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咒》 致测过字的小伙伴们 小白在《阴灵缘》《情系阴阳师》里,都提到过“掐时找物”,相信许多老朋友都记得。 翻了翻笔记,测过字的朋友有些反馈结果给了我,有些没有。请没有的主动联系下,告诉我测得到底准不准? 到底准不准? 准不准?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我的微博名:白药子mm qq群号: 速来,我要跟师父汇报情况。 ========= 另,6月28日那期,江苏卫视的大型闯关节目《勇者大冲关》,你们都看了吧? 什么? 没看! 那还不赶紧去看! 咱大磨铁有13位大神作者落水了呢,姿势优美,不看简直是人生一大损失。 符文预订 看过《阴灵缘》的同学都晓得,那本书是真事改编,我外婆是村里替人走阴的看香婆。许多同学来私聊我遇到的诡异之事,有些比较寻常,能以一道文书化解,有一些,则需要亲自到外婆家去求解。 后者的解决之法,因相隔甚远,去一趟相当的麻烦,我便不再多言。实在为难的朋友可以问我要地址,你不嫌麻烦,我们便全力替你驱邪。 关于前者,能以一道文书化解的,我请外婆亲手制了二十道平安符文,有需要的朋友可以来群里。 平安符文含有两样: 一为黄符,要填上生辰八字以及另一些比较生僻的求神话语,在家门前烧掉; 二为红布符,佩戴于上身,如上衣口袋等。总之千万不要沾水,不要坐到,或用脚去踩,或搁置在十分肮脏之地,后果很严重,不是我吓唬你们。切记切记! qq群:(三生怀渊) ——白药子 1洞房花烛共此时 卷一:浮华清明人暮年 ——浮华清明,境由心灭,心由境息。 楔子: 万物初始,天地一片混沌,犹如鸡子。 盘古引斧立于其间,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如此一万八千岁。后,手持神斧将天地一分为二,呈清阳之气为天,下浊阴之气为地。 又数十万载,垂死之身化为日月星辰、山河风云、草木金石。 有木唤为若木,同天地共存。 有神斧化为万神图,与若木共生。 圣言曰:若木生,佛灵出。九州八荒,盛世长安。 日月流光,岁月更迭。 九幽之下忘川河畔,其树,形如若木,而附生之万神图不知其踪。 自此轮回千世,时如似水,永不回首…… ============================= 正文: 1洞房花烛共此时 我端坐在八人合抬的花轿间,大红嫁衣上缀着的珠玉玛瑙衬着西暮金轮,富丽堂皇,无可言妙。 掀起轿帘向外瞧去,夕晕正浓,路两旁桃花树的枝丫上皆缠上了大红丝带,与风中扬扬洒下的粉色花瓣裹着,飞絮似仙境。看热闹的百姓脸上皆带着乐意,欢呼声络绎不绝。 我垂首掩嘴轻笑。 一世一心人,相携白首,朝思无涯,欲欣欲泣。 迎亲队伍出城一路东行。 曦轩退去,夜色渐浓月满盈,轿子终于在一处荷花池边停了下来。四周毫无木林遮挡,月光正好铺满整个长空,为荷塘添上薄雾白。 “月儿……” 清朗的男音自天而降,极轻极柔,薄如晨雾。 我欣喜抬眼,耀目清辉之上,月白色的人影自上而下,渐行渐近。 然而纵使目及千里,也瞧不清楚此人的模样,只观得他负手虚空而立,一柄如雪的长剑挂于腰迹,身上的白袍因了空中流风的舞动,而向四周展开来。在这般朦胧而又妖娆的夜里,散发着无穷尽的空灵之气。 天地寂静,塘里荷叶儿被夜风吹开,叶卷之处泛起了柔白的灵光。 我双眼一花,定睛再看之时,那人已站至我跟着。如墨的长发用白绸随意束在脑后,月白的袍子上隐着玄纹,云袖舒展,绘成古朴丹青。腰间悬着的雪色长剑争如傲霜,带着天地为之动容的颜色。 彼此凝望着,仍看不见他的面相,只觉情浓满心间。 环顾四周,方才绵及百里的迎亲队伍已然消失不见,唯有眼前这雪衣寒剑、面容雾茫的男子静静站在彼端,任凭清冽的光影洒落一身,如墨色渲染的灵画。 这便是我的夫君。 观尽一生长安、花盛雨落的夫君。 他靠近花轿,执起我的手将我牵出。行了两步,单手上抬,银光在掌心处游弋半晌,忽而放大,将我整个人罩在里头。而后,单手搂上我的腰迹,附耳低言:“月儿,随我来。”音落,广袖轻挥,带着我如轻羽般飞起,向着那轮银镜而去。 直至一道燃着深紫色火焰的巨门前,方才停下。门上翻滚的热浪卷起流风,扑面而来。 “过了这道结界,便是九重天了。”他以手覆我双眼,“月儿莫怕,躲在我身后便好。” “你会爱护我一生么?” “我将护你生生世世。” 我浅笑颔首,红了脸。 少顷,待那只手离去,惊觉眼前景致已然变幻。 脚边碗口大小的花朵大片大片地盛放,颜色绚丽,形态奇异。紫色樱兰和白色雪里围绕着的宏伟宫殿,庄严肃静、气势巍峨。白玉砌成的大门稳重气派,上有三个端正的鎏金大字:澈华殿。殿门上没有雕龙画凤,只是刻着相依相偎纠缠不清的树藤,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牵着我,引于澈华殿下,朝门内弯腰拜了一拜,而后转过身,对着来时方向又是一拜,再然后,他便望着我,作揖相拜。 ——成亲之三拜后,接下来该是洞房花烛了。 2情风缱绻浅浅尝 2情风缱绻浅浅尝 我被自个儿的思绪惊到,忽而睁眼清醒了过来,原来适才不过是场仙境美梦。我长吁一口气,动了动,发觉身上未着半丝半缕,被裹在朱红锦被里不得动弹。 难道不是梦? 可……若不是梦,我怎会认识那看不清面貌的白衣仙人? 四处环顾,房内玉钩挂帐,香炉微薰,桌椅皆被制成了大红颜色,一派喜庆,绣花绸被上被红枣、桂圆、莲子以及花生铺满,应是寓意“早生贵子”。 拜完天地当真入了洞房? “来人啊,救命啊……”我大声叫唤时,房门被推开,我那年逾知命、国色天香的亲娘打扮得婉丽贵气,手扶在门边望着我笑意盈盈。我惊诧不已:“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你成亲,娘自当前来受这高堂一拜。” “我才不要嫁人!” 闻此话,她上前一把扯掉盖裹在我身上的锦被,笑观我赤身*,以威胁的口吻道:“月丫头,想活命,你要么同他拜天地,要么拜他为师。”大有我不择其一,她便让我光着身子终老一般。 “为什么?他是谁?”我力道不如她,只好躲于床的一角,双手环抱胸前遮羞,“拜天地与拜师有何关联?为什么一定要拜拜拜?不拜行不行啊?” “方才不是已经在澈华殿拜过了,这可由不得你。不过……是选择成为夫妻还是师徒,你先看看这个,再行思考。”她跳上我的床,将我的脑袋推向床里边的那堵墙。细瞧,那儿竟有一处小孔,自内而望,可清晰地瞧见屋外的光景—— 一棵粗大的槐树下,两道人影相拥而卧,嘴角交融,低吟婉转,微细缱绻。 我正看得面红耳赤,娘将锦被还给我,扶正我的身子,“那便是夫妻能做而师徒不得做的事,你可得想好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啊娘?” “你身上所中之仙灵咒,必须要与你夫君行尊天祭地的大礼,方可破解仙灵咒的第一层结界。祭天尊地之大礼分为两种:你相他为夫,此乃夫妻之大礼;师徒之情亲若父女,亦为大礼。不过,仅以此大礼还不够,需再借助万神图寻找到百样有情人之间的信物,这样才能彻底摆脱仙灵咒的束缚,不必再受咒之苦难。” “万神图是什么?信物上哪里去找?” “万神图乃盘古大帝之神斧所化,里面封印着无穷的混沌之力,若启之为己用,可执掌三界,观尽苍生的前世与来生。”娘且说且朝屋外行走,留下背影给我,“所谓信物,虽为物,实则是此物中所隐藏着的‘情丝’。男女之情、亲情、友情皆可,但凡是真心,便可做‘情丝’以解咒。” “娘、娘,你别走啊……先给我套衣服穿……娘……” “娘!……” 我大叫一声坐起身,视线所到之处又是另一处卧房,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桌椅床帐。 总算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中之梦。 娘说我与夫君要行尊天祭地的大礼,才能破解仙灵咒,天知道我根本没有夫君!这场春梦确然做得离奇。 3离家千里来寻夫 3离家千里来寻夫 传闻,身中仙灵咒的人容颜不老、长生不死,血能医百病。按说这当称之为仙灵,而并非咒。其实不然!虽说仙灵咒之人的血是世人所求之珍宝,可中了仙灵咒的人却成了俎上鱼肉,一不当心被抓去成为药人,以血为引治世间疾病,真是苦不堪言。 我至今未曾想通,这么个祸害人的咒法,究竟是哪个杀千万的下在我和粥粥身上的? 轻步来到粥粥门口怔怔站着,心中犹然升起浓浓温情,柔软而美好。初升的朝阳自窗外透进,洒在坐在窗边仔细看书的粥粥身上,印得他一袭雪白锦袍若仙入尘,仿佛下一刻,他便要随羽衣飞天。 瞧得正入迷,粥粥搁下手中的书本,清亮的双眼打量我半晌,吐出一句较为煞风景的话来:“娘亲,你若一直这般看我,倒是省了擦桌子的水。” “未满五岁的总角小儿,老娘才不稀罕看你。”我把手里的胡萝卜在他面前晃晃,“中午吃什么?胡萝卜炖鸡呢还是清炒胡萝卜?” 粥粥顷刻如受惊小鹿般奔向离书桌三寸远的床,钻进被里,吼得撕心裂肺:“已经连续吃了一个月的胡萝卜,我都快变成兔子啦!” “啧啧啧,无知,兔子与胡萝卜并非良配。”我把他从柔软的云被里拉起来,捏下他肉乎乎的脸颊,“哎,瘦了。”拥进怀里,抬手抚了抚他的发,软言劝慰,“粥粥,等找到你爹爹,咱们就有活路了。” 哼!该死的男人,等我们有了活路,在你面前的就是一条死路! 多年前,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把我给办了,估摸是趁月黑风高的时候逃了,徒留下粥粥这么个宝贝疙瘩给我。好在天可怜见,粥粥出落得如粉面团儿捏的似的,倒也令我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有了些许宽慰。 说也怪哉,我竟全然记不得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是何许人,何其丧心病狂之事也! 带着粥粥背井离乡四余年,毫无那人的音讯,思及,未语抽泣声先起…… “娘亲,你别哭啊,粥粥最喜欢吃胡萝卜了。”粥粥低头啃了口我手中的胡萝卜,含糊着道,“娘亲,你一哭我心里难受得紧……”说罢抬起头看我,一顿,“啊?娘亲!你又骗我!” 我将胡萝卜咬得吭哧吭哧地响:“老娘几时说在哭了!” 粥粥下地,坐回桌边,重拾书本,闷声埋怨:“每次都用这招,毫无新意可言。” “你还不是回回都上当。” 屋外灶间炊烟升起,添上一起温暖。 入夜,梦见昨晚那队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正被业火焚烧,顷刻变成灰烬,大骇中我醒来,心颤得再无法入眠,披青色外衫起身,院中梨花香正浓,却填不满心中那段愁。 推开院门欲折几段花枝,却不料被门边一物绊了一脚,摔倒在地上直往梨花树上撞去。慌乱中抓住一样东西,就势爬了起来。未等回过神,便被一双刚劲的手掐住了喉咙,后背抵在了一个胸膛上,四周空气顿时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意。 4夜遇妖孽俏公子 4夜遇妖孽俏公子 我呼吸极为不爽,反手以肘顶其腹部,突而背后一空,脖子上的双手瞬间又退去。我转身一瞧,一位黑衣男子仰躺在地。借着月华清辉,但见他双目紧闭,满脸冷肃,却掩不住如玉面冠。 我推了推他,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端,气息平稳微弱,身体也并无致命的伤口,许是体力耗尽,身子太过疲乏导致昏迷。 ——看来方才袭击我已用尽了他全部余力。 虽不能自诩阅读诗书无数,但我好歹见过几年世面,此时却也找不出任何词来形容眼前的黑衣男子。人面桃花,美则美矣,但无端端多了份邪气,尤其眉间那似火印记更显妖魅。 我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但此时,却很想帮帮眼前这位男子。就当是为仍在远方战场厮杀的好友白长泠祈福罢,求他在兵慌马乱的年月中多活两日,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破了指尖,将血引入黑衣男子唇边。 事毕,我将身上的外衣盖在了他的身上。天气虽已转暖,但夜里露重,难免会受了风寒。笑笑,又怪自己多事,喝了“仙灵咒”之人的血,这一生都不会再生病了。 回屋时,忍不住又望了一眼,但见他眉心火纹红光一闪,细看时,又觉只因眼花误瞧。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开门去看,那男子早已不见了踪迹。连带我那件衣物,也不知其影,唯有脚下青砖上印有一行宛若游龙的字,似是剑锋所刻:乔孽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叫乔孽?哈哈,叫妖孽才更为合适! 还没转身,便听粥粥在身后调侃:“娘亲,昨夜我尿急,刚好撞见了你和那黑衣人的好事。”我回头望,刚准备解释我并不认识那人,但见他朝东边日出之地嘟了嘟嘴,继续道,“你俩也不晓得遮掩一下,现在好啦,被路过的姬婶瞧见了。”我仔细看去,果然见到远处一抹红色衣角隐在树后头。 “说得好像老娘偷了情一样。” 被她撞见我以血医人,此处已是住不得了。 姬婶婶是花间城最长舌的女人,夫君早死,独自带着幼女姬雪唯,靠走街蹿巷买卖消息为生。昨晚我用血救下那位昏迷的男子,想来不日这一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届时哪里还有我和粥粥的容身之所,倒不如我自个儿先行离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那黑衣公子?不晓得呀,生得俊朗,衣着不凡,不是帝王之家也是商贾巨富。”顿了顿,故意提高嗓音,“要是这八卦被人传了出去,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娘亲瞧上他了么?”粥粥配合得挺顺当。 “老娘是那么随便的人么?” “哦,我想起来了,娘亲还惦念着大将军白长泠……” 此刻,我诚然是惦念着白长泠的。仗义如他,重情重义如他,怎会生于这乱世之中,平白为那昏庸的帝王失了骨血之躯。 用过午饭,我牵着粥粥从城郊住处来到城里,打算留书一封与白长泠话个别。 5大澈将军白长泠 5大澈将军白长泠 此处乃大澈国国都花间城,城中砖红瓦绿,楼阁飞檐,花语清茶,人声不绝。成群妙龄少女手持纸鸢,香风一扫而过。道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显出一派繁荣景致。过了闹市往城东再走一里路,便到了琉璃瓦顶、稳重气派的府邸,将军府。 我领着粥粥站在府邸门外静默。 “娘亲,白长泠打仗还未回来,你这是来给他妹妹白姻禾复诊的么?”粥粥歪着头问我,天上的金轮为他添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沉稳。 “不。你外婆说喝过仙灵咒血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再生病。莫要反问老娘为何如此,老娘也不晓得这其中原委。” “那这是……” 我牵紧粥粥的手,阴侧侧道:“清明将至,总得要些盘缠好上路。” 天上金轮正耀,我牵着粥粥从将军府的正门转到了偏门。此处是白长泠专门为我和粥粥辟的一处幽径,说是能免了我“寡妇门前多是非”的烦恼。 我熟络地同候在门边的是老管家白爷爷打招呼。 他年近古稀,生得慈眉善目,见是我们,笑得合不拢嘴:“哟,符姑娘来了。可是知晓将军打了胜仗,已在回府的路上?” “我并不知他已凯旋,今日……是来告别的。” 以卵击石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打了胜仗,白长泠果然神勇。 “符姑娘要离开花间?”白爷爷一愣,旋即言笑晏晏:“恕老巧冒昧,符姑娘的夫君多半是寻不到了,倒不如顺了将军的意,做咱府的正室夫人?” 我摇头,“爷爷可真会说笑,我是有家室的人。” “家是夫君,室是府宅。你两者皆无,何言家室?”白长泠雄浑的声音传入耳中,分不清来自何方,只是入耳,便是如正当午的红日般热烈。我知他是又要在我面前故作玄虚,以表现出他登峰造极的武学,便笑道:“老白此言差矣。何谓家?心安处,则为家。” “好一个心安处……” 音落间,白长泠一袭玄色劲装自天而降,勃然英姿如苍劲松柏立于崖端,深邃的眸里带着战场上未及褪去的杀气与惫意。 我上前一步:“恭喜老白还活着!” “待我拿下这皇位,你再来恭喜也不迟。”白长泠话中之意犹如烈火燃起,直烧人心,“倒是你,小月,多日未见,想必是思念我极深。”居高临下将我望进眸里,暧昧着,“不枉我日夜兼程先行回城。” “一身尘土腥味熏死人啦。”我顾左右而言他。 白长泠剑眉一挑,目光盯得我无处喘息:“小月,我封你为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莫非还抵不及那个男人?” “粥粥抵得上整个天下!”我委婉相拒。 一旁静默的粥粥冷冷道:“白长泠,你谋朝篡位,天理难容。”我拍了下他的头,叫他别说,他反驳道,“娘亲,他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我尴尬得嘴角抽搐,白长泠却朗声笑道:“粥粥确实需要个爹爹,小月意下如何?” 粥粥轻哼一声,由方才的谋士恢复成了孩童模样,音如泉水击石,“罢了,你们自个儿的终身大事自个儿拿主意吧,我去找白姻禾玩风筝。” 听闻风筝二字,我将方才争论瞬间忘记,深深打了个寒战: “粥粥,你给老娘安分点儿。” 粥粥乖巧地低头,眼里狡黠的光一闪而过,“娘亲,我很乖的。” 6此情无关风与月 6此情无关风与月 缘于这白姻禾和粥粥之间,确然有过一段有关于风筝的惊心动魄的回忆—— 半年前,我们初入花间城,路遇匪盗,被白长泠所救。在城郊落脚后,粥粥相识了白长泠八岁的妹妹白姻禾,赶巧那时粥粥迷上了制作风筝,又苦于无同伴,便找了白姻禾当实验品,做起了人肉风筝。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粥粥就那样把白姻禾绑根绳子扔下了山崖。小姑娘摔死这是不必说的,更要人命的是,粥粥将她的尸骨送回了将军府,这让我狠狠捏了把汗。 要说这白长泠倒也是个正人君子,非但没有为难粥粥,还命人将他平安地送了回来,并附纹银无数。只说孩童玩闹当不得真。 鉴于他这种大仁大义的做法,我便扮成医者,以血救了白姻禾。 我的血能医世间疑难杂症这事,母亲只言说是中了仙灵咒,其他一概不知。仙灵咒血能医百病此言非虚,可白姻禾这场起死回生的“疾病”,我着实是头一回遇到。 通过四余年来闯荡江湖的经验,我琢磨仙灵咒当属“药人”一类。 所谓药人,共分两种。 一种便是自小体弱多病,长期服用某一种药物,因此其本身的血液中含有大量此种药物,故而能以血治病。另一种便是自幼被人以咽食或浸泡的方式吸取某种药物。 肤白润而无光,唇暗淡而不鲜红,肌无肿,腹扁平而生硬,则表明此人属于“桂枝药人”,应是长期服用桂枝导致。肤青白而有光,舌偏干,畏寒怕热,情绪难控,则属于“柴胡药人”。 如此推断,我虽不晓得我究竟是类属于哪种,但左右无差。 仙灵咒能保我容颜不老,便让我付出有家不得归的代价,更时刻警惕着被人瞧出端倪,被捉去当了药引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便是此理。 我告诉白长泠我被人发现了秘密,即日便要离开此地,白长泠眨眼将我掳到了房顶,言说要是我敢离开他一步,他便将我摔死。 “小月,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笑逐颜开:“老白,你表面冷漠实则热心,我才不会害怕。再说……”顿了顿,“半年前我救下姻禾,你应了我一个要求的。这事,你还记得否?” 白长泠一怔,无奈叹道:“只换一个离开?” “只换一个离开。” 沉默良久,白长泠旋身飞转,将我放下地面,静静凝望我许久,才道:“好!” 我抬手捶了他一拳:“好兄弟,永不相忘!” 残阳若血,似泣如哭,白长泠的脸隐在血阳里,分外凄迷。 回家路上,粥粥一路眉头深锁,实在有违他这个年岁该有的青涩光景。我看着手中这一百两纹银,心思沉重,漂泊的盘缠是有了,可归处是何处?白长泠……他不但出手阔绰,而且相貌堂堂、雄才伟略,诚然未辱花间城女子对他的思慕。只可惜情爱之事,从来与我无关。 且不说身上所中之仙灵咒难解,更重要的是,我曾与人有过肌肤之亲。 7身中血咒成鬼灵 行路时,粥粥忽而停住脚步,抬头问我:“娘亲,白长泠要让大澈国改朝换代,你真的一点不担心么?” “当今圣上为红颜祸国,滥杀忠臣。” “自古朝代更迭,君臣百姓皆命悬一线。白长泠救过我们,我并不希望他死。” 闻此话,心中某根弦似要断开。我强行压下这番莫名的情绪,捏了捏粥粥粉嫩的小脸,笑道:“谁说他一定会死的?他武功那么高,没人能伤得了他。” “成人之事贵在天时地利人合,除非他是神仙,否则必死。这是他的命劫。” “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我们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救得了天下芸芸众生。” “娘亲,我是神仙。” 我不置可否,一把搂起他:“那么,小神仙,你告诉我,晚上吃炒胡萝卜还是……” “啊呀……” 粥粥的哀嚎响彻城郊。我看了看四周的景致,鲜花灿烂、绿草盈盈,明明是春季佳景,却露出与时节格格不入的凄清。许是快要清明了吧。 白长泠,他当真会死么? 行至家门前小树林,远远瞧见一帮拿着棍子的村民,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们的屋门: “符月,你挖心无数,今日我们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鬼灵!” 我哑然失笑。挖心?鬼灵?亏姬婶婶想得出来。 “粥粥,你重要物件都带身上了么?趁他们没发现,我们即刻离开。” “白姻禾是我的重要物件,能带上么?” “准了。” “真的么?” “嗯。老娘准你把她分尸、装袋,因为路上只能带死物……哦对了,顺便把老白也大卸八块,这样他就不能去夺权取江山令你忧心了。” “……” “还有你爹爹,最好砍成肉泥,这样他再也休想离我们而去。” 粥粥长叹:“最毒妇人心!” ============ “呜呜……呜啊……” 悠远绵长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听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已近傍晚,天色暗去,落着的细雨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免不了听得此音而心内泛着十足的森森鬼气。 我牙齿打颤地抱着粥粥,缓缓行走。早知如此鬼影幢幢,合该在上个村庄多逗留一日。 雨愈见大了,这可如何是好? 粥粥躲在我怀里,双手举着伞,轻声安慰:“娘亲莫怕,还有三日便是清明,鬼魅提前出了九幽,也是常有的事。” “什么鬼界九幽、天界九重,都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老娘才不信。”双腿已战栗不已,如行尸走肉般地前行着,“老娘只是担心若再遇不到村庄,今晚就要露宿荒野了。” “娘亲总是口是心非。” 前面是一片针杉树林,林间有小道,告知来人前面确有人烟。 夜色越发浓重低沉,如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的黯黑冰凉的血,蜿蜒覆盖了天与地。孤零零的天空暗淡得无星无月,春雨似女鬼的怨泪,潮湿了世间所有沾染到它的事物。 “娘亲,我自己下地走吧?” “老娘皮糙肉厚体力充盈,抱你再走个十里都不成问题。” 进了树林,连粥粥近在咫尺的脸都被黑暗模糊掉棱角。远远望向林间彼端,似血肉模糊的鬼怪,只待我们走近,便会成为青面獠牙的鬼魅的腹中之物。 8鬼女林中月上仙 我深深吸了口冷气,有些胆寒:“世上无鬼,阿弥陀佛。” “娘亲,你不信鬼神,何以念佛言?” “寺里的和尚不都这样跟人打招呼么?老娘是怕撞到人,先行礼仪,明白否?” “娘亲真是知书达礼。” “那可不。” “啊……”诡异得如同传信之语的尖锐而凄厉的叫声,打破了树林的安宁。 发出这声尖叫的并非是我和粥粥,而是来自我们身前——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手挑红灯陡然出现。灯火微弱,只能瞧清她大致的容貌。穿着偏襟的大红棉袄,肤白唇红,眼睛圆溜,头上扎着小髻,髻间拈着雪白小花。 她一见我在打量她,顷刻间哭了起来,呜咽呜咽,血珠滚滚。 “你们竟看得见我……”她边道出这般莫名的话,边走向我们。当她的身子完全展示在我们的面前,一时间惊骇、震恐、惊惧都完全不能说出内心的情绪。 她一半身体虽完好无缺,模样瞧着挺喜人,但她另外半个身子已经没有了,伤口处已化脓长蛆,看不出是被利器切掉的,还是被重物压扁的,总之就是血糊糊的一片,许多小虫子在那处爬着挤着。 她慢慢地,慢慢地靠近……蛆虫随着她的动作一只一只掉落到地上的腐叶间,挤动着肥嘟嘟的身子,似乎是失去了寄生之所而心里不得安适,四处乱爬一通。 我彻底哆嗦了,双腿如铅重,不得动弹半分…… 时如止水,静待亡间。 当她的手将要触碰到我的衣袖时,一声清朗的男音自天而降,带着威震天下的皇者之气:“鬼女,休要害人!” 天地重归安静,风雨消失,林间叶儿被风吹开,漆黑一片的空中突地泛起了白白的柔光。极轻极细的花开的声音,在隐约处幽幽响起,悠扬在我们身边。 我诧异抬头,昏暗中一轮清辉耀目。 梦吧?是梦吧?不然何以有如此怪异之景?阴雨顷刻演成月生? 但见高悬着的圆月如天狗食月那般,由圆及弯,再由弯回圆,幻化少顷,缓缓凝成了如银盘似的满盈。半空中流泻出银光点点,汇聚成帘。在那银帘三尺之上,一团月白色自上而下,渐行渐近。 这人武功自是比白长泠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叹道。 鬼女闻音一怔,蹲在地上,嘴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我顾及不上,牵着粥粥连连后退,同时又忍不住好奇,睁着双眼仰头望着那个离我们愈发近了的人。 然而,纵使目及千里,也瞧不清楚此人的模样。 他负手虚空而立,一柄如雪的长剑挂于腰迹,身上的白袍因了空中流风的舞动,而向四周展开来。在这般朦胧而又妖娆的夜里,散发着无穷尽的空灵之气。 耳旁疾风擦过,我双眼一花,定睛再看之时,眼前已站了一位男子。 ——他如墨的长发用白绸随意束在脑后,月白的袍子上隐着玄纹,云袖舒展,绘成古朴丹青。腰间悬着的雪色长剑争如傲霜,带着天地为之动容的颜色。 彼此凝望着,离得如此之近,我却仍看不清他的面相,想必是使用了障眼法。 这月上男子出场的景致,好生熟悉啊! 9雪衣寒剑赋怀渊 “娘亲,快跑啊!” 粥粥掐了我的脸颊,疼痛令我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觉周围全是浓烈血腥,如六月死鱼发酵般令人作呕。我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来处奔跑。 还未跑出树林,前方丈远处一位红衣女子凭空出现,背对着我们轻笑,声音沙哑哀沉。 “咯咯咯……” 少顷,她的头部缓缓转动,面向因恐惧而不能动弹的我们,披散在她头发之下的是一双散发着嗜血光芒的眼睛:“咯咯……” 我左右张望寻找出路。 不知几何起,阴森的树林里头,无端冒出了数十座孤坟。坟前,都有双噬血的眼紧紧盯着我们,空洞的笑声中隐约夹杂着细微的“咝咝”的怪声…… 我把手伸进随身的布袋中,取了两枚药珠出来。 这是白长泠行军所用的药珠,必要时散开一粒,足以迷倒方圆一丈之内的人,这可比逃跑有气势多了。——想必他打仗也常以此手段取胜。 我双腿发软,只能假借树杆支撑,笑着吩咐:“粥粥,娘去引开她,你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娘亲,无用的,她并不是人。” “呸!世上无鬼!” 将粥粥隐没在草丛间,我高喊了声“银子在这儿呢”便踩着坟堆一路往另一个方向奔跑,慌乱中,间或破散一颗药珠。 林间突地又传来方才那男子淡淡的话语,轻极,却沁入骨髓: “鬼女,你挖人心练术,本尊只好散了你的精魄……”明明是杀人如麻的言辞,到了他嘴里却仿似天赐恩典。 我将要冲出树林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风,早料到如此,迅速转身,那红衣女子果然正站在身后。她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后,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抓住了我,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如刀刃般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隐入了我的皮肉之中,不断涌出的鲜血瞬间便染红了我大半边衣袖。她的左手则向我的胸口探来。 我踩下鞋内机关,鞋头弹出一柄薄刀,正欲踢上红衣女子的脖颈,眼前一片白光晃过,抓着我的那双手顿时松了。我因此力道向后一个趔趄,扶住树干方才稳住。抬眼便见适才那白衣男子凭空立于我身前,替我挡下红衣女的攻击。 “帝尊……您、您是司月之神,何以插手凡间之事?” 红衣女话音将落,身形一惧,缓缓抬首仰天长啸,而后蹲在地上瑟缩成团,宛如乖巧家宠,再没了先前欺凌我们孤儿寡母时的阵势。 韶华仿若搁浅,唯见前方上空一片白光灼灼:“肆意放鬼女出九幽扰乱人间,乔孽这冥君怕是当得不耐烦了。” 蓦然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挥起一道白光,陡然间,红衣女被定格在地上,连声惊叫都无便化成一具尸骨骷髅。树枝上的鸦雀被那白茫茫的寒气惊起,扑棱着翅膀消失于月光下。 “你是人是鬼?”我愣愣瞧着,此人出手狠辣绝情,绝非善类,还称什么司月帝尊。 他转过身,雪衣寒剑,面容雾茫:“月儿,我是赋怀渊。” 灵白的柔光自赋怀渊手中散出,鬼魅退去,林间的坟也在眨眼内消逝于空。 10月光石引解仙咒 淅沥的雨继续下在黑夜里,所有事物都潮湿无比,树木和泥土弥漫出的死亡之气令人窒息,唯有我与他之间的这片天地,是一片净白无忧。 方才生死之间被赋怀渊相救,我甚是感激,可瞧他出手毒辣,不免惶恐:“多谢大侠仗义相救,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拿了出来,摊到他面前。 若他不为财来,那我只好以命相搏了。 望了眼方才粥粥的藏身之所,未见其影,机灵如他定然已找到了藏身之所,不若他被抓的话会以暗语相告于我。 赋怀渊向我行了两步,其音清朗似珠玉泠泉:“月儿,我来晚了。” 两次唤我名字,我惊后大喜:“哈哈,大侠既然认识小女子,可否通融放行?”他抬手虚空一拂,腕间凭空出现了一件青色衫子,我一瞧,不恰是七八日前的夜晚,我盖在院外乔孽身上之物么?从他跟红衣女的谈话来看,乔孽是鬼都九幽的冥君,那么……这如月倾华的赋怀渊当真是月上帝尊了? 怎么会有这么血腥又残忍的神仙? 他淡语浅言答了我:“若不是你救了乔孽,我始终不得而知你的处境。月儿。” 一声声月儿叫得我心底陡生出莫名情绪,仿似觅到了相恋千年的恋人,蜜意渐生;又如同遇到了万年不见的仇家,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捅他两刀。 虽如此想,但武功不济不敢造次,只好陪着笑脸:“大侠,你还没说可不可以让我走呢?”既然他认识乔孽,我又救了乔孽,总也算是恩情一件,断不会太过为难我们母子。 赋怀渊将青衫隐去,抬手之间如清水莲花,出尘绝姿:“月儿,你当真是忘了我。”他缓缓道着与我的问话毫不相干的言语,声音清冷高雅,“若木生,佛灵出,血养天命,骨噬轮回。五百年了……你皆忘去,也好。”奇怪的是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时定然是眉头锁愁不得展,心竟微微泛疼。 “嗯嗯……”我模棱两可地应着。 这人言语真怪,而我对他的感觉更怪。 林间昏暗,他莫不是认错了人?不过这样正好,套套近乎,兴许还能将方才那些银两还给我们。“大侠,您如此深夜仍要出来为生活拼搏,我符月敬你。”要不回银子,快些脱身也好,此地不宜久留。 正思索着找到粥粥快些离开,粥粥从旁侧跑了过来,一把拥住赋怀渊的腰迹,娇如一岁小儿:“我们终于等到你了,爹爹。” 那一刹那,我脑中空空。 粥粥的那声“爹爹”夹杂着风雨,道不尽的恐怖。 赋怀渊抚了抚粥粥的脑袋,粥粥松开他,怔怔望着,眉语目笑。赋怀渊半蹲下身子与粥粥平齐,将自己的手覆在粥粥的掌心,少顷,离开,粥粥的手上多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半透明的白玉石,此石在月下泛着幽幽兰萤。 粥粥喜笑颜开:“月光石引!爹爹,你找到月光石引了。”又转头朝我道,“娘亲,我们有救了!” 我忍住甩赋怀渊两大嘴巴子的冲动,努力平复内心狂热的思绪,“古语有云:认贼作父。儿子,你莫不是怕鬼得了失心疯吧?” “娘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父子啦。”粥粥扯扯赋怀渊的衣襟,赋怀渊倒是配合,与粥粥并肩“站着”。见我疑惑,他一怔,抬手在自己脸上一抹。 白幽幽的月光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由浓转淡,如水洗一般惊现出他真实的样貌。 11寻找世间情丝物 四周依然有淡淡白月之光笼罩,使春雨湿不了我们的衣衫。 赋怀渊抹去脸上雾茫,一拢白衣,搂着粥粥席地而坐。虽是坐着,却也掩饰不了谪仙般的风姿。肤如凝脂,唇若涂丹,一双眸子似是能变幻出千姿百态。杀人时冷峻似冰,仿似会斩尽被杀之人的前世今生;静默时又温文儒雅,淡然得天地皆入不得其眼,唯有晓月清风相伴长久。 我紧紧盯着他,心上如风过清波,泛起柔柔涟漪。 想不到月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神仙! 他望着我,眼如弦月,言笑吟吟:“月儿可是瞧清了?”粥粥腻在他怀中,向我投来清亮的目光:“娘亲,我的失心疯传给你了么,何以半天不能言语?”二人说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果真是……父子!长得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再也无法假装淡然,我冲上前揪住赋怀渊的前襟:“老娘问你!这些年你是死了么!”顺便喝斥粥粥,“臭小子!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你爹爹了?你当真会仙术?” 粥粥低头对着手指:“梦里爹爹有教我许多东西,但他让我不要讲。” 赋怀渊眼里笑出星河般的璀璨:“梦中之事我虽不知,但粥儿是我至亲骨肉无错。” 我的心火一下蹿了起来。 粥粥识趣,承了赋怀渊一眼,将那月光石引捧到我面前,如珍似宝:“月光石引生于即翼山巅,此山多野兽,多蝮虫,多毒蛇,多鬼木,且有混沌结界相护,三界内无人敢上。”许是洞察到我并不那么容易被打发,顿了顿,咽了口口水,“爹爹他定然花了许多功夫,才能取来这么一颗月光石引。娘亲,你切不可任性而为。” “合着找到爹爹就不跟娘亲了是不?一块破石头就把老娘打发了!好啊……你跟他走,走啊,你们都走……老娘一个人过得舒心自在。” “娘亲,月光石引在夜里映着明月光,可引出世间有情人间相赠之信物的情丝。我们需以此为媒介,去寻找百样“情丝”,配以万神图,方可解除我们身上的仙灵咒。” 我接过粥粥手中的月光石引,冷着脸后退:“老娘宁可再被捉到宁王府当药人,被日日放血、夜夜剐骨,也不会就此罢休!赋怀渊,老娘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你的一个解咒法子。” 赋怀渊目光清朗:“月儿想要何物?” “老娘要这三界九州,你给得起么?”我将月光石引高举过顶,摔下,“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自月光石引的中心,泛起丝缕蓝光,向月空飘飘忽忽相互纠缠,如烟上清草袅袅,水波惊荡,不染杂尘。 本想做些表面功夫以表达内心的愤慨,料不到看上去如此结实的珠子轻轻落于草地上也会碎裂,我着实大惊,终是经不住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突如其来的事端,很没志气地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倒地前,瞥见赋怀渊伸手扶我。 12我要我们在一起 再度睁眼醒来,发觉自己竟紧挨着赋怀渊,放眼四处看了看,仍是昨夜的树林间,初曦升起,唤醒林间花艳草香。赋怀渊双眸闭着,长睫轻覆,背倚树,一左一右将我和粥粥搂在怀里,困得正香。许是做了好梦,唇上翘如弯弓。 其实,说再多的气话,也不过是心有不甘。 前些年,我曾强烈地怨恨过粥粥的爹爹,因为他不顾妻儿一走了之,音讯全无。但想想,好似我亦不记得他的样子,他的言语,他做过的事。——缘于这生孩子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我亦有责任承担后果。 当看到粥粥找到爹爹的喜悦神情那刻,我早已将这些年的辛酸一把咽下。 很开心,真的很开心!粥粥再也不会被人欺负,说是没爹爹疼的孩子了。赋怀渊虽出手凌厉,但他瞧粥粥时眸里的慈爱与宠溺,那并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不晓得当初他究竟有何不得已的苦衷,非要离我们而去? 我在赋怀渊怀中偷偷打量他时,他睁了眼,宠溺低语:“月儿果真如此爱看,我们便成亲罢。” “老娘绝不!” 吼完,我站起身来,惊动了睡得正香的粥粥,他嗫嚅一声,抱紧了赋怀渊:“娘亲,我要爹爹。” “小没良心,老娘这些年亏待你了么。”我随口答了句,将粥粥抱回自己身上。 金轮升空,树林间全然没了昨夜的诡异,唯见一片绿幽,清秀可人。 粥粥清醒过来,挣脱我的怀抱,见赋怀渊站起身,忙去牵他的手,而后二人竟自顾缓步于小道,不再管我。行了几步,一大一小身形一顿,赋怀渊转过身向我伸出右手。 “月儿,我们回家吧。” 初旭的晕光乱人心神,令我瞧着这赋怀渊竟如此魅惑迷人。 我欲寻找昨夜被我摔碎的月光石引以打消这份尴尬,低头觉晓自个儿手腕上戴着金丝为线的手钏。一颗蝴蝶果大小的白色珠子映着初晖,微微晃动着蓝色流光。抬眸而望,赋怀渊和粥粥手腕上皆有一条。 粥粥见我疑惑,解释道:“娘亲,爹爹仙法强大,将碎了的月光石引化成三颗,只有我们三人在一起,才能唤醒三界‘情丝’,解开仙灵咒。”愈发眉开眼笑,“今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开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赐了赋怀渊一记白眼,跑上前在他的手心重重拍了一下,他笑笑不以为意,如云絮舒卷般唯美,领着粥粥继续前行。我紧紧跟在他俩身后,心中怨怼横生。 心虽已释然,但若如此轻易便化干戈为玉帛,我强大的自尊心会彻底崩溃。于是,我时不时给赋怀渊找些小岔子,以示自己的威信。 “老赋,你使了易容术吧?” “长得这么好看,脱了衣物让老娘调戏一下呗?” “啧啧……真是命好,生下来就是神仙。” “神仙大多救人于水火之中,老赋你怎么这么心狠手辣?” “娘亲的心怎么跟针尖儿似的。”粥粥嘀嘀咕咕,我正欲削他一顿,便听赋怀渊答道,“怎会是针尖?当如海洋……”我正高兴于他讨人欢心的本事,哪知后半句被雷了个半死,他说,“海洋才可包揽天地之气。” 粥粥附和:“对对,娘亲此刻可不就是百感交集、浑身是气么。” 我:“……” 林里间或遇上三三两两的路人,边打听边行走,不出半个时辰便已出了林子。 思于找着了粥粥的爹爹,理应带回去给娘看一下,于是我改变了行程,往老家招摇山赶去。 13蕣安城内桃花酒 流光飞快,如此不咸不淡行了数十天,除了那夜惊险倒也一路皆顺,过了眼前这座蕣安城,便到了家乡招摇山。 娘会在山脚接应我们吧,早就飞鸽传信给她的。只不过,我并未讲明是找到了粥粥的爹爹,只说思家甚深。娘得知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定然十分愉悦,可万一赋怀渊半路又跑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这许多年为了找到粥粥的爹爹,我们确然花费了不少心思,不知赋怀渊是否如我们一般,是拼了性命的跋山涉水而来? 我站在蕣安城门处的护城河边,感慨一番,低头瞧见粥粥满脸风尘,唯双眼清亮。着身的黑衣泛白,已多日未换洗过了。如此餐风露宿,玉白的小脸已变成灰黑。赋怀渊云淡风轻地理了理粥粥的衣襟,望向我浅笑,我心头一热,轻哼一声撇过脸去。 这位神仙大哥当真是有辱了“帝尊”的称呼,除了替我和粥粥打点行程,一路竟半丝仙术都没有使过,还美名其曰:“三界自有其律,不得随意改之。” 我抱起粥粥,他往前打探:“娘亲,‘蕣安桃花酒,中容女子衣’,一别多年,竟还是一如往常啊。”我用鼻尖蹭了蹭粥粥的额头,笑道:“乖儿子,记性倒是真不错。”走进蕣安城门,一股冰凉之感直入心底,冻得我有些发颤。 “月儿?” 赋怀渊轻声唤我,我奸笑着,“城内有鬼,快用你的仙术驱鬼啊。”见他没答话,我调侃道:“要不把你的法术渡给我,我去抓鬼?老娘可是天生一副热心肠子。” 这几天我约莫悟出了些道道,赋怀渊对人间江湖之事丝毫不管,只有在我刻意让他去管时才插手,且是以单纯的武学去打架。为此,我不得不怀疑赋怀渊是否是在月亮里头待得久了,而生了魔病——神仙嘛,本该济世救人的! “胡闹!”难得听闻他生有怒意,我抱胸静观他言语认真,“月儿,此事与乔孽无关。” 乔孽乃鬼界冥君,可是这位冥君似乎还会受伤。当初我在花间城以血救过他。 我撇撇嘴。无鬼作乱,那这令人打颤的冷气是何原因? 蕣安的气候四季如春,适宜栽种桃花。此花品种繁多,花期不尽相同,故以在蕣安城中,终年可见桃花雨落。犹以这一道护城河畔的桃花围栏更为壮丽绚烂,一夕暖阳衬着桃花瓣扬扬洒洒,梦回半帘幽思。 除此之外,蕣安最著名的当属桃花酒。此酒清冽甘醇,喝上一口入胃,可令美好回忆暖上心间。简直是令人食之不忘的佳酿。 我哼着小调,抱着粥粥率先入了蕣安城门。城内人声鼎沸,热闹无比。许多小贩走街穿巷,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雕花游车从正街驶过,金碧照日,纱罗远香。车中女子新声燕燕,巧笑嫣然。 游走在这样一条繁华的街道中心,满眼满心皆是喜悦。粥粥被吆喝声唤醒内心的童真,睁着双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愉悦之余,却是多了丝疑惑。 这座城,当真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14惊闻女子挖心案 进城,在茶水摊子前要了些清水,闲坐片刻,打算歇会儿便去城中寻上等桃花酒酿,一位男子突地出现在我们身旁,将玄铁弯刀往桌上一搁,乍起一道劲风。 “我当是谁与符姑娘背影如此相似,原来真的是你们!” 我被这嗓音一吼,侧目而望,身长七尺浓眉大眼,却道是白长泠的心腹秦钺。早在白长泠出征之时,他便一道随军远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赋怀渊是隐了身进的城,秦钺并不能看见他,只同我和粥粥打招呼:“符姑娘,你们是来寻找将军的么?”他举止爽朗,颇有将士之风范,“这仗胜利后,将军早已快马加鞭回了城,难道你们错过了?” 他当是我带着粥粥奔着白长泠而来了。 以茶代酒敬了秦钺一杯,我淡淡笑道:“我们母子在花间城劳烦老白不少事,现在他既有心立业成家,我哪能再做这不清不楚之事。” “符姑娘……” “秦钺,你我也算朋友,此事,莫要再提了。” 粥粥浅饮清茶:“我娘亲虽然喜欢男色,但也并非谁人皆可。” 他乡遇故知,算得上是美事一桩,可粥粥那个臭小子居然当众戏谑我爱男色!若非他常问我他的爹爹是谁?他是打哪儿来的?我也不会为他解释男女之间那些事,更不会因他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言辞,破罐子破摔地跟他讨论男女之事来,害得他在外人面前揭我的底。虽然老娘我喜欢长相俊美之人,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我不过是接近这些人来证实他们是否是粥粥的爹爹。——下山前娘亲曾说过,粥粥的爹爹也身中仙灵咒,是以他的胸口当有一颗与我们相同的泣血红痣。 一旁卖冰糖葫芦的老者经过,秦钺要了一串递给粥粥,粥粥不要,转手丢给了我,我咬下一颗,酸甜可口,煞是好吃。转头瞥见赋怀渊一张俊脸铁青,我不明所以,吧唧得更欢。 找岔么,只要事事都与他作对便是了。 秦钺感慨一番,“我终是明白娘亲在世时为何喜爱甜食,大多心苦的人需以甜相补,只叹她已入黄泉,再吃不到我为她买的甜食了。” “诚感动天,相信你娘会感受到你对她的思念。” “符姑娘通情达礼,何人若能娶之,当属三生幸事。”末了,更语重心长地嘱咐,“粥粥,你娘亲的好,你可要珍惜,莫要再胡言乱语。” 秦钺这话说得委实太夸张了些,不过碍于一旁还坐着一个赋怀渊,我玩心渐起,欺身到秦钺跟前,调侃:“你莫不是爱上我了?嗯……我可以考虑成亲的事哦。” 秦钺顿时尴尬得面色绯红,“符、符姑娘,在下已有了司楹。” “司楹?”听闻司楹这个名字,异样的感觉在我心间一晃而过,握茶盏的手微抖,清水洒了些到桌上。 “她是我妻子。”秦钺提及司楹,眼中宠爱之色显露,“我们在蕣安相识,成亲已有月余。” “能配得上秦钺的女子,必定是温雅之姿了。” “司楹她真的很好。” “你是因为她而留在蕣安的么?” 秦钺一愣,笑容随即隐去,摇头:“若能将她带回花间城,定然不负她所寄之情。只是……现在蕣安只得入城,不允出城。” “为何?” “将军出奇制胜打败东冥国,拿下这蕣安及招摇山之后,便将此两处交于我管辖。而自他离去至今短短月余,蕣安已死去五名女子。”秦钺单手撑额,叹了口气,“秦钺无能,担忧城中百姓知晓后会引起更大恐慌,只能封锁消息。” 粥粥好奇问道:“她们是如何死的?” “挖心。” 15青色徘徊出头 招摇山和蕣安现归于大澈国,原先的拥有者东冥国国君会心怀怨恨,杀人以报之,这当属常情。但是这杀人,何以单单谋杀女子,且是诛心而亡? 其中必有隐情。 秦钺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搁了几个铜板在桌上当作茶水钱,拿起弯刀起身,“秦钺该去寻城了,符姑娘若想出城回花间,今晚子时东城门我送你们一程。” 我摇头:“我老家是招摇山,此番是回乡望母的。” “如此甚好。过了蕣安西城门便是招摇山,此山路途险阻,我安排弟兄替符姑娘开道。” “无需劳烦,我自幼在招摇长大,山路熟得很。” “符姑娘有所不知,今时非同往日,两军交战,使得招摇山飞禽猛兽受惊,常以活人为食。” “那……蕣安死去的那些女子,是不是招摇山的鸟兽所为?” “畜生哪懂独剐人心?食心者……如若不是凡人,必定是妖魔。”顿了顿,“天气已晚,符姑娘如不嫌弃,不如到寒舍暂住一晚?” “那我便不客气了。”白长泠曾对我母子仗义相助,现在他的手下有事,我必定要尽一份心力,“秦钺,可否告知,那被挖心的女尸现在何处?”秦钺将要推脱,我抢道:“符月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子大,你但说无妨。” 秦钺一愣,面露喜色:“符姑娘深谙黄芪之术,想必对此事有另一番见地,你肯帮忙再好不过。尸首正在我家中,且随我来。” “好。” 赋怀渊暗中将我一拉,秘语传音:“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莫要多管。”我随手抽离,顺便瞪了他一眼,而后牵着粥粥随秦钺走了。余光中,赋怀渊不紧不慢跟了上来,暖阳在他身后拉下剪影,倾国之容颜醉刹了芳华。 沿着城中主路西行,最末一间灰瓦白墙的房便是秦钺的家。 家门虽清简朴实,但推开木门,走过瓦泥鳅背的长廊,再转过一道天井,惊现里头一间大院,院中奇花异草植于两旁,美不胜收。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位正在院中罗账轻扬、飞衣独舞的女子。 她一袭青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婉丽独特的花纹。腰间用一条同色锦带束住,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装饰得恰到好处。大半乌黑的秀发用玲珑点翠在脑后盘成丝结,只留一丝一缕垂落至胸前。细看,那髻上别着一朵青玉花,花样若山韭却更为新奇雅致。脸上粉黛略施,合得整个人看上去简洁大方,清雅如山中精灵。 此间女子,简直是‘青衣将关芙蓉面,春色徘徊独出头’,怎一个美字了得。 我们静静观望着,待她一曲舞尽,朝这边看上一眼,笑意盈盈地迎了过来,挽上秦钺的手臂,轻斥:“夫君,何时来也不告知司楹一声。”说罢看我和粥粥一眼,埋首在秦钺怀中,“他们是……?” 说话间,她的目光似是有意无意瞥向我身后,我悄然回头,赋怀渊负手立于斜阳前,清风拂过白袍,柔尽了尘嚣,端为仙人。 隐了身的赋怀渊,莫非,司楹也看得见? 16巧使冰雪存尸首 秦钺单手拥着司楹,用指腹抚着她的脸颊,轻柔得宛如呵护初生婴儿。 瞧得秦钺这般模样,我不由想起在花间城时,偶有一次遇见一姑娘爬将军府的大门,秦钺二话不说先劈晕了送至白长泠面前,待姑娘醒来,问其原因,竟是想翻墙同秦钺表白。按正常的思路走,秦钺当是与此姑娘把话佳缘,岂料秦钺将那姑娘丢出府外,并附刀于颈搁下一话:“若再叫我见到你擅闯将军府,必杀之。” 粥粥曾还为此事作证词:一介武夫,难得温柔。 现如今这一介武夫不仅娶到了绝色佳颜,更是展现出了如此温情的一面。岁月当真是摧人心神,改人体魄。 粥粥自来熟得很,向前一步,站在司楹面前自报家门:“漂亮姐姐,我叫粥粥,这是我娘亲符月。”我微笑,点头肯定了粥粥的话。 “夫君常同我提及,符姑娘乃白将军心尖上的人,今日一见,果真出尘若仙。”司楹朝我欠身:“难怪白将军如此大义男儿会倾心甚深。” “司楹姑娘舞姿动人,符月有眼福观其一二,此生已无憾事,哪能自诩容颜绝然。”我将粥粥抱入怀中,嘿嘿傻笑,“老白他老不正经,别听他乱讲,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可是符姑娘瞧着,更像是粥粥的姐姐呀。” 我继续装愣:“不瞒你说,司楹姑娘,我有隐疾,儿子还没出生就吓跑了他爹爹。走南闯北、死里逃生这么些年,就是为了找他。” “符姑娘……” 粥粥跳下地傻里傻气地接了句:“嘿嘿,漂亮姐姐,我饿了,我要吃肉。” “……”我甚为无语,此次话题就此终结。 粥粥说饿,司楹便带他去灶房用膳,我则跟着秦钺来到他家地窖查看女尸,进奔主线。赋怀渊隐身相随我而来。 越往里走,越是寒冷入骨。 “符姑娘可是冷了?”秦钺将准备好的外衣递给我。 “叫我小月就行。”我迫不及待地披上,这才暖和了些,赋怀渊却是一副秦钺欠了他银钱的模样,死盯着秦钺不放。秦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对秦钺生了些歉意。“无端打喷嚏是因为有小人在暗中纠缠。” “符姑娘说笑了,冰室寒冷,打喷嚏再正常不过。” “冰室?” “天转暖,尸体容易腐坏,需用冰块存封。” 我点头,赞道,“你这法子倒是好,可以保全尸体至仵作来检查,届时从伤口处细微的痕迹也可推断出蛛丝马迹。不过……此时已至清明,天气和暖,冰块只有花间城才有,而花间城与蕣安往返需数日,你是如何将冰块运及此处?” “是司楹的主意。” “哦?” “她懂得许多,虽为女子却胜须眉,你们有些相似,若相处久一些,定然会喜欢彼此。” “嗯,确实非同寻常。” 地窖最下层皆是冰,宛如一处小小的雪峰洞穴,那几张安放尸体的床一字摆在冰室正中间,上面皆盖着宽大的白布。 我上前掀起最靠外的一张白布,打量,一具容颜保存尚且完好的尸体呈现在我们面前。——是一名妙龄年华却面相丑陋、满脸麻子的女子。她的双拳紧紧握着,左手手背上有很深的一道伤口,一团黑色的血液凝固在伤口处,并没有看见有尸斑的出现,脸上的肌肉严重扭曲着,脸色晦暗,嘴唇呈深紫色,眼部皮肤凸起,带着死不瞑目的人的所有征兆。 奇怪的是,手上的伤口并非致命伤,且她前胸的衣衫并无破损之处,那么挖心一说从何而起? 17死因成迷不可破 我仔细检查尸体每一处细末,赋怀渊眉头轻皱立于一旁缄默,我晓得他定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怕尸体,碍于秦钺在场,我不好对着空气讲话,便转头朝秦钺笑笑,主动答话:“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怕尸体么?” 秦钺摇头:“符姑娘医人无数,自然早已习以为常。” “我医过的病人总共不超过三十个。”我伸出三根手指头在秦钺面前比划,而后将目光放于女尸的胸口,说道,“其实,就当这是具动物尸体就不怕啦。相比之下,我更怕活人。如遇劫匪,我功夫不济,粥粥又年幼,本来钱财就少再一被抢,真是不想活了。万一再不幸遇上劫色的……”瞧得赋怀渊沉着脸,我心情颇爽,“秦钺,你可怜可怜我,帮我相门亲事吧?” “将军说日后大权在握,定会封你为后。” “我跟老白怕是只有兄弟情分了。”我瞪了赋怀渊一眼,回答秦钺的话。白长泠又不是粥粥的爹爹,为何要娶我这么个身中仙灵咒的人?该忍受我下半辈子折磨的男子,当是赋怀渊才是! “其实……” “好啦,咱们先办正事。”我绕到第二张床边,掀开白布,“不是说被挖心而死么?怎么尸体看起来都完整无缺?”腿脚无异状,胸口也并无伤痕,只是都生得丑了些,不晓得秦钺所谓的“挖心”是如何形成的? “你看这里。”秦钺轻而易举将女尸翻了个身。尸身的背面以脖子处多尸班,看来死亡时是仰天的姿势。他将女尸背部的一片衣襟揭去,我这才得以瞧清在其背部有个巴掌大小的窟窿,宛如无底深渊,给人无限恐怖的遐想。 边看其余几具女尸,秦钺边跟我描述当时的场景—— 发现第一具女尸时,是在招摇山与蕣安城之间的怨鬼林。那林子白日里瞧着没甚古怪,到了夜晚,经常听到隐约的怪音。有时是猫叫,有时是咝咝声,有时是女人的哭泣声。而到了白天,阳光照进林子,便丝毫不能给人以恐惧之感。 一个月前,司楹路过怨鬼林,见到了女尸,第一时间便报告给了我。——这也是我跟司楹相识的由来——我担忧此事被城内人知晓引起慌乱,不利于战后安抚人心,便下令只允进城不允出城。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只进不出难道就不会引人怀疑?” “城中首富雪世的独女雪璃已病有三月,雪世对外张贴告示,谁能医好雪璃的病,便将雪璃许配给谁。我便以此为借口,广纳贤士,倒也无人生疑。” 这两件事情倒是发生得巧妙。 “秦钺,你能否先出去一下,我需要安静的环境来验尸。” “好,”秦钺将一柄短刀递到我手中,“有事大声叫,我在外头听得见。” 秦钺走后,我大胆朝赋怀渊做了个鬼脸:“神仙相护,我还怕什么妖魔鬼怪,你说是也不是?”赋怀渊皱眉,淡淡道,“月儿,鬼神之事切不可儿戏。” “你以为老娘是吃素的么?活了这把年纪,老娘当然分得清轻重。倒是你……也不晓得当年你为何离去?现在又为何回来?”赋怀渊将要答话,我怕他又说出什么我佛慈悲的大道理来,忙又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你是粥粥的亲爹,就要有个当亲爹的样子。现在粥粥都不在这里,你还忤在这儿做甚?还不去保护他?” 赋怀渊却也不生气,淡语浅笑:“自然是得先护着粥儿的娘亲,好生下一个。” 清冷高雅的月中帝尊开这等无聊玩笑,直叫我惊得双目充血。硬着头皮吼了句:“你做梦!!!”便继续观察尸体。 18女尸滴泪成青花 一般来讲,死不瞑目的人大多都是遇到惊恐、暴怒等意外而猝死,或因悲痛、心愿未了,这种人便是睁着双眸离世的,只能在有他人的帮忙下才能闭上眼眸。从女尸眼部周围皮肤来判断,死亡之时该是大睁着双眼的,这便好办了。 走江湖多年,积了些经验。面前这几具女尸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中毒所至,但用银针试之后,却并无异常,皆是死后再被人抹上了毒药。这点秦钺该是知晓的。 我怀疑司楹与挖心案有关,更何谈第一名受害女子还是她最先发现的。 若她身为妖鬼,需以人心为食,可先将女子杀害,取走心脏,涂上毒药混淆视听,再以目击者报官。——这不无可能。但,贼喊捉贼如此肤浅的伎俩,不该由这般轻盈绝世的女子而为之。而且她性格温婉动人,手中不应染上血腥才是。 司楹给我的感觉确实十分独特,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于她之间有着无法消弥的信任。以至于令我一但开始对她生疑,便立刻做了否定的设想。 老实说,我除了认识几味较为普通的草药,医术并不多高明。而我医伤和验尸的良方,便是我自身的血液。——我的血滴在病人身上,能治百病;溅在死者身上,则能现出其死前最后的变化;而如果我要查出真凶,只需要将血抹到疑凶身上,那人便会流出和死者相同状态的液体。这些结果是在这四余年间得出来的,我因此获过官府不少奖赏。 用银针刺破手指,将血滴入女尸眼眶内。 少顷,她原本被合上了的双眼突然睁开,毫无生气的眼内滚出了两滴绿色的液体,落地化成一朵青色小花,形状似山韭,看着颇为眼熟。 以我往常的经历,若是冤死,该流黑色的泪,那么这名女子身上便无冤屈了。既无委屈何以身死?若是自杀,那究竟是何原因,致使她流出绿色的泪?且如此诡异地幻化成青花? 依次查看了四具女尸,情况一般无二。 将冰室收拾妥当,我和赋怀渊自里头出来,第一眼便瞧见秦钺踮脚向里张望。 “秦钺,你也太紧张了。”我将外衣还他。他接过,搭在腕间,“符姑娘是将军的人,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哦?那……如果我和司楹同时掉水里,只能活一个,你救谁?” “你。” “傻啊!当然是救司楹啊。” “司楹若是出了事,我自然不会独活。可你是将军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你有半分差池。” “呆子!” 与秦钺说话这片刻功夫,赋怀渊一阵风似地出了院子,我以为他又起了想离开的心思,心将将泛疼,便见他又自院外推门而入,端得是一方沉稳气派模样:“月儿日后由我来护。” 敢情这人风也似地冲出去又缓缓悠悠折回来,只是为了“现身”!!! 我鼻孔朝天冷哼,“自作多情。” 秦钺弯刀早已出鞘,然而在见到赋怀渊的模样时,生生定在了半空中。愣了半晌,这才道:“你、你是符姑娘的夫君?” “才不是。”我对秦钺的话置以否定,旋即拉着赋怀渊的衣袖到一旁角落细语,“你要敢承认是老娘夫君,老娘跟你没完。” 赋怀渊若无其事且厚脸皮地道:“若我不是你夫君,粥儿自何而来?” “爹爹,当初粥儿也曾问过娘同样的问题。”粥粥声音插了进来。我回头一瞧,他正被司楹牵着,一蹦一跳跑过来,一下便钻进赋怀渊怀中,搂着他的脖子,抢过话头,“爹爹,你晓得娘是如何作答的么?” “如何?” “娘亲说,你爹呀?他生你的时候死了。” “你定会再疑问为何是爹生的?” “爹爹好聪明,粥儿确然是如此问的,娘亲又解释‘我是说你爹在娘生你的那个夜晚,被一道雷霹死了。’” 司楹在一旁咯咯地笑:“粥粥,你爹好可怜。” 我冷了汗,搬把椅子,走到院内,享受阳光的照拂。身后,是他们四人语重心长地探讨。 粥粥嗓音清亮:“粥粥也说爹好可怜呀,还说爹一定不是凡人是神仙,那雷是接他回天上去的。” 司楹问着:“你娘亲如何回的?” 秦钺道:“夫君是神仙,你娘高兴坏了吧?” 粥粥尖着嗓子学着我的语调:“娘亲说‘你爹是神仙?哈哈,神经还差不多,放着如花似玉的娘子不要,消失在这天地间,不是神经是什么?’” “……” 19招摇山中祝余花 他们商讨着赋怀渊是否归属于我夫君的问题,太阳已见落山,粥粥依然一幅老生常谈的模样,更有将我的老底儿全揭出来的趋势,我忙拉过秦钺,询问起城中的女子挖心案。 “秦钺,死者有五名,何以冰室只有四具女尸?” “被挖心的女子有四位是私塾的女学生,我与其长辈沟通过,他们同意将尸首放于我处,并为此事保密直到水落石出。可这最后一位,是雪府大小姐雪璃的贴身丫环瑾芽,她们主仆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浓,雪璃知晓此事,病情加重,她父亲雪世便将瑾芽的尸首带回雪家冰藏。” 雪府?雪璃?我拍拍秦钺的肩:“走,去城里喝杯酒,边喝边聊。”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又不是神仙。”我整了整衣角,将手指在嘴里吮了吮,放血太多,真疼,“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大约有数。酒楼自古鱼龙混杂,兴许能听到些什么。” 粥粥听到有酒喝,立马自赋怀渊身上跳下地,一把抱住我:“娘亲,我也要去喝酒。” “不行,你还是个孩子。” 我才道了句拒绝的话,粥粥眼里闪着眼光,“娘亲一点也不疼我。” “嗯。” “我肯定不是你亲生的。” “你终于觉悟到这一点了。” “娘亲喜欢下雨天去河边洗澡,打雷时到山顶看风景,对美男的胸膛极为敏感……” “好了好了,去!去还不行么!”我赶紧堵上他的嘴,秦钺拥着司楹的肩笑得花枝乱颤,赋怀渊望着我眉眼弯弯,道不尽的温润儒雅。 天上流云舞动,金轮的余晖入目而闪,将心底的防备一点一点撬开。 我们一行人来到蕣安城东妖兰酒楼,一楼正厅,相对而坐。粥粥方才已在秦钺家吃过,此刻却也丝毫不含糊,抓着鸡腿猛啃,合着好似在告诉别人我平常是如何虐待他的。司楹不停往他碗里夹菜,赋怀渊则将我的菜碗装得满满当当。 通过和秦钺的谈话,得知五名死者皆亡于冤鬼林。 冤鬼林,这名字一听,便煞气重重。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这林子在多年前便是此名,我偶尔去过一两回,倒也算不得多稀奇,一处空地,鲜有人群走动。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如今这林子倒也符合它的名字,衍生出此等挖心血腥之事。 “秦钺,雪璃的父亲雪世是个怎样的人?”我抿了口酒,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甘香醇厚,入口似烟如云般缥缈,却又给人安定若家般的思绪。 “有钱却不市侩,乐善好施,为人仗义。战乱初起之时,他开仓放粮,救活了不少百姓。”秦钺将司楹鬓边的乱发顺到耳后,这才又同我道,“雪璃病重难治,我曾怀疑过雪世用巫术摄取活人女子之心替雪璃治病,故以调查过。我敢肯定,凶手不是他。” “那就只剩私塾了。” “私塾我也安排人手彻查过,并未发现异常。” 不是私塾不是雪府,那就只有司楹最为可疑了。我看了看她,她正用素色青花手绢替粥粥拭嘴边油渍。 等等!青色花?我自司楹手中绢布所绘的青色花,移至她发间的青花簪饰。——色绿,形如山韭。这不正是生于招摇山的祝余花么!我往嘴里灌了口酒,信心满满。 要查出蕣安挖心凶者,只需要以血引之,而那未可知的青色花亦有了着落。 20踏碎夜里明月光 我低头饮酒未做声,突地一只硕大油腻的鸡腿入了视线,抬头望,是粥粥藕白的胳膊,再接着,便见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小嘴一动,“娘亲,我不允许你老是伤害自己。” 被他发现我又要以血为引找真凶了,徒生暖意:“有你这句话,老娘死也甘愿。” “娘亲……” “乖,别担心,只是一点点血而已。” 正安慰粥粥,临座忽而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你们可知晓,花间城郊有个符姓女子,打着医馆的幌子,专门吸食活人的鲜血来养颜呐。据说啊,她是个鬼灵,还抓了个小童子供她晚上快活呢。” 一旁有人附和:“诶,我也听说了。那小童子长得粉嫩可爱,真是老天不长眼呐。” “可不……那符姓女子擅长妖术,懂易颜,迷得白家大将军是魂不守慑。”那男子四处张望少顷,用周围人恰好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你们说,花间城的人看穿了她的真实相貌,她会不会转走来到咱们蕣安?”而后望了我们这边一眼,以手作挡,“碰到像隔壁桌那般貌美的女子,你们可得当心着点儿。” “兄台说得在礼。” 话音起落间,原本坐在我们周围的食客渐渐散去。 年愈知命的店老板走到我们跟前,同秦钺道:“秦公子,甭要管那些人的言论,市井之人目光短浅,不作数……今日云叔请客,几位慢点吃,不够再要。” “云叔客气了。”秦钺点头。 云叔应声,转身回到柜台前点算着。 秦钺望着我说:“符姑娘,这妖兰楼是咱们将军的。当初战乱,云叔流落于此,将军看他为人精明又忠厚正直,便开了家酒楼让他打理,顺便也是城中眼线。”秦钺提到白长泠时,满目敬佩,“将军眼光向来独到,看人未曾错过。” 酒楼宾客满座,布置也雅致,从细节处不难看出云叔的用心,白长泠果然慧眼。 粥粥扯了扯我的衣袖;“娘亲,他们说的符姑娘就是你,那小童是我耶。” “很荣幸能夜夜宠幸你这小童子。”想不到那个姬长舌传播消息的速度这么快,如若哪日她与女儿姬雪唯被八卦,是否能临危不惧。 “众口铄金,积魂销骨,哎……寡妇门前是非多。”粥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俗语”,时不时歪着小脑袋装可爱朝我眨眼,“娘亲,我一直好奇我何以比其他小孩子知道得多?” 我吃了口碗中菜:“因为你像娘啊。”怪哉,今日的菜何以如此的甜? 粥粥一脸恶嫌地瞧着我:“你是说你聪明,所以我聪明?” “孺子可教也。” 他凝脂般的脸上一片凄然:“娘亲笨得很,我肯定像爹爹。”说罢讨好似地将我碗中未来得及动的鸡腿夹起送向赋怀渊碗里,赋怀渊摸摸他的头,笑得格外慈爱。 屋外太阳已然不见,云叔点起了灯笼,灯光映上粥粥的脸庞,替他裹上红边,我脑中不经意浮现出赋怀渊那日踏碎夜里明月的景象——自天临地,身姿镶着白月光,是何等轻绝飘逸。 正思着,粥粥脸上的光一暗,一名青布长衫的男子站在了秦钺身伴,挡了光线。秦钺沉声道:“云起,何事如此慌张?” 云起弯腰作揖:“首领,挖心者又出现了。” 秦钺面色一疆,手不自觉握成拳头:“又是冤鬼林?” “正是。” 我迅速站起身,“快走,兴许还能救活。” 21雪府病重大小姐 听闻秦钺的手下云起来报又见挖心者,我们火急火燎赶到,以为能救活,却忘了人既已无心,怎还能活? 截止目前为止,共有六名被挖心而亡的女子,而这六名女子除瑾芽以外,皆是私塾里的学生,家境虽殷实,可长相却都是不怎么喜人。以血为引,同样眼滴绿色,落地成青色小花,如此证明皆乃同一凶手所为。 古语有闻,有妖挖美貌女子的心而食,可使自身容颜倾城,可何以这个凶手如此另辟蹊径独对丑女下手? 秦钺跟着白长泠多年,善于权谋,既然他已彻查过一次,我便没必要质疑他的能力,再去这些女子家中一一去盘问,以免引起生者哀痛又起。现在只需看看这个司楹到底是何方神圣? 饭罢,我暗自将血抹到司楹的身上,未见青花落地,唯有她发间的青花簪绿光一现即灭。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凶手不是她? 如果凶手并非司楹,那么跟雪府定然脱不了干系。我欲往雪府一探究竟,赋怀渊说有事与秦钺相商,不能陪我同去。我倒是乐得清闲,牵着粥粥的小手便走了。 云起带我们到雪府,却并未遇到雪世,只有他唯一的弟弟雪辞在厅上以香茗招待。 雪辞不惑之年,模样端正,两鬓已见丝丝白发。据他说,雪世是刚才忽然有事外出,何时回来倒是没有个准信。比如前些年,雪世一离家,便是三年五载。也有如前段日子,出去半日就归的。总之一句话,行踪不定! 像是怕我们不相信似的,雪辞还拿了雪世的画像出来,说这是雪世多年的习惯,无论谁来,等不到雪世本人,便让其观一眼他的画像,有何疑问定能自解。——画中以青山绿水为背景,雪世一袭墨色金纹窄袖古袍,右脸戴金色祥云面具,立于水中亭间,气质利落而威肃。 我瞧了半盏茶的功夫,没瞧出挖心案的凶手到底是何人。只是打心底觉得这雪世给我的感觉并不如秦钺所言,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善不善良暂且还看不出来,倒是能叫人望一眼,便冷到骨子里去。 没在雪世的画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方便直言我们是来查挖心案的,只假说我是大夫,或许能为病重的大小姐雪璃诊上一脉,雪辞这才命下人带我们到雪璃的闺房。途中,我有幸一观雪府美景。 雪府虽为蕣安首富,但其府内屋舍一切从简,假山花池,清水游鱼,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闲淡意境。 那下人领我们到了雪璃的房前,便自顾离开。 雪璃的房内布置更为简洁。转过入门处的水墨屏风,梳妆台孤独地立在其后,粉色帐幔将一张软床围起,隐约露出床上女子的轮廓。阳光自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在纱幔上打下细碎光点。床上的女子翻了个身,话语低哑:“雪璃久病缠身,还望符姑娘恕雪璃不得起塌相迎。”咳了两声,以示她还病着。 “雪姑娘不能出来相见,符月进去也是一样。”我未近身,隔帐而谈。 “不行!”她一口回绝,“雪璃病于床塌已有多日未曾梳洗,怕是会令符姑娘笑话。” “雪姑娘是嫌我医理浅薄……” “听说符姑娘医术高超,能得符姑娘一探已是雪璃的福分,只是雪璃这病并非一日两日,万不可劳烦了姑娘。” “听说?我头一次来雪府,你是听谁说的?” “这个……” 22何处花妖入此城 秦钺打包了几只鸡腿给粥粥外带,粥粥一路啃得满嘴流油,到了雪家也吃得甚为欢畅。我倒也没怪他。小孩子闹腾点脏点都很正常,不能要求得太严苛,让他小小年纪就要成长得如我们大人一般心性。我掏出手帕替粥粥擦拭嘴边油渍,悄声道:“乖儿子,你偷偷进到雪璃帐中,弄根她的头发出来。” 粥粥捧着鸡腿,应声点头,溜到了帐后。 我继续同雪璃周旋:“雪璃姑娘或许是消息较为灵通,这才知道符月今日要来吧。如此大费周章,若不医好你却是符月的不是了。”嘿嘿一笑,假意高声说,“粥粥,把为娘那八十一根银针拿出来,对,就是最长最粗的那包针,今日我要好好给雪姑娘整治整治。” “符姑娘,雪璃打小最是怕疼,还望……哎哟!谁在拔老娘头发!” 粥粥贼兮兮地自雪璃帐中出来,用油乎乎的小肉手递给了我三四根头发,我用银针刺手,以血为引滴到头发上。那头发沁出一滴绿色液体,落地成花,其绿如韭菜花,模样甚是喜人。 这样的青色花与祝余如出一辙,雪璃果真与挖心案有关。 祝余花生长于招摇山悬崖之巅,实乃我娘的心头所好。在我小时候,她就常摘了别在我的发间,说能吸收天地之灵气,让我长得跟花儿一样美。 此刻,我不禁生疑,祝余花成精变成雪璃跑出招摇山到了蕣安城,而司楹却是知道挖心案与祝余花有关,是以才提醒的我? 粥粥完成了任务,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大剌剌啃着鸡腿,不时抬手将台上的簪饰翻动,发出叮当的脆响。 我沉下眉眼轻斥他:“别人家的东西别乱动。”他憨憨笑了几声,悄声在我耳边道,“不是别人,是外婆。”说罢却也不再动雪璃的饰物,捣鼓他的鸡腿去了。 粥粥的外婆?我娘? 难道这一切只是我娘跟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我站在雪璃的帐前,举着寸长的银针,打算试上一试:“雪璃小姐莫怕,此八十一根银针乃我符家祖传秘方,下针速度快些,一点不疼,只有八十多个窟窿而已。”说罢轻轻掀纱帐。 “雪璃谢过符姑娘美意。我本身有病痛,如何再承受姑娘的针灸之苦?” 纱帐中雪璃还在说着别扭的推脱之词,我暗自一笑,松了那拨帐的手,抱胸,忽然大声高呼:“啊呀!土拨鼠!”雪璃的尖叫声立时响起:“啊……哪里!哪里有土拨鼠?在哪里?”她这情急之下的叫声倒是忘了“易容”。 “抱歉啊,我看错了。”我瞬间钻进雪璃沙帐里,将手中银针挥起一道白光,刺下。 “你说你这姑娘真是,看错了也不啊呜……” 雪璃说着发出痛苦的惨叫声,我挑起纱帐出来,将银针放回药箱,寻了个椅子舒服坐好。 “你个死丫头,对娘下手都这么狠!”“雪璃”此时的说话声便是与之前的不同。 我得意地笑着,果真是娘啊! 23招摇山中祝余花 一只纤手将纱帐挑起,露出尖尖的瓜子脸,要不是年过半百,当真是美艳无双。“月丫头,娘伪装得这样像,你是如何瞧出端倪的?” “祝余花,怕疼,恐土拨鼠。” 我额边青筋突突地跳着疼,娘与雪世年纪相仿也好意思冒充人家闺女! “外婆,我一瞧见司楹头上的青花簪就晓得这挖心者是你了。”粥粥小嘴儿一说话,鸡腿自他唇边落地,他哀嚎一声:“我的鸡腿啊!” “我的乖外孙就是聪明!”娘轻笑,赏了粥粥一个香吻:“不过,你们已超出我的想象,整整晚了十天入城。” 我哼了声:“你究竟是在等女儿,还是玩挖心?” 娘摇头:“边挖边候你们呀。”顿了顿,拿出我写给她的飞鸽书信,“得知你和粥粥要回来,娘心里高兴啊。对了……今天冤鬼林是不是又有无心女尸?” 要说我这母亲什么都好,聪慧且美,独有这性子变幻犹如夏日天气,一时雷雨一时晴。更叫人料想不到下一步,她会做出何等疯狂事之来。 每每我如此评价母亲时,粥粥便会差上一句:“娘亲,你比外婆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先前除了弄不清楚粥粥的爹爹所谓何人,所在何处,其余事情上,我还是很人分寸的。不像我母亲,跟我解释她干这女子挖心之事时,表情犹如讲话本子的说书人那般悠然自得,全然不自知此事做得是何等诡异—— 乖女儿啊,娘跟你爹住在招摇山千百年了,两张老脸两看生厌,不闹出些乐子来,怎么对得起天赐恩德?所以我卜算出你要回家,早早就候在了蕣安。 你也晓得,这蕣安除了桃花酒,别无新意。娘就琢磨,要是有鬼事,定然很有趣。 寻觅良久,我遇到了第一位私塾里的女学生阿胖姑娘。——哦,其实我并不知她的本名,只因她生得胖而随口叫叫——乖女儿你想啊,能进私塾读书识字的女子家世都极为显赫,而一般家世显赫之人内心*更大。阿胖如此有钱有势却长得这样胖,肯定一心求瘦,于是你娘我就将带来的祝余花赠给她。 后来我又相识了阿丑、阿矮、阿驼、阿麻…… 当然了,我也告诫过她们后果,食用祝余后,貌美只能维持百日,百日后会被祝余反噬心脏。她们自甘堕落,死得也算是顺应天命!但凡今生未拥有而强求来的东西,必然要用其他更珍贵的事物来做交换,这便是贪的下场! 乖女儿,你说是也不是? 娘得意自己的“杰作”,喜滋滋问我:“娘是不是相当能干?” 我扶平额间暴跳的青筋:“娘,你这样叫我怎么跟秦钺解释?我上辈子是挖了招摇山多少孤坟,才能在今世成为你的孩子?” 粥粥点头应声:“娘亲,我定然也是挖了孤坟。” “……” “乖女儿、乖外孙,这亲人的缘分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聚在一起相守不容易。”娘坐到梳妆台前,一手抱着粥粥,一手往自个儿脸上抹胭脂,适才的病态面容已然消失不见,容貌愈发美艳。“再者说,我们一家人可是承了神灵庇佑才能得以存活。” “娘你别老跟我提这岔!” “你惯爱跟娘犟!没有神仙庇佑,你们胸口那红痣哪里来的?”娘将我和粥粥的衣领扯低些,露出右胸上的一点朱红,“这便是中了仙灵咒的症状,你不也是依照这红痣来寻找粥粥的父亲么?你啊,性子倔强,不信天命不信神仙,跑到外头去受那些罪。哎……这些年,带着粥粥,也是苦了你。” “外婆,娘亲说欣赏沿途风景实乃人生一大乐事,我们不苦的。” 我冷哼:“仙灵咒害人不浅,你还好意思说是神仙的庇佑。” 娘将散乱的发梳成流云髻:“月丫头,你的嘴简直比招摇山上的石头还硬!” 24那日无端有身孕 招摇山与蕣安城五十里之隔,山路多险,鲜有人至。我爹娘是山上隐世的医者,带着我在山里无忧无虑生活了十八载,,当真是快活赛神仙。 可是,多年前那一日,爹娘采药归来,突然发现我有了身孕。我亦是很恐慌,若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为何我没有半丝记忆?纵然如此,心慈且开明的爹娘以我体虚为由,让我生下了儿子粥粥。 既与粥粥有此母子缘分,我倒也欣然。 四年后我发现我和粥粥的左胸口皆生出了一颗似血红痣,在月光下泛着赤红,极为诡异。问及爹娘,他们也不得而知,只说这是古老的仙灵咒法,除我和粥粥外,粥粥的爹爹也身中此咒。再问,爹娘便推说只知仙灵咒,不知其他。 为寻找粥粥的爹爹,查出事情真相,我不顾爹娘阻拦毅然带着粥粥下了招摇山,誓要寻他个水落石出方可心安。哪料途中遇到宁王府多病的王妃,机缘巧合之下,她食了两滴我的血液,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宁王得知,抓我当了药人,活生生放了好几大碗血,幸得王妃慈悲,暗中助我脱离了宁王的魔爪。虽说现如今伤口早已好了,可是那失血之痛却是毕生难忘的。 刀伤遍布全身却又在隔日复原如初,我痛苦难忍,如坠地狱。可这疼死去又活过来的痛楚像一段重续的恶梦,无穷无极,永世不换。 被宁王妃救出后,我和粥粥的容貌便再未曾变过。 如今隐姓埋名闯荡江湖,为寻粥粥的爹爹和躲祸,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 仙灵咒能使人容颜不老、长生不死,血能医百病。是福亦是祸,又似一道符,令世人窥探我们的血液,进而引来杀身之祸。这么个恶毒的咒法,别以为前头缀上“仙灵”二字,便当真跟神仙沾上了边儿。 轻轻抚过粥粥胸口的那粒朱砂痣,清晰地记起我同粥粥下山前的一次对话。 我说:“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失忆,你外婆她解释不出我的血能医人的事实,就扯出仙灵咒这种弥天大慌。早前听闻昆仑山有位医术极高的老者,我找他看病去。粥粥乖儿子,你跟不跟娘去?” 粥粥的回答颇为令我满意,“自然是娘在哪儿,粥粥便在哪儿。爹已经不在了,要是粥粥不陪着娘,娘岂不是相当孤单?” 现下,粥粥的爹爹赋怀渊出现了,仙灵咒亦是有法子可解了,当真是皆大欢喜。 自雪府出来,我一路高歌。 娘说还想继续留在那里装雪世的女儿,便将我和粥粥打发了。当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娘说她有个神仙老友要见。 我断然不会相信娘真的会有什么神仙朋友,大抵是玩心未收。 “娘亲,你胸有颜足的模样还挺动人的。”粥粥折了花枝在手中把玩,不时挑逗路边的猫狗,引得其泪眼汪汪求收养。我捡了颗石子将小动物吓走,凶狠狠地道:“夸我也不会同意你养宠物在家。” 粥粥飙泪:“我一定是娘亲在孤坟里刨出来的可怜孩子。呜呜呜。” “……” 25花绘美颜亦诛心 回到秦钺家,已是月升时分。清晖攀上院墙,秦钺在墙边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周身一层青色水雾袅绕,似是被仙术保护着的人,注定一世福泽深厚绵长。 见到我们,他忙抬步向前,欲言又止。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秦钺?”粥粥一愣,想到什么似的松开我的手忙跑进屋子,高唤“爹爹、爹爹”,然而,没有人回答。我苦笑,自言自语:“他果然还是走了。” “符姑娘,赋公子是有要事在身。” 我抬脚进屋,笑道:“秦钺,你是怕我难过所以特意在这里接我们?别瞎操心了,我才没有伤心,我一点都不伤心……走,喝酒去。”我拉着秦钺进到院里,司楹正将一碟云豆端上院中石桌,见我们进来,笑笑:“符姑娘,他是真的有事。” “无需替他跟我解释。”我散漫坐了下来。 司楹做的饭菜味道极好,粥粥边吃边向我投来鄙视的眼光,我只好瞪回去,再警告如若他再继续,我便煮一个月的胡萝卜给他吃,他这才安分些。司楹看着直笑,一筷子一筷子的红烧肉夹到粥粥的碗里,俨然比我这亲娘还要亲上三分。 期间,我将挖心案所查到的线索诉于秦钺知道:“关于这挖心案,一开始我也以为这是城中人为之,将线索锁定在私塾和雪府,想着或许是哪些女子无意发现了某些大人的秘密,故以那些大人派人将其挖心,如此竟能杀人,又能将此事引向鬼神。不过,在雪府我见了雪璃……”顿了顿,“秦钺,你知道招摇山的青花祝余么?” “传闻是上古神花,状如山韭,色青华,食之不饥。” “不错。这青色祝余花只要食上一朵,能让行人百日不饥;若为药引,令人容颜绝色——这是它的神奇之处。秦钺,凡事有益有弊,祝余花无花蕊,食之虽能裹腹能美颜,但百日过后,人的心便为轮为祝余的心。自此,祝余有心而人无心。但凡求容颜清丽者,食过祝余,百日后必被挖心而亡。” 另有些事我并未明言。 司楹一开始便晓得事情的原由,却毫不在意我将怀疑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她用青花簪饰的方式提醒我,此事事关招摇山上的祝余花。而此花,唯有我娘使用起来最为顺手。 我与司楹目光相及,她投我会心一笑,我顿时心中暖意游弋,看着秦钺继续道,“世间女子皆爱美,她们食用祝余花变艳丽,亦因食花而诛心至死。这便是因贪恋自食了恶果。”任何人看到一朵花,第一想法定然不是将它吃下肚。要说怎样才会吃花,那定然是有人描述了它的好处。 祝余生长于悬崖,能采得者唯有娘。是她将花带到了蕣安,又将花赠给了需要的人。可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将娘交给秦钺。就算娘带了上千朵祝余分发给蕣安上千名女子,如若不是那些女子有私欲,又怎会被祝余所诱? 秦钺迅速将我话中之意理解透彻,总结了一句:“所以说……那些女子是误食了祝余花而死亡?” “诚然是也。” “符姑娘自幼在招摇山长大,可能查出是何人将此花流入蕣安城中?” 我望向司楹,她朝秦钺低眉浅笑:“夫君,世人多贪恋,又岂是你我能阻挡得了的?一切观天意吧。”末了又望向我,轻问:“符姑娘以为如何?” “秦钺眼光独到,找到了一位博学多才、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娘子。”我承了司楹的情,好听话的当真是脱口便来。 “虽是自亡,祝余邪花却是不可留之物。”秦钺对于此事不依不饶,大有凡事必须要水落石出断个阴阳才作数。 可他又岂是不知,这世间有太多的事,都是没有一个准确定义的。 26浮华隐去坟为酒 晚饭后,我们各自回房休息。 粥粥已入梦,我苦于无眠,披衣起身,见秦钺正在院中独自饮酒。月光如洗,给他拂了件灵衣。——他还在为食祝余花而令女子失心而苦恼。 我转过身,望到司楹站在门边,愣愣看着秦钺的背影出神。见到我来,她笑了笑,朝我招手。我走过去,她拉我进房门。他俩的房间我是头一回进,房内除一架古朴的琴外,并未有其他稀有之物引起我的注意,唯有四周充斥着的淡淡花香,能唤醒人的思绪。 “符姑娘,十日后的事我怕是不能一并前往,现以古曲相赠之。”司楹望着我浅笑嫣然。 “我不大明白。十天后会有何事发生?” 司楹但笑不语,只取下那架古琴,置于房内木桌,信手挑拨丝弦。漫漫琴音中,唱起了高低古调。亘古如不灭的岁月,染着无尽流光,将人心中的邪恶、贪婪与*一一洗去。 我不甚懂女子家的喜好,除了爬树干坏事,绣花弹琴样样不会。不过饶是如我这般粗鲁野性,也听得出来司楹琴技精湛。 这样空谷绝世的女子与一城之主的秦钺,究竟有着怎样动人的故事? 指尖滑过最后一个音,司楹婷婷起身:“符姑娘,这音声可还听得入耳?” “啊?”我大张嘴巴,“嘿嘿,司楹,说你方才是对牛弹琴都显得我太文雅了。我根本就听不懂,只觉得好听。嗯,非常之好听。” 司楹沉默半晌才开口:“符姑娘白日里送了司楹一滴血,医好了司楹的病,司楹不知何以为报。” “你身患有疾?” “嗯。” “对不起,那真是误打误撞,我其实……” “无须多言,司楹都懂。符姑娘与白将军交情非浅,白将军又有恩于我夫妻二人,日后如有需要司楹的地方,定当再所不惜。” 我拍拍司楹的肩:“好吧,那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你以后叫我小月吧。” “好,小月。” “嗯,司楹。” 原本是测探司楹与挖心案是否有关,没曾想她却是有疾在身。 给人所需,救人之急。这亦正亦邪的仙灵咒,是由谁创造?又是由谁下到我们身上的呢?究竟是何人在布这个局?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蕣安逗留了八日,未再有女子被挖心的消息传出,而我也跑去雪府问过娘,何以要带这害人的花来蕣安,她解释得声泪俱下:“我不过是想将我最心爱的花第一时间给我最心爱的乖女儿看,我何错之有?等等!我差点忘了你爹还被我绑在招摇山巅,要不是他死死拦着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你说爹被你绑了!” “别担心,我给他吃了许多祝余,他无欲无求失不了心。乖女儿,娘求你件事,那小丫环瑾芽已被我救活,明日出嫁,她没有亲人,你就在雪府住着帮衬帮衬。”娘留下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后,一走了之。 我与粥粥面面相觑,“儿子,老娘真的像她么?” 粥粥思索半晌,答了我:“娘亲,你还是比外婆靠谱些。至少,在我反驳你的时候,你没有将我捆绑起来。” “……” 娘回招摇山这日,我翻遍了她的“闺房”,未见有祝余花,看来她已尽数带走。 秦钺将三百两纹银分发给遇害女子的家人,挖心案算是用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了结了。 一切尘埃落定,初始的挖心者变成一朵花,所有事都看似毫无意义可言。而在这毫无意义之中,似乎又隐含着种种人性。无贪则无妄,无妄则无祸。 27你是一个小妖精 照娘的安排,我留在了雪府内,与粥粥一同住她那间“闺房”。 日落时分,雪辞领着一个粉衫姑娘来了,称她便是瑾芽。他跟我们交待几句明日婚礼所需的事项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让瑾芽带我和粥粥去了她的房间,好对明日之事早做打算。 由于只是一个府内丫头出嫁,所以雪府并未铺张,只是将瑾芽的房间用红纱简单布置了一下。但是我瞧着眼前这位年芳双十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普通的婢女。她身着绿衫,亭立在桌边,满身书卷清气,双眼灵动地望着我。 粥粥好奇地扯了扯瑾芽的衣角:“你是一个小妖精吧?” 我一口茶口喷出……瑾芽一愣,朝粥粥欠身行礼,笑道:“小公子惯爱说笑,瑾芽打小便生在雪府,至今二十又一,雪璃小姐亦是知道的,何谈精怪之说?” “雪璃真是雪世的闺女?” 娘不是冒充的么?怎么会真有其人?我着实疑虑。 “回符姑娘的话,小姐是大当家的独女。” 雪世……如若雪世年过七旬,生下娘倒也不无可能。只是为何娘从未跟我提及此事? “瑾芽你坐。”我拉瑾芽坐下,她倒也不虚礼,大大方方入了坐,眼里灵光流动。“瑾芽,雪璃和雪世一起离开雪府,你们难道无人生疑么?” “主子们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那雪辞呢?” “二当家是个苦命的人,十八年前与姬失人失散后,至今未娶。可怜那时姬夫人已有了身孕。” “哦?怎么失散的?” “听说是有妖兽作害,蕣安城水灾,姬夫人自此下落不明。”说到此处,瑾芽顿了顿,才又道,“自古皆有仙妖传闻,符姑娘莫要当真。雪府安全,姑娘无需惧怕。” 后头这句嘱咐太过画蛇添足。 我笑笑,未作他言,交谈几句后,便自行离开。 夜里总觉得睡不踏实,辗转反侧,粥粥便在床里头嘟囔:“娘亲,你在翻煎饼么?”我用脚踢了他一下,“不会用个唯美些的比喻啊?比如明月邀窗思故乡,我想家想得睡不着觉?” “不是……那个,娘亲,我饿了。” “你个磨人小子!老娘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你乖乖呆在床上别乱走。” 小孩子饱得容易饿得也快,不能跟大人们似的规定一日必须得三天餐,夜里不给吃食。我认为孩子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没什么大道理、大逻辑可言。 提了灯盏去灶房,正好在瑾芽门外遇见一位家仆,青衣长衫,容貌清俊。他言说要帮我去拿清粥,我便由得他去。回到房,跟粥粥窝在被子里等着。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 在一阵鞭炮声中,我和粥粥被吵醒。 惊坐起,忽而发觉昨晚那家仆放了我鸽子,他并未将吃的东西拿到我房里来,不过好在粥粥后半夜并未闹腾。 “娘亲,花轿都到门口了,你还不去把那小妖精送出去?” 听得粥粥软糯的声音自被子里传来,我一拍脑袋,转瞬下了地,飞速整理好自己的妆容。“粥粥,你不跟我一块儿去?” “我只对娘亲出嫁感兴趣。” “乖,那睡吧。”我捏了捏他的小脸,将被角掖好,独自出了房。 来到瑾芽房内,她已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梳妆台边候着了,容色明艳动人,见到我,羞答答掩嘴笑了。我将衣服褶子理顺,嘿嘿一笑:“抱歉,起晚了。我没有见过人成亲,许多规矩不懂,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我去置办。” 柜台上燃着的红烛闪烁进瑾芽的双眸,道不清的喜庆之意。 “符姑娘客气了,瑾芽只是个下人,如今能嫁得如此良人,已是前世福报。”她将手中一方砚台递于我手,“瑾芽上花轿后,恳请符姑娘将此物葬于瑾芽屋前的那片杜葵之下。其实……我也不晓得是为何意,只是心之所往,非需如此。” “这么简单的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符姑娘。” 28陌上初放杜葵花 瑾芽身着大红嫁衣,金色丝线自领*织至衣袖,缠住那绣艺卓绝的鸳鸯周身。我替她把盖头遮下,搀她入了大红喜轿。轿子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渐渐离去。 能嫁给意中人,瑾芽好幸福! 我转身回到内院,突地没甚心情吃这顿酒宴。 问及管家雪辞去了哪里?而雪世又何时回来?管家一概不知,倒是昨晚那害我空等一宿的家仆,在墙角静立看我。我走过去,他便闪身进了后院,辩方向,是瑾芽的房间。 他在引导我?是有事相谈么? 快步跟去,果真见他正站在瑾芽门外那株杨柳下等我。依然是青衣长衫,容色艳美。 “你不是雪府的仆人。”我一语戳穿他,“你有何目的?” 他不由分说挥手而出,一片绿叶瞬间如利刀般飞于我的面门,我下意识手作挡,柔白的灵光自我手腕间的月光石引散出,须臾间将那柳叶融化至消失不见。他后退半步,唇边溢出了绿色的血液,我愣了愣,旋即笑道:“原来雪府真有妖物。” 我大抵能猜出他的目的:原是打算将我诱来,吸了精气或干些别的坏事,但哪料我身上竟执有仙器,便不再敢动我。——月光石引经由了赋怀渊之手炼制,当属仙器。 他一指我的袖口,恶声道:“今日我饶你一命,识相的把砚台交于我。” “长得眉清目秀,口气倒不小。” 我将手钏横在我与他之间。 赋怀渊虽然又失踪了,但他这次走之前倒是做了件好事。这月光石引似乎对妖物具有一定的威慑力。 “我……”他望了我半晌,终是先服了软,“我叫墨盏。” “然后?” “我思慕瑾芽多年。” 一听他这话语,我便觉得这故事定然精彩有趣,将方才之事一扫而空,捡了块石板坐在杜葵丛旁,双手托腮。“快跟老娘说道说道,喜欢的人成了别人家的新娘子是个什么滋味?”我将那方砚台在手中把玩,轻道,“不知这玩意儿结实不结实?” “这是我与瑾芽的定情之物,你休要胡来!”墨盏一听,脸色铁青:“你想知晓何事,我告诉你便是。” “定情之物?” 我双眼冒光。有情人之间的信物不是可以用月光石引现出“情丝”么?待赋怀渊回来,试他一试,看那“情丝”长何模样。 墨盏摘下一片杜葵叶,轻轻吹了口气,在我们面前立即多了石桌石凳。他弯腰坐于凳上,念了几句,我与他周围立时现出了些墨色的薄雾来。他道:“下一重结界,以防外人瞧见。” 接着,他又幻出酒水,边饮边同我聊他与瑾芽之间的情事—— 在蕣安城,人人都晓得雪府的大当家雪世和大小姐雪璃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事实也确然如此。不过……只有极少吸取大地之气的灵,才知道,他们并不属于人界。 十八年前,蕣安水灾,我被大当家所救,他教我以剑之力护雪府安危。也正是那一日,大小姐自外带回一株将要淹死的杜葵,植于我的屋前。半年后,杜葵长成一片,并非花期,它却绽出了一地绿芽似的花。我甚为喜爱此花,便一直与其为伴,日出抚之,夕归拂之。 不久,我经常梦见一位女子。 她开始时奄奄一息地躺在杜葵丛里,后来有了些精神,便以青草为毯,翩然起舞,笑着问我:“墨盏,你总在那里看什么?” “看你。”我心间思绪渐浓。 “我好看么?”她咯咯直笑。 “好看。” 我愣愣答着。 后来,她开始在我梦外出现,眼波婉转之间,我便学会了相思…… 墨盏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我将杯盏中的酒仰头喝下,问道:“瑾芽是杜葵精?”粥粥一见她的面就道她是小妖精,看来粥粥的道行的确比我高啊。——要是没有赋怀渊这块月光石引,我怕是已身死雪府了。 墨盏点头:“我与瑾芽两诉情语,大小姐知道此事后,并未做出反对。” “那为何你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 “因为……有件事,我骗了她。”墨盏理了理思绪,继续回忆当年的情景—— 就在前几月,瑾芽忽生玩意,拉着我去逛庙会。 瑾芽是个不谙世事的小花灵,从不知人心毒恶。在我们放荷灯时,瑾芽被一位女子推倒,险些落下水。我搂着她,轻声安慰,她倒也笑开了,并未计较什么,倒是那位推人的女子讥笑她:“哪里来的丑姑娘,滚一边去。” 我一怒之下欲教训那女子,瑾芽拉我住,冷了脸,默不作声地回了雪府。 我询问良久,她才满脸泪水地问我:“墨盏,我美么?” “芽儿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你骗人!” 她哭得伤心欲绝,藏进了杜葵之中,我守了一夜,她都未出。 隔日,我正倚着屋门假寐,瑾芽将我轻轻抱住,我睁眼,却看见一位容色清丽的女子攀在我的脖颈,轻声唤我“墨盏”…… 墨盏回忆于此,神色黯然。 我将那方砚台轻放在石桌上,叹了口气:“瑾芽服食了祝余花吧?” 墨盏嗯了声,道:“不错,正是大小姐自招摇山巅带来的祝余花。”将砚台自我手中拿去,睫下一片凄然,“她为了美貌,竟忍心只与我相恋百日。” “你不明白容貌对于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 “重过与我相守一生?” “正是因为遇见了你。瑾芽爱你,她想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她哭,并不是气你欺骗了她,而是她在意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你长得这样好看,她却生得这样丑,她自觉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这些。” “可她并不知道。你只说过她美,并未说过即便她丑,你也爱她不悔,是也不是?” 墨盏静静轻抚砚台,眼里水珠滚滚,却始终未曾落下:“其实……我本是条草之灵,长于符禺山,那年初幻人形,恰遇蕣安水祸,我被大水冲走,大当家救了我。”顿了顿,又道,“瑾芽是杜葵成精,长于天地帝山,承天地之灵韵,受上神后土娘娘的庇佑,前锦无量。而我……只是微入尘埃的一方死物。” “你觉得自己配不上瑾芽?”我惊道:“这砚台就是你的原身?” “嗯。条草虽为草名,实则是墨石,生于符禺山脚,食之可不受邪气所惑。” “那你现在怎么成了杜葵灵?” “我求后土娘娘施术,将我的灵丹取出给了瑾芽,并抹去她的记忆,让她百岁长乐,享一世幸福无忧。” “于是你又吃了瑾芽的灵丹,甘愿放弃自己的原身,来守护瑾芽的原身?笨蛋啊你!喜欢的人不去努力追求,做什么大义牺牲!你以为你给她的就是她最想要的么?” “我给她的,是我的全部。” “看着她风光出嫁,上了其他男人的床,你就很开心?” “瑾芽她……上花轿时,开心么?” 我想起瑾芽遮盖头时的娇羞模样,如实相告:“应当是开心的。” “她开心,我便开心。” “迂腐!”我转身离开,“墨盏,我过几日再来寻你,若你改变主意,我愿意帮你追回瑾芽。” 一对痴人啊!都为对方着想,却忘了自己所给予的,并不是彼此想要的。日后我若是爱上一个人,即使是我浑身缺陷、丑到天理难容,我也不会收手,除非他先说不爱我。 别了墨盏,我拿几个馒头回房,将粥粥唤醒,一起吃了点儿,便告辞于雪府。粥粥走了两步说脚酸,让我背。我托着他的小屁股,奔跑了几步,把他逗得直乐呵。 “娘亲,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跟秦钺和司楹说一声,便回招摇山。” “你不怪爹爹再次不告而别?” “管他呢!”我将脖子尽量扭向后头,粥粥抱住我,亲了一口,麻麻痒痒,“儿子,没有你爹,娘也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来到司楹家,得知秦钺大清早便因公外出,司楹招呼我们逛了一遍蕣安城。漫漫桃花雨下,司楹的脸柔美得似大地精灵。我不竟有些理解瑾芽了。有能变美的法子,这世间哪个女子会不愿意用? 玩了一天,累得紧,早早便睡了。 隔日清晨,睁眼瞧见司楹眉语目笑地站在我的床边,而粥粥则兴奋地立在她的身侧,朝我手舞足蹈,“娘亲,娘亲,快换上这身大红嫁衣……” 司楹把端着的木盘搁在我房间的木桌上,将里头装着的精致又华贵的嫁衣抖开,摆到我面前。这件嫁衣我太熟悉了。上头的金纹龙凤是娘亲手绣的,一针一线都藏着这世间最美的祝愿。她说要给我出嫁时穿。 这是个什么情况?不会又是做梦吧?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可把我疼死!目瞪口呆地望着司楹,她未给我解释,双指并拢点了一下我的左胸上方,我顿时便不能动了,只能干着急:“司楹,你想干嘛?快解开我的穴道。”她与粥粥相视一笑,随即替我梳洗,将大红嫁衣穿置妥当,拉着我的手,出了屋子,往街上走去,上了蕣安城最高的酒楼妖兰阁。 粥粥跟着我俩,一路蹦蹦跳跳,仿似把这些年的沉稳都给弃了。 29仙家求娶遇鬼魅 我们站在妖兰阁楼上,见到阳景正浓,数百辆载着嫁妆的马车在城中井然有序地行着,身着浅粉纱衣的侍女提着大红灯笼,有条不紊地跟在车队边,神色静悦巧然。 路两旁桃花树的枝丫上皆缠上了大红丝带,与风中扬扬洒下的粉色花瓣裹着,飞絮似仙境。看热闹的百姓脸上皆带着乐意,欢呼声络绎不绝,维持秩序的士兵将涌动的人群挡住,靠前的百姓便将头尽量伸出,好能更加清楚地去观望这难得一见的盛大婚嫁。 十里红妆,百里锦绣,堪称帝王求娶的气派。 我感慨万千:“谁家娶新娘子啊,真叫人羡慕。” 粥粥窝进我怀里,撒娇:“娘亲,今日是你成亲的大好日子,这新嫁娘就是你啊。” “什么!” “娘亲要嫁给爹爹啦,不开心么?” “非常之不开心!难怪赋怀渊神神秘秘地走了,司楹还说十天后有事发生,原来你们老早就商量好了的!哼!老娘才不会嫁给赋……”我话未及说完,感觉后肩被人点了一下,余光瞥见司楹笑得妙颜倾国,我却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月,我也是受人所托。” 她又瞧了我一眼,将一直未曾离手的凤冠递交给粥粥:“新娘子有怨言,这凤冠,还是留给你外婆去戴罢。” “美人姐姐放心,我外婆定会将娘亲治得服服帖帖。” 少间,我被粥粥和司楹强行塞入了八人合抬的花轿之中,静观道两旁看热闹的人们,这般场景,竟是与我梦中一般无二,只不过梦中我未瞧清的那白衣仙人的模样,眼下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杀千刀的赋怀渊,别叫我逮着机会,不然削死你。 按照梦中走向,我定会不从,那么接下来我会被娘脱光衣服扔到赋怀渊的床上? 白长泠快来救我! =========== 蕣安桃花酒,中容女子衣。 这诗里的头一句,便说得是蕣安城中最为著名的桃花佳酿。此酒清冽甘醇,饮一口入喉,可令美好回忆暖上心间,若非酒醒而不忘。当真称得上是婚嫁喜事必备佳品。 然而,此刻坐花轿中的我,却是对这桃花酒生了寒意。 ——这场被迫的婚礼上所用的酒,皆是上等的桃花美酒。 司楹指挥随从,将酒一坛一坛自妖兰阁中搬运至迎亲的马车之上。 粥粥已被司楹收入麾下,我只能巴望着白长泠能来救我! 此刻我手脚皆未被绑,却无法动弹;口虽未遮能言,却不得有声。最为怪异的是,这花轿内有浅紫珠帘挡着,外有赤色布锦罩着,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轿外的景致,也不知司楹究竟如此办到的。 夜色渐浓月满盈,柔光轻轻洒下,白雾迷迷扰扰、亦聚亦散。 迎亲队伍出城向东行去。 明月当空,急行的轿子进了一片偌大的树林,又飞快出来,最后终于在一处荷花池边停了下来。 透过满月清辉,可观池中碧玉为衬,雪白其间,无一丝其他杂色。莲花盛开之处,清冽的笛音在隐约处幽幽响起,悠扬入耳。我诧异望去,耀目清辉之中,一袭黑衣的男子竹笛轻抚,清风为伴,独自立于莲叶间,虎膺松根将长笛婉转成调。 月光间或洒下,铺成剪影。 粥粥端坐在我身侧,赞那男子道:“娘亲,你看爹爹他风姿卓绝,温润儒雅,实属三界第二好看的神仙。”我斜眼瞥他,他嘿嘿一笑,又道,“我是第一。” 儿子!我是你的脸,你不要我了! “姑娘,你若不愿成亲,便同我走罢。” 笛音一落,那黑衣男子缓缓行近,话语自他的方向传来,入耳,撩人心弦。 “你不是爹爹,你是谁?”粥粥突而直起身子,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休要伤害我娘亲!” “吾乃九幽冥君乔孽。”黑衣男子冷冽如寒冰的声音响起,只一瞬,人已飞身至轿前,反手一挥,将粥粥扫了开去。粥粥惊呼一声,落地,却也并未伤着,只是急着上前,却似被结界所阻,不得上前。 “呜呜……呜啊……” 悠远绵长的声音忽而在四周回荡,听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亦或是鬼魅之声。 “轰隆隆……” 随着雷鸣之声划过天际,细雨顿时落了下来,方才还盈月唯美的夜色倏忽变得淡得无光,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四周变得鬼气森森。迎亲的队伍却并未慌乱,静静停立着,仍由衣衫尽湿。 随着这场雨,浅草没脚的地面顷刻间生出青竹,眨眼便长至丈高,将花轿围成一圈锁在了里头。 马车旁的侍女着了魔似的,将手中大红灯笼里头的烛火倾斜,引燃自身衣物。抬轿的轿夫离我破竹林而去,执起那侍女的手,赴向火海。霎时间,数百道火光焚起于竹外,如地狱业火,屠尽三界。 不过须臾,整个迎亲队伍化为灰烬。 乔孽!他来做什么?杀人抢亲? 先前见他不过睡中面貌,如今更觉他肤色似雪,黑发如瀑,细长的桃花眼里尽是阴冷之意。额间火纹印现,发上无任何修饰,任其披散着,虽身处雨下,却不沾染半滴,飞扬入空。 他盯了我半晌,杀气渐收,眼底涌出些柔和来,“姑娘可愿随乔孽离去?”见我未语,单手捏诀,一阵红光自他掌心流入到我身上。我动了动,发觉司楹下的禁锢已解,遂大步向前,同时脚内暗刀已出,直逼乔孽面门。 “粥粥呢?我儿子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乔孽恩怨分明,今日只是来找赋怀渊晦气,不会伤害你们。” “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抢了我心爱的姑娘。” “谁?” “你。” “滚!” “好。” 乔孽话音刚落,我便觉得天旋地转,待眼见清明时,人已离花轿数丈之远。抬眸看去,只见乔孽冷郁的侧面完美地呈现在眼前。我挣扎两下,他环在我腰迹的手更加紧了些。他慵懒地笑:“姑娘,我们一起滚。” “……” ——“乔孽,别来无恙。” 赋怀渊的声音突地自天临地,四周的阴雨因了他的出现,而转瞬消失。月华重又浮上夜空,照亮整座莲花池。 “老赋,快救粥粥。”我高声大喊。 乔孽冷哼一声:“他重伤刚愈,术法怕是远不及我。” “不及,也愿一拭。”赋怀渊定在半空之中,着身的广袖白袍被夜风散开,映下摘仙风姿。双眼深邃冷漠,嘴角却微扬,应是天生便生得如此笑颜。——仿佛此刻,我才真正察觉到粥粥有了爹爹的好处。试问这世间会有哪一个男子,明知敌我力量悬殊却愿拼尽全力去相救粥粥的? “姑娘,我知你不愿嫁与他,便起心带你离去。”乔孽将我放下地,也不问我是不是愿意,用一团红晕罩着我,不让我离开。又同赋怀渊道,“司月帝尊,想你我二人分御仙鬼两界,已三百年未曾起过兵革,今日当真不顾性命与我交恶?” 赋怀渊目光清冷:“乔孽,三界之事我不再插手,但月儿,我必须要与她行三拜之礼。” “若只为尊天祭地、破开仙灵咒之初道封印,大可选择师徒,而不是强而娶之……” “我自会询得月儿意见,此事不劳你费心。”赋怀渊将双手搁至胸前,柔白的灵光涌现过后,一方墨竹制成的画轴置于掌中,轻启开,如古老的水墨画般缓缓现出上之书语:——若木生,佛灵出。九州八荒,盛世长安。 “原来万神图在你手中!” 乔孽霎时眼若寒鹰,面如鬼魅,额间火纹尽现,血红的灵火自那火纹散出,顿时将我们几人统统围住。他飞身而起,凭空幻出一条长鞭,凶猛的灵力自空中交错挥出,向赋怀渊的方向而去。不过片刻功夫,长鞭触及万神图,轰的一声巨响。 爆炸声传来的同时,方才还气势磅礴的地狱灵火顷刻间便灭了,散出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气,烟雾直冲青玉天。 同一时间,约百来个黑影四处逃散,阵阵哀呜。 这当是方才那迎亲队伍被烧死后的魂魄所化,然而,将将才身死而化鬼,移时尽数魄散于乔孽的长鞭之下,凄情而惨烈。 待火烟散尽,乔孽立身长鞭卷成的火云之上,单身持鞭首,满身煞气。万道红色的灵光在他周围明灭,显出一片吞天灭地之势。 赋怀渊则静如清水之莲,清冷高雅地执着那方万神图,相隔而望。 “哇呜呜……” 粥粥的哭声蓦地在这战后寂静的气氛下响起,空旷悠远。 “爹爹,娘亲要被怪大叔抢走了啦……”粥粥边哭边道,浓浓的鼻音配合这般有趣的称呼,实在令人想笑。赋怀渊念了句仙诀,粥粥的身影便慢慢现了出来。——原来他一开始就把粥粥护在了身后。——那么,这般雄浑的打斗,只为抢我咯? 老娘何时如此招人喜欢,真是感天谢地! 既然粥粥无恙,我便也宽了心,清了清嗓子,走到中间:“这位仙男,这位鬼男,你们也别再打了,既然彼此无怨无仇,只是为了抢符月而斗法,倒不如我替你们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赋怀渊望向我,眉头轻锁。乔孽大拇指在下巴上轻划,而后挑衅似地扫了赋怀渊一眼,邪恶而俊美。 我道:“你们既然都中意我,倒不如我将你们两都娶了。单日归仙男,双日归鬼男,二位意下如何?” 30凤首箜篌玉藻花 我将将说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意见,粥粥哀啼起来: “我不要娘亲陪怪叔叔睡觉,我要爹爹……啊!娘亲!你惹爹爹生气了!” 随着粥粥的呼叫声,片片柔白在赋怀渊周身围聚,以极快的速度散向四面八方,须臾间天地一片白茫,再望不见其他物什。 仿佛天地的主宰动了怒,想叫万物覆灭。 还来不及反应,我的手便被人握住,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拖住,往天上升去。身后,幽幽飘来乔孽的话语:“赋怀渊,我不会就此罢手的。” 眼见清明时,头顶被参天的古木罩着,古木的枝头上开着艳丽的花朵,珠玉般圆润,朵朵深红,透着灵性。花心传出光亮来,为入者照明。古树下满地的红泪心草,错落光影般地绕过古树根,开遍整座山林。婉约冶艳,妖娆华美。赋怀渊目光清冷,将我和粥粥一左一右搂在怀里,身腾半空,不徐不急地前行。 凉风起,枝头花朵相撞,清韵声声。 “娘亲,爹爹好英勇。”粥粥扯了扯我的头发,示意我夸赋怀渊,我白了他一眼,道,“刚才是谁错喊乔孽爹来着?”末了我望眼赋怀渊,又同粥粥道,“儿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清楚这位司月帝尊是你爹啊?” “我是你俩造出来的,你们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一路未作声的赋怀渊闻此话,突地轻笑起来,清朗明净,如玉石相击。我靠在他的胸膛,方才紧张的情绪由浓转淡。 赋怀渊当真是为我出的那馊主意动气? 咦?怪了! 我为何要在意他是不是很生气?他一走了之,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啊!不过开个小小的玩笑,他竟满身戾气,要吞噬三界似的。 “喂,老赋,我们飞住哪里啊?” “月上,澈华殿。” “澈华殿是哪里?” “我家。” “去你家干嘛?” “成亲。” “哦……”像赋怀渊这种温婉才子般淡语浅笑的人啊,表面温文尔雅好说话、好欺负,实则骨子里最为讲究,总有自己的想法与执着,他人忤逆不得。我还是少惹他,待将来我法术学成,打得过他之时,再来欺压他也不迟。 粥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娘亲,你为何紧紧搂着爹爹的脖子?是迫不急待想要洞房了么?” 我翻了个白眼,“老娘恐高。” “……” 古木林尽头,但见一道由万千白玉石造成的浮梯,朝上蜿蜒,柔白的灵光悬浮于玉石阶上,萦萦绕绕,澄澈清婉。赋怀渊将我和粥粥牵着踏上浮梯,脚过之处似在河面轻点,划下清清浅浅的涟漪。 浮梯极端,眼前顿时一片白茫,只觉像是站在了水下,三千清流过身,虽不染半滴却无法辩清万物。再次能以目视之,俨然同之前梦里情景一般无差。——粉紫与浅白的花朵成片盛开在一座气势巍峨的宫殿周围,四处雾漫峰林,奇石隐现,花间蝶舞之姿,争如仙境。 门上纠缠百世的藤蔓正中,印着“澈华殿”三字。 虽是同样景色,却并无半丝梦中的压迫之感,堪堪多了些回家的满足。 赋怀渊松开粥粥,牵我于殿门下,朝内弯腰拜了一拜,淡淡语言:“我赋怀渊今日在此,与符月立行尊天祭地之礼,万仙为证。”而后抬手挥出一道灵光,澈华殿的门缓缓轻启…… 门后宽敞的仙邸分外热闹,约有数千位神仙或飞或站,娘与爹立在众人之首,望着我们笑逐颜开:“参见帝尊。” 他俩声音不轻,再加上这声称呼,人声鼎沸的大堂突地便静了下来,众仙皆随着爹娘的视线向我们看来,愣了少顷,俯首作揖:“小仙参见帝尊。” 赋怀渊颔首:“无需多礼。” 如此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却道尽了温润亲和,叫人如沐春风。 “嗷……” 龙吟突然响彻天际,一条白龙由远及近,到得我们面前时,数丈大的身子瞬间化小,绕着赋怀渊盘旋,口吐人言:“三百年了……帝尊,吾在澈华殿内盼了您三百年,终是盼回了您一家三口团聚。” 粥粥惊喜大叫,伸手去抚白龙的脑袋:“呀!好可爱的小白龙!” 我眼睁睁看着小白龙身子抖了三抖,终是没有倒在粥粥的摧残下,正声道:“参见小主人。”粥粥一听,顿时双眼放光,“娘亲,我可不可以……” “不行!” “我还没说……” 我恶狠狠地瞪着粥粥道:“小孩子不能养宠物!” 正此时,一道脆若银铃的声音传来:“玉藻以为,孩童与宠物相处,会增加其良善之心。”随着音落,淡淡玉藻花香散于四空,粉色人影迎香风而来,约双十年华,脂粉未施,眼如点星。青丝挽出飘摇的白莲花髻,上面半点装饰也无,却如出尘流萤般宜人。 在她身旁有一架紫檀木凤首箜篌,丝弦和肠衣径直穿过颈项,被金丝线拴住向上弯曲,并垂下同色流苏,似一叶扁舟。上附有雕花和藤叶,与澈华殿门上如出一辙。 她落地后并没有拨动箜篌丝弦,只轻抚在凤首上,半垂首望着赋怀渊,眼中流露出许多温柔之色,“帝尊,想必这位正是符姐姐了?” 如此仙子,体内自有玉藻香味,美貌堪比司楹,我不竟呆住。 “玉藻素闻符姐姐灵力乃三界少有,今日玉藻斗胆,可否一比高下?”她说罢便信手弄起箜篌琴弦,只“叮零”一声,我脑中似被千军万马踏过,一片嘈杂。 赋怀渊扶上我肩头,沉声道:“月儿并无仙力。” “帝尊……” “退下!” 玉藻就地以脚踩地跺了两下,满脸不依,欲再拨弦,赋怀渊将我身形稳住,执起腰迹长剑,剑未出鞘便迎了上去。玉藻抱起箜篌就势避开,将赋怀渊的长剑往一旁引去,同时以指挑弦,在堂内清影起舞。 瞧玉藻格斗的身影灵动飘逸,并未看有多么剑影森森,倒像是……在*。 赋怀渊则就不同了,执剑抵向玉藻,仿似那不惹红尘、独身于天地间的孤者剑魂,只待玉藻一亲近,便下手除之而后快。 少焉,玉藻痛呼一声,身子落于地面,凤首箜篌则在空中定格。 我怕他真伤了如此倾国红颜,忙起身搁于他二人之间:“报告帝尊,符月与玉藻姑娘一见如故,还望帝尊息怒。”赋怀渊看了我一眼,剑气悉数收去,缓缓及地,掌中挽出一道灵光,那定格在半空的箜篌飞到了我跟前,我下意识抬手作挡。只见灵光一现,及腰高的箜篌已经变成了巴掌大小,一如双臂发簪般,在我胸前一尺之地稳住。 “月儿,收好。”说罢,竟未再管其他人,冷着面往殿的深处行去。 我不明所以,娘神情动容站到我身边:“月丫头,这箜篌名曰‘女祭’,既可泠泠作弹,又可别于发间,增添风采,是上古仙器。”我见玉藻楚楚可怜地跪坐在地上,愣愣望着赋怀渊离去的背影伤心,不由心疼,“娘,这箜篌是玉藻的。” 白龙气宇轩昂地解释道:“女主人,你本来是你的东西,五百年前你将它安置在澈华殿,后来玉藻觉得好看,便取来把玩。这一玩就玩了三百年。” “你说我五百年前在澈华殿待过?” “嗯。” 我深深承了玉藻那道凌凌寒光,暗自思索:五百年前我在澈华殿与赋怀渊行了巫山*之事,可不晓得是何原因,我竟忘了,所以才有了今日这般纠葛。而这为赋怀渊仗剑而歌的仙子玉藻,定然是与赋怀渊两情相悦,不料被我横插了一脚。 插一脚倒也罢了,还插出一个孩子来。 如此一来,方才玉藻故意挑衅于我,是怪我横刀夺爱咯? 我朝玉藻伸手欲将她拉起,她把脸一撇,冷冷道:“姐姐是可怜玉藻么?既得了玉藻的仙器,也抢了玉藻的人。” 我一愣,敢当着这么多仙家的面给我难堪,莫非后台很硬?我嘿嘿一笑:“玉藻,你长得可真美。”她怔住,脸色欣喜,我又道,“只可惜,长得美不如嫁得美。”我朝赋怀渊的方向望去,调侃道,“你瞧我,嫁的如意郎君……多美啊。” 玉藻一张俊脸顿时铁青,周围众仙家一时异说纷云,我爹在旁咳嗽一声,大堂倏忽又恢复了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何去何从。我娘理了理衣摆,说了些客套话,将大家带去了偏殿,说是方才我与赋怀渊的尊天之礼已经行过了,此刻要尽宾主之欢,谢谢他们前来作证。 我爹不善言辞,却爱护我娘极深,怕她被众人挤了,张开双手以作挡。——看来他并未责怪娘将他绑于招摇山顶。 一生得此夫,死而无憾! 我将女祭箜篌收于怀中,牵了粥粥寻赋怀渊而去,白龙游弋在我们身边,好不欢乐。回头望去,玉藻不知何时,已消失于此。——初来乍到便得罪了女神仙,看来我以后的日子是不会好过了。——不过,是玉藻想给我个下马威在先,可怨不得我。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粥粥觉得走路累得慌,一翻身将小白龙当了马骑,“娘亲,你莫不是吃了玉藻的醋吧?”我突地一怔,竟觉得他说得有那么一些在理,可嘴上却是不含糊,“吃屁的醋啊,你是知道老娘最吃不得亏,谁要是礼待于我,我必交心于他,但倘若想伤我……哼,”顿了顿,道,“老娘虽然没有仙法,但老娘有脑子。” 粥粥吧唧了下嘴,“娘亲,我饿了,我想吃*……” “滚犊子!” “娘亲,我是想说‘吃*包’” “……” 31夫妻对拜入洞房 由白龙指引,我们来到一座幽静的亭台。 行在九曲长廊,熟悉的感觉愈发明显,尤其廊边那一池白莲,十分亲切。白龙停下,指给我看池对岸端坐在石阶上的身影。 我挥手朝那身影大喊:“喂……老赋,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别一副愁眉深锁小媳妇模样,老娘一个黄花大闺女都没觉得难为情,你倒是怕羞躲了起来。” 赋怀渊抬首,与我隔池而望,双眸清朗。风乍起,他发上的白锦扬开,宛如与那一池净荷融在了一起。少顷,以指化剑,展起了拳脚功夫。 我绕过长廊走上前去,坐在他方才坐过的石阶上头,伸手拨了下池水,涟漪顺着掌心向外散去。 “老赋,你不开心啊?”水中波纹漾开,击在岸边,少顷,没了踪迹。我见他没答话,于是只好一遍一遍摆弄那池水。粥粥在池对岸贼兮兮地笑了半晌,骑着白龙寻乐子去了。 半晌,赋怀渊这才停下,将手覆于我掬水的手背上,似是心绪已静,声音轻柔和缓:“月儿,五百年前玉藻害了你,你莫要轻信。” “你当真以为我会与她情同姐妹啊?”我把手拿开,放在另一只手心里揉了揉,心上涟漪点点,“老赋,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的,谁是不是真心待我,我感觉得到。只是……她毕竟是一个女子,你是高高在上的帝尊,当面令她难堪,叫她日后怎样在三界立足?” “她的事与我何干。” “冷血。” “那你试试我的血是否如你认为那般的冷。”赋怀渊拉我站起来,一手置于我颈间,一手拦在腰迹,将我打横抱起,我挣扎几下,余光瞥见一个身着玄黄袍子的人自廊上一闪而过。 我不由大叫:“老白!是老白……” “你是说白长泠?”赋怀渊身形一怔,淡声问道。 “对对对,你认识他?今天你也请他来了么?他也是神仙?” “他是长生上神,主宰人界正义。我请的是他元神,在凡间的他只是睡梦之中,醒后便会忘却今日之事。” “哇……老白是神仙,太好了,哈哈。” “你很关心他?” “嗯嗯,我们是兄弟。” 腰上的力道陡然收紧,赋怀渊的步子愈发快了。莲池中腾起一楼轻烟,飘散于我们周身,思绪顿时清明无垢。风和日暖,浮生安静。 行了数丈,赋怀渊施起仙术径直来到一间房内。 四周环顾,赤红颜色的桌椅静静摆放各处,玉钩挂帐,香炉燃着,一派喜庆。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铺薄整张绣花绸被,“早生贵子”寓意非常之明显。 赋怀渊将我轻轻放于雕龙画凤的床边,我身上精致华贵的嫁衣裙摆立时覆了床沿。我红着脸推开赋怀渊:“虽然我们必须要破解仙灵咒,但并非一定要结为夫妻,我之前做过梦了,梦里娘说可以选择成为师徒的……”赋怀渊俯下身,面色沉静地与我平视,我顿时心虚,结结巴巴地道,“倒、倒也不是不愿嫁你,你长得如此令人心动,我还是很愿意去爱你的,更何况咱们还有粥粥。只是时辰未到,我们还是先给彼此一些时间适……适应。” 赋怀渊以指腹抚我脸颊,后退半步,朝我作揖相拜。在我呆傻间,转身走了。 “喂……还没洞房呢,就这么拜完走了?” 不知我脑子哪里抽风,竟照着赋怀渊的背影吼了这么一句话。 吼完,我顿时有抽自己大嘴巴子的冲动,好在赋怀渊只是朗声笑了,并未回头。 我长吁一口气,仰面倒在了大床上。 床上艳红的纱账被丝带缠成四段,上坠紫晶流苏,煞是魅人。 我浑身激灵,腾地一下坐起身子,把脸贴到靠床里头的那方墙上,寻找那个小孔。若照梦中描述,孔的彼端,该是那对贪欢取念的小兽。不晓得那男子的布衣是否是半敞开来的,那时他双眼神迷离,手不停地在身下女子的娇躯上探索,换来阵阵喘息。哎哟哟,真叫人…… “月丫头,你在做甚!?” 脑中正思着夫妻那些事儿,一只手猛然搭在了我的肩上,娘那声哀嚎近于耳旁。——娘的绣工清丽婉约,可是她的为人却彪悍狂野得很。 我任由娘如此控制着我,嘿嘿傻笑,“娘啊,我方才被蚊子咬了。” “仙邸会有蚊子?” “或许是蚊子精也说不定。” “嗯。” 娘松开我,我边转身边在脑子里琢磨,该如何跟娘仔仔细细解释一番,我方才真的不是想看男女之间的情事。转过身,见我那年近知命却风韵犹存的娘已先我一步转了身,莲步轻移,走向屋门,白嫩的手中挑着红灯笼:“月丫头,傻愣着做甚?还不出来拜过高堂?” “娘,你还没给我戴凤冠。” “啊!我给忘了!” 娘一惊一乍的模样,吓了我一跳。她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你方才便一直这样?”愣了愣,将手中灯笼一搁,急急把我推到梳妆台前,“瞧你一副呆滞模样,快,娘帮你上妆,别误了吉时。” 一把檀木梳将我的发散开,娘边梳边唱起了童谣: 芳草绿离,安得故里,养儿莫养女。一生烦恼三千丝,骨肉相离,哭此年。夜仰明月,惊此乃天定良缘!笑望和满,彼此珍重,女儿莫将爹娘念。 我配合娘的曲调以手和着拍子。 小时候娘也经常唱这支曲子我听,当时没多少感念,现在再听,恍若隔世。虽不是真正的出嫁,但女儿大了,也知爹娘心意,尤其是我已为人母,深知天下最为可怜的,便是父母心。 育得儿子还好些,成年娶得美娇娘归来,若生的是女儿,珍如宝珠般养育大了,一朝成家嫁与他人,富贵生死便再管不了了。 我反手将娘执梳子的手握着,轻唤了声:“娘……”娘用空的那只手拍了我一下,“鬼叫什么,再动误了吉时,叫帝尊好好修理你。你这丫头,打小没个轻重缓急,若是之前在大堂上你因玉藻那小仙惹恼了帝尊,十条小命也不够用。” 本想抒情一番,哪料娘如此不解风情。我撇撇嘴,问道:“娘,你知道‘情丝’么?” “三界之中,有情之人,凡历经生死,其情必浓烈。唯有此情,方得‘情丝’。” “娘,我就要出发去寻找‘情丝’,你莫要挂念女儿。” “你跟着帝尊娘放一百个心。”娘将凤冠戴到我头上,又伸手自我怀中将那女祭箜篌取出,以作稳冠之用,“你这丫头,拜个堂也这般墨迹。”事毕,将我拉起,一拍我屁股,“快去。”我还想再问玉藻跟赋怀渊究竟是什么关系,眨眼便不见了娘。 将凤冠上遮面的帘垂下,走出屋门,顿时傻眼——栏窗细雕着古朴的花藤,并无金粉涂饰,一色玉白。奇石纵横拱立于墙基,上有藤萝掩映,数条羊肠小径映入眼帘。 不认识路,又无人带路,我该怎么去? 正苦于此,白龙驮着粥粥现了身,一摆龙尾,自天而降:“女主人,帝尊在招摇山等着您。” 赋怀渊去了我家?嗯,他这高堂之礼倒是给足了我面子。 粥粥在白龙上朝我招手:“娘亲,快上来呀,小白龙飞得可快了。” 白龙仰天长啸一声:“望女主人恕罪,吾曾对一名女子起过誓,永生永世不与其他女子为骑。”粥粥闻此言,气得想去抓白龙的颈间,我忙吼道:“粥粥,那是逆鳞,千万别碰!”粥粥手一顿,苦苦巴看着我。我笑笑:“粥粥,每个人都有逆鳞,无论尊卑贵贱,无论与其关系好坏,一律不得碰之,听清楚了么?” 粥粥皱着粉面团子般的脸,朝我吐了吐舌头,做鬼脸:“要不是看你今日好看,我才不听呢。”一拍白龙的身子,吩咐道,“走起。” 白龙口吐灵雾,将我罩住,而后载着粥粥升腾而起。那阵雾似一根绳索,一端系在白龙身上,一头拴着我。 就这样,我一路被白龙“拖”到了招摇山。 多少年的离开,家依然未曾变过——爹亲手编制的竹篱笆上,盛着娘亲手摘种的青色祝余花。花菲之处,是一座粉墙灰瓦的两层阁楼。远处,平坦宽阔,一带清流泻下,各色奇花闪灼其岸;再远,苍木茏葱,顽石穿云。 娘挑着大红灯笼笑意盈盈地自屋内行了出来,“我家月丫头打扮起来,倒也风华绝代。”牵了我的手,往屋内引。 屋内,爹独自坐着在高椅上,面朝门间,见娘进来,石刻般的脸上添了些柔情。赋怀渊背对门而站,依然是那一袭白衣出尘。 “月丫头,这最后一拜后,仙灵咒初次封印便解了。”娘松开我,坐到爹身边那张空椅上,眼里闪出眼光,“多想你这是真正的出嫁啊。”仔细盯着我瞧了半晌,止不住地掉起了泪,声音渐泣,“月丫头,你以后可得好好听帝尊的话,切不可忤逆了他,行事莫要再如以往那般莽撞冲动,天冷多添件衣裳,夜里别踢被子,免得着了凉,你得留着强健的身子去照顾帝尊和我的宝贝外孙……” 32观澡不语真君子 “娘,你别哭啊。”见娘流泪,我立时鼻头楚酸。 娘反扑到爹身上,失声痛哭,爹轻轻拍她的背安慰。瞧此情景,我真想也趴在赋怀渊的肩头号啕大哭。正欲行此事,粥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字字音正腔圆:“三拜高堂……”娘身子一抖,瞬间止住了哭泣。 我嘴角抽搐了下,望了赋怀渊一眼,同他一齐弯腰,向爹娘叩首拜下。 待身正而起,万神图自赋怀渊袖中飞出,行至半空,缓缓启开,以柔白的灵光映下一行若渐若现的字:人间有情,可解百咒。 “月丫头,不论夫妻师徒,好生伺候帝尊。”娘对赋怀渊俯首行礼后快步走了出去,粥粥骑着白龙与娘同去,任我怎么唤都没有回头。 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爹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去追娘,而是慢慢走到我面前,抚了抚我的头发:“月丫头,累了便回家,爹永远是你的守护神。” 在我的记忆里,爹从未同我说过如此煽情的话。打小,他对我是极其严厉而苛刻的,向来只有在我犯了错的时候,以鞭子让我谨记他的怒意。因此乍闻此话,我一时哽咽,心头酸楚难忍。 “帝尊,我今日将月丫头托付于你,你若叫她受了丁点委屈,我自当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叫天地安生不得。”爹将双手置于胸前,向赋怀渊作揖。 赋怀渊抬手相敬,点头道,“我自当爱护月儿如性命,山神。” 最后那声称呼叫我好一顿迷糊,直至爹也离开,屋内只余我与赋怀渊二人,我才悠悠顿悟:“老赋,我爹是山神啊?” “月儿,尊天祭地之礼已毕,你如何作择?”赋怀渊浅笑望我,不答反问。 “这还用说,当然是师徒啊!” “如此,你应唤我一声‘师父’。” “赋跟父还不都是一个音,那么计较做什么?” “嗯。”赋怀渊轻点头,抬手引起一道白光覆于我眼上,我思绪顿时一空,眨眼再观时,发觉已被带到了自个儿的房内,且被“绑”在了床上。 这是什么情况?当真要把那日梦中之景尽数做一遍啊? 正惶恐间,赋怀渊现身在了床边,目光闲淡:“月儿,夫君与师父,可有瞧出区别所在?” 听到此话,夫妻能做得而师徒做不得的事,立时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小孔里头,那男子轻车熟路地撕破女子的鹅衫,缠上了那对雪白的温柔。摩挲少顷,直直侵入两点圆润珠玉。待彼此呼吸声渐浓,男子轻车熟路地撕破女子的鹅衫,一路落下香流,直抵丛草幽径,轻尝浅试。 我傻愣愣想了想,旋即猛点头。 赋怀渊随手一扬,一道白色纱幔自他袖中飞入屋梁,又倾泻而下,仅接着又是一条白纱飞起,挂落。我愣愣瞧着条条白纱将我的床围了起来,重重叠叠,直到将原本便不大的房间分隔成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赋怀渊的身影隐在白纱另一端。 “月儿,以水洁身之后,我们便下山罢。” 接着,我便听见有水声轻拍,似是有人入桶沐浴。 我左右打量,发觉床尾一盆齐腰深的温水正冒着热气,顿时惊讶得热血沸腾,平息了老半天,才将想要掀纱窥探赋怀渊洗澡的心思压了下来。 踟蹰片刻,我脱了衣服进水,胡乱洗了洗,待出浴出才惊晓未备换洗的衣服。光着身子偷偷摸摸把锦被披在身上,悄悄掀起白纱一角:“老赋……哦不,师父,我放衣服的柜子在你那一边,你洗好了么?” 未有人回应。 “老……师父,你不出声,我便当你同意了。”怪不适应这称呼,师父师父,一不小心便喊成了“老师赋”。我嘿嘿笑了两声,依然没有听到赋怀渊回答我,想来他已洗好出去了罢,又叮嘱了句:“师父,叫我看了身子可不许叫我责任哦。” 梦中男女绮丽的一瞬间,随着我扬纱的手,又浮现在了脑海中——那女子被男子压着,躺在地上,香流混着潺潺溪水,惹上一株浓墨仙草,尽显牵怀相思情意。 叫我在不爱的情况下嫁给赋怀渊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当了师徒,调戏一下总不碍事……如此思索着,我猛地一把扯去白纱,赋怀渊双目轻闭,静静躺在澡盆子里。饶是我如此大的动静,他都没有睁眼看我。 “师父?”我轻步靠近,一手抓紧身上的被子,一手前伸探赋怀渊的鼻息,没有呼吸,“老赋,醒醒啊?老赋你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揪起:“爹娘,快来啊!赋怀渊死了!” ========== 我双膝落地,端端正正跪在爹的书房内已有半个时辰。——为何如此,这还得从我以为赋怀渊死在了洗澡盆里说起。 当时,我伸手探及赋怀渊没了呼吸,急急喊来爹娘,哪里料到赋怀渊突然醒了过来,见我定定站在他旁边,双眸一怔,口念仙诀顿时消失无影。待爹娘闻声赶来,知晓前因后果后,重重喝斥了我一顿,并罚我跪到赋怀渊回来为止。 他们告诉我,赋怀渊之所以没有呼吸,那是因为他在修炼分神之术。 九重天现由四位神仙分别管辖东南西北四方:东为司月上神赋怀渊,主司夜里明月;南为长生上神白长泠,主司人间正气;西为后土上神,主司大地山河精魄;北为紫微上神,主司三界刑法。而赋怀渊虽被惯以上神之位,实则是这四位神仙里头,唯一的仙。 说到神仙,大都神通广大,变化莫测,拥有长生不死之躯,永世不变之貌。然神与仙其实是有区别的。神乃先天自然之圣,出于天地未分之前;仙则是后世修炼,最终长生不老者。 宇宙茫茫,无论族群,必须历经辟谷、元婴、分神、渡劫、大乘,方可入九重天,尊万神图之令,以封神位。 辟谷便是不食人间五谷,以清风水露为食;元婴则指的紫府元丹;分神即灵身分而处之。前三者较为好修,便是这渡劫极为困难。 所谓元婴好修,渡劫易灭。 谁知道天会安排个怎样的“劫”降到你身上? 要论赋怀渊原来也是位远古圣者之神,可五百年前不知何故,重伤而致灵灭,最后得了个仙躯,才不至于灰飞烟灭,只不过得重新修那成神之术。端看赋怀渊已被敬为帝尊,仙术三界与之匹敌者甚少,只待“劫”渡,成神之日不久矣。 “月儿……” 赋怀渊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我急忙起身,却因腿酸而倒地,赋怀渊及时扶住了我,轻问:“跪着作甚?” 我故意夸大其词:“爹怪我偷看你洗澡,罚我跪十二个时辰。”之前事态紧急,我倒没有注意些什么,现在见到赋怀渊,立时忆起他当时未着片缕的阳刚之躯在清水下折出耀人的白。 “这……”赋怀渊清俊的脸顿时微红,怔了怔,道,“我并不怪你。” “当真?”我嫣然一笑,“可是,即便你不介意,爹还是会责备于我。”赋怀渊将我散乱于额迹的发别于耳后,淡淡笑着,我趁热打铁地道,“爹他是山神,仙术高深,又极重规矩,我现在是你的徒弟,怎么能偷看你洗澡……” “月儿是想同我修习仙术?” 赋怀渊弯腰,抬手以灵气覆在我的膝盖上,我顿时便觉得不疼了,原地跳了两下,赞道:“帝尊师父又聪明又厉害。”他抚了抚我的发,淡淡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纯阴无阳之谓仙,阴阳相杂之谓人。月儿,莫论神、仙、人,存在于三界必有其性,若要强加改之,端看个人造化。” “我可听说万神图里存封着无穷的混沌之力,启之为己用,不仅能主宰三界,通晓芸芸众生的前世来生之事,还可改写天命。” “轮回命数早已注定,若执图改之,属逆天而为,当受湮灭之刑。” “连你也不行?你可是万神图的拥有者。” “万神图由四方上神轮流执掌。” “今年恰好轮到你用?” “诚然是也。” “……” 在招摇山悠哉游哉小住月余,别于爹娘,我和赋怀渊带着粥粥下了山。 白龙一摆尾,扬尘而去,粥粥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失色,“小白龙,你一定要常常来看我。”而后趴到赋怀渊的背上,满脸委屈地盯着我,小嘴不停地抽泣。 我把随身包袱往肩头一甩,哼了声:“儿子,你是男子汉,不要学那些大姑娘家家的养什么宠物!你要想在三界立足,必须学会‘忍’。” “娘亲,你是说‘残忍’么?” “有些话没必要说穿,你我心知肚明就好。”我摸了摸鼻子,极不好意思地看了赋怀渊一眼,“嘿嘿……老赋,我一介凡夫俗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需要银钱,心肠不狠硬些,如何去赚钱?” 赋怀渊一手托着粥粥,一手朝路边一块祝余花大小的石头击出一道灵光,那石头立即变成了金子。他看也未看,缓步前行。粥粥瞪着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似笑非笑。我口水直流地将那块金子拾进了包袱里,藏好,小跑到赋怀渊跟前,赞他:“师父,你这点石成金的本事当真世上少有,可否教教徒儿?日后徒儿定会端茶送水、洗衣叠被,伺候师父。” “好。” “哦嗬!以后再也不愁没钱用咯!” 我朝前跑去,高声大喊,身后传来粥粥的笑语:“爹爹,娘亲她真是肤浅。”好在我此刻心情大好,不予计较。 日暮时分,我们来到了蕣安城雪府。 33御领人界称帝王 若要取“情丝”,墨盏与瑾芽之间的情义应算得上,只不过上回只有我和粥粥在,没有赋怀渊执万神图,我亦不晓得这“情丝”该如何取才妥当。 雪世已归,在门口相候。墨衣窄袖,右脸戴金纹祥云面具,在夕晖映下宛若高贵威严的神。 远远,他瞧见我们,抬手作揖,透过那金色面具,可观其眼底无波。赋怀渊朝他点头示好。 我不由大惊:“师父,你俩认识?” “他便是紫微上神雪世,主司刑法,统御雷电风雨。”赋怀渊将粥粥放下地,改用手牵,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向雪世走去。雪世见我们靠近,遂转身引路,背影入目,竟带着亘古的苍寂之感。 我扯了扯赋怀渊的衣角,悄声道:“喂,老赋,这位上神他看起来不太友善啊。” “不过是性子冷了些。在澈华殿前,他还曾我们尊天之礼以为证。” “你请来的一万个神仙里头,居然有他?!”四方上神分御天界,雪世与赋怀渊之间称得上是平起平坐,寒冰一样的雪世赋怀渊都能请得动,看来他们之间交情匪浅。 来到瑾芽房前那片杜葵丛,却不见墨盏的身影,雪世淡淡解释:“他以身换愿,散了精魄,求瑾芽一生幸福,”我心下惊诧,这墨盏当真傻得可以,为了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牺牲到如此地步。 赋怀渊问道:“后土同意了?” “两厢情愿为何不允。”雪世负手长身而立,“锁天塔内有异族入侵,我去看看,恕不奉陪了。” 粥粥扑到雪世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在了他的面具上:“多谢叔叔救我们一家人于危难之中。”雪世将粥粥拨拉到地上,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走了。我大张着嘴巴,心里万马奔腾。要不是碍于赋怀渊的情面,我早上去揍雪世了。——实则,我是惟恐揍不过他。 雪世走后,我问赋怀渊:“你们说的后土是谁?” 粥粥白了我一眼:“笨娘亲,后土上神就是司楹啊。” “哦……” “娘亲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司楹长得那么美,性格又那么温婉,是上神一点也不稀奇啊。倒是我娘,粗鲁又强悍,怎么会是神仙呢?” “你怎么晓得外婆是神仙?” “因为我爹、你外公是山神啊!爹的眼光极高,性子又执拗,若是仙凡恋,他会肯?而且,你娘我生得落落大方,定然是两神仙之后啊……只不过,我还没有看出娘是什么神仙?” “我知道。” “是什么?” “你让我养宠物,我就告诉你!” “滚一边数蚂蚁去。” 我轻踹了粥粥一脚,他嘟囔着跑开。赋怀渊在一旁清清朗朗地笑,剑眉凤目,美如古画。 紫金沉去月上梢头,赋怀渊将万神图展开,以指为笔,在上头以符文作画,柔柔灵光乍现,幻成一副奇异场景。那场景慢慢放大,将杜葵丛轻轻裹着。赋怀渊朝我和粥粥招手,我俩靠近后,他牵起了我们的手,彼此手腕上的月光石引与万神图相互感应,散出白茫,丝丝絮絮,在半空之中结成纷繁古老的字画篇幅。 如此站定半个时辰…… “月儿,你若累了,便带粥儿到一旁候着,剩下之事我来便可。” 赋怀渊松开我,我实在腿酸,原地坐了下来,双手托腮,静静端详:“老赋,万神图这么厉害的仙器,怎么收个‘情丝’如此费劲?” “我尚未将其力启之以用。” “你的意思是,你还不能完全驾驭万神图?” “嗯。” “天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集齐一百样‘情丝’啊?!”我仰面躺在地上。一身绿衣沾了灰,霎时脏了。这样倒也不怕,大不了请赋怀渊用仙法洗净。 粥粥在我身上滚了几圈,蹲到一旁自个儿玩儿去了。 又等上一个时辰,赋怀渊依然以手为笔,在万神图上绘出灵光盛世。我实在无聊,蹭到粥粥身旁,他正用小树枝碾死一只蚂蚁,我捡个根树枝朝一只大蚁按去…… 正玩得不亦乐乎,手被一只玉白的手握住,顺手往上看,是赋怀渊肃穆的脸:“月儿,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为何教他如此杀戮?” “你指的是我们弄死两只蚂蚁这事?” “世间万物皆有佛性,草木都存灵,更何况是能动之物?” 我轻轻摸了摸粥粥的头,“乖儿子,别杀蚂蚁宝宝了,他娘亲会担心、会心疼的。”粥粥脱口而出:“那把蚂蚁娘亲一块儿杀掉好了,斩草除根。” “真是老娘的好儿子!”我夸了粥粥一句,同赋怀渊道,“你我虽然拜了堂,但充其量只是合作关系,咱娘儿俩都是粗人,学不会我佛慈悲的鬼道理。我的责任是配合你,你的任务是取‘情丝’,等仙灵咒解了,老赋您慢走不送。” 粥粥提醒我道:“娘亲,你不想学点石成金术了?” 我一愣,独自带着粥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是一直习惯了“恶”,对于这些良善的慈悲心,还是在十八岁以前才有的东西。我朝赋怀渊傻笑:“嘿嘿嘿嘿……师父大人心胸宽阔,不会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计较,那么现在我们取完‘情丝’之后呢,便回家吃饭睡觉数星星如何?” 赋怀渊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朦胧了眸中的税利之色:“第一段‘情丝’已存入万神图中,我们走罢。”说完,蹲下身子。粥粥欢呼一声,欲扑到他的背上去,被他拦住:“粥儿,让你娘亲上来。”我惊魂未定地看着赋怀渊,掏掏耳朵,怀疑方才听错了话。 “也好。”粥粥叹了口气,老生常谈,“娘亲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除了白长泠,极少有人能让她感觉到温暖了。你若能唤醒娘亲内心的‘善’,倒也功德一件。”推了我一把,道,“快上去啊娘亲,我可不是每回都会把机会让给你的。” 我奸笑两声,“既然帝尊大人如此盛情,符月恭敬不如从命了。” 后退数十步,以最大的力道冲了上去,原想见赋怀渊面朝地扑得一身灰,哪料他纹丝未动,知我上背,稳稳站了起来,仿佛我轻如一团棉花。 赋怀渊背了我,在月下缓步,粥粥揪着他的衣袖,咯咯直笑。 出了雪府,街道已无人烟。明月光飘然悠悠照于此处,留下不属于尘器的清净与洒脱。 前路未卜,心却有了安处。 子夜时分,在妖兰阁要了两间厢房,我和粥粥一间,赋怀渊单独一间,相临而住。云叔见是我们,推说不要银钱,我便偷偷将赋怀渊赐我那块金子塞进了云叔的账本里。 灯盏如豆,点亮朴实人家。 一夜无梦,大清早我和粥粥便起来,下楼,欲去找司楹玩儿,没成想赋怀渊比我俩还早起,坐在马车上,手握长鞭,眉目浅笑:“白长泠已称帝,他夫妻二人已去往国都花间城,月儿可是要去?” “当然要去!” 我找云叔要了两碗热粥,左右手各自端着,用脚踢正在拿鸡腿的粥粥:“大早上吃这么油腻,当心长成胖子。”粥粥斜睨我一眼,淡定地道,“胖子会浮水,你会么?” 他说得是几年前我为了救一个小叫花子,被人追至河里,结果不会泅水,反被那小叫花子救上岸的糗事。现在他在赋怀渊面前提起,叫我恨不得打死他。白了他一眼,道:“等你娶媳妇,我就当恶婆婆,整死你俩小兔崽子。” 云叔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我老脸一红,绕过赋怀渊钻进了马车里。 晃晃悠悠行了七余日,我们到了花间城。 昔日住了半年的屋子还在,且四周并无杂草,依然是我们离去时的模样,定然有人专门打点着。下车敲了敲屋门,未见有人,我们便又上了马车,赋怀渊扬鞭启程,一路朝将军府驶去。 到得将军府,一切已物是人非,白长泠不在,白爷爷也不在,我们连将军府都进不去。我请赋怀渊施仙术带我们直接找到白长泠的住所,他硬是不肯,最终以我三日不吃肉为代价,他这才同意。——对于一个无肉不欢的人来说,这简直是酷刑! 于是我打算,三日一过,便叫白长泠请我吃遍全城美肉。 将马车用仙术隐去,赋怀渊带我和粥粥来到了一处宫闱的围墙上。碧蓝的天空之下,以琉璃瓦为顶的宫殿透露出高贵与华丽,五爪的龙盘在飞檐顶上,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眨眼便腾空而起。 继续飞身前行,在一池绿水环绕的浮萍之中,一叶扁舟划开幽波,将天上金乌折成万丈耀眼的光芒,白长泠身着明黄色龙袍,立于舟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着瓷白的酒壶,间或饮上一口,继而又望着远方默然。 我欢喜落于舟上,喊了他一声:“老白,有好酒怎不叫我?” 白长泠猛地转身,小舟因他的动作摇晃了两下,我站得不稳,差点被晃下水去,他忙向前扶了我的右手。而同一时间,赋怀渊紧紧执着我的左手,吹轻起,墨色的发扫过我的脸颊,微痒。 34国有绝色以为魂 “小月?我可是在做梦?” 多时不见,白长泠一身杀气已然熬成了皇者的魄力,雄浑的嗓音中虽带着惊颤与喜悦,但气势却凌厉得很。 我眉开眼笑地望着白长泠:“你不是做梦,是我。我来了,老白。”挣扎着想抽离赋怀渊紧拽的手,好与白长泠叙叙旧,却被赋怀渊反手一拉,跌进温暖的怀里。赋怀渊淡然的模样一时竟狠绝冷傲起来。 “你是何人?”白长泠想将我“扯”回来,赋怀渊手中的力道却也不含糊,此二人硬生生将我定格在了中间,进不得,退不得,跟个稻草人似地双臂上抬,栽在了舟子上。 赋怀渊冷了眸子:“我是……是她师父。” “小月,你何时有了师父我竟不知?” 我回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你是个神仙啊老白!——我多想吼出这句话,可碍于赋怀渊清冷的神色,我硬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左右思索了下,打算把赋怀渊先支开:“那个……师父啊,方才我看池塘那头莲花开得不错,你能否帮我折一枝来?”又朝粥粥道,“你爹爹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跟去瞧瞧。” 粥粥瞪了我一眼:“有什么私密话赶紧说完,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赋怀渊不咸不淡放了我的手,未再说什么,牵着粥粥,轻足往荷叶上点去,身子瞬间移了丈远,玄纹云袖,古郁雅然。 白长泠将酒壶递向我,朗声道:“小月,你此次还会离开么?”欣慰中带着悲伤的情绪,“他便是粥粥的爹爹吧?真好,你终于如愿以偿寻到了他。” 我就着壶嘴喝了口,辛辣苦涩,“老白,你这酒谁酿的?这般苦。” “宁王府一干人等已被我压入大牢,择日处死。”白长泠答非所问,顿了顿,终是又道出了那句话,“小月,我封你为后,这天下再无人敢取你的血当作药引,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一同享受天下荣华。” “对不……” “不要说!小月,永远不要同我道那三个字。”白长泠苦笑了下,从我手中接过酒壶,尽数灌下,“见面不易,说些别的吧,这些日子,可是思我及深?” “是啊,我很想念你。” “如何足矣。”白长泠大步向前,黄袍一扬,将我圈在了怀里。一池莲明净清婉地盛着,却无端叫我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孤独之意。 这皇帝当得,还不如将军来得自在爽快吧。地位,名利,金钱,美人,即便不是自己想得的,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世俗的漩涡本就为世俗之人建造。白长泠心中的苦闷除我之外,可有人相知? 聊了片刻家常,一队侍卫沿路寻到了塘边,朝我们这边望来,少顷,全部跪了下来。领头的男子一身玄衣,身长七尺,垂首朗声道:“陛下,连筝挂三丈白绫于梁上,说若今日不能得陛下夜里宠幸,便自缢而亡。” 白长泠摆了摆手:“随她去。” “陛下恩宠她月余,为何……?”那玄衣男子边道边抬起头,我一瞧,却道是秦钺。浓眉大眼,言行举止之间犹如利箭穿风,磊落果断。 我朝他伸手打招呼,他却并不理我。我回眸一瞧,赋怀渊不知何时已牵着粥粥站在了身后。“你使了隐身术在我身上?” 粥粥撇嘴道:“娘亲,若不隐身,我们早被抓起来了。你以为皇宫是那么容易进的么?也不看看白长泠是谁。” “嘿嘿……”我尴尬地朝白长泠笑笑,“老白,你看得见我不?”白长泠点头,我又道,“那个叫连筝的姑娘喜欢你吧?” 白长泠以掌为风,轻易将无桨的小舟划到了岸边。 我追着他道:“若不爱便放她自由呗,反正你日后会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还怕差她这一个?” 上了岸,白长泠朝秦钺点头,示意他可以起身,便大步朝前,我不依不饶地问着,他终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小月,她叫宁连筝,是宁王之女,自由之身,我并未强迫于她。” “老白你也太残忍了。囚禁了她的父母,却唯独放了她,这哪是自由啊,这明明牢笼枷锁。”宁王其人我不甚了解,但当初我是被他抓去当了药人,身上的伤虽好了,但心上的痛楚还在,要说不想报仇,那是假的,可是宁王的女儿与我并无半点关系,因我受到牵连,实在委屈。 “咦?老白,你莫不是也看中她了,可是碍于我与她父母有那么一段‘血海深仇’,所以才在兄弟与爱妻之间左右为难?嗯……罢了,若你爱她极深,我大发慈悲原谅她父母算了。”我跟白长泠说完这段话,又向赋怀渊笑,“师父,我是不是有了佛性?” 赋怀渊抬手抚了抚我的发,浅笑未语。 白长泠将我的手一握,半拖着我向前走去。秦钺欲跟上来,白长泠一摆手,端得是一派帝王之威严:“回去守着南城门,白泽今夜会来。”秦钺停下,惊诧地望着白长泠,喃喃:“陛下……” 我不由好笑。 以秦钺现在的视线来观,他只可看到白长泠一人,看不到我,是以会认为白长泠扯了一段空气,独自离开了。在他的心中,白长泠的脑子是不是有些问题了? 粥粥小跑了上来,问道:“白长泠,你二弟白泽今晚是要攻城夺位么?”白长泠愣了愣,点头,粥粥又道,“那姻禾呢?你们两个哥哥相杀,她还好么?” “她在锦若宫。” “我去找她。”粥粥抱住赋怀渊的腿,“爹爹,你带我去锦若宫好不好?” 赋怀渊望了我一眼,抱起了粥粥,凭空消失于原地。我转头看向惊讶的白长泠,解释道:“老赋他武功高,耍起轻功来跟仙术似的。” 白长泠哼笑一声,领着我旁若无人地来到了一处宫殿,殿前悬着一块匾额,上头空无一字。跨过及膝的门槛,殿内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各色艳花锦簇,墙上悬挂着无数精致的画,其间山水、人物、万福花样平分秋色。一方案几转后,又得一偏门,门紧闭,金银线绣绘的狩猎图以作帐幔,绣工精致且有异域之风。 打量时,狩猎图被一阵风扬起,图后的门被打开,粉纱宫装的婢女自内而出,见到白长泠,下跪行礼:“陛下……”白长泠让她平身,她抬头,喜形于色的眸子望了我一眼,失神后退,指着我道:“这……这……” 我亦惊奇:“小姑娘,你看得见我?”音落,她更是一脸惊惧,说不出话来。 白长泠拉着我,未再理会,抬手进门。 门后见一间小院,东西角开沟尺许,有清泉灌入,绕过玉石阶沿屋脚盘旋,流入下一处院落。细瞧,另一处院落有青竹冒头。环水为灌,巧夺天工,不知是何人所设? 亭亭如盖的梨花树立于院中,白长泠牵我站于其间,望着南面一间小屋的门,久久未语。我最是藏不住话,性子又急,推了他一把:“不是要带我来见你心爱的姑娘么?怎么到了门口反而怯了?” 白长泠将那门推开,道:“你见到她便晓得了。” 我不以为然地走进屋子,四周挂着紫色纱幔最先映入眼帘,幔前搁置着四张造型奇异的竹椅,上有色彩鲜明的绣品盖着,并未遮其全部,只是掩了一小半。椅边放着象牙脚凳,上有银制灯架,明晃晃的白烛燃着,光影摇曳,为此间屋子添了许多诡异之情。 掀起纱幔,见一张雕花大床,富丽堂皇的绸罩之中,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啊!” 我后退一步,跌坐在于地。白长泠神色紧张地跑了进来,将我搂在怀中,轻声安慰:“小月,无事吧?” “她就是连筝?” “嗯。” “太稀罕了。”乍一见,我着实大惊,因连筝同我长得有三四分相似,此刻面无血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连筝死了,而站在她身旁的我是她的魂呢。 伸手探了探连筝的鼻息,呼吸微弱。我将锦被一掀,端见她脖子上紫青的勒痕入肉颇深,想来死意不浅。我白了眼坐在边上毫无难过之色的白长泠,吼道:“还不快去准备刀子!”初见白长泠时,他就不知从何晓得,我身中仙灵咒,血能医人。 “救她做甚?死便死了罢。” “好歹是一条命啊。” “天下之大,你如何救得完。” “老白,你是不是打仗打糊涂了?这样跟前朝国君有何区别?连筝她只是一个女子,你要杀了她的双亲,可她喜欢你,却愿意待在你的后宫陪你,仅此而己。”我走到白长泠身旁,狠狠踹了他一脚,“拿刀去!” 白长泠抓住我的右手,抚摸,仿似上头仍留有那一条血迹:“那次你在此处为姻禾取血,实乃不得以而为之,我如何还能眼睁睁看你疼?” “那你早干嘛去了?你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留在宫里呀?” “你说我为何同意她留下?” 我看了看床上虚弱的连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结巴起来:“我、我哪里知道……”顿了顿,“好了好了,不用我的血,你总该快些把御医请来,他们救不活我再以血为引,这总行了吧。” 35未行婚事先得宠 太医诊治后,连筝总算无碍,只是历经生死关头,尚虚弱得很。宫女们端来清粥,她食了两口便又昏睡了过去。 夜里,众人皆退,白长泠有许多要事处理,安排了秦钺守在我身边,便也走了。我守在连筝的床边,与秦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秦钺,老白对连筝好么?” 秦钺虽为我突然出现在此处颇为疑虑,但左右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倒也未问极细,坐下,回答了我的问话:“符姑娘,单看她与你长得如此相像,便晓得陛下待她自然是不同的。” “老白现在是皇帝了,大臣们四处献进的秀女中,就没有老白中意的?” “陛下有令,但凡有人私自进献,先杀后报。” “那宫里只连筝独宠咯?” “这个……算是吧。” “宠都宠了,为何不行房事呢?” “此事,秦钺便不知了。” 我给连筝掖了掖被角,连筝脸色微见红润,呼吸渐稳,明日精神当为好转。 秦钺执弯刀起身:“符姑娘,若无事,秦钺便去南门了。” “白泽与白长泠关系向来亲密,为了帝位手足相残,实在是……” “你有所不知。白泽并非真要夺位,是陛下……前些时日,陛下下令通缉一帮匪盗,那匪盗之首是位女子,与白泽交情不浅。” “女子?姓甚名谁?”又是为了女子,这其中的恩恩怨怨着实对我们找“情丝”有及大的帮助啊。不知连筝这一厢情愿的“情丝”是否也能作数,如果能的话,那这一百样“情丝”岂不是好寻多了?嗯,待会儿请赋怀渊前来试试。 秦钺道:“她叫绫悄,年十七。” “如此年幼……” “陛下原是将她抓捕,纳为白泽妾室,哪料她武功极高,又有其他从属帮忙,给逃了。陛下下了通缉令,四处追捕,一无所获。” “若我没记错,白泽的武功也不低啊,他难道不会自己去找?” “绫悄领的那帮匪盗称为‘东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专门劫富济贫,暗杀贪官污吏。” “这倒是为百姓造福啊。” “嗯……其实陛下也只不过是想将她抓了,送给白泽——你知道的,陛下向来是位极长的兄长,对弟弟妹妹的疼爱是众所周知的——岂料,白泽在一处山崖发现了一滩血迹,硬说是绫悄姑娘的,是以这才发兵,与陛下起了冲突。” “这事怕有误会,待明日我帮你们找找那位绫悄姑娘看看。”我送秦钺出门,当空明月,一如蕣安城中,听司楹奏下那曲古调,“对了秦钺,司楹住在哪个殿里?我明日去找她。”听到我提到司楹,秦钺古铜色的脸上一片柔情,笑着回我,“陛下大事初成,前路乃有许多凶险,我未叫司楹随来。” “也是,她柔柔弱弱,的确不适合宫中尔虞我诈的生活。” 秦钺递给我一支竹哨,“符姑娘若有吩咐,可吹此哨。”我点头,伸手接过,他抬手作揖:“那秦钺便先走了。” “好。” 他走后,我细思方才谈话,确然不对劲得很! 我们途经蕣安之时,赋怀渊说司楹与秦钺是一道来的花间城,司楹是后土上神,仙术强大,定然不怕人间这些兵革之事。如此说来,她应是不放心秦钺独自入宫冒险,跟了秦钺一道前来,又顾及秦钺的感受,是以只在暗中相护。 他们夫妻之间感情浓厚,应当也有“情丝”可取。 墙脚的清泉之中点缀着鹅卵石,一路铺成细小甬道,在水中与月相衔。我笑着看了少顷,坐在其不远处的梨花树下。赋怀渊和粥粥依然没有回来,不知是否在姻禾那边遇到了事?我该不该去找他们呢? 赋怀渊是司月帝尊,可这个月上有何处需要打理整治的?不过初一弯十五圆,盈缺不定而已。 嗯……自古日月通古博今,瞧赋怀渊一派淡定闲谈的模样,应也是在风口浪尖上滚过的,多少年才能累积下来这份沉稳与豁达。——这拥有仙之躯体的司月上神,也没我想得这样容易混吧。 “月儿可是在想我?” 我正胡思乱想,赋怀渊蓦然在梨花树后头现了身,轻描淡写地问我。粥粥跟在他身旁,左右手各拿着一只鸡腿,啃得欢乐,“娘亲,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在说‘司月司月司月’,你是想接司月之职么?” “大半夜吃油腥,你想胖死啊?”我故意大声吼他,以掩饰内心小鹿乱撞的情绪。 粥粥往赋怀渊背后一躲:“爹爹给我吃的。” 赋怀渊走到我跟前,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孩子贪吃,且顺了他意罢。” “我最讨厌谁在我教育孩子的时候跑出来喝止我!”我将赋怀渊拨开,揪住粥粥,“老娘现在还说不得你了是吧?将来长胖了娶不到媳妇,别人该说我的不是了。把鸡腿扔了,快!” “娘亲……” 粥粥见我来真的,扁了嘴想哭。 赋怀渊欲再说什么,默了少顷,却兀自笑了。笑声清清浅浅,如一汪灵泉,流入心底。 我哼了声,未再继续教训粥粥,飞速跑进屋里,将门给抵上了。又忍不住好奇,整个身子贴在门上,把耳朵凑了上去…… 门外,粥粥的声音含糊,就是边啃鸡腿边说话:“爹爹,娘亲被我们撞见内心真情流露,恼羞成怒了。” 赋怀渊回道:“你娘亲她……往常对你凶么?” “凶啊!娘亲为人凶残得很。”粥粥不耐烦地回,“不过,娘亲她这般也都为了我好……哎,算了,日后过了酉时我便不吃东西了。爹爹,这鸡腿你吃么?” “不吃。” “哦,那我从明天再定规矩吧,免得浪费。” 我自觉脸上挂不住,便将他父子俩关在了门外,犹自看了看床上昏睡着的连筝,走到一边的书桌旁坐下,略扫一眼案上的书笺,白纸上一行清秀的小字映入现前:春观桃花烬,夏见柳成荫,秋语菊边话,冬赏梅之期。连筝愿伴君王侧,月盈月缺,日出日落,终不悔。 字里行间,写尽了女儿家的心愿。 拿起这张方纸,下面仍是同一笔迹,同一行文字。翻了翻,略有上千张小笺。连筝对白长泠情根深种,是早就相识了么?待她醒了问问罢,毕竟我还需要她的“情丝”。 发着呆,粥粥敲响了屋门:“娘亲,你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么,怎么今夜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再不出来我跟爹爹去姻禾宫里睡了哦。” 我实在躲不过这场“祸”,打开门,正待说些什么给自己个台阶下下,突然赋怀渊面色一变,手扬起一道灵光,将我和粥粥罩在了里头,同时脚下铲起一块石子,打向东面。我还没发周围有何危险,只觉左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赋怀渊的怀中。抬眸,见粥粥“孤零零”站在一侧,惊诧地望我们。 赋怀渊淡淡道:“粥儿,你站在此处莫动,来人看不见你。” 这时,东方传来极轻的响声,我只觉红光一现,赋怀渊手中已夹住了一只火红利箭。箭身离我极近,吓了我一身冷汗。 轰隆隆……忽然,天空雷声大作,狂风暴雨顿时倾面而来。 “月儿,他为你而来,我们先行离开,免得惊拢了宫中的人。”赋怀渊反手将我拉着,施展仙术,直飞入天。我躲在他怀里,忽也明白,这并不是风雨袭来的声音,而是无数红色灵力集成的箭雨。见粥粥站在原地并无危险,遂不再犹豫,搂着赋怀渊的脖子,急速升腾。 赋怀渊一手牵着我,将我掩在怀里,另一只手运起仙法作挡。在赤红与白茫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赋怀渊的心跳声,一时间,突然就想,要是一直有他替我遮风挡雨,倒也不错。 一阵急速飘移之中,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了赋怀渊的胸膛,准备瞧一瞧那颗仙灵咒的血红赤痣,是不是生在胸口。若是,便干脆嫁给他,不再嘴硬赌气当什么师徒了…… “月儿!” 一声短喝,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了我曲池穴。 “啊?”我来不及解释,只觉那只手将我搭在胸口的手拉回原处,既而感觉赋怀渊的身子猛地一震,拉住我的那只手陡然松了一下,温热的血转瞬流到了我的脸上。 “老赋,你受伤了?”我揪心地疼。 赋怀渊沉声道:“月儿,万神图并不在我手中,你莫要乱动,乔孽的术法并不低于我。”快速舞动的身形已然缓慢了许多,“你且藏好,他伤不着你。” 我心头一颤,滚了滴泪:“你这是何必……” 此刻,夜空之中倏地发出了一阵阵嘶吼,如万只恶鬼同出地狱,吼声叫夹杂着噬血的兴奋。 “嘘,莫要出声。”赋怀渊语落,护着我定在了半空之中,右手抚着我的脑袋将我轻压于他的胸膛,左手则用大拇的指尖划破了中指指腹的皮肉,以血为引,挥出一道仙诀,凝成琉璃白的屏障,将极近的一支红箭挡了开去——然而朗朗月色下无数箭影毫无章法战略,只以首尾相连,万箭齐齐袭来。 36生平头次上龙榻 每一道红箭碰上仙障,赋怀渊则将我搂得更紧。 片晌,赋怀渊身子一震,琉璃白的仙障上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而一支红羽已紧随这道裂口射了进来,赋怀渊抬手捏住箭尾,可瞧那箭热力道似是极大,只一瞬便没入了他的左肩之上。 “老赋!” 我急叫出声,下意识将指尖放嘴里一咬,挤出血,往赋怀渊嘴里抹去。 赋怀渊淡然地将我的手抓住:“月儿,你无事吧?莫要为我担心,我不碍事。”他说得如此平静,我却觉得有血滴落在我的脸上,心底一阵悸动难言。 “帝尊,你中了幽冥箭,又无万神图相佐,今日怕是走不了了。”乔孽出现在万段利箭之中,一袭黑衣额间赤红火纹在月夜下,妖魅而凛冽。他眼若寒鹰,忽一抬手,挥起赤红灵光,周围的利箭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定格在了原地。“我这幽冥箭专是为了你们这些神仙炼制的,十只魂鬼入血狱百日炼一箭,可耗费了我不少心力。” 我吼道:“乔孽,你那日说与赋怀渊无仇,只为替我出气,今天为何又来挑事?” “自然还是为你。”乔孽细长的桃花眼里笑出无限魅惑之感,“姑娘,你曾在花间城郊救了我一命,你可知那时我急修术法,险些走火入魔,昏迷之迹我曾起过誓,谁若将我唤醒,我便娶了她。” “早知如此,我才不会救你。” “姑娘此言差矣。若不是你的血流入了我的身体里,这位月上帝尊又如何能寻得到你们母子二人?” “你和老赋究竟是什么关系?” 乔孽一双眸子里尽是阴冷之意:“是何关系?哼!我生他死的关系!” 暂停在空中的箭羽随着他的话语,原地轻颤,随时准备进攻。 赋怀渊扶住我的双肩,将一团柔白的灵光覆在我身上,“快走……”我心头一阵暖流涌上,顿时哽咽,“你把万神图放哪儿了啊?怎么不随时带在身边呢?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 “白家兄弟相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双手紧握,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白长泠与白泽今夜在城门处有一战,白泽定然全力以赴,而白长泠会顾及手足之情,届时轻则受伤而返,重则有性命之忧。赋怀渊他是怕我得知白长泠有险,会难过,所以……他才把三界至宝借给了白长泠一用! “快走。”赋怀渊言语淡淡,静静推了我一把,力道不重,我却硬生生飞离了数丈,瞬间脱了那万箭牢笼。 身上承了仙力,缓缓落向地面,我抬眸望去,赤红的血光与月光白笼罩在头顶,观不尽里头一之景。一路下沉,着地之处意外地仍是在离去的那片院落之中,粥粥站在白雾仙罩里,一见到我,立时奔了出来:“娘亲,娘亲你受伤了么?怎么流这么多血?” 我摆摆手:“老娘没事,这血是你爹的。” “爹爹他怎么了?是不是被坏人打伤了?娘亲你留在这里,我去帮他。”粥粥说着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捏诀起身飞向空中,无奈似了几次,每飞至半尺便重重摔在地上,而后,趴着抬头可怜兮兮地望向我,“娘亲,我真的要减肥了。” “粥粥,你飞天的仙法不精,寻人的仙法呢?”现在去找白长泠拿回万神图交给赋怀渊,打跑乔孽,再回头收拾白泽也不迟。 粥粥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娘亲,那叫引术,今日去找姻禾的时候,爹爹刚好有教我。” “那好,快,带我去南城门。” ======= 我和粥粥一路跟一团雾白灵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粥粥的“引术”原来就是这么个引法! 他在心中念着想要到达的地方,幻出灵光于跟前,便能寻着灵光去了。可苦于我跟他都不会“移身术”,是以只能用这么个脚踏实地的办法前进。好在白长泠临走时给了我面令牌,过往而之处倒无人敢挡。 粥粥腿短,跑得慢,我索性叫他回连筝屋里候着,独自去找白长泠。途中,突地想起秦钺留给我的那只竹哨,拿出,奏响,哪短一路高歌根本无人现身。我只得拼了这把老命,狂奔到了南城门。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城墙在此刻犹如匍匐在山里的精怪,张着城门般大小的巨口,吞噬这宫内各怀鬼胎的人们。 行至城脚,唯见一队守城的侍卫,未见两军交战的痕迹,问及,得知白长泠身受重伤,被白泽带去了太医所。我的心突地被吊了起来,白长泠若被白泽所伤,白泽怎又好心带他去医治呢? 问过侍卫太医所的位置,再次跑了起来。 头昏眼花中,我不断思索着一个问题:拿回万神图时,但愿赋怀渊还没死。 到了目的地,见数位医者进进出出,宫女们手中端着铜盆,盆内手巾上皆是赤红一片。我追上前去,拉住一个宫女的手:“老白是不是在里面?” “老白?”她问。 我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大,急道:“陛下,你们陛下是不是在里面?” “陛下受了重伤,王爷吩咐不见任何人。” “王爷?”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王爷当属白泽无疑。以白长泠的手段,前朝的王爷哪还有自由进出皇宫的道理?白泽是他唯一的弟弟,被封为王爷才最应当。“那白泽呢?他在哪儿?” 白泽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你是何人?胆敢直呼本王名讳?” 我转过身,在他讶异的目光中,笑了笑:“当了几天王爷,就忘了咱们哥几个之间的交情了?” “是你!”白泽大步靠近我,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似是想将我碎尸万段,“符月,你还敢回来!” “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你骗走了我大哥的万神图,害他受了重伤,我饶不得你!”他说着,吩咐下属将我抓起来,关入牢中,我呆愣一瞬,理清了头绪:“等等!白泽,你是说万神图被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给骗走了?” 我记忆中的白泽亦是绝顶聪明的人,经我这样一说,他立时反应过来:“莫不是连筝醒了?不对啊,她长得只有你三分神似,方才那女子分明同你一般无二。” “她头上有这个么?”我把发间的女祭箜篌拨出,递到白泽面前。 他接过,细思少顷,道:“符姑娘,那女子发上并无此物。” “确定?” “确定。” 当初我被白长泠所救时,白泽便跟在他的身后,是以我们算得上是一起认识的,只不过我跟白长泠都爱饮酒,所以话题便多了些,而白泽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文文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终日读书写字、吟诗作画。也正是这样闲静的性格,令他养成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我推门进屋,有白泽在,无人阻拦。 既然万神图已丢,我也帮不上赋怀渊什么忙了,倒不如先将白长泠救醒再说罢。 靠近床边,我不由愣住——斑斑点点的血迹将白长泠黄袍浸湿,在左胸口上,俨然插着一把锃亮的短刀,刀刃尽数没入。白长泠长睫覆眼,脸色苍白,已是昏迷状态。 “怎么还不将刀子拔掉啊?想血流干而亡啊!”我握上刀柄,还不及发力,白泽一把拉住了我,喝道:“符姑娘,此刀下得极为精巧,若强行取出,会有大量血液喷涌而出,届时我大哥怕是撑不到天明。” “太医院的御医都是吃白饭的么?一个刀伤都救治不了。” “此女极擅用刀,怨不得御医。” 我点头,挽起衣袖,半蹲在白长泠的床边,道:“白泽,你拿一把小刀来,把闲杂人等皆请出去,我来试试看。”话音刚落,一旁恰好经过的一名六旬御医,他冷哼了一声,重重喝斥我:“哪里来的小小丫头,不知轻重,吾皇乃金龙玉体,岂容你说试便试?你有几个脑袋?” 很显然他这话说出了其他诸位大夫的心中所想,一时之间附和声不绝于耳。 我叹了口气,道:“那你们倒是快医啊!是不是想他流成干尸啊!”他们彼此对视半晌,一片默然,我继续道,“这样,陛下若活了,功劳算你们的;若死了,我抵命。总行了吧?” 太医们几个商量起来:“如此,风险亦是很高……” “是啊,他一个小姑娘的命哪能比得上陛下金贵。” “可是我们皆束手无策,倒不如……” “嗯,也罢。我们就在一旁盯着,若有异常,及时挽回,情况应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好,便如此办。” 他们达成一致协议,向我望来,我看向白泽:“你们不出去我不好医啊。” 其中一名太医道:“我们全部去了屋外,陛下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白泽将床上的纱幔放下,朝我道:“符姑娘,你看这样行不行?”玄黄色的纱帐将床里床外隔了个严实,我想了想,点头说好。 脱了鞋子,上到床上,内心百感交集。头一回与男子同床而处,却不是与赋怀渊。赋怀渊晓得后,会作何感想呢?哎!也怪我能力低微,打不过那个劳什子九幽冥君。 37为卿穿上金缕鞋 我跪坐着,将白长泠的脑袋搂在怀里,搁在腿上,用白泽准备的短刀划破自己右手上的皮肉,血顿时涌了出来。我将滴血的手伸至白长泠的唇边,白长泠往一旁闪躲,我丢了短刀用手将他的头固定住,他的眉头顿时紧皱了起来,似是极不情愿。也不知道是虽身在梦中也不愿喝我的血,还是以前打仗打多了,对血腥味特别的反感。 我见他仍是反抗,在他耳边低语:“老白,你再动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此话奏效得很,他安静了起来,反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疼得身子打颤,忍不住呼痛出声。白泽在帐外急声说询问我何事,我缓和了一下,说没事,只不过扭到脚了。 待白长泠将我的血喝得差不多了,我仍是将流血的地方置在他唇边,另一只手猛地将那短刀给拨了出来,弃于一旁,又快速将伤口摁住。白长泠的身子一震,睁开了双眼。然而,只一瞬,便又昏了过去,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浸入枕上。我动了动流血的手,令血溢出更多,白长泠在睡梦中哼了下,接着,主动将唇覆在我的伤口处,吸食了起来。 艳红的血液自我腕间流到白长泠的体内,他胸口的刀伤以肉眼可见之势愈合。 我双眼昏花之时,白长泠醒了过来,见到我,满脸惊诧,随即发觉自己在吸我的血液,一把将我推开,我撞在床内的墙壁上,立即因惯力向前倾倒,倒在了他身上,双眼一闭,晕了。 醒来,是在白长泠的龙床上,我望着头顶玄黄纱幔感慨:天下人皆在向往这个帝王之位,孰不知这龙床并无家里的木床躺着舒服。 “小月,你醒了。” 白长泠的声音自右侧传来,我扭头看去,这才发觉他半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我的右手,焦急地看着我,眼下乌青一片。 我很没规矩地打了个哈欠,把手从他手中抽离,爬了起来:“你的伤没事了吧?”他定定看着我,眼里有愤怒之火,我趁他尚还隐忍着,先耍起赖来,“我一刀捅了你,再以血相救,是不是两清了?” “你说呢?” “嗯,我现在精神大好,你也大好,不如喝上三壶老酒,醉他一醉?” “不管你儿子的爹了?” “赋怀渊!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是不是从月亮上掉下来了?伤了么?死了么?”我跳下地,跑到门口,将大门拉开,高耀的金轮蓦然射进眼里,生疼,忙低头避开。 在我躲光之迹,瞥见白长泠拧着一双金缕鞋走到我跟前:“也不至于急得鞋也不穿便跑!”他蹲下身子,执起我的脚,将鞋套到脚上去,我跟被雷劈了似的,朝后躲,他突然伸手点了我的穴道,令我不能动弹。 “小月,我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他边熟练地给我穿鞋子,边道,“原是想洞房花烛夜的隔日替你穿上新鞋,再帮你换上新衣裳,挽起发,做我的结发之妻。”顿了顿,“我知你必不喜爱荣华,便备双素鞋青衣。”穿好,解了我的穴,站起身又道,“我在连筝身上试了好多回,你走几步看看,是否合脚。” 我傻愣愣站着,看着白长泠,心想连筝会爱上他,此件事应占了大半。 战场上的铁血男儿温柔起来,没有哪个姑娘能逃得掉……只是,我早已过了当“姑娘”的年纪。 避开白长泠灼灼的目光,我轻咳了一声,“老白,下次再遇到我拿刀刺你,千万别手软。” “我知那并不是你。” “你明知道不是还故意挨那一刀,你是不是脑子被雷劈了啊!” “那女子虽与你长得一样,但眸子里却没你澄澈。”白长泠笑笑,“昨夜我只是试探下她。” “你用自己的命去试啊!” “你会来救我。” 我顿时醒悟:“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与乔孽合谋布局?你假意问赋怀渊借走万神图,晓得没有万神图赋怀渊是打不过乔孽的?老白,你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不。是我与赋怀渊合作。”白长泠抬脚跨过门槛,金辉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灿比红日,他站在花海前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朝他迈步,他继续道,“前些日子,宫内闹了些诡秘之事,我疑有妖物作祟,却苦于无法力,不能将其捉住。恰好你们来了,我便请赋怀渊帮忙,造了一方假的万神图,并当面将之借走。而赋怀渊亦怀疑有人一路跟踪你们,所以与我一拍即合。昨夜,那妖物果然来了,为抢万神图,它化作了你的模样……” “不管万神图是真是假,丢了就丢了,你的命只有一条,万一死了可怎么办?宫中那么多侍卫,你早有防备怎么就被它给得逞了呢?” “它是你的模样,我……不忍心下手。” 听得此话,我顿时语塞。 白长泠黄袍加身,立于日下花前,目光灼烈:“小月,你为何始终不敢正视我对你的情义?为何始终都不愿爱我?”我正思索怎样才能回答得暖心一些,他话锋一转,朗声道,“或许是因为你喜欢月夜,而我……姓白。哈哈哈……”苦笑,“祖上传下来的姓氏私自改不得,如此便注定我们今世无缘了。” “老白……” 我眼前龙袍一晃,人已被白长泠圈在了怀中。他紧紧抱着我,双臂收拢,似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我被他勒得生疼,咬着嘴唇,勉强未发出半点声响。 久久,他终是松开了我:“小月,赋怀渊在连筝的住处等你。” 我愣愣点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笑着挥手作别:“老白,我学会仙术后,就经常回来看你。” “好,我等着。” “再见。” “再见!” 从白长泠的寝宫出来,刚过转角,便遇到了白泽。 他朝我抬手行礼:“谢谢你救了我大哥。” 我摇摇头:“我与他之间这份情意,自当是拼了性命也会去救的。” “大哥令我带你去连筝的别院。” “哈……老白果真懂我。”白长泠晓得我会迷路,是以这才安排白泽在此处为我领路,可是奇怪了,秦钺呢?昨晚便没有见到他! 我道:“对了,白泽,哦,白王爷,秦钺去了哪里?” “符姑娘继续唤我白泽便好,那些个虚礼不作数。至于秦钺……昨夜两军交战南城门,你突然出现伤我大哥——就是那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姑娘,她出手狠毒,秦钺为护我大哥,被她误伤,后来又有一名女子现身带走了秦钺,至今下落不明。” “救秦钺那女子是否着青衣?貌美如仙?” “你如何知晓?” “哦……那秦钺应该没事,你不必忧心。话说回来,你与老白当真要为了一名匪首而兄弟反目么?” “她不是匪首,是临国东冥的小公主,绫悄。我倒也并非有意与大哥为难——虽打着反今朝、复前朝的旗帜,但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真能引兵起义?大哥也不过是爱护我心切,故意拨下大批人马,营造出我起义成功的局面,令我面上获得诸多荣光。”白泽叹口气,手中折扇展开,轻摇几下,自朝一笑,继续道: “我却是少年心性,拼着大哥对我的纵容,逼得他……呵!昨夜,他险些死了,我突然便悟了,大哥这些年为国为家牺牲了不少,连与你的终身大事都暂且搁下,以至于你如今另有了家室。——我是时候为他分忧了……” 我拍拍白泽的肩膀:“我与老白那是过命的交情,这世上能有几对夫妻能同生死、共患难的?” “你不怨他为了家国置你于不顾?” “不怪不怪。哈哈……”说穿了,根本没这一回事,如今白泽这样认为,我倒也没甚好解释的。两个人最终未走在一起,是我负他,还是他负我,都不重要。 聊着,不知不觉已到了连筝的宫前,我好奇那宫门的匾额上为何不提字,白泽解释说连筝打听到我的心性喜好,所以刻意模仿,就连屋内的桌椅字画,甚至笔迹,都是照着我学来的。我心道我如果有一座宫殿而我又不在匾额上写字的话,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没有钱了!再说连筝屋内的摆设与她的笔迹,压根与我沾不上半点边儿……想了想,这应该又是白长泠开的一个玩笑罢! 我往连筝的殿内走去,白泽在身后道了句:“符姑娘,刺大哥一刀的女子身上带有玉藻花香,你日后仙术学成,可否替我找到她?我要捅她一刀。”伸出两根手指,顿了顿,折扇往掖下一夹,双手尽数打开,“不!十刀!” 玉藻花香? 莫非是天界玉藻仙子? 要真是她,她刺了白长泠一刀,老娘要插她全身! “白泽,你放心,老白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朝他抬手作揖,相别,想了想,又道,“等我学会‘引术’,我会告诉你绫悄姑娘的下落。” “真的?”白泽怔住,折扇掉落于地,“符姑娘如、如此大恩……” “不谢不谢。”我说罢又嘱咐了句,“自古朱门无情,帝王无义,你们兄弟可得相亲相爱,万不能做那弑兄杀弟之事来啊!” “朱门并非无情辈,一将思起最难得……多谢符姑娘提醒。” “嗯,走了……” “后会有期。” 38梨未雪白品香茗 进了殿内,径直往后院走去,刚一转过小门,便见赋怀渊与粥粥相对而坐,隔案品茗。梨花花期已过,空余一树绿意。 “娘亲,你回来了。” 粥粥腾一下站了起来,扑进我怀里。我搂着他走到赋怀渊的对面,坐下,魅笑着:“哟……赋公子,喝茶啊?心情不错嘛,怎么不叫老白喊几个姑娘来陪你呀?” 赋怀渊将白瓷碗中一捻嫩叶用竹筷夹起,放到沸水之中,叶儿盘旋于壶内,如人生天命般沉浮不定。风起,一片梨叶自树梢滑落在他的发尾,他抬手,拂出一道灵光,掸去。 闲定安然,温润如玉。 我心中怒意四起,表面的淡定一扫而空,重重拍了桌案,吼道:“老赋,你昨晚耍老娘啊!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圈套!亏老娘还在生死关头……关头……”桌子晃动,击起的沸水溅了几滴到他的手背上,白嫩的皮肤立时泛红,我一时又有些后悔,悔自己太过冲动,忘了眼前这位是高高在上的帝尊,仙术极高,惹恼了他,我可吃不了兜着走。——我瑟缩了下。 赋怀渊煮茶动作娴熟,面上清清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粥粥在我怀里抬眸,一脸天真烂漫:“娘亲,你在生死关头怎么了?” 我捏了捏他的脸:“……生死关头为他挡箭,满意了吧?” 赋怀渊将茶水以细网滤过一遍,又放入另一种茶叶,再煮,接着再滤。直到第三遍,才将一盏清气四溢的茶搁到我面前,浅浅道:“我只感应到玉藻的气息,并未察觉到乔孽。” 意思是乔孽的出现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咯?这个乔孽的修为到了何种地步?玉藻……她又是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据白长泠的描述,很早就有人潜伏在了皇宫内,想必是知道我们会来此处了。若这女子是玉藻的话,她要万神图做什么?她怪我抢了赋怀渊,所以不希望解除我身上的仙灵咒么?可是,她应该也知道我们一家人都中了仙灵咒,只有快些解除了,我与赋怀渊之间才会断了关系,届时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将我赶走,何苦现在做这些吃亏不讨好的事? 赋怀渊说有人跟踪我们,白长泠说有人在皇宫作乱,那么,必然需要二个人联手,此事才能通顺。 如果,跟着我们的那人是乔孽,混入皇宫的人是玉藻,那么他二人之间必然有所联系,这样才能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他二人联手是为何故? 莫非还想抢得万神图,开启里头的混沌之力,称霸三界不成? 倘若真的被玉藻得了混沌之力,就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给她塞牙缝都不够?万一她要是想把赋怀渊抢走,我岂不是连还手的余地都…… 咦?我为何要担心她会将赋怀渊抢走? 满心疑惑中,我瞅了赋怀渊一眼,又心虚低头,将面前的杯盏端起,一饮而尽。 “啊!……” 一声长吼,结束了我对于茶道的探索! 粥粥语重心长地道:“娘亲,茶之一道苦如命,茶之二道香如情,茶之三道淡如风。功名利禄,炎凉荣辱,宛如一盏茶,浮浮沉沉的最后,皆埋于三尺黄土之下。” 我瞪着他,大着舌头道:“泥丫到季想索洒?” “我只想告诉你,煮过的茶水是很烫的。” “……” ======= 茶香散尽,我舌头上的烫伤因仙灵咒的缘故已好了大半,起身去瞅连筝,那姑娘仍在昏睡。我出屋去问粥粥:“儿子,连筝莫不是快死了吧?” 粥粥经得赋怀渊指点,学得正欢,抓了一把茶叶丢入水里摅上一遍,听我问他,头也未抬:“昨晚娘亲走后,她还起来活动了的,后来被爹爹点了睡穴。” “为什么啊?”我倚在门边问。 赋怀渊纠正粥粥洗茶的手法,粥粥嘟着小嘴认真改着,不咸不淡回我:“爹爹说不愿看见她的脸。” “你爹讨厌我么?” “娘亲为何如此想?是因为她长得跟你有些相似么?嗯,爹爹让她昏睡,倒还真是这个原因,爹爹说不愿见到一个妖物顶着娘亲的模样到处招摇撞骗,没杀她已经算是我佛慈悲了。” 我深深打了个寒颤,把粥粥强行自茶坐上拉到了房间,关上门,悄声问道:“粥粥,你说你爹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狠辣起来能一剑把人劈成两半,心善起来,又连蚂蚁都不让我们弄死。” 粥粥打了个哈欠:“我只知道他是我爹爹,至于其他——日久见人心。” “说得在理。”见他没精打采的模样,我抱起他,坐到椅子上,揉了揉他的眉心,“嘿嘿……乖儿子,昨夜还遇到什么神奇的事么?” “嗯。你走后,爹爹还没回来,我站在灵盾里不敢乱走,怪叔叔突然出现将我掳了去,是爹爹把我救了回来。” “乔孽?他劫持了你?伤着你没有?” “没有。其实他倒也挺好,一路上还护着我不让那怪阿姨打我。” “怪阿姨?” “就是九重天上那个玉藻仙子。” “她是不是控制了连筝的身体?以幻术强行改变连筝的容貌?” “不知道。” “那娘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连筝身上闻到玉藻花香?” “忘了。” “今天早上……” “娘亲!我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你莫要太难为我。” “你是堂堂司月帝尊的儿子,表面看起来五岁,实则应有……五百岁了吧?嗯,快了吧?” “我连飞都飞不起来,不敢说是爹爹的儿子。” “……” 粥粥在我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哈欠连天:“娘亲,我好困呐,一晚上没睡。爹爹救了我又去找你,找了一夜,我们都没睡……” “啊?他不知道玉藻伤了老白、我去救老白了么?粥粥?” 我低头去瞧,怀中的小人儿已然入了梦,看来昨夜把他累坏了。拍了拍他的背,哼着娘时常唱起的童谣,为他织了一场美梦。 待粥粥睡熟,我搂着他,轻轻把门打开,“喂……老赋,粥粥已经睡着了,你也要去休息一下么?” “我守着你们便好。”赋怀渊握盏的手顿了顿,抬眸,对我浅笑,日月添彩。 “那我先抱粥粥去床上……老白这个皇帝当得也忒小气,不给老友我准备一个漂亮的宫殿,好歹安排一厢卧房,现在可好,还得我自个儿去索要……” 我抱着粥粥走了几步,赋怀渊放下茶盏,起身,抬手拂出一道灵光,将煮茶的器皿全数抹去。反手将粥粥自我怀中接了过去,目光清朗:“月儿,拿回万神图,我们便走罢。” “你给老白那个万神图不是假的么?啊!难道……你把真的万神图给了玉藻!” 心底一片绿悠悠的青草地,顿时枯萎殆尽!六月飞雪,七月冰寒! 赋怀渊怔怔凝视我片刻,转身:“粥粥将万神图给了白姻禾治病。” 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给姻禾治病?她喝过我的仙灵咒血,怎么还会生病呢? 知我疑惑,他停住步子,又道:“白姻禾虽承过仙灵咒血,但若以麒麟血染之,将能破其法,令仙灵咒血失效。” “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可以用麒麟血解仙灵咒?” “她乃凡人之躯,可以麒麟血破,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 “这……”赋怀渊继续向前走,转过小门,我忙跟了上去,听他小声道,“月儿,我忘了五百年前的事,你可会原谅我?” 我心下生疼:“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我也忘了,大家一起忘,多公平啊。” 原来赋怀渊当初并不是抛弃了我们母子,而是……他也忘了。一忘一寻间,岁月苒苒五百载。究竟是何等石破天惊的大事,才会叫我们彼此相忘? 出了连筝的住处,赋怀渊用了仙力,将我一并带往姻禾的宫殿。 四方小院,推门而进,入目一片墨色!我惊诧地看着这一切——屋外天空圆轮高照,屋内纯黑色的帐幔却将日晖的光挡住,整个房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人世间所有的美景皆在这一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墨色中,感觉赋怀渊的指尖划过我的双眸,我轻闭眼,再睁开之时,视线在他的仙力作用下,变得有一丝丝细微的不同。——屋间并无一桌一椅,巨大的阴影笼罩下,如白骨般腐朽的树枝在房间内交错重叠,似是那将要被行刑斩首的囚徒,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将双手伸向天迹,求助上苍。 在这些代表死亡的枯木之中,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的全身皆被枯枝缠绕,脸部肌肉蜷缩着,小嘴紧闭以防止缠在喉咙上的那根树枝钻入嘴巴里。长长的发上,黏附着绿盈的汁液。而这抹垂死挣扎的虚弱的灵魂与万段枯木僵持着…… 姻禾!曾经在将军府中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泪瞬间滑过我的脸颊,我死死咬着唇,才不至于失控而痛哭。我缓缓走向前,那些枯木似是活着的动物,能感应到我的到来,纷纷朝我的方向探着。 赋怀渊拉了我一把:“当心些,这些若木在幽冥罗浮殿被染上了麒麟血,可以令我们受伤。” 我捂着嘴,蹲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39幽冥若木麒麟血 “娘亲?” 极轻的一声呼唤,将我叫醒,我抬头望去,见粥粥在赋怀渊臂弯里动了动,悠悠醒来:“娘亲,我做梦梦见你在哭。”看了看四周,蓦地一愣,又道,“娘亲,你莫要难过,万神图已经将这些若木之灵散尽了,你瞧,才一夜它们已经褪成白色的了,我们昨日刚来的时候,它们还是青绿的呢,要是你看到当时它们全部都穿插在姻禾的身体里,随风舞动……娘亲,你别哭啊。” 粥粥跳下地,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娘亲,你身为堂堂天界司月帝尊的儿子的娘亲,怎么能比小女孩还哭呢?姻禾被若木穿身都没哭……嘘……娘亲你看,她醒了……” 枯白的若木枝中,姻禾动了动手指,头缓缓地向我们这边转了过来。似是被我和粥粥的声音吵醒,孱弱而绝望双眼睁得老大,喉咙发出呜呜声。 “娘亲,她看不见我们的。”粥粥傻愣愣地望着姻禾,双手握拳,“她的舌头被缠坏了,说不了话。” 我浑身巨颤,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赋怀渊伸手拦我入怀,在我背上轻拍。我扭头,努力去看姻禾一眼,这个年幼得应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小女孩,如今正遭受凄惨的待遇,若她在我面前求助、放肆大哭倒也罢,可怜的是,她居然不能发出任何声响,连哭诉的权力都没有。我静静看着,静静落着泪,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怕惊扰了姻禾脆弱的生命。 粥粥自顾朝姻禾笑着:“小风筝,我是粥粥,来看你了。” 言语轻松自在,仿似饭后闲谈。 若木慢慢变成透明白,迅速消逝于空中。姻禾缓缓张开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咽声,细细尖尖的声音仿佛能撕破人心脏,万般痛苦难耐。 “小风筝,你的病马上就能好了。”粥粥自袖中拿出一尾纸鸢,巴掌大小,绿色玉石为骨架,上有翡翠点缀,金线勾勒出五彩小鸡图案。“我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 我离开赋怀渊的胸膛,自怀中拿出一把短刀。 此刀正是玉藻刺白长泠的那把,黑柄白刃,刃上刻有玉藻花一朵。我特意找白长泠要了此刀,目的就是待找到玉藻,替白长泠报仇,以刀还刀。然而此时,短刀便要发挥它的作用了——我想将仙灵咒血再送姻禾一些。虽然日后亦有可能再被麒麟血所破,但眼下却着实能减轻她的痛楚。 抬手,将欲下刀,赋怀渊冷冷喝止我:“月儿!” “额……”我全身一震,刀立即脱手,赋怀渊眼疾手快在短刀落地之前给握住了,反手往自己脉搏处一划,鲜红的血汩汩流出。 我大惊:“老赋,姻禾跟你无亲无故,你这是做什么?” 赋怀渊将刀还我,抚了抚我的发,单手捏诀,口中念起古老的经文,一抹圆形白光乍现,将他腕上的血凝成一粒丹珠。房间内,已变得透明白的若木散去大半,丹珠在半空划成弧线,落入姻禾微张的嘴里。 粥粥将那小鸡风筝放到姻禾手边,“小风筝,千万不要忘了我。”转过身,一左一右将我的赋怀渊牵着,“爹爹,娘亲,我们走罢。”我看了看赋怀渊的手腕,血迹与刀伤已然不见,唯余一片净白,我捏紧粥粥的小手,“这皇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娘亲,无论神仙妖魔亦无是人,心若是坏了,哪里都是地狱,悲哀又恐怖。” 待姻禾病好之后,我们取走万神图,隐了身形,以仙力跃上皇宫最高的城墙,紫金当空正挂,如火镜般焚烧整坐宫闱。 赋怀渊隔了粥粥的身子,伸手过来,在我的太阳穴处轻点,适才疲劳不堪的脑袋顿时一片清明无垢,我感激地朝赋怀渊笑笑。他一袭月白映在金晖里,清俊的眉眼笑出世间奇景,在我心上留下柔柔的涟漪。 我红了面颊,假意望向粥粥,寻了个话题岔开这份心中思绪:“儿子,你方才送给姻禾的那只小鸡真可爱,几时也给老娘做一只啊?” 粥粥愣了愣,双眼圆睁,吼道:“娘亲!那是雏凤!雏凤!” “哦……就是凤凰小时候嘛,真是的,为娘又不聋。那个,你累不?” “累啊!又累又饿……”粥粥眼睛溜溜一转,挑了嘴角,“娘亲,我想喝酒。喝完酒,我们来回来取‘情丝’好不好?” “好。” “啊?你今日怎这般爽快?你不打我?不骂我?你莫要这样看我,我有点心慌慌。” “这人心啊,不仅可以坏,还可以贱,你说是不是啊粥粥?” “呜呜呜,娘亲好坏,你既然说我贱,那你当初为何将我生下来啊?” “有了便生下来玩玩,顺应天意呗!”我朝赋怀渊点了点下巴,道,“帝尊师父,天意难违,是也不是?” 赋怀渊蹲下身子,将粥粥往怀里一搂,一手空出来牵我,“走,喝酒去。” 买了几壶好酒,我们瞬间来到了花间城郊、我和粥粥原先的住处,并没有推门进去,怕触景生情,毕竟一切都已非同往日了。 在屋前那株梨花树下,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将洒壶一字摆开,我们三人各找了地儿落坐。清风徐来,晕开了几百年未曾动过的情思。我几口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对着面前的这株梨花树,胡乱说了一大堆的话—— 蕣安桃花酒,中容女子衣。 这诗里的头一句,便说得是蕣安城中最为著名的桃花佳酿。此酒清冽甘醇,饮一口入喉,可令美好回忆暖上心间,若非酒醒而不忘。而花间城,却并不适宜栽种桃树。那日我曾同白长泠提及蕣安的桃花酒,他说沙场归来,定要与我一同去尝尝,如今他却是被那道金灿灿的围墙给锁在了里头。坐拥了天下,失了自由。就连自己的亲妹妹,他都忙到无暇顾及——若不是无眠顾及,怎会任姻禾被若木缠身,而不自知? 哦,对了!粥粥说那若木不过是我们到皇宫的前一晚上,才被下在姻禾身上的。 那此事怪不得白长泠! 老赋,你晓得不?其实白长泠这一生也挺壮烈的。 他十三岁时,父亲为国战死,其母相思成疾,半年后也跟着去了,留下他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 呵呵……那时的白长泠啊,疼爱弟弟妹妹在花间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他日日将弟弟妹妹的事记在一个本子上,从笔墨书画,到身体是否安康,长高了多少,胖了没有?事无巨细,亲自下笔,真是应了“长兄如父”这句话。 要是他不在府上呢,就会专门安排一个人替他做这件事,等他回来,他再一一琢磨。生怕弟弟妹妹被他照顾得不好,将来入了黄泉,有愧于他的爹娘。——老赋你说,这世上真他娘的有黄泉路么?是不是乔孽所掌管的?你有空带老娘去瞧一眼呗? 哎,想来也没甚指望了! 咱们现在跟乔孽水火不融,他定然不让我去黄泉走一遭了。你说,老赋你说,你给凭凭理!老娘当初就在这棵梨树下救过他,那滴血多疼啊,老娘最怕疼了,老娘救了他,你不领情就算了,居然来找老娘儿子的爹爹的岔,真是个白眼狼啊! 哦不!白眼鬼! 诶老赋啊,你瞧白长泠现在……虽然也是疼爱弟弟妹妹的吧,只不过身为帝王,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处理,即便亲如骨肉,也没办法做到日日探之,更何且白长泠才将将新帝登基。日后啊,你可不准做什么天界主宰! 老赋,你答应我!你一定得答应我…… 我打了个酒嗝,抱着酒坛子走到赋怀渊左侧,手搭上他的肩膀:“老赋,你今日必须得答应老娘!” 粥粥在他怀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娘亲,你说了这么多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能不能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陪了姻禾那小丫头一宿,困死了我。” “你个臭小子,还说是担心老娘,原来是为了自个儿的小情人!老娘这时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了,才喝一口就醉成这样,酒量浅还学大人喝酒!咦?你何时钻到老赋怀里的?这可是老娘的地盘,你给老娘起开……”我推了粥粥一把,无奈半醉半醒,有些使不上劲,全身软趴趴的。 赋怀渊将粥粥挪到右侧,左手将我搂在怀里,轻言:“月儿,你方才叫我答应何事?” 清冽冽的酒香自赋怀渊的唇齿间喷到我的脸上,我使劲闻了闻,脑袋愣愣地:“老娘说,让你不要做三界主宰!” “为何?” “做帝王好累的啊,没时间陪我们,你得找个清闲又赚钱的差事……”我将酒瓶扔掉,双手环住他结实的腰,蹭了蹭他的胸膛,沉声道:“老娘不想独守空房!” 脑袋被赋怀渊的大手轻轻摁住,他用下颚抵着我的头顶,浅浅的呼吸声传来,十分窝心。我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合了起来,迷糊间,感觉有冰凉的湿意在额前眉心一触而过,恰到好处地把我半醉半醒的浆糊脑子给弄清明了。我愣了少焉,明白过来是赋怀渊亲吻了我。 老脸顿时红了大半,装模作样哼唧一声,扯过赋怀渊的雪白广袖,将脑袋埋了进去。 40满城春色俏枝头 在赋怀渊肩头醒来,已是夜下莹月。 粥粥早便醒了,正燃了火堆,烤了只山鸡,津津有味地盯着。我抬头,见赋怀渊正望着我浅笑,我揉了揉鼻子,哼了声,道:“尊敬的师父啊,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梦里都不得安生。” “何事?” “就是姻禾被麒麟血破仙灵咒血一事。据古书记载,麒麟乃是瑞兽,只有心地良善之人才可御使,玉藻她不仅长得比老娘好看,连心都比老娘狠毒,老娘真是无颜面对她……” 粥粥插话道:“娘亲,你是嫉妒怪阿姨么?” “儿子,怪阿姨最喜欢吃小孩子,你可得当心着点儿。” “我才不怕,爹爹有教我仙术,他还夸我进步很快呢,倒是你啊娘亲,你武功虽然还可以对付几个盗匪,但半点仙力都没有,以后怎么助我们收集‘情丝’啊?” “没听你爹爹以前说老娘体内的灵力尚未觉醒么?” “那你何时觉醒?” 我苦巴巴望向赋怀渊:“我何时觉醒?” “且看天意。”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我这才惊觉仍躺在他怀里,忙不跌站了起来,躲到梨花树后头,红了脸。赋怀渊朝我笑笑,“月儿,你的灵力三界少有,若觉醒,仙力自然不弱。寻找‘情丝’之中,倒也无需忧心,我会护着你们母子二人。至于玉藻……我并不认为她比你好看。” 心间顿时一朵莲花盛开,花香满身。 我嘿嘿嘿嘿笑着,道:“可老娘自诩心肠最硬,老娘……” 粥粥摇头晃脑:“娘亲就是这种不服输的性子,连谁更恶毒都要比对,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赋怀渊坐到粥粥身边,朗声道:“我并不认为玉藻有何处及得过你娘亲。” 我用力在自个儿腰上掐了一把,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我这都说的是些什么话呢!脑子被驴踢了么?见到玉藻,二话不说先捅上两刀才行,比什么比! “娘亲,你也别太逼自己了,恋爱中的女人脑袋都是有点问题的,我很能理解你。”粥粥将那只山鸡翻了个面,“咱们还是继续讨论麒麟血吧?麒麟于心善者服,这心善者肯定不是玉藻!” 粥粥给了我一下台阶,我便顺势下了。走出去,若无其事地坐在两父子的中间,闻了闻山鸡的味道,香不过心莲。 赋怀渊以长树枝将散落于周边的树枝聚拢,推进火堆里,淡淡道:“是乔孽。” 我“啊”了一声,便听粥粥接过话头:“嗯,应该是怪叔叔,我感觉到他内心是纯净的,只是不晓得被何物蒙蔽了善意。” 听闻他二人谈及乔孽,我一下就想到了“明珠蒙尘”。 可乔孽真如他们所说,是一颗“明珠”么?那日差点被乔孽抢亲成功,那些个随亲的阴伍在竹林中被火活活烧死,死得凄惨,就连做了鬼,也被乔孽给灭了。鬼都九幽冥君的称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咦?” 皎月下,我面前的屋门上的锁微微动了下,我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粥粥询声问我:“娘亲,怎么了?”沿着我的视线看去,“啊?这屋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啊。”说罢站了起来,快步跑到门口,我忙也站起来,跟了过去。 赋怀渊走到门边,单手捏诀,白茫套上泛着铜绿的锁,“屋里有人。” “是将军府的人么?”我在包袱里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开门的钥匙,想来早已被遗失在了路上。 粥粥趴在门缝里向里看:“好黑,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发间取下一枚细长的金饰单簪,徒手拉成细长的一条:“看老娘的。”将单簪伸进铜锁,找到锁心,勾住,往反一拉,“嗒”一声,锁开了。我得意地笑着:“老娘是不是还有点用处?” 粥粥拍手大笑:“耶!娘亲好厉害!” 虽知他是故意夸大其词,但好话任谁听了都舒服,我撇了撇嘴,伸手接过赋怀渊递过来的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一脚踹开了大门…… 从屋外看,这房子与我们原先住着时并无二样,可打开门,走过一道水墨画的屏风,眼前赫然出现别样景致。原先家居的屋子不知何时起,被改建成了一间石室,空空旷旷,我们三人站在里头,显然非常之渺小。 粥粥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左摸摸右瞧瞧。赋怀渊引了仙力,将我们三人圈在里头,说是怕有机关陷阱之类。 四周的石壁上置有长明灯,灯已灭,烛还在,很明显是被人为破坏的。 初一进来,渗人得很。 我把夜明珠高举过头顶,照亮整个石室,向前缓缓行走。 粥粥清亮的双眸渐渐暗了下来,“娘亲,这里并没有宝藏啊。”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是不是话折子看多了,这屋子咱们住了大半年,能有什么宝藏?说不定现在已经被人改成了贼窝子。” 赋怀渊抬起手掌,以拇指为引,在其他四根手指上作点,半晌,走到一处角落,朝里摁了一下,墙壁“轰轰轰”地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略有些暗哑。 自古机关以水或水银为辅,这样才能更为长久地保存,而我们眼前的这道机关却有所不同,它似乎并不介意会被人发现,更好像……是故意叫别人晓得,这里有一处机关暗道。 随着声音渐小,方才被摁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一人来高的方形洞穴。赋怀渊俯身,抬脚走了进去。 “老赋,里面有什么?”我牵着粥粥的手,略有些紧张。头一回遇到这机关密道,着实兴奋。转头看一眼粥粥,他正朝我挑眉:“娘亲,我也很好奇。”我嘿嘿笑道:“要是里面有个花姑娘,老娘就娶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粥粥满脸堆笑地回:“娶姻禾好不好?” “姻禾?她八岁,你五岁,般配么?” “俗语有言‘女大三、抱金砖’,娘亲,我觉得我跟姻禾正合适。” “额……行,你喜欢就好。” “谢谢娘亲!”粥粥抱住我,吧唧亲了一口。赋怀渊的声音自洞的另一边传了来:“粥儿起初便起了心思,他怕你不答应,央求了我许多次。” “以他们的年龄来看,虽是早恋了些,但两情相悦我为保不肯?” 粥粥挠了挠头:“娘亲,姻禾她还不知道。” 我大惊:“自古单相思最伤情啊,傻儿子!”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叹了口气,“罢了,你自个儿的情劫老娘也管不了,先进洞看看里头有什么再说罢。” 三人陆续进了石洞,才发现里头丈余宽,空空如也,只在其正中心安放在一副石棺。石棺的模样并不出彩,朴实得连个像样的花纹雕刻都没有,光秃秃得,似山崖褪了皮的老松树。 我在掌“呸呸”两口,运起全身力气,去推石棺棺盖。 纹丝不动! 再用力…… “娘亲,有爹爹在,你何必那么拼命?”粥粥的话语在我耳边想起,我推石盖的手臂一抖,鼻子重重磕在了上头,疼得双眼泛花,“娘的!老娘这是招谁惹谁了!老赋你丫也是,在你也不出个声,害老娘出糗。” 粥粥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往我鼻子上方吹气:“娘亲,是你老忘了爹爹的存在。” “他消失了将近五百年,回来才几个月,老娘哪有那么容易习惯。”之前带着粥粥四处流浪,过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现如今倒还真如粥粥所言,我时常会将赋怀渊给忘了。 赋怀渊以指腹在我鼻头轻触,替我散去疼痛:“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底一热,鼻头酸楚难忍:“知道还不快把棺盖给打开!”吼完,我退到了他身后,不让他瞧清我此时的表情。粥粥扭头,朝我吐了吐舌头,我伸出握拳的手,以口形威胁他不要乱讲话,他便傻笑着凑到了石棺旁,紧紧盯着赋怀渊瞧去了。 我连做了好些个深呼吸,这才平息了心头热意。去看石棺,棺盖已开,里头惊现一个蓝衣女子。她头戴斗笠,蓝纱遮面,双手皆被粗麻线绑着,似是听到了动静,不停地扭动身子。 “哈!还真有个姑娘!” 我大喜,欲将她扶起,赋怀渊拉住我,摇了摇头。 粥粥在一旁戏谑:“娘亲,你以前不是挺谨慎的么?怎地突然如此大意?若她身上带毒可怎么办?哎……恋爱中女人的智哎呀!……呜呜,娘亲你干嘛打我!” “满嘴不正经!”我故作凶神恶煞,“以老娘往常的脾气,早打死你了!” “呜呜……爹爹救我。”粥粥鬼哭狼嚎地躲到了赋怀渊的身后,我伸着手,哭笑不得。 赋怀渊给了我一抹安心的眼神,将那被绑的女子自石棺中拉出来,往一旁的地上扔去,跟丢一麻袋大米似的。我忙上前,去扶住那姑娘,以眼神喝斥赋怀渊这种做法最是要不得。姑娘家皮嫩,哪经得住他这么一位上神的摔! 我替蓝衣姑娘松绑,她得以自由,伸手进斗笠捣鼓了下,扔了块灰白的手巾出来,声音清脆动人:“绫悄多谢各位大侠救命之恩。” 