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一章 “此妖不除,此镇不宁!近日来,镇上所有病灶,与妖物难脱干系。” 说话之人,仙风道骨,正气凛凛,宽大袖袍,随其字字铿锵,不时挥扬,如仙岚飘飘,衬得他一身庄严。 背负长剑,手执拂尘,耸立台阶前,更形肃穆。 石台下,一张张惊恐面容,投以求援目光,视道长如救星,哀声道:“道长,请教教我们该如何处置?救救全镇百姓吧!” 道长拈胡,细眸微敛,沉默不语。 底下众人,挨不住死寂恐惧,又是一波求助: “道长,您替我们禽妖,我们感激万分,就再求您帮到最后……” “道长,求求您……” 道长浅声一叹,貌似不愿多造杀孽,却也不忍见全镇之人心惊胆颤,于是道出一字: “火。” “火?”众人面面相觑。 “欲除此妖,需以阳火辅以正午烈日罡气,将其……焚烧殆尽。” 镇民终露喜色,如获至宝,此一“救镇之论”,迅速传开—— “要烧死狐精了!明日正午,要烧死狐精,全镇才能获救!” “记得全都要去看!看收拾祸害的重要时刻!” “老子非去吐狐精一口痰!” “我去撒泡尿!” “不成!万一灭掉阳火,当心那狐精一口咬断你命根子!” “呸呸呸!冤有头,债有主,要咬,也去咬江家老三,我可与那狐精无冤无仇!” 众人说着,笑着,商讨着一件杀戮,仿佛那不过是趣闻。 全镇欢腾之息,毫不掩藏地弥漫开来。 小茶馆内,更是群众聚集,以茶代酒,豪迈干起杯来。 “江家闭门不出,也未曾派出人来打听狐精状况。” “他们哪有脸皮?!娶狐精当媳妇儿,丢死人了!差点连累全镇陪葬!换成我是江家人,连夜立马搬迁,省得受人指点!” “不过,多亏他们大义灭亲,否则,狐精岂有这般易禽?江家也是受到欺蒙,误将狐精当孤女,好心收留……” “以后再碰上什么孤女,都要留心些,说不定又是一只臭狐精。” 说着说着,众人的眼眸,有志一同,悄悄地瞟向左侧一桌。 左后侧那桌,独坐一人,与此刻热络氛围不同,那方静悄无声。 女子长相清丽,年轻娇嫩,面生,独自一人,身旁无他人相伴,不属此镇居民…… 嗯,与这回遭擒的狐精,有好些方面吻合。 许是一朝被蛇咬,许是草木皆兵,茶馆内每个人很难不多加留心。 那不是一张妖艳的倾国容颜。 女子面容素净,脂粉未施,粉腮及唇红解释最自然的色泽。 一袭端庄棉袄,淡暖月牙颜色,袖长七分,浅紫色稠绳充当护腕,由腕间缠至肘下,袄长至膝,舍飘逸纱裙而着裤装,不似大家闺秀的温婉,倒有一股修武之人的俐落。 衣裤上毫无黹绣,整个人干干净净,乌发由发涡处而下,梳编成长辫,额际青丝微散,不簪半件珠花。 正因她身上颜色单纯,让那绺垂系右侧发鬓,火一般的红发更加鲜明。 明明满头乌黑青丝,却极为突兀冒出一绺红发? 寻常人类,有这般可能吗? 怕又是另外一只妖吧。 茶馆内,有七成五客倌,全浮上此等念头。 女子啜饮茶水,对众人的注目没反没应,恍若未觉。 倒是有几人按捺不住性子,起身来到她桌边,颇有英勇之姿,要掀开妖物面纱。 “姑娘,一个人吗?”事实上,最想问的是:妳是人吗? “妳不是水丽镇民吧?很面生哪,来探亲?或是寻友?”还是,来吃人? 女子未露不悦,眼圆而灿亮,略略审视包围着她的这几人。 “找人。”她回答,嗓软,却不嗲。 “水丽镇居民,我『包打听』多少都识得,妳要找谁,也许我能帮妳。” 她浅笑,摇摇头,混在黑发内的红发绺,随其轻曳。 “不麻烦,谢过。” “这红丝……是饰物,或是真发?”问话之人,边问边伸手,欲碰触红发,尚未摸着,女子已闪避而过。 动作灵巧利落,如风迅速。 她扬起眉,笑容不减,只是眸光锐利起来:“这是调戏?抑或挑衅?” 前者可能性不高,她并非倾城美人,姿色中等,连送茶小婢都胜她一筹。 后者,是吧? “姑娘言重了,纯粹好奇……并无调戏或挑衅之意。”一人立即澄清。 她知道。正因感受不到恶意,她才能维持着笑。 “你们有话直说,不用拐着弯来,试探、观察、猜测,太费功夫了。”女子很豁达,比起几人更加磊落。 她一说,几人倒呆了,一时之间,谁也无法直问来意:妳是妖是人? “你们怀疑我可能是妖?”女子问得一针见血。 并非她具有读心异能,实在是这几人脸上,所思所想,全写得太清楚。 “姑娘是吗?”其中有人壮胆一问。 女子笑了,笑容之间有着淡淡自嘲。 “我倒希望我是,可惜,我是人。” 口说无凭,女子突然探手,碰触其中一人颈上的驱妖符。 驱妖符,据说妖物一碰,轻则遭受灼刺,重则现出原形。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手持驱妖符,神色自若,未受任何影响。 几人皆曾目睹,江家媳妇……不,是狐妖,被驱妖符封禁时,发出的凄厉惨叫,以及痛苦的反应,绝不似这女子态度淡定。 道长曾言,驱妖符前,妖孽无所遁形…… 这么说来,此女子并非是妖啰? “从踏入镇门,便不断听见狐精、狐精,那狐精做了哪些恶事,让你们要活活烧死牠?”女子闲聊一般,问得随兴。 “那狐精扰乱镇上安宁、释放恶疫,或许,更打算残杀百姓性命,吃光水丽镇民,以增强妖力……”茶馆里,有人朗声回答,换来众人点头认同。 女子稍稍沉吟,螓首微摇,再道:“释放恶疫,不是狐精伎俩。” 女子说话笃定,嗓音不大,却很果敢,续言:“狐精多半单纯、好玩,自豪容貌绝艳,藉以戏弄、迷魅旁人,实则不存恶意,就是顽皮。虽有少数食人,但毕竟不多,如同人类,有善有恶,不能单凭几只作为,便判定所有狐精死罪。” 她话声方落,众人回以惊讶注目。 那目光夹杂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惧色。 “姑娘怎能肯定?说得一副……与牠们相熟?” 寻常人提及狐妖,该是又惧又怕,怎可能替妖物说话? “她是在帮狐精……澄清吗?” “根本是脱罪!谁会相信狐精单纯,不存恶意?!妖言惑众──” 窃窃私语逐渐转大,近乎指控。 女子不以为意,笑道:“修仙一途中,遇见的狐精岂还会少?牠们算是乐于与人类交好之妖,人不犯牠,牠不犯人,反倒是……人类猎剥的狐毛,远胜过牠们由人类头上拔下的毛发。” “修仙?!”这嫩不隆咚的女娃娃?! 她目测……也不过及笄呀! “再者,我确实曾经……识得一只狐,相熟……”她悠然轻吐,呢喃着。 相熟吗?……曾经。 “姑娘,妳当真是修仙之人?”一名白胡老伯打量她。 “嗯。” “刚修行不久吧?” “不,我修了许久。” 这话由荳蔻女子口中说来,没半分说服力。 修得再久,也无法超过二十年──若她打出娘胎之后,便开始修起。 “年纪轻轻的丫头,竟也想修仙?要求长生不老吗?”还是希望花容月貌永存? “……对,我想活很久。”女子并不隐藏心思:“很久、很久……” 几名耆老闻言,皆笑了出声。 “小丫头的一辈子,连一半都还没过完,竟已经未雨绸缪,想活过百岁?”现在的孩子,脑子里全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百岁不够,还要再更久。”她认真道,眸,恁般晶亮。 这番话,比起她摸驱妖符,更具有说服力。 会追求长岁绵延,贪生,怕死,绝对是人类,无误! “既是修仙,明儿个,记得也去瞧瞧火烤狐精,若中途有人坏事,盼修仙姑娘替咱们出份力,可别让狐精逃跑。”一旁汉子哧笑道。 此话,虚则恭维,实属戏谑,明摆着嘲弄她看起来不成气候。 女子自然听得出来,却不与其争执。 这世间,来回了几遍,人情世事,她懂的……岂会比在场众人更少? 不争胜、不说服、不改变,人各有心思、想法,他们坚信狐精恶极,任凭她说破嘴,亦撼动不了分毫。 明日这场火刑,在所难免。 她更好奇的是,姓江的那名男子,明天是否会出面解救狐精? 抑或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曾爱过的人,在自己面前,惨遭焚烧? 又兴许躲在家中,不去看、不去听,佯装事不关己? 他,会选择哪一个? 能让她看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吗? 还是……人类在面临禁忌妖恋时,必然的── 逃避。 石台上满堆柴薪,其上紧缚着一个姑娘。 不,是只狐精。 虽拥有人形,背后却突兀地生出一条毛茸茸的尾,与她瘫软的身姿同样,一动也不动。 她静静地流泪。 哭不闻声,也或许周遭鼎沸的人声,淹没了微弱啜泣。 女子站得不远,能轻易看见狐精的泣颜。 她左右张望,只有围观的人群,并没有任何一张……担忧面容。 “……果然,没来吗?”她低语,虽不意外,却有失望。 叹了一声,眸光不离狐精,看她的狼狈,看她的绝望,看她纷纷滴坠心碎的眼泪。 “不是曾经怜爱她吗?为何一知她是妖,往昔的情呀爱呀,便能抛得一乾二净,如此恩断义绝?爱她,就该护着她,别让她单独面对这些呀……” 女子自说自话,脸上神情虽淡,眉心却浅浅蹙皱。 她又等候片刻,期待最末一刻,能有奇迹降临,能亲耳听见,传来一句大喊──不要放火!不要烧她!她是我妻子呀! 等着,时间缓缓流逝,只等到了道长翩然而至,一旁镇长相随。 “狐妖,妳不该潜入镇上企图伤人,近日镇中流传的恶疫,也是出自妳之手吧!井水里更被掺入毒物、罔顾他人性命,可恶至极──” 镇长细数罪状,说来义愤填膺,石台下,众人同声挞伐,尤其家中有人染疫,更是痛骂不断。 “怎么听起来……像『人』才会做的事?”女子越听,越加生疑。 狐这类的精兽,真要伤人,多半使用牙与爪。 掺毒、下药什么的,她没听狐精用过。 但很显然,镇民深信不疑,咬定了是狐精所为。 洋洋洒洒指控完毕,无论是事实,或是罗织之罪,镇长满意吁口气,转向道长,一揖再揖:“道长,有劳您了。” 道长未加多言,双指并拢,口念咒语,指腹燃起火苗,再指向柴薪,一瞬间,柴火熊燃。 女子要自己再多等一会儿,往往在最紧急时,最可能带来“奇迹”。 若真等不到,她也准备使出唤雨术,淋熄火势。 “再等等……兴许姓江的男人就冲出来了……”她喃喃念着,口中虽如此说道,纤指已抬至鼻前,结印,随时都能召雨。 第二章 狐精没有挣扎,不知是过度虚弱,或丧失求生意志,火势越发炙猛,身处其间的她,荏弱可怜。 “啧,不等了!” 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口里急急吟唱术语── 大风突袭,狂,而猛烈! 带火的木柴被风势卷起,吹得四散,纷纷砸向石台下的镇民们,镇民吃痛,又叫又逃,生怕火苗烧到自己。 咦?她明明要驱使的是“唤雨术”,怎么…… 女子困惑抬头,石台上已无火焰,却仍是一片艳燃火红。 那红,不是来自于火光,而是在劲风吹拂之下,红的衣裳飒飒飘扬,遮去半边天空。 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伫足台前,火般的红色长发随风舞着,丝缕如绸。 那人在狐精身旁蹲下,神情怜惜,修长手指为其拭泪,并卸去所有绳缚,轻声喟叹:“怎将自己弄成这模样?哥哥若再来迟些,妳就变成一只烤嫩狐了。” 狐精吃力张眸,见到来人,泪水更汹涌。 “勾、勾陈哥哥……”她在那人怀里号啕大哭。 那人好生温柔拍拍狐精的背,安抚她,轻软说着:“好,乖乖乖,不哭、不哭,哥哥马上带妳回去,没人能再伤害妳。” 女子完全无法动弹,身僵如石,瞠着眸,凝觑石台上的两人。 心,激烈跳动着,雀跃得……近乎疼痛。 红裳那人,令人屏息的美,红发丝软,玉容精雕,近乎完美无瑕,任谁所见,皆会目不转睛。 但女子所震慑的,不为其绝艳美貌,而是── “勾陈!” 她大喊,强忍嗓音颤抖,一旁的镇民拚命往后逃,她却反其道,向石台前冲。 狐精与红裳那人,听闻呼唤,皆一怔,缓缓回首。 “我是曦月!你──你还记得吗?” 女子已来到石台前,眼眶湿润,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我与之前的模样,不太相似,因为我转世了好些回……我好想见你!我一直好想见你……你看起来很好……我就安心了……感谢上苍,太好了……”语末,声哽喉,只剩感恩呢喃,不断重复。 红似血玉的眸,本还漾着温柔,在听见女子之名,瞬间染上阴狞。 肩上传来刺痛,狐精不由抬头,看见“勾陈哥哥”脸色铁青,狠绝可怕,红赭色指甲陷入她的肩胛,却毫不自知。 那位总是笑着的“义兄”,不曾动怒的“义兄”,与诸多雌性称哥道妹的“义兄”,此刻,正用一种残噬的冷情,狠瞪石台之下,噙泪说话的女子。 “谁?” 就连嗓,都较平时更冷。 勾陈居高临下,红眸微瞇,唇角恢复轻弧,一抹娆艳。 “曦月?我听过吗?是我一时兴起,哪里胡认的『义妹』?” 只是握在狐精肩上的手,不曾放松力劲。 不待曦月再启唇,他低笑,撩弄红发,姿态慵懒,曲起的指,往他眼角下的红痣,缓慢摩挲。 “应该不可能哪,我所认义妹,个个娇媚有余、可爱过人,赏心悦目极了,而非妳这类……庸胭俗粉。”四字轻轻吐,狠凛不减。 曦月顾不及受嘲,只焦急喊:“当心!” 蓦地,拂尘突袭而来,勾陈连头也没回,翻掌,轻易拗断它。 “大胆狐妖!今日教你来得去不得!三昧真火,烧!”道长弃拂麈,改以术攻。 真火?这种小小火苗? 就让这群井底之蛙瞧瞧,何谓“真火”! 勾陈掌心朝上,大量火光酝酿,艳色彤彩,染在本就绝丽的脸庞间。 “不长眼的假道人,道行全修到背后去?叫我狐妖?岂不辱没了我?” 浓红色长发,似燃火,嚣狂乱舞,勾陈彷佛置身烈焰之中,妖艳,娆丽。 他笑,笑出了冷狞,笑出了红眸间满溢的愤恨。 “我,狐神勾陈,代替被人类剥皮剔骨、吃得干净的狐子狐孙,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也尝尝,让人串起来火烤,是怎生滋味!” 手一扬,红光轰然脱掌,如巨大异兽飞窜侵袭,所到之处,尽数化为飞灰,燃烧。 惊声尖叫,笼罩全镇。 众人拚了命的逃,而在最前头的道长,试图挡下这团烈焰,完全不自量力,倒下只是必然的。 妖美的血色瞳眸,噙笑地看着。 烈焰烧灼,惊人火气迸散,激起的风暴,刮拂眼前凌乱。 火红发丝撩乱绝色玉颜,火与光交织出瑰丽色彩,濡染俊美脸庞。 勾陈眸弯弯,却未带笑,欣赏这座城镇泰半陷入火海。 “呀,我想起来了。” 他轻声言道,一脸恍然,慢慢地转向曦月。 “我想起妳了,曦月……曦月呀。” 语气好似诧异,眼神则寻不着半分的顿悟。 嗓音越发的轻,浅喃一般。 “真是……好久不见了,我都认不出妳的模样。” 薄红的唇开合间,很似喜悦,口吐“好久不见”时,森白的牙咬着。 “妳还能转世为人哪?难得,真难得,改明儿个,我去地府找文判问问,为何……狼心狗肺的畜生,死了之后,竟能再入『人道』?是哪儿出差错吧?” 他笑笑地说,声音及眸光冷如寒冰。 “不对,妳若落入畜生道,对可爱的畜生们太不敬,牠们可单纯了,学不来妳那套残忍无情,妳,果然还是适合做『人』。” “勾陈……”曦月正欲开口,他伸来一指按向她唇心。 “嘘,别说话。” 指爪红厉,毫不收敛它的锐利,在细致唇肤上刮出红痕。 “……别脏了我的耳。”软着声,狠着话,勾陈浅笑。 曦月如其愿,唇细抿,不言半句。 红甲指腹下挪,滑移过她的下颚,似爱抚那圆巧弧线,稍稍伫留,再往下,来到脆弱咽喉,五指收拢,只要再添些力道,轻易地就能结束一条性命。 “怎么无论哪世的妳,都爱玩这一套?跟着人起哄,处死妖孽?自诩『正义之士』,要将世间非人异种赶尽杀绝?妳怎么……死性不改?” 曦月看着他不含笑意的眸光,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她一直清楚,他没有原谅过她。 她没有怨言,贪婪看着他,连眨眼都舍不得。 久违的想念,在一眼凝望间,获得满足,忘却了过程之中的种种艰辛。 他,仍旧那么美,微微笑起时,薄唇掀扬,一抹好看的线条。 发,软而丰泽;眼,亮而瑰红,与她记忆之中,相去不远。 喉上虽扣着利爪,她并不害怕,忍不住伸出手,迭上他的手背,感觉着他的体温……教人热泪盈眶的温暖。 勾陈赤眉一蹙,眼中闪过嫌恶。 红发饶富灵息,一把甩来,如鞭子击打她的手腕,拍离她。 “我没准妳碰我!” 喉上的手拢紧,要听她痛苦求饶,要看她容颜扭曲── 没有痛苦求饶,没有容颜扭曲,只有一双眼,水亮似湖波,瞅着他,将他看得仔细。 沉沉狺吼,自他喉间滚出,带着一种负伤的倔强。 红爪陷入曦月颈肤,如拎只弱小稚猫,高举而起,再恶狠狠地,甩向旁侧的瓦墙── 娇小身子被抛得好远,撞砸在瓦墙间,月牙色身影,消失在崩垮的碎瓦之中,遭其湮没。 轰隆声,久久才止歇。 重响之后,是死寂,镇里,静悄吓人。 曦月从残破砖缝中,仅能看见一小角的视野。 要快些出去,勾陈他……好不容易再见到勾陈。 她意识坚定,但力不从心,手与脚无一能动。 身体好重,被倒下的瓦墙压住了吗…… 视野内,勾陈的侧颜冷凛,面无表情,更没笑容。 红丝缕缕,曳过赤瞳之前,火般的红泽,没有半分暖热。 他在看她,冰冷地看着。 勾陈…… 他旋身,抱起虚弱狐精,笑靥重新镶嵌脸上,柔声抚慰她。 勾陈,别走,我求了好久,才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一股稠腻自额心淌下,滑落眼底,濡开一片血红。 在那片艳红之中,她冀盼许久、追寻数世的身影,再度消失无踪。 走得……毫无眷恋。 鲜红渐远,黑幕逐步侵蚀,最后吞噬曦月的神智。 昏厥之后,一场梦境,幽幽到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 前两世?三世?还是…… 更早、更早之前── 男人?女人? 雌雄难辨,然而无论男女,皆教人难以漠视。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之人…… 笑起来时,眸似新月,浓密羽睫,在日芒之下,带些鲜艳红彩,很是奇特,就连披散于肩的长发,亦然。 他……嗯,她……他……真想直接用“祂”来称呼,此人不是仙,定是妖,才能生得这幅模样。 曦月对“美丑”定义宽松,也必须承认,这人……是她所见过最最美的人。 美到……此刻站在她未婚夫婿身旁,激不起她太多嫉妒。 若这人要与她相争习威卿,她毫无胜算,无法争,也不那么想争…… 连她都瞧了出神,何况是习威卿? “卿哥,她是谁?!你怎么带个女子回家?!” 充满妒意之语,并非发自温曦月之口,而是她身侧的小堂妹,温琦如。 未婚妻没质疑,倒是无关之人咄咄逼问。 习威卿噗嗤一下,连忙摇手:“他不是女子!他可是男人!你们可千万别误会!”再转向美艳之人,不由得埋怨控诉:“瞧,不但我认错吧?谁第一眼见你,都当你是天仙美人儿!” “那里瞧过这么大只的美人儿?”那人一笑,周遭飞花飘飘,仿似配合其美,为他增艳。 以女子来说,确实是……太大只了点。 并非指他丰腴,相反的他很瘦,既高又瘦,与习威卿相较,高出一个头不止。 他很精致,浑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全像巧雕细琢而成,没有半点瑕疵。 “怎是红色的发?外域人?”温琦如仍难置信,眼前这人是男的? “勾陈兄弟是来自外域,红发红眸,很是稀罕,特别漂亮呢。”习威卿为她说明。 “这一位……便是习兄弟口中,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勾陈挑扬剑眉,给了温琦如一记笑觑。 温琦如脸一热,匆匆撇开目光。 那红眸,像会吸人一样…… “不是,她是琦如,曦月的小堂妹。曦月才是我未婚妻。来,曦月。”习威卿拉来温曦月,介绍勾陈认识。 温曦月感觉凝聚在身上的眸光,好炙暖。 她迎上鲜红色瞳眸,似乎曾经相识。 不,若她曾见过这般美丽的人,绝对不会忘记…… 勾陈弯起笑弧,也不避讳,盯着别人的未婚妻,直勾勾打量,语气带些调侃,笑嗓迷人:“哦——刚刚小妹妹好似吃着醋,让我误以为她是未来的‘习大嫂’,没想到旁边这位闷不吭声,不见妒意的姑娘,才是正主儿。” “勾陈兄弟别笑话她,曦月心胸宽大,不会使这种小性子。” “那我就心胸狭窄,爱胡乱使性子?!卿哥,你是这意思吧?!”温琦如立即发作,没人明指她,她自个儿站出来讨骂。 “琦如,当然不是,我没这么说,更无此意——”习威卿向来大喇喇,哪懂姑娘心思,他说者无意,听者,可是极度有心。 第三章 “哼!”温琦如红了眼眶,似受尽委屈,一跺脚,转身就跑。 “琦如——”习威卿喊不回她,一脸心急。 “快追过去吧,尽早让她气,否则她又要摆上好几天臭脸。”曦月朝习威卿道。 温琦如是那种“我一生气。你们必须马上安抚我,我转身跑了,你们没来追、没软声求和,就是你们的错!”的娇娇女,她与习威卿皆知。 大事若想化小,就得赶在温琦如还没暴怒之前好声歉,这样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嗯,那我先过去,你与勾陈兄弟在此稍待,我马上回来!” 习威卿自小在武门长大,个性豪迈,不拘小节,但放未婚妻与一名男子单独相处,这小节未免太宽、太大了。 习威卿的性子,温曦月很了解。他认为只要行事光明磊落,就不怕任何蜚短流长。 “他经常这样,为了那小娇妹,把你丢给其余男人?”勾陈挲抚下颚,一脸玩味。 曦月收回目光,淡淡回道:“他是到我有自保能力,所以不担心我。”她手上细剑轻扬,藉以证明所言不虚。 一方面,也算恫吓。 “自保?你看起来……很弱,我若真想不轨,你不可能保得住。”勾陈瞧向细剑的眸,像在看一根枯枝,脆而易折。 “……或许你常遇调戏,才对所有人皆存戒心,我不同,我之于国正人君子,毋须忧心这些。” 他本以为会被酸言堵回,未曾料到,是她认真思忖过后,正色回他。 “我确实常遇调戏。”勾陈笑眯了眸,艳红瞳泽变得暖热,“无论男女都不放过我,不调戏个几句,浑身不痛快似的。” “听来好惨。”她虽为女子,但无从感同身受,也算……万幸?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他这种经历,男女通杀。 于是,她想了想,补上:“节哀。” 不是随口胡应,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给予的最高同情。 她的神情,逗笑他。 怎有年轻姑娘,能摆出这等老成的表情呀?有趣。 “怎不说我‘艳福不浅’?” “因为你说着被调戏时,这里没有笑。”曦月指了指自己的眼。 没有笑,表示他并不自豪,也不快乐。 “哦——”他拉长了音,以一种……兴味盎然的声调。 现在就有了。同样弯成笑弧的眸,红瞳如宝玉,炯炯生辉,笑意荡漾。 “你有以上很敏锐的眼,可惜……”语尾停顿,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却不曾移开。 “可惜?” “眼力不太好。“ 她不解其意,疑惑睨他。 “那边,瞧得见吗?”他伸出指,她瞧见他指甲泛红,赤艳美丽。 男人……也涂蔻丹吗? 她分神在他指上,因而反应稍顿,他靠得更近,指点得加倍明确。 “花丛后方是谁,你瞧得见不?” 虽相隔一段距离,还不至于无法辨识。 “是卿哥和琦如。”她回答。 两人正在说话,温琦如跺着脚,习威卿好生安抚,又是弯腰,又是赔不是,任由温琦如饱以软拳,捶打他胸口。 “原来,你瞧得见嘛。还以为你是睁眼瞎子呢。” “瞧见又如何?” 习威卿安抚琦如的情景,不下百次,早已习以为常。 一点小事,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习威卿为谁先斟茶、为谁先夹菜,温琦如都能发脾气。 “你的未婚夫这般对待你的小堂妹,你不吃醋?” 她的眼神似在说:幼稚。 “卿哥向来很疼琦如,视如亲妹,没别的意思。” “他没这样哄过你吧?” “我没生气过,不需要人哄。”曦月淡淡回答。 “你这小老头子。”勾陈笑啐。 这种老僧入定,必是有年岁经历的长者,才培养的出来,她,明明是年轻小姑娘,却不带娇纵脾气? 不叫她“小老头子”,要叫谁呀? 勾陈笑归笑,不忘给予忠告:“再不看紧些,当心……夫婿变妹夫。” 指腹为婚算什么?挺肚夺夫才高招。 小老头子这种态度,姑息堂妹觊觎,要不了多久,小堂妹肚里多出人命一条,光明正大抢走习威卿,已是可预见之事。 “你的思想很龌龊,扭曲一段兄妹之情。” “这叫未雨绸缪。”兄妹之情?骗骗人可以,想骗他勾陈,哼哼。 曦月不语,勾陈再道:“我倒能教你几款桃花招,祝你抓紧习兄之心。” “不需要。”她睨也不晲他,意兴阑珊。 “真不需要?”他可难得大发慈心,传授绝学。 “不需要。”她二度重申,口吻坚定。 勾陈呵呵轻笑:“那,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好自为之什么?”习威卿走回小亭,手上牵着温琦如,看来小娇娃已是消气了。 曦月及勾陈皆未作答,前者神色淡淡,后者笑容微妙。 “看你们聊得颇融洽,曦月姊不是与谁皆愿攀谈,不相熟之人,她连吭一声都不会,果然……遇上俊美男人,还是很殷勤嘛。” 温琦如挤出笑靥,脸上一副“我在开玩笑”,可语句里泛起恶意。 曦月无感,也不多解释,勾陈倒是扬眉,不改庸逸。 习威卿转向曦月,轻声问:“你和勾陈兄弟聊了些什么?” 他脸上有几分歉意,明知曦月不喜与陌生人交谈,却为了琦如,扔是把勾陈暂丢予她,他有些过意不去。 “眼睛。”答话者,勾陈也。 他该不会……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说出前述那番——龌蹉的论调?! 曦月出自直觉,想要阻止勾陈胡说八道。 来不及出声,便听勾陈开口: “她夸我眼睛很美,犹胜红宝。”他说这话,火红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 我哪有?曦月愕然。谁夸过你的眼睛美?! 虽然那对眸,当真赢过任何一种宝玉,红得太纯净、太无暇。 “勾陈兄弟的眼睛,确实漂亮。”习威卿完全同意。 “不过我告诉她,这双眼、这发色,让我饱受歧视、遭到排挤,曦月同情我、安慰我,不厌其烦地说我的瞳色、发色有多美、多独特……” 乱说!我何时同情你、安慰你—— “曦月?”温琦如倒听见了更值得在意的称呼,“已经……可以直呼闺名?” 曦月和习威卿同时一怔,也才注意到勾陈是如何唤她。 不是温姑娘,不是习大嫂,而是恁般亲昵…… “曦月说这样喊她就好,不用见外。”红发艳认,笑容似糖。 “我——”没有! 话到说时方恨晚,尚未脱口,又遭温琦如抢白: “哦,不用见外?曦月姊对公子可真……特别。她待府上众人,还没如此‘亲切’呢!” “琦如!”习威卿制止她,不由得加重语气,这种捍卫曦月的口吻,听得 温琦如更恼。 “我哪儿说错了?!自从叔叔一家发生事情后,你没察觉曦月姊……变得很奇怪吗?” 温琦如非但不闭嘴,反倒说得更响亮: “她几乎成了哑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整天里,没听她多说五句以上!连对你对我,也是一副冷然模样,与我自小熟悉的‘曦月姊’,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曦月遭逢憾事,受创甚巨,她能平安归来已属万幸,你却老说她变得奇怪,你不能多体谅体谅他吗?” 这两人仿佛忘了温曦月在场,争执起她的改变。 “我很想体谅她呀!我没关心她吗?!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曦月姊失踪那段时日,躲哪儿去、遇见了谁?在众人以为……她已遭不测,她却突然冒出来,矢口不提那些……” “提不提那些不重要,她人无事就好!” “府里在传,不知叔叔婶婶被妖魔吃掉,就连曦月姊……也早成了妖魔腹里食物,事后出现的‘这个’,是妖魔幻化,想混进府里——”温琦如越说越不经大脑,连府中讹传亦全盘说出。 曦月终于找到时机,得以插上话。 本欲澄清勾陈那番污蔑,但相较之下,她该澄清的,另有其事: “我不是妖魔,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 因为我的爹娘……就是遭妖物所食,我与它们,不共戴天。 这些话,曦月说不出口。 每一字,都令她作呕,不得不……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 她不想回想起,她会吐,她会哭,她会害怕。 光吐出“妖魔”两字,已让他的脸色泛起淡淡铁青,双拳握得死紧、努力压抑浑身的颤抖。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习威卿立即说,也告诫温琦如:“那种无稽之谈,荒谬至极,以后不许再说!” 温琦如虽然总爱使性子,也知道习威卿处处让着她,但每回只要习威卿板起脸,不容反驳的口吻,她还是懂的放软。 “哦……我不说就是了嘛。”她难得温驯。 嘴上虽应允,却不代表心里亦同样释怀。 对于历劫归来的曦月,温琦如无法真心接受,一是为传言,另一……则是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属恶劣,当中,或许有心地善良、天真单纯的妖呀。”勾陈一旁闲凉,用以最慵散的声调,轻吐着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杀戮与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类……” 习威卿本欲争论,瞥见曦月脸色不好,不愿在她面前论及妖物何等残暴,于是噤声,并朝勾陈投去一记目光,盼话题就此打住。 勾陈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说。 “勾陈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让我尽地主之谊,答谢你当日出手相援。”习威卿话锋一转,邀勾陈做客。 当日,习威卿巧遇世敌,激战一番,无奈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幸有勾陈途径,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杀害。 “当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谁拒绝,谁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明月清风,凉夜深,繁星点缀,夜空一片绚烂。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伫留。 简单一碗饭菜,餐后一杯热茶,填报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随习威卿宴请勾陈,同留饮酒闲谈。 兴许琦如说对了,她,变得很不一样…… 不喜热闹,不爱说话,能不与人亲近,便疏离得老远,拒绝谁的靠近。 渐渐地,连笑都遗忘了。 她变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装人类,混入生活中,等待时机,才掀去皮囊,龇牙咧齿,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边出现的,是单纯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处处戒备,不轻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着池畔走,径自想,又径自摇头,喃道:“不轻易交付信任吗》……说虽如此,在发生事情后,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过——” 信任过,如此独特、强大的一个存在。 她伫足,夜风吹皱池水,随着衣裳唰然飘飞,记忆被卷回了过往—— 那个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远而近,兽的狺喘,以及脚部踩在草丛间的细碎沙沙声,在那一时刻里,全都响亮的惊人,如重雷贯穿耳膜。 她一直在发抖,明明喝止自己,却抵挡不住恐惧的本能。 第四章 还有,失亲的剧痛。 眼泪流淌满脸,四肢停不下颤意,她逃进深山,迷途于密林之间,脱臼的脚踝已达到极限,无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紧靠岩壁,目不转睛,环顾四周,警戒着。 周遭隐约可见森冷的兽眸,暗处中闪动危险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绿光开始聚集,因步步进逼而越发放大。 手中短剑紧握,护于胸前,她几乎不敢眨眼。 草丛间,窸窣微晃,一条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状似犬,性凶残,食肉,惯成群结队围捕猎物。 见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只之后,更多只山豺缓缓走来,将她团团包围。 咧开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间滚着猎杀前的悦乐。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舍身护我,要我赶紧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沦为口食,不如与爹娘一块儿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还能团聚。 在这种时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叹。 也不会落得现在孤独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没有多余耐心,头只一发动攻击,其他随即扑上。 求生本能让她挥动手中短剑,一剑划破首只山豺的前肢,其余山豺见状,咧大了嘴,狠要她的双臂! 血腥味刺激起兽性,成群攻上。 锐利的牙,强壮的下颚,连衣带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满手的鲜血滑腻,短剑已经无法握牢,她耳边是山豺喷气的声音,还有一种捕获弱小,快意的狞笑…… 她好像听到山豺们在笑。 笑着分食她的肉,笑着想咬断她的咽喉,笑着…… 笑声突然中断,变成一声声惨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鸣,逃窜。 原本欺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紧血肉不放的牙,松脱了,一只只山豺全夹着尾,逃回草丛内,不见踪影。 