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货将军看走眼》 序言 【序言 古代男人的五四三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话说,大家觉得,如果要古代男人在「贤妻良母」和「红颜知己」之间选一样,请问:他们会选谁呢? 答案肯定是——贤妻照娶,美妾照纳,三妻四妾,「林北」最大!哎,君不见,从古至今,内院后宅之烟硝弥漫、烽火连天、哀鸿遍野、生灵涂炭……都是「齐人之福」这四字惹的祸啊! 爽是爽到男人了,但可怜的女人却得在吃人的礼教下,被催眠教化得傻傻认定,自己这一生就该尽情效法蜡烛的精神,认真的燃烧自己,用力的照亮别人……所谓别人也,乃指相公及他全家大小亲朋好友三大妈五大姑八大姨等等、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礼教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所以一辈子唯一倚仗的就是男人,尤其是自己枕边的那个男人,所以为了这个男人,就该贤良淑德勤俭持家,孝顺公婆爱护弟妹,相夫教子鞠躬尽瘁,最好还能够体贴昭顾到相公精神上的需要,主动为他挑选几个红袖添香的「妹妹」,里里外外床上下服侍得周周到到,这才是标准的、大家公认的「正港好贤妻」。 (数算到这里,偶已经很想摔笔电了!不过不行,时机歹歹,老笔电又与我有十数载革命情感,我爱它就像老鼠爱大米,所以千万要克制住!阿雀,冷静、冷静!)所以,每当我仔细认真研究起古代夫妻的婚姻制度时,看到最后都会忍不住深深庆幸起…… 还好我不是生活在古代,不然以现今我越来越来越容易暴走的个性(袁阿姐喷笑:有吗?在哪?怎么没看见呀?),恐怕真的只有放火烧山(?)或去出家为尼或当自梳女的份了。 嗯咳,总之,摆到今日,谁耐烦为了一根黄瓜……呃,一个男人去应付三天两头踩上头来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啊? 更别说要天天对着可怕的内院里,那斗不完的姨娘,驱不尽的小妾,以及夜夜看着大红灯笼高高挂,今天挂这房、明天挂那房……血汗工厂都没这么累吧? 唉,幸好,我们还有言小,幸好,我们言小里的夫妻感情和婚姻制度都很健康(不健康的都在打怪的过程中,被轰轰烈烈的攻克坍塌了),我们的男主和女主无论一开始是为了什么原因,可最后必定可以相爱相守在一起,演示给我们看的,就是如何经过无数的考验才能够走到一起,相守一生的。 幸好,我们言小里的爱情都很浓烈,很缠绵,并且在某些既定俗成的「默契」下,总是会尽量保持住心灵与性灵上的真挚与纯洁—— 男主就算曾经有过侍妾、小妾、通房丫头,在爱情的面前,也会被感染薰陶成为女主守身如玉、此「身」不渝的好青年。 唉,幸好,我们还有言小,幸好,我们言小里的夫妻感情和婚姻制度都很健康(不健康的都在打怪的过程中,被轰轰烈烈的攻克坍塌了),我们的男主和女主无论一开始是为了什么原因,可最后必定可以相爱相守在一起,演示给我们看的,就是如何经过无数的考验才能够走到一起,相守一生的。 幸好,这次我们家平北大将军萧翊人公子也是这样的,虽然一开始让人恨得牙痒痒,再过来让人气得想砍人,但、是……到最后还是幡然悔悟,真心从良,从此后变成一枚爱家宠妻好将军。 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有真的一时凶性大发把他虐死……(袁阿姐再度喷笑: (得了吧你,还虐死咧,叫你多砍他几刀都下不了手!)不过,因为他实在太欺负女主了,让女主流了无数次无数次的眼泪,所以我决定在番外篇好好的「修理」他一把!敬请各位在看完序文,看完正文后,千万要记得准时收看…… 萧大将军最华丽丽悲惨的一天! 第一章 彼时,桃花树下── 一清秀小少年努力踮高了脚尖,伸臂摘下了一枝缀着小花苞的桃枝,俊朗可爱的脸上噙着抹不耐,把好不容易到手的桃枝塞进了一旁殷殷期盼的小丫头怀里。 「喏,拿去!」小少年蹙起越见飞挺的眉毛,不忘恫吓道:「拿了就快走,还有,不准再跟在我屁股后头跑,也不准同我爹娘告状!」 粉嫩秀气的小女娃苹果似的脸儿红红,黑水晶般滚圆的眼儿大大睁着,里头满满都是对小少年的崇拜和倾慕,闻言虽然难掩失落,却还是乖乖地点点头。 「好了,我走了。」小少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弯腰捡起地上的弯弓箭筒就要撒腿跑走。 小女娃一时心急,奶声奶气地叫了:「哥哥!」 「又怎么了?」小少年翻了翻白眼,烦极的一跺脚。 「我……」 小少年正要开骂,忽又想起一事,不由苦恼地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小手,「来,握着,要是松了手,再迷路我就不理了。」 小女娃原来黯然的圆眼儿迅速亮了起来,软嫩胖胖小手忙紧紧攥住了「哥哥」的手,好似生怕动作慢些,下一瞬他便会反悔了。 清风吹过,桃花摇曳,但见牵着手的小少年和小女娃,一个大步走,一个小步追,渐渐消失在绿草茵茵的那头。 彼时,应是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彼时,小良辰一心挂着小翊人哥哥。 彼时,花仍好,月仍圆,人还在…… 京城 萧国公府 大雪纷纷,西侧正院「太漪楼」里却是奴仆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至极。 而在正厅大堂之中,最显目的便是一名身着浅红锦衫、月色罗裙的女子,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是肌肤赛雪、神情温婉,一头乌黑滑亮的青丝绾成典雅保守的妇人髻,仅以一柄莹然生润的绿玉钗别住。 「把将军最喜欢的那只铜镇狻猊摆在那儿,还有将军喜欢沉香,把香笼里的檀香去了。」傅良辰指挥若定,娴雅的神情却透着抹掩不住的喜悦。「榻上的织锦也撤了,换上库房里那套藏青滚金边流云的。」 他就要回来了。 想起长年镇守北地的夫君,傅良辰心窝一暖,就连这些天因为年关逼近、起早贪黑打理繁杂家务的疲惫感也似消失了大半。 「少夫人,庄子上的管事们都到了。」她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丫鬟杜鹃前来相禀。「都按您的安排,命他们在外院暖阁里候着,炭盆子也多架了几个,热茶也上了。」 「好,我这就去。」傅良辰点点头,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杜鹃,这儿交由你好生看着,别教他们疏懒出错了。」 「奴婢明白,少夫人请放心。」杜鹃忙应道。 「华年,你去大厨房那儿盯着点,老夫人这两天有些咳嗽,太医叮嘱了,过凉过燥的东西都要忌口。」她向另一名大丫鬟吩咐道,「还有看看灶上蔘汤熬好了没,若是好了,便仔细着送到国公爷的书房去,记住,一样交给书房外的长随即可。」 「是,奴婢知道了。」华年恭谨领命。 萧国公府里,主子不算,光是家将护卫奴仆就有五、六百号人,府中循从军法辖治,规矩严格,人人都知在这国公府中,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什么地儿绝不能去──其中,擅闯者死的重地有二,一是国公爷的书房「刺虎阁」、一是将军的书房「无铭堂」。 不过国公爷的刺虎阁,国公夫人还能时不时送些酒水夜宵进去,两老夫妻把酒言笑一番,可是将军的无铭堂却是禁卫森严,明令连少夫人都不得擅入一步。 想到这儿,华年不由偷偷瞄了少夫人那娴然沉静的面容,心下暗暗一叹。 少夫人虽然出身不高,只是前礼部傅侍郎收的义女,但是能得幸高嫁入位高权重的萧国公府,成为威镇北地、手握兵权的萧大将军之妻,还是因为当年的一桩因缘巧合。 听说少夫人当时才五岁,是迷了路被大少爷萧翊人给捡回府里的,后来也不知怎的没养在国公府中,反而是由国公爷亲自出面托付给了好友傅大人收为膝下,而后两家一来二去,自然而然地成就了这桩婚事。 四年前,傅侍郎病重前便央请国公和夫人作主,在少夫人十五及笄之礼后,让她与大少爷订亲,以圆他这老父心愿。 可少夫人自嫁入府中三年,却是波折不断,先是在拜堂那一天便遇北戎犯边,大少爷匆匆赶赴北地边关迎敌应战,待大获全胜归来,也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 大少爷在京城停留还不到半个月,皇上厚厚的赏赐流水般地送进了府中,却被大少爷一一谦辞拒了,后闻知皇上有意将郡主嫁予他为平妻,大少爷立马呈上一方返守边疆的奏摺,又风卷怒龙似地率领亲兵回北地去了。 国公夫人不忍儿媳与新婚夫君久别离,曾提起要少夫人陪同前去,却被大少爷一句「武将驻外为国尽忠,妻儿守京代夫尽孝,乃天经地义」给堵了回去。 不单是国公夫人气窒懊恼,详知个中内情的都知晓,大少爷这是跟擅自作主为他订亲的两老拧上了! 华年打了个寒颤,忽尔想起两年前曾不小心在窗外听过的那声怒吼── 我从来就只拿她当幼妹看待,将妹做妻,你们谁人又问过我的意思?! 两年过去了,少夫人始终温婉娴静贤慧,万分称职尽心地扮演好萧国公府儿媳的角色,华年从不曾见过她有一丝怨怼之色。 尤其在得知大少爷要回京过年后,少夫人越发忙得团团转,一忽儿布置起居,一忽儿准备这个、筹备那个,还要关注公婆身子的康健,并打理国公府里里外外,举凡亲戚年礼、宗族祭祀、庄子、店舖、田地等等庶务。 前阵子冬风起,国公夫人的旧疾又犯了,夜里时时喘咳,少夫人除了急请太医来诊治外,还亲自在床前侍疾,和几个亲随嬷嬷轮流守夜。 华年有时在想,少夫人那看似纤小得随时风吹会倒的身子骨,究竟是如何扛起这些沉沉重担的? 「华年,你发什么呆呢?少夫人都去得远了,你还不快去做事?」杜鹃忍不住推她一记,小声提醒,「咱们要忙的事儿还有很多呢,可没时间给你磨磨蹭蹭的了。」 「谁磨蹭了,我只是在感慨──」华年回过神来,吞了口口水,「呃,没事儿,我这就去大厨房了。」 大雪落得疾,却是静谧无声,在黑夜中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走在雪中的园子里,傅良辰在小丫鬟的打伞下,原先为了赶着抄近路好到外院暖阁见管事们的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放缓了。 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她和夫君成亲拜堂的那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一场大雪。 那场雪下得彷佛无穷无尽,将原本府中悬挂的彩球和各处贴上的大红双喜字,那样震天的热闹喧腾喜气,统统都淹没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那句送入洞房还未高喊,一道圣旨已经石破天惊地当头砸来! ──北戎来犯,命平北大将军萧翊人速速回返边关点兵痛击敌寇! 在红色盖头底下的她,满脸如霞的娇羞迅速消失,耳畔听着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回道:「臣领命!」 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太混乱,可是她仍然记得在那个坚定的脚步欲离去的刹那,她再也忍不住冲动地唤了一声:「夫君!」 脚步倏停,僵凝的静窒感重重压迫而来。 ……望君珍重,平安归来。 他们之间隔着这么多的宾客,还有宫中传旨太监,她只能吞下真正的心底话,换上冠冕堂皇、以国为重的祝词── 「妾身预祝夫君大破敌军,凯旋而归!」 话声一落,四周宾客俱赞,她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 她是不是不该开口说话?是不是给他惹祸了? 「嗯。」 那个冷漠的应允轻得像风声,转瞬淡逝,她至今依然有些迷茫──其实当时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只是自己在心急切切下所幻想而出的声响。 后来,她被婆婆亲自扶着进了新房,一向待她亲若闺女的婆婆还慰解了她许多许多的话,唯恐她伤心气恼。 而她只是担心奔驰千里、浴血沙场的他。 一年后,他果然大胜而归,举国欢腾,满心激动欣慰欢喜的她,迎来的却是他冷硬表情上一抹淡淡地、甚至无意掩饰的厌恶。 那一刻,她所有的喜悦瞬间消逝无踪。 他停留京城的那半个月里,他只在第一天寝在她的房中,背对着她,高大的背影遥远得像在万里千山之外,连碰她一根头发也无;第二天清晨他便走了,直到再度起程离开京城的那天,她都不曾再在他们的「新房」里见过他。 后来,他整整两年都未再回来。 天寒地冻,夜色沉沉,四周空寂寥落,清冷得让人连生起一丝自我欺骗的力气都没有。 「夫君……」傅良辰凝视着看不清前路的黑夜,声音低若未闻。「你是怨我的吧?」 自从知道他们订亲后,她再也没有从他脸上看见过往昔对她的那一抹真心笑容。 可她不能放弃。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她自五岁以来对他的仰望和恋慕;十多年来,她追逐着他的背影长大,他已是她的天,她如何能放手? 现在,他终于要回来了,那么是不是表示他的气已经消了?是不是他不再怨憎长辈的决定、不再恨恼她的贪心?他是不是……愿意承认她这个妻子了? 思及此,她冰冷空洞的心又升起了一丝如微小火焰般的希冀,再度支撑她有勇气去面对这个艰难的世界。 傅良辰脚下又多了几分力量,轻疾地踩过雪地,留下了一行浅小却坚定的足迹。 「良辰,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她为自己打气,再不觉扑面而来的雪花会触肌生寒了。「冬日将尽,春日将来……」 是呀,夫君就要回来了,他们就要一家团圆了。 三天后,缠绵直落了好些时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萧国公府一大早便把门庭刷洗得亮堂一新,热热闹闹地等待迎接少主子──年轻有为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回府。 国公爷上朝去了,所以由傅良辰和婆婆率领着国公府中各大管家,浩浩荡荡地在大门口相迎。 她的心跳得好快,掌心都是汗,一旁的婆婆萧何氏别过头来,乐呵呵笑道:「好孩子,听说翊哥儿此次回京,至少能待上三个月呢,你们两夫妻终于是团圆了。而且我和你公公也商量过,怎么也不能再让你们小夫妻这般长相离别,所以这回,你便和翊哥儿回北地吧。」 「娘……」她一惊,怔怔地望着笑得好不慈祥的婆婆,一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忐忑、惭疚。 「娘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们两老。」萧何氏轻抚着她清秀微白的小脸,心疼道:「你虽是我们的儿媳,更是翊哥儿的妻子,你们小俩口要是能和和美美过得幸福,我们做长辈的才真教欢喜呢!」 「谢谢娘。」她眼眶一红,心暖涨得满满的,不禁有些哽咽。「可,媳妇也舍不得您。」 第二章 「和翊哥儿好好过日子,早些给我们生下个大胖孙子,这样不就有人陪我们两老了吗?」萧何氏拍拍她的手,笑容促狭中又怀着大大的期盼。 「……是。」她脸也红了,低头小小声道。 「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就在此时,眼尖的大总管已经喜悦地喊了一声。 傅良辰心一震,抬头直直地望着大路那端渐渐出现的大队人马,在扬着「定北军萧」的旗帜下,那个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骑着雪白骏马,英姿飒飒、气势剽悍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屏住了呼吸,几乎再无法思考,只能痴痴地、痴痴地望着他,彷佛越过漫长、遥远如亘古的一生一世,终于来到她面前。 「娘,孩儿回来了。」那个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如记忆中的刚毅有力。 「好,好,回来就好。」萧何氏喜极而泣,呜咽地环揽住儿子的宽肩,「让娘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北地很辛苦吧?我儿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身段高大的萧翊人配合地俯下身来,让母亲紧紧搂着,他英挺的脸庞也有一丝温柔的软化了。 傅良辰泪眼模糊,无比欣慰地看着他们母子,有千万句想对他说的话统统噎在喉间,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希望能够将他看得更清楚、更清楚些…… 「哎呀,看娘都乐傻了。」萧何氏吸了吸鼻子,忙将身畔的小媳妇儿拉到儿子跟前,「来来来,你媳妇儿可也等你很久了,你这次回来得好好体贴疼宠人家才是。」 「夫、夫君……」她心卜通卜通跳得又狂又快,双颊涌现红霞,轻声地唤道。 他面上那丝温柔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嗯。」 她的心一痛,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努力平稳着声音温言道:「夫君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妾身已命人备好了汤水和家宴……」 「不忙。」萧翊人淡然地一挥手,随即对萧何氏道:「娘,儿子想先让您见见一个人。」 「谁?」萧何氏一怔,随即笑了。「翊哥儿从北地带交好的袍泽回来玩吗?」 他微笑不语,转身走向被一群萧家精兵护拥在中间的那辆马车。 那是傅良辰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那么温柔,那么小心呵护着一个人…… 他掀开车帘,小心翼翼搀扶了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美丽少女下车,那少女浓眉大眼,英姿飒爽,在落地的刹那还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灿烂到令傅良辰心跳几乎僵止的笑容。 在这一刻,天地间忽然静默无声,她听不到他们俩低笑着交谈了一句什么,听不到身边突然紧张起来的萧何氏对她急急地说了什么,只觉狂跳的脉搏和心跳渐渐失速、发冷。 直到他的声音,沉稳的,愉悦的,带着她久违的宠溺意味,柔声地响起── 「娘,她是瑶儿,古瑶儿,是古副将的妹妹,在承平之战时于城墙上击战鼓助阵,助我萧家将士大破北戎。」他的笑容是那么地骄傲、那么地喜欢,却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儿子决意迎娶她为平妻,陪同儿子在北地镇守。」 平妻?! 傅良辰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你……你……她……」萧何氏呆住了,随即心慌地转过头来,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儿媳。「那,那辰儿呢?」 她直盯盯地凝视着那张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俊脸,眼眶灼热却又空洞得厉害。 是啊,那我呢?你又把我置于何地呢? 萧翊人沉默了片刻,在短短的辰光中,大门口的众人全都噤声不语,震惊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辰是爹娘的「好儿媳」,」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平静无波地道,「有她在京中为儿子尽孝,儿子很放心。」 一口咸腥的炽热冲上了喉头,被她颤抖着死命吞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只觉全身上下止不住地阵阵发冷,她下意识地拢紧大氅。 「娘不同意!」萧何氏见媳妇儿面色惨然不语,心里又是酸又是疼,想也不想地道:「辰儿嫁入我们萧家三年,恭谨敬孝,尽心尽力,尤其你一去北地三年,让她跟守活寡似的,只有我们萧家亏欠了她的,不寻思着该怎么好好待她,如何能再恩将仇报、这般羞辱欺陵她?」 「孩儿心意已决。」萧翊人冷冷地道:「儿子已经奉父母之命迎娶她入门为妻,给了她名分,儿子就再也没有欠她什么了。人生在世,求甚得甚,她既想成为萧家媳,那么萧家长房大妇的位置永远都是她的,如此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萧何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儿子怎能对儿媳这般无情? 从头到尾一直静静伫立在他身边,与他比肩的红衫女子突然开口了。 「老夫人,瑶儿什么都不求,只要能够长伴大将军左右,一辈子也就心足了,所以您可以放心,傅家姐姐的正妻名分,谁也抢不走的。」 萧何氏一窒。 他低头看着红衫女子,眼神一软,轻声道:「瑶儿,委屈你了。」 「大将军,有你,瑶儿永远不委屈。」红衫女子笑得好灿烂。 他们之间是那般地相契,看得萧何氏心惊胆战又慌乱不安,只想着以自己儿子的倔强执拗性子,认定了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辰儿怎么办?要是国公回来知道了以后,又该怎么办?还有傅家……傅家那儿又该怎么交代? 萧何氏越想越是惊悸,不由厉声道:「你们──」 「娘!」一个微弱的嗓音和衣袖上的轻扯阻止了她。 萧何氏回头,见到儿媳苍白木然的小脸,几乎落泪了。「辰儿别怕,娘会给你主持公道,娘不会让翊哥儿做出这等胡涂事的!」 「娘,想必夫君很累了,还是先让夫君──和这位姑娘先入府休息吧。」傅良辰轻声道,「有什么话,晚些在府里再说……好吗?」 萧何氏被儿媳一提醒,这才惊觉现下在大门口,虽说无人敢窥视探听国公府,可也得提防流言流语不小心传了出去。 「好孩子,还是你懂事。」萧何氏心里更感酸楚了,「娘听你的,我们回去再说。」 萧翊人莫测高深地盯着傅良辰苍白的脸庞,心底掠过一抹异常的烦躁感。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残忍,等于是当场打了她一巴掌,可是他们曾经带给他的是更羞辱的「事实」,而如今自己这么做,也只是想阻止错误继续扩大,最后衍生成一生的悲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是带兵之人,自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唯有心志刚硬不可转移,快刀斩乱麻,才能让所有人各安各位。 一回到府中,傅良辰强撑着微笑,细细嘱咐了将古瑶儿的居处安排在最近无铭堂的「待月小阁」。 她想,他……会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撑着的那口气突然泄了,傅良辰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紧紧扶住了一旁的廊柱,努力地低低喘息着,试图抑住头目森森然的冰冷晕眩感。 「少夫人!」华年忙搀住了她。 「我没事,就是脚拐了一下。」她努力挺直腰杆,对华年挤出一丝笑容,全然不知自己的脸色雪白得骇人。「这次随将军回来的军士们安置在哪儿了?」 「总管都依照惯例安置在了国公府后方演武场的两翼鹰楼。」华年眼中仍带着深深的担心。「少夫人,您要不要先回屋休息一下?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呢,不急的。」 傅良辰摇摇头。「我去看看。萧家儿郎们千里迢迢护送将军回京,我身为主母,本就该前去好生慰劳照拂的。」 「您吩咐婢子便行了。」华年眼眶有些热热的,难掩忧心地看着从刚才到现在,神情苍白却平静得离奇的少夫人。「少夫人,您……明明心里不痛快,就别再这样逼自己了。」 她冰冷的指尖一颤,心口那股酸涩剧痛彷佛就要破胸而出,又被生生压抑了回去。 「我没事。」她喃喃,只能重复不断安慰别人、安慰自己。「我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们去鹰楼吧。」 「……是。」华年低下头。 待亲自去了鹰楼,向此次随行保护的一干萧家军士表达了感谢和关注慰问之后,傅良辰也命管家替他们的分例再额外加了两荤两素的大菜,酒也管饱,但是必须在各小队长的同意下才能痛饮,以免耽误了军务。 「属下明白,谢将军夫人。」众军士感激地应道。 「好了,你们都先去梳洗歇会儿,待会儿就要开宴了。」她微微一笑,温言道:「老国公说过,咱们萧家的儿郎在战场上都是如狼似虎的,敌人每每闻风丧胆,那么待酒菜上来,你们可也要放开肚皮,大碗酒大块肉,好好痛快一番,千万莫要客气了。」 「是!一定不教夫人失望!」军士们都兴高采烈地笑了。 傅良辰浅笑着携华年款款离去。 待那单薄的背影去得远了,军士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七嘴八舌交谈感叹了起来:「少夫人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贤良温婉大度的好主母。」 「可惜将军就是不喜欢,唉,你说这人跟人的缘分是怎么说来着?」 「那位古姑娘也很好,还能和咱们将军夫唱妇随,连战场都敢去……」 「能上战场又怎地?咱们将军可是智勇双全,破敌如神,况且萧家军里骁勇善战的大男人还少了吗?要一个女人跟在后头喊打喊杀的?要我选,我还是要那种能在家里照顾好一家老小,让我在打仗时无后顾之忧的贤妻。」 「总归一句,咱将军真是好福气,妻贤妾美,这齐人之福享得好呀!」 「这齐人之福是好享的吗?我看咱大将军,以后可有得头疼的了。」 「统统闭上嘴!」负责此次领军的赵副将在理完军务走出鹰楼后,闻言忽然发火了,俊秀年轻的脸庞满是愠怒之色。「将军和夫人的事岂是我等能议论的?个个都不要命了吗?当心我向将军上禀,好好剥你们一层皮!」 一提到大将军,众军士刹那间噤若寒蝉,吭都不敢再吭一声了。 赵副将骂完后,深蹙着眉头,面色沉沉地望着傅良辰远去的方向。 良久后,他也不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为了赌一口气,抛却十数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将军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听说家宴很热闹,气氛很欢乐,笑声喧譁,就连一向严正的国公爷也很高兴,连连和大家拚了好几轮的酒。 府中的女眷都没有出席,而是另外在内堂摆下家宴,萧家其他族亲二堂婶和三堂婶及其媳妇也前来与会,可是内室这边的气氛却是极其尴尬,几乎人人都在偷瞄那位面色潇洒自若的古瑶儿,还有静静侍立在婆母身后帮着夹菜、换茶的傅良辰。 「辰儿,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咱们婆媳一向亲如母女,也不用讲究那个虚礼,来,快来娘身边坐下,你也多吃些啊!」 萧何氏一见那个古瑶儿就火大,忍不住拉过傅良辰,越发要在她面前表现出婆媳相亲、一家和乐,好教她知难而退。 「是呀,翊哥儿媳妇快些坐下,婶子也好久没见你了,这次你可得好好陪我们这些老婆子聊聊才是。」二堂婶也忙道。 「谢娘和婶婶们的体恤。」傅良辰只得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无可避免地瞥了 一眼正好与自己对面相坐的古瑶儿。 第三章 古瑶儿英气勃勃的美丽脸庞上那抹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了他们的虚张声势,嘴角的那丝怜悯,更是毫不掩饰,彷若在嘲弄界她的自欺欺人,她心头一紧,苦涩满口。 一旁的三堂婶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间闲地问:「大嫂这话说的对,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请我们喝翊哥儿的喜酒呀?」 气氛瞬间僵凝了,萧何氏脸色也沉了下去。 「老三家的,你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三年前不是已经喝过我们家翊哥儿的喜酒了吗?」萧何氏冷冷地道。 三堂婶不由瑟缩了 一下,他们一向慑于国公府的赫赫威权,可是今天这事儿又不是她捏造的,明摆着亮晃晃的事实,难道还不许人问吗? 大家都知道了翊哥儿自北地带了个美貌姑娘回来,说要娶她为平妻,况且这样的事儿在大家大户间又算不上什么,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尤其萧家家业如此庞大,萧家父子又都是朝中权臣、手握重兵,翊哥儿就算纳十个八个美妾,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嫂,您别生气,我、我这不也是好意关心……」 「免了。」萧何氏把一腔不能对儿子和「那个女人」爆发的火气,全都撒在了倒楣嘴碎的三堂婶身上,冷峻地道:「我已经有个世上最好的儿媳,翊哥儿能得辰儿这样的好贤妻是他的福气,人就得知福惜福,不会再去图那些个横生枝节、不该冒出的烂桃花!」 说到最后,萧何氏还是忍不住语锋指向了古瑶儿。 古瑶儿面色一变,满心委屈和难堪,却还是咬着下唇,极力维持那抹淡然微笑。 她不怕,她对自己和大将军有信心,他们之间舍生忘死的情义,岂是这些京城内眷妇人能懂得的? 