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是良人我非贤妻》 序言 【序言 乔宁】 大家好,我是乔宁。欢迎在豆豆网阅读我的作品。 坦白说,写完这个故事的我,心情很复杂,因为包括我自己,也觉得女主角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女人。 可是,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女主角呢? 因为,我总觉得,世事总如此,凡人亦然。 人总是下意识追求着自己认为好的事物,对于默默守护在身旁的视而不见,执迷不悟,最终懊悔莫及。 而我希望能让这样一个懊悔莫及的女主角,有机会忏悔,并且用重生之后的一辈子来赎罪……这样痛苦挣扎的心情,很是吸引我,于是就有了徐明璐。 其实在这个故事里,每个角色都是被命运所困,或者被情爱所困,才会做出种种错误的决定。 因此对我来说,每个角色都算不上是好人或坏人。 譬如说,女配痴心一场,最终仍是一场空,男配的命运悲惨,他想扭转自己的命运,他忌妒男主角,因而利用了女主角,但他的处境是值得同情的,因此我也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只能说,世间的好坏,往往只是身分立场的不同,并无绝对。 其实,写完这个故事后,我沉淀思考了许久,想着如果今天这个故事的主角换成了男配,会是怎样的一个走向,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想着,想着,脑中又有了别的灵感,我决定接下来要写一个真正的反派的故事,让反派当一次真正的主角。 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总想着不能落入自己一贯的走向,或者是与过去其他故事相同的发展脉络。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创作着,所以当故事完结后,猫奴小作者自己反复检视,也觉得有点陌生,好像不太像是乔宁过往一贯的风格……说真的,自己也有点不习惯,不过我想这应该算是好事吧?(傻笑) 不晓得大家看完故事也会这样觉得吗?欢迎大家来粉专与我分享想法喔! 每次写后记的时候,脑袋总一片空白,等到后记交上之后,又有很多想法涌上来,我会把来不及写在后记里的想法,放在粉专上与大家分享,欢迎有兴趣的让友,有空来乔宁的粉专晃晃。 二0一九已经过了一大半,眼看再没几个月又要迎来新的一年,谢谢大家今年依然不嫌弃猫奴小作者,持续陪伴在小作者身旁。 书市景气不好,相信大家都有感,所以很珍惜每一次,能在后记里感谢大家的机会。 谢谢我亲爱的读友们,因为有你们,乔宁才能持续与大家分享脑中的故事。 亲爱的大家,谢谢你们! v第一章[10.09] 【第一章】 北跋王朝 立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犹带着几分稚嫩的娇嗓,从九曲桥尽头的一处水榭里,断断续续传来。 听见有人正在背诵这首他最喜爱的词,原先朝着徐府主院东边而去的尹梓赫,行过隔开东西两侧跨院的园子时,又折返回来,循着背诵声的出处走去。 「小轩窗,正梳妆……」 水榭里,乌木长案上,摊着一本蓝皮书册,一道娉婷身影端坐于前,纤手执着一支羊毫笔,另一手压在白纸上,伏案书写。 循声而来,尹梓赫伫立在水榭入口,静静看着水榭里,背对而坐的纤秀人影,一边反覆背诵,一边写下这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听见背后这道低沉的声嗓,徐明璐一僵,停顿的笔尖,墨水浸透了白纸,逐渐晕染开来。 啪答,羊毫笔甩落在白纸上,无端画了一大撇。 一身淡紫撒花锦裙的徐明璐,猛然别过稚气的小脸,瞪大一双灵秀眼眸。 她几乎不敢相信此时眼前所见。 那一袭及地的碧色绣白鹤纹饰披风,更衬男子一身如玉白皙的肌肤。 发髻上的青玉环,与一头如墨的青丝相互辉映,宽阔饱满的天庭,高挺鼻峰,深邃眼窝,里头分镶两颗墨玉,彷佛能看穿世间所有的真伪,剔透清澈。 男子生得俊丽无双,又有着一副颀长精壮的躯干,方让人不至于将他错辨为女子。 他的皮肤细腻,神采奕奕,唯独眉间的摺痕,泄漏了他的年岁。 不,他并不老。 过完今年中秋,他已届而立之年,算起来,已是北跋王朝历来最年轻的君王。 「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端详着水榭里一脸惊惶的女孩,尹梓赫不由得稍稍放下平日的威严,难能可贵的放柔声嗓。 徐明璐心知他的身分,但是她不能显露出来,只因对「徐明璐」而言,她只是不曾见过北跋皇帝的孩子。 然而她又怎能随意冒犯眼前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 思绪飞快一转,徐明璐歪着螓首,故作一脸迷糊神态,眨了眨秀眸,紧瞅着水榭入口的俊美男子。 「你又是谁?我也没见过你。」 她软糯的声嗓,配上那一脸童真,当真可爱极了。 尹梓赫将女孩的娇态尽收眼底,胸中有股说不出的柔软之意。 是孩子的缘故吧?唯有未经世事的孩子,方能有着这样天真无虑的模样,让人看着,亦跟着变得单纯。 「来者是客,你怎么不开口请我入内?」 略嫌苍白的薄唇,徐徐扬起一抹笑弧,尹梓赫放下了心中的万千杂思,单纯的想与眼前这孩子聊聊。 徐明璐眨了眨秀眸,宛若糯米团子般的白嫩小脸,浮现了一抹困惑。 「贵客?我没听说今天会有贵客上门。」 「你在习字吗?」 嘴上说着,尹梓赫已迈开步伐,敏捷的移动颀长身影,踏入水榭。 徐明璐暗自屏息,袖下的小手已然冰冷发着抖。 她万万料想不到,再与「故人」相见,竟然会是这等光景…… 怔忡间,那抹碧绿色的高大人影已来到徐明璐面前。 她仰起细嫩的颈,秀眸失神的望着尹梓赫,看他弯下身,探出指节分明且宽大的左手,执起落在纸上的羊毫笔。 大手执笔,替她写下未完的那三个字︰自难忘。 低垂的两排乌黑羽睫,轻轻一颤,徐明璐胸口下的那颗心,似也随着尹梓赫的动笔挥毫而来回扯动。 他的字,一如从前,未曾改变。 苍劲飞扬,收尾内敛。亦如他的性格,曾经是那样温柔内敛。 一股苦涩涌上喉尖,徐明璐就怕自己一张嘴便会哽咽出声。 尹梓赫搁笔,撇首望向身侧端坐的女孩,嘴角那弯笑,已是许久不曾在他面上出现的温柔。 他望着女孩低垂的眼睫,秀挺的鼻头,微微噘起的红润双唇,心头顿时荡漾过一股久违的暖潮。 这个女孩长得忒是灵秀,一双乌黑眼瞳好似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眉眼之间可见聪明早慧,尽管仍然童稚,却不显愚笨。 徐明璐扬眸,迎上尹梓赫凝神端详的目光,心口不禁深深一震。 当尹梓赫从她的眼中,读出一抹异样的惊惧,他下意识攒起峻眉。 「你,为什么怕我?」 按她方才的回应看来,她应当不识他的身分,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对他充满忌惮与惊怕? v第二章[10.09] 徐明璐心下暗惊,正欲扬嗓解释,远处蓦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微臣叩见陛下。微臣不知陛下便衣出巡,有失远迎,还望陛下饶恕。」 北跋王朝位居三品的户部尚书徐世彬,面色仓皇的领着一众家奴,在不大的水榭里跪了满地。 徐明璐一颗心儿怦怦跳,她睁大秀眸,怔望着无视那一地徐家人的尹梓赫。 尹梓赫一双墨玉似的眼眸,从徐明璐那张灵秀的小脸蛋缓缓挪开。 当他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他嘴角的那抹笑亦随之敛起。 他眼底那抹慵懒的光芒,转被一抹凌厉之色取代,当他转开身,面向身后齐齐跪一地的徐家人时,俊丽的面庞不见一丝温软,只余下不近人情的严酷。 徐明璐的心不断下坠,坠至深渊。 她总以为,只要别再碰见这个人,便能逃开自己的罪孽。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辗转走过人间一回,她又投胎至官宦之家,成了徐府最受人疼宠的么孙女。 原以为,只要一世安分,活在深闺之中,再也不去惦念前世尘缘,便能像只缩头乌龟,活得安然自在。 偏偏,偏偏上天又让她与尹梓赫相逢。 偏偏,偏偏教她亲眼目睹他的冷酷与严峻。 本该是一世明君的他,怎会成了北跋王朝的暴君…… 莫非,当真是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令他从此性情大变? 怔思间,忽闻徐世彬高声喝斥:「璐儿,当今圣上在前,还不快些跪下!」 瞥见向来慈眉善目的徐世彬白着脸,神态惊惶,语气更是少有的严厉,徐明璐当下明了,即便是如徐世彬这般的老好人,亦甚是忌惮尹梓赫。 徐明璐掩下长睫,起身跪下,双手合袖高举齐眉,稚嫩的声嗓,琅琅响彻了静若死城的水榭。 「民女徐氏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话音方落,忽觉高举齐眉的双手一沉,徐明璐讶然扬眸,对上尹梓赫掩眸微笑的俊颜。 不只是她,尹梓赫身后的徐家人,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陛下……」徐世彬惶恐张嘴。 「这是徐家的娃儿?」尹梓赫率先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明璐是微臣的孙女。」 徐世彬睁大眼,紧盯着尹梓赫搭在徐明璐袖上的那只大手,生怕一个眨眼,他甚是疼宠的么孙女,便会让尹梓赫给撕了。 徐明璐望着尹梓赫眼中的温柔,心下恻然不安,她不明白,何以他会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态。 「这个娃儿生得灵秀聪慧……今年多大了?」尹梓赫沉嗓再问。 由于他背对着徐家人,是以当他此话一落,那一众徐家人顿时面露惶然。 徐明璐代替徐世彬扬嗓道:「禀陛下,民女今年十五岁。」 「十五岁?」尹梓赫的声嗓听似带点诧异,面上却丝毫不见波澜。 「禀陛下,」徐明璐初生之犊不畏虎,一双盈盈秀眸,直挺挺迎上尹梓赫专注的凝视。「民女出生时尚不足月,自幼便比同龄的孩子来得瘦弱。」 「璐儿,不得无礼。」尹梓赫身后的徐世彬,见徐明璐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皇帝,连忙出声示警。 尹梓赫却是扬了扬袖,淡道:「无妨。她不过是深闺里的娃儿,自然不懂这么多规矩。」 闻言,水榭里那一众的徐家人,俱是面露惊诧。 「陛下,这儿水气重,风又大,唯恐龙体受寒,实在不宜久待。」 方才让尹梓赫差遣,前去通报徐家人的李公公,躬身上前劝道。 「是啊,恭请陛下移驾正厅。」徐世彬应和道。 尹梓赫的心思全然不在旁人身上,他只是深深凝视徐明璐好片刻,而后才转开慑人心魂的墨眸,大踏步离开水榭。 徐明璐呆怔在原地,目光就这么追随着那抹高大的碧色人影。 湖上飘来一阵岚烟,白色雾气笼罩水榭,一时之间,朦胧了她的眼,亦朦胧了岁月年华。 她的思绪,随这阵烟雾飘回遥远的从前…… 从前,从前,她,尚不是今日娇养于徐家后宅的徐明璐。 彼时,她仍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使之女,自幼长于翰林院与太医局之间,随着一众医术精湛的叔伯们,钻研医理药学…… 「守月,你又在抄写太医局的药方了?你这是打算让冉大人打断手才肯放弃,是不?」 饱含笑意的淳朗声嗓,自身后飘落,正伏案抄写的纤秀人影蓦然一顿。 冉守月怒目撇首,凝瞪着那一袭碧色锦袍,眉眼温润如月的俊丽男子。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昨儿个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面对打从她十一岁起,便一同在大内宫巷里玩耍,甚至一起拜伍太傅为师,私下经常以师兄妹相称的五皇子,冉守月向来毫无半点敬意,更是经常冲着尹梓赫大呼小叫。 尹梓赫作为北跋宗室子弟,为当今皇后所出,皇室玉牒排行第五,却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嫡系血脉。 皇城之内,任谁见着尹梓赫,无不尊敬恭顺,唯独这个同拜在伍太傅门下,随伍太傅习经练字的小师妹,总是不给他面子,经常给他脸色瞧。 v第三章[10.09] 「昨儿个我说错话,惹得小师妹心有不悦,这不就给你取来了曾太医留下的药谱,好向你赔罪。」 尹梓赫面上端着温润的笑,递出手里那一册泛黄的药谱。 冉守月娇瞪那张比自个儿还漂亮的俊脸一眼,一把抢过了药谱,随后伏回书案前,不再理睬尹梓赫。 面对冉守月的任性娇气,尹梓赫习以为常,倒也不以为意。 他只是一如往常那般,伫立于书案一侧,看着她抄写起自太医局借来的药谱。 身为医官使冉彦良的掌上明珠,小师妹五岁便上私塾习字读经,六岁便让宫中老画师收为徒弟,练得一手好画。 再加上冉夫人是琴师之后,本就熟谙音律,因此小师妹打从晓事以来,便与琴乐为伍,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擅。 生而为女,纵然身怀长才,但是在男子为重的北跋王朝里,仍是毫无用武之地。 师妹年纪已不小,与她同龄的女子,大多已许了婆家,要不便是等着媒人上门说亲,唯独她不急不躁,满怀心思全在太医局。 冉彦良作为医官使,管着北跋王朝的医官制度,甚至官设的药舖亦归他所管,太医局那头负责医术的传承,以及钻研医理药谱,同样归翰林医官院所管。 因而,冉彦良这个医官使一职,虽然仅仅只是四品官,但在大内皇城内的地位却不算低,颇受宫中上下敬重。 许是自幼便长于翰林院与太医局间,冉守月在潜移默化之下,对那些枯燥乏味的药谱萌生了莫大兴趣,更甚,她还想着及长之后能习医。 这事,自然让冉彦良气坏了。冉彦良原以为女儿只是好学,方会跟着太医局的太医们钻研药谱,怎样也料想不到,冉守月竟会异想天开,妄想能从医。 北跋王朝素来以男子为重,尽管女子仍能上私塾,但是历来未曾有女子从官,更遑论是习医成为朝廷任用的医官。 女子终归要婚嫁,嫁入夫家,岂能随意抛头露面? 再说,无论是通过层层考核的太医,抑或是通过太医局的考试,再由翰林医官院分拨到官府的医官,从来就不曾有过女子应试。 一来,习医之路甚苦;二来,历来未曾有过女子出任医官,而女子毕竟有诸多不便,怎能心无旁鹜的为病人治病? 冉彦良清楚女儿的脾性,她自幼极受冉家上下疼宠,虽然不至于骄纵,可是对于坚持之事向来固执,他就怕冉守月当真动了习医的念头,会闹出大事,后来便严禁她上太医局翻看药谱。 为了拘着冉守月,不让她出什么乱子,冉彦良便不再让她上私塾,而是改拜宫中学识渊博的伍太傅为师傅,由伍太傅教授经学与妇德之书。 北跋皇室向来看重贵族子弟的学习,无论是皇子公主,五品以上的高官子弟,皆能入国子监读书,至于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弟,则是进入太学读书。 尽管没有明令规定女子不得入学,然而高官名门少有将女儿送入国子监或太学,只因生怕女子抛头露面打坏名声,日后难以婚配。 因此,冉守月成了国子监里少有的女辈学子。 伍太傅学富五车,被先帝钦点为北跋皇室一品太傅,专司教授皇族子弟学识,当今帝王便是出自他门下。 因此宫中上下尽知,能得伍太傅收入门下,那是何等的荣耀,更可断定日后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冉守月能让伍太傅打破不收女门生的成规,由此可见,她的聪慧灵敏有多么令人喜爱。 她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之女,成日在国子监里与一众贵族子女平起平坐,长此以往下来,自然养成了不把皇族子弟放在眼底的性子。 她这般少见的爽直性子,皇族子弟们自然喜欢得紧,而尹梓赫便是其中一个最欣赏小师妹的人。 身为皇室嫡系的皇子,尹梓赫在岑皇后的亲自管束下,秉性本就聪明过人的他,无论是脾气抑或性子,皆是出了名的恭谦温良。 宫中上下,前朝后宫,每每提及五皇子,概无责怨之言,多是推崇褒赞。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五皇子,素来循规蹈矩,对上敬爱温顺,对下赏罚有度,纵是其他皇子,亦少有恶言评断。 这样的五皇子,偏生栽在了一个小小的医官使之女手上。 打从冉守月第一天出现在国子监,那秀净可爱的面貌,不畏其他高官子弟同窗,屡屡扬嗓提问的过人勇气,甚至一度问倒了前来传授诗经的魏大学士,这些不同于其他贵族女子的举措,在在令尹梓赫将这个灵精可爱的女孩子记上心头。 后来,他又在太医局巧遇正在抄写妇德的冉守月。 他犹然记得,当时伏案提笔的冉守月,一袭雪白滚狐毛短袄,下身是一条杏花色绣如意纹饰罗裙,脑后绾了个小小的花髻,簪着一朵琉璃珠花,余下的乌黑发丝垂落于身前。 当他立定在红木写字台前,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她缓缓扬睫相对,那双灵动水亮的眸儿,就这么深深镌印入心。 「你是五皇子?」初见面,她稚嫩无惧的娇嗓,着实甜美悦耳。 彼时,尹梓赫露出温润雅笑,伸出手指着她刚刚写下的那个「爱」字。 「这儿少了一点,你知道不?」 冉守月一怔,略歪螓首,先是瞄了一眼那个「爱」字,随后又望向写字台前的俊丽少年。 「是吗?我习了这么久的字,从来没人告诉我,我写这个字时少了一点。」 听出她话里毫不掩饰的质疑,尹梓赫不愠不怒,犹然一脸笑。 冉守月攒起细眉,不悦问道:「你笑什么?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这话分明是对他出言不逊,可尹梓赫却没有动气,反倒觉着这个女孩子性子直爽,与平素往来的那些贵族女子截然不同。 「你笑什么?光笑不说话,像个傻子似的。」 一如此际,冉守月躲在医官院的朵楼书房,伏案誊写着他为她借来的药谱。 当她仰起粉扑扑的小脸蛋,水眸微瞠,凝瞪着他,娇脆声嗓说着与初见时一样的话,尹梓赫那双墨眸仍是满溢疼宠。 皇城之内,众所周知,尹梓赫对待冉守月简直好上了天。 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儿,只要冉守月说得出口,尹梓赫便能想方设法的为她弄到手。 幸而冉守月只对药谱感兴趣,未曾开口向尹梓赫讨过什么无价之宝。 尹梓赫含笑望着冉守月,眼中是毫无保留的疼爱。 他温声道:「后天,便是我受封皇太子的仪典,我已经同母后禀明让你随太傅一起前来宣德殿观礼,仪典过后,父皇会在偏殿举办宫宴,宴请文武百官,你随太傅一起留下。」 v第四章[10.09] 「我不要。」冉守月脸也不抬的说道。 「守月,别生我的气了,好不?」 尹梓赫探出白皙修长的大手,搭上了她稍嫌单薄的肩。 冉守月扭了扭肩膀,硬是甩开了尹梓赫的手,秀丽眉眼一扬,骄纵的瞪了瞪他,娇颜满是不置可否。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想去。」她再次冷脸拒绝。 「我就要当上皇太子,你不高兴吗?」 「你当皇太子与我何干?我何必高兴?」 「你不愿意当我的太子妃?」 这席话,尹梓赫犹然问得一派温润,冉守月却是蓦然红了双颊,小脸困窘的猛瞪着他,彷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她重重扔下笔,气呼呼地娇吼道:「我几时说要嫁给你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面对冉守月这般反应,尹梓赫不慌不乱,只当她是犯羞方会发脾气。 他笑劝:「守月,你听我说……」 冉守月将双手摀在耳上,秀颜端满怒气,固执的道:「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我不管你要当什么皇太子,那都与我无关,你少把你的事赖到我身上。」 「守月……」 望着那张温文俊丽的面庞,冉守月满腹厌倦与嫌弃,她真是弄不明白,何以尹梓赫总爱纠缠着她,总是喜欢将两人凑作堆,她压根儿对他没半点儿女私情,全是他一相情愿。 再说,自从前些日子,他冒然向皇帝与皇后上禀,有意娶她为妻,此事自然在前朝后宫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原因无他,尹梓赫可是已经命定的东宫人选,是北跋王朝日后的储君,他的正妻即为北跋王朝日后的皇后,岂能草率决定。 这件事在朝中传开之后,冉彦良这个与朝野政治毫不相关的四品医官使,顿时成了朝中红人,无数官员竞相上门攀亲带故。 冉守月这头自然也不好受。 过去她在国子监里,那些贵族子弟待她如友,大伙儿以同窗相待,并无隔阂,自从她准备嫁给尹梓赫的消息,也在国子监里传开,众人总爱拿这事取笑她,害得她觉着颜面尽失。 更甚者,还有人取笑她,是为了当上太子妃,才会想尽法子拜伍太傅为师。 冉守月受不住这样的嘲笑,只得把满腔怨懑归咎于尹梓赫。 「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太子妃!师兄,你休想让我当你的太子妃!」 气呼呼的撂下话,冉守月红着眼眶站起身,毫不客气的推开尹梓赫,转身夺门而出。 尹梓赫当下一凛,随即追出朵楼,却在绕过曲廊时追丢了人影。 他并未发觉,其实冉守月就躲在曲廊一端的楹柱旁,故意不让他找着。 「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你少来纠缠我!」 看着尹梓赫一脸失望的离开医官院,冉守月这才扬起了得意的笑,循从医官院内院小门离开。 她一心只想着去见广宁宫的尹常泓……她要将满腹的委屈全告诉他,让他去管管他讨人厌的弟弟,最好让尹梓赫永远别来纠缠她,这样她便不会遭人取笑。 还有,她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嫁给尹梓赫。 倘若真要让她嫁,那她一定是嫁给尹常泓。 对,她要嫁给尹常泓! 秀丽的脸蛋漾起甜笑,冉守月小碎步奔跑起来,直朝着位在皇城北侧,最靠近冷宫的广宁宫而去。 这时的她,心性未定,善恶不分,又怎会晓得,她的愚昧与任性,终将伤人伤己…… 更甚者,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了北跋王朝的千古罪人,害得本该是一代明君的尹梓赫,成了北跋王朝历来最残酷无情的暴君。 假使,时光能够溯流,她定会流着泪,紧紧抱住尹梓赫,亲口告诉他── 「今生何等有幸,能得你垂怜青睐,盼愿长伴君侧,直至白发终老,永不叛离。」 「璐儿。」 冯姨娘的唤声,打断了徐明璐的思绪。 她定下神,抬起雾气未散的眸。 霎时,前尘往事亦随眼前飘过的那一团岚烟,在风中消散不见。 心头的那阵悲哀,仍然深深梗在喉尖,只怕是至死亦难以消散。 曾经的冉守月已经化作一个骨灰坛,躺在冉家的祖先牌位旁,无脸面见生养她的双亲。 如今,北跋王朝的年号已改,昔日的皇太子继位,谁人能料想得到,曾经的冉守月成了徐明璐。 挥开遮翳了双眼的那些前世云雾,当徐明璐真正定下神来,这才发觉徐家一票娘子军全围着她打转儿。 「璐儿,大人让你前去正厅。」 冯姨娘搀扶她起身,捏着袖口为她擦拭粉嫩小脸,又为她顺了顺脑后盘起的花髻,再掸了掸淡紫罗裙上的尘埃。 「姨娘,我怕……」 徐明璐扯了扯冯姨娘的袖角,流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稚与怯懦。 冯姨娘是徐明璐的生母,因着徐明璐颇受徐家长辈疼爱,而在徐府还算是有一些分量在。 「莫怕,陛下让你前去作陪,你应当高兴。」冯姨娘话中有话的安抚道。 v第五章[10.09] 「璐儿,你年纪不小了,早该婚嫁,大人怜你身子羸弱,方会迟迟留你于徐府后宅,如今大好机会在前,你可别耽误了徐家。」 听见大娘这一席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徐明璐只是继续装傻。 她转眸,望向冯姨娘身后的大娘简氏,心下淡淡一笑。 说起来,户部尚书不过是个闲职,徐家亦谈不上是什么高官厚爵,偏生徐世彬有个浪荡子徐宗昌,不学无术,又自诩风流,招惹了不少女子,方会有冯姨娘这个养在府外多年的外室。 简氏是徐宗昌的正妻,可惜膝下并无一子半女,再加上管不动自个儿的夫君,颇受公婆苛责,因而长年心中怀恨,总是喜爱与徐家人唱反调。 「璐儿愚昧,不明白娘亲所说的耽误徐家,指的是什么?」 徐明璐一脸天真的歪着螓首,粉颊堆笑,秀眸水灵,彷佛未曾沾染世间丑恶。 见着她这般可爱模样,简氏一时竟也吐不出半句恶言,只是转而冷冷叮嘱起冯姨娘。 「你好好教教璐儿,让她明白事理,莫要误了徐家。」 末了,简氏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警言,态度收敛了不少。 说也奇怪,尽管简氏平素不喜冯姨娘与徐明璐,然而这个徐明璐生得忒是讨喜,虽然五岁那年才被接回徐府抚育,在她身上却不见一丝市井之气。 说起来徐宗昌自幼便是不学无术,及长更是经常流连赌坊与花巷,冯姨娘便是他在花巷结识的歌伎,这样的纨裤子弟,竟然生了个聪慧的女儿,当真教人觉着老天爷的心长偏了。 徐明璐不仅聪明早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小年纪已明白事理,知道徐家作主的是徐世彬,打她五岁那年被接入徐府,张口喊的第一声便是「爷爷」。 徐世彬年事已高,对于膝下出了个浪荡子很是头疼,在看见小小年纪便明眸皓齿的徐明璐之后,便将所有的心力投注在这个孙女身上。 这十年来,徐世彬让徐明璐上皇京里最好的私塾,给她请了最好的师傅,甚至还亲自教她骑马射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世彬是打从心底喜爱这个孙女,甚至连带的让生母冯姨娘亦跟着得势。 只是这个冯姨娘还算有点见识,自知出身寒微,不敢攀势嚣张,十年来在徐府里安静无声,未曾有过争夺之心,对徐世彬的正妻更是敬畏有加。 简氏见冯姨娘事事以她为尊,徐明璐名义上亦认她为娘,因此对待这对母女的态度,便也从最初的尖酸苛刻趋于冷淡漠视。 「少夫人叮嘱的是。」 冯姨娘性子一向温顺文静,少有反抗简氏之时,在简氏面前更是不敢以姊妹相称,只敢以徐家家奴自居。 「璐儿,你入府多年,应当晓得咱们徐府就靠着大人,方得这方富贵安祥。」 语气一转,简氏温声细语,开始对着徐明璐晓以大义。 「如今大人年事已高,在朝中又无投靠任何党派,虽说是远离朝廷是非,可也没有任何能傍势的靠山,万一大人身子有恙,辞官回府颐养天年,这样咱们徐家该怎么过下去?这些,你们母女俩想过没有?」 简氏说的这些话,徐明璐心中早有底,她也知道,徐家迟早会把她当作一个交换荣华的筹码,挑个位高权重的夫家,将她风光出嫁。 只是她怎样也想不到,尹梓赫竟然会出现在徐府,与「徐明璐」相遇。 更甚者,这些徐家人竟然会起了将她送入后宫的念头。 这是何等的孽缘?上天竟又让他们相遇…… 前尘往事早该化作一缕云烟,彼此相望不相识,纵然有泪,亦流往心头。 可当她亲眼目睹他的残酷无情,她方明白,冉守月当真成了千古罪人,害得一世明君成了一个酷戾的暴君。 「少夫人,陛下还在正厅候着,赶紧让小姐过去吧。」 一侧服侍简氏的嬷嬷,生怕再蹉跎下去,会耽误了大好机会,连忙出声提个醒。 徐明璐也没心思与简氏瞎掺和,行了个礼便随冯姨娘离开。 冯姨娘领着她默默走了一段路,来到距离正厅有一小段距离的垂花门前,忽尔停步转过身,红着眼眶凝瞅她。 徐明璐心下了然,却也只能充装一脸茫然无知。 「璐儿,你可知道方才在水榭遇见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璐儿明白,那是当今陛下。」 「陛下看你聪慧可人,对你很是喜爱,一会儿进了正厅,可千万别忘了礼制,莫要冲撞了陛下。」 「璐儿会谨遵姨娘的叮咛,绝不会在陛下面前失了礼。」 冯姨娘又替她拢了拢发丝,抹了抹粉嫩的脸蛋,才让开了身,示意她自个儿前往正厅。 徐明璐挺直纤瘦的腰背,淡紫色的单薄身影,行走在碎阳洒落的庭院里,嫋嫋似一朵落樱。 当她行至正厅门前,不由得又转过身,凝视了垂花门下的冯姨娘。 她朝着冯姨娘露出安抚一笑,那沉着且安然自若的神态,不禁看怔了冯姨娘。 自从那一年,璐儿染上风寒而连夜高烧不退,偏偏那几天徐宗昌犯了错被拘禁在徐府,未来照看她们母女俩,更忘了遣下人送银两过来。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抱着年仅五岁的璐儿,漏夜敲响徐府大门,哀求徐府请个厉害的医官替璐儿医治。 正是因为这件事,徐宗昌养了外室,甚至还有了孩子的事方会露了馅儿。 徐府趁夜请来医官,救起了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的璐儿。 自那一夜起,过去动不动便哭闹,总是调皮嬉戏的璐儿,再也不复见。 宛若脱胎新生,那一夜过后的璐儿,成了连她这个娘亲都感到陌生的孩子。 这个崭新的璐儿,不喜哭闹,异常沉静,甚至会主动念诗读经,更懂得向徐世彬撒娇讨赏,把徐家人哄得妥贴心悦。 冯姨娘总觉着,眼前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已不再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璐儿。 这个念头确实荒谬,连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目送徐明璐的背影消失在正厅门内,冯姨娘的心提至喉间,暗自向菩萨祈祷,千万别让这个聪慧的女儿入宫…… v第六章[10.09] 进到正厅,迎面就见尹梓赫高坐在正对着门的罗汉榻上,打从他册封为皇太子那一年便贴身伺候的李公公,躬身候于一旁,余下的徐家人则是规规矩矩的分坐在两旁太师椅上。 徐世彬双手抱拳,必恭必敬的示上:「陛下便衣出巡,未见殿前司与大内侍卫随行,微臣亦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实在疏职,还望陛下宽恕。」 「朕只是去了一趟太庙,回程正好经过徐府,便进来转悠。」 尹梓赫淡淡说着,眸光如凛冬霜雪,毫无一丝温暖可言。 徐世彬两朝为官,服事两朝皇帝,前朝皇帝性子敦厚却也软弱,今朝皇帝年轻却是严酷无情,他为求自保,素来洁身自爱,不敢与朝中党派结盟,遇上党派斗争更是绝不涉入其中,方能安然当他的户部尚书十来年。 说来户部尚书不过是个闲职,统管着皇畿一带的田赋土地,边境蛮族与各州府进贡的风俗土物亦归户部所管,元旦朝会与大型宫宴时陈列的旌表门闾一事。 户部尚书位居三品,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一个不涉朝堂政事的闲职,向来被朝中要臣轻蔑视之。 徐世彬年事已高,不久前刚过完六六大寿,早已没有争权夺利之心,只盼余生能安然度过,力保徐家荣华。 眼下,素来不将他这个两朝老臣放心上的年轻帝王,竟然主动上门为客,甚至还看上了自家孙女,徐世彬当真不知该喜或忧。 「太庙南北两侧的墙面禁不住连年风雪摧残,已经剥蚀得甚是厉害,朕想着来找你谈一谈太庙迁址一事。」 闻言,徐世彬起身连声称是。「禀陛下,前段日子皇后亦曾向微臣提及此事,只是当时皇后琢磨着择日向陛下上禀此事,让微臣静候。」 大手拢着青瓷杯盏,尹梓赫淡淡扬眸,一脸不置可否的漠然。 「皇后身子薄弱,平日掌管后宫已是劳心劳力,太庙一事只怕她是有心无力。」 「陛下所言甚是。」 听出皇帝话下之意,徐世彬低垂眉目,抱拳领命,不敢再多言。 当今皇后是前朝许枢密使的孙女,许家在北跋王朝是开国名将之后,历代君王无不敬上三分。 许家自个儿也争气,后代子孙大多出仕,文官武官皆有之,算是不辱家风。 前朝枢密使便曾为了北跋出征,平定了边境蛮族,力抗虎视眈眈的邻国,令先帝颇为看重,驾崩前更下一道密旨,力保许家后代荣华。 如今,许家才俊在朝中多是位居要职,无形之中,许家俨然已成了北跋王朝的第一世家,少有人胆敢与许家作对。 年轻帝王当年在册封为皇太子之后,便应先帝诏命迎娶许家才女,两人堪称金童玉女,甚是登对。 只是说来奇怪,帝后多年来互相扶持,未曾传出不睦,却未曾有过子嗣。 尽管如此,朝中内政早已被许家把持,谁人胆敢对皇后无出一事发难? 莫要说是朝廷命官了,就连后宫中不大管事的太后,亦未曾对皇后口出恶言,更未拿没有子嗣一事来责难,由此可见,许家势力已难以撼摇。 蓦地,端坐于罗汉榻上的尹梓赫停住了动作,眸光直勾勾的望向门边。 徐世彬心中一凛,循着年轻帝王目光停驻之处望去。 只见一道单薄娇弱的人影,伫立于门前,她眉眼秀丽,细嫩白肤,一双黑润眼眸甚是灵动,顾盼之间尽显聪慧。 「璐儿,还不快些过来向陛下行礼。」徐世彬威严的喝令道。 徐明璐身姿嫋嫋,年纪虽小,容貌亦稚嫩,可众目睽睽之下,她面上不见一丝怯懦,而是少见的从容大器。 她一路行来,腰背挺直如竹,秀眸水灩,停在罗汉榻前,缓缓跪了下去。 「免礼。」 当这声低沉的命令一落下,屋内众人俱是面露惊愕之色。 朝中人尽皆知,年轻帝王极是看重礼节;君臣之礼,帝后之礼,主仆之礼。 礼,乃人之本。 无礼之人,狂妄之徒,无可为材,亦无从倚重。 帝王如此,朝中如此,民风亦如此。 可以说,这位年轻帝王素来以礼与理治国。 只是礼与理之外尚有人情,年轻帝王恪守礼与理,有时过于严酷,未免不近人情。 更甚者,年轻帝王治下颇严,若有犯上者,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职等高低,绝不宽贷,峻刑罚之。 这样性情冷酷的年轻帝王,比之为人敦厚的先帝,天差地远,自然引来了暴君之名。 眼下这个凡事以礼为重的帝王,竟然免去了一个平民女子该有的君臣之礼,这是何等的宽容! 徐家人皆知此理,因而个个面露骇然之色。 「过来。」尹梓赫沉嗓下令。 徐明璐站起身,温顺的来到尹梓赫面前,任由他那双深沉如夜的墨眸,在自己脸上端详。 尹梓赫望着这个徐家娃儿,说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令他想起儿时的冉守月。 尽管容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徐家娃儿的文静乖顺,与冉守月的聪慧洒脱,亦没有半处相仿,可他说不上来,总觉着看见她的第一面,便令他想起了心底的那个人。 「徐尚书,你这个孙女生得可真是讨喜。」尹梓赫淡淡笑道。 徐世彬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躬着身,连声称是。 