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韶光》 楔子一 【楔子】 「你不想念他吗?」男孩的手指抚着相框的玻璃表面,几抹污渍很快沾黏在上方,位置恰好在照片中的男人脸庞上。 金黄色朝曦中,她按住厚实的原木材,向前稳推刨刀,刨起的片片薄木屑在突来的一阵风中四散纷飞,轻推至末端后,她调整刨刀起始位置,重复数次,不疾不徐,直到整片板材褪去粗糙陈旧,木纹显而易见,平滑如新,她才直起腰,除去口罩,随手抓了块布巾,在冒出微汗的前额揩抹一下,朝窗外眺览。 「想念。」她由衷答复。 阳光一贯明媚,长空碧洗,云朵薄如棉絮,在移动中逐渐散没。不知名的黑色鸟禽以盘旋俯冲之姿险险划过树梢,发出一声怪异刺耳的唳鸣。空气很窒闷,缺乏滋润的鼻腔透着轻微酸疼,酸疼中嗅闻到了暖风送来的浓郁馨香,不必费心寻踪,是隔邻后院的两株开得热闹非凡的五色茉莉正在尽情吐香。 天候太美,太美了不经意就催出真情,回顾了往事,并且想着许多如果。如果自己并不孤单,如果一启齿就有人接腔,如果一递出手掌就有人握住——太多的如果容易勾动感慨,但她不习惯让自己陷入感慨,她一甩头,立即终止了漫想。 「他会来吗?什么时候?」 发怔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在工具柜中取出l型尺,放在板材上丈量尺寸,以炭笔画上裁切记号,专注中依然噙着友善的微笑。 发问的男孩等不到答案,锲而不舍地站到工作台旁,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他不会来的。」无法忽视男孩的顽固,她瞥了他的身影一眼。男孩发黑,衬得碧眼清澄,两颊布满了点点雀斑,瘦苗的身子骨看似弱不禁风,手里却抱着一篮大小不一鲜摘的柳橙和苹果。她心生爱怜,指示他:「东西放下吧,下次带蓝莓来就好,我想做点蓝莓酱。」 「为什么?」男孩充耳不闻,固执地追问。「为什么他不会来?」 「因为……」她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下,「因为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啊。」 「听我妈说,你又要离开这里了,为什么还在做椅子?」 「这是给乔的结婚礼物,他结婚时我没赶回来你忘了吗?」 男孩想了一下,跳跃式的思绪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仍旧指着相框上的男人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在生他的气吗?」 她扬眉笑了,「不,我永远也不会生他的气,我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吗?」 「是不像,可是丈夫不就应该跟妻子在一起吗?」 铁尺失手坠地,她弯腰捡拾,抬头对男孩道:「是啊,但现在暂时不能,强纳森,你不忙吗?你还有几处要去?」 「噢。」男孩一经提点,赶紧放下怀里的水果,戴上棒球帽,老练地问:「南希,有什么活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她停下手边工作,认真考虑一番,不久,眼神开始朦胧,出神地盯着地板,整个人像沈垫在水底的落叶,失去重心。 「南希?南希?」男孩唤她。 「我有听见。」她抬起头,眨个眼,恢复了神采。「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 她匆匆跑进内室,不到半分钟就出现,手里揣着一份封缄好的八开大小白色信封,递给男孩,「我的车有点问题,两天内可能修不好,麻烦你明天跟你妈到威瑟街采买的时候顺道替我寄这封信吧。」 男孩顺从地接过信封和一张钞票,好奇地拼读收件人的英文姓名:「t-o-n-g……k-u-a-n……」,发音走调,充满谐趣。 「小先生,办得到吗?」她笑问。 「当然,小事一桩。」男孩比个ok手势,转身走出车库,扶起歪在草皮上的脚踏车,将信封放进前方置物篮里,细心地用一瓶牛奶压妥,朝她挥手道别。 她目送男孩飞速消失在街口,回身重执量尺,继续在板材上比划间距,接着拿出曲尺,画出几道弧线和圆形图案。她的手劲沈稳有力,没有一点失误,她的眼晴聚焦正常,所见影像并未涣散,只是不相干的听觉却出了岔,她的耳朵里开始出现连串固定的音频,似耳鸣般无法消音。 她闭上眼,谛听了一阵,才发现那是淅沥沥的雨声,节奏熟悉,并非出自屋外,而是在脑海深处,淅沥沥下个不停。 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续一个星期,只有在傍晚或凌晨时稍有停歇,但不到一小时,天空蓄足了元气后,继续对这个城市集中倾注,像是要倾倒出所有的委屈泪水,有些阴暗的街巷已生出薄薄一层苔藓,走在上头的人们不由得愁眉不展。 湿气挥之不去,衣物怎么也晒不乾,壁纸泛潮生霉,雨伞夹带雨水到处弄湿了地板,连邮差背负的邮件彷佛都吸收了水气,显得厚重不堪。 无论是滂沱大雨,或是绵绵细雨,邮差仍须依址送达,维系这个城市的运作。 这栋位在城东的大楼亦不例外,除了快递,所有的邮件多半在中午之前都会送达各公司行号,公司由收发助理分门别类后,分送内部各个部门,由秘书开启并依惯例处理。 这份邮件在秘书手上时,左上方一角明显受了潮,寄信人的地址由普通的蓝色原子笔书写,渗漏的雨水把这部份渲开而辨识不清,收信人姓名很清楚,但已不在此处任职。 秘书反复审视这个邮件,猜不出一点名堂来。直觉告诉她,内含的东西和公事无关,那是发自远方一个不知名小镇的私人信函,她决定不拆封,交给一位行销部的年轻女主管处理。 女主管曾经担任收件人的秘书,惊讶之余,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她决定亲自送信给收件人。 楔子二 那天她早早下了班,回家精心梳洗一番,重新化了明艳的夜妆,换上一袭俏丽洋装,晚餐尚未安排,她搭上计程车,直抵她曾经因职务之便而造访过的一处位置在市区静巷内的住家大楼。 不请自来的确有些冒昧,但她间接知晓这段时间收信人不会有太多外务,众所皆知,这个人还在沈潜中,拥有许多难得的空白时光。 她顺利地通过警卫室,来到他的住所门前,在她摁铃前,门开启了。 他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一个生疏客气的微笑,她有些失望,她并未令他另眼相看,他的表情平淡,几近无动于衷。 因为不再有工作上的酬酢,他连胡髭也懒怠刮除,毫不介意一脸于思,一头天然鬈曲的褐发膨乱,棕色棉衫紧贴他肌理分明的胸腹,v字领遮掩不住引人遐想的胸毛,两手斜插在休闲裤口袋,琥珀色的眼珠并未流露半点心绪。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在她尚未成为他倚重的部属时,她就从未看透过这双眼睛,比起办公室血统单一的其他男性,他的深邃面貌诠释出的表情总是难以揣度。 当时她尚缺乏社会经验,未有足够胆识挑战深具困难度的异性关系。她步步谨慎,察言观色,汲汲营营想获得肯定,却在千载难逢公司派系争斗之际判断错误,选错边。他无预警地离开了公司,退出了竞争圈,临走前为她升职,鼓励她转调部门,担任小组主管,让她未受后续的牵连,得以在公司长久立足。 她从未淡忘过他,可惜他自此不再和旧同仁联系,他离开得乾净俐落。 这封信函的降临给了她一扇窗,打从心底她始终相信这位昔时深沈不露的上司前景不仅于此,她不止一次祈祷还有机会助他一臂之力。 进了门,她回应他一个热情的笑靥,了解他的个性,她不做多余的寒暄,立刻从手提包取出这份信函,简要地向他说明:「派信的是个新人,不清楚您离开了,信到了我手上,怕耽误了,特地给您送来。」 他显出讶异之色,没说什么,他一向不多话,默然接过信后,瞄了眼上面的字迹,蹙起眉头。 他看了她一眼,客气地邀请,「真是麻烦你了,进来坐会儿吧,我刚好煮了咖啡,不介意晚上喝一杯吧?」 她不掩喜色,摇摇头。 他的住处没有多大变化,应该说,与他出色的外型予人生活应多采多姿的印象大相迳庭,他的居所极为简单。 她曾经分析过,或许是因为他心思异常专注,感兴趣的事屈指可数,他经常处于思考状态,至于专注在哪里,其实相当隐讳朦胧,只知道他有一个相当努力,无人能解的目标。近身相处日久,她观察他每天似下围棋般绞尽脑汁布棋,设局,旁人却摸不着其边。他职衔内负责的工作倒像是副业般,达成年度目标数据后便少有钻营,也就是说,与潜在目标无关的事项他绝少分心理会。 既然无心,自然以简约为要,他的住处乾净爽落,家具清一色是粗犷大器的原木制品,除了为数众多的大型热带植栽,他在细节处未下足功夫,连地板都是粗磨陶板,不需费心保持完美状态。 她拣了张稍微秀气的单人木制扶手椅坐下,品嚐他端上的热咖啡。几个月未见,他精神尚佳,即使不修边幅,也不见疲态或失意貌,比以往在正式场合流露出更多较易亲近的和善,虽则她仍旧看不透那双眼睛。 他闲问了几句公司的近况,她如实答覆,他悉心聆听,但又似心不在焉,对谈一阵后,他不再说话,神色透出少有的烦躁,视线不停落在那封信函上。她突然体会到,他邀请她进屋不过是延迟他开启那封信函的时间,他为即将到来的揭露而心神不属,她果然来对了,那是很重要的一项东西。 异样的安静后,他倏然拿起置放于茶几上的信函,不再迟疑,当着她的面直截了当地撕开封胶,取出内容物。 他抽取手势过快,夹带于其中的一张十公分见方的短签飘落在她足尖,她弯腰拾起,定睛一览,短短两、三行中文字迹已入眼帘——「已签好,无条件,我将回去办好一切手续。祝平安」,底下署名咏南,字体较信封上的那几行英文字母更为遒劲粗放,像是匆促写就,她赶紧交还他,静待他反应。 他先过目手中信件,两秒间霍然色变,从她的角度觑看到的一截文字,乍看是制式文件,非手写私信,他接着阅读短签上的字句,陷入怔仲。 她终于见识到他出自内心的真实反应,淡而透亮的眸色转趋晦暗,他长久不作声,似是遗忘了她的存在。 「佟先生?」她禁不住唤他。 他即刻收束情绪,动作僵硬地放下信纸,声嗓略哑道:「我得处理一些私事,没法留你了,下次再请你吃饭吧,谢谢你了。」 她识趣地起身,不再逗留,临转身前,她匆匆扫视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开头鲜明的五个粗体字道尽一切——「离婚协议书」。 她为自己窥伺到的惊人隐私大感意外,谁能料想到他竟是有妻室的男人呢?排除不经证实的蜚短流长,他从未公开与任何异性出双入对啊。 轻轻带上门,临别回眸,他已站在落地窗前,怔望华灯初上的夜景。 雨变小了,一丝丝无声划过窗玻璃,他滑开门,跨出阳台,伫立在细雨里。 他不讨厌下雨,雨往往净化了城市,有时候,雨串连起不相干的人们,开展出意想不到故事。诚心而言,他对雨的记忆是充满了柔情的,除了今天收到的这封信带给了他更深一层的忧悒。 「咏南……」他默念着令他心口微微发烫的名字。 她终究想离开他。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他们的韶光 当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击打在她裸露的臂膀,并泛起一阵刺疼时,她紧急煞停单车,仰望瞬间转为浓灰的天色,衡量了几秒钟,决定不回头,往目标疾行。 几乎是风驰电掣,脚不停歇,在街巷中矫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浑身已湿漉漉,又被错身而过的汽车急驰水漥波及了一身,到达转角那间咖啡屋时,她已狼狈得引人侧目。 雨势太大,一向人满为患的露天座椅区空无一人,廊檐下倒是挤满了躲雨的年轻观光客,转坏的天气没有打消他们的游兴,他们心情高昂,手拿旅游指南热烈地在讨论着入山健行的路线。 她停好单车,捞起水草似的长发又甩又拧,穿过那群男女,一掌推开玻璃门,嗡一声高分贝喧哗声袭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内人声鼎沸,站着的比坐着的还多,柜台内挤满正式员工和临调的工读生,几乎不容旋身,个个手忙脚乱地备餐调制咖啡。她趁隙排开集结的人龙,钻到柜台边,对其中一位年纪较长,埋头在烘烤好的松饼上点缀奶油花的女人道:「晓庄,问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咏南来得正好,帮个忙吧,餐点已经塞车了,先送这几桌好吗?」 柜面上排满等着出餐的各色咖啡和点心,不好拒绝,吞回到口的话,她抓了件员工围裙套上,两手熟练地高擎餐盘,左闪右躲送至正确桌号,再辛苦挤回柜台,将其余两份餐依序送出,不过往返两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对女人启口:「晓庄,今天我让小张送来的那张椅子在哪里?」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吗?」晓庄头也不抬。 「是啊,现在在哪里?」 「今天人多,加了几个座位,我把那张椅子拿来充数了。」 「嗄?」她拍了一下额头,满脸紧张,「不行啊,今天送快递的上门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张说清楚,他拿错椅子了,这一张还有好几个螺丝没上,刚刚才想起来,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别添麻烦好不好?」晓庄翻个白眼。「一时半刻不会塌吧?」 「我工具拿来了,上一下就好,在哪里?」她固执地要求,踮起脚尖往座位区张望。 「就在屏风后面,客气一点,那个客人现在心情不太爽。」 屏风后是通往洗手间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里,可见空间严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热食餐馆,离省道最近能够提供休憩的只有这间咖啡屋,加上避雨的过路客,才会出现这般热腾腾的场面。 她小心避开喧闹调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几个走道才抵达屏风后。一张临时摆设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端坐着,即使在这般吵嘈的空间里,男子手里捧了本厚实的书,专心地在翻阅,并未受到干扰,静静安坐一角。 她细瞧男子身下的单人扶手椅,确定是她寻找的那张没错,崭新浅黄的原木色和其他上过漆的旧椅有明显的区隔。她绕至男子前方,思量着如何妥当地开口,男子察觉了动静,缓缓抬起头,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张异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给予她迥异以往的视觉经验,他的发色不属黑色系,近于深咖啡色,但近几年时尚染发日趋平常,发色不足以判断真伪,令她慑目是那对眸子,在高额浓眉下的眼眶里,一经卤素灯的折射,眸色呈现少见的琥珀色,绽出异彩。 男子也许习惯了陌生人的瞩目,姿态怡然,他指着腕表,淡淡开了口:「三十分钟了。」 「啊?」 「我三十分钟前点的咖啡还没有下落,你们柜台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会意过来,对方看见她身上的制服围裙,当她是店里员工,「应该快了,今天人多,可能会慢个二十分钟喔。」 男子迟疑地看看表,点点头,垂眼继续进行原来的阅读,不再表达意见。 她尽情打量男子,他轮廓分明,深邃却不张扬,甚至带点文气,这样的脸孔只有在东西混血的情况下方有可能呈现,但让她发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张脸,还有他的声音,那是一种深沈且富有底蕴的嗓音,让人想一听再听,如此美好的声音竟奢侈地为他所拥有。 回神后,她试着靠近男子,悄声对他说:「可不可以麻烦你——」 「我不签名的。」他反应很快,露出一丝不耐,却极力保持风度。「刚才不是和你们店长说明了,我不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个偶像剧男演员,你们真的搞错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时前发生过一点小插曲,晓庄他们误以为他是某个男演员,特地腾出个地方让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请您站起来,把椅子交还给我。」 「椅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奇异的要求,男子一脸纳闷地起身,「椅子有问题吗?」 「是有点问题,我得处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后歪着头动脑筋,「先生,和您打个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这站一会儿,我可以马上替您做一份免费松饼,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过椅背木条,将椅子腾空挂在肘臂上,友善地对他笑着。 男子阖上书本,面无表情俯视着她。依她目测,他颀长的身量超过了六尺,薄软的开襟棉衫下体魄分明,她无意窥伺他的皮相,但这里空间狭隘,借道此处的顾客络绎不绝,两人必须空出走道,不得不贴得极近交谈。 他游目四顾,屋内人声喧闹臻至饱和,屋外雨势维持滂沱,未有稍减,他略作考虑,问道:「你准备在哪里处理这张椅子?」 「后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让我一道去吗?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想透透气,松饼就不用了。」 没有犹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谢谢配合。」 后院是由矮墙围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顶,半开放式对外敞露,铁门外面是几亩辽阔的油菜花田。院内杂堆了几把故障的桌椅,旁边一座简易的木架上晾晒着无数抹布、桌巾,有张小圆桌靠墙展开,傍着两把高脚凳,上头放置一只烟灰缸,大概是员工辟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门远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伫立不动。 她端上亲自调制的咖啡,轻触他手臂,他回头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赞赏道:「很特别,这是我点的那杯么?」 「我不知道你点了什么,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着摇头,「是寄放,我偶而到店里坐坐就喝这个,我不习惯喝晓庄烘焙的咖啡豆,喔,晓庄是这里的店长。」 「你不是这里的员工?」 她再次摇头,转身将那把扛来的木椅放倒,使劲扳弄、摇晃。他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发现她从一只工具袋里取出一把电钻,几枚螺丝钉,先装好钻孔钻头,对准坐面底下四个凹角,钻几个细孔,再换个十字钻头,牢牢锁上螺丝钉,过程快捷俐落,完成后,她将椅子扶正,自行试坐,还刻意摇晃了几下,确定稳定度足够,才起身朝他做个邀请手势,「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进去了,我就在这里坐吧。」 她屈蹲身子,两眼圆睁,仔细审视座椅细部,指尖轻抚扶手的流线弧度,以及四只椅脚收束的完美边线,眼神流露珍爱之情。围裙脱去后的她一身濡湿,垂散于背后的发梢不时凝聚出水珠,静淌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端详得极为入神。 「你从哪来的?淋得一身湿。」他好奇问。 两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发着体温和雨水交织后的独特气味,晒成小麦色的双颧始终泛着粉红。从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后,她就不再对他产生兴趣,现在她聚精会神的对象是一张朴质无华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经心答道。 「你是做什么的?」 「做些手工杂货。」 「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般一脸郑重,「先生,麻烦您站起来。」 第二章 他愣了一秒,不解这张还没坐热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来她的确是个新手,对新作再三琢磨。他顺从地离座,加强她的信心道:「比刚才稳多了,我相信应该不会轻易散架,这是黄松做的不是吗?硬度够的。」 「你看得出来?」她极为讶异。 他轻笑,「不同的树种木纹和节点是不一样的。」 「是啊没错,我只是想,椅背再镂刻一些花样会更好,顺便上个色,您觉得土耳其蓝怎么样?」遇见能谈上话的人,特别令她高兴。 「土耳其蓝?」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认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阵子色漆被木材释出的天然松脂溶解,会褪变成黄绿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还是用最保险的棕色好了,万一晓庄又把它拿给客人用,看起来也不会太突兀。」她将一只圆凳移到他身后,「请您将就坐这张凳子吧,可能不是那么舒服。」 「不要紧,我等车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应该来得及上山。」 「是要到温泉区吗?」她知道那里分布各色旅馆和度假饭店。 他轻点头。 果然是观光客!多数观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转进省道后,会在入山前必经的这座小镇稍事歇脚,加个油顺道吃顿乡间风味餐,趁便补给饮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静的温泉饭店或度假山庄提供的稀少又贵得出奇的杂货用品,小镇成了理所当然的中继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帐,算我请客。」说着伸手滑开后门的门闩。 「等等,你从这里出去?」他仰头探看天色,云层虽不再浓厚,雨势亦已趋缓,但仍未有收兵迹象。「雨还下着不是吗?」 「小多了呀,」她从铁门栏缝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湿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狭的表情,悄声道:「坦白告诉你吧,我不喜欢被抓去当服务生,尤其人多的时候,受不了,还是先走为妙。」 她拉开铁门,举步踏进田埂前,对他道:「麻烦你帮我把门拴上,谢了。」 田埂布满杂草,不致于泥泞,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湿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转弯切进连结大马路的捷径前,回首再张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对她挥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来,默默想着,真是好看的男人。 与美丽萍水相逢,总能让她愉快一整天。 他将一叠卷宗靠在驾驶盘上细阅,降下车窗,点支烟,无视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轻雾氤氲,视线没有离开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字。 休旅车停靠在树冠繁茂的老树下,耳畔是清晨的鸟语啁啾和虫鸣嘶嘶,他听了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有些烦扰。吸了两口烟,鼻腔里只有尼古丁的气味,排拒了鲜洌的空气。 原本想避开饭店大厅的早起人潮,找块清净地静心思考,没想到四处皆有踏青的人迹。他草草用过早膳,开着车,循着山势,盘旋曲折在拓垦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脚时,随兴转进一条森幽的窄径,尽头便是雾块缭绕的一面湖水。 审阅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头出车窗眺望。每季都造访此座山岳的他,倒是没发现这里有块幽静处。 他摁熄烟,下了车,伫立在湖畔,极目眺览。 阳光穿云破出,雾气渐散,终于揭露湖水的清丽面貌,湖心竟有几只绿头鸭悠悠巡回,碧波下,令人惊艳的硕大锦鲤在群逐漫游。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种抑或野生种,四周遍植了相思树,正值开花盛期,树梢挂满一串串金黄绒花球,远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观。远一点山头则遍布油桐树,枝头还存留未落尽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残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观可取,可惜腹地不算大,且随处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开辟出小型度假山庄,但光是停车场的划分就得伤透脑筋。 从赏景到职业化的盘算,顺道又想起一点公事,回到车上,拿起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在长串的联络人栏目迅速寻找,耳边同时听到地面落叶被踩踏的窸窣声,他不经意往后照镜瞄一眼,有人也光临此地了。 是个年轻女孩,高束马尾,后背双肩背包,骑乘着一辆旧式脚踏车,快速滑过林荫路。她没有煞停之意,绕着湖畔骑了三周,像是惯性动作,十分流利,没有好奇张望。绕毕,将车随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树下,从背包取出瓶装水,仰头喝了几口,接着拿出一束绳状物,靠近湖缘,凝望湖心鸭群,许久不动。 相隔一段距离,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觉纤瘦年轻,他并未特意留心,拨出电话号码后,专心讲起电话,偶而瞥视一下后照镜面。女孩听见了人语,稍微朝车厢疑惑地看一眼,没有特别反应,回首静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动静,她检视周遭地面,选择了一块不毛沙地,慢条斯理解开手上绳索,两手各执一端,朝后一甩,凌空划出半弧,停在身后两秒,接着再朝前甩抛,两脚并立,开始有节奏地跳跃起来。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进行跳绳运动。他收回视线,继续手机对话,语气转强,吩咐对方几句:「这一点我不管,请转告他这不是我们部门的事,晚一点把资料传给我,记住开会时先别提起。」 女孩极有活力地跳跃着,速度逐渐加快,马尾随之起伏扬落,偶而倍速快转两圈,屈膝跃高,变化跳跃频率,绳索在她手上乖顺听话,随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矫捷俐落,没有一次绊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开始减速,缓慢停止跳跃,不久,她随性将绳索往旁一抛,抓起水瓶对嘴牛饮,喝得太急,还小吐了一口,大声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绳?很有意思的举动。 看出了兴味,渐忘烦心事,看了大约一刻钟,不便留恋此情此景,随手启动引擎,转动方向盘,准备倒车离去。车尾距女孩仅三公尺之距时,女孩不经意朝车头瞥望,他在镜中看见了她的容颜,几秒间辨认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当宝贝的女孩! 女孩取了条毛巾揩汗,手叉腰,仰头观看树梢垂累的绒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脚尖,伸展身躯,抬高下巴,欲一亲芳泽,嗅闻花蕊,但末端略高,无法如愿,她举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条颇具韧性,又弹回原处。 他观看她做了几次徒劳无功的动作,噙起了笑。他顺从直觉做了个决定,将车暂停,跨下车,向她走过去,轻而易举越过她头顶,攀折一截花枝,递交给她。 她万分诧异,呆楞接过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两颊泛红原来是日晒和运动后的结果,运动后的她又更添元气了,周身辐射出热力,汗水濡湿了颈项和胸口,在晨晖下闪现光泽。 「早。原来那辆车是你的,你怎么来了?」她朝他身后张望,一脸紧张。 「你不也来了吗?」他有些意外,他以为她见到他会面露欣喜,经验使然,很少有异性见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园。」她指着出口处,「你没看到围栏和告示牌吗?」 「我没注意。」他回想一下,转弯入口处似乎有两扇锈蚀颓倾的铁栏,但未呈阻拦状态,所以他才能长驱直入。 「噢,那我们还是走吧,待会火土伯种完菜看到有外人在这里会不高兴的,而且你还乱摘花。」她口气有指责之意,一边将跳绳和水瓶塞进背包,准备离开。 「乱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谢你的好意,我通常只闻不摘的。」她牵起脚踏车。「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还是我们?」他很好奇她的举动,她刚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没有偷偷摸摸到此一游的鬼祟啊。 「当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扬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张很棒的椅子给他,所以他不会赶我的。」 第三章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处拿椅子做公关吗?」 她一听,脸腮泛红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时我刚开始学做椅子,假日偶而尔在市集摆摊,半天下来,火土伯是第一个愿意出价买的,一点都没还价喔。他说这椅子好,很耐看,应该也很耐操,不会像家具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为了报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钱,还帮他加了一片脚踏板,亲自送上门。他高兴极了,那时我从他家往下看,看到这片地,我说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说那就有空常来玩吧,他不对外开放的。问了才知道,几年前他并没有设障碍,就让当地人随意进出,欣赏湖景,本来相安无事,可是自从上头温泉区开发以后,游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规矩,破坏环境,他每隔几天就得从湖上捞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撑了翻白肚的锦鲤,烦不胜烦。接着有一群大学生来露营时,很有创意地把他养的鸭子当场在湖边烧烤起来,吃得超开心,火土伯终于火大了,从此除了熟人,再也不开放了。」 他专心听完,问道:「火土伯住附近?」 「是啊,就在那几株油桐树后面,这里看不见的。」她指向那片如残雪点妆的制高点,「树后面有几块菜园,他每天种完菜就在附近巡逻,别以为他瞧不见这里,他骂起人来很厉害的。」 他点头表明知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动念道:「还有荣幸喝杯你的咖啡吗?饭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实在不能比。」 这要求不困难,只是古怪,他们连朋友都称不上,而她也并非咖啡屋员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宽,来这里出差,住在景秀饭店。」 原来他不是观光客,她附和地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我叫林咏南,住在镇上,这里不是什么大城,没什么公司行号,很少人是为工作来的。」 景秀饭店是五星级的温泉度假旅馆,是连锁旅馆之一,并非仅供短暂下榻的普通商务旅馆,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里,距离山下车程起码需二十分钟。她不禁困惑,有谁差旅会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费不赀的地方? 听出她的疑惑,他不讳言:「我住的饭店其实是我们公司旗下的物业,我负责定期视察业务,有任何问题再向总公司汇报,所以别人可以尽情放松住进饭店,我得小心翼翼,随时注意饭店每个营运环节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来如此。」 自我介绍完毕,他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她立时尴尬起来,想一想道:「店里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里还有,不嫌弃的话,顺便到我工作室参观吧。」 「那很好,我来这里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过镇上,麻烦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这个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彻底绽露出一排皓齿,毫无保留,丰润的唇边有一道浅浅笑纹,说明了她爱笑的本质,加上两眉墨黑弯长,眉心洁净坦然,生活里似乎没什么事可供挂心。 他驾车跟随在她身后,配合她的脚踏车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驶,有时与她并行,瞥看她紧抿嘴,奋力疾踩单车踏板的模样,令人发噱。转了几个大弯后,她在一栋民宅前煞车,对他做个手势,「等我一下。」 她一溜烟钻进洞开的大门里,不见人影,附近静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钟后,她出现了,搂抱着一大束盛开的向日葵,几乎遮住了她的小脸。她走到驾驶座车窗旁,将以麻绳缠缚的花束塞进他怀里。 「佟先生,送给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买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张,鲜黄饱满,绿茎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鲜花,而近看她眼神纯净,并无取悦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这花是我朋友家种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农场,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种得很不错喔。如果有机会的话,麻烦您推荐给饭店采购,四季都有鲜花供应喔,这是农场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趁机替亲友推销。他并未有不舒服的感觉,向她颔首,「我试试看,但不保证。」 「谢谢你了。」她重新跨上单车,带领他进入镇上。 她所谓的工作室位在镇西一条四米静巷内,一栋旧式未经整建过的两层水泥楼房。她将单车推进小庭院,取出钥匙打开大门,大方请他入内参观。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厅。他随意浏览一回便领悟出一个事实,除了窗帘、灯具、坐垫和抱枕,迎面所见的桌椅橱柜沙发书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简洁设计中都画龙点睛地嵌上朴拙的陶砖或木雕花饰,或适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厅可说是她的私人展示场,风格独具。