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好运加身》 第1章 诡异的槐树 阳春三月,气温渐升,位于灵境胡同的安乡伯府,庭院中的槐树枝丫已长出嫩嫩的芽儿。 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紫衣,剑眉星目,鼻直唇薄,腰系玉佩的少年缓步走来,迈步间,玉佩隐隐泛着清冷的光。 少年是安乡伯的独子张宁,前些天纠集勋贵子弟们打群架,脑袋挨了一拳,晕了过去,抬回府后才醒。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醒过来的张宁已不是原来的张宁,而是来自现代的大学生。 大学生张宁暑假去兵马俑旅游,晚上去夜市闲逛,随手买了一块玉佩,回青旅把玩一个多小时后,玉佩发出一道强烈的白光,把他淹没。 不知过去多久,张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古色古香的床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玉佩。他定了定心神,一番旁敲侧击才知,这里是安乡伯府,这具身体的父亲安乡伯张勇奉旨守大同,府中只有他和下人。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现在是大明正统六年,如果历史没有偏离轨道的话,再过八年,瓦剌太师也先将亲率大军攻破大同,兵临关内,和明军在土木堡相遇,皇帝朱祁镇被俘,明朝一百多位随驾大臣和二十多万精锐尽丧,由此改变明朝的历史走向。史称土木堡之变。 张勇很有可能成为第一波炮灰。 不过,张宁来不及为张勇担心,他担心的是父母中年丧子,必然悲痛欲绝。 他想回去。 可是他怎么研究,玉佩都没有动静。他几次想把玉佩摔了,手高高举起,却没有掷下,只因这是他回去的唯一希望。 这块玉佩,此时就系在他腰间。 他苦苦思索怎么才能回去,没想一头撞在槐树树干上,好不疼痛。 这是今天他第三次撞树。 这株槐树明明距他身前五米远,他走得很慢,怎么也不可能撞上,可邪乎的是,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就这么直直撞了上去。 之前两次也是这样。 张宁抬头望了望深褐色的槐树树干,没有一丝异样呀,怎么这样怪异?他退后几步,朝槐树走去,刚迈步,额头再次撞在树干上,撞的还是同一个位置,这下伤上加伤,皮破了,渗出血丝。 他不信邪。 这次他退得比较远,足足有十几米,然后很小心地迈步,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次抬腿,落下,都小心万分,确保槐树在原来的位置才落脚,一只脚踏到实地才抬起另一只脚。 就这样走了七八米并没有异常。眼看距那株槐树只有五六米,落脚没有异常,可就在鞋底快碰到地面时,双脚不受控制冲了过去,对准撞树,就这么撞了上去,又撞在额头。 难道槐树下有磁场?不对呀,之前两次撞的不是同一株槐树。张宁绕着这株槐树转了两圈,小心提防再次撞树,好在侧身走的时候没有发生这么邪乎的事。 槐树高大挺拔,枝干嫩芽娇艳欲滴,树干呈深褐色,根部干净,和普通的槐树并无不同。 张宁看了半天,没发现槐树有什么问题,于是招手叫不远处浇水的白胡子老花匠过来询问。老花匠忍笑道:“公子,老奴看得明白,你为什么总往树上撞?”你是跟树较上劲了吗? 什么叫我总往树上撞?还会不会说话了。张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挥手让老花匠走开,然后去之前两株槐树周围察看一番,同样没有发现异常。 这奇怪了。 张宁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半天时间过去,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张宁正想吩咐丫环上点心,原主的好兄弟刘念来了。 刘念是诚意伯的小儿子,眼睛大大,下巴尖尖,身板单薄,鬼点子特别多,纨绔们十次打群架,九次由他挑起,他正面打架不行,背后出阴招倒很在行。 两人一起长大,相互之间十分熟悉,张宁有点担心刘念发现他和以前不同,可这货没经通报,熟门熟路摸进来,照面就道:“阿宁,我查清楚了,上次给你一拳的是兴安伯家的小子。这小子不是喜欢那调调儿吗?我们把他骗出来,狠揍一顿给你出气。怎样?” 兴安伯家的小子,指的是兴安伯徐亨的孙子徐盛。原主就是脑袋挨了他一拳而离世,张宁才得以穿越。 