「禀陛下,璐儿自幼便是聪慧乖巧,琴棋书画样样精擅。」 徐世彬替自家孙女说起好话来,一方面是旁敲侧击,一方面也是替徐家争个光;毕竟人人尽知,他徐世彬有个不学无术的逆子,丢光了徐家颜面。 「朕知道徐尚书有个儿子,倒不知你有个这么聪慧的孙女。」 「回陛下,璐儿原是逆子养在外头的外室所出,十年前因为生了场重病,外室方上门讨援,才保住了璐儿这条小命。」 v第七章[10.09] 听见徐世彬提及「十年前」这三个字,尹梓赫的胸口跟着一沉。 他面上不动声色,看似不经心的问:「十年前的何时?」 徐世彬的脸色忽变,支吾片刻方回道:「禀陛下,十年前的腊月初二晚上……」 闻言,尹梓赫如玉光润的俊颜一凛,眸光亦随之凝结在徐明璐粉嫩的脸上。 徐明璐亦然。 她心口一拧,秀眸静静凝视着尹梓赫,同他一般,脑海回溯着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一阵苦楚涌上喉尖,徐明璐却是冲着那一身僵硬的尹梓赫,绽露一抹甜笑。 望着那一笑,尹梓赫当下面色凝窒,捧着茶盏的大手暗暗一紧。 「你笑什么?」他寒着脸扬嗓问道,霎时,厅堂内的众人俱是肝胆惊颤。 打从年轻帝王即位后,但凡冲撞龙颜者,下场非死即伤。 时日一久,北跋王朝上下皆知,帝王重视礼法之甚,已是极端严酷。 眼前徐明璐竟然在帝王不悦之时展笑,这分明是藐视圣颜,有失体统。 正当徐家人悬着一颗心时,却见徐明璐略歪螓首,秀眸盈笑,一派天真可爱,任谁见着她那样乾净的笑,都难以恶言相向。 「陛下,民女在十年前的雪天里,险些被鬼母抓走,在那生死流转之间,看见了很多凡人不得见的东西。」 她所说的「鬼母」,不过是民间流传的佛教故事,传说鬼母曾经誓言要吃光五百名孩童,最终被佛祖渡化,投入佛座之下,转变为庇护孩童的子安观音。 由于北跋王朝笃信佛教,因此每当有稚童夭折,民间总是会以鬼母之说自相安慰,长久下来,稚童间亦对鬼母心怀敬畏。 尹梓赫面色明显一凛,沉嗓问道:「告诉朕,你在生死之间都看见了什么?」 徐明璐用着犹带稚气的娇嗓答道:「民女看见了神佛菩萨,看见了无数孤魂,生死流转,身不由己。」 她最后那句「生死流转,身不由己」,竟令尹梓赫深深震慑,好片刻回不了神。 生死流转,身不由己。 从前,冉守月总爱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只因她觉着身在官宦之家,处处受制于人,不得自由,而他出自皇族,亦身有同感。 即便她已不在人世,他仍是经常想起她说着这句话时的幽幽神态。 尹梓赫眉头一攒,神色铁青的追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徐明璐眨了眨眼睫,秀丽小脸露出迷惑之色。 哐啷! 青瓷茶盏被重重掷于地上,发出尖锐声响,一时之间,徐家人全白着脸跪了满地。 「陛下息怒!」 尹梓赫站直身,高大身躯宛若一道墙,将娇小的徐明璐围困。 他神情阴寒,大手一把扯住了徐明璐的皓腕,那双盛满太多压抑的墨眸,紧锁着那张犹然不见惧意的小脸。 徐明璐当然不怕,一点也不怕。 甭管是惧怕尹梓赫,抑或是惧怕他这个皇帝,她统统不怕。 只因她曾经见过他倾尽一世温柔,曾经见过他掉下痛不欲生的泪,更曾见他抛下尊贵身分,只为求她一笑。 这个万人之上的男子,曾经怀揣着何等卑微的心,只求她一人心。 可她终是离弃了他。 她注定是个罪人,终将遗臭万年。 可他不一样,他合该是名留青史的明君,不该成为如今这个遭世人忌惮畏怕的暴君。 原以为上天再赐她一条命,是可怜她前生的愚蠢。 今日再见放不下的故人,她终于领悟,上天给她这条命,是为了给她弥补的机会。 尹梓赫今日会出现在此,绝非偶然,必定是上天安排……无论用尽何等法子她都必须入宫,方有机会解开他心中的恨与结。 「璐儿!」 见徐明璐迟迟未答声,伏跪于地的徐世彬抬起眼,发出一声饱含惊忧的喝斥,生怕这个孙女会触犯天威,性命不保。 徐明璐迎上尹梓赫的怒目凝瞪,一脸天真无邪的道:「禀陛下,璐儿曾经在生死之间,听见一个女子附耳轻语,她反覆倾诉着这句话,于是璐儿便将这句话背诵于心底。」 话音一落,登时屋里静若死城,彷佛针落可闻。 徐明璐轻蹙柳眉,喏喏地道:「陛下抓得璐儿好疼。」 尹梓赫缓缓松开了掌中的皓腕,眼底那一层阴霾,却是久久不散。 而他看待徐明璐的眼神,亦起了变化,彷佛是在望着另一个人。 「陛下,璐儿自小养于徐府,未曾见过世面,冲撞了陛下……」 「徐尚书。」 尹梓赫冷冷打断了徐世彬的求饶,墨眸只停驻在徐明璐秀颜上,彻底视旁人于无物。 徐世彬颤巍巍的抬起头,眼神既敬且畏,道:「微臣在。」 v第八章[10.09] 「你这个孙女冰雪聪明,小小年纪便已参透生死之秘,朕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儿。」 众人皆听得出尹梓赫话下的暗示,纵然不愿,谁也没胆出言忤逆。 徐世彬亦然。 他只是面色惶然,在尹梓赫的瞥视下,吐出违心之论:「承蒙陛下厚爱,如若陛下愿垂怜于璐儿,当是徐家之福。」 「李福安。」尹梓赫淡淡喊着贴身伺候的大内总管。 「陛下请吩咐。」李福安上前,抱拳福身。 「回宫拟诏,户部尚书徐大人的孙女,聪明早慧,实属难得,若养于民间,只怕会折损了这株好苗,择日令徐氏入宫,以皇族之礼培育,并入国子监学习。」 尹梓赫此声令下,众人顿时全是一脸懵然。 皇族之礼培育?这是何等心思? 一时半刻,众人心中没有个底。 原以为陛下是看中徐明璐,意欲将她纳入后宫之秀,却不想他这席圣令,着实令徐家人错愕困惑。 既无名分,亦非皇族,何以入宫?况且陛下更言明让徐明璐入国子监,这又是什么样的心思? 总不可能……皇帝是想把徐家孙女当作自个儿的孩子养在宫里? 不,不对。 尽管皇帝仍然年轻,可徐明璐太过单薄稚嫩,横看竖看就是个孩子,往皇帝跟前一站,一者老成,一者天真,当真相差悬殊。 然而若说皇帝真看上徐明璐,有意收入后宫,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既不给名分,又宣诏让徐明璐入宫,这当真是…… 不伦不类。 「陛下这是……」徐世彬一脸旁徨的揣测着圣意,却是越想越胡涂。 尹梓赫望着始终不见惧色的徐明璐,心中埋藏已久的那道人影,却是越发清晰了。 「朕想看看,徐家这个娃儿日后能走到何处,又能成什么模样。徐尚书且放心,朕既然让她入宫,自然会护佑她。」 「陛下,璐儿能得陛下垂青,此乃徐府之光,只是……璐儿到底只是一介平民,名分不正,何以入宫?这样岂不是乱了宫中礼制?」 徐世彬仍是力挽狂澜,一脸忧心忡忡的上禀。 「朕说的话,便是北跋礼制。」 末了,尹梓赫冷冷撂下这么一句十足跋扈的话,随后便移开眼,头也不回的领着李福安离开徐府。 目送着喜怒无常的年轻帝王离去,当那抹颀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徐府大门外,正厅里一众徐氏家眷顿时瘫软一片,好片刻回不了神。 徐家过去倚傍着徐世彬在朝中为官,方得这一方荣华,徐家人向来怕事,更不曾出过青年才俊。 徐家人心中自是有底,只要徐世彬合上眼,徐家荣华只怕是会断在徐宗昌手上,恐再难有今日的富贵安乐。 如今,徐家唯一的子嗣,就这么被行事严酷的帝王召入后宫,且还没有任何名分,这当真教他们不知该喜或忧啊…… 【第二章】 一顶宝盖流苏的宫辇,由六名身着宫服的太监扛着,在皇城之内一路行来,甚是招摇。 自从八年前新帝继位,便大刀阔斧的易改许多礼制,选纳后妃便是其中一项。 北跋王朝过去三年一次采选,选入宫的采女多为女官,偶尔会有女官被帝王临幸,跃升为妃嫔,而这些采女多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女。 至于皇族贵胄的婚配,自然多是从贵族之后择选,因而三年一次的采选,往往会一并拣择贵族之女入宫,先让帝王筛选过后,余下的贵族之女便会按照礼部所评定的品级,为皇亲贵族的年轻子弟婚配。 然而新帝继位之后,便将采选改为五年一次,同时入宫的贵族之女,亦不再先让皇帝筛选,而是直接让礼部与内务府评定后,为贵族子弟作合适的婚配。 人们都说,新帝专情至深,敬重发妻,因而放任后宫空虚。 又有一说,新帝忌惮许家在朝中的势力,进而不敢让许皇后心生怨妒,方会改易选妃礼制。 日子一久,许皇后膝下始终无出,人们又开始有话说了…… 民间流传一说:许皇后善妒易怒,把持后宫,通过外戚之势暗中威胁皇帝,不让皇帝龙幸其他妃嫔。 至于事情真相如何,怕是只有深宫内苑的人才晓得,外人至多只能从流言蜚语窥探一二。 徐府后宅里,专辟给徐家小姐所居的明月阁里,丫鬟给徐明璐梳了个花髻,簪着五色琉璃珠翠,又替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遮掩去她脸上的稚嫩之气。 徐明璐刚换上一袭月牙白滚毛短袄,下身是真丝撒花夹棉马面裙,衬上她眉宇间的沉静,整个人好似一朵高洁莹白的茉莉。 当她缓缓自内间走出来,等候在外间小厅堂的徐世彬,一看清她那身雪白装束,随即拧起了眉头。 「宫中送来了数件衣裙,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件不吉利的?」 「爷爷错了,这白色是陛下最喜欢的颜色,璐儿穿上这一袭装束,肯定能讨陛下的欢心。」 徐明璐挨到徐世彬身旁落坐,揽着老人家的手臂,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奶声奶气的撒起娇来。 徐世彬膝下只有一子,未曾有其他子嗣,对这个聪慧的孙女,几乎是当作女儿一般在疼爱。 他曾经盘算过,待到徐明璐满十六岁后,便向荣亲王府求亲。 多年来他在官扬上并无太多盟友,唯一走得近的,便只有同样历经两朝帝王的荣亲王。 荣亲王府世子只大徐明璐两岁,幼时在贵族子弟间虽然不算醒目,但这几年来,荣亲王府世子不仅赢得数回贵族间一年一次的射猎比赛,更是国子监里出了名的才子,当真是文武双全,日后大有前途。 且不说别的,荣亲王是先帝的堂弟,当年先帝能顺利夺嫡,荣亲王隐身幕后献策献计,可以说荣亲王便是先帝的亲信心腹,方会赐与荣亲王府世袭爵位。 v第九章[10.09] 只要老荣亲王一合眼,荣亲王世子便能继承爵位,成为荣嗣王,凭借着荣亲王与皇室之间紧密的情谊,可以想见,荣嗣王肯定是能受新皇重用。 「大人,王公公已经催了两次,我们可不能惹王公公不悦,日后他可是要替我们传讯的人。」 徐世彬的妻子林氏亲自过来通报,一看见挨在白发苍苍的丈夫身旁的徐明璐,顿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奶奶怎么哭了?」徐明璐连忙上前安慰老人家。 「璐儿,我们的好璐儿!」林氏万般不舍的抚过孙女的脸颊。 「奶奶,我这是入宫,又不是上战扬,您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徐明璐心下明白,对于徐家而言,他们不愿见到徐明璐入宫,只因徐世彬的官衔算不上是什么朝中要臣,徐家没必要靠着孙女爬上龙床求荣。 徐家人的野心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他们但求一世安荣富贵,因此早想着要将徐明璐嫁与皇族子弟,但绝不会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只因前朝后宫全让许家把持,后宫大权,许皇后一人独宠,任谁被皇帝看中,绝非是件好事,只怕……这一入宫将会是无福有祸。 「谁也摸不透陛下的心思,更不明白陛下怎会让你这样没名没分的入宫,你在宫里可千万要谨言慎行,凡事忍让,务必别得罪后宫妃嫔。」 林氏千交代万叮咛,徐世彬则是全程沉着脸,一语不发。 两老与其他女眷,将徐明璐送出了徐府大门,目送着一身洁白似雪的单薄人儿,在宫人的扶持下,缓缓坐入宝顶宫辇。 「徐大人,咱们这就出发了,您多保重。」王公公向徐世彬打了声招呼,随即吆喝着太监们,扛着宫辇便往南边的北跋皇宫而去。 徐明璐掀开了锦帘,透过小窗往外望去。 徐世彬与林氏俱是红着眼,他们身后的徐宗昌则是满脸不耐,简氏一脸看好戏的风凉,她的生母冯氏早已低下头,哭得不能自已。 徐明璐只是朝窗外挥了挥手,秀丽脸蛋端着一抹笑,道别了养育她十年的徐家人。 对于那座碧丽堂皇的宫阙,她并不陌生,更甚者,那座皇宫比之徐府要来得更熟悉。 冉守月自幼长于太医局,太医局是皇城之内最靠近皇宫的官所,她几乎可说是在皇宫里长大的。 凭着太医局的叔伯对冉守月的偏袒,以及与那些皇族子弟的同窗交情,她这个医官使之女,可是皇城内的一个小红人。 十年烟雨,十年生死,多少往事付诸于尘与土,死者已矣,生者却仍不安宁…… 谁说君王多薄幸?如今的北跋皇帝,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却是世间少见的痴情种,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无论爱与恨,终其一世都被他惦记着。 她很想知道,冉守月于他而言,是爱比较多一些,抑或是恨多一些, 但,没有爱,何来恨? 他当真是痴情刻骨,方会在冉守月死后性情丕变,成了这个严酷无情的暴君。 只是,冉守月的背叛与离弃,是不堪的事寅,她又该拿什么样的颜面去见他? 能多瞒一刻便是一刻吧!倘若能隐瞒至死,他永远不必知道她是冉守月,那便让她用徐明璐这条命,静静待在他身畔,偿还前生所有罪孽。 小窗外,徐明璐端坐在宫辇里,回想前世点滴,嘴角上扬,静静流泪微笑。 宫辇在皇宫北侧的玄武门停下,王公公向守门的禁卫军出示令牌后,方又重新摇摇晃晃的抬入青瑶宫。 一进青瑶宫,赫见另一顶宝顶流苏宫辇停在庭院,王公公一眼便认出那是来自凤祥宫,属于皇后专属的座辇。 「徐姑娘,皇后娘娘来了,且快些出来晋见。」 在王公公的眼神示意下,年轻的宫人搀扶着徐明璐下了宫辇,边低声提点。 徐明璐心口一窒,没想过入宫后第一个见的人,竟然会是许靖宜。 霎时,过往两人交手的回亿,犹然历历在目—— 初相见时,作为前朝枢密使的孙女,自幼受到许家栽培的许靖宜,堪称是贵族之中最出类拔萃的女子。 她心高气傲,颇为骄纵,两人是在国子监碰的面,彼时,许靖宜见不得她是皇城里的小红人,便向她下战帖,与她比书画比琴艺。 「冉守月,你少在我面前耍威风,告诉你,你充其是也只是一个四品的医官使之女,而我则是日后的一国之母!」 书画琴艺全输给了她,许靖宜那时不甘心的红了眼,忿忿不平的嚷道。 后来她方晓得,原来先帝有意赐婚,将许靖宜嫁入东宫。 说实话,冉守月并未把许靖宜的得意放在眼底。 只因冉守月对尹梓赫并不上心,她只当他是同门师兄,当他是一个温吞软弱的兄长,根本不曾将他的示好放在心上。 如今,故人重逢,当真应验了许靖宜那席话。 只是令许靖宜恨得牙痒痒的冉守月,早已香消玉殒,她心底可是会好受一些? 寻思间,徐明璐已随宫人进到青瑶宫的正殿明间。 入内,迎面就见熟悉的故人端坐于红木罗汉榻上,许靖宜一身正红色缬凤纹滚狐毛短袄,下身是妃色织如意吉祥马面裙,发顶上的鎏金凤冠看起来沉甸甸的,好似快压断了她纤细的颈子。 不知是阔别多年的缘故,抑或是许靖宜最后停留在她回忆里的模样,太过年轻娇横,此时已贵为一国之母的她,看上去竟然有些苍白憔悴。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宫人率先跪地行礼。 抑下心底的怔讶,徐明璐伏地跪下。 「民女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 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声嗓缓缓飘落,初时徐明璐还愣了下,不由自主的抬起眼,望向罗汉榻上的皇后,再三确认。 过去的许靖宜,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尽管聪慧过人,但性子相当娇蛮。 v第十章[10.09] 如今的许靖宜,尽管精神奕奕,两眼却有些空乏,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小了尹梓赫三岁,比起冉守月还要小上一岁。 然而眼前这个母仪天下的许皇后,看上去竟然显得有丝苍老。 许靖宜同样在端详伏跪于地的徐明璐。 半个月前的某日,皇帝自个儿便衣出访,前往勘查位在皇城之北的太庙,那日返宫后,内务府那头便来了人上凤祥宫禀告,说是皇帝看上了徐尚书的孙女,下了旨令接徐氏入宫。 坦白说这并不稀奇,这天下本就是属于皇帝的,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只是,她曾以为自冉守月死后,尹梓赫便不会再要其他女人。 看来,是她错了。 许靖宜端详起那一身洁白无垢的徐明璐,记忆深处的一角忽尔被触动。 记忆中,那个慧黠爽朗的冉守月,初次在国子监现身时,亦是穿着一身莹白素雅的装束。 「你是徐尚书的孙女?」 许靖宜的目光紧盯着那名犹带稚气的女孩,说话的气息略略喘了起来。 「过来让本宫瞧个真切。咳咳……」 话未竟,许靖宜捏着绣帕掩面咳了几声,一侧的嬷嬷与宫人随即上前提醒皇后娘娘留意身子。 徐明璐走近,看清了许靖宜的面貌,这才发觉她的面容异常苍白,分明是带有病色。 徐明璐忍住了想上前为许靖宜把脉的冲动,双手紧扣在腰侧,端着一脸天真懵懂来到许靖宜面前。 「好了,好了。」许靖宜有丝不耐地推开为她拍背的嬷嬷与贴身宫婢。 当她的目光落定在徐明璐脸上,神思顿时浮现一丝恍惚。 「不像……一点也不像。」许靖宜喃喃低语,「可为何会让本宫想起了她?」 徐明璐心下一凛,面上充装天真无邪的问道:「皇后娘娘觉着璐儿像谁呢?」 「放肆!」许靖宜身后的嬷嬷,陡然发出一声威吓。 许靖宜不以为意,拉过徐明璐细嫩的小手,道:「本宫真没想到,徐尚书的孙女竟然如此稚幼。」 「回皇后娘娘的话,璐儿不小了,今年刚满十五。」 许是面对昔日故人,尽管彼此身分有别,可徐明璐仍是用着不卑不亢的语气同许靖宜说话。 蓦地,许靖宜发觅,眼前这个徐明璐,虽然容貌并无一分半毫酷似冉守月,可她说话的神态,乃至于自信从容的语气,竟然像极了那人。 许靖宜深深的望了徐明璐数眼,而后扬起一抹复杂的笑。 那笑,不似示威,亦非妒怨,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笑。 就好似,单单只是一个毫无意义且空洞的笑。 看着这样宛若一具傀儡木偶的许靖宜,徐明璐心下越发迷茫。 这个出身高贵,家族近乎掌握泰半皇权的许氏女,何以不见昔日的意气风发,亦不见当年的娇贵蛮横? 是她顶上的凤冠太沉重,抑或是多年的后宫生活磨蚀了她的年轻锐气? 无论是什么原因,徐明璐都看得出来,眼前的许靖宜活得并不快乐。 而她猜想,许靖宜眉间的那许浓愁,绝对与尹梓赫脱不了干系。 「原来是这样……本宫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会执意召你入宫。」 许靖宜眼中流露着轻怨,却明显不是针对徐明璐而发。 她心下了然,许靖宜的怨,起自于尹梓赫的无心无情。 过去数年间,宫中发生的大小事,她皆能透过徐世彬的嘴套出来。 她听说过太多关于皇后如何识大体,又是何等的聪慧贤良这一类的褒赞。 但她从未听闻,帝后之间情深意重,相互扶持这类的赞扬。 「回皇后娘娘的话,请恕璐儿愚昧,璐儿不明白为何陛下会让璐儿进宫?」 望着那一脸貌似天真的徐明璐,许靖宜不动声色,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个徐家女娃儿,日后会不会在宫中兴风作浪。 「圣上驾到。」 明间外边传来了传令官的吆喝,许靖宜一怔,还未分神望向门口,站在她面前的徐明璐却轻轻道了这么一句—— 「皇后娘娘身子气弱,记得让宫人时时给娘娘熬上一碗栀子甘草豉汤。」 许靖宜一震,猛地望向那一脸稚气的徐明璐,胀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一袭盘金龙纹玄黑锦袍,明黄色织锦腰带,腰带两侧分系着麒麟玉坠,更显得原就高大伟岸的身形益发英挺。 乌黑长发梳于脑后,以一只凿龙纹鎏金环束成髻,俊朗五官,如玉白肤,红润薄唇,毫无一丝遮掩的展露出来。 有别于半个月前便衣出巡时,长发束于脑后,落下几缕长浏海的率性模样,此时的尹梓赫一丝不苟,整齐锐亮,仿若一尊供人膜拜的神只,高不可攀。 徐明璐怔忡的望着他走来,心底涌现陌生感,那张白净秀颜是一片懵然。 许靖宜与一众宫人早已齐齐跪地,向尹梓赫请安,碧丽堂皇的明间之内,唯独徐明璐一人犹然呆立。 紧随在尹梓赫身后的李福安,飞快皱了下眉头,连忙朝徐明璐使了个眼色。 徐明璐恍惚回过神,随即于原地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 v第十一章[10.17] 守月,只要你当了我的太子妃,日后你便会是北跋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你与他人不同,你见到我不必下跪行礼,我会免了你的礼制。 彼时,那个温润如玉的雅谦少年,如是对她许诺。 而她,却是充耳不闻,全然不放心上。 时过境迁,生死流转,少年终是成了君王,女孩却已成了一杯黄土,生死不复见。 高大人影往红木罗汉榻落坐,扬眉之间,俊秀面庞已不见往昔的温文儒雅,而是冷酷漠然。 是那把龙椅改变了他,抑或是冉守月的背叛伤他至深,方会成了如今这个陌生的帝王? 「陛下今日不是要与内阁大臣们茶叙吗?」 许靖宜起了身,在嬷嬷与宫婢的搀扶下,在另一侧的红木玫瑰椅落坐。 没有皇帝的口谕,即便贵为皇后,亦不敢与帝王平起平坐。 徐明璐心思细腻,看着许靖宜那样自然的举动,多少能推敲得出,平日尹梓赫与许靖宜甚少并肩而坐。 「几个大臣告病,茶叙便顺势挪后。」 尹梓赫的态度说不上热络,亦非冷淡,单单像是向一个平辈陈述事情。 当他的眸光转向徐明璐时,许靖宜能察觉他眼神变了,冷峻的眉眼亦软化不少。 许靖宜又望向徐明璐,赫然发觉徐明璐竟然看着她,那眼神饱含同情。 愣住。 许靖宜飞快眨了眨眼,意欲重新看清那孩子的双眼,徐明璐已经别开脸,迎上尹梓赫专注烁烁的眸光。 「你可晓得,朕为何要召你入宫?」 即便皇后在侧,尹梓赫却丝毫没有半点顾忌,众目睽睽下,朗声问出了这个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徐明璐缓缓起身,与此同时,尹梓赫看清了她一身莹白无瑕的装束。 记忆里那令他痛不欲生的身影,恍若隔世,再现眼前。 墨眸猛地缩了缩,尹梓赫的下颚跟着收紧,搭在一侧漆嵌螺钿茶炕上的大手亦寸寸紧握。 仿佛能读透尹梓赫中所思,许靖宜拧紧了手里的丝帕,面色益发苍白。 一路自太子妃登上后座,她岂会不知,尹梓赫心中真正想要的人,是那个已死的冉守月。 只是打从冉守月死去,再到数年之前那场手足相刃的宫变,她眼睁睁看着昔日温润如玉的少年,成了今日冷酷无情的帝王。 方知,少年的温文儒雅,少年的柔情万千,少年的痴心不悔,全随着冉守月一同下葬,埋付于无可追忆的流金岁月。 此时的徐明璐,仿佛是从前那个初入国子监的冉守月,纯净聪慧,未染人间烟火,如一张白纸般无垢。 但,徐明璐终归不是冉守月。 说穿了,尹梓赫不过是在追寻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回陛下的话,璐儿不清楚。」徐明璐睁着一双秀眸,略歪螓首,故意装傻。 望着徐明璐一脸天真的侧颜,许靖宜的咽喉竟然微微颤抖,好半晌吐不出一丝声响来。 这孩子没有半处与冉守月相似,可偏偏她的某些神态,乃至于某些举止,总会令人联想起冉守月。 方才……方才这孩子为什么会向她提及药方的事?莫非这孩子也深谙药理?种种的神似,方会令尹梓赫对她格外留心? 许靖宜心下沦为旁徨无边的揣度,全然失了头绪。 那一头,却闻尹梓赫沉沉扬嗓,道:「你令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徐明璐不动声色,犹然一脸困惑的回瞅皇帝。 尹梓赫笑了笑,续道:「兴许如此,朕不想让徐家埋没了你,想让你在宫里好好栽培。」 「敢问陛下,这位故人是什么人呀?」徐明璐天真的追问。 这一次,许靖宜抢在尹梓赫开口前扬嗓。 「此人已经离开人世十年之久,早该泉下安息,又何苦再提及此人,让人徒伤悲呢?」 闻言,徐明璐察觉尹梓赫的神情明显僵顿。 「皇后娘娘说得是,璐儿也觉着逝者已矣,且让安息,生者莫要再沉湎于往日,苦的只会是自己。」 谁也没料到徐明璐会出声附和许靖宜,霎时,明间内的氛围产生微妙变化。 许靖宜望着徐明璐的目光,多了一分赞许与接纳,罗汉榻上的尹梓赫却是沉着脸,不置一词。 「陛下,徐家孙女此次入宫,总归该有个名分,您打算赏她什么呢?」 许靖宜这席话,无疑是在试探尹梓赫,想弄明白这个小丫头片子在他心底有多少分量。 岂料,尹梓赫听罢,随即不悦地纠正许靖宜:「朕没打算封她为妃。」 话音一落,许靖宜与徐明璐俱是一愣。 「既然不是要封为妃嫔,那这个孩子又为什么要待在后宫?」许靖宜率先回过神来,穷追不舍的问道。 徐明璐内心暗自惊诧,她真没想过,尹梓赫对她竟然没有那样的心思。 既然他看不上稚气未脱的徐明璐,那么他究竟为何要召她入宫? 难不成他这个皇帝当得太闲,想帮徐家养孩子图个新鲜不成? v第十二章[10.23] 「朕方才说过了,不想见到她在徐家被埋没。徐世彬年事已高,他的独子荒唐浪荡,至今年纪一把,仍未考取功名,她若是继续待在徐家,只怕早晚会被草草出嫁。」 尹梓赫这一席话说来义正词严,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若真要说,那便是他堂堂一国之君,管的是苍生社稷,心怀泱泱山河,哪里还有多余心思,担忧一个小小户部尚书的孙女。 显而易见,他这分明是藏着一己之私,方会打着这般正当名义将徐明璐弄进宫来。 而他的私心,别人兴许看不穿,许靖宜却是看得比谁都来得更清楚。 尹梓赫分明是在徐明璐身上看见了冉守月的影子,于是便不管不顾的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想藉由这个孩子来思念已逝的冉守月。 只是如今看来,尹梓赫对徐明璐并无男女之私,似乎纯粹是想透过这个孩子思念另一人罢了。 思及此,许靖宜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她扬起了端庄温婉的笑容,歉赧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陛下爱才惜才的心思,方会误解了陛下的这番用心。」 尹梓赫淡淡扫视那张笑脸一眼,面上并无太大波澜,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徐明璐身上。 他当然晓得,旁人都以为他是看中了徐明璐,欲将其纳入后宫,实则不然。 他只是觉着,打从第一眼起,这个天真稚嫩的徐明璐,一颦一笑,言行举止,酷似久远记忆里的冉守月。 徐明璐的聪明早慧,大器从容,再到她十年前冬夜濒死的种种巧合,全令他放不下这个孩子。 可他心底明白,徐明璐犹然不解世事,徐家将她养在徐宅深院之中,未曾让她一窥徐宅之外的天与地,说到底,她就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只可惜眼界过于短浅,若能好好哉培,必定是个良才。 只是说来有些可笑,任凭北跋王朝的女子再何等优秀,女子依然不得出仕,除去皇族之女,寻常女子更是无从与男子平起平坐。 当年,冉守月凭借着一身天赋努力自学,习得了精湛医术,可最终她那一身医术毫无用武之地,她进不了太医局,更做不了医官,只能替熟识之人把把脉罢了。 「陛下,您知道吗?」 许靖宜含笑扬嗓,打破一室诡谲的沉默,亦顺势打断了尹梓赫浓烈的凝视。 「璐儿竟然懂得药理,方才还给了臣妾一帖药方,那当下,臣妾当真要以为是冉守月回来了。」 「冉守月」这个名字一出,霎时,明间里的一众宫人脸色丕变。 特别是李福安,他两眼惊恐的瞪着许靖宜,似是没料到她竟然如此胆大,竟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冉守月的名讳。 宫中谁人不知,朝堂大事,后宫纷扰,这些事儿若在皇帝面前提及,他尚且不会动怒,唯有一个人的名字,任凭谁也不敢妄自提起。 那便是前朝医官使之女——冉守月。 宫人们胆战心惊的凝觑着俊美帝王,然而这一回,尹梓赫却是异常平静,面上丝毫不见狂色。 是了,许靖宜是故意提及冉守月这个名字,只因她要让徐明璐知晓,她不过是冉守月的影子罢了。 尹梓赫轻轻攒眉,睐向那个每见上一回,他脑海深处的人影便会越发鲜活的徐明璐。 「你当真懂药理?」 冷冽的双眸,隐约蒙上一层雾气,而他的口吻已近乎喃喃自语。 「回陛下的话,璐儿确实略懂一二。」徐明璐微笑答道。 「依朕对徐尚书的理解,他不可能会让孙女习医。」 「陛下有所不知,璐儿知道爷爷不让学,璐儿便私下向每月前来徐府把脉的太医请教,再自个儿翻阅医书。」 尹梓赫下颚一紧,几乎无法将目光从徐明璐身上挪开。 竟然连喜好都与守月如出一辙……这个徐明璐究竟是什么人? 徐明璐亦回望着尹梓赫,万般头绪涌入心田。 他当真忘不了冉守月呵。 都已过了十年,他依然记挂着那个死不足惜的女子。 倘若当年没有冉守月,今日这个尹梓赫又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甚好。」良久,尹梓赫方沉沉吐嗓,神情却十分复杂。 「敢问陛下,冉守月是什么人呢?璐儿从不曾听过此人的名字。」徐明璐故作天真地问道。 众人一阵静默,唯独许靖宜一脸看好戏的神态,她就等着尹梓赫自个儿把话说出口,这样一来,日后徐明璐便不敢痴心妄想。 孰料,尹梓赫只是寒着俊脸,一语不发的起身离去。 李福安慌了慌,连他也没料到皇帝会有此举动,急急忙忙领着一票太监宫人追出去。 尹梓赫这一走,整座青瑶宫宛若死城,静得骇人。 许靖宜淡淡的望着徐明璐,道:「你明白了吗?在这宫中,什么事都能提,唯独冉守月这个名字不能提。」 徐明璐面无表情的回视,看着许靖宜眼底的幽怨,表面上却故作不在乎,她心下了然,只觉许靖宜这个皇后当得并不如意,想来不过是独守空闺罢了。 「你且好好在宫里待着,陛下既然愿意栽培你,那便是你的福分,你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只要你乖巧听话,本宫日后定会帮你寻个好婆家,让你享尽荣华,好生当个高枝凤凰。」 语毕,许靖宜又发话下去,让内务府一小拨人前来青瑶宫伺候。 「恭送皇后娘娘。」 徐明璐伏身跪地,目送发落完青瑶宫的许靖宜离去。 待到所有宫人全撤离了青瑶宫,只剩先前护送她入宫的那一拨太监宫婢,一直贴身伺候她的宫婢这才过来搀扶。 「姑娘,奴婢的名唤巧嫣,日后姑娘有什么吩咐就尽管使唤奴婢。」 v第十三章[11.01] 徐明璐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随巧嫣环视这偌大的青瑶宫一圈。 前世记忆里,这青瑶宫是前朝郡主所居,郡主出嫁后便一直闲置着。 尹梓赫为何要让她在青瑶宫住下,莫非,是准备把她当作郡主一般的养在后宫? 也罢!只要能待在他身旁,守望着他,看顾着他,默默偿还前世亏欠他的情债,无论是用什么样的身分,她都毫无怨尤。 这一世再与他相逢,她方明白,前世临死之时,冉守月满腔的悔恨,满腔的痛苦,满腔未能诉尽的情衷,终将由徐明璐这条命来清偿。 坐在寝殿的外间暖炕上,徐明璐红着眼眶,凝视着朱漆雕窗外,高高悬挂于皇城上方,那一轮千古不变的皎皎明月,喃喃起誓—— 「梓赫,前一世我欠你的,这一世我必定还清。」 【第三章】 国子监 打从那身着一袭淡藕色短袄,下身着同色绣青莲百折裙,乌黑长发梳了个半髻,簪着一朵虹色琉璃珠翠的徐明璐,现身于国子监的前堂时,鱼贯入内的贵族子弟们,霎时全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自从皇帝宣诏徐尚书的孙女入宫后,此事已在宫中逐渐传了开来,众人皆揣度着皇帝召徐氏女入宫的真正用意。 只是,当这个徐氏女准备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自后宫里传出之后,众人又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了。 于此,当徐明璐头一日出现在国子监,这些皇族与贵族子弟们,顿时全将徐明璐当作某种稀罕的怪物一般看待。 众人端详徐明璐的目光,小心翼翼且带着试探与猜疑,一时之间,国子监内的氛围顿显诡谲。 此情此景,恍若前世,徐明璐心下泛着几丝惘然,全然不把众人打量的目光当回事。 巧嫣与一名小太监随侍在侧,两人手里分别捧着一叠厚厚的四书五经,表情颇为吃力。 见状,徐明璐停步,探手接过了巧嫣手里的经书。 「姑娘使不得!」巧嫣惊诧的出声阻止。 「这经书厚实,你一个人捧不动的。」徐明璐微笑道,丝毫没有一点架子。 这些日子下来,青瑶宫里的宫人太监们,早已摸熟了这位少主子的脾性,知她饱读诗书,通达事理,对宫人们甚是宽厚有度,经常将皇帝赏赐的锦帛,打赏给底下的宫人太监。 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徐明璐虽然对待宫人颇为亲厚,可有些秉性鄙贱的宫人,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而光明正大的贪懒打混儿,甚至堂而皇之将徐明璐的命令当作耳边风。 徐明璐心下有底,也不打算上禀告状,毕竟算起来,她并非后宫妃嫔,更非皇族后裔,这些宫人不将她放眼底,也是在所难免。 这样也好,她能藉此分辨身旁的人,哪个能信,哪个最好离得远些。 亦如巧嫣与小泉子,这两人便是能收作心腹的人。 前世在这座人心各异的宫阙里,她没有少吃过亏,只是彼时的她,爱恨喜憎俱是分明,从不懂得拢络收买,更不屑如此。 如今生死走过一遭,她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该看得太分明;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不看个分明,终将置自己于死地。 「徐明璐,把书还给你的宫女。」 蓦然,一道陌生的男子声嗓,响彻了偌大的国子监前堂。 徐明璐倏然收步,循声转身,一头乌润青丝在空中晃荡如墨,带着几分惑然的白净秀颜,对上前堂另一头的某个高大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紫色绣鹤纹锦服的男子,容貌俊俏,轮廓稍嫌阳刚硬挺,看得出年纪与她相仿,一脸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当紫服男子笔直朝她走来,徐明璐打远远地看着男子的行姿,以及男子眉眼之间的神态,莫名地,她心下一跳,脑海竟然浮现某人的身姿。 