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魔星撩一生》 序言一 【序言 受亲情束缚】 我的高中同学l有一个情绪控管很不好的母亲,每每情绪一上头,总会说出「养你有什么用」、「只会来浪费我的钱」等等各式各样伤透人心的话语,还会破坏她的东西,例如把衣服丢到楼下、摔笔电,甚至会把她锁在家门外。 可是情绪正常的时候又对l还算不错,会带她上馆子吃好料,出国玩回来不忘带一份礼物给她。 那些些微的暖意持续留存l心中,因此她甘愿隐忍着这一切,当母亲情绪不对,她就躲到朋友宿舍避难,她也甘愿上缴打工所得,避免「浪费钱」这个糟心说法。 曾经她也在众多好友的鼓励与催促下搬出去过,起先她好不容易以独立为由说服母亲,约都签了,隔没多久母亲反悔,每天夺命连环叩就是要她回去,说她不尊重家里,不尊重长辈,她就这样反覆的租屋、回家、租屋、回家。 我们也曾建议她干脆别再回家、别再与母亲接触了,只要固定寄钱回去应该就不会被告弃养,然而她说是母亲生下她、养大她的,她不能这样做,不能弃母亲不顾。 雷恩那老师的新作《我被魔星撩一生》中,女主角邬落星也像l一样被恩义与亲情牵绊着,不同的是她是受人收养的孤儿。 邬落星儿时父母双亡,恰好被师父收养,师父发现她有天赋,教她习武,把她养大成人。 师父有个体弱多病的亲生女儿,为了救治她,必须寻找特定的药草以及大笔银钱,至于寻找的重担自然是落到邬落星身上,身在江湖的她靠着接案获得报酬,可以想见,报酬越珍稀,案件的难度当然越高,她常常是拼了命去达成,就算受重伤也在所不惜。 这种情况在男主角琴秋的眼中自然是不舍的,认为她被假意的亲情束缚、被师父利用,希望她不要委屈自己去做些不想做的勾当,她却认为恩义为重,完成师父与师妹的愿望是她的责任与义务。 好在在琴秋的坚持下,邬落星终于逐渐甩开束缚,两人携手获得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也希望l能尽快寻到对的人,帮助她脱离时而欢喜时而痛苦的生活,给她一个全新的家庭。 序言二 【序言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网阅读我的作品。 哈啰,亲爱的大家,在2019年年初,那子终于又出书了! 年初出版《霸玉偷香》那时,那子内心可是有满满冲劲儿,接下来要写的故事也老早就成形,只等着坐在计算机面前乖乖打出来。 岂知啊,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家里的事一件接一件需要支持,所以几乎整个上半年,每个月就南北两地跑跑跑,时间被拆解得颇零碎,实在没办法好好写稿,但值得庆幸也能自我安慰的是,至少本人目前身强体壮、腿脚有力,能在「乱流」袭击中成为家人强而有力的倚靠,也算幸运。 当然,局面再混乱也都平息下来了,生活终于回归正常轨道,而这个新的故事延宕这么久才交出来,真的是很谢谢出版社体谅,让我能优先处理好身边的事,再顺顺地、不带压力地重回写作状态。 ok,交代完了,咱们来聊聊这个「男女主角都着猴……呃,都着魔了」的故事吧。 在那子自己的想法中,一开始的设定就很简单明确,就是想写一个「情」跟「欲」都深浓的故事,想写一对「状似看尽人生百态」、其实「纯情得要命」的男女主角。 男主角琴秋绝对是个超级变态的人种,被他看上眼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以现代角度来看,他完全就是社会新闻中时不时会出现的「恐怖情人」,感情上要求绝对的忠页和归属、眼中容不进一粒沙,稍不如意就想毁天灭地……之类的。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 哈哈哈哈,还好咱们的女主角也是个超级变态无误! 寻常姑娘若跟男主角谈起恋爱,肯定会被其超高的变态指数和超强的占有欲压到喘不过气,但,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女主角邬落星在面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事儿上,偏偏就是极度缺乏安全感且极度渴望被需求、被占有的性情。 所以写他们这一对时,写啊写的,每每写到想破口大骂男主、甚至想扭转其变态性情时,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自己—— 这是女主角的那碗菜,不是你的菜,这是女主角最最爱吃的菜,不是你的菜…… 然后每每写到女主角奴性爆发到让我都要跟着怒火大爆时,也要不断告诉自己—— 这是男主角的那碗菜,是他最最爱吃的那碗菜,只能这么煮了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本书的男主角与女主角都是变态,两个变态谈起恋爱来,不知不觉又自然而然地维持着某种恐怖平衡,他们都爱得太深太重,彼此有所需求,在对方身上获得了满足,他们满足了,作者本人自然也就心满意足了。 以上。哈哈哈—— 是说2019已来到下半年度,那子期许自己能再勤快些,可以更聪明地运用时间,有效率地规划作息,希望下一本书可以很快地跟读者朋友们见面啊。 当然,也诚挚地希望这一个故事可以带给读者朋友们一小段愉悦的阅读时光,可以让你们放松心情,进入到琴秋与邬落星的这一个故事里,如果可以稍稍感动到你们,让你们感受到我所感受的,那身为作者的本人当真就快乐似神仙了。 众位读者大德一直以来的支持,那子真心感谢。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咱们后会有期啰! v第一章[10.14] 【第一章 清月润寒影】 夜,极深沉。 正因深沉,那几声在远处天边闷闷滚动的春雷便显得格外清晰。 伴随深夜的春雷鸣动,位在帝京城南的销金窟亦将当夜的艳色与风流尽数倾出,喧嚣之势毫无悬念地冲上最高峰,尔后,无以伦比的热烈渐趋静寂,寻芳客们闹腾够了,终在温柔乡里沉醉深眠。 在这销金窟中,一处供人寻欢的馆楼内,清俊男子在此际轻轻打开一扇雕工细致的百花菱格门,举步踏出灯火幽微的雅室。 这占地甚广的所在并非寻常的青楼楚馆,而是天朝帝京莺莺燕燕们盘据的城南地盘上、堪称「万红花中一点绿」的小倌馆——清晏馆。 河清海晏时,奴归君春心。 清晏馆的「奴家们」虽清一色是男儿身,服侍的对象倒不分男女老少,只要银钱使得够多、够阔气,想怎么玩,清晏馆里的小倌们都能奉陪到底,包君满意。 男子足下甚轻,细心将身后的门合上。 他不是前来寻花问柳、一晌贪欢的风流客。 若说到清晏馆中当红的头牌公子是谁,那人,非他莫属。 「秋倌……秋倌啊……」有谁压低声嗓唤他,声中透出焦虑。 琴秋闻声侧眸,轻散在胸前的乌丝如缎漾光,就见一名身形略高大的男人从廊道另一端现身,廊下几盏烛光未烬的灯笼火细细跳动,将后者的一身春红锦袍映出某种繁华至尽后的颓靡。 让琴秋觉得有趣的是,急急来到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说起话来可半点不颓靡,不但不颓靡,表情还特别丰富,语气总高低起伏得分外生动。 五年前之所以选在清晏馆落脚,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他琴秋「瞧上」这里的馆主,馆主既闹腾又浮夸,心性倒是个善的,对外算得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私底下的模样却是个挺爱碎碎念的中年大叔。 而馆主是何人?正是此刻晃到他面前来的锦袍男人。 「秋倌你……你没出什么事吧?」清晏馆馆主凤鸣春双手捧颊,一双狭长凤眼紧紧张张、上上下下地对着琴秋直打量。 「能出什么事呢?」以问制问,琴秋温润的颊面浅浅荡开两朵笑涡。 「能出的事可多了去!你、你真没事吗?」凤鸣春终是忍不住出了手,拉着琴秋的阔袖要他转身,转向左又转向右,毫无遮掩地将视线锁准他的胯间和臀部,禁不住碎碎念—— 「事先不都告诉你了,今晚被你迎进这思飞楼的绝非一般角色啊!他大爷说自个儿姓严名大,咱一听就知道是假名,都不知混哪里的,不能惹啊!咱们家收进馆里调教甫满一年的三名少年小倌,前几日被那位严大爷看上,他以一敌三,开了间雅房把三人全招了去,岂料当晚哀叫声不绝于耳,欸欸欸,叫得那个凄厉,叫得咱这心肝脾肺肾都快移位,实在……实在是忍不住,咱硬着头皮闯将进去,结果求饶的话说不到半句就被踹飞出来,当场昏死过去,直到隔日才恢复神识,那便也……便也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 那三名少年小倌是横着被抬出雅房,颈部勒痕明显,身上布满无数咬痕和青瘀,胯间则是惨不忍睹,原就偏秀气的玉茎不知被使了什么法子圈锁,导致血流不通尽乎坏死,后庭菊穴遭彻底蹂躏,皮绽肉开渗血难止。 凤鸣春醒来见到少年们的惨状,两眼直发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当真又气又急又心疼。 但这一状要告不容易,清晏馆做的就是这般送往迎来、曲意承欢的营生,出手不知节制的客人也非少见,只是这一次真狠过头,这样的事官府不会搭理,他清晏馆也不敢真把客人告上衙门。 唯一稍能安慰的是,弄残三名少年小倌的那位自称「严大」的壮汉客官,事后付了好大一笔钱银封口遮羞,凤鸣春斟酌再斟酌,拿了钱是想息事宁人的,且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把对方列为拒绝往来户。 开什么玩笑!他们家小倌们个个细皮嫩肉,可禁不起一再摧折损伤,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们家的台柱、清晏馆里的头牌公子琴秋怎就突然设宴,将严大邀进思飞楼了? 他们家琴秋公子外表那层皮看似清逸温文、柔若无骨,却是个颇有主意的,他凤鸣春尽管身为清晏馆馆主,身分等同老鸨,对于琴秋的事却也不敢插手太深。 所以一得知琴秋将那食髓知味、再度造访清晏馆的壮汉客官请进思飞楼,惊得他一颗心都快呕出喉头,在外边搔耳抓头守了一整夜,前头场子都无暇顾及。 终于终于,天可怜见,让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你、你……呃,没伤,好好的……咦?当真好好的呀!」确定眼前的人儿一身舒爽、全须又全尾,凤鸣春一手抚胸,惊奇与疑惑全写在脸上。 「是好好的呀。」琴秋的笑颜若清风明月。 「可是……可是明明喊得好响亮,那一阵阵粗喘和低吼全传出来,听得人都要脸红……啊啊啊!我可不是故意听壁脚,是担心秋倌遭毒手摧折,所以才从头紧盯到尾,真有什么状况发生咱也好冲进去救人——」 琴秋仍是笑,完全没想点破凤鸣春,提醒他上次冲进场子试图救三名少年小倌时,结果是落得何种下场。 这一边,凤鸣春的自言自语蓦然一顿,察觉到何事般双眉陡挑。「等等!此时想来,唔……说到粗喘和吼叫,好像只听到严大在喊在叫,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没有秋倌的呢!秋倌的声嗓咱认得的,但你自始至终安静得很,一声半响都没往外泄呀。」顿了顿,认真下结论。「原来龙阳合品之际,秋倌是不爱出声的,明白明白,当真辛苦你了。」 廊下陡陷沉寂。 灯笼火下的清俊面庞彷佛未变,几息之后才听到琴秋以悦耳嗓音淡淡回应。「是啊,是惯然不出声的。」 凤鸣春先是双手捧颊,跟着又当面挥了挥,一副娇羞了然的神态。「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德性和癖好,尤其干起那样的活儿,是调教人也被调教,只要能把入幕之宾弄得妥妥贴贴,在这条『修炼之道』上头翻腾打滚,叫不叫也没差,说到底,还不都是自个儿的特色,秋倌应付得来便好。」 「……唔,嗯……我想,还能应付吧。」琴秋微乎其微逸出一口气,末了低语。「是有些乏了,该歇下了。」 闻言,凤鸣春连忙点头。「那是那是,秋倌甚少迎宾客入思飞楼,每每迎进都得大干一场,这一次还是个素行不良难对付的,肯定累极,你快些歇息去,余下若有什么事我会看着办,秋倌就甭理了。」 「那就有劳春老板。」 「好说好说。」凤鸣春再次挥动双袖。 琴秋淡然颔首,迳自往廊道另一头步去,一步、两步、三步……不过才六、七步,他身形一转,整个人消失在思飞楼边一团锦簇生长的花木丛中。 思飞楼的整体建构,当初的设计便是出于琴秋之手,楼分上下两层,一楼是琴秋这位头牌公子用来接待贵客之所,琴棋书画诗酒花,要斯文有斯文的款儿,要狂放有狂放的烈劲儿,端看贵客们想玩些什么、想怎么玩,永远能在思飞楼中得偿所愿。 至于二楼则为琴秋的私人领域。 v第二章[10.14] 通往二楼的一小排石阶就嵌在思飞楼的外墙边,巧妙地掩在花木丛和成幕的紫藤内,这是不想让进到清晏馆寻欢的客人直闯他的地方,而小倌馆内除了凤鸣春以及一名帮忙送水打扫的老哑仆外,未再有谁被允许上到二楼。 但话说回来,凤鸣春进得了琴秋的私人所在,一是因为他到底是清晏馆的馆主兼老板,二来他亦是知所进退,可寻常若非有琴秋的应允或相邀,他绝不会擅自上楼。 将底下的事交给凤鸣春后,琴秋一路嗅着夜来香香气、循着隐密的石阶回到自个儿的地方。 「咦?」花香有异,混进极淡血味。 他足下微乎其微一滞,一把银光烁烁的利刃已从他背后抵来。 利刃紧贴他颈侧清肌,随即一只手掌往他鼻下捂来,对方手劲强而有力,生寒的五指微微捺进他肤肉里,贴得他双唇无法发声。 「别动!别叫!」语调刻意压低,教人心神凛然。 竟是女子声嗓! 琴秋顺着对方推来的力道往前走,被挟持着进到二楼轩室。 房门一关,他听那女子再次威胁道:「若敢出声呼救,立时割断你的颈子。」 他表示明白地点点头,紧捂在他嘴上的手这才缓缓撤开,但那柄银刃丝毫不让,犹贴在他的颈边。 室内里无一盏灯火,幸得如霜的月色穿透薄薄窗纸,让两道身影静静处在这一抹幽然微光中,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琴秋侧目瞥了眼投在地上的女子深影,那影子单薄修长,持利刃的手臂笔直举着,忽地,她身背却缩了缩。 「女客官受伤了是吗?」琴秋蓦然开口,声音低低柔柔,非常地牲畜无害。「小人鼻子还算得上好使,嗅到淡淡血腥气味了……所以,咱们还要这么杵着吗?我这里有广榻有地毯、有椅有凳还有美人靠,女客官不嫌弃的话且安置下来,咱们先瞧瞧伤得如何,可好?」 他非但不惊不惧还温言相劝的态度似让身后的女子有一瞬间走了神,她气息略荡,但很快已稳下,冷声道:「不劳阁下费心。」 琴秋静了静。「唔……从来没谁称呼我『阁下』,这还是头一遭呢。」 女子的呼吸吐纳再一次沉荡,似被他语气中的笑意弄得有些犯浑。 琴秋又道:「还有小人的这座轩楼也从未被谁夜闯过,也没被人在脖子上架过刀,女客官今晚赏给小人不少头一遭的体会啊。」 「什么小人、客官的?我不是上门寻欢的女客,少对我耍花招。」女子冷调未变。「今夜借阁下的地方避风头,公子只需安静莫声张,我自不会伤害你。」 琴秋突然轻轻一叹。 「你既称我一声公子,那我便称你一声姑娘吧。姑娘敢在天朝帝京行事,武艺八成是高的,不才在下我虽非江湖中人,但混的毕竟是下九流的营生,小道消息听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接触得甚多,也知姑娘要我别动别叫,其实一上来就将我点穴制住,便无须再跟我多费唇舌,但姑娘并未那样做……」沉吟般略顿,他再次叹息—— 「所以在下不得不猜,一,有可能姑娘点穴手法不精,所以只好拿刀架我脖子。二,也可能是姑娘受伤颇重,真气大乱,听说点穴是以气发劲,姑娘自身的气都调不稳,又岂能发动制住谁?再看姑娘的影子微微佝偻、细细颤动,我想……应是第二种情况了,在下推敲得可对?」话说到最后,徐缓问出的同时,他颈肤贴着利刃很慢很慢地转过身。 终于,与女子打了照面。 她离他仅两步之距,若挺起身背站直,头顶心应恰及他鼻下,而这般身长在女子中算得上高,她却生得一张娃娃般可爱的脸蛋。 清秀的柳眉,大大的杏眸,秀挺鼻梁的底端是圆润的鼻尖,浅浅的人中下方生着一颗樱桃小嘴,真的能用「一颗」来形容,她唇瓣略厚,唇珠明显,此时正轻抿着,上下两瓣合起来就像一颗小巧樱桃。 他内心不免感到扼腕,倘使周遭能灯火通明又或者是处在青天白日底下,那便能瞧清她的唇色是怎般鲜嫩欲滴,合该如他所想的那样……但思绪一转却又欢喜此际的月色如霜、稀光幽微。 她一身夜行劲装将薄身勾勒出韧劲,长发成束荡在背后,五官偏嫩的瓜子脸整个显露出来,清清淡辉落在她的额头、鼻尖、颊面和唇珠上,将她的脸镶出一层亮,令那纯黑利落的身形如寒枝孤立…… 可爱的脸,清冷的形影,那双漂亮杏眸彷佛映进一切,眸底既深邃又空洞,矛盾得……颇有意思。 嗯,是很有意思,跟他原先所以为的是如此不同。 未料姑娘家会是这般模样,但此刻扪心自问,他完全不排斥这样的出乎意料之外。 他眨了眨长目,跟着甚是愉悦般笑开。 她不懂他为何而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到让她清楚发现他左颊的酒窝比右颊的更深几分。 好奇怪的男人,她须得打起精神对付才行,可是她的背好痛。 她是很能忍痛的,肉体的痛楚她已然尝惯,但此时此刻所感受的痛锥心刺骨,如潮涌一般阵阵扑打过来,她能忍凌迟般的剧痛,却冲不破这阻断她任督二脉气行的屏障,导致血气逆施,痛到她神识几要把持不住。 她费力撑持,听那奇怪的男人温言又道—— 「不知姑娘自个儿是否察觉,除了血腥味,你身上还沾染了特殊的龙涎熏香。这外邦进贡给天朝皇帝的熏香原本仅在内廷才有,不过听说皇帝在去年秋狩大会将它拿出来当成奖赏之一,若无错记,赏赐最后是落在一等忠勇公府。」他薄唇再牵。「那忠勇公府里的大公子是个能玩的,男女通吃,在城南销金窟里是个大有名气的人物,在下有幸接待过几回,大公子身上的香正是龙涎熏香,想来忠勇公宝爱这个嫡出金孙,把御赐之物给了大公子也无可厚非。」 见她双眸细眯,神情微绷,他语重心长般又是一叹—— 「劝姑娘莫再僵持,帝京百姓皆知忠勇公府所养的数条猛犬能耐惊人,姑娘还是先避其锋芒,躲好了治伤要紧,让在下帮你可好?」 像要应证他此刻所说的话,思飞楼外突然响起骚动。 脚步声杂沓,叫嚣声此起彼落,显见来人为数不少,其中还伴随着惊心动魄的犬吠声震破静夜。 事情变化起于肘腋之间,危机迫在眉睫。 被逼急了,她会怎么做? 琴秋内心隐隐兴奋,替对方设想了数种情况,岂知眼前姑娘的举措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v第三章[10.14] 架在他颈侧的利刃蓦然撤开,他被她一把推到墙边摆放箱笼的角落,强硬地按压他的肩头要他蹲伏下来。 「躲好,安静待着!」她声音凛冽,眸光如炬。 然后,蹲成一球的琴秋就傻傻望着姑娘回身面对成排的合和冰纹窗,两手各握着一根半臂长的精细银刃,宛如一夫当关。 她两脚尚不及立稳,五头猛犬已破窗跃入。 她迎向前去,打算抢出楼外将它们引开,但下一瞬,头顶上忽然落下什么…… 竟是……纱……轻纱! 轻纱是如何出现? 完全莫名其妙啊! 莫非原就布置在这座轩楼的顶端,是她心神耗损过度才无暇留意? 果真如此,这数量……是否也布置得太多? 层层叠叠的轻纱弄不清究竟有多少张,也不知盖下的范围有多广,总之是将她兜头罩脸盖了个昏天黑地、辨不出方位。 犹如落入陷阱,她心头一惊,举起银刃正欲划开层层阻碍,却听到那奇怪男人的嗓音传进耳中,如歌的语调低幽轻柔,缓缓在神识中荡开—— 「无事的,什么事也别理,只需好好睡上一觉,待睡醒,一切都会好的,听我的话,可好?」 ……可好? 能有什么不好? 有人要为她担着,她什么事都不用做,只需交睫睡去,沉沉坠进黑梦,然后……然后所有难题就能迎刃而解,试问,能有什么不好? 猛犬狂吠,拉扯她的意识,那几只嗅觉敏锐的庞然大物像也被层层轻纱困得惊惶不安,她强迫自己张眼,然两片眼皮彷佛有千斤重,她没能成功,眸珠在眼皮底下不住滚动。 「睡吧,什么事都别想,让我帮你。」男人再次柔声安抚。 她掀动唇瓣,内心所想化成字句逸出。「躲好……你很弱,危险……」 男人笑音如春风拂铃。「因为在下很弱,所以姑娘才会将我护于身后吗?如此看来,姑娘以利刃架住我脖颈,也仅是口头要胁,吓唬吓唬罢了,根本没打算伤我。你可知,心软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软,你才是弱的那一个。」 她仍想言语,却抓不准思绪。 他的声音很好听,事实上是太过悦耳,像撒饵引诱着,诱她放开一切、忘掉一切…… 「睡啊,无事的。」 「嗯……唔……」她感觉不对劲,又不晓得哪儿不对,许是伤处毒发,令她意志变得更为薄弱。 她不惧毒,但她明白必须尽速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来静心调息,以她的内力是能慢慢自行袪毒的,只是眼下危机迫近,她无法安静疗伤。 说实话,她好想毫无顾忌放开所有,不再坚持,好想、好想…… 忽觉有人在搬动她的身躯,她心头一凛,飘远的神识被扯回,但那一缕意志如荡在春日里的游丝,缥缥缈缈,难以掌握。 于是扯紧这唯一的、岌岌可危的清明,她费尽力气去听,不肯认输地泅在空无中。 有很多声音。很多很多。 上楼的脚步声、犬吠声、门被撞开的声响、跟着不少人闯进…… 她蓦然察觉,这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似乎曾消失过。 彻底消失了,然后再度暴响。 就在她被无数层轻纱罩住的那一小段时候,就在那奇怪男人与她说话的时候,周遭是静谧的,好像所有人事物曾在那时候静止过…… 但……也有可能是她伤得过重,毒素蔓延全身,把她五感练就出来的敏锐度侵蚀得惨不忍睹,致使她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沉浮。 那些声音是隔着一些距离的,也似隔着一道墙,在墙的另一边喧嚣—— 「各位爷、各位好大爷,小心手里的火把,别晃得那么大力,小心啊!欸欸,咱凤鸣春今儿个对着天公和地母起誓,咱们这清晏馆什么都敢藏,就是没胆子窝藏来路不明的人,更何况是各位爷要追捕的杀人犯?那、那杀的竟还是一等忠勇公府家的嫡出大公子,吓死人啦,居然有歹人夜闯忠勇公府,把大公子的头给割了去,这般凶神恶煞怎可能是我馆里的人儿?不能够啊各位说是不是?」 「少罗嗦!这几头猛犬就往这儿冲,它们鼻子比什么都灵,清晏馆内肯定有事!」带人闯进的头头恶狠狠断定。 「哎哟我的天老爷啊!这思飞楼是咱们家琴秋公子的地儿,他可是陪着贵客忙了大半夜才上楼准备歇息的,楼上就他一个,还能有谁?」 「谁听你这老鸨还是龟公的在这儿废话连篇?大伙给我搜!」 「……呃?李教头,咱们的狗……咱们的狗都不动!」手下惊疑。 另一名手下亦讶声道:「方才跑得像一阵风似的,边冲边吠,怎么突然全伏地不起……喂!喂、喂!起来啊!这群畜生,快起来!」 李教头发狠道:「别管狗了,你们只管给我搜,搜他个底朝天!」 「是!」十数人异口同声。 v第四章[10.14] 随即砰砰磅磅一阵乱响,桌椅摆设被推倒毁损的声音不断响起,伴随着凤鸣春忿忿不平的惊呼—— 「你们不能这样蛮干啊!这楼里的摆设都是最好的,有不少好东西,你们……你们不能……啊!秋倌秋倌,快过来!别跟他们较真儿,别护着琴不放,没事的没事的……」 混乱持续一刻钟后,造乱的众伙纷纷回报,搜不出丁点蛛丝马迹。 为何能顺利避开? 那个奇怪男人是如何办到的? 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疑惑丛生,搅得她思绪加倍浑沌,快要撑不住了,她将舌尖抵进齿关咬紧,借着疼痛勉强再撑,就听那位小倌馆老板张声嚷嚷—— 「就说没有的事,不可能窝藏歹人,各位就是不信,咱们孝敬的银子也给了不少,李教头您仍带着手下硬来,这都成什么事?还让不让人活?咱清晏馆虽是个下九流的地方,那在帝京也是叫得出名号的,这事若然闹开,李教头您脸上也不好看!」 「要我不好看吗?」李教头哼哼冷笑,似乎没逮到人又遭人奚落,突然不想善了了。「你——抱琴不放的那个,对,就是你,哼哼,这位就是名响城南销金窟、人称『万红丛中一点绿』的琴秋公子吧?来来来,这楼里的东西都搜遍了,就剩你这玩意儿没搜,把衣服给大爷们脱了。」 凤鸣春惊问:「什么玩意儿不玩意儿?你们……你们还想干么?」 李教头再次冷笑。「今夜在忠勇公府犯案的黑衣客被层层机关伺候,背部带伤,咱们没想干么,仅想确认住在这楼里的琴秋公子背部如何。哼,几头猛犬一开始便往他这儿扑,不会没有原因,说不准咱们要逮的人就是他,大伙儿且说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一票手下连忙应和,好几个还看好戏般充满恶意叫嚣—— 「脱啊!快脱!」 「爷儿们等不耐烦了,还不脱?」 「裤子呢?裤子也脱了吧?」 「你确定人家袍子底下有套裤子吗?」 「要我猜啊,八成是一颗光溜溜的屁股蛋,方便伺候爷们呀,套着裤子还得脱,那多麻烦,嘿嘿嘿,就不知两瓣臀肉有没有姑娘家的漂亮软嫩?」 「你们……你们……」凤鸣春气到声调发抖,蓦地,他拔尖一呼。「秋倌你干什么?秋倌……秋倌别脱——」 别脱! 被藏起的人儿不知自己静伏在暗处的身躯正随凤鸣春悲愤的叫嚷猛然一颤。 已是极限了。 她越想紧扯意志不放,浑沌的浪潮越是毫不留情扑打上来。 终于,五感彻底将她离弃,她被拽进深处,神识远扬,落进虚空。 「师父……师父……」 「欸,怎么办?我不是你师父啊。」男人的叹息揉进笑意。 「师妹……师妹……」 清雅男嗓微扬,好奇问:「原来你有师妹。唔,连睡着都在叨念对方,看来你们师姊妹俩感情颇好是吗?」 男人得到的回应是断断续续的低吟,然而说是回应,还不如说是正在忍受着肉体的剧痛。 「我知道这会很疼,且十分棘手,但不抓紧着处理不行,再慢些,只怕毒素深进骨髓气血,一切就迟了,若疼得受不住,别憋着,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不会有谁笑话你。」 她才不会哭! 她也不会叫疼! 她以为自己正硬声驳斥,殊不知逸出双唇的全是破碎语句。 五感重启,意识翻腾,感觉有谁将她衣衫卸去,她被摆布成伏卧的姿态,底下有一层柔软厚垫,散发出干燥蔺草混合檀香的淡淡气味,十分好闻。 ……是师父吧? 只有师父有可能这般照料她,还会轻声劝慰,定然是师父啊。 尽管……尽管在师父心底,最最紧要的从来是师妹,这也无可厚非,师妹是师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论血缘亲近,她当然比不上师妹,但师父待她……还是好的。 「师……师父……」半边颊面埋在软枕中蹭着。 「是你师父命你潜进忠勇公府杀人吗?杀的还是忠勇公宝爱至极的长孙,欸,这可真要命了。」语带怜惜轻叹。「忠勇公杜傲然弱冠之年就已名震北境,如今年岁七十有八,大半生的戎马战功换来无数赏赐和满朝敬重,据闻他与云遥山灵真道人交往甚深,灵真曾应他所求,在忠勇公府依阴阳五行摆阵设机关,你师父要你去闯,你还当真闯进去又闯出来,但伤成这般,他可会不舍?」 「不是师父,是我要去……我必须去……」 「是吗?为何?」 温热的指抚过她的背,轻触她的裸肤,引发颤栗,让她更清楚意识到背部的痛点,意识到她背上被钉入七根长针。 忠勇公府内机关连藏,触一发而动全身,她若不是执意想让对方多吃些苦头,其实是来得及避过的。 「那人……很坏……不能让他太痛快,要慢慢杀,慢慢的……才好……才对……」细细喘息,她微扁着嘴解释。 v第五章[10.14] 男人微讶哼了声。「忠勇公府的大公子真有那么坏?」 「……嗯。」 「坏到让你为了将他凌迟处死,身中这『七星连发』的机关也觉值得?」 「值……」 「好,终于能拔出。」 她听到男人吐出一口气,不及再分辨什么,左边琵琶骨骤然剧痛。 那股痛瞬间似要碎尽那处骨头,直勾勾钻入骨髓再狠狠拓开,她痛到天灵震颤,双眸陡张,神识猛地被拉扯回来。 痛到清醒! 醒来,漫在鼻间的陌生气味,身下过分舒适的触感,刺激她双目的清蓝薄光……这里不是她所知的地方,不是她熟悉的事物,身边之人不是师父! 她动作完全受本能驱使,意志凌驾肉体疼痛,蓦地朝紧挨在她身畔的那人出手。 趴伏的身子一个翻腾,她翻身跨坐在那人腰身上,十指成厉爪。 一发动即是杀招! 这是她的所学所知,一陷险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宁可错伤对方也不能令自己落难,但千钧一发之际,她收住欲掐断对方颈项的力道,在满室薄蓝清光中,她认出他的脸。 她俯视他清俊面庞,被他深黝幽邃的目光吸引,她舌尖一动,下意识喃出—— 「秋倌……秋倌别脱……那人在喊,我听到……听到了……但你、你脱了,是吗?」 她一向面无表情,在外人面前可说无血无泪,眼前之人于她而言绝对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却不明白为何见他在她厉爪底下笑笑挑眉、浅浅牵唇,她心绪会起伏折腾。 他好像看透她,也把最最无害的模样呈献给她,任由她拿捏。 然后他眨眸低语。「姑娘要我死,那就给个痛快吧。掐断颈骨,扼断呼吸,怎样都成,但我不是太坏的人,别……别用凌迟手段,可好?」 他语气从容带笑,眉目间却染着近乎厌世的神气。 厌世吗…… 她怔怔望他,头昏意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直钻心窝,莫名地热了她的眸眶与鼻腔。 啪答、啪答—— 他两边俊颊各被落了一滴泪。 见他先是愣怔而后神情陡变,她倏地倒抽一口气,双肩猛颤。 终于意会过来,那……那是她的泪。 她的泪落在他脸上,她望着他,傻傻在哭。 【第二章 天涯沦落人】 三寸长的钢针不仅钉入血肉,更生生钉入骨中,若欲拔出,势必会弄痛她。 令琴秋讶然挑眉的是,他骤然下手,惹得她背上剧痛暴起,神识未稳的她却依然连半声痛都舍不得高喊,但身躯直接反应,她翻身将他这个「敌人」压制,出手就是杀招。 他瞬间被放倒在榻上,而他相信,扣在颈项上的女子双手只须一扭,轻松就能将他了结。 在那短短一瞬,他看到她眉眸间迸出的杀意,凛冽如霜刃。 当一张模样偏嫩的面容现出那般绝然冷酷,不带半丝情感,不染半分怜悯,更无半分半毫的恨,说到底仅是再纯粹不过的意念,她动了杀他的念头,不为什么,只为她自身求活。 然后又是一个瞬间,她眸光乍变,十指卸劲,将他认出来了。 琴秋发现自己对她根本挪不开眼,因为她的神态转变再转变,那变化之快之奇之妙,让他左胸随之绷紧、放松,放松再绷紧,在反复之间尝到近乎焦灼的心绪,这已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觉……感觉自己仍活生生,而非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他的薄唇缓缓绽笑,克制不住对着她笑。 姑娘果然是妙人,没令他失望,竟是问—— ……你、你脱了,是吗? 问话的同时,她毫无预警地落泪。 珠泪烫肤,他愣怔不已,见她表情再次变化,似蓦然间全面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眯眸抿唇,气息略沉,清冷小脸尽是戒备的颜色。 感觉按在颈上的力道更松了些,琴秋对她眨眨眼,彷佛不曾留意她落泪般缓声又道—— 「早听说灵真道人在忠勇公府内设下的三阵十二关,当中最险最刁钻的一道名曰『七星连发』,可怜姑娘负伤而来,却是令在下开了眼界,亲眼目睹它造成的伤有多刁难人。」 ……男人知道的事着实不少。她死死盯着他,方才落在他脸上的两滴泪因他牵唇说话而从颊边滑落,她心头微紧,双唇深抿成一线。 彷佛瞧出她内心所思,他嘴角轻扯,笑笑解释。「这里是作何营生,相信姑娘不会不知,在这清晏馆内讨生活,什么事都要懂些皮毛才好,寻常与人说话,多听多记多学准没错,如此一来,陪销金寻欢的客人们闲聊才能说得有模有样,好似自个儿真懂得许多,身价自然也能水涨船高。」 v第六章[10.14] 在她看来,正承受她冷冷俯视的男性面庞生得极好,「清俊」二字拿来形容他的五官模样当真恰到好处。 他的眉型细长入鬓,双目长而不狭,高挺的鼻带出一抹棱角分明,唇瓣薄而有型,秀颚的左下角还点着一颗极秀气的小痣,让秀气登时都变得……变得没那么秀气,恍若勾出一丝媚态。 她费了些力气才挪开对他的注视,发现两人独处在一间密室里,四面石墙无窗无门无洞,薄蓝澄透的清光来自于摆设在四边墙角的奇磷石座。 那些怪石会发出莹光,在完全漆黑的地方辉芒会加倍灿耀,她曾在西边域外的石峰深洞中见识过,却从未想过中原汉地会有人拿它们来当作照明。 不得不说,这主意真好,只是……为何会出现这间密室?她是如何进到这里? 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她气息紊乱,眸珠不住滚动,忽瞥见他摊成「大」字型的双臂,右手握着一颗黑黝黝的、像石头的玩意儿,左手指间则捏着一根三寸钢钉,钉上带血,泛着诡谲的幽光。 那是刚刚从她琵琶骨上拔出的毒钢针。 背部剧痛如灼火腾烧,她神识方稳,在此一时分便感到格外煎熬。 她秀额布满细汗,额角隐隐抽颤,却听到身下男人温柔出声,半乞半劝—— 「让我帮你可好?我发誓,会轻手轻脚、小心再小心,尽可能不弄疼你,好吗?」末了,怜惜一叹。「再拖下去只会更糟,我不想你再受更大苦楚,救人救到底,你成全我吧,好吗?」 她说不出话,一是忙着忍痛,二是对他恳切的请求感到好……好无言。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好怪…… 她模糊想着,手劲陡松,才放开在他脖颈上的箝制,整个人也跟着松懈下来。 