她也不屑跟这些心胸狭窄、成天只会争这些陈芝麻烂豆子家长里短的后院女人较量,她的心、她的志向,有将军懂她便足够了。 「老夫人,」古瑶儿笑了,晶光流转的美阵熠熠有神,充满了勃勃的自信美丽。「将军十分敬爱您,瑶儿此生追随将军,也定当将老夫人视若亲母般崇孝,瑶儿早表明立场,不会同傅姐姐争这少夫人之位,若老夫人还是不能放心的话,那么瑶儿答应您,以后只会陪大将军镇守在北地,一生都不会回京惹傅姐姐不快。」 好个厉害的女子,好厉害的一张嘴…… 「你这是在威胁本夫人吗?」 萧何氏气咬牙切齿,森森地瞪视着她:「如此利口,三两句话便把脏水泼到辰儿身上,难怪我那纯厚的傻儿子会被你忽悠了,哼,你放心,只要我和国公在的一天,你都别想进找萧家的大门!」 「瑶儿只要有将军一人足矣,其他不敢再贪求。」古瑶儿不气不恼,笑得更加灿烂耀眼。「傅姐姐得的是名,我得的是人,这样不正两全其美?」 「你……你……」萧何氏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女人会厚颜无耻到这般田地,她气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颤抖着手恨恨地指着她。 「古姑娘!」傅良辰急急环住婆母气到发抖的肩头,向来温婉的神情变得严峻冷沉至极,盯着古瑶儿道:「不管将军与你未来如何,我婆婆都是长辈,你身为小辈都万不该当面顶撞予她,况且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家,张口闭口都是自己的婚事,难道你就不怕世人耻笑吗?」 「也就只有你们这些读女诫读昏头了的内院女子会把那些虚名伪礼奉为圭臬,矫情到了极点!」 古瑶儿嗤地笑了,意气风发地环顾着惊呆了的众女眷。「要是把你们都扔到血淋淋的战场上,看你们还能跟那些北戎军谈什么礼仪说什么道义?!」 傅良辰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你……」萧何氏一 口气上不来,瞬间眼前一黑。 「娘!」傅良辰紧紧扶住晕厥过去的婆母。 一时间宴上乱成了 一团,古瑶儿呆住了,面上掠过不安的心慌,可见傅良辰「假仁假义」地抱着国公夫人忧心落泪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唇,神情越发倔强。 这些内宅妇人动不动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可怜的将军,堂堂大好男儿,就被这样的妇人带累了。 幸好他有她。往后他们在北地,她定然不会教他经历这些难堪恼人的场面。 而国公夫人这一晕厥,消息传到前院席上又是一阵混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寝居内,萧国公看着床榻上昏睡未醒的妻子,心焦火撩地低吼,「儿媳,你说!你婆婆怎么会晕过去的?」 「公公,还是等太医为娘诊治过后再详说吧。」 傅良辰噙泪地望着面色灰白的婆母,再看一旁面沉阴郁的萧翊人和太医等人,强自忍住了将席上之事据实以告的冲动。「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娘的身子更重要了。」 「对对,太医,快看看我夫人究竟是什么症候?」萧国公果然立刻转移了注意力,急急地揪着太医道。 「国公爷请放心,国公夫人这是一时肝火上涌,气血瘀结,才会闭过气去的,现下针灸过后已是不妨事了。」 太医顿了顿,又道:「待会儿老夫开上几帖药,早晚煎予夫人喝下即可。不过夫人毕竟上了年纪,往后还是得好好保养身子,忌大惊大怒,也要忌辣口之物才好。」 「那就好,那就好……」萧国公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辰儿……」 「太医的医嘱,辰儿都记下了,爹爹请放心。」 「好,好。」萧国公一向对这个贤慧媳妇儿的行事极为安心,「太医,这边请。」 「有劳国公爷相送了。」太医受宠若惊。 傅良辰看得出公爹亲自送太医出去,其实是心底对婆婆的病情还有忧虑之处,想要私下再向太医细细问个清楚明白。 公公和婆婆夫妻多年,感情一直很好,直是羡煞旁人……当年,自己何尝不曾偷偷期盼过,她和夫君也能像两老一样恩爱幸福? 思及此,她嘴角的微笑变得苦涩起来。 萧翊人没有离开,高大的身子充满压迫感地伫立在她身侧,不用抬头,她就能察觉出他身上强抑着的怒气。 「娘为什么会昏倒?」终于,他低沉的盛怒嗓音响起。 她一震。 「内宴上,你为何没有好好照顾娘?」他的怒火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迸出。 「枉你自言孝顺,这就是你的孝吗?」 傅良辰闭了闭眼,沉沉悲哀的无力感紧紧绞住了心脏,连愤怒和辩白的力气也无,只觉得……可笑。 她的丈夫就这么迫不及待将她钉在有罪的靶子上,甚至连多问一句内情为何的兴趣都没有,那么就算她坦言相告,是他想娶的那位「平妻」将他亲娘生生气到昏倒……他信她吗? 「没能护好娘,是妾身的错。」她慢慢抬起眼来,素来温驯澄澈的阵子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这一天,太过漫长,彷佛怎么也捱不完…… 接触到她黑白分明如水的乾净眼神,萧翊人没来由地一窒,几乎是仓卒狼狈地闪躲了去,胸口微微闷堵,随后又不禁恼怒了起来。 可恶!他作何心虚? 萧翊人深深吸了 一 口气,神情越发阴郁,咬牙道:「如果你做不好萧家这个儿媳,那不如趁早退位让贤,反正你我并未圆房,本就算不得真正的夫妻。若你同意,我可以与你和离,除了让你带回所有的聘礼与嫁妆外,还会再添上这三年的补偿——」 「翊人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大大一震,脸色褪白,随即又铁青了起来。「难道我可冤枉你了?」 傅良辰淡无血色的唇轻颤着,所有凝聚起的力气瞬间又化为乌有,消失在他的鄙夷厌恶的目光里。 「你,是不是,从被迫娶我的那一日起,便开始怨我?」她喉头紧缩,一字一字低微而无力的问出口。 萧翊人不语,神情却冷如万载寒冰。 「夫君,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就好……」她冲动地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仰起苍白的脸庞,哀哀恳求道:「我、我会努力做好你的妻子,我会达到你所有的要求,只要你想要我做的,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求……只求你……别不要我……」 他胸口 一阵绞痛,有刹那的无法呼吸,手自有意识地抬起,想抚去她颊上那抹颤抖的悲色……不能心软!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用力抽回衣袖,握紧了拳头,面色越发难看。「娘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在她榻前做出这等乞怜求爱的轻薄姿态,看来平常你在爹娘面前也不过是乔张作致,为的只是博个孝媳的虚名罢了!」 「不、不是的……」傅良辰清秀小脸霎时一片惨白,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对、对不起,是我无状了,我只是……」 「够了!」他低喝一声,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厌烦。 就是这样扮痴作傻、假贤伪顺的模样,十多年来以妹妹的假象接近他,取信了他的父母,哄过了所有的人,将他推上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可恨难堪境地! 他萧翊人,永远不会原谅一个拿他当傻瓜般操弄的骗子! 「夫君?」她怔怔地望着面露狞色的他。 「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逼我一纸休书……休了你!」他给了她一个足以冻死人的冷厉寒光,拂袖而去。 傅良辰浑身软瘫如泥地坐倒在床头,耳际噏嗡然,手脚渐渐发冷。半晌后,一个轻若耳语,又似哽咽的苦笑幽幽响起…… 我做了什么,你非休了我不可? 难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是夜,傅良辰静静地守在婆母床前侍疾,亲手喂汤药,燃安神香,在丫鬟捧上温水软帕时,亲自打湿帕子轻轻为婆母擦拭脸面头脚一如往常。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麻木冰冷,胸口翻腾的血气一次次涌上喉头,又被她给咽了回去。 「少夫人,您该回去歇会儿了,现下已经快四更天了,您都熬了 一个晚匕,身子会受不住的。」杜鹃低声劝道。 「是呀,」萧何氏身旁的大丫鬟绣月端来了蔘汤,忧心地道:「要是夫人知道了,肯定心疼极了。」 「我没事。」她接过蔘汤,小心翼翼地一匙一匙喂入婆母微抿的嘴里,不忘细心地拭去溢下嘴角的汤渍,直到一盅蔘汤喂得涓滴不剩,才交回诱月手里。「国公爷还守在外面的东侧间吗?」 「是。」她轻叹一 口气,起身道:「今早国公爷定无心上朝,告假在家的,杜鹃,叫小丫鬟们在这内堂多燃两笼银霜炭,屋子烘暖些,让大厨房送些温软滋补的热食早饭,把饭摆到这里头来,国公爷会想在这儿多陪陪夫人的。」 「奴婢知道了,立时去办。」 「诱月,夫人这儿就有劳你看着些,我先回屋里梳洗,待处置完了早上的府内庶务后再过来侍疾。」她温言交代,苍白的脸庞毫无血色,仍强自振作着精神。 「少夫人,您只管放心,奴婢们会在这儿好好照顾老夫人,您也该找时间多少睡会儿养养神,否则等老夫人好了,又换您病了,那可怎生是好?」诱月难掩担忧地道。 她笑了笑,「好,我会休息。」 第四章 天才蒙蒙亮,四周依然残留着夜色与黎明间交会的沉沉郁色,杜鹃在前头打着一只散发着晕黄微光的明瓦灯笼照路,傅良辰默默跟在她后头走出了主院。 她弱不胜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洞门那头,主院的廊下步出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袭玄色大氅凝结着露重寒霜,不知已在那儿站立了多久。 萧翊人面无表情,深邃目光却透着一抹复杂之色。 而后,他转身举步走进主院父母的寝居。 老国公一脸胡碴滋生,神情焦灼烦躁地负着手在内堂里来回踱步,一见到他,不由怒火狂然上涌。「你这混蛋!」 他挺拔如松的身子直板板跪了下来,「父亲只管痛揍儿子一顿便是,千万莫气坏了自己。」 「你以为你当了大将军,执掌了萧家军,老子就当真不敢揍你了?」老国公怒不可遏。 就在此时,锈月急急自里头出来,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地禀道:「老爷,大少爷,夫人醒了!」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面色一喜,大步就往内室冲去。 萧何氏神情憔悴地半倚靠在紫檀螺钿床头,正接过丫鬟手中的茶水一口 一口啜着,在看到他们父子俩欣喜又松了口气的表情时,反而冷冷地绷起了脸。 「你们来干什么?」 「夫人,你有没有好些了?身子还有哪儿不舒服?药可吃了?」老国公忙坐在妻子身边,迫不及待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太医说你这病症最怕发热了……」 「辰儿呢?」萧何氏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沙哑地问。 「听丫鬟们说儿媳守了你一整夜,亲自侍药奉茶,丝毫不假他人之手,辛苦到刚刚才回屋去打理府中庶务的。」 老国公见老妻神色不对,赶忙讨好地道:「儿媳是个贤慧又硬气的,熬了一晚连眼皮都没合,我想晚点就让那孩子好好回屋休息,这儿有我便行了。」 萧何氏面色总算稍稍放缓了,老国公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没说错话。 「娘,」萧翊人何尝不知道母亲故意冷落自己,拗着性子同他呕气,心下一叹,轻声道:「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惹母亲生气了。」 「你当真知道自己错了?!」萧何氏眼眶一热,鼻头酸楚地低哑道:「那你便不该向娘道歉,而是该向你媳妇儿那儿求去、悔去。你伤的是她的心,打的也是她的脸……」 「我确实负了良辰。」他默然片刻,态度却依然坚定固执如铁石。「我会给她她所想要的身分、尊荣、体面,甚至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她要坐一辈子也由她,至于其他,儿子是给不了了。」 「你……」萧何氏大怒,面红似血。 「别恼别恼。」老国公赶紧安抚妻子,横眉竖目地怒瞪儿子,低吼道:「混帐!还不快快滚出去,想活活气死你母亲吗?」 萧翊人不发一语,只是伏在地上告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神色黯然地默默退下。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萧何氏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袖子紧紧捂着嘴巴,泪如雨下。 「唉唉,别哭,你自己的身子重要,这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国公慌了手脚,忙替老妻拭泪,不忘跟着骂道:「那个臭小子!看老子得闲了怎么好好收拾他!」 「那你现在去,现在就去……」萧何氏推着他,泪光涟涟,激动地喊道:「你是他老子,你警告他不准纳那个……那个目中无人的野女人……」 「好好,我去我去,你还病着,别动气啊!」老国公哄慰道。 相较于萧何氏的气急败坏,老国公对于儿子携一女归来之事,反应却没有那么激烈,许是位高权重又出身百年公侯世家,对于男子三妻四妾一事向来视若寻常,自己在年轻时也纳过几房姬妾的,后是和妻子情感日渐深笃,便打发了后院众女,一心一意和老妻相守。 所以尽管在知道了儿子说要将那北地女子娶为平妻,他乍听之下虽暴跳如雷,但也是因为儿子此举做得太不厚道,简直生生折损了儿媳的颜面,也让他们两老对这孝顺有加的媳妇儿愧疚至极。 可在老国公心里,却也觉得儿子长年镇守北地,若有个知疼惜暖的妾照顾他亦是桩美事,只不过儿子此举未免太莽撞,也没提前通个气儿打声招呼,就这么把人带到了眼前来,任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老国公一想到那个温顺的儿媳,想到这三年来,这孩子在府中竭尽全力、侍亲至孝,谁料得到竟天外飞来此祸,他心下也不禁一阵闷堵作疼起来。 「唉,冤孽,真是冤孽!」他沉重地叹息。 谁会知晓,本来是人人看好的一对青梅竹马小儿女,竟会在三年前,一切都变了样…… 萧翊人神情沉郁地回到无铭堂,疲惫颓然地坐倒在榻上,揉着突突剧跳的眉心,只觉脑子很胀、很乱。 他以为执行自己的决定很简单,可是自昨日到今天,所有的事情彷佛脱离了他的控制,包括傅良辰居然不哭不闹,反而把他和瑶儿、甚至是一干随行萧家军的寝食居所安排得妥妥当当,连他刻意想挑剔都寻不出错处来。还有娘突然急病晕倒,她在娘床前守了 一夜,她仰着头强忍着泪意恳求他的模样,在在打乱了他寻思好的计画。 砰地一声,他一拳重重击在结实的紫檀木榻上,力气之大,硬生生砸出了个微微下陷的凹洞来。 「可恶!」这是她亏欠他,并非他先负了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天杀的一丝丝的愧疚感? 他深吸一 口气,神情又冷硬起来。 不!她便是仗着他的心软,仗势着那十多年的「兄妹情分」,这才逼得他进泛失据、受人左右。 她坑害了他一次,他绝不会蠢得再给她有第二次的机会! 「萧一 !」他沉声唤道。 一个黑影倏然闪现半跪在他面前。「属下在。」 「搜集少夫人这三年内在京城、府中的一言一行,我要知道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顿了顿,复又坚定地续道:「有何错处和弱点。」 「主子?」萧一怔住,还以为自己听错。 「七天,我给你七天的时间。」他冷冷地道。 「是!」萧一微凛,慨然应道。「属下必不辱命。」 那黑影又瞬间消失在面前,萧翊人神色漠然不动,只是望着屋外渐渐大亮的天光。 傅良辰,倘若你当真不放手,当真还要执迷不悟,那么,莫怪我,是你把我逼到与你敌对的位置上。 曾经,他会把她好好捧在手掌心,一辈子疼爱她这个幼妹的。 本来,一切可以不必演变到如此的仇视对立的局面。 记得她小时候,那粉团似的一点点、动不动就害羞的小人儿模样,好似还在他眼前,紮着两只狮子滚绣球发髻,抱着桃花枝追在他身后,欢喜地喊着「翊人哥哥、翊人哥哥」。 他神思恍恍惚惚间,彷佛流光飞舞、倒转回到了从前…… 五岁的小良辰,噙着泪汪汪的眼睛,满心依赖地巴巴仰望着他。 七岁的小良辰,总是不长个子,不知吃了多少的米饭落肚,却连个影也无。 十二岁那年,她的个子虽然还是娇小,却已出落成清秀佳人模样,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可眼儿弯弯,嘴儿弯弯,浅浅噙笑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恬淡气息。 茶要给他喝,后来他嫌烦了,索性直接告诉她,他一喝茶便想睡,见茶就生厌,然后,她就识趣地再也没有烹过任何一次茶给他了。 她十四岁那年,十九岁的他已经进了萧家军京城大营内成为先锋,带领军队一次又一次地剿灭京城邻近为祸百姓的山寨巨匪,她便热衷于替他缝制老牛皮的靴子、护甲,手上落得伤痕处处。 他初始觉得窝心,也觉得她真是个傻的,一个妹妹何必为哥哥做到这样的地步?值吗? 可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为他做这些事。 她一步一步地,像织网一样,密密地把他织进她的世界里,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想成为他的妻……他痛恨这样被算计的感觉,却又每每在看到她认真又虔诚地替他做这个、做那个时,所有恶声恶气的话全吞回了腹中。 直到四年前,她十五岁及笄,当着京城大半权贵家的夫人宾客面前,他被迫和她订下婚事。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厌恶、恼怒和尴尬、难堪,瞬间如狂浪破堤而出,他死死地瞪视着她红如榴火的羞涩小脸时,生平第一次觉得……想吐。 对着这张脸,这个人……她,令他作呕。 可是为了爹娘,为了颜面,他还是生生地忍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直至血肉模糊。 他发誓,这是他萧翊人这一生最后一次被愚弄、被羞辱。 「傅良辰,你永远……」他一字一字低沉地道:「别以为能再掌控我!」 几日后,雪花又细细落了下来,映得雪地里的红梅绽放得越发傲然冷艳。 傅良辰穿着件淡紫色大氅,怀里携着厚厚的年礼单子,走在廊下,正欲前往婆母的寝居,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住了,停下了脚步。 「将军!咱们来玩雪仗好不好?在北地我可是玩雪仗的第一把好手,我哥他们都打不过我,每次都被我砸得抱头鼠窜举手投降。」 古瑶儿穿着一袭红艳艳的火狐裘,美得如同一团烈焰,灿烂的笑容,美丽的脸庞彷佛在发光。「将军要不要试试呀?」 那个熟悉到令她心痛的高大挺拔身影着一袭华贵古凝的黑狐裘,英俊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笑意,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娇美女郎。 「是不是吹牛皮的?」萧翊人浓眉微挑,嘴角上扬。「那好,若是我输,找便陪你在京城玩上一天,任吃任喝任挑。那倘若你输了,你要赔我什么?」 「不知羞!」古瑶儿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笑得更加欢然张扬。「你堂堂大将军赢是应当,要是胜了我一个小女子,还真好意思同我要东西啊?」 「狡猾。」他失笑,宠爱地轻点她的鼻头。「话都被你说尽量,我赢也是输,这仗还怎么打?」 「我就是狡猾,我就是耍赖,你想怎样?」古瑶儿双手叉着腰,仰着头对着他大笑。 「就当遇见女大王了,还能怎样?」他笑着摇了摇头,故作不敢恭维状。 「好呀,将军,你损我……我叫你损我……」一高大一俏美的身影在雪地红梅之中笑闹着,美得彷佛一幅画,教任何人见了都会生起「好一对郎才女貌的壁人」之感。 傅良辰却是怔怔地伫立在廊下,原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惨然,她只能下意识地后退、再后退,退到了廊下阴影里。 什么叫自惭形秽……心碎若死……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瞎了眼,聋了耳,甚至,从来没有活在这世上过。 尤其,当她清楚地看见他锐利如电的目光直直地射往她藏身的方向来,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嘲弄的、蓄意的冷笑,她心打了个哆嗦,瞬间明白了,原来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在这里。 他是故意的。 故意和古瑶儿在她面前上演这幕郎情妾意的恩爱依依,故意教她知难而退,教她看清楚……他根本不将她这个妻子看在眼里,更遑论放在心里了! 第五章 如此伤人……她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剧烈地颤抖着,阵阵发冷。 翊人哥哥,你就这么恨我?就这么迫不及待逼我答应……见那个瘦弱如游魂般的身影踉跄离去,萧翊人以为他会有胜利的满足愉悦感,可是不知为何,他只觉胸口揪拧得很紧,紧到隐隐生痛。 「将军,你怎么了?」古瑶儿的手在他眼前挥舞着。「怎么不说话?」 他回过神来,勉强微笑了 一下。「雪下得大了,我们进屋吧!」 「可是我想打雪仗……」古瑶儿一见他的神情,娇嗔蓦然消失了,忙点头道:「也好,是有些冷了。」 他点点头,英俊脸庞若有所思地端凝着,大手虚扶着她的臂肘,步出了梅圜。 古瑶儿察觉到他的异状,想说什么,却还是悄悄咽了回去。 距离,就连她,也未能真正全然打破、驻足而入。古瑶儿曾满怀妒意地猜想过,或许他心底另外深藏着一个人,她甚至以为那个人就是他远在京城的妻子。 可是这次亲眼看见他对他妻子的种种言行之后,古瑶儿立时松了 一 口气,庆幸自己只是胡思乱想,大将军愿意亲近的女子果然只有她。 唯有她,才是能与他比肩,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另一半,绝非国公府里那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夫人。 思及此,古瑶儿不禁愉快地笑了起来。 萧何氏气得好几天都不肯见儿子,只在寝居里宣称养病,萧翊人每每晨起请安,都被挡在门外大半个时辰,最后才怏怏然叹息离去。 「娘,您还是见见夫君吧。」傅良辰为婆母斟了杯红枣茶递过去,然后习惯性地为她揉捏着腿脚。「烫,娘慢慢喝。」 「你这孩子……」萧何氏眼圈又红了,微微哽咽。「还替那臭小子说什么好话?你别担心,娘是死也不准他纳那个女人进门的。」 她神思恍惚了 一下,彷佛又见梅园笑语殷殷的那一幕……拦得住人,可拦得住心吗? 「娘,」她低下头,苦涩地轻声道:「您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娘因为儿媳,与自己的儿子反目相向?」 「有娘在,绝不会让翊哥儿委屈你的,我倒要看看……他是要我这个娘,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萧何氏越说越是气愤,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 「娘,您先喝口茶顺顺气,就别再为了我们小辈的事动怒了。」她赶忙替婆母拍抚着背。「这事是儿媳不对,让您和相公为难了。」 「辰儿……」 「您……」她满喉酸涩苦溢,顿了顿,才艰难地道:「您……就依了相公的意思吧。」 「辰儿!」萧何氏大惊失色,急急握住她的手。「你说这是什么话?娘不是说了,这事儿有娘替你挡着——」 「娘!」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却是平静得异常。 「他喜欢她。」萧何氏瞬间僵住了,哑口无言,只能呐呐地看着她。 「过完年,便为将军他们……」傅良辰闭了闭眼,只觉接不来的话字字如万针戳心刺喉,可是梅园里他们的笑容,还有他对着自己时,那深深的厌恶,已经将她这三年来守着的一切,变成了 一个至可悲可怜的笑话。「作主吧。」 「傻孩子,娘怎么可能,怎么忍心……」萧何氏再忍不住,紧紧环住这个自己从小看顾长大的孩子,泪如雨下。「你这个傻孩子,你们夫妻……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娘……」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极力忍下,低声道:「他喜欢她,不管我来得多早,等了多久……他喜欢的……是她。」 「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再等等,娘不信你和翊哥儿那么多年情谊,他真的会舍得下你……」萧何氏急慌慌地劝道,「翊哥儿以前最疼你了,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嫌你老爱跟着他,所以在大街上松开了你的手,把你给弄丢了,后来还是他自己急得满大街的到处找,整整找了 一个晚上,最后在月老祠里找到你,还是他抱着你一步一步走回家,你记得吗?」 「我记得……一直一直记得的。」她抑不住地微微哽咽。 「所以你要等他,等他记起你的好,你千万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萧何氏心疼地替她擦着眼泪,「知道吗?」 「娘,」她冰冷空荡了多日的心终于恢复一丝暖意,鼓起勇气,像是溺水者总算攀附住了唯一的浮木。「我能吗?还来得及吗?」 「好孩子,你一定行的。」萧何氏含泪笑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的心都是肉做的,翊哥儿虽然固执,面上刚硬,可他的心一向就软,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最是明白他的性子了,对不?」 傅良辰点点头,心下生起了微微的希望。 是啊,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不是说好了,这一生一世都要做翊人哥哥最贤慧的好妻子,一辈子照顾他,守护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动摇的吗? 「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演武场上,一干萧家军和国公府家将们正在宽敞的空地上一对一操练着对敌刀法,而后才是分五人一小组,五十人一小队,进行真刀实枪的锻链。 「单人制敌先机,首重快、狠、准!」萧翊人霸气凛然地行步在队伍之中,沉稳地负着手,朗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 「是!」萧家军如雷应道。 他大步缓缓踏过,阵光锐利如炬,环扫着挥汗如雨奋力演练的萧家军士们,并不时出手一 一指点,紧随在他身后的赵副将,年轻脸上尽是严肃恭谨,专注地听着他的叮嘱。 直到正午鼓点声起,萧翊人这才对赵副将颔首示意。 「将军有令,全军停止!」赵副将大喝一声。「正午歇食,半个时辰后继续操练!」 「遵令!」 看着萧家军士们训练有素地退下,可个个脸上迫不及待露出期待笑容时,萧翊人微眯起了眼,「赵温。」 「属下在。」赵副将恭敬应道。 「兄弟们在高兴什么?」他有丝不解。 以前也不见这些大老粗如此乐呵,怎么今天个个笑得跟傻冒儿似的? 「回将军的话,」赵副将神情有一丝不自觉的温和,微笑道:「他们在高兴要用饭了。」 「嗯?」 「国公府的饭食……很好吃。」赵副将含蓄却贴切地道。 萧翊人微怔,突然想起了这些天自己在府中曾吃过的东西,早饭多是清爽开胃又滋补的各色粥和杂粮点心,三五道精致小菜,但几乎每天菜色内容都不一样,中午是香米和炖卤牛猪肉类,好像还搭着一样滋补醇厚的汤,晚上是小炭火锅和江南鱼鲜菜式,暖胃舒服又好克化。 看来他两年未归,家里大厨房的厨娘们手艺竟突飞猛进精湛至此,难怪爹娘上了年纪却仍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想来平时便滋养得极好。 他突然好奇起这军士和家将们的伙食,又是何种式样? 「走。」他大步往鹰楼方向走去。 「将军?」赵副将愣了 一下,连忙跟上去。 甫踏入鹰楼侧翼的饭堂,萧翊人并没有一眼就认出那抹娇小单薄的身影,因为她被人高马大的汉子大老粗们围挡住了,可是当他看清楚是她时,胸口不知怎的一紧,随即回过神来,不由一阵恼怒冲上心头! 她这是在干什么?! 「傅、良、辰!」字字自齿缝中迸出。 那个纤小背影一僵,而后缓缓转过来,清秀温婉的小脸对着他浅浅一笑,屈膝福了福。「夫君。」