那人同眼前的年轻男子一样,性情拓落不羁,行姿洒脱豪迈,虽是皇族子弟,却与皇族格格不入,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结伴。 那人,曾是皇族里的异类,亦是多年前险些引发宫变的主因,先帝当年之所以倒下,更是因为此人的大逆不道…… 但那人与冉守月一样,早已不在人世,化作一杯黄土。 当紫服男子来到面前时,徐明璐秀颜泛白,双腿不住的轻颤,仿佛透过男子的面庞,看见了前世的尹常泓。 「奴婢给世子爷请安。」巧嫣与一旁的小泉子,连忙向紫服男子行礼。 世子爷,徐明璐不由得面露诧异的瞅向巧嫣。 巧嫣只消觑上一眼,便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复又扬嗓道:「奴婢给荣亲王世子爷请安。」 闻此言,徐明璐随即意会过来,重新望向紫服男子时,心下已有了个底。 荣亲王世子,久仰大名。 先前她屡屡听徐世彬提及此人,往往是褒赞之语;譬如说,荣亲王世子在新春的皇族射猎比赛中又拔得了头筹,他写的一手好字,赢过了无数皇族子弟,他写的贺春诗,更是得到了诸位内阁大学士的赞许,就连皇帝亦是赞扬有加。 徐世彬与荣亲王府向来走得近,会一再提及荣亲王世子,自然有其用心,而她自是明了,徐世彬这是有意为她上荣亲王府说媒。 荣亲王是先帝的堂弟,与先帝情如同胞兄弟,更是先帝当年登上龙椅的背后一大助手,荣亲王可以说是北跋王朝最得君心的那一人。 即便先帝仙逝,荣亲王府与新皇依然密不可分,在朝中帮着新皇铲除反对势力,协助新皇推动新政,犹然得新皇重用。 如若徐家能与荣亲王结为亲家,日后哪怕徐世彬不在人世,看在亲家的份上,徐家后代必定能受荣亲王府庇荫。 再者,荣亲王世子才貌双全,在一众贵族子弟之中,无疑是最出类拔萃的,对于在朝中并无结党势力的徐府而言,若真能将徐明璐嫁入荣亲王府,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可惜,徐世彬的如意算盘终究是落空了。 「徐明璐见过世子爷。」徐明璐心思一拢,款款行了个礼。 荣亲王世子爷——尹少谦则是一脸倨傲的睨着她,对她这声招呼置若罔闻。 徐明璐也不怒,只是越发觉着此人与前世记亿里的尹常泓十分相似。 「你作为主子,治下若是不严,迟早吃亏的是你自己。」 听见尹少谦这席话,徐明璐才晓得他这是在训诫自己。 v第十四章[11.08] 她只是淡淡望他一眼,回道:「纵然如此,那也是我吃亏,有劳世子爷训示了。」 除此擅管他人闲事这一点不像,其余的言行举止,概是像极了尹常泓。 莫名地,徐明璐胸口一阵抽悸,只觉着快喘不过气来。 可她死命忍住,表面上不动声色,安之若素,一脸平静的回视尹少谦。 尹少谦正在端详她,眼中全是打量之色,丝毫不掩饰,嘴角上扬的那抹笑,有些嘲讽意味,令她心底越发不舒服。 太像了……当真太像了,就连那嘲讽的浅笑,亦酷似尹常私经常挂在嘴边的笑。 一股恐惧涌入心头,徐明璐匆匆别开眸光,欲领着巧嫣与小泉子往内殿走,岂料,身后又传来尹少谦凉薄的声嗓。 「我原本以为,近来人们议论纷纷的徐尚书孙女,是个有多大能耐的女子,如今亲眼目睹,倒不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 间言,徐明璐浑身血液刹那冻结,耳畔蓦然响起前一世里,尹常泓曾经对冉守月说过的一席话—— 我本以为名动皇城的冉守月,有着三头六臂,抑或能飞檐走壁,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就是个黄毛丫头。 徐明璐惨白着脸转过身,一双瞠圆的秀眸满溢惊惶,紧瞪着满脸讽笑的尹少谦。 这一刻,她仿佛在尹少谦身上,看见了尹常泓的影子。 会是巧合吗?为何他的笑,他的谈吐举止,乃至于充满挖苦的口吻,俱是像极了尹常泓。 莫非,尹常泓同她一样,魂魄离躯,转而复生在他人身上? 徐明璐心绪大乱,就这么浑身僵直的瞪视着尹少谦。 慢慢地,在她这般异样的凝瞪之下,尹少谦敛起唇上的笑,转而一脸古怪的端详起她来。 「你为什么要拿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尹少谦直觉不对劲的追问。 徐明璐唇瓣微微一颤,正欲扬嗓,不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十来名身着鹤红锦服,身上佩剑的大内禁卫军在国子监的朱漆大门前分成两列。 「恭迎圣驾——」 登时,大堂里百来名锦服华冠的贵族子弟,全齐刷刷跪了满地,情景甚为壮观,令人为之震慑。 徐明璐死死盯住尹少谦,清楚看见他眼底浮现的厌憎,看着他下颚抽紧,在大堂上所有人全跪下之后,这才缓慢的跪了下来,而且面上明显摆着一抹不情愿与不甘心。 尽管没有人察觉到尹少谦此刻的神态,但徐明璐却清楚的尽收眼底。 这一刻,她如遭雷击。 只因看着尹少谦那一脸摆明了冲着皇帝的鄙夷神色,她心中的猜疑,至少坐实了七八分! 眼前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尹常泓! 向来庄严肃静的国子监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贵族学子,静谧无声,众人俱是屏息以待,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国子监虽是专供贵族子弟读书之所,可说到底这些莘莘学子并无官衔,平日里少有机会谒见皇帝。 新皇登基甫满八年,正致力于推行新政,朝务繁忙,日理万机,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国子监里。 只见一身盘金龙纹玄袍的尹梓赫,头戴涂金皇冠,肤白如玉,墨眸朱唇,俊丽无双,在李福全与太监宫人们的簇拥下步入大堂。 众人皆压低了头脸,唯独徐明璐一人兀自站立,当她的眸光从尹少谦身上收回,迎上尹梓赫冷沉的目光,心下不禁一阵唏嘘。 她低掩眼睫,双手合袖,伏地跪了下去。 尹少谦投睐而来,望着徐明璐白晰纤秀的侧颜,心中蓦然滑过一股异感。 他原是以为尹梓赫贪恋徐氏美色,方会仅见一面便匆忙召入后宫。 却不想,尹梓赫不但没有册封徐氏,更让她入国子监学习。 虽说国子监并未明律规范贵族女子不得入学,可碍于未出阁女子少有在外抛头露面,再加上贵族名门多重视女子声誉,因此少有贵族愿意让家中闺女入国子监。 会出现在国子监里的女子,多是皇族之女,而这些皇族之女的身分本就特殊,出入亦有护卫相随,纵是贵族子弟也不敢任意冒犯,在国子监里受到诸多礼遇,自然不忌讳抛头露面。 一个小小的徐明璐,竟能让皇帝开金口,领着圣令来国子监学习,这样的举措当真令人摸不透。 蓦地,徐明璐亦别首望去,对上尹少谦审视的目光。 当尹少谦清楚看见她眼中的忌惮,以及似曾相识的神韵,他浑身一震,不自觉的低喊一声—— 「冉守月。」 徐明璐离尹少谦不远,自然将他这声低喃尽收耳底。 她面上不起波澜,淡淡转开眸光,合袖伏地的双手,却是不住的颤抖。 她真没听错。方才尹少谦喊了那个名字……看来,她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上天果真没打算轻易放过她这个千古罪人。 倘若没记错的话,冉守月死后翌年,二皇子尹常泓策动母族朝官,密谋宫变夺位,甚至欲刺杀皇太子。 谋反失败后,二皇子先是被软禁于太庙,母族朝臣一律诛杀,后代子孙不得入朝为官。 再隔一年,先帝因病倒下,宣诏皇太子入内阁问政批折。 同一年,二皇子服毒自尽。 据闻,二皇子临终前见的人,不是遭贬至冷宫的生母慧嫔,而是他此生最怨妒的皇太子。 没有人晓得,二皇子毒发身亡前究竟同皇太子说了些什么,只晓得自从那一面过后,皇太子性情丕变,不再温润如玉,而是冷漠易怒,宫人若有冒犯,动轧杖毙,甚是残暴。 二皇子死后不久,先帝薨逝,皇太子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元德」。 v第十五章[11.15] 新帝即位,铲除政敌,推行新政,雷厉风行,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尽管新帝性情一转为冷酷寡情,在治国之上更是严峻而不留情分,只要官员遭监察御史弹劾,必定不会轻纵,对付贪官更是处以极刑。 这些年下来,朝廷已经换过数批新血,前朝老臣私下怨怪新帝治朝过严,与性格温吞敦厚的先帝相比,新帝已近残暴,大臣们对新帝是惧多过于敬。 任谁也料想不到,皇太子继位之后,会成了一个峻刑苛政的皇帝。 只知二皇子临终前见皇太子的那一面,正是皇太子性情丕变的症结所在。 「徐明璐。」 一声沉朗的声嗓,响彻了安静的大堂,打断了徐明璐紊乱的思绪。 她循声抬起秀颜,看向伫立于前方,一身玄色龙袍更衬英挺的尹梓赫。 他神色漠然,低掩着那一双深邃长眸,睨着跪在不远处的她。 每每对上他这般陌生的神态,她总是无所适从,深感茫然,只因这一点也不像她回亿里的尹梓赫。 「过来。」尹梓赫朗声命令道。 徐明璐起身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的迎上尹梓赫端详她的深湛眸光。 「徐尚书可曾给你找过师傅?」尹梓赫问道。 徐明璐缓缓启唇,还未言语,嘴角旁的酒窝已先浮现,见此景,尹梓赫胸中微微一动,分了神。 「禀陛下,袓父曾帮璐儿找过私塾师傅,教授璐儿读经写字。」 尹梓赫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惦记徐明璐,今日在国子监见她,仿佛日子又回到从前,回到他与冉守月一同读书习字的那段日子…… 「那便是没有了。」尹梓赫淡道:「你随朕来。」 语音一落,只见高大的玄黑人影兀自背过身,领着浩浩荡荡的随行太监宫人步出国子监。 徐明璐回身望了一眼跪于后方的巧嫣与小泉子,却见巧嫣对她挤眉弄眼,让她快些跟上圣驾仪仗。 于是徐明璐小碎步走出国子监,国子监外早已停放一辆明黄色宝盖宫辇,尹梓赫已端坐于上,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 徐明璐一脸迷惑,尚未意会过来,李福全已端着满脸笑走来。 「姑娘,陛下让您上辇。」说着,李福全躬着身,往御辇那方做了个手势。 闻言,徐明璐诧异。「那是御辇,我怎能与陛下同坐?」 李福全笑道:「陛下本是要前往御史台,会来国子监实属意外,因此没能来得及安排其他宫辇,方才陛下发了话,让姑娘且与陛下同坐。」 李福全话未竟,一侧随行的宫人已经上前,搀扶着徐明璐搭上御辇。 徐明璐乘上御辇,御辇位子不算大,她紧挨着尹梓赫而坐,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半分扭捏困窘,反倒是一派自若,落落大方。 尹梓赫见她如此,不由得扬嗓问道:「你可曾与男子同乘轿辇?」 徐明璐低垂眉眼,回道:「禀陛下,璐儿不曾与男子同乘轿辇。」 「是吗?」尹梓赫的口吻听来有些质疑。 「敢问陛下为何有此一问?」徐明璐扬眸,无惧迎视身侧的俊美帝王。 「你与朕同辇,却毫无羞赧之色,好似十分习惯与男子同坐。」 「能与陛下同辇而坐,这是何等的福分,璐儿为何要感到羞赧?」 那一双清澈如冰的秀眸,自信且从容,与尹梓赫记忆中的人儿相重叠,一时之间,他喉头一窒,竟然吐不出话来。 犹记得,冉守月也曾经用这般眼神,与这般口吻同他说话。 但,那已是十分遥远的前尘旧事…… 尹梓赫眼底浮上一层雾,那一脸难掩的缅怀,令徐明璐心中暗暗发疼。 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方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可想而知,他定是想起了冉守月。 「你总让朕想起一位故人。」沉默许久,尹梓赫复又启嗓。 御辇一路摇摇晃晃前行,徐明璐坐姿端庄,腰背挺直如竹,只上了淡淡水粉胭脂的丽颜,在洒落的金色晨光下,如上好的雪白丝锻。 她嘴角微扬,两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那双灵秀的眼眸仿佛藏着许多话。 这神韵,这微笑,这眼神,当真像极了「她」。 「陛下的那位故人,想必是陛下十分珍重的人,方会一再让陛下想起。」 徐明璐悄然抑下喉间的苦涩,面上含笑的轻声言道。 然而听闻此言,尹梓赫却是淡淡别开眼,不置一词的望向前方。 望着他英挺的侧颜,似是陷入了沉思,视身旁景色如无物,徐明璐掩下闪烁水光的眼,安放在腿上的纤手悄然揪皱了折裙。 他,是不是恨起了冉守月?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她该如何化解他的恨意,又该如何清偿曾经亏欠他的情意? 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沉入无边深渊里。 徐明璐缓缓扬睫,与尹梓赫肩并肩,一路静默的安坐于御辇上。 两人分明靠得这么近,两颗心却离得那么远。 此时此刻,他若知晓,曾经伤他至深的冉守月,换了一具身躯安然无恙的端坐在他身旁,他会怎么做呢? v第十六章[11.21] 他是会恨之入骨,令她痛不欲生,抑或如从前待她那样,极尽能事的宠让着她。 师兄,我是守月呀。 短短一句话,如一根利刺,梗在徐明璐的咽喉,怎么也吐不出来。 「迎圣驾!」 传令官洪亮的声嗓一响,紧接着声势浩大的御辇和缓停下。 这儿是靠近皇宫的南侧朱雀门,出了朱雀门便是通往皇京的御道。 京中通往皇宫的四方皆设有御道,这些御道只有宫中权贵,或者握有通行令牌,运送贡物入宫的皇商方能乘轿行走,除此之外,庶民百姓的轿辇与马车皆不得在御道出现,违者当重重罚之。 朱雀门的御道尽头,衔接的是诸贤街,如若徐明璐没记错的话,据闻,数年前伍太傅告老出宫,后迁居至诸贤街的伍家宅邸。 伍太傅袓上本是庶民出身,到了爷爷那一辈方考取功名,并且在朝中一路平步青云。 伍太傅自幼禀性过人,五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六岁已能作诗,八岁时已经阅览诸子百经,至成年之时,已是学富五车,并在私塾传授庶民子弟,而后由于名气渐大,传至大内皇宫,便被延揽入宫教导当时犹是太子的先帝。 而今,历经两朝之变,又是两朝皇太子之师的伍太傅,年事已高,发苍苍,齿摇摇,也不再收门生了,只想平静度过余下的日子。 当御辇在一幢砌着青瓦红墙的三进宅邸前停下,徐明璐扬眸看见门匾上的「伍」字,心下越发迷惘不解。 尹梓赫为何要带她来见伍太傅? 怔忡寻思间,尹梓赫已起身下辇,徐明璐只得随同下辇,提步跟上。 古怪的是,徐明璐发觉包括李福全在内的所有人,全候在御辇旁,没有跟上来。 她一边回首觑了觑,一边望向兀自行走在前方的那抹高大身影。 曾几何时,他的背影看上去孤高而落寞,袍上盘绕的金龙图腾好似成了一个诅咒,将他囚禁在无人能走近的金牢。 尹梓赫上前敲了敲雕凿蝠纹的门环,片刻过后,那扇朱漆大门开启,一名两发泛白的老仆前来应门。 那名老仆一看见尹梓赫先是行了个便礼,随后转身入内领路。 尹梓赫回首睐了一眼满脸迷惘的徐明璐,道:「那是跟随太傅多年的老仆,他又袭又哑,身手却是相当利索。」 「陛下为何要带璐儿来这儿?」徐明璐偏着螓首问道。 尹梓赫没答复她,只是吩咐了一句「跟上」,随即往屋内深处走去。 徐明璐甚觉无奈的尾随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在老仆带领下,进到东院的书房里。 朱漆木门一开,书房里随即飘出了一股墨香。 入内一看,墙上挂满了写有瘦金体的诗词,笔画勾勒有力,工整飘逸,字如瘦竹,挺拔不屈。 书房甚是简朴,卧具多以紫檀木为主,一道熟悉的苍老人影,正微微躬着身,伏在红木几架长案前挥毫。 一袭深褐色素面锦服的伍太傅,虽是一头白发,却是精神矍铄,那伏案练字的手势,仍是如往常那般行云流水,毫无滞碍。 尹梓赫一见伍太傅正在练字,并未出声,而是径自在一旁的乌木嵌螺钿理石太师椅上落坐。 见此景,徐明璐自然也不敢吱声,往尹梓赫身侧另一张太师椅落坐。 「陛下有好些日子没来这儿,今儿个是吹什么风,将陛下给请来了?」 伍太傅搁下羊毫笔,面上带笑的抬起眼,却在看见徐明璐的当下愣住。 「你……守月?」伍太傅从座位里蓦然站起身,神色甚是震慑。 尹梓赫眸光略黯,淡淡启嗓道:「师傅认错人了。您老人家怎会忘记,师妹早已经不在人世。」 闻此言,伍太传不由得离座,来到徐明璐面前,睁大眼仔细端详起来。 看着十年未见的师傅就在自个儿眼前,徐明璐心下甚是激动,却又无法开口相认,只得暗暗晈牙忍下来。 她多么想开口喊一声「师傅」……当年,师傅门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学生,而且还是名动皇城的冉守月,师傅待她可好了。 「确实长得不像,只是方才猛地一瞧,看着她那一身打扮与神韵,我还以为是她……」伍太傅不住的喃喃自语。 「徐明璐给伍太傅请安。久仰伍太傅盛名,今日一见,果真德慧双全,甚是教人敬佩。」 徐明璐实在压不下对老人家的思念,生怕自己会失了态,连忙起身向伍太傅行了个礼,低垂的眼依稀闪烁着水光。 「她是徐尚书的孙女。」尹梓赫扬嗓替伍太傅解惑。 「徐世彬的孙女?」伍太傅惊诧。「我竟然不晓得徐家有这样一个水灵的孙女,他未免把这个孙女藏得太好了。」 尹梓赫道:「是庶出,且生母出自花巷,算起来并不怎么名誉,自然不愿四处张扬。」 伍太傅面露了然之色,不由得又将徐明璐彻头至尾端详一遍。 徐明璐亦望着老人家,心中极是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片平静。 别来无恙?师傅。 「陛下把徐世彬的孙女带来我这儿做什么?」 伍太傅转眸望向尹梓赫,语气谈不上恭敬,可以想见,尹梓赫在这个老师傅面前,犹然是用着学生之姿相对。 「朕想让太傅收她为门生,让她日后跟着太傅读诗习经,这样可好?」 即便贵为一国之尊,尹梓赫却不敢拿皇帝身分来压伍太傅,而是客气有礼的请示伍太傅。 徐明璐的眸光不由得飘至尹梓赫身上,这一刻,她仿佛又看见昔日那个温文儒雅的师兄,成天跟在她身后,一心只想对她好,却经常被她不识好歹的冷脸拒绝…… 这一刻,徐明璐的思绪,飘渺无依,冉冉返回旧时光景—— v第十七章[11.28]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犹记得,那一年她年方十一岁,被父亲揪到伍太傅面前,压着肩跪下拜师。 彼时,五皇子尹梓赫亦在扬,他正在同伍太傅聊《资治通鉴》,却被冉氏父女的到来打断,便坐在一旁端着满脸笑意看戏。 「太傅,我先前曾跟您提及,我这个女儿生性聪慧,但是怎么都不听我的劝,我让她往东,她偏偏要往西,就是要跟我作对,还有,女子怎能当医官?她竟然跟我说,她日后想当医官!」 冉彦良与伍太傅是多年老交情了,顾不得五皇子在旁,他一古脑儿的大吐苦水。 伍太傅端详着眉宇慧黠的冉守月,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红木写字台前。 虽是初次相见,冉守月却是丝毫无惧,态度从容大方的上前,在写字台前款款落坐。 「会写字吗?」伍太传朗声问道。 冉守月点头,纤手提笔,缓缓写下一首诗,伍太傅在旁静静看了片刻。 「你的字写得很好,就是不够稳重,需要再多些耐心。」 「说得极是!」冉彦良频频附和,甚是赞同伍太传。 「敢问太傅,我一个弱女子,既当不了官,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还需要什么稳重呢?打我小时候,我爹便让我上私塾读经习字,可是他又盼着我成年之后早些嫁人,嫁入夫家后又得遵守三从四德,那么我实在不懂了,既是如此,我何必读这些四书五经,又为何要精擅琴棋书画,这些在我嫁人后一概用不上,是不?」 只见那一脸稚气未脱,却难掩秀丽轮廓的冉守月,语气含笑,侃侃反驳伍太傅对她的评断,登时听傻了一屋子的人。 「哈哈!说得好!」 率先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并且语出赞同的,竟然是伍太傅。 他被冉守月这席话逗得哈哈直笑,看待冉守月的眼神多了一分欣赏。 冉彦良却是被女儿气得面红耳赤,直觉着丢人现眼,正欲上前把女儿从官帽椅上揪起来,却闻伍太傅出声阻止。 「彦良,你这个女儿禀性聪慧,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伍太傅这席满怀欢喜的赞赏,当下听傻了冉彦良。 伍太傅又朗声吩咐道:「梓赫,帮为师倒杯茶来。」 语落,身穿一袭华贵的深紫绣麒麟纹饰锦袍,发髻佩着青玉环,肤白似玉,容貌俊丽的尹梓赫站起身,取过纯银杯盏,斟了一杯茶水。 待到尹梓赫将手中那杯茶端近,伍太傅忽又扬嗓吩咐道:「把那杯茶端给你的师妹。」 这下,所有人全明白了伍太傅的心思。 饶是本就没奢望伍太傅会收自己为门生的冉守月,秀颜亦露出诧异之色。 尹梓赫将那杯茶递给了官帽椅里的冉守月。 隔着这般相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她肌肤雪白细致,宛若上好丝缎,两排长长羽睫,掩不去那一双灵巧水眸。 当她朝自己扬起一抹甜笑,尹梓赫只觉胸中一热,再也无法将眸光从她身上挪开。 自那一刻起,尹梓赫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喜欢这个小师妹的笑容,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哄她一笑…… 彼时的冉守月,年纪尚幼,未曾察觉尹梓赫神色有异,只是起身接过那杯茶,随即朝伍太傅跪了下去。 「守月给师傅奉茶,跪谢师传传道授业解惑之恩。」 「好,甚好!」伍太傅爽快的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冉守月站直身,脸上甜甜笑着,又冲着尹梓赫喊了一声「师兄」。 尹梓赫脸上亦笑,道:「想不到我有师妹了,日后有任何事尽管来找师兄,师兄一定帮着自家人。」 间此言,伍太傅与冉彦良俱是一愣,齐同望向尹梓赫。 尹梓赫性格谦和温雅,禀性聪慧,又是皇后所出,极受皇帝重视的嫡系子嗣,日后极有可能是北跋储君。 作为众多皇子之中最得君心的五皇子,想必尹梓赫自己中亦有底,应当知晓他将会是日后的皇太子。 他从不妄言,更不会妄下诺言,如今他竟然对冉守月许诺,更以自家人相称,由此可见,他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这个师妹。 阅人无数的伍太傅,清楚看见尹梓赫眼底那抹光焰,心下不由得失笑。 看来今日收的新门生,尹梓赫比他这个做师傅的更欢喜。 伍太傅寻思片刻,出声叮嘱道:「守月,在我这儿,你与梓赫是师兄妹,出了这道门,你可别忘了,他是五皇子,不得失了规矩,懂不?」 「守月明白。」冉守月微笑应诺。 蓦地,书斋的门从外边推了开来,一道天青色高大人影伫立于门外。 伍太傅循声望去,脸上的笑容略收,神色亦添了几许严肃。 「二皇子来了,你且上偏殿明间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尹常泓冷眼扫过屋内众人一眼,对上尹梓赫的眼也未打声招呼,就这么兀自背过身离去。 冉守月怔然望着二皇子的背影,只觉得此人桀骛不驯,视世俗礼教于无物,与平素她在宫中见着的人都不一样。 宫中上至皇帝,下至太监宫婢,个个俱是恪守繁文缛节,唯独二皇子在宫中向来特立独行,不与其他皇子往来,总是只身一人来去宫廷,身边也极少带着随侍宫人。 冉守月心性洒脱,对于自小被规范的那些礼教甚感厌烦,她想,如若有一日,她也能同二皇子一样,不必被礼教束缚,随心所欲的过活,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冉守月发怔的眸光,泛起了一丝艳羡与崇拜。 此时的她,整副心思都摆在二皇子身上,哪里晓得,有一道温润如春的眸光,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她身在何方,那道眸光始终追随着她,不曾挪开半寸。 那人,无论春雨或冬雪,无论星转月移,哪怕遭她天真的愚昧所拒,甚至是一次次的伤害,他始终守护在她身后。 冉守月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这份福气,总会有到头的那一日。 v第十八章[12.07] 于是,冉守月殁了……带着满心悔恨与歉疚,永远的合上双眼,再也看不见那人就守在她身后,从未离开。 「——陛下这是同为师的说笑吗?」 伍太傅宏亮依旧的声嗓,响彻了不大且简朴的书房,徐明璐飘渺无依的思绪,转瞬便落了地,返回眼前景物上。 她眨了眨眼睫,看见伍太傅一脸不情愿的瞪着尹梓赫,嘴里不断嚷嚷着。 「我已经辞官出宫,连私塾我都不去了,你还让我收门生?怎么,你是见不得为师过上闲散日子,故意给你师傅找点苦活儿干吗?」 尹梓赫靠坐在太师椅里,慢悠悠地喝着方才老仆送来的热茶。 徐明璐不禁想着,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伍太傅,胆敢向皇帝怒目以对。 师傅一点也没变,声若洪钟,身子硬朗,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已届八十高龄的老人家。 伍太傅一转眼便瞧见徐明璐那满脸的笑,登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于是,沉默了半晌,伍太傅态度丕变,道:「丫头,今年多大岁数了?」 徐明璐面上微微笑着,答道:「璐儿今年刚满十五。」 「十五啊……」 嘴上反复沉吟,伍太傅的眼中起了雾,神色仿佛在追忆些什么。 「师傅,您老人家好好把她瞧仔细了,朕希望您能收她为门生,让她成为朕的小师妹。」 闻此言,伍太傅神色一肃,道:「你且到庭院里走走,我有些话想与陛下单独一谈。」 徐明璐无从抗拒,只得温顺听从,脚步轻巧的退出书房。 当她小心翼翼的合上书房门,随即听见伍太傅异常严肃的声嗓,不甚清晰的传出书房外。 「敢问陛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朕不明白太傅的意思。」 徐明璐随后又听见尹梓赫的声嗓朗朗传出房外,她没打算避开,就这么杵立在书房门外,安静地竖耳聆听。 「前几日,皇后亲自送了一批狼毫笔与墨砚过来,我让皇后坐一会儿再回去,我跟皇后除了聊你的事,还能聊什么?她说你近来无心于朝务,而是让一个徐氏女子给迷住了,为此她很是伤神,望我能劝劝你。」 听见伍太傅这一席话,徐明璐不禁一怔,这是夫妻间的事,许靖宜怎会跑来向师傅告状? 书房里的伍太傅复又扯嗓,道:「我正奇怪着,哪来的徐氏女子有这么大能耐,将你这个铁石心肠迷得团团转儿,今日一见,我总算明白皇后担忧的是什么。」 尹梓赫沉嗓回道:「朕的事,朕自有分寸,即便她是皇后,也不该擅自来此向师傅嚼舌根。还有,朕几时让徐明璐给迷住了?打从她进宫后,朕只见过她两次,今儿个是第三回……朕与她并无男女之情。」 闻此言,徐明璐低垂眼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既然陛下对徐氏没有男女之情,那又为何要召她入宫?陛下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守月,是不?」 面对伍太傅这席咄咄逼人的质问,书房里的尹梓赫沉默了。 「陛下把她当成了十五岁的冉守月,所以把她接进宫里,把她当冉守月般疼爱,是不?陛下还亲自领着她来向我拜师,这样的用心,岂是一般女子能受得起的殊荣!天下之大,万千女子之中,也唯有一个冉守月能得陛下倾心相对,若不是徐氏言行举止酷似冉守月,陛下会待她如此吗?」 等了许久,书房里一片死寂,门外的徐明璐缓缓蹲了下来,低掩的秀眸已满盈泪水。 她一口咬住手背,阻止自己哽咽出声,生怕会被书房里的两人察觉她在门外偷听谈话。 原以为尹梓赫不打算搭理伍太傅这席话,却不想,片刻之后,那道熟悉的沉醇声嗓终是响起—— 「师傅明知道朕放不下师妹,又何苦故意提及?朕确实是因为在徐明璐身上看见了守月的影子,所以才想好好栽培一畨,朕只希望能藉此弥补守月不在朕的身边……师傅,学生这般软弱无能,是否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尹梓赫同从前一般,以学生自称,甚至还想得到伍太傅的认可,由此可见他对伍太傅这个师傅依然敬重如昔。 「你是皇帝啊!你的心应该怀抱社稷苍生,你应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该再对一个死去之人如此挂念,守月已经走了十年,整整十年哪!你非但放不下她,反而变本加厉,还把这个徐氏召入宫里,你这是想把她当作守月吗?」 「师傅,学生只要想起守月,便觉偌大的皇宫只余我一人,无人懂我,无人与我分享悲哀喜乐,我一人坐在龙椅上,穿着龙袍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悔恨,当初若是我执意娶了守月,她也不会香消玉殒——」 「难道你忘了?」伍太傅冷静的打断尹梓赫。「守月的心中只有常泓,她为了常泓,屡次伤了你的心,这些,难道你全忘了?」 「师傅,说好了,咱们面前不再提起那人。」尹梓赫的声嗓转为冷冽僵硬。 徐明璐心下自是明白,尹梓赫口中所提的那人,指的是二皇子尹常泓。 而且,尹梓赫的声嗓听来满怀恨意……看来,尹常泓临死之前,肯定把他多年来对尹梓赫加诸的种种报复,全盘托出,否则,从前的尹梓赫,对待二皇子素来尊为兄长,虽然谈不上亲近,却还是相当敬爱。 「陛下,守月不在了,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贵为九五之尊,你不能老把一个死人摆在心头,你这样迟早会酿成祸殃。」 「师傅教训得是,可朕什么都能放,唯独守月不能放。朕对徐明璐没有他想,只希望能让她代替守月那样,陪在朕的身边就好。」 末了,尹梓赫又沉沉笑了一声,嗓音透着几许苍凉的道:「师傅,我真希望能当面问问守月,她究竟对我有没有一丝情意,我同她青梅竹马多年,她的眼里却只有二哥,如今她已不在人世,而我满腔情意已无人可诉。」 这一回,改换伍太傅沉默了。 而书房外的徐明璐,狠狠咬住手背,阻止自己痛哭失声。 前生罪孽深重的冉守月,何德何能,竟能得尹梓赫这般情深错爱? 她该告诉他,冉守月没能死透,用着徐明璐之身来到他面前,只为了向他赎罪吗? 【第四章】 慈仪宫里笑语连绵,氛围一片祥乐。 皇太后岑氏与许靖宜就隔着一只紫擅茶几而坐,许靖宜正在向岑氏禀告后宫里的大小琐事,她虽是中宫,主持后宫大局,可皇太后犹然安在,后宫之事必得由皇太后过眼点头,方能真正放行。 岑氏从嬷嬷手中捧着的乌木匣子里取出一支鎏金凤簪,若有所思的把玩片刻后,才转身递过许靖宜手里。 许靖宜诧异的瞅着岑氏,问道:「太后娘娘这是……」 v第十九章[12.11] 「这凤簪是先帝当年犹是太子时,特地请金匠凿造,并且当作聘礼送给了哀家,哀家一路随先帝看守北跋山河这么多年,未曾贪图过什么荣华富贵,只留着这支凤簪,留待百年之后随哀家一同下葬。」 望着岑氏眼眶略红,许靖宜遂扬嗓安慰道:「先帝待太后一往情深,尽管皇子众多,可这么多年来,先帝只对陛下爱护有加,可以想见必定是因为对太后的情分甚深,方会爱屋及乌。」 岑氏一把握紧了许靖宜的手,一脸感念的道:「靖儿,当年让你嫁给梓赫,确实是委屈了你,如今你位居中宫,后宫大小事全靠你一人主持,你的劳心劳力,任谁都看得见,你是一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啊!」 许靖宜沉默了,先前想说的话只能全咽回肚里,再无机会向岑氏告状。 「这支凤簪原本是哀家留着陪葬的,如今哀家要将凤簪赠予你,你该当晓得哀家对你的这份心意。」 面对岑氏这番真情流露,句句恳切的褒赞,许靖宜只能勉强扬笑答谢。 婆媳俩寒暄一阵过后,许靖宜便以不叨扰皇太后歇息,领着贴身伺候的嬷嬷与宫人离去。 回凤祥宫的路上,坐在凤辇上的许靖宜收紧握着凤簪的那一手,委屈得红了眼眶。 一旁随行的陈嬷嬷见主子脸色不好,好声好气的劝道:「娘娘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得。」 「她早就知道我要找她告状,是不?」 许靖宜低垂眼眸,冷冷瞪视着手里的风簪,只得拼命压下想把簪子扔出去的冲动。 「后宫的事,没能瞒过皇太后的眼。」陈嬷嬷叹道。 许靖宜松开了握得过紧的手,白嫩的手心已被凤簪戳出两个细小血洞,她却连一声疼也没喊,只因真正疼的,是她的心。 她自许家风光出嫁,一入宫门便是十二年。 从一个人待在冷清的东宫,再到如今,与被打入冷宫没什么两样的凤祥宫,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她内心的孤寂与委屈,早已将她的得意与自负吞噬殆尽。 除了大婚之夜,碍于礼节与顾念许家的面子,尹梓赫与她圆过一次房,这十多年来,他宁可靠着批折子度过长夜,也不愿上她的榻。 她自当晓得,尹梓赫心中只有冉守月一人,可她也晓得,皇后之位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因此她不怕后位被夺,只等着尹梓赫把对冉守月的情意,在漫漫岁月中消耗磨尽。 只要尹梓赫对冉守月的情意淡了,那么他迟早都会看见她这个皇后的努力。 她出身北跋王朝的第一世家,袓上皆是北跋王朝的一等功臣,族人俱是朝中栋梁,可以说许氏若是脚下一跺,将会震摇半座北跋江山,她自幼便是金枝玉叶,受尽族人宠爱,而她自个儿也争气,琴棋书画样样精擅,是北跋贵族子弟中最拔尖的女子。 如若这世上从未有过冉守月,兴许她与尹梓赫会是最登对的金童玉女。 兴许,尹梓赫便会对她死心塌地,与她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但偏偏这世上就是有个冉守月,打她进国子监的第一天起,她便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与赞扬。 自冉守月被伍太傅破格收入门下,尹梓赫的眼中便只容得下她一个人,视旁的女子如无物。 即便当年尹梓赫碍于太子之责,先帝又盼他以大局为重,必得迎娶许氏女子为太子妃而迎她入门,可尹梓赫待她向来客套生疏,未曾有一日待她如妻一般的亲厚。 她自当觉得骄傲受折,可无论如何,她都是北跋的皇后,她不怕谁来跟自己争,于是她耐心等待,等着尹梓赫对冉守月心生厌倦。 