迷蒙的视线里,一直更庞大的身影,挡在前方。 月光下,火红色毛发,燃烧一般。 是火红的吗?还是,我的血流进眼中,看到错觉? 那是……什么? 是虎?是豺?是…… 狐。 美丽而高贵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良久之后,才得到的结论。 狐,有这么大只吗? 记得猎户兜售的狐毛,不过犬儿大小,眼前这一只,直逼……不,远超过虎的体型了吧? 似乎察觉她清醒,它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她戒备坐起身,想取短剑防身,却遍寻不着,这才忆起,对抗山豺时,短剑已不知掉哪儿去了。 她转而拾起石块,紧捉于手,若这只狐敢上前半步,她就与它拚命! 狐歪着脑,仿佛对她的举动感到兴味,身后狐尾轻扫,没有其余动作。 对峙好半晌,她不动,它不动,只有毛茸茸的尾畅快晃动。 她终于发现,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敷有捣碎的草汁,传来腥重气味。 不仅是手,连颈子、双腿、脸颊……任何一处被山豺抓咬的伤处,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测。 狐没回她,兀自晃尾。 那是当然,又不是妖,岂会说话?她心里暗嘲自己,竟与一只狐对话。 将手上的石块置于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松懈。 她约略审视完伤势,有几处深可见骨,其余以撕咬的皮肉伤居多。 也不知敷上伤口上的是何种野草,胡乱碰触伤口,怕会适得其反。 她剥开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险些掉泪。 她咬牙忍住痛,一连弄掉半数的草泥。 因她的举动,本已止住涌血的伤口,再度汩出鲜红,且越流越多…… 一时之间,她有些慌乱,撕了裙角按住伤处,却阻止不了血液由体内流失的速度。 她倾身靠在岩壁,微弱喘息着,意识渐模糊…… 那只狐有了动作,闲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跃上后方石块,走出她的视线。 又被弃下了……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在此刻浮现上来? 她想笑自己糊涂,但连笑的力量都没有。 身子软软倒下,她闭上眼,想着,这样流干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这样,多好。 轻巧脚步声,重新回到她身旁,待她察觉之际,是贴熨在肤上湿软的糊意。 她吃力睁开眸,看见那只狐咬回数把青草,在嘴里咀嚼几下,在吐哺而出,盖在她流血的伤口上。 伤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来是这样来的? 她想缩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间,失血太多的她,没有气力与它抗衡。 “好脏……” 这种以口嚼草,再行敷药的方式,让她直觉反弹,有一只从未梳洗漱口的狐做来,她全然无法接受! 狐眯起眸,虽未发出任何低狺,她却能感觉,那两字,惹恼了它。 狐尾毫不客气往他脸上招呼。 小脸陷入毛茸尾内,快无法呼吸,狐尾还很故意闷在那儿,传达它被侮辱的愤怒。 “呜……” 快闷死之际,狐尾稍离,她大喘几口,又被狐尾蔽盖,如此反反复复,她终于确实—— 这只狐,有多生气! “不脏!一点都不脏!请你继续替我敷药——”她不得不服软,惨遭闷住之际,很没志气、很虚弱的哀求,接受这种“治疗”。 只听见它由鼻腔哼气,狐尾总算离开她的脸,继续嚼糊草泥。 这一回,她乖乖送上腿儿,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确实神奇。 本在流血的伤口,因草泥覆盖止住了血,而源源传来的痛楚,更明显的舒缓了…… 敷完草泥,它叼来一片叶,朝她唇心碰触。 是叫她……张开嘴,把叶子吃下? 她对上它那对眸,好独特,是与生俱来的红?还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测其用意,试探的分开双唇,果然,叶片推进她嘴里。 它又动动狐嘴,似在说:咬。 瞟向它身后摇动不止的“凶器”,他不想再吃苦头,乖乖咀嚼绿叶,嚼出满口苦涩,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岂止舌,还有四肢百骸,包括伤口。 渐渐远离的痛,让她的呼吸趋于平顺。 它又推来一片,她没抗拒,张嘴尝下。 这叶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锐,越嚼,整个人越飘飘若仙,在皮开肉绽之际,它能缓解不适,她何须拒绝? 狐尾挪上她的眼帘,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闭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软,挠在肤上痒痒的,让她想笑。 与我养的狗儿完全不一样,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较狐毛的软细,连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气,以为会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觉也麻木了吗? 肺叶里,充填着的是一抹干净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晒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气…… 这是野狐该有的味道吗? 他不知道,但觉得,好香…… “原来,你会笑嘛。” 池面上,本仅有曦月的倒影,她陷入回忆中,不由自主牵动浅笑。 蓦地,勾陈在她身侧出现,两人身影同映在水面上。 曦月怔忡觑他:“你怎没在饭厅?” “喝太多,出来醒醒酒。”他慵懒笑答。 明明没有喝多的迹象,脸色……还不及发色红。 “刚在想什么?神情很温柔。”他问。 “……”连习威卿都不曾提及的往事,她当然不可能告诉勾陈。 “秘密?”他眼神促狭。 “与你无关。”曦月突然惊觉,他那双红眸,带给她的“似曾相识”感,从何而来。 是“红宝”。 红宝,是后来他替狐取的名。 相处数日之后,她与它也算有了交情——扣除过程中,偶尔的摩擦,例如: 它为她取来食物,最初他不想吃,任凭它摆在面前——她在闹别扭。 尤其,当她醒来发现,抱在自己怀中的是蓬松的狐尾,毛茸柔软。 她半张脸几乎深陷其中,蜷靠在狐身上,连日来,睡得最最安心的一次…… 她有点气恼,自己对一只野兽的信任,在它面前毫无戒心。 也因气恼,她与它,相隔着食物,谁都没有动。 同样,只有狐尾阜扫着地面,发出轻巧的唰唰声。 然后,狐尾动作一变,不再只是轻唰,而是一记又一记的拍地。 一、二、三…… 它箭步上前,将食物吞食精光,连半片果皮也不留。 她呆然看它,它回以一记冷睨,红瞳闪着寒光,接下来数顿,情况皆然。 食物摆上,狐尾拍地三下,只要她不动,它也不会客气,叼走吃食,大快朵颐。 她终于明白,这只狐有副坏脾气,它的耐心仅止“一二三”,若她不想饿肚子,最好赶在“三”落下之前,伸手去抢。 她浑身带伤,要去寻找食物不如它俐落,她是有骨气,可肚子一饿,骨气这玩意儿,值几斤几两?! 之后,她不再啰嗦,它取回食物,生的,她立刻抢过,切割,火烤;果物,她负责清洗削皮。 产生这番契分,一人一狐,也算……相处融洽。 那时,她想替它取个名,方便称呼。 “红宝”二字,瞬间闪入脑海,脱口而出。 它毛色偏红,珍稀如宝,狐眸更是漂亮,这名字好适合它。 显然只有她如此认为,它听见那名儿,一脸嫌恶不说,狐尾更是直接甩过来“鞭打”她。 但改变不了她的初衷,她开始用“红宝”叫它,即使挨狐尾教训,也绝不改口。 红宝…… 如红色宝玉一般,美丽的狐儿。 “神游到哪儿去了?”火亮的眼凑抵她面前,吓得她往后倾,力道太猛,险些栽进池里。 险些——就是没有。 因为勾陈长臂探来,扣牢她的腰后,她才幸免此难。 “放开我!”她动口,也动手,拍打他的臂膀。 “我一放,你就会掉下去啰,真要我放?” “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她逞强回呛。 “好,恭敬不如从命。”勾陈当真收手,任由她哗啦落水。 池水很浅,不过及膝,但曦月太错愕,没料到……他说到做到,连一丝丝转圜,一点点变通都没有。 他可以将她扶离池畔之后,再行放手,而不是任由她这般狼狈! “是你要我放手,而且你说‘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勾陈面露无辜,只是那双眼——笑意太浓! 曦月凛颜,拖着下半身水湿,由池里爬起,无视他伸来的援手。 是,她说过,所以无从反驳,也无从苛责。 她认了! “快点回屋去更衣,受了凉可就不好。”勾陈很关心。 好似忘了是谁,害她成这幅惨样? 曦月睨也不睨他,不用他提醒,她正准备这么做。 “换完衣裳,去饭厅走一趟,如果……你还记挂‘习威卿’这名未婚夫。”他好意点醒。 她顿步,回首,投以不解眼光。 “我若说太明,你又要骂我龌龊了。”他无辜眨眼,神情太可爱。 曦月听懂了,却恍若未闻,脸上表情淡淡,像在说:我不会随你起舞。 第五章 “怪哉,你方才伫畔静思,比你听见习威卿之事,还来得有情绪,我不得不怀疑,你望月思情郎,将未婚夫抛脑后。” “胡言乱语!”她一斥。 “恼羞成怒?”他好整以暇。 本不想理睬他,被他一激,她忍不住又回:“当然不是!你真是无礼!” “这样也叫无礼?不过聊聊嘛……”声音转小,他嘀咕:“我还以为,所谓‘无礼’,是毛手毛脚,又搂又抱,啧人类的标准,每年都在变。” “你在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咕咕哝哝的,定没安好心眼!” 勾陈挠梳红发,觉得她的指控好冤枉。 “见不得人?此时发生在饭厅里……才见不得人吧。” 他已经嗅到……那儿传出来淫靡的气味。 果然,来不及阻止了? 现在叫曦月赶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吧,只是……让她亲眼目睹,双重的背叛。 “你很爱习威卿吗?有没有爱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的程度?” 曦月连回答都不愿意。 不回答,是默认?亦或答案……太狠? 曦月不想深究这些,她急于离开,离勾陈远点。 “不要太爱一个人,失去了才不会痛。”他的声音,随她奔走,紧紧相随。 她以为他有阴魂不散,尾随而来,想回首斥他,才发现勾陈停在原地,伫足不动,只有火红色长发,在夜风中吹拂,舞动,美若流瀑。 她竟有股……不敢多瞧的窝囊。 他,给她一种与红宝相同,热暖的安心。 是因为,他一身仿似的红吗? 不,她讨厌他,讨厌他看穿一切的眼神,讨厌他看人的目光,讨厌他嗓若浅笑,讨厌他无礼调侃,讨厌那么美丽的眸色—— 就像她一开始,也讨厌傲慢的红宝。 曦月的身影,消失于转角。 “伤势看来……复原良好,只是怎么一脸不开心呢?” 勾陈轻喃细语,径自说着,笑叹,红眸依旧落向她离去的方向。 “比起在山林那段时日,少了太多笑容……” 几句浅声话语,随微风轻轻拂拭,飘渺隐约。 听得,不甚真切。 勾陈仅在习家庄暂住四日。 曦月也躲了他四日,不愿与他打上照面。 兴许勾陈感觉到她的排斥,这几天里,他并未企图攀谈,亦和她保持距离,连离开习家庄,都没向她辞别。 她不由得想起,与红宝分离的那一日…… 真是怪了,他是他,红宝是红宝,怎会产生联想呢? 和红宝分开,她舍不得,曾想带红宝下山,又担心它过不惯,怕它在城镇中受人侧目,另一方面,山里有没有它的家人…… 几经考量,她只能放弃,而红宝也没有想追上来的迹象,仅止她一人,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失去一名亲人。 一名,她曾埋入其浓密毛发间,为双亲之死痛苦失声,静静以狐尾拍抚她的背,无声相伴的亲人…… 勾陈算什么?一个不懂礼数,思想污漫之徒,来与去,皆无预警。 说不上来是大松口气,还是想轻声一叹。 是倦怠?或是失望了? 数个月之后,勾陈再度踏入习家庄。 这一回,来的太巧。 就在曦月整个人浑噩、震惊、乍闻温琦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她坏了习威卿的孩子,而习威卿羞愧低头,不知如何是好时…… 勾陈回来了。 双手扶在曦月肩上,传递着体温,泛冷的肤。汲取一丝丝炙暖。 “曦月姊,求你成全我们……别让我肚中孩子一生下来,就受人指指点点……”温琦如说的如泣如诉,小媳妇般委屈。 什么时候的事……她应该这么问,但完全提不起劲想问。 连孩子都已怀上,这样的关系,何时开始,知或不知,有何差异? 她是很震惊没错,因为她未曾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荒谬的状况。 曦月姐,你说句话呀!不要闷声不吭,不要折磨我们……! “琦如,你别说这种话!”习威卿阻止她,明明是他们两人的错呀! 一个酒后乱性,一个藉酒意献身,在那一夜,火热燃烧。 “本来,我以为曦月姊已经过世,我终于能和卿哥……光明正大,我喜欢他好久,好久了,却只因曦月姊与他指腹为婚,就占走我所有希望……听见她和叔叔婶婶的死讯,我心里……还开心了一下,谁知道,她竟又活着回来——” 温琦如口不择言,埋首于双掌间,低低啜泣着。 一番话,毒胜蛇蝎。 “琦如!”习威卿从来不知温琦如有此……可怕且自私的想法。 这么狠、这么无情的话,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堂妹口中倾吐而出,远比方才她哭着说有孕时,更让曦月心凉。 “走吧,曦月。”勾陈轻轻在她耳畔说。 能走去哪? 这世上,她已经无亲无故,才来投靠习威卿这未婚夫…… 曦月茫然的眸,几乎看不清习威卿和温琦如的脸,却在回首望向勾陈时,他的轮廓、他的眼神,是那般清晰。 她跟着勾陈走了,任由他牵着,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留在习家庄。 行经途中,她干呕不止,温琦如的话,令她想吐! 幸好你平安回来,没、没跟叔叔婶婶一块儿去…… 温琦如曾抱紧她,开心哭着。 ……听见她和叔叔婶婶的死讯,我心里……还开心了一下,谁知道,她竟又活着回来—— 事情确是如此。 翻腾的胃揪绞着,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呕意竟也止不住…… “来,漱漱口。” 勾陈递给她一小细瓶,已开栓的瓶口,窜出淡淡酒香。 这可是上好的百花玉酿,天上仙酒,凡间有钱也买不到。 用酒漱口?管他的,能止住呕意就好。 曦月仰首牛饮,前两口还漱吐到沟渠内,第三口,便咕噜噜咽下。 没有酒的呛辣,只有香与甜,口感滑顺,她不由得多喝几口。 “会醉哦。”他好意提醒。 细瓶看似小,实际盛量比缸还大,她一口接一口,会超量的。 “无所谓!”醉了,才好! 果然,她的灌法,醉,只是必然。 很快的,醉鬼上身。 “……你要带我去哪里?” 勾陈横抱起她,省得她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 “去一个你大发酒疯,也不会惹人注目的地方。” 否则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又哭又笑,别人会当她是疯子。 曦月嘻嘻笑着,双腮酡红,一脸迷蒙,腾在半空的赤裸脚丫子,不停地踢蹭,玩得不亦乐乎。 “……你要带我回山、山上去吗?……耶!好呀,我想回山里去、去找红宝……” 踢飞的鞋子,正提在勾陈指尖,鹅黄小巧。 她的酒品颇遭呀,与方才判若两人。 “我有没有说过——红宝它呀,是只漂亮的狐,比虎大、比马高、比熊壮……嗝!”她双手比画着无比巨大的形状,边打了个酒嗝。 “最好我比马高、比熊壮。”勾陈失笑。 她没听见他的低语,欢快醉言,字句含糊:“红宝它呀,又聪明!邮通人性!虽、虽然有时脾气坏……嗝!又傲慢、又狗眼看……不对!祂不是狗,是狐……所以是狐眼看人低!” 忙碌的手,这回抵上双眉,故作凶恶貌,想揣摩红宝的眼神。 醉鬼曦月滔滔不绝,平日的寡言,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可是,祂救了我唷!从好——大——一群山豺口中,救了我唷!替我敷药,找好多食物给我……我好想它……好想看它,嗝!红宝……红……” 勾陈将她带至镇街外,幽静的川边小亭,相隔一条河,与市集的热闹,遥遥对望。 甫放她坐下,她又挨过来,缠着他说话。 内容不外乎红宝怎样怎样、红宝它那样那样…… “明明很讨厌这名字,听一次,爪子就痒一次,怎么听久了,也顺耳了?糟糕,该不会是……麻木了?”勾陈笑容中带着无奈、自嘲。 “我现在回去,会不会找不到红宝?……它还在那儿吗?我、我好怕它遇上猎人……它毛色好美,红红亮亮的,猎人若看见,一定不会放过……” “它呀,好得很,区区几个猎人,它不看在眼里。”勾陈地笑。 被人记挂在心上,原来感觉不坏嘛。 把小醉鬼的螓首,往自己膝上按去,她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样。 曦月枕上他的膝,没有挣扎,双眸眯的细细的,不知意识有几分清醒。 勾陈抚上她的颊,两腮通红,色泽很是漂亮,他不禁又笑。 “它现在只是有点苦恼,小醉鬼还要醉言醉语多久?” “红宝它呀,有条好软的狐尾,抱起来好舒服,我喜欢……把脸埋在里头……我跟你说,狐,一点都不臭……红宝好香的……” “是是是……”他应着,虽敷衍,但笑意真诚。 喝醉的她只说快乐的事,对习威卿与温琦如……只字不提。 “入夜的山林……好冷,嗝!抱着红宝就不冷了……” 她的笑容很傻气,眼帘终于弃守,完全闭合,只剩嘴角噙笑,兀自咕哝:“最喜欢它用狐尾……把我包起来,暖呼呼的……” “像这样?”勾陈嗓音转轻。 一条毛茸狐尾,赤红似火,悄然窜出,将曦月裹绕,尖尖尾端挠在她脸上,力道轻如羽毛,惹她发笑。 “……好痒……红宝……不要闹……不要……”呼吸趋于平缓,尾音渐软,完全无声。 她跌入黑甜梦里,磨蹭柔软狐毛,发出细微呼声。 勾陈瞧着,无法忍住笑,她的睡颜还是那么可爱。 他曲起指,轻触她酣醉的红腮。 “你当真以为,自己遇见一只寻常的狐吗?有眼不识泰山,那只被你取了俗名的‘红宝’,可是狐神哪。” 不是精、不是妖,而是更高一阶,狐类的顶端。 呵呵。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半句吧。 “只因狐神不愿接受千羽天女的逼亲,惹怒了圣母娘娘,在‘五年不许现人形、不许用法术’,与‘立刻迎娶千羽天女’之间,选择了前者。” 狐神可不容人捏圆搓扁,不是谁爱上他,他就得照单全收! “正因如此,你才有机会,在山林中遇上了……我。” 当时,他熬完大半时间,即将达成圣母娘娘的“刁难”,再差数月便能成功解脱,却在途中救了她。 反正也闲着,难得善心大发,就她、治她、养她,更陪伴她走到习家庄外。 他可没忘,分离之际,她哭得多凄惨。 比起某一晚,她伏枕在他身上,泣诉双亲遇妖,遭到杀害时,失控大哭,完全不遑多让。 她不断反复问着他:“红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养你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然后,她自己又摇了头,说:“你在这山里才有同族,说不定还有自己的一窝小狐儿……跟着我下山,对你不见得好……” 双臂环抱他的颈,湿意热濡这软毛。 “红宝,你要来吗?”在分别的绿径上,她频频回首。 当然不要,他偶尔是会去人界玩玩,但被豢养?绝无可能。 第六章 就算她会是个好饲主,也养不起他这只狐神。 所以,他转身,走得不拖泥带水。 “红宝!红宝——” 她在他身后,哭声嘹亮,却没有追上来。 她只是伫立原地,像个迷途孩子哭着,等待父母来寻回…… 视“离别”为习惯的他,竟也有丝不忍。 不忍,进而才有踏入习家庄的机缘。 “本想瞧瞧小丫头日子过得可好,现在看来,不怎么好。” 狐尾轻拍她的背,一如在山林夜深中,安抚恶梦连连的女娃儿。 “这样……叫我如何当心哪?” 不想牵扯,却避免不了,牵扯,纠缠。 一点点关心、一点点担心、一点点挂心,加总起来,这“心”,无论如何,是为她,萌动了。 小醉鬼退散,小老头儿,降临! 曦月清醒,赫见身处川边小亭,她竟睡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还不够惊吓,更令她脑门一麻,足足愣呆了半刻有余,是她——枕卧在勾陈怀中! 耳畔,响着“怦咚、怦咚”的规律心跳;眼中,火红发丝散在他起伏的胸前,泽亮辉散,如丝一般,有些许在她指腹间缠绕。 她几乎弹跳起来! 这一动,拉扯了绕指的发,将勾陈也“痛”醒。 “哦——”再美的人,龇牙咧嘴起来,同样很狰狞。 曦月本欲道歉,但唇紧抿着,吐不出话来,只是瞠大眼眸,瞪他。 “妳睡醒了?去洗把脸,带你用早膳,吃肉糜粥可好?” 勾陈揉揉头发,再伸伸懒腰,姿态优雅得像……某种动物。 她曾经……何时何地,也见过是谁摆出相仿的身姿? “瞧着我发呆?还没醒透?”勾陈取笑的声音,阻断她的思绪,让险些浮上的答案,又消失无踪。 “为、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 曦月边问,边慢慢回想起来……她跟着勾陈离开习家庄,她好似喝了几口酒,之后,不省人事…… 迅速低头,看见自己衣衫整齐,虽然有些皱折,起码完好穿着,只是少了鞋,裸足踩在砖地上,有些冰冷。 不待勾陈回她,她赧颜支吾问:“我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你很乖,睡得很沉。”只是话很多。这一句,他选择不说。 她不曾酒后失态,无从分辨他话中真假,仅能姑且信之。 肚皮咕噜作响,饿意袭来,曦月怕被他听见,匆匆走往川畔,以梳洗做掩饰。 川内,溪水清澈,源自于山涧飞泉,可饮可煮食,镇民赖以维生。 她舀水洗面,晨间的溪温冻得人哆嗦直颤,精神瞬间凉醒。 勾陈来到她身边,手里拎着她的鞋。 “穿上,脚底才不会弄脏。” 勾陈的动作,比嗓音来得快,握住她脚掌,套妥了右足。 曦月满面困窘,一把抢走左鞋,握在手间:“我、我自己来!” “好,你自己来。” 他不坚持,也开始梳洗自己,泼了一脸水湿。 红丝糊贴俊美面容,浓红长睫间,凝挂晶莹水珠,景色……很是魅惑。 男人,不该用“美丽”来描述,但曦月找不出其余字眼。 若真要硬找,大抵只剩下——祸水。 太美丽的祸水。 盥漱完毕,两人前往小摊铺,点两碗肉糜粥,几碟酱瓜小菜,安静进食,谁也没先开口。 曦月胃口不错,粥喝个精光,再吃掉一颗圆胖馒头。 桌上碗碟尽空,食物填得胃囊保暖。 “我本来还担心你会食不下咽,幸好,是我多心。要不要到隔壁摊,叫碗豆汤喝?”他眸带笑意。 “吃不下了。”不是客气,是微凸的小腹,真没空位再塞。 “希望你不是心情越糟、食量越大,以吃做发泄的人。” 曦月听懂他的语意,他所指,难脱习威卿与温琦如之事。 “我心情不糟,吃,是因为饿。”这句话没有逞强,她的脸上确实不见剧痛。 至少,身为一个未婚妻,遇上这等震撼,此时此刻,实在不该如此冷静。 不掉一滴泪,不咒一句狠话。 “他们两人之事,你准备如何面对?” 她顿了顿,没思索太久,答案早从最初便有了定见: “孩子无辜,不能害他一出世便沦为私生子,当然要叫卿哥尽快迎娶琦如。” “那你呢?与小堂妹……共侍一夫?”红亮的眸,紧盯她。 若她真点头,他不惜露出狐尾,狠狠甩醒她,鞭她个神志清醒! 他会! 曦月对于他的问题,强烈排斥,想都甭想,直接回道:“不可能!” 幸好,还有点智慧。勾陈很想摸摸她的头,给她奖励。 而他,也确实做了。 “好乖、好乖。”五指穿梭在她发间,将简单束绑的青丝,弄成毛躁小鸟巢。 曦月先是一怔,看着笑容好美的他,心神微漾,像被扯住了魂,受他迷惑…… “你做什么?!”她回神,忙拍掉他的手。 “奖励你呀,幸好你不傻。”他露出雪白牙齿,开怀朗笑。 她瞪他,按耐着微慌的呼吸,重新把长发梳齐、束好。 “你割舍习兄弟,割舍得毫不眷恋,看来……你对他的爱挺浅薄的。” “……爱吗?”曦月喃喃着,“我不知道。自小,每个人都告诉我,我与他,将来是要做夫妻,对此,我习惯成自然,没有半丝质疑,也一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无所谓“爱”,更遑论“爱多深”,一切全凭长辈安排。 所以,家破人亡之际,娘亲叮嘱,要她去投靠习威卿。 所以,温琦如惯用的撒娇,她学不来,也不认为必要。 “若无琦如怀孕一事,我会成为习威卿的妻,做习家媳妇,毫无意外。” “那只是顺从,不是爱。”勾陈决断直言。 “或许。不然……我也无法解释,为何琦如告诉我,她怀有卿哥孩子时,我惊讶,却不难过。” “但当她说,她以为你死去,竟有丝庆幸,你的疼痛,远胜习兄弟的背叛。”勾陈替她接下去。 他清楚感觉到,她那时浑身承受的情绪。 “……你知道?”她有些讶异,“我喝醉时……说的?” “不要,你喝醉时,只提了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谁? 我。 他心里答,很快乐。我,只有我。 但嘴上答案不能是这个,还是该要正正常常。 “红宝。” 单单两字,就让她绽放浅笑一抹,眉眼俱柔。 瞧了他都要嫉妒起来,与“自己”吃醋。 她无意与勾陈多谈“红宝”,“红宝”是她心中美丽的秘密。 待下一句话出口,曦月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在我悲痛于……失去双亲之伤,努力苟延残喘,想要存活下来,却有人……对我的痛苦,感到一丝沾沾自喜……” 她咬唇,忍下作呕,喘息渐浓,彰显心绪起伏,眼眶微红,但没掉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自身利益之前,旁人的痛苦,轻易地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勾陈说来冷血,但何尝不是这世间,随处可见的“事实”? “……是呀,多么的轻易。”她不得不……认可。 “所以,他们的感受,你也大可无视,只需要替你自己想,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做。如何做,才让你不觉委屈,尽管放手去做。” 反正自私是天性,与生俱来的,多为自己争些爽快,又何妨? 曦月听着他的话,心里缓缓有了笃定。 本还担心,这决定是否太过任性?是否伤害卿哥和琦如?是否会在习家庄,留下蜚短流长? 但勾陈说了,如何做,才让她不觉委屈,只需要替她自己想…… “我想,回习家庄,把话说完明白,然后,离开。” 习威卿与温琦如的神情,一忧,一喜,对比明显。 “曦月!你要离开?!你能去哪里?……卿哥明白,你说的是气话,气我和琦如……但这不代表习家庄容不下你呀!你何必说要离开?!”习威卿焦急说道,脸上惶然,可见一斑。 “谢谢曦月姊成全我们……谢谢……”温琦如则是藏不住笑,一为曦月亲口说“婚约解除”,二则是她决意离开。 “你已无亲无故,放眼四海,再无能投靠的人,是卿哥对不起你,你留下来……让我补偿你,最起码,我还能照顾你呀!”习威卿努力说服。 只见温琦如的手,在桌下扯动他的衣袖,似乎要他别多嘴,不许留人。 那小动作,做的太清楚,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 曦月摇头,神情坚定。 “不,我不留下。”她不想。留下,便是委屈了自己。 她想做勾陈所言,只替自己想。 “你根本无处可去呀!” “我在城北有座小竹屋,可以借她暂住,分文不收,不用担心流落街头。”勾陈凉凉补来一句。 狡狐有多窟,他处处都有窝哦。 “勾陈兄弟!”何必在这种时候插上一脚?!而且,摆明支持曦月出走?! “如果曦月姊执意要走,我们也不能强她所难——”温琦如当然不希望曦月留下了。 她心里明白,习威卿并非对曦月无意。 自小指腹为婚,加上儿时有段时间,三人一块儿学武,培养出亲人般的情谊,若非她纠缠、示好、刻意设计,习威卿是娶定了曦月…… 她不想留下一个……与她相争丈夫的敌人。 “我去收拾衣物。”曦月淡淡说,便往自己房舍方向走去,一点也未动摇。 “曦月——”习威卿仍想劝服她,被温琦如一把拦下。 “她要走就让她走!你为何要一直留她?!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已为人先留下,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劝和,慢慢讨好,想来个一箭双雕,同娶堂姊妹为妻,是吧?! 门都没有! “我还能想什么?!她的亲人只剩下我们,你不留他,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流离失所吗?!”习威卿脸上闪过一丝窘态,心思被看穿,微恼。 “哼,她不是已经要住进别的男人家中?!用得着你担心!” “哎呀呀……人还没走远,就吵得震天价响,存心吵给她听吗?”连勾陈都嫌听了脏耳,出言打住。 两人险些忘了,还有旁人在场,停下争吵。 勾陈耳根清净,好心情镶在脸上。 “曦月她不劳两位费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不教她受半丝委屈、吃半点苦,你们尽管张罗婚事就好——” 晶红的眸,意有所指,瞟往温琦如的腹部。 “毕竟,肚子可不等人,一日大过一日……” 两人面露窘色,无语可驳。 须臾后,曦月折返,手上包袱干干瘪瘪,没两三件衣裳。 “就这些?” 勾陈伸手取过,她本不交上,包袱很轻,根本不费劲,但他手已伸来,她不想拒绝他,害他难堪。 “我东西不多。” “无妨,竹屋虽小,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其余若有缺,再行采买。”勾陈自热而然牵起她的手,动作流畅,仿佛早已做来无数次。 她没有甩开。 孤军奋战之际,有个人牵住了自己,不吝分享体温,感觉……很好。 第七章 他拥有秀丽无俦的外貌,看似温雅,十指修长而美丽,不像她,练出满手剑茧,他柔腻有余,却有如此宽大、炙热、有力的指掌…… 就连蔻丹指甲,也不觉娘儿味。 还是……她越看他,越觉顺眼,才会处处皆好? 习威卿略带忧虑的叫唤,以及温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别,皆远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陈身后,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丝毫不觉累,不流半滴汗水,她并不知情,是牵着她的那只手掌,持续施以术力。 远离了尘嚣,人烟逐渐稀少,屋舍与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声,和着风戏竹叶的沙响,悦乐了听觉。 而前方景致,拓展了眼界。 碧绿映竹舍,涧流绕小桥,竹围所圈罗的,不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画,一幅宁且静、美且无争的隔世之画。 “住这儿,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带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这里真美……” 曦月嗅着竹香,心旷神怡,连一丝丝的愁绪,亦为之洗涤。 “喜欢就好。” “我……只是暂住,过两日,我找到落脚处,我会尽快搬走。”话虽是同他说着,更像告诫自己。 此处美,但她是过客,无法永久栖身。 勾陈红眉微挑,“怎么,哪儿不舒适?” “我不好打扰你太久。”她实话实说。 “我欢迎你的打扰,我拜托你打扰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哑口无言,他的表情,更令她发笑。 太真诚,真诚到……想拒绝都不忍。 “别走,好吗?”他伫立她面前,要听她应允。 “……”她并未立即答应,一径沉默。 “我不会对你不轨,至少,你没点头前,我绝不胡来。你若讨厌不劳而获,那么做些家务,扫扫地、擦擦桌,当成住宿费,相互抵消。” 他商讨的口吻,带些求情撒娇——或许他并无此意,只是她听进耳中,有那么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头那几句,惹起她双腮彤红,红泽不输他一身颜色。 想斥他胡言,又记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来。 那几句暧昧,曦月干脆佯装没听见,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务吗?这难不倒我,住下的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办。” “这个窝……这个家,由你全权处理,哪儿不顺眼、哪里想搬动,不用问我,直接动手便是,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拆了竹屋,我也不会反对。” 这么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里头窗明几净,阳光如丝绸,细细渗透,所到之处,嵌起薄亮。 家具皆为竹制,淡淡的浅黄,让竹舍内有股暖意。 很难不叫人喜欢这里。 她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那一丝丝迟疑,勾陈看见了。 