41城郊荒城遇绫悄 听石棺出被救出的姑娘自报家门,称是绫悄,我喜形于色。 敢情白泽久寻不到的心上人,却是躲在我家里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情丝”啊,我很快将要得到你了! 赋怀渊站在我身旁缄默,粥粥躲在他身后,一脸好奇地观望。 我将跌坐在地上的绫悄拉了起来,道:“你不是东冥的头头么?怎么会被绑在这里?” “怪我时运背,栽在了朝廷走狗夜千城的手里。他武功极高,幸好此时不在,要不然我们几人连手,也未必能打得过他。” 绫悄一仰头,将面上的斗笠摘了下来……蓝纱撤去,长长的秀发铺了满身,眉清目秀的脸露在了我们面前。五官分开来看,毫不惊人,可是聚在这张脸上,却出奇得美艳,顾盼流转之间染满无限青春活力。尤其是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倚姣作媚,看一眼,叫人毕生难忘。 绫悄轻车熟路地跳进石棺中,露出半个脑袋来,“姑娘,你救了我,我告诉你一个当今圣上的秘密好不好?” “我叫符月。”我笑着,指指粥粥和赋怀渊,同她道,“这是我儿子粥粥,这是我师父赋怀渊。” “那我叫你小月吧。”绫悄展颜一笑:“你们当知晓白长泠在当皇帝之前,是个武刀弄剑的大将军,整日在战场上厮杀,不懂什么诗情画意,可是你们看……”她抬手指着石棺棺壁,话语中带着无限敬佩之意,“这里有他写的好些情诗呢。” 我一时来了兴致,伸头过去瞧,果真是白长泠的笔迹。 他几时有了在石棺中提笔写诗的癖好? “你们更想不到的是……这栋废弃的屋子可以通往将军府中以?”绫悄将棺壁一摁,棺底有一半缓缓被打开,无数台阶朝下绵延而去。“在花间城,许多女子都爱慕着白长泠,可是他谁也不娶,后来经常有人瞧见他在此处院落出现,于是大家便猜测他好男风……”绫悄凑进我,幽蓝的双眼如漩涡般引人入境,“他将他的男宠藏在了这里,日日宠幸。可是几月前那男宠将他抛弃,独自搬走了,他伤心过度,便将这间屋子装点成了墓室。大概是人未亡而心先葬吧!小月,此样?这般劲爆的八卦可以卖好些银两呢,你我之间的人情债是否可以抵消了?” 我干巴巴笑道:“确实值钱。不过……你没听说过么?人情债肉偿。” “肉、肉偿?”绫悄扭了扭腰枝,在我面前挥起兰花指,“是不是以身相许这样?”朝我望了一眼,羞答答道,“虽然我心里爱着别人,但这位公子哥长得如此俊俏风流,我把身子给他倒也不是不行的……” 我回眸,但见赋怀渊沉着一张脸,冷冷站着,右手白光点点,似是已运起了仙力,我忙抬手掩住了绫悄的嘴:“别跟这哥们儿开这种玩笑,他思想陈旧,琢磨不透咱们这些前卫的新思想。” “那真是可惜了。”绫悄垂下手,一派洒脱,走下棺内石阶,回望我,“小月,有没有兴趣陪我去趟将军府?” “当然有啊。”我跳进石棺,才下了一阶,手被一只手小捏住,身后传来粥粥带着怒气的话语,“娘亲!你又忘了爹爹!”我一拍脑袋,“哦对!”抱歉地朝绫悄笑笑,去看赋怀渊,“师父,我们去白长泠家转转,顺便把这段‘情丝’给收了?” “嗯。”赋怀渊牵着粥粥,随我们落到石棺里。 石阶往下百十来步,但见一半人高的洞穴,匍匐而进,一柱香的功夫,惊见另一处石室。 石室正中搁着桌几,笔墨纸砚散乱地放置在桌面上,半幅未完成的画上墨迹早已干透,画中人眉眼皆空,似是画此画的人是在惊慌的情况下,弃之于不顾。而四面壁上则挂着上百张画卷,画中皆是同一男子,墨丝青衫,或坐于庭院,或立于梨花树下,花雪白,落了满身。虽是男子,可亭亭如三月春晓之貌,撼如天人。 每一幅画的左侧方,皆提有一句诗:符咒为念,月升而思。 绫悄将那蓝纱斗笠重戴回头顶:“马上便到了,我这双眼睛不方便被人看见。” “你这双眼如此美丽,为何?” “世人多粗鄙,认为异物必定是妖魔。”绫悄抬手往墙上的画卷一指,“这就是白长泠的心上人,是不是长得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咦?”说到此处,她将面纱一掀,凑到我跟前,定定瞄了半晌,又转头去看画,接着再回眸望我,“怎么这么像?” 粥粥闻言,仔细打量墙上的挂画,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我扫了他一眼,他哼了哼,没有作声。赋怀渊一路沉静少言,目光淡淡。 我猜不透他在思索些什么,只愿他认不出来这画中人……便是我。 带着粥粥的年月,我多以男子的身份示人,既行路方便,也少了许多灾祸。可与白长泠相识以来,我便是以真实面貌对他,孰不知何时起,他竟打探到了我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并独自关在这石室当中,以书画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城郊的屋子是白长泠所赠,看来早在那时,他便已偷偷在暗中相护我们了。 绫悄的性子有些大大咧咧,未再纠结画中人,径直向前走去。我路过桌旁,瞧一眼那未完的画,忍不住自怀里拿出银针,以血为墨,写了两字:谢谢。 粥粥扯了扯我的衣角:“娘亲,你怎么哭了?” 我低头,恰好见两滴清澈透明的水落在了画中人的脸上,不由笑笑:“大概是这位画师的画功太过传神了罢。”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未说什么。 绫悄在前头催促:“喂,你们快些啊,一张张破画有何可看的,再过两个时辰天便亮了,我带你们看更火辣的去。” ======= 自那道密洞出来,绫悄以轻功带我们飞上了将军府的围墙,一路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我大剌剌跟着,并未告诉她,赋怀渊已经给我们几人下了隐身术,凡人看不见我们。 来到一座荒凉院落,跃上屋顶,揭了片瓦,自上而下望去…… 屋内正中的桌上搁着一架古琴,丝弦静静,似为眼熟。靠墙的床上,白色纱幔甚为透明,映出里头纠缠着的一对男女。只着单衣,唇齿相对,肌肤紧连。 不恰是受了重伤的秦钺么?那么,眼下之景便是司楹在为其疗伤无疑。 我“啊”了一声,嘴立即被绫悄的掌心给堵上了:“嘘……”我扭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绫悄,她给了我个警告的眼神后,松开了手,“小月,轻声点儿,你想被妖怪吃掉啊?” “你说他们是妖怪?”我继续去看帐里的人。 是秦钺与司楹无错! “我那夜偷盗于此——嗯,我们东冥帮以劫富济贫为己任,这些个大将军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偷一些也无妨——”绫悄解释道:“话说,那夜我无意闯入这间屋子,看到这妖怪正是吸食人的精气,想走,又忍不住好奇,于是就多看了一会儿,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被夜千城给捉住,绑到了城郊……” “夜千城是……?” “白长泠派来的朝廷走狗。” “哦,是来抓你的差爷吧?绫悄,你偷盗钱财,难道没有一点悔意么?” “我问心无愧,被认为是盗匪又何以畏惧?不悔。” “绫悄,你玩够了么?”我将瓦片放回原处,快速点了绫悄的穴道,“你身为东冥国公主,不在自己的家国行侠仗义,跑到大澈来做什么?” 绫悄料不到我有此动作,愣了半晌,愤恨道:“你会武功!你也是那皇帝老儿派来的?”我摇头,她又问,“那你抓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东冥公主?”我朝赋怀渊使了个眼色,赋怀渊将我们一行人瞬间移至城郊梨花树下,绫悄大睁着双眼,惊惧地盯着我。 粥粥啊呜一声吼叫,跑到了之前那只山鸡前。一团黑糊,不能吃了。 我将绫悄扶坐到树下,道:“是白泽说的。你该知道他们兄弟俩于你并无恶意,何以要东躲西藏不与相见?他们找你找得极为辛苦。” 绫悄冷哼一声,“我为何要见白泽?我又不是为了他来的大澈!” “你不是与白泽互生爱慕么?” “鬼才会喜欢一介文弱书生,我爱的是气宇轩昂、英明神武的天下第一捕头,夜千城。” “什么?夜千城?可你……刚刚还说他是朝廷走狗。” “我那是说的气话。”绫悄双颊一红,“一年前,我父君曾招安夜千城,哪知他不识好歹,竟躲过我东冥最强大的军团,回了大澈。就在前不久,底下探子来报,说夜千城投入了一个刚刚登基的新皇帝麾下。我气不过,便寻了来。夜千城不愿跟我回去,我便……便……” “便假借为百姓谋福之名,而四处犯案作乱。”我接过话头,厉声道,“绫悄,你可知自己这一厢情愿的想法,会害死许多人。白泽还为你与他大哥反目……” 42大澈神捕夜千城 “嗯……”绫悄声音渐沉,“对不起啊……我起先以为这或许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呢。”苦笑了下,道,“自从遇上白泽那呆傻书生,我便隐约觉得这事一开始便做错了,可是错也错了,回不了头了啊。我也不情愿惹那些无用的烂桃花啊……” “别说话。”赋怀渊脚下一铲,扬起一片灰土,熄了火堆。 粥粥刚刚把那只山鸡外头烧焦的皮给去了,被这一弄,又染了一层的灰,抬眸,哭笑不得地望着我。我伸了食指,叫他不要出声。赋怀渊此番动作,定然是有人前来。 “我等了许久……你们终于来了。” 一声男声自不远处传来,音如寒鹰,气势如虹。 月已至中天,万籁俱寂。 那道磅礴的声音过后,一个高大的人影现身在了我们面前。赋怀渊以树枝为剑,将我与粥粥护到了身后,与来人相视,目光狠厉。 自绫悄惊惧与欣喜的复杂表情来看,此人正是传说中的神捕,夜千城。 他一袭粗布麻衣,面色沉静如千年寒冰,我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对我们视若无睹,只冷冷盯着绫悄,似乎并不急于将她捉拿归案,如此便能叫绫悄承受更大的压力与惧意。 终于,他厉声道:“绫悄,你在花间城共犯案六起,劫商户银钱两万五千两,据新定刑律,当监禁终身——随我入宫吧。”绫悄默然半晌,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我惊叫:“绫悄,你竟强行冲破穴道!” 绫悄笑笑,晃了晃,终是站起了身子,迎向夜千城的目光,“我的那帮弟兄皆葬于你手,我不怪你;你不随我入东冥,为我父皇效力,我亦不怪你。今日,我只问你……你当真要将我送到宫中,困在那白家书生身边一辈子?” 夜千城脸色不变:“你与他之间已有婚约。” “那只不过是为了两国修好!”绫悄脱口惊呼,“夜千城,若我是自由之身,你可愿、可愿带我远走高飞?” 夜千城将一副脚镣掷于地上,转过身:“自己戴,戴好随我走。” 我自赋怀渊背后走出,拍了拍绫悄的肩头,朝夜千城道:“这位兄台,别说你不懂人家姑娘对你的情意,她从东冥追你到了大澈,大丈夫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你今日必须给她一个说法!” 绫悄身子巨颤,抬手捂住了我的嘴,朝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再说了。然而……便在这一瞬间,夜千城形如鬼魅地移至到了我面前,抬起了手中弯刀,我只觉眼前一片雪光晃过,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子已风一般地向后腾空而起。眼前,是夜千城相追而上的身影,腰间是赋怀渊紧拥的双臂。 待我缓过神来,已不知到了何处。赋怀渊挟着我极速飞驰,两旁树影一晃而过。 夜千城紧追不舍,半透明的红光自他身上缓缓流出,而后冲天而起,宛如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汇成极细一条长流,蛇一般地向我的眉心涌来。 “鬼灵,看你能躲往哪里……” 我闻言,一怔,道:“你说谁是鬼灵?” “除了你,还能有谁?”夜千城背后火麒麟的图腾自升而高,印出神秘而古朴的咒文,火热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凝聚成令人窒息的死亡之息。 “老赋,他就是火麒麟?”我道,“是乔孽安排他来杀我们的么?” 赋怀渊反手将我置于身后,以白色灵光罩住,而后长剑出鞘,不躲不避朝那道红色灵光迎了上去。夜千城猛地一颤,硬生生被逼被了数丈之远,面露惊惧地看着赋怀渊,一口鲜血自嘴边流了出来。 “帝尊!” 夜千城未再进攻,只隔空而望,神色动容:“帝尊……” “火麒麟,你何以要助纣为虐?”赋怀渊凌空走上几步,手一挥,白色灵光自月照下,面对夜千城双眸一亮,似是重新恢复了元气。 “帝尊,我并不知这位姑娘是您的人。若知,哪里管她害了公主的性命,即便她杀尽天下人,我亦不会去追究。” 我算是听出了些门道,他口中的公主,是白姻禾! “夜千城,谁告诉你姻禾是我害的?” 听到我问话,夜千城一愣,如实相告:“天界玉藻仙子。” 月夜漫漫,赋怀渊一袭白色古纹广袍迎风而立,黑发以白锦带相系,温润如皓月,尊贵出尘。“乔孽,既然来了,便现身罢。” 四周沉寂一片,红光划过天际,一顶八角大轿浮现在红光之中。 轿以红玉为帘,墨玉为轴,琉璃帐顶,碧珠镶嵌,如初开睡莲那般缓缓打开,惊现里头一张宽大矮凳。 一人斜坐于凳上,以手撑头,神情慵懒而凛冽,黑色的袍子自领口而下,映着深深浅浅的花纹。容色妖魅倾城,眉心红纹艳艳,细长的桃花眼中尽是媚态。 “姑娘,许久不见……” 乔孽他这么快又追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赋怀渊长剑横于空中,声音清冷犹如惊雷:“乔孽,你空有修为,枉为冥君!” “照帝尊的意思,本君该如你一般为三界造福,才不有辱本君这身本事了?”乔孽朝我抛了一个媚眼,修长的指尖一挽,凭空幻出一管长笛,搁于唇边,泻出点点乐音。“若本君未记错,帝尊这柄伏灵剑上斩天神,下灭妖鬼,出鞘不见血,必会反噬。” 随着笛音,四周青竹拔地而起,眨眼已半人来高。 我怕他殃及无辜,忙道:“这位冥君,小女子不才,不知你看中了我哪里,我改还不行么?” “姑娘,我虽颇为中意你,不过今日却不是为抢你而来……我答应了玉藻,助他拿下司月帝尊。” “她喜欢老赋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这么做不道德!” 与乔孽说话间,一阵玉藻花香飘来,粉红人影渐行渐至,音清如灵泉: “玉藻以为,将生米煮成熟饭,更是不道德!” “你管老娘道德不道德!”见到玉藻其人,我怒从心来:“玉藻,白长泠胸膛那刀,是不是你刺的?” “是又如何?若不是你抢了帝尊,生下了不明不白的粥粥,我何苦以白长泠作饵?” 赋怀渊挥手击起一道灵光打向玉藻:“一派胡言!月儿与粥儿是我在天地间最为首要的责任,你再无礼,休怪我不讲先辈情面。” “帝尊,你是怕她知道,我父君未殒灭时,你曾答应过要娶我为帝后的!” 玉藻音带哭腔,赋怀渊却是别过脸,望了我一眼,未语。 闻此话,我略有些尴尬。 玉藻说得没错,是我破坏了她与赋怀渊之间的情义在先,若不是我糊里糊涂生下粥粥,赋怀渊也不会因为一肩责任,而弃她于不顾。 照乔孽所言,赋怀渊手中那柄伏灵剑一经出鞘,便要见血,那见在澈华殿大堂内初见玉藻,玉藻出手挑衅于我,赋怀渊并未以剑刃相杀,而是带鞘舞剑。想来赋怀渊也是舍不得伤了玉藻,却因那日万仙在场,他亦不好拂了我的面子,是以与玉藻耍了那么两下子。 可笑我竟担心他真对玉藻下杀手,会惹人话柄,以身作挡! “冥君,还等什么,快催动火麒麟血。” 玉藻长发飘飘,站在乔孽身伴,如桃花般其华灼灼。 夜千城走到乔孽轿旁:“主人,既然她并未伤凡人性命,为何要设计捉拿她?” “不利用她,怎能叫帝尊甘心染上火麒麟血?”乔孽十指点于笛间竹孔,间或轻抬,婉转成曲调,青竹瞬间长至碗口粗细,高丈余。 一轮血红色凝成圆月大小,从空中缓缓升起,破开满月下柔白的夜。四面八方长起来的青竹被映成暗红色,自竹间飘过来的成千上万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凝聚成一面城墙,层层叠叠,将我们几人围在了里头。 我被此前的景象吓得有些腿软,不禁想往赋怀渊靠近些,却苦无仙力,动不得。 乔孽手中长笛曲峰一转,所有的黑影立即炸开了锅。似乎分外兴奋,挤破青竹禁锢,你追我赶地朝我们这边涌了上来。赋怀渊将护到身后,长剑相迎,击上第一个冒出头的黑影。谁知伏灵剑却透过那抹虚影,刺了个空。 玉藻急着催促乔孽:“冥君,为何还不催动火麒麟血?” “小仙子,何时轮到你来对本君指手划脚了?”乔孽声音冷冽犹如千年寒冰,“本君玩够了,自会将他送到你的暖帐上……到时候可别忘了你答应给本君的万神图。” “玉藻只要人,万神图自当是冥君的。” 如此光明正大的说出自己“阴谋”,是以为胜券在握,无需对我们隐瞒什么了么? 赋怀渊将伏灵剑横于身前,以仙力凝格,指间捏出仙诀,柔白的灵光将他全身围住,如月遇薄云,半隐半现。 “月下众灵听令,将万千鬼灵押回九幽罗浮殿,百年不得出!” 死气沉沉的空中响起赋怀渊肃穆威严的话语。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黑影被一团团自月而来的柔白灵光罩住,似是被踩扁了的蹴鞠一样,快速地扭曲缩小,然后消失不见。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我胃里作呕,身子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冷得直打哆嗦。 43大地之灵化美人〔为伈伈的钻石加更) “本帝不怕死,本帝的月儿……自是也不怕死。” 赋怀渊冷冷搁下一话,在虚空中转动身躯,向我行来,扬起臂弯,将我搂了个满怀。 我边哆嗦边猛点头:“能与帝尊死在一起,太他娘值了!” “你这凡间女子好生不知羞耻!”玉藻愤愤跺脚,“不过是承了我们帝尊一点血液,修了个不死之身,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么?粗鄙不堪!无知下贱!” “你听着玉藻!等老娘仙术比你高,就算与天下为敌,老娘也要打死你!” 我正说着恶狠狠的话,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手给拉住了,一股凉意弹指就袭遍了全身。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去,只见红火色的灵光之中,乔孽正俯身看我,额间火纹泛着幽幽红光。“姑娘,火麒麟血一旦启动,帝尊将仙力尽失一个时辰,你若不想被玉藻折磨,便随我走罢。” 我揉眼一看,乔孽正正经经坐在轿子内,身边哪有人? “姑娘,本君的提议,你可答应?”乔孽长笛音符一顿,望着我。 我想了少顷,方才那幻术应当是乔孽的分神之术。 若在平时,赋怀渊定然会有所察觉,那么,他体内的火麒麟血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么?仙术尽力一个时辰,天呐!如此长的时间,玉藻给他生个孩子都够了。 “老赋,打不赢,咱快跑吧。” 我偷偷扯了扯赋怀渊的袖子。 赋怀渊点头,运起仙力,将伏灵剑凭空腾起,在臂上刺下,流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顿时染红了白袍。他以仙诀相逼,以便血液流更多来,混着术法之气,一掌击向城墙般的青竹。被仙术沾上的青竹一株一株萎缩下去,悄然无声地死亡。 我还来不及惊讶仙灵咒血竟有这般神奇的效果,就觉身子被赋怀渊拥着,快速逃离这般血域地狱。 双脚一轻,突生寒意,有物落入青竹之中,浓浓的异香顿时散开四处。 我动了动脚……遭了!是白长泠赠的那双金缕鞋掉了…… 伸手去拿已然来不及,低头去看,只见金缕鞋在触到黑影之时,瞬间就化成了数千条古老的青色藤蔓,带着锋利的倒刺,蔓枝长皆十丈有余,直接将底下的青竹遮了个严严实实。血红的妖气在其间游走,极其诡异。 一阵风吹来,异香入鼻。 金缕鞋成了这般模样,还变得回来么?这下完了!白长泠肯定会揍我的。 白茫自赋怀渊掌心冲天而出,破血月而映出古老的梵文符印。 随着巨大的血气腾升,脚下青竹已变成了鲜红的颜色,化成了生人模样,从藤蔓里伸出手来,想挣脱这炼狱般的桎梏。在触碰到藤蔓倒刺时,被刺破手腕,深可见骨,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人老少皆有,男女亦全。似乎想要抓住我们,又仿若在求救。 来不及细思,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徒然向下坠去,转头去瞧,赋怀渊紧皱眉头,看着我笑,如沐春风:“月儿,我又害了你一次。” “过去的事莫要再计较了。”我大胆拥住赋怀渊的颈顶,“老赋,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赋怀渊抬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若点星,我沉溺在里头,无可自拔,“老赋啊,老娘很喜欢你呢。” 赋怀渊留给我一个轻笑,闭了双眼,伏灵剑脱手而落。 离脚下那青竹幻化成的人影越来越近,人影之上,金缕鞋幻成的古老藤蔓长刺上扬,无比锋利。我合上双眼,紧紧抱着赋怀渊的腰,准备承受巨大的痛苦…… “司月帝尊,你今日怎落得如此狼狈?” 司楹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我急降的身子又重新升腾而起。 我忙睁眼去看,娥娜翩跹的青色身影自一片青色华光中走出,温雅清姿,三界少有。她见我看她,掩嘴浅笑:“小月,我来得可还及时?”一代容华的绝美身姿尽现于空,举步轻摇,楚楚悦心。 “司楹……”赋怀渊的身子越来越重,我以全力相拥,“老赋中了他们的奸计,没了仙力,你快来扶我一把,他真的好重啊!” 司楹抬手,淡淡青色灵光将我和赋怀渊托住,升于空中。 重回原处,站在司楹身边,望向对面的三人,不知以何言语作这个开场白。 玉藻明显瑟缩了下,往乔孽身后躲去。我见状,不由起疑,司楹笑笑:“我乃大地之灵,玉藻花是由我孕育而出。” “她需要吸食你的大地之灵,才能得以生存,是这个意思吧?” “嗯。” “难怪她一见你就怕成这样!哎,司楹,我要有你这般灵力,便能好好收拾她了。” “你灵力觉醒,自当是比我更为强大的。” “太好了。诶,司楹,大地之灵都长得好美啊。” “嗯,所以你也很美。” “我也是大地之灵么?” 话已问出,还没等到答案,便听乔孽道:“后土娘娘今日怎有时间来此处闲逛?” 司楹点头回礼:“近闻冥君放了鬼女入皇宫,吾便来查上一查。若无此事,本上神便先走了……” “后土娘娘倒是尽职尽责。”乔孽站起身,将长笛在指尖挽起竹花,隐了去,手垂至后腰,将血红长鞭取了出来,冷冷道,“不过要走……得先问过我手中的鞭子。” 司楹静静陈述,“你父君的术法便是师承于我,你一介后辈,妄敢同我叫嚣?” 一旁半晌未语的夜千城原地打了个转身,化身为火麒麟原身,朝司楹吼叫。其中欣喜之色难以言喻。 “混账!”乔孽怒喝,长鞭破空,往火麒麟身上扫去…… 司楹抬手捏出莲花仙诀,替火麒麟挡下这一鞭:“瑞兽迎善,乔孽,你本心并不坏。”眼中细细的流光缓缓溢出,似是整个人都被一层山中清雅之气笼罩,芳华刹那没了世间万物。 “玉藻,你还不速速退下!” 听得司楹如此这般,玉藻浑身一颤,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手,单手捏诀,隐了身子。我虽心头愤愤,但技不如人,只能眼睁睁看她溜走。 冷冷的杀气自乔孽周身散出,蔓延整片夜空。 我抿着嘴,推了推赋怀渊,他未动,我伸手去探他鼻息,还好,呼吸平缓,只是在沉睡当中。 司楹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抬高,浅绿色的仙灵之力在他指尖凝结,密密的藤蔓渐渐覆身其上。在我的惊叹声中,那藤蔓蜿蜒而上,袭上另一边的红色圆月。藤蔓愈发青绿,光晕中,红月发出咔嚓脆响,生生裂了道口子。 “乔孽,还需我动手么?” 卓然姿态是我这辈子都学不来的高贵典雅。 乔孽怒视司楹少息,冷哼一声,翻身骑上火麒麟的背,长鞭一扬,腾空而走。 四面青竹与人影化为虚无,一切恢复了之前百态。 “小月,之前你们在将军府的屋顶,我便察觉到了,当时我在给秦钺驱玉藻花毒,便没顾得上你们。”司楹放我和赋怀渊落地,顺便以青色灵光化为的藤蔓,将那双金缕鞋替我寻到,“玉藻那丫头确然有些过分,明知秦钺是我夫君,还下此毒手。不过……她好歹是我的子民。” “司楹,你真是忍得,要是我比她厉害,我削死她我!” “你呀……心底善良,就是性子冲动。” “嘿嘿嘿嘿……人之初,性自成,改不了了嘛。” “我看是仗着有帝尊相护,愈发放肆了吧。” “或许吧……诶,司楹,你知道我是哪种灵么?”我望了眼昏睡在一旁的赋怀渊,朝司楹问道:“我究竟是谁?司月帝尊为何要处处帮我?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粥粥的娘亲么?我又是因何事而与帝尊有了粥粥的?” 司楹轻叹了口气,行了两步,道:“一切缘于五百年前……” 我坐到赋怀渊身旁,托腮,准备听一段长故事,却没想司楹又道:“现在你是要听自己的身世,还是先去看下粥粥?” “啊!我的儿子!”我猛地站起身,四周环顾,不知此为何处。 “小月,我还要赶回去为秦钺清最后一次花毒,我先送你们回去,有缘再见了。” “等一下啊司楹,我想问你要‘情丝’……” 司楹缓缓摇头,浅笑着,将一团青色光印于我和赋怀渊身边。眨眼,我们便又回到了旧屋前。 粥粥靠在绫悄的腿上,正熟睡。 绫悄不愧是行走过江湖的女子,我们才一现身,她便醒了,见是我们,一脸不可置信。“小月,你们被夜千城伤了么?” 粥粥霍地站了起来:“娘亲?我娘亲回来了么?” 我将赋怀渊放到地上,跑过去将粥粥抱在怀里:“乖儿子,娘亲走后,乔孽没有为难你们吧?” “你怎么知道怪叔叔来过?哼……他听了怪阿姨的话,计划先叫那只火麒麟引开你们,将我掳走当人质,幸好我聪明,我骗他说娘亲你喜欢他,他便阻止怪阿姨伤害我,还教我清火麒麟血的术法。” “乖儿子!关键时刻,该骗就骗,保命要紧。” “嗯嗯。娘亲你没事吧?爹爹呢?” 我朝一旁点点下巴:“你爹爹他在皇宫为救姻禾,身上沾了火麒麟的血,仙力尽失一个时辰。” “那正好!我来给爹爹去除火麒麟血。”粥粥跑到赋怀渊身侧,以小手覆在他的双睫之上,小声嘀咕,“咦?貌似并未染到火麒麟血啊?” 绫悄用胳膊轻撞我,道:“小月,你们都是神仙?” 44还她一袭自由身 绫悄问我们是不是神仙,我怔了一会儿。赋怀渊跟粥粥是神仙没错,我……算么? 我朝她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走到赋怀渊身旁边打量边道:“哎呀,我早该猜到的,凡人哪有这么好看呐!夜千城都没有这么好看。” 粥粥调侃道:“你莫不是又弃了夜千城,选我爹爹吧?” “臭小子,专心给你爹爹施术,哪那么多话。”我捏了捏粥粥的小脸,问绫悄:“夜千城已经走了,你不打算给白泽一个机会么?” 绫悄打了个哈欠,将斗笠复又戴好,声音冷冷淡淡:“我从一而终的。” “你打算走?” “不然呢?” 粥粥收了灵力,扯住绫悄的衣角:“不行,你还不能走,我已经叫了白泽,他在来的路上。” 我拍了下粥粥的屁股:“你何时通知的白泽?越来越机灵了啊。” “嘿嘿,一得知她就是绫悄,我便以仙术叫白泽过来啦。”粥粥双眼狡黠,“还不是为了取‘情丝’嘛。” “嗯,儿子,干得漂亮!” 绫悄懒懒道:“我并不打算等他。” 话音刚落,嗒嗒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一袭玄衣的白泽紧紧抓着缰绳,风舞发丝,雄姿英发,在月色下乍一望去,风骨傲然。 白泽打马向前,在我们跟前翻身下地,见到绫悄,脸腾地便红了,结结巴巴了半天,憋出几个字来:“绫、绫悄,我终于找到你了……” 绫悄蓝色眸子深邃如海,“哼……文弱书生长于帝王之家,迟早死于非命。” “那不如我随你去东冥,你护着我?” “滚!本姑娘要寻一个武功高于我,能保护我的人!” “你的意思是……武功比你高,就能娶你为妻?” “也不尽然。起码要长得比这位神仙大哥好看,打得过夜千城……” “那我……” “你这辈子都没希望,死了这条心吧你!我并不打算回东冥,所以父君定下的亲事,也作不得数!”绫悄双手一摊,道,“你今夜要么将我抓回去处死,要么放我自由。”顿了顿,添了句,“早在我离开东冥来大澈时,我父君便当我死了,你大可不必顾及两国之情义。” 白泽沉吟半响,“那……你走吧。” 我在一旁紧张地听着他们谈话,见白泽如此说,一时愣住。待缓过神来我踢了白泽一脚,规劝:“喂,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就这么放走了?好歹说些挽留的话啊,不努力怎么知道没结果?” “不了。我爱绫悄,便希望她快乐。既然自由能叫她快乐,我便放她自由。” 绫悄看了白泽一眼,神色复杂。我以为她听到白泽这样“深明大义”的表白而回心转意了,没成想她将我拉到一旁,问道:“小月,你刚说夜千城走了,他去了哪里?” 我心凉了半截:“绫悄,眼前的幸福你不要,却想去追求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放任是爱,等待是爱,寻找亦是爱,你目光澄澈,我就知道你不谙世事,虽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但对于感情之事,你还没我看得透彻。好了好了……快告诉我,夜千城去了哪里?” “不知道。” 夜千城跟乔孽走了,应是回九幽鬼都,即便告诉绫悄,她一介凡人也是寻不找的。 “嗯,那我自己去找。” 绫悄朝我抬手作揖,又向白泽点头,“白面书生,再见啦。”甩袖,留下蹁跹背影。 白泽愣愣望向绫悄消失于夜空,久久未语,丝毫没有移动半分。身如松竹,目如顽石。汗血宝马在一边打着响鼻,长尾高高扬起,落地。 我看得累,想得烦,拥着粥粥靠在赋怀渊身伴,睡了。 睁眼,天已大亮,白泽何时走的,我并不晓得。 曦车金辉照地,唤醒一夜沉思。赋怀渊醒了,正精神抖擞地抱着粥粥,一口一口喂他吃鸡丝粥。我动了动,压碎了身旁三块芙蓉糕。 如今绫悄已经走了,我们只好先去皇宫问白泽要一段“情丝”。 又歇了几个时辰,青天向晚,素娥轻挂于空,赋怀渊引仙诀入身,将我们带入宫中,隐身去找白泽。 白泽得知我们相求“情丝”,倒也爽快,二话不说便给了。可是令人奇怪的是,白泽的“情丝”并不如墨盏的那般,是为爱情,而是……亲情! 纵然无解,可也别作他法,白泽这端事毕,我们去找了姻禾,看她身子复原得怎样。站在姻禾的屋外,透过仙术看清屋内的一切。 姻禾穿着绯罗金纹华服正端坐在桌边,十指纤纤,穿针引线,正低首绣着雍容牡丹。唇红齿白,无半丝病态。我不由心惊,才不过一天,她便能恢复得这样好,万神图果真是样法宝。 在姻禾的身旁,站着一位藕粉色服饰的宫女。 灯火微曳,将主仆二人的影子照落至纸窗上,尚是青涩的年纪,皆已出落得亭亭立玉。 “叶姐姐,这个送你。” 姻禾收线,将绣着牡丹的丝帕,放到桌上,同身边的宫女道。 宫女小心翼翼把绣品送还到姻禾手中,美目巧笑:“叶天灵不过是一介囚仆,公主切莫再以‘姐姐’相称。” “叶姐姐,大哥将你安排在我的住处,想来也是希望那些个宫廷规矩不要再将你们姐弟给禁锢了。” 姻禾爱怜地抚了抚她的手,将丝帕塞进了她的怀里,“两国相战,你故乡的亲朋好友皆已亡于刀下,你与叶天息有幸遇见我大哥,并随之入宫,自当是你我有这场姐妹缘分。”顿了顿,“大哥他为前朝国君誓死效忠,哪料前朝国君竟在我大哥大胜这日,派兵围剿,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我大哥生性仁厚,也是不得以才登上这个帝王之位。不过现在……他竟已在这个高位,还望叶天息莫要太过于执着缅怀亲人,将高悬的白绫给撤去罢。” “公主说得在理,身在宫闱,何能由得性子来。天息他将及十岁,尚且年幼,不懂得人情世故,且喜琴律,是以这才日日抚琴作亡魂曲,响在这宫里头。他屋里的白绫,我明日便叫他给撤了,若不然便烧了他的琴。” “千万别……叶姐姐,那长乐琴是叶天息心头之好……” “嗯,奴婢明白。奴婢不论用何种方法,定会在明日午时,将公主交待的一切处理妥当。” “那便麻烦叶姐姐了。” “公主客气。” 姻禾这番话以退为进,摆足一个高贵公主该有的学问与气派。要换作是我,说话言词便没有这般委婉动听了,定会以刀相胁迫,或恶语告诫。 我转头,冷不丁瞧见粥粥此时的模样,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他目露凶光,双手握拳,紧贴身侧。 我推了推他:“儿子,怎么了?饿了?让你爹爹给你买烧鸡去?” “不吃。”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你很不对劲啊。” “我好得很。”粥粥转身便走,我忙拉住他,“不是专程来看姻禾的么?怎么不说一句话便走了?” 粥粥继续朝前走,愤愤道:“我要杀了叶天息!” “叶天息?那位宫女十岁的弟弟?” “就是他。” “你杀人家作甚?” “他日后要对姻禾不利。” “你给我站住!”我朝快步行走的粥粥大喝一声,“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现在不还没发生么?没发生的事你提前给断了后路,这叫逆天而行你知道么?天界六道,自有其律,你不可以去触犯。” “娘亲,你被爹爹教化了么?你以前可不管什么规矩方圆的。” 我被粥粥说得面红耳赤,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说得对极了,我的思想正被赋怀渊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以前只要是粥粥所厌恶的人,只要我的能力,便恨不能将那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是现在,我却开始劝粥粥与人为善。 不行!如此一来,我还是符月么? 我将思绪整理了一遍,道:“那好,正好玉藻那短刀还在老娘手中,走!带老娘前去,看看是哪个臭小子敢惹我家宝贝儿子生气。老娘打不过他,叫老白收拾他!” 赋怀渊皱了眉头,朝我喝道:“月儿。” 我嘿嘿直笑:“帝尊师父大人,您仙术高深,能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赋怀渊冷冷看着我,我揉了揉鼻子,识趣地噤了声。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上前一步,同粥粥道:“凡人生死由命,神仙不可妄图改之,否则会遭天雷刑罚。” “可是……” “倘若日后叶天息真的伤了姻禾,爹爹第一个不饶他,可行?” “那……好吧。”粥粥低垂下头,全然没有了来时的欢畅模样。 赋怀渊单手将他抱了起来,空出手来拉我,轻声道:“月儿,下山多日,只取得两道‘情丝’,你可有累着?是否要去澈华殿休息几日?” “在那里学仙术跟在凡间有区别么?” “恐怕……无差。” “那去干嘛?不去。” 粥粥低沉沉道:“爹爹,娘亲是嫌澈华殿有玉藻那怪阿姨的气息、”我见他有气无力的模样,便由得他尽情取笑我,他见我没回嘴,戏谑得更加肆无忌惮,“哎……话说,爹爹啊,你真的与怪阿姨有过婚约么?” 45情丝雨落帝王家(为请不要联系我加更) 赋怀渊淡淡解释:“混沌破开,我初为人身,曾被玉藻的父君所收留。” “那后来呢?你是因为爱娘亲,所以毁了与怪阿姨的婚事么?” “我身有婚约一事,只听玉藻提及过……其实那些远古之事,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五百年前我渡劫未果,被天雷打散了记忆。你与你娘亲的存在,我亦是在三百年前陆续才想起一些。若不是乔孽误食了你娘亲的血液,我亦寻不到你们的下落。” “我自打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爹爹真可怜呢,粥儿以后不再乱发脾气了。” 我笑着敲了敲他的小脑袋:“那你记得老娘是怎么怀得你么?” “我那时只是只小蝌蚪,哪里记得!这你得问爹爹。” 我脸一红,将头发在指尖挽成圈,打消尴尬:“好了好了,别总想些没正经的,我突然想起白长泠那儿或许也有一段‘情丝’可取……” 鬼咧! 现在提什么白长泠,他的“情丝”更是叫人窘迫万分! 粥粥趴在赋怀渊怀里笑得邪恶,赋怀渊一双眸子藏尽了悠然岁月。 离开姻禾的宫殿,才将将走了几步,“咻咻咻”……几道声音自头顶响起。 我抬头望去,远处墨玉天上四五颗流星划过,仅接着,便又是数十来颗。 正疑惑不过是一场流星雨落,未何我会听到这般明晰的声音,却见那十多颗流星齐刷刷朝我们飞了过来。我大惊,赋怀渊长身玉立,凝起仙障,将我护在了身后。 万神图自赋怀渊袖中飞出,就月展开。 赋怀渊望了我一眼,放粥粥下地,将我们一左一右牵着。 万神图映着白月光,泻下一片白茫浅雾。我们三人手腕中的月光长石与之呼应,记下点点柔白。空中那些流星落至万神图上方时,突地又返回夜空,白光划落,再也望不见。 久久,我手有些僵硬,万神图仍是未有收回的苗头,我情不自禁地将手回缩,赋怀渊拉住我,握紧,声音浅浅淡淡:“月儿,莫怕,这是宫里的‘情丝’。” “啊?皇宫也有这样多情丝?哎呀管他呢,快把‘情丝’收入万神图里啊!” 我叹了口气,方才的害怕因赋怀渊掌心传来的温度而消失无踪。 “人间处处有情,更何谈深宫帝王家?”赋怀渊缓缓摇头,“这些‘情丝’与我们并无瓜葛,取不得。” “太他娘的可怜了!!!” 帝王之家,众生百态情。这‘情’又不一定是两厢情愿的情。 后宫嫔妃勾心斗角屡见不鲜,最为平常的便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能登上帝位,日后老有所依,便去设计陷害其他人,或其他人的子女。相对于那些人,嫔妃可恨该杀,可是于嫔妃的孩子而言,嫔妃无疑是动了真情的。 皇帝处处留情,夜夜*,真的只是为了一己之欲么?他需要朝中重臣的扶持,好使江山永固,百姓安乐。 亡国之君纵使无所作为,可是他为何亡国?还不是“情”之一字! 前朝国君正是为了红颜知己,而将家国拱手让作他人。 说书人话折子里头那些缠缠绵绵的爱情,广为流传,被百姓所周知,而宫中的这些情,却掩埋在高高的金墙碧瓦里。 自古以来,众人皆言帝王无义、宫廷无情,望着这些穿透夜空的近百抹“情丝”,谁再敢说朱门中人皆是虚情假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皆已化为白灵“情丝”,再寻不回当初将它造出来的主人,也不得而知他们的故事是喜是悲、是忧是愁。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情丝”幻成的流星雨这才停止。 眼睁睁望着这些“情丝”消失,我心疼得恨不能穿越回到前朝,将那些“情丝”的主人一个个认识一遍,好问他们索要取得。 赋怀渊将万神图重卷如画轴模样,置于袖中,单手捏仙诀,伏灵剑未出鞘便腾空而起,在半空变大了数倍。他拥了我和粥粥,一并升起,立于剑身。 “月儿,站稳了。” 伏灵剑渐渐升高,与月相临。 我点了点头,紧紧抓住赋怀渊的白袍。粥粥不满地嘟囔:“爹爹,你总是偏心,回回都只晓得嘱咐娘亲。” “我自是晓得粥儿性子沉稳,无需操心。” “那是……我哪跟娘亲似的,又精心大意又刁蛮不讲理,还残暴。” 我踢了他一脚:“老娘这就残暴给你看。”右手去捏他的脸,“有人撑腰了啊,开始不将老娘放在眼里了啊,要不是看你长得可爱,我早揍你了。” “说得好像没揍过似的。”粥粥将我的手拍开,用赋怀渊的白色广袍掩住自己的脸,“爹爹,你看娘亲,她根本听不懂我是在夸她,我说她简单真的是单纯的夸她。” “粥儿,你娘亲的心自是极其简单的。”赋怀渊将我与粥粥的身子用仙力稳住,不让我们再乱动。 我哼了声:“你简单,三界才会对你简单嘛。” 粥粥插嘴:“可你还粗暴。” 我解释:“那是因为老娘要征服天界至尊。” “谁?” “你爹爹。” “娘亲你果然……” “滚!臭小子,那句真话不讲出来你会少块肉啊!” 粥粥沉默了半晌,道:“娘亲,我决定以后每日只吃两顿饭。” “为何?” “我是时候减肥了。” 我怕他因姻禾那事太过受打击,于是开导他:“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因减肥而不吃饭呢?多运动也是好的。来……老赋,将伏灵剑停下,我们走到下一个目的地……”赋怀渊淡淡扫我一眼,继续御剑而行,未有其他动作。 粥粥黯然:“娘亲,我怕长大娶不到媳妇,给你丢脸。” “你真的喜欢姻禾,等她长大老娘抢来送你便是。乖,饭还是要吃的。” “娘亲,你对我真好。你看我们脚下正是花间城最出名的酒馆,那里头的桂圆汤*包糖醋鱼清炒虾丸清蒸水鸭胭脂鹅脯奶油松糕……可好吃了!” 我:“……” 赋怀渊:“粥儿,爹爹带你去吃。” 我:“……” 伏灵剑飞行的速度渐慢,进而缓缓落到了地面。 我死死拖着赋怀渊的胳膊,不让他进这间天杀的十二时辰都不打烊的酒馆:“你丫会不会当爹!知不知道人晚上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过了戌时再食饭,不仅会胃疼,还会造成水肿,皮肤松弛,黑眼圈……” 粥粥淡定地道:“娘亲,我们并不是人。” 我:“……” “还有,娘亲,马无夜草不肥。你不让我减肥,总该让我增肥吧。” 我怒吼:“你们都给老娘滚!” “娘亲,你静静心嘛。”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将我的肩头一揽:“月儿,缓步从容,可免悔。” “老娘的心一辈子都静不下来,思绪也缓不下来,急躁得很,这就是俗人该有的思想。如果超脱,就不是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天空海阔,青岛黄沙,老娘皆想去看看。”我一着急,胡乱解释一通,末了觉得自己矫情,将话题扯得太远了,“好了好了……大不了老娘不要身材,陪你们胡吃海喝一顿。说好了,就这一顿啊,以后得得我的!” 粥粥欢呼:“耶,娘亲棒棒哒!” 我长袖一甩,率先进了酒馆。 然而,片刻过后,我望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肴,想掐死赋怀渊的心都有了! ——我答应过他三日不吃肉的! 三日啊! 我苦着脸趴在桌沿上看着。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有什么可吃的,不如不吃。 “娘亲,这桂花酒酿无荤腥,你不吃啊?”粥粥一手一只鸡腿,一手一勺肉糕,吃得嘴上油光锃亮,间或还询问我一声,见我没答话,便将整个碗都端到自个儿面前,呼啦呼啦吃起来。赋怀渊不时以手中白帕替他擦拭嘴角,温柔浅笑,俨然慈父模样。 “真怀疑你们父子俩就是上苍派来折磨我的逗比!”我在桌下踢了赋怀渊一脚,“还有……这仙灵咒莫不正是您老人家下在我这弱女子身上的吧?” 赋怀渊如月倾华,淡语轻言:“相思已是不得闲,哪来时间咒你。” “那你不好好在九重天上继续相思着,跑人间来做什么?” “毕竟……相思不如相逢好。” “哼!”在他清朗澈亮的双眸注视下,我翻了个白眼,撇开了脑袋。 酒足饭饱,天还未亮,我们寻了家客栈住下。 隔日,我们三人达成一致,决定自己动手去“制造”情丝,不然这么个取法委实过慢! 相对于白泽这般“单方面”的“情丝”,还有一种更值得我们去寻找,那便是“相情相投”的“情丝”,也便是先前娘说过的,此情历经过生死大事,而仍然彼此相浓的。这种“情丝”,三界中更是少之又少。 ——若有情思将起却还没成夫妻的恋人,我们便撮合他们在一起。若有良善之人因家人朋友遇到困难、寻找帮助的,我们便帮上一帮。 如此既做了不少好事,也叫我们得了“情丝”,两全其美,真是个好法子。 46我欲专心干正事 花间城城郊,旧屋,梨花树前。我望着老宅,心绪难平,想了半日,还是决定不住了。这底下有白长泠设的密室和他作的画,赋怀渊怕是不大喜欢,住着徒增尴尬。 “老赋,你教我练仙术吧?” 没了住处,总不能日日住客栈,那也太奢侈太荒淫无度了。 虽然我内心是十分欣然的,但总得寻个法子,叫赋怀渊传我几招吧?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不提这事,他好像也不怎么上心。 果然,他以白茫灵光拂走粥粥身上的污尘,淡淡回我:“一切有我在。” “我知道有你,可是若你不在呢?” “我怎会不在?”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上回你不就中了玉藻那怪阿姨的奸计,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么。” 粥粥纠正我的言辞:“娘亲,她是我的怪阿姨,是你的姐妹。”罢了嘿嘿一笑,“其 实吧,那夜爹爹并没有受麒麟血所蛊惑啊。” 我大惊:“我们差点就掉进鬼竹林死了。” “就在娘亲以为会死的那刻,可有同爹爹说什么话?” 我愣住。 说了啊,当然说了,我说有我点喜欢赋怀渊,不是一点,是非常!只不过…… 我转身走上林间小道,否认:“没有!什么也没有说!即便说了,也作不得数,人之将死,其言混乱。” 好你个赋怀渊,敢情是耍老娘玩儿的!亏老娘当时那么担心你,还想着生不能长相思,死便长相守。他装得可真像,呼啦一下便昏了过去,弄得跟真没了仙力似的! 想来司楹也是知道真相,不然以司楹对秦钺的感情,玉藻伤了秦钺,定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放过的。司楹那是给赋怀渊面子,才如此做的。 思及此,心中百味翻腾,血气上涌。 粥粥道:“娘亲,白长泠他赠予你金缕鞋,寓意‘相携一生’,爹爹若不使诈,怎能明白你心中所念究竟是谁?” 赋怀渊在身后唤我:“月儿,你想学何种仙术,我统统教你。” 我停下脚步。 大丈夫贵在能忍,我不妨先低头服软,等学到赋怀渊所有的本事,再来报此仇。叫他永远记得,耍老娘可不是好玩的! 我慢慢转身,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正欲措辞编个谎话,造一方台阶下下,却见赋怀渊朝我施施然一揖到底,抬首,浅笑轻道,“月儿,莫要生我的气。” 动作之温和,态度之谦卑,全然叫人看不出这是那高贵的摘仙。 他靠近我,抬手,捏诀,散下一丝白茫于我的头顶:“月儿,你体内灵力正在觉醒,以我刚印入你灵法术语静心打坐,假以时日便不再需要人间五谷,届时我再教你飞天之术。” “这便是辟谷?”轻轻柔柔的气流在四肢百骸游走,如人隔云端观雾,清意绵长。 “嗯。” “那我勉为其难先原谅你好了。” 赋怀渊静静笑着,我揉了揉自个儿发烫的脸颊,心头暖意犹生。 午时阳景正好,去花间城内吃过饭,我们又回到城郊,赋怀渊设了道仙障结界,叫我在里头安心静坐,修习辟谷之法。他则带着粥粥去林间捉野兔。 我闭眼思着思着,突觉耳朵里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似婴儿初学语,仅接仿佛真有个小小的孩子在耳朵里活动。我心里想着叫他出来,他却不肯出来,钻进了耳朵深处,而后化成一道气流在我体内乱蹿,我血气上涌,血腥味顿时溢满整个喉咙,还未睁眼,张口吐出一滩鲜血。 “月儿!” 赋怀渊急切的声音传来,我抬头,只觉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模糊。 “娘亲,你也太急功近利了,怎么能才学会辟谷术就练分神术呢?你叫元婴的面子往哪儿搁?” “什、什么分神?” “就是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跑出来,到任何你可去的地方啊。” “我也不知……” 话未说话,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神清气爽,并无半点不适。我原地翻了个身,只觉力气大得足以打死一头猛虎。然而,当我站起来时,突然发觉身处另一处地界…… 天清云淡,脚下青草连绵成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活络活络筋骨,行了两步,思着赋怀渊和粥粥去了哪里?这又是何处?为何连间屋子都没有?下一瞬,眼前赫然起了一道缠缠绕绕的白雾,一座琉璃瓦顶的阁楼立于雾间。 往阁楼走去,欲一探究竟,一段乐音忽入耳中。 不似那时竹林深处的乔孽所凑的那般,存有浓浓噬骨煞气,而是空灵飘渺、轻缓出尘之中,自有一番刚毅风骨。仔细听来,若鹰穿青空般潇洒,却又带些春风不得近予温的清清冷冷。 音云随风,我站在青草地上,侧耳倾听。 片时,我默默走进些,绕过阁楼,见一方百里莲池畔,赋怀渊背对着我,白衣古袍飘逸翻飞,使得满塘莲花黯然失色。 方才那动人的音律是赋怀渊吹奏出来的。 ——他也在这里,那我便不用害怕了!我狠狠松了口气。 我便如斯静静地候着,不发一语打破。不知过了多久,乐音停了下来,赋怀渊转身,望见我,伸出握拳的右手来,浅笑,“月儿,你醒了。” “嗯。”我走向他,“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粥粥呢?” “他马上便来。” “哦。” 我练辟谷时太过急躁晕了过去,赋怀渊将我治好后,带我来了这里。嗯,一定是这样!那么我现在既然能醒来,理应没有什么事了。粥粥不在此处,多半是贪玩去找乐子去了。 赋怀渊将右手在我眼前摊开,骨节分明的掌心轻躺着一片绿叶。 “你刚才吹出的乐音只是叶子所奏?”我接过来,观察半天正反不过一叶嫩绿,脚下多得是,顿时兴致高涨,“老赋你好厉害,一片草叶居然能演出如此佳音。” 他望向远处,不动声色地微叹了一口声,随手指了指荷塘边的青草,“不过一片普通的杂草罢了,许久未曾吹起,竟有些生疏。”抚触我的发丝,“你若肯学,我亦教你。” 我从未想到,一片杂草叶子竟然也能当做吹奏之器,遂拍手称快,“太好了……”复又惋声道,“可这一两日我怕也学不会啊……” “乐理之首,重在己悟。”他顿了顿,又道,“虽世人皆言记谱与音列,但若你能自行意会,也独有一番成就解说。”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一片叶子也这样繁琐么?”转而一想,又开心起来,“对了,老赋,我不是有架箜篌么,你会弹么?”摸了摸发间,将那架缩小的女祭箜篌取下来,笑逐颜开,“都说这是样仙器宝贝,快教教我怎么用,我连怎么变大变小都不会呢。” 赋怀渊点头,接过女祭,只见白色灵光一现,双笄大小的女祭立时变成齐腰箜篌,立于地面草上。我等待着他说出变幻的仙诀,却见他单手扶住额头,剑眉紧皱,另一只手半伸着离丝弦不过一二寸,似想触摸却又怕有所惊扰。 我瞧着有些不对劲,一方九重天界霸主,怎么会对这架箜篌如何爱惜?——说爱惜倒也并不全面,更像是疼惜。 连声轻唤了赋怀渊好几声,才听他低吟自语,“五百年了……” “老赋,你是不是记起五百年前的事了?”我惊声问道,“我们真的在五百年前就认识了么?当时我耍起这女祭来威风不威风?”顿了顿,“我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仙不仙的鬼样子的?” “我……”一语未出,赋怀渊突然单漆一跪,在地上沉默片刻,眸子望向远处,流露出些许难过之色,惯来平顺的语调竟有些期期艾艾,“我……我也不知,只是眼前好似出现些画面……”停了停,似乎是在仔细观察,喃喃,“血……血海……” “血海?什么血海?”我环顾四周,万里晴空,荷塘静享,哪里有一点血迹?刚准备继续追问,被他一手挡下,“月儿,莫问……” 我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瞧见赋怀渊低下头与女祭齐高,黑发顺势遮住了俊郎面貌。虽不得见他此时的目光,却总觉他的身影有些万念俱灰之味。 沉寂片时,他猛地双手撑立,几乎跪与地平齐,语音淡淡地:“头有些疼。” “疼得厉害么?”我忙伸手去扶。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之前在澈华殿还是他把女祭从玉藻那儿拿来,还给我的。 见他身形渐缓,我又道:“可需要什么去痛之物,我去找拿来给你?或者……用我的血?”赋怀渊这般模样,必是十分不好过。可是哪里有刀呢?我瞄了眼阁楼,站起身,欲进屋去寻,刚半步,被赋怀渊拉住右手,“无需费事,我已无碍……” 他说着缓缓站起,雪白的广袖上沾了些尘土也不管。 “月儿,我教你弹箜篌……” 我虽有疑虑,此时也不好发问,只好顺了他的意,着手学了起来。 荷香四溢,微风挽起赋怀渊近在咫尺的发丝,落到我的脸上,盘旋着不肯离去。 “老赋,好痒。” “月儿莫要乱动,专心一些。” 47我将护你生生世世 紫金夕沉,粥粥仍是没有来。 我学了半日箜篌,累得紧,歇了手,揉着略微发麻的指尖:“老赋,粥粥是不是出事了?” “粥儿无事,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能进来。” “进来?这是你造的结界么?” “这是万神图内。”赋怀渊静静道,“你习术险些走火入魔,我以仙力渡你,却不得其法,只得执万神图相佐,不料被吸入这方天地。” “那怎么出去?” “且看天意。” “天意个屁。”我蹲下身子,徒手拔了一株青草,愤愤丢到荷塘里去,“活人不能被死物困死,咱们得想法子!” 要是出不去,那百样“情丝”可怎么寻得到? 皎洁圆月挂上阁楼,与琉璃瓦顶相耀,流光异彩。粥粥破开天际那道墨玉,如流星划落一般,跌落进了赋怀渊的怀里。 我不满地瞪了赋怀渊一眼:“明知道我们出不去,你还叫粥粥进来。” 粥粥忙解释:“娘亲,不是爹爹叫我进来的,我可以随意进出万神图哦。娘亲你可不晓得,你们进来万神图已有半载啦。”我大惊,道,“你几时变得比老赋还厉害了?”粥粥嘿嘿一笑,从袖里掏了只鸡腿出来,啃了一口,含糊道,“自打爹爹出现,娘亲的眼里便只有他,我的改变娘亲都还来不及感受呢。” 赋怀渊眸里笑出一片清朗。 我脸红,气急,将粥粥扯过来,搂在怀里:“老娘醒来是躺在地上的,你莫要唬老娘,说!是不是又偷偷干了坏事,想逃避惩罚?” “半年前,娘亲一心想练成通天仙术,结果急于求成,走火入魔,在花间城到处杀人,幸好有爹爹替你善后,把那些人又都救了回来——当然了,也少不了你儿子我的功劳——后来有一日清早,娘亲你突然就醒不过来了,可把爹爹给急坏了,上天入地想了许多法子,都没能将你唤醒,于是一着急,他就把自己的仙力全部都渡给你,哪知万神图莫名其妙把你们俩一起给吸了……”粥粥解释了长长的一段话,这才又啃了一口鸡腿,继续道,“连乔孽和玉藻爹爹都去求了呢,你莫要再胡搅蛮缠,说我编了假话诓你。” 我把粥粥放到草地上,独自坐着深呼吸好久,这才把心中那翻涌的思绪压了下去。扭头,瞥见赋怀渊仍席地而坐,信手拔着箜篌琴弦,音律濯濯,大气谦和。 半年前我做过这么一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还跟我解释得云淡风轻。是……是怕我晓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愧疚难当么? 几欲张口想谢谢他,话到嘴边又咽回。 罢了……事情做都做了,再说感谢已无甚重要,眼前最要紧的,是出万神图。 月半满圆连挂三天,我们无需睡觉也无需吃喝。 第三日的夜里,粥粥出万神图,找吃食去了,我与赋怀渊坐在莲池边练箜篌,柔光轻轻洒下,白雾迷迷扰扰、亦聚亦散。徐风滑过脸颊,陡然变得急促起来,狂乱侵扫。似乎是平故而起,怒吼咆哮着将一池荷叶藕花卷得左摇右摆,箜篌丝弦来回颤抖,硬生生被狂风将那天籁之音给转换成了异域曲调。 这猛然的一阵风吹来,我还未及反应,衣衫与发丝顷刻间已乱作一团,不得喘息。 赋怀渊动作迅捷,一手搂上我的腰身,一手幻了道灵光将箜篌幻回双笄钗,插于我的发间。翻身轻点,已带我至阁楼墙脚下。——我们之所以未进屋,是因为这楼被强大的仙力所护,连赋怀渊都破不开。 “别怕……” 淡然的声音自我上头传来,轻轻浅浅。 我有些想笑,心里其实不是特别的恐惧,左右不过一阵疾风而已。可是看赋怀渊这般温柔言辞,又不好说破,只好顺着点点头。 风起风逝,刹那间已消失得不见踪迹,好似从未来过一般,荷塘沉静,花海平缓。 约小半个时辰,四周依旧一片平静祥和,赋怀渊轻轻开口:“月儿,你先在这里等我。”我怔怔地点点头,又忍不住踮脚偷看。 赋怀渊松开我,走到方才我们练琴的地方,站定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等待片刻,终于忍不住好奇:“老赋,我并未瞧出异样,何以……” “嗯?”赋怀渊轻声思疑,低语,“是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的残留力量。”而后眼中的疑虑渐淡,又自言自语,“前尘往事早已如烟散,而今却又重现,天意当作何为?”手指捏诀,幻出一道灵光,将我头上的箜篌吸了过去,放大,立于地,随意地在弦上拨出一串清脆,招手轻唤,“月儿,来,我再听一遍你对于每段丝弦指法的灵觉。” “我就说没什么事嘛,老赋你太小题大做。” 我欢欢喜喜地蹦跳过去,“对了,你方才所说五百年前混沌之劫是什么?我们都是渡劫不成反被散了记忆的么?” “是啊……” 远处墨玉遮半帘,浅草沿沿一片;近处时逢云雾中天,清气正空悬。月下,我与赋怀渊守着女祭拨奏开来,一串一串不成曲调,却婉转清丽。 “老赋,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是由谁引发的啊?” “我只知应此劫的人,都身中仙灵咒。” “那这三界就只我们一家三口渡劫不成咯?” “嗯……” “老赋,如果不是有粥粥,你会爱护我一生么?” “月儿,我将护你生生世世。” “哈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说情话的样子……叮……”琴弦被我拔乱,传来脆生生的错调,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手置于赋怀渊掌中,重新再来。 “老赋,这样么?咦?又错了!” “哦哦,老赋你说过拨弦时指尖挑起而手臂平稳……” “呀,老娘就是聪慧,嘿嘿……弹得可真好听啊!” 我一边抿嘴轻笑,一边在赋怀渊的指导下细致弄弦,不时自夸自演一番。手指偶尔触过他修长白净的苍劲骨节,谱成一曲十三空弦绕灵音。绕过我曾经淡然冷寂的心,绕过赋怀渊清秀净朗的眉眼,绕进荷塘浅唱,绕过花海低吟,绕上月空徘徊游弋。 “娘亲,我回来啦。” 粥粥的声音猛然在我肩头响起,我被吓了一跳,反手去打他,他往旁一躲,道,“娘亲娘亲,你先别打我,我告诉你一个非常之劲爆的八卦给你听。” “说!要是平平淡淡,老娘罚你七日不准吃肉。” “白泽玷污了一个姑娘嫁祸给白长泠,白长泠不愿承认,那姑娘就上吊死了。” 我怔了一怔,又愣了半晌,说:“上吊的姑娘是绫悄么?”又自解道,“不对!白泽喜欢绫悄得很,怎么会硬来!何况白泽与白长泠兄弟间的感情深厚,断不会做出这般祸事来诬陷他啊。”顿了顿,恍然大悟,惊呼,“难道说玉藻又去了皇宫,蛊惑人心?”又暗自疑惑,摸着下巴思索,“不对劲啊!她没有这么笨,同一伎俩耍两次,白长泠也不是省油的灯,定人生死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赋怀渊似是被我这一长串自问自答的话惊住了片刻,摇摇头,目光逐渐冰冷。 粥粥道:“娘亲,那姑娘是叶天息的姐姐,叶天灵。” “叶天灵?白泽无端端去害叶天灵做什么?” “这我便不晓得了。” 白长泠能以一介将军背景而称帝大澈,定是城府极深,对于白泽这点小把戏,白长泠自当是看得比谁都清明。而以白泽的武功和江湖阅历来观,侮辱了一位宫女,再对外声称是白长泠所为,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白长泠是皇帝,他娶一个宫女有何难? 这件事发生得,委实叫人百思不得解。 我拍了拍粥粥的肩膀:“儿子,累么?”他摇头,“不累。”我道,“那你替娘亲跑一趟皇宫好不好?” “为美女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粥粥抬手朝我作揖,不知在哪里学来这油腔滑调的派头。 音落,他朝赋怀渊打了声招呼,便念仙诀向那阁楼大门飞去,一闪身,不见了人影。——这便是出万神图的法子。粥粥上回也是这样出去的,两次都是如此,我是不是也能照这样的方法出去呢? 我移身到粥粥方才站过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向阁楼跑了过去。 “月儿,回来!” 闻及赋怀渊在身后大喊,我却已贴身在了屋门上。 少顷,我缓缓将一只手臂伸进了关闭着的大门里。——诚然这门是方虚影,不是实体啊! 我满面笑容地回头招呼赋怀渊过来,“老赋,你看,我能出去了哦。”又留恋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要不是非得出去收集‘情丝’,一直住在这里也是很好的。”见赋怀渊仍在原地站定看着,我又道:“老赋,快过来啊,你不想出去啊……” 赋怀渊眨眼便飞到了我跟前,我手还未触及他,便已被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冷冽之气击得头昏眼花。 “老赋,你丫这是做什么?”我吼完,复有些哽咽,声音渐低,“如果……如果你留我在此,不解仙灵咒也可行,反正这里四下无人,我们不必担心被谁捉了去。”瞥见赋怀渊仍然冷肃的脸,我瑟缩着身子,“亲、亲爱的帝尊师父,我一向对你态度是挺差,不过我还是很尊敬你的……你、你、你现在不会是忍无可忍,对我起了杀念吧?” 48大澈公主要出嫁 我正艾艾自怜间,赋怀渊神色一怔,猛然大喝,“月儿,快走!” “啊?” 我刚欲发问,森然肃杀之气顿时在四周呈现,只觉被一股凛冽的力道击中,身体顷刻间飞了起来,径直落入青草地,滚了几圈,在距莲花池不到一尺的地方才停下,低头,喷出一口鲜血。 这一起一落间不过眨眼,我抬眼去瞧时,赋怀渊双手捏诀,茫茫的白色灵力将他整个身子包裹住,汇成强大灵盾,往阁楼屋门撞去。 我顿时惊得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与他的灵力一并而起的,是另一束紫黑色的雾气。 两道灵力相击而起,在阁楼前撞起地动山摇的气势。顿时狂风四起,电闪雷鸣,黑压压一片乌云滚在了阁楼上空,暴雨急骤,塘里荷叶莲花被打得摇晃不定,折断许多。透过风雨草影,明晰觉晓那一道紫黑灵力是自阁楼门中而来。 我起身欲去帮助赋怀渊,哪料反被他下了仙障隔在了一边。外面风雨大作,独独隔着这道仙障折这一侧,安稳平静。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这场动荡,心狠狠揪起。 风起大约将近一个时辰才稍见平息,我便这样站了约莫一个时辰,静默不语。 赋怀渊收了仙力,转过身来,撤去我身上的仙障,走过来,安抚似地轻轻揉了揉我的发。我抬头回望,见他漆黑的眸里静如秋水,沉静闲淡。 夜光又静静地移到阁楼上头,平风静浪。 我见赋怀渊就这么一直盯着我,又不说话又无动作,一直红了脸,戳了戳他的胸膛:“老赋,你想起来什么了么?混沌之劫是由谁引下的?” “或许你知道真相后,会怨我。” “怎么会呢?我既然认定了你,便不会怨你啊。” 赋怀渊略一思索,回道:“待出万神图,我便告诉你。” “一言为定。”我轻笑,一把圈住赋怀渊的脖子,踮脚,凑近他的额头,“来,印个印记,以后你就是老娘的人了!”“吧唧”一声,亲得响亮。 万里夜空,风过莲荡,碧波微惊。 ======= 那日风雨过后再未有其他奇怪之事出现,粥粥后半夜来的,说并未打探到什么消息,等过几日再去。来来回回,除了带回花样百出的吃食,他却也没带来实质有用的八卦。我好奇心压了下去,便不再去管那皇宫里的旧事。 万神图中无岁月,闲看花开,静待花落。 虽然不得出,但我在里头习赋怀渊所教的仙术,倒也颇为有成效,可以随意幻化出想要的物什,玉石珠宝、笔墨纸砚、战路棋盘。 与粥粥铺棋杀子,好不惬意,回回赋怀渊皆在一旁指点…… “粥儿,你这一步走得不对。” “粥儿,这子下在此处,会输。” 我怒了,“老赋,观棋不语真君子!”赋怀渊浅笑,我又吼,“有本事你来赢了老娘啊!” 此话,委实吼得忒自信了些,是以后来,我次次满盘皆输,惨之又惨! 一日夜里,我思到一绝佳计策,于是改变战略,双手托腮,蹲在赋怀渊脚边,扯扯他的衣角,泪眼汪汪:“亲爱的帝尊师父,你传授乖徒儿我几招盘语呗?” 赋怀渊指尖白子轻落,“好。” 坐对面的粥粥立即不满:“爹爹,你又偏心!” 我敲了下粥粥的脑袋:“小笨瓜,心本来就是偏的,胸前,靠左。” 这之后,学棋又学了些时日,仍是下不过赋怀渊,我便开始耍起赖来: “老赋,你这子下得不对。” “那应该放哪里呢?” 我自顾自拿起他的那枚黑子,移到一处偏远棋格,“这里才行,嘻嘻……” 望着被杀得已无多少退路的白子,成败早已了然,赋怀渊却没有明说,仍旧与我周旋着。 “哎哟,老赋,你又错了。” 我再一次泼皮,干脆把他的黑子提到白玉椅上,替他指正,“我为你下这一子算了。” 夜幕成荫,草色朦胧。 黑白棋子被我随心安放着,错落有致,两方平棋,皆大欢喜。 有时,我实在闲得无事可做,便在傍晚时分,依着眼前的荷池想心事。想我们进来究竟多少日子了?外头人界成了什么样子?白长泠这个皇帝当得称心不?爹娘可否知道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赋怀渊则站在我身旁,剑眉微皱,暗自失神。 不想了!多想多忧愁! 我以仙术幻了笔墨出来,画了莲花塘,递到赋怀渊面前:“老赋,你瞧我画得好不好?” 彼时赋怀渊正在青草地里,自己同自己下棋,见我这样问,抬头看了少顷,轻笑起来。知我疑惑,以白袍广袖擦拭我的脸颊。“月儿,怎生画幅画把自己也画进去了,满脸的墨汗。”我红了脸,他站起身,一指已下满大半棋盘的黑白子,道:“你先替我看好这里,我去去便回。” “哦。” 我依言坐了下来,将画放在了棋盘边上,又欢喜地研究起这盘黑白子来。狡黠地笑了笑,终于忍不住动手,将之改了个大半。 赋怀渊回来,手里拿着沾湿了的锦帕,见我毁了他的棋局,无奈摇摇头,蹲下身,将我脸上的墨汁擦干净。“月儿,你这画……莲花被赤色染得太深,失了清韵;花中荷叶也被涂得太刻意,少了灵气。需再努力。” “我可是画了许久。” 我宝贝似的拿起那幅画,嘟着嘴,反驳:“若你不满意,画一幅更好的给我瞧瞧?” “好。” 赋怀渊并未使用仙术,而是自采荷花与青草调色,赠了我一幅丹青。——旭日破朝霞而出,穿过茫茫云雾,映在满山遍野的藤蔓间,藤蔓上开着绿白小花,朵朵妖娆。其中有一朵最为茂盛的绿白色花,足有一丈方圆,在此花心内,有一个熟睡着的婴孩。粉嫩眉眼,煞是喜人。 我望着这画,心中犹生熟悉:“老赋,这是……” “我记忆中的女子。” “应该是她小时候吧?” “嗯。” “是你五百年前的帝后么?怎么不画她长大的样子?”我心角泛疼。——她长大后,会是我的模样么?五百年前,我是赋怀渊的帝后么?如若不是,如若她是玉藻,我该当如此处之? 赋怀渊摇头:“记不得了。” 我笑笑:“记不得就永远不要再记得。” “嗯。” “那这画我不要了……”我将画卷起,飞身至莲池上方,回头望见赋怀渊愣愣的模样,顿时心中醋意横生,又往前飞了数丈远,把画扔进了水里。 粥粥进得万神图中,恰好见我丢画,不明所以,追问我寻问,我被他弄得烦了,吼了他一句,他委屈地扁扁嘴,哭了:“娘亲,你一点都不疼我,人家现在心里好痛,好难过,你都不管我……” 他往常不会这般的啊,莫非是姻禾出了事? 我忙搂他在怀,轻声安慰:“小乖乖,不哭不哭,告诉娘亲,谁欺负了你,娘亲现在有仙法了,可以替你揍他。” “是姻禾。” 果然被我猜中! “姻禾她怎么了?” “她要出嫁了……呜呜呜……娘亲,姻禾她要出嫁了。” 我愣住,扭头去找赋怀渊,希望他帮着拿个主意,却见他独自一人在阁楼大门边,以雾白灵力探之。我大声喊他:“老赋,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赋怀渊头也未回:“月儿,你答应过我,不会怨我。” “要出去快点出去,婆婆妈妈做的什么事!”我低语轻斥他,粥粥听后,破涕为笑。 日头光轻轻跃上了小阁楼的琉璃屋顶,瓦砾风轻,把话灿烂春日。 柔白的灵光自赋怀渊身后缓缓升起,在半空之中凝成古老苍龙图腾,悠悠神秘之息击落整片天宇,而后那苍龙以极其缓慢姿态朝阁楼大门冲去。“咔嚓”一声,古朴的大门上裂开一道细小裂缝。 随着苍龙一次又一次袭击,逐渐破开沉重枷锁。赋怀渊浑身散发着淡淡睿雅之气,温润如玉。 我呆傻地望交叉点升自高空的赋怀渊的背影,粥粥亦看着忘了哭泣,小手死死将我拽着。 赋怀渊在虚空转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雾白灵光化成的苍龙化成一柄长剑,朝阁楼大门发出最后一击。不堪重负的门发出清脆声响,碎裂成千万片。 伴着这道大门被打破,天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塘中池水似被煮沸,翻滚起无数透明的气泡。 “月儿,我们出去罢。” 我愣愣定格在原地,任由赋怀渊过来,将我和粥粥牵着,一步步踏进那扇大门内…… 屋里空空旷旷,并无任何桌椅桌榻,唯有地上堆成小山的奇珍异宝:金镶玉石手杖、彩羽扇、玉如意、白玉碗、金雕香椅、翡翠枕、大大小小的夜明珠。 若以往瞧见这些东西,我定心花怒放,可是此刻我已学会“点石成金”术,故以不作他念,专心跟在赋怀渊身侧,缓缓前行。 走至屋正中央,突地闻到了一缕异香,吸吸鼻子,感叹一声:“老赋,你闻,好香啊。”不同于莲的清新之气,只觉入人心脾后浓浓锁住、相依相恋纠缠不清。 49信手执琴为哪般(第二更,晚8点三更 寻来寻去,在满山遍野的珠宝堆上,锁定了一枚白色的锦囊。锦囊上头绣着花叶藤条,依稀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问赋怀渊:“那是不是澈华殿门前的藤叶?女祭箜篌上也是这种花叶,还有你画的那幅画……帝尊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赋怀渊皱眉思了少顷,缓缓摇头。 走到最里一面墙前,见赋怀渊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眼看便要撞了上去,我吓得闭起眼,过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仍被赋怀渊牵着在走,忍不住睁开一只眼,打量。 日落时分,四处杂草丛生,缠至人的腰迹。 这便是……出来了? 仔细辨认,依稀是花间城郊我那间旧屋前的树林。松开赋怀渊的手往前跑了几步,见一幢摇摇晃晃的小阁楼,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破败不堪。为何才过这些日子,这里已荒废成这般模样? 粥粥苦哈哈在一旁道:“娘亲,你们在万神图中呆了十载。” 我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进一出,万神图竟然叫时光悠悠,晃过了整整十年! 来不及思想,粥粥将我和赋怀渊的手拉着,口念仙诀,身腾而起,待落时,已然在了皇宫。 紫金微沉,上千辆马车在皇宫朱雀道上缓缓前行,每一辆马车旁皆站着四名粉衣宫女,她们手执大红灯笼,满脸喜悦。其间一方大红花轿,颇为喜艳。 红妆锦绣,公主出嫁当真是气势不凡。 粥粥急红了眼,将我们的手一甩,身也未隐便冲到那花轿前,引了仙诀,一下将花轿劈成了两半。而后欺身上前,将新娘子自废墟中拉了出来。新娘子头顶凤冠垂下用来遮面的黄金流苏,随着身形晃动,相互轻敲,发出悦耳清音。 我微眯着眼。 瞧这新娘子的身形,当是二八年华。 粥粥抬手去欣新娘子的凤帘,新娘子颤抖得厉害,粥粥因身形不够高,慌了,一脚踹在新娘子的后膝弯上,硬生生叫人家姑娘给他当面跪了下来。 凤冠上的玉帘被完全启开,粥粥一瞧,愣了…… 这公主,不是姻禾! 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会儿该说些什么来跟白长泠解释呢?说粥粥喜欢令妹,误以为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所以才会劫了新娘子,毁了花轿。并且,求他把妹妹嫁给我儿。这样一来,白姻禾成了我的儿媳,那白长泠岂不就……哈哈!当真有趣啊! 赋怀渊走上前走,将粥粥抱了起来,单手凝结仙术,将被毁坏的花轿重又制好,散了迎亲队伍方才的记忆,隐了身,牵着我来到了一处清静之地。 “粥粥,不是老娘说你,你以前也不是这么冲动啊?怎么一看到大红嫁衣的姑娘就挥了灵力打过去?把人家姑娘打死可怎么办?你斥了花轿事小,将人劫出也罢,你喜欢姻禾不应该如此暴力啊!你瞧瞧你踢那新娘那一脚有多重!万一真是姻禾可怎么办?” 我对着低垂着头的粥粥教导了半个时辰,后因口干而中止。 这样骂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与赋怀渊商量了一下,便去找姻禾。哪料我们到找姻禾时,她并不在原先的锦若宫,而是在一处荒院。 我们到时,姻禾在一间结满蜘蛛网的黑屋子里,古琴为伴。 粥粥现了身,一脚把屋门踹飞,跑了进去,抓起姻禾的手:“小风筝,你怎么了?谁干的?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姻禾停下拨琴弦的手,茫茫然抬头,“小朋友,你是哪位朝臣家的小公子?可是迷了路?” “我……我是……” 粥粥身子巨震,松开姻禾,后退一步,抵了在我的身上。 我拍拍他的肩膀:“粥粥,姻禾已经长大了,她今年十八岁,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小风筝了。” 姻禾站起身,她并不能看见隐身的我和赋怀渊,只能望到现了身的粥粥。 她在粥粥面前蹲下,思想神色仿似八旬老人,颇为有些老态龙钟之感:“小朋友,你长得好像我儿时的一个玩伴。”顿了顿,转身,走近床旁,探手枕下,拿了一样东西出来,递到粥粥手中,“这个是十年前他赠给我的。” 粥粥接过。 墨玉为衬,珠翠以缀,正是那日救治好姻禾后,他送给她的那只雏凤。 我挡住了欲发火的粥粥,轻声安慰:“别冲动,先了解清楚发生了何事。”粥粥极不情愿,以密语传音于我:“事情没有发生在娘亲身上,娘亲当然不着急。”我喝斥他,“臭小子,老娘的话都不听了!”他乖乖闭了嘴。 我用胳膊肘碰了下赋怀渊:“老赋,万神图能不能窥探人心所思?也就是将姻禾此时心中的想法展现给我们看?” “可以。” 赋怀渊将万神图取出,徒手打开,白色灵光自万神图涌出,将姻禾围住,姻禾被定格在原处不得动弹。 时光悄然流逝,我们自姻禾木然的脸上,看到了一段悲情的故事—— 白长泠才将登基称帝那年,被他攻获的城镇不计其数,烽火平息后,有官员私自将战俘进行买卖。白长泠得知,派兵围剿,哪料那些官员将所有俘手脚捆住,绑上石头,沉于大河,毁尸灭迹。白长泠亲自迎救,只来得及救下一对姐弟。 姐姐叶天灵,年十五;弟弟叶天息,年十岁。 叶天息极擅抚琴,身上常年背着一把长乐琴,十指轻挑,清欲灵音。可是……他空有琴技,行走在宫中却全然没有为人奴仆的模样。日日弹凑亡国之曲,夜夜挂三尺白绫于屋前檐下,以缅怀以故的亡魂。宫人屡劝不听,好在白长泠那时新朝初建,日理万机,倒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白姻禾得知此事,心疼这对姐弟的遭遇,担忧叶天息这般倔强的性子会惹来杀祸,届时便由不得白长泠不杀了。 她将叶天灵从别的宫中要了来,明里当作使唤丫头,实则以姐姐之礼相待。她想叫叶天灵去劝劝自己的弟弟,叶天灵唯唯诺诺应承下来。 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那日亥时,白姻禾夜不能眠,起身于庭院,独自以轻扇扑流萤。俄顷,她听见铁链击地,声声响起在院外,从半合的宫门缝隙中,她看到了一个青衣长衫的少年。他背上背着一架古琴,只身一人路过锦若宫前的大道,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行一步,镣铐便在皮肉上蹭下一道血痕。 姻禾望着,年幼的心突地泛了疼。 负琴的少年似是有所感应,微转头,望向白姻禾这边。愣了愣,却也并不行礼,回过头,默着脸走过。 镣铐击地,峥然作响。 姻禾在少年回眸的刹那,红了脸颊。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件改变此生的事——她打开宫门,偷偷寻了少年而去。一路跟到白长泠的寝宫。既然是她大哥的寝宫,她便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同候在门外的内侍周旋:“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内侍惶恐地行了跪礼:“回禀公主,此乃战俘叶天息。” “是他……”姻禾年幼的心上,刻下了一个名字。 “呯……” 在这深夜里,自白长泠寝宫内传出的碗瓷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姻禾吓白了脸:“里头发生何事?大哥从不发这样大的火。” 内侍细着嗓子回道:“定然是那战俘不肯将亡国之曲,换成太平盛世的昌调。” “我去瞧瞧。” “公主,夜已深……” “放心。他是大澈帝王,亦是我亲大哥,有何事发生,本宫替你担着。” 姻禾锦袖一甩,推开了门。 白长泠一袭明黄朝服,高坐于方椅之上,神色冷然凌厉:“叶天息,朕赐你宫室,升你为乐官,你何以如此冥顽不灵?” 叶天息跪于地,倔强傲然。在他周围,碎了一地白瓷清水。 白长泠抬头,瞧见姻禾,一怔,假斥,“姻禾,你身为一国公主,何以如此不懂礼数。” 姻禾一步跳进白长泠怀中,挥着藕白的胳膊捶了他一拳,撒娇:“大哥,这里又无外人。人家睡不着,你给人家说说符姐姐的故事好不好?” “她已离开数月,你不是不知。” “那你给人家讲讲你爱符姐姐有多深?” “姻禾……”白长泠朝一旁瞥了一下。 “嗯?”姻禾大眼睛忽闪,顺着他的目光,似是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跪在那里,佯装惊诧道,“呀!大哥,这位小哥哥长得挺可爱,不如把他赐给姻禾吧?姻禾刚好想学琴了呢。” “莫要耍小孩性子。” “不嘛!大哥,他长得好看,很合姻禾的眼呢。而且,姻禾要学琴,学琴……” “好好好,依你。”白长泠自袖中拿了一串铜钥匙递到姻禾手中,“我看你今夜,是特意为他而来吧?也罢……他虽性子孤傲,但琴技绝佳,你若学得一招半式,倒也能为国添光。” “多谢大哥。” 姻禾朝白长泠行了一礼,抬脚走到叶天息身旁,蹲下身子,轻抚他脚上的镣铐,双目闪着泪光,“很疼吧?” 叶天息一愣,偏过头去。 50人生何只如初见 姻禾感激地看了白长泠一眼,俯身,低头,为叶天息打开脚镣。十指青葱稚嫩触碰沉铁,叶天息紧紧皱起了眉头,姻禾抬眸,朝叶天息报以温柔而纯净的笑容。 “叶天息,你脚上的枷锁已除,但愿你心头之锁也能一并除了。” 在叶天息迟疑的目光中,姻禾笑着,牵起了他的手:“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琴师了。”叶天息清然的脸上,白了又红。 隔日,姻禾遣人造了方同叶天息一模一样的古琴,唤来叶天息进宫,叶天息却弹奏起了亡国之调。袅袅琴音自修长的指尖传出,萦绕心头,如凄如诉。 姻禾不由跟着轻哼起来。 ——这般曲调,数月前,符姐姐的儿子粥粥曾教过她。只可怜他们只在花间城郊住了半年多便走了,再无音讯。若叫粥粥听见叶天息也会弹奏这乐音,不知他还敢不敢吹牛说这天地间只有他会。想来,粥粥也着实有趣。他不仅喜欢吹牛,还十分爱放风筝。 琴音陡然消失,姻禾控制不止音律,独自哼出几个调子。 叶天息凝望姻禾许匀,冷肃着脸收了古琴,传身离开。 自此后,任姻禾如何传唤,他都不来。 好,叶天息,你不来,本宫便找你去。姻禾如是想着。 她遣散了宫人,独自来到叶天息的住处。静静站于窗前,倾听。屋内流泻的亡国之调中,似是多了些不明的跃然音符。 夏季的天,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轰轰轰”……方才的青天白日突然间雷电轰鸣,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叶天息的住处极为偏远,姻禾又未带雨具,躲进屋檐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窗门忽地被打开,叶天息清冷傲然的脸出现在窗内:“是你……” 姻禾抹去额上的雨水,笑:“正是本公主!”顿了顿,端起了公主的架子,“叶天息,你好大的胆子,竟不请本公主进去避雨。”叶天息一愣,脸上起了微不可闻的绯红,低头,关窗。 少时,大门被打开。 姻禾倚身在门边:“男女授受不清,若被宫人瞧见了,本公主日后如何嫁人?”说罢,飞也似地逃走了。她也不知,她在害怕什么。 至此,雨夜晴空,姻禾时常来到叶天息的窗下,听一曲古调,哼一段乡愁。 叶天息的琴拨着拨着,便再也没有了初入宫时那哀愁之意。 如此一晃,十年已过。 叶天息青衣长衫,覆长乐古琴于背;姻禾亭亭玉立,美目盼兮。 姻禾琢磨,待哪一日将内心的想法同大哥提上一提,不知他是否会同意他们的婚事?定然是会的,大哥这人,最是重情。他深爱的女子失踪了十年,他便十年未曾立后,甚至连妃子,也只有宁连筝一人。 婚事还未被首肯,白长泠的脸日渐冷肃,性子愈发残暴,朝中众臣无一不诚惶诚恐,唯怕稍有不慎便会被他打入天牢之中。 一日,姻禾自叶天息住处回来,正练习着他教她的新曲调,叶天灵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公主,奴婢的弟弟半非有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帝王威信,那屋前三尺白绫早在十年前便撤了去,他调中的亡国之意亦是早已消弭,望公主明察,望国主开恩。” 姻禾这才知晓,白长泠将叶天息打入了天牢。指尖的琴弦陡然断开,弹得她手上血迹斑斑。 “叶姐姐,你放心,我这便去求大哥放了天息。” 连指尖的血都未及擦,姻禾便跑了出去。 白长泠早已散了早朝,刻意不见她,她便在金銮殿外长跪不起。隔日,姻禾仍跪着,有宫女来报,叶天灵死了。死因不明。 姻禾大惊,去找二哥白泽,欲查清事情真相,哪料白泽却说出一个荒诞的故事…… 昨天,叶天灵救弟心切,又去求了白泽。白泽将白长泠宫中的女官内侍收买,叫叶天灵沐浴更衣,躺到龙榻之上。说是一旦得了白长泠的宠幸,救弟弟岂是难事?叶天灵一心救弟,倒也未顾及其他。哪知事与愿违……白泽竟上了龙床,将叶天灵吃干抹净。吃干抹净倒也罢,白泽还不承认有此事发生,推说是白长泠所为。 叶天灵情急之中,误踏莲花池,溺水而死。 白泽说完这些,随意翻开了书卷,边看边看:“姻禾,我是看在咱们兄妹的情分上,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你若去大哥那里告我的状,那你便不再是我白泽的妹妹。” “二哥!你是王爷,想娶哪家女子不成,非要如此迫害叶姐姐?” “呵……大哥不让我出皇城,这皇宫又太过沉闷,我憋得慌,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你怎么变得这般冷血无情?” “要当帝王,如此甚好。” “你又要谋反?” “不算‘又’……十年前我是假戏真做,这回我要真戏假做。” “我、我要告诉大哥去。” “姻禾,大哥二哥,你只能择其一。不过无论结局怎样,你仍是大澈国最尊贵的公主。” 姻禾哭着跑走。 在自己宫内待了半日,去牢中探望叶天息,告知他叶天灵死去的噩耗,叶天息沉默半晌,将从不离身的长乐琴给折成了两半。 “公主殿下,我叶天息自此往后,与您再无半点瓜葛。” “天息,我大哥二哥成了这样,连你也要弃我于不顾么……” “公主若再不走,叶天息便自尽于此。” “好,我走。我走!” ======== 万神图中的画面渐渐散去,赋怀渊撤去仙灵之力,姻禾复又恢复了动作,她俯身捏了捏粥粥的脸:“小朋友,你喜欢这个么?” 粥粥望着手中的雏凤,脸色悲喜不定:“喜、喜欢……” “那我转赠于你吧。” “我不要。” “你是觉得它太过于贵重了么?”姻禾缓缓走至桌边,坐于椅子上,神色默然,抬手,挑起一根丝弦,音入耳,落寞无边。“世间再贵重的东西也是死物,换不来情、得不到爱。” “我能换到。” “你?你一个五岁小孩子能做什么?我乃一国公主,却是连最起码的人伦亲情都得不到……呵呵……也是我太过贪婪、太过天真,皇室中人,哪有情义可言?二哥为一己私利,害了我心爱的人,可我……又能对他怎么样呢?我自罚于此处,想着大哥二哥或许会念着兄妹情义,放过叶天息,没成想,我这一住,便住了三月……” 粥粥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姻禾,你同我走罢?” 姻禾笑笑,摇头,指尖勾弦,弹了一截清简的调子:“我的家在皇宫,心在皇宫,我能走到哪里去?我走不掉,也走不了。”抬眸望了粥粥一眼,“你既有缘来此,我同你讲讲我与他的故事好不好?” 粥粥愣住。 姻禾自顾道开了:“我与叶天息相识时,他十岁,我八岁。那时的年月啊,战火连天,他故乡的亲朋好友皆已亡于烽烟之下,而他有幸碰上我大哥,这才活了下来。我大哥因他弹得一手好琴,便将他与长他五岁的姐姐一并带入宫来——我与他初次相遇便是那年——我听闻宫人们说起他的遭遇,颇为心疼,便将他的姐姐唤到我宫里来为侍女,只有如此,他们在宫内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顿了顿,琴音渐渐凄婉,“他极擅抚琴,我大哥颇为欣喜他,待他格外宽厚。哪知他不识趣,日日凑着亡国之调,夜夜以白绫相交于屋前檐下,我大哥一怒之下,将他囚禁了起来。” “原本我大哥也是一位宽厚仁爱的明君,可是谁也未曾料到,在处理他的这件事上,大哥他果断利落,丝毫不留后路。他的姐姐为了救他,以色相诱,却平白叫我二哥给玷污了。我二哥非但不承认,还将人丢至我大哥床上,言说是我大哥做得。他的家姐气不过,寻了短见。——当真是造化弄人。” “其实……叶天灵并不是个不善隐忍的人,断不会为了此等名节之事,而弃弟弟于不顾的。” 在姻禾的话语中,粥粥眼里的泪光渐渐蓄满。 他以密语传音教训我:“娘亲,都怪你,是你当初不让我杀了叶天息,这下好了,他果真害了姻禾!” “嘘,先弄清楚事情到底是何结果。” 粥粥哼了一声,把脸一撇,不再理我。我转头望向赋怀渊,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给了我一抹安心的眼神。 姻禾自说自话:“天息只是一个琴师,未习过武术,哪经得住牢狱之灾。被我哥关进牢里之后,便病了,我悄悄去看他,他病得都不大认识我了……哈哈哈哈……他不认识我也好,他从不认识我就好了……”姻禾笑着笑着,大滴泪滚落,化开在了琴弦上。 我拉着粥粥退出了院落。 “老赋,我去找老白求求情?” 赋怀渊目光清冷,负手而立,并未搭理我。 我惦起脚尖,抬手勾住他的肩膀嘿嘿直笑:“我知你不愿我同他见面,但这次是为了咱们的儿子。” “月儿,这件事结束后,我们离开花间城罢。” “好好好。” 我点头如捣蒜。 51十年之期谁来赴?(为夏日蝉鸣皇冠加更) 见到白长泠时,他一袭玄黄锦袍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手中正阅着文卷。 “老白……” 赋怀渊和粥粥在门外等着,我现了身,推门而进,轻轻喊了一声。 他未抬首。 我又说了句:“老白,我是符月,我回来了。” “小月?是小月的声音……” 白长泠缓缓抬起头来,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满目沧桑,眼下乌青,唇角泛白,较之姻禾更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翁者。 才过十年而已! 十年,白长泠未及不惑之年啊! 我以仙力探之,他并未中毒。且他饮过许多我的血,应也不会生病才是。怎会…… “是小月,真的是小月!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见到我,白长泠身子巨震,手一松,宗卷陡然落地。他颤抖着双手撑起身子,却似是力不能及,身子复又坐回榻上,发出“碰”一声闷响。这一声响将我前一刻还欣喜不己的心,拍沉到了谷底。 我哽咽着:“老白,你怎么了这是?” “小月,你过来……” 白长泠几欲站起身来,却又倒了下去,我两步跑过去,扶住了他,坐在榻上将他的头搁在怀中,轻轻抚上他的发丝,惊见他额前青丝中一片雪白。 这样奄奄一息,哪是十年前英勇凌厉的白长泠! 我握住他发抖的手,听他缓缓说着:“小月,你还是这样年轻,这样灵动,仿佛那日在花间城郊初见,我救你于匪贼之手,你投我感激的微笑。那笑容,我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或许下辈子,也忘不掉了罢。” “老白,帝座坐得这样辛苦,何必硬撑?” “自己选择的路,要走完啊……”白长泠笑着,伸手来想来抚我的脸,在刚触及我面颊之时,陡然垂了下去,重重落在床上。曾经骨节分明的手如枯败的花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甚至于连抬手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到了。 我鼻头一酸,哭泣出声。 他动了动,终是放弃了替我擦泪的想法,双眼迷离涣散,“小月,你让我等你回来喝酒,我酿了千坛好酒埋于地下……可是想不到,我随便这样一等,就老了。”顿了顿,笑得凄然,“不过幸好,我终是等回了你。” “老白,我不值得你这样真心相待,不值……” “小月,一直想知道,如果没有他,你会否爱上我?” 白长泠双眼缓缓闭合,流下这世上最后一滴眼泪。留恋又缱绻,清明又豁达。 我久久不敢相信,白长泠就这样……离去了! 他死了! 白长泠在我面前,死了。 将他抱了许久,直到他身子变得冰冷,我才木然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拉泣着:“老白,会的!如果没有赋怀渊,我会爱上你的!一定会的!” 我将他的身子轻轻置于榻上,将方才他看的那方宗卷从地上拾起,却瞧见那并非宗卷,而是白长泠的手记。 想了想,把它揣进了怀里。 该去找白泽了!我倒要好好问问,十年前他答应过我要兄友弟恭的话,是不是被狗吃了! 将一回头,大门被推开,白泽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堆朝臣宫人。 我凝结仙力,化出一片清雾,将白泽绑住,推到墙角。我想,此时在外门这些人眼中,我一定比地狱的恶鬼更凶残,更恶毒。 “白泽!你说过会好好敬重白长泠的!他死了!他年纪轻轻便了!” “符、符姑娘……你先听我说……” “听你娘的屁!老娘悔不当初!在那方林间老娘就该把你杀了!去你娘的帝位!你还老白的命来!” “大哥不是我杀的。” “老娘当然知道他不是你杀的!他是自尽的!他为了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登上帝位,将自己逼死了!老娘的血能治百病,唯独治不了心病!老白爱你,他这样爱你,你竟然还要夺位!你别以为老娘不晓得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当了帝位,好光明正大和东冥联姻,娶了绫悄那小公主!” 我双目充血,越说越气愤,单手掐住白泽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鞋内暗刀出鞘,一脚踢去……余光瞥见身后数十名侍卫带刀袭来,我反手击出灵诀,将侍卫尽数扫倒于地,哀叫声一时不绝于耳。 “白泽,老娘活了这把年纪,从未杀过人,你是头一个。” 我眼前由淡粉逐渐转为血红,抬手,幻出杀诀,朝白泽的天灵盖缓缓劈下…… ——“月儿!住手!” 赋怀渊的声音入耳时,我只觉肩头被重物击了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在赋怀渊的背上,他正背着我,缓缓行走在皇宫内。我动了动,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轻声询问:“月儿,好些了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摇头:“我没事了。”跳下他的背,“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展了展手脚,除了脖子有些疼,其他倒并无异样。 暮色渐浓,星子渐现。赋怀渊袖染轻风,立于一旁,望着我,闲淡静默。 “怎么了老赋?” 我有些心虚,不晓得白长泠离去时同我的对话,他站在屋外听见没有。 赋怀渊白袍飞扬,将我的肩揽住:“我才片刻不在,你怎生大开杀戒?”我愣住,“我只想杀白泽一人。”他摇头,“三界六道,自有天命所规,你不可杀生。” “那他白泽死在老娘手中,你怎么晓得不是天命的安排呢?” “我晓得!” “你凭什么笃定?” “万神图能观三界生前身后事。” “哦,对哦。这样一说,你岂不就是天命的主宰者?诶,老赋,你操纵万神图的仙术练得如何了?能不能教我?我想看我的前世。对了,你答应要告诉我,五百年前的事的,我们是如何造出粥粥的?我是属于大地之灵的哪一种灵?” “这些恐怕无需我再多言。”赋怀渊止了笑,唇却依如弦月,“月儿,三日之内你将有一次大劫,若要平安渡过,你手中不应有杀戮。你和粥儿,都不该沾染血腥。” “我们母子被人欺负了,也不能报仇么?” “若有人伤害你们,我在万神图上抹了他的前世今生,你可消气?” “那敢情好!” 我伸手,拥住赋怀渊的腰迹,把头轻靠在他的胳膊上。 适才困乏的思绪,渐渐明朗。 人死不能复生,白长泠自甘如此做法,想必也是将后事已安排妥当。假使我之前真的将白泽杀了,白长泠当会难过,当会怪我。幸有赋怀渊及时到来,阻止了我。 “老赋,粥粥呢?” “你进屋后,他便去了姻禾的住处。” “我们去找他吧。” “好。” 隐了身,与赋怀渊并肩行走在偌大的皇宫。徐风送暖,再起心间,乍惊一处微波。 “老赋。” “嗯。” “有你在旁边,我很有安全感。”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将下巴置于我的头顶,喃喃:“月儿……” 来到姻禾的屋前,惊现白泽在窗外静站,悄无声息。透过窗台,可见粥粥站在姻禾床边,时不时替她掖下被角,俯身轻抚她额前的发,满腹心事地凝视着。 姻禾似是作了恶梦,手脚乱挥:“大哥,你不要死……天息,这琴音该如何奏?回来啊,别走——二哥,二哥别丢下我……” 我以仙术现身,拍了拍白泽的肩膀,他霍然回头,见是我,忙朝后躲去,我拉住他的前襟:“别怕,老娘不杀你了。” “符、符姑娘……” “老白现在走了,你少了避风港,日后可得靠自己了。” 白泽闭目,长叹了一声,极为落寞:“符姑娘,这一切,都是大哥安排的。那对姐弟入宫,姻禾遇上叶天息,叶天灵找上我,我嫁祸给大哥,大哥身死……这一切的一切,是大哥的计划……”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你!”白泽长长吐了一口气,“这十年来,大哥没有一日不在想你。他说你曾答应过他会回来看他,便一定会回来。他坚信!可是,等一月,你未回,等一年,你未出现……这一年年里,大哥的性子变了许多,他说你知晓他变了,一定会肯来阻止他——因为你最讨厌奸佞的小人——以至于后来,大哥平端杀人,将忠臣打入牢狱,乱杀无辜……他做了这么多令你厌恶的人,你仍然不曾现身管他,他便将目光放在了姻禾身上。” 我右手一紧,回眸望,见赋怀渊投我以心安的微笑。 “符姑娘,你最是清楚大哥的为人,打小,他疼我与姻禾甚过自己的性命,若不是情之所致,他断不会去诓骗姻禾,叫她伤心难过。——大哥折磨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这十年来大哥过得比谁都苦,比谁都累,我都知道,可我无力去过问,我只能去配合他,叫他……叫他走得安心一些。”白泽说到此处,闭目,两行清泪流下,“十年前,便有仙者告我们,大哥还剩十年的寿命,所以……符姑娘,你最初自花间城离开,我大哥他未作挽留。直至那年在皇宫出现,大哥仍是没有强留——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我埋首进赋怀渊的胸膛:“白泽,你别说了,求你别再说了……” 52宫中琴师叶天息 一日后,内监宣读了传位召书,只有短短九字:朕若亡故,传位于白泽。 不伦不类,没有帝王之信该有的提笔与力度,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白长泠亲笔写下的传位召书。 是夜,我们来到姻禾窗外,又见白泽,他望向姻禾的房内,眼中流出许多温柔之色:“待大哥入陵,我登基,大赦天下……一切便都结束了。姻禾她生在皇宫的牢笼中,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哎,是孤老终身,还是自由翱翔,且看她的造化了。” 我紧抓着赋怀渊的衣袖,听白泽低言:“符姑娘,多保重。”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抬头,映入赋怀渊深邃如浩瀚星辰的眸里,“老赋,我好难过,好想哭,怎么办?” “娘亲,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 粥粥冷不丁的话语自我背后传来,我回头,见他自姻禾屋里出来,斜斜瞥了我一眼,“几万岁的爱哭鬼!你哭的样子真丑!” 我顿时怒了,走过去,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再说老娘丑试试?” “老姑娘,丑死了!” “你再说一遍!” “娘亲,你真丑!” 我愣愣看着他,他又道,“你怎么了?以往我骂你骂,你都会揍我的,你怎么不揍我了?我不揍我,我怎么好意思哭出声来。” “粥粥,你……” “你不打我,我不疼,自然不会哭了。罢了罢了,走吧,我好累,好想睡觉。” 粥粥念了句仙诀,陡然消失在原地。 我回头望赋怀渊,在他眸里看到了惊讶。“老赋,既然粥粥都放下了,我们也先回吧,待明天跟姻禾说说,请她把‘情丝’送给我们。” “嗯。” 在花间城郊的破屋前,找到了正在对月发呆的粥粥,带他去客栈好好泡了热水澡,强迫他睡去。 次日,我们叫他进皇宫找姻禾取“情丝”,他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这一赖,便赖了整整半月!其间白长泠下葬,新帝白泽登基,大赦天下。 我愁了粥粥许久,他终是在半月后的傍晚,窝在被里热情高涨地唤我: “娘亲,我想吃*包……” 似乎已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我扯了个大大的笑脸,忙下楼,去前柜搁下一大把银子,叫掌柜的给我弄了两屉*包,端回来给粥粥,他一口气给吃完了,伸手还问要。 “没了……要吃,去皇宫吧?姻……” “好!我们去收小风筝的‘情丝’,随便也将叶天息的也收了。”粥粥打了个嗝,“哎,要是陌生人的‘情丝’我们也能用,该有多好——瞧这满大街都是。” 粥粥打开二楼窗户,目光无波地望着大街来来往往的百姓。 我以仙术喊来隔壁屋的赋怀渊,仔细打扮一番,入了宫。 来到姻禾的住处,跟她坦白身份,说明来意,她古井般的眸子亮了亮:“原来你就是粥粥啊……你是神仙!真好。要是我永远是你这样的年纪,便好了。”粥粥冷脸啃着手中鸡腿,点头,“是啊,五岁孩童,童言无忌,爱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人的感受,受了欺负还能叫大人出头,多好啊!” 姻禾捏了捏他的脸颊,笑得苍凉。 戌时刚过,赋怀渊牵着我和粥粥,执万神图,取姻禾的“情丝”。——果不其然,是爱之情。 “符姐姐,你能不能……”姻禾指尖缠着衣角,缓缓卷着,“带我去找天息?” “十日前白泽说过会大赦天下,他应该会放叶天息归故里。” “二哥的心性远不如他颜面上那样孱弱,我知他意,晓得他必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叶天息。” “叶天息是无辜的。” “不……天息曾因能近我身,朝大哥下过毒。” “你大哥他并未中毒,不是么?”老白食过仙灵咒之血,也不可能会中毒。 “大哥不是因天息下的毒而逝,可这并不代表,天息没对大哥起杀心。”姻禾苦笑,“单凭这点,二哥便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她声音渐沉,双膝一弯,陡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双手贴地,重重磕了个响头,而后抬头望我,“符姐姐,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求你……求求你带我去看他一眼,姻禾求你了。” 我虽痛心姻禾的情况,但估摸这会儿粥粥是不大情愿见叶天息的,便推托道:“姻禾,不是我们不愿帮你,人间情爱生死,我们插不得手。” “小风筝,我带你去找他。”粥粥轻轻抓住姻禾的手,将她扶起,姻禾的手背上多了一团油乎乎手印子。她惊喜地望向粥粥,双唇嗫嚅半天,最后只吐了两个字:“谢谢。” 以仙术寻到叶天息的踪迹,果真如姻禾所料,白泽并未将他放出天牢。 见到叶天息,姻禾苍寂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就连一度想要杀死叶天息的粥粥,都惊得目光巨变。 这还是那个呈现在万神图中、姻禾记忆里的青衣琴师么? ——他血迹斑斑地仰卧在草堆里,双眼紧闭,整个脸庞一片血肉模糊,浑身血腥味、腐臭味令闻者作呕。因是六月火热天,他这副溃烂的肉上生了许多细小的蛆虫,那蛆虫在肉里涌出钻入,绿头苍蝇到处飞爬。 我牵紧赋怀渊的手,转过头,不忍心再看。 “天、天息……” 任谁也能从姻禾此刻的呼唤声中,明白她心上撕心裂肺的巨痛。 “天息,二哥怎能将你毁容?”她颤着身子,上前几步,将叶天息搂在了怀里,由得那些蛆虫爬进了她细白的手臂上。 叶天息被她的动作惊醒,缓缓睁开了双眼,气若游丝,“姻禾……” “妃子笑,二哥竟对你用了妃子笑!” “这本、本就是我欲害你大哥的毒药,现如今反噬在自己身上,没个一年半载死不了,不过是生些蛆虫,毁些皮肉罢了……王爷他只倒了半瓶在我脸上,已算是仁慈了。” “这是何时的事?” “好些天了罢。” “我助你逃走……”姻禾将叶天息扶了起来,叶天息摇摇欲坠,摆了摆手,“姻禾,王爷遗人来说,只要我熬过‘妃子笑’的毒性,他便放我回乡。” “你再在这牢里待上一天,我就将那剩下的半瓶‘妃子笑’倒在自个儿身上。” “姻禾,我不想做亡命之徒。”