徐盛身材高大,从小喜欢习武,赤手空拳四个刘念也打不过。刘念很怵他,这才想设局诓他单独出来胖揍一顿。 上次你也挨打了吧?你想为我出气,还是为自己报仇?张宁腹诽,指指自己的额头,道:“今天倒霉透了,不想出门。” “怎么了这是?”其实刘念话说到一半,便发现张宁额头一片红肿,中间还有拇指大的一块渗出血丝。难道他一大早和人打了一架?怎么没叫上自己呢? 张宁哪会说撞树这么丢脸的事?故意叹了口气,道:“唉,别提了。” “谁干的?”刘念跃跃欲试,又有架打了啊。 张宁装作没瞧见他一脸兴奋,岔开话题道:“揍徐盛的事过几天再说吧。哎哟,我头好晕,得躺一会儿。” 原主是只要有一口气便“奋战”在第一线的主,别说头晕,就是血流如注,那也是绝对不下火线的。张宁说完有些心虚地瞟了刘念一眼,不知这样反常的话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没想到刘念上前两步,扶住他的手肘,道:“我扶你回房。要不要请太医?” 虽然只是伯爵府邸,但张勇为大同副总兵,身负为朝廷守门户之重责,可说深得皇帝信任,朝中人缘不错不说,和太医院的胡太医也走得很近。 张宁醒过来后,管家持张勇名贴去请胡太医,胡太医诊脉后说不碍事,管家才放心。 “不用。”张宁装作很虚弱的样子由他扶着,慢慢朝自己房间走去,边走边留意,直到回房间,在床上躺下,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很奇怪。不,很诡异。 张宁闭眼装睡,在脑中把四次撞树的情景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问题应该出在槐树上。 要不,让花匠把槐树树根挖开?说不定里面有了不得的宝贝呢。张宁在心中疯狂吐槽,找借口打发走刘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第2章 根源 老花匠听说要把槐树树根挖开,表情古怪,一心想劝劝顽劣的小主子,话到嘴边却变成:“老奴这就去拿铁锹。” 我刚才说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老花匠呆住。 “快去。”张宁大手一挥,颇有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 听说当年开府时,第一代安乡伯产曾请人看过风水,才在府中种很多槐树,你现在挖掘槐树算不算破坏风水?老花匠在府中几十年,着实知晓不少秘闻,心里不情愿,脚下却不慢,很快取来铁锹,三两下把张宁接连撞了两次那株槐树树根的泥土挖开。 “什么都没有。”张宁很失望,泥土中只有像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的槐树根,别说宝贝,废铁都没一块。 吩咐老花匠重新把槐树种上后,张宁转身要走,意外被横放在地上的槐树树干拌了一跤,跌了个狗吃屎。 你跟我有仇吗?张宁一骨碌爬起来,边用锦帕抹脸上的泥沙边恨恨地想。 “公子,你破坏风水,被反噬了。”老花匠忧心忡忡道。 什么狗屁风水,公子爷我来自现代,怎么会信这个?张宁道:“那是我没注意,跟风水没有关系。赶紧的,把树种上。” 老花匠唠叨个没完,只是说他破坏风水会出大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挖这么一下,会危及远在大同的张勇,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嘛。 扯得真远,以前怎么没发现老花匠这么多嘴?张宁气极反笑,干脆不走了,蹲在老花匠旁边,听他叨唠。 老花匠唠叨一刻钟,身子突然抖了一下,茫然道:“我在做什么?”随即感觉到张宁戏谑的视线,双膝跪下,道:“老奴该死,公子息怒。” 刚才是鬼上身吗?怎么敢教训公子呢? 张宁道:“说完了?” “老奴该死。”老花匠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公子做事随心所欲,实在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罚自己。 原主遇上这事会怎么办,重重处罚老花匠?不见得。他保留有原主的记忆,原主并不曾严惩下人,更多的是恶作剧。张宁脑子飞快转动,慢悠悠道:“罚你一天不许说话。” “啊?”老花匠呆住,这也太轻了。一天不说话算什么处罚? 张宁丢下一句:“从现在开始。”起身走了。 