细看精巧度和工厂制品相较或有不足之处,但多了几许温暖厚实,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过厨房,工作室设在后院搭出的棚架内,中央放置了一张大型工作台,台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线锯机,地板布满了细木屑,周遭则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凌乱地置放墙角。他走过去,十分专注地审视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纤细的手臂,哪来的劲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别过去,小心碰到锯子,到客厅坐坐吧,咖啡马上来。」 他回到客厅,在沙发椅坐下。这屋子光线良好,触目所及赏心悦目,微风阵阵流动环绕,宁静怡人,只是宁静中为何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 是太安静了,静得不太寻常,这么一想,他看见了置物架最上方有两帧并排的相框,里面嵌着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着优雅古典的裙装,连摆姿都优雅。他趋近细瞧,一位笑容和蔼,一位拘谨严肃,两张照片被屋主珍爱地簇拥在几个小型盆花之间。 「那是我妈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现,嗓音活泼地介绍,一面递给他咖啡。 他笑着接过,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气瞬间溢满口颊,「她们在家吗?我这么冒昧拜访是不是会打扰她们?」 「不会的,她们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说着。「就算她们在也会欢迎你。」 「不在了?」他想确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点头,「一个三年前,一个一年前,她们都生了病,没有治好。」 「所以你一个人——」 「是,我一个人,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来的,她没有结婚,现在是我在承租。」她简短说明,笑容依旧,没有被冒犯的表情,显然已接纳既成的事实。 那么其他的亲人呢?即使有诸般疑问,他不再交浅言深过问,转移话题道:「你的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里展示?怎么交易。」 「网购啊,晓庄有个购物网啊,卖些她老公设计的皮雕饰品,我搭便车寄卖,展示一些作品,订单来了,我就做,不过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时间,一个人做不来。」她歪着头打趣道:「所以我不会麻烦您替我介绍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说的不是客套话。她坐在一张高脚椅上,和他说话的同时,两脚前后摆晃着,有点百无聊赖的惬意,没有一丝急躁。他阅人无数,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连成立自己的销售网站都不积极,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于狂热,一旦基于谋生,日夜赶工,滋味变了,很难再本着初心投入,限时限量是维持长期兴趣的要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或许是个幸运儿,没有迫切的经济压力,也或许,她对生活要求不多,这里是个靠山小镇,生活步调缓慢,据悉不少镇民甚至拥有菜园、果园,自给自足。 「这么说,我就更应该付你咖啡钱了,占了你不少时间。」 「我又不是律师,时间挺多的,不必收钱。」她溜转圆黑的眼珠,做个顽皮表情。「我只是喜欢偷懒,工作量刚刚好就好,太忙了我头就晕。」 他莞尔道:「听了很值得羡慕,许多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第四章 「没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承担,承担得起就过下去,能过下去就……」或许感觉到说下去不太妥当,声音渐渐低微,笑容转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视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头道:「平安就好!对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进厨房。 他失神一会,听到隔墙翻箱倒柜的声音,发现她行动力过人,剑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层观看,架上放了几本国内外设计杂志,用书挡固定住。书挡染成草绿色,切割呈叶片形,挡身仔细刻划出叶脉,上面栖息了一只闭眼蜻蜓。他伸手触摸粗凹有力的线条,直到她现身,对她道:「这对书挡卖给我吧,我想放在办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为难,「可是这用了一阵子了——」 「我不介意,木头这东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几秒,她二话不说,动手把杂志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对书挡兜拢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欢,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诧异,她还真是大方,没有一点计较,「这样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们的时候就没想要卖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为了卖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耸肩,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瓶罐,「我找到了一瓶还没开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随时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腾出手审视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装的,品牌在市场上并不普遍,想来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没多考虑便交还她:「给了我你不就没了?」 「不用担心,隔段时间就有朋友会寄一些过来。」 他摇头:「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调煮咖啡的人也大有关系。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时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不想因为匆促破坏了它的原味,就放在这里吧,将来我想喝的时候,再过来一趟麻烦你,希望你不会介意。」 「佟先生真讲究。」她猜他为人谦和,不愿占人好处,听了也不坚持,见他喝完了咖啡,试探性问:「唔——还吃得下东西吗?」 「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也有好厨艺吧?」 「很遗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现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饿了,想吃粄条,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别的客家风味喔。有兴趣嚐一嚐吗?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给你肉燥,不会后悔的。」 他暗讶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腻的食物,身形却还保持着瘦削紧实。他对传统米食没什么偏好,但见她描述时两眸晶亮,不胜向往,颇具说服力,他点了点头。 她转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马尾扫过他的下巴,一阵轻痒,他反射性一抓,那束丰厚黑亮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过头,眉眼弯弯,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欢唱歌么?」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错愕。 「真可惜,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副好嗓子吗?」 他摇摇头,对她的发现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对他的投注是超越视觉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让他看见了睽违多年的纯净初衷,一种只想传递快乐给对方的初衷,流露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 门一开,阳光变得更强烈了,风不知从何处传送来含笑花香,若有似无袭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气味从此与她的身影相连结。 他静静微笑起来。 内部高层会议很冗长,佟宽保持着聆听姿态,面目平静,没有一丝不耐,偶而让随身秘书替他换杯茶,寻找数据,才会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讲者。 一抬眼,斜对面的男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他点头示意。他礼貌以对,轻颔首,秘书在身后悄然附耳道:「听说陆晋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陆晋即是对面年纪相仿的男子。 佟宽依旧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陆晋的助理快速将纸本数据发放于其它董事前,仅绕过佟宽,佟宽轻勾唇角,没有表示意见,秘书发出不平,冷哼道:「把我们当什么了?冷冻食品部门?在这里干瞪眼?」 「沉住气,没什么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属勿言,取出笔,在白纸上专心记下发言要点。 部门报告即将结束,陆晋终于从容起身,拿起雷射笔指着屏幕上展现的方大图片,面向主位的董座宣布:「各位请看一下屏幕,我们得到消息,这座山脉的页岩油确定即将在明年六月进行开采,现在是大举收购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时机,相关说明就在各位前方。」 会议室起了小小骚动,看来这项投资消息颇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敛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镜审视资料,沉吟一会,目露精光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是石油公司现任技术顾问。」 「哪来的顾问?」 「德州人,提供先进钻井技术,家族也投资石油。」 现场一片静默,只有纸页翻动声此起彼落响着,佟宽举起右手,董座手一扬示意他发言。 他直视陆晋,「这家石油公司据我所知近年来海上油田开采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术难度问题,加上前几年受到他们的政府压力,大举采购相关设备,债台高筑,前景受到质疑,油田减产后,甚至向国外进口汽油补充不足,很难想象他们在短时间内有能力向内陆进军开采页岩油,是不是暂缓一下,打听清楚比较妥当,市场上有流通消息了吗?」 「就因为海上开采技术具有难度,旷日费时,成本高昂,所以才将目标转向页岩油。负债是每个公司扩张期的正常现象,正确而言,那叫做生产设备投资,并非损失,至于消息流通,倘使市场上都在流通了,我们还占什么先机呢?」 「页岩油的储存量有研究数据吗?可信吗?」佟宽声调如一,表情温和。 「富贵险中求,等到所有数据万无一失,不就坐失良机了吗?佟经理管理的休闲旅馆,营收数字白纸黑字,进退有据,每年成长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东交代了,大概很难想象我们这种大开大闺的投资掌握了哪些进场机制,不过还是感谢您的建言。」 佟宽不理会对方的一席绵里针应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文件,笔尖敲了敲桌面,不再发言。董座却皱了眉,看看前方壁钟,向特助交代了几句,特助起身宣布散会,「感谢各位参与,晚上请拨冗出席晚宴,请陆总到董事长办公室一趟。」 鱼贯走出会议室,佟宽垫后,有人齐肩并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无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让你每会必与,不出声都不行。坦白说,你若没意见我也是能体会的,这毕竟不是你的专长。」 「陆晋,我是认真的,凡事小心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为营,更何况还有股东要交代。」他轻轻拂开那只佻达的手。 陆晋嗤笑,「你是替老董担心还是股东紧张?你那点零头股还不致于让你提心吊胆吧?」 「他可是你父亲,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多为股东着想是应当的,公司不可能无止境为个人投资做担保——」 「个人投资?」陆晋一转身横挡于前,与他平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公司当私人提款机?佟宽,我很不欣赏这种说法,奉劝你一句,该小心的是你,你以为你还能在会议室坐上几次冷板凳?」 他无谓地耸肩,「既然是冷板凳,阁下又何必担心?」 不欲再多言,他两手闲适地插放裤袋,扬眉一笑,绕过散发浓厚敌意的陆晋,敞步疾走,秘书碎步跟上,低声问:「您要的那些数据,还须更新吗?」 「继续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个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经理申请。」边走边叮嘱,心情不受影响。 「我可以的。」秘书垂首应诺,「经理,刚才有通私人电话,请您务必回电。」她将开会时替他保管的手机交还他。 他接手查看,一见那串熟悉号码便了然于心,虽然他没有将这组号码键入通讯录。他越过部门办公室,与秘书分道扬镳,走出公司大门,拨出那组号码,铃声第一响未完,对方便迫不及待接听,先声夺人:「佟宽,你上星期四没接电话,不是说好了等我电话?你知道我周末不方便。」 第五章 他笑了,「我不在台北,到中部出差,山上有些地方收讯不良。」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柔软的娇嗓缓了半拍,「我在你公司楼下,你下来吧。」 「这样不好,艾伶。」他口气认真。 「……可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要说——」欲言又止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望。 彼此静默良久,每一秒钟对等待的那方而言犹如漫长的一分钟,似乎知道缄默的力道,他姗姗启口:「好吧,在路口左转巷子里那家面店等我。」 「面店?」声音充满惊讶。「哪种面店?日本拉面?」 「不是,就一般的小吃店,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吃面,可以陪我吗?」 陪我?单就这两个充满遐想的字眼,就已令对方笑逐颜开,地点根本无关紧要。「好,门口见。」 一看到他,多日悬提不放的心得以松懈。艾伶加快脚步,三寸高跟鞋妨碍不了她,她主动迎上前,伸出双臂,激动地勾揽他的颈肩,他扶住她靠上来的纤腰,柔声道:「饿了吗?」 「不饿,我看着你吃。」她露出甜笑。 他知道她无时不刻在控制飮食,也不勉强,径自点了一碗汤面,一份卤味切盘,就着一张靠墙桌面坐下。虽然位居角落,入店光临的客人不免朝他和艾伶瞥上一眼。这家小吃店是生意兴隆的老店,多半是附近上班族和邻里街坊上门光顾,难得出现外形如此出色的客人。佟宽明显是因为那张中西和璧的面孔,艾伶则是细致雕琢的粉妆和一身无懈可击的时尚衣装。 艾伶并非第一次与佟宽聚餐,却未见过他如此专注地进食。他对飮食一向意兴阑珊,不挑剔也无特殊偏好,进食彷佛只因生理需求,地点多半配合约会对象。没有必要开口时,他总是在思考,眼神在未知处飘落,无法捉摸。 他是她未曾接触过的对象,像一道一知半解的微积分,怎么解析都没有正确答案。她经常想不明白,是那双无从解读的眸瞳吸引了她,还是她着迷于这种不确定状态?佟宽让她的心总是处在灼烧状态,而她触碰到的他,往往是冰凉的,包含他的指尖 和他的微笑。 此刻,他是那么认真吃着午餐,平静而专心,速度比以往快,全无剩肴。 「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吃。」她目瞪口呆看着他吃完,体贴地递上纸巾。 他但笑不语,拭净唇边油腻,眼光终于停驻在她脸上,「你想和我说什么?」 一腔话语在她内心激荡过久,在见到他时全面乱了序,说不出所以然,何况周围嘈杂不已,耳闻都是点菜付帐的对白,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油腻热食交织的气味,与她的理想浪漫地点相去甚远,她打消了表白的念头,摇摇头,「我们走吧。」 他不反对。走在炎热的人行道上,他额上没有一丝汗意,洁净的面庞,凉淡的神情,她却担心妆容不堪阳光摧残,取出阳伞隔绝暑热。 两人并肩而行,各自沉吟。转至大马路上,公司那栋商业大楼近在眼前,他停下脚步,不得不开口:「如果你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那我先回公司了,下午还有个内部检讨会议要开。」 她失望地看着他,他始终如一,缺乏浓情蜜意,从无眷恋不舍,不拒绝也不靠拢。她在男女关系里绝不傻气,只是对他无计可施。 「佟宽——」不畏人来人往,她抛下伞,返身搂住他,樱唇热切地贴住他耳根,匆促的声音显得沙哑,「我决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保持着站姿,脸上有几秒未被察觉的僵凝。 「……可以啊。」片刻后,他半真半假地答复,轻轻推离她香馥的身躯,微眯眼看着她,慢悠悠地反问:「不过,你能告诉我,陆优该怎么办吗?」 林咏南踮起脚尖,伸展手臂,将咖啡罐推进置物架最上一层角落,再仰脸鹄望,确定罐身不容易被发现了,才放心地回头,站在柜台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不用藏那么紧,店里没有人会喝你那罐怪咖啡的。」晓庄瞄了眼她刻意的举动后,不以为然地揶揄。 「谁说的?就是有人爱喝。」她不服气地噘嘴。 「谁?下次让我见识一下吧。」 她没接腔,拎起背包,走出柜台,「我走喽。」 「订单记得看一下,我调整了订价,你要是有意见再告诉我。」晓庄提醒她。 她点头,和其它服务生挥手道别,推开门,抓起门边的单车,熟练地边推动车身边跨上坐垫,沿着马路下坡滑行。 天气逐渐炎热,晨曦很快便明亮刺眼,只要她慢了一小时出门,迎面的风即从清凉转为温热。但她仍然不戴帽,任由阳光敞晒,让身体逼出汗意。 转了几个弯角,滑进省道,几分钟后,她照例在那栋路边平房前方停车,进入半掩的大门,窜出时,怀抱一大束长茎红玫瑰,放置车篮内,继续向前行。 沿途车多,她尽量靠边行,经过一小段柏油刨除的路面,车身颠簸了一阵,她脑后绑束马尾的发带松脱了,长发瞬间飘散,随风飞扬的同时,几缕发丝贴住面颊,扰乱她的视线。 她紧急在路边煞停,跳下车停好,却发现链条弹出齿盘,掉链了。 已经是这星期以来的第四次了,前两次她勉强徒手将链条调回原位,沾了满手油污,第三次是咖啡屋的工读生临时借骑,在回程时又发生了一次,工读生当时已警告她齿盘过度磨损,抓不住链条,最好到车行检查修复一下,她当时心不在焉,没放在心上,现在四度发生了,一点也不意外,完全是她的疏忽。 她蹲跪在一侧观察,正在为是否当场修理举棋不定。回程不远不近,极有可能在中途再掉链一次,又弄脏了手,她等会还得购买些日用品呢,或许就这么徒步返家吧,她得放弃每天的湖畔巡礼了。 身后有石砾踩踏的足音,由远而近,她机警地回头张望,一张充满笑意的脸正俯对她,在雪白衬衫的映衬下,原本俊秀的五官更为照眼。她对好看的男人不特别向往,也鲜少为之芳心荡漾,今日再度偶遇,心情竟不免为之愉悦。 「嗨!」她慢慢直起身,至为惊喜。「又见面了。」 「嗨!」佟宽定睛打量她,披肩长发将她瓜子脸线条清楚地一笔勾勒,奇怪的是未添上成熟丰韵,反多了几分孩子气。 「啊,以前听人家说长得好看是在做善事,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她由衷发出感言。 「明白什么?」 「看了让人开心嘛!」她朗笑起来,俏皮地双手合十。「算是佛心来的。」 他随之莞尔。他向来不喜皮相成为他人谈论焦点,总是避而不论,但林咏南不同,她的坦率口吻就像看见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自然地发出赞叹。 「车链有问题?」他大致一瞄,看见了垂落在地的铁链。 「是啊,旧车问题比较多,不修了,待会还是会脱落,白忙一场。」她扶好单车把手,看了看停在他身后二十公尺外的休旅车道:「又要上山吗?」 上次见面至今,大约只有半个多月,她很讶异能这么快见到他。 「不,我两天前就来了,这两天到咖啡屋都没遇见你,今天再下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喝到你的咖啡。」他并未吐实,他刚才看着她走出咖啡屋,骑上单车,他连车也没来得及停下,一路尾随她到省道上,目击她取花,发带松落,长发翻飞,路边停靠。 「啊,我让你失望了。」她露出歉意,「有带手机吗?」 「早上临时起意出门,忘了带了。」 她随即从背包掏出一枝签字笔,对他道:「借一下你的手。」 他依言伸出左手,她托住他的掌,在上面飞快写下一串数字,「下次想喝时打电话给我,我就到咖啡屋去,免得你白跑一趟。」 他将手掌倒反,仔细看着那串斗大的数字,原本笑吟吟看着他的林咏南,心中某种念头骤临,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冷不防攫住他那只手掌,将号码又悉数涂划覆盖,直到看不清任何数字为止。他目瞪口呆盯着掌心一团黑,万分不解。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失礼了,你别误会喔,」她忙不迭解释,「不用打电话没关系,你告诉晓庄一声,她再通知我,我就会过去的。」 第六章 「何必这么麻烦?」他仍是一头雾水。 「哎呀,你要记的电话一定多不胜数,不必再多添一个。」她朝他眨眨右眼,「我刚才那样冒失一定吓了你一跳吧?又有女生趁机留电话号码给我了,真伤脑筋。」后面两句压低嗓音装作男声,说完自顾自大笑起来。 「我可没这么想,」他啼笑皆非,「上次就想问你,一时给忘了。」 「那糟了,」她张大眼,「还愿意借我另一只手吗?」 「不用了,我记起来了。」为了取信于她,他随口念出已印在脑海的号码。 「啊,厉害!」她伸舌,又笑,「很高兴再见到你,不过今天车子有点状况,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动单车,倒转方向,朝来时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阳不算大,再见。」 他注视她清亮的眼眸,悄悄发觉,那里没有他惯常在异性眼中看见的耽留,在她的思维里,他无异于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悦目,但不必徒增多余心思。 「打算用走的吗?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说抓住单车两端,轻易擎举,走向那辆休旅车。接着从后车厢取出携车架和小型扳手,动手在车后安装起来。 「佟先生,不用麻烦了。」她跟过去,认真劝阻他。 「不麻烦怎么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对她说,「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腹而归?放心,我今天时间也挺多的。」 她性情直率,不在一般小事上拘泥,听了也就撤回手,在一旁安静地观看他安装妥善,谨慎地把单车架稳。沉默的十多分钟里,他不时扫她一眼,她视线专心落在他忙碌的十指上,彷佛对携车架构造很有兴趣。 上车行驶一段路后,她主动回顾起旧事,「跟你说喔,很久以前我也有一辆类似的休旅车喔,不过车是二手的,不怎么灵光,老是发大爷脾气,幸好有个同学家里是开改装车行的,每次出游前交给他老哥就搞定了,也不知道他加了什么神秘机油,超厉害,哪里都去得了。以前很喜欢和朋友到各种特殊的景点去探险,有一次半夜启程,被指定开车的人前一天熬夜准备期末考试,睡眠不足,路途又长,逞强的结果就是一个不小心把车开进一个被灌木林和杂草遮盖的大池塘里。 我们四个人只来得及爬出车厢,眼睁睁看着车子灭顶,当然旅游计划也跟着泡汤了。 第二天请人想办法来拖吊落难的车,才发现那根本是一个沼泽,里头还有鳄鱼潜伏,把大家给吓呆了,现在想起来,真不知哪来的傻劲,哪儿都敢去。」 他听了相当惊诧,「那地方不在这个岛上吧?」 「不在,很远。」她虽然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没有说明下去的意欲。 「怎么你的口气像是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猜顶多是两年前吧?」他猜测那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才会有的冒险举动。 「六年前,我二十六了。」她大方坦言。 他侧着头看她,「不像,我以为你差不多二十左右。」 「唔……这是说我看起来傻气还是幼稚?」 「我以为女人都喜欢这种误会。」他笑。 「别人我是不知道,我自己并不喜欢停留在那种凡事不确定的年纪。」 「现在就确定了么?」 「……」她垂眼思索,想说什么,忽然瞥见前方路边一间平价超市,她拍拍他,「麻烦停一下,我想买些东西。」 没多说什么,她就这样活跃地钻进超市。 他将椅背微调,准备以舒适的姿势等待女人购物,依据丰富的过往经验,那不会只有一根烟的时间,但不到一刻钟,的确不到一刻钟,他看了两次表,她竟然出现了!没有一点耽搁,身上抱着、两手提满了各式日用品,卫生纸、面纸、橄榄油、酱油、拖把……还有女性卫生用品,当她一股脑儿将那些杂货堆放在后座,他注意到有两小包卫生棉从纸袋里滚到脚踏垫上。 「走吧!」她叩好安全袋,爽落地宣布。 一直到达她住家大门口,他不自禁地唇边泛笑。替她卸下单车后,他又分担了一半杂物提进屋里。 他站在客厅,耐心地等候她将物品归位,鲜花插瓶,依约端出咖啡。这次托盘上多了一碟小点心,乍看是地方性手作小点,糯米外皮裹着内馅,小巧精致。 「尝尝看,有问题再告诉我。」 「问题?」他用附上的透明小叉子叉起一颗检视。 「是啊,这是我前天参加小区的一个妈妈教室学做的,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真看不出来你有兴趣参加妈妈教室。」他掩不住讶异,这名词打从他中学起就没再听过。 她两手一摊,万分无奈,「没办法啊,推了好几次了,她们说礼尚往来,她们参加了我开的木作班,我也得凑一份子参加妈妈教室,想想一星期不过一次,反正我厨艺不精,多学点也好。」 「你开班授课?」他显得很意外,这大概是她的经济来源之一。 「嗯,一星期两次,大部份是镇上的年轻妈妈,小孩上学后就来上课。」她弯腰从背包里拿出跳绳,有点羞涩地对他道:「你坐一坐,我等会就来。」转身从前门走了出去。 静待一会,他听见了绳索快速磨擦空气以及击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规律地重复出现,数十下后速度渐进加快,分明是进行跳绳的声音。 这女孩在跳绳?!不管家里有没有访客,她就是非得固执地进行每天的健身运动不可吗? 他饶富兴味地聆听半晌,才转移注意力。看了看叉尖上的小点心,一口纳进嘴里,起劲嚼了两下,立刻蹙起眉头,勉强吞咽后,再尝试第二颗,仔细咀嚼,眉头并未松解。他喝口咖啡试图冲淡味蕾的不适感,三度品尝,非但没有起色,还差点呛岔了气,他决定放弃最后一颗。 还是只喝咖啡吧! 他闲坐下来,感受到一股特别的平静,那股平静似移动的日照光线,从他的脚尖,往上浸染,直抵他的心口,他的鼻尖,连门外的跳跃足音,也显得异样和谐,他闭上眼睛。 纱门伊呀开启,她结束跳绳运动,进屋里来了。两颊绯红,满身汗意,胸口还在快速起伏。她迫不及待站在他面前,盯着仅剩一颗点心的小碟,发出无声询问,请他评说。 「第一颗豆沙馅的,有点甜——不,是太甜,像打翻了糖罐那样甜。第二颗的萝卜丝炒不够入味,有点生。第三颗抹茶口味的,你确定有加糖吗?」他如实奉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并不需要言语粉饰。 「啊——」她听完顿住,紧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咖啡屋那些家伙都不吃,今天看了冰箱,还留了一大盒,以为他们客气不好意思多吃,原来如此啊。」 他彻底愣住,「你自己没尝过吗?」 「没啊,我不爱吃这种点心的,黏牙!」她丢下绳子,到厨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着妈妈们教的方法做的啊,原来依样画葫芦也会出差错?」 他按捺住肚里一团笑气,尽量以友善的语气慰藉:「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有这方面潜质,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巧妙地拒绝妈妈教室。」她搔搔微乱的发,神色苦恼,不一会又喜笑颜开,「不过佟先生,原来你这么诚实啊,那太好了,将来我设计出新作品,第一个就先问你的意见。」 「真的吗?」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只手!」 不疑有他,她递出左手掌。他取出随身用笔,握住她的手,开始在上面誊写。 这个男人,身上竟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她想告诉他,家里多的是纸张,不必克难写在手上,转念一想,他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回报她在他掌心胡乱涂鸦的小玩笑罢了。 她忍耐笔尖在掌上划捺的酥痒,和陌生手指的奇异触感,待他书写完毕,反掌一看,上面清楚显示了他姓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网址。 「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等你消息。」他一脸诚挚。 的确是随口说说,谁会对偶然相逢的对象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释出了善意。 第七章 她敛起笑意,瞬间尴尬,但很快又展颜,「如果不会打扰您的话,先谢谢了。」 「不用客气,能让你打扰的人应该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浅,见面几次,她不记得他纵声大笑过,第一次以为是出自优雅的抑制,或是惯性的防御之心,几次下来,她渐渐感受到那是对于世情的洞悉后产生的漠然,彷佛对身处的世界其实已兴味索然,一切与人的友善交接不过是起于心血来潮。 忍不住好奇,她脱口而出:「佟先生,什么事最能让你开心?」 穿越那对在阳光折射下闪现琥珀色的虹膜,她隐约看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寂静,和深深海底一样无声无息。 谁能毫无防备地直视他的双眼而不迷惘?他凝视她,获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声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她回头一把抽出花瓶里的新鲜玫瑰,笔直凑到他眼前,爽气一笑:「先送你一点小开心。」 秘书伫立着,耐心等待着上司的答案。为了消磨这不知所措的时光,她抬头四顾,不经意被左前方档案柜上的一对木制书档所吸引。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项小玩意,显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朴拙单纯的造型十分耐人寻味,她颇诧异佟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味口。 「不去。」佟宽终于放下卷宗,抬起头,给了简单的答案。 秘书猜想得到上司会有的反应,但不知他会如此直截了当。他面无表情,不欲多作解释,她试着进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项投资案,您若去了,表达关心,让他知道您也可以胜任投资部门,就算暂时是陆先生主持计划,将来人事异动也未可知。」 他撑着右额道:「琳娜,不用急,还不是时候,那件投资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陆先生的动向就行了,他部门里那个特助你认得吧?」 「张先生吗?」她略显腼腆,同时暗惊他敏锐的观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对方交谈过,私下并未联络。「他是我大学学长。」 「后天这个寿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张先生聊聊,顺便提一提,你个人十分看好陆先生的投资案,张先生跟对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点头应承:「我明白。」 「谢谢你。」他从抽屉取出一个包装雅致的纸袋,放在她前方桌缘,「前天我在店里看见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装很相配。」 她知道所谓的店里是高级女装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会无缘无故自行上门光顾,他陪着某个女人逛街选购,却能分心想着笼络下属,她确信这个男人假以时日,注定要在集团里占有一席之地。 「谢谢。」不矫情推辞,她收下纸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开同事目光,她暗暗打开纸袋,向内稍探,一件紫色多层次丝巾,触手凉滑,是她梦寐以求但舍不得下手的昂贵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宽按揉右侧太阳穴,驱赶无尽的倦意。他决心离开座位,从角落衣柜里拿出运动旅行袋,走出办公室,进入电梯,直达二十一楼的健身房。 更换运动衣鞋后,他走进健身器材区,不时和擦肩而过的公司员工颔首招呼,踏上靠墙的那台跑步机,调整跑速,开始原地迈步。 「佟宽,你也来啦!很久没看你上来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与他并肩齐步,一样高大,相仿年纪。 说话的是营销部经理邹新,少数和他说得上话的公司同仁。 「我常来,多半在游泳池那边。」 「最近陆晋挺风光的,我看老董是准备让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还有陆优?」 「陆优?他行么?学历漂亮不代表资格漂亮,况且他心太野,上次整个联欢酒会满场飞,深怕女员工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陆晋就沈稳多了。」 「那也未见得。」 锋利的口气不禁让邹新侧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家伙食古不化,恐怕还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说得好!就怕他分不清。」两个男人会心互望,昂首笑了。 门口一阵骚动,有人相继喊着:「陆先生——」 佟宽循声望去,一名怒气冲天,铁青着脸,西装革履的男人,不顾场边管理员拦阻,直闯器材区。 众人瞠目而视,佟宽心里有数,他按停跑步机,静静侧站一旁。拳头直飞过来时,他轻巧一让,挥拳的人重心不稳,直栽在跑步机上。 