随她身后进屋的他,手掌轻扶她的双肩,嗓音贴近她耳鬓:“住下吧,别真的要我求你。” 需开口请求的,绝不该是他。若还得有勾陈“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虑,牵起浅笑,回过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记躬身。 小老头儿般谨慎的模样,换来勾陈咧嘴一笑。 “乐意之至。” 于是,她与一个称不上熟悉,却又很难感觉陌生的男子,在遗世孤立的静舍中,过起了她从没想到祥宁的生活。 日子,原来可以无忧无虑。 一日当中,最紧要的,是钓起的鱼儿够不够肥美、挖取的竹笋会不会太过熟、腌渍的酱瓜咸点好呢,还是甜点好…… 没有任何闲杂事,不见半个闲杂人,不闻半句闲杂话。 远离是非的曦月,不止习家庄中,对于她的出走、习威卿的另娶、温琦如的鸠占鹊巢,正闹得沸腾。 不止习威卿与温琦如,几乎日日为她争吵。 “习兄弟捎来请柬,说是十八婚宴,你去不去?” 勾陈手里翻着帖子,侧卧长竹榻。慵且懒散地询问她。 曦月正在削果物,略微思索:“不想去。” 无关嫉妒,更非气愤,理由好单纯,真的不想去应对众人,好累。 勾陈教会了她,不想做之事,可以任性不做,谁都逼迫不来,毋需顾及别人的开心,而让自己不开心。 “那就别去。”勾陈手一抛,请柬顺水而去,匆匆不回头。 这种别人家的芝麻绿豆事,不用商讨太久。 “吃吃看,甜吗?” 她叉起一片果瓣递来,他顺势张嘴咬下。 “好甜,妳也吃。” 对她与他来说,水果的酸甜与否,才是大事。 当然,烦恼偶尔也是会寻来—— 在夜阑人静时。 在她凝觑着勾陈时。 在几轮噩梦来临,折磨她、恫吓她,重温撕心裂肺的往忆,他将她由梦中唤醒,拥抱她的颤抖,唇抵在她汗湿的额间,一遍又一遍轻声道着,“没事,我在这里”时。 她会烦恼起“他”这么一个人。 想着,他喜欢的食物为何?昨夜哪盘菜,他夹了多一点,哪盘又少了点。 想着,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排行老几?这么会照顾人,是家中长兄吗? 想着,他有没有喜爱的人?怎样的姑娘能获他青睐? 想着,在他的家乡里,有没有人痴盼他回去? 想着,他笑起来,红彩瞳色,好美。 想着,他的发,好细腻。 想着……此时此刻,在竹榻上,偷闲午睡的他,睡得有多沉? 有没有沉到……她靠过去,悄悄地抚摸绸红色长发,他也不会醒来的地步? 想做,就去做呀。这句话,勾陈同她说过太多回,他用纵容,教导她去善待她自己。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她听从他的“教诲”,现在,要对他伸出毛手。 她学得太好,顺应心意走近他,在竹榻边坐下。 掬一绺红丝,腻入掌心,比她所能想象的加倍柔细。 忍不住将红丝抵向脸颊,轻轻摩挲,闭眼感受着它们挠痒肌肤。 “怎么突然觉得……像红宝的尾毛?” 她为自己的喟叹,喃喃笑了,低低自语:“把你的头发比拟成狐毛,你会哇哇大叫吧……但,这绝对是赞美。” 独一无二的赞美。 他毕竟不是狐,而是个男人,她对他,与对红宝,是有些许不同的。 “你不是红宝,虽然……依赖,同样;关心,同样;给予的安心感,同样;想在一起的感觉,也很相似——” 语稍顿,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小,藏在唇畔,不敢大声说,因为那是她心中,深藏的小秘密。 “可是我看着红宝,心不会重颤、不会失序,我更不可能脸红,却会因你一个目光,或喜悦,或失落……” 情绪,随他起伏。 目光访寻在他脸庞间,落往精致眉眼唇。 独特的浓睫,泛有红泽、宝石般的光辉,覆盖着眸,覆不住眼下一点红痣,小巧可爱,镶在哪里,增添许多魅惑。 目光缓缓下挪,来到他的唇。 “……不行,即便是‘想’,也不可以做……”曦月对自己摇头,阻止告诫着。 顺己心意虽好,但她不愿亵渎他,做出任何令他不悦之举。 这并非讨好,而是他的喜乐,连带牵动着她的。 他喜,她喜;他乐,她乐。 一阵凉风,拂动满梢碧叶,他睡在竹榻上,很容易受凉,她准备起身去为他取来薄衾。 甫有动作,来不及走开,手腕蓦地传来紧握。 曦月带着些些惊慌、心虚,以为她的举动,全被他瞧去了。 一回过身,看见勾陈仍闭着眼,难道他在做梦? “勾陈?”她试探地轻声唤道。 没应她? 果然是在发梦哪。 她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可爱的凌乱,撩整、梳齐,又流连了好一阵子,才打算暂离。 这一回,还是走不成,一声吁叹,二度留住了她的脚步。 叹息之后,是近乎不满的咕哝:“胆小鬼,我以为你会吻我。” 亏他装睡,怕她一走了之,特地又给她二次机会,却久久盼不到有人落下吻来。 “你——你、你想来多久了?!” 她愕然对上那双艳红的眼眸。 “我没睡呀。从头到尾,不过躺着乘凉。” 没、没睡?!那……那……她方才——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 “你若吻了,我就视为两情相悦,毋须再对你压抑,装出一副君子假象。”他好惋惜说道。 浅白点说:她吻了的话,他就会扑上去。 要一只“兽”字辈的他,乖巧不许“开动”,真是天大考验。 考验定力和耐心。 听她呢喃诉着那些小秘密,每个字,恁般甜美。 剧烈的狂喜,倾巢而出。 没有半只兽,能在那种情况下,忍住激动。 他忍。忍着在等待,屏息,等待她靠近,甜美的唇贴熨上来。 等不到,好呕。 曦月脸蛋轰然一热,染得通红。 为他叹息的声调,为他欲求不满的神情,为他红眸之间闪动的渴望。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逃,将做了蠢事的自己,找个地方好好埋起来! 桌底下、床底下、米缸里,哪里都好! “欸,等等嘛。” 勾陈轻巧使劲,箝握住她的手,简简单单又把她逮回来。 “我、我要去淘米了……”她胡乱寻找借口,被他握住的肌肤,热得像要烧起来。 “曦月,别逃避。”魅红色的眸并不放过她。 “我才没有逃避——” “为什么不吻下去?嗯?”他问得好轻,好醉人。 “我本、本来就没有要吻你,我只是、只是怕你着凉,你睡在那儿,不、不好——” 她的结巴辩驳,他没听入耳,仅追回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该学习着顺心遂意,想做什么,就试图去做,不用勉强自己忍受。”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你在压抑……”曦月脑门热烘烘的,仿佛要沸腾起来,思绪乱了,他的声音正巨大地重复—— 你若吻了,我就视为两情相悦,毋须再对你压抑,装出一副君子假象。 她必须费好大气力,努力吐纳,才能不在那句话里迷醉、融化,不被自己双腮的热红,煮沸了理智。 “这代表——人,不可能永远只顾自己心意,多多少少须考虑到旁人,考虑到会不会……害对方困扰。” “对,要考虑会不会害对方困扰。”勾陈颔首,认同的表情很是正常,接着又道:“你没吻下来,害我好困扰。” 曦月险些哽住——被自己的抽息。 他没停下,嗓,带丝甜美,继续说:“我很困扰,你不想尝尝看,我吻起来是什么滋味?” “我……” 想。 怎可能不想? 他的唇,看起来那么美味…… “我很困扰,你明明看起来很喜欢我呀,没有一丝丝……想亲近我的念头?”说着“很困扰”,但他脸上压根不见“困扰”,倒是调侃居多。 怎可能……么有? 她多想靠近他,待在他身边,腻着、偎着…… “都怪我自己,话说得太满,允你承诺在先,不能对你胡乱出手,一定要等你主动,唉,好想食言……” 第八章 他喟叹的表情,实在太可爱,让她又羞窘,又想笑,又不忍。 微噘的唇,简直诱人。 诱惑着她倾身,吻去那一声叹息。 或许,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在他仰躺于竹榻时,暖阳洒落,他身上的红发、红裳,混着日芒,更加耀眼、更加迷眩……她就想吻他了。 勾陈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噙着笑,任她采撷。 他以为必须使出狐媚术,才能获得她一吻呢。 怕她有所遗漏,更怕她来去太匆匆,他开始引诱她、指导她,要她延长甜美的接触。 他伸出舌舔弄她的唇,凿探唇心,让她吮含着他,而他,也正细细地品尝她的味道,甜似糖蜜。 魅惑,狐的最高段本领,更是本能。 无论雌雄皆具此能,况且是狐中之最,已臻“神”字辈的他。 他存心诱惑,谁能抵挡? 遑论生嫩如她,只能在他面前虚软任宰。 火红发丝垂下,如纱帘笼罩她小巧脸蛋,滑挠肤间。 缕缕痒意惹她发笑,也让她宛若置身于发牢间,柔软囚禁。 曦月忍不住去摸那一泓红泽。 “你好美……”发自真心赞叹着。 “这是我该说的话吧?”勾陈失笑,在她唇上轻啄,以示薄惩。 “我不美,我好平凡……”他很有自知之明,倒非自惭形秽,只是陈述实情。 “你哪里不美?我就特别觉得你顺眼。” 不只顺眼,她在他眼中,是镶有一层淡淡薄光的,耀眼。 不是过度炫目的芒刺,像烛光,温暖。 她绽放笑容时,最是明亮。 他喜欢她带来的暖意,徐徐春风一般,舒服,宜人。 在她身边,他……很放松。 有一股想枕在她膝上,要她探来柔荑梳弄他的发……的欲望。 “在我的‘故乡’,雄的俊,雌的美,与生俱来,长相不过是一张脸皮,有何意义?美一些的家伙,心地就良善吗?” 他指的是妖狐一属,无论哪一支族,皆是美艳之辈,随便一只派出去,都是乱世妖姬,祸国殃民。 狐界之草,摆入人界,亦能成瑰宝。 “像我这长相的家伙,也不见得是善类。”勾陈自嘲。 相信他的诸多友人,对此说法,绝对点头点的飞快。 “不,你很好!” 曦月立刻反驳,不爱听他这么贬损自己。 “若不是你陪着,遇上卿哥琦如之事,我该如何做?何去何从?是不是……又必须委曲求全,才能让一切圆满……又怎可能过起这般闲逸、如梦一样,近乎无忧的生活?” 凭她自己一人,她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将事情处置得如此简单。 “若非有你,我想都不敢想,我会面临什么情况……” 原来,她对他的依赖,已经如此之深、如此之浓,如此的……毋庸置疑。 “我呀,向来不是个好心人,救人哪、收留人哪、与人交好哪,这一类的麻烦事,除非有其目的,我才会去做。” 救习威卿那一回,不正是如此? 目的是有光明正大之理,被习威卿邀入府中做客——以及,见她。 勾陈以唇摩挲她的鬓发,眸光柔得足以化人,尤其当中漾起了笑意,原有的美丽赤瞳,增添十成十的魅。 “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并且不求回报,你,还是唯一一个。”长指蹭过她的下巴,轻轻一勾,要她迎向他。 纷落的吻,纠缠她。 她也学着回应他。 感觉他热烫的掌,细致的指腹,在她襟口处燃起了火苗,随他一碰触,都教她轻颤。 那文火,正逐渐往下…… 这是他想要的回报吗?若是,她愿意的…… “不,这不是回报哦。” 看穿她的心思,勾陈魅悦的嗓,传来了否定。 她眸带迷离,一时之间,还没能厘清,他所回答的,是他心里的呓语。 “曦月。” 他喃着她的名,像是逐字珍惜,咀嚼得好轻软。 “要回报我,得拿出更多、更多……对我更加好、更加迷恋、更加眷宠,只看着我,只想着我……” 而现在,不叫回报。 这是吸引,是诱惑。 是他受她的光蕴,吸引;也是她受他如火般温热,诱惑。 与报不报恩、索不索讨,全然无关。 只关于倾心。 只关乎于,彼此心里,正萌芽的那一株爱苗。 “好,我只看着你,只想着你,对你加倍迷恋、加倍眷宠,加倍的……爱你。” 她回答他,附以甜且艳丽的笑靥。 那是勾陈漫长的岁月走来,所曾见过,最最眼里的笑。 他倾身撷取,将她的美,据为己有。 美梦,乍醒,渐趋浅淡。 意识不愿抽离,只想留在那方竹舍、那处仙境,以及勾陈的怀抱之中。 被他拥有、被他亲吻、被火红色发丝交缠覆盖…… 不愿醒来。 但身体的痛持续不断,硬生生地比她张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湛蓝色的天,也没有雅致竹檐,而是陌生屋梁…… 梦,已经结束了。 由她亲手……毁坏它。 耳畔,似有小童说话,脚步声踩得凌乱。 “大夫,她醒来了。” “我看看。” 一张脸孔靠近,发与胡花白苍苍,身上药香浓郁,正准备替她诊脉。 曦月挺身坐起,胸臆中钻刺着疼痛,她伸手捂胸,缓缓吐纳几口。 “姑娘,快躺下,你让狐妖伤得不轻呀……”老大夫阻止她。 狐妖…… 不,他才不是狐妖,他是狐神哪! “他——他呢?”她急急追问。 “他?姑娘是指……”老大夫一头雾水。 “红发男子,那位狐神呀!” “胡言乱语,什么狐神?明明是只妖呀!”老大夫嘀咕,而后才恢复声量:“若你问的是他,四日前,大闹水丽镇,捣乱得一片狼藉之后,便救走了女狐精,谁管他往那儿去,只求他别回来就好。” “四日?”这么久了? “妳昏迷了足足四日。” “四天,一定追不上他了……”小脸有淡淡失落。 不过,手一抚上鬓际红缕,神情又迅速恢复,镶上笑,浅甜。 “追上他?是想收服他吗?唉,你还是好好养伤,瞧,连道长都成了那模样——” 老大夫朝另端床榻努努颚,她随即望去。 只见一具裹着布的躯体,直挺挺地僵躺不动,看不到面容,仅能由部分外露的皮肤,辨识烧伤的严重度。 “他是那位道人?”伤得好重,气若游丝,但还活着。 “是呀,法力高深的道长,亦奈何不了狐妖,所以,姑娘别急于追妖,你伤势可不轻……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全水丽镇独独你们两人重伤,其余全是财物损失。” 镇民当时全员出动,聚集广场,围观火刑,千人空巷,狐妖一记火袭,烧毁了房舍,却无人伤亡——出了她和道长。 闻言,曦月一笑。 果然。 因为,他是只多心软的狐。 即便当年……他被那样对待,也不曾扭曲了他的心志。 她所听见的他,往返三界之间,优游戏玩,不视人类为死敌,同样往城镇吃喝玩乐、广阔交友—— 他不伤人,至少无辜之人他不会滥杀。 “大夫,有没有酒?”她突地问。 “怎么了?你要酒,是伤处发疼,想藉酒意舒缓?” “不,是人逢喜事,要小酌一杯,当做庆贺。”她喜孜孜道。 “呀?”老大夫一脸愕然。 喜事?遭狐妖重伤,小命险丢,还叫喜事? 这小姑娘……难不成脑也伤了?不成不成,他得赶紧再诊诊—— 对曦月而言,当然是喜,而且是狂喜。 如愿见到勾陈,是她求了几世,才终于完成的愿望。 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来很好…… 没有半丝憔悴、没有仇痛,那时的伤,似乎也已痊愈,太好了…… 她好害怕会看见……一个为难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陈。 幸好,没有。 这还不值得喝酒庆祝吗? “老大夫,你诊你的,酒记得给我呀!”她太雀跃了。 “刚清醒的病人,不该饮酒,何况你的伤——”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软声,用笑容求着:“一小杯就好,药酒也行,我沾个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闪闪,老大夫唤来小童,斟了杯跌打药酒,递给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着,就连酒香中混杂浓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感谢老天爷!让我见到勾陈。 虽然,没来得及多说,但我好开心…… 能再见他,我太开心了…… “怪人……”老大夫见她满颜喜色,不由得咕哝,都伤成了这样……转念再想,八成是庆幸她自己捡回小命吧。 曦月饮着喜悦的酒,远在另一处的勾陈,滑入喉头的酒,却带苦涩。 “勾陈哥哥……” 雌狐精名唤“丽妲”,正是险遭火焚的那一只。 被亲密爱人弃之不顾,又碰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该又痛苦、又惊吓,亟须一个温暖怀抱,抚慰她、呵怜她,可是—— “为什么丽妲觉得……你看起来比我更闷闷不乐?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吗?”勾陈转向她,扯开一记浅笑。 笑容可真……勉强。 丽妲枕在他膝间,眼鼻还哭得通红,却没有得到他探来的抚摸。 “是因为……那只人类?” 那只一喊出勾陈的名,便让勾陈浑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儿。 “她是你的旧识?你看见她时,神色变得好冷狞。” 沉默持续了良久,才缓缓被轻笑声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穷极无聊时的娱乐,玩腻了,便一脚踢开,我几乎……不记得她了。”勾陈说着、笑着,眉却也皱着。 “被你重重一摔,或许没命了吧,人类……好脆弱的。”丽妲清楚感觉,勾陈的身躯绷紧了。 真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娱乐”? 若是,怎能让勾陈如此反常? “我不曾见过……你对待哪只雌性这么凶狠。” 勾陈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宠爱,又疼惜,最喜胡认义妹妹,逢雌性便缠诱着人,喊他一声“勾陈哥哥”…… 他将那女娃儿抛出去的瞬间,丽妲比谁都惊讶。 “谁都值得我的怜惜,就只有她,不值。” “为什么?” “不为什么。”勾陈不想谈。 “见到你,她很高兴,连我这旁观者都感觉得到……” “许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时的,什么高兴什么欢喜,骗人罢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满嘴说爱,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对你?当初的浓情炽爱呢?” 勾陈淡然说来,很是无情。 真实地太无情。 丽妲默默垂泪,濡湿他膝间的红裳。 “我好想……忘记这种痛……忘记他的无情……”她闭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帮你讨忘川水——” 勾陈慢慢止住声音,违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饮者,皆忘七情六欲,该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谁留下,但…… 我与之前的模样,不太相似,因为我转世了好些回…… 第九章 转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为何还记得他?! 每一回转世,绝对必饮忘川水。 文判的严谨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几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轮回,上世之事早该尽数忘却,而她竟在看见他时,认出他,呼唤他,奔向他…… 太不对劲了。 勾陈不愿承认,他踏入冥府,是为此而来,他说服自己,不为她,他是特地帮丽妲取忘川水。 文判听完来意,毫不诧异,口吻清浅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几千几万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饮用才有效果,对于你们这类……它,与一瓢清水无异。” 口若渴,随便找条溪涧,把头埋进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费他家茶水吗? “清水没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坛给我,损失不到哪里去,喏,我掏钱买嘛。” 勾陈塞给文判一张冥纸,换算起来,不大过一两。 文判将冥币——币值太少,入不了眼——与空坛交给小鬼,有小鬼去办。 勾陈不请自坐,等待空坛装满前,貌似闲话家常: “每一条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这是“顺便”问的,绝无刻意!勾陈在内心里强烈澄清。 “当然。”文判颔首。 “例外过吗?” “下官不敢说从无例外,不过,日日往返的魂体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文判说来谦虚。 “所以,她是漏网之鱼?”勾陈自语道,嗓音细小,处于思忖状态,无视文判在一旁,嘟哝:“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过,二世又逃过,第三世还逃过——根本不叫意外。” “这不可能,若有这种魂体,下官‘文判’一职,早该引疚辞退。”文判听见了。 姑且不论有违文判行事态度,此事若上传,他等着耳朵被叨念到烂! “那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须多言,哪个“她”,彼此都了然于心。 勾陈板起脸,不似平时嘻笑,浑身火红,仿似沐浴于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个十大碗忘川水,让她忘掉她曾做的丑事?还放任她牢牢记得我,干扰我,激怒我,碍我的眼!” 这就是铁铮铮的失职! 文判淡淡瞟来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没喝?” “因为她认得我!”血淋淋的证据,辨无可辨! “那代表什么?下官纵容吗?对她,下官绝无徇私,该饮之水、该受之罚,何时入世、何日离世,样样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见半丝心虚。 勾陈的眸光在文判脸上搜寻,想寻出些蛛丝马迹。 “你是想告诉我,她饮忘川水,却没忘前世事?” “理由为何,无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复,证实勾陈猜测。 勾陈蹙眉,并未尽信,眼神在说: 无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或是发了不该发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对勾陈质疑,文判不去多瞧,径自说:“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紧,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绝。” 稍顿,朝勾陈投以锋锐眸光,续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对她才是好事,前世种种若不抛,又何来崭新来世?可惜,她还是无法解脱,一世一世记得,她,被自己所深爱之人,剧烈地恨着。” “你在说笑吗?哪来的深爱之人?她若深爱过,又怎会那样对我?!” “她早已后悔。” “来不及了。”勾陈冷嗤。 文判并没有想替她说服勾陈,别人的纠葛,他从不深涉。 谁爱谁、谁恨谁、谁委屈、谁记挂……一只鬼差插不上手。 “既还恨她,继续避不见她,她妄想见你一面,得费上数世,甫能如愿一回。”文判淡淡说,表情如水,无热无冷,听不出半分怜悯。“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试图修仙,获得长寿及术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碍眼,杀了她便是。”只要,舍得的话。 “她……修仙?”勾陈不想表现出在意,口吻仍难掩诧异。 “对你,那不重要,她资质不足,成不了小仙,扰不着你,你大可无视。”文判摆明了不愿多说。 勾陈嘴硬,故意哼得更响:“没错,不重要,她是死是活,想做啥蠢事,全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想管,也不屑管。” “拿了忘川水就走吧,下官不送。”文判揖身,恭送狐神大人。 “奇怪,这一次你怎么没问我,要不要听她留下的话?” 每一回踏进冥府,文判定会有此一问。 她重新入世前,总会央托文判代为传话,只是她所留的字句,勾陈一字未听,不曾知晓她想说什么。 “狐神大人没被问腻,下官也已问烦了,反正狐神大人从无第二种答案,自然仍是‘不听’,是吧。”文判貌似善解人意,实则冷言酸语。 正巧,取水小鬼此时回来,勾陈捧过坛,摞下话:“对,我不听,叫她少浪费唇舌!” 火红身影来去匆匆,此刻,才允许怜恻之色,浮上眼底。 “往后,你若想听,也永远听不到了。” “来不及”三字,岂止指她曾犯下的错,已无法改变? 还有,不远之后的未来,将会来临的遗憾—— 曦月施以疗愈术,为道长治疗火伤。 修仙修了几世,就属疗愈术学得最专精。 “这样就行了。”她吁息,收掌,扶道长躺下。 “你自己的伤……”道长已醒,因疼痛舒缓,精神较好了些。 “无碍,别瞧我小小一只,我身强体壮,从小都不生病的。”她笑答。 煎药的空闲片刻,一名小童由外飞奔进来,嚷嚷着:“仙人姊姊,变戏法给我看!” “不是戏法,是法术。还有,我不是仙人姊姊。” 小童哪懂,急着讨乐子看。 “我要看空手煮水术!”超厉害!两手抱着陶壶,没多久,壶水就咕噜噜,冷水变沸水! “是驭火术。”曦月叹笑,应了小童要求,来上一套,换来叫好及掌声。 接着,她挨不住拜托,也各来一手“凝冰术”和“结草术”。 小童看得心满意足,这才奔出去看顾药壶。 “年纪轻轻,练成一手五行术,代表你资质极好。”道长回想起自身,年过三十,甫理解咒术深意,隔一年,使能驱动火焰。 “不是,无关资质,是经验,我比旁人……多出‘保存经验’的优势。” 她“继承”每一世的记忆,上一世所学,下一世仍记得,她不用从头学起。 人的一辈子,若以五十年计算,她已在这世间,活过了三、四百年。 “妳是指?”道长白眉微挑,愿闻其详。 曦月不认为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只是有时说了,反被人当成疯子,倒是比较困扰。 道长看起来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太惊讶,所以她也不相瞒:“我保有上一世的记忆。” “当真?”道长很讶异。 “嗯,否则我这世才满十七,即便一出生就学,也学不会五行术。” “你没饮孟婆汤?” 孟婆汤,忘川水,一样的东西,仅是称法不同。 “有喝呀,只是喝完之后,记忆还是在。” “竟有这种事?”老道长是曾见过有人避饮孟婆汤,保住一世记忆,倒没听过有人饮后却无效用。 “文判大人也觉得不解,要我多喝好几碗,结果一样。”最初,,害孟婆被误会,以为是失职或包庇,曦月对她好抱歉。 老道长思忖后,想到唯一可能: “你有绝对不愿遗忘的人、或事?” 绝对不愿遗忘的……人或事。 怎可能没有? 她手又习惯地拂上乌丝之间,那绺束上的泽红长发。 那是勾陈的发,由他亲手削下。 断发,断情。 他用以最冰冷的目光、最森寒的轻嗓,吐出这四个字。 抛来的红发,散得满天皆是,像轻柔飞絮飘她眼前,却沉重如崩石、锋锐如利刃。 每一丝,都是血的颜色,将她眼中所见,划成了……道道伤口。 毋须待她回答,老道长已瞧清楚。 “看样子,答案是‘有’了……应是你内心悬念太过强烈,胜过了孟婆汤,才会饮再多都失效。”老道长道出想法。 “或许吧。”她轻笑以对。 此一猜测,文判大人也说过呢,边骂着她蠢,边说着。 悬念,太深,因而,难忘。 “是如此重要之人?” 老道长话甫出口,才记起当日火刑现场,这小女娃儿奔往火红狐妖那方而去,于是,他改变问法:“是那只红色狐妖吗?” 曦月摇首,并不是否认,而是为勾陈澄清: “他不是狐妖,他是狐神,能正大光明受邀入仙界,与众神仙同席饮宴,天兵天将还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人’。” 曦月带着微笑,替他澄清了身份。 “……”老道长瞪大眸,很是惊异,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神祇的清冷傲世,举凡万物他皆愿交好,你们欲烧之狐虽属精怪,对他而言,却是珍惜的友朋,也难怪……他动怒了。” 虽然,曦月比谁都清楚,引发他怒火之人,是她。 若非她在场、若非她喊住了勾陈,水丽镇……本该毫瓦无伤。 “可就算生气,他也不喜杀生,瞧,他不是饶过了大家吗?在众人因愚昧、因恐惧、因讹传,企图杀害一条宝贵生命时,他仍旧保有慈心,不以牙还牙。” 曦月说着,轻柔抚摸鬓边红发,万般悦色。 她望向老道长,他依然一脸错愕,回想与狐神对峙那一景,不由得为自己的鲁莽、自己好运,捏一把冷汗…… “人总说,妖物凶残、毫无人性,但细细思忖,哪边更为凶残?” 曦月淡淡轻语,声似喟叹,自问,自答,软浅的嗓音,在屋内娓娓飘送。 “是拥有强大力量,却懂得收敛不用,或是以‘除恶’为名,行虐杀之实,自诩正义的那一方?” 她叹了一口气,幽然再问:“妖所杀之人较多,亦或是死于人之手的妖……更多?” 老道长一时无语,答案,竟是清晰可见。 他拂塵下收拾的妖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当然,妖与人皆然,分有善恶,其中也存劣类,确实喜好杀戮,难以驯化。” 她活得够久,人和妖遇过了许多、许多,她并不偏袒哪方、厌恶哪方,单就几世经历,所见所闻,说个平实。 “日后,道长若遇此类妖物,收服,是助世间除害,反之,像先前火刑欲烧的雌狐,怎么看都不似凶恶,希望道长能网开一面,别赶尽杀绝,毕竟每一条性命,同样宝贵。” 相较下,地府之中,一视同仁,无论哪种魂体,只有形状上的差异,那般的“公平”,她反倒更细欢。 “呀,不行再多说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曦月见时间不早,站起身,向老道长一揖:“道长保重,后会有期。” “妳要去哪?不多休息片刻?”自己身带伤势,又运术替他治疗,理当很疲惫才是,可是看着她,笑容仍旧充满精神,一点也不累,还带些雀跃。 “我要找狐神,只能先找他救走的雌狐精;要找雌狐精,便需去问——娶了她的那位江公子。” 第十章 一环扣一环,缺少哪个,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想再见勾陈,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来。 至少,能有一丝线索,已经教她好欢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伤?” 正当她跨出门槛,老道长传来一问。 曦月回首,没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无惧无怕。 双唇轻扬的弧,似极了振翅的蛾,在扑入火前,最绚丽的飞舞。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经数日。 屋里,一片黑暗,窗扇合紧,透不入光丝。 屋里,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动不动。 曦月撬开窗扇,灵巧跃入,擅闯民宅,闯得理所当然。 “江三公子?” 光线入内,突如其来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时,发出沉吼:“滚出去!我谁都不见!”声音嘶哑难听。 脚步声没往外挪,反而朝她走过来。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眯眸,忍下双眼刺痛,匆匆扫视她。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窗子打开,就进来了。”她诚实回答,一点也不困难。“我只是来请教一事,问完,我马上走,不会打扰你太久。” 江俊心满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没应声,曦月径自续言:“你是在哪处遇见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诉我吗?” “你要做什么?!”他瞪着她,警戒防备,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猎捕她吗?!” 江俊心做完猜测,气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们还想怎样?!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又不是恶徒,没杀人、没放火,能不能别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没被吓着,他的凶神恶煞脸,看在她噙笑眼中,倒显得可爱。 她伸手,掴了他一掌。 力道不轻,声音响亮。 “这番话,为何不在火刑那时,跳出来说?”曦月面容认真,却无责备眼神。 江俊心没料到会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应不及,楞楞转回脸看着她。 “她那时,等着的……也是这样的捍卫、这样的偏袒。你为何没去?” “我……”他一时无言,眉宇间闪过痛苦。 她没插嘴,等着听他说。 “……我被绑在房里,无法挣脱。” 家人不许他去现场,再丢江家颜面,宁可将他五花大绑。 曦月翻转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条条缚痕,已由红转紫。 这男人,没有说谎。 “若未遭绑,你会去救她?” “当然!”他不加细想。 