜起高高的火苗,奚午蔓把相机往身侧藏,掌心伸出袖子,稍稍靠近火焰。 她闻到肉腥味。眼前的火不是火,是死去的母鸡的血。 她一阵反胃,起身到屋外透气。 室外的空气里也满是血味。 她的司机从车里出来,手中拿了个带吸管的隔热玻璃杯,杯中盛着半透明浅橘棕液体。 “橙汁红茶饮。请享用,我的公主殿下。”司机以半下跪的姿势,把玻璃杯递到她面前,“你有没有闻到香味?” “橙子味。”她接过杯子,杯身温热,“还有茶香。” “不是这个。”司机夸张地抬手,指向开着的车门,像在隆重介绍某样珍稀物品,“有没有闻到烤鸡的香味?” “闻到腥味。”奚午蔓把杯子凑近鼻尖,试图用橙汁与红茶的清香掩住血腥味。 司机重重地短叹一口气,双手搭在她肩上,控制着她转身走近她们的车。 “怎么样,香不香?是不是可香了?”司机完全是在自言自语,一脸骄傲,“为了做好这香橙烤鸡,我可是专门打电话请教了瑞哥。” “现在没饿。”奚午蔓一转身,就摆脱了司机的控制。 司机关上车门,高高噘着嘴,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那就饿了再吃嘛。”司机垂头喃喃,“没事的没事,饿了再吃。” 空气只静了半秒,奚午蔓听清厨房里女人的话音,身后又传来熟悉的笑。 心跳开始加速,她佯装镇定,本想故作无意地看上他一眼,回头却差点撞上一颗很近的脑袋。 那本该在他身旁的短发女生,此刻近在奚午蔓眼前。 第一一六章 橙子软糖 女生矮了奚午蔓半个脑袋,奚午蔓很清楚地看见,女生的头发微乱,发间有少量枯叶渣。 他们是去做了什么? 余光已经看到他,奚午蔓硬是没敢抬眼。 “好香哦,小奚同学喝的是什么?”女生抬头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奚午蔓感到不适。她不喜欢陌生人离她这么近,也不喜欢这陌生人对她的称谓。 “我做的,橙汁红茶饮。”答话的是司机,她很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哇哦,吕树姐姐你好厉害!”小姑娘一脸崇拜,向司机小跑去,“姐姐教教我。” 那边司机教女生怎么做饮品,还展示了香橙烤鸡,又引得女生连连称赞。 那个人在往这边走,奚午蔓低头呷茶,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暗暗祈祷他忽视自己。 他还是走近了,在她身旁驻足,把掌心伸到她面前。 看见他掌心那颗小松果,她有一刹惊讶。 长不超五厘米的褐色小松果,非常非常非常可爱。大小形状颜色与鳞片的开合度都堪称完美。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标致的松果! “上午只找到这个。”他说。 “嗯。”她表现平静,“蛮好看的。” 短暂的沉默。 “给你的。”他说,“我想你会喜欢,就带回来了。” 这话给本来就心虚的奚午蔓整得大脑宕机。 她小口吸着杯中的红茶,冷静思考。 嗯。 有点暧昧了。 脸蛋突然滚烫,她感觉伸出去的手都在颤抖,好在肉眼看不出来。 小松果稳稳落在她掌心,他说:“该吃饭了。” 奚午蔓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邀请一起吃饭,不,吃鸡。 桌上几盆白斩鸡,人手一碟蘸料,洗净手就直接开吃,没有筷子,没有刀叉,连一次性手套都没有。 大家都很自然,意外毫不粗鲁。 奚午蔓心里有道坎怎么也过不去,只默默喝杯中的红茶。 好在,有司机做的香橙烤鸡。 跟着大学生一起离开屋子后,奚午蔓的司机帮她拿速写本、炭笔和折叠小椅子时,顺便用方形保温餐盒为她装了烤鸡,没忘带上便携式不锈钢餐具盒。 司机为她找了个视野好的避风处,总担心她感冒,又回车里为她拿来厚厚的貂毛大衣和帽子。 根据上午的经验,那几个大学生不会突然离开,又为防万一,奚午蔓决定画画速写。 就算他们突然要走,她也不用为跟上他们而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 司机在她身旁待了个把钟头,实在闲得发慌,就回车上去了。 奚午蔓完全是为填饱肚子而吃剔光骨头的鸡肉,无心品尝味道。 只是唇舌间一直留着橙香,她不自觉就在纸上画了一颗颗橙子,大小形状都不同,然后画了两个竹筐,空白处是一只农人每根指头都贴满创口贴的糙手。 翻页开始画松林与山,乌云与飞鸟,然后是松果。 她从包里摸出他送她的松果,放在纸上,炭笔粗尖划过纸面,一颗等比例放大的松果跃然于纸上。 一阵风过,摇下云间几滴雨。 奚午蔓的鼻尖感觉到凉意,抬头,远处雾蒙蒙一片。 突然的恐慌攫噬她的理智,她浑身发毛,仿佛身后有条巨大的眼镜蛇,能一口将她吞掉。 肩膀被轻轻拍了拍,她猛地偏头,看清司机担忧的面容。 司机扯出一个笑,由于眉头还皱着,看上去更像是哭。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司机问。 心里的恐慌突然散去,奚午蔓摇摇头,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司机把手中的藤编方形盒子递到她面前,展眉笑道:“尝尝?我做的橙子软糖。” 完全是为了压一压恶心感,在司机打开盖子时,奚午蔓才拿了粒软糖。 每一粒软糖都是能一口吃下的球形,q弹有嚼劲,酸甜适中,但奚午蔓没有多吃。 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她抬头重新看向雾蒙蒙的远山,试图找回刚才的眼镜蛇,只是徒劳。 她久久望着那边,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面。 他与身旁的短发女生在谈论什么,两个人都不时挥动双臂比划。 奚午蔓身旁的司机拖长嗓音“啊”了一声,说:“他们回来了。” 奚午蔓合上速写本抱在怀里,起身离座,说:“走吧。” 司机收好小椅子与餐盒,快步跟上奚午蔓。 寒风不止,雨滴渐渐密了。 戴着帽子的奚午蔓只脸上感觉到密密的细雨,冰凉。 她身后,司机拖着懊恼的嗓音,说:“忘记带伞了。” 这雨暂时不会下大。开面包车的男司机如此说。 奚午蔓与她的司机到老太太的院子时,面包车司机正站在那辆黄色面包车旁,不时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两颗瓜子来嗑。 等那五名大学生回来,他们就要回民宿了。 奚午蔓知道,身后那两位离得不是很远,她只用等最多半分钟,就能与他们说上话。 可她不想等,也不想说话,示意她的司机开了车门,抱着速写本坐到副驾驶。 她的脑袋靠着椅背上的头枕,很自然地偏头,正好看见窗外那五名渐渐走近的大学生。 他们在笑,在闹,在夸张地比划。 他们先后上了面包车,短发女生最后关上副驾驶的车门。 面包车司机又磕了两颗瓜子,才搓着手上车去。 奚午蔓的司机先面包车司机一步上车,前者把车往前开了几米,转弯时降下车窗,递向面包车副驾驶一个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有两个一次性圆形餐盒。 上面的盒子偏小,装满橙子软糖,下面偏大的装满香橙烤鸡肉。 面包车副驾驶的车窗降下,短发女生欣喜地伸出双手接过。 奚午蔓看清,她手上戴着黑色针织半指手套。 “给你们的,饿了就吃两颗。”司机抢在短发女生之前开口,“虽然吃不饱,也比一直饿着强。” “这就是来自姐姐的爱吗?”短发女生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超高兴。” “是姐姐给你们的爱。” 司机加重“你们”二字,对他们说了句“我们先走啦”,左手浅浅行了个半指礼,又随意地往前一甩,抚上车窗按钮。 在大学生们突然炸开的起哄声中,车窗关上。 车身快速后退,稍减速的同时,轮胎转向公路。 只眨眼,车冲进突然涌过来的雾中。 第一一七章 橙香戚风蛋糕与橙子奶昔 为了抓紧时间画画,奚午蔓没有坐餐厅和他们一起吃饭,晚上只喝了杯豆浆,速溶豆浆粉冲的。 速溶豆浆粉是那个短发女生给的,为了答谢奚午蔓的橙子软糖和橙香烤鸡。 糖和鸡都是奚午蔓的司机做的,但橙子是奚午蔓买的,其他食材司机也会找奚午承报销。 “要谢就谢我们家蔓蔓小姐。”司机如是说。 于是,短发女生来到奚午蔓面前,扭捏了半天,才把一袋豆浆粉和一大袋辣条给她。 窗户紧闭,能听见雨声。 画布上已经铺好大色,偏橙子果肉样的暖。 雨下了整晚,奚午蔓彻夜未眠。 司机很高兴地向她展示昨晚的研究成果,橙香戚风蛋糕和橙子奶昔,面对司机一再的追问,她只给出“能吃”的评价。 司机似乎很失落,她没有在意。 她有点困,歪着脑袋蜷在副驾驶浅眠,身上盖着一条浅色小羊毛毯子。 今天到了新的地方,见到新的人,看到新的风景,速写本上也有新的房屋与树林与路。 这些,仅对奚午蔓而言是新的。 午餐过后,奚午蔓就很困了,却只想浅浅睡一会儿,就没到车后的床上,而是缩在副驾驶。 可还是一连睡了四个多钟头。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她是听见有人在敲车窗,才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的脸。 风吹乱他柔软的头发,他的耳尖泛着红。 她降下车窗,听清他说,他们还有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回去,她可以先回。 睡了一下午的她想到还没积累足够多的素材,说:“我跟你们一起。” 她掀开身上的毛毯,伸展了四肢,打开车门下车。 她跳下车时,身体偏了一下,他以为她要摔倒,本能伸手扶住她。 夜色朦胧,没有下雨,空气却潮湿。 左手感觉到他的掌心火热,奚午蔓瞬时整个人都变得很冷,侧身将右手伸进他羽绒服左侧的口袋,像靠近火焰。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冷。”她看着他的衣领。 他忙松开她的手,从右侧口袋摸出一副手套,递到她身前。 “这个。”他说。 她注意到他的耳朵通红,好奇那是由于身体与风的温差,还是由于交感神经兴奋。 然后她低头,看见那副黑色的针织半指手套。 “这是你的?”她盯着那副手套。 “对。”他说,“秦教授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副。” 见她满脸困惑,他又说:“秦教授带师哥师姐们来这边做项目,我们寒假的社会实践也选在这边,秦教授给我们也买了手套围巾帽子,还有暖宝宝和感冒药。” 她没有说话,向他伸出左手,掌背向上,五指分开。 他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很慎重地为她戴上手套。 他正要为她戴上另一只手套,她却从他面前绕到他左侧,右手仍在他羽绒服口袋里。 “现在要去哪?”她看着前方的路。 “我要去找林晓铃。”他很小心地偏头看她,“你……” “走吧。”她打断他的话。 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的他,一直迁就着她的步速,偶尔温声提醒她往左往右或直走。 而她慢慢悠悠,以至他们到林晓铃在的松林时,看见灯光的林晓铃也不回头看他们,不满地开口:“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抓三只蜘蛛了。” 音落,林晓铃才回头,注意到他身旁的奚午蔓,鼓起的腮帮子瞬间瘪了下去。 “你们这是?”林晓铃的视线落在他左侧的羽绒服口袋。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又很自然地把话题移向林晓铃刚抓的三只蜘蛛。 林晓铃的注意力被岔开,很高兴地从地上的手提箱里取出三个高透明方形塑料小盒子,三只蜘蛛在灯光中徒劳地爬动。 他们抓各种各样的蜘蛛。 夜色渐浓,山林里的空气仿佛自带消音。 两束手电筒光在林子里晃来晃去,奚午蔓到底还是戴上了另一只手套,为了不妨碍他抓蜘蛛。 奚午蔓站在一旁,静静看那二人忙活,突然有声音穿透这浓雾。 “蔓蔓——” “奚——午——蔓——” 有人拖长嗓音在喊。 “咦?”林晓铃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盯住铺满松毛的地面,“吕树姐姐。” “在这里!”林晓铃判断出声源的方向,举起手电筒射向那边,扯着嗓子回应,“我们在这里!吕树姐姐!这里!” 远处有一点光亮起,迅速向他们靠近。 不多时,奚午蔓看见司机高挑的身影。 “吓我一跳。”司机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喘几口气,语气倒很稳,“我做好蛋糕出来,没看见你,以为你被人贩子偷走了。” 奚午蔓正要回答,林晓铃的笑声先起。 “人贩子!”林晓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视线始终在身旁专心抓蜘蛛的男生身上。 他没加入她们的谈话,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话。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歇好的司机直起身,大步走近奚午蔓,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冰凉。 司机又抓住奚午蔓的手,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你像条蛇,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在这吹风了。”司机用力搓了搓奚午蔓冰凉的指头,“怎么不穿件有兜的衣服?这么冷你就干冻着?” 奚午蔓想说,她并不觉得有多冷,毕竟在跟那两位频繁地走动。 “晓铃,我们先去车上,你等会儿打电话给我。”司机说着,拉住奚午蔓的手就走,还一边念叨,“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感冒了,奚总专门交代过不让你受凉,你要感冒了,我怎么跟奚总交差啊……” 她几乎念了一路。 不知道司机的本意到底是怎样,但奚午蔓认为,司机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只是为了给奚午承一个交代。 奚午蔓的心情很失落,司机没看出来,后者忙着从锅里取出热奶昔,又从烤箱里取出蛋糕,改良版橙子戚风蛋糕。 奚午蔓坐于卡座,心不在焉地喝着橙子奶昔,用叉子一点点吃着蛋糕。 然后她注意到,原本停在前方的黄色面包车没了踪影。 她身后,忙着做橙子奶昔的司机向她解释,另外三人先坐车回民宿了,所以她们现在还在这里。 司机答应过等林晓铃他俩。 第一一八章 橙子煎饼与香橙美式 感觉过了两个世纪,奚午蔓都快睡着了,一股寒风突然灌进车内,她瞬间清醒,听见男生与女生在说话。 两个满身雾气的人先后上车,先上车的林晓铃一边说着“吕树姐姐久等了”,一边张开双臂向驾驶座的司机跑去。 司机的胳膊懒懒地搭在方向盘上,偏着脑袋,却是看林晓铃身后的人。 那人关上车门,司机突然开口:“喂,小子。” 林晓铃的步子骤然僵住,同身后的男生一样,错愕地看着司机。 司机抬起下巴的同时弹舌,直视男生的眼睛,问:“小子,会开车吗?” “会。” “坐副驾帮姐姐看看路况呗。” “好。” 司机这才看林晓铃,左边嘴角勾着笑,说:“坐后边儿去,前面没位置。” 林晓铃一脸不高兴,鼓着腮帮子坐到奚午蔓对面。 男生正系着安全带,司机又回头对林晓铃说,微波炉里有两块蛋糕和两杯奶昔,给副驾这小子拿一份。 窗外的风景开始移动,奚午蔓静静看着窗户。 窗外是一片深灰,玻璃里可以看清对座的林晓铃吃蛋糕时满足的表情。 前方的讲话声似被有意压低,奚午蔓还是听得清晰。 “你有几个女朋友?”司机问。 “啊?”男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一般长得帅的都会有很多个对象。” “我长得丑。” 司机大笑几声,又问:“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啊?” “看着顺眼的。” “看着顺眼的?你看姐姐顺眼吗?” “姐姐不在我的评价范围内。” “哎?”司机有意挑逗,“我连入你眼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这个意思。”男生意识到司机是故意的,干脆就转移了话题,“这奶昔挺好喝。” “姐姐做的。你要喜欢,姐姐天天做给你喝。” “不麻烦姐姐。” “不麻烦。姐姐乐意呢。” 玻璃里的林晓铃突然抬起脑袋,扭头朝身后说:“可是,天天喝也会腻啊。” “我可以变着花样做。”司机回答了这么句,嗓音骤然降低,变得非常暧昧,“保证你不会腻。” 司机最后那六个字,是对副驾的男生说的。 林晓铃鼓起腮,不高兴全写在了脸上。 “我也想坐副驾。”林晓铃低声咕哝,鼓着腮,用金色餐叉切下一小块蛋糕。 副驾的男生没回答司机的话,司机也没再问他什么,除了男生偶尔提醒路况,车内没有人说话。 回到民宿的时候,民宿的餐厅已经关闭了。 当地居民的楼房都融进了漆黑的夜色,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民宿外面的照明灯亮着。但没有蛾子。 林晓铃一句“好饿”,司机立马提出做煎饼给大家吃。 司机让奚午蔓和林晓铃先回房间,她做好后给她们送过去,那男生也打算跟着离开,却被司机叫住。 “小子,会不会做饭?”司机问。 “我不会做煎饼。” “不会就学啊,煎饼都不会做,难怪你单身。”司机抬起手臂,朝她自己的方向一挥,“来,姐姐免费教你,方便你以后取悦女朋友。” 奚午蔓和林晓铃住在不同的两栋楼,她们一下车就往不同的两个方向走。 回到房间后,奚午蔓洗过澡就感觉到困,于是打电话给司机,要了杯咖啡。 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奚午蔓给自己冲了杯豆浆。 司机敲响房门时,奚午蔓正在对着远山与夜空的交界处调颜色。 来的只有司机一个人。 司机把热腾腾的橙子煎饼和美式放在床头柜,就离开了。 吃下大半个六寸蛋糕的奚午蔓并不饿,只端起咖啡杯,而杯口凑近鼻尖时,她闻到一股很奇特的气味,不禁皱了皱眉。 试着喝下一口,咖啡莫名很酸。然后她品出来,咖啡里加了橙汁。 不是,红茶加橙汁就算了,她只是想喝一杯咖啡提神,有必要也加橙汁吗? 要是司机在面前,她铁定会这样问。 但司机不在,她也懒得为了这种事专门打电话过去。 实在喝不惯这味,奚午蔓秉持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才就着煎饼喝下整杯香橙美式,然后继续调色。 夜色渐渐浅了,远山与天的交界处的色彩变得轻盈,像一块半透明的深色玻璃嵌在那里。 令奚午蔓精神抖擞的,早已不是那杯香橙美式,而是她所沉迷的创作。 把新画好的画放在窗边,她又取过头晚的画,稍作修改。 她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的司机正抬着手。 “我正要敲门呢。”司机笑着说。 料到司机要问什么,她抢在司机提问之前开口:“昨晚的煎饼和美式都很不错。” 很不错的并非昨晚的煎饼和黑暗料理一样的香橙美式,而是她此刻的心情。 她对昨晚的作品很满意。 那小子——司机这样称呼农业资源与环境专业的男生。 那小子和林晓铃两人不再坐那辆黄色面包车了,他们坐奚午承为奚午蔓安排的车。 这是司机盛情邀请的结果。 奚午蔓并不反感那小子和林晓铃,只是有点反感司机先发出邀请才询问她可不可以。 她认为,司机已经作出决定并付诸行动,就不要再多此一举地问她。 反正她也不会不允许。 那小子会开车,林晓铃很会活跃气氛。单听林晓铃讲话,奚午蔓就感觉很有活力,心情更好了。 再者,他俩都不是多事的人,没有拒绝他俩的必要。 一上车,奚午蔓就注意到,司机跟那小子之间的氛围有点微妙,和昨天大不一样了。 司机依旧用“那小子”称呼他,语调听上去也依旧豪爽,但那豪爽里藏着似有似无的暧昧。 像恋人在悄悄说情话。 本来是很正常的交流,由于语调里那似有似无的暧昧,任何话语都像是在调情。 分明林晓铃也参与了谈话,甚至大多时候都是发表观点的主要人物,却更像是那两个人的照明灯。 奚午蔓戴着头戴式耳机,竟忘了播放电子书,她瞧着窗外,却在全神贯注地听那三人说话。 那三人则以为,她戴着耳机,听不见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便很大胆地偏离了学术。 第一一九章 橙园东的白事(上) 他们本来在谈山林、气候、土壤和蜘蛛,司机不时很外行地打趣几句。 突然,司机带偏了节奏,问林晓铃和那小子:“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一个系的同学。”林晓铃说。 “只是同学?”司机的语气带了怀疑,“我看你俩关系挺好的,就没想进一步发展?” 林晓铃笑着反问:“我觉得我跟姐姐你的关系也挺好的,姐姐想不想跟我进一步发展?” “别想了,我喜欢男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姐姐就行了。” “不是妹妹,大早上的,你别恶心我行不行?” 恶心。 奚午蔓突然注意到耳机没有声音,这才点击平板上的播放按钮。 「魔女」や「悪女」とは、男の统制にしたがわない、性的に过剰な…【注1】 (所谓“魔女”“恶女”,就是不服从男人的控制、在性方面过剩的女人)【注2】 耳机里读书的女声盖住外界的话音。 「性の自己决定権を行使する」女である…【注1】 (就是“行使性的自我决定权”的女人)【注2】 天边放了晴,阳光是寒风的温度。 奚午蔓抱着速写本与笔盒,走走停停,画道路、建筑、地里劳作的人、电线杆与杆子上的高音喇叭。 她画草、树、云与一排排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司机留在车上准备午餐,那小子和林晓铃背着双肩包,提了手提箱,步入没人耕作的荒田。 田里长满杂草。 这里的冬季,放眼望去也是一片绿色,蒙着一层薄青色的雾,与春夏作出区别。 从山峰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乐声,很热闹。 水泥路上有结伴而行的人,朝着乐声的方向走。 他们的衣着远算不上时髦,与地里劳作的人相比,却颇体面。 其间有个矮胖的男人,扯着嗓子对路旁地里独自挖地的老人喊了句什么,地里的老人起身回应。与男人同行的另外几个人也先后说话,老人最后统一回复。 奚午蔓只听懂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一个字:“诶!” 奚午蔓很小的时候还能用一些方言跟当地的人简单交流,现在,连那些最简单的词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明明是回了祖国,却有种到了外国的感觉。她也很无奈。 地里独自劳作的老人背上竹背篓,沿田塍走向水泥马路,一边走,一边用锄头锄田塍中间冒出来的草。 老人很瘦,皮肤黝黑,头发和眉毛全白了,脸上却没什么皱纹,胡子刮得很干净。看不出具体年龄。 那双眼睛小小的,上眼皮朝下耷,似有胶水从眼尾的位置将上下眼皮粘合在一起。 配上那两条新雪一样的眉毛,给人巴哥犬一样的忧郁感。 他身后应该跟一只狗狗,比如萨摩耶,比如微笑柴犬。奚午蔓暗想。 老人的声音消失在一个山坡的顶端,奚午蔓收回视线,看路上慢悠悠行走的人群,突然好奇他们去哪里,去做什么。 人群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大拐弯处,那边的乐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奚午蔓看着人群消失的地方,仔细听乐声,却听不清。 “你在看什么?”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奚午蔓身旁,与她看同一个方向。 奚午蔓淡淡看他一眼,用视线指人群消失的方向,说:“那边好像很热闹,我想去看看。” 他沉默两秒,说:“那边死了人。这是乐队在放歌。” “死了人这么喜庆么?”奚午蔓大受震撼。 “还行吧,这边差不多都这样。” “这边的丧葬文化还蛮有意思。”奚午蔓以为,是类似白喜事一类的习俗。 而他说:“主要乐队就这水平,白事红事都一样唱跳。” 思考片刻,奚午蔓偏头看身旁那小子,说:“我记得,你会这边的土话?” 那小子与她对视几秒,猜到她要做什么,咧嘴笑开,呵出一口热气。 “走吧,你想去看看,咱就去看看。”他说。 他知会过林晓铃,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与奚午蔓并肩往刚才那一大群人走的方向去。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从他们身旁走过,很快将他们甩在身后。 奚午蔓认出,前方步伐矫健的,是刚才在田间挖地的老人。 老人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衣裳,依然穿着那双发灰的黑色棉鞋,鞋面软塌塌的。老人像是踩着两个脏脏包在走路。 老人很快就将他们甩远,消失在公路的大转弯处,却是往上面一条小路走去。 沿小路走上顶,再往下,就能看见一片橙子园,办丧事的人家的房子在橙园东侧。 三层楼的红砖平房,顶上架着银色镀锌板。院子上空撑着一块巨大的pp彩条布,彩条布四角用绳子拴于四方很长的竹竿。 彩条布下方摆了十张圆桌,桌上什么都没有,但每一张桌旁都围坐了十个人。 奚午蔓不满足于在院墙外看看,她实在好奇,这样伤感的流行情歌,乐队成员编出了什么样的舞蹈。 她正要跨进院门,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拦住。 男人脑袋上戴着孝布,叽里呱啦问了些什么。 不等奚午蔓求助身旁那小子,那小子已经开口回答男人的话。 奚午蔓眼见着男人脸上展开近乎谄媚的笑容,侧身抬手请他俩进门,领着他们到一张桌前。 桌子另一边,坐了个神似眼镜猴的中年男人,左臂上绑着孝布,他左右各坐了一个男人,手臂上都绑着孝布。 奚午蔓身旁那小子给出一张a国面额最大的流通纸币,神似眼镜猴的中年男人那双大得离谱的眼睛抬起头来看奚午蔓身旁那小子,问了句什么。 那小子回答后,大眼男拿起笔,在礼簿上写下一个姓名,在姓名下写了金额。 大眼男右侧的男人给了奚午蔓身旁那小子一个白包,左侧男人递来一把炒熟的葵花籽。 那小子带奚午蔓挤进吵闹的人群,站到人群后面看乐队的表演,跟众人一样,等坐下一轮席。 “你刚刚跟他们说了什么?”奚午蔓凑近那小子,问。 他低下头,对她讲了来龙去脉。 在院门外拦住他们的男人是死者的儿子,男人有一个在外打工的儿子,十多年没回过家,他就假冒了男人儿子的工友。 按这边的习俗,别人家办白事,客人都要随礼,他就给了点钱,当今天的饭钱。 中午吃过,晚上能再吃一顿。他说。 第一二〇章 橙园东的白事(下) “你叫黄斋棠?”歌声实在很吵,奚午蔓要离身旁那小子很近,才能确保他听见她的话。 那小子给大眼男钱后,大眼男在礼簿上写下的姓名是黄斋棠。 “不是,那是我室友的名字。”那小子抿嘴笑。 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这家人回礼,有个名字给这家人写上去就行。他们的目的只是参加一场当地的白事。 奚午蔓想到,他的室友也不是那男人儿子的工友。 “那不重要。”他没多说,抬头看正拿着话筒卖力歌唱的女歌手。 唱得可以说是实在难听。 奚午蔓听得难受,又问身旁那小子:“你怎么知道他儿子出去打工十多年没回家?” 他低了身,将脸凑近奚午蔓,用尽量与她的齐平的目光指往他们进来的院门方向。 “刚刚你有没有注意到门口坐的那几个人?”他问。 奚午蔓摇摇头。人很多,她没刻意去注意哪几个。 “门口那几个人在聊天,我听他们讲的。”他说,“在这种地方,只要你愿意,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八卦。” 奚午蔓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数着他眨眼的次数,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在a国,忍住了亲他的冲动。 “那可比热搜劲爆多了。”他那剑眉星目间含着温柔的笑,猝不及防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奚午蔓慌张地移开视线,完全是为了掩饰心虚而回答:“嗯,确实。” 其实她压根没听清他的话,她光注意他的漂亮眼睛去了。 他只是站在身旁,就能狠狠拨动她的心弦。 她强忍着不去看他,用思考转移注意力,想到他阳光开朗的笑,想到他的青春活力。 然后她意识到,她正是喜欢他这种活力,连冬季的乌云都被感染,不那么死气沉沉。 她厌极了这没完没了的冬季。 头顶是pp彩条布,可以从色彩推测天气。 此刻,阳光被云层遮住了。 乐队的编舞毫无新意也毫无美感可言,他们穿的舞蹈服大概从来没有洗过。 那些衣服做出渐变色,款式花哨,而穿在他们身上,还不如奚午蔓曾见过的流浪汉的衣着来得时尚。 “说起来。”身旁那小子又低身将脸凑近奚午蔓,“你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名字?” 奚午蔓心里瞬时涌出很复杂的情感,偏头看麇集的人群,转移了话题。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创作上。 这地方很适合画场景速写。她说。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对她的闪躲,他穷追不舍,“我叫什么名字?” “怎么会?”奚午蔓学着司机的口吻,压低嗓音喊了声,“你小子。” 那小子似知道了答案,微笑中带着无奈。 身体热得离谱,奚午蔓归因于离人群太近,她转身找了棵树,在院墙的西北角,站着画场景。 两条直线分开乐队表演区与观众区,乐队区后面的门洞里没有开灯,围了一圈黑底金字的奠字布。 奠字布朝门口的一方,上面挂着白花,花下是死者的彩照,照片下一张小长桌,桌上放着三盘供果、两支罩着玻璃的长明灯和插着三支香的正方体木香炉。 旁边堆着很高的黄纸和大把大把的香烛,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一把小木椅上,双手笼袖,弓着身子,越过门口跳舞的人群看坐等吃饭的客人。 炉子里的三支香快要烧完,小男孩立马续上。 先取三支香,跪到小长桌前的垫子上,用打火机点燃香,双手举着香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还未燃完的三支香旁,又烧上一叠黄纸。 男孩走开了,奚午蔓注意到桌腿下方的长板凳。 长板凳在奠字布围住的区域里,是停棺材用的。 奚午蔓看不见棺材,只看见棺材底下的长明灯。 乐声越发欢快了。 很大的不锈钢蒸笼顶上的盖子被揭开,热气突地四下溢散。 每张圆桌都铺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桌布,围坐的人们分发一次性纸碗、竹筷、塑料杯和酒水。 端着长长菜案的人来来回回,在每张桌旁都停一下,靠近他们的人会坐凳子上回身,端一盘或两盘菜放到桌上。 桌上很快堆满了菜,人们欢声笑语。 有桌人在举杯相碰,奚午蔓身旁那小子告诉奚午蔓,他们中有个人今天过生,他们在祝他生日快乐。 奚午蔓翻页继续画。 灵堂与宴席,眼神迷茫的小男孩与笑容尴尬的寿星。 空气很混浊。 中老年男人女人的狐臭口臭和屁臭、不新鲜的虾鱼和猪牛羊肉、色拉油在滚烫的铁锅中乱蹦、厨子叼着的卷烟不时落下烟灰,还有乐队地毯的灰尘、音箱塑料和金属的陈旧、香烛与燃烧的黄纸的气味,全部混在一起,污浊了无意穿过的每一阵风。 浊气在蔓延,向四面八方、要侵占整个地球。 胃里一阵翻涌,奚午蔓将速写本猛地往身前一护,快步冲出人群,朝与他们来时相对的院门急速走去。 她离人群远远的,在一棵橙子树旁停步,干呕了一下,竟害怕呼吸。 那小子紧跟在她身后,担忧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疑虑,却紧抿着唇没说出一个字。 不知哪蹿出一个中年女人,对着奚午蔓就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 奚午蔓一脸茫然,闻到女人口中的异味,本能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她闻到树上橙子的清香,才重新看向那女人。 那小子终于开口,与中年女人聊了两分钟。 “她问你能不能帮忙写一下花圈挽带。”那小子对奚午蔓说。 “我不会写。” 那小子又与中年女人交流了几句,转而对奚午蔓说:“她说,他们都写好了,你只用誊到花圈上就行。” 奚午蔓不明白,他们都写好了,为什么还要找她誊写到花圈上。 那小子很快解释,他们不会写毛笔字。 本来卖花圈的人该帮他们写好,但是去买花圈的人不知道家中各位的姓名及与死者的关系。 他们请的地理先生又给另几个村的人家看地去了,明天早上出殡时才会再过来。 他们没办法,只能另找个会写毛笔字的人。瞧着奚午蔓和那小子像是文化人,所以问问。 第一二一章 五十斤橙子 一想到院子里浑浊的空气,奚午蔓就一阵反胃。她要了个新鲜橙子。 中年女人以为她想吃橙子,一连给她摘下五个,大的,甜的,水分足的。 她只要一个,中年女人硬塞到她的口袋里。 笔和墨都是地理先生放这的,白色纸条是买花圈时店主给的。 不能写草。 不知道是谁的要求,那小子转达的。 一定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不然就是对死者的不敬。 奚午蔓只觉荒诞。 蘸墨落笔,奚午蔓突然想到《太上感应篇》,四周的人与杂声突然全部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没有空调的小黑屋,奚午承随时会推门进来。 “你脸色不太好。”温柔的嗓音带来人群的嘈杂。 奚午蔓又回到这院子。 “你怎么了?”那小子问。 奚午蔓轻轻摇摇头,注意力放到笔尖。 沉痛悼念爷爷…… 千古。 一张纸条被旁边的人抽走,又递来一张新的纸条。 孝孙…… 孝孙媳…… 拜挽。 “这是最后一个。”那小子说。 奚午蔓放下毛笔,拿起写字前放到桌面的新鲜橙子,凑到鼻前。 乐声已经结束,乐队成员正在收拾音响、地毯、灯具和电脑。 旁边已有新的乐队成员在等待上场。 人群聒噪,不知道在谈什么。 奚午蔓感受到数不清的视线,这令她不安。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视线,同野外的豺狼一样危险。 “我想离开这。”她凑近身旁那小子。 那小子点点头,转身向那个中年女人道别。 中年女人坚持留他们,最终面露憾色。 突然,之前在门口拦住奚午蔓他们的死者的儿子跑过来,与奚午蔓身旁那小子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子笑着回答。 奚午蔓嗅着橙子,垂眸看着地面,直到那小子对她说:“他们要给我们橙子。” 他们给了奚午蔓和那小子五十斤橙子,用两个大纸箱装着。 死者的儿子还叫上另一个男人,用背篓背着送到奚午蔓的车旁。 那两个男人三步一回头地走远,那小子才对奚午蔓说,那户人家给的两箱橙子,一箱是他们的,一箱是中年男人那十多年没回过家的儿子的。 那小子对死者的儿子说,他不会再去先前的工地,以后也见不到那位工友了。 死者儿子倒很大方,说,五十斤橙子都送他们了,辛苦他们专门来一趟。 他们以为,在礼簿上留下黄斋棠这个姓名的那小子,是他们儿子的工友,并信了那小子是基因显年轻、衣服都是好面子的女友买的这种话。 阳光短暂破开云层,又被云层覆盖。 奚午蔓看着身旁人的侧脸,不明白他为什么心事重重。 “大概率,他要到继承遗产那天才会回来。”他呵出一口热气。 车门突然打开,奚午蔓闻声抬头,看见司机单臂撑着车门,站在梯子上,勾着冷笑看他们。 “这是做什么去了?”司机皮笑肉不笑,转眼看见他们身旁的两个大纸箱,又问,“你们上哪弄来这么两个纸箱?” “我们买的橙子。”那小子说,“刚从果园里摘的,新鲜着呢,吕树姐尝尝?” “不用了。”司机跳下梯子,走到奚午蔓面前,“我还以为是你画画需要。” 司机只与奚午蔓对视两秒,很生气地抬手,却掐住那小子的脖子,气得嘴唇微微颤抖。 司机显然有什么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 瞪了那小子几秒,司机突然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这咬快准狠,司机松开他时,他下唇已流出鲜红的血。 司机用指腹擦去她唇上蹭的血,转头对奚午蔓说:“对不起,我占有欲很强,看不得喜欢的男人跟别的女人亲近,哪怕是他妈都不行。” 奚午蔓想到林晓铃,没有反驳,只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平静开口:“责任在我。” “你要是看我不惯,可以打电话给奚总解雇我。我的职业素养确实不太行,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对雇主发脾气。” 奚午蔓保持着微笑,轻轻摇摇头,说:“小事,请不要放心上。” 司机欲言又止,盯了奚午蔓几秒,转身朝地面踢了一脚,有气无声地爆了句粗口,起步回到车上。 司机一直垮着脸,眼中满是怨恨。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在恨什么。 天黑后回到民宿,奚午蔓同之前一样,没到餐厅跟大家一起吃饭,直接回了房间画画。 夜深了,山坡上房子里的灯一一熄灭,民宿也渐渐静下来。 奚午蔓听见敲门声。 来人是司机。 司机绷着脸,一身酒气,奚午蔓本能想往后退,手抓住门沿定住步子,把司机拦在了门口。 司机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奚午蔓。 “对不起,蔓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司机居然在哭。 奚午蔓感到惊讶,到底没放松警惕,手仍抓着门沿。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必须那样做。我简直是个禽兽。我拿了奚总的钱。” 司机哭哭哒哒的,前言不搭后语。 奚午蔓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似乎司机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蔓蔓小姐,你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好不好?”司机完全是乞求的语调。 奚午蔓知道司机口中的“他”是那小子。 “他喜欢你。”司机抽了抽鼻子,“我怎么跟奚总交差啊。” 又是这句话。 奚午蔓记得,之前司机担心她感冒,也说过这样的话。 “蔓蔓小姐,我又欠了一屁股债,一堆仇家天天盯着我,我不能丢掉这个饭碗,也不能没有奚总这个靠山啊。” 司机还在哭。 手实在累,奚午蔓松开门沿,顿觉肩膀上的人更重了。 再这样下去,她整个人会被压垮,于是,她提议司机进屋坐。 司机落座于床尾的凳子,上身一软,就趴到床面的被子上。 奚午蔓只淡淡看一眼被子上的褶皱,若无其事地低头,往调色盘上挤颜料。 “真的不是我想插这一腿。” 司机的话音听上去醉得厉害,口齿有些不清,到底能听出完整的句子。 “但你真的,不要跟他走太近。算我求你了。” 第一二二章 在橙乡的m集团小公主工作效率挺高 司机说完“算我求你”这句话,就再没出声。 奚午蔓回头看她时,她已趴在床尾睡着。 奚午蔓也没叫醒她,为她盖了条毛毯,继续画画。 天蒙蒙亮,民宿外的停车场停满车,马路边也停了数不清的车辆。 人一群一群地往各栋民宿涌,奚午蔓本能远离了窗户,关上室内的灯,躲在窗帘旁观望情况。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奚午蔓被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响的是司机的手机。 司机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嗓音沙哑:“喂。”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司机猛然清醒,看了奚午蔓两眼,腾身而起,几乎是扑到了窗边。 然后,司机挂掉电话,用力抓了抓头发。 “我的妈啊!”司机在崩溃边缘。 不明所以的奚午蔓静静看着她。 “姑奶奶,你去给人家写挽联了?”司机转头看着奚午蔓,一脸苦相。 昨天,奚午蔓帮那户办白事的人家誊写挽带,有爱好记录美好生活的人见这姑娘的字写得是真好看,就拍了视频,意在炫耀。 那人也没想到,他拍的视频一发出去就爆火了,众多大v的账号转发到各平台,各大媒体甚至专门写文章报道。 那人也不知道,他最初那标题——大爷家来的小姑娘,长得漂亮又有才——在转发的人那里成了:m集团小公主在橙乡。 各大媒体夸赞奚午蔓低调、平易近人、接地气、助人为乐云云。 关键在于,这次奚家并未出面制止,否则那条视频根本不可能在网上被疯转。 各媒体便认为,这次爆料,是奚家发起的。 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记者们争分夺秒,连夜从全国各地赶来这橙乡。 那可是m集团的小公主,当代流量圣体。 在她与穆启白取消婚约后,各大媒体争破脑袋,都想做一期独家专访,没想到她竟人间蒸发了。 媒体人们正愁得不行,没封死那条视频的奚家给了他们希望。 只要能抢在同行之前采访到奚午蔓,哪怕只是拍到一张照片,就甩了同行一大截。 民宿的工作人员秉持着保护客人隐私的原则,没有透露奚午蔓住在哪栋房。 民宿的空房间早就被记者们全部定下,现场还是有不少人为争房间,吵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没见过这阵仗,以为这边有外来人找民宿的麻烦,纷纷举着锄头耥耙竹筢镰刀跑来,却压根挤不进人群。 媒体人们疯狂往室内涌,他们要找奚午蔓。 找不到奚午蔓,他们就采访村里的每一个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奚午蔓,试图了解奚午蔓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到这里来要做什么。 甚至有记者闯进了昨天办白事的那户人家,向他们打听奚午蔓的事。 那家的老人刚刚入土,大家都还在悲伤之中,哪受得了这打扰。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当场就昏过去了,吓得记者赶紧跑。 而唯一为接受采访而高兴且滔滔不绝的,是一个壮年男人。 他很得意地向镜头展示他拍摄的第一手视频,并一直强调,视频是他亲手拍的,他亲眼见过写挽带那姑娘本人,那姑娘写挽带时,还是他在旁边递给她白条纸。 吵闹属于外面,奚午蔓坐在安静的房间里,若无其事地画画。 司机急得不可开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却不敢出声打扰奚午蔓画画,连很急的步伐都是轻轻的。 奚午蔓终于站起身,后退隔远了看画。 司机这才将憋在嗓子眼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我的姑奶奶,你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你还能这么淡定地在这画画?要是那群记者一直不走,我们这辈子都别想从这出去了。你看他们多可怕啊。” “怕什么?我都不怕。”奚午蔓走近画架,弯腰在画布上添几笔,“该怕的是他们。” “天哪,我的姑奶奶,你要不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人?” “多少人都一样。” 奚午蔓始终记着,叶莫莫说过:你哥不会管你的。 如果连奚午承都不管她,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且说,记者们对奚午蔓近乎病态的执着,随着两架军用直升机的到来有所收敛。 红蓝爆闪灯刺破晨雾,一长排警车驱走停在路边的车辆,停到道旁,装备齐全的黑衣警察飞快下车,迅速疏散人群。 清了场,四辆黑色轿车才缓缓驶近。 奚午蔓身旁,司机双手贴在窗户玻璃上,恨不得整个人探出窗外。 “哇!a区的军警都来了,这排场。”视野刚好被门头罩挡住,司机没看见从车里下来的人,“是哪个大人物啊?” 不多时,房间的门被敲响,司机箭步上前,拉开房门,看见门外的人,惊得张大了嘴。 门外站着好几个高大的男人,组成一堵看似坚固的高墙,随时会倒塌,压死墙下的人。 “打扰了,女士,我们收到情报,a国书画家奚午蔓住这个房间。”说话的男人嗓音粗豪。 司机迅速往旁让去,顺带着把门拉开,让门外的人看清站在画架前的奚午蔓。 听见说话声,奚午蔓回头瞧去,门口的几个大男人正往旁让出一条道,走进来一个眼熟的高大身影。 “苏……叔叔!?”奚午蔓又惊又喜,忍住了给他一个拥抱的冲动,只带着一贯的礼貌微笑,问,“您怎么来了?” “我总不能看着你被那些记者围堵却什么都不做。”苏慎渊说。 奚午蔓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到底保持着冷静,问:“您是专门为了我过来的?” “我们有合同。我有义务确保你工作期间的人身安全。”苏慎渊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正经神态与口吻。 “现在更喜欢叔叔了。”奚午蔓展开笑颜,侧身请苏慎渊进屋看她这三天的成果。 苏慎渊看过画,只说了句效率挺高。 奚午蔓不动声色,心中暗喜,却听他说要走。 奚午蔓忙叫住他,大脑飞速运转,问出句:“没有点奖励么?” 他看她一眼,淡然开口:“有。任务完成后。” “叔叔不留下吃个饭么?”奚午蔓希用视线一指身旁的司机,又对苏慎渊说,“她用橙子做的料理可棒,我们车上还有好几十斤橙子。” 苏慎渊没答应吃饭,只叮嘱奚午蔓,以后去人多的地方,稍微注意保护自己。 第一二三章 椒麻橙香牛肉丝与香橙腊肠蒸饭 苏慎渊回市中心了,带走那三幅画,留给奚午蔓满心的期待。 一整天的阳光都很好,远山灰蒙蒙的,直到太阳从那里退出天幕,远山的树才短暂染上夕阳的色彩。 彩色很快消失,西南方的圆形树冠间,昏星分外明亮。 奚午蔓难得和大家一起,在民宿的餐厅吃饭。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能好好画画,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她一心念着苏慎渊说的奖励。 师生们一直在谈笑,关于学术理论,关于实践操作,还有一些当天碰到的新鲜事。 有人说,今天上午,有个老头死了。死在了马路中央。 起因是,一群群媒体人踩死他地里的蔬菜。他怎么喊怎么求都没用,硬生生给急死了。 他们说,那个老头脏兮兮的,几十年没洗过澡。 他们说,那个老头是个孤寡老人,没有后人,没有老婆,也没有愿意认他的亲戚。 奚午蔓想到一双脏脏包一样的旧棉鞋。 月转星移,天边又泛起了白。 他们没再去前天到过的那个地方,奚午蔓不知道昨天死的,是不是那个上眼皮下耷的老者。 这地方很广,但乐声会传遍每一座山头。可今天静悄悄的,没有乐队唱难听的歌,想来也没谁为那死去的人跳僵硬的舞。 那个人死了,静悄悄的。 那个人会被埋进土里,这片土地下曾有无数尸体。奚午蔓想。 笔尖传来明显的阻滞感,奚午蔓这才收了思绪,取出美工刀削炭笔,只几下,就有新的笔芯冒出来。 田地和树林里有很多锄草或砍柴的人,a大的师生们穿插其间,远远看去,同农人没什么差别。 大家都是小小的人影,在天与地之间存在着。 师生们都从民宿带了食物,那就是午餐。 奚午蔓的司机为她送来餐盒,装着热腾腾的四菜一汤,另有一份腊肠蒸饭。 她一看,就感觉不是司机做的。 一尝味道,果然。 单凭椒麻橙香牛肉丝与香橙腊肠蒸饭,就能确定这不是司机做的。 司机做的橙子料理,总有很重的橙子味。 “你雇了个厨子?”奚午蔓问司机。 “你要见见他吗?”司机却一脸欣喜。 “不见。”奚午蔓说。 司机微微嘟起了嘴,看上去很有些失落,就像是她辛辛苦苦做了料理,却遭各种嫌弃。 饭后,司机带着餐盒又回车上去了,奚午蔓提着椅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画速写。 太阳在西空开始呈弧形下滑,斜晖呈淡淡的橘色。 奚午蔓独自一人,慢悠悠往车停的方向走,身后老长的影子渐渐融了夜色。 一停下步子,耳畔的风声也跟着停止。 车门开着,奚午蔓刚踏上第一步梯子,就听见车里的说话声。 “你跟我说你做的这玩意儿是香橙美式?”男人大提琴低音般的嗓音满是嫌弃,“做得明白吗你?别浪费橙子跟咖啡豆。” 奚午蔓的呼吸不自觉屏住,抬眼就看见面朝车门坐在卡座上的楼盛。 他双手揣在蓝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深灰色牛仔裤的直筒裤腿下,米白色运动鞋一尘不染。 他长及下颏的自然卷黑发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依旧是对谁也不爱搭理的表情。 他的身体往后靠,尽量远离面前那只骨瓷咖啡杯,似乎那不是一杯咖啡,而是闻到就会死的毒药。 然后,他抬眼,看见奚午蔓。 那瞬间,他眉眼间的嫌恶化为温柔的笑。 “回来了。”他客气地与她打照面。 “嗯。”奚午蔓走近他,“你怎么会在这?” “顺便来这边写生。” “顺便?” “主要是来看看你。” “看我?” “看看你找了个怎样的新欢。” 奚午蔓还没问他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林晓铃和那小子的谈话声。 楼盛不动声色地打量刚上车那俩人,只微微点头回应他俩出于礼貌的问好。 这几天没怎么上网的奚午蔓不知道,她帮人写挽带的视频被疯转,记者们连夜赶来这橙乡,还因为视频里有个看上去与她很亲密的年轻男人。 疑似m集团小公主的新男友。不知道谁带了这么个节奏。 楼盛对奚午蔓说互联网上有人带节奏时,却紧盯着副驾驶的那小子。 车灯迅速扫过山路,与民宿外的太阳能照明灯交汇,然后熄灭。 民宿的餐厅里,a大的师生们同往天一样谈笑,奚午蔓仍作一个默默干饭的旁听者。 他们谈的话题完全属于奚午蔓不擅长的领域,奚午蔓没办法加入他们愉快的谈话,也不想加入。 那些话题跟她没什么关系。比起为了所谓联络感情而浪费时间聊天,她更愿意赶紧填饱肚子回房间去画画。 她右手边的楼盛大概和她有同样的想法,楼盛也静静吃菜、喝汤,听师生们讲话,还有司机不时很外行地打趣,总能引得一阵哄笑。 奚午蔓跟楼盛最先填饱肚子,放下筷子离席。 奚午蔓往房间回,楼盛跟在她身后。二人像是约定好,要共同前往一个目的地。 窗边的画架上,搁着一个没绷钉画布的木画框,桌上只有炭笔画的厚厚一沓稿子。 房屋、花草、居民、道路、家禽、宠物、山、云与树木的特写,还有许多不同的场景。 “我听任教授说,新年的画展会设一个乡村主题的展览专区,展出的都会是z集团特邀画家的作品。”楼盛看过最底下一张画稿,抬头看窗边的奚午蔓。 她刚把钉好画布的油画框放上画架,正侧身去取颜料。 楼盛转身面对着她,双手往后撑在桌沿,说:“之前我还好奇,你跟被记者追杀一样,你爸都没来,苏慎渊怎么来了。” 奚午蔓没有答话,往画布上贴布胶带分区。 良久的安静。 楼盛靠在桌边,抄着手看奚午蔓拿着板刷,往画布上铺一层薄薄的橙色。 待她放下板刷,他才问:“你跟苏慎渊,私底下也有交情吧?” 她转头看他,面上带着一贯的礼貌微笑,温柔,却给人强烈的疏离感。 “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八卦了?”她反问。 第一二四章 橙香巧克力曲奇与不浪费咖啡豆的香橙美式 夜空西南,挂着一只死掉的、被白僵菌寄生的蛴螬,那是橙色的月亮裹着一层绒毛。 奚午蔓的司机做了饼干,抱着一雪前耻的决心打电话给楼盛。 楼盛尝过一口就一定会赞不绝口。司机有这样的自信。 “我去看看有多好吃,好吃的话,给你整点上来。”楼盛完全是以玩笑的口吻对奚午蔓说了这话,离开了房间。 他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分钟。 他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方形金属饼干盒和一个绀色保温杯。 盒子里装着刚出炉的橙香巧克力曲奇,保温杯里是咖啡。 奚午蔓闻到橙皮、可可粉、香草精、威士忌及咖啡的香味。 楼盛听吕树说,奚午蔓会通宵画画,就做了杯香橙美式。 奚午蔓最爱喝香橙美式,吕树这几天每天都会做几杯香橙美式给奚午蔓。吕树很骄傲地这样告诉楼盛。 楼盛很怀疑。他总觉得,吕树做的那些东西能毒死人,饼干也好,咖啡也好。 为了奚午蔓的健康,也实在看不过吕树再浪费食材,楼盛决定夺取烤箱和咖啡机的使用权。 听楼盛说了半天吕树,奚午蔓才把那个名字和司机的脸对上号。 楼盛见奚午蔓只是看了一眼盒子里的曲奇,单手托住盒底,把盒子凑近奚午蔓。 “尝尝?”他问。 奚午蔓摇摇头,说:“我手上有颜料。” 没有任何犹豫,楼盛拿起一块曲奇,很自然地递到奚午蔓面前。 后者也毫不忸怩,仿佛把曲奇送到她嘴边的是她自己的手。 他喂她吃了饼干,又喂她喝咖啡。为了保证她能喝到咖啡,他俯身,手臂与她的下颏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直到她轻轻摇摇头表示不喝了,他才重新盖上保温杯的盖子,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轻轻为她擦去唇上的咖啡。 她对他完全信任,毫无防备。他突然想到令欧洲大陆为之颤栗的上帝之鞭。 他从侧面盯着她的眼睛与翘长的睫毛,问:“要是我说,我现在想跟你敦伟大友谊,你会不会同意?” 奚午蔓也不看他,只答:“你太闲了。” “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会喜欢上你,跟闲不闲没多大关系。” “无聊的时候,长得好看的我都会喜欢一下。” “我说我不是因为无聊呢?” “大脑分泌pea时,别人从松树林回来带给我一个好看的小松果,我都觉得暧昧。” 短暂的沉默。 “你说的别人,是a大那个男生?”楼盛问。 奚午蔓只“嗯哼”一声,没正面回答。这里有那么多a大的男生,她不确定楼盛说的是她想到的那一个。 盯了她几秒,楼盛突然轻笑出声,说:“那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奚午蔓转头看他,正色开口:“跟别人建立社会关系这种事,我现在毫无兴趣。” “是因为穆启白?”他问。 “差不多。”奚午蔓重新看向画布,半眯了眼睛,端相画面整体的明暗,“只是为了让大脑分泌情感激素的话,通宵跟男人做爱不如画一幅画。起码,我今天晚上画完的画,今晚过后不会对我说,‘你那晚画了我,我为你提供了快乐,你一辈子都得是我的奴隶’。” “你经历了什么?”楼盛表现出兴趣,退后两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之前,我跟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人上过床。”奚午蔓思考两秒,又说,“我中了药。” “哦?” “给我下药的人是穆启白。要是没有未婚夫这个名头,他可没胆那样对我。” 楼盛只静静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断。 “只是因为拉过我的袖子,他就以为有权利干涉我的存在。” 奚午蔓的语气始终平静,像是在谈一件与她无关的小事,画画的进度没有因说话而受到丝毫影响。 “沾上一点关系,就认为自己拥有任意处置另一个人的绝对权利,这简直自恋到了极致。” “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是这样的。”楼盛接了一嘴,轻轻拖过饼干盒,拿起一块曲奇咬下一口,又问,“但你也不至于对建立社会关系这件事绝望吧,你不是还有年甫笙吗?” 想到年甫笙,奚午蔓心头突然一堵,随即无力地轻笑一声。 “他的占有欲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她说。 “怎么?”楼盛咬着曲奇。 “就因为他喜欢过我六年,他认为我独属于他。”奚午蔓长叹一口气。 楼盛慢慢吃着曲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除了麻烦,他们什么都给不了我,他们居然想绑架我一辈子。”奚午蔓的视线从楼盛脸上一扫而过,落到调色板上。 她用圆头笔取一点红和一点黄,混成橙色。 “他们能带给我麻烦,只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她的嗓音低下几分,“我很讨厌那种毫无意义的麻烦。” 楼盛没有接话,一点点咬着曲奇。 二人沉默了几分钟,房间里只有嚼碎曲奇和画笔扫过画布的细微沙沙声。 然后,奚午蔓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仅仅为了满足生理需求的话,我完全可以去夜总会,男招待可不会干涉我的存在,甚至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你中药之后那个男人,影响到你的生活了?”楼盛问。 “他倒没有。”奚午蔓不知道在想什么,笔触停在画布上。 良久,画笔离开画布,留下鲜艳的橙色。 她带着一贯的礼貌微笑偏头看楼盛一眼,说:“我可没那么好的运气,每次都碰到他那样的人。你也讲过,我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 “我说过吗?”楼盛眉头一抬,“我没印象。” 奚午蔓回他一个微笑,转移了话题。 “我不希望任何人操控我的存在。”她说,“但我没法控制别人的行为,我能做的,只有断绝每一种让那些人自恋的关系,那些已经或试图,干涉我的存在的人。” “我能理解。”楼盛直视着她满怀热情的眼睛,“你说的全部。” “我知道你能理解。”她莞尔一笑,看向画布上还未完成的橙色夕阳,眸中热忱褪去,罩来深深的忧郁。 “你理解不了的话,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她嗓音轻柔,似在与画布上的太阳交流。 第一二五章 橙光与梦 天渐渐亮了,路灯熄灭,柏油路面与灌木丛叶子上的橙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上那条死掉的蛴螬早没了踪迹,乌云离地面很低,仿佛伸手就可触及。 放眼望去一片深灰,奚午蔓感到压抑,打开车窗透气。 清早的风冰凉、干净,悄无声息。 大家昨晚似乎都没睡好,谁也没精力说闲话,车里异常沉闷。 那小子依旧坐在副驾驶,偶尔出声提醒吕树路边有家禽行人或路障,他的声音依旧有活力,但在这阴沉的早晨听上去软绵绵的,催人犯困。 那辆黄色面包车始终以一定的距离跟在他们后面,到达目的地后,人群一下车就迅速四散开。 林晓铃有意磨蹭。 上车前,奚午蔓就注意到,林晓铃有话想对她说。 车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奚午蔓喝下最后一口黑咖,把杯子放进水槽。 林晓铃箭步上前,拦到奚午蔓面前,满面愁容,似有什么很难启口的事。 奚午蔓垂眸看她,没先说话。 “吕树姐姐说,楼盛昨晚一整晚都在你房间。”林晓铃的嗓音在发颤。 奚午蔓很轻快地应一声:“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会伤害到他的。”林晓铃完全是谴责的口吻。 奚午蔓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喜欢他,你就直接告诉他,不要吊着他啊!”林晓铃压着嗓音,怕被别人听见,“你都已经跟他牵手了,却跟别的男人过夜,你把他当什么?” 奚午蔓静静看着林晓铃,思索片刻,才明白后者为什么突然把枪口对准她。 林晓铃口中的“他”,是吕树用那小子称呼的男生。 注意到桌上的平板屏幕还亮着,奚午蔓走到卡座边,按下电源键。 “你一点都不负责!”林晓铃紧跟在奚午蔓身后。 奚午蔓一抬头,就能从窗户玻璃上看见身后的林晓铃。 可,她要怎么跟林晓铃说? 窗户上林晓铃的身影晃了一下。 奚午蔓回头看林晓铃,突然想到曾经在地铁上遇见的短发女生,不禁倒吸一口气。 她单纯空虚的头脑严重缺乏想象力。 她只在意公主裙、水晶鞋、彩虹棒棒糖和圆鼓鼓的糖果。 她沉浸于粉色的梦。 她不知道,也不愿相信,世上不只有粉色这样的色彩,她甚至没见过真正的粉色。 那会要了她的命。 “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奚午蔓说,“那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我跟他是朋友,我有责任为他考虑。”林晓铃神色严肃。 “嗯。”奚午蔓觉得眼前的人很幽默,“所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有跟我说什么,但我看不惯他成天为了你心不在焉……”林晓铃的话没有说完,突然住了嘴。 车门口传来吕树的声音,终结了林晓铃的抱怨。 天阴了一上午,从下午不到一点半开始落雨,慢慢落大了。 农人们都回了家中,a大的师生们穿上雨衣,在雨中穿行。 奚午蔓窝在副驾驶补充睡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间狭窄的屋子,潮湿,阴暗。 只有中间区域有像从顶上又像从后方或底下亮起的橙色灯光,幽暗。 四周则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那群小女孩是突然出现在光中的,也许她们一直都在那。 她们的脸像发霉的橙子,头发与衣服都脏兮兮的。她们看着同一个方向,这个突然闯入梦境的人的方向。 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扎着高马尾,刘海下一双眼睛黑亮,似乎泛着泪花。 只一刹的对视,入梦的人成了那个小女孩。 她听见有人说话。 “今天晚上,你们要好好伺候。” 她没看见说话的人。 “跟以前一样。伺候好了,你们才能活下去。” 那个人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她只听见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抗拒。 离开这里。 她看向周围的女孩们,每个人都摇头拒绝。 她独自往外跑,离开了那间狭小、阴暗、潮湿的屋子。身后追她的人只到门口。 外面也是漆黑一片,这是在学校。一所她绝对陌生、却清楚走廊与操场位置的学校。 她沿漆黑的走廊往左,看见一片幽暗的橙光,走了过去。 有一扇门开着,那是老师的办公室。 她走到门口,办公桌前批改试卷的老师突然抬头。桌面台灯的橙光中,老师的笑容狰狞可怖。 不能找他。她往后退去,迅速逃走。 她总感觉老师会追出来,但他没有。 她到了另一片黑暗中,背靠一堵漆黑的墙,看见黑色的操场与轻轻晃荡的黑色珠帘。 在下雨。 旁边的铁门响了一下,一个男孩从里面跑出,冲进雨中,跌倒在楼梯下。 “你别跑啊,回来啊!回来。”老师跟着出现在门口,皮带和拉链都松开了。 老师一手提住裤腰,一手招呼男孩回来,笑容病态。 男孩爬起身,朝雨与黑色的更深处跑去。 老师没敢追上去,像是害怕那黑色的雨。 “你跑不掉的!你以为你能跑掉吗?你跑不掉!”老师冲着男孩的背影大吼。 她紧紧靠着那堵墙,总感觉老师看见她。但老师没有。 幸好现在是晚上。幸好有这黑暗。 老师转身进了铁门,突然又从门里探出头来,看向她站的地方。 他张开的嘴里满是獠牙,一双眼睛像鳄鱼,长脸无限拉长,看上去却没任何变化。 他还是没看见她。 他回到铁门里,关上门,上了锁。 旁边本空空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堆满大纸箱,纸箱上有一只猴子,它看见她。 箱子在抖动,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雏鸡的叫声。 那只猴子死死盯着她,面目突然变得狰狞。 她撒腿就跑,同那男孩一样,冲进雨中。 雨幕里,是一条深深的巷道,巷道两旁的店铺门全都紧闭,阒寂无声。 寒夜漆黑,雨淅淅沥沥,突然有路灯撒下冷色灯光,映亮湿漉漉的水泥地面。 她这才看清,两侧都是高高的墙,墙后是无尽的黑暗。 前方,冷色灯光下,有一家没开门的咖啡店。咖啡店门外,摆着一套桌椅。 没扶手的单人椅上,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一袭黑衣,抱着吉他轻轻歌唱。 她想,可以告诉她。 她向那个女人走近。 我逃不掉。不会有谁帮我。 在这个恐怖剧本里,难道有可以信赖的人吗? 她被羁系在这个圈中,逃不掉。 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死去,其他每个人都是凶手。 她离那女人仅两步远,猝然停步,转身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第一二六章 橙树下的受害者 窗户被敲响。 奚午蔓睁开眼睛,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盯了那张脸几秒,奚午蔓才反应过来,那是林晓铃的脸。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林晓铃脸色阴沉,转身朝一片树林走去。 奚午蔓撑了把伞,跟在林晓铃身后,并非好奇林晓铃要谈什么,只是单纯想清醒昏昏沉沉的头脑。吹吹冷风是个不错的的法子。 林子尽头有一方鱼塘,塘边很突兀地立着一棵橙子树。准确说,突兀的是树上暖色的橙子。 林晓铃站在树下,风吹动她黑色的雨衣。 奚午蔓站到她身旁,注意力被鱼塘里的涟漪吸引去。 “你这样是不对的。”林晓铃开门见山。 奚午蔓好奇地看她,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连道德都没有,她还能被称为一个人吗?”林晓铃似乎在等奚午蔓回答。 但奚午蔓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看她。 “你这样是不道德的。”林晓铃有意试探。 奚午蔓依然沉默。 林晓铃这才鼓足勇气,正式开始她身为道德正义士的谴责与对迷途之人的劝诫。 “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要矜持,要自尊自爱。正经女孩子不会看见一个不错的男人就往上凑,也不会跟好几个男人不清不白。那是荡妇!” “你这是作践自己。你想想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希望你这样吗?思想健康的爸妈,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是荡妇。他们要是知道你这样作践自己,该多伤心啊。” “可能他们都被你骗了,你看上去完全是个乖乖女。但是你自己的良心不会痛吗?你欺骗了那些爱你、信任你的人。” “他们认为你完美无缺,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不吝对你的夸赞,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但你居然骗他们。要是有一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面目,他们会很伤心的。” “还有那些爱你的人,一旦知道你完全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高尚,他们会唾弃你。” “包括那些对你献殷勤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真的爱你吗?我告诉你,不是!他们只是把你当玩伴,当你的真面目被公布于世,他们立马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你踢开,根本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一个男人再怎么说爱一个妓女,也只是馋她的身子!有一天他玩腻了,就会爬到别人床上,跟别人说同样的话。” “你想啊,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爱你?” “只有真心!小奚同学。”林晓铃眼中突然噙了泪,双手往前伸,试图抓住奚午蔓的手。 奚午蔓往后退了一步,无声地拒绝她。 林晓铃的动作僵了一秒,双手往两侧摊开,仿佛她本来就要做那个动作。 “只有真心,小奚同学。” 林晓铃继续说。 “你只有凭你的真心,才能得到男人的爱,你也只有靠真心,才能让一个男人永远爱你。” “真心爱一个男人,会满心满眼都是他,怎么可能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我知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爱,你的心智还很幼稚,只是贪图新鲜,觉得好玩。但是,你总要嫁人,你总要爱一个男人。你至少要知道,爱一个男人,得满心满眼都是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他。” “爱是奉献!是牺牲!小奚同学。” 林晓铃被她自己的话感动了,眼角竟流下两行泪。 那不是雨水,奚午蔓看得真切。 “你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啊!”林晓铃说,“爱一个人,就一辈子忠诚于他,不要背叛他,不要让他受到情感上的伤害。” 然后,林晓铃双手捂着脸蛋,久久没有说话。她在轻声哭泣,双肩微微抖动。 奚午蔓懒得看她,转身观察鱼塘里的水波。 林晓铃哭了一阵子,擦干眼泪,又说:“你的名声很好,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这样执迷不悟,你会毁了你自己。” 奚午蔓没有任何回应。 “你有听我说话吗?”林晓铃轻轻拉了拉奚午蔓的衣袖。 奚午蔓侧身一躲,林晓铃的手就从她袖子上滑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奚午蔓问。 “我知道你的本性不坏,其实你是很善良的,你只是走错了路……”林晓铃的眼眶微红。 “你很了解我?”奚午蔓打断她的话。 “我可能不是特别了解你,但是我相信,你是善良的,你完全可以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 奚午蔓听笑了。她本来没想搭理林晓铃,但此时,她听见吕树在喊她。 “道德?”奚午蔓微笑着看林晓铃,“你的道德?” “不只是我,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大家也都遵守这样的道德!”林晓铃几乎是吼出来的,似乎觉得奚午蔓不可理喻,“要是大家不遵守这样的道德,这个世界岂不乱了套?!” “你说的大家,是谁?” 林晓铃支吾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认为你很高尚咯?你认为凭你的那点认知,能穿上赤乌相间的袍子咯?”奚午蔓缓步向林晓铃逼近,“你认为你遵守的道德,是全人类都要奉行的真理咯?” 大抵是生气,林晓铃的脸红了。 吕树的声音在靠近。 奚午蔓松开伞把,双手搭到林晓铃肩头。 伞还没落到地面,就被风往后吹远。 奚午蔓将林晓铃的身体一转,推着后者慢慢往鱼塘的方向退。 “其实,是你认为你的思想低俗,所以自矜清高,你想穿上薄纱短裙,却害怕别人说道。”奚午蔓始终直视林晓铃的眼睛,语气不轻不重,“你总讲道德,恐怕连道德领域里的终极关切都不知道。” 林晓铃的身体忽地往后一倾,奚午蔓抓住她肩膀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稳住。 “难道你认为善与恶可以通约吗?”奚午蔓松开林晓铃的肩膀。 林晓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难道你认为某个世界宗教拥有独一的道德优越性吗,我的朋友?”奚午蔓说了最后一句话,手指轻轻一点林晓铃的胸骨。 突然刮过一阵很大的风。 “噗通”一声,一个人落到了水里。 第一二七章 她用橙子做的料理好吃 “是她!她要推我下去!我只是正当防卫!”奚午蔓听见,林晓铃的嗓音颤得厉害。 沉到水下之前,奚午蔓看见林晓铃身旁吕树的身影。 奚午蔓头脑昏沉,她感觉有人为她喂了药,然后她就睡着了。 天蒙蒙亮,她几乎是惊醒过来的,醒来第一句话是:“我还没画画。” 吕树趴在床尾,本来就睡得不沉,听见她的声音,立马抬起脑袋看她。 吕树迅速起身到奚午蔓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吕树说,“你昨天晚上烧得可厉害,还好钱医生来得及时。” “钱医生?”奚午蔓想到医生钱莫贪。 吕树点点头,又说:“蔓蔓小姐,你可得帮我跟奚总求求情啊,不然我会被解雇的。” 奚午蔓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她记起,之前吕树还让她打电话给奚午承讲解雇的事。 一想到奚午承,奚午蔓的思绪就突然止住了。 “就钱医生一个人来了?”奚午蔓问吕树。 “奚总也来了。”吕树抬起右手,放到嘴边,掌心朝脸,说悄悄话似的开口,“林晓铃绝对完蛋了。” 林晓铃确实完蛋了。 对林晓铃推奚午蔓下水这件事,奚午承只说了一句话:走法律程序。 按a国的律法,构成故意伤害罪致人轻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不管处罚到底怎样,林晓铃都有了案底,只要她还想有一份正经工作,毕业后就不可能留在a市。 当然,恐怕她是没机会参加毕业典礼了。她铁定会被a大开除学籍。 吕树告诉奚午蔓,林晓铃是独生女,她爸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她爸妈一定会很难过吧。”吕树说。 奚午蔓只是微笑,没有说话。她不关心林晓铃会是怎样的下场,也不关心林晓铃的父母会不会难过。那些跟她没有关系。 她现在只想着画画。 她正要掀开被子下床,突然门被敲响,吕树健步跑去开门。 很快,楼盛出现在奚午蔓的视野中。 楼盛手里端着一个釉下彩白瓷碗。 他一进屋,奚午蔓就闻到浓烈的苦药味,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你家医生让我把药端给你喝。”楼盛坐到床边,把碗递给奚午蔓。 奚午蔓双手接过,低头正要喝药,听见吕树喊了声“奚总”。 奚午蔓的小心脏突地停了半拍,惊愕地抬头,正对上奚午承不带情绪的视线。 他黑色大衣上沾着雨水,黑色皮鞋鞋尖破天荒有泥土。 他身上没有烟味,也没有酒味,只有淡淡的烟火气与松柏枝的气味,似刚穿过大面积焚烧麦秸的田地,又穿过一片松柏林。 “承哥。”楼盛在奚午蔓之前向奚午承打了招呼。 “你在她身边,情况还是很糟糕啊,楼盛。”奚午承嘴角勾着算得冷漠的浅笑,语气温和。 他缓步走到床边,像是故意的,挤到楼盛与奚午蔓之间。 楼盛很自觉地往旁让,看着奚午承单手端过奚午蔓手中的药碗,坐到床沿,很耐心地喂她喝药。 “这次是我的疏忽,承哥。”楼盛微低了头。 奚午承也不看他,只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楼盛欲言又止,然后很客气地同那兄妹二人道了别,转身离开了房间。 “你还在这做什么?”奚午承稍稍转头,看着还站在门边的吕树。 闻言,吕树立马带门离开了。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奚午蔓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她总担心,下一秒,奚午承手中的瓷碗就会碎在她头顶。 好在,直到她喝完药,瓷碗都没有碎。 奚午承把碗和勺子放到床头柜上,突然抬起右手,靠近奚午蔓的脸。 奚午蔓本能偏头,闭上眼睛,都做好了迎接一巴掌的准备,脸侧却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的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另外四根手指带动大拇指往下,滑过她的耳垂,停在她的颈侧。 “这几天你们相处得怎么样?”他问。 奚午蔓知道他问的是楼盛。 “他做的饼干和咖啡还不错。”奚午蔓说。 “你的脸色很不好,蔓蔓。”奚午承的大手控着她的后脑勺,稍一使力,她就顺从地将脸向他稍微凑近。 “是不是忙着画画,你都没能好好睡一觉?”他问。 奚午蔓动了动嘴角,尽量扯出一个微笑,软着嗓音开口:“昨天晚上就睡得蛮好的。” 奚午承久久凝视着她,才说:“跟我回去。” “不行。”奚午蔓摇摇头,“我还没有画完二十幅画。” “为什么非要画完二十幅画?”奚午承问。 “因为……”奚午蔓垂下目光,不知在躲避什么,“合同。” “不用管什么狗屁合同,蔓蔓。只要你不想待在这,哥哥就带你回去。” 奚午蔓抬手轻轻推开奚午承的手臂,往后靠着床头板,抬眸直视他的眼睛。 “哥哥,要是半途而废的话,之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吧。”她嗓音轻柔,语气却坚定,“既然开始做这件事了,还是怎么都想做好的。” “一个画展而已。你想办多少场画展哥哥都能给你办,随便哪个国家哪个地区。” “这不一样。哥哥。”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强硬,以服软的姿态轻轻抓住奚午承的衣袖,软着嗓音又说,“这是爸爸签的合同,蔓蔓现在走的话,爸爸会不高兴的。” 奚午承的喉结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把奚午蔓搂进怀里。 奚午承想给奚午蔓安排几个贴身保镖,奚午蔓拒绝了。 她害怕奚午承安排的保镖会对她实行全天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就像她在他的别墅里一样。 到处都是眼睛,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稍不注意就会引来打骂。 她受够了。 但这些,她都不会告诉奚午承,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给出的理由算得合适。 “吕树蛮靠谱的。”她说,虽然有点违心,“用橙子做的料理也好吃,方方面面都很体贴。” 第一二八章 黑色倒三角 多亏奚午蔓那违心的话,吕树得以留下来。 钱莫贪为奚午蔓准备了一周的药,跟着奚午承离开了。 奚午蔓再没见到过林晓铃,也没听a大的师生们提起过,包括之前几乎每天与林晓铃形影不离的那小子。 除了吃饭和坐车,那小子总一个人待着,倒和林晓铃在时没有什么区别。 而奚午蔓总不自觉去注意他。 她总远远地看着他,仿佛他是那景色中最重要的主体。 自她被林晓铃推下水之后,吕树就总跟在她身旁,做饭的任务很自然地落到楼盛身上。 楼盛也乐意,他实在受不了吕树对食材的浪费。 有时,奚午蔓久久地盯着在林间或草丛间的那小子,会忘了画画。炭笔在纸上涂出胡乱的线条,成了小块的面,黑乎乎一团,奚午蔓的手稍有移动,指头或袖子就会擦上黑色。 吕树蹲在她身边,终于注意到她视野范围内的那小子,这才问:“你是不是在看那小子?” 此刻收回视线未免太刻意,奚午蔓干脆更大方地看那小子,答:“嗯。” “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嗐。”吕树重叹一口气,语气颇遗憾,“要是我的朋友突然出了事,我也会很难受。” 奚午蔓没有接话。她觉得没有必要。 “不过,林晓铃那人挺奇怪。”吕树的视线从远处那小子移向身边的奚午蔓,“她的一些行为特别迷惑。” “嗯?”奚午蔓瞥吕树一眼,低头继续画几分钟前看见的山鸡。 吕树踟躇两秒,才开口:“林晓铃是个拉拉,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跟我说她是拉拉,但我感觉不像。” 奚午蔓静静听着,稍微有些走神,还是将后者的话听得清晰。 第一次见到吕树,林晓铃就对她表达了好感,甚至可以说是爱慕之情。 但那时,吕树只当林晓铃是好表露情感。往往好表露情感的人,会用言辞进行夸张的表达。 所以吕树认为,林晓铃类似“爱你”之类的话,同“谢谢”或“再见”没有区别。 可那天,林晓铃突然对吕树说,她是拉拉,她想在吕树胸上纹一个黑色倒三角。 林晓铃解释说,黑色倒三角符号,曾是纳粹集中营里被用来区分反社会的、特别是反对生育或传统家庭价值观的女性的符号,后来被女同性恋者们引用。 吕树只觉得林晓铃简直有病。之后,林晓铃的行为更是加深了吕树对她的刻板印象。 是楼盛来的那一天开始的。 之前吕树就觉得,林晓铃的行为怪异,楼盛到来之后,林晓铃的表现更是不合逻辑。 一个自称是拉拉的女生,对楼盛居然那么殷勤。倒不是说女同性恋不会对异性表示友好,只是林晓铃的殷勤超出了正常人际交往的范围。 根据林晓铃一贯的行为准则,她对楼盛完全不是普通的友好,而是求爱。 在楼盛之前,吕树就注意到,林晓铃跟a大的男生们关系好得异常。 聊天、打趣都没什么,可林晓铃总跟他们有肢体上的接触,而且根据吕树的观察,林晓铃完全是故意的。 林晓铃和男生们的打趣更像是调情,她像是一个夜场女王,享受男人们的注视与争夺。她乐在其中。 “她明明就喜欢男的,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拉拉呢?”吕树大惑不解。 奚午蔓眺望山坡后那棵只露出上半截的柏树,没有思考吕树的提问,也没有回答的打算。 “要是双性恋,不会说自己是拉拉吧?”吕树又发一问。 树顶被阳光染成金色,三分之一处有一条很直的交界线,线下没有光,叶子呈深绿。 奚午蔓的视线往西稍移,那里有一栋红色平房,房子朝南的墙体与玻璃都被阳光照亮,东侧的墙归于阴影。 是那房子,遮挡了树的光。而光无法穿透红砖,正如无法照亮东墙。 吕树轻声爆了句粗口,说:“她真的好恶心。” 奚午蔓看着阳光渐渐黯淡,南墙与东墙呈出同一的色彩,上三分之一的树叶成了与下三分之二的树叶相同的深绿。 “我完全理解并且尊重同性恋,就像我理解并尊重异性恋一样,但是林晓铃给我一种又当又立的感觉。”吕树右手的掌心往上一翻,微微张开,似乎接住了某样无形的东西,“就……” 吕树苦着脸思索片刻,没能想出合适的词句,试图把希望寄托到奚午蔓身上。 “就,那种感觉,你懂吧?”吕树问。 奚午蔓没有任何回应,看着那边的南墙和上三分之一的叶子又爬满了阳光。 良久的沉默。 “有种被逼着吃下两斤苍蝇屎的感觉。”吕树终于形容出自己的心情。 奚午蔓低头,在纸上绘下房子与山坡,还有山坡后只探出上半的柏树。 “我真的理解不了。”吕树需要奚午蔓跟她说说话,又问,“你知道不知道林晓铃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拉拉?” 奚午蔓也不看她,只说:“不知道。” “是吧,连你都理解不了。”吕树给出论断,“她果然有病。” 奚午蔓不知道林晓铃有没有病,正如她不知道吕树认为林晓铃有什么病、为什么认定林晓铃有病——好像真的了解林晓铃的全部。 奚午蔓想告诉吕树,她完全不关心林晓铃的思想与动机。那跟她没关系。 脑子理清了思路,嘴巴却犯懒,奚午蔓只说:“那不重要。” 她这样一说,吕树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二人一直沉默着,远处不时传来谈笑,那属于当地的居民。 阳光斜得厉害,夕阳突然就沉下山头,万物迅速失色,直到彻底浸入夜晚的墨。 晚餐吃得太饱,奚午蔓在民宿外的马路上散步消食。吕树离她远远的,本着不打探雇主隐私的原则。 奚午蔓在跟奚午承通电话。 奚午承很少打电话给她,但他担心她再遭到什么不测。在她回市中心之前,他每天晚上都会和她通一次电话。 她对奚午承讲着当天搜集到的素材,在一棵柿子树旁停下,转眼注意到身后一条黑色影子鬼鬼祟祟地靠近,呈出倒三角的形状。 她好奇地回头,瞥见一个人迅速高举起一根木棒。 空气突然静得异常。 砰啪一声闷响,木棒敲击头颅,轻微反弹。 第一二九章 我也没想下这么重的手 木棒再被举起,迅速挥下,带动一阵寒风呼啸。 紧接着又一声闷响,木棒在羽绒服的后领下方断成两截,羽绒服的主人往前倒去,在半空被紧紧抓住衣领,往后拖拽。 “什么声音?”听筒里,奚午承的话音暴露了他及时掩住的慌张。 “没什么,哥哥。”奚午蔓冷静地转身,看着吕树把被敲晕的男人拖远,继续对奚午承讲素材和晚上的安排。 月光在草叶间流动,夜色中的犬吠幽远。 挂断电话,奚午蔓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向吕树那边走去。 吕树不知从哪弄来一条很粗的麻绳,把还处于昏迷状态的男人五花大绑。 月光很亮,但男人的脸低垂着,被一片阴影笼罩,奚午蔓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他还得有会儿才能醒。”吕树捆好男人,踹了他一脚,对奚午蔓说,“你先回去吧,等他醒了,我一定问清他是受谁指使的。” 被踢的男人在地上翻了个面,脸蛋朝上,奚午蔓微偏了脑袋,仔细打量他,瞧着他有点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夜风实在冻人,仿佛张嘴哈出的热气会瞬间凝固,成为连接人嘴与寒冷空气的桥梁。 奚午蔓回到室内,穿过民宿一楼的公共区域,沿楼梯往上,在通往房间的走道看见楼盛的背影。 楼盛站在走道尽头的窗边,双手撑在窗台,正探身看外面。 夜幕衬托下,他呼出的一团团热气分外显眼。 奚午蔓莫名想到奚午承,只短暂的一秒。 她打开房门,余光注意到窗边的楼盛回身看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你在等我?”她问。 “除了等你,我也不会站这吹冷风。”他说。 “你可以关上窗子。” “关上窗的话,就不能感受到你所感受到的风了。” 他这话,奚午蔓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回他一个微笑,自然而然地略过这话题。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问。 他没有回答,倏忽疾步上前,单手紧紧抓住她的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将她推进屋里。 门“嘭”一声关上,他把她往床上一推。 房间里没有开灯,暗金色月光水一样漫在木地板上,树影幢幢。 他近在眼前,奚午蔓却只能看见一片黑影。 他没有任何言语,似乎先前的风已替他谈妥一切。 这纯粹是发泄。 没有抚摸,没有亲吻,连衣服都没脱。 不到五分钟,他就起身退后。 奚午蔓以被推倒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想不通刚才发生的事情。 房间里有股气味,令她倒胃。 她翻过身,打开床头的灯,摸过电话打给前台,要求换一床被子。 这床被子的边沿湿了一大片,那是那令她倒胃的气味的源头。 然后,她站到窗边,打开窗户通风。 很快有人来换上一床干净被子,速度之快,与男人扒提裤子的速度有得一拼。 清洁员换被子时,楼盛一直若无其事地站在桌子边,很认真地翻着奚午蔓的速写。 清洁员带门离开,他还在看速写。 奚午蔓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套睡衣。 楼盛没继续看那沓速写,想对奚午蔓说什么:“我……” “我不喜欢你这样。”奚午蔓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是不喜欢我对你这样,还是不喜欢这样?” “都一样。” “都一样?如果是你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那个男人呢?” 奚午蔓半眯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他几秒,冷声道:“你可没法跟他比。” “你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我也不认为你有懂的必要。”奚午蔓抬手往门口一指,“现在,请您出去。” 楼盛起步离开桌边,却是走到奚午蔓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床上一甩。 他对她有绝对的力量压制,她强忍着突然的恶心感,极冷静地警告:“你会害了你全家。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你哥?”他的手停在她的衣领处,嘴角勾起讥笑,随即一把捏住她的脸,“你以为你哥怎么会允许我来?” 奚午蔓目光一紧,“什么”二字还没出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声越来越急,吕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蔓蔓小姐,开开门!快开门!我有急事!” 本来没打算搭理的楼盛这才松开奚午蔓,一边用双手整理头发,一边踱步去开门。 他一打开门,不等吕树同他说话,就从吕树身旁走过,大步流星下楼。 吕树错愕地看着楼盛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转头跨进门里。 一进到屋里,看见奚午蔓耷出床外的双腿,吕树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吕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敢在心里胡乱猜测。 猜测归猜测,吕树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 “蔓蔓小姐,刚刚想偷袭你的那个男人,他叫肖雄,是肖茜的哥哥。”似担心奚午蔓不知道肖茜是谁,吕树又补充了句,“肖茜之前是奚总的秘书。” 完全是冲着肖茜去的,奚午蔓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楼见肖雄。 肖雄仍被五花大绑着,盘膝坐在车边,背靠着轮胎。 吕树用手电筒照他的脸。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啊!!!”肖雄突然狂吼一声,由于太用力,紧闭的眼睛周围挤满深浅不一的皱纹。 手电筒的亮光令他大为恼火。 “你有本事杀了我!”肖雄把脸朝向奚午蔓和吕树在的方向,仿佛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她们。 “吵什么?你先动手还有理了?”吕树厉声呵斥。 手电筒的光从肖雄脸上往旁稍移,他脸上的淤青依然能看得清晰。 肖雄这才睁眼,不满地看着吕树,连抬头纹都在抗议。 他说:“我也没想对她下这么重的手啊!我只是想把她敲晕绑走,然后去威胁她哥。” “你觉得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吕树扬了扬拳头。 