邹新趋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狈又愤怒,一把推开他,指着佟宽,厉声唾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佟宽面不改色,不愠不火,甚至笑了起来,「陆优,别这么难看,这里是公司,有话好好说。」 「你也知道难看,你把我当什么了!」陆优伸手再度欺身过去,后面有两名高级主管模样的男人绷着脸现身,连手制止他的脱序行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请您到办公室一趟。」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瞪眼咬牙的陆优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呆站几秒后各自散去,连交头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宽重新踏上跑步机,启动按扭,调整速率,对着落地玻璃窗敞步迈动,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面目平静。 「这下可好,二少爷添上这笔纪录,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邹新看好戏般笑谑。 佟宽微扯嘴角,默不作声。 下雨了,从高处降落,细密如丝。雨勾起了他隐伏的思绪。一个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给的繁忙电邮里,没有一封是他预期的内容,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也没有一组号码是他期待会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遗忘他了。 十几坪的斗室里,机具启动声和嘁嘁喳喳的询问声起劲回响着,忙碌中透着欢快的氛围,站在正前方的林咏南举起小型机具,对十多名妈妈学员们朗声说明:「先用这个修边机修出镜框内沟槽,好了以后才用砂纸机磨细正反两面,不要急,慢慢来,线条才好看……」 她亲自示范之后,再走到学员间一个个指正动作,有时看见惨不忍睹的切割线,干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妈妈们似乎只求及格,修边滑手了也不沮丧,彼此边做边聊家庭琐事,十分愉快。 「拜托大家认真点,时间差不多喽,今天最好能喷漆上去,别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象样的东西,你们家老公不会让你们来了。」她边巡视边催促。 「不会啦!咏南,我们保证让你的班开下去。」 「对啦,不要紧张啦!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们很认真呐,比你做点心还认真耶!」 「对了,你上次做的那些点心都到哪里去了?有人敢吃吗?」 此起彼落调侃着她,妈妈们永远有办法让主题失焦。她红了脸,搔搔耳际的发丝,巡绕一圈后回到座位上讲解下一个步骤。 「记住喷漆时穿上围裙别沾到衣服了。」她举起喷漆罐,朝木框喷洒。「就这样,这是底色,之后就可以画上你们喜欢的图样了,细心点,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咏南,你今天这么急,是不是要约会啊?」观摩几分钟后,围拢的人群里有人怪腔怪调地发出讪笑。 「要约会就直说嘛,我们可以给个方便啊!」有人跟着嘻笑附和。 「对嘛!我们很通情达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干脆建言。 说完爆出一阵哄笑。她结束喷漆,没好气地抬起头,「拜托各位——」 眼角淡扫,扫进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时明白这些女人放肆调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课室的佟宽站在外围,好整以暇地观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醒目的外表很难不令妈妈们产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咏南的朋友,请继续,我可以等。」佟宽自我介绍,和林咏南相视而笑,有礼地退让出空间。 林咏南叹口气,佟宽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经让空气改变了温度,再要那些妈妈们专心上课根本是痴心妄想。 第八章 无可奈何地宣布下课,妈妈们一拥而上和佟宽热烈攀谈起来,为人母的安全身分让这群女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接近迷人的异性。佟宽态度友善,有问必答,偶而妙语几句逗得妈妈们心花怒放,更加舍不得散场。林咏南想,他真是良好的公关人才,无论是不是真心相与,他都能令人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收拾好机具,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妈妈们满足地离开了,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他怀着歉意走向她,「不好意思,给你困扰了。」 「不要紧,她们很可爱吧。佟先生怎么来了?不先打个电话?」除了意外,她内心忍不住掀起轻微的困惑,这困惑来自于无法顺理成章地加以解释,彼此建立于偶遇的普通关系,却让他主动寻至她的工作场合,即令她再落落大方,也无庸人自扰的性格,还是感到了些许不安。 「打过了,你没接,咖啡屋的晓庄说你在上课,我很好奇,想参观一下上课的情形,所以就不请自来了。」他清楚地说明目的。 「啊,抱歉,手机又忘在家里了。」她拍了下额角,咧嘴笑开。他的简单动机获得信任,消除了她的疑虑。「刚到镇上吗?」 「第三天了。」 前两天紧锣密鼓地开会,处理饭店人事异动,旅游旺季的宣传活动定案,和部份设施翻新计划。他长期紧迫钉人,准备工夫足够,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然后,如预期延后回台北的日期,想下山见她一面,他不否认这个念头早就滋长。 是的,他想见她,很单纯的心念驱使,想做就做,胜过喝她那杯咖啡的欲望。 「那——」她一瞬间踌躇了,接下来她该说些什么?到咖啡屋还是到她家坐坐?无论是哪种决定,他们之间因缘际会的本质慢慢消失了,再走下去便脱不了刻意,而刻意交会的必要性似乎不大,不过是一杯凑巧合他心意的咖啡,何至令他次次走访,念念不忘?她看着他,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我想请你吃个饭,可以吗?」不待她表示,他主动提出邀约,很直接地,没有其它遮遮掩掩的说法或理由,这一出口,宣告他们的牵系不再是萍水相逢了。 她不禁愕然,思量了一下,决定坦诚相告:「佟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猜你想请我吃的是你们饭店新推出的时令套餐吧?我看过你们的宣传广告,很吸引人,我很想尝鲜看看,可是很遗憾,我今天必须离开镇上两天,我得北上一趟,不能接受你的邀请了。下次吧,下次我还可以邀妈妈们一道去,让她们替你宣传,不过要麻烦你打个折扣喔。」 她拒绝了他,很委婉地,脸上挂着清朗表情,眼神纯净。他一点也未感到懊恼,反倒好奇起来,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借口,即便是,亦不减他想了解她的兴致。 「那正好,我的公务也结束了,既然同路,顺道送你一程吧,你不会告诉我你比较喜欢搭火车吧?」迥异以往被动的习惯,他顺势而为,改变主意。 听起来又太顺理成章了。她迟疑了片刻,继续推辞又显得矫情,搭便车不是什么太费周章的事,况且,不容否认,有他为伴的确赏心悦事。 她放弃多余的设想,对他道:「如果真的顺路,那就麻烦你了。」 「你这么客气,是怕别人误会什么了吗?」他一心以为她我行我素,那些见风是雨的小玩笑影响不了她才是。 「不是,只是怕耽误了你。」她笑。「没有的事就不怕误会。」 「好吧,但我有一点小要求,能请你直呼我的姓名佟宽吗?你一直称我佟先生,像公司员工似的。」 「好,下次一定记得。」 没有的事?他暗暗琢磨这四个字——没有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意间流露的神情让他感觉到,她打从心底认定他们之间是没有的事。 旅程到底有多长?侈宽无法确定。 也许有三小时?四小时?高速公路塞车加上某些路段转行省道,他和林咏南几乎在车厢内共度了一个下午。 决定与他共车后,她整个人活泼起来,不让两人间的空间沉寂,她轻松地说,娓娓道来地说,说的几乎是学生时代的事,说时眉飞色舞,笑声不断,显然那是她极为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此年轻,不诉说梦想,却只对往事频频回顾,或许是他习惯性的敏感使然,总能在寻常话题里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你从小在那个地方生活,为什么回来这里?」他问。 她停顿了两秒,原本轻扬的语调降了一个音阶:「我小姨生病了,她只有一个人,我妈和她感情好,坚持回来照顾她。后来我妈也检查出肺病,就留下来治疗,她也走了以后,我处理后事,一直住到现在。」 轻描淡写,从头至尾,她没有提过她的父亲,她应该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却比任何人都笑口常开。 果然,在她眉心的一抹忧伤稍纵即逝,在下一个休息站喝过贩卖部的劣质咖啡后,她神情轻松地提出要求:「你累不累?让我开一下车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他立刻同意,将钥匙交给她,她像正要进行冒险行动的小孩露出淘气的笑脸。 休旅车一滑进匝道,疾驰在交流道上的大型回弯的刹那,他充分体会到她充满冒险刺激的大学生活全然属实。 她对操纵这辆车完全不陌生,变换车速间衔接流畅,毫不别扭,车流量大时对进逼的大型车亦未显示出神经质的紧张,她准确地抓紧空隙,灵巧地变换车道,不停超车,像是一偿宿愿的资深驾驭者,尽情挥洒娴熟技巧。 她似乎极不乐于停滞在车阵中,车行缓慢时便蹙眉不耐,一旦能靠驾驶技巧脱离壅塞,把群车迅速抛却,又一脸孩子气的调皮。 佟宽在副驾驶座上气定神闲地观赏,一声不吭,她一时没听见他出声,担心他紧张,宽慰道:「你可以和我说话,我分心没问题的。」 「我相信你。」 「那就——说一说让你开心的事吧。」 「我现在就很开心。」 她瞅了他一眼,神秘一笑,「这么会逗人开心,平时招惹的麻烦一定不少吧?」 听出她的揶揄,他笑了两声:「如果说实话会惹来麻烦,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我没别的意思,唔……如果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 「女人总想听我说女人,你呢?」他意有所指道。 「女人?差不多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她四两拨千斤,转头看他,促狭地眨眨眼,「没有更有趣的吗?」 他眉峰一挑,两手抱胸,「你这么一问,我还真希望我从事过外籍佣兵或是情报员之类的工作,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精采故事。不,我的工作或生活很普通,没什么亮点,让你失望了。」 她寻思了一下道:「我从来就不觉得人生普通是憾事,越添年纪才越能明白,心平气和地过普通生活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 他安静一瞬,「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介意对错,我没这么容易被冒犯,我想你也一样吧?」 彼此凝视片刻,彼此的眼里皆载满谅解的笑意。她点点头,没有异议。 路面逐渐充塞车流,几乎动弹不得,忍耐了半小时,她拐弯切进交流道,转进省道,在路边妥善停好车。她愉快笑道:「谢谢,我开够了,物归原主。」 多么节制而不过份耽溺的女孩,他内心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两人交换座位,接手剩余路程的驾驶。 几乎是一沾上座位,她便兴起盹意,眼神放空,不再作声。不过五分钟左右,他听见她轻微而平稳的鼻鼾声,她蜷缩两脚在椅座上,整张脸歪贴在安全带上,在悠悠晃晃中睡着了。 这般随性又令他讶异几分,她真的不太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换句话说,她无意塑造任何良好形象。 这一睡就是一场好眠,她中途没有醒来过,只有换个睡姿才有动作。车子滑下交流道,进入台北市区,她好梦仍酣,脸庞朝向他,双目密阖,呼吸沈缓。 第九章 不打算惊扰她,但她未告知明确去处,不知该把她载往何方。他考虑半晌,绕了几个街区后,将车停在他住处大楼斜对面停车格里,小心翼翼替她放平椅背,覆上他的备用外套,调控好车厢温度,拿出手机检查各项讯息,再取出未阅毕的工作资料研读。 阳光落幕时,她终于苏醒,在一秒间圆睁杏眼,见到驾驶座上男人的美好侧脸。男人正在阅览手上的数据,翻页时动作放缓,刻意减少声响。 身上的外衣散发着陌生男性气味,她意会到是佟宽的衣物,欲起身坐直,陡然发现半边身动弹不得。 「佟——宽。」她吃力地唤他。 他转头看她,笑了。「终于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他竟在车上等待,让她彻底睡个餍足。 「让你精神好些,不过多睡一个钟头,不碍事。」他轻松解释,边收拾资料。 「谢谢你的体贴……麻烦你帮我解开安全带——」她勉强以右手摸索着安全带解扣处,却老是按不着正确点。 他顺手替她解开,发现她面色有异,狐疑问:「怎么了吗?」 「……没事,一会儿就好。」 她咬着下唇,分明不太舒坦,尝试转身,一动便龇牙咧嘴,身躯立即僵硬,他很快看穿了起因,不禁冒出了戏谑的念头。 他冷不防俯近她,牢牢看住她的双眼,近得几乎可以一亲芳泽。她一阵错愕,不明所以。因为出人意表地狎近,又无从闪躲,不得不承接他意味不明的视线。她猜不透他笑容背后的动机,反而出奇地冷静,开始起疑:「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不会是——」眼屎吧? 不可思议,一点心旌动摇的迹象都不显,他暗想。 他鼻腔里全是她的脸蛋肌肤和发丝释出的香气,绝非人工香精,接近某种水果的芳香,明明熟悉得呼之欲出却道不出名堂来。 双重的挫败感刺激着他,他没头没脑问:「哪来的香味?」 她登时傻眼,此刻面颊才微微泛红。她慢吞吞从胸前口袋摸出一样白色细物,微有愧色,「我偷摘了邻居的花,早上经过时实在是忍不住……」 定睛细看,居然是两朵含笑花,一含蕾,一盛放,全程默默泛香。 他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对峙间,他一掌迅速扶握她的颈背,猝不及防将她扶正端坐。受此震动,她左侧麻木的手足立即遭到电击般传导阵阵麻刺,忍不住尖叫一声,发出责备:「喂!你怎么这样——」 「很难受吗?」他笑出一排皓齿,半真半假道:「一点小惩罚,不该当采花贼。」 「早知道不告诉你!」她连忙按揉正在恢复知觉的手臂,恼瞪着他,忍不住又噗哧一笑,「下次换了你可别怪我出手不留情。」 「下次?那也得还有机会,而且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他意有所指。 「谁会忘了你呀?!」她直言,本不觉有异,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才感到不妥,话说得太不修饰了。 她赶紧举起腕臂探看表上时间,低呼:「啊,糟了,我快迟到了,能麻烦你送我到这个地方吗?」 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凑到他眼前。 他仔细端详,名片上载明一家颇为知名的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姓名,律师楼刚好就设在两条街外的一栋商办大楼里,和陆家名下企业未曾有过业务上的交集,律师姓名很陌生,或许是新进律师,在业界尚未闯出名号。林咏南专程北上一趟,就为了见上律师?她生活单纯,性情恬淡明朗,能和谁产生法律上的纠葛? 「方便吗?」她有些着急。 「方便,就在附近。」他替她调整椅背,启动引擎,开上路中央。 五点三十分,她约好的对象也许快下班了。 车子准确停泊在大楼前,她匆匆下车,屈身从窗外再探头进去,一脸感激,「今天真谢谢你。」 「需要等你吗?」 「不用了,可能会耽搁不少时间,再见。」她挥挥手,转身小跑步奔进大厅。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蓦然发现,一整天的愉悦也随之消失了。 茶凉了。 她就这么呆坐了好一会儿,一口水也没沾唇。对方不遑多让,两人对坐了半晌,像是意志力的竞赛,完全不妥协。 「咏南,你这样是没用的,张先生说过他不想再见你,我不能做这项安排。」对方大约三十出头,西装笔挺,样貌端正,聚拢的眉宇充分显现出难以动摇的执着。即使如此,他的劝说作用并不大,林咏南坐定后,反复重申她的请求,最后他不得不暗示他尚有下一个行程。 「我有话想对他说,为什么不见我?」她执拗地紧盯他,双目灼灼。 「我可以替你转达讯息。」 「我想说的是私事。」 这句话表达了她的见外,他愣了一瞬,依旧保持职业风度,「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无论如何请让我明天见他一面。」她挺直背脊,再次宣示。 「你坚持的结果只会让你白跑一趟。」他忍不住呵了口气,暗地里佩服她看似无止境的耐心。 连续几个月了,她有机会便北上约见身为律师的他,坚持要见他的委托人。 她不无理取闹,更未惊慌失措,她一贯沉着稳定,出庭旁听诉讼过程,远远凝望着当事人。若被拒见,便托律师转交营养补充品或地方小吃,在旅馆静静等候对方回心转意,与她会晤。倘若希望渺茫,当天即搭火车返家,长路迢迢,没有埋怨。 令他惊奇的是,那张年轻的脸蛋始终挂着坚毅的表情,完全拒绝陷入愁云惨雾中。她甚至不曾恼怒失控,偶而竟还自我解嘲,使他因三番两次摆出专业信条严拒她而耿耿于怀。 「咏南,张先生个性你应该有所了解,他决定的事是不容置喙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为难地启齿,「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他应该都安排好了,有具体结果会通知你。」 她半张嘴,露出荒谬的神情,「钱的事和我无关,以前没担心过,以后更不会,我现在过得很好,这点请他不用替我操心。」 「……」他略停顿,万分不解地看着她,「无论是对是错,这都是他的选择,你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况且,你多年来就和他很疏远,为何选在这种时候和他积极接触?如果你的目的和钱无关,那我就不懂了,你到底要什么?」 她唇角微扬,若有所思,瞥了眼壁钟。算上等候的时间,她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宝贵的征询时间未被要求收费,这个一向懂得算计的男人已经很包容自己了。 既然没有机会如愿,她提起脚边背包便站起身,对年轻律师道:「你的确不会懂,我不认为你会有兴趣知道,那不是你的工作重点。我相信事务所指派你是有原因的,你是个好律师,但不一定是好的谈心对象。不打扰了。」 一转身,他唤住她:「咏南,如果没事,晚上请你吃个饭好吗?」 她回首,倾着头笑:「不是还有贵客要见吗?」 「再忙也不能饿肚子啊。」这借口太薄弱,他为自己的不够谨言微恼,刚才他分明间接地下逐客令,现在又提出共餐邀请,她会怎么看他? 「唔……我认为这不是好主意,你不会想吃饭时不得安宁的。不用觉得抱歉,我明白你的立场,保持联络。」她挥挥手,快步离开事务所。 走出电梯,大楼玻璃门外已是一片暮色。这情景让她意识到该找歇脚的旅馆了,而旅馆让她联想到淋浴,淋浴和换洗衣物很自然地连结在一起。她看看空无一物的双手,感到有一点不对劲,除了身上的衣物,肩后装着平板计算机和两本书的背包,她身上再无多余障物——真糟!她浑忘了她的行李袋。 艾伶想,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男人了。 不单是那双有时显得遥远的眼瞳,更多时候从他优雅闲适的举手投足中,不经意散发着恹慵之气。即使在床笫之欢里,他也能在她还耽溺于尚未退却的肉体余韵中,不多一点眷恋,径自下床离开,独自在另一个空间啜飮威士忌或抽根烟,甚至开启计算机工作。 但只要她一唤他,他总是回过头,微笑以对,展现令她不可自拔的温柔。 第十章 她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之际,情史丰富的她竟然心慌意乱起来,这预见了她将为他承受史无前例的心理折腾。 如同此刻,他毫不犹豫答应与她共进晚餐。见了面,笑容依旧,绅士地亲吻她面颊,为她拉开椅子,替她斟上酒,逗趣但不着边际地聊上几句。接着,他的心思在某个症结点上飘远了,沈淀在不可捉摸之处。他的视线移开,不时落在无关紧要的一名女服务生身上,而那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服务生甚至激不起她的妒意,她知道他在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让她心慌,而她必须努力按捺住心慌,因为接下来她将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即使她有预感这个男人不会轻易给出她要的答案。 「佟宽,我已经和陆优谈过了,我要和他分手。」直截了当,她说出今天约见的目的。 他缓缓看向她,俊美的面庞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微乎其微地轻笑:「我知道。」 「你知道?」她相当诧异,多天来他竟只字未提? 「他找上我兴师问罪了。」他直言,语气平淡,彷佛不认为那起小冲突有何大不了。「你提到我了?」 「没有,他很激动,我想他猜得到。」 「这样好吗?艾伶?」他好整以暇直视她,不见紧张。 「……」她背脊开始泛凉,口干舌燥。 「我是说,你要的,我不能给你,但陆优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她急迫得语无论次。「佟宽,你可不可以——」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举杯抿了一口红酒,「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那一次,我就告诉你了,我身上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以为你了解,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僵硬,「……我只是想,也许这阵子你会改变想法——」 「你不该睹上这一把的。」他抱着胸,表情淡然,「你希望我说什么?给你承诺?然后,为你和陆家闹翻?艾伶,如果你要的只是这些东西,在你之前,我早就为别的女人做了,而你,并不是不曾得到过其它男人的承诺,怎么非要现在认真起来了呢?」 她该说什么?她哑口无言,能说她动了真情?能说她高估自己? 「你想离开陆优,我没有意见,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的感觉做任何决定,但艾伶,我不是你该考虑在内的人。」他温和地说,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有没有……曾不曾……」沉默许久,她艰难地问,并非辞穷,是终究问不出口。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他给了答案,一个仅止于此的答案。 良好的教养和强烈的尊严使她克制住了口不择言的冲动,她不想失去他的好感,她清楚知道,他不欣赏任性妄为的女人。 「我们……」她用力咬着唇,急切地想问出措辞稳当的问题,让自己在保有尊严的同时,得到他的确认,一个不破坏现有平衡关系的肯定,这是她唯一能确保的要求。 「真巧,遇上两位,谈什么事这么严肃?」 佟宽抬起头,和陆晋打了照面,他泰然以对,笑答:「谈误会。」 大概没猜到佟宽竟毫不闪躲地回以敏感的答案,陆晋怔住,艾伶脸色煞白。 僵滞片刻,陆晋巧妙地接口:「最近误会的确很多,有机会是该说清楚,只是不知道说得清楚吗?」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佟宽笑,「这点小事我想陆优会想通的。」 陆晋面色骤变,但毕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语上一时较量,他指指餐厅门口,「那就不打扰两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着陆晋离开,一时语塞,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佟宽的手机响了。 他未检视来电,随手将手机凑近耳畔聆听,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轻轻从他嘴角漾开,再布满眉梢眼角,他朗笑一声,回应:「是,你在哪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艾伶心沉荡了一下,不自觉竖耳倾听。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说:「对,你很胡涂,东西在我这里,还放在车上,想拿回去吗?我替你送过去吧!」 对方似乎有意见,说了一串,他一径含笑,也不坚持,应声道:「好,那你过来吧,刚好就在附近,我等你。」他念了餐厅地址,简短地结束通话。 艾伶想,那也是要结束今晚约会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动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识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个循环,佟宽左右了她的快乐,她则影响了陆优,陆优加倍痛恨佟宽,而佟宽——以云淡风轻响应一切,不在乎吹皱了一池春水。 「我们走吧。」他对艾伶说,动作虽然从容,却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头,有一种难以探究的笃定。 「那是——」她忍不住探问。 「一个朋友。」他模糊地回答,她知道他不会透露更多了,她向来也没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从前是不担心,现在是不得不保持低姿态。 两人并肩走出餐厅,站在走廊下,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和往常一样,他顺应她的要求,不推拒,但也没有更多热情回馈。 艾伶眼角往右端一扬,看见了一脸怒色,从跑车迅速跨下,大步走来的男人,立刻松了手,惊视对方。 佟宽也察觉了,转身面向男人,依旧泠静。「果然是自家人,这么快就通知你了。」 「这就是你回报陆家的方式?」陆优直指着他厉吼。 「陆优,不关他的事——」艾伶靠过去,她没有经验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手足无措。 陆优一把推开她,「从小就是这样,老是偷我们陆家的东西,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小偷,永远偷不够。」 佟宽眼神瞬息变得严冷,紧抿的嘴角却泛出异样的笑容,「你误会了,没有人偷得了陆家的东西,陆优,你该有点自信,否则一个劲把手上的东西拱手让人,怎么怨得了别人?」 「你说什么?」陆优火冲向前,艾伶拽住他臂膀,低叱:「别这样,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等的人来了,你们慢慢谈吧,谈清楚了,再发火还来得及。」佟宽迎向一名刚下了出租车的女子,女子信步走向他,挂着友善的笑容。 艾伶直勾勾看向女孩。 女孩并不抢眼,一头浓黑素直的披肩长发,健康的肤色,渲红的双颊,五官明秀,神情俏皮,一双机灵杏眼透着坦率,穿着简单的窄衬衫,牛仔长裤,浑身是没有刻意打理的青春。那类大街上放眼可见的年轻女孩,却让艾伶形成一种直觉,让佟宽心不在焉的就是这个女孩,他在餐厅多留心几眼的女服务生就有着相仿的外型。 「嗨,我来了。」林咏南自然地向佟宽扬手招呼,走近他时才发现周围还有一对神色各异的男女,他们站立的角度不同,但都同时盯着她打量。 她敏觉地感受到自己涉入了不太对劲的敌对氛围,客气地向另两人点头示意,再看着佟宽,佟宽笑道:「正在等你,我们走吧。」 陆优嘴一撇,脱口讥讽:「真有你的,你是怎么办到的?不愧是家学渊源。」 佟宽面无表情,沉声道:「总之,不会是钱。」 陆优所有的自制力再度崩解,他脸色激红,粗蛮地甩脱艾伶,往前跨两步,抡起拳头对准佟宽,艾伶尖喊:「陆优——」 攻击发生在秒速间,连佟宽也没看清拳头模样,依稀瞥见距离陆优较近的林咏南突然侧身,张臂喊了一声:「喂你——」便斜倒在地,无声无息。 三人大惊失色,佟宽箭步趋前扶起林咏南,拨开遮蔽面目的散乱发丝。她一边面颊迅速浮肿,嘴角擦破泛出血丝,不忍卒睹。刚才她承受了所有的拳头力道,脑袋正处于晕眩状态,眼皮无力睁开。 佟宽悍然掀起一双厉目,怒视呆若木鸡的陆优,语气不再冷静,「你再出手,我绝不会善了。」他拦腰抱起林咏南,快步走向停车场。 惊怒之际,一路回荡在他脑海中的疑问是,为何怀里的人无端为他挺身而出? 第十一章 当晕眩的脑袋终于呈现静止状态时,她勉强抬起手臂端详腕表,相当庆幸,表面每个数字都端正在表框里,不再飘浮倒旋。她捉住那只不停按压在脸上的手掌,想开口说话,嘴角的小裂伤一扯动便发出刺痛,她「撕——」一声痛喊,一直傍着她观察她伤势的佟宽连忙制止她,「小心一点,不要说话。」 表上的时间告诉她,她躺在沙发上有一小时了。看佟宽如此慎重其事,她反倒惴惴不安。 她小幅度启唇道:「没事了,我想坐起来。」 见她口齿清晰,反应正常,他搂住她的肩,缓慢扶直她的腰,手还不忘压在她脸颊的冰袋上,她接手道:「没关系,我来。」 得空的手抬起她下巴,他凑前一寸寸审视她的脸,越瞧眉头越紧,耐着愠火问:「头还晕吗?会不会反胃?」 「现在好多了。」她尽量眯眼笑,不敢再咧嘴,「没事的,不信你伸出手指头我数给你看,问四则运算好了,我心算还不错。」 能开玩笑了就好。他长舒一口气,扳住她的脸道,「你别动。」 他仔细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医疗贴布,轻轻贴在她唇角伤口,「忍耐几天,别为了美观就不贴它。」 「放心,我才不介意好不好看。」她发现开口的程度只能接近嘟哝。 「为什么这么做?」他低叹。 「呃?」她转转眼珠,「直觉吧,我以为他看到女生会收手,谁知道他来真的,是我判断错误。」 「他这个人是不会收手的,他中学时私底下拜师学过拳击,冲动起来谁都拉不住。」他小心翼翼将她黏附在冰袋上的发丝掖在耳后,视线与她相对,柔声抱歉:「对不起,害你受累。」 「这是意外啊。」她略后缩,避开他过于亲腻的手,「不过他拳头很有力就是了,跟颗铅球一样,你下次千万要小心,被这种人揍了很划不来。」 他不禁失笑,「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错?挥拳的人不见得就是加害者。」 她垂睫认真思忖,抬头时眼眸出奇的晶亮,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相信一定不会是你的错,就算是,也是别人先伤害了你。」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她,一股无以名之的异样暖潮渗进胸口,感到轻微发疼。 他紧盯着她不言语,足有一分钟之久。 这无声的间隔对她而言太长了,再者,狼狈的模样被一个男人直着眼瞧也不是太自然,只好先打破沉默:「对了,我的行李袋呢?」 他回了神,拿起置放在沙发椅旁的行李袋递给她,她对他笑了笑:「晚了,我得走了。」她拿开冰袋,试着放慢起身动作,感觉头部仍有微恙,晕眩未全然消除,想起那个公子哥儿出手的狠劲,温和的佟宽也不知是怎么和对方起了嫌隙的。 「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他拉住她,「意外是因为我造成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后遗症出现,今晚让我照看着你并不为过。」 「不会有事的,我会注意。」她想做个鬼脸让他放心,瞥见他怏怏不乐,她收敛了玩笑,呵口气说:「没别的意思,是我不习惯麻烦别人。」 「我算是「别人」吗?」 她一副说溜嘴的尴尬,「对不起,我失言了,是朋友。」 他面色稍缓,「别多心,如果你相信我,就别走,我进去替你准备一下。」 独自待在客厅,她的眉眼终于爬上了疲惫和忧伤。她的确是想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自己的问题会较容易,偏偏发生了这个意外,她已经极力简单化自己的生活,却往往事与愿违。 重新打量这个客厅,倒是有些意想不到。和佟宽俊美的外型有相当差距,他的住处极为简易。清水模工功打造的水泥墙,完全没有上漆,随意摆放几件强调原始自然线条的粗木家具,几盆大型植栽穿插其中,柔化了刚性的墙面。佟宽将环境收拾得一尘不染,和一般男性在居家的随性无为不同,这是个尽量减少附属物的家,看不出主人有何特殊嗜好,但只站了一会,她便感觉到某些东西在无形中被隐藏得严严密密,像佟宽。 「喝杯茶吧。」佟宽走了出来,递给她一杯温茶,怕杯缘触及她的伤口,杯里体贴地放了枝吸管,「房间收拾好了,如果你累了我带你进去休息。」 「不是太累,不过也没办法陪你说话了。」她顽皮地嘟起嘴,「你看,我现在说话只能很秀气地说话,不能张大嘴,像撒娇似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还是早点休息别伤你的眼吧。」 他笑了几声,用趣致的眼光瞧着她,瞧了许久不说话,她连喝了半杯茶,终于尴尬了,忍不住问:「喂,你常这样看女人吗?唔,这样不太好,会惹祸的。」 「惹祸?」 「是啊,让别人喜欢上你了,又不能照单全收,能不惹祸吗?」 他听了昂首大笑。 第一次见识他纵声敞怀,她禁不住被那副朗日般的容颜所牵引,呆看了他好一会。他笑完一度沈吟,冷不防逼近她,「那你喜欢上了吗?」 她断电般僵住,没想到他这么直言不忌,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圆场,却见他目光铮亮,没有半点轻佻的成分,甚至有种不容冒犯的认真,她不得不把到口的玩笑默默咽回肚里。 两人僵了几秒,他主动表示:「不管你怎么想,我倒是喜欢上你了。」 两句话不但未替她解围,反而使她落入更大的空白里。 他轻笑了一下,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已俯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点水,未留下温度。 不等她反应,他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将她带进客房,替她关上门,只说了声晚安,就此消失在她眼前。 她伫立在房中央,眼里突然装载不下身边的景物,脑袋持续处于当机状态。 抵着床铺坐下,她两臂撑着床缘,瞅着地板好半晌,迸出两个字:「糟了!」 这是当晚她被示爱后的第一个感觉。 他看着手里的一张小纸条,几经折起张开,纸条出现了皱纹。里面的文字不过寥寥数语,其实不需反复诵读揣摩,表面全然缺乏深意,认真说起来就只是张告知函——「我回家了,昨晚很谢谢你,有机会再请你喝咖啡。咏南」,但是细心的佟宽总能找出一点弦外之音。 纸条是用他放在床头的记事便条纸和黑笔写成的,压在闹钟底下,他一睁眼便看得见。他七点三十分醒来,咏南必须更早起床梳洗,她轻手轻脚来到他未掩门的卧房,没有唤醒他,站在他的床畔,在微曦的晨光下注视他,动手写了几行字,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有机会再请你喝咖啡。 有机会?就是随机的意思,不必刻意,她难道不认为他们之间是有机会的? 她以为昨天那个吻算是什么? 「佟先生,老董请您过去一趟。」秘书走进阅览室,附耳对他道。 他将纸条塞进口袋,再把半小时看不了两页的专刊放回书报架,回身对秘书道:「你把资料都送过去了?有没有封匣?」 「有,他把人都支开了才打开看,让我站在一旁,看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吩咐我请您过去,看不出脸色好坏。」琳娜详尽报告。 他点点头,敞步走了出去。 他搭乘内部电梯直达顶楼,走在幽静的回字型廊道上,转了两个弯,在有助理守候的一扇门外站定。助理朝他欠身,为他开了门。他静默走进规格气派大上一倍不止的办公室,和里面正在等待他的男人相对望。 老董是尊称,虽上了年纪,其实并不显老,他仅有鬓角部份微呈灰白,其余发色黑亮,修剪有型,身形保养比同辈良好,站立时仍挺拔有劲。他倚在小吧台边,斟了半杯威士忌,擎起酒杯啜飮,一面指示佟宽在沙发椅坐下。 佟宽婉拒,语气冷淡:「几句话而已,站着就好,董事长有何吩咐?」 