叶天息握住姻禾的手,努力想笑,却笑落了脸上一块块腐烂的肉,“姻禾,我知你心意,若到时我还活着,便带你离开……堂堂正正地离开皇宫。” “你先应允我日日来看你。” 叶天息微弱地回了声:“好。” 粥粥转过身,扯了扯我的衣袖:“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几天?”我刮了刮他的鼻头,道,“爱留几天就爱留几天,我们有的是时间等。”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清俊的眸里映着我和粥粥的影子。 ====== 此后,每逢夜里,我们便隐了身,将姻禾偷偷带入天牢。 姻禾用刀细细地将叶天息脸上的腐肉剔净,敷上药草,以白纱缠上。再熬了热粥端来,一口一口喂他。冷寂的孤牢,成了姻禾出入最为频繁的场地。 姻禾的脸上不再死气沉沉。她宛如天地间最伟大最精明的医者,病人的微末变化,她皆了如指掌。我想她初看他受伤时,心里会痛,可是他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日渐好转,她心中之苦也逐渐开明了。 清寂岁月,将姻禾的性子磨得更加坚韧。 姻禾命人寻找花间城最上层的木料,为叶天息重制了一把琴,琴角刻着“姻”之一字。冷淡如他,在见到姻禾端琴而现时,也柔了眉眼,暖了心。 叶天息伤势痊愈,姻禾去唤了白泽前来。 白泽已不覆当年白面书生的模样,他双眼锐利,杀伐绝然果断。似是对此事早已知晓,并未再为难叶天息,同意姻禾跟他离宫。姻禾多日的愁眉终是展开,笑颜一生,日晖失色。 离宫前夜,姻禾挽着叶天息的手,在屋内灯前坐了许久,两相视之,未语情先浓。 我和粥粥趴在窗外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皇宫中难得的一对有情人,终于熬成了眷属。 赋怀渊收了叶天息的“情丝”,以仙力收起万神图。白袍广袖,明净温雅。我把手放到万神图上,感受到叶天息的“情丝”里满满都是对姻禾的爱。两情相悦的“情丝”,难觅啊。 我将赋怀渊和粥粥拉回客栈,留下屋内暖帐中的二人,缱绻缠绵…… 次日午时,曦耀万里。 我靠在床上头,装模作样地捏针绣花,粥粥无精打采地地坐在窗边,朝下方街上来往的百姓扔铜钱。少时,楼下聚集了许多男女老少,疯抢,擦肩接踵,乱成一锅粥。赋怀渊推门而入,煞有其事地望了粥粥一眼,接着开始教育粥粥为何如此铺张浪费。 不过是用术法变出来的银钱,有何可心疼的? 我听得烦了,便拿针去戳他,他惊诧地站在原地,活生生叫我在他身上插了一个小窟窿。 “老赋,你丫傻啊,你怎么不躲?” “我怕我躲了,你收不住力气,会伤了自己。” 53世间百态情为终 “你好得都叫老娘不忍心虐待了。哎……老娘天天苦练,仙法大进,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砍砍。”我丢了那方绣得一塌糊涂的绣品,抚摸赋怀渊修长的手指,“老赋,你算出来玉藻在哪里了么?老娘现在的法力比不比她高了?” “两日之内,她会来找你。” “这下老娘就放心了。话说……到时候你会帮我,还是帮她?她毕竟是你‘远古时期’未过门的妻子,老娘真的很忧心。” 赋怀渊将腰间伏灵剑解下,递到我手中。 我眉开眼笑:“亲亲帝尊师父,老娘真是太爱你了!” “啊!” 粥粥蓦地惊呼出声,我转头去瞧,但见他颤抖着手,指着窗下,“娘亲,是叶天息……” “怎么?他和姻禾才过一夜,就沦落到乞讨的地步了?” “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听,忙俯身去看。 乱糟糟的人群一侧,叶天息戴着黑色的斗笠,遮头盖脸,匆匆走过。 “老娘去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抬脚往楼下跑去。 叶天息已转过屋角,我施仙诀瞬间追至他面前,将伏灵剑一横,拦住了他:“叶天息,老娘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大度成全了你们,你何以一人鬼鬼祟祟的离开?姻禾呢?” “姑娘,你认错人了……” “休要狡辩,你化成灰老娘都认得。” 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利用她出宫而已。” “你若不爱她,背着她的琴做什么?”我探手至他的肩头,将那黑皮包裹着的琴扯了过来,“你的琴早已在牢中被折成两段,这把琴是姻禾的……”古琴的左下角,刻着“息”字,是姻禾专门找巧匠制的一把同叶天息一模一样的琴。 叶天息将斗笠掀去,露出满脸卧蚕似的疤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我愣住。 怎能忘了他虽被姻禾治好了伤,可那“妃子笑”所留下的印记,却是永远都抹不掉的?——叶天息容貌尽毁!可是叶天息,姻禾的幸福就是能跟着你啊,你这呆子,怎么就不明白! 从来只有女子极为在意自己的颜容,哪料男子的想法也是一样。 我自嘲笑笑。自认没有司楹貌美,没有玉藻仙灵,可我却并不认为唯有样貌,才是女子之根本。心之善,言之意,皆是衡量女子的准则。 依然是那句话:我即便被三界所恶,只要赋怀渊不离开我,我便不会自卑,而先行放手弃了他。 然则世人多以貌取人,委实可悲。 眼下既然叶天息心意已绝,我亦无可多说,抬手捏诀,下了一道仙灵之术在他身上,保他平安回家。 “叶天息,好好活着……若有朝一日还能与姻禾重逢,不要再辜负了她。” “多谢姑娘。” 叶天息走后,我回屋将这事跟粥粥一说,他“啊”了一声,将方才撒出去的银钱全部变作了尘土,若得窗外楼下众人惊疑,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我还未及问他这是何意,他拿了件外袍,念仙诀,消失了。 必然是去了皇宫! 我与赋怀渊相视一笑,跟了去。 “姻禾、姻禾你醒醒啊……” 我俩刚一现身,欲进姻禾的屋,便听见粥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到里头一瞧,正见姻禾挂在房梁上,粥粥抱着她的脚拼命地往下扯。 姻禾的身子被粥粥这样一扯,怪异地扭曲着。 我心里一紧:“粥粥,你急糊涂了?这样拉,没死也被你弄死了……让开!”我凝仙力于指间,化成利剑,划断了绕在姻禾脖子上的三尺白绫。 粥粥抱着姻禾,迫切地将仙力渡入她的体内。 我回眸间,余光瞥见桌上放了一封信,拿起,是叶天息所留,上头写了两行字:若有来世,定不负卿意。 字迹清秀婉媚,一如那年窗下信手拨琴弦的青衣少年。 “爹爹、爹爹,你快来看看,姻禾怎生没有呼吸?”粥粥抱着姻禾的脑袋,向赋怀渊求来哀伤的目光。 赋怀渊淡淡摇了摇头,未语。 粥粥又望向我:“娘亲,仙灵咒之血不是可以医治世间百病么?” “儿子,仙灵咒血可医世间百病,可无法起死回生啊。” “我们不是神仙么?神仙都不能起死回生,当这个神仙有何意义?” 我心口一阵绞痛。 都说母子连心,看来此刻,粥粥的心底是极其难过的了。可是,即便他如斯难受,却仍是没有哭泣,愣愣地抱着姻禾早已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 赋怀渊广袖长袍负手而立,黑如墨的发用碧玉龙头簪盘在头顶,月白色的衣衫藏在月光中,若隐若现。要不是这衣服不是玄黄色,我当真以为他这是将要帝王临朝。 眼眸低垂,抬手一扫衣袍,玄纹云袖扬起,他席地而坐,一团柔白的光亮自他的掌心飞出,将他原本就清俊的脸映衬得如古雕刻画。在柔白的光中,一架古朴的七弦琴凭空出现于他的身前。 他抚手入琴,行云流水般地拨弄七弦。 帝王宫里,平息宁神的音律舞成一段动人的乐章。 我不由止了心跳。古话说字如其人,听音辩心。能弹得这样一手好曲调的赋怀渊,想必心性该是澄澈堂亮的。 “粥儿,你累了,睡吧。” 一曲终了,赋怀渊挥起一片月白的光,将呆滞的粥粥的思绪散去。我忙去搂过将要昏睡的粥粥,无奈了望了望姻禾,同赋怀渊一起回了客栈。 次日午时,粥粥醒来,依旧呆傻模样,我气急,揍了他一顿,他小嘴一扁,扑进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娘亲,如果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都救不活,我情愿不当神仙!” “我以前常想,做小孩子多好啊,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做错事会被人原谅,难过了有人出头,可是现在,我头一回……头一回如此痛恨仙灵咒!它叫我生不得,死不得,永远披着这副皮囊,做个假小孩!” “姻禾心地纯良,到头来却一生悲苦不得善终,老天为何这样不公?” “我不要当什么神仙,只想跟个凡人一样去成长,去感知万物,去承受世间百态,去尝酸甜苦辣,哪怕是生离死别,也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人老去、死去,而自己却永远处于那个年岁里……” “我的心早已经不止五岁了啊,娘亲……” 看着他哭得这副模样,我更是揪心的疼,跟着痛哭失声。 ====== 姻禾死去,粥粥消沉了一个昼夜,第二天清早,他便又恢复如初。嗜睡,贪吃,爱嘲笑我。可我知道,那个曾单纯得为了吃到一只鸡腿而乐上半天的粥粥,已经消失了。 随着姻禾的葬礼,一起埋在了黄土下。 我和赋怀渊谁也未揭下粥粥伪悦的面具。或许只有这样,粥粥才能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长河里,为自己寻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不知……天界九重那众多神仙,鬼界九幽那诸多鬼魅,是否亦是如此?总为自己制造一份执念,铸起一重围城,造一张面具,年岁渐长,活成年少的自己最讨厌的姿态。 感慨颇多,日子却清如止水。 一晃两日过去,玉藻仍是没有出现,我推开隔壁房门,去找赋怀渊的岔,惊见里头坐了一位红衣红发的美艳姑娘。 她头插雀翎,手腕上套着银钏,回眸间,雪肤碧眼,一股浓浓的异域风情袭来,妩媚娇憨。 我指着她,仿似抓到赋怀渊偷情未果,浑身颤抖不已:“老赋!你对得起老娘么!你竟然如此重口味,在屋里藏了个西域姑娘解馋!” 解馋倒也罢了!关键这姑娘长得还比老娘好看百倍! 老娘不服! 西域姑娘站起身,赤足上的银钏随着她的动作轻敲出声,清脆悦耳。 “咦?”她说罢,复又摇摇头,“性子怎变了如此之多?” 我冷着脸,酝酿心中汹涌成海的怒意,赋怀渊轻咳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灵澈,她这般心性也挺好。” “哈哈哈哈……是、是挺好。”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月儿,她是灵澈。” 我抬首,对上赋怀渊淡淡的眉眼,而后把手举过头顶,踮脚,勾住他的颈项,“老赋,你要敢脚踩两只脚,老娘废了你!”转眸,把下巴一抬,朝灵澈道,“洋妞儿,你别想打老赋的主意!他是老娘的人!” “若我抢呢?” “除非我死!”我手自额前划过,密密缠缠的灵力化成一张淡青色的大网,将灵澈团团围住。 灵澈丝毫没有被我的吓气到,反而一挑眉,爽朗大笑不止。末了,从头到尾将我扫了一遍,点点头,不知是戏谑还是真心欣赏,道出了这么一段话:“容貌丝毫未变,依然是轻灵秀丽、仙姿纯婷,不过……以前的她可说不出这等磅礴大气的话!粗暴、霸道、蛮横无理,这样的她,我喜欢。哈哈哈哈……” 我瞪了她一眼,注视她身上的灵网,念起仙诀将网收紧,满意地听到她的呼痛声,我得意地笑:“识相的快走,不然老娘要你好看” “月儿,莫要胡闹!” 赋怀渊淡淡道了一句,挥手将灵澈身上的灵网给撤了去:“你不能伤她。”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她……是你什么人?” 灵澈咯咯直笑,把我手一拉,出了赋怀渊的房间,来到屋前长廊:“符月,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连帝尊都不敢伤我。”顿了顿,又道,“嗯,也不是不敢,是不会。”见我震惊,她低头一笑,顽皮而天真地学赋怀渊那般,在我的头顶抚了两下,“我这次来,是为你们送‘情丝’的。”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快别这样瞅我,你这双眼睛叫女人看了,都会瞬间爱上你。”她翻掌遮了下我双眼,道,笑了笑,道,“你可知锁天塔?” “紫微上神雪世所管辖的地界内,有一处锁天之塔,不知是否一样?” “对对,就是那塔。盘古开天之时形成,预警三界祸事,可锁仙、人、鬼”。——我那可怜的夫君便是被这破塔给锁了。你们要是能让我跟我夫君讲几句话,我便将‘情丝’赠予你们。”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与我夫君之间历经三世情劫,这‘情丝’对于你们来说,非比寻常吧?” “你说锁天塔可锁天下苍生,我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 “这个不难……我方才已经同帝尊帝讨过了,他将万神图借给了我,你看……”灵澈从袖中取出一个墨玉画轴,横在我面前晃了两下,又放回袖中,“帝尊教了我使用万神图的法子,我用它将你送进锁天塔,你在塔内找到我夫君,将这枚香囊交于他,便成了。” “如此简单?” “帝尊都答应了,你怎还怀疑呢?” 我下意识地望了眼赋怀渊的房间,正瞧他迈脚而出,见到我,弯唇浅笑。 “那好吧,灵澈,我愿去锁天塔。” 话音刚落,灵澈眼里狡黠的光一闪,迅速拿了个颗紫檀佛珠在我面前一晃,我双眼一黑,昏睡过去。 1神兽苍吾惹事端 卷二:血咒三生仙灵煞 ——血咒三生,明月为媒,万神图灭。 1神兽苍吾惹事端 我睁眼醒来,四周一片墨黑,动了动,实无大碍。唤了两声“赋怀渊”无人理会,遂念起仙诀,化仙灵之力为照明之光,点亮四周。眯起眼,细细打量。 这儿似是一个极为空旷幽深的牢笼,久久走不到边际。 “你这小姑娘,莫要再照了,晃得老子眼睛疼!” 正移步,探向四处,不料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近在咫尺。我一愣,忙朝上望去。在这无边的黑暗围城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灰衣男子被绑在顶端墙上。手指粗细的铁链自他的琵琶骨穿过,牢牢锁着他,不得动弹半丝半毫。 他微微睁着眼,朝我挑眉:“小姑娘,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轻轻道出的问话,在此间来回晃荡,激起无数回音。 “都被捉了进来,还不知道是何地?”他哼笑,“我们这是三界最铁面无私自最大义凛然的紫微上神雪世的法器里。” “锁天塔!” “呵……你终于醒悟了。” 灵澈果真送我来了锁天塔中! 待完成任务取得灵澈跟她夫君的“情丝”,赋怀渊会否为我所做而高兴? 我急忙探手进衣袖,将灵澈给我的那枚香囊取了出来,递到上方之人的面前:“你可认识一个名叫苍尧的石妖?” “锁天塔内没有石妖。”他道,“不过……苍尧这名字,有些耳熟。哎呀,一时想不起来了……” “拜托再仔细想想。” 他愣了愣,突地吼道:“你别吵老子,老子正烦着呢。” “喂,你这人的脸怎么比天气变化还要快?算了……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找。”我见他似是真的火了,也不敢太过张扬,毕竟他是被困在锁天塔内不知多少年月的人——若不是法力强大犯下过错,怎会被关在这锁天塔内? 这样的祖宗我符月惹不起。 独自往前走了约半个时辰,腿酸得厉害,只好以仙力腾空,向前飘。 锁天塔内广阔无边,四散的怨气导致这儿的空气浑浊昏暗。 寻了半天,无果,我坐到地上,托腮冥想,头顶突又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将我吓了一大跳:“小姑娘,老子想起来了,苍尧是雪世的前生。” “哥们儿,你怎么阴魂不散啊!”我惊站起,抬头巴巴望向他,“你方才说苍尧是雪世?那灵澈是不是是雪世上辈子的娘子? “灵澈?你说的是条一身火红的蛇精?”我点头,他立马怒了,将灵澈上八辈子祖宗下八辈子子孙都给问候了一遍,这才稍渐平息,同我解释道,“老子当年就是着了那条蛇精的道,被引诱进了锁天塔。怎么?你也是被她骗进来的?” “谈不上骗吧,我是自愿进来的。” “格老子,去他娘的!老子起初被她哄进锁天塔,也以为她是好心,哪知这方破塔进来容易出去难!老子已经被困在此处一千五百年了!” “你出不去那是因为你寻不到正确的方法。” “哎!小姑娘,你别再以假相来麻痹自己!这出塔唯一的方法,就是雪世从不离身的那把石钥。” “石钥……石妖……”我在心里琢磨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老子同你讲啊,雪世那家伙是由锁天塔内的‘灵’聚集而成,是这世间唯一一位能自个儿选择出生的人,也就是说他想成鬼就成鬼、想变神就变神……你看到了,他现在成了天界上神,上一世他因为性子不偏不倚,将犯下祸事的生父给一掌劈死了!诶你可不知道啊,老子当年也是三界一把好手,上天入地谁敢挡老子?要不是灵澈这蛇精激老子,说老子徒手不能破出锁天塔,老子也不会真的将兵器丢了,进塔来闯一闯!他娘的!这人呐,真不该贪一时口舌之快,你看老子,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 我额上虚汗直冒。 这位大哥被困在这里多年,犯不着拿我寻开心。 之前赋怀渊同我提过,锁天塔只能进、不得出。那么,我此次进塔,当真出不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赋怀渊既然晓得灵澈让我进锁天塔来找什么莫须有的石妖,为何会同意?还是说,他也被灵澈蒙在了鼓里? 本着成全天下有情人的心思,我才答应灵澈入锁天塔,哪知这塔进来容易出去难。 现在想想,老娘也着实蠢笨!万神图能送我进来,灵澈她不会自己进来啊? 他娘的! “这位大哥,您可晓得这锁天塔为何如此坚固?连您这样上古天神都不能出去?” “老子才不是什么天神,老子是兽!”头一回有人把自个儿是“兽”说得如此高傲自豪,我不由轻笑出声,他阴阳怪地道,“兽怎么了?兽也比那些个虚伪的神来得光明磊落得多!老子就是骄傲老子是只兽!你莫要以为九重天的那些个上神都是好东西,五百年前他们四方上神联起手来骗了个小若木灵,可怜见的,那小若木灵生性纯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见我半天没吱声,他终是反应过来,自己自说自语了一大通,却是没讲到重点上来。清了清嗓子,这才又道: “老子告诉你,这锁天塔之所以能锁尽三界妖鬼仙神,这事只有老子最是清楚,当年盘古大帝殒身之时,老子恰好出生,看见他用指骨幻化了锁天塔。因是为锁天,故以造得十分结实。你如要出塔除了去求雪世要出塔的石钥外,还有一个法子——你若觉得自己皮肉够厚,能忍受九天雷刑的话,也可以在受完天雷之后出塔。” 我跟霜打了的茄子似地,蔫在了地上。 雪世是由锁天塔内的“灵”聚集而成,可以自由选择成为妖或鬼,也可以选择成为上神、仙尊。如此诡秘莫测的雪世却道是赋怀渊的朋友,那他会不会看在赋怀渊的面子上,送我石钥出塔呢? 按照头顶被锁的那位大哥的话,雪世的性子比赋怀渊给我描述的还要冷酷、公正,就连前生的生父犯了错,他都能手刃,血溅当场,那我这个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人,又如何叫雪世开先例? “月儿……” 赋怀渊清清浅浅的声音自远处飘来,如雾里带着莲香。 我心中大喜,朝那处奔去。奔了几步,突地反应过来:“老赋,你在塔内还是塔外?” “是月儿么?” 他的声音依然远远地传来。 “老赋,是我是我,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你不必担忧我。” “月儿,我这便进来,你莫怕。” “你是不是找雪世要到了石钥?” 我刚一问完,头顶那大哥欣喜地道:“小姑娘,小姑娘,美丽善良的小姑娘,你用石钥出塔时,能不能带老子……哦不,带小兽我一同出去?” “你倒是挺实相哦。”我嘿嘿一笑,“若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我便带你一同出去。”灵兽的名字一旦被人知晓,便要听命于那人,我这样做,是怕这位法力强大的兽一旦没了禁锢,便四处闯祸。 他默了默,应道:“我叫苍吾。” “月儿……” 只觉肩头一热,我瞬间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月儿,你跟灵澈去长生殿,何以到了此处?” 我蹭着赋怀渊的胸膛,“长生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白长泠在九重天的宫殿。” “啊?老白成神了?对了对了,他本来就是神仙转世!哈哈哈……我先前还以为老白是真的死了呢,这下太好了!诶对了,老赋,老白还记得我不?”我欣喜不已。一面希望白长泠记得我,届时我同赋怀渊回澈华殿,我在九重天上受了什么委屈,也能同白长泠说道说道。兴许,他还会替我出个头什么的。可是……一面又盼着他能将我给忘了,毕竟,我给不了他任何承诺,他若一直记我惦记着,对他极为不公。 赋怀渊揉了揉我的头发,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我自他怀中出来,牵了他的手:“老赋,我们走吧。这地方待久了,浑身不自在,仿似仙力被谁吸走了似的。” “嘿嘿嘿嘿……小姑娘,这里所有的仙力,日子久了都会被我给吸了。” 我抬头,冷冷看着:“你练这吸人仙力的禁术做什么?” “并非老子愿意,老子生下来便有这个本事……”他说着说着,眉头皱起,满脸痛苦之色,我忙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低吼着道,“满、满月……” 赋怀渊淡淡道:“上古苍吾神兽,为祸人间,关入锁天塔万载,每月圆夜受噬骨之刑。” 拇指粗的铁链碰撞壁顶,发出轻微声响,苍吾白了脸,额上汗如雨下。锁住他琵琶骨的铁链开始有规律地转动,在他的骨缝中绞着,我一个旁人看着,都觉得那铁链如附骨之蛆钻入骨髓,疼得要命! 苍吾咬紧牙关,愣是未吐出一个求饶的字。 我推了推赋怀渊:“老赋,快快,快带他一起出塔。” “月儿,我无法出塔。” “你没有找雪世要石钥就进来了?你怎么这么笨呀!你明知道要出锁天塔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去长生殿寻不见你,一时心急……” 2紫微上神现真身 次日朝阳初升,缠在苍吾身上的铁链这才缓缓停息。 ——原来锁天塔中也有昼夜之分,只不过我来的恰好是每月月圆之夜。 受完噬骨之刑,苍吾的面色红润了些,他眨了眨眼睛,向我抛来一个媚眼:“小姑娘,你莫不是看中老子坚强的体魄,将身边俊俏的司月上神弃之不顾了吧?” 苍吾这只兽,恢复能力倒是挺强! 我低下上昂许久的头:“嗯,是!三界没见过他这样傻笨的人,老娘受不了了。” “你很对老子的味口,不如我们……哎哟,哦呜……” 赋怀渊飞身而起,踢出一脚,正好踹在苍吾的胸口。苍吾长嘶一声,喷出一口绿血,两眼一瞪,作挺尸状。赋怀渊以白色灵光拂了拂自个儿的鞋头,缓缓落地,幽幽然重新站回了我身后,仿似方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连噬骨之刑都没有呼痛的苍吾,好半天没有再说话。 这一脚踢得,是有多重!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用余光偷偷瞄赋怀渊。莫看他平常一派淡然、温润如玉的模样,发起狠来,简直犹如魔鬼。老娘可没这命在他面前肆意妄为,日后还是谨慎些好。现在他是稀罕我,处处护着我,可万一哪日他看我看腻歪了,另结新欢,如斯对我,我肯定当场一命呜呼。 难怪世人皆言,女子当自强! 我必须得好好学仙术,超过赋怀渊,以防日后家暴时有能力保护自己。 赋怀渊伸手拥我入怀,笑得温柔:“月儿,万神图可使时空逆转,我以此方法出锁天塔,你怕是不怕?” 苍吾半睁眼,虚弱地道:“还有什么比锁在这破塔中更令兽害怕的?” 我理了理衣袖,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老赋,我知你无法完全驾御万神图,恐是担忧逆转时空之时会转错了日子……放心吧,跟着你,我不怕。” 苍吾学着我的语调,细着嗓子道:“跟着你,我不怕。” “苍吾,你欠揍是不是?” “漫漫长河岁月,开个玩笑而已嘛,瞧把你给急得。” “娘亲……” 陡然听到粥粥的声音,我愣了愣,没再理会苍吾的戏谑,转眸,瞧见粥粥一身雪白,踏着一团雾白灵光,喜滋滋地现了身。落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拥住:“娘亲,我来找你和爹爹玩儿了。” 苍吾起先眯着双眸朝我笑,待瞧清粥粥的模样时,顿时肃然起敬,一本正经道:“苍吾不知是小主子前来,往恕罪。”态度来了个大转弯,我被雷得外焦里嬾。 我赐了个白眼给苍吾,不敢置信地捏了捏粥粥愈发圆了的脸:“你怎么又跟来了?” “瞧娘亲说的,我是你们的儿子,我不跟着你们跟着谁呢?” “锁天塔可不是随便玩儿的!” “我知道啊……也不知怎地,无论是锁天塔还是万神图,我都能够来去自如耶。不信你看……”粥粥在我脸上“啵”了一下,抬手捏诀,消失无影。少顷,他又回过,手里拿了只鸡腿,“娘亲,我为你带来了花间城最好吃的酥油鸡。” 我怔住,无法语言。 他将鸡腿搁在我唇边:“娘亲,你不要吃鸡腿是在减肥么?”见我没搭理他,将鸡腿又收了回去,啃了一口,小脸立时浮现出满足之色,“嗯……太好了吃!女子就是可悲,为了身材容貌,连人间美味都拒食。” “粥儿,护着你娘亲,爹爹带她出塔。” 久静一旁的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朝粥粥吩咐,粥粥应了一声,赋怀渊自袖里取出万神图,置于胸前,迎面展开。 纯粹得透明的白色灵光自他双抬的指尖缓缓流出,涌入万神图中。白袍广袖之上,暗红的繁纹倾泻而下,古朴的金色咒印自纹路中渐隐渐现,神秘而华美。白玉簪绾起的长发随着灵光大现而披散开来,垂至腰迹,后又因万神图飞起而带出的旋风,四散而起。 我不由看得呆住。 方才怕因被他揍,而想努力学好仙术,而现在,望见他如此这般模样,由衷感叹:美男身下死,做鬼也甘愿! 苍吾忽地在一旁幽幽地道:“目光淡然透彻、身形俊朗纤灵,不愧是司月上神。”我怒瞪他一眼,“别以为你法术高深我就不敢动你,你要是想与老赋来个断袖之好,老娘就把你二弟切吧切吧剁了喂狗!”苍吾打了个冷战,“屁点本事没有,说大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冷冷捏起仙诀,“苍吾,咬自己舌头。” “小姑娘你莫要啊呜……”苍吾被我施了术法,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舌头用力咬了下,疼得泪眼汪汪,“好恶毒的女子。” 粥粥冷不丁地道:“小兽兽,我娘亲这辈子最痛恨别人瞧不起她,你莫要再戳她的痛楚了。” “小主子说得极是。哎哟……” 苍吾在哀嚎不已,也不知是真痛,还是假疼。我哼笑两声,得意半刻,突地反应过来粥粥话中之意。 敢情粥粥他是跟苍吾那头兽一起嘲笑老娘! 臭小子! 我一把揪住他前襟,将他提了起来,“快说老娘年轻貌美气度不凡。” 粥粥双脚蹬空,不断挣扎:“娘亲,你是三界最美丽最温柔最贤惠的女子!粥粥最爱娘亲了!” “乖……” 将他放下地,替他把衣领顺好,我抬头,朝苍吾笑笑,“记住了么?以后这般夸我便好。” 苍吾仰天长啸,声音久聚不散。 我低头去看粥粥,他正望着我会心一笑,我轻轻牵住他的手,用大拇指的指腹在他手中摩擦:“儿子,以后不可以这样吓娘亲了,知道么?无论你多大,能力多强,你在娘亲眼中,永远是小孩子。” “娘亲,我知道了。” 轰…… 锁天塔陡然震荡不已,我将粥粥拉进怀里,见赋怀渊所执的那方万神图上下纷飞不停,也不知是何缘故,最后竟挣脱了赋怀渊仙力的束缚,一下子贴在了苍吾的面门上。苍吾“啊……”地大吼一声,便就这般消失了。 我讶异不已,“老赋,这、这万神图送人出塔的形式,还真怪异。” 赋怀渊摇头:“万神图呈浩大混沌之力,我掌它不住——方才苍吾离去,并非出自我本意,倒像是……万神图里的神识所为。” “万神图不就是一张图画么?怎么生了神识?” “是若木……若木之灵所存的神识。” “你把我说糊涂了……”我挠挠头,望着空旷旷的锁天塔,“那么现在,我们要怎么出去?” 赋怀渊虚抬手,示意我先别说话。他立默少顷,挥出灵光灼灼于塔顶,坚硬无比的塔顶如水镜一般,现出了另一方景色。 “月儿,这是锁天塔外,你瞧……雪世来了。” 我抬头,凝神望去。 茫茫一片绿州之际,墨色人影渐行渐至,窄袖上金色繁纹隐现,右脸上的黄金面具与日光相映,尊贵浩雅。待近,他迎风而立,望向我们这边,似是发现了锁天塔内有异常,高贵威严的双眸射出寒冰似的光。 “锁天塔昨晚徒生异相,我当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该在塔内生事,原来……是司月上神。” 我嘴角一抽,赋怀渊被点名了。 “怎么?不打算出来?” 雪世淡然沉稳,立在塔外,薄唇轻启。 赋怀渊将我肩头一揽,又用手牵着粥粥,淡淡道:“我妻儿在此。” “你们既以师徒的名义行过尊天祭地之礼,便不再是夫妻。——她不再是你的娘子。你万不可再对她动情,否则必遭天谴。”雪世抬手,指尖幻化出五彩灵光。灵光在半空中千幻百变,凝成一方圆孔,雪世张开嘴,一把碧绿的钥匙自他嘴中吐出,穿过五彩灵光化成的圆孔,竖立在锁天塔顶端。 我拉拉赋怀渊的衣袖:“他什么意思?我以后只能当徒弟,不能当师娘了?” 粥粥点头:“嗯,照雪世的意思,是的。不然会有……天谴!娘亲,你当初怎么这么傻啊,做什么师徒,哎……” “老娘要知其中原委,肯定早将老赋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呀。” 我抬头,正见赋怀渊光洁利落的下巴。光一个下巴就这样“诱色可餐”,叫老娘日后夜夜对着这么个尤物,却不能动手动脚,岂不是令人吐血三升!——去他娘的师徒!去他娘的尊天祭地大礼! 悔!当真是悔! 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折万年寿去换与他的一场姻缘才好! 雪世负手转身,留下淡淡苍寂感的背影:“司月上神,你出来吧……” 他主动给我们石钥出塔,却只叫赋怀渊一人出? 也罢,总比都被困死在这里强。 我自赋怀渊臂弯中离开,推了推他的腰侧:“老赋,你先走,再想办法来救我。” 赋怀渊摇头:“要出,便一起出。” 雪世冷冷道:“司月上神,我最后再说一次,你若一人出塔,我便免你受雷刑之苦。妄想叫她一起出?哼……绝无可能!” “我倒想试试,锁天之塔究竟能不能锁天。”赋怀渊缓缓闭眼,待再睁眼之时,数道深沉而浓厚的金色灵光自他周身几个穴道破出,金色灵光撞在锁天塔的顶端,轰然作响。 3盘古灵墟寻前尘 “你想以仙之躯晋升神力?”雪世转过身,古底无波的眸子陡然间收紧,散出锐利的光,“司月上神,她忆起前尘往事,必然恨你极深,你又何苦为她自损元灵?我赠你石钥出塔,你……” “莫要再说了!”赋怀渊整个身子被罩在金色的灵光里头,缓缓离地,腾升而起。伏灵剑出鞘,在半空之中挽出纷繁的剑花,锋利的剑刃划破赋怀渊的手腕,鲜血流入月光石引上,强大的灵力逸出飘然姿态。 仅接着,伏灵剑又朝那细白的腕处割去。 我的心狠狠地揪起:“老赋,不要……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啊。” 片时,赋怀渊光滑的手腕间,交错着无数伤口。似是在我心头划出了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眼泪自眸中自落而出。 “月儿,纵然我死,也不叫旁人伤你分毫。” 缥缈淡然,绝世谦净。 这个温和清华的男子,他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我何德何能,今生有他相护…… “哎呀!帝尊!” 灵澈的声音自锁天塔外响起,传入塔内,清清楚楚。 红火的身影出现在绿州之主、雪世的身旁。头上插着几根雀羽,赤足之间那对银钏叮当脆响。 “帝尊,对不起啊帝尊!我只是好玩骗她进锁天塔,我这不是喊雪世给她带石钥来了么……你怎么就、就跟进去了呢?就算她不晓得锁天塔只能进不能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呀。” 灵澈急切地跺脚,赤红的流光自她挥舞的指尖溢出。 雪世冷冷扫她一眼,“灵澈!你若再贪玩本上神将你押入天牢,五雷轰顶!” “苍尧,你整日寒着张脸,人家不过是寻些乐子……”灵澈的辩解声越来越小,最后,她偷瞄雪世一眼,垂下了头,嘟囔道,“你已经有整整三百年未同人家说过话了,如不是锁天塔有异样,你怎会现身,我又怎能寻到你,同你诉说相思之苦?” “灵澈,苍尧已死在那场洪荒之中,你莫要再提。” “虽然过了三百年,可你就是他呀,我一直记得的。” “即便是苍尧,也从未爱过任何人,你速速离去罢,莫要惹我降下九天玄雷。” “苍尧,你叫我走?” 灵澈急得快要哭了。 “你……先去紫微殿,我晚些便回来。”祥云金纹面具令雪世冷郁而深沉,可那薄唇勾出的弦月的弧度,却柔和了他的气势。 这对男女在锁天塔外柔情蜜情,却将我们一家子关在锁内! “喂……灵澈!你这只小蛇精,真是坏透了。”我挥舞着拳头,大喊,“老娘知道你没啥灵力,等老娘活着出锁天塔,捉一千条公蛇丢进你被窝里。” 雪世霍然驾眸看我,眼神比鹰还利。 赋怀渊冷了眉眼,将我护在身后:“月儿说得有理,这事错在灵澈。” “我的人,我自会惩处。”雪世冷哼一声,飞身走远。陡留下灵澈惊诧得大张着嘴巴,下一瞬,喜得尖叫起来:“啊……苍尧终于承认人家是他的人了!”她对锁天塔俯身作揖,“帝尊,灵澈知错,求帝尊给灵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灵澈定会到苍尧那里偷出两把灵钥,来放你们出塔。” 我眯着双眼瞧她:“就算你放我们出了塔,你也欠我们一个人情。——别忘了,是你将我们哄骗入塔的。” “嘿嘿嘿嘿……是是是!十个人情都没问题!” 灵澈自顾傻笑着走了。 此时,站在这幽寂的锁天塔内,我的心委实疼痛。 灵澈喜欢雪世,四处哄骗人、鬼、仙、神进入锁天塔中,好让百年难得一见的雪世现身,为锁天塔加固封印,她再与他一倾心思。 好姑娘,将我骗得这般苦! 赋怀渊以白色灵光拂我面颊,我立时感觉到一股暖意流入心底,将我满腔怒意平息。我抬眸,回望着他,心更加疼了!宛如被利刀刺进胸膛,将心挖走,填块大石头生生横在那里。 难道就这样与赋怀渊做一辈子的师徒? 不然呢?我叹了口气……如果我吃了他,他会因我们的师徒关系而遭天谴。与其玉石俱焚,倒不如放他离开! 老天!这是哪个天杀的定下的破规矩? 咻…… 一道灵光乍现,眨眼之迹,万神图复又回到了赋怀渊的手中,自他疑惑的眸里可以看出,他也不晓得万神图突然离去,又突然回来,是何原因。 “老赋,是等灵澈送石钥来,还是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正合我意。” 赋怀渊执万神图,再次施了仙术。 万神图流出浓浓金光,将锁天塔内射得华美而诡异。 片晌,万神图径直朝我飞来,吧唧一下,贴在了我的脸上,我被那金光刺得双眼巨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思绪清明时,发现身处一座大堂内。 四处走动少顷,并未见到赋怀渊和粥粥的影子。——莫非我又被吸入了万神图中?或者,万神图将我送到了别的地方? 一路打量,似乎是个大殿,里面头布局很大,正殿、廊房、古戏楼皆造得古朴大气。 这样的布局,应是村寨人家祭祀之地。 走了小半个时辰,寻了条小路出来,站在正门下方,回眸上望,端见四个梵文鎏金大字:盘古灵墟。 我心头一根弦断! 赋怀渊同我讲过,盘古灵墟在五百年前便已被尘封。 那么……我被万神图送回了五百年前!!! 我双黑一眼,一头栽倒在地……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发现自个儿倒地上,毫无任何痛觉。 死了?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瞄准正门那根廊柱,奋力撞去,“咻”一下,我穿透了柱子。 青天绿地,微风流过,带起我的衣袖,挥到真实的物件上,呈现出半透明的模样。我苦哈哈望天半晌,总结:我不仅死了,还死到了五百年前。 罢了,且四处看看再说。 出了盘古灵墟,一路前行,惊现一汪碧湖。 澈水翠玉天,浅草风无痕。虽至此,但好在景色别有一番韵味,倒也不至于太乏躁。 极目远眺,湖的彼岸一片蔓蔓青藤。 抬脚下水,试了试深浅,才走两步,水已温至腰迹,急急回头,手忙脚乱地爬上了岸。想想,又抬手施仙术……好在,人虽死,那点微薄的仙力尚还留存。 捏仙诀飘然过湖,水波漾开,涟漪点点。 凭空远望,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缠缠绵绵的藤蔓,足有万里,浅碧黄、深绿、墨绿、粉绿、翠绿,各色不一样的绿色绘成一幅美景。——虽是同一青色,却仿佛一汪碧海。茫茫草色水波中,三四点日光轻柔闪烁,晃着我的眼,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喷涌而出。 我紧握拳,静默未语。 “哇呱……呱呱……” 正凝视细思间,婴儿的啼哭自万里藤蔓中传来。 我心中大喜。有婴儿必定有婴儿的家人在此出现,到时遇上,也好弄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该如何回家? 一片白色衣角飞速自我眼前划过,我愣了愣,真有人烟!急忙念仙诀跟了上去……。 定睛瞧时,端见一个修长的人影俯身探手至藤蔓之中,再立身时,手中多了一个粉嫩可爱的婴儿。白衣人转身,面色清冷,朝来时的方向飞去。 我疆在原地。 性灵纤尘,天生笑颜,不是赋怀渊是谁! 他怎会在此?那婴儿是谁? 匆匆忙忙寻了赋怀渊而去,我心中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就算我已身死,可赋怀渊是神仙,怎会瞧不见我的魂魄? 足足追了小半日,赋怀渊依然在我前头飞驰,我拼了全力去赶,才能勉强不被甩下。直至云雾浓烈,月正中天,紫气渐渐悬上夜空,赋怀渊才在一座山脚停了下来。雪白的月光慢慢变幻着颜色,将这晓雾的浓浓的墨玉天染出一股仙灵之气。 “帝尊,若木灵终于诞生了么?” 司楹步子轻快,自那山脚林间而出,明净婉柔的脸上泛着柔柔笑意,倾国之色,绝世无他。 我静静望着。 万神图将我送回了五百年前,是想让我搞清楚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降临前,发生了何事么? 赋怀渊回眸,往我这边一望,我下意识想上前抱他,却见他满脸肃杀之气,全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谦谦君子。 他又回过头,同司楹道:“万神图因若木灵的幻化而现世,只待她长大成人,取之便可……”将那小小婴孩递到司楹手中,转身,头也未回,“司楹,你替我照顾好她。” “帝尊,你为何不亲自来教她?” “我满身煞气,恐她被我的样子吓到。” “你是担忧与她感情深浓,届时不好动手吧?要我说,那万神图不如不要……” “我意已决。”赋怀渊指尖流出淡淡金灵,“谢谢你,司楹。” “你独自一人守护若木灵长达五万年之久,这份孤寂不是谁都可以承受得了的。”司楹摇头轻笑:“我知你心中万般不舍,你这又是何苦……哎!” 4两两相见不相识 赋怀渊负手腾空,翻飞的白袍最终最成一点白灵。 司楹将婴孩搂在怀里,以手在婴孩软软的背上缓缓打着拍子,“小若木灵,你才出生,定然没有名字,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孩子的握拳的手在司楹面前打开,掌心之处,淡淡金光写着一个字:月。 “哈哈……赋怀渊这个冷面的霸主,想不到有如此心细的一面。” “小若木灵,你以后便叫做月儿咯,堂堂六界帝尊为你起的名字,你喜不喜欢呐?”我抬眼一望司楹怀里,小若木灵咧着小嘴,笑得正欢。 她说赋怀渊是六界帝尊? 我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司楹面前晃晃,她丝毫不为我所感,半低头哄逗着怀里的孩子:“月儿,好月儿,我不会让你因我们四人的野心,而死于非命的。我会好好护着你,帝尊也会好好护着你,你放心。” 我伸手捏小家伙肉嘟嘟的脸,手似水般透明,自穿而过。 司楹将若木灵抱着,泰然自若地念了仙术飞身腾空,往山巅而去。我缓缓跟在后头,山间林木深深,绿意盎然。司楹来到山巅一座阁楼前,推门进屋。 我在门外自由自在溜达,欣喜地发现阁楼旁有一方跟招摇山腰、我家屋边一样的十里荷塘。亲切感油然而生,遂在塘畔坐了下来。吹吹风,静静地将所有的事情捋捋顺当。 ——五百年前,赋怀渊捡了个若木灵回来,取名月儿。听他与司楹的对话,这个“月儿”与万神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要想得到万神图,就必须要取“月儿”的性命。 小若木灵是月儿,我也是“月儿”,我们难道是……同一个人?! 仙灵咒会否正是因为此件事,而降落在我、赋怀渊和粥粥身上的呢? 我必须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件事发生。 万神图送我回五百年前,应是天意想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可是……我这样一副透明的身子骨,人神不得而视,将如何做改呢? 夜如水,月似银轮。 我甩了甩脑袋,将所有忧愁抛去。 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一切,等将要发生的时候再做打算,现在我先跟在他们几人身后,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这四方上神到底是什么来头,目的为何? 略一瞥眼,余光瞄见赋怀渊静站我身侧的莲花塘前,古袍广袖,肤色胜雪,唇角微翘。 他是不放心若木跟着司楹,所以这才回来看看么? 如果不是我猜想的那般,我就是若木灵,那么,赋怀渊对谁更在乎一些? 这个想法刚一涌出,心便疼得难受。 以目前情形来看,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我是若木灵,被赋怀渊所杀,后身中仙灵咒,赋怀渊因内疚而出现,弥补我;要么,我和若木灵是两个不同的“月儿”,赋怀渊把若木灵害死了,他便拿我当若木灵的替身。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差强人意啊! 明明我们一家三口在五百年后快快乐乐地生活,万神图为什么非要把我弄到这里来?事情的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有些事情,过去便是过去了,无需追根究底。 我不愿知道!也不想知道! 天上那一轮清辉逐渐变得赤红,赋怀渊修长的指节幻出一张叶片,淡笑轻语:“月儿,该来的,始终会来,我们躲不掉。” 徐徐袅袅的清音被赋怀渊吹出,散发着淡淡青草香。 他那日在万神图中教我的乐音,原来早在五百年前就吹给若木听了啊。 做为一缕游离的魂魄,我的心伤着伤着,竟饿了……可怜兮兮地蹦达到赋怀渊跟着,他只顾吹奏,根本看不见我,我低头寻思,莲塘边除了一座阁楼,只剩一片青草地了,总不能徒手做青草糕吃吧? 我轻易穿过阁楼的门,进到里间。 居家之物皆是青竹制成,清简从朴。满屋子寻找半晌,哪知只正堂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司楹住在右手边,此刻她正搂着若木睡着香甜。我飘到左边厢房,满心以为这里会是灶间,哪成想却空空如也。 神仙不吃人间五谷! 我绝望地蹒跚至莲花塘边,赋怀渊已停了吹奏,将那片嫩叶随风一扬,落入池水中。 正琢磨以仙力弄出一阵狂风,将赋怀渊卷到空中,以提醒自身的存在,赋怀渊却自袖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搁到地上,打开,里头惊现两个肉包子。 老娘委实……爱死他了! 蹲到肉包子旁边,伸出颤抖的手去碰一碰,咦,可以碰到,真是奇了怪了。 赋怀渊将右手食指与中食环成一个圈,置于唇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声。我不明所以,蹲在地上仰头呆呆望着,月光自夜空临地,散在赋怀渊身上,为他渡得白灵仙光。 哨声音落,赋怀渊凭空消失。 我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却触到一段舞动的流风。 你走吧,老娘吃饱了再来找你。我如是想着。将地上油纸包里的俩肉包子捧起来,三两口解决掉了一个,正待下嘴吃第二个,一个肉乎乎毛绒绒的狗爪子按在了肉包子白花花的皮上。顺着肉爪子往上瞧,两只水汪汪的狗眼正盯着我。 原来是只土肥圆的小灰狗。 我朝它笑笑:“你也饿了呀?”它仍旧瞪着眼瞧我,我将仅剩的肉包子递给它,“看你可爱又可怜,姐姐送一个给你。” 圆滚滚的小灰狗眨巴着大眼,突地流下了几滴偌大的泪水。 “你不用感激我,吃吧。” 我摸摸它的脑袋,它瑟缩了一下,我又靠近它,它更是颤抖得厉害,小短尾巴竖得老高。 “你非要感谢我?那好吧,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灰狗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而后又用爪子刨地,浑身的灰毛都竖了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狗表现得并不是喜悦之情,而是愤怒。 它“啊呜”一声,瞬间朝我的面门扑来,我一时惊诧,下意识地躲避,哪知身子一偏,跌进了莲花池中。水漫过头顶,我的仙力突然凭空消失,身体转瞬失了控制。我挥着手脚胡乱挣扎一通。然而,越挣扎,身子越是往水底沉去,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我往水里拉去。水从嘴巴不断涌进喉咙和胃里,呼吸不得顺,呛得我极为痛苦,只得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摆脱这种莫名的恐惧感。 又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大口地喝着池水,我的神志反而清明了些,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仿若自己只是水面的一片荷叶,飘在那里,静静地沉睡着。双眼睁大,透过澈清水波,看到站在岸边正得意的灰狗旁边,多了一个雪白身影。 “你说方才有位陌生的姑娘抢了你的食物?”赋怀渊往我这边扫了眼,目光清冷,又转身朝灰狗半蹲下,“苍吾,同在盘古灵墟万载,我知你早已承受不住这孤寂岁月,可……你若是思了情,我可叫司楹幻出女兽为你做妻。” 灰狗欢快地摆着短尾,似是很赞同赋怀渊的话。 它就是苍吾?! 我连连叫苦。在水中挣扎的惧意在我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难怪我日后会如此怕水,原来全是拜苍吾所踢。 “嗯,好,我明日便同司楹说。”赋怀渊静静站起来,淡然转身,走了。 待完全看不见赋怀渊的身影,苍吾扑通进了莲池,四条短腿划到我身边,澈亮的双眸里满是幸灾乐祸之色。我偏过头去,不理它。它在我周身不停地划水打转,时不时用嘴来拱拱我,用毛绒绒脸蹭我的皮肤。 逗了半晌,我忍不住痒痒,笑了出来,声音化做水泡,咕噜咕噜。 它见我这般,张开小嘴叨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岸边。我的脑袋刚一出水,仙灵之力立即回到了身上,我急忙施术,从水里飞了出来。一落地,我回头将它抓到了手里,恶狠狠地道:“苍吾,想不到你小时候就这么调皮,看老娘将你的毛一根根拔光。” 苍吾小嘴里呜呀呜呀地叫着,四条肉乎乎的短腿不停地在空中乱蹬。 我伸手将它尾巴尖尖上的几根毛扯掉,将它丢回地面:“以后再敢把老娘推下水,老娘将你煮了吃了!” 苍吾哦呜狂叫,疼得原地打转。 我冷冷站着,为何我一入水中,就仙灵全失,这太不寻常了。 “嗷呜呜……” 苍吾惨叫着少顷,赋怀渊便现了身,它立即蹿到赋怀渊的脚边,将短尾竖得老高,给赋怀渊看它的伤处。赋怀渊薄唇紧抿,若有所思。苍吾就地盘坐,尾巴绕了腿部一圈,眨巴清亮的大眼对着赋怀渊,泪珠不停地滚落。 我不由看得发笑,小时候的苍吾倒是蛮可爱的嘛。 月辉爬上阁楼顶端,映射在赋怀渊身前,他以白月光化做八卦轮盘,抬手点算,旋即皱了眉,净透的眸里呈现出一丝阴冷杀意。 我深深打了个寒战。 他不会是心疼苍吾被欺负了吧? 若叫他晓得苍吾尾巴上的毛是我揪掉的,他会做何感想?又该教训我“万物有灵”、“我佛慈悲”了吧。 我走到与赋怀渊面对面,抬手轻抚他清朗的面颊,手自他的身体穿过,我摸到一片虚无。此刻,我多希望赋怀渊能将我好好训斥一番,即便他因护“宠物”而狠狠责罚于我,总也好过我们两相见、不得识啊。 5吾家有女初长成 次日阳旭初升,莲塘池水金鳞灿灿。 赋怀渊默默在此站了一宿,我亦跟着站了一宿。苍吾朝天仰睡于地,灰白的肚皮上承接了晨间薄雾,它却不管不顾,仍旧睡得香甜。 “吱呀……” 阁楼的门被从内打开,司楹抱着若木缓步而出。 她看到赋怀渊,似是并不觉奇怪,淡淡笑着,将若木送入赋怀渊怀里,“月儿真是磨人的小家伙,一个晚上叫我睡得不安生。喏,你自个儿抱回去养吧。”赋怀渊刚要开口说话,司楹片刻不留,进屋,将门合拢只剩三指来宽,“帝尊,您就饶了我吧,我载地万物,司御山河,你们出自大地之精魄,心中所思所想我皆是清清楚楚——你舍不得她,她离不开你,你们日后将就着过日子得了。” “司楹……” “呯……”一声响,门被关上,卡死。 赋怀渊默了半晌,好看的脸上头一回有了哭笑不得的颜色。我在一旁贼兮兮地笑,看你一个大男人如何带孩子。 “哇哇哇……哇哇……” 若木陡然哭了起来,小手乱抓,赋怀渊也不去哄,愣愣抱着她,双眼茫然,似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急得在旁手舞足蹈。 笨啊老赋!一手搂着若木,一手轻轻在她背上打拍子,或是抚抚她的额头。——这种哭声并不尖锐,不是饿了或渴了、伤了,只是小孩子觉得没有安全感,而以哭声来寻求大家的关注! 苍吾被吵醒,未睁眼,前腿挨地后腿站立,弓着身子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苍吾,我去找雪世,你自行修炼罢。” 赋怀渊终是下了决定,念仙诀,带若木去寻旁人相助。 我笑着摇摇头,踏风跟上。 绕过仙气袅袅的山脚,一路飞升至山腰,绵延一片的青竹间,一方茅草屋如隐世的孤者,单单立着。 身着墨黑金纹的雪世正在茅草屋前的青石板上,盘腿打坐,木质镂空雕花的金冠将所有青丝束起,右脸的金色面具映在初升的晨曦里,沉郁而尊贵。 赋怀渊在雪世面前站定,束发的白锦垂落至腰迹,白袍广袖隐在朝阳首光中,满身仙灵之态。 冷傲孤清的雪世和温祥儒雅的赋怀渊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他们之间的情义似乎并不浅,之前在锁天塔内,雪世还曾不惜打破自己的规矩赠赋怀渊石钥。 这样冰冷的人会对赋怀渊另眼相待,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紫微上神,自你渡劫,修为已达大乘之境,大哥我心甚慰。” 赋怀渊悠然笑着,出口便是一派客气话语。 “帝尊,司楹都奈何不得她,我如何教得?”雪世睁眼,薄唇如弓,倒是比五百年后多了许多人情味。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若木之灵。” “小小的若木之灵?她的体内可存有执掌六道天命、生死轮回的万神图。” 赋怀渊蹙眉,改了称呼,“雪世,你我二人一同幻化为人身,一同修炼,一同渡劫,一同……” “大哥,虽然我们交情不浅,可我也不会因此而答应你收留她。我最是怕人间婴孩,这你是知道的。你且死了这条心。”雪世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言语中没了之前的生疏。 我摸着下巴,眯眼细听。 原来赋怀渊是雪世的大哥,他们一起修炼,一起渡劫,难怪彼此熟悉。 赋怀渊默了默,道:“雪世,你日后成了亲,也会有孩子,提前感受一下带孩子的喜悦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我不会要孩子,也不会有孩子。” “你只是误食蓇蓉而余毒沉积,待我寻到玉藻花灵,去除蓇蓉之毒,你便可孕育子嗣……” 雪世慢条斯理地道:“哦,也好。我最近在研究药理,条草与祝余同食会长出六臂,白丹与杜葵相辅可生三眼,硫黄捣碎配以洗石可使指长七寸,无熏草……诶帝尊,您别走啊,您先将若木给我呀……” 见赋怀渊转身而走,雪世薄薄的唇勾出一抹笑意。 我被这番谈话惊得呆在了原地。 这真是主司天雷刑罚、性格比寒冰更冷的紫微上神么?简直就是腹黑毒舌!赋怀渊有这样的弟弟,也真是……好玩得很。老娘就是喜欢这般重口味的男子。若能重回五百年后,我倒要同雪世把酒长谈一番。 雪世这性子深得老娘的心呢,要不是要了赋怀渊…… 呀!我突地反应过来,赋怀渊走了……“喂,老赋,你等等老娘啊,你是不是要去找白长泠?我还没见过他当神仙的模样呢。” 我挥手朝赋怀渊背影大喊,运起仙力跟了上去。 沿着青竹直飞而上,直至山峰之巅,赋怀渊才在一座竹楼前停下。我因怕追不上他,拼尽了全力,此时到了目的地,却收不住手,径直朝竹楼撞去。我害怕地闭上眼,转瞬,突觉一阵微风扫过,我的身子陡然后退,待睁眼已站在了赋怀渊身侧。 若木眨着水汪汪的大眼,对着虚空傻笑。 适才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被屋内传来的风给刮了出来? 低头一望,地上有一张画像,仔细去看,素尺上一汪莲花池遗世而独立,在阳景的照耀下,似乎有丝丝缕缕的莲香自画里溢出。 我吸了吸鼻子,莲香入鼻,舒心惬意。 赋怀渊迈开步子,朝竹屋走去。我忙弃了画,紧随其后。 入门,屋内家什清减,只摆着几件常用的桌椅,皆用青竹制成。里有一间厢房,一间正堂。正堂布置得温馨别致,厢房却造得比正堂还大,仿似弄反了。厢房内,床榻占屋内一角,一方宽大的檀木条桌置于东面,桌上尽是笔墨丹青,四周墙壁上皆挂着刀剑。房内窗户朝外而开,依稀还能闻到窗外的青竹香。 白长泠一袭玄色战袍,端坐在檀木桌前,手握狼毫笔垂头沉思,似入定的老僧。墨自笔上凝聚到笔尖,再滴入下方的白纸上。 点墨入纸,一片狼籍。 赋怀渊修长的指尖将隔在两房之间的珠帘挑起,碰出声声清越之音。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便看到看到白长泠这么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白长泠见赋怀渊来了,轻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壁上的刀剑,他搁下画笔,起身,挑了一把沉重的弯刀,拨帘而出,眨眼便消失于青屋。赋怀渊飞身跟去,我亦紧步相随,来到一处悬崖峭壁。 “帝尊,我这套刀法如何?我打算将之记入史册,供万人敬仰。”白长泠神色肃然,双手挥着弯刀,肆意劈砍在山石上,闷响不断。瞧气势勇猛过人,可是一招一式却毫无半丝章法。 赋怀渊清清淡淡,温柔浅笑:“长生上神,几日不见,你的刀法真是……真是令人刻骨铭心。——载入史册,不错。” “哈哈……你也觉得好是吧?”白长泠英朗的面上一片喜色,他弯刀回扫将自己的手指割破一个口子,将血挤出来,伸到赋怀渊怀中若木的嘴边,“乖,吃吧。” “你这是做甚?” 若木眼巴巴瞧着白长泠,突地咯咯笑了起来,张开嘴,接下白长泠两滴赤血。白长泠竖起弯刀,用刀柄轻轻刮了刮若木的小鼻子,“帝尊,我在喂她吃奶啊呀……”话未讲完,白长泠捂着肚子,朝后飞了出去。 赋怀渊收回踢踹出去的脚,淡淡白色灵光自拂衣袖,转身走了。 我被这一幕惊得呆在了原地,思了少顷,乐得合不拢嘴。现在这个老白,虽然英勇身姿依然,可这思维真是叫人难以捉摸,天底下有几个用血当奶喂养婴儿的?哈哈。刀法差便罢了,连喂奶是女人的活儿都不晓得。 我朝赋怀渊离去的地方望了望,他们四方上神中有三位住在这座山上,赋怀渊的住处应也相隔不远,先同白长泠说几句,回头再去找赋怀渊也不迟。我转头,同白长泠打招呼:“诶,老白,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耶……” 白长泠伸着滴血的手不知所措,颇有些愣头青的模样,估计甚是不解赋怀渊为何突然便走了。 我傻傻笑出声,笑着笑着,鼻头开始泛酸,“老白啊,我回来了,你却……看不见我了。” 白长泠抬眸,望一眼离去的赋怀渊,迅速回了屋子。我忙跟上。他将檀木桌上被毁了的画纸揉成一团,抛向窗外,换上一张净白的素纸,占墨,下笔,须臾勾勒出一朵莲,翩然清秀。 “幸好司楹提前通知了我们。”他自言自语道:“帝尊啊帝尊,你生性良善,仁爱万物,可知万物并不仁爱你。——我们四方上神苦等上万年,便是为了今日——若木灵守护的万神图,我是要定了!” 好啊!敢情这小小的若木灵是被你们四位联起手来给害了的! 我坐在白长泠身旁的竹棍上,边望着白长泠落笔作画,边将这整件事慢慢在脑中还原:若木灵守护着拥有混沌之力的万神图千千万万年,可是现在,若木灵化身为婴孩,在万里藤蔓之中现身,被候在盘古灵墟的四位上神所获。 而这四位上神之所以会出现在此,便是为了等待这一日的到来。 6寒露初降若木身 目前为止,可看出司楹和赋怀渊对若木似是有些不忍,雪世的心我暂且琢磨不透,可是白长泠……他性子刚烈、城府极深,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 话又说回来,若木灵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们一只手指头便可以捏死她,他们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呢?难道说若木灵只有长大成人后再死,他们才能开启万神图么?——这便是时机未到的定义么? 如此说来,若木灵是不是天生便拥有驾驭万神图的能力?如果我使法子叫若木灵在被他们害死之前,得知这个消息,是不是能改变仙灵咒法? 这个猜测,*不离十。 我站起身,气愤地将檀木桌上的墨砚一扫,手却扑了个空。 白长泠勾、抹、挑、晕,又一朵粉莲跃然于纸上。 反正他也同样看不见我,我倒不如先去找赋怀渊,起码那只小苍吾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说不定它便是我改变这整件事情的关键因素。即便不是吧,它也能陪我解解闷。这劳什子盘古灵墟,实在是乏味得很。 愤愤然想了晌,这才出屋。 刚一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药香,苦中带甘。我定了定心絮,凝起灵力,向山下莲塘而去。不知那只小苍吾还在不在那里。 一进荷池,但见苍吾身上弥漫着一团白雾,丝丝纯净的仙灵之力掩在里头。 这小家伙,别看短腿短脚,修炼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我伸手探入白雾中,在苍吾脑袋上揉了几张,笑了笑:“小狗,有点本事啊。”苍吾将白灵撤去,冲我恼火地吼叫起来。我顺了顺他的毛,“乖,五百年后你还得靠我呢。” 苍吾被关在锁天塔百年,现在不知被万神图带到了哪里,真是令人着急。 赋怀渊一袭白衣现了身,怀里的若木正哇哇大哭,哭声极大,应是饿了。赋怀渊望着若木哭得绛红的小脸,一脸无奈。 这小若木灵自打出生就没吃过奶水,被赋怀渊抱着这么飞来飞去,亏得是若木之灵,要是换作凡间婴孩,早被折腾得半死了。我急了,大声朝赋怀渊道:“快去给她找奶娘啊!” 赋怀渊听不到我说话,望着司楹的屋,“后土,她饿了。”司楹的声音自阁楼传出,“帝尊,自己种下的因,自己亲尝其果,别人帮不得。” “这里只有我们四人,若去人界寻奶娘,恐会引来其他仙、妖入盘古灵墟。” “塘里有莲蓬,水下有藕尖,你弄一些,回家切碎以清水煮半个时辰,加小米再炖半个时辰,取其清汁。” “好。” 赋怀渊将若木轻轻置于地上,吩咐苍吾看好,自个脱去鞋袜,挽起衣袍,卷了裤脚,低头,将手伸入水里,寻了荷茎去摸水下的藕尖。我被他露在外头的那两截雪白小腿给馋得流了口水,苍吾跳起身与我平齐,肉乎乎的小爪子按在我的双眼上,呲牙咧嘴叫唤。赋怀渊许是闻见苍吾吼叫声,抬起头来,轻斥:“苍吾,莫要如此大声,吓坏了月儿。” 我的心砰然一动。 想当初,他也是用这般慈爱的态度对待粥粥,一言一行极尽疼爱。 待寻到藕尖和莲蓬,赋怀渊自水里出来,上岸,以仙力去除身上的湿意,抱起若木,踏风而去。 瞧此情景,我不由暗思,莫非赋怀渊在水里也没有仙力? 一路相随来到起初望见的那片碧湖边,过湖,在万里藤蔓中落了下来。赋怀渊将一团白色灵光置于藤蔓之上,再把若木轻放到灵光上。 这便是……赋怀渊的家?! 我望着面前深深浅浅的绿,头皮发紧。 赋怀渊就地变幻了锅碗瓢盆,着手为若木准备吃食。 然而,四个时辰过后,若木已哭得声嘶力竭,赋怀渊的锅里依旧只是一片狼藉。以仙力幻出的柴被放在锅里燃着,混合米粒、清水、嫩藕尖,看得苍吾都在一旁作呕。我急得双眼发昏,一把抢了赋怀渊的锅铲:“老赋,你怎么煮个粥都不会,来来来,老娘教你。” 万里藤蔓相互纠缠,锅碗叮当作响,我以飘香十里的一锅香粥结束了若木的哭泣。 我将水汤一勺一勺地喂进若木的嘴里,仿若在照顾粥粥小时候。 粥粥小时候十分挑食,吃我的奶水长至一岁,断了奶后我煮以米汤喂食,后来大些,需要添肉添菜了,可粥粥却只爱吃肉,半点蔬菜都不吃。为了均衡营养,让他长得壮实,我和娘想尽千方百计将菜做出肉味,粥粥这才勉强吃一点儿。不过直至现在,粥粥仍然不吃芹菜、土豆、香菜、茼蒿等一系列气味重的菜。他说有一股子中药味儿,吃着难受。 脑子里念着粥粥,眼睛里望着若木,不知不觉笑了。 苍吾在一旁啊呜地直叫唤,让我分他一点儿,我将它一脚踹飞,继续用木勺喂若木,若木伸了粉嫩的小手,抓住了木勺。她的力气出奇的大,竟将木久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我去抢木勺,手自木久柄上端穿透而过。 我……我不是一片虚影魂魄么?触碰不到任选物体,为何方才我能使用锅碗? 陡然明白这一点,我转头去看赋怀渊,正见他淡淡地蹲在一旁,眼里并无惊诧之色。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未动,我又打了他一拳,他依然是那眉清冷的眉眼,我失望地丢了粥碗,愣愣坐到了一旁的藤蔓上。 一会儿能碰,一会儿又不能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吃过清汤,若木熟熟眼去,今日也是哭得极累,睡着了双手仍然紧握着小拳头。赋怀渊将身上的白袍外衫解下,搭在了她身上,柔柔望了她半晌,飞身往司楹住的方向而去。 我跟在他身后,见他到了司楹家门外,说了句感激的话:“后土,谢谢。” 司楹隔了门回道:“我未帮上忙,无需言谢。” 赋怀渊抬手,朝她作揖,而后又返回了“家”。守在若木身旁,一刻未离身。 以赋怀渊方才的视线来解,他看不见我,只能观锅铲与碗勺齐飞,藕尖与清水一色,而后饭便做好了,小木勺舀了清汤,喂进若木喂里。——这不恰好像是仙力所为的么!他当是司楹在暗中助他了! 老娘我心头委曲无人诉说,转头瞥见苍吾贼头贼脑爬到若木的身边,用鼻子嗅嗅若木的小脸,我抬手一巴掌,把他拍飞。他啊呜一声,滚进了藤蔓之中。赋怀渊听到响动,回眸望来,见苍吾在藤蔓中默默落泪。 赋怀渊:“苍吾,发生何事?” “啊呜呜呜……” “从明日起,将修炼术法的时间用做修炼人语。” “嗷呜呜……” 夜里,起了浓雾,天转寒,若木偎在赋怀渊的怀里取暖,我以透明的身体,双手环抱着自己,与赋怀渊背靠背坐着。 月上青天,满至银轮。 寒冰之气蔓延至整片藤蔓中,浓郁得几近诡异的冰雾穿透每一根绿茎,化成白霜,裹在上头。 虽没了身体,但感觉尚在,寒霜沾染身上,冷得我颤栗不已。 赋怀渊将若木紧紧拥着,半点冰霜也没叫她沾上。 寅时末,东方渐白,寒霜退去。 我动了动身子,用力吸了几口藤蔓的清香,神清气爽,又是崭新的一天。魂魄竟能同神仙一般不需要睡觉的,真是稀奇。赋怀渊若不是因为若木需要睡眠,他也无需坐在这里一整晚。 “月儿,起床了。” 赋怀渊将若木抱着,轻轻拍了拍,站起身,望向东边既白的天。我点点头,嗯了一声,明知他唤的不是我,却忍不住做了回应,跟着站了起来。朝阳破青玉天而出,霜雾被暖日散成飞絮,宛如云间景。 我探头去瞧若木,她未醒,双颊两坨朱红色格外引人注目。 发烧了? 伸手摸,手却穿透了她的身体。 我无奈地朝一旁刚醒来的苍吾道:“快去看看若木怎么样了?”苍吾哼唧一声,将头一偏,当作没有听到,我踢了他一脚,“再不去把你食物都吃光!” “嗷呜呜……” 苍吾低吼,埋怨了我一眼,扭着小肥屁股去蹭赋怀渊的白衫,赋怀渊低头,感知到苍吾的思绪,一愣,忙抬手抚了抚若木的脸,既而大惊失色,手颤了一颤。 头一回见他如此惊慌,我心一惊,若木才出生不久,该不会如此倒霉,患上了新生儿最容易得的疾病吧?新生儿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抵抗力极其微弱,非常之容易生病,而其中最要命的,便是窒息——仅有心跳而无呼吸,或只有不规则、间歇性的微弱呼吸。 这种情况,轻者只需要倒掉过来拍打屁股、弹弹脚心,清除掉堵在喉咙里的异物,便无需要紧。而重者,则会导致窒息而亡。 若木是大地之灵,怎会如凡间婴儿一般生病? 赋怀渊唤了几声“月儿”,若木皆未醒,甚至连动也未动,他将脸凑近若木的胸口,听了半晌,脸色刷地煞白。我被他这样子给吓到,愣在原地。 他是神仙,该不会连个小婴儿也救不活吧? “月儿,醒醒!”赋怀渊紧紧抓住若木的襁褓,指尖苍白。 7一段奇缘开两生(今天心情不好,加一更 我正待细瞧,感觉被谁轻轻咬了一口,转头,见是苍吾,愣了愣,一丝意识传入我的脑中—— “你就是若木!” 我呆呆望着他,他又以神识相传:盘古灵墟白日里艳阳高照,每到夜里,便会有天寒霜降。你昨晚被天寒侵身,想来身子骨已大不如从前。你试试仙力,是不是如我所言这般? 我将手搁置胸前,口中才念了半句诀语,便觉胸口隐隐作痛。 “如你所言,我就是若木,那此时的小若木灵就不会有事咯?咦?苍吾,你会用神识说人话,为什么不会开口说话?” “啊呜呜……” 苍吾吼出一串无用的杂音,蹲到一旁的藤蔓中,寻他的早餐去了。 我揪它的小尾巴没揪住,愤愤罢手,才转头,便见赋怀渊抱着若木,急急飞远。我连忙跟上。一路相随,来到司楹的住处,赋怀渊还未开口,司楹便开门迎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方竹篓,朝赋怀渊笑了笑: “我要去后山采摘蘑菇,若是月儿的事,你去找雪世吧。” “嗯。” 赋怀渊一刻未待,眨眼便消失不见。我回眸,见司楹正望着我这边浅笑,我大喜,她看见我了?哪知下一刻,她提着竹篓穿过我的身体,朝山的另一侧行去。步履轻盈,仙姿温雅。 我叹了口气,去找赋怀渊。 半山腰茅草屋前,雪世将一筐草药从屋里搬出来,晒到架子上。赋怀渊围在他的身旁,不停地说话。我走近一听,当下惊得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雪世,大哥愿渡你一千年修为,你瞧瞧月儿,她还这样小……” “大哥,我是知道的,我从不医女子。” “你若医好了月儿,我将她变作男子。” “你为何不自己救她?” “我……”赋怀渊怔住。 雪世将一株茎似桔梗的小黑花递到赋怀渊面前,摇摇头,浅笑:“大哥,你一遇到若木的事,便慌了神,似是天塌地陷、山无色水逆流。她未出生时,你担心她会被月下天寒所惑,下了重重结界日夜陪着她;她出生了,你又疼爱入骨,因一时心急忘了自己一身医术,反倒大老远跑过来寻我。” 我一口老血喷出。 赋怀渊脸上难得涌上了尴尬之色:“我一时心急,给忘了……” 自赋怀渊得知若木出现了异样,到他站在雪世面前,才不过眨眼的功夫。赋怀渊他是给急成了什么样子,才会忘记自己是大夫、是神仙了?才会忘记自己完全有能力救治若木了? 他怎生这样笨! 五百年后如此,五百年前亦是如此! 当日若不是他一时着急,寻我寻得进了锁天塔,哪能闹出这些个幺蛾子? 我恨铁不成钢地跟在赋怀渊身旁,见他接过雪世手中的那株黑色花,皱了眉头。 “雪世,食过蓇蓉,不得育养,月儿还这样小……” “她小?她活得寿命比盘古灵墟内的任何生灵都要长!”雪世将食指与中指捏成一个圈,在右脸上的黄金面具上弹了一下,声音脆响。他眼里笑意渐起,“不如这样吧,大哥,你收她为义女,占占她的便宜?” “胡闹!” “她已过了最佳医治时间,若想活命,必须吃下蓇蓉,你认为呢?——我倒是不介意她现在便死的,我等取出万神图这一日已等了万载。” 赋怀渊一侧身,将若木紧紧护在怀中,捏紧蓇蓉,一眼戒备地望着雪世。 “大哥,我们四人曾约定过,如果若木在万年后幻为人形,便不再取她性命。雪世一言既出,大哥自是不必再担忧。至于长生那边……” “长生想伤害月儿,除非我死。” 雪世拍了拍赋怀渊的肩膀:“但愿若木能明白你的心意。” 赋怀渊轻轻抚了抚若木的绒发,浅笑。 我红着脸,在他身边蹦哒。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快擦亮你的双眼看看老娘啊,老娘就是长大了的若木啊!看着赋怀渊如此温情地对待小时候的我,我真是想将她一把掐死——吃年幼的自己的醋,委实悲催! ====== 时如逝水,一晃十八年过去。 若木在“我”和赋怀渊的悉心照顾下,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莲步缓移,落地生藤。我这才恍然,眼前这万里藤蔓的“家”,皆是将若木孕育出来的“母亲”。若木因了这一特性,被赋怀渊禁足在湖的这端。 苍吾仍然未学会说人话,终日啊呜呜地跟在我身侧叫唤。 赋怀渊许是觉得这么些年来它都如此怪异,便也习以为常,不再逼迫它学习人类的语言。 在若木成长的这段时光里,我将整个盘古灵墟都踏了一遍。这里除了司楹他们所居住的那座名叫嶓冢的山,便只剩蓇蓉湖边的这万里藤蔓,以及那座空无人迹的大殿,盘古灵墟。脚下一片青草地,头顶一方碧玉天,初看时觉得鲜灵,日子久了,苦闷得紧,真想打个盗洞钻出去。 跟我一样若闷的,还有若木。 她蹭到正在啃鸡腿的苍吾身边,眨着清亮的眸子:“小可爱,师父今日不在,你带我去人界玩玩好不好?” 犹记得若木刚会说话时,叫赋怀渊爹爹,把赋怀渊吓得好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给了她一个徒弟的“名分”。 苍吾回道:“啊呜呜……” 若木将它嘴边鸡腿抢了去,嗔道:“笨狗!学了十多年还学不会说话,这鸡腿不能叫你白吃了。”眼波流转,“不如这样,人界我自个儿去玩玩,等师父回来,你便说我去找司楹学舞去了……哦不行,师父晓得我最不爱跳舞。——那你说我去找雪世哥哥学医理,或是长生哥哥学丹青,这都是可以的。” “嗷呜呜……” “哼,笨狗!我说的你听不懂,你讲的我也不明白,算了,先去蓇蓉湖洗澡去。”若木将鸡腿往空中一丢,起身飞走。 我抢住被抛至半空中的鸡腿,张口便撕下一大片。 在这盘古灵墟,我除了能抢食苍吾的食物外,其他的一概碰不了,是以苍吾一但有了吃食,便躲我躲得老远,活像见到瘟神一样。我心里也堵得慌,若不是虎落平阳,谁愿意跟一只灰了吧唧的狗抢食物! 苍吾用足以杀死人的目光瞧了我半晌,最后,竟愤愤吐出四个字来。 “笨蛋!还我。” 我一惊,嘻笑着摸它的脑袋:“哟哟哟……小灰狗,为了吃的,竟然学会说人话了啊!“ 苍吾将小脑袋一甩,愤愤道:“他娘的!老子本来就会讲人话!老子憋了整整十八年,你他娘的不要欺兽太甚!” “怎么回事?快跟老娘说叨说叨?” “有什么可说的,老子他娘的被万神图带回了幼年时期!” “哟……” 通过与苍吾的谈话,我将一些事的逻辑给理顺了。 我们都来自于五百年后——也难怪只有他能看得见我。那日在锁天塔中,万神图先将苍吾给弄到了盘古灵墟,再把我也带了来。我和他同样都是一缕魂魄,他附在自己的原身上,怕被赋怀渊瞧出端倪,于是假装不能说话。 他也真够可以的,一装竟然能装上十八载! 我拍了拍苍吾的脑袋,他低声问候了一声我娘,转头一瞧,赋怀渊捧着一方棋盘现了身,他赶紧闭了嘴,啊呜呜地吼了起来。 “苍吾,月儿呢?” 赋怀渊四处相望,不见若木,便询问苍吾。 苍吾朝蓇蓉湖的方向点了点头,赋怀渊嗯了声,转身走了。 我得意地笑!强大如赋怀渊这般的神灵,都只能感应到苍吾的行为思想,只有我!唯有我!能听到他说人话! 苍吾可是这三界唯一一只上古神兽啊! 我将鸡腿两下解决掉,施了仙术将苍吾深藏在藤蔓中的另一只鸡腿给找了出来,握在手中,在他面前晃荡:“喂,苍吾,你为什么能附在自己的真身上?说实话!” 苍吾见斗不过我,仰头,四脚朝天,露出灰白的肚皮:“老子还想知道!” “若木是我真身,我要如何附在她身上?” “不清楚。” “我要附在她身上。” “赞成!那样老子便能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你帮我。” “怎样帮?” “以后都得听我的。” “……” 收服了苍吾,我转身去找赋怀渊,他正端坐在蓇蓉湖边左右手对弈,若木的青色衫子方方正正叠在他的脚边。因怕被弄脏了,他还特意先将自己的白衫铺在青草地上。我心中醋意大发,明知自己只是一抹虚影,仍是不甘心地跳到那青衣上,狠狠踩了两脚。 蓇蓉湖中盛放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蓇蓉花,花间水声阵阵,我寻声找去,若木正脱了个精光在湖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跌坐在地。 五百年前就被赋怀渊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老娘着实没脸见人了! 不再管此二人,我回去,正见苍吾又在吃东西,我踢了他一脚,抢过,张嘴便咬:“盘古灵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没有红袖坊,也没有酒楼,老娘快被憋疯了。——诶苍吾,你哪里捉的鸡?” “帝尊用法术变的。” “假的啊,能吃么?” “管它呢,就算是假的,吃到肚子里那也是仙术。” “把鸡都交出来!” “不给。” “给你找母狗。” “……右手边一丈远左转,还有半只。” 8采莲拾藕俏时光 若木由赋怀渊陪着,为盘古灵墟的每一株绿草、每一条藤蔓皆安上一个名字。 我和苍吾此次达成了共性,一听若木又取了新名字,便低头吐了一地,连鸡腿都不想再吃了。 ——“师父,月儿好喜欢它,咱们给它起名叫‘小绿’好不好?” “月儿喜欢便好。” “耶……小绿,月儿好喜欢你呢。” ——“师父,月儿又找到了一条新的藤,叫‘小条’吧?” “月儿……喜欢便好。” “哈哈……月儿好喜欢师父。” 我和苍吾对视一眼,呕了。 有时候若木缠着紧,赋怀渊便强施仙术,将若木移步生藤的天性给封印住,带她去司楹的住所,采莲拾藕。 “师父,快看月儿找到了什么?” 若木从及腰的池水里爬上岸,丢给赋怀渊一个白壳河蚌。 我本是坐在赋怀渊身边,没精打采地看着若木在莲花池里瞎闹腾,没成想看到一个十八年都没有吃过的“肉”。我与苍吾互望,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对方口水流了一地。 赋怀渊浅笑着拿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若木的额头:“玩得满头大汗,可有累着?” “有师父陪着,月儿才不累呢。”若木指了指地上的河蚌,“师父,快瞧瞧里头有没有大大亮亮的珍珠呀?” “强行启之,恐会伤它性命。” “啊?月儿不要它死,它好可怜……呜呜……” 善良到一定程度,就成了作死!我挥着拳头恨不能一拳将若木打死!——我年幼时真的这般“慈悲”么?河蚌肉多好吃啊! 苍吾张嘴死命咬住我的衣角,不让我将内心的想法付之行动。 若木被苍吾的异样给吸引了过来,双眸一亮,跑到苍吾身边,蹲下,轻轻抚摸苍吾的肚皮:“笨狗狗,你也认为我方才很残忍么?我不是故意要害它的,我这便将它丢回塘里。” 我抬腿踹在苍吾的脑袋上,他啊呜一声,滚出去老远。我跑到赋怀渊身边,将河蚌从地下掉起来,宝贝也似地捧在手心里。 不知生食河蚌,会不会更加美味呢? “何方妖孽?” 赋怀渊清清淡淡的一声喝斥,硬生生将我的手吓得抖了一抖,河蚌自指尖滑落,定格在半空中。我回头去看,赋怀渊正将若木护在身后,少顷,赋怀渊挥袖舞出一道灵光,将河蚌扫到了水里。 “扑通”一声,我的心都碎了! 司楹自远处天际飞身而来,愈行愈近。 “司楹姐姐……” 若木高高兴兴唤了司楹一声,将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唤了出来。 司楹近了,落地,柔柔笑着:“月儿又长高了。” “师父将我照顾得这般仔细,我自然长得又高又壮。” “还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师父堂堂七尺男儿,将我拉扯大,又教我术法,又教我诗书礼仪、天道之命,自然是十分不容易的。我已经想好了,再过三个月便是我的生辰,届时我……我要把自己献给师父当礼物。” 赋怀渊抬手抚了抚若木的发,淡淡地笑,目光中满是疼爱与怜惜。 司楹几欲张嘴,终是没有说话。若木正望着赋怀渊一脸羞涩地笑,自是没有留意到,我却是将之看了个清清楚楚。苍吾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回瞪他一眼,准备揍他,他右眼突地眨了一下,而后头一偏,示意我跟他走。 我望了望面前三人,转身跟着苍吾。行到一处僻静之地,苍吾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正然地道:“他们要开始行动了。” “取万神图么?可是……老赋看起来并不是假意啊。” “自古人心难测,你莫要轻信他人。” “苍吾,你别再说了,我相信他。” 我是守护万神图而生的若木,与万神图相依相伴千万年,万神图自然是与我有所感应的。那么它此次将我带回五百年前的盘古灵墟,实义是让我瞧清楚四方上神的真面目? 不!不会的! 赋怀渊不可能对我虚情假意。 苍吾叹了口气:“要是换作从前的我,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帝尊,可是……我似乎察觉到,若木的寿命将尽了。” “放你他娘的屁!老娘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么?” “以一缕魂魄的姿态?” “我……”我被他一句话噎住,哼了声,“老娘不跟你说了,三个月很快就过了,我跟你打赌,就算其他三位上神杀若木抢万神图,赋怀渊也是不会的。” “赌就赌!我输了,任由你使唤,反之,你听我差遣。” “好。” 苍吾抬起肉乎乎的毛爪子,举到我眼下,我伸出右掌,与之相击。 回到司楹家去找赋怀渊与若木,哪知他俩却不在,我跟苍吾满山寻找,在雪世的茅屋前,看到了一脸欣喜的若木。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越活越像只狗了,整日跟在赋怀渊和若木的身后! 苍吾瞧我这般模样,嗷呜一声,吓得跑远了。 “雪世哥哥,吃了蓇蓉的人,真的不能再生儿育女么?” “嗯。” “可有法子解?” “玉藻花灵的血肉可解。” “血肉?那玉藻花灵岂不是很痛?” “嗯。” 若木失了神,将雪世一篓子草药给打翻在地,雪世双眸一冷,喝斥:“若木灵,你回回来都将我的草药打翻是为何意?你可知我奔波万里才收集而来,你以为有大哥相护,我便舍不得杀你了么……诶,你别哭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若木灵,我不会真的杀你的,我只是吓唬吓唬你,我知道你从小胆子就小……” 雪世起先还是严辞厉色,说到后头,言语中乱了方寸。 两滴晶莹的泪珠挂在若木的脸上,日光自头顶照下,将若木映得楚楚可怜。我不由看得呆住,老娘年轻的时候,柔柔软软,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啊,连心肠比铁还硬的雪世都不忍心训斥。 雪世抬手至半空,顿了顿,终是替若木将泪拭去。 轻轻柔柔,全然不复方才冷峻严厉的气势。 我在一旁欢欣鼓舞地看着这一幕。这十八年来,每逢若木生病,赋怀渊就跟没头苍蝇似的,忘记自己是神仙能医病,将若木抱到雪世这里,叫雪世救治。后来,若木长大些,自己会腾云驾雾了,便隔三差五来雪世这里瞅瞅,美名其曰修习药理,实则回回都只会帮雪世的倒忙,甚至有好几回,都将雪世刚刚炼化出来的丹药给毁了。 雪世被气得半死,无奈有赋怀渊横在中间,他便没将若木生吞活剥了。 赋怀渊应也是觉得每每若木生病,他都脑袋空空,索性由着若木的性子来。她拆了雪世的屋子都行,只要她不伤着自己就好。 想到这些,便窝心的暖人。 我没有看错人,赋怀渊就是我的良人。 “雪世。” 赋怀渊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自雪世的屋内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清沙藕丝。“月儿只是小孩子,她毁了你多少药草,我去寻来赔你便是。” “师父,我只是心里难受,雪世哥哥并未说叫我们赔药草。” 雪世见赋怀渊出来,惊得迅速转身,将手负于身后:“你若日后将我的药草弄毁,我依然还是会狠狠骂你的。”若木泪眼朦胧地望向雪世,我不由好笑,她是惊讶雪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突然吧? 见若木如此,雪世眼里闪过冷电:“我不但要骂你,我还会打你。还不快走……” 赋怀渊将藕丝往屋前的石桌上一搁,以广袍拂了拂若木的面颊:“月儿,你莫要再哭了。雪世屋里头还有好些条草与祝余,我去拿来给你糟蹋可好?” “噗嗤……”若木破涕为笑。 “走,师父带你回家。” “嗯?师父,咱们不是说好在雪世哥哥家里吃饭的么?你炒了这么多菜……” “便意他了。”赋怀渊将若木肩一揽,“走吧,回家。” 苍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去吃石桌上的藕丝,我见状,急忙扑了上去。 雪世将散了一场的药草一一拾回竹篓里,放置到架子上,手不断地在篓里搅着。我见他跟丢了魂儿似的,没了往日的精明锐利,递了个眼神给苍吾,叫他去看看。苍吾跃到雪世的肩头,用水润的鼻子蹭雪世的脸。 “啊呜呜……” 雪世一愣,似是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瞧了苍吾半晌,移步到石桌旁,坐下,将筷子拿起,又发起了呆。 我跳上石桌,虚空狠狠抽了雪世一巴掌。 “雪世,你也有今天!”我死也不会忘记,五百年后的锁天塔前,雪世自嘴里吐出一把石钥,只放赋怀渊一人出塔,不管我的死活!明摆着羞辱人么! 苍吾趴在一盘爆炒鸡丁里,吃得满嘴流油。 我继续打雪世:“紫微上神,你不是很厉害么?主司天雷刑罚啊!你来劈老娘啊!老娘打得你满地找牙。” 雪世目光呆滞地望着赋怀渊和若木离去的方向,久久未语。 “要是真能抽你一大嘴巴子,老娘愿意折三年寿。” 我玩得累了,停下手,继续去同苍吾抢吃食。苍吾的脸上被油与辣椒沾满,只有一双眼泪清亮圆溜。要不是看过他被关在锁天塔内,被铁链锁住琵琶骨的场景,我还真想将他捉了,送给粥粥当宠物呢。 哎,我的宝贝儿子现在也不知身处何地,有没有想我。 苍吾由鸡丁转战直一盘红烧肉,我刚抢过他嘴边的一块肉,他本就亮堂的眼睛蓦地瞪大,“嗷呜呜……”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雪世倒拿着竹筷,正将我方才啃过的一块鸡骨头往嘴里送去…… 雪世他……魂丢了! 9司月上神困寒潭(还有更 丢了魂的雪世不晓得看不看得见我,我扔下吃了一半的红烧肉,火急火燎地飞回万里藤蔓之上。平定了下心绪,又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好笑,雪世看得见我又怎样?他又不晓得我刚才那样“打”了他。 做贼心虚啊! 若木正在粗大的藤蔓中乱蹿,赋怀渊站在虚空望着她浅笑。 这些年,若木身体康健,是以藤蔓长势颇好,互相纠缠却又根根分明,宽大的绿叶似是织了一张遮天大网,令藤蔓里头有无数的绿色洞穴可探险。赋怀渊变幻出无数的奇珍异宝,放到不同的洞穴里,供若木去搜寻。 如此一来,也为无聊透顶的盘古灵墟添些情趣。 一番找寻之下,若木喘着粗气从藤蔓里头出来,拿到赋怀渊面前,赋怀渊只笑笑,摸着她的头说:“月儿若能出得此处,必是十城之主。” “师父,月儿想出盘古灵墟,去人界当十城之主。” “师父在这里陪着月儿不好么?” “月儿想结识更多像师父这样的人,月儿想要跟他们一起画画、写字,修习仙术。月儿待在这里,好生苦闷无趣。月儿想到外头去看看……” “月儿,你瞧我带了谁来?” 司楹的声音突然出现,我转头去望,虚空中衣裙翻飞的司楹身后,多了一名粉衫女子。玉藻花香入鼻,隐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我冷冷盯着她。久违了,玉藻。 怪哉……她怎么会来此处?也是被万神图带来的? 若木“呀”了一声,忙飞身至司楹跟前:“她是谁呀?我怎从未见过?她长得真美。” 粉衣一动,玉藻花香四溢:“奴婢玉藻。” “玉藻?好好听的名字,月儿很喜欢你,你能陪月儿玩么?” 司楹笑道:“我带她来,便是做你女婢的。” “月儿不需要女婢,月儿要朋友。”若木欣喜地执起玉藻的手,“从此以后,你我姐妹相称,好不好?” 玉藻回望司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司楹点点头,玉藻便朝若木嗯了一声。若木拍手称快,“玉藻,现在我是你的姐姐,姐姐送你一样见面礼,你想要什么?”玉藻怯怯抬眸,“玉藻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么?”若木愉快地嗯了一声,玉藻伸出玉白小指,指着若木右腕上的手钏,“这颗白玉珠子很合玉藻的眼……” “啊?月光石引?不行,这是师父送我的。”若木一脸疼惜地护着手腕。 我心里巨震。月光石引配以万神图可解仙灵咒,玉藻要它做甚? “姐姐,你方才还说,玉藻想要何物都答应的……” “换一样行不行?师父说月光石引要若木以性命相护。” “玉藻定也以性命相护。” “那……”若木咬咬牙,轻轻柔柔解下那颗月光石引,“虽然我十分舍不得,但是既然答应了你,就……就送给你吧。——你得答应我,千万不许弄丢哦。” “玉藻谢过姐姐。” “嗯,好妹妹。” 若木与玉藻相谈甚欢,司楹拉了赋怀渊去别处,我见他俩神色异常,便偷便跟在身后。到了一旁静处,赋怀渊冷了眉眼,“司楹,你这是何意?” “帝尊,你先别急着寻我的不是。你可还记得,月儿出生次日,没了呼吸,是蓇蓉将她治好?”司楹说到此处,赋怀渊点点头,她继续道,“蓇蓉可使人无育,玉藻能解蓇蓉之毒。我费了大功夫,才将玉藻花灵幻成人形,拥有血肉之躯。” “月儿都知晓了?” “她很聪明。怕你担忧,便去问了雪世。得知要取玉藻花灵的血肉,便不再想法子解毒。可是,你同她成亲之后,我们的计划……呜呼呼……” 话的后半截似是被风吹散,饶是我贴得再近,也听不清切,想来他们是怕若木突然来袭,秘密被她听了去,故以下了结界。 成亲之后,会怎样呢? 一定会有非常之重要的事情发生! 我已经在这里守了十八载。十八年的平静过得也腻歪了,倒要看看三个月后,若木将会怎样。是生是死,是劫是难,皆可水落石出。 ====== 白荷婷婷,香缤幽幽。 因有了同伴,若木不再整日粘在赋怀渊的身边,经常两人结伴,在盘古灵墟乱跑。赋怀渊因此也闲了下来,独自坐在蓇蓉湖边,或是描一幅丹青,或是下一盘无解的棋。我默默陪在他身边,观风吹过他的衣衫,白袍穿透我的身体,扬起,又落下。 这日入夜,若木头一回没有按时归家,赋怀渊急着将所有的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是没有见到若木的影子。 自打玉藻出现在若木身边,我便不大愿意跟着若木。 我始终记着玉藻捅了白长泠一刀,若叫我日日看着玉藻在跟前晃荡,却不能捅她个百十来刀,心里实在不畅快! 苍吾瞪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爱记仇?” “说得好像你不记仇似的。” “我自然是不记仇的。” “那你怨我抢你鸡腿么?” “……” 天色渐暗,赋怀渊一扫闲淡模样,四处去找玉藻,哪知司楹处无人,雪世正在闭关修习药理,白长泠在山巅挥刀乱砍。赋怀渊回到藤蔓之上,默了半晌,突然起身飞远。我紧随他,来到嶓冢山的后面,绕过山弯,入目便见一挂冰冷的瀑布直泻而下。 这十八年来赋怀渊都没有到后山来,也不许若木跑到后山,我也因此不敢乱闯,却不料这后山一无结界,一无洪荒猛兽,只有一条银河似的瀑布。 水落石潭,击起浪千尺,颇为壮观。 除了雄壮一些,这瀑布并无其他特色啊,赋怀渊跑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他以为若木偷跑来了?不应该呀,若木最是听赋怀渊的话!若木最大的心愿就是去人间玩玩,她明知穿过那座盘古灵墟的祠堂,便有法子入人界,由于赋怀渊始终不肯,她愣是忍了十多年,没有硬闯。——我倒是想去人界,可是我靠近那座祠堂,却被一阵无形的风给挡住了。 月自出墨玉天,清晖晒下,点点天寒自高处落下,缓缓向我们围拢。 赋怀渊到底在做什么?天寒马上就要袭来了,再不回藤蔓之上,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了。我冷得在原地跳跃,苍吾蹲在我脚边,抬头不屑地看着我。我一脚踢向他肚子:“苍吾,你敢出声嘲笑老娘,老娘立马砍死你。” “啊呜呜……” 赋怀渊在瀑布前站了少顷,继而将腰迹带子解下,白袍外衫落于地面,我睁大双眼,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他这是要洗澡? 不是心疼若木心疼得要命,怎么现在若木不见了,他却到后山来洗澡?月下深水潭,美男初出浴,好不幅喷血场面。 我仔细盯着赋怀渊宽衣解带的手,修长的十指脱下外衫,解下伏灵剑,散开白锦发带……正看得起劲,赋怀渊“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水立即将他没顶。 我失望之极! 洗澡也不脱光衣服,不讲卫生!差评! 动了动,准备跟着赋怀渊进水里瞧瞧,他到底脱光没有,没想到浑身却不能动弹。许是没怎么防备,天寒霜降,被将我裹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运起仙力驱散寒雾,我一把将苍吾揪了起来。 “老娘进水就没了仙力,你跟我一块儿进去,我憋的一口气将尽时,你便将我拉到岸上来,我再吸一口气,重回水里。如此循环,听明白了么?” “女人就是麻烦。” “少废话,赶紧去瞧瞧老赋,看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我伸手将自己的衣衫带子解去,望了眼苍吾圆瞪的眼睛,又重新系了回去。虽然他只是一只兽,可是他毕竟是公的,老娘还是得洁身自好,为老赋做个贞洁烈女。 落到水中,潭水虽深,但也无甚岔洞,透过激流我一眼便瞧见了赋怀渊的身影。——他上身裸着,闭眼,负手站在一方仅容两人站立的石缝里,散开的发被瀑布流下的水荡开,化成青花水墨。 我忍住寒水,在苍吾的带领下,靠近赋怀渊。 这处石缝是被自上而落的瀑布的水冲刷而成的,此时站在里头,水虽然不能令我的身子受损,但见赋怀渊上身的衣物皆被撕成碎片,便可推断这水打下来,力量重可比泰山。 我扯了扯苍吾的后腿,叫他将我拉回岸上。 “苍吾,老赋站在潭底受这份罪做什么?难道说若木已经死了,他这是自罚?” “你脑子都是他娘的屎做的!”苍吾摇头晃脑将身上的水抖抖干净,朝我吼道,“帝尊他老人家以万年寒冰潭水,将自己强行冰封于潭中,以此来封印自身的煞气。” “老赋的煞气?” “嗯。帝尊是司月上神,盘古灵墟的天寒便是自月上而来。天寒侵身融入心脉,任你是神仙鬼魅,一律元灵大损。” “老赋以万年寒潭来抑制自身的天寒煞气,以保护夜不归宿的若木不受天寒所扰?” 苍吾点点头。 “走,我们去陪他。”我猛吸一口气,抓起苍吾的尾巴向潭中一扔,沉下水。 赋怀渊立于潭底,清晖自月洒下,透过鳞鳞潭水将他整个身子融在光晕里。我缓缓游近,他清俊的脸被四散的墨发挡住了大半,瞧不清楚此时是何模样。我扯了扯苍吾,它上前,将万千长发拢到一边。 我怔了怔。赋怀渊面色苍白几近透明,眉头紧紧锁着,不复清风临月的潇洒,唇却如上弦月般上翘。——天生笑颜的他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候,表现得竟像是在笑! 老赋,你这样护着若木,她又不晓得,老娘真是为你感到不值。 一股热流自眼眶涌出,混进了万年寒潭之水,悄无声息。我捏着苍吾的短腿,退出寒潭。 如此进入寒潭不知多少时辰,最后一次,赋怀渊睁开了双眼,眸子澈净,宛如初生小儿。我跟着他一同出得寒潭,月上天寒渐退,东方露出阳景初旭。 这一夜,有惊无险地过了。 10月下晓雾浴红妆(二更到 瀑布一落千丈,岩边寒潭薄雾层层,我和苍吾站在赋怀渊侧身,时光静默。 “月儿在唤我。” 赋怀渊低垂喃喃一声,随意抓起岸边的白衫,罩到半祼的身上,急急飞身走远。 我愤愤跺脚:“他娘的!老娘在这里陪你受寒冻之苦,你一醒就惦念着你那小若木灵,信不信老娘一剑戳死你!”越说越气,指着赋怀渊离去的背影,吼道,“老赋,你没良心,老娘委屈。” 苍吾冷冷瞧我一眼,幽幽道:“你他娘的吼个屁啊,若木不就是你么。” “老娘爱吼爱矫情,关你屁事,滚边儿玩去。” “谢天谢地。老子走了,真走了……” “回来!” “……” “你就让老娘发泄下不行啊!” “我搞不懂你们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帝尊这样紧张若木灵,不好么?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帝尊爱你你不开心么?” 我吸了吸鼻子,满腔酸楚,“老娘心疼他。” “不懂……” “你是公兽,当然不懂人心。走走走,去找他们啊!真是啰嗦。” 摇摇晃晃飞回了藤蔓之上,若木哭得嘶心裂肺,赋怀渊惊慌失措地用衣衫为她脸泪。玉藻粉衫摇曳,立于一旁,垂着眸子,辩不清喜色。 苍吾蹭到若木脚边,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衣衫。 “苍吾,我也令你担心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进入锁天塔的。” “锁天塔!” “呀?你终于学会说话啦?” 赋怀渊冷冷瞧了苍吾一眼,苍吾“啊呜”一声,屁滚尿流地逃了。我扶额,回头定要将苍吾的毛全拔光。关键时刻说漏了嘴,老娘还怎么问出锁天锁的事情?——若木进了锁天塔,又平安无事地回来,是因为什么? “呜呜呜……师父,月儿不是有意的,月儿只是想进去看看,雪世哥哥不在,我就将塔偷了出来……我……” 若木趴在赋怀渊的胸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玉藻抬头,望着赋怀渊一颗一颗滴泪。我飘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眸子瞧。目光闪烁,不是什么好人,这泪定然做戏。 赋怀渊抚了抚若木的发,撇了玉藻一眼,淡淡道:“此地留不住你,你回去罢。” “帝尊……”玉藻慌忙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求帝尊手下留情。玉藻……玉藻日后再也不敢带姐姐去找长生上神了。” 若木泪眼朦胧地去扶玉藻起来,玉藻不敢动,仍然跪着磕头让赋怀渊饶命,若木无法,只得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师父,锁天塔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关玉藻和长生哥哥的事,你不要责怪他们了。——啊,那个,我没有将长生哥哥卷入此事中来啊——师父,好师父,月儿喜欢师父,锁天塔内有能驱散师父天寒煞气的丹药,我已经偷出来了呢……师父你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再说,我现在不是已经平平安安出来了嘛,你莫要再责罚月儿了好不好?”话至此,眼泪流得更凶。大片大片,沾湿赋怀渊的白袍广袖。 我额上青盘暴跳。 老娘年轻的时候,怎么是这副德性?太没出息了! “月儿,我早便知锁天塔内有去天寒煞气的丹药,可是锁天塔乃盘古身殒之指骨所化,坚不可摧,若不是有雪世的石钥,便需要受天雷责刑。你怎可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师父,月儿以后都听你的,我莫要再生气了嘛。” “嗯。” “耶!师父最好了!师父,那玉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喝声传出,赋怀渊冷冷拔出腰迹伏灵剑,剑尖直抵玉藻眉心。剑身上白色的灵光不停地明灭,泛着阴冷的光,玉藻大惊,艳丽的小脸刹时白了。 光瞧赋怀渊这招气势,便晓得玉藻此次在劫难逃。 老娘心甚喜!玉藻,你也有今天。 如果不是她唆使若木,若木也不会有那个胆子去偷雪世的锁天塔,更不会进塔去取治赋怀渊天寒煞气的丹药。 苍吾不知何时偷偷遛了回来,拉住我的衣角,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有话同我讲,于是虚空给了玉藻一巴掌,同苍吾行到别处。“苍吾,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还等着看玉藻好戏呢。” “喂,你他娘的请文明用语!老子好不容易才探听到,雪世给了若木一把石钥,他娘的,你知道雪世的石钥是打哪儿来的么?” “哪儿来的?” “这天地间,莫论人、仙、鬼、神,其心只有三瓣。石钥是雪世的一瓣心。” “他娘的!雪世会将自己的一瓣心送给若木出锁天塔?” “嗯。” “莫要逗老娘。” “不信算了。”苍吾一脸怒意,在我腕间咬了一口,掉头便走了。我在原地怔了怔,笑笑,真是只傻狗!雪世可是冷面无情的紫微上神,怎么会取出一瓣心脏来送给一个小姑娘?不可能,不可能! 回到藤蔓之上,玉藻跪着,右手高高抬起,臂上血肉模糊。赋怀渊锐利地盯着玉藻的一举一动,执伏灵剑将她手臂上的肉挖下来。若木被吓得在一旁瑟瑟发抖,如一只受惊了的小鹿。 我揉了揉眼睛,没看错啊,赋怀渊真的是在剥玉藻的皮肉。 玉藻花灵的血肉能驱蓇蓉毒,如此说来,赋怀渊是打算同若木成亲,并生孩子了? 粥粥? 他们的孩子是粥粥!不!是我们。 我和赋怀渊的儿子,粥粥,竟然是用玉藻的血肉换来的。 思及此,我顿觉心中血气上涌,两眼泛花,摇摇晃晃几下,仰头栽倒在了藤蔓之中。 迷迷糊糊醒来,身处一处暖房内,房内桌椅上皆盖着大红锦锻。大大的喜字贴在屋子正中央的那面墙上,墙下一方几案,上供有荷花与莲子。玉钩挂帐,红烛摇曳,一派喜庆。 “师父,月儿好开心,终于成为师娘了。”一身大红嫁衣的若木被赋怀渊搀着,自屋外而进,龙凤吉祥的盖头被掀至一旁,若木脸上的喜悦暖赋怀渊的眉脸。“师父,虽然你依我所言,将五百年的修为渡给了玉藻,并允我将血肉也喂给玉藻吃了,可是玉藻以血肉为我治好了蓇蓉之毒,我们还是应该感激她的。” “你的血肉乃天地之精魂,哪是她如此邪恶之花可比拟的?” “师父!你再说玉藻的坏话,我便不理你了,哼!在这盘古灵墟中,玉藻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虽然只陪了我短短数月,可是我瞧她本性并不坏——小花灵也是灵啊,你们莫要再以己出身高贵而损他人之尊。” 我点头赞同若木的话。 这一回,赋怀渊委实做得太过份了些。纵然我不喜欢玉藻,可是赋怀渊以剑挖肉的行为令人胆寒。 赋怀渊拥若木在宽大的床边坐下,低眉耳语,若木脸边红霞飞髻。 我坐到地上,托腮,仔细瞧着。赋怀渊在床上的功夫,应也如他的仙术一般好吧。我此时只是一缕魂魄,附身不到若木身上,感知不到她的一切,不然的话,也能好好享受一番,和赋怀渊共赴巫山去雨。哎呀呀,真是刺激。 “嗷呜呜……” 我正瞧赋怀渊为若木褪去外衣,鼻腔内血气上涌,苍吾不合时宜的惊叫声突地传入耳中,我被吓得不轻,但见苍吾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扑进我怀里。我将他随手一扔,继续去观床上一段绮丽风光。 “呜呜……” 苍吾不死心地爬起来,扯我的衣服。 无奈,我只好放弃这洞房花烛夜的美景,同一只臭狗走出屋外。一出来,我惊得半天不得言语。 玉镜照在头顶,已是子夜。 赋怀渊与若木的新房建在蓇蓉湖的边上,而本因生长在此地的万里藤蔓,却一根也瞧不见。屋子周围浅草没没,一路延伸至远方。 他们为了成亲能有个住处,竟将万里藤蔓全部都拔光了? 彪悍的神仙家族! 苍吾双眼一瞪,翻了个白眼:“老子躲在那里已经躲了一整天,你还看得起劲!这三个月你他娘的跑哪里去了?” 我揉揉鼻子:“那日看到赋怀渊割玉藻的肉,我一时气躁,就昏倒了。醒来就是这里。”顿了顿,“苍吾,我错过了他们成亲,你可知有何事发生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盘古灵墟啊?” “你还关心出去呢!