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大步上前,几乎要冲动地揪起她,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忍住了,脸色却铁青得难看。 傅良辰瑟缩了 一下,还是努力仰起头,在他沉沉的强大压迫感下,依然维持臀线平稳,温言道:「我是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也是将军夫人,照料府中所有人衣食住行,包括萧家军士们在内,皆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在这里。」 萧翊人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一时竟不知要为她的胆大直言而愤怒,还是要为她从容大度的主母风范而生起一丝丝欣赏。 「夫君也是来此同兄弟将士们一齐共餐的吗?」她眼神明朗如月光,纯净而真诚。 他俊容紧绷,仍不愿给她好脸色看,闷哼了声。「与你无关。」 「是,妾身多嘴了。」长长睫毛轻垂,她再欠身一礼。「那么可容妾身为将军准备餐食?」 「你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他冷冷地道。 赵副将和周围的萧家军们尴尬又同情地望向少夫人,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在将军面前放肆。 「妾身知道了。」傅良辰没有生气,甚至还回以他温顺一笑。「将军和诸位将士请慢用,若饭食有不够之处,还请随时吩咐,大厨房会立刻再送上的。」 「你一个堂堂少夫人,尽管这些肮脏琐事,当自己是客栈跑堂的吗?」不知怎的,他见她神情温婉柔顺的模样就一阵气闷上涌,硬声硬气道。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傅良辰—— 「是,将军说得是,下次妾身自当改进。」她面色不变,柔声回道。 他一时气窒。 「妾身告退了。」她轻轻屈膝,身姿曼妙娴雅地款款离去。 萧翊人恨恨地瞪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嘴唇紧抿,浓眉深锁。 她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相较于大将军破天荒的怒气腾腾,赵副将和萧家军士们则是难掩崇拜地望着少夫人远去的方向,能在将军的怒火下全身而退,少夫人好厉害! 是夜,雪停月静,冬夜静谧如画。 傅良辰将最后一针的绣线缝妥,贝齿轻轻咬断丝线,眉眼愉悦地打量这件玄色流云大氅。 这件大氅她已经做了四个月,从里头内铺的狐毛和外头的玄锦外衣,领口的玄貂围脖,衣摆的银线流云绣款,都是她亲手所做,为的就是希望能赶在冬日时送给夫君穿上身。 虽然此时送了,也只会换来他几句冷淡的嘲讽,但是她不会气馁,更不会放弃做好她身为妻子该做的事。 「华年,将军和古姑娘的夜宵都送过去了吗?」她仔细折叠好了大氅,放进红木雕花大盒里。 「都送过去了。」华年忍了忍,还是抱怨地道:「少夫人,您何必待那位古姑娘那么好?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样样都比您自己用的还精致,这、这不是乱了套了吗?」 「古姑娘是客,主人尽心招待客人是应该的。」她温和回道。 「少夫人,她哪是客,明明就是……」华年一踩脚,急了。 「她现在还是客。」傅良辰脸上有着绝不容错认的坚定。 华年哑然。 「傻丫头。」一旁的杜鹃放下一盅煨好的银耳汤,提醒华年道:「少夫人的意思是,古姑娘只要一天名分未定,她就是客不是主,所以少夫人「招待」她也是应该的。」 「原来如此。」华年终于会过意来,松了一 口气。「还好,还好,奴婢还以为少夫人已经服软了,允那个女……呃,那个古姑娘欺上头来呢!」 「我会尽一切努力做好我该做的。」傅良辰眸光里闪动着斗志,「我——是将军的妻子,我不能轻言放弃。」 「少夫人这样想就对了!奴婢们支持您!」华年乐了。 第六章 她反倒被这个冲动热情的丫鬟逗笑了,嘴角弯弯,心下极暖。「谢谢你们。」 「少夫人大氅做好了,何不趁现在送给将军?」杜鹃也积极地提议。 「现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不能现在。」 他说,最厌恶她的「心计」,如果刚刚才送了夜宵给他和古瑶儿,现在又送去大寨,那么他心底必会认定她是巧言令色、妄挟小恩小义就想打动他。 傅良辰眉眼间的舒然愉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黯然落寞。 连对一个人好,都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她不禁涩然地苦笑。 果然因爱生怖、由爱生惧,先爱上的,注定输得丢盗弃甲、屍骨无存。 就在此时,守在外门的小丫鬟突然急急地冲进来,欢天咨地嚷道:「少夫人,少夫人,大少爷……大少爷来了!」 傅良辰霍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现惊喜的红霞。 「太好了,少夫人!」杜鹃和华年欢喜地看向她。 「他在外厅吗?我、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她羞怯又激动地慌了手脚。「脸色会很不好吗?是不是该搽些胭脂?不,不对,不能让将军久等……我现在马上就出去!」 杜鹃和华年忙替仅着一袭月白色绵缎袍子的少夫人披上袄子,一时忙乱得七手八脚。 「少夫人,您别急,头发都还未棺呢!」 因夜深待寝了,所以傅良辰一头黑鸦鸦的美丽长发只松松地绑了条长辫垂在身后,可是现在要再打散、梳顺、簪发,又得花上好一番功夫。 「不了,不能让他等,万一他等不到我就走了……」傅良辰心跳得好快好急,患得患失地低道。 「那您也该先穿上鞋子呀!」华年心疼地看着她光裸小巧的赤足踩在冷冰冰的地上,赶紧屈身服侍她穿上绣花鞋。 「谢谢,我得走了。」她努力深吸了 一口气,强抑着喜悦之色,「外头冷,你们都先在内室候着吧,我、我自己去便行了。」 「是。」华年和杜鹃相觑一眼,不禁偷偷地笑了。 好不容易大将军来了,她们这些丫鬟自然得好好躲一边去,免得打扰了少夫人和大将军难得的「夫妻恩爱」时光呀。 傅良辰小碎步地奔向外厅,在看见那个高大身影时,双颊上的酡红更明显了。 她屏着呼吸,小心地跨过门槛,悄然无声地踩在地上,像是唯恐惊破了这宛如美梦般的一刻。 「夫君。」她那口气憋得太久,久到胸口隐隐生疼,却是痛得欢喜。 萧翊人闻声回过头来,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她。 昏黄的宫灯烛光下,他的妻子纤秀清雅地静静伫立在雕花门前,雪白小巧的脸蛋彷佛更小了,月白色短袄长袍,更显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他神思微微恍惚了 一下。 以前,她就这么瘦弱吗? 不,他记忆中那个傅家小妹粉团似的,软软小小的,脸蛋圆嫩如苹果,手也是小小的,掌背还有小小的涡,还被他取笑过有一双包子手。 是几时,她变得这么清瘦得好似没有三两肉? 他心口 一闷,没来由地烦乱躁动了起来,大手本能地攥紧了又松,最后还是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别以为把自己熬成这鬼样子,就能教我心软!」 傅良辰一愣,脸上期盼的微笑顿时僵住了。 话一出口,他立时就后悔了。 他倔强地板着脸别过头去,仓卒地低吼道:「出来,我有话和你说。」转身就往外大步走去。 傅良辰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咽下喉头苦涩的热团。她苦笑了 一下,摇了摇头,默默举步跟了上去。 他只在京城三个月,这三个月的辰光,真的够她挽回一切吗? 这太漪楼是他们俩名义上的正院,可是萧翊人三年来却只进过一次,今晚,是第二次。 方才匆匆的一瞥,他注意到了外厅都是他喜欢的摆设,包括香笼里燃起的淡淡沉香味。 就是一切都如此的刻意和讨好,才令他越发厌烦,深觉她的居心叵测。 他只要想到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她竟背着他做了这么多,多到成为他最沉重的负担和束缚,让他轻易动弹不得,抛下是错,推开也是错,心头便恨意难消。 「夫君。」那声轻唤在背后响起,萧翊人一僵。 「傅良辰,」他转过身,锐利眸光深深看着她。「没有用的。」 她身子一颤,又生生忍住,背脊挺得更直了。 「我不喜你。」他淡淡地道,「你多做一分,便是让我更加痛恨你一分。」 傅良辰紧紧咬着下唇,呼吸轻浅压抑得无声息,不能开口说话,因为怕一开口,便会失控哭出声来。 良辰,忍着,你不能哭。你的眼泪,只会令他更厌恶。 「还有,瑶儿是我带回来的,你不高兴便冲着我来,不用拿后院争斗那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她,」 他的声音冷到极处。「她对鱼鲜过敏,一点腥味都不能碰,明明已经跟你的丫鬟交代过,你却偏连连送了三天的鱼虾去,原来这就是你的贤良淑德,你身为当家主母的好气度?」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忍了忍,最终还是开口想辩解,「我会去查清楚……」 「够了!」她一颤。 「如果当初你本分地做我的妹妹,我们之间根本不用走到一这倘地步。」萧翊人一脸漠然,就事论事地道:「你贪求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允你做这个将军夫人,已是我的极限,其他的,你想也不要想。」 傅良辰心脏痛缩成团,狼狈地闭上了眼,彷佛不看、不听,就能阻挡那些万箭穿心般的伤人话语。 「过完年后,我便会迎娶瑶儿为平妻,不论你愿意不愿意。」 「翊人哥哥……」她一颤抖,猛然睁开了眼,脸上血色褪白一空。 「住嘴!」他阴郁愠怒低喝,「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哥哥……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当年捡了你回家吗?」 世界在这一瞬间变得安静了。 傅良辰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里的泪意渐渐乾枯。 他的恨意是那么的明显,眼底的厌恶和嘴角的轻蔑,彷佛像是在看着一个令人厌弃作呕的怪物。 她突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更可悲……更可笑吗? 如果,他乾脆一刀将她杀了,或许还来得痛快些。 刹那间,所有凝聚的希望、期盼和勇气,全成了风中白茫茫的丧纸碎片,紊乱纷飞,哀葬着她这十多年来的痴心妄想。 她突然笑了。 萧翊人一直在注意她的神情,她的反应,他曾设想过自己来找她做这一番开诚布公,毫不留情地撕开这一切矫造伪装的粉饰太平,会得到她怎样激烈的反抗,或是哀哀恳求。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萧一搜集来的东西,找到了她其中的几样缺失,欲拿这些来威胁她不准再妄图除了名分外的一切,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笑了? 他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心脏突兀地绞拧了起来。 「好。」她的声音很淡,像是所有情绪已经流乾了,「我知道了。」 萧翊人缓缓皱起眉头,脸上仍带着防备地盯着她。 「再十天便要过年了,待十五元宵年一过,我会给你一个圆满的交代。」 他浓眉高高挑起,目光冷峻而警戒,心里又不禁有些生疑,「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大将军,事到如今,妾身还有何能力在您面前翻弄出什么花样吗?」她平静地道。 他一时语塞。 傅良辰话说完,淡然地福了 一礼,而后转身走回太漪楼。 典丽宽阔的太漪楼在黑沉夜色中,彷若一头张大连的狰狞危险巨兽,转眼间将她单薄瘦小的身子吞没。 他心头一紧,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随即又挥去了那莫名又可笑的烦乱滋味。 没错,已然落在他手里,她还能翻出天吗? 萧翊人深深地望了 一眼太漪楼紧闭的门口,转身大步离去。 在回无铭堂前,他特意绕到古瑶儿住的待月小阁,一看见那个熟悉的红衫娇俏女子,他的眼神不禁变得温和。 古瑶儿正百无聊赖又难掩嫌弃地搅着那盅天麻鱼片粥,见到他来,小眼睛一亮,喜悦地跳下锦榻,朝他奔来。 「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对不住。」他轻轻摸着她的头,低声道:「委屈你了。」 她笑得更欢了,洒脱地道:「没事儿,只要您知道我最不耐烦后院争风喝醋那些弯弯绕绕的肮脏伎俩就好,反正吃什么不是吃?至多饿得狠了,就赖着您带我出府打打牙祭便行了。」 「你呀。」他笑了,黑阵闪现一丝温情。「也罢,反正待过完年,她也就没有什么可威胁你的了。况且开春后我们就起程回返北地,以后至多是一年一见,她伤害不到你的。」 古瑶儿眼底有丝光芒窜过,娇美的脸庞笑意更灿烂了。「嗯,我信您。」 月静寂寂,她偎在身形高大的萧翊人身畔,目光不禁遥遥地眺望向太漪楼的方向,嘴角露出狡狯愉悦的笑意。 「将军夫人」,可莫怪我对你用上了这小小心机,倘若你连我这一点小手段都应付不了,那么你就没有资格站在将军身边,更没有那个能力为他挡去仕途上可能出现的刀光剑影。 既然你做不到的,就交由我来,我可是绝不介意为他弄脏了我的双手! 越近过年,傅良辰这个萧国公府的主事少夫人肩上责任越重,也越发忙碌起来。 举凡里里外外过年需办的仪礼、宴席、祭祀、往来年礼,还有上上下下主子奴仆待添置的新衣、拨下的月银、年底的赏银、管事们的红利等等,统统都是由她打理的。 短短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一下子又瘦了 一大圈,连厚厚的冬衣锦袄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看在萧何氏眼里简直心疼到了极点。 可恨自己年纪大了,身子禁不得劳累,国公爷又是个大男人,只管朝上的大事,回到府中便是甩手掌柜大老爷。 那个可恶的臭小子则是冷着脸一个劲儿地练他的兵,一点都不晓得疼惜他自己的媳妇儿。若是逼急了,他便是抛下一句:「既然她撑不起,府庶务,那么就让瑶儿去给她搭把手,反正以后瑶儿是平妻,分权给她也是应当。」 气得萧何氏差点拿玉枕砸昏这个混蛋儿子! 「娘,我不要紧的。」反倒是傅良辰温言宽慰她,「每年不都是这么忙过来的吗?您该对媳妇管家的本事有信心才是。」 「辰儿……」萧何氏每每见到她就想掉泪,叹息道:「都是娘身子不济,累及了你了。」 「娘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您能好好养好身子,辰儿便欢喜了。」 她接过丫鬟手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一匙一匙喂着老夫人。「今儿这帖是滋补润肺的,太医开了新方子,一点儿也不苦,您嚐嚐。」 「果然还是媳妇儿贴心。」萧何氏深感窝心地喝完了汤药,又含了枚儿媳奉上来甜口的蜜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生儿子就是没用,粗枝大叶又没心没肺的,哼,早知道得为这混帐小子操碎了心,当初就该把他塞回肚子里……还不如生颗蛋呢!」 第七章 「娘又说气话了。」饶是傅良辰愁肠百转,心绪郁郁,也不禁失笑了。 「唉,既是气话可也是大实话。」萧何氏苦恼地道:「怎么就生了个这么执拗得跟头强驴似的臭小子?」 「等过完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笑容有一丝飘忽。 「什么?」萧何氏一怔。 「没什么。」傅良辰摇了摇头,轻声道:「娘,媳妇先去和管事们对帐了,您安心休息,晚点媳妇再来陪您。」 「你自管忙去吧,有时间的话也歇口气儿,别把自己累坏了,左右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 萧何氏忽然想起,迟疑地道:「对了,娘跟你说句女人家的心里话……主持中馈,孝顺公婆虽重要,可留住丈夫的心才是根本的立身之道,知道吗?」 傅良辰闻言,心下一股椎剌般的疼,面上却丝毫不显,平静地笑应:「是,媳妇知道了。」 「夫人,」诱月略显尴尬地进来禀道:「古姑娘求见。」 「不见。」萧何氏脸一沉。 「可古姑娘说,有重要的事想跟您说。」诱月小心地瞄了傅良辰一眼,心下有些歉疚。「奴婢拦不住,只得先请她在花厅上候着。」 「成天到这儿来卖乖讨好,是巴不得我早早气死吧。」萧何氏一点都不给好脸色。 「娘。」傅良辰感激地轻握了下婆母的手,低声道:「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可是,毕竟在这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是情面上,您也不好总这么绷着。」 「傻孩子,这时候你还讲究什么贤慧大度?」 「将军难得回来过年,大家如果都不开心,这年也过得无意思,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想着即将到来的除夕团圆饭…… 今年,终于是「团圆」了,可惜却多了 一个人。 她想,在他心里,那个多出来的人其实是她吧。 萧何氏想起自家固执的儿子,再想想他以往也从未对一个姑娘家这般上心过,也许,这便是缘分,是命啊! 说到底,萧何氏内心深处也是不忍苛责自己的亲生儿子,毕竟儿子在北地孤寂多年,若有个他知心的人儿陪着,做爹娘的只有欢喜安心的份,又哪能真同他赌气? 况且她已经硬下心肠将儿子拒在门外多日,心底着实也思念得紧了,若是再这般僵持着不放,难道她要真眼睁睁看着开春后,儿子再度远赴北地,母子这一分别又不知是几多年吗? 唉……就是委屈了她的好儿媳了。萧何氏神情黯然,心下暗愧。 「嗯,咳,那好吧。」她清了清喉咙,不知怎的有些不敢直视儿媳,「你忙去,娘,呃,就勉为其难的见见她,就看在你和翊哥儿的面子上了。」 傅良辰明明知道婆母这么做才是对的,可心却无可避免地生生抽痛了 一下,她很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却觉得自己一连串起身福礼退下的动作,僵硬得近似落荒而逃。 在花厅外和宛若阳光般耀眼的红衫女子擦肩而过时,她明亮灼灼的笑眼对映上自己苍白无力的眸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 这世上除了血缘至亲不能割舍替换外,其他的,本也就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行的道理。 回首这十数年来,总是快活的比不快活的日子多一些,便已足够。 傅良辰深深吸了 一 口气,神色苍白而平静,坚定地走出温暖的花厅,踏入雪霁天寒的冬日里。 而后,傅良辰便常常听见府中下人们流传许多关于古瑶儿的小道消息,比如古瑶儿亲手做了北地的甜酒酿给国公爷,国公爷很喜欢;比如古瑶儿每日早晨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从最先的闭门不开,到最后已足半推半就地允她直接入寝居;还有大将军那么沉肃的一个大男人,居然出外访友的回程路上,还特地绕到京城老唐舖帮古瑶儿带了四喜汤包回来…… 她默默听着,不管心下作何感受,面上仍是平静无波,条条有理地安排着关于国公府过年的大小琐事。 杜鹃和华年时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好似害怕她在听完那些戳人心肺的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想不开的冲动之举。 「我没事。」她对上贴心丫鬟怜悯而心疼的目光时,总是微笑保证。「我很好,我真的没事。」 终于,到了除夕的前一天晚上,当所有的事都安排周全后,她这一个夜晚反倒是空闲了下来。 傅良辰披着墨绿色的披风,独自提着灯笼走在国公府内的花廊、园林间。 一雕梁一画柱,一朵花一棵树,栏干上的漆花流彩,月池畔的堆叠太湖石……这里承载了她十多年来的记忆,有美好的,有忐忑的,有期盼的,有疲惫的。 到最后,只余一片苍凉空茫。 她来到了那株桃树下,仰着头,望着被冰雪覆盖了的枯枝。 只待来春雪化了,冬去了,桃树就会冒出新芽,然后春未夏初时分,便能见满树粉红落英缤纷……她伫立在桃树下久久,彷佛看得痴了。 大雪又落了下来,纷纷团团地落在树上、地上,她的发上和肩上很快便积了层雪花。 萧翊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傻傻站在桃树下,几乎被雪淹没却犹不自知的蠢女人。 若不是他正好和父亲下棋到深夜,临时决意抄近路回无铭堂,恐怕也不会发现那个女人跟个痴儿似的站在雪地里「找死」。 他心下先是一抽紧,随即勃然大怒。 她这又是在做什么?明日便是除夕,难道她想故意把自己冻病,好在团圆宴上给大家找不痛快吗? 「你这疯子!」他想也不想大步冲进雪地里,大手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肘,狠狠地将她拖到回廊。「又在耍什么心机?你以为搞这招苦肉计,我就会为你心痛吗?傅良辰,你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傅良辰被他扯得手臂剧痛,脚下跌跌撞撺,在听见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低吼时,冷得麻木无知觉的心瞬间一绞…… 「放手。」她冻得淡白如雪色的唇瓣低低吐出两个字。 「我连多碰你一下都觉得恶心!」他重重地甩开她的手,眼神森冷厌恶。 她渐渐感觉到寒冷,却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自骨子里渗出的阵阵战栗,白得像纸的秀丽脸庞,有抹哀伤一闪而逝。 「谢将军提醒。」她垂下目光,冻得瑟瑟微抖的身子依然行了 一个端庄完美的礼。「若您没有别的事要吩咐的话,妾身先行告退了。」 「慢着!」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他冷冷地道:「待初五朝廷开印之后,我会向皇上亲自请旨赐昏,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你做什么都不能妄想改变这个决定。」 空气在沉默中逐渐凝结成霜,夜色里,隐约似有幽幽叹息……他黑眸灼灼地盯着她,没来由地憋住气,掌心微微汗湿了。 「妾身知道了。」傅良辰的声音淡寂如无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那么,妾身告退。」 萧翊人瞪着她单薄却挺直着背的身影,胸口那团火却越燃越烦躁。她到底听懂他的意思没有?为什么她的反应这么平淡、这么的……无所谓? 十多年来想方设法要嫁给他,独占他的她,怎么可能对此事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翊人不知为何,思绪乱成一片,那张俊脸布满沉郁。 这一夜,反而是他失眠了。 鞭炮声热闹地震天价响着,京城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喜过新年的氛围,大红春联张贴满城,小孩子们穿新衣戴新帽,兜里装着压岁钱,手上拿着各式玩的吃的,乐呵呵地在摊市里乱窜着。 除夕那个晚上,萧国公府的年夜饭在有些尴尬却又异常「和谐」的状态下顺利结束,虽然老国公和老夫人时不时一脸心虚又愧疚地偷瞄着儿媳的神色,在发现儿媳从头到尾温顺娴静一如往常时,心里也不知是该松气还是该觉得失望。 反而本该是得偿所愿的儿子,偏偏沉肃着一张俊脸,浓眉紧蹙,彷佛心中沉沉压着万壑巨石般地郁闷难解,就连举杯敬酒时,嘴角那抹微笑邰显得有一丝勉强。 古瑶儿一贯地笑得灿烂张扬而自来熟, 一下子替这个夹菜,一下为那个舀汤,还妙语如珠,炒热了满桌气氛。老国公笑归笑,却私心以为,毕竟不是名门闺阁养出来的,还真是太聒噪了点。 再转头一看左手边的儿媳,笑容温柔,不卑不亢,举止谈吐尔雅妥贴,带着世家娟秀女子的雍和谦冲,老国公满意地频频颔首,眼角余光又瞥见儿自,不由一僵,随即低叹了 一 口气。 翊儿年轻气盛,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喜欢的自是绚丽迷眼大红大紫的娇花,对于温静如月似水的妻子,自然是看不见的。 换作自己当年,恐怕也是做出相同的抉择……贤妻在家侍奉父母,美妾伴于身边厮守,这不正是男人的通病和优势吗? 无论如何,除夕当晚在「妻妾和睦,一家和乐」的粉饰太平下,终究圆满完成了。 初一是诸多亲友互相拜年的日子,萧国公府权大势大,平北大将军萧翊人更是手握重兵,人人敬之畏之,迫不及待巴结的年轻权贵,所以一早便有无数文武大官、甚至皇室贵胄前来拜访,一轮又一轮的好酒好菜,端的是酒酣耳热、宾主尽欢。 主持中馈的傅良辰并没有教公婆失望,她展现了良好完美的当家主母能力,举凡菜色、选酒、器皿及回礼,都是最出色而适宜的。 「国公爷,这道冰糖肘子咸香甜滑而不腻,入口即酥,回味无穷,府上的厨子真是好手艺啊!」 「尤其搭的是梨花汾酒,清冽甘中带辣,和这菜简直是绝配!」几名老武将吃得大呼痛快,争相下箸如飞,一下子一大瓷盆的冰糖肘子都消失不见。 「那可不!」老国公满足地啜了一 口酒,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我那儿媳对这饮食之道亦是十分精通的,知道咱们这些老武夫爱吃肉,昨儿便已吩咐厨上焖下了。喏,还有那道东坡肉,是合着玉泉老豆腐下去蒸的,说是软烂好克化又润肠养胃,还有还有,几道小菜也做得极好……」 「老国公,别再说了,我们一夥老兄弟已经是羡慕死了。」战老将军感叹道: 「谁家还能有你们家良辰这样的好媳妇儿?孝顺、体贴,方方面面打理得妥妥贴贴,连我们这些老伯伯一年四节和生辰礼,她也都精心界呢!」 「上回辰儿丫头给俺送的暖玉护膝可好用了 ,俺这老寒腿邡许久没发作了。」 万老将军忍不住插嘴道,「今儿来还说要好好谢谢丫头的,欸?她人呢?怎么都没见?」老国公僵了 一下,有些讪讪然地道:「呃,正是年下时节,我那儿媳可忙着呢!」 「说得也是,好不容易翊哥儿回京来了,小俩口也是该好好恩爱恩爱,别总老陪着咱们这堆老骨头呀!」路老将军哈哈大笑。 老国公的笑容更心虚了。 此时,傅良辰却是在太漪楼的寝房里整理东西。 她将两名贴身丫鬟杜鹃和华年都打发出去看着席上了,自己掩闩好了房门,打开自己的嫁妆珠宝匣子。 爹爹生前虽官拜礼部侍郎,却也仅仅是小康之家,但是他老人家依然竭尽全力地备下了六十四抬的各色嫁妆给她,怕的就是她身无妆奁,高嫁了萧国公府后会被府里奴仆们瞧轻了她这个少夫人。 第八章 爹爹虽不是亲爹,待她却比亲爹爹还好,病逝前心心念念的,仍是她的幸福。 然而她自己的亲爹呢? 傅良辰涩涩地笑了起来,心中实是苦痛难言。 在珠宝匣子的最底部,静静躺着的是她「逃难」出来时,全身上下唯一带的东西……它曾经牢牢的悬在她的颈项间,就像个不祥的诅咒,在四岁那年便紧紧地勒锁住她的喉咙。 那是用柔韧缅银细细编成的项链,链头锁着个小小的玉葫芦,里头装着的是她亲生的爹独门炼制的药水,只要几滴搀入清水中,便能让某个惊天秘密大白于天下。 她彷佛还能感觉到爹在将她推出狗洞前,那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惊人力气……记住…… 一定找到它……要拆穿……否则就不是我的女儿…… 你死了也无颜见苏家列祖列宗……找到它…… 一定要……她生生打了个寒颤,死死地瞪着那只小玉葫芦,宛如看见了带着致命剧毒的蛇蠍猛兽。 她恨,她自己亲生的爹,只顾全了他自己的大义,却将年仅四岁的她遗弃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 那年,京师大乱,她几乎被街头的小乞丐打死、被人贩子抓走,她像见不得天日的老鼠般,躲在最阴暗的地巷和垃圾堆中整整三个月,从人家后巷泔水桶里捞酸臭的残羹剩食吃…… 一路病着,惊恐着,挣扎地活了下来。 直到京城终于恢复平静时,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被十岁的萧国公府大少爷捡到的那天,她正偷了人家小姑娘一件衣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久违的澡,然后乾乾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石头上梳头发。 当年才五岁的她,在洗去了 一身污泥后,自然可爱。 如果她还是个脏鬼小乞丐,他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恐怕连她死在他脚边,他也只会略皱一皱眉头,觉得京兆尹办事不力,怎么由得乞丐流民这么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讽刺而飘零的笑。 那些梦魇,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为在经过这十多年来温暖、正常的生活后,自己已经都忘了。 「苏锦瑟。」她低低唤着这个已经遗忘了十数年的名字。「这是报应吧?