没有多少人能和老董这样说话,但他看似不以为忤,扬眉的神情和佟宽有几分神似。淡淡一笑后,他面目和蔼问道:「这些数据为何不提供给陆晋?」 「他信心满满,就等资金到位,听不下去的。」 「证据如果充足,他没有理由蛮干下去让公司损失,让自己添一笔败绩,也许还会感激你也不一定,起码免除了股东们的质询,你又何必拐个弯让我亲自制止他?」 第十二章 佟宽笑而不答,抬眼迎视对方炯利目光,两个男人无语良久,老董终于放下酒杯,慨叹道:「佟宽,我知道陆晋可能不是最好的选项,我手下人才辈出,要找出佼佼者不难,包括你在内,但他是陆家人,你希望我怎么做?」老董走近他,语调转沉,面色愀然,「他欠缺磨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所担当,你就不能提点他一下,非要我教训他不可?」 佟宽仰头纵笑一番,然后意味深长地注视对方,反唇道:「想必董事长没有把资料看完。他预备投入的资金和上呈公司的计划里的报价相差了五仟万,倘使投资案根本是子虚乌有,被国际掮客蒙骗是一回事,趁机中饱私囊又是一回事,前者就当是花钱买经验,陆家本钱雄厚,自掏腰包填补亏损就可以杜绝悠悠众口,后者可不同了,那是原则问题——说操守太沉重了。不过有一就有二,陆家不必对股东交代吗?」 老董眼神一凛,沉思片刻,踌躇问:「这事经过证实了吗?或许对方给的也是假消息?」 「数据都提供给您了,您可以求证,也可以不当回事,我人微言轻,不敢保证什么,就算是小道消息好了,参考参考吧。」他以下属姿态躬身告退,「我和厂商三点钟有约,不多陪了。」 「佟宽——」老董手一抬,表情严肃,却充满犹豫,「陆优的事,请你适可而止,别闹得太难看。」 他微眯着眼,故作困惑,「适可而止?这说法很有趣,听起来像是陆家人被占了便宜似的,陆优是这么告诉您的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刚才说的没错,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可以说是巧合,第二次就不是意外了吧?艾伶也就罢了,她做出这样的事,对你或陆优而言,她绝非良伴,重点是你,你在想什么?」 他肩一耸,「这点我就真的不懂了,男欢女爱,心甘情愿,何谓适可而止?董事长向来不乏经验,如果想到了什么妙策,改天再请您指点一下吧。」 别过脸,他扭开门把,匆匆离去。 他对那间豪华办公室毫不恋栈,甚至有点厌恶。每每踏进,总迫不及待离开,但他非常乐意掌有自由进出的那把专属钥匙。这并不难,只要他愿意,愿意和陆晋一样,充分投入所有的角力游戏,参与各项言不由衷的应酬,喝相同等级的红酒,说些自以为高明的笑话,加入只为圈内人服务的俱乐部,靠拢关键性人物……只要拥有足够耐心,他相信一切唾手可得,在他曾经和其它部门的人联手扳倒高他两级的主管,并获得晋升之后。 前景可期,只要他愿意。 他跨进电梯,两扇门阖拢,光可鉴人的金属板面反射出他那张俊美的脸孔,他快速扫了一眼,便掉开视线,不再回顾。 他愿意。但不知何故,近来他总是禁不住回避自己的那张脸。 卷宗持续堆栈在左手边,佟宽迅速瞄了一下,面部绷得更紧。阅完手中的紧急文件,他盘算了一下,按内线请秘书进来。 「明天就照这个条件和厂商联络,施工期缩短一个星期,质量不能有半点折扣,如果验收无误,南部分馆的造景工程我们会考虑和他们直接签约,不对外招标。」他匆匆指示完毕,继续翻阅下一件卷宗。 「佟先生,六点半了。」琳娜退出前忍不住提醒。 「所以呢?」他头也不抬。 「周昌的范小姐打电话确认七点的晚餐,她会准时到达。」 「周昌?」他一时会意不过来。 「三个星期前订的约,范小姐父亲也是我们的董事范立升,周昌是我们新年度的食材供货商啊。」 一经说明,他立刻忆起。 放下卷宗,他起身离开座位,在角落衣间里取出一件衬衫,就地更换,再套上休闲外套,对镜整装,一脸疲惫被成功地遮掩了。 范尔晶,名字没忘,面孔却有些模糊,印象中,她和公司里那些干练的高级粉领外形相似,秀致端庄,低调讲究。 开车行进间,他努力搜索有关范尔晶的信息。 公司联欢晚会见过一次面,厂商业务会议见过两次,和其父范立升在私人会所偶遇时和她会晤了一次。她不多言,但说起话来言之有物,废话不多,谨慎节制,只有在短瞬的顾盼间不经意流泄女人的心思,而那抹心思是他最熟悉的,也最容易掌握的。 接着,他发现了有趣的部份,范家和陆家早已默许了儿女亲家,对象是钦定接班人陆晋。 一开始,纯粹是恶戏的念头,加上腻味了一成不变的公务,想纡解失去挑战力的心情,所以他试探性向范尔晶提出私人邀约。一如预期,她一口答应,他当时在电子记事栏记上了一笔,但因邀约得来太容易,他过眼即忘。 座车跟随车流进入百货公司地下停车场,他巡绕数遍才找到停车位。停好车,进入电梯,他自动靠边侧站,好容纳每一层楼进入的乘客。 餐厅是范尔晶建议的,他并非美食主义者,如果能够选择,他多半希望避开人群,顺利且安静地吃餐饭即可。 电梯停至一楼,门扇开启,大批人群挤入,他往后退靠,背贴电梯墙。 人群背对着他,他蹙眉屏息以待,往前方直视。一个蓄着直长发的女性背影不禁让他多看一眼,再一眼,他为之怦然心动。 女子侧转头,和身边一名年轻男子低声交谈,他紧盯女子眉目,那扇不经修饰的睫影,秀巧的鼻头,总是上扬的唇角,不正是半个多月不见的林咏南? 他就要张口唤她,电梯恰好停在九楼,门一开,站在第一排的她和年轻男子相偕踏出电梯,同时又挤进三名乘客,自动门随之闭拢,他站在后方动弹不得,就这样让她消失在眼前。 他陷入了连串思索。 她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男子又是谁?相隔两个多星期,他和她未有任何联系,基于说不上来的心理因素,他未积极追索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独居在偏远的小镇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人际关系,短短几周,又能产生多少变化?他下意识认定,他们的关系进展是不足虑的,因此未费上心机穷追不舍,或许是自相识以来,林咏南总是让他感到无以名之的平静,既是平静,又怎会令他无端地忧心悄悄? 平心而论,他对她的了解相当肤浅,相对的,她对他又有几分认识? 楼号闪在二十五楼时,他踏出了电梯,在七点一分时抵达了相约的餐厅。 被引领至包厢时,范尔晶端坐在窗边,静静等待他的到来,一见到他,她露出笑容:「我本来在想,我应该要准时到,还是迟到个十几分钟,对你而言才算正常。后来想想,这应该是你的问题才对,我不必太多心,做我自己就行了。」 「对,做你想做的就对了。」他也笑,「女士若是迟到一些,我通常是不介意的,她们要注意的事比男人多得多。」 「在我家可不是这样,我父亲对我的要求和几个哥哥是相同的,没有撒娇的空间。」 「所以你和别的女人如此不相同。」 「……你这么说,我应该感到别有殊荣才对,毕竟你见多识广,经验良多。」玩笑中带着她的女性直觉,她依然笑得含蓄。 「所以你是相信我的判断了?」 她虽垂眼注视菜单,眼中泛出的神采他并未错过。 进入状况几乎是水到渠成,范尔晶懂得停留在两人最擅长的话题中,试探他的看法。他们平日的工作内容有重迭的部分,范立升又身兼陆氏企业董事,两人并不缺话题,重点在真实性有多少,如何拿捏分寸。周昌是范氏的私人企业,由么女范尔晶掌理,这次佟宽给足了范氏面子,让周昌取代了其它供货商,加上这次邀约,她或多或少认定自己拥有一定的影响力。 「十九岁那年暑假,我开始被要求在自家公司实习,从此没有假期,在玩乐这件事上,我的成绩单交了白卷。」她看着他直言,显然对他撤除了戒心。 「幸好是这样,不然我和周昌签的这个约要冒多少风险?」他似笑非笑。 这次她咧嘴笑了,眼波若有所思流转。 第十三章 十九岁!他想起了那位连同休旅车冲进沼泽的女孩,她和范尔晶在同样的年华里,选择了不同的人生。 他开始分了神,此刻林咏南在做什么?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谈些什么?来到台北,为何吝于拨一通电话给他?她的私生活并不若他想象中的乏善可陈,他能涉入多少?她甚至从未响应他的表白,是好感来得太轻易,她难以当真?抑或她另有所好?他开始味同嚼鱲,甚至停下筷子,不停喝起清水来。 「怎么?不合胃口?」她注意到他吃得不多,每样菜皆浅尝即止。 「不,下午喝多了咖啡,不很饿。」他笑着解释,「你尽量吃吧,我上个洗手间。」 他离开座位,在转角处直接越过通往洗手间的廊道,走出餐厅。 九楼,咏南踏进了九楼。他走进电梯前看了一遍楼层指示,九楼只有一间日式料理,其余皆是高级寝具卖场和男装店。这时是用餐时间,如果没有意外,他心里有数能在哪里见到她。 走进日式餐厅,服务生向前有礼问候,他随机应变道:「我约了人,应该已经到了。」他自行走向开放式座位区,快速扫视一遍。 那头长发不会被轻易忽略,他精准地看见了在角落座位端坐的她。 他放慢脚步,缓缓靠近,室内算是安静,交谈声大部分在低抑中进行,他隐约听见那名男子温厚的嗓门——「这是他的决定……我勉强不了……」 「他承认了?」林咏南低着头,手里转动着水杯,前方的餐点近乎未动。 「……其实,最清楚的只有他本人,我们能做的有限,事证到哪里算哪里,他准备再上诉。」 「值得吗?」她没有太多表情,佟宽第一次听到她的语气含着忧虑。 「这不是我能评论的,张先生是聪明人。」 「聪明?你认为那样做叫聪明?」她蓦然抬起头,表情严厉。 男子没直接响应,伸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已发生的事如何逆转?」 佟宽不再迟疑,更进一步,直接靠近桌沿,俯视咏南。 她惊异地仰起脸,察觉是他,覆盖阴霾的面庞彷佛绽放晓光,掩饰不住喜色。他迷惑了,她欣然见到他,为何又若即若离,不似对他藏情? 「佟宽。」她站了起来,笑对他,「你也来吃饭?」 「不,我看见你进来。」他先向一脸困惑的男子颔首招呼,再将咏南拉离座位,两步远距离站定。「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来了怎么不给个电话?」他的语气一贯温和,但笑已隐没。 「临时决定的,而且你一定在忙啊。」她笑意不减,态度坦荡,「对了,等我一下。」她转身回座位拎起桌底下的行李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装完整的小纸箱,双手递给他,「这给你。」 他愣看纸盒,顺手接过去,沈甸甸的不知装载何物,当着男性朋友的面毫不回避地递送礼物,她是不是太大而化之了一点? 「这是——」 「火土伯种的水梨,有机限量的喔,今年盛产,他送了我不少,本来想寄给你,刚好今天上台北,想说如果有机会就亲自拿给你,这里只有四颗,你要是尝了喜欢,我回去再多寄一些给你。」她愉快地解释。 即使她充满了善意,即使她表现热情,直觉告诉他,她展现的是她亲善的本性,和私情扯不上边,有几个女人会眼巴巴送属意的男人水梨? 「谢谢。」他相信那名男子同样也收受了她的好意,他并不是独受她青睐的对象。 「那——」她指指那位耐性等候的友伴,「我还有事和朋友谈,改天见了。」 和前几次一样,她就这样坦然道别,没有约定,没有留恋。她一转身,扬起的发丝擦掠过他的颈项,他不假思索,捉住她的胳臂,略一扯,她返身回头,他低俯下脸,迅速吻住她。这个吻不再清淡节制,粗重而具侵略性,郑重表达了他的心念,虽然短暂,却不容置疑。她遽然回了神,挣脱他的掌握,圆瞪着眼充满惊愕,似乎不能相信他大胆如斯。 他以拇指温柔抚过她湿润的双唇,靠近她耳边道:「你如果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像玩笑,又像宣誓,她一时分不清,张嘴哑然。 他大方地向目睹一切的男子挥手道别,手捧纸盒走出餐厅。 忽然想起,该怎么向范尔晶解释,手上这盒东西是怎么来的? 「各位,麻烦往我这里看一下。」林咏南举高一根椅脚,「椅脚修好边之后,在粗的这端涂上白胶,像这样——」她一面示范涂抹,一面拿起圆板凳的椅面,「涂好以后,对准椅面下的记号点锁上螺丝,四只脚都一样这样做,记得螺丝孔洞要塞进木钉才漂亮喔,有问题吗?」 没有回答,妈妈们皆不发一语,聚精会神注视着提高分贝讲解的林咏南,她和她们对望了几秒,做个无奈的鬼脸,「各位大姊,圆板凳很无聊我知道,不过起码你们的老公会认为你们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小玩意。看!椅脚尺寸我刻意设计得很粗,大人坐了保证不会塌——如果你们愿意认真锁螺丝而不是忙着数落老公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 说明完毕,超出她的理解,妈妈们全都神秘地笑了。她一头雾水,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今天尚未进行到涂漆的部份,应该没沾上任何色料才对。 再对眼一瞧,发现这群学员的视焦并非在她手上的木材上,也不在她脸上,而是落在她肩后。她下意识朝后一探,结实吃了一惊——高大的佟宽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伸出食指在唇边比划着,要求那群盯着他走进工作室的女人们别作声,一边露出迷人的三分笑。 「咦?你怎么进来的?」她愕然不解。 今天上课临时改了场地,就在她私人住处后方的工作室进行,他理应无法自由进出才是。 「大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活动中心的人说你在家上课。」他姿态很自然,像是经屋主许可频繁出入此地的密友,没有一点格格不入。 「哎呀是我啦,」妈妈之一举手招认,「我刚才两手拿工具,忘了带上门。」 气氛骤变,一屋子登时掀起了欢乐的骚动,女士们相继放下手中的木条,趋前和佟宽这名新鲜的外来客攀熟交谈起来。 林咏南知道课程到此告一段落,颓然放下工具,手足无措矗立在外围,成了局外人。佟宽隔着人墙向她眨眼,不忘回答妈妈们此起彼落的家常问题。 不久,佟宽示意如麻雀叽喳的女人安静片刻,欣快地宣布:「我在景秀饭店备了餐点,是最新的时令菜色,不知道各位女士是否肯赏光,给大厨一点意见?」这番话引起另一波高潮,女人们进入了亢奋的状态,纷纷叫好响应,佟宽接着道:「这是咏南的提议,她希望给大家一点生活调剂,换换环境和口味,或许不如你们的在地名菜,但偶而变化一下也不坏,如果还有心情,就顺便泡个汤吧,我们的大众池景观刚完成新的造景,观迎各位驾临指教。」 呆站一隅的林咏南成了新的簇拥目标,不但没被感激不尽,反倒被争相调侃,平时藏不住话的她竟敢不动声色,保密到家,不让大家知道她有个从事饭店业的男友。 「咏南,再装就不像了,干嘛那么见外不告诉我们男朋友在饭店工作?」 「很不够意思喔,好歹让我们安排一日游嘛!」 「不行,我们得回家拿泳衣,分批开车上山。」 她没机会发表意见,这些女人平时持家比她更为干练,七嘴八舌讨论完毕后,便相互约定好上山方式和会面地点,不到两分钟即一哄而散。 她傻眼瞪着佟宽:「你在做什么?」 他扬眉,「这不是你上次提示的吗?请你吃饭就得连她们一块招待?」 「我随便说说……我没要你破费——」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他低头俯近她,「不然你愿意单独和我一起吃饭么?」 她思路又滞塞了,一手撑住半边脸蛋,全然地辞穷。 正午阳光从一方天窗直射,两人的面庞纤毫毕露,没有遮掩的余地。她视线上移,与他相对,露出他熟悉的笑容:「佟宽,很多时候,事情总是和我们想象的有段距离,如果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一切会简单得多,你很好,应该有更好的对象……」 第十四章 他抬手轻触她的腮,不禁失笑:「这意思是,如果我坏一点,你会毫不考虑地答应接受我?咏南,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奇特的偏好,可以描述一下你的梦幻逸品有哪些必备条件吗?」 她被逗笑了,推了他一下,「在说什么?!」 他手臂顺势一勾,将她轻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侧发,「我没你想象中的好,不过,试试无妨吧?」 她身躯僵硬了一瞬,但更多的是久违的触动,这个男人喜欢自己什么呢?她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她几乎可以想见他在别处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岂不知她替他捱的那记拳头大有文章?她无声地叹口气:「我猜,你喜欢冒险,对吧?」 「不全然是,我多半做有把握的事,咏南,也许我们会让彼此失望,也许我们就此到达了彼岸,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多诱人的邀请,每一项危险的游戏都具备这样的说服力,就像她多年前从事过的极限运动,因为充满了未知数,每迈出一步,危机四伏让挑战的快感倍增,促使人们加速挥霍旺盛的生命力。 那时太年轻,后来,她慢慢学会了保持无害的距离,去看待极富魅惑力的人事,包含佟宽。 感知到她的犹豫,他说:「不必回答,我不过是要你明白我的想法。」 果然,没有承诺或应允,她说:「她们在等了。」她轻轻挣脱他怀抱,友善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了解的深意。 有趣的是,他并未感到失望,他很愿意与她开启一段这样的关系。 迁居小镇多年,林咏南从未涉足过景秀饭店,偶而和晓庄一干好友上山健行,总是取道僻径,居高观望这座隐身绿海,外观引人瞩目的秀丽建筑物。 她对观光旅馆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从前四处涉险探奇,几乎都是随意投宿当地民居或是简陋的青年旅馆,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外状况,几个年轻人挤在休旅车上过夜也是常有的经验。经费不足是必然条件,炽旺的探索心和证明自己的无畏无惧才是主因。唯有和母亲同行出游,她才有机会和知名饭店结缘。 今天因佟宽得以一窥堂奥,才领略了这家饭店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 饭店为弧形山丘所拥,依山势错落而建,巧妙有致,前方面阳,腹地甚广,大器地开辟出别家旅馆无法媲美的相当面积的林园。林木栽植多年,早已蔚然成荫,即使时值盛夏,林荫幽凉,暑热全消,周围环绕着一片花团锦簇,迎风飘香。 漫步其间,饭店的美轮美奂未令她神往,反倒增添她的迷惑。住上这里,谁还眷看其它美景?佟宽却一再下山,与她一起在粗糙有余的巷弄间徜游,他对她的好感来自何处? 用餐地点安排在户外区,显然因为佟宽之故,占了相当好的观景位置。她坐定后,不禁抬头打量他。他一面指示着饭店服务员送菜细节,一面向一桌乐坏了的妈妈们耐心解说每道菜的意涵,表情真切,不似敷衍。他甚至取代了服务生的工作,替每位妈妈们斟上红酒,善尽东主之谊,每斟上一杯,就聊上几句,附赠迷人的微笑。他刻意未和林咏南比邻而坐,彷佛她仅是宾客之一,不需特殊待遇。偶而两人眼神相逢,他反而收敛了三分笑,多了不明意味,让一直心神不定的她加倍伤神。 餐点当然精致可口,山风送爽中即使不言语也惬意,纵然她不心生向往,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块好地方。 讨好她其实不须取悦她身边的每个人,她根本不拘礼数,随遇而安。但是佟宽却这么做了,而且操作游刃有余。她想,若不是某种环境陶养所致,就是职场世故,难得的是做来优雅不勉强。她看在眼里,渐渐沉默。 一桌女士们相继用完餐,三三两两相偕离座,沿着长廊,兴致勃勃奔赴设置在主建物后方的泡汤区,有默契地留下她和佟宽独处。 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她抬起头,与啜飮热茶的他相视而笑。 红酒令她惫懒,两颊煽出了嫣红,她以掌支颐,盯着酒杯寻思半晌,然后,以彼此听得见的音量轻声说着:「你相信吗?我曾经害惨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我深爱过的人。」 风徐缓吹来,拂乱她的长发,遮蔽了她半截脸蛋,只露出一双莹莹黑眸,那是一双坦然无瑕的眼睛,正对他进行惊人的告白。 他静默迎视,面无波动,数秒后开口:「所以呢?」 「所以呢?」 这波澜不兴的反唇一问,倒让林咏南愕愣不已,那呼之欲出的一椿心事,立刻又缩鲠在喉,不知从何启齿。 「所以……」她两手交握,指甲陷进掌肉里,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唔……这点得由我来判断吧。」他姿态仍然轻松,并未正襟端坐,只是认真地盯着她。 她有些气馁,她从未规划过两人的关系至这一步,细说从头更非她的意愿,但若要取信于他,不揭露几分事实势必有如别脚借口。 她叹了口气,慢慢说了,不允许自己带太多情绪,语气平板,简单扼要。 「我学业是在巴西完成的,十四岁时,我母亲带着我到那里投靠我父亲,也算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愣了一瞬,想起了鳄鱼,恍然大悟。 有关她的原生家庭,她明显急欲略过,三言两语便交代完毕,进入正题。 「记得我和你提过,大学同学的大哥是开改装车行的吗?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玩车,玩各种运动,所以我也跟着玩。」 对于男人也是混血儿的巧合她略而不提,在那个遥远的城市,纯粹的东方人不算多,她喜欢他,从大一那年认识以后开始,始终不渝。 「他大二就休学了,开起车行,搞得有声有色,不为什么,不过就是喜欢,家人强烈反对也不当回事。他像阳光,很耀眼,却让人不得不接近他。他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不在乎。他喜欢笑,任何时候,在最困难,最低潮的时候也在笑,好像笑了那些烦恼就不再是烦恼,只是生活中的小调剂。」 这番重点式的形容不算细腻,却几笔生动地勾勒出那位不知名男人的形貌,佟宽几乎可以想见男子的模样,对于她的异性偏好,他得到了一点认知。 「他什么都玩,每一项都玩得很专心,娱乐像工作。想象得到,车行占据了他三分之二的生活。他改装的跑车很强,是业界最优的,顾客的要求很少难倒他,有些赛车手只愿意把车交给他。我喜欢看他在车行和一群伙伴们工作,他那双手老是黑的,但他毫不介意,抓起我烤的面包就放进嘴里。」 她舍弃家中父亲添置的新房车,特意买了辆二手休旅车,闲来无事便奔驰于山林田野间,使劲操翻那辆车,再往车行钻,绞尽脑汁想些理由,让男人抛下工作,专心一致为她收拾善后。 那点女人的小心机男人到底懂不懂,她从未有机会知晓过,但在一旁守候男人完工却是那段暧暧时光的幸福时刻,「我就在一旁不停说话,话题再光怪陆离他也能搭腔,他就是这么随和的人,他……」 佟宽微勾唇角,不作声。 该如何形容她的情根深种?她着实难以描述,只知道一接近车行,她就似全身发烧,热度有增无减。 男人涉猎的运动多半她无能参与,某些极限运动需要专业训练,她体能有限也没有太多闲暇培训,唯一能构上边的就是登山或攀岩,只要山势不是太险峻复杂,她总能凑上一份跟随男人的脚步。 跟随,是她表达爱慕的唯一方式,她不撒娇,不暗示,只是接近,像围绕他的一颗行星,似近实远,巡绕着某种既定轨道,却又无法碰触。 她默默等待他的脱轨,怀抱着无人能及的耐心,她以为他们有充分的时间转化关系,他们都年轻,况且,她和他一向不是太性急,喜爱运动磨练了他们的躁进,凡事都有一定的根基和进程,急不来。 「然后,她出现了。」 另一颗太阳,同样光芒耀眼,令所有仰望他的女人黯然失色,「没见过这么美,这么率性的女人,她开了辆吉普车,一踏进车行,所有人都会停下手,忍不住驻足观赏,只有他没有抬头,因为她就直接走向他,主动和他说话。」 第十五章 嫉妒吗?不,她无法嫉妒太阳,她只有被灼伤的份,伤口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疼发出提醒——她和男人看来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一天了。 女人家境富裕,身上有繁杂的欧裔血统,长年不在国内,卯足了劲在世界各国玩越野赛车,一回来就往车行跑,和男人交换意见,让男人亲手改装家中昂贵的跑车,和他述说那一场又一场惊奇的赛事。 她永远记得那幅特别的景象——女人蓄了一头波浪般褐发,碧绿眼珠,健康的蜜色肌肤,修长的体态,弯着细腰跟男人絮絮耳语,和男人的黑发棕眼,健硕的阳刚体魄相互辉映。如此协调好看,也如此令退避一隅的林咏南神伤。 男人偶而把店交给伙伴几个星期,和女人一起结伴参赛,他把时间给了女人,自然就逐渐从林咏南的生活圈淡出,但在她心版属于男人的烙痕却与日俱深。 「我简直像只失去方向感的蚂蚁,找不到回巢的路。」她支着头看着水杯,眼神慢慢失去焦距,「那时候如果懂得放手,就不会有事了……」 或者说,放手是一门太艰难的人生功课,她当时太年轻,不经过一番折腾学不会。 紧接着是大学毕业,所有结伴同游的好友都将各奔前程,以往昼夜不舍四处犯险的少年游即将成为绝响。男人的弟弟,也是她的系上同学,提议大伙再聚首一次办场纪念性的旅游,以轻松为主,刺激为辅。 重点是,这次他大哥竟然应邀出游。因为男人的关系,女人也答应同行。 「我整整考虑了三天,终于决定响应这个提议,毕竟,也许是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和他接近了。」她预见自己将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滞,却还是认真整装,带足备粮清水,像往常一样,没有半点马虎。 「其实那个路线从前跟着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时去过,只是没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诉你,我大学念的是植物系。」她笑。 佟宽羽眉一挑,哼笑,「想必为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睁亮双眼,点头如捣蒜,「是啊!我妈曾对我说,「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念这种麻烦又没用的东西!」。她说对了一半。我高中时参观过一座规模庞大的玻璃兰园,里头包揽了各色各样你想象不到的奇花异草,那些珍稀的兰花,当中有一株朱红色花蕊的树兰,哎,美得教人离不开眼。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阵子鬼迷心窍,到处去收买挖掘兰花,还疯魔似地在我家后院搞了个小小兰房。这样还不够,想想怎样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和这些花为伍又不被家人阻挠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两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学名……真是难记!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为了那些娇贵又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兰花,但它们那么美,我其实没后悔过,所有为它们做的一切就叫代价,可如果你真心喜欢,根本就不会在乎。」 佟宽没有接腔,林咏南并未离题,她说的是她的爱情。 她忽然顿住,紧紧抿着嘴,又松开,又抿起,然后长长呵了口气,双手撑住两腮,视线垂落,语气恹恹:「对不起,我突然……觉得累了,下次再说吧。」 他走过去,靠着桌沿斜站着,一手执起她的下巴,端详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为妖?道,「说下去,我不相信你还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把那个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两下微湿的眼角,轻声述说,「……最后一晚,我们到达了旅途终点,那是一座人迹罕至的湖,得穿过层层不见阳光的树林,爬过大石密布的河谷。我们在那里紫了营。」 终点,意味着结束,她心头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不远不近,但表现比往昔活跃,「因为她吧,她是整个旅程的亮点,豪迈又迷人,连我都开始喜欢她了。」语气净是不为人知的惆怅。 但她终究做出了当时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决定,「拔营是第二天中午,东西都收拾好了,本来还要再绕行,座林子后穿越快捷方式回头,但前一晚有两个人吃坏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着回车上找药。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们决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对他们说,请他们先走,我想单独跨过那座林子找一株兰花,我知道哪里找得到那个品种,教授和我提过,花不了多少时间,天黑前就可以赶上他们停放休旅车的地方,最多一个半钟头。」 她说服他们,那里并不危险,她本来就准备好藉这次出游摘采的,天气又好,下雨机率不大,她坚持独自启程。 「大概累乏了,没有人有异议。而且那边地形谈不上复杂险恶,很单纯的一片野林。我向另一个方向前进,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那一眼,她和男人眼神对上了,相互凝望片刻,她对他笑了一下,没说一句话,低下头,缓缓背身离去。 「几分钟后,他追上来了。」她嗓音放轻,近似梦呓。 她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和女人交代的,女人有事必须先行返回镇上,无意跟上他,再说,女人一身爽气,落落大方,不会在这种小节上留意。 但男人的决意陪同却令她在心里激动万分,步步忐忑。他们一路噤声不语,一前一后,只有在路况窒碍难行时互相扶持一把。 多么想问男人,他心里有过她么?终究难以宣之于口,或许她下意识深怕这一问造成彼此尴尬,把奢侈的独处时光都破坏了。 一小时后,他们看见了兰花。 隔了一道狭窄山沟,一株参天老树盘根错节在溪岸峭壁上,望去枝干分岔处结满了十几株兰花的假球茎。夏季不是它的开花期,但是她认得它特殊的茎叶,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多花金钟兰。 山沟约有五公尺深,底部浅浅溪水流淌,纵沟上横跨一截充当临时桥梁的枯白树干。她提足试试脚劲,感觉还算牢靠,随即两手平举,小心翼翼移步过去。 对他们而言,那是简单的跨越,她轻巧地通过了,在另一端站定后,回头对他道:「别过来了,你站那儿等我吧,我采一下就回来。」 为何如此建议?只因一个微不足道的疑虑,方才当她双脚踩踏至中段时,她隐隐听到了木干细微腐裂的声响,不注意就会忽略。她心生不安,又想,他陪她一段已足够,不必再无端涉险。 男人隔着纵沟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我真不理解你,那又何必来?」 她感受到的甜意很短暂,男人已踩上另一端,两脚敏捷地交错移动,他们相距不到三公尺,她下意识伸长手臂想握住他,眼帘一刹间,根本是猝不及防,他猛然踩裂了某一段木质,鞋尖陷蛀空的树身,他立即失去了重心。她张大嘴,惊惧的叫喊卡在喉间,她目睹他直直坠入山沟,伏躺在浅溪里。 「你猜,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不看佟宽,她捏紧杯脚,握出了手背青筋,「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碰那些兰花了。」 她疯狂地飞奔回去求援,一刻不停歇,几乎感到肺脏就要随时爆裂。众人把男人救上时,已是五小时后的事。「他没有死,昏迷了四天,醒来时,左小腿已失去,因为卡在石缝里太久,没能保住。」 佟宽俯下身,静静注视她那张微笑里饱含罪咎的脸,柔声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谁都不能预料的一场意外。这世上,分分秒秒都在产生意外,谁都不例外,每一秒钟意念的选择,都可能改变结果,不全是因为一个人。」 她仰起面庞,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对吧?」她伸出手,就要抚上那张神似男人的脸,又缩了手,他及时握住。 她突然激动起来,流露出他认识她以来未曾见过的绝望表情:「我根本就不该坚持去采兰的,根本回头时不该看他那一眼,让他心生不忍,根本不必发生那个意外的,根本就……」接着倏然直起身,用低哑的声音急切地问:「你有过这种经验吗?你手里掌握着一件昂贵珍稀的东西,欣赏不了多久,就亲手打碎了它。 第十六章 你无法认赔了事,因为那件东西从不属于你。你也无能为力买下它,因为你心知肚明,你无法守着它一辈子而不感到遗憾,更糟的是,没有人要你赔偿,也没有人谴责你,但只要……只要你有足够的良心,就再也不能面对自己。」 她失控了,在他面前。他想,她得花多少功夫把这件事深埋,淡化,才能无事一身轻地终日朗颜?真可惜,是为了这件事他才得以探知她心事。 他拂开她脸上因风缠绊的发丝,平静地回答:「这种经验倒是没有,我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失去的。不过,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到底,你是为了闯下弥天大祸而难过,还是为了失去他而难过?」 她僵立不动,呆瞪着他。 「人的确该为自己的选择而承担结果,但是咏南,何必为此悬心?是他决定把自己交到你手上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佟宽在淡漠的口吻中,无甚动容地为这件憾事下了脚注。 「你」是她欠缺描述能力吗?他似乎并未领略她倾诉的重点。 「说了这么多,是因为知道你很有可能会爱上我吗?」他轻捏她的鼻尖。 她颓然呵口气,「说这么多,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个潇洒的人。」 他低默一会,看住她。「那很好,能让你记在心上不是坏事。」 她张口欲辩,他按住她的唇,「咏南,放轻松点,好吗?还有,我决定的事很少萌生退意,别再试图说服我了。」 范尔晶并非特别纤敏,佟宽更非喜怒形于色,如果她感受到了他的愉悦,那么,他就是真切地处在欣喜的状态中。他面对的只有她,愉快的源头自然来自于她。 来往了两个月,即使不过是吃顿饭,喝个下午茶,而且师出有名,为的是工作上的必要接触,侈宽总是展现出一派欣然,乐在其中,没有半点勉强。他妙语如珠,懂得适时逗乐她,待人恒常温文有礼,让她不得不相信,以往那些蜚短流长不过是出自误解和吃味。他无意与人为敌,却有人眼里搁不下他,当然,谁都无法忽视他一身出色的形貌。 「陆晋那件事,我爸有所耳闻,他和陆伯伯私下谈过,有人主张换下陆晋,陆伯伯好像不太同意。」两人结束了轻松的晚餐,回程中,她才若有所思地说起陆氏企业内部人事。 他默思了几秒,平稳地转动方向盘,「他有他的考虑。」 「陆晋做事太急了,我说过他,他不认同。」 他仍然不作声,她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事不关己出自谨慎抑或冷淡,「陆伯伯考虑过你么?」 「有必要他自会考虑,我不需要推波助澜。谢谢你的关心。」 「没什么,人才总要适得其所。」 「我现在正适得其所啊。」他笑,「能轻松达到年度目标,又不必担心别人觊觎你的位子,有何不可?」 「我一直以为,你应该不止如此。」 「失望了吗?」他将车滑向路边,停好,按开车门锁,望向她的住家大楼。 「谈不上失望,只是猜不透你。」松开安全带,她推开车门。 「不必猜,可以慢慢了解。」他语带玄机道。 她别开脸,唇畔抿出甜笑。这句话足以让她想上好几天,不须再多赘言。但转念一想,又为自己的反应甚觉惊异。她这是在做什么?她和那些在茶水间热烈议论男人的女职员有何不同了?以前佟宽也许从没注意过她,但她难道没有听闻过佟宽的情史?心慢慢沉荡,她稍思量后,闲淡地提及:「你听过我和陆晋的事?」 「那又如何?」 她心又一紧,这样的反应说明了这个男人的性格,他无视别人的看法,但她何来的把握赢得他的心? 她必须要慎重地想一想,这阵子她太不防备了。 她心沉甸甸地下了车,和他道别。 车厢里,独自坐在驾骏座的他渐渐失去笑意,容颜冰冷。 良久,思绪总算沈淀下来。他看看仪表板上的时间,十点十七分。 是晚了些,但某些时刻,时间不具重要性,而且,夜凉如水,人车渐稀,正适合疾速奔驰。 他发动引擎,没有一丝犹豫,果决地向南启程。 她一定听错了。转了个身,继续入睡。 一短一长的催促电铃声却不肯罢休,间接震响,终于消磨掉她的一半睡意,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不解——不是吧?谁会三更半夜上门,扰人清梦? 但铃声是不争的事实,无法抛诸脑后。她头昏脑胀地下了床,走出房门,沿着楼梯点亮室内灯火,穿过客厅。随着步伐接近大门,铃声越发刺耳。 她踏进庭院,随手在地上取了根圆木棍,紧贴在身后,独居的她必须多加谨慎。脚步拖慢,她不安地扬声问:「谁?」 「是我。」自信熟悉的嗓声,一点也不抱歉。 她傻眼几秒,拉开门栓,霍然打开门,和门外的男人相对望。 「……没事吧?」就着巷边路灯瞪看他半晌,她冒出这句。 「没事,只是想看你。」 精神奕奕的佟宽完全没有长途驾驶的疲态。他说完这句话,将她推进门内,直接上闩后,果然不客气地往她身上打量。 「噢……」她睡意仍存,又乍见佟宽,一脑子混沌让她思考当机。她搔搔后脑勺,半张着惺忪的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或许真的太失礼了,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大概入睡了好一段时间,毫无心理准备就从眠梦中匆促爬起。