先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怎么回事?” “帝尊联合四方上神骗取若木的信任,只要若木失了处子之身,她体内的灵力便会被封印住,届时他们就会杀若木而取万神图。” “之前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因为开始若木还未完全信任他们,贸然动手,他们四人联手都不是若木的对手。哎呀,不能跟你多说了,你赶紧去阻止帝尊吧。” “听你这口吻,怎么越来越不尊重老赋了?” “老子起先不晓得老子是上古神兽,与天地同生同灭,老子应该也是在这盘古灵墟被散了记忆。——你他娘的想啊,老子既然是与天地同生同灭,自然是与帝尊平起平坐的啊。——咦,你还不去?” “我除了能抢你的吃食,还碰过这些任何一样东西么?” “倒是……诶不对!十八年前你不是为若木煮了一锅粥么?那锅粥味道极好,馋得老子三天不想吃别的东西……”似是反应过来话走偏了,怒了,吼道,“你他娘的也太笨了,你心里着急的时候,不是可以碰东西的么?” 十八载!整整十八载啊!老娘现在才搞明白其中道理! 拼了全力一头冲进新房,往暖帐中的二人身上扑去。 11洞房此景成双烛(三更到,还有更 近身若木旁侧,青色灵光顿时冲天而起,我脑子一片空白,待有所知觉时,下身私处一阵巨痛。 老赋,老娘并不是不信任你才上若木的身的,老娘只是想感受一下你的温柔,可是……你他娘的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想把老娘疼死啊!生孩子的痛莫过于此! “师父,月儿好疼。” 咦,是我的嘴巴在动?我动了动手臂,不受控制;缩脚,亦然示动半分。这下可好了,附是附到若木身上了,可是我的行动完全被若木给掌控了。非但如此,我还被迫承受她身上的一切,喜悦与痛楚。 ——心里头喜,下身痛! 赋怀渊候在若木身体里未动,以指腹揉了揉若木的秀眉,音清意暖:“月儿,这样有无好一些?” 下身处有一丝丝暖流涌入,应是赋怀渊施了诀,将自身的灵力渡入若木的体内。——以这么个暧昧的姿势渡仙灵的,这三界怕是唯此赋怀渊一人! 若木轻声哼吟,我浑身麻痒,心头突发不安。 接下来是否如苍吾所言,赋怀渊会将若木的灵力封印住?他不会伤害若木的!赋怀渊定然是拿了万神图,而后再来将若木的封印撤去,嗯,一定是这样。 如若他只取万神图,而不厉害若木的话,我不会怪他的! 幽帘暖帐,红烛影灯,一室香弥。 情事过后,若木靠在赋怀渊肩头,轻轻闭眼。我隐在若木身体里,随着她闭眼的动作,我眼前一片由明变暗。 如此这般,还不如不附身,那样反倒自由自在,一眼便能瞧破阴谋。 现在,想出却又出不去了。 “帝尊,后土娘娘命我来跟您说一声,时辰到了。” 玉藻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我努力睁眼,却徒劳无功。若木似是已经熟睡,并未有何动作。 一双温暖的手将若木的脑袋轻轻搁置枕上,我额上传来湿湿润润触感,是赋怀渊在吻若木。 一股灵力自眉心蹿入心底,在若木的四肢百骸里游走。 唇瓣离开时,那双有力的手臂一同离去,就是赋怀渊已然起身。鞋子踏地声渐近渐远,虽轻,却入了我的耳中。屋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候在外头的玉藻道: “帝尊,一切已备置妥当,只等您将若木灵封印。” “嗯,走罢。” 果真是被赋怀渊给封印住了!我一时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拼命挣扎着,身体被如死了般不能动弹。 他们要启动计划了,小若木灵你倒是快起来呀!就算赋怀渊只取万神图不伤害你,你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保不准其他人会伤害你呢?尤其是那个玉藻,一瞧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曹操曹操到,门声响起,玉藻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长生上神,若木灵已被帝尊所封,她的处子之身也已破去,取万神图不急于这一时。” “你懂甚!” 白长泠浑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似是朝若木的左耳吹了一口气,我感觉耳边酥酥麻麻,极为怪异。 若木静静躺着,双眸紧闭,我眼前一片漆黑。 “一直未留意过她,想不到竟长成了夺人心魄的小美人,早知如此不如我来收她当徒弟,至少我会叫她死得痛快些。啧啧啧……小美人被烧焦实在可怜,帝尊他怎生舍得呀?”白长泠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我不由想起他仍是大将军时,救我于土匪之手,那日天方晴好,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玄色劲装,格外英朗。 玉藻咯咯笑了,音如泉水击石:“长生上神惯会说笑,这许多年的等候,四位尊神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取万神图么?” 白长泠爽朗笑道:“你这小仙子虽初为人身,但知书达礼,本上神甚为喜爱,他日我同帝尊说道说道,叫他娶你为后,怎样?” “玉藻只盼能够日日仰望着帝尊,不敢有所奢望。” “哈哈哈哈……走吧,去盘古灵墟举行祭祀。” 他二人脚步声走远,我将白长泠在心底问候了一万遍!活该玉藻五百年后要捅你一刀,你允了人家承诺未兑现! 这些年来,若木没怎么遇上白长泠,只与其他四位上神走得亲近些,如此正好,免得白长泠对若木情根深重,届时两厢尴尬。期间,我倒是经常有去瞧瞧白长泠,可他不是在山巅乱比划,就是在屋里头画荷叶莲花,极其自傲,自认英勇无从,根本不将表面孱弱的若木放在眼里,一心只顾修为佛灵。 曾有一日我听他同雪世说,等他修完分神之术后,便要顺应天命入轮回之道,到人间渡劫,待渡劫成功,便能修大乘之法,届时晋升佛灵指日可待。 因此,白长泠对若木的认知,还停留在若木刚出生之时。 瞧他方才那番戏谑的话,张嘴便来,一副傲天灭地的模样,欠揍。 哎…… 念叨完白长泠,我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照他方才与玉藻谈话来看,赋怀渊取了万神图后,还要将若木烧死。 祭祀? 就是对若木处以火刑么? 为何天神也要祭祀?——凡间的人们祭祀河神、花神、雨神、风神,皆是为保年年平安康泰,可是赋怀渊他们是上神,为何还要祭祀?难不成是祭佛灵? 在我的认知里,天地间只分三界,凡人、鬼魅、神仙。可这方盘古灵墟秘境里的几位上神,皆是奔着修佛灵而去的,如此说来,早在后世的三界之前,便已有四界了?又是或许,还有我所不知道的存在? 眼下我不能动,这可怎么办? 从最开始,赋怀渊将若木抱回、养大,到司楹将玉藻幻为人身,带来当做若木的婢女,若木与玉藻情同姐妹,直至三个月前赋怀渊挖玉藻的肉给若木食用,以驱毒。赋怀渊与若木成亲,洞房花烛之时,以仙术封印了若木体内的灵力,并骗她说是因她破了处子身,所以灵力暂时被封印,等她生下孩子,便能觉醒。 可笑的是片刻之前,若木还抚着小腹,一脸幸福地同赋怀渊道:“师父,这里会孕育我们的孩子。” “嗯,我与月儿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他们四人设的局。还真是好性子,布个局可以布上千年。 他们看着若木由小小孩童长成轻灵女子,教若木读书识字、修习术法。若木是个单纯得没半点心机的姑娘,极其相信他们,他们怎能如此泯灭人性去欺骗她? 哦,是了,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是神仙。 我越想气愤,赋怀渊走时留下的那团灵气在若木体内逆行,我明晰地感觉到若木的筋脉被那股在的力量震断,然而奇怪的是,并无任何不适。 为何会不痛? “吱呀”一声,门又被人推开,我默默候着,这次又是哪位上神来看若木的笑话? 有手轻轻柔柔地触碰若木的脸,接着,绳子绕上颈项,一个温热的玉佩般的物什贴在了若木胸口。 是谁在给若木戴珠链? “这把石钥你且收好。” 富有磁性的声音中充满冷郁之色……是雪世。他那日以石钥天锁天塔放若木出来已是稀罕事,此刻为什么要将石钥完全送给若木? 苍吾说石钥是雪世的心,他有三瓣心,硬生生挖去一瓣岂不是很悲哀么? “若木,有命活着,永世不要再见我。” 虽然话中满是冷绝,可言下之意,是要救若木一命了。 眼角有眼溢出,我叹了口气,雪世,你我并无多少交情,何以如此牺牲?我欠不起你的情啊。 有手柔柔将若木眼角的泪拭去,肌肤与肌肤相触,麻痒入心底,涌出更多泪水。 “帝尊,四下寻不到雪世上神,您何以要回来此处?” 玉藻的声音自屋外响起,我明显感觉到雪世贴在若木脸上的手颤了一颤。脚步声在门口出现的瞬间,脸旁的触感已然消失无踪。 赋怀渊淡淡道了句:“他不在这里……”也不知是问话,还是肯定。 无人回答他。 少顷,我便觉赋怀渊强有力的双手将若木搂在怀里,熟悉的温度将我包裹住,心底止不住地颤抖,若能一起抱着,不要去血祭,该有多好? 他抱起若木转身,往屋外行去。 夜里天寒初降,一沾上露在外头的皮肤,寒气立即如蛇一般钻入体内。我被冷得如腊月天不穿衣服在河里游泳那般,可怜若木被封了灵力,此时不知是何感想。 不知行至何处,若木幽幽半睁眼,我恰好瞧见头顶四个大字分外刺目:盘古灵墟。 进入盘古灵墟,若木被赋怀渊搁在地面上,待他的胸膛离去,严寒冰冷入骨,侵占心房。若木躺在盘古灵墟内,转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抹月光白。 门开,瞧无声息;门闭,寂静如风。 死沉死沉的安静过后,若木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她默默爬了起来,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落泪。 若木虽然天真,可她并不傻! 四方上神的术法比不及若木与生俱来的仙灵之气,唯有破了若木的处子之身,在她灵气最微弱的时候,才能盗走万神图。于是赋怀渊对若木用情,与她成婚。 我知若木心意,她早已洞悉,仍想赌一把,用自己的命赌赋怀渊对她的情。 12梦去身醒人未空(四更,还有更 心中酸楚难耐。 那年被困在万神图中时,赋怀渊便思起了盘古灵墟的种种事情,难怪他不愿讲给我听,并叫我原谅他,难怪……原来一切皆是虚情、皆是骗局! 呵呵……真是可笑至极! 若木你瞧……赋怀渊临走时步子多么轻快绝决,他应是急着要同另三位上神商讨接下来的事了吧?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哪怕只是眼中露出一丝丝的不忍,你也是……不会怪他的! 赋怀渊,你如是有苦衷非取万神图不可,好好同我讲,我不会不同意的! 我给了你无数次的机会,五百年后,五百年前,你始终默然如初,叫我如何再去相信你?五百年前我年幼无知,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可来自五百年后的我,有了粥粥的牵绊,你再也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了!赋怀渊。 若木望着门栏,大滴大滴地落眼泪。我静默在她的体内,心大片大片地死去。 还有更可怖的事情会发生,我不能叫若木就这般哭下去。 若木被封印仙灵之气,万神图被盗,那么随后而来的便是混沌之劫应世而出。此劫将会化成焚天业火,尽数落在若木身上。 才思及此,顿觉空中无数细密的水气迎面而来,速度之快,如沙粒拍打皮肤。疼痛感将将袭入脑中,凉意立即涌遍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 抽泣中的若木惊觉此番变化,用手背抹去泪珠,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子。天寒渐浓,若木原地不停地跺脚,可天寒仍是从四周逼进,将她包围。着身的衣衫不过一层纱,哪里给挡住半丝寒冷?若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脸已被冻得麻木不堪,无法展现出任何表情。 不若然,能表现出惧色,来博取赋怀渊的同情也好啊。 若木冷得无法,想对手哈气,可是嘴早已被迫进的寒冰封住,张不开,再一用力,脸顿时如刀割般刺痛。 我在若木的体内,明晰地感受着她所承受的痛苦。 冷! 这个大殿里,唯有一个“冷”字,方可表达出它的残忍。 渐渐地,若木停止了走动,如一尊石雕堪堪立在地面。无喜无悲,无欲无求。我此刻似乎也被她的心性所感染,心底陡然便空了。 做了必死的决定,这一切,将无语可诉。 我思绪朦胧之迹,喉咙似是有团火在烧,又将我的感知全部唤醒。 若木动了动,抬手,手背上白晳的皮肤开始发红,心底疼痛乍起。才眨眼的功夫,那泛红的皮肤上有淡淡的黄水流出,若木伸手轻压,周围皮肤立时变白。片刻,大大小小的水疱呈赤红颜色,占满了整个手臂。半透明的黄色液体渐变成粘稠的浓液。 混沌之劫来了…… 奇怪,为何我只觉喉咙不适,身上并无疼痛?莫非我将要离开若木的身体了? 一段琴音入耳,我感觉身子轻飘飘地朝上浮着。 此音出自赋怀渊之手,是那曲与我同名的“符月”。我再熟悉不过。被困在万神图中的那十年时光里,他日日教我以箜篌弹习此调。 四周温度升了许多,寒气不再侵身。 若木愣愣站着,抬手抚上头顶,女祭化为的双簪插于髻间。她叹了口:“师父,这是成亲之时你赠予月儿的聘礼,没想到一日未过,你便要月儿弹这曲忘却俗世、尘封仙灵的咒音。”苦笑,将女祭拔下,落地幻成箜篌,信手挑拨,清音濯濯,与盘古灵墟外的琴音混为一重。 高低古调自若木口中哼出,夹着古老的符咒: 若木生,佛灵出。 九州八荒,盛世长安。 十年生死两茫茫,道有曲中几人论无常。 不思量,自难忘,凭栏一调茶已凉。 千里孤坟,远去他外乡,今纱里,无处话凄凉。 藤花风华祭长歌,为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谈有画间几人泣沧桑。 小轩窗,正梳妆,胭脂半醉枕酒郎。 相顾无言,携手初面妆,昔帐里,惟有泪千行。 玉竹碧透焚苍卢,是皇。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赋怀渊与若木将这曲“符月”奏得极妙。 曲未终,箜篌脱手而落,若木的整只手臂渐渐变白,变软,此间过后,又呈现出灰黑之色。而后,我所能观到的若木身上的皮肤,全被混沌之劫的业火灼伤,成了黑炭。 震撼之余,我突而惊觉已恢复魂魄之体,能自由来去,忙出了若木的身体逃出盘古灵墟之境,然而,才刚刚出殿堂,听身后传来若木的一声长啸,整座盘古灵墟的大殿轰然坍塌,无数条纠缠不休的藤蔓自远处围拢,将这片废墟覆盖。 一株参天古树自废墟之中拔然而起。叶如弯月,光如流萤。它将整个盘古灵墟的殿堂皆占满,围得严严实实。 我跌坐在地面,傻傻看着,后又低头,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脸,“他娘的混沌之劫太可怕了,幸好老娘只失了记忆与仙力,并没有被它毁容。”苍吾不知何处跑来,蹲在我脚边。我转头抚了抚他的软毛,“哟,灰狗,今日怎这般守德——哎……你不嘲笑老娘几句,老娘不适应啊。” “笑他娘的屁!老子跟你一样惨!他娘的!也是命中该有此一劫,他们四位上神封印了若木灵,取走万神图而后跑了。混沌之劫临世时,整个盘古灵墟冰火两重天,老子被冻死又被烧死……”苍吾无精打采地望向那株叶是月形的古木,“喏,你看,那就是你的真身。此中万千仙灵皆被血祭,若木受混沌之劫之火刑,再以冰封。” “他们杀若木是为盗万神图,你呢?你又有什么值得他们残害的地方?” “老子就是那集万千仙灵血于一身的神兽!” “哦。” 我笑笑,不作他语。 将若木打入六道轮回,而四位上神携万神图消失不见。此混沌之劫便是后世所言的仙灵咒了。 赋怀渊害我害得好苦啊! 我心急,体内一阵灵力翻涌,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再次醒来,不见苍吾,四处一望,却是在招摇山顶。月初升,白雾袅袅,青花祝余正值花期,成片成片地盛放,宛如碧色的海洋。 我动了动,骇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个一岁小娃儿,并且还被冰封在一方冰棺内,唯一能活动的地方,只有这处狭窄得只够翻身的透明棺材。 “夫君,你瞧,她真的醒了!” 透过棺材,我听到了娘的声音。 我用力砸棺材盖,想大声唤娘来放我出去,哪知张大嘴巴,却只发出“啊啊”之音。 上回被送回五百年前,成了魂魄,这次倒好,是个哑巴! “娘,娘,是我啊,月丫头,我被封在里面了,快救我出去啊。”我在心里哀嚎,嘴里却传着“嗯嗯啊啊”的闷声。 娘美艳的脸出现在棺材外头,见到我,眸子顿时亮堂。 “夫君,她睁眼比闭眼好看呐,我要收她为女儿。” “阿璃……”话音刚落,爹一袭粗布长衫现身在了娘的左侧,“她是帝尊所托之人,你莫要坏了规矩。” “如果她相当重要,帝尊为何要将她冰封在招摇山?为何不自个儿带在身侧?为何不养在九重天澈华殿里?”娘一连串的问话叫爹瞠目结舌,她嘿嘿一笑,又道,“五百年前混沌之劫临世,万神图不知所踪,三界皆在传是与执掌四方的四位上神有关——我猜帝尊当年错手误伤了这只小木灵,自己救治吧,显得屈尊降贵;不救吧,又心有不忍。本着慈悲为怀,他便将她交给了我们。” 爹与我两两相望,我张着嘴,卖力地以口形“说话”给他听,“爹,我是月丫头,我是符月啊。” 娘见爹只盯着我没说话,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夫君,我说得在理不?” “嗯。” “那咱们开棺吧。” “嗯。” “呯呯呯”几声巨响,棺材盖子被娘暴力地启开,她一把将我扯出棺材,我挥着手朝她比划,她顿了顿,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年纪小小,性子倒是泼辣。——小丫头,从今天以后,你便是符晓生和雪璃的女儿了。” “你叫什么名字?”爹抓住我的手,以防止我的指甲戳破娘的皮肤。 我挣扎着,道:“赋怀渊在哪里?赋怀渊呢?我要找赋怀渊!快带我见赋怀渊!”然而,话不得出音,只有下牙与上唇相触,发出“夫夫夫”的声音。 爹皱了眉头,不明所以。 娘大喜:“夫君,你瞧她,虽然还学不会说话,但已经晓得自己将来要姓符了。” “符?”爹疑道,“我怎么看她的意思,是说赋怀……” 话未说话,娘将爹的嘴一捂:“嘘……”朝天上望了望,轻斥,“夫君,帝尊的姓名也是我们可以随意叫的么?他虽然看上去性子温和淡然,可是一旦激怒了他,那是三界都惧怕的事。——三百年前苍吾神兽在蕣安城闹了场水祸,帝尊一剑将他脚筋挑断,丢给了雪世,雪世把苍吾压在了锁天塔内。苍吾是三界唯一一只上古之兽啊,关进锁天塔则意味着永世不得出……还有二百年前,天界与鬼界起兵大战,帝尊用自己的血染红了三途河,以此为结界约束冥君乔孽——这些你都忘了么?帝尊对自己都这样狠心,何况是别人?” 娘将我放下地,唠唠叨叨个没完,爹一直默默站着,任由娘啰嗦一通。 过了老半天,娘终于察觉到自说自语,脸红了红,捶了爹一拳,牵过我的手,挽着爹的胳膊。 “好了好了,不说帝尊了……夫君,我们回家吧。” “嗯。” “咱们好好将这丫头抚养成人,你教她术法,我教她貌美如花。” “嗯。” “夜里寒天玉,有美颜似月。——夫君,咱们叫她月儿吧?” “月?符月。好,全听阿璃的。” “嗯嗯,阿璃最爱夫君了。” “我也爱你。” 不知是被娘那句乱诗给吓的,还是被他俩的情话给肉麻的,总之,我吐了! 13地狱阴魂缠我身(五更到 风云变幻,时如逝水,一晃又是十八年过去。 招摇山中,一塘白莲掩去了苍凉世道,一间阁楼退去了尘世的浮华纷扰。唯剩的,只有淡如止水的悠然岁月。 爹娘外出寻药,我无事可做,将他们的卧房收拾干净亮堂,铺好云被锦帐。出门,躺在荷塘边,开始做梦。 第一回梦里,我托腮望着盘古灵墟那片万里藤蔓犯愁——那底下,有赋怀渊藏的珠饰。我寻不到,今夜便不能光明正大地亲他了。我转头,赋怀渊侧身坐着,手里捧着厚重的古书。他说那里面记载着三界所有恩怨纠葛、亡国立朝,是一本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书。 夜里,我偎在赋怀渊广袍里,听他奏一曲清清淡淡、飘飘渺渺的欢愉。 第二回梦里,我针线勾女经,赋怀渊或是看那本古书,或是为我笔墨点丹青。我扔了绣了一半的鸳鸯枕,望向赋怀渊沉思。晨曦落日,凝成一面濯濯水镜。 第三回梦里,我将百曲箜篌妙音拨弄娴熟,偶尔念起白长泠的玉笛清音,便自个儿思量着附和上,自成一曲别风。乐音陶醉间,我瞅见赋怀渊神色泰然地望着我。 第四回梦里,赋怀渊着手教我修习仙术与剑术,青色灵光与剑影合成一副青花图。 第五回梦里,我赖着赋怀渊学酿酒,赋怀渊采来司楹屋前池里的七瓣花叶。 酒酿好,取名“怀渊”。新酒埋上数年,等成佳酿。 我守着两坛子怀渊酒发呆,后又拿来锦帕,思索着填了两句词上去:把酒盼忘忧,岂知忘忧即是酒;直饮宿三秋,哪堪空梦上心头。——吹吹干墨汁,我对着不成器的词轻笑了半晌,转眼瞥见赋怀渊对我浅笑,轻皱眉。 第六回梦里,我依稀闻到了酒香,忍不住启了一坛怀渊,留了一坛怀渊。端来白玉碗,抿一口入喉,顿觉五脏灼热。那热源自体内散出,不肖片刻,将我的身体烧成了焦炭。 “啊……” 我大叫一声,醒来,额上虚汗直冒。 一转首,正瞧娘将我的手腕捏着,凝神蹙眉。 “娘,怎么了?” 娘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头一回见她这般神色,心中疑惑顿生。 风乍起莲塘,清清袅袅,冉冉淡淡。 爹自远走行来,“阿璃,今日是月丫头十八岁生辰,你何以如此模样?” “夫君……”娘一扫方才苦兮兮的神色,站起身,在爹脸上亲了一下,惹得爹万年不变的石头脸红了又红。 “阿璃,孩子还在呢。” “夫君,我们要当外公外婆啦。” “何意?” “月丫头有喜啦。” 爹愣住,好半晌才望向我,“月丫头,有了便生下来罢。”娘满脸希翼地望着我,我笑了,点点头,说,“好。” 所有的事情,在听到我怀有粥粥的这刻,都顺了。 我并非若木的转世,而是若木本身!被捉去血祭前,我与赋怀渊行过房事,粥粥便是那一刻怀上的。 我的体内打从一开始便怀有粥粥,只是一直是初怀胎儿状态,并未成长。爹娘都清楚,却一直瞒着,带着我在招摇山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八年。在我十八岁生辰那日,粥粥开始有了生长的迹象,并且我亦有了孕妇人该有的反应。爹娘这才故作大义地叫我生下粥粥。难怪记忆中娘得知我有了身孕,半点忧愁都无,反倒大喜。 爹是招摇山的山神,并非普通的医者;娘是祝余花灵,并非生我之人。 他们同受命于赋怀渊,将我看护,我却清醒了过来。 这十八年来我之所以没有东跑西蹿,是因为想躲在招摇山里过一过清闲的日子。 万神图将我带回五百年前,再次经历混沌之劫,叫我记起这一切,现在又送我回到爹娘的身边,我自当要惜福,何必再去招惹赋怀渊那位上神。 得知我怀孕的事,爹娘寻了许多药为我稳胎。 入夜,月凉如水,我侧身卧躺,手轻轻抚在肚子上,甜蜜似糖。 故事的发展,与我之前的经历重叠。 十八岁,有了粥粥。 此次,我决意不带粥粥下山,不去寻找赋怀渊,终身老死在此。 “月儿……” 清清淡淡的声音萦绕在耳迹,我甩了甩脑袋,太怨赋怀渊,所以产生幻觉了么? “月儿,你可是在招摇山幻境中?” 我捂住耳朵,不听,可赋怀渊的话似是生了魔咒,硬往我的脑海里钻。 “娘亲,娘亲你是不是躲在招摇山中?你快回来呀!那不过是万神图为你铸造残影……娘你莫要执着过往,事情过去了就不会再重来。” 是粥粥! 他此刻尚在我腹中,只不过是一个未足月的胎儿,怎会言语? 招摇山幻境?万神图铸造的残影? “月儿,我知你心中苦楚,你回来,我任凭你处置。” “娘亲,我把鸡腿都让给你吃,你回来呀!粥粥好想你。” 他们在喊我回去? 莫非我欢欢喜喜过的这两个十八年,是万神图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它并不是把我带回了五百年前,而只是造了一方幻境,叫我看清楚事情的始末?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直流。 梦个屁!老娘胳膊都揪红肿了! “娘亲,我们尚在锁天塔中,你心魔未去,着了万神图的道,魂魄入了幻境,我们不能帮你,你快自己跑出来啊!” 粥粥,你莫要骗老娘,老娘这小日子过得是真实的! 床前纱帐被风扬起,落下,月光幽幽自窗外洒入,映入地面,白如霜。 我凝神细听,赋怀渊没有再说话,粥粥也闭了嘴。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手在肚子上打着拍子。“乖宝贝,睡吧,娘永远留在这里陪你。”顿了顿,泪眶湿润起来,“爹、娘,月丫头不要爱情,不要友情,就在招摇山中守你们一辈子。” “月儿……” 赋怀渊似是乞求般,又唤了声我的名字。 我紧紧握拳,身子不停地颤抖。 幻境能叫我心中怨气平息,可是……我能在这里躲生生世世么?粥粥在幻境之外,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娶哪家姑娘做娘子?他过得幸福么?赋怀渊五百年后出现在我们身边,是否因心中有愧,所以来弥补我们母子?他已然悔悟,我是否该给他一次机会? 嗯,原谅他一次罢。年少轻狂时,谁没有犯过错? 万神图在谁手中,已然无需挂心。 事已过去五百年,尘归尘、土归土,不复往来。 眼前最要紧的,出幻境,出锁天塔,快些找全百件情人物,好了断与赋怀渊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赋怀渊的话音又响在我耳侧,清朗的嗓音极尽温柔,如初生暖阳:“月儿,若你要六界重生,我许你;若你要浪迹天涯,我随你。只求你……回来。” 只要我心中想着你们,便能回去么? 我双手环抱身体,热泪湿了枕上祝余青花。 “呜呜……啊呜呜……” 凄厉的风声刮过,我打了个寒战。 招摇山中何时起了这样大的风?我起身下地想关窗,哪料一落地,脚像站在了水面上,身子不由分说迅速朝下落去。 “啊……救命啊!” 急坠中,我大声呼救,双手乱挥,却并没有触到实体。四周空空荡荡,唯有突如其来的风刮过脸庞,风声中夹杂着的无数鬼魅的嘶吼,混合我呼救的声音,回荡起伏。 欺负老娘一个软弱女子啊! 老娘剐肉之痛、混沌之劫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吓得住老娘的? 我捏了仙诀,稳住身形,指尖凝出青白的光,将昏暗的地界照亮。空旷无迹的洞穴四壁,无数双惨白的手自壁内石中伸向我,似是想抓我,却无奈被顽石禁锢了身子。 他们怎么会被镶在石缝中? 未及细思,随着“扑通“一声响,我落入了水里。指尖仙术凝出的青光闪烁几下,灭了。 ——时运不济,喝凉水都塞牙。 在盘古灵墟过了十八载,赋怀渊教若木的仙术咒法,我皆仔仔细细记牢了。此刻遇上此等事件,正准备大显身手,哪料掉到了水中! 在水里我半丝仙力也使不出来啊! 赋怀渊,救我! 我此刻虽身处水中,却能自由呼吸,睁着眼,透过头顶传来的微弱的光,可见方圆咫尺,入目满是诡艳的红色,就好像这里爆发了一场空前的血水洪灾,将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淹没。浑身沾满鲜血的人的尸体飘浮地水里,苍白的脸隐藏在零乱的长发之下。 “嗬嗬嗬……” 尸体的长发被我落水时的波纹荡开,露出一张笑得诡异而呆滞的脸。 我想尖叫,刚一张嘴,血水入了口内,胃里一阵翻涌,想吐,却无地可吐。 尸体突然伸手,掐住我的喉咙。我愤力挣扎,徒手扭断了他的手臂,他失了反抗能力,我大大惊失色下,像只没头苍蝇似地疯逃。 胡乱蹿了一阵,感到丝丝寒意袭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气四散在水中,仿佛地狱里的阴魂皆出来将我包围了起来,随时要进入我的血肉之中,将我的躯体分崩瓦解。 这究竟是何处? 14九幽血手阴鬼树 血水因有顶上的光相照,变得白惨惨一片。 我飘过一处漆黑的顽石,一抹白色的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女子,她一袭白衣,手里抱着一个死去多时的孩子,披头散发下是一双凶光毕露的血红的眼。 她并未急着朝我袭击,轻柔地将手中的孩子放到胸前,水里。 孩子的一只手蜷曲着,手指僵硬地半弯着。脸上没有腐烂,眼睛紧闭,嘴巴张得老大,白惨惨的脸上留有死前的恐惧神色。血红的水将孩子的尸体挤得一荡一荡,孩子的头发随着水流晃动。 水变幻流向,朝我这边涌来,那孩子的尸体离我越来越近了,他的嘴唇惨淡灰白,隐约还能从嘴里看见有许多沉淀着的泥沙。 我猛地就想,他是不是在河边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呢?他的眼睛紧闭,死前肯定很痛苦。他的脸都发胀了,在血水的映衬下,愈发的凄惨。 他的双眼突然睁开,看着我,缓缓吐掉嘴里的沙泥,朝我咯咯咯地笑起来:“姐姐……” 正打量着他,猛一见他睁见,我差点被吓疯,狂叫一声,水立即从我的嘴巴进到胃里,胃部一阵痉挛。我在水里翻转身子,扑腾着,却无济于事。 孩子离我极近,他将我的腰抱着,用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我。 听到孩子的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我的身子渐渐沉了下去。没想到这条河并不深,我很快就沉到了河底。河底无水草,只有遍地的泥沙和碎瓦,像一座被掩埋在尘土下的城池。 “咻……” 一声轻响,似是利箭穿空,过后,抱住我的孩子的尸体化为虚无。 有人来救我了? 我被看不见的力道托起,离开水底,缓缓朝上行去。回头张望,那白衣女子恶狠狠地盯着我,零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左眼从乱发里散出绿幽的光芒,她的嘴角翘得很高,似是极力想微笑,却只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血水不沾她洁白的衣服,可她胸口插着的箭羽,血顺着箭端流出,赤红似血地里的蔷薇,妖艳而又魅惑。 她在怨恨救我的那人将她的孩子打得魂飞魄散了么?是他害人在先,怨不得旁人啊。 之前水底尽是红色,我并不晓是什么情况,此时出得水面,我这才瞧清,身上被缠了一圈红色的灵光。 迎面走来一位红衣长袍的男子,他细长的桃花眼微眯,如翩翩俏公子般朝我微笑:“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乔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大惊,暗中将仙力凝聚。 “怎一见本君,便急着动手?好歹本君救了你?”他抬手一挥,满地的两生花开,大片大片,如火如荼,沿着河岸一路开向远处的黑暗中,无边无际,像是指引归路一般。“打是情、骂是爱,姑娘如此倾心于我,我以花为报可好?”顿了顿,又添了句,“或者,咱们这就回罗浮殿成亲?” 两生花,花开花落一千年,叶凋叶零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此花,只此鬼界有。 我愣住:“这里是九幽?” 乔孽点了点头。 “我怎么会在这里?” “应该是……你已经死了罢。” 四周杂草齐踝,颜色青青,草之中央,乔孽方才幻化出来的两生花赤红似血。 “姑娘,莫要慌张,本君不过逗你一逗。”乔孽捏诀,在我眉心处一弹,又收手,魅笑,“你没死,我送你回人界罢。”他牵起我的手,我用力一甩,他愣了,“姑娘,乔孽乃鬼界之主,你还怕我强上了你不成?” 我冷汗直流。 正是因为你是冥君乔孽,我才对你有所顾忌。 “叮铃铃……叮铃……” 阴气森森的鬼界,飘下来几滴雨水,一个粗衣布衫的男子手持铜铃而来。他一步步向我们靠近,铃铛声骤然就大了起来,刺破了整片两花生海,花芯处飘飘悠悠地升起许多哀怨之气。 他的身后拖着长长一条铁链,铁链拖地,生生相撞,声音沉闷悠远。 乔孽将我的手一牵,我挣扎,他收紧指尖,我手上立时一阵疼痛。我弃了动作,乔孽便又松了力道,只松松将我的手裹在他的大手里。 “姑娘莫怕,本君带你渡三途河。” 乔孽空的那只手指了个响指,手中多了只长笛,“女子过三途河,需由第一位夫君牵着,方可摆渡。——姑娘,你运气好,恰好碰到我要去人间……” “满嘴胡扯!就算非要第一位夫君牵着,那人也不是你呀。” “哈哈……未必。” 粗衣布衫的男子将铁链朝我一甩,机械性地吐出两字:“牵好。” 我望了乔孽一眼,乔孽解释道:“他在鬼界已有三百年,只会讲两个字,莫要管他。牵着铁链,我们要渡河了。”我依言拉着那根铁链子就跟着乔孽走。所过之处,脚边血红色的两生花摇曳生姿,艳丽如血,浮生寂静。顺着花朵一路向下,我们来到了一条长河边,河上面停有一艘仅供五人乘坐的舟。 乔孽嘱咐我一会儿上了渡船千万不要说话,不然会把自己的三魂落在水里去,即使是神仙,也会失了三魂,返回人间也会成为一个傻子。我愣愣地点头。 随着铁链声响,我们上了船。 静静站着,乔孽为我道起了三途河的传说—— 凡是女子身死后,离体的魂魄下达鬼界九幽,最先要过的,便是三途河。三途河中有三条深浅不一的暗流,它掌管着女子的三途,火途、血途和刀途。根据生前喜恶好善,决定死后就会从哪一条河上经过,承受哪一样的痛苦。 渡河之时,必须由破初夜的男子牵引,否则就会被河里的煞气侵身,同水鬼去作伴。 三途河的河水没有浮力,也不清澈,血红血红浑浊一片,能够腐蚀魂魄。一旦落了水,就永远没有转生的机会,只能成为水鬼,在这彻骨冰冷的河水里承受永世的痛苦。 我望着苍茫无尽的血红河水:“乔孽,三途河水之所以泛红,是因为赋怀渊的血么?” 乔孽愣了愣:“你都记起来了?” “嗯,想起一些。” “三百年前,我同四位上神决战于此,司月上神弃了神格,以血为引化了这条三途河,以证两界太平。” 听完乔孽的话,我往边上移了移。舟划过,河水无波。 奇怪,我方才自招摇山掉落的,应是此河,我落水都有涟漪,为何船过却无痕? 如此琢磨,好奇心起,伸脚进水里,冰凉刺骨。一只白森森的枯手陡然从河里伸了出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脚脖子。我还没来得及尖叫,那枯手就被乔孽一道红色箭羽打了回去,落在水里,噗咚一声。 “姑娘,水鬼在河里待得久了,产生妒性,你适才已进去过一次,要再被他们扯带下水,本君也回天乏术。” “对不起啊……乔孽,谢谢你两次三番救我。” “不必言谢,以身相许就好。” “……” 船无声无息地向前行着,两岸已见不着血红色的花,两道高耸的山峰映入眼中。峻岭叠嶂,异常的陡峭。 粗布长衫的男子用撑篙击打水面,声音粗哑:“到了。” 我瞪了乔孽一眼:“你不是说他只会说‘牵好’两个字么?”乔孽折扇一展,额间似火红纹灵光闪现,“姑娘貌美,连一个渡公都被打动了。” “少贫嘴。” 乔孽未接话,吩咐渡公回去,而后拉着我,念诀飞升。 我凝仙力于指尖,青光大现:“喂喂,乔孽,三途河都已经过了,你还扯我干嘛?” “上头阴鬼林难闯,唯有身染鬼气,才可平安穿过。” “我是神仙耶,还怕鬼不成?” “……正所谓,行行出状元,你可别小瞧了鬼女和鬼兵。” 三言两语间,转瞬腾过了悬崖峭壁,来到崖顶,一株五六百人才能环抱的古木映入眼前。一条一条绿白色的长藤纠缠不休,自枝干垂至半空中。藤蔓的长势极为茂盛。一条藤蔓上滋生出旁的藤蔓,交错缠绕,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哪根。 “这就是阴鬼树,跟紧我。”乔孽拿出插在腰带上的长笛,左手执笛,右手向我伸来:“还愣着?快来牵着我啊。” 临木而立,衣袂飞舞。 我轻点头,朝他走去,握住他的右手。 长笛在乔孽手中挽出竹花,搁置唇边,清冽的乐音传了出来,如同流水深处穿透而出,纯美清雅又不失滚滚东逝之水的磅礴大气。 乍一见,竟有些赋怀渊的卓然仙姿。 我不由抬头望,柔白的月光自藤间落下,照在乔孽身上。——难怪他会有如水般的湿润之感,原来是赋怀渊所辖的“月光”所致。 赋怀渊仍被困在锁天塔内,必须尽快走出九幽。 千万年长河中,阴鬼树载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享有经年不变的孤寂与无奈,同时……它也隐藏着随时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我笑了笑。 害我者死,挡我者亡,躲在盘古灵墟这一十八年,术法可不是白练的。 乔孽牵着我,侧身站在藤蔓之外,长笛搁置唇边,气息一出,清冽的笛音钻耳而入。月光清辉洒下,白如霜,阴鬼树绿白的藤蔓泛出淡淡的白光,所有纠缠不休的藤蔓不再如先前那般静止不动,而是由绞在一起一团,缓缓散开,露出里头黑漆漆的人状物体。 画面十分诡异。 15万截白烛招魂魄(为米兰酱酱钻石加更 我凝了仙力于指尖去碰藤条,还未相触时,藤条像是感应到了一般,自动朝我探来,未等我反应,它飞速地在我的手指上缠了两圈。我急忙松了牵着乔孽的手,以仙力砍断了藤条。 藤条落于地,渐成绿白枯木。 周围的藤条因了我这些动作,分分向这边延伸过来,如蛇头吐信般寻找我具体的方位。如此有趣啊。 我抓起散于胸前的一缕发丝,去逗藤条玩,“小可爱,还是活的呢,捉条回去当下酒菜。” 一直悦于耳的笛音突地一停,我惊觉脑袋被狠狠抽了一下,转头去望,抬手正欲打回去,瞧见乔孽细长的桃花眼内尽是阴戾。 “姑娘,你若不想尽快回人界,本君倒是不介意陪你四处逛逛。” “嘿嘿嘿嘿……我不闹了,冥君您带路、带路。” 乔孽相助我出九幽,那自然是好的。人在屋檐下,总得低头。 我主动去牵紧了他的手,才迈出一小步,近处的数十根藤条围拢过来。我只觉眼前一记红光闪过,所有的藤条都掉到了地上,成了绿白,接着萎缩,变成一截枯枝。乔孽握笛在手里,眉间火纹处飞快射出细密的灵箭,如三途河中救我那红羽一般无二。 “阴鬼树惧怕我的笛咒,你将曲子记熟,下回来九幽寻我,便不再担忧树藤攻击。” “是是是,多谢冥君。” 鬼才来找你!我撇撇嘴,笑了。 乔孽复又吹笛,树藤退至两旁。我们一前一后行走在藤间,约过半个时辰,乔孽仍未歇,我心忧他如此吹下去,嘴会肿成香肠。思了半晌,戳了戳他的衣角:“乔孽,你累不累?要不换我来?” 笛音停下,乔孽转头问我:“你已记熟了?” “差不多了。”话刚落,长笛横于我眼前,我愣了愣,单手接过,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个音符。 “嗯,不错,继续。” 乔孽说罢,转过身,牵着我继续前行。 我欢快地吹着长笛,将沉郁的笛咒奏成清清绕绕的乐章。 走了几步,顶端发上有异样,我抬眸一望,一根藤条自上方袭来,缠在发间的女祭上。我用长笛反手一打,轻松将藤条截断。余下的藤条迅速逃去,顺带将我的头丝勾住,扯下一缕,疼得我呲牙咧嘴。 “笨蛋!” 乔孽骂了我一句,将半空打转的断发接住,放进了衣袖。 我刚想质问他为何要将我的头发藏起来,感觉自己的小腿一紧,低头看去,一根藤条不何处冒出来,在长笛音殒时,把我的小腿给缠住了,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一扯,往上一提,刹那间身体就失了重。我被阴木藤倒吊了起来,长发落在乔孽脸上。他惊了一瞬,突而弯唇轻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腿被藤条向上猛地一扯,一阵巨痛中,手从乔孽的手中抽出,我本能地想去抓,却抓了个空。 乔孽朝我挥挥手,藤条倏地将我扯上去老高,模糊了他的脸。 笛咒未起,附近数十根藤条从四面八方卷过来,一部分被我吸引,缠上了我的手臂,将我呈大字型吊着;另一部分去攻击乔孽,却在离他一尺之地,停了下来,瑟瑟发抖。 “给本君滚回去!” 乔孽大喝一声,已近他跟前的藤条如获新生,争先恐后地退去。 我叹了口气。 还是温柔的男子惹人喜爱,乔孽脾气太不好! 藤条一根根没完没了往我身上缠,有一根来势猛了些,直接抽在了我的脑门上,我脑子嗡地一声,变得晕乎乎的。 我火了。只不过跟藤条玩一玩,还来劲了。老娘不发威你当老娘病猫啊! 我以青色仙灵之力去砍缠住手腕的藤条,藤条纹丝不动。 区区一条藤它都欺生! 藤条愈缠愈紧,将我裹成一个大粽子,在成千上万的枝丫间拖着,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何以我的仙力又不管用了? 我急了,挣扎起来。 乔孽在下方冷冷地笑:“姑娘,本君忘了告诉你,在九幽,离了地,术法是不灵了的。” 难怪在三途河里,连一只小水鬼都给袭击我! 藤条将我拖走,乔孽也不来救,以仙力将我手中的长笛扯了回去,悠哉游哉吹奏起来。 此刻藤条已将我拉至阴鬼树的树干处,成千上万的枝条相继退去,露出在树根下纠缠着一具具绿幽幽的腐尸,有人的,还有动物的,凌乱地堆积在一起,层层叠叠,姿势各异。有些已经腐烂成了白惨惨的骷髅,有些则还分辨得清长相。那脸上都覆有一层绿色的毛绒绒的膜,像青苔从人的皮肤里长出来一样。不时有一两条树藤从里破出来,顶端长着的血手毫无章法地撕扯碎肉。 阴鬼树成精了! 若我猜得无错,它唆使手底下的小喽啰将生魂抓来,供它啃食! 最后一根藤蔓撤去,我的脚落在地面。我冷笑一声,扬手挥出青色灵光,将藤条顶端的血手折断。 想吃我,没那么容易! 我不过是思慕赋怀渊,才会患得患失,柔和了性子。当初带着粥粥四处闯荡时,可是杀人不带眨眼的! 就地快速画好仙符,再在符咒外添上一处周长十尺的小圈。随手折了一截藤条幻成上百小青蛙。青蛙一跳一蹦,始终逃不脱这个圆圈。——藤条喜爱运动中的生灵,我做个陷阱叫它们跳。 我靠着树干,坐进死尸堆里,时不时抬手将近身的藤条给灭去。 不多时,几条藤蔓被青蛙吸引,纷纷往那小圈中钻。它们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危险来临,拼命地向前挤压着。我背后而来的藤条也想去分一杯羹,穿透死尸朝青蛙奔去。刚才还有点人样的死尸一下子就被压成了异形,藤条间,只见残肢断臂堆成小山。 藤条进入圈中,仙符把所有的藤条都禁锢在了里面。他们拼命地挣动,却无法逃脱。 一只血手突地探到了我的眼前,它欲朝我抓来,我将发间女祭拔了下来,随手一刺,血手发出惨烈的叫声,朝后缩去。我捏诀紧逼,将它抓了回来,在它的手背上来回轻抚。 “小可爱,告诉姐姐你有几只手呀?嗯?不说话,那我将你砍碎了喂苍吾哦。” “放开它!” 空中蓦地传来乔孽的声音,冷冽犹如千年寒冰。 此音一出,将我吓得一惊,血手趁机而逃。我往前走了两步,以青色灵光将困在仙符里的藤条化成黑灰。 乔孽在半空现了身,一袭火色长衫将他衬得俊逸而邪恶。 我冷冷盯着他,“乔孽,这些阴鬼藤都是你的小兵,你这是故意整我啊?玩得可开心?” “你为何不向我求救?” “求救?老娘一身仙灵正好拿它们试手,为何呼救?” “……我并不是有意如此,只是想听你呼救!” “你是我的谁?” “冒着被杀死的危险,你都不愿开口相求?” “你对我有所图,我有求于你,岂不是正中你下怀?”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长笛在乔孽指尖打了个转,“阴鬼树虽长在九幽,为我所管,可此树乃盘古大帝身殒之时、依天地灵气所幻化而生,已存活千万年,擅噬血,性乖张,常以九幽小鬼为饵,遣鬼女抓凡人来食。”指了指树干处的死尸,“你瞧见了,阴鬼树衍生无数血手,四处为祸。” “一把符火将它烧了不就完了嘛。” “烧不得!此树与鬼界命脉息息相连,阴鬼树亡,九幽不复。” “所以你才对它避之而不杀?”我将女祭插入发间,推了乔孽一把,“你早些同我讲啊,我也犯不着好玩生事。快走吧,回人间去,我儿子还等着我呢。” 乔孽前行带路,长笛婉转成调,绕耳不绝。 平安出得阴鬼树的范围,我忙松了乔孽的手,回头而望,一道黑雾隐去了身后的一切。 “姑娘,穿过前面的月光结界,你便能返回自个儿的肉身了。” 乔孽用长笛敲了敲我的头,我将长笛一拂,瞪了他一眼,他眯起双眸,以长笛顶端挑起我的下巴,凑近,轻声相告:“咱们……凡界见。” 话罢,身如红雾般淡去。 我使劲在下巴上搓了几下,朝着乔孽所指的月光白圈奔去。柔白的光铺满整个视线,我双眸一花,昏昏倒下。 醒来睁眼,头顶高高的顶壁上,闭着眼的苍吾被铁链缠骨,似是从未动过。 就这样回了锁天塔? 我坐起身,周身一片白茫,定睛一瞧,浑身汗毛直竖。——足足有上万根的白烛将我团团围住,成片燃烧着的烛火忽闪忽闪,如鬼魅的眼睛。我气得颤抖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大吼道:“天杀的!是哪个把老娘放在死人才用得到的白烛里头!” “娘亲醒了!” 粥粥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跟在他身侧的,是淡然温婉的赋怀渊。一如既往地不笑却天生悦颜,不怒而自有威肃。 诸多埋怨的话语在见到赋怀渊的这刻,为化乌有。 往事过往已成烟,怜取今昔眼前人。 粥粥扑进我怀里,笑足颜开:“娘亲,你最怕死,用白烛激你魂归最为有效。” “乖儿子!”我亲遍他脸上每一处,又执起他的小手猛亲,罢了去脱他的鞋袜,他害羞想躲,我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浑身上下亲了个遍。除了敏感部位。 “娘亲,你还亲我屁股,真脏。” “你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屎也是香的!” “娘亲你还是那般恶心。” 我弹了弹粥粥的额头,转手抱到右边,伸手将赋怀渊拉到左侧臂弯里,凑上去,轻吻了下他温热的唇。 粥粥捂嘴笑了:“娘亲,你刚亲过我屁股。” 16九天雷劫同心解 盘古灵墟走一遭,受益颇丰。记起了昨日种种,练就了一身仙灵之术。雪世的天雷刑罚劈下,我独自一人也能挡上好一阵子了。若是万神图又自顾飞回来了的话,出锁天塔的机率不小。 如此一思,心悦神朗。 粥粥扯了扯我的发,“娘亲,你何以笑得如此猥琐?” 我抬头望了眼仍在昏睡当中的苍吾,“粥粥,你很喜欢小动物吧?” “是啊。” “喜欢到何种地步?” “怎么说呢?顿顿都有吧。” “嗯,出了锁天塔,娘亲逮一只大的给你。” 粥粥去拉赋怀渊的胳膊,一脸惊慌,“爹爹,我们都回到五百年前,见证盘古灵墟的毁灭,忆起各自的往事,如今娘亲是被吓成了傻子,所以才会晚我们三日回来的么?” 赋怀渊凝神瞧我,没有回答粥粥的问话,抬起手,轻抚上我唇角,温和淡笑:“月儿,回来就好。” “老赋,师父,一样的音,相同的情。” “月儿……” “爹爹!娘亲!你们谈情说爱能否换个场地?” 无人理他。 “哼……每回都不将我当回事,我不理你们了!我走了!我去叫雪世打雷劈死你们!” 半晌,再未听闻粥粥的咆哮声,我推了推赋怀渊的胸膛:“儿子走了,我们唤雪世来,降天雷吧?” “天雷一共九十九道……” “这里有两人一兽,我们各承三十三道,不许说不!就这样定了。”我站起身,将满地白烛化去。赋怀渊没那么无聊,弄上万根白烛出来,这白烛应当是粥粥自锁天塔外带进来的。 这小子,真是傻得可爱! 我幻了颗石子于掌心,朝苍吾甩手掷去…… “啊呜……” 一声惨叫,苍吾一脸怨恨地睁了眼。 “他娘的!谁敢打老子!” 我朝他吹了个响哨,道:“小灰狗,打你的在人这儿呢。” 苍吾见到我,眼睛陡然瞪大:“他娘的你没死啊!” “托你的福。” “盘古灵墟受业火三千日,又遭冰封五百年,你何以平安无事?”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老子是靠强大的神力加坚强的体魄,逃了两个月才避开。”苍吾一脸不屑地道,“是帝尊救的你吧?难怪他明明是上神之身,现如今却降成了仙格。” 我搂上赋怀渊的腰迹,将脑袋靠在他胳膊上。 无声胜有声,再多的谢只会显得生分。 “他娘的,老子怎么又被关到锁天塔里来了?”直到这时,苍吾才醒悟,骂骂咧咧,满身不服气。 我将事情的原委诉于他听,他听后,沉默了少顷,又来了精神:“以老子的法力,可以受五十道天雷,如今有你二人作伴,出塔有望了。只是……老子身上这诛天链?” “一条链子而已。”我凝诀,将他身上的铁链给去了。 苍吾粗布麻衣,重重落地,击起一起巨响。 作为原身的他,才不过一只半大的小灰狗,土不啦叽,丢人堆里一眼找不出来,可此时化为人身的他身材魁梧,体长足足高出常人一倍。 “他娘的,诛天链是紫微上神的宝贝法器,你一掌将之给弄断了?” “不然呢?” “如今你的仙力强到何种地步?” “待会儿挨过天雷不就晓得了。” 苍吾点点头,朝锁天塔北端走去,步履间隐有王者之风,似是忽然之间破茧蜕变,全然不复被诛天链锁着时的颓然低迷。神态威仪,铿锵霸气。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我松开他,相视而笑。 我以青色灵力为屏障,将自身包裹住,以候天雷。赋怀渊指尖柔白灵光大现,在我身上的青灵仙障又罩了一层,随后向苍吾的方向行去。我瞧出不对劲,喊住他,抬脚欲走,却惊觉不得移动。 “老赋,你困住我作甚?” 赋怀渊回眸,纷繁玄纹层层绕于他白袍之摆,淡淡回我:“天雷,我替你接了。” 静谧睿雅,温润似古玉。 有脚步声自北方传来,同时而来的,是一声尖肃的长啸。 “他娘的,一道警雷都如此骇人,吓死老子了。”苍吾自远处行来,渐渐现身,看了看赋怀渊,一脸奸笑地走到我面前,蹲下与我平齐,“小姑娘,不是仙力超绝么?怎么连个仙障都打不破?哟哟……老子想起来了,帝尊的术法也恢复如初了,这三界谁是敌手?哈哈哈哈。” 我冷冷瞧着赋怀渊,一言不发。未一起共甘共苦,不叫夫妻? 哦,差点便忘了!我同他现在只是师徒!行过尊天祭地之大礼的师徒而已!并且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夫妻!天遣……多可笑的词。 “啊!” 苍吾一惊一乍地跳开,颤抖地指着我,“你你你……石钥……” 我怔住。 在盘古灵墟,若木被带去血祭前一刻,雪世将一把石钥挂在她的脖子上,以护她周全。可是,那不是万神图为我制造的幻像么?何以…… 低头去看,墨黑为绳,碧绿为坠,稳稳挂在我的脖子上。 “苍吾,这真是石钥?” 苍吾呆滞点头:“雪世的一瓣心脏。”高声吼道,“凭什么啊!老子也回了盘古灵墟,他为何只送你石钥?这不公平!” “自古尊女爱幼——雪世尊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么?” “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懂了。”苍吾转身便走,路过赋怀渊身旁时,伸手去拍赋怀渊的肩,赋怀渊冷冷瞧了他一眼,他堪堪将手定格在了半空,愣了少顷,揉了揉鼻子,单膝一弯,半跪下去:“帝尊恕罪。” 我不由好笑。豪爽惯了的苍吾,倒霉地遇上了赋怀渊冷情的一面。 “帝尊,吾已将警雷上达天界,不时九十九重天雷会降临锁天塔。” 苍吾毕恭毕敬,言辞语谨。 赋怀渊嗯了一声,回望我,淡淡道:“月儿莫怕,即便只当生生世世的师徒,我也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我酸头泛酸。 他如此懂我,知我心中所思所想、所有的顾虑。 混沌之劫的所有事,一笔勾销,到此为止,我符月将永世不再去追究。 ========== 四位上神分别执掌东、南、西、北四方,几百年来,三界平安,九州昌盛。 他们虽以慈悲之心渡世人,却又有着各自的执着。——司楹对秦钺毫无保留地默默付出;白长泠平息人界兵革之事后,忠于他们兄妹三人间的亲情;赋怀渊于我和粥粥的牵挂,以及寒冰一般的雪世刚正不阿的偏执。 雪世极为公正,为三界周知。 亲人好友犯错被关入锁天塔内,是天意,要出塔,必然也要遵守天意,受那天雷之刑。 他从不曾为人开先河,从不曾破例救过任何一人。如今他愿意给赋怀渊一把石钥,那是天大的交情!而在赋怀渊拒绝他的好意后,他便毫无留念地转身离去,再不回头去管谁的死活。 石钥,是雪世的心! 唯有失去一片心脏,他才能化成一方石钥,开启锁天塔。 所以,他走得没有半丝犹豫。 正是有这样一些事为前提的情况下,我才对雪世赠我石钥耿耿于怀。猜不透,想不明。即便心中所猜所想皆已明了,也宁愿让那个答案永远模糊在记忆深处,一如毁逝的盘古灵墟,在五百年前掩埋在冰与火的世界里。 “轰……” 雷鸣陡然惊响,闪电划过,描绘着身不由己的宿命,让锁天塔内整片空气迅速土崩瓦解。景物在一瞬间苍白,旋即漆黑,耳边响起鬼魅的哭泣声,飘飘忽忽,似是被雷声逼得无处可逃,将凄惨的嘶吼僵硬在原处,百转千折地回荡。 视界细细溃动,模糊的白色光点之上巨大的人影撕破闪电,绝望而凶狠。 是苍吾,他徒手与天雷相抗! “轰隆……” 我尝试以分神之术破出仙障,未果,急着去寻找那一抹白影。 雷声轰鸣之中心,赋怀渊凌空而立,白袍扬展,神色淡然如吃一场家常便饭。我站在仙障内,愣愣看着他,眼眶瞬间变得模糊,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活着出锁天塔,只求一家人在一起,永世不分。夫妻也好,师徒也罢。 耀眼的电光划过,轰鸣声阵阵响起,天雷自青玉天上降至锁天塔,径直朝赋怀渊的身上落去。 “轰隆隆……” 浓厚的白色灵力自赋怀渊的指尖缠出,绕绕而上,与劈下来的雷电狠狠撞在了一起,雷电顺着那灵白雾丝游进了赋怀渊的体内,演成数道电光,缓缓消逝。赋怀渊站如顽石,未动分毫。 我握紧了手,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赋,等出了锁天塔,老娘要把雪世乱刀砍死!” 随着话语音落,又是一道天雷自上而降,闯入视线,赋怀渊双手平开,将白灵化成透明仙障。 我手腕上忽地起了热意,低头望去,月光石引散出柔白灵光,牵成一道白线,向赋怀渊的方向游去。我忙将体内灵力渡于白线之上,由它牵引出屏障,去助赋怀渊。白线在半空之中,遇上另一根白线,我顺线一瞧,粥粥站在那处,紧紧咬着嘴唇。 17我为渡劫失右臂(为伈伈钻石加更 “乖儿子,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跑,听清楚了么?” “嗯。” 粥粥手上的月光石引散出的白光与我的那道相连,一齐朝赋怀渊去。 赋怀渊腕上的月光石引似是感应到主人遭劫,亦散出柔白灵光相佐,与我们的两道汇成一脉,凝入伏灵剑内。伏灵剑出鞘,立于顶端,以剑身将天雷渡化,再传入赋怀渊身上。 “轰……” 雷声滚滚,红色的雷电之光与白灵纠缠不休,最后化为一道无形之风,将站在赋怀渊周身的我们皆扫开数丈。粥粥狠狠撞在锁天塔壁内,仰头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粥粥你躲呀!”我被赋怀渊施了定身术,困在仙障内无法动弹,硬生生承了那道凛冽之息,垂首吐血。赋怀渊朝我望来,眸里惊讶之色刚起,雷电势如破竹,袭空卷来,力量比之刚才更为恐怖。 坚如磐石的身影微颤了一下,我的心狠狠揪起。 赋怀渊先闭目向天而立,而后趁雷电未来的这千钧一发之迹,迅速移动身形,东、南、西、北四方各行出一步,抬手置胸,一手指手,一手对地。猎猎寒风不知自何而起,我打了个抖,定睛再看之时,赋怀渊身上的白袍广袖在风中自展,自他抬起的掌心,缓缓升起了两道金色灵光。 “不好!他在以仙元相抗。” 苍吾的话将我所有的思绪一扫而空,双眼泛花,几欲晕厥。 端见两道金色灵光似塞上阳烟一般,袅袅腾空,在半空之中渐渐靠拢,合成一团浑厚凝重的圆圈。 轰…… 雷电相击,撞出地动山摇之势。 伏灵剑泛起淡淡哀呜,峥然落地,赋怀渊右脚向前半步,膝盖重重落地,赤红的鲜血自唇边溢出。 “老赋……” 才九道天雷落下,灵力深厚的赋怀渊便已招架不住,我如何才能信他平安出塔?既然他不出,那就都不要出去了! 我体内血气翻涌,抬手将挂在脖子上的石钥一扯,往边上一丢。 石钥落地发出咔嚓脆响,破成千万碎片。碧绿颜色陡然化为赤红,如血洒落于地,斑斑点点煞是骇人。 苍吾愤愤道:“他娘的!你不要石钥给老子用啊!” “轰……” 一道雷电劈落,打在苍吾身上,他身影一顿,头顶冒出了浓浓黑烟。张口欲骂,只吐了几个灰色烟圈。 艳红的血液顺着赋怀渊的指尖往下流,着身的白衣广袍慢慢浸染成红色。 “月儿,我没事,你莫要、莫要……担心。”他转过头,墨般浓厚的眸里温柔一片,清清冷冷的声音缓缓道起,直抵人内心深处的苍白与孤寂。 天雷一道接一道地袭来,我仔细数着。 十道、十一道、十二道…… 轰鸣之音经久不散,耳内一阵麻痒。 恍惚间,眼前一片幻象。——满天雷电红光之中,万神图自远处朝我飞来,停在一尺之处,缓缓舒展,浮现两个金字古文:断臂。 这是提示我如何出锁天塔? 断臂?莫非是断袖之癖?万神图自知天机不可泄露,所以讲得隐晦了些? 万神图虽不能完全为我们所用,可是它好歹也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仙器宝贝,用它去对付天雷,应能抗上片晌。 我试着动了动右手,惊喜地发觉能动了,忙又将手伸出仙障,依然伸缩自如,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万神图。哪料,一股冷气自万神图传来,穿透我与之相触的掌心,直蹿入我的五脏六腑。还未来得及运仙灵平息,仅接着一道火热气流迅速钻了进来,与之前的寒冰相互追逐。 身上撕裂般地难受。 我右手握着万神图,整个身子被困在仙障,却是想出不得出、想进不得进了。 断臂…… 断臂! 砍断右手方能破塔而出? 此想法刚一浮现,便被推翻。若是我弃了右手,却连赋怀渊所设的结界都走不出去呢?得不偿失的事我不会做的! “帝尊……” 不知何时起,空中散满了无数鬼魅、草木之灵。 它们朝赋怀渊臣服,叩拜,齐声声唤出的两个字充满无上敬重。 “天雷无眼,尔等退下!”赋怀渊淡淡扫了眼,声音竟变得比玄铁还硬。他虚空一抓,伏灵剑自地而起,稳稳落到掌中。 众灵一愣,纷纷抬首向赋怀渊涌去,“帝尊,我们是被困入锁天塔的灵魄,百年前曾受过您的恩惠,您如今遭此大劫,我们是来助您的。” “统统给本帝退下!” 伏灵剑横扫,浩大的金色灵力化为一重结界,将想要帮忙的生灵阻在了外头。 “轰隆隆……” 然而,退去为时晚矣。 世界沉进阴影,雷声鸣响不绝,哀怨的声音纠缠着闪电雄风,布满整个空间。 被天雷之气波及的鬼魅不断发出哀嚎,僵硬地从空中坠落于地。转瞬,无数大大小小的尸体泛着绿液堆叠而起,如人间炼狱般血腥可怖。苍吾最后一个落地,巨大的身子撞击地面,落到死尸堆中,传来轰的一声响。 “他、他娘的,天雷还真是厉害……” 虚弱至此,苍吾也不忘念叨一句。 黑暗而遥远的角落,轻微的哭声蜿蜒而至,被雷电化在空气里,只留音影轮廓。 我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化为灵剑,狠了狠心,朝右肩砍下。——拼了!就算是错的,也比毫无希望站这里等死强! 虚幻的灵力似削铁如泥的宝剑般,将我手臂到肩之处齐齐砍断,手臂落地,掌心处紧握着的万神图随惯力而滚出,自图上映出一个字:破。 意料之中的巨大的痛苦并没有袭来,赋怀渊设下的仙障却是在这一瞬间消散,化为一缕白烟,逝于空中。我恢复了自由之身,左手在断臂处抚了抚,温热的血液立即沾满了整个掌心。扯下一片衣角,心惊胆战地包扎上,以缓解血流得更多。 有些泛昏。我甩了甩脑袋,左手拾起地上的万神图,去找赋怀渊。 此时约已降了二十多道天雷,赋怀渊与苍吾合力相承,已然渐出败势。 我蹒跚而去,半跪在赋怀渊身旁,他如墨的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辩不清容颜。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到来,他缓缓转头,亮如繁星的双眸惊了一惊,伸手将我朝天雷所降之外推去…… 指尖轻触,只觉他的手如寒冰般,冷得我掌心发麻。我鼻头一酸,身子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这一幕,恍然犹如盘古灵墟的那场血祭。 他将我放到冰凉的地上,转身离去,我朝他的背影伸出手,他净白的袍子扫过我的手指,我想抓,白袍却从我的指尖滑过。手颓然落下,满地冰凉。 无论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无论他是要置我于死地,还是要替我承受这三界刑罚……我都不甘愿只能这般仰视他的背影,而做那只毫无作为的小鸟。 我要化身为鹰,与他并肩作战! 赋怀渊缓缓站起身,将我扶稳,轻抚上我的断臂伤口处,“月儿,你的手……”我还未作答,他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我忍住心中苍凉,笑笑:“老赋,不用担心我,一点也不疼。” 苍吾自地上爬了起来,一擦嘴角血迹,骂骂咧咧:“他娘的你当然不疼!早在盘古灵墟,混沌之劫降临前夕,帝尊便将你身上的痛楚转移到了他自个儿身上。你说你……这个时间你自残作甚?” “我……”我努力维持笑容,眼里却慢慢湿润,“不是一心只取万神图么?为什么又……” “帝尊弄了块月光石引给你,你送给玉藻了,还记得不?那丫头心思缜密得很,日后若是遇上,你肯定会吃亏。” “月儿……”赋怀渊轻唤我的名字,将我赞了一通,“我晓你心地良善、聪慧过人,只是大方不予计较罢了。” 我沉了眉眼。 盘古灵墟,若木初遇玉藻,将戴在手上的手钏赠给了她,那便是稀世珍宝月光石引! 月光石引能护我不受混沌之劫所侵,我却轻易送与她人! 赋怀渊,你怎如此傻笨?这样贵重的东西,你告诉我,我不会送人的呀!还害得你替我受了那混沌之苦——难怪,难怪我被天寒侵身之后,那股灼热的火烧身,却全然不觉得痛。难怪方才断臂之伤,也未有丝毫不适……难怪…… 我口念仙诀,单掌抵向赋怀渊的背部,将灵力渡于他,他脸色稍有好转,不再如之前那般苍白。 “月儿,不可……”他摇头相拒。 我淡淡笑道:“老赋,生死劫难,富贵荣华,你都不可忘了我。莫要将我当做摆设,好歹……我们的年纪都一样大了,你不可以丢下我独自孤老。” 万神图自飞而起,落到赋怀渊面前,缓缓启开。 赋怀渊愣了愣,抬起双手,将掌心置于上方,覆到万神图上。赋怀渊掌中泛起柔白灵光,将我们几人统统围住。金色的灵力自万神图中溢了出来,以飘渺之姿流进赋怀渊的天灵穴。 我松了口气。 万神图是想助我们的,我赌对了。 它与锁天塔同为天地之初便生,灵源同出一脉,有它相辅,出塔的希望便又提了几成。 18引魂一曲出九幽 黑雾笼罩之下,红色雷电光芒使整座锁天塔陷入一片惨淡的赤色中,宛如修罗地狱,毁天灭地的天雷滚滚劈来。 “轰……”“轰隆隆……”天雷连绵不息地劈来,万神图中的柔白灵光与赋怀渊掌中的金灵相融而抵,与半空降下的天雷相击。 浓郁的灵力四散而走,扫到锁天塔内壁上,轰然大响。 “司月上神,天雷刑罚乃盘古大帝所创立,万神图不可与之比拟,你们想出塔,极难。” 锁天塔外传来雪世冷郁的声音。 赋怀渊双手过顶,高举着万神图,我将自身灵源送入他的体内,以便他更好地万神图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此刻突闻雪世的话音,心头没来由地悸动。 一缕鲜红的血迹从赋怀渊唇边流出,我手臂已残,却是连替他拭血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到。 苍吾重又震了雄风,如一头被激怒的猛兽。“我的灵源帝尊不能使用,我先渡到你的体内,你化为大地之灵,再传入帝尊体内。”我点点头,苍吾的双掌贴到我的背心处,我立觉有源源不断的灵力自他的掌心传入我的体内。 雪世的话再次响起:“若木,我与冥君合开一条轮回鬼道,你劝大哥出塔,可行?” 轮回鬼道? 既有希望出塔,管它什么道! 我当下便高声作答:“为什么要劝?老赋不愿出塔啊?” “他……他气我之前只保他一人性命。” “好了好了,晓得了!你快点,我们顶不住了。” 苍吾一眼弃色:“自己的仙器都没权作主,这三界之内只此紫微上神一人了。” “轰……” 又一道天雷自天而降,道不准这是第几重,但若再下十重,我们定然会仙灵耗尽而亡。 “若木,这引魂笛收好。” 一支长长的竹笛裹着重重红色灵力落到了我的胸前。我撤去覆在赋怀渊身上的手,虚空微抬,将长笛握住。 是乔孽的笛子,色青,上雕血红两生花。 “引魂曲可还记得?” 雪世的声音又传入锁天塔内。 我嗯了声,忽又反应过来雪世根本看不见塔内的情景,遂高声相告:“乔孽教过我一首曲子,熟记着。” “那好……黑灵降,则引魂出。” 赋怀渊仍然是先前的姿势,将万神图高举,以抵挡天雷的攻击。我轻声询问他的意见,他瞥眉不答,我瞪了他一眼,“比我还固执。” 苍吾得有路出塔,喜形于色,话也多了:“帝尊固执起来,三界无人劝得动,也只有你……” 我踢了他一脚,他不再多嘴。 淡淡黑雾自塔顶笼罩而来,满天红色雷光渐渐呈出败势,然而紧接着便又是一道惊天响雷破空而入,将黑雾消散吞噬。 我单手将长笛横于唇边,吹出引魂曲。 黑雾绕过雷光,围到了我们三人身上,随着笛音高低悠扬,眼前幻化出了一条幽黑的洞穴。 这便是轮回鬼道? “愣什么,赶紧逃命啊!”苍吾将我衣服一拉,牵着我钻了进去,我边吹边回眸去瞧赋怀渊,他将万神图缓缓卷起,回头给了我一抹安定的眼神,我往鬼道里走了两步,只觉现前白影一晃,赋怀渊跟进来,已站在了身侧。 “月儿?” 我摇摇头,用目光告诉我,他没事。他轻嗯一声,双手微抬,结出纷繁的手势,古老的符文破空而起,将来路堵住。 “轰……” 鬼道来路被封死,千钧一发之迹,外头炸响了一道天雷,比之前的天雷更猛烈。澎湃的雷电余力击到我身上,我几欲站身不住。 “月儿!” 赋怀渊将我扶住,墨色的眸子略微收缩了一下。 长笛清音未消,我一刻未停地奏着引魂曲。听赋怀渊如此急切地问我,我笑着摇摇头,将脑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 “老子不管你们了,谈情说笑也不分个场合。” 苍吾搁下一语,迅速往前冲去。 赋怀渊一手置于我颈项,一手横在我腰迹,将我搂抱了起来。原本雪白的广袖之上,尽是赤红一片。 心微微泛疼,撇过脸,不再去看他。 “月儿,别怕,我会一起在。” 腰上一紧,身子风也似地腾空而起。我眼眶湿润,几滴清泪滑落,滴到长笛上,钻入音孔中,凄婉了曲调。 轮回鬼道一片漆黑,唯有单条通道,绵长无极,似是永无尽头。 赋怀渊打横抱着我,极力飞驰。 苍吾突又回了来,说是这道像迷宫似的,找不到出口,听到笛音,便又寻觅了来。我用眼神鄙视他,哪里是轮回鬼道像迷宫,是心之所迷,要不然雪世给我乔孽的引魂笛是为何用? ——引迷途者返清明罢了。 如此又急行片刻,出得轮回鬼道,赫然来到一片阴森的树林间。 “他娘的,这是哪里?” 我停了吹奏,四处望了望,藤蔓灰黑、相互交缠,“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到了鬼界九幽的阴鬼树中?”将长笛往腰间一插,挣扎着想要下地,赋怀渊冷冷瞧了我一眼,我嘿嘿笑着,“老赋,我百十来斤,怕累到你……你这不是刚被雷霹过么。” 苍吾噗嗤笑出声来,道:“你还好意思嘲笑帝尊,你没看见你方才断臂时那傻样,你……” “……” 苍吾是这么形容我断臂之时的状态的—— 左手死死抓着手臂,血自指缝里往下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眉毛拧得跟毛毛虫似的,眼睛从眼睛里凸出来像两对儿铜铃,鼻翼张张合合如扇子,急促地喘息着,声音沙哑而暗沉地唤赋怀渊的名字。 我笑了笑,“若换作是你,你肯定表现得比我还丑。” “老子才没这么傻,断自己一只胳膊,以后生活起居多不方便!找女兽干那事就更加不方便了……再说!出不去,也有三人作陪,为何一定要牺牲至此?” “苍吾,干哪事啊?” “我说你这姑娘,怎么听话老是听不到点子上啊!” “少贫了,赶紧跟我们一块出去吧。”我踢了他一脚,回头去看赋怀渊,“老赋,这阴鬼树藤会缠人,我们不能伤它,它与鬼冥命脉相连。” “嗯。” 赋怀渊淡淡应了一声,抬手轻抚我断臂的伤口。血已未再流,凝在皮肤上的血珠绘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残图。 “月儿……” “不用担心,我很好。走……”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片树林,宁静的小道上到处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长笛横执,我奏引魂曲出世。赋怀渊将我打横抱起,不顾我反对,径直朝阴鬼树行去。阴鬼树绿白色的藤蔓感应到有生灵进入,缓缓朝我们靠拢。 苍吾蓦地一愣,咻地一下躲到了赋怀渊身侧。 “帝、帝帝尊,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就、就怕这些会动的树藤……” 我心中诸多疑惑,却因吹笛而无法开口。 细细琢磨,莫不是因我在盘古灵墟时常抢他的吃食,而他的吃食又时常藏在那片万里藤蔓之中,所以他才会对藤蔓起了心里阴影?可盘古灵墟的藤蔓又不动啊,这倒是稀奇。 “啊啊……”苍吾吼叫着,贴到赋怀渊的身上,用力揪紧他的衣角。 赋怀渊停下步子,转头望苍吾,苍吾巴巴笑了同下,“嘿嘿嘿嘿……刚才有东西咬我。”他说着,将右手拿到面前。我不由咽了口口水。这哪里叫咬啊,这分明是撕扯。他衣服被阴鬼树的藤蔓给撕破了,整条手臂上全是血,里头的皮肤都已经被扯去,森森白骨触目惊心。他甩了甩手臂,血滴答滴答地落,血一入地,立即钻了进去,仿佛被地面吸入一般。 “快点出去,再多待一会儿我的血就被吸干了。” 渐渐,许多绿白藤蔓顶端长出了血红的小手,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血手上头滴着鲜血般的粘液。似是在无声无息地笑着,望着我们一行三人,兴奋地张牙舞爪,展现出贪婪的*。 我缓缓奏着音笛,赋怀渊慢慢走着,徐徐停停。 苍吾实在是忍受不住,主动解释道:“我早些年与这阴鬼树有点过节……”我边吹着长笛,边抬眸看他,他尴尬地顿了顿,总也没正经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绯红的霞。“好好,我坦白……这树叫孟惜玉,是我的、的青梅竹马……”结结巴巴又添了两句,“你们不要误会,我们只是玩伴,我并没有负心于她。” 我回望赋怀渊,笑笑,眉语间彼此早已心有灵犀,便不再追问苍吾同阴鬼树孟惜玉的往事。 引魂曲带我们三人平安带出阴鬼树,来到一片两生花海,我顿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我的脚底直涌入到了四肢百骇,冰凉刺骨,空气无比压抑,思绪有些飘飘然,浓烈的诡异氛围叫人无法喘息。正此时,无数半透明的幽魂自两花生的花蕊处钻了出来,飞快地蹿到半空之中,与同一时间渗出空中的魂魄交插穿过,欢呼雀跃地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围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 它们发出惨叫声,哭声,在寂静的空间,无比地刺耳。 满天魂灵,遍地血花,绵延无际。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19上古佛塔名锁天 赋怀渊刚刚遭天雷之刑,身体还未恢复,苍吾鲁莽,不仅早已身负重伤,并且一见阴鬼树便怕成那样,以他那段“过往”来猜,他应是不会对这些幽魂下狠手的。而我……就更不堪一击了,残了手臂,还得一刻不休地吹引魂曲。 苍吾脚下一空,重重摔了一跤,惨叫声过大,似乎将四周围绕着的魂魄给吓着了,四处散开,乱成一团。少顷,复又合拢,重新将我们给围着。 如此行了数丈,愈发诡异。 这些魂魄只是绕着我们飞舞,并没有进行攻击,反大而……像是护行。 它们受了乔孽的命令在此保护我们? 心中疑惑更深。 路上渐渐起了白雾,清清淡淡,复行数十步,一团浓厚的月光白现于眼前。 赋怀渊低首,对我轻轻点头,我笑了笑,曲未息。 苍吾瞧出端倪,应是猜出那便是出口,双眸一闪,飞身率先钻进了白光团里。赋怀渊抱着我,跟了进去。 “娘亲,爹爹……” 朦胧间,听到粥粥的声音,我睁开眼,赫然看到了一座威严佛塔。 此塔以金刚石作塔基,九阶倒垂,阶两旁燃着闪烁的灯盏。塔身以黑色木料为筑,主塔高九层,周围又有九座群塔围绕而立,似九支倒着的书文习字的巨笔。巍然耸立,飞入云霄。 曦轩相映,金碧灿然。 这便是锁天塔。 ——锁尽三界仙神鬼魅的正义之塔,锁断三界众生自由的恶魔之塔。 我动了动,除右臂空空如也外,并无其他不适。仙灵咒血是祸是福,不仅能医世间疾命,更能在转瞬间令我的身体康健如初。 “月儿?可还好?”赋怀渊清朗的声音传了来,我笑了笑:“嗯……没什么大问题,你呢?” “我很好。” “老赋,我似乎听到粥粥在喊我。” “是粥儿……” 赋怀渊搂着我原地转身。随着他的动作,八角佛塔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定睛再观之时,入目尽是斑痕累累的湘妃竹,片片青如烟黛。竹下绿荫铺地,地上生着墨绿苔藓。粥粥浑身裹得洁白无暇,雪人似地朝我们飞滚而来。赋怀渊将我放下地,单手搂着,伸出空着的手,将粥粥抱了个满怀。 “爹爹,天雷刑罚着实厉害,粥儿搬了好些救兵来,粥儿是不是很聪明。” 赋怀渊骨节分明的手将粥粥的脑袋一拢,稍用力,便将粥粥的脸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声音温和净雅,“粥儿,都是爹爹不好,让你跟娘亲受苦了。” 粥粥眼泪朦胧地抬起头,“爹爹,你才抱我一瞬,我就喘不过气来了,娘亲的耐力真是强啊。” 我用长笛响了下粥粥的头,“臭小子,还是那么欠揍!——对了,在锁天塔内被天雷之气击伤,可有事?” “一点事都没有,我跟娘亲一样,壮着呢。” “没事就好,老娘担心死了!来,亲一个。” “……不要啊!” 粥粥惊得跟只兔子似的,从赋怀渊臂弯中飞蹿了出去。“娘亲每回都亲人家那里,人家那里是留给未来娘子的。” “……” 我甚为无语,赋怀渊浅笑,抚了抚我的发,将我抱着,腾升而飞起,落身于锁天塔的顶端。放眼而望,不由一惊。 雪世黑衣长发立于竹上,右脸上的金色祥云面具将他的一切神思尽数遮挡。灵澈一袭红衣,玉雪清灵地站在雪世身侧,眼带笑意地挥手同我们打招呼,头上插着的鸟羽因她的动作,一颤一颤,颇为有趣。雪世冷冷瞧了她一眼,她立即垂下眼眸,像个委屈的小媳妇。 我笑笑:“灵澈,我们不怪你。要不是你将我哄骗入锁天塔,万神图又吸我魂魄重入盘古灵墟,经历混沌之劫,我也不晓得五百年前,我曾做过师父一日一夜的娘子。” “锁天塔有新进之物,苍尧才现身为塔加强封印,我也是迫不得以出此下策……嘿嘿……” 雪世虚空抬手,朝锁天塔一抓,细细碎碎的红色光点自塔内飞出,落入他的掌心。 灵澈正说着感激我的话,一瞧雪世手中之物,大惊:“苍尧,你将石钥送给谁了呀?他竟这样糟蹋,碎成这样了都!他知不知道这是你的……” “闭嘴!回殿。” 雪世挥起一道金色灵光,将灵澈强行带离。 我嘿嘿傻笑两声。 雪世,我符月对你不住,日后有何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辞。 站起身,瞥见乔孽双手环胸,远远地观着,暗红色的劲装长袍将他映衬得如苍空下的血鹰,魅惑冷戾,慑人心魄。 乔孽见我在打量他,唇上翘如弯月:“姑娘,你受过天雷之责,却仍是容色盈盈,若临秋水,叫本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我将长笛往他飞掷去,单手抱上赋怀渊的颈,“乔孽,我们又闯了阴鬼树林,再一次对鬼界手下留情,要不然你现在可成了空头冥君咯。——那什么,你救过我两次,我放过鬼界两次,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乔孽剑眉一挑:“哦?我倒想看看,你将本君伤着了,司月上神是何反应。”他懒懒打了个哈欠,半垂眼睑,“好了,既然你们平安出塔,身体无碍,本君还有事先走了。”望一眼赋怀渊,眼色沉郁,“别忘了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 赋怀渊轻点头。 我忙转头问他,“老赋,你与乔孽有什么约定?是不是跟我们出塔有关?” 未听到赋怀渊答话,反倒传来玉藻的声音:“你被万神图吸入魂魄之后,帝尊曾向鬼界冥君求助,至于他们之间发生过何事?玉藻便不得而知了。” 空中传来玉藻花香,淡粉色的人影现于半空之中。 我偏过头去,不愿意看见她。 玉藻泰然自若,继续道,“玉藻为姐姐出塔一事,也尽了不少心力,姐姐为何不正眼瞧一瞧玉藻?” “瞧个屁!老娘还没找你算账呢,当初在盘古灵墟,是不是你骗走了我的月光石引?” “是姐姐送玉藻的,可不是玉藻骗的。” “少狡辩。若木生性单纯,容易相信你,要是换作老娘,老娘拿去喂苍吾,都不会给你。” “姐姐现在能慧眼识人,证明那些经历令姐姐长大了、成熟了,姐姐应该感谢玉藻才是。其实,玉藻也是方才才记起五百年前之事,要说这事,帝尊和玉藻……” “玉藻!” 赋怀渊断喝一声,伏灵剑出鞘,抵上玉藻的咽喉。 玉藻刹时吓白了脸,“帝尊,玉藻知你心中所思所忧,玉藻不再提了,玉藻告退。”飞身欲走,又回过身来,期期艾艾,“帝尊,七年之期……” “七年后的今日我来寻你。” “好。” “等等!”我霍地起身,将那把未沾血腥便想折返的伏灵剑握住,冲到玉藻面前,恶声道,“想走,先被我刺一剑再说。” “你……” “玉藻仙子记性真好啊!在大澈国皇宫,你捅了白长泠一剑。” “那个新帝?长生上神?” “没错。” “他现在已身死而回神身,早忆不是当初的白长泠——你难道是想回刺我一刀么?” “正是!” 我以伏灵剑为笔,迅速在虚空画下符文,青烟自符文间流出,将玉藻困住,她愣住,“你的术法进展怎如此之快?” “不关你的事。你只需受我一剑,其他的事我概不追究。” “月儿,不可伤她。”赋怀渊突地横于伏灵剑端,右手握在了剑刃上,剑锋顿时将他的手划破,赤红的血液涌出,落于地面,滴答作响。 时间仿若静止,风轻起,微妙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 赋怀渊同乔孽和玉藻之间,分别做了怎样的承诺? 玉藻舞动衣裙:“姐姐,你看,不是玉藻不肯悔过,是帝尊不忍心叫玉藻受伤。” 赋怀渊侧首,冷冷望着玉藻,厉声道:“还不快走!”玉藻朝我抛了一个媚眼,粉衣一拂,翩翩然走了。 我恨恨将伏灵剑入鞘,“老赋,我坚信你跟玉藻之间没什么情根,可是你这样护着她,是不是她以什么事情相要挟?” “月儿,我赋怀渊生生世世相护的人,唯你一人。” “还有咱们的儿子,粥粥呀。” “粥儿是男子,不应仰仗于我们,而当顶天立地,为他心中所爱筑起一片城池。” 无论多大年纪,粥粥都是我眼中的小孩子,我若有能力保他一生无忧,自然无需他辛苦去平天下。——这就是父亲与母亲对待子女之事上,所拥有的不同的思想与感触吧。 “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我摆摆手,“对了老赋,万神图呢?”赋怀渊自袖里将万神图拿了出来,递给我,我接过,喃喃自语,“我有一事不明,你看,既然我们能以鬼道轮回出锁天塔,为何雪世一开始不用?他不是个喜欢看他人笑话的人呐。” “或许万神图中有答案。” “嗯。”我将万神图如山水画一般展开,画中并无一字,“要怎样才能完全驾驶这图呢?” 赋怀渊默了默,“试试用你的血。” “我的血?” “若木相守万神图而生,你的血比我的有用。” “好。” 我嫌再在身上添一处伤口,实在难看,于是以仙灵为锋,划破了右肩的皮肤,血溢出,我接了几滴,抹到万神图上,心里念着方才的问题。青色灵光大现,空空荡荡的万神图上,现出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栺,我揉了揉眼睛,仔细辩认。然而,看了老半天,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可是拼凑起来的意思却全然不懂。遂递给赋怀渊,他瞄了一眼,便点点头,似是恍然大悟,我忙追问他是何意,他花了半柱香功夫,同我解释清楚其中原委。 20悠悠七年暖时光 万神图中显示,锁天塔之所以坚不可摧,是因为它锁着人之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三界众生因前七苦而被困在塔,后又因五蕴盛而不得出。 五蕴盛指色、受、想、行、识,它代表着众生之体、众生之相。锁天塔所压所关的,正是众生之体相,其每一个生灵所承受的相,皆是心中最惧怕之物。幽幽岁月中,他们会被锁天塔内的幻术所牵引,而走进自身所生的不灭的轮回当中。 要出塔,何其简单,又何其难。——打破幻术,放下心头所怖,超脱欲世外,立于五行中。可是……每一个人最难战胜的,往往不是神鬼妖邪,不是锁天仙器,不是失去自由,不是无钱无命无后人,而是他自己的心。唯有破心,而得向。 心之所向,才是光明,才是大道。 我舍右臂,故作舍“体”,此“肉身”为启轮回鬼道做了铺垫。 苍吾身上,最叫人敬佩的,便是一个“义”字。——他将天雷引降之前,在天雷刑柱上只落下了自己一个人的名字。他的意思是,如果他躲过了天雷,便可带我和赋怀渊一起出塔,如果不幸遭天雷而魂飞魄散,我和赋怀渊虽然被仍困死在塔内,但性命无忧。苍吾是为舍“义”! 再观天雷与石钥,它们的作用虽是一样,都可以出塔,但石钥只能带其拥有者出塔,而天雷,只要能受住九十九重,便可在锁天塔顶冲开一处洞穴,此洞穴会在须臾间合拢,但这足以叫我们三人一起逃生。 现下,出了锁天塔,最为叫我惊讶的两件事,一为苍吾为救我们,曾经想过牺牲自己;二是赋怀渊与玉藻。 之前在大澈国花间城我们遇上玉藻,赋怀渊极为反感玉藻所做所为,并且为她的万般讨好丝毫不在意,可是现在,赋怀渊却因为我要刺玉藻一剑,而不惜破了自己的皮肉,以仙灵血气消了伏灵剑的煞气,使剑回鞘。 赋怀渊为何会变成这般?他因何而变?他回想起了五百年前的一切,重新相识了玉藻,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待我真心不二了么? 不!不可能! 活了这把年岁,我不可能看错赋怀渊对我的情。 他与玉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身上伤已大好,唯有失去的右臂,空空落落,好像把心底的一些思绪,也给斩空了。现在我们既拥有万神图,可上观九天仙神,下涉鬼界轮回,又有仙灵咒血,能生死人肉白骨,当真是将天下至宝都揽在了手中。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人心往往是最贪婪的,得到了好的,还想要更多好的,像个无底洞,永无止境。 我自认是个庸俗之人,自然也超脱不了。 赋怀渊未再言去寻找百样“情丝”解仙灵咒,而是叫粥粥独自一人回了招摇山,与爹娘通了书信后,得知粥粥在招摇山生活得很习惯,便在大澈国花间城郊建了一幢大殿,取名为月殿。——就建在之前我和粥粥住过的老房子上。 月殿外明珠璀璨,熠熠生辉;殿内遍地黄金,扶阶玉石,精美华丽之极。 历经如此大劫,富贵容华一番,才可填补心头所惧。 赋怀渊深得我心。 月殿外梨花雪白,又是一年春景。 “老赋,凭咱俩现在的功夫,三界能打得过我们的没几个,干脆不去解劳什子仙灵咒了罢。”我依着赋怀渊的肩头,站在梨花树下,抬眸,淡淡感慨,“哎……仙灵咒还是要解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俩个老骨头死了就罢了,万一有人想害粥粥呢?” 梨花开正浓,满满挤在一起,清雾袅袅如塞上白烟。 赋怀渊偏过头,吻了吻我的发,“月儿,哪怕我已身殒,也要护你们母子万世无忧。”闻此话,我挥起左手狠狠捶了他一拳,“说什么死不死的!老娘可不想再当寡妇。……老赋,听着,你一定要给老娘好好活着,哪怕是个行尸走肉,也要把这副皮囊保存完好。——待老娘把万神图治得服服帖帖,我们一家三口就什么都不怕了……”赋怀渊抚了抚我的脸,未语,我转而一想,兴奋地道,“不如,我们偷偷回招摇山划船吧?” 前言后语转换得有些快,赋怀渊怔了怔,问道:“为何要……偷偷?” “嘿嘿,刺激嘛。” 隐了身,回到招摇山,未见爹,应是又去密林里采药去了,娘亲与粥粥在祝余花织成的围拦上头相隔而坐。娘亲巧丽地绣着一幅祥云纹帕,粥粥欢喜地吃着一盘肉丸子,脸色红润,比前几日在水镜里瞧着的又圆滚了不少。 爹娘将他养得够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悄悄飞身至屋前荷塘上空,我将发间的女祭箜篌拔下,轻吹一口气,青色灵雾盘旋在箜篌上,久久散去之时,掌中出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扁舟。凤为船首,弦作沿,船身缠绕着几根异曲之藤蔓。以术法将之幻成正常小船,驶进荷塘中央。 立于船中,我眯眯笑着:“老赋,人家想要荷花。诺……最大最漂亮的那支。”赋怀渊俯下身来瞧我,眼神捉摸不透,我轻哼一声,将头扭过去,故作矫情,“你给不给人家摘嘛。” “……”白衣翻飞而过,再入目,眼前多了一株粉嫩的莲。 我欣喜接过,在赋怀渊唇边浅尝一口:“月爷赏你的。” 赋怀渊一手揽着我,一手抬至胸前,万神图自袖中飞至虚空,古卷墨轴映射出万丈金光,盛气凌厉。 这是要做何? 未及相问,万里荷塘卷起一阵疾风,似龙卷过,将一支一支的粉荷白莲皆折断,汇成一条花海,直朝我们的小船涌来。 我忙运及灵力去挡,赋怀渊将我的手轻轻包住,摇摇头,轻柔淡笑。 风卷起的花海在小船边上停了下来,千支荷花环绕在我们四周。不时,有一两支被风送至我眼下,花瓣舞动,甚为讨喜。 赋怀渊立于莲间,手持香荷,温柔低言:“月儿,送你。” “老赋,你这是……”我接过,思了思,笑弯了腰,“你是想要更多的奖赏么?哈哈哈哈……当心爹回来跟你拼命,你把他掏心窝子种出来的灵荷全给拨光了。——这一池子荷花可是爹当年赠给娘的定情之物!哈哈哈哈。” 赋怀渊怔住:“我并不知……” “不要紧不要紧,哈哈,老娘十分欢喜,大不了去花间城买些荷藕回来种下,赔给他们。” “好。”清清淡淡的一个字,音中带香,沁入骨髓。 袅袅白雾自荷蕊升腾,将我们二人笼罩,赋怀渊出尘的容颜被藏在薄雾里,恍若隔世古神。 我欢欢喜喜地换了个话题:“老赋,你看。”边说边将胸前衣物扯下,露出肌肤上朱红的痣,赤如泣血。——刚要说话,赋怀渊轻轻替我拉拢衣衫,蹙眉:“当娘亲的人了,怎地如此不知羞?” “姑娘身、男子心,哎……”我深深长叹,伸手将赋怀渊胸前衣物拉下,现出同样赤红血痣。他淡淡抬手压下,我瞪了他一眼,撒娇:“人家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看看嘛……咱们好歹收集了几段‘情丝’,这仙灵咒的印记怎么还这般鲜红?”候了少顷,见他未答语,余光偷瞄上一眼,声音沉沉地又道:“老赋,你不是说要护人家生生世世的么?”故作哀思,戚戚然,“你是嫌人家人老珠黄,不如天界花仙子美貌了么?” “长相思月,无人可替。”赋怀渊淡然道。 身后大片暖阳万丈金光与白雾相映相衬,间有荷花隐在云雾之后,香风迎面而来。 我微眯起眼,细细观察他容色绯红。 比之赋怀渊的老成持重,我自诩精湛的演技像是孩子玩过家家,令人瞧一眼就知其意。——他却没有拆穿。 “老赋,我在你心里,真的是无人可替么?” “无人是谁?” 我哦了一声,后又怔住,有些愠怒,“你敢戏弄我!”说着抬手往赋怀渊肩上扫去, 看似毫无力道的一击却是使了巧劲的,若换作寻常之人,怕是谁也躲不过,肩上要挨上一重记。 赋怀渊轻身回旋轻易化解,隔莲将我望着。 我跺脚喝斥两声。自个儿的武功和仙术皆是赋怀渊教的,无论怎样出招,定然也打不过他,揉了揉鼻子,变换了思路。大步向前,勾住他的脖颈,眯眼,往衣领里吹了口气。本欲调戏他一番,哪料抱着他脖子的手若星辰急坠生就的雷光一般,烫得我心绪不宁,头微微疼痛起来。 以往,我也曾数次搂着赋怀渊取乐,却不似今日有如此异样之感。 分神间,我松手往后一躲,双脚踏空,直往荷塘里跌落。 “扑通……” 霎时落水,我心慌意乱“啊呀”一声,紧闭双眼,不敢看这汪静水,慌不择路四处乱扑一通。 水花溅落中,赋怀渊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月儿别怕,我在。”强而有力的双臂环上我的腰迹,我狂跳不已的心瞬间平和下来,那双臂收紧,将我圈入熟悉的怀里。 “乖,莫怕。”赋怀渊的声音又起,带着父辈兄长般的宠溺。 好在此处水域并不深,赋怀渊将我扶到船上,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搂抱着我,另一只手则贴在我的后背上缓缓注入灵力。 红日中升,喷薄出五彩霞光,直照进水里,又被晕开的波纹打碎,飘忽荡漾,浮翠流丹。 “老赋,为何你心跳如此之快?是否身体抱恙?” 问话间,蓦地感觉紧抱着我腰上的手陡然一松,还未及反应过来,人已仰面倒在了船舱。 事情来得突然,我心底猛然一怦,不由紧紧抓住了赋怀渊的衣领子,将他也拉倒。他因怕撞到我,迅速与我调转身形,后背落地,我则重重摔在了他的胸膛上。 赋怀渊双眸涣散迷离,不再如惯常般深邃璀璨似星子。 莲花香味迎风袭来。一并而来的,还有赋怀渊微翘清凉的唇。 我脑子瞬间懵懂,眼前一黑,许多星子呈现在那无边的夜幕里,犹如夜明珠染上了金粉,泛起柔和珠光,定格住一切日月韶华。忽地,那些星斗又逐一变幻成了纯金颜色,在夜色中轻晃舞动,直溢出浓浓的锦光…… 微凉的唇一触即离,这般唯美的星空便开始颤动起来,颗颗星子如流星般陨坠,划向天际,下了一场金色的絮雨轻丝。 不过弹指一瞬,我却仿若历经了百年光景。 赋怀渊站起身,将我扶稳,我睁着双眸傻傻地望着他,身下一叶扁舟,碧水荷叶,浮光跃金。 21将绾青丝月为媒 万里荷塘,水光澄莹,莲花馨幽。 我与赋怀渊携手,往返于祥和宁静的招摇山与热闹繁华的花间城之间,将连绵的绿叶白荷重又整修一遍。 因了种荷之由,我们渡过了一段平淡的田园岁月。 冬雪不见迹,春来渐发新芽,刮起梨花雨,又落柳枝满地。 绿荫盎然,复而秋风来,空山话寒雨。 如此景色七年。 时光匆匆,一晃,七年了!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地快。 ——赋怀渊与玉藻的七年约定之期,到了。 回到月殿,夜已深,我心似眼前寒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倚在床边,静静叹息。 赋怀渊负手立于窗下,若有所思。 我们同床七年,从未发生过有违天道之事,我也因担心与赋怀渊又成为“夫妻”会有天遣降临。 七年前的那场天雷,将我吓怕了。人不可与天抗,神仙又奈若何? “老赋,七年前的三月十四,我们出锁天塔,今天……又是一个三月十四了。” 赋怀渊回过头来回望我,唇若施脂,眉如墨画,天生笑颜使他清冷的气质柔和了许多,虽怒而似笑。 “月儿……” “不要解释,我懂的。我虽信你,可心中总有不安,你能不能……” “嗯。你直说无妨,无论何事,我都应了。” 话中之意,似是走了,便不再回来了,于是在临行前,满足我各种要求。 我苦笑,穿鞋下地,调侃他,“老赋,我们做不成夫妻,生个孩子总可以吧?我们不拜堂不行礼,应该不会遭天遣吧?” 赋怀渊默默望了我许久,轻轻颌首,“好。” 我几次张口,却无话可言。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柔柔笑着,“月儿,夜深了,我为你做顿饭。” “嗯。” 三岁小儿都晓得,三更半夜做饭的人家,不是相别离,就是赴生死。 赋怀渊去了灶间,我倒头仰卧,两滴清眼滑过脸颊。迷迷糊糊睡了片晌,醒来,腾地坐起身,还好还好,没有睡过头,赋怀渊还没走。——我睁眼之迹,正刚赋怀渊将一个铜盆搁到床边,盆内热水正冒着白雾。 “月儿,醒了。”赋怀渊柔柔唤我,“来,洗脸。” 七年来,他日日清早为我准备热水热巾,今天却是在半夜。 大半夜梳洗上妆,有趣啊! 巾帕沾了热水,在脸上轻轻点擦,赋怀渊修长的指尖偶尔触过,击起我心底一圈圈涟漪。净了脸,来到黄金缀玉的流云镜前。我笑了笑,抚上自己的脸,“断了一只手臂,失血过多,喝了七年的鸡汤都没补回来,呵呵……” 透过窗,可观墨玉天里苍穹空旷下,一卷钩云句曲,遥遥静立。 赋怀渊将我的头发反反复复弄了许久,淡然的脸上愁怀渐起。 他轻想了片刻,执了玉梳将我的发分成前后两股,前一股尽数盘至头顶,凝结成一弯月牙形状,女祭斜插此间。左右各垂下一缕,发尾处绕了一个圆圈又结回至月牙髻边。后头的发直直散着,随着清风慢舞。 多年来,我都将头发随意绾起了事,此次经了赋怀渊的手,别有一番风情。 “老赋,你盘起女子发来,倒是得心应手。” “五百年前,是谁日日跑到我面前哭诉,说后土的发结绾得清丽?” “你当时还取笑人家,还说要将人家变成男子。可是……你忘啦,男子也要绾发啊。——绾发绾得好的,才算好看的男子。” “那依月儿所言,我的发绾得如何?” “嗯……还凑合吧。” 赋怀渊将玉梳放下,将下巴搁到我肩膀上,与镜中的我对视,“月儿,你可知此发为何名?” “笑脸?” “月为媒。” “月为媒?”我转头,询问,“什么叫月为媒?你是司月上神,是想以月为媒迎娶我过门么?嘿嘿……说到嫁娶,我们还差一场正儿八经的婚礼呢。——老赋啊,那个天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娘想去会会它。” 赋怀渊轻刮了下我的鼻子,笑笑未答。 牵我出屋,来到灶间,用玉勺翻了翻锅内的热粥,清香四溢。 我立时将方才的问题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凑到锅前闻了闻,“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粥了。” “月儿,你还未吃。” “嘿嘿。不吃都知道香,何况是吃了。” 赋怀渊盛了一碗,端到白玉桌上,我转身,偷偷尝了一口,没有闻起来那么香,是苦的!转头欲告诉赋怀渊此事,瞧见他又端了一道清炒藕片,我随手拿起一块,往嘴里送,含糊道,“老赋,你厨艺退步了哦。” “好,日后我改。” “还有……日后么?真的不能告诉我你同玉藻之间的事么?她是不是怀了你的骨肉,你要回九重天去娶她了?呀!老赋,你勺子掉锅里了啊呀……” 赋怀渊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地到柜里取了双镶金筷子,递到我面前,又回过身盛了大半碗鸡汤端过来,“慢些吃,当小烫着。” 鸡汤色清而香浓,我尝了一口,仍是苦味。 “老赋,我刚睡了多久?” “不久,一顿饭的时间。” “我记得家里没有鸡了,而且这汤的成色,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熬制出来的。我……至少睡了两个时辰。” 赋怀渊用玉勺小心翼翼地粥碗里慢搅,间或吹上几口气,便粥尽快变得温热。 “你傻呀,大半夜准备一顿饭,准备了好几个时辰……啊呀,好烫!” “哪里?是哪里烫着了月儿?” 我含着一口粥,望他,吐出几个口齿不清的字:“骗你的……” 赋怀渊锁眉,以玉筷轻敲我的头:“你呀!” “哈哈哈哈……” 我将粥咽下,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泪滴落到碗里,忙低下头,不敢叫赋怀渊瞧见。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安慰,“我会回来的,等我。” “嗯。” 他抬手至我眼前,掌心金色灵光散去,现出一串手钏,金丝为线,半透明白玉石为坠。在灯晖摇曳下,玉石内闪动着幽幽兰莹。 我欣喜接过:“我的月光石引。” “月儿,待我回来,一起去寻找百样情丝,破解仙灵咒。” “好,我等你。” “吃饭吧,我……走了。——你……莫要送。” “好!你走,我不送;你来,我风雨相迎。” 赋怀渊揉了揉我的发,惯来柔和的眸里闪过决断的芒。 我忙垂首吃粥,余光瞥见白色衣袍渐渐转出视线。我始终吃着热粥,喝着鸡汤,没有再抬头。眼里没有泪,心里……也没有。 屋内寂静无声,良久。 他走了。 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我相信! 所以……我并不难过!我不难过…… 一勺一勺舀着鸡汤,心头烦闷,嘴里苦涩难当,弃了玉勺,托腮,倚着桌子发起呆来。 七年前,才出锁天塔那日,我要替白长泠报仇刺玉藻一剑,赋怀渊替她挨了我那一剑,并严辞厉色告诫我不能伤玉藻、不能杀玉藻。我心中……曾有过些许的震惊与诧异。 然而,也只有过片瞬的不安。 大劫大难走过来,赋怀渊早已入我心,何需再生疑? ——三生良人当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他处处为我着想,时时替我分忧,若不是关至性命之事,他断不会如此决绝。 究竟是何事,令如此温情如水的他,狠心与我别离?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度日如年,不思米香。 最痛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的回忆,点点滴滴自心底涌至眼前,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将漫漫长夜熬成一颗孤寂的心,将我变成一个神经病,前一瞬上扬嘴角,下一刻却湿了眼眸。 我推开两日未启的大门,望着夜空明月发呆。 司月上神……赋怀渊,你在何处? 低头,瞥见一位身着蓝纱衣的女子侧身躺在门下玉石阶边。我走了两步,伸手将她的脑袋拨正,她嘟囔两声,闭开双眼。 一双眼眸碧蓝如海。 “绫悄!”我大吼一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月,快二十年未见了,你还是这般美艳啊……”绫悄轻灵跃于我身侧,蓝纱碧眸,顾盼流转,聘婷秀雅。眼眸里少了些昔日的乖张,更多的,是岁月洗礼后的洗练与无奈。 我笑笑:“你一个人来的?夜千城呢?”绫悄的笑转瞬僵硬在脸上,我叹了口气,“追了将近二十年,他始终不肯予你一个家?” 绫悄大步迈进月殿,左右打量,夸赞一番,这才幽幽道:“一言难尽。” “那就两言。” “有酒么?” “当然。”我苦笑,摇摇头。 这个痴女,莫非想要醉死不成?可是醉死也寻不到良人啊。 引绫悄到后屋酒窖,往下走数十级台阶,将窖里的烛火点亮,琳琅满目的酒坛惊得绫悄大叫一声,哇地扑了上去。我忙将她扯住,吼道:“这是老娘和老赋珍藏了七年的美酒,岂是你说喝就能喝的?” “我听夜千城说你们在寻百样情丝,你请我喝酒,我把情丝赠你。” “嗯……还得加上你和夜千城的故事。” “好!” 她重重拍了下我的肩,颇有侠女之风貌。撒开膀子走到一个透明的水晶缸前,对着里头的暗红色佳酿流口水:“小月,这是什么酒?好美。” “葡萄酿的,我给它取名叫‘月’。” “那这坛呢?” 我走到她跟前,顺着她的视线看,最上层的水晶坛里,幽幽蓝漾呈半透明之姿。 “它啊……它叫‘渊’。” 绫悄撇撇嘴:“月与渊两相思,却遥不可及。”她低头,将“月”上的盖布揭去,拿竹吊舀了一吊,仰头,喝了个精光,吧唧两声。 “小月,你这酒好吃,酒名取得可真俗!” 22澈华殿前遭抢亲 绫悄说,她追了夜千城十八年,始终未能追上他的步伐。 孩提时,她为了捉一只灰蝴蝶而跑半里路;年少时,为了一件喜欢的衣裳,奔走大半个城镇;及笄后,为了追逐心爱的人的脚步,四方游历;现在……为了平平稳稳的生活,她甚至愿意回到东冥,向父皇请罪,求他随便赐予一段姻缘。 从青涩少女到不惑妇人,心累了,身体也累了。 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年轻时达不到的感慨与心境。 我颇有同感,与她饮酒,醉至天明。 醒来,一切虚幻的美好假相皆随着日光耀目的这刻,化做一个美梦,逝了。——梦中赋怀渊踏月而来,许我生生世世无忧,浅笑淡然,低首轻语。——醒来烟消云散。 要不是满屋空坛,我当真以为连绫悄,都是我的一场忆梦! “嗷……” 屋外蓦地传来一声龙吟,极为耳熟。 我头痛欲裂,扶墙而起,四处相望,绫悄仍在一口接一口地豪饮,见我醒来,递给我一只空酒杯,招呼我继续喝。我接过酒杯,绫悄替我满上一杯清酒,我们相扶着摇摇晃晃走了出去,推开月殿大门,丈余长的白龙盘旋在月殿门前的梨花树上,仰天长啸。 “哟,小白龙,您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啦?九重天的饭不好吃呀?” 我将手中酒盏在虚空抡了个半圆,似春楼老妈子一般接待白龙。 白龙见到我,化为手臂长短,飞至我面前:“女主子,主人灵源正在消逝。”我心被狠狠揪起,伸出五指掐住白龙的脖子:“你刚才说老赋怎么了?他出了何事?灵源正在消逝是什么意思?七年来他身体健朗,并无疾病,何以才离开几天就损了灵源?白龙快给老娘说话呀!你想急死老娘是不是!” 绫悄幽幽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小月,你倒是给它机会说啊——再掐,它就成蛇了。” 我蓦地一愣。白龙双眸瞪得像铜铃,舌自口出,尾垂于地,我的手还死死掐在它的颈间。 “……啊!抱歉,我一时心急。”我忙松了手,在它脑袋上抚了抚,轻声道,“老赋到底怎么回事?” 白龙缓和了半晌,这才道:“帝尊进堂庭山找仙草为玉藻补灵,哪知那堂庭山中不得使用仙力,神仙进去瞬间变得跟凡人一样,山中阻碍颇大,帝尊未取得仙草,带了一身伤回来,至今昏迷不醒……女主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我单手把玩杯盏:“你再给老娘说一遍?” “帝尊未取得仙草,带了一身伤回来,至今昏迷不醒。” “前一句。” “堂庭山中阻碍颇大……” “再上一句。” “——帝尊进堂庭山找仙草为玉藻补灵……” 我沉了眉眼,将酒杯高高举起,冷声道:“你说他找仙草为玉藻补灵?” “明日帝尊要迎娶玉藻为后,这事,女主子不知晓?——这桩婚事七年前便已定下了,……其、其实我也是不大赞成这门亲事,女主子与帝尊都生了儿子——可是男子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何况他还是六界之尊。” “砰……” 水晶杯撞到白玉石上,激起千层气浪。 浑厚的青色灵力温和着水晶碎片,将月殿的大门震得粉碎。我站在千万片破碎的残骸里,无悲无喜,空了心。 绫悄愣了愣,一把抱住我:“小月,别难过,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单恋他一人?虽然他是神仙,长得也挺俊朗,可是也不能如此不负责任,有了娘子和儿子,还要去外面找什么仙药给旁的姑娘补仙灵,还要娶那姑娘……”说到此处,她脸色刷一下白了,一脸惊愕地望着我,缓缓抬手,摸了摸我的右肩,“小月,你、你的右手呢?” 我扯了扯嘴角,笑道:“被我自己给砍了。” “一碰面我就晓得你不正常得很!