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主心骨,再难撑持的身子向前趴倒,压在他身上。 「我……我赤身裸体……没、没穿衣衫……」他宽袍前襟的刺绣纹路轻刮她的肌肤,她这才留意到自身状态。 琴秋坦然道:「嗯,是没穿衣衫,不过下半身还在。姑娘背上的伤从左肩往下共七处,欲拔出这『七星连发』,不得不卸去衣物,还请姑娘莫要怪罪。」顿了顿,他补充又说:「庆幸的是姑娘长发甚丰,刚刚跨坐在在下身上时,散在胸前的长发将该遮的都遮实了,什么都没露出。」 他后面补上的话让她额角抽跳,有些听不出底细。 此时此际这副身子有没有被他看光,对于长年刀口舔血、以杀人为业的她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她只是极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得如此虚弱无助。 她暗暗咬牙试图从他胸前挪开,蜷缩着忍受剧痛的身子已被他不知从何处扯来的薄巾轻裹,重新让她伏在软榻上。 他继而道:「姑娘背上被钉进七根淬毒钢针,钢针全数没入血肉里,导致你背肤上仅余极细小的红点伤口,要取出凶器甚是不易。好在我这儿恰有一颗玄铁磁石,有了它,要将钢针的针尾引出肤外再拔起就容易些许,不用切肤挖肉,且亦能抑制毒素扩散,只是拔针过程会异常疼痛,如今才拔出第一根,还得请姑娘咬牙忍耐……再忍忍,可好?」 听到他低声问话,感觉有一只大掌落在她脑勺上,缓缓地来回抚摸……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大犬,蜷在主人身畔讨怜似的。 太软太弱! 她尽力忽略他掌心传出的温度和手劲的温柔,低咳一阵,从齿关间要强地蹭出声音—— 「玄铁磁石中原罕见,价值不斐,阁下……阁下好生阔气,随便就能拿出来示人。」 他仍笑笑的。「姑娘此言差矣,在下不是阔气,是恩客多了去,说到底『琴秋公子』在这小倌馆里挂的可是头牌,追捧在下的达官贵人、巨贾富豪还当真不少,我将他们伺候好了,从他们手中讨得一方玄铁磁石把玩,那有何难?而此物今日能派上大用场,也算你我有缘。」 ……有缘吗? 她拉长呼吸吐纳稳下心神,想着他的话,想着自己负伤逃出忠勇公府,在气力将竭前逃入这座纸醉金迷之地。 她知道身上染了特殊香气,也料到忠勇公府的教头和护卫们迟早要追来,她藏进香气甚浓的花木丛与紫藤垂瀑中,只为挣得些许时候来行气袪毒,未想会出现一排隐密的石阶,她倒坐在阶上,耳中捕捉到的是楼内男子们交欢时所发出的呻吟和嗄吼…… 她退无可退,被迫听取,也不知过去多久,直至他弯身钻进花木丛上楼而来,这才逼得她避无可避,只得出手挟持。 察觉他拨开她的发,正尝试用磁石吸引第二根针尾,她想到什么问什么,下意识想分散刺骨般的痛。「那这间密室呢?也是你用来伺候贵客的地方?」 蓦地咬紧齿关,她浑身一颤,因他引出针尾后猛然拔出的那一下,尤其折磨人。 琴秋吁出一口气,这时才淡然回答—— 「那就得看这位贵客是谁。在下通常将入幕之宾安排在思飞楼楼下的雅室,二楼这儿还没接待过谁,至于这密室里,今儿个我只想伺候好姑娘你了。」 她侧首往后看,目光与他对上,后者嘴角微翘,又拿着磁石继续对付她的伤。 「为何帮我?」她嗄声问,额布薄汗,双眸瞬也不瞬。 他不答反问:「姑娘可是与忠勇公府的大公子有血海深仇?」 她努力想掌握体内行气,无奈事倍功半,遂咬牙吐声。「并无……」 「无怨无仇吗?那,敢问姑娘可是以杀人为业?」 「……是又如何?」 「是的话,那便对了。」他手上持石,引针的动作未停,沉吟几息方道:「你疑惑在下为何相帮,然,姑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江湖中刀光血影,混口饭吃不容易,你所处的江湖是如此,我所在的这个风尘里又何尝不是?就不知『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理由,能否说服姑娘?」 第三、第四,紧接着第五、第六根的钢针接连拔出。 她浑身发抖,连喘好几口气才缓过劲儿,微颤声嗓再次低问:「忠勇公府那几头猛犬你……你是如何摆平?还有那些人……他们闯上楼必不会善罢干休,你、你……」 「我脱了。」 v第七章[10.14] 琴秋平淡的一小句话,直接解了她悬在心间的事。 他接着又道:「姑娘适才神识稍醒,冲着在下开口便问,想来是牵挂此事的。」俊颜一派从容。「忠勇公府的李教头领着人、放任猛犬闯进,姑娘当时已被我拉进墙后的这间密室,加上我楼中花香与熏香交混,几张琴的木质所散出的气味又各不相同,要避开狗鼻子的嗅闻并非太难,至于那些人嘛……」薄唇扯了扯—— 「他们想确认我背上有伤无伤,我脱了给他们查便是,不算什么。」 她咬咬牙,声线更沉。「他们不是要查你,他们是为了——」 「在下知道,他们欲当众辱我。」他淡淡截断她的话,嘴角一直轻扬。「本就是下九流的人家,混的是下九流的营生,遇上这般糟心事也不会真往心里去,忍忍就过。不过这一回算是极好运,春老板……呃,我是说咱们清晏馆馆主凤鸣春,他也是颇有手段的,一见对方是忠勇公府的人马,咱们自家的打手即便养着不少也不敢硬碰硬起冲突,春老板忽地记起平郡王与小国舅正宿在馆中怜冬公子的畅诗阁内,他赶上楼来护我时,已让人赶紧往畅诗阁那里求援。」 他宽肩微微一耸,神态轻松。「也得感谢咱们家怜冬公子在平郡王和小国舅面前说得上话,贵人们愿意相帮,我被逼着卸衣之际,两位贵人遣了随身护卫过来说话,一下子便把场面稳下了,而当时我也才脱去外衫半露身躯,裤子还套着呢,所以不算受辱,也算不上吃亏。」 哪里不算受辱? 明摆着是被欺侮了啊! 她胸中发闷,喘着气紧紧盯住那张彷佛逆来顺受惯了的淡定俊庞。 许是事情关乎到她,是受她牵连才令他白白受这一场,让她不禁对他生了些内疚,有些在意起来。 「公子今朝施以援手,他日我定当回报。」她嗓音低哑,许出的诺言却令闻者深感重量。 琴秋表情微怔,嘴角翘弧忽地加深,在四座磷石清光的烘托中,他颊面深深浅浅地染开两坨奇色,彷佛……害羞了。 「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在下……我、我没想过的,却是……」腼腆地抿抿唇,鼓起勇气道:「倘若姑娘不嫌弃,倒想探问姑娘芳名,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依旧还是想知道有缘人姓什名何。」 室中陷进寂静,就在琴秋内心嘲弄一笑,以为得不到结果时,她却磨着两片唇蹭出—— 「我姓邬,『黑耳朵』的那个『邬』……」 琴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哪个字,只是当气质偏冷、眉眸沉肃的她说出这般话,竟有种说不出的可爱憨然,让他费了番劲儿才将笑意压下,一本正经听她接着说—— 「邬落星。」她顿了顿。「我从师父的姓……被师父拾到时,那晚恰见满天流星飞落,所以才如此命名。」 琴秋问:「你很小就成孤儿?」 「嗯……」她伏在枕上的螓首点了点。 「好巧,我也是。」他再一次对她轻扬嘴角,再一次探掌轻抚她的脑勺。「爹娘走得早,凡事都得靠自个儿,原来啊原来,咱俩不仅是天涯沦落人,还同病相怜了。」 邬落星被他抚得有些晕沉,也觉得是毒素未清之因,然后就是……就是好生莫名其妙。 她竟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自己的赤裸,意识到对方是成年的男子,而她尽管杀人如麻、手段凶残,到底……到底还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家。 她肤温升高,裸露的背肌却畏寒般隐隐浮出一层鸡皮疙瘩,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她不禁缩了缩颈背,半张脸容埋进软枕中。 「邬、落、星。」他一字字品味,颔首道:「这名字颇有诗意,好听。」 她似有若无哼了声,没有看他。 她突如其来的羞涩似影响到他,让他也感到有丝异样。 琴秋好听的嗓音在室中荡开时,夹带着一点点的沙哑和一丝丝低柔,如指尖再三连流地拂过古琴七弦,音中有音,回荡入心—— 「邬姑娘背上尚余最后一根钢钉未取,这一根位在最下方,直直没入你背脊尾端——」说着,他的手直接摸上去,轻压在那个位置。 邬落星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惊跳起来。 忠勇公府所布置的这一道「七星连发」,最后一针就落在她脊柱底端与股沟之上的腰俞穴位,除伤处颇为尴尬外,更是她气行运转最大的阻碍,他此时状若无意一抚,剧痛与麻痒交叠,顿觉浑身肤孔骤开,寒毛凛立,极度敏感。 但无论如何,非拔除不可! 「钢针直刺入骨,要将针尾引出头来需徐徐图之,你再忍耐些。」 他不住安抚,落在她后腰与臀上的指温却有些泛凉,力道亦重上许多,似正同那根钢针抵死缠斗,绞尽脑汁、费尽心力。 痛! 痛得……很好。邬落星模糊间竟欢迎起这样的剧痛,能助她忽略他指上的力度以及太过亲近的碰触。 她不习惯与人这般贴近,不习惯软弱,但这位琴秋公子古怪得很,好像完全无视她冷如冰霜的神气,不是冲着她扬笑便是诱她闲聊,惹得她意志不稳,说了太多话。 「邬姑娘,在下怕是要失礼了,请原谅。」 「什么?你——」闻他所言,她再次回首去看,竟见他双掌按住她腰臀,两根姆指一左一右压在她脊柱尾端。 他脸朝她俯下,鼻与唇全贴在她肤上,她甚至感觉到他的下巴正抵在她的股沟处。 她先是错愕,接着凭本能想一把甩飞他,手臂半抬之际,腰俞穴骤然酸软,暴起的刺麻感如潮涌一般向四肢百骸拓开。 牙关陡紧,内唇漫出血味,眼睁睁看他喘息不已地直起上身,嘴里咬着一根三寸钢钉,是她背上的第七根也是最后一根。 他头一偏将钢钉吐在一旁的托盘里。 重新看向她时,他颧骨上的红泽略深,清清喉咙解释。「最后这一根颇顽强,明明引出针尾了,稍一松手就又沉进血肉里,这才不得不以唇齿代替手指,将它咬住取出。失礼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v第八章[10.14] 邬落星见他满头是汗,连鼻端下的人中亦布着细汗,心头忽地一软。 「……多谢。」她掩下心思,抓着薄巾挣扎坐起。 一件散发出淡淡檀香的男款薄衫随即罩上她的肩,轻裹她的裸身。男人语带担忧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着—— 「缓着些,别急着起身,那七根钢针皆淬了毒,尽管针已取出,毒素多少已渗进血肉里。我熬好解毒汤药了,是医馆里坐堂大夫们常开的解毒药方,可能无法完全对付你体内的毒,但应能缓和些许的。汤药就在外头,我去端来。」 心中蔓延异样感觉,邬落星不及说话,就见琴秋倏地离开软榻,双掌平贴在墙边一推,推开一道窄门,天光泄进。 外边,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尚留余温,让陶瓮里的汤药仍保持热呼呼的温度,琴秋仔细将汤药倒到白瓷盅里,正欲端进里头的密室,邬落星已随在他后头走出那道暗门,裹着男款长衫扶墙挪步。 思飞楼上是他私人的地方,见她现身,琴秋倒也不担心会被瞧见,遂温声招呼。「那就随便坐吧,是乱了点,得请姑娘将就。」 外头正值午后时分,春光清和,一把把温亮穿透窗纸和几扇破窗恣意洒进,将楼上景象清楚呈现。 邬落星眸光迅速挪移,瞳仁瑟缩,眼前所见哪里是「乱了点」而已? 根本是被大肆破坏,乱到无法无天,惨不忍睹! 应是一搭一搭挂在顶端的水色轻纱全数落地,上头踩出无数鞋印,两座嵌在墙面的多宝槅几乎空空如也,漂亮的摆饰不是歪倒就是碎落在地,也许还有不少被明目张胆地顺手牵羊了。 用来隔开小前厅和内房的一座插屏,屏风是精致的云海双面绣,央心已遭划破,采圆雕手法的木质基座上像被大刀砍着玩似的,把刺绣师父和雕刻师父呕心沥血的作品毁得一干二净。 成套的桌椅东倒西歪,几只箱笼亦歪倒,里边的衣物散了一地。 这般凌乱的场子,唯有一件东西被收拾起来——邬落星垂眸瞅着齐整摆在木质地板上的五张琴,依琴座大小有三张七弦琴,一张是十二弦的,还有一张十六弦琴,然,摆得再齐整亦是徒劳,琴身摔裂,琴弦被割断,全成废物。 而即便废了,主人家仍将碎裂的部分全收拾好。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琴中自有灵,琴灵敛于心,破损的琴被吊慰般郑重静置,足见琴的主人对待每一张琴皆以魂命相交。 她背贴着墙,缓缓落地而坐。 「来,趁热喝。」琴秋抱着一盅汤药伴她席地落坐,用小调羹舀着黑乎乎的一匙抵近她唇边,柔声劝诱。「张口啊,喝了会舒服些的。」 他的地方,在这个肉欲横流、酒池肉林中独属于他的一小块静地,因她,被捣毁得几乎面目全非,他没有急迫地忙于收拾,却将大把精力花在她身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待她好? 因为是同病相怜,所以无条件待她好? 是吗?是吗? 邬落星思绪有些混沌,内心的异样感觉翻腾再翻腾,她怔怔望着他,傻傻张开嘴,将他喂进嘴里的温烫药汁一口接一口喝下。 此时,「七星连发」的钢针尽数取出,其实凭她的功力足能自行调息行气将毒素逼出,根本不需要他的解毒汤药。 但她拒绝不了,也许……也许根本不想拒绝。 心头那股异感扩散再扩散,把内在无形的棱角抚平了,她竟生出渴望、有了喜欢—— 被某个人像放在心尖上一般如此重视,她好生渴望。 彷佛被宠着、疼着,她很是喜欢。 渴与喜,所以愣愣地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直到一小盅汤药见了底,他抓着干净衣袖替她擦拭唇角和下巴,她讷讷问出—— 「我替你把人都杀了?」 「呃……啊?」琴秋眨眨眼,不明就里。「杀谁?」 「昨夜闯进来的那些人……待养伤几日,我去把他们全杀掉。」 面无表情的秀嫩脸蛋,朱唇吐出毫无起伏的冷酷话语,姑娘家周身矛盾,令人心痒。他再次眨眼睛,随即摇头笑出。「不好。」 邬落星柳眉微蹙,不懂他为何拒绝。 琴秋道:「忠勇公府里出大事,戒备定然更加森严,你再闯进去无疑是自投罗网,我不想你再涉险。」 她心间一跳,对他有些挪不开眼,磨着嘴皮好一会儿才道:「那……可有想要之物?我很有用的,我去替你弄来。」 他瞅着她弯眸扬唇,好像她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把他逗得乐不可支。 「邬姑娘的意思是想报恩吧?」他将见底的药盅放在地板上,一腿盘坐,另一腿曲高,将一只阔袖慵懒地搁在曲高的膝头上,这般坐姿轻松写意,令他气质更显清越优雅。「相逢即是有缘,谈回报难免落入俗套,真要拘泥这些,那在下卸去姑娘衣衫,看了也摸了,是否就该负起责任?如此一来你要报恩,我需负责,想来邬姑娘只能以身相许才能两全其美。」 她表情很逗。 当他说完,她的面无表情又僵持了会儿,接着像领悟过来他所说的,一双杏眸慢慢、慢慢瞠圆,最后就大大张着,瞬也不瞬直盯他。 琴秋同样直勾勾凝视她,然后漂亮长目一眨,忽地咧嘴笑开—— 「要姑娘以身相许是委屈了,我这样的人,操持这种下九流的生计,不是个能托付的。」略顿。「仅是顺着报恩的事儿说笑,结果没能把姑娘逗笑,倒是惊着你,实在有愧。」 邬落星喉中发涩,双眸亦涩,两排羽睫终是掀动,蓦然回过神。 v第九章[10.14] 「……我没有惊着。」这话是在逞强,她自身知晓,其实真吓到了。 但除此之外还兴起别种情绪,一时间无法清楚描述,只觉他后来解释的话让她胸中发闷,即便那张俊庞浮满欢意,落入眸底也觉刺眼。 似乎要再多说几句才好,但她一向口拙寡言,想不出该说什么。 她懂的、会的就是杀人技,余下仅「贫乏」二字。 忽地,前头小厅门外传来唤声,她认得那嗓音,是昨晚抢上楼来护他的人。 「秋倌啊——秋倌你不会还睡着吧?早该醒了吧?」 闻声,她面前的男人立时扯来轻纱将她覆盖,悄声说:「是春老板,不碍事的,你就坐着别动,他立在外边也瞧不真,我去去就来。」 层层轻纱也染檀香,拢了她亦是一身好闻气味儿,邬落星并未应声,仅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就听到琴秋离开的脚步声。 徐缓步伐一直踏到门边,门被打开,候在外边的凤鸣春立时拉高声调—— 「咱还以为你睡死了呢,一整天没见人影,连饭也不吃吗?哪,帮琴秋大爷端饭菜来啦,都是请灶房刚备好,且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别跟忠勇公府那伙人生气,别自个儿为难自个儿。」 「多谢春老板关照,我无事的。」琴秋语调带笑。「楼上的活儿我自行看着办,慢慢收拾就好,不会怠慢清晏馆的营生。」 「谁跟你计较什么营生不营生的?咱这是担心秋倌你会一时难受,把自个儿活生生给饿瘦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琴秋轻笑两声。「不会的,不会对自己不好,只要活着,总有好事发生,总会遇见有缘人,历经昨晚的事,识得有缘人,那也是……也是挺快活。」 「什么有缘人?啊——啊、啊!秋倌说的是平郡王和小国舅这两位吧?那是那是,当真是有缘人,还好咱们家怜冬公子拢得住这两位贵人,昨儿个全赖他们照看,只不过……唔……」突然吞吞吐吐。 「春老板有事便说,无妨的。」 「呃……呵呵,嘿嘿,也非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受了平郡王和小国舅的恩惠,承了情就该还,他们两位今晚邀了海宁侯世子一同来访,特意点名要你与怜冬作陪。唔……咱知晓,你从来就厌烦那位痴肥的海宁侯世子,但如今这势头,咱们哪能不低头?所以秋倌啊,咱是想……你要不姿态放软些,咱们就别让那位世子爷难堪了,好不?」 四周先是陷进沉寂,尔后,琴秋清嗓浅浅扬动—— 「我明白了。今晚会伺候好海宁侯世子,春老板无须忧心。」 「好、好,秋倌明白就好。那……那没事啦,你好好用膳,用完膳就精心准备一番,等着晚上接客。」 然后凤鸣春离开,思飞楼的主人回到内房,邬落星自个儿将轻纱扯下。 一整个大托盘摆满琼浆佳肴直接搁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你定然肚饿了吧?快吃。」琴秋半跪着布置一切,将一双银箸递来给她。 邬落星下意识接过那双筷子,朱唇张了张,没有出声。 为她倒好一杯香茗,琴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双眉一挑,挠了挠额际温声道—— 「若是内急了,角落那道小门过去就是解手盥洗的小室,你可随意使用。」 道完,他昂扬立起,转身就走。 邬落星见状气息陡炽,冲着他的背影终于问出口。「那你呢?你、你一整天未进食,不饿吗?不吃些吗?」 他半转过身对她勾唇浅笑,轻摇了摇头—— 「时候已晚还是不吃为好,毕竟晚些便得接客,又不知会怎样折腾,吃了东西会很难受的。」唇角翘弧加深。「邬姑娘不是要报恩吗?为了不浪费食物,就帮我多吃些吧。」 【第三章 有美入梦来】 邬落星离开清晏馆时,并未跟思飞楼的主人道别。 她被他藏起,他替她疗伤,他喂她喝药,他把吃食全堆到她面前……邬落星记起自己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年少时她曾在雪地里拾回一只跌断腿且冻得奄奄一息的野犬,她替它治腿,将它的狗窝弄得又软又暖和,细心喂养。 她彷佛是那头野犬,是被他拾到的宠物,明明把他的地方搅得惨不忍睹,他还是欢喜,那清俊五官瞧不出一丝不耐烦,白晰面容没有惧色,却会对她露出腼腆淡赭。 被人当宠物豢养,于她而言是奢侈的幻想,她亦无力去宠谁养谁。 当年她救回了那条大黄狗,可某日她结束在瀑布底下的锻链,返回与师父、师妹同住的竹坞时,师父告诉她,大黄自个儿跑掉了,跑得不见踪影。 她没有去找大黄,许是内心隐约有了答案。 师妹体弱多病,狗毛易引起师妹哮喘,但偏偏断腿痊愈后的大黄总爱扑人。 她后来明白,凡事要有自知之明才好,不管是当一个人抑或是一条狗,不管命中出现什么样的岔道,永远要懂得退回原来的位置。 于是她把男人给的吃食认真吃掉,不发一语看着他梳洗打扮。 他像也不介意被她紧盯着看,几次目光在磨得发亮的大铜镜中交会,他还会对她浅浅牵唇,瞳心若水波荡漾。 他换上一袭尽显春日烂漫的彩衫,红黄紫白深深浅浅交叠,艳色腰带系出腰身优美的弧度,张扬无比的布面,松紧有致的剪裁,被他穿出自成一格的风流。 他将头发梳得又黑又亮,束成一大把垂荡在背,束发的缎带与腰带颜色相同,他特意让两条长长的艳红发带随乌丝飘下,与妆容相衬,俊逸更添丽色。 外头的天光染成一片霞锦,清晏馆内华灯初上。 v第十章[10.14] 凤鸣春再次上楼敲门,他不急着去应,却来到她跟前,眉眼俱柔。 「回里头密室吧,你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觉,听话。」道完,他转身就走。 邬落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般举措,她蓦地拽住他一只阔袖。 她背靠墙坐着,抬起下巴仰望,他彩衫艳带长身而立,回首垂眸。 「邬姑娘想说什么?」他眉微挑。 她被问倒。 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说什么、想干什么,会拽住他完全是本能之举。 「姑娘不想我去……是吗?」他面容微偏,眼底含笑亦带沉吟。 她唇瓣掀动,试过一次又一次,终于艰涩地磨出声音—— 「要真心喜爱,真心……想去亲近,好在一起……那才不委屈。你这样……是在委屈自己,跟自己为难。」她清楚听到他与春老板之前的对话,知晓今夜来访的贵客是他不喜的。 琴秋静瞅着她一会儿,低声问道:「那邬姑娘你呢?杀人为业真是你喜爱的?说穿了,你何尝不是在委屈自己,与自己为难?」 她闻言一怔,抓握阔袖的五指陡松,将他放了开。 四周陷入短暂寂静,她听到他的嗓音幽柔又起,如琴声尾韵—— 「如若哪天邬姑娘不再委屈自己,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咱们谁都别再自己欺负自己,可好?」 她没再答话,瞅着他推门而出,听到他的脚步声一步步踏下石阶。 从未与谁有过如此深入的谈话,她二十余载的生命中,亲近的人只有师父和师妹,师父待她……算是好的吧,但总有距离,师妹常在病中,永远需要她护卫,她再无别的亲朋友人了,误打误撞闯进清晏馆头牌公子的楼中,与对方相识不过一日,就有一种内心被「侵门踏户」的感觉。 她有些慌,微微感到惧意,怕的究竟是什么,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一晚,她返回密室换回自己的夜行衣,一双银刃兵器重新置回双臂的暗鞘里,她离开时脚步仍蹒跚,然已较昨夜好上太多。 她知道那位海宁侯世子被迎进思飞楼内,因为挨在一楼的壁墙外,她再次听到男人陷进肉欲中的嗄喘,泄欲的吼叫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她拳头也跟着越捏越紧,每个指节紧得剥剥作响,指甲捺进掌心肉中,自虐般强迫自己听完整个过程,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她才有办法起身离去。 身为清晏馆头牌公子,迎宾入幕、卖笑卖身,那是他赖以为生的活计,就如同她,出卖武艺,杀人为业赚取钱银,皆为活下去罢了,她与琴秋没有差别。 多余的只是郁闷,闷到胸中作疼。 她都自身难保了,却还要为他郁闷难受。 离开时,她以为能走得断然,毕竟萍水相逢,没什么好留恋,可翻上墙头时还是忍不住回首一瞥——她看到思飞楼楼上亮起烛火,看到半损的窗台出现主人家的身影,登时心间作乱。 莫不是……楼下才完事,他、他就急着上楼探看她吗? 忽地,楼上那道往密室方位快步行去的清影顿住步伐。 她脑门一凛,有种古怪错觉,彷佛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他目光一下子已在夜中搜寻到伏在墙头上的她。 他看到她了。他在看她。 不!定然是她多虑,他仅是朝破损的窗外将目光远放,不可能看到她。 咻——砰! 漆黑天际窜出一道亮光,在高高的天顶上炸开。 响炮。 燃点的位置在西边城郊,是师父在召她回去。 她朝思飞楼上那抹修长身影再望一眼,下意识将那好看的人儿烙进心底,接着毅然决然跃出墙外,头也不回地奔远。 却全然不知啊,那思飞楼上的人,袖中五指就按在窗棂上,在她纵身消失于高墙另一边时,思飞楼的主人险些将窗棂硬木掐成粉碎…… 她的不告而别着实惹恼了某人。 帝京西郊。 「师父……」 「为何迟了一日才回来?」竹坞朴素的小厅里,男人清臞脸庞被烛光分出明暗,貌似温和,语调亦缓,注视着夜归人的目光却深沉了些。 邬落星忍住咳嗽,低声答。「对方最后反悔,不肯交出东西,只得动手抢。」 「那东西呢?确实到手了?」男人倏地从圈椅上立起,眉目间显出厉色。 邬落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扁匣,恭敬搁在竹桌上。 揭开匣盖,见到成株完整的深紫色灵药,邬定森表情一缓,嘴角这才现出些软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帮对方消了灾,说定的报酬就必须付到底,若想悔,便拿命来抵。」顿了顿。「你除了抢,是否把对方也一并了结?」 邬落星抿抿唇,头一点。「是。」 v第十一章[10.14] 「做得很好。」邬定森重新落坐,忽问:「你是因受了伤才迟归,是吗?」 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原来师父已看出来。邬落星终于忍不住,她撇开脸轻咳两声,一会儿才摇摇头道:「徒儿无大碍,自行调息行气就能复原。」 此际,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抹纤细人儿出现在小厅门边。 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见到邬落星返家,带病气的脸蛋登时眉开眼笑。「师姊!巧儿就知道是你回来啦,我睡着、睡着,好像就听到你的声音,过来一看,果真是呢!」 邬巧儿跨进厅里,直接扑进邬落星怀中。 邬落星才抬手摸了下师妹的头,邬定森已起身来到她俩身旁,轻手将邬巧儿扶开,边温声道:「你师姊忙那么多日也累了,你别缠着她不肯睡,来,爹带你回房,欸,这么晚还自个儿摸过来,要是被什么东西绊倒怎么办?」 「爹,人家今晚想跟师姊同榻嘛,好不好?」嘟唇软语。 「不成。你蹭着你师姊睡一块儿,肯定要说上一整夜的话,你师姊禁得起,你可受不住。」 「爹啊,拜托嘛……」两手来回摇着爹爹的一条胳臂。 「不成。」 「哼!」 「巧儿听话。瞧,你师姊又取回一株灵蓟草,咱们就快凑足七株了,爹跟你保证,很快就能养好你的身子骨,治好你身上所有病痛,你先乖乖的,别教爹操心啊,好不好?」爱怜地抚着闺女儿的脑袋瓜。 从邬巧儿出现,邬落星从头到尾未发一语,亦无她开口的时机。 眼前这幅父女天伦图,她静静看着,看了这么多年,说心底没有一丝丝羡慕那是假的,她也会偷偷幻想被拍头安抚、被放在心上呵护是何种感觉,她明白,那定然不适合她,只是……就是……乱想罢了。 而果真是乱想了,她此刻脑中竟浮现思飞楼上的一幕幕,自然,也浮现了那位头牌公子清俊温雅的面庞,他扬唇笑时,左右两颊有着一深一浅的酒涡,微扬下颚时,那颗可爱小痣格外招人眼。 此际细思,她幻想过的「拍头安抚」、「细心呵护」,好像……他都对她做了? 「落星,想什么?」邬定森突如其来一问。 邬落星险些跳起来,回过神才发现两耳发烫。「没、没想什么。」 「师姊看来真的累得够呛,都傻傻发起呆了。」邬巧儿一脸不舍。 邬定森将扁匣盖上取走,对徒弟道:「夜深了,先歇息吧,倘若肚饿,灶房里还有今晚的剩饭剩菜,橱内也存有一些干粮。为师先送你师妹回去安置,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徒儿明白。」邬落星敛睫轻应,眼角余光瞥到师妹对她偷偷吐出小舌咧笑,她也悄悄眨眼,嘴角回了一记轻软。 回到竹坞后头那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寝房,邬落星忽地一个踉跄往前扑跌,是及时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 发现内息乱得很,她咬牙撑持,连忙爬上平榻盘坐,练起内功心法以调息。 这是未清除干净的毒素在她体内起了反复。 她在师父面前太逞强了,一松懈下来,那力道突然反扑,但只要静心行气就成,抓稳呼吸吐纳的方法就能缓缓恢复。 所以不急,无碍的,她一个人可以应付。 师父问及她的伤,她本还有些心虚,师妹在那当口出现,一下子攫取师父所有关注,她自然而然被搁到一边,虽说心头有些涩然,却也松了口气。 她是在一个月前离开竹坞的。 她家师父在杀手这个业界混迹二十余载,未入任何组织,向来独立办事,但有一位合作多年的江湖掮客,人称「老道」。 老道长年布置在江湖的暗桩多如牛毛,手下遍及各行各业,论消息之灵通,他称第二,没谁敢说自己是第一。 当年她家师娘因难产香消玉顼,可怜师娘搏命产下的孩儿竟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且有早亡之征,师父十年前曾从老道那儿探得一线生机——只要能备上七株灵蓟草,再酬以黄金百两,辽东奇岩谷谷主就能为师妹改换体质,令其气血重生。 那位奇岩谷谷主素有「鬼医圣手」之称,治愈过无数疑难杂症,经老道牵起这一条线后,遂开启了这十年来师父与她寻找灵蓟草的漫漫长路。 灵蓟草这般灵药之所以难入手,是因它仅生长在西域血月族的圣池中。 而长年以来,中原武林对待血月族并不友善。 就在五、六年前,两边还曾实打实交锋过,那时邬落星正随师父一边上天入地寻找灵药,一边接单替金主们消灾,虽未亲眼目睹,却也知晓整个中原武林被一名血月族青年闹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血月族封闭且神秘,圣池的位置外人无从得知,师父与她数次西行亦不得其门而入,灵蓟草一株难求,最终师父只能从老道那儿放出消息也以重金买消息,查探谁人手中握有灵蓟草,只要能拿出灵蓟草当报酬,再难的事都给办,再难杀的人绝对一次又一次暗算到底。 今夜她带回来的灵蓟草已是十年来的第六株。 对方是个小门派里的长老人物,门主被身边亲近之人连手谋害,长老遂以手中灵蓟草为酬,想以杀惩杀,欲正门派之风。 她没想到任务办妥后,对方竟反悔,异想天开想用少少银钱打发她。 「姑娘,这……这可是灵药啊,不仅能延年益寿,还能回春不老,老夫能得这株灵蓟草全赖机缘,有一无二,咱、咱不能给你!不能够!」 老人家出尔反尔,枯指拽紧扁匣,身后一干改而听他号令的门众大有要一拥而上将她置之死地的气势。 她开抢,出手重创不少人。 但她刚刚欺骗师父了,她其实并未对那些人下杀手,仅是抢到扁匣,确定里头是灵蓟草无误,然后就打趴那一群人,跑掉。 v第十二章[10.14] 她也不敢让师父知道她是如何受的伤。 本可以提前几日返回,她却是先藏起灵蓟草,溜进忠勇公府里又干了一场。 有些事遇上了,非做不可,不去做的话,自己会跟自己过不去。 「睡吧,什么事都别想,让我帮你。」 「躲好……你很弱……」 「……你可知,心软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软,你才是弱的那一个。」 耳中毫无预警地掠过这短短交谈。 男嗓幽柔,女音轻哑而脆弱。 邬落星顿觉内息运行陡然一乱,以为非收功不可,神识却沉沉坠跌,瞬间像被一股无形重力拽着往下,坠得非常之深。 她撞进一团无边无际的浑沌里,当坠跌止势,她并未摔疼,只是茫然。 「终于允我进来了。」前一刻才记起的那道幽柔男嗓,此时在她意识中响开。 邬落星撑地爬起,张圆的双眸瞬也不瞬,直勾勾瞪着前方一团黑压压的浓雾。 浓雾兴波,如诡谲卷动的风云,就见一道修长的男性身影从雾后踏出。 男子徐步而来,一袭颜色多彩的飘逸宽袍,轻散着流泉乌丝,面色透白,白到微微晕亮,让整张俊逸轮廓如梦似幻,不太真切。 「我、我定然……定然是走火入魔……」下意识喃喃,她想不出其他原因。 「非也。你仅是起心动念,想起我了。」美男来到她面前,目光专注又空灵,像要看进她血肉神魂里,去掌握她每一丝思绪。 眼前的人靠得太近,邬落星不禁想后退。 她绝非胆怯之人,对方也绝绝对对文弱得很,估计她一根指头就能毫无悬念地将他放倒,她却不懂内心那股紧绷感从何而生。 最终她没有退开。 「琴秋……」她讷讷唤出,接着抬手扶额,边摇头边不可思议般自言自语。「不对……不是走火入魔……呼吸吐纳俱寻常,也无丝毫气血翻腾造成的不适,那、那所以是作梦了?定然是太累,何时睡着都不知晓,然后……梦到一个男人……从来不会胡乱作梦的,这会儿竟累到梦见男人了,还是……还是清晏馆里的头牌公子,我梦到他想干什么?邬落星,你想干什么?」 以为自己正深陷梦境的她,话突然变多,表情也变得丰富,与原本寡言又面无表情的那个姑娘相差甚远。 这般天差地远的模样,令来到她面前的男人不由得讶异挑眉。 「所以说,梦见了我,你想干什么?」琴秋顺着她的话问。 邬落星抬眼重新望向他,四目交接,她脑门微微泛麻。 等不到她答话,他面庞一绷,指责般道:「你不告而别,无半点江湖道义。」 明明是梦境,她却可感受心窝猛地揪疼,想到他被迫迎宾入幕,还有完事后他急急上楼探望她的身影。 