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帝颜》 第一章 出生 天,又下雨了。 雨轻轻地拍打着我茅屋的屋顶。它是那么的轻柔,在夜色中只留下细微的咝咝声,犹如低声的叹息。 雨落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远处鼓掌,但不是热情的掌声,而是温和的,有节制的,似乎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不停地继续着。在这寂寞的寒夜,有什么值得如此鼓掌呢? 雨落在小池塘里,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这是水和水的接吻,晶莹而清澈,天和地的激情就在这千丝万缕的交接中弥漫着,扩展着…… 在池边,我轻抚着水面,真想融进这种激情之中。 “皇后!”一双健臂揽住了即将倾入水中的我。 我一震像猛然清醒般,望向拥住我的人,胡幸之的神情充满浓浓的关心。 “您没事吧?”他放开了我,忧切地问。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摇着头,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只想静一下!” “是!”他带着一声长叹,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我,然后慢腾腾地转身走去。 而我,丢掉了那遮挡雨水的黄帛伞,静静地享受着这雨水的清洗。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开始喜欢起这雨来。也许只有在这雨中,我才能感觉到做女人的快乐。想来好笑,又有谁会相信我这个能统领天下军马的皇后,竟会如此喜欢这常用来形容女人柔弱的雨水呢?唉,其实他们似乎也忘记了我身为女人的这个事实。 当然,更少有人知道我的出生,就是在这阴雨连绵里。 听乳母说,那是一连数月的大雨,将襄阳城里的所有的建筑都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连人们的表情也因为多日未见阳光而日显苍凉伤感。按算命先生的理论,这一切主阴,预示着襄东侯府又有一位女孩将要出生。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琴伎。只因弹得一手好琴,被襄东侯看中,做了他的妾侍。襄东侯是大宇王朝的开国重臣,他的嫡妻也是随着帝王冲杀沙场的一代名将,因此被授封为襄阳王。为何妻子的爵位还在丈夫之上,这其中的秘密当然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古以来,女子领兵作战就是罕事,更何况还授封为王爵?于是,在襄阳城——这个边关重镇就出现了两座王侯府,一座就是襄东侯府,另一座则是襄阳王府。 两座王侯府紧紧相联,却从不见襄东侯从襄阳王府出入,更不见襄阳王从襄东侯府出入。就是我的母亲,做了襄东侯的侍妾,也从没有见过襄东侯的嫡妻。直至她怀了我十二个月。 一个孩子怀了十二个月,还没有出生,不是富贵至极,就是妖孽重生。 母亲害怕极了,只有天天来到这座惟一能将两座王侯府连在一起的佛堂。 她跪在佛前,双手合拢,低语祈祷着:“孩子,不要再折磨母亲了,我知道你已经来了,快快出现在我身边吧,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可我依然没有动静。 “怀了几个月?”忽然,从她的上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绝美如灵气幻化的女子。只是那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的坚毅不屈。 母亲的眼睛一闪,看到了对方身上那件除了皇宫的嫔妃能够配用外,普天之下只有一位非皇宫中人才配拥有的五凤朝阳袍。她风尘仆仆,似刚从外面回来。见母亲没有回话,她就径直来到佛前上了香。 “到月头就十三个月了,”很快,母亲知道她是谁了,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襄东侯府的真正女主人,整个王朝都在谈论不休的奇女子——襄阳王郑子英。顷刻间,母亲也忘了行礼,喃喃地回了一句。 “喔,这么长?”对方也觉得好奇。 “唉,”母亲叹了一声,点点头说:“老中医告诉我,这不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了的。” “是吗?能让我摸摸吗?”对方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嗯!”母亲点点头。 她伸出来手,轻轻地在母亲的腹前抚摸着。我也似乎感觉到了那只手,轻轻地在母体里动了动。 “啊,他在动!”这位奇女子竟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对着我的母亲说。 “嗯,可他就是不愿意出来。”母亲似乎也有些喜悦,在点着头。 “是吗?古书上说,出此情况,不外乎两例:要么你怀的是大福大贵,要么……”那女子似乎也在感触着我,在轻声音地说着。 “那我只能随命,”这就是我母亲的回答。 “是吗,随命?”那女子朗声一笑。“那就随命吧!” 后来,听母亲说,直到她离去了很远,母亲似乎还能听到她的笑声。然而,不知为什么,母亲却想哭。 几天后,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母亲居住的那个小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透过雨雾,檐下横向站着一些神色黯淡的侍女,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风悄悄地鼓动着她们轻盈的衣衫。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母亲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眯起双眼,望着那阴郁的天空。她腹部高高隆起,两手沉重地扶住腰部。终于,她看到了父亲那矫健的身躯。尽管他是那样的匆忙,那样的疲惫。 屋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焦急地望着殿外连绵的雨雾。父亲神色凝重。他机械地旋转着手中的铜钱,随着转动频率的加快,他内心的不安逐渐堆积到脸上。 我的母亲则不停地在衣摆上拭去沾满掌心的汗渍。 铜钱与桌面摩擦的声音,和着单调的雨声,在屋内回响。 铜钱滚下来,沿着台阶向下滚动。 “怎么还不来,报个信儿都这么慢,还打个什么胜仗!”父亲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焦虑,有些失态地脱口而出。 母亲则在说:“夫君,别慌!您一慌,别人就更慌了,要耐心等等。” 一个士卒高声呐喊着跑入,浑身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士卒报:“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将军,自发兵……之后,一路渴……渴饮刀刀……头血,睡卧……马鞍桥……出征将将……士,克服连夜……行军……劳顿,三天后,即达目的地,然……然而突遇风……雪,军中仅冻死就达……数千人,然而……我将士……牢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战况。 父亲有些急了,道:“别啰嗦了,我们是打赢了,还是败了?” 士卒:“我们打。赢了!” 父亲大喜:“好!” 而母亲却在说:“快,快,我破水了! ” 于是,父亲又不得不大声叫喊:“来人,来人呀,快来人呀!快去叫产婆!” 众人慌了,都以为在叫自己,一拥而上,一时间,屋外围满了人,焦急地望着屋内若隐若现的景象。这时,屋内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喊声。 产婆一行疾步而入,然而却在半路上听到了嘹亮的哭声,所有的人都静下来。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人世。我的出生终止了襄阳城持续数月的淫雨。所以,母亲常说:我有着一张同太阳一般明媚的面孔…… 我并不是父亲惟一的孩子,母亲也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女人。但我的出生对于母亲来说,是快乐的,喜悦的。有了我,她对什么都似乎不再感兴趣,包括我的父亲。于是,父亲又娶了他的第八个侍妾。 也许在深夜,我的母亲曾偷偷地哭泣。但没有人知道。所有人看见的是,我母亲那张充满喜悦的脸。 那时,我是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侧头望着从半合着的门缝中挤进的明亮风景。在我的主观视角里,这是一个婴儿眼中快乐的艳阳天,光线成为风景的主角,庭院中的花匠们,各自拥抱着属于自己的一份阳光,步履轻盈地来回奔走,他们身体那被阳光强调的明快线条,赋予了朝阳某种更快乐和生动的形式。他们怡人的说笑,那声音仿佛是雨后盛行于襄阳城的季风,遥远而干爽。 花匠们正在搭造一个由千朵月季组成的背景,他们正忙着浇水。 花匠甲说:“真是奇了,这个郡主一降世,就雨过天晴,听说那天云忽然开了。紧接着,太阳就舔着大红脸冲出来了,搭手往下一看,说,哎呀,还是这个郡主了得,又先我一步啊!这大宇果真是了不得了,敢与我争辉啊!” 花匠乙说:“谁说不是呢?说不定,又是一个襄阳王!” 其他花匠们听了哈哈大笑。连母亲也笑了起来。 我的母亲,她的皮肤像玉一般圣洁细腻,像被掌心悟热的宝石般温暖恬静。我至今仍记得她那永远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优美的轮廓。躺在她怀里小憩,是一个孩子所能体会到的最透彻的幸福。我喜欢望着她乌黑的眼睛发呆,那慈爱而永远忧郁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人世间的所有秘密。 第二章 周岁 母亲越来越信佛了,常常带着未满周岁的我进入那幽深的佛堂。 在寂静的佛堂,我依稀能想象出宝相庄严的佛祖是那么慈悲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母亲和她怀中的我。 得福还需惜福,我仿佛还能听见母亲在虔诚的祷告,期望着天上的神明能听得到她真心的祈求。她不求金玉满堂,子孙重重贵,更不求红颜不老,恩宠不绝,只求我们父女能一世平安,尽享人间天伦 朝晖冉冉,小人儿的我只能伸出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袖,小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娘……娘……”的单音。母亲怜惜的低下头,一手伸到我的腋下轻轻地搔扰,引来我稚嫩的娇笑连连。笑着的我,小脸浮上红云,灿烂的容光夺去了晨曦的妩媚,成了佛堂中真正意义上的太阳。 “愿以余生换执念,还望你悲悯成全!”母亲再一次向佛祖侧身叩拜,喃喃祝告。 “啊,这就是你的孩子。”那柔和的声音又一次在母亲的身旁响起。 “卑妾刘氏,参见夫人!”母亲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再一次与这位曾让她在云英未嫁时就羡慕不已的奇女子相遇。这一次,她没有再忘记应有的礼节。 “起来吧!”对于母亲的这种称呼,她也似乎一时难以适应。倒是我,展现出平时的乖巧,懂事似的朝她伸出双手。于是乎,她璨然一笑,小心地将我贴在胸口,脸上溢出的满是温柔。 “有多大了?”她边逗弄着我,边问母亲。 “快一岁了。”母亲恭敬地回答着。 “哟,你要抓周了。”她笑了起来,点着我的小鼻子说。 “启禀夫人,女孩家总归是女孩家,将来总要嫁人的,怎么可能像男孩家那样有远大的前程呢?所以,抓周就免了。”母亲悲戚地咬了咬嘴唇,将这番话吐了出来。 “是吗?”她的神情中闪过一阵微怒,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然而,举起我,问道:“小丫头,告诉我,你想不想抓周啊?” 幼小的我对于一切都是懵懂,只知道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 “啊,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输于男孩的好丫头。”对于我的反应,她感觉很满意。然后,将我轻轻地放回到母亲的怀中。 在踏出佛堂前时,我的母亲听到她在说:“就这么定了。到她周岁时,我会派人送去重礼的。” “啊!”我的母亲讶然了。 久久地,母亲没有在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她已消失在远方。留下的只有她的笑声和我的呀呀声。 那时,父亲一共有八个侍妾。母亲排在第七位。由于父亲的正室夫人居住在襄王府,所以襄东侯府里的大小事务就有大姨娘来操持。而大姨娘又曾是正室夫人的随身侍女,所以在侯府里,连父亲都要忌惮她三分。 然而,对于我的保姆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与这位大姨娘第一次相遇的那一日。 午前十刻,母亲领着我和保姆在院中徘徊。望着那残败的玉兰花,母亲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哀。过了花期,玉洁冰清如玉兰者,亦不免凋落,溷浊于泥土。母亲捡起一朵落地地玉兰,注目观察着。已有几片花瓣变色发皱,其他花瓣的边缘也开始干缩,现出淡淡的褐色,但嗅上去仍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母亲摇了摇头,丢掉了那朵玉兰,立定脚步,望着那株巨大的玉兰树。只见那花期将过的大树,枝头已经展叶,满树的新绿,在微风中摆动,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望着眼前玉树临风的美景,母亲默默地站着似乎进入到物我两忘了状态。而此时,我已然睡去,静静地偎在保姆的怀中。保姆轻轻地拍着我,不敢出声。 直到院外传来喧闹说笑声,才打断了眼前的一片幽静。母亲和保姆都转身向院门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进院子的数人中,为首者,正是那位大姨娘。她没有盘松髻,只是绾了个普普通通的椎髻,身着浅绿色的直裾绣袍。她口阔颐丰,富态雍容,又细又长的娥眉下面,是一双杏眼色如点漆,含威不露。朱唇点丹,则增添了青年妇人那特有的妩媚。 母亲快步迎上前去,低头长揖道:“不知大姨娘要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大姨娘笑着还礼道:“我也是兴之所至。都是一家人,不必过于拘礼,你还是呼我大姊吧,不要生分了。”她很有兴致地抬头望着那棵玉兰,嘴里赞道:“你这院子里还有恁大的玉兰树,早知道该来这里赏花的。” 大姨娘由母亲陪着在字中转了转,摇摇头说:“院子倒还雅致,可惜小了些,连新来的那位小姨娘住的地方都要比这里大几倍。” “我身子骨不好,只能住在小地方,”母亲想了想,便回复了过去。 母亲将大姨娘让进中厅。两人重新见礼后,侍女奉上茶点。大姨娘却没有急于呷茶,而是看着正在酣睡的我,说:“小丫头真能睡。”然后,拍拍我的小脸蛋。正在梦乡的我,岂能容他人打搅,毫不犹豫地伸手挥了过去,然后继续睡。 “好大的脾气啊,真像我家的小姐,”大姨娘也不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 “嗯,脾气是有些大,”母亲一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话时有些迟疑。 “我这次来,是跟你讨论一下给小丫头做周岁的事宜。”大姨娘坐下沉吟片刻后,说。 “做周岁?”母亲不能不大吃一惊。 “嗯,”大姨娘呷了一口茶,“按照我家小姐的意思,男孩子怎么办周岁,小丫头的周岁就该怎么办。” 能在大姨娘的嘴中尊称为小姐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既然是她的意思,母亲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吉庆的礼乐在襄东侯府里响起,悠扬的乐曲传上云霄,引来喜鹊在枝头阵阵唱和。襄阳城的人大都以为这又是襄东府里的一个小公子哥的周岁。当得知只是一个小郡主满周岁的时候,都不由得伸出舌头,惊诧不已。 这天的阳光明艳照人,仿佛少女娇羞的容颜美丽而不张扬。母亲怀抱着我,缓步地走过侍妾丫环成就的“人廊”,把粉黛簪环、锦簇花团统统甩在了脑后,留下背后一路黄灿灿的晨光。敬天,唱礼,答谢,……华贵的器皿,庄严的仪式,摆出了王侯之家的气派。奢华到了极致,反化成了典雅,成了一种恢宏的气度! 所有的人都在静待那位真正的女主人的出现,包括父亲。可惜,她依然毫无踪迹。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项——“抓周”。原本就是民间的习俗,传进王侯贵胄之家,花样翻新,自是有了别样的一番光景。好在是民趣未改,所以这最后一项也就成了今天惟一的一个可当成“乐子”的事了。一干人等从上到下直到这时,才都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因为正室夫人的贺礼来了——一套金黄色的小铠甲。 纯金打造的铠甲,在阳光照射下灼灼其华。众人都在惊叹不已。惟有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姨娘率领着所有的人进入了后堂,母亲这才将怀中的我轻轻地放在了屋中正中心摆着的矮桌上。巨大的桌面上早已是琳琅满目,除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外,还有从各位姨娘、亲族夫人们所送的礼物中挑出的格外精致的一些物件。父亲送的毛笔,大姨娘送的大珍珠,母亲的七宝琴,还有那套金黄色的小铠甲,都被放在了最显耀的位置。母亲不觉微微一笑,轻拍着小人儿的我的小屁股,敦促着我爬向桌子的深处。初时,我不情愿地抓着母亲不放。后来,乐不思蜀地把玩着个个好玩意儿,懒得回顾。 “好孩子子,抓呀,抓呀!” 我全然不顾桌外人们的那份焦急,一会儿悠闲得摆弄一下这个,一会儿又轻抚一下那个,有时甚至不讲情面的将不喜欢的物品毫不犹豫的踢下矮桌。四散的器物飞向了桌外,惹来各位姨娘纷纷的躲避,侍女们忙忙地救护。顿时,桌外乱作了一团,而我看着,是高兴的拍着手,扶着保姆快乐地在桌子上又蹦又跳。看得父亲是双手直抖,拳头握了又握。与他的挨得很近的人,还能听到他反复的低喃:“这哪里是个丫头,就是小子也没有这么调的。” “孩子,乖,到娘这儿来,”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召唤着。 “呀!”我兴奋地爬向桌边的母亲。 “对……对,就是这样。来,到娘这儿来,来告诉你娘你最喜欢这里的什么?来给娘拿来好吗?”母亲一手捞住不肯安分的我,一边指着桌面上那片狼籍。在努力地与我沟通着。 “娘……娘,啊……呀!”我哪里能明白母亲的心思,只是再次地奔向了战场。 那金色的铠甲真的很耀眼,所以我一把抓住了它,就住母亲那儿拖去。 “啊!”众人一声惊呼,然后就是一阵静默。 最后,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既然她喜欢这个,就给她起个小名叫金子吧,正名吗?他们这一代的排行是悟字辈,就叫陈悟金吧。” 第三章 童稚 特殊的满月,注定了我在华襄侯府里的特列。特列就是允许我比别的女孩子要少了许多规矩,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满世界的玩,甚至当知道钱为何物时,可以伸手向大姨娘要银子。除了父亲,我见到所有的人都是笑咪咪的,嘴巴甜甜的。大姨娘的儿子悟重哥哥,是既喜欢我又讨厌我。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可爱,常常说出一些让他笑掉大牙的话语。讨厌我是因为我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他,他要是想甩掉我,我立马去找大姨娘。然后,大姨娘就气势汹汹地过来将他教训一翻。 不过,有时候他也挺讨人嫌的。 “金子,金子,这么早就憋在屋里也不怕捂出毛病来。”我好不容易一个恬静的下午就这么被他悟重那大嗓门破坏了。 我懊恼地从榻上支起身来,揉着模糊的眼。悟重已鲁莽地冲了进来。 “站住,堂堂一郡主的闺阁岂是你随随便便进来的。”我毫不客气地插起腰指着他大吼道。 母亲好不容易才收拾出一间寝室给我。对于新居,我的新鲜劲还没过,怎么容得下他这个非法入侵者。 “嘿嘿,郡主的威仪是越装越像了。怎么样,开业,你今天可开了眼界了吧?”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悟重后面还拖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两三岁的男孩子,文文静静的,可一双灵活的眼睛却饱含玩味的看着我。 这还了得的,午睡正酣衣衫不整,还指着兄长泼妇骂街。虽然年纪小,可我也知道害羞,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跳下榻就奔到屏风后,伸出一只手猛向外挥,“讨厌。出去!快出去啦!” 看到我这样,悟重更是笑欢了:“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子还会不好意思啊。开业,你面子真大!” 那男孩听到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得出来还是有所保留。 “含笑,别逗你小妹了。你想让她一辈子躲着不见我们啊。”透过屏风的缝隙,我看到他在对悟重说。 “好了,金子,他是我们父亲的外甥杨开业,不是外人。” 于是,整整衣服,提口气,我走了出去。再不出去太小家子气,郡主的架子想再端起来就难了。 “这可是我拜把兄弟,”悟重江湖气地拍拍男孩的肩,“也算你半个哥哥啊。” 那杨开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想说会么,终于还是作罢。 我可不干,你就算是我兄长,有你这么给我这么胡认哥哥的么,我堂堂郡主的清白何在。抬起头正要教训他,却看见杨开业又在打量我。于是,我没出息地脸又红了,想说什么也忘了。 悟重又逮到机会嘲笑我一翻,这时我已无半句回嘴之力。 “好啦,费话少说,”悟重又拉起我的手往外跑,“我和开业又琢磨出个新玩法。”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开业的情景。是少女第一次的情窦初开么?我不知道,年纪尚幼的我没去细细品尝个中滋味。开业是我除悟重哥哥外接触的第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 初识时,他虽只有十岁,但已初露璞玉光芒,平静斯文的外表下隐隐透出英气,站在光芒四射的含笑身边却豪不黯淡。即使年幼如我也会被其打动。 没想到,他们所谓的新玩法,竟是捉鬼。 “金子,你如果害怕咱们就回去吧!”他们带着我来到了襄阳王府的后花园。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襄王府,东看看西瞧瞧还没有看个遍,他们就来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庭园前。站在庭园斑驳的大门前,悟重冲我挤挤眼睛,“我可不想等会背着一个吓得尿裤子的金子回去挨我娘骂哟。” “不要勉强,不去就不去了。其实里面也没会么好玩的,我也没什么兴趣。” 还是开业会做人,给的台阶是这么的体面。 哼,想想看,本郡主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打退膛?“哗!”,荷园的大门被我率先一手推开了。同时为了显示勇敢,我还第一个走了进去。 接着,我说出了分开行动,但悟重和开业却不愿意了,只得作罢。哼,明明比我还怕,装什么英雄。 这儿的房间很多,我们就挨个地玩闹。屋什摆设虽落了层轻尘,但很多都保存完好。仿佛主人只是远行,待归来后大帮子侍女仆人拾掇拾掇。又可香茶缈缈,琴音绕梁。逛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可悟重跟开业却不见了。哼,八成甚么新鲜玩意绊住了,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瞧着都无趣。 倒是这间房间,我很是好奇。不管他们了,我继续往前探险。旁边的那一间怎么样?踌躇间,天色已暗了下来。于是,我决定推开眼前这一间的门,要是这里再没有什么,我可要回去找他们了。天一黑,可是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哐啷,”我忽然听到了个奇怪的声音。 屋外天色虽没完全暗下来,但屋内却是一片漆黑。没有完全适应的我,慌乱间只有“啊”、 “啊”地乱呼。随着这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呼,我使出吃奶的劲转身就跑。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会追上来,我是一边跑一边闭着眼不停地喊着。这样能威吓住那东西吧?突然脚下一绊,还没缓过来的我,紧接着就掉进了荷花池。 妈啊,会不会是鬼把我推进水里,要淹死我?排山倒海的恐惧反而让不会游泳的我在池面上扑腾了一会。失去意识前,我看到悟重和开业冲到了池边。他们俩人也先后跳了进来。 放下一颗心的我,这回是彻底沉了下去。 不对吧,悟重好象不会游泳啊!添甚么乱啊,我要是真被水鬼索了命去。决不放过你…… 不管了,没力气了,嘴里鼻子里不断有脏水涌进来。好奇心杀死猫,这是我完全陷入混顿前的最后一点意识…… 在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美丽的女人。她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叫喊着我的名字。你是谁?我想开口问,但嘴巴怎么张也不张开。忽然,我看见娘来了,后面跟着大姨娘。再后来,我看见她们后面跟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接着,我想睡觉就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便看到母亲焦急后欣慰的脸。橘黄色的烛光中,母亲温柔的眼波在我脸上留转,手轻缕着我的流海。 “你这孩子,存心要吓死娘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庭园……鬼叫……落水……,悟重……一偏头,看见了悟重那张脸。他的额头还包着纱布。看着看着,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呜呜地哭着,抓住了悟重的一只手。 不准爬树……不准趟水…… 唔唔…… 最后,悟重吐吐舌头,红着脸说:“关心则乱。哪料那个破池子那么浅,一个猛子扎到池底……撞出血来,丢人啊” “好意思说。”大姨娘这时候也走了过来,责备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如果不是开业临危不乱,怕你要淹死在这个水深不到自己身高的池子里……” 啊,原来如此,庭园因荒芜多年,池子里的荷花早已枯败了。淤泥散了,就连池水,也随一年年的日头浅了。要想淹死悟重和开业这样十几岁的少年已是不可能。 “总算这次没出大事。”母亲心疼地拥我入怀,“不过你们俩都喝了不少脏水,虽然大部分都吐了出来,太夫也开了药调理,但恐怕日后还是得吃一点苦头……金子,病好了就少跟着哥哥们后面闹了,好好的女孩家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胡闹了。” 唉,好日子到头了。 后来的日子,我和悟重果然因为那几口脏水吃了大苦头。我们真是拉到虚脱,躺在床上连动一动都似乎没有了力气。 还是悟重的身体要好些,几天后,他就能带着开业来看我了。 “开业哥哥,病好了之后,我就不能天天跟着你们玩了。听母亲说,你们都要到学堂里好好读书了,争取将来成为国之栋梁。那就是说,你是不是也要准备以后当武状元了?”我摇着他的手眼泪汪汪,“母亲还说,过几年我大了,咱们也不能再这么呆在一起了。” 说到这,开业一双清澈的眸子也动了情,以一种少年特有的迷人望着我。了不得,小小年纪就有这种狐媚功夫。暂不说我那年纪怎解风情。就是现在,我依然不解那风情。 “所以……最后扮个狗狗叫给我和皇兄看吧。”我满含期待地说。 悟重听了,硬是把没有咽下去的一口点心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哈哈哈……旺你人前再机灵也没用!我们的金子就是你的克星……” 只有趁现在找他们尽情玩了。不知道,我其他的哥哥姐姐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很少跟他们接触。因为母亲居住的那个小院子偏辟了,除了大姨娘这一房头人外,很少有人光顾那儿。 第四章 兄长辞别 这一天,我正在练习母亲安排今日必须弹奏的琴谱,侍女便跑过来来告诉我,说侯府里来了喜讯,京城来了圣旨,指名点姓地要悟重和开业到京城做皇太子的侍读。 我一惊,这琴就再也谈不下去了。早先就曾母亲和大姨娘聊天时说过,年前,开业就已钦定为皇子的侍读,剩下的一个名额皇帝摆名地要给我襄东侯府,可是谁却还没有定下来。悟重哥哥虽然是长子,但不是嫡子,加上大姨娘的出身也不高贵,所以中选的可能性不大。开业原本直接要去京城的,但其父母不想儿子过早地陷入皇权争斗的漩涡之中,就借故因另一个侍读的人选待定,让他到亲威家多走走,联络一下感情。不想,他来到了襄东侯府,就不愿再到别的地方去。 看来,这一次,他们是要彻底地走出我的视线了。 而最让我忧心的是,母亲病倒了,没有明显的病症,生命的气息在漫漫流失着。 为了照顾母亲,我忘记了两位哥哥的离去。直至侍女跑过来告诉我,他们已经离开了侯府,我才不顾一切地跑出侯府,来到大街上。 透过重重的人群,我看到了悟重和开业的车驾。 “悟重哥哥,悟重哥哥,开业哥哥,开业哥哥,”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我推开了人群冲了上去。 窗帏掀开了,我看到了悟重那熟悉明亮的双眼,转瞬已布满雾气。我有好久没有这么近的仔细看过他了,我们泪流满面。多少想说的话,这时侯一句也想不起来。 悟重看着我,哭着笑了。他低下头吻着我的手,眼泪从他的脸上流进我的指缝。 “要好好保重自己,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他在轻声音地告诉我。 “别哭了,金子,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就是大姑娘了。但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哟。”这是开业哥哥在说。 “嗯,”我擦干泪,点点头,“金子等你们回来。” 转眼,城门就在眼前。待卫过来了,掰开我还抓着窗框的手,将我强行拉开。 “开业哥哥,悟重哥哥,答应我,你们要好好的!金子会去找你们的,有一天金子会去找你们的!”向着远方,我拼命地大喊着,似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事过不久,父亲突然派人来,叫我到偏厅去。我刚过去,就看见几位姨娘和哥哥姐姐妹妹也在那儿。原来是悟重哥哥从京城寄来书信和一些好玩的东西。当看到分到我手里的东西较多的时候,有些人不太乐意了,但都没有表现出来。 东西分完,父亲和姨娘们都走了。只剩下哥哥和姐姐妹妹了。见他们没有离去,我也不好离去,只得呆在一旁。 “真无聊,找个乐子玩吧?”十二岁的悟泳开口说话了。他的母亲是父亲的二姨娘,出身比较高贵,乃西伯侯庶女。 “那咱们来玩个游戏吧!”比他小半岁的悟泓一脸兴奋的说道。他的母亲为席氏,出身更为高贵,是皇族中人,未嫁时被封为宁泓郡主。听府里的人说,当初父亲不知什么原因竟被她看中,而且还入了魔,声称宁可做妾也要嫁给父亲。弄得整个京城都为此事议论纷纷。最后,因她以绝食威胁,其父母也就无可奈何地将她下嫁了。至今,襄阳城里还为这个事聊得津津有味,都说我父亲有福气。所以,府里的大多数人认为,若不是因年龄太小,悟泓应该是进京作皇子侍读的首选。 “玩什么?我也要玩!”比悟泓小一岁,为四姨娘所生的悟汀也跟着起哄。她的母亲虽然不如二姨娘和三姨娘高贵,但也是出身名门,比我那身为琴伎的母亲还是要高贵许多。 “我们也要玩!”五姨娘所生的悟汐、悟沁同声道,悟汐与悟泓同年,悟沁与悟汀同年。 只见悟泓一脸的神秘,走到门口叫道:“青司!青司!” “来了!”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急步上前来,他脸色苍白,有几分清秀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三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我的新玩具抬过来。”悟泓神秘兮兮的吩咐。 “这个?”青司似乎有点犹豫,“公子,在这里不大好吧?如果侯爷看到了会……” “怕什么,父亲现在又不在,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万事有我娘顶着呢。”悟泓一脸的不在乎,他的母亲在众姨娘中极得父亲之宠幸,连大姨娘对她都要礼让三分,因此悟泓彼有几分持宠而骄。 “是,公子,小的马上去。”青司一哈腰,转身离去。 “快点哦,别让本公子久等了。”悟泓追着青司的背影叫道。 “三弟,是什么玩具这么神秘?”悟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悟泓身边。 “嘻嘻……,呆会儿就到了,等着吧。”悟泓狡猾的笑笑,回到座位上。 悟泳看看他,一甩头回座,说:“不说拉倒,有啥了不起的!” “三哥,告诉我嘛。”悟汀拉着他的衣袖央求着。 “是啊,是啊,三哥告诉我们嘛。”悟汐、悟沁也围着他连声求到。悟泳虽然没开口,但耳朵也扯得长长的。 只是悟泓似乎打定主意不说,只是一脸神秘莫测的笑着,“等会儿就知道了。” “扫兴!”悟汀一赌气,转头回座,眼睛鼓鼓的瞪着悟泓。很快,青司领着两个侍从抬着一个用黑布围得严严实实的四方形的笼子进来,放在堂中后退下去。 悟泓一拍手,走上前去,道:“看,这不是来了么。” 几人一股围上去,只有我依旧坐在位上,眼睛瞟也不瞟一下。悟泓见众人皆被他吸引,独我毫不为之所动,心中想必不免有几分气恼,鼻吼里还哼了一声。 “不要动!”悟泓一巴掌拍开悟汀想要掀开黑布的手,若得悟汀一声尖叫,“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娘!” “去告呀,告了就不让你玩!”悟泓有持无恐。悟汀闻言果然住嘴。 “三哥,别管她,让我们瞧瞧吧?”悟汐也伸出手想一探究竟。 “讲了不准动!再动我可不客气了。”悟泓又一掌拍开悟汐的手。 “三弟,你干么打人,不看就不看就是,有什么了不起!”悟泳一甩头,作状离去。 “其实,你也想看看吧?”悟泓笑得一脸狡诈地看着悟泳,“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 “哼!谁想看你的破玩意儿。”悟泳一把拉起悟汐、悟沁,“走,回去坐好,呆会儿说不定父亲就回来了。” 悟汐、悟沁被悟泳拖着,无可奈何地往回走,只是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黑色的笼子。 “其实想看也容易。”悟泓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果然引得悟泳回头,但不开口,只是拿眼看着悟泓示意有话快说,否则不候。 悟泓低头围着笼子转了一圈,然后抬头看向四人说:”我昨儿个跟娘上街时买着了一个稀奇的怪物,只是我怎么弄它也不吱声。你们谁若是能让它出声叫一声,我就把它送给谁。” 四人一听,全部围回笼子,研究起来。 “不能打开看看吗?”悟泳怀疑的问道。 “不可以。只有等你们谁让它叫了我就打开让你们开开眼界。”悟泓笑得贼贼的。 “我先试!”悟汀生怕被人抢了先,瞥见桌上放着一把戒尺,便一把拿过来,瞅着笼中之物使劲敲打几下,只是笼中之物并没叫,只是移动着想躲闪。只是那笼子不过三尺见方大,怎么闪也是有限,所以悟汀那几下结结实实的打着了。 “我来!”悟泳见悟汀无效,便抢过戒尺,竖著作刀样狠狠砍了几下,笼中之物动得更加剧烈,但依然不肯出声。 “看我的!”悟汐拔下头上金钗,用那尖尖的钗尖儿用足手劲连刺那笼中物几下,但见钗尖都见红红鲜血,可那笼中之物却还是不肯叫一声。 “走开!让我来!”众人回头一看,悟沁竟然抱着一个一尺高的花瓶走过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悟沁已用那花瓶向那笼中物当头砸下去,只听“轰”的一声,花瓶碎裂,似乎听得“咚”的一声,笼中有什么东西倒下,但依然没有叫出声音。 四人相视看看,都在惊疑,这笼中之物到底是什么?竟然这般能忍! “哈!怎么样?无计可施了吗?”悟泓坐在椅上,悠闲的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鬼怪物?”悟泳回头问他。 “呵呵……,现在来看我的手段。”悟泓走到笼前,“不过先让你们开开眼界,看看是什么。”说完一把掀开黑布。 众人一看,齐声惊叫,倾泠被这叫声吸引,忍不住也瞟了一眼,这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冷气!那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但见那孩子头破血流,全身衣服已破如烂布几可见肉,满身伤痕竟无一寸完肤! 我看着,再也无法安心地在椅子上坐不下去了,也站了起来。 第五章 龙生九子 “呀!她有左手六个手指呢!”悟汀惊叫道。 “她右手也有六个手指呢!”悟沁也是一声叫。 “果然是个怪物!三弟你哪弄来的?”悟泳也是极感兴趣地问。 “昨儿个跟着娘上街时买来的,才花了四两银子呢。”悟泓绕着笼子转了转。 笼中的孩子畏缩的抱紧身子,把双手藏在袖中,只是破烂的衣袖遮不了什么 但悟汐却一把撕下她的袖子,叫道:“不许藏起来!本郡主还没看够呢?” “你有什么手段让她叫出声来?”悟泳问悟泓。 “简单!”悟泓从袖中拿出一把半尺长的匕首,拔出鞘来,寒光闪闪,端的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器。“父亲赏给我的这把匕首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你想干么?用匕首刺她?”悟泳问。 “大哥,你这脑子不怎么管用。若是刺有用,刚才悟汐的金钗早就奏效了。”悟泓比划着手中的匕首,看着笼中的玩物,“俗话说‘十指连心’,若我把她的那多余的二指削下来,你们说她会不会叫呢?” “小心父亲知道了,那可就不好玩了。”悟泳气恼刚才悟泓嘲讽他没脑子,故意出言打击。 “你要去告状吗?”悟泓斜着眼睛看向悟泳。 “哼!本公子才不屑做那种小人行径。”悟泳眼睛看着屋顶。 “那就得了,这里不会有人去告状,父亲自然不会知道,外头青司守着呢,父亲回来他会通知的。”悟泓说着眼睛瞟向倾泠,只见她眼睛定定的看着笼中的孩子,哼,原来也想玩嘛,装什么腔! “三哥,让我削一个。”