上天果真没辜负她的期望,十年前冉守月一夜暴崩,据闻,冉彦良也没给冉守月请太医察脉,甚至没请个仵作验明死因,就这么早早火化,烧成一坛灰。 彼时,她高兴得一夜没合眼,太子却是彻夜未归,听东宫下人禀告,太子不顾宫人拦阻,连夜赶赴冉府,后头还发生了些什么,她懒得知道,从此没再过问冉家的事儿。 只要冉守月不在人世,姓冉的是生是死,一概与她无关。 冉守月死后不出半年,冉彦良便辞官带着妻子回南方老家,这些年来不曾再踏入皇京,至此,皇京里的人逐渐将冉守月这个名字淡忘,无人再提及。 可是所有人皆忘了,唯独一个人如何也不会忘。 那个人便是尹梓赫。 即使过了十年,尹梓赫心念念的,依然是已成一坛灰的冉守月。 她这个皇后,看似独揽中宫,没有妃嫔争宠,独受皇帝眷顾,实则早已争输了一个死人。 她夜夜独守凤祥宫,一个人在宫墙内度过漫漫岁月,身旁除了奴仆,没有一个会体己她的亲人,更没有为她遮挡风雨的夫君。 她从临危不乱,再到耐心等待,从耐心等待,到如今心如死灰,即使如此,仍是渴盼终有一日,尹梓赫会看见她这个温婉大器的贤后。 盼着盼着,没能盼来尹梓赫的垂怜,只盼来他把徐明璐召入后宫,分明没有名分,却是受尽皇宠。 尽管宫人密报,尹梓赫尚未碰过徐明璐,可在她看来,事情绝不会有这么简单。 虽然容貌没有相似之处,然而徐明璐无论是神态,抑或喜好与装扮,全像极了冉守月,一看见她便很难不想起冉守月。 尹梓赫身边的李福安也看出来了,所以对待青瑶宫那头甚是勤快,经常替皇帝主子捎口讯,或是带上主子让他送去的珍稀什物过去。 这一个月来,尹梓赫虽然只上过青瑶宫两次,可每一回都是留至深夜,才恋恋不舍的回临华宫歇下。 这算什么?他宁可陪伴一个没名没分的丫头,即便屡次行经凤祥宫,也是过门不入,不闻不问。 她今日前来慈仪宫向皇太后请安,为的是想告皇帝的状,让这个皇太后婆婆去管一管皇帝儿子,后宫自有规矩,不该任由他这般乱了规矩,只要能让皇太后出面插手此事,她想,皇太后必定会妥当处置那个徐明璐。 碍于许家在朝中的势力,皇太后对她向来亲厚有礼,未曾拿皇太后身分来压她,更是经常代替皇帝关心她在后宫的吃穿用度。 可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尹梓赫真心实意对她好。 这一次,皇太后早已得知徐明璐入宫的事,可为了闪躲此事,方才她竟然用这支凤簪来演一出婆婆疼爱媳妇的好戏,只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提及徐明璐。 由此可见,尹梓赫把徐明璐带入宫里的事,皇太后不打算出手干预。 想来,知子莫若母,皇太后亦知尹梓赫对冉守月念念不忘,以至于多年来并无宠幸任何妃嫔,膝下空虚,没有半个子嗣,只是碍于不能得罪许家,皇太后从未开口要帮尹梓赫纳妃妾。 如今来了一个能作为冉守月影子的徐明璐,兴许皇太后乐观其成,默许尹梓赫把徐明璐给收了…… 已经见血的手心又拢紧了凤簪,许靖宜心有不甘的红着眼眶,身影落寞的被太监宫人们抬进了雕梁画栋的凤祥宫。 这座宫殿对天下女子而言,是三生修得福分方能踏入的神仙宫阙,于她许靖宜而言,却是一座生坟,囚她一生孤独。 御辇摇摇晃晃的被抬进了朱雀门,守门的禁军与行经的宫人们此起彼落跪了一地。 v第二十章[12.17] 天色已黑,朱雀门上的灯火刚点亮,只见御辇上,尹梓赫坐姿挺拔,俊秀面庞不见倦意。 他的腿上却歪躺着一具软玉娇躯,底下跪了一地的禁军宫人们,全悄然抬高眼角偷偷觑视。 徐明璐上身歪躺在尹梓赫腿上,秀丽小脸睡得甚熟,似是困极了,即便御辇一路摇摇晃晃也不为所动。 这分明是于礼不合,却也不见素来重视礼规的皇帝发怒,那一地的禁军宫人登时全看怔了眼。 「陛下,御辇可是要先往青瑶宫去?」李福安在下方恭谨请示。 尹梓赫垂眸望着腿上熟睡的人儿,扬嗓道:「回临华宫。」 闻令,李福安与随行宫人们个个心下了然。 御辇被抬进了临华宫内院,御辇方落地,尹梓赫腿上的徐明璐缓缓睁开眼,一时还看不明白,嘴里含糊说着一串话。 「……师兄,我们到哪儿了?」 幸亏她语焉不详,尹梓赫也并未听得真切,只是淡淡命令道:「起来。」 徐明璐这才猛地惊醒,连忙坐直身子,一抬眼看清眼前的临华宫,霎时又是一阵迷糊。 临华宫……这是皇帝的寝宫,尹梓赫怎么会带她来这儿? 霍地,徐明璐一怔,终于真真正正的醒了。 方才入睡时,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仍是冉守月,尹梓赫带着她出宫上皇京瓦市玩耍,玩得可开心了。 梦里的尹梓赫,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五皇子,而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北跋皇帝,冉守月也还未伤害过他,她能尽情的对这个师兄撒娇耍赖…… 「下来。」 一道冷沉的声嗓响落,徐明璐抬眼望去,方蔡觉尹梓赫已下了御辇,立于不远处回首侧睐。 徐明璐垂下眼帘,在宫人的楼扶下出了御辇,尾随尹梓赫身影进入明间。 眼看尹梓赫在罗汉榻上落坐,徐明璐顺势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既然太傅不愿收你为门生,日后你还是上国子监学习吧。」 尹梓赫喝完了一杯嫩芽春茶,才沉沉的启嗓言道。 徐明璐捧着鎏金杯盏,温顺的点了点头,没有答腔,直到她低首啜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才扬起眼眸迎上尹梓赫的注视。 「陛下,璐儿得空时可以上太医局学习吗?」 尹梓赫闻言发怔,胸中发烫,双眼仿佛产生幻觉似的,直把面前的徐明璐看成了冉守月。 「……可以。」沉默好片刻后,他声嗓略哑回道。 「谢陛下恩准。」徐明璐甜甜一笑。 望着那抹甜灿笑靥,尹梓赫喉头一缩,不由得朝她伸出了手。 「你过来。」 徐明璐把杯盏往一侧茶几搁下,起身款款来到尹梓赫面前。 尹梓赫一双深邃墨眸,瞬也不瞬地端详着她,大手情难自禁地抚上她的面颊,仿佛是在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徐明璐能清楚看见他眼底的迷恋,以及深浓的思念,这些情感自然是为了冉守月,而不是这个徐明璐。 「你可知道太傅为何不愿收你为门生?」尹梓赫沙哑问道。 「回陛下的话,是因为璐儿与太傅先前的一位门生太过相似,太傅就怕看见璐儿会想起那位门生,所以不愿收璐儿入门,是不?」 没预料到徐明璐竟然知晓内情,尹梓赫心下一沉,正欲收回抚在她面颊上的大手,冷不防地,一只细嫩纤手抓住了他。 徐明璐将那只大手按在自己的颊面上,一双潆潆秀眸凝瞅着尹梓赫。 她声嗓柔软的说道:「承蒙陛下垂怜,璐儿能入宫在陛下跟前伺候,这是璐儿三生修来的福气,陛下若是想将璐儿当作故人,那么就让璐儿代替那位故人陪伴陛下左右,好不?」 闻此言,尹梓赫刹那如梦惊醒,使劲的将手收回来。 不!这不是他要的! 他只是觉得寂寞,想让一个与冉守月相似的女子陪在身旁,可他不会碰这个女子,他若是碰了,那便是一种背叛。 看着尹梓赫矛盾挣扎的眼神,徐明璐心下已猜透他的心思。 他不愿碰徐明璐,却又想把这个神韵酷似冉守月的徐明璐留下来,他这又是何苦呢?他是皇帝,是整座北跋王朝的王,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他不该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守身如玉。 不顾尹梓赫惊愕的瞪视,徐明璐重新抓起他垂放在腿上的大手,紧紧握住。 「陛下,既是故人,那又何必苦苦挂念,眼前的人才是能陪伴陛下左右,陪着陛下共尝悲欢喜乐的人……璐儿想当这个陪伴陛下的人,陛下可愿意?」 尹梓赫望着她,却又不是她,而是望着早已离开人世的冉守月。 他总想着,冉守月会对他说出这些话,总想着,她心中有他,愿意陪伴他在这座冰冷无情的宫阙,互相依偎,成为彼此的依靠。 尹梓赫很难不被这席话迷惑。 只因徐明璐说出了他一直在等待的话……但,这些话应该是由冉守月来说,而不是她。 正当尹梓赫坚定的意志力已见动摇之时,一道声嗓霍然自门口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 尹梓赫与徐明璐俱是一愣,齐同别首望去,看见由贴身嬷嬷搀扶着步入明间的皇太后岑氏,她一脸严肃不悦,目光如针,落在徐明璐紧抓着尹梓赫不放的那只手上。 「宫规何在,体统何在?」 v第二十一章[12.2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岑氏快步来到两人面前,以严厉的目光瞪视徐明璐,逼得徐明璐不由自主松开了尹梓赫的大手。 尹梓赫淡淡下了命令:「李福安,送她回青瑶宫。」 李福安躬了身,上前朝徐明璐做了个手势,随即领着她退出正殿明间。 两人刚退出屋外没多远,便听见明间里传出岑氏的叹息声。 「梓赫,你为了冉守月能做到什么地步?连徐尚书的孙女都给找进宫里,放着皇后不闻不问,你这是打算让许家在朝中生事吗?」 「许家还没这么大的能耐。」尹梓赫用着不当回事的口吻回道。 「皇后今天来见过哀家,为的就是这个徐氏,陛下放着朝务与后宫不管,带着徐氏出宫玩耍,今日或换作哀家是皇后,哀家也要不服气了。」 徐明璐刻意放慢步伐,听着不远处明间传来的谈话声,一旁陪同的李福安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戳破或阻止,跟着放慢了脚步。 「朕已经让许氏女子当了北跋皇后,处处提拔许氏人才,甚至为了安许家的心,还让许氏女子连番入宫,朕也应了许家人的要求,把入宫的许氏女子个个封为妃嫔,许家究竟还能生什么事?」 尹梓赫饱含怒气的严峻声嗓,几乎响彻了临华宫,一时之间,整座宫殿仿佛随之震摇,人人惊惶。 「陛下把后宫的女子当作了花瓷,一个个摆在后宫里赏玩,不,陛下甚至连赏玩的兴致也没有,就这么让那些妃嫔独守空闺,你不爱那些妃嫔也无妨,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室虚空,你膝下没有子嗣,日后无人继承大统。」 「亲王之中,尚且不乏聪慧英勇之才,倘若朕真有什么万一,亦能从亲王之间挑选储君人选。」 闻言,岑氏甚是心寒,道:「你究竟把皇帝的位置当作什么了?先帝对你抱以重望,你却对这个位置不屑一顾,甚至还想着拱手让人。」 「朕只觉偌大江山,却无人陪着朕一同分忧共乐,朕要这个皇帝的位置何用?日理万机,胸怀百姓,可朕的身边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个皇位于朕而言,不过是一份责任罢了。」 「陛下若是觉着徐氏是能说体己话的人,那就将她封为贵人,但你不能只专宠她一人,你得顾及皇后的心情,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北跋王朝的皇后,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后边尹梓赫说了什么,徐明璐已经走出临华宫范围,听不真切。 对于许靖宜,她并不内疚。是,她明白,许靖宜永远都会是北跋皇后,永远都能抬头挺胸与尹梓赫比肩而立,她也毫无争夺后位之心。 她要的,仅仅只是能陪伴在尹梓赫身旁,偿还前一世亏欠的情债。 她想解开尹梓赫心中的结,想看见他做回从前那个温文儒雅的五皇子,而不是这个严酷得不近人情的暴君。 「姑娘怎么哭了?」 听见李福安诧异的关心,徐明璐始终没有答复,只是这么一路静静流泪走回青瑶宫。 回到青瑶宫已近午夜,徐明璐双腿发麻酸痛,只能麻木地任由巧嫣伺候着洗漱更衣。 才正要熄灯歇下时,平素在临华宫里替李福安跑腿,俨然已成内务府次要总管的王公公,领着一纸圣旨而来。 「宣诏——户部尚书徐世彬孙女徐氏,出身端正,禀性聪慧,实属难得,今日逢皇太后赏识,收作义女,封号为兰心郡主,待下月十五于宣德殿召集百官行册封仪典,日后再行赏赐封地。」 听罢,青瑶宫一地的宫人登时全傻了。 原本该是封作妃嫔的人,怎会被收作太后义女? 封作郡主之后,徐明璐与皇帝在辈分上便成了兄妹,即使两人并无血亲关系,可北跋王朝向来重视伦常,只要冠上兄妹称呼,徐明璐绝无可能再被皇帝纳为妃嫔,这……这分明是想彻底断了徐明璐入后宫的念想。 伏跪于地的徐明璐,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仅着锦绸中衣,赤着一双雪白裸足。 她只感觉一道寒意,直从脊骨窜上来,浑身冷得唇齿打颤。 她很清楚,尹梓赫害怕若是真将徐明破纳为妃嫔,便是背叛了冉守月,可他明明是喜爱徐明璐的,最终却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 她若是真成了兰心郡主,那么终有一日,会被皇太后与皇后想方设法的嫁出宫外,届时,她不仅无法作主自己的去留,就连终身大事亦被他人左右。 「姑娘,姑娘。」王公公一走,巧嫣连忙上前扶起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的徐明璐。 徐明璐秀颜惨白,贝齿紧咬下唇,双膝一度发软,若不是巧嫣搀扶着,早已瘫倒在地上。 「姑娘,您还受得住吗?」 虽然只伺候了徐明璐一个多月,巧嫣却是打从心底喜爱这个不会对宫人颐指气使的主子。 况且,原本徐明璐是有望受尽皇帝荣宠的人,说不准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皇贵妃,这样一来,青瑶宫的宫人们便也能跟着被抬高位分。 在这个皇宫凭借主子得宠而狐假虎威的事情并不稀奇,宫人只盼能跟对主子,在这吃人的宫殿里方有一席立足之地。 如今徐明璐即将被封作郡主,日后势必会嫁出宫外,这样一来,青瑶宫的宫人们也只能跟着陪嫁了。 巧嫣哭丧着脸儿,可瞄见徐明璐脸色甚是难看,犹是不忍心的安慰起来。 「姑娘莫要伤心,其实……被封作郡主也挺好的,奴婢想陛下待姑娘这般好,肯定会把姑娘当作胞妹一般疼爱。」 徐明璐在寝殿外间的窗边大炕上落坐,她低垂眼眸,隐忍不语,看上去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巧嫣见她不语,便低声道:「奴婢去给姑娘备些热茶来。」 大炕上的徐明璐毫无反应,始终沉默不语。 见状,巧嫣只能心情低落的转身退出寝殿。 徐明璐转眸,望向一侧紫台茶几上,插在青花瓷瓶里的朵朵雪白茶花,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当巧嫣送上一杯枸杞菊花茶到她手里,她已定下心神,松开咬住下唇的贝齿,若无其事的啜饮起热茶。 「姑娘可还好?」见她面色恢复如昔,巧嫣却莫名的不安起来。 「没事的。」 徐明璐拿下嘴边的白瓷茶盏,眉眼舒展开来,微微笑着,说的话却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只见她眸光迷离,焦距落在远方之外,不断喃喃说道:「你且放寛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目睹此景,巧嫣只得忍住难受的心情,接过徐明璐手里已见底的杯盏,转身退下。 v第二十二章[12.24]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这样看来,青瑶宫已没有任何盼头,日后也只能等着被皇后等人摆布了…… 这日是册封仪典的大朝会,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早早便已入宣德殿里列位等候。 户部与礼部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仪典,可说是忙得脚不沾地,而作为今日册封仪典主角儿的至亲,户部尚书徐世彬可说是悲喜交加,不知该忧或乐。 先前徐家人不愿这唯一的孙女入宫,如今确实松了口气,可在徐世彬往内务府打听之下,方知皇太后与皇后对徐明璐深感不满,为断了她入后宫的路,才会出此对策。 既然是让皇太后收作义女,日后徐明璐在宫里是好是坏,都得仰赖皇太后发落,更遑论是将来若觅好婆家,亦得经过皇太后的首肯。 可以这么说,一旦封为兰心郡主,徐明璐下半辈子的归宿,全都操纵在皇太后手里。 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作为两朝老臣的徐世彬,比谁都还要清楚,当初皇太后一路扶持先帝治朝,为了巩固政权拢络许氏,当初便是甶她一手促成许靖宜嫁入东宫。 如今许氏在朝中独大,皇帝继位已经八年,尽管许皇后已嫁入宫廷十二年,可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许皇后并不受宠,皇帝待她相敬如宾,少有夫妇间的亲昵举措。 如今多年来未曾把心思放在后宫上的皇帝,破例召徐明璐入宫,又对她百般疼宠,皇后与皇太后必定容不下她,即便册封为郡主,也不能保证皇太后会善待,只怕日后在宫中会是磨难重重。 距离仪典时辰渐近,礼部与内务府那头来了人,催促徐明璐动身上辇。 岂料,青瑶宫一早便乱了套,太监宫人翻遍了正殿偏殿,就连邻近一座桃花林亦踩遍了,就是不见徐明璐的人影。 「什么叫做人丢了?!」 消息火速传至李福安耳里,毕竟他是内务府大总管,可说是宫里离皇帝最近的人,兹事体大,自然得先上禀给李福安知情。 上禀的小太监白着脸,整个人慌得语无伦次:「回总管,青瑶宫的宫人们说一早起来便不见徐氏踪影,那帮人直到现在还四处找寻……」 「混帐东西!快派内务府的人一同去找出来!」李福安怒斥。 「总管,仪典的时辰就快到了,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传令让内务府的宫人们一同去找徐明璐后,王公公神色惨白,急出一身汗的返回李福安面前请示。 李福安一时也没了主意,嘴里喃喃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呢?这跟当年那事也太像了……」 王公公不由得好奇问道:「总管说的是什么事呢?什么事太像了?」 李福安瞪了他一眼,道:「没你的事。」 王公公不敢再吭声,只得识相的闭上嘴巴。 正当内务府乱成一锅粥时,一名模样青涩的小宫女满脸局促地进到内务府里,没发觉内务府里人人面色惶乱,小宫女瞅了瞅里头的宫人,一时半刻不知该找谁通报。 「你是哪个宫里的?跑来这儿做什么?」李福安一眼便看出小宫女很面生。 「给李总管请安。」小宫女笨拙的行礼。 「没听见总管问你话吗?」王公公帮腔喝斥。 「回李总管的话,有人托奴婢来送信。」小宫女怯生生的答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送什么信给我?」李福安不悦的斥问。 小宫女缩着肩膀,连忙从怀里取出一纸信笺,递给了李福安。 「李总管,青瑶宫的徐姑娘让奴婢前来送信,徐姑娘说这封信是要给陛下的……」 小宫女话未竟,信笺已一把让李福安给抢过手。 「混帐!如此至关紧要的事,你竟然还支支吾吾的,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顾不上小宫女害怕得跪地求饶起来,李福安捏着信笺便往临华宫飞奔而去。 临华宫寝殿的外间,尹梓赫一袭玄黑盘金龙锦袍,发顶佩戴金冠,高大挺拔的身姿端坐在窗边大炕上,一侧茶几上的参茶早已凉透,却迟迟不见他探手端起,他只是低垂眼眸,陷入沉思之中。 「陛下,奴才有要事上禀。」 李福安气喘吁吁的奔入寝殿,喘得连跪地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半跪半趴的禀报。 「说吧,什么事?」尹梓赫回过神来,慢条斯理的端起鎏金杯盏,喝起已凉透的蔘茶。 「陛下,方才内务府的人去过青瑶宫,青瑶宫那头却说徐姑娘一早便不见踪影。」 待喘顺了气,李福安简洁扼要的禀明前因后果。 「可方才有位宫婢来内务府,说是徐姑娘捎了封信要上呈给陛下……」 「拿来。」未待李福安话毕,尹梓赫已沉嗓命令。 李福安起身上前,将信笺呈上,尹梓赫接过信笺,将之摊平,仔细阅质。 「陛下,仪典时辰就要到了,这该如何是好……」 「备轿。」放下手里的信笺,尹梓赫突如其来下了命令。 「陛下这是准备上宣德殿……」李福安翼翼的请示着。 「去太医局。」尹梓赫果断的打断了李福安。 「啊?」李福安一脸错愕。 「快去!」尹梓赫怒而拍桌,震晃了茶几。 「奴才这就去!」李福安惊了一跳,连忙退出寝殿。 尹梓赫俊颜僵青,再一次将信笺上娟秀的字迹来回浏览。 陛下,昨夜梦里,有人在璐儿耳畔低语,那人告诉璐儿,陛下心底放不下的那个人,还在太医局等着陛下去见她。 那人还跟璐儿说了陛下很多事,更让璐儿前去太医局,把当年她埋下的匣子取出来,璐儿不敢不从,还望陛下饶恕…… v第二十三章[12.28] 大手倏然捏皱了信笺,尹梓赫的眼眶赤红,胸中似有一团烈焰,腾腾灼烧着那颗死寂的心。 莫非徐明璐真能看见已死之人的魂魄?否则,她怎会一再提及冉守月?她又是如何得知太医局是冉守月生前最常待的地方, 她说冉守月让她前去太医局取匣子,这事他从未听说过,她究竟是装神弄鬼,抑或真是冉守月的魂魄托嘱于她? 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要亲自走一趟,亲眼确认徐明璐所说的话。 捏紧了信笺,尹梓赫下颚紧紧一抽,随即起身步出寝殿,乘上御辇朝太医局而去。 细白纤手摸了摸太医局后殿耳房的墙面,再摸了摸雕花门棂,一袭素雅雪白绣红梅短袄与白色织如意纹饰马面裙,发盘花髻,簪着两朵银花珠翠,在这样的初春时分,仿佛是一朵刚自树梢间飘落的纯白杏花。 脚下轻轻挪步,徐明璐一路数着台阶,来到太医局后殿的一座园林里。 这座园林本是太医局用来栽种药草,这些药草是供太医们试药用的,后来由于每年宫里剩余的药材过多,太医局便将剩余药材拿来试药,久而久之,这座园林便荒废了。 父亲时任翰林医官院使,便下令让人把园林整顿一番,栽种了一片桃树与杏树,每到花开时节,翰林医官院与太医局便会在这儿举宴,欣赏桃李盛放的春日美景。 徐明璐一路往园林深处走去,一手触摸着身旁行经的杏树,秀丽脸上已泪流不止。 父亲职务特殊,经常留宿宫里,她与娘亲便常带着令牌入宫见父亲,长此以往下来,她可说是在太医局与翰林医官院玩耍大的。 她对这片桃花林再熟悉不过,更甚者,她还在园林最深处,偷偷埋下一只盛装了年少回忆的紫檀木匣。 徐明璐在最后一棵桃树前停住,而后缓缓蹲下,她先是摸了摸突起的树根,找着刻有数道刀痕的那一根,然后徒手拨开枯叶花泥,挖掘起来。 挖掘土泥的过程中,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那一年,皇太子册封大典,尹梓赫苦苦盼着她前去观礼,而她却随尹常泓去皇郊打猎的情景……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双膝跪地,伏身扒土的徐明璐,早已泪眼婆娑。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低沉的男子声嗓霍地响起,徐明璐浑身一震,随即转身仰首望去—— 那一脸阴沉的尹少谦,脸上挂着一抹怀疑,正直勾勾的瞪着她! 刹那间,徐明璐仿佛又回到那一天…… 【第五章】 今日是皇太子册封大典,文武百官早已齐聚在宣德殿大堂上,冉守月一早便让娘亲打扮得明丽端庄,随父亲一同入宫观礼。 她并非朝廷官员,更非皇室子弟,自然不得随父亲入大堂,只得在宣德殿外的长廊上跪着,等候册封仪典开始。 彼时,徐明璐撅着小嘴,一脸不情愿的跪在廊上最后方,与一众受邀入宫观礼的贵族子弟同列。 一双织金黑靴赫然映入她眼帘,她诧异的抬头望去,对上二皇子尹常泓少见的笑脸,不禁看得两眼发怔。 「守月,与其在这儿跪着,倒不如随我一起出宫打猎去。」 二皇子平素对她冷淡,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与她攀谈,更遑论是邀她一同出宫打猎。 冉守月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悦,她一心全让眼前这个桀骛不驯的二皇子给迷住了,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嗯!好,我跟你去!」 闻言,尹常泓笑了,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的手离开宣德殿。 直至入夜后,冉守月才随尹常迅一同回宫。 翰林医官院里,冉彦良与尹梓赫面对面而坐,始终沉默以对。 「爹,我抓了只兔子回来……」 怀里抱着只白兔的冉守月,一进到正厅里,便撞见冉彦良气急败坏的神情。 而后,她又迎上尹梓赫失望的目光,那一刻,她胸中无端发闷,一时竟忘了怀里还抱着兔子,就这么松了手,让白兔给逃了。 「你去哪儿了?」冉彦良怒气腾腾的质问起来。 冉守月低垂水眸,抿咬下唇,自知理穷,不敢辩解,就这么满脸愧疚的垂首不语。 「五皇子特地给了令牌,让你能入宫观礼,你竟然跑去抓兔子?!今儿个我若不好好教训你,别人会当我们冉家的孩子没教养!」 眼看气坏了的冉彦良伸手便要打向冉守月,尹梓赫连忙挪步上前,用他高大身躯挡住了冉守月。 「冉大人使不得,守月到底还年轻,贪玩是自然的。」 见尹梓赫神态坚持,冉彦良只得收回手,叹了口气,道:「五皇子为了今日册封大典,还特地上禀皇后娘娘,守月方得入宫观礼,这样的殊荣与福分,她不当回事,跑去抓兔子,五皇子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护着她,五皇子这样宠着她,只会害了她。」 话毕,冉彦良怒气未消的瞪了女儿一眼,痛心疾首的道:「你把别人的用心良苦就这么糟蹋在地上,你心底过得去吗?今日入宫观礼,是五皇子去替你求来的,这份用心你拿什么来补信?」 冉守月咬了咬唇,眼眶泛红,心下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初,若不是尹梓赫一厢情愿让她入宫观礼,她今日压根儿没想入宫…… 这席话几度到了喉尖,可当冉守月看见挡在她身前的颀长背影,话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僵持之际,一道慢悠悠的天青色人影忽尔进了屋,兀自朝着冉守月扬笑。 「守月,你把令牌落在马车上,我给你送回来。」 尹常泓用着甚是亲昵的口吻说道,登时听怔了尹梓赫与冉彦良。 冉守月红着脸上前接过令牌,而后不自觉的望向尹梓赫。 尹梓赫向来温润的眸光,此时变得冰冷而僵硬,那眼神……好似遭受了背叛一般,无论过了多久,冉守月始终记得他这抹眼神。 无端扰乱一池水的尹常泓,不知是有意抑或无,他朝尹梓赫勾唇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去。 尹常泓前脚刚走,冉彦良火冒三丈的质问声嗓随即又起。 v第二十四章[01.06] 「你跟着二皇子出宫去打猎是不?」 「……爹,我……」 「二皇子生性放荡不羁,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与他孤男寡女一同出宫?冉守月,你眼里还有没有家规?!」 冉守月不服气的替自己辩白:「爹,二皇子虽然生性放荡不羁,可他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我随他一同出宫上皇郊打猎,他一路上都护着我,没让我受半点伤,更没有做出任何有失礼节的事。」 亲口听见冉守月说出与二皇子一起出宫,尹梓赫的眸光霎时沉黯下来。 「所以,你宁可与二哥出宫打猎,也不愿留在宣德殿外看我册封。」 听着尹梓赫自我解嘲的沙哑苦笑,冉守月的心头莫名地一阵酸涩。 可她始终觉着自己并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感到内疚?又为何要因为他这席话而感到心酸? 这般矛盾的情绪纠缠下,冉守月只是皱起秀眉,扬了扬细巧如瓷的下巴。 她一脸倔色的朝着尹梓赫道:「对,我宁可跟二皇子出宫打猎,也不想留在宫里观礼,你当皇太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要我来观礼不可?」 「冉守月,你当自己在跟谁说话呢?!」冉彦良当场气得脸色发紫。 尹梓赫淡淡撇首,向冉彦良扬了扬手,道:「冉大人莫要在意,我与守月本就是同门师兄妹,素来以平辈相称。」 「殿下,如今您已是皇太子,守月不能再同从前那样没大没小。」 闻言,冉守月心里越发的别扭了。她并不笨,相反的,师傅说过她是国子监里最聪慧的女子,往往一点便通。 她自当明白,尹梓赫被册封为皇太子后,她对他就得如父亲那样,必恭必敬,不能再肆意称呼他师兄。 可她向来不喜受拘束,更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待在这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华贵宫阙,她只觉着处处受制,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 尹梓赫口口声声说想娶她为妻,她知道他并非说假话,他是认真的,可她不愿当太子妃,更不愿被困死在这座金牢里。 她艳羡那个不受世俗礼教束缚的二皇子,她也喜欢跟他在一块儿,他不在乎那些繁琐的宫规,更不拘泥小节……她觉着二皇子才是真正与她般配的那个人。 「殿下,您是皇太子,我只是一个庶民,您又何苦非要我来观礼不可?」 听见冉守月赌气似的,用着无比疏离与恭谨的口吻,故意提及两人的身分有别,尹梓赫抿紧了薄唇,袖下的大手缓缓攥紧。 那双深邃如子夜的墨眸,静静的凝视着冉守月好片刻,而后,尹梓赫扬嗓道—— 「冉守月,你当真让我太失望了。」 语落,身着一袭玄黑盘金麒麟纹饰锦袍的尹梓赫,别开俊颜便往门口走去。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冷峻气息,那决绝的离去背影,登时看傻了冉守月。 师兄…… 冉守月张了张嘴,嗓音却噎在喉尖,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只是怔怔地瞪着尹梓赫离去的背影,胸口一阵阵拧痛起来,可她当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十年之后,生死一遭,徐明璐终于明白冉守月做错了什么。 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彻底伤透了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她因为年少气盛而错付真心,最终遭人毒杀的下场。 她眼睁睁看着爱她的人,一个个下场凄凉,她错得离谱,错得天地不容。 「——徐明璐,你挖的是什么?」 尹少谦的高声质问,以及逐步逼近的脚步声,惊醒了深陷回忆之中的徐明璐。 她猛一回过神,尹少谦已来到面前,垂眸望着她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拽抱在怀的紫檀匣子。 「你为什么来这里?」徐明璐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满眼戒慎的瞪着他。 「我不能来太医局吗?」尹少谦态度狂傲的反问。 望着那与尹常泓如出一辙的神情,徐明璐心中一紧,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怀里的匣子是哪来的?」尹少谦不死的追问。 「没什么——」 话未竟,尹少谦霍地蹲下身,探手抢过她怀里的匣子。 徐明璐扬眸一瞪,不假思索的伸出脏污的纤毛抢回来。 一时之间,两人互抢着那只沾满泥尘的木匣子,谁也不让谁。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陡地,一道冷沉的声嗓响起,打断了徐明璐与尹少谦的争抢。 喀哒,两只手同时松了开来,紫擅木匣子应声掉落于地,匣盖登时被撞了开来。 徐明璐眼眶噙泪,望向那一脸铁青的尹梓赫,霎时,音日回忆又涌上心头。 尹梓赫走近之时,正好看清自匣子里掉落而出的那些物事,仅此一眼,高大身躯登时僵立在原地,无法再靠近半步。 从匣子里掉落而出的,是一支掐丝金凤嵌珍珠簪子,以及一块琉璃嵌青玉坠子,还有几张泛黄的纸笔,以及几副珍珠耳坠。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尹梓赫直盯着躺在地上的那几样物事好片刻,而后扬起深受震慑的墨眸,来回端详着尹少谦与徐明璐。 尹少谦木着脸,起身行礼,除此之外没有多说什么。 徐明璐一脸恍惚,喘了口气方回过神,随即起身扑进了尹梓赫的怀里。 v第二十五章[01.10] 这一刻,尹梓赫与尹少谦俱是愣住,谁也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 「师兄,我对不住你……那一天,我真的后悔一时贪玩随二皇子出宫打猎,错过了你的册封大典……」 徐明璐紧紧抱住了尹梓赫,双手揪住他玄黑色锦衫后背,秀丽小脸淌满了泪痕,嘴里反复道着歉,声嗓因哭泣抽噎,已近沙哑破碎。 听着她反复道歉的话,尹梓赫着实愣住了,好半晌都回不了神。 一旁的尹少谦低垂的俊脸上,已是一片震惊与僵硬。 徐明璐说的这些话,分明是冉守月才会说的话……莫非她真的是冉守月? 「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莫及……可是守月一直没机会向你认错……我对不住你。」 徐明璐伏在尹梓赫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泪眼婆娑的她,哭得快喘不过气,浑身颤抖得厉害。 尹梓赫终于回过神,一手托抱住她抽悸的后背,一手抚了抚她泪迹斑斑的小脸,苍白的俊脸将信将疑。 「徐明璐,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尹梓赫沙哑启嗓,打断了徐明璐不住的道歉。 亦是这一声徐明璐,唤回了她的意识,她眨了眨泪眼,缓过溃堤的情绪来。 「……陛下,方才有人贴在璐儿耳畔,让璐儿非得代她向陛下道歉不可。」 尹梓赫许久没回话,只是满眼沉痛的凝视着她。 徐明璐抓紧机会,再次抱紧了尹梓赫,软声道:「陛下,那人要璐儿代替她陪着陛下,那人说了……只有璐儿能代替她,所以她让我来取她埋下的匣子,她说这些全是陛下给的,她要转交到璐儿手里。」 「你说的话,可是句句属实?」尹梓赫缓住了亟欲失控的情绪,神色一派冷沉的问道。 