曦月神情柔软,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经……与你遇上相似情况,发现自己心爱之人,竟不是‘人’。” “妳也——” 她点点头。 “你虽不在现场,多少曾耳闻,当日火刑状况吧?” 虽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说……丽妲的同族,在紧急时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说的……” “心爱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说,只因她的语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这四字,有些难以启齿……” “你认为爱上妖,很是羞耻?” “不,不是,是我没有资格。我方才说,与你遇上相似情况,但我不像你,遭受众人阻止,无法赶去救人,我是……自己选择不去,选择没有救他,选择了……放弃。”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齿,恨到……不愿相见。 “你脸上……写满了‘后悔’。”和此时此刻的他,一模一样。 “对,我很后悔。”曦月坦承不讳,忠实地面对自己的悔不当初。 “所以,你询问丽妲的下落,是为了寻他?要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这些了。 “或许是吧……我有些记不得。”她回以浅笑。 忏悔?请求原谅?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倾其生命,所渴求的愿望。 愿望,随时光匆逝,那时的渴求,逐渐地变得稀薄。 仍想见他,仍不放弃寻他,但若真见着了、寻到了,却不知……要做什么、该说什么。 忏悔吗? 做过的事,早已无法改变,她百口莫辩。 求他原谅吗? 她也不奢求,他会愿意原谅。 “记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纪轻轻的女孩,说起这四字,并无说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她轻敲脑袋。 毕竟,那么多世的记、经历,对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问及“失忆”状况时,淡淡的如此回她。 这也是为何每条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涤尽前世种种,背负了太多、太沉,是累赘。文判以叹息做结。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来,会不会……连“勾陈”都忘了。 于是,养成了她现在想到什么,就先去做什么的习惯。 “你可以告诉我,那只狐精丽……”丽什么? “丽妲。” “嗯,丽妲,她是否曾透露她从哪儿来?或者,你是在哪处遇上她?任何蛛丝马迹都行,麻烦你,回想看看……” 总算得到些许线索,曦月难掩愉悦,身形如雀,在密林间快步飞跃。 “我是在朗月峰遇见丽妲。她未曾提过家居何方,只轻描淡写说,随父母隐居深山,过着与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复,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见到丽妲,我会转告她,你没有弃她不顾。”她不忍见两人因误解而分离。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过,她相信与否,我无法担保,或许她不信,永不回来。”她仍须把丑话说在前。 “兽比人更加忠诚,不因贫富,而决定交不交朋友、爱不爱人,金银讨好不了它们,唯有诚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说道:“一旦被其所爱,它们能掏心挖肺……同样,一旦失去它们的信任,它们亦会走得决绝,若丽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码有了目标,不用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开始探寻狐息。 可惜气味太淡,兴许丽妲此刻不在这里,只存一些些灵气,才有这等情况。 曦月不气馁,守在朗月峰,静待。 随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浓丛内,发着抖、忍着哭泣的小丫头了。 现在,山豺看到她,全会夹着尾巴逃呢。 她找了棵大树,在上头“筑巢”,颇有长期抗战之姿。 几日过去,奇峰幽悄,并无太多变化。 林间,鸟叫啾啾,虫鸣唧唧,交织晨曦轻曲。 岚烟未散,周遭淡蒙,曦月诠卧在薄裳之下,状似沉睡。 她争跌坠在梦境里,尚未苏醒。 她想醒来,急欲想醒,因为她知道—— 这个梦,这一日,这一景,即将带来的,破灭。 可是她无法动掸,在梦境里,张开了眼。 第一眼,看见温琦如,大腹便便,坐在竹桌旁,啜饮山泉水。 温琦如语带埋怨,神情亦是淡淡不悦。 “果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曦月姊竟连我怀孕七个月都不记得了,一看到我,还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 “……原来,过了那么久?”曦月是当真很诧异,才会看到温琦如浑圆的肚子,怔得说不出话来。 她未曾细数日子,在竹舍的岁月,轻悠似流水,并无计算的必要。 “曦月姊一回都没来瞧过我,唉,咱们姊妹情谊,已不似以往……” 曦月没有回话,应“是”,太直白;应“不是”又虚伪,不如静默。 “婚宴那日,你没来,当晚,卿哥与我大吵一架,若非我怀着身子,说不定他便会动手掌掴我……” 即便当晚,大发雷霆的是她,见习威卿整夜失神,一时怒火熊熊,将习威卿抓出满脸伤,温琦如仍能说得仿佛委屈小媳妇。 何止新婚之夜,她与习威卿几乎日日吵,争吵的主因,难脱温曦月。 她倒好,在幽林雅舍中过得好惬意,气色红润,比先前住在习家庄时,更显娇嫩、健康。 温琦如越瞧,越发不悦,尤其今日离府前,她仍是与习威卿吵完架,才踏出大门。 “……”别人夫妻间的事,曦月无从置喙,只是困惑的想:我去不去婚宴,与你们吵架何干? 温琦如来意不善,一手摸着肚子,一手以绢拭着额,扯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说到底……卿哥还是很记挂你,怕你哪,被人欺负去了,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他心怀不轨,你又能逃哪去?” 口略掩,温琦如故作惊讶,一副在曦月脸上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 “还是……曦月姊,你……你与勾陈公子,已经……” 提及勾陈,曦月面容赧柔,泛开两团彤霞,藏不住恋慕之色。 温琦如随其一笑,却不为堂姊的幸福而笑。 她笑,是因为接下来……更有趣了。 温曦月让她不好过,她来,自然也是心存报复。 “曦月姊,你爱上勾陈公子?|她佯装惊呼。 爱或不爱,曦月并不想和温琦如分享那是她与勾陈的私事。 那是,勾陈在她耳边,轻声索讨,要听她亲口说的话。 那是,勾陈紧贴她的唇,舔弄着,探啄着,逐字逐字喂入她口中,教她昏眩、教她迷醉,甜美的情话。 毋须说给温琦如知晓。 “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这天作之合,值得众人齐贺——”温琦如本是唇角含笑,蓦地,一抹忧色染上脸庞,幽幽低叹,口吻那么遗憾:“我本想这么说,但是……唉,真不敢相信,勾陈公子,他竟——” 句尾故意截断,停留在绵延低叹中。 换成平时,曦月不会想追问,对于温琦如的唉声叹气,没有太多好奇,然而,攸关勾陈,她无法不在意。 “勾陈?他怎么了?” “唉。”温琦如不急着说,慢慢抚摸圆肚,只是浅叹。良久过后,终于愿意开口:“真不好启齿……我怕曦月姊承受不住。” “你直说吧。” 这种吊人胃口的吞吐,她才快承受不住。 “你可记得,那日我告诉你,我怀了卿哥孩子一事,之后,勾陈带走你,整夜未归?” 确有其事,只是如今想来,恍若隔世,仿佛过了好久…… “嗯,记得。” “卿哥不放心,派人出府寻你,其中习刀在川边小亭,发现你们两人……”温琦如藏不住笑,漾满得意,双眼眯成细缝:“哦,不,是发现了你一人,外加……一只妖。” 最后那三字,吐来森悄,与其说是害怕,更似刻意放轻了嗓。 曦月眉一紧,容颜凛肃。 一只妖? 是在说……勾陈? “这事儿,我也是前两日不经意听见,习刀与其他人谈论。习刀以为是自己眼花,便不敢告诉卿哥,若非几杯黄汤下肚,这秘密他八成还想藏起,一辈子不说呢。” “习刀凭什么——做此言论?!”曦月深深吸气,才再问。 温琦如投来一记眸光,充满轻蔑。 “他看到了呀,亲眼目睹。” “习刀看见什么?” 温琦如逸了声笑,又迅速忍下。 第十一章 “他看见,你躺在勾陈身上,他身后……长出一条毛茸茸大尾,也不知是哪种兽尾,将你圈盖住,往你脸上挠,啧啧啧……我光想都觉得可怕呢。” “胡说!勾陈他是人!”曦月即刻否决。 “头一次见他,我就察觉他怪,美成那德行,非妖即怪,半点也不像凡人——呀,他该不会是……狐精吧?传说只有狐一类的精怪,才生得无比艳美,以色魅人,勾引人类上当,受其迷惑。” 曦月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温琦如看着,心里笑声张狂,加倍爽快—— 这,就是她今日来,想看到的结果。 这,就是她听见习刀之言后,恨不得立刻冲上山,告诉温曦月,她所爱并非为人的结果。 真教人作呕,与妖,同床共枕! 他知道,温曦月有多惧怕“妖”、多痛恨“妖”。 双亲被撕食的残酷,深烙在曦月的记忆,忘不掉、挥不去,如梦魇一般,紧紧相随。 她等着,要看曦月崩溃、痛苦、尖叫。 然而,温琦如未能如愿。 “你说的,我不相信。”曦月虽苍白着脸,气息略急,语气却仍冷静,“我只信勾陈亲口说,其余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说。 温琦如神情冷狞,微微扭曲。 “你可以问习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习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对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陈。 之后,温琦如还说了许多,试图劝她相信,勾陈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无心再听,关上了耳,沉浸于窗外景致之间。 温琦如何时离去,她并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缓降,笼罩。 她忘了燃上烛,室内陷入阒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时,亦是这样的夜晚,屋中的烛光,盏盏俱灭,取而代之是兽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种滚在咽喉深处,闷雷一般的冷狺…… 那种爪子耙在砖瓦间,毛骨悚然的刺耳…… 夹带着野兽身上,惯有的骚味…… 咬断爹亲脖子的牙,森白尖锐,撕开胸腹的爪,比刀更锋利…… 天,她想吐! 蓦地,温暖的烛火点燃。 光亮瞬间驱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张牙舞爪的恶梦,全数消失。 她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缩的身姿,落入归来的勾陈眼中。 鼻间仍能嗅到,不属于此处的气味……是温琦如所有。 勾陈大抵知晓有人找上了门,说了或做了些什么。 “曦月?” 烛光暖炙,红艳的他,更暖。 她急欲获取暖意,扑入他怀中。 “今日,谁到家里来?”勾陈抚顺她的发,明知故问。 先前,为防野兽或恶徒入侵,勾陈在竹舍四周施下薄术,足以掩人耳目,难以察觉竹舍方位,以保护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术力,才让温琦如闯入。 早知会遇上千羽,老仙翁的“万松宴”,他说什么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虽是女仙,发起狠来,要徒手碎山亦非难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险些翻脸。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气,嗅入他的气味,盈满肺叶间,是安心。 “她来做什么?挺着颗大肚,跑到这深山里来?真‘有心’哪。”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没要做什么,姊妹闲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过那么久,一回都没下山瞧瞧她。” 温琦如的诬蔑,曦月不愿提。 勾陈不是妖物,她很坚信,所以毋须多言。 “闲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怜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们聊些什么?”这套说辞勾陈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难受。”这是事实,他不算扯谎。 她心情的低落,确实来自于此。 不愿回忆的过往,每次不经意想起,都会将她扯入痛苦记忆中。 勾陈一手把她压进胸臆,唇贴近发旋:“那就别想了。” 极具安抚的嗓,低低吐来。 换成平时,曦月心中阴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动。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够,不足以为爹娘报仇,我真恨不得——除尽天下之妖,教它们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处的仇恨,如此鸷猛。 揪绞于勾陈衣袖间的柔荑,倾尽了气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脉,偾凸可见,却又微微发抖。 那是又惧又恨,复杂的情绪。 她强忍泪水,不愿落下,仿佛只要不哭,就能战胜对妖物的恐惧。 “我不懂,世上为何……有那般恐怖的东西……残忍、无情、以猎食为乐——老天爷怎会制造出……这种妖物……” “出世,投入哪种娘胎,谁都无权选择,入人胎,做人;入犬胎,当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没有错。” 勾陈轻语,拍抚着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软而绵柔。 “残忍无情,哪是妖物的权利?人,虽不食人,但也杀人,殊不见战乱之际,杀得比谁都狠,难道你会因而……仇视所有人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杀人呀。妖物起码是为‘食’。人却是为‘胜’,要真论‘残忍无情’,妖还太生嫩,望尘莫及。” 曦月闻言,抬起头,带些讶异地看着他。 她不曾听过,有谁会替妖物说话,而且说得好似……与妖物熟稔。 尚来不及听,又听见勾陈说: “也是有许多安分守己,认真过获得妖,实在不该一同敌视。”他平心论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对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惧怕,再因惧怕,而生排斥,采取消灭手段。 “你……认识妖物吗?” “……”勾陈回视她,红眸闪过些许踌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绝对直言回:不止认识,我,也是从小妖修炼起。 他以狐为荣,充满傲意,不会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对曦月,他之所以顾忌,是因为他知道,她对妖物有多嫌恶、多恐惧。 毕竟,害她失去双亲的,正是恶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亲眼看见,亲人丧命于兽口的人,无法责备她的偏激。 或许,他心里清楚,她若知他非人,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将化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陈,你认识……妖物吗?”曦月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转为细小,近乎呢喃,感觉喉头卡着难以吞咽的哽咽。 “……认识不少。”他不想骗她。 “你不害怕吗?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发?” 勾陈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红似乎加倍浓深。 “你,是妖吗?” 这话,仿似拥有意识,出自于直觉,但或许,她早就有所发现,只是选择了—— 蒙蔽,欺骗自己。 她问出口的同时,自己也吓了好大一跳。 勾陈的红眸,微微一缩。 他可以继续隐瞒她,只消摇头,一切便能照旧。 可是,他这一生,改变不了身分,瞒又能瞒多久? 她总是会察觉,他不老的面貌,停滞的岁月,异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爱他,爱着全部的他。 无论他是什么。 或许,他想知道,这个希望,是奢求,还是成真。 他缓缓蠕唇,美丽丰盈的唇,吻起来……又软又热的唇,开口,说着话。 说着,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说着,让她的世界崩坏的声音。 曦月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尖叫,空白占据了一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好冷吗,怎么这般的寒冷…… 被勾陈抱着,为什么还觉得冷? 他又在她耳边,呢喃了些什么? 她眼前,只有锋利的妖爪,胡乱挥舞的残影,撕扯着神智。 她那时,应该疯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见勾陈,只看见凌乱的影像,匆匆来,匆匆去,犹如妖影,围绕周遭。 所以,停顿的听觉,突然,灌入大量狞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极尽所能嘶吼,像她娘亲断气之前,那种骇哑的声音: “不要碰我!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她推拒他,挣出他的怀抱,双臂环紧自己。 她浑身发抖,连带着嗓音也颤栗。 她在哪里?爹和娘呢? 爪影挥下时,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热变冷,喷溅了她一身,黏腻作呕感,挥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肤,想擦去血腥,实际上,她身上没有半点血渍。 “好脏!你把我弄得好脏——” 然后,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吐尽了腹中物后,仍旧干呕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击。 他的红艳十指,与她记忆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随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紧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觉不到痛,仿佛那是一只鞋。 勾陈不忍,动手抢夺匕首,换来她更强烈的反抗。 她慌乱挥着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让娘亲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见双亲被噬,自身也将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开!妖怪!走开——” “曦月……”声,戛然而止。 舞动的匕首,终于止下,它,正深深地,没入勾陈胸口。 伤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处。 他本已负伤,尚未疗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语、她的排拒,加剧了伤,紊乱了内力。 一口血,红艳似彩,溢出唇畔。 勾陈低首,看着那柄匕首,看着她。 曦月神情涣散,泪水不止,嘴中喃语,仔细去听,便是先前那几句话,不断重复。 不要过来…… 走开…… 好脏…… 她濒临崩溃了,勾陈决定暂时让她冷静,要对她施下术法,抽离她的意识—— “住手!你这只妖!” 习威卿破门而入,扬声大喝,身后大批镇民紧随,个个执棍带棒,脸上尽是铲奸除恶的誓死神情。 “原来,这就是幻灭的滋味……” 苦涩。 勾陈连笑,都硬挤不出来。 面对镇民的“捉妖”,他没有挣扎,束手就缚,他若有心要走,人数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会留下,他都想笑自个儿的蠢。 “原来,也没这么爱我吧?光听见我不是人,竟让你吓得魂飞魄散……” 墙上火把,随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风丝,微微颤曳。 斗室之内,明暗交织,勾陈一身红,融于黑暗中,显得黯淡。 我并不是人类,我是只狐妖,已修炼成仙……他说。 但她没有听进去,轻而易举判了他死罪。 “什么情呀,什么爱呀,什么誓言,抵不过一个‘妖’字,所以待过你的好,便全一笔勾销?” 不是没听说过,身旁妖亲朋友爱上了人类,被察觉真面目后,所遭遇的惨状,只是没料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竟会…… 第十二章 那么痛。 胸口还插着匕首,是因为它,他的心才会剧痛欲裂吗? 几日的调息,他的伤已然痊愈,要走,随时能走,铁链困不住他,铁牢囚不了他。 他还在等……等那么一丝丝,该要有的不舍。 等着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连最后一丁点的爱,她都能抛得干净。 她会来的。 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七日过去…… 暗牢里的火把,灭去了光,如同勾陈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惧妖的人类,为他备妥的葬礼。 以火,灭妖。 “把妖物绑上去,别让它逃了!” “那妖物已经数日没吃没喝,应该很虚弱,别怕,他动弹不了!” 几名壮汉,在他眼中弱小如蚁,逼近他,将他炼上了铁柱,天真以为他的不挣扎,是因为虚亏。 脚下,干柴火油,阵仗颇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昼,勾陈逐一环视,寻找她的身影。 多卑贱,此时此刻,我竟还以为……或许,她会想要救我。 “烧死它!” 火炬丢了上来,落入柴薪间,瞬间,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着他的眼,烧上了衣物。 若要来,早就来了,但她,连一回都没有踏入牢中。 他,终于笑了。 喉头滚出了朗悦大笑。 “勾陈呀勾陈,你这一生,哪时活的如此狼狈?若传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岂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声止歇,缚住手脚的铁链软如面条,他轻轻一扯,铿锵几声,断的干净。 他扬袖,柴火飞散。 勾陈伫立火中,面容魅丽。 唇角带笑,双眸冷似寒冰,落向远端某处。 飞窜的火星,伤不到他分毫,他的红发受热风拂动,嚣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陈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着,被抛弃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缓缓地抽出。 几滴红血,沿着匕尖点点洒落,小小血花,落地绽开。 “妖、妖怪挣脱了束缚!块、快逃——” 众人纷纷逃窜,勾陈谁也不瞧,径自现出半狐形。 狐尾,蓬松柔软;狐爪,尖锐血利;狐耳,毛茸挺直,这姿态,多轻松自在,他蠢得隐藏起来,何苦来哉! 他不再隐藏了,怕他、惧他、不愿爱他,那就别爱了。 他,不稀罕。 嗅着熟悉的气息,脚步未停,笔直而行,众人视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个人,伫足不动,远远地站在巷尾,看着这一切。 勾陈走向她,脸上始终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着,自己连日来的期盼。 与她相距数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动她尽速逃命,可她一动也不动。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当前,小命仅有一条,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动她,只好尖叫逃跑,顾自己最重要。 勾陈举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红发丝,应声削断。 “断发,断情。” 他淡且冷地轻吐四字,其余的,不屑再多说。 自此,恩断义绝。 扬手,抛开掌中红发,任它随风散尽。 发未落地,勾陈身影已扬,决然离去。 她瞳心一缩,落下的发,像雨,拂了她满身。 泪水盈满眼眶,涤去了瞳心中错乱的记忆。 没有惨叫、没有腥血四溅、没有身首异处……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摀耳的双手,原来四周如此安静,没有爹断气前的呻吟,没有娘惊恐要她快逃的惨叫…… 曦月在这一刻,神志清醒—— 大声呐喊,早已走远的身影。 “勾陈——” “勾陈——” 她大喊,惊醒,差点由树上摔下。 双臂举的半天高,想捉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急促喘息着,曦月坐直身,抹去一脸水湿,有冷汗,有热泪。 “好讨厌的梦……” 最讨厌的,是梦境中胆小的自己。 她拍拍双颊,要自己振作些。 “清醒清醒!过去的事,改变不了,要放眼未来!” 找了处冷溪,泼泼脸,洗洗手脚,平缓调息。 她低声和自己说话:“当初不勇敢,现在加倍勇敢;当初看他走,现在,自己把他找回来!” 她恢复了笑容,懒腰甫伸,还没来得及动,便先察觉到狐息! 丽妲! 不,不只是丽妲,还有更强大,更熟稔,更怀念的—— 曦月急忙追去,生怕错失机会! 不远处,她听见了交谈声—— “真不在哥哥那儿多住几日?哥哥不差多养你一只。” “不了,独自静静也好,已麻烦哥哥数日,你自己……亦有许多烦恼。” “哥哥哪有烦恼,我可是很懂得享受哪。”嘴很硬。 “口是心非。不同你争辩了,送到这儿就好,朗月峰是我老巢,不会迷失了路。” “怕你半途又遇上恶徒,哥哥送你到家门口。” 这种温柔,对每个义妹皆然,并没有差异,不代表谁独特,纯粹是勾陈的贴心。 “好吧。” 拨开草丛,一双俪人出现眼前,女的美,男的更美。 曦月感觉眼眶发热,能再看见他,真好。 本以为找丽妲,只是线索之一,可老天待她不薄,让她直接如愿。 “勾陈。”怕吓跑了他,曦月的嗓音好轻。 抬头看见她,勾陈笑颜一凛,眉心紧蹙。 丽妲瞧瞧两人,一方冷眸,一方眼热,她夹在中间,自觉多余,便道:“勾陈哥哥,我自个儿先回去,你们,嗯……慢慢忙。” 曦月没忘承诺,忙不迭开口:“请等等,江公子有话托我代传——他那日,并非不去就你,而是遭家人阻止,被五花大绑囚禁于房里,才无法出现。” 丽妲面无表情,虽听着,但无语,瞧不出是否动摇。 末了,她只是螓首轻颔,表示明白了,娉婷身影消失于密林间。 “你们人类真怪,都已打定主意,要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却又死缠烂打,不肯断干净,说些言不及义的解释,多此一举。” 勾陈啐声,一语双关,指江俊心,更指曦月。 “因为误会而拆散两人,岂不是可惜了?”她尽到了托付,至于后续如何,没她插手余地。 “人与妖,本就不可能善终,早散早好,才叫解脱。”勾陈冷冷驳道。说完,自厌多嘴,抿起唇,转身欲走。 “勾陈!先别走!”曦月赶忙出声。 “我和你无话可说。”他没停下脚步。 “你无话想说,无妨的,若你愿意,只管听,不屑回话,都可以——”她小跑步随行。 他微微一笑,唇笑,眼不笑:“不愿意。” 这回答,在曦月意料之中,并无意外,更无所谓的打击。 他存心抛下她,干脆腾飞上天,谅她无法追来,岂料——娇小身影跟着跃上苍穹。 她学成了“凌空术”? “这是一只鸟精教会我的。”曦月雀跃道,也不管他有没有兴致知道。 他轻哼,仿佛在说:与我何干? “我足足学了十年,才终于成功飞起来。” 不过,要紧追着他,仍显吃力,没多久疲态渐现,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不见她笑容隐没,仍笑着说:“第一次飞上天,我觉得好新奇,视野全然不同,风特别凉、天特别蓝……原来,这就是你们眼中看见的景致。” 如此宽阔,如此广大,不同于人类狭隘眼界。 勾陈头也不回,极长的浓发迎风飞舞。 曦月跟在后方,看不到他的神情是恼?是怒? 曦月知道,他没有太多耐心等她说完,或许下一刻,他便会飞得更快,弃她而去,于是,她把握机会: “……我知道你气我、恨我,我也不是来奢求你的原谅,你可以继续漠视我,当我是只烦人小虫,我只求能留在你周遭,远远地看着你……” “你是想让我出手,将你打落下去吗?我很乐意唷,由这儿摔下,你这一世便宣告结束。”他口出恫吓,要逼退她。 烦人小虫?一掌打死,最是干脆! 她竟然笑了出声,咭咭似银铃。 “你没有你说得那么狠。” 在最盛怒的情况下,他都未曾想置她于死地,现在更不可能。 “你想试试?”红眸睨来,有几分寒意。 “我想赎罪,如果那样做,能使你消气,我愿意接受。”她的口吻不是在说笑。 “哼,我还嫌脏了手。” “勾陈,我是认真的,我做好了准备,面对你任何报复。” 即使是凌虐,她亦甘之如饴。 他拂袖,回以狞笑。 “可惜,本狐神没这种闲情逸致,你自生自灭去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无视。 宁可他恨,宁可他气,也不愿在他眼中,看不见她。 “既然如此,你一掌将我打下去吧,若真要‘灭’,经由你之手,我也会释然些。” “都说了会脏手,我何必呢?!”他语气好凛寒:“想死,自个儿撤收凌空术,重回地面,只需要眨眼瞬间。” 瞬间,就成一滩肉泥。 “但我无法瞑目,死了,回归冥府,仍旧牢记所有的事,一定是因为我没有释怀,我还记挂着,然后下一世,又追寻着你——” 曦月倾力追上,这一回挡在他面前,不再让他背对她,小脸上满是坚定。 “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为囚,都行;或者,丧命在你手中,我只有这两种打算。你要甩开我,轻而易举,我却也不会放弃继续寻觅你——” “威胁我?”他眯起眸。 转世几回,她越长越较小,胆子倒越养越肥大。 以前,闻妖色变,现在敢跟妖呛堵? “是你教导我,偶尔可以任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顾及其他……” 教着她如何做,让自己不觉委屈,尽管放手去做…… “你学得可真好。”他隐隐咬牙。“可惜,我既能教,代表我比你专精,更懂这道理,我不吃你这套。” 要耍任性,他比她高竿,他若想走,她岂能拦他?! 区区凌空术,追不上千里挪移,要逃离她易如反掌——只是,他不喜欢“逃离”这二字,好似他多怕她一般。 他才不是怕,是嫌恶! 说走就走,何须理睬她?!千里挪移,挪—— “勾陈!” 随着这声娇斥,一名女子立马出现。 认出来者声音,勾陈几乎要哀吟了。 一事未了,一事又到。 他今日的“桃花债”,开得好茂盛,前有曦月,后有千羽。 “你怎缺席日前蟠桃宴!”千羽天女迎上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每十年最最期盼、最朝思暮想,便是能与你一会……” 却因等不着他,无比失望,才悄悄下凡。 “别说得如此暧昧,蟠桃宴并非私会。” 况且他向来存心躲她,每回来去匆匆,灌几杯酒救走,压根没和千羽见面。 “能瞧见你,我便知足了。”千羽柔软说道。 “那么,你瞧也瞧了,慢走,不送,路上小心。”勾陈以笑容相送。 “你为何总待我……如此冷淡?”千羽双眸盈泪。 第十三章 因为,你恶意逼亲,害我五年不许施术、不许现人形! 因为,你没回求爱不成,都会出掌偷袭我! 这些梁子够不够大条?够不够粗壮?! 勾陈内心的咆哮,千羽自然无法听闻,仍幽幽倾诉: “以前,你说说心里有人了,无法负载我的情意,可如此多年过去,不曾见过你身旁出现谁……” 杏眸微抬,投以凄美哀怨,还有满满的浓情。 “那是谎言吧?想测试谁对你的情意最是坚定,永世不够,不轻言放弃……” 就是这样,千羽最擅长扭曲别人原意,也是他讨厌之处! 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吗? 眼不见,不为凭,是吗? 好,就让千羽瞧个仔细、瞧个死心! 勾陈咧了个艳笑,眸弯,唇扬,魅美无比。 “并不是说谎哦,确有其人,喏,不正在你眼前?” 勾陈突地一动,揽过曦月,紧锁纤盈腰肢,往自己面前带。 一手托起曦月的下颚,他亲昵靠近,颊肤相贴,目光迎向千羽。 “就是她,我口中之人。”勾陈说得好轻、好柔,像情话细喃。 千羽神色精采,又铁青、有苍白,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五雷轰顶。 曦月虽一头雾水,随即也渐渐厘清,明白了状况。 他在利用她,气跑眼前这一位……天仙美人。 太美了,不染俗尘的气韵,端庄高洁的灵秀——这是曦月乍见千羽时,唯一的念头。 只是天仙美人发起怒来,什么气韵、什么灵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不实—— 千羽出掌太快,一如以往偷袭勾陈的狠劲。 没有预兆,更不会先打招呼,通常已伤完了人,才动口: “我不信!你怎可能——喜欢这般平凡的女子……还是个人类?!”千羽泪眼汪汪,好不委屈地颤声道。 委屈个屁?! 被她打伤的人才委屈,好不好! 勾陈笑不出来。 他很气,起自己,明明吃过无数次亏,怎还会失了防心?! 竟让千羽有机会——打伤曦月! 那一掌,快、狠、准,迅雷般扫袭而至。 站在他前方的曦月,首当其冲。 虽然勾陈反应极快,要护她安全仍是迟了。 曦月右胸挨击,一口鲜血喷出,瞬间失去意识,所幸勾陈揽住腰际,否则,由云端坠下,绝无生路。 勾陈动怒了,丽颜冰凛,风雨欲来的隐忍。 “我就是喜欢她,需要你同意吗?!她是人、是妖,与你何干?!” “人的寿命太短……” “你不如多担心自己的寿命,她若有半分差池,我绝不善罢甘休!” 勾陈抱起曦月,无意耽搁,若稍有延宕,她便真要香消玉殒。 这次使用“千里挪移”,未再遇阻碍,直奔狐窝。 虽称“狐窝”,却非兽类巢穴,相反地,此处位于山之深,围以飞瀑、奇石,享暖煌照耀,迎清风吹拂,明亮,凉爽。 冰玉琉璃瓦,建造宅邸一座,山岚如薄幔,覆上一层秘隐,教人无法瞧清全貌—— 然而此刻,再美的景致都入不了勾陈的眼,他只知道抱在怀里的体温,正以惊人之速,褪去生命的暖意。 一脚踢开玉屏,抱她上榻,持续的施术,不敢中断。 “别给我断气!”他低狺。 腾出手去取暗柜药瓶,咬开布栓,倒出一颗吃丹,喂入她口中。 “要死,也别死在我这儿,弄脏这里的灵气!”用狠话威吓她。 似乎收到了成效,曦月疼痛轻吟,双眉紧锁,仿佛有所回应。 好极了,有反应!他追加: “没死就留你下来,当丫鬟!当禁脔!狠狠折磨——若断气,直接丢你到山里,去喂野兽,连根骨头都不浪费!” 细细的眼缝,奋力想挣大,可惜力不从心。 唇瓣蠕着,没能发出声音,徒有唇形:“……要留下……” 怕他没听清楚,她努力重复着,更试图抬手去揪他的袖。 “要留下,就活着!”他口气严厉,没有商量余地。 “好……”她气虚应诺,随即又厥了过去。 意识消失前,这句“要留下,就活着”,成为她最大信念。 带着一波波刺痛,却忍不住唇畔扬笑—— 他答应让她留下了呢,真好…… 她一定要快快醒来、快快养壮,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养伤上…… 病愈后的奖赏,太过甜美,曦月充满干劲,复原速度惊人神速。 隔没两日,她已能下床,活蹦乱跳。 定定望着眼前忙碌走动的她,勾陈不由得泛起嘀咕:“若不是我亲手包扎,我真要以为你是装病、扮可怜……” 她闻声,回头,以为勾陈有其他吩咐。 “什么?你要喝茶吗?”笑容缀在病白的芙颜间,毫不褪色。 不待他回答,她手捧温壶,踢跶跑来,替他斟满一杯。 勾陈闷不吭声,冷颜以对,将她的殷勤视若无物。 她不受影响,他阴沉他的,她兀自光明灿烂,继续完成方才中断的打扫工作。 仿佛见不得她的好心情,勾陈冷着嗓,吐来无情:“你若认为留下来,能重回往昔日子,劝你早点死心,我对你,已无情无爱,什么也没有了。” 曦月停下拭桌动作,勾陈以为会看见……泪珠滚滚的委屈模样。 但,没有。 转过来凝觑他的眸光,是那般淡定,甚至对于他的狠言,露出一种困惑。 “我绝对没有这样想,我……不是来重修旧好,更非求你原谅。不愿跟我说话也好、不想理睬我也可以,你毋须勉强自己。”她浅浅一笑。 “以退为进,是吗?”他嗤哼。 真的不是…… 她无法辩解,也无从辩解,只好沉默。 “可惜,面对我,这种心机手段不会有用,我没有佛心善肠,你感动不了我。” 勾陈边说,边举起手边瓷杯,将里头浅褐色茶水,一古脑地泼洒满地。 眸光挑衅地落向她,刁难意味浓厚。 好孩子气的行径。曦月失笑,不敢表露于外,怕他更恼。 没有第二句话,她蹲跪下去,以抹布擦拭茶水。 紧接着,又有东西落下,这一回换成了空杯。 哐啷脆响,杯破,碎片四溅。 “失手。” 他不带歉意,眉眼噙笑,明摆着与“失手”无关。 她仍旧一贯浅笑,态度纵容,像对待一个顽皮孩子,耐心满满。 “小心,别被碎片割伤,我来收拾。”她一片片捡拾,不敢有所遗漏,他赤裸着脚,若踩到就不好了。 欺负她的快意,太渺小、太浅薄,难以察觉,倒是一股烦躁又大又剧烈,冲上脑门—— 幼稚的作为,可耻! 而她的任劳任怨,也令他不满! 这让人心烦的女人……留下她,大错特错! 勾陈好想抱头呻吟,又不愿沮丧得太明目张胆。 只能在曦月收拾完破杯,走出屋外,看不见他之际,发出几声狺叹,耙梳起红发。 “摆个麻烦在身边,我是哪条狐筋断掉了?!” 不,问题不在他身上,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八成跟貔貅厮混太久,沾染他们的单“蠢”……”马上牵拖。 怪罪完毕,为何自己开口愿意留下她? “总觉得,那时不这么说,她就会丧失求生意志……啧,不是不管她死活吗?!被千羽一掌打死,岂不替我省事?” 艳眸淡瞟,与当年的“曦月”一点也不相似。 无论五官、身形,寻不到半分影子。 仿似感受到注视,她抬起头,回望屋内,与他目光交会。 她露齿一笑,他却笑不出来,甚至撇首不去看她。 “脸是很陌生,眼睛……倒还像。”他嘀咕。 笑容也像。 若非她保有记忆,他与这一个“她”,恐怕再相见,亦不相识。 曦月折返回来,重新替他倒茶,不担心他再砸杯刁难。 行动上的刁难,没有;言语上的刁难,倒又传来: “我最多只留你一个月,时间一到,你就滚。” 他无法忍受与她相处太久——她,害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对劲!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她惊讶道。 “我说了,在你昏过去时,没听到是你的问题。”他说着谎,面不改色。 “一个月太短暂……至少一年。”她口气虽软,却不是请求。 “再啰唆,马上滚!”他心肠冷硬。 对,他本就是心肠冷硬的狐神,不,他根本“无心”,何来冷硬之说? 她神情挣扎,浮现为难。 一个月确实太短,但她若想争,怕连“一个月”都不被允许。 以前的勾陈,对她还会心软。 现在的勾陈,她不认为……仍能有些些宽宥。 “好,一个月,但请求你千万不要再缩短日期,行吗……” “那得看你表现,胆敢碍了我的眼、惹我心烦,或是做些蠢举……打扰我、干涉我、激怒我,我照样赶你出去。”他说得毫无商量余地。 “……嗯。”她除了应允,无法做其余回复。 算是谈判完毕,大获全胜的勾陈,故意无视曦月,随意去了本书,胡乱翻着。 纸上文字,十行只有一字入眼。 “……可以向你借笔墨和纸吗?”她战战兢兢问,态度小心翼翼。 这种姿态,求全、卑谨,也让勾陈颇不悦,口气自然不好:“要做什么?!”连眼神亦冷然几分。 “写信,向一些朋友报平安……虽都是妖,但它们很关心我,我每到一处,习惯捎封信,告知它们一切安好。” “妖朋友?” 红眉高挑,对这三字感到意外,也因意外,问发显的尖锐: “妳,也会与妖交朋友?我还以为,你和妖,势不两立,立志杀遍全天下的非人物种。”修仙也该是为这“远大志向”。 “那一世确实如此,但后来转世数回,再加上因缘际会认识了更多妖,也才发觉,自己以前的视野太狭隘。” 妖即恶,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修炼的路途上,日渐被打破。 她曾被妖所救,曾在饥渴旅途中,获得鸟精送上水果,更曾亲眼见过鱼精救起溺水的幼娃…… 她开始以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妖物,意外发觉它们也是可爱的。 觉得他不会想听这些攸关她的事,曦月于是一笑,略过不说。 “总之,我遇上了几只妖,受过它们的照顾,才想捎些信息……若不行,也无妨,我迟些再——” 敛下的红眸,吝于给予目光,只随手一指,落向红木柜方向。 “那边。”我明明是想叫她咬破手指去写,用什么笔墨?!……为什么,话一离口,相差十万八千里?! 曦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打开木柜一瞧,里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谢谢。”她咧嘴笑,取走所需之物,便不再扰他,赶忙写信去。 勾陈此刻,才动手抹了把脸。 “真意外,交起妖朋友?那一个听见‘妖’,就近乎崩溃的温曦月?” 他无法想象。 几世轮回中,她改变这么大? 因缘际会认识了更多妖,也才发觉,自己以前的视野太狭隘。 他淡淡咀嚼着她的轻语。 “为什么不能早些领悟?若再早一点,或许,你与我……”他抿起嘴,语尾渐歇,不再说下去。 第十四章 没有或许。 错一次,很足够了,他绝不允许再错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对她视若无睹,但几个时辰过去,她没再出现在眼前。 尚能瞧见娇纤的身影,伏在园间方桌上,振笔疾书,埋头苦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来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时刻…… 勾陈忍不住蹙眉,靠近园边花林,一探究竟。 她搁下笔,吹干纸上墨迹,接着结起法印,嘴里念念有词,施完术,又开始折纸。 并不是太高深的法术,充其量,用来飞鸽传书的小把戏。 书信折成鸟形,不一会儿,鸟翅动了起来。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镇,你去夕颜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点,捧起纸鸟,放它们飞去。 一批飞起,她继续低头折第二批。 勾陈顺手抓住某只飞过他头顶的鸟信。 偷看别人的书纸,是小人行径! “纸是我的,墨是我的,还没飞出这园子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为。 “再说了,我怎知她所写,当着是报平安的家书?说不定她打算勾结妖魔鬼怪,攻进我的窝巢,当然要检查一番!”瞧,多理直气壮。 既非小人,拆起鸟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纸摊开,上头没有字句,只有一张画像,画的……是她。 她的笑颜跃然于纸上,双眸弯如月,咧开着嘴,一脸喜悦。 有些妖并不识字,她以画带书信,画着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处境好,一切皆好。 捉下第二只,继续看,这一封确实写了些字,短短数行,先向收信者问好,再报上平安。 第三只飞得很吃力,摇摇晃晃,特别肥大。 勾陈毫不迟疑,捉下再说。 这一封信用了好几张纸,才有这种分量,上头写着: 兔儿启: 展信悦。 芳草谷一切可好? 鸮精仍常侵扰安宁否?有罗罗大哥在,应是平静许多。 虎兔娃们可也都好?还是调皮捣蛋,个个活力充沛? 下回,若能再去芳草谷,一只只都长得比我高了吧? 希望还有机会见见它们,我好想念它们。 再报喜事一件。 我如愿以偿了,终于找到了他,不只见上一眼,更得以留在他身边。 虽然,期限短短一个月,太短,但转念再想,求了几世,换到的相逢,是如此珍贵,不该太贪心,该满心欢喜。 这一个月中,我会好生珍惜,不浪费一寸光阴。 你总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每一世,我合上眼之前,只觉这句话好讽刺,也曾怨天怨地,怨苦心白费……兔儿,我还是盼到了,你定会替我开心吧。 接下来,问哪只兔娘生了兔仔、哪只兔公娶了美兔媳……足足一大张,勾陈草草瞟过。 这只芳草谷的“兔儿”,看来与她交情匪浅。 下一张,引来红眸伫留。 此次,不再托寄头发,先前几回总是麻烦你,千言万谢,书之不尽。 我要它伴我长眠,与我一同腐朽,在最后一世和我作伴。 那火般的红,让我感觉温暖,像荧煌的光…… 最后三行,勾陈一看再看,总觉哪里不对。 正欲细思,瞥见她起身,收拾笔墨。 勾陈带有一丝心虚,匆匆将纸鸟恢复原状,纸鸟双翼拂动,脱离他的掌心,重新飞上半空。 同一时刻,曦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他,拭净双手,迎向他来。 “都这么晚了,我忘了时辰,我马上去煮饭,你等我片刻——”她一脸赧然,为耽搁他的用膳时间感到抱歉。 勾陈没开口,看着她由身旁走过。 这时才注意到,她的鬓发间,绑有一束红丝。 那是……他的发。 断发,断情,恩断义绝的那绺决绝。 他险些动手将她拉回来,问个清清楚楚。 十指一紧,尖爪陷入掌心,他制止双手。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告诫自己。不过是舍弃掉的一绺发。 就像她舍弃他,他也舍弃她一样。 全是无用之物。 勾陈本就种植了两株“龙葵”,养出小小花妖,专司打理家务。 花妖外形似小童,五、六岁模样,无分雌雄,扎双髻,着宽袄,动作伶俐、勤快。 自从曦月到来,勾陈一声令下,所有工作由她接手,不许谁帮忙,小花妖赋闲不少。 正因“闲”,为打发无聊,小花妖围绕曦月左右,对曦月的身分很是好奇。 两只花妖中,较为瘦高的那只,名唤大葵,此刻啜饮着仙丹水,短腿在半空摇晃,边问:“对待雌性,主人很少这么凶……你跟主人是什么关系?” 曦月稍加思忖,有了答案: “主与仆。” 另一只花妖,叫小葵,手中同样一壶水,滋补养身,吸得啧啧有声。 “那不就与我们一样?可主人待我们极好,不时赏我们仙丹,让我们和水喝呢。” 两妖被仙丹水喂养,生得强壮健康,花丛特别茂盛。 反观曦月,主人爱理不理,时常视而不见,冷漠相待。 再不然,就是砸碗砸盘,弄出满地凌乱,故意要曦月收拾。 还特别叮嘱小花妖,不准动手帮忙,只能作壁上观,动嘴使唤曦月便是。 不过小花妖生性单纯,未曾沾染恶意,欺凌人的手段学不来,当然也不会恶待曦月,仅是遵守命令,不插手家务。 他们私底下觉得……主人欺凌人的手段,也很不高竿。 “你们讨人喜爱,他宠爱你们也属平常。”曦月浅笑,洒扫庭园的动作未曾停下。 “你若不讨主人欢心,他为何要留你下来?主人讨厌的家伙,才没有机会踩上他的土地!” 服侍主人多年,大葵很清楚主人的脾气。 小葵亦然,点头如捣蒜。 “虽然主人常遭误解,错认爱笑贪闲的他,不具威胁性,他又一副与众人交好、笑颜常开的姿态,可实际上,主人……不怎么好相处。” “一切……算是意外。”曦月只能这般回答。 她不准备说太多,包括上世种种。 大葵小葵同时歪脑,两张小脸,蛋写着不明白。 曦月转移话题,以笑容,客气有礼地问:“你们这儿不太热闹?” 她环顾四周,勾陈知交满天下,义妹收满打,他的身边该要围绕许多朋友。 但是出乎意料,几日下来,不曾有人上门探访,或来喝茶聊天,或来联络感情……宅园静谧,与世隔绝。 “那是当然呀!向来如此嘛。”大葵说。 “对呀对呀。”小葵勤颔首。 “为何这么说?” “主人看起来像火,实际上是冰,他不喜欢被打扰。” “对呀对呀,主人朋友很多,能踏进这儿的,少之又少。” 两只小花妖面对面,脸上皆是“没错、没错,我们说的都没错”的骄傲神色。 所以,那一日,主人抱她回来,大葵小葵多惊讶呀! 而且,他一脸慌乱欲狂,小花妖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大葵很认真,伸出手,拗数了两三根。 “这几年中,踏进里头的人数,一只手掌还数不完。呀!最常来的,算是铃貅了吧。” “对呀对呀,是铃貅,铃貅没错。”小葵也最记得这一位。 “铃貅?”曦月本能重复,没来得及细问,两只小花妖便替她补充: “是只母貔貅,粉嫩嫩的小美人,主人最疼、最宠她了!总爱抱在怀里,轻轻哄睡呢!” 打从铃貅还是只幼貅,不时能看见主人抱着猫儿般的她摇呀摇。 “貔貅,神兽?”她不得不产生认可,真是最合适勾陈的伴侣,无论是岁兽,抑或各方面。 原来,他是有人相伴的。 幸好。 虽然乍闻之时,胸口一窒,但很快地,她平抚了它,改以一种欣慰、期望的语调问:“铃貅对勾……主人可好?有没有很珍惜他?怎不见她来这儿?她不时常前来陪伴主人吗?” 一连问了许多,渴望多知道关于铃貅之事。 “铃貅多喜爱主人呀!上回——”大葵捂嘴,咭咭直笑。 “嘻嘻嘻,对,上回上回——”小葵动作一模一样。 “铃貅偷吻主人……” “扑上去,啾下去……” 两花妖笑出满脸红艳,花枝乱颤。 而曦月,一方面喜,另一方面……淡淡的愁。 喜于,他的不孤独。 愁于,不该有的失落。 “我能有机会……亲眼看看铃貅吗?”曦月低语。 好想知道,最得他宠爱的女子,是何种模样? “行吧,铃貅挺常来的,宅邸里,特地替她留了间房呢!”大葵说。 “她一来,主人收集的珠宝,一匣一匣送给她填最呢!”小葵附和。 看来,“铃貅”确实是特别的——在勾陈心目中。 大小葵之语,言犹在耳,而她默默想着,盼见铃貅面容。 相隔一日,这心愿,成真得太快。 她见到了铃貅,在弯曲的长桥另一端,瞧见一名粉色姑娘,翩翩走来。 粉的发、粉的裳、粉嫩的娇腮,粉红的唇瓣,姿容清艳秀丽,不似人间俗色,相当水灵。 “铃貅?”曦月脱口喊出这名字。 “咦?你怎是我的名?”铃貅看着陌生脸孔,有些困惑。 曦月面露雀跃,目光离不开铃貅,仔细将她瞧了又瞧。 她本来还担心,一个月期限到,铃貅若仍未来,她便无法一睹芳容了。 好美丽的女子,这边是神兽…… “你是谁?怎会在勾陈哥哥家?他新认的义妹?”铃貅问。 这女子……干嘛盯着她直笑?她又不识得她! “我不是他义妹……你别误会!我不过是个奴仆,为报主人之恩才……再过十几日,我就离开了。”曦月急忙解释,不愿铃貅介怀,心生芥蒂。 “是哦。”铃貅也没怀疑。 曦月见她淡然,稍稍安心,近距离打量铃貅,更惊艳于她的美丽。 “你长得好灵秀,远超出……我所能想象,更多、更多。”曦月赞叹,发自身心。 先前见过的千羽天女也很美,但美得清凛,拒人千里,太冷。 铃貅的美,多些暖意,少些骄恣,更讨人喜欢。 天底下没有不吃这套的雌性,铃貅也不例外,立刻回以甜笑。 “我送你一些财气,包准你今年大发!”走在路上,都能被金子绊倒! “不!不需要!我的意思是——不麻烦你,财气,我并不渴求……”曦月使劲摇手。 她渴求的,是另一件事。 “还没遇过拒绝貔貅赐财的人耶。”铃貅颇意外,真怪。 “只要你善待勾、主人,我就知足了。” “我当然会善待勾陈哥哥呀!他,可是我最喜爱的人呢!”铃貅率直说。 这回复,换来曦月欣然微笑。 虽然只是短短相处,就连她都无法不喜欢这分媚娃娃。 勾陈身旁能有铃貅,实在太好了…… 她真心地这般想着,酸涩之意却窜上了鼻腔。 “我烤了些果酥,妳要不要用些?我替你煮壶花茶,好吗?”曦月很想待她好。 “我想先去找勾陈哥哥。”铃貅本为勾陈来,不是喝茶吃果酥。 第十五章 曦月暗骂自己驽钝,差点成了讨人厌的绊脚石,干扰情人互诉爱意! “对,你先去找他,果酥和花茶……我给你们送去。” 她随即想到,此时此刻—— “勾、主人他正在午憩,他不太喜欢……被人吵醒。” 曦月怕铃貅挨骂。 她也是最近才知,勾陈的起床气非常严重。 “午憩?嘻,我去叫他,勾陈哥哥疼我,绝不会同我生气!”铃貅粉唇轻扬,笑容可爱,充满自信。 难得机会大好,快去偷吻勾陈哥哥! 曦月稍怔,也立刻明白,是自己太多虑,操着不该操的心。 勾陈宠起人,的却不会因小事而动怒。 她轻颔首,微福身,尽着“奴仆”之责,目送铃貅飞奔勾陈方向。 原来,所谓的起床气,只针对她…… “你非得用这种方式,叫我起床吗?” 勾陈抹干脸,冷泉洗得掉惺忪,却洗不去铃貅残留在他唇心,偷得的亲吻热度。 小银会杀了他吧…… 铃貅脸红红,粉唇抿成甜蜜扬弧,一脸餍满。 “勾陈哥哥,这是你第一次回吻我呢!” 偷袭过好些回,每次勾陈双眸未睁,弹向她额心的手指,快得来不及防备,让她连他的气息都来不及多沾。 今日太幸运了,不但吻个正着,勾陈似乎睡胡涂了,任由她啃吮,更一反常态探出手把她抱得更牢、吻得更深—— 勾陈好想哀吟。 他错将铃貅……当成了某人。 “铃铃……把这件事忘了,好吗?哥哥睡太沉,一时没弄清状况,以为……我正在陪小狐狸玩耍。”这是善意谎言。 小狐狸? 陪小狐狸玩耍,需要又亲又舔? 还亲得那么深入,欲罢不能? “梦里的小狐狸……叫吸越?”铃貅记得听见这名字,由他喉间深处反复喃出。 “吸……”是曦月。但他不能纠正:“不是,你听错了。” 铃貅盯着他瞧,总觉勾陈……和以往有些些不一样,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以后不许再偷吻我,你爹娘会痛宰哥哥的。”勾陈宁捏她的软颊,似真似假说道。 “爹娘为何要反对……”铃貅撅嘴,颇为不满。 因为他们看得出,勾陈无意于她,不舍女儿错付芳心——勾陈懂,铃貅却不懂。 “铃铃,哥哥当你是最可爱的小妹妹,和瑛瑛、瑶瑶,甚至是你娘亲小银……” 铃貅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不爱听,也不想听,于是忙不迭说:“勾陈哥哥,你的新仆人说,要准备果酥和热茶,我没尝过果酥滋味,咱们快去吃吧!”边说,铃貅拉起他,加快脚步。 “新仆人?” “那只雌人类,她说是你的奴仆。”呀,忘了问她的姓名。“她冲着我直笑,很友善、很诚挚,好似很喜欢我。” 自称是奴仆?该夸奖她……很有自知之明吗? 勾陈却为“奴仆”两字感到烦躁,口气稍冷:“谁看见神兽貔貅,胆敢不喜欢?与财运过不去,何必呢?人讨好貔貅,不就是为了贪婪的‘财’吗?” “可是她不要耶,我也好意外。她只要我善待你。”难得的“忠仆”。铃貅对曦月很难有坏印象。 “又在耍手段?!”他低嗤,不以为然。 “她欠你什么恩情?要在你这儿为奴相抵?”铃貅好奇追问。 “不值再提的事。”勾陈并不想说。 相谈之际,两人连袂步入雅厅,桌上摆得琳琅满目,酥点和热茶已然备妥。 曦月看见他们,淡淡福身,双眸垂敛,表现得就是个称职的奴仆。 这家伙,梦里也不放过我,害我错吻铃铃,现在又一副下人举止——勾陈更加老大不爽,脸上仿佛凛了层冰霜。 “这就是果酥呀?”铃貅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娇眸瞠圆,嘴里松软的口感,与金银不同,很是新奇。“味道不错耶!” “你喜欢的话,多尝几块,我做了许多。”曦月浅笑,替她斟来花茶,花香四溢,淡雅清香,引来铃貅猛嗅。 “勾陈哥哥,你也吃。”铃貅喂给他一块。 勾陈没推拒,就这铃貅柔荑咬下果酥,未曾露出太多神色,表情淡然,仿佛口中咀嚼的,不过是无味之蜡。 温热的茶缓缓斟满,递至他手边。 “主人,请用茶。”曦月说得好轻,声音几不可闻。 勾陈额侧一紧,几乎要挥出手,砸了那无辜茶杯。 “主人”两字,扎出了隐隐刺痛。 他没说话,抿唇底下是紧咬的牙关。 没错,他是打算用冰冷的态度,去疏远她、去漠视她,让她尝尝苦头。 这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记恨的一方。 但现在看来,真正保持“疏远”的……是她。 留在他身边,为他打理日常起居,细腻、贴心、无微不至。 取代他植来管家的小花妖,接掌所有杂务,不假他人之手。 毫不邀功,不企图借机靠近他、讨好他,认分做着事。 像个单纯忠心,不敢僭越、不敢亵渎,一心仅想照顾主子的……婢女。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求——她刻意保持距离,又教他不悦。 她靠太近也烦,离太远也烦,有关她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操弄我的心绪!——勾陈最气的,就是这点。 斟完茶,仔细拭去壶缘的茶珠,做完这些,曦月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多余的人,不适合留在这儿。 许久未见的爱侣,渴望着不受打扰,能拥有更多独处。 他与铃貅,吻得微红的双唇,已透露了这样的讯息。 曦月不愿成为干扰,乐见勾陈及铃貅能情浓恩爱。 乐见他,心有所属,重新爱上某人。 勾陈冷冷睨着那抹远走的纤影。 “勾陈哥哥?” 铃貅自小到大从没见过……这种表情、这种眼神的勾陈。 好专注、好陌生、好凛冽、好……复杂。 “嗯?”他虽应着,眸光并没有转回铃貅身上。 “不,没事……”铃貅瞧不懂,又好似懂了些什么…… 曦月出了雅厅,再入厨房,准备再多做几样茶点,螓首低垂,双手忙碌。 大小花妖喳呼奔来,争相嚷嚷: “果酥果酥果酥——有没有我们的份?” “好香好香,小葵好想吃!” “有,我替你们留了……”她取来果酥。分置于小碟间,递给他们。 微哽的嗓音引来注目,大小葵这才发现: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大葵凑近细看。 “还有露珠,一直掉下来……”小葵伸手想去接。 曦月抬头,脸上有泪,有笑。 悲哀很真,笑容也真。 欣慰是真,伤痛也真。 在大小葵困惑的注视下,曦月以袖抹泪。 “明明很开心……铃貅看来那么美好,可以陪伴他好久、好久,不像我……可是,眼泪不听使唤——” 说着,笑着,滑落脸庞的水珠,也更加汹涌。 心,太痛了。 原来割舍,这么的疼痛。 但她是发自真心,替他高兴…… “不该哭,应该要笑……”她喃喃说,脸埋在腕袖间,静候心绪平复,缓缓吸气、缓缓吐气,几回反复。 她再抬头,脸上泪水已尽,笑靥重现:“再为他们烤些奶甜酥饼吧……” 轻语呢喃,小小声说道,没有半丝不愿,动作自然利落。 “我们也要吃奶甜酥饼!” 对于曦月的低语,前几句,大小葵有听没有懂,但这一句,他们完全没有疑问。 “好,当然没问题。”她笑允。 三人在厨房中,或帮忙、或捣乱,烘烤一盘又一盘的饼。 小葵偷吃了好几十块饼,挺着小圆肚,睡死在大锅鼎内。 大葵满脸沾着面糊,手上捏着一颗颗饼球,奇形怪状,惨不忍睹,仍在奋战中。 曦月本想拜托他们,端些新饼送进雅厅,然而眼前两小妖,一睡一怒,无法委以重任。 她只能洗净双手,将数样馅饼摆盘,再备些新鲜果物,送往雅厅。 却在厅前绿径,遇见正欲离开的铃貅。 “铃貅姑娘,你要回去了?”曦月迎上前。 “嗯,我娘亲找我。”一连七唤,她再不回去,小屁股一定遭殃! “那……这些小茶点,你带回去吃吧?” “好呀好呀!”带些“伴手礼”回去,讨好娘亲,不失为好方法。 曦月折返厨房,取来小竹篮,逐一摆妥小点,以及另外好些果酥——知道铃貅喜欢,她特地多做的,原先便准备让她拎回家吃。 递上小竹篮之际,曦月不禁握着铃貅的手,浅声央求:“若有空,还请你时常过来,与他相伴,有你在,他会很开心的。” 别让他……觉得寂寞了。 这句话,默默在曦月心中回荡。 “嗯,我会时常来。”这么乖巧“忠仆”,为何勾陈哥哥不喜欢? 铃貅注意到,勾陈待曦月的态度特别的糟。 正因勾陈从不苟待雌性,会如此严厉、不善,反倒显得古怪。 “谢谢你。”曦月真诚道谢,笑容清甜。 “可是,勾陈哥哥叫我别常来。”铃貅小脸微苦。 就在方才,勾陈抛下她,径自出府时,又交代了一遍。 勾陈要铃貅别常来? 曦月很意外,怎可能会不希望……时时刻刻与心上人相守? 不过,很快地,曦月替勾陈找到理由: “他是担心你,怕你千里迢迢来,途中会遇上危险,被不肖之徒欺负……” “危险?”铃貅口咬小酥饼——已经吃了起来。这两字,好陌生:“我是貔貅耶,谁敢欺负我?” 貔貅可不是小兔儿,任人伤害,她不去伤害人,就阿弥陀佛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的担心并非没道理。”曦月相信那是勾陈的细心。 铃貅俏鼻一皱:“才不是这原因,是勾陈哥哥心里……根本没有我!” 曦月心一急,忙欲为勾陈辩护,一时间,又不知怎么说。 铃貅的咕哝,比曦月的话语,吐得更快—— “说不定,勾陈哥哥没说谎,他真的已经……没有心了,我的示好、我的情意,他才无动于衷……” 曦月的全盘注意,仅到那一句为止—— 他真的已经……没有心了。 后头铃貅还说了什么,半个字都入不了耳。 她知道。 他,没有心。 他的心,挖掉了。 在他盛怒之下…… 在他心痛之余…… 因为太痛,所以,那颗心,他不要了。 他挖掉了心,抗拒剧痛,然后拿去……喂狗。 由文判口中,她听见了这些。 “他……挖掉了心,能活吗?他为何要苛待自己……”当时,她哭着,慌张、害怕、不知所措,恨不得立刻找到勾陈,亲眼检视他是否安好。 “他不是寻常人,没了一颗心,对‘狐神大人’而言,不过区区小事,你放心,他无事,他广结善缘,朋友满天下,想救他、能救他的人太多,他不会死。” 文判的神情、口吻,仿佛只是闲聊着一件芝麻绿豆事。 为此,她落泪,她自责,她很清楚,是她的缘故,是她害的。 “我想替他取回来……” 一时忘情,曦月捏紧双拳,忍不住脱口。 “取回什么?”铃貅不解。 第十六章 曦月回过神,指甲深陷掌心,刺痛着肤肉,望向铃貅的精致芙颜,只能淡淡摇首、浅浅一笑。 方、晶、铃——你还不回家?!耳里狂雷大作,是远方的心音传唤。 “糟了!我娘亲的第八次召唤,不走不行……”已经喊出她的人类姓名,代表娘亲的火气,越烧越旺…… 铃貅跃上凌霄,飞了好一段距离,才又想到一事,相隔远远地,朗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总不好老是“奴仆、奴仆”地称呼她。 曦月仰望着苍穹间美丽的神兽,露出笑颜,回道:“曦月,我叫曦月。” “哦。”铃貅应声,表示听见了,转身飞了半里,觉得这名字好熟,在哪儿听过…… 铃貅突然一僵,直接由半空掉落数尺—— 咦咦咦咦咦?!吸越……不,曦月?! 勾陈哥哥梦里的……小狐狸?! 腾凌半空的身姿,勉强维持平衡,强逼着自己要镇定,不因眼前所见而惊吓过度,方寸大乱。 话虽如此,曦月仍然久久怔呆,好半晌,才吐出声音: “文判大人对‘狗儿’的定义……范围也太宽广了些。” 不由得,心里默念几句—— 文判大人,您不能看惯了冥府守城犬,便认为与守城犬相仿的“生物”,就属于狗类呀…… 随即,她摇了摇头,“不,不是文判大人的错,是我,是相信他每一字、每一句话的我的错……” 受文判诸多照顾,她很知恩图报。文判大人永远是对的…… 所以,嘴中烈焰狂喷、火星四溅,吼声撼天动地,一爪子扫过去,岩碎、树倒,无一幸免,大尾摇晃,制造出强风,卷扬千万飞叶……的生物—— 是狗。 是勾陈挖出了心,随手抛去喂食的……狗。 “忘了先问文判大人,我这一世的死因,是被‘狗儿’咬死吗?” 若在以前,她会哈哈大笑,认为修仙数世的她,岂有可能赢不了小犬儿? 但现在,这一种类的“狗”……她再修个十世,也必死无疑。 说不怕,骗人的。 她闭上眸,缓缓吐纳,习惯性地抚摸发辫上的红缕,感觉勇气涌上。 “速战速决吧,我得赶回去……弄晚膳。” 曦月不想耽搁时间,每一分、每一刻,她不愿浪费。 她没有太多光阴,能加以虚掷。 “虽然勾陈数日未归,也无法确定他今天会不会回来,我仍是希望能有一桌热汤热菜,暖着,等待他……” 对此,她无比坚持。 在他身边多留一日,就定要做到一回,绝不怠惰。 赶着回去煮食,再加上替勾陈取心的决意,曦月倏然落地,直接站定于“狗儿”面前。 希望这只“狗儿”能懂人话、通灵性,是只“神犬”…… “狗儿”察觉她的存在,掀起睫,模样倒真有几分“狗模狗样”。 她友善一笑,靠的更近些。 它没动,保持卧姿,两方身形差异,有些巨岩和沙粒——牠是巨岩,她是沙粒。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来请求,你记得……许多年前,你曾吃下狐神勾陈的心吗?” 她说着来意,声音轻巧,传递善意。 它还是眯睨着她,只有鼻孔喷气时,周遭的毛发被拂得微乱。 听见“狐神勾陈”四字,他双耳微动,竖立起来。 “文判大人曾透露,他的心并不似凡人,应当不会被嚼碎、不会化为食泥……我抱着些微希望,想拜托你,若他的心仍在你腹中,能否求你……把它还给我?” 它抬起身,阴影似乌云,无比巨大,足以遮空蔽日。 它自鼻腔喷出一口气,曦月险些站不住脚,强大的鼻风,刮得她脸颊略痛,闷雷的沉狺,震耳欲聋…… 曦月置身灰影之下,想逃,又强烈渴望拿回勾陈的心——两者毋须抗衡,她站定不动,代表着后者的希冀,胜过了前者。 “……你若有条件,可以提出来,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答应。” 它张开嘴,里头每一颗牙,都像一座小山,再吐出来的声音,不再只是兽狺,而是—— “狐神勾陈——狐神勾陈!” 它会说话?! 曦月好惊喜,只要能用言语相通,那么—— “狐神勾陈!”它边吼、边喷火,把这四字吠得咬牙切齿、火星四溅。 惊喜不过瞬间,之后,徒留惊吓! 它发狂一般,牙露爪利,始终只吼着“狐神勾陈”,并无其余字句,越是咆哮,它越显火大。 它看向她,兽眸挟怒,大掌朝她挥下—— 曦月急忙奔窜,它追上,嘴吼“狐神勾陈”,兽爪砰砰挥击,烈风,碎石,迸散飞射。 