当真是傻啊!纵然他有负于你,你也不该自残,轻贱自己的身体呀?你瞧我,二十年了……呵呵,我天为盖地为床,餐风露宿二十年,只与夜千城见了几次面而已,我都未曾因心伤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至少还有儿子呀。你儿子多活泼、多可爱……他可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呀!” “是啊,我还有粥粥。” 我点点头,把空荡荡的衣袖从绫悄手里抽出来,面无表情地转身。 白龙在身后唤我:“女主子,您……不去澈华殿瞧一瞧帝尊么?” “人微言轻,去有何用?” “您在帝尊心目中的地位三界无人能及……” “是嘛。”我转头看了它一眼,又回身迈步,“白龙,既然你走了这一趟,我自当要给你些面子。——不过,我现在只是一介废人,怕是帮不到你什么忙……”走到里屋,从架子上拿出一个水晶瓶出来,凝仙力为利刀,划破左手手腕,接了整整一瓶血,递给白龙,“帝尊他老人家自身也中了仙灵咒,想必用不到我的这点血,你将它带给……带给玉藻罢。——若真有事,帝尊他老人家昏迷不醒,也不方便取血。” “玉藻仙根不净,配不上帝后之位。”小白龙接过水晶瓶,眸里水气氤氲,“女主子,您永远是吾心中的帝后,唯一的,无可替代。” 赋怀渊那日在招摇山说:“长相思月,无人可替。”绯红的容色,淡然的语调……万丈金光与白雾相映相衬于他的身后,间有荷花隐在云雾之后,香风迎面而来。 这一幕幕,随着白龙的声音,涌现在我的脑中。 好一个无人可替呀! 才不过几天光景。纵然赋怀渊与玉藻之间有多么大的情分,纵然不想叫我知晓半分,可是这婚事能不能过一段时日再举行啊?非要让人甜蜜七年之后,猛然狠狠割上一刀,再散下一把红辣椒么? “女主子,您还随吾去澈华殿么?” 白龙飞身腾了丈远,又回头来询问我,绫悄砸了一坛子酒过去,怒吼:“去干嘛!抢亲啊?!” “吾告辞。”白龙生生挨了这一重记,顿了半晌,扭头走了。 我拉住绫悄,“你刚说什么?” “怎么了小月?你该不会是难过得傻掉了吧?” “你刚说……抢亲?” 绫悄“啊”了一声,左顾右盼,装作无辜,“没、没有啊,我没说让你去抢亲啊。” “嗯。”我眯着眼,拍拍她的肩膀。 她笑笑,将我抱了抱,道:“小月,我决定了,我要去找千城,我要问他,这些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这痴情女子,喝酒前还说要放弃,醉后醒来便又重燃了斗志。 我走回酒窖,整个人趴进酒缸中,喝了一大口:“绫悄,你昨晚才说过,这十八年是虚度了光阴。” “努力过、经历过,总会在心底留下痕迹,怎能叫虚度?”绫悄站在我旁侧,身姿铿锵大气,言语灼灼,“丢了东西,方圆百里便可寻得;丢了爱人,那便是天涯海角的相隔。” “自古情爱两心相守……” “不是一厢情愿,对么?——我可不愿如你们这般生生错开。”许是见我面色不大喜庆,她勉力开口劝慰我道,“你们之间定然有什么误会。嗯……是不是你不大像女子,整日舞刀弄剑吓跑了他,唉,那叫玉藻的姑娘是什么性格啊?”我未答话,低头用酒将自己泡着,听绫悄唏嘘,“小月,我以前总希望快些长大,长大后就可寻觅自己的梦想,追求心中所爱,可是长大后我才发现,让人变得强大的那份执着,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消散……这究竟是因何而起?不够成熟的我,不愿放下这仅有的一点念想,不愿意!” 我抬起脑袋,长发被酒染湿,满身留香。 绫悄将我额前一缕乱发别于耳后,笑道:“没有希望,也莫要放弃。——这是人之所向。小月,很感激你收留我一日一夜,我要走了。保重。” 我点点头,她转身,远去,仿似破茧的蝶,透彻的言语道尽天下万般苦恼。 我将脑袋继续伸进酒坛子里,窒息感令我无比痛苦,双眼泛花,无奈地从酒水里出来。 “抢亲嘛……” 喃喃自语,伸手抹去颊边流淌的酒水,舔了舔。 酸涩! 绫悄与白龙走后,我将月殿的大门重又修好。 思绪空空,形体空空,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拉上帘帐,来到浴间,泡了个热水澡。自赋怀渊走后,我还未认真梳洗过, 泡着泡着,居然睡熟了,等醒来的时候,水已冰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右肩奇痒难忍,我动了动身子,左手去挠,蓦地大惊,遂抬了抬右肩,有东西撞在了水池边的白玉石上,生疼。我瞪大双眸,低去望,空荡的衣袖里,长出了一截新的……手臂。 是手臂!我的右臂又重新长出来了! 老天爷,您是可怜我区区残破之身不可能抢亲成功,所以御赐我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么? 去他的悲伤! 老娘要重燃斗志! 从来都只有我不要别人的份。赋怀渊要娶玉藻,老娘就要风风光光地把他“休”了,再“嫁”出去!老娘从来都不是一个要人怜惜的弃妇! 23虚情假意谁能辩? 为赋怀渊离开这件事,我沉闷了许久。 身体上的残缺真的会令人消沉,令人萎靡,更会影响人的决定与信念。好在,右臂重获新生、康健如初,似在心底打开了一道天窗,一切思绪皆已明了。 我合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未关上的窗外,冰轮高悬。 “呜呜……” 细细碎碎的哭声从窗外飘进来,道不清的诡异。 “是谁?”我下床,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手腕上的月光石引泛出柔和的白茫。 玉藻花香丝丝缕缕,幽幽袭来…… 我心里巨震。她来做什么?明日就要当赋怀渊的帝后了,是来示威的么? “姐姐,玉藻知道姐姐在里头,你出来见见玉藻呀。” 玉藻的声音自屋外传进,我忍住心中怒意,开门而出。 屋外月空下,梨花树旁,粉色纱衣,长裙及地,眼如点星,出尘宜人。 见我出来,粉衣顷然飘至我跟前:“姐姐……” 我冷声道:“别乱叫,这里没有你的姐姐。” “姐姐,你莫要生玉藻的气,这一切都是帝尊的主意。” “若木早已亡于混沌之劫,我是符月,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玉藻听罢,双眸一红,哭得梨花带雨,向我倾诉:“早在五百年前,帝尊便曾答应会娶我,如今帝尊遭他人暗算与姐姐先生了孩子,玉藻心系帝尊倒也不怪姐姐,愿日后依然能与姐姐‘姐妹’相称。” 我在心里把杀千刀的赋怀渊骂了一万遍,笑道:“既然天意弄人,咱就顺应了它……” “姐姐明日会来澈华殿参加我们的喜宴对不对?” “你们的?呵呵……真是好笑,老娘何时说要把老赋让给你?” “可你刚刚还说顺应天意。” “是啊……我与老赋的孩子都已经五百岁了,这不就是最好的天意么?” “姐姐,人生在世,你为何总想争个高低上下,论个成攻得失?殊不知高与低,上与下,成与败,得与失,都是人生滋味啊。” “老娘粗人一个,大道理不懂。慢走,不送!” 玉藻将颊边泪珠抹去,换了张笑脸,魅人心神:“你可知道,你这右臂为何能重生?你还记得,在盘古灵墟当中,你吃了我的血肉,才有了生养的能力?”扭动腰肢,平空舞了半曲,又道,“这七年来,姐姐吃的鸡,味道与寻常有异吧?” 我愣地怔住。 赋怀渊做给我的鸡汤,都是玉藻的肉? 这……怎么可能! 他为了令我右臂重生,索取了玉藻的肉,又因感激,而封玉藻为帝后么? 不!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我不相信! 玉藻走向前,拍了拍我的右臂:“姐姐,玉藻原本便与帝尊定了情,只因姐姐怀了帝尊的骨肉,帝尊才会对你如此尽职尽责,照顾有加。现在……他替姐姐受过天雷之刑,而我又割肉喂了你,这份恩情,难道还抵不消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么?”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别急着赶玉藻走呀——依姐姐看,帝尊为何会离开你?” “他一定是去堂庭山寻找仙果令我右臂重生,又担忧我会挂念他,所以……” 玉藻轻笑一声,打断我的话:“五百年前,帝尊假意与你成婚,他许你生生世世无忧,却在当晚洞房花烛之夜,引下混沌之劫于你身。你认为他是真心护你么?万神图被四方上神占为己有,称霸天下,你认为他是真心待你么?你渡劫不成,神力尽散,被冰封于招摇山巅五百年,你认为他是真心爱你么?” 我被她连续的几个问题问个哑口无言,正寻思作答,又听她道: “姐姐,你还不明白帝尊为何要对你撒慌十多年么?我来告诉你!帝尊引混沌之劫是为了保护我。盘古灵墟里头灵源浑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花灵,灵体经受不住那分上古之源,帝尊只有取走万神图,毁去盘古灵墟,我才能从中出来。” “他得万神图,只是为了一掌三界……” “哈哈,你还真是天真!帝尊——你们称他为帝之尊者,他何来再一统三界之戏说?他本来就是六界之帝。远古之时,人、仙、鬼、妖、佛、魔六界共存,混沌之劫临世后,妖、佛、魔三界被封印了起来,才导致现如今茫茫宇宙只剩人、仙、鬼三界。”玉藻语带挖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姐姐,帝尊如今这般待你好,全是看在粥粥的面子上。五百年前,你吃了我的血肉,完成了第一个心愿,怀上了帝尊的孩子;五百年后,你再次食了我的血肉,重生右臂……你现在身体康健,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侍奉左右,帝尊待你已仁至义尽了。” “你骗人!我的手臂是……是我自行恢复的。” “我的肉能叫你怀上孩子,能令你接骨生肌,姐姐,这是事实,你莫要不承认。——现在,你与我们夫妻二人已两不相欠。帝尊明日封我为后,我敬你是我姐姐,亲自下凡来送你这份仙界喜柬。” 玉藻自袖里掏出一张朱红做底鎏金熨烫的请柬,递给我。 我木木然接过,看也不看,用仙力将之撕成了碎片。 “姐姐,若不叫你亲眼见见,你是不会死心的。”玉藻颇有些愤然,跺了跺脚,食指在虚空画圈,圈之中心,粉光斑驳的地界,幻成了一汪水镜。“你瞧,帝尊早已换上的喜服呢。” 天界澈华殿内的莲池边,赋怀渊背对水镜,负手而立,墨簪将长发高高绾起,一袭似火红衣长垂及地,大红的锻带在他腰迹结出喜艳的花,与夕照相映,闲淡中显露出华美,儒雅之迹又尊贵非凡。 似是有所感应,他悠悠转过身子,面对水镜,如玉面冠一点一点地现入我的眼中。 璨若流光的双眸静静注视着,风姿卓华,夹带着远古的气魄与静谧,让人有一种道破天穹的上古之感。 ——他发现我们在偷看了么? 天界仍有曦轩余光,而我这月殿前,早已夜色遍地。这便是距离呀! 我轻轻一笑,青色灵力扫出,将水镜散去。 以赋怀渊的为人处事,迎娶玉藻一事,不可能不提前同我商议。我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他完全可以用武功解决掉我。可是眼下,他为何要偷偷摸摸地与玉藻成婚?见不得人似的。 若玉藻所言句句属实,赋怀渊与她有情,要娶她为妻,可是我……难以相信赋怀渊对我的情,都是谎言。 玉藻不知何时走的,待我缓过神来的时候,空中连半丝玉藻花香都闻不到了。打了个哈欠,再次瞧了眼天空,转身回屋,将大门紧闭,躺床上,睡了。 一夜无梦。 早早起床,收拾妥当,神清气爽地拿了一套换洗的衣物,打开了大门。 “娘亲……” 雪白团子似的小小身影一下钻进我的怀里。 我将他扛至肩头:“臭小子,七年不见,又多了好些肥肉。” “娘亲,你净爱装。你别以为你天天隐了身跑到招摇山折腾我不晓得,别以为你毁了外公的莲塘我不晓得,别以为……” “好了好了,怎么啰嗦得跟老妈子似的,越来越像你外婆了啊。” “还不是你给逼的——这几天你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屋里做甚?你的术法何时如此之高了,下的结界连我的分神术都无法进去?” “我没在月殿下结界啊?” “爹爹临走时下的吧,或许。” 我将他放下地,冷冷盯着:“老实交待,你怎么知道老赋走了?分神术何时练成的?” “七年前……” 粥粥双瞪圆睁,蓦地一愣,双手捂住嘴。 “臭小子,你在老娘屋前监视了七年啊!”我朝他屁股拍了一巴掌,他边跑边躲,大声吼叫,“你还是监视了人家七年啊!人家担心你嘛,又没有洞房的事可偷看,爹爹他太正人君子了……哎呀娘亲,别揍了,再揍成四瓣了……啊呜……” 同粥粥打闹了一会儿,心情颇为畅快,将他背上,直往九重天飞去。 “娘亲,我还是喜欢你的本性。” “本性纯良是不是?” “本性霸道!” 我抓着粥粥的手,作势要将他甩出去,他忙改口:“娘亲美艳大方,温柔可人,是粥粥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女神。” “……” “娘亲?” “嗯。”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玉藻那怪阿姨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中上,她心术不正,迟早会遭报应的。” “你是老娘的儿子,无需道歉。再说,老娘也没伤心,这人嘛,总得往钱看,抢得人回来就抢人,抢不回来,也要将他的金银财宝搜刮一些以作补偿。——不然老娘下半辈子的费用找谁要去?——听说澈华殿内奇珍异宝无数,仙器宝贝极多,老娘是要九百九十九件呢?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件的好?” “娘亲,爹爹都要跟别的女人成了亲,你还有心思想这些,脑袋里装的都是大便么?” 我敲了下他的脑袋,喝斥:“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 24休得同船百年渡 前往澈华殿的途中,粥粥一路念叨:“好紧张呀。之前因不忍打搅你与爹爹浪漫的二人世界,所以我一直未曾见识到九重天的恢宏大气,现在终于要见面了,神仙叔叔凶不凶呢?神仙阿姨温柔不温柔呢?好害怕啊……毕竟是我爹爹成婚,而新娘不是我娘亲,他们会不会说我是个私生子?” 我嗯了声,“私生子粥粥,以仙力抢亲的话,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吧。” “嗯,一成也好。” “娘亲,我说的一成是指我们全身而退。你想啊,以你的仙力就算能打赢众小仙,四大上神呢?爹爹断然不会伤了我们,可雪世极是冷血无情,我们拢乱了天界喜宴,他必然不会轻饶了我们。” “诶,说到雪世,老娘想起来一件事。” “何事?” “在蕣安城,你外婆是雪世的女儿吧?” “什么叫‘在蕣安城’?外婆本来就是雪世的女儿。外婆是招摇山中的祝余花灵,五百年前被爹爹唤醒灵源,长成人身。后来爹爹沉睡的那两百年时光里,是雪世将外婆收为女儿,教外婆仙术与幻术,抚养她成人的。” “老赋怎么会沉睡两百年呢?” “不晓得。那时他在九重天,我被困在你肚子里。” “哦……” 如此说来,混沌之劫临世后,赋怀渊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沉睡过去。 他因何沉睡? 是替我承受了混沌之劫的痛楚,而仙灵有损么? 这样待我的男子怎会不是真心?他娶玉藻,一定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今日的亲,我抢定了。 我弯嘴笑了起来,粥粥在一旁翻白眼:“娘亲,自己的夫君都要娶别人了,值得如此开心颜么?” “嗯,那个……我开心的是,雪世是我外公,是你的外祖父!届时我们劫婚,他应当不会杀我们。” “才七年,你就忘了自己的外公天打雷劈你了么?? “……你不道出真相会少块肉啊!” “我只不过是点醒你而已,叫你莫要轻敌,莫要得意忘形!真是的,就这么点智商,怎么成了我娘亲的。” “……” 说话间,我们来到澈华殿前,脚边碗口大小的花朵大片大片地盛放,颜色绚丽,形态奇异。紫色樱兰和白色雪里围绕着的宏伟宫殿,庄严肃静、气势巍峨。白玉砌成的大门稳重气派,上有三个端正的鎏金大字:澈华殿。 冷冷清清,一个神仙都未看到,并无半点做婚宴的样子。 殿门上刻着相依相偎纠缠不清的树藤,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粥粥见此树藤,脸刷地就白了,直往我怀里躲了躲,我拍了拍他的背,嘀咕:“好歹也缠一条红丝带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办丧事呢。” 粥粥瑟瑟颤抖起来:“娘亲……这殿里、殿里有好多……好多……魂魄……压得我好难受……娘亲,我喘不过气来了。” “乖乖,别怕别怕,有娘亲在。”我将仙灵渡给他。 他过了半晌,才恢复了气色,牵着我的手,往敞开的大门走去。 “娘亲,我们快些去瞧瞧,仙界圣地怎会有如此多的血魂与冰魄?” “血魂和冰魄?那是什么?” “是被烧死和冻死的仙灵。” “仙灵也如此易死么?” “非也……这要看是何事了。——如果是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的话,要仙灵死,轻而易举。” “老娘倒要好好盘问盘问老赋,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以为不相问,便是不生疑的信任,哪料事情越来越偏离轨迹,超乎想象地诡异,将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都牵扯了进来。 牵着粥粥的手,隐身,跨过澈华殿的大门,迎面遇上十多名手拿食盒的白衣仙子,统一服色,统一装扮,似是仙婢。 领头的仙婢吩咐道:“玉藻仙子近来爱吃酸味,你们莫要错拿甜食给她。” 其中一人回道:“可是前些日子我送给她酸梅,她发了好大的火,我脸都现在还疼着呢。” “现在不同了。她如今有了身孕,喜酸。” 有人问:“喜酸?是个男娃娃么?” “或许吧。记住,待会儿进寝宫时轻点儿声,玉藻仙子正在困觉。” “都这个时辰了……” “有了身子的人挑食嗜睡都是惯有的事,待日后你有了夫婿便晓得了。——玉藻仙子这般……这般金贵的主儿,必须得伺候好了,否则惩罚必是少不了的,明白么?” “嗯嗯,多谢姐姐提醒。” “谢谢姐姐告诫。” 一队仙婢走远,我和粥粥默默在原地站了许久。 玉藻近时极是挑食,爱乏,嗜睡。 仙婢们的谈话一遍一遍在回荡在我的脑子里…… 粥粥仰起头,一脸天真地问我:“娘亲,怪阿姨莫不是要给我添个弟弟?” 我勉强笑了笑,胸口似巨石压着,不得喘息。 这叫什么事!才刚刚重燃了斗志,半路杀出个“身孕”之劫! “管他呢,娘亲,我们先去澈华池瞧瞧。” “嗯。” 我木讷讷地跟着粥粥前行,脑中一片空白。 莲香入鼻,我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身处九曲长廊,廊边一池白莲开得正艳。 这不就是那片同招摇山一般大的莲花池么? 我疑惑地看着粥粥,他惊讶地高声喊道:“娘亲,你不会还不晓得这就是澈华池吧?” 多年前,我同赋怀渊在澈华殿前行尊天之礼;多年前,我找赋怀渊找到这处莲池来,与他隔塘而望,他双眸如星,点亮我中头之暗;多年前,赋怀渊在池边的白玉阶上,以指为剑,展开一卷微风;多年前,赋怀渊发上的白锦扬开,与一池净荷融在了一起,惊艳了流光,在我心上泛起涟漪。 如今…… 我笑笑,回答粥粥的话:“我晓不晓得这莲池叫澈华池不要紧,关键是……你怎么事事都比我清楚?”绕过长廊走到池边,坐在赋怀渊曾经坐过的石阶上头,伸手拨池水,涟漪顺着掌心向外漾开,散去,逝而无踪。 粥粥欢快地在我身旁坐下,偏头望我:“不要小瞧了小孩子,我们的世界远比你们大人要来得透彻明晰,你们看不清的事物,我们一眼就能看穿。”见我笑望他未语,他脸一红,结巴道,“你、你莫要再夸我,我聪明我自个儿是知道的。” “你的厚脸皮,我也是知道的。” “哼……厚颜无耻!” 玉藻如银铃般的声音自身后传了出来,染着深深的讽刺。 我身子巨震,没有回头,继续撑浑池水,淡淡道:“粥粥,哪里飘来的味道?真臭!” “姐姐,你不仅真的来了,还带了个这么尴尬的小孩子来,你可知我现在肚子里,怀的可是帝尊真真正正的孩子,你带他来,我都替你感到脸红。” “苍蝇真吵。”我拉起粥粥,面向莲池站了少顷,转过身,盯上玉藻气急而略显绯红的脸,“怎么?不是您亲自下凡给我送请柬,邀我上天喝喜酒么?” 玉藻眼微眯,脸往旁一转:“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没有羞耻之心。” “昨夜还是‘姐姐长、姐姐短’,今日便成了‘有些人’,你脑袋是不是一半水,一半泥呀?” “怀了孩子,记忆自然大不如从前。” 青色灵光闪出一道圆弧,钻进玉藻的肚子里,玉藻尖叫着,双手捂住肚子,一脸惧意地望着我。我将施术的右手放下,指尖在衣衫上擦了擦。 心中巨石变成一把利刀,将心窝搅碎,鲜血淋漓。 玉藻后退数步,空出手将我一指,“好恶毒的女人,竟要谋杀我和帝尊的骨肉。” 我回过身,望着一池净白藕荷,声音平静,“别怕,你现在有了身孕,我不会杀你的。”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是何时同的房?” “你莫不是还想探知,帝尊在床第之间是如此温暖对待我的?”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我深深吸了几口气,终是抵挡不住胸口肆意放大的痛楚,喉咙一阵甜腥上涌。我忙闭目,以仙力自行调整。粥粥在一旁拉了拉我的手,我将他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以此方式告知他,我无事。 粥粥松开我的手,道:“怪阿姨,我娘亲仙源深厚,一挥手就可以打死你,你莫要把她逼急了,不然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二十年前在花间城,有个婶婶偷听了我娘的秘密,我娘将她药昏,绑到了采花大盗的床上,等采花大盗尽了兴,娘亲又将那婶婶给毁了容,丢进青楼,低价出售。——诶……怪阿姨,你别跑呀……” 我未睁眼,只闻脚步声远去,玉藻花香散无影。 一双小手抚上我的双颊,“娘亲,你别难过,我们先去找爹爹将此事弄清楚。” “让老娘先冷静一下。玉藻怀了孕,老娘怕一个忍不住将她给跺了!” “那好……娘亲先在这里等着,我替你跑一趟。” “路上小心。” “放心吧娘亲,粥爷我也不是好惹的。”粥粥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愤愤道,“三界也好,六道也罢,娘亲只允许给我一人欺负!” 粥粥离开后,四周寂静无声,风止了吹动,心也止了跳动。 我捏拳闭目,静立在澈华池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攀上了我的肩头,我以为是粥粥,便未管,直到空中传来淡淡玉藻花香,我才惊觉事情有异,堪堪凝起灵力,一切已来不及,青光未出,我的身体迅速向澈华池跌去。 扑通落水间,余光瞥见一抹粉色衣角…… 25澈华池下万骨枯 我被人推下澈华池,正着急地用狗刨式动作游向岸边时,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给扯了一下,然后腰部又被一个人给打横抱住了。我手上动作一停,立马被拖到了河水里,呛了好多水。 澈华池中植有无数莲藕,表面看起来,澈清华美,然而,只有此刻被困在水底的我,才晓得金玉其外的澈华池下,有多么的污浊。 无数腐烂得很严重的尸体,被禁锢在每一株莲根处。 它们的内脏与骨骼暴露在水中,带着河水的腥味,一股恶臭迎面袭来。 我能感觉有无数的尸体在我的身后拥挤过来,将我的身体围住,我想喊人来救相救,可是一张嘴,水进入喉咙,呛得人十分难受。 我因入水没有法力,便在七年前就学会了狗刨式泅水,勉强可以支撑一时半会儿,供自己在浅河里逃生。可是此时,却因为澈华池底有无数鬼魂将我的脚拉住,而不得上岸。 拼命挣扎,无事于补。 一个小男孩的尸体慢慢顺水飘了过来,赫然入眼,正是粥粥的模样。 面目浮肿,苍白无血。 死青的嘴角证实他早已死亡多时。 “娘亲,跟粥粥走吧?粥粥一个人在水里,好孤单。” 他突然睁开双眼,朝我伸出小手,咧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笑容并不喜人,却令人心底陡生悲凉。 我喉咙一阵哽咽。纵然晓得他绝对不是粥粥,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忍受不了如此幼小的孩子早夭,孤孤单单地困在冰冷的河水里,当一名水鬼。 等等!水鬼?九重天上怎会有水鬼? 他触碰到我的皮肤,冰凉刺骨:“粥粥好怕,娘亲陪我。” 我牵过他的手,稳了稳身形,呼吸顿时顺然。他见握上了他的手,死鱼一般的眸里闪出了亮晶晶的光:“娘亲,我带你去见他们。他们都好可怜,被关在这里五百多年了。” 随着他的步子,我游了一段水路,渐渐,水中起了薄雾,我们沿着薄雾一直游到一处闸口。穿过闸口,池水陡然消退,四周空气纯清,一方大殿跃然入眼。白雾缭绕,状似鬼界九幽。满天的鬼魂湮没在清清浅浅的白雾中,勉强还能看到高高低低的黑影在里面显现。 这是一处鬼魅筑成的废墟。 天界九重之中建有鬼界一道,不知鬼界九幽之内,是否也有仙境一座? 我凝神静气,跟着假“粥粥”。 试着运了运仙力,畅通无阻,心下便已安然。 继续往前走,闸口不远处有一团黑气弥漫的大殿,无数残肢断臂的“人”从敞开的殿门里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朝我叩首行礼。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我刚想抬手,叫他们先起来再说,就看到一个身体残缺的魂魄从殿内爬了出来。它虽是爬行,但是动作却非常的迅捷,一转眼就挪到了我前面三尺远的位置。 在它的身后,又有许多残魂撕扯着从大殿疯涌而出。 这么多魂鬼疯拥而上,我不伤他们,他们也会被彼此所伤。我结起纷繁的仙纹,印了上去,顿时听到群鬼嘶叫的声音。 “别怕,我只是下了一道结界,你们不要再往前了。……我们无怨无仇,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能不能先告诉我,是谁将你们困在此处的?” 那个领头的魂魄并不惧怕我的符文结界,快速地朝我爬了过来。一冲上来立马抱住了我的腰。我浑身一阵火烧般地灼热。反手一推,想把它推出去,可是由于事出突然,我一下把它的脑袋给捅了出去,咕噜噜滚了好远。他没了头却还能行动,依然把我死死抱着,怪异得很。 “你要是有冤要诉,就开口说话啊,这么死抱着我干嘛?” 他的手紧紧抱着我,双腿不停地乱蹬,原本我以为这些魂鬼没有多大实力,没想到这只鬼的力量却出奇的大,一下把我推倒在地。我一倒在地上,它身后的那些魂魄立马冲破结界,上来贴到了我的身上,我回手一击,十分轻松地把一只鬼地打出去老远。它们的身体相撞,烧得啪啪作响。旁的魂魄却也并不管,依然往我身上扑来。 魂魄很多,把我压着,十分难受。 脑中突地就起了一个念头:杀光它们,血祭灵墟。 我渐渐不受自己控制,由身体本能驱使,连破了自己的十个手指头,然后反手往印堂处一划,取了一点眉间血。 这时我满手是血,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魂魄,随手一撕,竟将它撕成了两半。我心中大喜,一下子冲了起来,念起了古老繁复的咒语。一边念,一边把身上的魂魄都揪起来,撕成碎片。 清雾气里传来一声一声的怪叫,那些魂魄惨叫着退去,再也不敢靠近我半分,退至大殿里,露出一双双噬血的眸子,把我盯着看。 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闸口边上,“粥粥”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哥哥不要杀我。” “小鬼,装成我儿子的样子骗我进来,不杀你杀谁?”我轻喝一声,升腾至半空,纯青色的能量光点随着身形离地,极速地朝“粥粥”而去,轰地一声巨响,青色的灵光撞在了闸口突然出现的红影身上。 红影一手握剑,一手搂抱着“粥粥”,稳稳立在那里。 ——屏息细看,惊愕地发觉,那抹红影是多日未见的赋怀渊。 肤白如雪,面容清俊,既带有花中君子般的儒雅闲淡,又染着草中青竹般的冷峻严厉,哪有半丝灵源殒灭之迹?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漠然:“是谁允你入此枉死城的?” 冷冷的质问让我这颗因太过迷茫而显得有些狂乱诡异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 枉生城? 他偷偷在澈华池底,以魂灵造了一座枉生城,是为何意? “月儿,你对我有千般不满,断不该拿这些无辜的魂灵徒增杀戮。” 此一陈述的语调,再也不是我记忆中温文尔雅的赋怀渊。他依然音色朗朗,容颜无双,却神秘诡异得叫人看不清。 我内心疑惑横生,面上却故作雀跃不已,紧紧盯着他的脸看,“老赋,你来救我了。”他将“粥粥”放于地,轻轻推了推,示意他赶紧走,又朝我迈步,近了,牵起我的手,“枉生殿内住着的,皆是盘古灵墟未殒灭的仙灵。受冰刑而成冰魄,承火灼而成血魂。他们无处可去,只能依天界仙气休养,待时机成熟,方能入轮回。” 大道之重,在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轮回生生不灭,三界六道才能生生不息。他这般精明,将此之大道贯通得如此精湛?他这般残忍,竟以万千仙灵血养天命…… 我平息心头百感,淡定安抚,“老赋,是我们害得他们经受混沌之劫的苦难,我们要帮助他们入轮回。” “不是我们,是我。” “你开始同我分清界线了么?” 赋怀渊将我打横抱起,我感觉到环在我腰迹的手轻颤了一下,却最终仍是不动声色地用仙力,将我的身形稳住。 我苦笑,未拆穿。 赋怀渊,你为何连抱我一下,都需要以仙力去维持? 他抱着我,往闸口走去,我突然感觉身子一轻,连惊叫声都来不及出口,便同赋怀渊一起跌进了一处黑幽幽的洞穴。身子不停地滑落,我被赋怀渊保护在臂弯,并未有任何疼痛,只觉身子不停地滑落,过了好半晌,才掉到底。赋怀渊就势一滚,冲力过大,将我从他怀中撞了出来,我忙站起身,稳住身形,“咔嚓……”几声脆响,落脚之处,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竟传来清晰的断裂声。 双眸大睁,发觉我们落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洞穴。不远处无数绿幽幽的光点忽闪,似鬼界九幽的魂魄的双瞳,哀怨又凄厉。 赋怀渊揽过我的肩头:“月儿莫怕,有我在。” “嗯。”我定了定心神,抬指,以青灵幻灯,照亮四周。 绿幽的光亮消失不见,然而,青光点亮的脚边,却有无数的白骨。一瞬间,便叫我想起这些白骨生前,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 我抬头,以质问的眼光去看赋怀渊,“枉生殿里住的是未死绝的仙灵,那么这底下,就是死透了的仙灵骨了?” 赋怀渊未与我对视,轻轻将目光扫向远处。 混沌之劫,究竟害了多少生灵?赋怀渊,你为何要引下此劫?不是为了万神图,莫非真的是如玉藻所言,只是为了带她出盘古灵墟么? 我被自己这个毛骨悚然的想法震到,久久不能言语。 赋怀渊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去。洞穴十分宽敞,森白清脆的白骨似毯子一般,铺了厚厚地一层。我们每行一步,便传来脆生生的断裂声。 “呜呜……呜呜呜……” 忽近忽远的哭声飘进耳朵里,道不出的阴森可怖。 幽绿的光点再次出现在四周,而不同的是,与之光点同时出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鬼影。它们贴着洞穴的石壁,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26仙界鬼影数万千 四壁黑压压一片鬼影,无数的魂鬼沿着石壁往我们这边攀了上来,有一个的手正巧在我低头的同时扒在了我的脚边,情急之下,我捏了一道仙诀。 它连声惊叫都没有发出,就变成一缕黑烟,散了。 这个刚收拾完,一具魂魄残尸又探出了头,从石壁上倒挂了下来,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几乎就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啊”地尖叫一声,腰已被赋怀渊圈住,向后一揽,与那魂魄残尸隔了开去。同一时间伏灵剑出鞘,直接从魂魄残尸的心脏处穿了过去。一缕黑烟过后,魂魄残尸消失无踪。 仅接着,一朵朵血红色的两生花从地里冒了出来,花茎升至三寸左右,唯有花瓣在左右摇曳。 原本阴暗的洞穴变得更加诡异,一股寒阴之气从我的脚底直接涌到了大脑里,冰凉入骨。仿佛有无数惨叫声从洞的深处传过来。仔细听时,却又寂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赋怀渊拉着我连连后退,黑漆漆的魂魄从四周向我们伸出了手指,渐渐地,头也从黑暗之中冒了出来,长长的舌头上滴着粘液,无声无息地望着我们两人,眼里兴奋而贪婪。 它们不是仙灵么?死后怎像恶鬼一般? “枉生殿底下的仙灵早已死去五百年,唯有一缕魄未散,我将它们禁锢在此,是愿有朝一日能再次唤醒它们的良知。怎料……天地间之浊气正逐渐变得强大,我怕是奈何不了它们多久了。” 赋怀渊牵着我,边退边同我解释。 我停下脚步:“既然困不住不它们,就不要让它们跑出去害了旁人。” 退无可退,四周尽是黑压压的魂魄,若不将它们散去,只怕今日我们出不去了。鬼魂顺着两生花缓缓行走,花开之处,便有一团魂鬼聚集在那里,身体扭曲地望着我们。仿佛两花生开处,便是冤鬼路。 花开得更艳了,前面的那些魂鬼被后面的挤到地上,叠在一起,叠了很高,都没有脚,目光齐齐盯着我们这边。 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凝青灵于指尖。 无数的鬼魂从两生花里钻了出来,飞快地窜到空中,与半空中渗了一点出来的魂魄交插穿过,欢呼雀跃地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围过来。 黑影满天,绵延无际,发生‘呜呜……呜……’的惨叫声,哭声,在幽静的空洞里无比地刺耳。 “月儿,你先走。”赋怀渊将我将我轻轻一推,“若封印被解,我将再镇压不住它们。” 我始料不及赋怀渊会有此动作,脚下一空,摔了一跤。那些魂魄惨叫的声音更大了,甚至听清楚一些在说:“救我……救我……” 我连忙爬起来,赋怀渊已经冲进了那堆黑影里,我将青灵散开,大吼:“休要赶我走。” 赋怀渊双手分别往左右袖里伸去,等出来的时候,每个指缝里都夹着一枚铜钱,“刷刷刷”几下丢了出去,将十多个魂魄定格在了半空中。 魂魄源源不断地从花芯爬上来,根本止不尽。 “老赋,你这样一个一个定住需要多长时间,还不如直接打散它们啊!” 我念了仙诀横扫,将就近的两三个魂魄散成黑灰的烟。赋怀渊转身朝我挥出一道柔白灵光,我的身子立马飞了出去,撞到了石壁上。 我被摔得七晕八素的,站起来刚想说说他怎突然这么不温柔,却见四周迷雾弥漫早已辩不清方向。 遭了!我莫不是也被赋怀渊的铜钱给封印住了吧。 我连忙转身,正迎来一具很‘新鲜’的尸体。那尸体眼睛贼溜溜地转过,一把将我搂住。我立即就感觉换不过气来了,眼冒金星,浑身冰冷。那尸气从我的四肢百骸往身体里渗透,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几度凝聚仙力,却觉胸口巨痛,无法凝神。 然而顷刻间,那尸体一声尖叫仰面倒在了地上,直挺挺的。一条腿蜷曲起来,不停地痉挛,看上去挺痛苦。又过一会儿,尸体开始一点一点往外冒血水,一滴一滴,渗到石头缝里。最后,尸体的肉彻底化成了一汪血水,余下的白骨跟脚下的枯骨合二为一。 就在这尸体消失的瞬间,四周霎时阴风阵阵,响起了一声声尖啸。 刚才那些被赋怀渊定了身的魂魄四处散去,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升腾上了半空中,飞速转动,向我的方向而来。 “月儿……” 腰间被一只强健的手稳稳扶住,赋怀渊轻浅的呼唤响在我耳迹,自他嘴里吹出来的热气令我的脸瞬间红透。 那巨大的黑影将近,我细瞧,竟是一只猴子。 赋怀渊一手护着我,另一只手中的长剑朝猴子刺去,正要刺到猴子的眉心。转眼间,脚下一软,竟成了虚空。我们直往下掉去……扑通一声,掉落进了河里。 我感觉赋怀渊将我身子往上一托,我的脑袋立刻浮出了水里,哪知早已不在洞穴之中,却是到了一处暗红色的河流里。似乎正是鬼界九幽的那条三途河,并且乔孽曾告诉过我,三途河是赋怀渊鲜血当术。 身侧水声一响,我转头去望,正见赋怀渊从水里出来,长长的发被打散,贴在俊朗的脸上,红色广袖似一朵开在河水中的两生花。 “老赋,这是三途河么?” 在水里我和赋怀渊都将失去仙力,不能用术法,该怎样应对? 赋怀渊怔了怔,嗯了一声,带着我向前游去。 “三途河与九重天相连?” “嗯。” “那早已消逝的妖、魔两界是否也一并相连?” “嗯。” “妖、魔两界会不会有重启的那天?——不许给娘说一个字。” “或许。” “……” 游行了片晌,见到一只乌木渡船,赋怀渊扶我上船,可还没等我爬到甲板上,几只猴子猛地从水底钻了出来,拉住我们的脚,将我们拖离小船,直到水中央,个个虎视眈眈把我们包围着。 我抬手,想试试能否凝青光于指尖,赋怀渊挡住我的手,摇头:“莫要伤了它们。” “你不杀它们,它们就杀你啊!” 赋怀渊单手握伏灵剑柄,挽了一个剑花,逼退面前的两只猴子,然后提起我的衣领子,将我甩到了丈远的渡船上。我在板子上滚了几下,被颠得头晕眼花,愤愤爬起来准备用术法直接结果了这群猴子。 等抬头去看时,只见赋怀渊半个身子已经高出水面,在他的周围都是猴子,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 船的周围溅起一片数丈高的水浪,将赋怀渊和猴子群圈了起来。我处在浪的边缘,被水雾模糊了双眼,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不用仙力,赋怀渊的剑法和武功绝不是泛泛之辈,胜算还是蛮大的。 正想着如何的巨浪上破开一道口水,帮一帮赋怀渊,却听到从浪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声音,像婴儿的啼哭,非常的尖锐,听得我耳朵生疼。 我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想起粥粥。 猴子被杀死而发出的惨叫,怎如此像人?莫非是人死后所变? 五百年前,万千仙灵跟我一同被血祭,有一部分生存在枉生殿,另一部分成了枯骨与残魂,那么这鬼界九幽的猴子,生前会不会也是仙灵? 扑通、扑通……一阵阵水响,巨浪沉了下去,赋怀渊用剑破开一只水猴子的肚子,从后面穿出,又回头一脚踢开水猴子的尸体,然后借水力一跳,一翻身,落到了甲板上。 浓烈的血腥味立即散了开来,闻着作呕。 赋怀渊浑身是血,长剑上的血珠凝成一团,沿着剑滴到甲板上,再沁入船舱。 我强忍住血腥之气,跑过去扶他,“要不要紧?” 赋怀渊把伏灵剑钉入船板,抬手擦了一下唇边的鲜血:“不碍事。”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淡淡的,听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受伤,这一身红衣,也不晓得他身上的这些血都是猴子的,还是他自己的。 我刚准备道两句关心的话,赋怀渊大喝一声:“快趴下。”我听他的话条件反射地一低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头顶飞了过去。接着又有个黑影朝我袭来,我躲闪不及,那东西还没近身,我就被一阵旋风刮得睁不开眼。 赋怀渊伸手扶上我的腰,把我的头往怀里摁。紧接着听到几声闷哼,然后一声非常凄厉的惨叫,一团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来回不过眨眼的事情,等我回头去看时,只见一只猫头鹰被伏灵剑盯在甲板上。 那猫头鹰周围笼了一团雾气,然后逐渐变大。雾气中,一个未穿衣服的女人昏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剑。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是个孕妇。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她的肚子里发出来,异常的凄惨,听得人浑身汗毛直竖。 赋怀渊走到孕妇面前,毫无怜惜地将剑拔出,冷声道:“姑获鸟,你化身鬼女缕次害人性命,今日本帝饶不得你。”说罢,用剑在姑获鸟的周围画了一个人印子,结了个符文结界,然后蹲下身来,从衣服里掏出匕首,麻利地割开姑获鸟的肚子。 好一个慈悲为怀的上神,开肠破肚起来倒比我麻利。 刺啦一下,姑获鸟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一团红白相间的肉往翻卷。赋怀渊伸手探进去,把里面一个圆圆的毛绒绒的东西取了出来。 “哇,挖胎杀灵霸气。——老赋,我想学,能不能教……” 我兴奋的话还未讲完,赋怀渊严厉制止了我。 “不行!” 冷冷道了两个字,赋怀渊继续画了符文,将姑获鸟一把火烧了。 火光幽蓝,毫无热量。 解决掉姑获鸟,赋怀渊撑起船桨打碎三途河水,向前走了小半个时辰,三途河上起了淡淡白雾,愈走,雾愈浓。 27九幽冥界遇鬼女 平静的三途河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秘之气,仿佛在这个寂静的空间当中,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料不到的祸事。 远端黑暗之中,一双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芒,一闪即逝。 我打了个寒战。 小舟破开暗红河流,缓缓前行。水漾开,涟漪浅浅。 “帝尊,自锁天塔一别,已有七年未见,你怎弄得如此狼狈?” 乔孽的声音自舟前传来,转瞬,他虚空而降,身着暗红古袍,一双桃花眼妖娆明媚。 赋怀渊淡淡扫了一眼,手下摇桨的动作未停:“不劳冥君费心。” “人若犯下过错,最终会如数还予;神若犯下杀戮,又当如何呢?帝尊。” “本帝之事,与尔等无关。” “哦?那她呢?”乔孽幻青色引魂笛于手,姿容上乘的脸上,一展妖魅之貌。他转眼看我,“姑娘,本君对你的付出,难道你视而不见么?” 我抬手作揖:“乔孽,你缕次帮我,我甚是感激。” “仅此而已?” “你若有朝一日让我还此人情,我愿以性命相报,至于其他……符月给不起。” 乔孽将引魂笛横于唇边,试出一串音符,清越悠长。 “姑娘,若没有引魂笛,你们如何过阴鬼林?” “您愿意再次相借?” 我大喜,方才正为此事犯愁呢。 “五百年前,帝尊一步棋错,引下混沌之劫,后果原需帝尊来承担,可是他以万千仙灵血祭盘古灵墟,令那些仙灵不生不死,付出了永恒的生命……今日,我们再来下一盘错棋,如何?” 霎时间,天地静止。 赋怀渊蹙眉凝思,淡雅脱俗的脸上,一片绝然。 “你输,将她留下;我输,引魂笛你们带走。”乔孽额间火纹闪出一道红光,绝美无比,迷惑世人。 “好。” 听到赋怀渊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心里一沉。 你们下棋就下棋,为何要拿我来当赌注?我可不愿留在这不见天日的九幽,与鬼为伴。——可是事已至此,报怨无益,只盼赋怀渊精湛的棋艺将乔孽打个落花流花。 赋怀渊双手虚抬,白色仙力凝作棋盘,纵横交错,横置于小舟与乔孽之间。乔孽将引魂笛插入腰带之中,以三途河暗红的河水为线绳,将我们三人圈在里头,化为一方净地结界。再以铜铃为兵,守护四周。 乔孽红色灵力化为红子,最先落于棋盘右上一格。赋怀渊未假思索,抬手挥出一道白茫,置白子于红子左侧,中隔三子。 “帝尊,棋盘如战场,机会稍纵,胜败之数,便在这一瞬之间,你可不得如此马虎。”乔孽轻笑一声,红灵凝成的棋子急速落下,全然不顾章法路数。 赋怀渊浅浅落下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融成冰晶。 我在一旁盘算着,赋怀渊莫非故意要输?我是不是得作作憋,为自己的命运做点努力。瞧乔孽下手的狠劲,就算他今日输了,他也不会借引魂笛给我们过阴鬼林。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来抢的。 不落到三途河里,我的胜算不低。 正此时,挂在四周以作结界的铜铃铛开始叮叮作响,起初声若蚊蝇,少顷便如百鬼相撞,发出杂乱而乱人心神的怪音。穿过铃铛上的红绳不停地抖动,似是有人在撕扯。 “冥君,时辰未到,何以如此急迫?” 赋怀渊渊浅笑淡然,修长的手指掬起一道白灵,化作一粒白色棋子,稳稳落于棋盘之上。 乔孽双手微抬,十指指尖上方各凝有一颗红色棋子,“谁规定棋非要一颗一颗地下?” 我忙出言相劝:“举世无双的冥君,您若大方借了引魂笛给我们,他日必有重谢!不然……您强行将我留在了九幽,我也是强扭的瓜,不甜的,何必呢?” “本君倒想尝尝这强扭的、并不甜的瓜是何等滋味。” 赋怀渊将飘逸的白灵凝幻成数十粒白子,气质优雅斐然,“冥君,春华秋实、夏鸣冬雪,乃水到渠成之修行。缘分未至,有些事,你莫要强求。” “纵然是一株铁树,本君也要叫它开出花来!” 交谈之时,我余光瞥见三途河里一条巨大红蛇,模糊的影像一闪即逝。 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渐行渐近。 铜铃铛又乍然作响。 我不由捏紧了赋怀渊的衣袖。 “月儿莫怕,有我在。” 赋怀渊未动声色,继续与乔孽下着棋。 “哗啦“一声,巨蛇出水,化成一个诡异的女人,站到了小舟旁。她的脸十分净白,毫无杂质,可是除脸以外的地方,尽淌着鲜红的血。随着幽绿眼睛的女人的出现,凄厉的哭声钻入耳中。 “此蛇女积阴怨之气而生,聚魄于九幽已有数百载。她生前含怨而终,会化为厉鬼,每逢清明上人间,向世人索命。”乔孽捏红子于指尖,俊美的脸上芳菲妩媚,“姑娘,我今日叫你见识一下,眼前这位大慈大悲的三界帝尊,是如何处事……” “咯呜呜……呜呜……” 鬼女的哭声突地响起在我耳迹,我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 正此时,三途河里飘来无数女尸。 少顷,一具具浮肿的女尸将小舟给围了起来。乔孽望了一眼,徒手将女尸提出水面,抛到了我的脚边。 我吓了一大跳,抬手捏起仙诀,赋怀渊反手一拉,将我护到了怀中。 女尸身子鼓鼓胀胀,皮肤薄而透明,甚至可以透过皮肤,看到里头暗红色的血水在不停地涌动。乔孽将她往舟上一丢,脆弱的皮肤破了一个小洞,里头红色的血水喷射而出,臭不可闻。 血水洒出,女尸圆滚的身子瞬间变得干瘦如柴。 “要下雨了,河水怕是会涨,真是恼人。” 乔孽将女尸重又弃到河里,冷冷说了一句。 我打了个冷战。 鬼界九幽上观天气,是以女尸为准不成? 赋怀渊指尖散出淡淡月白灵光,绕着我围了一圈,而后伏灵剑出鞘,在我身侧相护。 “月儿,伸手过来。” 如沐春风的声音忽而响起,将我身上的寒气逼退不少。 我把手伸过去,赋怀渊修长的指尖在我掌心划下,一撇一捺,写了一个灵咒。 灵咒刚刚写好,天边一记震响,阴森的风陡然袭来,身旁的女人瞬间化成一条巨大赤蛇,横扫长尾,捎带万里鬼气,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赋怀渊广袍飞舞,白茫出袖,将蛇女击落于三途河里。 “轰……” 四周又是一震,无数女尸似炸开了锅的蚂蚁,乱作一团。三途河水被掀起巨浪,击起几丈来高,复又落下,似漫天红色的雨珠。 叮叮泠泠,血雾层层迷扰。 乔孽抬手挥出一道黄色的符文,符文升腾到空中,燃烧着幽蓝之火,霎时,化为舌头一般的蓝色火苗,飘浮于半空。一道符文燃烬,乔孽又起一道。接连烧了十多道,蓝色的火焰散出“哧哧”声,将他整个身子包围起来。 火焰映在他妖孽般迷人的脸上,竟有些莫名狰狞。 “九幽鬼女,反斩灵光,诸神不伏,诸仙不伤。” 我惊叹地望着乔孽,念出这般诡异的咒文,心中寒意四处。 乔孽棋艺不精,耍起了赖。 果真被我料中,他死活不叫我们走了。 赋怀渊盘腿而坐,身子静静浮向半空,身后三途河水暗红一片,仿佛他才是这九幽鬼界之主宰。——踏月而出时,白袍广袖,飘然出尘,而今身处九幽,目中寒光闪烁,犹如道中天魔。 缓缓开口,音缈入空:“鬼女祸人,其罪当诛。” 音落,伏灵剑飞速绕身一圈,而后从他的身下蹿出,破水而入,转瞬间便又自水中穿出,白茫耀目,若天界星落殒坠划过眼眸。 周身数十丈,眨如白昼。 我骇然,心中寒意更深。赋怀渊斩起灵来,不带半点怜悯。 乔孽怔住,喃喃自语:“他为何,也会使用冥咒?” 不知何时,那条巨大的红蛇又游了过来,在三途河里翻滚,千万红色雨珠为其洒落,画成血雨腥风般的唯美之姿。 柔白的灵光层层压向红蛇,三途河逐渐平静。 乔孽突又抬手,红色灵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灵网,将柔白灵光困住,相互牵制。 红蛇突而幻成女子模样,飞身到了我的身旁,双目突出、脸色青紫,鲜红的舌头缓缓伸了出来,挂在白晳的脸上,格外诡异,极其吓人。 “你可以打我,但求你不是吓我好么?” 我凝青灵于指尖,刚要念仙诀出击,赋怀渊断喝一声:“月儿,莫要伤她!” 蛇女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向我扑来,而我因赋怀渊叫我不要伤她,而愣在原地,眼见蛇女渐近,却不能出手保护自己。 死就死吧! 闭上眼……然而,候了半晌的痛楚并未袭来,睁眼一瞧,赋怀渊挡在我身前,只见他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抓着一条红色小蛇。蛇已死去多时。而赋怀渊的衣衫上被撕裂了一个小口子,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他额前冒出,滴落。 “老赋,你受伤了!” 我将赋怀渊衣衫上的小口撕大,露出里头结实的胸膛,上头有一道指甲大小的伤口,是蛇咬所至,不断流出来的鲜血与汗水混合,似雪之蔷薇,分外诱人。 28九重月上有誓言 “月儿……” “莫要乱动,我给你把毒吸出来,你同你讲啊,这赤蛇的毒性最烈,走不出七步,就会一命呜呼……额!”半晌,未闻有其他声音,我抬头看看了,端见赋怀渊含笑望着我,“月儿,我是神仙,不怕蛇毒。” 我叹了口气,将他松开。 “我、我一时着急,想看你不穿衣服的模样……” 解释刚一出口,赋怀渊和乔孽同时望向我这边,一时之间,四周死一般地沉寂。 乔孽未再出手,赤蛇已被赋怀渊“捏死”,暗红的三途河再度恢复平静。 而天界帝尊和鬼界冥君之间的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竟因为我这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解释,而中止了!他们……不打了! 我将目光落向赋怀渊,红衣墨发,脸色微呈苍白。再观乔孽,目光凌厉,亦是一般红衣,却似焚天业火般妖魅诡异。 说出那般露骨的话语,本就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 一切尽在老娘掌握之中! 因我强烈地感觉到,赋怀渊受了伤。 赋怀渊一双淡然如水的眸子扫过我的脸,眼中深意,我琢磨半晌也未琢磨透彻。 与此同时,四周的幻灵结界开始淡去,棋盘之中,白色的棋子将红子杀得片甲不流,而后,双子寸寸皆化成虚无光点,散成水泡,破了。 我们赢了。 长长吁了一口气,方才的打斗,似一场虚无飘渺的梦境。 我朝乔孽俯首作揖:“冥君大人大量,小女佩服。”迅速抬眼瞅了瞅赋怀渊,正瞧见他如深潭般的眸里暗沉的思绪正徐徐裂开。 心中,竟有些疼。 默了少顷,乔孽放声笑了:“本君承了你的情。”抬手,掌心向上,红光拂过,青色引魂长笛现于其上,“引魂笛在此,拿去罢。” 我兴奋接过:“多谢多谢。” “冥君,好好待月儿。”赋怀渊伸手拦我,顿了顿,手握成拳,又缓缓放下,拢于白色广袖之内。 乔孽脱口道:“这是自然。” “什么好好待不好好待的,老娘又不是货物!再说,是我们赢了耶,老赋,你搞清楚好不好?”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一瞬间,因为赋怀渊这句话,我火热的心被泼了一盆冰凉的寒水,唰地一下,从头冷到脚,从皮囊冻到心底。语调清清淡淡,可表达出来的伤害,却又如世间最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剐着心骨。 玉藻说赋怀渊要封她为后,我不甚心伤,想尽余力还抢上一抢,争上一争。如今听到赋怀渊将我托付给乔孽,眼泪顷刻便涌了出来。 就算他不要我了,也不该把我像个物品一样,抛到别处。 我有选择的权利。 多年以前,我曾和粥粥行过古色古香的廊桥,观过柔和纯白的云朵,品过最烈最烈的陈酒,那些美好而灿烂的日子,始终因为少了一人,而略显单薄。 后来……我们找到了赋怀渊。 曾一度以为,我们的生活应当圆满下去,直到永生。 现在,我明晰地听到赋怀渊对我的嫌恶,才幡然醒悟,赋怀渊他……真的不要我了! 乔孽转身离去,我执引魂笛于唇,赋怀渊摇桨,向三途河的尽头划去。 直到连近在咫尺的赋怀渊的脸都望不见,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射入,我身子一轻,往上飘去。 白光刺目,生疼,我不由将眼睛闭了起来。 良久,赋怀渊在我眼睑上抚了抚,温柔轻语:“月儿,我们出来了。” 我睁眼一瞧,蓦地怔住。 清气升腾,一览三界地域,天地万物皆渺。 回眸打量,玉镜正圆,高悬于空。赋怀渊浅笑望我,赤血红衣融进柔白的茫里,如梦似幻。 “我们怎么出来的?刚不是在三途河么?不需要经过阴鬼林?三途河与澈华池相通?”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明月通古今三界。” 等脑子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被赋怀渊揽在了怀中。他动作轻柔,仿似轻抚世间珍宝。 “月儿……” 语调轻浅,却藏着万般无奈。 “怎么?你是打算告诉我,与玉藻的婚礼只是一时戏言么?” “竟已答应娶她,岂有戏言一说?” 赋怀渊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带了些软语哝音。我“哦”了一声,他继续道,“月儿,莫要难过。”说罢,拥着我,行近冰轮,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在月盘上轻点。一触,一画,落下了笔墨。 修长指尖作笔,以横竖线条,绘成昙花般的绝美之姿:九重月上有誓言,今生来世成双人。落款:赋怀渊,符月。 “老赋,你在怜悯我么?前世与今生都无关,更何谈来世?”我攀着他的脖子,脸上媚笑,心中甚为苦闷:“老赋啊,你看我一眼,就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可是我……却开始越来越不懂你的心了。你说,你爱我么?”我伸出食指,点在赋怀渊的唇边,摇头,“不要回答,我只是想诉与你知晓,我符月爱你,只因你是粥粥的爹爹,是我奉若父辈兄长的师父,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我夫君。所以,我并不会因你另娶他人,而难过。” “一刻也不曾有过男女之爱?” “一刻也不曾有过。” 赋怀渊默了半晌,在我额上印下一吻,答了四字:“也好。也好!” 我冷冷盯着他的面色,想从他平静的双眸里探出一丝的不舍与痛楚,然而……没有!只有无尽的洒脱与轻松。 “和平分手,皆大欢喜。”我笑笑:“好了,回去吧,粥粥还等着我。” “嗯。” 赋怀渊施仙术凌空,瞬眼,便带我回到了澈华池边。 九重天上,日与月同时存在,只因人间有昼夜之分,故以只能观一则天相。 我自赋怀渊臂弯里跳至地面,以仙力将湿透了的衣衫烘干,笑笑,抬手作揖:“帝尊,今天是您老人家大喜的日子,我穷家小户没什么可赠予你的,煮一锅红蛋,为你添添喜庆。” “好。” 玉藻自远处逐风而来,落地,将我隔在一边,面向赋怀渊娇斥:“帝尊,玉藻寻了你好久,你在澈华池做何?”未听得赋怀渊有所答,她转过身,将我指着,“这个疯女人方才想害死我们的孩子,我只不过无意把她推到池里了……帝尊,你瞧她的眼神好可怕,玉藻好害怕。” 我翻了个白眼,“玉藻仙子,符月只想简单处事,简单为人,你不要跟我耍什么心计。”顿了顿,又道,“五百年前,我吃了你的肉,你亦吃了我的肉以涨仙力;五百年后,你割肉给我,令我断臂重生,我将我儿子的父亲让给你做夫君,是否表示,你我二人之间债务已清?” “帝尊是真心爱我,怎算你让?” “那好……就算我符月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可有一次取我性命的机会。——现如今,我想同你算一算白长泠的账和你推我下水的账。轻轻刺你一剑便好……”我笑了笑,指尖青色灵光化成长剑,直朝玉藻冲去。 “砰……” 青光撞上浑厚的白灵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赋怀渊将玉藻护在身后,冷冷瞧我:“月儿,莫要胡闹!她有孕在身!” 喉咙腥甜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我强行压下,半晌,才道:“你这样巴心巴肝地疼她,我十分不悦,好歹我也是你的旧爱。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个要求算作给我的补偿,我便饶了她。” “你要何物,我都应了。你别伤她分毫。” “好、好、好!很好!”我放声大笑,青色灵光自指尖飞至赋怀渊面前,又堪堪转了道弯,往一旁的澈华池中扫去。 须臾,莲荷尽断。 “帝尊大人,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任意挑选澈华殿的仙器宝贝,一百件。” 赋怀渊想也未想,开口应了:“依你。” 玉藻不屑地撇嘴,翻了一抹白眼:“姐姐,你真是个实在人。” 我轻哼一声,朝赋怀渊伸出手:“第一样,万神图还我。” “好。”赋怀渊自袖中取出万神图,递给我。万神图自飞而出,在虚缓缓展开,图中显示一句话:一池烟雨一朝城,一物幻灭一物生。 玉藻一字一字点着万神图幻出的字迹,开口道:“依玉藻之解,万神图中之“生”将替代“死”,换言之,“新”将替代“旧”……”她柔柔望了赋怀渊一眼,轻声相问,“帝尊,玉藻说得对是不对?” 我笑看着这一幕,等待赋怀渊的回答。 “玉藻说得对,新旧相替,亦属天意。” 赋怀渊闭上双眸,再睁之时,眼中尽是凌厉的芒。他将我瞧上一眼,冷言冷语,“月儿,玉藻有孕在身,你屡次令她受到惊吓,本帝取你仙灵咒血替她安胎,你可有意见?” 柔情蜜意的男子,翻手为糖,覆手为伤。 我浅笑:“帝尊,你的新娘子,我是杀之而后快的。你今日不将我一剑砍死,他日我定要来取她性命。——符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性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要取我的血给她安胎?哈哈……好啊,我人单力薄打不过你们,我没意见。” 前一刻信誓旦旦护我,取玉藻的肉替我治残臂;这一刻,取我的血为玉藻稳胎。 29魅人红衣痴情郎 三界之上神,六道之帝尊,赋怀渊,您老人家的性情倒是从一而终得很呐,讨好姑娘永远都是这一招! 伏灵剑出鞘,直抵我心窝前一寸之处,停下。剑身轻颤,不肯前行。 赋怀渊双手捏诀,伏灵剑回转,刺破他眉间,赤色滴落剑身,灵光大涨。伏灵剑反身回刺,朝我的心脏而来。 我的脸瞬间苍白,伏灵剑穿透身体,连同最后一点希冀。 缠缠密密的痛楚自心脏处扩散开来,似一张苦网,将我每一处感知困死,直到痛到麻木。 许久,我缓缓握紧拳头,望向手握伏灵剑的赋怀渊,将眼睛闭了起来。 有火辣的液体,滑落脸颊。 “帝尊,您老人家刺我这一剑,算是替我还清了欠玉藻的情,是也不是?” 赋怀渊音静如水,古泽无波:“此事,全凭玉藻说了算。” 玉藻声似十万银铃作响,入耳刺痛:“既然帝尊替我出了气,那点血肉权当是我送你的,你我的债,自此清了。” “好。” 我睁眼,将入肉三分的伏灵剑徒手拔出,剑锋划破掌心皮肉,血滴答下淌。 “帝尊,既然大家现在都没啥关系了,作为仙友,我有必要在你大婚之日送点贺礼的。” 玉藻轻哼一声:“活了几百年,脸皮如你这般厚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赋怀渊淡淡止了她的言语,将万神图卷起,送到我面前,“月儿,灶间在后院,你去罢。” 我将右手上的血随意擦在赋怀渊的红衣上:“多谢帝尊。” “不必客气。”赋怀渊缓缓转身,柔白的灵光闪现,身影消失在原地。 玉藻看我一眼,眸里尽是得意,“我昨夜好心告诉你实情,你偏不听,现在该死心了吧?脸皮可真厚,一个人尽嫌弃的女人,还真敢来参加婚宴,我倒是有些服你了。哈哈……”说完,紧随赋怀渊离开。 风起澈华池,满目残荷。 老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断不能为此一段孽缘,耽误了大好年华。 白长泠不错,仗义豪爽,气宇轩昂,为人时曾与我有一段不浅的交情,当过人间帝王,现在又是长生上神;雪世不错,身世神秘莫测,法力高深无人能及,又司三界刑法,虽然性子冷了些,但是热一热,还是个不错的夫婿的;乔孽不错,虽然细长的桃花眼时常冷若寒鹰,神色凛冽,但是在九幽为我牵引渡河时,还是颇为有魅力的。 如此一想,世间好男儿多得是,何必为赋怀渊伤心。 我无需伤心的! 片晌,右手传来阵阵痛楚,我以为是想得太多乱了心智,低头随意看了一眼,吓了一惊。——月光石引周遭的皮肤开始出现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极为可怖。 怎么回事? 赋怀渊只不过刺了我的胸膛一剑,并未伤及我的右手。难道是……他料到我会故意把血拭在他的喜服上,因而提前在喜服上布了毒? 好阴险的神仙! 当不成师徒,当不成夫妻,当不成朋友,可也不至于如此加害吧? 以往在一起时整日慈悲为怀,现在倒好,玉藻怀了孩子,他便将慈悲心给弃之不顾了呢。好一个痴情郎! “娘亲,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一池子荷花有何可看的?” 粥粥脆生生的声音将我从失魂中唤回,我平静地回过头,粥粥拎着一麻袋东西,小心翼翼地行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将麻袋递给我。 “你不是说要给爹爹煮一百只红鸡蛋做贺礼么?爹爹叫我给你带来。” 我接过袋子,掂了掂,分量不轻。粥粥推了推我,催促,“快走呀娘亲,再不煮,就赶不急了。”边拉着我边往西南走,“爹爹连火都给你生好了,染色的丹雘也给你制好了,我们得在子时之前做好。” 赋怀渊如此安排,是希望我送了礼,赶紧离开九重天吧。 我笑笑,右手腕如蚁噬骨般难受。 来到一处偏院,我一头扎进了灶间,连院内是个什么景象都未瞧清楚。 炉中火正旺,大锅中水已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我将那一麻袋鸡蛋胡乱倒了下去,磕磕撞撞,碰碎了好几颗蛋。粥粥在一旁嘲笑:“爹爹料得果然无错,娘亲你这样粗鲁的女子,怎么会制红蛋。——那是个细致活儿。” “你爹爹他什么都好,给你娶的后娘也好,现在他们将你收买了对不对?亲也不抢了对不对?”我拿锅铲轻轻搅动热水,将锅内鸡蛋瞧了瞧,有些心绪不宁。 粥粥声音忽而沉了下去,“娘亲,今日这亲……抢不抢都没必要了。” “是啊!没必要了。” 右腕上的伤口未因仙灵咒血而自行恢复,而是处随着我的动作,巨痛到难以复加。 也真是难为了赋怀渊,找到这样毒药,竟还能伤害被仙灵咒缠身的人。早晓得,不如整个人趴到他身上,多蹭一些。 心空了,身子死不死已经无所谓了。 我坐在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添着柴。粥粥将一盆艳红的液体端到我面前,告诉我这就是丹雘,一会儿用来涂色。我冷冷撇了一眼,丹雘似血,似我的腕间血,似我的心头血…… 如此恍恍惚惚呆坐了一柱香,粥粥示意我鸡蛋熟了。 我站起身瞧了瞧,有好些已经裂开,奶白的壳上有白黄相间的印记,狰狞可怖。伸手入水,将之拿起来,丢进一旁的废篓里。转头又见到好几颗破蛋,随意挑出来,丢掉。 “娘亲!你这是做什么!” 手被粥粥捏住,我愣了愣,见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双筷子,筷子尖上尽是赤红。 我怔怔地问:“蛋坏了,丢掉啊。” “那是滚烫的开水啊娘亲!”粥粥的吼声响彻整个灶间,“我才捣弄了一下丹雘,转过向就瞧见你在煮自己的手,你疯了么?你现在眼里难道就只有爹爹,他另娶他人,你就什么也不顾,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了么?” “哦。” “你还记得许多年前,我们初下招摇山,被宁王捉住放血的事么?那时你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现在是怎地了?不想活了?爹爹不在了,你连我也不想要了?” “粥粥……” “娘亲!你不要这样啊,你心里难过,哭出来呀。哭出来就好了。” “我并不难过,不想哭。” “姻禾死的时候,我恨不能跟她一块儿死,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死者已矣,活着的始终要活下去。……我们要活很久、很久。” 我在粥粥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乖,我们快把这些蛋剥了。” 粥粥带了一丝哭腔:“娘亲……” “快给老娘剥啊!剥完了老娘在丹雘里洒点春药,涂蛋上,叫那两个杀千刀的当众吃了!晚上在新房外看着,看他们弄死对方!” “娘亲,我还只是个孩子,你吓坏我了。”粥粥愣了愣,重又高兴起来,“不过,我就喜欢娘亲吓我,我最爱娘亲了。” “嗯嗯,娘亲也最爱粥粥了,来,亲亲。” “不要……救命啊!” 粥粥没那么容易打发,我只好以“暴力”的方式来搞定他。 难过,哭泣,都不是我符月的一惯作风! 万神图现在在我手中,我本来就是万神图的持有者,还怕参不透图中之奥妙?届时什么三界,什么六道,皆在我手中,任我呼风唤雨。我要带着粥粥,将仙灵咒给解了,再下一个更更更恶毒的诅咒到那两个杀千刀的身上,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过了今日,我要活得比他们爽快,过得比他们自在。 将鸡蛋全部从热水里捞出来,放到凉水里浸泡,边泡,边去壳。 我与粥粥相对而坐,一人手边放了一个盛满鸡蛋的铜盆,不同的是,我废弃的鸡蛋比剥好的鸡蛋多,而粥粥却连一个坏的都没有。 煮鸡蛋我倒是煮过,但怎样煮,壳比较容易褪去,我还真没研究来。 粥粥对鸡蛋的认识,比我要多些。 如此想着,我便夸了他几句,他有些得意忘形,手舞足蹈地同我“吃”是多少令人向往的事,不仅能品尝到美食,而且还能从美食中体会到人生真谛。 我不由好笑,“粥粥,你再吃,胖得只能滚了,我看哪个姑娘敢嫁给你。” 粥粥将一颗白滚滚圆溜溜的蛋轻轻放下丹雘里,懒懒道:“哼,她不嫁,我就把她也养得跟我一样,然后我们俩一起滚来滚去。”说罢,放了手头的活儿,在地上滚来滚去演示给我看。 “哈哈哈哈……”我笑弯了腰,“好一颗美丽地白煮蛋。” “嘿嘿,谢谢美丽的符月小姐如此评价小生,小生万分荣幸。”粥粥站起来,有模有样地朝我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将一旁的通火棍拿了起来,挑到我的下巴上,“美丽的符月小姐,能否赏脸,今夜陪小生观月华东升?” 我将通火棍一拨,“小公子,等你那活儿长齐了再来找小女子吧。” 粥粥不怀好意地靠近我,“哪活儿?” “去壳的活儿!” “我其实知道是什么活儿,娘亲你莫要装黄花大闺女了,啧啧啧……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皮又痒了吧!” “嘿嘿嘿嘿……不敢不敢。娘亲最美丽!” 30争风吃醋剑穿心 剥了十多个,闲得发慌。也不知这世间女子到底是怎样在灶间与厅堂间活下来的!如此简单的事要重复许多遍,我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更何谈要我一辈子守在灶间,日日为一家子煮饭烧菜。那简直比死还令人难过。 粗略数了数鸡蛋的总量,约有二百多个。赋怀渊是晓得我将蛋壳剥去时损耗有些大,才备这样多的吧。他还真是了解我! 白嫩的蛋放入丹雘水中,立即染成赤红。 喜宴上的红蛋一般是多少个呢?没成过亲,不甚懂。他们在九重天上成亲,那便制九十九个红蛋好了。 要是时间允许,真想在丹雘里撒几斤春药! 看他们两互相折磨,真是大快人心。 粥粥冷眼瞧我,似是将我看穿了一般,我瞪了他一眼,将手中又剥坏的鸡蛋朝他丢去,他偏头躲过,将我冷嘲热讽一番。总之不过是说我最毒妇人心,赋怀渊不爱我了,我也不能因得不到而心生怨恨之类。 我撇了撇嘴,怨恨赋怀渊至少证明我在乎。 灶房里,我跟粥粥剥蛋,我一会儿就剥坏一个,丢进废弃篓里,粥粥那边的废弃篓里却是一只坏蛋也没有,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粥粥小声嘀咕,我横眼瞧他:“放!” 他下巴高抬,得瑟道:“娘亲连鸡蛋壳都没我剥得好,哪里像个女子。” “你像女子,你浑身都像女子!” 正说话间,一声龙吟响彻天际。 是白龙。 “粥粥,你先剥着,我出去看看。”我起身往屋外走。 来到院间,院长不过数丈,相对于九重天的仙邸而言,的确小了些,可是若在人间,值不少银钱。 院中一株梨花正盛,像极花间城郊的那处小小院落。 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转身再反眼而观之,灶间,屋舍,无一不染着熟悉之意。 赋怀渊在天界造一方类似我的住处的院子做什么? 一瞬间,温暖,凄凉,欣慰,悲伤,种种思绪压来,头痛欲裂。我抱着脑袋,缓缓蹲了下来…… 少顷,有脚步身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一双黑色玄纹长靴现出我的余光中。 “你去过澈华池底了?见过五百年前因混沌之劫枉死的仙灵了。” 雪世冷漠的声音响在耳侧。 我缓和了一下,站起身来,转头而望,祥云纹的黄金面具折射金轮的光,极是耀目,我抬手做挡,听雪世冷冷问道:“重生之臂可还顺手?” “托外公的福,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外……公?” “你是我娘的爹爹,自然是我外公了。” 雪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眸里藏着冷郁而锋利的光,“本神不是你外公!” “哦。不是就不是呗。”我放下手,没了去找白龙的兴致,转身往灶间走,“如果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抱歉,让你失望了;如果你是来安慰我的,我很好,请回。” “……若我说,是大哥央求我来的呢?” 雪世来找我,说是受赋怀渊所托,我认为十分讽刺! 我冷笑:“帝尊他老人家挺你来找我?哈哈……可把他操碎了心!娶了新美娇娘,还惦念着旧情人,不怕新人怒意一生,令腹中胎儿受损,早夭了啊!” “若木,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又不是我外公,我好与坏,跟你没有关系。我就是希望玉藻腹中的孩子快些死掉,怎样?” 恶毒的话脱口而出,待话出口时,我才反应过来将那腹中小小生命诅咒了不好,毕竟这事不是他的错,但转而一想,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在雪世面前搏得好感,且随他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去吧。 我抬脚欲迈过灶间门槛,雪世一把将我的右手扯住,刚巧覆在那些伤口中,痛得我眼冒金星,反手一道灵光击向雪世,雪世未松手,硬生生接下。 “若木,大哥需要堂庭山的水玉仙草为药引,此药引唯有你能取得。” “哎……他也真是拼命,为了叫玉藻仙力大增,自己到堂庭山取仙草不成,现在又叫你来说服我去。真是好笑,你认为我会那样大度?我会为了赋怀渊去冒险摘仙草来给玉藻?” “为了玉藻?他不是为了玉藻,是为了自己。他在锁天塔受过天雷刑罚,被雷火击中,表面虽无恙,但雷火灼心,如遭业火焚身。大哥坚持了七年,再过七日便已是大限之期,届时上神之身不死,却再也醒不过来。——只有找到堂庭山的水玉仙草,方可化解雷火。” “什么?你说什么?” 我惊叫出声,将屋间认真剥蛋壳的粥粥吓了一跳,走出来一脸惧色地望着我。 “大哥以最后仙源现形,救你出澈华池,你是否碰过他的身体?”雪世将我的手扯到眼下,“旁人一旦沾染大哥的身体,必会被雷火灼伤,留下不可磨灭印记。” “可我、我、我……我在水底也有碰啊,为何没事?” “他太过自信,以为自身仙力能压制雷火,这才敢碰你吧。” 我身子巨震,将心中疑惑一并问出:“雪世,白龙昨晚到人间去了么?” “它同我去了趟东海,方才才回来,路过此处,我便来看看。怎么?有人幻化成它的模样找你了?” “老赋今日娶玉藻,为何不见群仙来贺?” “哦……成婚是他替你还玉藻之情,与我们众仙友何干?” 我挣脱雪世的手,垂目望着地下。两行热泪滴落,入地成花。 难怪我每每相问赋怀渊与玉藻的七年之约时,他始终避而不答。 赋怀渊,你因雷火灼心,寿命不过七年,自知难逃一死,所以才会给了我七年甜蜜光景,然后离我而去,你是怕我知晓了,会难过,会伤心。 你取玉藻的血肉,使我右臂重生,你立玉藻为后,替我偿还这笔“血债”。你处处替我着想,可我并不晓得你心中的痛啊!我还曾一度埋怨过你,诅咒过你,我希望你死去,也不情愿你娶玉藻。 眼下,你竟真的时日无多了! 我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叫你真的去死的。 这三界,你不在,我身体康健,可心却残了啊…… “娘亲,你别难过。” 粥粥走到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袖,一脸期许地望着我。 我笑笑,抚了抚他的小脸:“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在澈华池与你分开,我去找爹爹,他正昏迷,心上一团赤火烧得正旺。我回来找你,想告诉你爹爹的情况,可是你又被那怪阿姨推进了澈华池,天界我不熟,只好又回头去寻爹爹。”粥粥澄净明亮的双眸蓄满了泪水,“娘亲,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让爹爹走得安心一些吧。” “我一定能拿到水玉仙草。” “不要……不要去取水玉仙草,不要……很危险。” 雪世拍了拍粥粥肩头,转身看向我,将一块翠绿色的石头递到我面前,“堂庭山中不得使仙法,这个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摇摇头:“连仙法都不能用,要你这石钥做什么。” “拿着!”雪世将石钥往我掌心一塞,冰冷的金色面具将他冰冷的脸遮住,却遮不住自他眸中闪出的令人窒息的决断。 手中石钥似滚烫的水一般,令人灼痛。 我抬眼,刚想说声谢谢,只见雪世匆匆而走,背影带着亘古的苍寂之感。 这个公平正义之神,世人不可接近的男子,他并非三界传言的那般冷血无情,他几次三番为了他人,祭出了自己的少得可怜的心。 他活了多少岁月,心中可有凄苦? 雪世走后,我独自一人悄悄去看赋怀渊,玉藻不在,赋怀渊平躺在玉床上,昏睡着。红衣红帐,天生笑颜,眉目如画,心上一团拳头大小的赤火灼灼燃着。 我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中立时传来一阵刺痛,在这一瞬间,连我青色的衣衫都被染成了赤红颜色。 这不是喜服。 他一身净白的长袍,被雷火灼成了艳红。 天呐!七年,为何我一点也未察觉到! 赋怀渊,我本是一只浑身长满刺的毒蛇,心坏嘴恶,你为什么要将我保护得这样好?为什么要以性命待我?我不值得啊…… “帝尊,你在里头么?” 屋外传来玉藻的声音,我怔了怔,刚准备隐身遁走,又听玉藻说道,“帝尊,你又不理玉藻了么?玉藻身子不舒服,想同你说说话,你七年未归,回来这些天就适才同玉藻多说了两句……帝尊,再过两个时辰,你我二人便将成为夫妻,你为何始终不肯我进你的房里?”默了少顷,又道,“你既不高兴,那玉藻过会儿再来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捂住嘴,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任由泪滴滑落。纵然被千刀万剐,也抵不过事实真相之心伤。 堂庭山水玉仙草,老赋,你等着我,我会给你找来! “月儿……” 低沉的声音如一记响雷,钻入我的耳中。 我忙隐了身,退到帐外。 31为君送亲煮红蛋 赋怀渊动了动指尖,缓缓睁开了双眸。 他现在是醒了,可是,不晓得哪一刻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遭了,不能让他看到我来过,不然该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届时他定然会阻止我去堂庭山的。 趁赋怀渊还未完全清楚,我从屋里飞逃出来,直奔澈华殿大门。 门未合,堂前空无一人,万条藤蔓纠缠于门栏,颇为冷清。 遥想当年与赋怀渊在此行尊天祭地之大礼时,万仙为证,场面何其气派。而如今,好歹赋怀渊要立帝后,却未闻仙友来贺,着实凄凉。 缓缓走进殿门,胸口一阵灼痛,我伸手捂住,怎耐此痛一阵高过一阵,似要将心给挖出来才罢休。——心上虽受过伏灵剑伤,可片晌功夫已然无大碍,我方才也来去自知,灵力凝结得颇为顺手何以……何以此刻会如此难受?莫非赋怀渊赐给我的伤,还分时间、场合发作啊? 头昏眼花间,我不由后退了两步,突然痛楚轻了不少,我忙转身跑了丈远,心口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 这是何意? 不把红蛋煮好,赋怀渊还不叫我出澈华殿了不成? 磕磕绊绊跑回偏处小院,进到灶间,粥粥正聚精会神地将五颗白嫩嫩的蛋摆弄成一朵花的形状,嘴里还念念有:“这是娘亲,这是爹爹,这是粥粥……这是外公、外婆。”而后凝仙力,将蛋做的花结成一个整体,拿在手中把玩,“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依在门上:“粥粥,你脑子是倒着生长的么?” 粥粥一听到我的声音,忙回头来看,嘴角抽搐,似乎是方才做“蛋花”太过专心,以至于猛然听到我的声音,一时有些尴尬。 我走向前,步子蹒跚,“你还会害羞啊。” 粥粥瞪大眸子,翻出眼白,“讨厌!一个人私底下难免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怎能随意偷窥?”站起身,过来扶我,“娘亲,你脸色如此难看,是不是玉藻那怪阿姨又欺负了你?” 我摇头:“去看你爹爹,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现在又回来了,是不是爹爹劝服了你,叫你不要去堂庭山了?” “他还在昏睡,情况不甚乐观。老娘巴不得一个跟斗就翻到堂庭山去,可是……老娘出不去了呀。” “为何?” “估计是你爹爹留的后路。他怕我知道事情真相,执意要去取水玉仙草,所以刺了我一剑,叫我连澈华殿都出不去。”我苦笑,“哎……你爹爹他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粥粥搀我到桌边坐下,叹了口气,“娘亲,你去了也取不到水玉仙草的,白白搭了性命——不去也好。” “月儿……” 赋怀渊清清浅浅的声音突地自屋外传来,我怔住,心中狂喜,他醒了! 我抬脚往屋外冲,粥粥轻轻拉我一下,食指在唇上轻点,摇了摇头。我点头,明白他的用意,是叫我不要让赋怀渊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我拍拍粥粥的脑袋,告诉他安心,然后慢慢走出灶间。 赋怀渊一袭红衣,映在夕晕里,浓似血。以往暖如阳的眸子此刻一片肃杀。 “月儿,玉藻说你打了她?” 玉藻粉色的身影缓缓现于半空之中,落地,与赋怀渊三尺之隔,“帝尊,您可要为玉藻做主呀。” “若是她所为,本帝自然要还你一个公道。” 我将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一并压下,望着赋怀渊浅笑,“老娘看她不爽,没一刀杀了她已算给了你三分面子……唔……”白色灵光自赋怀渊腰迹闪出,迅速晃入我的视线。 眨眼间,伏灵剑刺入胸膛的声音,粥粥的尖叫声,玉藻得意地笑声,齐齐响起。 “好……好一个痴情的帝尊。” 我捂住正刺心口的伏灵剑剑身,如先一次那般拨了出来,血气翻涌,喉咙一阵甜醒翻起,眼前几度明暗。我撑起最后一点意识,以仙力将血气压了下去。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 “帝尊,您这样一剑一剑地刺,不如干脆将我杀了,省得、省得您时刻提心吊胆,担心我害了……害了您的宝贝新娘子……” 玉藻轻轻抚着肚皮,俨然慈母模样:“帝尊,她伤了玉藻倒是不打紧,若她伤着了孩子,玉藻便也不想活了。“说罢,竟嘤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赋怀渊转过身,伸手在玉藻背上轻拍:“本帝不会叫她伤了你的孩子。” “好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啊。”心上的伤口因仙灵咒的原故,正迅速愈合,我冷笑着,一眨不眨地望着赋怀渊贴在玉藻身上的手。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自己不要上前将那双手扯去。 一手捂住胸口,一手伸过粥粥,往灶间走。 “帝尊,您老人家若觉得刺一剑就够了,那我退下了,我还要剥鸡蛋。——说好的九十九个红鸡蛋做贺礼的。” 身后未有一言传来,唯有玉藻时时的抽泣声化作尖锐的刺,直钻心窝。 伏灵剑再次穿心而过,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疼了。 赋怀渊携玉藻离去,我又回小院里,在赋怀渊站过的地方站了良久,许是九重天上仙源浓厚的关系,身上的剑伤迅速地愈合,粥粥坐在我旁边,眨巴着清亮的大眼。 “看什么看,剥你的蛋的。” 我朝他吼了一句。 他听话地站起身来,回了屋。 日暮西沉,风起九天,洗出离别之象。 若顺利摘得水玉仙草,我便将赋怀渊抢回来;若摘不到,我便死在堂庭山里,任赋怀渊娶了玉藻,也好完成他最后一个“为我着想”的心愿。 重又坐回灶间,拿一颗白煮蛋,在桌上敲碎蛋壳,剥了几个碎蛋,手指实在颤抖得厉害,只好停罢。粥粥咬着嘴唇,悄无声息地在丹雘盆里搅着。红色的染料随着他的动作,呈现出唯美的红色旋涡。 仔细听了听,屋外没有半点声响,我转头一瞧,院落空空,已无人影。 我忙站起身朝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粥粥,想跟他说点道别的话,哪料他看也未看我,仍然低垂弄水。 他此刻的心里比谁都难过。父亲七日后将会长睡不醒,母亲又即将赴死……不!我不会死的,赋怀渊也不会长眠! 下定决心,我朝殿华殿大门飞去。 离门三丈远时,胸口似有万根绣花针,在刺一幅血图。 不得已停在原地。 果真被我料中,赋怀渊为了将我困在澈华殿内,不惜对我痛下狠手,两次以伏灵剑穿心而过。 不能再拖了,只剩七天时间……可是,该怎么办呢? 在澈华殿门内徘徊少间,我折身反回赋怀渊的住处,瞧见赋怀渊独自一人倒在大门边,一手扶在门上,一手垂于身侧,心上赤火正旺,红衣染满落日。似是想推门进屋,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都没有办到,只好以这么个尴尬的姿势倒在地上。 他最后一丝余力,都使在伏灵剑上,刺向我心间了。 我忍不住浑身一震。 他同玉藻一起离开灶间,未一起回来? 我用仙力幻化了一只青色灵鸟,飞到赋怀渊手中,他动未分毫。我大了胆子,悄然靠近。 他长发四散于地,有丝丝缕缕被风扬起,扫在清俊却苍白的脸上。 赋怀渊醒时,剑眉斜飞、眸若繁星,唇如弦月是何等英姿,何等俊朗。可谁能料得到,月上凌风御光的帝尊,竟有如此狼狈的模样。 我蹲下身,抬手将他眼旁的几根乱发拂开。 狼狈至此都这样慑人心魄,长睫轻覆,韵致清雅,仿佛一睁眼,就能给你全世界的温暖。暖至海枯石烂,青山不转绿水西流。 “月儿……” 薄唇沉沉道出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我快速起身,退离至屋外。思了思,又马不停蹄地飞身逃了片晌,这才敢停下来。喉咙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溢出。 死死捂住嘴,不叫自己哭泣有声。 难过少顷,我平复了思绪,再次往灶间走去。 得尽快想个办法出澈华殿才行。 从赋怀渊住处往小院走,途中意外地看到了灵澈,她见到我,高兴得一步三跳朝我跑来,赤足上的银环叮当响个不停。 “小月,许久不见你了。”她一把将我抱住,在我脸上左右各亲了一口,声音热情得如同夏日的蝉鸣,“我听苍尧说你和粥粥来了九重天,我便到处找你们,诶……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给帝尊准备成婚的贺礼。” “啊?他要成亲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诶小月,你脸色不大好。” 我刚要答话,玉藻的声音插了进来:“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对惹人嫌的乌鸦。”玉藻一手支撑着腰迹,一手抚着尚还看不出身孕的肚子上,向我们走来,眼角依稀还留有哭泣过的红肿,“帝尊与我两情相悦,不愿他人染指我们的婚礼,你偏要制什么红鸡蛋……哈哈……笑死人了。” 32以血为引稳仙胎 “要不是我遇到小月,这三界还没有人知道你要嫁给帝尊了呢。”灵澈鄙夷地望了玉藻一眼,“就你还想当帝后,做梦呢吧?” 我将灵澈拉了拉,摇头:“她有了老赋的孩子。” “帝尊这个老头子是疯了么?这样普通的仙子也看得上?” “老头了!额,好吧……玉藻有几分姿色,算不错的了。” “小月,我看你的长相甩了她十万八千里呀。” 玉藻故意挺着“大肚子”在我和灵澈中间缓缓走过,“容颜好看有何用,我现在可是身怀六甲,怎么?你们有何不满?哎哟……哎哟!”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捂着肚子,拼命大叫起来。 我与灵澈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彼此眼神中的意思。——玉藻是装的。 “走,别理她,咱们到一旁说话去。”灵澈挽过我的手臂,抬步便走,我点点头,同她走了数十步,身后玉藻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我使劲跺了跺脚,转过身来。 “玉藻,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肚子好痛!救……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玉藻抬起苍白的脸,伸出一只手来,向我们求救。 瞧这模样,不像假的。 我往回走了两步,灵澈将我一拉:“别上当。她仗着与帝尊有几分交情,根本不把我们这样的小妖放在眼里,时常出言羞辱,我忍了她许久了。”灵澈细察玉藻一眼,眸中闪出金光,“哟……好像是真的!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在折磨她!哈哈,太好了,报仇的机会来了……” 灵澈往玉藻走去,指尖红灵闪现。 “不可!” 我快走几步,挡在灵澈面前,“孩子是无辜的。”灵澈不满地嘟起嘴,怒哼,“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性子,没想到你这么软弱。——我可是已听说帝尊为了她,在澈华池畔刺了你一剑。” “一剑而已,伤的只是皮肉。”我笑笑,蹲到玉藻面前,将右手凑进她的唇,“是不是需要我的血来安胎?” 玉藻霍地抬起头来,似是未料到我会如此做,满脸不可置信。 我凝仙力为刀,划开右手手腕的皮肉,“快喝吧,血没毒。”候了半晌,玉藻仍是那么个眼神看着我,我不耐烦地吼她,“他娘的你快喝,老娘腿都麻了!” 灵澈不满地道:“小月,她抢了你的帝尊师父,不能再继续解仙灵咒,你为何还要这般宽待她?” “她腹中之子,始终是老……是我师父的亲骨肉啊。” 她不说我倒给忘了,在世人眼中,赋怀渊只是我的师父,至于粥粥,是我和赋怀渊的孩子。 仅此,而已! 百转千折的关系,光想一想,我便觉得头疼。 “你到底喝是不喝?哎哟……”我话才说一半,玉藻将唇贴上我的手腕,贪婪地吸允起来。一瞬间,竟有种回到宁王府被当作药人的感觉。 我疼得实在难忍,只好一遍一遍地同玉藻讲狠话:“你慢些喝,呛死了可别到老赋那里去告状,说老娘又让你受到了惊吓,叫腹中的孩子……反正你给老娘喝慢点,疼死了!” 少焉,玉藻的情况稳定下来,未言一语便离开了。 直到我回到小院灶间,灵澈仍在愤愤不平:“凭什么给她血喝啊?连声谢谢都不说,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呀!鸡蛋,我最爱吃了。”看到桌上的鸡蛋,伸手就拿了一枚,壳也不剥,整个往嘴里丢进,腮鼓得圆圆的,颇为可爱。 一连吃了五个带壳的鸡蛋,灵澈这才罢手,坐在粥粥身旁,慢条斯理地剥起了壳。 粥粥咽了口口水,问我:“娘亲,你怎将她带来了?” 灵澈一挑眉:“手下败将,嘿嘿。” 我不知其意,问了半晌,粥粥才同我讲,曾有一回他与灵澈比吃*包,谁吃得多谁就赢了。粥粥自认人间无对手,哪知输在了灵澈手中,自此见到灵澈跟见到祖宗一样。我问他是何时同灵澈这样熟络的,他想了老半天,说不记得了,便去问灵澈,灵澈歪着脑袋思了良久,摇摇头,说记不清了,应该许久了罢。 笑闹了一会儿,我将石钥拿出来,道:“灵澈,你看……”在灵澈惊讶的目光中,把石钥递到她面前,“我用这玩意儿,拜托你一件事。” 灵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拍胸脯:“一百件都没有问题。” 她将石钥一把抓在手中,死死捏着拳。 我松了口气:“我要离开几天,你帮我照顾师父跟儿子。” “没问题。” 粥粥手中的鸡蛋滑落在地上,碎了,“娘亲,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是赋家长子,司月帝尊之后,肩负着重大使命,不能以身犯险。” “什么使命?” “澈华池下有万千仙灵尸骸,你得守护着他们。” “真的有?” “嗯,我去察看过了。”我说得一本正经,粥粥与灵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顿时有些心虚。——哪里是去察看,明明是被玉藻推下水,没有办法上来,无意之中发现的仙灵骨。——咳了两声继续道,“虽然我师父没有醒来,但是他与玉藻的婚事,的的确确是存在的。……灵澈,粥粥,如果赋怀渊醒来,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去了堂庭山,并且你们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将这场婚礼的拖延到七日后,明白么?” 粥粥定定望着我,点了点头。 灵澈摇头:“我不明白,为何要拖延?为何要去堂庭山?” 我抓了抓头发,道:“嗯,因为我要去取一件非常厉害的仙器,来抢亲。” “哇,我早看出你们师徒有一腿了,哈哈哈哈……不过小月,我得提醒你,你同帝尊行尊天祭地的大礼那日,我也在的,你应该晓得选择了师徒就不能再成为夫妻,否则会有天遣。——雪世他不讲情面的!” “嗯,我自有分寸。” “那如果我把玉藻肚子里的孩子弄死了,怎么办?” “弄死算我的!不过……到时候你也得陪葬,因为那是我师父的后人,是粥粥的弟弟。” 灵澈打了个寒战。 我拿了只小碗出来,放了一碗血,交给灵澈。 “她若再肚子疼,就把血给她喝了。” “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蠢的女子,替他人做嫁衣。” 我苦笑。 没所谓了。现在只要赋怀渊能活过来,我甘愿……退出。 堂庭山,水玉仙草,真的那么容易摘到么?连赋怀渊亲自出马,都没有如愿以偿。想到赋怀渊有可能将永远也醒不过来,我心中一阵酸涩。怕被粥粥和灵澈瞧见,笑话我,我走到小院,默默看了一会儿流云。 等回来时,九十九只白嫩嫩的鸡蛋静静躺在盆里,我一脸敬色地望着粥粥与灵澈:“你们是真厉害啊,快教教我怎么剥的,下回你们成婚时我也赠予你们。” 粥粥哼了一声,道:“笨蛋娘亲,这还不简单,剥坏了把它吃掉不就完了。” 灵澈配合粥粥得很,将我废弃在篓里的坏鸡蛋抓出来,一口一个,吞下。 我朝他们竖起大拇指:“……难怪你们都这样胖!” 粥粥反驳:“你懂啥,这叫萌。” 我耷拉着脑袋,将剩下的鸡蛋整完,以丹雘上色,天上下起了小雨。 粥粥走到灶间门口,望着满天雨丝,感慨一番:“又下雨了,娘亲。想起曾经和你四处流浪,有一回下雨了,丝丝缕缕,也如今日这般……你牵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雨水将我们衣裳都打湿了……”我温柔地笑着,粥粥将这些事记得这样清晰。 灵澈站在我们身后,羡慕地道:“我与苍尧初遇,天下就是下着这样的小雨,丝丝绵绵,缠进心底。” “是啊。雨是最容易牵动人心弦的东西了,一念起,上善若水;一念生,宁静致远。”粥粥一脸陶醉,“我一直记得和娘亲淋的那场雨……当时啊,娘亲的头发被雨淋成一缕一缕,妆丑得跟鬼似的。” “噗……” 灵澈将一口鸡蛋碎渣尽数喷了出来,一点都未洒地全喷在了我的头发上。 粥粥见状,指着我哈哈大笑,灵澈弯腰未发出任何声音,可是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我撇撇嘴,两个蠢货,就晓得吃,毫无形象可言,不像老娘,处变不惊。 被鸡蛋渣砸中又怎样?老娘依然是一个优雅的女子。 将九十九枚红蛋整理妥当,我到赋怀渊屋里又转了转,纱帐如先前赤红,床上却没有见到人影。 溜达到澈华殿门前,正见赋怀渊双手虚抬,十指柔白灵光时隐时现,在澈华殿的大门上印下纷繁的符文。 一切,都被我猜中了。 赋怀渊遭天雷刑罚,心上雷火燃烧不息,必须要找到水玉仙草方才烧灭。他一日刺我两剑,将我打伤,只不过不愿我知晓真相,去冒险找水玉仙草。 我躲在暗处,直到赋怀渊施完仙术结界,离去,才敢探出头来。 “姑娘,你如此急切,是候了本君多时么?” 突然,乔孽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我抬眸望去,乔孽一袭暗红古袍,端端正正地站在澈华殿外,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戏谑。 “是啊是啊……我在等你!” 他是堂堂鬼界冥君,定能打破赋怀渊的结界,带我出九重天。 “愿随本君去九幽?” “你能打赢老赋的话,我很乐意去九幽住些时日!” “正巧本君此番前来九重天,便是要同帝尊一决高低——那盘棋因我九幽三途河水涨,胜负未分,不作数……” “我是老赋的徒弟,在此替他接承了你的战贴。不过……”我指了指澈华殿大门,“我想出去玩,老赋不让,就下了道结界将我困住,你能带我下凡么?” “这有何难。” 乔孽幻红鞭于掌中,随手一扬,我只觉眼前红影一闪,定神再看时,人已站到了澈华殿外。 “姑娘,本君带你走。” 我回望了眼澈华殿内,空阔高堂,无半仙于此。 ——第二卷《血咒三生仙灵煞》完 1堂庭山城孟倾颜 卷三:阴冥九幽鬼魅生——阴冥九幽,仙佛无归,迹灭无踪。 1堂庭山城孟倾颜 哄乔孽带我出澈华殿,顺利离了九重天,来到人界。 站在花间城郊的月殿前,我弯腰,朝乔孽行了一礼,“谢谢你帮我……” “怎么?打算过河拆桥?” “我很感激你。” 乔孽血色长鞭一扬,挥打在梨花树上,绿叶落了一地。 “姑娘,你究竟是想上何处,帝尊不让?” 我愣了愣,他早料到我是利用他出澈华殿了啊。遂嘿嘿一笑,道:“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总之谢谢你多次出手想助,若有来日,符月必以性命相报。” “你要去堂庭山?” “你……你怎么知道?” “不知何故,本君与帝尊之间,总有些牵扯。”乔孽长睫覆眸,垂首思了思,复又抬眼,薄唇上翘,“姑娘,我带你去找水玉仙草。” 这刻,我有些失神,仿若站在我面前说这番心有灵犀的言语的人,是赋怀渊。 夜色渐浓,梨花叶乱舞点墨,白月光序洒弄影,乔孽背倚血红长鞭一道,眉间火纹异态绝美,气质华度,高雅灵清,全然没了九幽冥君的鬼魅之气。 我抬手作揖:“乔孽,大恩不言谢,若能顺利寻到水玉仙草,他日……啊呀……”话未说完,我眼前红影一晃,惊觉腰迹被一双手环绕,人已升腾至半空。 “姑娘,你莫要乱动,虽然封印你灵力的结界正在渐渐消散,但本君不敢保证,摔入万丈深渊,你还有命活否?” “冥君大度,小女佩服。” “嗯,本君最爱听恭维的话,多说一些……” “冥君术法三界第一,棋艺卓越,长相俊美,貌若皎月玉琼,惊世骇俗。” 我为了讨好乔孽,一张脸笑得快抽了筋,哪料乔孽低头,冷冷扫了我一眼,阴沉沉地道:“姑娘,你如此倾慕本君,可有一些私人问题想问本君的?” “啊?……额,有的。”我清了清嗓子,学那三寸不烂之舌的说媒人的话音,道,“乔孽公子,您年芳几何?家里有几亩田地?父母可还健在?兄弟姐妹都是做甚行当?” “孤身一人,五百载。” “嗯。” “其实,本君隐约记得,有一位哥哥,只是不知……” 我脱口而出:“不知道是不是老赋,对不对?”哈哈一笑,“我早就觉得你们俩气质挺相似的。” “嗯。” 乔孽道完那字,不再言语。 日斜月复升。 远远瞧见白雾袅绕的山峰,峰腰上一座白色宫殿若隐若现。待近些,巨大的石门现于眼前,门上方镌刻着两个几人高的大字——堂庭。 字迹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潇洒不羁。 我不由感叹:“这‘堂庭’二字写得如此大气,提笔急书之人,若不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就必定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刚一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数十位衣带飘飘的弟子,皆一身黑衣,仙气纯纯。见我们二人在此,便从云上下身,站在门前的广场中央,朝我们齐齐跪了下来。 不多时,又是数名黑衣弟子踏云而来,身后,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灰衣男子,手里拿着一道布锦,满脸尊敬地呈到了乔孽的面前,头微低:“孟朗率众堂庭众弟子,恭迎冥君回城……” 我怔了一怔,乔孽是堂庭山城主? 乔孽抬手将孟朗递上前的布锦接过来,淡淡扫了一眼,脸色变得阴晴不明。双手握拳,身子微微抖了一抖,似是气急,却仍是未发作。 “孟朗,你守堂庭入口长达百年之久,本君极是放心,何以有人私闯禁地,也无人拦阻?” 孟朗单膝跪下:“冥君,可否网开一面?此人……乃孟朗的义妹,她尚且年幼,因一时贪玩,误闯了堂庭山颠……” “这些琐事,本君不想理会。——你那义妹今日来了么?” 将那道布锦丢给孟朗,乔孽御风而起,环顾四周。众弟子面面相觑,满脸惧意,似是希望快点离去。 我好奇地四处查看,赋怀渊上回到堂庭山取水玉仙草,不晓得有无与乔孽碰过面,也不晓得是否得知乔孽就是堂庭山的主人。 若赋怀渊知道乔孽所为,却仍是进山而无仙力,也未找到水玉仙草,那么,必定是乔孽不愿意相赠了。……此次,乔孽真的会轻易将水玉仙草送给我么? 乔孽在堂庭占山为王,所为何意? 虽心有疑问,但此刻也不好相问,即便问了,乔孽也不一定会如实相告。 全场弟子因害怕,而默然间,一个清脆动听的女音老远传了过来:“孽哥哥,你真的回来了……”此话入耳,竟有种撕心裂肺之情感。 黄色的灵雾踏风而来,落到孟朗身旁,一位黄衫的姑娘从雾后露出了身形。双十华年,面如芙蓉,声如铃花。 她面向乔孽,一脸欣喜:“孽哥哥,倾颜等你等得好苦,你终于来接我了。” “倾颜,休得无礼!” 孟朗字正腔圆,透着无上威严。 他将黄衫女子一拉,硬生生叫她双膝跪落于地,“冥君岂是你我随意观颜?” “义兄……”黄衫女子迅速站起身,跺了跺脚,“我孟倾颜自小跟孽哥哥一同长大,有何事不可说,不可做得?哪怕我犯了天大的事,孽哥哥也不会伤害我的。”眼神晶亮,满脸欣喜地望着乔孽,“孽哥哥,你这次回来,是接倾颜去九幽的么?”双手捏着衣角交叉转动,朱唇轻咬。似想要快些往前好同乔孽一诉相思之苦,却又因乔孽一脸寒霜而立在原地犹豫不定。 久久未等到回音,孟倾颜一张俏脸胀得通红,转眸一望,将目光锁在了我的脸上,满眼惊讶:“孽哥哥,她是谁?” 孟朗轻斥:“倾颜,你说的青梅竹马之事,都是前世过往,休要胡闹!” “义兄,我不……” 孟倾颜话未讲完便被孟朗施法,强行压了下去,双膝跪地,低首朝我拜叩。任孟倾颜如何挣扎,都未曾重新站得起来。 我静静站着,这对兄妹闹起了别扭,正好可以叫我好好琢磨一下乔孽的过往,以便成功摘得水玉仙草。 