悟汀想抢悟泓手中的匕首。 “一边去,看本公子玩。”悟泓一把推开悟汀,自个儿走到笼前,眼中闪着如狼般残忍的光芒,“你们说,是先削她左手的还是右手的?” “三哥,会不会出很多血?血可是很脏的。”悟汐掩掩鼻道。 “三哥,削了她的手,她会不会死?”悟沁问道,若是死了可麻烦。 “血嘛,应该是会有的,但这没什么可怕的,至于会不会死,削个手指应该不至于这样严重,不过即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娘说死了后埋在集芳园的花树下,明年花还会开得更灿烂呢。”悟泓满意地看着笼中孩子越缩越紧,越来越抖的身子。“先左后右,我就先削她左手好了。”他一把捉住孩子的左手。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一群人,眼中有恨、有惧、最后目光扫向离得最远的倾泠。 “还敢瞪人呀,看我切下你的手。”悟泓扬起了匕首。“住手!”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为什么会忽然间违反母亲定下的允许插手他人之事的规定?我不知道,只因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凄切、绝望,一种哀婉的祈求看着我时,我就觉得心痛。这一双大眼睛让我想到一种在书上看到的动物,一只陷入囚笼任人宰割的鹿儿,神情凄楚哀伤。我要救她! “怎么?你也想玩玩?”悟泓盯着我,挑兴地问。 我走到笼前,从悟泓手中把孩子的左手拉下,一字一顿地盯着悟泓道:“她是人,不是畜牲!” “她是我买来的,我要怎么着你管不着!”悟泓嚣张地说道。 “绝不许你动她分毫!”我冷冷的厉声道,然后转身打开笼子,要把她拉出来。 “你大胆!”悟泓一掌推向我。 还好,悟重哥哥教的几抬防身功夫还能用上,我闪身就躲过他的突袭,然后随手挥了过去。“拿开你的脏手,上面的血腥味太浓!” “啪”的一声,我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竟然敢打我?”悟泓又惊又怒,一拳挥过去,打在我肩上,“我打死你!” “侮辱他人就该打!”我回敬一拳,顿时和悟泓扭打一团。或许是跟悟重哥哥防身功夫了得,或许是悟泓没有学过功夫,我竟占了上风。 悟泓见打我不过,回头对悟泳等人道:“还不过来帮忙打啊!” 悟汀首先冲上去,“竟敢打悟泓哥哥,我也打你!” “三弟,七妹小,作哥哥的应该让着妹妹!”悟泳想上来劝架,不想悟泓竟伸手打了他一拳。他一时气急,挥手打了过去。 顷刻间,悟汐、悟沁也围上来了,抓手的、踢脚的、抡拳的都来了。不到片刻,便有几个鼻青眼肿,嘴角破皮。守在外面的各人的随从们听得声音赶进来时已是一场混乱。 “停手,停手呀!小祖宗、小姑奶奶们,快点停手啊!”青司急急惊呼。 我们似乎没有停下手来的意图。 “还站着干么,快帮忙拉开他们啊!”青司只得招呼着众随从们。 于是,众人上前想把扭在一团的我们拉开,可是我们如何肯听他们的,更是连着他们也打了,一时只听到这个叫,哎哟!我的手!那个叫,哎哟!我的脚!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都给我住手!”一声威严的喝止声响起,众人齐齐住手,只见父亲正站在门口,脸色怒且冷! “父亲,她欺负我!你看我的手全给她抓破了。”悟汀一声娇呼,抬起双手想要获得同情,只是手中掉落几缕长发,让她气势顿弱,那是刚从倾泠头上扯下来的。 “父亲,她想削掉那个小女孩的手指,我不让,她就打我。”悟泓也恶人先告状。 “父亲,她打我们……”悟泳、悟汐、悟沁也一齐诉苦。 父亲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我。 我正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到处抓痕,嘴角流着血,衣带歪斜且撕破多处,见他来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她欺负人。”悟汀犹是走过去摇着他的手,娇滴滴的倾诉着。 父亲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只是眼神锐利的扫着我们。结果,他们全是心虚的低下头。 “青司,你给我说清是怎么回事!”父亲看着青司道。 “这个……这个……”青司嚅嗫着。 “我要听实话!”父亲冷冷的道。 “是!侯爷。”青司不敢隐瞒,当下将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过程中不忘求饶地看着悟泓。随着青司的途说,悟泳、悟泓、悟汀、悟汐、悟沁全是脸色发白。 “好!很好!”父亲怒目扫视着子女,“看来我平日的管教全是失败了,竟然教出了一帮视人命如草芥的好儿女!来人!给我家法待候!” “侯爷?”青司颤声道,“几位公子、郡主年龄还小,不用如此重罚吧?” “轮得到你来多言!”父亲一挥袖坐下,看着堂下的儿女,“全给我跪下!青祺,家法取来没?” “回侯爷,”青祺躬身答道,“已唤人去取了。” 跪在堂下的几人全是一抖。不一会几个仆役取来家法,竟然全是手臂粗的长约五尺的木杖。 “每人二十杖!”父亲冷冷的吩咐道。 悟泳他们一听二十杖,便齐声哭起来:“父亲,饶了孩儿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啦。”一时堂中哭声震天。 “都给我闭嘴!”父亲喝道,“谁再敢叫一声多加二十杖!” 此言一出,堂下果然悟静下来。 “还给我站着干么?给我打!”父亲看着那几个愣在那儿的仆役。 那抱着木杖的六个仆役只好每人走到一位小主子面前,抡起木杖打下,虽不敢重打但因父亲在场,因此每杖都结结实实的落在身上。 那是何种的疼啊,我也何曾吃过这种痛!当下全趴在地上,跟着哥哥姐姐们“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打到十杖时,只听得一声女子尖叫声:“侯爷饶命啊!” 原来是虞氏赶到,想来是有仆人跑去告诉了她,接着二姨娘和四娘娘、五姨娘相继赶到,一齐求饶。 虞氏一身红艳宫妆,美艳如花。抱着趴在地上的悟泓,哭泣道:“侯爷,孩子还这么小,如何经得起这般杖击,你这么个打法不等于要他们的命!” 二姨娘一袭蓝衣,容貌端丽,彼具大家风范。只是此时也一片慌乱,跪在地上道:“侯爷开恩啊,即算孩子有错,也不能如此狠打啊,孩子若出事,伤心的不还是您啊!” 四姨娘一袭翠绿衣裳,神态如弱柳般楚楚动人。此时一把跪在父亲膝前:“侯爷,你若要打就打我吧,别打孩子!” 五姨娘则穿着简单多了。她原本是侍侯父亲的侍女。她一上来,并没有扑向父亲,而是直奔她的两个孩子,抱着她的两个孩子号淘大哭。 他们一见母亲到来,齐齐哀哭,“娘,好痛啊,娘,好痛!” 我抬眼看去,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想来母亲在病中,不会有人去通知她。 父亲却一挥手:“来人,把夫人请出去。” “侯爷!”虞氏尖声叫道:“我不出去!不许打我的孩子!” “侯爷!开恩啊!”二姨娘、四姨娘、五姨娘苦苦求道。 “住口!谁再多言,多加十杖!”父亲毫不动理会,“给我打完!” 执行家法的仆役再次挥杖,一杖一杖的声声可闻,四位姨娘只有咬着唇,站一旁心如刀割。 “侯爷!”母亲在侍女的搀扶下也来了。她“扑嗵”地跪了下来,向父亲哀求道:“孩子小,身子骨承受不起啊。” “嗯,难道孤说话不算话啊。来了,加打金子十杖。”父亲依旧不动情,手一挥。 疼啊,我却不敢支声。因为一喊出来,怕母亲心疼。其实,我哪里知道母亲此刻早已经昏倒在一旁,被人抬回卧室去了。反正,我只觉眼前发黑,接着怎么都不知道。 在痛楚不断地侵袭着身体时,我咬牙睁开了眼睛。怎么还在偏厅呢?我听到那些姨娘正在嘴里叫着:“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可我的屁股还在啪啪地打,旁边数数的人已经数到了二十三了,我该打完了吧。对了,父亲给我多加了十杖。 忽然,一时之间整个大堂静得连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再没有人打我了。我抬眼模糊的双眼,只见门口站着一名风华绝代的紫衣女子,并没有珠宝装饰,也无脂粉修饰,整个人清清淡淡,却偏偏艳绝人寰,那种美丽震摄人心! 这是谁?我想知道。 “拜见夫人。”只见侯府总管青祺走过去镇定的行礼。 喔,这就是父亲的正室夫人,我们的嫡母。 几位姨娘已经当下一齐跪拜:“参见夫人!” 她淡淡的扫了她们一眼:“几位不必行如此大礼。”然后,径直走到我的身边。 她扶起我,擦了擦我嘴角的血说:“疼吗?金子。” 我点点头。 “你们过来背郡主。”她转头吩咐着侍女。 一个侍女上前弯下身来想背起我。我却没有理会她,而是艰难的一步一步地走到那笼子前面,拉起那笼中的孩子,然后看着嫡母。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孩子,然后吩咐道:“来人啊,扶郡主回去。”两全侍女低声应到,一左一右扶着我和那孩子往门口走去。 “那是我买的!”悟泓一见我要带那孩子,一急顾不得身上伤痛,拦在我面前。 嫡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让开路,可犹是不甘心,向虞氏哭道:“娘,那是我的。” 虞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站住!”此时,父亲忽然喝道。 嫡母闻言回过头来看向父亲:“侯爷家法还没执行完吗?若没完那下次再来领罢,再打下去只怕这小命不保,金子死了或许侯爷并不伤心,只是这与府中打死一个仆人可不一样,只怕……”她眼神忽然利得象冰剑,“只怕皇上会过问!” “你!”父亲拍案而起,“少拿皇上来压我,本侯爷难道怕了你不成?” “哈!这真是笑话了,想侯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谁来着。不知侯爷叫住我们母女,还有何吩咐呢?”嫡母嘲弄地勾起唇角。 “人是虞氏买来,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父亲有丝狼狈地说道。 “原来这样啊。”嫡母转头看着门口的虞氏,“三姨娘,这孩子你花多少钱买的?” “四两银子!”悟泓不等虞氏答话便抢着说道。 “此等贱奴不值什么钱,夫人喜欢就领去罢。”虞氏拉住悟泓低眉答道。 “喔。”嫡母环顾周身竟无值钱之物,便从侍女头上取下一根紫玉钗,递给悟泓:“这根钗子可不止值四俩银子,三姨娘,你没意见吧?”然后也不等虞氏回答便越门而去,侍女挽着我们跟着离去。 “啪!”当离去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响,猛回过头来,只见父亲竟将那紫玉钗一撇为二。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紫玉钗是父亲送给嫡母的,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个垂饰都是父亲一手一手刻上去的,一手一手镶上去的。 第六章 伤逝 嫡母将我和那孩子领回到母亲的身边后,便不再露面,踪影全无。于是,我有好多问题想问母亲,但看见母亲那苍白和痛苦的脸,我还是知趣地把话咽下去了。 我受的只是皮外伤,一个月后差不多痊愈了。 只是那孩子,不但伤势严重,且精神极受损害,非常怕黑,每夜都做恶梦。说也奇怪,只要我安抚她,她便能平静下来,只要和我呆在一块,便不再做恶梦。 于是,母亲安便在我卧室的外房摆个软塌,让那孩子睡在那,以后果然睡得安稳。 休养了半年,那孩子总算康愈,不再那么怕黑,只是极不爱说话,问多大叫什么,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极爱沾着我,怎么也不肯搬离。母亲见此,便让决定留下她。 我也极为喜欢她,每次看到那双褐色而温柔的大眼睛,总是让我想到那美丽的可爱的梅花鹿。于是,我给她取名鹿儿,而且告诉她四月十五日就是她的生日,现在七岁了,应该比我小,决不会比我大。我是到哪儿就带着她,同吃同住,还教她识字唱歌,亲如姐妹。 只是,那鹿儿似乎对自己左右拇指旁多长一指的双手极为自卑,总是藏在袖中。母亲安慰着她,握着她的手说:“你的双手比别人多一个,肯定也会比别人更加手巧!” 鹿儿闻言竟然第一次绽颜一笑,以后果然不再藏起来。 自被父亲那次杖击之后,我再也不敢随便到其他地方去转悠了。每天看书习琴,有时看看保姆如何教鹿儿学一些女儿家的东西,偶尔还会做一串花环戴在母亲头上,然后可以欣赏母亲短暂却艳夺人寰的笑容。 那一段日子是舒心惬意,甚至是快乐的。 不知过了多久,玉兰花开了。大姨娘来了。 我远远地看着玉兰树下她们两个人。风吹落的花瓣,一片一片飘在她们身边,听不清她们说了甚么。只是大姨娘转身走来,那掩饰不住的无奈,被我询问的眼神一带而过。然后,她告诉我,她要到京城去陪悟重哥哥了,不再回襄阳城,也不再回襄东侯府。府里的事将由二姨娘和三姨娘作主了,叫我以后要小心从事。 我不甚明白地点点头,只是不明白大姨娘为什么不再回襄东侯府。 大姨娘离去后,我向母亲走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很不安,从没见过这种迷茫的眼神。我搀扶住母亲,“娘,起风了,早些回房去安息吧……” 母亲像是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只听见耳边游丝一样的低喃:“她让我把你过继给她……过继给她……不,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来承受这儿女情长的痛苦……我再也不能让我的女儿……不能……”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大姨娘走的时候,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姨娘叹了一口气,带着几滴眼泪离开。而我的父亲,却没有一次来看过母亲。 不知为什么,大姨娘走了以后,仆人们变得慵懒起来,暂不说衣食被克扣不少,就是母亲要服用的医药,也不能常常按时送来。最后,还是保姆想着法儿,从外面买来一些草药和食物,我们才支持了下来。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辉洒满人身上,让人感觉舒服极了。但这时,屋里却传来了一阵哐啷声。我连忙跑了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正扶住母亲,一旁还有尚未燃烧殆尽的纸屑。 “娘,”我看见母亲手上那印有血块的手帕,我慌了。 “金子,你出去吧,娘还有事,”母亲摇摇头,说着。 “娘,”我不肯。 “乳娘,把郡主带出去,”母亲下命令了。 “走吧,郡主,夫人还有未了的事啊,”保姆强行将我带出了屋外。 深夜,我悄悄来到母亲的房间。只见房间里烛光微闪,想来母亲还没有安息。我推开了门,见母亲果然坐在桌前,正挥笔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她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我走近时,她才写完了,然后向我伸开双手。我扑入了她的怀中。 “娘,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疼孩儿了,”我撒娇地说。 “傻孩子,能有什么事呢?你永远是娘心中的至宝。”母亲轻轻地拍拍着我的后背。 “那今天来的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你有什么话只跟她说?”我眷念着母亲的怀抱。 “是吗?真没想到,我的金子还这么什么记仇啊。”母亲笑了,“放心吧,金子,娘会告诉你的。” 第二天早上,母亲就把我叫了过去,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等会儿,你跟鹿儿去佛堂一趟。到哪儿,如果有人的话,你就跟着她走。如果没有,你就看看这信,你会明白一切的。” 有多长时间没有来到这座佛堂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佛前,我祈求保佑母亲身体康复。当我睁开眼睛时,竟看到了一双眼眸。此刻,我感觉殿外的经幡在动,穿堂的风在动,我的心,在动。 “找我吗?”她——我的嫡母在问。 “嗯,”我点点头。她太美了。上一次见到她,并没有像这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见到她的那一刹,我就明白便是母亲要我找的那个人。只是她的美丽显得如此刚强和坚毅,让我觉得害怕。 “你愿意让我做你的母亲吗?”她转身在佛前作了一揖。她淡淡地问我,仿佛早已渗透我的心思。 “你原本就是我的嫡母,”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回答她,最终却只能说出这句苍白无力的话。 “不是嫡母,而是母亲,你只能有一个母亲,”她笑了,笑得有些凄惨。我看见子她眼角留下两行情泪,凄美之至。 “不,”我的心中一颤。 “不,我要我的母亲!”我明白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猛地站了起来,扔下鹿儿,还有她,朝佛堂外跑去。 我拼命地跑,希望能赛过那空中的鸟儿,因为那样,我还能见到母亲。跑啊跑啊,跑得我脚痛、肚子痛、胸口痛,头晕、呼吸困难,感觉随时会倒下去。 但人怎么能胜过天。我刚到那院落,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哀嚎声。再进去,里面围满了许多的人,其中还有父亲。我的双眼变得模糊,只知道往前走。终于,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母亲。只是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不,老天爷,你不能,你不能就这样夺走我的母亲。 “郡主,七姨娘去了,”这时,旁边有人告诉我。 “不!”我眼前一黑。 母亲的葬礼很简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此刻,躺在棺中的母亲终于洗净铅华,结束了她平淡的一生。但是她依然很美,那种平静的美。 我呆呆地望着母亲的棺椁入土,然后被一层一层的泥土盖上,最后垒起了一个大的土丘。然后,洒满纸钱,献上贡品。然后,该哭的哭的,该嚎的嚎。终了,所有的人都离去了,只剩下我和保姆,还有鹿儿。 最后,一阵马蹄声让我从哀思中抬起头来。只见开业哥哥骑着一匹黑色的马,后面还跟着一匹白马。 满面的风尘,以及马儿发出的沉重的喘气声,我知道他一定是从很远的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儿。我站了起来,静静地等待他的靠近。 他翻身下马,来到我的跟前,对着我微笑。他的微笑很坦然。他身后是金色的早晨的阳光。 他问我:“金子,愿不愿意跟我去骑马?” “骑马?”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尽管我的马术并不如何,但是此时此刻,我愿意和开业哥哥在一起。因为似乎除了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骑在了白马上,跟在开业哥哥后面。 在一片空旷的郊野,开业哥哥下马,接着把我从马上抱了下来,让我站在那浓密的草丛中。他把那匹白马栓在一棵大树上。然后,他自己便又跨上了那匹烈性的黑马。我有点疑惑地看着开业哥哥做着这一切,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跃马扬鞭。 黑色的骏马开始奔跑。 我被丢下了。不久,那黑色的马回来了。开业哥哥骑着它围绕着我奔驰。 就在那一刻那个瞬间,我感到了害怕。 “金子!”就在这时,我听到开业哥哥在叫。突然,我觉得自己离地而起。我漂浮了起来。 那么轻的,仿佛我自己就是一片云,正在被一种什么有力量的东西提起。我的脚迅速离开了地面,耳边是呼呼响着向后掠去的风。 就这一个瞬间,我就侧身坐在了那匹飞驰着的高头大黑马上,坐在了正扬鞭跃马的勇武的开业哥哥跟前面前。我只觉得我的耳边扑过来一股热流,那热流在说,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在马的狂奔中,我的心也在狂奔。 我觉得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和匆匆向后掠去的一片片葱绿。 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 “金子,好些了吗?”开业哥哥在我的耳边说。 “哇!”母亲离去时,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几日压在胸中的悲怆,再也无须压抑,我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哭湿了开业哥哥的衣衫。 “谢谢你,开业哥哥!”当眼泪哭尽时,我抬起头对开业哥哥说。 “哭出来就好,金子”他依然是那么温柔,轻轻揉揉我的留海。“只是以后不要这么压抑自己。记住了,金子,如果不高兴了,伤心了,开业哥哥如果赶不回来了,就出来骑骑马,看看这广阔的原野,就什么都想开了。” “嗯,”我哭累了,有些想困,就往他的怀里靠去,想蹭个最舒服的地方。 “唉,金子,你怎么还没有长大呢?”他轻轻把我的脑袋一拍,舒服的地方就找到了。嗯,我已经看到了周公,六头牛也休想拉走我。 “我的小金子呀……” 所以,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第七章 遗书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开业哥哥便来到了我的房间。可他还来不及坐下来,喝上一杯清茶,一个士卒就捧着一个大信封快速地进来了。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悟重哥哥写的,上面说因为开业哥哥私自离京,皇子很生气,却没有告诉帝王,只叫悟重催促开业即刻回京城。否则,后果由开业自负。 就这样,开业哥哥无可奈何地放下茶杯,放下了我,匆匆地离开了襄阳城。 开业哥哥走了以后,侯府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暂不说我们被赶出了母亲居住的那个小院落,被安排进了一间小阁楼。就说父亲在娶第九位姨娘时,悟泓就带着哥哥姐姐来了,请我要鹿儿。我自然是不肯给的。 几番话下来,又动起手来。这回是他们几个人打我一个,保姆在一旁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就这样,父亲在前院拜堂成亲,我和哥哥姐姐在后院打了个你死我活。没有人敢去通告父亲。直到前院的吉庆之音终了,二姨娘和三姨娘才不急不慌地来了。她们处理的结果是,在如此喜庆的日子,做这等有害手足之事,实乃大逆不道。作为惩罚,我脱去郡主的服饰,穿上粗衣,到洗衣房去劳作。 这种惩罚是否有过于严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场的人没有言语半声,只有保姆和鹿儿的苦苦哀求。但很快,她们的声音也没有了。因为三姨娘命令将她们二人拉下去重责五十杖。上一次,我是主子,侍众们才手下留了情,但也让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五十杖,想来那些侍众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不知道,保姆和鹿儿能否熬得下来。 我发怒了,我要反抗。但是没有用,我被她们用手紧紧压住,翻不起身来。 洗衣房,若不是因为一次的惩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那是用围墙和屋檐的四角围起巴掌大的天。不过还好,常有阳光。破败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地面上满是湿滑的淤泥,四处都是随风飘散的棉絮,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味。 “起来,起来,干活啦。”远处一个痴肥的妇人边喊边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随处躺卧的女人们。因为没有房屋,这里的女人们都随手抱过干草就睡。她是李媪,是这儿的主管。那些女人头发散乱,有的地方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破烂的衣服下漏出长年不洗澡黝黑乌亮的皮肤,塞满淤泥的指甲让人作呕。 ;我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同样的不堪入目。浑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烦。 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 整个洗衣房只有东南角一眼清泉,饮水洗衣都在这里。 我小心翼翼的拎着水桶迈过横卧着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大概死了吧。 洗衣房的活计粗重,戾气也深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自尽后这些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洗衣房里,充溢在每个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剧。 因为襄阳城四周驻扎有十万人马。同时,它也是全国苦囚的劳役之处。十万人的衣食住行都由父亲掌控。这洗衣房就是父亲专为洗衣而设的。一来从全国各地押送来的女囚,有地方可以安置,二来节约了部分开销。只是,他不会想到竟会被那些姨娘借用来惩治他的女儿。 原本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 下雨了。也好,难得的洗澡机会。 我将汲来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着衣服。 ;浣洗面前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否则没有馊饭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也不可能全部做完。 每当临近夜晚时,当所有的人都睡去的时候,借助月光,我偷偷拿出母亲遗留下来的那封遗书,再一次地逐字看个遍。这里面的每个字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随便挑出一段来,我都能背诵下来。但我还是要拿出来看看,因为这是母亲的笔迹,有着母亲的气息,是母亲留给我惟一的东西。尽管每一次看得都是泪流满面。 “吾儿,娘总是盼望你快点长大。那样,娘就能把所有的事都一一向你说个清楚,但上苍不让娘等了。这么长长的故事,当着你的面,娘怕无法说得畅快,所以写了这封信,所有的因与果全在里面。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娘相信你定会明智的看待这些前尘往事,不会被任何东西所绊缚。” 娘每当看着镜中的倒影,娘就想笑。恍恍惚惚间,仿佛过了千百年, 那时候的娘是多么无忧无虑了,爹爹虽是个小官员,但父母恩爱,视我为掌上明珠,一家三口生活其乐融融,幸福美满。 但这所有的一切又好像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那个阳光耀眼的春日。 门被“哗“的一下被推开,外面的阳光顿时洒了一屋,我一时之间被晃得睁不开眼。烟儿(就是你遇见的那位陌生女子)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还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他来了,他来了!” 我看着她那狼狈的样子,不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了烟儿,又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问她:“谁来了?莫非是阎罗王来找你锁命了?”烟儿一口气把茶喝了个杯底朝天,又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才道:“小姐,是他呀!那个老爷成天没口夸赞的他呀!” 我猛然一惊,果真是他?那个爹爹每天都要提起的他终于来了。我拉起烟儿快步向大厅走去,迫不急待的想见一见那个让爹爹刮目相看的他。婉转之间,已经来到了大厅后方,刚想转到屏风后面去偷偷的看他一眼,可是一转念,我带着烟儿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走了进去。先向爹爹请了安,我又朗声说道:“听闻爹爹有佳客到来,女儿久闻其名,今特来一见,请爹爹勿怪女儿唐突。” 说罢,我抬起头来开始细细的打量起他来。第一眼望去,我不禁有些失望,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把他想象成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而在我眼前的他,除了那宽广的额头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外,剩下的简直比常人还要平凡上几分。我看得出来他也在细细的打量着我,异样的眼神在他眼里一闪而过,那眼神中有一些失望,但又夹杂了一分惊奇。他想必心里也在暗暗的评论着我的名实不符,只怕他今生还未见过我这样大胆放肆的女子吧。看到了他眼神中的那一丝失望,我笑到:“只怕让公子失望了,外间传言多名过其实,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忙道:“小姐不必自谦,今日得见小姐其人,只觉传言不及小姐之万一,小姐才貌双全,蕙质兰心,端为世间无双。” 我娇笑一声,“公子今日初次见我,至今不过听我说了一句话,有怎知我有才无才,是否蕙质兰心?” 我暗暗得意,世间又多了一个被我问倒的伪善之人。不料他听了我的话之后,哈哈一笑,说道:“小姐果然直爽,不同于世间其他女子。老实说我一开始的确认为外间对小姐太过于夸赞。就从小姐这冒然见我的举动来讲,小姐就有失闺教。不过听了小姐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说小姐更胜外间所传十倍。” 这回,换成我怔在了那里。一颗心,就在那时不再属於我一个人。 从此,他成了我家常客,他常和爹爹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而我也和他们一起发表议论,有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和爹爹总说,女色亡国,而我却说女子都是可怜之人,不但沦为男人的玩物,还要背上千古骂名。如果不是那些男子不思进取,不顾天下苍生,又何至於丧命辱国?爹爹一生仕途不顺,晚年得交他这位忘年挚友,只恨不得要他替自己完成未酬壮志。而他少年得意,又却有真才实学,只盼能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从此睥视天下,指点江山。我时常看着这一老一少高谈阔论,却突然之间觉得他们可笑至极。只要天下之事还是天子独断独裁,而天子又是一个为奸是用的人,那么他们的那些理想抱负就永远都是空谈不是吗?当然我只是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见识?久而久之,我不再议论朝局,也不再评断世事,只是冷眼旁观着他一天比一天热心名利。 有时我独坐窗前,听着他和爹爹一次又一次的叹息着自己的怀才不遇,我不禁自问,难道平平凡凡的度过一生对男人而言真的是如此的不可为之吗?难道一定要“一览众山小”方算不白来世上走了一遭?我真的不懂,只因我不过是一女子,不是吗?渐渐的,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充满了爱慕与激情,他的眸子也不再清亮如昔。终於有一天,他和爹爹又喝醉了。醉梦之中,他喃喃道:“为何卿非大贵之家,为何我非名门之后?” 听罢,我淡淡一笑,我早知这一天必会来到,只是没料到来的如此之快。我低声唤来烟儿,把他和爹爹扶到了床上,让他们再一次的抵足而眠。那天之后,他仍是我家常客,但我却不再见他。 谁知,这个国在一天之间真的亡了,一个朝代转眼间成为了另一个朝代。父亲不愿做亡国奴,自尽于家中。我的家族便被人密告为忠于旧朝之臣,所有的人都扣上了谋逆之罪。母亲死于狱中,我成了琴伎。再后来,我嫁给了你的父亲,生下了你。 一日,嫁人已久的烟儿突然求见。见到我之后,她告诉我,他落发出家,不再在这红尘中打滚,然后给了我一张诗笺。我看完之后,就把它烧了。谁想火灭之后,居然还有最后一句未曾烧完,上面用那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写着: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信写此处,后面还有一张,上面有着娘呕吐的鲜血。褐色的血迹,常常让我啜泣出声。 吾儿,为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的嫡母郑夫人是一位宅心仁厚之人。她喜欢你,几次想让娘把你交给她抚育。但娘不肯,因为你是娘在这个世上的惟一亲人啊。但现在,娘不行了。你只有跟着她,才能平安地长大,也许还有一番广大的前程。但是,娘宁愿你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家,嫁人,相夫教子。只有那样,人才能活得轻松,活得自在啊。 吾儿,不要伤心,也不要哭,娘这样是一种解脱,因为娘活着真的很累很辛苦!娘再也不愿承受! 你好好的活着,这是娘对你惟一的要求。只有这样,娘才走得安心。 靠着这封信,我度过了这难熬的一日又一日。 第八章 际遇 木栅栏门外一片喧闹,那仿佛与我无关,我依旧锤着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冻裂的口子随着敲打绷绷的疼。 咣当一声,栅栏门的大锁被打开,李媪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人。 洗衣房不常来人,油水也甚少。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仍然没有抬头。 “郡主,”这是鹿儿的声音。 我一怔,顺声望去,真的是鹿儿。她正泪流满面地奔向我。在她的身后,我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我的嫡母。她依然是那么倾国倾城,绝代风华,无人得配! 鹿儿的哭泣,却让我的眼中无泪。我只是静静地望向她。她身上的铠甲是金色的,在阳光下烁烁发光,只是那铠甲上鲜红的斑斑血迹以及零乱的发丝,显示她才刚从远处的战场上赶回来。 我被她牵住手。我戒惧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睛氤氲了一层迷雾,挡住了她的所有情绪,也挡住了我的探询。她淡淡对随从下令:“查出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 随从们很快将那天参与事件所有的人员押解到了回廊上。其中,里面包括我的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侍从与侍女。 她牵着我手站在回廊的台阶之上,又淡淡地下令:“主子杖击五十下,奴才杖毙!” 看着执事仆将那些侍从和侍女一一杖毙,鲜血染红了碎石拼成的地面,我的心有些颤抖。 那一刻,她蹲了下来,与我平视,眼睛明亮得如夜幕中最亮的晓星。她很平静地笑着,仿佛闲庭赏花般寻常。她对我说:“金子,你是尊贵之人,这些小人的生死不应入你的眼,进你的心。” 我看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当二姨娘和三姨娘带着一派尊荣出现时,她松开了我的手。我镇静地走上前一步,扬起头,无视脚下的血迹,也无视姨娘们眼中的愤怒,是郑重而完美地行礼。 “夫人,我等掌管襄东侯府的大小事务,执法之事应是我等之职吧!”三姨娘尖锐地叫着。可惜的是,她问的是郑子英,是父亲的嫡妻,是手掌重兵的襄阳王。她根本没有回答的兴趣,只是走近我,摸了摸我的头,仿佛赞赏我一般微笑。 “襄阳王是何等尊贵的,尔等不得放肆。而且在襄东侯府,掌管事务的人并不一定是主子吧。”她身边的侍女恭敬地解释着,却又带着教训的意味。 在慢慢调养中,我身体渐渐恢复了。现在,我已经搬到了襄阳王府。记得我被抬出襄东侯府的时候,很少露面的父亲出现了。他冷冷地注视着嫡母,静静地看着我从他身边抬走。临了,我听到父亲在说:“希望你不要将她培养成第二个你。” “那就是她的造化了!”嫡母也漠然地回了过去。 父亲带着痴情的目光目送着我和嫡母离去,但嫡母却从没有正眼看过他。是不屑,还是躲避,旁人是很给知道的。我只知道在走襄东侯的时候,嫡母握着我的手,说:“再看这个地方一眼,从此以后它不再是你的家了。” “那哪儿是我的家?”我没有回头去望最后一眼,而是淡淡地问。 “襄阳王府,你将是我的嗣子,继承襄阳王的爵位。”她笑了,似又要感觉到一场精彩将拉开序幕。 “嗯!”我闭了眼睛。我才不相信她的话,自古以来,只有男儿可继承爵位,从没有听说女儿家也能继承爵位的。年少的我,生命还那么漫长,懒得理会这种不大可能的事。现在,我只想好好地休养。 但等我能起身下床时,她就已为我准备好了三位先生,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当我能行走自如时,她又为请了一位教我武功的人。这是一位非常文弱的人,但他那转眼即瞬的轻功和一两拨千金的能耐让我钦佩不已。 可以这么说,我每天都在学习,很少见到她。偶尔向其他人问起,得到回答的是她不在家,不是奉旨剿匪,就是出兵迎击侵犯之敌。我不知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战打。不过,想想,开国之初,战事连连也是正常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来了。但通知我的时候,已经是晚饭过了。我慌忙地来到了她的书房。 她正坐在榻上,打着棋谱。见我进来了,便笑着让我坐到身边来。 “这么急做什么?一身的汗,伤风好?”她打量了了我一翻后,就立刻是一阵数落。我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身上平息,心中却觉得很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呼吸平定下来。我才站了起来,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问道:“回来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才通知我?” “喔,我回来去看你的时候,见你在读书,不好打搅,吩咐侍从待你学习完毕后,再告诉你我回来了。不想,你学习的时间竟这么长,过了晌午还不见你的人影。”