「师父放出响炮寻我了,我自行干了忠勇公府那一票,没让师父知道的,然后我又受了伤迟迟未归,师父肯定担心至极……我其实把第六株的灵蓟草藏起,总共要七株呢,如今仅差最后一株就大功告成,我得去把藏好的那株取回来才好,师妹需要它救命,师父在催我回去,我……我不是有意那样对你……」许是认为身处梦境,对她有恩的男人又语带怨慰地逼到面前,望着他有些愠怒又莫名可爱的俊脸,她难以抵挡地放任自己,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并未察觉,面前的美男在听到「灵蓟草」时,双目陡地细眯。 琴秋好一会儿才缓声问:「灵蓟草……你师妹要它何用?」 这是梦,过分离奇又真实的梦。邬落星既这般认定了,那在这个梦中,她便也毫无戒备,有问必答。 她将关于为何寻找灵蓟草的一切,简洁扼要全告诉了他,亦提及江湖掮客老道以及辽东奇岩谷「鬼医圣手」的事—— 「这些年来师父带着我已凑足黄金百两,七株灵蓟草如今仅差一株了,相信再过不久就能送师妹到奇岩谷医治,改换体质。」 琴秋听完,眉目沉静似山雨欲来,淡淡又问:「你师父当年将稚龄无依的你收留在身边时,你家师妹可出世了?」 邬落星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不明就里,但仍照实回答。「听师父说,师娘是因难产血崩而亡,我遇到师父时尚不足七岁,师妹也才刚满周岁。」 「所以……说坦白了,你其实是你师父捡回来跟闺女儿作伴的,教会你武功后,还能让你服其劳,帮忙攒钱,帮忙寻药,是吗?」 他的说法令她的瞳心畏疼般蓦然一缩。 「怎么?在下说得不对?」琴秋再问。 面前的男人表情似笑非笑,目光却略泛寒意,邬落星瞬时明白过来,他仍因为她的不告而别怒火中烧,火气在假笑和凉薄底下翻腾。 她摩挲两片唇瓣,涩然开口—— 「若非师父将我带回,在山洪肆虐中失去双亲的小女童想活下,想求一顿温饱,也许会被人贩子卖进娼寮妓院,又或者……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就是被带回来陪伴师妹的,又恰是个底子好的,吃得了习武之苦,能帮师父攒钱、帮师妹寻药……是这样,那又怎样?」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戳进她内心深处,但她从来就不是悲秋伤春的性情。 难受的情绪会有,但该看明白的事,她不会自欺。「……能被师父所用,能护住师妹,那总比饿死在路边或沦落风尘好上太多太多。」 这一次换他瞳心骤绷。「那么你之所以不告而别,走得那样匆促,全是因为清晏馆就是个风尘所,是个再肮脏不过的地儿,是吗?」 ……再、再肮脏不过的地儿? v第十三章[10.20] 邬落星先是瞠大眼睛,跟着沉下双眉,咬牙切齿般辩道—— 「不是!我走,是因为迟归,师父在寻我了,也是因为我……我……」气息突然一哽,她努力咽下堵上喉头的那口气。「我心里难受至极,觉得自己竟那般无用,然后就是……无地自容。」 琴秋两丸深邃瞳仁又一次紧绷,这会儿不是发火,而是迷惑。「为何觉得无用?觉得无地自容?」 深以为身在梦中的邬落星没有藏话,放任心绪外流。「你本是局外人,你的思飞楼却因我被糟蹋得那般惨不忍睹,连一张琴都保不住,最终承了那些王公贵人的情,还不得不低头去曲意承欢,将厌烦至极的客人迎为入幕之宾,我若够义气,该要带你离开那里,但、但我不能……师父、师妹需要我,我没法儿护你周全,所以只能走,只能在你受辱的那时走得远远的,什么都办不了……」 她发现男人谜一般的瞳底彷佛落进星点,细细闪烁,似被安抚、被取悦了。 「这个梦……好真……」她竟能感觉到耳根热烫,不禁往后退开一步。 她后退,琴秋便往前踏近,嗓调慢幽幽。「所以梦到我,是因为你感到内疚,觉得有愧于我,觉得对我不够义气,是这样吗?」 她微仰脸容怔怔然与他对视,下意识低应了声。「嗯……」 「当真如此?」他俊庞朝她俯落,鼻尖与她的巧鼻差不到一拳之距,嘴角微翘。「难道清晏馆头牌公子的美色完全吸引不了你,不能引你坠梦?我本以为你多少是看上我了,难不成是我一厢情愿?」 他的问题没有立时得到回答,因为姑娘傻住,杏眸圆瞪。 「姑娘对琴秋当真无意?」他勾人心魂般低幽再问,脸放得更低。 或须臾、或片刻,也或许是花了更长时间,邬落星发烫的双耳终于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我与公子相识不过一日夜,哪里谈得上什么……什么有意无意?」 她面前的男性俊庞漾开笑意,怒火已消散于无形。「是啊,相识不过短短时候,咱俩已共过患难,我还看了你的身子,你也全程目睹我卸衣着装,此际又允我踏进来这里,你若未动念,我便无可奈何,但你动了,便是对我有意,又怎地不肯承认?」 她被他的话绕得有些头昏。 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意识到不对劲却理不出个头绪,只觉他的眼、他的瞳、他的语调、他的嗓声,还有……还有他徐徐荡在她鼻端的温浅气息,动与静之间形成一个无形大网,兜头罩来。 她本能地闭起双眸,可以不看,却无法不去听,听男人吟歌般轻声细语—— 「你是江湖中打滚,有今朝没明日,我是风尘里漂荡,情是虚意是假,难得咱俩相遇,你肯护我免于猛犬的撕咬,还晓得替我心疼,我也是要承这个情的。」 感觉他的唇移到她右边腮畔,她半边脸肤被他的气息烘得暖呼呼。 然后他问:「琴秋会伺候得很好的,姑娘想试吗?」 邬落星朱唇发烫,既软且湿润的触感覆盖而下,染着檀香的好闻气味将她的口鼻全面占领,夺了她的呼吸吐纳。 她心头一惊,倏地张开眼睛。 男人的脸靠得好近好近,事实上是太近啊太近,他俊挺的鼻侧贴着她的,俊容略偏,敛下的长睫如蝶翼颤颤,以唇封堵她的嘴。 不仅仅是封堵,他湿暖的舌尖有缝就钻,探进她的唇齿内,勾挑着藏在里边的小舌。 唔,这样似乎……不太对,但……但…… 满心乱糟糟,邬落星惊张的双眸像被催眠,眼皮一颤一颤地掩下,脑门泛麻,思绪搁浅,被抚慰的感觉遂从唇舌与内颊间漫开,不自觉间,她学起男人闭起双眼,也学起他舌头轻扫卷带的动作,与探入她口中的他反复交缠。 他吻住她,她响应他唇瓣的邀请,毫无抵拒迎他深入。 她从未试过。 就像她从未梦见过男人,从未作过如此奇诡的梦。 但一下子全都发生了,虚与实变得模糊不清,然……诸事皆有脉络,事反必妖,这样真的…… 真的不对! 灵台陡凛,那力道贯穿背脊,她狠狠打了个哆嗦,不知何时平贴在他胸前的双掌在这一瞬间骤然使劲。 她猛地推开男人,双眸被吓狠了般瞠张,发现自己已不在那团混沌里。 一室沉寂,幽静如常,她在榻上醒来,身姿仍维持盘坐的模样。 是梦。 但这……这实在太糟糕! 她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竟在行气调息之际睡沉了! 自六、七岁起随着师父修习武艺以来,这样的事从未有过。 思量沦落到这般地步的一切可能,最后只能说云遥山灵真道人为忠勇公府所设的阵术果然不容小觑,不过是没躲过一道「七星连发」,肉体疼痛尚能强忍,体内余毒却悄悄作怪,若非毒素未清影响到心志,她断不会……不会乱梦。 满额薄汗,她抓住衣袖擦拭,胸房跳得略促,鼻息与脸肤亦异常温烫。 指尖挪动着,下意识碰触自己的两瓣朱唇,整张小口从里到外被辗转碾吮过的感觉从梦中一路来到现实,唇齿间甚至尝到极淡的一丝血味……她莫不是作了那样的梦,激切到把自己都咬伤? 「噢……天啊……」她双掌捣脸,倒榻低嚎,压疼背上的伤亦不在乎了,只觉如此意淫一个对她有恩的男人,贪恋对方美色,太无良。 v第十四章[10.30] 同一时候,帝京城南,清晏馆的思飞楼楼上,有人亦在一室幽沉中掀开墨睫。 楼上被糟蹋过后的乱象还未收拾,桌椅衣箱依旧东倒西歪,衣物以及小对象四散,大片轻纱一层迭着一层犹坠在木质地板上,只有内房的那张广榻仍保持齐整干净。 榻上,身着彩衫、乌丝轻散的美男原是盘坐,那姿态就像在气行周天、驭气于神,忽然间他往后倒,平躺成大字型,再缓缓曲起一臂为枕。 唇间有血味,是他的血。 姑娘家灵台一清、骤然将他推出来时,贝齿刮过他的唇内嫩肉,留下小小血痕。 会低头封吻她的小嘴,说坦白,这举措颇出乎他自己预料。 全怪她当下的表情愣怔得那样好欺侮,隐藏在面无表情下的真性情其实很姑娘家家,话变多了,神态亦变得丰富,心绪外显,也会脸红羞涩。 但姑娘家的心志仍是坚定的,没随他起舞到底。 不易被攻破啊,所以他不能抢快,得徐徐图之。 「唔……这般性情,看来是个能哄的,但不好糊弄。」望着上方,他低声自喃。「颇好啊。」 抿抿伤唇,他指腹摸上嘴角,发现那里的弧度翘翘的。 梦术被破,入魂术也没能彻底奏效,他却变态地感到欢喜。 见猎,心喜。 【第四章 暗夜有情天】 三日后。 邬落星刚完成一桩任务,虽说过程起了波折,到底是将第六株灵蓟草带回,加上需要休整养伤,这三天她确实乖得很,待在竹坞哪儿都没去,不是行气袪毒以疗伤,便是陪师妹邬巧儿说话,不过其实大半时候都是邬巧儿赖在她身畔叽叽喧喳说个没停,她已习惯倾听。 师妹体弱气虚,师父又将这颗掌上明珠过度保护,以至于师妹如今都十五、六岁了,除她这个师姊之外,身边并无年龄相仿的玩伴,也难怪她每每返回竹坞,师妹总闹着要跟她睡,抓着她说个没完。 今儿个用过晚膳后不久,她把已然体力不支、频频呵欠的师妹送回房中眠下,收拾一下屋内和灶房后,见师父也已回房,她便独自出了门。 一条小溪弯弯绕绕淌在半里外,竹坞的用水都来自这条溪流,尽管一路仅星月相伴,她没提灯笼也未持火炬,却是闭着眼都能记住溪中哪里有跳石可踩。 于是一道灵动薄影穿过大片竹林来到溪畔,没有刻意使上轻身功夫,而是脚步轻巧地踩过几块突出水面的溪石,跃到溪流的另一边。 再过去是一个小小村落,约莫二十来户人家,邬落星还颇喜欢与那里的村民往来。 她想,师父心里是门儿清的,知道她若回竹坞就喜欢往小村里跑,师父尽管不喜她与村民们有太多交集,倒也未直言阻止,常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去,不像管着师妹那样严谨。 唔,有时会挺羡慕师妹被护得好好,可以恣意耍赖撒娇,但就「放任自由」这一点,她倒要庆幸,庆幸师父没管她太多。 所以这就是俗话所说,「有一好,无两好」的意思吧? 她内心自嘲,无声咧笑,摩挲鼻子正欲起脚往村里去,头顶上的月辉星芒却异样闪动,像有庞然大物从上端疾飞而过。 她倏然抬眼,在淡淡星月下分辨出那是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人。 施展轻功的人生得高大壮硕,肩上扛着的那人衣袂飘飘、春衫多彩且身形修长……不是姑娘家,竟是个男子! 等等!星月下,那件颜色略显出格的衫子掠过眸底不过一瞬,为何觉得眼熟? 琴秋! 那晚他为迎贵客,盛装打扮,在她面前换上的正是那件彩衫! 邬落星本要往小村去的脚步一踅,提气就追。 她在地面上担搁了会儿,加上伤未好全,轻身功夫使起来略有窒碍,追出几里、入了西郊山林便完全失去对方踪影。 她攀上林中最高的那棵树,试图再探,然银白月色落在浓密林叶上形成波光,入耳除了夜风涤荡的沙沙声响和夜枭啼叫,听不到其他。 这世道,原来不仅姑娘家可能遭劫,连美男子也危险得很。 像他那样清俊文弱的人儿落进歹人手里,会被蹂躏成什么样子? 「该死!」一拳槌在树干上,她忍不住咬牙组咒,心脏紧缩。 当凤鸣春又挥着帕子、一脸头疼加为难的表情,告诉他那位自称「严大」的中年壮汉凶悍闯进清晏馆堂内,已把七、八名馆内打手打趴在地,吵着要他作陪时,琴秋就料到今夜会「挺热闹」且「颇为有趣」。 只是他没料到都已迎客进思飞楼了,对方最终竟使出这般招式。 他遭严大突如其来制住几处穴位,接着就被扛上肩劫走。 好啊,甚好,颇好……嗯,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有些事在思飞楼确实不好放开手脚解决,他家春老板是个爱听壁脚的,若被听了不该听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让春老板惊吓过度可就罪过。 顺势被劫走挺好,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确实是个「好所在」。 这一方,严大体内正热得难受,凭他内力再好,使着轻功长奔好几里,此时也已至极限。 他落地时小小一个踉跄,扛在肩上的那具香躯遂滑将下来,他任美人滚落,落在堆栈着厚厚枯叶的深林草地上。 v第十五章[11.07] 我被麾星榛一生? 林间幽暗,林叶与枝桠几将穹苍掩尽,唯留一圈皎银从枝叶间泄下。 严大单膝跪地,气息紊乱不已,抬眼去看,就见横躺的美人恰落在那圈银光中,后者那双空灵又诡谲的长目对他轻眨了眨,像……像在笑话他,因深知他的底细,所以嘲讽戏弄着。 这清晏馆的头牌公子绝非善茬! 「你、你……那晚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严大恶狠狠问,忽见美人姿态慵懒地盘腿坐起,他瞪大铜铃眼。「怎么……怎么可能?我派独创的点穴手法怎可能失灵?你明明被点住了,不可能动,却是为何……为什么……」 琴秋抬袖挥了挥,表示那是个不值得解释的问题,只慢腾腾道—— 「阁下自称『严大」,我瞧着不是,你严季野在同门师兄弟中行四,可不是老大,不过话说回来,你最终当上掌门了嘛,掌门为一派之尊,要叫『严大』也勉强使得。这手点穴功夫是你天罡门的老祖独创,严掌门使得颇好,只是对我这,般体质之人许是不太适用。」 被点出身分,严季野神情明显一怔,随即目中已生杀意,之所以仍踌躇着按兵不动,是因内心有诸多疑惑待解。 琴秋将散乱的乌丝整个拢到肩后,也没想多吊他胃口,接续再道—— 「严掌门问我那晚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倒是阁下自个儿做得挺多。」月光润着他微翘的嘴角。「严掌门来访我清晏馆,头一回就讨要了三名小倌进房伺候,把那三名刚入行的少年折腾得不成人形,果然威风凛凛,不过你心里头仍不满足吧?仍觉得不对劲?不痛快?不过瘾?是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严季野咬牙怒斥。 琴秋曲起手指摩挲俊颚。「你懂的,即便之前不明白,经过咱俩相处的那一夜,严掌门自个儿应也探得本心,明白自己癖好所在。」 「你、你……那一夜我把你……明明把你压在身下,然后……然后……」严季野满面通红,心脏重跳一下下撞击胸骨,滚在舌尖的话已不敢道出。 琴秋于是「很好心」地替他把话说下去—— 「然后你见到身下的人不是我,而是如今已成为天罡门的大师伯、你的大师哥卢元毅……呵,你与他翻云覆雨、龙阳交欢之后,犹不餍足,发现怀中所抱之人变成自己门下的少年小徒,你好生讶异,但也无比惊喜,欲念狂烧止不住势头,将他那年轻劲瘦的身躯制伏住,如同你对付我家三名小倌那样,往死里狠狠脔弄。」 「住口!住口——」 「人性脆弱,不堪考验,感情与欲念原就难以掌控,严掌门多情,遂欲念丛生,无奈听不得真话,认不清本心,只会痛苦一辈子,我这是在帮你,你倒不领情了。」 琴秋敛眉扬睫,那表情是身为小倌服侍贵客时才有的微嗔模样。 「那一晚你进我的思飞楼,我在旁看着,看你沉醉得那么深,一会儿是跟自己的大师哥,再一会儿是跟自己的少年小徒……严掌门近日见到他们俩,定然是丹田发胀,气海翻腾,两腿间的那玩意儿不仅一柱擎天,还久久昂扬怎么也泄不了火吧?」 严季野闻言面色大变,浑身如遭蚁啃咬似的难受。 是突如其来被勾起那异样感觉了,闹得他宛若冰炭置肠,体内邪火烧得更猛,整个人从里到外、从肉身到神识都不对劲。 他两耳嗡嗡乱鸣,那识透一切的嗓声仍毫无阻碍地钻进他脑袋中,半怜悯半嘲讽着——「若要平息体内炽焰,唯有一途,严大掌门如此见多识广,难道还猜不出吗?」 严季野双目瞪得几要渗血,由丹田烧起、持续多日的那把欲火更是折磨得他脑昏脑胀,若非功底深厚,极可能已走火入魔。 「什么头牌公子,就是个……就是个贱人!你、你想我怎样?」 琴秋摇摇头。「本来没想怎样,可你骂人就不好了。」染媚的眼顿生魔性,薄唇扬开嗜血的笑。 「混账王八蛋——」严季野咆哮一声,飞扑而至。「说个没完是吗?老子就拿你当小菜垫胃,拿你泄火——」 他把人扑倒了。 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压得底下枯叶窸窸窣窣乱响,那声音入耳,实令人兴奋难耐,把「猎物」制住,恣意蹂躏,强迫野合,比隐藏身分进小倌馆去嫖还要剌激有趣,他要撕裂底下的人儿,要掐碎细致的每一寸。 他要眼前这贱人哭着求他。 「呃!呃、呃……」成爪的五指在即将碰到对方颈项时骤然一颤,严季野没掐到人,自己的咽喉却像被无形气劲锁扣。 他双目暴突,满脸青筋,两手抓着颈部,想把那无形的力道扯掉却徒劳无功。「你、你究竟是……是谁?」鼻翼歙张,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严掌门不记得我也是应当,仔细算算,都过了一十五个年头。」琴秋笑笑道:「当年我十岁,想来严掌门也才二十五、六,还在为天罡门的掌门之位奋斗,你不记得我,我却将天罡门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全记得一清二楚。」 「……那、那一天?」 「嗯。那一天。」琴秋颔首。「自诩是武林正道的十几个门派各自遣出好手,逼我父休妻、杀妻不成,遂追杀他们夫妻俩至雪岭断崖,逼得他们进退失据,唯有纵身跃下万丈悬崖方有千分之一活命的可能。」略顿,嘴角仍轻扬。「那一天我伏在我娘亲背上,把你们一个个都看得真真的,全都烙印般记在这里头呢。」长指在额角上点了点。 严季野恍然大悟般瑟瑟发抖,喉中发出「噢、噢」无意义的嗄吼,眼白浮出血丝。 「很好,瞧着阁下是记起了。」琴秋微微挑眉。 「秋……秋……谭、谭……」 「啊!是啊,那是我家阿娘和阿爹的姓氏,没错,就是他们两位。」 严季野十分艰难地继续蹭出声音。「没有的……我师父……咱们天罡门……没有动手……没有的……只是……只是……」 「你想说的是,你们从头到尾就听师父号令,只是跟随众人追着,偶尔挡住几条退路,只是静静旁观,你们只是如此,从未真正下杀手,是吗?」清俊的面庞忽染妖冶之色,琴秋诡笑着,咧嘴眯眸的模样带出令人沉坠的魔性—— 「若非那般,我五年前早将你天罡门上上下下灭个彻底,怎可能仅取你师父一人性命,留你们这群徒子徒孙苟活?」 「师父……师父他……你、你……」暴突的双目瞠得更圆,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 琴秋还是笑。「你师父五年前跌进湖中溺毙,你们全以为他是吃酒过多失足所致,然,非也非也。他与你那晚在思飞楼的情状相同,中了入魂术,自个儿在自个儿的幻境中玩得不亦乐乎。」 v第十六章[11.14] 见严季野怒到五官微微扭曲,鼻息粗嗄,喉中荷荷,一副恨不得将他撕吞入腹的表情,琴秋讥讽地挑起眉峰。 「严掌门绝对想不到令师尊在那欲火情热的当下,口中所唤的是何人吧?呵,你定然以为是你家师娘,可如若那般,实也太过无趣。」略顿。「你想知道令师尊多年来偷偷意淫的对象为谁吗?」 严季野被问住,神情透出纠结。 那极欲探知却不敢明言的神态取悦了琴秋,令他「好心」地道出。「令师尊喜爱的实是女子,与你并非『同道中人』,他中意之人姓卓名安琳,正是阁下的二师姊,亦是与你结缟多年的发妻。」 「胡说!这不可能!」严季野发狠怒斥,额际穴位震跳如炒豆。 琴秋轻笑一声。「如何不可能?阁下既然能偷偷觊觎自己的大师哥和少年徒儿,令师尊又为何不能悄悄意淫他自个儿的女徒弟?」 与其说是被点醒,倒不如说是被推进深渊,严季野脸色一变再变,惊异骇然、忿恨疑猜、恼羞成怒,终至怒不可遏。 「妖孽!我杀了你呃、呃……荷荷……」内息短促,后继无力,缠在颈上的无形手劲猛地加重,掐得他舌根绷疼,脑门充血。「你、你到底……想……想……」 严季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听到对方所说—— 「我没想干什么,只想你把内心想过无数遍的事全做尽、做绝,无所不用其极,填满那个窟窿。填满了,你就舒服了,真的。」 嗓声如歌低吟,一音一音渗进脑海,定锚一般定进神识中。 「待你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也无须记住什么,只消记住自己想做的、该做的,如此,可是听明白了?」 面前是一张意识浑沌、五感受控的脸,两眼吊睛,张口难言,眉宇间的皱结因他轻柔的指示渐渐松开,于是嘴巴缓缓合上,嘴角还微微翘起,因为听明白了,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没有犹疑。 琴秋真喜欢见到这样的表情。 那表示人是轻易能被操纵的,情感与欲念永远强过意志,仅需顺水推舟,又或者火上浇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掀起骇浪惊涛。 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捏在指间把玩的甜美滋味,当真百尝不厌,他只管当个旁观者,静静待之,总能看到一出又一出好戏。 正欲将半压在身上的人推开,夜风骤然凛冽,筛落在草地上的月光亦在颤动。 有人! 琴秋脑中甫意识到这情况,那人已身若大鹏展翅,从高高树上俯冲而下。 来者对着严季野的背后进行突袭,如飞鹰扑兔,扣住严季野的双肩随即翻身一个甩抛。 琴秋身上陡轻,左胸骤震。 他两眼……发懵了,懵到忘记该如何眨动,于是只好一动也不动,瞬也不瞬直盯那女子身背。 将人甩抛后她单膝落地,跪伏的姿态处在戒备中,侧首极快地往后瞥了眼,紧声问——「你可无碍?」 这是第二次了。琴秋怔怔然。 这是第二次,她把他护在身后。 而这种被人护着的感觉原来……着实不错。 邬落星见他似乎无事,起身就想追进暗林里,方才一时情急,她将那名「采草大盗」甩飞后,对方高壮身躯直接撞进深林中,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 才踏出一步,她的一只小腿突然被抱住。 她不得不回首,就见男人匍匍在她脚边,细细喘息。「带我走……」 「琴秋!」邬落星察觉不对,矮下身欲揽住他已然不及。 美男两眼一闭,厥了过去。 假装晕厥实不容易,尤其姑娘家还是个识武的,他需将气息先紧闭片刻,放缓心跳,缓缓的、慢慢的,然后再尽可能拉长气息,很轻很轻地恢复吐纳,营造出微弱脉象,取信于人。 果然,姑娘不疑有他,在迅速确认过他的状态后,将他驮上背,背负着他一路冲出这座阗黑山林。 如此甚好,正合他内心所冀。 严季野身中入魂术,又被她甩飞,定是躺在某处等着回神,可不能让她寻到那位严大掌门,以她的敏锐必不难察觉其中有异。 不过反观他自己,心里倒有些异样了,被人这么背着,姑娘家的肩背对于身形与四肢皆修长的他而言,显得格外单薄,但她的力气很足,脚下功夫十分扎实,驮着他飞驰,奔得又快又稳。 在他记忆里,除了爹娘外,未再有谁背负过他,亦不再有谁将他护于身后。 她的肩头软软的,跟阿娘的很像,就是偏小了点儿,也或者是他已长成大人模样,女子肩头被他的一颗大脑袋一搁,自然小巧得很。 她的颈侧和耳鬓散出皂角香气,混着女儿家自然的体香,有些清冽,有些暖。 他发现要装晕、装淡定,越来越费劲儿。 幸得奔驰不出两刻钟,他便被「卸货」,此时正平躺在干燥蒲草编织成的厚软垫子上。虽是春天时节,这几日却有些倒春寒,软垫下的土炕烧得甚暖,满屋散着酽茶浓香。 姑娘伸指探了探他的颈脉又摸摸他的额面,确认过他气息无碍、体热正常后,随即将他塞进被子里,仅容一颗脑袋瓜露在外头。 他能听出动静,这屋里除他俩之外还有其他人,且还不止一个,全杵在炕边盯着他瞧。 v第十七章[11.21] 「是姊姊认识的人?」小女儿家嗓声稚嫩,语气听起来却有些老成。 「嗯。」是邬落星一惯儿的冷调。 「是姊姊喜欢的人?」那小姑娘再问。 琴秋心跳骞地狠漏一拍,当场险些破功,竟十分期待这个问题的答复。 但,被问之人沉默几息未肯作答,末了却转开话题—— 「我把东西带来了,你姊弟俩可想亲眼验明?」 「想!」小姑娘的应声透出戾气,想了想又道:「在这儿看无妨,阿婆在内房里歇下了,就算阿婆突然醒来进了这屋,她双目都已失明,不会瞧见的。」 接下来没有人说话,琴秋听到一阵轻细声响,似乎是解开包袱将东西取出,最后「咚」地一声,东西被摆放在桌上。 究竟是何物? 他禁不住微掀双睫觑看。 从他躺落的视角望去,离土炕约莫三步之距摆着一张方桌,一身轻简夜行衣的邬落星坐在桌边一条长条凳上,与她对桌而坐的是一对小姊弟,小姑娘瞧着顶多十一、二岁,男孩儿更小,六、七岁模样,此刻小身子紧挨着小姊姊不放,烛光下脸蛋苍白,嘴抿得死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倒是颇有勇气地直瞪桌上之物。 小子的胆识算得上好,不可能不害怕,摆上桌的毕竟是一颗人头,货真价实,断颈的部分八成用草灰处理过,已无血污渗流。 至于小姊姊……嗯,瞪着人头瞪到咧嘴笑,见血腥丝毫不惊,是跟某位杀手姑娘混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吗? 「是他没错。」小姑娘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大姊跟忠勇公府的人签下五年契约,她进了那座大宅子去当富贵人家的使唤丫头,我曾带着阿弟进城找她,一次、两次、三次的……守后门的老婶子待大姊挺好,总一再通融,让我和阿弟能溜进后院见见大姊,说聊几句……就是他,有一次他突然出现在后院,几个丫鬟姊姊被他逗得脸红心跳,笑得花枝乱颤,我家阿姊却是拉着我和阿弟想避开,但……避不开……」嘴皮张合,磨蹭了会儿才又出声—— 「后来……后来又一次进城找大姊,守门的老婶子支支吾吾许久,说大姊几日前被召去大公子房里,就再也没见着人,还说……还说半夜觑见大公子身边的人偷偷拉车出去,老婶子不敢多说,是我跪下来死求活求的,她才给了句话,要我到城郊外的乱葬岗瞧瞧,许能瞧出丁点什么……」 小姑娘惨惨一笑。「我寻到我家阿姊了,她草草被埋,身子又遭成群的野狗扒叼出来抢食,还好……还好脸蛋是完整的,要不我真认不出,我会认不出来的。」 小姑娘没哭,男孩儿也没哭,泪全含在眼眶里没有落下。 琴秋悄悄将目光移向不发一语的大姑娘家,后者的神态果然如他所想,眉眸淡敛宛若无动于衷,所有细致的心绪掩在面无表情之下,正因如此,她用来安慰人的法子就格外直接,强而有力。 「这颗脑袋我处理好了,不烂不腐,吊起来晒上几日就能完全风干,给你和阿弟当球踢,很耐踢的。」略顿。「嗯……也能投壶来玩,我可以教你们玩。或是给阿弟当夜壶,里边空空,外头有层皮包着,一夜盛上三泡尿不成问题。可惜不好给阿婆和你来尿,阿弟来尿恰好可以,准头会好些,不怕溅出来。」 琴秋想忍住的,但忍俊不住。 她一脸严肃说着那样的话,完全戳中他的笑穴,想继续装晕根本不能够,亏得他自制力甚强,在千钧一发间硬将喷笑压抑成闷哼。 三双眼睛同时对他扫将过来。 大姑娘家的眉眸间浮出如释重负的颜色,小姑娘则眯眸皱鼻明显戒备,男孩儿投来的眼神倒是好奇多过谨慎。 琴秋撑坐起来,看看桌上那颗头颅,又看看他们三个,轻哑语气半开着玩笑—— 「在下什么也没瞧见,顶多看到一只夜壶,别杀我灭口。」 小村落里的人家,屋房就那么两、三间搭在一块儿,没有多余的客房,不速之客既已苏醒,总不好继续占用主人家的暖炕。 「……我正跃过小溪要进村找阿瑶和阿皓,忽见黑影疾掠,那人肩上还扛着一人,那……那是你曾穿过的彩衫,我认出来了。」邬落星领着今夜遭劫的美男一步步越过西郊山林,往帝京城门的方向行去。 觉得有必要解释些什么,她遂又道:「你晕过去,衣衫不整,浑身泛寒……总得寻个暖和的所在先安置才好,所以就把你带去小村里。」 不说话真的好怪,于是一向寡言的她禁不住再道—— 「阿瑶和阿皓就是今晚把暖炕出借的那对小姊弟,他们姓倪,倪瑶和倪皓,上头还有一个大姊,名叫倪虹,今年甫满一十六岁,爹娘因病相继过世后,他们三姊弟就跟着祖母阿婆一块过活,直到倪虹她……她……」 「直到十六岁的倪大姑娘为贴补家用,将自身签进忠勇公府为婢,而后折在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国公府大公子手中,且被弃在城郊乱葬岗上任野狗啃食——」琴秋蓦地开口,将她未竟之言尽数道出。「邬姑娘与倪家姊弟交好,见不得他们受委屈,遂兵行险着、孤注一掷,只身夜闯忠勇公府,取了大公子性命还不够,更要割去其头颅,带回来给小姊弟俩一个再实质不过的慰藉……你可真忙,难怪那一夜急着走,不告而别。」 ……怎么又提不告而别? 邬落星喉中一哽,陡地记起了。 她以为自己已跟他说清楚,其实全在那个离奇的梦境中发生,而既然是梦,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在那里,不可能听到她的解释,他现下仍为她的不告而别气恼,这理所当然,只是要她再从头讲明白,却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离开梦境,她还是习惯面无表情,习惯沉默,今夜话已说得太多。 身后的男子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她本能出手将他扶住,腕部随即一紧,被他反手抓住。 「你在保家原来都听到了……我还以为你昏得颇彻底。」她讷讷道。 琴秋随着她再次拾步,握她的手握得理所当然。 她未试图撤手、没有抗拒亦无退缩,这大大取悦了他,只是他脸上不显,语调仍有些冷。「昏得再彻底也有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一丁点儿,不过也足以道明你暗杀忠勇公府大公子的目的为何。」忽而轻笑—— 「邬姑娘这脾性,路见不平就想拔刀相助,为着不相干的人,龙潭虎穴亦能闯,半点报酬也未取,依在下所见,姑娘真不是当杀手的料子,倒像四处行侠仗义的女侠客了。」 邬落星从不觉自己驽钝,但她实在听不出他话中真正的意思,似在嘲弄她,又像说着真心话。 她不太争气地闷声驳道:「我有取报酬的,阿瑶和阿皓有给我东西……」 「是啊,我也瞧见,临走时倪家小姊弟给了你两颗茶叶蛋,邬姑娘说的酬劳就那两颗蛋吗?」 v第十八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有何不可?」邬落星硬着头皮。「倪家阿婆靠着卖茶叶蛋把孙子们拉拔长大,茶叶蛋煮得可好吃了,那就是酬劳。」 她听到他低声在笑。 若能直视他的眼,看清他的神态,也许就容易懂些,可她发现自个儿不太敢正视他,怕看着、看着,两眼不自觉会盯着他的唇瓣直瞧,想着梦中唇舌缠绵的那一番滋味,然后……然后…… 然后她很可能就着了魔,不管不顾对他干出「天理不容」的事! 很可能他今夜会是「刚离了狼窝又入虎口」,结果折在她手里。 都是那个该死的奇梦! 她牙关用力一咬,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不去理会他是否话中有话,直接便问:「劫你出清晏馆的那人是谁?公子可识得对方?」 「自是识得。」琴秋对她的转移话题没有多说什么。 「那人是谁?」她问声略显出怒气。 琴秋眉间一轩,笑笑问:「怎么?姑娘莫非又想行侠仗义,替我去讨公道?」 邬落星沉默了会儿,忽地转头瞥他一眼。「被欺负,当然得加倍讨回,有何不对?」 「如此说来,姑娘是把在下当成自己人,见我受委屈,你心疼难受,是吗?」 她心跳加速,耳根热气漫开,勉强镇定道:「公子有恩于我,此恩当报,你受委屈,我自要替你出头。」 杀手姑娘没直接答话,也没有否认,琴秋感觉心情好上加好,走在幽暗林间都想哼歌轻唱,甚至觉得此际无一张琴傍身着实可惜了。 「那人是我思飞楼里的恩客之一,玩过一回后八成是食髓知味,仗着一身不错的武艺将我劫出,不过是想白嫖罢了。」笑笑又道:「想白吃白喝白嫖的瘟生,清晏馆里天天遇得到我以往也不是没遇过,总不能遇上了就让你去讨公道,天天这么干,你可要忙坏。」 他说得云淡风轻,邬落星听得喉间发涩。 记起那一晚他被迫迎客,她曾不自量力劝他别委屈自己,他反问她—— ……杀人为业真是你喜爱的? 说穿了,你何尝不是在委屈自己? 她没本事也没资格对他指三道四,似乎……顶多只能做到静静守护,这项体认让她心绪微沉,无形的垒块堵在胸中。 她却不知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令男人蹙起眉峰,她的手腕于是被拽了一记,以为他脚步不稳,引得她又一次回身护持。 结果—— 「邬姑娘不是想报恩吗?」男人轻喘,似笑非笑。「这林子太大,在下实在走累了,得劳烦姑娘背我一程,送我回去。」 【第五章 恰值两颗蛋】 邬落星再一次将美男驮负在背,提气往城里飞驰。 明明是同一个大男人,同样重量,这一次驮起来却艰难许多,她内心很清楚原因出在哪里——因为这一次,他是醒着的。 许是她错觉,总觉一路上他的脸一直贴靠过来,温凉的男性气息极近地喷在她耳畔和颈侧,惹得她背脊泛麻,直麻到天灵盖去了。 然后就是他的唇,随着她的躐腾起伏,有意无意地刷过她耳边肌肤,弄得那一小处皮肤又热又麻又剌又痒,想伸手狠狠揉上一顿,一时间却也腾不出手,惹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 避开守城的兵丁跃进城墙内,立时察觉到肃杀氛围。 忠勇公府的大公子遭暗杀并割去头颅一案,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入夜,帝京城内依旧有三法司衙门的人会同忠勇公府的府兵闻风追捕案犯,执行宵禁,被逮到可不是好玩的。 不过城南到底是销金窟,是帝京皇亲国戚和富贵人家寻欢作乐之处,宵禁在这儿可有些施展不开。 