你没有完成爹的遗愿,你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没有资格像正常人一样,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负了亲父所愿,后来遭丈夫这般辜负厌弃,不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她闭上了眼,颤抖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纤白的指尖轻抚着那只冰凉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将它握入掌心。「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嫁入萧国公府这三年,许是注定要她把该还的恩义都还了,然后,便该去做她命定该做的事。 ……已经多活了这十多年,她的命够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开印之后,萧翊人便会上朝向皇上请旨赐昏。 但,不必那么麻烦了。 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无铭堂。 「大将军,」她一身简单月白装束,素白纤瘦手里稳稳地拿着一封物事,神情平静地呈上。「我,自请下堂。」 蹙着浓眉觉得被打扰的萧翊人瞬间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她。 「你说什么?」生平首次,他错愕得近乎呆怔。 「多谢国公府多年来对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头,朝他欠身行了 一个端正的福礼,平静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无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请下堂。」 「你……」他脑中一片空白,修长大手微抖地点着她,像是震惊又像是气乱到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在提醒着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早就痛恨这段将妹做妻的「乱伦」错婚了吗?况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红颜知己为正妻,这样不是得遂心中所愿吗? 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额际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乱,像有什么就要破胸而出? 紊乱间,他冲口而出:「爹娘不会允的!」 话一出口,萧翊人心头莫名一悸,不对,他本意不是要这么说的……可他原来想说的是什么? 「公婆……」傅良辰一顿,微涩地改口:「国公爷和夫人那儿,有我自去交代,请大将军不用挂怀。」 萧翊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心里糟乱难辨。 「民女告退。」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低着头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脱口唤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恍若未闻地一步步坚定走出了无铭堂。 从今后,君自珍重,夫妻恩断,两忘江湖……永不复见。 回到太漪楼后,傅良辰把这几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脱下簪环,打散了黑发,仅用柄檀木钗绾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会上朝去了,婆母则是习惯辰时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时辰,将包袱背系在背上,外头穿了件宽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厨房交代妥当了接下来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后将一本厚厚的回礼单子递给国公府大总管路伯。 「少夫人,这是……」路伯一怔。 「我这些时日忙,怕一时忘了会失礼于各家亲戚,就先搁在路伯这里,劳路伯帮我注意些。」她诚恳地道。 「是,少夫人。」路伯只得接下,神情有丝疑惑忐忑。「少夫人,您……您还好吧?」 「我没事。」她浅浅一笑。「以后辛苦路伯了。」 「少夫人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应当应分的。」路伯忙道。 傅良辰最后把一封书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萧家祠堂斤案前,而后悄悄离去。 曙光乍现,天终于亮了…… 在朝堂上,萧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宁,就连皇上亲口褒奖、赐下了名贵的缠丝黄金马鞭、刀枪不入的寒银软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肃地上前谢过恩,然后回到武将列。 待终于退朝之时,他随着文武大臣鱼贯地下了金銮殿前的白玉阶,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随意地闲聊了两句。 「萧兄,怎么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尔雅的阮清风似笑非笑的开口。 萧翊人回过神来,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听说阮兄近日春风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吗?」阮清风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过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羡地拍了拍阮清风的肩。「若遇良缘,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来听闻萧兄弟家中有妻贤名远播,一直都还未能拜见——」 「她……」他脸上有一丝凝滞。 她今早说自请下堂,他一时心神震荡,也未真正打开那封自休书,所以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在玩什么以退为进的把戏? 「怎么了?」阮清风心念一动,笑容敛去。 「不,没什么。」他暗吁了口气,摇摇头微笑。「下次吧。」 待萧翊人一出宫门,却看见一脸焦急万分的赵副将,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发生何事?」他没有察觉自己声音里的微微生颤。 「将军,少夫人不见了!」他脑中轰地一声,瞬间茫乱得措手不及。 「少夫人留信出走,老夫人看完信便昏过去了,现在府中一团乱,国公爷还未回来……」 赵副将急急禀道,「属下斗胆,已先命一百萧家军在城内四下寻找!」 萧翊人只觉胸口 一阵冷一阵热,呼吸有些困难了起来。 翊人哥哥等等我。 来,握着,要是松了手,再迷路我就不理了。 「将军?将军?」他猛然回过神,低吼道:「还等什么?找! 一干萧家军统统出去找!还有府中家将、奴仆……全部去、去把人找回来!」 「是!」赵副将忙领命而去。 萧翊人僵立在原地,面色铁青中又微微泛白,脑子里有两个不同的声音激烈地争执着——她要走便走,难道还要他苦苦挽留不成? 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身流落在外,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傅良辰还是他名义上的妻,还是他曾珍视多年的妹妹,他是厌憎她的心计,可却从未想过要她出事! 「天杀的!」他恨恨地低咒一声,迅速跃上马背,如怒龙卷云般地疾驰而去。 一回到府中,萧翊人匆匆将马缰扔给了门口侍卫,大步走入已然乱成一团的大堂。 「萧七,速拿我名剌前往五城兵马司找刘大人,让他立时加强各城门拦检。」他神色紧绷,疾声道:「还有,为保全少夫人的名声,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动,你就说是要搜查国公府中逃奴。」 「是。」 「路伯,我娘现下在何处?」路伯老脸满是忧色,有些犹豫地上前道:「大少爷,老奴方才已急请太医来诊治过老夫人了,太医说老夫人是一时忧急攻心,待苏醒过来就无事了,可刚刚庄郡王太夫人投帖,说下午要和周老夫人连袂来拜访老夫人……」 「就说老夫人身子不适,拒了。」他沉声道。 「还有云平侯的新继室夫人方才命人送了年礼来,少夫人不在,老奴不知该如何安排回礼才好,」 路伯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自顾叨叨纠结着这些往来交际琐事。「往年没有这个例,不知该回送轻好还是厚好……」 萧翊人越听脸色越难看,头痛不已地打断路伯的叨念。「以前这些事都是由谁处置,现在照旧便是,有何好伤神的?」 「这些一向都是少夫人打理的。」他一时语塞,神色一阵青一阵白。 「大少爷?」 「路伯,」他强抑下焦躁愠怒,沉声道:「你是府中老人了,这些事由你先自行看着办理,面情上不失大礼即可。况且……现在是说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吗?」 「是老奴失矩了。」路伯低下头去。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看娘,至于少夫人的事……等寻到她后再说吧。」 「是。」路伯语气里有一丝不忿。 萧翊人敏锐地察觉到路伯的异状,浓眉蹙起,可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只道:「我先去看我娘。」 早在萧家军急急寻人及五城兵马司动作起来前的一个时辰,傅良辰已经雇了辆马车,赶着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出城了。 「小姑娘,你还没说你要去哪儿呀?」老车夫边叼着旱烟杆,边问道。 「您待会儿让我在十里亭下,然后您继续赶车到下一个城镇再回来。」她温和地道,「我车钱照付。」 「呃?」老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让老汉驾着空车……这、这是为何啊?」 「老大爷,我有我的苦衷,还请您依着照做,好吗?」她诚恳地道。 「行行行,你都付了全趟的车钱了,老汉自然会照你的意思做的。」老车夫忙点点头。 「如果有人问起,你便说我一出城门便下了车,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 老车夫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小姑娘……难不成有追兵要追你?这,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事的,我只是……」她勉强一笑,努力想了个听来较可信的说词。「我爹娘……不许我自己出门去探姥姥,可姥姥病重,我不放心……总之我是偷着出门离家的,等到了姥姥那儿,我自会请人捎信回家的。」 第九章 「原来如此。」老车夫松了 一大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有劳老大爷了。」 傅良辰放下棉布车帘,将隆冬的冷风暂时挡在外头,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随着马车前进摇摇晃晃。 她的眼睛又乾又涩,好似流不出的眼泪都在眼眶里凝结成了瘀痕。 那纸放在萧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书,是正式宣告自己脱离萧家媳的身分,从此以后与萧家再无干系。 往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罚,都由她一人担当,再不会带累牵连到萧家。 ……这样,便好。 车轮辘辘地转着,很快就抵达了那座惯常于送别离人的十里亭。 「老大爷,谢谢您了。」 她将剩余的车资都给了老车夫,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碎银子和铜钱的荷包揣回怀里,几张银票是贴身地缝在里衣内的,背上背的包袱里只有几件替换衣裳。 小时候逃难的那一年,令她学会了如何隐没在市井间过活,如何把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见。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车夫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咛一句,可她已低头转身走离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径走去。 老车夫看着那小姑娘孤独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回事,心窝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叹气摇了摇头,却识相地不再多作寻思。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这个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良辰走入寂静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这里最后会通往哪里,可是她知道萧国公府现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府而不闻不问,所以她现在首要之务便是想办法避过国公府的人马。 她以前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她要逃离的会是「自己人」。 兜兜转转了 一圈,纵容自己胡涂幸福了十多年,曾经误以为只要挖心掏肺地去爱一个人,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为他做尽了所有的事,时日久了,他总能感觉到她的心,总愿意稍稍回应她些许温情…… 她不懂,为什么她自幼视他如天,只要能陪他伴他,哪怕只能远远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为什么总厌她烦她,时至今日,宁愿长驻北地、甘纳平妻,也不愿给她一丝丝守候他的机会?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吗?为什么他的心能这么硬、这么冷,这么无动于衷? 可现如今,她总算看明白了——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罢了。 因为不喜,不爱,所以她好与不好,欢喜与否,伤心与否,期盼什么、害怕什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萧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盖住了落叶泥土,每走过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声,都像是轻轻踩碎了她的心…… 老国公万万没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闲去酒楼吃了顿酒,家里转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儿子直挺挺地跪在萧家宗祠香案前,一脸病容的老妻泪涟涟地拿着家法要打要杀的,就连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扑在儿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搂着哭喊着:「老夫人,您要罚他就罚我吧!就算要我替将军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你……你……」萧何氏气得一 口气险些上不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出去!你给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这搅家精来坏我一家和乐,我的辰儿也不会走……你滚!滚!」 「母亲,是孩儿的错,不干瑶儿的事。」萧翊人英俊的面容绷得紧紧的,眸底掠过一丝黯然和不甘,低声阻止道。 「好,好……」萧何氏鬓发乱,面惨白,抖着手指着他。「这才是我养的好儿子……你也给我滚,带着她滚回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头,大惊。 「老夫人,您别生气,我去找傅姐姐回来,我去求她回来……」 古瑶儿重重跪在她面前,美丽的脸庞再不见一丝倔强,而是忍辱负重地泣道:「请老夫人莫责怪将军……瑶儿愿意退出,成全将军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萧何氏却已是气到面色惨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 「发生了什么事?」老国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苍眉横竖,咬牙切齿地质问:「谁他娘的来告诉老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不约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气中渐渐蔓延、凝结,偌大的宗祠大堂里,静得唯剩压抑的沉沉心跳声。 「父亲,」萧翊人闭了闭眼,抑下叹息,俊容透着一丝傲然不羁,坚定地将一切揽在身上。「良辰自请下堂,儿子——允了。」 下一瞬,老国公重重掴了他一巴掌,面色涨红如血,紧攥着巨钵般的铁拳,浑身剧烈颤抖着,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记又一记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儿子身上。 萧翊人精壮的身躯被殴揍得砰砰巨响,他嘴角溢血,依旧咬紧牙关,沉默地挺直着腰背默默受着,任凭老父槌打。 「老爷,老爷不要啊!老爷,您冷静点,有话好说……」萧何氏哭着扯住丈夫的手臂,呜呜不成声。「您打死儿子也没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辰儿找回来啊……」 「找回来?」老国公又气又急,眼眶赤热,喉头哽住了。「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妇儿回来也只是继续受他折磨……况且,况且咱们现如今还有什么颜面求那孩子回家来?我、我对不起傅世弟啊!」 「不不,我的辰儿最心软了,咱们好好同她说,保证以后绝不再教她受委屈,她会回来的……」 萧何氏以袖掩面,再忍不住地落泪纷纷,呜咽难言。 萧翊人震撼地看着父母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模样,他只觉喉头一阵一阵发紧,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竟像是铸下了滔天大错。 可是,怎么会? 只不过就是一个媳妇儿,只不过就是一个想方设法用尽心机嫁入萧国公府的女人,就算、就算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她,值得爹娘痛苦伤心至此?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开始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执拗、对她的既定印象产生了 一丝动摇。 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爹娘这般护着她,甚至连爹都为了她不惜失控痛打自己? 「将军?」古瑶儿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状,有些心慌地勾住他的臂弯,焦急地低唤道:「国公爷和夫人这样做……你、你莫不是后悔了吧?」 「后悔?」他心一动,霍然侧过首来灼灼地盯视着她,目光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古瑶儿一个惊跳,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担心您,担心两老……伤心过度,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知怎的,她闪躲的眼神令他胸口 一阵烦闷不快,好像她瞒了他什么他本该知道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事? 眉心的剧痛更深了,萧翊人逼迫自己将这无故生起的疑虑烦躁感逐出脑海,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镇定下来。 「爹,娘。」他受了内伤的胸口血气翻腾着,却仍吐气沉稳地低声道:「今日之事,是儿子失策,爹娘请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良辰,会给爹娘一个交代。」 「你走。」老国公冷冷地道。 「爹?」他悚然震动地望着父亲,面色一白。 「我与你母亲已经勉强了你一次,可那苦果却是由辰儿来嚐。」 老国公像瞬间苍老了十岁,疲倦无力地挥了挥手。「那孩子有什么错呢?若真要说有错,那么她最大的错便是不该在五岁那年遇上你,傻傻地喜欢了你,还想拿自己的一生回报你……偏偏她想给的,却恰恰是你不想要的。」 萧翊人脸上血色褪得一乾二净,好似置身梦中未能醒来般怔忡地盯着父亲。 「爹也是个男人,若能贤妻美妾左拥右抱,换作是我,怕也是会觉得其乐无穷,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宠妾灭妻,而且还是一个根本未曾入我萧家门的……」 老国公厉目杀气如电地射向偎在儿子身畔的红衫女子,声音冰冷如刀。「贱妇!」 「爹!」他一震,心下酸涩复杂难辨,仍是挺正胸膛护住身后的女子。「儿子不喜良辰是儿子的问题,与瑶儿无涉。」 「既然你一心护着这贱妇,那么立刻给老子收拾行李滚回北地你的平北大将军府!」 老国公又是怒上心头,咆哮跳脚道:「老子不耽误你萧大将军搂着美人升官发财,走!」 「儿子该死,请父亲重惩。」他痛苦地悲喊一声,重重磕了头去。「还请二老息怒,保重身子为要!」 老国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扶起妻子便甩袖往外走去。 萧翊人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将军……」古瑶儿心里又是惊骇又是担忧,但更多的却藏不住的窃喜。 没想到将军爱她重她至此,甚至为了她不惜违抗父母,那么就算国公爷相夫人一时不能接受她,但只要将军的心在她身上,日后她又何愁不能与他长相厮守,永远成为真真正正的平北大将军夫人? 「你回去吧。」 「不,我要陪着你。」 「如今府中一团乱,我娘身子不好,若是能够,便有劳你去帮帮手吧。」他淡淡地道。 「那……你呢?」萧翊人没有回答,只是依旧伏跪在地。 「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古瑶儿忍了忍,还是脱口而出:「大丈夫不拘小节,你就算是跪死在这里,国公爷和夫人也未必会知道……」 「走!」他语气森然。 古瑶儿心一哆嗦,这才惊觉到自己踰越了界线,结结巴巴地道:「是,我、我这就退下。」 待那惊慌的足音渐渐远去后,空荡荡的大堂上唯有那跪着的高大身影和落在地上的那封自休书。 久久,黄昏暮色斜照而入,晚风一起,地上那纸自休书宛若白蝶轻飘飘地微腾而起,男人抬起手,一把抓回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笺。 他终于,真正亲眼看清楚了她写下的,这自休书上娟秀端雅的墨字: 今有萧家妇,傅良辰,因成婚三年、无德无出,上愧负公婆慈德,下惭对夫君恩义,实感无颜再窃据妻位,故自请下堂,甘愿净身出户,日后福祸生死,与人无尤。 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动了起来,却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惊痛。 日后福祸生死,与人无尤……她刻意言明这点,究竟何意? 难道……她想寻短见? 他黑眸大睁,心跳忽生生战栗如擂鼓,大汗冷冷地湿透了衣裳。 「萧一 !」他低喝一声。 「属下在。」那抹高瘦精悍黑影眨眼间便跪现面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 一会儿,语气有些复杂地低声道:「动用北营暗卫。」 「主子?」黑影一惊,迟疑道:「可北营暗卫皆是宗师高手,职守乃专司护卫将军您——」 「这是军令!」他脸色一沉,厉声道。 「是!属下遵命!」黑影立时衔命而去。 至此,萧翊人才长长地吁出了 一 口气,却浑未自觉,为何一思及她可能会自尽、会没命,他便一阵心神大乱。 但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自休书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笔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 第十章 「当年,还是我抓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描红、习字的,」他目光怔然,隐约似撩乱似自嘲,「十多年,这字倒是练出来了。」 居然已能利如笔刀,字字剌心见血…… 萧翊人在萧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背脊依旧直挺挺,俊朗脸庞神情平静,只是整整三个昼夜无滴水粒米入口,面色稍显苍白憔悴了些许。 可少夫人这么一走,国公夫人一病,原本运行得条条有理、处处周致的萧国公府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般,由上至下乱成了 一团。 尤其时逢年节期间,更是三天一祭祀、两天一大礼,还不包含拜年的、走亲的、访友的、宗亲们会宴的,饶是路伯这当了三十年的国公府大总管,也忙得人仰马翻,还时不时出了些小岔子。 对外还得一致说是少夫人为老夫人到佛寺祈福去了,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才回府。 否则少夫人自请下堂的消息一传出去,只怕国公府再无宁日,老国公和老夫人光是被世交老友们狠戳脊梁骨,就得再病倒一回。 偏偏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北地奇女子」古瑶儿,不说尚未有资格担起这中馈之权,连口口声声说要帮忙,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光是一踏进大厨房,问起她佛祭该拜什么祭礼,祖祭又该备什么菜式,她都好一阵张口结舌,呐呐不知所云。 路伯越想越是怨愤难平,也越发想念起少夫人在的日子了。 「大少爷,请您处置,然后吩咐管事和奴婢们该怎么做。」路伯恭恭敬敬地请示道。 萧翊人略显清减的俊脸瞬间转黑了,哑口无言地瞪着路伯。 半晌后,他终于清了清喉咙,蹙眉问:「以往……都是走什么章程的?」 「回大少爷的话,府中庶务杂项虽然一概都有定例章程,依府规行事,但是还得针对其人其事其务做变通处置。」路伯不忘补了 一句:「这些事儿,以前都是由少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他闻言脸色更黑了,语气僵硬地道:「难道没了她,偌大的国公府便寸步难行了吗?」 「老奴无能。」路伯回得更乾脆。 他一时语塞,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现下就是不在府中,事无论大小,还是当办则办。」 「大少爷英明,」路伯索性豁出老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请示您来了?」 「……」他眉心突突剧跳,只觉头痛不已。 「大少爷,您看这事儿?」