一头长发膨乱,神情胡涂。因为天热,身上只穿了件充当睡衣的细肩带短衫,棉短裤。想当然耳,依她不拘小节的天性自然未着内衣,女性的熟美体态不意间展露无遗。 他双目灼灼,端详她不轻易让外人窥见的未经修饰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声。 她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反应迟钝,逗笑了他,赶紧揉揉眼皮,振作精神,指指客厅,「我去煮咖啡——」 「不用了。」他拉住她,「我喝杯水就好。」 取杯、开冰箱、倒水,一连串动作终于让她四肢利落许多。 她递水给他,随性坐在茶几上,面对着靠在长椅上的他,转动着茫然的眼珠,一副极力恢复清晰思路的模样。 「不用担心,真的没事,就想看看你。」他一口气喝完水,宽慰地笑。 半夜飙了两百多公里就算是为了翌日一大早赶到饭店,这么费事绕过来看她不算有事吗? 她两手抱胸,歪着脑袋看着他。就这一刻,她完全失去了面对他的能力。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忽然无法确定了。 她以为他是个良善体贴的人,却曾不经意流露出冷漠尖刻的一面;他看似凡事淡然,却又在某些细节上周到温暖;他行事诸多考虑,却放任自己长途驱车见一个关系未明的女人;他并非热情外放之人,却完全不隐瞒对她的好感。 她不是不懂得爱情这回事,可惜缺乏丰富的异性经验,难以钻研出一个妥善的态度和方式面对他。 重点是她不是夜猫子,竟夜思考不是她的习惯,而这项人生习题又如此艰难,她真想掩卷放弃。然而那双直视她的琥珀色眼眸,充满着她不解的柔情,和难以撼动的力道,想来,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某种影响力拥有相当的把握。 她起身移动位置,决定与他并坐,安全地避开他的目光。 「我习惯早睡早起。」她说。 「我知道。」 「我现在头脑不太灵光。」 「看得出来。」 「那——你看够了没?」 「还没。」他答得很快。 她立时语塞,面有为难。「可是,我一定要睡觉。」 「没不让你睡——等等,为什么不是「想要」,而是「一定要」?」抓住了她的语病,他偏头笑问。 「……是习惯啊。从小,我妈就训练我,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遇到什么事,都要保持生活常规,千万不能脱序。所以,一个人再怎么伤心难过,或是兴奋,该做什么时就得做什么,不可以敷衍了事。小时候不懂,总觉得她无趣。我妈日复一日,过着平静规律的生活,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刻,比方说我爸提出分居,我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事都不曾让她茶饭不思,疏懒家务或管教孩子。后来慢慢才明白,她认为,让自己正常生活,才可以使那些意外显得无足轻重,才能有足够的力气过下去……」 第十七章 「面对我,需要很多力气吗?」 她想了想,「……不是力气,是勇气。」 「你担心什么?」 「担心……会让你失望。」 「那应该是我担心的吧?」 「是吗?既然担心,为什么还来?」 「比起担心,我更想见到你。」 一阵沉默,她垂下头,啃着拇指头,无言以对。 夜阑人静,空气中每一种声音都被放大了,入耳的除了壁钟秒针嘀嗒,还有两人略快的呼吸声。 良久,她轻声道:「佟宽,我得睡了,如果我睡着了,别叫醒我。」 「嗯。」 他以为她说的是回房入睡,却发现她一动也不动,就此依傍着他。裸露的臂膀微微触及他,他敏锐地察觉到彼此的寒毛擦掠过的异样感,而她只是静静地呼吸着,静静地阖上眼。长发垂散,他看不到她的侧脸。 不是太久,至少,没有漫长的感觉,她开始发出匀长的鼻息声,脑袋缓缓歪向一边,沉沉地侧压着他手臂。惊异之余,他维持不动,尽量不惊扰她。 她果真睡着了,当着一个向她表白的男人面前。这就是她处理意外的方式,绝不乱了生命步调。 她睡得十分沉,几分钟后,头颅逐渐无法保持重心,慢慢前倾,滑向他的前胸,小腹,最后栖止在他的大腿上。 这姿势有点尴尬,他稍微动手调整,让她面庞朝上。她一手屈放在耳边,一手垂落在地,不遮不掩的幼儿睡姿,让覆碗般的性感胸房轮廓尽收眼底。 他并未矫情回避这幅春睡景象,他有心探索她,她的任何风貌他都想悉数收揽,未来,他若想要她,也不会放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但他很懂得等待。此刻,他只希望她从他身上得到充分的信靠,而非犹疑。 那么,了无睡意的他还能做什么呢? 没有多少选择,他俯身贴住她的唇。 他睡得很平静,很沉稳,很宁谧。 这些美好的感觉纯粹是心情上的,所有的感官除了阖上的眼睛,其余不断地在接收外界的讯息。 他听到足尖跳跃和绳索击地的规律声音,闻到咖啡冲泡好的浓郁香气,感觉到有人数度将滑落于地的薄被重新覆盖在他身上。这些讯息交织出一个明亮的清晨,一章温馨的启页。 转扇在头顶上徐徐旋出微风,在他面颊上反复缭绕,让他一再沈浸于平和无虞的睡梦里。直到几股热气喷在面上,憋不住的嘻笑声一再冒出,他终于决定掀开眼睫,结束前所未有的好眠。 这一睁眼,他彻底的苏醒了。几张女人的面孔朝下俯望,张大眼好奇地观赏他,互相推挤着发出提醒:「醒了,醒了,去叫咏南。」 「咏南好像在顶楼晒衣服。」 「怎么让男朋友睡客厅呢?」 「我看昨晚吵架了吧。」 「那也不能这样,象话吗?」 此起彼落,无视于他存在地热烈讨论着。 他大概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后,迅速直起上身,两掌猛力搓了搓睡脸,抬起头和环绕身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 「你们让开一下,让开一下,别这样围在那里——」林咏南两手拨开人墙,转身挡在他身前,劝阻这群肆无忌惮的女人们,「你们先到后院准备材料,我马上就去。」 「咏南你平时脾气顶好,怎么这样对佟先生?」有人发出不平之鸣。 「我没对他做什么,你们别乱猜了!」她无奈地拍了下额头,大举双臂推开她们,还是不放心,跟随她们到后院后再带上门,三并两步回到佟宽身边。 一对上眼,佟宽立即感到耳目一新。她换上一袭白棉衬衫,牛仔短裤,长发绾在脑后,嗓音清扬,整个人简洁明亮,回复了他熟悉的愉快模样,浑身散发一股青春热力。 那个深夜里躺在他身上入睡,全然不设防的女人消失不见了。 他忍不住心生疑惑——一觉醒来,她会否脑袋重新开机,把几个小时前的一切记忆都消磁了? 「对不起,活动中心重新整修,我得在家里替她们上课,你不会介意吧?」 满脸歉意,彷佛忘了他是不速之客。 「怎么会?是我打扰了你。」他理解她不会为了他停课。 「不打扰,」她回头提了只旅行袋,送到他眼前,他定睛一看,正是他随身的简便行李。「我刚才到你车里替你拿过来的,我想你累了一天,现在应该很想洗个澡吧?」 他微愣,没有应声,等着她把意思表白完。 「我是说,你先洗个澡,换套衣服,就可以干干净净去上班了。」她笑着解释,见他似乎无法会意,只好接着提醒:「今天星期三,你不用到饭店上班吗?」 瞧她一脸认真,他打消告诉她他请了几天休假的念头,点点头。 她又端起一旁桌上的托盘,上面整齐摆放了一杯牛奶,一份简单的煎蛋土司,几片吉士火腿,一盘切片水果,配色写意,诚意十足。 「不好意思。我只会做这个,等你洗完出来就在楼上书房随便吃吧,你在这里她们会不专心。」她俏皮地伸舌,盈盈笑意轻易渗进了他的心。 他但笑不言,跟随她上了楼。 放下托盘,指示他浴室的位置后,她手背身后,不自在地瞟向他身旁的白墙,身姿局促,面泛红晕:「下班以后,如果不介意吃我做的不怎么可口的晚饭,再下山来一趟吧。」 「当然不介意。」 他眼神有力地捺过她的脸,轻拍她的面颊一下。她得到允诺,立刻闪身下楼,像多逗留一秒就会泄漏了什么。 他轻声笑了笑。 也许迂回了些,事情仍然依照他的想望前进。得到她的心不会太难,得到任何女人的心都不会太难,但至少有一点不同,林咏南,勾动了他想爱的动力,这动力能持续多久,他没有确切的答案,但跃跃欲试的渴想如此真实,如此罕有,他全然迎向这项崭新的开始。 所谓书房,其实只是一方以两幢书柜围成的静僻角落,顶多只有三坪,右手边是一扇绿漆木框长窗。因为窗外便是阳台,阳光轻松穿透水纹玻璃,照亮一室明黄。巷弄屋宇聚集,声息相闻,很难不注意到自身以外的动静。 垃圾车准时到达,巷口起了骚动,开门关门,邻里唱和,小孩奔跑,扰嚷一阵,但很快复归平静。 接着是货运车到来,换成楼下起了骚动,他走到阳台朝下俯瞰,林咏南快手快脚地将连夜打包封装的木作订制品搬出大门,让司机一一接手送上车,用力关上车厢门。 再来是邮差上门,递送挂号信件,林咏南匆匆拿了印章收信,纱门一再发出咿呀声响,然后戛然静止。 声声入耳却不刺耳,这是林咏南的生活伴奏。 他已经在小镇待上五天了,算不上休假,为免让她不自在,他白天上山进饭店视察,处理公务,和台北办公室联系,忙完后便下山,不拘时间,有时中午,有时傍晚,不事先告知,总是出其不意造访。 心情是跃升的,连带脚步亦是轻快的。从踏进庭院那一步起,他即不自觉地微笑,和她共度一天。 实际上只有半天,每次夜晚十点一到,她看看时间,不忘提醒他:「晚了,你得回饭店了,山路不好走。」她眨着眼看他,表情没有一点模糊。 不带一点试探的意味,她纯粹认为应该如此,他从善如流了三天。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拿了一瓶红酒佐餐,她不疑有他,一起喝得很畅快,话说得更多,笑得更频繁。 他以为酒酣耳热可以让她留人,没料到她像只定时闹钟,刚过十点,就直起身,开始收拾杯碗,「十点了,你该回去了。」 他帮着收拾,一边镇定地说着:「待会我若酒驾被临检,可以麻烦你来接我吗?」 「噢……」她像想起了什么如梦初醒。「糟,忘了,我们喝太多了。」 她歪着脑袋考虑,半晌说道:「好吧,只有这样了。」她看向他,「你介意留下来过夜吗?」 他净是笑,笑得她浑身不自在,渐渐红了脸:「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用最没有后座力的方式和他来往,如果他愿意配合,他们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处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拥有运动员的耐力,和手作工艺者的长性。 第十八章 她为他让出了自己的卧房,自己则暂睡在母亲过世前的卧房。薄薄一面木墙之隔,他几乎听得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脱下外衣换上睡衣的声音,她喝水的声音,上床时床架受到压挤的声音,酣眠的声音。仅仅是靠近,他想象出了所有的画面,并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两人相处,并非厮缠,有一半时间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无事。他借用她的书房,偶而会停下手边工作暂歇,舒展筋骨,顺便下楼探视。 他总是放轻脚步,在她背后窥望。她据于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进行木料裁切,大颗汗珠在额角渗出,她一再举臂揩汗,弯腰检视切割面,长久不发一语。偶而望着半成品凝思,才会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专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马尾在肩背晃荡,她完全将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块板材里,心无旁骛。 确认是心无旁骛,因为他有一次无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发出闷响,她竟动也不动,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惊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饿了吗?我马上去煮饭。」 他并不想烦扰她,直言上馆子打发就好,令他讶异的是她极为坚持,完全不想偷懒,钻进厨房努力为他做出三菜一汤。 他不懂为什么,老实说,他还挺想念巷口那家面店的在地风味,尤其当她的厨艺实在乏善可陈的时候。简言之,她不过是把食物煮熟,加上盐巴调味,她连基本的葱姜蒜如何搭配不同菜类的普通常识都严重缺乏,烹调功夫毫无层次可言。他想象得出她在国外那段学生生涯大概多以快餐解决民生问题,往后她的母亲和小姨应该没有训练她下过厨。 吃饭不是大事,不是非讲究不可,他只是爱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锅搏斗的模样,生涩略带笨拙,有时甚至滑稽,却又极其努力。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退出计算机画面,起身下楼。 厨房有锅碗细碎声响,显然有人要下厨了。他悄立厨房门边,无声观察。 琳琅满目的蔬果食材摊在料理桌上,红橙黄绿,新鲜硕肥,煞是好看。她没动手,只抱胸托腮,倾着头,盯着一本放在流理台上的书阅读,思索了一会还翻页,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页研究。 他好奇地凑上前,越过她的肩觑看,字体很小,看不真切。他不声不响抓起那本书,发现是一本家常菜入门书,不禁朗笑起来。 她并不尴尬,只是吃了一惊,「嗨,吓我一跳。」 「别忙,结了婚再看还来得及。」他打趣道。 「没有啦,只是奇怪为什么照着煮还是难吃。」她不解地摸摸下巴。 「谁说难吃了?」 「你啊。」她大方地答。 「我?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他不是把每样菜都扫光不留了么?这是对诚心下厨者的最大敬意。「我确信我不会说这种话。」 「你的脸说了嘛。」 「……」他哑口无言。 她叹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时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议,好像不太相信吃进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然后你慢慢嚼了几下,大概确定了就是这种怪味道,马上试着再尝另外两道菜,尝了几口,又皱眉,而且很困难地吞下肚。接着你举起筷子不动,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一副「就这样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对自己心理喊话,不到十分钟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饿,比较像是交差了事。我检讨自己怎么让人家这么难受呢?就觉得不努力改进不行啊。」 默默听完,他以一种新奇的眼神注视她。不久,他阖上书本放一边,将那些食材一拢放进水槽,扭开水龙头动手洗涤,一边说:「看了书不会有多大用处,其实掌握一些原则再加点变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过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会,你就在旁边看吧。」 果然就只让她在一旁观摩。 他开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于像餐厅大厨那般麻利奇巧,但顺当利落,不快不慢。从下油起,每一道程序就做一遍解说,并说明原因,让她体悟美味和无味的转折处发生在哪一瞬,「佐料颜色变微黄的时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顺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种食材的特性才不会弄错烹煮时间。火候随时调整,一种火候从头煮到尾一定会出差错,不像木头,躺在那里随你摆布,时间抓得精准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质量、鲜度有关。」 他手起铲落,不加思索,过程紧凑,姿态怡然。她看得目不转睛,默记心里,每完成一道菜便发出赞语:「啊,真好看!」她说的是他做菜的模样。 不过是家常菜,吃起来就是大相径庭。三菜一汤布上桌,她满脸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开始打开话匣子说话。也许常闷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机会便絮絮说话。 她音色清嫩,扬高时带着孩子气,笑起来嘹亮悦耳,低调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辜。她话题跳跃,没有定点,却处处透着趣致和欢快,和对人事物的宽容。 他话少,却爱听她说话,他没有揭露这一点,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难下崎的原因,听她说话就是主菜,可以包纳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时光。 「佟宽,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开身,可以替我接个电话么?」她边吃边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饭,这餐饭让她胃口大开。 小小要求,他应声好。 「佟宽,别对我太好。」她看着碗里细声说着。 「煮顿饭称不上好。」 她不再说话,收拾完毕后,径自走进工作室进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现身。他仍然借用她的书房计算机,解决工作问题。电话联系没断过,不到两小时电力耗尽了,琳娜的报告只进行了一半。 他替手机充电,改用网络通讯,室内电话却响起。他顺手接起,还未出声,耳边发出一串操着陌生语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断了一下,听起来是拉丁语系,极可能是葡萄牙语,他以英语响应:「你能说英语么?」 对方停顿两秒,回头和旁边的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串,有人把电话拿去,换个男人上阵,操着口音极重的英语:「我是凯文,南希在吗?」 「南希?」想来是林咏南的别名,他忙道:「她正忙,没办法接电话,有需要转告么?」 男人考虑了一下,干脆道:「好吧,告诉她,乔要结婚了,不知道她下个月十八号有没有空回来一趟参加婚礼,我们很希望她能出席。还有,她给的新电邮是不是错了,信都被退回,请她有空给个回音吧。谢了。」 他承诺对方,挂了电话,和琳娜继续进行业务讨论,半小时后结束通话。 他慢悠悠走下楼,喝杯水,晃进工作室,直接现身,她瞥见他,一眼笑了,脸上沾了几抹漆彩,一手拿着漆刷,「还剩一张,就快好了。」 他点点头,静待她把剩余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别置放在阳光可及处,脱下手套和工作围裙,举臂伸展腰身,「呀」一声,疲累尽现。 「刚刚接到一通电话,有个叫凯文的男人找你。」他如实转告。 她盯着他,一秒的僵硬闪过面庞,应了声:「喔。」 一个字,没了下文,她弯身收拾漆桶,动作明显变得迟缓。 「他说,乔要结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个月十八号能参加婚礼。」 她安静聆听,迅速地笑了一下,轻声说着:「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回头嫣然一笑,没事人一般,但转移了话题,「我全身脏,想洗个澡,待会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那里晚上看得到萤火虫,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做什么都行,你喜欢就好。」 他在书房等待,趁便收发电邮。 这一等,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着人。印象里,她并不是会花太多时间打理自己门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着湿漉漉长发和他兴高采烈地聊天,没一点见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门口,贴耳倾听。水花强力落地声中夹带着嘤嘤啜泣,哀伤逾恒。 第十九章 他轻敲门板,唤了她的名。里头的人听见了,关紧水龙头,水声和哭泣声同时停止。 过一会,门开了,她衣衫未褪,全身湿淋淋,头发不停淌着水珠,眼皮浮肿,鼻头红通通,狼狈得像只街角淋了雨的幼猫。 他两臂交抱,审看着她,她嗫嚅着解释:「我忘了拿衣服了。」 「你确定还洗得下去?」她的心事并不难猜。 「……」她手指绞拧着发尾,不吭气。 「你为了别人伤心,不怕我不是滋味?」 她低视地板,神色困窘又温驯,已没了激动。他垂眼盯着她好半晌,冰凉的表情一闪即逝。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为别的男人伤心,知道吗?」他抬起她的脸。 她被动直视他,他陌生的眼神令她错愕,瞳眸底色近似透明,缺乏温度。 「佟宽?」她有点迷惑,有点不安。「你在生气?」 他意识到了她的畏怯,立即恢复了和暖的笑容,似乎不想让她有思考空间,他低首吻住她,大掌紧紧扳住她后脑勺,让她无从回避。她吃了一惊,两手挡在他的胸前,念头快速摆荡在退避或是响应这个吻的选项间,像块没有反应的木头。 他的吻却愈来愈粗重深入,几近情欲的撩逗,绝非暧昧的试探。她的思考跟不上他的动作,只感到霎时不能呼吸,和不断扩大的心慌意乱。 却也不算害怕,不知道源自何处的信任,她相信他带给她的不会是越界的冒犯,他只是单纯表达出他的爱念。 但她还是结实吓了一跳,他出其不意腾出一只手,解开她的衫扣,探进她潮湿的内衣,掌握住她的左胸,没有半分迟疑。肌肤的完全接触如此猝不及防,她没来由地口干舌燥,喉咙发出的低呼声消失在他口中。分不清是他的吻还是他指尖的佻达爱抚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她险些站不住脚,他急t揽住她的腰,贴紧她,让她偎靠在他身上。 他持续亲吻她的颈侧,大胆侵略的手指在她起意推拒时,转移了阵地,绕至她身后,漫游在她起伏的背脊上,并且滑向她的臀部,她意识到他的企图,终于不得不开口,急唤:「佟宽,不要——」 他配合地收手,前额抵着她的头顶,双臂环住她不动,彼此的粗喘声渐行平复下来。她的耳根仍然奇异地在发热,身上的濡湿浸染了他的衣裤,他并不在意,两人隔着单薄的衣料感觉到彼此的身体脉动。 他的唇贴着她泛红的耳垂,耳语道:「别紧张,不会是这一次。现在,你的脑袋里还装得下其它东西吗?」他松开她,似笑非笑。 她整张脸爆红,扭身闪进浴室,紧紧关上门,隔绝他调侃的神情,深深吸口气,让居高不下的体温缓降。同时察觉了一件事——佟宽正用他的方法,一步步驱离占领她心绪的旧日影子,没有商量的余地。 华灯初上,胃还空着,佟宽已经喝完了一杯威士忌。 从落地玻璃窗外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灯火,胸口的低气压慢慢得到了抒解,可惜抽烟的欲望被这个私人宅邸抑制了,他的好友戒烟中,他再倒了杯酒。 「二十五年的布纳哈本,合你的胃口吧?」坐在一旁留了帅气胡髭的男人说道。「有人知道我今晚要和你见面,让我送给你的。」 他表情没变,视线倒是从夜景拉回到前方了,看向男人,「你见到艾伶了?」 「是啊,你多久没和她见面了?她瘦了一点,精神还好,看得出来是强颜欢笑,你心里在打算什么?她和陆优是没指望了,你这边如果又落空,运气不是太坏了点?」 「这不是运气,这是选择,一开始我就说过了,能给的,我可以给,不能给的,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没有毁诺,是她改变了初衷,一旦打破了默契,关系就没必要再维系下去了,久了只有伤害。」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没有陆优那层关系,你对她还有兴致么?j 佟宽转了转手上的酒杯,哂笑:「一次说穿了吧!没有陆家,我的确对许多东西兴趣缺缺。」 「这个你总有兴趣吧?」男人从身上掏出一份表件,在吧台桌面摊开。 他瞄了一回,笑了。「成果比预期的好,都转到帐上去了?」 男人点头:「还是你眼光好,陆晋要是知道他搞错投资对象,肯定扼腕。」 「威廉,他已经扼腕,但还不够,」他放下酒杯,阴沉之色乍现,「还不够,他还需要再一次扼腕,陆家的人总是很难学到教训。」 威廉愣住,揪了佟宽好几眼,「你确定?这机会并不容易找,上次那位被陆晋奉为上宾的技术顾问要不是刚好看上我大姊,哪肯帮这个忙?」 佟宽沈吟着,脸略倾三十度角,一手撑在太阳穴上,睫毛略垂,阴影成扇,鼻梁削挺。威廉想,这张引人侧目的完美面孔,即使正琢磨着如何掘个巧妙的坑让猎物陷困,眼神依然澄明笃定,从未疾言厉色。 「他们眼里只有自己,应该要感受一下别人的感觉。」语气清淡,像谈论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听说他成立的那家纸上公司忙着买进大笔结构债券,连结目标猜猜看是什么?达通!」 「达通?」威廉愣了愣。「那不是你们自家的公司?你们不是想对外进行并购?如果成事了股价可不得了——」 「是啊,得麻烦你了,这里面总找得出一件有趣的事。」佟宽好玩地笑了。 「那倒不困难,你想做到几分?」 「做到有人心痛为止。」他沈声道,直视好友,深邃的美目奕奕,与金黄色的酒液相映衬。 威廉跟着倒了一杯酒,摇晃杯底,「这定义太模糊,重点是,佟宽,别忘了,你也算是陆家人,这玩法可怎么拿捏啊?」 一直以来,他以能不能得到乐趣为拿捏量尺,以过足了瘾为收手标准,所以,气定神闲就成了很重要的条件了。唯有气定神闲,才能长久等待,做个够格的旁观者。庆幸的是,他要求的东西一向简单,他并不贪婪,他也乐于低调,适时让别人得到荣耀,他出手大方,因为他对一般人普遍在意的事物多半不在意,他更不耽溺,这样失去时才能一笑置之。 现在,他坐在自己的真皮椅上,并未起身,淡淡地微笑,和不请自来的老董相望。对方从踏进他的办公室起,不过喝了口热茶,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开场白,即沉默以对。 他好整以暇打量着对方。不过半个月,对方似乎老了些,难掩疲态。 「部门会报刚结束,我这里没什么人事问题,上一季的数字也达到标准,不知道您老有什么可以指示的?」他慢条斯理说道。 「佟宽,你明明知道你的问题从来不在工作上。」对方抬起头,清绪终于显现在精锐的眸光里。 「这话是褒是贬我真听不出来,看您脸色不太痛快,应该不是来颁奖的吧?」 「不准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老董手指着他,口气严厉,「你到底在想什么?范尔晶和陆晋的事两家早就说定了,你非得要插一手?就算这事没公开过你也该有耳闻,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年怎么——」 「我从前是怎样?您有印象么?」他轻轻笑了几声,离座走到满脸愠色的董座身边,拍拍对方的手背,「别动肝火。好吧,我待会就告诉范尔晶,有人为了她的幸福着想,请她别三心二意,好好等着做陆家媳妇就对了。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佟宽目光如炬,盯着眼前和他有万般牵系却比陌路关系好不了多少的男人,他的心,从未有一刻这般坚硬过。 「你要什么?」」怒容转为讶异。这几年,佟宽除了被动接受公司安排之外,从未要求过任何实质利益。一度让不少人以为他志不在此,如今他终于开口了。 「我要一席董事。」 这个答案始料未及,老练的董座也不免怔住。「当真?」 「真的。」他始终保持微笑,「一口价。」 「为什么现在才提?」 「想通了。」 「我能相信你么?」 「拭目以待吧。」 「我得考虑,这事可不容易。」董座起身,习惯性拍拍袖口。「台南那家饭店想办法买下来,交叉持股也行,我再跟董事会提这件事。」 第二十章 「果然和您谈交易比谈交情顺当多了。」 「佟宽——」两人极近地面对面,所以放低了音量。「我说过,别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对得起你母亲。」 他摊摊手,状似认真。「如果她认同,我没意见。」 这句充满讥刺的戏谑话再度惹恼了面已绷紧的董座,门一拉,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人一走,他纵声笑起来,笑毕,又陷入了沈思。 手机响了两轮,他才回神,不加思索擎起接听,耳畔立刻响起悦耳的清朗嗓音:「佟宽,是我,你能出来一下么?」 他登时哑然——林咏南竟主动找他了? 自中部回来后,纵使两人关系更进一步了,每天总要他亲自致电,才能听见她愉快的声音。这一段关系,能确认的是她心里是有他的,否则不会在他随意开启了话题后,接下来一、两个小时几乎由她独占发言说个没完。 也许是异乡旅居的岁月不算短,仔细听,她说话有种上扬的腔调,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不管是报章上的八卦奇闻,或是今天遇见了谁,看了哪本小说,天南地北俯拾皆是,十分起劲。她的好奇点和别人不同,说出来的观点很有意思,又善于铺陈埋梗,引人入胜。他边听边笑,有时笑得前仰后合,她会突然噤声,纳闷地问:「你真捧场,有这么好笑吗?」 她不知道,在整晚言不及义的觥筹交错后,她的话语宛如天籁。 然后,午夜时间一到,无论是否他仍然意犹未尽,她准时收线,绝不牵拖——「不行,要睡了,明天要帮晓庄顾店半天,很够朋友吧,不算时薪的喔。」、「我明天得早起,要和妈妈们去踏青采果子,羡慕我吧。」、「我要上床了,今天忙了一天赶货,腰很酸,很苦命吧。」……不同的理由,相同的目的,说完,以明快的语调和他道晚安,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旖旎情话。 百思不解的是,她几乎从不主动来电。他试过隐忍两天不去电,夜晚静悄悄,她可以无声无息,不发出任何讯息。隔天通上话后,她活泼如故,接续上回未完的话题,彷佛消失的两天并未存在过。如果不黏腻是项好情人的必要条件,林咏南绝对会是首选。 但,总少了点什么?再更多一点,更多一点,他希望她主动向前,毫不犹豫。 算是一种心念的回响吗?她来了,在同一个城市里,带着恒常愉快的气息。 「你在哪里?」他不自觉嘴角含笑。 「我在——等一等,我看一下路标……」她说了路名,他掂量一下,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你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想请你帮个忙。」口吻带着抱歉。 她难得向他开口求援,她惯常自食其力,能令她烦恼的不会是小事。 他一口答应,吩咐琳娜取消下午的行程,匆匆离开办公室。 那是一个十字路口转角,烈日下,她以手遮阳,张望着左右来车,肩上斜挂着一个背袋,手挽一个行李袋,看起来刚到不久。见到他的车驱近,她咧嘴一笑,欢喜地迎上前。 她主动钻进了副驾驶座,带进车厢一股热气。满头濡湿的汗,一置身在凉意宜人的空间里,她长舒口气,像是晒了许久。 她脸又晒黑了些,衬得双眼更黑白分明。他取了纸巾,替她揩汗,她接过手,不烦劳他。看着他,她眯眼笑,还是全心全意的。 「对不起唷,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可是我急着赴约,快来不及了,真的要麻烦你了。」她快速地说,不等他反应,从肩上卸下背袋,拉开拉链,左右分开。 他不明所以,凑近俯看,呆住。 一团灰色毛绒绒探出头来,发出幼嫩的呜鸣,两只前脚不停攀抓,试图爬出袋口,粗短的脖子上挂着小巧铃铛。那是一只幼犬,她竟随身携带一只幼犬,而且随意塞进背袋里! 依身形和灵活度判断,大概仅三个月大小,他惊讶万分:「哪来的狗?」 她一脸尴尬,无可奈何地耸肩,「不知道啊,我一下车就看见它了,在马路上乱跑,车好多,我怕它被车压到,只好抱起来站在走廊那里,等它的主人找来。你看,它挂铃铛,是有主人的。可是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没半个人理我……太小了,不能丢下它,可我要去的地方又不能带着它,所以……麻烦你……」 「你的打算是——」 她一股脑将背袋塞进他怀里,笑嘻嘻,「你带它回家好不好?先关在阳台也行,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事的,我保证不会麻烦你太久,真的——」 「够了。」他伤神地搓搓额角,打断她的口头承诺,「我会带它走,如果你晚上不现身,我明天就把它送去收容所。」 她愣了愣,「呃,会的,我一定会去。」她怜爱地拍拍那颗努力钻出袋口的毛绒绒,「那我走了。」她笑看他几眼,急急跳下车,越过马路,消失在车阵里。 他呵口气,思索了一下,把背袋放在副驾驶座,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琳娜,半小时后到停车场等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放下手机,他拉开背袋拉链,两手一捞,将那只鸣叫不停的幼犬高举观看,若有所思起来。 他听见门铃声。七点半,不算太晚。 门一开,她亭亭立于门外,展开她的诚挚笑容,一口皓齿十分耀眼。 「没骗你吧,我来了。」她眨眨眼,头往玄关一探,东瞟西巡。 「在客厅里呢,玩累了。」他让开一侧,让她进来。 她快步走到客厅,低头寻觅了一下,在茶几地板一角看到了那团趴伏成一球的小狗,蹲下身伸手温柔地抚摸灰色被毛。 「下午带去检查过了,没有植芯片,找不到主人,打了疫苗了,耳道有点轻微发炎,其它都好,是只小型雪纳瑞。」他在一旁说明。 她点点头,瞥到不远处角落有座新置的狗屋,里面放了狗粮和水,她偏头仰望他,轻声道:「谢谢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的笑容有些飘忽,有些疲累,眨眼间他瞥见了那双眸子浮现出水光,他拉起她,定眼瞧她的脸,「你太客气,你老是很客气,搞得我也只能对你很客气,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今天上哪儿去了?你不说,我就找上那位年轻有为的律师,我总有办法知道你的事,但我想先听你说。」 她低眼不语,考虑了一世纪之久,然后说:「可以借我计算机么?」 他带她到餐桌前,把随身笔记型计算机打开,抱臂冷眼旁观。 她默然坐下,上了网,键入几个关键词,展开捜寻,画面立即光速传来数十万项连结,她转动屏幕,让他方便观看整个画面的标题。 他快速扫视,不解她的用意何在。那是两年多前的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集团掏空案,上了一段时间新闻头条,当时起诉了几个公司相关高层主管和负责人。 冗长的诉讼过程,终至热度退潮。最近一审判决结果就要出炉,仅占了报上一小块版面说明,除了血本无归的投资人,一般民众早已淡忘。 「你想说什么?」他站着不动。 「这位前阵子被收押的执行长张岳欣,就是我父亲。」 佟宽平静地俯看她,异色眸瞳微微晃动,似乎正从她的神色里确认了这桩事实。不久,他伸出食指慢慢划过她的腮,神情近似百无聊赖,「那又怎样?」 林咏南揣想过他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每一种都令她怯步不前,她对他的了解太过依赖直觉,有时反而摸不着边际。眼前他的轻率回应即属此类,好似她的冷笑话当场失灵,她一时呆愣,不知如何搭腔。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爸不是什么万人景仰或人人称羡的大人物,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不是也这样过下去了?」 「他是经济犯——」 「就算是杀人犯也一样。」 「……」 「你每次北上都是为了见他?」 「……是,他一直都不肯见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要亲口听他说。今天他终于答应让我见上一面,他变了很多,但是什么都不愿多谈,只说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以后别出现在他面前。」 「那就照他的意愿做吧,何必造成他的困扰?」 「……」 第二十一章 她怔望的姿势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开始酸刺,赶紧掉转视线,揉揉颈项。她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内心继之涌塞的迷惑却盖过了侥幸。 她当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尽了力气避免太快爱上他,不就是担忧他的反应么?没有永远的秘密,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么一天她必须揭露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丑闻缠身的父亲的确令她感到侥幸,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让她有种穿花拨雾后依旧朦胧未明的感觉呢? 