拳头离他还很远,他却跟挨了重重几百拳一样,痛苦地嗷嗷大叫起来。 “闭嘴!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被吕树打怕的肖雄相信,吕树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立马紧紧闭上嘴巴,藏住舌头。 第一三〇章 没被世俗污染的孩子 “您妹妹还活着吗?”奚午蔓很客气地问肖雄。 “托你的福,她在精神病监区可好着呢。”肖雄突然再次暴躁,“你是非得把我们全部搞死才安心?我都跟你说过了,不管肖茜怎么得罪你们,跟我们肖家没关系,我还让你去跟你哥说,不要为难肖家!” 奚午蔓实在很反感他命令的语气,却微笑着,只说:“我忘了。” “这种事你都能忘?!这可关系到我们的性命!” “可那跟我没关系”七个字封在嘴边,奚午蔓说:“您很聒噪。” 肖雄还要吼什么,张大了嘴巴却只哈出一口热气。 旁边的吕树正瞪着他。他惧怕吕树的拳头。 “这里很冷。”奚午蔓对吕树说,“进车里吧。” 于是,吕树抓住肖雄的衣领,轻松提起他,待奚午蔓上了车,一把把他推进车里。 奚午蔓落座于卡座,吕树为她泡了杯红茶。 “之前你说,肖茜怀过我哥哥的孩子。”奚午蔓面带一贯的礼貌微笑,问坐在地板上的肖雄。 吕树听见这话,预感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不是她能听的,立马转身退出去。 “对!”吕树刚一走,肖雄的气焰瞬间嚣张,“谁知道你哥居然是这么个负心汉!” “你确定,肖茜怀的,是我哥哥的孩子?”奚午蔓的语气依旧温和。 “不然你以为?肖茜跟了你哥三四年,不是你哥的孩子,她还能怀上谁的孩子?” 奚午蔓笑眯眯地看了愤怒的肖雄两秒,反问:“也许是你的呢?” 肖雄的脸色陡然一变,气得牙齿咯咯直撞。 “你他妈别血口喷人!”即使被绑着,他还是作势起身朝奚午蔓扑去,可他还没站起,身体就没保持好平衡,倒了下去。 他在原地蠕动了两下,红着脖子冲奚午蔓吼:“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奚午承,别往老子身上泼脏水!” 奚午蔓本来想通过肖雄搞清楚,肖茜之前说把她赶出奚家的底气是什么。 但她实在不喜欢跟肖雄谈话,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用茶杯砸肖雄的脑袋。 “您现在情绪很激动。”奚午蔓缓缓站起身,“我们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说完,她从肖雄身上跨了过去。 肖雄本来想冲她吐口水,扭过头的时候没控制好时机,他吐出去的口水落到他自己脸上。 他又发出一阵暴躁的尖叫。 月亮一直在移动,伴月星偶或被云层遮挡,总很快又冒出来。 奚午蔓没看见吕树,也没找她。吕树看见车门开着,会关上的,也会处理好肖雄。 奚午蔓直接走进民宿,看见上楼的梯子,突然不想上去。 万一再碰到楼盛,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控制住情绪。 可是,她还要画画。 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奚午蔓才拖动沉重的步子上楼。 走道空荡荡的,灯光都显得空阔。 房间里很冷,有一扇窗户大开着,源源不断的风送来夜晚山林的雾气。 令她反胃的气味已全散去了,她关上窗户,换了件外套,坐到画架前。 这一坐,又到天明。 楼盛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做早餐给奚午蔓和吕树。 a大那小子很少吃他们的东西,他基本跟他的老师同学一起吃饭。楼盛也没为他准备。 楼盛把咖啡和面包放到奚午蔓面前,奚午蔓只是看见他的手,就感到一阵反胃。 她毫无食欲,选择无视楼盛递来的早餐。 而楼盛顺势坐到她对座,抄手看她。 她被盯得心里发毛,抱了平板就起身,径直朝副驾驶走去。 面对副驾驶那小子疑惑的目光,她解释说:“我有点晕车。” 那小子居然没怀疑,立马解开安全带,起身为她让座,自己则坐到她刚刚坐过的卡座。 “要不你先吃点东西?”正开车的吕树对奚午蔓说,“空腹更容易晕车。” 奚午蔓摇了下头,说:“没胃口。” 吕树一听,立马警觉,问:“你不会感冒了吧?” “没。” “那小子,给蔓蔓接杯开水。”吕树的声音盖过奚午蔓的话。 开水很快来了,却是楼盛递过来的。 奚午蔓没有接,吕树看着着急,一直催促,说:“姑奶奶,你得多喝点热水啊,要是感冒了,我怎么跟奚总交代?” 又是这句话。 奚午蔓突然觉得心累。 实在不想再听吕树叨叨,奚午蔓不情不愿地接过水杯,却一口没喝。 她看着窗外迅速后移的风景,疑惑怎么看见白开水都这么恶心。 胃酸反到喉咙,她迅速打开车窗,将脑袋探出去,恶心感瞬间被风吹散。 她就那样趴在窗边,脸蛋很快就变得冰冷。 车突然停下,奚午蔓才听见吕树在说话。 “你是不是想吐?”吕树的声音充满担忧,“要不你下车走走?” “不用。”奚午蔓说。 “什么不用啊?外面风那么大,一直吹着怎么行?感冒了我可……” “没法跟我哥哥交代。”奚午蔓替吕树说出了后半句话。 吕树有一刹尴尬,又说:“主要感冒的话,你自己也难受啊。” “嗯。”奚午蔓把脑袋缩进车里,问吕树,“还有多久到?” “差不多十分钟。” “那你快点开。”奚午蔓没再多说什么,关上车窗。 车再次启动,奚午蔓这才意识到,她恶心不是因为白开水,而是楼盛接的白开水。 到达了目的地,奚午蔓以最快的速度下车,连平板和耳机都没放。 吕树取了椅子、速写本和炭笔,追上一直往前面跑的奚午蔓,把椅子放在奚午蔓指定的地方,蹲在她身旁,大口吃面包喝牛奶。 奚午蔓都画好一幅风景速写了,吕树突然想起来,奚午蔓还没吃早饭,于是回车上去为她取面包。 奚午蔓戴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古典交响乐,完全没听见吕树说回车上为她取早餐。 所以当她的左肩重重压上一只手,她以为是吕树。 然后,她的耳机被取下。 “难怪年甫笙会想独占你。”她听见楼盛近在耳畔的低语。 她浑身一颤,本能就要起身,右肩也被重重按住。 “你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完全没被世俗污染。”楼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曾选过年甫笙,不是吗?”他还在说,“我比年甫笙更懂你。” 第一三一章 您的自信过于盲目了 “比起年甫笙,我是你更好的选择。”楼盛说。 实在受不了他的自恋,奚午蔓冷声开口:“你最好离我远点。” “你有没有跟年甫笙上过床?”他完全无视了她的话。 “跟你没关系。” “我就知道。”楼盛隔着羽绒服重重掐了掐她的脖子,“我知道,你肯定跟他上过床。” 奚午蔓翻了个白眼,懒得解释,说:“我再提醒你一遍,离我远点。” “我说不呢?你能把我怎么样?”楼盛将脸凑近奚午蔓,“跟你哥告状,告诉他我非礼你?” 奚午蔓紧抿了唇没有说话。 她在等。等楼盛主动交代,他到这,跟奚午承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听见楼盛带笑的嗓音:“你哥,巴不得我非礼你。” 田寿一直想撮合奚午蔓和楼盛。 奚午蔓跟穆启白一解除婚约,田寿立马到黄奉清和奚耀航面前,夸楼盛与奚午蔓多合适多合适。 黄奉清的态度一直是,蔓蔓刚刚跟穆家的公子退婚,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快找下家。就算要找下家,也该蔓蔓自己选。 知道说不动黄奉清,田寿干脆只抓奚耀航一个人。 楼盛的父亲,是a国银行的行长。楼盛的母亲,是a市财政部手握实权的高官。楼盛的爷爷曾任a大校长,是现仍活跃于教育界的权威专家,奶奶是外交部退休的高级领导,人脉之广。甚至他的外公和外婆,也都是a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要说整个楼氏家族,那可比穆家强了不知道多少。 跟楼家相比,穆家简直不值一提。 奚耀航连穆家那么块苍蝇肉都能盯上,没理由看不上楼家。 要是蔓蔓跟楼盛结婚,m集团搞项目研发的资金不用愁,黄奉清的政治地位也更稳。这不好吗? 关键是,楼盛比穆启白年轻啊,又跟蔓蔓一样,是学艺术的。两人有共同话题,婚姻也能更和睦。 总之,田寿好说歹说,说服了奚耀航。 于是,奚耀航接受了田寿的安排,跟楼德淳一起吃了顿饭。 楼德淳,就是楼盛他爸。 两位父亲达成共识,都认为应该先给蔓蔓和阿盛单独相处的机会,毕竟结婚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感情也得年轻人自己培养。 他们总得要培养感情。 于是,趁这寒假,楼盛就到了这里,抱着跟奚午蔓培养感情的目的。 要说这跟奚午承有什么关系,还得从奚午蔓帮别人写挽带的前一天晚上说起。 那天晚上,差不多与奚午蔓跟着a大那小子到林子里抓蜘蛛同一时间,a市市中心某商圈某夜总会一私人房间里,奚午承把玩着一只白兰地杯,对楼盛说,到了蔓蔓身边,就要好好照顾蔓蔓。 “你哥巴不得我们早点结婚,那对你也好,对m集团也好。”楼盛揉着奚午蔓的羽绒服,“不然,他不会说让我好好照顾你这种话。” 奚午蔓总感觉,奚午承让楼盛好好照顾她,只是客套话,可到底没听见奚午承的原话,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语气,她还不敢下定论。 她只怼了楼盛一句:“您照顾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你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楼盛松开她的肩,移步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当你是朋友。” “朋友?”他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抄手又问,“成年男女之间,有单纯的朋友关系吗?” 奚午蔓冷着脸瞪他。 “你果然是个单纯的小孩。”他突然轻笑出声。 奚午蔓不知道他话语的褒贬。 “就算跟男人上床,恐怕你也只是觉得好玩。”他说,“所以你不会知道,年甫笙也好,穆启白也好,或者你觉得我没法比的那个,你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人也好,他们跟我有什么区别。” “他们把你摁床上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不伤害你吗?”楼盛盯住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像我昨晚那样。” “年甫笙可没扒过我的裤子。” “别误会。不管你跟多少男人上过床,我都不会打着道德的幌子谴责你。你的身体跟心灵都属于你自己,你有选择跟哪个男人调情的自由,就像你有权决定信仰耶和华、安拉还是梵天,或者哪个都不信。” 听着他的话,奚午蔓突然想到什么。 那个念头只像彩色泡泡一样闪了下,奚午蔓还没看清,就被楼盛的话戳破了。 “我知道,因为穆启白和年甫笙,你有了心理阴影,你以为把自己封闭起来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但是也许,我是说,也许,有一种可能。”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你会因为我改变想法。” 早上的恶心感卷土重来,奚午蔓用速写本推开他的一只手臂,侧身离座,与他保持了距离。 “蔓蔓……”他跟在她身后。 “您的自信过于盲目了。”她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楼盛还要说什么,吕树的声音抢在了他前头。 “蔓蔓小姐,那杯咖啡凉了,我重新给你做了杯。”吕树说完,就跑到了奚午蔓和楼盛中间,把手中的面包和保温杯递给奚午蔓。 奚午蔓只接过保温杯。 吕树又抬头问楼盛:“你的面包怎么做的?那么好吃。” 楼盛却没回答,双手往羽绒服口袋一揣,转身踱步离开。 看着楼盛渐渐远去的身影,之前的念头再次浮现。这次,奚午蔓看得清晰。 在昨天晚上之前,她都还这样认为:楼盛懂她。 她以为,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能完全理解她。所以在他面前,她不用伪装,不用把话憋心里。 她不用担心他曲解她的意思。 可事实证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他把她当成一个小孩,他像理解孩子一样去解读她。 他以为她心思单纯、无忧无虑,像未经世俗污染的小孩。 大概他以为,只要有食物和睡觉的地方,她就会满足。 心累。 奚午蔓收了思绪,喝一口黑咖,转眼注意风来的方向。 那里有个小山坡,坡顶站着两个人,一个是a大那小子,一个是当地的农民。 第一三二章 整晚都跟他在一起? 从奚午蔓的房间到那小子的房间,步行只需要三分钟。 和他住一起的男生看见奚午蔓来,立马穿好衣服去敲别人的房门,离开前,不忘告诉他和奚午蔓:“我今晚就不回来了。” 奚午蔓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着一本纸质书,书不是很厚,也不薄,够打发今晚的时间,今晚也一定能看完。 那小子问她为什么来这看书,她说,这边比较清净。 她没有说谎。 在自己的房间,总担心楼盛会敲门,她想来想去,寻思楼盛又不是奚午承,她不想理就不理了。 今晚的画也可以不急,先看看书,说不准能找到更多灵感,一晚上完成两幅画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她没有说话,翻书也基本上没什么动静,但她在这,那小子就总觉得心安理得地睡觉有点过分。 把女孩子晾在旁边,自己却呼呼大睡,感觉很失礼。他是这样认为的。 然后,他翻出笔记本电脑,写了一晚上论文。 从他打开文档的那刻开始,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房间里只有细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直到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奚午蔓已经看完那本书,把书本留在了他房间的桌上,跟着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 早餐对当地人而言绝对算得丰盛,厨子一大早就为每桌都准备了满桌的菜,奚午蔓却基本都吃不惯,只吃了几个窝窝头,喝了杯兑了很多水的豆浆。 也许是刚起床的缘故,席间大家都很少说话,只有教授讲着当天的日程规划和工作安排,奚午蔓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她也不需要听懂。她只用跟着身旁那小子,还有昨晚为她腾出床位的男生,虽然她没有睡。 杨省,反省的省。那男生这样对奚午蔓做自我介绍。 杨省是和奚午蔓一起吃过饭的五个a大本科生中的一个,那是还在市中心时的事。 他认定奚午蔓不记得他,所以再次告诉奚午蔓他的姓名。 奚午蔓没说她确实不记得他,也没说记得他。她什么也没说,只回他一个微笑。 杨省完全是个自来熟,饭后就一直在和奚午蔓说话,几乎没有间断。 奚午蔓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偶尔会被逗笑。 她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他们上了那辆黄色面包车,他们把副驾驶的位置留给她,就像之前留给林晓铃。 奚午蔓莫名想到,之前吕树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副驾驶的林晓铃,担心吕树会把车开到旁边,递给她一个什么东西。 于是,她拒绝了坐副驾驶。 男生们倒很体贴,杨省主动去到副驾驶,另外三个男生挤在后排,中间并着两张座椅的位置留给奚午蔓一个人。他们担心奚午蔓觉得拥挤。 车里有股旧皮革的气味,坐垫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有个男生用一条干净的毛巾仔仔细细擦了坐垫好几遍,又飞快地来回,问民宿借了条崭新的薄毛毯铺上。 男司机的身上有很浓的炒葵花籽味,他上车的时候,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把又一把炒熟的葵花籽,分给杨省、奚午蔓以及后面的三个男生。 车门一关,车里就热烘烘的,奚午蔓不知道是因为开了暖气,还是因为大家都在说话。 在温暖的密闭空间里,整夜没睡的她很快就觉得四肢乏力。 她集中注意力去听男生们的谈话,却什么也听不懂,更觉得困了。 纯粹是为了让身体活动起来,她用指甲去剥葵花籽,一把已经剥好壳的葵花籽竟从前面递到她面前。 “你渴不渴?”待她接过葵花籽,杨省又说,“我们只有矿泉水。” 杨省让后面的男生递了瓶矿泉水,他放在怀里捂了会儿,才给奚午蔓。 瓶身温热,入喉的水到底是冷的,奚午蔓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困意袭来的时候,她就喝一小口矿泉水。每喝下一口凉水,她就咳上几声。 她完全忘了,感冒还没好,早上还没喝药。 到达目的地时,瓶中的水已少了大半,她把瓶子放在座椅上,跟着他们下车。 她没有带速写本和笔,好在同行的人有多的笔记本和签字笔,32k的本子。画草稿而已,纸张的大小也没什么所谓。 四个男生各牺牲一点点,为她凑齐毛巾、手套、帽子、暖手宝、防风镜、雨衣和一把小小的单人折叠伞。还没下雨,以防万一。伞可以保护她的画。 他们还问附近的农户借了个矮矮的小木椅,好让奚午蔓能坐着画画。 知道奚午蔓没带手机,杨省把手机给了奚午蔓,方便她跟他们联系。 万一走丢了呢。杨省有这样的担心。 然后,四个男生就分散开了,奚午蔓坐在一棵很大的麻柳树下,撑着脸蛋看风景与景里的人。 清净,实在很清净。虽然有鸟鸣,有农人在说话。 直到一个人影将那片田野完全挡在她的视线之外。 她一抬头,就看见楼盛那比低空还阴沉的脸。 她却坦然。 他又不是奚午承。 “你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他完全是质问的口吻。 “嗯。” “你昨天晚上在哪?” “在房间。” “你要是在房间,我也不会问你了。我在你房间外面等了你三个钟头。” “你等我,有什么事么?” 楼盛没有回答,反问:“你昨晚,跟a大那男的在一起?” 奚午蔓点点头,说:“是。” “你整晚都跟他在一起?”楼盛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很复杂。 奚午蔓却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语气温和:“我有权决定信仰耶和华、安拉还是梵天,或者哪个都不信,这可是您说的,先生。” “当然。”楼盛稍缓和了语气,“不过我要提醒你,回去我们得给长辈们一个交代。” 奚午蔓用更深的笑容回应他,转移了话题:“吕树呢?她没来?” “她在给你热药。”楼盛说。 “噢。”奚午蔓摆了摆手,“劳烦您往旁边让一让,挡着我视线了。” 她不失礼貌,楼盛找不到刺,只能乖乖往旁让去。 很快,吕树就跑进奚午蔓的视野中。 第一三三章 烧烤?烤什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吕树同往天一样敲响奚午蔓的房门,没人答应,她又打通奚午蔓的电话,铃声从房间里传出。 虽觉得不太正常,她还是先下楼去准备早餐,在大门口遇到楼盛。 她对楼盛说,今天蔓蔓小姐居然睡这么沉,电话响那么大声都没接。 楼盛立马断言,蔓蔓不在房间。 吕树不信,在楼盛的坚持下,他们问民宿的工作人员要了备用钥匙,打开门一看,果然没人,只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问过民宿的工作人员,他们才知道,奚午蔓跟着a大的师生们一起吃过早饭。 吕树立马打电话给秦教授,得知奚午蔓与杨省他们在一起。 “你早上走的时候,怎么不叫我一声呢?”吕树把装着药的保温杯递给奚午蔓,“我今天也没晚起啊,你怎么就先走了?” 奚午蔓回她以微笑,仰头喝药,免去了回答。 楼盛也没告诉吕树真相。他双手揣兜,深色凝重地盯着奚午蔓。 “等等……”吕树发现问题,“你这帽子,这围巾,这手套,不是你的吧?” 不等奚午蔓回答,吕树又看见雨衣和折叠伞。 “这些东西,你从哪弄来的?”吕树的视线从奚午蔓怀里的暖手宝一扫而过,落在小木椅靠背的搭脑,“你这是打劫谁了?” 奚午蔓喝完一杯药,把保温杯递给吕树,坦然微笑开口:“别人借我的。” “别人?”吕树眉头一拧。 “还有手机。”奚午蔓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用指尖捏住,手机整体下垂,屏幕那面正对着吕树。 惊讶、担忧,还有恐惧。奚午蔓将吕树脸上的情绪解读得透彻。 她像之前对楼盛一样挥了挥手,示意吕树往旁边挪挪,戴上耳机继续画速写。 吕树和楼盛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奚午蔓提起椅子换地方时,就没看见他俩了。 时近午时,在吕树为她送来午餐之前,杨省就借别人的手机打电话问清她的具体位置,为她送来一个三明治和一瓶乳饮。 杨省离开后没几分钟,吕树就送来便当盒。 午餐又是楼盛做的,奚午蔓给吕树看了三明治和饮料,拒绝吃饭。 没什么胃口。奚午蔓这样告诉吕树。 吕树也没坚持,拿奚午蔓的饮料回车上加热,同药一起给她送过来。 然后,吕树就一直待在奚午蔓身旁,也不说话,或站或蹲或坐,一副沉思的模样。 天色渐暗,西边竟出现夕阳。 太阳很快落下山头,西空残云的色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厚重。 奚午蔓站在车旁,却没有上车的意思。她实在不想跟楼盛待在同一辆车上,那令她窒息。 等到a大那四名男生回来,奚午蔓趁吕树不注意,一溜烟就跟着他们上了那辆黄色面包车。 透过贴着深色膜的车窗玻璃,可以从外后视镜看见,吕树开的车一直紧跟在厚面。 奚午蔓感到压抑,收回视线,完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把男生们给她的手套围巾等东西还给他们。 男生们欢声笑语,言辞不乏幽默,奚午蔓的嘴角正要上扬,转眼看见镜中后面的车辆,瞬时心情又跌到低谷。 消失就好了。奚午蔓暗想。那辆车消失就好了,楼盛消失就好了,吕树消失就好了,奚午承消失就好了,奚耀航消失就好了,三爷爷消失就好了,这狗屁世界消失就好了。 思想越发极端,耳边的嗡鸣刺得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我们等会儿去烧烤吧?” 杨省带笑的声音击溃奚午蔓耳边的嗡鸣,奚午蔓抬眼,想世界毁灭的念头同烦闷的心情一起消失了。 “烧烤?烤什么?”后排有个男生说,“大白菜烤馒头?肉都没有,烧烤多没意思。” “村里那么多鸡鸭鹅,还有鱼。”杨省说,“又不是买不到。” “大晚上的,谁现杀啊。”后排那男生稍拖了嗓音,表现出疲惫,“主要累了一天,没精力。而且我们也没烧烤架。” “烧烤架鸣鸣师姐有,问她借一下就行了。”杨省毫无担忧。 至于鸡鸭鹅,花钱在当地随便一家农户里买活禽,农户就杀掉并处理好羽毛及内脏,按他们的要求切割,干干净净地给他们。 买肉的钱四个男生a了,他们坚持不让奚午蔓出钱。 他们端了凳子,在院子里支起烧烤架,民宿的工作人员很贴心地为他们送来火盆、煤炭和干木柴。 男生们把所有的活都揽下了,奚午蔓无事可做,只能坐在凳子上烤火。像他们希望的那样。 院子里很快飘起烤肉的气味,奚午蔓闻着觉得反胃,这气味却吸引来一大群人,有a大的同学,有民宿的工作人员。 a大的同学很自然地端了凳子,围坐到火边,并盛情邀请围观的当地人,当地人都很腼腆地笑着,摆摆手拒绝,像是为了表现决心,转身朝四面散开。 提着凳子加入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原先买的食材完全不够,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又跑去买更多食材。 他们空手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当地农人,农人手中提着他们的食材。 农人很高兴地为他们摆好食材,与戴眼镜的教授说了几句话,就乐呵呵地往自家回。 戴眼镜的教授同另一个教授商量了一下,决定为今晚的食材买单。 教授买单这话一出,瞬间高涨了大家的情绪。已经付过钱的学生们也不客气,争先恐后地拿出收款码,摆到教授跟前。 本来只是五个人的心血来潮,成了二十余人的山顶派对。 原本的小火盆被换成了更大的火盆,大家围坐在火边,一起唱歌、喝酒,有才艺的同学纷纷献上才艺,喝彩声一阵接着一阵。 奚午蔓在吃药,不能喝酒,同学们鲜榨了橙汁,为她,也为在生理期的女生。 实在是高兴,连鲜少沾酒的教授都喝下一杯热啤,作诗一首。 教授起了个头,大家轮流拈韵作诗,作不出就罚酒。 奚午蔓自知诗学素养不行,主动退出,大家也都理解,不为难她。 这场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人群闹哄哄地散场,留七八个男生收拾残局。 奚午蔓也是兴奋过了头,完全忘了楼盛,竟直接往自己的房间回。 走道尽头的窗边,楼盛抄手靠在那里,明显在等她。 第一三四章 不想跟他待一起 一看见楼盛,奚午蔓正往上跨的步子遽然下转。 她转身就跑。 院子里,还有两个男生拿着竹扫帚在扫地。奚午蔓在室内就看见他们,立马连续三次深呼吸,表现得很淡定,放缓步伐往外走。 她又敲开a大那小子和杨省房间的门。 杨省从屋里探出半个脑袋,一见她,脸上立马堆上笑,说:“我洗个澡就走。” “我来拿书。”奚午蔓说。 取了书,奚午蔓就离开了。她本来是想多待一会儿的,又担心杨省多想。 在外面吹了好会儿冷风,奚午蔓最终还是决定回自己房间去。 她还是得面对楼盛。 楼盛还站在那里,像是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他的视线从她手中的书本一扫而过,直直盯住她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她对他保持着警惕,站在楼梯口没敢上前。 “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他说。 “我不这样想。”她尽量维持客气。 “十分钟。” “一分钟都不行。” “我知道你在躲着我。”楼盛表现出妥协,“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有躲着您,我只是不想看见您。” 空气静了几秒。 楼盛无奈般轻叹一口气,说:“我承认,前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冲动,吓到你了。但是一想到你……” 他的情绪突然有明显的起伏,被开门声戛然终止。 吕树从走道另一边的房门里走出来,看一眼楼盛,对楼梯口的奚午蔓说:“我就说,好像听见你在说话。奚总打电话给你了,你没接,奚总又打给我,问我你手机怎么关机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奚午蔓这才放心往自己的房间走。她真心感谢吕树及时的出现。 一进到屋里,她就关上了房门,闻到熟悉的颜料味,这才松了一口气。 门外,吕树和楼盛说了几句家常话,然后就没听到说话声了。 奚午蔓打开主灯,给手机和平板充上电,脱下鞋袜进到浴室。 洗完澡出来,手机的电量也充满了。 奚午蔓以为奚午承会责备她,后者意外很平静,只是问她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按时吃药,又问她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和楼盛的相处怎么样。 奚午蔓迟疑了一秒,软着嗓音问奚午承:“哥哥希望蔓蔓跟楼盛结婚么?”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良久,奚午蔓听见门轻轻开合,然后是风声。 奚午承显然到了室外。 “不希望。”他的话音不似之前清晰,夹杂着空气流动产生的噪音。 奚午蔓突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头一酸,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打开窗,让冷风流入,保持着平静,只说:“蔓蔓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听筒里传出一声轻响,那是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听筒里再次传出奚午承的声音,他却是问:“你这两天,跟a大的男同学走得蛮近?” “蔓蔓不想跟楼盛待一起。”她看着窗外的茫茫夜色,给出解释。 “跟a大的男同学保持距离。”奚午承说,“走太近对你们都没好处。” 她怀疑奚午承压根没听她讲话,心里有些毛躁,到底没敢发脾气,只软着嗓音又重复了一遍:“蔓蔓只是不想跟楼盛待一起。” “我明天再打给你。”奚午承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他回到了室内,“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先就这样。” 连“再见”都没说,通话就结束了。 奚午蔓忍住了把手机扔出窗外的冲动,转头看之前画的画,试图转移注意力,不想为奚午承不听她讲话而生气。 一幅画画了一半,奚午蔓突然想到,也许,奚午承希望她跟楼盛走近一些,不然吕树应该会阻止楼盛靠近她,就像曾经阻止a大那小子一样。 之前,吕树突然咬了a大那小子一口,奚午蔓回想起来,却不明白吕树为什么那样做。 那天晚上,吕树说,她拿了奚午承的钱。 奚午蔓还记得,吕树求她不要跟那小子走太近。 意识到过去了好几分钟,奚午蔓才快速摇摇脑袋,对自己说了句“跟我没关系”,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颜料上。 这一晚倒安宁,奚午蔓画了两幅画,虽然两幅都算不上是完成品,不过完成度倒也不是很低,只要再稍微完善一下,就可以出展。 天还没亮,赶在吕树敲门之前,杨省先打来了电话。 杨省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早饭,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突然很想吃昨天早上在餐厅吃的窝窝头。 但她不想喝兑水太多的豆浆,用玻璃杯冲了包速溶豆浆粉。她忘了这豆浆粉是哪来的。 饭后,她又跟着a大的男生们坐上黄色面包车,不过这次,她自己戴了帽子、围巾、手套、防风镜,也带了雨伞、速写本、炭笔、可折叠便携小椅子。 不再需要男生们各自牺牲一点点了。 她刚一坐上面包车,就接到吕树的电话。吕树猜她在餐厅吃饭,得知她已经坐上车要走了,语气瞬间有些急促。 “你还没喝药啊我的姑奶奶!”吕树说。 就因为那杯药,奚午蔓刚刚在一棵树下张开椅子,吕树就追到她面前。 好在,楼盛没有跟着一起来。 奚午蔓只是往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吕树就猜中她的心思。 不过,吕树以为奚午蔓在盼着楼盛,于是说:“他昨晚回市中心了。” 谁管他。 三个字刚到喉部,和药回到奚午蔓肚子里。 天放了晴,风依旧寒冷。 吕树拿了空水杯回到车上,奚午蔓提着小椅子转移阵地。 靠近马路的山坡上,错落着三栋朝向一致的红砖平房。 三栋房子前面有一个圆形的鱼塘,水呈深绿,四面围着刷了一层水泥的砖栏。 有两个学龄前男孩从鱼塘边的小路跑过,回到一栋房子前的院子里玩耍。 有个男孩从一堆竹竿里找出一根很称手的竹棍,向另一个男孩炫耀。 奚午蔓没听懂他们说了什么。 只见,拿竹棍的男孩往后一个退步,另一个男孩向他扑去。 他俩就这样拧打在了一起。 第一三五章 橙色 场面一度混乱。 奚午蔓没有好管闲事到上前拉架,她也不需要去。 从屋里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不高,看着很瘦,皮肤粗糙,黑里透着红。 男人首先一声怒吼,对两个男孩没起到丝毫的震慑作用。 男孩们还在拼命似的抢那根竹竿。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快步走近他们,大手一伸,直接夺走他俩各抓了一头的竹竿。 不等男孩们反应过来,男人把竹竿高高一扬,俩男孩一人挨了重重的一竿。 男孩们哇地大哭出声,在院子里转圈,为了躲过男人手中的竹竿。 奚午蔓完全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换一条更结实的木棍,为什么抓住俩男孩重重地打。 俩男孩像是约好的,又像是在比赛,比谁哭得更厉害。 男人一边骂,一边死死抓住男孩的衣服,一下又一下施加惩罚。 直到最后男人实在打累了,男孩们也哭哑了声,男人抬头与奚午蔓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很得意地转动着木棍——就像武侠电影里的绝世高手转动长剑,昂首挺胸地回到屋里去。 奚午蔓明白了,男人做那些多余的动作,完全是做给她看。 他是在展示他身为年长男性的理所当然的绝对权利,即使两个男孩并没有、也不会同意。 两个男孩还在哭,哑着嗓音。 奚午蔓没再待在那,她预感会有麻烦。 刚刚那个施暴的男人令她不安。 她想到一个古老的神话。 将父亲阉割的克洛诺斯吞噬自己的孩子,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孩子推翻统治。 以神话为题材的油画已经有太多太多,致力于揭露暴力、压迫等所谓人间黑暗的艺术家从不在少数,当代感兴趣的人很容易就能对“人性的恶”有很深的了解,通过一幅画、一部小说甚至是一首歌。 世界上多的是只会用暴力教育孩子的大人,这个男人没什么特别,他不是这个村落独有的,没必要出现在画里。 奚午蔓不想画他。 她想,一个千里迢迢到当地旅游的人,不会是专为数一个男人用木棍打了两个孩子多少下而来。 她寻找一些有特色的、至少对旁观者多少有点意义的东西。 比如某棵树,某栋房子,某座山丘,很适合拍照打卡,美学白痴也能百分百出片。 又或是某片草地,某片竹林,某片水域或能两人并肩行走的吊桥,适合情侣留下美好的回忆。 她想,一对情侣精心做了攻略出门旅行,大多不会是为了吵架然后不愉快地分手,也不会是为看所谓人间疾苦。想看人间疾苦的人,会发现人间到处都是疾苦。 她想展示给观者的,是能引起观者向往的美丽乡村,譬如山林、风月、鸟兽与人们的和睦,那才值得动笔。 要是世界上没有暴力与偏见,没有自恋的说教就好了。 她哈出一口热气,敛了思绪。 傍晚回到民宿,她在车上就看见站在停车位旁的楼盛。 可她分明记得,吕树说过,楼盛昨晚回市中心了。 楼盛明显是在等她,她一下车就能与他碰上面,实在躲不掉。 想想也没躲的必要,周围那么多人,谅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在慢慢咧开,那完全是出于惯性的礼貌微笑。 她认为应该说点什么,却只说了一个字:“嗨。” “我回了趟a区。”楼盛说。 “我听吕树说过。” “我给你带了点颜料。” 区区颜料,奚午蔓本来不屑一顾。 楼盛转身,从旁边一辆黑色越野车的后座抱出一个琥珀绿手提箱,很小心地递到奚午蔓面前。 出于礼节,奚午蔓打开箱子,看见满满一箱子颜料,都用密封性很好的透明小盒子装着。 最上面一层全是非常美丽的橙色,像一颗颗芬达石,奚午蔓承认自己一下子就心动了。 楼盛说,看她用橙色比较多,就多带了一些。 这跟她辛辛苦苦调的橙色完全一样,收下的话,就不用再自己调了,可以省很多时间。 奚午蔓当然没有拒绝。 她和楼盛的冷战也因这一箱颜料而正式终结。 像是为了让她放心,楼盛一直跟她保持着安全距离,不管是吃饭、聊天还是把颜料送到她房间。 他把颜料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而奚午蔓清楚,她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对楼盛毫无警惕。 奚午承的来电时间每天都不一致,他什么时候打电话给奚午蔓,完全取决于他当天什么时候能抽出空。 到晚上十点半都没等到奚午承的电话,奚午蔓也懒得再等了,专心致志地画画。 她太投入,以至于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时,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接通电话,她喊了声“哥哥”,对方立马听出,她心情很不错。 “碰到什么高兴事了?”奚午承问。 她告诉奚午承,今天收到很多橙色颜料,之后十多天都不用再调橙色了。 “我每次调橙色都要调好半天,总偏色。”她说。 “楼盛送的?”奚午承问。 惊讶奚午承怎么知道,奚午蔓也没问,只答了句:“是的。” “你之前不想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没送你颜料?” “蔓蔓不喜欢哥哥这个玩笑。” 奚午承轻笑一声,又问:“之前你跟楼盛,闹什么矛盾了?” “没什么,就是观念有点不合。” “观念不合?” 奚午承重复了这四个字,意在让奚午蔓具体说说。 “嗯。”奚午蔓知道,撒谎会被识破,可要讲实话,也会很糟,她再三斟酌,挑了实话讲,“楼盛说,成年男女之间没有单纯的友谊,我不赞同。” “你可以不赞同,但他说的没错。” “蔓蔓只想跟他做朋友。” “你完全可以保留你的想法,不过你要知道,你的想法有点不切实际。” “为什么?” 奚午承沉默了片刻,应该是想解释,却有工作要处理,于是说:“就先这样,挂了。” 本来只是为了应付奚午承而随便扯的话题,跟奚午承聊了几句,奚午蔓自己竟开始在意了。 第一三六章 不要离那个女人那么近 19世纪英国一位伟大作家某喜剧里,有这样的台词: “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友谊。 有的只是热恋、仇恨、倾慕、爱情,但不是友谊。”【注3】 不过,也许——奚午蔓想——那只是那位勋爵的说辞,是为对得不到的女人说出“我爱你”而作的铺垫。 不掺杂欲望,不就很纯洁了么? 但严格讲来,哪怕仅仅是想跟对方说句话,这也是欲望。 只要人还能思考,就会产生欲望。思考本身就是对满足欲望的追求。 从某种意义上讲,世界上就没有她认为的那种纯洁的人际关系。 “管他的。”奚午蔓放弃了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当下,画画才是要紧事。 今晚画得很快,她难得上床睡了两个多钟头。 早上又吃了窝窝头,这几天她特别喜欢吃民宿厨子做的窝窝头。 她还把窝窝头分享给吕树和楼盛。但是很遗憾,他们没有因为窝窝头而产生她那样的喜悦之情。 她吹了一上午冷风,中午吃过饭,窝在车内的副驾驶午休了半个钟头,然后继续去吹冷风。 她感觉一整天都在忙,但看看自己画的速写,又感觉这点东西不至于画这么多个钟头,不禁开始思考,到底在什么地方浪费了大把时间。 到底没思考出个结果来。 晚上在民宿的餐厅吃过饭,楼盛在院子里拦住打算回房间画画的奚午蔓。 他在意一件事,关于上次晚上——他把她摁床上之后,她很生气。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那么生气。”楼盛问她,“你很讨厌我?” “不是讨厌。只是,我曾对你抱有幻想。”见楼盛的眉尾一扬,她又说,“别误会,我从来没馋过你的身子。我只是对你的思想抱有幻想。” “思想?”楼盛思考几秒,放缓了语气推测,“你对我有很高的期望,但是我让你失望了。所以你很生气?” 奚午蔓重一点头,说:“对。” 弄清原因,楼盛伸手轻轻抱了奚午蔓一下,顺手拍拍她的后背,说:“我诚恳地向你道歉。” 奚午蔓没有回话,只微笑着看他。 本来,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在橙乡的日子,奚午蔓和楼盛应该会像最开始那样,相处融洽平静。 偏意外这样发生了。 就在第二天傍晚,奚午蔓同往常一样回到民宿吃饭,刚下车,就有一辆柠檬黄suv从马路中央直冲向她,在她面前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稳稳停住。 suv副驾驶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长腿少女火急火燎地下车,飞速走到奚午蔓面前,抬手就把重重的手提包砸向奚午蔓的脸。 奚午蔓抬手挡了一下,手提包撞上她的手指,落到她脚边。 她对少女那化着浓妆的脸毫无印象,不明白少女为什么砸她,以为是某个犯了精神病的患者。 她之前看过几起精神病患者无差别杀人的报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少女的尖叫简直炸耳,引得好几个a大的同学驻足。 他们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没敢上前。 奚午蔓也是一脸懵。直到楼盛从她身后的车里出来。 楼盛看见地上的手提包,凑近奚午蔓,柔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这才感觉到被包砸中的手指又痛又麻,却摇摇头,抬眼注意到,少女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 “阿盛是我的!你离我的阿盛远一点!你这个老女人!”少女说着,就要上前去拉奚午蔓。 楼盛把奚午蔓往身后一护,沉声严厉地喊了少女的名字:“楼婧宜!” 楼婧宜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那里。 “谁让你来的?”楼盛完全是长辈训孩子的口吻。 “阿盛你别生气。”楼婧宜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闪烁起泪花,嗓音也微微带颤,倒很乖顺,“我跟妈妈说过,妈妈同意我来的。” “回去。”楼盛说。 “我不!”楼婧宜急得跺了跺脚,“妈妈允许我来的,我好容易才说服妈妈的。”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写生。”楼婧宜委屈巴巴地说着,看了楼盛几眼,又瞧一眼他身后的奚午蔓,撒着娇对楼盛说,“阿盛你过来,你不要离那个女人那么近。” 楼盛脸色一黑,压着怒火,说:“把你的包捡起来。” 楼婧宜立马乖乖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起身的同时,顺势抓住楼盛的衣袖,试图把他拉开。 但她的力道动摇不了一个不愿挪步的成年男人分毫。 被她扯得有点烦,楼盛只冷声说了句:“松手。” “不要——”楼婧宜还想说什么,被楼盛打断。 “我不介意亲自把你送到你爸面前。” 楼婧宜的动作僵了一秒,松开他的衣服,往后退两步,又抬眼看看他身后的奚午蔓,呼吸越来越急促,眼见着又要举包砸奚午蔓,被从旁边伸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手,动弹不得。 抓住楼婧宜的人是吕树。 吕树半眯的眼中透着浓浓的杀意,语气倒礼貌:“小姐,你以为你针对的人是谁?” 感受到吕树力量的绝对压制,楼婧宜的脸瞬间惨白,却很傲气地瞪着吕树。 “只要你敢伤她,我保证,你这整条手臂马上就会搬家。”吕树一把按下楼婧宜高举的手臂,嘴角勾着阴冷冷的假笑,“我劝你你最好不要冲动,小姐。” “什么人啊!”楼婧宜跺了跺脚,向楼盛挪去,“阿盛你看,这老女人好野蛮!” “你说谁是老女人?!”吕树的爆脾气算是被点燃了,作势撸袖子,就要揍楼婧宜一顿。 楼婧宜吓得直往楼盛怀里钻。 楼盛一脸不耐烦,却没推开她。 奚午蔓则趁机溜向吕树。 吕树向楼盛走近两步,攥紧的拳头硬是没打出去,阴阳怪气地对他说:“合着是您给的底气。” 不等楼盛解释,吕树抬手一揽奚午蔓的肩,拥着她就往餐厅的方向走。 旁观的人群见状,也纷纷起步往餐厅去。他们继续在驻足观望这场闹剧之前聊的话题,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第一三七章 或有神示 楼婧宜总是尖叫着争抢。 奚午蔓总能想到在鱼塘边见过的那两个学龄前男童。 他们争夺竹竿时,大概也说着这样的话—— 这是我的! 不,这是我的! 奚午蔓把话语代入了当时的场景,发现毫不违和。 可是,那根竹竿最后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甚至,他们为他们得不到的东西而挨了打。 楼婧宜有没有挨打,奚午蔓不知道,不过,楼婧宜总缠着楼盛,而楼盛总黑着一张脸,完全是对谁都瞧不上也不爱搭理的表情。 奚午蔓感觉,楼盛并不是生来就是那样的表情,他的表情是被楼婧宜逼出来的。 当然,这只是奚午蔓出于好奇的猜测,并非说楼盛的厌世感真的是由于楼婧宜。 奚午蔓不知道楼婧宜和楼盛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没有问,只能猜到楼盛和楼婧宜有点亲戚关系,比如堂兄妹什么的。 其实不管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对奚午蔓而言都不是很重要,她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楼婧宜总是那样大吼大叫,总像争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争楼盛,甚至为了楼盛,总是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疯狂。 仅仅是因为好奇,奚午蔓整宿想着楼婧宜,画画画着画着,思绪就飘远,楼婧宜的脸与行为就占据了整个夜晚。 这夜里的浓雾,是为楼婧宜而起的,为了让人对她产生探索欲。 打着手电筒、或者干脆摸着黑,走进那一片浓雾、或者只隔着窗户观察,去探寻楼婧宜的内心世界。 也许会发现另一片人间四月天的生机盎然,也许会发现,那里完全是一派雾场,连楼婧宜本人都什么也看不清。 走在雾里,踩着的是什么、撞着的是什么、碰着的又是什么,完全是凭盲人摸象一样的猜测。 可是为什么非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呢? 天快亮的时候,奚午蔓才突然想到。 那到底是什么都没关系,楼婧宜的动机与心理也不重要。 反正,楼婧宜只是一个过客,就跟肖茜一样。 是的,奚午蔓至今不知道肖茜在她面前嚣张跋扈的底气到底是什么,不过突然觉得,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那有什么重要呢?肖茜在监狱里,也许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 而以后楼婧宜会出国,就算不出国,奚午蔓也不一定能再见到她。 她们本来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是肖茜还是楼婧宜,奚午蔓本来完全可以跟她们没有交集。 但她居然遭受了来自那两名女性的暴力,由于男人。 噢,这简直荒谬! 她们居然认为,她们像小孩子争玩具一样非要得到手的男人,世界上所有女人都会抱有和她们一样的想法,她们把她们中意的男人身边的每一个女性都当做情敌。 这过分自大! 她们简直令人身心疲惫,又令人抓狂。 奚午蔓实在受够了。于是,她总是刻意与楼盛保持着距离。 她可不想再遭到无端的暴力。 本来一个女孩子是很可爱的,但她陷入了爱情——如果那种麻痹自我的、严重影响一个人人格的东西能够被称为爱情。 楼婧宜几乎无时无刻不跟着楼盛,至少在奚午蔓能看见的地方是这样。 有了那个少女的限制——当然是受到了限制,无论是言行还是思想——楼盛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应付其他的人际关系。 那少女实在太会整事儿了。 奚午蔓几度怀疑,楼盛稍微把楼婧宜晾一晾,楼婧宜就会把天捅出个娄子。 那小姑娘——也不是很小——的任性简直达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程度,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奚午蔓把她划分到了危险一类的人,时刻警惕着与之保持距离,也不让其靠近自己。 即使只是偶尔远远地瞥上了一眼,奚午蔓就已经能感知到,楼婧宜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足杀死人的利器。 连眼睫毛都能作回旋镖。 有吕树在,奚午蔓倒也不至于每天胆战心惊,只是对楼婧宜已经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抗拒。 不错,是抗拒。 她拒绝接受楼婧宜的存在。 当她看清自己的想法,却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打了个寒战。 她自知没理由抗拒楼婧宜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楼婧宜有存在的自由,或者按某种宗教的说法,楼婧宜是上帝的子民,上帝既创造了她,自有用意。 于是,奚午蔓开始主动追寻楼婧宜的身影,试图从她身上看到某种神示。 楼婧宜总是跟楼盛待在一起——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奚午蔓便连带着一起观察了楼盛。 不过从一开始,奚午蔓就没把楼盛和宗教教义联系在一起,所以严格讲来,她是把楼盛当成了工具,更好地了解楼婧宜身上神示的工具。 那双黑亮的大眼睛,辨识度很高的高鼻梁,还有没什么辨识度的薄嘴唇及感觉每天都变化形状的脸蛋,奚午蔓渐渐发现其中的美,并有些沉沦。 还有那少女独有的肌肉不发达的长腿,苗条的身姿,抛开心底的抗拒,完全具备奚午蔓会琢磨着画下来的美感。 但是很遗憾,由于已经产生了抗拒心理,再怎么也无法放下心里的成见。奚午蔓没有考虑把楼婧宜当作创作素材。 奚午蔓致力于从楼婧宜身上探寻到上帝的痕迹,甚至抱了这样的期待,很浅的期待——也许,可以通过楼婧宜相信上帝的存在。 正如不信仰任何宗教一样,奚午蔓也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即使是生活在周围人都会到教堂忏悔或祈祷的环境里时,她也从没做过弥撒,也没向上帝祈祷,自然也没忏悔过。 从某种程度讲,她是无神主义者,虽然她并不喜欢各种各样的主义,也不喜欢用什么主义者定义某一个人。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些概念——哪怕不那么准确,甚至往往会让人产生偏见——在使用上有很大的便利性。 人类现有的知识体系,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同样,也无法证明上帝不存在。 对未知的东西,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中间派,即使是无神论者,也可以抱着随时改变观念的态度。 正是抱着这种观念可改的态度,奚午蔓观察楼婧宜。 第一三八章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通过连续多天的观察,奚午蔓还是没从楼婧宜身上发现某种神示。 她都快放弃了。 直到,她看见,只开了一盏橘色小灯的包厢里,楼婧宜跪在坐椅上的楼盛面前,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像虔诚的信徒向上帝祈祷。 “你不知道。” 楼婧宜的嗓音满是柔情,羔羊般的温顺让人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会有尖叫跺脚的暴躁。 “当我亲吻你沉睡时的眼睑,我多希望我的嘴唇上有爱懒花的汁液。” “以前你对我那样热情,你把你全部的爱倾注在我的身上,可现在,你简直比先知约翰更冷漠。” 楼婧宜用膝盖往前缓缓滑行,离楼盛更近,语气带了悲伤。 “难道我一定要割下你的头颅,才能亲吻到你的嘴唇?难道我一定要用石块和灰泥砌一堵石墙,才能占有你的身体?” “是什么让你拒绝我?” 楼婧宜又凑近楼盛几分,双手慢慢往上移。 “我知道,是魔女的诅咒让你陷入了迷雾,你把张开翅膀的恶魔当成了白鸽,是黑夜遮掩了她头顶的犄角,让你只能听见她壬塞般的致命歌喉。” 楼婧宜的右手停在楼盛的衣服里面,左手抚在他的大腿外侧,像修女按着经书。 “而你,我的小叔,您又何尝不清楚,您真正爱的人于此刻跪在你膝前。” “此刻在您面前流下眼泪的这个人,才是会用生命去回应您爱情的朱丽叶。” 楼婧宜试探着,从最下面一颗开始,慢慢解楼盛外套的扣子。 解到第三颗的时候,楼盛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再次抬头看着楼盛,问:“小叔叔,您到底在顾虑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你小叔。”楼盛说了第一句话。 “您是我的小叔,这正是上帝的安排。”楼婧宜静默几秒,又说,“你了解我的一切,而我,也心甘情愿为你献出我的全部。” “楼婧宜。”又是那样压制怒火的低吼,这次尽显疲倦,楼盛似乎很累了。 在这之前,他们一定已经谈了很久。 楼婧宜打断楼盛的话,说:“可是,小叔叔,亚伯拉罕的儿子娶了拿鹤的孙女,这是上帝所允许的。” “但我不是以撒,你爸也不会用牛羊献祭上帝。”楼盛突然紧闭了嘴,沉默两秒,明显改了口,“我不想抨击你的信仰。” “你不会,你当然不会,你会接受我的全部,就像以前一样。” 楼盛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不顾楼婧宜双手的挽留,从椅前离开。 “阿盛……”楼婧宜双手撑在地板上,完全一副被负心汉抛弃的悲情女主的神态。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楼盛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回身对楼婧宜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然后,楼盛转身就朝屏风的方向走。 奚午蔓急忙朝门口去,不想被楼盛发现她在偷看。 可已经来不及了,楼盛很快就绕过屏风,正看见刚走到门口的奚午蔓。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跟在她身后,直到出了楼。 “你都听见了?”楼盛三两步就追上奚午蔓,与她并肩,语气倒平静,像是问她有没有吃饭。 “只听了一点点。”奚午蔓说。 “你都听见什么了?” “爱懒花的汁液。”奚午蔓回忆着开嗓,“先知约翰,藏尸体的石墙……” “哦。”楼盛没了听她全部重述一遍的耐心,也不看她,“明天一早我要送宜宜回a区。我不跟她一起的话,她不会回去的。” “嗯。”奚午蔓不知道楼盛为什么跟她说这个,也不明白他的话音听上去为什么充满愧疚。 “我本来想过了小年再回去。”楼盛哈出一口热气。 奚午蔓明白了,他是为不能陪她过小年而愧疚。 其实他完全不用在意。奚午蔓本来想这样告诉他,被他抢了先。 “你有事找我吧?”楼盛问。 奚午蔓这才想起来,她是有点事,所以才会到他和楼婧宜吃饭的包厢找他。 “我想问问,a美雕塑系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你有没有熟悉的?”奚午蔓说。 “雕塑系硕导?”楼生微感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帮别人问的。” “别人。”楼盛若有所思,“你说的是上次来画廊的那个女生吧?粉头发那个。” 他猜的是颜荔儿。 他记得,之前奚午蔓跟他提过,颜荔儿想考a美的硕士研究生。 “啊。”奚午蔓没有否认。她确实是受颜荔儿所托,向楼盛打探打探消息。准确说,是颜荔儿拜托王齐宇,王齐宇又拜托奚午蔓。 “想考雕塑系硕士的话,问这些没用。”楼盛说,“说不定今天的硕导明天就不是了,明天的导师名单上又会出现新的名字。” “她是想了解一下导师们主要的研究方向。” “她坚持自己感兴趣的就行了。只要她能通过面试,a美总有导师能带她。” 听楼盛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奚午蔓知道他还在为楼婧宜而窝火,便不再多说什么,暗自琢磨着什么时候给王齐宇回个电话,或者短信。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楼盛就送楼婧宜回a区去了。 离开前,他特意跟奚午蔓道了别,也只跟奚午蔓道了别,并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不会让你对我失望第二次。”他说。 奚午蔓也没费心琢磨他话语的意思,转头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离新年一天天近了,她掐着日子画画,画着画着就会想到被苏慎渊带走的那几幅。 不知道是不是有记忆的偏差,当时觉得满意的画,回想起来总认为这里那里那里都能再改一改。 她本来想打电话给苏慎渊,问问那三幅画在哪。 但她不清楚苏慎渊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能接到她的电话,或者在看见未接来电后回拨给她。干脆就没有打给他。 她只能祈祷着,苏慎渊还没把那三幅画送去画廊,之后回到a区,她还能够在第一时间赶去完善那三幅画。 就在小年前一天,秦喻章来了。 第一三九章 无聊 这几天雪下得频繁,鱼塘里的水都结了冰。 松枝上凝着晶莹的冰珠,田野覆盖着白雪,露出的土壤与石块被衬为玄色。 麻雀总是大群大群地飞过,停在电线上或树上。有稍大的动静,藏在树叶间的麻雀会全部转移阵地,仿佛全世界都是雀儿扑棱翅膀的声音。 人们很少出门,出门也多半是到别家去烤火聊天嗑瓜子。 a大的师生们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奚午蔓已经把橙乡有商业价值的地方都逛了个遍,素材积了很多,雪下太大的时候,她就不出门,窝房间里画画,或者在民宿周围听当地人聊天。听的次数多了,渐渐也能听懂一些句子。 这几天,来摘橙子的外地人明显增多,有的是独自一人,有的是与妻儿父母一起。 秦喻章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来取奚午蔓这段时间完成的画。 秦喻章告诉奚午蔓,就在今天早上,各大媒体给她之前完成的那三幅画做了宣传,为她之后整个系列的画作展出预热。 不出大家的预料,她的画一经报道,立马得到很好的反响。 秦喻章兴致勃勃地恭喜道贺,奚午蔓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种残次品,居然公开了? 天呐,救命。 “苏总说,您对这边有了足够的了解的话,可以提前几天回a区。”秦喻章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不知是转述自苏慎渊,还是他自己的看法,“毕竟乡下怎么也比不上市区方便,生活条件没法跟市区比。短时间旅游图个新鲜还好,长期居住的话,确实太委屈您。” “委屈倒不委屈。”奚午蔓说。 “听说之前您适应不了山上的气候,感冒很严重,之后这边的气候会一天天更恶劣,要不您早点回a区?正好我等下就要回去。” 回a区? 奚午蔓实在不想回去。 一想到回a区就要面对那一大群人,她仿佛已经闻到市中心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真是要命。 她忙摆摆手,微笑着回答:“还是不了。我在这里比较有灵感,还是画完再回去比较好。” 她给出的理由完全符合常理,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自是一点都没引起秦喻章的怀疑。 秦喻章点点头,又说:“您要是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然后,他就跟三个男人一起,带着奚午蔓已经完成的画作离开了。 还有五天,她就得回a区了。 诚然,在想到可以见到苏慎渊的时候,她有短暂的喜悦,可那短暂的喜悦无法胜过她心底不安导致的烦闷。 逢年过节的时候,得回老宅。她不得不面对三爷爷那张脸,还有奚耀航,说不定还有很多很多家族的男性长辈。 奚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转身准备画画。 绷好画布正要挤颜料,突然想到曾画过的三爷爷的脸,她突然忘记了这橙乡的橙香,忘记了这边所有一直支撑她画下去的美好。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窗外,只觉视野里的丛薮只是一团毫无意义的黑色。那本是虚空,却转瞬化为实体,成了一堵墙,向她压来。 她猛地拉上窗帘,将黑色隔绝在外。 看着月白窗帘上的银线蔷薇刺绣,三爷爷的脸被刺绣从脑海中抹去,连带着窗外那堵黑色的墙。 她的呼吸渐渐顺畅。 可拿起颜料,她只觉无聊。 无聊。 画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为橙乡的旅游业贡献一份力,为观画的人们展示山水风月的美,为这糟糕的世界添一缕温馨,让心情低落的人能燃起继续生活的热情。 可是那些东西,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自己都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存在。 她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无聊。 可画可不画。不。完全没有画的必要。 “他们的收入高低关我屁事,这里的发展关我屁事。他们的审美偏好关我屁事。”她神经质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低声絮絮叨叨,“不想活的人为什么不通通去死?最好今天晚上全球的火山全部爆发,地震海啸一个也别落下,这狗屁人类社会早该消失了!” 无聊。 她的心上盘踞着一团黑色,那团黑色在渐渐加重,她需要不断地发泄情绪,才能免于死亡。 “死了就死了。”她坦然接受死亡。 但她把手中的颜料猛地砸向墙角,转身把画架推倒。 然后,她突然冷静下来。 她听见手机来电铃声在响。 “哥哥,晚上好。”接通电话,她嗓音甜美温柔,仿佛刚才大发脾气的人不是她。 “蔓蔓什么时候回a区?”奚午承问。 “还有四五天吧。”她走到窗帘前,用指甲轻轻扣银色的蔷薇刺绣,“还有五幅画没画呢。” “到时候我去接你。” “不用啦,哥哥,有吕树呢。” “你得另外坐车回来。” “为什么?” “之前你的车被记者拍过,妈担心你在路上遇到记者。” “妈妈担心。”奚午蔓软着嗓音,有意调侃,“哥哥不担心么?”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几秒,才答:“也担心。” 奚午蔓轻笑两声,说:“a大的老师同学应该有要回a区的,蔓蔓跟他们一起就好啦。” “他们坐大巴和高铁。” “蔓蔓也可以坐大巴跟高铁嘛。” “不安全。” “这可是在a市呢,谁敢把我怎么样不成?”对方没有回答,奚午蔓又说,“蔓蔓还没坐过a国的高铁呢,哥哥。” “行。”奚午承的爽快有妥协的成分在里面。 “蔓蔓就知道,哥哥最好啦。” “管家明天早上会打钱到你卡上,你路上别饿着自己,也别受凉。” “嗯嗯,好哒。” 破天荒的额外的生活费,奚午蔓当然很高兴,忽然觉得,这世界也可以不毁灭。 她扶起画架,捡起画布和颜料,却依然没有作画的兴致。 她仍感到无聊,不知道该画什么。 拉开窗帘看窗外的夜色,她琢磨着远山的黑、近雪的白,以及中间或窄或广的橙色灯域。 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是令人心惊肉跳的虚无。 第一四〇章 她身边随便一男的我都没法比 画不出来,完全画不出来。 她想不起来曾令她无比心动的阳光与月色,想不起来曾觉得浪漫的寒风与松柏。 她忘了这边的和谐与安宁,忘了夜风中的歌声、碳火与香橙烤鸡、黑色针织半指手套及夜里山林的蜘蛛。 她忘了新鲜橙子的清香,忘了风来的方向,忘了橙汁与烧烤,也忘了橙色的颜料。 她试着回忆,满脑是叽叽喳喳的、她听不懂的方言。 那是男人与女人对陌生人的暴戾,在得知有好处后立马转为讨好。 是田塍上眉发雪白的老人,也许被气死在了马路中间,无人为他跳僵硬的舞蹈。 是葬礼上目光迷茫的男孩,他家的丧宴供宾客欢闹。 也是伪装成记者的丧尸群。他们的疯狂只为他们想生啖活人的大脑。 是她已忘记姓名的短发女生自以为是的说教。她讲道德,讲爱与忠诚,她把她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只令人讪笑。 是楼盛的发泄,是争竹竿的小孩和打小孩的男人,还有楼婧宜的手提包。 记忆里,是永远散不去的浓雾,是漆黑的墙,是逃不掉的梦境,是霉湿的房。 那些不是她要画的东西。那些跟美丽乡村毫无联系。 房间里充斥着调色油与稀释剂的气味,她想不起来橙子是什么样的香。 她翻着速写,试图回想南墙与东墙、柏树与阳光,却在树叶间看见一个个黑色的倒三角。 黑色倒三角合为一个,在无限放大,在慢慢变为实体。 她猛地合上速写本。 无聊。 她居然试图让黑色染上白。 她居然以为,他们需要分清世界上的每一种色彩。 难道他们需要知道?不,他们不需要知道。 在橙乡种橙子的人不需要清楚巴伦西亚的气候与土壤酸碱度,甚至不需要知道a区最繁华的商业圈每天有多少人流。 难道他们需要知道她是奚午蔓、奚午千还是奚五百?不,他们不需要知道。 他们只需关心自身的存在。 而哪怕是打男童的男人最后那故作潇洒的转棍转身,也仅仅因为他关心自身的存在。 只是他有点过头,他以为每个人都要关心他的存在。 就是因为过头,对自我的关心成了狂妄的自恋。 所以道德正义士自我感动。 所以一个人强奸另一个人。 所以有了暴力、有了压迫、有了剥削与没完没了的抱怨。 都是因为过头。 奚午蔓感觉心窝蔓延着苏尔特尔的火焰,她神经质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该走往哪里。 世界这幅画卷,单看任何,都是主体物,其实没有主体物。 一切平等,一切都只是这繁华画卷之中,可有可无的一笔。 最伟大的画作从一开始就在这里,有什么必要一再地临摹? 无聊。 无聊。 只是因为人的自恋,才产出了这数也数不清的垃圾。 无聊。 她再次推倒画架,转步冲进浴室,用凉水淋透自己的全身。 她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上一觉。 她没再为难自己,打开热水洗了个澡,缩进被窝里倒头就睡着。 有时候,好好睡一觉能解决情绪问题,有时候不能。 一觉醒来,天蒙蒙亮,窗外还下着大雪,奚午蔓感觉自己的心情比老天爷的心情还要低落。 无聊的情绪在她看见低空彤云的瞬间,像病毒一样侵袭她的全身。 她想再睡一觉。 但她不能,昨晚推倒的画架还躺在地板上,画布被尖物划破。 得重新钉一张画布,得想想要画什么。 但她想到,还有四天,就要回a区了。 又要面对那群人。她简直要疯掉。 好在吕树及时敲门,她才没有把画架和颜料丢出窗外。 民宿为大家准备了粘糕和汤圆。 饭后,a大的师生们也没出门,大家坐一起剪窗花、写对联。 奚午蔓坐在一旁,感觉无聊得要命,但总有人和她讲话,出于习惯,她一直扯着礼貌的微笑。 她很少说话,大多时候也不需要说话。跟她讲话的人滔滔不绝,她只用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回应。 她和一个叫钟鸣鸣的女生交换了联系方式。 钟鸣鸣在手机上看过她橙乡主题画作的电子照片,成了她的狂热粉丝。“怎么着也要交上你这个朋友”,这是钟鸣鸣的原话。 钟鸣鸣待人特别热情,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虚伪。 这很难得。 奚午蔓见过太多热情得过分的人,他们的演技也实在拙劣得过分。 但仅凭这难得的品质,并不能让奚午蔓产生跟钟鸣鸣结交的欲望。 稍微多说两句话,钟鸣鸣就会不知道分寸。 钟鸣鸣问奚午蔓和穆启白的感情,问餐厅起火的原因和在现场的心情,问奚午蔓那幅三千六百万的画,问在ifs出展的那幅打算卖多少钱。 奚午蔓只觉得,钟鸣鸣的八卦心有点过于重了。 实在不喜欢别人八卦她的事,又不想伤人心,奚午蔓微笑着,回答“都过去了”或“那不重要”。 “你跟楼盛是不是在谈对象呀?”钟鸣鸣又问,“楼盛的爸爸是a国银行的行长,他妈妈是a国财政部的,对吧?” 无聊的问题,烦人的八卦心。 奚午蔓实在懒得回答,只一个微笑应付钟鸣鸣。 “你放屁!”钟鸣鸣对面,杨省呸了一声,“我们蔓蔓才没跟楼盛谈对象。” “你怎么知道?”钟鸣鸣不满地看杨省。 “你问他。”杨省用胳膊肘碰了碰右手边正剪窗花的那小子,“蔓蔓最看好你了,是吧?” “别逗了。她身边随便一男的,我都没法比。”那小子微笑着,似在自嘲,“就比如楼盛,我努力工作一辈子,大概都赚不到他家账户里现有的零头。” “嗐,俗了,哥们儿,你这思想就太俗了。”杨省说,“钱这种东西,自己够花就行,你跟人家比多少做什么?” 那小子往旁挪了挪,与杨省保持了距离,没再作声。 见氛围有点不对,钟鸣鸣立马转移了话题:“今天早上,有几个美院的学生来这采风了,你们看见没?” “美院的来采风多正常。”杨省不以为意。 “但你们猜猜我看见谁了?”钟鸣鸣故作神秘。 “谁?”杨省抬头看她。 钟鸣鸣神秘兮兮地把脸往前一凑,轻声道出三个字:“黄斋棠。” 第一四一章 凌晨一点的雪色 只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直至见到黄斋棠本人,奚午蔓才记起来,他是那小子的室友。 由于之前听说过那个人的名字,真正见到那个人时,难免稍微注意一下。 奚午蔓注意到他。 他并没有特别好看的容颜,胜在体态好,还很会打扮。 他顶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衣服裤子鞋子都是时装周出的最新款。 他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也不需要任何首饰作衬。任何首饰都只会显得多余。 以上,就是奚午蔓对他的第一印象。 黄斋棠是陪他表妹舒禾一起来的,舒禾也就读于a大,她追着一个a美的男生来的。 那个a美的男生,叫于轩翔,很巧,奚午蔓见过。他曾两次问她要微信。 世界真小。看见于轩翔的时候,奚午蔓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你也在这里,好巧。”一直认为奚午蔓是a美同学的于轩翔一看见她,就穿过人群朝她奔来。 然后,他听见吕树叫她“蔓蔓小姐”,他这才意识到不对。 “你叫什么名字?”于轩翔试探般问她。 “奚午蔓。”她说。 “卧槽?!”于轩翔满脸震惊,“真的假的?你真是奚午蔓?” 奚午蔓用微笑回应。 “不是。”于轩翔还是不敢相信,“你是a美的学生?” “不是。” “那你怎么会在a美听课?” 解释起来太麻烦,奚午蔓懒得解释,只回他微笑。 这时候,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生跑了过来,直接抬手搂上于轩翔的脖子。 “你在这做什么呢?”她的目光全程在于轩翔脸上,没有注意到奚午蔓,“准备吃饭了。” 不用问,奚午蔓就能猜到,那个女生就是舒禾。 舒禾的黑发简直跟绸缎一样,盘着丸子头,额前留着薄薄一层平刘海。 她的眉毛若隐若现,一双眼睛只有在看于轩翔时才会收了警惕。 她的鼻梁不高,鼻头上翘,倒很精巧。 最好看的莫过于她的嘴唇,恰到好处的厚薄、弧线与色泽。 但比她的嘴唇更吸引人的,是她耳上的心形红宝石耳钉。 由于黄斋棠的关系,a美的学生和a大的师生很快打成了一团。 夜幕降临时分,所有人围在一起吃饭喝酒,共度这小年之夜,实在热闹。 奚午蔓毫无灵感,也没有早早回房间画画的打算,便坐在秦教授身旁,静静听众人讲话。 同一时间,总有好几个人同时说话,他们聊不同的话题,吸引去不同的听众。 奚午蔓对他们讲话的具体内容不感兴趣,她只是想听他们说说话,试图在混乱中找到某种秩序,以此找回之前支撑她画画的感觉。 这场宴会直到零点过才结束。 大家喝得醉醺醺的,但都还保留着最后的理智,足以互相道别,回到各自的房间。 凌晨一点,雪落如花。 奚午蔓站在窗前,想象着雪花的触感及在掌心融化后留下的一点水。 那是怎样的感觉? 她打开窗,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伸手去接落下的雪。 可雪不只落在她掌心,还落在她脸上与衣上。 大脑无法判断是安全还是危险,也无法判断身体的轻盈是由于醉酒还是失重。 她看见橙色的灯光由远及近,看见雪花从眼前坠落,像快速靠拢的白色星星。 后脑与脚踵所触到的是柔软的冰凉,男人倒着出现在她的视野。 “你在做什么?”他问。 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被风雪一点点濯涤。 她抬了抬眼皮,看向旁边的建筑,二楼有个房间的窗户大开,灯光刺得她的眼睛发疼。 她闭上了眼,不看那灯光。 “你从楼上摔下来了?” 也许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许是他的话音被风声所遮蔽。 雪花慢慢消失,夜幕变成天花板,入眼的是室内刺眼的灯光,她闭上了眼。 她记起,风曾轻轻拂过脸庞,短暂的温热过后,凉意更浓。 冬日正午的阳光有暮夏傍晚的余温,松针深处,琥珀透着茶花的红。 只淡淡的一瞥,她沉湎于那艳丽之中,不知疲倦地放纵。 直到淅沥变作滂沱,直到黎明破开夜色。 枕边的男人很安静地睡着,奚午蔓悄声下床,穿上衣服走到窗边。 雪还在落。 窗外有人在奔跑,在雪地上留下第一行脚印。 晨风清新,奚午蔓能分辨出其中松柏枝的气息。 她绾起头发,趁还记得凌晨一点的雪色,拿了调色板与笔,作画。 吕树敲门的时候,她的衣上已沾染各色颜料。 她说没时间也没心情吃饭,吕树只知道她是忙着画画,完全没想过,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刚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的男人。 吕树送来三明治和咖啡,奚午蔓在门口接过,就关上了门。 奚午蔓端了咖啡,把三明治放在床头柜。 男人闭着眼睛,她以为他还在睡,转身继续往画布上涂抹彩色。 橙色调的风景,比冬日的篝火更温暖,比深秋的细雨更透净,比仲夏的星河更美丽,比暖春的阳光更柔情。 那是艺术家编织的美梦,是藏匿于风中的情话。 也许,那话会传到世上的某个角落,会有人用心地听,在朗朗月色下轻轻应和。 连续三天两夜的不眠不休,她完成了所有画作。 计划要回a区的前一晚,秦喻章来取最后的画。 在那之前,吕树到奚午蔓的房间为她收拾行李,在垃圾桶里发现那晚做爱留下的痕迹。 吕树不动声色,收拾好行李,一件件搬到车上。 奚午蔓计划坐大巴和高铁,只方便随身带手机纸巾等必需品。 等奚午蔓回到a区后,吕树才会开车把行李送回a区。 搬最后一个行李箱时,吕树还是没忍住。 “你跟谁发生关系了?”吕树开门见山地问奚午蔓。 奚午蔓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看书,听见吕树这样问,竟一脸茫然。 “是不是小年那天晚上?”吕树又问。 “我不知道。”奚午蔓说的是实话。 她对那晚的男人毫无印象,也从没记过那晚发生的事。 她关注的只有凌晨一点的雪色,及会将隐晦的情话传给某个她未曾去过的角落的风。 第一四二章 反常 “不知道?”吕树感觉,奚午蔓把她当成傻子在戏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奚午蔓说。 “你跟哪个男人发生了关系都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跟他发生关系呢?” “需要。” “需要?什么需要?” “我需要那种感觉。” “做爱的感觉?” “不是,只是当时,刚好做爱能给我那种感觉。”奚午蔓轻轻合上书本,慢慢站起身,“我只是需要那种感觉。” 她听见有人在敲门。 吕树也听见了,所以吕树闭了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敲门的人正是秦喻章,他带着十足的喜悦与热情。 奚午蔓依旧面带客气的微笑,把画全部转交给秦喻章和随他一起的两名男人。 他们走之前,秦喻章问了句:“奚小姐,要不您坐我们的车回去?” 奚午蔓本来想说,她已经买好高铁票,但吕树抢在了她前头开口。 “那可真是太好了,秦先生。”吕树说,“我要过两天才能回a区,正愁找不到顺风车送蔓蔓小姐回去呢,这样我们奚总就一定放心了。” 奚午蔓明白吕树的意思,后者无非是不放心她跟a大的师生们一起坐大巴和高铁,担心她会做一些不应该做的荒唐事。 想想,吕树也只是为奚午承做事,没必要为难她。于是,奚午蔓坐上秦喻章他们的车,带上楼盛送她的一箱颜料。 奚午蔓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车就已经出了绕城高速路口。 刚睡醒的奚午蔓问了句到哪了,秦喻章回答,还有二十分钟就能把她送到家。 他说的家,指奚午承的别墅。 奚午蔓想到已经公开的残次品,又问那三幅画现在在哪,得知还在z集团新闻中心的文化展示区,便提出去看一看。 而真正重看见那三幅画,奚午蔓又觉得没有修改的必要。 顺便看了看展厅里其他艺术家的作品,奚午蔓才离开。 回到奚午承的别墅时,奚午承早就离开了家,佣人们和以往一样,各自忙碌着,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奚午蔓首先回到卧室,在浴室洗了个澡,然后进到画室,翻出曾经画下的三爷爷,稳在画架上,拿了支平头笔在画布前比划。 然后,她扔下笔,提着画到后花园,把画放在灌木丛上,回画室搜罗出很多没用的纸箱和画有线稿的a4纸,堆在花园的草坪中间,又拿了客厅奚午承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沓a4纸,扔进纸箱堆里。 待火焰窜高,她把灌木丛上那幅画扔进了大火中,又几次折身回画室,每次都提了或大或小或一幅或三四幅画,全部扔进火里。 佣人们在各个方向悄悄地看她,不明白她的用意,也没敢阻止她的行动。他们时刻注意着草坪里的大火,随时准备着上前扑灭,以防火势蔓延。 好在,大火没有点燃整个草坪,只是往纸箱堆外面扩了一圈。 但这太奇怪了。她去了一趟橙乡,回来就开始焚画,是受了什么刺激? 难道去了一趟橙乡,精神就不正常了? 佣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在私下里暗自蛐蛐。 夜色降临时,火焰的气息与浓烟早被风彻底散去,花园里的灰烬也被佣人们打扫干净,连烧焦的土壤都被翻新,种上了新的绿草。 而奚午承一进屋,就有个女佣趁着为他脱大衣的机会,把今天奚午蔓烧画的事轻声告诉了他。 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听清,还是懒得在意,他不动声色地与奚午蔓一起吃了晚饭。 饭后,他只对她说,他们要在新年前一天回老宅吃晚饭,也就是明天晚上。 关于ifs画展结束后的拍卖会与城东画廊的新年画展,奚午承一个字都没提。 他甚至没问她烧画的事。 这很反常。 但凡他大发了脾气,奚午蔓都不至于提心吊胆。她总觉得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之后,她会被风雨折磨致死。 第二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连续四个多钟头,奚午蔓的电话就几乎没断过。 她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打电话给她,讲的还基本都是跟画相关的事。 类如画展、画作拍卖会、画家茶话会、a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新年主题宣传画、a国艺术家跨年晚会等等。 她推了一些活动的邀请,即使对方亲自把邀请函送上门来。 拍卖会和画展也不那么重要,反正不需要她操心。 她只担心没干的油画,但她想,搬运的人不至于会粗心到把她的油画弄脏。 当务之急,宣传画才是最重要的。 她须在晚上八点之前完成,把电子稿发给联系她的人,但六点前她就要到奚府,所以五点之前得完成。 算了算距交稿时间还有不到五个钟头,奚午蔓心中忐忑。 宣传画这种东西,怎么不早一点说? 而且这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又是哪冒出来的? 她快速打开电脑,连接数位板,戴上二指手套。 虽然很急,好在有灵感。 本来a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约了画师,也贴出了宣传画,但就在当天凌晨,那名画师因政治罪而被抓,他所有作品都不敢用了。 a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急得不可开交,连忙联系m集团的高管,终于得到了奚午蔓的联系方式。 以上这些,是奚午蔓把电子稿发给a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之后才知道的。 联系她的人在电话里一再感谢,说改天一定要当面道谢。 她没过多时间和精力客气,简单应付了两句,终结了话题。 她还要换一身晚上吃饭的衣服,要喜庆,要大方,要得体,要不花哨。 黄奉清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包括整套的白珍珠首饰。 下午四点半,还没到下班高峰期,道路已经开始拥堵。 按奚午承的意思,奚午蔓坐车先去老宅。 车驶出市区,就一路畅通无阻,比预期的早了二十分钟到达奚府。 不时有烟花升上低空,亮了雪色与房檐。 奚午蔓在正门前下车,一跨进朱红的大门,就闻到熟悉的气味。 是橙子的清香。 第一四三章 为什么只吃玉米 整个府邸张灯结彩,几个小孩在庭院玩烟花爆竹。 宴厅里的男女老少都在谈笑,奚午蔓却暗感不妙。 她的视线迅速扫过人群,没看见奚午承。而即使是黄奉清和奚耀航,她瞧着也眼生。 黄奉清招了招手,奚午蔓走到她身旁,与一众长辈和兄弟姐妹问好。虽然她对他们并没什么印象。 她唯一记得那个叫奚午潇的女人,还是因为想到奚午承。 打过照面,她就乖巧地站在黄奉清身旁,静静听众人聊天。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有那样的勃勃兴致。 过了十多分钟,奚午蔓还没有看见奚午承,只是听见人群里有谁在说,他到了。 晚宴在六点准点开始。 天已经完全黑下,宴厅里弥漫着肉、青菜、各种调料、茶与水果混合在一起的香。 望着满桌佳肴,奚午蔓呷着红茶,突然想吃窝窝头,只想吃窝窝头。 可到最后,桌上都没出现窝窝头,奚午蔓只吃了玉米。 饭后,就她只吃了玉米这件事,一众人追着她问:“为什么只吃了玉米?” 这是个不管怎么回答都能让人挑刺的问题。 因为只想吃玉米。 你为什么只想吃玉米? 因为没什么食欲。 没什么食欲,却吃了玉米,你这是只对玉米有食欲?怎么,难道你认为桌上其他所有菜都不如玉米好吃? 因为想吃窝窝头。 窝窝头是用玉米粉和黄豆粉做的,所以吃了玉米?为什么你不吃黄豆?为什么你不吃裹黄豆粉的红糖糍粑?为什么你只吃玉米? 这个话题会没完没了,奚午蔓只是简单设想了几句,就感到厌倦了。 凭这些好事者的执着,一定会就“你为什么只吃玉米”这个问题一直追问下去。 也许可以直接说,我不想回答。 那么,他们非但不会罢休,反而会提出更多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想回答? 是因为不想跟我们说话吗?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们说话? 你不是不想不跟我们说话,只是不想跟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们讨论这个问题?难道你认为我们的问题毫无价值?你认为我们的关心多余? 虽然奚午蔓真的觉得这样的问题毫无价值,但如果他们真的这样问了,她也不会说“对,我这样认为”。 各种可能的追问和回答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奚午蔓始终保持沉默,他们还在问。 “你为什么只吃玉米?” “那么多菜,就没一样合你胃口的吗?”终于,有人提出令她心累的问题。 她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提问会没完没了,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今天晚上,这群人无事可做,除了打麻将和玩桌游。 而他们只会通宵打麻将,并乐此不疲。 他们并非享受打麻将的过程,严格来说,大多时候凭手气摸到的牌都不足以引起情绪波动,可以说是无聊得要命。 他们享受的是赌博的不确定性。 或者干脆就没有享受,而仅仅是麻木地坐在那里,一手扶着茶杯,一手捏着刚摸到手的麻将,盯着牌桌上已经出现过的花色,推测另三家何时报听或听哪一张牌。 他们不会因猜到别人的牌而兴奋,这种程度的心理游戏完全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只是守着传统,要整夜不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寺庙里烧香拜佛,他们什么也不求,因为他们压根不信神佛。他们只是为了遵守传统,去走个过场。 这个夜晚实在难熬。 小孩们换着各种各样的花式玩耍,也许他们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只有他们会这样认为。 和奚午蔓同辈的人大多坐在一间屋子的壁炉边,聊一些可聊可不聊的话题。 除了那些可聊可不聊的话题,他们也不能聊其他任何。他们所熟知的东西,往往连最亲密最信任的人都不能告诉,当然更不能是他们用来打发时间的谈资。 “你为什么只吃玉米?” 这个问题在这群人当中继续。 奚午蔓感到厌倦,她抬头看向房间的另一边,试图从一堆玩桥牌的男男女女当中找到奚午承,但她没找到。 “难道只有玉米合你的胃口吗?” 问话的人也有了些许疲惫。连他自己都感到厌倦了。 “你怎么不回答我们?难道你连跟我们说一句话都不愿意?”有人表现出生气。 但他不会真的生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接下来十几天都是这样的特殊日子,谁也不能生气,有再深仇恨的两个人碰了面,也要和和气气。 “难道你是在记恨我们?”说话的人提到了仇恨,语气却亲和。 奚午蔓转眼瞧向声源,那里坐了十来个人,她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 她只听见声音。 “之前我们没有帮你,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你不该这么想,不应该认为我们冷眼旁观。” “我们是想为你说话的。行,就算我们想为你说话,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啊,生气的人可是三爷爷,难道我们要指责三爷爷的过错吗?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三爷爷做错了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但是三爷爷既然会生你的气,你就一定做错了。我们没有理由为你的过错开脱。” “我们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过错开脱,哪怕是三爷爷。” “但是,三爷爷是不会犯错的。三爷爷可是家主啊,他怎么会犯错?”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 “所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们这个问题呢?” 绕了一大转,话题还是回到了玉米上。 “桌上那么多菜,都是厨师花了很多心思准备的,你为什么只吃玉米?” 无聊。 奚午蔓伸直腿,抻了个懒腰,作势起身,又被他们叫住。 “请等一下。” “请您坐下。” “你还在还不能走。” “你要去哪里呢?” “难道你对我们已经感到厌烦了吗?可是你连一句话都没跟我们说。” 每个字都是一颗子弹,奚午蔓防不胜防,无力反抗,身体往后一软,靠在椅子靠背上。 她萎靡地瞧向窗外,仿佛这黑夜不会终结,黎明永不会到来。 而他们还在继续,要靠动嘴皮子杀死一个人。 第一四四章 怎么这么不小心? 凶手往往认为自己无辜,他们认为自己完全遵守道德。 他们的脑袋上都长着一张嘴。 奚午蔓真想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扔进火里烧掉。 但她忍住了。 她的右手搭于座椅扶手,食指和中指交替着,用指腹轻轻敲击柔软的皮革。 她不明白屋里为什么有壁炉,他们为什么非要坐在这里。这完全多余。 午夜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新年尚未到来。 这没完没了的冬季,没完没了的夜晚。她实在厌烦。 “你为什么只吃了玉米?”这个问题还在继续。 奚午蔓单手撑着扶手,迅速起身离座,不顾他们“请等一下”“你现在不能走”的话语,走到那群打桥牌的人群边儿上,以看他们打牌的模样,寻找着奚午承。 她确信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这说明奚午承不在这里。 她穿上大衣,走出了这间屋子,沿回廊朝安静的方向走去。 她尽量避开人群。她实在受够了那些污染耳朵的无聊问题。 偏东有一片人工湖,湖面结着黑色的冰,寒气被亭子里灯笼的光照亮,阴森森的。 这边没有人声,这对奚午蔓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进到亭中时,衣服、头发和睫毛上都落满被灯光染成橘色的雪。 她抖去衣服上的雪,又抬头拂去发上的雪,顺势用指腹轻轻弹了弹睫毛。 风一吹,湖边的小树林就一阵呻吟,像无数鬼魂在哭冤。 她从来不相信凡人的眼睛能看见鬼魂——假定地球上真的有鬼魂,但一个幽黑的身影无声地飘近时,她还是打了个寒战。 直到那人嘴里哈出热气,她才放松了警惕。 那是个高个子男人,他的脸看上去还年轻,鼻子和脸颊都呈出嘴唇一样深的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他的步子轻捷,虽然穿着有跟的皮鞋,从坚硬的石头地面走过,竟完全没有脚步声。 “晚上好,妹妹。”他的声音很温柔,甚至给人一种懦弱的感觉。 奚午蔓不认得他,但从他与三爷爷有几分相似的高鼻子与眉眼,不难判断他是三爷爷的孙子。 于是,她回他:“晚上好。” “怎么一个人在这?”他走到她身旁,侧目看她的脸,“你冷不冷?”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记得,上次新年见你,你才这么高。” 他说着,抬起右手往胸前比了一下。 “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他的右手往上移到鼻尖,又平移到奚午蔓头顶。 几乎是出于本能,奚午蔓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躲过他的手掌。 他的表情微微一僵,手仍停在那里,一副受了莫大侮辱的模样,说:“你的眼神像一只看见敌人的小野豹。难道我会伤害你吗?” 奚午蔓客客气气地说:“抱歉,我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 “别人?”他满眼失落,“我们是一家人呀!对你来说,我跟阿承是一样的。” “但是很抱歉,我对您没什么印象。”奚午蔓说得直接。她感知到危险。 “之前没印象,不代表以后。”他说。 奚午蔓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贪婪,连礼节都顾不上,转身就要逃跑,却被一对有力的臂膀紧紧锢住身体。 “不要叫,招了人过来,对你没任何好处。”他嘴里吐出的热气重重地落在奚午蔓的右耳后。 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死死捂着她的嘴巴。 情急之下,奚午蔓用鞋跟狠狠踩了他一脚,却没让他松手,反将他激怒。 他很轻松就提起了她,猛地把她往最近的一根檐柱甩去。 只听咔哒一声,奚午蔓的腿骨剧烈地痛,然后,她落在美人靠上。 “别出声。”他还死死捂着她的嘴巴。 突然,旁边的树林里传出一个小女孩惊讶的尖细嗓音:“呀?!是谁在那里?” 很快,一大群人朝这边涌来,奚午蔓被抱进一间温暖的屋子里。 靠着南墙放了张单人床,被褥柔软舒适,很好睡觉。 奚午蔓却睡不着,她的腿骨痛得厉害。且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根本没打算让她睡觉。 很快,医生来了,人群这才散了出去。 医生为奚午蔓做了检查,断定没伤到骨头,为她搽了药,又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医生推开门,奚午蔓躺床上就能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人。 人群意外安静,他们在等着什么。 没一会儿,一个拄着手杖的老头就从门口进来了。待他走近,奚午蔓才想起,他是三爷爷。 有几个人跟着他一起进来,大多数人都等在门外,几个小孩趴在门口,好奇地往里张望。 “怎么这么不小心?”三爷爷站到床边,看罪人一样,垂眸看着奚午蔓,“要不是阿砚刚好路过,打电话给我们,你怕不是要在湖里跨年。” “不是这样的,太爷爷!”门口一个小女孩尖着嗓子说话,“是砚叔叔打了蔓姑姑!” 屋里屋外的人都看向小女孩。 “别胡说!”小女孩身旁的小男孩试图阻止她。他的声音很低,却被寂静放大。 “真的!我看见了!我看见砚叔叔打了蔓姑姑!”小女孩很着急。 “砚叔叔不会打蔓姑姑。”小男孩的嗓音始终低低的。 “为什么砚叔叔不会打蔓姑姑?砚叔叔连施芬叔母和炀宝妹妹都会打呢!”小女孩理直气壮。 “伊伊,不要乱说话!”一个男人严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我没有乱说,爸爸。”小女孩也不回头去看她的爸爸,依旧盯着三爷爷的脸,却抬手指三爷爷身旁的年轻男人,“太爷爷要是不信,可以问砚叔叔。” 三爷爷缓缓转身,面对着小女孩。 奚午蔓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的语气分外和蔼,仿佛在问小女孩吃不吃糖。 “可是你砚叔叔说,你蔓姑姑差点掉进湖里,他刚好路过,救了你蔓姑姑。”三爷爷说。 “不不不!”小女孩疯狂摇头,“砚叔叔说谎!我亲眼看见,是砚叔叔打了蔓姑姑!” “来,伊伊。”三爷爷抬起左手,朝女孩轻轻招了招,“到太爷爷这来。” 第一四五章 不正常的头脑和及时的热心救助 小女孩跨步进屋,站到三爷爷身旁,三爷爷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用拐杖指了旁边的年轻男人。 “伊伊,你看见是砚叔叔——”三爷爷的手杖尖转向床上的奚午蔓,问小女孩,“打了蔓姑姑?” 伊伊重重一点头,说:“对,是砚叔叔打了蔓姑姑!” “你在哪看见的?”三爷爷问。 “我在湖边的小树林。” “你在小树林做什么?” “我跟阿睿他们玩捉迷藏。”伊伊回身指了一下还趴在门口的小孩们。 “你有没有看见,砚叔叔是怎么打蔓姑姑的?” “看见了!”伊伊说着,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右手死死捂住嘴巴,仍没忘记解说,却只发出“唔唔”的声音。 然后,伊伊转了个方向,背朝三爷爷的手杖一撞,慢慢倒到地上平躺着,手仍死死捂住嘴巴。 “这个时候,我就问,‘是谁在那里’。”伊伊呈大字躺在地毯上,“砚叔叔这才开始打电话。” 伊伊的话音落下,屋里屋外都静得异常,谁也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们在等三爷爷作出评判。 三爷爷也没有立即说话,只转眼用犀利的目光看奚午砚。 奚午砚双手一摊,倒显得无奈:“爷爷,谁都知道,蔓蔓最受小叔宠爱,我怎么可能会打她?” “你的脾性,爷爷是知道的。”三爷爷说。 “但是爷爷,我有时候确实会做一些荒唐事,但我没有蠢到无可救药。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蔓蔓的主意啊。” 三爷爷沉默着,像是在判断奚午砚话语的真假。 “爷爷,伊伊才四岁,她知道什么?”奚午砚轻叹一口气,又说,“您要是不信,可以调监控嘛。” “这样看,那边确实有必要装监控。”三爷爷说。 奚午砚脑袋一偏,嘴角勾着无奈的浅笑。 “不要一直躺地上,伊伊。”待三爷爷说。 伊伊迅速翻身,眨巴着眼睛看三爷爷。 “现在,你可以去继续跟阿睿他们玩捉迷藏,但是不能再躲去没有暖气的地方。”三爷爷话音一落,伊伊就跑着出了门,同门口的小孩们静悄悄地离开。 “四岁的小孩不会说谎。”三爷爷有意提高嗓音,让门外的人也能听清,“但是根据伊伊的描述,更像是救人的场景,而不是打人。” 短暂的静默。 三爷爷看着奚午蔓,说:“蔓蔓,也许,你会告诉我们真相?” 真相根本不重要,奚午蔓知道。 “三爷爷都已经知道了,蔓蔓不想再浪费大家的时间。”她说。 “伊伊没有见过救人的场景,误以为阿砚打了蔓蔓。”三爷爷给出最终判断。 为了增强说服力,三爷爷又补充道:“大家都知道,最近蔓蔓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她昨天一回到别墅,就在后花园烧了十多幅画,今天会跳湖,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否则,她也不会独自一人在零下十几度的晚上到湖边。” 没有人反驳。 这件事就这样被三爷爷宣告结束,以奚午蔓不正常的头脑和奚午砚及时的热心救助。 人群散去后,奚午蔓终于看见奚午承。 他蓝灰色大衣里面是合身的深灰色西服,系着符合新年氛围的酒红色领带,黑色皮鞋一尘不染。 他面无表情,双手揣在裤兜里,迈着悠闲的步子从门外走进屋里。 他是奚午承没错,但奚午蔓瞧着却莫名感到陌生。 “还能起来吗?”他问。 奚午蔓点点头。 “你要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他说。 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a市日报的女记者就到了奚午蔓面前。 女记者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很厚。 烟花在室外不停地炸开,按奚午蔓的意思,女记者关上门窗,将噪音隔绝在外。 奚午蔓坐在靠墙的单人椅上,戴眼镜的女记者与她面对面而坐。暖气十足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很寻常的客套话做开场白,记者翻出笔记本,开始念报社提前准备好的问题。 “请问,您这次绘画的主题,为什么要选择j镇呢?”记者问。 因为我签了合同,因为我拿了别人的钱。这个回答显然不合适。 于是,奚午蔓说:“我对橙乡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 “能具体说说吗?” 奚午蔓围绕橙乡的人文、风俗、旅游业的发展及乡村建设的美好前景展开讲述,同大多时候接受采访一样,态度绝对真诚,而话语起码七成是绝对虚浮。 她对商业不感兴趣,但她知道怎样才能最大化利益,并在必要的时候实践。 记者对她完全信任,很快就被她的毅力和菩萨一样的心肠所折服。 “a市的所有乡镇中,j镇的生产力和经济都绝对算得上落后。据我社了解,过去二十天,您一直在j镇的乡下,请问您在橙乡时,有没有因为气候恶劣或者生活水平低而想回a区呢?” “没有。”奚午蔓轻轻摇摇头,态度诚恳,“我对环境气候和生活水平没那么挑剔,而且在我的计划当中,完成整个系列的画作之前,我不会回市区,我只是在按计划办事。” “之前您在橙乡帮一家办白事的人写挽联,您没有任何报酬,为什么还会帮他们写挽联呢?” “j镇乡下的人都会互相帮助,在那样的环境中待上两天,很容易被淳朴的民风感化。更何况,写字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记者笑了笑,意在让奚午蔓放松警惕,又问:“请问您在橙乡时,有发展新的恋情吗?” “没有。”奚午蔓答得果断,依旧是温和的口吻,“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是因为对穆启白先生余情未了吗?” “跟穆先生没有关系。” “请问您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呢?我的意思是,哪种类型的男人会博得您的欢心呢?” “现在来讲,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是因为穆启白先生吗?” “跟穆先生完全没有关系。” “那,您现在是对女人感兴趣吗?” “不是。”奚午蔓感觉有点烦,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说,“如果只想了解我对两性关系的看法,我想这次采访可以结束了。” “对不起。”记者讪讪地笑笑,看看笔记本,继续提与画作相关的问题。 第一四六章 跟她妈妈一样没教养的那个? “奚午蔓这个名字,读者一定不会陌生……” “……着名艺术史学者、当代艺术评论家季夏女士于四年前写下的评语,至今仍被广泛引用:即使在首都圈,奚午蔓也是绝对的高岭之花……” “……她是观绘人间百态又不染尘寰烟火的大艺术家,向我们展以绝对的局外人的客观洞察……通过她的画,我们为自己的偏见与傲慢惭愧不已……再不起眼的东西在她笔下都十分宝贵……” “……我们没理由去贬低或抬高任何人的选择——如她所说——男人也可以穿水晶鞋跳华尔兹舞曲,女人也可以穿抗荷服驾驶f-22猛禽。” 以上内容,出自a国艺术报。这篇短文,是为奚午蔓那组名为“橙乡的橙香”的系列画作而写。 钟鸣鸣把报纸上的内容拍照发给奚午蔓时,天已经黑下,后者正坐在一间有壁炉的温暖屋子里,一颗颗吃着攒盘里剥了壳的坚果,认真听奚午潇他们聊当天凌晨发生的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他们所处的老宅内,与奚午蔓接受采访的时间重合,奚午蔓错过了现场。 起因是,一个叫阿词的男孩玩手持小烟花,炸伤了一个叫贝贝的女孩,据在场的小朋友说,阿词故意把烟花往贝贝身上扔。 最初,阿词是不小心把烟花扔到贝贝脚边,贝贝被吓了一跳。而阿词从贝贝的惊恐中找到乐趣,每次都故意把烟花扔到贝贝脚边。 最后那次,难说阿词是有意扔到贝贝脸上,还是无心之失。 不过,本质都一样。贝贝因阿词扔的烟花受了伤。 阿词当然要接受惩罚。 一顿鞭打是少不了的,雪中罚跪也是免不了的。 本来,最多跪半把个钟头,这事也就能翻篇了,偏这当口,阿词的母亲——屋子里讲话的人叫她晏琳嫂嫂——跪下为阿词求情。 晏琳嫂嫂全然忘了不能影响大家的心情,也忘了不能哭闹,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住她丈夫的腿,说什么:孩子还小,孩子不懂事,孩子会受不了,孩子会死的。 然后,屋子里有人出来,提醒晏琳的丈夫奚午和,说,爷爷在屋里喝茶。 奚午和猛地一脚踢开晏琳,用原先抽过阿词的鞭子狠狠抽了晏琳几下。 晏琳吼得更大声了,却仍在为阿词求饶。 “你打我吧!你让我跪吧!阿词还小,他受不了!”晏琳说。 没人回答她,阿词还是跪到了雪中,她突然疯了一样,开始骂她的丈夫。 “奚午和你混蛋!你连你儿子都不放过!阿词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个天杀的!你对自己的亲儿子都这么狠心,你不得好死!奚午和!你不得好死!” 据当时在三爷爷身边的人说,三爷爷把茶杯往桌面一放,只问了一句话:“外面是谁在哭?” 三爷爷并非真的关心是谁在哭,他是在下达命令。 “关于爷爷问‘外面是谁在哭’这么句话,可以这么理解。”奚午潇将半杯红茶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面一放(立马有人为她倒上),“那愚蠢的母爱是怎么回事?!” 屋内众人一阵哄笑。 待大家笑过,有人问:“然后呢?晏琳嫂嫂怎么样了?” “当时就被送回娘家去了。”奚午潇说。 “哇啊,阿和不会是要跟晏琳嫂嫂离婚吧?” “离婚多正常。”奚午潇不以为意,“之前阿和要娶晏家那女人,爷爷奶奶都不同意,奶奶就是因为这件事沾了气,才加重了病情。” “不是的。”说话的又是另一个人,“奶奶那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管他的,反正爷爷一直不喜欢晏家那女人。只是说,那女人嫁给阿和后,一直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阿和又很喜欢她,爷爷才没管他们。” “但现在这情况,阿和是一定会跟晏琳嫂嫂离婚咯?” “我怕没那么容易。” “当然没那么容易。”伴着清脆的女声,一个女人推开门进来,吸引去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那女人个子不高,像一颗剥了壳的巨型鸡蛋,脸蛋跟她的身材一样,也圆圆的。 她看上去比在场许多人都年轻,但大多数人都叫她一声“祁湘嫂嫂”,并迅速分出一条道,让祁湘坐到椅上。 祁湘的视线迅速扫过围着她的人,单手接过旁人递来的茶,笑着开口:“瞧你们一个个这幸灾乐祸的样子,也不知道阿和跟琳儿离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祁湘嫂嫂误会了。”奚午潇迅速把几个装糕点和坚果的青花葵口盘挪到祁湘手边,“我们笑的是今天早上在庙里碰到的妇人。” “哪个妇人?”祁湘抬头看奚午潇。 “就是把焚帛炉当神像拜的那个。” “无聊。”祁湘的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视线一转,就看见坐角落默默吃腰果的奚午蔓。 祁湘的眉尾一抬,立马就流露出兴趣,很稀奇地瞧着奚午蔓,问:“那位妹妹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是蔓蔓,小叔的女儿。”奚午潇碎步移得飞快,双手从左侧搭上奚午蔓的双肩,向奚午蔓介绍祁湘,“那是祁湘嫂嫂,阿乾哥的夫人,大伯家的长儿媳。” 太突然了。 刚塞两颗腰果进嘴里呢。 奚午蔓感觉自己突然有了恐惧症,竟忘了怎样体面地应付,只微笑着喊了声:“祁湘嫂嫂。” “蔓蔓?”祁湘的上眼皮像是没睡醒一样,往下微微一耷,嘴角又勾起轻蔑的浅笑,“就是跟她妈妈一样没教养的那个?” 全场瞬间静得异常,众人面面相觑。 感觉到奚午蔓想站起来,奚午潇紧张地按住她的双肩,忙扯出笑来,试图缓和气氛。 “祁湘嫂嫂,您可能没听清,这是小叔的女儿。” “不就是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嘛?”祁湘微微侧身,连正眼都懒得再给奚午蔓一个,“这种贱骨头,也不知道阿承领她回来做什么。” 说完,祁湘又很不屑地冷哼一声,稍稍仰头喝茶。 奚午蔓将腰果嚼得稀烂,和着愤怒慢慢咽下。 待奚午潇放下警惕松开她的肩膀,她不动声色地作势从果盒里取橙子,却先摸出水果刀,抖腕直直朝祁湘甩去。 第一四七章 赌 刀锋从祁湘指尖划过,茶杯在她指间碎裂。 她愤然猛站起身的同时,重重一拍桌子,转头对上奚午蔓冷漠的视线。 “你这个疯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祁湘大喘着气,睚眦欲裂,“我要你死!”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传出了这间屋子,前来平息事件的是祁湘的丈夫——奚午乾。 “湘儿。”奚午乾一进屋,就立马搂住祁湘,抓起她的手翻来翻去仔仔细细地看,“伤到哪了?痛不痛?” 祁湘甩开奚午乾的手,抬臂猛地一巴掌扇在奚午乾左脸。 “你不去收拾那贱货,看我的手做什么?!”祁湘气得不行。 “这不,我担心你受伤。”奚午乾重话都不敢有一句。 “该担心的不担心,你顶颗脑袋当摆设?” “那你有没有受伤?” “托你太爷爷的福!”祁湘一抄双手,“没有!” “既然没有受伤,就不要这么生气啦。”奚午乾轻轻拍着祁湘的肩膀,像安抚一只暴走的狗子,“大过年的,算了吧。” “你什么意思?”祁湘瞪向奚午乾。 不等奚午乾回答,祁湘重重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痛得他弯腰去摸小腿,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奚午乾,我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你让我就这么算了?你真是个懦夫!” “不是,湘儿……” “我警告你,奚午乾,今天你要是不能给我做主,我就自己给自己做主!我受了这么大的屈辱,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奚午乾实在为难,求助般看向奚午潇。 奚午潇收到他眼神传达的信号,双手轻轻搭上奚午蔓的肩,温声细语地说:“蔓蔓,要不你就跟祁湘嫂嫂道个歉吧。” “我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奚午蔓是在回答奚午潇,却直直盯着祁湘,“她也配提我妈妈?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你!”祁湘右手一抬,指着奚午蔓,完全是一副要杀人的姿态。 奚午乾忙搂住她的肩,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你跟她计较什么,她精神不太正常,昨天晚上还差点自杀。” 祁湘并不买账,怒道:“那她怎么没死?精神不正常就该待在精神病院!” 见奚午蔓又要说话,奚午乾忙轻轻拍着祁湘的衣袖,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该长皱纹了。” “你什么意思?你嫌弃我了?我还没嫌你老,你嫌我长皱纹?!”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先别生气了,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对不对?” “我长皱纹了吗?”祁湘突然换上一副孩子般的委屈表情,竟是撒娇的语气。 “没有,我们湘儿还年轻呢。” 祁湘往奚午乾怀里凑了凑,扭着身子说:“我不管,我要那个贱货死,要她死。” 奚午乾没正面回答,趁着祁湘的火气降下去,问:“我们先回房间好不好?” 祁湘嘟着嘴巴,使劲摇摇头,说:“湘儿手手痛痛,走不了路路。” 奚午乾立马弯腰将她抱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看着奚午乾的背影,奚午蔓的震惊盖过其他所有情绪。 奚午乾抱着祁湘离开后,屋子里静默了片刻,随着茶水倒进杯中的声音,有人开始说话。 “阿乾还真是纵容他的小娇妻啊。” “哼。”有人不屑地轻笑一声,“我认识一个人,养了条狗,他就是太纵容那条狗,上个月被他的狗咬死了。” 众人一阵哄笑。 笑声稍有减弱,一人说:“阿乾不至于连条狗都防不住。” 另一人顺着这话问:“阿乾家养的是什么狗来着?” “那可多了,有高加索牧羊犬、巴西菲勒、藏獒、土佐斗犬、牛头梗、柯利、杜高,太多了。阿乾的小娇妻很喜欢养狗。” “她那么个小个子,能防得住暴走的狗吗?” “阿乾那么宠爱她,总不至于会让她被狗吃掉。” 话到这里,讲话人已完全是在开玩笑。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奚午蔓却笑不出来。她实在不想待在这里。 口腔里有腰果残留的味道,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直到闻见茶味就反胃。 然后她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离开,回到有她卧室的院子,洗了个澡,就缩进被窝里。 那颗剥了壳的巨型鸡蛋总在眼前晃,在这没开灯的房间里尤其清晰。 奚午蔓心烦得拉上被子蒙住脑袋,而那颗巨型鸡蛋也跟着进到被子里。 怎么也躲不过,奚午蔓干脆掀开被子,想下床出去走走,又想到室外刀子一样的寒风,瞬间退缩了。 她又盖好被子,开始诵超过无数遍的经文以转移注意力。 “太上曰,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 那颗鸡蛋渐渐被黑色淹没,奚午蔓诵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见他体相不具而笑之,见他才能可称而抑之……” 奚午蔓只是嘴里还念着经文,脑子却在想别的事。 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倦意在不知不觉间席卷而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她在梦里闻到酒味,感受到一双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 哥哥? 她陡然惊醒,差点被酒气熏晕。 眼前真的有一个人,满身酒气。 替代被子重重盖在她身上的,是男人敞开的大衣。 “走开!”她试图推他,双手却被他紧紧抓住。 他把她的双手按到她头顶,不知轻重地舐咬她的耳朵和脖颈。 从他粗重的鼻息,她很快判断出,他不是奚午承。 那颗巨型鸡蛋又出现了,她大感恼火。 男人的脑袋往下时,稍稍松开她的手腕,她使尽全身力气,用胳膊肘重重砸向男人的脑袋。 这是一场赌博。 要么,男人被她敲晕,她逃跑,要么,男人被她激怒,回她以程度更深的暴力。 她运气不太好。 男人没有晕过去,反给了她重重两耳光。 “你妈的,敢打老子!”男人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堆浓痰,话音不清。 突然,房间的灯亮了。 第一四八章 给猫尝尝鲜 突然的亮光刺得奚午蔓本能闭上眼睛。 在重新睁眼看清男人的脸之前,她先听见奚午潇的声音。 “阿砚,你在做什么?!”奚午潇的愤怒远超震惊。 奚午蔓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很快消失,酒气朝门口的方向移去。 “潇潇,这是误会。”奚午砚试图为刚才的行为狡辩,奚午潇没给他机会。 “跟爷爷说去吧。”奚午潇把奚午砚推出门外,紧接着关紧门并上锁。 确保外面的人不会闯进来,奚午潇大步走到床边,取下桁架上的衣服,一边柔声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奚午蔓,一边扶她起身,在她睡衣外面罩上毛衣和羽绒服,像对还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孩子那样。 再三确认奚午蔓不会受冻后,奚午潇才拉着她的手出门。 雪与灯光同色,风在色彩中暴露形状,显得窘迫。 奚午蔓她们到厅堂时,三爷爷正端坐于主位,两侧坐着八个男人。 他们身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和晚辈。 他们神情严肃,令每一个进到这里的人都不自觉遵守这场“神情最严肃者杯”竞赛的规则。 奚午蔓一眼就看见奚耀航身后的奚午承,他们的视线刚有交接,她就被奚午潇拉到了人群中央,正对着上座的三爷爷。 偌大的厅堂静悄悄的,跟没人一样,奚午蔓清晰听见从后面传来脚步声,是明显刻意拖着步子走路的声音。 那声音持续了半分钟,酒气未散的奚午砚噗通一下跪到奚午蔓身旁,朝着三爷爷就“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爷爷,我冤枉啊,我冤枉!”奚午砚完全是受害者的委屈神情,抬手指着奚午蔓,“都是她!是她勾引我!” “绝大多数强奸犯都觉得自己是被勾引的。”奚午潇冷不丁抢白。 “我又没惹你,你插什么嘴?”奚午砚大发脾气。 奚午潇瞟了他一眼,又牵着奚午蔓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爷爷,您看见了吗?”奚午潇抬手一指奚午蔓的脸,“蔓蔓脸上的巴掌印还红着呢。” “那是……”奚午砚急了。 “是什么?”奚午潇不慌不忙地转身,直视奚午砚的眼睛,语气却咄咄逼人,“你想说是床上的情趣?还是驯服的游戏?” “粗俗!”奚午砚气得险些拍地板,“你一个女人,怎么敢当众说出这么粗俗的话?!” “这就粗俗了?跟你的灵魂比起来,我说的话可担不起粗俗俩字。” “你是个女人!”奚午砚持续发疯。 奚午潇没再在他身上浪费过多时间,转身看着一直沉着脸的三爷爷。 “什么时候奚家的女人不被允许在公共场合说话了?”奚午潇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的,她有意提高嗓音,“什么时候奚家的女人就要默默忍受男人的奸污了?” “如果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就不能在公众场合说清事实,就必须接受源自男性性别优越感的轻视,那我实在找不到为了家族荣耀而拼命的理由。” “反正你们嘴上说着男女平等,骨子里却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是男人的奴隶,女人就活该忍受男人的卑劣和暴力。反正你们认为,家族的荣光全属于男人,女人只是跟着你们享福的宠物。” “反正即使脸和身体被当成沙袋,那也是女人活该,谁让我们那么不识好歹,居然胆敢在你们有兴致的时候反抗!” 奚午潇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上面的话,但她一点都不累,连冷酷的脸色都没丝毫变化。 她只停了不到半秒,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是吗?”她看向还跪在旁边的奚午砚,“所以你理直气壮地以男人的身份指责我,你指责我身为女人,居然敢当众说话!你怎么敢?” 她话音陡转。 “你怎么敢说那样的话?你怎么敢有那样的想法?你以为这是在哪里?” “难道你居然以为奚家所有男人都跟你一样龌龊吗?你居然以为在这个地方会有人同情你、为你的可耻行为洗白吗?” “你怎么敢?你把这当成纵容你放肆的风月场吗?” 她的手指在空中重重点了几下,同时说下最后两句话:“这是在奚府!你应该知道你是奚家最大的耻辱!” 末了,她偏过头去,不看奚午砚,眼角落下两行泪,那泪水似为家族蒙羞却无能为力而流。 厅堂里女人们的情绪渐渐高涨,三爷爷忙用手杖重重敲了敲地板,压下这躁动。 “哪只手打的?”三爷爷的语气冷静得出奇。 奚午砚明显一惊,慌张地抬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是你!”他指着站在奚耀航身后的奚午承,“你陷害我!你跟我说蔓蔓晚上一个人睡!” 奚午承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十分平静,问:“难道是我把你送到蔓蔓房间的?” “你!” “你这就过分了,阿砚。”人群中一个男人拖着疲倦的嗓音,“阿承只是担心蔓蔓睡觉打被子,是你自己急着走,我们拿出潇潇姐亲手酿的酒都留不住你,谁知道你打了这歪心思。再说,未婚的都是一个人睡啊,潇潇姐也是,我们也是。” 奚午砚的神经已由于恐惧而错乱,他这样辩驳:“我喝多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蔓蔓的房间!” “真是绝妙的借口。”另一个男人用带笑的嗓音揶揄,“难道是狄俄尼索斯对你施行了报复?” “诶诶,酒神可不会强迫一个人做这种事。”又一个男人完全是玩乐的口吻,“‘试看一个贞静的女人在狂欢节里也不致玷污自己的名节’。”【1】 眼见着气氛就要欢乐起来,三爷爷一开口,瞬间将氛围降到冰点:“哪只手?” “爷爷,您不能这样对我!”奚午砚意识到事态不可扭转,“我可是外运集团的总裁啊!” “那就是两只手都不要了。”三爷爷已完全没了耐心,缓缓站起身,“正好,给昨天带回来的猫尝尝鲜。” 奚耀航等坐在椅上的人也纷纷起身,跟在三爷爷身后离开。男人们身后,是女人和小孩。 人群往外涌,完全无视了还垂头跪在那里的奚午砚。 好几个与奚午蔓同辈的人在厅堂外逗留了好一会儿,互相调侃够才会散去。 奚午蔓本来想听听他们的聊天内容,被奚午潇拉着手先走了。 第一四九章 最少十年 奚午潇以最快的速度,拉着奚午蔓进到一间没人的屋子。 这间屋子平时是供人休闲的,用屏风隔出里外两个区域。 外面的区域摆了一张长桌,桌面散着扑克牌和圆形筹码,茶杯里的茶水都已经凉透。 里面的区域靠墙居中摆着一张高浮雕黄花梨罗汉床,其他如圈椅、边几、柜子、博古架与落地灯高低错落有致,墙上挂的字画又装点得恰到好处。 奚午潇把奚午蔓按坐在靠近柜子的圈椅上,打开落地灯增加照明,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药膏,小心仔细地为奚午蔓搽药。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奚午潇的指腹在奚午蔓脸上轻轻打圈,“在这地方都敢胡来。” 奚午蔓知道她在说奚午砚,但不确定她是为谴责、是为发泄情绪、还是单纯为找点话题。 “折腾这一番,我都饿了。”奚午潇说。 奚午蔓确定她只是为找点话说了,于是沉默着。 “他下手真是够重的。”奚午潇又说,“不过,以后他都下不了重手了。” 奚午潇有一句没一句的,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往往跳跃度很大,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听着也没意思,奚午蔓把注意力放在了奚午潇的脸上。 奚午潇的卧蚕下面依稀可以看见细细浅浅的纹路,她的下睫毛很长,虹膜在灯光下呈出黄水晶一样的颜色。 她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浅色绒毛,像覆着一层面纱。可她唇瓣上哪怕是最细最浅的的纹路都能被看得清晰。 奚午蔓忽然想亲亲那张不时蹦出两句话的红唇,但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合适,于是把视线从奚午潇脸上移开。 她看向花架上的花,看屏风上的刺绣,注意到一个人在屏风里走动,然后她反应过来,是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奚午潇已为她搽好药,将脸凑到她面前,问:“你饿不饿?吃点夜宵?” 视线完全被奚午潇挡住,奚午蔓只能暂时不去注意从屏风里出来的人,应了声:“嗯好。” “你在这等我,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奚午潇说着,就放下药膏转身离开了。 奚午蔓看见,奚午潇在屏风旁顿了一下足,知道后者与进来的人碰上面。 只简单颔首示意,奚午潇继续大步往外走。 下一秒,奚午蔓看见一颗剥了壳的巨型鸡蛋。 “祁湘嫂嫂。”奚午蔓不失礼貌。 “你的脸都肿了。”祁湘像是在对着一件家具说话。 感觉祁湘来意不善,但祁湘并没有期待奚午蔓接话,奚午蔓也没再说什么,只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微笑。 祁湘轻啧两声,颇惋惜地开口:“可惜了,这么张漂亮脸蛋,该毁了才好。” 奚午蔓感觉笑容挂不住了,差点就翻脸。 这当口,奚午承的声音从屏风处传来。 “祁湘嫂嫂还是这么爱操心。”奚午承的语气温和。 还没看见他的脸,奚午蔓脑中就浮现出他暗藏威胁的浅笑。 而现实他的笑容比奚午蔓想象的更有亲和力。 “阿承。”祁湘一看见他,一改高傲的不屑态度,脸都快笑烂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蔓蔓。”奚午承说,“我总担心有人想毁了她的漂亮脸蛋。” 祁湘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轻轻拍过奚午承的衣袖,说:“哎呀~我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我说的可不是玩笑话。” 祁湘的笑容僵了两秒,随即又加深几分。 她突然挽住奚午承的手臂,就要把他往外带。 奚午承胳膊一抬,很容易就甩开她的手。 “我们不能单独谈谈吗?”祁湘一脸疑惑。 “在这里谈也一样。” “可是……”祁湘看一眼奚午蔓,又看看奚午承,无奈地叹一口气,“我知道,阿承,你还在生我的气。” 奚午承浅笑着看她,目光依旧柔和,却令人感受不到丝毫柔情。 “我只是一时到了气头上。”祁湘双手一摊,“可是阿承,是你先抛弃我的,你为什么要跟我生气呢?” 听见这话,坐在圈椅上的奚午蔓不禁偏了偏脑袋。她差点怀疑自己听错,或者是理解不对,又听祁湘说。 “你在我跟这个小贱人中间选了她。”祁湘抬手一指奚午蔓。 “她有名字,嫂嫂。”奚午承平和地提醒。 祁湘的手轻轻一抖,话音明显娇了不少:“你明明可以跟我结了婚再去找蔓蔓,但你没有那样做。那你为什么还要故意来气我呢?” “你可能想多了。”奚午承说。 “你就是故意气我。不然你为什么不跟叶莫莫结婚,肖茜进大牢你为什么不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找别的女人只是为了气我。”祁湘重重地叹一口气,双手往胸前一抄,“已经如你的意了。从我第一次看见叶莫莫开始,我就嫉妒得要死。” 她本来还有话说,但她突然停住。 气氛突然微妙。奚午蔓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待在这,但她对这瓜的好奇心使得她的椅子上长了颗钉子。 “阿承,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你,我的心对你完全不设防,可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我?”祁湘突然哭了出来。 “大着肚子就别哭了。”奚午承平静开口。 “我会怀上这孩子也是因为你啊!不然你以为我乐意他碰我吗?” 又是微妙的沉默。 过了几秒,奚午承才又说:“阿乾哥还在等你。” “你在吃他的醋是不是?”祁湘突然神经质一样大吼起来,“那我就杀了他!阿承,他一死,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故意杀人,最少十年。” 奚午承的口吻依旧温和,但奚午蔓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可是祁湘毫无察觉,又说:“那起码,我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 祁湘的话还没说完,却遽然闭了嘴,只因外面有人喊了声“祁湘嫂嫂”。 外面的人又喊了第二声,祁湘才用正常的语气答应,在那人进来之前,她已擦干眼泪,全无了哭过的痕迹。 那人笑着向奚午承和奚午蔓打过照面,对祁湘说:“祁湘嫂嫂,原来您在这,阿乾哥正找您呢。” 第一五〇章 烦 祁湘跟着那来叫她的人离开了,奚午蔓一时还没适应这突然的寂静。 奚午承的视线落在奚午蔓脸上时,她坐立难安,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担心他会杀了她灭口。 她总觉得,刚刚祁湘和奚午承的谈话,不是她能听的。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说些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寂静,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偏奚午承又只是静静盯着她,从他的表情判断不出他的思想和情绪。 你倒是说些什么。你要不说些什么? 要不你走。你一直看我干嘛? 奚午蔓暗自抓狂,面上仍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然后,她看见奚午承的嘴微微张开,他真的要说话了,她满心期待。 而奚午承却问:“听说,你朝祁湘嫂嫂扔刀子了?” 还不如不说。 奚午蔓的心瞬间凉下去。 她可以解释,但她不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毕竟,之前从肖茜那得到过教训。 奚午承已经认定是她做错了,她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她干脆就沉默着,竟显露出倔强的神情。 这神情只维持了半秒,她看见奚午承眼中闪过一丝不愉快,感觉自己已经挨了一顿毒打。 这样闹情绪根本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她点点头:“是。” 她耳边突然响起三爷爷那句“哪只手”,有那么一个刹那,她以为是奚午承说的。 但奚午承什么也没说。 奚午蔓不知道他是本来就没打算说什么,还是被端着夜宵进来的奚午潇打断。 奚午潇分明端来两个人的夜宵,是打算跟奚午蔓一起吃饭的,但她看见奚午承。 她把碗筷放在奚午蔓身旁的边几上,只让后者多吃点,回去睡觉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就叫奚午承去继续喝酒。 然后,他俩肩并着肩,一起出去了。 直到奚午蔓填饱肚子,这间屋子都再没人进来。 再过三四个钟头,就又要吃早饭了。奚午蔓本来不想再回卧房,但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到底还是戴上帽子回去。 三个钟头,睡也睡不够,不睡又难捱。 烦。 床上的被褥已被人全部换过,奚午蔓最终还是选择缩进被窝。不管怎么说,睡两个钟头也比一直干巴巴等着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了情绪睡觉,睡眠时长又不足以净化心灵,醒来的时候,奚午蔓就觉得烦。 早餐也很烦,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很烦,这没完没了的雪也很烦,还有冷得要命的风、飞来飞去的鸟、跑来跑去的小孩,以及,大发脾气的祁湘。 本来大家坐在有壁炉的屋子里,聊载人航天、深水钻井、海上风电装机、海上光伏、沙漠光伏、土壤沙化、国际社会正面临的饥饿与贫穷、种族主义、虚无主义、实用主义、逻辑实证主义、中微子实验,又聊回未知的宇宙。 本来气氛一片祥和,奚午蔓也如愿充当一个隐形人,坐在奚午承身旁的单人沙发上,沉心静气地吃着新鲜橙子。 偏靠近壁炉的地方,不知道奚午乾又怎么惹到本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祁湘,祁湘先是尖叫一声,紧接着大吼:“奚午乾你烦不烦!” 所有谈话戛然而止,屋里瞬间安静,众人纷纷好奇地瞧向祁湘和奚午乾。 众目睽睽之下——也许祁湘不知道大家都看着——祁湘猛地一耳光,把奚午乾的脑袋打得很夸张地往右肩一偏,给人一种那颗脑袋会离开脖子远飞出去的错觉。 那声响,听得奚午蔓的小心脏都跟着一紧。 奚午蔓暂时忘记了可口的橙子,想着——奚午乾的鼓膜有没有穿孔?听骨链有没有移位?面部神经有没有遭到损伤?视神经有没有受到震动和挤压?他会不会有脑震荡? 所有想法几乎是在同一秒钟冒出来的,下一秒她听见祁湘河东狮子一样的吼叫。 “离我远点!我再说最后一遍,离我远点!不要烦我!”祁湘那鸡蛋一样的脸蛋变成了煮熟的北极甜虾。 裹上面包糠炸至两面金黄…… 奚午蔓摇摇脑袋,把炸虾的念头甩开,吃下一口橙子,注意力又回到那边祁湘和奚午乾身上。 不得不说,奚午乾的好脾气简直令奚午蔓大开眼界。 祁湘又是甩耳光又是用脚踢的,奚午乾硬是吭都没吭一声,连动都没动一下,很坚毅地单膝跪在祁湘面前。 待祁湘打骂累了,奚午乾还温声细语地问她:“湘儿,你的手痛不痛?” 要不是祁湘很迅速地把手往后一缩,奚午乾就要把她刚刚打过他的手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 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祁湘,因为他这一句话,又是一阵尖叫:“你滚啊!” 看样子,可怜的祁湘要被逼疯了。 而奚午蔓只觉得烦。 好容易忽视掉的烦躁情绪,因为祁湘的大发脾气又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 即使考虑到祁湘是由于孕期情绪不稳定,奚午蔓也实在厌烦她那样的暴躁。 所有人都出于道德而迁就她。她完全被惯坏了。 奚午蔓用水果叉一下下戳着手中盘子里的橙肉,强忍着把叉子戳进祁湘眼睛里的冲动。 她实在不明白,奚午乾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跪在祁湘面前,为什么要摆出乞讨狗一样的可怜姿态。 她仿佛已经看见奚午乾屁股后的尾巴,由于高兴而小心翼翼地摇着,又出于恐惧而垂下。 祁湘突然站了起来,高举起手臂,拳头猛地朝奚午乾的肩膀砸去。 在鲜红的血流出的前一秒,奚午蔓看见祁湘拳头里紧攥的刀子。 但在人群炸开一阵惊慌之前,奚午蔓不知道那是刀子,她以为祁湘手中白花花的东西,是从天花板飞下去的灯光。 鬼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亮的灯光被祁湘抓在手里。 也许是仙女的魔法吧。 奚午乾流了很多血,因为祁湘后续又补了好几刀,都扎在他的肩上。 但怪得很,被扶坐到沙发上时,奚午乾脸色惨白,看上去都快死了,却还一脸担忧地望着祁湘之前所站的方向。 他当然无法穿透人群看见祁湘,不过他努力那样做。 他不知道,祁湘已被两个女人扶了出去。 医生很快赶来,为免医生受到干扰,众人陆续走出屋子,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带上门,就在门外的回廊与人低声谈话。 第一五一章 哼,你一个家庭主妇 奚午乾受伤的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有象征权威的长辈出来做主,也没人责罚祁湘。 并非因为象征权威的长辈都纵容祁湘为所欲为,而是奚午乾不愿计较。奚午乾觉得,大过年的,不要闹太不愉快的好。 奚午乾受伤和奚午砚断臂不同——后者断了臂,没任何人问他断臂的事,仿佛他打出生就没有手和胳膊,而前者还不时有人关心伤势。 虽说任何程度的关心都无济于事,奚午乾的伤可不会因某个人的关心就立马痊愈。 有一点相似,没人提奚午乾受伤的原因,仿佛他的伤是自己出现的,是天花板上的灯光突然化成锋利的刀,捅进他肩膀的,而非人为。 众人聚在一起时,聊的依旧是一些类如全球变暖或外星移民的话题。奚午蔓只静静听着,倒不是有多大兴趣,只是想象着外太空,可以不去想鸡蛋或炸虾。 她感觉自己实在太闲。一直被禁锢在这群人当中,她只能去注意这些人。 可按她的想法,说实话,这些人怎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两便士关系都没有。 不管奚午砚的袖管多么空,祁湘的情绪多不稳定,也不管奚午乾到底挨了多少刀。那些都跟她没关系。 她本来不用跟他们任何人有交集,本来不用挨那重重两耳光,也不用忍受别人批评她和她母亲的德行,但她在这里,被强行和他们绑一起,她不得不。 她很好奇,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感到压抑?难道他们所有人都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或高兴? 但她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她必须表现出对那些荒诞的人与事都绝对理解的样子。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忍受。她感到疲倦。 好在,旧历元月初四,奚午蔓终于有机会暂时脱离这群人。 吃过早饭没多久,府上就接待了一群客人,其中有叶麟羽和叶莫莫。 叶莫莫没有跟她父亲一样,留在府上同人在聊天中确定合作,她拉着奚午蔓上了她开来的车,去游览庙会、参观花市。 在花市时,她们碰到这样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自诩新时代独立女性、事业型女强人,另一个是被女强人用言语贬得一无是处的家庭主妇。 在她们碰到那两个人之前,那俩人已经因为某件事争论了很久,然后,女强人一抄双手,开始用言语攻击家庭主妇。 都是一些会令体面人汗颜的侮辱性词句,实在没有赘述的必要。 家庭主妇被骂得嘴巴直打颤,却一言都不发。 女强人见自己占了上风,越发得意,言辞更犀利。其言语足以在一个非修行人也非傻子的有自尊心的人心里留下永恒的疤痕。 不管一个人伤另一个人有多深,到底只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叶莫莫也不会多管闲事。 但女强人翻了个白眼,说了句:“呵,你一个家庭主妇。” 就这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激起了叶莫莫的正义心——这里的正义心属于世俗意义上“好”的范围。 叶莫莫往前走了半步,仿佛她之前的沉默是由于周围的人影响到她发挥。 “有意思的是。”叶莫莫一开口,那女强人就闭了嘴,用比较的目光打量叶莫莫。 叶莫莫完全无视了她的视线,继续说:“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男人,没有到一家公司或某条流水线上工作,而是待在家里,别人就会觉得她没出息,认为她目光狭隘,没有格局,没有自己的思想,一点都不独立。” 叶莫莫的语气很和气,谁也不会认为她是想吵架或发泄情绪,也没人试图打断她,都认真听她发表看法。 听讲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与家庭主妇感同身受者,一种是认为家庭主妇不独立者。 他们认为这话题与他们息息相关。 而叶莫莫显然不是为说给大家听的,她从始至终都只盯着那位抄着手的、自诩新时代独立女性的女强人。 “所有女人都需要为了生活而独自在商界拼搏,在工作上跟男人争头筹,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是吧?”叶莫莫把问题抛向女强人。 她实在客气,女强人以为找到同盟,很骄傲地一仰头颅,答:“当然。金钱都要依靠男人的女人,完全是男人的附属品,这样的女人没有独立思想可言。” “所以,所有女人都需要做你说的新时代独立女性,因为家庭主妇是男人的奴隶,是吧?” “没错!”女强人比较的目光渐渐变为欣赏,那种欣赏在迫不及待地邀请叶莫莫加入贬低家庭主妇的行列。 女强人已经从叶莫莫的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得出判断,后者是有独立思想的新时代女性。 她对叶莫莫抱有很高的期望,以至于叶莫莫拒绝她眼神的邀请时,她的欣赏瞬间由于失望而转为愤怒和不屑。 “你对一个女人是否有独立思想的判断标准,在于那个女人是否依赖男人,是吧?”叶莫莫问。 “难道不是吗?”女强人反问,“你不这样认为?” “你引以为傲的世界五百强,难道全是女人?”叶莫莫无视了女强人的反问。 女强人这下意识到来者非友,立马半眯了眼睛。 “如果做家庭主妇是男人的奴隶,你工作,难道不是你老板的奴隶?”叶莫莫的语速不紧不慢,让别人能够听清每一个字,又不给人插嘴的机会,“你不过是把丈夫的角色换成了上司,你对男人也有依赖,怎么,你居然认为你比一个家庭主妇更尊贵?” “我是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对方反驳。 “难道她无所事事?”叶莫莫看一眼那位家庭主妇,目光很快落回女强人身上,“你认为你在你工作的公司作出的贡献,比她在她生活的家庭里作出的贡献的更伟大、更值得歌颂?” “她一个家庭主妇而已,能有什么贡献?每个月为国家纳税了吗?” “噢,原来是这样。你以为你选了一种生活方式,所有人都得跟你一样。” “你在说什么呀?她这样的完全是恋爱脑好吗?为了男人放弃工作,女人本来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哦?你说她是恋爱脑,那你这算是什么?工作脑吗?” 第一五二章 管好你自己吧,虚无主义者 “就算是工作脑,也比她这种恋爱脑强。”那位女强人说。 叶莫莫不耐烦地一皱眉头,打算结束话题:“就你这差得要命的逻辑思维能力,别出来说话了。” 叶莫莫说完,转身就要拉着奚午蔓离开。 “你才是真的歧视家庭主妇!”那位女强人提高嗓音,意在留住叶莫莫,“你假装站在她们那边,本意是让她们更心安理得地被驯化,更温顺地做男人的玩宠!你就是害怕你的事业上多一个竞争对手,你害怕别的女人跟你站到同一高度甚至远超过你,所以你像曾经男人对女人一样,让家庭主妇相信一个虚假的现实!” “哦?”叶莫莫嘴角掠过一抹讥笑,回头看女强人,完全是嘲讽的口吻,“虚假的现实?” “对!”女强人扬了扬下巴,很高傲地迎着叶莫莫的视线,“你完全是出于你狭隘的私心,才说不同的人应该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这种话。” 叶莫莫轻叹一口气,说:“我不想伤你的心,但你真的很蠢。你最蠢的地方在于,你连我说的话都没听懂,就急着反驳我。”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懂?我看,是你没懂我的意思。” “蠢货,你非要刷存在感是吗?”叶莫莫单手把手中的包往身旁奚午蔓手中一放,向女强人走近两步,不再客气。 “你最好知道什么是虚假什么是真实,你最好比笛卡尔和莱布尼茨更懂数学。”叶莫莫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数学?”那一位很不服气,“我的高数可没有挂过科。” 叶莫莫笑了,被气的。 她盯了女强人几秒,平复了心情,才又说:“我没有义务帮你提升认知。” “啊!看吧!”那一位突然大叫起来,“你果然有厌女症!你既是家庭主妇的敌人,也是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敌人!” “知道厌女症什么意思吗?”叶莫莫把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别听别人说过一个词就拿来乱用。这不会显得你博学,只会暴露你的肤浅和无知。” “我比你懂得多。倒是你,明明屁都不懂,居然妄图让别人相信你编的虚假的现实!” “我本来是懒得理你的,不过看在你这么执着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你到底为什么蠢得可怜。” 叶莫莫慢慢走到家庭主妇身旁,直视女强人的眼睛,右手搭上家庭主妇的左肩。 “当你认为她没有价值、她的生活方式毫无意义,你以为你有资格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在全盘否定她的同时,也全盘否定了你自己。 你相信你的存在比她更有意义,你相信的,才是虚假的现实。 但是你不愿意相信你相信的是虚假的现实,所以你看见这世界充满矛盾,你以为世界上除你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独立的思想、他们活着都只是在浪费生命,你以为世人皆醉你独醒。 你认为人们愚昧并为之深感愤怒,是因为你自己愚昧,你以为你愤世嫉俗,其实你恨的是你自身。 我知道你听不懂,你只用知道,你该一辈子记住我的恩德,你要一辈子感谢我的慈悲,你每天做祷告的时候,要记得祈求你的上帝保佑我这个对你发善心的陌生女人。” 其间,女强人一再想要插嘴,叶莫莫没给她机会。 叶莫莫说完这些话,女强人一脸愤怒,正要开口展示她丰富的骂人词汇量,表情却陡然转为疑惑。 因叶莫莫急着结束这场完全是浪费时间的辩论,最后说了句:“管好你自己吧,nichilista。” “什么?”女强人没听懂最后那个意语单词。 从女强人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她脑子里一定转出当世最具侮辱性的词汇。她以为她被骂了。 叶莫莫很满意她的表情,最后回了她一个嘲讽值拉满的微笑,以胜利者的姿态,很潇洒地转身向奚午蔓走去。 叶莫莫接过奚午蔓递来的包,顺势挽住后者的胳膊,拨开人群慢悠悠地离开。 她们身后,人群的谈论声越来越大,但随着她们渐渐远去,那声音又慢慢降低。 叶莫莫买了盆杂交茶香月季苗,名为绿野。奚午蔓什么也没买。 晚餐要回奚府吃,买了花,两人就直奔停车场。 车刚刚驶出花市,在即将汇入主道车流时,被从左侧开过来的一辆军绿色越野撞上,那辆车挂着外省车牌。 叶莫莫刚降下车窗,那边军绿色越野的男司机就探出脑袋,粗暴地大骂:“你他妈会不会开车?你一个女的开什么车?还嫌马路杀手不够多啊!” “你个狗日的不懂交通法是不是?你全责!”叶莫莫气势不输。 那车主明显恼了,用外省方言骂骂咧咧,把车疾速往后倒了几米,突然又猛地撞上来,以此重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猛,吓得叶莫莫赶紧关上车窗,正要挑准时机转动方向盘开溜,交警赶了过来。 军绿色越野的车主飞快倒车逃逸,在十米开外的辅道上被交警拦下。 叶莫莫打开车门下车,弯腰看车身的受损情况,联系了律师。 在等律师过来的几分钟内,她又拨通另一个人的电话。 奚午蔓戴上帽子和口罩,也下车去,听见叶莫莫在说话。 “喂,你现在还在g区花市这边吗?”叶莫莫完全是跟老朋友讲话的口吻,“我的车被一个路怒族撞了,现在急着赶去奚三老爷子那边吃晚饭。” 律师到后没几分钟,一辆黑色轿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距叶莫莫的车没多远。 叶莫莫对律师说了句“那就交给你了”,从后座取出那盆绿野,抱在怀里,带奚午蔓上了那辆黑色轿车。 奚午蔓没有注意看开车的人,坐到后座,往里面挪了挪,给叶莫莫的花腾出一个位置。 叶莫莫把花盆稳放在脚垫上,叮嘱奚午蔓帮她好好照顾小绿野,关上车门转身坐到副驾。 “买的什么苗?”驾驶座的男人问。 奚午蔓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奇地抬头看向中央后视镜,呼吸骤然一止。 那张名片上,是什么名字来着? 第一五三章 旁观者 奚午蔓正苦苦回想冬季落雪的晚上接到过的名片,听见叶莫莫的话音。 “绿野月季。”叶莫莫系好安全带,长叹一口气,换上抱怨的口吻,“你是不知道,来缵烨,刚刚那男的有多过分。” 车重新汇入车流,窗外的景色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后退,最后稳定在一定的速度,像数码相机对着移动物体长时间曝光拍摄出的巨幅照片。 “那傻逼路怒族全责!他还好意思说我马路杀手,他才是马路杀手!”叶莫莫实在生气,“关键是他全责!而且他还连续撞了我的车三次!三次!你知道吗?三次啊!把我后车灯都撞得稀碎。” 叶莫莫还伸出三根手指头靠近来缵烨,生怕他不知道是三次。 来缵烨轻一点头,表示已准确接收到信息,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还好没有,不然我要那傻逼牢底坐穿!”叶莫莫只冷静了几秒钟,又开始生气,“那傻逼东西居然说我不会开车!关键是他全责!他全责!” “联系律师了吧?”来缵烨又问。 “我交给律师处理了。”在来缵烨的影响下,叶莫莫的情绪迅速稳定下来。 后座的奚午蔓突然想到祁湘,她想,也许祁湘需要一个来缵烨。 前面两人沉默了几秒,叶莫莫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来缵烨:“小莹呢?在a市还是c市?” “今天飞c市去了。” “啊——小莹很喜欢住海边啊。” 来缵烨没有回答。 又是良久的沉默。 叶莫莫大抵是觉得无聊,回过头来看后座的奚午蔓,很高兴地笑着说:“下周五晚上,之前我们去过的那家火锅店演《哈姆雷特》,要是我不出差,我们一起去吃火锅。” 奚午蔓点点头表示答应。 “来缵烨,下周五晚上你有没有空?”叶莫莫看向来缵烨。 “恐怕没有。”来缵烨说,“下周我要去东南地区出差。”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叶莫莫说完这句话,就再没说什么。 车停在奚府正门外时,天已经黑下,奚府门口的灯笼红彤彤的,活像一团团发着光的龙船花。 奚午蔓和叶莫莫赶在开饭前到了宴厅。 饭后,叶莫莫把那盆绿野送给了奚午承,然后跟着叶麟羽他们离开。 奚午蔓注意到,叶莫莫把花苗给奚午承时,祁湘的脸都快扭曲了。 要不是奚午承转手就把花苗送到奚午蔓的卧室,祁湘一定会大发雷霆,要求奚午承把那盆花扔掉。 “明天吃过午饭我们就回去。”奚午承把花盆摆在靠窗的桌上,指尖轻轻玩弄绿色的叶子。 奚午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回去是回哪。 “也可以吃过早饭就回去。”奚午承又说。 奚午蔓立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回他的别墅。 一想到那栋别墅里的小黑屋,奚午蔓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藏了所有情绪,软着嗓音问:“这么急吗?” “明天晚上的酒会,你不会希望慌慌张张地赶去。”奚午承缓缓回身,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奚午蔓脑袋一偏,问:“蔓蔓也要去吗?” 奚午承竟稍有诧异,说:“我以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长联系过你了。” 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在雪谷一家温泉旅馆举办了学术交流会,初五是交流会的最后一天,晚上有一场酒会。奚午蔓受邀参加。 她只记得,之前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人说,改天要当面感谢她,但她没听说过是学术交流会之后的酒会。 从奚午承的别墅到雪谷的温泉旅馆有近两小时的车程,奚午蔓到旅馆时,天已经黑下。 二十栋独立别墅错落于林间,每一栋都灯火通明,但人们全聚在偏南一栋别墅宽敞的舞会厅。 各种冷盘、甜点、水果和烈酒的气味,混着男人女人身上的发胶、香水、崭新布料与鞋油的气味,在这热烘烘的屋子里发酵。 奚午蔓一到舞会厅门口,就感觉头脑发昏发胀。 而她融入人群之后,就闻不到刚进来时所闻到的气味了。 尹昶,a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长,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有着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a市人一样的高个子及健壮体魄。 但他的皮肤即使是在白炽灯下也呈很深的颜色,那是他常年在野外奔波的战利品,属于近三十年一直坚持在野外展开工作的野生动物学家的勋章。 他领着奚午蔓穿过人群,请她坐到专为她准备的椅子上。 那张椅子后面是厚重的浅灰色亚麻布窗帘,窗帘没有拉紧,可以看见落地窗外的雪与树林。 奚午蔓一坐下,就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了。 好在这位置与人群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只要别人不刻意打扰她,她就可以只做一个旁观者。 “感谢您赏脸来参加我们的酒会。”尹昶面部的皱纹由于笑容而加深,“奚总说,您不喜欢被打扰,所以我们给您选了这个位置,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安顿好奚午蔓,尹昶就转身应酬别的客人去了。 奚午蔓独自坐在椅上,小口喝着侍酒师送来的鸡尾酒,觑眼打量在场的人们,只觉无聊。 每个人都时刻注重仪容仪表,没有一秒钟会忘记让嘴角保持最完美的弧度。 也许当局者不清楚,可奚午蔓看得清晰,场中的人都在用挑选的目光打量别人,也都是供人挑选的对象。 男人与女人眉目传情,男人与男人眉眼传情,女人与女人暗传秋波。 他们推杯换盏,以玩笑的姿态调情,角落里两对男女已经迫不及待,先后分别挤进旁边没人的房间。 情欲在迅速蔓延,像病毒一样,势在感染厅里的每一个人。 感受到数道不惧暴露强烈欲望的灼热视线,奚午蔓只觉无聊,起身去取沙拉和寿司。 她并没有多饿,只是想吃点东西。 她希望这无聊的酒会能快点结束,她能快点跟尹昶聊正事,然后她就能去睡觉了。 奚午承会派司机送她参加这场酒会,可不是为了让她来吃东西喝酒的。 第一五四章 想不到真的是您 尹昶招呼过所有客人,就走到奚午蔓身旁,请她上楼到阅读室。 阅读室的窗帘垂在巨大的落地窗两侧,窗外漆黑一片,干净的玻璃里清晰映着室内的灯、家具与人影。 靠近里侧的墙角那张圆形木桌边,有四把不带扶手的椅子,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正望着那倒映了屋内场景的玻璃。 她注意到从门口进来的两个人,立马收了视线,起身转向尹昶和奚午蔓。 她高高廋廋的,气质很优雅,脸色是不太健康的白,棕色头发扎成丸子头,堆在她脑后。 她的头发扎得很紧,从正面看,很容易忽视掉她的发丝,将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那张似乎永远不出现夸张表情的脸上。 她有着很高的眉骨,眼窝深邃,鼻梁直挺,嘴唇很薄。走近才能看清,她的眼珠是浅灰色的。 那双眼睛流露出的目光同样是淡淡的,仿佛对一切都看得很开,但同时又颇专注,暴露了她有很深的执念。 她上前两步,迎向奚午蔓,朝后者伸出手,说:“你好,奚小姐,我叫唐栀凡。” 她没做过多自我介绍,好像是确信奚午蔓一定对她有所了解。 奚午蔓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感到一股极寒。 这屋里绝对算得暖和,唐栀凡的大衣也搭在椅背上。 奚午蔓怀疑,唐栀凡的血是凉的。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是算得上愉快的洽谈。 主要唐栀凡有如冬日之日,且始终面带恬淡的微笑,虽然奚午蔓知道,那归功于前者天生的微笑唇。 最后,奚午蔓从包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支票,放在桌面,轻轻推向唐栀凡。 唐栀凡要到苏门答腊研究红毛猩猩,奚午蔓是她的资助方。 而在奚午承让她准备支票之前,奚午蔓对资助唐栀凡的事还一无所知。 奚午蔓不明白奚午承为什么要她以她的名义资助唐栀凡,明明给钱的人是奚午承。 把支票交给唐栀凡后,奚午蔓就离开了这栋别墅,转而到最后边的一栋别墅。 破天荒的,奚午承允许她在这里小住几天,理由是她难得来这一趟。 但她感觉,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雪谷的气温比市区低很多,鹅毛大雪整晚整晚地下。 天一亮,就有人开始滑雪。 一整天都有人滑雪,直到天黑下。 奚午蔓没加入滑雪的行列。 她窝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吃着旅店提供的小零食,喝着旅店提供的热饮,整天都在看从书架上随手取的一本带插图的书。 那本书并没有厚得很夸张,但专业词汇很多,她看了十几个钟头,也才看了不到三分之一。 书页上偶尔能看见之前看过这本书的人留下的笔记,用铅笔写的,大多字迹潦草,但能看出绝非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她没有在书上留下笔记的习惯,哪怕仅留下折痕,她都感觉是玷污了书本。不过看着别人的字迹,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通过那些字迹,她能感受到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的存在,仿佛他们都坐在这里,与她一起。 那是无声的交流,他们畅谈自己的感想。 也许——奚午蔓突然想到——曾在这里留下痕迹的某个人,已经死掉了。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屋子里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奚午蔓听见一声很细微的猫叫。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只蓝白英短慢步向她走近,在茶几边停下。 她不知道这猫是从哪进来的。 她唤了那猫一声,猫继续向她走近,跳上沙发,趴在她腿上。 猫很安静地趴着,似乎是睡着了。 奚午蔓没有打扰它,继续看原本打算放下的书。 没几分钟,奚午蔓就听见门铃响了。 很有绅士风度的店主带着一个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的女人来找一只蓝白英短,而那只英短正好在打开门的奚午蔓怀里。 奚午蔓把猫交给那个女人,女人连着说了很多声“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奚午蔓感觉那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当天晚上稍晚些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个女人叫柳钟乐。 “冒昧问一句。”奚午蔓打断女人的话,“您是不是跟那个演员同名?” “啊?”柳钟乐却是一惊,压低了声音,“您知道我?” 不等奚午蔓回答,柳钟乐拉下口罩,露出那张实在好看的脸。 那张脸,奚午蔓曾在z集团的商务飞机上看见过,也在奚午承的别墅的影音室看见过。 她之前就觉得主演特别好看,颜值与颜洛秋不相上下,真正见到演员本人,发现果然如此。 甚至从某种角度讲,柳钟乐比颜洛秋更胜一筹。 把柳钟乐让进屋子里后,奚午蔓仔细盯着她的脸蛋,慢慢明白,她胜过颜洛秋的地方在于她的眼神。 那是不谙世事的、对世上的一切都怀有最真挚热爱的眼神。是会让任何人放下警惕的眼神。 柳钟乐为奚午蔓带来一盒曲奇,作为对奚午蔓的感谢。 她凑近的时候,奚午蔓闻到她身上雪松香水的气味。 虽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奚午蔓没有拒绝柳钟乐的曲奇,没吃晚饭倒是次要原因,主要不想辜负柳钟乐的一番心意。 只是秉持着珍爱生命的谨慎原则,奚午蔓留下柳钟乐一起吃曲奇,甚至打电话给店主要了两杯热饮。 柳钟乐很高兴地留下了,激动得直用双手搓裤腿,像是在揩掌心的汗水。 她这个动作在奚午蔓看来很是可疑。 奚午蔓只象征性拿块曲奇咬了一下,然后放到茶几上,双手捧着装着热可可的杯子,没再碰那块曲奇一下。 柳钟乐没注意到奚午蔓的多疑,她的注意力全在跟奚午蔓的谈话上。 准确说,是柳钟乐滔滔不绝地讲,奚午蔓几乎没怎么说话。 “下午看见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柳钟乐手中拿着一块咬了一半的曲奇。 她挥手时,奚午蔓总担心那块曲奇会被她扔出去。 “我再三跟店主确认,想不到真的是您。” 柳钟乐漂亮的眼中满是喜悦。 “您不知道,我听说赵总要签我的时候,我激动得整晚没睡着。您知道,我是女团出道的,只拍过mv,所以我知道赵总要我演电影女一号的时候,我感觉简直跟做梦一样!” 第一五五章 人类社会需要恋爱脑 奚午蔓很快对柳钟乐的话失去兴趣,只是想留后者把曲奇吃完,才没打断她。 柳钟乐喝一口热可可,吃下手中那块曲奇,又从盒子里拿了一块,咬下两口,又开始同奚午蔓讲话。 “我老早听甫笙说过,您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我也很喜欢您的字画,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见到您。” 柳钟乐有意收敛笑容,偏笑容越发收不住。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果然,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奚午蔓淡淡笑着,感觉有点累。 而柳钟乐元气满满,甚至越说越激动。 “本来我还想,努努力多拿出点优秀作品,好让您注意到我,就像您注意到颜洛秋前辈一样,那样我就能当面告诉您,您对我有多么大的激励。” “我没有为您做过什么。”奚午蔓说。 柳钟乐嘻嘻一笑,解释道:“是因为甫笙啦。” 那晚,柳钟乐提过很多次“甫笙”,但奚午蔓完全没想起来年甫笙这么号人。 奚午蔓会把柳钟乐口中的“甫笙”与年甫笙联系在一起,是第二天晚上的事了。 天黑下没多久,奚午蔓仍窝在客厅的沙发看昨天没看完的那本书,没有猫闯进来,门铃却响了。 按响门铃的人正是年甫笙。 算算时间,也就一个月左右没见,奚午蔓一时却没认出他来,仿佛上次见他在很多很多年前。 “我完全想明白了,蔓蔓。” 门刚一打开,年甫笙就急着往里走,带了一身风雪。 他反手合上门,双手搭上奚午蔓的肩,弯腰深情地望着她。 “我完全想明白了,你是因为马上要离开,所以才喝那么多酒,你考虑到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我,才对我那么冷漠。” 奚午蔓只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 “我怎么没有早一点想明白。”他的眼中流露出自责,“我怎么能怀疑你对我的爱?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你内心痛苦的挣扎。” 奚午蔓恨不得把五官都挤到一块,让年甫笙看清她有多么无语。 可她没能,年甫笙也没能如她所愿。 “蔓蔓,我太粗心大意了,我当时只顾着气你推开我,完全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年甫笙格外认真,“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要去j镇,我就能明白你的苦恼。” 奚午蔓实在懒得再听,出声打断他:“我没什么苦恼。” “你在说气话,蔓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气我跟公司签了新合同……” “不是,你……”奚午蔓试图打断他,但没能成功。 他又继续说:“我也觉得我做得不对,我怎么能让你等我三年。所以我决定了,我才不管他什么合同,大不了就赔违约金。什么前途,我不稀罕,什么都不如你重要。” 奚午蔓突然想到青蛙,青蛙对不重要的事毫不关心,像影子这种东西,它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像青蛙一样专注于重要的事。 除了她,他没有其他烦恼,也不会为其他任何而烦恼。 可他不是青蛙,他是人,所以能说是头脑简单。 请不要误会,这绝非贬义。 人类社会需要他这样的简单头脑。 简单到不会考虑现象和自在之物,不会考虑铸成人的是金、是银还是铁,不会为灵魂三问而忧愁。 简单到不会在乎影子与太阳,不会在乎德尔菲神庙上的箴言,更不会在乎天使丢下的葱头。 简单到只关注眼前人的喜怒与爱厌。 恋爱脑——奚午蔓想到花市那位女强人说过——如果这正是恋爱脑,那么,人类社会需要恋爱脑。 奚午蔓抬手轻轻抚摸年甫笙的头发,说出慎重选择的真心话:“我喜欢你的简单。” 其实,就算她说他头脑简单,他也会很高兴。 他根本无心曲解她的意思,他在乎的只有她说的“喜欢”二字。 他很温顺地将头更低下几分,就像听话的狗狗顺从主人,方便主人摸他的毛发。 在她即将收回手时,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她的手背。 然后,他直视她的眼睛,很小心地问了句:“你现在还生气吗?” “我向你道歉。”她没过多解释。 她并不认为有必要告诉他,她曾因多疑而污化他的简单,因偏见而用最黑暗的心理去揣度他的用意。 就像她不认为有必要告诉他,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黑暗中摸爬打滚,对任何人都充满警惕与戾气。 尽管她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从来尽量微笑,但她打心底厌恶整个宇宙——这个始于虚无终又归于虚无的宇宙。 她没有告诉他,也不需要告诉他。 头脑简单的他,根本不会关心那些东西,他只关心她是否还在生气。 “该我向你道歉。”他再次亲吻她的手背,把她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我从来没有真正为你着想,我以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她面带一贯的微笑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想。 他一手抓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往前半步,与其说是把她拥入怀,不如说是把自己送到了她怀里。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发,久久没有说话。 屋子里很安静,奚午蔓听清他平稳的心跳,直到门被突然打开,他的心有一刹慌张。 伴着呼啸风声进屋的,还有一个女人的话音。 “不是,这位哥又是谁啊?” 奚午蔓听出那是吕树的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猛地把年甫笙往旁一推。 看见吕树身后并没有奚午承,奚午蔓才暗松一口气。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走到哪都能……”吕树欲言又止,转眼盯住一脸懵的年甫笙,侧身抬手送客,“先生,一名合格的绅士可不会大晚上还待在只有淑女的屋子里。” 年甫笙茫然地看看奚午蔓,后者示意他离开,他才道别离开了。 年甫笙刚一出门,吕树就锁上房门,一脸无奈地看着奚午蔓。 “您不认为您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吕树看上去很疲惫,似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您这又是需要什么感觉?” 第一五六章 和员工的认知不在一个水平上 “我连拥抱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么?”奚午蔓反问。 吕树皱了下眉,她对奚午蔓的话有所怀疑。 奚午蔓回了她一个微笑,请她进屋吃曲奇。 不知道是吃人嘴软,还是认为追问也没意义,吕树没再打听。 又落了整晚的雪。 次日天晴,奚午蔓跟吕树一起出门滑雪。 有一条雪道,可以直接从山顶滑到山脚。山脚有一个商业小镇,游客很多,大多在排队等坐上山的缆车。 奚午蔓站在路边,等吕树存放好板子和手杖,然后去吃饭。 有两个年轻女人站到奚午蔓身旁,不知道在等人还是等车,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奚午蔓无心去听,仍将她们的聊天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我那老板,真是。”一位说。 “怎么了?”另一位问。 “他看不懂表格的分镜脚本,让我简化。我去掉了表格,删掉了标注的音效配乐,他就看懂了。然后让发原始视频素材过来,他发个他剪辑app导出来的视频,甚至还配了bgm。”这位吐槽。 那位放声大笑。 这位又说:“而且他每天在朋友圈晒自己看的书就算了,还开会花一个多小时跟我们炫耀他看了多少书,还说他专门做了表格整理他看的书。他可真闲。” “他还会做表格呢?搞新媒体的连分镜脚本都看不明白。”那位表示惊讶。 “我也想说。而且他还让我和同事学习他的互联网偶像,说是坐拥千万粉丝的网红,一搜,粉丝两百万。这叫千万级网红,笑死。” “网红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向他学习?” “他写了本分享成功经验的书,给我老板洗脑了。” “啊?” “我老板成天在朋友圈晒的都是经验分享、自传、管理学、成功学一类的书,给他本来就不好的脑子看得更坏了。” “可是他连分镜脚本都看不懂。不过话说回来,他干嘛需要看懂分镜脚本?又不是他拍。他这完全是自讨没趣,根本是找你们的茬嘛。” “我也想说,谁家老板天天盯着视频,一天天的不知道去发展客户,被他搞得视频一股爹味。说什么以后视频文案都要加上知识点。”这位播放了一个视频。 播完后,又吐槽:“他管这种东西叫知识点,还觉得会有人截图看,观众会觉得自己学到了知识。” 那位也跟着吐槽:“这东西能叫知识点?不就是自夸产品有多好?而且还没夸到点子上。就跟卖汉堡的说,我这汉堡有两大优点,一,很好吃,自带生菜和番茄沙拉,二,肉是熟的。这有什么区别?” 这位大笑:“有内味儿了。” 笑过后,又继续吐槽:“真的,爹味巨重,特别喜欢说教,还经常把‘和员工认知不在一个水平上’挂嘴边。” “知道跟员工认知不在一个水平还不去提升认知?”那位说,“没文化就少说话。” “就被他搞得视频播放量巨低,还说什么,现在刚开始,可以尝试出错。我的天,你懂运营吗?账号搞不清定位别想火了。关键他还老觉得坚持就一定能火,不用买流量,都是智商税。然后看着账号八个粉丝陷入了沉思,大部分都是公司自己人。他还不让拍段子,不让用表情包,说太娱乐了,转头又批判别人搞硬科普的,说这种完全是自嗨,没人看,别人看不懂的,他看都费劲。”这位一口气说了这大段话。 那位啧了一声:“合着他是把自己当智商标杆了。” “我也想说,搞抽象说不定哪天还能小火一个视频,他这样的,八百年都轮不到他火。”这位说。 那位抢着发言:“关键,他这种娱乐不娱乐科普没科普的东西,毫无营养也毫无情绪价值可言,我看一眼都是浪费生命,要是我的手机推给我这种视频,我会觉得那软件有毛病,首先考虑卸载,换一个软件用。怎么,没视频给推了?” “我也是!他还老觉得别人看他的视频能学到东西。”这位狠狠赞同,“哥们,大多数人就想刷个视频娱乐娱乐,还要被迫上你的爹味课程,要学习我自会上b站大学。” 那位又说:“关键他那也学不到东西啊。两个优点,他甚至连产品性能都没摸透,居然来科普,哪来的自信?” “而且他管他那叫开箱视频。他说我们之前搞的纯开箱的没有意义,只是展示开箱的过程,顺便讲了下产品的优点。” “他好像真的觉得自己懂很多。” “我也想说,你想上课就别叫什么开箱。是他自己说的让我们拍个产品的开箱。” “不是,他是把观众当傻子?他以为网民都是啥都不懂的?就他懂,就他聪明。就他这样的,得亏没人看,不然得被骂死,让他知道网民也是有脾气的,真当网民的命不是命?浪费别人生命。” “包的!一会要拽专业名词,一会又说太专业观众看不懂。一个给电动汽车外放电的设备,都喊放电枪,他非要拽u2000。” “六,u2000。”那位放声大笑。 “给我看笑了。”这位也大笑起来。 “这是个什么天生乐子人。”那位差点背过气去,“不去演喜剧可惜了,凭他的迷之自信和他的极度愚蠢这种反差,起码还能博观众一笑,还创造了一点点的价值,他可真是站错了舞台。” “真的很搞笑。” 她们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聊最适合社畜的游戏,只聊一个游戏角色,银发红瞳,性张力拉满,巨man的胸围109的男人。 “拒绝不了一点!” 那两位一阵阵尖叫。 “银发yyds!小时候特别喜欢十月,现在是这位,逃不掉,根本逃不掉!有种不管什么时候银发那家伙勾勾手指头就能把我魂勾跑的感觉。”一位说。 另一位立马说:“我也是!不愧是我们!我那时巨喜欢十月,坚定九十党!” 然后,她俩开始聊她们嗑的cp,什么“不知道有十月那样的男孩子,九月怎么会喜欢琉星”,“一千个让十月做男二的理由”,“确定我xp的男人”,“三月都比琉星更有魅力”,“三四都比九琉好嗑”。 二人聊得很欢。 奚午蔓没再继续听,她看见吕树挤出人群,在向她招手。 第一五七章 你的小狗来了 奚午蔓从那片欢乐的笑声中走开,随吕树进到一家中餐厅。 还没到饭点,饭馆里已有很多客人,都成群结队。 出于安全考虑,奚午蔓和吕树临时改了计划。她们没有在饭馆吃过饭再回山顶的旅店,而是打包带走,又买了两块煎饼在路上垫垫肚子。 回到旅店洗了澡换了衣,吃过饭,奚午蔓坐到沙发上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书,听见扔完垃圾回来的吕树说:“你的小狗来了。” 奚午蔓正疑惑吕树在说什么,一抬头就看见跟在吕树身后的年甫笙。 年甫笙确实很像一只小狗。他迈着欢快的步子快速走近奚午蔓,为离她更近些,弯腰蹲下了身。 他的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很小心地不碰到奚午蔓的手臂,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奚午蔓感觉他有话想说。 他摇摇头,接过吕树为他递来的坐垫,放到膝前,很安静地跪着。 奚午蔓决定把他晾在一旁,继续看书。 她沉浸于前人留下的笔记,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注意到光线渐渐暗下。 突然房间亮起了灯,她暂时闭上双眼逃避光线,抬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倏忽觉得恍如隔世。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差点被空虚淹没,紧接着感到无比安宁。她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年甫笙。 他本来很认真地盯着她平摊在腿上的书本,而她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蔓蔓小姐,那位先生,你们吃什么?”吕树的声音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旅店往南不出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家装潢很讲究的居酒屋,白天会接待很多从山下来的游客,但天一黑下,就基本只有山顶这家温泉旅店的住客光临。 奚午蔓会出门到居酒屋,完全是由于内心那一刹平静。 除了吕树和年甫笙,还有两个女人也一起,一个是柳钟乐,另一个是外地人,长得很漂亮,柳钟乐叫她琪琪。 琪琪说,她老公姓王,在a市做生意,所以她长期住在a市。 他们坐下后没几分钟,她老公也来了,是个看上去很谨慎的生意人,含笑的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很会算计的精明。 他看上去并不年轻,至少跟琪琪相比是这样。 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吃菜喝酒,没一会儿,那生意人就放下了最初由于拘谨而表现出的局促,开始展露他善于交际的一面。 “蔓蔓,不瞒您说,我一直在琢磨着,瞧着您怎么这么眼熟。”生意人老王对奚午蔓说,“我看见您的第一眼呐,就感觉很久以前就认识您了。” 他这时还并不知道奚午蔓的全名,跟年甫笙他们一样叫她蔓蔓。 “您瞧着眼熟是正常的啦。”柳钟乐笑出声,“您跟m集团的董事长也有些交集,说不定您之前是真的见过蔓蔓呢。” “哦?”老王表现出惊讶。 “蔓蔓是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呢。”柳钟乐说。 老王立马从位置上半站起身,朝奚午蔓伸出手去:“原来是奚小姐,真是幸会幸会。” 奚午蔓象征性碰了碰他的指尖,很快收回手,向他举起酒杯。 他立马双手捧起酒杯,与奚午蔓走了一个。 “王某一直很景仰奚小姐。”老王重又坐下,“奚小姐的字画,可真是难求啊。您的字画拍卖会,王某每次都会去,但每次都拍不到,还是财力有限,跟那些收藏家没得比。” 这种时候,可以回“改天我给您送一幅”,但奚午蔓没有说。 她不知道这姓王的生意人跟奚耀航有多深的渊源,不过她寻思,如果需要她送字画,奚耀航早安排了。 好在,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客套话,老王几乎没有停嘴。 “您在城东画廊展出的画,王某专门去看过。虽然王某没什么艺术修养,但我还是有点眼光,那组《橙乡的橙香》,是真好看。我家客厅要是挂上那组画,我每天烧三柱高香。” “老王,你好夸张啊。”琪琪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袖,娇嗔的模样似在责备他喝多了酒。 “我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老王的语气陡然充满失落,“就是不知道这次的画又会被谁抢去。” “说到这个,上次奚小姐在ifs展出的那幅画,你不是说要买回来么?”琪琪问,“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看见?” “别提了。”老王不耐烦地甩甩手,语气添了很些不满,“我本来想直接花高价买回来,但奚小姐的画只能在拍卖会上竞拍,有个老小子一直跟我抢……” 他话没说完。 琪琪轻笑出声,问:“所以还是输在了钱不如人家多?” “那幅画本来就要我得了,谁知道突然冒出来那老小子。” “好啦好啦。”琪琪抬手抚了抚老王的衣袖,“别气啦,那就努力赚钱,下次再拍嘛。我们老王这么厉害,要赚钱不是很容易的事嘛?” “不容易不容易。”老王摆摆手,看向奚午蔓,“奚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这种人,在这地方(他用手指戳了戳桌面)要想赚大头,那不可能。” “为什么呢?”奚午蔓知道老王盼着她这样问。 “我们在别人的地盘,是给人当小弟的,也就拿点跑腿费啦。”老王突然笑开。 奚午蔓已隐约嗅着算计的味道,却仍面带一贯的礼貌微笑。 “不过就算是跑腿的,也分个甲乙丙等。”老王的笑容有些过于刻意,“这不只是赚钱多少的问题,主要是关乎个人的荣誉。不管在哪,只要能说上句,我是m集团董事长的谁谁谁,哪怕只是个司机,脸上都倍有光。” 奚午蔓默默喝一口酒,拿起筷子夹菜,没答一句话,始终维持着亲切的微笑,作出认真听老王讲话的样子。 她的伪装很成功,老王一点没发现不对。 “佛教里有句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天能够见到奚小姐,说明咱们也是有缘分。”老王又举杯递向奚午蔓,“在a市,王某还要仰仗奚小姐多帮衬。” 第一五八章 难道敢不回? 奚午蔓很客气地与老王碰杯,没有喝酒,用筷子尖戳下烤鱼的唇。 老王还在为交际而努力,奚午蔓听得直犯困。 她轻轻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喝下第三杯酒,放下酒杯,用餐巾擦擦嘴,把餐巾放在筷子旁边。 老王看见她的动作,却认为她一定会留下继续听他讲他和奚耀航的一面之缘。 吕树看出奚午蔓眼中的倦意,立马放下酒杯,打断老王的话:“王总,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蔓蔓小姐今天累了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 老王这才如梦初醒,跟着奚午蔓和吕树站起身,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麻烦您。”吕树说着,向另外几个人道别,为奚午蔓穿上大衣,取了座位旁的雨伞,跟在奚午蔓身后离开。 雪很大,吕树撑着伞,与奚午蔓并肩而行。 刚刚喝了酒的缘故,奚午蔓并不觉得有多冷,甚至情愿这风雪多拍会儿她的脸,因而她走得很慢。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王先生?”吕树完全是为了找点话题。照这速度,两百米的路程还得走一会儿。 “我对他无感,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把算盘子打我脸上。”突然想到吕树是奚午承的人,奚午蔓又面不改色地补充,“除了我哥哥。我哥哥怎么利用我都可以,但别人不行。” 吕树一脸赞赏,由衷地说:“这明目张胆的偏爱,难怪奚总那么喜欢你。”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奚午蔓感觉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误会什么?”吕树问,“你对奚总的偏爱?” “那倒不是。” 就算是,奚午蔓也不敢承认。她总不能说,她恨他恨得要命。 “奚总喜欢你?”吕树又问。 