她一把将我拉到身边,轻抚我的刘海,“本打算派人过去叫你。正好你来了。” 我不再吱声。 “这是我最近搜集到一些新的棋谱,你来看看!”于是,她开始和我研究起棋谱来。 原本,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但她却轻描淡水地处理掉我和她之间的隔陔。两个人就着棋谱过了一个晚上。 事过不久,我才刚从梦中醒来,就有侍从来告诉我,说她在后堂等我。 进来屋里,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她在等我。还有几个陌生人。 “来,金子,过来认识一下这几位大人。”她坐在首位,在笑着说。 在她的介绍中,我知道在坐的这几位,都是她的心腹——伊和,齐能,苏明。 “七郡主已过继给我。我将立她为世子,怎么,你们不见礼吗?”她在用不满的语气地提醒着,却让我吓了一跳。 “参见七郡主!”他们过来参拜大礼。我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一旦成为她的爵位继承人,襄王府中的所有人见之都要以大礼参拜,以明尊卑之分。我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真的决定下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向几位深深地还一礼,连声道:“诸位快请起。” 然后,她招呼我站到身边来,示意他们坐下。紧接着开口问:“伊和,那就请你跟上面写个奏章,把我想立金子为嗣的事告诉上面。” 伊和沉静半天,起身说:“殿下,这个奏章倒是好写。只是七郡主不是殿下所出,而且还是襄东侯府的,恐怕上面不会同意。” 在襄阳王府呆长了,我知道能从他们嘴里吐出的“上面”二字,指的就是当今天子。 “是啊,立嗣可不是小事!”齐能也站立了起来。 “是吗!”她一下子盯住我,仔细打量,另外几人也是。“我想,既然我能授封为王,也就应该能够立她为嗣。”最后,她说。 年纪最大的苏明哈哈一笑,“殿下,只可惜她是个女娃儿。” “女娃儿?”她轻轻地重复了一声,笑得温柔。“苏公,这与她是女娃儿有有关系吗?” 苏明点点头,说:“殿下的眼光不错。”说着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她转头看几我,温和的笑容中多了一分骄傲,令我心头一跳。 “苏公也有同感?”她笑了笑,便看向苏明。 “嗯,只是这一次,殿下得跟上面有得磨了!”苏明来个答非所问,然后闭上眼睛。伊和和齐能此时也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仿佛没有发生这件事一样,开始与他们商议其他政事。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几个月后,立我为嗣的奏章果然被驳了回来。她有些生气,但只是说了一句,这事可有得耗的了。然后,命令人继续上此奏章。但奏章又一次被驳了回来。接着,她又上奏章。紧接着,又是驳回。直至最后,她有些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一趟京城。临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竟突然之间不去了。然后,她亲自写一封书信送往京城。没有过多久,被驳回来的奏章里,多了两个御批的红字:“再议!” 襄阳城地处北方。北国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京城,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国,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间,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两个王侯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母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不再弹琴,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写啊,画啊,我便从走偷偷拣走几幅,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在思念母亲之中,我凭着想象将它们补全。侍女们看见,都说很像。连那因挨了杖击再也无法下床的保姆,也说我画得好。我就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婉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池塘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她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她亲自扶我起来,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是吗?也许将来,我能见到里面真实的一切,但我能拥有它们吗?在这北国…… 第九章 秀女晋选 再过一年,我就要及笄了。但册立我为襄阳王嗣子之事却始终没有定下来。她显得有些焦虑,尽管在我的面前,她总是那么平淡。而最让她没有料想到的是,天子竟然开始广选秀女,理由是皇子已成年,该有各自的妃妾了。秀女的人选要求也并不高,只要出身清白之家的女儿就行。只是这次还做了个特别的规定,凡是王侯将相之家的女儿必须参加晋选,否则不允许配他人,违者当诛九族。对于这一点,伊和等人意见特别大,她却在一旁默不作声。当要她表态向帝王上奏章时,她只说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嘛,我的金子还没有成年。” 我对此事,远没有像伊和等人那么关注,只是每天按时习完自己应学的功课。然后,骑着马到城外溜达一圈。 生活尽管是这样的平淡,但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母亲的忌日,谁也不会注意这个日子,除了我。我骑马来到郊外,下马走到母亲的坟前,想祭拜一下。不想,一个陌生的美丽女人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漠然的注视着我,没有任何征兆。 “你就是陈悟金?”她冷冷的问。 “你是谁?”我问她,心中有些纳闷这女人为何平白无故来找自己。 她却没有回答我,继续问:“你还记得那些因你而被杖毙的人吗?” 我隐而不怒,问:“这么说,你是来寻仇的?” 她没有理会我,却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银光,向我的面孔扑来。 我心中一慌,猛的一闪,然后飞速地亮出宝剑,迎上了她。也许教我习武的师父是一位了不起的武林高手,所以只在几招之内,我的剑就直指她的命脉。转瞬之间,我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但我停了下来,因为我没有杀过人。 不想,她没有挣扎闪躲,反而仰天长笑起来,那笑声如同山谷中盘旋的饥饿的秃鹫,在暗夜中徘徊,让人恐惧。 “你笑什么?”我沉住气。 她冷冷的说:“我笑你可笑,可怜,可悲。” 我不能不大发雷霆:“我怎么可悲了?你死到临头,还狂妄什么?你以为你这雕虫小技,便可以为那些报仇么?” 她惨然一笑:“我知道我杀不了你。其实杀了你又有什么意义?过不了几十年,你自然就死掉了。那个时候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无可奈何。那种缓慢死亡而无力回天的痛苦,反而是对你更大的折磨,不是么。” “你……你……”我觉得有些好笑,有些不想杀她。我还未成年,死亡对于我来说应该还是个很遥远的事。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她冷冷的问我。 我“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要问什么,死前赶快问吧。” 她用另外一只手轻轻绺了绺额前的碎发,恬淡的说:“告诉我,陈悟金,这几年,你有做过恶梦么?” 我被这个女人问得张口结舌。 这几年来,我每个夜晚都会做恶梦,梦见自己在洗衣房所遭受到的折磨,永无休止。每个做梦的夜晚,都如同是对我灵魂的一场酷刑。 我心中没有来由的恐惧起来。 她恬淡的目光望着我,带着讽刺,却没有任何愤怒。 我呆立了很久,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你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出言侮辱我?” 她冷冷一笑:“侮辱,你配么?” 我再也无法忍受,当下要了她的性命。 但当鲜血浸地面上时,静静的躺着的她,看上去是那样渺小和柔弱,微不足道。那一刻,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恶梦,难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无止境的厄运里另外一场恶梦?我彻底的惶惑了。 那一夜,我又做了恶梦。半夜醒来时,我看见她就在我的床边。出自于一种本能,我扑向了她的怀中。她边安慰着我,边将我紧紧搂住,轻轻地拍着我后背。白天,当我带着血淋淋的剑回到王府时,她的脸上曾流露过一种惊诧,却伸手拍拍我的肩,说了一句:“金子快成人了。”于是,我有些怀疑,她是否知道此事,或者这事是她有意指使的。但此刻,我不愿再多想什么,只想静静地偎在她的怀里,因为这个怀里有着一股母亲般的亲切。在我和她一起生活这几年里,只有这一次最像一对母女。我亦感觉到她坚毅之下的那一丝丝温柔。 几天后,京城来了许多人,大概是为我两个姐姐为秀女之事。于是,为了回避那些人,她莫明其妙地离开了王府。这时,侍从进来告诉我,说外面有人要见她。我以为是京城来的人,便让侍从回过去,说她不在王府,改日再来。不想,侍从竟告诉是我两个姐姐求见。这让我有些意外,但很快我也就不觉得意外了。 我迎了出去。多年未见,她们两个已经越见清丽,胆子也越来越胆怯。见了我,再也没有小时候那样的趾高气扬,而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你们找母亲大人有什么事吗?”我开口询问了。 “我们不想做什么秀女?”悟夕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当皇子的妃子不好吗?”我有些皱眉。 悟沁和悟夕连连摇头。 “我害怕……争宠……”悟沁怯怯地说,意思却很明白,“害怕争宠……” 这个答案让我无语。 我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我明白了,我会告诉母亲大人的。” “你一定要告诉她。娘说,只有她才有办法帮我们。”她们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向我行一礼。我亦回了过去。 她回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久久地注视着我,然后问我:“这么说,你也在请求我帮助她们吗?” “是!”我点点头。 “怎么帮忙?”她坐了下来。 “在襄阳城里,我的两个姐姐并不是最美丽的。”我躬身回答。 “嗯!”她一听,将手中的茶杯停了一下,然后再继续喝下去。末了,她说:“金子,这个忙我帮了。不过,她们如果这次被落选的话,下一次就有可能轮到你了。” “如果是那样。”我微微一笑。“母亲会有办法的。” “你呀……!”她笑了起来。 就这样,她开始与那些从京城来的人会面。按理说,这些京城的官离京见官就大三级。连父亲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而她,却似乎对他们爱理不理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怠慢。但他们对她却总是热脸贴着冷屁股。她只说了几句话,他们就立马同意在带走我的两个姐姐的同时,,还将襄阳城里一些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也一并带走。这样,在这些堪比花更娇,比月更皎的美女中,我两个姐姐的相貌真的只能属于普通。 这一天——我相信,浩如烟海的史籍一定不会把这一天的确切日期告诉后人。他们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那条直通京城的驿道已被官车扬起的烟尘所弥漫。在梦幻般涌动的红尘中,隐隐约约闪现的是来自这个王朝北部城郡的马车。豪华绝伦的马车冠盖相衔,浩浩荡荡地从天的这一头延伸到那一头。它们将被一路护送,直抵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都市。 这是一行决非寻常的车队。它所运载的是一个关乎这个王朝生生不息的使命。作为贡品,它们从未受到如此多男性瞩目——在它的身后站立着一群望眼欲穿的渴望飞黄腾达的男人,而在它们的前头,美轮美奂的皇宫中,这个王朝的主人们正伫阙遥望。 五彩缤纷的华盖下坐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所能寻找到的最端庄秀雅的女子。在男人的眼里,她们是此行的贡品;对她们自己而言,青春与才智是这场游戏的唯一赌注。时间一次次地证明,在她们身上,这是一场异常残酷的游戏,极少数的胜出者将获得一生的荣华富贵甚至至高的权力,而更多的失败者将在暗无天日的深宫冷闱中终老一生,湮没无闻。红颜祸水并不仅仅洄漩在男人的世界中。 这些美丽的女子既是一个时代美丽的极限,同时又是一个时代辉煌的悲哀。 这是一行奇异的车队,一前一后站着两种男人,而中间推推搡搡的是一群不知所措的女子。避开了那头期盼的目光,旋即有钻进了这边火辣辣的欲望,一群纤弱的少女就被这两道目光束缚着,赶上了赌台,不管她们是否愿意——在一个以男人为主宰的社会中,命运的色子很少会停在她们手上。 车轮在驿路上飞快地转动着,扬起的红尘遮蔽了一路风景。狐媚的笑声远去了,哀怨的哭声远去了,剩下的只有那嗒嗒的马蹄声,回荡着,空旷而寂远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不管是在帝国的盛世还是在王朝的黄昏,那样的情景将永远是帝王后宫冷院中永恒的一幕。 她带着我跟着这个车队走了很远。一路上,她的眼神充满了忧虑与无奈。只因那几个从皇宫大内来的内侍在细细打量我之后,便悄悄对她说了一句:“皇上把太子妃的晋选定在了下一次。”一切都在不尽言中。 她只微微一笑,但谁都知道她的笑带着怒意。连我靠近她时,都能感觉到她那发自内心的愤怒。 “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车队吧?”望着那终于消失滚滚尘埃中的队伍,她在对身旁的我说。“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车队的时候,我就发誓自己决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如果命运强迫的话,我将奋起反抗。” “我可没有这样想过,因为有你……”我已经习惯隐藏自己的喜怒,但在她的面前,还是愿意把自己的本相展现给她看,便似撒娇地说。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啊?”她亦含笑地拍拍我的手。 “我们走吧!”良久,她才跃上马背,催马急驰。 我亦跟随其后。 “我们这去哪儿?”很快,我发现我们要去的方位并不指向襄阳城。 “到北川的军队去呆上一段时间,那儿自在!”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怡然自得。 “好!”北川的队伍是她的嫡系,一年当中她总要在那儿呆上一阵子。于是,我紧紧相随。 “去军旅吧,只有这样,才能逃脱命运对你的束缚!”在快马闪逝中,,我听到她在这样轻声低喃着,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那声音很轻很轻,风一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十章 及笄 “郡主,时辰到了,请沐浴净身吧。”身后传来侍女的召唤。 照规矩,少女成人的那一天,要悉心呤听母亲教悔,沐浴净身,再由母亲亲手梳头。 母亲…… 一切都进行完毕,只是铜镜中不再是艳丽的宫装少女,而是一位清秀的少年儿郎。我有些想哭。 这里并不缺少关怀,她,大姨娘,开业……甚至保姆……都送来女孩儿家专门用的衣物饰品。但我没有用上,因为我还是觉得男儿装方便。 她亦过来陪我,对我的装扮显得十分满意。并告诉我,她决定派我去黄泉营做个参将。身为将帅不只要会行军打仗,更要深知士兵之辛苦。只有这样,才配拥有精锐之师,战无不胜。 二更天,我就起床了。行军的衣饰已经准备好了,是正八位武官服,与五重由浅至深的青纱内袍一并齐整放在床头。我抖开最里面的一层重烟青色内袍披上,试着将内襟丝带交叉绕至背后。自打进入军营那一日起,她就禁止让人贴身服侍我。我亦已习惯自已动手。然而,官服重叠繁缛,无人帮助极难穿着。 这时,她正在前堂等我。 “母亲……”我只得为难地唤了一声。夜风梳理着我披落的及腰长发,想来平日里雌雄莫辨的容颜,此刻却是娟好入骨。 “嗯!”她应了一声,就绕到我的身后,为我系紧袍带。 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偶尔还能一声两声的打更声。我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她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她轻柔触着我脸颊的手指,稳健温暖,即使是一滴灼热沉重的泪珠直直打碎在她手上,也只是令她的双手停了停,并无颤抖。我满头檀乌发丝亦被她细细挽起,罩上玄黑缎子的武官冠戴,系冠丝绦分做五色,一一在颔下结紧,最终将佩刀与镶金狻猊腰牌悬于我腰间。那腰牌穗子上一线缀着三颗黄豆大的珠子,幽暗灯火下荧然含光。抿唇再转回头来的时候,我已分明是个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样,目光静如寒霜,再无分毫缱绻。 “塞外艰苦,比不得家里,”临了出门时,她又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亦点点头。 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于今日一早在襄阳城东门外受阅。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十八万精兵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旌旗引领下,大军分部依序离开襄阳城,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向西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我这一队是最后离去的。她亲送我到很远,方才调转马头回去。 行至隘口前,我便停下了马。自襄阳城向西望,弓剑山脉绵延高峻,山脊终年积雪,形若一弯强弓,只有山脊正中这一个隘口可以翻越,犹如弓上的准星望山,正遥指着黄泉关,因此得名。 “过了这里,就再也看不见襄阳城了。我十五岁第一次去黄泉营的时候,还是个小小步卒,走到这儿便哭了。”于承树与我并辔而行,眼望着天说道。这于承树三十二三岁年纪,是黄泉营本营派来交接名册粮秣的参将。 “怎么,于兄那时害怕?”我漫声应道。 于承树笑出一口白牙:“哪里,终于不必在乡里跟父亲学杀猪,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兴得都哭了。” 我亦笑了笑,拨转方向,催马一路小跑绕过隘口,将襄阳城抛在了脑后。 渐行渐西,出了杨州城,景物便与襄阳大异其趣。一路上凡有水源之处,草甸丰美,牛羊遍野,城郭富庶,除此外尽是沙砾戈壁。气候寒苛,每到冬季,突厥部落便越过嘉峪山峪向南迁徙,夺占草场牲畜,因此每隔五年的换防之秋,本营中七万老兵与三万新兵同在黄泉关驻守,待春季再遣三万老兵退入襄阳城。 “奇怪……”于承树迎着夹杂黄沙的朔风,微微地眯起了眼。 我从后边赶上来,问道:“怎么了?” “咱们自东南向西走,每年十月大雪封山之前,多少能遇见些不怕死的商旅赶着运红花、扇贝和麝香进杨州。按说今年黄泉关共有十二万人马过冬,突厥人也不会拣这时候来啃硬骨头,杨州的路上该更安全才是。”说着,他把眼光转到自己执辔的手上,喃喃嘟囔着,既像是在对我说明,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这一路上静得出奇,南毗人、注辇人、尼华罗人,一个也没有。娘的,真冷。” “你是说突厥人已经到了黄泉关……”无望向西北。戈壁坦荡荒凉,阴霾的天空却十面埋伏,变幻莫测。 “他们要是攻打黄泉关,我们过杨州时就该有消息。可是这时节,戈壁沙漠里所有的季泉都该干涸啦,除了嘉峪沿河一带还有水草,别的地方都光秃秃的,又险峻无路,他们不闯黄泉关,那还能去哪里呢?” 疾风挟裹着一片白影划过我的眼前,本能伸手捉下,再定睛看时,摊开的手心里竟然只有一滴冰寒混浊的水。我吃了一惊,仰头看天,如铅的云层翻涌不定,风中零落洒下一点点黯淡的白色,风骤然变得干冷干冷。 才九月末,竟下雪了。雪片渐渐浓密,才过了一刻,竟已看不清数里外的前路。一时间,长龙般的队伍里,起了轻微的骚乱,我刚要令各队千骑安抚麾下兵士,却冷不防被于承树一把捏住了肩膊。 “冰川,他们是从冰川上进来的!” “什么冰川?浮山冰川?那里根本不能通行啊!”我吃痛,蹙紧了眉。 “这几年来,天气暖得蹊跷,冰川多少有所消融,冰舌与岩石之间那些数丈深的深罅渐渐被水挟泥沙填补,冬季再冻结起来,就平缓得多。但是,这样的话,冰川便容易滑动崩坍,根本无法行走,若是震动太大,还会引动山上的雪崩,因此咱们在浮山冰川前只留了水井屯那不到两千的人马。可是今年杨州路上九月末就下了雪,突厥人那边,怕是九月,不,八月底就被雪埋了草场!”于承树的胡髭上落了雪,他猛一转头,那雪片便瑟瑟抖落下来:“这么几十年一遇的寒冻天气,冰川都被冻得结结实实,除了走嘉峪山峪到黄泉关以外,这冰川就是最好的一条大路了,再加上地势崎岖,容易掩蔽人马,换了我是突厥人,我也宁愿去走冰川!” “他们带不来多少粮草,那么一定是要去掠夺了?”我急问。 于承树咬紧了牙,脸颊上凸现出强韧的肌肉:“是的,冰川出来后二十里便是水井屯。那里驻军不到两千,屯垦的百姓也只两千多人,东西来往的商旅都在那里补给。现在咱们离黄泉关五百五十里,离水井屯二百一十里,还押着十三万人过冬的口粮,不能妄动,这水井屯,恐怕已经……” “于兄,你押粮回营里,让我去水井屯吧!”于是,我只得道。 于承树不由得细细地端详了我一番,不放心地说“你这是初阵,也没个人带领,这……” “于兄,十二万人的冬粮都着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这水井屯,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这事情传扬出去,今后还有谁敢来屯垦?” 于承树心知我说得有理,却又生怕我是个不知战场深浅的初生犊子,还是派了几个老练的千骑跟着我。于是,我一共带着八千精干兵士在烈烈风雪中,急若卷蓬似地往水井屯方向去了。 但我还是去晚了,水井屯的人还是没了一大半。战斗之激烈,出乎我想象之外。转眼间,我已是满身血迹,有些杀红了眼。 傍晚,又一万人马前来支援。临了,一名五千骑告诉我,于承树唤我回黄泉营。我见剩下的事情对这几名千骑来说不算难事,便催马回黄泉关。 老远,我就看见于承树就在营帐外等着,便纵马向他奔来。 “怎么样?”我下马时有些趔趄,他急忙拎了我一把。 我吞了吞唾沫,张开干枯的唇说:“去迟了,水井屯的人……没了一大半。” 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突厥人呢?” 我望着火焰光影:“三千两百突厥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 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我们身后站了多久,听我说完,便开口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于承树躬身作揖:“刑将军。” 我知道这位一定是黄泉营主将刑尺,跟着行礼如仪。刑尺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突厥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将俘获突厥探子,刑尺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磨折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突厥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刑尺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陈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 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刑尺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我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鹘库人血肉的感觉,只觉胸中烦恶欲呕。 于承树偏过头来瞧瞧我,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我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刑尺道:“陈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 众人听后,这才哈哈大笑起来,一扫刚才之郁闷。 第十一章 金戈(上)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杨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于承树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 那时从杨州往黄泉关的路上,于承树曾指了杨海给我看。我们唤它杨海,不过是取它就在杨州西北四百五百里地,边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给它一个极简便的名字。尼华罗商人管这个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则是青碧之意。突厥人叫它库库诺儿,“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马的事不是没有,那杨海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我也就没有去。只是远远烟尘里,看见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冻上没有。我从没有见过海。听人说,北方的水,再怎样壮阔浩淼,也总有边际,而海没有。越过嘉峪山后,再往北三千七百里,冻土平原深处,有一座比杨海更大的湖泊,唤作勃喀儿海,是候鸟夏季的麇集之地,曾有汉人被突厥人掠去,带到了勃喀儿海。那人逃回来的时候,满手的指头全冻掉了,都只剩下一节两节,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 嘉峪山脉到了黄泉关,陡然错开两截,为东嘉峪山脉与西嘉峪山脉。西嘉峪山脉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冻泉,毗罗河便从此发源,流向南方的褚国,最终汇入清源江。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交叠之间,便冲刷出一道“之”字形狭窄河谷,而从不冻泉源处向北,有一条艰险山峪直通山口外的草原。这便是近二千里嘉峪山脉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虽说是河谷与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处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导,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罗河到了稍南的东嘉峪山脉河谷,即改道潜入地下,到山脚处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万年前冲刷出来的四十里长的干涸河道。大宇的黄泉关即座落于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这一要道,成为大宇西北难攻不落的一道关口。过了嘉峪山脉之后,往襄阳城方向三千五百里全是平原,除了弓剑山脉以外全无天险屏障,黄泉关一旦失守,西北杨州、襄阳等重镇便要门户大开,情势危急,黄泉关之重,可想而知。 我站在山下大营前,仰头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着数十点明珠般的火光。据于承树说,每三时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关口轮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突厥人若是遇上水草丰足的年景,拿鞭子赶他们也不肯朝南边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冻了、牲畜遭瘟了,他们啊……就像蝗虫一样来了。”于承树摇摇头。 数名衣衫褴褛的孩子欢笑厮打着奔过我身边,绕着大营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扰,把那哨兵夹在当中,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哨兵满脸是笑,呵斥着脏兮兮的孩子们,每个人轻轻给上一脚。我听得那些孩子说一口陌生蛮夷语言,甚是惊奇:“军营里大半夜哪来的小蛮子?” 于承树只是摇头。“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满人,说是今年雪灾,饥寒交迫,拼死逃过我们这里来的,这几天已经到了好几拨了。” “就这样养在兵营里?” “哪儿的话,现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着他们,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们谋生。” 正说话间,关上叫喊声起,山头上有人挥舞火把。于承树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竖在先,来者非敌,六横在后,来者六百人。” 我却紧蹙了眉头放慢脚步,凝神看着身边那条从营前绕过的毗罗河。伙头带着帮厨们在河边凿开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时不知为什么喧闹起来。 “怎么了?”于承树觉察我不曾跟上来,回头见他蹲在帮厨们身边。 我匆匆赶上来,将手里湿淋淋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长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乌润,原是刻着字的,现下只分辨得出是半个“泉”字。 “于兄,这是……” 于承树脸色骤变:“这是轮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关上的路上,一定要经过不冻泉的吧?” “那是……必经之路。”于承树转头向守门兵士下令:“举火为号,叫上面的不准开闸放人。” “我先带几个人上去!”我说罢掉头便向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慢着!”于承树唤住了我,“你带几个腿脚快又老练的,先去悬楼上侯着,多带些箭。” “是!”我已然跑远。 “你可不要就这么死了啊。”远远地,还能听到于承树在这么大声对我叫着。 我等人一路疾奔,半个时辰不到便赶到关上。轮值的参将义军是名四十来岁的黑瘦精干汉子。听了我匆匆将异状通报一遍,只见义军一双眉越笼越紧,沉默不语。 “义大人?”我微微蹙了眉,凝视着义军。 “陈大人,您请向那边看看。”义军说着,便有兵士将他们让到箭眼边上。 我透过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窥看,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 黄泉关依山形而建,门面极窄,却极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门。出了关北,东为迦满,西为突厥,放眼望去辨不出两国边界,尽是荒原。大宇延前朝之制,建此一关。原为通商,门幅还稍为宽阔,也才仅容两马并行。后来为易守起见,黄泉关更将关门闸口改建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而眼下,在那狭窄的积雪通路上,一团团浑浊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静而紧密地挤在一起,队伍一直排到远处不可见的窨黑深处。人丛里偶有一张两张脸仰起来,面目浮白的,向城楼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复又低下去淹没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满难民,黑发黑眼。突厥人金毛碧眼,一眼便可以分辨,这才要挟裹了迦满人来做挡箭牌。”义军说着,站起了身,拿起手边的战盔。 楼梯上听得脚步响,又是几名校尉随后赶来,传了刑将军令:“开闸北进,把他们顶出去。” “开闸北进啊……”义军脸孔黑得浑然一色,轻易看不出表情。“大队什么时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骑与小王千骑各领四千人,三刻后即到。” 义军嗳了口长长的气,伸手捶着后腰,骨节喀喀一阵响动。“十三年不上草原,身子骨都老喽。” 一个苍凉的小声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响,我定睛看去,城楼下,从黑眸迦满少女破蔽的毡袍里,探出个小小的羊头。 “陈大人,听闻您通晓诸般武艺,其中最精的是骑与射。”义军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 “义大人谬赞。”我答道。 “那么,悬楼便交付与陈大人。叫几个好射手随陈大人去。” “是。”我行了礼,起身轻捷地奔了出去。 悬楼其实并不是什么楼,不过是在黄泉关口以北两三里东侧山壁上的几个天成岩洞,只有从关内一条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达,居高临下。说是充做箭楼之用,其实关上久无战事,根本不曾使用过,里边积存着箭矢、粗毡、桐油与少许粮水,形同废弃。 我领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悬楼,便在洞穴内隐了身形,屏息待机。南边溪谷里渐渐有些细小声响,绕出一彪人马来,皆是白袍白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无声疾行,约有一百五十骑之数。 “好家伙,把麒麟营拉了一小半出来。”身边卧伏着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着弓弦,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那些迦满人是没有活路了。” “咱们能怎么办呢,”答话的人摇着头,“今年冬天突厥蛮子怕是都饿疯了,这闸门一开就怕关不了了。历来兵书上只教用火牛阵,没有教用活人做挡箭牌的。为了夺到咱们大营的粮草,这么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归根到底不能怪咱们呀。” 从悬楼上已隐约可见突厥骑兵悄然拨马向南而来的影子,而麒麟营已在关口前列了队,后续七千多人马与麒麟营拉开八丈距离,沿着委蛇险隘的溪谷排出五里开外去。夹在前后两股蓄势待发的峥嵘铁流之间,那六百个褴褛的迦满人只是静默地瑟缩在一起。 “今年突厥蛮子饿慌了,知道咱们关上有粮,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气一样,进水井屯被全歼了,现在连黄泉关也敢攻——不过,要是从西边芭林铎迂回三四千里过来找粮,怕还找不着粮,就全饿死了罢。” “看那阵势,这一回可是来拼命的。” 第十二章 金戈(下)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声如同无数无形的手缠绕过来。我忽然觉得胸口银锁子甲扣得太紧,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黄泉关的乌铁提闸门极厚重,十六根熟铜铰链均有碗口粗细,转动起来却静无声息。 迦满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少女怀中的小羊猛然挣脱出来,四只纤细的小蹄清脆轻响,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洁白,面上由额至鼻一道黑亮绒毛,形体轻捷,眼珠乌溜溜的,大约是预备重整牧场时做种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提闸门后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马腿。门越收越高,数百副银亮胫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颈子,咩了一声。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穿透它幼小的身体,将一簇血溅上白纸般的雪地。从黄泉关的城头与箭眼里,弓弩手射出飞蝗般的箭矢。一只鲜血涂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却被一支啸鸣着的箭矢钉入了雪地。 一声呼哨,麒麟营一百五十骑如银蛟一涌而出,踏过狼藉的雪泥与尸首,怒潮般扑向第一列策马冲来的突厥骑兵。