勾陈究竟与它有何冤仇?! 曦月不由得猜测。 何以将它激怒至此? “狐神勾陈——”它喷吐出一大口火焰,她躲避利爪已很吃力,这猛炙的火袭来得太快,眼看就要烧向她。 “小心!” 曦月后领一紧,身子教人拎起,瞬间飞向天际,逃开了火焰。 “狗儿”无翼,无法飞天,只能吐火,幸好火势有限,烧不着苍穹。 它试了几回,不得不放弃,继续以掌击地,咧牙狂吼——狐神勾陈! 曦月这才有空闲喘息,并看清救她之人…… 一头兽,毛色轻粉美丽,是千千万万种兽类也不曾拥有的色泽。 毛发末梢溢动着星光,点点粉末、点点彩芒。 如此美景,他仅在一人身上看过。 “铃貅姑娘?”曦月直觉唤出。 粉丽的兽,正是貔貅。 “是呀。”铃貅一颔首,粉星洒落。 “你怎会来此?”曦月感到意外。 “我嗅着你的味道来的。”铃貅回答。 今日,铃貅本就准备找曦月,几日的困惑、几日的苦恼,在铃貅返回家中,仍旧持续不断。 曦月,勾陈哥哥吻着她时,口中低低吟喃、急迫、热切、反复、珍惜……喊的名字。 她不是勾陈哥哥认的“义妹”,若是,勾陈哥哥的态度……会与对她铃貅一样。 铃貅想直接问曦月,她到底是谁? 和勾陈哥哥是什么关系? 跑了一趟府宅,大小葵说,曦月外出中,她便一路嗅着味儿,寻找曦月至此。 没料到,找到曦月的同时,也就她于兽爪之下。 “你怎会招惹上‘狮蛮’?”铃貅问,暂且将其他疑虑按捺下来。 “……它叫狮蛮?”曦月终于知道“狗儿”的真正名字。 “凶悍猛兽一只,不过鲜少见它这么暴怒,还狂喊勾陈哥哥的名?” “它听见勾陈的名字后,突然怒火爆发,动手攻击我……” 曦月一时忘了以“主人”称呼勾陈,而铃貅也疏忽了。 “和勾陈哥哥有嫌隙?” “有无嫌隙,我不知晓,我只清楚,勾陈的心,被它所食……” “什么?!”铃貅瞪大眼。“勾陈哥哥的心……所以,以前他说,他没有心,这事儿……千真万确?” 疑问太多、太多,铃貅真不知该先问哪个—— “……他的心,怎会跑到狮蛮腹里?勾陈哥哥不可能败给区区狮蛮?他好像说过,是他挖弃的呀……你是来替勾陈哥哥报仇?也太不自量力了!” 前头两个问题,曦月暂且避谈,只能回复后者:“我不是来报仇,而是希望取回勾陈的心,让他完整,不再有缺憾。” “取回心?不对呀!要是心被食,早变成一坨……”屎。哪可能再讨回?! “因为是勾陈,所以可能。” 曦月淡淡说,语气却铿锵坚定。 因为是勾陈,他的心,不似凡人脆弱。 最好的证明,他舍心不要,却仍存活,没有半点不适。 铃貅听着,更看见曦月瞳眸间的坚信,感染了她,说服了她,击碎怀疑。 “这好办,只要‘心’还完好,我打得狮蛮吐出来!替勾陈哥哥取回去,他一定很开心!”说不定会称赞她、拥抱她,嘿嘿。 铃貅才雀跃说完,银铃似的嗓仍回荡在耳畔,曦月身旁已经一空,仅存些些芒辉。 眨眼之间,铃貅已经冲向狮蛮,混战就在狮蛮的吼声中展开—— 铃貅的“执行力”,令曦月愕然怔语,看得傻眼。 “貔、貔貅是这么冲动的生物吗?!” 看起来,是的。 铃貅兽形纤巧,本就小于一般貔貅,和狮蛮相比,更是玲珑数倍,但她无惧无畏,挑战庞然大物。 只为勾陈,全为勾陈。 曦月感到欣慰,铃貅这么珍惜勾陈,另一方面又担心铃貅的急躁,会因而受伤。 铃貅若有丝毫损伤,勾陈会好心疼吧—— 她不乐见于此,自然要出手相护,拚上一切,也定要铃貅毫发无伤! “狐神勾陈——”狮蛮一样吼着,企图拍下凌空的铃貅,喉间热焰一吐,火甫离口,立即被大雨淋熄。 是曦月,召唤来一阵骤雨,匆匆来、匆匆去,她的术力也只能做到这样。 “铃貅!不要与狮蛮硬战!它通人话,我们与它好好说,请求它——”曦月飞到铃貅身旁,试图说。 “把勾陈哥哥的心,吐出来!”铃貅不听,又往狮蛮冲去。 “狐神勾陈!”狮蛮巨大的利爪,高高举起,重重挥下,曦月瞧着,呼吸一窒—— 幸好铃貅闪过,还以利爪一耙,狮蛮脸上立现血痕。 因为疼痛,狮蛮的狂暴更是加倍。 “……貔貅都不听人说话的吗?”曦月忍不住哀号。 今时今日,她算是对“神兽貔貅”,多出几分认识…… 认识了貔貅的任性、独断、冲动,做事不经大脑。 一大一小的兽,战得如火如荼,铃貅以灵巧取胜,狮蛮则有霸力,各占优势。 而曦月,介入不了“兽战”,只好在一旁随机应变。 每每铃貅居于弱势,曦月便施以五行术帮助铃貅,当然,她也没放弃劝说铃貅,要她先冷静下来,但—— “铃貅,先别打了!” “臭狮蛮,吐出来!”这是铃貅的回答。 “狮蛮,请你听我说,我们只是要取回勾陈的心,无意与你争斗……”曦月转向狮蛮,努力传达善意。 “狐神勾陈!”狮蛮没有第二句话,四肢俱动,用力一跺,地面震动。 “……”曦月抹把脸,抹不掉心里的无可奈何。 铃貅与狮蛮未免太相似了,不过是小一点、大一点的“兽”……不听人说话的兽。 她考虑着找来雷电,同时劈向两只兽,看能否阻止他们。 越想,越觉可行。 “再打下去,铃貅真的会受伤……小小一道闪电,不会造成多大伤,但能让铃貅稍稍转移注意……”曦月决定了,拿捏术力,试上一试。 凭她的法力,既便用尽全力,也上不了铃貅,更何况是收敛再收敛后的雷咒,不过皮肤一麻,瞬间的刺痛而已。 “引雷——”曦月吟咏咒术,天际间,一条纤细银光破降,划过半空,落向铃貅。 突如其来的麻意,铃貅前肢一颤,并不痛,但确实吓到了。 她瞠着眼望向曦月,一脸不解,不明白曦月为何攻击她。 见铃貅停下攻势,曦月准备上前好好同她商议,不该盲目开战。 第十七章 铃貅率先开口,不是曦月以为的责问,而是—— “勾陈哥哥……” 曦月一怔,顺着铃貅的目光,往身后回觑。 勾陈,面冷,眸凛,伫立于她后方。 “你刚是在做什么?!” 勾陈腾伫空中,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火红色的他,耀眼如日,脸上神情却不见一丝暖意。 只有凛寒,只有冽视。 问出声的嗓,冰冰冷冷。 真巧到来的他,看见那一幕,教他难以置信—— 她,竟然召来雷电,偷袭铃貅?! 曦月知道他误会了! 尚不及解释,铃貅已恢复娇人儿样,飞向他。 “勾陈哥哥,你怎回来?” “你有没有受伤?”勾陈握住铃貅的手,左右翻看,逼她旋转一圈,仔细审视,生怕看到她有一丝丝伤。 铃貅要是伤了、坏了,小银会拆了他。! “没有呀,只有一点点麻。”铃貅回道。 那种麻,还不是不舒服的麻,倒更像似……爽快的麻。 “真的没有?”勾陈不放心,再三确认,握住她的下颚,没放过每寸肌肤,细细端详。 溢于言表的担忧,显而易见的疼痛,曦月垂眸不去看,也告诉自己—— 不可以嫉妒、不可以羡慕…… “嗯。”铃貅认真颔首。 “那就好。”面对铃貅时,他还维持淡淡的、关怀的笑,再转向曦月时,什么也没有。 “勾陈哥哥,你的心被狮蛮吃掉了,你来的恰好,快把心拿回来!” 铃貅指着狮蛮,一脸“你完蛋了,勾陈哥哥来了,你打不过他”的幸灾乐祸。 勾陈颇意外,铃貅何以知晓此事?谁告诉她的? 他脸上不动声色,口吻淡淡地道:“这件事你不用管,快些回家去,小银在等你。” “你不快趁机处理狮蛮,万一它跑了,你的心也……”铃貅记挂此事,哪里肯走? 勾陈睨向狮蛮,深红一眼,竟让巨大的兽缩肩一退,嘴里那声“狐神勾陈”转为虚软。 “铃铃。”他低唤,轻易地阻止铃貅发言。 每回勾陈这种口吻,没得商量,不容转圜,铃貅就知道争论无用。 “好嘛,我回家去,可是狮蛮……”又被红眸一瞟,铃貅唇微撅,抿起嘴,乖乖往来时方向去,离去前,频频回顾。 走的不仅铃貅,还有一只,趁人不注意,悄悄蹑抬四肢,步步后退,往密丛深处缩。 正是狮蛮。 勾陈当然发现了,只是不去理睬,任由狮蛮逃开。 他的双眸,锁在曦月身上。 瞳光冷厉,填满了指责。 “你想告诉我,只是误击?”勾陈替她找了借口。 “不,我是对准铃貅。” 勾陈牙一咬,双拳紧握,红甲深陷掌心,声音好冷: “她哪里碍了你的眼?他是神兽,与你厌恶的妖物不属同类,世人对其敬爱无比,恨不得求貔貅庇佑——你有何理由伤她?” “我没有要伤她,只是希望她冷静,听进我的话……”曦月如实说。 “听进你的话?”他嗤了声,不禁嘲弄:“你还是考虑‘误击’这理由吧,至少听来合理些。” “我说的是实话,我无意伤她,我斟酌了术力……”她很想叹气。 “本就术力平平,无法伤铃貅分毫,与斟不斟酌何干?”他仍旧酸讽,明摆着不信她。 因为是铃貅,所以勾陈才如此愤怒,对吧?曦月黯然想。因为心疼,所以不愿多听她的解释。 也罢,解释何用,她的的确确是对铃貅使用了雷咒。 “让你留下,果然是最错的决定。”勾陈冷然说着,听得曦月心惊。 “你不可以赶我走……你答应过,给我一个月时间!”她急忙出声,抢在他开口驱逐她之前。 “我也说过,前提是,你不许做些惹怒我的事。” “……我很抱歉伤她,我会当面向铃貅致歉,又或者,你用其余方式惩罚我,几日不许吃喝、囚禁在牢里、狠狠赏我几鞭子——这些全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提前赶我走。” 曦月几乎要跪下,向他讨饶。 “你何必呢?留下来也换取不到我的注意,一个月不过剩下数日,你以为能改变什么吗?只让我加倍厌恶你!”他说着狠话,不留情面。 “无妨,我只想留下……” “你脸皮变得真厚,已被如此嫌弃,还死缠烂打。” “……”她无言,默默承受指控。 脸皮?它价值多少呢? 我若不死缠烂打,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只能任性、只能坚持,只能为自己留下最后的纪念。 “……拜托让我留下。”她脸上没有矫作的眼泪,没有夸张哀戚,有的,只是淡淡的央求。 勾陈无动于衷,冷眼相看。 她知道,他气极了,为铃貅……心疼着。 “想留下,是不?”勾陈嗓一轻,眸间的红彩凝结一层薄冰。 她坚定颔首。 “可以呀。”他一副好商量的姿态。 然而,声音没有半丝暖意,唇角噙笑,却非真笑,教曦月不由得颤栗。 果不其然,他唇一掀,轻吐,字字慢,字字冷: “你如何击伤铃貅,以同样的方式,让自己也尝尝,只要没死,我就允许你回来,等满剩下的天数,” “你是要我……召来雷电,攻击自己?”曦月忍着颤,做着确认:“非要为铃貅……讨个公道?” “谁敢欺负她,我都会替她出气。”他眼神冰厉,给了答案。 这是身为亦父亦兄的“勾陈哥哥”,应尽之责! 否则,如何对小银夫妇交代?! “……我明白了。”她低下头,不让沮丧的神情被他看见,喃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并不过分……” 不过分,他心疼铃貅,才气极了伤她之人。 他对待爱人,何等细腻、体贴,不容他人欺负,她有多明白,也曾……亲身品尝着,那般的温暖、那般的保护……偏偏,她不懂珍惜。 用性命去赌剩下的天数,白痴都清楚,这有多不划算! 换成任何人,绝对立即走人,不会呆呆—— 勾陈也不过稍稍闪神,想着这两句,呆子也不这么蠢,召雷劈自己…… 一道银光,比起方才落向铃貅的,更加迅猛。 由天际划开,像撕裂了苍穹,怵目惊心的痕迹,之后才响起了雷声。 一切,就发生……不,是结束了。 雷声还隐隐余响,身躯扑倒的声音,听入勾陈耳内,更胜雷鸣。 曦月倒了下去,像团散布堆,一动也不动。 红眸瞠大,难以置信,意识短暂丧失,双脚却率先反应—— 是谁,咆哮着,如负伤之兽,狺着痛苦的吼叫? 是谁,踉跄扑去,脑袋一片空白,却发自本能,吟咏最强大的治愈术? “呆子——你这呆子——” 术语的间际,则是一遍遍咒骂。 不,他才是呆子! 雷,对只貔貅而已,不过小菜一碟,但对人类…… 他竟还—— 他真的以为,在“生命”与“留下”之间,她会选择前者。 呆子! 治愈术带走所有电伤,不允许它们多留半刻。 曦月晕了好半晌,终于转醒。 一时之间,她对身处何处感到茫然,脑袋好昏沉,仿似饮下忘川之水后,总会面临的混沌—— “不……不忘……我不能忘……” 也很像某一世,病倒在雪地间,浑身袭上的冰冷、无助—— “我……不是妖胎……让我走……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去找……” 勾陈心里急,口吻更急,吼人一般:“你被电傻了吗?胡言乱语什么?!醒醒——” 吼声震醒了曦月,她看清周遭,勾陈绷怒的表情,最先落入眼中。 绷怒中,还带有焦虑。 她霎时掩口,惊坐而起。 方才,她呢喃了什么?勾陈他……又听见了多少? 她召了雷电,往自身袭击……她没事?劈歪了吗?力道不够吗?勾陈一脸好生气的模样…… 不,她指尖还是麻的,衣裳有烧焦痕迹,她活了下来……是想留下的意志,战胜雷击吗? 没时间瞎想,求他是当务之急,胜过所有的事—— “勾陈……我已处罚过自己,能留下了吗?我真的……没想伤害她……不,是我错了,我不该以雷术攻击她,我发誓,不会再有下回,别赶我走,求求你……” 她不再企图争辩,所有的指控,她甘愿承担。 勾陈说不上来,心里涌上的那又苦、又酸的滋味是什么。 焦躁的、矛盾的、气愤的、恨不得挥袖毁去、又想牢牢握入手心…… 看着她,小巧娇稚、漾满请求的脸,他竟感到—— 害怕。 害怕重蹈覆辙。 害怕,再尝一次心痛。 害怕得……落荒而逃。 “打我萌芽以来,主人都是笑咪咪的,不曾一脸严肃,活似谁惹怒了他。”大葵端着早膳回来,今天又被勾陈拒于门外。 是我。曦月默想。 “曦月,你也不吃哦?”小葵发现曦月完全没动筷。 不止早膳,这几日也没见曦月进食。 “我不饿。大葵,给我,我再送去。”曦月起身,接手托盘。 “你别去啦,主人心情不好,又不那么……喜欢你,你去,只是讨罪受吧?”连大葵都得不到好脸色,他不相信曦月会比他下场好。 “总不能看他不吃不喝。” “几顿没吃,不会死人的嘛,主人是狐神,没那么不济事。”小葵一点也不担心,只顾着填饱自己。 “不行。”曦月摇头,听不进这种劝。 换了碗热粥,重新添了几碟小菜,她抓稳托盘,往勾陈房里去。 打从那一日,向狮蛮取心未果,他要她引雷自伤,她醒后,问能否留下,勾陈突然转身就走,连一眼也不愿再多看她…… 迄今,又是数日过去,勾陈将自己关进房里,未曾踏出门。 还在气她……伤害了铃貅? 抑或气她无耻至极,为求留下不择手段? 来到房门口,曦月伫足,不用敲门,他也是来者是她。 隔着薄薄门板,她却感觉,它像是一道巨大山壁,将彼此远远相阻。 站了好半晌,沉寂良久,曦月悠然开口:“我留下了,不是为了让你苦恼。” 勾陈背对房门,右手耙进红发里,撩动一波凌乱。 你已经让我很苦恼了! 不想出声,但满腹不快,在心里吼得比谁都响。 就算故意远离你、不看你,宁可四处寄居友人家,也不想留在有你的地方,可你像只鬼魅如影随形,日日夜夜—— 快快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我希望你快快乐乐,如大葵小葵所言,永远笑容满面,不再紧绷着脸,似乎……我害你失去了那些。”她为此深感抱歉。 哼,妳有自知之明最好! “你打算呆在房内,直到一月期限到,才愿意出来是吗?……不肯吃、不肯喝,当做是……我伤害铃貅的惩罚?”她苦笑。 若是,这惩罚太重。 比起鞭笞她、禁锢她、不许她进食,还要更重。 她承受不了。 瞎猜什么?不吃,只是不饿,与惩不惩罚何干? 第十八章 再说,他不吃不喝,饿着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他不会蠢到为难自己。 “你毋须这么做,我今日救走,把你的快乐、你的笑容,还你。”曦月做下决定。 勾陈红眸微瞠,意外自己所听见的。 “早在你每回走访冥府,却半次也不听留言,我就该知晓了,我的一厢情愿,是负担、是累赘、是自私。” 曦月一直都明白,只是怯于去接受。 “我想见你,不代表你亦然,你说‘断发,断情’,就真的是断了……是我死缠烂打,追逐着你,还妄想修仙,希望能靠你更近些……” 只是不想承认,她早已失去。 “一个月,对我,极短;对你,度日如年。” 她无声吁叹。 道破事实,原来……一点都不困难。 “抱歉让你痛苦了这些时日,我不再坚持非留满足月不可……等你用完膳,我洗完碗碟,我就会离开,永不再打扰你。” 嗓音越发地小,说完,静默了片刻,她与他,谁都没有开口。 “拜托你……吃一点,好吗?”她轻声说,话里的央求却好浓重:“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把托盘房门口,你趁热吃,我先下去了。” 她搁下膳食,遵守所言,静静退下。 方转身欲走,两扇门扉轰然开启,一只手探擒而出,将她狠狠扯向后方。 背脊撞上门板,压抵在上头,脖子间强大的握力,几乎断绝了呼吸。 “以为我会心软?听完你的话,就该感动涕零,抱紧你,求你别走,与你恩仇尽泯?” 勾陈清厉的声音,低图在她耳边,伴着嗤冷的笑。 脖颈间钳制的力道,让她连想说声“不”,都无法办到。 “你是什么东西?就算我现在掐死你,我也不会皱下眉头,你以为我会舍不得?!你以为,你有多少影响力?!你以为,你对我还拥有任何意义?!” 有多少影响力? 让我在此时此刻,竟还受你发际的气息,深深迷惑?! 有任何意义? 让我浑身叫嚣着,想要你?! 勾陈克制不住自己,他的身体背叛了他,向她投诚。 为她,火烫紧绷。 他明明很恨她,为何还对她拥有渴望? 颈上的钳制一松,新鲜气息大量灌入肺叶,曦月急促喘息着,下一瞬间,嘴又被堵上。 勾陈吻住了她。 狠狠地、横蛮地,进占她口中每一寸。 咬破花瓣般的唇,卷吮丁香小舌,用着吞噬的力量、兽的狂野,侵略她。 “就算我这样吻你,也不代表喜爱——” 唇舌交缠间,他只轻吐了这几句,说给她听,更说给自己听。 言毕,又再度秘密封缄,吻得更深。 她被带离了门板,压制在床上。 红利的指甲轻易撕开她的衣裳,迅速剥除一身束缚。 肌肤暴露在寒意之中,泛起小小疙瘩,随即是热且急迫的唇,带着尖凸的牙烙上来,吻去冷意。 “就算拥抱,也只是我正好想有个女人抱,无关情爱,纯粹欲望,因为今夜月圆……不是非你不可。” 床笫间,没有甜言蜜语,有的,是冰冷的切割。 你不是狐吗? 怎会像只狼,一遇月圆便失控? 她竟还有……想调侃的好心情。 耳边,听他反复说,再三强调——你什么都不是,这不是爱,我不爱你,我厌恶你,我对谁皆可以伸手拥抱,你只是恰巧方便…… 她仍是为他发烫,煨出一身粉艳,妖娆尽现。 没关系的…… 她轻轻地,在心里说。 不爱我、厌恶我,对我已无半分眷怜,真的,没关系的。 只是月圆前的拥抱、只是欲望的纾解、只是某人的代替…… 对我而言,就是老天的恩赐。 还能被你抱着,我,无比感激…… 曦月伸出手,抚摸他的发丝,指尖才触碰着了,立即遭到挥开。 他不允许她碰他,却将她碰德彻彻底底。 手掌抚编柔嫩的肤,力道虽重,掐陷在柔软之间,细腻的触感像丝,由纸张间拟滑开来。 摸起来异世如此舒服,吻进嘴里,又是怎生的滋味? 他毫不迟疑,张开嘴将其尝入。 白晰娇躯间,处处留下痕迹。 咂着细腻的肤,咬着浅碧色的脉络,攫入掌心的是女孩浑圆的丰盈,雪嫩、软绵,轻轻一碰,便微微颤动。 故意地,勾陈语带嘲讽,吻志她发鬓,低吐热息,字字似寒如冰:“被我这妖物碰,你不嫌脏?” 为她好久好久以前,那句“你把我弄得好脏”,耿耿于怀。 曦月的回答,是不顾再遭他挥开的可能,双手圈向他的颈。 唇贴送上去吻他,吻住所有指控。 怯怯缠着他,吸吮他的舌,以为他会嫌恶避开,未料他的反应,是还以更重、更贪婪的侵入,吻得她舌根发痛、双唇微麻。 勾陈的红眸在覆上一层薄炙,火般的色泽,加倍浓烈、烫人。 她倒映在热红瞳心间,如火焚身,烧出双腮艳丽。 即便曾被勾陈拥抱过,那具初识人事的身体,早已成灰,勾陈伫留的痕迹,随其入土,遥远得……不复记忆。 她这世的身躯,是生涩的、是稚嫩的,不曾被谁吻过、爱过。 “看来……你真的改变很多,在一只妖的碰触下,还这般有感觉。” 他存心戏嘲,露出墨红色狐耳,挠动几下,等着听她惊恐尖叫—— 她眯眸如丝,菱唇微开,吁吐着浅吟。 没有他想听的惊叫。 他似极了不悦的顽童,倔强不甘,又唤出一条狐尾,在身后扫动,张扬。 “勾陈……” 她轻轻喊,一点也不怕。 相碰他,手腕却遭他钳握左右,感觉锐长狐爪深陷肤间,还来不及呼疼,更鸷猛的痛,比起狐爪,侵占得加倍深。 毫不留情,他撕裂了她的娇涩,再一次教会她,雄与雌,最深切、最强烈的纠缠。 她忘了要呼吸,浑身紧绷,微弱颤栗,几乎难以承受他。 因为缺少了情爱,才会……这么疼吗? 她已不是很有记忆,第一次被他拥抱,也经历如此痛楚吗? 她只记得,那时,他好温柔,情话绵绵,甜吻不断,诱哄她、怜爱她…… 今日,什么都没有。 没有情话,没有甜吻。 没有爱。 对他而言,只是交媾,图求个痛快。 她却视其神圣,无所保留,以身为贡品,奉献给他。 我爱你…… 无法说出口的话,在她心中呐喊,用着想落泪的嗓。 不想,也不愿遭他践踏,她的声音全往内心藏。 勾陈,我爱你…… 小手攀上他的肩,这一次没有被挥离,他迷眩在她温暖体内,追逐欢愉,享受快意,无暇留心其他。 当她凑唇上来,吻他泛着薄汗的额际,他本能紧追,衔吮着,交缠着,恣意深尝。 他越是柔顺,他越是猛烈,尽情榨取,并不因而收敛、仁慈。 是她太甜、太美,引诱他发狂一般,一再占领,贪得无厌。 是她的错! 不是他太沉迷! 垂落的红发披覆在两人身上,蜿蜒至凌乱床褥上,随着激烈的进犯,带动波波发浪,久久不曾止歇。 发如火,在彼此身躯,燃烧。 直至殆尽,由悦乐之极的顶端,飘然降下。 喘息方休,所有的炙热逐渐平息。 曦月睁着眼,未睡。 好倦,可是不能任凭意识混沌。 她慢慢坐起,一旁的勾陈侧偏着颜,呼吸匀平。 连睡下,都不愿面向她。 腿间羞人的痛,远远不及……这项小小发现,来得更疼。 悄声下床,拾衣披上,被撕裂的襟口勉强能遮,以腰带系上,不至于春光外泄。 她轻轻打开房门,光丝透入,同时带进一丝眩然,她眯起眼,缓慢地适应着日芒。 看见门外的早膳托盘,她低喃:“都冷掉了……再给他换上一份吧。” 弯身端起托盘,走回厨房。 大葵小葵躺在园子里晒日光,瞟见她走来,叽叽喳喳围上前。 “你怎去了那么久?一口都没吃呀?”大葵看着托盘,完好如初。 “主人骂你了吗?还是……打你了?”小葵见她双眼红红的。 曦月摇头,给了一抹笑。 “我重新替他弄一点热食。”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午膳了。 “何必自讨没趣呀?主人若饿,自会叫我们准备嘛。”大葵撅嘴。 “他不擅照顾自己,你们两位要多费心,千万别由着他饿。”曦月叮嘱,也是请求。“以后多关怀他,照料他,拜托你们了。” “你干嘛说得像你不会待在这儿一样?照料主子,妳也有一份呀!”小葵听出一些些不对劲。 “我今日就离开。” 曦月说着,脚步继续挪移,目标自然是厨房。 闻言,大小葵愕然相视,立刻跟上她,一左一右忙问: “主人赶你出家门?!叫你别去讨骂,你看看,主人发怒了!” “我们去向主人求情,求他别赶你走呀……”小葵快哭了。 “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关他的事,你们别去求情。” 万一大小葵因她受牵连,她会过意不去。 “你为什么要走?” “对呀,为什么为什么?” “总是要走,只是提前几日,差不多的。”她明明也很想哭,却需先安慰两只花妖,因为他们的脸上已经挂满露珠。 “小葵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果酥……” 结果只舍不得吃的吗?曦月失笑。 “我会做完好多果酥再走。”她担保。 小葵果然单纯,马上笑逐颜开。 “大葵也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蜜酿!” “好,蜜酿,我同样做完了才走。” 大葵也举手欢呼。 容易满足的小花妖,瞧了曦月淡笑。 曦月有好多事要忙,揉着果酥的面团,细心烘烤,调着蜜酿的材料,煮完一顿热膳,清扫完满园落叶、晾妥衣裳,拭净玉柜桌椅…… 若可以,她该要洗净被褥,洗去她所有留下的…… 顾及勾陈的睡眠,只能作罢。 果酥,蜜酿,饭菜香,整洁的庭院,迎风飞舞的衣衫,不沾尘埃的家具,样样俱全,逐一完成。 然后,她走了。 仿佛,她未曾到过此地。 属于“曦月”的痕迹,半样也不存在。 体力消耗过度,勾陈睡了很久、很沉。 连日来,郁闷、烦躁不时纠缠,令他无法安枕,脑子里反复浮现……与曦月的过往点滴。 许是身体餍足了,许是欢愉享尽了,许是…… 他一觉无梦,安稳、香甜。 直至翻身探手,掌心扑了空,没揽到该揽的温暖,他立即睁眼,醒来。 “曦月?” 喊出她的名字,他被自己慵懒、依赖的声音怔住了,抿紧唇,给了自己一声低啐。 那种像猫儿般呼噜的撒娇声,他很不齿! 由榻间坐起,双手耙梳长发,这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别人是饱暖思淫欲,我倒是欲望喂饱后,肚子咕噜噜叫。” 红裳随意裹身,勾陈以内力传音,不用说得响亮,轻易地便能递送各个角落: “我饿了!我要吃饭!” 说完,他等着茶来伸手,放来张口。 第十九章 大葵小葵那两只,不见的中用,但有一个人,绝对把他的话当成圣旨,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就有满汉全席送上来。 “……”咕噜噜噜—— 没有送饭的匆匆跫音,只有腹鸣声响亮。 “我、饿、了!” 勾陈再度喊,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回应他的,仍旧只有寂寥的“咕噜噜噜噜……” 一丁点的好心情,登时灰飞烟灭。 他震飞门扉,打不跨出,准备兴师问罪去! 首当其冲的,正是瘫软在草圃中央,一坐一卧,神情幽怨的大小花妖。 “你们两只——没听见我说话吗?!”勾陈一开口就是冷斥。 两小妖抬眸,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酿。 大口猛食,谓之“咬”。 仰头牛饮,谓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细细,将一块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双唇,等它自行化开。 大葵仰首,手上卷着叶管,不时沾沾怀中蜜液,让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饮雨水甘露。 “你们在做什么?”这两只行径太古怪,勾陈不由得问。 “吃果酥呀。”口吻幽凄。 “喝蜜酿呀。”音调哀怨。 大小葵异口同声说道,更有志一同,投来怨怼眼光。 “你们那叫‘舔’果酥、‘沾’蜜酿吧?” 勾陈正巧也饿了,捉起两块果酥吃,再灌下整壶蜜酿,暂且止饥。 此举换来大小葵惊天乱叫,一左一右朝他扑来,去抢果酥和蜜酿。 “主人!你好浪费!蜜酿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呜呜……” 凄厉之音,好似勾陈强夺妻女,吃掉别人的心肝宝贝。 “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这两只,大惊小怪。 “没有曦月!没有果酥!吃完就没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着只剩半边的酥饼,只想掉泪。 “蜜酿也是,喝光了就没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壶内,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赶跑了!”两妖同时嚷嚷。 “对!主人欺负她、骂她,一定是!她才会不想再留!” 两花妖含泪控诉,争先指责,两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时,勾陈无暇理会两花妖的无礼顶撞,脑中只响着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个宁挨雷击,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着留下来的她,走了? 勾陈浓红的眉,挑高。 总算还我清静,不劳我出手驱赶——这样的声音,是有的。 竟走得这么干脆?连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愿试——矛盾的思绪,似酸、似苦,同样也涌了上来。 “她本就该走,若她还在,我也会轰她出门!” 气话说来无比麻利,仿若已演练过无数回,就为了……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个词汇。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简直没心没肝没肺!”两花妖又是一阵唾弃。 “心,是真的没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这儿。”勾陈随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证着——没心没肝没肺: “我饿了,她有没有煮完饭才滚?” 听听,这是人话吗?! 身为他的花仆,大小葵深感为耻,无颜见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饭菜,才孤伶伶地一个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顺”说完,立即回归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议。 “这两只——越来越没大没小,早知道当初养‘雪莲’当仆,还温驯些。” 勾陈淡呿,悔不当初。 “全走了最好,让我耳根子清净。”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仍是觉得饿,他继续觅食。 既然他是煮完饭至少饭桌上不会是空荡无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厅,便看见满桌丰盛。 桌上包覆着一层薄术,不让菜冷汤腻,心意无比体贴。 勾陈一坐定,成了满满一大碗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这女人手艺还真不差,难怪大葵小葵舍不得,连我都想说……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可是,这理由实在太窝囊,为了口腹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还有,以后抱不到了,怎么办?这则是身体之欲…… 瞬间,觉得喉头刺梗,难以吞咽。 并非是鱼刺或碎骨,而是一种……无形的涩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可是狐神,司掌爱情,调侃貔貅驽钝笨拙,引以为乐,他又怎可能不断,自己为何不对劲? 他只是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数百年过去,她对于他的影响力,仍旧巨大。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牵缚着他的心绪。 勾陈甩头,甩去那份“承认”,下意识要端来汤盅,一口灌下,冲去喉间梗意。 掀开汤盅,里头所盛并非汤水,而是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短短几行字: 去把心拿回来吧,为我舍弃了它,一点都不值,若真释怀不了,取回它,让它,为另一个人而跳。 当他读至最后一字,纸的顶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迹。 曦月所留的最后字句,生怕会带给他困扰,所以被阅览过后,便自动燃尽,不劳他动手撕揉。 勾陈本能反应,要去拂灭活苗,可惜,抢救到的,仅存最后那句—— 为另一个人而跳。 刺眼,这几个字。 扎得勾陈眯起眼。 气她说来云淡风轻,气她说着“另一个人”。 他冷冷自语,赌气哼啐:“说得何其容易?为另一个人跳?万一取回它,它还是那么痛,再把它挖出来吗?!” 食欲尽失,他却还是忿忿扒饭、吃菜,一盘接一盘,扫个精光。 矛盾。 就像认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若能不走…… “小姑娘,又来买糖水冰?” 小摊老板笑逐颜开,殷勤招呼着连日必到的熟面孔。 “对,请给我一碗。” “马上好。”老板动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数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许多,递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谢谢。”她付了钱,端起冰,窝到摊旁小登,品尝沁凉甜品,嘴里甜丝丝的。 突然,她跳起来,又冲到摊前,忙不迭说:“老板,再给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虽不明所以,仍是动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钱搁这儿,碗我待会儿送回来!”她一溜烟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来得及应声。 她奔跑过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着一人,背对她,纸伞垂遮,勉强看见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浓黑长发。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该糟,来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声喧嚷。 执伞之人,缓缓转身,面容带笑,不加以责备。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顺势奉上。 “那儿晒不到日,我们坐那边,请您吃冰。” 她很贴心,挑了阴暗处,有处阶梯,上方屋檐横亘,铺有茅草,形成一处遮蔽。 两人落坐,舀着糖水冰吃。 能再见故友,她显得很开心,笑靥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吗?”她问的是甜冰。 “嗯,清凉。谢谢你,曦月。” 不忍直视,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儿,无关美味与否。 