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 一 口气,心头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该笑该恼还是怅然的感觉。「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这些再说。」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离去后,萧翊人揉了揉惫乏的眉心,顾不得双膝上的刺痛肿胀和瘀伤,打起了精神翻开了叠得高高的册本。 跃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笔娟秀的簪花小字,详细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处置,例如: 英国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因是整寿,又逢朝廷颁下「一品全福夫人」诰命,故府中所赠寿礼依品制当为黄金蟠桃八两八一对,白玉南极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头风之症,已命府中绣班精绣一副银貂富贵抹额另赠。 后面又添一行小字,见日期是数日后,写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贵抹额。极好。 翻过一页又一页,林林总总,诸如此类,无不详载的仔仔细细、体贴人微。 光是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贵胄夫人们的往来礼単记录,就教萧翊人看得万分震惊又深深撼动。 她到底耗费了多么庞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大力得这么巨细靡遗? 「傅良辰,你就这么喜欢萧国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精力,应付这么繁琐沉重的杂务,你也甘心愿意?」他满眼迷惘,疑惑地喃喃低问。 可是他心底深处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卖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为什么? 彷佛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脑中才捕捉到了 一丝灵光,忽又被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将军!」古瑶儿一身张扬的大红衫子飞奔而至,喜不自胜地道:「你终于出祠堂了,感谢老天,幸好你没事,我真是担心死你了。」 「是我自领跪堂三日,又有何好担心?」他低沉紧绷的嗓音微有一丝僵硬的不悦。 「我这不是心疼将军吗?」她脸上掠过一抹羞涩,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语气里的冷硬不豫。 他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忍住,神色略略宽和了些许。 也罢,瑶儿毕竟不是在京城长大,对于豪门巨阀里这些弯弯道道的规矩一无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会好些的。况且开春后他们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那些繁文缛节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是……他头痛地想着,当务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这道坎过了。 萧翊人脑中不由自主又浮现了往昔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务,事多且杂,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这一切做好的? 离开国公府的第一个晚上,傅良辰是在一家小小客栈落脚过夜的。 她先是在市集的旧衣舖子里,把随身衣衫统统换成了中年妇人的衣衫,而后再到另外一头的小摊上,用那些中年妇人的衣衫换成了少年样式的青布棉衣鞋袜。 待套好衣衫后,她把长发也梳成了小子的单髻,用条素色发带系好,还随手抹了些尘土到脸上手上,转眼间就成了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瘦小少年。 客栈里已被一支商队占满了房间,所以她用十个铜子大钱的代价,换得在柴房里栖身一夜。 客栈老板是个善心人,见她一个瘦伶仃的「小子」独自窝在冷得都快结冰的柴房里,便给了她两颗刚蒸好的馒头和一壶热水,好歹暖暖胃。 傅良辰感激地接过热腾腾的食物和水,只觉冻得有些麻木无知觉的身上,好似有一丝暖意。 「老板,谢谢您。」 「没事儿,当不得什么的,」客栈老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况且你也是付了钱的。」 「对了,请问老閲,你们这儿缺人手吗?」她忽然问道。 「人手?」老板一愣,怀疑地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儿。「我们倒是缺了个马房的小厮,可是得牵马、刷马、喂马,很辛苦的,你行吗?」 她点点头,忙道:「我可以的。以前在府……呃,在主人家我也照顾过大少爷的马,我行的。」 「这……」老板迟疑了 一下。 「不用给我钱,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她努力说服着。「而且我打算去南方寻亲,至多在这儿逗留半个月,只要请老板收留我半个月便行了……或者我就做到您请到人手为止,您觉得如何?」 「这……」老板见她这么诚恳,又想到不用付月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你就试试。可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手脚不合用不勤快,我可是不能留人的。」 「谢谢老板,我会好好做事的。」她一脸欣喜地道谢。 待老板离去后,傅良辰闩好柴房简陋的门板,长长吁了一 口气,脸上的喜色被一抹疲倦取代了。 她食不知味地咬着已经微凉的馒头,一 口一 口地将之吃下肚去,吃得噎喉了,便用热水润着慢慢咽下。 她现在需要养好力气,才有办法应付接下来艰难流离的生活。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现在国公府一定动员了大批人手要找回她……不管她与将军之间如何,公婆是决计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而不闻不问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度过这一波的捜查寻找。 这里离京城不远,客栈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人总是最容易忽略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物,所以她猜测,国公府应该无人联想到她竟会待在一家客栈里作活。 「我果然还是适合这样随风落地、贱养贱活的生活。」她淡淡的自我解嘲。 在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悲伤和绝望统统深埋入土后,她第一时间想着不是寻死,而是该怎么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如何完成父亲的遗愿,成了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傅良辰慢慢将两个冷馒头都吃完,慢慢喝完了 一壶的水,用大氅紧紧包裹住自己,努力在柴禾堆间找到一个最容易睡去的姿势,而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今天起,她又是孑然一身的孤儿了…… 不去想,她痴痴守着的一切信念已然成灰……不去想,翊人哥哥其实只活在了她过去那个最美、最好的梦里…… 当意识渐渐迷蒙,她没有发觉,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大雪纷纷而落,笼罩了京城。 萧国公府大门深锁,闭门谢客,已经整整七天了。 这七天里,国公长吁短叹,夫人卧病在床,下人们个个垂头丧气、彷佛失家之犬,再无一丝过节的喜气。 在此同时,萧翊人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俊朗刚毅的脸庞每天都是黑的,一天比一天更烦躁,尤其萧一传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愠怒、失望: 禀主上:查,当日曾有一女子符合少夫人形容模样,雇东口大街卫家车马舖的马车出城,该名车夫依少夫人之言将其置于十里亭,而后续将空马车驾往平镇再行返回。 禀主上:查,于市集一旧衣舖寻得少夫人衣饰,据该名舖主所言,少夫人换去之衣皆为中年妇人衣衫,应是已乔装打扮。 禀主上:属下该死,至今仍未寻得少夫人下落,然属下已四面八方布线而去,全力搜查中…… 「良辰,我竟小看了你。」他神情阴郁地喃喃低语,大手轻抚过那些由暗卫买回的她的衣饰,心中莫名地闷痛起来。 这些衣裳虽然做工精细,料子高雅,却皆是素色,仅有袖口和裙摆处绣着些小小的梅花或飞叶的花样,哪有一分堂堂国公府少夫人的尊贵气势? 他蓦然想起,她小时候穿得便极素净的,至多是淡淡的粉樱色、浅黄色,可更多的是月牙衫和清新如竹的淡绿衫子。 婉约似月,人淡如菊……他胸口隐隐翻腾着、绞拧着异样的情绪,似熟悉又陌生,恍若曾经有过的,却已被他遗忘了的心疼和不舍…… 萧翊人悚然一惊,硬生生将那失控的心绪拉了回来。 「不,我只是曾经同情她,就算曾有过一丝怜惜,也不在她算计着嫁入国公府、当上将军夫人之时便统统没了 !」他深吸一 口气,强硬地告诉自己。 对她,毋须再心软。 他现在极力要找回她,不过就是国公府和将军府丢不起这个人,还有为了他爹娘……此外,她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去哪?现下世道虽尚可称太平,可依然算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她又是个女子,万一……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又该如何? 他越想心绪越是沉郁,忽然再也坐不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只想离开这气闷难当的地方。 雪花静静落下,寒风一扑面,他脑子清醒了许多,忍不住深深吸了 一 口清新冷冽的气息,渐渐镇定下心神。 他信步走过回廊、柳墙,看着渐渐变得白茫茫的园林,那几株红梅开得极艳,他蓦地止住脚步,负着手,怔怔地望着那梅树。 第十一章 忽就想起了那天他刻意陪着古瑶儿赏梅,故意想教她知难而退,认清身分,她就呆呆地站在这个地方,小脸白得跟雪一样。 他胸口 一痛,负在身后的大手抖了 一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下一瞬,像是要逃离什么似地急急迈离了此处。 萧翊人步伐疾如风地来到国公府的马厩外,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打算来看看陪伴他征战无数的奔雷和昔日的两匹爱驹……流星和追月。 两年前走得急,未能把流星和追月带回北地,这次时间充裕,自是可以好好安排一下,让牠们跟着他回去。 「华年姑娘,你放心,流星和追月我们都照顾得好好的,就是这些天没见到少夫人,牠们精神也蔫蔫的。」一名马夫叹了口气。 萧翊人闻言,脚步倏停。 隔着一道墙,一个女声忿忿然地响起。 「我一个小奴婢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若不是少夫人最宝贝这两匹马,离开前还留了信叮嘱,我才不想替牠们送糖角和炒豆来呢!」 「唉,少夫人平时都是亲自帮流星和追月刷马的,再忙也会送牠们爱吃的糖角和炒豆,现下一不在,流星和追月像是知道了似的,连草料都不怎么吃了。」 马夫声音有些黯然,感叹地道:「这马儿有灵性,也知道谁是真心待牠好的。」 「就是说嘛。」华年再忍不住,气愤地道:「依我说大少爷在这件事儿上,还真不如这两匹马,连是真心是假意的都分辨不出……」 「嘘、嘘,华年姑娘,你小点儿声,妄议主子是人邪呀!」马夫紧张地道。 「我、我这不是为少夫人不值吗?!」 华年脸一白,随即咚嗦着唇儿,眼圈红了。「我就是心里难受……大少爷打起仗来那么精明那么厉害,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在少夫人身上便犯了胡涂呢?」 「唉,这事儿不好说,在咱们心里少夫人自然是样样都好,可大少爷是大将军,许是喜欢的便是像古姑娘那种跑得了马拉得了弓的女子,这就叫什么、什么相投来着?」车夫挠了挠头。 「少夫人这些年为了能和大少爷投缘合契,也咬牙学了骑射,是因为府里事多,劳累过甚,连带身子骨不好,才不得再练的。」 华年不服气地道:「若能像那位古姑娘那样成天尽是吃喝享福,还有的大把空暇的时间和精神对大少爷撒娇痴缠,说不定大少爷也会多喜欢少夫人一些了。」 「咱少夫人就是心实,傻啊!」马夫也摇头感慨。 「也不知道少夫人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吃好,有没有冻着……她为什么就不带着我和杜鹃一起呢?这样我们也能随侍在她身边,教她少吃一些些苦也好。」 「你别担心,少夫人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定能把人找回来的。」 「阿力,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少夫人有时候会喃喃叹息,如果大少爷是个平凡人就好了……」华年忍不住哽咽。 「如果大少爷不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将,那么或许少夫人就能抛开一切,像个真正的妻子,只要可以陪着他、守着他一辈子就好了。」 一墙之外,萧翊人却是听得呆了,浑身僵硬,如遭雷击,心底像是有什么瞬间倒塌。 然后,他眼前跃现了五岁的小良辰拉住他的衣袖,十岁的小良辰害羞地对着他笑,十二岁的小良辰满眼期盼地捧着新沏好的茶给他喝,十四岁的小良辰仰头望着他,轻轻地说:「翊人哥哥,我不要你买小玩意儿,我只想你玩得开开心心的。」 十九岁的良辰脸色苍白而哀伤,平静地道:「大将军,我,自请下堂。」 萧翊人只觉一股血气倏地狂冲而上,喉头一团腥咸就要涌溢而出,头目森森然,冷汗湿透了衣背,却只能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闭上眼,大手紧紧揪住左胸口处的衣襟。 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傅良辰在客栈待了半个月,期间就遇见了三波应是国公府的人马前来查问,其中一人甚至是熟人。 当她见到赵副将的身影时,心脏跳得老快,强抑下惊忭慌乱之色,低头努力刷着马儿,还悄悄地将身子挪移到高大的马儿后方,只盼自己此刻的少年打扮,可以瞒得过萧大将军麾下的这员精悍强将。 「老板,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个儿差不多到我肩头高的?」赵副将沉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您这描述有些笼统,草民这客栈虽小,可每天往来经过住过的,起码也有个三五十人,男的女的都有,真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位,是不是有住过我们这儿,或是打我们这儿经过。」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答。 赵副将眉头蹙起,「那我问你,最近可有独身姑娘一人投宿过此处的?」 「独身一人投宿的姑娘,那倒没有。」老板想了想,很是肯定地道。 「没有啊……」赵副将有一丝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道:「那么请老板代为留意一下,若有见到符合这样形容的姑娘,立刻速速报予萧国公府,有重金厚赏!」 「真的?」老板睁大了眼,忙道:「一定一定,草民一定格外留神注意,大人请放心。」 待赵副将和老板离去后,躲在马儿后方刷着鬃毛的傅良辰终于探出头来,沾着尘土微脏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释然和怅惘。 已经半个多月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放弃? 不过,极力想追回她的是视她若亲女的两老,而绝不是他吧? 「熬过去就好了。」她掌心平贴着马儿温暖的肚腹,感觉着这匹驯良走兽对她的信任,忽而想起了他的流星和追月,心下一酸。 「良辰,至多再一个月,开春他便会回北地,到时候你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 她刷洗完了这匹客人寄放在客栈的马,再度扛起沉重的铁叉拌好了满满的草料和黄豆,清理了马儿的粪便,在地上铺上新的乾草后,天也已经擦黑了。 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进了客栈灶房,热心的大蔚子正翻炒着外头一队行商点的大菜,一见到她便大着嗓门吆喝道:「小苏,给你留着梅菜扣肉包子呢,还有熬的大骨头汤,趁热喝一碗,你可冻坏了吧?」 「谢谢全叔。」傅良辰感激地拿了颗包子,又自了 一碗热腾腾的萝卜大骨汤,冷得微有冻疮的红肿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退出蔚房,回到自己栖身的柴房。 原本杂乱不堪的柴房已经被她打扫得乾乾净净,一摞漯柴火都整齐地堆好,她清出了 一个角落,用劈好的柴木叠出了 一个可容她一人躺卜的矮床,上头铺着老板娘给她的一床旧棉被,晚上睡觉时她盖的是自己的大氅,虽然隆冬苦寒,但是这件做料极好的大氅还是比一般寻常的被子暖和多了。 她点了盏油灯,在昏暗的柴房里静静地吃着包子和汤。 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到晚上用饭时间,就会情不自禁牵挂着国公府里,今晚给公婆做的是什么饭食?公公无肉不欢,可毕竟上了年纪,不能道道都是油腻的,厨娘也不知扛不扛得住压力,多给他老人家做些清爽养胃的菜蔬?还有婆婆,天一冷就犯喘嗽,每晚睡前都要吃一盅冰糖梅片炖梨的。 还有——他喜欢吃鱼,可总不耐烦挑刺,爱吃虾,却懒待剥壳,不喜那些炖得软软烂烂的肉,单纯白煮肉片得极薄,晶莹剔透,一咬一脆口弹牙,尤其是淋上酸醋辣酱,他每次就着一盘就能吃掉三大碗饭。 一滴泪水落在梅菜扣肉包子上,她一抖,忽然觉得这剩了大半的包子咸得再难入口,喉头噎住的泪意汹涌得怎么也咽不回。 原来,十多年来她已被豢养成最恋家的小动物,就算被迫离了温暖的巢穴,仍然忍不住时时依依地回头望…… 萧国公府萧翊人穿戴好了黑色劲裳,将坚韧狼皮硝制的护腕系好,劲瘦的腰间环上缅钢精造而成的特殊腰带。 他要亲自去把她带回来。 「将军!」一个急促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带着疾奔而来的喘息。 他回头,深邃黑阵看不出喜怒。 「将军,你、你要去哪里?」古瑶儿英艳的脸庞有些苍白,紧张地问。 「你在国公府里待着。」他的眼神有着进入战时的冷冽紧绷,对她的语气仍有一丝温和。「我很快回来。」 「你是要去找她吗?」 「嗯。」他低头将薄如柳叶的刀刃一 一置入左臂的暗袋里。 任务无分轻重大小,永远做最好的准备。 「我跟你一起去。」 「不,这是我的责任,她是我的妻,本就该由我去将她平安带回来。」他嗓音平静地道。 「将军……你、你后悔了?你喜欢上她了?」古瑶儿面色如灰,颤抖地问。 萧翊人背脊一僵,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似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抛下她。」 「那……我呢?」再是坚强、信心满满的女人,在面对这一刻依然会有最深的恐惧和脆弱。 「我承诺你的不会改变。」他浓眉微微蹙起,不明白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就要去找她了,你、你找回了她,就会不要我了。」古瑶儿因慌乱嫉妒不安,一时方寸大乱,话声也不禁拔尖了起来。「将军,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既然傅姐姐自愿成全我们,为什么你不顺了她的心愿,为什么还要打扰她,要把她找回来?」 萧翊人盯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冷了,强抑着怒气道:「我现在当你一时心乱,语无伦次,但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 古瑶儿惊惧地哆嗦了 一下,这才会意到自己刚刚的失控,已经令他不悦了。她吞了口口水,忙挤出笑容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只是——我只是怕将军强行带回傅姐姐,惹得她不快,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瑶儿,」他铁青的脸色稍缓,阵光还是冷峻肃然。「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妻子,饶是日后将你提为平妻,她还是将军夫人,我再偏心你,礼制上你也不能越过她去。」 「……瑶儿明白。」她心下气苦,面上还是勉强自己笑得洒脱大度。「刚刚是我一时口快,误会了将军,也辱了傅姐姐,待姐姐回来,我会好好同她道歉的。」 「好。」他一向欣赏她的明快爽朗,便也不多想,沉声道:「我走了,府中便劳你多照看些。」 「将军放心,我会的。」她松了口气,笑容恢复明艳灿烂。 「将军!」赵副将神色严肃地大步而入。「北地有紧急战报传来,北戎边境三城有大批兵马暗动的情况,请将军过目!」 萧翊人目光凛然,迅速接过赵副将呈上的暗报,神情深沉莫测。「传令下去,全军轻装简便,打散成小队,立刻暗潜回北地,不得打草惊蛇。」 「是丄古瑶儿闻讯又是忧心又是暗喜,努力不动声色地道:「将军,我也一起回去吧。」 「嗯。」他迟疑了 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动作快些,半盏茶后出发。」 待那大红身影轻盈如红蝶般远去,萧翊人揉了揉眉心,低声叹了 一 口气。 「良辰,」他喃喃,似苦涩似惆怅。「这次,我真的把你弄丢了吗?」 第十二章 这天早晨,傅良辰顶着刺骨寒风去喂马,正提着木桶要去打水时,忽然瞥见两个身形高大却鬼祟的身影自客栈门口 一闪而出,低低交谈的声浪有一两句隐约飘来,竟像是异族语。 她心一惊,直觉地悄悄放下木桶,小心翼翼地隔着马房草槽,慢慢移动至最接近两人的视线死角处,「萧翊人……」 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可是这个名字却如惊雷般在她耳膜炸开。 她脸色瞬间一白,手紧紧捂着嘴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偷听得更仔细些。 像是探子或是内鬼,不时说漏嘴地穿插了几句中原话,她听见了其中捉到「寒、陵山」、「午时」。 寒、陵山?午时?萧翊人? 傅良辰自嫁入萧国公府后,因着关心远在北地镇守的夫君,所以朝廷每回的摺报她都细细研究过的,寒陵山是出京城后往北地最近的一条山道,林木茂密山势险峻,但是可以缩短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间。 如今北地最大的敌人还是北戎,虽然三年前那一仗打得北戎元气大伤,不得不年年岁贡朝廷,兼之有萧翊人率领二十万萧家军镇守北地,更是将边疆护得固若金汤。 北戎虽说不敢轻易再犯境,可不代表他们不再虎视耽耽,而萧翊人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只怕更是他们的噩梦,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这两名异族人的打算……他们要伏击狙杀夫君! 不,她得去警告他,他绝不能有事……傅良辰紧攥着拳头,直到那两名异族人警戒地四处张望,后来又进了客栈,她才长长地吐出憋得胸口生痛的那口气,下一刻想也不想地就急急往柴房奔去。 当她匆匆将包袱系在背上,披上大氅时,那两名异族人恰好也出了客栈门口,绕到马房牵了寄放的两匹马,打马而去。 「可恶!」她懊恼地低咒一声,「刚刚我应该在马身上动手脚,这样就能拖慢他们的速度了。」 可是单凭这两个人,怎么敢如此大胆妄想能剌杀得了萧大将军?他们肯定还有援兵! 她越想越是惊悸恐慌,想也不想地也跃上一匹客人的马,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随即撒蹄奔出。 现在赶去国公府报信还来不来得及?他不是应该在国公府陪着红颜知己吗?为什么那些人知道他一定会经过寒陵山? 脑中思绪混乱如万马杂沓,她再顾不得冷风剌骨,伏低身子将马驱策得更快、更快。 动手是在午时,她一定得赶在他入寒陵山前告诉他……他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在此同时,一干萧家军已化整为零,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地方向赶去。 萧翊人仅带了六名护卫便「大剌剌」地奔驰在官道七,往寒陵山而去。他原是将古瑶儿安排在赵副将的那一小队,扮作返乡探亲的商户家眷马队,路上也会安全些,可是古瑶儿却死活不肯,她坚持自己武艺不弱,无论他到哪里,她都要紧随在。 「将军,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在将军身边是最安令的,将军定能护我周全。」 「不行!」他脸色一沉,低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总觉事有异样,你还是跟着他们的路线回北地。」 「将军,如果这真是北戎故意放出的风声,是个陷阱的话,他们必然也知道我同将军的关系,若是届时他们抓了我来威胁你,又该怎么办?」 古瑶儿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地道:「到时候我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拖累将军的……」 「别说傻话!」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会让你发生这种事的。」 「那就让我跟在你身边,有你在,我便能安心了。」她恳求道。 萧翊人挣扎了 一瞬,最后还是点了头。「可你得答应我,一路要保持警戒,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有我。」 「谢谢将军!」她欢然地笑了。 萧翊人心里却是有些烦乱不安,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像是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他已经部署好了 一切,若这是一个诱他出京回北地的陷阱,那么现在就看看谁撒出的网更广,抓到的猎物更大了! 他冷冷一笑,修长健腿一夹马背,「走!」 一人一马如箭般狂射而出。 精悍的护卫们也迅速跟上,古瑶儿不愿输人,手中马鞭甩向马臀,娇斥一声:「驾!」 在入寒陵山有个隘口,傅良辰推测他们必定会自这里经过,她催命般地骑着马赶到了隘口,顾不得颠得几乎散架、又深深磨破了大腿内侧血肉的一身痛楚,挣扎着自马上跳下来,落地时几乎踉跄摔倒在地,幸好她紧抓着马缰才勉强站直身子。 她看着地上有大批马蹄奔过的凌乱印子,心重重往下沉。 难道她晚来一步,萧家军已经入山了吗? 傅良辰大惊,想也不想地踩着马铠翻身上去,磨伤得鲜血淋漓的剧痛感已被担心他安危的心思淹没了,现在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回响着:快!快找到他!快去警告他! 就算不幸他已遇上了伏击,那么她也要赶赴他身边一起面对,是死是活,凭天由命! 傅良辰正要策转马头往入山的山路而去,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气势惊人的马蹄声,她心一紧,猛然回头……却在看到当头那一个高大挺拔、刚毅强悍的熟悉身影时,心瞬间一松,不争气的热泪失控地夺眶而出。 感谢老天!感谢众神灵!他还在,他平安无事! 