突厥人一手使环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锥,灵活有力。前朝的黄泉关守军曾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后来,本朝武库司特为黄泉关造了五尺五枪,堪堪与一名矮小男子身长相当,在狭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锐利敏捷,可直攻突厥人盾与刀之间的细小空隙。麒麟营来势迅猛,远远地见雪粉飞扬,一道银白向北推进,白光过处,山道上积起了突厥的人尸马尸,半刻不到,第一阵十数列突厥骑兵大多被冲溃踏死。后面的突厥人高声扰嚷,第二阵迎上前来,麒麟营中又是一声呼哨,百多条染血的五尺五枪齐齐前指,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悬楼位于关门以北,正对着突厥前锋兵士的后背,与城上弓弩成夹击之势。 我单膝跪在悬楼洞口,从腰间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细细端详过了,又戴在大指上。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我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穿甲箭。”我说着,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拇指将一张六石弓稳稳开满,瞄向突厥第三阵后背。“放。” 箭矢如蝗群向突厥第三阵中落去。突厥人料不到后背受敌,一时相互拥塞践踏,却又被前后二阵夹住动弹不得,第二阵突厥人听得背后哗乱推挤,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两名小头领厉声呼喝,重整了队型,率众向麒麟营阵内搏命撞来。麒麟营阵前军士将五尺五枪交叠刺出,绞成一线挡住突厥盾牌,纷纷抽出窄刃环手刀砍杀起来。 “射倒第五阵,咱们替麒麟营打开这条路。轮番三连射,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我低缓地说着,二十一张六石弓无声地开到满圆。 “放!” 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突厥人被困在山道上无可回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阵百余人已被凌厉的箭雨与北方本阵切断,承受着麒麟营银色潮水般的冲击,阵形越来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 待到我喝一声“停”,那百余个突厥人恰只剩下最后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庄稼似地被麒麟营前锋刈倒。 我耳边猛然一凉,身旁一名弓手捂着肩膀,地上跌落一支突厥人惯用的海东青翎羽箭,显是受了箭矢擦伤。 悬楼下的道路早被乱箭与尸体覆盖,再往北,却因悬楼朝向所限,是看不见的。我冒险探出悬楼洞口向北看去,见突厥人本阵中,几名弓手正向悬楼上乱箭射来,而另有十数名弓手已阵列在前,向步步推进的麒麟营张开了弓。而麒麟营此次是为近战冲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眼见得要损失惨重。 “你们两个,捉住我的腿。”我咬咬牙,缩回身体,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两名弓手说道。我将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间又笼了三支,左手持弓,一个仰倒将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悬着向突厥本阵中的弓手们连环三箭,均无虚发。这当口我早觑见阵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壮硕,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头目,便取下牙间咬着的三支箭,势同流星一气向那人射去。我用的箭有些讲究,先是两支穿甲,接着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连结之薄弱处,再以带有沟槽的放血箭头重创敌人。我方坐起身,便听得哒哒几声响,突厥人的箭接二连三打在石壁上。我回头看去,只见那高大弓手握住喉头上攒成一处的三支箭,大喝一声拔出,远远雪光里看不分明,倒见他身边拥上来的人倒退两步,抹了把脸,想是被喷了满面的血。 我趁乱再倒悬下身子,也管不得乱箭横飞,倏倏连发,突厥阵中的弓手相继应声而倒。 “陈大人!”悬楼上兵士呼喊起来,声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我视线一转,一支箭正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避无可避,连埋在三棱箭镞中的血槽皆历历可见。 我不敢闭上双眼。 当悬楼上弓手们自上俯瞰下去,我已一芽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那箭却牢牢钉在我倒悬的面孔上,箭杆嗡鸣着震颤不已。 此时,麒麟营前锋已撞入突厥本阵,步兵随后一拥而出,不过丈把宽的通路上登时人马蠕蠕地缠杀成一片。我舔舔牙,轻轻啐出一口血,道:“咱们得快点追上去。” “陈、陈大人……”一名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弓兵哆嗦着唇,断断续续说道。 “什么?”我背好角弓,一面应道。 “突厥人起了黑旗,王者阵亡的黑旗……我听说,他们都不下葬,尸首随地丢了给鬣狗秃鹫吃,只有他们的各部蕃王死在战场上,才把头送回去,和黄金打的身体拼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起来,惨白起皮的嘴唇挣开一道道血口子。 “陈大人,您射死的是个王,是个王啊!” 突厥人似乎并不恋战,大张旗鼓来攻,退却时却也如潮水般迅疾。我从悬楼飞奔而下,夺了一匹马,向北直追而去。夹在大队中追出了二十余里,眼前道路已尽,惟有溯着溪流涉水而上,折过东嘉峪山脚,攀上西嘉峪山,经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才抵达毗罗河之源头不冻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条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时,我终于赶上了领头追击的义军部。突厥人退得虽快,一时却也甩不开义军部,只得由他们不紧不慢地衔着。 “陈大人好眼力,突厥人向来不用仪仗,那左贤王混在人群中,谁也不曾分辨出来。”义军慢吞吞说道。“这左贤王逞勇好斗,袭击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说让他们打前锋平整道路,大军随后即到。没想到他自己掉头杀来黄泉关,却将那蒙在鼓里的三千人抛在水井屯作为佯攻,现下他死了,这新左贤王是老王的异母弟,听探子说原本就不很亲睦的,现在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突厥阵中已不见原先苍青的旌旗,每队起头处飘扬着的,尽是缟黑的全幅苎麻布。 “你看,那就是新左贤王。”义军指指突厥队尾被重重拱卫着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为翻飞丧旗遮掩,看不仔细,醒目的是一颗人头,整把金发绞成一绞悬于鞍后,随着那匹乌云踏雪的步伐摇来荡去。 我微微蹙起眉心,策马快走两步。此时,突厥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隐隐可见下面广袤的极北雪原,刚拐过风口,浩大的风挟着雪砂扫来,丧旗扑啦一声直向天空扬起。那一瞬间,那人恰恰面目微侧,露出个高挑清拔的轮廓。我仿佛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怵然惊心,似有一种曾经相训识之感。 那人似也曾见过我,回转头来,带着一抹寻衅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浓眉,一对眼睛荧荧地蓝着。蓝眸青年一把将战盔摘去,散下一头光丽的金发,以蕃语高声下了命令,突厥人齐声答应,忽然全体扬鞭打马,急速向山下移动。先冲出峪口的数队在雪原上左右列阵,扼住峪口以为掩护,其余则毫无旁顾地直奔向北,全员脱离山峪后,原先呈两翼形掩护的数队即刻变阵,汇入本队,数千人马扬起雪尘滚滚,极迅速地消失于北方天际。 回到营中的时候,已看不见一个奔跑的迦满孩子了。那天晚上,营内的迦满人久久不见同胞进关,既而发觉大军上山,哗乱起来,终于全体断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哗乱,他们亦没有活路。 “总不能放他们出去四处传扬,说咱们见死不救。”义军一张脸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第十三章 雪之情 一年很快过去,转眼又到了运送粮草的时候。原本,这是于承树的差事。只因我收到了一封家书,上面只有两个字,盼归。瞧字迹,不像她的,字体运力之充沛,不是她的力道,而且还不如她飘逸。倒是有点儿像鹿儿的手迹。只是我记得离开襄阳城时,鹿儿的字体还没有这么好。管他的,既然是盼归,想必是有什么事。再说了,没有襄阳王府的首肯,这样的信是不可能送到我的手里。所以,我就跟于承树借用了这个差事,顺便回家看。 比戈壁、荒原变化无常的天气,进入弓剑山脉后的天气则要稳定多了。这儿大雪纷飞,远比那风雪夹击的荒原好。 雪在下着。这应该是宁静的冬日,人们期待已久的一场雪。因为在这里,没有雪的冬天就不能称其为冬天。雪就是冬的意象,是这个季节特有的风景。也许是在大漠边关呆长了,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这种宁静的雪了。 远处有无数双眼睛,清澈如水,也在阅读着这雪的孤独。通向远方的路,此刻没有一双脚印,只有那一株株红梅在雪原上怒放。梅的芬芳随风飘送,那应该是雪的芬芳。如火的梅花在点缀着这儿的一切,让这儿升腾着白色的火焰。 乡村渴望着这样的雪。农人们在正伫望着来年地喜悦,然后以雪天作背影,带着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以滴落的檐水为音乐,围坐在火塘,暖一壶烈酒与雪交谈。 吃饱喝足以后,又该上路了。“盼归”两个字似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在催促着我前行的脚步。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直到有人告诉我说:“大人,我们快到襄阳城了。”我这才抬起头来。果然,这座对自己来说再也熟悉不过城头,已在雪中屹立。 我没有给任何人写信,说我要回来。所以,猜想不会有人来迎接我。但还是有人来前处等着我。我走近一看,一时间,竟有些停不住脚。因为这个人竟是父亲。 父女二人相见,竟然无语。我向他行了一礼,抬头时才发现他的双鬓已有几丝白发。 “回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 “嗯!”我有些受宠若惊。 接着,再无话可说。最后,他先行离去。 我恭送他离去。突然,他却站住了,又转过身赤细细地打量着我。我不解,只能迎着他的目光。半响,他皱眉,摇头道:“金子,你不是她!也是!”他自嘲地说了最后两个字,仿佛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父亲!”我瞪大了眼睛。因为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笑过。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的笑容。 “你到底不是她的孩子……金子,襄阳王是独一无二的,不是模仿就可以的!比如,我方才那句话,她听了根本不会动容,她只会平淡地说,她本来就不是。” 我感觉很无力。这些年,我的确在学习她的风范,却总是不得要领,今天被父亲一语道破,我连恼羞成怒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沮丧。 “金子,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她的子嗣!”说完这句话,父亲就离开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一下。 这毕竟是我熟悉的城市,每一个角落都似乎有我熟悉的味道。只有离开它很久了,才能知道它的可贵。我把军士安排城外的驿站,就独自一人来到城里。 此刻已经是半夜,皓皓星空下,如一丝苍茫的月光。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等待着我,但我回家的心是有些急的。 忽然,远处有一人一骑猝然投入我的视线。夜这么深了,是谁不去睡觉,跑出来溜马。好彪悍的一匹马儿!我不由得多注视了一会儿。但马速实在太快,转眼间就从我眼前飞过。这么好的马,白天不让它溜达,晚上却让它这么买力的奔驰,糟蹋了。唉,我不由得摇了摇头。 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这匹黑马由远及近,竟会疾疾地向我笔直冲来。就在我来不及躲闪的当儿,它却在我身前两尺处嘎然止步。千钧一发后,它对我吐着粗气。这是一匹黑蹄乌。曾听过于承树聊过此马,说是突厥马中的极品,十分稀少。前朝皇宫中曾育此良种,只可惜朝代变换,不知道皇宫中还有否此良马。不想今日得见此良驹,真是幸事。是何人匹配此良马? 我抬头寻找答案,试图看清骑者的样貌。风尘未净的戎装衬着一张意气飞扬的脸庞,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双眉如剑,显出凌厉之气,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平静,仿佛可以随时俯视众生,而此时那一湾深潭里却浮动着温柔的笑。对我来说,他似是那么的熟悉。 只是那沉沉的眼透出的光芒,如两颗低坠的星,逼视着我,灼灼欲燃。但我并不害怕。想想看,我出身于何等之家,才刚从生死莫测的关外回来。 “金子!”他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微弱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笑容。 “开业哥哥!”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不再怀疑。儿时的一切曾是我心底最难以忘怀的纪念。 “金子,终于长大了!”在雪中,他的双臂有力的扣住我的腰,将我掠上马背。 呼呼北风从耳边划过,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已不再是清新,多了些成熟。但那股温暖依然让我感到温馨。 不知这马跑了多久,我只知道他将我带到了离襄阳城有些远的小镇。只是这小镇,灯光通明,到处都是士兵。人来人往。但每一个人都是有序的,都在尽着自己的本分。所以,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凌乱。而且每一个士兵的服饰都要比我们边关要塞的参将服饰华丽得多。有的见到开业,行个礼。有的却显得有些爱理不理,开业也不生气,静静地拉着我往里走。 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开业点亮了蜡烛。在月光下,他细细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有些犯嘀咕,人家都及笄了,还摸人家头。他又喃喃地说了一句:“真的长大了!”然后,将我搂进怀中,轻吻我的秀发,弄得我颈边痒痒的。我不太熟悉这种亲昵,感觉有些羞涩,想推开他。 忽然,有人敲门。他这才放开我,转身去开门。那人看了我一眼,对他轻轻地耳语了一声。他皱了皱眉,点点头。 那人离去后,他笑着对我说:“金子,你运气真好!今天有一位吹笛的高手要来献技,我们一起去看看。” 许是亲生母亲的缘故,我对于琴乐的爱好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去而逐渐变淡。除了抚琴没有轻易舍弃外,还增添了对箫笛的乐趣。这一点,她没有阻止我。因为她也有这方面的嗜好,但只能作为听者,而无法成为奏乐者。我想我的笛应该吹得不错的。在边关,每当我吹起秋江月时,对音艺一窍不通的于承树等人,都能听得泪流满面,总是嚷着要我吹十面埋伏。吹笛高手?哪儿来的?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想必是才刚到这儿的。不然,他应早就被喜好乐伎的父亲请过去了,不至于跑到这样的一个小镇上来。 对了,开业哥哥怎么回来了?他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正想开口询问,他已经牵着我手走出小屋,朝一间大屋子走去。那屋里已经坐满了许多人。但主座却没有一直空着。忽然,我看见了父亲。他坐在离主位很近的地方,正在跟旁边的人说着话儿,想来不会注意我也来了。开业哥哥带着我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很快就有人端来了桌椅,动作极迅速,而且极敏捷,似乎是转瞬就完成了。我有些吃惊,像这样身手的人,在军营中通常占有很高的级别,怎么跑到这儿来做佣人的事。 “坐,金子!”开业哥哥轻声音地对我说。 “嗯,”我跟着他坐了下来。 一个迦满人来到这屋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离主位很近的几个人,互相商量了一下,就挥挥手叫那个迦满人开始吹笛。 悠扬的笛声响起,在场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很快,我的心就醉了。 一直在等你,那个湖边盼你的人儿,瘦了南山,瘦了西湖,只盼你能带她离开。如今,见到你,我却只有先去了,我不怪你,因为我的生命只有这么短暂。 原谅我,我不会再于悠静的湖畔、葱郁的胡杨林等你,但是对你的爱,千年不变…… 炽热的泪珠滑过脸颊,吻着爱人渐渐冰凉的唇,将爱的翎毛,轻轻别在她如缎的发上。今后不会有她一起共赏夕阳,月光下,剩下孤独的吹笛郎。 我爱,今夜你是我的新娘,我要将爱写上木牍,用我深情的笔划,用我眷恋的目光。我要用唇,吻你如蜜样甜美;温润你,用楼兰最神秘的檀香;用稠密的丝帛,包裹你千年不坏的身体。轻轻阖上美丽的双眼吧,洒落河畔的朵朵鲜花,会陪着你走过亘古岁月。 风,吹散了干涩的枯瓣,吹灭了微弱的生命之光,吹走了埋藏千年的爱和忧伤,为何,我的泪还在流淌。今夜,就用这颤抖的笛音,诉说你我无尽的悲伤,任青丝一夜染满白霜,任眼前失去所有光亮。时间可以佐证,还有不变的上苍,我的感情没有干涸,爱依旧在荡漾。 让黄沙漫去亘古的甜蜜与悲凄吧,不论千年万年,我仍是你心爱的吹笛郎。 “金子!”在笛声的回韵中难以自拔的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开业哥哥这声叫唤拉了回来。这时,开业已经把我拉出了那间大屋,来到一处空旷的地带,旁边还有一匹马。他将缰绳递给我,告诉我:“你的母亲受了重伤,你快回去看她吧!顺便告诉她,皇上来了。” 怎么,她受了重伤?还有,皇上来了?为什么来?这一大堆回问题彻底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开业扶我上了马,继续说:“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快走吧!” “嗯!”不管那么多了,既然她受伤了,我就必须回去看她,再多的事没有她重要。“驾!”我扬起马鞭,飞快向那襄阳城急驰。 第十四章 惊诧 回到襄阳府,一下马,侍从们就把她受伤的事告诉了我。前几日,有人要行刺她,她并没有防备。结果,那人被众人杀了,她却挨了一刀。而且这一刀,切中要害。最可怕的是,刀上有巨毒。她昏迷了快一个月,于昨日才刚醒来。此刻,想必又睡过去了。 我急步来到她的房中。她依然在睡梦中,重重的脚步声显然再也无法引起她的警觉。望着她苍白的脸,我感到焦虑不安,甚至是害怕。因为,我不想再像失去母亲一样地永远失去她。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了,在我的扶持下,坐了起来。现在的她,真的是孱弱得连拿杯水都感到吃力,更框论起身下床了。 她试着想动动自己的身体,却使不上力,不禁怨声载道地说:“天呀!要在床上躺着,简直比杀了我还痛苦,我最恨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 “别抱怨了,先把药喝下再说!”我从侍女的托盘上拿起汤药,用汤匙剩上一匙药,吹吹,然后尝尝,有些苦,接着送到她的嘴边,希望她喝下。 “我自己来!”显然,她不喜欢这种事事要人扶持,因为这样会让她觉得很无助。尝了几口,她就要自己来喝药。 “好,你自己小心一点。”我了解她的个性,只得协助她把药碗拿稳,不要让药汁洒了出来。 “府里的总管呢?把他叫过来。”她边啜著药问道。 “快去把总管叫来,”我连忙吩咐下去。 “是!”旁边的侍女应声出去了。 过了不久,总管就匆匆地来了。 “快唤伊和等人来,我有事交代他们。” “伊大人……伊大人他们……有事……”管家突然支吾其辞。 我这才注意到总管异于平时的言行举止,不禁觉得有趣。 “怎么了?你怎么变得怪怪的了。”她有些不耐烦了。 “殿下……”总管欲言又止,甚至眼神还不安地看向门外。 见到总管这副模样,她倒坦然地一笑,“说,是不是京城又来了金色令牌,催我回京论职。直接拿给我,我不在乎了!” “不……不是的,是……是……陛下已经来了,就在外面!”总管僵硬地说出这项震撼的讯息。 “啊!”我不能不惊得站了起来。 而她,手中的药碗竟被摔落在地,药汤洒了一地。 “他……来了……”向来倨傲凌人的她,竟双瞳发颤,杏眼圆睁,看着我的神色充满惊惧与仓皇。 我从没有见她这样,也让我更加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颤着嘴唇,像是好不容易从混沌的思绪中挤出话来。“金子……金子……快快……快去备马,我们得离开……快离开这儿” “是!”我马上要遵命从事。 “不行,你的身体还无法……”但却被总管拦住了。 她激动得大叫起来:“快叫伊和等人集合,我们走……马……将马牵给我……”她惶急地从床上摔下。 “王爷,”“母亲!”我和总管赶紧要扶她。她却挥开我们,拚命地想自己站起。“我行,我没问题,快将马儿牵来” “母亲大人,你别这样……”原本冷静内敛的她,如今却像惊弓之鸟般无措,我怎能不难爱。 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皇帝陛下驾到!” “陛下,我家王爷正在房里!”总管到门口外去迎接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本颤然失措的她却反而镇定下来。 “金子,扶我起来!”她冷静地道。 我赶紧过来扶她站好。 “行吗?”我担忧地问。 “可以,你别担心!”她朝我虚弱地一笑,整个身体几乎都抵着床柱。苍白的脸色,发青的嘴唇,我看得出她撑得很苦。 面对她如此骄傲的自尊,我除了心疼,还有许多的不解。 随着那扇开启的门,她任何的表情都隐藏到一张淡漠的面具底下。 “臣陈金悟,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我走到了门口迎接帝王。我身有武官一职,已经是大宇王朝的一个臣子,可以面见帝王了。 门口走进一个身穿淡色长袍的人,五官俊美得几近优雅,那双深邃的黑眸永远浮著一抹淡淡的清冷,及腰的黑发束于身后,仅留下那微霜的耳鬓飘散在两肩。而一旦他眼神深黯时,就令人感到莫测的诡谲,似有一种阴沉凝结在瞳孔底处。 “嗯!”他淡然一笑。“起来吧。” “谢陛下!”我站了起来。 “你抬起头来!”他立住脚,淡淡地吩咐着。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即刻就感觉到,他凛然的气势散发着压迫人的力量。 “嗯,不愧是她选出来的继承人,再过几年,就有青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了。只希望你不要像她那样倔傲!”他瞳眸微眯,继而点头微笑。 “陛下说笑了!”我有些不自然地道。 尔后,他直接走向了她。后者从他一进来,双眸就严峻得几近敌意。 她昂然迎视他,神情倨傲冷淡。事实上,她体内的气血像在翻腾一样,若非一股傲气支撑着,她早已倒下。 帝王突然握住她的下巴,感叹又似玩味地道:“都已经伤成这样,还这么叛逆!” 她在他的箝制下,不由自主地抬高头,她咬着唇,低吟地说:“臣……不敢!” “不敢?”帝王冷笑。“能对我的命令视若无睹,你还有什么不敢吗?” 她眼帘低垂,不发一语。 帝王见状,清冷的眼眸浮出一丝柔情,握住她下巴的手,轻轻地描抚着她的丰唇,说:“我们今天就启程回京城,别再任性了,知道吗?” 她沉默地合上眼,在苦涩地说:“我还有任性的资格吗?” “可是……母亲大人受伤了,不适远行!”我在旁,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 “放心……”他望著她,充满着一种占有的亲昵与爱欲,在她耳边沙哑地道:“我会抱著她,亲自照料她。” 听了这话,我都有些支撑不住。 她一颤,原本强撑的镇定像刹那间瓦解,惊慌的神色流露,口中断然地说:“不用了,我可以走,不劳陛下……费心!”然而她的脸色却苍白得泛青,呼吸也开始急促。 “别逞强,对你身体不好。”他的手指轻抚著她的脸,柔和道。 “不……我可以!”在他的眼前,她似绝不愿露出任何弱者之态。 “哦!”帝王笑着,原本轻抚她脸的手,放到她肩膀上,唇色浮出一抹不明的冷笑,猛然用力一握。 “不,陛下!”我大惊,想要冲过去,但在帝王凛厉的目光下,我不能不收回脚步,退到一旁。 “你……”她双瞳圆睁,原本虚弱已极的病体,哪堪他突来的力道,差点昏厥过去。 “不是叫你别逞强吗?”他温柔地说,黑眸却带著深沉的寒意。 她瞪着他,知他想逼她就范,双眸更加灼亮叛逆,骄傲地咬着牙不吭一声。 “母亲大人,求求你别倔了,陛下这番盛情你就接受吧!”我哪里见过她如此受苦,心都要疼了,泪水急得夺眶而出。 她死命地咬住下唇,是硬生生地撑住快远离的意识。 “如此的高傲顽固……”帝王又加重了力道。 终至令她痛得往他怀中倒去。 帝王拥着她,轻声地说:“这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他抱紧她走出房外,下令道:“传令下去,即刻启程回京!” 众人领令,这时伊和等人抬头,看到昏倒在帝王怀中的她时,愕然地失声叫出。 “王爷!”他们骇得就要冲过去,一旁的我赶紧和侍卫拉住他们,暗示他们别妄动。 压下满腔的激动,伊和僵硬地说:“臣……臣冒犯了!”帝王淡然一笑,并未有任何不悦之情。他抱着她,望向远方的天际,白日的阳光灿烂刺眼,照耀在她苍弱的脸上。他的嘴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红唇,低喃地道:“我们回京城,那是你、我共同的地方,二十多年了,你终于又回到我怀中了!” 襄阳王府开始准备远行的行装。但这一次,好像是一去不回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同的上了马车。我却在犹豫着去不去京城。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个让人永远留恋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容易让人送上性命的地方。 “你终有一天会去那个地方,但我希望你不要迷失你的心,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这是她经常告诫我的话。 我与很多少年人不一样,如果有人越说那个不怎么样,少年的禀性会让他们越觉得值得去做。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她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却总在逃避着回到那儿,是有一定原因的。 “郡主,”就在我决定不随帝王的车马,准备回去运输黄泉关的粮草的时候,一个有些老态的内侍领着几个小内侍过来了。 “何事?”我下了马,恭身行礼道。 “传皇上口谕,准襄阳王女悟金郡主随驾回京!”他那尖声尖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 “谨遵圣旨!”我有些无奈。不过也好,至少能看到她身体的康复。 由于襄阳府人口众多,加上帝王下令整个襄阳王府全部迁移京城,所以队伍显得特别悠长,只能蜿蜒蠕动。鹿儿和保姆终于找到我,三个人坐上了同一辆马车上。我本想骑马,但内侍们已经为我准备好车驾。我不好推却,加上保姆身体一向不好,京城路途遥远,马车是必需的。 些许,我听到有女人的啜泣声,想来故土难离。连保姆也在用衣袖擦着眼睛,于是,我问她:“乳娘,京城是不是也有很好看的梅花?” 保姆吃惊地看着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么会忽然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会,她才迟迟疑疑地说:“听说京城的风土跟这儿大不一样,梅花在那里也有,不知道长得好不好……郡主,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 是没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京城的梅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见她哭。 第十五章 迷一样的天空 那是一个漫长的旅途,尽管所有的人尽一切努力加快了速度,然而依然长途漫漫。我也才明白开业哥哥那一次为了去襄阳城看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只是在这群队伍里,我找不到他的踪影。 我找了许多人打听。他们都只摇了摇头,有的甚至不知道开业哥哥是谁。夜晚,车队停了下来,明早再继续赶路。我又借机去打探开业的下落。在湖边,我遇见了一位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 他正极目远眺,似在思索着什么。当得知我在打探开业哥哥时,他打量了我许久,然后慢腾腾地告诉我,开业哥哥被留在了襄阳城,处理一些襄阳王府遗留下来的琐事。听到这些,我有些失望。 黄朦的月色,幽蓝的湖面,我深思一会儿,说了一声“多谢”便欲转身离去。 “你叫金子吧,”中年男子脸色有些苍白,笑得却倜倘不羁,率性的神采中却又带着淬炼的沉稳。“是襄东侯陈来的女儿。” “是!”我有些吃惊,停下脚步,回转身来。“你是?” “我是靖西王席瑟天,你父亲的朋友。”他的双眼闪烁着幽默睿智。 “啊,拜见王爷!”我忙上前来向他行礼。这个队伍的里面有太多我不认识的人了。随便找出一位就有可能是侯爷或王爷。毕竟天子出巡,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不要文武百官全部相随,但也差不多要半个朝堂前往了。 而他——席瑟天,当今天子惟一的胞弟,手无缚鸡之力,却率领八千子弟兵大破前朝十万大军的围巢,为大宇的建立创下不世之功,成为了边关各军中最为崇拜的一代名将。我怎能不如雷贯耳目。 “免了,”他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脚一拐一拐的。 “你长得不像你的母亲,确切地说,不像你的生母,”他带着沉稳的卓然之风,悄然走近。 “你见过我的娘!”我恍若沉浸在儿时的梦里,为搜寻到亲生母亲的踪迹而雀跃。 “是的。你母亲的琴弹得真好,就是在京城里也找不出比她弹得更好的了。只可惜,她落于风尘。幸好,她和你的父亲成亲了。在他们成亲的那天,我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的声音温雅而动听。 “知道吗,从你周岁那年,我们就开始谈论你了?”他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是吗,为什么?”我有些不解,看来那遥远的京城对于我并不陌生。尔后,我又苦笑一下,过继给她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因为从那一年开始,她就在往来的书信中提起你,并提出了要立你为嗣的打算。”席瑟天露出深思的目光,遥望着远方。“你不知道,她的这个提议曾让许多人难过了许久。” 我默然地看着他。我能感觉到,在他那倜倘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着太多的愁思。 “深夜的天空能带给你启示吗?”他在问我。 “嗯!”我不能不举目去看那邃湛的夜空,以及深沉的湖水。良久,才回答道:“逍遥的翱翔, 黎明的曙光,旭日东升。” “唉,”他凝望那远方的湖面,逐着我的话意,解析着我的想法,然后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她,向往着自由,光明,希望。” “我是她养大的,”我仰头望着星空,风拂起了我黑色的发丝。 “想知道她的来历吗?”他一拐一拐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终于,在树下找到了一块厚厚的圆石。这是深夜,冷风割面。于是,我找来了一堆干柴,生起火来。 “看来,你在边关呆上了一段时间。”见我如此熟练用打火石生火,他笑了。 “这么说,你也在边关呆过了。”我笑了。 “只有不凡的她,才能造就不凡的你。其实,她不也是不凡的人造就的吗?”对着明亮的篝火,他讲起了那个不太遥远的故事。 在那不太富饶的西北部,相互分散、相互敌视的大宇部族终于被席霖天大汗一统而治之。和平与安宁,让席霖天大汗再没有其它的志向。他自以为已经完成了他这一代人应该完成的事。惟一让他头疼的就是长子席昊天,桀骜不驯。 这一天,一个即将灭亡的种族向他传来求救的书信。那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种族,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如天仙一般美丽,有着神祗一样的风采。带着对美的向往,他接受了这种求救。但还是去晚了,到处是燃尽的废墟和灰烬,悬挂的尸体在风中颓倾、摇晃,砍下的头颅散落在草地上。 “这么好的种族就这样亡了,”年已四旬的席霖天,在粗犷的外表下流露出尊贵的气质。当看到眼前这尸横遍野的惨状,他和身后所有的人一样感伤不已。 “伤心什么,”他那长相俊美的长子,当时只有八岁,却带着讥讽的口吻踢着脚边的那些尸体,“哼,再好的种族又怎么样。像这种弱的种族灭亡是迟早的。灭他们不过是老天应该做的事。” “混蛋,这种话都讲得出口,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儿子!”席霖天不能不气得吹胡子瞪眼,怒责这叛逆的儿子。 席昊天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吊儿郎当地说:“你可以选择不要,反正我也不怎么想要你这样的老子。” “混蛋——你这忤逆子,我——!” 他的次子席瑟天,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父亲与哥哥争吵,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父子两旁的人则按照惯例,赶紧冲上来拦住抓狂的大汗,安慰着劝道:“陛下,息怒,殿下还小,慢慢教,慢慢教!” “慢,慢,教,都已经教出这副德性了,还慢慢教——”他气得破口大骂,儿子自己桀骜不驯就算了,还时不时有想以此气死老子的嫌疑,激得他怒发怎能不冲冠。 席昊天连理都懒得理父亲了,懒懒地转身信往草丛里走去。气得席霖天要跳起来直骂,被两旁的人马硬生生地抓住,才没有冲上去扭断儿子的脖子。 席昊天走近草丛。在漫不经心地扫视中,他看到远处的草丛里长满了刺藤,似像在护住什么似的。他淡然一笑,伸手拨开了那刺藤。没想到,迎上他的是一双圆亮、清灵而明皓的黑眸。那双清亮的眼睛像对他招手。他被迷惑了,恍惚地弯下腰来,抱起了这个有可能是天上的仙子遗落在这人间的孩子。美丽的小女婴刚被他一抱起,便放声地大哭。 席昊天愣了一下,却不愿放开。在胸口摆动的小手臂和踢动的小脚是那么的真实,一股莫名的温柔在揪紧他的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抱紧想挣脱的小女婴,既怕太用力伤到她,又怕稍一放松,她就掉了下来。 “父王,这女孩子给我!”于是,他转身对随后赶来的席霖天说。 “开什么玩笑,这个女娃娃可能是这个种族仅剩下的遗孤,你当是猫还是狗的,随便养啊。给你,就糟蹋了。”席霖天赶紧抢走儿子手中的小女婴,似乎儿子抱了一下就会污染了这纯洁的小女婴。 席昊天火冒三丈,感觉像是心爱的至宝被人夺走一般。“老家伙,她总有一天会是我的!”说完,他咬牙切齿地跳上马,扬长而去。 席霖天得意洋洋地注视着长子生气地走掉。这时,怀中的女婴也停止了哭泣,正好玩地揪着他的胡须。他将女娃娃高高举起,小女婴是快乐地挥舞着,可爱得令人想揉进心坎。 “哈哈,”席霖天仰天大笑,对站立一旁的席瑟天说。“老二啊,真好,上天虽然给了我你一个不孝的哥哥,但总算还送了一个漂亮的小仙女给我了。” “是吗,父亲?”席瑟天很少看到父亲如此开怀大笑,就对父亲说。“给我抱抱。” “好,可要小心哟。”父亲将小女婴放进他的怀中。 是啊,好可爱的小女婴。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席瑟天,就足以让他的心醉了。 “哈哈,走,我们回去!”抱着小女婴,满面笑容的父亲带着他领着大队人马离去了这个让人心悸不已的地方。 “一次,父亲为她请来了一位算命天师。那位算命天师一向很准,他说我皇兄总有一天会统一中原,可谁会相信呢?但后来,竟然真的成为了事实。所以,当算命天师说她是人间的一块瑰宝,将气傲天苍,矫矫不凡,无论男女皆受其所魅或,却注定是要孤老终生时,我们怎么能不心惊胆战。长大成人后,她真的成了夜空中最高最亮的一颗,任何人都无法摘下来。如今,我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能解破她人生中这最后一局,让摘星人能摘到它,别再令她受罪!” “我希望你也有着和我们一样爱她的心,帮助她,还她人生应有的幸福。” “是,王爷!”听到这里,我感到了一丝后怕,但没有表露出来。这时,篝火已燃尽,远处也传来呼唤“王爷”的喊声,我淡然一笑,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但是,命运终究是命运,任谁都无法改变天意注定的事。”身后,传来了他忧伤的低叹。我心一颤,却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因为我也害怕命运。