「璐儿怎敢向陛下撒谎?」 徐明璐从他怀里仰起梨花带泪的脸,指了指地上的木匣子,与那些陈旧物事,哽咽失声的说着。 「陛下,这个匣子是那位姑娘生前埋下的,陛下若不信,尽管端详个真切,那位姑娘不可能骗璐儿。」 顺随她所指的方向,尹梓赫再一次看向了散落于地的簪子与信笺。 那些物事全是当年他亲手送出的,他岂会认不得, 当年冉守月过世后,他几度派人上已人去楼空的冉府寻觉,甚至还派了人前去冉彦良的南方老家询问,冉家人却是斩钉截铁的答复他,从来不曾见过他寻觅的这些物事。 他曾以为,他赠予小师妹的这些簪子书信,已经全让她给扔了…… 原来,她没扔,而是埋在了太医局后方的桃花林下。 「那个姑娘还跟你说了什么?」待尹梓赫回过神时,他的双手已不自觉地抱紧了徐明璐。 被搁置在一旁的尹少谦,静静的低着头,竖耳听着他俩的对话,垂放在身侧的两手,悄然紧握成拳。 徐明璐有所警惕的觑了尹少谦一眼,而后蹲下身,将木匣子里掉落而出的物事全拾掇干净。 她抱紧了木匣子,满眼畏惧地看着尹少谦,随后又望向尹梓赫。 尹梓赫也看出来她对尹少谦的防备,不禁心生疑窦。 据他所知,徐世彬曾有意与荣亲王府结为亲家,皇太后前不久才向他提及此事,似乎有意在徐明璐封为郡主之后,便遂了徐家的心意,为徐明璐与尹少谦指婚。 为此,他自当晓得,这肯定是凤祥宫那头出的主意,只是藉由皇太后之口说出来。 也罢,他本就无意纳徐明璐入后宫,不过是想让这个神似冉守月的女子,代替冉守月静静待在后宫,如此而已,别无他想。 他若是碰了她,他良心过意不去,更绕不了自己。 可他又难忍满腔思念,于是当初才会召徐明璐入宫。她入了宫,他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最终,只想出让皇太后收她作义女这个解决之道。 只要她成了兰心郡主,两人以兄妹相称,他便能把这个让他一再想起冉守月的女子留在身旁,让他一缓思念之苦。 可如今徐明璐口口声声说是冉守月鬼魂之托,让她代替冉守月陪伴他左右,这些话他能信吗? 他应该信吗? 「陛下,这儿有外人在,璐儿不好说。」 说这话时,秀眸时不时的觑向一旁的尹少谦,徐明璐毫不掩饰她对尹少谦的提防。 尹少谦自然听得出徐明璐对他的防备,他嘴角若有似无的扬了扬,并不当回事……他在意的是,这个徐明璐为何会晓得冉守月的事? 「少谦,你怎会来太医局?」尹梓赫望着低头垂首的尹少谦问道。 「回陛下,微臣听说徐姑娘不见踪影,便在宫里随处寻觅,正巧看见徐姑娘来了太医局,就一路尾随而至。」尹少谦这席话说来毫无破综。 徐明璐闻言,心中暗暗一凛。 他是几时跟着她的?为何她一路毫无所觉,还有,他为何要来寻她?他们两人毫不相识,只不过在国子监见上一面,说过几句话罢了,他为何要用着彼此熟稔的口吻呢? 尹梓赫自然也听得出尹少谦语气下的亲昵,不由得联想起他们两人是否早已相识。 荣亲王与先帝素来亲近,而荣亲王又是先帝的堂弟,算得上是皇族分支,论来尹少谦是他的堂弟,又身怀长才,可两人年纪有些差距,关系算不上亲近。 「少谦,你为何要特地入宫来找徐明璐?」尹梓赫索性把话问白了。 尹少谦抬起异常炯亮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徐明璐,清楚看见她眼中的惧怕与戒慎,嘴角不由得扬起。 「少谦不敢隐瞒陛下,少谦从前便听长辈们提及徐尚书的孙女,长辈们也有意替我们两人做媒,所以就一直俯记着徐氏。」 尹少谦这是做什么?他这根本是摆明了想跟皇帝抢女人! v第二十六章[01.14] 徐明璐瞪大秀眸,不敢置信,脑海中不禁浮现尹常泓过去的种种行径。 出乎意料的是,尹梓赫并未动怒,他一脸漠然,无动于衷。 徐明璐心底有些发凉,却也悟透了一理。 于尹梓赫而言,冉守月以外的女子,他都不当回事,亦不在乎谁来抢。 「少谦,朕明白你的心意,但徐明璐恐怕只能留在宫里。」 「陛下,今日是徐明璐册封为郡主的日子,您应当没忘吧?」 仿佛刻意似的,尹少谦佯装一且担忧的提醒起尹梓赫。 尹梓赫只当尹少谦是孩子气,在吃自己的干醋罢了,根本不当回事。 「朕没忘。」尹梓赫淡淡回道,话一落,他身旁的徐明璐神情焦灼,纤手捏紧了尹梓赫的袖角。 几乎是同一时刻,尹梓赫与尹少谦齐目望着她这个不自知的举动。 霎时,两人的眸光与神色俱是沉了下来。 尹梓赫低声安抚着徐明璐:「莫慌,朕自会有分寸。」 徐明璐扬眸点着头,娇软的身子紧紧偎靠尹梓赫,软声低喃:「师兄,我不想当郡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闻声,尹梓赫眼底起雾,眸光不再那样锐利,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迷惘。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她分明是徐明璐,为何用着冉守月的口吻?她只是能看见冉守月的鬼魂,并不是真正的冉守月,为何会一再流露出与冉守月相仿的神态语气? 不再犹豫,尹梓赫搂紧臂弩里的纤腰,转身往太医局内屋走去。 尹少谦就这么被撇下,他只能躬身拱手抱拳,冷眼目送尹梓赫与徐明璐比肩离去,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瘦弱娇小的徐明璐,嘴里无声的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冉守月,真的是你吗?」 临华宫,寝殿外间的大炕上,尹梓赫手里捏着微湿的锦帕,拉过徐明破沾满尘泥的纤手,亲自替她擦拭干净。 退至门口静候的李福安,悄悄转头朝屋内亲上一眼,目睹此景,心下一惊。 他自十年前便在东宫伺候皇太子,一路跟随皇太子登基,这些年来,偌大皇宫里也只有那么一个冉守月能让陛下凡事亲力亲为。 如今,这个徐明璐处处让陛下破了例,莫怪皇太后与皇后处心积虑要把徐明璐除掉。 只是,方才陛下已让传令官前去宣德殿,禀告皇太后与文武百官,兰心郡主的册封仪典正式撤回,可以想见,宣德殿那一头肯定是乱了套…… 思及此处,李福安转回眼,叹了口气,不敢再多想。 只怕这个徐明璐的到来,会为平静已久的皇宫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徐明璐低垂眼睫,看着自己一双白晰的纤手,让尹梓赫捧在掌心上,来回仔细地擦拭干净。 「你说,有人让你去太医局后方的桃花林,把这个匣子挖出来?」 将最后一块污泥擦去,尹梓赫放下了掌里白嫩的纤手,将锦帕扔到一旁盛满清水的金盆里,示意一旁的宫人端走。 宫人端着金盆撤出寝殿外间,不忘把朱漆金钉殿门掩上,登时,寝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此起彼落的呼息声。 徐明璐先是不吭声的低着头,而后从大炕上站起身,绕过摆放着陈旧木匣子的茶几,来到尹梓赫的面前。 尹梓赫一双堪比夜色深沉的墨眸,紧盯那张低垂的秀颜不放,却始终耐得住气,静等她开口。 「徐明璐,抬起头来。」良久,尹梓赫终是扬嗓命令道。 未施脂粉的秀颜缓缓抬起,徐明璐定定的望着尹梓赫,心口却是一阵接一阵的颤跳,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僵局。 「是谁告诉你关于冉守月的事?」尹梓赫见她始终不语,便开始盘问起来。 「没有人告诉我。」徐明璐摇动螓首。 「那么,是谁指使你去太医局挖出这个匣子来?」 寒嗓问着,尹梓赫转动眸光,望向茶几上的紫檀匣子,光只是这么看着,他的心便抽痛起来,好似刀刨一般,痛得近乎麻木。 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冉守月竟然将这些东西埋了起来,她这是什么用意? 她是舍不得扔掉,抑或她是不愿再看见他送的这些玩意儿,于是便埋在了桃花林之下。 徐明璐静静凝视着他好片刻,内心矛盾拉锯,不断思忖着该不该向他坦白这一切……倘若坦白了,他会不会恨她? 如今他只当冉守月已死,对于一个已死之人,往往是爱大过于恨,可若是他知悉眼前的徐明璐便是冉守月,他会不会反而恨起她来? 愚蠢无知的冉守月,一心迷恋着二皇子尹常泓,尹常泓故意拿她来气皇太子尹梓赫,甚至屡屡在重要时刻带走她,处处与尹梓赫作对。 这些,直到冉守月临死前一刻方悟透,但一切为时已晚,无以弥补。 「你打算一辈子在朕面前当个哑巴吗?」尹梓赫眉头紧锁,语气渐显不耐。 「……陛下相信鬼神之说吗?」徐明璐缓缓吐嗓,心下已有了决定。 「朕信。」 「那么,陛下可否相信,璐儿经常能看见一位姑娘的魂魄,她时常跟着璐儿,非要璐儿听她说话不可。」 这些话徐明璐不是没说过,只是尹梓赫始终半信半疑。但摆在眼前的这个紫檀匣子,除了冉守月她自己,这宫里还会有谁知情? 这些事情匪夷所思,已经远超乎常理能解释的范围,除去鬼神之说外,甚难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v第二十七章[01.17] 徐明璐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那位姑娘告诉璐儿,她生前辜负了陛下,所以她想让璐儿代替她陪伴陛下……」 「朕知道,方才你已经说过了。」尹梓赫淡淡打断她。 徐明璐缓缓凑上前,伸出双手抱住尹梓赫的肩头,然后往他腿上一坐。 高大身躯刹那间僵硬,尹梓赫分放两侧的双手,悄然攥握成拳。 「陛下,那位姑娘哭得好伤心,她一直求璐儿帮她,她一哭,璐儿也跟着想哭,她说了好多关于陛下的事,璐儿听了也替陛下感到惋惜。」 尹梓赫抬起一只手臂,搭上了徐明璐单薄的肩头,似是想抓开她,又好似想抱紧她,就这么收紧五指,拢着她的肩,迟迟不见任何动作。 「陛下……」徐明璐鼻尖一酸,哽咽失声,「璐儿能喊陛下一声师兄吗?就在方才,那位姑娘一直在璐儿耳边喊着师兄,璐儿一时禁不住,也跟着喊了师兄,冒犯了陛下……」 感觉拢在肩上的大手又是一阵收紧,徐明璐将脸贴在尹梓赫的颈窝里,默默红了眼眶猛掉泪。 师兄,守月生前没能这样好好抱抱你,如今总算是遂了临终前的心愿。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尹梓赫沙哑的声嗓飘入耳底,深深拧痛了徐明璐的心。 「她说,她后悔生前没能像这样抱着陛下,告诉陛下,她很思念陛下,所以她让璐儿代替她……抱着陛下。」 鼻尖一阵浓浓酸涩,徐明璐带着哭腔的把话说完,而后紧紧抱住了尹梓赫。 尹梓赫闭起了灼痛的双眼,终于伸出另一只手臂,将腿上的人儿紧紧圈拥。 徐明璐挣扎着从他怀里抬起脸,捧起那张僵硬的俊颜,凑近了桃花般的双唇,轻轻吻上他紧抿的薄唇。 尹梓赫先是一震,随即回过神,当下便想推开徐明璐。 「师兄,你别推开我,好不?」 一眼看穿尹梓赫的心思,徐明璐用着近乎与冉守月如出一辙的撒娇口吻,声嗓娇软地央求着他。 尹梓赫胸中一紧,正欲推开怀中人儿的双手,就这么硬生生的停住。 「师兄,守月欠了你太多,你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好弥补你?」 尹梓赫看着怀里的徐明璐,明明外貌毫无相似之处,可她的一颦一笑,言行举止,俱是宛若冉守月再世,他怎能拒绝得了她? 「……好。」 俊颜满布着被思念折磨的痛苦,尹梓赫满眼沉郁的凝视着她,沉了沉下颚。 徐明璐轻吻着他的眼,挺直鼻梁,而后是那两片红润的薄唇。 他本是抿紧着唇,却在点头允可之后,缓缓张开了唇,含住芳软甜美的小嘴。 尽管如此,他一双峻眉却是攒得甚紧,不难窥见,此时此刻,他心底犹有几分抗拒,至于为何抗拒,不必揣想也该明白,肯定是觉着背叛了冉守月。 师兄,对不住了,守月还没有勇气向你坦白一切……且让我窝囊的继续用着徐明璐这个身分与你相守。 徐明璐将双手环上他的后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甚至探出软嫩小舌随他起舞,将所有思念与懊悔,全付诸于这一吻。 渐渐地,两人气息喘乱,胸口起伏如浪。 尹梓赫满腔灼烫的相思,再难压抑,只能透过徐明璐来倾索。 这些年来,身旁的人皆以为他天生寡情,无欲无求,漫漫长夜,靠着批折子与抚琴自娱度过。 其实,他哪里是寡情无欲,他为了一个死去之人,始终跨不过心底那道坎。 「冉守月已经死了十年,陛下为了一个死人守身十年还不够吗?」 皇太后知悉他几乎不踏入后宫,亦不曾在凤祥宫过夜之后,曾经上临华宫兴师问罪。 「陛下再如何长情,再如何痴心,也该明白阴阳两隔,生死殊离这些道理,纵然陛下再如何守身,死人也断不可能复生。」 皇太后说的这些话,他自是比谁都清楚,可他就是办不到。 虽然他曾经在大婚之日碰过许靖宜,但那是碍于宫规,亦是为了皇室与许家人的期盼与道义。 说到底,他与许靖宜圆房不过是出于一份责任,谁也逃不开。 他当然明白许靖宜对他的那份心思,但早在先帝有意为两人赐婚之时,他便曾与许靖宜把话挑明,娶她可以,但他永远不可能以夫妻之道待她,更不可能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许靖宜亦贪求北跋皇后之位,明知他心底无她,她依然执意下嫁,兴许她多少是背负着许氏一族的期望,无论如何都不能舍下后位。 许多年前,许靖宜曾经一脸悲凉的问过他:「陛下,于你而言,是不是生者不稀罕,死者方可恋,是以你从来看不见臣妾的好。」 尹梓赫听得出她话下的讽意,她是在耻笑他一心只惦记着个死人,对眼前的活人视若无睹,漠不关心。 对此,他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无论她是死是活,朕心底都只惦记她一人。」 许靖宜神色黯然,泫然欲泣,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离去。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看见许靖宜的百般求好,他亦尽可能的提拔许家人才,默许许氏在朝中坐大,把持了泰半朝廷。 所幸许氏一族确实是人才辈出,各为朝中栋梁,且也忠心耿耿,并无任何谋反之心。 即便如此,他依然得防着许氏,并在朝中安置心腹,让这些心腹与许家暗中较量,以防许氏把持整个朝廷内阁。 「师兄,那一年皇太子册封大典……你是不是伤透了心?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声调,若不是亲眼确认眼前的女子是徐明璐,尹梓赫当真要以为是冉守月死而复生,回来找他了。 他心疼万分的抱紧了徐明璐,大手扣紧她后脑,将她压在自己的心口前。 v第二十八章[01.21] 「只要你能回来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气。」 「师兄,你心底怨不怨我?」 「不怨。」 枕在脸下的胸膛隆隆震动,尹梓赫一席话说来斩钉截铁,徐明璐凄楚一笑,几度想开口吐露实情,却始终没有勇气张嘴。 她就怕若说出实情,眼前的温柔旖旎,会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再也构不着一丝一缕。 「这些话全是冉守月让你说的?」薄唇紧贴在她耳畔,尹梓赫苦涩沙哑地问道。 徐明璐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昧着良心,喃喃言道:「是,是那姑娘让我代替她说这些话,也是她让我要代替她补偿陛下。」 尹梓赫万般无奈,却也万般痛苦,他知道这么做不对,亦明白这样会葬送徐明璐一生,可一想到这是冉守月的魂魄所期望的,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大手捧起了徐明璐彤红的小脸,尹梓赫低垂眉眼,亲吻起她精致小巧的五官,那亲吻的力道,无比温存,无比轻柔,仿佛对待一个珍宝,小心翼翼。 徐明璐固然羞窘,可她并没有退缩,她欣然承受他每一记吮吻,双手环上了他强壮的腰背,将自己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凤祥宫。 一名小太监快步进到偏殿明间,向着守在门口的嬷嬷通传,只见嬷嬷脸色丕变,随即入内改向皇后的心腹陈嬷嬷通报。 陈嬷嬷得了口信,白着脸凑到罗汉榻前,忧心忡忡瞅着一脸失魂落魄的许靖宜,好片刻方有勇气上禀。 「启禀娘娘,临华宫的小全子过来通传,说……陛下带着徐氏回了临华宫,两人关在寝殿里,至今还没出来。」 许靖宜一脸木然,捧着一盅参茶的双手,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还说了些什么?」良久,许靖宜貌似一派平静的追问。 「回娘娘的话,小全子还说在太医局时,正巧也碰上了荣亲王世子,世子似乎是去见徐氏的,徐氏在太医局后头的桃花林下挖出个旧匣子,听说是徐氏略通巫术,似乎是受鬼魂之托才去太医局挖匣子。」 许靖宜捧着茶盅的双手忽尔抖得更厉害了,可她面上犹然强装镇定。 「那个徐氏年纪轻轻,怎可能懂巫蛊之术,小全子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听出主子语气下的不悦,陈嬷嬷连忙解释道:「回娘娘的话,小全子没有胡说,据他转述,当时在太医局,徐氏好似变了一个人,竟然胆敢以下犯上,冲着陛下喊什么师兄,还不要命的当着荣亲王世子的面抱住了陛下——」 话未竟,许靖宜手里的茶盅已经给摔了。 哐啷!那一盅参茶碎了满地,吓坏了陈嬷嬷与一侧的宫人。 「娘娘,娘娘!您的手有没有伤着?」 陈嬷嬷凑上前查看许靖宜的双手,生怕一身娇贵的主子割伤了手。 许靖宜却是浑身发颤,红着眼眶,似怒似悲,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哪儿不舒服?」 「你说,小全子还说了什么?快说!」 罔顾陈嬷嬷的担忧关怀,许靖宜扯着嗓子,急躁的高声追问。 「小全子还说……徐氏挖出的那个匣子,似乎是陛下相识的故人所埋下的,因此才会说徐氏略通巫术,否则她怎会晓得那个匣子被埋在桃花林下。还有,小全子说他虽然站得远,但是隐约听见徐氏说了一一句……有人托付她陪伴在陛下身旁。」 「小全子可有听见徐氏说了是什么人托付?」许靖宜面色如雪一般惨白。 不详内情的陈嬷嬷,看着主子骇人的神色,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道:「小全子说他不清楚,只晓得徐氏不断冲着陛下喊师兄。」 许靖宜忽尔没了声,也没任何动作,就这么瞪着在地上捡拾的宫人。 「娘娘?您还好吗?」陈嬷嬷扶住身子异常僵冷的许靖宜。 「……本宫一点也不好。」 许靖宜冷冷吐嗓,眼中依稀有泪,一脸的不甘与埋怨,这模样看怔了嬷嬷与宫人们。 「当真是冉守月死不瞑目回来托付的吗?是因为受了冉守月的托付,这个徐明璐才会像极了冉守月吗?」 「娘娘在说些什么?冉守月不是早已经死了,她怎可能回来托付任何人?」 早已把冉守月这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的陈嬷嬷,听得直发懵。 许靖宜露出一抹凄楚的冷笑,喃喃言道:「就是死了,还不让活人安生,偏要找了个徐明璐来闹,她才肯罢休……」 「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奴越听越发胡涂了。」陈嬷嬷焦灼地问道。 许靖宜只是一脸恨色,眼眶噙满泪水,瞪着那满地疮痍,嘴里念叨着—— 「既生许,何生徐……好不容易盼着冉守月离开,如今却又来了个徐明璐,上天是存心不让我与尹梓赫当一回真正的夫妻。」 【第六章】 白画炽炽,临华宫寝殿的朱漆金钉大门却是紧掩着,太监宫人们俱在殿外守着,不让任何人擅闯。 「李总管,皇后娘娘来了!」 蓦地,一名小太监飞奔而至,喘着气停在李福安面前通风报信。 「去拦住。」李福安毫不犹豫的命令道。 「总管,那可是皇后娘娘……」小太监一脸惧色,唯唯诺诺的道。 v第二十九章[01.27] 「那我问你,此时在临华宫寝殿里的人是谁?」李福安望向寝殿大门。 「是陛下。」小太监顿悟了李福安的用意,低着头,抿着嘴,一脸讪讪的领命离去。 李福安瞅了几眼紧闭的寝殿宫门,叹了口气,道:「兰心郡主是当不成了,只怕要成为媚主的红颜祸水,为世人所不耻。」 寝殿外正闹腾着,寝殿里一片安静,只余下此起彼落的喘息声。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事后,徐明璐的后背贴靠着尹梓赫的胸膛,他粗壮的手臂自后方环拥着她。 他将满布潮红的俊颜,埋入她发间,就这么闭上了眼,静静地在脑中缅怀过往。 他想起从前,想起还未当上皇太子前,与冉守月一同读书习字,一同骑马狩猎,在翰林医官院与太医局玩耍,一起在伍太傅府里喝下师娘煮的腊八粥,一起在元宵赏灯,一起上皇京瓦市走马看花。 彼时,冉守月总爱扯着他的袖角,软声撒娇道:「师兄,我想要那支簪子,你能不能买给我?」 哪怕她开口要这座皇京,他也会想尽法子为她拿下,更遑论是一支簪子。 那些无忧的岁月里,他为她买了簪子,买了花灯,买了皮影人偶……什么都买全了,可她的眼中依然没有他。 她只把他当作师兄,当作五皇子,从未将他视作心上人。 蓦地,那个充斥着浓臭药味儿,仅点着一盏灯的昏暗寝房,又跃入尹梓赫的脑海。 寝房的床榻上,尹常泓端着张惨白脸庞,眼珠子混浊无光,双唇透着紫色,仿佛死不瞑目一般地死死瞪住他。 「五弟,帝位就快到手,你心里可欢喜了?」 他只是一脸淡漠的回视,始终不明白,这个素来行事作风乖戾,在皇室中可说是离经叛道的兄长,为何对帝位如此执着,甚至不惜策划一场宫变。 「二哥,身在皇室,一切早有注定,万般不由人。」 「你身为皇后嫡出,自幼便受尽众人的宠爱,父皇眼里除了你,其余的皇子全不放在心上,我作为二皇子,却是受尽冷落,就连生母亦被分配在皇城最偏僻之处,我自认没有半点比不上你,可你自生下来,不必费任何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最好的,我不甘心,当真不甘心。」 迎上尹常泓被怨恨填满的眸光,他只是微皱眉头,万分痛惜的开了口。 「二哥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最好的,但是我却得不到自己最爱的女子……我把最好的都捧到守月面前,可她不想要,她只想跟随二哥离开皇宫。」 「傻子!」 尹常泓蓦然痛骂了一句,却不知指责的对象是谁,而后他又兀自干哑的笑了起来,神貌似疯似癫,令人见着心惊。 「我知道你把冉守月当作宝贝,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把你的宝贝当作傻子一样的耍弄,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让她去气气你,她像个蠢子一样照做。我还让她去挑拨你与许靖宜,她也照做了……哈哈,这样的傻子,你居然当作宝!」 闻此言,他当下深受震慑,怒火陡起,总算顿悟,过去每一回冉守月为了尹常泓而爽约,抑或拒绝他的那些事并非巧合。 「二哥,你怎能罔顾守月对你的感情,把她说得如此不堪,!」 他的怒火全因冉守月遭尹常泓愚弄而起,他不在乎冉守月一再被尹常泓指使而伤他,他只在乎她被尹常泓利用。 「怎么,人都死了这么久,你还惦记着那个傻子?」 说着,尹常泓发出耻笑的笑声,甚是尖锐刺耳,那一脸已近扭曲的神态,仿佛半人半鬼,面目可怖,令人惊骇。 「倘若你晓得,当初冉守月是受我指使去毒害你,她因为害怕而不敢下手,而我为了不让她泄漏此事,便毒杀了她,你会如何?」 他闻言一窒,墨眸凝瞪着尹常泓那张鬼脸,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尹常泓发出尖锐的笑嗓,面色已泛着青紫,一双眼睛越发上吊无神,看上去更似个游走人间的厉鬼。 这只厉鬼瞪着他,吐出人神共愤的话来—— 「我早就知道你视冉守月如宝,所以这些年来,我就利用她对我的喜爱,拿她来伤你。你册封皇太子的那一天,我故意拉她出宫打猎。你眼巴巴盼着冉守月陪你一块儿拜年,我偏要带她上皇京瓦市玩耍。你想让冉守月当你的太子妃,我就告诉她,总有一日我会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处处是规矩的皇宫……所有你盼着她给你做的事,我都让她帮我做了,我就是要让你尝尝得不到的滋味。」 所有他认定的巧合,原来全不是巧合,而是尹常泓精心策划,一个又一个的局,目的便是为了让他痛苦……他几乎不敢置信,胸口好似被扒了开来,疼痛难耐。 「冉守月傻得可以,彻头至尾没发觉她被我耍得团团转儿,直到我让她去给你下毒,临到关头她竟然下不了手,我怕她会泄漏此事,便下手毒杀了她。」 尹常泓说得兴起,险些喘不过气,当下干咳了几声,躺回床榻里,一双眼犹然不肯闭上,死死的瞪住榻顶。 「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想让你当皇帝?我告诉你,我手边有一个名册,里头全是赞同改立我为储君的官员手印,这些人受够了父皇的温吞,更不愿见到与父皇性情作风相同的你当上皇太子,你别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拱着你,你没这么大的能耐。」 这事更是前所未闻,他从未想过朝中竟然有臣子意图弹劾他……父皇总说朝中百官无人不信服他,他当上皇太子是众望所归,原来真相并非如此。 倘若尹常泓所言属实,莫怪他会有恃无恐的意图逼宫,甚至还想先行下手毒杀他这个皇太子。 「五弟,这下你总该知晓,饶是你再如何受尽众人的宠爱,终会有你得不到的,亦会有人在背地里与你唱反调,等着要把高高在上的你一把推下来,摔得鼻青睑肿,丢人现眼。」 愤怒犹如被浇上热油的火团,他失了温雅的气度,失了恭敬兄长的礼节,只是面露恨色,想把眼前床榻上的尹常泓撕成一地碎片。 「是你毒害了守月,你怎么忍心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 「因为她是你的软肋,所以活该代替你受我的欺辱。五弟,你可别忘了,冉守月的眼中只有我,我让她做的那些事,全是她甘情愿做的,我可没拿刀子架在她脖子上。」 语毕,尹常泓笑咳了一口血,他不紧不慢地伸手擦了擦嘴巴,只觉着胸中那口怨气,今日总算全数吐尽。 「冉守月死了也好,这样一来,你永远也得不到她了,就跟我永远坐不上那把龙椅一样,哈哈……」 尖锐的笑声渐小,尹常泓瞪大了双眼,看着正掐住自己脖子的尹梓赫。 他不敢置信这个性子温文儒雅的弟弟,此时竟然一脸狠相的紧掐住自己,那双泛红的眼眸,流露出不曾见过的噬血之色,似乎意欲置他于死地。 「二哥,你欠了守月这么多,你应该去阴曹地府向她磕头赔罪,你且放心的去吧,因为人间已没有你能待的位置。」 v第30章[02.01] 尹常泓体内的毒性早已爬走全身经脉,如今只吊着一口气,自然不可能抵得过他的力气。 他就这么红着眼眶,一脸恨色,瞬也不瞬地看着尹常泓在自己面前抽搐挣扎。 尹常泓临死之际,忽尔停下挣扎,冲着他狰狞一笑,用着近乎窒息的虚音喃喃念叨—— 「冉守月不论是活着还死了,她都一样不爱你……她这辈子都没爱过你,而你纵然到死也不会得到她的爱。」 说完这满满恶意报复的一席话,尹常泓死在了他的手下。 其实,他犯不上弄脏自己的双手,那时的尹常泓早剩一口气,只消几个时辰便会自行断气。 可那一刻,他当真对尹常泓恨之入骨。 多年后,每当他回想起尹常泓死前说的那些话,他虽然满腔恨意难消,却也逐渐明白,他之所以无法释然,其实是因为尹常泓说的话全是事实。 冉守月的心底从未有他,她甚至一度为了二哥,而险些对他痛下毒手…… 血红色的回忆猛地打住,埋首于徐明璐发间的尹梓赫,缓缓将脸别开,两眼已然红透,眼角依稀有一小块湿痕。 徐明璐犹然未觉,只是枕在他胸口上,满脸倦意的安然入睡。 在梦里,她不必再用徐明璐的身躯与尹梓赫相对,她当回了十五岁时的冉守月,毫无芥蒂地向尹梓赫耍赖撒娇。 只是梦外的她,不自觉地流着泪,只因仍有一部分清醒的意识,明白这个梦只会是梦,永不可能成真。 逝者已矣,往事成空。 她终究只能用着徐明璐的身分,带着满心悔恨,留在尹梓赫身旁赎一辈子的罪…… 不出两日,册封仪典突然撤销所掀起的风波末平,一道圣旨又碎不及防的昭告于世—— 「徐氏禀性温良贤慧,才貌俱全,出身端正,体贴圣意,为圣上分忧解劳,甚是有功,即日册封为兰贵妃。」 圣旨一降,众声哗然。 皇太后连夜上临华宫讨说法,却灰头土脸的离去,据宫人透露,皇太后甚不谅解皇帝此番举措,为此在临华宫大发雷霆。 相较之下,凤祥宫那头却显得风平浪静,不起一丝波澜。 更甚者,凤祥宫还派出了陈嬷嬷,让陈嬷嬷亲自前往青瑶宫送上几份厚礼。 皇后此番举动,再次赢得了朝野上下的盛赞,人人皆道许皇后是少见的雍容大度,配得上这一国之母的凤冠。 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徐明璐仿佛事不关己,只是镇日埋首于书房,读着从藏书阁那儿借来的医书,偶尔还会上太医局,打着让太医给她把脉的名义,实则是利用把脉之时向太医讨教医术。 这夜,青瑶宫灯火未熄,一盏盏绣着长寿菊的宫灯犹然大亮。 徐明璐坐在青鸾纹饰紫檀嵌螺钿妆镜前,让巧嫣帮她卸下金簪珠花。 蓦地,一名青衣宫人惊慌失措的停在寝殿外,扯嗓通报:「启禀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来了……还带着一位西荒部族的祭司。」 徐明璐一怔,随即回过神来,道:「巧嫣,把披风拿来。」 巧嫣瞅着已撤去外袄与罗裙,仅着锦白中衣的徐明璐,连忙劝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着装吧,免得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仪态。」 徐明璐却道:「皇后已经在外候着,总不能让她久候,这样一来,恐怕会落得一个恃宠而骄的恶名。」 巧嫣等人甚觉有理,赶紧取来了黛绿色绣紫兰花披风,为徐明璐套上。自荣升为兰贵妃后,内务府便送来了数十套绣有兰花纹饰的衣物,据闻这是皇帝默许的,为的自然是彰显徐明璐的贵妃头衔,让她与后宫女子有所区隔。 内务府送衣物来的那一日,还是李福安亲自陪同而来,他笑咪咪的向徐明璐请安,还说这是皇帝生平头一遭开金口,让内务府替后宫妃嫔备新裳,这是何等的尊荣啊! 徐明璐听罢,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回头会谢过陛下恩宠」,又把发后的金簪赏给了李福安,便没有多说什么。 李福安与内务府的人俱是傻了傻,没料想过,徐氏年纪轻轻,可说是平步青云,入宫不出半年便封了贵妃,还是陛下专宠,按理说,她这般年纪应当是喜怒形于色,纵然没有恃宠而骄,那也该是自负得意,毕竟后宫女子的嘴脸,他们这些太监宫人见得多了,不外乎如此。 然而徐氏今年不过十五,得宠如此却是一派平静,与初初入宫之时的淡然毫无两样,仿佛未曾封妃。 小小纪有此气度,饶是李福安这些见多不怪的老太监,亦得暗自佩服。 相比之下,凤祥宫那位看似大度,实则背地里透过家族势力,在朝中不断打压皇帝派系的行径,简直是虚伪至极。 徐明璐领着巧嫣出了寝殿,来到正殿明间,一入内便看见一袭大红凤纹宫袍的许靖宜,以及她顶上沉甸甸的凤冠。 徐明璐淡淡一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依她前世对许靖宜此人的了解,也不难猜到她会有此举动。 只是,当她的目光转到许靖宜身旁的那名黑袍巫师,她不禁微微怔住。 这是打算找深谙巫术的祭司来制她吗? 好笑思忖着,徐明璐一脸平静的迎上前,老老实实的给许靖宜行大礼。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起来。」许靖宜面无表情的睨着她。 徐明璐在巧嫣的搀扶下站直身,随即迎上巫师审视的目光。 许靖宜道:「听说伍太傅的老毛病又犯了,陛下已出宫探视老人家。」 徐明璐微微一笑回道:「臣妾知晓。陛下出宫前便派人来捎过话。」 闻言,许靖宜脸色丕变,满眼妒怒的瞪着她。 不能怪她故意惹怒许靖宜,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许靖宜依然没变,总想着趁尹梓赫不在时找她的碴儿。 面对这个总爱恶意挑衅的许靖宜,前世的冉守月没输过,这一世的徐明璐亦然,她没想过要与许靖宜争位,可并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 「本宫听说,你幼时曾经在地府前走一遭,从此便能看见凡人不能见,正巧西荒部族的大祭司前来皇京作客,本宫便邀大祭司入宫茶叙,顺道来替你瞅瞅。」 v第31章[02.10] 把话说白了,许靖宜觉着她在装神弄鬼,于是便特意找来了个巫师,探一探她是否真能看见死者魂魄。 「多谢皇后娘娘厚爱,璐儿何德何能,能得皇后娘娘这般关心。」 望着徐明璐犹显三分稚气的笑颜,许靖宜心口猛地一跳,两眼瞪得发直,一时之间,仿佛时光溯流,返回从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年。 此时,徐明璐这抹看似无害的笑,倘若仔细端详,不难瞧出一丝讽意。 莫非真如同传言所说,她是受了冉守月的鬼魂之托,方会与冉守月如此相似? 许靖宜暗暗打了一个寒颤,眼底升起了一抹惧意。 「这位便是西荒部族的大祭司吧?久仰大名。」 徐明璐兀自朝许靖宜身旁的黑袍巫师笑问,那一脸的泰然自若,全然让人忘了她不过才十五岁。 西荒族是北跋边境的一个蛮族,领地不大,民风纯朴,且信仰远古之时的巫术,长年来一直与北跋保持友好,并且每三年一次由大祭司前来皇京朝贡。 西荒族人深信,大祭司是由上天选定,与生俱来并能跨越阴阳两界,替生人与幽魂传达音讯,维持阴阳平衡的人。 对此,徐明璐心中不免抱有一些质疑,她倒也想看看,这个大祭司是否能洞悉她死而复生的奥秘。 打从她籍着徐明璐的身躯复生,至今她仍想不透,她为何能借体复生,兴许这个西荒族大祭司能为她解惑也不一定。 额上以花草汁液绘着特殊图腾的大祭司,犹然端详着徐明璐,随后他伸手指向徐明璐身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绕缓扬嗓—— 「有个女孩紧随在兰贵妃身后,您看得见她吗?」 徐明璐眨了眨眼,随后摇动螓首。 「她与贵妃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您当真没见过?」大祭司质疑的问道。 「没见过。」徐明璐斩钉截铁回道。 「既是如此,显然兰贵妃应当是看不见这些死魂,因为我看见的那个女孩,是一抹幽魂,她似有心愿未了,所以方会跟着兰贵妃。」 大祭司这席话是说给许靖宜听的,他压根儿没把徐明璐放在眼底。 