奚午蔓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她曾经以为,起码她当了他十几年的妹妹,某种程度上讲,他应该对她有起码一点点的偏袒,但自从他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后,她就没了这样的幻想。 毕竟,他随便一个秘书都能扬言把她赶出奚家,他的秘书随便一群朋友都能骂她野种,她在他心中又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呢。 “为了你,奚总把烟都戒了。”吕树说,“要知道,之前他一天可是要抽四包烟的。” “他戒烟应该跟我没关系。”奚午蔓记得,第一次见到奚午承,他手上就拿了支烟。 她想不到他有任何理由为了她戒烟,他也不需要那样做。她早习惯了他身上难闻的烟味。 “奚总说,他抽烟是为了能早点死。但他现在觉得,应该活下去,还要尽可能活久一点,至少得把他们都熬死,为了你。所以怎么会跟你没关系。” 奚午蔓没再接话。以前她还会猜猜奚午承在想什么,现在她已经没了精力也没了那样的心思。反正都猜不到。 谁知道他又有个怎样的秘书,或者有个怎样的嫂子。 想到祁湘,奚午蔓忽然意识到,她对奚午承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管他的。 奚午蔓懒得再想,呵出一团热气,抬头看前方旅店的灯光。 旅店的照明灯整夜地亮着,直到浓雾散去,阳光覆向山峦。 奚午蔓又滑了一上午的雪,下午窝在沙发上看书。 年甫笙比前两天更粘她,从早饭起就一直跟在她身旁。 吕树问他,怎么不陪他那位演员朋友。他说,柳钟乐和施琪两个女人在一起,他一个男人,陪着她们做什么。 吕树就笑了,问:“难道我跟蔓蔓小姐不是女人?” “蔓蔓跟她们不一样。”年甫笙说。 “但是先生,天已经黑了,你待在这里不合适。”吕树说着,不顾年甫笙“再待一分钟”的请求,把他连拖带拽地请了出去。 请走年甫笙后,吕树一直站在门外。 奚午蔓以为吕树是担心年甫笙再回来,然后,她听见门外吕树的声音。 “蔓蔓小姐在客厅看书,还没吃晚饭呢。”吕树的语气很恭敬。 奚午蔓好奇地抬头看向门口,见吕树进来了。吕树身后跟了个一袭黑衣的男人。 吕树在玄关处打算为他脱下大衣,他一个眼神,吕树就收回了手,转身向厨房走去。 “哥……哥。”愣了一秒,反应过来那个人确实是奚午承,奚午蔓立马咧嘴笑开,放下书本起身作势迎接,却站着没动,“哥哥怎么来了?” 奚午承向她走近,不答反问:“哥哥打扰到蔓蔓了?” “没。”奚午蔓连忙摇头,“只是哥哥怎么会有空来这?” “在这住得习不习惯?”奚午承用问题回应她的问题,在她面前驻足,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稍稍一抬,仔细端详她的脸蛋,像是在看她瘦了还是胖了。 她不知道该答习惯还是不习惯。她感觉这是个送命题,不管怎么回答,捏住她下巴的手就会加重力度,把她的下颏骨捏碎。 于是,她很机智地向他靠近,呈拥抱状,双手伸进他大衣的口袋。 她本来是想以这拥抱逃避他的问题,却突然想到吕树说他戒了烟,忽地有了明确的目的。 在他大衣口袋里没摸到打火机和烟盒,又伸进他的裤子口袋,还是没摸到。 他注意到她的动作,问:“蔓蔓在找什么?” “找哥哥的打火机。”她甚至想好找打火机的理由,比如点熏香什么的。 虽然她没有点熏香的习惯。 “没带。没抽烟了。” “哥哥戒烟了?”她盯着他,用遗憾的口吻掩饰突然的复杂情绪,“怎么突然戒烟了呢?” 他松开她的下巴,半眯了眼睛,很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想我早点死?” 奚午蔓毕竟有过这样的想法,一时竟有些心虚,把脑袋往奚午承怀里凑,避免与他对视,软着嗓音说:“怎么会呢?蔓蔓当然希望哥哥长命百岁。” 感觉到他的手在轻抚她的头发,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蔓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听见他问。 “哥哥要蔓蔓什么时候回,蔓蔓就什么时候回。”她抬头看他,嘴角扬着笑,两眼弯弯,“哥哥让蔓蔓回去,难道蔓蔓敢不回么?” “你不敢。”他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问她。 第一五九章 过几天来接你 奚午承的手按在奚午蔓颈后,他掌心火热,她却感到深深的寒意。 她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把她的头拧下来。 她想摇头,到底没敢动,只尽量保持着微笑,软声回应:“不敢。” “闭上眼睛。”他的语气毫无情绪起伏。 “啊?” “闭眼。” 奚午蔓心里突然涌出不安。 恰时,门铃响起。 她转头往入户门的方向看去,试图转移注意力:“有人在……” “闭眼。”奚午承拖长了话音,一字一顿。 他已经没了耐心。 奚午蔓突然希望那扇门会自己打开,或者吕树赶快从厨房出来,去开门。 门铃再次响起。 奚午承抓住她后颈的手突然一用力,她大脑一空,回过神时,感觉到唇角的柔软。 “哥哥。”她很轻松就挤出眼泪,用哭嗓阻止了他想解开她衣扣的动作。 他稍稍松开她,紧接着却更用力地把她拥入怀里。 她的心随着他的拥抱而猛地一颤。 她不确定是不是那响个不停的门铃吵烦了他,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暴躁地拧下她的头。 一直提心吊胆简直要命,她壮着胆子问:“哥哥到底怎么了?” “我需要一个孩子。”他的嗓音意外轻柔,“一个有奚家血统的孩子,那个孩子必须姓奚。” 她听得一头雾水,第一时间想到大着肚子的祁湘。 “那……祁湘嫂嫂……” 不料,他低下头,将唇凑到她耳边,语气满含威胁:“你生的孩子,必须姓奚。” 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生孩子的事扯到她身上。 她只能尽量小心,软着嗓音说:“蔓蔓不明白。” 他的嗓音低了几分:“不是说我怎么利用你都可以?” 吕树可真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员。这是奚午蔓的第一想法。 她还没来得及想其他的,就又听见奚午承的声音。 “我要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他说。 “可是……”她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可能为他生小孩。 “我不管你到底跟谁借种。”他的左手缓缓下移,指尖轻轻戳在她的腹部,“只要你生下一个至少能活五年的小孩。” 脑子里一闪而过奚午和的面孔,她茅塞顿开,心里却是道不出的苦涩:“哥哥以为奚午和……” “去开门。”奚午承却打断她的话。 他松开她,转身坐到长沙发上。 门铃还在响,奚午蔓大感恼火,带着一腔怒意打开门,本来想把所有火气全发泄在这可怜的倒霉鬼身上,那家伙却根本不给她发脾气的机会。 “蔓蔓,你终于开门了,你这么久不开门,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年甫笙一进门就想抱住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顺势侧身,让他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奚午承。 年甫笙张开的双臂在看见奚午承的同时僵在了半空,然后很自然地揣进羽绒服口袋,笑嘻嘻地冲着屋里喊了声:“承哥。” 奚午承很客气地颔首回应,完全是冬日夏云般的淡定,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承哥,您怎么会在这儿?”年甫笙向奚午承走近。 “这话该我问你。”奚午承始终面带客气的浅笑。 “我这段时间休假,听朋友说蔓蔓在这边,我就过来玩几天。”年甫笙倒老实。 奚午蔓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心里暗骂憨憨。 奚午承沉默几秒,缓缓起身,离座绕过茶几,对年甫笙说:“那就祝你们玩得愉快。” 那憨憨很高兴地笑了,自信满满地开口:“承哥您就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蔓蔓。” 奚午承回他一个微笑,转而对奚午蔓说:“我过几天来接你回家。” 不等奚午蔓回应,奚午承就大步朝门口走去。 年甫笙紧跟在奚午承身后。 奚午蔓见状,忙也跟了上去。她实在担心奚午承跟年甫笙说些什么她不知道的话。 而他们什么也没说,年甫笙很殷切地送奚午承上车,久久站在门口,目送车离开。 直到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奚午蔓才看向年甫笙,用眼神问他怎么又来了。 “蔓蔓,明天晚上的派对,你一定要来!”年甫笙激动得就要拉奚午蔓的手。 奚午蔓躲得飞快。 “什么派对?”奚午蔓本来想直接拒绝。 年甫笙这才想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邀请函,双手递到奚午蔓面前。 那是柳钟乐发起的电影主题派对。在山麓的派对俱乐部举办。 受邀的有近百人,都穿着电影角色的服饰,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道具。 奚午蔓得到的是一套女巫的玄色衣袍,还有一个瞧着很惊悚的金面具和一根在光下很耀眼的紫水晶手杖。 这角色是柳钟乐精心挑选的,出于保护奚午蔓隐私的考虑。 参加派对的基本上是娱乐圈有咖位的明星,难免会有狗仔跟踪拍照。要是奚午蔓被拍到,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柳钟乐可不想丧尸围城。 女巫的袍子和面具能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少有的几个知情人士,没谁会知道她是奚午蔓。 奚午蔓对这种派对不感兴趣,她也不认为派对上会有任何吸引她的东西,但吕树一直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参加派对。 寻思积点绘画素材也不错,奚午蔓穿上女巫的衣服,跟年甫笙他们一起坐车到俱乐部。 柳钟乐扮演的当然还是女主,穿的是女主跟男主成亲时的金色华服。年甫笙却穿着男主初见女主时的白金色骑士服。 到了俱乐部,奚午蔓看见好几个女主,不同阶段的女主,又有好几个男主,同样是不同阶段的男主,另外一些重要的配角也都有好几个分身。 她这才知道,今晚大家都要参演,在不偏离原电影主线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可自由发挥。 奚午蔓扮演的女巫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配角,电影里是女主的仇敌,刚出场就被男主刀掉。 女巫站在法阵中,高举法杖,嘴里念着听不清的咒语,远程操控傀儡追杀女主。 男主从天而降,一剑刺破女巫的法阵,把女巫劈成了两半。 在一阵华丽丽的特效中,女巫化成一阵黑烟,下线了,空留一根法杖在原地。 现实没有特效,奚午蔓也没真的被劈成两半。 被早期的男主年甫笙一剑捅死后,奚午蔓整个人缩进袍子里,把法杖留在地上,麻溜地烟一样溜出人群。 第一六〇章 因为你在这 场景外铺着长条桌布的橡木甜品台与主题相符,奚午蔓取了好几块糕点放甜点盘中,拿了勺子躲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她把面具稍稍上抬,方便用勺子吃糕点,静静看男主跟反派打斗。 然后,初期的男女主正式见面了,男主把女巫的紫水晶法杖送给女主。 男女主本是一见钟情,但男主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后续很伤女主的心。 看大家自由发挥,快乐在于,总有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台词。要这是正剧,贴上喜剧的标签,铁定爆火。 站得有点累,奚午蔓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座椅,于是往右挪步,靠到旁边的柱子上。 身体有了一点支撑,腿轻松不少。 一段剧情结束,大家短暂休息,奚午蔓也暂停了吃糕点的行动,长叹出一口气。 “累了?”低沉的男音,从她右后方传来。 她被吓了一跳,猛转身寻声瞧去,看见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几乎就与那片昏暗的深色背景墙融为一体,奚午蔓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他往前走了两步,奚午蔓看清他的脸,又惊又喜。 “叔叔?你怎么……” 苏慎渊抬手将食指放到唇前,示意她小点声。 她立马压下情绪,却见他又退回那片昏暗。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 她一回头,就看见柳钟乐的笑脸。 “专门给你准备的热酒。”柳钟乐从托盘里取出一杯红酒,递到奚午蔓面前。 “谢谢你。”奚午蔓接过酒杯,柳钟乐就忙着为其他人送酒去了。 奚午蔓的目光没过多追随柳钟乐,回身走向苏慎渊,把酒杯递到他面前,小心地低声问他:“叔叔要不要喝杯酒?” “我不喝。”他的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陶瓷点心盘,“我帮你端着?” 他这句话,让奚午蔓回想起不算愉快的往事。 奚午蔓尴尬地笑笑,说:“上次我是走路没注意到您,这次我不会把酒泼您身上的。” “我只是担心你受累,这盘子可不轻。”他伸手端过奚午蔓手中的点心盘。 奚午蔓说了声“谢谢您”,又想到之前的问题:“您怎么会在这?” “因为你在这。”不等奚午蔓说话,他又问,“也许你想坐会儿?” 奚午蔓动了动袍子下的腿脚,咧嘴笑开:“我确实需要坐会儿,但这儿没椅子。” “楼上有。” 他带奚午蔓走进旁边大敞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沿旋梯上楼,在走廊中段一扇门前停下。 智能锁扫描到他的脸部,自动打开,他轻轻一拧把手,推开门。 这是一间书房,灯光明亮。东西两面墙的书架上都摆满书。北墙挂着几幅很大的地图,地图下的长岸上摆着烛台、地球仪和几个文件夹。窗户朝南开。 弧形书桌坐西向东,坐在椅上可以看见进门的人。同样,奚午蔓一进屋,就看见书桌和椅子。 那是房里唯一一张座椅。显然,这间书房属于私人,没预设待客的功能。 她占据了那张舒适的座椅,取下面具放桌面,小口吃糕点,呷着红酒,目光随苏慎渊的身影而流转。 苏慎渊找出几份文件和几张报纸,放到桌面离奚午蔓最近的位置。 奚午蔓一垂眸,就被报纸上的新闻吸引。 「惊!m集团小公主竟是这副德行?」 这标题,令奚午蔓一惊,甚至激起她对自己德行的好奇心。 而那篇报道可谓无聊。 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士爆料,m集团小公主德行败坏,人面兽心,把人五花大绑,一顿虐待,还啐人一脸。 旁边配了张被害人的黑白照片。 被害人的眼睛被打了马赛克,能看清他鼻青眼肿的脸和脸上的浓痰,照片的背景正是奚午蔓在橙乡坐的那辆房车,车牌号被打了马赛克。 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士,除了肖雄,也不会有别人了。 但这种东西居然能上头条? 抬眼看见“a市娱乐报”几个大字,奚午蔓所有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下面几份报纸也都是一些情况不属实的花边新闻,奚午蔓无语得轻笑出声。 她抬头看坐在桌沿的苏慎渊,正对上后者专注的视线。 “叔叔,您不会相信这种花边新闻吧?”她问。 “不信,但你要知道有这种新闻的存在。”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东西很重要么?” “你以为不重要的东西,往往是别人毁掉你的工具。” “毁掉我?”奚午蔓折好报纸,往桌面一甩,“您认为谁有能毁掉我的本事?” “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最不易察觉。”苏慎渊说。 奚午蔓记得他在c市说过的话。她认为,是因为他知道她不是奚耀航的亲女儿,所以他这样轻视她。 她虽不是奚耀航的亲生女儿,但她自身的价值在那,要是有人想毁掉她,奚耀航可不会坐视不管。 在心里辩解过,她懒得开口,决定不去在乎他说什么,只回他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端了酒杯小口喝酒。 “如果我想毁掉你,单这个就够了。”苏慎渊随手拎起一张报纸,把与奚午蔓相关的新闻展现在她面前。 那是她和a大那小子的桃色绯闻。 奚午蔓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呷酒。 苏慎渊还在提醒她关于安全的事,她却听不进去了。 她突然感觉很热,仿佛体内有一团越烧越烈的火。 “叔叔,麻烦开个窗吧。”她热得四肢发软。 苏慎渊非但没去开窗,反很严肃地紧盯着她。 “快热死了。”她放下酒杯,解开长袍,“这屋里怎么这么热。” 她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烦得站起身,为更快脱去身上复杂的长衫。 这该死的衣服实在难解,她怎么都解不开,于是用尽全力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窗边,伸手开窗,偏那该死的窗户怎么也打不开。 她很生气地用力摇晃窗户,试图把整扇窗拆下来。 她还没拆下来,双手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控住。 “放开我!”她根本甩不开,一着急,体内的火又旺了几分。 “吃药。”说话的人把一粒白色药丸递到她眼前。 “我不要!你想害死我!放开我!” 大脑已经不能够理性思考。 她必须开窗,不开窗就会热死。 但眼前的人不让她开窗,他想害死她。 所以他是敌人。 怀着对仇敌的怨恨,她狠狠咬向他死控她的手,完全没注意到唇间的血腥味。 直到下颏被重重捏住,她被迫松口。 双手被松开的同时,一粒药丸被塞进她嘴里,她还没来得及吐出去,苦涩就在嘴里化开,留一腔草药的酸。 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一六一章 起床,吃饭 鼻间是被阳光长时间晒过的棉花的香,仔细能闻到旁边牙买加蓝山的新鲜咖啡豆。 咖啡已经凉了。 敲击键盘的声音微乎其微,在这安静的卧室里还是能被听清。 苏慎渊正坐于床边有扶手的单人椅,面朝床头柜,准确说,是朝着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 从电脑屏幕照到他脸上的光不时变换色彩,他的神情始终严峻。 不管哪个角度看,那张脸都完全符合奚午蔓的审美。 她还没来得及认真欣赏,那张脸的主人就微转眸光,对上她的视线。 对视的刹那,不好的回忆又浮现在脑海,奚午蔓羞得耳朵发烫,将半张脸缩进被子里。 “好点没?”苏慎渊问。 她摇摇脑袋,由于刚睡醒,嗓音沙哑:“我感觉很糟糕。” 他的手离开键盘,微微侧身凑近她,伸手试图摸她的额头。 在被他碰到之前,她迅速拉上被子,把整张脸都捂住。 “还没好就得叫医生。”他说。 她赶忙把脑袋探出被子,说:“不叫医生。” “不是感觉很糟糕么?” “你的手。”她瞥了一眼他左手上处理过的咬痕,又把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很没底气地开口,“感觉很糟糕。一定很痛吧?” “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他又继续很轻却快速地敲击键盘。 “对不起。”她咕哝着道歉,话音盖过了键盘声,她确信苏慎渊有听清。 苏慎渊没有接受她的道歉,也没有拒绝,转眼看着她,只问:“有没有饿?” 她摇摇头,恰时肚子偏很不满意地出声抗议,她只能又点点头。 “起床。”他很利索地把笔记本电脑一合,站起了身,“吃饭。” 奚午蔓沉着脸蘑菇,还在为咬伤他而愧疚。 他从床尾绕到另一边,取下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递给奚午蔓,说:“早上有人打电话给你,很抱歉,我没经过你允许就接了。” 奚午蔓立马精神,问:“谁打的?” “吕树,年甫笙,王齐宇,尹昶,楼盛。你没备注名字的我没接。” “他们找我什么事?”奚午蔓打开手机,注意到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我没问。”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我说你还没醒。” 奚午蔓点通话记录的手指僵了一下,到底点开。 确实,苏慎渊接过的每一通电话都只有很短的通话时长。 看着与吕树二十七秒的通话时长,奚午蔓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想起来,吕树是奚午承忠诚的情报员。 吕树知道她昨晚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早上八点都还没醒。关键接电话的还是个男人。 四个多小时过去了,奚午承一定知道了。 要命。 奚午蔓不安得要命。 她抬头看看苏慎渊,发现没有责备他的理由,到底只问出句:“您今天不用上班么?” “请了一天假。”他答得简单,把她的玄色长袍放到她枕边。 “不会是因为我吧?”她本来只是随口皮一下。 不料他答:“是。” 他神情严肃得可谓冷漠,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奚午蔓关上手机,捏住被子的一角,思索着开嗓:“我给你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吧?如果我给你造成很大的损失,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你早点好起来,我就能早点工作。” 虽然苏慎渊冷着脸,语气也毫无温情可言,但奚午蔓莫名笃定,他没有恶意。 她一直以为,苏慎渊是个工作狂,毕竟是跟未婚妻在一起都只聊工作的男人,恐怕工作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所以听苏慎渊那样说,她有一刹惊愕。 她慢慢掀开被子,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女巫的衣服,连袜子都没有脱。 她穿的那双翘头短靴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她很轻松就踩进去。 弯腰把靴筒上提时,她盯着自己的鞋尖,问:“在叔叔看来,我比工作更重要么?” “钱随时都可以赚,人没了可不能随时复活。” “那倒也是。” 奚午蔓抓住枕边的长袍,搭在臂弯,起身跟着苏慎渊出了卧室。 苏慎渊一个电话,公寓的二十四小时管家就在最短的时间内送了餐食上来。 很新鲜的蟹汁鳜鱼,很正宗的咸烧白,还有两碗地道a市杂酱面、一碗芝麻香的白米饭和一壶红茶水。 苏慎渊只吃一碗杂酱面,白米饭、另一碗杂酱面、鳜鱼和烧白都属于奚午蔓。 苏慎渊快速无声地吃完面,用一杯茶表示用餐结束。 然后,他起身回卧室,很快单手提着笔记本电脑出来,坐到客厅沙发上继续办公。 他真的很忙,不时又跟人打电话。 透过玻璃隔断,能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晰,但听不清他的话音。而他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淡淡的,冷冷的,奚午蔓没法借此猜测他的话。 她忽然好奇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不是想了解他具体的工作内容,也不是想打听他跟哪些人联系频繁,甚至不是想知道他每天都会去哪些地方。 但她好奇他每天在忙些什么。 她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到鳜鱼和烧白上,打断之前思考的问题,脑子里又冒出新的问题。 好奇他在忙什么,却不好奇他忙的具体内容——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好奇如此空洞。 不知道是因为思考问题忽视了肠胃的承受程度,还是真的有那么饿,奚午蔓竟完成了光盘行动。 她静静坐了几分钟,才倒了杯茶漱口,末了又倒杯茶,放在一旁,等稍凉再喝。 等待的时候,她低头解身上的结,那些本来都是活结,被她昨天晚上一阵乱扯全扯死了。 也许是解结解得烦了,她感觉这身衣服穿着实在很不舒服。 她想洗澡换衣,但是瞧瞧还在打电话的苏慎渊,不敢打扰他是其次,主要寻思着打扰他也没用。 他这就算有女人的服装,也是他未婚妻的。 他许是感受到她的注视,回头看她一眼,只一眼,他又继续看着电脑屏幕。 该死的电脑屏幕。奚午蔓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仿佛是那电脑屏幕使她不得不忍受这身衣服。 第一六二章 出于职责和良心的一点忠告 正烦着,奚午蔓听见玻璃沿轨道轻轻滑动的声音,抬头看见苏慎渊时,还没来得及收敛满脸怨气。 准确说,是压根不想收敛。 “浴室在那边。”他为她指了浴室的方向,又说,“你身后柜子第一排右起第一个抽屉有剪刀。” 然后,他转身朝客厅走去,跟谁打着电话。 “帮我准备一套年轻女孩子穿的衣服。”默了几秒,他又对听筒那边的人说,“奚耀航的千金。” 奚午蔓用剪刀把衣服上的死结全部剪开后,刚把剪刀放回抽屉里,门铃就响起了。 秦喻章的声音从门口传进屋里,奚午蔓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然后门被关上,苏慎渊提了几个购物袋回屋。 苏慎渊把袋子放在沙发上,取出崭新的衣服裤子和鞋袜,招手示意奚午蔓去看看合不合适。 奚午蔓试了试鞋子,合脚,就抱了保暖衣、毛衣和长裤进到浴室。 洗脸台上没有她预想的情侣牙刷,看样子苏慎渊是独居。 柜子里永远有崭新的浴巾等洗浴用品,这归功于二十四小时管家的尽职。 脱下女巫衣服的瞬间,奚午蔓感觉连灵魂都得到解放。 洗浴后吹干头发,穿衣时,她才注意到衣裤上的吊牌。 她很遗憾自己不是赫拉克勒斯,否则也不需要向苏慎渊寻求帮助。 她把剪刀递给苏慎渊时,完全没想过他可能会用那把剪刀戳死她。她甚至毫无防备地转身,背对着他。 直到他说“可以了”,把剪刀从身后递还给她,她抓住朝向她的刀柄,看见锋利的刀刃,脑中一闪而过仙女的魔法,才后知后觉,刚刚她有流血的可能。 她的手不自觉微微一抖,被苏慎渊看在眼里。 “你很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可谓冷漠。 她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用提问略过他的提问:“叔叔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他把吊牌扔进垃圾桶。 “没。只是感觉,很难得才见到叔叔一面。” “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联系秦喻章,他会安排。” “我不能直接联系叔叔么?”奚午蔓又想皮一下。 “我不一定方便接电话。”苏慎渊却答得认真。 他完全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形象,奚午蔓没了跟他开玩笑的兴致,也没了胆子。 她剪掉大衣上的吊牌,转身去放了剪刀,又回到他身边,坐到沙发上穿袜子和鞋子,最后起身穿上大衣。 下午的阳光绵软无力,雪谷依旧一片洁白。 黑色taycan停在温泉旅店的停车场,在一众豪车中绝对低调。 奚午蔓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苏慎渊:“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叔叔?” “只要我在a市,只要你想。随时。”他说。 不确定他的话有几分客气在里面,奚午蔓也没怎么当真。只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哪怕知道可信度不高,还是忍不住高兴一下。 向苏慎渊挥手道了别,奚午蔓双手揣兜,朝她住的那栋房子走去,远远就看见吕树站在门口。 吕树双手举着望远镜,在看见奚午蔓后,双手揣进皮大衣的口袋,望远镜挂在她脖子上。 奚午蔓走到吕树面前,微笑着开口:“你看上去像是在等我。”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吕树说。 奚午蔓保持着微笑,与吕树对视几秒,往屋里走去,问:“我哥哥有没有说什么?” “奚总没说什么。”吕树跟在奚午蔓身后,始终与后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没告诉我哥哥,我整晚都跟苏慎渊待在一起?” “说了。奚总说,这种小事不用向他汇报。” 奚午蔓第一反应是怀疑吕树的话,想想又觉得吕树没必要撒这样的谎。 奇怪。 奚午蔓站到靠墙的小书架前,佯装找书,暗自琢磨着吕树话语的可信度。 奚午蔓可忘不掉,之前,她只是出席有苏慎渊在场的饭局,苏慎渊送她回奚午承的别墅,奚午承就认定她跟苏慎渊上过床。 怎么,仅仅搭个便车就是不清白,单独待一整晚居然只是不用汇报的“这种小事”? 这不是那个酒疯子的作风。 以奚午蔓对那酒疯子的了解,他会这么好脾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暂时有要紧事需处理,没精力管她,要么是他暗暗记在心里,等下次酒后一起算账。 不过话说回来,他有什么资格算账? 他明明知道她没足够的钱,但他还是把她丢在c市。是他让她自己回a市的,否则她也没机会坐z集团的商务机,说不定后续也没机会跟苏慎渊有更多接触。 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凭什么跟她算账? “嘭”一声闷响,厚厚的书本掉到地板上,奚午蔓立马回神,弯腰捡起那本被她碰倒的书。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 奚午承不在这里,她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也不需要跟谁翻旧账。 地板很干净,书面没沾上灰尘,她还是出于习惯用手轻轻拍了拍。 她本来想把书放回书架,余光瞥见站在左侧不远处的吕树,担心自己的动作会暴露自己刚刚走了神,于是抱着那本书坐到沙发上。 吕树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始终垂眸看着书本上的文字,虽然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蔓蔓小姐。”吕树实在按捺不住,很焦急地对奚午蔓说,“你不能跟苏慎渊走太近。” 终于等到吕树开口,奚午蔓终于不用再假装看书。 “之前在j镇,你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奚午蔓微笑着盯住吕树的眼睛。 “在j镇我是遵从奚总的意思,让你跟a大的男生不要走太近,但是苏慎渊……” “也是我哥哥的意思?” “不是奚总的意思,只是我出于职责和良心的一点忠告。” “既然哥哥都没不允许,为什么我不能跟苏慎渊走太近?我觉得他人还蛮好的。” “他人还蛮好的?”吕树简直要抓狂,“你一定是疯了!要么你就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你很了解他?” “我在b国当雇佣兵的时候,可没少了解他!” 第一六三章 你不会是例外 “就是托他的福,我才倾家荡产,倒是多了一大堆恨不得杀了我的仇家!”吕树快气炸了,“不然我也不会来a国!也不用在这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奚午蔓抬了抬右手,胳膊肘搭到沙发扶手上,脑袋微微右偏,手掌轻轻托着脸蛋,没有打断吕树。 “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死活都能不管不顾的男人,你以为他的心肠会有多好?”吕树又继续在奚午蔓面前走来走去,步履越发焦急。 “但是他对我蛮好。”奚午蔓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她只是想激吕树继续说下去。 吕树一听她这话,猛地驻足,鞋底与地板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对你蛮好?”吕树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我不知道他对你怎么个好法,但是你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对你好?” “他善良。” “善良?完全不是!去他妈的善良!只可能是因为你对他有利用价值!” “如果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那我只要一直对他有利用价值不就行了?” 吕树挥挥手,似乎很疲惫了,暴躁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说:“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一直对他有利用价值。” “因为你没见到过那样的人?”奚午蔓有意激怒她。 吕树瞪大了双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上一秒还遍布满脸的倦怠感瞬间消散。 “你以为你会是例外?蔓蔓小姐,从一开始你就最好不要抱有这样的侥幸,你也不可能会是那个例外的幸运儿。”吕树又恢复了先前的暴躁,“你这是自己在往死路上走!” 吕树又没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了。 奚午蔓感觉到疲倦,她实在腻烦了挤牙膏。 “如果不管怎样我都会死,你认为,我选哪种死法比较好?”奚午蔓仍保持着浅笑,语气温和,“女士,凭你的责任心和良心,给我一点小小的忠告?” “自然而然地死。虽然很遗憾,往往我们不能如愿按自己满意的死法死去,但起码我们应该尽量避免被恶魔折磨致死,而不是上赶着往恶魔掌控的集中营里钻。就像你现在做的这样,简直蠢得要命!” 奚午蔓根本不关心吕树说的那些东西。她也感觉吕树蠢得要命,怎么说了一大堆,都没能说到点子上。 她唯一感兴趣的只有水西月。 而看样子,吕树永远不可能谈到水西月,奚午蔓决定主动引导对话。 “你刚刚说,他不管他亲生女儿的死活?”奚午蔓问,“他结婚了么?” 吕树眉头一皱,反问:“你不知道有个女人叫水西月?” 奚午蔓很合时宜地沉默,急得吕树恨不得向她透露她知道的全部。 “苏慎渊的女儿要是没死,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吕树以此开头。 那个叫水西月的女人,长苏慎渊五岁。他们有过一段长达两年的甜蜜恋情。 但在水西月生下一对龙凤胎后,两个人的感情突然就冷淡了。 出于责任及其他一些原因,水家和苏家商定,各抚养一个小孩。男孩被抱到水家,女孩被抱到苏家。 那个可怜的女孩,娜娜小姐,名义上是跟着她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其实不定期就会被送到各叔伯家。 由于苏慎渊对她毫不重视,水家对她完全不闻不问,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她好歹是苏慎渊的女儿,苏家人虽然都很讨厌她这么个累赘,到底不敢用冷暴力以外的方式虐待她。 娜娜就在这样极度缺爱的环境下长大,直到七岁。 那年四月,鸢尾开得很好,阳光也很好,b国的渔人在海边的礁石间发现一具小孩的尸体,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 好多天都没有人认领尸体,当地的教父最终把她埋在教堂旁边的公墓。 后来过了好几年,大家才知道,那是娜娜小姐。 好几年,没有人找过娜娜。 “对苏慎渊来说,任何不能带给他直接利益的东西都是垃圾,他不会在任何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吕树喝一口水,“他的亲生女儿尚且落得这么个下场,蔓蔓小姐,你凭什么觉得你会是例外?” 奚午蔓放下撑着脸蛋的手,端正了坐姿,指甲轻轻上下划着书页边缘,没有说话。 “即使现在,苏慎渊也是b国一亿女人的梦中情人,也总有头铁的人以为自己会是例外,因为她们陷入美妙幻想的头脑忘了一个事实——苏慎渊根本不可能爱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吕树停顿半秒,加重了语气,“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者。” 吕树还要再说什么,突然门铃响起,她不甘地闭了嘴,把水杯重重放在茶几上,转身大步走去开门。 奚午蔓坐在沙发上,指甲仍轻轻划着书页的边缘,听见玄关处吕树与年甫笙的谈话。 “蔓蔓是不是回来了?”年甫笙的语气很着急。 “你怎么知道?”吕树倒是不急,但有点不耐烦。 “之前你一直站在门口等蔓蔓,我看你没在门口,所以猜是蔓蔓回来了。” “蔓蔓小姐确实回来了,但是……” “让我进去,我要见她!”年甫笙突然暴走。 “别吵!现在蔓蔓小姐可没时间见你!”吕树也跟着吼了起来。 “她为什么没时间见我?难道我会耽误她几个小时吗?”年甫笙冷静了不少。 “比起见你,蔓蔓小姐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吕树的语气也平静了许多。 “你让她自己来跟我说。” “你别往里走!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跟我说,我会转达给她。” “所以是她不想见我,对吗?她为什么不想见我?难道她认为我会责怪她?” 吕树还在和他争吵,奚午蔓只觉得聒噪,侧身放了书,离座迈着悠闲的步子向玄关处走去,完全是奔着看热闹去的。 门口,吕树正把年甫笙往外推,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什么,似乎在骂人。 年甫笙则奋力往里挤,在抬眼看见奚午蔓的瞬间,突然灵巧地往旁一闪,避开吕树的推攘,趁机溜进屋里。 第一六四章 我也会累 年甫笙伸出手就要去抓奚午蔓的手,后者往后转身,对他说:“屋里坐。” 听见奚午蔓的话,吕树关上门,跟在两人身后往里走,待二人坐下,俯身为二人斟茶。 奚午蔓坐得端庄,只抬手请年甫笙喝茶,没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年甫笙的视线从茶杯一扫而过,没有碰茶杯,直直盯着奚午蔓,问:“我早上打电话给你,为什么是苏慎渊接的?” 奚午蔓很烦他这质问的口吻,面上笑容却依旧,反问:“你怎么知道是苏慎渊?” “他说你还在睡觉,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苏慎渊。” “然后?” 见吕树抄着手退到一旁,年甫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奚午蔓。 奚午蔓还未来得及闪躲,他已双膝着地,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右手。 “蔓蔓,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太担心你,我担心你受到伤害。”他完全是乞求的神态与口吻。 “我遇到过不少人,总是打着担心我的幌子来干涉我的私事。”奚午蔓没表露出厌烦,也没再维持微笑。 “我不想干涉你的私事,但为什么接电话的人会是苏慎渊?” “他不是告诉过你?因为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醒。” “所以为什么会是他接电话?为什么他知道你没醒?”年甫笙急不可耐。 “那个时候,我身边只有他。”奚午蔓慢条斯理。 “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一直跟他在一起?” 奚午蔓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看来你这简单的头脑,还有一点点推理能力。” “不可能,他有老婆。”年甫笙的神情突然严肃,“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年甫笙的喉结动了动,良久才又开口,是故作轻松的语气:“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蔓蔓。” 奚午蔓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见他的表情突然狰狞。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歘一下站了起来。 “你跟穆启白订婚,行!我等你。你把我推开,可以!我理解你。你需要私人空间,没问题!我尊重你。我以为你是还没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ok我给你时间,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你就会慢慢接纳我,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只是说什么喜欢我的简单!” 他完全是在发泄情绪。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苏慎渊接电话?为什么你会整晚跟苏慎渊在一起?” 天哪,他简直是一只在气头上的加拿大鹅。 奚午蔓暗自腹诽,半眯了一下眼睛,为了将他的原形看得更清。 “我以为我可以准备我们的婚礼了,但是现在看来,你完全是把我当备胎。不,我连备胎都算不上!我完全是你无聊的时候就招过来玩一玩,不想玩的时候又挥手赶走的一条狗!关键你一招手我就会来,你一个眼神我就会来,你不耐烦我就会走,你不想见我,我就让自己不出现在你眼前,我完全就是一条狗!一条把尊严丢地上碾碎的贱狗!” 这人,怎么还骂上自己了呢? “您的情绪有点过激了。”奚午蔓试着让他冷静。 “不,我没有过激。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年甫笙双手紧紧捂着胸口,“但是就算我把心给你,你也懒得看一眼,你只会很嫌弃地丢到地上,你根本不在乎那颗心因为你受到多大的伤害。” 莫名其妙。 奚午蔓实在没了听他废话的耐心,端起茶杯呡一口茶,平复了心情。 而年甫笙还在发泄情绪。 “我已经把我最大的耐心都给你了,我用最乐观的心态去憧憬我们的未来,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你的身边只会有我,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我,就像我只爱你一样。我以为不管是穆启白、是严行贤王齐昉还是其他任何男人,都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过客而已,总是暂时的。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只要我花足够的心思,你就一定会注意到,在这里,有一颗为你跳动了六年的心。” 奚午蔓听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年甫笙的话音落下了将近有一分钟,她还感觉耳边盘旋着一阵嗡鸣。 “蔓蔓,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年甫笙真的快哭了。 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 思考几秒,奚午蔓泰然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喜欢我喜欢你的简单么?” 他愣了一秒,然后冷静下来,才说:“不是……” “我喜欢你的简单。”奚午蔓温和地打断他,指腹轻轻抚摩杯沿,“但你现在这样,跟那些疑神疑鬼无理取闹的复杂男人有什么区别?” “但是蔓蔓,我也会累啊。” “累了就好好休息。”她不顾他双眼通红,抬头找到站在角落的吕树,“送一送这位客人。” 年甫笙用几近绝望的目光深深地看一眼奚午蔓,不等吕树上前抬手作请,很自觉地转身大步离开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奚午蔓垂眸盯着杯中凉掉的茶汤,朝杯口轻轻吹一口气,杯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水面刚恢复平静,她又轻轻吹一口气。 直到她对涟漪失去兴趣。 她放下茶杯,懒懒地往沙发椅背一靠,越过茶几看着站在正前方的吕树。 “他很无聊。”她说。 “您这话很伤人。”吕树说。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用指腹擦去眼中的泪水,转移了话题:“刚刚的事,你会告诉我哥哥么?” “出于职责,我会。” “我记得之前你说,是苏慎渊害得你倾家荡产,还多了一大堆仇人。”奚午蔓站起身,慢慢走动以驱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倦意,“你是怎么被他害的?” 吕树沉默片刻,弯腰又沏一壶茶,才恬然回答:“都过去了,那不重要。” “你们有仇么?” “那些不重要。” 奚午蔓当然知道,吕树不想聊这个话题。 但是现在,奚午蔓没有心情尊重别人的意愿。 第一六五章 小姐该睡觉了,先生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轻松的话题。 她需要聊一点轻松的话题,以忘掉刚刚年甫笙那一通发泄。 虽然她一点都不记得年甫笙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强烈的情绪强行施加给她的困顿感简直快要了她的命。 “在j镇的时候,你跟苏慎渊见过面,你们看上去不像是有仇的样子。”奚午蔓与吕树说着话,却眺望窗外。 “仇人面前满杯酒的道理我是懂的。”吕树的音调懒懒的,“而像我们这号人,苏慎渊根本不可能记得。” “所以他怎么害你的?”奚午蔓回头看吕树,又绕回这个问题。 “请不要再问了,蔓蔓小姐。”吕树很有自尊地抬头,对上奚午蔓的视线,几乎是不容商量的口吻,“回忆过去的事完全是浪费时间。” “确实。” 奚午蔓重又看向窗外,不再说什么。 阳光下漫山的雪明晃晃的,刺眼。 等到夜色降临,又成墨一样的黑,仿佛这世间没有一点光亮。 山麓小镇的灯光早早就全熄了,也许是被浓雾掩埋。 没等奚午承来接她,奚午蔓就回到奚午承的别墅。 吕树把她送到别墅大门口,就离开了。 她没问吕树去哪,也不关心。 吕树的任务是保护她,而在这个地方,她不需要吕树的保护。 奚午蔓会回来,主要原因不在腻烦了雪谷的雪,而是她答应与任毅鑫见面。 城东画廊外面停了很多车,人也很多。 任毅鑫站在门口等她,她刚一下车,任毅鑫就带着几个保镖向她迎了上来。 她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保镖尽职尽责,才使得她免于被画迷拉着合影。 在任毅鑫的带领下,她参观了展出的所有画作,末了,他们离开画廊,前往附近的酒店。 包间是提前定好的,奚午蔓和任毅鑫到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 奚午蔓对其中大部分人都有印象,他们是a市文联的。 他们一看见奚午蔓和任毅鑫,纷纷迎上来,迫不及待向奚午蔓问好握手。 纯粹是出于礼貌,奚午蔓与他们挨个握手,听他们讲着奉承的废话没有打断。 奚午蔓不认识的那几个,是a国美术出版社的相关领导。 这场饭局,是为商谈奚午蔓画集出版的相关事宜。除了个人的画集,还有与其他画家合着的画集。 由于奚午蔓没怎么发表看法,更没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但很累。 回到奚午承的别墅时,已过了晚上九点,奚午蔓一进门,就有女佣告诉她,先生在楼上的书房等她。 书房的门半掩着,奚午蔓还是敲了三下才轻轻推开。 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奚午蔓不禁打了个寒噤。 玻璃门大开着,被风推得轻轻扇动。 奚午承站在门外的阳台,单手撑着栏杆,正与谁打着电话。 奚午蔓坐到正对风口的圈椅上,冷得不行,不止一次想把晃来晃去的门关上,到底没敢把奚午承关在门外,于是低头玩着手指以转移注意力,静静等奚午承打完电话。 风突然止住,她抬头看见,奚午承从外面关上了门,又回到栏杆边。 过了十多分钟,又一股寒风袭进来,很快被玻璃门隔绝在外。 抬头看见奚午承走近,奚午蔓刚刚起身,见前者抬手示意她坐下,于是重又坐下。 奚午承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双手揣进裤兜里,转身倚坐在书桌边缘,微笑着打量奚午蔓。 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奚午蔓不知道该看哪里,最终视线落于他大衣的第一颗扣子。 约摸过了有三分钟,奚午承才说:“你给了我一个惊喜,蔓蔓。” “任教授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以为哥哥知道我回来。”奚午蔓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左手食指的第二个骨节。 “我说的是苏慎渊。” 奚午蔓捏骨节的动作骤停,尽量保持着冷静,打算解释:“我只是……” “不要怕,蔓蔓。”奚午承语气温和,“苏慎渊可是比年甫笙好得多的选择。” 奚午蔓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她怀疑是由于室内的暖气,但见奚午承气定神闲,她突然反应过来,是由于来自他的压迫感。 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栗,心脏每跳动一下就缩小一点,为了逃避。 懦夫。 她以最深的恶意暗骂自己,却听见奚午承的声音,他说:“蔓蔓,过来。” 大脑还没来得及抗拒,身体已经站了起来,向他走近。 他的双手搭上她的肩,用没流露出任何情绪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右手手指往她的锁骨窝一划,精准落于她大衣的第一颗扣子。 “你抖得很厉害。”他一颗颗解开她的衣扣,“你为什么哭?” 他的指尖还残留室外的寒风。 桌子边缘硌得腿生疼。 他的掌心火热,以绝对的力量控制她身体后仰的弧度。 温润从耳垂蔓延至下腹。 舐咬一点点加重,爱抚慢慢变为报复。 她想掐死他,放在他肩上的手却只敢握紧拳头,将报复全部施向自己的掌心。 天花板上的灯糊成了一团。 他用吻消去她掌心的指甲印,留一片桃红。 她的眼眶也呈一片红。 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一个都没接。 电话铃声断了不到两分钟,书房的门被敲响,女佣的声音从半掩的门外传来。 “先生,时候不早了。” 奚午蔓没有看见女佣,但她知道,门外确确实实有人。 “小姐该睡觉了,先生。”门外的人说。 以为奚午承没听见,奚午蔓试图推开他,双手却被后者一把抓住。 后背突然失去支撑力,奚午蔓往后一仰,同时手部受到拉力,她没能往后倒去,反靠近奚午承。 她看清,他目光如火,薄唇绷得很紧。 “先生,您得接一下电话。”门外的人又说。 奚午承没有作声,紧盯着奚午蔓的眼睛,慢慢为她扣上衣扣。 然后,他松开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奚午蔓从桌面往下滑,双脚刚刚触地,看见奚午承轻轻拉开半掩的门。 门外,着黑白裙装的女佣及时往旁退了一下,退到奚午蔓的视野之外。 奚午承双手揣兜,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下一秒,走廊响起女佣的尖叫。 第一六六章 再打扰就太不知趣 只一声。 那一声,凄厉如惨死的鬼,如遭虐杀的猫。 奚午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是她。 她走出书房的时候,走廊有一位女佣跪在地上,正清理地板的血。 墙面还在往下流的鲜血很刺眼,奚午蔓实在不能不注意到。 “哥哥呢?”奚午蔓尽量让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没有差别。 “先生刚刚下楼。”女佣的声音与刚才那位完全不同。 奚午蔓转身回自己的卧室,打开浴缸水嘴时,手还在不住颤抖。 她整晚都没睡好。 也只有离开奚午承的别墅,奚午蔓才会暂时忘记夜里的血腥味。 从上午开始,奚午蔓就跟九个a国着名的画家待在一起,直到下午两点多。是任毅鑫介绍他们认识的。 他们在讨论画集出版的事。 奚午蔓尽量不插话。言词稍不注意,她的思绪就回到奚午承的别墅。 她会想到墙与地板上的血、浓烈的腥味,还有祁湘。 奚午蔓没有和那九个画家一起吃晚饭,将近三点的时候,她到了一家摄影工作室。 打电话约她的楼盛在工作室门外等她,跟楼盛一起站在门口的,还有一个跟楼盛年纪相仿的男人。楼盛叫他阿鹏。 阿鹏高高壮壮的,锡纸烫过的中长黑发高高扎在脑后,脑门精光,胡子拉碴,让人实在难以注意到他的五官并不丑。 他总用很夸张的语气说话,不时夹几个英文单词,说话的时候,手会像rapper一样胡乱挥动,还不忘挤眉弄眼,像是故意引人发笑。 奚午蔓不爱听阿鹏讲话,可她又不得不听。 阿鹏是这个工作室的老板,有极强的把自己的心血全部展现给别人看的热情。 从大门上的花纹开始,一直到摄影棚里灯具的牌子,阿鹏一直用那半生不熟的a国通用语讲话,也可以说是用半生不熟的英语。 阿鹏把他的工作室仔细介绍了遍,领着奚午蔓和楼盛参观,主要是领着奚午蔓参观。楼盛不是第一次来。 完全是为了陪奚午蔓,楼盛也跟着走了一转。 “我这次找的model,绝对绝对是人间极品,pretty woman。”在打开摄影棚的门之前,阿鹏故作神秘地冲楼盛挑了挑眉,“你一定会喜欢bro。” 楼盛始终一副不想理他的表情。 阿鹏倒也不介意,也不觉得尴尬,又朝奚午蔓挑了挑眉。 “你也一定会喜欢dy。”阿鹏说。 奚午蔓报他以客气的微笑,他就极大地满足了,仿佛他生平最大的愿望都得以实现。 他的愿望无非是有人在他喝酒吹牛的时候热心捧场。 阿鹏打开门,轻轻一推,一束光射进漆黑的摄影棚。 奚午蔓进到摄影棚,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其中混杂着金属和布料的气味。 突然几声轻响,棚内的吊灯全部打开。 同时,奚午蔓看见一块巨大的黑色背景布,从高高的支架拖到地面。 那一片黑色当中,摆满鲜红的玫瑰,玫瑰丛里有架秋千,秋千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暗红色毛毯。 “卿馨,你还在sleeping?”阿鹏走到背景布旁,移动一盏装着标准罩的灯。 秋千上的毛毯动了动,伸出一条纤细的雪白手臂。 手臂抓住毛毯,轻轻一掀,紧接着一个睡眼朦胧的人从毛毯里钻了出来。 那完全是一个天使,自带圣光。 她的头发在发光,脸在发光,身体在发光。 奚午蔓暗呼了声天使长米迦勒,才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冰蓝色。 是来自她脸蛋前方的硬光为她打上天使的滤镜。 “来,我introduce一下,这位是我的model,卿馨。”阿鹏又指了奚午蔓和奚午蔓身旁的楼盛,“蔓蔓,还有my老同学,阿盛。” 秋千上的卿馨眨了眨眼睛,像是刚刚看见眼前的几个人,嘴角一扬,笑容简直可以跟颜洛秋媲美。 “怎么样bro?”阿鹏朝楼盛一扬下巴,“是不是very beautiful?” 实在受不了阿鹏的疯狂挑眉,楼盛才勉强给出评价:“还行。” “what?just还行?”阿鹏的表情很奇特,说不清是在怨楼盛眼光高还是没眼光。 楼盛没搭理阿鹏,阿鹏说了句“fine”,吹着口哨去取他的相机。 他们正式拍摄之前,关掉了门和所有吊灯。 在阿鹏调试相机的时候,卿馨赤脚踩在背景布上,把毛毯铺开,完全覆盖秋千的座椅。 末了,卿馨一扬洁白的裙摆,优雅地坐到秋千上,双手很随意地理了理头发。 奚午蔓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静静看着灯光下的卿馨轻轻松松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要是阿鹏不说,奚午蔓会以为卿馨是个训练有素的舞者。 拍摄结束后,阿鹏很大方地请三人吃饭,奚午蔓本来想委婉拒绝,阿鹏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要stand on ceremony,都是老朋友。”阿鹏把奚午蔓往车后座推,又招呼楼盛和卿馨。 阿鹏下了斥巨资的决心,带三人到a区人均消费最高的商圈,挑了家离电影院很近的火锅店。 吃了火锅就去看电影,阿鹏要请大家看最近最火的一场电影。 女主特别漂亮,演技也过得去,关键是个新人,演技这样已经很好了。 阿鹏很激动地向三人安利。 奚午蔓本来还有点兴趣,听说主演是柳钟乐,瞬间连那一点点兴趣都没了。 她实在没有三刷某一部电影的爱好,也不认为有任何一部电影值得反复地看。 诚然,她有时会认为一部电影很好,但世界上同等程度的好电影多了去,要每一部都刷几遍,她的人生可就在毫无意义的重复中耗尽了。更何况,还有除了看电影以外的事。 她没说已经看过,甚至参演了喜剧版,只以晚上还有要紧事为由拒绝了。 她没说是什么要紧事,阿鹏也没问。 阿鹏自以为懂地挑了挑眉,说:“i see,情人的night life嘛。” 对他这样自以为幽默的玩笑没什么好感,奚午蔓也没表现出来,毕竟还吃了他一顿饭。 楼盛也没怼他。 “他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我再打扰他泡妞就太不知趣了。”饭后送奚午蔓回家时,楼盛说。 奚午蔓一时愧疚。原来她误会了阿鹏的意思。 第一六七章 你不该怕我 天下着湿雪,楼盛的车速尽可能放慢,耳畔的风声并不很噪。 男人的衣兜比女人的更暖和,奚午蔓双手揣在楼盛的衣兜里,脑袋离他的脑袋很近。 楼盛和她一样努力,都在尽量抹去在橙乡因一时冲动而留下的记忆。 他认为他们没必要因为过去那点事有隔阂,他们本来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但那件事到底发生过了——虽因一箱颜料避免了一辈子的冷战——不管以怎样轻松的口吻谈及,不管怎样装作不在意,谈到j镇,还是难免会在两个人之间拉开一条无形的警戒线。 这可不是愉快的话题。 楼盛很巧妙地避开谈论过往,问奚午蔓:“你觉得刚刚那模特怎么样?” “她很像你画的那个。”奚午蔓答。 “我画的?” “我之前看见过你的人物速写,你问我刚睡醒的女人是什么表情。” 楼盛沉默几秒,很不确定地问:“像吗?” “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想到你画的那张速写。” “这我倒是没注意。”顿了两秒,楼盛又补充一句,“后面我注意一下。” 楼盛给这个话题画上了句号,不会有后续的那种,除非尬聊。 在他思索着寻找新的话题的当口,后侧方响起一声鸣笛,随即一辆黑色轿车停到前方,刚好挡住他们的去路。 楼盛迅速刹车,看清前车的车牌号,对后面撞上来的奚午蔓说:“好像是你哥的车。” 去掉好像。那就是奚午承的车。 靠近步行道的后座车门打开,却没人下车。显然,那门是为奚午蔓而开。 奚午蔓麻溜地下车,一边向楼盛道谢,取下头盔给他,又向他道了别,小跑向前面的轿车。 她刚入座,连车门都还没关上,奚午承就叫司机开车了。 车身启动的同时,她的身体由于惯性而往后猛地一仰,顺势就带上了车门。 车停在别墅门外,奚午蔓跟在奚午承身后进到暖气十足的屋内。 奚午承始终面无表情,奚午蔓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还是坏。 当他坐到客厅背窗的长沙发上,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奚午蔓脸上时,奚午蔓感觉自己正遭千刀万剐。 而他的目光分明温和。 奚午蔓本来想上楼去,他盯得她不敢上去。 她又不知道他是否在等她的解释——她为什么会和楼盛在一起——也不敢径自多嘴。 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奚午承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问她:“出版的事聊得怎么样了?” 奚午蔓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点,到底没敢完全松懈。 她向奚午承汇报一整天的工作,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三点。 她没打算讲到摄影工作室的事,奚午承却问:“三点过后呢?” 他的语气实在温煦,奚午蔓感觉他在琢磨着怎么砸碎她的头。 昨晚墙面与地板的血历历在目,奚午蔓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完全会是那种人,笑盈盈地看着你,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折磨你才能将痛苦最大化。 “蔓蔓在阿鹏的摄影工作室见到一个女模特。”奚午蔓的嗓音软了下去,中气严重不足。 “摄影工作室。”奚午承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踱步绕过茶几至她面前,与她对视的眼中含笑,语气温柔得诡异,“楼盛带你去的?” “阿鹏是楼盛的本科同学。”奚午蔓目光闪躲,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奚午承的凝视。 “你不能受凉。”奚午承的语气满汉关切,“怎么不叫司机接你?” “蔓蔓不习惯。” “不习惯。”奚午承沉思片刻,以商量的口吻问她,“蔓蔓去考个驾照,以后自己出行也方便,怎么样?” 奚午蔓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也能拥有自己的车吗? 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有拥有自己的车的野心。 她扯出一贯的微笑,轻轻摇摇头,软着嗓音说:“不用了,哥哥。” “你想坐在电瓶车的后座吹冷风?” 奚午蔓自动把他的话直白化:你想跟楼盛一起吹冷风? 奚午蔓果断摇头,矢口否认:“不想。” “那你看什么时候有心情去练车。” 奚午承说完这句话,就让她早点休息。 他居然没质问她怎么会和楼盛在一起,居然没有骂她不知检点? 奚午蔓感到不可思议。 她整晚都提心吊胆。 她总觉得,奚午承会趁她熟睡的时候踹开门,把她拽出被窝,摁地上一顿暴打。 好在,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破天荒的,奚午承并没有一大早就出门,而是等她起床,只为要她一个早安吻。 她一下楼,就看见坐在客厅单人沙发上看报纸的奚午承。 不等她喊“哥哥”,奚午承就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他不露神色地招了招手,她拖着突然沉重的双腿走到他身旁。 “embrasse-moi.”他轻轻合上报纸。 她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一脸惊恐地瞧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才从法国回来多久,听不懂了?”他抬头看她。 她倒希望自己听不懂,至少听不懂的话,不会这样胆战心惊。 他缓缓折上报纸,轻轻放在手边的圆形边几上,很客气地提醒:“你要知道,我现在心情还不错。”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别把他的心情搞糟。 她忙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而他稍一侧脸,同时抬手掌住她的后颈,攫吻她的嘴唇。 大脑短暂宕机后,她抬手推了他一把,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但她没敢拔腿跑开。 她有直觉,一旦她跑开,她会被扯住头发拽回来。 “你要习惯,蔓蔓。”他缓缓站起身,手温柔地抚上她惨白的脸颊。 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栗,仿佛轻抚她脸颊的不是奚午承温暖的手,而是浸过毒的冰刀。 她想与他保持距离,双腿却完全僵硬,丝毫挪不动。 他的大手移向她耳后,顺着她的发丝移到腰部,稍一用力,将她往怀里一带。 “你不该怕我。”他低身,唇贴近她的左耳,“我也不希望你害怕一辈子。” 他说完这句话,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转身大步向入户门的方向走去。 奚午蔓站在原地,心跳得很厉害,久久没能平静下来。 第一六八章 朋友,共勉之 练车的场地离别墅区并不算远,教练是一个退役赛车手,集幽默与耐心于一身的中年女人。 上午八点半到九点半,是奚午蔓的练车时间,然后赶去听十点钟的讲座。 她前往停车场时,看见路旁榕树下站了个拄手杖的老头。 她一下就认出,那是三爷爷。 三爷爷显然是专门在那等她,一看见她,就向她迎面走来。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聊聊。”三爷爷拦住她的去路,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奚午蔓停住脚步,只静静看他,没有接话。 她总是这样,再讨厌一个人,当那人对她笑脸相向,就会心软放下成见。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即使她的本意是不给这个世界增加伤害,不往热情的人身上泼冷水,但很多时候,这种习惯会被别人解读为不记仇、好说话或好欺负。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三爷爷似问非问。 “恐怕现在不行。”奚午蔓说。 “我知道你恨我,就跟你妈妈一样。”三爷爷犀利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悲伤。 一听见“你妈妈”三个字,奚午蔓就感觉太阳穴的血管里有一颗颗小珠子,在不停疯狂蹦跶。 “你妈妈不该那么恨我,如果她愿意跟我好好谈一谈,她会知道……” “我不明白,你们怎么总拿死人出来说话。”奚午蔓打断三爷爷,“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出声反驳,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评价。但是评价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 三爷爷神情复杂地盯了奚午蔓几秒,才拖着一贯的长音调问:“你认为老头子我是蛮不讲理的人?” 奚午蔓一再按捺打断他的冲动,等他说完才答:“我不了解您。” “你也不了解你妈妈。但你有必要了解她。我正是为此而来。” “不劳烦您,我对死人不感兴趣。”奚午蔓尽量不让语气太冲,“请原谅,我还有事,失陪了。” 不等三爷爷再说什么,她大步从三爷爷身旁走过。 耳畔的风声随她步子的加快而变大,身后的三爷爷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也没有回头。 讲座举办于市图书馆,讲师是a美的教授,奚午蔓不认识,只是任毅鑫专门打电话邀她去。 讲座的主题是“a国当代艺术中的虚无主义”。 简单的开场白后,教授以亲切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a国当代青年常挂在嘴边的有三句话,‘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关他屁事’。” 听众里响起一阵笑。 “稍微追问可知,这三句话的产生都归于一个原因,三个字——没意义。”教授语气诙谐。 人群又是一阵笑。 “一切都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嘛?吃饭睡觉打豆豆是一天,看书看报敲键盘也是一天。他没日没夜地玩电子游戏,基本没离过床,一辈子没出过门,最后死了。你没日没夜地研究古遗迹,坐火车飞机邮轮满世界跑,最后也死了。谁低贱谁高贵?大家都一样,反正都会死。你说学者为人类留下了着作,那有什么用?说不定哪天人类就灭绝了,我们的全部着作会被爆炸销毁。” 教授做了个很夸张的模拟超新星爆发的动作,伴着嘴里轻轻一声“嘣”,又引得人群一阵发笑。 “从古希腊至今的诸多哲学家让我们知道一点,虽然我们无知,但起码就我们无知这点,我们是能知道的。” “有一个哲学术语是‘虚无主义’。生活在一无所知的宇宙当中,甚至对自身都一无所知的人,深感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思考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但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这类人,被称为‘虚无主义者’。” “不管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虚无主义无处不在。” 教授的语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严肃,听众也不自觉凝神屏息。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虚无主义已经成为a国当代青年生活的主旋律,青年注意到一个问题,建立在逻辑之上得出的结论,全部可以被逻辑推论推翻。这种逻辑上的悖论,尤其被敏感的艺术家所关注。” “曾经有哲学家提出,用人自身的存在对抗虚无,但这些艺术家伸手去抓武器打算与虚无对抗的时候,却发现没有虚无以外的任何。” “他们怀疑一切,怀疑传统哲学所思考的、人类自身存在的意义及价值,甚至怀疑他们的怀疑本身。” “即使他们试图寻找意义和价值,并通过作品表现出来,但结果恰恰与他们希望的相反,他们的作品无一不证明了三个字——没意义。” 人群一阵细微的骚动。 教授一开口,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我并不是说他们的作品没有意义,而是他们自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意义。” 然后,教授讲解了一些a国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末了,话题又回到艺术家本身。 “a国当代的青年艺术家都是怎样一群人呢?” 教授给听众留了短暂的思考时间。 “不能说全部,但绝大多数,都是一群从小衣食无忧的人,生活在没有烦恼的伊甸园里,却又想揭露人世的黑暗面与社会的不平等。而他们对贫穷和侮辱一无所知,仅在书上看过,或听别人说过——这社会很糟糕。” “难道遭一个白眼就是受到莫大的侮辱?被人误会过一次就是洞悉了人性的黑暗?不错,他们正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认定这社会很糟糕——毕竟离他们理想的乌托邦还差很远,而且他们认为,这社会会永远糟糕下去。人类无可救药。” “他们心中没有大爱,无法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追求美好生活。”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两千多年来,哲学家一直追求凭有限的人生无法追求到的无限的智慧,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两百多年来,从不缺本可一生荣华富贵的高知分子去到最贫困的村落,为消除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不平等与贫穷而一生默默无名。” “他们会问,有什么意义呢?而我们无法令他们信服。” 人群一阵唏嘘,很快又静下听讲。 “我没想通过这短短两个钟头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就算再给我两百个两个钟头,我也解决不了。” “也许需要每个虚无主义者自己摸索,才能找到适合他自身的解决方案,也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谁知道呢?” 教授轻笑一声,听众也跟着轻笑出声。 过了好几秒,教授才又继续讲。 “但至少我们知道,有这么个问题存在,在你我之间。而你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朋友,共勉之。”教授最后说。 第一六九章 要是不能悬崖勒马 直到回了奚午承的别墅,奚午蔓耳边都还回响着中午市图书馆的掌声。 那位教授的演讲结束后,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停。后续的问答环节和赠书环节更是热闹得不行。 而下午参加了一场艺术沙龙,奚午蔓就把教授讲过的话忘了十有八九,倒是将掌声记得牢。 她回到奚午承的别墅时,天刚刚黑下。 奚午承还没有回来,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是奚午潇。 奚午潇并没有很认真地看报纸,完全是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因而一看见奚午蔓,就放下报纸站起了身。 “蔓蔓。”奚午潇喊了一声,似乎担心奚午蔓没注意到她。 这是奚午蔓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奚午潇,她以为后者在等奚午承,于是只客气地回了声“潇潇姐”,打算找个借口上楼去。 “你哥哥还有半小时就回来。”奚午潇说,“你要先吃饭还是等你哥哥一起?” 其实奚午蔓没打算吃饭,但奚午潇这样说了,她只能等哥哥回来。 奚午蔓还没回答,奚午潇已猜中她的心思。 “坐下聊会儿?如果你现在方便。”奚午潇说。 奚午蔓坐到奚午潇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没先说话。她以为奚午潇所谓“聊会儿”也只是客套话,类似跟某个认识的人见了面说的“下次一起吃饭”,其实根本不会有下次。 奚午潇却问奚午蔓练车的事,只简单聊了几句,就问:“三爷爷今天找过你吧?” 奚午蔓点点头。 “可能你恨他,但是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你有必要知道的事。”奚午潇说。 不知道该回什么,奚午蔓只报她一个礼貌的微笑。 奚午潇呡一口茶,换上深沉的口吻,说:“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因为冲动做错事,可正因为年轻,任何时候知道走错了路,立马改道就都还来得及。” “潇潇姐想说什么?”奚午蔓问。 “三爷爷不会害你的。”奚午潇说得认真,“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是为你好,也是为了阿承好。” 奚午蔓用指尖搔了搔头,说:“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潇潇姐。” “你只是因为对你妈妈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所以你才会走错路。” 听见“你妈妈”三个字,奚午蔓已经完全没了兴趣听奚午潇讲话。 “潇潇姐是来替三爷爷传话的?”奚午蔓尽量保持着客气。 “确实是三爷爷叫我来的。”奚午潇大方承认,又说,“但就算他不叫我来,我也想见见你。” 奚午蔓微笑着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蔓蔓,你要知道,你做错了事,但你的错误完全可以被理解,也完全可以被原谅,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这样做。” 奚午潇说了一大段话,听得奚午蔓的太阳穴又是突突地跳。 关键认为对方每一句都是废话,奚午蔓感到很烦,理智却告诉她不能骂人,也不能有任何失礼的言论。 心表不一导致一团火窝在心里,灼得心都快飞出嗓子眼了。 她突然希望奚午承快点回来,他回来,她就不用再坐这儿听奚午潇说教。 莫名其妙的说教。 “你的处境现在已经很危险了,要是不能悬崖勒马,是会冲下悬崖的。”奚午潇又说。 “谢谢潇潇姐的忠告。”奚午蔓感觉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稍后,奚午潇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 不只声音,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就像突然没了重力,连地板都在上浮。 奚午潇的声音早飘出大气层了,奚午蔓什么也听不清。 她看着奚午潇的脸在不断变形,最后像充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膨胀,膨胀。 在爆炸的前一秒,重力又出现了,一切回归到原位,奚午潇的脸也变得瘦瘦的。 “潇潇姐。”奚午蔓听见奚午承的声音。 “阿承,你回来了。”奚午潇笑着看向奚午蔓左手边,起身离座,抓起搭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往身上穿。 “潇潇姐要走了?”奚午承问。 “这不,我刚上任,公司一大堆事要处理呢。就先不打扰你们了,再见。”奚午潇说着,往入户门的方向走去。 奚午承也没留她,送她到了门口。 他们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屋内的奚午蔓没有听清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直到门口没了说话声,奚午蔓才暗松一口气。 终于走了。这是奚午蔓的第一反应。 仿佛刚刚在这里的不是一个知性的漂亮女人,而是三爷爷。 由于下午吃了很多零食,晚餐实在没什么胃口,奚午蔓喝了一小碗汤,就离席上楼到了卧室。 她很困,躺在浴缸里就睡着了。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约摸不超过十分钟,一个声音突然惊醒她。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是一个女人。 她猛然睁开双眼,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那个声音来自梦里。 她没办法把那个声音跟她有印象的任何一个女性对上号,她只能把那个声音归为虚假的梦境。 穿着睡裙刚刚缩进被窝里,房门被敲响了。 不等她回答,着黑白裙装的女佣就轻轻推开门,告诉她,明天早上要去医院做全身体检。 通知传到之后,女佣又轻轻带上门。 担心有人在她熟睡的时候踹开房门,她想把门反锁,想想又觉得没用。 如果一个酒疯子想打开一扇门,怎么都不可能防得住,甚至酒疯子会因为多出的一点障碍更加愤怒。 好在,一整晚都没人打扰她睡觉,她一觉睡到了次日早晨六点钟。 奚午承和昨天一天,坐在客厅看报纸等她。 用吻道过早安之后,他只提醒奚午蔓不要吹寒风受凉,就离开了。 她先到医院做了体检,又到场地练车,然后前往楼盛租的房子。 楼盛打电话给她,说想见她。 从电话里听他的语气,感觉实在不正常,很颓丧。而且他突然说想见她,这也很奇怪。 把两个异常的点结合起来,奚午蔓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计划着自杀的男人形象。 第一七〇章 梦到她 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闭着,只留了一小条缝隙,客厅一片幽暗。 宝石蓝与姜黄色的窗帘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色彩,与红色玻璃茶几、玻璃电视柜、靠墙的大红色布艺沙发很和谐。 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楼盛站在窗边,透过窗帘间的一条缝看外面。 “我梦到她了。”他说。 奚午蔓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他指的是在摄影工作室见到过的那个女孩。 “你梦到她,然后呢?”奚午蔓问。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楼盛依旧看着窗外,似乎在和窗外的某个人说话,“我有这么个想法,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也不错。我甚至计划好在哪里结婚,结婚后靠什么谋生,我一定不能只是靠画画谋生,这样我养不活她,我不能给她很好的物质生活。我想我也应该去搞商业摄影,抛开我的情怀和偏见,搞商业摄影,不管怎么说,来钱快。” 他的语气始终没有大的起伏,同那些在光线很好时会显得不搭的家具一样,与这客厅的昏暗氛围很融洽。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关于她的家人朋友,我假设她跟我完全不是一个圈子的人,除了好看的照片,我们不会有任何共同话题,还有,她跟我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她会因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大发脾气——前提是,她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 他静默了几秒,奚午蔓说:“但你不了解她。” “对,问题就在这,我不了解她。” 楼盛轻叹一口气,又开始用那没什么起伏的音调说。 “我一点都不了解她,我甚至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我一整天都控制不住地想到她。我想我可以跟她结婚,可以跟她度过下半辈子。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但是和谐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我知道大概率我们不和谐的日子会更多,也许结婚后最多一个月,或者一周,甚至只是一天,我们就会因为争吵,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思考。 奚午蔓没有出声,她不忍打断他。 客厅里静悄悄的,能听清别家的吵闹。 不止一家,是很多家,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嬉闹。 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有正当壮年的男人和女人,有幼小的孩童。 不止人声,还有其他声音。 能听清菜刀以很快的频率剁菜板的声音,一定是在剁肉泥。只有剁肉泥才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频率。 但不能分清剁肉泥的声音到底是从上面、下面、左方还是右方或者其他什么方向传来的。 各个方向都有声音传来。 “结婚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楼盛的话音一起,外部传来的所有声音都听不太清了。 奚午蔓知道,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楼盛身上。 “婚姻会把两个人的缺点无限放大,任何婚前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变成争吵的导火索。所以我说,如果我跟她结婚,我们的平静日子不会太久。” 但是你们都没有结婚,而且你们结婚的可能性也不大。 这话,奚午蔓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没说出口,楼盛又继续那自言自语一样的平静音调。 “我也想过,也许我们有相似的三观,我们永远不缺共同话题,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会像战友一样并肩,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会越来越离不开对方,直到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一个人。就算我们会有一些不合的生活习惯,那也完全会被忽视,比起那些小事,我们只关注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事,比如我们的最高追求,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突然抄了双手,又很烦躁地放下手臂,双手揣进外套口袋里。 他在窗边来回踱步,步子很重。 奚午蔓隐约明白他为什么而烦躁,但他没有说,她不敢确定。 他来回走了好几分钟,又回到最初的站的位置,双手依然揣在外套口袋里,抬头透过窗帘缝隙看着窗外,就像之前一样。 “我也想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喜欢哪种装修风格,我们会有几个小孩,我们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教育我们的孩子,或者说,我们希望我们的孩子成为怎样的人,至少,往那种人的方向去成长。” 他的语调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与窗外某个人在说着悄悄话。 奚午蔓知道,窗外根本没有人。 “但是问题就在于,我一点都不了解她,我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但我确确实实总总想到她,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跟她结婚,而且这个念头越来越难以忽视。” 他突然转过身,正对着奚午蔓。 他背着那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奚午蔓看不清他的表情。 “难道我真的想跟她结婚吗?难道我真的想跟她共度余生?我想跟一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一起创造一个毫无把握的未来?”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情绪,却是极其强烈的无奈。 “我希望未来都在不确定中生活,每天忍受一个本来可以不用忍受的人,也许她还有一群水蛭一样的亲戚,他们会给我的爸妈我现在的家人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他们会逼死我,他们会以为他们拥有各种各样的权利,只是因为跟他们有关系的某个人跟我结了婚。我希望这样吗?” 他又沉默了。 奚午蔓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听清他细微的叹息。 “我不希望。”他说,“对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我甚至不会去尝试。但是我居然一直在想着一个毫无把握的人,我耗费我的精力和想象力去构想一个毫无把握的未来,仅仅是因为我梦到她。” 他久久凝视奚午蔓。 “只因梦到她,我就差点跑去跟她领证结婚,所谓喜欢,好像也就这回事。”他说。 第一七一章 离婚不行? “我以为我爱你。”楼盛说。 他前面的种种铺垫,都是为了跟奚午蔓说这句话。 奚午蔓不知道他是否有梦到过她,但她知道他曾由于一些可谓荒诞的原因而误以为他爱她。 连他自己都没明白他陷入的爱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感觉那完全符合在书上看见过的或曾听别人说过的爱情,于是他以为那就是爱情。 而当他稍加理性地思考,会发现一切都经不起推敲。 所谓爱情,好像也就这么回事。 他终于明白过来。 所谓爱情,也就这么回事。 奚午蔓再次听见从室外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那些声音全部混在一起,她什么都无法分辨。 她分不清老年人与壮年人的声音、男人与女人的声音、孩童的与剁肉泥的声音。 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咕噜噜咕噜噜,仿佛她置身于一口巨大的锅里,她只能听见水在沸腾。 她也在沸腾。 “你走吧。”楼盛的话音是唯一清晰的,“我想你应该很忙。我本来没想打扰你,但是之前我实在想见你,请原谅。” 奚午蔓这才知道,沸腾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只有她的心跳。 “现在你可以走了。”楼盛揣在衣兜里的双手伸了出来。 