她,正是曦月,连忙摇头。 “该说谢的人,是我。谢谢您,特地来看我,圆我一个心愿,否则,我也没机会下冥府,向您道声‘珍重再见’。”她诚心感恩。 文判浅笑,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其余的心愿,可有达成?” 她回视他,笑容灿烂:“嗯,能再见他,在他身边停留数日,我已知足,这一辈子好值得,毫无遗憾了。” “是吗?那就好。不需要我再为你传话?”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后,藏着的些许悲伤。 “不了,我没有其余的话想说。”曦月轻轻摇头,又想到:“先前托您传达的那些,也全数毁去吧,别让他知道。” 勾陈他……也不会想听,毋须留下。 那些悬念、那些呢喃,全随着她,一块儿带走吧。 言语,若无法传递出去,便失去意义。 辗转红尘,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还剩多少时日?”她执白地问。 或许,她心里也清楚,迂回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诉过她,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当短暂,若寻不到勾陈,也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天机,岂能轻易泄露?”文判不改职守。 话虽如此,文判摊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写着——十六日。 他掌心的数字,震慑着她。 虽然面不露哀乐,却也不曾做好准备,看见那么……短促的日子。 竟连一个月都不到。 她还曾猜想,能长达三、四年……然而,文判亲自跑上这趟,足以说明她的终期,不远矣…… “这也是泄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张胆了。 “有吗?我半个字也没说。”文判不认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迹消失殆尽,不留罪证。 “不知这短短几日,我能否访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别,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几世,认识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备载。 她认真盘算着,该由哪儿访起。 太远的,十六日无法到达,只能用信鸟寄送。 太爱哭的,当面诀别,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不去亲自道别好了,她不怎么擅长安慰人,面对泪水会手足无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娃娃儿们。 途径芳草谷,会先抵达红枫山,山下小渔镇,皆有友朋…… “曦月,永别了。”文判此趟来,只为这一句。 若他不来,这丫头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无论如何,她的最后一世,他定要来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别了,麻烦您好几世,谢谢您诸多照顾。”她盈盈屈膝跪下来,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来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没有“人”的体温,她却一点也不觉森寒。 “难得文判大人上来,我带您去吃些好料吧,当做是谢恩!您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她裂开朗笑,不在最后徒留悲伤。 “你身上还有太多钱,花不完?”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几世的储蓄,她俨然是个小富婆。 不花尽它们岂不可惜,所以用来大吃大喝,最后再通通捐光! “那么,今日便随你四处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坏她兴致。 “整日都可以吗?”她面露惊喜。 “是,整日。”他应允。 “太好了!我带您去珍膳坊!那里烤鸭三吃最棒!” 当然不只珍膳坊,还有闻香下马楼、口吅品御坊、八宝甜汤铺—— 曦月喜悦之余,不忘顾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来以为您能拨冗一二个时辰,我就很开心了……” “忙中偷闲一日,无碍。” 第二十章 有碍的是冥府,群龙无首一整日。 “若害您被冥爷责骂,我会过意不去。”她诚恳说道。 似乎看见文判冷笑了一下……大概她眼花了吧?文判从不那样笑的。 “不是要吃烤鸭三吃吗?我很期待。”文判打开纸伞,准备步入阳光中。 “好!跟我来!” 曦月跑在前头,温暖日芒洒下,裹了她一身银炫,耀亮。 谁能想到,十六日之后,正爽朗笑着的她,将会成为死尸一具…… 而这一世,已臻终途。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今日,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嘴——特别、特别的软。 软到忍不住……想教训、教训,眼前这家伙。 勾陈老样子,身姿歪斜,慵懒随兴,半偎瘫在骨状长椅间,朝甫归冥府的文判挥手,算是招呼。 “唷,我又来了,请我喝茶吧,文判。” 文判招来小鬼差,低声吩咐,小鬼差一脸诧异,但文判回以坚定口吻,要他照办,小鬼差不敢有异议,立马去做。 “从我踏进这儿以来,你家冥爷的咆哮声,不知传出多少回。”勾陈调侃他。 听,说声声到,吼来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还没回来吗?!——这么多工作,丢着不做,跑哪儿去偷懒了?!” 勾陈红眸微弯,眼里写满趣然,文判明摆着对于吼声,不加理会。 文判在他对面落坐,淡扫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错。” “嗯哼……是没多糟。” 勾陈挂着笑,丝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强颜欢笑。 “也是,毕竟‘解脱’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陈并不迟钝,听出弦外之音。 才想问,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壶,而是……一缸,塞个孩童进去,都不成问题的巨大水缸。 缸里自是冥府特产,别处难寻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讨水喝,多喝个两杯,你就会啰哩啰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随我喝个痛快?”勾陈自动自发,舀取满满一碗。 他现在很需要大灌几碗,狠狠地,把某个念头冲掉。 某个……想把她找回来的蠢念头。 文判先是静默,看他仰首,饮下半碗左右,才开口: “那是温曦月所饮过,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愿听到呛咳声,文判直觉心旷神怡,笑弧深刻。 “几世累加下来,她所饮下的忘川水,约莫便是满满一大缸。”文判又恢复淡然,声嗓平平,闲聊一般的口吻。 勾陈有些狼狈,抹着唇角水渍,还在咳嗽,没空插嘴。 “下官未曾渎职,放任她不饮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扰的,便是这类魂体,说不听、教不会、任性,还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爷质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训斥了数回——” 文判为自己斟水,啜着,神色淡笑,续言: “后来,还劳冥爷亲自动手,扣紧她的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颚,强行灌水,确定她涓滴不漏饮下……呀,狐神大人不爱听‘那个人’之事,不坏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陈装满一碗,缓缓推过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结成冰肝,绝对不懂怜惜。 勾陈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强行灌水的情形…… 红爪不由得收紧,陷入掌心。 很想细问,问更多……关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脸,此刻,反而拉不下脸开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边处理冥务吧?”文判问,手里早先变出生死簿,预备开工。 “……你随意。”今日文判怎这般多礼?有点……发毛耶。 “狐神大人也别客气,一切自便,茶水不够,尽管吩咐小鬼们去添,爱喝多少有多少。” 说完,文判低头,认真公务。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过头了! 好得让人打寒颤! “故友作东,请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畅谈旧事,心情自然极好。” “原来你也有交情极好的故友?我还以为,你对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热络的态度呢。” “可惜,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口吻太淡,听不出有几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无法相见之人?死亡,对冥府而言。不代表结束,反倒是‘开始’呀。” 谁都难逃一死,差异只在早与晚。 死后,定要往冥府报到,哪会见不着? “就是有这种蠢人,耗尽魂力,为守住一丝希冀,直至魂体失去气力,走向支离破碎一途——” “支离破碎?魂体也会如此?”俗称的……魙? 文判搁笔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现。 是怜悯,更是对那痴傻之人的无声斥责。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与魄终会耗竭,殒命后的魂,无法重归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选择,起码他是甘愿的吧?”勾陈倒没有同情,对于别人家的事,意兴阑珊,问得很随意,听得更随意。 “对,她甘愿,所以饮下忘川水,已呈现迷蒙状态,意识渐扬之际,仍旧呢喃说着,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声,吟念着“不忘”时,有股凄寒之意,教勾陈双臂微冷,浮上几颗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后的她,确实什么也没忘,凡胎出娘体,婴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却不同,她,还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觑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儿的第一声,全是哭,她的第一声,是‘勾陈’。” 立即地,勾陈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谁。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隐隐约约便想到曦月…… “如此异常的婴娃,你以为她爹娘会多开心,喜获神童?天降仙胎?”一声冷笑之后,文判续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当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对她的前世,勾陈并非毫无兴致去听,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紧要,像锁在咽喉的缚,逼得勾陈出声打断他。 “慢着!你刚说……耗尽气力的魂、支离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远远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听着“别人家的事”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揪紧了心。 文判点头,力道虽轻,但毫无迟疑。 “自始至终,我与你所谈的,都是曦月。” “她这一世若死,不再有机会轮回?”勾陈紧握双拳,再问。 “每一条魂,死后,过奈何桥,忘前尘事,涤去昔忆,等待重生之机……”文判先说着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叹息一般,轻语:“曦月不经意间,动用了魂魄之力,只为守住记忆,如今的她已达极限,此世一断气,她那耗尽气力的魂魄,即刻飞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轮回?” 勾陈喉头紧缩,无法成言,连吐纳……都痛。 “或许,这对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终于能真正解脱。”文判的怜悯,在此刻,又变成冷眼旁观。 眸光,恢复以往淡漠。 “对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无人干扰你,你要的宁静,如愿以偿。” 似笑非笑的贺喜,刺得勾陈皱眉。 他想要的宁静,并不是这样…… 并不是……她的消逝。 他虽然曾说——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气话。 “还有件事,她托我最后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当为她办妥。”文判左手一翻,一个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话不说,将其砸毁。 瓶一破,轻灵的烟窜出。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对不起,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伤害他,我只是怕…… 对不起,没有保护你,对不起、对不起…… 勾陈听见曦月的声音,最最耳熟的嗓,属于他和她相遇相爱那一世的嗓,倏地响起,她满怀歉意、后悔、自责。 声音重复两三回,由大至小、由强转弱,再幽缓消失。 文判又变出第二个瓷瓶,同样砸碎。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我想见他,好想见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儿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来…… 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过,已是她隔世的声音,她祈求再见。 瓶中音,回荡几回,最后也消失了。 第三个瓷瓶,碎声清响。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别伤害自己、别孤离自己、别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却是他一次次自伤,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个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几乎要破裂,这一回,勾陈动手夺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体比意识更快。 “狐神大人,这是做什么?” 文判没伸手讨回,只是目光深凛地看着勾陈,看着他把瓷瓶握入双掌内,紧紧捍卫。 “几个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扬,却不是笑靥。 勾陈答不上话,手不放,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毁掉它们,让它们就此消失,不留痕迹。下官为你们效劳,个别完成心愿,毁去‘聚音瓶‘,毕竟这种东西有何意义?” 连勾陈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动作——把瓷瓶藏到身后,吼道:“不许毁!” 若这一瓶也毁去了,声音随即消散,什么都不剩下…… 文判静静觑他,似审视,似打量,还带些挑衅。 “瓶子护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无妨?她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陈愕然瞠眼,听见如此短的天数,一时之间反应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颔首,打碎了勾陈一丝丝以为“是文判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的希冀。 “对,十六日后,曦月——她舍弃每一世的名,只坚持这个——她寿命将尽,魂魄在断气的同时,灰飞烟灭,由这人世间,彻底消失。” “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红发迎风飞扬,如火焰,漫天炙烧,更衬托着勾陈的心急如焚。 光是数日的寻遍不找,他已经焦急欲狂,实在难以想象,她寻找他,长达几世…… 这滋味,她是如何熬过去?! “那一世,你决绝走后,她疯掉了,仿佛心魂随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惊醒,大声嘶喊着:‘勾陈还在里头!’不顾众人阻止,冲入火场,遭火舌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 临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浅浅: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着她对你的伤害。” “妳何必呢?!把我忘了,从头再来、重新开始,不是更好?!”勾陈啐声唾骂她,想象着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责备她! 第二十一章 区区一只人类,为什么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着她的踪迹,每每以为快要找到时,又错失下落。 甚至,她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访,只因她的气息曾归返此地。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父母皆慈,开明、爽朗,兄弟各一。 听他提及曦月,他们露出惊喜神情,以为他是她的爱慕者,拉着他闲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我们本来很担心她是不是聋哑,幸好她一开口,就会喊爹娘呢。” 三岁才开口,是因前几世的经历,让她深谙太早说话,会换来异样眼光、绝情对待。 她这世的爹,老好人模样,笑起来,只剩两道细细眼缝。 “她说要去‘修仙’,我们也没阻止,她向来乖巧,不吵不闹,完全没发过孩子脾气,是三个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难得有两件事,是她坚持要去做,只要她开心,反正不是杀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为“曦月”,较他们为她取的旧名好听,那时她还不到五岁,他们诧喜于“女儿是奇才!认得‘曦’这么难的字!”其余的也没多想,便立即答应。 二便是离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儿有个归宿,望向勾陈时,眼神很满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种。 “要是能修回一个丈夫、几个孩子,那边更好了。” “月妹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追来,怎么,小两口闹别扭?”她的哥哥皮肤黝黑,更显牙齿雪白,笑容很灿烂。 “月姊从不生气的,要是你做错事,好好道声歉,她会原谅你的。”她的小弟与她有几分神似。 若无累世记忆束缚,在这样单纯、知足的家庭中长大,她会有多幸福。 “小月说,她要去个遥远之地修行,短时间内无法返家,不过,她会勤写家书回来,你也要跟她一块儿去吗?若是,请你多照顾她……那孩子,虽笑着,又总教人感觉她心里有事。” 实话多难以启齿,难怪她扯谎,隐瞒死讯。 勤写家书……该是一口气写满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帮忙,一年寄一封,佯装她平安无事——勾陈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这么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迟,怕追不上了,她独自一人,我很担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误行程,他如此回道。 并非敷衍之词,更非信口雌黄,他是真的担心。 十六日已减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们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说,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访。” 今早,来到南城外的小镇,寻觅她的气味,找到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刚走,说要去神木村。” 他赶去神木村,她的气息更浓。 “曦月?她早上离开了,说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丰叶镇、同心村、夕颜山……她到过,又离开,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处,他就会听见她的故事。 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拼凑她的数世经历、她的种种,在苍茫的人世间,一个人,努力着。 一个人,踏上寻他之途。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像个倔强孩子。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的绝情,折磨了谁、辛苦了谁,又爽快了谁…… 为一件小事—— 只为区区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会用这两字,比拟我那时的痛……”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是因为,她几世的经历,更痛? 是因为,她默默的承受,让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经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遗忘,而是怕念了,就会忍不住——” 想抱紧她。 想把她逮进怀里,示弱、哀鸣一般的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要他? 最后,勾陈来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伫留。 青青碧草连天,奇美之地,清幽宁静,他无心赏景,只想找她。 “红宝?” 熟悉的小名,令勾陈一震,猛然回头。 会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个眼生的姑娘,身上散发兔儿味。 “你是曦月的‘红宝’?”金兔儿兀自惊呼。 她是由发色来猜,这光泽、这浓红,像极了曦月所系的发绺。 “妳是——她寄信的‘兔儿’?”勾陈也已确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来曦月的‘红宝’长这副模样,真俊俏耶……”金兔儿有眼不识“狐神”,毕竟物种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后有片巨大阴霾,笼罩在魁梧虎精头顶,蹲于树脚下画圈圈的身影,看来哀怨可怜。 “呜,我就知道……你果然觉得俊俏好……”他这辈子永远也俊俏不起来…… 两人无视那方灰暗,勾陈直至来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处去?有说要去哪?” 答案若为后者,他便要加快脚步,不能再多耽搁。 “曦月还在!她人在后山,要和小家伙赏夕阳!”瞧他一脸心急,藏不住焦虑,金兔儿快快说,丝毫不敢延误。 对于勾陈与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总是淡笑,说她对不起他,说还在等他原谅,其余的,皆沉默带过。 但“红宝”出现在这儿,就是曙光乍现! 闻言,勾陈着实大松口气。 她在。 “曦月说……她快要死了,她是来道别的……”金兔儿喉一哽,眼眶又红了。以为他不知情,特别想告诉他。 “我不会让她死!” 勾陈丢下话,往兔精指着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迟疑,怕她下一瞬间又失去踪影。 芳草谷的后山越发僻静,前方宽阔无阻,远景,一眼览遍。 日正渐渐西沉,天际一片浓色,橘中带红,瑰丽绝美。 山湖间,碎金灿灿,洒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阳的暖光,同样地洒落她周身,嵌上一层浅金。 她怀里抱着一只虎兔小娃,膝上枕着一只,其余泽在她左右蹭嬉,不时跑跳,精力充沛。 她侧颜噙笑,神色温柔,觑这小娃们——它们拥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纹,耳长,尾茸圆,牙似虎,小爪锐利,各源自于爹娘遗传。 怀中的那只,追咬她的发辫,觉得发辫挠痒痒,很是有趣。 “你喜欢这个呀?”她捉起发辫往小娃脸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张,咬住不放,轻轻拉扯。 她一点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发辫,给小娃当玩具。 “喏,送给你。” 膝上的小娃见状,也学着去咬,咬向发侧的红丝,努力想扯下。 “这不行,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东西,要留着陪伴曦月姨姨。” 她轻笑阻止,却不吝惜另一条黑发辫,动手削了下来,赏予另一只小娃。 削去的长发,只剩及肩,被微风拂乱,无损她的笑,轻快、溺爱。 “要记得曦月姨姨哦,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给孩子们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发蠢了!她身上有我的发,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费那么多时日,寻啥气味呀?!”抹把脸,勾陈严重唾弃自己。 冷静了之后,才知道心急坏事。 心急,让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头发。 一只小娃最先察觉到他,扭过头去,弱弱低狺声,朝不速之客而发。 曦月跟着转首,然后,一整个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对眼前所见,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鸡。 “虫子要飞进去了。”他徒手抓住飞虫,弹往远方,预防它真不长眼,往曦月愕启的口中钻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听他说话的声音,曦月仍有种不真实感。 “……勾陈?”她不确定地问。 想着,会不会是临死之前心有悬念,才导致幻觉产生? “你还真会跑,完全没有停下脚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远又早一步走,我几乎要以为——你知道我在后头追赶,所以逃得这么快。” “我……” 曦月全然状况外,嗫嚅吐出一字,又闭上嘴。 细眉皱得好紧,仍是发怔地看他。 这不是勾陈……这不是勾陈……这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几世,梦魇、蜃妖这一类,专司以幻术迷魅人,营造海市蜃楼,她时有所闻,若真遇上一两只,也不会太惊讶。 只是“他们”变成勾陈的模样,还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陈不会说这种话,他只会叫我滚,‘你’模样仿得像,声音也无懈可击,可惜你没学到精髓,露馅了。”曦月好心告诉“他”,哪儿出了破绽。 这下蹙眉的人,换成他。 “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赞叹,目光流连在“他”面容间:“他看见我时,都是这副神态,锁着眉,板着脸,总是不开心的样子。” 这女人,把他当成了谁? “你是梦魇?还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么模样?”她又问。 答案揭晓,果然…… “我是狐神勾陈,真正面目是这个!” 要看真面目,是吗?他就露给她看! 蓬松的红茸狐耳窜出,整团往她脸上罩。 狐毛既软又滑,挠在腮颊间,全是痒意。 还有,温暖。 这回,曦月是真正吓傻了,一动也不动,没挣扎,没倒退,连伸手拨开狐毛都没有。 久等不到反应,勾陈以为闷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还瞠大了眼,屏息,没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会是被我闷死的吧?!” 勾陈一惊,连忙探手,猛拍她的脸颊,险些要直接渡气,以口对口—— 她猛一抽息,双腮粉艳,身躯后倾泰半。 “你干嘛不呼吸?!”害他以为—— “我忘了……”她现在正把“忘了”的气息努力补回,凌乱喘着。 是真的忘了,只震惊于他的出现。 “你……勾陈……不是蜃妖?不,我是要问,你为何……在这里?” “对,我为何在这里?”他也很想问。 这、这你问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听完文判说你这一世将死,死后,连魂魄都无法剩下——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至于途中经历的波折、焦急,他全数略过。 “……文判大人告诉你了?”她咬咬唇。 她并不希望他知晓这些…… 她最无法开口道别的对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会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装不出笑脸。 更怕,他是特地来伤害她;以嘲笑、以轻讽,甚至是解脱,说她的死,将换来他永远安宁。 “文判说,我的魂魄……被我弄坏掉了,不可能修复好,所以这一回,我会走得干干净净,真的不再打扰你……一切,终于能结束了。” 