徐明璐并不讶异,她多少猜得到,青瑶宫里必有许靖宜安插的眼线,她曾向尹梓赫说过的话,或多或少会传进许靖宜耳里。 许靖宜肯定是心生怀疑,方会找来西荒族大祭司来试探他,只为了向尹梓赫截破她的谎言。 思绪方起,随即就见许靖宜冷眼瞧来,一本严厉的质问道:「徐明璐,听说你对陛下口口声称,你能与死魂交谈,还有死魂托付你事儿,你从实招来,这些话是不是你为了博得陛下的宠爱,故意在陛下面前装神弄鬼编派出来的谎言?!」 见许靖宜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兴师问罪,徐明璐心下了然,她这分明是想在宫人面前让自己出糗难堪,更是意图在众人面前立威,免去日后有人故技重施,再以冉守月之名接近尹梓赫。 可惜,许靖宜终究要失望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许靖宜,以及一侧或惊惶或看好戏的宫人们,徐明璐犹是安之若素,面不改色的微笑以对。 她无惧的迎上许靖宜,淡淡笑道:「皇后娘娘,璐儿能否冒昧问您几句话?」 许靖宜冷声斥责:「事到如今,你还想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吗?你可别以为本宫会与陛下一样心软可欺,本宫除了大祭司的话,一概不信。」 「璐儿明白。」 说着,徐明璐双手轻放腰侧,朝许靖宜福了福身。 「璐儿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编派鬼神之说,璐儿只想问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在国子监里,冉氏同皇后娘娘说的话?」 闻言,许靖宜面色倏然刷白,嘴唇颤了颤。「……你说什么?」 按理说,她与冉守月一同在国子监读书的事,早已过了十多年,少有人提起,徐明璐这般年纪更是不可能知情……除非是尹梓赫向她透露往事。 思及此,许靖宜越发愤怒地高声道:「是陛下告诉你的吧?你竟敢在本宫面前提起冉守月,你当真是不知规矩!」 「敢问皇后娘娘一句,可还记得冉守月曾经对您说过的那些话?」 对上徐明璐异常冰冷的眼神,许靖宜心头一紧,寒意爬上背脊。 徐明璐无视她一脸的怀疑,字句清晰地缓缓吐嗓:「当时,冉守月对皇后娘娘说过,她一点也不稀罕太子妃的头衔,更不稀罕当什么北跋皇后,她说她只把陛下当作同门师兄,这些话您可还记得?」 许靖宜自当记得,且是记忆犹新。 遥想当年,她听闻尹梓赫向先帝请求迎娶冉守月为太子妃,她当下气愤难平,便私下找上冉守月,不许她打尹梓赫的主意。 不想,冉守月竟然泼了她满面冷水,扬言压根儿没把太子妃这个位置放心上,全是她杞人忧天,一厢情愿的认定。 这段往事实在令她颜面无光,她自然没同任何人说及……彼时在场的便只有她与冉守月,这事儿除了她们两人,不可能会有其他人知情。 除非……除非是冉守月向旁人透露,可冉守月死了这么多年,冉家亦已离开皇京,如今皇京里识得冉氏的人没几位,更遑论是知悉冉守月旧事的人。 「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冉守月曾经与皇后娘娘在国子监一起作画,更曾在伍太傅面前一起题诗习字,只因为皇后娘娘一心想与冉守月一较高下。」 徐明璐扬着笑,缓缓回溯着旧日时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不像是胡扯瞎编,倒像是她曾经亲眼见过,方能这般矩细靡遗的描述出来。 许靖宜白着脸,浑身颤抖着,似怒似惧,好片刻瞪着徐明璐说不出话来。 「对了,有句话是冉守月想让璐儿代为传达——」 霍地,徐明璐敛起了唇边那抹笑,秀丽小脸转为严肃正色。 「许靖宜,对不住了,当年我真没想跟你争,但是在我死前方恍然大悟,原来我真正爱的人是尹梓赫,我辜负了他对我的情深意重,以至于死亦不得安息,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一偿夙愿……我还是那句话,徐明璐同我一样,不稀罕北跋皇后之位,更不稀罕荣华富贵,而我只想让徐明璐代替我,安安静静的陪在尹梓赫身旁,如此而已,还望你成全一个已死之人的心愿。」 语毕,许靖宜瞪大双眼,面色惨白的往后一软,当场晕厥过去。 【第七章】 御辇方落地,尹梓赫扬眸便见许靖宜让宫人们给搀扶出来,他攒起眉头,起身下轿。 v第32章[02.13] 「皇后怎会在此?」 当一袭明黄色盘金龙朝服的尹梓赫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顿时全乱了套,七手八脚的急着行礼。 「免了,把皇后扶好。」尹梓赫冷冷扬嗓,命令那些宫人扶稳了许靖宜。 当他瞥见随后步出正殿明间的西荒族大祭司,当下有了底,多少能揣度出许靖宜等人出现在此的用意。 可他不明白,何以许靖宜一脸受了惊吓,失了三魂六魄似的模样。 「禀陛下,皇后娘娘凤体微恙,奴婢们正要送娘娘回宫。」 只见混乱之中,许靖宜已是神智涣敔,六神无主,还是陈嬷嬷出面替主子解了围。 见许靖宜神色不对劲,尹梓赫亦只得压下不悦,沉颔放行。 待到凤祥宫的人全撤离了青瑶宫,尹梓赫方步入明间,原是满怀担忧,却在看见一脸安然的徐明璐时,不禁生诧异。 一见他到来,徐明璐立时展笑迎来,道:「璐儿给陛下请安。陛下探望过伍太傅,太傅身子可还好吗?」 经她一问,尹梓赫心思稍转,回道:「老毛病,久咳不止。明儿个让太医过去把把脉,开个药方。」 徐明璐微笑点头。「有陛下照拂着太傅,太傅肯定很高兴。」 尹梓赫反问:「方才皇后来过,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徐明璐歪了歪螓首,笑得灵精可爱,见此景,尹梓赫登时愣住。 太像了……当真太像了。她这般神态,这般笑容,简直与他记忆中的冉守月别无二样。 「陛下这是在担心皇后,还是在担心璐儿?」 她眸光流转,尽显慧黠,丝毫不见半点委屈,全然出乎尹梓赫的意料之外。 他与许靖宜虽然并非恩爱夫妻,可他到底已认识她十来年,早摸透了她骄傲的性子,身为皇后却得不到荣宠,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才会想方设法找徐明璐的碴儿。 只是眼下看来,徐明璐不仅毫发无伤,更没受半点委屈或刁难。 「皇后带了西荒族大祭司过来,想探一探璐儿是否真能看见死人魂魄,璐儿便把冉守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皇后。」 未待尹梓赫开口询问,徐明璐便兀自交代起方才发生的事。 尹梓赫不动声色的端详着她,紧盯她说及冉守月时的每一记眼神变换。 对于徐明璐,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亦明白身旁众人对他的不谅解。 旁人皆当徐明璐是借故装神弄鬼,假冉守月之名,博取皇帝的专宠。 他虽然也有这样的疑窦,然而每每听着徐明璐说的那些话,他便很难再质疑什么,只因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知晓的那些事,全是他与冉守月两人共有的回忆,编派不来。 可他并非全信了她,心中犹然有疑,可当她口口声声宣称是受冉守月鬼魂之托,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舍下对她的不信任,放纵自己在她身上一偿对冉守月的思念。 「——陛下也同皇后一样吗?」末了,徐明璐微笑地反问起尹梓赫。 「什么意思?」尹梓赫打住思绪,垂眸望着立于面前的娇小人儿。 「璐儿寻思着,陛下也与皇后一样,怀疑璐儿是装神弄鬼,假借冉守月的名义向陛下争宠。」 「当初朕若没有召你入宫,你也不会在这儿,你若真想争宠,不必等到今时此刻,打从你一入宫便能争。」 尹梓赫并不认为徐明璐是蓄意争宠,只是她所说的受鬼魂之托一事,太过玄异离奇,纵使她代为传达的那些话全部属实,可他仍是难免存疑。 徐明璐可不傻,依她对尹梓赫的了解,她晓得除去冉守月站在他面前,亲口托付,否则他肯定不会全信她的话。 无妨,随他信了几分,亦随他是否心中存疑,这些她都不在乎。 掩下秀眸,徐明璐毫不害臊的凑身上前,往尹梓赫胸怀倚靠而去。 尹梓赫没有推开她,亦未抱住她,就这么静静地伫立于原地,任由她靠在自己怀里。 在他心底,犹有几分挣扎,犹有几分抗拒,犹有几分负罪感。 他比谁都清楚,此时怀中的人儿并不是冉守月,永远也不可能是。 但只消徐明璐开口扬嗓,更甚者,她一记眼神流转,抑或一颦一笑,俱令他着了魔一般的想起冉守月。 他看得出来,她没有争夺名分之心,亦不贪图荣华,她甚至从未开口替徐家争求什么好处。 她镇日安静认分的待在青瑶宫,除了偶尔上藏书阁或太医局,她甚至不曾向他央求出宫回徐家探亲。 他吩咐了李福安,让宫人们盯住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日晨起睁眼后都做了些什么,同什么人说过什么样的话,无论大小事皆得详细转述。 一段日子过去,宫人呈报上来的,俱是一些琐碎无趣的日常起居,就连徐家人入宫探访,徐明璐也不曾向徐家人透露半句在后宫的委屈或不便。 他仍记得,宫人曾转述徐世彬之妻林氏与徐明璐的交谈—— 「璐儿,你照实告诉奶奶,你说你能看见死人魂魄,这是真的吗?还是说,你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方会编派出这样的谎言?」 面对林氏动之以情的逼问,徐明璐只是一脸平静,淡然回道:「奶奶,我真的见过冉守月。」 「你当真晓得冉守月是什么人?」 虽是深宅妇人,可林氏好歹是诰命夫人,对于宫廷里外的陈年轶事亦有耳闻,她知道当今皇帝曾有个青梅竹马,名唤冉守月,且还是当年翰林医官使之女。 据传,当年犹是五皇子的尹梓赫,把冉守月视作心上宝,只是后来不敌皇室与朝廷盘根交错的权势斗争,当上皇太子后的尹梓赫,仍是按照众望所归娶了枢密使的孙女。 至此,许氏在北跋王朝的地位几已底定,再难动摇。 后来,冉守月不知为何一夜暴崩,确切死因无人知晓,只有宫中流传着冉守月死的那一夜,皇太子彻夜未归,直奔冉府治丧。 第33章 再然后,二皇子引发谋反之祸,过后宫中便有一些奇怪的流言,说是皇太子与二皇子为争夺冉守月,方种下心结,甚至反目成仇。 可真相究竟如何,随着冉守月暴崩,二皇子饮毒自尽,终将成为一个无可解的谜。 林氏不晓得自家孙女是从何处听来冉守月这号人物,她仔细盘问过徐府上下,发觉徐府之中并未有人听过冉守月的名字。 「璐儿,你老实告诉奶奶,你究竟为什么要对陛下撒谎?」 「奶奶,璐儿没撒谎,我真的见过冉守月。」 据宫人转述,面对林氏的苦苦逼问,徐明璐只是再三强调她当真见过冉守月,除此之外,不曾说过任何引人疑窦的话。 徐明璐的鬼神之说,毫无破绽可言,然而尹梓赫思来想去,总觉着徐明璐似有所隐瞒,经常用着那一双心事重重的秀眸凝视他。 于此,毫无头绪的他,只得兀自揣度她究竟隐瞒了什么。 「璐儿明白,陛下对璐儿的好,全是为了冉守月,所以璐儿不会傻得以为是自己得宠。」 她总是这般明白事理,甚至毫不讳言地说自己只是冉守月的替身。 每当见她如此认分,尹梓赫底便会升起一抹负疚感,只因他明白,他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徐明璐的一生。 他自幼长于深宫,虽是皇后嫡出,受尽先帝疼爱,可并不表示他会认同大内皇宫的日子好过。 相反的,作为皇子,他生于皇室,肩上有抛不下的重任,万般不由己,只能操纵于人。 就拿他恨透了的二皇子来说,尹常泓生得早,却因性格乖僻,再加上他的生母慧嫔并不受宠,被分配在离临华宫最远的广宁宫,形同打入冷宫一般,终其一生得宠不过两年,便再无君王恩宠。 尹常泓死后,他反复寻思过往,想起慧嫔与尹常泓母子俩经常遭皇室冷落,受宫人在背后嘲笑奚落,兴许这正是尹常泓如此渴求帝位的原因。 只因在这座碧丽堂皇的人间宫阙里,唯有坐在那把鎏金龙椅上的人,方能令所有人臣服叩首,并以至高无上的皇权,堵住那些悠悠之口,让他们打从骨子里敬畏惧怕。 忆起这些沉如铁的往事,尹梓赫闭起了灼烫的眼,伸出手轻轻抱住怀中那具香软的娇躯。 「朕把你当作冉守月,你都不觉着难受吗?」他声嗓沉沉的问道。 「不难受。璐儿心甘情愿如此,陛下不必有愧。」 她温顺地靠在他胸怀里,半遮在披风下的纤手,环上了他挺拔劲瘦的腰背。 尹梓赫闭着眼,反手将她抱紧,在心底说服自己,除了选择相信徐明璐,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褪下龙袍后,孑然一身,孤独无依。 他爱的人,不曾爱过他,更甚者,他爱的人,曾经想毒杀他。 爱他的人,却不为他所爱,镇日相见,不过平添厌憎。 他知道徐明璐不尽然可信,但也别无他法。在这座偌大冷清的皇城里,在他空荡荡的身旁,他需要一个人代替冉守月陪着自己。 哪怕只是一个替身,哪怕全是谎言,哪怕是自败欺人,他也只能选择把徐明璐留在身边,代替冉守月陪伴他。 时节已至初秋,皇城里放眼望去,枝头已遍染秋色,一片枯黄萧索。 一辆红顶宝盖马车停在诸贤街街底,伍家三进大宅的朱漆大门前。 一道娇小人影在巧嫣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只见徐明璐身着一袭淡蓝色短袄与绣兰纹马面裙,发髻插着一朵鎏金嵌珠花簪,乌发如墨,肤白若雪,秀丽五官只上了淡淡脂粉,犹透着几分稚嫩。 她拎着一只紫檀木盒,慢条斯理的上前,向正在门庭前洒扫的老仆点头示意,随后取出早已书写好的字条递上前。 老仆放下扫帚,接过字条一看,纸上以娟秀字迹写道:慎叔,能否为我引见伍太傅,多谢。 被称作惧叔的老奴心下明白,眼前的姑娘是得获陛下的首肯,方会来此见伍太傅。 于是慎叔望了面上盈盈含笑的徐明璐一眼,随即转身领路。 徐明璐让巧嫣在马车上候着,独自一人尾随慎叔进入伍府大宅。 进到东跨院的庭园里,慎叔回首睐了她一眼,徐明璐随即意会过来,便在园子里停住脚步,静待慎叔前去通报。 她沉心静气的欣赏起满园子开落灿烂的木芙蓉,然后上前摘下一朵,轻捏于指间把玩着。 未几,东跨院的书房内赫然传出一阵吆喝声。 「不见!我不想见!」是伍太傅洪亮的声嗓,且听来相当不悦。「装神弄鬼……狐媚惑主,这样的女子不配来此,你去告诉她,我不见她!」 慎叔又聋又哑,伍太傅还让他传话,这摆明了不是在为难人家吗? 徐明璐自当明白,伍太傅这是故意大声嚷嚷,想让她自个儿听见,最好自行离去,省得难堪。 作为伍太傅此生唯一收入门的女门生,她太清楚师傅的脾气与性子。 于是她悄然挪步上前,将手上提的那只紫檀木盒,往书房门口一搁,然后退了几步,在廊上缓缓跪了下来。 她将双手扶地,面朝书房,叩头一拜,此情此景,正巧让隔着门缝往外看的伍太傅撞见。 他脸色丕变,仓皇推门而出,怒指着跪于地上的徐明璐,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咒我死不成?」 徐明璐直起上身,笑望着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的伍太傅,心下轻轻叹息。 今早醒来,她听见尹梓赫在寝殿外间见太医,让太医呈报伍太傅的病况。 那太医说了,伍太傅年事已高,老毛病是每况愈下,每逢时序转换,便会发作,久咳不止。 伍太傅的老毛病,作为门生都清楚,师傅有肺病,经常气喘久咳,据说是儿时染上风邪,久病不愈,最终落下这个病根。 她还听见尹梓赫命令太医,把太医局最好的补药都给捎去伍府,那语气里尽是担忧…… 如今,放眼皇城之内,也只有师傅能劝上尹梓赫几句话。 第34章 据闻,彼时新皇即位,为了整肃朝中党派之争,曾让御史台将那些反对新皇的官员栽脏入狱,再加以严刑拷打,逼那些官员画押认罪,最终更下令斩决。 面对这番残暴无道的整肃,是伍太傅入了宫,不顾会否触怒圣颜而大胆上奏,请求尹梓赫撤回对这些官员的斩决旨令。 众人本以为尹梓赫会迁怒于伍太傅,不想尹梓赫竟然听从了伍太傅的上奏,收回圣令,改让这些官员流放边疆,终生不得回皇京。 亦是经过此番整肃,众人方知新皇并非如先前那般温谦,甫上任便是雷厉风行,将不满新皇的官员党派尽数扫荡,更甚者,就连两朝老臣亦不放过,流放的流放,摘去爵位的更是满族流放,丝毫没有眷顾半分旧情。 此后,朝中甚少有反对新政的声浪,党派斗争跟着少了,朝廷百官无不畏惧行事狠厉无情的新皇。 伍太傅虽然成功替那些遭流放的官员保住了性命,但并不表示新皇会全听他老人家的话,有几名过去曾拜在伍太傅门下的门生,由于曾涉入二皇子的叛变,仍是被斩决了。 也因为此事,伍太傅大受打击,甚少再入宫,并且有数年时间拒见皇帝。 望着白发苍苍的伍太傅,徐明璐忽尔眼眶模糊起来。 她番然想起前世里,老人家曾经劝过她无数次—— 「守月,做人最忌执着,一旦执着,便容易走火入魔,就拿你来说吧,你宁可蒙着双眼喜欢二皇子,也不愿睁开眼睛看看你师兄对你的好,早晚会吃大亏的。」 彼时,她不把老人家的劝告当回事,而后遭逢生死一劫,辗转思量,她方知原来老人家早已神机妙算,算出她迟早会被尹常泓所利用,只是她执迷不悟,也活该落得那般凄凉下场。 每每回想起前世之悔,她总觉着对不住老人家当年的苦口婆心,亦懊悔没能多孝顺老人家一些……迟了,一切都迟了。 「师傅且息怒。」思绪一顿,徐明璐睁着泪眼,微笑言道:「学生这些年来没能尽孝道,好好孝顺您老人家,知晓您近日来身子微恙,便带来了一些太医局的药材,好让慎叔帮您老人家烹药。」 伍太傅皱起眉头,怒目以对,道:「你喊谁师傅?我可不记得我有收你为门生。徐明璐,你为了争宠,不惜打着死人的名义,在皇帝面前装神弄鬼,先前头一次见你,我还当你是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如今想来,我真是看走了眼!」 原来,师傅也同旁人一样,是这么看待她的……徐明璐心下不由得苦笑。 「徐明璐,我认识你爷爷,你爷爷一辈子贪生怕事,宁可干个闲差也不敢往上爬,你是他的孙女,怎会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妄想妖言惑主,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竟然连死人的名义都敢抬出来,你就不怕遭死人咒诅吗?」 对上伍太傅气急败坏的铁青面色,徐明璐一脸无动于衷,犹然是笑。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当真无耻至极!」 「……师傅,您可还记得,过去您总是劝守月,别蒙着双眼喜欢二皇子,您说我迟早会吃大亏,守月十分懊悔,没能听您的话放下执着,方会铸成此等大错。」 闻言,伍太傅浑然一震,双目瞪大,仿佛大白天里撞见鬼似的,神色惊恐。 「你——你说什么,!徐明璐,你休得在我面前……」 「师傅,我确实是在师兄面前装神弄鬼了,我没见过鬼,也没与冉守月的鬼魂说过话……因为,我就是冉守月。」 话音方落,伍太傅不敢置信的愣在原地,好片刻没有出声,就这么用着将信半疑的眼神,直瞪着徐明璐。 之所以将信半疑,是由于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他只对冉守月一个人说过,除了他这个做师傅的,以及冉守月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悉。 纵然冉守月曾对旁人提过,但如今皇京里识得冉守月的人寥寥可数,更遑论是徐明璐这年纪的孩子,那是更不可能了。 「莫非……你真能与死人魂魄说话?」伍太傅涩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徐明璐苦笑以对,「师傅,我真没这个本事,这是为了瞒过师兄,不得不这么撒谎……师傅,您想知道守月离开人世的那一夜,发生过什么事吗?」 闻言,伍太傅震愣,一时之间竟答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徐明璐。 「师傅若是不信,我便细数过去师傅教诲守月的话,抑或师傅有什么话想问的,您尽管问守月,守月必定知无不答。」 「你先起来说话。」伍太傅面色凝重的道。 徐明璐缓缓站起了身,那一身素雅装束,那一脸熟悉的神韵,在在令伍太傅神思怔忡,陷入了往昔回忆。 「咱们进屋去谈。」 伍太傅犹是一脸半信半疑,毕竟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虽然也听说过一些离奇之说,更听过乡下农村有过死人诈尸,或者死者不瞑目,夜半之时爬出棺木,然而他从未听说过有人死而复生,且还是用别人的身躯复生。 徐明璐尾随伍太傅进了书房,看见伍太傅斟茶的手竟然在颤抖,她不疾不徐的上前,接过伍太傅手里的茶盅。 她将斟好的那杯茶,以双手奉前,递给了伍太傅。 「师传,守月许久没向您斟茶了……师母走了二十年,您身边也没个能照顾您的家眷,这些年来守月没能多多孝顺师傅,作为您的学生,当真觉着惭愧至极。」 看着泪眼婆娑却扬起笑容的徐明璐,伍太傅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热泪盈眶,只因她说的这些话,如此似曾相识…… 「你倒是说说看,冉守月为何会无故暴崩?又为何会成了眼前这个徐明璐?」伍太傅稳住心绪,故作平静地问道。 徐明璐将那杯茶往一旁的茶几搁下,道:「师傅您也晓得,守月鬼迷了心窍,多年来一直喜欢着二皇子,只要二皇子说什么,守月必定照做不误。」 回亿往昔,徐明璐的神思恍惚起来,停顿了好片刻方又启嗓。 「那时,守月愚昧,没能看出尹常泓只是在利用我来伤师兄的心,竟也都处处配合着他,皇太子册封大典随他出宫打猎,皇太子生辰寿宴又让他带出宫上瓦市玩耍……每回只要师兄盼着我做什么,尹常泓便会故意从中作梗,不让师兄如愿。」 她说的这些话,伍太傅自当比谁都清楚,只因当年他的皇太子门生,经常找他倾诉心事,这些事除了当事人,旁人绝无可能知晓……伍太傅下惊诧,不得不越发相信徐明璐的说法了。 「守月很傻,对不?得不到尹常泓的任何承诺,却一再由着他耍得团团转儿,甚至……他让我去给师兄下毒,我也照办了。」 伍太傅瞪大双目,激动反问:「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泪水滑下面颊,徐明璐睁着泪眼,身子微微颤抖,尽管已近哽咽不成声,仍是逼自己接着往下说。 「我带着亲手煮的补药,里头加了守宫木汁……师傅可能不晓得守宫木是什么药物,让我给师傅说说吧。这个守宫木带有些许毒性,少是可入药,过是便会经脉麻痹而亡,民间偶有大夫开的药方用量过重,害得病人中毒身亡却查不出死因的情形,只因有的大夫并不晓得守宫木过量会致死。」 「丫头,你在想什么,!他是你师兄啊!」伍太傅红着眼眶,痛心疾首的怒斥。「打你收入我门下,他没有一天不疼笼你,你怎么对得起你的良心?!」 面对宛若第二个父亲的伍太傅这般严厉的指责,徐明璐终于痛哭失声。 她上前抓住了伍太傅的手,声嗓支离破碎的抽噎道:「师傅,我那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尹常泓说……他说只要我给师兄下毒,他便会娶我,并带我离开皇城,他说我同他一样,都是不喜受拘束的性子,我们不适合皇城,更不适合待在处处是规矩的宫里。」 「然后呢?你当真给你师兄下毒了?」 第35章 伍太傅见她哭成泪人儿,纵有满腔愤慨也不忍再责怪,只能放低了嗓追问。 「我在补汤里下了毒,然后便去了长乐宫,可我想起师兄对我的好,所以我又抱着那盅补汤离开长乐宫……然后我去了广宁宫,正好撞见许卉琦去见尹常泓。」 许卉琦是许靖宜的妹妹,由于是庶出,不受许家人待见,却经常打着见许靖宜的名义出入深宫。 她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许卉琦与尹常泓竟有私情……这两人早早便已私订婚誓,尹常泓更扬言有朝一日要让许卉琦当上北跋皇后。 这些话不必徐明璐说出口,伍太傅已能猜出大概内情,他当下不禁沉默了,只是暗暗替一再被利用的冉守月心疼。 「师傅,原来他们两人早就好上了,尹常泓为了利用我,总是偷偷与她来往,十分小心的没让任何人知情……那一日,若不是他以为我去了长乐宫,那时他应当也不会见许卉琦,还让我听见他取笑我的那些话。」 只见徐明璐泪如雨下,一席话说来已近啜泣失声。 「尹常泓说只要师兄一死,他便要伙同慧嫔的亲族逼先帝立他为皇太子,他还说了,师兄的死全得赖我头上,他能撇得一干二净,与他毫无关系,是我自个儿蠢,活该被他所利用。」 至此,伍太傅已彻底信了眼前人便是冉守月。 他一脸痛惜的问道:「二皇子让你去给你师兄下毒时,究竟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并非愚蠢无知,怎会傻得遭他蛊惑?」 「师傅,守月确实愚蠢无知……尹常泓说师兄百般阻挠他,不让他如愿娶我为妻,甚至还在先帝面前污蔑他,让他备受先帝冷落,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师兄的坏话,而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真信了他的满嘴胡言。」 话音落下,徐明璐哭倒在伍太傅怀里。 伍太傅连忙搀扶起她发软的身子,将她扶上一旁的太师椅里。 「丫头,莫要再哭,都过去了……那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师傅,这些话守月至死都没能向任何人吐露……当时我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愚眛至极,险些祸害亲族,更对不起一直以来待我如亲人的师兄,我没想到自己多年来竟然信错了人,还让尹常泓拿来伤害师兄……我想告诉父亲这些事,岂料父亲那日正好休沐,我只好留下一封书信,然后便出宫返回冉府,岂料,尹常泓已等在冉府里,并亲手给我灌了毒药……」 「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伍太傅拍着徐明璐单薄的肩,老泪纵横的嚷道。 徐明璐咬了咬唇,逼自己继续往下说。 「我毒发身亡后,化作一缕幽魂,流连在冉家不走,正好撞见了我父亲与娘亲回府,与尹常泓遇个正着……尹常泓把我险些给师兄下毒的事,全说与父亲与娘亲知情,而后又威胁他俩,若是敢说出去,便要让冉家亲族一并遭殃。 「我恨透了尹常泓,原以为我这是化作了厉鬼,能向他索命,岂料当我跟着尹常泓离开冉家时,我眼前一阵烟雾缭绕,再睁开眼时,我已成了五岁的徐明璐。」 一抹悲怆至极的浅笑,在徐明璐秀丽的脸上漾开。 「师傅,您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子?人人都赞扬我聪慧,可我却蠢得遭尹常泓这般利用,甚至险些害死了师兄,最后赔上了一条命。」 伍太傅心疼的指责道:「你确实是傻,你再如何心系二皇子,也不该听信二皇子的话,他就是在利用你来伤害你师兄啊!」 徐明璐仰起满布泪痕的秀颜,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傅不也曾说过,守月的性子太过刚烈,若是生作男儿身便好,偏偏生作女儿身,迟早会因为性子而吃闷亏。」 伍太傅不住摇首,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被惯坏了,寻常女子哪能有你这样的性子……你吃的不只是闷亏,还把命都赔上了,你说说,你当初若是肯听师傅的劝,别与二皇子来往,还会落得这般田地吗?」 「师傅,守月虽然知错了,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只是没想到,鬼门关前走一遭,菩萨没有收了守月,反而让守月借体复生,成了眼下这个徐明璐。」 向来能言善道的伍太傅,一生之中少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此时此刻,望着不得不信服的玄奇事实,他当真是无话可说。 师生二人沉默许久后,伍太傅激昂的情绪渐缓,语气平静的问道:「丫头,为何不把这些事告诉你师兄?」 徐明璐掩下沾满泪珠的眉睫,摇了摇螓首,怯懦地道:「我不敢。」 伍太傅洞悉她内心隐忧,道:「你师兄不知道你下毒的事,他若知情,必定会告诉我,你莫怕,告诉他你便是守月,他一定会高兴坏了。」 「师傅,听说尹常泓死前曾见过师兄,你可知晓他对师兄说了些什么?」 伍太傅沉默不语,霎时明白了她畏怕的主因。 「你是怕二皇子早把真相告拆你师兄,而他已经恨上你,是不?」一语道破纠缠她的梦魇,伍太傅缓颊道:「依我看来,你师兄应当不清楚你曾想对他下毒的事,否则你师兄这些年来仍然日日惦记着你,甚至还把徐明璐召入宫里,显而易见,他若是真恨你,怎可能这么做?」 「师传,有道是人心难测,阔别十年之后,当我再见师兄,发现他当真变了许多……倘若换作是从前,我必定不假思索向他坦白一切,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师兄已不再是五皇子,而是北跋王朝的皇帝,他没了昔日的温润如玉,而是冷漠多疑,我就怕他会原谅一个死人,却不见得会原谅死而复生的活人。」 一席话道尽她内心深处的惧怕,尽管泪已停下,声嗓平稳,可那一脸的悲凉与凄楚,却远比痛哭来得更令人心疼。 见她这般深沉隐忍,伍太傅总算明白,昔日那个总是不听劝,性子娇气的冉守月,已然成了懂事且识大体的女子。 然而今时此日,物事已非。 「你给师傅捎了什么药来?」沉默良久,伍太傅指着方才慎叔送进来的那只紫擅木盒。 明白师傅不愿见她深陷忧愁,徐明璐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道:「是小青龙汤的药材,师傅久咳不止的老毛病,依守月钻研药理多年的心得来看,若能服用小青龙汤一段时日,必定会有所改善。」 伍太傅打开盒盖,看着躺在木盒里的药材,膝下无儿女的他,不禁眼眶发烫,渐觉鼻酸。 「你自个儿都这么艰难了,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当真是难为你了。」 「师傅,守月不孝,这些年来没能在师傅身边尽孝,今后便改让明璐好好报答师傅多年来的恩情。」 伍太傅不由得担忧地道:「这些日子你在宫里过得可好,皇后可有为难你?」 徐明璐摇了摇螓首,回道:「皇后为难不了我什么,我看得出来,她惧怕师兄对她心生厌烦,因此处处忍让,与过去骄纵跋扈的许靖宜可说是判若两人。她与众人一样,怀疑我是装神弄鬼,藉此争宠,可只消我说上一句唯有冉守月才知道的事情,她便怕得六神无主,不敢再找我的碴儿。」 「那就好,那就好!」伍太傅这才放下心来。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 徐明璐站起身,红着眼眶,面泛微笑,身姿款款向伍太傅行了礼。 「师傅千万要多保重,这样我才能好好弥补师傅。」 「守月,你打算瞒到何时?」 临行之际,身后传来伍太傅夹杂叹息的询问,徐明璐停下步履,静默好片刻方回过身。 只见她侧着身,略显苍白的秀颜扬起一抹苦笑,幽幽回道:「能瞒多久便是多久……守月承受不起师兄的恨,唯有同眼下这般,打着死人的名义,守月方能陪在师兄身旁,默默赎罪。」 第36章 「纵然你有错,你也为自己的过错偿了命,假若他真知道实情,必定不会怨怪你。」伍太傅只能这般安慰她。 「师傅,请恕守月懦弱,守月宁可欺瞒一世,也不愿承受可能被师兄恨入骨底的可能。」 语毕,徐明璐又福了个身,道:「师傅且多保重,记得照着盒里的药方让慎叔给您按时煎药,守月会择日再带上药材来探望师傅。」 伍太傅点点头,叮嘱道:「你且走好,务必多珍重。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需要师傅帮忙的时候,记得尽管来找师傅。」 徐明璐忍住落泪的冲动,点头应允后便急忙转过身,直朝书房外走去。 伍太傅立于书房门口,目送徐明璐在老仆的带领之下,单薄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下,久久不能回神。 【第八章】 甫踏出伍宅大门,心神不宁的徐明璐,迎面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对不住……」她连忙停步,扬眸望去,当即一凛。 一张年轻气盛的俊俏面庞,赫然跃入曈心,当她看清眼前来者,秀颜霎时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尹少谦亦瞪着她,眼神不似愤怒,而是震惊与激动,仿佛撞见阔别多年的故人一般。 徐明璐仓皇掩下双眸,佯装没看清来者面目,一派拘谨的擦身而过。 还未册封为兰贵妃时,每每在国子监碰着此人,她总要特别避开,离此人越远越好,仿佛此人身染怪疾,一碰上便会被传染似的。 「冉守月。」 蓦地,背后传来尹少谦的这声沉唤,徐明璐当下一僵,秀眸惊瞪,喉尖凝窒,好片刻不能动弹。 片刻后,又闻身后的尹少谦扬嗓:「当真是你。原来你同我一样,受上天眷顾,借体复生……看来我俩当真命不该绝。」 徐明璐轻颤的转回身,迎上那张骄纵横溢的面庞,心口一阵阵抽悸。 再相见,仿若隔世,她做梦也想不到,此生竟然还会与此人相见…… 上天究竟想拿她怎么样?倘若让她藉徐明璐复生,是为了让她弥补过错,那又为何要让尹常泓一样借体复生? 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一辈子只要错过一次便已足够,她不会傻到再错第二次,更不会让一个利用她去伤人的狠毒男子,再利用她第二回。 思及此,徐明璐冷着娇容,漠然反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尹少谦用着异样专注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道:「你不也认出我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纵然换了一副身躯,你的骄傲跋扈仍然没变。」 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徐明璐眼底升起了恨意,这是从来不曾在冉守月面上出现过的神态。 当年冉守月惨死于他手中,如今她面露恨意,那自是理所当然。 只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流露恨意,此时见着这一幕,尹少谦的胸口竟是一阵抽痛。 「那日在国子监初见,我便觉着此人说话的口吻与神态,俱与昔日的二皇子相差无几,待我清楚看见你竟然用满怀恨意的眼神,大逆不道的盯着皇帝,我几可确定便是你了。」 