他迈着很急的步子向奚午蔓走近,双手搭上她的肩,把她往门口推。 “你走。快走。走。”他像神经质一样不断低语,最终嘴里只重复着一个“走”字。 走。 走。 走。 奚午蔓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个字。 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包括楼盛的话音,只脑中一直萦绕着无声的一个“走”字。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走下那长长的楼梯的,不知道怎么穿过混杂着各种蔬菜与肉腥味的菜市场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挤上公交的。 她感觉她什么都没做,但她就这样坐在了公交车上。 而她甚至不确定,她上的这趟公交会开往她想去的地方。 她看着窗外匀速后退的建筑与路旁的树,忘了要去哪里,也许根本就没有目的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无处可去。 她一直坐在车上,一直坐在最后排靠窗的椅子上,一直看着窗外。 这趟车到达终点后,又以终点为起点,再次出发。 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路线,奚午蔓一遍遍看见相同的建筑与街道。 什么都没有变。 什么都不会变。 这趟车会一直开下去,直到规定的下班时间,司机会赶走所有的乘客,然后下车去吃饭,吃过饭回到家里,也许会回家吃饭。 总之,司机会回到家里。 在临近下班高峰期的时候,车里的人就多了起来,有两个女人,也许三十上下,也许四十上下,不知道,奚午蔓没看见她俩的脸,也没办法从体态和声音准确判断。 不过说到底,到底多少岁根本不重要。奚午蔓压根不关心她俩到底多少岁。 她根本不关心年龄这种东西。 那两个女人坐在奚午蔓前面的椅子上。 靠窗的女人有着长长的黑发,用鲨鱼夹盘在脑后。 靠近过道的女人也有着长长的头发,也用鲨鱼夹盘着,但是她的头发偏黄,从发尾与发根的色差不难判断,她的黄头发是专门染的。 她俩在说话,奚午蔓不知道到底哪一句是哪个女人说的。 那也不重要。 奚午蔓只在乎她俩的谈话内容。 她俩在谈家暴的问题。 一个女人说,她身上又多了多少伤口,她很详细地讲男人与公婆的施暴。 “不要结婚,真的。”那个女人以劝诫的口吻对另一个女人说,“结婚没有任何好处。婚前他对你再好,等你跟他结了婚,你生了小孩,他就不会再对你好了。他会把你当成奴隶,他认为你理所当然地要服侍他。” “离婚啊。”另一个女人说。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爸妈,也认为你是他家的免费保姆,不,应该是免费奴隶,毕竟保姆还有人权,奴隶可没有。他们会把所有的家务全部往你身上推,不管你有空没空,就算你要工作一整天,或者连续出差好几天,他们也会把所有换洗的衣物留在那里,等你回来再洗。他们认为你的工作根本不重要,你的身体健康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们自己的权利,还有他们要填饱肚子,他们要享受幸福生活。” “离婚啊。” “他们认为教育小孩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小孩哭闹不听话,他们就说,是你这个当妈的没教好,但如果小孩被外面的人夸奖,他们又会说,是他们的教育成果。他们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们认为他们只想有权利,而没有任何义务。他们要求你为这个家庭付出,要上交你的工资,或者拿出全部工资为家庭开支。你不能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不然你就是自私。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不能为自己花钱的,自己赚的也不行。” “为什么还不离婚?” “结了婚的女人,要为家庭奉献一切,要为家庭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这种人间极品,你干嘛不离婚呢?” “在他们有任何需要的时候,你要满足他们的任何需求,他们高兴是因为他们自己令他们满足,而他们不高兴就是你恶心到他们。” “你倒是离婚。” “一边说着你是孩子的母亲,劝你放弃工作,一边又要你拿钱给孩子买奶粉,不只是奶粉,还有衣服、裤子、鞋子、玩具、尿不湿,还有以后上学的学费,以后结婚的车、房、嫁妆,因为你生的是个女儿,他们家是不会在女儿身上花钱的,他们也没有钱花在一个女孩身上。” “真是服了,你直接离婚不就行了?” “你不会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你,他们说是因为你生了个女儿,他们也说是因为你赚的钱不够他们的花销。” “他打你,你打回去啊!打不过还躲不过?离婚不行?” “打不过也躲不过,离婚不行。” “我还真是服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有什么是法律解决不了的?” “法律不能解决全部。” “拉倒吧,那你别跟我说了。听着烦。” “但是我只能跟你说。只有你。” 她们的话题还在继续,但是车停下,她俩挤进人群,下了车。 第一七二章 下次一定 稍稍注意一下,不难发现,公交车上的人,除了偶尔几通工作电话,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在聊家庭。 他们抱怨各种各样的不幸,当初瞎了眼睛选错人。 同样是那一批人,也互相攀比。 比谁家那位工资更高,谁家家具更为昂贵,谁家晚餐更丰盛,谁家小孩成绩更好、报的兴趣班更多、选的老师名气更大。 奚午蔓惊讶于他们居然为这些东西攀比,他们的虚荣心居然这样容易就得以满足。 渐渐天黑下。 天黑得彻底。 街上没了什么行人,各家的窗户大多归于黑色,建筑群璀璨不再,只路旁灯光依旧明亮。 奚午蔓站在公交车站牌前,一遍遍扫视站牌上的地名,试图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到底没能。 她抬头的瞬间,眼前落下了雪。 就这么一瞬,她恍惚心与整个身躯都被遥远的黑色攫噬。 突然的两声鸣笛将她的身体从虚无中解放出来。 “你还不回家吗?快十一点了。”从驾驶座的窗户探出脑袋来的男人面容憔悴,黑色的胡子很密,他下半张脸看上去都黑乎乎的。 她打量他半晌,才认出他是穆启白。 “你看上去像是迷了路。”穆启白说,“你不介意的话,坐个顺风车?” 穆启白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不只是他没怎么打理的胡子。 他的言语少了轻佻,神情添了稳重。且都不是伪装出来的。 他和奚午蔓并不顺道,但他说顺道。 从公交车站到奚午承的别墅,有足足四十分钟的车程。 晚上十一点的街道,远没有两小时前那样大的车流量。 雪下得不大,只偶尔飘下几片白色。 奚午蔓并没有问穆启白任何话,穆启白主动与她讲一些关于他的事。 “我刚刚下班,正打算去我妈那。” 穆启白语气轻松,不失稳重。 “你别说,自己当老板可比给别人打工好多了。虽然赚的钱没那么多,但是身心自由。” “在z集团当总经理,也就说给别人听的时候挺有面儿,但其实啊,成天提心吊胆的,憋屈得跟个孙子似的。” “每天都担心项目进展不顺利,担心资金链出问题、kpl完不成,底下的人不认真做事,上面的人又催着要结果。” “嗐——不说了,想想都够累,也不知道过去几年我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偏头看一眼副驾的奚午蔓,确认她还在听,才又继续说。 “虽然感觉你爸挺坑的,不过严格来说,我确实得感谢你爸。要不是你爸,我也不会从z集团离职。” “不瞒你说啊,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挺恨你爸的,但从我开始经营自己的咖啡店之后,我越来越感激他了。要不是你爸,我可能会一辈子都窝在z集团,或者去其他公司给别人打工,反正不会想自己开一家咖啡店。” “哦——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穆启白又看一眼奚午蔓。 “什么?”奚午蔓疑惑。 “我开了一家咖啡店。”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说过两次。” “我不是这意思。”穆启白的嗓音带着笑,“我是说,你还没去过我店里。” 突然的沉默,空气莫名有一丝尴尬。 纯粹是为了驱散这尴尬,奚午蔓稍作回应:“嗯。” “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喝咖啡,我请客。”穆启白说得大方。 “下次一定。”奚午蔓简单回答。 “不过你好像很忙吧。听说你要去远东了?” 奚午蔓一愣,反问:“听谁说的?” “我之前的同事。说你这个月末要去远东。水西月还挺重视你。” “我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安排。” “也可能是他们误传。”顿了几秒,穆启白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在城东画廊展出的画,我去看过了。” 奚午蔓皱了皱眉。 她以为,穆启白要发表“高见”了。 往往一个人说“我看过你的画”,下一句开始,就是以评画专家的姿态发表看法。 他们会大谈构图的寓意与画作的内涵,他们真的确信自己绝对了解作画的人从构图开始的所有思想。 奚午蔓感觉太阳穴的血管里已出现小珠子,正酝酿着往外跳。 她迅速设想过穆启白可能发表的全部言论,并琢磨着该以怎样的态度与话术回应,或者保持沉默,随便他怎么说。 但好在,穆启白没有发表会令她恼火的评论。 他说:“之前我妈一直在资助严行贤上学,我妈觉得他挺有前途。结果他选了个农业资源与环境专业。其实那专业也还行,但是跟我妈预期的前途差了很多。我妈总说,他当初要是进a大的pep学院,比他在农学院有前途得多。” 奚午蔓不知道穆启白在说谁,以为他只是想跟她聊聊他的妈妈。 一想到那个温柔的女人,奚午蔓就想到连锁店,心里突然一堵。 “阿姨还好吗?”奚午蔓问。 “还行,就是有点神经衰弱。”穆启白完全是无所谓的口吻,“几家店而已,没了可以重开嘛。她非要纠结那是外婆留下来的。其实她从来没管过那些店。外婆在的时候她没管过,外婆走了以后,她也没管过。” 奚午蔓寻思,其实可以把店还给他妈妈。 她还没开口,就被穆启白抢了先。 “她对外婆也是。”穆启白的语气表露出嘲讽,“外婆在的时候,她连话都不想跟外婆说,外婆走了以后,她却每天念叨她没妈妈了,她还没尽到孝心。也不知道念给谁听。这么想外婆,外婆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好好尽一下孝心。” 又是漫长的沉默。 穆启白长叹一口气,又说:“她会心疼外婆留下的店,主要是她觉得,没了那些店,她就没钱资助严行贤上学了。其实我爸每个月还是会给她那么多生活费。” 停了一下,像是认为会引起什么误会,穆启白又补充道:“我爸知道我妈在资助严行贤,我爸给我妈的生活费就包括给严行贤的钱。” 这个话题还可以继续,但他选择了终结。 他把车停在别墅区大门外,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你有空来我店里喝咖啡。” 第一七三章 你想要什么? 客厅里有女人在笑,那么一个刹那,奚午蔓恍惚听见好多人在大喊“该滚的是你”。 好在那里没有肖茜与她的朋友们,只有奚午承、祁湘、奚午潇和奚午楙围着茶几而坐。 奚午蔓对奚午楙没什么印象,全靠奚午承提醒,才知道该叫一声“楙楙姐”。 与那三人打过照面,奚午蔓坐到奚午承身旁,静静听他们谈话。 但他们毫无逻辑性地聊了几句,就终结了话题。 也许他们每一句话都有严密的逻辑,只是奚午蔓不知道。 三个女人纷纷起身离座,与奚午承和奚午蔓道别,陆续朝外走去。 奚午蔓跟在奚午承身后,送几人出门。 到了门口,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祁湘突然驻足,以极快的速度越过后面两个女人,直奔到奚午承面前。 站在奚午承身旁的奚午蔓甚至没看清祁湘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凭祁湘和奚午承的身高差,前者根本不可能勾住后者的脖子,也不可能咬破后者的嘴皮。 但奚午承的下嘴唇确实流出了血。 奚午承还没来得及反应,祁湘就转身跑下步梯,上了停在下面的车。 载着三人的车离开后,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才转身回到屋内。 钱莫贪仔细为奚午承处理伤口,没奚午蔓什么事。 但没得到奚午承的允许,奚午蔓没敢回卧室,而是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医生和奚午承。 待医生提着药箱离开,奚午承抬眼看奚午蔓,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像是在问奚午蔓怎么会在这里。 奚午蔓还在苦思怎么解释她坐了好几个钟头公交车的事,听见奚午承的话音。 “我以为你找苏慎渊去了。”奚午承说。 “啊?”奚午蔓一头雾水。 她实在不明白奚午承说这话的意图。 “你没有怀孕。”奚午承的语气平淡,可谓冷漠,全无了先前与那三个女人谈话时的亲切。 奚午蔓想抓抓脑壳。 她实在搞不懂奚午承的逻辑。 奚午承也一定看出她的迷茫,却没作任何解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她上楼去睡觉。 她所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也正是这样,她才无比忐忑。 怀着忐忑的心情,奚午蔓整晚都没睡好,她在梦里都能看见奚午承那不耐烦的表情。 次早,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但奚午蔓清楚,这样的正常才是最不正常的。 她焦虑了一整天,设想过种种可能,都没猜到奚午承会带她参加一场酒会。 这场酒会跟她毫无关系,正常情况下,奚午承是不会带她去的。 奚午承把她带到酒会现场后,就不见了踪影。 他的助理告诉她,他在和谁谁谁商谈项目合作事宜。然后,助理也不见了踪影。 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场所,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奚午蔓极度不安。 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极力搜索一个哪怕只有一点点熟悉的人影。 她找到了。 坐在角落的那个,被一大群人围住,她还是从众人的称呼中得出判断,是苏慎渊。 她端了杯酒,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终于看见苏慎渊。 他翘着二郎腿,双手搭于座椅扶手,他左手边的边几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鸡尾酒。 每个人都在为让他端起酒杯而努力,离他最近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仿佛他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穿过的屏障。 奚午蔓端起那杯鸡尾酒,稍低身递到他面前时,周围的人都颇惊讶。 而当他伸手接过那杯酒,人群里响起一阵懊恼的唏嘘。 原来还能这样?他们似乎在说。 碰杯浅呡一口酒后,奚午蔓弯腰将唇凑近他左耳,左手放到嘴边,同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没有人知道奚午蔓说了什么。 苏慎渊放下酒杯,起身离座,他往哪个方向走,挡在他路线中间的人就自觉让开一条路。 他的步子平稳,甚至看上去很悠闲,但奚午蔓跟在他身后,得偶尔小跑才能保证不被他甩远。 他带她到了他的车上,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怎么想着跟我谈工作?”苏慎渊从扶手箱里取出文件,递到奚午蔓面前。 “毕竟难得见到您。”奚午蔓面不改色地撒谎。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她是不想独自待在那种有很多陌生人的陌生场所,又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让苏慎渊陪着她。 她翻开文件,其实根本看不进纸上的字。 她突然想到水西月。 “叔叔,月末我要去远东么?”奚午蔓偏头看苏慎渊。 后者靠着头枕,正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话,也不睁眼看她,喉结一动,答得简单:“是。” 出于对人体结构的好奇,奚午蔓抬手,指腹轻轻触碰他的喉结。 下一秒,她迎来他警惕的眼神。 她被那眼神吓得一个心惊,面上却平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偏着脑袋端相他。 “你在看什么?”他嗓音低沉。 没得到她的回答,他不着痕迹地半眯了眼睛,满腹疑心地打量她的脸。 不多时,他又说:“我很少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你哥带你来的?” 奚午蔓点点头,目光从他的喉结沿下颏移向左耳,又缓缓右移,扫过他的眉眼与鼻梁,最终落在他微微启合的唇上。 “你想要什么?”他问,“或者说,你哥想要什么?” 奚午蔓一惊,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还是被他的警觉吓得想要退缩。 如果她愿意回到那个满是陌生人的陌生场所,她一定会立马下车,离眼前这个男人远远的。 但单是想想回到那里,她就心慌得不行,忽然就觉得,他那仿佛要刀人的警惕完全可以忍受。 “您多心了,叔叔。” 她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坐正身,与他保持了距离。 “之前您说,我想见您随时都可以见您,我寻思着,您应该是还有工作没向我交代,所以趁着这个机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被那样的眼神盯着,实在办不到面不改色地撒谎。 直觉告诉她,苏慎渊已经猜透她的心思,她的谎言编造得再好,哪怕毫无逻辑漏洞,也瞒不过他。 第一七四章 不用跟我客气 最机智的做法就是闭嘴。 奚午蔓低头,佯装认真翻文件。 “在车上等我。”苏慎渊丢下这句话,迅速下了车。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奚午蔓把文件卷成筒状,一头抵在腿上,一头撑住掌心。 她弯腰把脸埋进臂弯,无声地宣泄恼羞。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苏慎渊才回来了,跟在他身旁的还有秦喻章。 秦喻章开车送他们回到苏慎渊住的公寓。 一整晚,奚午蔓都待在苏慎渊的公寓里。 起初,她还会不时注意一下时间,然后苏慎渊告诉她,奚午承知道她在这,而且奚午承很高兴她能在这。 一直到凌晨一点,奚午蔓都跟苏慎渊待在客厅,后者同她讲一些最新动态。 关于她在城东画廊展出的画、之后画集的出版,还有一些和j镇有关的事情。 奚午蔓听得犯困,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靠白开水吊着,才没睡着。 她有种回到中学课堂的感觉。老师在台上讲细胞分裂、电磁感应、氧化还原、微积分等等,她在台下会见周公。 回想中学时代的课堂,她好像基本是睡过去的。 她甚至记不起老师的声音和容貌,更别提姓甚名谁。 过去的所谓现实生活,比不上课间休息时一个短暂的梦来得印象深刻。 苏慎渊的公寓里只有一间卧室,他很大方地让给奚午蔓,自己抱了床被子睡客厅沙发。 奚午蔓本来想跟他客气一下,毕竟这是他的住所,没理由她一来他就睡沙发的道理。 但他告诉她,她还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 她想了想,确实受不了每天睡沙发,便就不跟他客气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要在他这住一段时间,只知道这也是奚午承的意思。 而苏慎渊会留她在这,单纯出于方便的考虑。 她几乎每天都要跟他出席一些活动,各种各样的活动,但一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 他要去忙其他事的时候,她就回到他的公寓,坐在客厅玩动森。 游戏机还是秦喻章提议买的。 秦喻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玩电子游戏,她一个人在家里难免无聊,玩玩游戏打发时间是很好的。 她从来对游戏没什么兴趣,玩动森也确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她每天勤勤恳恳,砍树、拔草、拮花、做料理、捕虫、钓鱼、下海,买卖大头菜,乘船或飞机跑来跑去。 只是为了还房贷。 房贷是她努力工作的唯一动力,也是因为房贷,她才感觉这款游戏有一点意思。 她每天跑来跑去,为了建设美丽小岛,偶尔给自己做一套漂亮衣服,一晃就是五六个钟头。 苏慎渊总是回来得很晚,从她到这之后,就从没跟他一起吃过一顿晚饭。 这天天刚刚黑下,估摸着管家该送晚餐来了,奚午蔓放下游戏手柄,还没站起身,听见门被打开。 进来的女人一袭绛紫色大衣,在玄关处换上室内拖鞋,径直走近奚午蔓。 奚午蔓对那张脸没什么印象,而是通过内扣的栗色短发认出,来者是水西月。 水西月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奚午蔓面前的茶几上,一股菜香扑鼻而来。 “你先吃饭,我们等会儿再聊。”水西月这样说着,转身进了书房。 不知道是水西月时间掐得很准,还是她在暗处观察,刚好奚午蔓放下筷子,她就坐到客厅没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上。 水西月坐的地方,刚好能完全看见奚午蔓的脸。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水西月始终面无表情,语气却温柔。 也许是认为这个问题有点过于为难人,不等奚午蔓回答,水西月又说:“他工作忙,可能不会把你照顾得很周到,你有任何需要可以跟我讲。” 她口中的“他”,只会是苏慎渊。 他,这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人称代词,从水西月口中说出来,奚午蔓莫名觉得暧昧。 结婚多年的、有深厚感情的夫妻,对外人提起另一半时,往往用类如“他”“她”或“那位”这种不明确的指称。 但偏偏,谁都知道他们口中不明确的称呼指的是谁。 奚午蔓久久没有回答,水西月又说:“大家都是朋友,你不用跟我客气。” 倒不是客气,奚午蔓只是觉得,她没什么需要别人照顾的。 但这话,她没说。 她忘了说。 她静静看着水西月,端相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试图将那张脸的面部特征全部牢记,然后转移到纸上。 可是她还没看清,水西月稍侧了身,又以全新的角度面对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水西月问。 奚午蔓这才将注意力从水西月脸上收回,大脑飞速运转,发现确实有一些事想问她。 “我听说,您要安排我去远东。”奚午蔓选了目前最要紧的事。 “是。”水西月微一颔首,“我们要在远东开拓新的市场。” 奚午蔓感觉,不管他们开拓什么市场,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却还是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远东有几个大国,有很深厚的历史,我们需要专门的人去深入了解他们的社会。” “我不是社会学家。” “但你是艺术家。从某程度上讲,一个社会学家不一定是艺术家,但一个合格艺术家一定是社会学家。” “我对远东国家的历史人文和社会结构也没什么了解。” “我知道,所以我要求你住这。”水西月偏头看一眼电视屏幕上站在原地不动的q版人物,恰好有两只蝴蝶从那人物旁边飞过。 “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水西月的视线移到奚午蔓脸上,“我并不是要你在他这玩电子游戏,如果你需要玩游戏,随便哪里都可以玩,不需要来他这。我要他帮助你理解远东的文化,尤其是他们的宗教。” “宗教?” “是,宗教。很大程度上,宗教决定了社会意识形态,宗教构成人的社会,社会中的人会因为从小接触到的宗教而有不同的观念,人的观念是非常重要的。对我们来说。” 第一七五章 要穷死了 难得放了晴,风还是很凉。 奚午蔓在市图书馆待了一整天,本来是想看看与远东各大国宗教相关的书籍,却看了两本小说。 从市图书馆到z集团某高管的私人会所有三十多分钟的车程,奚午蔓是唯一坐地铁到站然后步行过去的。 她没有邀请函,苏慎渊在门口等她。 舞会厅里是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谈笑、品酒、跳舞。 奚午蔓紧跟在苏慎渊身旁,坐到一张圆桌边的椅子上。 圆桌上摆着糕点、冷盘和饮品,她一坐下就感觉到饿,于是取了餐具吃东西。 苏慎渊本来站在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好在现场有几个她曾见过的人,虽算不得熟悉,到底不算陌生,她没有多么不安。 没几分钟,一个年轻女人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女人面颊通红,额上渗着细汗。她甩动双手扇风,很自然地同奚午蔓说起话来。 “这火腿好吃吗?”她问奚午蔓,仿佛在问一个老朋友。 而奚午蔓刚送到嘴边,还没尝一口。 “看着还不错。”女人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也取了餐具,跟奚午蔓一起吃肉喝酒。 她每喝一口酒之前,就和奚午蔓碰一下杯,每喝下一口酒,就说上几句话。 她谈在场的人,看见谁就评两句。 一顿饭下来,奚午蔓就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 虽然她转眼就忘了。 她感觉蛮有意思的是,直到舞会结束,面前的女人没评过她一句,她也完全不了解让她对在场很多人有所了解的女人,她们却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半醉的女人穿上羽绒服,与奚午蔓道别,很热情地给了奚午蔓一个拥抱,并吻了她的脸颊,才随人群离开。 奚午蔓差点就跟着离开了,猝然想起苏慎渊,才回头望向室内寻找。 舞会厅里没了多少人,奚午蔓很容易就找到苏慎渊。 他跟几个人站在一起,奚午蔓不知道他在听他们聊什么。 过了好几分钟,他们才陆续朝门口走。 每一个走到门口的人看见奚午蔓,都笑着向她颔首示意。 奚午蔓知道他们只是出于社交习惯,就像她惯性微笑回应一样。即使她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对每一个与她对上视线的人都报以客气的微笑,然后将视线后移。她感觉自己像极一个迎宾小姐。 她只顾着完成这项机械的仪式,完全忽视了对方的脸,以至于苏慎渊走到她面前时,她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惯性将视线往他后面的人身上移。 她没注意到,他在门外驻足,静静看着还在完成机械动作的她。 秦喻章看看苏慎渊,在奚午蔓面前停步,迫使她的目光停留,问:“奚小姐,您还在等谁?” “我等你们苏总。”奚午蔓说。 她音刚落,周围好几个人都轻笑出声,包括秦喻章。 “我们苏总也在等您。”秦喻章转头,引导奚午蔓看向门外。 奚午蔓的脸蓦地滚烫。 她不确定是因为看见苏慎渊,还是因为旁人不带恶意的笑。 她小跑到苏慎渊身旁,随他走下楼梯。 苏慎渊刚拉开车门,就被水西月叫住了,他示意奚午蔓先上车,反手关上车门。 奚午蔓坐在后座,看见水西月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苏慎渊上前几步,向她伸出手,她很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臂。 风很大,乱了水西月的头发。 苏慎渊为她顺了顺发丝,偶尔点头回应她的话。 车内的奚午蔓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站在风中说话,不明白水西月为什么伸手拍苏慎渊的肩。 水西月的手顺势搭在苏慎渊肩头,缓缓上移,就抚上他的脸。 她稍稍仰头,正好吻到他的喉结。 她在那里轻轻留下口红印,手指揉进他的头发,而他,几乎是顺从地低头,将耳附到她唇边。 奚午蔓没再盯着他们,扭头看向另一边。 璀璨灯光下,可以看见低空云层的形状及每一片云与云之间的交界线。 驾驶座的秦喻章在轻声哼着小曲,奚午蔓更不高兴了。她感觉全世界所有人都很快乐,只有她被他们排除在外。 车门打开,又关上,车身启动。 奚午蔓闻到水西月身上的香水味,被刺得鼻头一酸,眼睛就湿了。 她将车窗降下一半,还是闷得难受,干脆完全降下车窗,把脑袋探出窗外。 夜风很冷,割得脸疼,她想退缩,又不愿面对苏慎渊喉结下方的红。 她戴上连衣帽,双臂交叠搭在窗口,脸蛋埋在袖间,尽量将面部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风没完没了,她的手和脸都僵麻了。 在地下停车场下车的时候,她还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她感受不到地板的存在,仿佛每一步都是悬空,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她站在原地,突然感到迷茫。 该去哪? 她看着前方。 灯光渐渐暗淡,柱子与车辆全部融进幽色,天花板与地板并到一起。 前方是虚无。 “您在看什么?”秦喻章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天花板回到高处,地板与之分得很开,她重新看清柱子与车辆。 “那车还蛮好看。”她将情绪藏得彻底。 秦喻章扫了一眼她正前方的车,以带笑的嗓音问:“买一辆?” “没钱。” “你没钱?” “没钱。要穷死了。” “你都要穷死了,那我们岂不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奚午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与秦喻章道了别,拖着恢复了些许知觉的腿往电梯口走。 她知道苏慎渊在等她,但她选择无视他,赌气地从他面前走过,按下电梯,也不等他,直接就上了楼。 输入密码打开门,她紧紧抓着门把手,只觉自己莫名其妙。 她在生什么气? “莫名其妙。”她低声骂了自己一句,这下,她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屋内很温暖,她却感觉很冷。 洗了个热水澡,还是很冷。 脑袋开始迷糊,她缩进被窝,很快就睡着。 她是被自己的咳嗽声吵醒的,一醒来,就咳得更厉害了,完全睡不着。 她披了件外套,摸黑去接热水。 第一七六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奚午蔓尽量不吵到苏慎渊,灯还是亮了起来。 苏慎渊为她把过脉,拿了药给她。 然后,她回到房间。 在关上卧室的门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外面,客厅的灯还亮着。 床头灯也亮着,奚午蔓看清黑色玻璃上的雨珠。 她跪到飘窗的坐垫上,双手紧贴玻璃,看玻璃中自己模糊的脸与黑色的雨水交叠。 越过她的脸与黑色的雨,外面是一派繁华。 睡觉之前,她忘了拉上窗帘,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明晃晃一片。 时候不早了。她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 在最短的时间内换衣洗漱,粗粗梳了梳头发,没扎起来,甚至连发圈都忘了带。 她在九点之前赶到市艺术中心,找到a市美术家协会举办讲座的厅,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到最后排一张空椅上。 听讲座的基本是a国各大美院的学生,这场讲座也是为给a国美院的学生们指一条未来艺术之路。 在开放多元的今天,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全人类共同的责任,如何紧跟时代的潮流,将个人的艺术深化为全人类的艺术——这是这场讲座讨论的主要话题。 讲座结束后,奚午蔓和任毅鑫等几位美协会员一起吃了午饭,就前往市图书馆。 她一看见书架上的小说,就险些走不动道,一再告诫自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把视线从一本本小说上移开。 看书的时候,总是会忽视时间的流逝。 感觉到饿,她才合上书本,抬头却看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 这雾色朦胧,华灯初上。 由于没带能装下书本的包,奚午蔓把借走的书拿在手上,一边走下图书馆门口长长的步梯,一边思考着晚上吃什么。 在前往地铁站的时候,她看见路边一家面馆,没什么客人,于是走进去,点了一碗杂酱面。 她坐下没多久,店里就来了很多人,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有个二十出头的女生,戴了顶软软的、有猫耳朵的白色毛线帽,穿着一套厚厚的粉色家居服,金色长发藏在衣服里。 她双手揣兜,微耸着肩,在前台点了份抄手,踱着步子坐到奚午蔓对面。 “没空位了,不介意我坐这吧?”她不像是在询问奚午蔓,而是在通知。 “请便。”奚午蔓说。 女生仍耸着肩,目光落在奚午蔓手边的书封上,轻轻念出书名,问:“你在研究远东的天主教对社会的影响?” 而不等奚午蔓回答,女生又说:“我是a大哲学系的,我主攻的方向是东西方哲学与宗教比较。” 不知道该说什么,奚午蔓礼貌性报她一个微笑。 “你是哪个学校的?”女生又问。 奚午蔓摇摇头,说:“我没上学。” 女生左眉高高一扬,用评判的目光打量奚午蔓几秒,说:“首先要知道一点,宗教不是封建迷信。” 这时,店员为奚午蔓送来杂酱面,她拿了筷子将面条与杂酱搅拌均匀。 女生还在继续说。 “封建迷信,是原始宗教所利用的巫术遗留下来的糟粕。但宗教是一种文化载体,是一定社会历史条件的产物,无论是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还是其他的,比如犹太教、巴哈教、印度教、耆那教、道教或波斯教,都有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认识论。” 奚午蔓一直看着碗中的面,而女生却肯定她一定在认真听。 “我们广义的宗教学,可以分为宗教史学、宗教哲学、宗教神学、宗教批评学、比较宗教学、宗教现象学、宗教社会学、宗教人类学、宗教心理学、宗教地理学和宗教生态学等等。” 女生只稍稍顿了一下,又扳着手指头继续讲。 “而具体学科性的基本方法有历史学方法、哲学方法、神学研究方法、评论学方法、社会学方法、人类学方法、心理学方法、伦理学方法、政治学方法、文化学方法、民俗学方法、地理学方法和生态学方法等等。” 女生突然闭了嘴。 突然的安静倒使得奚午蔓一时不能适应,她抬头看一眼女生,见后者扯了张卫生纸,轻轻揪着鼻头。 女生把纸巾拿开的时候,鼻头都红了。 她一弯腰,把纸巾扔进桌子旁的垃圾桶,手又揣进兜里,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你感兴趣的应该是宗教社会学。”女生说,“不过,研究包括宗教在内的社会现象,一定要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 奚午蔓垂下视线,挑起几根面条,单手把耳边的头发拢到脑后,微低了头吃面。 女生却并没有因为她没回答就停止谈论宗教话题。 “其实不管你具体研究宗教学的哪个分支,都要先了解宗教史。宗教史学是宗教学的基础学科。连宗教史都不了解,谈什么研究?” 女生完全是闲聊的口吻,仿佛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 “研究宗教,最起码要客观、中立,还有,悬置你的信仰。如果你有信仰的话。” 女生又抽了一张卫生纸,又无声地揪着鼻头,把刚刚褪了红的鼻头又揪得通红,甚至比之前更红了。 “但是现在a国的年轻人,大多都没有信仰。”她的口吻,给人一种她不是a国年轻人的感觉。 奚午蔓抬眼看她一下,没发表任何看法。 女生的目光淡淡的,分明看着奚午蔓,给人一种她什么也没看的感觉。 “是人创造了宗教,人对神明的崇拜本来就是人对自身的崇拜,现在我们对自然的依赖远不如对我们自身的依赖多,也没必要造一个神明。”她谈着人与人创造的神明,却像是在谈别的什么。 奚午蔓不知道她的话语是否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就像不知道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过去好几分钟,店员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抄手,放在奚午蔓对面的女生面前。 女生的右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抽了双裤子,耸着肩低头吃抄手。 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第一七七章 推开窗,星星在上方 刚到苏慎渊公寓楼下,就下起了中雨。 奚午蔓把书护在怀里,低头耸肩快步跑进大厅,左脚刚刚踩到大厅的地板,一抬头,差点撞进一个人怀里。 她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与他对视的时候,惯性微笑颔首以示招呼,然后绕过他跑向电梯。 进到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她才后知后觉,刚刚那个人,是来缵烨。 他的名字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很快就又忘了。 洗浴后,她在客厅等苏慎渊回来。 她本来是坐在单人沙发上看书的,奈何上眼皮一直往下垂,她只能放了书本,打开电视,趺坐在地毯上,又玩起了动森。 苏慎渊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 建设小岛入了迷的奚午蔓没听见门开关,却闻到浓烈的白兰地的气味。 她倒吸一口凉气,反应过来奚午承不会在这里,抓着游戏手柄的双手才止住了颤抖。 “怎么还没睡?”苏慎渊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温柔得过分。 奚午蔓偏头对上苏慎渊的视线,怀疑他是否真的喝了很多酒。 “我在等你。”她说。 “有事么?”他脱下大衣,搭在臂弯,慢步向她走近。 奚午蔓注意到他的步子有些不稳,总担心他会突然倒下去。 “是。”她放下手柄,起身向他迎去,以在他倒下的时候能扶住他。 虽然她感觉,要是他真的倒下,她根本扶不住他。 “很急么?”他单手扯开领带。 “不急。” “那就明天再说,好么?”他取下领带,连同大衣搭在沙发靠背上,“我喝得有点多。” 奚午蔓点点头:“好。” “你该休息了。”他开始解西装外套的扣子,也脱下搭在沙发靠背上。 奚午蔓点点头。 他转身前往靠近入户门的浴室,奚午蔓则回到卧室。 躺在床上,奚午蔓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总觉得,醉醺醺的苏慎渊活不过今晚。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时,卧室外没有一盏灯开着,静悄悄的。 她借着卧室里光线微弱的散射,摸到客厅沙发边。 眼睛习惯了客厅的幽暗,她看见苏慎渊躺在沙发上,只看见一个人影,看不清细节。 他身上有很新的沐浴露和干掉的洗发水的香,混着白兰地的气味。 他很安静地睡着,呼吸很轻,在这安静的空间里都让人听不见。 奚午蔓怀疑他死掉了,蹲身伸手探向他的人中,确定他还活着,才放宽了心。 她总担心他会突然死掉,坐在地毯上没敢离开,过一阵子就又伸手探一下他的呼吸。 直到困意打败她的意志,她趴在沙发边就睡着了。 照理说,她这个姿势并不能睡得很安稳,但她一次都没因姿势不舒服而醒。 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卧室的门半掩着。她认为苏慎渊不会马虎到不关门。 就这么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立马清醒,掀开被子的同时翻身下床。 天还没亮,只有厨房的灯亮着,透过玻璃隔断,她看见在煎鸡蛋的苏慎渊,总感觉不真实。 仿佛她没有真的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由于神经错乱而产生了幻觉。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的身体突然抽搐得厉害,直到她将情绪通过声音发泄出来,才终于能呼吸。 玻璃隔断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苏慎渊会关火走向她,是因为看见她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他问她“怎么了”时,她的呼吸还紊乱。 他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使她的呼吸能恢复正常。 “是不是做噩梦了?”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奚午蔓一起床就开始哭的更合适的理由。 他身上已没了昨晚的酒气,声音却依旧温柔。 奚午蔓一头栽进他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终究没告诉苏慎渊她到底为什么哭。 早上也是大雾,地面湿漉漉的。 奚午蔓跟着苏慎渊到他的公司,倒不是有什么事,而是担心他突然死掉。 虽说,如果他真的会死,她在他身边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她总感觉,只要她尽可能离他近一些,只要他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他就不会突然死去。 大多时候,奚午蔓都在苏慎渊的办公室,坐在他的办公椅上看书,用他的电脑查书上她不懂的专业词汇。 午餐是秦喻章为她送到办公室的。 秦喻章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起着一个陪伴的作用。 但他也觉得一直盯着奚午蔓吃饭有点过于奇怪,感觉像是在盯着犯人,于是自觉地找一些话说。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除苏慎渊以外的、可以和奚午蔓聊的话题。 于是,他向奚午蔓讲着苏慎渊上午的工作,还有一些在工作中发生的趣事。 奚午蔓听着,偶尔被逗笑,笑过之后,她就忘了为什么而笑。 等她吃完饭,秦喻章收拾好餐盘餐具。 秦喻章离开前,告诉她,晚上苏慎渊要参加一场酒会,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 倒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主要她找不到参加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酒会的理由。 而天色渐晚,她看见苏慎渊的时候,又给了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陪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早上哭过一场,她总感觉苏慎渊对她的态度跟以往不同。 今天的他,不管是与她说话的语气还是类如请她上下车的动作,都像是在对待一个心灵脆弱的、需要小心呵护的孩子。 奚午蔓有点过意不去。 毕竟,她是因为感觉厄运降临在苏慎渊身上才哭的,怎么那个遭厄运降临的人反这样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情绪。 这场商务酒会举办于市中心一家大型酒店的宴会厅,出席的都是近年活跃于首都圈的政商工界的重要人物。 奚午蔓看见好些熟人,仅仅是瞧着眼熟,她记不起姓名。 苏慎渊一直跟在她身旁。 她以为他是担心她会突然再哭一场,直到他为她拦下第一杯酒,她才意识到,事实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窗外下着雨,没有她印象中的雾。 乍一眼瞥见外面的辉煌灯火,她恍惚认为,推开窗,星星在上方。 第一七八章 可以自己走 听见很热情的一声“苏总”,奚午蔓迅速瞧向声源,看见满面笑容的奚耀航向她走来。 准确说,是向她身旁的苏慎渊走来。 奚耀航完全无视了她,向苏慎渊伸出手,说:“真是不好意思,苏总,这段时间,蔓蔓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倒是没给我添麻烦。”苏慎渊与奚耀航握了握手,“只是,我担心她在我那不习惯。” 奚耀航这才看奚午蔓一眼。 奚午蔓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他转眼重看向苏慎渊时,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原先的自然。 “没给您添麻烦就好。”奚耀航说。 然后,他们开始聊z集团和高校科研室的合作。 奚午蔓听得无聊,转头去看有什么好吃的。 她找了张小空桌,拿着刀叉吃羊排。 刚刚坐下,一杯香槟就被递到她面前。 她顺着端着酒杯的手往上瞧去,对上奚午潇含笑的视线。 “蔓蔓,喝一杯?”奚午潇把香槟放到奚午蔓右手边,侧身落座于奚午蔓对面的椅子。 不好拒绝,奚午蔓举杯与奚午潇的轻碰,呡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垂眸切羊排。 “听说你这段时间住在苏慎渊苏总的公寓?”奚午潇完全是闲聊的口吻。 奚午蔓还是听出她刻意打听的意味。 完全是出于礼貌,奚午蔓答:“是。” “还习惯吗?”奚午潇问。 “住哪都一样,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听z集团的人说,你住苏总那,是因为你月末要去远东。”奚午潇把酒杯放在桌面,双臂交叠搭在桌沿,依旧温柔地笑着,“但就算是为了工作,也没必要跟他住一起吧?” “潇潇姐可以去问问我爸爸。”奚午蔓偏头看一眼不远处正和苏慎渊聊天的奚耀航,“我只是听从安排。” “你哥就没说什么?”奚午潇的笑容添了几分神秘,“他放心你跟一个男人住一起?” “潇潇姐最好直接问我哥哥。哥哥比我更清楚他自己的想法。”奚午蔓偏头朝人群扫了一眼,以意外的口吻问奚午潇,“我哥哥没来么?” “他最近可忙。我都难得见到他一面。”奚午潇将酒杯往面前轻轻移了一点。 奚午蔓顺势就转移了话题,问:“我哥哥在忙什么?” “我也不清楚。”奚午潇嘴角的笑容加深几分,又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觉得苏总人怎么样?” 奚午蔓实在不想回答,但看着奚午潇的笑脸,又不忍心泼对方冷水,于是微低了头切着羊排,随口敷衍:“蛮好的。” “蛮好?”奚午潇完全是八卦脸,“好在哪?” 奚午蔓手中的刀切下一小块羊排,刀锋紧贴瓷盘。 她压下所有烦躁,报奚午潇以一贯的客气微笑,说:“潇潇姐想了解苏总的话,直接去跟他相处会比较好。别人的评价难免会不客观。” 奚午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听说,是他未婚妻提议你住他那的?” “我不清楚。我从不过问这些事。” “你见过他未婚妻吗?”奚午潇的热情丝毫没有因为奚午蔓的敷衍而有所减退。 “见过。” “你觉得他未婚妻人怎么样?” “我跟她不熟。” 奚午潇抬了抬眉,意味深长地盯了奚午蔓几秒,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小口,又笑着问:“苏总好相处吗?” 奚午蔓只点点头。她实在懒得再回答这种无聊得要命的问题。 见她点头,奚午潇很高兴地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端着酒杯离开了。 奚午潇穿过人群,直接走向苏慎渊。 完全出于礼节的握手之后,奚午潇与苏慎渊聊了起来。 奚午蔓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也不知道他俩聊得那么愉快,有没有奚耀航的功劳。 吃完餐盘里的羊排,奚午蔓喝完杯中的香槟,口腔里还有羊排的味道,她觉得难受,又起身去选饮品。 果汁太甜,乳品太腻,最终,她还是选了酒。 她站在酒桌台旁,先后与好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聊天。 她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她根本不关心谈话的内容。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或者说,是为了让心理平衡。 瞥见苏慎渊和奚午潇聊那么开心,奚午蔓就觉得应该跟谁愉快地聊天。 其实她没喝多少酒,只是装醉可以躺在车里睡觉,占整排后座。 苏慎渊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坐到副驾驶。 在车停下之前,前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装睡的奚午蔓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车停在公寓楼下,苏慎渊开车门的动静很轻,像是怕惊到奚午蔓。 “我们到了。”他嗓音轻柔。 没睡够的奚午蔓迷迷糊糊的,懒懒地抬起双臂,身体软得完全是一滩烂泥。 她放弃了起身,双臂往下一落,眼睛重合上,又开始做梦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苏慎渊说:“回去再睡。” 理智强迫她起身,却只使得她张开双臂。 下一秒,她感觉身上的大衣被拿走,然后身体突然悬空。 脑子是清醒了,身体还是发软无力。 她将脸贴在他衣前,呢喃着说了句:“我可以自己走。” 她这话一出,苏慎渊果真把她放了下来。 腿脚还是软麻软麻的,她又不好意思说,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他在电梯门前等她,待她慢悠悠走近,等她先进了电梯,才跟着进去。 狭小的空间里,奚午蔓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酒味,她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味,感觉浑身不舒服。 她把这极度的不舒适归因于身上的衣服,于是想快点洗澡换掉这身沾满酒气的衣服。 她双手揣在衣兜里,烦躁地扭了扭身体,听见身旁苏慎渊的话音。 “你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想跟我说?”他问。 昨天晚上? 她的大脑蓦地一空。 她居然完全想不起来昨天晚上的事。 不止昨天晚上,她连今天晚上的事都想不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身上臭烘烘的酒气,却不明白这酒气是哪来的。 她分明记得,她没有喝多少酒。 心里像是有猫在抓,她突然很着急。 第一七九章 疯子,都是疯子 她急得忘了回答苏慎渊的话。 电梯门一打开,她就走了出去。 倒不是忘了苏慎渊。相反,正是因为清楚他在身边,她才急着远离他。 她在第一时间进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脱掉身上满是酒气的衣服,冲洗同样臭烘烘的头发和身体。 她终于冷静下来。 穿上浴袍,吹干头发,她想到之前苏慎渊问她的问题,开始回忆昨天晚上。 客厅只亮着一盏橘色小灯,苏慎渊站在落地窗前,正与人通话。 奚午蔓猜,他是从玻璃上看到她,所以他转身。 与她对视两秒,他起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体温正常。 他又回到落地窗前,不时与电话那头的人说几句话,大多时候都在听对方讲。 他们又聊了近十分钟,才结束通话。 由于站着太累,奚午蔓坐到了沙发上,并为自己倒了杯热水。 “你要跟我说什么?”苏慎渊向她走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转身落座于没有扶手的单人沙发。 “昨天,我在市图书馆附近吃晚饭的时候,碰到一个a大哲学系的学生,她说她主攻东西方哲学与宗教比较。”奚午蔓的目光有些闪躲,“昨天晚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来着。” 苏慎渊没有接话。 客厅很安静。 奚午蔓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一下下捏着左手中指、食指和无名指的骨节,静静等待苏慎渊说些什么。 沉默了近一分钟,苏慎渊才开口。 “今天晚上呢?”他问。 奚午蔓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补充:“你今天晚上想跟我说什么?” 奚午蔓摇摇头,说:“没有。” “如果你想回家,就告诉我。”他突然说。 “叔叔想我回去?”奚午蔓的心紧了一下。 “你看上去不高兴。” 他没多说,奚午蔓大胆猜测,他以为她不高兴是因为她想回家。 她突然担心他会把她送回奚午承那,于是告诉他,她只是因为受不了自己身上的酒味。 他信了。 但通过他的眼神,奚午蔓看出,他在想别的事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过问。 他想什么都是他的私事,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过问他的私事。 她代入了一下自己,实在很讨厌别人试图打听她的心事,尤其当她知道那个人无法为她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 无论如何,她都接受不了自己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于是她向苏慎渊道了晚安,回卧室睡觉。 第二天中午,苏慎渊为她组了个饭局,出席的都是a大哲学系的老师,主要是宗教学和东西方哲学与宗教比较学的老师。 一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奚午蔓很累,不是吃饭累,而是听讲累。 老师们完全把包间当成了教室,奚午蔓是唯一的学生。 他们每个人都用最通俗易懂的语句向她讲授专业知识,从基础开始。 从泰勒斯的“水”到普罗提诺的“太一”。 从笛卡尔主体论的唯理主义宗教观到康德“心中的道德律”。 施莱尔马赫“绝对依赖的感情”,谢林“永恒的存在”与“永恒的形成”,黑格尔“上帝精神的产物”。 还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无神论”与马克思“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尼采宣布“上帝死了”,海德格尔则希望人们“在思与诗中为上帝的出现做准备”。 及,最早的经院哲学家埃里金纳,以经验论和怀疑论结束中世纪经院哲学漫长历史的奥卡姆。 又及,据其宗教观奠立社会学理论基础的西方社会学鼻祖孔德,从语言学比较的方法出发、主张平等研究和检验每一个宗教的缪勒。 …… 没完没了。 其间,老师们会因为一些观念而争论,但很快又继续向奚午蔓传教。 各种理论,各有特色。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奚午蔓感觉头都大了。 直到苏慎渊来接她,老师们才终于结束了课程。 在饭店门口与老师们道了别,她紧跟着苏慎渊上了车。 她缩在座椅上,一句话都不想说,连眨眼都觉得费劲。 一回到苏慎渊的公寓,她看见床就趴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洗澡。 连续八个钟头被迫学习的结果就是,她一看见宗教学相关的书籍就生理性反感,差点把昨天吃的饭菜都吐出来。 她需要散散心,不,散散脑子。 但她不知道去哪合适。 思来想去,她想到穆启白说过,他开了一家咖啡店。 下楼刚出电梯,她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去路。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拦住她路的人的脸,先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真的在这里!?”年甫笙半是震惊半是失望。 谁家好人一上来就这样质问? 奚午蔓无语地轻叹一口气,她不知道年甫笙为什么会在这里。 旁边有人来往,且大厅自带扩音,实在不适合谈话,年甫笙一把隔了衣袖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大厅门外走。 听见年甫笙声音的那一刻,她就身心疲惫,根本无力甩开他的束缚。 她感觉双腿轻飘飘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她成了一个气球,完全任他牵着走。 他把她拉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松开她的手腕,仍是质问的口吻:“你为什么会跟苏慎渊在一起?” 奚午蔓本来没想回答,见他双眼微红,担心他突然大哭大闹,于是懒声回答:“既然你知道我跟谁在一起,想来不会不知道原因。” “奚午承怎么会允许你跟苏慎渊在一起?”年甫笙双手紧攥着拳。 “不知道。” 见识过年甫笙发泄情绪的本事,奚午蔓直觉年甫笙这次也会把她的耳朵搞得嗡嗡的,于是坐到草坪上,双手抱住膝盖。 她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她不用怎么仰头就能与他对视,刚好他们之间的空气会耗散一些声波的能量。 “你知不知道你招惹的是谁?”年甫笙忿忿地半眯了眼睛,“你以为苏慎渊是什么人?” 脑子里冒出一只生气的加拿大鹅,奚午蔓咧嘴无声笑开。 意识到不合时宜,她紧接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招惹他?你疯了吗?”年甫笙简直要抓狂。 奚午蔓微笑着看他。 她的淡然更令他抓狂了。 他双手抓了抓头发,想踢什么,可惜旁边没适合的东西,所以他什么都没踢。 他转向奚午蔓,低声吼道:“疯子,都是疯子!太可怕了!你们奚家人都是疯子!” 第一八〇章 真遗憾 “奚家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得是你?”年甫笙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但他还不够冷静,他被某种可怖的东西困住。 “你想不想喝杯咖啡?”奚午蔓试图将他从那恐怖的束缚中暂时解放。 年甫笙没有拒绝。 到了穆启白的咖啡店,奚午蔓才知道,年甫笙以为她会想找个地方喝咖啡,是为了跟他好好聊一聊。 当她直言不想跟他聊什么时,年甫笙认为她简直不可理喻。 穆启白不在店里,接待她和年甫笙的是一个穿着烘焙工作服的年轻女人。 女人用惊异的目光迅速打量过奚午蔓,像对其他任何客人一样热情地笑着,问二位需要什么。 她指了旁边的立式广告牌,向奚午蔓和年甫笙介绍店里昨天才上新的产品。 奚午蔓不愿在选择上花太多时间,听从了店员的推荐,连同年甫笙的咖啡钱一起付过,然后坐到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前。 年甫笙坐在她对面,还想跟她聊之前的话题,她忙打断他。 “你还在休假?”她问。 “我不放心你。”他说。 “不放心?” “我本来都决定放下你了,但是……”他突然闭了嘴,半晌才又颓然开口,“我放不下。” 奚午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偏头看向窗外,没再试图找新的话题。 “跟我走吧,蔓蔓。”年甫笙突然将手从桌子那一边伸过来,奚午蔓本能往后靠了一下。 注意到她的躲避,年甫笙悻悻收回手,揣进外衣口袋里。 店员为他们送来咖啡和甜点,缓和了他俩之间的尴尬。 待店员走开,年甫笙又以乞求的口吻对奚午蔓说:“蔓蔓,不要待在苏慎渊身边。” “我不明白。”奚午蔓漫然对上他的视线,“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种话?” “苏慎渊会让你不幸。”年甫笙说话时,嘴唇在微微颤抖。 奚午蔓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已经很不幸了。” “你不是没得选。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带你离开。” 奚午蔓用指甲轻轻敲着咖啡杯的把手外侧,思索片刻,无声笑开。 她停止敲击,用三根手指捏住把手,说:“真遗憾。” 年甫笙脑袋微微一偏,半眯了下眼睛,疑惑地看她。 “要是你早两个月跟我说这话,我一定马上收拾行李。”她端起咖啡杯。 “早两个月?什么意思?”年甫笙不明白。 “现在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奚午蔓没有回答,呷着咖啡。 “为什么两个月前可以,现在不行?”年甫笙语气急促,完全是逼供的架势。 奚午蔓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还没想起来是听谁说过的,又听见年甫笙质问的话音。 “是不是因为苏慎渊?”年甫笙的呼吸沉重缓慢,明显在压抑着情绪。 “就算是吧。”奚午蔓随口敷衍。 年甫笙长吁出一口气,眼睛一下就红了。 奚午蔓以为他会哭出来,但他没有。 “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尽量表现得平静,端咖啡杯的手却微微颤抖。 “我也不了解你。”奚午蔓说。 年甫笙本来还打算说什么,听她这样说,怅怅地保持了沉默。 奚午蔓选择无视他眼中的失望,拿了勺子吃甜点。 她知道对面的男人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都由于他自己的情绪而作罢。 颇悠闲地吃完甜点喝完咖啡,奚午蔓感觉脑子放空了不少,昨天被强行灌输的知识终于安眠,没再刺得太阳穴突突地痛。 和年甫笙一起出了店门,奚午蔓打算同他道别。 她要回去继续学习。 而她刚转身面对年甫笙,一辆两轮电动车就停到她身旁,她一下就认出那个戴着头盔的男人是穆启白。 穆启白忽视了她身旁的年甫笙,笑着问:“你要走了?” 奚午蔓报他微笑,轻轻点点头。 “来之前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告诉你。新品不错。” “你等我一下。”穆启白迅速下了车,疾步进到店里,很快提了个装着柠檬覆盆子慕斯的袋子给奚午蔓。 他说这款慕斯是他做的,请她试吃,如果能给出改良建议,他会很高兴。 当然,他并非要她现场品尝并给出评价,而是把她的宝贵建议留给了下次。 奚午蔓道过谢,往路边走去,方便伸手拦车。穆启白则弯腰抱了电动车上的纸箱,进到了店里。 “穆启白在这打工?”年甫笙跟在奚午蔓身旁。 “他是老板。”奚午蔓答。 “这是穆启白的店?”年甫笙神情复杂,“为什么要来他的店?”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不伤对方面子地回答这个幼稚的问题,奚午蔓选择用沉默回应。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年甫笙双手一摊,仿佛这样能更准确地表达他的意思,“他是你前任!” 奚午蔓淡淡看他一眼:“然后呢?” “你还喜欢他?” “想太多对身体不好。”奚午蔓说着,往旁挪了挪步子。 她也不知道是为离年甫笙远点,还是单纯认为是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轿车妨碍了她打车。 年甫笙紧跟在她身旁,不断问她为什么要到穆启白的店里喝咖啡,并不断提醒她和穆启白曾经有过婚约。 她听得心烦,突然希望身旁这叽叽喳喳的家伙消失。 可身边的人不会突然消失,她只能祈祷快点来一辆出租车。 未载乘客的出租车没等到,倒是等到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轿车。 轿车往前驶了几米,在她面前停下,后座的车门正对着她。 在年甫笙急得快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回答他时,轿车后座靠近步行道的窗户降下。 年甫笙在她之前看见车内的人。 “承哥。”年甫笙一秒变乖。 看见车内奚午承的脸,奚午蔓的心蓦地一紧。 “甫笙,你在这啊。刚刚赵许营还跟我说联系不上你呢。”奚午承面带温和的微笑。 “我这就给赵总回电话。”年甫笙说着,就往口袋里摸手机。 奚午承视线微移,落在奚午蔓毫无血色的脸上,口吻依然客气:“上车,蔓蔓。” 第一八一章 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房 奚午蔓以为奚午承会让年甫笙搭个顺风车,但奚午承完全没管年甫笙。 她刚关上车门,奚午承就吩咐司机开车。 “你脸色很不好。”奚午承觑眼打量她。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从车外后视镜看一眼自己,被自己惨白的脸吓得心里一惊。 镜中的人完全不像一个健康人,甚至不像一个活人。 要不是知道那是自己,她会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至少三天。 她只迅速瞥了一眼,尽力扯出一个微笑,软着嗓音问奚午承:“之前蔓蔓听潇潇姐说,哥哥最近很忙,哥哥怎么会在这?” “你和年甫笙被媒体拍到了。”奚午承说。 “对不起,哥哥。”其实奚午蔓不知道被拍到会造成什么麻烦,只是与奚午承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她,要道歉。 “不用跟我道歉。”奚午承的语气平和,“你要道歉,应该对苏慎渊。” 奚午承又告诫奚午蔓,不要跟任何男人不清不楚,苏慎渊可不会那么大度。 奚午蔓完全不明白奚午承为什么会这样说,也没问,只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并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整个下午,奚午蔓都和奚午承待在一起。 奚午承大多时候都在和别人谈工作,她就同他的助理一样,静静等在旁边。 在酒店跟一群人吃过晚饭,奚午承才送奚午蔓回苏慎渊的公寓。 奚午蔓在公寓大门外的马路边下了车,奚午承的车就涌进车流,很快消失在远处。 虽然没有下雨,晚风却实在很冷。 奚午蔓双手揣进外衣口袋里,大步向公寓大门走去。 在离门还有五米远的地方,余光瞥见很诡异的一幕,双腿陡然一僵,她转眼定睛看着旁边围墙下的方形喷泉。 喷泉边有一个人,刚从水里爬出来,池灯灯光照得她的头发像刚捞出水的绿毛藻。 她的手伸到奚午蔓脚边,沿鞋面迅速上移,紧紧拽住后者的裤脚。 多亏唯物主义者的强大心理,奚午蔓没有一脚踢开她。 从水里爬出的人扬起脑袋,身体渐渐蜷成一团。 然后,奚午蔓听见她颤抖的嗓音:“蔓蔓,帮帮我。” 奚午蔓怀着警惕,缓缓蹲下身,伸手将网住她脸蛋的头发分到两边,仔细打量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只觉得有点眼熟,却没能记起她的姓名。 “我是楙楙姐,蔓蔓。”那人的声音颤得厉害,奚午蔓勉强听清。 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楙楙姐是谁,奚午蔓伸手扶起她。 奚午蔓正要打一辆车送奚午楙回去,后者却提出去奚午蔓那洗个热水澡这样的要求。 奚午蔓本来想拒绝,毕竟她不是房子的主人。未经苏慎渊允许就带别人到他的公寓的话,她总觉得那样跟肖茜没有区别。 但她看见奚午楙脸庞上从湿发滴下的水珠。 初春比冬季暖和不了多少,奚午蔓知道有多冷,也知道有多难受。 顾不得苏慎渊了。奚午蔓只想奚午楙能快点洗个热水澡,换下那身湿透的衣裳。 从住进苏慎渊的公寓以来,奚午蔓就没用过靠近入户门的浴室,苏慎渊也没到过与卧室相连的浴室。 虽然没有这样的规定,奚午蔓还是认为,靠近入户门的浴室属于苏慎渊,她不能用。 当然,奚午楙也不能侵犯。 所以,她带奚午楙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洗澡,为后者找了一整套崭新的衣服。 奚午楙跟她的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穿她的衣服很合适。她在这里的衣服,都是苏慎渊叫秦喻章买给她的。 把衣服放在浴室门外后,奚午蔓就到了客厅。 她本来想玩动森,又不想被奚午楙知道她玩动森,转而想看看书,也不想被奚午楙知道她看什么书。 最终,她站到落地窗前,看对面楼房的灯光变化。 脑子里闪过一个她没能捕捉到的念头,她莫名开始思考—— 苏慎渊站在这里时,在看什么? 他会否注视着谁家的窗户? 令他的目光停留的,是谁家的灯火? 她心里猝然空落落的,整片夜色都浸染了悲凉。 奚午楙欢乐的声音与这夜晚格格不入。 “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房!”奚午楙说。 奚午蔓从玻璃中看见奚午楙坐到沙发上,出于不冷落客人的礼节,转身走近沙发,坐到没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上。 “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房。”奚午楙又重复了一遍,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亮光,“我可太喜欢这里了。我都不敢想,要是能住在这里,该有多幸福。” 奚午蔓不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里,还是有意表现得这样夸张。 奚午蔓曾遇到过这样一种人,他们习惯将一分的好感表达为百分的爱意。 “不过好像只有一张床。”奚午楙眨了眨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嗓音软糯,“苏总平时不住这么?” 奚午蔓却嗅到危险的气味。 她太熟悉那样的表情和语气了。 “他睡沙发。”奚午蔓没流露出丝毫戒备。 “哇!”奚午楙双手轻轻合十,“想不到苏总居然会委屈自己睡沙发。” 奚午蔓保持着客气的微笑,没有接话。 “那……”奚午楙放下双手,撑在沙发上,探身稍稍凑近奚午蔓,依旧是奚午蔓熟悉的表情和语气,“蔓蔓跟苏总朝夕相处,就没处出点感情么?” 奚午蔓快速琢磨过奚午楙问话的真实意图,正要回答,突然听见开门声。 “噫?”奚午楙站起身,像只站不稳的小鸭子,微张着双臂偏头看向入户门。 过了几秒,奚午楙说:“苏总回来啦。” 她这话分明是说给苏慎渊听的,却转身碎步走近奚午蔓。 “那我就先走啦,蔓蔓。”奚午楙弯腰抱了抱奚午蔓,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不等奚午蔓回答,奚午楙就转身向入户门走去。 与苏慎渊碰面时,奚午楙却什么也没说,只稍稍放缓脚步向他颔首以示招呼。 门被奚午楙轻轻带上,屋里突然静得异常。 抬眼对上苏慎渊可谓冷漠的视线,奚午蔓认为有必要给他一个解释,琢磨着开嗓:“刚刚那位是……” “你姐姐。”苏慎渊接过她的话。 第一八二章 蔓蔓这么奢侈么 苏慎渊没问奚午楙为什么会在这。他看上去完全不在乎。 他把手中崭新的工作证递到奚午蔓面前,叮嘱她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别迟到。 凭着那个工作证,奚午蔓混进宗教研究所在a市举办的学术交流会。 学者们就当下宗教学研究面临的主要社会问题和有望解决问题的方向展开讨论,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 这可比被一群老师围着上课好受多了。 不过也多亏之前被老师们围着上课强行灌输了知识,她完全跟得上学者们的思维,知道大家的报告都是很有意义的,不至于像之前听苏慎渊的演讲那样,只能欣赏讲话人的颜。 每听懂一篇报告,鼓掌的时候,她就会在心里默念这么句话:感谢无私奉献的老师们,感谢热爱学习的自己。 然后,她就看见上次给她讲过课的某位老师上了发言席。 老师就宗教与社会经济基础及上层建筑的关系,以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近年经济高速发展为例,指出,a国宗教学研究当结合a国实际国情,构建具a国特色的宗教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老师的报告,是对之前一位学者关于“民众对宗教学了解的匮乏及对研究宗教学学者的误解”这一问题的回答。 奚午蔓感兴趣的是,宗教与社会经济基础及上层建筑的关系。 一天的交流结束后,奚午蔓被认识她的老师拉着一起吃饭。 她实在害怕再被迫接受知识的洗礼,好在在座的各位都在聊一些很轻松的话题,类如这肉不错,这汤不错,这炒菜好吃。 回到苏慎渊的公寓时,已经很晚了。 她刚接了杯热水,还一口没喝,苏慎渊就回来了。 随苏慎渊进来的,还有甜美的女人的声音:“真是麻烦你啦。” 奚午蔓偏头瞧向玄关,看见苏慎渊身后冒出来一个女人。 奚午蔓从女人身上的衣服判断出,那是奚午楙。 奚午楙对上奚午蔓的视线,有一刹惊讶,立马扯出可人的微笑,软着嗓音说:“晚上好呀,蔓蔓。我来拿我的衣服,昨天忘带走了。” 奚午蔓的脑子空了一下。 昨天晚上,奚午楙换下的衣服堆在洗手台旁的地板上,奚午蔓把那堆衣服连同洗手台上的耳环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奚午蔓以为奚午楙不要了,没想到是后者故意留这的。虽然她是说忘了带走。 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奚午蔓冷静开口:“抱歉,我扔了。” 奚午楙眨了眨眼睛,嗓音更软了几分:“那,我的耳环呢?” “也扔了。” 奚午楙很无辜地看一眼苏慎渊,委屈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很温柔地对奚午蔓说:“蔓蔓这么奢侈么?那对耳环是设计师糜娅的作品,我上周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拍卖会上好容易才拍下的呢。” 我赔你? 奚午蔓的话到嘴边还没出口。 那边,奚午楙转身对苏慎渊说:“苏总,今天真是麻烦您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奚午楙也没等苏慎渊答话,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奚午蔓,面带着客气的微笑,嗓音软得像是吃酸奶味雪媚娘长大的。 “不过,蔓蔓为什么要扔掉我的衣服和耳环呢?”奚午楙问。 “奚小姐。”苏慎渊先奚午蔓开了口。 奚午蔓还以为他在叫她,然后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奚午楙说话。 “你不介意的话,我差人买一套新的给你送去。”他说。 “不用啦。”奚午楙甩了甩手,转头冲他甜甜地笑道,“我只是有点心疼那对耳环,才戴了三次呢。您不用麻烦。” 她说着,又转头看奚午蔓,双臂一张,就给了后者一个拥抱。 “请不要放心上,蔓蔓。一对耳环而已,我再买新的就好了。”她吻了吻奚午蔓的脸颊,“再见。” 她完全是舞台剧的女主角,说完了所有台词。 准确说,是仅她有台词。 一套行云流水的、提前排练过一样的动作结束后,她就像女主角下场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不出缘由,但奚午蔓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她总感觉奚午楙的表演痕迹过于重了,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与苏慎渊大致讲了下在交流会上学到的东西,奚午蔓就回了卧室。 窗外别家的灯光熄了不少,奚午蔓却睡不着觉。 她翻身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搜索奚午楙提过的设计师。 那个设计师,穆启白曾介绍她认识过,还为她设计过戒指。 次早吃过早饭,苏慎渊一出门,奚午蔓立马打电话给穆启白,问找糜娅定制一对耳环大概多少钱。 “你要?”穆启白问。 想想,四舍五入一下,确实是她需要。 奚午蔓答:“嗯。” “我帮你问一下。”穆启白说完,就利落地挂了电话。 过了约摸五分钟,穆启白给奚午蔓回了话。 “得看材料、工艺和设计。”穆启白直接转述糜娅的原话。 “糜娅上周在国际展览中心拍卖的耳环呢?应该是月光石的。”奚午蔓说。 “我再问一下。”穆启白又麻溜地挂了电话。 其实只过了约摸十分钟,奚午蔓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她都以为穆启白把这件事给忘了,穆启白又给她回了电话。 这次,穆启白给了奚午蔓很详细的信息。 上周在国际展览中心拍卖的月光石耳环,拍卖价为四百七十六万。 但糜娅那没有和那副已经拍卖出去的耳环所用的一模一样的石头,只能保证是同级品质。 如果奚午蔓需要,糜娅只收材料的成本价,不算设计费和手工费。 “娅姐说,她那昨天才到一些品质一流的宝石,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到她的工作室。”穆启白说。 “跟耳环用的同等品质的两颗月光石多少钱?”奚午蔓对好看的宝石没兴趣,她只想还奚午楙一副同样材料的耳环。 “呃。这我没问。”穆启白顿了一秒,“你可以到她工作室去看看嘛,说不定你会有更喜欢的宝石呢。” 第一八三章 闭嘴,不爱听 奚午蔓最终还是到了糜娅的工作室。 糜娅穿着很时髦的黑白色调的衣服,胸前挂着点缀得恰到好处的菱形红宝石吊坠。 她夹杂着些许白丝的黑发全部往后梳,用黑色发圈扎了个很紧的单马尾。 她提前在门口等奚午蔓,一看见后者,立马很热情地迎上去。 领着奚午蔓进到工作间,糜娅掀开一张黑色桌布,随手堆到旁边的高脚凳上。 原来被桌布盖着的是一个玻璃展示柜,玻璃下各种宝石闪闪发着光。 糜娅戴上一副无框眼镜,向奚午蔓介绍最适合奚午蔓的宝石。 糜娅的兴致很高,奚午蔓没打断她。 待她介绍得差不多了,奚午蔓抬手指了月光石,礼貌询问价格。 虽然想到价格不会很低,但听见报价时,奚午蔓还是暗吸了一口凉气。 两块破石头贵得要命。 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倒不是真的觉得那两块石头不值,而是她没钱。 糜娅的报价远超她的预算。 她以选择恐惧症为由,离开了糜娅的工作室。 她需要认真考虑一下。 认真考虑一下,不是纠结选哪两块石头,而是上哪搞那么多钱。 路过金店时,她真的产生了冲进去抢劫的冲动,瞬间就理解了那些抢劫的人,一定是被生活所逼。 她悻悻回到苏慎渊的公寓,也没胃口吃晚饭。 苏慎渊回来时,她还坐在餐桌边,面前的饭菜都凉透了。 苏慎渊一眼就看出她有不顺心的事,很关切地问她遇到什么困难。 “我去远东,有没有经费?”她看到一点希望。 “有。”苏慎渊站在她对座的椅边,左手很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她犹豫片刻,到底坚毅地开口:“能预支么?” 苏慎渊稍加思索,反问:“你现在需要钱?” 她点点头,答:“需要。” “要多少?” “您能给我多少?” “你先说说你的需求。” “两百万?”她底气不足地试探。 “两百万。”他突然沉默了。 奚午蔓以为没戏,思索着降多少价格合适。 他却问:“两百万够么?” “啊?”奚午蔓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 “那对耳环的拍卖价是四百七十六万。你还有存款?” 正被戳中伤心处。 奚午蔓莫名想哭,眉头皱了一下,逼着泪水争气,别流。 见她突然苦了脸,苏慎渊有些不确定了,问:“你不是要赔你姐一对耳环?” 奚午蔓仍苦着脸,忍着让眼泪不要流出来,低着嗓音回答:“我应该没有跟您说过。” “我猜的。”苏慎渊把椅子轻轻往外拉了一点,却没有坐下,“除了这个,我不知道你一下拿那么多钱做什么。” “那对耳环真的很贵,我没那么多钱。”奚午蔓感到莫大的委屈。 “在我们合约期内,你需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苏慎渊说。 奚午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感觉苏慎渊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夸奖的话刚到喉咙,就被突然想到的事实压了回去。 “您说过,不要拿你们的钱挥霍。”她再次委屈。 “你挥霍的是你自己的钱,只是暂时放我这。”他说。 奚午蔓轻叹一口气,降低视线,盯着他衬衣的纽扣,说:“我没有钱。” 他将桌子一提,轻轻塞回桌子下。 “知道你‘橙乡的橙香’那组画,保守估计未来半年能给我们带来多少收益么?”他问。 奚午蔓摇摇头。 “至少够你扔十对耳环。”他不像是在安慰她,而是在阐述令人欣慰的事实。 奚午蔓真的欣慰了一下,就一下下,她又想到一个可谓悲惨的事实。 她赚的钱都不属于她。 “那也不是我的钱。”她说。 苏慎渊的指腹轻轻敲了敲椅背,思索片刻,以商量的口吻对奚午蔓说:“你就别操心耳环的事了。” 奚午蔓坚决摇头,以赴死战士般的决心开口:“我一定要赔她一对新的耳环。” “是这样。”苏慎渊把椅子往外一拉,随即坐到椅子上,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面,直视奚午蔓的眼睛,依旧是商量的口吻,“正好我想跟你姐交个朋友,你给我个机会,我买一对新的耳环赔给她。” “您想跟她交朋友?”奚午蔓心里刺挠得不行,面上却镇静,“您要想跟她交朋友,不需要赔她耳环。” “这样比较有诚意。”苏慎渊说得很有诚意。 奚午蔓的嘴角抽了抽,到底没能扯出笑来。 “您为什么要跟她交朋友?”奚午蔓终是没忍住,越了心里一直坚守的那条界。 “奚午楙可是a国铁路集团负责国际物流的一把手。就算没有私心,只是为了z集团考虑,我也有必要跟她建立联系。”他很耐心地解释。 奚午蔓只注意到,他说了私心。 至少现在,她讨厌他的耐心。 “您不用费心。”她冷着脸挖苦,“您只要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打电话邀您一起吃晚饭。” “性质不同。”他意外认真,“你没有五百万,我有。反正最后钱都是给到糜娅工作室,我们就省一道转账的程序,我直接付给糜娅工作室。我会告诉奚午楙,是你赔给她的,我只是代你送给她。这样,你跟她之间的矛盾解决的,也方便了我……” 他还要分析,像给一个数学不好的孩子讲解为什么题目中的函数f(x)有三个零点而不止两个。 “闭嘴,不爱听。”奚午蔓烦躁地起身离座,大步向卧室走去,故意把地板踩得踢踏作响。 不知道是太饿,还是别的原因,奚午蔓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道是真的想玩动森,还是别的原因,她轻手轻脚到客厅,坐在地毯上沙发与茶几中间的区域,用手柄操控被动物朋友称为“sue?a”的小人跑来跑去。 她不知道苏慎渊是什么时候醒的。 她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就坐在她身后。 而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动物朋友的问候—— 「见不到sue?a的话,就感觉sube岛也有些寂寥呢。我是宝宝。」 偏偏苏慎渊还念了遍那两个西语词汇。 “sue?a.”他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浅笑,“sube.” 奚午蔓感觉自己整个人熟透了。 第一八四章 你是成绩不好还是家庭条件不好? 最终,苏慎渊没把钱转给奚午蔓。 他还是没放过这个跟奚午楙结交的好机会。 奚午蔓成天忧心忡忡,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忧。 她只能沉迷学习,让自己忘掉耳环的事。 可每次看见苏慎渊的时候,奚午蔓都控制不住地想起奚午楙。 她感觉很烦,每天都不想见到苏慎渊。她每天都祈祷着早点离开苏慎渊。 而真的到了离开这天,奚午蔓却又不舍。 她是跟着z集团到远东的市场调研团队一起的,团队的头领是水西月。 苏慎渊是送奚午蔓到机场的,但最后却成了奚午蔓看着他和水西月拥抱道别。 奚午蔓不禁怀疑,苏慎渊本来就是冲水西月去的。 一上飞机,奚午蔓就一直在睡觉。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她感觉自己神经衰弱,再不好好睡上一觉,大脑都会罢工。 她可就去见五太爷了。 她一觉醒来,飞机也停在了远东c国首都的国际机场。 这是他们的第一站。 c国拥有最具发展潜能的巨大市场,而且在整个远东地区有最大的影响力。 水西月每天都在飞东飞西,奚午蔓则每天都往当地的各寺庙跑,主要是熟悉环境。 她还蛮喜欢往佛寺里跑,准确说,是喜欢佛寺周边卖的食物。 为了满足来自全球各地不同的香客——也许单纯是游客,佛寺周边地区有不同的美食店,简直就是一个缩版的世界美食城。 而不同的寺庙周边又有不同的特色美食。实在舍不得放过其中任何一样。 为了雨露均沾,奚午蔓做好攻略,保证能够在离开前吃遍每一种美食。 除了偶尔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她每天都一个人在外面跑,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 也许正因为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无业游民,她被每天同样在街头晃悠的人所注意到。 那是一个面部五官都特别平的人,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嘴唇偏厚,脖子偏短,个子很高,体格也很壮。 他手中拿着一台数码相机,相机上装着50定的镜头。 他走到奚午蔓面前,以街头摄影师自居。 他跟奚午蔓说过一次他的名字,奚午蔓当时没注意听。 她以为也就和他见那一次,而记住一个只会见到一次的人的姓名是毫无必要的。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就等于给自己和那个人之间加了一种羁绊。 那种羁绊因为名字而存在,也只是因为名字而存在。 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某个人的姓名,虽然也许会连那个人的声音容貌和基本外形特征都毫无印象,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事而结交,但就因为想到那个姓名,知道有那么个人存在。 然后,就会因为那个姓名,试图回想起关于那个姓名的人本身,会去回想和那个人一起经历过的事。 虽然毫无意义。 不过比起只知道一个姓名,那些毫无意义的回忆都有了价值。 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的话,是一件很让人难受的事。 就仿佛一直在脑海里萦绕的不是某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而是一个会把人折磨致死的恶魔,或者鬼魂。 那个以街头摄影师自居的摄影师抱着他的数码相机,很热情地走到奚午蔓面前,用英语向她打招呼。 出门在外,在不确定对方母语的情况下,直接用英文交流就很方便。 奚午蔓通过他的口音判断出,他是c国人,于是用c国官方语回应他。 他先是一惊,然后很高兴地切换回c国官方语,对奚午蔓说:“你看上去不像是c国人,我还以为你是外国人呢。” 奚午蔓只回他一个微笑,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她不止一次遇到过那种人,他们会因为你和他们不是同一个国家、民族、城市甚至是小区,就用他们不知道哪来的固有的偏见对你加以评判。 他们对你态度的好坏,完全取决于他们对你出生地印象的好坏。 “我最近在这附近拍一组作品。”街头摄影师说,“然后我感觉每天都能看到你,你是没有上学吗?” “没有。”奚午蔓答得简单。 “你看上去年纪可不大,怎么会没上学呢?” 奚午蔓感觉他打听得有点多。 她上不上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或者把这个问题稍微具体化一点,就是,她什么年纪做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沉默在摄影师看来很值得同情。 “你是成绩不好还是家庭条件不好?”摄影师以充满责任心的口吻问她。 