孟朗的右手沉沉压在孟倾颜的肩上,微微红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游走,想来孟朗应是施了定身术在孟倾颜身上。 如此这般模样,是故意作给乔孽看的么? 广场上跪着的弟子纷纷交头接耳,其中有些话语落到我的耳朵里,着实令我尴尬万分。——他们说,我是破坏乔孽与孟倾颜感情的第三者。 抬头去望乔孽,他幻了一方软轿,正侧躺在轿内,轻轻合眼,假寐。 人家这对兄妹快要打起来了,他倒是惬意得很呐! 孟朗喝斥孟倾颜:“你私入堂庭山巅,本该重重责罚!” 往往被设为禁地的地方,都有不为人知的仙草与武功秘集,水玉仙草会不会正是在堂庭山巅的崖下? 我忙劝和:“孟朗,你家义妹也不是故意闯入禁地的,莫要再责怪她了。”又朝乔孽喊道,“冥君大人,您大人大量,不会在意这一点点小事情的,是不是?” 孟倾颜似与我赌气一般,愤愤道:“本姑娘就是故意闯堂庭崖下,你能奈我何?” “该罚!” 乔孽眼未睁,令人打颤的话语却果果断断地出了口。 此话一出,将正手舞足蹈的孟倾颜惊得呆若木鸡。少顷,她双手握拳,缓缓跪在了孟朗身旁,孟朗忙扯了扯她的衣角:“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的少年了,自出堂庭山,他便入一统鬼界,当了冥君,烧杀抢夺,无恶不为——倾颜,你我日后还是少惹他为妙。” “姑娘,你说……这一对义姓兄妹,本君该不该罚惩?” 听到乔孽如此说话,我便晓得今日我是不能太平入山了,狠了狠心,道:“公然触犯条律,违抗主子命令,其罪、其罪……” “该当如何?” 我望了眼孟家兄妹,孟朗立即将孟倾颜护到了身后,豪气云天:“冥君将堂庭山交于我孟朗之手,我便是堂庭城主,如今手下之人犯了过错,孟朗难辞其究!所有的罪过我一人承担,莫要为难倾颜和城中弟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乔孽右手虚抬,红色的火焰燃于掌心。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等我的答案。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如今我有求于乔孽,只好听命于他。 我走到孟朗跟前,抬手,重重挥出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孟朗唇迹鲜血缓缓溢了出来。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又将手置于孟倾颜脸侧,“得罪了。” 红色灵光晃过眼迹,我的手未能落下,被孟朗给截住了。 “这位姑娘,倾城只是一介软弱女子,转世为人才不过二十载,姑娘道行高深,莫要伤着了她。”孟朗唰地一下,将随身的佩刀抽了出来,把刀柄递到我的手中,“我以一剑,换姑娘一巴掌,可行?” 我拿不定主意,抬头去询问乔孽,乔孽将自己墨色的发丝在手中把玩,一双桃花眼中尽显媚态。 “姑娘公私分明,本君信得过。” 听不出这话是赞赏还是讽刺。 我高高举起孟朗的刀,置至他的头顶,向下刺下……而后,拐了弯,重重摔到了地上:“乔孽!老娘不玩了!你自个儿门中之事,自个儿来处置,是生是死,都不关老娘的事!七日之内,老娘要的东西得不到,定要血洗堂庭山!” 打不赢乔孽,他的这一众弟子们我还是可以一挑十的。 如果他留着堂庭山众弟子日后有用的话,我此番话应该能威胁到他。 2万丈深渊腐尸蚁 我与乔孽进堂庭山寻找水玉仙草,来解赋怀渊身上的天雷灼心之火,哪料到得堂庭山,却得知,乔孽这个鬼界九幽的冥君,是堂庭山之主。 着实叫人心惊! 更叫人搞不懂的是,乔孽门中有人私闯禁地,他居然叫我代他掌罪其弟子。我怒意横生,将乔孽给骂了一顿。 照常理来讲,乔孽应该同我打一架。 他赢,将我赶出堂庭山;我赢,他允我进山去找水玉仙草。 然而事实却是…… 我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跟在乔孽身后,屁颠屁颠地挺进了堂庭山。 至于半柱香前,广场上那一顿骂,乔孽在我腰上掐了一下,说是这事就此掀过了一页,他不再追究。 委实叫人胆寒。 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说帮我来堂庭山来找水玉仙草的是他,最后为难我的也是他,现在又主动陪我进他百年未进过的禁进,来找水玉仙草的,还是他! 苍天呐! 乔孽的性子为何阴戾又捉摸不透。 “你慢点走,山中不能用仙力,老娘已经快累成狗了!” 我朝身前离我丈远的乔孽,大声吼道。 他就带了那支引魂笛,其他什么都没带,身轻如燕,步履轻快。我却是担心堂庭山中不能用仙力,所以带了些仙器,哪知仙器也不能用,于是搜了一堆刀剑、金创药、换洗衣服、干粮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 乔孽停下步子,回眸等我。 我气喘吁吁地走到他身旁,他一把将我的包袱拽了过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朝前大步流星:“本君陪你涉险已是天赐恩德,活了五百岁,还未曾替他人拿过东西。” “多谢多谢。”我点头哈腰。 “本君只是想告诉你……姑娘,你欠我太多,应当以身相许。” “找到水玉仙草,一切好说、好说。” 爬上山巅,乔孽一指崖边万丈深渊,说水玉仙草就在崖下,正因为有此能去天雷之火的仙草,所以他才会把此地设为禁地。 我探头,朝下望了一眼,底下丛林密布,摔下去,绝对死无全尸。 “下去吧,此崖没你想象得那样高。” 正撅屁股朝山下看,一只脚踹在了我的屁股上,我只来得及尖叫一声,身子急速朝下坠去……眼前红衣闪过,乔孽已追了上来。 他将我的腰一搂,另一只空手竖起引魂笛,立向上方,少顷,引魂笛化做一方巨大的四十八骨紫竹伞,展了开来。 我们坠落的身形渐缓。 片顷,乔孽拉着我虚空翻滚,大伞转了个弯,压到了我们的身下,替我们挡去一切伤害。 被乔孽踹了一脚,这就……到了崖底了? 四周杂草繁生,不见任何鸟兽虫鱼的踪迹。 我在地上躺了少顷,确认身体无碍,便站了起来,左右一望,没把人给吓死。——在这些及膝的荒草之中,掩藏着上百具,不,上千具尸体。有些只腐烂了一半,皮肉之中黑红相间,是早已被晒干的血水与脓水,而有一些,则早已被风吹雨打成了森森白骨。 满地骷髅,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要怎么继续向前行? 乔孽喃喃自语:“尸体腐化的时间,地面一年,水里两年,土中三年。此处我百年未来,他们倒是锲而不舍。” “啪啪……” 脚踩骨头,声音清脆。 我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乔孽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朝我伸出手来:“怕么?” “怕!”我摇摇头,不愿意动脚,“太恶心了,谁知道有没有脓血沾我的鞋上——我这双鞋老贵了。” “嗯,那不去找了,回去罢。” “别别别……”我连忙踩碎几架人骨,跑到了乔孽身前,“等老赋醒了,叫他陪我一双新的。” 乔孽冷冷道:“本君累了,回去。” 说罢,竟真的往回走,我急急将他拉住,讨好地笑着:“冥君大人英俊风流,玉树临风,我不提那个老赋了,不提不提!” 走了片晌,前方黑色异物似毒蛇一般朝我们飞爬过来,速度非常之迅猛,瞬间便来到了我们脚边。 没了仙力,仙器又不能用,而那些“兵器”在乔孽推我下来的时候,被他弃在了崖上……这下该如何是好? “小心……”我下意识地将乔孽往旁一推,“危险,快走!” 乔孽愣了一愣,猛地用力拉住我的手腕,朝东面狂奔。 身后那黑蛇并没有就此放弃,紧跟着我们。 “咔嚓、咔嚓……” 小道边空无一物,唯有杂草绵延成片,脚底传来人骨碎裂的响声。 奔跑间,乔孽转头问我:“你刚才为何救我?” “本能吧。——以为你是粥粥。” “蠢姑娘,上去。” 跑了数丈,乔孽突而蹲下身子,将一脸惊恐的我架到他的脖子上去。 “这东西只能贴地而行,你莫要乱动,它们伤不着你。” “那你呢?” “本君是男子,何惧咬上一两口。前方左转有一株大树,我们躲到树上去。” 少顷,那黑蛇已涌至我们跟前,乔孽的短靴一下便被其包裹住了。乔孽虽架着我,却身形灵活,立刻反应过来,将鞋子踢掉,并往旁跳开。 那双黑底红纹的短靴瞬间被黑蛇包住,少顷,质量上层的短靴竟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乔孽一刻未停,迅速朝前跑去。 隐约瞧见前头的小路,向左而拐。 黑蛇解决掉短靴后,又来追我们,眼看就要被追上,乔孽身形一顿,向左转了个大弯,我眼一花,霍然看见一株参天大树。 约十名成年男子才能环抱的古木映入眼前,一条一条绿白色的长藤纠缠不休,自枝干垂至半空中。藤蔓的长势极为茂盛。一条藤蔓上滋生出旁的藤蔓,交错缠绕,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哪根。 而树枝则是一层一层,似石阶一般。 乔孽飞快跑到树下,将我送到树干上去。有了救命稻草,我一把抓住,拼命地向上爬,一口气爬了数十根数枝,回头去找乔孽,惊愕地发现他的脚上被裹成了一块黑泥。 在离地上树的瞬间,那黑泥未再纠缠乔孽,似是极为惊恐地往来路退去。 我吓得颤抖不已,乔孽不耐烦地在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还不快爬,当心本君吃了你。” 终于爬到了大树树顶,底下那黑蛇将大树围成一圈,候着。 我撕了一片衣衫替乔孽检查伤口,他脚上的皮肤、肌肉都已被啃噬干净,露出森森的骨。 我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疼。 乔孽跟个没事人一般,轻松地与我谈笑:“心疼我了?” “鬼才心疼你。”我望了望底下,“我是怕你被底下那黑蛇弄死了,我独自一人找不到水玉仙草。” 乔孽鄙视地望了我一眼,跟我解释,那底下的并不是黑蛇而是尸蚁。 当人死了,尸蚁负责把人体腐烂血肉吞噬干净。 以前它们最喜欢的就是口鼻流浓浓血水的腐尸,尤其是怀了孕的妇人,它们会将尚未来得及出世的胎儿从母体搬出来,经日光曝晒,腐烂,再进行食用。 不知何故,现在竟以活人为食。 尸蚁……倒是与仵作的工作有些相似。 许多年前,我带着粥粥四处流浪,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仵作。 仵作不仅担负头上替人验尸的活,还需要取骨。 我曾到过的那一个城镇有这样的规定,早逝的先人若在三年后还未腐化的话,便会叫仵作将其遗体的烂肉去除,剥皮刮肉,把完整的骨头再重新埋入地下。 为完整的尸体取骨倒还好一些,那些半烂半腐的尸体看着就已经够恶心的了,更何谈在其身上动刀了,去肉挖骨。 跟尸体打交道时,时常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然而那些年为了银两,也是蛮拼的! 四处望了望,堂庭山崖底极为偏僻,杂草丛生,我跟乔孽死在这里,就算不被这尸蚁吃掉,尸体放着三年五载估计也没有人会发现。 找不到水玉仙草,我们注定要成为一堆枯骨了。 天渐暗,尸蚁退去。 我咬破手指,送到乔孽唇边,他定定望着我,眼底深沉如海:“姑娘,你为多少人伤害过自己的身体?” “情况紧急,治伤而已,谈不上伤害自己。” “你可知这般……我会心疼。” “心疼你个鬼啊!你以为老娘愿意啊,疼死了!少废话,快点喝,喝完去找水玉仙草,快点出去——这地方我瞧着比鬼界还阴森百倍。” 乔孽身倚树藤,与我相面对坐。 我盯着着他那双迷人的桃花眼看了少顷,突地心底一热,连忙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啊……” 一声低呼浅吟叫我的神经立刻绷紧,转头去看发声处,乔孽妃红的唇渐渐变成紫青。 尸蚁有毒! “无论鬼魅还是神仙,都会受伤,你就要不再为了面子而逞强了……”我连忙再次把手伸到乔孽唇边,柔声道,“快喝吧,治好了伤,我们再出发。” 他没有再推辞,半张开嘴,将我的手指含住,舌头轻轻在指尖打着圈儿。我老脸顿时红熟,随手折了断树藤,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再挑逗老娘,老娘扒了你的衣服丢尸蚁堆里去!” “好凶悍的姑娘。”乔孽抓住我的手臂,把我的手指从他嘴里拔出来,“若你是我娘子的话……”话未讲完,已一脸惧色。 3挖骨取肉孕生人 “如果我是你娘子,你会怎样?” 我断然不会相信乔孽是真的怕我凶他,但我不止一回听到朋友对我的评价,凶悍且粗暴……是以现在,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他们对我这样性格,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而赋怀渊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乔孽脸色恢复了慵懒之相,唇边的青紫也退了去,想来仙灵咒的血在他体内产生了效果。 他伸了个懒腰,答道:“姑娘,你幻想过自己是我娘子?” “……” 被他下了套,别无他法,只好扬藤,再抽了他一鞭子。 暮色四起,月挂晴空。 喝过我的血的乔孽,双脚的肉复又长了出来,恢复了往日的灵活,只是没有鞋子,实在有损冥君的威严。 我用力扯断几根树藤,选了较细的分枝,根根交错而织,编了两只鞋。 乔孽用引魂笛将其中一只鞋子挑起来,前后打量,“手法倒是精细,可是你弄这两小船用来做何?” “长得挺俊朗,眼神却不好。这是鞋,不叫船。”我半跪下身子,以藤蔓为绳,在每只鞋的后端打了个结,而后放到乔孽的脚边,“抬脚。”他听话地把脚抬起,藤蔓绕过他的脚踝,再引回鞋上,穿过,相互交叉,结上。 穿好鞋子,我站起身子,正迎上乔孽的问话:“送我的?” 他一双眸子里掩藏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悲伤中夹着一点欣慰,凄凉中带着些许温暖…… “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任何东西。” 蓦然,他上前半步,伸手,紧紧拥住了我。 不同于赋怀渊似水般轻柔,能给人无限安全感;不同于白长泠铁骨柔情,如夏日般灼热明朗——乔孽的怀抱,带着令天地为之涌动的情思,狂野冷酷,霸道温情。 我挣扎着站稳身子:“再不下树,天都要亮了。” 乔孽喝下我的血,双脚行走无碍,我们下树,往前继续行走。 绕过大树,看到一间清简的竹屋,青竹为墙,茅草为帐,再无其他修饰。屋内家什也都以青竹为制,极为简单朴实。 我们在竹屋前观望一阵,未见有人,遂进到里头,简单看了一遍。 一堂两房,虽简朴,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相对而坐,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乔孽,水玉仙草长什么模样?” 听到我这句话,乔孽一怔,引魂笛在我额上敲出一个大包,“姑娘,你连水玉仙草长相为何物都不晓得,还赶擅闯堂庭山?” “你吃过煮鸡蛋么?” “……吃过。” “你知道鸡蛋煮的时候,壳里头是何模样么?” 乔孽摇头。 “那你还赶将它煮了吃了?不怕毒死啊?” “歪辩。” “来都来了,你就少卖关子了。” “嗯,水玉仙草其实是……” 我正竖着耳朵听乔孽描述水玉仙草是什么形态,但听屋外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惊讶中带着无限喜悦。“孽儿,是你回来了么?” 乔孽食指置于唇边,双眸微眯,朝我摇了摇头。 有顷,一位着茶色粗服的妇人推开了屋门,见到我们,愣了愣,颤抖地盯着乔孽,嘴唇嗫嚅:“孽儿?真的是你!” 乔孽似也未曾想到会发生此事,霍然站起身,厉声道:“你是何人?” “我、我是阿娘啊,孽儿……” “你是时婉?” “是!是我!孽儿,你回来,还带了如此美丽的娘子。” 我忙解释道:“阿娘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 时婉看向乔孽:“只是朋友?” 乔孽凝望我,点了点头,声音清冽:“嗯,朋友。” “好呀,好呀,赶巧阿娘采了些野菜,你们俩留下来吃晚饭吧。”说罢,一脸喜意进了灶间。 我疑惑地望着乔孽,他左右张望,确定再看不到那茶色衣角,才沉沉道:“我出生在堂庭山。” “猜出来一些,你对堂庭山很熟悉。” “阿娘养了我十多年,后来一日她莫名失踪了,我寻遍满山,都不见她的踪迹,后来便出山去寻……谁知道一寻,便是四百年光景。” “这四百年你都没有再回来过么?” “回过,可是每回都无人烟,不知此次,阿娘何以凭空出现。”乔孽用指尖扫过竹桌,再将手伸到我面前,我一瞧,指头上很厚一层黑灰。 方才还瞧得此竹屋干净得很,何以阿娘一来,就成了灰仆仆的破屋? 乔孽回眸,望着灶屋:“此处多年无人居住,当心些。” 一听此话,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你家这个阿娘是有人假扮的?她要害死我们?” “为寻阿娘,我统领了鬼界,却久寻不见,便去九重天上要人,哪知还是没有。——便同帝尊打了一架!”乔孽轻轻在引魂笛上抚摸,“阿娘早已不在人世,却未达天界,又不在鬼界,我怀疑,她成了怨灵。” “怨灵?” “生前有愿未了,死后不升仙、不往轮回,依旧徘徊在熟悉的地方,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 我将声音压低:“咱们不能帮阿娘还愿么?” “本君从不做那等无聊之事。” “她可是你阿娘!” “她一共收养了三个孩子,我、孟朗、孟倾颜——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乔孽端端正正坐在满是灰尘的竹椅上,给我讲了一段关于恩恩怨怨—— 阿娘同我讲,她遇到我那日,天降红月,万星陨落。 天地浩劫刚刚过去一年,人、神、鬼、妖、佛、魔六界并立的局面被打破,妖、佛、魔三界被尘封,只留人、神、鬼三界独临宇宙。 生灵涂炭,鬼神哀泣。 阿娘在堂庭山中,将我捡到,育我至十岁,又陆续收养了孟朗和孟倾颜。 次年,有流言传出,说我堂庭山有灵物! 刚遇天降大劫,有无数的人前来堂庭山,寻找灵物,以求一掌三界。然而却无一人能说出,他们要找的是个什么物件。后来,来的人多了,尸体便也多了,堆积在山崖下方,腥臭难闻,阿娘无法,便教我们挖骨剃骨,将那些尸体给解了。 山中岁月清苦,我们四人却也过得潇洒自在。 直至我十五岁那年,孟朗同阿娘说,他要娶孟倾颜,阿娘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我找不到阿娘,便将孟朗和孟倾颜杀了。杀了他们仍不解气,就立了鬼界,将他们的魂魄关押进了三途河,受刑四百年。 乔孽到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对待兄弟姐妹都如此凶残,更何谈是旁的人?只能说,他对阿娘的情感太浓厚了些。 “姑娘,你猜中了,我才将他俩放出九幽——这一世,本君要亲自掌控他们的命运。” 我找了块破布,又在桌底下寻了个铜盆出来,到灶间找阿娘要了点清水,将屋中家什皆擦了一遍。 许久未曾干活,一时累得头晕眼花,乔孽在一旁看着,高深莫测地笑。 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赶紧帮阿娘做饭去。” 乔孽若有所思地回了句:“你对本君越来越好,似乎不止朋友间的关系。” “做你的美梦,老娘只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才故意讨好你。更何况,你小时候过得比我还凄惨,我不得不同情你。——至少我出来闯江湖的时候,身边带着粥粥这个开心果,而你,却始终是一个人!” “哼,本君从不需要怜悯。” 正说话间,时婉在灶间连唤几声“孽儿”,乔孽立刻回应了一声,“阿娘,何事?” “一顿饭而已,阿娘一个人还是忙得过来的,你快帮人家姑娘清扫。” 我嘴角抽搐地瞪了乔孽一眼,乔孽指了指我,以嘴形相道:不怪我,是你说话声太大。我抬脚又准备踢他,他这回倒是学精了,早早便避了开去,我腿上力道十足,一下踢了个空,身子不由向后跌去,乔孽见状忙伸手拉我,我顺势在他腰迹掐了一把,他料不及我会如此动作,全无防备,身子吃痛,轻“嗯”了一声,我小小的得意还未浮现,便倒在了地上,乔孽的身体随之而来,重重压在了我的上头。 沉如铁牛,压得严实,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我以性命担保,这个有仇必报的冥君,他一定是故意为之。 吃饭时,阿娘一直往我碗里夹菜,我欢喜地吃下,夸她手艺比我娘强多了,她乐得合不扰嘴,话也就多了起来,跟我讲了许多乔孽小时候的故事—— 我捡到孽儿的时候,孽儿才刚刚足月,躺在杂草丛里,身无片缕,身围围着一群尸蚁,可怜的呐……我一时心生怜惜,将他捡了回来。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给他取名孽儿,便是要问一问老天命,他将如此小的一个孩子抛弃在荒野,竟然是何用意? 孽儿从小懂事,长至七岁,便已将我的所有本领皆学了去。 姑娘,你听过去肉挖骨么?(我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项绝学。 我一直未肯教授孽儿,只因太过残酷血腥。直到孽儿十岁,他硬缠着我教他。 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季,寒风刺骨,我们丑时便起身,前往山崖下,寻找最鲜艳的尸首。我们运气好,刚巧遇上一位跳崖死去的孕妇人,约莫死了有五日。 以香烛祭祀之后,我们开工了。 就在这个时候,尸蚁蚁后前来告知我,堂庭山来了生客,我只好放弃此尸,先行回去,可是孽儿胆大,他听我讲过步骤,便叫我一人回去,他独自完成。我不放心,便喊了一群尸蚁在孽儿身边相助。等我处理好事情,再回来时,孽儿已经将孕妇人的骨头尽数取了出来,且形状完好无缺。 4花容月貌不惹尘 堂庭山巅万丈深渊的崖下,是乔孽小时候的居所。我在这里,遇到了乔孽的养母,时婉。她烧了顿饭给我们吃,并同我讲起乔孽初次挖骨取肉的经过,她说—— 我被尸蚁喊走,哪料那生客竟是两名娃娃,一位两岁,一位四岁,估摸是被家人所弃,乱闯此地。我将他们送回竹屋后,就连忙去找孽儿,孽儿已经将孕妇人的骨头尽数取了出来,且形状完好无缺。 尸蚁跟我讲了全部经过。 我走后,雪下得更大了,孽儿独自一人站在阴森的尸首边,将挖骨的工具从包裹里一一取出来。他脸色苍白,想必也是极其害怕的,他紧紧地握着利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死尸。 天上一道惊雷打下,将一旁的山石劈成碎片。 死尸随着雷声,突地跳动了一下。若有天雷之光击在死尸周身三尺之内,必然会引发起尸,届时就不好应付了。 孽儿聪慧过人,他先向死尸的四脚下了刀,将其肉刮净,如此一来,即便发现起尸,尸体的攻击力也降低了不少。接着,出现一幕十分恐怖的事——那早已亡去多日的死尸竟然流出了绿色的血。人死十天后,血液必然会变成黑色,但是绿血,却是闻所未闻。 孽儿吓得弃了刀,转身跑了两步,又停下,回过身,复又拿起利刀,继续替死尸取骨。 他花了两个时辰,将死尸的四脚上的皮肉除净。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 孽儿开始为死尸的头颅刮肉,雪自天而降,落进他的脖子里,化成水滴。 汗水与雪水将他的衣衫湿尽,彻骨的凉意令他下刀的手慢了不少。 时辰渐晚。 孽儿将死尸鼻子上的肉去除,头顶一道天雷炸开,惊天震地,将一群专食死尸腐肉的尸蚁吓得四处乱爬,孽儿手下的女尸突地睁开了双眼,愤怒地盯着孽儿,仿佛将他这一身都诅咒了进去。 失去了四脚皮肉的死尸睁开了眼睛,这事我亦是头一回遇到。 当时,要是换作我,估计会丢下头颅,吓得转身逃走。 孽儿没有。 他对准女尸那双青白的眼睛,“咻咻”两刀刺下,一切的惧意,全都随着女尸溅起的绿血,化为乌有。 成功剔除这具女尸的皮肉之后,孽儿顺便将她肚子里的胎儿取了出来。那胎儿已长得人形,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有稀稀拉拉几根头发,贴在头皮上。 “哎……孽儿这一生,过得极苦。”玉阿娘说到此处,垂了泪,我忙相劝,她扭头,朝门外念了一句咒语,换了容颜同我道:“对了姑娘,你还没见过尸蚁吧,我喊它们来给你瞧瞧。它们十分可爱呢。” “尸蚁是你们自个儿养的?” “这一群为孽儿所养。” 我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乔孽,瞪他:“既然是你养的,为什么还要逃跑?”乔孽食指在唇上轻点,浅笑:“离开这么多年,一条狗也该忘主了吧。” 很快,屋外黑色的蛇一般的物体飞速地移动着,似乎想挤进屋内,又因没有主人的命令,而不敢造次。 尸蚁不停地动着,似摇着尾巴的狗,活泼又欢愉。 我冷冷哼了一声:“冥君大人,很明显,它们并没有忘记你这个狗主人!”乔孽挑眉轻笑,我瞬间明白过来,又被他耍了一次! “阿娘,你养的尸蚁真是喜人,呵呵……” 违心地道着奉承的话,把时婉哄得笑逐颜开,乔孽执引魂笛,笑得明媚。 吃罢饭,时婉进灶间去洗刷碗筷,我跟进去要帮她的忙,她将我推了出来,说女人的手,千万不要沾了阳春水,不然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我欲要问她有何余愿未了,默了默,决定还是等明早天亮再相问。 出得门来,天上冰轮高悬,乔孽就月执笛,长音当空。我将发间女祭箜篌取下,泠泠挑弦,和了一曲。 清音传入墨玉天,丝丝扬扬,音域高低不定。 心绪不宁,怎样都弹不出好的曲子! 乐罢,乔孽将引魂笛点在我的心上:“姑娘,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与你生死与共,明白么?” 我淡淡笑了:“没有人必须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能帮你的永远只有自己。独立、坚强、乐观、幸福才是你必须要学会的。——这些大道理,我早在许多年前就参透了——然而这又能怎样呢?我的心永远比我脑子转得要快。” “总之,善待自己。” “你也是。” 乔孽这一生我不尽观透,但从时婉的话语中,我便能看出,乔孽活得极是辛苦。除了在堂庭山的苦,还有他现在的所处之地——极阴极暗的鬼界。那里鬼魅横生,火焚血煞,岂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信手拨上箜篌丝弦,灵寂空净。 这样的曲调,还是与赋怀渊一起弹奏,才最为动听。 赋怀渊伤过我,护过我,感情便在这伤与护之间,升华成了浓烈的陈酒。 “孽儿……” 时婉的声音自我们前方传来,我诧异地抬眼望去,一脸不可置信。 她前一刻还在灶间洗碗,怎生才眨眼功夫,就出门,走到了我们的前头?我和乔孽就守在竹屋门前,她是何时出去的? 这些相应而出的问话还不及相问,便见时婉惊喜地奔至乔孽身前,踮脚,双手捧住他的脸,笑容慈祥安容:“孽儿,真的是你回来了!”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神色,时婉她……出了什么事? 我忙跑到灶房,满是灰尘,丝毫看不出已使用过的痕迹,就连我用清水擦拭过的桌椅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这是怎么回事?进了幻术结界么? 又出门来,乍然惊呆!?——时婉由年过半百的模样,变成了花容月貌的年轻少女。 不染脂粉尘埃,不惹世事浮华。 金丝线绣结的兰花淡淡开满外披的一件白色纱裙,另绘有百蝶共舞,与兰花两两相映,成就不识人间烟火的出尘与清澈。裙幅褶褶宛如月光流地,柔美轻盈。 我愣愣看着这般美若天仙的时婉,惊得说不出话来。 乔孽嘴角抽搐了下,回道:“你是何人?” 时婉摸了摸乔孽的脸:“孽儿,我是阿娘啊。——你久未回来,阿娘极是想你。”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我去找朗儿了。” “找他做甚?” “当日我因受不了朗儿与颜儿的婚事,一气之下出了堂庭山,待回来之时,朗儿和颜儿皆已遇害,你也不知所踪,阿娘……”时婉说着,小泣起来,乔孽抿嘴,以暗红衣袖轻擦时婉落下的泪水,时婉抽泣片刻,继续道,“朗儿和颜儿都死了,阿娘以为孽儿也离阿娘而去了,那样的话,阿娘又只剩一个人,苟活在山里了……孽儿,不要离开阿娘。” 乔孽轻轻搂抱住时婉,“阿娘,孽儿永远不离开你。” “要是朗儿和颜儿还在,该有多好。” “孽儿知道他们在何处,孽儿带阿娘去。” “好啊。”时婉松开乔孽,将他手一牵,往前跑了两步,又顿住,“不!我不要见朗儿!我不要他跟颜儿成亲……我不要!” 时婉突地撕心裂肺地哭吼起来,而后,在我与乔孽的注视下,缓缓变得透明,而后消失不见。 如一缕清风,风过,抓不到任何痕迹。 乔孽紧紧皱眉,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在自责,是他杀了手足,叫时婉的魂魄因心愿未结,而成了怨灵。 因时间太过久过多,作为怨灵而存在于天地间的时婉,记忆已大不如从前。如果来得及完成她的遗愿,兴许还能入轮回之道。 我将想法说给乔孽听,乔孽抿着嘴,未语。 在竹屋前的草地上,合衣过了一睡。 次日清晨,我又问了乔孽昨夜的问话,同他讲要不要把孟朗和孟倾颜带到崖下,来给时婉见上一面,好让她转世轮回,乔孽昨夜未答,现在却是脱口而出,果断地拒绝了我的提议。 “不行!孟朗今世仍然思慕孟倾颜,我不能叫阿娘知晓,她会难过。” 我狠狠将脚边的草踩扁:“老娘就不明白了,自己的养子与养女成婚,就这么天理难容么?” 同理,凭何师徒就不能结为夫妻了? 天理命运!天遣!这些鬼东西到底是谁创造出来的?害人不浅! 乔孽朝日出的方向行走,淡淡回我:“阿娘深爱孟朗。” 我被他这话惊得摔了一跤,爬起来,迅速将此四人之间的恩怨消化,走到乔孽身边,嘿嘿一笑:“以我女子的直觉,我敢断定孟倾颜这一世深爱着你。嗯,让我算算,孟朗深爱孟倾颜,孟倾颜深爱你,你……深爱你阿娘?你是不是深爱你阿娘!所以才会造成悲剧?”乔孽猛地转头看我,眼若寒鹰,我忙将他衣服上的草叶扫去,跟只哈巴狗似地摇头摆尾,“开个玩笑而已,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嘿嘿……堂堂鬼界冥君,不要跟屁一般见识嘛。”顿了顿,又不知死活地问道,“乔孽,孟倾颜是你前世青梅竹马的恋人么?” “你吃醋了?” “老娘拿到水玉仙草,还要去九重天抢亲呢。” “很好!若你再同我开这般玩笑,我便将水玉仙草毁去。” “不敢不敢。” 5跌落山崖遇险境 我暗地里打了个寒颤。 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乔孽怎么跟赋怀渊一般开不起玩笑? 白长泠不一样,能同我符月成为知己,只可惜,自从他作为人间皇帝的躯体死去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如果盘古灵墟所见不算的话。——赋怀渊说因白长泠是神仙下凡历劫,所以历劫之后,会在天界沉睡百年,才能醒来。 要不然,我早就同白长泠大醉一场了。 豪放的人生向来是我追求的目标! 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天色渐渐转暗,隐隐有雷电之声。 我抬手搁于额头作凉棚,望天。一片乌云袭来,欲将红日遮挡。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遭了!”乔孽突而拉了我的手,往东面跑了进来。 我不明所以,“乔孽,下雨又怎么了?上回你与老赋下棋,也说要下雨了,三途河要涨水,你似乎极是害怕下雨?” “三途河涨水,会淹到阴鬼树。——阴鬼树惧水。——其与九幽的命脉相连,若被淹,九幽结界大开,会有鬼魅伺机而出,上人界作乱。” “嗯,原来如此。诶对了,你晓得你们九幽的阴鬼树的真名叫孟惜玉么?她与苍吾神盖有些恩怨纠葛。” “苍吾已在阴鬼树中待了七余年。” 我点点头,难怪四处不见苍吾身影,原来他出锁天塔后,就跑到九幽去了。 “那孟惜玉与你亲梅竹马的恋……哦不,她与孟倾颜之间是什么关系?” “同胞姐妹。——孟倾颜是这世间第二株阴鬼树。“ “这就是你不能爱她的理由!她是一株活的阴鬼树,不像九幽不能动的孟惜玉,她能左右九幽的命运,所以你才不能娶她,不敢带她去九幽是不是?你怕她毁了你的九幽……啊呀!乔孽,你打老娘作甚!” 乔孽又执引魂笛,在我屁股上捶了一把,似是不解气,又将我压在身下,揍了一顿:“你再将本君与她牵扯在一起,本君当即要了你!” “我错了!对不起冥君大人我错了!” 趴在乱草丛里,抬头,乔孽已转身行去,豆大的雨点突地就落了下来,直打进我的眼睛里,一阵酸涩。 我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奔到了乔孽身侧。 天晓得我活得自由自在,现在却为了一株水玉仙草,而受乔孽的眼色,还被他揍,不能还手。赋怀渊不喜爱我乱开玩笑,我硬要开,他也奈何不得我,只无奈地笑笑,然后抚抚我的头发,一脸宠爱。 我低头揉了揉眼,老赋,我一定要把你救活。 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最温柔! 天上一道炸雷劈下,将昨夜那一棵供我们“逃生的”大树给劈成了两半,并烧了起来,但还没等火势旺盛,雨瓢泼而下,将火熄灭。 雨色朦胧中,乔孽转身来拉我。 倾盆大雨当头打下来,间或伴随着电闪雷鸣,气温也突然升高。 泥土因为雨水的关系变得松软滑溜,一脚踩上去留下两个很深的印子,却又一下抬不起脚,顺水一滑,粘了好多泥土在鞋上,脚步便显得愈发地沉重。 一直跌跌撞撞来到一处崖边,乔孽一刻未松开我的手。 “姑娘,水玉仙草就在崖下。” “嗯。” 终于有了水玉仙草的下落,我急忙挣脱乔孽的手,朝崖下跳去。 乔孽将我扯了回来,问道:“蠢姑娘,不怕跳下去摔死啊?” 这个问题问得很白痴! 我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偏过头去,眼泪混合雨水滴入泥地里。 我多希望赋怀渊能安康长乐。 雨势越来越急,气温也越来越高,整个山顶腾升起丝缕白雾,模糊到我只能看清楚寸远的地方。 突然,一个白色的人影咻地从我的面前闪了过去,等我回过神来已找不到踪迹。 “他在那里!” 乔孽朝左边一指,透过雨水,我仔细望去,见赋怀渊立身在我们的左面。他手执长剑背道而立,周围的雨水并没有打湿他的衣裳,看起来仍旧从容不迫,如松柏般沉稳。 “山神,本帝的神识散了一些在堂庭山,你可有遇见?” 赋怀渊眉眼淡淡,眼神清亮悠远。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把体内汹涌而出的悲伤情感压制住,平静低喃:“老赋……” 他若是得知我来堂庭山,为他找水玉仙草,问话应该是“你可有看见符月?”而不是问一缕神识的下落。 怎么会这样? 时婉的声音自崖下传了来:“禀帝尊,小神并未瞧见。” “多谢。” 我急忙跑向前去,伸手一抓,白衣虚空消逝不见,在我手指离开的刹那,复又还了原。赋怀渊转身,长剑挥出一道雪白的灵光,将雨水隔成无数断层,从我的身体里穿透而过,眨眼间走远。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失神。 他只是一缕虚影残像! 这是许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被天降甘雨,而再次冲刷了出来,显现在了我们面前。 我就知道,赋怀渊怎么可能受着雷火灼心,又来一趟堂庭山呢。 等等! 山神?时婉是山神? 我转头去看乔孽,很显然他也此对话间明了其中关系,双握捏拳,一言不发。 “乔孽,多谢你帮我。”我把脸上的水擦去,同乔孽道了声谢,而后纵身跳下了山崖。 在这边山顶起跳的那一刹那,我完全是把自己的性命给豁出去了,身体失重,真是玩命又刺激。然而,就在起跳,落下,还未过须臾右手已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给握住了。我的身子因力道而反弹到山壁上,撞得双眼昏花。 此刻我正仰头望天,白雾缭绕的雨中,乔孽一脸冷肃地看着我。 盘古灵墟之中,有一回我偷跑到后山玩,无意跌落,赋怀渊亦是这般急速赶来,抓住了我的手,自上而下望着,一语不发。 “轰……” 一道惊天响雷划过,劈在乔孽的身下那片山石之上。乔孽立身之处被毁,抓住我的手顿时松了,我身子又朝下落去,乔孽动作迅捷地原地一滚,扒在残壁上又抓住了我的手。 “轰隆隆……” 又是雷声响起,闪电掠过,乔孽闷哼一声,吐出一缕红雾。 “你……你拉住我做何?快放手啊!” 我结结巴巴,勉强吐出一串话。 乔孽目光沉沉:“摔下去会死。” “我中了仙灵咒,不怕死,只要留有一口气在,就死不了啊。——你快放手!” “底下有片湖。” 一听有湖,我立马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乔孽。 “你怎么不早说,老娘最怕水了!” “我还未来得及言明,你便跳了。性子如此急躁,如何得了。” “要你管啊……啊……” 乔孽陡然松开了我,我身子急剧下坠,嘴里忍不住发出尖锐的叫声。 “真是个蠢姑娘……快抓紧我。” 我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生生地停止了,身体一顿,再次被乔孽紧紧拉住,挂在了崖壁上。 我的身体因惯性又一次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五脏六俯像是被马车碾压过,肠子都快被挤了出来,血腥味一时溢满了我的整个鼻腔。 乔孽此刻已随我一道,身处半壁之上。 “轰!” 雷电劈在了乔孽身侧,将山石击碎,我们二人急速落下……眼看就要两人一齐掉下山崖,乔孽的另一只手死命地抓住了一棵微凸的石头上。 我们俩就这样倒吊在了峭壁的边缘。 三道惊雷只是眨眼一瞬间,我的脑袋当时也有点蒙,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被乔孽扯着的那只手生疼,而且我的鼻血流出来了,肯定很难看。 “姑娘?” 乔孽的声音从我头顶不远传来,带着浓浓的沉闷感。 我缓了几秒,回道:“乔孽,你没事吧?” “无碍。”顿了少顷,乔孽回道:“我们没有绳索,又不能施术,只能以轻功飞身而下——石壁太陡,你莫要乱动,抓紧我,别害怕,我就这般一寸一寸地陪你下去。” “不行!快松手……你忘了么,我就算重伤,也能瞬间痊愈,你不同,你会死的!” 我一手被乔孽拽着,另一只手死死抠在壁缝中,双脚在危崖的石头上乱蹬,期望能因此借些力道,好让乔孽松手。 乔孽的手掌似铁钳一般,将我的手牢牢锁住。 “轰隆隆……隆隆……” 又一道干巴巴的炸雷破天而降,霹在了乔孽脚边的一块岩石上,那石头被炸得粉碎,一些打到了乔孽的背上,剩下的全部降落到了我的头上。直打得我一片眩晕,脑袋里像有几只蜜蜂在乱飞,嗡嗡嗡地响。 “轰轰轰……” 响雷击向山体,乔孽抓着我的手依然有力,可他的身子却因为身边石头的破裂而向前倾斜,开始与我靠拢。 “乔孽松手!” 崖深不见底,底下还有大湖,再这样下去,我俩都会没命。 乔孽朝我挤出一个笑容,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不。” 我苦笑:“我感谢你一辈子还不行么!快放手。” “绝不放!” 我巨烈挣扎,以摆脱乔孽的控制。乔孽猛地向下一滑,单手搂在了我的腰迹,碎石落入山谷,深不可闻其音,稍不留神我俩就可能命丧于此。 6神智不清若孩童 进堂庭山寻找水玉,我不甚掉落山崖,千钧一发之际,乔孽伸手拉住了我。 “乔孽,你快放手,我一人下崖底去便好。”我急声道。 乔孽低头望我:“本君从不知方手为何物!” “你再不放手……我、我就把右手砍了!” 我以砍手为挟,乔孽轻笑片晌,揶揄,“姑娘,你是砍手砍习惯了么?再砍,就没有第二个帝尊甘愿娶一个不爱的女子来救你了。” “你怎么知道?” “本君还知道他等着水玉仙草回去救命。” 话落,乔孽搂着我的腰纵身跃下,脚在岩石上借力,惊雷在身后追赶而至,碎石不断落下。 乔孽拥着我,在一处横斜而出的浅壁上翻滚了几下,被一道天雷击中,我眼前一黑,只觉身子陡然轻了,迅速朝下落去。 这下如乔孽所愿,同落万丈深渊了。 不知多了多久,我睁眼醒来,浑身酸痛。我仰躺着,深深呼着气,心里百味陈杂。——老天爷给我留了一口气,待我不薄啊! 天空湛蓝,如风洗过般纯净。 歇了少顷,我翻身欲爬起来,见乔孽正弯腰拉我胳膊,我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抓着他的手:“乔孽,你没事吧?” 乔孽温柔地笑着:“你没事,我便没事。” 我冒了滴冷汗:“我们已经顺利到崖下了么?” “崖下,我们在崖上啊?” “啊?崖上?乔孽,你在耍我么?” “月儿,你看清楚我是谁……” 乔孽一袭暗红古袍陡然变得雪白,眉间的火纹印记渐渐淡了,唇角上翘如弦月。我惊得啊了一声,坐了起来——原来只是一场梦境! 我躺身于地,扭动了几下,挣扎着站起身来,除了胸口有些疼外,其他地方倒还好,鼻血也止住了。乔孽正昏睡在我脚边,探了探鼻息,尚好,未死透。 堂庭山的万丈崖下,竟还有一处千米深渊。 头顶上的山是以泥土堆成,雨水一冲就很湿滑,崖下却全是石头,也没见大雨倾盆,干燥异常,似乎这崖上崖下被人划了一道无形的中界线。从山脚往上看,仿若‘天斩煞’之奇观, 我与乔孽双双跌落崖下,万幸的是,这里真的有一汪深泉。有泉水相接,又被水冲到岸边,捡回了一条命,我们因此大难未死。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便能凭借仙灵咒而自行恢复康健。 候了片晌,身体无碍,我蹦跳两下,感叹仙灵咒之神奇。乔孽躺在我身边,双目紧闭,仍然昏迷不醒。 我以灵为刀,划破手腕,将血滴到他唇边。他一动未动,血便顺着他的唇线流到了地上,我将他的双颊一捏,无奈他睡得死沉,牙齿紧闭。我站起身,欲重重踩他一脚,因人被踹肚子,嘴巴会下意识地张开。思了思,又怕他因伤势过重,再被我踩一脚,会就此死了。 “姑娘,千万、千万莫要放手……” 乔孽闭嘴的双唇,突地吐出这一番话来。 我脑子抽筋,在他张嘴低喃之迹,迅速将手指插进了他的嘴里。他话闭,自然是要合齿的,我这样一戳之下,差点断送了自己两根手指头。 想要快点找到水玉仙草回去救赋怀渊,就必须先把乔孽弄醒! 几番衡量之下,我低头覆唇到自己的手腕上,吸了一口血,再凑到乔孽的唇上,将血尽数推送了进去。 乔孽饮了仙灵咒血,身体迅速地复原,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 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害死他。 四处打量,深泉边上,是一片广阔无限的草原,寂静出尘。密密的红色两生花延伸至远处,浓烈的花香钻入鼻腔,令人心旷神怡。风拂花而过,带起花蕊处点点暗红,如蒲公英的种子那般,升腾飞舞,在虚空之中散出浅浅红茫。 鬼界九幽三途河边,也盛放着茂如海般的两花生丛,然而此处两界,却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一个凄婉,一个绝艳。 乔孽自小在堂庭山长大,这儿有他童年的回忆,一个人的童年在他的记忆中应属最美好的时光,他因喜爱堂庭山的两生花,故而在九幽也植了万株两生花,此乃为证。那么……两生花会不会就是水玉仙草呢? 正在心底琢磨此一设想有几分正确,惊觉头顶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望,是乔孽。 “阿娘,我饿了。”我淡淡扫他一眼,未语,他双手将我的衣袖扯着,左右摇晃,“阿娘,孽儿饿啦。” 我双眸大睁,吼道:“你他娘的叫老娘什么?” 乔孽一脸纯真,甜甜笑着,“阿娘,你生气时也很美。” 我脑子短路半晌,一巴掌甩到乔孽脸上:“滚!老娘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阿娘,孽儿饿。” 覆手到他的额上,体温正常;翻开眼白,无异样。 我随手扯了一把绿草,朝乔孽温柔地笑:“来,张嘴。”乔孽不疑有他,听话将嘴巴张开,眸中欣喜,似乎我正在喂食他的,是一顿美味大餐。 片晌后,乔孽将青草含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脸幸福滋味。 我大张着嘴巴,惊呆了! 完了,乔孽从山崖掉落,摔到脑子,傻了! 哭笑不得地拖着对一地青草念念不舍的乔孽,缓缓向前走去,心中五味陈杂。 信心满满进到堂庭山来寻找水玉仙草,哪料此山一进,无论术法多强大,都尽失无影。 崖下有一湖,我因仙灵咒活了下来,且毫发未损,乔孽却跌成了个傻子!追着喊着唤我阿娘,找我要饭吃! 前行半个时辰,看着身边跟个白痴一般的乔孽,我长长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乔孽急了,将我拉起来,“阿娘,孽儿还饿,给孽儿烧饭。” “刚不是吃了一把草么,怎么还饿?” “孽儿要吃肉。” “荒山野岭,老娘上哪儿给你弄……呀!你个死乔孽敢咬老娘!”我跳了起来,将衣袖掀起来一看,赫然两排牙齿。我抬头,目光凶狠,乔孽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抿着嘴,将头低下。我怒了,在他腰迹狠狠掐了两下:“老娘弄死你!进堂庭山不到两日,被你咬了好几口。” 乔孽抬头,眼中满是泪光,“孽儿不是故意的。” “臭小子,怎么比粥粥还皮!”我伸出食指,戳他的额头,刚好点在他眉间的火纹印记上,肌肤相触,我的食指被灼了一下。惊诧之中,我忙后退几步,怔怔瞧着他。 “阿娘,你不要生孽儿的气,孽儿以后不咬了,再也不咬了……” 我扯了扯自个儿的头发,无奈地将他的手一牵,大步向前走去。 乔孽此刻与三岁孩童的心智一般,我如此能对他发如此大的火。但愿能有法子,将他尽量医好。他也是好心帮我进堂庭山取水玉仙草,我断然不能放任他不管。 不知疲惫,一路行了好几个时辰,太阳落山,浅浅薄雾四拢,绿草深处隐见一户人家。 我欣喜地跑上前去。 又是一处竹屋。 青竹为骨,茅草为沿。 敲门,无人相应,推门而入,桌椅清减,异常洁净。 “阿娘,我们终于回家了。” 乔孽熟悉地四处走动,东翻翻,西找找,将几样东西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过一瞧,是盐巴和辣椒,还有一条红绿相间的花蛇,蛇目轻闭,蛇尾圈起,是在冬眠。 “乔孽,这是你家?” “这是阿娘和孽儿的家。” “你阿娘是时婉对不对?” “是啊。” “你瞧清楚,我是符月,不是时婉。”我将额前斜斜的碎发向上翻起,凑到乔孽眼下,踮脚,“看清楚没有?我不是你阿娘!” 乔孽若有所思地在我脸上来回抚摸,而后双目沉了下去:“你不是我阿娘,阿娘已经死了。” “你……” 乔孽怔怔地,额间火纹上的红光时隐时现,低吟:“阿娘只爱孟朗,她不要孽儿了。——都怪孟朗,他为何说要娶孟倾颜,要不是这样,阿娘不会赌气离家出走,也就不会死了!” 突地,十分邪气烟尘自地上升腾而起,四下一蹿,诡异地将我们两人包围了起来。与此同时,地上又渗透出了丝丝缕缕的轻烟,转瞬间,整个屋子皆被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 “啊……” 乔孽大喝一声,惊天的哭声震入云霄。 堂堂鬼界冥君,他不仅傻了,还变成了爱哭鬼? 我拿出哄粥粥的派头,哄了乔孽半晌,他这才破涕为笑,将我紧紧拥着,头埋在我的肩窝里。 这种姿势的拥抱,只能说明,他极度没有安全感。 乔孽这一生,甚为孤独。 “好了,乖,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哭了啊。——你不是饿了么?我给你做饭吃好不好?” 我将乔孽的脸颊捧着,柔柔笑着,他重重点头,拖着浓浓的鼻音道出几个字来:“孽儿最爱阿娘了。” “乖,好孩子。” 在他额上浅浅落下一个亲吻,我拿着东西,转身进了灶间。 未生子时,我对孩童不甚为意,总认为他们什么也不懂,无趣得很。自从生下粥粥,独自带大他,一路走来,几分辛酸,几多苦楚,几声笑语,几片欢愉,慢慢堆积而成的情感,叫做“母子之情”。 成长之中,恍然觉悟,孩子的情感是这世间最纯净最浓烈的。 因而此刻面对只有几岁心智的乔孽,我休内的母爱被激发而出,单纯地以一个母亲的角度,去评察一个孩子。 他需要安全感,我便保他平安;他需要母亲的爱,我便尽我所能,给他多一些的关爱。——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 还剩五日光景,倘若仍是寻不到水玉仙草,倘若乔孽仍是神志不清,我便带他出堂庭山,以仙灵之力,将自身的智慧渡给他。一方面,赋怀渊沉睡不醒,我处于这天地间没甚意思;另一方面,也算是答谢乔孽陪我进山一趟。 7七日换得仙草归 我和乔孽跌落山崖,乔孽摔得智力退减,我以为他故意如此,便以盐水探之,他照饮;把他丢进蛇洞,他进去,被毒蛇咬伤,我只好再次放血替他驱毒;我以剑逼他,他自损肉身而受伤。——我这才真的相信,乔孽为了陪我找水玉仙草,完完全全摔成了个傻子! 他以后如何治理鬼界? “阿娘,孽儿害怕,你陪孽儿睡觉。” 乔孽扯着我的衣袖,将头蹭上我的肩头。我反手抚了抚他的墨发。 粥粥也爱这样,每到夜里,就说自个儿胆小害怕,让我陪他睡觉,其实……他只是怕我害怕,所以才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来慰抚我。 “我是女子,你是男子,怎能同睡?” “阿娘,孽儿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拒绝的话,始终不忍心说出口,叹了口气,由着乔孽将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他合衣往床上一躺,向我招手,神色单纯:“阿娘,快过来呀,孽儿给你讲故事。” “……” 我慢慢靠近,就当是陪粥粥睡了一觉罢。 过了不知多久,我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翻了个身,随手一探,乔孽不见了踪迹,我吓得半死,赶紧睁眼,急忙坐了起来。屋外漆黑一片,屋内却燃着豆大的油灯。 “乔孽……” 大喊了一声,我刚转过身,便看到乔孽端着一方铜盆,推门走了进来,铜盆边上搭着一条灰色布巾,盆里热气腾腾。 “阿娘,你好傻,脸和脚都不洗,便睡了。” 乔孽顶着双十的容颜,以天真的口吻,将我数落了一遍。我真是……哭笑不得,恨不能找个墙缝钻进去! “阿娘,我帮你擦脸。” “不要,我自己来。” “以前都是孽儿帮阿娘擦的啊。” “……那好吧。” 乔孽将布巾沾湿,在我脸上轻轻柔柔地擦拭,极是认真。我轻笑出声,这哪里是洗脸,分明是给价值连城的古董去尘。 洗罢脸,我瞪着乔孽,“你先出去,我要洗脚。” “阿娘的脚一直都是孽儿给洗的。” “他娘的!你变态呀!一个大男人给一个姑娘洗脚。” “阿娘不喜欢孽儿了……”乔孽说罢,眨巴着大眼睛将我盯着,眼里的泪水顷刻间蓄满,只待他一眨眼,便会滴落。 我举双手投降:“好好,怕你了,怎么跟粥粥一个德性!” 乔孽转头又将泪水给逼了回去,欣喜地蹲下身子,脱我的鞋袜。 淡定!淡定!就当是被粥粥伺候了! 我闭上双眼,在乔孽修长的指骨牵引下,放进了温热的水里。 心,瞬间被融化。 日落日又升,月出月复斜。 在崖底过了四日,被乔孽折腾得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独自带着粥粥下山的那一年。——夜里惊醒伸手寻他,知他安在,便放心睡去;日间做好饭菜候着他,等他玩累了,再一起食用。 乔孽同粥粥小时候,真的十分相似。 他能看穿你心里在思索些什么,害怕些什么,会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问题帮你解决掉,并展现出是你自己亲自解决的表象。细长的桃花眼一眯,便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鬼主意。 同样聪明伶俐,同样惹人怜爱,同样活泼懂事。 过着过着,竟将乔孽当成了粥粥。 晚间,夕晖散去,我独坐于屋前草地上。 取水玉仙草始终不得其法,明日就是七日之限,若不能顺利拿到水玉仙草,赋怀渊将要长睡不醒……我望着夜空悬月,兀自落泪。 乔孽自竹屋里出来,将一壶浊酒递给我。 这里是他的家,家中有何物件,他清楚得很,唯独不记得水玉仙草是个什么东西。 我接过酒,猛灌了一口。火辣的酒水烧灼着我的喉咙,一阵反胃,酒又被回灌到我的鼻腔里,鼻子的疼尖锐又酸涩。此番激烈的刺激之下,我的思绪陡然清明。 乔孽成了这般模样,都是拜我所赐,我不能在害了赋怀渊的同时,又将堂堂一界冥君弄到如此凄惨的田地。 我要拼死将他护送出堂庭山,再治好他缺失的心智。 “乔孽,你有过刹那间不想活的冲动么?悲伤到极点,却没有一滴眼泪。想一觉不醒,却又肩负着重担,只能在心里藏着。不管多么悲伤,你都会淡然地面对次日所发生的一切,谁都未曾在意过,你心中苦楚。忧,无人同饮酒;捷,无人共享月。” 他听不懂,我苦笑着,一口一口灌酒。 乔孽嗯了一声,将酒壶夺过去:“你想哭得天翻地覆,第二天却若无其事地对着他人微笑。你不能叫旁的人看到你脸上的泪痕。”我怔住,转头看他,他细长的桃花眼眨了许久,轻轻问我:“阿娘,你心底这般苦么?拿不到水玉仙草,你便不愿活了么?连你也不要孽儿了么?” 心智残损,竟也能说出这般叫人落泪的话来。 我笑笑,摇头:“我没有如此从容淡定,我说的这人是……赋怀渊。”默了默,眼角湿润,泪滑落,于清凉的夜里,凝成冰晶,“赋怀渊他是六界帝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可却时日无多。——五百年前,他纵然做过一些错事,然而除此之外,他从未对不起过这‘帝尊’二字。……他心慈,不忍伤一物,却在那一物伤害我之时,能叫此物灰飞烟灭!我为他痛,为他落泪,为他烦苦。” 弯弯晓月,重重白影,绕至心间。 “乔孽,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如赋怀渊这般,为我牺牲,为我心忧,为我豁出性命。” 我仰月轻叹。 赋怀渊,这是你所司之明月,夜里阴阳。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离你这么近,伸手就触碰得到,却偏偏又离得那么远,一转身,便是沉醒两不见。 乔孽挨着我坐着,把玩我一缕发丝,声音忽地没了童孩的稚气:“姑娘,帝尊离你而去,你的心不在了;你离我而去,我的身体便没了。你说,谁更痛?” 我回眸望他,愣住:“乔孽,你……不傻了?” “本君从未有过哪一刻,如现在这刻清醒。” “……” 乔孽回了屋,徒留一抹伤情的背影给我。我一人坐在屋外绿草地上,怔怔发呆。 他从一开始就是在耍我?他自降身份假扮孩童是为何意?他莫非盘算将我留在堂庭山不成? 我晃晃头,将所有的思绪甩去。 管他呢,乔孽清醒了,便是大好事一桩。还剩一日,有希望就不能轻言放弃。 万一……来不及赶在赋怀渊大限之时,找到水玉仙草,那么哪怕寻得百年之久,我符月摘不到水玉仙草,誓不出堂庭山! 次日清晨,在我惊诧的尖叫声中,乔孽现出本性,以仙力将我揽上崖顶,伸出左手在我眼下,掌心打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石入视。色白而不透,六角形,似雪花般洁白无暇。 我大惊:“你怎么能在堂庭山使用仙术?” 乔孽冷哼:“你这个姑娘,蠢得很。本君乃堂庭山之主,自然一切由本君说得算。” 我还未对乔孽发火这几日来骗了我,他却先骂了我一句“蠢姑娘”。我着实火大,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将我的手捉住,以极快的速度,在我眼上落下一吻,我抬脚击向他的胯下,他冷了眉眼,双腿一拢,将我的脚给夹住。 “蠢姑娘,你不想要水玉仙草了?” “这是……”我挣扎几下,乔孽松开了我,将六角白玉石交到我手上,我轻轻捧住,生怕一不小心,它便飞了或化了。 事情比想象中要来得顺当得多,赋怀渊有救了! 乔孽揽住我的肩膀,眨眼间,我们便回到了九重天澈华殿外。 我喜极而泣:“乔孽,谢谢你。” “你陪了本君七日,本君甚为欢喜,赠你水玉仙草不足为奇。——不过,你也先别急着谢我。你莫要忘了,本君与帝尊之间的决战。”乔孽将一张暗红色的战帖递到我面前,“三个月的时间,足以复原。”说罢,转身飞远,唯留下最后一语,“本君在罗浮殿恭候大驾。” 右手是水玉仙草,左手是乔孽与赋怀渊的决战之帖。 我笑了笑,将战帖扬到空中,青灵滑过,战帖化为万千碎片。 顾不及思索其他,拿了水玉仙草便往赋怀渊的住所奔去。 未进门,便听到灵澈的声音:“女人跟女人比,一定得有自信,谁有了自信,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又听粥粥回道:“我娘亲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自信心满满,也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灵澈笑道:“我跟苍尧下了赌注,买小月赢,你呢?” “我必然是力挺我娘亲的。” 玉藻若银铃的话语飘出:“你娘只会躲在帝尊背后,过清太日子。” 粥粥怒了:“你这怪阿姨,凭何如此说我娘亲?” “怎么?你说得我不说不得了。” “粥爷我当然能说得,他是我娘亲,我爱如何说便如何说!” “你娘亲早就死了,进了堂庭山的,没一个能活着走出来!她还自诩术法高深,去里头找仙草,美艳容貌。——帝尊也是顾念旧情,才未将你们母子赶出九重天,你们倒好,一个跑去堂庭山寻仙草养颜,另一个不知施了何种鬼术,将帝尊弄得昏迷不醒,还……还耍起了流氓!竟把帝尊的衣服尽数褪去,以此来扰乱我们的婚事!” 玉藻还不晓得赋怀渊被雷火灼心之事,她以为我是去找仙草美容去了。 粥粥干得漂亮,只是……他脱赋怀渊的衣服作何? 8浪迹天涯君是家 粥粥看着玉藻,吼声中带着哭腔:“你这怪阿姨,我不跟你讲话,你出去。” 灵澈附和:“出去出去,长得这样丑,还四处乱晃。” “本仙子还怕了你们不成?尽管耗着吧,我看你们能耗多久,能将帝尊的身体霸占多久。”玉藻冷哼一声:“我已通知四方仙友,就算帝尊未醒,我今晚也将会成为帝后,三界皆在我手,你们能奈我何?届时帝尊清醒,我定要叫他狠狠治你们两个的罪……臭小子你干嘛,你给我好好待在被窝里,别出来,你给我把衣服穿齐整!啊……你个小流氓!竟然敢尿湿我的衣衫!啊!臭死了!我跟你没完!” 一时之间,玉藻的哭喊声,灵澈的笑声,粥粥的怒骂声,杂乱无章。 我穿门而入。 好家伙,他们就是这样帮我拖延婚期的! 粥粥光着屁股,第三条小短腿竖得老高,冲天水柱将一个粉衫人儿浇得四处乱跑。整个屋子里乱糟糟的,桌椅倒了一地。 丝丝缕缕的净红的灵力将赋怀渊的床帐罩住,形成一方净地结界,赋怀渊在里头沉沉睡着,长睫轻覆,面若桃李。 灵澈站在帐外,大笑着看着粥粥将玉藻尿得满屋子乱跑。 “给老娘安静!” 我气沉丹田,大吼一声。 屋内众人皆是一怔,静可落刺见音。粥粥转头看到我,瞬间飞到我面前,将我搂住,哭了出来。 “呜呜……娘亲,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老娘哪有那么容易死。”我在粥粥脸上亲了亲,“别忘了,我们中了仙灵咒,最多被困住,或永远沉睡,死不了的。” 玉藻缓缓走过来,将我上下打量,眼中由惊讶逐渐转为不屑:“啧啧,活着出了堂庭山又如何?服了仙草又如何?还不是这副模样?” “灰头土脸也比你的气质好!”灵澈瞪了玉藻一眼,眸中大喜,侧身将玉藻和我隔开,挽住我的右臂:“小月,我赢了苍尧一千两黄金,哈哈哈哈哈哈……” 我将她拂开:“老娘生死关头,你们居然在赌钱。” “死生乃常事,要看透些。” “好了,不跟你贫,东西我拿到了,你快帮我找雪世过来,看要怎么用?” 玉藻见我们都不理她,重重哼了一声,悻悻离去。 雪世很快来了,见我真的拿回了水玉仙草,古井无波的眸子大惊失色。 “他当真送给了你?” 我点点头:“是乔孽给我的,怎么了?”低头,抬手轻抚赋怀渊的眉眼,几日别离,仿若过了百年。 “无事。”雪世回了我两个字,转望灵澈,冷冷开口。“灵澈,你出去。”灵澈不服,又不敢造次,遂偷偷拉我的衣袖,我暂无空理会她二人之间的小心思,幻化了一套小袍,递给粥粥,道:“儿子,你和灵澈到外面替我们护阵,可好?” 粥粥知我心意,点头,把灵澈拉了出去。 我将赋怀渊身上的锦被掀至胸口,他未着片缕,胸口上方赤火灼灼。 粥粥真的扒光了赋怀渊的衣物么? 好想看! 雪世将水玉仙草置于赋怀渊胸膛之上,水玉仙草散出净白灵光,将赋怀渊心上的天雷之火尽数浇灭。红光散去,赋怀渊身上的红衣缓缓幻化成白色。 我欣喜地握着赋怀渊的手,等待着他睁眼。 雪世转身往外走,言语冰冷:“雷火虽除,但七日已过,能否醒来,端看他的造化了。” “你说什么?七日已过?我明明同乔孽在最后一日赶回来的。” “冥君他骗了你。” 我站起身,怒火中烧,率先推门而去:“老娘去杀了他!” 灵澈和粥粥在屋外候着,闻此言,将我一左一右拉住。 “娘亲,你不要乱来,兴许爹爹马上就醒了呢。” “是啊小月,帝尊灵源深厚,不会有事的。” 我求助地望着随身而出的雪世,雪世摇摇头,冷冷回我:“别无他法,只能看天意。” “老天!” 我叹了口气,瘫坐在了门边。 前往堂庭山之时,赋怀渊便是这般昏倒在这扇门旁,一手撑地,一手抚门,我此刻也以这样的方式,是否就能感受得到赋怀渊当时的心情? 灵澈将粥粥一拉:“走吧,守了许多年我们也累了,让你娘守着吧。” 粥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喃喃:“娘亲,你一定要保重。” 雪世同他们一起离开。 四处寂静,唯剩我一人,我颤抖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到赋怀渊床边,紧紧握着赋怀渊的手,眼泪悄无声息地落着。 “老赋,你一定要醒来。” 无人理我,水波平静之后,大风大浪之后,房间内死一般地寂静。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赋怀渊仍然一动未动,毫无醒来的征兆。 灵澈驾着祥云而来,说玉藻执了赋怀渊的亲笔婚书,在澈华殿大堂行礼仪之数,有许多小仙从四面前来观礼。我摆了摆手,未语。灵澈急了,吼道:“难道就这样由着她去?” 我转头:“粥粥呢?” “去找楚天行玩去了。” “楚天行?” “就是白龙啊。” “哦……” “喂!现在最要紧的,是去阻止玉藻啊,你真想叫她如愿以偿做帝后啊?——雪世也不帮我,哼!” “此刻,我倒是情愿看到赋怀渊堂堂正正地娶她。” 灵澈愣住,突地重重扇了我一巴掌,骂道:“你怎么搞的!才几个时辰便没了希望,从前坚强自信的符月哪去了?凭你现在的仙术,对付十个玉藻都行,你为何突然如此堕落?你不去争不去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懂么?这三界只有一个帝后,玉藻做了,你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永远都没有机会!” 唇迹血流出。我笑笑,未作他语。 坚强自信?那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把戏而已,真正的强者,是不需要以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的。我不是强者,所以才需要以“强者”的假相来伪装自己,让旁的人瞧着我是一个“强者”。然而事实上……我内心脆弱,不堪一击。哪怕是粥粥的一声喷嚏,都能叫我慌上半天光景,更何况是赋怀渊将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这样的伤痛,我承受不起呀。 灵澈见劝我不动,跺跺脚走了。 恍恍惚惚,过了大半年,玉藻以帝后之谓称霸三界,要风得风地雨得雨,所过之处,无数小仙叩拜……我守在赋怀渊的床边,一步未离,偶尔吃点灵澈送来的汤水,裹腹保命。 我的修炼之法极为怪异,已达分神之境,却仍需要进食人间五谷。 床头白色的纱幔被风扬起,扫过我与赋怀渊的脸,寂静无声。 我低头轻唤:“老赋,你曾说过,我带着你,你带着银子,我们一家三口浪迹天涯,去取那‘百样情丝’——你答应过的,不可以食言啊。” 我以热水擦拭赋怀渊的手臂,除去了雷火,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凉,我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明显。 擦拭到胸口之处时,我停了下来。 颤抖了半晌,凑耳去倾听,心脏声时有时无……赋怀渊真的只是沉睡了过去么?为何……为何我有一种他即将身陨之感? 几滴泪落了下来,滴到赋怀渊结实的胸膛上。 我把赋怀渊的右手握在手里,仔细去探听他的脉搏:“老赋,你醒过来啊……只要你能醒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不要杀生,我便只吃素食;你叫我日行一善,我就四处行侠仗义,出款镇灾;你要娶旁的女子,我不再闹了便是。我也不四处闯祸,惹你担心,我一定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无人回应我,赋怀渊的手渐渐从我的掌心滑了下去,落在锦被上,悄无声息。 我自顾自愣了十多秒,愕然闭眼,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老娘死里逃生拿回了水玉仙草,居然被乔孽他娘的骗过了七日之期!老天爷,我符月何时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待我!” 喉咙里的血腥味一阵一阵上涌,钻入鼻腔。 谁来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唤醒赋怀渊啊? 我往后跌去,倒在了玉石地上,愣了少顷,哭号着在玉石上捶打,双手顿时血糊一片,如残破不堪的玩偶,失了线绳。 轻风又吹,纱幔扬起,将我和赋怀渊隔开。 一眼瞧不见赋怀渊的睡颜,我如失了魂似的,忙站起身,大步奔到床边,拥着赋怀渊的身体,仰天长哭,声音在整间屋子里回荡,如鬼哭一般。身后的那白色纱幔悠然卷起,落到了赋怀渊的脸上。我将纱幔抹去,用流血不止的双手颤抖地捧起赋怀渊的脸。 “老赋,你为何还不醒啊!” 我抓着赋怀渊的手,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我颤动着双手,死死护在赋怀渊的颈项,压低了声音痛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来,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抚上赋怀渊的眉眼、鼻梁、唇角……一路滑过,最后停在他止了心跳的胸膛上,久久凝视。 9眉目如画心似花 我轻笑一声,以青灵为刀,割向自己的手腕。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我望着翻卷着的皮肉,却并不觉得疼。 “要睡,一起睡好了。”我闭上眼,躺到了赋怀渊的右边,在他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好困,枕在赋怀渊的手臂上,悄然闭眼。 忐忑之感无法言喻。 我是沉睡还是会死去?死去会否去鬼界九幽报道?一缕幽魂的我还能不能找乔孽报仇?报仇?多可笑!并不是乔孽害死了赋怀渊啊!害死赋怀渊的人,是我!若不是我傻到进入锁天塔中,赋怀渊又怎会进塔?又怎会遭天雷之刑? 血未再流淌,自行止住,我从昏睡中醒来! 粥粥,你痛恨仙灵咒,老娘也一样痛恨啊!死又死不了,生又无可恋,如何是好?如何能好! 抬头,望了眼窗外。 太阳西斜,几许迷雾升起,缭缭绕绕一如宫中舞姬的长袖。朦胧中,我似是看到了在花间城郊月殿中,与赋怀渊相守的那七年光阴。——那夜我耍赖,强行拖赋怀渊到门前梨花树下,感受月夜之美。露水凝聚在梨树的叶儿上,断然滴落,正好落到了我的嘴巴里。赋怀渊轻笑不停,我眠着嘴,冷了眉眼,赋怀渊便又急着柔声唤我,我在赋怀渊腰上掐了一把,他将我的肩一揽,拥我进怀,轻声叹息。 实在太过美好,以至于现在一想起,便心生疼痛。 我闭眼,抬头,做了个同当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有几滴水钻到我的口中,滑入喉咙。 品了品,不是露水,是咸的! 天际渐暗,彩云退后,一弯残月挂了起来,房间一片萧索。偶尔几声鸣啼声响,萦绕在耳边。 就这样又过了一晚,期间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地做了好些梦。梦中车马滚滚,人声鼎沸,我却什么也瞧不清楚、听不真切。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月亮清辉漫洒。可这夜色已经不是昨晚的那般凄凉,因为此时月亮的素晖已呈银盘状的圆景。 这是过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 我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透过余光观一眼月景。 生同账,死同穴,真好! 我努力侧过身子紧紧盯着赋怀渊,眼睛涩疼涩疼,却流不出泪。突然,我清楚地看到赋怀渊的手指动了。难道他……醒了吗? 砰、砰、砰,心脏跳乱了节奏,我仍是侧躺着,眼睛一眨不眨,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所观所闻。 赋怀渊音细若蚊蝇,极淡极淡:“月儿?” 我一愣,喜上心头,却怕又是空欢喜一场,于是继续抿嘴缄默着,睁大眼睛观察赋怀渊的一点儿细微的变化。 呀!他的睫毛动了…… “月儿,莫要难过。”赋怀渊又道了一句,音调明显比之前高了些。 “老赋!”我喜极而泣,将唇轻轻凑到了赋怀渊的耳边,感受了一下他的体温。不是冰冷的。 赋怀渊嗯了一声,道:“月儿,你恨我么?” “不恨不恨,老娘爱你还来不及!”我咧嘴笑了。 “爱?师徒之爱?”赋怀渊缓缓睁开双眼,转头看我,眼中还残留着睡梦刚醒的那种迷离感。他伸出手来,静静抚了抚我的长发,对着我露出温柔的笑。 我哭笑着:“老赋,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师父,不是因为你是粥粥的父亲,更不是因为你是帝尊,而是因为……是你,是你这个人。” “好。” 赋怀渊缓缓闭眼,轻睡了过去,唇如上弦月。 风雨初歇,良人归来,一时之间我只觉得让我灰飞烟灭,都不会再有遗憾了。因为,赋怀渊醒了。 他平安无事,我、我该说些什么好…… 说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跟他挑明,也会时常询问他是否心中有事;说他总是一味地护着我和粥粥,我也要好好学法术,将来护着他,替他暖一暖那颗阅尽世间百态的心;说我们以后能日日相伴就好,说我懂他也如他懂我那般,说我们彼此间有着无穷的默契,说我可以不去计较玉藻怀有他的子嗣。——我真的能不介意玉藻怀有赋怀渊的子嗣么? 我现在办不到啊,赋怀渊。 不过你放心,给我一些时日,嗯,多一些时日,我总能说服自己,来接纳你的新帝后。 光阴漫漫,灵澈不时前来,得知赋怀渊已醒的消息,却也不动声色,只告诉了雪世。他俩便时常来看望我们。至于玉藻,灵澈说她因得了帝后之称,弄得自己整日都十分繁忙,抽不出空来管这些琐事。 她不来,我倒是清静。 现在这九重天上,原本的四位上神,便只剩下雪世一人了。 司楹在人间,与秦钺恩爱,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白长泠因在凡界的肉身死去,返回神界,要沉睡一百年之久;赋怀渊被雷火灼心,虽已然身醒,但清醒的次数并不多见,顶多算是“活”了过来,要彻底清醒,还需要过七七四十九天。 我依然相伴在赋怀渊身侧,不离不弃。 一个月很快过去,玉藻似是瞧出了些不对劲,时不时来赋怀渊门前跪着拜见,我以各种理由相拒,凭自身修为,强行将玉藻困在了屋外,她满心愤慨。 “符月,我知帝尊破劫之时出了变故,你也无需再对我隐瞒什么。” 我轻笑:“老赋他好得很,你是他的帝后,就这般咒他?” 玉藻冷冷道:“你以为本帝后这段日子未有探查么?帝尊分神已修,正值渡劫,然而大劫未过,神根已毁。即便是醒来,术法也一朝散去。——不过,他醒与不醒,与本帝后无碍,现如今三界已敬我为帝后,大权在手,何人敢阻!” “是啊是啊,帝后啊,好大的威名,我符月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灵,承不起您这样的情,您还是先起来再说话罢。” “你……哼!本帝后哪是给你下跪!做梦!” “拥有名分的是你,陪在他身边的是我。玉藻,我们并不冲突。” “本帝后怀有帝尊的孩子。” “老娘给他生的孩子都已经五百多岁了呢!” 久久,屋外没了玉藻的回音,应是被我气走了。 我埋首在赋怀渊的肩头,苦笑。 粥粥常说,真正能圆滑处世的人,主要是让别人高兴;真正退隐山野的高人,则是让自个儿高兴;而我……是自己不高兴了,还不叫别人高兴。 是啊! 怎能不介怀玉藻有了赋怀渊的骨肉!我恨不得把玉藻碎尸万段,再把赋怀渊咔嚓一刀给断了后。可是,我依然办不到啊! 我只能一边愤恨着,一边不平着,一边难过着,一边相思着。 一晃三月已过,明日便是乔孽所定的三月战期。 低首思索少顷,心头有了答案。 将再次前来打扰我们的灵澈打发走,我回身去帮赋怀渊掖被角,但见他早已睁眼醒来,双眸清明,定定凝望着我。见我看他,便单手将我搂住,眉色清冷:“月儿,你心中思慕所谓何人?” “干嘛?”我在他臂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赋怀渊淡淡道:“杀他。” 我怔住,抬手幻青灵探了探他的仙源,雄浑厚泽,已全然恢复。忙起身,将伏灵剑连带剑鞘一同丢到了他的身旁。他半坐起身,左手撑床,皱着眉头低头看着伏灵剑,神色冷郁:“月儿,这是何意?” “你不是要杀掉我所爱之人么?” “……嗯。” 我嘿嘿一笑:“那你自杀吧。” “好。” 音落,赋怀渊“咻”地一下将伏灵剑抽出,单手执剑,反手刺向自己的胸膛,我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喉咙里,哭嚎着握在了伏灵剑的剑锋上。 “老赋,你他娘的跟乔孽一样傻了啊!老娘开个玩笑而已。” “我令你难过了,我刺自己一剑,能叫心里好受些。” “不难过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了。只要你醒了便好。”过个三年五载,老娘还是要将这口恶气讨回来,赋怀渊你怎么能叫玉藻怀上你的孩子呢?老娘心里酸啊! “月儿……” “我无事,你不必替我忧心,一切都过去了。你的新帝后得到了三界认可,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你也无需烦恼我会对她有何不满。我术法虽比她高,但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去公然与她为敌的。” “好。——多谢你,月儿。” “你我之间还需言谢?”我将食指与中指做圈,在赋怀渊眉心处轻弹,“精神可好了?” “尚好。” “那隐身陪我去趟澈华池吧。” “好。” 我将他拉起来,他下地,走了几步,脚生逶迤。转身,将我肩一揽,眨眼便来到了澈华池旁。而后松开我,缓缓前行数步,升腾而起,折了一支白莲,回身,冷峻的目光变得柔似温水。 “月儿,送你。” 我又惊又喜:“老赋,你的术法并没有减退啊?” “嗯。” 赋怀渊将白莲递到我掌中,单手拥上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发。 如此一站,便站到了夜里。 月如水,轻晃荷花蕊,画下一幅水墨。 赋怀渊醒了过来,恢复仙元,且法力大增,着实令人心悦。只是……明日与乔孽的大战——我闭上双眼,手握成拳。 “老赋,人家还要折花。” “好。” “等等,我要三朵。” “十朵也可。” “一百朵。” “澈华池都是你的,你爱要多少,我便帮你摘多少。” “摘一千朵,我头上插两朵,你头上插两朵,其他全部放到房间里去。” “会凋零。” “我就是想看荷花枯萎,你心疼了?” “不……我是怕凋零的花太丑,会吓到你。” “哈哈哈哈。” 赋怀渊在我唇边轻抚,眉似远山黛,目如岩下电,端坐琳琅衬朗月,立时蒹葭倚玉树。比之当初更为老成持重。 我柔柔笑着。 最深爱的老赋,符月明日代你出战! 10千回百转掌中莲 我抿着嘴巴拨弄着手中的莲花,将花瓣一瓣一瓣揪下,抛到空中。花瓣在空中千回百转,落于地面。 赋怀渊缓缓行上几步,又淡然地回头看了看我,轻轻道:“月儿,你可有事瞒着我?” “我肠子都是直的,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你的法眼?”我一惊,顿时心虚,大声反驳,“倒是你啊,你娶玉藻就算了,给她安个帝后的名份也罢了,为何偏偏还要播种到她的体内,还要她给你生猴子……哦不!生孩子!” 一道白灵自赋怀渊掌心流出,他将我散落的七瓣花叶皆收回掌心,喃喃:“玉藻同你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月儿,你会原谅我么?” “我……我不知道。”我垂下眼睑,赋怀渊急了,将白灵渡入我的体内,估摸是以为我心伤难忍,在自残身体。 白灵溢入四脚百骸,我顿感舒心。 转换了神色,巧笑嫣然地拥住赋怀渊的脖子:“老赋,我有些害怕,不想再待在九重天了。——过了明日,我们再出发去寻‘情丝’吧,‘百样情丝’取得,我们便隐居招摇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歇。” “好。” 赋怀渊将聚之而来的花叶圈成一个圆,泛出牙白的光晕,置于我的头顶,微闭眼,念仙诀花叶徐徐撒开。满天花雨之中,我听赋怀渊淡淡道:“月儿莫怕,有我在。我将护你生生世世。” 徐风送暖,再起荷塘,乍惊一处微波。 次日清晨,朝霞灿灿,旭日临窗。我悄然睁眼,将沉睡诀又下了一重。 我同灵澈学了许久,才学会以花做睡诀,趁赋怀渊未留意之时,便一重一重地下到了他的身上。 在赋怀渊唇边亲吻,我站稳身子,到镜前瞧了瞧自己的容貌,白衣广袍,玄纹沿着衣摆时隐时现。——嗯,幻化得不错,一派仙风道骨。 笑笑,隐身离去。 出了澈华殿,一路向九幽奔下。 匆匆半年过去,我幻化成赋怀渊的模样到鬼界九幽去找乔孽,与他决斗。 赋怀渊不知情乔孽的战贴,我便替他接了这场生死搏杀。再说……我并不认为乔孽同赋怀渊之间能有什么深仇血恨,一切皆因我而起。 穿过一片柔白的灵白结界,我转头便来到了鬼界九幽的三途河畔,脚边鲜红的两生花开得正旺,花开叶落,叶生花灭,生生不见。 才刚刚站定,便见两只头生黑色触角的恶鬼守在两生花丛里,见我到来,血红的眸子立刻染满了杀意。 “帝尊,您终于来了。” 我浅浅扫了他们一眼,将广袖一拢,负手而立,未语。 “久闻帝尊仙术不凡,我们兄弟二人想讨教一番。” “本帝有要事在身。” “他们怕你,我们门鬼可不怕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冷声道:“乔孽呢?” 二鬼皆是面色一怔,目露凶光,黑色长刀突而现于他们空空的掌心。 “想见冥君,先过我们这一关。” 喝斥之声传来,两柄长刀似灵蛇一般,夹杂着无比强大的凶猛的鬼灵之力,在虚空交替而出,在我跟前数丈,凝成一方巨刀,刀上红黑色的鬼力明灭不定,阴森而诡秘。“如此不懂礼数,乔孽这冥君怕是当得不耐烦了。”我冷哼一声,巨刀径直朝我面门而来,我不闪不避。下一瞬间,巨刀之上的暗红鬼力已将我整个身子环在里头,轰的一声巨响,剧烈的爆炸声传开,漫天暗红色灵光将百丈的两生花丛皆笼罩在内。 巨刀凭空消逝无踪,二鬼巨震,互望一眼,齐齐后退数步,惊恐地看着我,双手颤抖,而后,墨绿的血液自唇角溢了出来。 “不愧是天界帝尊,我们兄弟二人佩服。”神情大震的二鬼口吐鲜血,往一个方向一指,“冥君在罗浮殿候着您。” “多谢。” 听到我吐出这两个字,二鬼惊惧异常,迅速转身离去。 烟波散去,眼观四下无人,我幻青色灵力于指尖,将身子“洗”了一遍。 方才为展现出赋怀渊从容不迫的美态,我将自身灵源压制,尽量施以幻术之白灵,如此才能不被他们有所察觉。 待到一切宁静,我缓缓朝前行去,尽量模仿赋怀渊的神态与步容。走着走着,极是憋闷,如此一派淡然模样,断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装得出来的。 赋怀渊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踏上三途河上的渡船,朝两个门鬼所指的方向划去。 什么女子过三途河,必须要由破身的第一位夫君所牵引,哼……都是瞎扯!老娘这不就安安全全地过了么?如此一思,不禁摇摇头。那日是乔孽将我引过三途河的,难道他是我的破身夫君不成?可笑。 顺利渡过三途河,我来到一座巨大的宫殿前头。 高耸入云的巨门之上,纠缠着大片大片的藤蔓,暗红色的火焰灼灼烧着,森红的火舌舔舐着藤蔓上每一片绿白叶儿,闪烁出一簇簇红色灵光。亘古而神秘莫测。巨门后百丈之处,一股纯净的仙灵之气徐徐逼近,将我围绕。 如此雄浑的灵源之力,怎会出现在鬼界九幽的罗浮殿内? 浓烈的仙灵之气牵引出我心内一缕异样情感,发间女祭箜篌自弹出音,半是哀鸣,半是喜悦。 行到罗浮殿前,瞧见乔孽背对我而立,恍惚间,我竟对乔孽的对影有了一些细微的熟悉感。 我的仙术比之乔孽的鬼术,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只能在瞬息之间,化青灵于白茫,给乔孽重重一击。虽是抱着必败的心态而来,可好歹也要过上一两招才行。 赋怀渊与乔孽两方交战,必有一方会受伤,赋怀渊是我至爱之人,乔孽于我有恩,无论哪一方胜出,哪一方败下,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不同的,在我心里,摆有同样重要的位置。 乔孽赢了赋怀渊,心里头应当极是高兴,断不会对赋怀渊痛下杀手。而另一方面,真正的赋怀渊并没有输战,我也不必担忧他们两方交战其一有伤,所以……我此次,可谓一举多得啊。 半透明的白灵自我掌心凝聚而起,趁乔孽未转身之迹,猛地击了上去。所过之处,狂风大作,草木尽毁。 “本君头一回见识到,六界之主会在背后偷袭他人。” 乔孽未转身,手臂虚抬,轻易将白灵散去。 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不必再出手,乔孽的术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深许多。 “本帝亦是头一遭惊闻,鬼界冥君与人决斗之时,会事先安排鬼兵在半路阻拦——本帝被天雷灼心,方才醒来,又遇鬼兵突袭,冥君认为本帝还有那份闲情与尔等周旋?”话一出口,我暗自喊娘!赋怀渊是何等从容淡定,怎么会因为乔孽先挑衅他,从而动怒偷袭呢?但愿乔孽与赋怀渊不熟,未瞧出端倪。 冰冷凛冽的灵气自乔孽身上散出,一道红光划过,我被其凶狠之势逼得连退数步。 败亡,也要站着,以最唯美姿势,不能叫“赋怀渊”输得太过难堪。指不定哪个角落里躲着几只鬼魅,在观这一场好戏呢。 “本君听闻,天雷灼身而过,或沉睡不醒,或醒来渡劫身成,化大乘之势……帝尊,看你现在的仙力,这些传闻,似乎不太可信呐。”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怕一句话说错,就叫他识破了身份。 乔孽幻引魂笛于身,升腾而起,于虚空转身,一袭暗红古袍,身姿俊挺,神色威严。凌空,缓步向我行来,唇边笛音奏出天地静华之色。 我捏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地紧了紧,好强大的灵源之力。 他的灵源,并不属于鬼界。 我微眯起眼,神色正然,内心翻涌,表面却故作从容地等待着乔孽下一刻的攻击。 一音奏罢,乔孽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引魂笛,片瞬间,笛中七孔丝丝缕缕的红灵飘散而出,在空中交织成密密大网,网上雷电之光覆置其上,雷鸣之间,乔孽隐于其后的脸一派森然。 “哎……” 不知何处传来细细叹息之气,然而来不及细思,引魂笛织就的红色灵网已绕置身前,形成了一层网壁,在我罩在里头。 “帝尊,我念往日情分,不散你灵力,只将你于符月姑娘的感情封印……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乔孽短短数语,将他的目的尽情道了出来。 封印赋怀渊对我的情感,真是吓死人了,乔孽当真幼稚得可以,那日堂庭崖下,怕是真的摔坏了脑袋罢! 望着那卓然于世的暗红身影,脑中浮现出一袭白衣飘然清雅的赋怀渊。 幸好是老娘假扮来应战,要不然,赋怀渊若真打不过乔孽,便要被乔孽玩死了! 乔孽神色一凛,冷哼一声:“本君最是厌恶你这派淡然若水的性子!你可以为了那蠢姑娘受雷火之苦,又为了她重生右臂而娶另一名女子,你可知她本不愿你这般?你处处护了她,可知她需不需要你这般舍命相护?你爱她爱得如此深沉,她却不知分毫,何苦为之?” 我悄然将自身灵力凝聚于右手指尖,未回答乔孽的话。 11心之封印终得解 “六界帝尊,笨蛋一个!” 伴着这声冷喝,澎湃的灵力自引魂笛中流出,红网缓缓收笼,如两座巨石一般,往我身上压来。璨若流星的红网之上,轰隆隆雷声不断,只是较之于锁天塔内的天雷刑罚,远远不及万分。——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是被压得像被摄了心魄,喘息不顺。红网不断收扰,将我裹在里头,漫长又诡异的窒息之后,我的脑中已呈空白,指尖相抗的灵力再也聚不起来。 突地,手腕间传来灼灼温热之感,一丝丝白灵自月光石引里头传了出来,绕过我的身周,一圈一圈着我围在里头,筑起了一道仙障结界,使我不必再受红色灵网而痛苦。 “帝尊,你未免太过狡猾了些!” 随着话音,乔孽掌心幻化出一条长鞭。 “啪”一声巨响,一股冲天的煞气自乔孽挥出的长鞭之上,涌了出来,气势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大,四周开来,充斥着整个空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气势扑了个正着,迫得后退十多步,才渐稳住身形。忍不住血气上涌,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心下骇然,乔孽这回必定会全力以赴了,看来今日在劫难逃。 震耳欲聋的狂傲之音在我耳边高高响起,我紧闭双唇,不敢多发一语。 “罢了……本君若将你打死,那蠢姑娘又该同本君拼命了——你走罢。”裹在身上的灵网退去,压迫之感消失无影,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突然间,惊觉体内有一股缓缓游动的纯净之灵。 我惊诧地望向乔孽,他手执的长鞭虚空而绕,盘旋在他的身后,他的左手结出纷繁印记,右手执引魂笛,指天而起,刹时浓郁的金色灵力化为冲天而起的金龙,震得整个罗浮殿晃动不已,甚至于整座鬼界九幽,都因此金龙腾空的余威,而微微颤抖着。 “乔……冥君,你这是何意?”我心里一急,差点露了马脚。 “水玉仙草虽能息雷火,但需彻底去除,还需要以引魂曲净化。——九幽引魂一笛,只救人,不伤人。” “你为何如此做?” “为了……一双草鞋罢。” 乔孽沉下眼,挥动引魂笛,将那道金龙隐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非但没有真正想要害“赋怀渊”,也并非真的要将他的情感封印,反倒替“赋怀渊”将体内残存的雷火彻底除去。 “帝尊,本君方才替你去雷火之时,顺便探了探你的仙灵,你……灵源深厚,何以术法并不高深?可还是因为心有封印的缘故?” 我一动未动,乔孽用引魂笛在探知“赋怀渊”体内之灵,万一看出我是假扮的,该如何是好?! “本君已将水玉仙草还给你了,你心上的封印应会解除才是。” 我大惊,脱口而出:“水玉仙草不全然是来用熄灭天雷之火?” 乔孽一怔:“如此荒唐之言语哄骗那些神仙便罢,在我面前,你无需如此严律,也无需忌惮什么。?——混沌之劫临世之时,你为护那蠢姑娘那段枯死的若木原身,而引劫于身,差点灰飞烟灭。后来紫微上神为你心上锁了封印,再将封印之水玉仙草交于我保管,你才能在沉睡两百年后醒来。这些,你不会忘吧?” “嗯。” “既然这些你都已然记起,那么,你今日前来并是想同我打一场,而是想问我为何会将水玉仙草归还于你,开启你心之封印么?” “不错。” “阴阳两极。天界九重与鬼界九幽,便属于极阳与极阴。混沌之劫着身,使你体内阴阳失去平衡,唯有极阴与阴阳,才能保你性命,故以紫微上神将你心上的极阴之气以水玉仙草封印,再将水玉仙草放到我极阴之所来。” “哦。” “雷火烧身,再次打破了你体内灵源,唯有破开封印,方能平息雷火,平定阴阳。……你也感应到了,你对那蠢姑娘的感情,一刻比一刻浓烈。”乔孽顿了顿,又道,“在堂庭山时,她日日思念你,你却一醒来便立了新的帝后。” “我也是迫不得已。” “帝尊,她真心待你,莫要辜负了她。” “本帝自然明白。”我心下明朗,朝乔孽轻点头,“后会有期。”而后转身离开。 有泪,滴落。 谁言魂鬼皆害人?许多时候,鬼远比人来得真实、善良得多。乔孽与赋怀渊虽谈不上有生死之仇,也无甚交情可言,乔孽却能如此大义赋怀渊净化天雷之火,实乃天下少有。 我走完罗浮殿门前的巨大广场,穿过一片青竹林,来到三途河边,欣喜地上了渡船,往九幽出口雾白结界处划去。 船行近岸,远远观得两生花绵延成片。 我松了口气,大步一跨,奔得太急,下渡船的时候,一脚踩空,从船上头栽到了三途河里。 我自小水性便不好,尤其是一落到水里,仙力尽失。身上水鬼纠缠不休,我实在腾不出空来喊救命。 试着用脚拼命踏打,并不可行。 我一点一点地抠开抓住我脖子的水鬼的手,水鬼的手指极其滑腻,我的力道根本无用。又一只鬼手朝我的脸伸了过来,我张开嘴,咬他,他迅速往旁一躲,我扑了个通。正想着是不是用嘴将身上的水鬼通通咬死,惊觉一条滑溜溜的东西的东西沿着我脚踝,钻进了我的裙子里,往我的大腿根部蠕动。 河水散出腥臭,十分恶心。 那滑溜溜的东西已经钻到了我的膝盖处……不行!不能再叫它前行了! 我张开嘴,大声呼乔孽救命,音未出,河水无可抑制地灌进了喉咙里。滑溜溜的东西抓过膝盖,继续朝前爬着。它要爬进老娘私处不成? 老娘一世英明,毁在鬼界了! 在希望泯灭的最后一刻,我望见一抹红色的影子,单手执引魂笛,朝我飞身而来,——来救我的正是前一刻将我打伤吐血的鬼界冥君,乔孽。 乔孽入水,红衣未沾湿,他搂着我的腰,又破水而出,腾升至半空之中。 “明知入水无仙力,怎还如此不小心……” 他探手到我的两腿之间,一扯,将那滑溜溜的东西扯了出来,往两生花海丢下。我浑身打了个抖,转头去看,那东西黑中带绿,绿里透白,竟是阴鬼树藤。 阴鬼树藤落入两生花海,两生花海一阵涌动,阴鬼树如蛇一般左右摇动两下,飞速向前滑行而去。 眨眼,消失不见。 来时的雾白结界入口早已消失,去时路便只能途经阴鬼树林了。 此刻,我攀附在乔孽的颈项,脸唰地红了。 “冥君,你将本帝搂得太紧了些。” 乔孽低首凝视我,久久未语,我有些心虚,埋头在他胸膛,不敢直视他墨如渊河的眸子。他手臂用力环着,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冷声道:“堂堂帝尊,竟会害羞?” 我挣扎着,抬头瞪他:“堂堂冥君,竟会耍流氓。” “哦?本君叫你见识一下,何叫真正的流氓。” 望着乔孽越来越近的双唇,我一时失了神智,傻乎乎地定在了原地,一眨不眨地愣着。真到彼端墨黑的眸里扫过一记笑意,眉间赤色火文红光大现,将我的眼睛刺痛,我才回过神来。 老娘现在是赋怀渊的模样! “啪……”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三途河畔,两生花丛似是被此音惊到,细长的花瓣全部闭合,整株花点地,瑟缩成团。 乔孽仍然将我搂抱着,立在虚空。双眸似火,满目怒意间藏着几许迷离:“你动手打本君!” “打都打了,你想怎么样?” “是啊,打都打了,不吻一下,便说不过去了。” 音罢,乔孽的薄唇贴了上来,我用力推他,无济于事。忽然,一股燥热自唇迹传入了小腹,隐有麻痒之感。 “嗯哦……你嗯……放开我。” 缠缠绵绵的娇喘在我与乔孽唇齿相交之处传出,我老脸顿时烫如山芋。脑袋越来越迷糊,手脚绵软无力,下身麻痒如魔兽一般吞噬着我的神智。 怎会如此怪?我被乔孽下了药不成? 余光瞥见乔孽的手中,仍执有引魂笛,拼尽最后力气,握上引魂笛,双手一折,“吧嗒”一声脆响,引魂笛破成两段。 成功了! 我心下一喜,乔孽猛地将我甩开去,铁青着一张脸怒瞪着我。我被他如此一甩,重重摔在了两生花丛里,左脚骨头咔嚓一响,痛楚立时袭来。 左脚小腿骨断了。 我匍匐在地,冷冷盯着乔孽。 亲了老娘,还想将老娘千刀万剐不成? 乔孽自半空之中跌落于地,连连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而后,将红灵凝于指尖,化成一粒赤珠,单手捏诀,朝我一弹,那赤珠端端正正钻进了我的嘴里,融了。 清爽的竹香入鼻,将我体内麻痒之感一扫而光。 “冥君,方才我们……” 未等我说完,乔孽踉踉跄跄地跑走,连引魂笛都忘了捡。 一袭红衣消失不见,我转手将引魂笛摸到了手里,紧紧握着。 出阴鬼林,还得靠它。 只是,它已被我折断成两截,如何是好? 将两截断笛拿在手里,我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断腿正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好转,眨眼,便又生龙活虚。我原地跳了几步,并无异样。只是……一身白衣古袍的衣摆处,便是血迹,回了九重天,要是被赋怀渊逮住,我要怎样解释呢? 12森森鬼影往何方 “哎哟!” 引魂笛如活了一般,在我方才受伤的地方,狠狠抽打了一下。两个断截皆是如此。 我愤愤地高举引魂笛,欲将它们丢进三途河中。你的主人将我腿摔折,我自行好了,你还想再折我一次不成? 引魂笛散出丝丝红灵,在虚空交缠。 下一瞬间,笛子的断口处红芒大作,两截断笛合二为一,恢复如初。 惊喜之下,我执笛于唇边,试吹了几个音符,平缓清冽,音色上乘。将引魂笛搁置眼下仔细瞧瞧,看到断口处沾了一片鲜红。 是我的血。 引魂笛接触到仙灵咒血,能断而重组。 莫非它也是能动的生灵不成? 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先出九幽才是首要。 我飞速朝阴鬼树林跑去。 一边跑,一边在心底将整件事情理顺。 堂庭山取回水玉仙草,成功唤醒赋怀渊,全靠乔孽相助。赋怀渊醒后,乔孽所定的战期也应约而来,我用赋怀渊所教的仙术幻化成白袍广袖的上神模样,瞒着众人去赴这场战约。而此刻,我认为的生死大战,也因乔孽对赋怀渊的相助,而告终。 乔孽这个冥君,也并非他表面上的那样冷血、那般冲动、那般无情。 方才,乔孽以赤珠将我体内的不适抚平,是否已瞧出他打伤的是我呢? 就算他不替我疗伤,有仙灵咒缠身,过个一时半会我也会自动好起来,乔孽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将我医好,却又独自离去? 行近阴鬼林,阵阵阴森之气顿时缠了全身。 我将引魂笛置于唇迹,奏出引魂曲,阴鬼藤绿白的藤条自行让开一条道路。我踏进,缓缓前行。不肖片刻,我便已行至阴鬼林中央。 粗壮的树干旁,挂着绿白的藤条,藤条上方血红的小手一伸一缩,等待猎物降临。 引魂笛音高低平缓,不徐不急。 绕过树干,往前继续行走之时,我望见一抹灰色的衣角,很是眼熟。遂停下脚步,边吹引魂曲,边走到那灰衣旁边,用脚碰了碰,一声闷哼传来。我又踢了踢,依然是闷哼,我不由加大了力道,一脚踹了过去。 “他娘的!谁踢老子,不想活了!” 苍吾的声音忽地传了出来。 四处静止不动的阴鬼藤突地朝声音之处袭卷而去,在阴鬼藤缠上灰衣之时,我看到了苍吾骨瘦嶙峋的脸。 几年不见,他怎变成如此模样? “帝尊!您何以来此?”苍吾大惊失色,忙站起身。 本就蓄势待发的阴鬼藤因苍吾的大动作,而顷刻向前,如疯涌的水蛇一般,将苍吾裹了个严严实实。 虽处于下风,苍吾那张嘴仍是不饶人: “他娘的!老子潜伏了七余年,功亏一篑了。” 我站身未动,将引魂曲调一停,问道:“本帝问你,你为何困于此处?”没了引魂曲,阴鬼藤毫不客气地向我袭来,将我着身的白袍卷住,撕扯,我忙又吹了起来。 苍吾愤愤道:“天下之大,哪里能困得住我苍吾神兽?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你不是晓得么,这阴鬼树是我的朋友,孟惜玉。”我继续吹奏,苍吾未等到我的问话,自顾自为我解释了起来,许是多年无人谈话,孤单寂寞,急需找个人发泄心中之语。 “七年以前,我们出锁天塔,曾到过这里,我认出阴鬼树就是我昔日好友,她当年跟你的宝贝‘月儿’一样,美得跟朵花儿似的,现如今不知何故,却化成了一株鬼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鬼界。” “我恢复自由之身后,便闯了一趟九幽,打听到要想救惜玉,必须要找到她的妹妹。我也不晓得惜玉的妹妹在何方,便想着惜玉独自一人押在这里,定然十分凄苦,就想到这里来陪她。她不记得我了,将我抓住,想吸食我的精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顺她现在的习性。——可是……你一来,全白费了!” 我将笛音一停,以赋怀渊的口吻淡淡道:“你就以一动不动的方式,来摸透孟惜玉的习性?” 阴鬼藤复又缠了上来,我忙轻奏出声。 “不然能怎样?我又打不过冥君,抢不到引魂笛,怎能自由出入?”苍吾说到此处,蓦地愣住,过了片刻,才又道,“你是不是打败冥君,拿到了引魂笛?” “嗯。”我靠近苍吾,将笛音一变,缠在他身上的阴鬼藤尽数退去。 苍吾拍了拍灰衣,重重叹口气,自言自语:“哎……老子一世英名。” 我用下巴朝前方点了点,意思是,问他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出去。他怔了少顷,轻嗯一声:“出去!出去找惜玉的妹妹来救她。” 孟惜玉的妹妹不就是孟顷颜,几日前我才见过她。 只是,若告诉苍吾,以他的脾性,就算孟倾颜不从,他也会将孟倾颜绑了来,哪怕是要孟倾颜死,来换孟惜玉活,苍吾也是做得出来的。 再者说,孟惜玉乃鬼界命脉之所在,如她离去,鬼界可是会不覆存在? 届时,乔孽该当如何? 此事……先缓一缓,与赋怀渊汇合,再另行商议。 顺利出得阴鬼林,我们来到一片偌大的空旷之所。此间浅草青青,黑蝶翻舞,而那团出鬼界的大门,却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出口呢?”我将引魂笛插入腰带之中,四处张望,一个鬼影都没有。 苍吾左右看了看,“鬼界的出口时时都在变化着,不一定是我们七年前所出之处。”顿了顿,“要不你去将冥君抓来,叫他带我们出去?” 要是真正的赋怀渊,何需乔孽引路,直接便飞身出了九幽。 我负手而立,故作冷清高雅的姿态。 “月儿……” 念谁谁到,才眨眼的功夫,我便瞧见远处虚空之中,一团月白颜色由远渐近,向我们飞来。 速度之快,比若雷电。 月白雾团散去,赋怀渊现身于其间,眉目似古画,清俊如朗月。 他急行到我跟前,抬手挥出一道白茫,将我的幻象除去,扯下我一片青色衣衫,化成一只青鸟,放飞。 落地,幻化,此番动作一气喝成。 “月儿。”赋怀渊冷冷瞧着我,双眸之中满是忧色,“我将天界之事处理妥当,便来寻你,你为何要来九幽?” “我……” 我心里虚得很,双手不停地在衣衫上搅着,打着圈儿。 苍吾“啊”地惊叫一声,又喊了声娘,这才道:“要死啊!竟敢假扮帝尊!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救老子的!原来你是故意躲起来,好叫帝尊着急的!你……你闲得肝疼啊!” “嗯。”一听苍吾此话,我顿生喜意,挽上赋怀渊的胳膊,一拍胸膛,“去堂庭山时,我偶然得知苍吾被困在了阴鬼林里,我时时想来救他,可是又碍于术法不及,不敢前来。可是,不来又不行啊,苍吾他在锁天塔搭救过我们呀!——于是我便琢磨,幻化成你的模样来九幽寻找苍吾,九幽里都是些鬼魅,它们天生蠢笨,分辨不出来的。”我朝苍吾嘿嘿一声,“老赋,你瞧,苍吾不就没看出来嘛。” 赋怀渊用力将我圈住,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喃喃:“月儿,都怪我未照顾好你。” “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你知道么?” “不够好,我还不够好。” “你非常之好……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他娘的!你俩别说了行么?一身鸡皮疙瘩。” 苍吾突然咆哮起来。 看着他急得跳脚,我靠在赋怀渊结实的胸膛上,柔柔笑了。 赋怀渊,你很好,这三界无人能如你这般,给我如此强烈的安全感。 “嘘!”赋怀渊将食指竖放在唇上,冷冷看了苍吾一眼,苍吾吓得立刻噤了声,四处张望。我亦屏息凝神,仔细观察。 俄顷,清浅的草地上,冒起了黑色的雾气。 一个又一个鬼影佝偻着身子,朝前无声无息地飞行。 我暗自心惊,怎会有如此多鬼魅自由行动,无鬼差看管?乔孽不知么? 突地,我心念一动,离开赋怀渊的怀抱,赋怀渊将我一拉,我回头笑了笑,朝一个鬼影一指,“老赋,你看那是谁?” 赋怀渊皱眉,苍吾踮着脚尖,朝我所指之处望着。 “老子没见着认识的鬼啊。” 我松开赋怀渊的手,快速走到一个鬼影后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个鬼影缓缓转身,脸色焦黄,苍白无血。 “姻禾,真的是你!” 我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姻禾在世时,因情而亡,死后,变成这副模样,真叫人心疼。 