背着人一溜进城南地界,邬落星悄悄吁出一口气,以她的能耐要避开满街追捕她的人不会太难,但忠勇公府养的那几头猛犬实是心头之患,能顺利避开实属大幸,她不想琴秋因她再陷危机。 只是不禁有些纳闷,好几次都听到犬吠高扬和飞足杂沓的声响朝她而来,她每每作好对应的准备,最终那些人、那几头猛犬总会在不远处突然转向,又或者声音陡灭,像瞬时之间遭到制伏,不得动弹。 事反必妖,知道归知道,却寻不出症结所在。 不过她倒清楚知道自己有古怪,她被男色狠狼撩了一整路啊。 最终,她将美男安全无虞地送回他的思飞楼,但乱了的心思当断不能断,要她就这么调头离去,竟觉舍不得。 反观琴秋这一边,为了彻底撩弄一名坚心如铁的杀手姑娘,他可说费尽心力。 借由她想报恩的由头,蹭上她的背,亲近她的身子。 赌定她绝不可能半途弃他,所以贴着她尽情暧昧,骚扰她的五感,侵染她的气息。 他还得对付几拨朝他们而来的人马,隔空入魂之术不易练成,却是他的成名绝技,先寻着犬吠声顺藤摸瓜,从那几条猛犬下手便能事半功倍,再以犬来带人,织成一张无形大网,他收放自如。 他把人狗都驱走,一路色诱,结果姑娘家避开众人耳目,将他送进思飞楼上后,只会傻傻站在那儿。 当真是傻傻站着!傻得可以! 她把他放在内房软榻上,然后起身略迟滞地退开一小步、再退一小步……再来,就不动了,好似正为着进与退踌躇不决,欲走还留。 v第十九章[12.07] 楼中摆在四边角台上的油灯灯火未灭,浸在油中的蕊丝犹窜着小小火簇子提供照明,一切便如同他被劫走时一般模样。 琴秋十分确信,即使是对清晏馆里的大小事物了如指掌的凤鸣春,亦不知他今夜曾经遭劫又历劫归来。 而此时此际,见姑娘家一退再退,最后动也不动,他不禁要怀疑起自身。 是他不够好吗?所以吸引不了她? 嗯……好吧,他确实不好。 他承认,他绝非善类。 他的内心既邪又恶,所谓的武林正道在他眼里就是个屁,他最爱将那些自诩正义的人士折在手中,见他们吃瘪,他可痛快了,痛快得不得了的痛快。 所以他不够好。 但,他模样甚好不是吗? 他容貌俊美,顾盼之间眉目生春,浅浅一笑便如三春降临,他欲诱姑娘家入坑想来不难,而她……她确实颊面泛红,红泽还一路蔓延到耳根和颈子,连秀挺鼻头都红润润的,双眸瞠得那样圆溜、那样无辜,很显然是受他的男色影响,对他生了异样感觉,却为何一退再退、不肯亲近? 「你好生歇下,我、我要走了。」邬落星生硬地挤出话,贴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头一甩再次强调。「对,我该走了。」 不走不成,快要制伏不住体内那股即将破茧而出的热流。 欲望横生,不知羞耻,她只想吃掉他。 发狠咬紧牙关,努力掐灭心底那把火苗,她当真旋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他轻浅一问—— 「不能留下吗?」 邬落星脚步陡顿,身形微颤。 全怪她不争气,做不到潇洒就走,她禁不住侧首低问:「留下……作什么?」 男子的声嗓幽柔若琴音,徐邈荡开。「今夜有人将我劫走,想白吃白嫖,占我便宜,我白然是万分不乐意,但如若那人是姑娘你……如若是你,我确感欣然。」 「我不可能白嫖你!」邬落星骤然转身面对他。 她的本意是为了申明立场和想法,顺带驳斥他的假设,但话一喊出,她脸蛋更红,心跳更促,再见他似笑非笑彷佛洞悉了什么,那神态令她颊面热红,红到眸眶都有些热烫。 任凭她脑子再好使,都想不到他会直率问道:「那么,你可愿嫖我?」 邬落星胸房起伏明显,鼻翼歙张亦是明显,像瞬间吸不到空气,得用力再用力地呼吸。她脑袋瓜一片空白,不敢置信两只耳朵听到什么。 男人显然觉得把她吓得还不够似,执意又问:「姑娘不愿意吗?」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明明是……根本是……是在逼她! 邬落星完完全全不知该做何回应,她被彻底难住。 突然,他扯唇扬笑,目光敛下。「我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嫌我肮脏?」 邬落星两颗瞠圆的瞳仁儿紧紧一缩,双肩似也跟着瑟缩。 「姑娘请回吧。今晚……多谢了。」 他出声请她离开,发傻的她乖乖听话,傻傻调过头,僵硬地朝门口拾步而去,只是每踏出去一步,左胸便像被划过一刀,心如刀割。 男人用卑微的语气询问,近乎恳求,他对她……该是有意的,然,不敢明正言顺道出,只好这般试探,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中。 扪心自问,她哪里值得他如此青眼垂盼? 她既不温柔也不娇媚,模样也不如何出色,琴棋书画、剌绣烹饪,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唯有杀人技是她的强项。 她性情不好,既无趣又呆板,表情贫乏,只会木着一张脸,她不爱笑,嘴也不甜,硬邦邦又冷冰冰,她凭什么被他喜欢? 但他偏偏要对她笑,偏偏要来亲近,偏偏要跟她讨回应。 怎么办?今夜若然一走,头也不回地踏出这座思飞楼,与他之间是否就不再交集? 电光石火间,他敛睫自嘲的表情在她脑海中清楚浮现,状似淡漠,实则受伤得很。 是她伤了他。 她绝不想令他难受,无奈思绪紊乱、情感迟钝,真真无药可救。 然,真无可救药吗? 步至门口的身形陡然一顿,她彷佛遭醍醐灌顶,热热麻麻的感觉一路窜过脊骨,她双手猛地收握成拳,头一甩,转身走回。 见她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琴秋不禁屏息瞠目,疑惑还不及蔓延,她冲到他跟前所造成的阴影已将他笼罩,悛颚被她的三指掐住抬高。 他仰头,一脸的无辜怔然,她俯瞰,双眸如炬明亮。 「我没嫌你脏,不可能……不可能嫌弃你。你不能乱往我头上扣帽子,听清楚了吗?」 v第二十章[12.12] 杀手姑娘似宝剑出匣、气势如虹,直挺挺钉在他面前。 「……清楚。」他下意识嚅出,两眼瞬也不瞬。 琴秋没能料准自己究竟是怎地一回事。 姑娘家欲走还留、去又复返,闹得他左胸急如擂鼓,气息极度不稳,四肢百骸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古怪酸软。 从来只有别人臣服于他、匍匐在他脚下,而此际他被她牢牢扣着脸、紧紧凝注,他忽地发现,他很愿意作小伏低只为讨她欢心。 一开始是在逗她、玩她,对她感到好奇,然同病相怜,动情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他们皆渴求专属与唯一,他与她一个孤高、一个孤寂,寂寞的灵魂因缘际会有了交集,会撞击出何样的火花? 他颊面染开两朵红云,不由得问道:「没有嫌弃的话,是否表示你不走……」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这一夜,奇梦成真。 然而在那梦境中她所对他做出的事,若拿来与今夜相较的话,完完全全是小巫见大巫。 男女之事,她并非全然不懂,以往为了完成任务,寻找最佳下手时机,她曾在青楼楚馆中打埋伏,也曾混进王公贵族和高门大户所私养的戏子班底和舞姬团里,她这一双眼偷偷见识过许多情欲之事,很多都肮脏得令人作呕,背德乱伦有之,使强迫害的更是不少,甚至男人与男人、女子与女子,要不龙阳吹萧、要不就合品磨镜,都不是什么希罕事。 但琴秋待她、她待琴秋,半点不脏……非但不脏,只觉好得令她浑身颤栗,泪湿双颊。 邬落星醒来时,被周遭沁蓝的薄光弄得有些迷糊,眨眸再眨眸,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摆在密室角落的四座磷石柱所散出的薄辉。 她一下子清醒了,忽地记起人究竟是怎么从石墙外边的广榻移到密室中。 欸,不想要清楚都难……当他破了她的身,顶进她身子里的那时,两具赤裸身躯用了再亲近不过的方式交缠不休,她清楚听到叫声,那是从她喉中奔出的吟哦和叫喊,绵软时如春日猫音,激狂时像在哀叫求饶,许是传出太大动静,外边响起敲门声,他没有理会,拖着她闪进密室里来。 当石墙完全合闭,他俩宛如被隔离在世间之外。 磷石蓝辉在他的瞳底映出无限碎光,那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既神秘又无辜,深邃之中还有深邃,耐人寻味,一迭更胜一迭,诱着人深深坠跌,于是她似扑火的飞蛾,心甘情愿被他所侵据、吞噬、化为空无。 她死去,死而复生,在他怀中。 此际从茫茫中「重生」,男人却不在身侧,她下意识将手探向一旁软榻,触感冰冰凉凉,显示他已起身离去好一会儿,这一点不由得令她发怔,这表示她在他身边、在属于他的这栋轩楼里,她心神完全松懈。 即便回到她与师父、师妹一起生活的竹坞,她亦甚少如此放松,长年的锻炼,让她能单靠调息行气回复体力,也使得她难以深眠,毕竟她赖以为生的行当,时时保持警觉才能保住小命。 她却睡得不醒人事,连他何时起身都未察觉。 她坐起,发现赤裸身子有无数红痕,原是一片泥泞般的腿间已被简单清理过,没那么黏腻不堪了,但异样的感觉仍旧强烈持续,大腿内侧亦有点点红印子,啃的、咬的、吮的,她低头检视,满脸通红。 若未记错,她应该也没让对方太好过,他咬她,她便咬回去,他啃她,她也倒啃回去,这、这叫作「礼尚往来」,该回敬的礼她一样也没落下……虽这么想,她还是咬咬唇抱住脑袋瓜,一副想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 没地方让她躲了,石墙那道暗门被推开,与她翻云覆雨的男子去而复返。 见她正拥着薄毯静坐榻上,琴秋步伐微顿,深深望了她一眼才从容踏近。 他在榻沿边落坐,笑笑对她道:「天刚亮而已,清晏馆里的众人也才歇下没多久,我担心你肚饿,所以先让老哑仆备来几样吃食,还在盥洗用的小室里备妥热水,你想浴洗的话,随时都可。」 眼前的他一袭优雅的雪白长衫,黑发松松地系成一把拢在身后,檀香融进清雅的皂角香气,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哪里像彻夜与女子交欢、大耗精气神的模样? 邬落星忽有些底气不足了。 明明她才是习武练气之人,身子骨和内息不知强过他多少倍,怎么一番「交手」过后,反倒是她累得呼呼大睡,文弱的他却满面春风,笑得双目明亮……嗯,事实上是太明太亮,他的瞳底有火光闪耀,周身彷佛被一团名为「愉悦」的无形之气圆满包裹。 她能明显感受,他很快活,她这一夜留下不走,带给他莫大的欢愉,而那不单单是肉体上的交缠结合,却是更深层的情感流动。 她也是……也是很喜欢他的,但他冲着她笑成那般,很从容很自得很满足似的,好像自始至终遭到蹂躏的只有她,试问哪能不心塞? 「我想起身清洗了。」以为自己仍面无表情,她双颊实已红若渗血。 「好。我抱你过去。」头牌公子服务周到,说着就想拉起她一条胳臂。 邬落星语气一急。「你抱不动我,我、我很沉。」 「是吗?」琴秋突然顿住,神情沉吟,想了一会儿忽笑开。「之前你压在我身上做时,只觉销魂无比,倒不觉你沉。」 轰隆! 邬落星感觉热气冲破天灵盖,炸得她全身熟透。 眼前一暗,男性俊庞趁她发愣之际倾近,她唇上潮暖,已被他浅浅含吮。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任性纵情过后,她在琴秋的服侍下浴洗了一番,穿上他为她备上的干净衣物。 那些衣物款式偏中性,色调沉稳,颇符合她的风格,方便她没入人群中,而她都不晓得他是何时备上的,尺寸竟丝毫不差,完全合她的身形。 v第二十一章[12.18] 接着她就被拉到桌前落坐,陪他一块用膳。 说是「陪他用膳」似乎不太对,满桌色香味倶全的饭菜仅她一人动箸往嘴里扒,加上他时不时往她碗里添食,他根本是兴致勃勃地喂食她、看着她吃,好像这样就极度满足了他,令他眉目倶柔,嘴角不住渗软。 这一顿早膳用得很晚,都快当成午饭了,但邬落星吃得甚香。 在那当下,她心中又生出被人宠怜之情,满满的关注全落在她身上,好像她的一举一动、再细微不过的表情神态,都能牵动某人的心。 在他眼中,她绝非虚无缥渺的旁者,而是再重要不过的存在。 男人漂亮的长目里拢着浓烈又内敛的情绪,实是被他看得一颗心直颤,她禁不住终于小小反动—— 「你难道不饿吗?」咬咬唇,头一甩。「你动得那么多、那么使劲儿,不可能……不可能不饿啊,为何不吃?」 他俊脸晕红。「是啊,是动得甚多,狠狠使了劲儿的。」接着愉悦颔首。「嗯,感觉是有些饿,我吃。」 但他没有动那满桌的菜肴,却是从一旁的保温小笼里掏出两颗茶叶蛋,剥掉龟裂的褐色外壳,凑近唇边,细细品尝带着茶香的滋味。 那两颗茶叶蛋……正是她昨晚身上仅有的。 见男人吃得那样认真,每一小口都显郑重,彷佛甚为珍惜,舍不得一下子吞尽,她顿时说不出话,只觉几要醉死在这一座轩楼中,溺毙在他造出的暖氛里。 我就值两颗茶叶蛋,这笔渡夜金,恰好可以。 那绝非他所说的「渡夜金」,倒像……「定情物」吗? 只是有谁会用两颗茶叶蛋当「定情物」? 再有,要定情的话,那也得她与他之间是「有情之人」。他们……是吗? 嗯,勉强……算得上的,是吧? 不是谁要嫖谁,没有身分高下的问题,仅是感觉对了,在一起相好。 这世间或许是有一见钟情的事,他与她虽非如此,却也是凭着本能和直觉便有了好感。她识得他的时日甚短,相处的时候亦不长,对他却有诸多的喜欢。 喜欢他模样生得好看,好生养眼,喜欢他说话的语调,从容又温和,喜欢他的目光和笑意,往往看得她心头发紧、肤温高腾,喜欢他温柔专注地待她,与他交欢的过程,他多是柔情密意、怜惜相待的,若非几次被她耍狠逼急了,他也不会「下重手」。 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他的「下重手」,非但不排斥,当他弃了隐忍之态,对她现出渴欲心撩人的真实样貌,那更令她激颤难抑。 他们俩是被肉欲攫获的兽,到底是因情生欲抑或因欲生情,又或者仅仅同病相怜,终才彼此怜惜,一切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仅晓得,她,邬落星,是喜欢琴秋这个男人的。 白日里的清晏馆,冷清到能感受到岁月的静好,邬落星来时未惊动到谁,走的时候更是谁也不知,唯一知道的,只有夜留客宿的思飞楼主人。 离去之际,她身子用巧劲攀在高窗外,踌躇好一会儿,回首望向临窗而立的他,低声道—— 「我……我会再来探望你。」 一手扶着窗棂,琴秋眉间微轩,温笑清浅。「好。我等你。」 「你可有喜爱之物,不管是吃的、用的,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帮你带来?」 「落星肯来幽会,比什么都好,已别无所求。」 闻言,她脑门一热,双膝忽地发软,险些从二楼外摔落。 思飞楼的主人撩起心来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出口就能惹得人面红耳赤,身下不知羞耻地再次泛潮。 她其实有话欲问,想问他是否想过离开清晏馆,不当这个头牌公子? 她想知道,他到底欠了春老板什么,为何非困在这儿不可?是白花花的银钱还是沉重的人情债? 不管他欠了什么,她都愿拼尽全力为他赎身,只要他想走。 然而她忽又记起他们曾有的对话,在她对他的行径提出质疑时,他嘲弄反击—— 如若哪天邬姑娘不再委屈自己,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咱们谁都别再自己欺负自己,可好? 这般的她,岂有资格细问他什么? 且待往后吧。 待她帮师父将师妹需要的药材寻齐了,那她就能专心一致在他身上,待得那时,无论他要什么,她都会为他办到。 很快的,仅差最后一株灵蓟草,所以……再等等她,好吗? ……好吗? 内心悄悄问出,像也在对自己许诺。 见窗内的他笑得那样自在,面容淡定温和,似不被任何事影响,她一方面不想露出紊乱心思,另一方面亦想顺从己欲,蓦地,她一招倾近,下半身犹荡在高窗外,一臂已勾来他的颈项,朱唇密密贴住他的嘴。 薄唇逸出叹息,他由着姑娘家恣意轻薄,然,唇上的力道很快便退开。 邬落星尝过后即止,眸光深深,舔着唇瓣未发一语。 v第二十二章[12.21]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最终她收回凝注,头一甩,往高墙外轻躐飞离。 【第六章 佳人非瘟神】 「秋倌可是有了真心相好的人儿了?」凤鸣春一双火眼金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思飞楼的主人。 「妙啊,此事当真?」、「春老板是如何看出来?」同样身为清晏馆红牌的沁夏以及怜冬两位公子一前一后提出问题,两张年轻俊俏、风格各异的脸容亦同时转向正为众人烹茶的琴秋。 夏初时节,熏风带荷香,馆内的思飞楼上开窗卷帘,以茶会客。 小前厅的木质地板上,四名公子围着长条紫木茶几分坐,一袭浅绿薄衫的沁夏面嫩娇小,身穿银灰夏衫的怜冬更显白皙清痩,身形最高大的要二凤鸣春,他一人占了两个软垫位子,故意裁得甚长的艳红衫摆在地板上迤逦开来。 而琴秋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袭广袖白衫,青丝高束,跪坐在茶几前。 入水、烹茗、分茶,他动作如行云流水,动静之间余韵相连。 凤鸣春直到茶汤被完美分妥,这才慢悠悠道:「小夏儿和冬倌瞧不出吗?咱们家秋倌心情大好呀,要不,咱们三个能上来他这思飞楼品他亲手煮的茶吗?」 沁夏轻摇手中的山水折扇,颔首甜笑。「以往若踏进这思飞楼,多在楼下雅室聚会,今日受邀上楼,确实受宠若惊,想来秋倌新得的这一组茶具,阁下宝爱得很,舍不得挪到楼下,但烹茶独饮是自个儿神识的交流,对外可显摆不了什么,遂让咱们三个得了好处。」 「这茶具是罕见的月魄琉璃盏,一组仅四只小杯,雕工精巧,模样各异,价值不斐。」怜冬语调惯然清冷,唇角倒淡淡噙笑,他举起琉璃小杯凑至鼻下,嗅着荡在里边的芽色茶汤。「茶也是新得的好货呢。」啜饮一小口,满腔的清香。 凤鸣春忽地压低嗓子道:「都不知是哪个『火山孝子』买来博秋倌一笑,而咱们家秋倌还当真笑了,你……别辩说你没笑,你面上不显,内心可乐啰。」 琴秋举杯品茗,对着自家的春老板很直接地勾唇露笑。 他的确开心,没有谁收到礼物会不开心,尤其又是相好的人儿所赠之物。 「所以连春老板也摸不清那位『火山孝子』的底细吗?」沁夏好奇地挑眉。 凤鸣春五官微地纠结。「摸什么底细?咱连那个人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 性情温淡的怜冬也被勾起好奇心。「能以这月魄琉璃盏相赠的恩客绝非寻常人家,还能被秋倌迎进思飞楼的,那就更寥寥无几,如此筛过几轮,要探知对方是谁不是难事吧?」 凤鸣春颇权威地摇摇头。 「绝非那几位,咱能断定,事情没那么简单。」凤鸣春夸张叹气。「这位『火山孝子』出手忒大方,除了月魄琉璃盏成组的茶具和新茶,连摆在角落那精致的碁石和晶玉雕成的棋具,也是那人所赠,短短三个多月,思飞楼上新添的宝贝物件儿可多了去,穿的、用的、赏玩的,林林总总看得人两眼花花啊。」诡谲的是,新添进楼里的宝贝对象儿彷佛凭空生出,啥时候送到秋倌手中的,他这个清晏馆馆主竟一概未察。 沁夏以扇子掩住半张脸,双眼微瞠,讶呼声从扇后透出。「看来,那人是把秋倌当心上人在哄呢。」 琴秋由着他们三人胡乱议论。 凤鸣春将此事摊开来说,那是好奇心被撩得上火了,想引诱他吐实,看他会不会忍不住交代那个人的底细。 琴秋完全没打算理会,仍举止从容地为众人分茶,却放任嘴角笑意隐隐,特别是听到沁夏后面所说的,说那人是把他当心上人在哄。 那位杀手姑娘也许不觉自己在哄人,单纯是因为他的思飞楼曾因她之故遭到大肆破坏,值钱的玩意儿要嘛被顺手摸走,要嘛被毁得彻底,她就是找来好东西帮他补上……在她想来许是如此罢了,但这般举措又哪里不是在哄他、宠他? 更何况—— 「说『哄』是轻巧了呀!」凤鸣春燥得不行般一口气灌完整杯香茶,大大吐息。「依我瞧,忠勇公府的那一大票护院之所以出事,九成九也是那位『火山孝子』的手笔。」 怜冬沉吟了会儿,徐声道:「我是从平郡王和国舅爷那儿听到的,听说忠勇公杜傲然他老人家因为痛失金孙,那位杜大公子又死得那么惨,连头颅都没能寻回,忠勇公除了求到皇帝老儿跟前,更张狂的纵容府兵与护院扰民伤人,只为揪出元凶……然,忠勇公府派出的人手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中了对方埋伏,而对方究竟是何模样,至今无人能解。」 凤鸣春伸长一根食指摇了摇,依旧一脸权威样。「非也非也,不是忠勇公府派出的人手皆如此,出事的对象是被挑选过的,咱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探出端倪啊,那些折损掉的人手全是那一夜闯上思飞楼来、害得秋倌险些受辱的人呢,尤其是那个带队的李教头,听说死状甚惨,不仅脑袋瓜离家,连四肢也被斩断,手法利落得紧。」 怜冬唇一抿,更正道:「听说不是四肢,是……是五肢……」 「五……五肢?男子的第五肢,那、那是腿间的那块肉了……」沁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盘坐的双腿畏疼般缩了缩。 「祖宗啊,我的好祖宗,你该不是摊上哪儿来的瘟神吧?」身为清晏馆的老板,馆中上上下下的生计都得担在肩头上,凤鸣春心肝乱颤,不禁冲着琴秋哀喊,只差没扑上去抱紧哭啼。 琴秋早都知道,知道那个愿意跟他胡天胡地、对他献出最纯然的一切的姑娘,私底下都干出了什么。 他的杀手姑娘终于毫无顾忌地露出暴虐相,不为其他,仅是想替他讨公道。 那夜对于那些追着她闯进思飞楼的忠勇公府护院们,神识昏溃的她竟有办法将他们一个个记住,然后静待佳机,伺机而动,她一个都没放过,将那些人折损得彻底。 全为了他。 她什么也没说,却为他做了许多。 他就这样被姑娘家不动声色地哄着、宠着、怜惜着,这日子岂能不舒心? 忽地,怜冬像思及何事般轻呼了声,把哀号中的凤鸣春吓得一愣。 「如此说来,倒让我联想到一事。」怜冬背脊略挺,目光瞟向正举杯品茗的琴秋。 「冬倌别卖关子,究竟联想到什么?」凤鸣春与沁夏各眨巴着一双眼睛。 怜冬徐声道:「前些时候平郡王来访我的畅诗阁,温酒闲谈之际曾不小心透露,海宁侯世子近来身子不太爽利,暗中请来几位太医过府诊治,皆瞧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中了毒,却没能寻到根源所在,因此眼下尚不知该如何解毒。」 沁夏惊呼。「不知怎么解毒,那、那海宁侯世子岂非死定了?」 怜冬轻摆了摆手,颊面微红。「那种毒还不至于使人丧命,但精气亏败、运行有碍,据闻……往后若想行鱼水之欢,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v第二十三章[12.27] 「所以是……不举!」凤鸣春两眉飞挑,语调窜高险些破音。 听怜冬道出,凤鸣春脑子使得也快,重新瞪住好似诸事不萦怀的琴秋,长指颤颤地指着他。「那位海宁侯世子极爱纠缠你,你却是不喜的,但之前因平郡王和国舅爷出手相帮,咱们不得不承这个情,只得委屈你迎海宁侯世子进思飞楼,服侍了对方一整夜……莫非世子爷这不举之症,也是那位瘟神干出来的?」 琴秋将杯子放回原位,貌若沉吟,跟着扬眉道:「她——」 「好!咱决定不闻不问不想知道了,秋倌别说,一个字……不,半个字也别说!」凤鸣春忽觉不妙,这世上有时候是这样的,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啊! 琴秋露出一脸无辜,牲畜无害般浅浅笑—— 「她不是什么瘟神,她只是待我好。」 夏季的日阳拖着慢腾腾的步调往远山那头沉落,穿荡在林间和野地里的风终于透出薄薄凉意,带着草腥和土壤的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股又一股的旱烟味儿。 模样干巴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土道旁抽烟,一头老驴低首在草丛间觅食,邬落星赶路的脚步骞地一顿,她在原地调了调息,才徐步走近,与那老人一块儿坐在土道边。 「宛城陈家大小姐被劫之事已及时解决,人已送回宛城陈家。」她沉静道,尽管不喜老人家吞云吐雾喷出的团团白烟,白嫩的脸上仍无丝毫表情。 老人将长烟杆往一旁小石块上敲了敲,敲出里边燃烬的烟草丝,再凑到嘴边吹了两口,终才懒洋洋地问—— 「悄悄的,没惊动谁吧?」 「除陈家大小姐身边亲近的人外,其余无谁知晓。」 「下手劫人的那两名采花贼呢?」边问,边重新装入新的烟草丝。 邬落星眼皮动也未动。「全处理好了,不会再有谁见到他们。」 也就是说船过水无痕,完全不留痕迹,发生过的事如同没有发生,被采花贼劫走的陈大小姐从未离家,名节并未受损。 老人干瘪的紫唇彷佛十分满意般微翘,跟着含住烟杆嘴儿,一手取出小火折子点燃烟草丝,再一次抽起大旱烟来。 邬落星道:「事已了结,我来取我的报酬。」能把人呛得涕泗纵横的白烟又一次将她笼罩,她仍静静的坐着,敛眉垂眸的神态有种说不出的执拗。 老人直抽到第五口烟才缓下来,也不知他如何训练的,仅一个响亮的弹指声,那头老驴便慢吞吞跺了过来。 「哪,你要的报酬。」老人显得刻薄的尖下巴朝驴背一努。 邬落星抬眼见状,立时上前把那长形包袱从驴背上解下,抱在怀里。 「这……的确是最好的吗?」她沉静语气竟透出一丝心焦。 苕人挑挑灰眉,冷哼一声。「肯定不是最好的。须知这世间包罗万象,好东西多了去,谁敢称自个儿最好?但老道我能保证,定然是近日落入咱手里,最最好的一件了,你还要不要?」 「……要。」她头一点,双臂将长形包袱抱得更紧,似怕眼前这位外号「老道」、武艺深不可测的老者会出手抢回。 「没出息的东西!」老道骂了句,抿抿嘴犹不解气,再骂。「明明琴棋书画没一样精通,竟学着想扮风流了?就凭你这般资质、这副德性,可能吗?能学得像吗?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好生掂量掂量!你若真学起那些文人墨客无聊乱发骚,往后也别来我这儿讨活计挣钱了。」 邬落星从来不擅辩解,好一会儿才慢声道:「没要学的,这些东西本不是给自个儿用的。」顿了顿。「什么琴啊棋的,我也学不来,这样的好东西给了我,那是糟蹋。」 不知她话里的哪一句惹到这位看尽人生百态的老江湖掮客,只见老道额角狠抽,挥着烟杆子都想敲过来。 「那你说,说个清楚明白,近几个月你来我这儿讨事情做,以往不过替你家师父、师妹挣些生活费用,每月接个一、两件案子就够你们美美过活,你暗中却多接了双倍以上的活儿,讨要的报酬更是稀奇古怪,不要真金也不要白银,偏要我经手过最好的棋具、茶具、寝具和书道之具等等……你说这些玩意不是自己要的,那便是为别人讨要,女儿家心甘情愿付出许多,把命都豁出去地挣来好东西,为来为去,还能为啥儿?你说,说个清楚明白,你是不是把到手的好玩意儿都拿去养小白脸了?」 老道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邬落星愣怔了好半晌。 将「七星连发」的毒伤养得差不多之后,她便再一次别过师父和师妹,与往来多时的江湖掮客老道接头,在老道这儿总有活计可讨。 惯常都是这样的,自从她够本事独当一面,就是由她接案子挣钱供养师父和师妹。 她若离开竹坞,一定是因为有了灵蓟草的消息,又或者是为了挣钱过活,所以师父不会阻她离开,有时师妹缠着、闹着要她陪伴,师父亦会出面替她安抚。 师父也不会过问她其他什么事,只要她办妥分内之务,一切皆随她自由。 她觉得,要挣钱维持生计并不难,但这一次除了替师父、师妹赚取足够的生活用度,留意灵蓟草的消息外,她……她还起了点儿私心。 「我没养小白脸,他……他也不是小白脸……」驳出这一句,邬落星倒有些心虚了,因此时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男子俊颜,确实白嫩光滑得很,不仅是白,还白里透红兼之唇红齿白,怎么看都是清雅俊逸的小白脸无误。 老道冷哼一声。「他不是小白脸,那果真是有这样一个『他』了。」 邬落星暗暗吞咽唾津又辩。「他为护我,一屋子值钱的家当几乎全没了,我总要想法子赔偿他一些……」所以瞒着师父多接了不少案子,换来许多好玩意儿,说是「赔偿」,实是想博那男人欢喜。 她自己的这一点心思,不太敢去细想,想太多,只觉得热到快自燃。 老道冷哼两声。「男子就没半个好东西,你这浑娃子莫要被骗去卖了还帮忙数钱!」 「前辈也是男子。」语气倔强。 「所以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人细目狠露精光。 邬落星彻底无语了。 无话可说,辩无可辩,她复又垂首敛眸,变回原本的面无表情,却掩不掉双腮漫到耳根的两抹赭色。 老道见状,鼻子不通般冷哼三声。「走吧走吧,抱着你挣来的玩意儿见男人去,咱这儿已没有新的活计,所有的活儿全被你独揽包办了。」 v第二十四章[01.04] 邬落星知晓老道说的是假,老人手中不是没活儿,而是不想她拿命再拼。 既已挣得了怀中这一件,确实可以暂歇。她没有多说什么,仅抱牢长形包袱起身,朝老道微微福身致礼,遂踅足打算离去。 「等等。」 老道唤住她,待邬落星回首,老者枯瘦黝黑的面容已挂回漫不经心的悠闲神态。 「前辈有何指示?」她沉静问。 老道又含起烟杆嘴儿慢悠悠地吞云吐雾,沉沉吐出一团烟后才道:「看在你不怕被咱这一嘴旱烟胡熏的分儿上,勉强算得上是咱的烟友,免费透露个消息给你。」 「……晚辈洗耳恭听。」 老道没卖关子,直接便道:「日前,江北天罡门传出天大丑闻,天罡门掌门严季野设局迷昏自家大师兄卢元毅,又出手击晕自己的少年门徒,将两人分别囚禁并加以侵犯——」 邬落星眉头一蹙,微现迷惑,随即想通般眯起双眸。 老道点点头。「对,没错,正是你以为的那种侵犯。严季野怕迷药无法长期控制大师兄卢元毅,竟趁人昏迷之际挑断其手筋、脚筋,废其武艺修为,至于那名少年小徒下场更惨,生生被玩死。」 老道深深吸了口烟,颇舒坦般半垂眼皮子,邬落星就静静伫立,静待他继续说。 「嗯……这丑事之所以能暴露出来,是因严季野的夫人卓氏发现这一切,她无法忍受,不愿替丈夫掩盖恶行。卓氏亦出身天罡门,与严、卢二人有同门之谊,后又嫁予严季野为妻,生下两男两女,原以为人生已臻美满,却未料与自己成亲多年的夫婿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男人。」扯了扯嘴角,笑得嘲弄—— 「说了这些皆非重点,重中之重的事是,严季野声称自己是受外力操纵,有谁操弄了他的心志,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于他神识中植进那些可怕龌龊的念头,才令他这般丧心病狂,对自己的同门大师兄和少年小徒干下那些事,但他怎么回想,也想不出那人究竟是谁?生得是何模样?」 邬落星眉间锁得略紧,有什么念头从脑中闪过。 老道没催她说话,继续享受着旱烟独有的带呛辛辣,好一会儿才出声—— 「是不是联想到什么了?」 邬落星低应一声,幽沉道:「五、六年前,一位血月族男子为报家仇,曾孤身与整个武林正道为敌。血月族人擅长操纵梦术入魂,那位血月族男子更是当中翘楚,当时各大门派有许多人着了此道,五感受制,心志被夺,伤不伤亡的倒是其次,却是引发了不少逆伦悖德、令人不齿的丑闻。至于那男子真正长相,后来从梦术或入魂术中清醒的人,无谁能描绘清楚,只知对方年岁甚轻。」 老道咧嘴一笑,目底闪着近乎赞赏的辉芒,这算是慨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最真诚无伪的表情了。 「没错没错,就是当年那样的事与今儿个这样的事,两码子事倒相似得紧,天罡门的严大掌门如此为自己辩驳,咱老道都不禁要信了他的话,娃子你怎么看?」 邬落星静默了几息,再开口时,语调依然幽沉—— 「心若不正,心志自然容易被夺,当年那些所谓受害的正道人士,他们内心如果不龌龊、不肮脏,也不会那般易受外力驱使,是他们先种下那样肮脏悖逆的念头,恶念在暗处着 床发芽,终才授人以柄,干出那些有损正道颜面的龌龊事。」抿唇顿了顿。「如今发生在天罡门内的事亦是一样的,那位严大掌门根本不是好东西,眼下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了,却想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自诩武林正道,干的尽是男盗女娼的活儿,能有什么好说?」 老道咧嘴笑得更开,还发出嘿嘿笑声。 邬落星已无话要说,抱着长长包袱一个颔首致意,再次转身欲走。 她身后却再次传来声响,老道这一次语气深沉了几分,道:「仔细身边遇上的人。严季野所遇之事若然是真,那说明血月族人极可能再现中原武林,不得不小心留意。」 邬落星这一次并未回首,仅站定,郑重答话—— 「晚辈晓得,多谢前辈提点。」 她身后紧接着又响起老人家不耐烦的冷哼。「好了,走吧走吧,哪边有温暖可讨哪边去,滚远一点儿,别再来碍咱的眼。」 被骂、被驱赶,姑娘家一惯冷然的樱唇倒是禁不住发软了。 她静然扬起唇角,无声一笑。「是。请前辈多多保重,晚辈告辞。」语落,随即迈开步伐,飘然远去。 邬落星快马加鞭回到帝京时,正值夜半时分。 四座城门皆已关闭,她却还是将座骑系在城郊林子里,抱着又一次从老道那里换得的报酬,施展轻功翻进城墙内。 忠勇公府的案子,她这个正宗要犯虽迟迟未落网,但时日已拖过三、四个月,追捕和搜索的力度明显降低许多,再不见满城戒备森严、风声鹤唳。 她在夜中往城南方向飞驰,识途老马般绕进一条暗巷快捷方式,几次的左右迂回,寻到清晏馆的后院高墙外,她一个提气,黑影倏地没进墙的另一边。 $田她攀在思飞楼外那一座小小的冰纹窗台前,她一手抓着窗棂横木条,一臂挟抱着长形大包袱,两脚像使了壁虎游墙功般稳稳踩在外壁粗糙的突起处。 