奚午蔓真想用他的相机把他的脑袋砸开,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对她毫无了解,居然就用他的认知对她进行评判。 而摄影师完全看不出来她眼中的厌倦,又以十足的责任心说:“你这个年纪,还是该在学校。不管哪个朝代,多读书总是好的。要是成绩不好,考个差一点的大学也要去上,要是家庭条件不好,现在各种助学基金那么多,总有一个能帮到你。你可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自己,就总能找到一条出路的。” 他的话听得奚午蔓的眉头不自觉一紧。 她感觉他不该以街头摄影师自居,而应该以好事者自居。 怎么在他嘴里,她就成了个成绩差得要命、家庭条件也差得要命的人了。 她后悔刚刚没有把他那段话录下来。 录下来拿回去给奚午承听。 而她没想到的是,摄影师的话这才刚刚开始。 摄影师上下打量她几秒,又说:“虽然说这个年代的女孩子最好是要多读点书,但是你长这么好看,不读书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擦亮眼睛,嫁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说实话,比有些女的自己辛辛苦苦在职场上奋斗来得好得多。” 奚午蔓看向旁边的煎饼店,决定用无视他的方式让他难堪然后闭嘴。 可很遗憾,她失败了。 摄影师甚至以为,她是由于自卑,所以不回答他的话。 第一八五章 滚!再不滚我报警了 即使奚午蔓一个字都不答,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摄影师还是坚持跟在她身旁。 在摄影师看来,她完全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失足少女。 正义心爆棚的摄影师不允许任何一个该在学校上学的年轻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跟在她身旁,一直神叨叨的。 他讲他认识的谁谁谁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谁谁谁又是哪家企业的高管、年薪百万。 他讲他认识的谁谁谁,跟她一样,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他们市最顶尖的大学,入了公职,现在吃着铁饭碗。 他讲追他的女人遍布全球,因为他在全球各地都有朋友,他的朋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说,那些女人都是图他的权势跟金钱,所以他一个都看不上。 “长得再漂亮也没用。”他差一点就啐一口唾沫,“上次有个肤白貌美还有钱的,胸大腿长屁股大,关键年轻,特别好生养,她想跟我上床,我不干。她就是图我的权势跟我的钱,我不喜欢太贪心的女人。” “还有上次,有个大学的女老师,不到三十岁,她也要跟我上床,我也不干,虽然她是知识分子,但是她太肤浅了,她图我的权势跟我的钱,她以为给我生个小孩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呸,她做梦。现在的年轻女人,就是异想天开。” “还有上次,m集团的女高管也要跟我上床,她可有钱,m集团的女高管,整个c国片区都归她管,她要跟我上床,我也不干。本来她长得也特别好看,身材也好,看着就能生儿子,但是我不干。为什么?她也是图我的权势跟我的钱!她知道我跟m集团总部的董事长是结拜兄弟,她想借我上位!呸,她想得美!” 奚午蔓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个上次,只觉得他举的例子越来越离谱。 “m集团你知不知道?那可是a国最大的企业,m集团的董事长,别说,那是相当有钱。”摄影师突然用相机猛地一撞奚午蔓的手臂,神秘兮兮地靠近她。 奚午蔓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往旁边挪了挪,与他保持了距离。 “嘿,你知不知道,m集团的董事长。”他神经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m集团的董事长。” 奚午蔓完全没搭理他,他却表现得好像奚午蔓说她很好奇一样。 “嘿,你别看m集团的董事长现在这么人模狗样的,十年前他还在住桥洞呢。就在那边。” 摄影师竖起大拇指,随意往身后一指。 “那边那个桥下,他就住那里。当时你别提他有多惨,连个纸箱都没有,还是我给他的,所以他要跟我拜把子。他也就这几年发达了,别提他以前多可怜,连烟头都是我捡来给他的,他不行,地盘都被分了,他要是去捡烟头会被别人打死。但是我不一样,我是这地方的老大,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别说烟头,我要什么他们就得给我什么。” “所以你别看m集团做那么大,其实都得听我的,他们董事长都是我的小弟。要不是我给他们董事长纸箱和烟头,他们董事长都活不到现在。” 奚午蔓停住脚步,转眼扫视路边的店铺,琢磨着先吃什么。 “还有z集团的董事长,你知不知道?z集团的董事长,你知不知道?z集团的董事长。他也是跟我拜过把子的。十年前他欠了一屁股债,要不是我帮他还,他都被人砍死了。” 摄影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奚午蔓走向一家卖煎饼的店,站在柜台看菜单,转身看向屋里,试图找到店老板。 里面有个系着黑色围裙的男人坐在长板凳上玩手机,抬头看了她一眼,本来带笑的面容突然一下冷了下去。 “滚!滚!”男人从板凳上站起身,一边用力挥着手臂,像在驱赶邪祟。 奚午蔓眉头一紧,不明白他为什么赶自己走。 “滚!再不滚我报警了!”男人一边大骂,一边急步向她走近。 奚午蔓心里虽是委屈,到底不想吵架,转身就要离开,又被男人叫住。 “诶,姑娘,我不是在说你。”男人站到她身旁,“我是在说那个神经病。” 奚午蔓看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往店门外瞧去。 那个自称是街头摄影师的男人往后退着,一脸惊恐地盯着她和她身旁系围裙的男人。 摄影师的身体不住哆嗦,尤其那偏厚的嘴唇更是抖得厉害,像患了热病。 眼见摄影师又要靠近,系围裙的男人再次挥臂,同时右脚重重一跺地板,吼道:“滚!快滚!再不滚我就报警了!听到没?我报警了!” 摄影师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得更厉害了,转身就冲进人群,快速跑掉。 待看不见摄影师的踪影,系围裙的男人才颇同情地“嗐”一声,说:“那神经病烦也是真的烦,可怜也是真的可怜。” 奚午蔓不知道男人是在发泄情绪还是在描述事实,只疑惑地看他。 “他真的是神经病。”男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出过车祸,脑子被撞过,不正常,神经有问题,常年在这里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是神经病。只是说他也就烦一点,一般影响不了我们什么,所以一般没人管他。看见把他赶走就行了。” 男人想到刚才让奚午蔓误会,转身拿了一张菜单给奚午蔓,很抱歉地笑笑,又说:“刚刚我吓到你了,这样,你要吃什么,我请客,当给你赔礼道歉。” 奚午蔓点了个招牌。 男人坚持不要她给钱。 “都说了是给你赔礼道歉的。”他说。 “以后你再看见那神经病,直接说你要报警。”男人走到煎饼机前,戴上手套准备做饼,“之前他在大街上骚扰妇女,人家报了警,警察来了,他袭警,然后就被警察收拾了。他被警察收拾过那一次,怕了。那以后,他一看见警察就怕,听人家说报警也怕。” 油滋滋地响。 男人又提醒奚午蔓:“他见着个漂亮女人就发骚,姑娘,你还是要多注意安全。” 第一八六章 你可真是好脾气 可是那自称街头摄影师的人就像一个幽灵,不管奚午蔓走到哪里,他都能保证自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他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奚午蔓本来不会注意到他,但他眼神阴鸷,直勾勾盯着她,她感到危险。 她实在受不了,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决定回酒店。 她感觉待在酒店比较安全。 不管怎么说,酒店的安保还是很靠谱的,而且酒店有z集团的人,要是她遇到什么危险,至少会有人知道。 一直待在外面的话,她总觉得自己会客死他乡,而且一定死得很惨。 一个精神病人,你永远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多么疯狂的举动。 她曾在一家精神病院得到过惨痛的教训。 一个被大众认为神经有问题的人,最好是远离。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 如果因他一时的友善就认为这人很好相处,那简直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前一秒还笑呵呵地、很和善地跟你谈话——就跟那些文质彬彬、修养很高的人一样,下一秒就会突然用他所知道的最肮脏的语句骂你,而且激动的时候,他还会临时自创出好些辱骂性词句。 那样侮辱简直令人愁肠百结。 其实只是口头言语攻击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往往他们骂上头的时候,会伴随激烈的肢体语言。 天哪。 单是想想,奚午蔓就感觉呼吸困难,根本没办法吃煎饼。 她把煎饼塞回袋中,看车窗外的楼房、街道、车辆与行人。 车在酒店门口的喷泉前停下,奚午蔓一下车,却又看见那个摄影师。 真是阴魂不散。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她之前抵达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会到这。 他直接朝她冲了上来,速度之快,真是风一般的男子。 “嘿!”他突然用那装着50定的数码相机狠狠砸了奚午蔓的胳膊一下。 奚午蔓捂住被砸痛的胳膊,转身就要往酒店大门里面走去。 “等等!等等!”摄影师追在她身旁,“你不能进去!你不能!” 站在门口的保安见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只要奚午蔓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把那摄影师赶跑。 可奚午蔓还没来得及向保安投以求助的目光,就被摄影师拽住袖子拉开了。 摄影师的动作虽然不礼貌,但算不得粗暴,甚至有点客气,像是担心她会摔倒。 “你到这里面去做什么?”摄影师把奚午蔓拉到一旁的花坛边,在与两棵棕树的间隙相对的地方松开她,“你知道这里面住的都是什么人吗?” 他完全是一副负责的治安官姿态。 “这个地方住的,没一个好人!” 他的下嘴唇突然很夸张地往下翻,看着像是一块多余的肉瘤。 “他们会吸你的血,吃你的肉,还把你的骨头拿去熬汤,他们把你银行卡里的钱全部抢走,对,他们把你银行卡里的钱全部骗走,你还要感谢他们为你贡献了美好生活,你要感谢他们为你的美好生活做出贡献。” 他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他们什么都没做!除了骗走我们的钱,他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没有他们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他越说越激动。奚午蔓察知到危险。 “都是资本家!狗资本家!住在这里的都是狗资本家!” 奚午蔓打算离开,被他猛地抓住袖子。 “你不要走,我跟你说,你听我说。” 他的嘴唇由于激动而剧烈颤抖。 “除了剥削和压迫,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他们骗走我们的钱,他们吃我们的面包,喝我们的豆浆,他们住我们的房子,开我们的车,他们花我们的钱。他们花了我们的钱,他们骗走我们的钱,让我们没钱花。他们还说为我们的美好生活做出了贡献。他们是一群骗子,骗子!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他整个人抖得厉害,奚午蔓不想被他带着一起抖,轻轻挥开他抓住她衣袖的手。 “吃煎饼吗?”她把手中的煎饼递到他面前,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猛地抬起右手,几乎是一把抢走那个煎饼,低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趁他不注意,奚午蔓往后退了两步,离他稍远了些,就要朝酒店大门走去。 “你不要走!”他的嘴里塞满了煎饼,真是难为他还能把字吐得清晰。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我知道你要进去。”他说着话,嘴里的煎饼一半咽下一半喷出。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去,你要去找他们,他们会给你钱。他们能给你钱。你要去找他们。” 他的话语混乱。 “他们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骨头拿去熬汤,他们是禽兽。他们花我们的钱。他们能给你钱,他们给你钱,那是我们的钱。” 奚午蔓听得费劲。主要他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话,她感觉有点烦。 但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用那个数码相机砸破她的头,她抬头看向大门口站有保安的地方,却只看见一排远近交错的棕树。 摄影师吃完了那个煎饼,把包装袋揉成一团,塞进外衣口袋里。 “你跟她们都不一样,你不一样,不一样,你,你不图我的权势跟我的钱。你不一样,你不图我的权势跟我的钱。你不一样……”他似在重复某种咒语。 奚午蔓实在害怕他嘴里有什么东西吐到她脸上,不动声色地往后,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但她每退一点,他说过几句话,又凑近她。 她实在反感。 瞥见旁边的树枝,她想折一根插进他的嘴里,穿透他的头颅。 这个念头刚起,还没来得及实践,眼前的摄影师突然鬼哭狼嚎起来。 下一秒,他整个人往后折叠,平平躺到了地上。 一只穿着香芋紫尖头高跟鞋的脚踩在他额头。 奚午蔓看见,水西月栗色的短发被风吹动,却丝毫不乱。 “你可真是好脾气。”水西月面无表情地揶揄。 不等奚午蔓回答,水西月把脚从摄影师额头移开,用鞋尖重重踢了下他的右脸。 第一八七章 白眼狼 摄影师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拖走了。 奚午蔓也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拖去哪。 只是听着摄影师的哀嚎,奚午蔓心里莫名有点堵。 “有的人,不能对他太客气。”水西月把擦过鞋尖的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不然他会以为你跟他一样游手好闲。” “他只是神经有问题。”奚午蔓说。 “收起你的圣母心,小姐。”水西月不耐烦地打断她,“所以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认为你的时间是可以随便挥霍的,是吗?” “他也是这社会的一份子吧?” “你认为这个社会都是他那样的人?还是你认为他那样的人占大多数?” 奚午蔓紧抿着唇,没有答话。 “他无所事事,所以耽误你做事,他是在挥霍你的生命,怎么,难道你还要感谢他?”水西月面无表情,语气却严厉。 不明白她为什么像长辈一样训斥自己,转念想到她确实是长辈,奚午蔓脑子里猝然闪过三爷爷的脸。 “我理解且尊重你偶尔需要一点娱乐的东西放松,但如果只有用于放松的娱乐,你就会虚度一生。”水西月的语气更严厉了几分,“请记住,小姐,这里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去同情,你的时间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可以轻易被浪费。” 奚午蔓没有答话。 水西月只说“跟我去吃饭”,转身就朝酒店大门走去。 在酒店的包厢吃过饭,奚午蔓就被送到当地最大的道观。 这是吃饭时z集团的各位经磋商才做的决定。出于对奚午蔓的安全和工作的双重考虑。 他们为她在道观里安排了住宿,按水西月的意思,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她都将一直住在道观。 为了让她不再在类如那种摄影师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道观里每天都有很多香客,有的真诚信仰,有的只是陪同有宗教信仰的人走一趟。 从他们的表情——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看见表情——很容易就能得知,哪个是信徒,哪个是跟着走过场,又哪个是抱着类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他们求平安、幸福、健康,求发财、升学、升职、加薪,求姻缘、孩子。 他们求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 完全是为了对宗教人有更深入的了解,奚午蔓每天跟着一起做早课晚课,也参加其他宗教活动,也会参与打扫卫生等劳动。 虽说她基本只起着一个陪伴劳动者的作用。 观里有义工,不需要她做什么。 比起道士,她和义工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没几天就跟他们熟络起来。 她了解到,他们基本是为了以后到观里出家而做义工的。 他们出家的理由各不相同。 受家人朋友或身边什么人的影响。因为影视剧或文学作品而对道士生活充满向往。为了延年益寿、羽化成仙。单纯想悟他们不明白的“道”。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出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人生的意义。为了躲避世俗生活。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但大致可以分为以上几类。 有的人深得家人朋友支持,有的则不然。 那个被其同伴称为霞霞的女人,不是首都本地人,是从离首都很远的地方考学到首都的。 霞霞本科毕业后回过故乡。她本来想留在首都发展,但她的父母等亲戚都叫她回去,甚至到了威逼的地步。 她只在故乡待了半年,就不辞而别,回了首都。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他们闲时聚一起聊天,霞霞这样说。 但霞霞没说过为什么不想回去,甚至有人批判她,说那是她的故乡,她的家人都在那里,不管怎样她都该回去。 直到,这天观里来了个中年女人,非常泼辣。 她一直站在三清殿外骂天骂地,看见一个道士就骂一顿,看见香客也骂。 她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人,道观试图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她却要他们交出她女儿,甚至不惜坐地上耍浑。 一直躲在人群里的霞霞实在受不了,崩溃地尖叫一声,把手中的扫把朝那女人砸去。 那女人躲得倒快,眼睛也尖,一看见霞霞,迅速起身,都不顾得拍拍黑色裤子粘上的白灰,骂骂咧咧地朝霞霞冲去。 活像一只立毛的公鸡。 当时奚午蔓脑子里浮现出好斗的公鸡形象,以至于看见那女人——霞霞的妈妈,就自动转化成一只穿黑裤子的大公鸡。 霞霞也不甘示弱,直朝女人奔去。 二人的指尖刚一碰到,立马拧打到一起。 奚午蔓看见满天鸡毛。然后她反应过来,那是旁边一棵她不认识的树上掉下的叶子。 霞霞与其母亲一边相互殴打,一边用最凶的气势大骂。 她们的阵仗实在太大,丝毫不给别人拉架的机会。 “白眼狼!你这个白眼狼!老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居然跑来这出家!”她妈说。 “你这个疯婆娘!给我滚!”霞霞说。 “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这么跟你妈说话了?!我今天非把你嘴撕烂!” “老子把你的嘴撕烂!老子给你脸了,你真以为谁怕你?” “你这白眼狼!你读几十年书,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早知道当初老娘就该听你奶的话,你一出生就该把你送给别人,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是我好脸色给你太多?你他妈这么膨胀?怎么没死啊你!” “好啊你!你居然敢咒我!你们老师就这么教你的?这些狗屁和尚就这么教你的?” 霞霞突然把她母亲推倒在地,后者顺势就坐在地上,受了天大的侮辱的神情,一边拍着地面,一边胡乱踢着双腿。 本要上去拉架的人见状,立马又往后退开。 “哎哟!天啊!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白眼狼!我辛辛苦苦养她二十五年,她居然咒我死!啊!天啊!”女人说。 霞霞红着眼睛,跑着去一把夺过某位义工手中的扫把,几乎是飞向她母亲的,一扫把直直扫向她母亲的脸。 她母亲立马恢复战斗姿态,一把抓住扫把。 “疯婆娘,你他妈真有脸说!”霞霞用力扯着扫把。 “白眼狼你不得好死!”她母亲也拼命争夺扫把。 趁二人僵持的当口,众人终于将她们拉开。 第一八八章 生命短暂 霞霞的母亲被送出了山门,霞霞则被拉到客房外面。 奚午蔓跟在人群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站在廊檐下的霞霞。 霞霞的眼睛红红的,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直直盯着前方一棵树。 她的胸脯与肩膀起伏得厉害。 一个身姿清瘦的坤道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很温柔地请她进客房坐坐喝喝茶。 她们进去了不到一分钟,客房里就传出霞霞气愤的话音。 “他们认为我考上大学是他们的功劳,但是我从小到大,他们没有为我辅导过一道题,除了每次考试的成绩,他们没关心过我学习上的任何事!” 还在院子里的人纷纷屏息,都很认真地听屋里传出的动静。 伴着霞霞的话音,屋里传出有节奏的、指头敲击实木桌面的声音。 “我上学的时候,他们让我勤工俭学,让我借助学贷款。我工作后,除了还贷款,钱都要交到她手上,她拿去给她儿子谈恋爱、买车、买房!她居然有脸说她辛辛苦苦养我这么多年?!” 霞霞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停了不到五秒。 “她以为她给了我生命,我就该用一辈子去报答她的恩情。到底该我感谢她的生育,还是该她感谢我的出生?” 空气安静了近半分钟。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又凝神听屋里传出的声音。 “她生下我,不是为她自己考虑吗?她没有把我送人,也只是因为她高兴听别人羡慕她又有儿子又有女儿。虽然她儿子成绩不好,但是她女儿成绩好啊,她儿子没有工作,她女儿可以找个很好的工作啊。她儿子没钱娶老婆,没钱买车买房养小孩,可以找她女儿啊!反正她女儿都要嫁人,就算百八十万的彩礼收不到,至少她儿子下半辈子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啊!” 霞霞的话音落下,敲击声也跟着消失。 外面一直没能听见跟霞霞一起进去的坤道说话。也许是坤道的声音不似霞霞这样激动有穿透力,在外面听不见。 霞霞偶尔会安静,最多保持三秒,然后,她就以更激动的语气发泄心中的愤懑。 她讲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的爷爷,她的奶奶,她的哥哥、弟弟、姑姑、婶婶,甚至是村里她面都没见过几次、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外人。 “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指手画脚!他们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他们居然认为有资格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 然后是漫长的安静。 外面再没听见霞霞说一句话。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屋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风吹有叶子落下,奚午蔓注意到,旁边一棵乍看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了嫩绿的芽点。 院子里的人开始走动,也有人低声交谈,不知道在谈什么。 渐渐有人离开,去忙他们各自的事。 奚午蔓跟少数几个人站在院子里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听另几个人猜测坤道对霞霞说了些什么。 过了近二十分钟,客房的门才从里面打开了,和霞霞一起进去的坤道先走出来,步履匆忙地往三清殿的方向去了。 没一会儿,霞霞也出来了。 霞霞笑容满面,丝毫没有了之前的怒意。 她一出来就抻了个懒腰,迎着三月中上午的阳光。 等在院子里的那几人立马围上去,纷纷问候霞霞的心理状况。 “我一点都不生气了,真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了。完全没必要在乎。”霞霞笑着回应大家的关心,“我在他们身上已经浪费了够多时间。他们浪费我太多时间了。” 有人继续追问,问那位道长对她说了些什么。 霞霞很高兴地同大家讲,只是讲了个大概。 她说,刚刚那位坤道,最开始是为了躲避俗世碰到的一大堆烂事而选择躲到道观清净,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道教的典籍,立马把一切都放下了。 那位坤道立马决定出家。她只有一个想法——深化教义。 但是成为道士后,每次和不同信仰的人进行学术性的交流,就会有外界人士大骂。 这世道真是怪了,道士和尚跟新教的长老居然走在一起。一个道士居然研究佛经,居然研究《圣经》,研究《古兰经》,简直是道教的败类,是三清的犹大。 他们如此说。 起初,那坤道还会因别人的不理解而伤心难过,很快她就想通了。 那种人完全是为宣泄情绪,根本不用管他。他不懂是他的事。 她没理由为他的无知浪费时间和精力。那不是她要做的事。 “道教的核心教义是‘延年益寿、羽化登仙’,道长说。” 霞霞的眼中跃着欣喜,语气欢快。 “其实她并不相信她死了以后会有一个灵魂一直活着,她只是觉得,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做的事太有限了。她想深入学习道教的养生术,多活几十年,为了有更多时间做我想做的事。她会入教,就是因为意识到生命短暂。” “她就想深化教义,让她信仰的宗教能跟得上时代的发展,不致被社会淘汰、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如果浪费时间去做别的事,就少了时间做她想完成的事,要是她死之前没完成想完成的事,那才会后悔。” “跟她要做的事相比,别人理不理解都无所谓,他们的情绪也好、言论也好,都不值一提。” “我只管做好我的事。”霞霞自然而然把话题衔接到她自己身上,“我再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跟他们纠缠,除了浪费我宝贵的生命,起不了任何作用。” “生命短暂,我完全可以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像他们那样无聊。” 霞霞稍加思索,笑容更深了几分,像是担心引起误会,又补充道:“我不敢说他们的生命没有意义,但我不愿像他们那样活一辈子。” 奚午蔓第一次听霞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是唯一一次,却对此有着很深的印象。 即使过去很久,她也仍记得那三月半的阳光,与枝头的新芽。 第一八九章 厌烦的是 “我厌烦的是,他们把我的成功和失败全部归于死去的祖先和庙里的神佛。” “他们认为,我考进市一中的火箭班,是祖坟风水好,是菩萨保佑。我能考上国内顶尖大学,是死人和雕像的功劳。我顺利进了国企,他们让我去坟前和庙里磕头。” “但当我主动辞职,主动放弃他们以为的大好前景,他们就说是因为我对死人和雕像不尊敬,所以祖先和菩萨对我施加惩罚。” “他们逼着我买香烛纸和鞭炮烟花,逼着我去石头前跪下。” “他们说,‘心要诚’,不然我不会被保佑。” “但是,死人跟雕像不会为我们建铁路,不会为我们造火箭,不会推进我们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甚至不会让我的饭碗里多一块肉或者哪怕只一粒米饭。” “我知道他们由于对自然认知的不足而产生的恐惧心理,我完全理解他们需要向他们深信不疑的鬼魂和神灵祈祷以寻求心理慰藉。那他们自己去石头前下跪磕头就好了,为什么要逼迫我呢?难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都帮不了我任何,他死了居然可以?” “我们怀念先烈,也只是为了记住他们的精神,是为了更坚定地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他们不会以为,怀念烈士是为了祈求战死的人显灵吧?” “说到底,如果对着石头磕头有用,世界上所有科学家就不用没日没夜地待在实验室,只用买上最贵的烟花、最长的鞭炮、最粗的香烛、面额最大的纸钱,风雨无阻地到烈士墓园下跪,祈祷中微子的运行轨迹会自己跑到我们的笔记本上。” “我厌烦的是,前有布鲁诺用生命扞卫真理,后有众多学者一次次否定‘神创论’,宗教终于退出自然科学的领地,罗马教廷终于对受到迫害的‘日心说’先驱者们作出忏悔。现在医务人员在努力研究人造子宫,航空局在计划移民火星,那么多人都在证明,活着的人的未来,把握在活着的人自己手里。” “但他们居然还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不是社会中一个个活着的人努力奋斗的结果,而是靠死人和雕像的庇佑。”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微张着嘴,片刻,唇边挂上无奈的浅笑。 “他们居然逼迫我去石头前下跪磕头,向死人和雕像许愿。” 她轻轻长叹出一口气,最后说:“他们令我厌烦。” 她说完了,就靠在椅背上。 第一九〇章 有没有让你抄《太上感应篇》? 奚午蔓没注意具体日期,只知道鸢尾花开了。 那个叫师谦的男人到观中找到她的那个上午,天下着很大的雨。 他在廊下收了伞,笑容亲切,对她说:“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你姐让我来接你。”他说了这么句话,重又撑开伞,把伞伸出廊外。 雨点打得伞面噼里啪啦地响。 他也不问她现在方不方便,直接就抬手作请。 “是我哪个姐姐叫您来接我?”奚午蔓问。 “楚修啊。”师谦说,“除了楚修,你应该没有其他姐姐在这吧。” 奚午蔓摇摇头,说:“您找错人了,我不认识楚修。” “不可能。”师谦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又出于谨慎的考虑,问,“你是叫奚午蔓吧?从a国来的,你妈妈叫奚耀琰。” “您认错人了,我妈妈不叫奚耀琰。” “不可能啊。你等一下啊,我打电话问一下。”师谦皱着眉,单手摸出手机。 他打了通不到二十秒的电话,用“我知道了”结尾,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 “你是不是住你航伯伯家?”师谦很认真地问。 不知道他说的航伯伯是谁,奚午蔓摇摇头。 “不应该啊。”师谦搔了搔头,又问:“那你是跟你阿承哥哥住一起吗?” 奚午蔓半眯了眸子,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奚午承,m集团的总裁,你跟他住一起,还是跟m集团的董事长奚耀航住一起?”师谦怀疑奚午蔓听不懂他的语言,有意放缓语速。 奚午承和奚耀航都是公众人物,不管谁知道他们,她不会觉得意外。 她只会觉得,把他们搬出来跟她套近乎的人居心叵测。 “到底谁叫你来的?”奚午蔓问。 “你姐啊。”师谦有点急,见奚午蔓还是一脸警惕,又思考几秒,“奚午修,你知不知道?” 奚午蔓肯定,在这之前,她从没听说过那个名字。 “m集团c国片区总裁兼任ceo,这你该知道吧?”师谦很有信心。 可他的话并没能让奚午蔓放下警惕心,甚至加深了后者认为他别有居心的想法。 奚午蔓没表现出更多的怀疑,问:“她叫您接我去哪?” “她让我接你到家里去吃顿饭。”师谦说,“她现在正在从机场回家里的路上,我们现在走的话,差不多到家的时候,她也就到了。” 虽然觉得这男人很可疑,到底不确定他在撒谎,奚午蔓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动作和更多的话语里判断出他的意图。 师谦也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明白她的顾虑。 师谦一拍脑门,拿出手机翻了聊天软件的聊天记录给奚午蔓看,力图证明他不是坏人,真的是楚修让他来接她到家里吃饭。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奚午蔓终于放松了警惕。 雨一直下,奚午蔓从车里看窗外,看不清外面的建筑和街道。 入目只有呈条状的雨水。 师谦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二人刚刚下车,旁边车位就停来一辆酒红色轿车。 那辆车副驾驶的门很快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下了车。 她穿着薄款风衣,衣领敞着,露出里面好看的白色丝绸衬衫。 她看见奚午蔓一瞬间,脸上就堆满了笑,向后者张开双臂。 奚午蔓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她紧紧抱住了。 她很快松开奚午蔓,双手捧住奚午蔓的脸,说了第一句话:“你好瘦啊,蔓蔓。真的好瘦,脸上都没肉。是不习惯这边的饮食吗?” 奚午蔓已经猜到,她就是楚修。 奚午蔓正要回答,她又说:“你阿承哥哥也真是,前天才告诉我你来这边了,不然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住庙里。庙里的饮食怎么行嘛。你都瘦成这样了。” 她完全不给奚午蔓讲话的机会,说完又挽住奚午蔓的胳膊,转而以质问的口吻问师谦:“你也是,怎么接个人接这么久?饭做好了吗?” “放心吧,修儿,饭在电饭煲里,老鸭汤炖在锅里的,鱼也蒸上了,回去炒俩菜就能吃饭了。”师谦说。 “真是辛苦你了,老公。”楚修探身在师谦脸上亲了一下,挽着奚午蔓就朝电梯走去。 楚修一直在问奚午蔓话,问奚耀航和黄奉清身体怎么样了,问五太爷的身体怎么样了,得知五太爷已经去世,楚修默了几秒,似乎在为什么事而暗自伤感。 然后,楚修又问现在住在奚府的人是谁,得知是三爷爷,轻啧了一声。 “托那老家伙的福,我来c国之前,可没少抄《太上感应篇》。”楚修说。 电梯门打开,三人先后走出电梯,师谦打开门,两名女士跟在后面进去。 师谦一进屋,就进到了厨房。 楚修拉着奚午蔓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把糖果和坚果摆到奚午蔓面前。 不多时,师谦从厨房端了盘切好的应季水果出来,也摆到奚午蔓面前。 师谦以下级对上级报告工作的口吻对楚修和奚午蔓讲了大概还有多久能吃饭,就迅速回到厨房。 楚修没时间敷衍他,她有很多话要和奚午蔓说。 虽然这是她和奚午蔓第一次见面。 “你航伯伯有没有让你抄《太上感应篇》?”楚修问奚午蔓。 不知道楚修为什么问这个,奚午蔓轻轻摇摇头,也没说是奚午承让她抄的。 “真好。”楚修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我在来c国之前,我爸一不高兴就让我抄《太上感应篇》,我至今都记得,抄经的屋子连个空调都没有,冬寒夏热,每次我都感觉自己要死了。” 奚午蔓狠狠共情了,却只不动声色地看着楚修。 “我也真是命大。”楚修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可能是那时候年轻,身体素质好,要是现在让我待在那样的小黑屋里抄一晚上经,我肯定嗝屁儿了。” 楚修说着,就轻笑出声,仿佛她谈的不是过去的悲惨经历,而是在路边听陌生人谈及的无关紧要的笑话。 奚午蔓却笑不出来。 “还好当初小姑硬气,跟家族断绝了关系,不然你肯定也要抄《太上感应篇》。”楚修面带亲切的微笑,说。 第一九一章 一定要把她留在你身边 楚修说“小姑”的时候,奚午蔓突然想到自己的妈妈。 “所以我完成学业后就留在c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被关在连空调都没有的屋子里抄《太上感应篇》。”楚修的笑容中浮出满足,“不过现在好啦,我女儿不用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烂事。” 奚午蔓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想到什么,只是脑子里猝忽闪过一道灵光。 楚修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换上遗憾的表情,说:“可惜小姑跟姑父都死太早了。要是小姑知道你被接回了奚家,在九泉下也不会瞑目吧。我每次一想到,要是我跟师谦都死了,皎皎就会被家族的人接回去,我就很怕死掉。我可是好容易才摆脱了家族,让我的女儿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楚修突然安静了。 长久的对视令奚午蔓难受。 奚午蔓移开视线,佯装看窗外的雨势。 “你回到奚家后,那些老家伙没有为难你吧?”楚修又问。 奚午蔓只能再次与楚修对视,脑子里浮现过三爷爷的脸,却摇摇头。 “也是,你有小叔撑腰呢。”楚修脸上再次浮现出亲切的笑容,“还有你你阿承哥哥,有他跟你航伯伯,那群老家伙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之前看过报道,说你是奚家团宠呢。” 奚午蔓没有答话,只尽量扯出一个经实践得出的完美微笑。 “要是我跟师谦都死了,皎皎被接回家族的话,蔓蔓。”楚修突然抓住奚午蔓的双手,“你一定要把皎皎留在你身边。” 奚午蔓被楚修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惊,看着楚修满面愁容,心中不解。 “他们每个人都会把她关小黑屋里抄《太上感应篇》,只有你不会,只有在你身边,她才不会重复我的经历。”楚修的声音压低了很多,似担心被在厨房的师谦听见。 而其实厨房离客厅并不近,且有隔音还蛮好的玻璃门,师谦根本不会听见。 至少,在客厅完全听不见厨房里的任何动静。 奚午蔓到底没把手从楚修手中抽出,以客气的口吻说:“您和您丈夫多保重身体,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楚修却说:“难道小姑和姑父没有保重身体吗?” 总觉得楚修话里有话,奚午蔓想追问下去,前者却没给她机会。 “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楚修抓着奚午蔓的手更用力几分,“我不能保证每次出差都能平安回来,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为皎皎铺好后路。” 奚午蔓感觉到,楚修的掌心湿湿的、黏糊糊的。 被那样一双手抓着实在很不舒服,奚午蔓尽量把注意力集中于楚修流露出悲伤的眼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甩开她的手。 “蔓蔓,你是我能为皎皎找到的最好的依靠。”楚修软着嗓音,似乞求,似要引起奚午蔓内心深处的同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把她留在你身边,就像你航伯伯把你留在身边一样。” 奚午蔓非但没有同情,反十分反感。 她总感觉,楚修是在用道德绑架她,而楚修连道德都没弄清楚。 奚午蔓微笑着抽回手,说:“您过虑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太多。”楚修的手按住胸口,“但是我心里慌得厉害,我害怕皎皎被他们接回去,我怕皎皎重复我的过去。” “是因为看见我么?”奚午蔓保持着客气的微笑,语气温和,“我让您有这样不好的担忧?” 楚修用力摇摇头,说:“不是。这两个月,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心里一直慌得厉害,我总感觉他们要来接皎皎走了。” “他们不会来的,您在c国呢。”奚午蔓说。 楚修又用力摇摇头,再次抓住奚午蔓的手,说:“不管我在哪,他们都会来。他们会的。他们会。皎皎会落到他们手里,皎皎会被他们折磨死的。” 楚修还要说什么,厨房的门打开了,师谦端出一大碗汤,对客厅的二人说“马上开饭了”。 吃过饭,奚午蔓就离开了。 楚修坚持留她,说住家里比住庙里好得多。 奚午蔓以工作为由委婉拒绝。 回到道观后,奚午蔓立马让自己投入对宗教典籍的研究当中,为把楚修忘记。 她实在受不了,怎么初次见面的楚修也把她当天使丢下的葱头。 她当然理解一个母亲会担心女儿,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义务帮别人照顾女儿,也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 她的黑暗生活,就是被奚午承从孤儿院带走开始的,她实在办不到充当一个为别人的美好童年而无私奉献的爱心天使。 别人会不会被虐待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算被折磨致死,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死于饥饿、贫穷和战争的孩子难道还少了吗? 对某个人抱有同情,就该对每一个有相似境遇的人都抱有同情。 在奚午蔓看来,楚修的女儿跟中东处于战火中的孩子并没有区别。 就像她没有把每一个中东处于战火中的孩子留在身边悉心照顾,也不会把楚修的女儿留在身边。如果楚修的女儿真的会被带回奚家。 连续一周的雨,奚午蔓怀疑这天会永远阴沉,她甚至产生过这样的怀疑——三月半的阳光属于幻象,是虚假的梦。 多亏经常跟着观中的道长同有其他宗教信仰的宗教人士交流,她把楚修和葱头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傍晚,天难得放了晴,西边天空破开一片澄净的浅蓝。 夕阳很快将蓝色染红,与道观红色的屋顶结合在一起,像是老天爷破开的巨大口子流出的鲜红的血。 那轮红日慢慢往下滑,不会因皇帝的命令而停止。 待红日完全隐入了远山,奚午蔓收回视线,转眼却对上一个小女孩半是好奇半是欣喜的目光。 那小女孩穿着有小鸭子图案的黄色雨衣,手中提着一把伞,伞尖滴下水滴,落在她黄色雨靴边的水洼,荡开半圈涟漪。 水洼中,小女孩的倒影与她身后的树交织在一起,像两个互不干扰的图层。 她咧开嘴,就甜甜地唤了奚午蔓一声:“姑姑。” 第一九二章 勾了一个双层的塔 那是楚修的女儿。 小女孩稚嫩的脸已能看出几分楚修的影子,尤其从她高挺的鼻子。 本来已经把楚修完全忘记的奚午蔓,在听见小女孩唤她的瞬间,感觉两只手都湿湿黏黏的。 一代又一代人,没完没了。 心里陡然升起厌恶,奚午蔓想一脚把眼前这个天大的麻烦踹出山门去。 但那小女孩面带天真的笑容,奚午蔓没忍心让她知道这世间人心的险恶。 奚午蔓走到小女孩面前,弯腰双手撑膝,很和气地问她:“你叫皎皎?” 小女孩点点头,童音如蜜:“我叫师皎皎。” “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自己来的。” “你一个人来的?”奚午蔓微笑着上下打量小女孩一番,根本不信她的话。 小女孩却坚定地点头,说:“我一个人来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儿呢?”奚午蔓问。 “我听妈妈说你在这里。” “哦?你妈妈还跟你说什么了?” “妈妈说,你是奚家的人,是我的姑姑。” 微笑着默了两秒,奚午蔓又问:“你妈妈呢?” “妈妈出差去了。”小女孩天真的眸光中闪过一缕失落,像是最珍视的什么遭到毁灭。 “你妈妈知道你来这儿么?” “妈妈不知道,我没和妈妈说。妈妈不让我来,但是我想见你。” 小女孩漂亮的眼睛像顶级红茶的茶汤一样澄净,奚午蔓没能从中品出撒谎的意味。 这并没使奚午蔓认为小女孩还不会撒谎,反令她认为,小女孩很擅长撒谎。 奚午蔓又将腰弯下几分,脸离小女孩稍近了些,语气也更柔和了些,问:“你多少岁啦?” “我五岁啦。”小女孩答。 小女孩脸上总有一股子认真劲,给人一种她有勇气面对且有信心战胜所有困难险境之感。 奚午蔓忽然想知道,如果楚修和师谦都死掉,她被接回奚家,她会不会还有这么股近乎天真的认真劲。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比起那种无聊的认真劲,奚午蔓更讨厌被死者绊住。 奚午蔓保持着心平气和,又问:“现在你已经见过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呢?” 她不想跟楚修的女儿多待哪怕只一秒钟。 小女孩完全把她委婉的送客当成了关心,说着“我这就回家了”,转身蹦跶着朝山门的方向走去。 看着小女孩小小的身影,奚午蔓只感到厌烦。 而当小女孩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她又感到担忧。 她担心那小女孩会在路上被人拐跑,被噶掉腰子,担心小女孩过马路时会被车撞,或者被有恶意的人从月台一把推下地铁轨道。 她甚至担心,会有一颗小行星从天上掉下来,砸死那小女孩。 她感觉所有意外都有发生的可能,而且可能性都很高。 心跳得越来越快,出于对毫无把握的事情的担忧。 奚午蔓感觉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出不来。 死了就死了吧。管她的。 本着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原则,奚午蔓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个小女孩从脑海中扫了出去。 她抬头看着天边渐渐暗下的云彩,琢磨晚上会不会下雨。 晚上没有下雨,有很多星星。 奚午蔓睡不着,就坐在窗边看星星。她喜欢这边的夜空。 而这晚风很凉,在连续打了五个喷嚏后,她不得不关上窗户。 夜色渐深,呈出无人的宁静。 奚午蔓还坐在窗边。 她睡不着。 她感觉脑子乱糟糟的,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夜里什么也没发生,但她感觉什么都发生了。 她仿佛看见楚修的女儿赖在她身边,一遍遍重复“我妈妈拜托你把我留在你身边”。 没完没了。 她看见三爷爷,看见奚家一大群人,好多人她都不认识,但是他们会一直问她为什么只吃玉米。 她感到厌烦。 心里实在堵得慌,难受得足以忽视手脚冰凉。 奚午蔓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去看书上的字。可她什么也看不进去。 这夜色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而好容易捱过这夜晚,白昼一晃眼就结束了,在傍晚十分,依旧是那如血的飞霞,楚修的女儿又来了。 她又来了。 小姑娘背着学校统一发的红色小书包,很高兴地向奚午蔓跑来。 橘色斜晖在她身上跳跃,看得奚午蔓眼睛疼。 奚午蔓试图移开视线,小姑娘却在她面前一跳一跳,用尽全力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不想冲她发脾气,不想叫她滚蛋,她转身进到屋里,坐在桌边翻开晚上没看完的书。 “姑姑。”小女孩跟着进来,没有因为奚午蔓的冷脸而消减丝毫热情,很乖巧地站在桌边,看了奚午蔓半晌,才又继续说,“我用毛线勾了一个双层的塔,粉红色的。” 她说着,就把书包从身后甩到身前,打开摸出一团粉红色毛线。 “这是送给你的,希望你能喜欢。”小姑娘说。 奚午蔓没有伸手接过,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眼,只用余光淡淡瞥了一下。 小女孩把那坨粉红色毛线放在桌角,靠着墙面。 奚午蔓下了决心,如果小女孩再说一句话,她就把她赶出去。 但小女孩没再说什么,转身迈着很轻的步子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房门。 隔着窗户玻璃看见小女孩的身影消失不见,奚午蔓转眼看着留在桌面的毛线塔,盯了几秒,突然感觉异常烦躁,转手就把那个双层的毛线塔扔进了桌底的垃圾桶。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是她越是不想跟那个小女孩有任何交集,那小女孩越是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一看见那小女孩,她就一肚子火。 她不想做楚修的葱头。可楚修的女儿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那小姑娘几乎每天都来,几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时候,几乎风雨无阻。 奚午蔓有时候远远看见她,会刻意躲着她。 小女孩就一直站在奚午蔓房门外,哪怕天完全黑下,也一定要等见到奚午蔓才会离开。 奚午蔓挺后悔的,她感觉自己不该有第一次心软,不该担心小女孩会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不测,不该送小女孩回家。 第一九三章 能帮我说声谢谢吗?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三次,第四次、五次,如果一直待在那破地方,一定会有无数次。 奚午蔓感觉,如果不离开那破地方,下半辈子每天都要送小女孩回家。 她跟水西月商量了一下,决定离开首都。 她没有说是因为想躲开楚修的女儿,而说是想到c国沿海地区去了解当地的民俗。 她确实也想了解沿海地区的民俗,那边部分村落还保留着原始宗教和巫术。 她几乎没怎么分析研究原始宗教的好处,水西月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出行的日子定在第二天中午,奚午蔓回到道观,还是想在离开之前把那本书看完。 可是,楚修的女儿扰乱了她的计划。 小女孩出现在窗外的时候,她恨不得用桌面那本书砸死小女孩,到底忍住了。 她静静看着小女孩走近,后者站在廊下,踮起脚尖越过窗台看她。 “姑姑,你在忙吗?”小女孩问。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奚午蔓说得直接。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我明天就走了。” “你要去哪?” “那不是你该问的事。”奚午蔓有点心累。 “你要去出差吗?”小女孩依旧是那样对万事万物都不设防的天真表情,“我妈妈总是到很远的地方出差。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奚午蔓说。 小女孩沉默良久,似乎奚午蔓的话很难理解。 过了半晌,小女孩又问:“那你要回a国吗?” “回。” “你能帮我跟楙姑姑说声谢谢吗?”小女孩眼中跃着喜悦。 “什么?” “我很喜欢楙姑姑送给我的粉红色毛线,我想跟楙姑姑说谢谢,但是我不知道楙姑姑的收信地址,我也不知道楙姑姑的电子邮件和手机号。妈妈说,我在成年之前都不能去a国。” 小女孩说得很慢,堪比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主持人的字正腔圆,也不知道是担心奚午蔓听不懂,还是怕有发音错误或语法错误。 奚午蔓听得费劲,恨不得按下三倍速,可惜面前没有可供按下的按钮。她只能用拇指指腹轻轻擦着食指和中指指腹,以此宣泄心头的躁火。 “你回a国的话,能帮我跟楙姑姑说声谢谢吗?”小女孩两只小小的手扒在窗台,神情实在认真,“我希望她能知道,我十分感谢她送的粉红色毛线,我非常喜欢。” “好。”奚午蔓轻一点头,“如果我能记得的话。” 小女孩很高兴地笑了。 奚午蔓觉得那笑容莫名其妙且充满罪恶。 实在看得心烦,奚午蔓以温和却令人感到疏离的口吻问小女孩:“你还有什么事么?” “妈妈非常担心承叔叔。”“小女孩敛了笑,“承叔叔的身体还好吗?” 脑子里闪过奚午承的身影,奚午蔓扯出一贯的客气微笑,说:“不用担心,你承叔叔的身体好着呢。” “真的吗?妈妈说,承叔叔小时候害了好大一场病,医生说一辈子都好不了。” 奚午蔓认真回想了一下,丝毫不认为奚午承哪里像是有啥大病的样子。 “没有这样的事。”奚午蔓以尽量轻松的口吻对小女孩说,“你承叔叔的身体现在倍儿棒,吃嘛嘛香。” “真的吗?” 奚午蔓点点头。 小女孩立马笑开,张开双臂往后退了一步。 奚午蔓差点以为她要像小鸟一样飞出去。 “那可真是太好了。”小女孩的双臂又紧挨着肋骨,“你也要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哦。” 听见小孩真诚的祝福,奚午蔓有一丝愧疚。 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小姑娘是楚修的女儿,是个天大的麻烦,奚午蔓才将心头的罪恶感压了下去。 “你也是哦。”奚午蔓报小女孩一个温柔的微笑。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模仿起小孩子的天真语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女孩点点头,又用那样慢吞吞的圆正腔调说:“还有,你出差的话,要好好吃饭睡觉哦。妈妈就总是因为工作不好好吃饭睡觉。妈妈每次出差回来,爸爸都说她瘦了好多。” 小女孩最后朝奚午蔓挥了挥手,就转身蹦跳着离开了。 奚午蔓注意到,渐渐远去的小女孩的步子慢慢变得沉重。 她没有过多琢磨小女孩的心情,只想着小女孩提过的奚午承的身体。 然后她想到,奚午承戒了烟,为了能多活几年。 她不知道奚午承什么时候害过大病,也从来没有关心过奚午承的健康状况。 她肯定自己没有因为楚修女儿的话就担心奚午承的健康,可她不清楚自己心头为什么会堵着一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气。 她几乎快要窒息。 她感觉很累。 天刚刚黑下,她就缩进被窝睡觉了。 坐上离开首都的飞机,奚午蔓并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轻松,她感觉不管到哪都会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同她一起的还有两名社会学学者——c国的刘通逸和b国的陈星儒。 刘通逸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头发黑密,眉毛很浓,薄唇总抿着笑意,眉间却总悬着严厉的尖针。 他的个子高高的,很瘦,没有发达的肌肉,臂力却大得惊人。 陈星儒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是b国多所大学的名誉教授,周身有种长期营养严重不良的瘦感,精气神却很好。 她的头发柔顺有光泽,染成熟透的户太八号葡萄一样的颜色,强光下似一瀑流动的红葡萄酒。 而她身上没有葡萄的香,她也不喝红葡萄酒。她什么酒都不喝。 从离开首都到看见辽阔的海面,两位位社会学学者都没有交流过哪怕只一句话,奚午蔓差点以为他们语言不通、无法正常交流。 一下飞机,在前往取行李时,奚午蔓听见身后那两位社会学家简单交流了几句,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奚午蔓无心在意海面的金光和当地隐藏于山野间的人工养殖场——就像两位社会学家聊的那些东西。 而她在意起当地原始宗教,像一些着作中提及的那样。 第一九四章 路漫漫 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明暗纯度不一的色彩,毫无特色的现代化都市建筑群。 奚午蔓和那两位社会学学者把行李放到酒店,就立马投入了工作。 刘通逸总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包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很擅长借助ai分析数据并得出统计。 如他所说,科技的发展也为人文学科的发展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熟络之后会发现,刘通逸远不如他看上去的那般严厉,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极其随和的人。 忽视掉他很深的眉间纹的话,根本不会产生这人很难相处的感觉,可问题就在这,奚午蔓怎么都没法忽视掉他眉间的川字纹。 那陈星儒也永远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而她是真的不怎么好相处,除非她主动跟你接近。 可除了研究需要,她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 她认为,人与人之间至少百分之九十的矛盾都是由于语言,所以人在大多时候都是不应该说话的。这也几乎成了她坚守的人生信条。 比起跟人闲聊以打发时间,她更愿意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葡萄色的头发上。 至少,花时间打理头发,她能看见直接的成果,而跟人闲聊之后,她基本上不会收获任何于她有益的东西。 关于跟人闲聊这点,刘通逸持不同的看法。 刘通逸认为,不管跟谁闲聊,也不管聊的具体是什么内容,就算当时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毫无意义,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突然明白那天的聊天内容其实大有作用。 刘通逸总是保持竖着他那双厚厚的大耳朵,哪里有声响,他就会注意去听。 他每天都能听到很多奚午蔓压根不会注意到的话,然后把他所听到的大段大段对话压缩成一个个小故事,以他独特的幽默口吻讲给奚午蔓听。 那些或关乎民俗、政治、家庭纠纷、经济形势,或是当地古老的传说,或仅仅是一两句歇后语或俚语,他就从那些句子延伸出一些轶事。 有时候,他在公交上或其他公共场合向奚午蔓讲刚刚听见的一件小事,并以此延展到国际局势,会有素不相识的中老年男性随口插一嘴,然后二人就开始了友好的讨论。 他们讨论的范围很广,从火箭弹聊到物价上涨,从中东聊到北美,从当代聊到古代,然后论人类社会不平等的起源。 大多时候,不知名的路人发表的言论与事实有很大的出入,这种时候,刘通逸就沉默了。 他也不反驳,也不纠正,只是微笑着,很客气地看着对方,甚至不时颔首予对方回应,对方则会以更高的热情继续说下去。 往往一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待对方因为什么事离开或被什么人叫走,刘通逸才把刚刚那路人所说的话理一遍,一边理,一边告诉奚午蔓,刚刚那人哪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但刘通逸并不是为了宣泄情绪,也不是为了批判别人胡说八道,他只是注意到有这么个社会现象,并且这种现象很普遍。 他把这种现象归因于大众的受教育程度不高。 这社会有太多翻过两本书就立马出来卖弄学识的人,本质上是因为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他如此认为。 刘通逸实在太喜欢观察别人了。 他甚至会有意引起他认为很典型的人的注意,然后通过对方的各种表现以收集有用的资料。 托刘通逸的福,奚午蔓有幸见识到,比翻过两本书就卖弄学识更有意思的人。 那是在一堆文化人中待得太久,自己却从不读书的人。 他极其擅长引经据典,一旦他决定反驳你,一定句句含“圣人云”。 虽然他连原句的出处都不知道,甚至不理解原句的意思,只是听身边的文化人们提过,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十分自信,正如自信认识许多文化人的自己也是文化人了,于是双手一背,鼻孔一扩,重重地“哼”一声。 他一定是这样的表情,眉眼间尽是对文盲的鄙夷,然后拖着教书先生一样的腔调,开始“圣人云”。 他批判当代年轻人不乐意结婚生子,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规矩,不晓道德,殊不知,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骂二十岁不待在学校里面的无业青年,又说:“废了废了,这辈子都废了,要知,圣人云,‘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听说有人直言拒绝与其父母有相同的宗教信仰,他已不愿用孝不孝来评判,而说:“这人毫无恻隐之心,圣人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不管别人做什么,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当事人,他都会表露出鄙夷,俨然整个地球的居民——除了他认识的文化人们——都是大傻逼。 无论他听说了什么,都要批判一番,带上他引以为傲的“圣人云”。 刘通逸听得连连拍手叫好。 奚午蔓站在旁边,很难不轻笑出声。 而“圣人云”那位感到极大的满足,他还欲说什么,许是一时想不起更多的“圣人云”,为了不降低自己的位格,他说了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然后,“圣人云”那位就背着手,昂首挺胸慢悠悠踱着步子离开了。 刘通逸双手抓着石栏杆,面朝大海,没笑了,却弯了腰,眺望着远方。 海风吹乱他浓密的黑发,他半眯了眼睛,久久沉默着。 午后的阳光同样沉默,连沙滩上互相追逐的人们都无声无息。 只有风声。 沿石砖步道排列的椰子树由近及远,直至光与影交接的地方,与城市的高楼融揉到一起。 他们身后,各小吃摊前还没有什么顾客。要等到太阳下山,在月色与灯光下,摊主们才会忙得不可开交。 有两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新人与摄影的团队从步道拍到沙滩上,最后在远处被夕阳溶解。 余光瞥见刘通逸终于直起腰身,奚午蔓移转视线,看着他的侧脸。 他长叹一口气,情绪复杂地道出句:“路漫漫啊。” 第一九五章 她的商业帝国 要等到刘通逸死去,奚午蔓才明白他眼中的惆怅。 金月挂在高空,同时沉于水中。 海面有船只慢慢地滑,偶或与一艘巨大的邮轮交叠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中,不多时又分离。 在刘通逸的房间用视频会议的形式向水西月汇报了最近的工作,又得到新的工作指示,奚午蔓就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陈星儒则留在刘通逸那,第二天早上才离开。 有时候会议结束后,陈星儒也会离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而第二天早上她房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时,首先出来的却是刘通逸。 他们总是为讨论某个问题而通宵达旦,往往都是一些很复杂的问题。 最初的时候,他们试图带奚午蔓一起讨论,奚午蔓认为自己没有参与讨论的资格,毕竟她还不能被称为是一个社会学学者。 非专业人员是没有资格谈论专业的事的。 她也没必要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去与人谈论自己压根不懂的事。 在这个地方,奚午蔓难得有了好睡眠,她很珍惜晚上的睡觉时间。 刘通逸不会忘记把一些复杂的事情以简单轻松的话语让奚午蔓明白,可是直到他死去,她都没能如他所愿成为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刘通逸也并非永远都有空对奚午蔓讲有趣的小故事,而奚午蔓习惯了与他轻松相处,所以当他像学者一样较真的时候,就觉得扫兴。 比起听一个又一个人就同一个问题发表各自的看法,奚午蔓更愿意靠近大海晒太阳。 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样下海去游泳,想穿着比基尼趴在沙滩椅上把肌肤晒成小麦色。 可是她不能。 她要随时准备着从一个地方离开前往另一个地方,比如从沙滩到滨海一家店铺,从店铺转到当地居民的家里。 往往天都黑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很累。 很多时候别人同她讲话,她都感觉是在梦里,尤其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对她说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话。 所以一个年轻女人抬手在她眼前一挥,很热情地说了声“h!嫂嫂”,她简直快被吓出了魂。 只有一个人叫过她嫂嫂。 她想了半天,终于记起对方的姓名——来缵莹。 奚午蔓完全忘了来缵莹为什么叫她嫂嫂,以为那是对方习惯性的称呼,类似机组人员的“女士”。 来缵莹到c国,是为了她的装修公司。 她在对c国的房地产行业有了些许了解之后,立马计划培养一个高水平高素质的专业装修团队。 根据她自己的喜好,她认为,所有稍讲究的年轻人,都不会愿意自己家的地板下有装修工人留下的屎尿、浓痰、唾沫、烟灰或者其他任何令人心里膈应的东西,也不会愿意墙体或天花板上藏着电线、木头或其余任何不知道为什么会剩下的装修材料,或装修所产生的垃圾。 她认为,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人们已不只是再满足于将就,在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当然会选择更好的。 这个更好,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还包括了心理层面的满足感。 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每天监工,这就很需要装修工人的高素质和高的职业道德。 要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令人放心。 然后,来缵莹就想跟机器人公司合作,研发一批专属于她的装修类机器人,那个机器人团队可以独立完成前期图纸设计到最后质检的整套工作,绝对的高水平高素质。 而只有想法是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的资金。 她立马向她哥哥来缵烨讲了这个她自认为十分伟大的商业构想,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属于小莹的商业帝国。 在她的构想当中,小莹的装修机器人遍布全世界,垄断世界上每个国家的装修产业。每一个想装修房子的人都会优先考虑她的装修团队,当然,那也是他们唯一的最优选。 然后,她不满足于只是装修房子了,她开始拓展业务,旧房改造、新房建造、园林设计与建设、城市绿化、乡村城镇化、土地规划…… 她的业务几乎覆盖了她的想象力所能涉及的所有方面。 凭着她丰富的想象力和优秀的撒娇能力,她从她哥哥那拿到十亿的启动资金。 当然,目前,她那伟大的商业帝国建设也仅仅存在于她活跃的大脑中,她做过最大的努力就是找到c国某机器人研发公司某高管的儿子,并与之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在来缵莹的介绍下,奚午蔓也与那位高管的儿子相互认识了。 那是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看见他的第一眼,奚午蔓就知道他不靠谱。 但她不想挑拨来缵莹与那位叫李吉的年轻人的亲密感情,所以忽视掉李吉完全暴露心思的目光,用客气的微笑颔首回应对方伸过来的手。 李吉收回手去,顺势搂住来缵莹的肩膀,邀奚午蔓晚上一起吃饭。 奚午蔓委婉拒绝了。 偏那来缵莹就跟眼瞎了一样,看不见李吉脸上清清楚楚的算盘,还一个劲地邀请奚午蔓共进晚餐。 奚午蔓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保持客气的,礼礼貌貌地委婉拒绝,居然没警告来缵莹擦亮眼睛看看搂着她的男人。 来缵莹跟头铁一样,实在弱智地坚持不懈。 奚午蔓实在有点厌烦。好在刘通逸找到她,一脸严肃地提醒她该走了。 刘通逸并非有意摆出严肃的脸色给谁看,只是还在工作状态,认真劲使得脸总板着,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与在另一个地方做调研的陈星儒会合后,奚午蔓就不得不同时面对两张板板的脸。 坐在这样两个人中间,她也不自觉板起了脸。 一左一右两个社会学学者都不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奚午蔓也不说话,也想着自己的事。 她是想想想自己的事的,但她很快意识到,没什么事可想,除了明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第一九六章 不如要我的命 奚午蔓有段时间没见到来缵莹了,沉迷工作与学习的她把来缵莹和李吉忘得一干二净。 再次见到来缵莹,是在同两位社会学学者步行回酒店的路上。 奚午蔓第一眼没认出来缵莹,于是像与其他陌生人擦肩而过一样,从来缵莹身旁走过。 刚刚与来缵莹擦肩而过,奚午蔓就听见身旁的人喊了声:“嫂嫂。” 奚午蔓停了脚步,那两位社会学学者与她交换了个眼神,先回到酒店。 路灯冷色的光从头顶洒下,照得来缵莹的肤色呈偏白的蓝。 第一眼的时候,奚午蔓的小心脏悬了起来。 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脸,更像是面目狰狞的吸血鬼。 在那样的灯光下,奚午蔓才看清,来缵莹的眉骨很高,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完全藏于一片阴影中。 她的颧骨也很高,脸颊像是被挖空了。高高的鼻子下,薄唇完全隐在昏黑里。 她太瘦了,完全就是一个包着人皮的骷髅。 “最近还好吗?嫂嫂。”来缵莹尽量表露出亲切的笑容,她一咧开嘴,整张脸更渗人了。 奚午蔓闻到卷烟的气味,猜测价格不低,那跟奚午承之前抽的劣质卷烟不同。 “还好。”奚午蔓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与来缵莹保持了距离。 奚午蔓感觉眼前的人不是人,是瘟神,离太近会染上不幸。 “你好就好。”来缵莹明显还有什么想说,却突然闭了嘴。 奚午蔓不想多管闲事,突然不知道想到什么,竟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来缵莹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嫂嫂你借我点钱呗。” 奚午蔓感到不可思议。 她记得,来缵莹可是从来缵烨那拿了十亿的。 “你没钱了?”奚午蔓还是想确认一下。 “这不,我创业嘛,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来缵莹的目光有所闪躲。 奚午蔓察觉到其中撒谎的意味。她不相信来缵莹缺钱是因为创业。 到底因为什么缺钱都是来缵莹自己的事,奚午蔓懒得过问,也不认为来缵莹会如实相告。 奚午蔓只问:“你借多少?” “一个亿吧。”来缵莹的语气是故作刻意的轻松,她一边说,一边很小心地认真观察奚午蔓的脸色。 奚午蔓不动声色地看着来缵莹深陷于眼窝中的眼睛,脑袋却是受到重击的一嗡。 不是,现在创业都这么耗钱了? 随随便便十个亿没了,随随便便又要一个亿。 “拜托啦。”来缵莹找到商量的余地,立马双手合十,“等过几天我哥打给我,我就还你啦。” 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说:“我没那么多钱。” “不会吧,嫂嫂。”来缵莹脸上是不信任的浅笑,“你随便一幅油画都几千万呢。” 奚午蔓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来缵莹,她赚的钱不是她自己的。 想想认为没必要告诉来缵莹,便继续沉默。 “你要是不想借我……”来缵莹突然住嘴。 奚午蔓以为她会放弃。 不料,来缵莹又说:“要不就五千万吧?” “我没那么多钱。”奚午蔓说。 来缵莹完全无视了奚午蔓的话,双手合十前后摆动,说:“好嫂嫂,拜托啦,过几天我哥打给我,我就还你啦。” “但我真没那么多钱。” 来缵莹很不信任地盯了奚午蔓几秒,又是撒娇的口吻:“要不,你问你哥哥要点?你哥哥是m集团的总裁,他一定有的。” 这是什么要命的发言? 奚午蔓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或者,你问z集团的苏慎渊要点?我知道,你们签了合约,你来c国,他是应该给你钱的。”来缵莹再次给出建议。 奚午蔓真想离开这,她受够了来缵莹嘴巴里的烟味。 “嫂嫂,你就帮帮我吧。”来缵莹伸手拉住奚午蔓的小手臂。 奚午蔓想甩开她,却突然感到身心疲惫。 “他已经给过我了。”奚午蔓懒懒地说。 “他给了你多少呀?”来缵莹立马问。 “没你需要的多。” “那到底有多少呀?” 奚午蔓感到厌烦,她想给面前这女人一个大耳兜子,到底微垂了眼睑,将情绪压得彻底。 “借我五千万吧,嫂嫂。过两天我哥就打给我了。”来缵莹坚持不懈。 奚午蔓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仍保持着客气,说:“我连五百万都没有。” “不是吧?”来缵莹被吓了一跳,不是装的。 来缵莹立马松开奚午蔓的手臂,仿佛那是什么很恶心的物什。 “你堂堂m集团董事长的千金,连五百万都没有?”来缵莹嘴角挂着僵硬的笑。 “我也用不上那么多钱。”奚午蔓懒懒地看着她。 “你平时都不吃饭吗?不吃水果吗?不喝饮料吗?” “那也用不了多少钱。” “你不买喜欢的车吗?不买新衣服吗?不买包包鞋子首饰吗?” “那些东西也不用我自己买。” “那你出门在外总得消费吧?不可能连五百万都没有,五百万能做什么呀?随随便便买点东西就没了。” 奚午蔓感觉金钱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现在a国的货币已经不值钱到这种地步了? 随随便便买点什么东西,五百万就没了? 到底是现在的货币不值钱了,还是身为世界十二大经济体之一的a国不行了? “嫂嫂,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还你的。”来缵莹再次拉住奚午蔓的手臂,“你要是不放心,我写借条给你。” 奚午蔓真挺想报警的,也不知道警察管不管。 “我要是没还,你可以找我哥。”来缵莹还在苦苦哀求,“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我哥嘛?” “不是不放心,而是我真的没钱。” “你可真是奇怪,不想借就说不想借,说什么没钱这种话,你骗鬼呢。”来缵莹突然就生气了,一把丢开奚午蔓的手臂,“你这女人果然是好狠的心,把我哥吃干抹净就翻脸不认人,现在你甚至连这点忙都不愿意帮我!” 奚午蔓切身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 “我只是问你借五千万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来缵莹怒得直喘大气。 奚午蔓很无奈地笑开,说:“你还不如要我的命呢。” 来缵莹拧着眉头瞪了奚午蔓良久,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我哥真是瞎了眼,会看上你这种女人!”来缵莹说完这句话,抄着手气冲冲地离开了。 第一九七章 信 被来缵莹的坏脾气搞得连续好天都心情不好,奚午蔓每天都深受折磨。 她不明白,拿不出五千万竟是她的错? 难道是她把来缵莹的钱花光的? 听刘通逸讲话或忙其他事的时候,奚午蔓会把来缵莹抛到九霄云外,而一旦稍有空闲,那九霄云外的人就歘一下飞回她眼前。 来缵莹每天都在飞来飞去,奚午蔓好奇她怎么没累死。 奚午蔓感觉很糟糕。 她对来缵莹的厌恶在日益加深,这种于她无益的情感已对她的正常生活造成了不良影响。 虽然刘通逸告诉她,等她快死的时候,回顾自己的一生,会发现唯一重要的只有她自己,但她还是找不到把来缵莹彻底从脑海里清除的有效方法。 她没办法同来缵莹问她借钱之前一样,把来缵莹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厌恶没有随时间减淡,且永远不会随时间减淡。 在来缵烨把一封信递到她手中之前,奚午蔓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那个有着圆形红色火漆印的信封,分明轻飘飘的,在看见寄件人姓名的一刹,奚午蔓遽然觉得沉甸甸的。 那是苏慎渊托来缵烨带给她的。 来缵烨申请调到c国这座沿海城市,奚午蔓并没有把他的调动往来缵莹身上想,也没注意来缵烨眉宇间的愁容。 除了那封有着苏慎渊姓名的信,奚午蔓什么都不关心。 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节,奚午蔓邀来缵烨共进晚餐。 没有刘通逸和陈星儒,没有来缵莹与李吉,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只有他俩。 这顿饭吃得很高兴,奚午蔓觉得很高兴。 她并不在意来缵烨眼中的失落,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来缵烨笑容中的苦涩。 这顿晚餐,她实在喜欢来缵烨,顺带着把他那位妹妹无端责备过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积压在她心头多日的厌恶之情,在这短短两个钟头全部消散。 她甚至想不明白,之前为什么会因对来缵莹的厌恶而险些扰乱正常生活。 来缵烨跟苏慎渊只有两年的交情,但仅凭这两年对苏慎渊的了解,就足令奚午蔓的内心产生极大的喜悦。 奚午蔓知道,要想了解一个人,最好是跟那个人相处,比起问一个只认识他两年的人,很多问题,直接问他本人更好。 但是,她就是有这么扭捏,宁愿自己在心里猜,也不会直接问苏慎渊。 就像她宁愿对帮助她了解苏慎渊的来缵烨表达喜欢,也不愿当着苏慎渊的面表现。 这顿晚餐,她可太喜欢来缵烨了,并且直接这样对来缵烨说:“我可太喜欢你了。” 来缵烨浅浅笑着,用沉默作答。 奚午蔓稍注意一下,就能看出他的无奈,但她没有,所以她认为,来缵烨也很高兴。 奚午蔓很高兴地送来缵烨回到住所,然后才打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她和两位社会学学者租了一栋农舍,在离市区很近的乡下。 院墙并不很高,墙上爬满绿油油的藤蔓,各色蔷薇相继盛开。 听说,这里一年十二个月都有花开。 奚午蔓没机会验证,不过她并不怀疑,毕竟,这里没有冬季,也不会落雪。 她的卧室在二楼西北角,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占了整面墙的上四分之三,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北斗星。 玻璃是蓝色的,从屋里隔着玻璃看窗外的天空或远处的大海,总比实际的漂亮很多。 但这玻璃不适合黄昏时分,尤其当太阳的光线恰到好处地呈出粉色,玻璃的蓝会将黄昏时的浪漫破坏得彻底。 白炽灯亮起,外面就是一片深黑,玻璃为那夜色蒙上一层深蓝的滤镜。 光在玻璃上流动时,蓝黑就与某个深度的海水如出一辙。 有那片蓝黑作衬,浅红与粉绿相间的窗帘随风动时,恰如盛夏的荷花与荷叶在水面摇摆。 玻璃中,奚午蔓的黑色长裙也如遭风吹的花叶一样摇摆。 她哼着欢快的小曲,站到窗边,稍稍打开窗,让凉风吹散她浑身的灼热,以使脑子更为清醒。 然后她慢慢扣下圆形火漆印,尽量不损坏它,信封里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手写信。 那是一封汉字写的信,内容简短,只交代卡里有五千万、她可以随意支配,落款用草书写着“苏慎渊”三个字。 她看着他的签名,高兴得在屋里跳来跳去。完全是一只激动的小袋鼠。 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知是跳累了,还是实在承受不住心头的重量,她往后一倒,睁大眼睛平躺在床上,双手把信纸按在胸口。 桑拿板吊顶是阳光下沙滩一样的颜色,整间屋子都被沙子覆盖。 她闻到夏日午后阳光的气息,夹杂着汽水的咸与红木香的甜蜜。那来自远方的城市。 她期冀着,如果有他笔迹的信纸能细数她的心跳,如果信纸会将她的思念传到他的梦里。 他会知道,这五月下旬的深夜,在c国南方的海岸,涌入这间十二平卧室的,有微凉的风与漫天的星。 激动过后,是深深的失落。 她希望他真的在身边,她希望她真切触碰到他,而不仅是一封来自他的手写信。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终却只从包里摸出钢笔,在信纸的背面用法文写下—— 「如果真的有神司过,我早该被判了死刑。 呼唤你的姓名,就是我此生所作最大的恶。」 墨干得很快,黑色的墨迹上映着月光一样的色泽。 视线与纸张达成某个角度,便完全看不清纸上蔷薇一样绽放的手写体。 那是一片朦胧的月色,是沉寂于光与影交界处的言语。 她祈祷着,如果他的梦中没有她,那么,请摩耳甫斯化成他到她的梦里。 她祈祷着入睡。 很遗憾,她的梦里有黑色的雨,有发霉的橙子,有幽暗的橘光,有奚午承别墅花园里红色的山茶花,也有三爷爷那张溶于浓雾的脸。 没有他。 没有他。 没有摩耳甫斯,没有掌梦的神。 她静静躺在床上,只转动眼珠。 窗边桌面的信纸躺在那里,清晨的风轻轻吹卷没被钢笔压住的两个角。 信纸在轻声言语。 第一九八章 有很多人在努力 奚午蔓很快就把那封信连同那日的激动抛到脑后了。 比起远在他国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苏慎渊,她更愿意花时间注意日式料理店偶然坐在旁边的陌生男人。 那两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就坐在她右侧,她与他们之间隔着矮矮的木质围栏,围栏上放着长势极好的绿萝、油画吊兰、君子兰和仙客来。 其中一个男人稍胖,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眼皮很厚。 另一个戴着银色细框眼镜,头发梳着偏分,高鼻子和厚嘴唇组一起颇有钝感。 那圆脸的胖男人喝一口清酒,哈出一口气,说:“这年头钱不好挣,各行各业都不好挣钱。” “还行吧。”嘴鼻颇有钝感的男人答得随意。 圆脸男脑袋一偏,身体往前一探,问:“那你觉得,现在这社会,什么行业最好挣钱?” 钝感男说:“我感觉都差不多,每个行业都有能挣到钱的。” “当然,每个行业都有能挣到钱的。”圆脸男频频点头,“但都是少数,就像金字塔一样,顶尖一共就那么点。” 钝感男沉默了。 “现在这社会不行,说实话,虽然上面在发展经济,但是经济没有发展,甚至倒退了。”圆脸男稍顿了一下,“像他们说的,经济倒退了起码十五年。” “这么夸张吗?”钝感男表现出诧异。 圆脸男摇摇头,拿着筷子在桌上画着什么,说:“这不是夸张。你看,现在这年头,钱不好挣,花销又不低,车贷房贷一除,再算上日常开销,还有孩子要上学,每个月挣的不如花的多。” “这生鱼片是什么鱼的肉?”钝感男问。 “蓝鳍金枪鱼。”圆脸男答了一句,没有被岔开话题,“现在大家都挣不到钱,这社会是真不行。” 钝感男说:“我刚刚在楼下娃娃机那等你时,旁边有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看上去也就四五岁,你知道他们那一会儿抓了多少钱吗?” “多少?”圆脸男问。 “四百多,然后那女人打电话给她丈夫,她丈夫又充了几百块。” “那也没几个钱。” “确实,没几个钱。”钝感男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你为什么会认为现在钱不好挣呢?” “难道你认为钱好挣吗?” “不要往我身上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看法。是你说现在钱不好挣,但你请我吃一顿饭就是几千块,我很过意不去。” 圆脸男脸上堆满笑,以宽慰的口吻说:“不要过意不去,这都是小钱。” “我记得十五年前,你应该没这么阔吧?” “嗐,那时候哪能跟现在比。” “你开的那辆车,少说也有五十万吧?” “六十二万。” “十五年前,你能开上六十二万的车吗?” “那时候我事业刚起步,哪能啊。” “你身上这套衣服多少钱?” “这件羽绒服两千多” “十五年前,你能穿上两千多的羽绒服吗?” “你怎么总拿现在跟十五年前比?现在的钱都没以前值钱了。” “你说国家经济倒退了十五年,但我并不这样认为,而且我从你身上也没看出来。我好奇,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我说的是宏观事实,不是我个人,整个社会大环境是这样。他们都这样说,又不止我一个人。” “你说的他们,是谁?” “你是党员吗?”圆脸男突然有所警惕,“你是党员的话,我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有很多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钝感男像是故意吊圆脸男的胃口。 等到圆脸男急得皱起眉头,说:“你倒是说啊,什么话?” 钝感男这才说:“这社会不行。” “是吧?”圆脸男松了一口气,“我都说了,这是事实。” “但是,把当今社会全盘否定的,都是年轻人。”钝感男又说。 圆脸男不以为意:“老年人知道什么?那些老家伙个个蠢得不行。” “我经常听见,老一辈人说他们那个时代怎样苦,连饭都吃不饱,年轻一代会回,‘这个时代又不是你们那个时代’。” 圆脸男冷笑一声:“那些老家伙,以为自己饿过肚子,所有人都要跟他们一样。” 钝感男很温和地笑了,问:“是年轻一代一出生,田里的水稻玉米和大棚里的蔬果就自己增产了吗?” 圆脸男没有说话,皱着眉,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钝感男抿一口酒,说:“我并不认为时代的进步没有老一辈人的功劳,相反,我认为每一个年轻人所享受的大多数社会福利,都该归功于老一辈人。” “那是你认为,你以为老家伙们做了什么?”圆脸男冷不丁提问。 钝感男没有回答,转而说:“在物质条件极度贫乏的年代,只要能吃饱饭,人们就满足了。那时,人们追求的是‘有’。而现在人们追求的是‘好’,不但追求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代步车要好,连娱乐用品都要好,总之,跟生活息息相关的都要好。” “那不可能追求不好吧?”圆脸男完全是嘲笑的口吻。 钝感男沉默两秒,说:“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有人把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当成是社会后退的表现,他们说,当代人民的幸福感大不如前,所以现在的经济没有发展,反而在后退,现在这社会不如以前。” 圆脸男挥挥手:“你直接说我行了。” 钝感男笑笑,又说:“可是抱怨这社会不行的人,其实大多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贫穷,相反,他们衣食无忧,只是算不上大富大贵。而就因为他们没能像少数人一样挥金如土,所以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 “你想说什么?”圆脸男问。 “那群衣食无忧的人,看着那些挥金如土的人,同时,还看见这么一群人——他们住烂尾房、住农村的毛胚房,他们的餐桌上没有牛肉、没有海参,午餐甚至连个像样的三菜一汤都没有,政府每个月给他们的钱还不到三千块。 衣食无忧的人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认为一顿饭五十块很奢侈、认为一辆车四十万很昂贵,他们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些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只用两百块,为什么一个人要省吃俭用到那种程度。 所以,处于中间的人们,认为社会对自己不公——没能让他们像少数人一样开豪车住豪宅,这种不公感通过物质生活水平更低的人得以加深。 他们认为,是这个社会有问题,是上面的人看不见底层人民的疾苦。 