鬼影张开紧闭的双眸,眸中只有眼白,并无瞳孔。 “姻禾,你为何久未投胎转世?是否有余愿未了?”姻禾会变成如时婉一般的怨灵么?不!她不会的!姻禾是如此的善良。 鬼影的眼角落下两行清泪,而后将我推开,复又回转身,继续缓缓前行。 重重重影交叠而过,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四下寂静无声,黑雾之中,一方红色的澡盆凭空出来,里头一个全身裸的露女人正在洗浴。 我吓了一大跳,忙抬手去遮赋怀渊的眼睛,哪料赋怀渊早已撇过头去,未看。反倒是苍吾,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女人澡洗。 上古神兽春发了不成? 13凄凄楚楚话别离 那诡异的女子从澡盆里站了起来,胸口邪魅的鬼火燃得正旺,而后,她转了个身,触目所及,吓得我连连后退,似被冰水从头浇下。——那女人的后背,被剥了一大块皮,留了个蝴蝶形状的血红色大疤痕,与周遭细嫩的皮肤相对,触目惊心。 “是她!” 苍吾喊出了两个字,尾音颤抖。 我站在赋怀渊身侧轻笑,苍吾不出口倒罢,一出口,便如此紧张,这女子莫不正好是他的心上人吧? 女子转过头来,顾盼流转,楚楚动人。 “惜玉……我是苍吾啊。” 苍吾话音刚落,女子润红的脸色忽而转成灰黑,血管从皮肤下凸起,里头黑色的血不再流动。以肉眼可见之势,变成了一条黑绿白相间的藤蔓。藤蔓缓缓朝我们这边,滑行而来。 将近,我仍处于半迷离状态,突见一道白灵划过眼迹,定睛再观之时,伏灵剑钉在了一条阴鬼藤上。阴鬼藤左右摇摆,而后以极为怪异的扭曲之姿,化为黑灰。苍吾低吼一声,蹲下身去,双手遮面。我欲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且由了他去。 赋怀渊将我搂着:“当心,阴鬼树擅长魅术。” 我心一惊,问道:“老赋,魅术是不是包含药春之房术?” “乔孽用在了你身上?” “不是不是!就是方才啊,我不小心掉到了三途河里……啊呀,你别那样一副想把三途河抽干的模样嘛——你听我说!我掉到三途河进里以后,有一条阴鬼藤爬到了我的腿上,然后乔孽救了我,出水之后我就感觉浑身很热,肚子麻麻的。” “乔孽欺辱了你?”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踮脚在赋怀渊光洁的下颚处亲了一下,道,“你忘啦,我是以你的面目来九幽的。” 乔孽亲了我一口。 当时我还是顶着赋怀渊的面容,乔孽都下得了手。 这些,我敢叫赋怀渊晓得么! 将苍吾从地上拉起:“别难过了,先出去吧。我去帮你找孟倾颜……” “孟倾颜?谁是孟倾颜?惜玉的妹妹么?你认识她?她在哪儿?”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见过一姑娘,正好也姓孟,我一着急,就给说出来了,嘿嘿。不一定是孟惜玉的妹妹,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你说对不?” “带我去找她!” “好好好,先出去,一切好说。” 阴鬼树是鬼界阴脉所在,苍吾与之相处交了,已被鬼气所染,浑厚的神兽之灵散得差不多了,才会变得形如槁木。 黑色的雾气更浓,我们往东面行了丈远,复又往南面而走。 由赋怀渊带领,寻找出鬼界的法子。 “呜呜呜……啊呜……” 陡然间,原本空旷的地界传来片片鬼哭狼嚎之音,入耳,汗毛直竖。 “神咒杀伐,何鬼敢入。” 赋怀渊轻念仙诀,双手结出纷繁印纹,霎时,漆黑一片的浅草地界一声尖啸破天而起,阴风阵阵袭来,百只鬼魅飞速移动,现于眼前,又四下散去。整个空间又变得异常寂静。唯剩墨黑之中,幽幽绿莹点点,明灭不定。 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从远处飞来,伞下空无一人。 眨眼间,黑色的油纸伞衍生出了数十把,上百把,越聚越多,将一片绵延不见迹的浅草地映衬得极其诡秘。 赋怀渊双手虚抬,挥舞出灵光阵阵,扫荡四方,空空荡荡的油纸伞之下,出现了一张张铁青的死人面孔。 我不由打了个抖儿。 乔孽此番放出百鬼,是对我们的行踪早有预料了,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么? 这些死人并非虚影魂魄,而是早已亡故,有人施术将他们的一缕魂魄禁锢在身体里,让其不得转世轮回,永生永世被困在此处。而施术之前,需要寻找尸体沿未完全腐烂之人,才能利用他们的躯壳。 赋怀渊未有片刻停留,执起伏灵剑冲进纸油伞之中。 我将头上女祭箜篌取下,捏仙诀,将灵力注入箜篌之中,信手挑丝弦,缠缠绕绕的青色灵力混合着高低起伏的乐音,向死人的脚边涌去。 一时之间,凄厉的鬼叫声不绝于耳。 突然,原本静默在一旁的苍吾枯瘦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面目狰狞,一张脸上血肉模糊。我一怔的瞬间,给了他无限机会。他将我的手抓住,长长的指甲挖进我的肉里。 箜篌乐音停了下来,眨眼间便有数十个死人将我围了起来,他们个人脸上血迹斑斑,张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苍吾将箜篌从我手中夺走,高高抬手,准备摔烂了它,下一刻,又扭头看了看我,血色斑驳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我忙朝他吼道:“你是不是被乔孽和阴鬼树的魅术控制了?苍吾!我是符月啊!”苍吾头一歪,嘴巴张阖,牙齿嘣嘣乍响,口里吐出了一团血色红雾,我忙朝后躲,苍吾将上前一步,将我压在身下,张嘴朝我的脖子咬下…… 一道白灵划过视线,定睛再观之时,苍吾已迎面倒下,伏灵剑稳稳插在他的手掌心上。我回头而望,所有的油纸伞皆堆在一处,隐约可见里头白袍广袖的赋怀渊,赤手空拳敌万鬼。 无数半透明的阴魂在我身边掠过,奔向赋怀渊的方向。 层层叠叠的阴魂将油纸伞覆盖住,漂浮于空,飞速地旋转,如果海中一股急流引出的旋涡。在旋涡的中心,赋怀渊长身而立,目光清冽,沉稳从容。 “月儿,将苍吾带走。” “嗯,你多加小心。” 我将苍吾架起来,原先两人来高的苍吾极其魁梧,然而我此刻把他扶在肩上,却惊觉他比粥粥重不了多少。 这个呆傻的神兽,究竟在阴鬼树里经受了何事? 我扶着苍吾快步往白光处走去,一脚踏进白茫,引魂笛被弹飞,回头望时,引魂笛已被去阴魂处,阴魂堆积起来的小山将赋怀渊团团围住,丝毫看不见里头是何模样。 下一刻,这座“小山”倾然垮塌,死人吱吱乱叫,阴魂尖啸不断,赋怀渊站在此间,白袍之血色成片,容颜却仍旧淡定闲雅。 他自虚空向我飞来,将苍吾扛一肩上,将我手一牵,“月儿快走。” 油纸伞迅速合扰,又飞快打开,阴冷着朝我们呼啸而来。 我忙回头,紧跟赋怀渊融入一团白色灵光之中,在我们踏进去那刻,灵门闭合,身后传来一阵尖戾的鬼语,哀婉凄嚎。 终于上得人间,我将苍吾放至一旁,独自喘着粗气。 这一趟九幽之行,可把我累得够呛。 赋怀渊单手执剑,坐到我身边来,静默。我转头看他,紫金耀目,衬得他侧脸如琼玉,天生笑颜使得整个人气质温润净华。 “老赋,你没事吧?” “无碍。” “我……” “莫要说了,我都知晓。” “那你怪我么?” “傻月儿,你怪过我么?”赋怀渊浅笑,抚了抚我的发。 我嘿嘿一笑,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怪过!当然怪过啊!……你说不要我的时候,我想你死。可是,你若真的死了,我也不愿独活了。” 赋怀渊用指腹轻触我的眼角:“我从未说过不要你。” “玉藻呢?你也要她么?” “我必须要给她帝后的名分。” “嗯,她现在怀有身孕,若无名无分,会叫旁人说了闲话去。” “委屈你了,月儿。”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尘土,“若真觉得我受了委屈,那你留在人界时时陪着我吧。” “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我不喜欢九重天,我们就在花间城郊的月殿里住着,好不好?” “好。” “粥粥还在九重天呢,你去接他回家。” “我已送他去了招摇山。有爹娘照顾着,你无需挂心。”赋怀渊笑笑,立身而起,握成拳的手在我眼下打开,掌心处一朵青色小花晶莹青翠。 他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了,我着实欢喜,只不过,玉藻这根大刺横在我的喉咙里,叫我说每一句话,都撕心裂肺地疼。 她怀有赋怀渊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无辜的,不该如同当初的粥粥一样,未出世,就见不到爹爹。不……玉藻的孩子,该名正言顺地唤赋怀渊父君才是! “老赋,”我抬眸,露出温柔的笑,“你还是回九重天吧。” “你不再需要我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玉藻再过几个月即将临盆,你总归还是要守着为好。” “嗯,届时我再回去不迟。” “听你这口气,你并不爱她,为何……”说到此处,我心中一酸,泪差些便飙了出来。强行心头异样压下,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老赋,你既然也选择了她,怎不再给她多一些温暖呢?” “我已给了她三界之尊,月儿还当要我如何?” “这天底下每个女人,无论高低贵贱,性格温婉或暴烈,要的,只是夫君的宠爱而已。” 赋怀渊将伏灵剑回鞘,将我鬓边乱发别于耳后,“这些我只给你一人。”我埋首至赋怀渊的胸膛,笑着,偷偷将一滴眼泪蹭在了他的白衫里。 是啊……玉藻得了帝后的位置,我享了赋怀渊的怜惜,公平得很! “你们俩恩爱完了么?” 苍吾的声音陡然在一旁响起,我转头看他,他已转过身去,边行边道:“我走了,谢谢你们救了我,他日重遇,必定报之。” “喂,你别走啊,我家粥粥想要一只宠物,你或许……” “滚!他娘的!老子虽然被惜玉吸了灵气,法力消退,但老子是顶天立地的上古神兽,岂能当区区孩童的玩宠?!——再见。” “好吧,再见!” 我们目送苍吾远走,背影落寞凄楚。 14日里岁月缓缓淌 月下时光轻晃,日里岁月缓淌。 我和赋怀渊重回月殿,已近十日。第十日这天,我们将粥粥接了过来,一同住着。 待玉藻的孩子出世,粥粥享受到的疼爱更加少了,只能趁此机会,让他们父子多接触接触,增进感情,免得日后赋怀渊发觉玉藻的孩子更加聪明,更加懂事,那我的粥粥便成了可怜儿了。 好想把玉藻弄死啊! 一尸两命啊,想想都爽翻了。 “月儿,睡下了么?”正想着,房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赋怀渊出现在了门口,一袭白袍,清如月华,仍是初见时的模样。 “进来啊。” 我伸手招呼赋怀渊过来。这段日子我都未锁房门,为了就是“引勾”赋怀渊上榻。 尚未知我与赋怀渊将这段师徒情分改成了夫妻之情,会遭何样的天遣。就目前的情景来看,玉藻顺利生产,就是我的天遣。简直是灭顶之灾。 赋怀渊在门口静立,把万神图递到我面前:“月儿,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哦。” 将血给了赋怀渊之后,便嘱咐我几句,叫我早点休息,便回了自个儿的房间。 发乎情,止乎礼,赋怀渊也太君子了些。我不由思索着,明日和粥粥去花间城去,弄些药春来,下到赋怀渊的饮食里头。 一夜辗转,隔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洗嗽,见粥粥在院子里逗一只半大的小灰狗。 我忙走了过去。 自从百年前我不让粥粥养宠物,粥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见猫啊狗的就要说抓回家吃了,估摸是得不到便毁了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便是说,自己过得不开心,还要叫别人难受。这是他常说我的,子承母性,甚好。 粥粥轻轻抚摸着灰狗圆滚滚的肚皮,神色阴晴不定。 我在他身旁轻轻蹲了下来:“粥粥啊,咱将小灰灰放了好不好?” 粥粥闻言,头也未抬:“娘亲,它叫哈哈,我新捡的。”好家伙,吃一顿狗肉之前,还要先给狗“编个号”。 “粥粥,你打算……” “红烧。” “放了吧,你看它多可爱呀。” “可爱的清蒸好吃,就清蒸。” “它眼睛圆溜溜、水汪汪,跟你长得多像啊,它这么小你就吃了它,它多可怜呀。” “娘亲你别劝我,它是我在荒郊野外抓到的,我是它命运的主宰者。” “你爹爹最是慈悲,他不会容忍你残杀幼小生命的。” “爹爹一大早去招摇山了,他说要在外婆家吃了晚饭才回来,到时候狗肉都进了我的肚子,难不成爹爹还将我开肠破肚不成?” “那……你将它送给娘亲好不好?” “娘亲,你想爆炒?不行不行,你喜辣,我怕辣,我俩口味不合——顶多我吃剩的匀你一些,你回锅加辣子重新炒。” “不是不是,娘亲是看它无父无母怪可怜,想养了它。” “娘亲养宠物?我没听错吧?铁树开花了?” “额,算是吧。你爹爹此去招摇山,路途遥远,为娘我放生一回,望你爹一路平安。” 粥粥无比低沉:“既然娘亲想要,送给娘亲好了。” “谢谢乖儿子啊!……娘亲不是很会照看动物,可否麻烦你替娘亲将它先养着?” “我免为其难答应你吧。” 我抬手捏了捏粥粥的小脸,看了灰狗一眼,转身时,故意脚一偏,狠狠踩在了灰狗的短尾上,耳边立时传来一阵尖啸……“啊呜呜……啊呜……”我淡定地道:“不用这么大声感谢我,老娘虽然面慈心善,但你要是犯了错事,我会将关到一个永不见天地的地方,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转身回了屋子,又施隐身术,悄悄来到粥粥身旁,看到他一脸心疼地看着灰狗在地上蹬出一个浅泥窝来。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气道:“哈哈,你别再嚎了,我娘亲精明得很,你若叫她瞧出你是神兽,她会将你赶走的。我好不容易哄骗她将你收养下来。” 我撇撇嘴。 死灰狗,老娘一眼就看出你是苍吾,自锁天塔出来,就没见过你。当时情况紧急,一时没顾得上找你,后来又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应接不暇,实在没空去管你的死活。现在我们将你从阴鬼林里带到人了界,你怎如何不爱惜自己的灵源?怎被弄得现了真身?且还变不回去了! 也不知你从哪里跑了回来,并且一身灵力尽毁,曾经两人来高的魁梧身材,又变成了半大小灰狗模样,这期间,你经历了什么? 幸好遇上了粥粥,要不然一代神兽,怕是要入了凡人口腹。 “哈哈,你喜欢我给你做的新家不?” 粥粥自顾与苍吾说着话,苍吾口不能言人语,啊呜呜地叫唤着,跟当初在盘古灵墟中似的。一切,竟萌生出许多亲切感来。 这就是他乡遇故知么? “哈哈,平常我爹爹不在的时候,你少惹我娘亲啊,娘亲她脾气坏,心狠手辣,说不定她哪一刻心情便不好了,将你爆炒了呢。” “啊呜呜……。” “好了好了,乘哈哈,咱们出去跑步去,走!” 粥粥将苍吾抱到了院外,放置到地上,一人一狗小跑了起来。 这些多年,因害怕粥粥受伤,我一直未同意他养劳什子宠物,现在难得的一个机会,我先不急着去拆穿,等粥粥乐上几天再说。 我正坐在月殿前的梨花树下发呆,灵澈来了。一袭红火衣袖,赤足银钏,头插鸟翎,十分热情。 若她同白长泠遇到了,不知谁的精力更加旺盛一些呢? 说不定他们会成为知己,哈哈。 “小月,我来找你玩儿了。”灵澈自半空中现身,落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从她衣衫里探出头,深深吸了口气,又被她埋进了臂弯。 好一个热情似火的姑娘。 老半天,灵澈才将我松开,一双眸子灵动照人。 “小月,我今天开心死了!苍尧约我酉时去天荒弱水池泛舟,你晓得么?我好开心!哈哈……” “恭喜恭喜,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追了他两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一听,双眼放光:“灵澈,你会使魅术么?”灵澈大眼一眨,欢快地道:“会呀!我教你,来……”说罢,她拉起我的手,来到院正中,“我只教你一遍哦,记住了。” 灵澈原地轻转,一袭红火衣裙换成了嫣红舞袖,长长的水袖挥动,清雅灵洁。 “小月,来段乐音。轻快些的。” “嗯,好。” 我将发间的女祭取出,落地化成箜篌,抬手调调,信然拨弄。指尖划过丝弦,轻盈的音符四散而开。 灵澈将一抹半透明的绯红面纱遮到光洁的脸上,踩着箜篌节拍,婆娑起舞。全身的关节柔若无骨,自由且快速地扭动着。一阵轻颤自她的右手指尖传至肩头,再从肩头传到左手指尖。极是自在,洒脱,全然无半点做作与约束,每一个动作与舞姿,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畅快的感触。 头上的雀羽随着身形的晃动,轻颤;足间的银钏跟着音点,叮铛做响。 我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手不自觉乱了调子,灵澈察觉,轻轻皱了皱,舞动到我跟前,将我浅浅踢了一下。 “小月,做事专心些。” “你长得美,跳得更美,我心一动就弹不好了。”我索性不弹了,认真观看她跳舞。 灵澈“咯咯咯”笑了一阵,踩着舞步,在没有乐音陪衬的情况下,依然舞得缠绵轻灵、潇洒不羁。 一舞罢,灵澈缓步于我跟前,轻笑:“记住了么?” 我忙不迭点头:“记住了,好美的灵澈。——诶,对了,灵澈,你认识司楹么?她比你还美上几分,改日我要为你们引荐引荐。” 灵澈一愣,略微迟疑了一下,道:“后土上神,人界称之为后土娘娘,大地精魄幻化而成的我们,谁能不知谁能不晓?” “此话怎讲?” “你不晓得?”灵澈理了理衣裙,道,“在九重天之上,四方上神各执其职五百年,极少往来,但我却是晓得,他们四人关系极为要好。后土上神是四位上神中唯一的女子,她主司大地山川江河流域,被人界所奉为最高神灵。后来……她恋上了一句凡间男子而自毁神身,入轮回做了凡人。——此事,也才不过几十年的光景。” 我忍不住问:“那凡间男子可是秦钺?” “听说是姓秦,是长生上神在凡界的武将。” “哦。” 灵澈朝我眨了眨右眼,顽皮又天真地道:“想来,那凡人男子也只比苍尧丑那么几分,要不然后土上神怎会瞧得上眼呢。” 我轻哼一声:“咱家老赋比雪世好看许多,要不然我怎会瞧得上眼呢。” “哎哟……不知羞。”灵澈妩媚一笑,探手到我腋下,挠我痒痒。 我忙躲开,“哈哈……谁不知羞!别挠别挠,我最怕痒了……” 灵澈咯咯直笑,“看你还敢不敢嘲笑我!” 我边躲边道,“谁敢嘲笑你,我说的是事实罢了,老赋比雪世就是帅嘛……哈哈……” 15转世轮回心未死 赋怀渊来消息说一个时辰后归家,粥粥以灵叶相传,说是带着苍吾到蕣安城找司楹玩儿去了。我乐得清闲,同灵澈尽情疯闹。跳舞,谱曲,唱歌,好不自在。 两个时辰后,我俩疯累了,倚树而坐,讲起了苍吾的事。 因我总认为苍吾与雪世之间,有些渊源。 “最先遇到苍吾,是在锁天塔。”我缓缓道来,听到锁天塔,灵澈有些不好意思,将头靠在我肩膀上,闷闷笑着,我捏了兰花指在她脸颊弹了一下,她也不躲,白嫩的脸上立即起了红印子。 我揉了揉她的脸,继续道:“在锁天塔,苍吾和我一起被万神图送回了盘古灵墟。我成了一缕幽魂,苍吾回上了自己的原身。——他的原身是一只小灰狗。在盘古灵墟,他时常抢我的吃食,嘿嘿……后来我们又一道重回锁天塔,出塔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前几日,我在鬼界九幽的阴鬼林里遇见了他,他被阴鬼树吸食了灵力,变得弱不禁风。老赋将他带出九幽,可是他一上人间就与我们分开了。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被粥粥给捡到了。” “粥粥捡到苍吾的时候,苍吾复又变成了小灰狗的模样,且灵力全失。” 灵澈愣了半晌,道:“小月,你晓得苍吾与苍尧之间的关系么?” “快说!” “百年前,苍尧入人界历劫,是苍吾把他养大的。” “什么?” “苍吾为了他的心上人,水漫蕣安城,当时苍尧名唤雪世。苍尧劝阻无力,万般无奈,以死相逼,结果恢复了上神之身。苍尧有了仙法,就将苍吾压到了锁天塔内,受铁链穿骨之刑。” 我大吃一惊。 苍吾讲雪世铁面无私,能手刃亲兄弟,甚至连生父法了错,也绝不留情。原来……他就是雪世那个“生父”啊。难怪他当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感同身受一般。 静默半晌,灵澈挥挥衣袖,与我作别。 刚送走灵澈,赋怀渊回来了。 一袭白衣广袍,一手立于胸前,一手负于身后,面如冠玉,墨色长发由玉簪绾起,温润儒雅,大气古拙。 “月儿。” 他行至我跟前,抚了抚我的头发,浅笑。 我挽了他的胳膊,哼道:“瞧把你乐得,娘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你?” “莲子羹,清炒香葵,油辣山鸡,水豆腐。” “哼!” 赋怀渊仍然淡淡笑着,西沉的金乌相映而照,俊逸不凡。 我气呼呼地道:“还笑!讨厌你!哼。” 他轻捏我的脸,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方八角食盒静静挂在他修长的指尖,“娘做的藕糕和小菜。” 我皱眉撇嘴:“娘做的啊,能吃嘛。” 表面虽如此,内心仍是欣喜不已,忙不迭地接了过来。 倒不是非要赋怀渊给我带什么东西不可,而是希望他能在看不见我的时候,也能想念着我。 正要将食盒子打开,粥粥雪白的身子突地撞进了赋怀渊的怀里。 “爹爹,老远就闻到香了,你是不是特意给我买的?”他边说边用鼻子嗅,话又转口,“哇,是外婆做的点心!真香!”毫不客气探手进去,拈了一块淡粉色藕糕出来,丢进,边吃边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好吃。” 说罢,又拿了第二块,递到自个儿怀中苍吾的嘴边。 我索性将整个食盒都丢给他,他欢喜地接过,掀了盖子,与苍吾你一块我一块,光明正大地开吃。 “老赋……”我一脸委屈地看着赋怀渊,他轻笑着牵起我的手,往屋内走,“还没吃晚饭吧,我在招摇山没吃饱。走,给你做去。” “耶!”我得意地看着粥粥由满脸夸张的欢喜之情,转变成目瞪口呆的颜色,心情大好,由赋怀渊拉着,进了殿内。 粥粥在外头跑了一天,定然又累又饿,我本是打算将娘做的吃食给他吃就罢了,自个儿待会儿随便吃些什么好了,没成想赋怀渊如此懂我。 很快,饭菜上了桌,我与赋怀渊相对而坐,粥粥腆着脸想往桌上蹭,估摸是因为方才抢了我的糕点,现在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只抱着苍吾,眼巴巴地望着。时不时吞一口口水,再往前半步,后退半步。 我将一双牙木筷子递给粥粥,“臭小子,长大了啊,懂得害臊了。” “人家早就长大了。人一长大,胃口就好,吃什么都吃不饱。” “好啦,知道了。快来吃吧。” 粥粥闻言,接过筷子,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娘亲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快吃吧,少贫嘴。” “嗯嗯。” 粥粥抄起筷子,夹了块土豆片到我碗里,又转手将一块红烧肉搁进赋怀渊碗中。我哈哈大笑,赋怀渊皱了眉头。 “粥儿,爹爹不吃荤腥。” “爹爹,你日后要同娘亲相处千年万年,怎能不提前适应适应她的喜好呢?红烧肉多好吃啊,肥而不腻,跟娘亲的皮肤似的。” 我将赋怀渊碗里的红烧肉夹过来,放进嘴里,咀嚼:“粥粥你才是真肥!”我捏了捏粥粥的脸,一手肥肉,顺手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 粥粥一脸委屈地望着我:“娘亲,你是不是又嫌弃我是个胖小子?” “乖……多吃饭,不要怕胖,以后娶不到媳妇,为娘倒贴一万两金子让你上门。” “听说上门女婿会被女家虐待。” “别怕,谁敢欺负你,娘亲弄死他。”挑了一块红烧肉,递到粥粥的饭里,我亲了亲他的脸,“吃吧。” “娘亲,你对我真好。” “嗯……你不胖得丑死,怎能衬托出为娘的清丽呢?” 赋怀渊幽幽抬起头来,眼带笑意:“月儿胖瘦都好看。” 粥粥狠狠撕咬鸡腿,神色忧郁,一顿饭未再开口说话。苍吾在一旁对付一根骨头,啊呜呜地发出满足之音。 惨了哟,他真被粥粥当宠物狗养了。 饭罢,我收拾好碗筷,从灶间出来,看到粥粥抱了苍吾在院子里玩儿,“哈哈,你说娘亲和爹爹是不是秀恩爱死得快?啊呸……不是这么说的!秀恩爱老得快!”顿了顿,苦兮兮地望了望天边弯月,“他们恩爱便罢了,还非要在我面前显摆,好生讨厌。”默了片晌,叹了口气,“哎,过几日去鬼界,查查姻禾投胎到了何处。……快八年了,是时候再见一面了。” 听闻姻禾的名字,我陡然一惊。 姻禾是去投胎了,前两日我才见过她。因怕告诉粥粥,会勾起他难过的回忆,所以我与赋怀渊谁都未提,想着兴许粥粥已经将姻禾给忘了。毕竟与姻禾相遇时,粥粥只是一个孩子。 现在看来,粥粥未曾有过一刻,忘记过姻禾。 我往前走了两步,正待去安慰粥粥几声,赋怀渊自身后将我拉住了,我抬眸看他,他朝我摇了摇头。 粥粥抚摸着苍吾短短的灰毛:“我就算了,好歹还有个念想。你呢?你一只单身狗,想必十分难为情罢。” 我喉咙一紧,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月儿,我查了万神图,白姻禾投生在即翼山下的村庄。”赋怀渊揽在我肩头的手,颤了一颤。“明日我们带粥粥走一趟。” 我转头,在赋怀渊颊边浅吻一口。 次日清晨,我将去寻找姻禾的事同粥粥一提,粥粥立即双眼冒光,抱住我一顿猛亲。 招摇山往东三百八十里处,便是即翼山。赋怀渊施术,带我们来到即翼山下。 此山丛林密布,林间生长着极其多的野兽与植被,六眼怪虫,三头蛇,死亡黑木。山巅有一条即翼河,河里有食人鱼,我们三人手腕上所戴的、能取人“情丝”的月光石引,便是出自即翼河底。月光石引由食人鱼守护,是以极为难取到。 当初赋怀渊能弄来一颗,实属难得。 踏着晨曦之彩光,我们来到了姻禾转世的这个小村子,即翼村。 村口大门以沉香木为障,防虫蛇与鬼魅,想必村内的人懂一下异术。我们穿过术障,进到村子里。过了一会儿,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围了过来对我指指点点。 “哪里来的人?” “不是人,像是神仙。” “神仙是什么?很厉害么?” “不晓得,快回去通报族长。” 我嘴角抽搐,用胳膊撞了撞赋怀渊:“老赋,这里的百姓不大正常啊。” “何为正?何为异?” “……你少跟老娘讲这些大道理。连神仙都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哪有道理可讲?” “月儿,放眼世间,广阔无垠,有许多事是我们未曾知晓的。” 粥粥在一旁帮腔:“娘亲,你自己孤陋寡闻就算了,还在爹爹给你教授知识的时候,反咬一口哎哟!娘亲,你是哈哈么?还咬人!” 我得意地笑:“你不是说我反咬一口嘛,我如你的意。”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我踹了他一脚:“少装学问!姻禾不是女子?” “姻禾知书达礼,上晓天闻,下通国事,岂是你区区妇人能比拟的?”粥粥看了眼赋怀渊,见赋怀渊脸色渐沉,忙跳了开去,觉得可以安全逃走的距离,这才又大声道,“爹爹,粥儿说得不对么?娘亲粗鲁又蠢笨,你看上了她哪一点啊?” 这回,我倒是没有反驳粥粥,因我也很想知晓,赋怀渊究竟喜欢我哪一点。——论模样,我不及司楹;论仙姿,不如玉藻;论热情,不如灵澈。 想一想,心凉了半截。 16心念一动万万年 赋怀渊背倚朝晖,展清灵仙气:“上了船,便逃不掉了。” “哈哈哈哈……”粥粥指着我,弯腰大笑,直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我黑着脸,骑到赋怀渊的背上。赋怀渊将我的双手捉住,原地旋转三四圈,而后停下,将我乱了的青色衣裙理顺,再抚了抚我的发丝,双手捧起我的脸,眸如星沉,音似泉击:“若说月儿聪慧良善,勤奋好学,温柔贤淑,月儿誓必会说我不够心诚。我不夸月儿的优点,不损月儿的缺处,不将月儿同其他女子相比较,我只告知月儿,月上誓言不灭,心念一动,则是万万年。” 流光静舞,风乍起,惊起心间涟漪。 一个身着蓝红相间长衫的妇人,走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个孩子,才不过刚满月的模样,脸肉嘟嘟的,粉嫩可爱。 粥粥一扫方才玩笑颜色,双手握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孩子。 我心下了然,这就是姻禾的转世。 一只小手牵住了我,我低头去看,只见粥粥泪眼朦胧,小嘴紧咬:“娘亲,我有些紧张。” “别怕,老娘为你牵线去。”我朝那名妇人走去。她怀里的婴儿长得可真好看,小脸白里透红,跟比比一个月的时候一样可爱。我刚想伸手去摸摸她,那妇人吼了一句:“哪里来的异类,族长的长小姐也是你等下人能随便碰的么?” 我讨好地笑着:“这位漂亮姐姐,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看你闺女好看,想抱抱。” 兴许是见我们三人面善,她未再如先前那般防备,但仍是将转世的姻禾紧紧护住,轻声解释:“你们莫要乱讲,她是我们即翼村族长家的小姐,我只是一介下人。” “哦……你们长得很像,都是大美人,我还以为你们是母女呢。” “你这姑娘真会说笑,我哪有这样好命。” 我将头上一支碧玉簪子取下,递到她手中,轻笑:“妹妹我说得全是肺腑之言,掺不了半点假,姐姐你莫要再谦虚了嘛。——诶,孩儿她娘呢?怎么没见到?” 妇人长长叹了口气,眼里闪着泪花:“哎……姻禾这丫头命苦,出生三天,就没了娘。” 姻禾这一世也还叫姻禾?真是巧得很。 如此也好,好记又好认。 听到姻禾的娘没了,我忙问妇人:“怎么回事?” “山上下来了猛兽,将她娘给咬死了。” “猛兽?这里不是设有异术结界么?怎还会有人伤亡?” “这结界是五百年前一位老神仙给布下的,他传授了神法给我们,可是一代代传下来,许多古老的神法都失传了。算上姻禾的娘,村子里已有三个人死于猛兽之口了。” “是什么样的猛兽?” “见过的人都死了,唯一活下来的姻禾他爹疯了。”妇人将姻禾抱紧了些,朝前方望了一眼,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帮村民自村口而来,个个手里拿着木棒与黄色的布条,像是刚刚布过阵法。 妇人一跺脚:“哎哟,我得走咯。” 我将她拉住:“姐姐,你看我也是当娘的人,我明白孩子没了娘,就好像塌了天,实在可怜。”单手揽入过粥粥,推到妇人面前,“我这孩子同长小姐有缘,你可否让他抱一下?” “不行不行!千金之躯,可不许他人沾染。” 妇人说罢,急急走了。 粥粥左右手紧紧相握着,踮着脚尖看着姻禾被妇人抱着,走远,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心中一疼,百味陈杂。 “乖儿子,男子汉大丈夫,十八年后,姻禾又是一黄花闺女,你大可去追求她。” “娘亲,姻禾已有婚约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粥粥边抽泣边道,“与她有婚约的男子,还是那个无耻小人叶天息!” 叶天息? 自姻禾那日离世,到如今七余载。当时叶天息被白泽毁容,弃了姻禾独自归乡,以他当时的年纪,应不超过三十岁。到如今,也就不惑之年。怎滴……就死了呢?是听到姻禾的死迅,而悔不当初,轻生了么? 这对苦命鸳鸯,活着生生错过,转世轮回,却又彼此牵连。 看粥粥咬牙切齿的模样,我心里直打鼓,忙往旁走了两步,用手肘撞了撞一直未吭声的赋怀渊:“老赋,你儿子的情劫到了。” “无可免之。” “执万神图改呢?” “月儿,逆天改命,会生恶果。” 我挠了挠头,心里烦闷。 白姻禾和叶天息,两情相悦,甚好。粥粥不该插这一足。可是,我该如何去劝阻粥粥呢? “哎哟……” “啊呀!” 突地,一片痛呼声钻入耳中,我扭头去看,刚才拿着木棍与黄布的村民皆倒在地上,痛苦呻吟,而那名抱着姻禾的女子,消失无踪。 “老赋,他们怎么了?” 我边问赋怀渊边朝村民走去,赋怀渊将我拉住:“别靠近,有毒障。”将我和粥粥拉至他的身后,指尖白灵缭绕,幻化成仙罩,将我们三人皆罩在里头。行进村民身边,赋怀渊白袍轻挥,收袖之时,丝丝的蓝红之气从村民的口耳鼻眼等七窍中溢了出来,缓缓流进空中,进而消失。 粥粥恨声道:“一只鱼灵,也敢在粥爷我面前使诈。” 我问:“什么鱼灵?” “笨蛋娘亲!刚才抱姻禾的妖婆就是鱼灵啊!” “我不明白……” “你真笨!她化装成村里人的模样,将姻禾偷走啦!”粥粥将赋怀渊看着,“爹爹,我要扫平即翼山,你去么?” “粥儿,切不可鲁莽。” 我插话道:“乖儿子,老娘陪你去。——真是可恶!害我儿子的心上人,又欺骗我的感情,罪无可赦。” “走。” 粥粥小手将我一牵,我走了一步,顺手挽上赋怀渊的胳膊:“走啦,少讲天意恩德。”赋怀渊无奈地望了我们一眼,轻轻笑了,指尖幻一团白灵于空,“方才我已在她身上施了术,沿着灵光去寻,便可找到。” 我隔空丢了个飞吻给赋怀渊。 跟我们同仇敌忾,才是好师父、好爹爹、好夫君。 来到即翼山即翼河边,一眼便看到方才那红蓝衣的妇人,将姻禾高高举起,欲往即翼河里丢去。一道白色灵光划过,又飞回,姻禾好端端地躺到了粥粥的怀里。 白灵速度之快,堪比疾风。 妇人大惊,复又恢复了傲色:“我鱼容已修行上千年,术法不是山下村里那些凡夫俗子可比拟,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好好行你们的道,过你们的逍遥日子。” 我得瑟着道:“好日子自然要过,坏灵也是要收的。” “就凭你们?进了即翼山,别想全身而退。”鱼容抬手平摊到即翼河的河面之上,化五指为爪,虚空一抓,半颗指甲大小的月光石引破河水而出,稳稳落到了她的掌心之处。“上回有位神仙来,虽抢了我仅有一颗的宝物,却失了三百年仙灵给我。哼!他可是堂堂九重天的司月帝尊,你们……啧啧,若是将一半功力渡与我,我倒是可以原谅你们的闯山之罪。” “半粒月光石引而已,算什么宝物?” “你既知晓宝物的本名,当也知晓其乃盘古大帝所留,足以保全我所有灵源不被他人所取。你若想打败我,哼……恐怕到时候仙力耗尽而灰飞烟灭,连份全尸都无处可寻。”鱼容将半颗月光石引高抬,“我这宝物三界唯此半颗,你们区区小仙,也想与它叫嚣?是想尝尝煙灭的滋味么?” “空口说大话的井底之蛙,我们是万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也足以将你治服。”我将赋怀渊轻推而出,吼道,“老赋,上!” 我私心所致,因不愿赋怀渊回到玉藻身边,故以叫他出门在外时,要隐去自己的仙气,以鱼容的目光来瞧,赋怀渊不过是普通人罢了。而我和粥粥,充其量,也不过是术法平平的仙家。也怪不得鱼容在村口时会同我们相谈而毫无顾忌,以及,此刻如此敌视我们。 赋怀渊双手微抬,伏灵剑跃然于掌。 伏灵剑一出现,赋怀渊周身白灵点点,洁净而明朗的白袍之上,玄纹隐现。 “水灵鱼容,擅自害人性命,今本帝抽你灵魄,锁即翼河两百年。” 清清浅浅的惩罚从赋怀渊口中传出,仿若这并不是重罚,而是灰墙墨瓦里头,教书先生所教授的条条大道理。眉如墨画,面似桃瓣,音出自悦。 鱼容平静的模样陡然变得恐惧,“你、你是……司月帝尊?百年前你失了仙术给我,又遭三首蛇攻击,居然还能出即翼山?——大半个月前,我听闻你娶了帝后而居于九重天澈华殿,还当是传言,原来你真的未死。可是,既然没死,怎会入了凡世?”望了望粥粥,又将我一指,“你们……你们是一家三口?那帝后岂不是虚有其名而无实份?” 我轻轻笑着:“很不好意思,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们必须杀了你。” “帝尊仙力大增,又有法宝在手,我自然是打不过的。”鱼容低了眉眼,略显哀伤,“我杀了白姻禾的娘,受罚本是应当,可若不是她的娘抢了我相公,我又怎会沦落如此田地?” “姻禾的娘抢了你相公?” “她不仅抢了我相公,还与我相公育了子女。” 我碰了碰姻禾软弱的小脸:“她是你相公的闺女?” 17负心相公结新欢 鱼容再不复先前高傲之姿,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落下泪水,声音低沉:“我与夫君白钰原本在即翼河自由过活,哪料叶雪嫣误入即翼山,被三首蛇缠住,身之将死,为我夫君所救。叶雪嫣天生狐魅,恩将仇报,将我夫君的心夺了去。我夫君也是中了邪术,竟同叶雪嫣跑去了山下村子里,当了一族之长。”顿了顿,抬袖拭泪,望天深呼吸,“十年来,他们一直未有子嗣,今年春上,夫君忽然归家,找我要仅剩的一块月光石引,说是要给叶雪嫣一件礼物。” “月光石引乃我保命之物,我自然不肯给。夫君将我打伤,给夺了半颗去。我身子无碍后,下山去寻,正碰到白姻禾出世,我气不过,便将叶雪嫣给杀了,几名村里人看到了我,我便斩草除根,将他们一并处死。” 鱼容的身世令我十分愤怒。 夫妻本是同林鸟,若不相爱,也因放任其自由,可鱼容的夫君白钰有了新欢,还将旧爱往死里逼,这种的男子,不配为人! 鱼容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为她平凡的容色添了些楚楚可怜,如红梅凝露,兰吐幽香。 她苦笑:“你们要杀要剐尽管来,鱼容空活千载,模样这般年轻,心早已老死。” 我暗自琢磨。 鱼容是个可怜的灵。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到人间另结良缘,还不惜抢她的至宝月光石引,来催使“新欢”生下孩子。 等等!如此说来,姻禾是享半颗月光石引而诞? 可怜了粥粥,注定要与她纠缠不清了。 赋怀渊神色未变,朝鱼容缓缓行去,至丈远时,停住了身形,天生的笑颜让人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是为何意?是要杀,还是要放? 鱼容被赋怀渊这般模样给吓住了,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任何生灵说不怕死,其实临死之前,还是十分恐惧的。缘于对生命终结的恐惧,缘于对未知的恐惧。鱼容也不另外,她止了眼泪,愣愣地看着赋怀渊,手在地上撑着,脚一下一下地蹬,使身子缓缓后退。被逼至即翼河边之时,她惊恐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 她不想如此便死了么? 是求生之渴望令她如此,还是牵挂离去夫君? 转瞬间,鱼容消失不见。 我左右细瞧,能在赋怀渊的眼皮子底下逃生,不大可能啊!正要相问,突然听到背后“叮”地一声响动。 “不好,她想抓粥粥。” 我顾不得回首,扬起青灵,向后凌厉劈去。 “轰……”地一声,灵力似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巨大的响声中夹杂着几阵清脆的铃铛声。 回头一望,不由惊呆。 身后空无一物,唯有一红一蓝两个拳头大小的铜铃虚空挂着,被我的灵力震得摇晃不止。 “月儿,当心。” 赋怀渊将我一拉,护至怀里,一缕黑色的长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们的脚下延伸而出,一下便缠住了我的脚踝,其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这一连串的事故,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大惊失色,去寻粥粥,见他完好地站在一旁,赋怀渊设下的结界很好地护住了他。 鱼容并不是想抓粥粥,而是打起了我的主意。 她突而现身于原地,指着我大笑:“哈哈哈哈,你以为我能破解帝尊的结界?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呸了一声:“坏蛋!你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是不是?”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帝尊甚是在乎你,有你在手,何惧天下?”她扯了扯我脚踝上的黑线,我脚上钻心地疼,双眼泛花,“此乃三首蛇蛇荕,三界极阴、极柔之物,我劝你莫要乱动,将自个儿的脚弄没了,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赋怀渊单手贴到我的背部,将一股灵气传进我的身体里,密语传音:“月儿,照我说的做。”我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照着赋怀渊的吩咐,半抬手,幻出一丝青灵,由指尖汇入太阳穴中,再钻入体内,与赋怀渊传入体内的灵力相互追逐,少顷,我感觉被锢住的脚像是没了骨头一般,渐渐缩小。 鱼容见势不好,忙抽出一把短剑,朝赋怀渊刺了过来。 赋怀渊正在帮我渡灵,动弹不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迹,我的脚从三首蛇的蛇荕里提了出来,赋怀渊忙拥着我向后退去,那短剑紧贴着赋怀渊的肩膀滑了过去,把他纯白的衫子割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 此剑过后,鱼容趁胜追击,又朝我的肚子袭来,赋怀渊的脚抵在我脚手跟上,用力一踢,将鱼精手中短刀踢飞到了半空之中,又向下落去,“铮”地一声,没入地面。 赋怀渊拥着我又向后滑开了丈远,这才停下来,将我扶稳,与鱼容对峙。 鱼容又惊又怒地盯着我们,艳美的双目忽而慢慢鼓了出来,越凸越高,圆溜透亮,与鱼眼一般无二。身上蓝与红相间的衣裳,幻成了片片彩色鱼鳞,在日光照耀下,极是醒目。 她终于现了真身。 粥粥站在一旁,一直未曾言语,只抱着姻禾,用鼻尖轻轻触碰姻禾细嫩的粉脸。 我扯了扯赋怀渊的衣袖,“还罚不罚?她也挺可怜的,都被逼得现了原身,想来是拼死一搏了。” 赋怀渊目光清冷,淡淡道:“自然是要罚。” 正待两军交战,我脑中突地灵光一现,忙大吼一声:“等一下!”站到赋怀渊与鱼容中间,我朝鱼容道,“修行不易,我们做神仙的也不能太欺负了你们这些小灵。”鱼容一脸戒备,“你意欲如何?想叫我交出这剩下的半颗月光石引,来救回叶雪嫣的命?哼,没得商量,我宁可化成黑灰,也不愿助叶雪嫣死而复生。” 我嘿嘿一笑:“叶雪嫣那姑娘是个第三者,不够磊落,符月我也甚是厌恶她。——我是想,跟你做个交易,虽然不能够保证你变心的相公能回心转意,但也能叫你和你相公恩爱三日,你当如何?” “我……只要能与相公相守,哪怕一刻,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鱼容将脸一偏,闪出的彩光眩得我眼晕。 爱得如此卑微,何苦呢。 “好。”我朝鱼容竖了大拇指,转身同赋怀渊道,“师父,借万神图一用。” 粥粥在一旁幽幽道,“这声称呼倒是稀罕啊,娘亲。” 我白了他一眼:“我们本来就是师徒,我唤他一声师父,有错么?”鱼容既然还会好好活三日,我便不能叫她无端坏了我和赋怀渊的“好事。”若她出山造个谣,说我们这对行过尊天祭地之大礼的师徒,不以师徒之名相称,那可如何得了?要是引来玉藻,那就更是糟糕之极! 粥粥低头浅吻姻禾小脸:“当我没说,娘亲,你们继续、继续。” 鱼容虽杀了人,但其情可怜,如能在她受罪之前,取得她的“情丝”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会尽力安排她与相公相聚一场,以慰藉她被伤透了的心。 如此一来,我们既取了“情丝”,她也终有所了,至于她的丈夫,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我未将万神图展开,直接以墨画轴卷的开形状,横于鱼容面前:“我们师徒此番入世,是为寻找‘百样情丝’,以渡天劫。”赋怀渊轻轻扫了我一眼,我尴尬地笑笑,继续瞎编乱造,“鱼容,你修行千年,应也经历过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此天劫又将来临,唯有‘百样情丝’可解。” 鱼容原地转了个身,恢复了妇人模样:“盘古灵墟坍塌,六道生灵涂炭,我即翼山亦受重创,生还下来的灵,皆元气大伤。为修补元气,没少去人界猎食人心。如今天劫又至,鱼容自是愿意帮上一帮。——要怎样帮?‘情丝’为何物?” “‘情丝’简而言之,就是生灵身上所隐藏着的情意。男女之情、亲情、友情,但凡是真心,便可做‘情丝’。” “如何给你们?会杀了我相公么?” “不会不会,我们不害人性命。”我连连摇头,“世间有情人之间相赠之信物,以万神图为媒介,映着夜里明月光,即可引出情丝。” 鱼容颔首:“所谓信物,虽为物,实则是此物中所隐藏着的情意。——定情之意。” “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好,我愿意曾‘情丝’给你们。你们也别忘了给我的承诺,叫我相公回家,与我团聚。” “只有三日哦。” “足矣。” 相别鱼容,赋怀渊带我们下了即翼山,再次来到即翼村里,找到鱼容的相公,白钰。 正如鱼容之前所言,见过“猛兽”的人,都死了,而唯一活下来的姻禾的爹爹,他疯了。 我们找到白钰时,他正坐在杂草堆里,啃食一个八岁左右孩童的手。 满嘴血腥,阴森可怖。 这就是鱼容日思夜想的相公?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男子? 白钰怀里孩子手上的指甲全部被牙齿咬得断裂,手背上的皮肤有一团一团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液。他的脸上没有头皮,血淋淋一片模糊,头皮撕裂的部分遮住了他的右眼,十分可怕。 见到我们,孩子面无表情的脸上,原本静止不动的血块,突地流动起来,缓缓滴落。 孩子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姐姐,救救我……” 18永生永世不相娶 “姐姐,救命。”孩子的嘴唇灰中泛白,已濒临死亡。 遭受这样大的痛苦,却不喊疼的孩子,他到底是谁?他与白钰是何关系? 我抬脚正待去踢白钰,赋怀渊和粥粥同时拉住了我,我回头去看赋怀渊,他淡淡摇头:“月儿,莫要冲动。”粥粥轻轻拍打已熟睡了的姻禾,戏谑我,“娘亲这一辈子都无法做个温柔的女子了,可怜的爹爹。” “你俩的慈悲心呢?” 粥粥道:“被娘亲给吃了。” 我沉思少顷,突地灵光一闪,指着那孩子问道:“他就是叶天息?”只有叶天息,粥粥才会见死不救。 赋怀渊轻轻嗯了一声。 粥粥撇了撇嘴:“叶天息是叶雪嫣的侄儿,是姻禾的表哥。” 我忍不住骂了句粗话,脚下铲起一片土,不小心扬到了白钰的身上,白钰突地抬起噬血双眸,死死盯着我,恶声恶气地道:“鱼容,鱼容,我要杀了你。”站起身,往我身上扑来。 我只觉眼前白袍一晃而过,一身灰粗衫子的白钰后退数步,撞在了院墙上,再反扑到地面,趴着一动未动。我转头去看,赋怀渊收起右脚,闲定自若,一派风轻云淡,仿佛方才脚踢凡人的神仙,另有其人。 好一个……慈悲为怀的月上仙。 “不要杀我姑父,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姑父。” 突觉一双小手抱住了我的腿,低头一瞅,正是叶天息。 “叶天息给你们磕头,求你们不要杀我姑父。” 我饶有兴致。 这对苦命鸳鸯,转世轮回,双双姓名都未改,想来情意也是未减半分了。 将叶天息扶起,“乖,我们是来救他的。” “真的么?他被怪灵打伤了,你们能治好么?” “嗯。”我下巴指向赋怀渊,“这位大叔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好了。” 粥粥突地站了出来,“叶天息,我救你们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叶天息望了继粥半晌,年幼的眸子里闪着琢磨不定的光,他将脸上的血迹拭净,缓缓道,“姻禾怎会在你手中?” “哼,乔孽那怪大叔未抹去你的记忆,是想威胁我娘亲,他的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叶天息,既然你记得前生之事,应已猜到我让你所应何事。”粥粥抚着姻禾毛绒绒的胎发,冷酷无情地同叶天息道,“我要你解除与姻禾之间的亲事,并发誓永世不得再娶她,否则五雷轰顶。” 叶天息细细看着姻禾,嘴唇紧咬,伸出右手,拇指与小指回折,只余其他三指竖立:“我叶天息对天起誓,此生与白姻禾形同陌路,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粥粥默默凝望他半晌,单手抱姻禾,将空出来的手臂伸到叶天息面前:“喝了我的血,我们的誓约开始生效。”叶天息未作思索,张开嘴,细细尖尖的乳牙刺破了粥粥的皮肤,血流出,被叶天息尽数吸入体内。叶天息脸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恢复如初光洁。 这个傻粥粥,明明想救叶天息,非要说自己的血是誓言之诅咒。 叶天息生龙活虎地带领我们,将白钰扶回屋子里坐下,慢慢同我们讲起这些事情的经过—— 姑父是十年前来到即翼村的,他凭着惊人的异术之能,当了即翼村的族长,更娶了老族长的女儿,也就是我姑姑叶雪嫣。 姑姑姑父成婚十载,才育了姻禾。 我爹和姻禾的娘是亲兄妹,在姻禾还未出世时,就被指腹为婚,将来要嫁与我为妻。 姑姑命苦,被即翼山下来的灵怪吸食了阳气,生下姻禾才不过三日,便死去。姑父经受不止此番打击,带了村民上即翼山去,说要用灵怪的元丹来求姑姑。结果,无功而返。 当晚,灵怪当着姑父的面,将姻禾抢走,并每刻几个时辰,就将姻禾折磨得*地带回来,给姑父看一眼,便又走。如此反复。 这些都是姑父亲口告诉我的。 姑父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消沉、萎靡,而今,更疯癫到要吃小孩子来补元气,说这样能提高自身术法。——谁家的小孩子会甘愿被姑父吃呀?我听了娘亲的话,便过来了。好在姑父并不是要完全吃掉我,而只是啃食我身上的一些皮肉而已。 我、我方才求你们救我,也只是疼得太厉害了,一时没忍住。 叶天息说话的功夫,白钰已然醒了,他口齿不清地囔着要吃小孩子的肉,赋怀渊便幻了一只鸡当作小孩子,来哄骗白钰。白钰不知其意,吃得欢畅。 粥粥破天荒地没有去抢食。 叶天息同我们讲完他的遭遇之后,便不再说话,周遭寂静无声,整个大堂除了白钰啃鸡骨头时发出的咔咔声,再无其他。 我浑身发麻,接连打了好几个战栗,脑中勾勒出了白钰啃食叶天息的全过程。 白钰张嘴撕咬下一片鸡肉,同时撕咬下叶天息手臂上的嫩肉,放在嘴里咀嚼,双眼放光,津津有味。叶天息因巨痛而用手去刨地,手指甲断裂处,一片血迹斑驳。 若叶天息不喝粥粥的血,他的伤口会因天气愈渐火热而腐烂,生蛆,仿若多年前,皇宫里的那个天牢。他被白泽泼了半瓶“妃子笑”在额上,脸上,以至于浑身溃烂而不死去。 多么惨痛的惩罚。 这样的痛苦,叶天息为何要遭受两次?会是乔孽刻意安排的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到此处,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自心底涌入脑中,令我瑟瑟发抖。 赋怀渊揽住我的肩膀,将一缕暖暖的灵源渡入我的体内,我冰冷的身子缓和了不少。我正欲放血,为白钰清神,粥粥一手抱着姻禾,一手端着一个杯盏递到了叶天息面前,冷冷道:“这是我新配的药方,你给你姑父服下。服下后,你让他独自一人上即翼山去,什么也不要带,跪着爬上去。” “谢谢你的药。可是……为何要姑父下跪?” 叶天息接过杯盏,我瞄了一上,里头净白一片,想来是粥粥怕鲜血治病会吓到叶天息,所以以灵力将仙灵咒血化成了白水。 老天爷,你为何要给粥粥这样的情关! 白钰喝下药,愣了半晌,忽而俯身在桌上,嚎啕大哭。满桌子啃食的鸡皮、鸡骨头被他颤抖的身子扫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天息,我对你不起你姑姑,是我做了错事,害死了你姑姑。” “鱼容,我更对不起你啊……我该死,我有错! “当年,你要不是为了替我续命,也不会灵源大损,而现出鱼灵真身。我不该在新婚之夜,发现你是食人鱼灵而生心畏惧;不该在同床共枕多年以后,再将你抛弃;不该出山后另娶她人,将你置之不顾。——你说你日夜盼着我回家,可是,我已经家外有家了啊!” “都是我犯下的孽,都怪我!是我鬼迷心窍,害了两名好女子。” 在白钰声泪俱下的忏悔中,我们将事情的经过听了个大概,再结合鱼容所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皆已非常清楚。 我走到白钰身边,问道:“鱼容,叶雪嫣,你到底更喜欢谁呢?” “我……”白钰抬起头来,满目含泪,想来是真心悔过。他嗫嚅了少顷,复又趴到了桌面上,继续哭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她们都很好,都很爱我。”顿了顿,又道,“倘若与鱼容成婚那日,我忍住好奇心不去以酒故意泼她;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并不晓得她是食人鱼灵的话,我会跟她厮守一辈子的。” 叶天息皱眉,冷声问:“那姑姑呢?” “雪嫣……雪嫣是名好女子,她正值如花之貌,应可嫁给更好的男子。” “啪!” 一声脆响。 叶天息收回贴在白钰脸上的手,恶声道:“这一巴掌,是我替死去的姑姑打的。枉她如此深爱你,为你生儿育女,你却拿她当抛妻的由头,哄骗了十年!你说,如果你遇到的随便是哪一个女子,你都会弃了那鱼灵,而娶她的,是不是?” 白钰嘴巴几张几合,终是未吐半字。 “你混蛋!”叶天息扑到白钰身上,拳脚相加。白钰未躲,任由他这般闹着。 我叹了口气,去看赋怀渊,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西去的金轮。再转头瞅粥粥,恰见他怀里的姻禾动了动身子,眼未睁,小小的嘴巴张得老大,“哇啊……”一声,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这一哭,将整间屋子都震得安静了下来。 白钰脸上挂着泪水,紧紧看着姻禾,忽然一个健步冲到粥粥身前,将姻禾夺到了自己怀里。粥粥料不及如此,因白钰冲撞的力道,而身子后倾,我忙凝青灵相扶,粥粥稳住了身子后,想去抢姻禾,不料白钰死死护住姻禾,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这是我的长女,谁要伤害她除非我死!” 粥粥愣住,站在原地未动。 我心念一起,转身走到赋怀渊身边:“老赋,你看白钰对姻禾的父女之情,算不算是‘情丝’。” “嗯。”赋怀渊回头,紫金的余光自他肩头穿过,白衣广袖,墨发高绾,如一阙古色古香的清辞,润人心窝。 粥粥从身后扯了扯我的青色衣角:“娘亲……” 我看也未看,反手将他搂到了身前,“乖儿子,天涯何处无……”话未说完,粥粥接口道:“没了姻禾,我就没有天涯,何来其他。” 赋怀渊长臂一张,将我和粥粥同时拥在了怀里。 同观夕阳西落,共享静泻时光。 如此神仙眷侣羡煞世间不少人吧。又有谁晓得,我们各自心中的忧与苦呢? 玉藻盆临之迹越来越近,届时赋怀渊会否去往九重天见她?我又当如何自处?带着粥粥跟他一块儿去,然后告诉粥粥,这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 多么讽刺! 再谈粥粥吾儿,说起情话来,跟赋怀渊一个模子印的似的。可是……赋怀渊所言的情话,我极为受用,而粥粥纵然有万千柔情,在姻禾期许的世界里,从未有他立足之地啊。 19千年修为一朝散 我将我们的目的,以及与鱼容达成的协议,同白钰讲了。白钰紧紧抱着姻禾,说只要不伤害姻禾,别说只是“情丝”,就算是他的筋骨,他都愿意给我们。 这负心汉,伤了两名女子,却对自己的孩子以命相拼。 造化弄人啊! 叶雪嫣,要是有来世,但愿你做他的子女,而不是妻子。 待到新月上枝头,赋怀渊展开万神图,墨轴画卷铺于虚空,将叶天息惊得呆住。粥粥颇为得意,损了叶天息几句,算是扳回了一局。 我们三人手牵着手,将万神图围了起来,迷迷扰扰的白灵自我们腕间散出,在空中汇合成片片影像—— 鱼容在即翼河畔救起身负重伤的白钰,她将元丹送与他治伤,白钰醒来后,和鱼容朝夕相处,而心生情愫,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他们在即翼河边成婚,白日洞房,低吟婉转,春光满地。 白钰先行醒来,温柔地亲吻着鱼容的香唇,而后伸手到怀里,将一个白瓷瓶取出,拔下塞盖,略一倾斜,清澈的液体从自瓷瓶里流到了鱼容的手臂上。鱼容仍是未醒,想来是初次尝欢,而累着了。可是,她的皮肤却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渐渐变成了红色与蓝色相交的鱼鳞,仅接着,鱼容双目鼓出,双耳消失,双脚幻成鱼尾。白钰死死捂着嘴巴,双目圆睁,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深深的恐惧从万神图上的白灵影像,传染到了我们身前的白钰身上。他仿佛又回到了当时,浑身颤抖不已。 粥粥喝斥他:“喂!你莫要把姻禾弄摔了!做为一个男人,胆小成这样,还有脸活在世上。” 我好心提醒他:“如果你成功娶到姻禾,这个没有脸活在世上的男人就是你岳父。” “……” 叶天息在姻禾脸上轻轻碰了碰:“姻禾,保重。” 转身,离去。 这一世,他们又将会彼此错过么? 谁也不知。 取完白钰的情丝,粥粥留了一箱子金银珠宝给白钰,“老头子,你莫要亏待了我家姻禾,十八年后我来娶她。”在白钰目瞪口呆的神色中,粥粥又下了一道术法结界在姻禾身上,“这是引术,若姻禾有难,我会赶来救她。”揉了揉鼻子,又道,“现在跟我们一起上即翼山,给鱼容磕一百个响头,从此以后,即翼村将会清和太平。” 白钰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她不再折磨姻禾,我愿意给她磕一千年响头。” “你如此诚心,那就一千个吧。” 我嘴角抽搐了下,挽上赋怀渊的手臂:“老赋,我怎么觉得粥粥慢慢在改变啊,他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啊?” 粥粥瞥了我一眼:“我像你还不好啊!” “女子大多喜欢温柔的男子,瞧我,我就喜欢老赋这样的。” “不要把你和姻禾比,姻禾才不像你这般肤浅。” 赋怀渊“嗯”了一声,双目含笑地望着粥粥,粥粥立马改口:“哎,姻禾福薄,不如娘亲这般身在福前。——娘亲,你可得惜福啊。” “好啦,臭小子,满嘴不正经。” 我嘿嘿地笑着,在赋怀渊白色外衫上亲了一口,顺手将粥粥牵着,“走,上即翼山收‘情丝’去。” 来到即翼山脚下,赋怀渊施了仙罩将白钰护着,以防山上灵兽袭击他。粥粥将姻禾从白钰手里抱在过来,把规矩跟白钰讲了一遍,说是要三步磕一记响头,十步做一个大礼拜,白钰点头应承,说明白了。于是我们三人带着姻禾先一步上了即翼山,将白钰独自一人丢在了山脚下。 当我们到达即翼河边时,远远瞧见鱼容背对我们而站,被她挡住的前方,似还有另一个人。 我忙几步飞奔过去,定睛一瞧,却道是白钰。 他本应在山脚匍匐而上,怎会比我们还要早到?我不由起疑。 鱼容察觉到我们来了,转过身,朝赋怀渊跪下,双目虔诚:“多谢帝尊美意。相公已知错,鱼容不愿他受半丝痛楚。”我不解地望向赋怀渊,赋怀渊一脸闲静,并无异样,又听鱼容道,“相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现在不怪他了,我愿意以元丹救回叶雪嫣,愿他们一家三口早日团圆。” 我大惊:“你疯了!” 就算鱼容听到白钰在她与叶雪嫣之间,选择了她,可单单凭借几句话,就毁了她千年修为么?不值得啊! “姑娘,我并无子嗣,活的这一生,都只为了情爱。相公有心悔过,我再无他求。” “他当初抛弃了你,你不能因为他的片面之词,而牺牲生命啊。” “是我的原身吓坏了他,如果我只是普通女子,相公不会离弃我的,绝对不会。”鱼容仍是跪着,转过头,默默看着白钰,“我相信他。” 白钰仍是一脸惧意,不敢与鱼容靠近。 我在心头大骂,却无可奈何。毕竟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外人无从干涉。 赋怀渊执万神图于空,牵起我和粥粥的手,腕上月光石引就夜高悬的弯月,散出点点白灵,白灵升腾之中,鱼灵的情丝被取出,存入万神图中。 “本帝曾有罚你入即翼河底百年,若无元丹相保,你会死。”赋怀渊拥着我,将粥粥一牵,淡淡道。 鱼容脱口而出:“鱼容不怕死。” “罚已降下,何来改之?你若要取元丹,百年后你刑满之期,本帝再来。”赋怀渊松了粥粥的手,“把孩子还给他。”粥粥嘟着嘴,十分不情愿,磨磨蹭蹭,终还是在赋怀渊愈发凌厉的目光中,把姻禾递给了白钰,走回赋怀渊身边,主动牵着赋怀渊的手。 白色灵力将我们三人裹住,缓缓升腾。 “帝尊,求帝尊成全。” 鱼容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喊得肝肠寸断。 赋怀渊扫了一眼,伏灵剑出鞘,绕了我们一周,迅速朝鱼空而飞去,瞬间刺破鱼容的胸膛,以强大的灵力将鱼容整个身子带到了即翼河面,河水一响,连人带剑消失无影。少顷,伏灵剑回,即翼河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散开,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钰抱着姻禾,在一旁瑟瑟发抖。 粥粥担忧地道:“这样的男人,会将姻禾教成什么样子?” 我脸贴在赋怀渊的胸膛之上,抬手捏了捏粥粥的鼻子:“性由天定,你不要操心太多。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你的‘心肝宝贝’?” “除了姻禾,谁还……呀!我的哈哈!” 出来了一整天,粥粥这才记起苍吾来,有了心上人忘了兄弟啊。 急急忙忙赶回家,苍吾睡在门前院中的梨花树下,前腿前伸,后腿后伸,跟条肥嘟嘟的腊肠一般,贴在而眠。 粥粥心疼不已,一落地,便将苍吾抱了起来。“哈哈,饿坏了吧?”苍吾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叫唤了一声,吓得粥粥直懊悔,“我怕此去即翼山有危险,所以才不带你去的,哪知爹爹早已提前将即翼山的兽灵都降伏了嘛。乖啦乖啦,我下次去哪里,一定都带我,给你吃肉骨头,啃鸡腿,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哦。” 即翼山自古以猛兽居多,其间虫蛇毒物不计其数,一般的神仙皆不敢上之。今日却这般太平,直路而上都没有遇到一条毒蛇,原来是赋怀渊提前踩过点了啊。难怪! 粥粥抱着苍吾,进到灶间,寻了许多吃食,看着苍吾啃得似得了羊癫疯,粥粥如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在一旁抿着嘴笑。手不时温柔地抚摸苍吾的短毛,嘴里念叨:“好哈哈,慢些吃,别噎着了。” 一闻此话,我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咳了半晌未停。 赋怀渊抬手在我背部轻轻拍打,顺气:“月儿,你同粥儿在家,我去一趟九幽。” “找乔孽么?我也认为姻禾与叶天息之间的事是乔孽造成的?” “猜想。” 我直起身子,将袖子一挽:“他娘的!乔孽他就是故意要整我家粥粥,老娘同他打一架去!” 粥粥幽幽来了一句:“娘亲,你打得过怪叔叔么?” “打、打不过也要打,谁叫他破坏我儿的姻缘。”我蹲到粥粥面前,与他的眸子平视,软言相劝,“粥粥,别跟你爹爹似的处处忍让别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杀光他祖宗十八代,有什么后果老娘替你担着……担、担不起,还有你爹爹担着呢——老赋,你不会阻止我们报仇吧?” 赋怀渊淡淡望我一眼,又转头去看粥粥,复又回身凝视着我,“月儿,除了你与粥儿,我何时忍让过其他人?” 我起身,在他脸上啵了一口:“走走,早点去,回来还能赶得好觉。” “娘亲,我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你不饿么?” “粥粥你乖,在家做好饭等着,爹娘为你出气去。” 挽起赋怀渊的手,白灵闪现,我们身入鬼界。穿过两生花海,渡过三途河,再走过一片广阔的竹林,来到了罗浮殿前。 “乔孽!乔孽你出来!” 我狂吼了半晌,却只吼来了两只鬼兵。 说来真巧,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正是与我交过手的鬼兵,当时我还是赋怀渊的面容身姿。 他们来了一看,见是赋怀渊,忙跪了下去:“不知帝尊前来,所为何事?” 20轮回偷转三生石 我下巴高抬摆了谱,狐假虎威:“你家冥君呢?叫他出来。” “冥君去了阴鬼林。” “他去阴鬼林做何?” “属下不知。” “几时回来?” “不知。” “一问三不知,乔孽养你们何用!” 二鬼皆是一愣,抬起了久低的头,问道:“这位姑娘,敢问您是咱们冥君什么人?”我结结巴巴半天,一时答不上来,就将赋怀渊的袖子一拉,活像个小篓罗似地叫器,“怎么?我跟乔孽没关系,我们司月帝尊就不能来鬼界寻他了?你们这是种族歧视!我叫帝尊杀了你们信不信?” 赋怀渊轻唤我一声:“月儿。” 我朝他抛了个安心的眼神:“莫说这些阴兵鬼差,但凡有些官派的人,那都是眼高于顶,架子端得足足的,平头小老百姓没少看过他们的眼色。”赋怀渊未出言反驳,我继续同二鬼道,“今日不把乔孽交出来,老娘拆了这罗浮殿。” “姑娘,思念本君大可来阴鬼林中,欺负我这两个无知属下,算什么事。” 乔孽的四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了来,入耳,似尖锐的物体相捣,极是难受。我知他是使了术法,忙抬手捂住双耳,凝青灵相抵。 伏灵剑出鞘,瞬间放大七八倍有余,赋怀渊将我一牵,跃上了伏灵剑身。 “九幽众鬼听令,日后见她如见要本帝。” 赋怀渊低头,浅浅搁下这话,拥着我的腰身,运起仙力,腾剑而走。 我心头一暖,乔孽话中的浑厚灵力已随着赋怀渊的动作,而消失无踪。抬手,搭在赋怀渊的手背上,我静静地笑着,满心欢喜。 终于可以霸道横行鬼界了! 来到阴鬼树地界,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原本应有万千藤蔓的地方,出现了两座高耸入天的大山,阴鬼树不知其踪。赋怀渊御剑飞行,入了大山之中。 两座大山相夹,形成一处山湾,溪流在山间绕过,一股淌入崖下的渊泽之中,一股形成地下河,流入溶洞里,再汇入山外大河。溶洞之中,水浅才不过膝盖,水深可没头顶。 绿光幽幽聚起,我们来到了一个极其宽阔的岩洞里头,水道也成了岩洞里的地底河。水道两边,皆是绿色的光点,光点之下,是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动物的与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最靠里一排,挨墙横放着许许多多的骷髅,很明显是人力所为。在所有的物体之上,都包着一层半透明的绿色的薄膜,不时有几只巨型的条虫从里头破皮而出,再钻到另一具尸体里去啃食。 腾空在洞里,远远传来乔孽的话语:“帝尊,那水玉仙草可还用得称心?” 那日得知水玉仙草去了赋怀渊身上的雷火之后,还需要引魂曲来净除其心上封印,我没有引魂笛,所以夜夜以女祭箜篌去弹引魂曲,效果颇好。乔孽现在还如此问,是否还未搞清楚,与他决斗的不是赋怀渊,而是假扮赋怀渊的我? 那他在三途河边亲吻我的事…… 天呐!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亲的是赋怀渊呢? 我老脸一红,咳嗽两声:“乔孽,你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做什么?” “哈哈……姑娘,本君的九幽,何处是可见天日的?” “哦,那倒也是。”我嘿嘿一笑,“对了,有件事问你一下,长生上神在凡界的妹妹,你还记得么?” “白姻禾?我改了她的命格。” “真的是你!” “九幽有块三生石,以引魂笛同时写上两个名字,这两人便可投世为夫妻。” “你知道我儿子喜欢姻禾么?” “知道。” “那你还……” 话说一半,乔孽抢问:“姑娘,你知道我喜欢你么?” “……这怎可同一而语?” “怎么不能?” “你这明显就是耍赖咯?”我气急,想冲向前去,可赋怀渊却把剑停在此处,不再往前,我只能大吼,“乔孽,你信不信我去毁了你这三生石。” “姑娘大可来毁,三生石就在本君脚下。” 我扯了扯赋怀渊的衣袖:“老赋……” 赋怀渊轻抚我发丝,“月儿莫慌。”环顾四周,“阴鬼树出了九幽,鬼界命脉动荡,乔孽应是替了阴鬼树,去镇命脉之源。” “哦,难怪他只与我斗嘴,却不出来打架。” 以乔孽目中无人的冷傲性子,见到赋怀渊来了,应当早就出来了,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伏灵剑缓缓向前,穿过溶洞,远远见到一束红光,我们穿光而过,来到一片浅草地上。一方黑色巨石现于草间,石上暗红衣衫的乔孽正盘膝而坐,闭目修神。 这正是出鬼界的结界所在。那时我还在此处,看到去投胎的姻禾呢。 回头而望,两座大山巍然屹立。 赋怀渊拥我下地,收伏灵剑入鞘:“冥君,阴鬼树中下有结界,如何能逃走?” 乔孽未睁眼,冷哼一声:“帝尊,你莫非忘了你下的这结界,上古神兽的血能解开?——五百年前,我自创鬼界,因无法镇住此一命脉,而身厄难;三百年前,你将阴鬼树栽种于此,说替我镇压命脉之源,我颇是感激。你走时告诫,唯有上古神兽的血,才能破开阴鬼树的封印。——你一面亲手结下封印镇命脉,一面教导苍吾用血毁了九幽命脉,今日前来,是来看笑话的?” 我大骇。 苍吾骗了我。他不仅仅只是想与阴鬼树说几句话,亲密几天,他不是被阴鬼树吸了灵源,而是他甘愿流光了自己的血,来换阴鬼树的重生。 因,阴鬼树名叫孟惜玉。 他找不到孟惜玉的妹妹来替守鬼界九幽命脉,一急之下,用自己的血,送走了孟惜玉。 这还仅仅只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么? 分明就是深爱! 赋怀渊淡淡道:“除此阴鬼树外,还有一树。它们本是同根而生。” 乔孽回道:“不必了。本君守在此处,甚好。” 我走到巨石之下:“乔孽,你身为冥君,镇命脉有失偏颇,万一你有仇家找上门家,岂不是坐着等死嘛!寻不回阴鬼树的话,不如找孟倾颜来?”本是来找乔孽打一架,为粥粥讨个说法的,没成想鬼界出了这么大的事,而那罪魁祸首苍吾,现在正躺在粥粥的怀抱里啃鸡腿。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光想一想,就叫人头疼。 “九幽苦寒阴冷,不适合她。” 乔孽话音刚落,一道清冽冽的女音自我们身后传了来…… “孽哥哥,就让倾颜来替你守吧。” 黄衫女子自我身后飞出,落到我身旁,抬首而望:“孽哥哥,让倾颜来守。” 正是堂庭山的孟倾颜。 “早便叫你不要来了,你为何不听!”乔孽霍然睁眼,大斥,复又望着赋怀渊,怒火中烧,“你故意的?这一切都是在你的掌控之中?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赋怀渊面色无动:“此事,本帝确然不知。” 乔孽冷哼一声,凝视着孟倾颜:“别胡闹,回堂庭去!” 孟倾颜跺脚:“我不回去,我要为孽哥哥守鬼界。” “好。” 乔孽冷冷道了一个字,自他的背后,涌出了大量鬼影。 孟倾颜尖叫着,连连后退。那鬼影并不碰我们,直接堆到了孟倾颜的身上,孟倾颜被压得趴在了地上。 “啊……” 忽然,孟倾颜高声尖叫起来,声音颤抖,掩藏着极大的痛苦。 赋怀渊将我护至身后,我猛地瞥到孟倾颜的右腿已被一个黑影啃食得血肉模糊。我双手颤抖,骂了乔孽一句:“乔孽你他娘的有没有一点人性,她可是你前世的妹子!” 乔孽额间火纹映现,浑身散发出冷冽的寒气,紧紧盯着孟倾颜:“回去!” “我、我不……” 孟倾颜拼命挣扎着,用那条尚还完整的腿,朝乔孽爬了过去。 乔孽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未有任何动作。 黑影化成血尸,挣脱了符咒,一把抓住了孟倾颜的脚,孟倾颜身子巨颤,哭声凄惨。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捏了仙诀。青色的灵光击在血尸的身上,毫无作用。情急之下,我奔跑向前,将血尸的后腰给抱住了,“孟倾颜,快跑快跑啊……” 乔孽冷冷看我一眼,“姑娘,你未免管得太多了些。” 血尸身上散出难闻的气味,我眼冒金星,浑身寒冰彻骨。那股气味顺着我的四脚百骸渗进我的血液里,我的血液似乎被之冻僵,一时定住,无法再动弹半分。 我求助地望向乔孽,乔孽静立于原地,未动分毫。 赋怀渊飞身而来,右手微抬,将一枚长长的银针狠狠刺向血尸的百汇穴。血尸定住,再无攻击能力。我的身子恢复了自由,深深吸了几口气,将吓得半死的孟倾颜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指着巨石上的乔孽,同孟倾颜道:“你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做什么。” 孟倾颜将我的手拂去,沉声道:“值不值得是我的事,跟符姑娘无关。”望向乔孽,苍白的脸上满是柔情,“我从小胆子便小,堂庭山下食人的尸蚁和腐烂的尸体是我最害怕的东西,是孽哥哥和朗哥哥保护着我,疼爱着我。后来,孽哥哥变了,变得噬血如狂魔,甚至将我和朗哥哥杀了,但,我并不怪你。你不救我,是本分;你救我,是情分。你今日不救我,并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对我另眼相待。我在堂庭山等你十年、百年,我会一直等下去。可是,现在你的地界出了异样,我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 21六道太平换此身 乔孽周身散出无穷的阴冷之气,百鬼呼啸着,将我们几人包裹在里头。 舞动的骷髅,没皮的血尸,瞎眼的鬼魅,无一不叫世人心惊胆战……然而,这个连蚂蚁都害怕的姑娘孟倾颜,却情愿为了心爱的人,勇闯此地。 赋怀渊以白灵化为仙障,将黑影血尸等挡在障外。 我冲乔孽大喊:“你为她好,你关心她,也不能以这种野蛮的方式呀!她腿都伤成这样了……”苍吾已是我家一员,他犯了过错,我理应为他承担一些的。如此一思,我忙在赋怀渊反应过来之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到孟倾颜嘴边,她料不及我会如此做,条件反射地咽了两口。 “月儿!” “姑娘!” 赋怀渊和乔孽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一边用力挤血,一边笑道:“乔孽你别紧张,不是毒,是保命良药。” 孟倾颜将头一偏,我的血溅到了她的长发上。 “孟倾颜,老娘这血可是很金贵的,你莫要浪费了。” 赋怀渊抓过我的手,以仙力愈合我腕上的伤口,看他脸色铁青,我暗自咽了口口水:“那个……你不是常说要慈悲为怀嘛,我救她一命,胜造八十级浮图。” “世上哪有八十级这般高的佛塔?” “我说了它就有啦。”我摇着他的衣袖,“别生气,别生气了嘛,好老赋,好师父。” “下不为例。” “嗯嗯嗯。” 我点头如捣蒜。 孟倾颜苦笑了下轻道:“符姑娘,我好生羡慕你。” 我替她擦去唇边血迹,缓缓道:“孟倾颜,我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太过长远,忽略了眼前的幸福。你明白么?” “明白,朗哥哥待我好,我却念着孽哥哥。——但我,还是羡慕你。不,我嫉妒你。” “呵呵呵呵……” 我干笑几声,将这事揭了过去。 谁要羡慕我?若说你的夫君把别的女子肚子搞大了,孩子都快出世了,你未被夫君正名就算了,你夫君还把那别的女子给封了后,你来试试还羡慕不羡慕我!还嫉妒不嫉妒我! 玉藻将要临盆,我脾气越发大了些。 可怕的鬼魅在我们身边怒吼,乔孽稳稳盘坐于巨石上方,闭眼静默。赋怀渊怕我再割肉喂血给孟倾颜,从方才起便一直将我护在怀里,把我当块糖似的捧着,似乎怕一不小心就化了。 孟倾颜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高石上的乔孽:“孽哥哥,我苦等多日,才寻了这个法子,偷偷跟着帝尊进到这里来找你。”原来赋怀渊在溶洞那儿停顿了一下,是顺便带孟倾颜进来。“孽哥哥,你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么?” 乔孽不为所动,如石刻的雕塑。 “孽哥哥,你是觉得我留在九幽镇守命脉,会因此而叫你的手下瞧不起么?你是因我对你的情感,而嫌弃我么?” “你回去罢,我不会同意你留下来的。” “孽哥哥,你放心,我自会找到最好的法子,来爱你。”孟倾颜说完此话,转过身,朝赋怀渊跪了下来,“求帝尊再带倾颜出鬼界。” 赋怀渊淡淡扫了她一眼:“冥君,鬼界命脉不可儿戏,若出差池,后患无穷。” 乔孽反斥:“鬼界顷毁如何?人界沦陷又如何?这本不该由一名区区弱小女子来承担。” “除了月儿,其他女子在我眼中,形同枯木。” “可笑!倘若有朝一日,你的‘月儿’需要以血肉之躯换六道太平,你当如何?” “不会发生此事。” “假如呢?” “没有假如!” “轰……” 话落之迹,灰黑的天陡然降下一道惊雷,响彻四方。 赋怀渊白衣广袍,单手执伏灵剑,将我自他身前护到身后。 “本帝非留她在此地不可呢?” “相传天界四方上神以慈悲渡世人,想来,只是空口说大话罢了。”乔孽冷哼一声,眉心火纹映现,引魂笛横立于虚空,赤红色的灵气随着引魂笛的出现自音孔里涌出,在半空之中交织成巨大的灵网,迅速朝赋怀渊涌来。 极快的速度之下,赋怀渊持伏灵剑相挡,轰地一声巨响,红色的灵网撞在了月白的灵障之上,浑厚的灵力使鬼魅四处逃蹿而走。 我眯着眼,看着前方不远处,交战的二人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冥君,以一人之躯换百世太平,本帝以为极是妥当。” “哼……久闻帝尊之私心,自古无人能及,本君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本帝护的是妻儿,她与本帝毫无相干,何用所顾?” “可她是本君最亲的人……” “她早已被你杀死,而轮回转世,这一世,她同你并没有血肉之源。” “那又如何!她生是本君的妹妹,死也是本君的妹妹,哪怕转世轮回百年千载,本君认定了的关系,便永远不会断去。” 两人对峙之下,四周诡异般地静了下来。望着他们二人身上所环绕着的灵力,我心念一动,转身去看孟倾颜。方才因太过注意赋怀渊,而忽略了没有法力的孟倾颜。但见她脸色潮红,浑身不断颤抖,想必受不了这股雄浑的灵源之力。 “砰……”一声脆响,打破了原有的寂静氛围,我回头瞪大双眼,神色惊变。 赋怀渊为我所设的仙障结界,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丝丝缕缕地红色之灵自缝隙里溢了进来,我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丝的声响,怕加快这道裂痕的变化。 “咻”地一声,一块墨黑石子闪过眼前,如尖刺一般镶在了仙障之上的裂缝里。 还来不及惊呼赋怀渊救命,孟倾颜眼耳口鼻皆涌出鲜红的血,在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我顿觉胸膛似被千斤巨石所压,闷得透过不过气来。 他们二人所交战之后的余灵之力都足以叫我如此这般难受,更何谈如果先前没有赋怀渊的仙障相护,我和孟倾颜会如何惨死! “月儿,照我说的念一遍。” 赋怀渊密语传音入我耳,我无力回答,只照着他所言的仙诀而静静平息体内逆流的仙气,将之缓缓收归丹田,大周天循环。额上冒出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落,皮肤寸寸冰凉。 恍惚当中,只觉赋怀渊揽过我的肩头,将我扶稳,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孟倾颜:“本帝改日再带她前来,冥君好自为之。” 出了九幽,来到一处不知为何处的地方,赋怀渊就地而坐,将我搂在怀里,我身子仍是疼痛难忍,赋怀渊几次三番说要将我的痛转移到自个儿身上去,我以死相逼,他才未继续有所动作,只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孟倾颜的情况比我差了许多。 她仰面躺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浸湿。 “老、老赋,快去喂她一点血……” 我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赋怀渊理也未理,抓着我的手,皱眉着望我:“月儿,你忍着点。”顿了顿,指尖在我周身几处大穴上点了点,白灵相携而出,钻入我的体内,我顿觉痛楚放大了两倍有多,“万神图中的‘情丝’有所增加,可解几成仙灵咒。” “粥粥是不是也很痛?” “不会。先为你解咒,我和粥儿稍后再解。” “嗯……这、这么痛,解咒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把粥粥的痛分给我……” 赋怀渊的手颤了一颤:“好。”在我额上浅吻,“月儿,你需要两个时辰疗养,不然会经脉破裂,痛楚是之前百倍。” 两倍就足以让我生不如死,百倍简直不敢想象。 我转头而望,孟倾颜已经昏睡了过去。黄色纱衣上满是尘土与草屑。 她的心性极为自傲,如今为了乔孽,身子和尊严都不要了。为何这世间痴情女,皆没有好下场?难道先爱上的那个人,就必须要经受如此惩罚么?这是谁的安排?谁的天道? 两个时辰后,我在赋怀渊臂弯里清醒过去,身体无碍,抬眸,望见赋怀渊俊逸的侧脸。 第一次见面是在蕣安城的冤鬼林中,当时我和粥粥被鬼女袭击,被赋怀渊所救。当得知他就是粥粥的爹爹时,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也如现在这般,第一眼,便看到的是他的侧脸。 当时初曦正好,眼下却是弦月空悬。 我的下场,会否同孟倾颜一样?哎,心口泛痛。 “月儿,醒了。” 赋怀渊低头望我,如弯月般的唇浅浅笑着,声音中却是遮不住的惫态。 “你还是把痛移到自个儿身上了?”我凝视着他墨如浓砚的眸子,微微抬手,揪了揪他的耳朵,轻笑,“跟粥粥一样,真是不听话。” “月儿……”他捉住我的手,贴进自己的唇,在我手背上留凉凉的吻。 有些痒,我不禁轻笑出声。 余光一瞥,身边空空如也,我惊了,忙从赋怀渊身上站起来,四处张望,并无人影。 “老赋,孟倾颜呢?你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把她埋了吧?” “她是能镇九幽命脉的阴鬼树,我怎会将她给埋了?” “少唬弄我!你同乔孽说那番话,不过是激他说出对孟倾颜的情感。——乔孽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他爱孟朗、孟倾颜、时婉爱得发疯,可偏偏却要伤害他们。就好像一个调皮的顽童,总以调皮捣蛋的方式来吸引在乎的人的注意。” 22月上帝尊半穿衣 我越讲越得意:“若不是你表现得天上地下只护我和粥粥二人,要把孟倾颜当阴鬼树压在九幽,乔孽怎会同你打架?他太在乎孟倾颜的生死,所以才急得……嗯,急得要跳墙了,哈哈……” “你同他熟识。”赋怀渊双眸半眯,默默端详着我。 “啊!那个……我不是很了解乔孽,我是因为太懂你,所以才、才顺便了解一下乔孽的。我跟他在堂庭山同住的那几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老赋!你听我解释啊……”我欲哭无泪,眼见越解释越乱,赋怀渊广袖一拂,转身要走,我急得忙抱住了他的胳膊,“老赋……你听我说啊,我发誓,没有跟乔孽有过肌肤之亲,绝对没有,老赋你要相信我!呜呜。” “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想知晓。” “是是是,你不想知道,都是我主动告诉你的,我和乔孽在堂庭山只过了七天,我落到山崖下,他救了我,又给了我水玉仙草……老赋?”我说到此处,赋怀渊一张俊脸已沉了下去,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赋,我错了,我跟乔孽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咦?乔孽是谁?”顿了顿,松了赋怀渊的胳膊,改抱住他的大腿,不让他继续走,假装哭嚎,“老赋啊,你不要离开我啊,我错了还不行嘛……” 赋怀渊转头,俯身,在我脸上狠狠捏了一下,我痛得呲牙裂嘴,他却轻轻笑了,牵起我的走,拉我起来,往前走去,声音淡淡:“很晚了,该回家了。” “哦。” 我任由他牵着,再也不多说半字,也再不敢问及孟倾颜的事。 某人的醋坛子打翻了呢! 回到家,粥粥抱着苍吾,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打盹,头一点一抬之间,他怀里的苍吾就扭动一下身子。月光虽弯,却有清辉入地,极是温馨。 我们施了仙术,轻巧地进到院里,将粥粥抱回房间,再把苍吾放在他的枕边。 来到灶间,一只烧糊了的鸡正正当当摆在桌子中央,鸡头未去掉,耷拉在一旁。似是被人砍了一刀,那此的力道却不够,又心生惧意,所以才留了个这样“奇特”的造型,摆上了桌。 粥粥听了我的话,为我们做饭了!这小伙子,是块可造之才。 凑进闻了闻,挺香。 撕下一块冷透了的鸡肉,递到赋怀渊嘴边:“你儿子头一回下厨,你多少要给些面子。”赋怀渊望着鸡皮上沾着的毛绒绒的鸡毛,始终不肯张嘴,我瞪了他一眼,将鸡皮扯去,把鸡肉丢进了自个儿的嘴里,边嚼边道,“嗯,还不错,蛮好吃的。” “好吃便多吃些。” “你真不够意思,粥粥好心做了,你却不吃。” “月儿,我不沾荤腥许多年。” “知道啦,逗你玩儿呢,哈哈……” 吃了两只鸡腿,我与赋怀渊各自回房休息。 过了半晌,肚子如刀绞般疼痛,我百感交集。粥粥吾儿,你做的烧鸡卖相和味道老娘就不予评价了,可……你好歹洗干净些啊! 无奈爬了起来,呼呼拉拉解决完了燃眉之急,路过灶房的时候,依稀看到一抹白影,在里头晃荡。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跑到老娘家来偷东西!看我一道仙术灭了你。 偷偷隐去身形,来到灶房。 赋怀渊坐在屋中间的饭桌边,黑灯瞎火之中,将手伸入桌上我吃剩的半只鸡。 手伸至一半,顿住,复又轻轻覆上,拇指与食指捏成半圆,把鸡脯上的皮剥开,如小鸡吃米一般,揪下了一小块鸡肉,缓缓送到口中。 我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粥粥亲手做的鸡的诱惑可真大,叫不食荤腥这么多年的赋怀渊,都按捺不住了。 吃罢一口,赋怀渊自顾自点了点头,而后站了起来,趁他转身之迹,我连爬连滚地逃走。 虽隐了身,但赋怀渊的能力,不可能发现不了我。 蹿回自个儿屋里重新躺下,肚子不疼了,却睡不着觉,全神贯注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赋怀渊快点闹肚子,快点闹肚子。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我睁着浮肿的双眼,继续在床上低吟:“快点闹肚子……”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粥粥的小脑袋冒了出来:“娘亲,你们昨晚何时回来的?我不是在院里等你们么?是不是你们把我弄床上去的?” “粥粥,你爹爹呢?” “门关着,应该还在睡吧。” “哦……” “娘亲,你方才说什么闹肚子?” “你听错了。” 粥粥点了点头,“娘亲,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家来贼了。” “嗯。” “说也奇怪,那贼金银财宝不偷,却跟个叫花子似地,把我给苍吾烤的鸡全吃啦!” “啊噗!”我尖叫一声,从床上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粥粥的脚边。粥粥蹲下身子,一脸奸笑,“我烧了十只才烧成功,苍吾要吃我都没舍得给,我是专门为你们留的。——怎么样?味道是不是极好?” 我眼冒金星:“你自己尝了么?” “一整只烧鸡岂能破坏美感。” “……好、好吃!”我哭笑着,“十分好吃。” 粥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那就快些起来,还有九只烧鸡在柜子里放着呢。虽然烤坏了,但我没舍得丢。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我做晕死状,趴在地上躺尸。 “娘亲,你好好睡,我把烧端来你房里。” 说罢,粥粥把房门带好,转身跑走了。 “老赋,救命啊!”我忙从地上爬起来,往赋怀渊房里冲去。推开房门,但见赋怀渊正在穿衣,结实而白皙的后背整个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鼻腔一阵火辣,有液体滴落在手背上,低头一瞧,鲜红鲜红。 赋怀渊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月儿,怎么流血了?”他朝我走来,因太过急切,导致他还未系带的里衣整个滑落,洁白似雪,铺了满地。 “越流越多了。月儿?怎么回事?” 我捏着鼻子,脑袋高高上仰,口齿不清地道:“泥给老羊把衣物窜上!” “月儿?”赋怀渊急了,一手搂着我的腰侧,一手抚上我的脸,“告诉我,发生何事了?”我大力推开他,用脚把地上的白衣一勾,挑到他面前,哭道:“坏蛋!你吾要碰偶!” 赋怀渊的脸瞬间红透。 “爹爹,娘亲,一大早上的,你俩好重口味啊。”粥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过身去,他立马大吼一声,手一抖,手中的盘子掉落到了地上,一道白光闪过,连盘子带盘子内装的烧鸡皆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粥粥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差点把碗给打碎了,这可是我在司楹美人那里讨要来的。”看向我和赋怀渊,“爹爹,娘亲,你们先办正事,我出去了。” “月儿……”赋怀渊伸手过来扶我,我大叫一声忙跟在粥粥屁股后头,奔出了屋子。 一个上午,就在打打闹闹在度过。 吃罢午饭,我将碗筷收拾干净,准备同赋怀渊问一问孟倾颜去了哪里,却闻见苍吾在院子里发了疯似地狂叫。前去一瞧,但见院外十步之遥,一团黑雾凝聚着,上下乱蹿。看黑雾凝成的形态,非仙非鬼,十分诡异,却又给人万般愉悦之情。 “啊呜呜……” 苍吾虽化向为小灰狗,但其本质还是一只上古神兽,他不会变成它,也不会如它一般“汪汪汪”地叫唤。 粥粥紧紧搂抱着苍吾,盯着那团黑雾,头顶一坨小小雾白灵光,随时准备进攻。 赋怀渊上前一步,挡我和粥粥身前,伏灵剑出鞘,直逼黑雾。黑雾在半空之中打了个转儿,躲过伏灵剑一击,迅速向北面逃蹿,眨眼消失不见。 我检查了下粥粥,并无伤着,“老赋,那是什么东西?” “前一棵阴鬼树。” “孟惜玉?难怪她见到苍吾会如此开心。”我大惊,抚了抚苍吾的小短毛,苍吾哼唧一声,伸出细嫩的舌头在我指尖舔了舔,“孟惜玉在九幽困了那么久,之前是犯了什么过错?” “偷练苍吾神术,引诱苍吾水淹蕣安城。” “苍吾是自愿的吧?” “嗯。” “那你们还把他们一个关押在锁天塔,一个囚禁在九幽?” “他们彼此自愿,可害蕣安生灵死于洪荒,此为罪一;苍吾身为古兽,凭己神力杀害生灵无数,此为罪二;阴鬼树本为凡间女子,却因贪恋过重,偷练禁术修仙,致使人界惨祸,此为罪三。”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发,轻描淡写地道,“此三罪一并而下,未灰飞烟灭,已是雪世仁慈。” 苍吾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也会有柔情蜜意的一面,只可惜,他同孟惜玉,又是一曲鸳鸯错! “老赋,你说,天道究竟想要生灵如何处之?道与情,其本身就是相悖而驰的吧?万道归一,本质无变,这个本质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万物之生,‘无’为本。” “无?也就是到最后,什么也不让我们得到,是么?” “无中生有,变化无穷极也。” “我不明白。” 23大道有相终还无 我在院中石凳坐下,拉粥粥坐在我腿上,苍吾睁着亮晶晶的圆眼睛,好奇地将我打量,我揪了揪他的短尾巴,他扭了扭身子,往粥粥怀里钻得更深。——盘古灵墟之中,我曾无数次地踩到苍吾的短尾,被它恶狠狠地教训着,而现如今,他神术全失,记忆无踪,只为了一个叫孟惜玉的女子。 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赋怀渊,失落感犹然而生:“若无,一切都无,不曾有便是无。无烦恼、无名利、无争斗、无爱恨……” 粥粥把苍吾横放在我与他之间,圈着我的脖子,道:“娘亲,人活一世,不是知道什么,而是得到什么。知道得广,只是看、听、闻,这叫渊博;得到得多,是个人的升华,是一种思想的质变,这叫体悟。大象无形,清静无为,勿要执着。” “难道你们所追求的大道,不是一种执着么?人想修仙,仙要成神,神望渡佛,这难道不是一种执着么?” 赋怀渊弯唇轻笑,粥粥脸红了红,在我脸上啃了一口:“娘亲,你已经体悟了。” “……” 苍吾散灵救出孟惜玉,孟惜玉魂出,却化成一团黑雾,不复女子容颜。如今鬼界动荡,不知乔孽孤身一人守不守得住,孟倾颜也不知去了何方? “帝尊。” 说曹操曹操到。 我正思索孟倾颜的下落,她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外,就站在孟惜玉方才立过的地方。 她朝赋怀渊叩首:“堂庭山孟倾颜拜见帝尊。” 我忙出了院子,将她扶起来,她身上无半点伤口,我不由起疑,问道:“你的伤……”她笑笑:“我也不知。原本想回堂庭山,找朗哥哥一同商议,不料半路伤却好了。”顿了顿,又道,“请求帝尊夫妇将孟倾颜送往鬼界。” “我、我、我们不是夫妻!”我摇头忙解释道,“我和帝尊是师徒。” “那你为何如此唤他?” “我怎么唤了?老师父?” “你之前明明……” “听错了吧,我喊的就是老师父!” “嗯。”孟倾颜不再与我纠结这个话题,正了正神色,朝赋怀渊道,“请求帝尊带孟倾颜去鬼界,替姐姐镇压命脉。” 我忙道:“你见过孟惜玉了?” 她点点头:“从小,我就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鬼气森森,比堂庭山还要可怕百倍千倍。一开始我很害怕,哭着喊着求人来救我,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再害怕了。或许是绝望了吧,只剩孤单与寂寞。——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姐姐,同命双生的亲姐姐。” “既然你已知晓被关押在九幽的痛苦,何必还要去呢?我师父他同乔孽说那番话,也不过是试探他,师父不会真的抓你去镇九幽的。” 孟倾颜感激地看着赋怀渊:“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帝尊的问话,叫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孽哥哥并非对我和朗哥哥无情无义,他比谁都在意我们,比谁都爱我们,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默了默,滴了两行清泪,“是娘不辞而别,促使孽哥哥性情大变,才会酿下无法挽回的局面。……我也不知前一世,娘为何要独自离去,她是不是早已经被人给害死了?” 时婉? 她确实已经死了,并成了冤灵,生有余愿而死后无法轮回,徘徊在堂庭山底。 “求帝尊成全。”孟倾颜再次开口。 赋怀渊淡淡道:“本帝如何信你能守好九幽?” “姐姐给了我一瓶七泪汤。”孟倾颜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粗瓷瓶,“爱恨情愁悲喜痛,七泪成汤。世人饮下,可使一世记忆统统散去,再不需孽哥哥以术法相逼。我会守在三生石旁,替孽哥哥镇鬼界命脉,渡亡魂忘忆。” 七泪汤,忘记所有记忆,真是比仙术还要快捷,只要喝一口,就什么烦恼也忘了。孩子,爱人,亲朋好友,所有的一切,都不覆存在,当你睁眼的瞬间,所有的事情都将重新开始。 我问孟倾颜:“倘若,这世间有一种喝过它、却仍忘不掉的情呢?” “若有人能饮之不忘,便是没有七泪,亦没有心。既无心,何谈情?”孟倾颜闭上双眸,泪自流下。我看着心酸,去拉了拉站在一旁静默的赋怀渊,赋怀渊在我发上抚了抚,白灵幻现,带我和孟倾颜来到了鬼界九幽。 再次御剑飞过溶洞,来到浅草地上,巨大的三生石上方,乔孽依然盘膝而坐,感应到我们去而复来,他睁开轻闭的双眸,盯着孟倾颜。 “你还敢来!” 孟倾颜柔柔一笑,黄色衫子扬起半圆芳华:“孽哥哥,我来陪你了。” “本君不需要。”乔孽高执引魂笛,欲将鬼魅放出。赋怀渊化白灵为仙障,浅浅道来:“冥君,九幽的确需要阴鬼树镇住命脉,本帝不以术法将她囚禁,她想来便来,想走便可走,你看如何?” 乔孽神色动容:“她只不过凡间女子,一无术法二无武功,鬼界可不比堂庭山,没有人能保她周全!” “有你在,她不会有事。” “本君才懒得管她。” 孟倾颜见乔孽松了口,笑逐颜开:“孽哥哥……” 伏灵剑出鞘,在三生石上劈下一块,此石块一落地,化成了一弯长长的拱桥。拱桥以墨黑之石铺就,九格台阶,其左为阴,乃黑色;其右为阳,乃白色。云雾缭绕在桥面之上。 赋怀渊缓缓行到桥心,左手掬一把阴,右手捧一把阳,合拢而融,一方青铜大锅安放在了桥面上,锅内沸着热气腾腾的汤水,锅边搁着一只素青瓷碗。赋怀渊朝孟倾颜的方向虚空一抓,孟倾颜手中的黑色粗瓷瓶飞到了他的手里。拨去粗瓷瓶的塞子,瓷瓶倾斜,里头纯净透明的液体尽数倒进了汤水里头。汤水里大大的不水泡鼓起,又破裂。 孟倾颜若有所思地走至青铜大锅旁边,“倾颜定不负帝尊所期。” “嗯。”赋怀渊点了点头,从桥上走下来,牵住了我的手,“走吧。”我嗯了一声,转头瞄了一眼乔孽,他仍坐在三生石上,不言不语,不挪半地。 牵着赋怀渊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孟倾颜的声音:“孽哥哥,这下,你永远都不能再赶我出鬼界了……”虽有赋怀渊说情,乔孽也已答应,但她为何如此笃定?思疑间,我回过头望孟倾颜,但见她端着那素青瓷碗,掏了满满一碗青铜大锅里的汤水,一仰头,全部喝下。 孟倾颜笑着,眼角落下一滴泪:“孽哥哥,我爱你,愿意忘记你。” 我心尖猛地一颤。 她竟然饮下了七泪汤,是否代表她前世今生所有关于乔孽的往事,都将不复存在了?怎这般痴傻? 顷刻间,孟倾颜如浓墨一般长长的发丝,由上至下,化成了雪白。她光洁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皱纹,修长的身形迅速萎缩了下去,原来澄澈的双眸被白茫染就,混浊一片。她变成一个年逾古稀的瞎眼老妇人。 我捂着嘴,惊讶得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赋怀渊探手过我的肩头,将我揽在怀里。远处,浅浅淡淡的黑影游离了过来,在桥头站定,而后缓缓走向孟倾颜。孟倾颜站在青铜大锅边,舀了一碗汤水,递到黑影面前。黑影犹豫片晌,伸出手,将碗中汤水一应喝下,再次抬头,走过这方弯桥,向前方飘去…… “走吧。”赋怀渊拥着我,上了伏灵剑上,御剑而飞,未出九幽,来到一座院落上方。院门上并没有任何的提字和牌匾,仿佛是刚刚修建的一座新院子。屋顶呈八角形,院内却是圆形。十分离奇怪异。 不知哪里来的水露,从屋顶的瓦上溅落到地面,形成一滴一滴的小水花。地上的青石板已经被水滴冲击得坑坑洼洼。院内种着一株梨花树,但是只有枯枝并没有白花,叶落了满院。梨树的树根处搁着一面小圆镜,我跳下伏灵剑,好奇地将镜子捡起,却发现镜子是被镶嵌在地上的。就在我碰它的一瞬间,它陡然化成了一面巨大的白玉石镜,同时我脚下的地一松,向下凹陷下去。 慌乱中我急急往上一跳,正好碰到赋怀渊俯下身子来拉我,我就势握住他的手,一用力,站了上去。再回头一看,却见一座浩大的青石台出现在眼前,刚才被我变大的圆镜子的光反射出来,刚好印在上面,上头显示几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我站在它的面前,看见里面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满脸疑惑。 那是我自己? “嗷……” 龙吟声传来,我抬头望去,一条通体透白的龙自头顶飞来,近了,幻成手臂粗细,盘旋在赋怀渊周身。 这不是赋怀渊的坐骑,小白龙嘛。他怎么会来此处? 赋怀渊转头看了一下,伸出食指指着孽镜台中央:“好好保护粥儿,去吧。”白龙仰天长啸一声,“楚天行谨记帝尊所言,定当拼死护住小主子。”龙尾一摆,钻进了孽镜之中。 我扯了扯赋怀渊的广袖:“老赋,你刚说粥粥……?” “粥儿分神已过,不日将要渡劫。” “啊?这么快!” “他天资聪颖,大道参得透彻。”赋怀渊白袍一拢,孽镜台复又还了原。他带我重回伏灵剑身,淡淡解释,“此处乃乔孽旧宅,我只推算出粥儿渡劫会与此旧宅有所关联,但尚未可知到底是何事。” “所以你才提前安排小白龙在此守着?”我在赋怀渊脸上亲了一口,“真是个好爹爹。”嘿嘿一笑,问道,“你有算出来我何时渡劫么?” 赋怀渊唇如上弦月:“你?先达分神再说罢。” “取笑我!赋怀渊你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