怕他开口,曦月自己先说了,深吸一口气,想用轻快的语调。 自己说,不痛,由他说来,却如剜心。 “如果,你是来笑话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这种时候,口吐狠话伤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几天,好吗?”她再也忍不住服软了,恳求他的慈悲。 第二十二章 等她不在了,永不会痛了,他爱如何笑、如何庆祝,她没有异议。 “你以为,我是来笑你?”勾陈脸色一凛。 对,她真的以为是。 “求求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曦月示弱着,无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轻视。 不要说,你有多开心。 不要说,总算等到这一日。 不要说,终于摆脱我了…… “若不说,我跑这一趟做什么?!”勾陈很气,低声沉狺。 气她,竟当他是……如此残忍之辈,在她面临死亡之际,赶着来笑话她?! “最好我时间太多、太闲,一路追着你跑,几乎不眠不休,脚步不肯停,就为了来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眼中的惧意,并没有减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测着,除了笑话她,他还想做哪些……更狠的作为? 拍手称快? 仰天狂笑? 不会是……想赶在她死前,掴几掌、送几脚泄愤吧? 她不由得将怀中的虎兔娃儿抱得更紧些,汲取些暖意。 勾陈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的青筋、他的獠牙,争先冒出来。 “你这眼神,让我一把火全烧上来了。” 几只虎兔娃儿全教他吓坏了,紧挨着她躲。 我也好想找个地方,缩藏起来……她在心里哀哀地想。 可惜,无处可藏,只能面对眼前这只……莫名发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为何要生气?” 她轻语问着,比谁都困惑。 “我已经很努力,不给你带来麻烦,准备默默走,安静结束此世,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抹拭去……还是,你气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弃你于不顾的那一世?” 曦月试图猜测,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一定是这个,也只会是这个,他,始终不可能原谅她。 “若是,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变不了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这一字,吓破了胆,没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跳出来捍护你,与你有难同当。” “仔细想想,你那时或许已经疯了。”他突地说。 在知道他真实身分,那一瞬间。 “疯也好,没疯也罢,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你,才是事实。”她淡淡说。 “但你冲进了火场——那一日,你清醒过来,错乱的记忆,使你误以为那场大火,是准备烧死我的火刑?” 这几日里,勾陈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着,生死簿里,他不知道的来世。 想着,他拒绝再回忆的过往。 有些东西拼集、连结,逐渐地浮现了答案。 “你冲进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凭一股傻劲——”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月愕然。 前几世,她会恨不得全让勾陈知晓,希望勾陈原谅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后这一世,她却觉得,他不知情,更好。 继续恨她,想起她时,只剩咬牙切齿……那么她的离开,对他不痛不痒,没有割舍—— 也不会有思念。 她知道,孤独思念着一个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尝。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机解释,甚至宁愿他转身离去。 “一个疯子的行为,恐怕连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冲入火场,真的是想救人吗?还是,无神志、无意义的痴傻动作?” 顿了半晌,她挤出一抹笑,望向他,双眼水蒙。 “你可知,对你,一开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后来,我好恨你,恨你决绝、恨你无情、恨你避不见面,恨到想遗忘你,想与你成为陌路人……” 她淡淡说着, 声调没有起伏。 说着“恨”,却不够深刻。 “我不愿再背负上一世沉重的回忆……我想忘,但忘不掉,无论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气,她撇眸,不想面对他。 “我不是无怨无悔……漫长数世,我走来踉跄、孤寂,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背弃勾陈的报应!’然而,这报应,太漫长、太煎熬了,何时休止……” 勾陈没插嘴,只听她说。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声音。 恨吗?他感觉不到,确实有怨,却又那么的淡,几乎不存在。 “终于,有一种方法能真正遗忘,再不用追逐、不用为难,斩断纠葛,你恨我也好,不原谅我也好,我都毋须在意,置身事外了……” 所以,走吧,弃下她,转身离开,让她平平静静结束这些。 曦月眸光远扬,夕日的残晖,洒落她眼底,闪闪发亮。 她确实豁达了。 “我已经……好累了,追着你几辈子了?寻觅你的身影,打听你的消息……明明是累世追赶的人,千求万盼,都是一眼便好……” 她终于重新回视他,炯灿的眼,那么亮,那么清灵,又那么哀伤。 风扬起,发乱,声渺。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 “……你对我,若真有怨怼,在说着恨我时,就多些咬牙切齿,别那么心虚呀。” 勾陈曲起指节,碰触那张巴掌小脸。 白皙、清妍,虽沉睡,仍带些不安。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 但,听见这一句,缺了心的胸口,竟然是会痛的。 “用那种声音说,谁相信,谁笨蛋。” 狐尾去搔挠她,要她放松脸部线条。 肤上的痒意,轻如软絮,先是在脸颊间,又滑到耳鬓扫动,引来她缩肩闪避。 眉心的蹙痕,变得浅淡,倒是唇畔的梨涡渐渐浮现。 “好痒……别闹了,红宝……” 她眼未睁,本能笑着制止,双手攀住顽皮狐尾,抱紧紧的,不许它作怪,更直接拿它当枕抱,埋首其间,汲取温暖。 七成惺忪、两成迷糊、一成置身梦境,曦月露出稚憨的神情,眯着眼,朝他笑着。 这笑容,简直引诱。 勾陈俯下身,攫住了那朵笑花,采撷甜媚。 她霎时清醒,瞪大眼,看他贴近的艳俊容貌。 想抽息,却觉入息稀少,因为他还堵在她嘴间,辗转咂吮。 “唔……”她几乎被迷眩,在火般的热暖中,耽溺、沉沦。 他就缠着她,吻得极深,吸吮她的唇和舌,将她困入怀里。 以前,总是如此,挠闹之后,逗笑她,再受她笑靥迷醉,眷恋吻上,难分难舍。 那段时光他也怀念,怀念到胸臆发痛,几乎不敢回想。 虽然她的面容已变,笑容却如出一辙。 曦月耗费好大的气力,才推拒得了他。 “……你……我……”她一时没能弄明白,为何躺在他怀里,揪抱着红色狐尾——她的记忆,似乎有所中断…… 勾陈替她解惑,接续起她遗忘的片段: “‘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你说完这句之后,抱起小畜生们要走,才迈开步伐就突然厥过去。” 自从确定了死期,不愿虚掷时间的曦月,泰半时间全用在赶路、访友、道别上头,鲜少休息,每日稍睡一个时辰便醒,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仍在?” 还那样……问她? “我应该走吗?”勾陈反问。 她的神情困惑:不应该吗? “我话都说白了,你怎还想留下?” 早该拂袖而去呀。 “我留在自己的窝,天经地义。”红眸淡淡一弯,笑意衬托,眼角红痣越发艳赤。 果然,看到她惊吓的表情,一如他预期。 曦月慌张环视,他没诓她,这里不是芳草谷,而是—— “你把我带回来了?!” “总不好在芳草谷打扰太久,给兔精带来麻烦。” “……我睡了多久?”有久到……给兔儿添麻烦? 勾陈摊开手掌,比了个“五”。 “五个时辰?确实有些久……”白白浪费了珍贵的时间。 勾陈噙着笑,摇头。 “五天。你可真会睡。” 中途他怕她饿,硬是吵醒她喝粥,她也没真的清醒,边喝边睡,还自行爬起来解手,全程都没睁开眼,他真担心她会掉进茅坑里。 “五天?!我怎可能睡那么久——”正发出反对之声,思绪如闷雷,击中她的知觉,她又脱口:“不对——五日……我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没错,她算过,离开芳草谷,所要前往的下一处,便是她为自己寻妥,永远沉眠的“墓地”—— 曾有一方竹舍,清溪流泉,那是他与她,曾共度晨昏的地方。 路程约两日,再用上一日,整理那处“墓地”,都嫌太仓卒…… 她只剩三日! 绝不可能在五日过后,还能睁眼醒来! 勾陈握着她胸前那绺红丝,那是他的发,被珍惜收藏—— “曦月她……把你的红发,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听说,她被烧成灰的那一世,寻找不到尸骨,她的前未婚夫婿便将她最最珍爱、总要握着入睡的红发,置入衣冠冢……” 忆及他抱起曦月,欲走前,兔精唤住他,轻声说出另一段他不知情的往事: “她再度转世后,找到自己的坟,挖出红发……之后,每一世死前,她便把红发寄放在我这儿,重新入世后,再来找我取回,重新系回发上……” “她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你仔细去看,看她不经意的动作,你就会明白。” 他拿它去搔她鼻心,看她皱起鼻,抢回发绺,任它垂回胸口,下意识双手梳弄它。 好似每摸一回,她就能平稳心绪。 好似轻梳细丝,诸多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诌的吧?请你告诉我,现在真正的时辰是?别再戏弄我,每一刻对我很重要……” “确确实实是五日。”他没说谎。 “我的寿命仅剩三日。”她摆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颚,笑颜凑近,嗓好软,混着热息,拂在她脸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满山野里四处出门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说,你只剩这世好活,若一死,魂飞魄散,再也不归入冥府——” 他将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触,气息共享。 “那么,只要你这世不死,你的魂魄还能飞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这只狐神身边,你想死,得先问我允不允。” “你说明白些,你现在所言,我不理解……”每个字拆开来,她懂,凑起来一块儿说,她驽钝愚昧,难以了然。 “简单来说,十六日的死限,没有了,你已超过十六日,还好好活着。”这便是铁证。 曦月讶然看他,又听他说: “你这一世若死,魂体仍旧无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确无法再入轮回——” 连冥府都修复不了的魂体,魙亡之后,化为烟无,什么也不留下。 勾陈漾开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过要等这世完结,尚有好漫长的时日,足以让你做尽所有的事。” “……有多漫长?”她怔怔问。 “一只狐神的对半寿命。”他没法子给个准数,只知那可不短。 第二十三章 曦月抽息,脑门有一瞬间,仅存嗡然作响。 “勾陈,你……”该不会是—— 他颔笑,接下话:“我活多久,妳活多久。” 他将他后头的长寿,分了一半给她。 若她仅剩一世,那么,她的此世,还有得过。 “不,不……我不要你这样——你明明很恨我,不愿再见我,你可以继续这么做,为什么你却要……”曦月不停摇首,低吼问,脸上全无喜色。 只有责备,只有不舍,只有对自己……满满的嫌恶。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减寿在后……我不要,我情愿只活十六日,也不要从你身上再盗夺任何东西——” 她落泪,水珠串串,颗颗晶莹,由瞠大的眼眶间滚下。 “好了、好了,干嘛哭成这样?” 勾陈好笑地托向她的脸,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泪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泪水糊满脸,连带地湿濡了他的手。 泪水温热,熨烫着指腹,也暖着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没哭;十六日的等死过程,她没哭…… 却为了他,哭得揪心,难以遏止。 “好似我没两天就会死,分明还有数百年哪,现在哭,未满太早……” 他想逗她笑,却只换来更汹涌的泪。 “你可以活更久的……还来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别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与百年有伴——你选择哪一个?”他突然一问,敛笑,神色肃真。表情专注。 “呀?”她呆住。 “你活过漫漫数世,若拿它来换取幸福,仅仅十年,你可愿意?” 愿意! 连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响。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个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为是她锁不住心声,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传来微疼,是她贝齿紧咬的缘故…… 咬着唇,无法说话,开口的,是他。 勾陈红发微散,面容虚掩,笑靥在浓艳发丝衬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红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后者,因为孤寂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他这模样,她瞧了好心痛,无法不伸出手拥他入怀,让他贴枕在她胸口,双手环紧他,不留空隙。 “我也没资格埋怨,这份估计,我自找的,是我太固执,掩目不看,捂耳不听,拒你于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点,你与我都不用品尝这些——” 他的声音,由她肩窝闷闷传出。 感觉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脑后,又收紧数分,更微微颤抖着。 “曦月,留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别离开我……” 他同时揽紧她,比她的手劲更强,环绕过她的臂,几乎将她融入胸臆间。 这句央求,是等在牢里的勾陈,最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陈,就渴望想说。 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别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陈……不要用凄求的嗓音,说出这种话……” 她制止他说,不是不耐烦,不是不愿听,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求,舍不得他放软姿态,舍不得他说……孤寂。 曦月轻叹,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让蓄泪落下。 “该求的人,是我呀……” 温暖气息拂过他的发梢,她微颤,像呢喃,如私语: “我求这一天,求了几生、几世……” 重温往昔这一天。 他和她,一个不再逃,一个不再追,彼此的脚步终于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达他面前的这一天…… “真美的梦……” 勾陈呓语着,弯唇勾动艳笑,天际间,再美的月痕,也不及他一半绝色。 似睡、似醒,最惺忪、慵懒的姿态,加上餍足的笑容,祸国殃民。 第一个受害者,就是曦月。 好几次看着他,都会看到痴傻,为他入迷。 “你梦见什么了?” 红眸半眯着,仍能瞧见瞳仁赤艳,漾有笑意和……淫意。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一脸“秘密,我要独享”的表情。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她都想参与,哪怕只是听见也很满足。 “真的想?” 他问,见她认真点头,他勾勾指,诱她靠过来,曦月毫无怀疑,坐在床缘,凑前,送上耳朵。 “我梦见……你主动扑上来,对我又亲、又吻、又咬,还说,今晚不让我睡,准备好好蹂躏我、践踏我——” 距离他最近的右耳,被他的话语,他的吐纳,染的通红。 曦月捂住耳,感觉它在发烫,并且迅速蔓延。 “你、你怎么天天做春梦?” 她从床缘弹起,逃离他远远的,免得又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又被他一把勾回床上去。 是、是有欲求这么不满吗? 不是每天都、都喂他喂得饱饱饱…… “之前没抱到的份,我总要补一下呀。”他理直气壮,真有脸说。 勾陈边笑道,边轻拍床板,用以魅人的笑,喊她的名,嗓,好甜。 这动作,近日以来,曦月已经很明白了…… 来嘛,来嘛,躺这儿,咱们继续嘛。 换成平时,她会允,无论多羞,最终都将顺了他…… 但今天不行。 “勾陈,你答应过我,今日要去把它拿回来的,快起来梳洗,我去端早膳来,吃完,我们就走好吗?”她不给勾陈耍赖机会,步出房门。 “那又不是大事……”他使性子嘀咕,仍乖乖下床,把自己打点好。 勾陈口中的小事,在曦月心中,可是时时记挂,视其如命。 所以,等他用完膳,她便催促他出门—— 去找狮蛮,取回勾陈的心。 “狮蛮看来孔武有力,但我觉得它通人语,你别太冲动,一见面便急于出手,两败俱伤就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受伤……由我和它交涉,你在半空待着,别下来,狮蛮无翼,飞不上天,比较安全——” 一路上,曦月不断叮咛,念得勾陈快能倒背如流。 两败俱伤? 这四字,真是侮辱。 但看她很认真,又一脸捍护他的模样,心都甜了,也罢,不计较。 由高空俯瞰的曦月,惊喜轻呼:“找到了!它在那儿!” 找到了山野阔原间,呼呼大睡的狮蛮。 “你留在这里。” 丢下一句交代,曦月降落草原间,与狮蛮仍有段距离。 勾陈玩味看着,虽然一脸轻松,实则谨慎小心,预防狮蛮突醒,发动攻击。 “换成我来做,眨眼之间,就能解决狮蛮,根本不用浪费时间,还能早早搂她回家,好生温存。”他自语着,眸光落向她的背上。 就是这身影,让他没有任何动作,贪恋瞧着。 “明明那么娇小,却强壮勇敢,双肩纤细,又仿佛能拔山扛鼎,像只要保护孩子的母狐,无惧、无畏。” 很有趣,很新鲜。 他从不需要被保护,他美归美,法力可不像外表,纯粹摆着好看——堂堂狐神,非浪得虚名。 偶尔被当成“小狐”呵怜,倒也不错,但不代表,他可以容许她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尤其,当狮蛮醒来,见她试图动之以情,兀自请求着它,狮蛮睁眼睨她,眼里的恼意逐渐堆积。 勾陈抢在它巨尾横扫而来,袭击曦月之际,飞快赶至。 红袖一扬,四两拨千斤,甩开巨尾,曦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后一阵风起,撩动发丝…… 那股沁凉风意,竟把狮蛮巨庞的身躯,整个吹翻—— “狐神勾陈——”这是狮蛮的惨叫。 而害它翻滚数圈,撞上巨岩才止住的祸首,正是它口中同一位。 “不过是害你喉管梗着异物,你成天把我挂嘴边,日日念、夜夜喊,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你迷恋我哩。” 勾陈笑啐,任性妄为惯了,脸上全然不见反省。 “我现在就帮你拿出来。” 话才说完,又是一掌,打得狮蛮重重一吐! 巨大兽口间,和着唾、胆汁之类,一块儿呕飞出来,是鲜红色的东西。 它,吸引曦月的目光。 一种直觉教她本能追上,双眼难以离开那道划开的弧线。 勾陈的心…… 那是勾陈的心! 她开始奔驰,不敢眨眼,不敢迟疑,生怕它从眼前消失。 顾得了头顶上方,顾不到双脚下方。 曦月只知它飞抵至高处,正转而落下,殊不知她已经断崖,再几步便会踩空—— “曦月——” 勾陈心惊胆颤,看她朝“心”飞扑过去,手臂尽其所能延伸到最长,捧住它,然后,她与它,一同坠下——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眼前。 那片断崖的尽头,山岚白蒙蒙地流动。 只有山岚…… 只剩山岚—— 寒意整个窜上勾陈背脊,脑子里全是崩坏的声音。 曦月,曦月,曦月…… 他想也不想,直接冲向深崖,就要跃下—— “差、差点忘了,我会凌空术……” 迷茫山岚间,穿了吁喘,听得出惊魂未定。 曦月的身形朦朦胧胧,由烟岚之中出现。 她略受惊吓,脸色有些白,坠崖一时慌神,幸好及时反应,腾飞了起来。 没想到,脸色发白的,何止是她? 勾陈一脚已跨出崖缘,崖下袭来的风,飒飒吹拂,吹乱发与衫,仿似熊熊燃烧。 一身皆红,独独那张脸,雪白骇人。 “勾陈,我接住它了,你别担心!它完好无缺,我有护妥它——” 那颗心跃动着,没有鲜血淋漓,只有红翡雕琢般的精致。 捧在掌心,宛若珍宝一件。 它完好无缺,反观她,坠下之时,却被崖壁边的小枝丛、小凸岩,划出数道血口,在脸上、在手掌上。 她以为,他的惊慌是为这颗心,于是,急急安抚他。 “它真的没事,你先等等,它沾上狮蛮口水和沙土,你别碰,会弄脏手,我找处山泉,把它洗干净……” 踩上崖缘的脚步尚未站稳,她便忙不迭要找山泉,为他洗心。 “妳才先等等!”勾陈扣住她的手臂,阻止她。 “勾陈?” 他实在挤不出笑脸,被震吓的威力仍久久未散。 “你就直接扑过去,不管前方有断崖、有石壁、有刀山油锅?!” 曦月察觉他的怒气,但不解从何而来? 她接住他的心,护它完好,没让它滚下山崖,没有半处损伤呀…… “这里……不可能有刀山油锅,那是……冥府的特产。” 红眉先是一挑,转为一拢:“还有空闲挑我语病?!” “只是修正……”她噤了声,此时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摔下断崖怎么办?!撞破了头怎么办?!” “我会凌空术,摔下断崖……飞起来就好;撞破头,用治愈术……”她务实回答他。 “你——”勾陈为之气结。 “无论如何,把你的‘心’保护好,这一点,我绝对摆在所有事物之前,我可以立誓。” 这一次,勾陈捏住她的双颊,先把她脸上刮伤治好,再泄愤性地拧出两团红通通。 这丫头!不该傻的时候,真是傻到教人火大! 终章 “你以为我担心的,是那颗‘心’吗?!它就算掉到深崖底下,摔成一摊肉泥,我也不会皱一下眉!” 害他此时此刻,双眉扭得像麻花的人,是她! “那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曦月反应激烈,不准他胡言,连假想都不行。 他不会皱眉,她却会揪心! “好不容易从狮蛮口中取回,珍惜都来不及了,你还说那种话——” “好不容易你才重回我身边,珍惜都来不及了,你还做那种蠢事!” 他声音比她大,口吻比她硬,责难比她强烈。 就连脸上的惊恐表情,也远胜过她。 曦月看着那双红眸,那里头,太多东西几乎要满溢出来—— 愤怒,因关怀而生;气恼,因她迟钝而生;怜爱,因她的憨行而生。 她顿时领悟了。 领悟了这只狐狸,是如何看待她。 他,将她看得比“心”,更重要。 “没有你,我挖了它,丢掉都不嫌可惜!你竟为了捞它,差点摔个头破血流!” 再听他的低吼,证实她有多驽钝。 “下一次,它再掉下去,你敢胡来,我就……不!绝对不准有下一次!” 每一句威恫,听起来全是甜的,字字沾满蜜糖。 “不会了。”曦月轻吐保证。 被吼着,还能微笑,他不得不怀疑,他的斥责,她有没有听进去? 她一笑,纵使他有再多想教训的话,也只能咽下,气焰消散。 “我去把它洗干净。”她又道,他松开她,仍跟在她身后。 行经被打晕的狮蛮,曦月停下脚步,眉宇温柔,抚过它粗硬的鬃毛。 “……让你受苦了,一觉醒来,发现长年喉间的梗塞,突然消失不见,希望你会开心些。谢谢你,谢谢你保护它。” 她动手治愈了勾陈打在它身上的掌印,带走一切疼痛。 做完这些,她才再起身,顺着飞瀑声,寻找山泉。 粼粼银光,在空中划出一弯虹,七彩美丽。 她站在水中,银河闪闪,耀着水,也耀着她。 她洗涤他的心,仔细,小心,拿捏力道,轻柔挼搓。 即便是旁观的他,都能感觉到她呵怜的温柔。 被洗得……心,好痒。 曦月并未走到泉水最深处,水约及腿肚,水面上裙擺,如清荷绽放。 她洗了许久,不顾双袖湿透,水痕被布料吸饱,衣裙濡开半透的渍迹。 水清见底,赤裸的脚掌,在水波冰清下,显得加倍莹白、纤巧。 勾陈的瞳色,染得更红。 曦月再三检视,确定洗涤干净后,牢捧着他的心,挪步向他走来。 水光、瀑雾、温热的日丝,在她身上交织,璀璨,米炫人的银晕。 “勾陈。” 她在他面前站定,掬捧掌间的心,递予他。 他定定凝视她,看她脸上淡且恬静的笑。 那种心满意足,那种失而复得,那种开心到……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 他没有单单取走“心”,而是连带她的双手,一并握进大掌里,就看她的轻掬,将心,贴近胸臆。 融入,消失,她掌间的心,没入他体内,只剩手心平贴在他胸前,感受着,吸与吐,平稳的起伏。 她仔细盯紧他,生怕在他脸上看见一丝痛苦。 曦月屏息,轻声问道:“当初,你挖掉它,就是因为痛……如今,疼痛还在吗?” 勾陈没有松开手,依然紧紧按着熨在胸口的柔荑,不许她收回。 曦月能清楚感觉,掌心之下有力的心跳,怦咚、怦咚、怦咚……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不痛了。” 因为疼痛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曦月眉宇一松,笑颜渐深,眼角泪光晶耀。 “但……” 他还有后话,这一个“但”字,把曦月的心又提了半天高。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紧张起来。 是与身体脱离太久? 抑或因狮蛮吃下,造成后遗? 还是……她方才洗涤,弄伤了它?! “但,好痒。” 她傻傻地重复他的话:“好……痒?” 不是痛,不是闷,而是……痒? “看着你,心,好痒。”勾陈笑出来,目光仍是红浓。 她听明白的同时,神情由挂忧转为辣红—— “这、这种时候了,你还……”她骂他也不是,噗嗤一笑也不是。 “从你站在水里,揉洗得那么诱惑,它,已经麻麻地痒了起来。” 心痒,最难耐。 “你这个人——不,你这只狐,实在是……满脑子……” 她直想抽回手,偏他捉得太牢,手掌又热、又烫,她真怕他想在这野外…… “勾陈,你别胡闹……我不要,绝对不在这儿跟你……” 话,一定要抢白了说,哪怕支支吾吾,也要表达坚定立场。 勾陈被她逗笑,她表情太认真、太严肃,却也太红,完全没有气势。 “我让你欠着先,回去再补给我。” 他还能加收利息,没有损失,很好商量的,呵呵。 她松口气:“好……” 说完,才有一惊,自己应允了什么呀…… 勾陈把她从水中拉起,弯身拧干她的湿裙。 能以法术烘干的事,非得亲自动手才有乐趣。 拧拧裙、摸摸小腿,欢乐无穷。 “真好,看你取回了心,我很替你开心,多年来,梗在心上的担忧,好似也全数散去了……” 曦月微微低头,看他细心之举,心好暖。 她继续道:“我一直很害怕,你舍心不要,万一真拿不回来,或是被狮蛮消化殆尽,该如何是好……现在,它回归你体内,无损无伤,你总算又再度完整了。” 勾陈哞一抬,两人目光交会,她微笑,他却是敛起笑,面容肃穆。 不疾不徐的嗓,字字好轻,不曾加重,说着:“不,让我完整的,是你,你才是我遗失的那颗心,重回我身边,我才圆满。” 这样的话,惹来曦月微颤,激动,感动,悸动,种种满溢心头。 她曾想,也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爱她,若真如此,亦是她自己造成的,可他此刻的言语,令她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 “谢谢你……” 谢他仍愿爱她。 谢他仍愿让她爱他。 勾陈板起脸,依然俊、依然红艳好看,明摆着不甚满意: “什么‘谢谢你’?!我只接受‘我也爱你’,或是‘我让你今早的美梦,成真’这两种回应。” 除此之外,一律谢绝! “……”好吧,她仍处于感动之中,把前一句当真,至于后一句,暂且无视。 她真想问:你到底饿了多久? “我并非一时兴起,才说出那一番话——喂,不是上一句,是上上句!”光看她一脸淡鄙,就知道她误会了! 你才是我遗失的那颗心,重回我身边,我才圆满,这句才对! “哦。”若勾陈没补充,妳当真认为他是在说淫……春梦那回事。 “我数百年不见你,拒绝你的消息,心想有你无你,也不过尔尔,没有多大差别,确实……” 勾陈不让她开口打断,继续说下去。 “确实看来是如此,不提你这个人,当你不存在,许久不闻‘曦月’两字,就像已从记忆中彻底剔除……” 勾陈向她枕去,腻在她肩上,似撒娇,似寻找一处依靠,能安然偎枕。 “一切,不过自欺欺人。若不存在、若已剔除,我勤跑冥府,去讨啥茶水喝?忘川水既不香,更不回甘,饮了,以为能忘,却半样都忘不掉。”他自嘲。 曦月轻抚他的发,以指为梳,顺溜于红丝之间。 她静静聆听,听他倾诉。 “然后,你追来了,让我又气、又焦躁,气自己,几百年的假淡定,轻易被你戳穿;焦躁于……你光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能爱我心神不宁——” 他像只能被抚得好舒坦的宠物,眸轻眯,颊轻蹭着她的颈,嗓音绵软。 “所以,我推开你,叫你滚远点,好回到‘假平静’的生活,不想受你影响,不想看见你一颦一笑,拉扯我的喜怒……” 略顿,半晌不语,再开口,则是一声浅叹,勾陈有道: “想着,反正你一定会在,无论赶走你几回,你都会追上来,我只要等着,等你再度到来,求我、拜托我——可是,听见文判说,你仅存十六日,并且永无下一世轮回——那时,我几乎疯了……” “勾陈……”他喃着他的名。 “早没了心的我,却仍觉得……好疼。” 勾陈一手按向胸臆,当时,里头空空荡荡,现在,则是充实满盈。 “……文判打破瓷瓶,里头飘出你的声音,听着,好痛;一路寻找你,走你走过的径,访问访过的人,拼凑那些点滴,好痛;你那句‘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最痛。” “那不是真的,我只是不希望你看到我的死亡,想让你转身走……”她急忙澄清。 “看到你不顾安危,去扑接那颗心,掉下山崖时,我怕得要死……而你没心没肝,以为我要紧的是那颗玩意儿。” “……对不起。”她真的知错了。 红眸掀抬,睨视她,二度重申:“我只接受‘我爱你’,或‘我让你今早的美梦,成真’这两种回应。” 这一回,曦月忍不住朗笑,为他的莫名坚持。 她拥抱他,将自己送进他怀里。 “我爱你,还要一直爱下去。” 是回答,是允诺,是她的真心。 勾陈满意了,打赏她一抹艳笑。 勾下她的螓首,唇主动寻觅她的,追逐,缠戏。 等他吻够了,她粉嫩的唇抿起了笑弧,双腮鲜红,仿似沸熟的虾,慢慢挪到他耳边,悄声私语,不给第三个人偷听去。 勾陈双眸“登”地火亮,瞪大了。 她给了他第一种回应,然后,加允了他第二种—— 让你今早的美梦,成真吧…… 是雄性,没有眼睛不亮的! “心已经拿到了,我们回去!”他不是“猴”,但同样很“急”。 “做”春梦去! “勾陈等……我还要去向铃貅说明、道歉——” 以为自己只剩十六日,她找过铃貅,一则,为雷击一事道歉;二则为勾陈……她央托铃貅陪伴勾陈。 如今,她与勾陈……她有责任亲自登门,求得铃貅谅解。 “那可以等,但我没办法等。”勾陈用以好撒娇的表情。 在狐的面前,摆上美食,妄想喝令它不吃—— 他又不是狗! 三个字——做、不、到! 勾陈与曦月找上铃貅,把两人的往事当成故事,逐件说予她听,换得铃貅抹泪嚷嚷: “你们两个给我在一起啦!不要再分开了!” 那,也是两日后的事儿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