他在府中转了一刻钟,没有任何异常,就在他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时,却又和一个从耳房出来的丫环撞了个满怀。丫环手上端的一盆洗脚水尽数倒在他身上,那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丫环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张宁哪顾得上责罚她,飞奔回房,不料没跑多远又撞树了。 又!撞!槐!树!了! 真是见鬼了!张宁欲哭无泪,就这么一身淋溚溚臭哄哄地站着,额头的血丝缓缓流了下来,经过高高的鼻梁,淌过薄薄的嘴唇,从坚毅的下巴滴下衣领,与洗脚水会合。 满府的丫环看傻了眼。 张宁没好气对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大丫环清儿道:“还不快扶我回房。” 他真心不敢乱动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怪事。 “是。” 清儿一脸担心地过来搀扶,小心翼翼搀着他,慢慢回到他居住的院子。 总算没再出什么事。张宁松了口气,在常坐的官帽椅坐下,屁股刚沾到椅面,“啪”的一声响,官帽椅散了。 赶着上来侍候的丫环们目瞪口呆。 张宁目瞪口呆。 房间里诡异地静默几息,清儿最先反应过来,过来侍候,先解下张宁腰间的玉佩,除下他的腰带,脱掉他的外衣。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包扎好额头破了皮的伤口,张宁来到跪在庭院请罪的丫环面前,看了她两眼,无奈道:“回去吧。” 小丫头十三四岁模样,小脸吓得煞白,浑身抖个不停,听到张宁的话,惊讶地抬头看他,随即意识到这是大不敬,又忙低下头。 今天太邪乎,问题多半出在自己身上,怎么能怪小丫头呢?要搁现代,她大概还是初中生。张宁于心不忍,再次道:“回去吧。” 小丫头惊讶道:“公子不惩罚奴婢么?” 虽说是公子撞上来,打翻她手里的盆子,洗脚水才全洒在他身上,但身为奴仆,哪能指摘主人的过失?公子刚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怎会不惩罚她? 张宁道:“你非要在这里跪也随你。” “奴婢这就回去,谢公子。”小丫头磕了个头,飞快爬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今天这事不弄明白,张宁哪能放心?他小心万分出了院子,慢慢循原路走了一遍,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路遇到几个丫环,见到他,停步向他恭谨行礼后自去忙碌。 张宁不死心,再走一遍。这次没有遇见一个人,那株掘出树根的槐树静静躺在深深的坑旁,老花匠不知跑哪去了。 张宁在府里到处溜达,直到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高高的屋檐后,庭院中的光线逐渐变灰,点点烛光从门窗中透出来。 很饿,很累。张宁一屁股坐在凉亭的台阶上,只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他走了几乎整整一天,仔仔细细把这座明代建筑参观了无数遍。 好象一天没吃东西?张宁饿得前胸贴后背,猛然想起被刘念一打岔忘记吃点心,被小丫头撞一下,倒一身洗脚水后,更是忘了吃饭这回事。 就在他扶着凉亭的柱子站起来时,一人手提气死风灯急急走来,晕开的光线中,他看清来人是清儿。 他在安乡伯府睁开眼,看到的便是瓜子脸,皮肤白哲,红润的唇微微上翘,约莫十五六岁的清儿。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教奴婢好找。”清儿轻声埋怨。 张宁没好气道:“我一天没出府,有什么不好找?”到饭点也不知道喊我吃饭,要你们做什么用? 清儿道:“公子没出府才让人奇怪呢。”公子这几天好奇怪,不往府外跑,也不纠集众位公子打架。 觉得我异常?摊上今天这倒霉事,是个人都觉得不正常。张宁道:“府里出大事了,我这不是在找根源吗?你瞎忙什么,也不知道送点吃的过来。” 第3章 原来是它搞的鬼 府里出大事了?清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张宁。 张宁说完自顾自回院子,清儿呆了半晌,赶紧追上,道:“公子,出什么大事了?”公子平素疯疯颠颠,哦,不,天真率性,能让他这么严肃,事情肯定小不了。 “本公子快饿晕了,你说是不是大事?” “……”清儿无语。 吃饱喝足,张宁站在官帽椅前看了半天。散成一块块木板那张已经收走,重新换了一张,就是不知道结不结实。他用手按了按,确定没问题,才轻轻坐下。 “公子,你上午换了干净衣服后没佩玉佩。”清儿低头道。不是她失职,而是她刚帮公子系好腰带,公子就跑了。 她不说,张宁倒忘了,这个时代的男人流行在腰间佩戴玉佩、荷包之类的小玩艺。 “给我吧。”张宁道。 很快,一块镂空雕刻两朵祥云,式样古老,沁色明显,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玉佩放在张宁手心,入手温润。 张宁把玩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到现代的奇迹发生,玉佩在烛光下发出清蒙蒙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把玉佩系在腰带。 就在张宁思绪飘得很远,清晰无比地回忆在幼儿园怎么欺负女生的细节时,“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响亮。他坐的官帽椅又散成一条条的木条和木板。 又散了! 张宁跌坐在地,屁股下是一堆雕刻精细的木条和木板。 端茶上来的清儿目瞪口呆,手里的茶盏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这次,张宁眼睛发直看着手里的玉佩。刚才官帽椅散了,他跌坐在地的一息,眼角余光瞥见手里的玉佩亮了一些。 是的,在烛光下,玉佩清冷的光亮了一下,官帽椅就塌了,散了。 张宁知道玉佩有古怪,要不然他不可能穿越,可是研究了好几天,一直没能穿回去,渐渐有些怀疑它是单程票,没想到它竟然邪乎到这程度。 今天连续撞树,也是它搞的鬼吧? 张宁决定验证一下,推开清儿上来扶他的手,从木条堆中站起来,把玉佩系在腰带上。 “公子,你要出去吗?”清儿怔怔问,公子不会摔傻了吧? 京城宵禁,入夜普通百姓不能出门,但对张宁这样的纨绔子弟来说,宵禁有如虚设。但大晚上找人打架,不是傻嘛。 张宁边朝门口走边道:“本公子随便走走,消消食。”话音未落,他左脚拌了右脚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 清儿再次目瞪口呆,公子这是闹什么呢? 张宁脑海里回想刚刚拌倒的情景,自己明明正常迈步,最终却是左脚拌了右脚,以致自己摔倒,这要没玉佩的作用,他还真不信。 他从地上爬起来,解下玉佩递给清儿:“收起来吧。”哪天跟谁有仇,把玉佩送他好了。 清儿怔怔接过,道:“公子还要散步消食吗?”你连着摔了两次,我都替你疼得慌。 “不了,睡吧。” 这一夜,张宁睡得很不安稳,先是梦到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上课,老师提问自己答不出,窘得满头大汗;接着梦到自己掉河里,父母在河边急得大哭,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越漂越远。醒来时,他满脸泪水。 玉佩又显异常,不知能不能带他穿越?黑暗中,张宁轻轻抚摸玉佩半晌,其间玉佩三次发出明亮的光,光芒一闪而逝,没有把他淹没,第一次他心情大好,梦里的悲伤全然消失无踪;第二次悲伤像潮水把他淹没;第三次他的心情又好得不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张宁估摸玉佩每次发光的间隔时间为一刻钟。他的心情也在一刻钟之后转换。再回想白天发生的怪事,他哪还不明白,全是玉佩在作怪? 再仔细分析,不难看出系在腰间和拿在手里的作用不同。系在腰间,要么他不停撞树,要么官帽椅散了,拿在手里却只是改变他的心情。 当然,或者时间段不同,作用有区别。想到这里,张宁不禁庆幸床没散,要不然他就成笑话了。 既然系在腰间和拿在手里作用不同,那不碰它,是不是不受它影响?张宁仔细回想,还真是这样。 看来,暂时无法回去,只能留在这里了。张宁无奈,过了一会儿,才收敛思绪,考虑起怎么利用这块玉佩。如果用得好,说不定能飞黄腾达呢。 黑暗中,张宁咧嘴无声笑了起来。至于玉佩,闲着没事,他不会碰,不过出去闲逛时,倒是可以带在身上,就是时间有点短,副作用有点长。 怎么办呢? 身为安乡伯独子,他有的是奴才婢女,是不是一刻钟后把玉佩交给婢仆?可自己享受玉佩带来的好运,让婢仆承受相应的厄运,他于心不忍。 嗯,或者换一个人佩戴运气重启? 张宁决定明天实验一下。 ………… 张宁一觉睡到大天亮,伸了个懒腰才起床,掀开锦帐,眼前一张瓜子脸,只是神色有些古怪,不知清儿在笑话小主人接连遭遇倒霉事,还是为小主人担心。 在清儿侍候下洗漱毕,张宁指了指搁在桌上的玉佩,道:“你系上试试。” 清儿瞄了古色古香的玉佩两眼,狐疑道:“公子,这是爷们佩戴的东西吧?”公子这是怎么了,赏一件男人式样的玉佩给我? 张宁道:“你不用管,系上我看看,要是不好看就还我。” “哪有赏赐奴婢们的东西还要回去的?”清儿小声嘀咕,拿起玉佩系上,只觉十分别扭。 系上玉佩后,清儿忙着指使小丫头们上早餐,不料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跌坐在地,半天回不过神。 张宁让小丫头扶她起来。她红着脸想解释,一张嘴,口水像阵雨似的,尽数喷在桌上的食物上。别说小丫头们,就是张宁都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 她比我还倒霉,难道因为不是玉佩主人的缘故? 清儿顾不得在小丫头们面前丢脸,赶紧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算了,让厨房重新做,这些赏你,拿回房里吃吧。”张宁大度道。实在不是你的错,是玉佩搞事啊。 清儿感激涕零,自家公子真是好人啊,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才能侍候这么好的主人。 第4章 是你么? 慎重起见,张宁让院里的丫头分别佩戴玉佩,他则看沙漏,最终确定运气转换的时间是一刻钟,如果一直佩戴,好运和坏运的时间一样多。 很公平嘛。 张宁收回玉佩,放在桌上,赏了走霉运的丫头每人十两银子,走好运的已经得到好处,没有再赏。 怎么利用玉佩,张宁有主意,即佩戴一刻钟,然后解下,或是交给身边的婢仆,或是收进小匣子,反正一刻钟后绝不碰它。他可不想接连撞树,或坐的椅子散了架。 张宁通过丫头试验得知,装在匣子里带在身上没什么意外。 吩咐清儿把匣子收好放进抽屉,张宁心情大好,如果玉佩用得好,岂不是人生开挂? ………… 半夜下起小雨,气温陡降。清晨张宁起床,迎面一阵冷风刮得他一个激灵,清儿适时取来锦袍侍候他穿上。 吃完早饭,他寻思带玉佩去哪里晃荡,看能不能在好运的作用下,遇到好事。唉,要是有彩票就好了,戴上玉佩,轻轻松松中五百万。 张宁一边无声感叹,一边吩咐清儿取来玉佩,连同匣子一并揣在怀里,打算需要时取出玉佩系在身上,用完马上解下装进匣子,这样就不用连累身边人遭受厄运了。 出府不久,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张宁大袖一甩,任由清凉的雨点落在头上身上。走了一阵,雨点越来越密集,行人越来越少,张宁好奇心起,想看看在这样的天气下,玉佩能带来什么好运,于是取出匣子,拿出玉佩,系在腰带上,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昨天看一天沙漏,一刻钟大概多长,他心里多少有数。 系好玉佩,松开手时,玉佩泛出一道微弱清冷的光,只是清光一闪即逝,不要说路人,就是张宁都没发觉。 不过开了外挂,他心里得瑟得不行,不仅昂道挺胸,连步伐都快了不少。 走了一小段路,身后辘辘声响,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咦”了一声,道:“郡主快看,那人好怪。” 张宁侧身避让马车的同时,循声望去,一辆豪华马车缓缓驶来,深蓝色的窗帘高高挑起,露出一张绝美的侧脸,一双黑白分明极有神采的眼睛漠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 张宁如遭雷击,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 他呆站良久,直到打了个喷嚏。雨衣湿透他的衣裳,气温又低,可不着凉了嘛。 刚才望过来的少女虽只露出侧脸,但他熟悉无比。 前世,他和她青梅竹马,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同学过来。高三时,他向她表白,两人确定关系,相约大学毕业后结婚。 每天放学后他们一起复习,高考分别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同一所211高校。在高校,两人是同学们羡慕的一对情侣,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外出,她出车祸,抢救无效,就这样离开了他。 