于是他们开始思考,社会的贫富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国家为什么不能真正办到公平?” 钝感男说完,又抿了一口酒。 “难道你认为这社会很公平?”圆脸男依旧拧着眉,“你知不知道农村孩子的教育资源跟城里孩子的大不一样,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全世界飞,而农村孩子一辈子可能连省都没出过。你以为是因为人们不努力?我告诉你,不是的,大多数人不知道该怎么努力,就算努力一辈子也是徒劳,本质上就是因为整个社会的不公平。” “我们看着自己碗里昂贵的食材,思考着,为什么国家不管一管那些吃不上蓝鳍金枪鱼的人?为什么从政的人个个只顾往自家的墙里塞现金?”钝感男又抿一口酒,“但为什么我们不能稍微思考一下,我们的社会中,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想要钱,想买豪车豪宅,想吃进口鱼子酱,想买金银珠宝,但他们不想读书,不想学习新的技能,甚至不想了解当今社会的基本局势和未来的基本发展方向。他们认为,他们是国家的一份子,国家应该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不然就是这国家不行,是政策不行。” “但现在这社会,贪官确实很多,不是吗?”圆脸男反驳,“再说,有几个人是坐享其成的?又有几个人的收获和付出是成正比的?要不是知道努力没用,谁愿意躺平啊?” “那你躺平了吗?”钝感男不疾不徐地反问。 圆脸男一时哑言,瞪了钝感男好一会儿,才说:“我们现在谈的是整个社会的现象,你不要往我个人身上扯。” 钝感男轻轻笑笑:“我以为你也是这社会的一份子。” “但你不能因为我个人怎样,就忽视社会上不公的现象,说这社会很好。”圆脸男斟酌片刻,“你这就有点不可理喻了。” 钝感男又笑笑,说:“这社会还不够好,但也远不如你以为的那样糟糕,而且有很多人在努力让它朝更好的方向进步。” “可能吧。”圆脸男颇有放弃与这不可理喻之人继续谈话的态度。 但钝感男没有放弃交流的意思。 “有些舆论真的很有意思。”钝感男说,“好像,一定要每一个官员都两袖清风,他们才会承认我们的国家有为民请命的高官,要每一个社会居民都开上劳斯莱斯住上利奥波德,他们才会承认国家没有忘记底层人民。” “你那样想是不对的!你不应该为他们说话!”圆脸男说。 “为什么?你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没等到圆脸男的回答,钝感男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说我跟你的观念不合,但千万不要用对错来评判。我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也可以完全依着你的想法去说任何你想听的话,但是,就像你认为我不可理喻一样,我同样认为你顽固不化。” “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继续讨论下去了。”完全是出于对面子的维持,圆脸男才僵笑着开口,“我们以后也没必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讨论这个问题的必要,不管这个社会到底怎么样,都不会因为我俩在这喝两杯酒就改变。”钝感男话音一转,“不过,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可以认为,这座城市的地铁是因为你的出生而直接出现在这的,但不要用你的固执己见去否定那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他们只是没有成天把自己的功劳挂在嘴边,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圆脸男没有说话,也没有喝酒,他握着筷子,静静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眼前这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愚蠢? “不过话说回来。”钝感男说,“人家都把成果摆到你面前了,你为什么非得认为吼声最大的人才是存在的?” 圆脸男冷笑一声,说:“有句话说得很对,‘不允许批评的话,赞美就毫无意义’。” “你总在重复别人的话,可你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钝感男有些无奈,“你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格大谈民生?你对这个社会有哪怕一点点深入的了解?而不只是看着路上的环卫工人说,‘这社会真的不行,上了年纪的人居然还要靠扫大街糊口’。恐怕要是那个人年纪不大,你又会说,‘这社会真不行,年纪轻轻的人居然只能扫大街’。” “你说我不了解这个社会,还要怎么了解?你自己随便上网看一看,到处都是苦难和不公!”圆脸男脸色一黑,差点拍桌子。 “难道每个人都是真实活在网络世界里的?”钝感男的脸色也黑了下去,“你既然这么关心民生,为什么不亲自到基层去看一看?为什么不去跟你所关心的、你称为底层人民的大众深入接触,去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他们,他们认为现在的生活和五十年前比——或者按你说的,跟十五年前比,到底什么时候更好?” “你就是社会主义的一条走狗!”圆脸男气急败坏,“不管怎样,你就是看不见这社会有多糟!你不是看不见,你是不愿看!你习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戴着眼镜装正义!” 钝感男却平静,说:“那么至少,请你为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而做点什么。不求你做的事比我更多,你哪怕只做一件能真正提高人民幸福感的事,我都愿接受你的指责。” “我跟你简直说不通!”圆脸男把筷子朝桌面重重一砸。 周围的人都被他的动静吸引去视线。 他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借着一腔被怒火烧得沸腾的醉意,踉跄着离座,骂骂咧咧地出了店。 第一九九章 夜是仲夏末的谎言 钝感男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独自喝酒吃菜。 周围人很快收了各自的视线,没人好奇刚刚那圆脸男为什么生气。 最终,还是钝感男自己结了账。 直到钝感男走出店门,往左消失在人群中,奚午蔓才收回视线。 “那胖子不会是为了逃单故意那样的吧?”对座同样刚刚收回视线的刘通逸说出奚午蔓想说的话。 莫名被戳中笑点,奚午蔓抿着嘴没笑出声,微低了头,用筷子挑碗里的拉面。 刘通逸的视线扫过柜子上整排整排的酒,以故作抱怨的口吻说:“不来一点酒的话,真的很容易腻啊。” 刘通逸这话是说给陈星儒听的。 跟什么酒都不喝的陈星儒一起吃饭,餐桌上甚至不能有酒杯。 尤其在吃肉的时候,刘通逸总会说类似“吃肉应该喝酒,不然很容易腻”之类的话,但陈星儒从来都充耳不闻。 刘通逸总是在饭后到酒吧或其他类如酒吧的场合小酌几杯,奚午蔓则总是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不过,刘通逸一天也没有忘记为自己争取在餐桌上喝酒的权利,而看陈星儒的态度,恐怕他到死都争取不到。 酒吧五彩缤纷的灯光中,性感的女郎在跳钢管舞,不少人挤在一起随可谓聒噪的音乐上下左右地蹦跳,借别人的体温沸腾自己的醉意。 奚午蔓坐在卡座上,静静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而狂欢的人群,听清嘈杂中有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我实在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开口问你借钱。”男人说着a国话,明显在求别人。 “我也没办法啊,阿烨。”另一个声音陌生的男人也用a国话回应,嗓音稍尖,“说句难听的,你妹妹就是个无底洞,别说三千万a币,就是再加个万亿,她也能给你挥霍光,并且欠下一屁股债。” “她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你妹妹的保证还少了?我们认识也有十三四年了,我可没少见你妹妹写保证书。保证发誓有什么用?她该怎样还是会怎样。她不会改的,身为朋友,我奉劝你一句,你也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被她害死。” “但我只有她一个妹妹。” “你有堂妹,有表妹,她们跟你那个亲妹妹有什么区别?都有血缘关系,而且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待你都比你亲妹待你好得多。你要说你只有一个妹妹,那几个姑娘可该伤心了。” “如果她们不是独生女,不会把我看得比她们的亲兄弟更要紧。” “你说的这个东西我们没办法证伪。姑且说如果你的如果成立,她们不会把你看得比她们的亲兄弟更要紧,但事实是,她们是独生女,你不该为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用恶意去揣度别人的心思。” 良久的沉默过后,那熟悉的男声又说:“真的,算我求你了,你帮我最后一次。” “你没什么需要我帮的,你妹妹要是有需要,让她自己来求我。”另一个说。 “你帮小莹,就是帮我。” “阿烨,你没必要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小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总让你给她收拾烂摊子。” “没办法,她只有我这一个哥哥。” “没什么没办法的。你完全可以不管她。” 那两人又静默几秒,嗓音偏尖的男人又说:“我是真的帮不了你,最近局势不太景观,我手头也紧,你张口就要三千万现金,我上哪给你弄去?” “我知道你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我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你别逗我。”尖嗓音的男人笑了几声,语气陡然严肃,“你妹妹在a国欠的债还没还完吧?” 阿烨没有答话。 奚午蔓猜测他点了头,因很快那尖嗓子的男人又说:“我劝你啊,最好别管你妹了,真的,你这样只会让她的开销越来越大。” 后面两人没再说什么了。 很快,奚午蔓的余光瞥见一个衣着得体的高个子男人从身旁走过。 隔了十多分钟,又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身旁走过,融进了热闹的人群,几乎呈直线穿过人群,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奚午蔓久久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处。 “来缵烨。”对座一直默默喝酒的刘通逸突然开口。 奚午蔓心下一惊,忙转头看刘通逸。 “你认识他吧?”刘通逸的脸上毫无醉意,只是眼中有少许红丝。 奚午蔓点点头表示回应。 “他之前是z集团a国片区的执行总裁,为了他妹妹主动申请调来c国了。”刘通逸抿一口酒,似在讲一则无关紧要的小故事。 刘通逸沉默的当口,奚午蔓佯装伸手去摸桌面的饮料,待刘通逸再次开口,又收回手,双手交叠,很优雅地放在大腿上。 “她妹妹在这边借了很多高利贷,要再还不上,怕是小命难保咯。”刘通逸语气轻松。 “c国也有高利贷么?”奚午蔓感到惊奇。 刘通逸缓缓点点头:“有。” “那不是违法么?”奚午蔓问。 刘通逸轻笑一声,完全是寻常的口吻,反问:“你们a国没有监狱么?” 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转移了话题。 “老师您知不知道来缵烨他妹妹欠了多少钱?”奚午蔓问。 “怎么,你想帮她还钱?”刘通逸浅笑着反问。 奚午蔓轻轻摇摇头,说:“我没那本事。” 刘通逸降下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里,说:“就算有那本事,那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奚午蔓稍颔首,答得客气:“老师说的是。” 最终,奚午蔓还是决定动用苏慎渊给她的五千万。 她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当看见来缵烨在讨债的人面前跪下,她莫名想到奚午承。 顿时,讨债的人全部换上了三爷爷那张溶于浓雾的脸,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 强烈的把恶心感排除的欲望推着她走进那条幽暗的巷道。 黄昏时分,巷子深处比她从外面看见的更黑,但她能清楚看见黑暗中突然安静的男人们警惕又凶恶的视线。 巷道里有很刺鼻的气味,发臭的厨房垃圾、男人的汗液、鲜血的腥味全部融在一起,令人胃里一阵翻滚。 在一众男人的视线中,奚午蔓不动声色地走到来缵烨身旁,直视面前嘴里叼着烟的光头男人。 星点的火光使得奚午蔓能看清他的脸。 “三千万c币?”奚午蔓冷静的声音在黑色中格外清晰。 “你是什么人?”那光头叼着烟,口齿有些不清,不知是不是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很粗鲁。 “能还你们钱的人。”奚午蔓的语气不轻不重。 “你能还我们三千万c币?”光头右手边手持棒球棒的瘦矮个男人明显不信。 “当然。”奚午蔓说,“你们要现金还是转账?” “当然是现金!”瘦矮个男人有点激动。 “明天晚上八点,还是在这里,我给你们现金。”奚午蔓说着,就要扶起身旁的来缵烨。 叼烟的光头男人一把夺过身旁男人手中的棒球棒,往奚午蔓面前一拦,打住她的动作,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奚午蔓重看向光头男人,反问:“a国m集团的董事长,你知道么?” “奚耀航,知道。” “我以m集团董事长女儿的人格作为担保,够么?” 光头男若有所思,抬手取走嘴里的烟,狐疑地打量奚午蔓。 他身后的一众男人窃窃私语,奚午蔓听清有个人说:“她是奚午蔓,我在我老婆买的画集上看到过她的照片。” “就算你是奚耀航的女儿,也得给我们立个字据。”光头男人说。 “没问题。”奚午蔓很爽快地答应,从包里摸出口袋笔记本和钢笔,按光头男人的要求写了字据,扶着来缵烨离开了这条巷道。 太阳已经落山,城市的灯光比星光更绚烂。 风带着海水的咸,还有草木的香。 奚午蔓闻到血腥味,感觉手心黏腻,松开了来缵烨的胳膊,打算看看从手心往胳膊流的是什么。 她刚一松手,来缵烨整个人就往旁倒了下去。 她被吓了一跳。 他整个人躺在绿化带的兰花草丛中,浅橘色灯光照得他身上的血迹发棕。 同时,奚午蔓看见自己指间发棕的血。 奚午蔓感觉,来缵烨都快死了,但他趁她蹲身看他伤势的时候,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也不允许她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说他死不了,叫救护车要花钱。 奚午蔓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 这种时候,居然还担心救护车的钱? 看他的倔强劲,奚午蔓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就算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他也会跳下来逃走。 可他的伤口需要处理。 奚午蔓不情不愿,终是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农舍。 出租车司机被吓了一跳,差点拒绝载客,得知来缵烨没死,才以急如星火的速度送奚午蔓和来缵烨到了农舍。 车窗都大开着,晚风可谓寒凉,司机却满头大汗。 农舍只有一楼东南角的书房亮着灯,刘通逸和陈星儒还在那里工作。 奚午蔓轻轻推开门,尽量不惊扰在书房的二位,她扶来缵烨进屋,还没开灯,书房的门就开了,一束白光从东南方射到客厅。 刘通逸背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奚午蔓本来没注意到他,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心里骤然一紧。 不等她回答,刘通逸已迈着大步向她走近,伸手扶过她扶住的来缵烨,问她:“你打了他一顿?” “我哪会下这么重的手。”奚午蔓说着,跟在刘通逸和来缵烨身后,进到一楼的卫生间。 奚午蔓洗净手,就被刘通逸赶了出来。 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味,直奔二楼的卫生间。 洗浴过后,她穿着睡裙站在走道看楼下,听见楼下卫生间的方向还传出水声。 没几分钟,水声停止了,又过了十多分钟,门才被打开。 刘通逸走到客厅,一抬头,就看见站在走道的奚午蔓。 “他今天晚上睡哪?”刘通逸问。 他的眉间纹比之前更深了些,奚午蔓不知道他的问题中是否带了拒绝。 “他不在这留宿吧?”奚午蔓不确定。 她脑子里一遍遍回放来缵烨突然倒下的画面,她不知道来缵烨的伤势是否允许他回去。 “他不住这住哪?他伤得很重。”刘通逸的眉间纹更深了,“他是跟你一起睡,还是单独给他铺张床?” “单独吧?”奚午蔓拿不定主意。 要是单独铺床,又得麻烦刘通逸。 好在刘通逸并不介意,转身到书房与陈星儒说了些什么,后者跟着他出来,很快上楼收拾出东北方的卧房。 刘通逸把来缵烨放到床上,叮嘱了奚午蔓几句照顾伤者的注意事项,就和陈星儒下楼去了。 这夜漫长。 记挂着来缵烨的身体,奚午蔓几乎整夜未眠,不时又跑到来缵烨的房间,按刘通逸说的,看看他的体温是否正常、绷带是否需要更换。 跑来跑去实在麻烦,快到后半夜的时候,奚午蔓干脆就留在来缵烨的卧房。 窗户半敞着,有蛾子贴在纱窗外面,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懒得动。 大多时候,奚午蔓都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手肘搁于窗台,双手捧住脸蛋,静静看着窗外。 晚风忽缓忽急、忽轻忽重、忽长忽短,像是没有体温的呼吸。 没有规律的浪声从黑暗中传来,奚午蔓把风声与大海联系到一起。 夜风是大海的呼吸。她想。 花香很杂,她分不清具体哪种是哪一种蔷薇的香气。 书房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外漆黑一片,夜空中的星光猝然耀眼。 她看清,远处的海并不是纯粹的黑,海面映着繁星与皎月,那似一只只眼睛,是金色的幻象。 天上的在看着地上的。 天上的落在了朝夕池。 水中的是假象。 都是假象。 这夜是仲夏末的谎言。 第二〇〇章 同为上帝之子的我们,为什么要互为敌人? 完全是出于对人格的维护,奚午蔓才联系了水西月,说自己需要三千万现金。 水西月也不问她要那么多现金做什么,派了两辆黑色ram pro master于她说的时间送到她面前。 两辆车先后停下,奚午蔓上了前面那辆,坐到两名装备整齐的安保人员旁边。 她身旁的人和副驾驶那位一样,都端着散弹枪,看上去很严肃。 奚午蔓深怕他们会突然把枪口对准她,于是移开视线,看面前堆放整齐的保险箱,来来回回地默数。 其实也就二十个箱子,她完全是为了不注意男人们手中的散弹枪,才机械地重复数数。 车在昨天那巷道边的公共停车区域停下,奚午蔓一下车,就看见一大群男人拥上来。 她大略扫了一眼,有十五六个人。 为首的光头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衣,从领口到胸口的扣子都没扣上,露出他黑色的胸毛。 他抬手取下嘴里叼着的烟,一开口,就吐出一片白雾。 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五官拧到一起,仿佛把烟从嘴里取出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钱呢?”光头问。 “车上。”奚午蔓半眯了眸——她总感觉光头嘴里的烟气会污染她的眼睛——却将他面颊粗大的毛孔看得更清晰了。 光头抬手一挥,他身后那十几个男人就分别往两辆车的车尾跑去,他则继续抽烟,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奚午蔓,像是担心她会跑掉。 不多时,一个矮瘦的男人跑到光头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光头点点头,从衬衣左胸处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到奚午蔓面前。 “你的字据还给你。”光头说,“我们拿了钱,咱就两清了。” 奚午蔓把字据塞进包里,那十几个男人很快两手各提一个保险箱,陆续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两辆银色面包车。 有个男人在车上招呼光头离开,光头点头应了一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不解地问奚午蔓:“你帮他还这么多钱,你是他什么人?” 奚午蔓不答反问:“这重要么?” “我看你这小姑娘是个实在人,可别被骗了。”光头说。 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客气回答:“谢谢。” “不过你确实挺不错的。不愧是一幅油画卖五千万a币的大画家。”光头说着,捏着烟大步走向前面那辆银色面包车。 奚午蔓注意到,他的右脚有点跛。 但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很敏捷地上去了。 晚风微凉,奚午蔓并不冷,却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回到农舍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 刘通逸和陈星儒照常待在书房,一楼客厅和楼梯口的灯却亮着,像是专为她而留的。 二楼起居室的灯也亮着,她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来缵烨。 他穿着刘通逸的衣服,没有花纹的纯白t恤和有白色logo的黑色过膝短裤,版型宽松。 他身上还缠着绷带,脸色比昨天可好太多了。 他一看见奚午蔓,就站起身,作势迎向她。 见她向他走近,他才没有起步。 “你吃饭了吗?”奚午蔓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这句话,就问了出来。 来缵烨点点头,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 “放心吧,钱我已经还给他们了。”奚午蔓试图给他能令他安心的笑,但她感到非常疲累,连扯开嘴角的力气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该怎么感谢你?”来缵烨问。 “不用。”奚午蔓想快点结束话题,“你是莫莫姐的朋友。” 来缵烨没有答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奚午蔓懒得等他的回答,说了句“早点休息”,就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她不清楚电视台正在播报什么样的新闻,只是听见“a国”、“国教”、“艺术家”、“宗教学院”、“异教徒”这样的字眼。 她没有兴趣去了解,拿了睡裙到卫生间迅速洗过澡,就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卧室门的隔音效果不好,起居室电视的声音并不很大,她躺在床上就能听见。 令她恼火的是,她能听见电视里的声音,却听不清主播或记者或接受采访的人们到底在说什么。 完全就是噪音。 她翻了个身,想下床叫来缵烨再稍调小声音,却听见电视的声音更大了些。 她烦得给了自己的枕头一拳,紧接着听见卧室的门被敲响。 门没有反锁,外面的人轻轻一拧门把手,就推门进来了。 借着月光,奚午蔓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边。 除了来缵烨,不会是别人。 “有什么事么?”她半支起身子,试图看清他的脸,却看不清。 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她的心跳由于不安而控制不住地加速。 风源源不断从纱窗的细孔里涌进来,她耳侧的呼吸灼热。 隔着门,她听清起居室电视里传出的声音,有两个说a语的人在争论。 “那么,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同为上帝之子的我们,为什么要互为敌人?”一个问。 “因为有人相信撒旦的谎言,主动与上帝为敌。”另一个答。 “既然您的上帝全知全能,怎么会允许祂创造的人反对祂?既然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怎么会让一些人永远堕入地狱?仅仅因为那些孩子受到恶魔欺骗?” “上帝赋予祂的子民自由选择的权利,但祂的初衷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如果有谁错得太离谱,损害了人类的幸福,就必须受到惩罚。” “如果您的上帝全知全能,为了全人类的幸福,祂创造的人应该不会选择罪恶才对。那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苦难呢?” “那是有些不遵上帝圣意的人自己作的业。” “既然上帝创造一切,祂希望人类互爱互助,为什么需要人杀掉自己的儿子给他献祭以表忠心?如果我们拥有的一切都由上帝赋予,为什么上帝需要我们的供品?上帝竟需要人类予他荣光吗?” “小姐,你听好,你的问题蠢得要命,可以说毫无意义。现在,你完全可以放下你手中的话筒了,去再认真读一读上帝的教义。不要张口闭口‘你的上帝’,要知道,上帝不是某一个人的上帝。” “我是否可以认为,您这是在逃避问题,先生?先生,请您回答。先生?” 然后是一片混乱。 再然后,奚午蔓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夜晚很短,奚午蔓刚刚睡着,天就亮了,她不得不起床。 穿上防晒衣可以遮住身上的红印,奚午蔓在镜子前调整步态,让自己看上去跟以往没有两样。 早饭时,刘通逸说,昨天晚上起居室的电视开了一整晚。 奚午蔓的心莫名一紧。 好在,刘通逸又说,开一整晚很耗电。 奚午蔓微低了头,小口咬着煎蛋。 来缵烨还留在农舍养伤,虽然奚午蔓感觉他的伤压根没有那么严重。 奚午蔓跟着两位社会学家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出了门。 一旦投入工作,奚午蔓就把来缵烨忘得彻底。 午饭后休息时,刘通逸突然对奚午蔓说:“太容易相信别人很容易吃亏。”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没能压过窗外的蝉鸣。 “嗯?”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你觉得,来缵烨这人怎么样?”刘通逸正色问。 奚午蔓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刘通逸一直盯着她,完全是她不回答他就会一直盯着她的架势。 虽说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盯着她,奚午蔓还是有点莫名的过意不去,仿佛她试图逃避这个问题会对刘通逸造成莫大的伤害。 她认真思考过,认真给出回答:“我不了解他。” “不了解?”刘通逸稍显诧异,随即轻叹一口气,“你啊……” 他没多说什么。 奚午蔓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 “您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奚午蔓试图探出他未说的话。 “据我三十多年的经验,每个说自己生活很苦的人,都认为是被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因素所拖累。”刘通逸说。 他轻轻晃着摇椅,阳光落在他胸部及腹部区域,照亮他随意搭在肚子上的抓着蒲扇的手,手背的青筋看上去是半透明。 奚午蔓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说:“请原谅,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刘通逸无声笑开,举起扇子指了指躺在角落贵妃椅上睡着的陈星儒,“你可以问问她,她比我有经验。” 奚午蔓偏头看看陈星儒,只微笑着,没答话。 虽然她每天都会见到陈星儒,但她基本没跟陈星儒说过话。 从她第一次试图跟陈星儒交流却遭了冷脸开始,她就尽量不打扰陈星儒。 她实在讨厌跟a市文联那群家伙一样的人相处。 而只要稍接触,很容易就能知道,陈星儒并不是a市文联那群家伙那样的人。 陈星儒的冷淡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也不会针对某一个人。 陈星儒那瀑漂亮的葡萄色头发,偶尔晚上得闲纳凉时,会用一支绿檀祥云纹簪子盘起来。 她喝着橘子味瓶装汽水,油亮的指甲盖映了玻璃反光,似有一层铺着冷色月光的水,同她紫色印花旗袍的裙摆一样,在随风轻轻流动。 这个晚上,她没有对奚午蔓久久坐在身旁表现出抗拒。 来缵烨把一壶冷泡茶放在奚午蔓右手边的方桌上,本来想在她身旁坐下,被陈星儒一个淡淡的眼神叫回了屋里。 夏虫在风中鸣叫,奚午蔓不知道虫子们在哪,也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 “你喜欢这里吗?”陈星儒的声音懒懒的,同这夜里的徐风一样温和。 有那么一刹,奚午蔓感觉拂面的风源自陈星儒。 而一对上陈星儒的目光,这个念头就消失了。 “这里很好。”奚午蔓答。 “我也觉得。”陈星儒缓缓摇动蒲扇,视线移向远方。 奚午蔓看清,她浅棕色的睫毛很浓,算不上长,却卷成很漂亮的弧度。 “你多大了?”陈星儒又看向奚午蔓。 “二十。”奚午蔓答。 “你去看过b国北方的海吗?”陈星儒问。 奚午蔓摇摇头:“没有。” “我在那里长大。”陈星儒又看向远方,完全是同小孩子讲睡前故事的口吻,“我家在海边开了一家酒馆,总有外乡人从船上下来,他们吃肉喝酒,也会住宿。” 陈星儒呷一口汽水。 “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一个从船上下来的外乡人。他有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的脸颊比海中的夕阳更迷人,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为他的笑容彻底沦陷。”陈星儒说。 “那天晚上,我在沙滩上碰到他。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很清醒。” 陈星儒单手握着汽水瓶瓶身,稳稳搁于椅子扶手。 接下来好几分钟,她都只轻轻摇动蒲扇,连眼睛都很少眨。 然后,她稍稍侧身。 奚午蔓以为她要起身离开,她却没有,只侧身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他把手伸到我裙子底下的时候,我想过提醒他,他这是在犯罪。”陈星儒有意停顿片刻,“但我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你喜欢他不是吗?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白马王子不是吗?’所以我没有叫我的爸爸妈妈。” 陈星儒的话音突然就停住了。 奚午蔓再次听清夏虫的鸣叫,伴着院墙外的浪声。 陈星儒的话音再次盖过那些从暗处传来的声音:“我以为他脱下我的裙子时,应该是跟我一样的心情,可就在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同样把手伸到另一个女人的衣服里。我不理解。” “他住了一个月,就走了,我再没见到过他。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没有向我道别,就好像压根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明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我的房间。再长大一些后,我甚至理解不了,我当初到底对他抱有怎样的幻想。” 陈星儒说着,又稍稍侧过身去,把下颌线清晰、鼻骨很高的侧脸正对着奚午蔓。 “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当初我心里是抗拒的,却默许他犯罪,还把他的罪行美化。” 陈星儒说完,朝月亮高高举起汽水瓶。 她脸上流动着玻璃瓶映射的金光。 第二〇一章 海色与他 陈星儒一口喝完剩余的小半瓶橘子汽水,弯腰把空瓶子轻轻放在椅脚边。 她仰头,久久盯着天上的月亮,缓缓摇动蒲扇,鬓边的发丝一后又一前地微微摇晃。 奚午蔓为陈星儒倒了杯冷泡茶,把茶杯放在桌面离陈星儒最近的位置。 陈星儒斜眼瞥了一眼,顺势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如果存在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行为准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陈星儒说,“可是很遗憾,这世界并非我曾经以为的那样讲道理。” 所以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 奚午蔓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但她没用来回复陈星儒。她什么也没说。 陈星儒也沉默了,喝掉那杯冷泡茶,放下茶杯就起身进了屋。 奚午蔓独自坐在外面,将夏虫的声音听得更清。她分辨出具体哪一种虫鸣从哪个方向传来。 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但夜里一点半就下得很大了。 听见雨声,奚午蔓瞬间清醒,迅速翻身下床,摸着幽暗的、不知从哪来的光,尽可能快地挪到窗边。 她尽量小心,右腿还是撞上了椅子,她第一次感觉到,那把木椅如此坚硬牢实。 关紧窗后,她才打开桌角的台灯,桌面铺着一层露一样的水珠,所幸那张信纸大体干燥,只是靠近上方的几个字由于不多的水浸泡而稍显模糊。 用纸巾吸干水分,然后静待它自己干掉,任何多余的行动都会将它毁得彻底。 她依稀注意到什么,抬头,透过黑色的雨与浓雾,看见黑暗深处,有一团刺眼的光。 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 这样浓的雾,足湮灭任何可见物,哪怕是最强烈的光线。 她总在很不恰当的时候产生实在过分不合逻辑的幻觉。 早上,听不见雨声,出门取牛奶时,遭到凉丝丝的水纱亲切的吻脸问候,奚午蔓不禁打了个哆嗦,第一反应却是思考那到底是雨还是雾。 她的思考还没得出结果,就抬眼看见朝暮思念的、此时此刻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栋农舍一楼客厅的人。 但是怎么说呢。 也许,是天花板铺洒而下的灯光,是那灯光如夏日午后的太阳一样令人目眩,她产生了幻视。 灯光下的那个人,稍稍弯腰把两只餐盘放在长形桌面,他黑色头发上的光泽随他身体的移动而变换位置与形状。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他松松垮垮的白t,他高大的身躯。 奚午蔓闻到他身上很新的沐浴露和干掉的洗发水的香,闻到混杂着朦朦夜色的白兰地的气息,那与别家窗户里散出的冷色或暖色的光相交织,编造为凌晨一点缀满雪色的梦。 苏慎渊。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 另一个人的声音抢在她之前:“老陈的牛奶还是要热一下。” 光下的苏慎渊蓦地变为了来缵烨,奚午蔓移开视线,对上旁边刘通逸的目光,把手中的牛奶递向刘通逸。 刘通逸往往会顺便把奚午蔓的那瓶牛奶也热一下,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喝热乎乎的牛奶。而不管一个女人到底看过多少年四季的变换,他都称其为女孩子。 女孩子——奚午蔓莫名觉得,这个词汇从刘通逸嘴里说出来时,特别美好。 他的嗓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完全是三伏天最热的时辰老麻柳树下的一片阴凉,是山涧岩石间涌出的清泉。 请想象一下——树荫之外是炎炎烈日,热浪聒噪,而轻摩耳鬓的微风清凉,耳畔夏虫的低鸣催眠般懒洋洋,这时候很适合美美睡上一觉,蓝天白云与地面斑驳的光影承诺给你一个安宁美好的梦。 刘通逸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在那时那地所做的美好的梦。 四人围坐在一起时,天色还昏暗。 雨天的白昼总是很短。 餐盘里有芝士培根虾仁三明治、腌黄瓜、煎鸭蛋、白灼西蓝花,右手边是热乎乎的牛奶,温度正好,表面没有结上一层薄薄的奶皮。 奚午蔓用叉子翻着那个煎蛋,倏忽又回到a国a市a区那栋有二十四小时管家的公寓。她打开32-66号房的门,闻到清洁剂的气味,她穿过玄关,隔着玻璃看见厨房里的人。 那是一间她倍感熟悉却又颇陌生的厨房,厨房里的那个人正在煎蛋。 那天早上,她的餐盘里有煎蛋,但她不记得是鸡蛋、鸭蛋、鹅蛋还是其他什么蛋,她忘了还有煎蛋以外的其他什么,只记得那个早上起了很大的雾,她担心厨房里的那个人会死掉。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身影,除了那个两面金黄的煎蛋,她什么都看不清,准确说,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以为的记忆是大脑编造的谎言。她知道。 如果做错一道配分函数计算题,可以翻开答案册看解析。 如果不能将某个历史人物的姓名与其功绩相对应,可以翻看读书笔记上的关键字词。 有历史记载的人或事或物,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将哪怕几乎被时光磨灭的记忆重新勾画清晰,可以将逻辑理清展现。 而她过去生命中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拥有过的玩具,由于没有史官随时跟在她身边,她也没有记录的习惯,一旦记忆开始随时光的流逝而淡却,就只能任之同地球上任何生命体一样,自然地彻底死去。 而大脑要给出一个交代,将过去与现在相连,不至让某段时光成为一片空白。 于是大脑给出一个可供回忆的符号——煎蛋。 由这个符号编造无数美好的谎言,她深信不疑,她沉湎其间。 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梦里,具体的人物、地点、时间和事件都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毫无破绽地串连起来,她能相信他们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 而这个起雾的清晨,她从叉子间的煎蛋上找到一个破绽——红色的番茄酱。 她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过最深的思考,最终确信那点红色不属于她餐盘里的煎蛋。 她的餐盘里没有番茄酱。 然后她记起,她的三明治里没有芝士、培根和虾仁,没有番茄酱。 她的煎蛋没有单独摆在三明治旁边,而是被夹在两片面包中间,与一整片很嫩的生菜一起。 面包片里没有番茄酱,永远不会有红色的番茄酱,只会有白色的沙拉酱或青色的罗勒酱。 这酸酸甜甜黏黏糊糊的东西到底从哪来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猛地把手中的叉子一扔,起身冲进卫生间。 她的动作实在突然,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把刚刚吃进肚子里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全部吐出后,又呕出不少苦涩的东西,直到最后没什么可再呕,她才听见木椅的四只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 那声响在耳边一遍遍循环,把餐盘里煎蛋上的红色番茄酱强行于她脑前额叶一遍遍深深刻画。 她的胃里再次有东西在朝喉咙翻涌。 连续好几天,她都没任何胃口,甚至看见任何食物或能联想到食物的东西都一阵剧烈反胃。 饥饿完全将她遗忘了,不管她吐多少次,胃永远胀得发痛。 她每天都没有精神,却总不能好好睡觉。 她坐在二楼客厅坐西向东的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偶尔看累了,就闭上眼睛歇一会儿,睡不着,只是让眼睛休息。 书上没有任何插图,像这间被来缵烨收拾走任何多余物件的客厅一样,索然无味。 从她窝在沙发上翻开那本薄薄的书开始,来缵烨就听从陈星儒的意思,把客厅里任何已经引起或可能会引起奚午蔓不适的东西全部清理了。 身体的不适使得奚午蔓没法从文字里寻找到丝毫乐子,而她已然忘了无聊是什么个滋味,也不会下意识去寻找刺激大脑兴奋的任何因素。 大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思考,任过往一片空白。奚午蔓被虚无吞噬。 她一遍遍重复看同一段文字,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将同一段文字重复看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 她失去了对数字的敏感,正如失去对不同天气与时间段的海色的观察的兴趣。 雨天和晴天没有区别,晨风和午风没有区别,星星和沙砾没有区别,光与影没有区别。 什么都没有区别。 准确说,什么都不存在。 虚无。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也许持续了一个礼拜,也许是七个月,也许是七十年,或是七千万光年。 无所谓,都一样。 某个时刻,她终于意识到本崭新的书页被揉得皱皱巴巴,她感受到身体过分的黏腻,她听见风中奚午承的声音。 他的声音清晰得诡异:“怎么这么臭?你没洗澡吗?” 她打了个寒战,眼前蓦地一黑,随即耳边响起嗡鸣。 她看清窗户玻璃上亮着白光的灯,嗅到傍晚风中阳光残余的灼热,书页上分明的白与黑割裂得刺眼。 然后,她听见窗外的鸟啼、远方的浪翻,还有屋顶客机飞过的轰鸣。 她听清谈话声、走路声、嬉笑声,汽车轮胎滚过马路,轮船发出长长的汽笛,星星与月亮的运动将一直持续到终结。 存在在源源不断向她涌来,替代虚无将她吞噬。 她从这里到了这里,从理念到了实体。 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那里,为什么是理念而不是念理。 她感到极端的无聊,只是耳边奚午承的声音在不断循环,逼迫着她起身离开沙发,赤脚下楼、出门。 她迎着风,借朗朗月光走向大海,待海水淹过她的肚脐,她往后一倒,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面。 她这才感觉到累,头顶的星与月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全部糊成一团,归于彻底的黑暗。 清早出海的人铁定以为她死掉了。 他们发现躺在沙滩上的她,第一时间上前用熟练的手法按压她的胸腔,试图让她清醒。 她真的不想睁开眼睛,但胸腔受到的压迫与耳畔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令她烦躁。 清晨的阳光还很柔和,她并没正对太阳,眼睛却不适应,被刺得发疼。 与模糊的睫毛交织在一起的,有戴渔帽的渔民由焦急转为欣喜的脸庞。 送她回农舍的男人很年轻,绝对不到二十五岁。 男人告诉她,她可以叫他庆满,今年刚本科毕业,目标是发展壮大村里的水产品牌,带领全村人致富奔小康。 庆满同她讲深远海养殖及新品种的选育,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任何回应,庆满不禁怀疑她是否不能听懂他说的话。 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他的语言,庆满选择了闭嘴。 而她将脸往庆满的后颈靠了靠,轻轻贴着他的左肩。 他的肌肉紧实,臂膀健壮。 他拖着她腿的双手火热,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有锋利的老茧,割得她娇嫩的肌肤发疼。 在再次见到她之前,庆满一直以为她只能听懂一些很简单的句子,比如“你住哪”。 庆满只是出于与当地农民相同的质朴与好心,把奚午蔓背回了农舍,而来缵烨竟认为,庆满对奚午蔓图谋不轨。 来缵烨在院门口近乎暴躁地把奚午蔓从庆满背上夺过来时,奚午蔓没明白来缵烨突然的坏脾气是怎么回事。 来缵烨紧紧搂着奚午蔓的肩膀,很客气地同庆满说了句“实在麻烦您了”,也不等庆满回答,就重重关上院门,连拖带拽地把奚午蔓拉进屋里。 “很痛。”奚午蔓试图挣开。 来缵烨很快松开奚午蔓的手腕,不等后者查看发红的手腕,直接将后者拦腰一抱,往肩上一扛。 他大步进到屋里,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奚午蔓扔到沙发上。 不知是出于突然的疼痛还是突然强烈的饥饿,奚午蔓猛然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来缵烨脸上。 来缵烨扒她裙子的动作陡然止住,瞳中的怒火转为困惑。 他有力的双手于她裙子有褶边的宽肩带停了几秒,往上抓住她的肩膀,低身凑近她的脸。 “那个男人是谁?”他沉声问。 他没有喝酒,屋子里没有一丝酒味,奚午蔓却直觉他由于酒精而发疯。 “我要吃饭。”奚午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问你。”来缵烨的语速有意放缓,“刚刚那个男人,是谁?” 这熟悉的压迫感令奚午蔓的身体不自觉一颤。 很快她反应过来,眼前人是来缵烨,来缵烨不是哥哥。 “我说,我要吃饭。”奚午蔓冷静得可谓冷漠。 “他是谁?”来缵烨的双手紧紧捏住奚午蔓的肩。 奚午蔓的肩膀很快就被捏红了一片,疼痛令她大为恼火,她抬手又猛朝来缵烨的脸呼去,却无法靠近那张脸。 来缵烨很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连带她整个人死死按在沙发上。 他眼中冒着怒火,盯了她许久,才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开口:“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个婊子。” 没有任何预兆,他开始了蛮横、粗鲁、完完全全暴力的侵略。 不到十分钟,他的怒火就全部发泄。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柔情蜜蜜地轻轻吻向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安抚般吻去他想象中的泪水。 “对不起,蔓蔓。”他一遍遍地轻声重复,“刚刚我情绪失控,对不起,蔓蔓。” 奚午蔓脑袋一偏,避开他试图落到她嘴唇的吻,瞥见茶几上果盘中的水果刀,脑子里一闪而过仙女的魔法。 只一刹,仙女的魔法被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杀死并清理干净。 “我要吃饭。”奚午蔓说。 “你要吃什么?”来缵烨的口吻是刻意的讨好,刻意到带了由于恐惧或寒冷才会出现的颤音。 “饭。”奚午蔓无心琢磨他的情绪,就像她无心注意下腹的剧痛。 “你想吃什么?”来缵烨很耐心地问。 “饭。”奚午蔓感觉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死了,而如果来缵烨再用废话让她多说一个字,她将毫不犹豫拉他陪葬。 来缵烨及时的知趣挽救了他们两个人的生命。 这顿饭展露了来缵烨的贴心,同时兼顾了食物的色香味和她肠胃的承受能力。 但是饿得快死的奚午蔓根本无心注意厨子费劲倾注于食物的爱意。 最终她口腔里只有偏涩的绿茶的味道,她甚至忘了刚刚都吃过些什么——即使她始终不失优雅,以一贯的慢条斯理佯装品尝。 她放下茶杯,起身离座,打算上楼洗澡换衣然后睡觉,双腿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偏倒在沙发上。 她懒得再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顺便就躺在沙发上。 她不确定来缵烨的靠近是否仅出于关心,在看清他眉眼的瞬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拜托,可不要再吐了。 她暗自祈祷,移开视线不看来缵烨。 男人温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耳廓,克制得颇显暧昧。 “请不要碰我。”她说。 男人的手稍有迟疑,到底离开她微凉的侧脸。 天花板上荡漾着光波,屋子里静得异常,所有气味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浓烈,首先就是身旁男人呼出的气体里经充分发酵的酸奶味,混着牙膏发甜的薄荷味。 奚午蔓希望他能像他妹妹曾经那样飞走,但他久久没有离开。 空气中某种气体达到一定的浓度,就令人打哕。 奚午蔓保持着礼貌,只转眼看向来缵烨,委婉地赶他走:“请问您待在这里做什么,先生?” “你需要人照顾。”来缵烨说。 “不,我只是很累。” “你看上去很不好。” “是,我很累。” 短暂的沉默。 来缵烨将右手放在奚午蔓随意散开的发边,问:“能不能告诉我,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 “我很累。” “告诉我。” 奚午蔓双手支起身子,往后缩在沙发的一角,懒懒靠着靠背,嘴角下意识带着微笑,尽显嘲讽,目光却是近乎同情的柔和。 “告诉我,先生。”奚午蔓学着来缵烨拖长音调,“您这审犯人一样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来缵烨明显愣了一下,迅速调整好表情和语调。 “我只是担心你。”那位先生完全是一位羞于用言语表达善意的好心人了。 “为什么担心我?”奚午蔓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善意。 好心人的耳尖微红,喉结很僵硬地上下一动。奚午蔓全看在眼里。 “您要告诉我,您对我也有很强的占有欲?”奚午蔓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揶揄。 “也?”来缵烨半眯了眼睛,反问,“你把我当什么?” “您把我当什么?”奚午蔓却颇无辜地睁大眼睛,“婊子?” “我那是在气头上。” 奚午蔓一连“噢”了好几声,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来缵烨用好听的言辞为他的行为开脱的打算。 “您知道用‘情绪失控’这种卑劣的借口为自己的过错开脱有多么幼稚可笑。”奚午蔓把双腿伸到沙发外面,脚趾踩到地板的同时,身体轻轻一弹,站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待在这。”奚午蔓说着,尽量快地朝上楼的梯子走去。 她惊讶于自己刚刚还沉重不堪的身体竟如此轻盈。 一进到卧室,她立马把门反锁,拔掉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坐到窗边桌前的椅上。 来自a国的信纸还摆在桌面正中央,苏慎渊写下的姓名永远有着能令奚午蔓的热血冲上头脑的强大魔力。 奚午蔓拿起钢笔,用盖着笔帽的一头有规律地一下下敲击信纸上同一个地方,左手翻开手机的通讯录。 她琢磨着苏慎渊接听电话的可能性,斟酌着如果电话接通,她应以怎样的语调和词汇开头,又怎样才不会令苏慎渊认为她是由于闲得无聊而存心浪费他的时间,不致引得他厌恶。 她的手指上上下下滑来滑去,一次次停在“叔叔”那栏,又一次次划走。 最终,她按下屏幕上奚午承的电话。 她不担心会引起奚午承的厌恶,就算他没接电话,她也不会患得患失,长时间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电话比她预想的更快接通。 她还没开口,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的话音,鼻头一下就酸了。 “我在开会。”奚午承说。 也许是他的话太过简短的缘故,奚午蔓感觉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 “嗯。”奚午蔓简单回应表示明白,很识趣地挂断电话。 她放下手机,左臂平放在桌面,下巴搁在手臂上,抬眼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 那里,有海鸟飞过,每一只都是影子那样的黑色。 在桌面无声爬行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灼热,奚午蔓听见手机的振动。 来电人是奚午承,奚午蔓感到一丝诧异。 奚午承那边很吵,奚午蔓却只能听清他的话。 “你在那边习惯吗?”他依旧平静。 奚午蔓的心窝突然一暖,莫名想念他别墅花园里的草坪、花树,还有—— “哥哥,a区的蔷薇开了么?”奚午蔓轻轻问。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 “开了。”他说。 奚午蔓不知道该说什么,猝不及防想到楚修的女儿,于是问:“哥哥的身体还好么?” 更久的沉默。奚午承答:“好。” 两个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奚午蔓左耳是自窗户涌入的海风的轻呼,右耳是电话那头人声的嘈杂。 她试图听清那些人的谈话,却被时间分散了注意力,于是她开始计算此间与彼方的时差。 “哥哥那边的天气怎么样?”她用钢笔盖着笔帽的一头在信纸上轻轻画圆。 “在下雨。”他答得简单。 奚午蔓却肯定,他没有不耐烦,他并不急着结束这似乎毫无意义的通话,且,他绝对会以十足的耐心回应她任何无聊的闲话。 奚午蔓看着万里无云的碧空,遥望天与海交接处的角落,那一小截渺小得可怜的山脉。 她听见一个音,是某圆舞曲由小提琴拉响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她闭上眼睛,听清人群的欢笑与欢快的乐声杂糅在一起。 那边有香槟,有巴腾堡,有一流的管弦乐团,有怎么也跳不完的舞蹈。 男人女人们装扮得体,在虚华的灯光中相互靠近,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成为人们脸颊绯红的罪魁祸首。 那她曾无比厌恶的酡红啊。 奚午蔓睁开眼睛,入目的碧空宁静得令她失望至极。 这里,除了阳光和大海还是阳光和大海。 这索然无味的、毫无激情的、清汤寡水的日子。 这令人生厌的、自以为是的、极度丑陋的占有欲。 她曾以为,音乐、舞蹈和金钱是罪恶的根源,此刻才意识到,她曾是多么无知,竟对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有如此深的偏见。 没有酒精和舞会的地方不见得安静。 她此时才深刻认识到,她确确实实,对贫穷一无所知。 贫穷才是罪恶的根源。 对苦难和贫穷的歌颂都是自诩高洁的骗子故作高深。 值得歌颂的永远是劳动,而非贫穷。 奚午蔓突然猛地砸了一下桌板,随即她被奚午承的声音拉回神来:“蔓蔓?” “蔓蔓,你怎么了?”奚午承的语气杂了很少的慌张。 “我没事,哥哥,刚刚在拍蟑螂。”奚午蔓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它跑掉了,蔓蔓要去追蟑螂,哥哥再见。” 不等奚午承回答,奚午蔓匆忙挂断电话,又猛地砸了一下桌板。 掌心绯红,整只手连带指甲盖都是麻木的。 麻感散去,她才感觉到痛。 而她无暇顾及手部的疼痛,起身推开窗,把脑袋探出窗外,仿佛这样能离那渺小的山脉更近一些。 她看见海面的渔船,看见低空飞翔的海鸟。 嘿,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她自问。 为什么要忍受别人的哥哥呢? 她撑在窗台的双手紧攥成拳。 让那俩无底洞一样的穷鬼见鬼去吧! “去死!”她对着阳光下耀眼的海面低声咒骂。 而那明晃晃一片沙砾中,清晰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远远在招手,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一把抓起手机,转身奔出卧室下楼,无视了来缵烨的呼叫,朝那人在的方向跑去。 沙滩上的人并没有向她招手,她也并不是为了见那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而去,她只是单纯需要一个动力离开那栋农舍。 她沿着海滨跑了很久,久到她感觉嗓子眼都着了火。 可她抬眼一看,目之所及仍是大海、沙滩与渺小的山脉。 没完没了。 她感到厌烦。 她不断往前,也许是朝东,也许是朝西,她没分辨方向。 她终于看见远处隐于白色阳光的高楼。 她找到进入那片繁华的路,一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女人拦到她面前。 “三千万c币要不了你的命,不过,那可差点要了我哥的命。”女人说。 阳光太过灼烈,奚午蔓看不清女人帽檐下的五官,只凭模糊的印象肯定对方憔悴得快要死掉。 “那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事儿,再给我三千万,最后帮我一次。”女人突然凑近奚午蔓,“嫂嫂,看在我哥的面儿上。” 感受到女人身上传说中鬼一样的砭骨寒气,奚午蔓往后大退一步,在女人再次靠近她之前,她迅速转身,沿原路往回跑。 她的影子被斜晖拉得老长,在沙滩上晃晃悠悠,颜色忽浅忽深。 水中有情侣紧紧抱在一起。沙滩上晒太阳的女人翻了个面,扣上胸衣,开始收拾饮料瓶和零食垃圾袋,招呼她的狗狗一起,朝与奚午蔓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空气里有很好闻的甜香,奚午蔓不知道那来自某个女人的身上还是来自某片她没注意到的花海。 她掐着时间推开农舍院子的大门,正巧刘通逸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 刘通逸站在檐下,惯性般紧锁着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拿着手机。 奚午蔓一进门,正对上他的视线,他反应了一下,立马挂断电话。 “正找你呢,该吃饭了。”刘通逸的视线落在奚午蔓的双脚,眉头不自觉更深了几分,“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奚午蔓同样疑惑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与小腿都裹满脏兮兮的泥沙,而她记得,她出门时穿了一双凉拖鞋。 陈星儒端了盆热水出来,用很简短的语句让奚午蔓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然后弯腰仔细为奚午蔓冲洗腿脚上的泥沙。 奚午蔓闻到血味,双脚这才开始一阵阵刺痛。 足足四盆热水,陈星儒才为奚午蔓彻底洗净泥沙。 陈星儒用柔软的干净毛巾吸干奚午蔓腿脚上的水分,拿着棉签慢慢轻轻地为后者上药。 陈星儒的沉默令奚午蔓感到很过意不去,好在刘通逸不时说几句话,打断奚午蔓往不好的方面乱飘的思绪。 刘通逸说,来缵烨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走之前倒是把刘通逸的衣服都洗得干净。 对来缵烨的离开,刘通逸颇感遗憾,他认为来缵烨的厨艺还蛮好的。 刘通逸没问来缵烨为什么会离开,他认定,奚午蔓也不知情,来缵烨的离开跟奚午蔓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说实话,来缵烨一走,三人的伙食质量瞬间低了很多。 三人没一个擅长下厨的,刘通逸和陈星儒自信满满地炒了三个菜,打了一个汤。 看着黑乎乎的三鲜汤,连厨子本人都没勇气品尝。 在浅尝过一口到底勉强能看的炒白菜后,奚午蔓毅然决然把筷子一放,举手赞成刘通逸的提议——点外卖。 感谢各部门的规划及劳动,感谢店家和外卖员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不擅做饭的三人总算在这宁静的夜里吃上热乎的美味饭菜,不至于在饿肚子和忍受黑暗料理间做绝望的选择。 于是,来缵烨那一点微小的作用也可以被忽视了。刘通逸再没了遗憾。 生活又回归了之前那轻松愉快且充实的模式,奚午蔓再没有过长时间厌食的状况。 她频繁地随刘通逸出入社交场合,不仅限于酒吧,其实相比之下,到酒吧的次数简直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刘通逸的人脉广得可怕,奚午蔓每参加过一场舞会,都会想到某个被车撞过的人说的——追他的女人遍布全球,因他在全球各地都有朋友,他的朋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每次奚午蔓都玩得尽兴,虽然很多人她压根不认识。 她不需要认识他们,刘通逸认识就行,他们也不需要认识她,只需知道刘通逸认识她就行。 刘通逸接受每一场舞会的邀请,却从不跳舞,他只端着酒杯,站在不同的地方同不同的人谈笑风生。 刘通逸说,要是他再年轻十岁,就会同年轻人们一样跳到大汗淋漓,但是现在他老了。 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甚至给奚午蔓一种俏皮之感,就好像他是故意自嘲。 “您看上去并没有老到跳不动的程度。”奚午蔓说。 “老了。”刘通逸驻足,抬手拨开浓密的黑发,低头给奚午蔓看,“都有白头发了。” 奚午蔓看见,在那一片黑色根部,有刚刚出头的雪白。她莫名想到极具割裂感的白色书页与黑色印字。 这次停留并没持续多久,他们并肩,继续沿柏油路慢慢朝农舍的方向走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分为好几层,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又有互相交叠的部分。 路旁的道路种满椰子树,刘通逸说,曾经有人从树下走过,被落下的叶子砸死了。 所幸,那样的悲剧没降临在他们头上。 回到农舍,奚午蔓洗过澡就很快入梦。 她的梦里,总有辉煌的灯火、浮夸的晚礼服、刺鼻的香水、来自全球各地顶级酒庄的酒,还有男人与女人由于相互吸引而靠近,又由于礼节而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的舞伴每晚都不会重样,她沉湎于此间,不论是梦还是现实。 她真切地爱着每一个陪在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博爱大感吃惊。 直到某个晚上,陈星儒抱了一只羊驼回到农舍——一只羊驼状的凳子,她说是买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套装送的。 然后奚午蔓知道,只需要一片恰到好处的光,就能轻易爱上任何。 比如那只被陈星儒放在客厅东南角的羊驼状的凳子,它大大的脑袋和长长的脖颈雪白,脖颈下四分之一与身子是浅绿色,四只脚又是白色,像穿着四只白色的袜子。 它的脖子实在很长,侧面与正面的宽度不太协调,完全就是一根宽面,在那颗大脑袋下显得很丑。还有它夸张的大鼻孔和半圆的嘴巴,都可谓滑稽。 很丑,这就是奚午蔓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且每次坐在客厅沙发上时,她偶尔抬眼看见它,都觉得它丑得要命。 稍微发挥想象力,把那长脖子换成完美的圆柱体——救命,更丑了。那颗脑袋和那身体之间的长脖子,不管是什么样的形状,都丑得要命。 而某个难得清闲的晴朗下午,奚午蔓注意到,光移到它身上的瞬间,它那塑料做成的黑色眼睛一下有了神采。 它看上去很高兴——似为那金色的阳光——骄傲地仰着头,黑黑的大鼻孔下,嘴角呈出动漫人物一样的弧形。 那时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产生这样的想法——它存在,且很美丽地存在。 它的大脑袋、大鼻孔、呈线状的人中和嘴巴,甚至是那长长的脖子,都无可挑剔。 奚午蔓完全爱上了它,所以聚精会神地盯着它,直到阳光从它的脚部开始渐渐往上消散,色彩一点点变成橘色又淡为粉红,直到光从它左耳彻底溜走,鞋柜的白色柜门上没了它的影子,直到一切都归于了灰暗。 它得意的笑还挂在脸上,它依然是高傲的神情。 它一定知道,它会再次与阳光邂逅。奚午蔓如此认为。 而她,她所爱的是那片虚华的灯光,由于那片灯光而产生的爱,可归于、也只能归于妄诞。 天边最后一丝红霞被夜色涂抹,风中蔷薇的香透着清凉。 奚午蔓站在朝北的窗户前,将玻璃窗推开到最大,海风迫不及待与她相拥。 是的,要爱这个世界,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 她身心轻松,漫着神秘的愉悦。 她听见汽车轮胎滑过路面,院墙墙头的蔷薇被马路上的强光照亮,格外妖艳。 那束光没有离开,在院门外猝然熄灭。 短暂的安静后,院门被重重敲响。 第二〇二章 吃,别人买单 院门没上闩,客人象征性敲了敲门,直接推开。 奚午蔓听见院子里男人们热情的笑,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逗趣。 除了刘通逸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奚午蔓感到熟悉。 奚午蔓转身下楼,倒不是好奇那有点熟悉的男人是谁,而是听见刘通逸在叫她。 客厅有十个人,刘通逸和陈星儒,还有八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 从客人们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尽量展现自己最得体的一面。 他们脸上都挂着很客气的笑,陆续同陈星儒和奚午蔓握手问好。 “刘教授要是不愿出门,我就打电话叫厨子过来。”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说。他的眼睛小小的,眼珠却很亮,特精明。 刘通逸摆了摆手,笑着回答:“我们刚点了外卖,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刘教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亮眼睛的男人说,“我们菜都点好了,专门来接你,你还点什么外卖嘛?” “是啊是啊。”旁边几个男人连声应和。 刘通逸的右手在面前按了按空气,待众人安静,才又说:“实在对不起,各位,这样,改天,改天一定。” “哎,我的刘教授,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亮眼睛的男人说着,上前抓住刘通逸的手,“走走,今天我非把你这尊大佛请去。” 亮眼睛的男人比刘通逸矮了差不多一个脑袋,虽然身材可谓肥硕,到底掌控不了刘通逸。 刘通逸假借摸手机的动作,很容易就躲开亮眼睛男人肉包一样白胖的手。 男人们又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表示刘通逸太不给面子。 刘通逸压根不在意,转身把手机递给奚午蔓,说:“蔓蔓啊,你帮我看看,咱们的外卖到哪了。” 奚午蔓刚接过手机,那亮眼睛的男人又说:“刘教授,外卖这东西不健康。” “哈哈哈。”刘通逸很敷衍地大笑几声,完全是玩笑的口吻,“你们的饭菜太丰盛,我肠胃不好,消化不了。” “放心吧,我们知道你刘教授的口味喜好。”亮眼睛的男人拍了拍胸脯,“我们点的菜啊,都是大排档最常见的,物美价廉。” 刘通逸只“哈哈哈”笑几声,摆摆手表示拒绝。 亮眼睛男人快速转动那小亮的眼珠,稍压低了声音,竟显得有些狡黠:“刘教授,李明哲的儿子今天上午被抓了,您还不知道吧?” 刘通逸表现出诧异,问:“哦?有这事?李公子是犯了什么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亮眼睛男人眼中的狡黠被真诚取代,“现在大家都还饿着肚子,不如边吃边聊。我们的车就在门外。” “哈哈哈。”刘通逸又是那样机械地笑,完全是为了敷衍。 然后他转身将脑袋凑近奚午蔓,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问:“我们的外卖到哪了?” “商家刚刚出餐,骑手在去取餐的路上。”奚午蔓指着屏幕上的地图。 那亮眼睛的男人抬手摸了一下额头,像是抹去一把汗。 “刘教授,你看,你们的外卖恐怕还得好一会儿才到,我们订的大排档,从这里开车过去五分钟,过去就能吃。我们专门为你准备了好酒。”亮眼睛男人看上去有点不安,他是担心刘通逸坚持留下来吃外卖。 “哈哈哈。”刘通逸笑着接话,“我不能丢下两个女孩子,自己跑去吃大餐吧?” 亮眼睛男人大方一抬手,说:“能请到两位美丽的女士,是我们的荣幸。” 刘通逸向奚午蔓伸手,接回自己的手机,揣进过膝短裤的方形口袋,很随意地一抬手。 “请吧。”刘通逸说这话时,似乎看了每一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 这当口,陈星儒出声表示拒绝。 “我等外卖。”陈星儒说,“别浪费了。” 奚午蔓本来也想留下等外卖,刘通逸和陈星儒都坚持要她跟着去大排档。 “那边的海色很美。”陈星儒说。 刘通逸给出的理由则是:“你不想深入了解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吗?” 奚午蔓跟着男人们出了门,完全是出于一种感觉——她认为,陈星儒并不希望她留在农舍,刘通逸也不希望她打扰陈星儒。 那就给陈星儒一个私人空间吧。 开车的亮眼睛男人一直在抽烟,熏得奚午蔓有点晕车。 为了等会儿有胃口吃饭,她一直在和左侧位置上的刘通逸说话。经实践,分散注意力能有效避免晕车。 凭着一股子类似报复的较真劲,奚午蔓特意注意了时间,从汽车启动到停下,不止五分钟,而是九分钟。 一下车,奚午蔓闻到清新的空气,整个人好了不少。 但那亮眼睛的男人晃到她面前,带着一身烟味,她有点反胃。 “刘老师,我们到这边,花了九分钟。”奚午蔓对刘通逸说。 刘通逸还没答话,那亮眼睛的男人用狡黠的目光盯住奚午蔓,笑容莫名阴森。 “这位小姐瞧着眼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亮眼睛男人问。 “你这个人,长得好看的你都觉得眼熟。”刘通逸接了话,抬手招呼奚午蔓过去。 大排档里挤满了人,他们喝酒撸串,叽里呱啦说着奚午蔓听不懂的方言。 店家留给他们一张长餐桌,十个人围坐在一起,左右都留有足够的空间,不致拥挤。 一个盘子接着一个盘子,被服务员端上来,桌面很快摆满了盘子。 奚午蔓根本无心注意盘子里的是烤鸡、烤虾、生蚝还是海螺。 她学着右手边刘通逸的样子,掰开两根一次性筷子,一手拿了一根,用筷身相互迅速摩擦,然后立在一次性碗中间,用开水从中间段淋了一遍,再把一次性碗中的开水倒进一个塑料盆里。 很快,装着废水和塑封垃圾的塑料盆就被系着黑色围裙的服务员端走了。 鼻间充斥着浓烈的酒味。 除了炒河粉,奚午蔓什么也不想吃。 而刘通逸以为她是拘谨,与男人们聊天的同时,为奚午蔓剥了一只又一只烤虾。 奚午蔓凑近刘通逸,轻声说:“刘老师,我不吃。” 刘通逸报她一个微笑,说:“吃,别人买单。” “不是……”奚午蔓话没说完,刘通逸又用牙签撬出一个螺子的肉,正要放进奚午蔓碗里,动作突然顿住了。 第二〇三章 不是你女儿吧? 刘通逸把螺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对对座的亮眼睛男人说:“老邓,这一次性餐具用着不顺手。” 亮眼睛的老邓稍稍睁大眼,两颗亮亮的眼珠像发光的黑豆豆。 “不顺手?”老邓感到不可思议。 刘通逸朝奚午蔓努了努嘴,说:“女孩子用不惯。” 老邓看了看奚午蔓,笑着说:“一次性碗筷比较干净。” “你这人,真是。”刘通逸放下牙签,“你是非得要别人说我矫情。” 老邓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是我傻了,刘教授。”老邓胖手一挥,随手指了个人,“去,给刘教授和那位小姐整两套用着顺手的餐具。” 那被指中的人就起身整餐具去了,不出十分钟,抱了两套塑封的骨瓷餐具回来,拆封后,分别整齐摆在刘通逸和奚午蔓面前。 刘通逸把一次性碗筷堆在不会妨碍到奚午蔓吃饭的地方,又为奚午蔓剥虾、撬螺肉,见她喜欢吃炒河粉,又叫了一盘炒河粉。 不要青椒、洋葱、豆芽、白菜,不要肉,不要辣椒、胡椒、大蒜、姜、醋、酱油,葱只要一点点。 刘通逸特意强调一点点。 这是一份属于奚午蔓的炒河粉。 记录的服务员每写下一样忌口,眉头就很怪异地拧一下。 “酱油都不要,怕是不好吃。”最后服务员说。 “我们点菜,应该不需要合你的口味吧?”刘通逸说得客气。 服务员却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莫大的侮辱,脸蓦地一垮。 奚午蔓以为服务员要大发雷霆了,后者却僵硬地笑笑,转身离开时,嘀咕了句什么。 奚午蔓没听懂,听语气不是什么好话。 端炒河粉上来的是另一个服务员,她本来把那盘炒河粉放在桌子中央,老邓用方言大声说了句什么,服务员被吓了一跳一样,迅速放到奚午蔓面前。 服务员刚刚离开,老邓用目光一指奚午蔓,问刘通逸:“刘教授,这位小姐,不是你女儿吧?” 刘通逸还没回答,另一个男人说:“刘教授的女儿在十年前去世了,你忘啦?” 老邓一拍脑瓜,语气带着歉意:“我真是老了,瞧我这记性。” 刘通逸只微微笑着,没有答话。 “刘教授,你可千万别跟我这坏记性计较。”老邓说。 “多大点事。我也不记得你女儿多少岁了。”刘通逸为奚午蔓倒上一杯凉茶,“说起来,你家的是女儿还是儿子来着?” “儿子,儿子。”老邓说。 刘通逸长“噢”一声,放下茶壶,不慌不忙地开口:“我以为你是女儿。” 老邓摆摆手,说:“我没那福气。” “你儿子跟李明哲的儿子,差不了几岁吧?”刘通逸问。 “嗐。”老邓肥胖的身体夸张地往后一仰,到底没倒下去,转而说,“李明哲这次,可真是被他儿子给坑惨咯。” “怎么说?”刘通逸问。 这时有个干瘦的矮个子男人站起身,双手捧着一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白酒。 老邓顺势说:“来,刘教授,先满上。品品这百年老窖。” “我大老粗一个,哪懂得品酒。”刘通逸抬手阻止男人倒酒的动作,然后一指角落的冰柜,“还是来一瓶冰柜里的黑啤。” 倒酒的男人左右为难,好在老邓没有坚持,叫来服务员,要了几瓶冰黑啤。 刘通逸拿了酒,却首先给奚午蔓倒上一杯。 老邓看在眼里,小眼睛里又冒出精明的光。 “还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老邓说。 “蔓蔓。”刘通逸敷衍般抬了下头,目光还没落到老邓脸上,“陈星儒教授的小助理。” “陈教授的小助理?”老邓并不相信,却没表示怀疑,只哈哈笑着说,“刘教授艳福不浅啊。” 老邓的话里带着玩笑的意味,这种玩笑充斥着攻击性,令奚午蔓不适。 刘通逸一如既往地好脾气,完全无视了老邓的话,问:“李明哲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吉。”老邓收了猥琐的笑,“李吉跟一个外国女人搞一起了,那外国女人也被他坑惨了,听说那女人是个a国人,还是从a市来的,挺有钱。” “有多惨?”刘通逸很合时宜地接话,举杯与诸位隔空碰杯。 老邓喝下一大口黑啤,哈一口气,继续说:“李吉那小子,拉着那外国女人把黄赌毒都沾了个遍,那女的不知道要在c国蹲多少年监狱。” “她是a国人?” “对,a国人。你说她多惨啊,就目前的情况看,起码得判个十年八年的,在异国他乡蹲这么久局子。你说说,她被坑得多惨。” 老邓话音刚落,另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接了话:“到c国都能犯罪,在她自己的祖国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指不定不是她被李吉坑,是李吉被她坑的呢。” 就是这个声音,奚午蔓听着有点熟悉。 她抬头精准找到声音的主人,对那张五官平平的脸却没有印象。 “那女人叫来缵莹,堃哥应该认识。”一个眉骨很高嘴巴很凸的男人说,“来缵莹的哥哥,是之前z集团a国片区的执行总裁。” “他啊,我认识。”一个鼻子很扁、鼻头很大的男人喝一口黑啤,“来缵烨,前两天我还见过他。” “z集团a国片区执行总裁的妹妹,不应该到c国来犯罪啊。” “要不是在a国混不下去,来缵烨也不至于来c国啊,放着好好的a国片区执行总裁不当,来这当一个临时的什么?那什么来着?” “管他是什么,反正他怕也是要栽在c国了。” “不会有人把他弄回去吗?听说来缵烨跟m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关系还挺好。” “什么关系还挺好?你这话说的。人家正儿八经的情侣,搁你这就只是关系好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来缵烨他妹妹欠了莫老黑他们三千万,还是奚耀航的女儿还的。” 原本沉默的男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刘通逸却一句话也没再说。 奚午蔓实在分不清、也懒得分清到底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她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 第二〇四章 是吗 这个世界简直莫名其妙。 扔出筷子,扔出饭碗、汤碗、骨碟和茶杯,砸死那群聒噪的人。 在奚午蔓的想象中,那些人已经死了好几次,以各种不同的死法。 直到这聒噪的饭局终于结束,她心里头还有一个强烈的、偏激的愿望。 愿世界上每一个造谣信谣传谣的人通通早点死翘翘。 一回到农舍,奚午蔓就跑上二楼,进卧室抱了睡裙直奔卫生间。 她急需清洁自己遭到空气污染的身体,洗去那一身晦气。 这夜晚并不宁静,天气预报说有台风。 奚午蔓确定自己关紧了窗,也确定刘通逸关紧了大门,她不用担心自己在睡觉的时候被淹死。 而她并不敢睡觉。 看着玻璃窗疯狂摇晃,她总担心玻璃会飞出来,碎成无数碎片,扎死她。 好在那看上去脆弱的玻璃意外坚强,它很顽强地同台风抗衡,显然,它不想粉身碎骨。 首先,感谢不想粉身碎骨的玻璃,它也保护了屋子里人儿的命。 然后,奚午蔓听见一声巨响。 噢,这实在异常的声响。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从楼下传来的,给人一种闯进一条超级大蟒蛇的感觉。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好奇心战胜对生命的爱惜,她打开卧室门,轻手轻脚地下楼去查看情况。 在楼梯上,她没看见能一口吞下十个人的大蟒蛇,只有来缵烨。 对,来缵烨。 一楼客厅的灯照到来缵烨身上。他浑身湿漉漉的,目光阴鸷。 奚午蔓首先闻到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注意到,他身上有红色的血混着水滴到地板上。 那不是他的血。 他身后直达书房的地板上,有一条红色血迹。没有钻石一样的玻璃碎渣。 奚午蔓感觉胸口突然挨了一闷棒,她想叫刘通逸和陈星儒,直觉却阻止了她。 她想转身跑上楼,关门,反锁,垂眸注意到来缵烨右手中滴血的菜刀。 对疯子而言,关门反锁都没用,那只会激怒他。 “你受伤了?”奚午蔓知道,这种时候,只能保持冷静。 来缵烨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上眼睑又垂下去,遮住了那一点高光。 “你需要洗个澡吗?我去找衣服给你。”奚午蔓不去注意他手中的菜刀。 来缵烨没有回答,突然大步向她走近。 奚午蔓正思考往哪个方向跑存活率更高,来缵烨在楼梯下停住脚步。 奚午蔓无法从他麻木的表情中判断他是否有杀意,也无法准确计算哪种反应不会惹得他举起菜刀。 “外面雨很大,你从哪来的?”奚午蔓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仍不说话,仍用那样麻木的眼神盯着她。 疯子。 完完全全是一个疯子。 奚午蔓快疯了。 她真想掐住他的脖子,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说句话。 “我想,你最好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你会感冒的。”奚午蔓保持着客气。 他突然跨上楼梯。 奚午蔓还没来得及往后退,他已在低她一阶的楼梯停步,抬手一把抱住。 奚午蔓简直要晕倒。 他的衣服湿透了,皮肤滑溜溜的,而他的体温很高,血腥味在迅速发酵。 简直要命。 奚午蔓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拼命要逃离这具身体,要逃出地球,逃出银河系。 他的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后轻轻一推,又稳住没让她摔倒。 他直视她的眼睛,良久,才沉沉地说:“我最好杀了你。” “是吗?”奚午蔓尽量把他的话当成玩笑,也尽量以玩笑的口吻回答,“那可真有意思。” 来缵烨眸子半眯,十足的危险信号。 “有意思?”他问。 “你先杀了我,然后你再殉情。我让我哥哥给我俩葬一起,在我们的墓碑上写上十四行诗,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有人唱诵我们的爱情。”奚午蔓说着说着,真就放松下来了,双手很随意地朝两边一摊,“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们的爱情。”来缵烨低声重复,满目狐疑地盯着奚午蔓,“你爱我吗?” 奚午蔓震惊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了来缵烨几秒,才答:“我以为答案显而易见。” “显而易见。”来缵烨又给了奚午蔓一个重重的拥抱,最后深深看了奚午蔓几秒,欲言又止,转身跑了出去。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奚午蔓身体一软,就瘫坐在楼梯上。 大风摇得门连连尖叫。 可怜的门,简直要碎了。 歇了好半天,奚午蔓的四肢才恢复力气,到底没勇气沿着血迹走进书房。 她回到二楼,找到手机报了警。 运出这栋屋子的,不是两具尸体,而是两堆血淋淋的肉骨。 出了这件事,z集团第一时间派人接走奚午蔓。 水西月很担心奚午蔓的精神状况,即使奚午蔓表示自己还能正常工作,水西月还是坚持差人送她回了a国。 水西月说,奚午蔓要是在c国出了什么意外,z集团没法向奚家交代。 奚午蔓离开c国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手提箱,箱子里装着刘通逸和陈星儒的手稿。 按水西月的意思,回到a国的第一时间,奚午蔓要亲手把那两位社会学家的手稿交到苏慎渊手中。 奚午蔓回到a市的那个上午,苏慎渊很忙,没能来接机。 奚午蔓参加了z集团准备的接风午宴,下午出席艺术沙龙,晚上又是干饭。 她走到哪都带着手提箱,仿佛那是一笔可以买下整个太阳系的巨款,一旦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就会被偷走。 晚餐结束,奚午蔓才见到苏慎渊。 苏慎渊站在他的车旁,和一个年轻女人谈话。 看上去聊得很开心。 奚午蔓双手把手提箱提在身前,静静站于能看见他们又不会打扰到他们谈话的地方,直到苏慎渊的目光稳稳落在她身上。 苏慎渊和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那个女人回过头来。 奚午蔓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眼前突然一黑,脑袋一空,随即清晰现出那个女人的姓名。 奚午楙。 “蔓蔓,你回来啦?”奚午楙的嘴角都要飞去月亮那了。 第二〇五章 那是另外的价格 虚假。 太假了。 奚午楙的笑容,假得要命。 假到令奚午蔓失去了保持最基本礼貌的耐心。 奚午蔓只轻一点头表示回应,往前走上几步,稍稍一抬手中的手提箱,对苏慎渊说:“月姐让我把这个给您。” 苏慎渊上前,接过手提箱,说:“有劳你了。其实你可以让秦喻章给我。” “月姐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上。”奚午蔓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提了裙摆,欠身行礼表示道别。 她正要转身离开,被苏慎渊叫住。 “你还有别的要紧事忙?”苏慎渊问。 奚午蔓懒懒对上苏慎渊的视线,倒也客气:“我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觉。” 苏慎渊轻一点头,又问:“那你这是打算去哪?” “回我家里去。” “我送你。” “不麻烦您,先生。”奚午蔓抬眼,瞧一眼苏慎渊身后的奚午楙,“您还是好好陪陪您那位朋友吧。” 不等苏慎渊再说什么,奚午蔓转身向路边一辆等她的黑色轿车走去。 她不知道送她回到奚午承别墅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奚午承整晚没回家,到底是在哪忙些什么。 她一躺进被窝就睡着了。实在太过疲劳,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早上七点。 她正吃早饭,就被男佣告知,z集团的秦喻章先生在门外等她。 她没多想,第一反应是请秦喻章进来一起吃饭。 很快,男佣就带着秦喻章进来了。不过,秦喻章以已经吃过早饭为由,婉拒了男佣为他拉开的餐椅,落座于靠窗的扶手椅。 秦喻章尽量不去看奚午蔓,奚午蔓仍感觉浑身不自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感觉坐那的秦喻章是专程来监视她的。 这该死的安静。 奚午蔓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更加不适了。 她真心想把秦喻章赶走,碍于礼节又不好意思开口。扭捏了半天,她才终于找准直接与礼貌的平衡点。 “秦先生这么早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奚午蔓说话时,只不经意般淡淡看秦喻章一眼,丝毫没影响进食,“是苏总有什么新任务?” “苏总让我来问问您,您对足球赛感不感兴趣?”秦喻章说得小心。 奚午蔓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秦喻章正儿八经要回答日期,奚午蔓却又开口:“苏总这次,是想邀我看看足球场观众席的风景?” “今天晚上八点的比赛,一定会很精彩。”秦喻章说。 沉默片刻,奚午蔓才答:“球赛我只看现场。” “我会向苏总转达您的话。”秦喻章说着,就起身离座,朝奚午蔓鞠了一躬,离开了。 奚午蔓以为,说“只看现场”这种话就是拒绝,秦喻章的离开就是不会再提看球赛这种事。 出乎奚午蔓意料的是,不到中午十二点,秦喻章就送来球赛的门票。 晚上八点,天已经彻底黑下,a区球场内,观众席挤满了人。 这种场合并不安全,奚午蔓却并不担心会突然有横祸降临在她头上。她始终坚信一点,有苏慎渊在身旁,她不会出事。 倒不是她自信苏慎渊有多关心她,而是她记得水西月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z集团没办法向m集团交代。 就算对面飞来一颗子弹,也会有人挡在她面前。 她还挺好奇,要是子弹真的伤到她,苏慎渊还能保持那一贯的冷静吗? 天气很好,主办方安排了两场比赛,奚午蔓只看了一场,就没了什么兴趣。 主要第二场赛的两队球员一出场,奚午蔓认认真真看了一下,整体颜值不如上一场比赛的两队球员高。 大晚上的,本来就困,喜欢的球员一下场,奚午蔓完全没了精力看什么球赛。 她压根不关心到底谁输谁赢,也没心思随众人高歌或欢呼尖叫。 她无声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擦了一把又一把热泪,还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对抗瞌睡神。 她实在佩服那些精力充沛的人,比如苏慎渊。 苏慎渊在和旁边两个男人聊工作上的事,奚午蔓只能偶尔听清一两个词汇,半天没听清一个完整的句子。 有种被告知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听不清的无力感,奚午蔓干脆把注意力集中在球赛上。 这场比赛倒也不是无聊,只是上半场踢完,比分还是零比零,有种看不见未来的感觉,奚午蔓更困了。 不管是氛围还是座椅舒适度,现场实在不适合睡觉,奚午蔓却差点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身体往旁一偏,猛然惊醒。 这一醒,似乎用尽了全力,她只觉四肢酸软乏力,不像是打了个盹儿,而是连续做了九九八十一天苦力活。 