说起来两人同样死后借体复生,兴许是如此,两人方能如此敏锐的认出对方。 毕竟天底下这样死而复生的人能有几个?如他们两人这般,心怀不甘与强烈恨意而死的人,又能有几个? 他们会在复生后相逢,绝非偶然,必定是上天巧妙的安排。 抱持着这般念想,尹少谦对眼前这个灵秀可人的徐明璐,不由得浮现了异样心思。 不,打从像个傻子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冉守月一死,那时犹是尹常泓的他,便经常想着她。 他原以为自己真把她当作一颗棋,乖巧听话且任由自己摆弄,直至亲手毒杀了她之后,他方明白自己铸下大错。 原以为对她无心且无情,直至她离开人世,他方发觉,这么多年来,她在他心底已悄然占有一席之地,只是他发现得太迟。 他幡然醒悟,却已太迟,太迟……伊人已成一杯黄土。 她对他的好,对他的真诚无欺,相较之下,他处处利用她来气尹梓赫的手段,思劣至极。 他当真没料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与她活着相见。 尹少谦的眼神蓦然起了变化,不再冰冷带刺,而是多了几分温情。 「尹梓赫也认出你了,是不?」 「没有,他没认出是我,他只是把我当作冉守月。」 「你为何不告诉他实情?」尹少谦不由得揣度起她的心思。 「没必要。」徐明璐冷声回道。 「我明白了。」尹少谦一脸挖苦的笑。「你是怕他知道,当初你听从我的话,想毒害他的真相,是不?」 徐明璐刷白了娇颜,抿紧了苍白的唇瓣,浑身僵立而颤抖。 洞悉她的心思,尹少谦心下颇不是滋味,满怀恶意的笑道:「怕什么?尹常泓死前便已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他早已知情,他最疼爱的小师妹,当年为了二皇子险些毒杀他。」 间言,徐明璐浑身大震,牵扯了两世的恩怨,顿时涌入心头。 她红着眼眶,死死地瞪住尹少谦,抖着嗓子道:「尹常泓,我当年鬼迷了心窍方会一心向着你,我为了自己铸下的过错,赔上了一条命,如今有幸重活一世,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闻言,尹少谦面色丕变,目光逐渐阴沉起来。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向尹梓赫赎罪,方会入宫当他的兰贵妃?」 「不仅仅是赎罪。」徐明璐斩钉截铁的反驳道:「愚昧且死不足惜的冉守月,临死之前方看明白谁对她是真心,她在死前许诺,若有来世,必定倾尽全心全意,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37章 尹少谦忽尔一个箭步上前,抓起她的皓腕,赤目怒颜的斥道:「冉守月,你前世一心一意为了我,如今死而复生,一转头便成了尹梓赫的兰贵妃,你这算什么?说到底,你只是为了赎前世的罪,方会委屈自己成了尹梓赫的妃子,你少在我面前撒谎!」 徐明璐兀自冷眼相对,一派平静的反问:「我为何要对你撒谎,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不是我的夫君,更不是与我私订终身的情人,我何必撒这样的谎?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了引你妒怒,方会故意在你面前这么说?」 遭她这般反讽,尹少谦当下语塞,竟是无话可说。 只见徐明璐推开他箝住自己的那一手,眼底的恨意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丝怜悯与释然。 徐明璐蓦然发笑,这秀丽之至的一笑,登时看怔了尹少谦。 他仿佛又看见前世里,那个眉眼慧黠且经常挂着甜笑的冉守月,每回见着他,她总是笑得忒灿烂…… 无视尹少谦的震慑错愕,她如前世那般甜甜地笑,语气却如同一汪止水,平淡且毫无波澜—— 「承蒙二皇子前世未曾真心眷顾,当我惨死在你的丰里,我便向菩萨许下诺言,若有来世,必当与二皇子再无瓜葛,无无情,无爱无恨,只求永不相欠,永不相见,生生世世是陌路人。」 娇软却坚定的声嗓落下,徐明璐随即敛起嘴角的笑,一脸疏冷地瞅了瞅震愣的尹少谦,身姿款款的背过身离去。 尹少谦就这么愣在门庭前,两眼满溢悔恨的目送那抹娇小背影坐入宝盖马车,一路朝着朱雀门而去。 回宫时正逢下雨,徐明璐改乘宫辇去了永寿宫,途间不自觉红了眼眶,待到伫立于永寿宫的文德殿门口时,泪已淌满脸颊。 她没捎上巧嫣与小泉子,独自一人来到永寿宫,候于垂拱门外的李福安,一见她神情有异,面上全是泪,不由得诧异愣住。 「娘娘……」李福安见她如此,一时不知该不该入内通传。 「李公公,陛下可是忙于公务?」徐明璐淡淡问道。 「陛下方才与苏大人下了盘棋,苏大人告假返乡治丧多日,今日甫回京便前来向陛下请安……此刻陛下正在御书房批折子,娘娘可要奴才入内通传?」 徐明璐轻轻摇首,随即提步入内,李福安愣了愣,连忙小碎步追上前。 「娘娘——娘娘,您得让奴才向陛下通传呀!」 追了一阵,李福安忽又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徐明璐步入御书房。 但凡只要是与徐明璐攸关的事,陛下处处通融,事事放纵,即便是未经通传便入内晋见,想必陛下亦不当回事。 思及此,李福安退回垂拱门前,不忘将文德殿内的宫人太监撤出殿外候着。 御书房里,徐明璐踩着轻缓的步伐,停在门口前,静静望着端坐于紫檀木凿灵兽纹饰写字台后方的俊秀人影。 仿佛心中有所感,尹梓赫攒紧一双峻眉,缓缓自手边的奏折抬起脸,对上徐明璐泪眼婆娑的怔视。 他怔了怔,沉嗓问道:「发生何事,李福安人呢?为何没有通报?」 徐明璐一脸苍悒的望着他,幽幽言道:「原来你什么都知情……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惦记着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冉守月?」 尹梓赫闻言又是一愣,手中的笔一搁,俊丽面庞明显僵冷的站起身。 望着颀长身影朝自己步来,徐明璐眼底涌上热泪,已是颤不成声,更顾不得会否遭尹梓赫起疑心,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你早就晓得,冉守月险些毒害你,你怎能还这般想着她?」 待到尹梓赫听清楚她说的话,心中一凛,拉起她泛凉的纤手,拧眉问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徐明璐只是流着泪,拼命摇动螓首,闭紧了双唇不说话。 尹梓赫犯急,不由得扣紧了掌里的皓腕,神情暴躁地追问道:「徐明璐,告诉朕,你是从何得知此事?」 徐明璐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已,道:「师兄,你不恨守月吗?守月为了尹常泓想毒害你,难道你都不恨我吗?」 望着她几近崩溃的泪人儿模样,尹梓赫面色一沉,当即将她紧拥入怀。 他早已察觉,每当徐明璐情绪溃堤之时,仿佛是让冉守月的鬼魂上了身一般,总以冉守月自居,并且不再有所防备。 他看得出来,平日的徐明璐沉默少言,似乎在极力隐藏某些事,就连在他面前亦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他心下有诸多疑窫,却无从问起,只能默默察看她的一言一行。 日子一久,他察觉她常在失了神后,便会以冉守月自居,然后说着只有冉守月才会说的话,却往往在清醒过后,又称她全是听从冉守月的鬼魂而代为转述,说词反复,招人生疑。 他虽是心中有疑,可面对她说的那些话,却甚难不信,只因那些事确实仅有冉守月知情。 面对这样偶尔走神露馅,偶尔清醒伪装的徐明璐,他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臆测,只是为免打草惊蛇,他只能沉住气,将这份臆测按捺下来。 「你都听谁说了些什么,你几时给朕下过毒了?」 尹梓赫抱住哭倒在怀的徐明璐,绕过绘有龙凤呈祥图饰镙钿嵌白玉挂屏,来到里边暖阁的大炕上。 徐明璐双手紧紧攀抱住他的肩,泪沾满襟,哭得忒伤心,久久不能言语。 「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尹梓赫抚过她乌润滑细的发,环在她背上的另一手轻轻拍打,安抚着她因哭泣而抽颤的纤背。 她闭紧双眸,不住摇首,颤抖地道:「我在补汤里加了打碎的守宫木汁,守宫木汁若是过量,便会经脉麻痹而亡,我那时遭尹常泓煽动,一时鬼迷了心窍,便想着帮他除掉你……师兄,打从我让师傅收为学生,你便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可我竟然为了一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野心家,险些害死你,你说我这人还值得活着吗?」 尹梓赫眸光灼灼,神色沉痛的反问:「那时你真打算对我下毒?」 她又倒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像个刚坠地的娃儿,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师兄,我觉着没脸再见你……还有,二皇子早已布好局,想栽脏冉家有意协助燕国公谋反,谁都晓得燕国公是冉家表亲,燕国公的堂妹是赵贤妃,那时赵贤妃正是得宠,她生下的十一皇子又颇受先帝喜爱,若真要把毒害储君的罪名栽脏到赵家头上,只要做好伪证,串好证词,肯定不是件难事。」 「可你什么也没做,二哥要如何栽脏到冉赵两家头上?」对此,尹梓赫甚是不解。 徐明璐凄楚笑道:「那些年里,二皇子透过我早把赵家里外摸透了,还收买了几个燕国公府的家奴,再加上二皇子暗中拉摆不喜皇太子的朝臣,只要有这些人推波助澜,与我这颗深谙药理的棋子当代罪羔羊,要把谋反罪名栽赃到冉赵两家,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所以你当时想揭发二哥的阴谋,便留了封信给你父亲,只是没想到你反被二哥所杀,你父亲方会草草办好你的后事,便辞官返乡,是不?」 第38章 尹梓赫在震慑之余,缓缓替她将后续的事交代完整,同时亦解开了当年冉彦良突如其来辞官返乡的谜。 「我给皇太子下毒的证据,已在二皇子手里,他迟早会拿那些证据要胁冉家,父亲唯有离开皇京方能保住冉家亲族。」 语毕,尹梓赫已将她按入怀里,收紧双臂,深抱满怀。 「莫要再说了。」他红了眼,哑了嗓,几度鼻酸赵落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作为一国之君,他合该是铁石心肠,不该有一丝软弱,可偏偏世上有个冉守月,她是他的软肋,是他的心头肉。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尹常泓死前吐露的真相,他总是夜不能寐,心底纵然有恨,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的真正去恨她。 如今透过徐明璐得知她一夜暴崩的真相,多年来他心底的沉痾,终于得了解药,不再使他痛苦难耐。 「守月,你真傻,假使当时你向我透露这一切,我定能帮冉赵两家解围,你又何苦白白牺牲?」 此时此刻,在昼夜思寐的小师妹面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昔日那个眼中只有她的五皇子。 「我觉着没脸见你……师兄,那么多年来,你与我情同兄妹,你待我如何的好,旁人全看在眼底,而我竟然真打算下毒害你,你说我还有脸去求你帮忙吗?直至悔恨而死的那一刻,我方看清谁才是我该真心以待的人。」 她哭得心碎,几欲喘不过气,蓦然眼前发黑,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这么晕厥过去。 尹梓赫捧起怀里不省人事的秀颜,焦灼喊道:「守月!守月!」 见怀里的人儿毫无反应,尹梓赫连忙抱紧了那具娇软身子,喊来李福安,俊颜僵青的命令道:「快!召太医过来!」 除去多年前冉府传来噩耗那一日,李福安不曾见过主子这般乱了方寸,一时不禁呆了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急忙领命转身奔离暖阁。 尹梓赫一脸沉痛的闭了闭眼,忍住了满眶灼烫的泪意,一再收紧微微颤抖的双臂,仿佛这么做才能确认怀中的人儿,是活生生的存在。 「……守月,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静默良久,暖阁里回荡着这声沙哑的叹息,久久不散。 徐明璐大病三日,几乎没能睁开眼,就这么昏沉沉的,在永寿宫寝殿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兴许是卸下了一份沉重的担忧,长久以来深深压抑的悲闷,亦随之倾泄而出,化作一扬风邪使她病倒。 这几天来,她的神智虽是迷迷糊糊,可偶尔睁开眼,总能看见令她心安的那张俊颜。 她知道,尹梓赫这几日是衣不解带的在旁照顾着她,亦如从前她染上风寒,病倒于榻,作为五皇子的他,身分尊贵,饮食起居俱由宫人伺候,而他却能在她病下时,亲自照料她,全然不假他人之手。 每当她开口推辞,他总是满眼宠溺的笑言:「师傅说过,他门下的学生不多,而你又是师傅唯一的女学生,我作为师兄自然要多照顾你一些。」 彼时,她把尹梓赫对她的万般好,视作理所当然,不曾好好珍惜。 更甚者,她经常得了便宜还卖乖,任性娇气的对尹梓赫耍脾气、闹别扭,看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此时的徐明璐已病得一塌胡涂,连起身喝药的力气都没了。 她只能在混沌中隐约感受着,有一双坚固可靠的手臂抱起她,一口接一口的喂她喝下苦涩药汁。 直至药汤饮尽,那人便会喂一颗金橘蜜饯到她嘴里,她含着微酸微甜的金橘蜜饯,一时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十五岁那一年,她大病一场,哭着不肯喝药,尹梓赫特地为她买来皇京瓦市里有人叫卖的蜜钱果子。 他知她喜好,尤爱这味儿酸甜的金橘蜜馋,便买来一大篓,拿来哄她乖乖喝药。 岁月飞逝,一晃眼他已不再是五皇子,而是北跋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帝,而她亦已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冉守月。 病榻之中,她总梦见过去,梦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梦见自己对着他耍赖撒娇…… 病榻之中,她梦见父亲与娘亲,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倒在冉守月坟前。 病榻之中,她梦见了尹常泓,他一边狰狞地笑,一边煽动她毒害尹梓赫,这样一来他们俩才能顺利离开皇城。 然而她一眨眼,尹常泓又成了尹少谦,他面上扬着冷笑,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笑道:「徐明璐,你等着,我定会一圆前世未能完成的愿望,杀了尹梓赫,夺下那把龙椅。」 梦中的她突喊出声:「尹常泓,你已经错了一次,难道你还想再错第二次吗?你根本不配当北跋王朝的皇帝,你永远只是一个受世人耻笑,无才无能的二皇子!」 随后,梦中的尹常泓举起手中的剑,直朝她胸口刺来。 她转身欲逃,却跌落深渊,满怀绝望的下坠…… 直至一道沉朗温暖的声嗓,轻轻在她耳畔响起:「守月,你梦魇了,睁开眼来,好不?」 于是她自万丈深渊里,睁开满是泪雾的眼眸,这才挣脱了那个梦魇。 她迎上一双深情的墨眸,在里头看见往昔熟悉的宠溺,而后她深深的吁了一口气,将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那份沉郁,一吐而尽。 她看清了坐于榻旁的颀长人影,尹梓赫头戴金冠,一袭黑底盘金龙袍,俊丽无双,他正满脸担忧的回视自己。 「守月,醒一醒。」 暖沃的大掌,托住她的颊,他温柔的低唤,美好似梦。 她睁着眼,不敢眨动半下,良久方张动小嘴,用着哑透的嗓子喊了一声「师兄」,而后蹭了蹭他的掌心,闭起眼,又昏睡过去。 她依稀听见李福安焦灼的请示声,他在不远处嚷道:「陛下,内阁大臣们已经前来请示常起居……」 北跋朝制是五日一次早朝,其余的日子则是由内阁大臣前来永寿宫,向皇帝问安,聊的自然也不是朝廷大事,而是朝廷之外的闲事,这便称作「常起居」。 徐明璐虽是昏沉沉的睡着,可她内心挣扎着欲张嘴告诉尹梓赫,不必担心她,切莫为了她而耽搁正事。 可她挣扎了半天仍是办不到,只因她真的倦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她能感受到抚在颊上的大手,久久不曾抽离,直至她真睡沉了,颊上的温暖才撤走。 不知又睡了多长时间,低掩的乌黑羽睫颤了颤,眸光终于恢复清明的睁开。 第39章 「娘娘醒了。」巧嫣的喜嚷登时在耳畔响起。 还未看清眼前景物,一双强壮的手臂已将她抱起,同时递来了一碗鱼羹,凑至她嘴边,引领她饮下。 徐明璐讶然扬眸,看见同样身穿一袭龙袍的尹梓赫,犹然守候在榻旁。 她怔忡片刻,意识逐渐回笼,这才想起病倒之前发生的种种,心下不禁一凛,基于这段日子来的焦灼与担忧,随即又恢复了徐明璐该有的神态。 她坐直身子,盈盈浅笑的望向尹梓赫,恭谨地喊道:「陛下,璐儿能自个儿来,您莫要弄脏了手。」 岂料,她这一扬嗓,尹梓赫面上的温柔神貌当即撤去,改而蒙上一层寒霜。 见状,徐明璐不由得一愣,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尚未问清缘由,只见尹梓赫拿开手中那碗鱼羹,往巧嫣手里的乌木托盘一搁,随后站起了高大身躯。 饱含怒意的一眸,淡淡扫过她怔忡的秀颜一眼,不置一词的转身离去。 徐明璐不明所以,一脸茫然,胸中更满是怅然。 她当真不明白方才说错了什么,抑或这几日病得厉害时,曾经做错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如此气愤? 「娘娘,您已经病了快四天,这几天里,陛下没怎么合眼,都忙着照顾您。」 巧嫣亦是满脸错愕,直至尹梓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寝殿门外,才开口安慰起主子来。 脑中浮现尹梓赫为她擦拭身子的片段,徐明璐不禁赧红了颊,低头不语。 巧嫣将鱼羹递了过来,叮嘱道:「娘娘,您赶紧趁热将鱼羹喝了。太医说了,您大病初愈,身子虚寒,尚且不适宜进补,喝鱼羹能及早恢复体力。」 徐明璐深谙药理,自是晓得此理,也没抗拒,接过那碗鱼羹喝下。 蓦地,一名小太监面色慌乱进来通报。 「启禀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前来探视……」 通报未竟,徐明璐便见许靖宜领着贴身嬷嬷与宫婢入内。 小太监连忙低下头,同巧嫣一起退至一旁。 徐明璐正欲起身下榻,许靖宜却率先扬了扬手,道:「礼就免了吧。」 语毕,陈嬷嬷已经搬来了个绣墩,让许靖宜坐到榻旁。 许靖宜的眸光在寝殿内流转,看似面无表情,眼底那抹幽怨却泄漏了她的心思。 她虽贵为皇后,却不曾在永寿宫寝殿留宿,更不曾在眼前这张床拓上侍寝。 如今,一个出身不高的徐明璐,打着能替死者传递口信的名义,一跃为贵妃,独得皇帝宠爱。 眼下这一病,竟然还在永寿宫寝殿里躺了三天三夜。 根据李福安的说词,这几日来,皇上若是累了,便在偏殿的暖阁小憩……尹梓赫竟然还把龙榻让给了徐明璐,这是何等的专宠之至。 许靖宜收起打量四周的目光,转而端详起那一脸苍白憔悴,且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徐明璐。 「看来你真的病了。」端详完毕,许靖宜下此定论。 徐明璐怔了怔,这才意会过来,原来许靖宜是怀疑她装病,藉此博得尹梓赫心疼与宠爱。 「皇后娘娘,璐儿这些天病得迷糊,没察觉自己是在永寿宫……实在有失体统,还请皇后娘娘饶恕。」 后宫妃嫔都由中宫管束,哪怕徐明璐是位居一品的贵妃亦然。 倘若许靖宜想藉此大作文章,想出各种名目来罚她,她也只能一声不吭的承受,不得忤逆犯上。 原以为许靖宜特意来此,是为了整肃她,不想许靖宜迟迟没有接话,只是用着令人费解的怜悯目光,静静地凝瞅着她。 徐明璐不禁心生迷惘,问道:「皇后娘娘为何这般看着璐儿?」 却见许靖宜微微一笑,笑里没有半丝暖意,唯有满满的讽刺。 「徐明璐,你打着能见着冉守月魂魄的名义,得到陛下的专宠,可你充其是也不过是冉守月的替身。本宫听李福安说过,每回陛下见着你,总会把你当作冉守月,喊着她的名字,而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作冉守月了?」 间言,徐明璐面上无动于衷,全然不为所动。 她内心深处总觉着对不住许靖宜,若不是她借体复生,兴许终有一日,许靖宜真能感动尹梓赫,两人能做一世的恩爱帝后。 许靖宜会想方设法试图打击徐明璐,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她并不意外。 只是她没料想到,许靖宜竟会想出这样的对策,这当真不像她的性子……只怕是无计可施之下,方会如此吧? 如是思付着,徐明璐对许靖宜的愧意是越发地深了,心下便决定不出声反驳。 就让许靖宜把她当作是装神弄鬼博取帝王欢心的徐明璐吧!否则若是让她知悉自己真是冉守月,她肯定受不住这个打击。 于是,面对许靖宜这一番挖苦嘲讽,她只是闷不吭声,仿佛默认。 见徐明璐沉默不应声,许靖宜只当自己是戳中她痛处,说起话来气势更足了。 「纵然你真能代替死者传讯,你也绝不会是冉守月,眼下你只是让陛下觉着心中有份缺憾被补偿了,可冉守月终究已经死了,能透过你与陛下相守到何时?至于你,难道你真甘心一辈子让陛下把你当作冉守月的影子吗?」 徐明璐微微笑了,道:「多谢皇后娘娘这番苦口婆心,然而璐儿若是不这么做,便会让冉守月的鬼魂昼夜纠缠,纵然璐儿不想,也只能逼自己这么做。」 许靖宜信了她这席话,神色激昂的道:「如若你不愿意再替冉守月传讯,那么本宫能把西荒族大祭司召来皇京,让他给你作法,兴许能把冉守月的魂魄驱离皇宫——」 「没用的。」徐明璐平静的打断她,「冉守月死不瞑目,阴魂不散,无论用上什么法子,她都不会走的。」 许靖宜先是一愣,原先意气风发的神貌,霎时宛若蔫枯的花儿,憔悴萎顿。 第40章 「皇后娘娘,对不住了。」 见她饱受打击,徐明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发自内心的道了声歉。 「……冉守月要璐儿代她向皇后娘娘说声对不住。冉守月还说了,她临死之前,曾有遗愿未了,以至于魂魄流连于皇城,除了待在这儿,她哪里也去不了。」 许靖宜目光冷冷的望着她,语气忽尔一转,尖声斥道:「徐明璐,你别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别人信你,可本宫不信!除非本宫真亲眼看见冉守月的魂魄,否则你说的话,本宫一个字也不信!」 徐明璐见她神色狂乱,说话前后矛盾,心下不禁升起一抹同情,深深地为眼前这个脆弱的女子感到几许悲哀。 许靖宜分明是乱了方寸,只得在她面前强作镇定的否认一切…… 冉守月在世之时,许靖宜赢不过她,如今冉守月已作一缕芳魂,许靖宜仍是赢不了。 徐明璐淡淡回道:「既然皇后娘娘不信,那么璐儿便不再多说,还请皇后娘娘寛恕璐儿,迫于无奈只得继续留在宫里替死者传话。」 许靖宜眼中狂色略褪,可面上依然怒意满罩的瞪着她。 蓦然,许靖宜笑了,这笑,透着几分凄楚,几分骄傲,几分绝望。 「你入宫亦有数月了,你肯定在心底暗暗取笑本宫,虽然贵为中宫,却不得陛下欢心。」末了,嗓音隐约哽咽。 徐明璐轻摇首,道:「璐儿不敢。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是陛下的正妻,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莫要在本宫面前演戏,本宫不信你这些鬼话。」许靖宜笑了笑,语气不似怒,倒是更像自嘲。「既然这个皇后做得如此卑微,本宫宁可不要……」 徐明璐心思灵敏,听闻此言,又见许靖宜神色不对,便觉着似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 于是她旁敲侧击的问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后宫事务太过惹您烦心,您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孰料,许靖宜淡淡睐她一眼,透着悲凉的眼神中,竟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得意。 「徐明璐,你且好生看着吧,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见鬼,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装神弄鬼,你虽然与冉守月有几分神似,可你终究不是她,你能迷惑陛下多久?」 语毕,许靖宜站起身,一脸仿佛已能预见她下场似的,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专宠的日子想必不会太久,你且好好把握今时此刻,日后陛下若是又让另一个冉守月给迷住了,只怕后宫里又将多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 另一个冉守月?这是什么意思? 怔讶间,许靖宜已领着来时的仪仗,离开永寿宫寝殿。 许靖宜前脚方走不久,李福安后脚便进入寝殿,先面有难色地瞅了瞅榻上的徐明璐,随后才出声禀报。 「贵妃娘娘,陛下出宫前发了话,说是既然贵妃娘娘身子已好转,便请贵妃娘娘回青瑶宫好生休养。」 徐明璐看得出李福安肚里还揣着话,便也懒得装傻,随即问道:「陛下为何会突然出宫?」 李福安避重就轻的回道:「回娘娘,荣亲王府出了事,陛下得亲自走一遭。」 徐明璐闻言惊诧。「荣亲王府出了什么事?」 李福安犹豫片刻方道:「荣亲王昨夜暴崩,今日王府的人才入宫通报,陛下忙完朝务,又来看过贵妃娘娘之后,连衣袍也没换下便赶着去荣亲王府吊唁。」 荣亲王是先帝最看重的人,更是先帝的心腹,作为一个晚辈,尹梓赫确实得亲自走一趟荣亲王府。 可一思及尹少谦也在荣亲王府,她胸口便一阵窒闷,险些喘不过起来。 她又想起病得胡涂之时,反复梦见的那场恶魇……冷不防地,许靖宜方才神神叨叨的异样,与尹少谦狰狞的笑容相重叠。 莫非,许靖宜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不,这绝无可能。许靖宜对尹梓赫是出自真心实意,况且她贵为皇后之尊,与皇帝在同一条船上,怎可能会对尹梓赫不利。 真要说的话,尹少谦才是最有可能对尹梓赫不利的那个人。 思及此,徐明璐抬眼望向巧嫣,命令道:「着衣,备马车。」 巧嫣傻了傻。「娘娘,您的病还没好全,这是打算上哪儿呢?」 李福安亦大惊,「是啊!娘娘您大病初愈,吹不得风,您让宫人备马车这是要去哪儿?」 徐明璐兀自起身下榻,又对巧嫣吩咐道:「先回青瑶宫梳洗,你即刻让小泉子准备马车。」 饶是向来冷静的李福安也慌了。「娘娘这是——」 「我要上荣亲王府。」徐明璐散着发往寝殿外走去。 见此景,巧嫣连忙回过神追出去,留下一脸错愕莫名的李福安。 「这……荣亲王府办丧事,贵妃娘娘与荣亲王府非亲非故,为何要急着去吊唁?这实在太不象话了!」 【第九章】 马车来到皇京之南的一处五进宅邸,这里是荣亲王府,打从先帝在位时,便将这一大片土地赏封给荣亲王,并且还赏赐了世袭罔替的爵位。 可以说荣亲王府享尽了皇恩,更是北跋王朝历来唯一拥有世袭罔替爵位的贵族。 徐明璐一袭锦白缧蓝花衣裙,外罩一件实蓝色素面披风,发上未簪珠翠,素净着一张大病初愈的苍白秀颜,在巧嫣的搀扶下缓缓出了马车。 天色已昏,初初入夜,只见荣亲王府门檐已挂上两只白色灯笼,朱漆大门前的楹柱亦结上白缎,告知世人屋内正在操办丧事。 「贵妃娘娘,您看。」 小泉子走在前头打着灯,巧嫣扶着徐明璐缓行于后方,只见荣亲王府门前已停了一辆朱顶宝盖马车,大内禁卫军分列两侧,一旁还有荣亲王府的家仆与护院守着,不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果不其然,徐明璐等人一上前,随即被禁卫军搁下,盘查身分。 小泉子连忙奉上令牌,道:「是青瑶宫主子来了。」 第41章 话音方落,在扬的禁卫军与荣亲王府家仆们,俱是面露古怪之色。 毕竟荣亲王府办丧事,与青瑶宫的兰贵妃有何关系? 尽管如此,众所周知兰贵妃是皇帝跟前最受宠的妃子,万万得罪不起,于是荣亲王府的家仆连忙入内通传。 不多时,却见王公公迎了出来,拿着一脸惊怪的表情直瞅徐明璐。 「天色都黑了,贵妃娘娘怎会出宫呢?李总管没拦着您吗?」 许久未下榻行走,方才又乘了马车,徐明璐体力上实在有些吃不消,但她仍是强撑着,虚弱一笑的说道:「本宫执意要出宫,李总管自然是拦不住。」 「贵妃娘娘这是来见陛下吗?这个时候恐怕不是很妥当……」王公公神色慌乱的劝阻道。 徐明璐直觉有异,心下一凛,不顾一旁有带刀禁卫军守着,拎起裙摆便要入屋。 「娘娘使不得,且先让奴才入内通传——」 见状,王公公刷白了脸,偏又不能出手拦下徐明璐,只能亦步亦趋紧随在后。 徐明璐走了一小段路,看着荣亲王府内身穿丧服的家仆来来去去,灵堂就设置在正厅,里头摆着荣亲王爷的棺木,两旁跪满了荣亲王家眷,个个哭红了眼。 她梭巡一遍后,没找着尹梓赫与尹少谦的身影,便转过身问起王公公。 「怎么不见陛下?」 王公公面上一阵慌乱,回道:「这……这……方才荣亲王爷的外甥女前来奔丧,却在灵堂前晕了,正巧那时陛下也在,便帮着把人扶进内院。」 徐明璐总算悟透个中蹊跷。 皇帝是什么人?哪怕是皇太后在面前倒下,于礼也不可能让皇帝出手相扶,更遑论是一个平民女子, 这肯定是尹少谦设下的一个局,更甚者,她怀疑荣亲王的死,肯定与尹少谦脱不了关系。 只是她不明白,向来不近女色的尹梓赫,为何会如此轻易的落入圈套。 徐明璐不由得又问:「他们眼下在哪儿?」 王公公一脸为难的回道:「刚进了内院,娘娘且在前院候着,奴才这就入内通传,好让陛下知晓您来了。」 察觉王公公不断阻挠她入内,徐明璐抿了抿苍白的唇瓣,转开身便朝荣亲王府内院走去。 这一路上不是没人拦,只是当荣亲王府的人看见王公公猛使眼色,便也晓得眼前这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来头不小,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直闯后宅。 进入后宅,徐明璐学聪明了,循着有大内禁卫军镇守的院落而去,丝毫不管身后的王公公高声喳呼。 穿过了月洞门,来到灯火通明的某座院落,无数的禁卫军整齐划一的排开,布满了院子,而耳房那一头传来了交谈声。 徐明璐不假思索的走近,隔着一扇薄门听见尹少谦的声嗓—— 「能让陛下如此担忧,实在是依萱的福分。」 搭在门上的纤手一顿,徐明璐微皱秀眉,不明白尹少谦设的这一局,用意究竟为何?倘若他是打着献上美色来迷惑尹梓赫,那么她敢打赌,他肯定打错了算盘,可依她对此人的理解,她不认为他会蠢到这个份上。 房里迟迟没传来尹梓赫的回应,徐明璐心底无端发慌,连忙推开房门,绕过一面宝座屏风来到内间。 一见着她的到来,尹少谦率先打住了声,目光含笑的睐向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徐明璐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她兀自望向端坐于榻旁绣墩上的高大背影。 尹梓赫没回过身,亦未回首,他的目光落在榻里的女子身上。 徐明璐顺着这个势,缓缓走近,眸光从尹梓赫身上转至拓里的女子。 这一眼,足以令她窒息。 秀眸不敢置信的圆瞠,死死地瞪着床榻里的那张容颜。 刹那间,徐明璐几乎要以为,此时的自己仅仅只是一缕幽魂,而她呆立在此,凝视着榻里的冉守月…… 当真太像了。 眼前榻上的女子,与她记忆中的自己,几无差别。 无论是眉眼鼻嘴,抑或是脸蛋大小与肤色,皆是如出一辙,若说眼前这人便是冉守月,只怕没人会反对。 霎时,徐明璐浑身起了一股恶寒。她不可抑制的打着颤,惨白着秀颜,瞪向神色阴冷且得意的尹少谦。 她瞪着他嘴角那弯笑,终于明白尹少谦是卯足了劲儿,安排今日这场局。 「徐家与荣亲王府并无交情,何以兰贵妃会特地上荣亲王府吊唁?」 闻声,始终背身相对的尹梓赫,这才别过如玉俊颜,神情有丝僵硬地望向身后几步之外的徐明璐。 迎上尹梓赫漠然的目光,徐明璐心头一拧,紧紧咬住下唇,泪水几欲夺眶。 「陛下……璐儿是来见陛下的。」 她信得过尹梓赫,他如此冷静多疑,又深信她能看得见冉守月的魂魄,他肯定不会为了眼前这个容貌酷似冉守月的女子,转而变了心。 倘若真是如此,那为何此刻她的心狂跳不止? 又为何她会浑身僵冷,指尖泛凉,就仿佛前世里,她被灌下毒药,浑身冰凉的滋味一般难受。 蓦地,许靖宜说过的那些话,窜进她的脑海—— 专宠的日子想必不会太久,你且好好把握今时此刻,日后陛下若是又让另一个冉守月给迷住了,只怕后宫里又将多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 莫非尹少谦布下的这个局,许靖宜亦有掺和其中? 第42章 但许靖宜对尹梓赫一片痴心,她怎可能容忍一个与冉守月酷似的女子,再次夺走尹梓赫的心魂? 徐明璐心神已然乱了套,她只能呆睁着眼,怔怔地凝视着尹梓赫。 「陛下……」她近乎哽咽的喊了一声。 一侧,尹少谦面上的笑隐去,他眼神阴晦森寒,直勾勾的盯着徐明璐。 自他发觉徐明璐便是冉守月,他便暗自下定决心,他要把徐明璐从尹梓赫怀里抢过来。 前一世里,他原以为自己真把冉守月当作一颗对付尹梓赫的棋,岂料,待到冉守月殁了,他方知这颗棋早已不再是棋,只是一切已经太迟,无从挽回。 于是他把这份仇恨,加诸在尹梓赫身上,并带着这份遗憾而亡。 上天终不负他,让他借体复生,成了荣亲王世子,他终于能再续前世未竟的遗志。 只是怎样也料想不到,前世的遗憾,竟同他一样,从冉守月活成了徐明璐。 他便想,这铁定是上天怜悯他,欲给他一次弥补前世的机会,方会作这般巧妙的安排。 