「夫君……」她喉头哽住了。 眼力如鹰隼般锐利的萧翊人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尘土满面的瘦弱小夥子,他警觉地微眯起眼,却在胯下战马越拉近距离时,黑眸因震惊而越睁越大了。 是她?! 居然是她……老天……怎么、怎么会……萧翊人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跳几乎停止,眸底绽放狂喜万分的神采,握着马缰的大手抖了 一下,险险脱力。 六名护卫在看清楚那人的容顔后,忍不住惊喜地大喊:「少夫人!」 古瑶儿美丽脸庞却是变得惨白一片,死死咬住牙关。 「夫……将军,你不能从这里过去!」 傅良辰激动得浑身发抖,心里千头万绪,又苦涩又欢喜又酸楚,可下一刻,她猛然回过神来,大声地道:「有敌人埋伏在寒陵山山道,要对你不利……你别过去!」 萧翊人正要将她抓到跟前的手蓦然僵在半途,脸色一凛,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将军,事有可疑,不可轻信!」 古瑶儿迫不及待上前来,戒慎地紧紧盯着她,眼神充满了怀疑。「傅姐姐自请下堂,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慰之情,国公府上下多少人找了她半个多月,都不见她下落,可她今天突然冒出来挡在将军面前……将军,您想想,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今日出京,而且是从这里过?」 他一震,眼神倏然变得冰冷警戒。 「我、我怎么会骗你?」傅良辰心一痛,可担忧依然凌驾了一切,急得声颤语乱道:「我在一家客栈听见两个异族人提到你的名字,还有今日午时在寒陵山,我想他们定是要对你不利……」 他静静地听着,面色莫测高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古瑶儿高声截断了她结结巴巴的话,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正巧你在客栈,正巧你听见异族人密谋,可你一个高门贵妇,平时足不出户,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回北地会走捷径、会经过寒陵山?还知道要在这隘口堵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你怎能期望我们信你?」 「你闭嘴!」傅良辰被她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怒匕心头,再也无法冷静。 「那是因为——」 「良辰。」萧翊人低沉的声音充满危险地缓缓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见他的问话,她脸上血色登时褪得一乾二净。 「你……怀疑我?」她声音低若细蚊地喃喃,「你,居然……怀疑我?」 他不忍看她灰败绝望的小脸,胸口没来由绞得死紧,阵阵闷痛难言,可是一向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理智却告诉他,瑶儿说的话有道理,世上没有如此巧合之事,此事确实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 可良辰,她真的会欺骗、伤害他吗? 不,不对,三年前她就曾经欺骗过你,因一己私心伤害了你,萧翊人,你都忘「萧翊人,你是信她,还是信我?」 她直直地望着他,嘴唇苍白而颤抖。 「瑶儿说得有道理,而你确实需要给我一个我能信服的解释。」他冷冷地道。 傅良辰犹如被重重掴了 一巴掌,整个人瞬间寒凉透顶,悲伤、难堪、痛楚在消瘦得仅剩巴掌大的小脸上,令人望之心酸。 「将军,」几名护卫再也忍不住。「少夫人的为人,属下是信得过的——」 「你们知道什么?」古瑶儿急急娇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将军真的中计出事,你们担得起吗?」 几名护卫虽仍是不甚服气,也只得默然无言,怜悯而无奈地望着傅良辰再无血色的憔悴脸庞,惭疚更深了。 「我明白了。」傅良辰低声道,已然磨破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也感觉不到一丝痛。 萧翊人凝视着她,眸色冷肃,可胸口却阵阵绞拧疼痛得厉害。 生平首次,他最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像是失了准头,混乱得令他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怀疑谁。 他不忍见她这样,可万一这次自己又是被她耍得团团转,那么他岂不是要再一次顔面扫地?尊严又何在? 「哼!我便不信伏兵在寒陵山,若真有,就让我替将军挡了这一劫!」古瑶儿见他神情似有些松动,心下一惊,想也不想地扬鞭击打马儿,疾冲向入山口。 「驾!」 「不可冲动!」萧翊人见状,惊急地怒喝,随即策马急急追了上去。「瑶儿回来!」 「将军!」六名护卫赶忙跟上。 「翊人哥哥……」傅良辰完全不经思考地打马撒蹄疾追人山。「不要……不能去!」 北风在耳边狂刮而过,她的心脏几乎要自嘴边惊跳出来,满心满脑都是「阻止「你……怀疑我?」 她声音低若细蚊地喃喃,「你,居然……怀疑我?」 他不忍看她灰败绝望的小脸,胸口没来由绞得死紧,阵阵闷痛难言,可是一向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理智却告诉他,瑶儿说的话有道理,世上没有如此巧合之事,此事确实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 可良辰,她真的会欺骗、伤害他吗? 不,不对,三年前她就曾经欺骗过你,因一己私心伤害了你,萧翊人,你都忘了吗? 「萧翊人,你是信她,还是信我?」她直直地望着他,嘴唇苍白而颤抖。 「瑶儿说得有道理,而你确实需要给我一个我能信服的解释。」他冷冷地道。 傅良辰犹如被重重掴了 一巴掌,整个人瞬间寒凉透顶,悲伤、难堪、痛楚在消瘦得仅剩巴掌大的小脸上,令人望之心酸。 「将军,」几名护卫再也忍不住。「少夫人的为人,属下是信得过的……」 「你们知道什么?」古瑶儿急急娇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将军真的中计出事,你们担得起吗?」 几名护卫虽仍是不甚服气,也只得默然无言,怜悯而无奈地望着傅良辰再无血色的樵悴脸庞,惭疚更深了。 「我明白了。」傅良辰低声道,已然磨破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也感觉不到一丝痛。 第十三章 北风在耳边狂刮而过,她的心脏几乎要自嘴边惊跳出来,满心满脑都是「阻止他」、「拦住他」…… 在险峻的寒陵山道上,但见一大红身影在前,一玄色高大身形紧紧跟随,而后是六名护卫,却被后头那是不要命、不怕摔断颈子的瘦小身子给追过了。 就在电光石火间,暴雨般的飞箭自依山那面的密林里疾射而来…… 「小心!」萧翊人脸色大变,闪电般扯下大氅,双手狂舞如玄色巨盾,为相距约半个马身的古瑶儿挡住了大部分的箭雨。 「将军……」古瑶儿骇然地惊喘着,抽出随身的剑想挡箭,可飞箭一波又! 波,来势凌厉。 一边是山壁,另一边是险峻的悬崖,后面的护卫们心急如狂,却怎么也无法在第一时间上前护主御敌。 在危急之际,傅良辰不知哪儿生起的力量,自马背上跃蹬起身,小手抓起了臀下那粗韧牛皮制成的马鞍,顶挡在左侧箭雨来袭的那面,踏马飞扑向萧翎人…… 「少夫人!」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当众护卫惊恐的吼声响起时,情势已然演变成再无可挽回的悲剧…… 将军护住了古瑶儿,将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傅良辰则是牢牢抓着挡住了无数飞箭的马鞍,死命地扑上前护住了他,然后三个人在马儿剧冲的失势下,跌滚成了 一团。 萧翊人抱住了哭喊着紧紧攀住自己的古瑶儿,却没料到用马鞍为他们挡下危险的傅良辰,抓住他衣摆的一角,渐渐往悬崖下方滑去。 六名护卫趁着敌人换箭拉弓的空档,终于腾出手来火速抓起挂在马鞍侧的十字弩,啉咻咻!齐齐往飞箭来处射去,随即密林里响起了十数声中箭的闷哼和惨嚎声。 为了护住强出头而冲动惹祸的古瑶儿,饶是骁勇强悍如萧翊人,右边肩膀依然中了 一箭,他右手顿时失了力气,只能用左手紧抱住古瑶儿,在瞥见抓住他衣角下摆的傅良辰时,不禁大惊失色,颤声喊出她的小名:「小辰!」 「你……没事吧?」萧翊人背后也中了 一箭,鲜血迅速自背心蔓延开来,望着他的苍白小脸,满满是焦灼和担忧。 「小辰……小辰,你别放手,你抓紧……」他痛苦惊惶如烈火焚烧,黝黑脸庞因恐惧而泛白,努力想用无力的右手抓住她。「我会救你的……你、你抓住我的手……」 如果他肯放开左臂弯里牢牢圈住的古摇儿,定能及将将她渐渐滑坠下悬崖的身子拉回来,可是就在他左手一动的当儿,古瑶儿却紧攀住他的手,哭得惊慌狂乱,像是就要崩溃了 一般。 「将军……我好像中箭了……好痛,好痛……」古瑶儿痛呼的呻吟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瑶儿,撑住!」此刻,萧翊人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天人交战,向来坚毅的脸庞充满挣扎和矛盾,抓住傅良辰衣领的右手,却慢慢松弛脱力了。 「小辰!你、你抓住我,别放手!」傅良辰仰望着为难而无措的他,眼底盼望的光芒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悲苦到心灰的木然……不用了。 她什么都不求,都不要了。 「我不会,再教你为难了……」她的心空洞得再无一丝生意,背上传来的剧痛伴随着体内流失的血液,令她的力气逐渐消失,低弱的嗓音却冰冷而坚决。「萧翊人,我傅良辰这一生,欠你的都还清了,只愿下辈子……水不相见……」 「小辰,你……」他心底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她仰着苍白的小脸对着他冷冷地笑了,抓着他衣摆的小手松开,同时间萧翊人无力的大掌再也抓不住,惊恐绝望地看着她带着凄凉的笑容坠落……消失…… 「不……不……」他嘶吼着,疯狂挣扎着就要跟着跃下,却被古瑶儿死命抱住,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左手狠厉地将她一掌震开,挣扎着就要纵身跃下悬崖,却被护卫们七手八脚地紧紧拦制住了他。 「将军!将军,您冷静点,属下下去找,我们会找回少夫人……」 「滚开!」萧翊人犹如失了心神的野兽,赤红着双眼,将护卫们一 一震飞甩开,跌跌撞撞地就要往悬崖下跳,「小辰她是我的妻子,我会把她找回来,我会救她,我……」 「将军,对不起!」一名护卫见势不对,大着胆子扬掌自他后颈砍落! 「我要去……找……」天地在他眼前渐渐黑了下来,在跌入黑暗前的那一刹,他彷佛又看见了她含着泪光的凄凉冷笑……小辰……小辰,翊人哥哥究竟都对妹做些了什么? 萧翊人胸口剧痛,忍不住喷出了 一大口鲜血来,接着整个人倒地,昏厥不省人事。 当萧翊人醒来时,已是身处平稳却疾驰的马车上。 「咳咳……」他胸口撕心裂肺般如火烧,喘咳着挣扎要起身。「来人!」 「将军,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一旁的古瑶儿眼眶盈泪,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你要什么跟我说,你好好躺着,别把伤口又挣破了。」 他动作一僵,血丝满布的黑眸冷冰冰地盯着她。「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也受了伤吗?小辰呢?你们找到她了吗?」 「我……」古瑶儿没想到他劈头便是问这些令她难以作答的话,心下先是一阵醋意翻滚,可是不知怎的,当对上他的目光时,她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尤其是当她明明一身完好无伤的时候。 「傅姐姐……仍下落不明,我、我还好……将军,你先别说话,你高烧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退烧的,大夫都说了,你一定得好好静养的。」 「你没有受伤?」 听到仍未找到傅良辰,他心一痛,随即想起了什么,目光冷厉如刀芒的盯着她。 「我、我……」她忽感一阵委屈,泪水夺眶而出,赌气道:「难道将军你就这么巴望着我受伤吗?你可知道你受了伤,还昏厥过去,我有多担心?可你一醒来便是这样质问我,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古瑶儿。」他一字一字地道,眼神更加森冷,身子因强抑的怒气、愤恨、失望,激烈到微微抖动了起来。「告诉我,你当时真的中箭受伤了吗?」 「我……」她恐慌了起来,因为他眼底的杀气可怕得令人无法抵挡,古瑶儿这一生从未想到过,他会有这样看着她的一刻。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恐惧地醒悟到,他萧翊人本就是那个战场上杀人如麻、人人惊怖的活阎王,她……她怎么给忘了?! 「回、答、我!」他明明声音也没有提高,却令她畏惧到了骨子里。 「将军,对、对不起……我、我当时没想到……我只是……」她抖着惨白的唇,忍不住哭了。「我害怕你又对她心软,我怕你不要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 原来,良辰都是对的。 原来,一直是他信错了人,他的自以为是,作祟的尊严,执迷不误生生地将她逼进死路里。 我不会再教你为难了。 萧翊人,我傅良辰这一生,欠你的都还清了,只愿下辈子……永不相见。 他竟联同一个外人,伤她至此…… 「我真是天杀的瞎了眼!」他缓缓地闭上眼,声音瘠哑破碎,下一刻,却握拳狠狠痛击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力道又重又沉,打得他鲜血一 口 一 口地吐出。 「我萧翊人彻头彻尾是个天杀的王八蛋!负心汉!我不是男人!」他每说一句,便重槌自己胸口一记,鲜血自嘴里涌出,沾湿了胸膛衣襟。 「将军不要!」古瑶儿尖叫一声,连忙抓住他的拳头,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将军,你住手,你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不是你的错!」 「你走吧。」萧翊人猛然抬眼,眼里盛满了深深的后悔自责、苦痛和失望……对她,也对自己。「回北地!」 「将、将军?」 「我和你都重重伤了她,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他闭上了眼,声音嘶哑得近乎颤抖。「瑶儿,当初是我错,我把你拉进了我和她之间,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除了她,我不会再有别人了。」 「不,不要!」古瑶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拚命摇着头,备受打击地尖声喊道:「将军,你不能这样对我,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对不起你。」他声音沙哑而悲哀,「待你回北地后,我会让你兄长替你找一门好夫家,由将军府出面为你厚置嫁妆……」 「你要负我?」古瑶儿英艳的容颜惨白如纸,随即又惊恐狂怒得微微扭曲。 「对不起。」他疲惫地叹息。 「凭什么?凭什么?就为了那个女人……」她失控地哭叫。 「瑶儿!」萧翊人直直地盯着她,黑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苦涩道:「是我的心盲目了,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想多所追究,可我们之间缘尽于此。待会我就让人送你回北方。」 古瑶儿吓住了,惊悸地看着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有我的纵容,你根本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伤她。」他想起处处受委屈却总是咬牙忍下的傅良辰,胸口一痛,又呕出了一口血来。 「咳咳,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不管是你,还是我自己。」 「将军……我只是因为爱你,我才是那个配得起你的人……」 「来人!」萧翊人大喝一声,受伤的肺腑剧烈起伏着,气力几乎耗尽。「送古姑娘回北地。」 「将军,我、我错了,以后我不再处处针对少夫人,处处跟她争风……」古瑶儿满脸泪水地望着他,手却死命攀着车门框就是不肯离去。 闻声而来的一名护卫再也听不下去,没好气地随手一抓,便将她抛到了另外一匹马上。 ……他们已经忍她很久了! 「将军,您内伤甚剧,千万不能再动气了。您放心,属下已经飞鸽传书回国公府,也通令京城境内的萧家军,让他们全力捜找少夫人的,不管少夫人是生是死……」护卫喉头一紧,不由一阵黯然。 「她不会死!」萧翊人面如金纸,满襟鲜血,双手紧紧地扣住护卫的肩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痛得呼吸如刀割,却固执地啦哮道:「她,她还等着我带她回家,她不会有事,她……不能有事……」 护卫悲悯又难过地看着自家大将军,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怨怼又是感慨。 如果将军多信少夫人一点,多关心怜惜少夫人一些,那么,或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眼见将军已是自责悲痛欲死,他们又如何忍心怨这平素英明神武、于情事私务上却冥顽执拗,致使大错铸成的主子? 「将军,您先躺躺,您的内伤很重,属下马上找大夫来。」护卫劝道。 萧翊人只觉眼眶灼热剌痛难当,每吸一 口气都是深深的痛悔悲伤,激动全数化成了满心满腔的苦涩,刹那间只觉生无意趣,浑身再无一丝力量…… 「我们现在在何处?」良久后,他瘠哑地开口。 「往北地的方向。」护卫迟疑了 一下,才道:「在将军昏过去后,属下联系了赵副将,捜山查出了数十名北戎人,属下不敢大意,还是决定先带将军回去……属下,呃,可是做错了?」 第十四章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涩涩地苦笑。「不,你没有错。」 国事重于家事,这是每个军人首要遵奉的第一信念。 护卫松了口气。「将军,那现在?」 「寒陵山悬崖下流经的是寒渡河,良辰……」他心口 一痛,深吸了 一 口气才勉强能继续道:「必是坠入河中,她是会游水的,可是此刻寒冬,她身子肯定受不住,加上她又受了伤,马上通令下去,所有暗卫沿着寒渡河两岸,朝下游全力去找,举凡岸上村落、小城大镇,统统都要仔细找!」 「是,属下马上去传令。」 萧翊人捂着剧痛的胸膛,只觉心口处一阵空洞若死的凄冷苍凉,淡无血色的嘴唇嗫嚅了 一下,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说出下一个命令:「给我一匹马,抛下马车,我们以八百里行军速度,立刻赶回北地!」 护卫大惊。「万万不可!将军您的身子……」 「我没事,我不会死的。」他坚决地道,然后眼神浮现一抹痛楚,「北戎未灭,小辰也还没有回家……我不能死。」 「是,少夫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护卫鼻头一酸,忙低头掩饰道:「属下立刻去安排,让他们全部动员起来寻回少夫人!」 「去吧。」他淡淡地道。 待护卫退下,萧翊人努力撑起了高大的身体,抹去嘴边的血渍,镇定地取过大氅穿好,提振起了 一 口气,等待他的战马到来。 小辰,你等我。 你一定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就算恨我,一生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儿的,就好。 翊人哥哥这次一定一定记得带你回家…… 傅良辰昏昏沉沉间,只觉一阵彻骨的冰冷和一阵炽烈的焚烧不断反覆着,在她四肢百骸辗压着,她痛得想开口呼喊,却半丝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最深沉最可怕的噩梦里,死不去,醒不来…… 她不知道,自己自悬崖坠落冰冷的河水里,肋骨断了三根,背上箭伤引起的高烧也几乎要了她的命。 当她终于醒来时,已是十日后了。 傅良辰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英气中又带爽朗可爱笑容的圆圆脸蛋,她微微一怔。 「醒啦?」苏小刀松了 一 口气,咧嘴笑道:「哎哟,大妹子,你可险险吓死我啦,你整整烧了三日,又昏迷了好几天,我还以为你必死无疑,都差点要去帮你挖坑了……还好,幸好你终于活过来了。」 「姑娘,是你……救了我?」她喉头乾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对了对了,你一定很渴了吧?来,先喝口水再说。」苏小刀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倒了 一大碗的水,跑回她床边单手扶起了她。「来,喝。」 「……谢谢姑娘。」她看得有些怔忡,不过确实也渴了,顾不得满腹的疑惑,低头慢慢喝完了那碗清凉甘甜的水。 「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又是中箭又是受伤又是落水的?被仇家追杀呀?」苏小刀兴致勃勃地问。 傅良辰从未遇过这么豪迈的热情姑娘,和她一比,看似明朗豪爽的古瑶儿便是多了 一份刻意算计的心机,全无眼前这小姑娘的率直坦荡可爱。 但,古瑶儿是什么样的人,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呢? 她在心底涩涩地冷笑。 萧翊人、古瑶儿……这些人,自她从悬崖上松手的那一刻起,此生就与她再无瓜葛! 「我……」她深吸一 口气,硬生生甩开了那些不值得再记起的人与事,忍着一身的疲倦痛楚感,努力对这位救命恩人挤出了 一抹微笑。「我叫苏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的锦瑟。」 「原来你也姓苏?真巧,我也姓苏,我叫苏小刀,是我爹给起的,很豪快吧?」苏小刀笑嘻嘻地道。 「小刀姑娘的名字起得真好,」她不禁被这小姑娘逗笑了,真心道:「简单俐落,笔画又好写,令尊一定很疼你。」 她还记得,小时候描红写自己的名字,心里可懊恼了。 「我爹没念过几个大字,没把我起成什么铜鎚、铁枪的,我已经很感谢他了。 不过大妹子你这名儿真美呀,锦瑟……嗳,我听过,呃……一个人念过的。」 苏小刀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吟道:「什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傅良辰眼神一黯,低低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对对对,好像是这样说的。」苏小刀再是粗枝大叶,也察觉到好像有些异样,不禁迟疑地问:「大妹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抬眼强自微笑。「小刀姑娘,谢谢你救了我,救命之恩,良锦瑟铭感五内,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说什么傻话,那是咱们有缘,才教我救了你的。」苏小乃哈哈大笑,差点忍不住要用力拍她的肩,后来一看她瘦伶仃的小身板,连忙忍住了。「看你好像比我大些,那以后我便叫你锦瑟姐,你叫我小刀吧!」 「好。」她心一热,感动地低唤:「好妹妹,谢谢你。」 「姐姐,你还没有同我说,你是怎么被仇人追杀的?你的仇人是谁?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苏小刀兴冲冲地挽起袖子,一脸兴奋地道:「我功夫还不赖哟!」 「我……」 「你千万别同我客气,我爹是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麾下的第一猛将苏铁头,一杆丈八蛇矛横扫千军,可厉害了。」 苏小刀说起打架便是两眼放光。「就算我爹不行,还有阮清风那个讨厌鬼……呃,他性子虽然很讨厌,但还算是嫉恶如仇的一条好汉子,尤其上次赌骰子的时候输我一把,欠了我一次,咱们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讨回来嘿!」 傅良辰呆住了,「你……你是定西大将军的人?」 「什么……什么啦,我才不是他的人!」苏小刀没来由双颊一红,尴尬地挥了挥手。「谁要当那讨厌鬼的人了,成天哼哼唧唧的,还说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儒将,都念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总之,咳,我爹是他的人,我才不是。」 「我明白了。」她轻轻一叹,神情有些复杂,「小刀,那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西山大营外的军眷村。」 苏小刀犹豫了 一下。「锦瑟姐,西山大营是军事重地,我不能带你进去,你先在这里安心养病,等我回去跟我爹和阮大将军说明你的状况后,我们便来好好研究报仇这件事。」 「小刀,真的不用了,我只是遇上了打劫,没有什么仇人的。」傅良辰眼神温和地看着她,轻描淡写地道。「我现下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两天便会离开……好妹妹,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苏小刀一时傻眼了。「嗄?」 「我已经劳烦得你够多了,姐姐永远会记住你这份情义,以后一定会想办法回报妹妹。」她柔声道。 「哎哎哎……不是啦,我没要你回报呀!」苏小刀挠着头,有些慌了。 「锦瑟姐,你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又没有人陪着,难道还要孤身闯荡天涯吗?万一又遇到打劫的怎么办?」 「我那劫,已经度过了。」 萧翊人就是她命中的劫数,既死过了 一回,她便已经回报得清清楚楚,再不拖不欠。 「耶?」苏小刀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满是不解。 她欲言又止,却不能同小刀解释,这里是西山大营附近,离京城不远,定西大将军与镇东、安南和平北三大将军情同兄弟,她若是多留在这里一分,便是多一分暴露身分的危险。 京城的人与事,于她已是前生,她不想再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牵扯了。 「小刀,请你理解我。」她真诚地握紧苏小刀的手,轻声道:「我,真的不能留下来。」 「可是你身子还这么虚弱,大夫说要好好调养的。」 「我没事的,已经好多了。」她努力移动身子,无顾额际背心沁出的冷汗,对着苏小刀绽出一朵灿烂的笑,道:「你看,动起来都不疼了。」 「姐姐,你先把额头上的冷汗擦掉,再来哄我吧!」苏小刀很不给面子。 傅良辰一愣。 「行行行,姐姐,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拦你,可是你这些时日就好好在这儿养伤,否则我是不放人的。」 「可是……」 「别可是了。」苏小刀故意板起脸来,眉毛一挑一挑的。「要不我再打你一拳,这样你就可以再养久一点的伤了,我也好多个能陪我说话的伴儿,不然成天对着那堆五大三粗的呆瓜,我觉得我也快变笨了。」 傅良辰傻傻地望着她,忽然想笑,却又强自忍住了。 因为小刀看起来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一脸苦恼得不得了。 「唉。」她嘴角温柔地微微上扬,手心轻轻地摸了摸苏小刀的头。「好,姐姐依你。」 「真的吗?太好啦!」苏小刀眼睛一亮,乐坏了。 看着面前小姑娘热情单纯的笑脸,傅良辰心里忽然涌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恬静。 有多久了?像这样不需要刻意用心,不需要百般讨好,不需要倾尽一切才能换来的温暖与关怀,究竟已经多久没有嚐到过了? 彷佛自五岁起,被他捡到的那一天起,她满心感激,战战兢兢地想付出一切、讨好所有的人,好似这样才可以回报他们待她的好,才可以让自己因为是一个有用的人,所以不会被所有人厌弃……甚至,抛下。 可人还是争不过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留也留不住。 到如今,她已心成死灰、精疲力尽……想起她受伤落崖前,他仍是紧紧抱着明明就在安全之境的古瑶儿不松手,用逐渐无力的手抓住她的领子,纵然满眼惊急痛喊,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不是把古瑶儿远远置于她之上。 