是害怕和她一样,还是害怕别的,我不知道,但胸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遥远的京城将有可能彻底改变我,以及我的人生。 第十六章 弑君 天气越来越暖和,我们开始换下了冬装。自知道开业哥哥的消息后,我就很少下车。每日,我倚着车窗痴望窗外景色。不过刚过立春,江川山岭已阳光映耀苍郁,翻腾的光影,风织的春浓,蔓延了一片舞景风情。想在那北国,此时应还是碧树凋零,白草靡芜。望着窗外,所熟悉的人文景观渐渐被全然陌生的风土地貌代替,我心中的郁积在不断地增多。 晚上,我决定下车来,不为别事,只为能看到她一眼。因为她与帝王同舆,除了帝王身边的人,谁也不能见上她一面。她的身体是否康复,成了这个队伍中最大的秘密,似乎除帝王和几个太医外,谁也不清楚。才刚用餐时,听鹿儿带来的信息,说帝王允许部分人与她见面了。于是,我便想试试。 我来到了一群彪悍高后挺的护卫前。他们严密地护卫着那座高两三丈,车长更有四五壮汉手臂展开般大的车舆。她就在里面。但马车上的窗户紧闭,不知道她是否睡去。 鹿儿向那护卫禀明了我的身份,说出我想见她的请求。不想,那护卫不动声色,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奉召不得入见。” 原来是这样,我只得转身离去。 夜过时分,我换上夜行衣,悄悄地来到那马舆前。轻轻一跃,便上了车顶。而那些护卫却丝毫没有所觉。教我习武的那位师傅,轻功极好。所以,我的轻功也应是上层。只是我不屑此功,视它为梁上小人的伎俩,不是君子所为之。但今日为了见上她一面,我也顾不上君子与小人了。 一闪眼,我就进了那车舆内。只见车内宽敞而舒适,米色的地毯铺陈于地,一旁摆设着堂皇典雅的桌几与书格,再往里似一道帘幕隔出的寝室。与之相比,我乘坐的那小车真的只能是此车的一小角。也好,这样地方适合她养伤。 这时,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了。我连忙闪到了一边。那道帘幕被侍女拉开,光辉般的她就趴卧在一片深色的床海中。一身雪似的白衣,发色墨如绣娟泻洒在她长修长的背脊上,微侧的容颜也尽掩在那乌丝之下。 侍女将盘内的汤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看着床上的她时,是小心地出声唤着同。未几,那缕缕的乌丝中,一双眸缓然睁开,瞳中灿射倔强之采。 “王……王爷,奴婢小天特来伺候你,这汤药是陛下命奴婢送上给大人的……” 侍女在那双灿亮明耀的双眸注视下,显得紧张无措,捧起汤药的双手开始不稳地抖动着。床上的她见状,涌出淡淡笑意,咬着唇强撑坐起,一头发丝随之飘散泻下,轩昂的眉宇睨着傲然。 “嗯!”见侍女那颤抖的双手所捧的药不停地洒出,她慵懒地说。“你确定那碗药是给我喝的,不是给地毯喝的。” “啊……是……是给王爷喝的。”小天回过神似地,慌忙将药奉上。接过药后,她眸光低垂,声调平然地问道:“陛下呢?” “陛下正和大臣们在外边商讨国事。”侍女连忙恭敬地回道。 “哦。”她凝着莫测的光芒,拿起手中的药正欲就口,却又发现什么似的皱着眉放下,侧首望向窗外的夜色。 “王爷……”一旁的侍女不解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邃亮的双瞳缓缓睁开,却闪烁着犀利之芒,直逼眼前的人道:“告诉我,我睡了有多久了?” “这……”侍女垂下眉,小心地说。“有半个多月了。后来,多亏皇上把那位八十高龄的老太医请来,王爷才又醒了过来。” “那我襄阳王府的人呢?”她双眼一凛。 “在车队的后面。”侍女回道。 “我问的是伊大人他们?”她紧接着问。 是啊,我也有些吃惊。自上路以来,我也一直没有见到伊和等人了。按常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不见他们,他们也应该过来告知我一些事情。 “奴……奴婢不知道!”侍女在惊惶地摇着头。 “不知道!”她撇撇唇角,浮出了往常那惯有的轻狂嘲意。“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奉命不知道!” 忽然,她想下床。不,你不能下床!在瞬间,我有了即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念头。 “奴婢……王爷,你还不能下床呀。”而侍女更快,在极速地过去想服侍她,却在她冷峻的目光下止步。 同时,我也遏止了自己的冲动。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愠恼地掠过散垂的黑发。“可是……陛下命你务必得将药喝掉,否则……” “住口,不用开口闭口就拿陛下来压我,本王——”她有些烦躁,失去了往常的镇定。 就在她尚未说完时,一个沈稳的男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传来。“如果你不喜欢下人的服侍,那就朕亲自服侍你吧!” 听到这声音,她神色一变,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我更是动也不敢动了。揭开帘幕进来的人,一身黑色劲装,缠系在腰上的白缎缀饰着象微身份的宝石流苏,衬出主人颀长的身躯。在月色与烛光的淡和中,他面庞几近邪美,黑发映夜空,乌瞳深幽邃亮,宛如星辰又见诡谲。 “陛下。”侍女赶紧上前行礼。 “退下吧!”他举手示意侍女退下。 “是!”侍女忙下去了。 帝王迳自看向床上的人,对方炯炯的绿瞳桀惊不驯地迎视他。“拿下人出气,向来不是你的行事风格,看来,我的英儿此刻是相当愤怒了!”他朝她走来,步履沈得不带任何声息,却是强烈地搅乱四周的空气,令人感到一窒的屏息。 “如果不愿意让我运功为你疗伤,就乖乖地将药喝了吧!”他坐到床边,端起一旁的汤药道。 她沉默地与他相视片刻,才缓缓地接过,却不就口,只是凝着那抹愠色问:“我的人马全到哪去了?” 他一笑,犀利地看着她。“聪慧如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果真如她所想?“你以为要他们先回白国,我就会心甘情愿地随你回去吗?” “至少能牵制你,不是吗?”淡笑的回答,却是一语切中要害。她面色一沉。 帝王只是泰然地撩起一绺那乌黑的发,送至唇边,轻吻似的低喃:“别倔了,将药喝了吧!现在的你连站的力气都没有,或者,你愿意让朕抱着你出去议政,相信……有很多人会乐意看这一幕。” 不驯的怒意掠过她的面庞。见此,他握住她的下巴,令她与之正视,扯开了唇边一抹未明的笑容。“你知道吗,每当你出现这样的神情,我总是控制不了一个由心中升起的想法……”他蕴涵柔情地凑向她,贪恋地深凝着她,恍若看着至爱的恋人,却吐出令人胆战的话。“我恨不得将你这层高傲的圣洁狠狠撕碎,一层一层地凌迟你的尊严,看着你哭泣的臣服,那应该是……最能取悦朕的事,你说是吗?” 她黑眸一凛,猛一扬手,将扬药泼向眼前的人,嘲谑地道:“陛下,臣向来卑微,受不起君主亲侍的大礼。”褐色汤药溅洒的沿着他的面庞淌下。 只见帝王他舌头轻舔地舐过唇边的药汁,低声冷笑,倏地攫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由床上扯下,令她重重地摔落于地。“如此不堪的身躯也敢反抗!”他看着摔落脚边的她,无温的声音带着冷笑。 “不!”我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幕了。即使死,我也不愿意看到她如此受到伤害。 我的出现让帝王感到吃惊。就在我向帝王挥出长剑刺去的时候,“不!”我却听到了她喊声。“金子,不要啊……”这一声让我走神,也让帝王在转眼间向我挥来一拳,将我打倒在地,然后手指扣住了我的喉管。稍一差池,我便可与死亡相接。 “不!”这一声是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的。 帝王便转眼间收回手指,又一次地将我打倒在地。令我口吐鲜血,五脏六腑都倒腾了过来,手脚麻木。见我再无力从地上爬起,帝王又在她眼前蹲下,握住她的下巴,逼视着她那双怒焰高炽的双瞳,他淡抿的唇弯出轻睨邪意地道:“难受吗?永远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仙子,也会有凡人的感觉嘛。” “你放了她,她只是个孩子!”她在拼出力气地大声嘶喊。 “是吗?”帝王淡然一笑,转过身注视着我。“只是个孩子?过不了几年,怕又是另一个你,再一次弄得我大宇王朝下一个帝王为之神魂颠倒。” “不,我决不会让她再重蹈我的覆辙。”她在叱吼。 “啪,啪!”帝王没有再理睬她,而是双后拍了两下,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人转眼出现。“去把柳云给我唤来。”帝王下达着命令。 再是转眼的功夫,我看到了那位教我武艺的师傅出现了。他似乎已经习惯帝王的这种召见,只是对被打爬倒在地上的我感到万分诧异。 “世上的轻功有多种,但能躲过我守卫视线的不多,尤其是能躲过我耳朵的更是稀少。所以,我只能想,除了你,大概只有你的传人才会拥有此等本事。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把这种稀有的武功传给了这个丫头。而她却不珍惜,竟敢来弑君……”帝王不再理采我,转身将她轻轻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对柳云说。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是倔强地迎视着帝王,咬牙切齿。 “陛下请恕罪,臣该死!”柳云一听,只得尴尬地跪了下来。 “没你的事,把丫头带出去吧!”帝王摆摆手。 “不……”我来不及呼一声,就快速地被柳云抱出去了。 接着,新的一场白热战又拉开了序幕。“……到我死……都不会有那一天,总有一天……我也一定会让你尝尝……”在被柳云带出车舆的那一瞬间,我还能听到她在愤愤地对帝王说。 第十七章 旁观者清 不知道柳云抱着我飞奔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他带着我来到一辆比较宽大的马车里,然后将我放在上面,接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他跟那个年轻人耳语了一下,那年轻人就转身去拿什么东西了。他将我扶好坐正,命我闭上眼睛,然后坐在我身后运功为我疗伤。 一股暖流从胸中腾起,慢慢地安抚好了翻江倒海般的五脏六腑,令我全身为之一轻。待我睁开眼来时,那年轻人已经来了,将一粒红药丸呈现在我的面前。柳云命令我吞下去,我起初不愿意,柳云就强制命我吞了下去。我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吞下那药丸不久,不再是四肢疼痛,我能站了起来。 “幸好皇上手下留情,否则你熬不过今晚,”柳云在一旁并没有起身,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轻柔的责备。只是他脸上变得苍白,说话有些无力,想来是为我运功疗伤的缘故。年轻人将另一粒药丸送入他的嘴中,然后扶他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依然戒备十足地望着他。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他在一个软榻上坐了下来,将话返送回来。 “我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不会问的,”我放松了戒心。 “知道吗,她开始叫我传授你武艺,我并不乐意,”见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但见到你后,我改变了主意,是将全身的武艺尽情传授。” 我苦涩地摇了摇头。 “因为那时的你,让我有了一股莫明的触动,仿佛回到第一次与她相见时的情景当中。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收养你。你的身上有着一种与她相似的气质,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相似由模糊变为清晰。”他温雅的声音中带着一抹严谨。“正如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也是少年时的她常犯的错误。” “我并不想谋刺帝王,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帝王这么狠心地折磨着她。”我半垂着眼帘,不服气道。 “难道你不觉得帝王在折磨着她的同时,也在折磨着他自己吗?”他轻叹道。 “啊!”我愕然地抬起头来。 “嗯,你还不懂男女之间的情事,”他莫测地一笑。 “她真的是帝王最爱的女人吗?”我咽了咽口水。 他眯着眼睛直视我半天后,笑了一下,说:“想知道我第一次是如何和她见面了吗?” 我点点头。 他悠悠望向车窗外那幽蓝色的天空,记忆开始走回了遥远的当年,那蕴涵信任和承诺和托付,让一切都像在昨日…… 他是一位孤儿,一位战争的孤儿。却有幸得到一位武功高超的异人的收留。异人对于他的报答方式只要一个,就是听命于一个即将成为帝王的年轻人。但这个人却把他带到了一个美丽而清雅的花园里。 “你能够将她看重于自己的生命,奉她的话为圣旨,保护她,照顾她,无论她想做什么,你都能尽一切力量帮她吗?”当时,那位即将成为帝王的年轻人,对他说着这些话。平时,这位年轻的储君总是一副清冷淡漠的面庞,此刻却不复存在。他深深望着眼前在草地上一个约莫八,九岁的长发小女孩,眸中盈满温柔,彷佛看着眼前的人,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力量。 “哪怕她要我背叛你,甚至杀你,也都无所谓?”看着眼前的人——他对前方的长发小女孩所露出的温暖神色,和他全身所散出的感情,件件都不是柳云所听闻的这位年轻储君所能展现的一面。于是,柳云贸然地开口询问。 听着这些问题,对方只是释然的一笑:“是的,哪怕是背叛我,杀我,只要是她想要做的,你都要帮她完成。去吧,到她身边去,只要你接近她,就会知道,不用对我承诺,你自会为她倾尽一切,她有掳获人心的力量,任谁都想为她张开保护网,追随她,哪怕是天上黄泉亦在所不惜。” 点点的星空,徐徐的微风,回顾至今,贝卡已能明白这几句话,跟随在这银发天使身边,数年来伴她走过一切喜怒哀乐,哪怕付出生命,哪怕天上黄泉,他都只想张开最好的保护网,维护今生唯一的主人,希望阳光能常在她身,让那灿烂的笑容永远绽开。 望着星空,柳云深思颔首。我听着是心潮澎湃,胸中一片释然。 由于她的身体开始好转,队伍的行驶速度开始加快。但快的依然只是白天,不是晚上。因为晚上她要休息,帝王不希望摇晃的车舆打搅了她的美梦。但队伍却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靖西王带领,日夜加马快鞭赶往京城,一部分就这样快也快不下来,慢也慢不下来地行驶着前往京城的路上。我的马车自然列在帝王车舆的后面,而且是最后面。 这天,鹿儿带来一个人。我一见,竟然是那位吹笛的迦满人。我很奇怪,他来找我干什么? 吹笛人向我行了礼,告知他的来意。原来她十分喜欢他的笛声,常唤他去吹奏。有人就说他笛声举世无双。她一听,微微一笑,说她的女儿抚的琴就不错,笛声只适合幽幽古情,不适雅雅闲韵。吹笛人有些不服气,便来找我,想看看是否如她所说。 我微微一笑,唤鹿儿取来琴,道:“我与你合奏那一曲《楼兰歌》如何?” “郡主听过我的笛声?”那迦满人有些吃惊,但很快就了然,“郡主是喜音之人,想来以前必听过我的笛声。不过,笛之曲与琴之曲可是天壤之别。” 我微微一笑,先起琴音,清越低回,似悠悠古道,黄沙遍野。他笛音续起,清朗明快,似沉沉沼泽,芦苇漫布。两音合璧,契合无间。 残阳似血,孔雀河里的水渐渐干涸,黄沙带着魔鬼的诅咒,袭击繁华空虚的都城。沙丘上拉长的阴影,湮没了众人悲望的足迹。孤独的盐泽,在守侯中渐渐衰老。 为了争夺丰盈的土地,国与国的战争,打了一年又一年。 战争的袖子卷走明月,悲壮的男人走进战场,任凭妇妪在身后哭泣。田间绝望地长出杂草,牛羊顶着枯瘦的皮毛,奄奄一息地等待宰割。怅望不见操戈的亲人,更不见,成堆的尸首,埋在漫漫黄沙的尽头。 鲜血染红了罗布泊湖边的杜鹃,疯长的水草纠缠成妖娆的沼泽,到处飘浮着苍白的肢体和手。夜夜,白骨附在墙头哭泣,死亡的黑鸟低低徘徊,嘶哑地召唤着寂寞的亡灵。 一年又一年,天之无雨,日子渐泣成一眼苦泉…… 谁能寻回故国曾经的美丽,那流灌大漠的菊花,那滋润绿洲的燕麦,那荫荫的胡杨林和汩汩的孔雀河水,还有皎洁月光下摇弋的牧草,水滴曾经沿着草尖滑落…… 曲尾,琴音先逝,箫音越吹越低,若炊烟将散,若有似无,最后散去却让人意犹未尽。 在旁鹿儿和保姆,如痴如醉,只是泪流满面。 迦满人情不自禁地看向我,脸上只有惊诧。我叫了几声鹿儿,直到保姆把她从似醉半醉中推醒,她才知道自己的本分,忙应了一声。我便嘱咐她给这位迦满人奉上一杯上等的乌蒙茶。鹿儿有些不解,但立即遵命从事。 “郡主琴艺果然高超,只是还差了一点火侯。”迦满人坦然地喝起茶, 我亦从之。只是在茶快喝完时,我说了一句:“不是差一点火侯,而是差了一点情。” “砰!”迦满人听到此语,不由得将茶盖轻碰了茶杯。“郡主,此话何解!” “我无情寄于琴,故难敌先生笛之高艺。只是先生把笛之情过于暴露,难道就不怕身份暴露吗?”我继续喝着茶,不露声色。 “郡主此意何解?”这茶,迦满人更是喝不下去了。 “从先生的笛声,我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不知道对否。”我淡淡一笑,放下茶杯。 “愿听其详!”迦满人的脸色突变,但眨眼就恢复了常态。 我手抚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说着。 紫纱纬幔,公主啼哭落地,罗布泊湖金光漫起,佛塔钟声凭空而鸣,万千雨露从天而降,河水开始奔流,万物复苏生机,王宫彻夜欢呼。 公主的成长没有烦忧,潺潺泉水,清洗她娇嫩的肌肤,滴滴乳香,滋润她万千的芳华。翩舞的蝴蝶、流云以及皓蓝的天空,为她投下美丽的影子。她在渔舟晚歌里陶醉,在清清碧湖边沉睡,破碎的月光、皎洁的星芒在她眼中、唇角和发梢上盈盈跃动,映照着无邪的面容。 但战争纷起,为国之安危,只得与他国缔结婚约,共休百年之好,世世绝不侵犯。 黄昏,沥沥细雨打湿经卷,公主的哀伤澈入心骨,长长的头发,散乱的心,垂落在伤动的湖面。曾经慈悲渡生的心怀,早已成为落日最后的烟花。满地的夕光,碎成片片凄楚的琴音,陪伴她的,唯有落泪的远山和哭泣的流水。 命运将她从无欲的净土推向好战的国家,只因她是唯一的公主。远方稍纵即逝的蜃影,没有她心的归宿。 无人问及她的感受,唯有澄净的湖水愿意聆听她的倾诉,唯有母亲慈祥的眼神将她关注。融入璀璨的罗布泊吧,穿透满泓湖水,投向母亲温暖的怀抱,抚平那些沟壑绽裂的心纹,让尘世的怨痕从心中殆去,让一切,散若云烟。 …… 篝火渐明渐灭,清晨的薄雾许许升起,缠着白色丝巾的公主静静躺在湖畔,黑亮的发辫,凝泪的睫毛,轻薄的身体纤瘦若无。男子轻轻地吹着芦笛,眼神抚过她圣洁的面容。 救起她,尤如俯拾一片秋叶,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何绝然地舍弃生命。她脸上挥之不去的迷愁,深深触动库乐善良的心。 是谁……探入水湄的双手,触摸到我手的柔润?是誰……停落湖面的视线,捕捉到我眼中的泪光?又是谁,沿着破碎的曼陀铃和歌声,触摸罗布泊圣洁的湖水,也触动了我隐隐的心事?公主渐渐苏醒,茫然眼前的一切。 悠扬的笛声传来,公主轻轻回头,那个华服的长发男子,正站在岸边的胡杨树下,唇角微扬,含笑的眼里有细碎的星芒。 昨夜,你神秘的面纱,让我一无所求。直到孤寂的独木舟,为你漂进罗布泊,才发觉,清瘦的你,竟是如此美丽。 我不想询问你的忧伤,只想用一支芦笛为你解忧,让你心里的烦恼,一闪而逝。 男子望着她消瘦的背影,轻轻吹响幽长的芦笛。 那些遥远的凄凉,那些载满破碎灵魂的花朵已然枯萎,失去了梦、失去了温情、失去了家的她,还有什么是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男子为她拭去泪痕,将沙棘花编缀的娇艳花环,戴在她的发间。他要带着她,忘记烦恼,骑上马在白云蓝天下飞翔。 风儿鼓起她的长裙,吹散她的黑发,和着男子的歌声,公主的惊恐与纷乱渐渐消失,旷野微风融融间,她心里有了些许温暖的芬芳。 这个陌生的男子,竟让她有种无法言知的亲切。 每天清晨,她都在湖畔与男子相见,一起漫步在田野山间,时间,在彼此眼中静静地流淌。公主的忧悒让他深深迷恋,他多想抛弃一切,给她快乐,让她幸福。但他不能,上天给他太多的无奈。 短短的相聚即将别离,男子轻吻着兰沁的发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忍离开。 十日后若能在此与你相会,我一定带你离开。我美丽芳香的花,我们不能满怀憧憬在沙漠中流亡,我要给你美丽富足的生活,还有,我一生的珍爱。 公主轻轻的微笑,泪光盈盈,十日相约多么飘渺,他们终将天各一方。她是战争的牺牲品,不久将是他人的新娘,为了国人免受劫难,她,无法抗拒。 在这伤感的湖畔,公主第一次穿上艳丽的服饰,插上幽蓝的鸟羽,跳起美丽轻盈的吐火罗舞。她的心,随着舞步,寸寸撕裂。她要将美丽的身影,永远留在爱人心中。 “够了!”迦满人再也坐不下去了,站了起来。他直视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的笛声告诉我的,”我带着冷艳的笑意直视着他。 “你的母亲说得对,只有曲艺修炼高深的人才会如此了解曲中所蕴含着的丰意,我输了,”他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 “该走了,王子,你在我们的国家呆得太长了,暴露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大了。我的母亲叫你来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来到车窗,望着那列队的巡逻的士兵。 “你——”他简直不敢相信。“怎么知道的?” “笛声中所蕴含着的雍容华贵,不是流浪的艺人所能领略到的。更何况公主的爱向来是王子。”我缓缓开口。 “你——”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直视我很长时间后,转身离去,只是那管竹笛被扔在了我的马车上。 “公主,他真的是……王子吗?”在旁的鹿儿这会有了开口的机会,她简直难以置信。 “你觉得这笛子能归普通百姓所有吗?”我伸手拿过这竹笛,看了看,然后递给她。 “天啊,是金子!”当我转身要下马车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鹿儿的惊呼。我知道她已经抹去那笛子最外面的一层绿色,看到里面如太阳一般的金色。 第十八章 父亲 当夜,吹笛人就不见踪影。这件事情也在队伍里传开了。谁也不会相信那个低下的吹笛人竟会是迦满人的王子。金笛的含金量,宫里带来的冶金师也已测量出来,百分百的纯金,足可买下大宇上百亩的土地。 于是,我感觉有些人开始注意到了我。我的马车也开始有人来走动了。直至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也在这个队伍之中。我有些担忧,襄阳城对父亲来说是安全的。如果离开襄阳城,喜怒无常的帝王能容得下他吗? 这时,有人来告知我,说她唤我去车舆。 带着喜悦,带着盼望,我再一次走进了这座帝王专用的车舆。 进来的时候,她正背门坐在妆台前,身后乌亮的头发,如同黑缎一般,几欲委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着鬓边的头发,我看见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只翡翠手镯,绿如春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寂寞。 那位侍女就侍立在旁,看见我,就笑着说:“郡主来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觉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我连忙问:“母亲,身体好些了吗?” 她笑笑,点一点头,说:“好多了,只是动弹有些困难。你呢,没什么事吧?” “嗯。”我想了想,“好多了,柳师傅为我疗了伤。”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也太莽撞了。” “嗯!”我低眉点点头说是。 “你怎么知道那个吹笛的迦满人的身份?”我抬头问她。 她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觉得我的话这么好笑,但是我觉得她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告诉你吧,我只是觉得那笛子吹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从竹子里吹出来的,而且悲怆的腔调就是马儿听了都会难过的趴下来。我曾经听你说过,只有经历过悲伤的人,才能演奏出为人动容的乐曲。所以,我想,你可能从他身上探得一些什么……哪知道……你竟……”她边笑边说,样子显得十分愉悦。 连那侍女都流露出惊奇的神情,想来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听人讲了你对那个迦满人说的故事,可我感觉你好像只讲了一部分,并没有全部讲完。”笑止,她缓缓地说出这些话来。 “嗯,是没有讲完,”我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她也听到了这个个故事,而是她很少对道听途说的事感兴趣,怎么突然之间有了这种变化。 “那你就跟我讲完吧,”她显得非常平静。 于是,我不得不把那个吹笛人的故事讲完。男子的誓言,坚毅的眼神,让公主不曾减退一点迷恋。端起酒杯是他们塞外同游的风景,拿起画笔是他月夜吹笛的背影。那些疼痛的回忆在铜镜里吹过来吹过去,漫天的飞絮,漫天的往事,漫天还没打开的年华,在这苦苦的守望里,快要凋谢。她是多么憎恨这残忍的时代。 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哀求父王,解除她的婚约。但无用。国之四面楚歌,无路可退。 不久,他国送来了聘礼,成箱的丝绸和黄金,还有彩绣蝴蝶的嫁衣。古铜镜里,映照的却是人比黄花瘦的凄凉,佳期如梦,佳期如梦,公主满心凄苦,期待古道西风中的瘦马载着爱人归来。 花,在夜里悄悄开放,星辉下,是谁迷离不肯睡去的呼吸。 两人私会的约期很快来到。公主摆脱纠缠的侍从,早早伫立在湖畔,戴着沙棘的花环,为了亘古的爱情,她要放弃国家,随他离开,浪迹天涯。 然后,久久地,那个男子没有露面。 天上的月亮陨落了,天空暗了,星辰暗了,地面开始哭泣,被大漠落日拉长的身影,孤独而绝望。公主拨下腰间的匕首刺破手臂,让思念的眼泪和着血滴滴洒在了罗布泊。 那满船荡漾的星辉,那岸边静默的胡杨,那湖面上放歌的长发飞扬的男子,离公主远去的,将是那些永不再回的美好回忆。 摘一片花瓣,细捻,是谁在忧郁里轻轻叹息? 城外的鼓乐声声催人,公主对着铜镜梳洗打扮,红红的胭脂,薄薄的朱唇,蓝田的珠玉,柔软华丽的绸缎,更有猩红的羽饰像蝴蝶一样燃烧。 她从未如此端详过自己的容颜,但她相信,今天,她是最美的新娘。 猎猎旗风尽染五彩丝稠,沙漠驮铃摇响串串音符,美丽的新娘,走在通往神殿的路上。 国王及王子浩浩荡荡而来,两只陌生的手相挽,走向琴瑟合鸣的殿堂。 热血的缨枪,残缺的旗帜突然树起,欢笑的国人倒在了脚下。 黄沙百战穿金甲,他国的军队已将国人重重包围。 而父王率领的军队,将他国的国王和王子围于神殿。 一切都是陷井,两国彼此虎视眈眈,都想以联婚为榥,将对方一举歼灭。 公主伏在地上,伸手捧起的不是黄沙,而是族人的鲜血,残裂的头颅,对着公主笑着,嘲讽,还是,深深的仇恨? 公主瘫软在地,阵阵眩晕,体内的毒药开始发作。 她不想困于这种无望的政治婚姻,没有心爱的人带她离开,唯有美丽地结束生命。 冰冷的刀轻吻她修长的脖颈,她成了要挟父王投降的棋子, 父王远远躲在战车里,一片沉寂。父王会为她交出疆印,世世向他国称臣吗? 不会…… 公主徐徐站起,凄凄地笑着,转身将柔软的胸膛刺向锋利的长剑,血液温热地流泻,释放的快感自身体涌出,公主听到剑锋快乐的低喊。头上蒙着的红色盖布随着她坠落的身体缓缓飘落。 那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容貌,和一双忧悒绝望的双眼。 长剑呛啷落地,面前煞白的面容和惊骇的双眼,公主曾经是多么熟悉。 那个穿着华服,与她牵手步出神殿的王子,那个持剑相挟,逼王降服的人,竟是公主日思夜想的那位男子。 血一丝丝从公主嘴角渗出。 五子疯狂将她抱起,不可置信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你就是公主?为何不告诉我? 为什么?上天如此愚弄我们,什么战争,什么仇恨,这场卑鄙的联姻,毁了你我一生的幸福。 上次去刺探军情,不想会在湖畔认识了你,我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因为我想拒绝联婚,我想带你离开,去追求一生的幸福,可是父王,竟把我关押直到昨天…… 兰沁微笑着闭上眼睛,泪水滴滴滑落。 带我离开这里,我好累…… 水如公主生命般渐渐枯竭,哭泣的黄沙覆盖了血肉相搏的将士,还有她曾经住过的小楼。 王子抱着她,静静坐在罗布泊湖畔,那是他们相识相恋的地方。 公主的双眼空洞无神,不再流光溢彩,不再顾盼神飞。 喧嚣尽去,夜幕的黑发为何早早落下,一会朦胧,一会迷惘。 “唔唔!”忧伤的故事讲完,那个年轻的侍女再也忍耐不住地哭泣起来。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然后,对那侍女说:“你下去吧,给郡主倒杯茶来!” “是!”那侍女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匆匆下去了。 “她比鹿儿好多了,鹿儿听了这个故事后,一整天都皱眉不展,”我望着侍女离去的背影,笑着对她说。 “唉!”半晌,她却叹了口气,然后把我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这味道让我十分安心。 “你的父亲今天要走了,你跟他一起走吧。”她在我的耳边轻语。 “嗯!”我应了一声。 “注意一点,这儿的眼线特别多!”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就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 “嗯,”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我感觉十分地困惑,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还能再和你一起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父亲告别了所有来送行的人,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启程而去。但没有走多远,父亲突然停了下来。他下了马车,来到马车后的行李箱里,说了一声:“别再躲了,出来吧!” 旁边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父亲在对谁说话。直至我和鹿儿从那行李箱里露出来,很多人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躲在那儿?”父亲环着胸,带着难测的目光凝向我。 “她说,京城不适合我,”我有些急促。 “嗯!”父亲戚了戚眉,便手一挥,“继续前行!” 但还是晚了,啼啼地马蹄声从远处飞速地驶来。接着,一大队飞骑快速地将我们这群人围了起来。众人戒备地护住了我和父亲。 “襄东侯和悟金郡主接旨,”一个内侍从远处气喘吁吁地催马赶来了。他手举着那金黄色的圣旨。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父亲不得不带领着我和众人跪了下来。 圣旨中明确指出北部军事由父亲全面负责,不再是过去和她分管,并普父亲二等侯为一等侯。同时,册封我为襄阳郡主,赐邑三千,留住京城。 对于圣旨中前面的一项,众人早已料到,只是后面的,大家都吃了一惊。要知道,本朝公主也不过是食邑两千,我一个小小郡主竟在其之上,其中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父亲手捧着圣旨,深吟了良久。然后过来,对我说:“孩子,你还是留在她的身边吧,有个照应。” 望着远方,父亲的神情充满了忧虑与无奈。 “孩子,记住,你是她,也不是她!”临了,我听到父亲那在风中的话。 第十九章 平城 就这样,我被押了回来。保姆看看见我,又呜呜地哭了,说我不该扔下她不管。我有些无可奈何。原本我是想带她走的,只因一来她年岁大了,二来人多了会引起人的注意。原本我打算回到了襄阳城后,即写信给悟重哥哥,请他把保姆送回来。如今看来,不用了,我只得不停地安抚着保姆。 这回,他们给我换了一辆比较大的马车,上面除了能放琴,睡卧寝具之外,还有书籍。我再也不敢随意下车了。在放松的空气里,我能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那一双双眼睛。每天,我除弹琴,就是看书,无聊的只会是鹿儿。保姆为了我的衣食住行,每天有很多事要做。鹿儿只有每天坐在窗边,看着那天空飞来飞去的小鸟。 每当见到此,我就想笑。其实,京城我是想去的,又是不想去的。去的理由: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我似乎已经习惯在她的羽冀之下生活。不去的理由,我不想迷失自己的心性。其实,舍与不舍是相互的,只有舍了才会有不舍,而正是不舍才注定要舍弃。 这一次,车队是彻底地停了下来。初始,我有些担心,害怕是因她的身体原因导致整个车队停了下来。后来,才得知清河的崔氏一族以拥护旧朝为名发生了反叛,帝王就地紧急处理此事。 清河崔氏,前朝五大豪门世家之一,族中多数子弟曾出仕为官。至今日,仍以治家法度严谨而著称于世。 天下人都有称帝的野心,这我并不奇怪,即便是清河崔氏,谋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天子之位太诱人了。但我不得不说这家人太蠢,本朝立国,奉行的是本位政策,悉心培养文武双全的将才,国势蒸蒸日上。清河崔氏要人没人要兵没兵,以他们的地位如象游离于俗世之外的世家一样,本来可以过得很好,而现在的他们……失败是必然的。 故没过几日,就转来了崔氏谋叛失败的信息。就这样,一族成年男子参于谋叛的皆斩,未曾参与的于家中绞杀,亲族女子、年幼子女皆没入为奴。一个苦心经营百年的世家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泱泱长河中。 历经这个小变故后,车队继续行使。不久,我掀开车帘。残阳将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烧一般,映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肃穆轮廓,城墙上那犬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延伸而去。 “到了京城吗?”我问正在车窗前行驶的骑兵侍卫。 “还没有,但离京城不远了,这个城就是离京城最近的平城。过了平城,明日就可到京城了。”那名侍卫会看了我一眼,便低着头,红了脸。 当晚,车队就在平城安息下来。帝王自然被安排在最豪华的府第,我们这些小人物只能暂时借住在一般的官宦之家。给我安排的这一家,家境还不错。一进屋,就见到成排的家丁与佣人。这家的男主人自然去参见帝王了,所以只有女主人在家。女主人的长相非常温和,气度典雅,一见之就知其必出身名门。客套几句话,没想到她只是一般仕家子女。于是,我不由得更回敬重这位女子了。只是她的神色有些不太正常,似有恐慌之意。 她给我安排的屋子非常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在巨大的木盆中,我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沉重。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梳洗之后,鹿儿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郡主,你着女儿装真美!”鹿儿情不自禁地说。 “那男儿装又如何?”我淡淡地笑了,看着镜中宫装的少女。 “男装,就有些雌雄难辩了,跟襄王爷一样,”鹿儿愣了一下后,就喃喃道。 这家的花园特别大,就像襄王府里那样,只是这儿花的品种比襄王府多。也是,襄王府位处北方,能有多少花儿熬过冬日的严寒。此刻,在北方花儿还只刚刚吐出苞儿,而这园子里已经是一轮晕月映着灿烂的垂樱。月亮探出头,悄悄地升上淡紫色的夜空。花仰望着月,月俯视着花,似乎在这清丽的天地之间只有月和花。 就在我沉浸在花月一片天的愉悦中,一声轻轻地啜泣声从远处传来。鹿儿惊了一下,轻唤了一声“谁”,但没有人回声。我按了按鹿儿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出声。沿着声音,来到水塘边一座阁楼里,我看到了一位有着水泽信息的男人。此刻,他已泪流满面,眼睛一片茫然。鹿儿想上前叱责他,被我伸手阻止了。我悄悄地靠近他,发现他的头发乱了,雪白的外袍上沾着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十指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他的眼神很忧伤,里面满是绝望,眼泪不住地流着,即使他看了我一眼,泪依然止不住。 我吃惊地看着他。自小,她就教育我男儿有泪不轻掸,我们身为女子也不应该轻易流泪。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男儿流泪是很稀奇的事。 “你怎么了?”我不能不这么问。 “都是我的错……”他在无意识的喃喃,不停地喃喃。 “那你做错了什么?”我只有这么问他。 “阿玲在我面前跳楼,她说都是我的错,她说都是我的错,她问我为什么我不救他们……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谋反之罪,诛连九族,是谁也救不了啊?我不知道崔家的人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谋反啊?阿玲死的时候,眼瞪得那么大,她看我,她看我,她死不瞑目……”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那是怎么一回事,说给我听听好吗?” 我只得岔开他的话题。 然后,我笑了,想以此缓解他的情绪。他却猛然楞住,颤抖的看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剧烈的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忙拍他的背部,想让他平静一些,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他却突然平静下来。 “阿宜死了,他在我面前,被砍下了头……” 喃喃地,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的唇角颤动得那样厉害,以至于连说话都有些不清楚。 阿宜是谁?