她想再打个哈欠醒醒觉,却连打哈欠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的身体往下一滑,让脑袋能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于大腿处,把裙子压出大小深浅不一的褶子。 这椅子实在不适合睡觉,奚午蔓每次一闭上眼睛就被硌醒,她烦得朝空气踢了两脚。 更烦了。 “要回去吗?”苏慎渊的话音突然轻轻落在她耳边,清晰得过分。 奚午蔓首先思考,苏慎渊是否在同她讲话。 转眼对上他的视线,奚午蔓还很是迷糊。 “你看上去很困。”他说。 奚午蔓这才确定,他是在同她讲话。 她本来想坚持到比赛结束,转念想到还有加时赛,就烦得不行,于是也懒得跟苏慎渊客气,坐直了身,尽量保持与平时一样的端庄优雅。 “希望我没扫您的兴。”她说。 也许是吹了风,或是走了几步路,稍微活动了一下,奚午蔓坐上车时,困意减了大半。 窗外的灯光糊成一片,奚午蔓看向右手边的苏慎渊,说:“您应该不只是想跟我看看足球赛,有什么事,您不妨直说。” “有事。明天再说。”苏慎渊闭上双眼,仿佛刚刚累得不行的不是奚午蔓,而是他。 “今天的事最好不要拖到明天。”奚午蔓看向车窗玻璃上苏慎渊的侧颜,语气中莫名添了赌气的成分,“也许,我今天有好心情,明天就没有了。” “你只需要有一点点耐心。”苏慎渊仍闭着双眼,教之答话,更像在自言自语。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奚午蔓的脑袋往后靠了靠,面带一贯的客气微笑,“不过,那是另外的价格。” 第二〇六章 虽然无聊得要命 “你缺钱了?”苏慎渊漫不经心,像是听见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们的合同上,好像没有哪一条要求我一定得对您有耐心。”奚午蔓说得认真,“如果您对我提出更多的要求,我想我也应该对您提更多要求。” “你需要多少钱?” “您需要我的耐心么?要比耐心,我哪能比得过楙楙姐。”奚午蔓完全答非所问,像是没听见苏慎渊的话。 “等等。”苏慎渊发现问题所在。 奚午蔓被他生硬的语气打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赌气。 但苏慎渊没计较奚午蔓的孩子气,只问:“你要去哪?你哥那?你爸妈那?还是我们那?” “我们那?”奚午蔓有一丝疑惑。她不知道苏慎渊说的“我们”是指他和她,还是他和别人。 奚午蔓是问句,苏慎渊却以为她给出的是肯定的回答。 车拐了个弯,很快就停在公寓楼下。 一进到屋子里,奚午蔓立马察觉到,有别的女人在这住过。 首先,那个女人不是水西月。水西月和奚午蔓一起离开a国,直到现在还待在c国。 趁苏慎渊站在落地窗前与人进行长时间通话的时候,奚午蔓不动声色地转遍每一个房间,包括靠近入户门的卫生间,终于在客厅茶几下的地毯上找到一只耳钉。 她不知道那只耳钉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耳钉掉落的那个位置十分可疑,恰到好处的隐秘,又恰到好处地暴露,她甚至能脑补出一场两个半小时长的电影。 她蹲身打算捡那只耳钉,余光注意到苏慎渊回过身来,于是坐到地毯上,伸出去的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游戏机,打开动森。 电视遥控器在电视柜上,和游戏手柄放一起,她抬头,对上苏慎渊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后者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打开电视机,然后上前把游戏手柄递给她,又接过她手中的游戏机,插进底座。 本来她并没有多想建设小岛,只是刚好抓到一只蝎子,刚好想去nook商店卖掉,刚好商店里有入了她眼的家具、地砖和墙纸,她就开始了长达四个钟头的小岛建设工作。 然后,她把那只耳钉忘得干干净净。 梦里都在建设小岛,一觉醒来,她感觉自己压根没睡。 她只是赖了一小会儿床,就错过了与苏慎渊一起吃早餐。 没什么,就是突然社恐,她不想叫管家,于是换衣下楼,找了家没什么人的店吃早饭。 她刚刚点了餐,旁边的桌子就来了两个男人,他们绝非故意让她听清他们的谈话,只是在这安静的店里,连最轻的呼吸都被超级加倍。 “你黑眼圈很重啊,晚上干嘛了?”一个男人精力十足地问。 另一个男人拖着懒懒的声音回答:“别提了,我熬了两个通宵,终于看完一本小说。” “什么小说这么精彩,你熬两个通宵看?”精力十足的男人问。 “恰恰相反,无聊得要命。”懒洋洋的男人完全是睡眠不足的暴躁样。 “无聊你还看?” “虽然我觉得那狗屁小说简直无聊得要他妈的命,但我还是得拿出研究柏拉图全集的精力来,认认真真把它看完——即使我知道整整三十个小时都他妈完完全全是浪费——我要记住主角说的每一句话,为了能回答我女朋友随时可能会抽查的任何脑残问题。” “什么问题?” “我永远不知道她会问我什么,我从来不理解他妈的男女主说的哪句话怎么就超级有哲理,怎么就封神了。我也不理解亲一下抱一下说两句腻歪话怎么就甜得要命了。她为之疯狂的所谓爽点、打脸,在我看来全他妈无聊得要命,完全是一群吃饱了撑着的人为无聊得要命的事做毫无意义的争吵,但是我不能说她跟风吹上天的小说其实全他妈是垃圾,我得违心地笑着附和,对,你喜欢的作者吊打莎士比亚,诺贝尔文学奖没提名你喜欢的小说就他妈是全人类最大的损失,你磕的cp就是最甜的、最会撒糖的,你追的爱豆就是最好看的,业务能力也是最强的。” 精力男不知道该说什么,敷衍般笑笑试图让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时光不那么令人尴尬,好在想到还没点餐,于是提高嗓音点了餐。 末了懒懒男长叹一口气,说:“我完全理解且尊重她需要那种弱智的东西充实一下她那贫瘠得可怜的精神世界,她只能吸收那些东西,我也没要求她读点我认为对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毕竟,没必要逼着一个信仰上帝的人放弃对上帝的信仰,但是,她觉得她追的剧、她看的小说、她喜欢的爱豆全他妈是天下第一绝,她自己这样认为就行了,非逼着我对她认同的事表示认同,就简直有毒。明明我已经再三明确表示过,我对她感兴趣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她可以跟我讲她喜欢什么,我绝对以十足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听,但她要求我不只是听,还得回应,比如她让我看的那简直侮辱我智商的狗屁小说,说实话,那种东西被称为小说,简直是对小说的侮辱,她要求我看,还得认真看,得理解并学习男女主感人的爱情,去他妈的,她居然要我像解读卡夫卡的着作一样去解读那些垃圾。” “你不是挺爱你女朋友的吗?” “不不,不要误会,我爱她,这毫无疑问,但是我爱她,不代表我要爱她爱的那些我完全接受不了的东西,那些东西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实质性好处。” “不是可以让你跟你女朋友有更多共同话题?” “拉倒。世界上那么多事物,我们总能找到共同话题。就像她不吃重口味的食物,我不吃清淡的食物,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吃她喜欢的白水煮面,也从不逼她吃我喜欢的宫保鸡丁,我们从不因为口味不和吵架,也不觉得没办法一起生活。对我来讲,她的家庭、三观、学历和工作全都无所谓,反正我能挣钱,她花多少钱我都能承担,她愿意吃什么就吃,她可以认为毛姆的作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更入流,她坚持说地球是平的都行,那些全都无所谓,反正对我们吃饭睡觉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人活着,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质上都只是为了吃饭睡觉而已,也只有吃饭和睡觉是要紧事。” “我不这么认为。” “随便你怎么认为,那是你的事,通通无所谓,就算你觉得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那也影响不了我今天中午要吃广式腊肠煲仔饭,我今天晚上十点之前要上床睡觉。” 第二〇七章 由我来嫁 如那个男人所说,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女朋友,但这毫不影响他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吐槽她。 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怎样才算得不贫瘠? 判断一种读物比另一种读物对生命更有价值的标准是什么?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奚午蔓回到苏慎渊的公寓。 她坐在沙发与茶几中间的地毯上,用手柄操控叫sue?a的q版人物来来回回跑。 不抓蝴蝶,不钓鱼,不下海,也不建设美丽小岛。 换换肤色、发型和服装,最后又什么都没改变。 漫无目的,完全是浪费时间。 就像她的思绪胡乱地飞,搞得太阳穴发胀地疼,却完全是浪费时间。 她把自去年回a国以来经历的事、遇到的人都回想了一遍,有的事反反复复想了又想。 最终,她的头脑被奚午承、三爷爷和祁湘塞得满当。 她没听见门铃响,奚午楙那惊异的一声“呀”,教游戏背景音都瞬间哑了。 “呀,蔓蔓?你在这呀?”奚午楙像回到自家一样,往沙发上一坐。 奚午蔓往奚午楙身后看了看,收回视线的时候才意识到,是在找苏慎渊。 没有苏慎渊。 “你在玩什么?”奚午楙单手撑于沙发坐垫,侧身偏了偏,“这个好玩吗?跑来跑去的,你在跑什么?” “没什么,也可以不跑。”说着,屏幕上的sue?a就停在了竹林中间的石子小道,奚午蔓回头,面带一贯的客气微笑。 “看上去够无聊的,这游戏,人物建模跟风景都很幼稚。”奚午楙说。 “我还蛮喜欢的。”奚午蔓回头,sue?a跑出竹林,跑过花海,跑过游乐场、菜地,顺手摘两个南瓜,最后跑到海边,换上潜水服。 抓到海葵了。 海葵。又是海葵。 “真的好无聊。”奚午楙又说话了。 “你不用看我玩。” sue?a再次下潜,抓到虾夷扇贝。 “虾夷扇贝诶,它会产珍珠吧?”奚午楙从后面拍了拍奚午蔓的右肩,轻快的嗓音带笑,“你知不知道慎渊送了我一对珍珠耳环?” “不知道。”奚午蔓往旁挪了挪,避免再次遭受奚午楙的毒手。 “可惜了。超级漂亮,是慎渊托他的朋友从国外送来的黑珍珠。下次我一定给你看看,真的,蔓蔓,超级漂亮。” “我也可以不看。” “你一定得看看,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它。” 奚午楙的语气很微妙,奚午蔓总感觉,她不是在说珍珠。 “我对珍珠不感兴趣。”奚午蔓说。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奚午楙突然凑近奚午蔓,“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屏幕上的小人往岸边游去,迷失了方向。 调出地图。 沉默两秒,奚午楙又问:“你今天晚上住这吗?” “你想问什么?”奚午蔓反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待在一起,说说话比较好。” “没什么说的,不说话最好。” “好吧,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奚午楙起身,坐到奚午蔓能看见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奚午蔓淡淡瞥她一眼,算是回答。 “我想,阿承应该没有跟你讲过,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奚午楙说,“三爷爷的意思是,让我嫁给苏慎渊,我现在也在为了这件事努力。” “你要嫁给谁?”奚午蔓操控手柄的动作停下。 sue?a停在水中。 “这套公寓现在的主人。”奚午楙站起身,慢步踱到茶几前,像一棵树,插在奚午蔓和sue?a中间,“我应该跟你说过,这房子是我的梦中情房,这房子的主人是我的梦中情人。” “我没印象。”奚午蔓保持着微笑,“麻烦往旁让一让,你挡住我了。” 奚午楙没往旁让,反往前几步,离奚午蔓更近了些。 “不管你有没有印象,现在我告诉你了,我要嫁给苏慎渊。你得知道一点,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能做成。”奚午楙格外认真。 “那先恭喜你了。”奚午蔓的好脾气完全出于懒惰,懒得发火,懒得多说,“现在我能继续玩游戏了吗?” “我说不能呢?”奚午楙的语气暗戳戳带着威胁。 “那就烦请关一下电视,一直开着很浪费电。”奚午蔓轻轻放下手柄。 奚午楙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奚午蔓一秒,嘴角一勾,轻笑出声,像失望,似嘲讽。 “难道你只关心这破游戏?”奚午楙替奚午蔓回答,“不可能。你在跟我装无辜,装单纯,装傻。你以为,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你假装无知,我们之间的矛盾就能解决,或者自动消失不见。” 奚午蔓无视了奚午楙的话,起身绕过茶几,走近电视,弯腰拿起遥控器。 关机。 她希望奚午楙也能关机。 偏奚午楙比先前电量更足。 “如果你不想跟我谈,那也没什么没关系,至少对我来说没关系。”奚午楙话音一转,语气平添了几分劝诫,“不过你就不一样了,蔓蔓,你不跟我谈,就得跟三爷爷谈,总之,你必须得跟谁谈谈。” “我为什么非得跟谁谈谈?”有什么话堵在奚午蔓心口,出不来。 “因为你住在这。” “那你应该跟苏慎渊谈,而不是我。” “我当然跟他谈过。”奚午楙无奈地耸耸肩,“但是他不想跟我谈,我也不能逼他。” “所以你来逼我?” “不要这样说,蔓蔓。这关乎整个家族,你也是家族的一份子,你有责任。” “家族的一份子。”奚午蔓想放声大笑,到底没有,出于自幼受到的教育。 “我知道,因为你妈妈的事,你对我们有成见,但是如果你试着先放下成见跟我们相处,你会发现,你没有恨我们的理由,你也不会像这样甩脸色给我看,毕竟,归根结底,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奚午楙完全是苦口婆心的大人姿态。 奚午蔓插了一句:“你很了解我妈妈?” 奚午楙顿了半秒,思考过自己对宋琰婉的了解有多少,到底选择避开这个问题。 “如果你不想嫁给苏慎渊,可以,由我来嫁。”奚午楙说。 第二〇八章 你是紧急联系人 “这话,你不该跟我说。”奚午蔓用习惯克制着心里尖酸刻薄的嘲讽,“苏慎渊的未婚妻不是我。” “现在,阻碍我跟他结婚的,是你。”奚午楙一字一顿。 “就因为我住这?” 奚午楙突然闭紧嘴,半眯了眼睛,盯着奚午蔓。 半晌,奚午楙才放缓语速,问:“你以为,凭水西月一句话,你就能坐这玩游戏?你以为苏慎渊是什么人?” 奚午楙的语气越来越重,奚午蔓听得心烦。 “楙楙姐。”奚午蔓出声打断,“就算你有一肚子火,我也没理由忍受你的脾气。你跟苏慎渊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住这?”奚午楙双手一摊,脖子一硬,“你可以住奚午承那,你可以让奚午承给你买一套房子,你为什么非要住这?” “这你该问苏慎渊。”奚午蔓头疼。 她受够了奚午楙的指责,可是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激化矛盾。 奚午蔓转过身去,向落地窗踱步。 谁都应该冷静一下。 偏奚午楙不依不饶,紧追在奚午蔓身后。 “你还不明白吗?问题的根源在你,我现在是想跟你解决问题,你为什么总想逃避?你只要从这搬出去,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总让我跟苏慎渊说,那你知不知道,苏慎渊说……” 奚午楙叽叽喳喳,一把拽住奚午蔓的衣袖,意在让后者认真听她讲话。 谁也没想到,衣袖就这样被撕破了。 单薄的米白色布料间,露出手臂洁白的肌肤,很快,白中渗出红。 被尖长的美甲划破的肌肤流出血。 奚午蔓一抬胳膊,躲开奚午楙出于关心伸来的手,垂眸查看伤势。 “对不起,蔓蔓,我……”奚午楙不知所措。 电话铃声打断奚午楙的话。 “楙楙姐,我接个电话。”奚午蔓没顾手臂上的伤,如同没顾奚午楙的回应。 电话一接通,听筒里就传出陌生的女音:“你好,你是奚午蔓吗?” “你打错了。”根据多年的经验,奚午蔓判断对方是诈骗电话。 “你是来缵莹吗?” “不是,你打错了。”奚午蔓提高警惕。 “你是不是来缵莹本人?” “不是。” “你认识来缵莹吗?” “不认识。” “我是xx金融的工作人员,来缵莹在我们这贷了款,我们联系不到她。” “那是你们的事。” “但是来缵莹留的紧急联系人是你。你是来缵莹的姐姐吧?” “不是。” “不可能,你要跟来缵莹没关系,她为什么留你的手机号?” “要是我贷款,也可以留你的手机号。” 对方沉默了。 几秒后,对方选择再接再厉。 “是这样,如果来缵莹再不还钱,我们就会直接起诉,毕竟她的贷款不是一点点,是很多,你知道吗?” “跟我没关系。” “但你是她留的紧急联系人。” “你们应该直接走法律程序。” “法律程序我们是肯定会走的,但是走法律程序太慢了,我们只是贷款机构,银行那边想尽快收到钱,所以我们得催一催。” “你的意思是,要我还别人从你们那借的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联系不上来缵莹,我们只能联系你。” “噢,你跟我说再多都没用,现在你可以挂电话了。” “不是,就是,如果你认识来缵莹,跟她说一声……” “你再不挂电话,我保证你会收到法院传票。” “你要告我?你凭什么告我?” “要是以后我再接到你们的电话或者收到你们的短信,我会直接起诉你们。” “你威胁我?你以为威胁我就有用?来缵莹的事情不解决,就总有人打电话给你。”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你应该知道的、最基本的事实。” “有本事你就告!” “有本事你就再骚扰我一次。” 回答奚午蔓的,是通话结束的嘟嘟声。 奚午蔓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手臂这才痛了起来。 苏慎渊的医药箱在哪来着? 奚午蔓抬头环顾四周,却见奚午楙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医药箱。 奚午楙把箱子放在茶几上,上前推着奚午蔓落座于沙发。 “谁冒用你的身份去借钱了?”奚午楙轻轻挽起奚午蔓的袖子,用棉签沾了药水,为她的伤口消毒。 “只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当担保人了。”奚午蔓盯着奚午楙捏住棉签的指尖,还有那尖尖的长指甲。 “想不到连你都能遇上这样的事。是谁啊?胆子还蛮大。”奚午楙轻笑出声。 “一个认识的人,不熟。” “现在这些搞贷款的,确实不行,谁都想入这行分一杯羹,真以为钱这么好赚。” 奚午楙自顾自说了起来,像在同一个关系很好的老朋友聊天。 “我好几个朋友都遇到这种事,别人贷款留他们的姓名和手机号。现在就是这样,只要有个实名就能贷到款,那些机构放款前不知道核实一下信息,到收钱的时候找不到人,就成天骚扰不相干的人。” 奚午蔓给听笑了。 她一笑,奚午楙也轻笑出声。 包扎好伤口,奚午楙收好医药箱,站在桌边,远远看着奚午蔓。 “蔓蔓,你能不能吃辣?”奚午楙问。 “不怎么能。”奚午蔓摇摇头。 “墨西哥菜能吃吗?”奚午楙抬了右手,食指不知在指哪里,“我知道黑桃街新开了一家墨西哥菜餐厅,我朋友说蛮好吃,要不咱去试试?” 完全不像是有矛盾的样子,姐妹俩肩并肩走出公寓楼,坐上奚午楙停在公共停车区域的洋红色轿车。 奚午楙爱听理查德.瓦格纳的曲子,信奉的是产自新教精神的资本主义。 曾经。奚午楙刻意强调。 曾经,奚午楙的衣柜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套衣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化妆品,家里也没有任何摆件。 从她的书柜,绝对猜不到她读过多少书。 只会看一遍的书,她根本不会花钱买,更不会摆在家里。 但是,她意识到,她出于对上帝敬仰的节俭,被别人贴上各种标签。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信仰,成了她最大的软肋。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评判另一个人?”奚午楙迅速停好车,“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是一个生来就很贱的人,只配穿廉价的衣服,佩戴廉价的首饰,吃最朴素的饭菜,他们居然认为,我赚的钱,应该给他们花。” 第二〇九章 真不在乎吗 奚午蔓没问奚午楙口中的“他们”是谁,她并不认为她们的关系亲密到可以探问对方的隐私。 再亲密也不能打探别人的隐私。 再亲密的人,也不能打探她的隐私。 虽说奚午蔓想了想,世上没有很亲密的人,唯一算得亲近的奚午承,也只是比其他人稍熟一点。 “来,蔓蔓,看看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奚午楙示意服务员把菜单给奚午蔓。 奚午蔓收了刚才的思绪,不紧不慢地翻开菜单。 看着各种花里胡哨的菜品,奚午蔓都没什么胃口,只是服务员推荐店里的烧牛肉,于是点了烧牛肉。 服务员像是看到财神爷,许愿一样,一连给奚午蔓推荐了好些商品,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把单子递到后厨。 确实正宗。这是奚午楙的评价。 奚午楙若有所思地用叉子戳着餐盘里的牛肉,半天才问:“蔓蔓,你从小在法国长大,为什么还要回a国呢?” “哥哥叫我回来。”奚午蔓如实回答。 “你这么听阿承的话?”奚午楙感到不可思议,随即面露憾色,“你要是没回来该多好。” 奚午蔓只咧嘴笑笑,没有答话。 已经发生的事,没有遗憾的必要。 与其一直后悔当初的选择,不如认真想想未来怎样才能更好。 “你要不是奚家人就好了。”奚午楙长叹一口气。 奚午蔓实在好奇奚午楙垂下的眼睑遮住了怎样的情绪。 “其实,楙楙姐,我真的不知道你跟苏慎渊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就妨碍到你们了,如果只是因为我住在他的公寓,我马上可以搬走。”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奚午蔓感觉自己累极了。 奚午楙却摇摇头,说:“不是这个。凭你的本事,你在哪都能过得风生水起,但偏偏你是奚家人,不管你走得有多远,最终都得回到这个鬼地方。” “这个地方,还行吧,好多人想来还来不了呢。”奚午蔓语气轻松。 “那是因为,他们只看见了塔尖。”奚午楙抬手指向窗外。 苍茫暮色中,直入云端的哥特式尖顶黑得刺眼。 “你见过为了七百a币而犯罪,最终被判死刑的人吗?”桌面没有酒,奚午楙的眼中却有了醉意。 奚午蔓摇摇头。她想到自己曾经产生过抢劫银行的念头。 “有人站在塔尖,就有人跪在最底下。”奚午楙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竖线。 奚午蔓以为她会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后者却蓦地收手,抓起餐刀。 “三爷爷搬出辈分,我们就不能反驳了。”奚午楙慢慢切着牛肉,语速同样慢慢的,“但是,难道我们希望有他那么个长辈吗?是我们希望生而为他们的奴隶吗?” 不知道奚午楙怎么突然说这些,奚午蔓没接话。 奚午楙吃一口牛肉,叹一口气,嘴角一咧,扯出客气的微笑。 “吃完饭去‘黄昏后’喝一杯?”奚午楙问。 根本没给奚午蔓拒绝的机会。 “我们确实应该好好谈一谈。”奚午楙说。 谈,谈。好好谈。 奚午蔓也认为,有必要听奚午楙讲清楚。 她怎么就阻碍奚午楙嫁给苏慎渊了。 怎么说问题的根源在她,只要她搬出苏慎渊的公寓,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黄昏后,位于黑桃街最繁华的地段,在一大排奢侈品牌门店的楼上。 这里没有设置最低消费标准,酒水的价格自会劝退经济实力不足的人。 包厢里灯光暧昧,店内一流的男招待团团围住奚午蔓和奚午楙。 左边的喂酒,右边的喂水果,这一个揉揉肩,那一个捶捶腿。 唱歌的跳舞的,摇骰子的,都被包厢里有着高浓度酒精的空气灌醉。 这腐糜的生活。 在奚午楙的带领下,初次体验的奚午蔓却放得很开,妥妥一个夜场老油条。 一个男招待弯腰用嘴把一颗青提喂给奚午蔓时,奚午蔓看清他眼中的红色血丝,突然想到来缵烨。 不知从哪来的浓烈的血腥味猝然充斥于整个鼻腔,苦涩在喉咙迅速漫开,往胃里流。 她忍住吐的冲动,惊起,猛一把推开男招待。 男招待往后一个趔趄,碰倒一堆酒瓶。 酒瓶落到地面,好在没碎。 奚午楙一招手,所有人迅速退下了,原本满满当当的包厢突然空掉。 “怎么了?突然。”奚午楙喝下一杯酒,又慢慢满上。 “没什么。”奚午蔓隐瞒了想到来缵烨杀人的事。 奚午楙觑眼瞧她,唇边勾着玩味的笑:“你又不是没玩儿过男人,怎么,还害羞啊?” 跟害羞完全沾不上边。 奚午蔓紧抿着唇没解释,努力克制双手不自觉的颤抖。 “我听说,你很会玩儿男人。”奚午楙单手举着酒杯,杯身紧贴脸颊,偏着脑袋看奚午蔓,“是刚刚那些你不喜欢?” 奚午蔓张口打算回答,身体却剧烈颤抖。 “你在怕什么?”奚午楙嘴边的笑容有些僵硬,“这里没有家族的长辈,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 不是这样。不是。 嗓子眼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堵住,奚午蔓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那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奚午楙带醉的嗓音流露出担忧。 奚午蔓摇摇头,意在让奚午楙不要担心。 也不知道奚午楙有没有明白,奚午蔓也没有心思精力知道,起身直奔卫生间。 奚午蔓双手撑在洗手台边,掌心很快被瓷砖冻得冰凉。 她弯腰,想吐,却久久吐不出来。 “你跟苏慎渊同居这么长时间,就没发生过关系?”奚午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奚午蔓抬眼,从镜中看站在门口的奚午楙,简单回答:“没有。” “真没有?” “真。” “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奚午楙明显不信,笑容轻蔑。 “他有未婚妻,我对他也不感兴趣。”奚午蔓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未婚妻。”奚午楙稍加思索,“你说水西月?” “还有别人?”奚午蔓以问作答。 奚午楙突然笑出声,说:“你就没想过,他俩孩子都十六岁了,怎么没有结婚?” “那跟我没关系。” “说实话,蔓蔓,我还真蛮喜欢你这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奚午楙的脑袋往后轻轻一靠,下巴一扬,目光呈出居高临下,“但,你是真的不在乎吗?” 第二一〇章 占有 “我找不到在乎的理由。”奚午蔓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掬一捧水,弯腰泼到脸上。 “连三爷爷都得对苏慎渊客客气气的。”奚午楙笑着,“哪怕他已婚,你就从来没有产生过占有他的念头?” 面部往下滴的水仿佛永远也滴不尽,自来水的气味在鼻尖无限浓缩。 espresso. 奚午蔓抬手抹去脸上的水。 “有了他,连三爷爷都得对你客客气气的。” 奚午楙的话音像魅魔。 “不用再进小黑屋抄经,不会再有人用你妈妈的死来说你没教养。你无需再忍受家族男性的自傲,甚至,只要你愿意,他们可以彻底消失。”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只要占有他。 “只要你能占有他,不会有任何人再用世俗的道德和规则去评判你。” 镜中,两个女人的脸慢慢交叠到一起。 “连站在塔尖的人都要仰望的,是尖塔的制造者。” 不想摧毁这令你厌恶的尖塔吗? 不想改变这对你不利的游戏规则吗? 占有他。 “不。”奚午蔓往旁一个箭步。 镜中两个女人的脸分得很开。 “如果他们对我客气,是因为我身旁有某个男人,我宁愿不要那样的客气。”奚午蔓脸色惨白,心蹦得剧烈。 “你还是太年轻,蔓蔓。”奚午楙凑近奚午蔓,伸手搭上后者的肩膀。 四目相对。 奚午楙的声音像催眠:“借助男人的力量并不可耻,重要的只有,你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奚午蔓紧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 “除了自私,他们说不出任何批判的词语。而每一个说你自私的人,都是为了压迫剥削你。”奚午楙双手捧住奚午蔓冰凉的脸蛋,“我们是一样的,我懂你。” 奚午蔓感觉浑身发寒。 “想想,蔓蔓,从你回到奚家的那天起,他们用多少连他们自己都不能遵守的规则束缚你。他们只关心他们自己的利益,用伦理道德和所谓‘自古以来’压迫你。但其实,这场游戏有无限可能,我们不该、也不能永远固守已有的东西。” 奚午楙轻轻拥奚午蔓入怀,脑袋微微一偏,唇贴在后者耳边。 “今晚过后,是百无禁忌的明天。只要你愿意。” 拿下他。 城市七彩的灯光水一样流动。 繁星在看不见的远方,魔球灯一样旋转。 苏慎渊。 一出黄昏后,奚午蔓就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 喉结处没有口红印。 没有女人踮起脚尖亲吻他的下巴。 嗯。 他绝对不是来接她的。 突然有好多人围着他,男人女人,叽叽喳喳。 他本来只有左手揣在长裤的兜里,对上奚午蔓视线的时候,驻了足,右手也揣进兜里。 他隔着人群,微偏着脑袋瞧她,似专在那等她,等了很久。 假的。 他刚出电梯,正打算跟着那群人进入黄昏后。 “不行。”奚午蔓松开奚午楙的胳膊,跌跌撞撞挤进人群,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双手抓住苏慎渊的衣领,把他往墙面推。 “时候不早了。”奚午蔓努力抬头,看不清他的眼睛。 旁边的人都在说话,苏慎渊也一定说了什么。 “我没听清。”奚午蔓踮起脚尖,同时用力把他的衣领下拽,迫使他弯腰,“你说什么?” “我说,我找人送你回去。” “你不是人吗?”奚午蔓嫌弃地推开他,踉跄着往后退步。 要不是苏慎渊伸手及时,她今晚就睡地板上了。 她顺势就紧紧抓住苏慎渊,贴着他进了电梯。 电梯,又是电梯。 这是苏慎渊的公寓。 柔软的沙发。 “你要去哪?”眼见苏慎渊要走,奚午蔓拖着醉嗓问他。 “去你刚刚去的那。” “不行。”奚午蔓翻身打算起来,却翻到地毯上。 他没有扶她。 奚午蔓也不起身,趴在地毯上朝他招手。 “过来。” 他果然来了,慢慢蹲到她面前。 “你干嘛冷着脸?我又没欠你钱。”奚午蔓不高兴。 “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清冷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说什么?”太阳穴开始痛了,奚午蔓懒得思考。 “奚午楙让你跟我说什么?” “没有。她让我占有你。”奚午蔓口齿不清,到嘴边的话全漏了出来,语序混乱,“我哥哥,奚午承,他差点跟莫莫姐订婚,叶莫莫,莫莫姐给我买蟹黄包,是为了让我哥哥开心,奚午承。” 苏慎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手一起一落。 “我不喜欢。我占有你,是为了别人对我客气,不抄经,不挨打,不管那臭老头的面子。” 奚午蔓说着说着,醉嗓就带了哭音,很快哭音又消失了。 “不行。你是独立的人,我利用不了你,也不想利用。” 奚午蔓感觉太阳穴痛极了,口干舌燥,凭本能抬手,试图摸过茶几上的水杯。 水杯自己到了她面前,她喝下几口,一挥手,水杯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意义,什么都不会变,都不会。”奚午蔓继续嘟囔,“你未婚妻人很好啊,你们孩子都十六岁了。你爱她,她爱你,两个人相爱,最好了。我不能利用你。这世界缺爱,严重缺爱。咳咳,水……” 水杯又到她面前。 她一挥手,水杯又消失了。 “人类社会,太烂了。”她的下巴紧贴在地毯上,声音渐渐弱下去,“我烂得要命。” 刚刚睡着,就被苏慎渊叫醒了。 她也不恼,像卡壳的电影机一样,继续碎碎念,与先前的剧情接不太上。 “刘老师,陈老师,多好的人,死了。来缵烨干嘛杀他们?来缵烨,来缵莹。来缵莹,她贷款干嘛留我的联系方式?” 水杯又来了,又走了。 “我很困,别叫我。”她双手往前面一搭,脸蛋紧贴手臂。 刚刚睡着,她自己醒了过来。 “我跟你说。”她又继续碎碎念。 像一个快坏掉的机器,在生命的最后,耗尽所有勤勤恳恳地工作。 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嘴巴惯性般张合。 她全身上下只有嘴巴还醒着,把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跟苏慎渊说了个遍。 完全把人给当成树洞了。 而即使她说嫉妒他对水西月那么温柔,他也只是静静听着。 夜色渐褪,奚午蔓终于安静下来。 苏慎渊为她搭了条毯子,坐在沙发上,垂眸看她安静的睡颜,久久沉思。 第二一一章 赌他能活几天 手麻,胃疼。 苦。 太阳都还没出来。 头痛。要命。 苏慎渊的声音轻飘飘的,奚午蔓只听清几个重音。 坐在地毯上反应了半天,奚午蔓昏昏沉沉的大脑才把苏慎渊说的词组加工成有完整意思的句子。 餐厅开业,她要去剪彩。 橙子餐厅开在a区学府街21号,赫然上下两层,与a大正校门隔着马路。 左边奶茶店,右边咖啡馆,旁边有超市和各种主题情侣酒店,后边巷道最里面,麇集网咖、ktv和酒吧。 公共停车区域停满了车,挤在人与人之间。 粗略扫一眼,马路这边和那边,明星应援团的横幅旗帜满天飞。 在执勤人员的持续努力下,马路能正常通过车辆。 这天儿倒好,不晴也无雨,阴着,不热。 奚午蔓一下车,就被一大群热心人围住,其中伸来一双大手,抓住她的左手。 “蔓蔓,你终于来了。”男人六十出头,掌心微汗,眼中笑意很深,比他最深的鱼尾纹都深多了。 也许之前见过他,但奚午蔓对他没印象,只是凭他跟三爷爷很像的高鼻子判断,他准是奚耀某。 “你圼伯伯刚刚还担心你不会来呢。”旁边有个男人笑呵呵的。 奚午蔓微微欠身回应,再看眼前的男人。 奚耀圼。 不认识。 没听说过。 “抱歉,圼伯伯,路上有点堵车。”一点也不愧疚,只是礼节不能落。虚情假意。 奚耀圼毫不介意,对贵客一样,抬手作请。 他单手护在奚午蔓身后,掌心与她的腰部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要是她摔倒,他随时可以扶住。 看着奚午蔓十二公分的细高跟,奚耀圼提心吊胆。 这是奚家旗下的餐厅,整体是会让人放松下来慢慢吃饭的装修风格。 清新淡雅。 雅。 中央稍高的台子上,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男人正奏钢琴,他身旁拉小提琴的年轻女人着深紫色高腰连衣裙,黑发扎着半丸子。 开业典礼结束后,嘉宾们上二楼用餐。 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折了两折,墙布上挂着装裱精致的打印画。 《橙乡的橙香》的打印品。 怎么说。换了个皮,一股子商业气息扑面而来。 奚午蔓看得眉头一紧。 本来就是商业画,她早有接受各种魔改的心理准备,而真正看见这打印品时,她还是不忍直视。 “我们有授权。”跟在身旁的奚耀圼说。 奚午蔓真想问一句谁授的权,到底只回对方一个微笑。 知道了又怎样?反正版权都不在她手上。 画各有命。眼不见心不烦。不见不烦。 她一扬脑袋,直视前方的楼梯。 奚耀圼送她到包厢门口,转身忙去了。 跟她在一个包厢吃饭的,都是奚家人,奚午蔓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向她介绍了一番,她谁也没记住。 奚家的人多了去,她没心思一一叫出名来。 听他们谈话,奚午蔓才知道,他们是五太爷的四哥的后人。 难怪没见过。 奚家人太多,家分了又分,不是一个爷爷的话,大多一辈子都会只在一些不得不聚一起的场合见上面,比如结婚、生子、死。 比起三爷爷那一大窝,奚午蔓更喜欢这一窝人,起码,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平等相处,没有谁面带与生俱来的傲气。 满桌的橙子料理大全,奚午蔓梦回橙乡,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到那个每天为她做不同的橙子料理的人。 叫什么来着? 差点就要想起那个人的姓名,奚午蔓的思绪被席间人的话音打断。 “a大的荷花开了,蔓蔓你长年在国外,没到a大赏过荷花吧?吃过饭,我们去看看?” “进a大要预约吧?”另一个人接话。 “跟着a大的学生进去就行了,不用预约。” “人家都不认识你,凭什么带你?” “诶,等等,楼下弹钢琴跟拉小提琴的那两个人,好像是a大的学生。”又是另一个人。 “a大的学生?大好的暑假不去创业,上这来做兼职?”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a大的学生不能在暑假兼职吧?” “倒不是这个,只是我觉得蛮稀奇。兼职能挣几个钱?a大的学生随便做点什么都更值,哪怕是傍个富豪呢。” “傍富豪?亏你想得出来。” “有这回事儿。我以前在a大上学的时候,外地来的好些同学都会傍个大款。” “啊?不能吧?” “行了行了,a大又不是什么圣地,又不人人都是ppe学院的。” “ppe学院的那是真没得说。说起来,a大是不是有个宗教学学院?” “宗教学院?” “宗教学,学院。” “不知道。” “不清楚。” 一波人陆续摇头。 “我昨天看最新一期的《神学》,有一篇论文,是a大宗教学学院一个硕士生写的。” “学生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有人不以为意。 “你别小瞧现在a大那些学生,人家写得可好。” “我从不看学生写的东西。一个学生,写再好能有多好?”反驳者脸上的轻蔑更明显了。 “你可以去看看,那篇论文的题目是《论a国上帝的起源》。” “听名字就没兴趣了。” 继续安利也只是自讨没趣。安利的人不再坚持。 席间微妙地静默片刻,有人呷一口橙子果酒,起了个大家能愉快聊天的话头。 关于餐厅的股东,餐厅与橙乡橙子基地的合作,带动乡村产业的发展。 还有那组《橙乡的橙香》。a国新生代书画家中的佼佼者,奚午蔓。 “蔓蔓,听说你要跟苏总结婚了?”先前提议去看荷花的那位突然问。 奚午蔓却是一懵,夹着炒青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们以为她害羞了。 立马有人为她的沉默说话,指责提问的人太冒昧。 人家蔓蔓还是小姑娘,结婚这种事,就算要问,也该问得委婉些。 这婚是肯定会结的。这种事,谁敢造苏慎渊的谣? 搞错了吧。奚午蔓的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抢断了。 “修修姐的女儿回a国了,你们知不知道?” 话题被转移,奚午蔓继续默默吃菜。 立马有人说:“别乱讲,哪就回来了?修修姐刚去世,她老公还活着呢。” “来,咱们打个赌。”谈话人的兴致更高了。 “赌什么?” “就赌,修修姐的老公,还能活几天。” 第二一二章 至少,一周一封 死亡倒计时。 同时,押注。 一旦谁表现出不感兴趣,这场恶趣味的游戏就会失去一大半乐趣。 每个人都很识趣,谁也没有扫兴。 奚午蔓变得透明,哪怕直言“无聊”,也不会败了他们的兴致。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吃菜,吃肉,喝酒,吃菜,喝酒,吃菜。 她不关心谁死谁活、那个谁能活多久。 “六十天。” “五十天。” 修修姐的老公还能活几天? 来来,赌注放桌上,这,铺着红锦布的圆餐边桌。 “三十天。” 时间一次次缩短,赌注越下越大。 “十五天。” “七天。” “三天。”势在必得拍卖品的极度自信。 一枚蓝宝石戒指轻轻躺到红布上。 聒噪的人群陡然静默,纷纷看向放下戒指的人。 出于好奇,奚午蔓也看向那人。 最抢目的莫过于她直挺的鼻,金丝桃花蕊一样的睫毛拥着浅棕色眼睛。 她的黑发盘成高高的丸子,妥妥一堆龙须糖。下颌线清晰硬朗,下颚线紧致修长。 耳垂下和锁骨窝的红宝石夺去她朱红薄唇的全部风头,而她笑容嫣然,红宝石瞬时失了光彩。 楮楮姐。奚午楮。 “三天?楮楮,你这有点过分。”有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摸出支烟,只捏在指间,没有点火。 三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众人低声讨论,话音很杂,奚午蔓只听清几句。即使他们有意压低嗓音。 “三天,说不定修修都还没下葬,她老公怎么也得活到葬礼结束。” “当初琰姑姑去世后,客延姑父不都活了三十天吗?” “三十一天,严格讲。” 奚午蔓不动声色,佯装没有听见,却竖起耳朵。 “别忘了,各位,楚修在c国。”奚午楮的声音压下全部。 听清那个姓名,突然明白他们说的是谁,奚午蔓脑子里一闪而过楚修的容颜,心弦骤然绷紧。 还有那个小女孩,楚修的女儿。她说她叫师皎皎。 恶趣味。 奚午蔓没心思再待在这了,放下筷子,喝两口茶,拿餐巾擦擦嘴,拿了包就要起身。 “蔓蔓,你看上去脸色不好。”有人面露关心,“是身体不舒服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关心奚午蔓的身体状况。 微笑,客套话,道别,然后在一众人的簇拥中,沿来时的路离开。 没见到奚耀圼,那就拜托就近的某个谁替她向圼伯伯说一声,请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明星的旗帜和横幅还在满天飞,很快随道路两旁的建筑后退,退到看不见的地方。 修修姐的老公还能活几天? 三天。 修修姐的老公还能活几天? 三天。 重复,重复,无限重复。直到音色不再具有个人特征,风一样重复。 别忘了,楚修在c国。 风声戛然而止。车窗上部只两指的缝隙也合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消失。 从公共停车区域到z集团a国片区总部大楼的大堂,如此远。前往苏慎渊办公室楼层的电梯悠悠闲闲,如此慢。 奚午蔓心烦,抠着皮包的绲边,面上仍镇静。 他就在那里,奚午蔓一进办公室,就对上他的视线。 审判官一样的威严冷静。 他稍稍转动椅身,轻轻合上手中的文件,抬手用文件指了指茶几,示意那里有茶水。 来时走得太急,奚午蔓感觉大脑缺氧,坐到沙发上的一瞬,恍惚整个人陷了进去。 连续五杯茶下肚,嗓子眼的火终于熄灭。 她惯性把茶杯往茶盘一放,茶水再次自动入了杯中。 有点过于自然而然了,类似依仗着偏宠而娇纵。 她意识到不妥,低声说了句“谢谢”。很寻常的话语,此刻却扭捏。 “以后提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这。”苏慎渊把茶杯递到她面前。 你总得回这。 这不是重点。 奚午蔓接过茶杯,稳稳捏在指间,对上苏慎渊的视线,正色开口:“我要去c国。” “去做什么?” 理由有点多,奚午蔓选了个最合适的说:“继续工作。” 他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没有表现出怀疑,也没有表示不怀疑。 模棱两可,雾里观花。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他问。 “今天。”奚午蔓答得决绝。 他起身离座,与玻璃幕墙外渐渐散开的云擦肩而过,抓起办公桌上一堆文件中间的手机,三言两语就安排好奚午蔓的出行。 云间浮现出蓝色,阳光隐约,自逐渐扩大的蓝洞流出,一粒紧挨一粒,跳下云端。 白色的光,落在办公室地板上,刚好趴到苏慎渊脚边,生性温顺的宠物一样,静静陪伴。 很静,连心跳都迎合这午后催人入睡的宁静。 他说了什么,奚午蔓听明白,是让她回去收拾行李。如果有需要的话。 下午六点的飞机。 离开。 奚午蔓走出办公室,转眼看见墙角小小的盆栽,猝然生出一股极强的动力,攘着她回到办公室。 她到苏慎渊面前时,带给他一阵微风。 “怎么了?”他问。 怎么了。 奚午蔓双手抓住他的衣襟,一仰头,猛地向他靠近。 不行。 嘴唇离他的下巴不到一公分,她停住了,静静盯着他的唇,仿佛她一开始就只打算这样。 他欲言又止,只喉结微动。 要命的安静。 奚午蔓轻叹一口气,这才摸清促使她回来的那个念头。 那一瞬,她想学着某个人的样子,在那里留下口红印。 只是很快理智占了上风,那个念头惨遭排挤,被挤得稀碎。 “您会送我么?叔叔。”她用言语掩埋夭折的真实目的,轻而易举记住那唇上的细节。 要命的细节。 “我下午要开会,秦喻章送你。”他说。 “那——”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深深望进那片暗淡的色彩,说着玩笑一样的俏皮话,“您会写信给我么?” “你想要多少封信?” “至少,一周一封。” 他思考两秒,轻轻摇头:“这样太麻烦了。” 奚午蔓的眉头刚拧起来。 “钱我直接打你卡上不好吗?”他倒认真。 钱? 噢,钱。 奚午蔓松开他的衣襟,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她微微欠身,说:“那就,谢谢您了。再见。” 第二一三章 拒绝不了主动的 c国首都时间五点半。天边,风与云勤勤恳恳,勤勤恳恳和水泥。 z集团派来的车提前十分钟等在机场外,奚午蔓直接去见水西月,确定了工作,顺便问问楚修的情况。 清楚楚修是m集团的人,水西月很大方地准了奚午蔓两天假。 该去慰问慰问死者家属。 用不着两天。奚午蔓只要了半天假。 要知道停楚修尸体的火葬场一点都不难。 m集团c国片区的总裁兼任ceo,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年仅三十四岁。 尸体还没火化,她丈夫还活着。 铺天盖地的新闻。 以奚耀航女儿的身份,奚午蔓很容易见到m集团该片区的临时总裁,近年跟楚修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妻子和儿子都多的男人。 了解过楚修和师谦的那个家,奚午蔓又打听清楚师谦尚在世的亲戚。 比如兄弟姐妹、姑婶叔伯,或是其他任何有可能会觊觎楚修财产的人。 经临时总裁介绍,奚午蔓与首都最擅长处理财产纠纷案的律师交换了联系方式。 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任何问题,只用交给他们解决。他们,律师和他的团队。 百战百胜的团队。 该忙的都忙完了,也许还有遗漏,奚午蔓暂时懒得去想。 她要盯着师谦,万一他死去,她必须在师皎皎被送到孤儿院之前接走小女孩。 忙了大半天,她可累坏了。 软绵绵地坐在汽车后座,整理温习一下午的成果,她一连打了三个哈欠。 多管闲事。 擦掉一把热泪,奚午蔓关掉平板,暗骂了自己一句。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走楚修的女儿。 反正不是因为曾经楚修的道德绑架。 渐渐暗淡的橘色斜晖紧紧追焦她的脸颊,偶或与树影交杂。 水西月打电话叫她一起吃饭,司机直接送她到饭店门口。 困得不行的奚午蔓,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耗在电梯里了。 吃个饭还要坐电梯。就不能随便在路边的小吃摊买点什么填饱肚子吗? 而在包厢门口见到水西月时,奚午蔓立马扯出客套的微笑,丝毫没有怨气的样子。 包厢里又是一大堆人,奚午蔓已经预听到没完没了的无聊玩笑。 她超级想告诉水西月,她真的不乐意跟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坐一起吃饭,她对他们没有感情,不想跟他们聊天,也厌烦假装喜欢。 业务应该在会议室谈。在饭桌上谈业务,简直是浪费生命和钱财的陋习。 但她不能说。也没必要。 今晚没必要。 她一眼就看见下午见过的那位临时总裁。 初次见面一样假巴意思握握手,奚午蔓这才记住他的姓名,柴繁。 柴繁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九亿岁的面庞,倒不是皱纹多明显,而是那简直要愁死人的沧桑感。 柴繁一定有一个超级漂亮的老婆,不然这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该有那样漂亮的儿子。 柴扬,漂亮的小男人,不到一米七的个子。骨架很小,更显得他那张小脸娇俏。 奚午蔓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感觉他从小是被当成娇生惯养的宠物养的。事实不是。 他肌肤白嫩、窄肩细腰,纯粹是由于从小体弱多病,既不晒日也不淋雨,严重缺乏体育锻炼,靠着一口汤药吊命。 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追他的女生一抓一大把。他说。 也没那么好看。奚午蔓暗自腹诽。 他说,他从小缺爱,自卑,喜欢强制爱。只要主动,就能追到他,他的初吻就是被一个很主动的女生夺走的。 初夜还在,他强调。 “我拒绝不了主动的女生。”柴扬那双自知漂亮的棕色眼睛映着ktv包厢的灯光,星星一样闪亮。 奚午蔓半躺在橙色卡座沙发上,并没有喝高,只是不想再喝酒,佯装醉了。 她喝酒不上脸,好在灯光昏暗,也没人注意她面上是否带红。 “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女生,要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生追我,我一定马上答应。” 柴扬的话音分明很轻,奚午蔓却听得清晰。 可是哥们儿,我并不在乎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也不在乎你是否好追。那跟我没关系。 还有,别离我这么近,我不喜欢你身上洗衣液的气味。 奚午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天没想起“好追”和“洗衣液”用c语怎么说,干脆一个词都没说。 柴扬又近了些。 不知道在嘀哩咕噜些什么。 够烦。 奚午蔓猛站起身,一把抓住一个还有大半瓶酒的酒瓶,在把酒倒他头顶和像奚午承对肖茜一样对他之间纠结片刻,最终选择提着酒瓶挪步到霸麦的年轻女人身旁。 这个有着天使般嗓音的女人叫田麦,是水西月的一个实习助理,硕士刚毕业,爱好撸铁,一拳可以打死十个柴扬。 整个包厢,奚午蔓只认识田麦。 水西月他们在隔壁,奚午蔓因为太年轻,被他们排挤在外,安排到了这满是二十多岁年轻人的地方。 那话多得要命的柴扬,是十分钟前到的,一进来,就坐到奚午蔓身旁,搞得谁跟他很熟似的。 然后他就开始了那没完没了的自我介绍,从姓名年龄教育经历到个人爱好,从家庭背景到感情经历和择偶标准。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一一列举的必要。 奚午蔓不知道隔壁那群人什么时候聊完正事,或柴扬先离开也行。 她受不了长时间跟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求爱气息的雄性生物待在同一密闭空间。 简直令人窒息。 热心人田麦不知道奚午蔓的难处,转手递给她一个话筒,邀请她加入下一首歌的合唱。一首适合热恋中情侣合唱的情歌。 这下可好了。 柴扬一脸欣赏,上下左右来来回回打量了奚午蔓一遍又一遍。 终于捱到离开,柴扬挤到奚午蔓面前,用专业点评的口吻说:“那首歌,我知道你是专门唱给我听的,还不错。我是说,你唱得还不错,比我认识的好多女生都唱得好。” 合着,女生唱歌都是为取悦他了。还得雌竞。 奚午蔓真想实践一下,看看田麦一拳能不能打死十个柴扬。 柴扬又把一张卫生纸塞到奚午蔓手中,朝她抛了个媚眼,用过分的低音炮开口:“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等你电话哦。” 啊! 奚午蔓快疯了。 要不是看见他爸柴繁,奚午蔓真想随手抡个什么重物砸死那油腻哥。 第二一四章 不要说话。 柴繁九亿岁的脸,一定是托他儿子柴扬的福。 人家女孩随便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你看见,就觉得人家是在勾引你。人家要不经意瞥到你一眼,嚯,那更不得了。要是人家出于礼貌客客气气地对你说“借过一下”,那简直不用说。 于是,他说,你看,追我的女人一抓一大把。 今儿高兴,那就随便选个瞧着最顺眼的玩儿玩儿吧。 我允许你做我女朋友。什么?你拒绝?你居然拒绝我?女人,你在跟我玩欲擒故纵吗?这种小把戏不会让我对你更感兴趣,只会消磨我的耐心。我劝你最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不识好歹! 什么?你说是我想多了?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想法?你在开什么玩笑?噢,我知道了,你移情别恋了!你刚刚看了那个男人对吧?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下贱,你不自重,你就是个臭婊子,公交车,欠肏的破玩意儿!呸!老子还看不上你!你个看见男人就张腿的骚货! 就这思想,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老父亲都会发愁。 可怜的柴繁,心疼他一皮秒。 奚午蔓迅速把柴扬塞给她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转身跑进卫生间,一遍又一遍洗手。 怎么也洗不去,这油腻的气息。救命。 田麦出于关心进到卫生间的时候,奚午蔓正重新接了洗手液,满手泡沫,田麦以为奚午蔓刚开始洗手,说了声“我在外面等你”,折身出去了。 回酒店之前,奚午蔓到附近的购物街逛了一转,换掉身上的衣裤和鞋子,如释负重,哼着小曲儿跟田麦在路边的烧烤摊买了几串烧烤,打包带走。 出于对田麦陪伴的答谢,奚午蔓买单。 虽说奚午蔓没有要求田麦一起,是田麦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坚持跟在她身边。 一盒烤串,两罐冰啤,就把田麦给收买了。 田麦对奚午蔓明显亲近了不少。或者说,是烤串和冰啤给了田麦同奚午蔓深入交流的勇气。 “午蔓,听说,你跟我们苏总在同居,是真的吗?”田麦吃一口串儿,好奇地瞧身旁的奚午蔓。 同居。这词可太容易产生歧义了。 “我在他那住了段时间。”奚午蔓答得随意。 “那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呀?”田麦完全是一个好奇宝宝呀。 什么关系。这问题,奚午蔓还真没想过。 奚午蔓快速认真思考过,发现说是什么关系都不合适。 不是同事,不是朋友,不是家人,也不是情人,甚至不是熟人。 认识的关系? 能把一个人的姓名和外貌对上号,仅仅这种程度,就能算是认识吗? 诚然,随口敷衍的时候,可以说,认识,但涉及关系,连认识都不是了。 合作的关系? 严格来讲,跟苏慎渊合作的人是奚耀航,她不过是一个可以被任意替换的工具。说合作关系,未免有点不自量力。 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奚午蔓反复咀嚼“利用”与“被利用”,怎么都觉得不妥。 严格来讲,全世界所有人——任何关系中的任意两个或多个人,甚至每个人与自身——都可以被归纳为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而“利用”与“被利用”这两个词,往往被认为与不好的品德挂钩,奚午蔓不知道田麦是否是道德正义士,也不知道后者是否能接受利用与被利用这种关系。 解释倒是可以解释,只是麻烦。 在语言交流中,往往一个人无法准确理解另一个人的意思,因此产生矛盾。这种矛盾的根源在于,相同的语言在两个人的头脑当中产生了歧义,而彼此都坚持自己完全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又都认为对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更坚信对方蠢得要命,于是,这种矛盾,到两个人消失都无法化解。 如果说苏慎渊和她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很大概率会引起误会。 有必要花时间精力解释吗? 没必要。 有必要增加这样的矛盾吗? 没必要。 “我们没什么关系。”奚午蔓答。 田麦愿望落空般,长叹一口气,从挂在手腕上的透明塑料袋里取出一罐冰啤。 随着一声脆响,啤酒的香在气体消散的声音中冒出。 “不过我想的话,你也不会嫁给他。”田麦喝下一大口啤酒,轻轻打了个嗝。 刺鼻的气味。 奚午蔓可太讨厌别人离太近打嗝了。 她本来打算直接说“不要离我太近”,但她不了解田麦的性情,不确定表达自己的不满会否招来田麦的暴力,于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往旁挪挪,避开田麦排出的气体。 倒不是担心吵不过或打不过,奚午蔓压根儿不担心这些问题。 只是刚刚遇到柴扬那号人,她现在没精力再跟任何人起任何冲突,也不想再为任何人搞糟自己好容易不那么糟糕的心情。 吵架,只会让自己心情变糟。 哪怕吵赢,也会长时间回忆,然后后悔哪句话没发挥好,再一遍遍在脑中重现现场,情绪不可避免会随着一次次的重复而波动。 甚至在假想的战争中,情绪波动的剧烈程度远超过去真正面对敌人时。 以过去的经验进行千万遍可谓完美的演习都没用,同样的争吵在现实基本不会发生第二次。 没有作用,除了浪费自己的时间、消磨自己的耐性。 那毫无意义。 不要说话。 退一步海阔天空。 奚午蔓又往旁挪了挪。 “他孩子都十几岁了,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要嫁给他,他孩子叫你妈吧,显得你老,叫你姐吧,又差了辈儿。”田麦嘴里塞着烤肉,字句勉强清晰。 莫名其妙的担忧。 不要说话。 奚午蔓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摩擦,渐渐中指指腹也加入与大拇指指腹的摩擦,压下所有情绪,连同话语。 “再说,谁知道他跟他前妻怎么离婚的。”田麦咽下肉,喝一大口冰啤酒,又轻轻打个嗝。 奚午蔓又往旁挪了挪。 田麦没注意到身旁的人越挪越远,她全身心琢磨着苏慎渊和他前妻的事。 虽然田麦并不知道苏慎渊的前妻是谁。 “我听说,苏慎渊长得帅又多金,事业有成还温柔体贴,完美的丈夫人选。但他要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好,他前妻怎么可能会舍得跟他离婚?他们孩子都十几岁了。” 田麦满意自己说得头头是道。 第二一五章 赚你的钱就行了 我听说。他们说。张口闭口都是“听说”、“他们”。 对抽象符号的热衷。这令人厌烦的自以为是。 为什么一个人要评判另一个人?此时此刻,奚午蔓也不明白。 无聊。 奚午蔓加快步伐,与田麦拉开距离。 步子愈急,风声越大。田麦的话音落在身后,随自南的风向北远去。 奚午蔓抬头看皎月与明亮的星——同不远处高楼的灯光交映——思绪也与田麦拉开距离。 这大好的暮夏的晚风与美丽夜景啊。 大好的暮夏的晴朗清晨,完美的光与影啊。 水西月说,陈星儒和刘通逸一死,奚午蔓一回a国,立马有人接手了他们的工作。 新的工作团队有六个人,带头的被称为白头儿,白兰地。白兰地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白兰花。 人多了不少,工作效率却并没有明显提高。半数人起一个陪伴作用,顺手端茶递水,传传资料,活跃气氛。 意思是,那边人手充足,还有多余,不需要奚午蔓去凑热闹。 于是奚午蔓暂时留在首都,继续研究首都的宗教。 水西月非常信任奚午蔓的独立工作能力,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才为她安排了一个助理。 这助理哪哪都好,端茶倒水,做饭跑腿,搬运重物样样行,内怀一颗热爱世界的心,外带一双善于发现快乐的眼睛。就是分享欲太旺盛,一天要拍十万八千张超微距的照片,还有同等数量的细节视频,然后发表到各种花里胡哨的社交平台,同时不忘私聊他所在乎的每一个人。 有一点值得一提,他分享欲再旺盛,也从不涉及自己的工作,拍再多照片视频,也不会有他本人和奚午蔓入镜,甚至没有一个大场景,除了整屏的蓝天白云。 也不知道是坚守保密协议,还是不热爱工作、无法在工作中发现快乐。 他总与奚午蔓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不会打扰到奚午蔓,而奚午蔓一喊他,他立马能够回应。 “马骉。” 奚午蔓一叫他,他立马收掉娱乐工具,乐呵地跑向奚午蔓,话音永远热情似火:“诶!蔓姐!” 他身强体壮,步子很重,一跑,真如骉骉。 仿佛泰山崩顶,大地都在颤抖。 他比奚午蔓大了七八岁,叫奚午蔓“姐”,纯粹是出于礼节,按他故乡的习俗。 “诶,姐,您有啥吩咐。”近的时候,他就去掉“蔓”字,单称一个姐。 “我电脑坏了。”奚午蔓转动刚刚又黑屏的电脑,把屏幕正对马骉。 “我给您修修。”马骉淳朴乐观的笑容与天齐寿。 修电脑? 这陌生的词组。 奚午蔓合上屏幕,拔出u盘:“重买一台。” “那,这电脑?”马骉有点懵。 “放着。”奚午蔓起身,把电脑塞回电脑包里。 这可是勤勤恳恳工作的证明,是换来黑眼圈这荣誉勋章的战绩。 马骉说,电脑城的货更便宜。 可是要那么便宜的做什么? 除了原厂和大型商业区的专卖店,奚午蔓哪里的货都不信任。 要考虑耐用性,还要考虑安全。 “其实姐,您可以找水总分配电脑,这是工作需要,是必需的生产资料。”马骉好心提醒。 奚午蔓戴上太阳镜和遮阳帽,摇摇头没有说话。 找水西月做什么? 苏慎渊每周打那么多钱过来,不得花一点? 他不是有钱吗?不是说麻烦,每周把钱打她卡上吗? 最繁华的商圈,最大的专卖店。要最贵的。 什么性价比?小马啊,你不用心疼,不会从你卡里扣钱。 看着马骉说“性价比太低了”时蛋疼的表情,奚午蔓真想安慰他两句,到底没有。 她没那么无聊。 一套全买齐,打包装好。 营业员带着转头就会垮掉的职业微笑,双手毕恭毕敬交到马骉手中。 真不巧,到饭点了。吃什么呢? 看见那栋楼了吗?最高的那栋。金子一样灿亮的那栋。 那是整个s市消费最高的地方。 顶层,包场,两个钟头。 奚午蔓提出要求,立马被有眼力见的经理带到贵宾休息室。 “在这用餐的,都是s市的顶级权贵。”经理兢兢战战。 那又怎样? 奚午蔓淡淡看他一眼,不以为意:“多少钱,你开个价。” “不是,您看,我们这餐厅挺大的,您二位也没必要包场。” “我吃饭不喜欢被打扰,一点噪音都不能有。明白?” “主要现在正是饭点,您看这。”经理汗流浃背,唯唯诺诺,“您下次可以提前预约。” “提前预约?”花钱怎么这么麻烦,奚午蔓没什么耐心了,“你们这儿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这……”经理犹豫了,弓着的背压得更低了些。 “一季度?”奚午蔓加大筹码。 “请您稍等。”经理转身走远,鬼鬼祟祟却雷厉风行地吩咐手下。 很快,经理又折身回来,笑容满面,生怕怠慢了财神爷。 “马上就安排好。”经理殷勤地把奚午蔓瞥了一眼的果盘递到她跟前,见她无动于衷,立马双手奉上菜单,还不忘陪笑,“我在这也有好多年了,s市会上这消费的权贵我几乎都认得,恕我眼拙,没认出您是?” “赚你的钱就行了,问这么多做什么?”奚午蔓起身,离开柔软的小牛皮沙发。 经理应和地点头,倒不尴尬,转手把电子菜单捧向一旁瑟瑟发抖的马骉。 马骉拘谨地笑着,连连摆手,低声说:“别给我,我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给她,给她。你得给她看。” 马骉畏畏缩缩,用食指连连指奚午蔓的背影。 经理立马躬身上前,紧追在奚午蔓左后侧,方便为她指路,又不碍她的眼。 三分钟前还人声鼎沸的偌大餐厅,此刻像鬼镇一样,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白色的阳光静悄悄,落在哈马丹地毯上。地毯吸掉所有脚步声,阳光化掉所有呼吸声。 他拉开椅子。请坐。 她们报上菜名,摆好菜盘。请慢用。 没任何再出声。想吃的菜自己到碗里,酒水自己到杯中。 悄无声息。 阳光落在手工定制的黑色皮鞋边,生性温顺的宠物一样,静静陪伴。 这死掉的寂静。 无聊。 第二一六章 一顿饭吃破产了 工作。看书。整理资料。 无聊。 一次性那么大的开销,立马找苏慎渊报了销。苏慎渊一句责问都没有。 奚午蔓望着夕阳发呆,想不通。 不是说不能拿他们的钱挥霍?这难道不算挥霍? 也许,其实根本无所谓挥霍不挥霍,他只是单纯不感兴趣而已。 怎样都不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他根本懒得搭理,甚至连一句责问都没有。 也许他已经看透这样的小把戏,像缺爱的孩子专门惹事以引起父母的注意,他只觉无聊。 无聊。 奚午蔓也觉得无聊。 他说只需要她一点点耐心,可他连一点点耐心都不给她。 他都不问她为什么一顿饭会花那么多钱。 太阳渐渐靠近最远的那层山,色彩从下往上,一点点与山脉混合,由浅变深,终隐于黛色。 明天早上六点,太阳会照常升起,下午七点,太阳又像这样落下。 无聊。 这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毫无盼头。 奚午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分明每天的工作都不一样,连相同时间段的风的温度也有区别。 每天有不同的人出生,有不同的人死去。哪怕是千篇一律的土葬,埋到土里的也分整尸和骨灰,分男女老少、胖瘦美丑。 这日子怎么会一眼就望到头。 上午十点,楚修的尸体火化了。网络上,报纸上,到处都是照片,面容憔悴的师谦双手抱着小小的棺材。 缩小版的楚修。在小棺材里。 缩小版的楚修,跟在师谦身旁,紧紧抓住师谦的衣摆。可装不进那小小的棺材。 可怜的小女孩,可怜的师皎皎,她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 毫无盼头。 奚午蔓躺在摇椅上,刚好阳光照不到脸,举着报纸的手被阳光照亮,指尖呈半透明的粉红。 明天,师谦就死了。 奚午蔓坚信这一点。也许是信了奚午楮那必得拍卖品般的自信。 奚午楮。恶趣味。 别人的死亡,是他们的战利品。 报纸上的文字糊成一团,模糊为耀眼的日光。 马骉突然跑进来,也不敲门,显然是忘了。 “蔓姐!姐!有人找您!”马骉屁股后有火在烧。 太吵了,比知了都吵。 “真的有人找您!您快去看看!”马骉粗声粗气,热情洋溢。 肯定不是水西月。水西月根本不需要马骉转达。 “谁找我?”奚午蔓问,没有起身的意思。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找我有什么事?”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马骉简直是复读机,连续两句一字不差就算了,语气表情都一模一样。 是谁不知道,什么事也不知道。想来不重要。 奚午蔓一转眼,继续看报。 “姐,您别看了!真的!”马骉急了,吨步上前,恨不得抢走奚午蔓的报纸,只是没这胆子,“人家还在等您!” “你在为谁催我?”奚午蔓不急不慢。 “周寘行周二爷啊!” 终于不卖关子了。 周寘行,c国首都圈鼎鼎大名的周二爷。 周二爷,二爷。 奚午蔓立马想到三爷爷,脑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形象,表情严肃,说话慢得要死。 虽说总感觉一个老头找自己准没好事,奚午蔓还是本着对老人家的尊重,动身前往老人家在的大殿。 随便什么时候阳光都照不进的大殿,静得异常。 回廊与大殿的每一根柱子边都站着一个黑衣人,戴着相同的墨镜。显然,是那位周二爷的保镖们。 排场挺大。 大殿中央站着两个人,一个住持,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从背影怎么看出一个人的仙风道骨的,奚午蔓确实没仔细琢磨,但看见那人的第一眼,她就想到这么个词。 奚午蔓轻步向他走近。 她走近,山巅的迎客松,雾中的侧柏。 她走过,没有蛇的翠竹林,映于水的胡杨林。 她记得,在璀璨星空下的马拉斯盐田,有人仰望过去,憧憬未来,说,我们如此孤独。 她记起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1】 她走近。 她看见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好奇他手腕那串珠子是什么材质。 他刚刚拜过佛,住持正低声与他说着什么。 住持看见奚午蔓,止了语,慈爱地笑开。 “你来了。”住持只说了这三个字,就离开了,步履轻盈快捷。 奚午蔓颔首回应,目送住持离开。 “你就是奚午蔓?m集团董事长奚耀航的千金?”身侧人的话音与木鱼声有极高的适配度。 他很适合念经。 他会是一个大彻大悟、觉醒圆满的高僧。 我的佛。 等等。 奚午蔓仔细看着他五官端正的脸,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这周二爷,怎么保养得这么好?完全看不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 要不说他是周二爷,奚午蔓铁定以为他是周二爷他小孙子。 周小孙? 打住。画风逐渐奇怪了。 “我吓到你了?”他眉眼间尽是得道高僧一样的平和。 和蔼的老爷爷,孙子一样的二爷。 奚午蔓真想向他打听打听保养秘方。她没这么鲁莽。 先弄清楚这人是不是七老八十。 “您找我?”奚午蔓客客气气,礼礼貌貌。 她自己都忍不住暗夸自己一声乖孩子。 “昨天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两点半,是你包了顶层餐厅?”周二爷依旧是那样慢悠悠的口吻。 倒不是三爷爷那种要命的拖沓,而像是抑扬顿挫地念着朗朗上口的诗。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2】 嗟我怀人—— “是你吗?”他问。 奚午蔓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这两天睡眠不太好,总是不自觉走神。 “您找我,就为这事儿?”奚午蔓反问。 “顶层餐厅是我名下的产业,难得有你这么个大客户,我没理由不结交。” 奚午蔓浅浅一笑,说:“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大概我以后都不会再去。” “昨天的服务,你不满意?” “满意。” “是菜品不合口味?” “不是。” “环境不符你审美?” 奚午蔓摇头。 “那是为什么?”周二爷不解。 “太贵了。”奚午蔓一摊双手,“我没钱。” 周二爷怔了一下,随即笑出声。 “你是一顿饭把自己给吃破产了?”周二爷的玩笑不像玩笑。 “差不多。”奚午蔓完全不是玩笑。 第二一七章 我不是你姑姑 要不是苏慎渊,奚午蔓恐怕自己下半辈子都得在顶层洗盘子还饭钱。 “再吃一顿,站顶层门口对客人说欢迎光临就是我的终身事业。”奚午蔓说。 周二爷不信。 理由很简单。她是奚耀航的女儿。 他爱信什么信什么。奚午蔓管不着,也不管。 “就算再也赚不到你的钱,我也想结交你这个朋友。”周二爷说。 和蔼的周二爷。 “没什么好结交的。那只会浪费您的时间。”奚午蔓没说自己不喜欢交朋友。 那是浪费她的时间。聪明的周二爷完全明白她的客气。 旁侧有黑衣墨镜的保镖悄步上前,附近周二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周二爷眼中和蔼的笑意有一瞬凝固,保镖退到一旁时,他目光流转,笑意也跟着流动。 “你不会认为是浪费时间的。”周二爷对奚午蔓说,“再见。”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突然就走了。 奚午蔓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身后巨大的佛像笑眯眯,金灿灿。 那日的夕阳照常落下,次早,东边的风与云照常和水泥,像奚午蔓下机的那个清晨一样,毫无新意。 天空是灰蓝色,晨曦破。 师谦死了。 死了。 像奚午楮说的那样,三天。 修修姐的老公还能活几天?三天。 又来了,不断重复的话音。 隔着十万八千里,奚午蔓都听见那群人诡异的笑。 看吧,三天。都说了是三天。肯定是三天。 要知道,楚修在c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三天。被打死了。 师谦是被打死的。 楚修刚下葬,师谦就被打死了。在那墓园。 尽职尽责的记者拼命拍下全过程,为了护住视频,差点也被打死。事后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这不只是赚钱的工具,更是送凶手入局子的有力证据。 凶手不止一个人。在场每一位手持白花的人都是凶手。都是。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谁先动的手? 很多人。他们几乎一齐挤向师谦,把他挤死了。他一下就死了。 都有谁? 一连串的姓名,师姓占了一半,另一半是师姓者们的妻、夫、儿女。 在葬礼现场,手持白花的人们,都是师家的人。 嫁到别家的女人也拖家带口,以师家人的身份参加葬礼。他们手持白花。 蓄意谋杀,毫无疑问,故意杀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故意杀人。 为什么杀人? 不知道。他们不说。他们沉默。他们不说,要不就是满口谎话。 死者还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女儿,五岁。快六岁了。 死者的女儿呢? 奚午蔓关掉新闻直播,屏幕闪黑。 师皎皎呢? 奚午蔓抓起包、太阳镜和遮阳帽,大步往外走。 “马骉!”奚午蔓快速回想,楚修带她去过的小区,楼层,门牌号。 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走道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一堵会吞掉人的黑墙。 得过去。 任何色彩在这一片黑中都格外显眼,奚午蔓格外显眼。 她挤过人群。米色的遮阳帽,蓝色的太阳镜,白色的耳夹,雪色的包,被挤掉了,被踩碎了。稀碎。 手机最后亮了一下,没逃过粉碎的命运。 蓝白相间的长裙挤过没完没了的黑色,柔顺的棕黑色自然卷长发很毛躁,炸了起来。 小白鞋被染成灰色,要命。 好容易到了门口,屋子里是更多的人。 他们叽叽喳喳,他们指指点点。他们是长辈,啊,是长辈,长辈。 你瞧,那个五岁的、快六岁的小女孩,看见了吗? 她是个孤儿,是个累赘。在场的各位都是她的长辈,在场的各位。各位!有谁想收留她?有谁愿意帮两个死人养一个孩子?谁愿意养一条毒蛇! 她不会记得你的恩德,等她平安长大,不会感谢你的养育,她会抢走你拥有的一切,你的钱,你的房,你的车子,你所有的财产。 她会说,那是她父母留下的!她会说,那是她的! 但是,各位!她只是一个孤儿!她什么都没有!她父亲没有留下遗嘱,我们,在场的各位,每一位,都有资格获得那些财产!那是我们的钱!是我们的房!我们的车子!所有财产,都是我们的! 对!是我们的! 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快要六岁的小女孩,她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 对!她什么都没有!她还靠我们吃饭!她靠我们养活! “你哭什么?” 长辈以绝对权威的高高在上,在小女孩手臂上留下红红的揪印。 “你在这里哭什么?你为什么哭?你以为你有资格在这里哭?你以为你是你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闭嘴!你爸妈死了!他们死了!不许哭!不会再有人安慰你!谁也不欠你什么,谁也不会在乎你的眼泪!” “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你以为你坐在谁的沙发上?这是你爸买的沙发,你爸是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这是我亲哥买的沙发,这是我的沙发。你给我起开!滚!别在这哭。” 拥有绝对权利的长辈。自恃绝对权威的批判。 你的头发上的粉红色蝴蝶结,你黑裙子上的粉红色蝴蝶结,你白袜子上的粉红色蝴蝶结,你黑皮鞋上的粉红色蝴蝶结。 粉红色?蝴蝶结? 你身上怎么能有粉红色蝴蝶结?你妈死了!你还戴粉红色蝴蝶结? 到底是没妈的东西,没教养。 没教养。不懂规矩的贱东西。到底是没妈的东西。 “你不该待在这里,这不是你能坐的沙发。” “你是孤儿,你该待在孤儿院。” “你只能待在孤儿院,我们不会养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我们凭什么养你?你想拖累我们?你凭什么拖累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自私,到底是没妈的东西。” 到底是没妈的东西。没妈教的东西。自私。贱。没妈的东西。 没完没了,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缩在沙发角落的师皎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缩小版的楚修。 缩小版的奚午修。奚家的小女孩。 她小小的红唇不易察觉地轻轻动了动。 立马有女人尖叫。 “姑姑?你叫谁姑姑?别跟我攀亲戚,你爸活着,我是你姑姑,现在,你爸已经死了,我跟你没任何关系!别叫我姑姑!我不是你姑姑!”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黑压压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柔顺的棕黑色长发,没有暴躁。蓝白相间的长裙,流水一样下垂。 那双平底鞋被她身后那片黑染成深灰。该有谁俯身吻去那污秽。 师皎皎红红的眼睛再次湿了,她颤抖的话音很轻,很清晰。 “姑姑。” 第二一八章 现在认识了 突然眼前的黑就自动朝两边分开,奚午蔓轻轻松松走到缩小版奚午修面前。毫无阻碍。 小女孩手臂上的掐印还红着,不如她的眼圈红。 看上去没其他伤。 奚午蔓往小女孩身旁一坐,单手搭上沙发扶手,顺势翘起二郎腿,缓缓抬脸。 从奚午承那学来的。绝对的上位者姿态,傲睨一切。绝对的盛气凌人,鄙夷不屑。 尖塔的制造者,连站在塔尖的人都要仰视。 规则由你们遵守,而非我。 只淡淡扫他们一眼,就立即压下所有反抗。甚至不需将目光聚焦于某个人脸上。 每个人都会以为,你在看他。在审视他。在判他的罪。 哪怕是最温柔的微笑,也令他们心惊胆战,深怕下一秒,权杖就会搅烂他们的脑花。 “你是什么人?”问话的人装模作样,强势,输在末尾弱下去的音上。 胆儿挺肥。敢问话。 云淡风轻的一瞥,问话的人夹起了尾巴。 “奚家人。”出于怜悯的回答,出于厌倦的懒散。 奚午蔓的指尖有规律地轻点沙发扶手的皮革。慢条斯理。不耐烦。 “奚家人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 话没说完,被人拉住。 “她是奚家人。a国的奚家。楚修的娘家。” 沉默。 那位甩开拉住他的手,底气不足:“我管你是谁,这是我们师家的事。不该你在这多管闲事。” 沉默。 “对!不该你管!” 开始了。 一旦有谁发出第一声吼叫,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跟着大闹。 噢。疯狗的狂吠。新的作画题材。 玩味地瞧着起头的那个人,瞧他耷下了脑袋。 瞧,都沉默了。 小女孩轻轻抽鼻子的声音格外清晰,奚午蔓手指轻敲皮革的声音一下下放大。 木鱼声声。如是我闻。 跳出轮回。修一个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楚修都嫁到我们师家了。这本来就不关你们奚家的事。”谁低声下气。 沉默。 啧啧。 无聊的安静。 不敢爆发的懦弱。推卸责任的怯退。 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无声地指责。怎么你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关我屁事!关我屁事?! 那片黑色又分得更开了,马骉吨步进屋,激情四射。 “姐,律师到了!”与天齐寿的乐观。 马骉身后,百战百胜的律师团队,清一色的白衬衣、黑西裤、黑色皮鞋。 “奚小姐。”律师弯腰以示招呼。 颔首回应。奚午蔓平静的视线只与缩在角落的师皎皎有片刻交集。 她轻轻一勾手指,小女孩就滑下沙发,静静跟在她身后。 两边的人恨不得扒了奚午蔓的皮,谁也不敢先出手,或像对师谦那样,一起上前,挤死她。 他们忌惮马骉,忌惮律师团队,忌惮远在a国的、他们从未见过的、传说中的奚家。 小女孩被吓坏了。她印象中,姑姑不是这样的狠厉阴冷。 姑姑是温暖的,会担心她是一个人到庙里,会送她回家。姑姑会收下双层的毛线塔,粉红色的,会认真听她说话。 温柔的姑姑。妈妈说,喜欢她是对的,要喜欢她,要喜欢这温柔的姑姑。 小女孩跟在身后,一言不发,连大气儿都没一个。 奚午蔓几度以为师皎皎没跟上来,偶尔放缓步子,又能听见小孩子突然急促的脚步声。 电梯上、下。绿化带旁的柏油路边,黑色轿车后面还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陌生的车牌。车旁撑着阳伞的男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奚午蔓认得他的墨镜。 “奚小姐,二爷命我在这等您。”墨镜恭恭敬敬。 墨镜拉开后座的门,请奚午蔓和师皎皎上车。 快到饭点。奚午蔓饿得不行。 盘算着挤进那间屋子所造成的损失,奚午蔓的视线再次落在身旁的师皎皎脸上。划算吗? 这小姑娘。怎么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可怜的狗狗。 可怜的狗狗。当初奚午承见到她,会不会也同情过一只可怜的狗狗? 如是我闻。跳出轮回。 是吗?同情一只丧家之犬?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小女孩的手上满是眼泪鼻涕,奚午蔓很嫌弃,想递给她一方手帕,发现包没了,只能取过中央扶手箱中的卫生纸,轻轻放到小女孩腿上。 今天开始,你属于我。 这句话突然蹦出来。奚午蔓看向车窗外。 外面,阳光与高楼与树在追逐打闹。欢乐的午时。 正是饭点,顶层餐厅空荡荡的,只有周二爷站在玻璃前,看着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他修长的指间绕着白玉手串,秒针一样数着拍。 奚午蔓刚踩上哈马丹地毯,周二爷就缓缓回过身来。 远远地,四目正相对。 白色的阳光淋了他一身,玻璃外,蓝天白云间穿过两架麻雀大小的客机。 奚午蔓愣了一下,才继续往里。 窗边那人也向她走近,与她聚于中央围着三张餐椅的餐桌的两侧。 满桌的菜肴,完全是前天中午的复制品。 偌大的厅,只白玉串珠碰擦的声音。 声音骤然止住,白玉珠串滑到他的手腕。 “请坐。”他抬手,邀两位女士。 “我没钱。”奚午蔓答得直接。 “你之前给过钱了。”他坐到一张椅上,目光移向奚午蔓身旁的小女孩,“皎皎一定饿坏了,是吧?” “您认识她?”奚午蔓本能警惕,掐断师皎皎点头的动作。 “现在认识了。”周二爷倒放松,“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楚修是你们奚家的人。” “我以为这不是什么秘密。”奚午蔓说。 周二爷再次抬手作请:“坐下聊。你专门去接你这小侄女儿,总不是为了让她饿肚子。” 奚午蔓看一眼师皎皎,注意到小女孩望着周二爷的目光中含着深深的感激。 奚午蔓倏忽背上虐待儿童的良心债。 小女孩被带去洗脸洗手。 奚午蔓与周二爷四目相对,进行着某种无言的较量。 小女孩干干净净地回来了,入座,吃饭。 奚午蔓也饿。吃饭要紧,别的饭后再谈。 而且有的事,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谈。 要知道,她才六岁。不到六岁。 第二一九章 晚上好。 皎皎都怎么打发时间? 游乐场,歌剧院,水上乐园,冰雪世界? 不是。 天文台,音乐厅,艺术街区,海底世界? 不是。 科学馆,航天城,图书中心,航空世界? 也不是。小女孩再次摇头。 “皎皎喜欢什么?”和蔼的周二爷。 “织毛线。”小女孩的声音弱弱的。 可怜的丧家之犬。奚午蔓静静喝茶,等着周二爷安排妥当。 正好,二爷名下有一家毛纺厂。经理很快就到,一定让爱织毛线的师皎皎玩得开心。 想要什么毛线都有,想要多少都有。粉红色?没问题,想要哪种粉红色毛线都有。小女孩很开心,跟着憨厚可亲的经理走了。 现在奚小姐想谈什么? 忘了想谈什么。 那么,s市第一美术馆正展出一批来自a国的宗教艺术品。周二爷不懂a国的宗教艺术,向来自a国的艺术家请教。 艺术品鉴。毫无意义,无聊。 无聊吗?不无聊。她喜欢他大彻大悟的笑。 意义。也许这可以被称为所谓意义。如果真有意义这种东西。 有吗?不知道。 只是他在身边的时候,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他所注意的东西。 思考他的疑问,然后解答。听他谈他的看法,无声融进自己的头脑,慢慢地,轻轻地,泉水在流,心在跳。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很重要。 c国与a国主流宗教的比较。奚午蔓在心里暗暗比较。 夕阳那样红。霞满天。 西边最亮的那颗星叫长庚,明早它叫启明,在东方。 明早,太阳会照常升起,风与云涌出不同的形状。 明天。百无禁忌的明天。期待明天。 那是天琴座a星,那是天鹰座a星,那是天鹅座a星。在那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它们被称为织女、牛郎和天津四。 奚午蔓与小女孩肩并肩,坐于寺庙后山坡上的草地,仰望过去。 “你今天开心吗?”奚午蔓问身旁的小女孩。 “开心。”小女孩重重点头,“有好多的阿姨,教我做了好漂亮的裙子。” 小女孩眉飞色舞,黑发上的粉红色蝴蝶结携风跳舞。 星星在旋转,小女孩的手指在风中画圈。 爸爸妈妈都死掉的女孩,能这样笑吗? 奚午蔓不动声色,迎着风,觑眼瞧她。 为什么不能? 为死去的人垮着脸,仿佛死去的是正面对的人。应该这样吗? 一定要穿黑色,戴白色,要哭丧着脸,要逢人就回忆父母健在时的音容。要深信死者为大,要为死去的人放弃学业、工作,理所当然,必须放弃所有休闲娱乐。 他们这样要求。长辈这样要求。 要守夜,长辈通宵达旦地打牌,只有这种时候,孩子才能打开电子游戏。 嘘。不要打扰到长辈,否则会挨骂。我们不该玩游戏,不该大吃大喝,像没死人一样。我们该跪在灵前,守着香、烛、长明灯,我们要不时烧几张纸,给死者路上打点用。 可是他们自己都在打牌,他们抽烟、喝酒、开黄色玩笑。 可他们是长辈。长辈说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要这样做。我们要听话。你忘了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告诉我们,我们要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听爷爷的话奶奶的话外公外婆的话,听姑姑婶婶叔叔伯伯、表姑表叔表姨表伯、那位长辈这位长辈、随便一个有关系没关系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长辈的话。 可是他们说了什么?我们应该听什么? 你别管,听话就行了。 他们这样要求。用“自古以来”,用“三纲五常”。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亲?平等?你什么身份?跟我谈平等?你是晚辈。晚辈该为长辈端茶送水,晚辈该跪在长辈面前认错磕头,晚辈该双手举酒杯,杯口低于长辈的杯口,晚辈该—— 该。 规则由你们遵守,而非我。 应该这样吗? 身上不能有粉红色蝴蝶结吗?三爷爷搬出辈分,我们真就无法反驳吗? 不能。不要说话。 在场所有人都已是或巴望着成为长辈,所有人都坚信自己站在或即将站到尖塔的顶端。 知道权力吗?感受过大权在握的滋味儿吗? 不要打破规则。不要做叛徒。不要说话。谁也不要说话。 她是晚辈,她是女人,她该闭嘴。闭嘴。 我们的嘴该对向共同的敌人。她。 她在说话。她什么身份?也敢说话。 瞧瞧,没妈的东西,没家教。瞧瞧,到底是没妈的东西,没教养。 杀死她。 言语杀人不犯法。杀死她。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杀死她。众志成城。杀死她。 冷静一点,别这么费劲。不如用“自古以来”,用“圣人云”,用宗教,让她自己杀死她自己。 彩!妙极了。让她自己杀死她自己。轻轻松松。杀死她。 死人杀人不犯法。在一堆活人当中,死人也能被当作活人。呐,她还以为她活着呢,她还以为她是朋友呢。 可笑。可怜。荒诞。无聊。 没有意义。犬儒。 “姑姑?”小女孩突然凑近。 奚午蔓迅速往后一仰,避开那双闪亮大眼。 “姑姑,你怎么了?”小女孩小小的手掌覆上奚午蔓的额头,“是不是风太大,吹感冒了?” 她小小的身体凑近奚午蔓,试图把自己的体温转移给姑姑。 那颗星都偏到哪个方向了。 累了。 奚午蔓长叹一口气,双手抓住小女孩的肩膀,轻轻推开她。 “时候不早了。”奚午蔓起身,“回去睡觉吧。” 姑姑没生病,她只是累了。 小女孩很高兴,跟着起身,蹦跳着追在奚午蔓身旁。 星星追在小女孩身后。 “姑姑。”小女孩小心翼翼,“明天我还能去毛纺厂吗?” “你可以问问周二爷。” “我们明天还会跟周二爷一起吃饭吗?” 奚午蔓正要回答,远远看见门口立着单薄纤瘦的人影,心跳骤然一止,旋即心欲叛逃。 他个子很高,白衣黑裤,发丝浓密,随风微乱。 “蔓姑姑。”他温和的话音压下小女孩未出口的全部疑问,“晚上好。” 毒蛇一样的嘶语。 “你好。”奚午蔓微笑着颔首回应,急于支开小女孩,“皎皎,你先回去洗澡睡觉。” “那,周二爷……”小女孩依依不舍。 “明天再说,好吗?”奚午蔓右手抚上小女孩的肩胛骨,稍一用力,把她往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