她托着右腮发呆良久,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温和地说:「好吧,我的反应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我不在意这些事,你不用太担心。」 她专注地凝视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温热,潮湿起来。不是那美好的轮廓触动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测知的用情,让她胸口一阵轻微酸楚。她弯起了嘴角,叹道:「你真这么喜欢我啊?」 「我真失败,你现在才知道!」他也学她托腮,眉眼充满嘲弄。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叫张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个名字。」她描述了一下两个不同的字形,「知道谁取的吗?」 「你爸,他希望接下来你会为他带来弟弟们。」他不经思索道。 「佟宽,你偶而可以反应慢一点吗?」她噘嘴道,「不过,两年后,我真为他陆续带来了三个弟弟,可惜不是我妈办到的,是我爸的秘书。我妈在生我时伤了身体,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们因此分开了,你母亲后来替你改了现在的姓名。」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妈很坚强,从来没有对我埋怨过。她自始至终不要求半分赡养费,她是个小学教员,不靠我爸,有倔强的本钱。我爸是巴西华侨,他后来带了新家成员回乡接掌我爷爷的生意,我妈不愿意跟过去,适应新环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我爸忙事业,后来也很少和我们见面了。一直到我中学后,也不知道我妈想通了哪一点,千里迢迢带着我投奔我父亲,在那里过起新生活,或许她认为,和我爸赌气不该犠牲孩子的权益,也或许,她的恨那时才发酵,她不想让我爸好过。 我不了解她,她一向不多话,害怕吵闹。后来,两个家在那个镇上隔三条街,维持了许多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我爸扩展了事业,又回到台湾来。」 佟宽对于张岳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张岳欣极为低调,给外界的感觉冷静寡情,在业界短短几年便声名鹊起,夹带了雄厚的祖业大肆入股几家濒危的科技厂,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错估市场抑或内部派系争斗,竟演变成人尽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后,你们不放心,也跟着回来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面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时间,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的父亲……他和我之间,一向很淡薄,这件事发生后,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他,如果,他肯给我一个理由,说不定……说不定我可以释怀……」言谈间,佟宽数次捕捉到几许泪光在她交睫时闪现,却始终汪在眼眶中,没有掉落。 一个不习惯将哀伤轻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当未能抵御时,她便以笑代之,彷佛只要还能笑,所有的问题终将变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时光里,真不知是她母亲的教化结果,还是乔的影响? 「理由,能证明什么吗?」他沈吟一会,柔声问。 「……」 「如果你爱一个人,会因为这个理由,改变你的初衷吗?」 她目不转睛看住他,紧抿着嘴,不发一语。 他承接着她的惶惶注视,不改慢条斯理的语调:「能被改变的,不是真爱,任何理由,都只是你想恨他的借口。但你根本恨不了,咏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里没有你们母女俩,所以不厌其烦找他,希望他给你一个十恶不赦的理由,好让你下定决心不再牵挂他。 我肯定,张先生做决定前,并没有要你们承担,他甚至不在乎评价,做了最坏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许别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为什么?」 她呆了一晌,缓缓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头,含糊道:「你一定要这么直截了当吗?我总可以做点努力啊。」 「徒劳无功的事又何必费尽心机?让我再猜猜看,这应该是你妈过世后,你还留下来没回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让你对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 她暗讶不动,但他察觉到了她身躯有一秒的僵凝。 「佟宽,你希望我怎么做?」 「爱我。」 「……这也可能徒劳无功啊。」她叹息,把脸埋在他肩窝里。 「你这么说,不过是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吧?女人。」 她倏地拉开上身,一抹淡红爬上耳根,她此刻才领略到,自己有多不习惯情人间的私语。 他再次拉近她,贴着她的耳道:「你现在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不想——」她脱口反应,尴尬万分地看着他,「我是说,不是现在,那个,小狗在地板上尿尿了……」指着沙发旁刚出现的一滩尿渍。 他回头一瞥,懊恼地揉着额角,「……我从不养小动物的,就是怕麻烦,这只狗让我清理了一下午的地板,你现在可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吗?」 她立刻咧嘴笑了,笑进心坎里,笑出让他心动的一脸粲然。 他以稳定的步伐走出电梯,一路上擦肩而过的公司员工行色匆匆,偶而交头接耳也特别压低了音量,部门主管从会议室快步走出,分别回到个人办公室。 现在才上午九点半,会议刚要开始,不可能提前结束。 他走向办公室,琳娜已在里面等候,一见到他立即迎上前报告:「经理,早上会议取消了,老董只召见了陆晋先生和几名投资部门主管,现在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必做,我心里有数。」他淡淡应道。「这两天厂商会议都安排好了么?」 「大致上都安排好了,只有周昌……」她适可而止,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周昌怎么了?」他面不改色。 「周昌的范小姐说,你亲自和她约时间吧,她的时间你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继续和她讨论下一个事项,心情不受影响。 佟宽从不论及私事,也绝少把感情带进公务,但琳娜生性敏慧,上司的生活秩序变动了,自然是有人影响了他。 他南下的行程增多了,冰泠的表情柔和多了,酬酢大为减少,部属能代替的活动绝不主动出席。令她大为讶异的是,他竟然为了一只朋友交托的小狗大费周章,请她带去动物诊所做例行检查,打齐疫苗,买妥器具狗粮。 佟宽并非寡情之人,但绝无热情到自找麻烦的地步,尤其是养狗这回事,她很清楚那不会是他的选择。 一年前,她记得那是陆家的家宴,他是座上客,她为他专程送去遗忘在公司的礼盒。他当时站据庭院一隅等她,冷眼注视一群陆家孩子在逗弄一只威昂的杜宾犬。她凑兴说了两句:「这狗养得真好!经理也喜欢吧?」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他直言,停了几秒道:「我曾经有过一只狗,很乖的一只小柴犬。」 「柴犬的确很可爱,又忠心,那是很棒的经验吧?」 「不怎么好。」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养了半年,就有人弄死了它,只是为了恶作剧,图一时之快。」 「嗄——」她接不下去,很后悔开启这个话题。 他却笑了,「不过那个人很快付出了代价,他手臂骨折,石膏打了好几个月。」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身旁那张漂亮的侧脸找不出情緖的痕迹。 「所以我从此不再养狗。」这是他当天的结论。 但他为了某个人打破了原则,她尚无天真到以为某个人是他的男性好友,然而,也不会是范尔晶,她想象不出来「某个人」的形貌,侈宽的心思严密封藏,谁都无法一探究竟。 筹谋检讨了几项工作计划,他接了个电话,面色略变,琳娜示意先退出办公室,他颔首,门阖上后,他出声:「我知道有困难度,没有困难度的条件您怎会放在心上?董事长。」 第二十二章 「佟宽,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董事一职不是凭我一句话就可以促成的。」 「是吗?那就算了,我从不强人所难。」 「陆晋最近出了点麻烦,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他放声笑起来,「别生气,我这边答应您的事一定做到,我是个守信诺的人,这一点和陆家人有很大的不同吧?」 「……重划区那块地就让你主导吧,这点其它人不会有意见。」 「我对盖房子没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了?」 「从小您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当然不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了。」 「……」 「老董,我闹着玩的,我要来董事做什么?和您对着干么?」 「……」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他敛起笑意,稍事一想,拿起手机拨出设定号码,对方没有浪费半秒,立即接听。 「见个面吧,就在你公司地下楼咖啡厅,十分钟后见。」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彻底,更淋漓尽致的,像之前一样,而且毫不困难。 当他走进约定的咖啡厅,看见那张充满企盼却又万分隐忍的秀气面容时,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无法忽略的是另一种没有过的心情,他同时对这种游戏感到意兴阑珊,那让他步伐惫懒,笑容浮躁。 他拉开椅子,但没有坐下。范尔晶疑惑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亲自告诉你,我们不能再单独见面了。」他柔和又清晰地宣示。 「……」她张大眼,没有预料会听到这句话。 「这样对你,对陆晋都好。」他含蓄而简短地解释。 「……对你呢?」她脱口问。 「我?」他轻笑,「你不了解吗?我从来就不是该被考虑的对象。」 「……」 她能说什么?她甚至不能证明这个男人对自己有何情意,她耳闻过他和陆家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她并不真的在乎,她真正心烦的是这段时日不能停止想到他,想到连陆晋的电话都刻意漏接,她就快要乱了方寸。 他看了看她,忽然弯身俯首,在她颊上轻触一个吻,「再见。」 她呆愣不动,头一抬,想说什么,他已转身离开,没有迟疑。 一吻已足够,佟宽收起笑意。 没有意外的话,这个吻将会产生他预期的后座力,那才是他要的不是吗? 他取出随身皮夹,抽出一张肖像旧照,指腹抚过影中人笑盈盈的眉眼。他端详得很仔细,努力想看进女子浅棕色的眼底,确认无论他怎么做,她都能深切明白,即使不明白,也能给予谅解。 像林咏南。 或许爱来的时候,是在静悄悄间发生的,像每天清晨落入屋里的日光,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移转,一眨眼,便情意深植,流淌在每一个角落里。 每一个角落,都有佟宽曾经存在的风景。他闲静自若地走动,平静地阅读,随性地小憩,安静地注视她,整个人像是一面澄蓝无风的长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少有起伏波动。偶而皱眉,多半是为了那只已被她正式豢养的小狗,只要狗儿啃咬家具,在抽拉一地的卷筒卫生纸堆里翻滚,而林咏南又忙得视而不见时,他才会忍不住皴眉。 回到镇上,她便回归寻常步调生活,即使他持续上门,夜宿在此,咫尺之距,经常两人各忙各的,没有对话,屋里唯一的响动是机械操作声。半天过去,她直起腰回了神,才想起另一个人。走出工作室,有时发现他就这么在长椅上睡着了,有时看见他在书桌前伏案疾书工作计划。他少言不爱热闹,彷佛整个人和周围静谧的空气融为一体,彷佛他才是这屋子的真正主人,凝视他的身影,总是令人存疑,这样一处平常僻静的所在,如何牵系住年轻的他? 他几乎从不告知她到来的时间,似乎认定她永远不会消失,他想看便看得见她。他拥有一把复制钥匙,给予他进出的自由。他兴之所至,不受限制,有时候是凌晨,有时候是夜半,从来不在日正当中,他喜欢在宁静时分出现在这栋屋子里。 她生活规律,却不介意他的随心所欲,他忙的时候半个月造访一次,得空时隔几天便出现,无论临门那一刻是否心事重重,或面色凝重,踏进宁静的客厅,听见她忙碌发出的声音,他很快就能抽离出交织的情绪,安适在有她的空气中。 不谈工作,不谈社交关系,他巧妙地避免了某些纷杂‘敏感的话题,她亦绝口不问。他喜欢说什么,她听什么;他想让她知道什么,她就了解什么。 他曾经出示他母亲的一张旧照,三、四公分见方,存放在皮夹里,小心地护贝珍存。一名容颜极为清丽的混血女郎对着镜头快乐展颜,穿着如一般大学生简单,白衬衫,七分牛仔裤,身形窈窕,十分俏丽青春。 「好美啊!」她由衷发出赞叹,领悟了他俊美的基因来自何处。 「我五岁时她就车祸去世了,我对她印象不深,她是中英混血儿。」他说,这是仅有的描绘,自此不再提。 「那爸爸呢?」她很自然地问及。 「他另外有家庭,我们关系普通。」说时语气平淡,不多着墨。 这样模糊的家庭简介她没有意见,她的关注点是他随身携带的竟是亲人而非某任前女友的照片,这小小举动令她一整天心情莫名地愉快。 佟宽隔绝了与她无关的一切,保有了只属于他们的纯粹和谐。 和谐的光景容易让人对未来产生明亮的憧憬,将内心的隐忧冲散,她慢慢愿意与他相偕出现在镇上,承受街坊邻居臆测和打量的目光。一般餐馆小店还好,那些镇民都算朴质友善,佟宽外形出色,多瞄他两眼可视为自然现象。咖啡屋就不同了,两人连袂上门一次后,她再也不愿尝试被那些年轻店员围观的滋味,以及一再的揶揄。 「原来咏南的胃口这么猛!」此话一出她立刻沉下脸奉送个大白眼。 「难怪都不来店里帮忙了!」她分辩要赶出货,请晓庄作证。 「看样子应该有人鱼线吧?」有人趁乱飘出一句,她马上反击:「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有马甲线。」 「这么低调也对,万一以后带来的质量每况愈下,不是要解释半天?」这几句是晓庄说的,她听毕五分钟内喝完咖啡,决定带佟宽逃离。 两人走在街上,佟宽净是笑,没有一丝不自在,只说:「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宁愿自己下厨也不愿出门上馆子了。」 她走在前头,两手背在身后,噘着嘴不作声。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打趣道:「怎么办呢?大家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看来你非得嫁给我不可了。」 她顿了一下,脚步有些凌乱。这是他第一次提到有关两人的未来,尽管带着玩笑成分,她不免心骤跳了几下,回头笑道:「快回去吧,芬达在家没人管,不知道又会咬出什么东西来。」 她把狗儿取名芬达,那是她吃批萨时一定要搭配的果汁汽水名,他头一次听了嗤之以鼻,「取得好,这只狗就像是香料色素和一一氧化碳的廉价混合物,好看,但没什么用处。」 「它还小嘛!」她心虚地替芬达说话。 如此费心照料,这只狗却毫无看家本领,是只人来疯,且好吃,一个月不到已圆滚滚。奇怪的是特别黏缠佟宽,一听闻他入门的声息,从不胡乱吠叫,总是雀跃万分地奔跳迎接,扯咬他的裤管,想尽办法偎在他身上,赶也赶不走。 芬达饿了,芬达该洗澡了,芬达得散步了,芬达不见了……芬达是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最好借口。 在面对感情上,紧要关头,她有着迥异于开朗形象的内敛,有时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回避,这一点,形成了她殊异的风格,有别于他以往的经验。 因为理解,他笑意更浓,大跨步赶上她,执起她的手,并肩前行。 握紧的手如此实有,她悉心感受他手指的形状和力道,掌心的温热,每走一步,就握得越紧。 落日余晖晕染了天际线一片霞光,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向他,他身上泛着一层橘红色薄彩,正昂首观望天色,她不再言语,却满腔柔情。 日后她回想起这一刻,就像一幅没有落款的油彩画,深深镌印在记忆里。 第二十三章 室内电话和手机此起彼落响着,像急迫的交响曲,非把他催醒接听不可。 他眯着眼摸索到床边话筒,隐隐感觉天色未曦,但闹钟直指九点,难道今天是坏天气,阴霾遮蔽了日光? 「别睡了,还有心情?」威廉中气十足的醇厚嗓门带着调侃。 「怎么了?」他含糊回应。 「半夜才回来的吧?真不够意思,有人传闻你最近出差都不在饭店过夜了,反而在小镇上流连忘返,是看上哪家名产店的妹妹了?也不透露一点?」 「一大早吵醒我就问这个?」他没好气。 威廉笑了一阵,声音忽沉:「今天开会的时候听就好,什么也别说。」 「……」 「如果消息没错,你们董事会就快有动作了。」 他靠着床头坐直,思路陡然清明,「是你做的?」 「不全算是,是陆晋胡涂,整个纸上公司套利作业原本完美无缺,他这小子不知足,其中一亿没汇回公司帐上,不知到哪个私人账户去了,有人捜集了帐目数据,直接把数据寄给了几位董监事,你以为会有何结果?」 「你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法务之一是我女友父亲的门生,经手了大部份案子,我们易家和陆家长期竞争关系,没有人不知道,这次你得好好谢我。」 「……」 「怎么,不会心软了吧?坦白说,这资料可是在手上等了一个月,陆晋没动静,看来不打算吐出来,才寄出去的,而且只给某位和陆家交好的董监事,算是你们自家人,没对外检举。兄弟,我替你拿捏了,没让他吃上背信罪,给个教训罢了,你有意见吗?」 他望向渐明的窗外天色,轻声道:「没有,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睡意尽失,他跃下床,梳洗整装,喝了杯咖啡,出门驾车,动作有条不紊。 一进办公室,琳娜满脸紧张启口想说什么,他抬手示意,「我知道。」 「——会议结束了,他们暂停陆先生的职务了,这次很严重,老董没说话。」他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轻松自如地走在公司走道上,第一次带着意识感受女职员投向他的暧昧眼神,第一次微笑响应她们,并且看到受宠若惊的反应。 走道尽头,陆晋匆匆走出私人办公室,背后跟着几名主管,向他正面走来。 一贯的西装笔挺,铁青着脸,紧闭薄唇,目不斜视。两人擦肩而过,一样高大,一样不为人知地绷紧神经,回过头,佟宽遏止不住地笑了。 陆晋全身僵硬,乍然停步,激忿目光与他对上,那些部属机伶地先行,独留上司与佟宽对峙。 「放心,我走了,也不会是你。」几乎是咬牙切齿。 佟宽耸肩,「对!还有陆优?听说最近忙着搞定他的新女友?」 陆晋扳住他的肩,欺向前凌厉地瞪视他,他眼也不眨一下,坦率回视那从未有过善意的眼光。 「别让我知道是你,你手上的牌没你想象中的多!」陆晋克制地松了手。 「就是我。」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陆晋一呆。 「不用怀疑,就是我。」他轻描淡写地供认,却笑逐颜开,帅气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面庞偏斜四十五度角瞅着对方。通常,那会是令女人迷惑,男人为之失色的姿态,然而他亟欲表达的仅是全然的轻蔑,一瞬间倾泄而出。「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并不算委屈,不让你下台,将来经营不善,苗头不对,你也有样学样,来个一举掏空,倒霉的就是那些股东了。」 陆晋错愕至极,尚未回神,佟宽好整以暇打量他,「我想,加上这件事,范小姐必然义无反顾向她父亲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了吧?」 他转身迈步前进,打消了造访董座办公室的念头。背后传来一声怒吼,他反射性回首,太迅疾了,没有闪避余地,挟带狂暴愤怒的拳头击向他的脑门,他直挺挺倒地,聚拢的惊呼尖叫声完全隔绝在他的意识之外,只剩下留白。 琳娜拨开人群,惊恐地扶起他,高喊:「还不叫车——」 她入睡了多久?没有概念,也感觉不出时间性,因为黑暗中看不见时钟,所以浑然不知此时此刻。 但窗外泼墨似地黑,猜测仍是半夜,她很少就这样无端半夜苏醒。她小心摸索到床头的玻璃杯,撑起上半身喝下整整一杯清水,然后渐渐明白过来——有另一个人在房里,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她是被那双有力的注视唤醒的。 猛然回头,幽微的天光勾画出那个人熟悉的形影,她先是惊愕,继之松了口气,绽出甜笑。 「以后不准这种时间上门,你吓了我一跳。」她扭开床头灯。 他放下行李,坐在床畔,温柔地看着她。 「不想等到明天。」他说,继续盯着她看。 她一头松乱,歪着脸蛋,半眯着眼笑,表情仍有酣睡过的慵懒,贴身衣物只是简单的细肩带短恤,肩带一边滑落,灯光晕黄,映照着发丝遮掩不住的圆润肩头和锁骨下的年轻肌肤。 「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他捏捏她的颊。 「就知道你心好,邋遢都说自然。」她掩住脸,又拿开。「没关系,想看就尽量看吧,免得以后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他笑。 「芬达呢?」难怪异常安静。 「暂时关进它的小狗屋了,它快把我裤管扯破了。」 他凑近她,捏住她下巴审视,几天不见,他总是这样端详她。距离近,她忽然看仔细他的脸,拨开他额前的垂发,惊问:「额头怎么了?」 眉心之上,有一小片未化开的瘀青,可能发生有一阵子了,虽已无浮肿,显然是外力加诸的结果。 「不要紧!」他抓住她的手。「没事了。」 「那个家伙怎么搞的?老是动手,他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她激动地跳下床,绷着脸,「得想想办法!」她没有忘记陆优那副恶狠狠的凶貌。 他扬眉,也不解释,逗趣问:「能想什么办法?」 她坐了下来,托着腮,蹙眉苦思,不久,悄悄瞄他一眼道:「暴力的人其实也怕暴力,我们也打回去吧。」 「打回去?」他瞠目。 「是啊,不过你不能出面,我们想办法抓了他,蒙上他的眼,我出声就好,再给他一拳,给个似是而非的警告,让他猜上半天,不敢轻举妄动。以前常有小流氓到乔的车行闹,乔那帮朋友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他们出手狠多了,我没打过人,不知道效果怎样——」她说得正起劲,发现他神情异样地看着自己,立即干笑两声,讷讷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老想着乔,我经验不多……」 「没误会,」他失笑道,轻搂了她一下,「你想为我对付一个大男人,我很感动,不过有些时候某些人使用拳头,是因为害怕失去,不一定修养不好。」 她俯首沉吟,低声问:「你让他失去什么?」 「他以为永远属于他的东西。」 「唔……听起来很玄,你大概不会想告诉我来龙去脉吧?」 「会的,可不是现在。」 「但是……我现在就想知道耶。」她偏头看他,圆圆眼晴十分认真。 「不用担心,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现在是半夜,不谈这个。」 「佟宽……」她低唤了一声。 「嗯?」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你,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不来了,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会……会不会……」她语塞了,因为那说不出口的莫名隐忧,以及不习惯在爱情面前,自己的日益渺小。 他低下脸,没有回答,只啄吻身旁的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展眉有了笑意,叹息道,「知道了,我相信你。」 他依旧未停,顺势握住她的肩,吻向她的颈侧,她因酥痒而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掩住他的唇,「我说我知道了……」 他听若未闻,攫住她的手,渐渐将她推倒,陷进被褥里,原本玩笑似的蜻蜓点吻转为炽热的深吻,从她的唇到她的肩,她的胸口,一路下滑。她笑不出来了,意识到他的欲念,开始紧张起来。 第二十四章 她与他频繁来往这段时间,同一座屋宇其实拥有个人空间,亲密生活但从未越界,除了唯一一次他别有目的的试探外,他未再开口要求。那些平实无波的生活让她自在地展现真性情,毫无压力,而他也极其自然地与她配合无间。她不是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刻,但佟宽每次来到这里,似乎纯粹想见到她,并无他求。 「佟宽,你怎么……」她屈起上身,抓紧胸前就要被扯褪的唯一恤衫。 他捧住她的脸,爱怜地亲吻她的额,眉心,轻声道:「没怎么,只是想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事。」 「想了很久?」她十分讶异,他一直令她产生一种错觉,这样单纯的互动关系是让他们持续下去的原因,他喜欢她是因为两人在实际生活里难得的合契,而非亲密关系的新鲜感。 「是啊,你不会以为我从来都没想过吧?」 「……」 「怎么这样看我?有什么不对吗?第三次遇见你时我就想过了。」他直言,双唇贴上她的锁骨。 「你——真大胆!你对女人都是这样的吗?」她伸出胳臂横亘在两人胸前,炯炯瞪着他。 「不一定。」他用低喃似的醉人嗓音说着,「有时候,没什么特别理由,直觉就是会很强烈。那一次,在路上又遇见你,我就有了一些感觉,接着在这个房子里,你把自己的那束玫瑰送给我,我差不多就知道了,知道我们会在一起,知道你会属于我,知道有一天我可以尽情抱着你,看你,吻遍你的每一寸肌肤。」 听起来犹如情场老手的魅惑之言,实则是由衷之言。他并没有告诉她,对他而言,她是他人生中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珍藏在这座山城小镇。他不厌其烦至此探视,只因光是靠近她这件事就是一种愉悦。当一件礼物的所有权在他身上,他从不急着去拆开外包装,享有它,因为拥有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感觉,而他一向有能耐延续美好感觉的节奏。现在,他不过觉得时间到了,他想更深一层体会她,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他径自低下身吻她,同时褪去她的短衣,温热的唇在她裸裎的胸前游走。他的探索没有受到阻碍,轻易地亲吻了她敏感的部位,再以掌心重温甜美的滋味。只是没多久,他发现她动也不动,丰盈的雪白肌肤出现一片异常的渲红,不仅如此,往上看,颈项,整张脸蛋,都胀红不已,表面还附带细小突起的疹子。 她晃着慌张的黑眸,张口结舌,似乎想说什么,他不解地靠近她问:「你想说什么?」 「我——快不能呼吸——」她艰难地吐露字眼。 他迅速扶起她,猛拍她的背脊,她捧着胸大口呼吸,两眼激动得泪水汪汪。 「怎么回事?被什么呛到了?」他忙不迭问。 「你——」她又长吸了口气,「别再说那些话了——」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她的耳腮,热烫烫的。没料到她对那些旖旎情话反应这般强烈,她的母亲长年要求她自律的后遗症可不小,她看似淡如水的清朗作风底下,也许掩盖的根本是流动的庞大熔岩,她能克制多久? 带着新发现的异样感触,他将她搂进怀里,悄声道:「不用担心,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她紧紧攀住他坚实的背脊,听到了强大的心跳声,在两人贴牢的胸怀间敲击着,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 这次她在深浓的睡眠中苏醒,掀开眼帘,是因为楼下传来芬达连绵不停的吠叫声,威力无穷,和直觉无关。这只狗不明白日上三竿了,为何没有人将它解放出来,好继续在屋里到处肆虐。 但是她一点也不想醒来,重新闭上眼,翻个身,四肢感受非常奇异,带着宿醉般松软无力。 大腿一抬,习惯性地做了勾跨住抱枕的动作,并非落在想象中的软物上,霎时吃了一惊,她的一条腿和硬实有温度的物体结实地碰撞在一起,彻底地赶跑了睡意。 两眼圆睁,和另一双美目相互对视。一瞬间,她全都记起来了,并且是以快速播放的方式在脑海重现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全心全意燃烧她的身体和灵魂的。 她克制了闭起眼睛的冲动,不敢瞟动眼珠,眼角余光却很不合作地把男人全无遮蔽的阳刚身躯扫进眼底。 即使经过了无与伦比的身心交融,她整个面庞依然迅速窜烧。她正要退缩,他反应更快,大掌扳住她的腿,不许她妄动。 「这样怎么行?你总是要习惯的。」他伸臂勾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躯体围拢在胸前。 明亮的晨光里,呼吸到的空气充满了他的特有气息,她的感官不听使唤,微微发晕,全身沐浴在暖烘烘的煨贴里。 不能!不能一味耽溺着他。 她挣扎着,「我会习惯的,可是芬达在叫了。」身子一缩,她窜溜出他的怀抱,背着他捡拾衣裤,只想着结束裸捏相对的困窘。 一定是她的问题,她想。 她确定是喜欢他的,为什么还是不能敞开一切面对他呢?她所模糊担忧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是不明白爱是最难捉摸,最难强求,最难承诺的东西,她见识过林林总总的爱,试过坚定喜欢一个人的况味,尝过失落悔恨的苦涩,并且长期训练自己面对各种跌宕的困境。她拥有坚强的心理素质,那么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陷入了苦思,动作跟着缓慢,随意先套上衬衫蔽体,却找不到内衣裤,弯着腰搜寻地板,纳闷着怎么回事,佟宽狂野地扔她的衣物时恐怕连看也不看,她回头望去,他半躺在床上,随性展露修长且肌理分明的裸躯,毫不介意她的张望,没有丰富的异性经验,如何表现出这般自在从容? 「怎么了?」她一脸傻相。 「找不到内衣裤……」 「那就别穿啊,在家里我不会介意的。」 他不假思索响应,轻易地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贴身衣物,当着她的面穿上,原本在夜色中身体模糊隐讳的部位尽纳眼帘,她急忙掉头,心跳骤快。 她灵光一闪,浮现了症结点——她不相信自己! 她不相信自己就是佟宽感情的终点站,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带给他最多的幸福,这个小镇甚至只是她的暂栖之处,或许她的潜意识不断提醒她,他们的相遇只是一段交会的旅程,不能盛载太多的期待,那又为何允许自己喜欢这个男人? 她一直都明白的,她被动地让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也许是源自一种奢想——她想完成在乔身上没能完成的事,她愿意交付自己,好好爱一个人,让对方幸福。 他和乔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佟宽温柔安静,时常带着淡漠的神情,但淡漠中又有一种坚决,她逐渐被吸引着,直至此刻。 此刻,他属于她,像易碎的童话一样不真实。 真糟!这个答案没有带给她解惑的欣慰,反倒心神不宁,失去了平时的伶俐。她回过头,固执地寻觅失踪的衣物,找不到衣物,干脆趴地探头进床底搜寻,却被床上的人一臂拎起,重重堵住她的唇。她一惊,嘴自然张开,让他顺利探入,以为他想表达爱意,舌尖却构到奇怪的环状物,他一离唇,她立刻将硬物从口里推出,低头检视掌中物。 是一枚戒指,镶嵌着一颗小钻的白金座台戒指,秀气而矜贵。 她呆瞪了半晌,有一秒轻蹙眉心,但很快笑了笑,伸出手掌,嘟起嘴道:「很漂亮,可是你看,我天天在做那些粗活,实在不适合戴在手上,不然……用链子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好了,谢谢你。」 称不上喜出望外,她私心认为他会送她更不一样的东西,他的观察力比常人敏锐,又和她亲密无间,为何突然动念送她钻戒? 他从后环住她,亲吻她的耳垂,「戴一天就好,以后怎么处理随你。」 「一天?」她不以为然,「不知道你这么大方,只想让它亮相一天,你会让我误会你没事就送这个给女人。」 「知道你不习惯戴这些东西,可是结婚总得交换戒指吧?还是你想省了这一样?我没意见。」 「结——」 「我们结婚吧!林咏南小姐,不过我们不会有盛大的婚礼,你介意吗?」 她霍然回身,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第二十五章 「还是你要考虑一下?好吧,考虑一下好了,或许你有更好的选择也不一定。」他拍拍她茫然的脸,「我先下去喂芬达吃饭吧。」 脑袋空白的时间足够了,她低下头,将戒环滑进无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着指围,他处心积虑这么做有多久了? 求婚来得太意外,千头万绪,难以抵挡。她放弃了穿外裤的念头,光裸着两腿走出卧房,慢慢踱步下楼,绕至客厅,注视他屈蹲在地板上喂食芬达的背影,良久不出声。直到两眼一阵潮湿,她跟着蹲下身,从后贴抱住他宽阔的背,紧紧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发现,这个会开下来,佟宽已经瞄了腕表好几回。 他面无表情,从人事宣布到动议表决,皆不发一语。琳娜会前提醒他,会议完后请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谈,并且暗示他人事变动要多留意。不知他心里如何盘算,会中始终心不在焉,会后也没另做交代,只对她说:「我心里有数。」 与会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门带上,在门外等候。面色严峻的董座与佟宽各据会议桌一端,两相逼望。 这类僵局屡见不鲜,佟宽未特别放在心上,也不先启口,只是看表。 「本来,陆晋这事还有转圜余地,但他在公司动手伤人,把这个可能性给打掉了,董事会认为他道德有瑕疵,决定换下他,让陆优暂代,你有何看法?」对视了半天,董座掉开视线,终于先开口,因为佟宽的目光严冷似冰,让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该多生几个儿子,这样一个有事另一个可以上场代打,保证陆家五世其昌。」佟宽冷笑。 「陆晋说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显带讥讽的话让修养甚深的商场老将大为动气,他握拳垂桌,不再隐忍。 「说了什么?」佟宽不受恫吓,不以为意地反问。 「你连手外人,逼他下台。」 「您真这么认为?」佟宽两手抱胸,笑道。「那些证据哪一项不是事实?」 「我说过,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该先和自己人沟通,给他机会,同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想毁了谁?」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这家公司什么时候变成慈善机构了?还兼具教化功能?给他机会?那谁给投资人机会?刚才不是说他道德有瑕疵?没有瑕疵谁毁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么?别担心,陆家本钱雄厚,让他另起炉灶并不难,有本事到哪里都可以大展宏图,您庇荫得了一时,庇荫不了一世,也许这是好的转机也未可知啊。」 「你就这么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铁青,「我对你处处包容,你也该多为我设想,陆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应该很清楚,保下你这个位子,我已尽了力,将来我绝不会让你吃亏。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对盘,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要逼我动手?」 