我好奇,又不敢问,只能劝慰:“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阿宜死前还在对我笑,我不能让他身首异处的下葬……我把阿宜的头拣回家,把他的身体抱回家,我缝起来了,阿宜还是完整的。我不会女红,缝得不好,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我想多陪他一会,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为什么他不同意,他为什么要说我会受不了……你看我很好啊……” “你太累了。”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虽然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我知道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看得出来他的精神很不好。 “我不累,我不累,我很好啊……炫为什么认为我很脆弱,我很好啊!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为什么他不让我再去陪阿宜,阿宜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在他身边多留一会……”他嚷嚷着,眼神却是飘忽的。 看着面前越来越激动的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时,耳边却传来温柔的呼唤,叫的人是另外一位男子。这位男子眉目清扬,气质淡柔,举止间有种飘逸。 “默,过来,你受了很大刺激。需要好好睡一觉,不要和我赌气,来,到我身边来……” 我有些呆了,男子对男子的情感,我在军营中见过很多,但从没有见过这样。难道说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会有男人对女人一样的情感吗? 那位男子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对着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张开了他的怀抱。 可这位男子却好象一点也不想到他的怀抱里去,反倒象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就想跳窗子,却又跳不上去,还拐了脚。 那男子想必心疼了,是急忙忙扑上去就把他抱在怀里。 “阿默,你要折磨你自己多久……崔宜已经死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看我,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他。” “你不是他啊……” 细小的声音自那男子的怀中闷闷传出,瞬间那男子苍白了脸。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怀中低垂着头的人,一言不发地用袖子擦干对方面上的泪水,离去…… 这时,我发现那男子的背影很孤单,我也想一走了之。 “你伤害了他!”但对眼前的这个伤心的男子,我有些不放心,只能这么说。 而眼前伤心的男子却茫然地看着我,好半晌,长叹。 “阿宜的死与他没有关系,他再在我身边,我怕我会怪他……人有时候是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痛苦加在他身上。”那双眼睛如此清澈,象是被泪水洗过。 我陪了他好一会,看他一个人独自坐在秋心阁里,不再流泪了,却郁郁地看着外边的湖水发呆。 “阿宜属于我年少时的那段日子,如今他走了,我也该长大了。不能总是象个孩子一样,等待别人的爱护与包容……只是没了他,过去的我到哪里去找呢?”他在喃喃自语,我只有在旁陪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最后,把他扶到阁楼上的床上,盖好被子。 “郡主哟,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向来恢复感觉速度最慢的鹿儿,再也控制不住地对我叫唤着。 “闭嘴,这话只能咽进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我立马禁止了她。 但是,呕!我也想吐。 第二十一章 京城 此处何时成为京城,已无从考起。历经数次王朝变迁这,整个城池被分为内外四重:外城、内城、皇城、皇宫。外城,据说前朝最初计划是围住全城,但终因财力不足,只修了南城28里就草草了事。内城,城墙高大厚实,全部用砖砌成,墙高12米,城周46里。皇城在内城里,有四个门:南大明门、北北安门、东东安门、西西安门。皇城周围18里。 皇城正门大明门北是西安形广场,广场两边就是王朝各大部院的办事大堂:东边包括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鸿胪寺(为主持朝廷礼节)、饮天监;西边包括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锦衣卫。 承天门最为金碧辉煌,门前一条金水河,河上是玉石砌就的金水桥。金水桥前,是一对石狮和高高耸立的华表。承天门两边,按左祖右礼的规矩,左边为太庙,右边是社稷坛。 承天门往北,便是端门。端门往北,就是帝后生活的宫城――皇宫。 皇宫城高墙厚,城高10米,用澄浆砖砌成。城周3420米,呈长方形,南北960米,东西750米,城内占地约72万平方米,有宫殿9000余所。城外围以护城河,河梁10米,河宽52米。 我就在里面走着,回忆着襄王府里的那些老师对这儿的描述,感觉是丝毫不差。襄王府的人对它是多么的熟悉啊!只是这次,又能在呆多长呢?我不觉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那道倩影。只见她紧闭双唇,策马缓行,脸上的神情有些淡然而冷漠。 皇宫的宫殿等级分明,各处因等级不同,所有的砖和瓦也不同。砖分为澄浆砖、城砖、方砖等多种。澄浆砖是细泥浆沉淀以后用细土制成烧就的用砖,分为1。2尺、2尺、2。2尺等多种尺寸。其中,2尺以上的厚重结实,色泽纯正,敲击时能发出金属的声音,质地也精细考究,称之为金砖,皇宫中最主要宫殿便是用金砖面地。黄色的琉璃瓦几乎铺满了整座皇宫,在阳光下闪耀着华贵富丽的光彩。但在黄色的琉璃瓦中,最贵重的是金质的瓦顶。 最终,我们在一座最为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宫门已经徐徐打开,一位头发早已斑白的老嬷嬷打扮的人,已经率领许多人在恭候。 “回来了,英子!”老嬷嬷看着她,伸开了双臂,眼中带着笑也含着泪。其他人都已跪叩在地,高呼王爷千岁。 “姆妈!”她也不再是那么淡然,变得像青春的少女那样,飞快地跃下马,投进那老嬷嬷的怀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嬷嬷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害怕她会突然消失。 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她连忙将我拉到那位老嬷嬷面前:“姆妈,这是我的孩子,叫金子!” “是吗?早就听说你养了一个孩子,也不早点带给姆妈看看,”那嬷嬷满面风霜,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俏丽可人。她细细地看着我,然后连说了几个好字。 “金子,她是我的奶娘,叫婆婆吧,”她含笑地告诉我。 “金子,拜见婆婆!”我便要上前行礼。 “哎哟,孩子多礼了,婆婆承受不起,”还没有等我跪下来,婆婆已经扶起了我。手脚之快,并不亚于一个年轻人。 “走吧,英子,到屋里去说,”婆婆紧紧牵着我和她的手,三个人一同踏入了那座宫门。只是那隆隆的关闭宫门的声音,让我的心有些颤抖。 她的身体总归还是才刚恢复,与婆婆闲聊了一会儿,便有些乏了。婆婆扶她睡去。我则在前殿,看着宫女们整理着衣箱。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这些衣箱有的是从襄阳城带来的,有些却是这儿原有的,以至整个宫殿都充满了丝绸帛缎的阵旧的气味。婆婆出来了,看着那些衣物,便指挥着宫女们如何放置。我站在她的旁边,她便跟我讲起了这一件件衣服的来历。一件碧色的锦缎外襦放到了面前,她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这是英子刚及笄的时候穿的。好多年了,可惜她保穿过一次,便不再愿意穿了。” “是吗?”我拿过来了比拭比拭了,那碧色的缎子仍是鲜丽而又翠嫩。 “穿上让婆婆瞧瞧,?”她的眼神中流露了一丝渴望。 “嗯,”我点点头。 我穿上了它。然后,婆婆让我站了起来,仰头看着我,轻轻的“啊”了一声,闭上眼睛。良久,她睁开眼睛,笑了:“难怪她要收养你。” 宫女们也渐渐地轻快起来。她们开始窃窃地谈笑,婆婆也不斥责,反而偶尔还插了一句。一个年轻的宫女,将我的头发盘成了合欢髻,插上了很大的翡翠步摇,帮我在碧色外襦里衬上了白绫内袍。婆婆深深地凝视着我,然后问身边的宫女们:“你们有见过比襄阳郡主更美的人吗?” 宫女们不再笑闹,十几双眼睛望着我,那些目光里含义复杂。我却漠然地越过她们的眼神,衣裾端然地伫立在殿中央,从宫女推来的大铜境里观察着这个陌生的自己。 突然,有人宣告:“太子驾到!” 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伏在地上,我亦行礼。 他走进了大殿,走到婆婆的跟前,扶起婆婆,说:“嬷嬷多礼了,父皇叫我过来看看襄阳王!” “她睡了,”婆婆将双手伸给他,“太子,你一向可好,这次出巡你父皇还好吧?” “多谢嬷嬷,”他握住婆婆的手,微笑说。“还好,父皇的心情不错。” 这时,宫女们已经匆匆收拾好,殿中又恢复了庄严和冷漠的氛围。 他的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笑着说:“金子,这儿还好吧?” “嗯,”我点点头。 他似乎便再没有注意我了,而是和婆婆低低说话。作为太子,他非常简朴,只镶了一道不宽不窄的朱色帛边,雪白的内袍,只有镶明珠的银冠,才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离开时,目光又在我的脸上停伫片刻,说:“金子,我希望你能习惯这里。” “是!”我深深行礼。 在他走后,婆婆是长久地坐着静静出神。我忍不住问:“他和皇上很象?”婆婆没有说话。在我以为她不再也不回答时,她轻轻说:“不,他不像他的父皇,他不如他的父皇。” 一夜无语,第二早晨,宫女便来告诉我,说襄阳王让我过去。 不想,我竟来到这雾气蒸弥的浴室里。圆滑白润的石头推叠成池,郁翠苍卉围绕成林,犹若一座天然景致构成的仙境之泉。看这规模,想来在这皇宫中大概也只有这一处。 她正躺在浴池边的卧椅上,枕着双臂,一袭短衬白衣掩身缠系。长年遮蔽在衣下的修长四肢,此刻无瑕尽露。 “这儿是我最私秘之外,一般人是不可能进来的。那,我叫他们跟你准备好一张床,你去躺躺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张卧椅。 “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就应该适应这里,但要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这里。”凝望着那袅袅的轻雾般的空气,她眉宇沉蹙。 “是!”我似乎没有心情去听她说些什么,也不想就这么躺在卧椅上,便来到泉水边,轻抚着那温暖的泉水,心中突觉欢快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进了这皇宫,那沉闷的空气就压得让人似乎端不过气来,只在这一刻,我感到了轻松。 “很多事都要退一步看,否则心中的创作只会越来越重。”她仍在喃喃。 “嗯!”这次,我不知道她这是在跟她自己说,还是在跟我说,反正氤氲的蒸气,徐来撩人的风,都让人沉沉欲睡。我合衣躺到卧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舒适地享受着这份宁谧的温馨。突然,一个轻微的脚步让我睁开了眼睛,敏捷地翻身跃起。一道黑影已呈现在面前。我来不及道出声来,那人的手已经捂住我的嘴巴。 我一看来者,竟是帝王。他朝我作作手势,并用阴利的眼神示意我不准出声。我只得点点头。他这才放下手来,我立刻无声地行礼。 帝王已经转身去看躺在卧椅上的她。她睡意渐沉,丝毫没有察觉那一道正接近、要笼罩住她的黑影。帝王朝身后的我,摆摆手,示意我退出去。我思索了片刻,只得低眉起身退出了浴室。浴室外,宫女和内侍们正都躲得远远的。 不久,里面就传来震耻欲聋的争吵和扔东西的声音。再后来,就安静了下来。我呆呆地站在浴室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去。不久,太子也朝这儿走来了。当看见我,他非常吃惊,不由得退了半步。他的目光转到那浴室紧闭着的门。 “金子,”他始终注视着那浴室,“看来父皇他们现在正忙着。” 我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是的,他们现在很忙。” “那能否转告父皇,说几位将军正在大殿恭候。” “你能不能自己去告诉他们,”我嗫嚅道。“我……不想打搅他们。” 他抬起眉,道:“好吧!” “父皇,儿臣有事要禀奏!”他高声唤道。 “进来!”帝王威严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 太子进去了,又很快出来了。告诉我:“他们还有些事需要解决。” “喔!”我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 “走吧,”太子向我伸出手来,“他们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我看了看浴室的门,犹豫不决。如果我走了,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责怪我抛下她。但是,柳云曾经说过,他们的事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我们这些旁人是插不上手。 于是,我握过太子伸来的手。太子莞尔一笑。 第二十二章 初闻 自浴室出来后,她和帝王的关系稍微有些好转,却仍然是躲着帝王。由于没有品级高等的妃嫔,宫里的大小事务就由容嬷嬷掌管,也就是她的那位奶娘--我要喊婆婆的那位老嬷嬷。老早,帝王就册封容嬷嬷为从二品的秦国夫人,使之管理后宫起来没有什么犯忌。 其实,对于她来说,容嬷嬷更像是她的母亲。只是作为母亲,她对我算是纵容的话,那么容嬷嬷对她就是溺爱。她一回到皇宫后,容嬷嬷就亲自来侍侯她,使她轻而易举地掌握着后宫的一切人脉。帝王一旦想要找她,她就能在最快的速度内逃离帝王的视线。往往是她刚走,帝王就到了。不说宫里的其他人,我有时候都有些无所适从。两个加起来都快七八十岁的人了,而且我们也已长大成人,怎么还玩这种玩猫猫的游戏?不过话又说回来,爱又何曾有年龄之说。宫女们就常常对这种奇异的爱恋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唉,只是每次这样,都令我们这些旁人受累不已,尤其是帝王那见不到她时所隐匿不发的阴霾,谁都消受不起。 就在我有些消受不起的时候,容嬷嬷便对她说,我已经不小了,而且食邑三千户,应该有一处自己的住宅。她点头同意,只是说我不能离她太远。于是,容嬷嬷就把我安排进了坤宁宫。这是皇宫中的第二座最大的宫殿,仅次于帝王的乾清宫。尤其是听说,这宫殿在前朝都是由皇后居住的,我更是不愿意了。就找她吵着,闹着,要小一点的宫殿。她一听,乐了,说住的地方越大越好,我怎么会想要越来越小的地方。连容嬷嬷听了,都笑了起来。最后,容嬷嬷很正经地告诉我:“你既然是她的女儿,就活该住在那种大地方。” 这话说得让我连回旋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带着鹿儿和保姆搬进去了。不久,几十宫女、内侍和嬷嬷就被容嬷嬷派到这宫殿里,来侍侯着我。这些人都训练有素,行事走路都没有半点声响。看着她们,我才明白,偌大皇宫为什么会如此安静。 鹿儿很快跟那些宫女交上了朋友。其中,一位十四岁的丫头,叫怜儿的,总是带着娇俏喜人的笑,一脸的伶俐。一问,原来是襄阳人,于是又平添了几分亲切。鹿儿从她的嘴中知道了许多事,然后又一一告诉我。每天晚上,这就成了我和鹿儿临睡前必须聊的事。 正如我知道的那样,她是被帝王抚养长大的。长大后,文武全才,又以美艳闻名于天下。然而,帝王和她一样都十分高傲的人,谁也不愿意为对方低下高贵的头颅。直至她成年,帝王都无有妃妾。后来,只因征服之邦送来了一位绝色的女子,帝王在酒醉之时临幸之。这样,一场轩然大波由此掀起。就在这时,恰有大臣进言,说她与父亲、靖西王有染。于是,帝王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连临幸了几位女子。当太子出生时,传闻她曾骑着飞马在京城奔驰了三天三夜。一年后,二皇子也出世了,她变得沉稳多了,率领众臣请求帝王册封皇后。帝王罢之,只是封了那位绝色女子为二品妃如妃,似乎一切都尽在不言中。第三年,如妃生下第三皇子,产后崩血去世。这一次,她再没有过多什么言词。只是在突然之间,宣布她将嫁给已有妾室的襄东侯陈来。这个消息让许多人感到太突然,尤其是帝王。到了最后,她舍弃所有的一切,跟着襄东侯去了北方襄阳城。 开始,帝王生气万分,封她为襄阳王,让她位次夫君之上,同时修建襄阳王府。这一招也是够损的。据悉,从此,她不再与襄东侯在一起,就像未婚那时一样,独来独往。帝王也不再纳嫔妃,独自一人度过宫中的春夏秋冬。 “郡主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和她要弄得这么复杂,还牵累了这么多的人?”想来鹿儿听得一塌糊涂,说起来也就一塌糊涂,想来更是一塌糊涂,弄得我想笑。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是稀里糊涂。像这种事,只要陷入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明白的。我想当年父亲、靖西王、她和帝王都应该是这样的。 这天,悟重哥哥过来看我了。我奇怪怎么不见大姨娘。悟重哥哥脸色有些愁闷,告诉我父亲生病了,大姨娘回去照顾他了,也就来不及见我。她托悟重哥哥给我带话,今日的皇宫与前朝相比,虽然大相径庭,但依然处处藏有玄机,叫我小心谨慎。 这让我有些失望,也有些担心。悟重哥哥也蹙眉不展。兄妹两人相对无语。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悟重哥哥,我老是忘了,你是哪位皇子的侍读啊?” “二皇子。”悟重哥哥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是他?”我不由得想起那个深夜,那个哭得伤心的男人,不禁莞尔。 “嗯,我家皇子是有点那个,但这无损于他作为皇子的能力!”对于我的笑,悟重哥哥仿佛明白了什么,就忙说了这一句。 “哈哈,”这让我更想笑。“那哥哥不只于会有这种嗜好吧?” “你,金子!”悟重气得站了起来,来回走个不停。 看着他尴尬的样子,我觉得很开心,声音也笑得更大了。结果,弄得许多宫女跑过来,以为我出现什么状况了。我边揉着肚子,边摆摆手,示意我没事。想来,她们也以为我是不会笑的人。 “金子,你别笑了,”悟重总算明白我在戏弄他,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宫女忙捧上茶来。他喝着茶,看了看四周,左右而其他:“你这地方可真够大了,连太子的建华宫都没有你这儿大,更别说二皇子的容华宫。” “你们都下去吧,”悟重哥哥说话的神态,我自小就熟悉。他动动眉毛,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一听他那话,我就明白,对身旁的那些宫女吩咐道。 “哥哥,你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跟我说吗?”待屋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时,我开口询问。 “嗯,”悟重放下了茶杯,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听说,皇上非常钟意于你,曾对心腹大臣密语,未来的帝王由你来确定。你想嫁给谁,谁就是未来真正的储君。” “扑通!”听了悟重哥哥这句话,我连坐都有些坐不住了。悟重哥哥快步移来,忙扶住我。 “不会吧,哥哥!”我攀着哥哥的手,上牙有些打不住下牙。 “我还听说,皇上说他虽建立起了大宇,但王朝的很多典章制度并没有完全立起,尤其是后宫的妃嫔定例。由于他这一生只钟爱一人,而且频生事端,导致后宫一片混乱,法章难立。至此,他只能寄望于后世的帝后。而你,是最佳的人选。将来,由你来制定大宇后宫的吏律,想必无人敢有异议。” “不……不会吧!”听着悟重哥哥说得那些话,我已经感觉浑身有些发冷。虽然,我也曾听过帝王说过类似的话语,但都只当作帝王用来取悦她的话。太子对我殷勤,我也只当作是对她的礼让,毕竟她是最能威协他太子之位的人。 “哥哥,能不能带我逃离这个地方,”我有些控制不住地抓住悟重的手。 “金子,哥哥没有这个能耐,”悟重的脸色非常沉重,摇了摇头。他伸手轻抚我的秀发,低声告诉我:“你现在只有紧紧地依附着母亲大人。只要她不同意你嫁给皇室,皇上就无可奈何。但……很难……如果,有一位皇子像皇上那样对待她,我想她是会同意的。” “呼!”这话跟没说有什么两样。“那开业哥哥一定有法子?”突然之中,我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还在襄阳城,皇上命令他监视父亲,”听了这话,悟重的脸色更难看了。 “咚,”这下,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君心难测,连父亲那样老辣的人都无可奈何,何况是我们这些还未久经风雨的少年人。 “那怎么办?”我终于有些难以承受,轻轻吼了出来。 “哥哥也不知道啊,”悟重只有是低眉摇头不止。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鹿儿进来了。她见我们兄妹这副怪神情,想立马退下去。我便问了一句:“何事?” “启禀主子,”唉,在宫里呆长了,连郡主都不称呼了,直接就称呼主子,她还变得真快。“修华宫来人了,说过几天就是二皇子的生日了,太子恭请你到时一同去容华宫庆祝。”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摆摆手。 “我说是吧!”鹿儿前脚一走,悟重就跟着递过来这句无声的眼神。 “对了,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三皇子?”我立身坐好,舒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不管怎么样,水来土挡,兵来将挡,走一步看一步吧。谁知道哪一天,帝王又跟她闹个天大的矛盾,她带着我逃离这个地方,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尽管可能性很小,但总比没有的强。 “这个……”悟重的脸色变得相当严肃。“他……你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这下,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不用去企求奇迹出现了。 “他是不吉之人……”悟重想了半天,竟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不正好吗?”我感觉逃生的希望越来越大。 “他……”悟重又沉默了一会,像是不知从何对我解释。 “他什么了?”我感觉有些不对头。因为悟重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如此难以启口。 “世间无人能抵挡他的诱惑,包括男人,”终于,悟重哥哥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啊!”听着悟重哥哥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志气的话,我有了一种想晕过去的感觉。莫非真的是跟什么样的主子,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吗?难道悟重哥哥真的跟二皇子一样,也喜欢上了男人吗? “金子,金子!”我听到悟重哥哥在叫我。 “主子,主子,”这是鹿儿在叫我。 眼前一黑,看来,我真的晕过去了。这样也好,眼前的一切让人着实喘不过气来了。 第二十三章 初见 那一日,真的非常热闹。 除了宫廷乐师的演奏外,还有一些来自远方的艺人表演的有趣的节目。他们有的玩到立,有的玩蛇,还在喷火。还有一个小女孩的腰肢像绸带般柔软,可以拗到头项。还有一位少年,竟可以钻到小小的坛子里。让人感觉既有趣又恐怖。渐渐地,皇子和宫里的人也一起来玩。连那些等级不高的妃子看到那些侏儒的表演都会掩唇而笑。 而二皇子的眼里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高默。而这个平时温和淡漠的青年,在漫天的阳光辉映下,对着二皇子也是笑得那么坦率和天真。 高默弹琵琶,二皇子吹笛。 容华宫前宽阔的平台上,风吹卷着他们的衣袖,阳光径直如泄,笼了他们的身…… 悠悠远的琵琶声在夏日的炙热中,竟也泛出几许凉爽。 没有什么让人生疑的举动,他们有的,只是偶尔回头的会心微笑。 我却觉得一阵热暑涌上心头,庆幸这儿看不到她和帝王的身影,否则不知将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来。太子也不停地将眼睛飘向朝容华宫的宫门,直到内侍过来说了几句话。太子才似松了一口气。那内侍的话我没有听见,但鹿儿听见了。她偷偷地告诉我:帝王和襄王爷不会来了。我不禁一笑,原来太子跟我担心的一样。 望着那尽情挥洒快乐的两个人,我叹了一声。唉,这两个人的世界,为何让人插不进去呢? 夏天暑热,在容华宫没坐多长时间,就觉得汗湿衣衫。虽有冰镇的酸梅汤,却仍似不解暑。于是,我就想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一些。不想,这越走越远。竟不知道容华宫在可方位了。说来好笑,我和鹿儿来这皇宫已经有三个月了,对皇宫的地形依然不甚了解。我是没有这个心思,而鹿儿则天生是一个路盲,让她去找路,还不如路来找她。 最令人奇怪的是,我们越往前走,越见不到人。若不是那干净的路面,我还真怀疑这儿有没有人来过。终于,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两道宫门。推开宫门,是一座等级不低的宫殿。但是里面没有人,鹿儿喊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出来。不过,这儿还挺幽静,走在其树荫下,丝毫感觉不到夏天的酷热。 听怜儿说,由于宫里的主子少,所以很多宫殿无有人居住。想来这座宫殿也会是这样。可我又觉得不对,因为这儿的干净整洁,应该是常有人来打扫所形成。但又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不解中,我来到了一处水泉喷涌之处。泉水喷涌之大,竟在四周结成一小湖,让人不觉凉意阵阵。这处水泉占地大且隐蔽,四周皆被树林所围绕,简直是大自然所特意围起的天然浴泉,令人一见就着迷。 伸手汲起波光粼粼的水泉,掬洒在手臂上,确定了水的凉意与清澈。我有些兴奋,便对鹿儿说出想在这儿沐浴。鹿儿开始是不停地摇摇头,后来看我似要生气,就又点点头。我便飞跃上不远处的一座房顶,看附近会不会有人出现。观察了半响,没有发现有人朝这儿走来的迹象,便放心跃下房顶,吩咐鹿儿去附近的房舍里找找有没有可以供我换下的衣物。鹿儿点点头,快速离开了。其实,我也是有意地让鹿儿离开,毕竟裸着身休让人瞧,有些尴尬。其实,这个习惯是在边关戍守时养成的。那时,害怕他们知道我是女儿之身,每次都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沐浴。虽然舒服,却也是心惊胆战。以至回来后,很长的时间内在沐浴时,不敢随意脱衣。 当看着鹿儿走远时,我便脱掉衣物,半裸着身躯往泉水中走去,直至水深达及腰部。我悠适的轻吐口气,开始梳理著长发。 我最爱极在这阳光明媚的天空下,悠游在水里,享受那份清凉,尤其这样似野外所形成的水泉,更有一份徜徉的自在感。 举起手臂,看着沁凉的水珠滑过身体,让一头黑色长发散披于身,真是舒服极了。 二皇子对高默的神情,想来宫里的人许多都知道了,怕也只有帝王一人被隐瞒了。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了解此事。按理,容嬷嬷应该会把此事告之给她。而她?从她对太子的态度,似乎对皇子并不反感。而且这种事,她也是不愿意多管。 突然,就在我思忖时,水泉细微的波动让我警戒起来,看来有人要出现了。果不其然,在前方绿柳垂杨后,慢慢走出一个优雅的身形。 拂开绿柳,阳光轻洒在来人黑色的发上,晕开一层极柔的光辉,无瑕的面容上是一双湛黑的眸,深幽如水潭,静得不起一丝涟漪,却又极欲引人一探究竟。这赤裸遥立水中的人,不能不令我看呆了! 绝色之姿由来只有听闻,却极少有幸亲睹,眼前的人犹如月光幻化,虽是白昼,却散出月华的光辉,极美、极雅,却又充满一股不可冒犯的尊贵。皇宫中竟会有如此绝色?只可惜帝王只垂青一人,并为之蹉跎数十年岁月,这样的绝色也只能永憾于宫中,而默默无闻了。不过,还有太子…… “不对!”容颜绝色天下,当我的目光顺其颈项流览而下时,肌肤雪瓷般的细致,只是胸过于平坦,小腹也显得扎实,不像是女儿之身所具有的体型。“啊!”佳人双腿间那是……原、原来,不是美艳之女子,而是一位男儿! 如是在过去,我必先扭头转之,而这次我却有些不舍,毕竟是人间绝色。再抬首,迎上同样是深沉打量我的黑瞳。我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也像要洞悉来人般犀利。可我还是不敢确信其为男子,还是想再看看。当我的视线至他双腿间再一次辨识出其真实性别时,不得不惊愕得差点叫出声。此刻气氛顿显尴尬,却在两人都没有别开头的举动后而转为暖昧。 对于异性的裸体,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在军营,在边关,似乎也已养成视而不见的习惯。故我还能先扬唇,环胸笑道:“既然我们都没人想尖叫,彼此也都看了,互不吃亏。” 听我这么一说,少年黑眸微眯,气势颇有不怒而威之感,光凭这股气质,就知对方绝非出身一般王侯之家。看来,我得赶快溜之。 “放肆,你是哪个宫的宫女,主子是谁!”少年以双瞳沉睨着我。 “嗯,我可不是哪个宫的,”看来,再呆下去就要真的起祸端了,我赶紧转身想离开。不想,我手腕意猛然被人攫住。 这不能不令我略感吃惊,因为能无声无息地来到我眼前的人,普天之下并不多。此时,我才发觉少年身形高逸挺拔,自己几乎只到他锁骨处,如此近的距离,更从对方身上闻到一种不属于花香和人工的淡雅气息,像水揉和着森林的天然清新。 一股莫名的冲动从胸中腾起,我只得硬生生克住这股冲动,缓颊地笑道:“这……这位美丽的仁兄,或许你有什么话想说,可是我目前有要紧的事。请你放手。” 他按住我,似乎并不想就此摆手。 “得罪了!”我快速地将被握住的手腕反手一转,将那少年摔倒在水中。 那少年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他皱眉从水中爬起,又向我扑来!我不再对他客气,挥手几拳。看来,他的武艺也不错,接了我几拳后,还能连回我几拳。只是不知何故,力道不够,被我轻轻闪开。 “主子,主子,”这是鹿儿的声音。看来,路盲的鹿儿一定是找不到路了,只有到处瞎喊了。 看来,我得尽快了结此事。于是,对那人,我开始招招狠手。那人也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出此狠招,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稍一疏忽的当儿,我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他只叫这一声,就只能带着气愤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再理睬他,纵身飞离水面,于眨眼间让汗渍的衣裳重穿在身。 待离去时,甩出一小石子,解开他身上的穴道。 我顺着鹿儿的声音,找到了鹿儿。只见她抱着一大堆衣服,正到处瞎喊。我连忙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尽快带离开此地。 直至离开了那座宫殿,我才停了下来。鹿儿已是气喘吁吁。 我看了看她手上的衣服,沉默不语。 “主子,那个宫是修华宫,住的是三皇子。我找不到适合你的衣物,只有跑到别处要来一些了,”她边擦着头上的汗水,边将衣物递给我。 “三皇子,你怎么知道的?”我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悸中恢复过来。听鹿儿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一些什么,便蹙眉问她。 “我才刚去的那个地方,有人告诉我的,”鹿儿有些不解,眨巴眨巴她那双并不太大的眼睛。 “他宫里怎么没有人?”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如果有人侍候,就决不会出现如此尴尬之事。 “喔,听她们说,三皇子爱静,不喜欢人多,所以没有几个人侍候。再说了,今天不是二皇子的生辰吗?我想,修华宫的人可能都到容华宫庆贺去了。”鹿儿想了想,说出了这翻话来,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鹿儿,今日我来修华宫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不能不这样嘱咐鹿儿。 “嗯,主子,放心,鹿儿明白!” “唉!”瞧着她誓言旦旦的样子,我不禁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天算 每日清晨,烛光即将燃尽之时,我就习惯性地起身了。扫了一眼被烛泪凝住的飞蛾,有些没有燃尽,留下黑灰。 拨开那纠缠不已的幔帐,任长发萦绕凌乱,纯白的被风吹起的袍子,还是有些让我想睡。不行,一日之计在于晨,功夫的修炼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后天不断习练出来的。这个时候,想必她也已经起来,正在那儿习武练之。 清理好发丝,换件紧身的简装,我便走出大门,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的奇花异草,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我要看初升的太阳,那个能够令整个京城都被染红的天空的太阳。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砖,这是我每天必要的地方。太阳已经离开了它深爱的山川,让它的泪染红了地。对着它,她正在闻鸡起舞。容嬷嬷正带着宫女们在一旁观看。见我来了,都过来微微行了个礼。我回礼,然后挥剑长洒,轻盈的身姿飞舞于天地之间。 “金子,今天就到这儿吧,”她擦擦脸上的汗,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巾。 “嗯,我还要练一会儿!”我点点头,但却没停下手中的剑。 “那好,我先走了”说完,她便带着容嬷嬷等人离开。 这是我和她在襄王府养成的习惯,只要有时间,每天必练,对话很少,各人练各人的,谁也不打扰谁。 “郡主,差不多了吧,”再过一会儿,刚刚醒来的鹿儿拿着脸盘和毛巾过来了,她还似在半梦半醒之间。 “嗯,”我点点头,接过湿巾,擦擦脸上的汗。 “瞧你,”我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还没醒呢,当心让人看见了,笑你。” “嗯,”鹿儿心不甘的摸摸鼻子,“本来就让人笑话了,哪有主子起得比奴才早的?” “那你就不能起来早点吧,”我笑了,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起不来,你当我是容嬷嬷啊。她可以整个晚上不睡觉,指挥人做这做那的,我可不行,”鹿儿变成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低下眉来。 “那就早点睡罢,”我便笑眯眯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主子,晚上睡不着啊,”鹿儿便跟在后面嚷嚷个不停。 就这样,我的整个坤宁宫都能听见她一个人在叫嚷着。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用完早膳,我便要到她那儿去呆上一阵子。想来,伊和等人此刻也在她那儿商量着一些事宜。望着远处那高高在上的乾清宫,猜想帝王的早朝也应该差不多了。我就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帝王邀请她上朝堂议事,她为何总是拒绝。既然拒绝了,那就不要过问政事了。可她却仍然和伊和等人商量着政事,并必要时还会出手过问。而且,只要她过问的事,帝王无论是好是坏都以她的意见为主。 进入这座不大却最为精巧的宫殿后,我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伊和等人,倒是看见一个老道坐在她对面。我对道人向来无有善意,便直接向她请示问好,然后准备离去。因为她身边既然有人,必然有事要处理,我可不愿多呆。 “金子,送你一样东西,”这次,她也没有立刻允许我离去,而是叫容嬷嬷捧上一个托盘,托盘上用红布盖着一样突起的物件。 “谢母亲大人,”我示意鹿儿接过托盘,然后躬身行礼。 “打开看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期盼。就是容嬷嬷也在一旁盯着。老道则在一边继续喝着茶,仿佛没有看见我们这些人似的。 在一些期盼的眼神中,我打开了那抹红布,哗,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玉叶冠。这不是一片玉做成的叶子,而是用千年五彩玉所磨成的一顶冠。我曾听说,前朝有一位女皇曾拥有此冠,后来流落民间,不知所终。据传闻这件宝物就在襄阳王府,我却从不相信,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它,也不曾听见王府里的人说过此物。不想,今日竟能得见此物,还归我所有,这怎不令我诧异和惊喜。 “母亲,这太贵重了!”我觉得自己有些收受不起。 “你是我的女儿,这代表尊荣和权力的玉叶冠,除了你,谁还配拥有。”她含笑站起,眼中闪烁着得意的神采,亲手将那玉叶冠从托盘上拿起,“来,我给你带上。” 这玉叶冠形状像酒杯,有花瓣一般的五种颜色,片片玉叶晶莹剔透。玉光映着容颜,溢彩流光。灯前红袖,案底遗香。它用它的身体束住我乌黑的长发。 戴上它,我整个人都变了模样,突然有了令人不可平视的威仪。当我戴着它展现在容嬷嬷等人面前的时候,我听到了人们的低呼:“啊,郡主戴的是玉叶冠!” “知道它的来历吗?”