他无法从失去她的悲痛中走出来,暑假才去兵马佣旅游,那是两人约好这个暑假要去的地方。 难道她也穿越了?然后在玉佩好运加持的情况下,两人就这么遇上了? 张宁狂喜不已,拔腿追上。 ………… 铺着厚厚软垫的豪华马车里,身着粉蓝锦衣的美丽少女拉上窗帘。她肌肤胜雪,脸庞线条柔美,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 她嗔怪道:“怎又大呼小叫?” 婢女圆圆的脸,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被她这么一说,兴高彩烈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小声嘀咕:“哪有人在雨中走不撑伞?” 美丽少女瞟了婢女一眼。 婢女低下头道:“奴婢错了。”过了一息,又小声嘀咕:“肯定是傻子。” “绿萝。”美丽少女声音很好听,轻声训斥婢女:“不要胡说。” 圆脸婢女绿萝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婢女错了。”刚才见有人淋雨淋得很享受的样子,她一时好奇,忘了郡主最不喜欢婢女们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 美丽少女轻轻“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绿萝又掀帘望了一眼,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道:“郡主,那个傻子追上来了。” 美丽少女极有神采的眸闪过一丝惊讶,跟着掀起窗帘一角,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瞟了来路一眼。只见刚才在雨中闲庭信步的少年,一脸焦急,一手提着袍服的下摆,一手朝她们所坐马车招手,口中呼喊着什么,脚下飞奔,大片泥水溅在袍子上,他竟全然不理。 她将窗帘挑高一点,想看得更清楚,不曾想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下来,车夫的声音道:“郡主,车辙陷进泥地里了。” 这种小事绿萝会处理,美丽少女不予理会。 绿萝道:“好好的,车辙怎么会陷进泥地里?” 这可是京城,路又平坦又结实,哪会下一点雨就成泥泞? 车夫快哭了,道:“小的不知。”见鬼了好么,好好的路,突然塌了一个坑,后车辙就这么卡进去。 ………… 雨越下越大,泥土压实的路面被雨水一淋,很有现代乡下土路的即视感。好在骑射是纨绔子弟们的必修课,这具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张宁跑得毫无压力,就是一脚下去,雨水混和泥沙全溅在身上。 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拉的车?张宁和马车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在他以为追不上,拼命跑时,马车停下来了。 玉佩给他好运的同时,也让对方走厄运?张宁来不及细想,跑得更快,不一会儿追上马车,看着使出吃奶的劲也扶不起车辙的车夫一阵无语。 “要不要帮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车夫道。 车夫苦逼啊,郡主出门不带护卫,这么宽敞的马车,他哪扶得动?他想都没想就道:“要。” 张宁撸袖子,把溅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袍角扎进腰带里,不知是玉佩的作用,还是两人的力气都不小,总之同时往上一托,车辙从坑里出来了。 车夫瘫软在地上直喘粗气。 张宁顾不得一身湿透,袍子下摆和纨裤全是泥,来到车帘旁,嘴唇哆嗦了一下,道:“悠悠,是你么?” 第5章 登徒子 悠悠,是你么? 马车里,美丽少女极有神采的眼眸微愠,绿萝已怒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直呼我家郡主的闺名?” 郡主?张宁怔了一息,随即恍然,很是欣慰地想,不错不错,悠悠运气不错,一穿就穿到什么郡主身上。现在两人总算在大明朝重逢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充塞张宁脑海,直接无视婢女的喝斥,放下小凳子,冲了上去。 “啊!” 