他宁可信她……他信她…… 傅良辰闭上了眼,努力藏住眼角那抹灼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抑不住心口崩解溃堤、铺天盖地而来的沉沉悲哀和绝望…… 北地战事起。 这是后来当傅良辰养好伤,别了苏小刀,出了军眷村后才知道的消息。 那时,已是一个月后,她在前往南方的路上,码头的船只还未来,身畔欲搭船的百姓们议论得热火朝天,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担忧之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用兵如神、骁勇善战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镇守边关,北戎大军是进犯不了边疆城池半步的。 「北地,打仗了?」她闻言心下一紧,却又立时气苦地暗骂了自己一声。 北地,萧翊人,是输是赢,是生是……总之,她不会再记挂,也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硬下心肠,不再去听身边商客们的交谈,什么北地的战报来了,平北大将军又打了几场胜仗,掳了多少俘虏和战马。 船来了,河上寒风重,傅良辰拢紧身上的大氅,将苏小刀给她的几件衣裳和细软牢牢绑在胸前,小心谨慎地跟着上了船,缴了两贯铜钱的船资后,便寻了个角落坐下来。 背上的箭伤已经癒合了,可许是伤了筋骨的缘故,她的动作较之以前显得有些迟缓僵硬,手也不能抬得很高,可是能捡回一条命,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十五章 决定往南方走,是因为她爹的挚交御史大人叶慎德,母族便是在南方。自那年的「谋逆案」之后,关苏白叶四家被满门抄斩,她是其中虎口下逃生的一个,据爹在将她推出狗洞前所说,那件大事…… 四大家拚死都会留下一条血脉,她只要寻线找到另三家的后人,便能将真相大白于世。 思及此,傅良辰苍白的病容上不禁浮起一丝苦笑,小手隔着衣领,紧紧地攥着系在颈项上的玉葫芦。 爹说得何其简单? 四大家后人十多年来各自流离逃难而去,自是像她隐姓埋名地藏于民间,躲避追杀,要找回另外三大家的后人,不啻是在茫茫大海捞针般渺茫。 可她也明白,无论如何,就算拚尽一生的流光,她也会全力去完成爹爹的交代。 「爹,您放心,只要女儿还有一 口气,我就不会放弃的。」船起航了,悠悠荡荡地在河面上滑开,慢慢顺着水流往南方而去…… 萧一领着人马追到岸边,见着已然远去的船只,不禁扼腕地低咒一声:「可恶,又迟了 一步!」 「头儿?」两名暗卫低唤。 「我们追!」 「是。」萧一和暗卫们纵马疾驰着,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少夫人的下落,这次绝不容再失,否则整个暗卫营乾脆齐齐抹脖子向主子自请罪咎算了! 现下边关战事正紧,主子似是发狠地决意一鼓作气灭了北戎,以报北戎派人伏击他,致使少夫人遭受牵连,重伤坠崖失踪的血仇! 主子领军已然攻下了北戎两城,前线大军渐渐推进北戎国土,此刻仍然是三天一封飞隼传书暗卫营,追问少夫人的安危消息。 萧一暗暗叹了 一 口气。 主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不过,若是少夫人知道主子现下心急火撩地想找回她,知道主子满心满脑惦念心急的都是她,想必少夫人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吧? 萧一想到这儿,向来紧抿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心情松快了许多。 等主子凯旋归来,少夫人也回到国公府,那么一切都会拨云见月,春暖花开了吧? 船只一路南下,最后在距离江南还有三百里远的常州靠岸。 因不适应几天几夜下来在船上晃晃悠悠的生活,傅良辰吐得七荤八素,实在是撑不住了,所以她踩着虚浮发软的脚步下了船,决定在常州歇上一两天后,再走陆路继续往南。 常州较之京城温暖了许多,她看着这宛如气息宜人的水乡小镇,深深地吸了 一口清新微凉的气息,眸底浮现一朵笑意。 这儿真美,如果可以由她选择的话,就在这儿落地身根一辈子也好。 可她注定只能是个过客……她眼底的笑意有一瞬地黯然,随即又努力打起精神,打算先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好好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做。 苏小刀「借」给她一百两银子做盘缠,这些钱虽然足够支撑她到江南一路上的食宿旅费还绰绰有余,可她也不愿坐吃山空,况且寻人之途长远无期,她若不能好生筹画该如何生活,恐怕还未等到找到其他家的后人,她便已先穷困潦倒、无以为继了。 于是傅良辰便先在这常州乌水镇上绕了绕,熟悉一下地理环境和庶民百态,她发现乌水镇是个颇为着名的药草买卖之地,因为乌水镇依山傍水,生产许多品质不错的各类药草,有当归、枸杞子、川芎、天麻等等。 难怪,这儿大街上隐约可闻药香处处,那曾经陪伴过她四年的熟悉药草香气,勾起了她心底深处最温暖最酸楚的记忆。 她爹爹是太医……当年太医院最了不起的太医…… 她从小便是在这些药草中长大的,爹爹身上长年带着醇厚好闻的药香味,虽然他很少抱她,总是严肃地板着脸,难得出宫回到家的时候,不是埋首在医书里,便是在药阁里鼓捣弄药。 可是偶尔,爹爹也会背「灵枢」、「素问」给她听,虽然年幼的她,总是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她喜欢爹爹的声音,浑厚、正经,如大山般的稳重。 曾以为那些记忆已经自脑中淡去了,她对爹爹留下的残破印象只有那个可怕的晚上,那个残忍的、被抛弃的晚上。 可是,原来她还记得,小时候最珍贵美好的记忆,那些关于爹爹、关于家的记意。 她眼眶一热,泪水再也管不住地失控落了下来,又急急用袖子掩了去。 那,便就在这儿吧! 在这个能够怀念爹爹的地方,暂时歇脚。 傅良辰在镇上打听了 一下,得知镇上最大的药商正在招聘一批种植药草的农工,每个月不包食宿,却有一两银子的薪饷,由于镇上的药商农户不少,又逢开春耕作期,人手极为短缺,所以原是定下只募有药草耕种背景的条件,也只得放宽了一些。 药商家的老管事对上门来的傅良辰原是想打回票的,因为见她弱不禁风、风吹就倒的秀气模样,根本就是个不熟谙农事操持的,可是傅良辰凭着记忆中认得的几样药草特性,随口 一说,就让管事改变了心意。 「好吧,那就让你试试。」 老管事见她清瘦娇小的身段,乂足一脸大病初癒的样子,迟疑了 一下,终是不忍地问道:「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回管事的话,小女子是随着今晨的船到乌水镇的,所以尚未找到落脚之处。」她温言回道。 两鬓有些斑白的老管事点点头,「药田边上有间小石屋,原是给看守的药夫们值夜时休息用的,不过前两年主家在入口处起了栋新的,药夫们都改住到那儿去了。现下那小石屋空着,若是小姑娘你自个儿一个人不怕的话,便去住那儿吧。」 「谢管事。」她苍白的小脸亮了起来,感激地道。 「晌午有骡车要送批农具进去药田,你便坐那骡车一起去吧。」 「是。」这世上,果然好心人还是多过负情背义的人…… 傅良辰趁骡车出发前,先赶着在镇上添购了些生活所需的物事,自被褥到小火炉、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和少许耐放的萝卜、土豆等蔬食,还买了双厚底耐磨的青布棉鞋,在药田里做事时才抗得住。 赶骡车的是个青壮汉子,看起来甚是憨厚,见到她时还脸红了好半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姑娘,你、你以后唤我阿荣便是了。」 「阿荣哥,」她语气温和地开口,「往后多有麻烦你之处,锦瑟在这里先谢过你了。」 「咳咳,哪里哪里!」阿荣晒黑了的脸都红透了。「咱们都是同一处做工的,互相照应,也、也是应该的。」 「是。」她笑了笑,随即将大大的包袱抱来怀里,低头假装检查东西有没有带齐全了。 虽然她已自请下堂,身子也还是清白如雪,可是自从离开萧家,她已下定决心,这一生再也不会嫁人生子,自误误人,所以行事举止还是要谨慎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纷乱。 许是她想多了,可一个女子只身在外,本就该事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况且,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把自己交付给任何一个人。 傅良辰神情平静,可昔日总带着如水温婉的眸光上凝成一片寒霜。 她紧抱着包袱,望着骡车外的屋房瓦舍、小桥流水,小巧四周景致慢慢被山林田野取代…… 北戎狼关城银色盔甲上满是乾透了的腥黑血渍,萧翊人脸上有着多日未睡的疲惫痕迹,连着攻打了七天七夜,终于拿下了狼关城,他整个人熬得又乾又瘦,可一双黑阵依然清亮如常。 无视军师和幕僚们关怀急切的提醒,他并未在这场大战胜利后先去歇睡一会儿,反而是急急地坐下来写信。 是一封已经耽搁了七天的催促信。 他的上一封信是在七天前送出的,因要攻打狼关城的前夕,为提防有奸细泄漏军情,所以他下令萧家军其中一支百人箭队,盯住天空,有任何飞禽经过,一律狙射格杀! 所以他去信萧一,接下来暂停以飞隼传递消息进北漠,直到他亲笔去信通知,才能再恢复三日一信的报告。 不知道萧一他们可找到她了? 萧一说,已查知了傅良辰在落水后于五十里处,恰巧被西山大营外军眷村的人救了,救了她的那人,还是阮清风麾下猛将苏铁头的独生女。 萧一说那苏小刀在知道傅良辰便是被他冷落在京城三年的平北将军夫人后,气得暴跳如雷,还口口声声扬言,早晓得傅良辰的身分,早晓得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言中去佛寺为婆母祈福,却被逼得自请下堂,还流浪落难的可怜姑娘,便就不放她离开了,而是把她藏得密密实实的,叫他一辈子都找不着! 思及此,他不禁露出苦笑。 「原来,我萧翊人辜负发妻的薄幸恶名已经天下皆知……」 他全然不知,其实萧一在写这封密信时,是心虚内疚得大汗涔涔的。 因为是他在苏小刀面前说溜嘴,才给将军惹来苏小刀的一顿骂,可兄弟们虽素来敬主子如天如神,但在此事上,却都是站在少夫人这边的。 「原来世人都知她对我情深义重,深情痴守,唯有我,自尊自大,凭着一股天杀的男性尊严便将她的好统统踩在脚底,视若尘埃。」萧翊人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痛楚。 回想起这十多年来和小良辰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怜惜过她,疼爱过她,拿她当心爱小妹地照顾,直到三年前被「愚弄强逼」嫁娶时的怒恨娀々怨憎,为此不惜翻脸无情,负心一去便是不闻不问的两年。 然后,他带着古瑶儿到她面前,残忍地说要提为平妻,彻底羞辱了她颜面、踏碎了她的真心,迫得她自请下堂远走天涯。 可她一知道他有危险,竟不顾己身安危赶着去示警,却又被他质疑误解,最后甚至……甚至还连累得她为了救他,中箭落崖。 在她落崖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心神俱碎,只恨不得随着她一跃而下,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如果她不在了,他回头,就再看不到那个一直守在他身后的温柔身影,那个会对着他腼覜微笑、唤他「翊人哥哥」的小女人。 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良辰……不能……不准从他生命中消失……他不允许! 可,他还有机会,有资格挽回她吗? 笔尖蓦然一抖,一小团墨瞬间污了他写了 一半的信笺,他悔愧地闭上双眼,只觉撕裂般的疼楚自心口扩大蔓延开来。 他深深吸了 一 口气,勉强镇定下来,重新取过一张新纸,慢慢一个字一个字专注地写下:务必找到她,暗中护着她,等我回去。 「禀大将军!」赵副将精神抖擞,难掩喜意地大步进来,单膝跪下抱拳道: 「未将和吴副将、江先锋奉您命令,一面大张旗鼓捜索全城,一面暗中守在四城和密道口,刚刚成功生擒了北戎的摄政王爷铁里木,现已押至营中严密看管。」 「好!」萧翊人鹰眸倏然一亮,脸上的沉郁之气也消散了大半,起身道:「干得好,尔等统统记下,大功一件!」 「谢大将军!」赵副将却不敢居功,咧嘴笑道:「那是将军用兵如神,这才能如此快便擒到那铁里木。」 他摇了摇头,「是将士们做得好。」 第十六章 「大将军,您现在过去营里审那铁里木吗?」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萧翊人低头看着手上那张未乾的墨信,声音低沉而沙哑。「等……我把信送出,我就来。」 赵副将看着他憔悴的神情,低声道:「是,末将先行退下了。」 走出门外,赵副将忍不住回头看了 一眼……在微暗的屋内,那个高大挺拔伟岸如山的身影,脉脉温情中,却是无限寂寥。 乌水镇外秦家药田傅良辰清晨便起,带了锄头到她负责种植看顾的那亩川芎田除草翻土。 川芎,味辛,性温,归肝、胆、心包经,可活血散瘀,行气开郁、散风止痛。 根状茎黄褐色,羽状复叶,花白色,喜温暖湿热之地,又怕暴热、高温、较耐寒,能在田间越冬……秦家做事仔细,先安排了个老农教导她养顾川芎须注意的种种要点,她也学得极快,很快便把握了个中诀窍。 川芎喜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泥土,她每天都会小心轻手地翻着土,用小网子网去害虫,她甚至还去附近村落捜集鸭鹅粪便,挑回来自己埋堆成肥料。 半年下来,她晒黑也变得更瘦了,可是精神却很好,:双纤纤玉手也磨出了薄茧来。那是一开始操持农具时磨出了满手的水泡,把泡挑破了敷上药,綑上布条再继续做事,一天一天地磨练下来,她便不再那么容易受伤了。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初夏,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意盎然,就连日头也变得极为温暖,她常常被晒出了一身的汗。 日正当中,傅良辰停下了摘除杂草的动作,长长地吁了一 口气,抹了把汗,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石屋。 石屋本就不大,里头只放了张木板做床,一张小方桌,一个简陋的木架子摆放衣裳,就已差不多占满了。 做饭则是在紧挨着小石屋旁的一角,仅用简单的木头搭出来,下雨天的时候湿答答的到处漏水,所以她只能把小火炉拿进屋里,勉强搓些面疙瘩胡乱煮一小锅填饱肚子。 她将锄头搁在墙边,先到水缸舀了瓢清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总算稍稍解了渴热,正放下葫芦瓢要去做饭,身子却突然一僵,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满满的水缸。 是她累昏头,记错了吗? 明明昨天水缸已经见底,才想着今天要抽空到两里外的小溪挑水回来的,为什么现在水缸满了? 她疑惑地左右张望,又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空,难道昨晚下雨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揣着浓浓的疑惑,放下葫芦瓢,先起了火炉里的炭火,再去洗了黄瓜和白萝卜,切成薄片,随意用点盐花腌了,然后翻找出一枚鸡蛋来,打入一小钵的面粉里,和着水搅拌成了鸡蛋面糊,又撒了点葱花,用少许的油抹在锅底烙成了 一张喷香的鸡蛋饼子。 傅良辰就着一碟子凉拌腌菜,慢慢地吃完了 一张鸡蛋饼子,就这样打发了午饭。 当她坐在树下那截充作椅凳的圆木上吃饭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藏在石屋暗影处,目光炽烈而心疼地注视着她。 ……又令她受苦了。 无数次,他心神澎湃得想冲动出现在她面前,恳求她的原谅,并且紧紧将她揽入怀里,圈得牢牢的,再也不放手。 可是他不敢。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平北大将军,此时此刻,却捉不起一丝丝勇气出现在她眼前。 他害怕,看到她满眼恨意的眼神,但更害怕,从她眼里只看见陌生……萧翊人到死的那一天,也决计忘不了她坠崖前说过的话、看着他的目光。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手脚冰凉得彷佛置身寒窟,通身上下再无一丝可供活下去的暖意。 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 萧翊人两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都格格作响,眼眶灼热,却连喘息也不敢稍稍大些,就怕惊扰了她,又吓跑了她。 他心乱如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消瘦的她吃完简陋的午饭,在冷冰冰的水里洗完碗筷,而后又扛起那沉重的锄头往药田的方向走。 良久、良久后…… 「主子?」隐于暗处的萧一再也忍不住现身而出,有些焦急地开口,「您既然昨晚便已赶到了,为何不前去与少夫人相见?」 「萧一,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何资格站到她面前?」萧翊人喉头发紧,疮哑伤感地反问。 「主子?」萧一一愣。 「要是能这样暗暗护着她,时时看得到她,我便也心满意足了。」他低声道。 萧一哑口无言。 自家主子又几时这么颓丧失意没志气过? 「你们统统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他低声道。 「可是主子——」 「去吧。」 「是。」萧一只能吞下所有想劝的话,默默拱手离开。 但愿,主子和少夫人夫妻早日破镜重圆…… 主子擒拿北戎摄政王后,攻克了大半个北戎国土,致使北戎幼主及太后吓得忙献上锦帛降书,并愿割让五座城池予朝廷,岁岁加倍进贡。 主子本想一举灭了北戎,可也深知当今皇帝疑心甚重,未必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之举,故而留着北戎这个敌人,似是威胁又似保障,闲来充作练练兵,还能遮遮朝中帝王的眼,如此也好。 其实镇守四方的大将军们情同手足,手掌天下兵马,就算是皇帝想妄动,恐怕也得先好生惦量惦量自己的能力,只是如今君臣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势力平衡,若是可以,大家自然宁可天下太平。 半个月前,在打完一场漂亮的胜仗后,主子却只以部下用心呈朝廷,便将北地军务,连同朝廷犒赏赐封全部交由赵副将暂时全权统筹,而后自己单人独骑,奔驰千里赶到了南方,到少夫人在的常州乌木镇上。 昨晚,萧一是亲眼见到的,主子风尘仆仆地抵达时,原本俊朗的脸庞满是胡子拉碴,整个人活似在荒山大漠流浪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草莽汉子,哪还有半分名门贵公子、伟丈夫的潇洒飒爽? 而且他一个强悍的男人,手足无措地伫立在熄了烛火的石屋外,一站就是大半夜,怎么也不敢伸出手去敲门,看得萧一和一干暗卫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后来主子瞥见水缸里的水已快空了,又不顾他们的拦阻,亲自去挑了几趟水把水缸注满,而后才沉默地跃上石屋屋顶,就这样呆坐了 一夜。 萧一如今只盼,主子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挽回主母的心。 傅良辰开始觉得自己出现幻觉,要不就是附近闹狐大仙了。 起初,是水缸的水常常用不尽,天天都是满的。 接着川芎田里的杂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半。 再来是屋顶上破了的两片瓦突然修好了,连那床棉被里的棉花都像是突然变厚了、暖和了不少。 而今天,她盯着柜子里满满的鸡蛋,惊疑不定许久。 「是谁在同我玩笑吗?」她喃喃自语,忍不住再去掀开下面那一格放置菜蔬的地方。 果不其然,里头满满当当装的都是新鲜脆绿得彷佛能滴水的菜,而且上头还用竹叶包了 一大条的腊肉。 她霍然起身,惊悸又忐忑地环顾着四周。 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老管事吩咐人送过来的?或是那位阿荣哥?可是药田离这里不远,她并没见过有谁人自药田边的小路经过。 「请问是哪位好心人,特意为小女子送这些菜蔬食物的?」她吸了一口气,扬声问道。 山风徐过,四周静谧。 傅良辰心下越发疑惑不安,苍白的面色微微紧绷着,带着戒慎之情慢慢地退入石屋里,砰地关门落闩。 「该死!我吓到她了。」萧翊人满脸胡碴,一头黑发随灯灰在脑后,悄然自屋顶上探出脸来,懊恼不已。 他已经在这儿守了半个月,却始终不敢露面,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妻子挑水、除草、翻土做着粗活儿,还吃不饱穿不暖的,他怎么也忍受不住。 可是趁她去药田的时候,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做的这一切,却又吓着她了。 「小辰,我真没用。」他伸手爬梳着头发,俊朗的脸上越见沮丧和无措。「我要怎样才能算是待你好,才能稍稍弥补你,能让你高兴?」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原来是这么无能! 萧翊人浓眉紧蹙,失神落魄地坐在石屋顶上,纵然身曝在当空烈日下,依然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一丝暖意也没有。 又过了几日,他强迫自己别一下子便将东西补足得太刻意,所以她用了两三枚鸡蛋后,他再偷偷地补进一枚,菜蔬也是,还有水缸里的水,他努力地维持着半满不满的样子。 初夏雨水开始多了,药田里的杂草总是冒得太快,他若没有帮着拔,她又得要辛苦地働到什么时候?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傅良辰进了镇上再回来后,再进了小石屋半晌,随即拎了 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身远行打扮地走了出来。 他的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她要去哪里?她又要走了吗?为什么要走? 眼见她将包袱绑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伏在石屋顶上的萧翊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如大鹏展翅般飞跃而下。 「你要去哪里?」 傅良辰一惊,抬眼看清楚是他后,小脸霎时一白,满眼防备地盯视着他。 原来竟是他?可怎么……会是他?而且还狼颜憔悴成这样? 她只觉耳际响着又急又重的心跳声,胸口 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所有深埋在心底最深沉的怨慰与痛苦、愤怒,在这一刹那铺天盖地而来,可她越是悲愤,语气越是冷静。 「萧大将军,」她笑了,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您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 「小辰。」萧翊人心口 一痛,黑阵盛满了畏惧和痛楚,哑声道:「别这样咒自己,是我对不起你,我伤你至重至苦,你打我骂我出气,就算拿刀砍了我,我也任凭处置。」 傅良辰愣了下,随即怒上心头来,冷笑道:「大将军说笑,您这般低声下气的乞颜讨好,岂是我一个下堂妻受得起的?」 「你身上的箭伤还疼吗?」他眼眶热了,低声道:「听说,你在床上躺了 一个月,还几度高烧不退,身上有落下什么病根吗?阴湿天的时候疼不疼?」 她喉头一紧,泪水险些失控夺眶而出,又咬牙咽了回去。「萧大将军,我是死是活,已经和你没有半分干系。请你让开,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 「你要去哪里?」他急了,失态地一把抓住她,却在感觉到掌心下那瘦得彷佛只剩一把骨头的纤弱手臂时,胸口重重一撞,疼得他声音都有些颤抖,「小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眸光里满满的痛楚焦灼、温柔疼惜,曾经出现在她最美好的梦里过,可是这十多年下来,一朝梦醒后,她便再不相信、也不再需要这些骗人的假象了! 所以现在,他又来装什么情深眷眷的痴心男儿? 傅良辰眼底盛满苦涩,却是冷冷地笑了起来,只觉这一幕真真可悲至极。 他想骗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 「小辰……」萧翊人被她笑得心下一阵绞拧,无措地唤。 第十七章 她欲将手臂自他掌心里挣脱开来,他不敢强迫她,更怕伤着了她,只得松开了手。 「萧翊人,」她语气漠然地开口,「你不觉得这一切真的很可笑吗?以前,我苦苦追赶着你的背影,千方百计讨好,你视若敝屣,可当我心都死了,手也放开了,你现在才来对我稍示温柔。你说,这不是世上最滑稽的一件事吗?」 「……是我的错。」他闭了闭眼,只觉满腔痛彻心扉的自责,声音瘠哑而无力。 「我罪无可抵也无话可说,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小辰,只要你回来,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可我不愿意了。」她再也不为所动。「以前,再苦再难,心里都是甜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不值得,端看愿意不愿意……当时,我为了你,就算要我立时为你死了,我都愿意。」 「小辰……」热泪刺痛了他的双眼。 「但自你带古瑶儿回来,告诉我,你要迎她为平妻,我的心就死了一半。」傅良辰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情绪都流尽了,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语气淡得像风吹过。 「你喜爱她,厌弃我,甚至在生死关颁,你选的都是她而不是我,我剩下一半的心,还活得了吗?你告诉我,要换作是你,你还能活吗?」 萧翊人心痛如绞,樵悴的脸庞上尽是深深的愧涩、悔愧,无言以对。 「其实我在你身边从来就是多余的,你早早就懂了,可偏偏我不明白,一直傻傻强求,最终才招致如今这困窘难堪、两败俱伤的地她疏离淡漠的目光透过他,望向虚空处。」 「所以,你走吧,去迎娶娇妻美妾,去过上你萧大将军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这一生,也别再为了萧国公府的颜面和所谓的责任,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不!」萧翊人紧紧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她就这样离开他的生命。「不是这样的,我、我以为我只是拿你当妹妹,我……我受不了被逼迫、被算计,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十几年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想嫁入萧国公府,想牢牢锁住我不放开……我痛恨被当傻子般对待,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从来不愿放在心里,我一直以为,我恨你……」 明明不该再有任何感觉的,可听见那三个字,她的心脏仍然像是被赤红的烙铁重重烫着般,剧烈地痛缩了起来。 傅良辰忽然很想哭,可更想笑,笑自己直到如今,难道心底还有一丝丝可怜透顶的巴望吗? 「放开我。」她手脚发抖着,声音却冷酷如冰。 「不,话没说完前,我不会放开你!」害怕她挣扎逃走,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固执地低吼了 一声,终于恢复了 一分昔日的强硬霸气。 「若是要判我个死,要恨我到骨子里,那你也要把我的话听完。」 「凭什么?」她高高地仰着头,又气又急地狠狠瞪视着他。 「凭我喜欢你!」萧翊人一急,大吼着冲口而出。 傅良辰僵住,有一刹地茫然、迷惘、不知所措,可随即回过神来,痴然的震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嘲讽。 「我知道你定然不会相信我了。」他苦涩自嘲地笑了。「也是,我萧某人前罪累累,自三年前就没有一日珍惜过你,护持过你,你怎么可能还会再相信我?」 她心弦一颤,立时咬牙道:「你既然知道无人会信这可笑的鬼话,又何必苦苦纠缠要逼我相信?」 「我对你……」他顿了顿,有些腼腆地开口,「我、我确实不知道,究竟何时起,我对你已不单单是兄长对幼妹的感情……可自你走了以后,我、我很难受,在家是,离了府也是,但就是嘴硬,我就是不愿承认……」 她怔怔地望着他。 