她伸出双手握住我,在轻声问道。 “嗯,知道,”我点点头。 我怎能不知它的来历? 相传,它是昆仑山上的一块极品玉石。在寒峰顶上,历经千年磨炼形成后,一只日夜长嚎的苍狼就守候在其旁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见它,知道它除去尘埃的贵重,但都抵挡不了苍狼的凶猛,不是葬身悬崖,就是成为了苍狼的腹中之物。后来,一位玉工找到它,苍狼扑上来咬住他的脖子。这是一个有备而来的玉工。当苍狼扑来时,他也拔出匕首割断了苍狼的喉管。于是,玉工和苍狼的鲜血同时滴在这块玉石的身上,形成了一块殷红的血斑,让它更加瑰丽! 最后的胜利者是玉工,奄奄一息的他抱着这块玉下了山,交给了他的独生女儿。不久,他就死去!他的女儿也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玉工。面对着玉石,她带着对日月的崇敬,对父亲的思念,一刀一笔的雕琢着。不想,这竟让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穷其了一生精力,成就了这天下绝品--玉叶冠! 当她成为一个萧萧白发的老妇,就让他的徒弟不远千里送到京城,献给了皇帝。皇帝将它给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成为了一代帝王。伴随着她的崛起,玉叶冠也成为了尊荣和权力的象征。随着一代女帝王,这件宝物便淡出人们的视线,但仍为后世所追崇。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爱护它,”她怜爱地抚抚我的长发。 “嗯!”我感激地点点头。 “过几日,希望你就戴着它同我一起上朝堂。”她话说得轻描淡水,却足以让她的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小姐,皇上知道吗?”只有容嬷嬷敢上前一步,轻声地问一下。 “他很快就会知道的。”她撇撇嘴唇,浮出了往常那惯有的轻狂嘲意。“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郡主,”那老道在这时开口说话了。“头戴玉叶冠的感觉可好?” “嗯,还好,”我愣了一下,不曾想他会有如此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摘下它,你会如何感想?”那老道问的尽是些让人莫名其妙的东西。 “如果……那么,”我微笑地注视着面前的她那月亮一般皎洁的脸庞,“只要母亲的一句话,金子立刻就摘下它,从此不再沾染。但母亲如果没有说出要我摘下玉叶冠的话语,无论任何人,金子都将誓死保护它,永护其尊严。” “金子,我的金子!”这话让她热泪盈眶。她紧紧地将我拥在怀中。 “恭喜王爷,玉叶冠终于可以移主了,”老道在她的后面,向我深深一揖。 “郡主安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碰见了这个老道。 我说过,我对道人向来无好感。也许是因为亲生母亲过世时,由道人道法场的原故,导致在少年的记忆里,认为是道人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所以自打这个老道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认为他不怀好意。 这个自称“神算子”的老家伙轻飘飘的徐步而来,仿佛这些宫殿都是他家里的,来去自由。他左手携定花篮,右手执着拂尘,样子滑稽,像那演伎团的小丑。 尤其是他一脸让人反胃的皱纹,皮笑肉不笑,蜻蜓点水般的对我浅浅的稽了个首,便算是行过礼了。可鄙之极,可气之极。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懒得回答他,直接就问他,语气生硬冷漠。 他回答:“我从山水而来。” 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快。我最不喜欢这些所谓的方外之人故弄玄虚,仿佛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清楚,我们这些凡人只配供他们揶揄取乐而已。 于是我又问:“山水是什么?” “心似青山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可恶的老道继续装模作样,布满皱纹的丑陋的长脸摇来晃去,让人无端生厌。 “山崩水枯,你又去哪里?”我故意刁难他,让他无话可说。 老道哈哈大笑,朗声回答:“山崩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我理屈词穷,只得甩手离去。 “郡主,你的命生来就已注定,望顺天意,不可强为。”他缓缓地说。 我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但仍继续往前走。我是害怕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人。对于这种神乎其神的命运之算,我能躲多远就多远。哼,人如果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老道也没有紧跟着我。等我走得老远,回头来看他时,他已经朝乾清宫的方向走去了。 第二十五章 夏苗 夏苗是指帝王在夏季时,为保护禾苗不受禽兽糟蹋,而率兵乘车射猎禽兽。按周制规定,每年仲夏,天子夏苗。届时,由大司马召集参加禾苗的人员驾车列好阵势,严禁践踏禾苗。行猎开始后,不同等级的人各执鼓、铙、铎、锔驱赶禽兽。帝王率先射猎,王公百官依次射猎。射猎完毕后,所获的猎物便做祭品祭祀社稷。 这是皇宫里每个人必须参加的狩猎。她自然带着我参加了。只是,她并没有去骑马射猎,而是闷声不响地呆在帐篷里不出来。 而最让我高兴的是,大姨娘回来了。听说,她这次还把悟沁带来了。只是这次前来夏苗,却没有带悟沁过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父亲的身体如何?大姨娘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见大姨娘来了,也很高兴,拉着一起坐下来,看着其他人如何狩猎。 “小姐,就算你不喜欢这种狩猎,脸上可不可以多少带点敷衍的笑容,坐相有点贵族的涵养,看你这样子根本就是一团肉瘫在椅子上。”大姨娘看着一旁坐在大椅上的她,一脸意兴阑珊的神情,懒散地几乎滑坐挂在椅子上,背上的骨更是一根根都快跟椅垫做最好的接触,忍不住叨唠起来。。 “小兰,如果你知道‘无聊’两字怎么写,就不会对我这么说。”她懒洋洋地将目光移向人马奔驰的草场。 “那干么还非来不可?”还一副乏味要死的模样,大姨娘没好气地问。 “面子呀!”简单明了的答案。 大姨娘撇撇唇。可是,光瞧她那副气虚力脱的样子,大姨娘是怎么也看不下去,又说:“你至少做个样子出来吧!看看金子的样子,都比你有高贵的气质。”大姨娘指了指坐一旁的我。 “听到没,听到没,你大姨娘赞美你喔,充满了高贵的气质耶!”她诡笑地朝我挤眉弄眼。 “母亲,我想过去看看他们狩猎,”我可受不了她和大姨娘之间的这种对话,立马站起,要抽身而退。 “去吧!”她也不反对,挥挥手,继续和大姨娘斗嘴玩。 在随便游荡中,我来到了围苑的一侧,意外地看见了太子的马匹正停在那里。只见他正手持虎筋的青铜雕花长弓,在围苑时正射猎着禽兽。 遍地都是碧绿的青草,半点得围苑生意盎然。只见太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拉着大宛马的丝缰,在围苑的连天碧草、遍地绿叶中飞奔。朗朗的大笑声传来,隔着原木的栅栏,隔着重重的旌旗,隔着八百名亲贵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再眺望,他的旁边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长腿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身材高桃的佩剑少年。我仔细地瞧去,正是那日在清泉中见到那位绝色少年。只见他抱着白色的鹿皮箭袋,回头和并肩的太子笑着耳语几句,太子听了放声大笑。 那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美貌的少年。此前和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为漂亮的少年。他是这个世上的惟一,是上天特地降下来克制我的魔星。 再一次看他,感觉他的眉目既有着少女的清秀美艳,又有着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惊心动魄,具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像太液池边的西夷罂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泽牡丹,像永乐宫里的大理白茶花……围苑的风吹过,拂起那少年薄绫白衣的下摆,在风中舒展、飘动、拂卷、缠绕。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图,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那位美少年是谁?”我有些漠然地问守卫围苑的小黄门。 “是三皇子,”小黄门也被这画面吸引了,举头望去。“他是大宇最美的男子。我想,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美的人了。” 我冷笑了,“可惜只是皇子,要是公主就万事大吉了。” 小黄门有些漠然不解,眼睛莫明其妙地向我看来,“怎么可惜?皇子不比公主好吗?” 我淡淡地说:“如果是公主,不知道会有多少王子带多少宝物来我大宇提亲。只可惜是皇子,不知要害得多少人为之神魂颠倒。” “是吗?”小黄门摸摸后脑勺,有些迷糊了。“倒也是!” 我没有再理睬小黄门,转身离开了围苑。 回到皇宫后,一夜无眠。天亮时,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风飘进了淡青色的帷幕中。栏杆下,深黄或艳紫的兰花都被雨风吹残,散落一地。 我才刚从外练完武回来,就有人告诉我长乐宫的人有请。我不由得一愣,长乐宫的赵贤华是太子的母亲,平时谨小慎微。她会为何事请我去长乐宫呢? 长乐宫的深红色的宫道上雨水淋漓,苍苔遍地,宫里遥遥的传出颂《道德经》的声音。看来,这位赵贤华是位好道的人。 走到长乐宫的殿檐下,更大的声音落在了我的伞外。我的心中只是意外的平静和冷漠。 赵贤华端庄地坐在廊下看雨,耳边是一片《道德经》的经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年已四旬的她仍然美丽,一双极深极长的眸子向雨中平静地看去。我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我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打压与抑制,并没有使消耗掉她的渴望。因为在她的眼睛里,我没有看见老庄的平静,只看见一种炽热的东西。“郡主,”一个中年宫女搬来了金绣的圆杌,放在廊下。 她的品级虽不高,但毕竟是太子之母,我还是向她微微行礼。 “请坐,”于是,她伸出请我坐的手。 “谢贤华赐坐,”我坐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吧,”当我坐下好,她轻轻地向那些颂经的宫女们挥挥手,身边只留下那位中年侍女。 “太子终有一天会继承帝位的,”她用深黑的微陷的眼睛望向我。看来,太子从她那里,几乎纹丝不动地遗传了那黑眸和眼神,只可惜继承的纤柔太多,威严太少。 “那是自然的,”我望着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样地飘落进来。雨声淅沥,风有些凉。 “所以,你必须帮助他,”她的声音很温柔,与她的眼神不协调。 “这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坐直了身子,“如果他是皇上看中的人选,任谁也无法改变。” “但是她能改变皇上的决定,”赵贤华的声音带似乎带着震怒。原来在她温和谦让的笑容下,实际上是含忿甚深,只是还不敢明显地表露出来罢了。 “这个国家也是她一手建立的。我相信,她一定会把大统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我的语气也变得坚决起来。 “哦!”她只淡淡地回应了一声,眼睛是十分安静地望着雨中。 “如果她觉得太子不合适,早就提出来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赵贤华面无表情。 “三位皇子中,二皇子虽有才干,但渔好男色。三皇子,想来她是最不喜的,也是最不会推荐的。你说,她还能选择谁?我想皇上也会跟她一样,太子只能是最合适而且是惟一的人选。” 我再次停顿下来,看着对方那张虽然表情没有变,但线条却渐渐地柔和起来的脸。 “报,太子求见!”内侍匆匆跑到廊下,跪下来大声说道。 仅仅一瞬间,赵贤华便收敛了眼中的阴沉,变得十分平静、慈祥。我暗自佩服。她是一位出身微贱人家的女子,竟也能慢慢修炼成这种具有贵族般的傲慢,不愧为太子的母亲。 “皇儿,来了,”赵贤华满含笑意迎接着太子。 “皇儿过来给母亲请安了,”太子似乎知道我在这儿。见我和他的母亲都是满面含笑,便似松了一口气,向赵贤华微微行礼。 “皇儿身体安好,”由于赵贤华地位过低,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都要行个礼。 “母亲,我很好,”太了真心赶忙去扶过赵贤华,避免了赵贤华行礼的尴尬。 就这样,母子客套一翻之后,太子便要告辞。皇家就是这样,哪怕是亲生母子,也要有尊卑之分,还不如民间的一对普通母子。 “金子,我们一起走吧,”太子在对我。 “啊,贤华,悟金告辞了,”我这才明白太子为何此时出现在长乐宫。 “嗯,郡主好走,”赵贤华对我和太子一同离去感到很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金子,我的母妃跟你说了些什么,”走在两座宫殿的夹道里,太子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说什么,只是谈你的一些往事,”我料到他会问这些,便笑着说。 “我的母妃并无什么恶意,”太子那充满担忧的眼神,让我不得不为之一颤。这就是身为太子的悲剧,一言一行都在承受着万人的瞩目。稍不注意,就会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 “我知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把跟你母妃的事讲给另外的人听。”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手。 “谢谢你,金子!”他淡淡地一笑,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嗯,”我有些后悔,便想抽出手来。 “走吧,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另外一个皇弟。他性格好静,不喜欢住在宫里,常常住在宫外。前些日子回来了,一直想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但总找不到你的人。现在好了,趁都在,认识一下,免得以后见了面谁也不认得谁。”说着,他便要拉着我朝修华宫的方向走去。 “这……”我不能不想办法推脱。 “悟金郡主,皇上宣你去乾清宫,”一个年龄有些大的内侍匆匆朝我这儿过来,并大声说。 “是!”这下我可松了口气,并顺便抽回那被太子握住的手。 太子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去吧!” 第二十六章 对弈 乾清宫,历经多少朝代的扩建、重修,方才形成今日之规模。但无论是哪一代帝王,都喜欢将它作为自己的寝宫。它以宣室殿、温室殿和清凉殿三殿为主体。宣室殿居中,为帝王平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正殿,左面的温室殿,墙面与其他宫殿一样以椒泥涂壁,外饰墙衣,室内温暖芳香,寒冷的季节,帝王便在此寝息;右面的清凉殿,地板下面砌有冰窖,炎热的季节,填以冰块,室内阴凉清爽,夏季帝王以此为寝宫。 帝王便在温室殿等我。 我进去时,他正在与一位内侍下棋。他下棋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即使我在跟他行礼,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 于是,我只得站在一旁等候。 那位内侍倒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帝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笑道:“听英子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母亲大人抬爱。” “在棋艺上,你的母亲是很少称赞人的。”帝王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臣怎敢……” 帝王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只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再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帝王。我发觉他的脸色比以往红润了许多,大概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只是他淡漠的俊颜上,依然是一迳清冷的眸子,显得沉着而有力。 帝王觉察到我在看他,便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帝王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听见他说:“金子,你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帝王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父亲的身份有些特别,但我毕竟是父亲。女儿想看看父亲,天底下没有谁敢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 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就赢不了我的!” 我只得笑着说:“臣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皇上。"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帝王抬眼看看我,微微一笑,却显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你对前朝女皇掌政,有何感触?”帝王在淡笑中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 “无有感触,”我浑身一颤。 “是吗?”帝王陡然间提高了声音。“可是,你的母亲应该时常跟你谈论这些吧。” “扑通!”我慌忙地跪了下来。“臣跟母亲是有时谈论此事。”我有些口不择言,只能边说边想。“但都认为女皇执政乃是最不明智之举。” “怎么不明智?”帝王疾言厉色地问。 “女皇执政,总有一天会出现子嗣继承的问题。传子,子必定要恢复其父制。传女,只是周而复始之举,而且容易导致灭国之祸。传侄,从没有侄祀其姑之说。”半晌,我只有缓缓吐出这么一翻话语来。 帝王静静地注视着我。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我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中的颤抖有些控制不住地要暴露出来。 “嗯,”帝王最终给了我的一丝笑意,“来人,拟旨,襄东侯之女陈悟金,受封襄阳郡主,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举止温婉,行事有度,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深得朕心,册封为修仪一职,随待临朝听政……” 我只能在惊诧中谢恩。任我如何天姿聪敏、通慧灵淑,我也无法料到帝王会以封我修仪一职,既堵住了她请封我为嗣子之口,同时又能满足了她要带我上朝的请求。这一着,恐怕连她都不会料到。 在前朝,皇族修仪历代由女子担任,不属后宫妃嫔之列,别于百官之上,手中并无实权。但时刻陪侍皇帝批阅奏章,起草诏书传达口谕,自然而然便参与了朝中大小政务,是朝野人人尊敬人人巴结之人。是以,这一职位也往往是由豪族贵胄之家的女儿出任,被视为跟贵族女子中一种极高的荣耀。 帝王袭前朝之制,在许多人的眼中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在前朝,位列修仪的女子在二十五岁前严禁谈婚论嫁,二十五岁后由皇帝指婚方可出阁。这一点,不知道她会不会出面反对。想来是不会的,我的婚嫁是她最想回避之事。近来,听鹿儿说,不知有多少家的王侯公子托大姨娘为我做媒,她都是含笑不语。而且还听说,赵贤华曾托人向她为太子提亲。她一口拒绝,说吾女不嫁皇家,除非吾女自己乐意。故赵贤华不得不来找我。而这也是我最想回避之事。 此刻回想起来,帝王的那种凛然仿佛犹在心头。 我沉思良久,寻不到任何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温室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 翌日,晨光初起天际,我便换上了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才刚换完,便有人宣襄阳王到。我连忙迎上前来,只见她头戴夏朝冠,以青绒制成,上缀珠纬,顶三层,各贯东珠一颗,皆以金凤承托,各饰东珠三颗,珍珠十七颗。上衔大东珠一颗。她身穿紧身朝褂三式,褂黄色,织金云霞龙纹。我一看,不由心惊,这是前朝帝后的便装服饰,帝王之意犹如司马之心,路人皆知。只是不知,她为何肯穿上一?就在思索中,她又亲手将那玉叶冠戴在我的头上,并将象牙白笏放入我手中。然后,迷眼注视我,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莫管那那严禁婚嫁之规,你只要看中哪家儿郎,告诉我就是,我替你作主。”在前往乾清宫时,她与我同往。在路上,她轻声对我说了这翻话。 见到她,帝王流露出一丝惊喜,便带着我和她一同踏入宣室殿。 虽然帝王亲自御定的修仪人选,早在昨日帝王拟旨时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了中枢,多数朝臣已经知晓。但当我和她进入这宣室殿时,朝臣中依然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我想,这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她轻移慢步,进入属于她的陈班。但她双眸扫射之处,所有的人都在朝之微微行礼。 帝王对众臣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我亦淡定沉静地站在帝王身后,一脸从容自如。只是抬眸间不经意见到太子和二皇子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心底却无由的涌起一种难过的感觉,那样猝不及防,使我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挡,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云鬓玉颜之下,才能了无痕迹。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的又平静如初。看到这样的情形,众人都已知帝王心意,襄阳王根基深厚,为帝之信赖。 御门听政,议军国事,定天下计。 高高在上的感觉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默默的站在这朝中的最高处,俯视众生,感觉到只有孤独。无怪君王称孤道寡,只因事实确实如此,高处不胜寒。 自此开始,除了协助帝王处理完那堆积如山的折子外,帝王就常常召我下棋。 过了不久,我就发现,帝王在下棋的时候其实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总在想什么事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输。 有的时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弹琴给他听。他听琴的时候同样是心不在焉的。 有几次我们下棋的时候,朝中大臣来见,禀告朝中的事物。他听得很仔细,可是几乎从来不说什么,他所有的话似乎都在朝堂说完了。而来的最多的人,自然是太子。 见得多了,我发现太子在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神情淡漠,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同样疏离平和的礼貌。只是对我例外。有几次,我发现他看着别人的时候,让人觉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见的虚无,仿佛透过对方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怀疑那人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从他的话里,我渐渐听出他在朝中诸事并不顺利。但阻碍不是她。因为除涉及军国大事外,她从不轻易开口说话。太子与帝王谈论最多的也只是田税或是官吏调迁。我从旁看着太子,感觉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 帝王对他的举措从不干涉,但是我总觉得他看太子的眼神日益阴沉。 其实,除了她,帝王见任何人的眼神都是阴沉的。而她随着我能陪侍临朝,对帝王也不再抗拒,但他们彼此之间的隔陔并没有因此消除。好比,她想见我,明知我在乾清宫陪帝王,只要她的一句话,或直接到乾清宫来,帝王便会放我。她却不肯,宁可坐等深夜,直至我回来。帝王也是。明明有人已经告诉了他,她一天的所作所为,而帝王却偏偏让我再重述一遍,似百听不厌。 唉,两人对对方都有情,又何必让我这个中间人如此忙个不停。当年,我就是如此不解。多年后,我才明白,情到深处最伤人。 第二十七章 姐姐的心事 这一天,大姨娘突然来到宫里,说想让语沁跟我住上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大姨娘这是什么意思,但转而一想,也好,这么大的宫殿,我正愁没有人陪我住。于是,我就答应了下来。 语沁来了,坤宁宫也确实热闹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语沁也渐渐地习惯了下来。我每日要上朝,还要陪帝王下棋,额外的时间还要去陪帝王心中的那个她,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所以也就很少注意语沁。 只是一天早晨,我起床时,发现语沁也起来了。她梳理得很干净,而且轻手轻脚地往殿门外走。她没有发现我,我也制止鹿儿去惊动她。 不知道何故,最近,我的宫门外总是有许多羽林郎在来回巡视,一抬起头都能看见宫墙上错落的身影。那些羽林郎也不着铠甲,却身着锦衣,腰悬长刀,太阳光下,刀鞘上的亮银发着耀眼的光芒。 在阳光下,语沁欢快地走着,太阳光反射着她莹白的皮肤。 很快,我就看到一个男子远远地站在宫门旁,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面。语沁似有意似无意地从那身影上踏过,目光一转间瞥见那男子似笑非笑地神情。她便不由脸一红。 这时,侍侯她的丫头出来了。她便忙向宫内走去。临转身时,看见那青年男子关切的目光,她又脸红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冬天很快来了,终于盼来了第一场雪。整个皇城都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坤宁宫里种的杨树落了叶,枝头顶着雪,偶尔有一两只寒鸦停在枝上,呱呱地叫几声。 我很喜欢排雪后的坤宁宫。在北方,这样的雪真的不算什么。而这里,这样冷的天气,很少有人到宫里来了。我有时一个人溜出屋外,冷风吹着肌肤,冰冰的,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泠的感觉。 这时,她却给我带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英俊说不上英俊,只是刚硬的轮廓让人感觉他经受了许多的磨难。她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是柳云的徒弟,已经经历了许多的考验,具有足够的实力成为我的影子侍卫。 “他叫胡幸之,”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 “柳师父是你的影子侍卫吗?”相对她的兴奋,我却有些冷漠,因为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影子侍卫的必要。 “他……”她的脸色变得黯淡下来,“是,也不是。” 影子侍卫,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那就是,你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踪迹。但当你叫他出现的时候,他能在转瞬间出现。如果他无法很快出现,那就意味着他已经遇到了危险,同时也意味着你的生命也将受到威胁。 好比这时,那位羽林郎仍然每天站在宫门外,身上积了雪也一动不动。但炽热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语沁。我就对胡幸之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去查查那羽林郎。我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但却能听到风中那句“是”的重音。 当天晚上,我在桌上看到一纸条,上面写着这位羽林郎所有的记录,包括他的家世,他的人脉。而最让我感觉兴趣的却是,他与容嬷嬷的侄孙女关系不错。 容嬷嬷的侄孙女,这不能不让我想想其人是谁。很快,我微微一笑,那人不正是我宫中的教习女官。自语沁进宫后,容嬷嬷似不放心其言行,便将坤宁宫的教习女官派到她的身边,随身教习。看来,这里面的蹊跷远不止这些了。 当夜,我换上了紧身衣,飞跃于黑暗之中。 按照宫中的规定,羽林郎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身为羽林郎的总管晚上也只能睡在宫外专门为他准备的房舍。而且在此过夜的只准一人,以防惹生非。但生非总是要惹的。隐没于黑暗中的我,果然看到我宫中的那位教习女官独自一人悄悄地摸进了那房舍中。 我整整溜了大半圈,才摸到了角门,自然是锁的。还好,烛光尚未泯灭,我寻到了门缝往里探。 房内真可谓万紫千红,春光无限,一对玉人正相拥而卧。 鸳鸯交颈,并蒂香莲,他抱了她立在床下,亲怜密意,爱恋情深,我见了不得不羞煞万分。 “快快讨惹,否则我便不放你下来。” “偏不求你,索性累死你个贼冤家。” 你浓我浓,浑然不觉。 听着我面红心跳,不由得望向那漆黑之处,不知胡幸之看到此时的我会是如何作想。罢了,当我决定离去时,他们完事后的低喃,却让我不得不停下离去的脚步。 “那襄阳郡主当真有可能成为储君之妃?”羽林郎的声音嘶呀却不失弹性。 “嗯。你难道还没有看出吗?听姑祖母说,她所嫁之人便是当今储君,未来的帝王,此乃皇上决定的事,任何人难以劝之。”教习女官的声音有些慵懒,却更增添了女性之娇弱 “那你为何让我勾之其姐,直接勾其人不好吗?”羽林郎流露出不解。 “我跟她有一段时间了,发现她比襄阳王还要懒得管他人之事,但一旦插手某事,处理之圆滑,远在襄阳王之上。襄阳王的阵年旧事,如果她插之,必然会一目了然,到那时,听姑祖母说,便是我家族灭亡之日。所以,要早除之。我瞧了大半年,发现她对其姐十分友爱,想来是一大机会,故……”教习女官边说边起身,赤身的裸体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故让我勾之。只是其姐过于胆小,不好勾之……”那羽林郎似不忍其离去,双手环腰抱住。 …… 而我已听够,快速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坤宁宫便突然变出事端,向来体壮的我整日里头晕目眩,并夜中有呕吐之症,太医来看,说是疲惫伤神、气血不顺,才伤了身体,立刻开下药方,嘱言调养小心。 这一下,惊动了许多人,除了帝王,还有太子,二皇子,以及晟天,还有她和大姨娘。语沁自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姨娘想带她离去,却被我留住了。 深夜,她留在了我的宫中,不忍离去。在烛光中,我见到了她忧心的神情,心中不忍,便唤她坐在床前,如少年时一样静静的偎在她怀中。 “金子,你这是中毒了,”她轻抚着我的秀发。 我没有做声。 “你说,在这宫中,有谁会跟你有仇?”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不知道,”我只想传遍依偎在她的怀中。 “这种毒药,被分散地下在食物、饮品里,份量极微,一件入口,根本不会引起毛病,非长此久往,积聚成众,方显出效果来,”她紧紧地将我揽在怀中,低声说。 “嗯,”我还是不想开口说话。 “看来,这皇宫是安宁太久了,到该起一点波浪的时候了,”我听到了她在咬牙着说。 渐渐地,我身体也慢慢好了,而她也已在我的宫中呆了很长时间。 这一日,她把大姨娘召进了宫。 当着我的面,她递给了大姨娘一件东西,说:“先将宫里的一众侍卫内宦人员查清,我已嘱人将名单取来,你可交于悟重,督察属言是否属实。过些日子,我会详称皇上身边少了东西,不动用刑部,只特命他进宫搜查,借着这个名目,可彻底寻出根源。” “是。” “万般头绪千丝万缕,小兰,你可要好好助我,一同将其理出结果。” “婢子遵命。” 领了名单,大姨娘出宫。 没过几日,皇宫里便传出失物,钦点督察院佥督右御史陈悟重为稽查官,入宫办案。 悟重怀揣名单目录,一众随从,连皇上最亲信的宦臣,也不放过,人人翻箱倒柜,件件列明出处。 砒霜、毒剂,自然是没有了踪迹,却果然拿出大批赃物,想皇室富贵,堆山积海,引得前后左右,大小内外的太监宫女,每一个,俱都是顺手牵羊的贼人盗手。 段大人满载而归,只挑了些不紧要的人赃报上,皇上吃惊,她失望。 我坐在房中,面前,圆得是宝石珍珠,长得是奇珍异画,还有大件的玉件、木器、瓷品、琉璃珐琅装饰。 “此次进宫喜忧参半,我放手饶了一批人,留下些没本钱的人情恩惠,可到底没查出母亲大人指名要的东西。” “不要紧。”我微笑,指尖触上去,珠玉丝绢是润的,腻的,冰凉可人,怪不得许多大将军长年累月扫荡边寇,誓死不清绝不班师,原来,都暗存了这样的猫腻名堂。 看来,皇宫的确又到了该整治的时候。但皇宫有她在,这样的大整治自然还轮不到我。何况眼下,我还有急需解决的事 “哥哥,不要急,投毒下药,原本便是妇人的手段,你清缴了外围景致,这内室风光,还须妹妹我来一手调理。”我示意侍女们将这些宝物一并收拾好。 “那敢情好。只是,金子,可不要惩治过了头,”悟重流露出一丝担忧。 “哥哥放心,妹妹知道,我们到母亲那儿去吧!”我说着站了起来,和悟重带着这些宝物直奔她的宫中。 第二十八章 宫闱里的阴谋 第二日清晨,她亲自带上人,容嬷嬷陪同,从贤华至宫女,个个盘查搜寻。 但都维持着门面分寸,蜻蜓点水,适可而止,中午时分,终于涌进了我坤宁宫。 而我,早已封锁了坤宁宫的各个出口,严禁人员出入。 宫女在堂中摆上锦垫扶椅,她嘴角眉稍,含着笑:“金子,查你,不过是应个景儿,虚点卯数,不要担心,略微翻翻就好。” “是,母亲查好了,”我点点头。 容嬷嬷亲自上前,半跪:“郡主恕罪,奴婢这是奉命行事。” 我的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好翻的,从襄阳城出来,属于我的东西并不多。即使她和帝王的赏赐,我也都一一分给众人,毕竟宝物多了,是个祸害。 主子查完了,便是奴才了。鹿儿的房里也被翻了个顶朝天。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的小玩艺儿,做工精巧的蚱猛,活灵活现的小鸟,不说她爱不释手,就是我也想顺手牵羊地拿走一个。 很快,到了教习女官的房舍。 “小姐,这是我侄孙女的住宿,是不是……”容嬷嬷欲言又止。 “连主子都查了,还能顾忌其他吗。”她轻催。 于是,紫檀嵌宝的梳妆柜子,层层叠叠抽屉暗门,一格格,一扇扇,第一处展开,都耀出五色潋滟宝光迷漓不绝。 而这些,却映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容嬷嬷的神情越来越尴尬。 “仔细看好,不要错过。”而我有些幸灾乐祸。满目宝器精致焕彩,赤金雪银,珠玉明铛,缨络猫眼夜明珠,这一生,凡人若得了一件,便是富贵尊荣无限。只可惜这些都不是她这位教习女官所能拥有的。 众宫人目眩神迷,人人眼色昏痴,谁敢上前伸手一步,抖抖迟疑,畏缩不前。 于是,我示意鹿儿,鹿儿便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上前去随意拨动,信手一遍就已完成。 可惜,鹿儿志不在此。 鹿儿唤来其他宫女,打开衣裳柜子,取出镏金钥匙,启开同质嵌宝的重锁。 略微翻翻?哪里可能。鹿儿唇角含笑,探手入内,角缝罅隙,坎坎道道分明,这一寻,真找出些事来。 一袋素锦白缎的淫器包儿,解开缠带,内里名目繁繁;一卷绢描上色的春宫,画得是圆月深宅,颠鸾倒凤的勾当。 丢在地下,众人掩羞侧避,想看,又不敢看。 “这是什么?”她顿时勃然大怒,脸上红潮,不知是恼怒还是害羞:“你的内室,怎么有如此秽物?” “哼。”那教习女官似乎没有料到这些,羞恼不已。“不错,是我的,怎么样?只是奇怪,这那里是来寻赃?我自留用的贴身物也不肯放过。” “大胆,掌嘴。”她颤起身音,一拍椅背,“继续给我好好查。” “小姐,息怒,息怒啊,”容嬷嬷在旁不能不跪了下来。而教习女官早已被其他宫女煽着嘴巴,已无法开口说话。 鹿儿面无表情,又去开门,摸索到处暗匣,动作缓慢下来。 众人群情激昂,羞得羞,惊得惊,谁也没看出,而鹿儿袖里藏着东西,已神出鬼没进到匣中。 “这是什么?”鹿儿立刻扬声,用二指捏起,极小的纸包,也就二指来阔,小心展开,里面是细细粉末,薄薄的一层药粉。 “拿来我看。”她一听,不由得站了起来。再转眼,容嬷嬷颜色俱变。 鹿儿小心翼翼地掌托过去,轻柔呵护,如托着个小小婴儿。