绿萝的叫声惊天动地,吓了张宁一跳,嘟囔道:“我又没怎么你,叫什么叫?” “你你你你下去!”怕归怕,绿萝还是很忠心的,拦在车门口做誓死护主状。 张宁翻了个白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和你家主人是旧识,快让开。”我们可是上辈子的恋人,这辈子命中注定的夫妻。 马车里,美丽少女秀眉微蹙。 绿萝圆圆的小脸气得通红,双手用力推了一下。 车门前空间狭小,加上积满雨水,再被绿萝这么一推,张宁立足不稳,整个人倒飞出去,“叭叽”一声摔在雨水里,溅起大片泥水,后背好不疼痛。 绿萝喝斥车夫:“傻站什么呢,还不快走?” 车夫唯唯应了,手脚并用爬上车把,扬起马鞭,驾着车走了。 张宁半天爬不起来,直到想起过一刻钟,在玉佩的作用下,刚才的好运气转成坏运气,以致小婢女态度恶劣,女朋友避而不见,赶紧摘下系在腰间的玉佩放进随身带的小匣子里,才双手一撑,坐了起来。 这块玉佩果然邪乎啊,居然能让我遇到女朋友。张宁就着雨水洗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起身,审视自己,不由摇了摇头。自己像在泥水里打过滚的落汤鸡,悠悠那么爱漂亮有洁癖的人,怎么肯出来见自己? 张宁顺原路回府,婢女清儿大为吃惊,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大雨天还去打架?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下雨天气温比晴天低很多,再被雨水淋了个透,张宁一路跑回来还不觉得,这时在厅中一站,被风一吹,只觉无比寒冷,忙道:“备热水,我要洗澡。” 有婢女就是好,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 清儿见他冻得脸色苍白,应了一声,指使几个小丫头去提热水,不一会儿,热水备好。 张宁不用人侍候,自己脱了衣服跳进冒着热气的浴桶,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直叹气。 ………… 马车里,美丽少女接过婢女绿萝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道:“说过多少次了,好好说话别动手,怎么不听?万一把人摔坏了怎么办?” “郡主就是心善。登徒子摔死了活该。”绿萝恨声道,最见不得这些人像苍蝇一样追逐郡主了,摔死一个少一个。 美丽少女极有神采的眼眸瞟了绿萝一眼,绿萝低下头不敢再说。 马车在雨中行驶,雨点不时敲打车壁,美丽少女脑海中不时浮现一幅画面:一身锦衣被泥水污黑的少年冲向马车,撸起袖子,和车夫一起托起车辙。 哪怕慕名而来,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呢。她微勾唇角,无声自语:“长得挺不错的,只是攀谈的手段没有新意。” 一刻钟后,马车驶进一座豪华府邸,停在滴水檐前,自有婢女取来绘工笔仕女画的油纸伞挡在马车前。绿萝卷起车帘,美丽少女这才移步下车。 ………… 换了干净衣服,喝了姜汤,张宁在房中走来走去,不时握紧拳头挥舞一下,能遇到女友,不枉穿越一趟。 就这样来回踱了两个时辰,张宁脚步猛地一顿,卧槽,忘了问女朋穿到哪一家了。婢女叫她郡主,想必是王爷的女儿?明朝祖训,藩王必须离京到封地就藩,没有奉旨不得离开封地。藩王们自然不可能留下家眷。只要打听一下,哪位藩王来京就行了。 不过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个,想来是不关心这些事。张宁叫清儿进来,道:“派个人去请刘公子过来。” 刘念鬼精鬼精的,又是消息灵通人士,还真少不了他帮忙。 清儿应声出去,派了一个小厮冒雨去找刘念。 和女朋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从张宁脑海闪过,有在一起的甜蜜,有吵架时的忧伤,也有为了考上同一所大学互相鼓励,最后画面停留在她车祸离世…… 他不愿再失去心爱之人,那种痛,一次就够了。 这一次,一定要在一起。 他用手握紧拳头。 不一会儿,耳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能这么风风火火走路的,除了刘念,再没有别人。 果然,张宁刚要迎出去,刘念一脸雨水,淌下一行脚印冲进来,道:“哪里有架打?”以前的阿宁回来了,高兴啊。 能不能别成天惦记打架?