「后来在隘口见到你,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萧翊人目光一黯,无比涩然地道:「当瑶儿那样说时,我脑子里第一倘闪过的念头竟是怀疑,我还是不信你,我怕你就像三年前那样,背叛我。」 「所以你宁可信她也不肯信我。」她摇摇欲坠的心又似冷破起来,面无表情地道:「萧大将军,我听完你要说的话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无论如何,贤妻良母永远比不上红颜知己,不是吗? 她已经不稀罕,一次又一次为一个男人去争、去抢,去讨好。古瑶儿既是那个能与他比肩,和他策马江湖、夫唱妇随的女子,她又如何能不「成全」一双有情人呢? 「小辰……」他只觉喉头严重堵塞,艰涩困难地道:「不能再……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过去那个萧大将军的贤妻傅良辰已经死在崖下,」她冷冷地道:「活下来的是苏锦瑟。我真正的名字……叫苏锦瑟。」 他一震,张口欲言。 「放手!」她眼神极冷。「否则我立时自尽在你面前,如果要这样才能摆脱你的话。」 萧翊人如遭雷击,高大挺拔的身子摇晃了 一下,瞬间像是苍老了好几岁,大手慢慢地松放了开来。 「你,别冲动,我……我不逼你,你别伤害自己。」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来,漆黑眼眸里的落寞悲伤和小心翼翼却令她心下一酸。 「我知道了,我让开……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可以护送你,我远远的,保证不会让你瞧见,惹你心烦。」 刚毅冷硬,顶天立地的萧大将军,萧国公府的大少爷,几时曾这般患得患失、战兢讨好过? 傅良辰却硬下心肠,视而不见,背着包袱大步地往前走。 一个高大的剽悍男人,却只敢跟个小媳妇一样默默走在她身后,她走了几步后,猛然回头,怒目瞪着他。 「不要跟着我!」 「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她脚下走得更急更快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小辰。」萧翊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怕她生气,便保持着不紧不慢的三步距离。 「我说过,我叫苏锦瑟,不是傅良辰。」她咬牙回道。 「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那是因为……」她回头怒瞪着他。「你烦什么啊?」 见过他爽朗,霸气,严厉和冷酷,可以前怎么从没发现他原来还有这么胡搅蛮缠的一面? 「我关心你,我想了解你。」他低声道,神情却有些无辜又受伤。 这算什么?别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装出这副卖乖讨好扮可怜的模样,她就会心软上当。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护着古瑶儿,在她坠落崖下的那一刻,他的手依然紧紧搂着古瑶儿…… 深深的痛苦紧紧掐住了她的心口,她忍住欲夺眶的泪意,小手抓紧了包袱,毫不留情地嗤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吗?」 萧翊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眸光迅速黯淡了下来。 接下来,傅良辰当作身后再无人,自管自地一步步出了药田。 她不在意他是不是还跟上来,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在坠崖的那一刹那,她就告诉自己,她和他,恩断义绝。 这一生,她为他做的,被他糟蹋的还不够吗? 在乌水镇半年了,傅良辰也小小攒了 一笔钱,原就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动身前往江南寻人,可是这儿的宁静恬淡太美好,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殚精竭虑,也不必揪着心,苦苦地等待什么,更没有伤心绝望痛苦。 她彷佛找到了生命中的平静。 可是他来了,而且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却那么温柔小心地对待她……哼!他自以为稍示温情,就能哄得她两继续对他掏心挖肺吗? 不,她只恨,他凭什么再度把她的世界搅乱三尺翻地覆,迫使她不得不狠下心告别这一片宁静,抽身离开? 站在乌水镇的码头,傅良辰怔怔地看汽河面上来往的船只,白帆绿水,处处花开锦绣,美得彷佛身在画中。 可她始终是个过客。 无论在哪里,永远没有根,没有家,只是从一个地方辗转流落到另外一个地方。 她低低叹了 一声。 在她身后远处,那个高大瘦削男子默默地凝视着她,几度想上前,却又犹豫迟疑,再无昔日的霸气强硬。 见她问了船夫几句,而后便背着沉重的包袱登上了船,萧翊人心下一惊,急忙大步冲向码头。 若不是怕码头人太多,他也不愿惊扰了百姓,早已施展精妙轻功跃上船了,哪还需要这么急巴巴地催命赶着? 「喂!当心点!」 「赶着投胎啊你,急成这样?」几个商客虽然没有被他撞到,却被突然擦身而过的高大黑影吓了 一大跳。 萧翊人一双浓眉紧紧蹙起,直到靴尖及时踩上船舷的那一刹那,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拱手一笑。「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下次小心点嘛!」 「没事没事……」有商客瞧他虽然一身玄衣不修边幅的粗犷样,却是通身掩不住的气派,连忙拉了拉友人的衣袖。「走了走了,别惹麻烦。」 傅良辰却对他「惊动四方」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只是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身子倚在船沿,静静地等待着船慢慢离了码头。 这是中等的客船,商客、旅人、男女老幼都有,有携货还有拎鸡带鸭的,大家都习惯了同船的嘈闹喧譁。 船上还有专门的灶房开炉,一式都是简单的烙大饼、大锅鱼鲜汤,一份八个铜子儿,有的嫌贵便会啃自己带的乾粮,兜里银钱较充裕的想吃新鲜的热汤热食,便会乾脆在船上搭伙了。 「吃吧。」一碗热腾腾的鱼鲜汤和一张金黄的烙饼出现在她面前,鱼鲜汤里还有满满的鱼肉。 傅良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自己有馒头。」 萧翊人温柔地看着她,眼底有一丝恳求,低声道:「喝些热汤会舒服些。」 「不用了。」她看也不看他,低下头打开包袱,从桦如取出了 一个白天买的冷馒头,慢慢地吃起来。 却看得他一阵心痛。「小辰,你怨我恨我都好,就是别拿你的身子赌气,好吗?」 她不回答,只是一口口啃着馒头,觉得噎喉了,便拿起随身竹筒里的清水喝一口。 他从不知道温婉柔顺的她,执拗起来竟然比他还厉害,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怪自己,是他生生地将她逼成了这般模样。 萧翊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鱼鲜汤和烙饼掷入河中,默默地到离她不远处的一角坐下。 宽阔得彷佛能扛起天的双肩,此刻颓然地下垮着,他那张俊朗却憔悴的脸庞藏在阴影里,默然不语,全身上下却散发着无比悔恨悲伤的孤寂感。 傅良辰极力不去看他,只管闭上眼假寐。 不去想,没带披风大氅的他,在河上夜风中会不会冷,也不去想他晚饭没有吃,肚子会不会饿…… 自他跟着她出了药田后,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她买了包子当午饭,他却没有,尽管她不愿回头,可每当回头时,她都会瞥见他挺拔的身影。 她咬了咬下唇,心里有些烦躁起来。 为什么他还不走?北地都是他的天下,他的平北将军府里什么都有,还有他的红颜知己,再不济京城萧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他为什么好好的家不待,偏要来她跟前捣乱? 傅良辰忽然生气起来,忍不住睁开眼,对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过去。 第十八章 他像是奇异地能感应到她的视线,蓦地睁开了双眼,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她的心一跳,眼神瞪得他更狠厉了——看什么看!没想到他非但不发怒,黑眸反而更加炽热明亮,脸上笑意迅速荡漾开来。 有……有病啊? 她满心气怒,可又不能真的冲过去槌他踢他,生怕他越发蹬鼻子上脸,还以为她是故意要引起他注意的。 傅良辰索性恨恨地别过头去,紧抱着包袱,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萧翊人一怔,心下又是一阵深深的落寞。 小辰,要到几时,你才愿意原该相人哥哥? 可是,他不会放弃的。 当初,她盼了、等了他那么多年,这次,换他来等,来守着她。 船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后,于隔日电午后到了距离最近的梅花镇。 傅良辰下了船,打听清楚两日后才行船到苏州,听说那位叶史的母家柳氏是苏州书香望族,当初也被牵连了,可柳氏毕竟是江南百年望族,支系繁多,她现在只能祈求叶大人的后人是被柳氏宗族暗中庇护了,否则天下之大,她还真不知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人。 还有关家、白家的后人……若是还有后人在,会不会也和她一样隐姓埋名,强迫自己浑忘前事,只要能挣扎着活下来便好了? 她心下忐忑而茫然,忽然发现自己要走的是条至难又艰钜的荆棘路,前方等着她的,究竟是毒蛇、猛兽还是……希望? 可她怎能放弃? 爹爹和其他三大家的叔伯们用生命扞卫着的东西,她怎么能就让它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让爹爹死也不能暝目?那是爹爹一生最后的遗愿啊! 她眼眶含泪,颤抖地深深吸了 一 口气。 「当心!」强健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肢,吓了她一大跳。 「你、你干什么?放手!」她惊魂甫定,想也不想猛然推开他。 「我……你、你刚刚险些撞上树了。」萧翊人一个人高马大的铁汉被骂得话说得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解释,就是怕她误会。「我就……拉你一把,我没有别的音心思。」 「谁要你好心了?」她羞窘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那,你当心点看路。」他识趣地后退了 一步,见她眼神不悦的瞪来,忙又后退了 一大步。「我不烦你,你走好。」 她简直……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可是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这么好声好气又活像牛皮糖似甩脱不开的,真的是那个跺一跺脚,地面都要震三震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吗? 傅良辰从来就不是什么手段狠厉的,她气恼愤恨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继续拿他当隐形人儿似的视而不见,自走自的。 萧翊人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赶也赶不走,生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自己没能第一时间护住她。 她好不容易大难不死,捡回了 一条命,此后,他要一直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守着、护着,再也不教她有任何一丝丝危险,傅良辰恨得咬牙,下意识加快了步子想甩即他。 热闹的大街上游人甚多,还有几个小孩到处乱窜,没料想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傅良辰埋头疾走着,没注意到前头撞来的一个身影! 「小辰小心!」萧翊人脸色大变,惊恐地大吼一声。 「你又……」她气恼地要回头,电光石火间却被一股力道抓着往后一扯,然后一个温暖强壮的胸膛紧紧护住了她。 一切来得太急太快,她只感觉到紧拥住自己的高大身躯僵了 一下,而后便是尖叫声四起。 人群惊骇慌乱成了 一团,可其中有个女子的尖叫声却凄厉得可怕…… 「不不……将军……怎么会是你?」古瑶儿手上的匕首沾满了鲜血……那是萧翊人的血……惨嚎着连连后退。 「我、我要杀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要替她挡刀?为什么?该死的明明就是她……」 傅良辰心霎时凉透了,她抖着双手环住那倒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那个剽悍、强壮的翊人哥哥,他、他竟然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翊人哥哥,你、你别吓我,你不会有事的,你……」她嘴唇惨白嗫嚅着,一手紧紧捣住那鲜血迅速蔓延开来的血口,好像这样就能够阻止血液自他体内狂涌流失。「你别动,我找人来救你,你不能有事,你别怕,有我在,我在……」 「小辰……」萧翊人低微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却温柔得像是含着笑,笑着在安慰她。「你有没有……受伤?」 「翊人哥哥……」她的泪水纷纷狂坠,呜咽地喊道:「你是傻瓜吗?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你的命有多重要你知道吗?就算死一百个我也值不上你一个……」 「……你,最重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呼吸开始有些困难了,却仍努力地对着她绽开一抹欢快的笑容。 「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蛋……」傅良辰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紧紧地环抱着他,泪如泉涌地对着四周人群大叫:「快来人救命啊!找大夫来,求求你们……快救我夫君……」 「对对对,大夫,快叫大夫!」 「还有这个杀人凶手,这个夂人,把她抓起来送审,别让她逃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行凶杀人,常我们梅花镇没有王法了,都是死人哪?!」 「抓住她!押住她!」镇民们终于自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热心仗义地动作了起来,古瑶儿想起要逃,却已经来不及了,一下子便被几个人押按在地上,大夥拿绳的拿绳、綑人的綑人,很快就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小辰……你、你原谅我了?」萧翊人满心满脑却只有她刚刚喊唤的最后两个口,「翊人哥哥,你别死……呜呜呜……」 「傻……丫头……」他呛咳地笑了起来。 「咳咳咳……你刚刚唤我……夫君?」 「大夫就快来了,你一定会好的,你不会有事的。」 傅良辰呜咽不成声,却依然拚命地安抚他。「你别说话,留着力气,你撑下去……」 「小辰……」 「别说话……」她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般跌落,沾湿了他苍白的脸庞。「我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你别怕。」 「我……痛……」他身子抽搐了 一下,用力喘息着,对着她挤出了一个微笑。 「娘子,可以……亲我……一下……止、止疼吗?」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泣不成声,既心痛慌乱又担忧。 「成婚……三年半……我从未亲近、亲近过你……」他涩涩地苦笑,声音低哑微弱,「至今悔恨……莫及……若是有、有来世,我、我定不会再教你……伤心了……」 「夫君!夫君,你撑住,你别丢下我,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知道这辈子,这辈子你欠了我,你要赔给我。」 傅良辰吓得心神大乱,小手更加用力地捂住他的伤口,「翊人哥哥,你别死……呜呜呜……」 「傻……丫头……」他呛咳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萧翊人却呆住了! 一个微凉软软的芬芳唇瓣封住了他的嘴唇,泪水也沾湿了他的脸颊……她在哭,在发抖,动作青涩,却无比轻怜地、深情地吻着他,边吻边哭,抽噎难抑。 他的心瞬间软成了 一汪温柔的春水,再也抑止不住地抬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将这吻缠绵得更深、更深…… 唉,他心爱的,贤慧的,可爱的小娘子……萧翊人真心觉得,自己着实是个可恶狡诈到了极点的混蛋坏夫君,为了能挽回她,竟把她吓成这样。 他真该早些告诉她,她的夫君可是杀敌无数、经验丰富的沙场悍将,对如何俐落地杀人,以及如何避开致命的弱点,都已成广身体的本能。 而且匕首,捅在肩膀是捅不死人的。 远处,气喘吁吁的老大夫被急催急赶地跑来,在见到紧紧依偎拥抱、吻得极致缠绵悱恻的这对璧人时,先是一愣,老脸一红,随即四下张望,急急问道:「伤患呢?伤患呢?谁刚刚喊救人的啊?」 「没有骗我?」 「娘子……」他闻言俊脸都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太高兴了。」傅良辰赶紧主动凑上前,卖乖地轻吻他的颊一记,总算见他脸色稍稍和缓,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拉出系在颈上的小玉葫芦,「你看,这就是我爹当年给我的,他要我找到叶家、白家和关家的后人,他说叶家有张玉帛,玉葫芦里的药粉入水化开后,便能解开无字天书……」 「原来如此。」他恍然道。 「而白家有印,关家有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爹说这四样东西凑齐了,就能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能真相大白。」 她想起爹最后拚命将自己推出狗洞时的神情,鼻头一酸,不禁哽咽了。 两个月后在北地的平北大将军府中,一名高大挺拔的男子端着碗燕窝粥,好声好气陪笑地哄着自家小娘子。 「娘子,怎么了怎么了?还生气呢?」 「你个大混蛋!大骗子!」傅良辰小脸绷得紧紧的,不想还好,一想又是满肚子火气往上涌。「还假装伤得很重,假装一路昏昏沉沉要死要活的拐我回了北地,说什么临死前也要亲眼看到我这个将军夫人踏进你的大将军府一步,才堪能安慰。我就觉得怪怪的,大夫都说了肩膀的伤不可能两个月都不好,你还说是匕首上有毒……」 「这……咳咳,我这不都是想你跟我回北地,陪着我,一生一世都再不分开吗?」萧翊人笑得很尴尬,黝黑的脸庞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满满、喜色洋洋。「对不起,我错了,以后都不骗你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无赖!」她真是气死了。 「爹娘多开心见到你同我回北地啊,还有赵副将、萧一和所有的萧家军,见到你欢声雷动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才是北地之主,我是倒插门的上门女婿。」他极力讨好道。 「噗!」傅良辰想维持怒气,却忍俊不住被逗笑了。 「什么呀!」 「乖啦,就再给我一次机会,留下来永远做我的将军夫人,贤妻良母,好不好?」他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好,柔声恳求道。 她小脸一红,心口盛满了暖暖的甜意,嘴角也忍不住往上扬,可突然又想起一事,整个人一僵。 「不,不行,我不能留下来,我还得去找人……」她挣扎着想落地,「而且我不能连累你,我……」 「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萧翊人俊朗的脸庞严肃了起来,双臂却将她拥得更紧。「就算是天塌下来,你夫君都能帮你顶着,难道你信不过我,信不过爹娘,和这二十万萧家军吗?」 就算她捅破了天,他也能替她补上! 「可是……」 「你要走,是因为你的身分吗?」傅良辰呼吸一滞,戒慎地瞪着他。「你……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你曾经是什么身分,你现在的身分就是我的妻子,是我萧翊人此生唯一的爱妻,这一生,永远有我护着你。」他深深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重逾金石。 她的眼眶迅速灼热濡湿了起来,深受撼动地痴痴望着他。「夫君……」 「傻丫头。」他低下头,在她微凉的小嘴上偷了一个吻,大手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颊侧,柔声道:「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要找什么人?又在害怕什么?」 终章 傅良辰心里满是幸福与感动,在这一刻,真的再不恐惧也再无顾忌了。 「我爹——我亲生的爹,是十几年前……宫中太医院的院首苏太医……」 「什么?你便是苏太医的女儿?!」萧翊人失声低喊,俊容满是震动惊愕。 「你知道我爹?」 「我们……」他顿了顿,黑眸中掠过一抹灼灼神采,既喜且叹。「萧国公府、燕国公府、阮侯府、关侯府,以及一些誓死效忠先帝的大臣,多年来都在暗中找寻昔日谋逆案中的四大家后人,据信他们的后人手中掌握着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或许可解开当年帝都之乱的真相。」 「真、真的吗?」她简直不敢相信,激动又惊喜万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没有骗我?」 「娘子……」他闻言俊脸都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太高兴了。」傅良辰赶紧主动凑上前,卖乖地轻吻他的颊一记,总算见他脸色稍稍和缓,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拉出系在颈上的小玉葫芦,「你看,这就是我爹当年给我的,他要我找到叶家、白家和关家的后人,他说叶家有张玉帛,玉葫芦里的药粉入水化开后,便能解开无字天书……」 「原来如此。」他恍然道。 「而白家有印,关家有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爹说这四样东西凑齐了,就能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能真相大白!」 她想起爹最后拚命将自己推出狗洞时的神情,鼻头一酸,不禁哽咽。 「别怕,一切有我。」萧翊人心疼地搂着她,大手轻拍着她瑟瑟发抖的纤背。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爹会卷进谋逆案里?我爹只是个太医,他只懂得帮人看病,他根本就不可能逆上作乱的……」 「是,他没有,逆上作乱的另有其人。」 他深深吸了 一 口气,眸光炽热而坚定地看着她。「我,一定会替岳父平反,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听我说,叶家后人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她大喜过望,冲动地问:「在哪里?那玉帛呢?我的药粉可以帮助玉帛上的字重见天日——」 「叶家后人嘛……」他对她露齿一笑,摸摸她的头道:「娘子,你还没有见过镇东大将军燕青郎的夫人吧?」 「呃?」她眨眨眼,茫然迷惑地问:「燕夫人?」 「燕大哥和燕大嫂近日正好要替儿子办满月酒,我们便趁此机会,亲自带上厚礼前去东疆祝贺吧。」萧翊人英俊的眉目舒展飞扬,笑得格外灿烂。 「什么?」傅良辰越发一头雾水。 刚刚他们不是还在商量无比重要的机密大事吗?怎么现在一下子跳到小娃娃的满月酒去了? 还有,她都还没正式答应回到他身边呢,这样顶着下堂妻的名头身分,被他牵着上人家门去吃满月酒,又算个什么呀? 「娘子。」他突然唤道。 「干嘛?」她一愣。 「闭上眼。」他笑吟吟道。 「为什么?」她脑子心里都还乱糟糟着呢! 「不闭上眼也行……」 「你到底在说什……唔!」 傅良辰的小嘴瞬间被堵住了,接下来被吻得七荤八素,也再分不出心神瞎操心东操心西的啦…… 萧大将军最华丽丽悲惨的一天 北地,放眼望去尽是大片的草原、连绵的苍山,风吹草低见牛羊,牧民们欢喜嘹亮的歌声在回荡,粗犷的北方风情中隐约可见一片富庶安康。 因为有他们北地之主萧大将军的强势镇守,打得老敌人北戎落花流水,吓得忙割了一城又一城急急献上,连王庭所在地都被迫搬了家,远远退到三万里外的剌子城…… 因为三万里内的都变成了北地的领土了,稍微不小心迷路越错线的北戎人,马上会被如狼似虎扑上去的萧家军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从此,北戎国人很忧伤,北地百姓们却很欢乐,多么高兴对方有猪一样的王上,他们却有神一样的主上。 可是今天,却是北地百姓崇拜敬爱如天神的萧大将军最悲惨最(消音)的一天「我恨你!」 素来温婉贤淑、人人喜爱的大将军夫人哭了,泣音颤抖而呜咽。 在房门外的萧大将军,平日俊朗威严的脸庞又青又白,慌得满头大汗,柔声恳求道:「小辰,让我进去。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你让我进去,你咬我打我,想怎么出气都行……」 「滚!」大将军夫人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口出恶言。 「小辰,是我错,你开开门,让我进去看看你,我保证不吵你不烦你……」 「你现在就在烦我!」大将军夫人濒临崩溃地哭喊。 门外的萧大将军冷汗湿透了背脊,心慌意乱胆战不已,在听到爱妻的哭泣声时,心口像是瞬间挨砍了无数刀般地疼到了极点,理智再也压不下溃堤的情感和担忧,冲动地大力拍起了门来。 「小辰!小辰,开门!求求你!」回答他的却是突然间降临的可怕静默。 他黝黑的脸庞刷地惨白了,双腿登时一软,大手紧紧攀住了门框,才总算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子,心却是霎时冷了、空了。 如果、如果小辰出了什么事……都是他这个天杀的大混帐大混球闯的祸! 他为什么要那么自私?为什么就不能忍忍?为什么不能多为她着想?难道心爱的妻子这些年来为他所做的还不够吗?他今天为什么还要让她这么痛苦? 「小辰……请你……求你开门……」一个高大剽悍的大男人在门外哭了,声音呜咽而颤抖,带着深深绝望。 就在此时,门里的人再也忍不下去! 「大将军!夫人在里头生孩子,您在外头添什么乱呀?」北地最资深的接生婆王妈洪亮地大喝一声,「夫人是生累了眯个眼儿……没事儿!」 虽然对威风凛凛的萧大将军因为爱妻产子就方寸大乱,疯魔了似的癫狂,王妈表示很满意很感动很好笑(咳),但是,将军大人,您实在是太吵了! 搞得产妇和接生婆都压力很大。 搞到一向温柔的大将军夫人在苦苦阵痛了三个时辰,又被他频频「扰乱」到刚刚,都控制不住险些飙脏话了。 「小、小辰没事吗?我妻子真的没事吗?她真的只是睡着了?真、真的?」萧大将军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泪水又惊又喜。 「老婆子怎敢骗将军大人……」 下一刻,他忽然听见了里头的爱妻痛极地大喊一声,心脏剧颠了一下,脑子轰然一响——小辰! 接着是响亮的哇哇啼哭声,还有王妈兴奋喜悦的叫声:「哎呀!是个胖嘟嘟的小少爷呀!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母子均安,恭喜恭喜!」 可只听见房门外扑通一声……饱受惊吓刺激之后又乍闻大喜的将军大人,昏倒了……今天,真是北地百姓深深崇拜敬爱如天神的萧大将军最悲惨、最狼狈、最内牛满面又最华丽丽幸福的一天啊! 以上由暗卫统领萧一冒死(若被将军发现)暗中记录……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将军家的贤妻之一《欢迎将军不光临》; 2、将军家的贤妻之二《退货将军看走眼》; 3、将军家的贤妻之三《压倒将军谁挨刀》; 4、将军家的贤妻之四《出卖将军春无垠》。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