突然之间,竟有些胆怯。 她很想见这楼中的主人,渴望见到他,赶回来这一路上,心彷佛浸润在某种焦灼难耐的浓蜜中,可此刻离他这样近,近到能嗅到独属于他的清雅檀香,却是踌躇着,近君情怯。已过子夜的清晏馆,再如何喧嚣热闹、歌舞娱宾也都渐趋平静,这座思飞楼亦是。他应该睡下了,也许……也许今夜还迎客入楼。 或者他不在楼上,而是在一楼雅室陪着某位贵客,她、她就这样闯了来,怕是已造成他的困扰。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所以还是走吧? 别惊动谁,怎么来就怎么离开,这样才对,是吗?是、是吧? 忽地,冰纹纸窗内亮起鹅黄色的光,邬落星犹自愣怔,那扇窗子已被拉开。 「你来了。」 v第二十五章[01.09] 男子手持黄铜烛台,暖光将他俊逸面庞分割出明暗,形成阴影的部分觉得神秘难解,明亮的地方却又坦然率真,矛盾得扣人心弦,而那一双长目似拢烟云,幽然若梦,望着她时,难以克制般弯成两道小小拱桥。 「我就觉得是你,今夜终于等到你来。」 邬落星听着男子似压抑着过多欢快的话语,又见他目光熠熠、胸膛起伏略剧,发愣的她更是说不得话,结果脚下一滑—— 「小心!」琴秋一声惊呼,手中烛台落了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想捞住她。 在被他抓牢前,邬落星瞬息间已重新稳住自身。 此际她没有再迟疑,借着他的力道往上一攀,稳稳翻进窗内。 重新将烛火燃起,此时四目相对,他瞳底犹然漾笑,好像见到她出现就无限欣喜似的,她被他悄悄感染,原本绷紧的身与心皆悄悄软化下来。 「落星这一次离开半个多月,让我等得好苦。」 直白的思念从他唇间自然而然流泄,邬落星耳根一下子热烫,唇珠轻嚅像要响应,结果却是直接将挟在臂弯里的长包袱递了去。 「这是……要给你的。」她语调显得木讷。 琴秋伸手去接,边叹息边笑道:「你已陆续赠我许多礼物,这一次又携来什么……」将长包袱搁在桌上顺手解开,他话音陡低,包裹在里边的竟是一张七弦琴。 琴身木质乌亮,两侧的项腰各作三个连续半月形弯入,精巧玲珑,七根弦是以缠丝法揉制而成,利于余音回旋——好一张连珠式的古琴。 才摊开掌心平贴轻抚,琴秋便感领到木质里的暖度与弦之柔韧。 见面前男子眉目淡敛、微露沉吟笑意,邬落星不仅两耳发红,还脸红过腮,但内心是欢喜的,因为看出他亦是欢喜的。 终于,琴秋抬眼重新看向她。「落星待我这样好,要我怎么报答才好呢?」略带戏谑,又彷佛颇为苦恼。 杀手姑娘张着大大杏眸,很老实头地直摇头。「不用……没……不是要你的报答,没有的。秋倌宝爱的那几张琴被毁坏了,心里定然十分不舍,恰好我有些门路,也没有……没太费心思,所以就只是……是我自己想送,想把东西给你,如此而已。」 「落星自己想送,想把东西给我,那有否想过要抱我、亲我?」 「啊?」她两眼眨眨,愣望着那似笑非笑的俊颜。 他朝她迈近一步,刚抚过七弦琴的长指抚上她的颊面,低声又问:「想过吗?」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眼前这男子的嗓音、气息、体热、抚触,瞬间形成强大的诱引力道,邬落星被迷得两腿发软,都快站不住。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七章 情挚落寒芜】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咻!砰!砰! 即便处在密室,仍可隐约听到外边的声响,那响炮一发连三爆,已爆过第一轮,如今又爆开第二次,此际有心留意,听得再清楚不过。 邬落星直接推开壁门奔出密室,从思飞楼楼上的敞窗望去——远处,将亮未亮的天际高高挂着三小朵灿红火花,火花停留不到一息,随即直坠而下,消失无痕。 男人披上袍子跟了出来,一双指节优美的大手从她的腰后滑到腹脐下,体热犹高的胸膛随即贴上她的秀背,将她拥入怀中。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咻——砰!砰!砰! 结果是第三轮的响炮冲天爆开,将几要坠进欲海里的姑娘狠狠震醒过来。 邬落星再一次发动内劲,将巴着她不放的男人震开。 这一次杀手姑娘心太急了,力道没能拿捏好,于是身为清晏馆头牌的琴秋公子瞬间被震退好几步,他退退退,再退退退,终是止不住势头,背部直接撞在墙面上,整个人靠着墙跌坐在地。 「你……」邬落星实在非常为难,咬咬牙,只得解释了。「是师父在召唤我,他点燃响炮叫我回去,这响炮一发连三爆,与寻常的大有不同,定是西郊竹坞那儿出了什么急事,他才会使这般紧急法子知会我。」望着那一脸彷佛不可思议到了极点的男性俊庞,她抿抿唇又道—— 「对不起,我、我很抱歉……我得走了,我……我会再来探你。」 她欲言又止般踌躇了会儿,最终的最终,仍弃了他。 从敞窗一跃飞出,她头也不回。 思飞楼外树不摇、影不动,月华已落,日阳未出,天色宛如群魔乱舞后的灰寂,亦似风云将来之前的诡静,与楼内某位公子的脸色刚巧雷同。 琴秋简直不敢置信! 在那渴欲至极的当下,只要他一个挺腰、两具身子即能连成一个的那个当下,她能生生抽离,以那样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重新掌握神智。 v第二十六章[01.13] 她比他还狠! 不——不是狠,是她还不够迷恋他。 她的师父与师妹在她内心占据了太大位置,她事事以他们为优先考虑,这是长年来形成的惯态,习惯变成自然,令她自然而然压缩自身需求。 她以为这么做理所当然,习惯被驱使、被命令,却不知自己亦需要被照顾。 替她沐发浴洗、卸尽她身上衣物时,他尚未发现,是直到将累得晕乎乎的她从浴桶中捞起、送到榻上之后,在帮她拭干头发和身子时才瞧见,她左肩、腰侧以及右大腿内侧皆有大片瘀伤,一边的颈侧甚至落下红红一道,虽未皮开见血,但推敲得出是被剑气所伤。 若非她及时避开,颈脉非裂不可,而这一次尽管避开了,下一回呢? 她受了伤,却不觉自己有伤在身,因为那些伤在她眼中如同无物。 当他所倚仗的男色无法挽留住她时,有一瞬间,他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对她施术,强将意念入魂,将她完全掌控。 也许……他刚刚真那么做了也不一定,真被逼到,怒极了,全凭本能行事。 要不是后来又响起第三轮响炮,她或许会顺了他的意,随他沉沦。 如要对她蛮干,他可以迫使她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的事,但,偏偏就要她的心甘情愿,要她的眼中仅有,要她心尖上的唯一。 脸色阴沉地靠墙静坐好半晌,他终于起身,徐步走近桌边。 她特意为他寻来的七弦琴就搁在桌上,他目光轻垂,长指随意般挑动琴弦。 古琴音色悠长亦幽深,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他不需要谁来听懂他的心思,他的内在既邪恶又自私,明白他底细的人只会惧他、憎他,‘他只需要她来到身边,把一切关注都给他。 如果最终最终,求之却不可得,那就怪不得他心黑手狠。 「这一次又迟归了。」男人清瘦面庞有些高深莫测,看不出是怒未怒。 天已蒙蒙亮,是寻常待在竹坞过活时,她该起身生火准备早饭的时候。 此际她方归来,师父已将火生起,还烧水煮了茶,正坐在正堂小厅上边饮边道:「这两天,老道底下的一小批人手陆续回到帝京,你当日是随他们一块走的,要完成的任务仅有一桩,对你而言不难才是,老早该在他们之前回京,结果仍迟归,上一回如此,上上一回亦是,究竟为了何事担搁?」 所以,之所以点燃「一炮连三响」的响炮将她紧急召回,不是因为竹坞这儿发生紧急事件,而是师父欲确认她人到底在不在帝京吗? 邬落星高悬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回胸间,紧绷不已的心緖也终于松弛下来。 只是面对长辈的质问,她当真口拙得很。 「师父,我……」张口欲言却辩无可辩,脑子拼命转动终究无语,只能垂首杵在那儿。除赚取竹坞这里的用度,她在老道那里私下接活换好玩意儿,一件件全拿进思飞楼,确实晚归了几回,原以为师父不会过问,毕竟该办成的事她一件没落下,此时被师父问起,她……不想说。 宁愿受尽严厉责罚,她就是不想说。 这许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不听师父的话,不肯答话。 竹坞小厅中静了好一会儿,邬定森再开口时,语气若叹—— 「你一向拙于撒谎,性情又倔,不说就不说,为师不为难你,只是你越发这模样,为师更想猜一猜了。」微微笑问:「若不是因为事情担搁,那就是因为人了,这个人嘛……看来落星是有心上人了,对不?」 邬落星受到惊吓般骤然抬头,眸子瞠圆,脸蛋一下子红透。 这表情、这眉眸神态,着实太过明显。 相信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轻易看出,姑娘家根本陷深了,深入泥淖,爬都爬不出。 邬定森了然般颔首,眼尾淡淡的纹路加深。「你已年过双十年华,如今才开窍算是晚了,为师也盼你能有一个好归宿,怕就怕遇人不淑。」 「师父……他、他待我很好。」跟自家师父论及这种事,邬落星热到浑身差不多都熟透。 「若一开始待你不好,你也不会同对方走到一块儿。」邬定森举杯喝了口茶。 仍想为心上那个人多分辩几句,但言语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邬落星懊恼地抿抿唇,眉宇间又现倔强颜色,静了几息,她干脆双膝跪地。 「徒儿知道师父是在为我担心,可我……我就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师父,我会把该做的事做好,做得比以前更好,一切皆听您的吩咐,但……但我想跟那个人在一起,求师父成全。」说完,她磕头行大礼。 「看你这傻孩子……欸。」邬定森起身将她扶起,深叹了口气,最后拍拍她的肩膀。「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为师难道还阻得了你喜欢谁不成?想跟对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要是真心待你好的,你就随他去那也很好,嫁人后,生几个大胖娃子,过过平凡无争的小日子,你能那样,为师才真正快活。」 「师父……」邬落星表情怔忡,眸底泛红,咬了咬唇哑声道:「我不会……还不是时候,我没要嫁人的,咱们……咱们还差最后一株灵蓟草,只要拿到这第七株灵蓟草,师妹的体质就能彻底改变,这件事未办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我要跟师父一起照看好师妹。」 邬定森欣慰一笑,温柔轻抚她的头。「好孩子,师父替你师妹多谢你了。」 邬落星红着眼眶边笑边摇头,内心涨满暖意。 「找个时候把那人请来竹坞一块儿吃饭喝茶,既是你看上眼的,总得让师父也过过目啊。」 邬落星腼腆无比垂颈,最后仍点点头应承—— v第二十七章[01.17] 「徒儿明白了,会安排好一切。多谢师父成全。」 三日后,同样是月华已落、日阳未出之时。 在这将亮未亮的幽沉天际,彷佛处处寒芜,一抹黯黑身影蓦然现身,在帝京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起伏飞躐。 黑衣客之所以选在这天将亮的前夕行动,皆因欲暗中探访的地方不是寻常的高门大户或平民住所,他要去的地方是帝京城南众所皆知的销金窟—— 清晏馆。 在江湖走踏的皆知,暗访这种送往迎来、越夜越热闹的艳窟,自然不能入夜就探,而是得等到馆中的各色小倌们在尽情娱乐并伺候贵客们睡下,一切渐归平静之后,才是夜探的最佳时机。 黑影翻墙而入,这地方本就供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即便是后院屋房也没半个看家护院,任由他摸清方位、直闯目的地。 要探得自家徒儿究竟被谁迷了去,对邬定森而言绝非难事。 在邬落星再一次迟归的隔日,他偷偷尾随她进城,看到她一跃跳进清晏馆的高墙,看到她熟门熟路地跃进馆中后院的一处小楼内。 他当日就打听清楚了,那地方叫「思飞楼」,住在里边的人是清晏馆里的头牌公子——琴秋。 此位公子竟颇得皇亲国戚们追捧,帝京里亦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与他有所往来,虽身是小倌,但能被他低眉顺目地迎入思飞楼伺候的可说寥寥无几。 也就是说,这位琴秋公子虽落红尘,却也自视甚高得很。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玩物。」 邬定森一路探进清晏馆、探进思飞楼,此时的他静伫在思飞楼主人的软榻边,隔着从顶端四散垂下的一层纱帷,注视里边正兀自熟睡的人,目中已布杀机。 今夜一探,确实能安心了。 眼前这个琴秋公子并非道上之人,他的呼吸吐纳再寻常不过,人都已摸到他榻边,一出手就能送他去见阎王,他无半点察觉,且不知作着什么好梦,纱帷内的那张脸五官舒和,嘴角甚至有朵朦胧笑意。 把他别有用心调教出来的徒儿给蛊惑了去,打乱了他的盘算,凭的就是这一张毫无防备的傻笑小白脸吗? 到底有什么好笑? 他下意识撩开纱帷欲看个清楚明白,薄纱甫撩开,一团气味蓦地扑鼻而来。 ……檀香?好浓的味儿。 「是檀香没错,也确实太浓,实在对不住。」 邬定森听到有人回答,内心不觉突兀,亦无惊惧,好似那是从他神识中发出的声音,所以他脑中所想,不用宣之于口,自有另一道声音与他对话。 不能杀,还不到下手的时候。 「为何不杀?杀了一了百了不是吗?」语带鼓噪。 要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然易如反掌,只是此际若取对方性命,他家徒儿定会疑心到他头上…… 哼,她与情郎打得正火热,为了这一个肮脏污秽的下流货色不仅次次迟归,还敢摆脸给他看! 「摆脸给你看?这倒奇了。是怎么个摆脸法,说来听听?」兴味甚浓似的。 哼哼,她那脾性还能怎么摆脸? 倔强到底,吃软不吃硬啊! 一个劲儿地回护这个小白脸,若被她看出是他下的手,定会伤了他们师徒俩的情分。 他可不想与徒儿撕破脸,她太过好用了,在灵蓟草尚未收集齐全之前,邬落星对于他们父女俩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存在。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的相处,你对邬落星却也仅是表面功夫罢了。」不是问句,而是淡淡作出结论。 那一年小小山村遭洪水肆虐,她亲人全死绝了,之所以救她,本就是想给巧儿作个伴,未料捡到的是一根练武的好苗子,她根骨甚佳,又吃得了苦,多年精心调教,她这一辈子供他们父女俩差遣也是恰好而已。 试问,是表面功夫又如何? 只要不被她发现,再假的感情也是真的,能让她乖乖为他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能让她一直认分地照顾好巧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样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她若发现了,定然会十分痛苦。」幽幽叹道。 若是那样,她也得乖乖的,这个名叫琴秋的小倌是她的软肋,她要敢不听话办事,他随时拿她的情郎开刀,届时别怪他心狠。 「是……软肋吗?唔……是她的软肋呢,嗯嗯……」上一刻的幽沉语调忽变,像还挺欢快的。 邬定森听那声音又道—— 「我明白了。那就让她狠狠痛苦一次吧。」 你说什么? 等等!不对!你不是我,你究竟是谁? v第二十八章[01.23] 邬定森骤然睁目坐起,待看清身所何在,心中又惊又疑,深深迷惑。 这是他一手所建的竹坞,他醒在自己铺着软垫的竹榻上,身下的这张软垫还是前年进城采买日常杂货时,闺女邬巧儿帮他挑的。 周遭所有摆设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的地方、他的寝房,但……他好像遗漏掉什么? 对!他想起了!他夜探清晏馆,无声无息摸到琴秋公子的榻旁,他撩开那幕纱帷打算看得更仔细些,接下来……唔……怪了,他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爹!」身形清瘦的少女把细竹编成的门帘子掀开一大角,随即蹦蹦跳跳来到竹榻边。 「爹终于睡醒,太阳真真晒屁股啰。」 「巧儿,眼下是什么时候?」 邬巧儿乖巧道:「都过午时了。今早,我帮着师姊把早饭都作好,爹却一直睡、一直睡,我都进来探看好几回了,看您睡得好熟,还打呼呢。」 邬定森眉头微蹙,他从不曾睡到不醒人事,竟连女儿多次进来探看,他都无所知觉。 「巧儿最早是什么时候进来探看阿爹的?」他摸摸女儿苍白爱笑的小脸。 「师姊进灶房把火生起后,我就醒了,以为爹也醒了,那时溜进来一看,根本没有嘛。」邬巧儿一屁股坐上竹榻,又道:「师姊说,她天快亮才看到您回竹坞,好像累极了似的拖着脚步,一回房里倒头就睡,她要我别吵您。」 怎么可能! 邬定森怎么也搜括不出半点相关的记忆。 他只记得夜探清晏馆,却完全不记得是何时返回竹坞。 莫非暗中着了道? 但……他只是大大睡上一觉,身上未见半点伤,一觉醒来除了记不得一些事外,整个人可说神清气爽,这算中了什么招? 「爹您别再睡啦,师姊造个小土窑来烤全鸡呢,那只鸡的肚子里被塞进好多药草和香料,您快起床漱洗,等会儿就有好吃的了。」邬巧儿扯着邬定森一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带病气的脸蛋难得地浮出两抹嫣红—— 「爹,巧儿跟您说喔,师姊不仅烤一只鸡,她准备烤两只呢。那我就问她了呀,一口气烤两只会不会吃不完,结果师姊脸蛋竟然红了,红得好明显,最后是我一问再问,缠得师姊没法子了,她才支支吾吾说,另一只烤鸡她是要拿进城里送给某位知交,唔……爹啊,师姊的那位知交其实是她心仪的人吧?师姊有喜欢的人了,对不?」 邬定森不动声色地将心绪宁定下来,再次摸了摸闺女的头顶心。 「你师姊是有喜欢的人了,巧儿欢喜吗?」一邬巧儿头一点,咧嘴笑。「嗯。有喜欢的人,那很好啊,巧儿替师姊欢喜。」 「那如果,阿爹是说如果,如果你师姊因为太喜欢对方,最后随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你还会替你师姊感到开心欢喜吗?」 「师姊她……她会离开我们吗?」清亮眸底忽地一烁,惊疑陡生。 「巧儿不要你师姊离开,想她一辈子陪着你吗?」 沉静。 好静好静。 「……嗯!」邬巧儿想通了般狠狠咬唇,更用力点头。「师姊……师姊不可以走,我们要一直在一起,阿爹、师姊还有巧儿,本来就是一家人,从来都是一家人,她不可以走。」此时此刻,她骤然领悟到,师姊心仪的那个人是多么可恨又万恶的存在。 邬定森对着闺女儿浅浅扬笑,温声安慰—— 「别担心,巧儿既是想跟你师姊一辈子在一块儿,要她不离不弃,那阿爹定然成全你,咱们绝对不让她走。」 闻言,邬巧儿露出甜美笑靥,扑进亲爹怀里撒娇。 邬定森一下下轻抚闺女儿孅弱的背脊,力道既柔且轻,瞳底却是锐光涌聚。 既然要把可用的人留住,那么,那位琴秋公子就非死不可。 他可以等,耐着性子慢慢来,待一切水到渠成,要取那个肮脏货的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第八章 总是轻然诺】 今岁秋天的脚步似乎来得比往昔快了些。 感觉夏日熏风才拂得人慵懒欲睡,一下子满山遍野的林叶全换了妆,银杏鲜黄,枫叶艳红,唯见湖岸垂柳仍翠色依依。 邬落星有时会想,许是日子过起来多了份甘美,添了许许多多以往从未有过的滋味,她内心住了人,想到他就觉欢喜,看到他就无比快活,而快乐的时光总感觉过得飞快,更需格外珍惜。 今儿个邬落星这位杀手姑娘没有任务待办,却还是耍流氓了,她溜进清晏馆,把里边的头牌公子悄悄「劫」出来。 头牌公子非常甘愿被「劫」,半点反抗也没有,他抱着七弦琴,乖乖任由杀手姑娘挟抱,翻出后院那堵高墙之后,直接被送进停在那儿的马车里。 顺利得手后,邬落星充当马车夫,随即驾车出城。 「落难」的俊秀公子坐在朴实无华的车厢内,看到满满一篮子的小食和各色茶点,一旁小箱笼里还备有茶水茶杯,根本是怕他肚饿、嘴馋或路上觉得无聊,要让他吃着玩的。 虽每每听到响炮,她就毫不留情走人,让他心里着实郁闷得很,但只要她又回过头来作小伏低、哄他宠他,他就又拿她没辙,舍不得对她摆脸色。 v第29章[01.30] 马车出城往郊外的柳湖行去,邬落星控马的技术甚好,马车跑得既稳又快,不多时已平顺抵达。 「到了。」她从前座一跃而下,绕到马车后头,撩开灰布帘子朝里边的人伸手,沉静的表情一贯有些木纳,脸蛋却一直红扑扑的。 琴秋一把握住她的手,另一臂挟着琴,顺着她的牵引跳下马车。 邬落星把备在车里的那篮子小食和茶点也一并挎走,牵着男人往绿柳围屏的湖边去。湖畔边设有一座小小的木条平台,平台仅比湖面高出约莫半臂之距,底下泊着一艘中型乌篷船,乌篷子搭得甚是扎实,除了前后两边开通,用垂帘遮掩,篷侧亦有小小架窗,篷顶看起来颇高,估计可容人在里边微弯着身躯行动,要坐要躺更不成问题。 邬落星望着乌篷船道:「这船是跟一位老大爹相借的,之前曾帮过他一点小忙,算是有些交情,本要跟他赁船,大爹他不肯收钱。」 琴秋淡淡道:「落星口中所谓的『一点小忙』,指的是如倪瑶、倪皓那对小姊弟当初求你相帮的那种忙吧?」甘冒天大危险替人报仇雪恨、惩凶除恶,分文未取,仅得两颗茶叶蛋为报酬。 邬落星低唔了声,含混过去。 没有明确否认,那即表示他说对了。 欸,他当真越来越了解身边这姑娘了,着实不是当杀手的料。内心叹气,出口的话倒略带嘲弄和戏谑—— 「那还真是好小的『一点小忙』,也莫怪那位老大爹抵死不肯收钱。」 她侧眸瞥向他,抿抿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他的瞳心正闪闪发亮,神态很是轻松,他在笑话她、揶揄她,心里是感到愉悦的。 那、那她便也是感到愉悦的,尽管有些无话可说。 「落星今日这一身妆扮……真好看。」他话题一转,目光落在她胸脯、腰肢以及藕色长裙上,上上下下打量。「女为悦己者容,我甚是喜欢。」 她又要无言了,同他在一块儿,总是禁不住脸红。 今儿个她不再是通身玄黑的夜行劲装,而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头发全数拢于身后,仅用一把密齿小梳和木钗固定,青衫藕裙黄腰带,除了腰际系着一个素色荷包,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 她脸上虽未施脂粉,双眉与额鬓却修整得干干净净,唇瓣特意抿过大红花的花瓣,染了点自然的红嫩。 他说的没错,在他眼里,她想让自己变得赏心悦目。 「谢谢……」她腼腆道,见他忽然不说话,只垂眸瞬也不瞬凝望她,心口不由得颤了颜。 她认得他这般表情,那表示他想亲她,也希望她主动亲近。 不再多想,她顺遂心愿,踮起脚尖将唇瓣印在他嘴上,这个亲吻很快就结束,被突袭的琴秋先是微微一怔,跟着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漾开笑意,完全被取悦。 此际两人手拉着手,他另一臂挟着七弦琴,她另一手拎着装满吃食的篮子,彼此都没法儿探臂相拥,但他仍执意低头再去寻她的唇,重重吻了一番才罢休。 跨上乌篷船时,被吻得头重脚轻、双膝发软的邬落星都怀疑自己八成要落水了,庆幸老天有保佑,没让她出这等糗事。 乌篷子内一样有茶水,少不了也备了美酒,其他物品如软垫、靠枕、保暖的薄毯等等,一应倶全,再加上那满满一篮子的小食和茶点,一看就是要带人游湖的阵仗,令琴秋越看越觉新奇有趣,怎么也没料到木讷成性的杀手姑娘会突然开窍,「劫」他出来玩这么一出。 但,他很喜欢,喜欢她将目光和精力用在他身上。 邬落星在充当马车夫之后,接着又当起船夫,她举起长篙将乌篷船撑离湖岸,一下再一下,船往湖心荡去,而被安置在乌篷子里的那位俊秀公子则盘腿落坐,横琴于膝,下一刻,七弦古琴的悠远琴韵在湖面上荡开。 琴音或徐或紧、或深或浅,对惯于江湖来去、刀口舔血的杀手姑娘来说,完全是一曲不知名的调子。 琴声可状,琴意唯知心者能懂,当乌篷船已远远离开湖岸,邬落星搁下长篙如信马由缰,就让船只落在湖心随水悠荡,她弯身进乌篷子,坐在篷内一角傻傻望着抚琴的他,傻傻听琴,傻傻由着心绪随那琴音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琴曲已尽,余音犹在神识中回荡,那出尘飘逸的男子将古琴撤至一旁,抬眼迎向她的注视,颇觉无奈般牵唇浅笑—— 「至于这般模样吗?」 ……怎么了?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吗? 噢!眸底发烫,双颊尽湿,原来她听琴听到哭,眸中不自觉流出两行泪来。 男人朝她探出一臂,受本能所驱使,她想也未想伸手握住他的手。 顺从那拉扯的力道,她顺势扑向他,下一瞬间,她便像那七弦琴一般,堂而皇之横坐在他盘起的腿上,被他抱个满怀。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过后—— 琴秋垂目掩睫,懒洋洋不想动,完全是一副吃饱喝足、通体舒松的小白脸样儿。 他就赖着,由着邬落星拉来薄毯将两人轻裹,然后有食物甜甜的气味钻进鼻间,他连看也没看,张开唇瓣任人喂进糕点。 再然后,还有温茶,他就着姑娘家抵近的杯子,连啜好几口。 彷佛这样放浪漂流,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寄之余生,是梦中的梦。 直到被他赖着的姑娘出声打破了这个好梦—— 「我明儿个一早就得离开,师父有要事交付下来,很紧要的事,这一离去可能……可能得花上个把月才能将事情办妥。」 v第30章[02.05] 琴秋闻言终于掀开眼皮,慵濑欲睡的模样一扫而空,他脑袋瓜离开她的颈窝,直起上身盘坐,双目凝望她。 男人高深莫测、似怒非怒的神态令她心悸难平,一方面也怕他着凉,遂抓来他的外袍替他披上,边忙着解释—— 「就快结束了,只要再出这一趟远门,把事情办好,那师妹就能转换体质,变得健健康康,以后就不需要那么辛苦再四处奔波。」以往闲谈时,她约略跟他提过巧儿的身体状况,也提过在收集灵药,但并未详述,只觉得他并非江湖中人,说多了,他还得费劲理解,也许还觉得无趣。 昨日,老道那儿捎来消息,说是有一株灵蓟草出现在北境,在一支南北走商的马队中,经老道暗中观察、明里接触,那位马队头头竟不清楚灵蓟草有多希罕,以为不过是大批收购、混在各种药材里的一株较为少见的草药罢了。 得知这样的事,师父与师妹兴奋至极不在话下,她亦是欣喜若狂,觉得长年来的愿望,愿师妹可以长命百岁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 老道仅负责捎来消息,如何从那位马队头头手中取走灵蓟草,还要她前去一探。 不过她想,对方既然从商,这一次用真金白银应该就能顺利得手,只是马队正往北边走商,据闻已出了北境即将深入边陲小国,她必须追过去,而在追去之前,她需得安抚好某个男人。 在确认琴秋足够保暖后,她才草草为自己套上外衣,歉然又道:「说好中秋要跟秋倌一块儿赏月、一块儿夜游城里的邀月湖,还要一块儿尝遍帝京几家老铺的月饼……」垂下颈项,略艰难出声。「看来是要食言的,我、我没能守约,是我对不住秋倌。」 「既知对不住,又为何要做?」琴秋问得淡然,眼神却微沉。 他心中了然,定然是有了灵蓟草的下落,邬定森自己不出面,事事要徒儿代劳,如她邬落星这般好用又认分的徒儿,奇货可居啊,若他是邬定森,也必然一辈子紧抓着她不放,要她作牛作马、鞠躬尽瘁。 这一边,邬落星沉默几息,终咬咬唇道:「就是非做不可,只能对不住。」 「我若求你别走呢?落星可会怜惜我?」他在逼她。如此行径很是幼稚,跟谁争宠似的,但明白归明白,还是做了。 邬落星怔怔望着他,张唇无语。 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薄唇一勾,语调泛冷—— 「所以今日这一场游湖,你备茶、备酒、备各色小食和茶点,其实是想提前把答应下来的事办一办,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 她摇摇头。「我没要蒙混,我知道这跟当初答应你的事根本不同。」 莫名变得锱铢必较,琴秋开始越念越多—— 「哼哼,连地方都给改了,说好是城中热闹的邀月湖,而非城郊外这一座清冷柳湖,落星带我来此,是想避人耳目,毕竟邀月湖畔骚人墨客、行人游者众多,你不想被帝京百姓们瞧见,身边与之同行的是一名清晏馆的小倌,是吗?」 「不是这样!」这一次邬落星答得好快,既快又响亮,眼前男人似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了震,神情陡然一怔。 「那是怎样?你说,我洗耳恭听。」 这算是吵嘴吗?她跟人吵起来,且对象还是心上之人。 邬落星内心有种不真实感,她从来不会吵架,一向是动手不动口,此际却跟喜爱的人起争执。 深吸一口气,她尽量按捺住焦急心绪,一字字清晰道:「秋倌说的对,我的确是想避人耳目,所以才选在城郊的柳湖,而非城里那一座邀月湖,但……你说的也确实不对,我不是因为你从事的营生,所以不愿让旁人瞧见你我,而是……是我想跟秋倌独处,不愿被任何眼光、任何人搅扰……我即将远行,会有好一阵子没法儿相见,我就想静静看着你,静静待在你身边,静静的,就很好,没有旁的什么,就秋倌跟我,在湖上荡潇……」 她被吓住一般突然止语,因唇间竟尝到涩然滋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边说话边在流泪。 琴秋亦被惊着。 她因为他指下的琴音深受牵动所以流泪,那让他感到自满又愉悦,但如今她的这一波眼泪是被他逼迫出来的,好像他把她欺负惨了,让她受尽委屈。 再有,是她甫道出的这些话。 她驳他,把他幼稚又气量狭小的指责全数驳倒。 她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就是再简单不过,只想静静与他处在一块儿。 他真的错得太离谱,真的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真的九死都不足以谢罪。 但就算是错,他也不会乖乖道歉,因为是她先失约予他,是她先对不住他。 于是他骤然出手,将拼命想擦干眼泪的姑娘拉进怀里,狠狠将她抱住。 他的俊脸紧贴着她,唇抵在她耳畔,热息吐出—— 「别哭。」 「我、我没哭……已经……没有哭了……」邬落星吸吸鼻子,努力想稳住。 琴秋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归回原位,因为感觉腰际一紧,是怀里的姑娘将双臂环上,依恋一般回抱了他。 「对不起……」埋在他肩窝里,她闷闷出声。 试问,还能对她苛责什么? 他内心狂扫过一阵风暴,像彻底发泄了,发现结果也不过尔尔,终究拿她没办法,终究不争气地对她动情,终究只能试着妥协。 「落星最好是快去快回,别让我望穿天涯苦苦相候,最好是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若又把自个儿弄伤,且瞧我理不理你?」 邬落星嘴上说没有哭了,两眼依旧泛满泪水。 怕男人发现,她更用力地将脸蛋埋进他胸怀中,蹭啊蹭的,两手紧圈他的腰。 v第31章[02.08] 「我会好好的,不受伤,不要……不要不理我……」有些可怜兮兮。 琴秋硬声硬气硬着心肠。「哼!」 他冷酷哼声、恨得不行似的,最终却收拢双臂将她搂得更紧。 结果,琴秋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邬落星离开不到一个月便返回帝京,她在深秋的某个晚上蛰伏在他思飞楼下的窗外。 这一夜思飞楼中迎进贵客,且还不止一人,起因是馆主凤鸣春心血来潮想举办一个「琴棋歌舞赏秋月」的宴会,遂广发请帖给帝京中的王公贵族、富贵人家,以及颇有才名的几位文人墨客。 琴秋尽管是清晏馆头牌,能拿乔的事儿多了去,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对于凤鸣春这为了「冲名气、挣营生」之举,实在没立场反对。 于是当晚,思飞楼内来了二十余位贵客,加上作陪的小倌们、乐师团、伴舞者以及负责伺候的下人,人数直逼百位,把思飞楼里里外外闹了个灯火通明、喧哗不尽。 在那般混乱的场子中,他的杀手姑娘还能悄悄潜进,算她能耐通天。 而他能迅速又精准地察觉她的到来,说穿了,完全是凭直觉。 对他来说,她毕竟与旁者大大不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她,邬落星,是刻划在心版上的姓名与容颜。 当他察觉动静,避开众人耳目推开那扇被屏风半遮掩的小窗……见到她的瞬间,琴秋实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下这一股冲天怒气。 「到楼上密室去,我立时上去找你。」他语气严厉,不容抗拒,目光在她泛虚红的脸上以及染血的身上来回梭巡,猜测她究竟伤得有多重。 「我无碍。大多是别人的血。」邬落星低声焦急地道:「事情原本能轻易办妥,不料中间出了转折,逼不得已才跟人动起手。我把东西抢到手了,但那些人追得甚紧,一路追进帝京,城南这儿龙蛇混杂,要摆脱他们会容易许多。」 