佟宽也站了起来,走向对方,挂着一副困惑的表情,发言却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这位子是因为绩效良好才坐得稳,和谁保谁没多大关系吧?对不对盘,这要看陆家人平时的作风了,不须多做说明。至于我在想什么?」他倾下脸,靠近对方道:「人应该做自己能承担的事,比方说,您当年不该随便对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诺,承诺了又毁诺,这就是我一直不能宽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对我出手,就请便吧!就像陆晋说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给的,要收回天经地义,我绝无异议。有一点,我自认比陆晋兄弟俩强多了,我认为,人没什么不可能失去的,随时都要有散场的心理准备,您应该不理解吧?这就是我能在陆家待上这么多年的原因。」 门使劲一推,佟宽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门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贯冷淡,笔直朝向公司大门方向前进,显然和会议室里的人不欢而散。 特助忙进入会议室,恭候在上司前方,同时观察着上司脸色。 「小张,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个佟宽,怎么就没一点像陆家人?他可是在陆家生活了十多年啊!」 纵使再怎么贴身跟随多年,小张一句话都不敢搭腔,有时候道理浅显易懂反而搬不上台面,只能在心里嘀咕,佟宽本来就不是董座夫人所出啊! 「哎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咏南你这手怎么就那么不灵光呢?平常做那些木工活挺厉害的啊!动作大一点,再大一点!底下的菜才翻得上来,不要老是炒上面的那坨,其它焦了都不知道,哎呀,也不要那么用力啊,你看看,一半都掀到外头去了还吃什么?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她手忙脚乱将翻出炒锅外的菜肴兜回盘子里,额头似冰壶冒汗个不停,一张脸红通通,半是尴尬,半是炉火热气。尽管身旁站着一位净是令人气短的助教,她还是屏气凝神,努力完成这道什锦鲜蔬。当然,菜量少了三分之一。 「李妈妈,我记得你上次把椅脚给钉歪了我也没说什么,还帮你给修好,干嘛对我这么不温柔啊?」她一边火速取盘盛菜,一边小小抱怨。 「这怎么能拿来比咧?我老公就算把椅子坐散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咧?你以前做的那些恐布的菜你老公吃得下去我服了他。你们现在甜甜蜜蜜他不敢说什么,将来要是有人比你更懂他的胃口你就靠边站吧!别怪我没告诉你,你不下点功夫是不行的,不是我爱说,长太好看的人通常都是危险份子。」一口气说完,李妈妈又指着旁边中火炖煮的鸡汤道:「再十分钟把配料下下去,火转小。」 「知道了,这几天不就来跟您请教了吗?」她嘟着嘴,把盘菜放进多层提篮。 「对了,虽然我不明白你们小两口干嘛偷偷摸摸结婚去了,非常不够意思,既然让我们知道了,总该补请个客吧?饭店这么大,是用来干嘛的?」一只肥硬的胳膊搭上她的肩。 「饭店这么大又不是他的?公证省钱哪。」 「放心,我们都会包礼,你不会吃亏的。」 她呵口气,抬手揩了汗,随口敷衍:「我再跟他说说。」 「别哄我们啊!好久没泡汤了,顺便泡个汤也好。入秋了,山上一定更漂亮,你知道吧?大众池那附近有一片枫树林,每年秋天火红一片,真是美得不得了,边泡汤边赏枫,多享受!」 她不知道那里有一片枫树林,事实上,自佟宽在那里请过一次客后,她再也没有踏足景秀饭店过,她不需要上饭店,佟宽并未邀请过她。两人交往后,他总是投宿在她家,只有工作时间才回饭店。结婚后,他们互动模式不变,她仍然在熟悉的小镇工作居住,他则三不五时南下与她聚首,除了身分改变,夫妻生活没什么不同。 其实有那么一点变化,比方说,他开始告知行程,让她掌握他来的时间和停留天数,不再随意去留,他坚持负担家用,希望她不必卖力赶货,以免她经常埋首在工作室不理会他;他要求她每天睡前主动和他通讯或致电,不能遗漏;上台北一定要预先告知他,他陪同她面见那位年轻律师。 大体而言,除了必要的小别,他们和一般新婚夫妻相同,甚至更悠然自在。 因为他和她一样,没有至亲的亲属必须密切往来,她在公证那天见过他几位交情较深的朋友,记得有一位叫做威廉,一同吃了顿庆祝晚饭后,她至今未应酬过他的任何亲友,他们的生活几乎只有彼此。 虽然她不再忌讳和他一同上街了,但让他吃下可口的菜色是她的新婚愿望,这是少数她能为他做的事,只要是他预计南下的那天,她一定向烹饪班的主持李妈妈学做几道菜带回家。 「这样可以了吗?」半个钟头后,她揭开沙锅盖,舀了一小瓢请李妈妈试喝。 「差不多了,回家可以再煮一下,让肉更烂一点,记得用小火喔。」 「知道。」她兴高采烈将沙锅小心翼翼封好,放进提篮,愉快地走出李宅。 她掂了掂提篮的重量,太沈,不保险,决定舍弃脚踏车,暂放在李宅庭院,以步行代替,缓步走回家。 穿巷绕弄了一阵子,她在某个转角处乍然停下,猛然回头。 第二十六章 空荡荡的巷口,没有人,但是她明明听见脚步声,从李宅出来开始就发觉了,轻巧地跟随她左弯右拐,几次以余光往两旁觑看,但无所获。 这种情形有好几天了,起初以为自己过于敏感,不当一回事,之后两、三次在静巷独行,不意瞄到一小片闪躲的衣角,她终于起疑。 重点是,她生活极为低调,存款是母亲身后留下的一笔小额保险金,连当作购屋头期款都有困难。小姨在世时开的是家庭式的北方面食馆,根本算不上镇上的殷实人家,财富没有被觊觎的可能。她衣着相当简单,谈不上风情,自认不易让外人产生邪念,何以引人跟随? 她移步至石墙后,暂停一会,脚步声果然消失了。不一会又杂沓起来,一群下午散步的老人结伴经过,并没有可疑的陌生人露脸。 她再度上路,朝家的方向迈进,也许是预期心理,总觉得又听闻了不一致的脚步声。她一面走一面警觉回头,设想就算身后有人也躲不了她的频频窥看。 尽头处正欲转弯,她头一抬,正面撞上了一堵肉墙,惊愕之余,连忙护住手上提篮。 「走路这么不专心,在看什么?」对方抓住她的肩,语带责备。 一听闻这熟悉声音,她欣喜万分,露出甜笑,「你来啦!」 佟宽四处张望,皱眉再问:「巷子没人,在看什么?」 她往后再看了一回,拉着他回到家,仔细锁上门。 「没什么,我以为有人在跟踪我。」她放下提篮,小心取出菜肴和鸡汤,摆上餐桌,「今天又有新菜啰,饿了吗?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佟宽努力摆脱死命咬住他裤管的芬达,发现无效,直接拎起它推进狗屋关上。回过头,不甚在意地瞥了桌面一眼,拉住她细问:「有人跟踪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看到人么?」 瞧他罕有严肃的模样,她赶紧笑开,「没什么,应该是我多心了,我没看到人。」 「真的?」 「真的。」她用力点头,他面色仍未放缓,她只好再次强调:「真的嘛!」 他瞅了她片刻,不再追问,帮忙拿了饭碗添饭,嘴角勾起淡淡笑意。「那就早一点吃吧,我们商量一下去哪里度蜜月。」 「蜜月?」 「嗯,我的工作近期就会有变动,到时就有假期了。」他平静地说。 「变动?换部门还是换工作?」 「换工作。」 「咦,没事吧?」立刻探近他,琢磨他的神色。 「放心,不会有事,我养得起你。」他忍不住调侃。 「才不担心这个。」她捧起饭碗,吃了一口,认真默思后道:「蜜月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我有一点存款,如果你暂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不必急着屈就,钱拿去用没关系。」 他怔了一瞬,接着仰头笑了,笑得万分畅然,「谢谢你对我这么慷慨,我怎么能用老婆的私房钱?我说了,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不知怎地,好脾气的她竟沈下脸,「我是认真的,你不该笑话我。」 他收敛了笑声,起身探过桌面,吻了她一下,「我知道你对我是认真的,所以才这么爱你。」 两人近距离凝视良久,她转转眼珠,脸上有了喜意,抿唇笑:「知道就好。」 再度活泼起来,她开始絮絮说着和他不见的这几天生活中的大小事,他含笑聆听,不拘琐碎,有应有答,晚饭进行了一半,他岔开话题,像询问也像决定,「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搬到我那儿去吧。」 「不必吧?在这里一向很好,你不用多心,真的是我太敏感了,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都没事的啊。」突然后悔让他操烦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她对他有一定的了解,他看似凡事满不在乎,一旦搁在心上了就很难驱除。 「但是我介意。」他放下碗筷,两手抱胸,严肃地瞧着她,那是他心意已决的肢体语言。她曾试着挑战过,坚持己见,结果换来他两天的相应不理,她缺乏和人赌气的无限意志,通常以妥协告终。 「那……好吧,给我一点时间吧,总得把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搬家并不容易,我东西多得不得了,我需要工作室——」 「够你住的了,东西不够放就租个仓库,找人评估之后再告诉我。」 越发觉得佟宽有执拗的一面,且逐渐不掩其心,她不希望他为她悬心,顺从地点了几下头。得到正面响应,他心情好转,愉悦地露齿而笑,「今天菜烧得很好,你又进步了。」 她没应声,但甜甜地笑了。 随着相处日深,她经验了佟宽更多的面向,有令她动容的,有令她讶异的,也有她不太适应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未能削减一分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意,因为穿过层层面向,那隐藏于内在的美好本质,那些他在单独面对她时流露的最纯粹的初心,始终没有改变,而她看见了。 「快吃啊,待会一起带芬达去散步,这么喜欢看我,晚上再让你看个够吧。」捕捉到她投向自己的神游目光,意在言外地笑了。 她的脸瞬间绯红。 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个人。 一秒的回眸,虽然面目模糊,大致的形影是清楚的。男性,个子瘦小,三十岁上下,穿得一身黑,却缺乏品味,一种塑造神秘感的刻意,又怕引人注目而显得畏缩。 她上街购物,带芬达散步,到活动中心上课,男人如影随形,几天后,甚至慢慢不再努力遮掩行踪,但与她保持一段安全间距,随时窥伺着她。 事件从猜疑到证实,她的心情却反向进行,从疑惧到生气,她从未如此忿忿不平过,这个人让她寝食难安,甚至得迁离熟悉的环境,怎么说都没道理。 怏怏不欢,还是得填饱肚子。她无心下厨,走到巷口面店,挑了张临马路的小桌坐下,点了碗板条,默默吃起来。 吃了几口,不免又东张西望,以致心神不宁,影响了胃口,胃口不佳自然味同嚼蜡,吃得不顺心,接着勾起更多的火气。她左右一瞟,心陡地重重一跳,竟瞥见了那个鬼祟的黑影。 她筷子一撂,转身走向角落的一张小桌,拉了张塑料椅坐下,对准那个黑衣家伙沉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衣人结实吓了一跳,筷子举在半空中僵住,开始结巴:「没……没……怎样——」 「干嘛跟着我?信不信我报警?我跟警察很熟唷。」火冒三丈之余各种恫吓的话都出炉。 「我,又没怎样?」黑衣人镇定之后,挺直背脊,眼珠子紧张地乱瞟。 她对瞧着他,打量个仔细,男子其貌不扬,气质猥琐,鼠目滴溜溜转的同时拚命抓耳挠腮,显然没想到跟踪的对象气势比他还强,而且脾气不小。 「你不是镇上的人,从哪来的?」她板着脸。 「你……你不用知道。」干面送来了,男子两眼一亮,筷子一伸就要捞起面条,她抓起面碗,高高擎起。 「你不说,我现在就报警,面也不用吃了。」她一手取出手机,作势拨号。 「喂——干嘛那么呛啊,说就是了。」抢下面碗,男子趁机大口吞面,深怕吃兴被打断,几分钟内整碗扫光,又喝了一碗贡丸汤,满意了,才掩嘴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怕你唷,我这是在工作,跟踪你是我的工作。」 她惊异不已,「工作?那你不太敬业了啊,说穿了还用跟吗?」 他挥挥手,「是不用跟啦,反正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住在哪里了,我也跟客户报告了,这几天他就会来找你谈了。」 「我是谁?」 男子八字眉一拢,「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吧?」 「我是说你知道我是谁?」她心一慌,变得粗声粗气。 「你叫林咏南不是吗?你父亲是张岳欣,母亲是林素芬,你虽然不跟父姓,我的客户可是一清二楚你们的关系。」 她惊异得合不拢嘴,「你的客户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找你啊,有事和你谈。」 「知道是谁吗?」 男子看她一眼,犹豫地转动眼珠,「我的老板没透露太多,听起来是一个挺有办法又不是好说话的人。」 整个人堕入五里雾中,她忐忑不安问:「你还知道我哪些事?」 第二十七章 「你亲人都不在身边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有个帅哥常来找你,是你男朋友吧?我不管这些啦,确定你住这里就行了,他们要求很简单,所以付钱不是很大方,我老板一天只给我两百块打发三餐,这趟任务超没搞头,真想早点回台北。 」 男子行为鬼祟,说话倒颇为坦率,她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我姓刘,叫我小刘就行了,这是我名片,有需要可以找我。」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起毛边的名片递给她。 她心不在焉瞄上一眼,「福尔摩斯国际征信社?我不需要找人。」 「不一定要找人,测试男人忠诚度,分化打击小三,都可以项目服务喔。」 「谢了。」她将名片收进钱包,气势顿消,愁容满面。 小刘见她闷闷不乐,神情至为落寞,顿时起了善意,慨然致赠良言:「看你没什么心眼,别怪我乌鸦嘴,这阵子我观察你,发现你生活很单纯,你最好看紧一点你那个男朋友,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是见多了。老话一句,有需要找我。」为了强调可信度,小刘用力拍击单薄的胸膛。 「多谢关心,我要回去了。」她无精打采向他道别,转身就要离开。 「喂,林小姐,你可别逃跑啊,我老板会宰了我。」 「你每天监视我怎么逃跑?」她瞪了他一眼。 不,她没有胆怯到生出临阵脱逃的念头,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摸不着边际却又隐隐威胁着平静生活的无名对象,究竟是谁非寻到她不可? 她回返家中,茫无头绪,在屋子里上下绕走几回,想起始终坚毅无比的母亲,停下脚步,默然拿出跳绳,集中心神,奋力地跳起来。 她一手叉着脑袋,一手抓着枯枝条沙地上胡乱撇画,偶而望、一眼平静无波的湖心,很快又调回视线,盯着前方。 前方倚着树干端坐的男人,凝神翻阅了手中的文件有半个钟头之久,他潜心思虑文件内容后,终于抬眼瞥了她一眼,叹息道:「说吧,老盯着我做什么?」 顺手拂去她头上的点点落英。 他很忙,一点也不悠闲,尤其是这一阵子。但为了陪她一下午,特地把在饭店该忙的公务搬出来处理,晚上得兼程赶回台北,而她一句甜言蜜语也无,净用异样的眼神探量他,他沈不住气了,决定把公事暂搁,好好整顿她的心事。 她丢了枯枝,抱膝端坐,嘴唇动了动,扯了把杂草在指尖搓揉,满脸欲言又止,下唇咬得鲜红起来。 「说啊,不是闯了什么祸吧?」那一脸苦恼相,绝不会是怀抱着好消息。 「没。」她有气无力地应声,又觑看他一眼。「我一直都很乖啊,至于你,那就不知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眉。 她眼珠朝着天空左右移动,估量着该不该说出口,思及自己现有的合法身分,终于一鼓作气,对他明说:「那些女人,我是说那些喜欢过你的女人,如果知道你和我结了婚,有没有可能找上我,要我交出人来?或是要我好看?」 他登时愣住,想了几秒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答得斩钉截铁,揉揉她后脑勺,「脑袋瓜在胡思乱想什么?」 「你这么有把握?」她神色古怪地瞧他。 「你是在担心有人找上门对你不利?还是担心有人抢走你老公?」他微眯眼,婚前她完全不过问他的情史,以为她豁达大度,难道女人结了婚,心思开始不一样了? 她重新抱膝,右颊贴着膝盖,闷声道:「我担心有人爱疯了你,千方百计向我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她,万一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我一时心软了,把你拱手让人,没几天又后悔了,那怎么办?我最没实力和别人pk了。」 「还要几天才知道后悔?」他没好气,「林咏南,我不是你可以拱手让人的,与其把心神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不如回去想一想搬家前有哪些事要打理的。」 他一把拉起她,拍去彼此身上黏附的落叶,握住她的手往停车处走去。 感受到他的不悦,她在后面尴尬了,「佟宽,你别误会喔,我不是吃醋,我只是不想为这种事伤和气,所以你最好确定一下有没有人还对你念念不忘——」 「有又怎样?」他蓦然停步,冷眼俯看她。「我管不了别人的脑袋。」 「不……不能怎样——」没见识过他的凌厉气势,她畏缩了一下。「别让我被砍就行了。」 「谁敢砍你,我就剁了谁。」他拍拍她的脸,低柔道,脸孔又恢复温柔之色。 她暗暗吃了一惊,不敢再接续下去。 他牵着她,信步走着,过了一会,突然开口:「咏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会为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和别人战斗,没想到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危。」 「嗄?」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有多爱我?晚一点给我答案。」 她迷惑地搔搔头,百思不解为何话锋回转至此,而且惹恼了他。 或许她想错了,依他果决明断的性格,不太可能在感情上藕断丝连,那么,小刘的委托人应该和他无关了?! 她松了口气,同时又懊丧无比,这种提心吊胆的猜谜,一点也不有趣。 不有趣,猜谜答案总会揭晓。 也许小刘已事先知会,当她走出超商,被一名陌生男子请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黑色房车,她悬心多日的烦恼反而松懈下来。光天化日,她没有反抗,配合地上了车,睁大双眼打量在车内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 完全没有印象,中年男子十分瘦削,穿着整齐但款式稍过时,长脸严肃,一照面立刻勾起薄唇浅笑致礼,传达出的却绝非善意。 「林小姐你好。」男子伸出手,「我姓高,高田,听过吗?」 她递手一握,摇头,一颗心忍不住颤巍巍。 「可以理解,你那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大概什么也不会透露,人为财死,他做得很绝顶。」 「……」她僵若木石。 「我不爱闲话家常,就不拐弯抹角了。林小姐年轻,可应该懂得,投资和赌博一样,遵守游戏规则,有赚有赔,天经地义,我无话可说,但作弊就不同了,那是诈欺,我高某人这一生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说话不算话,二是作弊,把我当凯子耍。」 「……」 「公司经营不善,时运不济,ok!我接受!」高田两手夸张一抬,「但是五鬼大搬运,no!」食指一竖,面色凛然,他看住她,又强调一次:「no!」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嗓音不发颤,斗胆直视对方。「高先生,我实话实说,我身上没有来自于他的一分钱。」 「我相信你,林小姐。」高田诚意十足地笑,「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们这种人混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错了!你父亲那种高尚人才是一等一的狠,坐牢个十几年,一切一笔勾销,其它股东做何感想,我管不着,公司出问题,他不想玩了,也罢,但是我那一份,并不多,相对你父亲搬走的那些,真的不多,请一分不少还给我,我退休还等着这笔钱生利息呢!」 她浑身泛凉,脸容煞白。 「为难女人不是我的作风,但你父亲另外一家子在国外不知去向,大概拿了我们的钱逍遥去了,请林小姐转告张先生,这笔帐麻烦他高抬贵手,相信他不会漠视你的安危才对,这是我的名片,有消息尽快通知我,我等着。」 她木然接过灰底字体烫金的名片,触及对方温热的手指,才发现自己五指冰凉。「高先生——如果我说不动他呢?」 「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到时候他在里面一定会听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栗,她动作僵硬地下了车,举步维艰,茫然四顾,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机,拨出号码,沙哑着嗓音道:「章律师,我是咏南,我……」 有一刹时,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咏南。 林咏南有心事。 佟宽轻易地感应出来,这并不难,她从来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丢三忘四,时常发怔,不再活泼如常,电话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静个一分钟不搭话,显然已神游太虚,让他在电话另一端唱独角戏。 第二十八章 他心思细密,设想过几种情况。首先,她明确告知他跟踪一事告一段落不再发生,不会是她的困扰。再来,她父亲的官司不脱离几种预设结果,她已有心理准备。至于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时运动,飮食简单,连感冒都少有。 那么,可能意外怀孕吗?他称不上积极防范,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险期,就算发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应不致于让她没来由发傻,难道她认为他并不期待这件事而难以启齿? 公事异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镇与她相聚,他两头挂心,眉头很少放松。 琳娜大着胆子向前请示部门人事,他想也不想,应道:「你决定就好。」 她还是杵着不动,他想起了与她有关的事,又道:「对了,我已经调高你的职级和年薪,人事室已经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还有……营销部的邹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个职位下个月将空出来,我建议你去争取,职级又更高些,虽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战看看,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 「经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惊,这是教她另立门户,不再为他效劳? 「我自有打算,你去试试吧。」 「陆优先生不是您的对手,我们还是可以——」 「让董事会操这个心吧,他若不是块料,下来是迟早的事。」 难道他决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转睛看着他,他镇静如常,甚至对她淡淡笑着,心里似有定见。 无语半晌,她退而求其次问:「经理若另有打算,会让我知道吗?」 「会的,还不是时候。」 相处多时,她仍然对这个男人的心思如雾里看花。他在陆氏企业一直是许多人三缄其口的存在,他与陆家关系匪浅,多年来被安置在一个非主流的部门,纵使深具远见,绩效优良,行事稳当,仍难获董座青睐,进入决策群。这是她深抱不平,愿意为他筹谋效力的原因,她有预感,这份革命情感以后很难在别的上司身上发生了。 她失神了几秒,把他刚才与客户开会时,交给她代为接听的手机递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两通,范小姐请您务必回电。」 他微微点头,垂首继续振笔书写。 半小时后,他离开座位,独自搭电梯上楼,转往董座办公室。他极少和董座单独会面,不请自来,正在进行报告的特助吓了一跳,和上司对望一眼后,训练有素地退出办公室。 佟宽主动在董座面前坐了下来,递交他方才写毕的文件和一件卷宗,开门见山道:「我们谈个条件吧。」 已知来者不善,对方不动声色,颔首:「什么条件?」 「陆优下来,从此不得进投资部门,也不能占董事席次,而我离开公司,不再担任陆氏企业任何职位。」 董座僵凝的面庞下是惊怒交加,他打开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陆优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陆优,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状甚亲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寻常。 「上次您问我对人事安排有何意见,这就是我的意见。」佟宽笑。 「为什么非要对付他不可?」无语良久,董座抬头,大受打击后的声调喑哑。 「陆优下来,公司之福,我替小股东请命。」 「——你不是为了公司,你是为了自己。」 「您怎么看,我没有意见,但陆优的照片档一旦外流,陆家承担不起大幅占据的八卦版面吧?到时就算我不从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会自动告吹。」 佟宽不愠不火的说着,目的已传达,他无意留下欣赏对方挫败的神色,他是个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标,但不代表他拥有以对方痛苦为乐的特殊嗜好。 他安静起身,返身离开,身后的人唤住他:「等等!」他顺从止步。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恋栈公司,也不交换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教训。」他回过头。 「教训?他们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训。」他倾身俯视对方,两手撑在桌沿,让对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当年不该带我回陆家的。」 「陆家哪一点对不起你?那个家不是我说了算——」 「所以不闻不问是你最好的选择啰?」 「……」 「好吧,看来你是状况外许多年了,我没兴趣细说从头,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复冷峻的面目,「设想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在一个敌意环绕的家,你想象得到会发生什么吗?不,你不会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细究,因为你在赎罪,你把我交给尊夫人,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表态,你俯首称臣,证明你不会再出错。不是么?你撑得起你岳父给你的庞大家业,怎么会看不出孩子担惊受怕的脸孔?整个陆家只有我三不五时上医院急诊?不奇怪吗?最后尊夫人干脆让家庭医师上门,连医院也不用去了。陆家兄弟精力旺盛,顽劣异常,又被宠爱有加,整治一个孩子不被学校发觉,的确煞费苦心,尤其当那个孩子大了,终于懂得反抗的时候。」 他解开领口,扯开领子,出示肩骨微微变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约五公分旧伤的缝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断裂,一次是划伤,都是中学时陆优的杰作,这样我就不能参加棒球校队遴选了。」 「难道陆晋也是这样?」伸出的指尖就要触及早已痊愈的伤口,佟宽后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领。 「陆晋?」他撇嘴道,「他拳头功夫不如陆优,一张刀子嘴却不轻易饶人,制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过一个暑假,整栋中学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个大学援交女,拜他所赐,我的室友个个对我敬而远之,女友被父母禁足,从此不再往来……所幸上大学后大家终于分道扬镳,他们无法再发挥各种打击眼中钉的创意。」 「你可以试着告诉我——」喉头一鲠,一刹时,总是保持优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几岁,他直起身子,试图靠近佟宽,佟宽直朝后退,没有一丝动容。 「怎么说?你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再说,你是听尊夫人的还是听我的?不用惊讶,都过去了,你治不了他们,就由我来动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可以补偿你——」 佟宽摇头,他们各据一角,遥望对方,像间隔一条无法横跨的深渊。多年来,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佟宽真正被这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细端详,正视。 「都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选择,就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担。」他果决地掉开目光,从容开了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头轻盈,步履轻快,像甩脱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释然的心情底层,不知不觉渗进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怅然的感伤,在他的胸口悄然栖息着。 她长长叹了口气,就在她被一辆陌生的豪华房车挡住去路的时候。 被追债的感觉原来这么糟,手上一无所有,却得绞尽脑汁生出无限,她没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决发生在身上的各种状况,但总可以歇歇脚,喘口气吧? 驾驶座上的男子下了车,身躯半倚在车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宽出现在镇上的效应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宽出色,但姿态和衣着散发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经过的镇民忍不住多张望一眼。 两人隔了三公尺各怀心思互望,男子主动走向她,开口道:「林小姐吗?」 她不作声,男子指着一家冷飮店,「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她不置可否,却自动移步,进入冷饮店,点了红茶,和男子临窗对坐。 男子没有停止打量她,她无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忧心忡忡,苦思一会抢先道:「麻烦您转告高先生,我父亲能让我处理的部分款项这两天就能汇回台湾了,钱一到我立刻汇给高先生。至于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须另外想办法,请高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不会食言。」 男子表情大为不解,寻思片刻后反问:「你是林咏南小姐没错吧?」 第二十九章 她缓缓点个头,男子确认后笑道:「我不认识你所谓的高先生,我姓陆,我叫陆晋,是佟宽同父异母的兄长,我父亲就是陆启云,陆原企业的现任董座,你应该耳闻过吧?」 比起高田的出现,陆晋带来的讯息更具撼动效果。她圆瞠双眼,嘴半张,失神地瞪着这位莫名出现的年轻男子。 「很冒昧打扰您,实在是佟宽太低调了,把你藏得这么紧,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人查出来,原来他的真命天女住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心事总是藏得好好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陆晋斯文地说着,「他掌管饭店这部门的工作好几年了,隔一段时间就出差一趟,他果然是有办法,谁想得到这种地方也能制造艳遇呢?」 她仔细瞧着陆晋,思量着他的每一句话,紧抿着嘴。 「的确是不太了解他,你和他交往过的女人很不一样。」 决定不发一语,她不理解陆晋跳跃式的叙述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六岁时才来到陆家,我还记得他外婆把他交给我父亲的情景,他和我们兄弟俩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兄弟?」 「噢,忘了介绍,我有个小一岁的弟弟,叫陆优。」 她在嘴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脑海捕捉到一些画面,她再抬眼端详陆晋,不由得冒出一句:「陆优和您满相像的。」 他十分讶异,暗自揣度了一下可能的情况,原本平稳的语气略显不安:「我忘了你见过陆优一面,就是他向我提到你的。佟宽透露了多少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微倾着头,眨了眨眼,没有吐露任何答案。 「过去我们相处,的确有过不愉快,但那也是年少气盛的事了。这也怪不得我们,当年我父亲到香港出差一趟,认识了他母亲,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谁知道竟还有尾声,我母亲对男人这种事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把对方的孩子带回家又是一回事,哪个女人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当然要怪我父亲,他承诺要照顾对方,对方出了意外,总不能让佟宽流落在外,他生母那堆穷亲戚哪个不拚命把他往外推?总之,陆家仁至义尽,虽然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该有的照料可没有少,他对我们若有微言,就太不替我们设想了。」 她悉心听着,黑眼越听越莹亮,偶而闪动一下,并无太多反应。 「他应该很清楚,我父亲若不是我外公原家当年鼎力支持,不会有今天的陆原企业,指望我父亲是不可能的,原家至今仍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即使有再多企图,董事会是不会让他有发挥作用的。」 陆晋语意越发明朗,她垂落眼睫,似乎正努力思考,但依旧缄默。 两人无言许久,送上的冷飮皆一口未动,陆晋开始不耐。 挥击出去的球没有相应的球路,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掌握下一回合发球权。佟宽舍弃了艾伶,不再和范尔晶见面,除了羞辱他和陆优的目的已达到,多半是为了林咏南。但这个女人就这么端坐,也不惊慌失措,教人无从探底。 再僵持下去,应该不会有何作用,他索性摊牌。 「林小姐,首次见面就和你谈这种不光彩的家务事实在很无礼,不过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们兄弟俩和他谈不上话,希望你替我们传达一声,请他适可而止。 他的男性魅力我们领教够了,也认栽了。婚约吹了,怪我们自己手段不足,留不住女人心,这点我无话可说,其实学生时代就已如此,只要他想,女人总是选择他。但陆优的事,请他高抬贵手,说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逼人太甚?