而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砒霜,太医们都是如此称呼它。 临了,我看到了教习女官那面如死色的脸,还有容嬷嬷那丝心有不甘的神色。语沁是彻底被吓到了,当天晚上就要求着大姨娘带她回家。于是乎,我又一次病倒了。 在养病的日子里,我依在榻上,侧头看外面的世界,雕栏镂花窗户外一方黯淡的天空,满目灰败的颜色,一天天,一些些,我终于洞出一些隐情,原来,生命的边缘如同薄薄宣纸,只须一用力,便可透身而出,而到了另一头,不过是片混沌新天地,心,还是这颗心。 帝王过来了,本想处死教习女官,但容嬷嬷那宁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侄孙女性命的态势,最终只是让教习女官进了冷宫。太子来了,他紧皱着眉,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二皇子和晟天也来了,他们的说笑,让我也有些舒缓。大姨娘和悟重也来了。大姨娘的眼泪让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悟重的长呼短叹,我也只能轻笑了。她还是日夜来陪我,在我的床前处理着一些军国的大事。我知道,她这是在提醒着我。容嬷嬷被她赶出了宫去,皇宫的一切如我所料的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淘汰。 宫外的羽林郎早已撒去,鹿儿扶着我走出门来,这是个寒冬的腊月,已一连下了三场雪,立在宫墙中,但见遍地碎琼乱玉,檐下倒垂晶莹的冰柱,天地间一片耀眼夺目。 不过走了短短的路程,我就有些喘息,便停下稍作歇息。 “鹿儿。”我轻唤:“叫人把软辇抬来,我要去冷宫。” 那处地方,只看了外面,便可知内在,原是个冰冷无情的角落,墙砖剥落,描画浮尘,如同陋室红颜,无人询问垂怜,日复一日,独自苍老消逝。 又见那教习女官,虽然黯然,却未憔悴,目光冷冷,锋利如箭似刀。 我并不理会,待鹿儿在椅上铺上剪毛貂裘,闲闲坐定下来,才又微笑:“女官,一切可否安好?” 她瞪着我,“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这桩事件,你知我知,全是你故意陷害于我。” “哦。”我含笑睨她。“我为什么要来害你?你就是再高的女官,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个奴婢。这一句话,说得也太过莽撞,只怕是喊了出去,也未必有人会相信。” “你……你……”教习女官管不住怒气,忍不住扑上前撕扯我。 情仇、怨气、委屈、愤恨,混成一股蛮力,让她十指尖尖,奋身努力,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我早有准备,奈何身体轻弱,避得慢了些,待身边侍女抢上来拉开,脸上已被划伤,极细的两道抓痕,细微血色,衬得皮肤更苍白,眼色更明厉。 我抚着脸孔,还是微微笑了。 “女官,何必如此光火?”我只是轻笑。“又是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这样恨我?你不敢明说吧,只怕翻出这件事来,我未必会死,你却肯定活不了命。” 被说中要害,教习女官止住举动,发呆。 借此机会,我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那片片阳光,“人的许多都是被上天注定的,非人力所为之。好比我,自被母亲收养那一日起,我便希望母亲快乐无忧。不想,她一生的大部分忧愁却来自于这宫中。现在,我只想知道,其根源究竟在何处。如果你能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犹如铁钉钉在当地,眼中绝望,额上汗水涔涔。 看来,这事急不来的,得慢慢来。想到这些,我便走出了这冷宫。 我的身体很快就恢复过来,身上的余毒也清除干净。太子来得更勤了。不想,脸上那两道抓痕竟让他看见了。他问起时,我便随口说是猫抓的,可却忘了,我的坤宁宫是从来不养猫的。以致几日后,我接到了教习女官被赐死的消息。 唉,一想她的死因我而起,便觉罪孽深重。于是,我想到庙里去求得平安。 在京城中,这龙潭寺为皇家寺庙,香火是最旺盛的,自然也是最昂贵。我毫不吝啬,捐了三十斤香油,黄金百两,另有亲手抄下的金刚经。 在佛前,我低头跪了,默默地,合掌祈求。我求的不是姻缘、平安、子嗣,我只求,我的母亲一生无忧。 隐约间,我感觉身后仿佛是有人,皇宫里的人都在后堂休息,殿里的和尚早已清出去了,我不管其他,默念完祷词,站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香董了一室,灯火不够明亮,佛像、铜鼎、烛台若隐若现,翻腾汹涌。 “刷!”剑光一闪,远方传来的木鱼呢喃,借着剑光,我看到了那位羽林郎。“你陈悟金拿命来!” “砰!”我的眼没有眨一下,在黑暗中的胡幸之就闪了出来,用他的剑抵挡住向我刺来的剑。那位羽林郎的武功想来是不错的。他与胡幸之之间来回了好几十招。可我没有耐心看他们如此斗下去,因为一旦被后堂的人发现有人要行刺于我,皇宫中又不知将引起怎么样的风波。于是,我也参入他们的争斗之中。 两人斗一人的结果,就是羽林郎被胡幸之拿下。 “如何处置?”胡幸之问我。 “是个人才,杀之可惜。”我有些欣赏这位羽林郎。 “那……”胡幸之有些不明白。 我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地写了一封信,然后递给胡幸之,“将这信和这个人一同带到陈悟重那儿去。” “是!”胡幸之带着信和那位羽林郎在鹿儿从内堂出来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主子,”鹿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当确信诺大的殿堂中只有我一人时,才喃喃叫出口。 “嗯,何事,”我从桌上取了三支香,凑着香烛燃了,供在神佛前。 “刚才,我觉得有个人,”鹿儿在睁大着眼睛瞄向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你看花了眼,”我又跪在佛前祈祷。 “喔,是吗?”鹿儿自言自语,然后在我的身后也跪了下来。 “求佛祖保佑我家主子一生平平安安,也保佑我平平安安!” 听着鹿儿那不着边的话,我忽地想笑。 第二十九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身体的康复,对于太医来说,终算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他们依然是忙碌的。这不,我才刚走出坤宁宫,就见王太医急匆匆地低着头走着。也许是在想些什么,眼看就要与他人相碰撞,他也浑然不觉。最后,是鹿儿不得不低声唤了一句:“王太医!” “啊,”王太医这才发觉自己有可能要冒犯了谁,连忙跪拜在地。“臣参见郡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王太医免礼,”我摆摆手。“何事让太医如此思量,连走路也不能不轻松片刻?” “唉,”王太医站立起来。由于经常在我宫中侍候,对我也了解了一些,我自然对他也有了一些熟识,所以说起话来能有所不忌的也就不想遮掩。“三皇子一回宫就病了。其病状跟郡主的一样,可郡主只要对症下药,就能康复。而三皇子,无论臣如何对症,总是无法康复。唉,臣翻阅了所有的医典,也无可疗效之法……” “呃,”这事不能不引起我好奇。微微思量后,我只吐了一句:“王太医,药只能治表啊。” “啊!”这王太医果然是聪明人。我这一句点破了他心中的迷团,令其精神为之一振。“臣多谢郡主指点!” “什么指点?孤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不想再多惹事非,便仓促地扔下王太医。 我这次要去的是二皇子的容华宫,听说他近来有些不太舒畅,时常听闻他责斥宫中的侍者。对于皇子的事,她从不插手,但能当我的面提及此事,我明白她这是让我去处理。 而我去容华宫时,大殿上没有几人,他已喝醉。当发现他在流泪,我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为什么他一直不肯承认他爱孤?” “到底要孤等多久?” “宜真的要比孤好吗?” 他在我的怀里流泪,一滴一滴都象滴在我莫名的心湖中。 此刻,我怀中象个孩子似的男人很脆弱。原来,对于感情男人与女人一样,也会受伤。二皇子或许不知道他酒醉时的呓语,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情。 我很心疼怀中的这个男人,不是因为他是皇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沉溺在爱与不爱的困苦中的普通男人。 就在这时,那个身着浅红色衣裳的男子如踏阳光而来…… 我知道高默在宫中各门都有籍在册,也有通行无阻的令牌,但我不懂他此刻来做什么。 “伤害一个爱你的男人,你很快乐吗?” 我如此问他,他无言。 幽蓝色的双瞳看着我怀中醉着的男子,他的眸里有淡淡的喜悦与悲哀。 我不知道这时该不该让他靠近这位二皇子。 但我还是放手。 也许是高默眼中那抹心疼打动了我…… 我不知道传闻中的李宜与高默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晓得高默对二皇子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或许他只是将二皇子当成一块踏脚石,可我知道二皇子对他真的很好。 而高默的眼神,就我看来是真诚的。 他在心疼我怀中男子吗? 理智告诉我,不能让这个男人靠近我怀中的男人,他将会给他带来沉重灾难,可是脑海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该把他交给他。 当高默抱住二皇子的时候,我瞧见他眼中突然泛起一丝笑意。 很淡很淡,却也很温暖,这个男人看着二皇子沉沉睡去的面容,很温柔地在顺着二皇子的发。 “如今,除了皇上,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与你的关系,你打算怎么办?” 他听着我的问话,什么也没说,只是顺着二皇子的发。 面上的笑容依旧。 我看不出他的想法。 “你后悔吗?” 突然之间,我很想问他对于这段感情的看法。如果帝王知道了,这个男人将是身败名裂,有可能是祸灭九族。他现在在想什么? “不悔。” 连一丝犹豫也没有,他斩钉截铁如此作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瞧他纤秀文弱至此,似是风吹就倒的病容,这样的他竟让如此强硬。 到底二皇子给了他什么样的宠爱与承诺,能让他这样的坚信…… “你……你怎么可以对他如此信任?你以为他不会抛弃你吗?” “他不会。” 高默静静看着我,唇边有一丝微笑。 “因为他的执拗?” 这是我的喃喃。这个男人也看出了二皇子对自己所认定事物的忠诚与执著吗? “不,我是独一无二的。” 他很从容平淡的微笑。 于是,在这一刻,眼前的男人浑身有着让我不敢再看的,夺目的光彩…… 我不晓得他的自信从何而来,而他让我羡慕。因为我无法象他一样肯定我自己存在的价值。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有很多喜欢吧!” 对于我的问话,高默耸肩,悠然的口吻里突然浮现几分的不确定。 可是,当他回头看二皇子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眼里,分明是情愫的存在。 只可惜,这个男人并不知道。也许他也害怕…… 不过,自那一天过去,二皇子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容华宫中又充满了笑声。 太子千秋岁,帝王自然要设宴。她带着我盛装入席。太子与她分座在帝王两侧,而我就坐在她的旁边。坐在太子另一旁的不是生母赵容华,而是二皇子。举目瞧去,没有见到那位倾城倾国的三皇子。这次来得还有许多大家名媛。看着她们也在举目寻找着什么,想来也跟我一样,倾国的容貌并不是男子的专宠。 “金子!”从上方传来她关心的双眸,我微微一笑。只要有她在,想来皇宫是容不得那位狐媚的皇子了。 “太子,”我举起酒杯,向太子一示,“悟金祝太子万寿无疆!” “谢金子!”太子的心情也不错,含笑受过我的一杯。 “皇上,”下一杯自然就向着帝王了。“臣祝皇上万岁无疆!” “喔,”帝王见状,放下正为她夹菜的玉筷,亦举起玉杯,“朕也祝金子吉祥如意。” 一时间,你来我往,帝王家的宴席也似渐渐地要演变成平常百姓的家宴了。 “金子,来!”酒到半酣,她便起身来,领着我来到大殿的一侧,只见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生正独自一人自饮。 “这位是护国将军,东郡侯君宗将军。”她神采奕奕地向我介绍。“在行军打仗上,能令我佩服之人不多,此卿当算上一人。” “襄阳王过谦了,”君宗见到她,便满面含笑,举杯站起。 “这是我爱女金子,”她先与他饮上一杯,然后将我介之。 “其母如此,其女将来必在其上,”君宗瞟了我一眼,便又与她对饮一杯。 与君宗饮完,她又将我领到另一席。此人甚是年轻,却给人的压迫感一丝也不少。她告之我,这人便是手掌南部军事大权的南宁侯阳陌义。虽说从父亲手上继承其位,却是靠自己的实力挣来。若不是因为其母出生贱奴,帝王决不允许其镇守南部大郡。 我没有料到,自己生病的这一段日子,镇守各方的军政大臣竟悄悄汇集京城。是谁允许他们如此?见着阳陌义毕恭毕敬地与之敬酒的她,我恍惚有些明白,随之而来便是心惊肉跳。 再一转眼,便有人拉着她到帝王身旁去坐下,然后轮翻着与之敬酒。帝王也很兴奋,还时不时代其饮了几杯。 我亦回到她的身旁坐下,关注的却是坐在阳陌义身旁的那位翩然白衣。此人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慢慢的啜着杯中的小酒。身旁无论多少人过往,无论有多喧哗,都似打扰不到他的超然。一身白衣,轻轻的躺在肌肤之上,平白的让人男女莫辨。 我虽看不到他的脸,但他身上的妖异的美却让我几乎被他吸引过去 而阳陌义对他很照顾。在他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我就看到阳陌义几乎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指尖抽出酒杯,并顺手迎了前来净酒的人。 那双白净的手几乎是一楞,又径自伸向桌上的另一只犀角杯。犀角杯厚实朴质,玉手不染铅尘,看得我一叹:沉鱼落雁也不过尔尔! “金子!”晟天过来欲与我对饮。 “晟天,”我亦举起酒杯,然后用另一只手指指阳陌义那边。“那是谁?” “谁?”晟天回过头来,手上握着酒盏。“他叫阳陌义!” “不是,他旁边的。”我向阳陌义身旁甩了一眼。 晟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变,直棱棱的盯着我:“金子,你确信那边有人?” 一听这话,我扑通一下从自己站的台阶上摔下去。一脸愕然! 这,这算什么意思? 难道大家都看不到吗?难怪那些敬酒的,都没有任何表示! 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金子,”晟天笑谑的声音穿过歌舞丝竹在大殿上空回响,“再激动,也用不着这样吧?”他伸手将我扶了起来,然后在我的耳边低语。“那人是他的爱人,名为白水,像这样的事有违常理。但其功高盖世,帝王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了。” “喔!”我有些不甘,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儿瞟去。 那白衣人亦慢慢的抬起头来,精致绝伦的脸迎向我,一个清浅的弧度自他唇边散开。随着他摄人心魄的笑颜而来的,是阳陌义充满探究的眼光。 “金子!”她也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询问。 “母……母亲……我……”我狼狈地收回自己颤抖的欲指向那白衣人的手指。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冒冒失失的脾气!”她面带宠腻的笑意瞅了我。 我暗暗抚平自己轰隆隆的心跳。 第三十章 朝堂之争 身体好了,自然就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又是一夜,桌上堆着厚厚一叠批阅好的奏章,这早已是我的家常便饭。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窗外的天空已经透亮了,光线沿着窗缝透了进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熄灭了几案上的灯火,室内变的昏暗了起来。一种窒息感突然牢牢得抓住了我,我快步走到窗前,猛得推开了窗,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马上肆无忌惮得闯了进来。身边本来昏暗模糊的一切,顿时清晰了起来。窗外,宫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梳洗、穿衣、装扮,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结束后。站在巨大衣镜前,我再一次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美丽、高贵、气度不凡,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美的达到了所有郡主应该具有的标准。 从容的转身,宽大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在宫女们低头行礼中,我走向了门外的烟雨朦胧中。 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的相互揣摩,并没有因为我和她的出现而打破。 “皇上,臣以为,还是和亲为上,”殿上,一个牙齿脱落殆尽的老宗室,用不关风的声音高声启奏。“兵戈一起,又得劳民伤财,我朝初建,应以安抚民生为重啊。” “老糊涂,”二皇子挺身而出,断喝道。“和亲是皇家大耻。陛下,儿臣以为,应当和突厥一战,将突厥赶出幕南。” “二皇子此言不妥,”一位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样的青年贵胄列出臣班,“陛下,连孙子都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凶器,岂可轻动?何况这天下征兵,动摇民心,也动摇国本啊!” “韩御史此言差矣,”又有两位年纪稍大的儒生对视一眼,同时列出臣班。“陛下,《商君书·画策》有曰: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突厥不断扰边,那是祸事由它肇、兵端自它启了。我大宇以战去战,以杀去杀,师出有名,自然能获大捷,重兴王道事业。何况《荀子·议兵》有曰:用兵攻战之术,在乎一民。连圣人都这么说,想必……” “腐儒可杀……”殿下,一个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来,圆睁环眼,拍着自己的颈项,叫道。“陛下,凭臣这一腔热血,臣愿为大宇兵马前驱,带兵十万,荡平北疆,为陛下开万世太平!臣请陛下速速发兵!” “无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陈相向他喝道。“下去,倘若一介莽汉也能荡平突厥,还要襄阳侯等名将何用?” 就这样,文武群臣、王公诸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他们廷争不面折,各不相认,宛然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两个对立面。 在这时间里,帝王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异常的沉默,在群臣的争吵声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我站在一旁自然一声不啃。太子则紧皱双眉。而她,站在一角,眼睛微微斜睨着殿上的群臣,谦和的笑容掩饰不住她那心底的自信与傲慢。 殿外下着碎雨,吵闹声越来越激烈,盖过了殿外的雨声。 “太子,”这时,帝王唤出一人来。 “儿臣在,”太子列出臣班。 “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帝王冷冷的眼扫向太子。 “儿臣眼下也无万全之策!”太子只得如实奏之。 听了这句话,帝王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沉下来。 “够了,”忽然,帝王一拍金扶手,厉声喝道。“不管是战还是和,都要有长远之计和缜密周到的考虑,你们谁都没有统筹之才、谦虚之能、用兵之法、治国之策,却敢肆意断言战和,互争互诟,简直像一群市井贱民,黄口小儿。” 群臣被帝王骂得晕头转向,都缄口不言。殿外的雨声大了起来。 “席安,”皇上高声唤着。 那位主张和亲的宗室老臣,再次用关不住风的苍老声音答道:“老臣在!” “朕就依你之见,赏给你的孙女席倩儿‘林阳公主’之封号,与外邦和亲。”帝王声音平静地说。“且不必远嫁突厥。尔今,越地多乱,闽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诏命,朕素有亲近之心。闻南越王新丧王妃,朕即日遗内府准备车驾、嫁衣、首饰,赐黄金千斤、绫锦百匹、车骑百辆,送林阳公主嫁为南越王妃。” 席安苍老皱缩的脸顷刻间变得一片灰白。他脱下帽子,叩头不止,脸上老泪纵横:“陛下恕罪,老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仅此一个孙女,她自幼没了父母,与老臣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她若远嫁异邦,老臣膝下无限凄凉,死时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 席安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陛下,老臣糊涂,老臣宁愿随军战死在幕南荒滩,也不愿臣的孙女在那夷人之邦,在那互相连说话都听不懂的地方,在那以老鼠、水蛇为食的地方,嫁为南越王妃……” 寂静的金殿上,他的哭声显得格外惨切。我的脸颊微微动一下,竭力在恢复正常。至于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帝王,只见他面如沉水。 “既然如此,你下去思过吧,”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声。 “谢陛下!”席安匍匐在地,抽泣着,叩了一个头,站将起来。他苍老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密雨之中。 殿上,“主和”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主战”者的脸上,流露出了压抑了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舞阳侯汉长离!”帝王将目光转向了商在金殿左角。 “臣在!”汉长离兴奋地回答,一撩朝衣下摆,跪在地上。 “你是名将汉钟之后。舞阳侯更曾是我大宇创建的三重臣之一,家传兵法,想必不凡。”帝王的声音似乎很亲切。“朕问你,朕给你一万夫之师,倘若突厥重兵来犯,你能为朕守住那北疆,击退突厥吗?” 汉长离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 “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吗?”帝王的声音更亲切了。 “臣……臣也不能。” “一府之地呢?”帝王的声音忽然变冷。 “不……不能。”汉长离的全身都在发抖。虽然是曾独自一人闯入前朝十万大军救先王的汉钟的孙子,但从小由十几个丫环保姆侍候大的他,恐怕连骑谢都不甚精通吧。 “一县之地?”帝王的声音几乎要冻结了。群臣们都知道,这声音孕育着一场暴风雨,所有人的心跳都不能不加快。 汉长离鼓足了勇气,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一乡之地?”帝王猛然坐直了身体,眼睛冷酷地向汉长离看去。 这位可怜的少年侯爷几乎要昏了过去,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秋叶,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连一个山头你也守不住吗?”帝王此刻的语气完全是讥讽了,他的眼睛里浮出的是明显的不屑意味。 汉长离沉默着,不敢做声。这个回答几乎是性命悠关的。如果答“是”,绝对没有什么荣耀,但如果答“不能”,不但祖宗的脸要丢尽了,帝王很可能要当场将他废为庶人。 种种利害冲突在他的心中纠结。最后,祖先了不起的战功令他产生了一点自信。汉长离猛然抬起眼睛,直视着殿上,大声答道:“臣能够守住一个山头。” 殿中响起了一陈窃窃的笑声,帝王点点头,语气又恢复了亲切。“好,果然是英雄之全,舞阳侯汉长离听诏。” “臣在!” “明日领了关防,去雁门关听命,为朕守雁门关马邑谷,三个月后回转京城。”帝王向汉长离俯下身子。“三个月内马邑谷无恙,朕赐你千金,晋爵一等。” 群臣都发出羡慕的赞叹声,只有汉长离的脸色发白。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也来越密,落花满地。 “你说,突厥能不能就在我们这一代手中解决,”群臣下去后,帝王留下了她。 “如果襄东侯不死,我再集结四十万大军,定将突厥国不复国。”她面含笑,丢下这一段后,便转身离去。 我一惊,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父亲不死?这几日,大姨娘来到宫中,为父亲的病忧心如焚,难道父亲……?我不敢想。 “来人啊,速派太医去襄阳城为襄东侯治病。”帝王抚抚他皱折越来越多的额头,下达着大姨娘一直非常渴望的命令。 “金子,如果我们都不在人世,尔等能灭掉突厥吗?”突然间,帝王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我。 “皇上,臣等将竭尽全力为之!”当望向帝王双眸中那一丝隐藏不住的担忧,我想我只能这样回答。 “好!”帝王这才松一口气,站了起来。“到时,别忘告诉我!”迎着扑面的飞雨,帝王走过去,根本没有等待那撑开的雨伞。 “皇上!” “皇上!龙体为重啊!” 侍者与宫女们开始惊呼起来。 望着雨中那孤独的身影,我有些寒噤。 第三十一章 再相遇 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桩官员受贿的大案。帝王对这种事一向深恶痛绝,严命彻查,吏部正卿受到牵连而被免职。按资历,由辅卿补上。朝中的几位重臣便为空出的一个辅卿位置,争得难解难分。 吏部由太子主管,于是他们各自举荐人选,轮番向太子进言。 太子始终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实他们选中的人都有足够的资历和才能,只是这些人的态度令太子无法决断。 月末的一天,我刚走近修华宫,太子身边的内侍刘祥从里面闪身出来。他拦在我面前,说:“郡主,请留步。” 我不免有些诧异:“是太子有事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小声地说:“几位大人在里面。” 我朝幽暗的殿内望了一眼,顿有所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等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位大臣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片刻之后,其他的几个大臣也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我这才走进殿来。 也许是空旷的缘故,任何时候走进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走近太子的案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他的案头,便准备躬身退下。 “金子,”太子叫住了我,轻声地问。“关于吏部辅卿的事,你怎么看?”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跳。这是太子第一次询问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当由太子自专,臣不敢妄言。但请太子早下决断。” “金子,”太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话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为我知道在有资格候补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跟两边都没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资历最浅的陈悟重。 走出修华宫,我在殿台上站着等了一会。 已是黄昏时分,暗红的夕阳悬在殿檐后面,硕大的一轮,看起来那样近,仿佛伸手可捞。 帝王又召我去下棋,才刚下几步。太子就来了。 太子说了几件政事,便不再啃声了。 忽然间,一枚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帝王在说:“好吧,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太子走后,帝王一直都不说话。我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太子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天哥哥气度高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帝王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是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德。”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 但帝王似乎并不想说下去,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京城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到处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帝王笑了:“没关系,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他又说:“这时节玉山的榆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我出宫游玩的旨意到了坤宁宫。为此,坤宁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她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滑稽,我说我根本不可能用到这么多东西,但她们说这都是一个公主出门游玩应有的物品,她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但她却带着十分严肃的神情来到了坤宁宫。两个人见面后,她久久不语。最后,她长叹一声,拍拍我肩,说了句:“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我不明其意,只能注视着她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的车马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了东城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肿可笑的队伍。我从车窗帘幕的缝隙里,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车队指指点点。 然而当我走在玉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尾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她们留在山脚等我。 鹿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为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游玩机会,只好故意板着脸。 鹿儿屈服了,她说:“郡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应她:“我只去一个时辰。” “郡主请戴上面纱,”怜儿递上一束面纱。 “嗯!”我点点头。 鹿儿和她便动手替我戴上。 那时的玉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榆树间杂着翠绿的青松。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榆树花香馥郁如醉。 转过两道山弯,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传来,如轻雾一般与漫山的榆树花香融为一体。 我情不自禁地便循声而去。越往前走,箫声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过的浮云。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花”两字。亭中依着栏杆,坐着一位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亭檐的阴影落在他沉思的脸上,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我心头忽然吹了一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少年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那绝世的容颜迫使我即刻离开却又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抬头就已经看见我,尔后似乎微微一呆。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美少年起身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榆钱的吗?” 我说:“正是。” 美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这时,我才发觉美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我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美少年又开始吹奏。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本是京城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曾联想起太子,我觉得承天哥哥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箫声陡然拔起,如同一丝银线抛向天空。阳光穿过枝叶,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瞥见了一抹月光,我仿佛回到幼年时随着她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她提着酒壶,背对着坐在舱口,看起来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当她回过身来的时候,我蓦然发觉她竟变成了那个少年。我一下子惊醒,从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眼前依然阳光明媚,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美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说:“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这是很普通的套话,然而美少年听了,却像是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 美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我,似乎想透过面纱,看清我真正的容颜。“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那绝世的容颜,曾让多少人失魂落魄,此刻却让我悚然心惊。 我掩饰地抬头看看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美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问:“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上心头,但我并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才转过一个弯,就来到山脚下。只见前面榆树底下,坤宁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着。 鹿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主子回来了。”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主子,我刚才听说那山上有一座皇家的别院,现在由三皇子专住呢。”在车上,鹿儿悄悄地跟我说。 “嗯!”恍然间,我明白了许多。 “世事难料啊!”想到此,我不由得扯下那脸上的面纱。 “主子,此话是什么意思啊!”在旁低头欲打磕睡的鹿儿,被我这句话惊醒了,不由得一问。 “没有什么意思,睡你的大头觉!”我笑了,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唉,只愿我是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