「别说了,先上楼!」 「我上去过了,把抢到的东西放进密室里,要请秋倌帮我保管一晚了,我去引开那些人。」交代完,旋身要走。 「邬落星!」 听到那隐忍怒炽的唤声,邬落星回眸浅浅扬笑,似乞谅、似安抚,随即头一甩,提气跃出高墙。 「秋倌——秋倌啊——欸欸,原来躲到这儿来了。」一团高大的灿红人影挥着巾帕跟进屏风后,是满场如花蝴蝶乱飞的凤鸣春。「是说接连饮了那么多酒,秋倌开窗散散酒气也好,等会儿还得接着玩,大伙儿可都等着听你抚琴,你今夜不好好当堂献艺,咱们对那一票贵客可都不好交代呢。」 当倚窗吹风的琴秋慢慢侧首望来,凤鸣春陡地心中发毛,不自觉后退两步。 「秋倌……无事吧?」背脊颤颤,凤鸣春硬着头皮关心自家的头牌公子。 琴秋缓缓牵唇,嗓音轻哑道:「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试问,还能有什么事?」长指在窗棂上轻敲了敲。「自然是无事。」 「无事就好、无事最好啊……」凤鸣春点头如捣蒜,莫名悚然。 身为头牌的公子静静深吸一口气,沉沉泄出,唇角翘弧忽地加深—— 「不是等着听琴吗?走吧,回场子去,此时燃香抚琴,恰好可以。」 对在场近百名的人同时施术入魂,令众人陷进各自的欢悦之境,欲歌者歌,欲舞者舞,欲醉者醉,欲大快朵颐者尽情开吃,欲交欢者,这场子即为春宫—— 要做到完全掌控,于琴秋来说仅需一张七弦琴,再佐一小炉特制的檀香熏染。 至于所需时间——一首琴曲未尽。 未尽的琴曲由琴秋独创,而他这位抚琴者,心绪变化太阴沉可怖,把心染黑的那一股无形黑气彷佛透过指下琴音,在奇诡檀香的助力下威势更猛,将所有人拖进幻境,无一幸免。 当楼中满堂的男男女女陷落,歌舞丝竹声大起,欢闹喧嚣声更盛,癫狂之状百百款。 而在纵情纵欲过后,迎接这些人的将会是极度疲乏,甚至耗精损气再难复原,但始作俑者隐藏甚深的黑暗面被全面触发,毫无怜悯之心,对满堂的乱象他连多瞥一眼也无,推开琴,起身离去。 他的目标无比简单明确——找到邬落星。 他的内心正起伏失据、矛盾相攻,想救谁又想伤害谁,爱着某人却也恨到不行,找到她之后,他想,自会晓得接下来该干什么。 一路追踪,离开城南地带,他发现她未再出城,像要混淆敌人的判断力,她在城中几处地方皆有盘桓和打斗的痕迹。 她将抢到手之物藏进他的密室,而非直接带回西郊竹坞交差,想来是怕如此为之,她和师父、师妹的住处极可能曝露,成为袭击目标。 她把宝贝藏到他的地盘,理所当然要他帮忙保管,还真以为他那么好说话? 何况她一再失约,明明应承他不会受伤,结果依然带伤回来,她有什么脸要他帮忙? 这个混蛋! 最后的最后,他是在城北邀月湖再过去的一处默林中,找到这个混蛋姑娘。 围攻她的七人全数被打趴,无一活口,她自个儿也像个血人,身躯摇摇欲坠,各握一把银刃的双臂不住打颤,银刃杀人不沾血,夜中犹烁清辉。 见到他出现在默林里,邬落星眨眼再眨眼,以为是失血太多出现幻觉,待确认是他没错,他真的追着她过来,那令她惊骇到险些喘不了气。 v第32章[02.16] 「危险!别过来!」 她惊声提点的同时,「飕、飕、飕——」的锐音破空响起,从林中深处接连飞来三道暗箭,两道直指她,封住她的左右,另一道则对准琴秋背心。 邬落星脑中一片空白,斗到几乎气尽力竭的身躯完全凭本能动作。 她大步奔向琴秋,手中银刃先打掉朝自己而来的第一道飞箭,再解决瞄准琴秋背心的那一道暗器,待要回防已射至自己身后的那根暗箭根本来不及,那瞬间,她已作好非受这一箭不可的准备,结果……结果…… 她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知琴秋突然抱住她。 然后她眼前一花,两人似乎向旁边横移了一大段。 但……这不可能啊! 琴秋不会武功,这种非内力不能驾驭的轻身功夫,他如何使得出来? 定然是她伤得太重,头昏眼花,五感失调…… 等等!眼下这些都不是要事,危机未除,她得护好他才行。 她挣扎着在他臂弯里转身,面对夜中那深不可探的默林深处,挡在男人身前。 「他们共有八人,七人被我了结了,第八个……就是最后的那一个,对方擅使暗器,一直……一直藏身暗处、连发冷箭……」 「落星想找到他?」 男人语调格外清冷,此时的她没有多余心神去分辨他的情绪,下意识颔首。「找到他,彻底了结,否则后患无穷,但你在这儿,你……你不能在这儿,太危险,我得先护好秋倌……」 「好。」 邬落星脑中兀自混沌,耳际听到琴秋应了声「好」,她才想着要拉他出林,眼前竟又是一花,感觉像是……似琴秋再次抱着她挪移! 她没办法多想,因这一挪移,他们忽入林间深处。 她惊愕混乱,有人比她更加骇然,那个她费力想找到、诱对方现身以绝后患的「第八人」,此刻就在她面前! 是个身形偏瘦小的胡人汉子。 他避无可避,倒退再倒退,表情震惊,双目厉瞠,举臂就想扳动机括射出袖箭。 邬落星同样倒抽一口寒气,立时就想挣开男人怀抱,挺身阻挡。 但所有的所有都超脱她的预期。 那名胡人汉子在瞬间止住动作,五官变得非常纠结。 他往后摔倒在草地上,身躯开始扭动,越扭越用力,像被无形的藤蔓束缚住,将他的四肢合身捆绑……他没办法呼吸一般,嘴巴张得好大好大,又彷佛想要呼救或呐喊,但,没办法。 最后当一切静止下来,胡人汉子的躯体呈现一个古怪角度躺在草地上,他一动也不动,两眼开开,嘴巴也开开,已不见半分生机。 「怎会这样……怎么……怎么可能……」邬落星低声喃喃,不敢置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撑持到此时此刻,她的体力已然达到极限,神识无比紧绷,突然间整个人像被抽掉主心骨似的,她蓦然软倒。 她没有摔疼自己,因为一双宽袍阔袖将她卷进怀里。 对她贡献出怀抱的男人,正垂眉敛目静静注视她染血的苍颜。 他神态好静,静到像连气息也静止了,而所有嗜血的、野蛮的、无恶不欢的意念皆拢在瞳心深处,沉静跳跃。 【第九章 思飞起惊变】 邬落星并未完全晕厥,只是身体极度疲惫,神识昏沉,思绪因而紊乱。 她知道将自己横抱在怀的人是琴秋,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好闻的檀香味儿从他身上散出,她知道他们正在移动,他脚步很稳,于他而言彷佛她轻若羽毛,丝毫没有造成负担。 但此时的她想不起琴秋为何在这儿,仅晓得她回到他身边了,还晓得……她承诺过不会让自己受伤,结果依旧食言。 ……最好是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若又把自个儿弄伤,且瞧我理不理你? 脑中思绪无数,左突右冲,似乎有好多谜团待解,她却衡量不出来其中的轻重缓急,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嚅着两片唇瓣喃喃低语—— 「师妹要治病的药仅差最后一株,师父接到消息时欣喜若狂,遣我出北境去追那一支走商的马队,我们要的东西就在人家手中,和许许多多的货混在一块儿……原本想他们是商人,商人重利,那顶多我把价格开得漂亮些,应该能顺利得手…… 「岂料走商的马队出北境后遇上当地山匪,我赶到时,马队三十余人无一活口,几车的货全被拉走,我一路再追,潜进山匪巢穴,本打算暗中翻出那一株药趁夜就走,但是……有、有好几个孩子和姑娘,被当成畜生般炼起来,我……我没忍住,夜里就想摸到那些山匪身边,一个个把他们杀了。」 她无奈又扼腕般叹气,嗓声更幽沉—— 「孩子和姑娘们跟在我身后,八成被吓坏,止不住哭声,他们惊动了山匪,那些人一醒,自然不会乖乖任由我一刀一个,我边打边杀边跑,等进到帝京,他们就剩那几个,终于……终于全数了结……都结束了……」顿了顿,又喃。「不要不理我,我不是故意受伤……」 琴秋没有答话,邬落星似乎也没在期待能听到什么响应,毕竟是她的喃喃自语,下意识说着、解释着,把内心最在意的事道出。 而说出来之后感觉像尽力了,已经使尽全力,所以不再顽强地紧抓那一缕神识,她纵容自己坠进黑乡。 听到她对于受伤一事的「自白」,和最后她带着祈求的那一句低喃,自始至终无语的男人终于冷哼了声。 第33章 经过一阵生死交攻,林间终又回归寻常静寂。 深秋之夜,城北邀月湖畔的默林深处飞出一道翩翩白影,白影怀抱一人,身姿依然飘逸洒脱,疑似白梅仙子御风涤荡,往帝京另一头远去。 邬定森今晨接到一封信,充当「信差」之人是一对小姊弟。 他知道那一对姓倪的小姊弟,倪瑶和倪皓,他们就住在离西郊竹坞不远的小村,家里还有一位卖茶叶蛋维生的祖母阿婆,之所以留意到如此不起眼的小老百姓,是因徒儿邬落星与对方颇有往来。 所收到的那封信,信上仅一行字—— 令徒邬落星与第七株灵莉草皆在清晏馆思飞楼中。 他内心一震,问倪家小姊弟究竟是谁托他们俩送信,两孩子皆是一脸迷茫,那模样犹如大梦初醒,甚至连自己为何一早就过溪来到竹坞这边也毫无头绪。 颇像被下咒或催眠,而「将信送达」则成了化解之道,倪家小姊弟毫无悬念地完成任务,所以神智立即恢复清明……邬定森思绪不住转着,都开始胡思乱想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凉意越发爬满整个背脊。 这般诡谲状况始于那一夜他夜探清晏馆头牌公子的地盘之后。 那时他是何时离开思飞楼,又是如何返回竹坞,搜遍脑中,无丁点记忆。 但感觉就是不对,令他渐感不安,那不安感日复一日累增,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推到万丈深崖边缘,差一步便将粉身碎骨,而他完全找不出能着力之处,无力自救。 后来从老道那儿得知灵蓟草的消息,这第七株灵药若然到手,一切便都可解,他兴奋欢喜到有一阵子几乎忽略掉这种不安感,然,就在今晨,在他打开那封信,在他见到倪家小姊弟一问三不知的模样,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且芒剌在背的恶感又一次强力席卷,将他兜头罩脑打了个彻底。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邬落星竟然得手灵蓟草且已回京。 明明知道他和巧儿有多么盼望那第七株灵药,她没有立即将宝物送回竹坞,竟跑去会她的小白脸情郎……到底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吗?有了男人就忘了他这个师父和从小跟她一块长大的师妹? 这一趟,他自是非去不可。 白日时候的清晏馆呈现出与夜晚截然不同的氛围,静得出奇,静得……几乎嗅不到人烟。 彷佛特意为之,就为等待某人到访。 尤其是头牌公子的思飞楼内外,更是安静到教人毛骨悚然。 「阁下果然还是来了,当真好钓。」思飞楼里的小白脸公子对突然闯入的他看也没看一眼,两道目光只专注在内房榻上渐渐苏醒的姑娘身上。 邬落星一开始以为琴秋说话的对象是她,愣了愣,立时察觉到楼中尚有第三人。 谁? 她一惊,神智召回得更快,迷蒙的双眸陡然瞠圆,忽见那个「第三者」的身影从外面小厅闪进内房,本能就想挡在「文弱」的某人身前,她忘记身上带伤,骤然在软榻上弹坐而起,还顺势把琴秋按倒,藏身在自己背后。 岂料那「第三者」竟是—— 「……师、师父!」她讷讷唤出,整个人瞬间僵化。 「你当真在这里。」邬定森一脸阴沉,以往曾对徒儿展现出来的和善可亲再不复见,他目中燃着火把,猜忌与戒备之情再掩饰。 「师父……您、您怎会来此?您老早知道这里了?」邬落星脑袋瓜仍昏胀得难受,要理解眼前状况实在颇费心力。 邬定森沉着脸不发一语,似在衡量她的态度有几分真意。 「他当然知道这里,不光是知道,还曾夜探,就站在他此时所处的位置,斟酌着是否该取我性命。」琴秋慢悠悠开口,边从她背后现身,下榻立稳。 闻言,邬定森与邬落星的表情皆是一凛,前者偏惊愕,后者愕然外更有深深迷惘。 「师父,我、我……我喜爱的人是他,是清晏馆的头牌公子,是他,琴秋。」邬落星头一甩,努力想解释,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非解释清楚不可。「之前师父要我把人带回竹坞一起吃顿饭,我一直没办好,一直没能把他带到您面前……他、他就是我心上那个人,师父为何……为何动杀机……」 琴秋轻笑一声,替邬定森代答。「正因为落星心里有人了,除他们父女之外,竟又多出令你在意的他人,于是怕你不再专注,怕你办事不牢靠,怕你心变野、不肯安分了,最好的法子便是除掉那个令你分心的源头。」他选择在最靠近火盆的一张圈椅上落坐,畏寒般在火盆上方摊开双掌烘烤取暖,悠然又道—— 「只是落星的师父斟酌再三,到底投鼠忌器,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怕被你瞧出是他的手笔,届时你与他生了嫌隙,可就更麻烦了。」 「住口!」邬定森沉声斥喝,随即目光如电扫向邬落星。「瞧,这就是你看上的人吗? 挑拨离间你我师徒之情,满嘴胡说八道!」 邬落星瑟缩了缩,苍白脸容几无血色,迟钝地欲辩解些什么,却听到琴秋扬声笑开—— 「呵呵,挑拨离间吗?好个挑拨离间,看来阁下真以为那一夜你的心里话,没谁听见。要不,就容在下来帮你回味回味吧。」他瞳心深邃幽静,嘴角一直轻翘着,道:「你说,她与情郎打得火热,为了这一个肮脏污秽的下流货色不仅次次迟归,还敢摆脸给你看。你还说,她倔强到底,吃软不吃硬,在灵蓟草尚未收集齐全之前,邬落星对于你们父女俩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存在——」 话听到此,脸上尽是茫然的邬落星忽地抬睫,眉间畏疼般蹙了蹙。 灵蓟草……她记得从未告诉过琴秋这个名称,只提过师妹治病需要」味灵药。 此际「灵蓟草」三字从琴秋口中道出,若非师父真说过那样的话,琴秋他又是如何得知? 她该相信谁?什么也别多想,信师父到底吗?还是……还是…… 她茫茫然的眸光挪向在一旁烘手取暖的男人,后者毁她记忆中的那人一样英俊好看,一样清雅秀逸,但她脑中浮现的那个他多了一丝冷酷和决绝。 醒来后,许多画面在脑海中翻腾飞掠,她想起邀月湖畔的海林深处,想起她将北境外的山匪一路引到那里去,想起他突如其来现身,来得那样诡异,更想起他搂着她彷佛乾坤挪移,然后是那名擅使暗器的胡人山匪,她一直诱他不出,琴秋却带着她直击对方门面……她是否忽略了什么? 第34章 也可能不是忽略,是一直受到蒙蔽,令她如睁眼瞎子般行走于世,兀自沾沾自喜。 另一边,邬定森死死注视着琴秋,内心冲击亦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琴秋仍一副百无聊赖、懒洋洋的姿态,笑笑再道—— 「对了,我觉得最精华的应是阁下最后所说的那段话。你那时说,小小山村遭洪水肆虐,她亲人全死绝了,之所以救她,本就是想给巧儿……嗯,是想给你家闺女儿作个伴,未料捡到的是一根练武的好苗子……多年精心调教,她这一辈子供你们父女俩差遣也是恰好而已。 「好个恰好而已。只要不被她发现,再假的感情也是真的,能让她乖乖为你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样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琴秋徐徐挑眉,朝五官紧绷的邬定森勾笑。「阁下这算盘打得可真响,我都要佩服起你来了。」 事到如今,再愚钝也能意会过来,眼前这一位清晏馆头牌公子绝非等闲之辈! 邬定森当机立断,该舍便舍,对着徒儿寒声直言。「把灵蓟草交出来,你欲如何,随你自便。」 邬落星觉得自己彷佛被绑在火柱上行刑,下一瞬又被抛进千年寒潭中煎熬,反复再反覆,不为其他,不为任何的一丝什么,就只是想狼狠地、狠狠地,要她脱去一层皮。 好痛……好痛…… 可是她连喊疼的声音都挤不出来,睁大杏眸,怔怔望着师父,眼泪溢涌出来,顺颊流了两行,她不知道要擦,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 突然—— 「阁下要的是这个吧?」琴秋收回取暖的双手,左手往右袖里探了探、掏了掏,掏出一只薄薄扁匣。他打开匣盖,取出里边之物,把匣子丢置一旁。 在他手中的是一株深紫色的药草,紫到发亮的色泽十分奇异,任谁见着了都要多瞧几眼,然而邬定森不是多瞧几眼便罢了,他完全着了魔似的,目光发狠,眼底泛血丝,死死盯住不放。 这一株药草正是邬落星费尽心力、拿命去拼,从北境外的山匪巢穴中抢到手,而后又暂藏在思飞楼密室中的那一株灵蓟草。 「拿来!」邬定森出手便抢,亮出藏在袖中的利刃,直剌琴秋眉心。 危机迫在眉睫,琴秋竟是好整以暇静坐不动,似等着印证什么。 他不动,有人却惯然护卫他,在利刃尖端离他仅一拳之距时,邬落星蓦然出手。 她身上带伤,虽都是一些皮外伤,但毕竟失血甚多,这一下如横空出世般阻挡邬定森的攻击,她无法多想什么,全凭多年在外行走、对战御敌的本能出招,竟生生演了一记空手夺白刃,将邬定森手中一对利刃全都缴下。 「你!」邬定森震惊狂怒,退得甚是狼狈,也得庆幸他教出的好徒弟并未欺身进击。 便在此际,像凭着有人护卫,浑然不惊似的,琴秋更加肆无忌惮,笑笑地松开把玩在手中的灵蓟草,底下搁着的是烧得甚旺的火盆子。 邬定森因被逼开一小段距离,大半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邬落星身上,待他察觉到琴秋的意图时已慢了一步。 「不——」他目眢欲裂,那费尽千辛万苦和长年的等待终于出现的第七株灵蓟草,在他越过邬落星扑去抢救的同时已被炭火吞噬,脆弱花蕾与薄薄的叶柄迅速蜷曲焦黑,在火盆中化为乌有。 邬落星是听到师父骤然惊喊,回眸才发现琴秋做出了什么。 她震惊的程度绝对不亚于邬定森。 完完全全……不懂琴秋这个男人了…… 为何要这样做?明明知道那一株灵蓟草对师父、师妹……甚至是对她而言,有多么珍贵,看着它被烧毁,他面容显得那样愉悦……他到底是谁?他已非她原先识得的那个人。「我杀了你!」邬定森瞬间发狂,指成虎爪,目标再次锁准琴秋。 邬落星落在他身后兀自发愣,回防欲挡已不及,就在她惊出满身冷汗之际,她亲眼见到她家师父伸长臂膀、差一点点即要扣住琴秋喉颈的虎爪,猛地僵住不前。 不仅僵住不前,下一瞬,邬定森竟把一双虎爪反锁住自己的脖子,人随即倒地,神情痛苦,恨不得掐断自己的咽喉和颈骨似的。 眼前这般离奇的变化令邬落星心惊胆颤,立时记起那个胡人汉子在默林中奇诡的死法—— 暴起的攻击在逼近「目标物」时乍然停顿,所有的恶意朝自己反噬,受无形的力道迫使,决绝地将自身置之死地,便宛如……遭人摄魂。 当时的胡人汉子和此时的师父,欲下杀手的对象同是琴秋,她似乎想通当中的牵连,琴秋是他们的「目标物」,却更是他们的「催命符」。 情急之下,她握住从邬定森手中缴下的一把利刃,直接抵在琴秋颈侧。 「……放过我师父。」她喘气不已,脸泛虚红,双眸眨也未眨对住那张已令她辨不出喜怒的俊颜。「我不知你使的是什么法子,但我知道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你……你若杀我师父,我……我们……」欲撂狠话,却心痛到头昏脑胀,热气直往眼眶和鼻腔冲上。 琴秋一改闲散姿态,他从圈椅中缓缓立起,根本不在乎架在颈上的利刃。「你想杀我?就为这个只想将你物尽其用、丝毫不在乎你死活的师父?」 泪水溢出,顺颊滑落,邬落星一双杏眸依旧瞬也不瞬。「是他……毕竟是他……救我一命,教我功夫,将我……将我养大,还有师妹……师父若死,师妹定然伤心欲绝,无所依傍。」 琴秋脸色阴寒,目泛戾气。「为了灵蓟草,你拿命去拼,这一次为摆脱山匪,你身中一十三刀,险些因失血过多而亡,你的师父可有慰问过一句?至于你家师妹,那更是坐享其成,什么活儿都不用做就能享有你至诚至性的对待,你觉得我受得了?能看得过眼?这一切到底凭什么?」 邬落星被他搅得无所适从,但唯一所求再明确不过。 「你住手,放过我师父。我没有……没有多求了,只求你住芦……」 「这是求人的姿态吗?」他冷笑问。 她背脊发寒,心尖直颤,而人说十指连心,莫怪她指尖亦颤得不象话,都快握不稳抵住他颈项的利器。 琴秋又道:「你说不知我使什么法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你师父身上所使的法子完全取决于对方的气,如同对付藏身在默林深处里的那个胡人汉子。」他缓步走向她,缩短两人距离。「他们欲置我于死地,无形却强大的气汹涌如涛,我仅是在面前筑起一堵高墙,他们被自己反弹的气劲袭击,难道错在我吗?再有……」他步伐渐渐挪近。「你可想过自己为何无事?在你这般胁迫我时,为何还能在我面前安然而立?」 第35章 她唇瓣艰难地动了动,无语,脸上却流下两行泪来。 琴秋冷唇微勾,替她解答。「那是因为,我感觉不到你真心想伤我的意图。落星摆出这般架势,原来仅是做做样子,那我筑起的这一堵墙对你自然起不了作用。」 他朝她再近一步,近到张臂即能拥她入怀,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没留心,挪近的同时,颈侧被她手中利刃拖出一道细细红痕。 像要印证他所说的话,邬落星一见划伤他了,吓得手劲陡松。 「匡啷——」一响,利刃被抛落地,她浑身抖到快站不住……噢,不是「快站不住」,是当真站不住了,失血过多而昏迷,甫醒来又得面临这一场乱局,她真的很努力撑持,但…… 眼前发黑,她往前栽倒,没有摔疼,是直直摔进男人的臂弯里,被抱个满怀。 「放过我师父……」昏到都张眼不能见物了,她还喃喃求着。 男人将她打横抱起,抱得很紧,恨不得把她整个人按进血肉里似的。 他咬住她的耳珠,咬得她细细抽气,带怒火的热息伴随他轻哑嗓音敲击她的耳鼓。「落星这是胜之不武呢。」 ……胜之不武?所以,她胜了? 若然是胜,那不就表示他愿意应她所求,放过师父……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听到密室那扇壁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下意识挣扎着,男人声音响起—— 「伤口又在渗血,你再乱动,我立时去把邬定森了结了,还有你师妹……」顿了顿,冷笑。「省得你牵肠挂肚。」 她果然安静下来,眉心深锁,羽睫颤颤,看得琴秋又气又恨。 将她抱进密室放在广榻上,他一掌轻覆她的额面抚了抚,最后以剑指点在她的眉间。 「睡吧,你还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邬落星低唔一声,只觉徐徐的一股气从眉间渗肤而入,心神一荡,脑袋瓜空空如也,忘记为何事纠结。 她乖乖听话,沉沉睡去。 有琴声时而幽沉时如击玉,短音配长韵,谱出她从未听过的清曲,耐人寻味啊…… 邬落星再次醒来时,精气神饱满许多,渗血的伤口也被重新上药包裹,她徒地撑坐起来,怔怔看着盘坐在广榻一角、沉静抚琴的琴秋。 发生过的事她一下子全记起,心绪又如潮浪起伏。 此时曲已收尾,余音犹荡,琴秋徐徐抬眼与她对视了会儿,他将琴搁下,起身将她横抱而起,步出密室。 邬落星由着他,没有拒绝更无挣扎,她隐约记得他的要挟—— 再乱动,我立时去把邬定森了结了,还有你师妹…… 离开密室,才知依旧是白日时候,天光清清透窗而进,她眼睛开始不安分,四下环顾搜寻,结果什么都没瞧见,被师父闯进、闹得险些见血的内房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她禁不住问:「我师父呢?」 她从男人那儿得到一声冷哼。「送走了。放心,他死不了。」 然后她被抱进里边的小室,人有三急,她不说,琴秋倒替她设想好了。 在屏风后头解了手,她脸蛋多了些血色,伤口不能碰水,琴秋遂绞湿巾子替她盥洗擦拭,来来回回好几次,脸蛋、脖颈、胸背和四肢,全都擦干净。 等弄好所有事,他摸着她微湿的鬓发,语气听得出幸灾乐祸—— 「邬定森是死不了,但他要再敢妄动真气,怕是要七孔流血、筋脉尽碎。」 他站着,邬落星坐着,她红着脸仰首瞪他,抿唇不语。 琴秋沉下眉眼。「难道是我的错吗?邬定森必是昔日练武时曾走火入魔,在神识被击溃前硬生生将血气倒行,终才保住清明,但血气逆施对身躯造成极大伤害,他虽是你师父,内力却不如你,落星出手阻他,空手夺去他的兵器,当时你脸上表情并无惊愕,显然是心知肚明。而他接连两次犯我,真气已大乱,往后若肯安分,还可能有几年余命,若然妄动,也是自作孽。」勾唇冷笑。「也莫怪邬定森差遣你差遗得这般彻底,他当年拾你回家,果真是捡到宝,怎么我就没这样的好运道?」 她听出了他的嘲弄,头一撇不想看他,脸蛋却被他整个捧正。 他倾身就吻,蛮横地欲探进她唇齿内,她抡起拳头想揍下去,但踌躇再踌躇,终究没有下手,小嘴于是完全失守,被吮得唇舌都泛疼。 舍不得打伤他,舍不得咬痛他,她的「无可奈何」似乎让男人心情好转了些。 吻变得温柔,以轻舔她唇珠作为结束,跟着他再次弯身将她抱起,走出小室。 内房的长几上备着十色吃食、果物和茶水,琴秋抱着她直接席地而坐,将她亲密地搂在大腿上。 两人这般姿态明显让邬落星很不自在,她试图挣脱,然琴秋打蛇打七寸,淡淡道:「乖乖待着,你想知道什么,只要问出,我必据实相告。」 邬落星果然上钩,瞬间乖得像只鹌鹑,一动也不动地缩着。 「……你、你究竟是谁?琴秋并非你的本名,是不?那么……你的真实姓名到底为何?」她直接连三问。 「来,张口。」男人三指捏起一块莲花酥抵近她嘴边。 第36章 两人四目近近相接,她不知自己微鼓双颊瞪人的模样有多可爱,那下意识噘高的唇儿真像一颗樱桃,琴秋简直看痴了,但他就是强在他很会装淡定。 这一边,邬落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真的饿了。 她听话张口,乖乖任由他喂食。 唔,岂知是上「贼船」了,吃完一个莲花酥还不够,接着是咸香饼、芋香糕、紫晶桂花糕、紫米金沙冻,什么都拿来喂她,最后她还把一小盅银耳燕窝汤喝了个底朝天,而最后的最后,是一杯温热香茶,她徐徐饮尽,更让他服侍着漱了口、净过手脸。 「嗯,该有七、八分饱了?」他大剌剌地摊平手掌抚摸她的小肚皮。 「……好饱。」她忍不住打出一个饱嗝,抓住他乱摸的大掌,脸红过腮。 他像被她害羞的小动作取悦了,笑意少了些许嘲弄,与她再一次近距离相望,他终于直面她方才提出的问题—— 「我娘亲是外族人,汉名姓秋,我爹亲姓谭,我从我阿娘的姓氏。爹娘当年相遇时,以『琴』定情,以『隐』为心之所向,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琴』字、有个『隐』字,在下姓秋,秋琴隐。」好看的唇微勾,竟显出几分凉薄。「不过在五、六年前,所谓的武林正道曾帮我取了一个颇响亮的江湖浑号,他们唤我为『血月驭魂魔』。」后面五字他说得甚慢,目底烁着精光,柔声问:「不知落星可曾听闻过?」 静。 很静。 像忽然想通什么,邬落星不止鼓圆双颊,连杏眸都瞠得圆溜溜。 「血月驭魂魔」当年横空出世,一手隔空入魂术与梦术搅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那些自诩正派的人士在他手中阴沟里翻船的不计其数,且翻得十分难看,所有最最不堪的一面全呈现在众人面前,管他是什么大门大派的尊上,被他的入魂或梦术一深进,再阴私污浊的玩意儿都给挖出。 当时造成的死伤皆非他亲手为之,但确实间接使得不少门派的长老、掌门和一票武林精英们因此须落,自绝于世人。 说他有错,说他罪该万死,好像说不通,毕竟所有的罪孽皆由自身所造,种了因,结了果,因此才能授他以柄,令他的入魂术和梦术有了发挥与渲染的空间。 他的现世,狠狠甩了武林正道好几个大巴掌。 邬落星微微颔首,镇静开口—— 「西域血月族圣女与中原武林正道的名门大弟子……你是世人眼中正邪两派结合所产下的孩子,据闻天赋异禀、嗜血无道、野蛮无端、骄横无行,集世间一切恶性于一身,绝无被渡化的可能。」 听得这么多直白负评从她口中道出,琴秋倒是笑了,笑得欢愉。「所以,你到底听闻过。」 她再次郑重点头,稳住气息。「……如雷灌耳。」 【第十章 决绝杳然去】 尽管已把怀里的「宠物」喂得饱饱,思飞楼的主人依旧没有放手的打算。 邬落星有种感觉,觉得眼前这男人底细越现越多,令她渐渐看明白后,他对她的态度也越发直接,蛮横、不讲道理、我行我素、喜怒无常……好似他就是这般性情,最最真实,懒得再费力掩饰。 她被他骗得好惨,但话说回来,亦是她太一厢情愿,太先入为主,也太自以为是。 内心叹息,她抿抿唇又说:「我不清楚你家阿娘的姓名,但令先严……他是云遥山正教灵真道人座下大弟子,姓谭名放。」边回忆边道:「我听师父说过,当年他在外办事,替人消灾时,曾与这位名动武林的谭少侠对上,那一次好狼狈才脱身,后来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年岁小小、刚起步习武的我,说待我初出茅庐开始接单挣钱,首要避开的人就是这位谭少侠……」 琴秋眉尾微挑。「避着他?」 「师父和我以杀人为业,练的是杀人技,是坏人,自然要避开除魔卫道的侠义人士。」她神态沉静,说得理所当然。 「按落星这么说,倘若我爹尚在人世,头一个想除去的应该是我吧?」俊唇笑得凉薄。 「要比谁是坏人,我可是个中翘楚,你使坏的力道连我一根毫发都比不上。」 他的指在她脸肤上轻画,痒痒的,邬落星垂首避开,心里则因他的话略感涩然。 她静了会儿,问:「当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后来听闻是整个武林盟的人联合起来逼迫你爹娘,你跟他们一起坠崖了,可是好几年后,你回来为他们复仇……坠崖那时你那么小,是如何活下来?」 「落星是真不怕我。」他天外飞来一句,长指再次沿着她的脸容轮廓滑移。「都知道我的底细,见识过我可以多凶残,你竟在关心我小时候如何活下来?」 她眸底倔强。「你说的,只要我问出口,你就会老实相告。」当然,条件是她还得乖乖窝在他怀里,由着他「玩」。 琴秋轻笑」声,徐慢作答—— 「除了你听闻的那些,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只不过当年我一家三口之所以从雪岭断崖跃下,是为求一线生机。那时我爹为阻武林正道围攻我阿娘,对那些人大都手下留情,他们却仍要赶尽杀绝,被逼上断崖时,爹内伤已然不轻,娘亲身上亦多处挂彩,之后我爹护着我娘和我纵身一跳,底下是万丈深渊,我爹骨碎筋断,当场气死,换得我娘和我得以活命。」 邬落星原本一直在闪避他的注视,太近的距离去看他的眼,有种神魂即要被夺的慌乱感,但听他说起这一段往事,她不禁瞬也不瞬直瞅他。 「那一年我十岁,阿娘带着我往西域走,回到族里生活。」琴秋语气持平不变,手指在她唇角轻轻留连。「我娘是血月族圣女,失贞于中原男子又随男人私奔、且还生下孩子的圣女,并不受族中长老们待见,那些年娘亲咬牙撑持,为的是想让我从族中历代传流下来的宝典中习得入魂之技与梦术。」嘴角轻扯—— 「我学得很好,嗯……应该说,非常非常出色。后来发现,越是旁门左道,越是阴险诡谲之术,那完全是我天赋所在,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最后又自能融会贯通、运用自如,不到三年已有成就,加之内息变化与对气的操纵进步神速,我留在族中的后面那五年,钻研了血月族典籍中记载的所有一切,学会如何以五感操纵人之心魂,甚至隔空入魂、梦中造梦,我很厉害,是族中最最厉害的,落星可知?」 他献宝般的口吻令她登时无语,好一会儿才出声问:「你阿娘……她还健在吗?是她要你学成之后为你爹复仇?」 男子眼神略沉,表情仍淡然。「我娘在带我回族中后的第三年病逝,算是抑郁而终,自我爹命丧雪岭断崖下,她就不曾再笑。至于复仇一事,用不着谁驱使,我就看不惯这整个中原武林正道,就想搅得它翻天覆地。」 他心绪变化甚大,嘴一咧,露出白牙,淡然神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阴狠神气。 邬落星没有怕他。 也许她该要感到惧怕才对,但她想,她也是个「不正常的」、「变态的」,她不知道如何厘清此际心中对他的感情,却知绝非害怕。 第37章 「你十岁回血月族,十三岁习术有成,阿娘也在那时病逝,之后你在奇术上又花五年钻研,那……大闹中原武林时应是十八、九岁,我记得当时乱了整整一年有余,各门派人人自危,丑事一桩接一桩爆个没完,茶楼酒肆间,好多说书客都拿你引起的江湖乱事说书挣钱, 然后江湖上余波犹然荡漾,『血月驭魂魔』却突然销声匿迹,再无谁令他出手……」 敛睫,她嗓声若叹—— 「任谁也料想不到,这般人物会选在帝京最喧闹繁华的销金窟里安身立命,所谓大隐隐于市,你隐得实在太好,我还以为……一厢情愿又自以为是的以为,你是欠了清晏馆的春老板太多钱银和人情,还不完的债,让你哪儿也去不成。」 她咧咧嘴想自嘲笑开,但没能笑成。 「我想,那些被你迎入思飞楼伺候的贵客们,个个都中了你的招吧?那些人无半点内力武功,入魂抑或入梦,更易于你操控,在他们的神识中造出他们想要的景象和过程,令他们获得满足,于你而言真如小菜一碟,你玩着他们,玩出自己头牌公子的称号,你……你是否也那样操弄过我?」 琴秋脸色骤变。 他狠狠瞪她。「我没有,我不曾对你——」 「你有。」邬落星斩钉截铁地截断他的辩驳,眼眶竟有些泛红。 她先是微微喘气调息,定下心神才道:「我第一次闯进你的思飞楼时,追在我身后的是忠勇公府的护院和猛犬,那时我不懂究竟发生何事,如今想来,脑中之所以会有短暂的空白,场景从外边一下子挪进那处密室,那些猛犬在瞬间全止了吠叫,一切皆是你所施的术。」 琴秋不服。「我那时初见你,自然心生提防,会对你施术理所当然——」 「还有第二回,你施的是梦术。」她再次截断他的话。「那个梦……我以为累到胡乱作 梦,其实是你操弄梦术进到我的神识里,我还把许多话跟你说,师父和师妹的事,关于求药治病,关于七株灵蓟草的用途,全都说了,你、你……你老早都知晓,却从头装傻到尾……你还……还乱亲人,故意吓唬人……」 琴秋更不服了。