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在尹少谦眼底升起,他直盯着身形单薄的徐明璐,他在心底暗暗发誓,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牺牲,更不会眼睁睁让她成为尹梓赫的人。 仿佛有所感,徐明璐别过脸,对上尹少谦的凝视。 她冷冷的瞪视着他,用着眼神指控他的罪孽,然而后者却一派无动于衷。 末了,尹少谦亦别过脸,不再对视那双盈满泪水的秀眸。 只因他生怕自己会一时失控,上前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尹梓赫自然不可能察觉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睐了徐明璐几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回榻上。 「徐明璐。」片刻后,尹梓赫低沉的声嗓响彻了寝房。「你大病初愈,身子尚虚弱,且先回青瑶宫好好歇息。」 「陛下,您不会真把眼前的女子当成冉守月了?」 顾不得尹少谦在旁,徐明璐生怕尹梓赫真会遭受蛊惑,不由得急切地问道。 存心要与徐明璐作对,尹少谦佯装诧异的出声问道。 徐明璐抿紧粉唇,秀眸一横,冷冷凝瞪了尹少谦一眼。 岂料,尹少谦竟然反过来对她扬起一抹笑。 她心下惊诧,恍惚想起,哪怕是前一世里,冉守月亦不曾见过尹常泓这样的笑……这人是吃错药了不成? 尹梓赫再次侧过身,面上不起波澜,窥探不出此时的情绪。 他只是淡淡吩咐着徐明璐:「这儿不方便说话,你且先回青瑶宫,待朕回宫会去见你。」 「陛下——」 「你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吗?」尹梓赫强硬的打断了徐明璐。 徐明璐怔愣,却也明白眼下确实不是谈话的时机,她只得掩下双睫,藏起眼底不安的泪意,向尹梓赫福了福身后,只身孤影的缓步离开。 步出院落时,她有过一阵恍惚,心下忖道:她始终没有认清事实,时光荏苒,尹梓赫早已从五皇子成了北跋王朝的皇帝,他的话便是圣令,无人能反抗。 蓦地,一阵悲伤涌入心头,徐明璐忽然明白过来,除非真正的冉守月出现在尹梓赫面前,否则只要是一个与冉守月容貌相似的女子,便可取代只懂得装神弄鬼的徐明璐。 她倏然停步,苍白秀颜浮现大彻大悟,正当她心生冲动,想奔回方才的房间,亲口告诉尹梓赫,其实她便是冉守月,身后霍地传来尹少谦的声嗓—— 「我听说,宫里的兰贵妃能看见死者魂魄,代替死者传口讯,又听说她正好帮陛下最心爱的女子传了口讯,还让她代替这个女子陪在陛下身旁。」 徐明璐心一凛,转过身,看见立于月洞门下的尹少谦。 他扬起冷笑,道:「你真这么害怕让尹梓赫知道,你便是冉守月吗?」 「这不关你的事。」徐明璐怒斥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岂料,尹少谦竟然追了上来,一把挽住她的纤臂,硬是逼她停步。 「尹少谦,我是皇帝的妃嫔,你敢碰我!」徐明璐咬住下唇,挣欲抽回手。 尹少谦却刻意加重手劲,牢牢抓高她的手腕,面上的笑容狠厉而狰狞。 「没错,眼下你还是尹梓赫的贵妃,可总有一日,你会成为我的皇后。」 徐明璐闻言大震,好片刻回不了神。 「你在胡扯什么?!」她又惊又怒,气得双颊涨红,浑身直发抖。 「你且等着,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良机,我定要夺回屡于我的——无论是那把龙椅,还是你,都是属于我的。」 面对眼前语气猖狂的尹少谦,徐明璐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他在盘算什么,原来他对皇位犹然不死心,还妄想着这一世再造反夺位。 「尹常泓,你还不懂吗?那把龙椅从来就不属于你,你虽是尹梓赫的兄长,可你出身低微,生母不过是个宫女,到后来生下皇子才被抬了位,而你性格乖僻,自幼便不受先帝喜爱,皇位本就与你无缘,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坐上龙椅,当北跋王朝的皇帝?」 听见她这一席尖锐得直捣他弱点的话,尹少谦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冷冷一笑,甚至还笑出了声。 徐明璐听出他笑声下的悲凉,心口不禁一沉,这才有点懊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么伤人。 可她说的全是不争的事实,任谁来都会说出一样的话,只是前世的冉守月对二皇子甚是怜悯,绝无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你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尹少谦的嗓音听来略哑,眼眶亦赤红,可面上依然扬着笑。 望着这一幕,徐明璐的心稍稍软下,温声劝道:「放下吧!既然上天给了你新的一条命,你又何苦再错一回?你应该好好把握这一世,找个心爱的姑娘,与她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闻言,尹少谦的眸光与思皆变得复杂起来。 第43章 他炽热的凝视着她,用着冉守月不曾听过的温柔口吻,道:「既是如此,那你便随我走,只要你随我走,我便能放弃那把龙椅。」 徐明璐怔了好片刻,随后恢复了神智,当下只觉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前一世,冉守月满心只有尹常泓,却得不到尹常泓的真心以待,反被他所利用,险些害得亲族遭诛,落得最后不得善终的下场。 如今上天与菩萨垂怜,重新给了她一条命,而她早已看清一切,只想这一世能弥补前世遭她辜负的尹梓赫。 怎料,这一次尹常泓竟然想要她,这是何等的讽刺与可笑? 一时之间,徐明璐觉着眼下的种种,乃至于重活了一次的她与尹少谦,全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笑话。 泪水滑下冰凉的脸颊,可徐明璐却扬起笑,深深望着那一脸执着的尹少谦。 「太迟了。」她轻轻说道,语气再平静不过。「我们的缘分已经错过,眼下不论你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尹少谦面色丕变,捏紧了掌中的皓腕,不甘心的道:「只要你愿意随我走,一切都不会太迟!」 徐明璐正欲挣脱尹少谦的箝制,却在瞥见他后方的高大人影时,刷白了秀颜。 见她神色有异,尹少谦心中有了底,这才松开了手,转过身迎上尹梓赫冰冷的注视。 「陛下。」尹少谦低垂眉眼,逼自己向尹梓赫躬身行礼。 矗立于后的尹梓赫寒着俊颜没吭一声,倒是一旁的王公公张大了嘴儿,显然也撞见了方才尹少谦与徐明璐暧昧揪扯的那一幕。 先前便有过一个传闻,说徐家有意与荣亲王府结为亲家,原先一切已谈得妥当,中途却让皇帝给横刀夺爱,断了这桩良缘。 虽说传闻不可尽信,但光凭方才尹少谦与徐明璐近身拉扯的那一幕,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便给坐实了。 望着尹梓赫漠然的神色,徐明璐心下惊惶,揣测着他是否听见了她与尹少谦的对话。 只是她还未扬嗓,尹梓赫已朝着她缓缓走来,平静的睐她一眼,随后不置一词的擦身而过,兀自往前院而去。 徐明璐先是怔了怔,脑中一片空白,而后赶忙追了上去。 来到荣亲王府的门庭前,尹梓赫霍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好迎上那一脸仓皇追来的徐明璐。 他冷漠的命令道:「徐明璐随朕一同回宫。」 语毕,包裹在明黄色龙袍下的瘦削身躯,冷冷地转开,兀自上了朱顶宝盖马车。 徐明璐胸中一紧,忐忑不安的怔愣在原地,心下忖道:看来他没听见尹少谦说的话,否则他绝不可能离冷静。 只是再怎么说,徐明璐都是皇帝的妃嫔,看见徐明璐与尹少谦拉拉扯扯,尹梓赫竟然无动于衷…… 若不是她打着能替冉守月魂魄传话的名义,想来尹梓赫绝无可能将她留在后宫。 「娘娘请上马车。」王公公凑近催促着。 徐明璐点了点头,提起裙摆便要搭上马车,冷不防地,身后又传来尹少谦阴魂不散的声嗓—— 「徐明璐,记清楚我跟你说过的话。」 背脊爬上一阵凉意,徐明璐不敢回首,提起裙摆便往马车里钻,背影看上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尹少谦只是嘴角挑着笑,目送着马车在禁卫军重重护送下,朝着皇宫而去。 「守月,这一次我定不会再让你失望……可是,你会愿意来我身边吗?」 车轮辗过御街上铺的青石板,车声辘辘,月色溶溶,车厢里却是一片静默死寂。 这一路上,尹梓赫始终坐姿端正,闭目养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徐明璐一颗心紧悬于喉尖,几度欲扬嗓,最终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霍地,尹梓赫缓缓睁开那一双漂亮的墨眸,直挺挺的望着她。 这一刻,她竟无端升起了遭他看穿的错觉,内心一阵不安的晃荡。 他静静地凝视她,而她亦然,仿佛要在彼此眼中找寻某种答案,或者真相。 是的,尹梓赫要的是一个真相。 一个,徐明璐不断掩盖,并以鬼神之说糊弄众人的真相。 思及此,尹梓赫终于扬动沉醇的嗓子,道:「尹少谦对你似乎是一往情深,倘若当初朕没有召你入宫,你与他应当会是一段佳话。」 徐明璐摇动螓首,斩钉截铁的否认,「璐儿对荣亲王世子并无男女之情,陛下切莫误会璐儿与他之间有私情?」 「方才朕听见他让你跟他走,这话又该怎么说?」 说这话时,尹梓赫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每一记神情变化。 徐明璐不敢让心底的慌乱流露于面上,只能强装一派镇定,无惧地回望那双锐亮的一眸。 「不过是世子一厢情愿罢了。」她坚定的回道。 「那么,朕想知道一件事。」 就着透入车厢里的一抹幽微月色,她只看得见他那双熠熠如星的眼眸,看不清他的面色。 「此时此刻,冉守月的魂魄可有在一旁看着?」 徐明璐一怔,心口发慌,一双交握的纤手,紧得指节泛白。 她颤着嗓音反问:「陛下为何这么问?」 他目光沉沉,有条不紊的道:「朕想知道,冉守月是出于何等的心思,才会让你代替她陪在朕身旁。」 第44章 「自然是因为璐儿看得见她,且还能听见她说的话……」 尹梓赫从未问过这些事,以至于徐明璐认为他压根儿不在乎这些,反正只要能说出令他信服的话,他有什么好起疑的? 那一匣子的遗物,便是能证明她这席话的最好铁证,不是吗?她实在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何以尹梓赫会追问这些事, 丝毫不给她喘息寻思的余地,尹梓赫又紧接着往下追问。 「话虽如此,可你到底与冉守月非亲非故,为何要为了她而赔上一生?」 「我……我与冉守月有缘,再说……陛下打从一开始便喜爱璐儿,方会召璐儿进宫的,是不?」 孰料,尹梓赫低声一笑,语气淡漠的道:「若真要说喜爱,倒是谈不上,就是觉着你的某些神韵,确实像极了冉守月,因此方会起心动念把你召入宫里,想摆在身边看着。」 听着这席直接得近乎尖锐的话,徐明璐心下直发凉,不明白这个三天三夜守在病榻边照料她的人,为何一眨眼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说起话来,字字带刺,句句藏讽。 莫非,是因为那位容貌与冉守月如出一辙的女子? 「陛下为何要同璐儿说这些话,莫不是为了荣亲王世子的表妹?」 徐明璐一时气闷,竟也管不上平日顾虑的那些,脱口便质问起尹梓赫来。 尹梓赫非但没否认,反是坦荡的承认,「是,要论相像,刚才那位女子确实与冉守月如同个模子印出来一样,看见她便好似看见了冉守月。而你,充其量不过是神韵略像罢了。」 徐明璐呆了呆,怒意随即涌上来,不由得斥道:「陛下,难道只因为容貌相似,您便打算把那位女子当作冉守月吗?」 尹梓赫嘴角一挑,自我解嘲地道:「有何不可?朕不也把你当作冉守月吗?难道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徐明璐又急又怒,几乎是语无伦次。「璐儿是受冉守月所托,是冉守月认可的人,所以璐儿——」 「冉守月算得了什么?朕再如何舍不得她,亦无从改变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尹梓赫蓦然寒了嗓,冷酷地打断她。 徐明璐一窒,瞪大秀眸,胸口因急促的呼息,剧烈起伏着。 适巧,马车在此时停下,外头传来了王公公恭谨的禀报声。 「陛下,永寿宫到了。」 车厢里内一片静默,四目相接,一者震愕,一者漠然,氛围凝滞。 「徐明璐。」 今夜,尹梓赫总是喊她的全名,且喊她名字的次数,多得令她莫名心惊。 尹梓赫再度冷冷启嗓:「再怎么说,冉守月都已经不在人世,纵然你能看见她的魂魄,但朕看不见亦听不见,朕要的是一个能代替她陪在朕身旁的女子。」 徐明璐不假思索回道:「璐儿便是这个人……」 「你不是。」 无视她苍白且泫然欲泣的神色,尹梓赫冷漠无情的反驳。 「朕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与她相似的女子,方才那名女子便能代替冉守月陪着朕,她比你要强得多。」 「纵然容貌相仿,可她也不会是冉守月!」徐明璐情绪激切地流下泪水。 「你也不会是冉守月,既然如此,朕何不找一个与冉守月容貌相同的女子,这样一来,便可一偿朕的相思之苦。」 望着她迷离的泪眼,尹梓赫面上无动于衷,语气更是平缓而冰冷。 「所以,只要是容貌相像,陛下便能将她当作冉守月疼爱吗?」 「这段日子来,朕不也把你当作冉守月疼爱?」 面对尹梓赫的反讽挖苦,徐明璐窒了窒,无话可说。 尹梓赫嘴角浅浅一扬,不带温度的墨眸深睐她片刻,随后掀开明黄色锦帘下了马车。 徐明璐独自被遗留在车厢内,已无血色的秀颜,既错愕且伤心。 她咬了咬唇,泪花在眸内一朵朵绽放开来,此时此刻,她已然忘了所有事,耳畔不断回荡着尹梓赫方才那句冷酷的话—— 冉守月算得了什么?朕再如何舍不得她,亦无从改变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人走茶凉,再如何深浓的思念,亦会随岁月流逝而磨蚀,尹梓赫对冉守月纵然放不下,却也不可能孤身过完一世。 于他而言,徐明璐只是代替冉守月而留下,尹少谦找来的那个女子,亦可取代徐明璐而留在他身旁。 她本以为打着替冉守月传话的名义,便能安稳地留在尹梓赫身旁,默默偿还前世罪孽。 眼下看来,尹梓赫对徐明璐并无一丝眷念,他只想找另一个与冉守月更相像的女子,取代徐明璐…… 她该怎么办?按这个情势看来,徐明璐很快便会被尹梓赫抛下,只能沦为一个灵巫,得不到尹梓赫的半分关爱。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是,她必须承认,打从一开始,她便不该欺骗尹梓赫,用鬼神之说那一套谎言瞒混,进而藉此得到他的疼宠。 可她当真别无他法,为了不被册封为郡主,她只能出此下策。 显然她高估了徐明璐对尹梓赫的重要,亦高估了他对冉守月的思念。 是啊,人心会老,他若还能惦记着冉守月,已属世间难得的痴心之人,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压抑的哭声,自紧咬的双唇间断断续续传出,秀丽的容颜因悲伤而皱起。 她呆坐在马车里,兀自哭得伤心,宛若遭人遗弃,无处可去,亦不知该向谁求援。 蓦地,明黄色锦帘猛然被掀开—— 第45章 徐明璐尚未看清来者,手腕已被紧紧扣住,单薄身子就这么被扯出马车。 「陛下!」 甫出马车,徐明璐仓皇扬眸,先是看见拉住她一路往前走的伟岸背影,随后瞥见出来接驾的李福安等人惊得担忧的脸。 「谁都不许跟过来!」 尹梓赫宛若一头暴躁的兽,别过深邃如凿的俊颜,怒气冲冲的撂下命令。 登时,在场的宫人太监们齐齐跪了一地。 徐明璐怔愕着,就这么被尹梓赫半拖半拉的带往永寿宫寝殿。 砰!朱漆金钉殿门被一脚踹开,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声响。 徐明璐被拖入寝殿外间的暖阁,尹梓赫将她甩在铺着明黄色龙纹锦缎的窗边大炕上。 她跌坐在炕上,心魂未定,眸光一扬,对上那双盛满怒意的墨眸,尚未来得及扬嗓,那个失了帝王仪态,发丝略乱,龙袍发皱的尹梓赫,已先发制人扬动饱含怒气的声嗓—— 「你还想隐瞒到何时?」 只见他怒目以对,大手重重地一掌拍在她身侧的紫檀木雕如意纹饰茶几上,力道之大,几欲要震碎了那张茶几。 她缩着肩,秀颜满是惧怕,不明白前一刻还冷冰冰的他,怎会下一刻又成了眼前这般暴跳如雷,一脸仿佛想把她给撕成碎片的恨意,令她不由得浑身发颤。 「陛下在说些什么,璐儿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 俊美面容扯开一抹狞笑,尹梓赫死死地瞪住她,眼圈竟隐约泛红,看上去悲怒交加,全然没了平日的倨傲冷漠,更是彻底失了他该有的仪态。 「我得把话说到什么份上,你才会明白?」 察觉他不再自称朕,徐明璐怔了怔,一刹那仿佛顿悟了什么,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是不是真要我把那个女子召入后宫,真要让她睡到我的榻上,你才愿意对我坦白?」 字字句句仿佛被怒火燃着,说得又急又重,更如同一记巴掌,狠狠搧在她脸上,登时将她打醒。 她瞪大秀眸,张了张颤抖的双唇,道:「陛下……」 「陛下?」尹梓赫颓然失笑,笑里尽是自嘲。「我从未拿皇帝的身分来压你,更不曾让你对我伏地叩首,你竟然还喊我陛下?冉守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作一个傻子了?」 当尹梓赫清晰地喊出她名字,徐明璐当下如遭雷击,僵坐在坑上。 尹梓赫目光灼灼的盯紧她,沙哑道:「冉守月,你究竟还想瞒我到何时?」 她浑身打颤,不敢置信的瞪着那张俊颜,而后泪如泉涌,淹没了眼眶,却糊不去倒映于眸心的面庞。 见她不说话,仅是泪如雨下,尹梓赫下颚一抽,随即上前将她紧拥入怀。 她伏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盘金的那条骊龙,缓缓哽咽出声。 「师兄……你是如何发现的?」 「徐明璐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狂乱,即便她是灵巫,可每当她以冉守月自居时,她的言行举止,几与冉守月并无两样,于是我便起了疑心,可这样的事,怕是说出来也没人敢信,而我亦然。」 看着怀中人儿啜泣发抖,尹梓赫逐渐缓下怒火,平静的道出一切。 「前些日子宫中乐师到民间采风,近日正巧回皇京,我命他将这段日子在北跋各地的所见所闻,巨细靡遗说了一遍,在这之中有件奇闻,引我反复寻思。」 略略一顿,似在沉思,片刻后,他接续着道:「乐师说了,辽川县那儿的一个村庄,曾经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奇事。据说,有个女子在出嫁前夕忽染重病而死,过后数月,有一家夫妇在闹和离,事情闹到官府那儿,县丞一问,方知妇人自称是未出嫁的女子死而复生,她宁死也不愿与丈夫同房。 「那县丞便把妇人所讲述的事一一记下,再命人去将前面所说的那位女子的亲人找来,仔细盘问,才发现妇人所言不假,竟能说出女子才知晓的各种秘事,然而此事当真太令人匪夷所思,县丞便找来了一个老灵巫查明真相,老灵巫说了,女子这是借体复生,众人这才信服,便让妇人顺利和离。」 话罢,尹梓赫捧起了胸前的那张秀颜,再一次仔细端详起来。 「这件事让我开始寻思,会否徐明璐与这个女子一样,亦是他人借体复生,方会知晓冉守月的诸多秘事。」 她浑身抖得厉害,秀颜因哭泣而潘红,几度张口欲言,脱口的却是哽咽。 「于是,我开始留心徐明璐的每个言行举止,这个怀疑藏在我心底越来越深,今夜在荣亲王府的事,正好给了我一个取证的机会。」 迎上他深邃如夜色的眼眸,她轻轻摇首,啜泣失声:「莫要再说了……师兄,我知错了,当真知错了。」 他赤红着眼眶,神色复杂,似有怒,亦有心疼,语气忿然地问道:「你为何要骗我?为何不告诉我,徐明璐便是冉守月?」 她泪流不止的言道:「师兄,我怕……我当真害怕,若你晓得我便是守月,你会恨我……我以为你不知道当年冉守月曾想对你下毒的真相,我生怕若是与你相认,便会瞒不住当年的事。」 「只是你万万没料想到,当年二哥临死之前,便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我。」 「师兄,我对不任你……守月辜负了你的好,我当真没脸见你。」 话音落下,她伏在他怀里,彻底痛哭失声。 尹梓赫低掩灼热的双眸,袖下粗壮的双臂将她紧锁于怀,而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十年来,压在他心口上的那股怨恨,及那股痛不欲生的烦郁,总算在此时化作这口长气,深深吐尽。 【第十章】 绣着长寿菊的宫灯大亮,渲亮了整座寝殿,恍若白昼。 大炕上,尹梓赫抱紧了怀中娇软的身子,好片刻没有开口扬嗓。 这失而复得的狂喜,掺杂了几许悲戚与无奈,竟令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贴靠在他胸膛前的徐明璐,缓缓抬起布满泪痕的秀颜,泪水洗涤过的明眸,深深地凝视着他。 第46章 「师兄,你不恨我吗?」她一脸悲戚,轻声问道。 「我只恨你为何当初不来找我,把二哥的事情告诉我,这样一来,他便无从对你下手,守月,你想我这样子恨得了你吗?」 间言,她心口一拧,鼻尖泛酸,眼底又汹涌泛潮。 「那一日,你来书房见我,你哭着向我道歉,其实我心下便怀疑徐明璐就是冉守月,否则她不会如此痛苦。」 尹梓赫的眼中流荡着温柔,语气却饱含了沉痛,一席话说来令她越发愧疚难耐。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我只是……只是觉着没脸见你。」 「倘若我没有路经徐府,倘若我没有遇见徐明璐,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瞒我一世?」 面对他痛心疾首的质问,她摇了摇螓首,泪一串串落下。 「我本以为,这一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别再招惹前世恩怨,我想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结果……」 尹梓赫怒红了眼,斥道:「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我最好的结果,那便是当初我应该不顾一切娶你为妻,这样一来,冉守月便不会枉死,而我也不会一个人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过上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话音一落,他凑近俊颜,蛮横地吻住她,仿佛欲透过这一吻,宣泄这些年来压抑的怨懑。 她没有抗拒,就这么温驯地任由他索讨唇间的甜蜜。 他深深吸吮着她的双唇,滚烫的长舌探入芳腔,寻着她的娇嫩小舌,与之纠缠。 一吻既毕,他退开身时,被大手捧起的秀颜,已遍染红晕,含着泪的眼眸好似藏着点点星光,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师傅也知情吗?」 稍稍平息体内骚动的欲望,他开始回想前些日子里,徐明璐经常出宫探视老人家的事。 彼时他只当是徐明璐不死心,欲再上门游说伍太傅收她为门生,毕竟一段时日观察下来,不难发觉徐明璐确实好学不倦,终日埋首于书间,乐此不疲。 可如今回想起来,方知个中有蹊跷。 徐明璐点了点头,坦承道:「师傅原先不想见我,他只当我是假装成灵巫,妖言惑主的女子,我觉着伤心,又怕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见一面便是少一面,此时再不相见,只怕会遗憾终生。」 「所以你便将真相告诉了师傅?」他丝毫不意外,只觉诸多疑惑皆有了答案。 徐明璐扬起一抹歉赧的苦笑,在他的凝视下,缓缓点了头。 这段日子来,每当他去探望师傅时,师傅总会问起徐明璐,更会再三叮咛,让他好好对待徐明璐,与先前百般劝阻他不该被鬼神之说欺骗,更不该宠幸一位灵巫的说词大相径庭。 那时他虽觉纳闷,却也只当是徐明璐经常上门探望师傅,以诚心打动了师傅,师傅方会替她说话。 怎样也料想不到,原来师傅早已知情,只有他一人还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师兄,你千万别责怪师傅,师傅是受我所托才瞒着你。」 生怕他迁怒于老人家,徐明璐扯了扯他的袖角,可怜兮兮的求情起来。 闻言,他不由得失笑,「你怕我给师傅治罪不成?」 她扁起小嘴,委屈地道:「你变了这么多,我真怕你一怒之下,身旁的人都要遭殃……师傅的面子怕是也不管用了。」 「师传与我情同父子,我视他如亲,再如何生气,也绝不会对他不敬。」 「这些年来,一直是师兄在孝顺师傅,我这个做师妹的,除了给师傅与你添麻烦,什么都没帮上忙。」 望着她苦涩的笑容,尹梓赫胸中一软,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别再自作主张隐瞒任何事,这样我与师傅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 徐明璐端详起他来,从俊朗的眉宇,深邃如夜的墨眸,挺直的鼻梁,再到那两片红润薄唇,仔细以眸光描绘过一遍。 「你变了好多,我几乎快认不出你来……可我也变了许多,你看看我,换了张脸,换了具身躯,不再是你熟悉的冉守月。」 尹梓赫拉起她的丰,紧紧攥握,目光沉沉的道:「纵然如此,我对你的情意始终没有改变。」 她热泪盈眶,鼻酸地问道:「师兄,我一直想问你,为何只对我这般好,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执着?」 「我向来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性子又是温谦恭良,在宫里的人大多如此,人人恪守礼规。」 说着,他扬起了一抹她熟悉的笑,笑里满是温柔的宠溺,这是她宁可用命去换的东西。 「而你不一样。打你出现在我眼前,你说的每句话,于我而言俱是离经叛道,更是前所未闻,甭说是皇室女子,就算是贵族女子,亦无人如你一般,敢言敢行。你天生聪慧,生于官宦之家,却又不愿被世俗礼教束缚,你应当不晓得,我有多么艳羡你。」 徐明璐怔住。这些话……她是第一次听见,过去他从未提及这些话。 「你是尊贵的皇太子,你竟然羡慕我?」她一脸发懵,不敢置信。 「我自幼长于宫中,皇子之间勾心斗角,少有真情相待,而我向来受宠,其他皇子早视我为眼中钉,不愿与我亲近,我的身边除去师傅以外,没有太多亲信。」 他想起从前,想起两人初次相见,以及过后两人一同读书习字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只是皆已随风消散。 「自从多了你这个师妹,我在宫里的日子,便不再那样死气沉沉。每回看着你与师傅意见相左,各执己见,滔滔雄辩之时,日子便有趣得多。每回你拉着我一块儿出宫,虽然明知你只是为了我那块能自由进出的令牌,才会找上我同行,可我还是欢喜得紧。」 他沉湎在美好的往日回忆里,说说停停,偶尔浅浅一笑,眼前仿佛又可见当时情景。 徐明璐亦跟着笑,笑着,笑着,泣不成声。 「你对我耍頼,对我耍小性子,与我呕气……只要你开口,我能把天下送到你面前,只为博你欢喜一笑,可你不要天下,也看不上后位,你只想随二哥一同出宫,对富贵权势不屑一顾,你只想要红墙外的海阔天空,而不是红墙内的繁文缛节。」 尹梓赫扬起自我解嘲的笑,沉痛的道:「那当时,我贵为皇太子,却给不起你想要的,莫怪你会欣赏二哥……一想到这儿,我便释怀了。」 她扑进他怀里,纤臂将他牢牢圈紧,哭得泛红的秀颜,深深埋进他胸膛里。 「师兄,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我不知该拿什么来回报你……就算拿我这条命来报答,也远远比上你对我的好。」 第47章 「守月,你听好了。」 他低俯俊颜,捧起怀里惹人怜惜的泪颜,目光再坚定不过的说道—— 「我不要你的回报,更不需要你以性命来报答我什么,我只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一世平安,无忧无愁。」 她哽咽了数声,一张嘴又是嚎哭:「师兄,你待我如此,我当真无地自容……」 他抬起长如玉的大手,万般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守月,你照实说,你是出于内疚,才会故意打着灵巫的幌子,好让徐明璐留在后宫吗?」 只见她泪眼婆娑,迟疑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之所以愿意成为兰贵妃,是出于对我的愧疚?」 「不是这样的!」 见他满眼落寞,神色透着几许苍凉,她猛然摇首否认。 「师兄,你知道我的性子,亦知晓我的脾气,我这人纵然有愧,也绝不会做出违心的事来……」 她顿了顿,掩下闪烁泪光的星眸,神色哀伤的续道:「我知道眼下不论我说什么,你肯定都信不了……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当我被二皇子灌下毒药的那一刻,我大彻大悟,满心悔恨,脑中想的全是你对我的好,我知道说这些未免太过矫情,可我还是想说,在那个当下,我终于明白,我辜负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自己。」 她扬起两排乌黑羽睫,不再闪烁逃避,亦不再矛盾惧怕,直挺挺的望入他深邃的眸海。 「我终于明白,那个能让我毫无顾忌的耍赖撒娇,那个我永远不必害怕他会拒绝我,也不必担心他可能会伤害我的人,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人。」 说着,她轻轻哽咽一声,晶莹的泪珠涌现,眼眶发烫,可她仍不闭眼,依然直勾勾的深望着他。 「我知道,说这些已是太迟,可我……」 话未竟,尹梓赫已将她拥入怀里,将瘦削的脸贴上她的额心。 「不迟,一点也不迟。」他沙哑低语,眼底的愁郁一扫而尽。 徐明璐终于能安心闭起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流下脸颊,粉色嘴角却缓缓上扬,并伸出双手回拥他挺拔的腰背。 两人就静静的拥抱彼此,直至深夜,她体力不支,靠在他怀中沉沉入睡。 夜里,一阵惊喘声传来,尹梓赫睁眼起身,看见伏卧于怀的徐明璐紧皱秀眉,胸口剧烈起伏着,嘴里半喘半喊,看起来明显是梦魇了。 他坐起身,将她半搂在怀里,大手抚了抚她沁着冷汗的颊。 「守月?」他柔声低喊。 良久,徐明璐缓缓睁眼,隔着一层氤氲雾气,回望那张俊丽面庞。 她紧绷的身子逐渐松懈下来,稍稍翻了个身,将小脸埋进他仅着中衣的胸膛里。 「做噩梦了是不?」修长大手来回轻抚她披散于身后的一头青丝,安抚着她躁动不安的情绪。 她靠在他怀中轻轻点了下头,沉默片刻方道:「我又梦见尹常泓了。」 霎时,抚着青丝的大手一僵,呼息似也随之暂止。 她自他怀里抬起心神甫定的小脸,道:「他想不择手段争夺皇位,他想害死你好一圆他的皇帝梦。」 尹梓赫神色一沉,道:「那都已经过去了。」 闻言,她陷入沉默,想着不知该不该将尹少谦的事情告诉他。 然而荣亲王府正在治丧,荣亲王德高望重,这一死怕是牵连甚广,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了荣亲王世子,肯定会招致更多麻烦与灾厄。 尹梓赫虽然贵为皇帝,却有诸多顾忌,若是贸然动了尹少谦,只怕会有损君王的德望。 思及此,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她想,眼下并非是好时机,待到荣亲王的丧期过了,她再告诉尹梓赫也不迟。 「……师兄,我从没想过,二皇子那样性子孤高的人,原来也对皇位虎视眈眈,我还以为他是个淡泊名利的人。」 为免他起疑心,徐明璐话锋一转,意图淡化方才梦魇的事。 尹梓赫叹了口气,道:「不仅是你,当初他造反时,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父皇为此更是饱受打击。」 「当皇帝真有这么好吗?」 只亮着一盏宫灯的昏暗光线下,她扬起水光粼粼的秀眸,小脸蒙上一层迷惘,看上去像个初经世事的孩子,忒是惹人怜爱。 尹梓赫头一软,不禁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心。 「当皇帝自然好,却也孤独,一个人坐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全天下的人看似臣服于脚下,实则每个人都在动歪脑筋,想着该如何争夺权势,又该如何讨好龙椅上的人,从中谋得私利。」 徐明璐恍然思忖道:原来他已把人心看得如此通透明白,莫怪乎他治朝甚为严峻。 「二哥临终前曾透露一件事,那便是朝中有一派人马,对先帝的温吞善良看不过眼,更不赞同我这个被先帝钦点的储君,所以这些人方会暗中支持二哥造反,意图颠覆北跋皇权。」 她闻之愕然,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么说来,那些暗中支持二皇子造反的官员,便是师兄初登基那些年整治的官员?!」 尹梓赫掩眸凝睐她,长指点了点她秀挺的鼻头,面上扬起赞许的浅笑。 「聪慧如你,一点便通。」他不吝于褒奖的道。 「原来是这样……你早看出那些官员的不满,便先发制人的治罪于他们。」 「当初他们暗中拱立二哥,二哥出事后,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人胆敢出面为二哥求情,望着这些人的窝囊模样,我当真憎恶极了,这样的官员留在朝中又有何用?」 尹梓赫眸色转冷,语气寒冽慑人,见着他这般,徐明璐不由得抬起纤手,轻轻抚过他冷酷的眉眼。 他一震,刚硬的心须臾软若棉絮,长久以来面对权势之巅的孤独,以及身旁无人能相依偶的寂寞,尽在这一刻,被她温柔的手彻底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