我父亲不会亏待他的,本想替他找一门风光的亲家,对陆家对他都好,他最近出了这几手,真让人傻眼,我们反而不知该怎么对他了。」 她忽然抬起头,有力地审视他。「上次就是你打了他吧?」 「唔?」 「小时候你们也常这样对他吗?」 他呆了一下,这个看起来与世无涉的女子反应出人意表,竟聚焦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干笑几声:「都是男生,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怎能当真?」 「以后请别再动他。」她将披肩的散发利落地绑个马尾,再把整杯红茶一飮而尽,背起购物袋直起身,眼神坚定,重新强调一次,「你们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我可以试着问看看,但请你别再动他,他不计较,我很介意。你是成年人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以为他是君子?他可是加倍奉还!」他节制已久的情绪乍变,忍不住尖酸起来,「别太天真了,你在这里买菜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睡在哪张床上呢!」 「不劳您担心,这是我和他的事。」她淡淡一笑。「永远都是我和他的事。」 走出冷飮店,阳光闪耀,她眯起了眼,将购物袋放进脚踏车置物篮,脚一跨,迅捷地骑上马路,朝回家的方向飞驰。 原来这就是佟宽讳莫如深,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吗? 那些形塑佟宽面貌的背景慢慢浮现,她的心跳加快,胸口充塞着惶惑。 斜身转个弯,转进小巷,没多久,她跳下车,推车徒步前行,因为一双眼睛汪满泪水,让她无法看清前路。 佟宽万分不解,林咏南一扫神思不属,重新活跃了起来。 她开始进行搬家的前置作业,房子退租,结束木工课程,出清存货,暂时不再接单,衣物用品分类装箱打包,因为一人作业,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他得空南下探望时,打包作业已完成三分之二,所有物品全都属于她,他只能袖手旁观插不上手。 她额头冒汗,东奔西跑,想到了便来和他说一下话,不久又跳开忙活。家里到处堆置箱篓,橱柜多已拆卸,失去了家的原貌,他无法静心忙自己的事,只能为她递茶水,逗逗芬达。半天过去,他终于难耐自己的多余,在她经过时拦截住她,把她兜在眼前仔细瞧她。 「安静一会,你到处晃得我头疼。」他拧起眉头。 「噢,对不起。」她果真安静,不再走动,只是不停喝水。 「你还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视线下移,审视着她的下半身,一只手忽然探进她的裙头,摸索她的小腹,像在探测什么。 她吃了一惊,按住他的手,「你在干什么?」 「你没瞒我什么吧?」 她呆了两秒,直愣愣和他对视,他怏怏不乐地闭了闭眼,「你有事就说一声,我不会不接受,有孩子就生下来,没什么好考虑的。」 「嗄?」她脑筋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澄清:「不会啦,我都有按时吃药啊。」 「吃药?你没告诉我你在避孕。」他没来由的不悦。 「现在两个人不是很好吗?」她眯眼笑,搂着他的腰转移话题:「对了,既然要搬到台北了,我想回巴西一趟,处理我妈留下来的房子,当初我并没有打算长留下来的,空在那里总是不好。」 他垂目思索良久,摇头:「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陪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担心啊,我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 「就是那么多年才担心,也许会有人让你不想再回来。」 她定定看着他,看着那双无意间透着冰凉和漠然的美丽眼睛,当它们落在别的女人身上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当他谋划着让他的兄弟为过去所做所为付出代价时,到底是痛快还是早已麻木?他只字不提的过往全然拒绝外人探掘,他有多想一笔抹煞? 她抚摸着他的脸,他那只要一天不刮就会出现青髭的下巴,他总爱用它摩挲她的脸,让她拚命闪躲笑个不停。 「佟宽。」她笑着唤他。「陆晋来找过我。」 他的容颜刹那转寒,温柔尽失,用力握住她的上臂。「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的心不在焉果然其来有自。 「别慌,佟宽,那是迟早的事。」她忍受他强大的指劲加诸的压力,细声抚慰,「没事,真的,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他们和我们无关。」 他紧绷的面庞稍微缓和,呼吸依然沉重,含着一股遮拦不了的怨忿。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你。」 第三十章 他紧抿着唇,面色前所未有的阴黯,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还是无言,他完全不想提起那些人,那些事。 「不说没关系,可是……」她俏皮地噘起嘴,摇摇他的手:「我只有一个要求,千万别再让别的女人爱上你,万一找上门来,我可招架不了。」 他忍俊不住,松了眉头,紧紧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耳畔低喃:「只有你,只有你……」 「我相信——」她揽着他紧实的腰身,尽情嗅闻他混合着刮胡水和体味的独特气息,静静微笑着。「所以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不要多心,乔已经结婚了。」 她前所未见地束紧双臂,借着源源不绝的力道传递给他一份笃定,这份笃定能使他毫无顾虑地暂时撤手,让她安心返回另一个家乡。 回去那个家乡,保全住她的爱情。 此刻雨又下了,即使隔音窗隔绝了倾盆大雨的噪音,窗内仍能感受到大雨的气势。 林咏南食言了。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她并未如期归来,通讯从繁多到寥寥可数,从热切到公式化报平安,他感受到了不对劲,但并未有所怀疑,他从不怀疑她。 第三个月,她传了一通电邮,短短数行,自此不再捎来音讯,她切断了各种通讯管道,彻底离开了他的生活。 终宽:这几个月独自在这里,我彻底想了想,我是真的爱你吗?还是把你当作乔?我见到他了,他很好,很幸福,即使有点遗憾,我已能坦然面对他。 你和他不一样,谁也不能替代谁,我想,自始至终,我爱的还是他,纵使我永远不能拥有他。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这里。 分手电邮! 他从没想过会有女人以这种方式向他提出分手。 因为太离奇,太像个玩笑,他拒绝接受,直接删除,不把那封短信郑重看待。 但不能否认,她就此消失了,他甚至不得而知她的居住地,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和他产生关联的地方。 唯一能获知她还平安的方法,就是通过章律师的间接转述,而所有的转述含糊其词,缺乏细节,说和不说差别并不大,只能确知她仍然和律师保持联系,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所以她存在得好好的,在地球的另一端。这个事实阻止了他的躁动,他明白事出必有因,推测她遭遇了心理的困境,但到底是何困境? 他如常生活,如常进行他的工作规划,他是个冷静又有长足耐心的人,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理智溃散,生活潦倒,他对自己挑选的伴侣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强烈信心,时候到了,她终究会回来面对他,无论原因是什么。 他甚至不再猜测,他不做徒劳无功的事,她瞒着他必有瞒着他的理由。他只是不停地想起她,想起那段小镇上的夫妻生活,那段不被打扰的静好时光,像一幅温暖的油画,框住了他们的共同记忆。 不知道在另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她是否依旧不畏雨势,骑着脚踏车急驰在大街上?那头长发应该又更长了吧?那里阳光更艳,她不怕晒,脸想必又更黑了。 说不定,她不再骑脚踏车,而是重新驾骏那辆被她弃置多年的休旅车,过上翻山越岭的纵情生活,全心全意重拾那里的一切。他相信她可以做得到,她是他见过最具韧性的女生,纵使笑得很勉强,也绝少在角落里哀哀哭泣。 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如果她选择了更好的生活,他愿意放手,但是他又坚信,没有人会比他更爱她,她一定能体会这一点。 大概失神太严重,他被唤回注意力时,遭到威廉毫不留情的讽笑。 「想也没有用,真不知道你们俩这个婚是怎么结的?摸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就胆敢结婚,我呢,也糊里胡涂去帮你公证,这下人跑了,还不知道为什么,陆晋又不承认他说了什么杀伤力的话。坦白说,这个林咏南也真不简单,整个人一团谜,她出这一手根本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撤离你的生活,等你不知不觉淡忘她以后,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分手了,连谈判都免了。」威廉捺熄了烟,斜瞅他一眼。 「算了,怪不了人家,你更不老实。」 因为他和林咏南一致认为,只要相爱,其它都不重要。 「她不需要知道我那些事……她的狗还在我这里,她会回来的。」 但无法忽略的事实是,她全都想好了,堆放在他住处打包成箱的私人物件她早就刻意清理过了。他曾一箱箱拆开翻寻,没有任何有关她在巴西的信息,只有其中厚厚一本几年前冲洗好的留念相本,全是一群异国年轻男女的出游记录,他轻易辨认出其中的乔,乔的独照占了三分之一多,即使是众人合照她也总是站在乔身边,笑得一脸阳光。 这个男人,是林咏南第一眼见到他时特别留心的真正原因吧,他无意发现,他们竟有肖似的外形和笑容。 「是吗?幸好留下的不是孩子,你上次不是暗示那位年轻有为的章律师要把那只狗送去动物收容所,结果呢?」 「……」 「「悉听尊便」,我记得这四个字是他的回答吧?你那位逃妻根本不为所然。」 他低头不语,不甚积极地翻阅堆在他面前已半小时的厚实文件。 经过一分钟情绪沉淀,他集中精神阅读数页条文,谨慎圈出几个较有争议的法律字眼,无异议的部份拿起钢笔在空白字段签署姓名,将文件交给威廉,「这几个字请你的律师再斟酌一下用法,公司地点我还是建议别在你爸名下的大楼里设立,省得瓜田李下,又有人说我联合易家打击陆家。」 「公司刚成立总要开源节流,他不收租金不是更好?」 「那就把公司设在郊区厂办大楼吧,又宽敞又便宜,怎么样?」 「你不知道我讨厌塞车上班吗?」威廉瞪眼。 「那就搬到附近住啊,你想两全其美,又想让前女友刮目相看,可能吗?」 威廉没好气地点起第二根烟,「好吧,我再找找看。」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家里不是禁烟很久了?」他陡然注意到。 「现在才发现?被甩了以后啊,反正没人唠叨了。」 佟宽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迅速收拾好桌面散乱的纸张,张望一眼外面的雨势,忖度一下时间,抓起提包就要离开。 「喂,急着去哪?」 「律师事务所,找那位章律师。」 林咏南消失前,章律师见过佟宽两次,两次都印象深刻。第一次佟宽当着他的面吻了林咏南,第二次佟宽陪着她来到事务所询问官司细节,全程几乎由他发言,问题尖锐又周延,身为律师的他数度难以招架,不由得起意敬而远之。 没料林咏南消失后,佟宽无端成了他的常客,每一次见面客套话不多,接下来的会面时间,他便被对方强大的意志力逼使,非说出林咏南的下落不可。 他气势不如佟宽,嘴巴可是一等一的紧,客户的隐私只要交给他保证牢不可破。但两个男人的冷场对峙不可能成为常态,毫无进展又充斥专业术语的对话只会激怒对方。绝非他过敏,有一次他甚至感觉到佟宽如炬的眸光射出隐隐杀意,他慢慢相信这个男人逐渐起意对他使用暴力,并且已进入缜密思考阶段。 无计可施,他想尽办法躲避对方的约见,让对方扑空,但佟宽岂是省油的灯,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去,自此见佟宽等于提头来见,他只能痛苦地装胡涂。 今天无约,佟宽神奇地直接在停车场逮着他,他气得直跳脚。他才离开事务所五分钟,想必是他的女助理见到迷人的佟宽后脑波运作立刻失常,忘了他的叮嘱,透露了他的行踪,事务所里每位女助理都向他打听过佟宽的事。 他叹口气收起车钥匙,对倚在车头的男人僵硬地颔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举手招呼:「嗨!佟先生。」 佟宽回以友善笑容,态度反常的轻松,从提包取出一份纸袋,递交给他:「麻烦你,替我转交给林咏南小姐,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或是知道她地址的话。」 他提心吊胆接过,勉为其难承应,「没问题,「如果」有机会的话。」 第三十一章 佟宽冷哂,「最好不是「如果」,这东西非常重要,请尽快交给她,拖个一年半载会造成我的困扰,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空耗。还有,请她直接回复我,这里面的隐私我不希望对外透露。」 这席话摆明了认定他知悉林咏南的现况,再否认就太不识相,再说停车场此时只有他和佟宽两人,令对方不愉快具有一定程度的危险性。他不敢多说什么,匆匆收下东西,打开驾驶座车门,屈身坐了进去。 他开动引擎,随手将纸袋丢在副驾驶座上,纸袋没有封缄,里面的文件滑脱出来,掉落在脚踏垫上。他伸臂弯腰捡拾,瞥见了文件首页有一行非常吸睛的粗黑印刷字体——「离婚协议书」。 林咏南何时结的婚?她竟守口如瓶这么久? 他万分错愕,待昂起上身,看向车窗外面,佟宽已不见踪影。 他比以前沉静许多,微笑模糊,说出来的话简短疏离,失去了、挑逗意味,全无弦外之音,连趣味性都付之阙如,如果当初她来往的是这样的男人,她还会如此果断为他解除婚约吗? 佟宽离开陆原企业,乍然断绝一切联络,所有的社交场合不再出现他的身影,他不响应她的电话、电邮,消失得一乾二净,如果不是威廉说项的关系,他今天恐怕也不会有意愿坐在这里,和她面对面交谈吧? 她始终忘不了这个男人,他们之间虽然连暧昧的承诺都没有过,但当时她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们之间是有可能的。他若有所思的凝视,别有意涵的笑容,深沈富磁性的嗓音,犹如一连串的暗示,聪颖如她怎可能会错意呢? 餐厅是他挑选的,她没有异议,从坐下来后,他喝完了一杯黑咖啡,又再一杯,两人言不及义了一会,他直接进入重点:「你想知道为什么吧?」 「……」她该说是或不是?她甚至无法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谈得来的工作伙伴?朋友?有发展可能的异性关系? 「如果我让你有所误解,都是我个人的错,我向你道歉。」他坦然直视她。 「只有这样吗?」即使有预感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她还是感到了浓浓的失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望向窗外,「不是你的关系,你很好。」 「你喜欢的另有其人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唇边浮现隐隐笑意。 「也好,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你,我和陆晋有一天也会分手的,不必为这件事道歉。」 「那很好。」他低声道,「你值得更好的人。」 她多想紧接着问:「那个人不能是你吗?」,但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而且,就在接下来这一刻,他陡然站起身,注意力被窗外的某处街景所吸引,神色变得惊异又仓皇,他迫不及待抛下几句:「对不起,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做,有机会再谈。」她怔怔目送他冲出餐厅大门,穿过对街,消失在人群里。 佟宽并非临时起意,他看见了她,他的妻子林咏南,就在她横越马路,回眸望向身后时,他在瞬间瞥见了她。 即使身影稍纵即逝,那头黑瀑般的长发,浅绿色无袖连身棉裙,黄色双肩背包,相近的体态,走路的身姿,深深刻印在他记忆里,绝无错认的可能。 从他接到她回复的协议书后已逾一个月,她依然无声无息,他选择在这家餐厅和范尔晶见面,主要是为了结束会面后方便就近到事务所询问章律师有关她的归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发现她,她是何时回来的? 太迟了,转了个弯后,已失去她的背影,他被迫止步在一栋近几个月频繁造访的商业大厦前。仰望这栋熟悉的建筑物,他心里有了答案。 他的表情想必很有杀气,一踏进繁忙的事务所,没有人敢阻挡他的去路,也没有人找死询问他,机伶一点的助理赶忙拨了内线电话通知倒霉的章律师,他长驱直入对方的私人办公室,门也不敲,直接扭开门把,冲了进去。 他毫不犹豫拽住章律师的衣领,将节节败退的对方抵在墙角,咬牙狠声道:「我一直对你很尊重,但你一直在挑战我的耐心,你当我不敢动手殴打律师是吧?咏南呢?」 「佟宽。」 熟悉的清亮嗓音出现在身后,他猛然回身,和那道绿色身影相对。 林咏南站在房间另一端,满脸不可思议地走向他,她微倾着头,双唇抿成一条线,消瘦的脸蛋慢慢绽出笑容,她目不转睛凝望他,眼里逐渐有了水光。 「真好,你还是一样。」喉头有点哽塞,她像往常那般笑着。 「咏南。」 他长叹口气,跟着笑了。 「您不用这样看我,要不是林小姐,你们的案子我也不想碰。」章律师拉了拉歪掉的领带,抬起下颔,正色端坐。方才太失态了,好几个事务所员工目睹了那一幕,不扳回点颜面不成,他料想的没错,佟宽的确想对他动手。 「什么案子?我不记得委托你任何案子过。」佟宽十分不耐烦。 「离婚案啊,你们双方不是都签字了吗?」 佟宽目瞪口呆,整理思绪片刻后镇定地答复:「这件事我们自己会谈,不用劳驾你大律师,她呢?她不是在隔壁会客室讲电话?」说完就要离座寻人。 「佟先生,请坐下,你要是能静下心和她谈,我何必在这里碍你的眼?」章律师拉高音量,不忘有礼地替他倒杯茶。「咏南已经尽力了,请你别为难她。」 佟宽不能理解这两句饱含玄机的话,他深吸口气,沈声道:「我给你十分钟,请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说得含糊不清,就别阻拦我亲自和她谈,最好别拿她已经不爱我的这种低能借口来搪塞我,你如果让她又趁机跑了,请考虑一下后果,我不介意让你告我伤害罪。」 章律师讶异得合不拢嘴,喃喃自语:「她可真了解你,难怪她得瞒着你自力救济。」认识佟宽后,他陆续向业界打听过这个男人,除去那些无法证实的八卦传闻,相关风评不外乎沉着谨慎、工作能力优异,但作风相当低调,不太抢锋头,他本不怀疑这些说法,甚至私下认为林咏南太多虑,今日猝不及防见识到佟宽失控的一面,他终于能体会一二。 佟宽决定暂时沉默,仅以厉眼敦促对方。 「是这样的——」章律师两手在空中比划一下,发现不知从何说起可以不涉及泄露客户私密,又得长话短说说服对方,他伤脑筋地以笔敲敲桌面,决定直接从高田这个人讲起。 他尽量以平实不过份夸张的字眼说明张岳欣和高田的关系,回避了张岳欣罪证是否确凿的部份案情,将高田讨债定调为「强势」,投资人讨回公道的偶发事件。 「人都找上门了,咏南不处理也不行,再说,这笔投资是基于张先生和高田的私交才发生的,高田背景不同一般,没这么好说话。张先生原本强力主张咏南彻底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咏南不肯,她费尽心机说动张先生,动用了张先生秘密为她在国外开设的个人账户,将款项汇回,但也只及三分之二,没办法,她只好回巴西将她母亲留给她的房子托卖筹款,暂时延缓了高田的催债动作,剩下的部份,她向已移居美国的现任张太太和她三个弟弟动之以情,如果张太太愿意把手上的资产拿一部分出来解决,算是侥幸之至。到现在为止,张太太已经释出善意了,问题算是解决了。」 佟宽惊骇良久,手掌使劲圈住杯体,动也不动,只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佟先生,别开玩笑了,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你当时虽然在大企业任职,见多识广,但也只是担任公司部门主管,能有多少偿债能力?况且,即使她后来知道你和陆家的关系,也不代表陆家愿意惹上这种麻烦。」 「我是她丈夫。」 「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想让这把火延烧到你身上,高田如果找上你,有一天也会找上陆家,这并不难想象。」 佟宽低首揉了揉眉心道:「这几个月她都在处理这件事?高田不怕她一去不回?」 「高老大可不担心这一点,她不回来,等张先生将来正式发监后,狱里多的是他的人可以伺候张先生。」 第三十二章 佟宽目光一凛,点头表示明白,「所以她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分手。原本她以为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的,既然佟先生提出了离婚,她也认为对双方都好。呃……是这样的,不单是她父亲的问题,主要是这几个月她长考了一番,经过这些事,她认为当时结婚太冲动,没有考虑周全,你和陆家真正的关系,其实并不适合你和咏南走下去,还有你那些异性关系,她其实很介意……更何况她和张先生的父女关系对陆家而言太敏感了。今天把一切都说开了,就请佟先生平心静气,双方都不要有误解猜疑,这几天挑个时间办理登记手续吧。」章律师大为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该传达的事项都说明完毕,庆幸的是佟宽未有不良反应,毕竟佟宽本意根本只想警告逃妻,却弄假成真,更没料到个中有此番曲折吧? 佟宽支手撑额,低眉思索,神情倒很平和,原有的愠怒似乎消失了,渐渐出现谅解的表情,连语气也柔和了:「你确定她想清楚了吗?」 「她想了好一段时间了。」 「好,那就这么办吧。」他挺直背脊,毅然道:「确切的时间我会再通知你,不过麻烦她这两天先到我的住处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走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对了,别忘了那只狗,它烦了我好几个月,正好请她一并带走。」 望着佟宽走出办公室的高大背影,章律师再度讶异得合不拢嘴,这个男人前后表现差池也未免太大了,决事毫不拖泥带水。他忽然想起前一天曾头痛地询问林咏南,佟宽真能无条件放手?他一点也不想和他交锋。她却无比肯定地点头:「会的,他曾经说过,人生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他会做到的。」 他对这个男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仔细端详,她几乎瘦了一圈,或许旧时裤装尺寸不合,她今天仍旧穿了件连身及膝裙,露出纤苗的臂膀和小腿,因为无心打理,长发随意结个松辫子垂在胸前,年纪看起来又更轻些。不变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浅棕肤色的脸蛋上,闪着教人深思的神韵。 她一进门,唤了他一声,照例活泼地咧嘴笑开,对着走到脚边朝她猛吠的芬达出声抚慰:「你忘了我吗?忘了吗?」芬达嗅闻一下,很快辨识出旧主人,开始兴奋地跳跃,她一把抱起长大不少的狗儿,不在乎沉重,立刻在客厅到处走动,东张西望。 并非闲情打量他的住所装潢,她在寻觅她的箱篓,当时全未拆封,现在一个也见不着,多年物品无论再精简,至少也有二十箱,不可能一齐被堆置在屋内某个角落不被发现。 她疑惑地看向佟宽,他没说什么,领着她走到客房,门一开,她满脸惊讶。 室内原始的装修不知何时已拆除清空,靠左的那面墙装钉了两具置放杂物的多层木架,其中一具层架上整齐摆放了她所有的制作工具和漆料,另一具木架则放置了她的小型木作样品。房间中央设置了一张簇新的工作台,地板竟是新铺设的耐磨地砖。这是一间薪新的工作室,虽然面积略小,功能和从前那间相差无几。 她嗒默无声许久,手臂因撑不住芬达逐渐酸软,不得已弯腰放开它,她一直不看佟宽。 他在一旁解释:「以为你迟早会回来,先帮你把所有箱子拆了,东西全都收拾在屋里该放置的地方,如果要让我再一一取出来让你打包,我已经记不清了。」 换句话说,这间房子消化了她所有的东西,若要巨细靡遗收拾装箱,恐怕不是两三天内能办到的,但这全是她的错不是吗? 「还没吃午饭吧?先别忙,一起吃吧。」他径自走开。 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为她安置了工作室这件事严重干扰了她的意志。 她心不在焉地跟随他走到餐厅,发现他居然亲自下了厨,煮了一锅香味四溢的什锦汤面,两副餐具早已摆好。她瞪着锅里的内容发愣,食欲神奇地被勾动,忍不住弯起唇角微笑,摆脱了矜持,主动入座。 对坐用餐,他不时抬眼审视她,吃得相当慢。她举止自然,表情恬淡,因为肚子异常饿,非常认真地在吃面,视线只落在碗里和锅里,一碗下肚,没想到单纯的肉丝味道意外地丰富,忍不住就要脱口赞赏他的手艺,嘴微张,两人视线相逢,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熟悉的温柔,及时抑制住冲动,垂眼盯住手里的碗。 两人分吃了一锅面,她足足吃下三分之二量,他不置一词,意味不明地笑着。 饭后她习惯性地跟着他收拾餐具,一起在厨房洗涤,为了冲淡尴尬,她说着简单的家常话,他自在地应和着,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这个念头乍现,她伤神地揉着太阳穴,思索了一分钟,转身走出厨房。她打起精神,重新找出瓦愣纸箱,放眼四周,把辨识得出物主的东西逐一放进箱内。 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必须到处打开抽屉或橱柜费心挑拣。佟宽偶而靠近,单纯递茶水,并无开口,他或站或坐,保持一段距离观望,目光柔和。 屋里宁静幽凉,穿插着芬达的滚闹低吼声,她紧咬牙根,加快手边工作。但流动的空气里弥漫着他的气息,他的足音,他接听手机的话音,他的无所不在让她的呼吸莫名发疼。彷佛隔绝了所有的氧气,逐渐地,她的呼吸开始不规律,心跳加倍急促。 她惶惑地捧着胸口,蹲坐在地板上,虚弱的手劲再也无力移动纸箱半分。 一道黑影背光俯看她,关切地问:「咏南,怎么了?」 许久的噤声令她喉咙喑哑,发不出声。他静静看她半晌,递出一只手,就在她鼻尖,像根救溺的绳索,她交出左手,让他紧紧握住,他稍一牵曳,她轻盈的身躯就朝他攀附,他拥住了她,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抱起。她将面颊偎在他肩上,强烈的心跳竟得到了神奇的抚平。 她闭上眼,感觉到他在走动,他与她耳鬓厮磨。就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将她带到何处去,只需要那么一点点温存,她就能获得新生的力量,纵使是飮鸩止渴,也不想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用指尖揩去她激动的泪水,亲吻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然后环抱着她,待她慢慢睁开眼,与他咫尺凝视。 她唤他:「佟宽……」 「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他亲吻她的唇,摩挲她细致的颈项,柔软的胸脯,因消瘦而更纤薄的腰身,他用敏锐的指腹一点一滴感受她真实的存在。但是还不够,永远不够,他动手褪去彼此的衣物,用沉重的身躯覆盖住她,他要用全身的肌肤感受她,以强烈的欲望和她彻底结合,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一反昔日的温柔耐性,他手劲粗放且大胆,一再让她感到迷乱和难以禁受的痛楚。他不思怜惜,强悍而热烈地进入她,他再一次用身体宣示,她永远都不该起心动念离开他。 周围再度呈现异样的宁静时,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在屋里了。 欢爱过后,她在他怀里睡了一阵,血液里的不安获得平静。不过几个小时,却宛如隔日,因为还是下午,不是她的睡眠时间,她自然地苏醒。 穿上衣物,下了床,在屋里巡绕一遍,室内光线变幻成近晚的余晖。她唤了几声,确定他不在同一个空间里,感官不再受到牵引,脑袋愈发清明,一旦理智重新驾驭思维,懊悔的情绪继之而起,大量席卷她的知觉。 她抓起背包,决定迅速离开,或许下一次来收拾东西时应该请章律师陪同,她不能再一次放纵自己。 她快步走近大门,转动门把,只一下,便遇到了障碍,门把分毫未动。 记得这道门安装了复杂的五段式门锁,她上下几个扭把都试了几遍,仍然文风不动。她弯腰觑看门缝机关,一再扳弄,详加研究了一番门锁结构,还是没撤。 灵机一动,伸手掏翻背包里的手机,努力掏了半天,却触摸不着手机形体,定睛朝内一探,除了笔和面纸、几颗头痛药,重要的记事本和手机一起消失了。 她惊诧不止,发了一会呆,排除几种可能性,回头在客厅寻找室内电话,拨了佟宽的手机。 第三十三章 「佟宽,你在哪里?你出门时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反锁在屋里了?钥匙呢?」 一听见他的声音,她连声迭问。 「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没有钥匙。」 「……」她跌坐在沙发上,他连撒谎的意图都没有。 「我在忙,好好等我回来,别到处乱翻,钥匙都在我这里,你找不到的。」 「佟宽,别开玩笑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们刚才那样不能改变什么——」 他抢白道:「我不记得和你说好任何事情过,协议书只是为了逼你出现,我手里的那份早就躺在碎纸机里了,别期待登记手续,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口气平淡,不似有愠意,可也听不出愉悦。 「你不明白,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得放我出去——」 「你说反了,应该是事情并不像像章律师说的那样简单,他搞错唬弄对象了。咏南,好好待着,那里可是十楼,别动任何歪脑筋,坐不住就做晚饭吧,我八点钟左右会到家。」 「你想做什么?章律师不会听你的,他——」 「他如果肯说实话,我保证他明天照样可以人模人样出庭辩护。」 「佟宽——」 耳边只听见断线的机械声,不再有其它。 她抱头冷静思索。 章律师的连络电话都储存在手机里,除了佟宽的手机号码,她一向没有花心思记亿他人号码的习惯,总是利用通讯簿直拨。没有了记事本,室内电话无用武之地,没想到他如此了解她的习性。对了,计算机!还有计算机可以对外联系。 她花了半小时找遍整个屋子,连狗屋也不放过,最后颓然坐在地板上,欲哭无泪。 佟宽果然带走了所有对外的联系工具。 「你想清楚了?确定消息正确?」威廉皱着脸,反复再三询问同样的问题。 合伙成立新公司方案已进行至一半,佟宽说撤资就撤资,怎不令人头疼? 「别再问了,我不想再从头说一遍我是怎么威胁人家律师吐实的。」佟宽填了一些表格,交给威廉。「就这样吧,我这笔钱直接汇到这个户头去。」 「自立门户一直是你的目标,真的不再多考虑?」 「晚几年罢了,不急,我们还是可以合作,只是换你雇用我了。」 「你确定张太太不会付尾款?再怎么说林咏南已付出一切,可以说一无所有,张先生费尽心机所做的那些安排,受益者几乎是他那个家,拿出九牛一毛解决这个燃眉之急根本是不痛不痒,她不担心自己的丈夫,也该想想钱是怎么来的?」 「答应付尾款不就公开承认她和三个儿子手上有那些违法的资金?给了如果后患无穷,不如装聋作哑。咏南太天真,以为隔海打官司可以让张太太屈服,她不明白这种旷日废时的事是有钱有闲才做得来的。」 威廉徐徐吐了口烟圈,嗤笑了一声:「不明白的是你吧?她就是明白得很才想离开你,她不愿意你跟着她耗在这种鸟事上啊。」 佟宽看向威廉,他摩挲着下巴,万分不解的模样。「不全对,她后来已经知道我和陆家的关系,为什么还想离开?她明知道我从来就不在意能否顶着陆家光环的啊,更别说那些无聊的门当户对的了,再说如果我愿意出手,向陆家索讨那笔尾款也不是办不到,她何必自己卯足了劲承担?」 「这就怪了,她成天就在你家,亲自问她不是更好?何必在这里玩猜谜?」 他罕有地露出讪笑,「她最近在和我闹脾气,怎么都不肯说话。」 「这更古怪了,她人都留下来了,还有什么脾气可闹?」 「被关了几天出不了门,脾气自然不好。」 「你关她?」威廉瞪圆了眼,烟屁股掉落在地板上。 他面色一整,理直气壮,「是又怎么样?」 「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放她自由,这笔款尽快汇到高田帐上,不可节外生枝。」 他这几天也不好受,林咏南给人印象随顺坦率,拗起来可不是普通的程度。 她认份地煮饭烧菜,打扫洗衣,晨起记得跳绳,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连托他买女性卫生用品也极不情愿地写在纸条上,夜晚坚持在沙发上就寝,完全不让他碰一下。孤枕难眠,他不是不想念那段小镇上的同居生活。 这么善体人意,从不愿造成别人困扰的女人,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 心事翻涌,不经意想起了她曾经郑重其事对他说过的,而他当时不甚挂怀的话——「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你。」 他凝眸思忖,盘旋在心头的某些想法隐约成形,对照林咏南的过去,那些想法越发清晰可见。 他再次看向威廉,释然地笑了。 门刚开了一缝,一只女性的纤细脚面瞬即卡在门坎,双手从内用力扳住门面,身子一矮,企图从他胁下窜出门外。 他也不阻拦,大方地让门户洞开,不与她较劲。她赤足在走廊上奔跑了几步,察觉他不但没返身追逐,还直接走进了屋内,显然不担心她一走了之。她机警地煞停,倒退回门口,朝里探头探脑。 他笔直站在客厅中央,伸长手臂,摊开掌心,上面分明是她的手机和记事本。 这是放手还是求和的意思? 她踌躇不前,与他保持距离,相互对望。 他索性按开她的手机屏幕,点滑几下,拨出其中一组号码,对着手机道:「章律师……不,我是佟宽,麻烦您亲自向我太太说明事情现在的进展……对,就现在!」 他向前把手机塞给发傻的她,让她凑耳聆听,她只应了一句,接着默听了五分多钟,听毕不置一词,幽幽叹了口气,表情复杂。 「你说你相信我,是指无论我曾经对陆家怎么做,做了什么,你都能明白,也决不会阻止,对吧?」 她调开视线,低默无言。 「你不希望高田的事打乱了我对陆家长久以来做的决定,为了你那笔债款又得和陆家谈判,甚至委屈求和,你希望我贯彻初衷,心里永远好过,对吧?」 她又叹了口气,咬着唇不说话。 「所以,当你回巴西后,卖了房子,依然填不了那个洞,求援又遭张太太拒绝,你发现无法善了,那一刻才考虑离开我,因为你心知肚明,我必会替你解决这件事,再度和陆家纠缠不清,对吧?你要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我……坦白说,是不是乔的那件事,让你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因为你而受到损害,一辈子感到遗憾?」 她抬起头,不再回避他的注视,眼神坚定,「是,我想你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你一直很坚强,这是我唯一放心的事。」 「那么你也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吗?」 这个状况她显然深切考虑过,所以不加思索答复:「我很高兴在小镇上和你一起生活过,那是这么多年来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如果可以永远保有这段记忆,不被后来的事消磨殆尽,我想我愿意承受。」 说完,她像是想到了某件愉快的事,腼腆笑了一下,很快又颓然,「但是佟宽,我做得不好,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做得很好,我高估了自己。」 他点点头,向前握住她的手,「在失去任何东西前,应该先努力不是吗?我很努力的保有你,你不也应该这么做吗?」 她沉默不答,挣脱了他,用手背揩了揩两边眼角,抱起趴睡在她脚板上的芬达,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如常地说:「吃饭吧,我煮了苹果咖哩饭,不过不太成功,这次将就一点,下次会改进。」 他走进餐厅,站着不动,静静望着她在厨房忙碌穿梭的身影,听着碗盆磕碰的脆响,她斥责芬达胡闹的清扬嗓音,脸庞充满温柔地笑了起来。 很简单,很纯粹,很自在。没有人知道,这就是他多年来真正想要的生活。 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让她明白。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