「自是心里喜欢才亲,岂是乱亲?」 她脸红驳道:「那时你我才初识,相处不过一日夜,谈何喜欢?」 「对你一见钟情,不能够吗?」 眼前男人此话一出,谁与争锋? 邬落星总之是说不下去了,耳热心悸,全身发烫。 她调开眸光,一颗心枰抨乱跳,费劲克制住想抬手压紧左胸的冲动。 琴秋觉得自己仅是实话实说罢了,并非想撩拨谁,此际他话一出,她即刻撇开脸,一时间让他心脏紧缩,怀疑自身是否愚蠢到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他嗓声略绷又道:「是,第一次是入魂,第二回施了梦术,第三……没有第三了,那时你见我被劫,追进林间,我确实被劫无误,我也没有故意扮无辜、装无助,是你紧张我了,追踪到那人,进而找到我,替我摆平一切。」他沉眉眯目。「那一次绝非算计,不能添在我头上。」 说实话,邬落星还真忘了这一桩。 但因为某位头牌公子……呃,得改改口了,是因为某只藏得很深的大魔突然生出「坦白 从宽」的想法,觉得自己把干过的事爆出,替姑娘家厘个一清二楚,总比被拿来当成箭靶狂射猛戳好得多。 殊不知,他使的这一招才真的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邬落星先是一怔,随即便记起那一夜的事—— 认出他身上的飘逸彩衣。 发现他被劫。 她一路追踪了去,提气狂奔,轻身功夫使到极处,却一度因失去线索茫无头绪,焦灼万分沮丧不已。 结果,一切的一切,又全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吗? 「所以那人……是谁?」吞咽唾津,她艰涩问出。 琴秋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天罡门掌门。严季野。」 闻言,邬落星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跟着乱七八糟闪过无数想法。 她记起老道当日亲口告知的那件武林天大丑闻,当时的推敲加上今日的证实,那丑事之所以发生果然与血月族的入魂术有关。 江北天罡门。中原武林大派中的大派,正宗中的正宗,入门弟子需经千挑百选,除筋骨奇佳外,德性上半点瑕疵皆不能忍,结果——岂知—— 堂堂的掌门大人偷偷溜进小倌馆纵欲享乐便也罢了,临了却还恶劣到想把人劫出来,推倒在野地里直接……白嫖? 那白嫖完之后呢,打算杀人灭口? 这些披着人皮的鬼兽,比什么都肮脏。 「我……我知道了……」她喉中涩然,嘴角浅浅一扯。「自谓正道,干的尽是狗屁倒灶的事,你看不过眼,遂对他施术,所以才有他之后狂乱失道,将自己的大师兄和少年小徒一口气全侵犯了的丑事发生……天罡门严大掌门的离谱行径,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原只当成一桩怪事乱风过耳,却没想到是你的手笔,而在那当下急着寻你的我,如今想想,倒真的是蠢。」 琴秋好看的薄唇轻轻抿着,目光探究,终忍不住问—— 「落星怨我?」 她摇摇头。「你能护好自己,我有什么好怨?」 第38章 他再问:「你惧我?」 她瞳心湛了湛,仍是摇摇头,再出声,语气里有落寞有腼腆有自嘲—— 「不是惧,是……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深吸一口气,她颊面犹红,眸底亦红。 「本以为真如你曾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是类似,甚至是一样的,我想拉你脱离红尘,不想你一次又一次受委屈,但你那时反问……你问我,杀人为业真是我喜爱的?说我何尝不是在委屈自己,与自己为难……你还说,如若哪天我不再委屈自己,记得知会你一声,你就跟着我一块儿,咱们谁都别再自己欺负自己……」 琴秋眉眼倶凛,气息微绷。 他未料与她初会时的那一番话,她会记得那样深、那样在意。 邬落星垂下颈项宛若沉思,好一会儿,静静又道:「我欠师父许多,他救我一命,教我武艺,把我养大,他真正的心思我并非全然不知,但该还的,得还。我想过,待我帮师父攒到足够的金子银钱,把七株灵蓟草全数找齐,带师妹入辽东奇岩谷医治,等一切完成……我打算跟师父说,我不想再用杀人技挣钱过活,我想做喜欢的事,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看向他,扯唇像在苦笑,又像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 「然后到得那时,我就能去到你面前,告诉你,我不再委屈自己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跟我一起,不让谁欺负了去,也不能自己欺负自己……」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琴秋做事从不懂「后悔」二字。 但眼下,他竟悔了,后悔不该图一时之快将那第七株的灵蓟草毁去。 「落星想与我一起,只须待在这里,待在我身边,一切再简单不过。」他抚摸她的脸,俊颜倾近,以鼻尖来来回回摩挲她的腮畔和颈侧,嗅食女儿家身上独有的清馨。 邬落星在他怀中动也不动,语气轻沉—— 「对我而言,世间从来就没有再简单不过的事,你与我,也从来都不是同路人。你并非受困在小倌馆里不得自由,天地广大,任你来去,而我……我责任未了,恩未偿尽,那个曾经近乎是家的地方,却没办法再回去了,即便如此,这里也非我的容身之地……」咬咬唇稳声。「我没办法待在你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 男人脸色骤变,气息粗沉,扳过她的脸凑上去就是一顿狠亲。 他箍住她的腰身直接倒卧在地毯上,吻遍她的小脸,啃吮她的耳朵,连脖颈也不放过,在那一处雪白咽喉格外留连,都想张口狠狠咬下似的。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她……不忍了! 她重重咬唇以求清醒,咬出血丝了都觉无所谓,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使劲儿,竟两下轻易就翻转局势,把男人反制在身下。 她忽地明白过来,若论气与内息的修为,她还差他十万八千里,但要是比拳脚功夫、比招式对打,她光凭单手就能制得他动弹不得。 他还想动,她抓住他腕部的手更加使劲,将他的双手牢牢按在地毯上。 她俯身瞪视他,双眸清锐,胸脯起伏明显。 琴秋蓦地放软了身躯,看着跨坐在他腰腹上的姑娘,薄唇轻扯—— 「落星可知,如这般近距离直勾勾望进我眼中,此际的你实在太方便我施术?」她不为所动,维持压制不放不退。 他又道:「我是打不过你,比拳脚擒拿杀人技等等,我必败无疑,但我制得住你。」 邬落星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的入魂术和梦术能杀人于无形,要操纵人的心智神识、编整思绪,或是混乱原有的记忆,都是可行的,端看他做或不做罢了。 口中还留有他肆虐过的微疼,心口也疼得厉害。 她装淡定,抿抿唇,将沾染了他清冽气味的唾津咽下,略沙哑道:「你想要的若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我,要那样的我日日当你的禁欝,大可施术,你如果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到得那般地步,总归没了自主和感觉,你想如何,都成,反正我不在乎,也不会懂得在乎。」 她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说完,放开他倏地起身。 她抄起他替她收在榻边矮柜上的一对银刃,轻盈地跃上窗棂。 「邬落星!」 身后传来男人阴沉怒喝,她心口轻颤,攀在窗上顿了顿,没有回头。 那带怒的声音又响起,清清楚楚充满威迫—— 「你敢走,我就拿邬定森和邬巧儿开刀,要他们生不如死。」 终于,邬落星还是回眸了。 她双眸微潮的脸对上他寒铁一般的俊庞,那双漂亮的男性瞳仁布满星火,眼看即要变成燎原大火。 面对他的怒不可遏,她好像不晓得该作何响应。 怎么做都不对,于是一切全随他。 随便他了。 第39章 「倘若真到那一步,那我只能与秋倌为敌了。」她惨惨一笑,眼里流出泪来。 「你……落星!」 来不及再留人,姑娘家随即调头跃出楼外,走得毅然决然。 清晏馆自从举办了那一场「琴棋歌舞赏秋月」的宴会,凤鸣春当初所立下的目标—— 「冲名气、挣营生」,在那场王公贵族、富豪人家以及文人墨客前来共襄盛举的宴会落幕之后,果然看出卓越成效。 「琴棋歌舞赏秋月」确实办得很盛大、很热闹、很……很……嗯,许许多多与会的贵客,甚至是陪客的众位小倌公子们都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描述那一晚那种很愉悦、很身心舒畅、很颓靡堕落的奇异美感。 彷佛身为人而加诸在身上的道德枷锁全都卸除,挣脱一切有形与无形的束缚,身体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皆被暖而不灼的火焰细细燎遍,心中深埋的渴望一一浮现,尽情释放,不觉羞耻,没有桎梏,随温暖的潮水来来去去、忽涌忽退,纵欲恣情。 赏秋月的宴会结束后,清晏馆的生意果然好上加好,冲出一片新气象。 但世间之事常是福祸相倚,有好有坏。 好事是凤鸣春目标达成,名气与钱银双双入袋,坏的是不少当晚与会的贵客以及小倌公子们,近来身子骨普遍变弱许多。 关于这事,当中诡谲的点还真不少,令凤鸣春想过又想,脑袋瓜都快想破,依然厘不清当中原委,只得对着身体似乎没出什么状况的头牌公子吐苦水—— 「……瞧咱们家沁夏公子那秀秀气气的小身板,一晚要对付三个大男人,偶尔一次也许还受得住,可受不住每晚这般操弄,但自从赏秋月的宴会之后,咱们小夏儿的恩客们简直着了魔似的,吓死人啦!」挥着红巾拍拍胸口。「以往隔三差五来访,还能轻松调度,如今是每晚都来,个个都要小夏儿陪着过夜,咱瞧那些贵客玩得都脸色发青,个个需要调养,还是前仆后继涌来……」摇头再摇头。「得罪不起啊,这可如何是好?」 思飞楼上,琴秋半倚着大靠枕、曲起一腿坐姿随意,面前矮几横着一张琴,他单手拨 弹,琴音亦随意得很,悦耳是悦耳,然不成曲调。 今午凤鸣春代替老哑仆为他送午膳上楼,那份色香味倶全的膳食犹在一旁托盘上,他粒米未进,只饮着昨夜的半壶残酒。 凤鸣春也没催他用饭,毕竟该操心的事太多,在地毯上一落坐就自顾自地倾吐,烦恼到这几日粗壮的腰身都清减不少。 琴秋仍一音连着一音徐徐抚弹,琴音悠柔,抿唇不语的侧颜却有种说不出的冷峻。 凤鸣春替自己倒了杯温茶,咕噜咕噜灌完后继而又道—— 「不只是小夏儿那边这样,连怜冬公子的畅诗阁那儿也乱了套,平郡王与小国舅在赏秋月宴会那晚都来赏光,他们两人和冬倌那时全玩在一块儿,这……这『三人行』嘛,也不是多惊世骇俗的事,却不知为何,平郡王这阵子倒跟小国舅争夺起冬倌,闹得当真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重重叹气再叹气,语调都带哭音了。「秋倌你说说,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这清晏馆上上下下可怎么活?」 凤鸣春依旧没有等到回应。 眼前的琴秋公子在他春老板的眼里—— 脸色,白里透红,正常。 坐姿,慵懒自在,潇洒。 举止,随兴高雅,飘逸。 但那一双眼,那双漂亮带媚的长目,三魂少了七魄似的,不断拨弹琴弦的动作既诡异又专注,像要从琴音里探求半丝半缕的什么,但那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身不知,没有谁能知。 凤鸣春到底见多识广,突然间惊悟,他们家的沁夏和怜冬两位公子的麻烦事或者还不算真麻烦,真正在那一夜出大事的很可能是眼前这一个。 完蛋! 凤鸣春内心不禁哀号,都不知这贼老天为何要这样玩他! 然,他一向是位好大哥、好伙伴、好朋友、好老板,不可能见「死」不救。 「秋倌……我瞧着……你像似没被蹂躏过的迹象,莫不是你那位『火山孝子』那晚人在我列出的邀请名单内,却自始至终……没有现身?」提问到这儿,楼内氛围还算寻常,偏偏他不罢休地继续试探—— 「秋倌莫不是……难不成……被自己的那位『火山孝子』给彻底弃了?」 铮——嗡嗡嗡嗡—— 凤鸣春狠狠惊了一大记,他家向来淡定的琴秋公子指下一拨,两根琴弦竟瞬间断裂,将拨弦之人的修长玉手弹出点点血珠。 「秋倌!」凤鸣春赶忙递出手里红巾,要琴秋先压住止血。 后者并未接过他的巾子,而是将伤指举在眼前、略歪着头瞬也不瞬瞅着,好像那有多奇特、多不可思议,令他想不通究竟因何。 最后,他将伤指含进嘴里,从唇齿间模糊蹭出声音。「无碍……」 凤鸣春见状心里一揪,摇摇头叹气。「看来秋倌真是被弃了。」 琴秋此际边吮着指上的血珠,边将半壶残酒举在嘴边欲饮,听得凤鸣春这话,他手中白瓷小酒壶「砰——」地一响,碎瓷片暴散,酒汁洒了他半身,那小酒壶竟生生被他的五指捏爆、掐碎。 结果凤鸣春头更痛了,因为他家秋倌伤了一指嫌不够,另一手又被碎瓷片割伤掌心,虽不到血流如柱,也够触目惊心。 「天啊!天啊!我的天爷啊——」凤鸣春张声嚷嚷,再也顾不得其他,手中红巾直接抵了过去,帮忙琴秋止住掌心的血流,一张嘴可没停过,继续碎碎念。「你们一个个是都怎么了?那个不对劲儿,这个也教人不省心,被弃就被弃,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店,没了这根木头还有整座森林呢,谁怕谁?」 「……我没有……被弃。绝绝对对,没有。」终于终于,某位头牌公子艰涩开了尊口,咬牙切齿为自身辩骏。 凤鸣春先是一愣,接着又开锄,字字诛心。「没有被弃,那为何一副要死不活样儿?连连弄伤自个儿是好玩的吗?你心里头的那位可有半点心疼?」 第40章 琴秋面色霜寒,抽回自己的伤掌,硬气重申—— 「她没有弃我,她仅说……嗯……没办法待在我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不要我。」简直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跟清晏馆馆主谈及这样的内心事。 凤鸣春不忍戳破他自以为是的见解,只得道:「那好,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事清不就好办了?对方没办法待在你身边,咱们山不转路转,换秋倌去待在对方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秋倌就去问个清楚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在一起,不就都解决了吗?」 琴秋忽然缓缓站起身。 颈微垂,他沉肩坠肘立定不动,彷佛被点醒什么,脑中思绪正翻涌。 「秋、秋倌?」凤鸣春心里又扫过莫名悚意,背脊微凉。欸,他家秋倌近来常令他突然间无所适从啊。 琴秋的两耳听不进任何声音。 他处在一个困局里多日,此际那解决之法从眼前浮光般掠过,他抓住了那道光影的尾巴,正跟那唯一解答努力奋战中。 从那一日他借由倪家小姊弟传消息,引邬定森前来,他在姑娘与她师父面前毁去那一根灵蓟草,到得今日已又过去半个月。 他把她心中所以为的「家」摧毁,让她彻底明白西郊竹坞那个所在根本无她立足之地,再令她清楚看到,邬定森对她仅仅是利用,并无师徒之情,而邬巧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累赘,摆脱了他们,她尽可海阔天空。 只有他才是她的方向。 他以为做到这般,她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独有。 岂料她走得那样决绝,当真翻脸不认人,竟还回呛要与他为敌! 虽说是他语带威胁在先,那、那他当下是怒昏头,又急又气、火烧火燎的,想对她施术迫她服软,偏觉大男人面子挂不住,毕竟喜爱一个女孩子家,不能让她心甘情愿相依偎,还得施术入魂来操弄,这样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当时没有阻她离去。 所以她离去的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在生闷气,十分火大,全闷在心头和肚腹里狂烧,烧得他戾气更盛,大有想重出江湖再闹个腥风血雨的态势。 是她送他的那张连珠式七弦琴稍稍扯住他的理智。 然后环顾这思飞楼上,到处可见自两人相识到今她特意为他搜罗而来的大小玩意儿,每一个物件皆有她的用心,是她花费精力甚至卖命换来的东西,只为拿来哄他欢喜。 她心里岂会无他?岂能无他? 牵绊已深,入心入骨,他们在彼此的命中共谱一曲,他要这琴曲长长久久,一生不断,他又岂能放过她? 所以—— 「春老板说得对极。」 「嗄?」凤鸣春一脸茫然,眨眨眼望着终于结束沉吟的琴秋。 「咱们山不转路转,确实得如此。」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他是蠢了、气疯了,才会傻傻继续等在原地,等那姑娘想他了,再次返巢。 然,这一次他把她欺负惨了,把她家师父、师妹一起折腾进去,依她倔强固执的脾性,即使真想他,八成也不会允自己回来。 整个胸中绷到发痛,他咬牙暗暗调肩。 「秋倌这脸色……不太好啊。」凤鸣春再次叹气。「要不你告诉我那位『火山孝子』到底是谁,咱替你再想想法子,好生琢磨一番,安排个什么局的让他跳,求他回心转意?」 琴秋嘴角微扬没有答话。 他径自走向内房,从用来收纳小对象的八宝盒中取出两只瓷瓶,重新回到凤鸣春面前,将瓷瓶齐齐交到对方手里。 「秋倌,这是……」凤鸣春如丈一一金刚摸不到脑袋瓜。 琴秋徐声道:「白色瓶内如米粒的小丸约莫百二十粒,那晚聚在这思飞楼赏秋月的贵客们,若持续夜夜上门,咱们家的公子们真顶不住了,就各喂那些人一粒,能解去迷魂的劲头。」 凤鸣春两眼瞠圆,红巾轻掩朱唇。「迷、迷魂?他们全被下了迷魂药?莫怪啊莫怪,金枪都挺不直还不住往咱们这儿冲,不是迷魂是什么……啊,等等!是谁对他们下药?」此话问出,他顿觉自己蠹了,他家秋倌如此知情,手里还握有解药,始作俑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琴秋被他丰富易懂的表情逗得颇乐,嘴角扬得更高了些,继而道—— 「红色瓶内的小丸则分给怜冬、沁夏和馆里几位公子们服用,早晚各一粒,连服三天,对他们的身子骨有益处,春老板自然也得服用,除强健体魄亦有回春功效。」 听到「回春」二字,某位老板完全把下药的事抛一边,两眼发亮直盯着红瓷瓶。 「秋倌什么时候懂得这些妙物了?倘若真具回春功效,那可是大大商机啊。」 琴秋道:「功效是绝对有的,但多食无益。嗯……就当作这几年来相交一场,你待我实也不薄的分儿上,春老板欲知如何调配炼制的话,待我远行回来,这一手功夫当可教你。」凤鸣春心里先是大喜,但一想顿觉有异。「秋倌要远行?」 「是。得离开一段时候,这思飞楼里的一些什物是有情人所赠,于我而言甚是珍贵,不及整理,得请春老板代为照看。」边说着,他将七弦琴摆正,在琴身上覆盖整大块的软布,随后走至敞开的窗边。 凤鸣春兴起一大堆疑惑,望着他临窗修长的身影,凭直觉便问—— 「秋倌山不转路转,那人既然不来,就换你到那人身边,是吗?」 琴秋低应一声,接着淡笑道:「受春老板的清晏馆庇护多年,却一直未将真实姓名相告。」 凤鸣春收好两只瓷瓶后亦起身走近窗边,之前的红巾拿去压琴秋的手伤了,他顺手从袖底掏出第二条,爱娇地挥了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咱们红尘飘零的全是一家人,真名假名的也没啥儿差别。唔……是说,秋倌的真实姓名叫啥儿呀?」他洗耳恭听。 第41章 临窗而立的男子当如谦谦君子温如玉、回眸一笑百媚生。 「在下姓秋,秋天的秋,双字琴隐,抚琴而隐世的琴与隐。」道完,他身若白羽飞鸿,又若清泉漫动,以一种随风共舞、寄之余生的姿态荡出窗外。 凤鸣春骇然大叫。 他叫声无比凄厉,以为受了情伤的人儿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戕了,待冲到窗边东张难望, 才见一抹飘逸如尘的身影已落在不远处的高墙上,惊得他又想扯嗓大叫,但这一次倒很机灵地两手重迭捣住了嘴巴。 墙头上的人朝他微微颔首,像再一次拜托他照看思飞楼。 他遂朝对方用力点头,末了还抬高手、抓着红巾子挥了挥,要对方一路顺风。 那道身影终于飞腾而去,很快消失在凤鸣春眼界里。 许久许久,凤鸣春终于重重喘出一口灼气,退退退,再退退退,倒坐在地。 「原来咱的清晏馆里窝了尊大佛……呃,还是大魔呢?」想了想无解。 他很不求甚解地甩甩头,手中红巾又挥。「管他的呢,什么真名假名,既是姓秋,倒头来仍是秋倌呀。」 最后凤鸣春「嘿咻——」一声撑膝立起,把窗子全都关上落栓,再关上门,施施然下楼。 【第十一章 再见情亦癫】 虽仅是初冬时节,来到西边域外,鹅毛般大雪早落过几回,即便是原野上潺潺流动的溪水,也已薄霜遍布,寒气沁骨。 邬落星来到西域沙雪山外的这处小村已有十余日,如今就在这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小地方窝下,她找到落脚处,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 粗略一算,远离天朝帝京也有一个多月,之所以来到这里,说来……话并不长—— 那一日离开思飞楼,走得那样潇洒决绝,却也知自己再难假装一切无事、默默重回西郊竹坞。 琴秋他……噢,不对,不再是琴秋,他有真正的姓名—— 秋琴隐。 他确实将她彻底打蒙,进退失据,到处是方向,也令她遍寻不到任何方向。 茫茫然在外徘徊许久,她还是割舍不下跑回西郊竹坞。 并非想在那里继续安身立命,那里已无她立足之地,而是需要确认师父和师妹的状况,她想求的其实很简单,仅一份心安理得罢了,待偿还恩情,尽了恩义,才能真正摆脱一切、半点不萦怀。 到得那时,才能算真正自由吧,也许……也许还有机会寻得「归家」的路。 至于她心里的那个「家」,百废待举,残破不已,却有一个鲜明的男性身影,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朝他迈进,义无反顾走回他怀里,更无法得知到了那时,他是否还会为她等在原地。 悄悄回到竹坞,避开师妹见了师父一面。 师徒一场,然撕开那层粉饰太平的外皮之后,再见免不了不自在。 现如今,师父跟一个寻常百姓没两样,说不定更虚弱,打不赢她便罢,亦不能妄动真气,形同武功尽废,那时在思飞楼上他被施术、反手锁扣自己所造成的伤犹在,青紫与红痕布满喉颈。 当时她空手夺下他的银刃,原觉有些愧疚,却听他沙嗄道—— 「连连在那人手中吃暗亏,倒令为师想起一人,几年前以入魂手段和梦术大闹中原武林,而后又销声匿迹之人,徒儿该也清楚对方来头吧?」 见她不语,他冷冷哼笑。「谁能料到『血月驭魂魔』就藏身城南小倌馆里?你说,为师若把这消息散发出去,武林盟各大派会不会倾巢而出,与他一决高下?」 师父是想借刀杀人,让中原武林正道出面来为他出气。 内心歉疚之意陡然淡去,无形包袱像也能放落了,她没有求他一句,只提出交易——由她再去寻找灵蓟草,以半年为期限,她会把第七株灵蓟草带回来。 至于「血月驭魂魔」的下落,他需得保密到底。 师父最终答应了,毕竟关系到师妹将来能否活得活蹦乱跳、健健康康,她拿师妹的利益对赌,果然如她所愿。 若要等老道那边再探得灵蓟草的下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她于是西行,打算寻找血月族人的聚落和那一座生长着灵药的圣池。 几年前师父某一次带着她和师妹在西边域外寻找时,就曾探访过沙雪山一带,当时是有寻到些许线索,待要深入再探,师妹约莫是受不住长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便在那时候病倒。 当真是病来如山倒,那一次师妹状况甚是凶险,之后师父便放弃西行,不再亲自出马找药,改而从江湖掮客那边买消息。 是以这一次她独自寻找灵蓟草,才会重回沙雪山这里。 她当真放开手脚四处打探,毫无遮掩,逢人便问起血月族与灵蓟草的事。 之所以如此高调行事,就是希望引起注意,希望有人将她的事传进血月族人耳里,她不怕对方寻来,就怕对方不肯露面。 这两天,她隐约察觉出一点端倪,但需得等到月上中天之际才能再去查看清楚,此时的她有「非常重要的任务」正在进行中—— 「快!快!集市早都开始,再晚就挑不到好货,你这娃子倒是给咱快些啊!」 第42章 焦急且略刻薄的苍老女嗓在身后直响,邬落星替老人家赶着小板车,车身简陋得很,像随时有解体的可能,拉车的还是一头行将就木的老黑驴,任凭她赶车的技巧绝佳,也实在没法让板车跑得更快了。 「哎呀呀——天爷啊!你想颠死咱呀?就不能赶得既快又稳吗!」瘦小黝黑的婆婆继续找碴,手中一根充当拐杖的烧火棍险些没往邬落星背上招呼。 部落星也没跟老人家置气,仍稳稳控车,手中细藤条以适当力道打在驴臀儿上,催促老黑驴努力迈步。 她是在五日前识得身后那一位玛诃婆婆的。 那一日她「缠上」一名牧民大爷和他家小孙儿,那七岁娃儿天真烂漫,对她这个中原人很是好奇,乖乖答了她不少关于血月族的事,待想再问,被牧民大爷发现,忙扑来捣住娃儿小嘴,挟着孩子调头就走。 她死皮赖脸陪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返家,最后牧民大爷只差没跪地求她放过他们爷孙俩。 这般情状已非她头一回遭遇。 沙雪山一带的牧民和山民们完全避谈血月族之事,一听她问及,众人避她如蛇蝎,正因如此,让邬落星更加肯定,此地定然离血月族人的聚落不远,只是她不得其门而入。 应牧民大爷所求,终于「良心发现」地放过人家爷孙俩,她循着原路离开,在半道上看到一名瘦巴巴的山民阿婆捣着腰跌坐在地,拾来当柴薪的两小捆干木枝滚到一边。 那位扭伤腰的阿婆就是她身后这位玛诃婆婆,老人家见到她这颗「救星」出现,两眼发亮,很理所当然地指使起来—— 「你,过来背咱。」 她照做了,不发一语上前,贡献出自己的背部。 老人家二话不说攀附上来,枯瘦双臂牢牢圈环她的肩颈,又道—— 「不能落下那两捆干柴,给咱一并挎走。」 结果那天她就这么背上驮人、腰侧系着两小捆干木枝,走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把老人家送回一处有着成排竹篱笆作外墙的土夯家屋。 她安置好老人家之后转身欲走,却被对方喊住—— 「你这女娃子不留下来照看,是打算让我这伤了腰的老太婆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这都成什么事了?」 邬落星这才弄明白,婆婆是一人独居,她若然离开,方圆几里似乎渺无人烟,没有所谓的左右邻居,真无人能顾及老人家。 于是事情就朝某种奇特又有点诡异的方向发展,她在玛诃婆婆的土夯家屋落了脚,婆婆供她吃、供她宿,她则顺手照料老人家的起居,连挑水、洗衣、喂小鸡小鸭等等的杂务全都包办。 今儿个套车赶着老黑驴载老人家出门逛集市,对邬落星来说自然也就算不上什么。 不但不算什么,她还挺乐意。 毕竟是一月一次的赶集儿,牧民与山民们带上自家欲贩卖或以物易物的东西群聚在沙雪山山脚下,人肯定多了去,任凭这儿的人再如何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总有一、两个能被她怀里的金叶子收买吧? 她仅需找到能被收买的人,一个就好,就能助她往前迈进一大步,所以啊所以,只要人一多,定然方便她探査血月族或灵蓟草的消息,她很愿意陪着玛诃婆婆赶集儿,尽管老人家尖酸又刻薄,她丝毫不在意。 「前面就是集市,婆婆坐稳些,就到了。」她回首交代了声,一惯地面无表情,嗓音亦是一惯地从容沉静,控在她手中的板车仍以平稳偏快的速度在土道上前行。 玛诃婆婆皱着五官、坏脾气哼声。「老婆子我坐得已然够稳,是你驾车技巧不够稳,还有脸冲着咱说三道四、颐指气使了?」 几日相处下来,老人家的古怪脾性邬落星已领教多回,对方每每说话总爱夹枪带棒,她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她横由她横,明月照大江」的平淡神态。 约莫一刻钟后,小板车进到集市里,人来人往、有驴车有驮兽的,邬落星遂让老黑驴拖着脚步慢慢前行。 经过一处专卖小鸭、小鸡和小兔儿的摊子时,玛诃婆婆喊停车,那摊子老板圏围出一小块地,让一群毛绒绒的小东西满场乱跑,打算买几只小鸭小鸡圈在前院里除虫除草的老人家遂坐在板车上专心研究起来。 邬落星将老黑驴颈上的麻绳暂时系在一块突起的树根上,跟婆婆知会了声,然而玛诃婆婆根本头也没抬,手随便挥了挥,似乎要她哪边凉快哪边去。 之后两刻钟不到,邬落星已迅速将整片集市晃过一轮,也与几位当地百姓攀谈打探,结果仍徒劳无功,甚至看她瘦瘦像没几两肉、一身寻常的布衣裙,有位胖大娘还边骂边出手赶人。 此际,她旋身正欲返回位在另一头的小鸭小鸡摊那儿,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气混着在场许许多多的气味飘进她鼻间,毫无预警触碰了深藏在心底的东西。 循着香味,她下意识走到人家的小摊面前。 守着小摊的是个褐脸笑颜的老婶子,嘴巴不住动着,似乎颇热情地招呼着她,但她两耳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叩」一响,她后脑构被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背脊陡凛,浑身一震,她终于回神,都不知道在人家摊子前杵了多久。 「咱是饿着你了吗?饿到让你怔怔望着人家满盆子的茶叶蛋,馋到眼泪流不停?」玛词婆婆竟自个儿下了板车,拄着烧火棍出现在她面前。 邬落星都不晓得自身有没有被吓到,有的话,是被婆婆那一记烧火棍敲头吓得较严重,抑或是自己这无比突兀的泪流满面。 老婶子边控制炉子里的火候儿,边笑咪咪地帮忙缓颊—— 「哎呀,咱这茶叶蛋选用的茶叶可是中原那边走商过来的,瞧姑娘不像牧族人或本地山民,模样倒像汉族女子,闻到这中原茶叶煮的茶叶蛋定然是勾起乡愁,又或是想起家里的什么人了,咱说的可对?」 邬落星是想起心上的那个人了,想起他漂亮的长目漾开深深浅浅的情愫,轻哑说—— 我就值两颗茶叶蛋。 他还说—— 第43章 这笔渡夜金,恰好可以。 她用以命搏来的两颗平凡无奇的茶叶蛋,在他身上换来绮梦成真。 他蒙骗她许多事,但对她的情……她相信那是真的,执拗、沉重、满满独占欲望,在寻常人眼中近乎不正常,却让一向不安的她卸除心防,甘愿陷落。 她没有怨他的,已经没有了,只是不能任由自己一直想他,怕终究难忍,心魔作狂,令她无法坚持到最后。 面无表情的表情终于现出龟裂,但她很快便恢复原有的样子,举止沉静间透出英气,手掌一展,一把将脸上泪水抹去。 岂料,旁边的玛诃婆婆发话了,对着老婶子霸气道—— 「来,给她包上二十颗茶叶蛋,这钱咱替她付,让她吃到撑、吃到吐,看她还有什么乡愁可想?」 「好咧。」老婶子应得好快,动作更快,将一大张绿伞般的芋叶卷出上圆下锥的形状,把热呼呼又香喷喷的茶叶蛋一颗颗装进去,还不忘笑赞。「姑娘好福气,瞧这位婆婆待你多好,你可得乖些、听话些,待婆婆好,你自个儿就好,可不能闹事,也莫要哭了呀。」 来不及出声阻止,邬落星当场傻住。 感觉像是一眨眼,一大包用芋叶包裹好的茶叶蛋已落进她怀里,热而不烫的温度渗出,把她冬日里泛凉的指尖都给暖了。 事情为何变成这样? 她其实……没有想吃茶叶蛋啊…… 今日吞了茶叶蛋当午饭,又吞了茶叶蛋当点心,再吞了茶叶蛋当晚饭的邬落星,直到临睡前在玛诃婆婆的竹篱笆院内打完所学的几套拳术、掌法和腿功,灌下一大碗清水后,终才觉得胃肠舒服许多。 老人家很早就熄了灯火睡下,邬落星则从灶房大缸里画了桶清水回房盥洗,简单地擦操洗脸,净过手脚后,她上榻盘坐,交睫养神。 直到夜更深沉,她起身换上夜行衣,轻身功夫使到极致,穿过大片的枯林、石群和白雪覆盖的沙原,一路攀上沙雪山的至高点。 统整以往随师父探勘此地所得的经验,加上这一次她为印证内心所想而深探的结果,这座说高不高、说低也不太低的沙雪山实是揭开血月族聚落的一大关键。 抵达山顶高处时,月娘恰上中天,她再次见到之前无意间发现的景象—— 目测,直线距离约在十里之外,一小片殷血色的红光正跳跃闪烁着。 很美。 在月夜下显出诡谲旖旎如幻梦的诱人氛围。 十分、十分地耐人寻味,令她着迷,同时亦心生警戒。 几趟观察下来,那片红光只会在月上中天之际出现。 她曾尝试往那个地方移动,笔直而去,而约莫十里的距离,以她的轻功不出一刻钟便能抵达,然……无论她如何奔驰,奔上再久再久,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所在。 有诡。 后来才想明白,通往那处红光跃动的途中,也许被设下种种障眼法,所有的通道似是而非,真假惑心,再确凿之事皆有错漏,不能光凭一双肉眼断定所见,因为极可能所见皆空。 不过四面八方朝它指去的通道中,定然有一条能行得通。 这些天她试过又试,遇上似「鬼打墙」或「碰壁」的情况便退回原点,再从另一个方位进击。 「东有风口,水在西侧,林为南屏,沙雪山在北……由北直下无法正面突击,若采向西再东移的迂回路线……」她喃喃沉吟,想着几处自然景物与方位的关联,直觉这一次较之前几回多了些把握。 她脑海中已浮现一条新路线,正提气欲试,身后不远处忽响起女儿家的尖叫声。 深夜的山顶上传来这般凄厉呼声,邬落星不可能不理会。 循声奔至时,率先映入眼中的是薄薄雪地上滑动的亮光,鼻间立时窜进腥臭,定睛再看,竟是十数条毒蛇出洞,蛇鳞在月光下闪烁寒辉。 遭毒蛇群围攻的少女此时缩在一块略高的大岩石上,手指似已遭蛇吻,就见她紧紧掐住,却已避无可避。 邬落星仅以一招扫堂腿功搭配两发会转弯的暗器银针,登时就将十来条毒蛇或扫飞或射死在当场,干净利落。 她随即跃上大岩石,半跪在少女面前,按住对方被咬伤的那条胳臂。 「莫惊,让我救你。」说话间,她手起手落连点对方三、四处穴位,先防毒血流至心脉,再去细看少女指腹上被蛇牙剌穿的两个血洞。 未多想,她将那血洞凑到唇下,含住就吸。 口中没有尝到丝毫血味,竟是甚浓的香气……不对劲! 她听到面前少女嘻笑了声,头倏地一抬,这一扬睫,邬落星见到此生长这么大以来所看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眸瞳,墨蓝与宝蓝相迭,亮晶晶的,瞳心深处却极黝黑。 一道凌厉的气借由这近距离的四目相接扑面而来! 落星可知,如这般近距离直勾勾望进我眼中,此际的你实在太方便我施术? 男人的声音彷佛掠过耳际,她知自己被施术,中了几成并不清楚,但重要的是,她仅需记住施术人就在跟前,不必管五感接下来将面对什么。』 她闭目不张,不出半分声响,出手快得不可思议,虎爪一出精准扣住少女的肩头,一个腾跃翻到对方身后。 第44章 翻脸比翻书还快! 前一刻的怜香惜玉瞬间收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杀手本能尽出,她紧贴少女后背,一腿一臂将她牢牢压制,脑袋瓜紧紧抵着少女的一边耳朵,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成勾爪之状,置在少女那一双漂亮的招子前。 「有人同我说过,直勾勾望着血月族人的眼睛,是很容易被施术的。」邬落星说话语调又沉又寒,成勾的两指往前探,探到少女紧闭且微颤的眼皮。「你说,若把你的眼睛给剜了,还有本事施术吗?我识得一人,他隔空都能施术,你有他那般能耐吗?」 「你、你……我命令你……放开我!」少女身子发抖,声音亦抖,却还想装硬气。 「我脑子有些沉,五感像也迟钝了些,若然放你,要再制住你怕是不易。」邬落星说得老实。「不如先挖掉你的眼珠子,再帮你点穴止血,咱俩就这么静静待着,待到我思绪恢复清明了,再好好问你话……」 她并非吓唬少女,是想什么说什么,中了招的她似管不牢嘴巴,把接下来欲做的事平铺直述全告知了,两指更是往少女眼窝里捺入。 少女吃痛,又惊又骇,叫得更响—— 「不要不要!别动我!住手——你住手!我同姊姊玩的,没有恶意,你、你快住手!啊、啊啊——大长老救我!救我啊——」 大长老……何人? 竟是有第三者在场! 换邬落星既惊又骇,因她完全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场。 当五感遭袭击,即便紧闭双眼亦难以隔绝那股迫近眼前的无形力道,她的听觉、嗅觉、触觉尽数受到侵扰,有种几要被挤压到变形的错觉…… 错觉。所以绝非是真。 心志若然屈从,信其是真,那入魂之术便寻到切入的点,野火形成燎原之势,下一刻等着她的将是无止境的缥渺和未知。 她守住本心,凝聚神识。 说到底,这实是一场内力对上内力的比拼,功法修练虽有不同,但练的都是气。 对方以气为利器,她以气为盾牌、为护壁,交相攻防,她已现出节节败退之相,能抵挡的范围越缩越小,很可能下一个呼息就要被夺走一切。 就在她被压制到五感发懵,身躯似趴倒在地动弹不得时,一道熟悉男嗓如旱地里涌出清泉般灌进她浑沌的脑子里,又如积满厚云的天际当空划开的一道闪电雷鸣,那人慢悠悠道—— 「敢动她,我必闹得整个血月族鸡犬不宁。」 伴随他短短一句,邬落星顿觉周身压力尽消,不是对方撤走气劲,而是她的气不知被人用了何种方式加强,从天灵到胸臆到丹田,从整道脊柱至四肢百骸,源源不绝的气徐徐灌进,不仅助她自护,更帮她狠狠地将对方的力道倒弹回去。 三魂七魄尽数归位,紧扯不放的神识终于安然落回原壳。 犹如大战一场,她战到瘫软无力,但五感回到自己掌控,她能感觉到正被人揽坐在怀,靠在一具温热却泛薄薄冷香的胸怀里,那薄香,她熟悉,是淡而沉静的檀香气息,她曾在这一股身香中迷乱无数冋,赤裸裸地交出自己,曾用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姿态与谁交颈相拥、化作一体,沉润不能自拔。 曾经,很喜欢很喜欢,如今,亦然。 只是此际再闻,袭上心头的已非单纯的欢喜欣然,更有丝丝缕缕的情与伤,相思蚀骨,近君情怯。 忽然—— 「别忘了你亦是血月族人!」老人家的苍劲声音夹带明显怒火。 声一进耳,邬落星心头陡震,终于终于,她试图张开一直紧闭的双眸。 一开始眸光飘忽难定,干涩发疼,她很勉强抓稳,用力去看……尽管已猜出说话者是谁,真正看明白了,内心仍紧紧绷起,狠抽了几记。 「玛……玛词婆婆……」她下意识掀唇嚅出。 被她唤出名字的老人就立在几步之外,脸色阴晦难辨,而将她揽在怀里的男人却在此时将嘴凑近她耳际,带笑般轻轻吐息—— 「除我之外,还未见过谁能将堂堂血月族九大长老之首逼得非亲自动手不可,落星倒是不显山不露水便办到了。」他将她搂得更紧,彷佛又恨又惜、又爱又叹。「你说,不追随你,还能追随谁?」 邬落星是被男人打横抱着,直直送进血月族聚落里的。 她神识一直未失,若能就地行气调息,亦能在半个时辰内回复五、六分体力,但男人没给她打坐行气的时间,抱着犹如一具布娃娃的她往十里外那处红光跳动的地方驰去。 她发现,他拳脚招式确实不行,轻身功夫却十分高绝,内力运用与呼吸吐纳之法是她从未见识过的,能令他身若随风,又像驭风,飞腾挪移间彷佛不费吹灰之力。 她亦发现,他们朝红光移动的方位和路线,与她今夜推算出来且准备执行的,实已相同。也就是说,经过每夜每夜一而再、再而三尝试,她用了最笨的方法一个个去试,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真寻到血月族聚落的入口。 她还发现,除了她被抱进聚落外,设陷阱偷袭她的少女也被带进来,是那位去到哪儿都得靠烧火棍当拐杖、动不动就喊腰疼腿也疼的玛诃婆婆背负着少女进聚落的。 需厘清的事太多,她此刻又太弱,无暇顾及身所何在,等身躯一落地,她立时咬牙坐起,盘腿运气,专心一致想让自己尽速复原,至少……至少不能虚弱到得靠男人来扶来抱。体内气行周天时,一旁的人说起话来根本没打算回避她。 她听到玛诃婆婆冷声命令—— 「把伊苏娃身上的穴道解开。」 男人冷声笑道:「大长老也太看得起我,这等认穴点穴解穴的技巧从不在我习术的范围内,要我来解实是为难我了。」 「那叫她……叫你身后那个女娃子过来解穴。」 「大长老不也瞧见,拜两位所赐,她都自身难保,岂有力气起身?」 第45章 「你——」老人家气息陡沉,半晌才稍见缓和,仍清冷道:「伊苏娃对她没有恶意,仅是好奇,毕竟大伙儿都听闻了,得知一个中原姑娘孤身来到西边域外,四处向牧民和山民们打探咱们族里的事儿……伊苏娃今夜闹这一场,只是想接近中原姑娘,探人家底细,而她倒好,没被拿下便罢,眨眼间竟把伊苏娃变成不言不语连眼皮都不会动的木头人,还得让咱亲自扛回来。」说到最后颇有怨气。 男人倒被逗笑,清浅笑音显出淡而真实的愉快。 「有没有恶意且不评论,但这只叫伊苏娃的女娃儿得庆幸自己的好运道,她这般偷袭在先,大长老驰援于后,按落星以往行走江湖的脾性,遇敌定然是见一个杀一个,毕竟大敌在后,前头能杀多少是多少,以求削弱敌人势力,但伊苏娃在那瞬间没被扭断颈子,仅被制住周身大穴丢到一旁……」淡淡哼笑—— 「由此可见,待旁人她心都是软的,只对我一人心狠。」 ……他这是说什么呢?怨气比谁都深似的。 邬落星抱元守一,体内那一道运行险些行差踏错,惹得她胸中郁闷,多费了些劲儿才将气血导回正途。 这一次倒换成老人家被逗笑。 玛诃婆婆的笑声并不好听,干哑呕涩,但确实颇乐,幸灾乐祸的乐。 「所以她就是你选定了的人?」 男人不答反问:「所以血月族如今的圣女就是被大长老您护着的那只女娃儿了?」 老人家又问:「一走就这么多年,咱以为你打算死在外头,如今肯回来,想必是追着姑娘来的吧?瞧这态势像是你选定人家,可人家不领情啊。」 男人冷哼,没打算继续答话,只问想问的—— 「那只女娃儿才多大?十四?十五?您确定她会任由族中长老们搓圆揉扁,安排她跟谁结定就跟谁结定?要她一辈子乖乖守着这个聚落,守着那一箱子传承下来的血月族典籍,您以为她可以?」 老人家哼得比他还响。「伊苏娃再如何不济,也比你阿娘好上百倍、千倍。」 「我娘亲很好。」男人一字字说得徐缓清楚。「她还是大长老您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只因她喜爱上一名中原男子,不愿与族中长老们安排的男子好在一块儿,您做为一个母亲不但未曾护她,从头到尾冷漠以待,更由着旁人欺她、侮她……大长老才是不好的那一个,您不认为吗?」 周遭陷进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听得男人与老人家的对话,邬落星想静心调息当真越发困难。 玛诃婆婆……血月族九大长老之首……女儿曾是血月族圣女,后与中原男子诞下一子…… 原来……老人家是他家亲姥姥。 这一边,玛诃婆婆已重整旗鼓,声调比之前更冷,咭咭怪笑—— 「咱知道你这只白眼狼打什么主意。你说这些……无非是要说给伊苏娃听,就想动摇女孩儿家的心志,想让她也学你阿娘那样,见识到外头的世界就不愿回来,嘿嘿,呵呵……可你阿娘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族里又有谁不知?你还以为自个儿鼓动得了谁?别作梦了!」 老人家话音一落,等着对方被惹怒反击,却是……事发突然啊! 就见邬落星突然从地毯那端起身,步伐微虚地掠过男人,后者是发现到老人家表情古怪才倏地侧眸。 邬落星谁也不理,笔直走向倒卧在地毯上的伊苏娃。 全身被制得动弹不得,维持着奇怪姿态,仅一双眸珠能溜溜转动的少女看起来实有些可怜,此际见邬落星来到自己身边,她眼珠子颤抖抖,像很用力在求饶。 凝气于指,邬落星点点点再点点点,一口气连解十多个穴位,最后一记轻掌直击伊苏娃背心,再帮少女推宫过血。 然后像思及什么,她拉来少女的手检查……嗯,不见任何蛇牙造成的伤口。 她面无表情地放开她,语气惯然平淡—— 「莫要与我玩,我怕出手太重,真会杀了你。」偏嫩的瓜子脸白得近无血色,眸子很深很认真。 道完,她正欲走开,一手却被伊苏娃的一双柔荑包裹住。 「姊姊,姊姊……姊姊——你、你好强啊!好强好强好强!伊苏娃……伊苏娃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的喜欢你!」 少女美眸闪亮如星,喊出的每一句话都加重音,宛若内心之澎湃难以抑止,爱慕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邬落星脸容略偏,有些迷惑。 正在「对峙」兼「吵架」的老人家和男人,一起迷惑兼傻眼。 【第十二章 血月非诡境】 一刻钟后—— 邬落星被男人牵着走。 她被带进血月族聚落时,月已过中天,此时夜色更深更沉,她想看清楚这个地方究竟什么模样,一时间亦难窥探明白。 稍觉体力恢复,她便出手替伊苏娃解穴,后来被双眸星星闪烁的少女给「当众表白」,一脸迷惘的她尚不及有任何响应,男人不知何时近身,一把从少女柔荑中夺走她的手,牵着她就走。 她双腿随他挪动,眸光怔怔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内心百感交集。 不论琴秋他……唔,不能再喊他的「花名」,他是秋琴隐……她想,不论他要带她去哪里,她都会像这样傻傻跟着,直到天荒地老吧。 适才那地方她没能仔细看清,匆匆几眼扫过,感觉像是这座依地形而建的宅子的前厅,此际秋琴隐带她走的是往上的石阶步道,这条步道沿坡而建,他们离开前头厅堂,往上进到一处窑洞上院,他牵着她进主屋。 第46章 当烛火燃起,提供照明,邬落星下意识环顾四周,不禁问—— 「是……是你与你阿娘曾住过的院落吗?」 秋琴隐淡淡应了声,将她安置在铺着软垫的土炕上,终才放开她的手。「我去外边瞧瞧,把炕烧热起来。」 「我不觉得冻。」她反手拉住他的袖,顿了几息才慢慢放开,幽幽的道:「你阿娘不在了,你也离家多年,没想到这屋子仍维持得这么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想来固定时候皆差了人打扫。」 秋琴隐在一张方凳上落坐,神色难明。「落星想说的是什么?」 她抚了抚底下触感柔软的垫子,语调平淡。「没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像有谁盼着你归家,令人颇有些羡慕,如此罢了。」 她这话倒像提醒了他什么,让他脸色骤沉,俊庞绷紧。 「归家?羡慕?莫非还想着帝京西郊的竹坞?你还认为能像从前那样,回去与你的师父、师妹一块儿过活,所以才豁出去般闯这一趟?」 邬落星摇摇头,接着想强调心志似的,更用力摇了摇。 「没有打算回头的,但……该了结的事不能不管不顾,师父如今的体力大不如前,功力更无法使上劲儿,还比不上一个寻常强健的人,我承诺过的,要把灵蓟草凑齐,没法子静候老道那边的消息,所以才会直闯西边域外,盼能从血月族中得一株灵药……」她静了静,轻敛的双眉显出沉吟之色,忽而一扬—— 「你是特意追我来此的吗?但……为什么?还有,你怎知我在西域?你……你是不是去西郊竹坞问过我师父了?师父他、他再见到你……无事吧?」 秋琴隠气不打一处来。「落星是在问谁无事?若是问我,我很好,能有什么事?如果是问邬定森……那就更无事了,我要从他口中问出你的去向,入魂驱使,他即乖乖开口,我与他处得甚好,无半点冲突。」 那时离开他,他是那样怒不可遏,俊瞳窜火,面庞轮廓死死绷着,而邬落星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仍在气她、恼恨她。 她无从辩驳,亦不想多说,当时她的走是必然态势,只能将他抛诸脑后。 她抿紧唇瓣一时无语,秋琴隐冷哼了声又道—— 「你问我为何追来?我来,就是想亲眼见识一下如你这样冥顽不灵的人,一厢情愿为着可笑的恩义和情谊,究竟还能蠢到何种地步。」 决定寻她踪迹时,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从帝京西郊竹坞下手。 得知她早已不在那里,甚至连她的寝房都被收拾掉,老实说,他内心无丁点内疚之情,非但不觉内疚,还痛快得很。 但等到他施术从邬定森口中问出实情,才知她都干出了什么! 他原就猜测,以她的性情必然会为自家师妹想方设法再取得一株灵蓟草,结果她自愿去办的事,最后却不得不拿出来与邬定森作交易。 可笑!太可笑! 可笑的是邬定森与她师徒十数载,教她杀人技,养大她,却从未真正知她、解她。可笑的是他秋琴隐将她看得那样清楚明白,交缠得那样深切,她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说走就说,绝不回头。 见她静静坐着,收着下巴微垂颈项,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随人打骂不还手」的样子,秋琴隐当真越看越恼火,念她念上瘾了—— 「你以为我不知吗?邬定森欲向中原武林泄露『血月驭魂魔』藏身清晏馆一事,你怕他说出去,只得订下半年之期,你想替你师妹找灵药,又想邬定森守诺保密,你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做好,结果逼得自己非来这里瞎闯不可!」 「……没有瞎闯。」泥人也有三分性,邬落星终于嚅出一声,眉眸略有倔色。「我很认真找,我找到血月族聚落的入口。」 被她小小回呛,秋琴隐眯目瞪她。 邬落星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日子尝试寻路所得的结果简单道明—— 「……那红光浮动,夜夜皆能看见,东南西北的形势又明显不同,这座聚落实是利用自然地形造出一道道障碍和遮蔽,风的流动,水的流向,大大小小的林子巧妙错落,加上远山近山、晓色与夜色……让人即便想寻找那片红光源头却像走入迷宫似的,越走方向越偏……」 她润润唇瓣又说:「今夜终于确定出一条最有把握的路线,正是你带我进来的那一条,之前才要尝试,就遇见那个叫伊苏娃的小姑娘。」 提及少女,秋琴隐心头火再次腾起,口气更不好了。「你离伊苏娃远一点,别听她说话,别和她说话,别搭理她。」 「嗯……」她顺应地点点头。 她原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在外行走一向独来独往,不爱笑,不太会笑,寡言孤僻,他要她离那个太过活泼爱笑的少女远一些,她当真毫无异议。 岂知秋琴隐接着要求。「还有血月族的大长老,你也离她远点,别听她说话,别跟她说话,别搭理她。」 她先是一怔,摇摇头,再摇摇头,道:「可是玛诃婆婆她……这些日子在这聚落外,我就同婆婆住在一块儿,她将土夯家屋借我落脚,我帮忙她提水搬物、赶集买杂货……我已听婆婆说了很多话,也跟她说了许多,没有办法不搭理她。」 「她在骗你。从头到尾都在欺瞒,方便她就近观察。」语气像极度地恨铁不成钢。 邬落星静了两息,嗓音持平。「你也骗过我,从头到尾。」从他们初初相遇,到最后的分离。「……可我还是没有办法不理你。」太过雪白的颊面隐约浮开两抹轻红。 秋琴隐简直……实在是……一颗心揪到皱巴巴,痛到喊不出痛,气极爱极,怜她恼她,都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凝望她好一会儿,他才幽幽道:「你终究没有理我,你走得很潇洒。」 闻言,邬落星怔然,掀动唇瓣似乎想驳他,却没有出声。 两人这般姿态像在交相指责,尤其是他,话中总有掩藏不了的哀怨,秋琴隐没想要这个样子,但千里迢迢寻到她,蚀骨的相思,缠心的爱恨,难以克制就令他变成这般连自己都觉厌恶的模样了。 缓了缓,重整神色,他主动岔开话题—— 第47章 「你当时和邬定森所作的交易,是你以半年为期寻到灵蓟草,他则保证半年内不泄露『血月驭魂魔』的藏身之地,如今我已决意离开清晏馆,思飞楼内再无琴秋公子,落星若想反悔这桩交易,弃了灵蓟草也是无妨,你以为如何?」 思飞楼内…… 再无琴秋公子…… 这明明是对的事,是好的事,他始终得离开小倌馆,不可能一辈子隐在那儿……只是明白归明白,邬落星内心却有淡淡的怅然若失。 思飞楼内于她而言有太多太多回忆,有她的真心初献,有她的渴情渴欲,有她的痴缠爱恋,那是近似「家」的地方,在她身心倶疲时温暖她,令她真能放松歇下。 他既走,思飞楼内再无他,那个地方,她已是回不去了。 「我、我想……」她咽下喉中一直堵上来的无形硬块,眸底略烫,轻敛眉眼不敢抬,试着再道:「我想替师妹再取一株灵蓟草,是第七株了,我盼……盼师妹能顺利转换体质,活得健康长久……这已无关与师父之间的交易。然后你离开清晏馆,那样也好,既已暴露行踪,还是离开为好。」 秋琴隐微扯薄唇,似笑非笑。 「我想也是,落星不为邬定森的话亦会为着自家师妹出手。」淡然颔首。「但你别以为既进血月族聚落,就能顺利寻得灵蓟草,生长灵蓟草的圣池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采摘到。」 邬落星缓缓抬起脸蛋,一脸专注,听他接着说—— 「当时你所托付的第七株灵蓟草毁于我手,我可以赔给你,但有一个条件……从此往后,不许你再与师门有所接触,你师妹之后若进辽东奇岩谷医治,亦不许你多方打探,邬家父女的哀与乐、生与死,与你已然无关,如何?」 「好。」她无丝毫迟滞,双眸眨也未眨。 「好。成交。」他再次颔首,目光从始至终一直停留在她脸上、身上。 然后—— 四目相接,大眼瞪小眼,像隔着一小段距离在比赛谁最耐得住瞠目不眨似的,他们谁也没别开头,谁也没挪开眼,谁也没眨动眼皮子……噢!不——可恶!他没能挺住,眨眼了! 他输掉这场「比赛」,干脆撇开视线,颊面不知因何略略泛红。 「那……事都敲定了,落星可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还有何事欲探?」再启唇时,他嗓声有些粗嗄,彷佛想掩饰某种真意。 屋中一阵沉静,被问话的姑娘很认真地敛眉沉思,想过又想。 她却不知自己郑重思索的模样让对坐的男人一颗心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又八下,晃荡难止。 终于终于,她在脑海中想了个遍,扬睫直视他时,一惯静然的语调有着再真实不过的诚挚,沉而低柔道—— 「我那时没有理会你,调头就走,你恨恨地说,要拿我师父和巧儿开刀,要他们生不如死,但……但你没有……我就知道你不会的,我很……很是感念,我、我多谢你了。」道完,她从炕上起身立直,双臂成圈,抱拳对着他深深一揖到底。 男人一颗期待的心也跟着一坠到底。 谁理她家师父和师妹啊! 她怎么就不会问问他、不懂得问问他,离开清晏馆后他将做何打算? 怎就不好奇他之后欲往何处去? 还有对两人之间的事,是要继续这么走下去,抑或能有不一样的展开……她怎么都不问清楚他到底是何想法? 莫非……莫非她根本不在意? 欲走欲留、要继续下去或者决绝斩断,她都无所谓了吗? 就算再怎么好脾气、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到得他这时,他敢说,任谁都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真的、真的,会被气到吐血身亡! 秋琴隐忽地从方凳上立起,长身站直,挺如孤松。 他突如其来的大动作令对面姑娘白了白脸,杏眸盈着满满迷惑,怔怔望他。 「你……真是……实在是……哼!」 仅他一个人在情字面前受尽煎熬似的,说什么都是白搭,他牙一咬,气到拂袖而去。 她好像又搞砸什么事了。 太多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她像在无意间又惹恼某个男人,把对方逼得非走不可,完全不想与她同处一室。 清晨时分,邬落星是让送热水和热茶进屋的小丫头吵醒的。 小丫头其实动作放得甚轻了,小心翼翼地在这上院起居间做事,是她耳力绝佳又习惯性戒备,小丫头才踏进院内她便已察觉。 她没打算装睡,起身坐在炕上,炕依旧暖呼呼,犹留余温,也不知昨夜是何时烧上,又是何人替她烧上。 小丫头约十一、二岁模样,整个人包得圆滚滚,脸蛋也圆润得很,见她醒来坐起,嘻嘻一笑,连忙打湿一条热巾子递来,一旁备妥青盐、葛藤齿木,殷勤地服侍她漱洗。 「我叫米宝儿,是大长老这儿的小小婢子,这里好些年不见有外人来作客,大姊姊昨儿个夜里被亲自带回,好多人都很好奇呢。」小丫头的汉语带着软软腔调,很是可爱。 邬落星表情贫乏,气质偏冷,小丫头也不怕,说起话来顺顺溜溜,做起事来又快又准。 第48章 尽管邬落星不习惯让人服侍,但米宝儿将所有东西全按需要的顺序一件件递来,人家递到面前来,邬落星下意识接过来用,等她反应过来,脸已洗净,口齿清新,一杯药草香气甚浓的香茶已然下肚,小碟中四颗酥奶圆饼仅剩一颗,她手里捧着的第二杯香茶也快见底。 「呃……有劳。多谢。」有些不好意思。 米宝儿仍嘻嘻笑,忽道:「事儿都传开了,是圣女姊姊伊苏娃自个儿说的,她说她设下陷阱想逮住大姊姊,大姊姊中招了都没倒呢,还制得她动弹不得,之后逼得大长老不得不出手,大姊姊竟还有本事抵住大长老的力道,太不可思议。」 「唔……」邬落星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大伙儿都等着瞧你,大姊姊今儿个得吃饱饱才有力气对付啊。」 小丫头的话,何意? 邬落星双眉微蹙没想明白,也不及问明白,米宝儿冲着她咧嘴又笑—— 「大姊姊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灶房把早饭备过来,有饼有肉有泡膜有奶酪,有很多很多呢,准能让你吃很饱,不怕折腾。」道完,圆滚滚的小身影一溜烟跑掉,徒留外来的客人怔怔坐在原处。 一个时辰后,冬阳露颜,天光恰好。 邬落星终于见识到这个血月族聚落的全貌。 昨夜被男人抱进来时,便觉所行路线尽是直上,石阶依地势而起,之后秋琴隐带她进上院窑洞,亦是直直爬了一段石阶。 今晨用过早饭,她推门而出,才发现自身所在的位置,已算是这座聚落的高处。 放眼望去,环顾四周,大大小小的窑洞居和硬土瓦房配合山坡地形而建,高低错落,层层迭迭,远处可见具「鬼遮眼」效果的天然屏障,加之聚落本身所在又是山边靠崖易守难攻的地势,莫怪中原武林即便当年被血月族人闹成一团乱,武林盟的精英们也从未想过集结势力大举来犯。 「血月」二字,入耳只觉诡谲莫测。 血月族人擅使入魂与梦术,闻者无不股栗。 但真正进到血月族聚落之后,这个地方与她原先所想的相较,根本是天壤之别。 坡上聚落向阳而建,冬阳明暖,风中有着各种气味,交杂在一块儿便是「丰饶」二字,嗅不到一丝阴沉诡谲,看不出丁点儿阗黯污秽,除此之外,更令邬落星深深体悟到差异的是——人。 她不仅见识到聚落全貌,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见识到血月族人是如何的……聒噪。 「那伊苏娃你说,到底是中原人使的拳脚和点穴功夫较强,还是咱们练气来入魂入梦较厉害?你跟这个中原姑娘对战过,总有些想法吧?」 「要咱来瞧,那是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一位大叔抢话。「倒不能断言哪边较强,修行全在个人啊,伊苏娃一下子就被拿下,制得不能动弹,那是她年纪尚小,历练太浅,比不上中原姑娘见事快、心思敏捷、手段老辣。」 「见事快?敏捷?老辣?」某位手挽竹篮的大娘哈哈笑了两声,两眼瞟向静坐不动如入定修禅的中原姑娘,道:「你们瞧瞧她这傻了似的模样,跟个木头石块似的,哪来什么敏捷老辣呀?」 邬落星这位血月族众人口中的中原姑娘此时虽面无表情静坐不动,耳根却隐隐作痛中。 今早用完饭,米宝儿过来知会她,说族中九大长老因她的到来将要举行一场议谈,地点就选在族中进行各项祭祀的大祠堂内。 这场长老们的聚会,身为大长老外孙、术艺冠绝族中历代人物的秋琴隐亦在其中。 邬落星能推敲得出,九大长老与秋琴隐聚会议谈,内容定然与她所求之物相关,她要想从血月族中带走一株生长在圣池里的灵蓟草,怕是不太容易。 得知消息后,她问清楚族中大宗祠所在,迅速赶将过来。 岂料她才踏出玛诃婆婆的地方,沿途见到她的男女老少全都跟着过来了,好像她生得三头六臂,是从天外天落下来的人物,不看个仔细对不起天公地母似的。 结果就演变成眼下这般—— 她杵在大祠堂前的小广场欲进不得进。 血月族的百姓们里三圈、外三圈地把她团团围住,眼睛全好奇巴巴地直瞅她,就连外围广场边那棵枝桠怪奇的胡杨树上头亦有数名孩童攀爬其上,只为一睹中原姑娘的真容。 更令她脑门发麻的是,身为圣女的伊苏娃也跑来凑热闹,此际就挨着她席地而坐,两只藕臂占有般紧揽着她」边胳膊,对着众人巧笑倩兮,替她发声—— 「是真的,这位姊姊是真的很厉害嘛,她还待我很好呢,她以为我遭蛇群攻击,被毒蛇给咬了,她都没有迟疑,一出手就把我用入魂术招唤的十数条毒蛇一次解决,她飞躐到我身边,一边安慰我一边察看我的伤口……」呵呵笑了,双颊腼腆。「其实哪有什么伤口,都是我自个儿整出来糊弄她的,姊姊还紧张地想替我把毒血吸出,欸欸,这才露了馅儿呀……」 少女幽幽叹气,并非觉得被识破伎俩好生遗憾,却是既欢喜又佩服一般,对中原来的大姊姊很是依恋。 就在昨夜,邬落星才应承某人会离少女远一些,但事实证明,这是件颇具难度的活儿。 伊苏娃想亲近一个人时,完全是不管不顾的,除非邬落星能狠下心动粗,狠狠把牛皮糖般黏在身边的美丽少女甩飞,不然的话是不可能保持得了距离。 这世间,美之物人人爱的论调,放诸四海皆准。邬落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之所以能任由少女紧赖着不放,少女生得极美绝对是主要原因之一,她看着都觉赏心悦目。 此际一位老伯随口用当地土话说了一串,引起其他人小小谈论,邬落星没有完全听懂,只知道他们谈论的对象是她、还有身为大长老的玛诃婆婆,另外还出现了一个陌生名字,若无听错的话,那名字是……萨影? 众人的谈论忽然暂停,好几只眼睛又同时落在她身上,像在等待她的回应。 伊苏娃主动替她解惑。「姊姊,他们说,你是萨影大爷带回来的姑娘,是专程带回来给大长老当孙媳妇儿的,还说你肚里要是有了娃娃,最好是女娃娃,那哪天我这个圣女当到不想当,就有厉害的女娃娃来接我的棒,继续守着咱们全族。」想了想,又连忙补充—— 「对了,萨影大爷有个汉名,我听大长老提过,记得是姓秋,秋什么……什么隐的。」 琴秋。秋琴隐。血月驭魂魔。萨影。男人有诸多称号。 而她是他带回来给老人家当……孙媳妇儿的? 第49章 邬落星彻底无言,想到一早米宝儿跟她说的,要她吃饱饱才有力气应付,她却是不想应付,最好能调头就走,但形势比人强,大宗祠内的议谈尚未谈出结果,她无法走开。 最终,血月族人若能允她一株灵蓟草,那样最好,如若不能……如若不能…… 「姊姊你说说话呀。」伊苏娃轻摇她的臂膀。 「说什么?」嗓音轻哑。 「嗯……姊姊想些什么,就说什么。」 邬落星语调持平道:「我在想,若九大长老不允我取灵蓟草,我就将你劫走,把你仔细藏在某处,然后我再回来与长老们慢慢谈,到时候一手交人一手交草,事情了结了,我便可功成身退。」 如果以为这么说会吓着少女,那是多虑了,伊苏娃那水汪汪的眸心像瞬间炸开两朵花火,闪亮亮得教人挪不开眼。 「姊姊我让你劫我让你劫,不用再点穴,我会很乖,乖乖跟着你!」 邬落星几乎要忍俊不住对她露笑了。 人与人之间常是如此,接触得多,便要往心里去。 她原本想离少女远一些,离所有人皆远一些,专注做好该做的事即可,但眼下看来似乎不可能,她再怎么面无表情、沉静寡言,这族里的人彷佛自有一套路数,令她有被步步近逼之感。 伊苏娃一张可爱笑颜仰得高高,全意依赖,她不禁想起师妹邬巧儿,心中微微酸软,下意识抬手欲摸摸少女的额发,却在此时,她眼角余光一闪,手掌转而击地,借力而起。 「哇啊啊——」、「啥事啊?」、「怎么啦怎么啦?」 里三圈、外三圈围观的男女老少们就见一道素影拔地飞躐,眨眼间从他们头顶上疾掠过去,众人自然跟着调头,目光紧追过去。 邬落星这一躐躐出人墙,双腿未落地,一招「微雨燕双飞」的轻身功夫已然使出,招未使老,人犹在半空,双臂已及时提住从胡杨树最顶端枝桠坠落下来的两名孩童。 两个男孩儿适才越攀越高,心性一起相互较真儿,结果双双没踩稳。 她提着孩子后腰,让他们头上脚下稳稳落地,孩子晒成淡褐色的健康脸蛋抬得高高,四只眼睛直勾勾仰望她。 她微垂颈项,亦瞬也不瞬俯视孩子。 ……是需要她说什么吗?还是需要拍拍头安慰?可,这些都非她的强项…… 她正感到苦恼兀自思索着,突然—— 「哇啊啊——好啊!好样儿的!」 「这、这……这未免也太强啦!」 「是不是是不是?我就说姊姊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呀!」伊苏娃蹦蹦跳跳,小手鼓个不停,十足的与有荣焉样儿。 「谁?方才是谁说她傻乎乎、像木头又像石块?眼瞎了吗?有跳这么高又飞那么快又手劲这样强的木头和石块吗!」 此时此际,自然是没谁肯出来「承认错误」,倒有不少习术有小成的族众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中原姑娘这招轻功厉害之处在于腰马,半空翻挺,还能不坠手劲,跟咱们的内力运用大有不同。」 「血月族的练气讲究形而上,实与传统的内家功法不同,要练到像中原姑娘这般出手俐落,气与力相辅,嗯……嗯嗯……很可以跟姑娘讨教讨教。」 「既是大长老玛诃婆婆家的孙媳妇儿,那便是要在族里长住,往后中原武林的传统内功也可练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各位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说得很对!」、「对得没边儿啦!」 站在树下,邬落星又继续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包围,她下意识后退,一退再退,退到退无可退,背部直接贴住树干。 咚!咚!咚—— 「这是在做什么?」伴随三声烧火棍重敲青石板地所发出的沉响,苍劲女嗓清楚传开。 大祠堂的寿字纹门不知何时已由内开启,玛诃婆婆为首的九大长老鱼贯而出,在祠堂前的廊檐下一字排开。 被玛诃婆婆沉着脸一声喝问,小广场上聒噪的族众们果然消停了。 这一边,邬落星真真尝到被逼到墙角的滋味,她两眼不由得急搜,终于寻到男人那熟悉身影就立在廊檐边角。 她想也未想,脑中空空如也,根本也忘记昨夜还莫名其妙把人家闹得拂袖而去。 而秋琴隐有没有继续在气她、恼她,此时的她不清楚也不甚在意。 她洽似溺水者见到浮木一般,起脚便往他那一边飞躐过去。 【第十三章 怒怨交相煎】 秋琴隐甫跨出大祠堂的门,就见昨夜简直把他气撑了的姑娘出手救两孩童的场景,跟着便是族中男女老少调头将她「包围」,伊苏娃想再蹭近还得跟大伙儿一块济。 他的杀手姑娘本质格外特别,明明总木着一张脸,神情冷淡,气质偏寒,动起杀机时双目尤其凛冽,但……偏就是易招人喜欢,让人想去亲近亲近。 为此,他都不知捻眉沉吟了几回,归结原因所在,是她的心思太干净纯粹,一但认定的道儿便摸黑走到底,与人相交亦然,没有任何阴谋诡计、花花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