张宁无声吐槽,示意刘念坐下,道:“先别忙,有更要紧的事。” 刘念接过清儿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道:“还有什么比打架更要紧的事?” 你打得过谁?就这么喜欢打架。张宁翻了个白眼,再次在心里吐槽,道:“你知道最近哪位王爷来京吗?” “干什么?”刘念眨巴眨巴小眼睛,道:“在京里的王爷就那一位,你敢找他打架?我可不敢。要去你自己去。” “哪位?”张宁一头雾水。不怪他没听明白,原主缺这方面的弦。 刘念两手一摊,无奈道:“还有哪位?郕王啊。你敢找他打架?” 你爹只是伯爵,你连世子都没混上,敢对郕王动手,是嫌命太长吗? 郕王?张宁怔了一息,才明白刘念说的是几年后因为土木堡之变而被推上皇位,年号景泰的朱祁钰。 朱祁镇登基后顾念兄弟之情,准同父异母的幼弟朱祁钰留在京城。 他现在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吧?怎么可能有十五六岁的女儿?张宁直接无视刘念揶揄的小眼神,道:“除了他,还有谁?” “没有。”刘念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张宁不信。 “年初太皇太后千秋节,各地藩王没一个进京贺寿,只派郡王或是郡主带寿礼进京。现在更不可能来京。”刘念的意思很明确,太皇太后寿旦皇帝没下旨召藩王们进京,此时更不可能。 “郡主?”张宁眼睛一亮,道:“谁家派郡主进京贺寿?” 第6章 打听 刘念起身绕张宁转了两圈,又上下左右打量他,摸着下巴道:“你想打郡主的主意?这个有点难啊。” 郡主多由皇帝指婚,不是嫁进公侯之家,就是嫁给朝廷重臣嫡子,像他们这种祖上只封伯爵的人家,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那是我前世的女朋友,再难也得上啊。张宁作昂首状,道:“郡主也是人。” “厉害!”刘念直竖大拇指,道:“难怪我们诚心诚意尊你为大哥。大哥,你确实与众不同。不要说郡主,就是县主的主意,我也不敢打。哎,你遇到安定郡主了?” 安定郡主?封号谁起的,能不能走点心啊。张宁无声吐槽,道:“你怎么知道是安定郡主?或者我遇到的是别的郡主呢。” “不可能。此次代父进京为太皇太后贺寿的郡主只有安定郡主一位。”刘念斩钉截铁道。 张宁回想当时的情景,婢女确确实实称呼她为郡主,照刘念这么说,敢情就是她?他再次确定道:“是不是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他心里年龄已经二十岁,十五六岁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小姑娘? 刘念道:“你自己才十五岁。”不待张宁反驳,又道:“安定郡主到京后,引起极大轰动,多少人托媒求亲,郑王都没答应。” “郑王?”张宁喃喃重复一句,对当今皇帝这位亲叔父,原主多少听说过他的封号,难道女朋友悠悠成为他的女儿? 张宁心情复杂,说不清悲喜。 “对啊。听说郑王本来要派世子进京贺寿,临行前世子病了,只好由安定郡主代劳。没想到安定郡主深得太皇太后喜爱,赐了府邸,看样子是要长居京城了。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没用的。”刘念说着叹了口气。 张宁道:“你是不是打过她的主意,碰了一鼻子灰?” 要不然,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刘念默认。 竞争对手很多啊。可是竞争对手再多,也得硬着头皮上。张宁吸了口气,道:“都有哪些人托媒求亲?” 敢打老子女朋友的主意,嫌死得不够快吗?老子打听清楚,一个个怼过去。 刘念道:“很多。太后赐府邸后,托人向郑王求亲便成风潮,皇亲国戚,勋贵世家,但凡家里有相岁相当的嫡子,都不会放过机会。” 张宁恍然,不说女朋友貌美如花,就是她貌如无盐,只要得太皇太后青眼,那些人也会为自家最受重视的嫡子求娶。不为郑王,不为安定郡主,只为关键时候有个人能在太皇太后面前递上话就足够了。 刘念不知想起什么,恨恨道:“幸亏你爹没在京城,要不然也会被笑话的。郑王那老东西,仗着女儿得宠,尾巴翘上天。” 人家是藩王,有狂的资格。张宁道:“你爹被笑话了?” “哼!”刘念脸黑如锅底,重重哼了一声。 送走刘念,张宁考虑再三,决定先和女朋友联系上再说,凡事往好处想,现在已经有女朋友的下落,不是比什么都强么? 拿定主意,他才感到饥肠辘辘,天都快黑了,雨也小了,他竟忘了吃饭。 ………… 天阴沉沉的,层层乌云堆积,雨似乎随时会下。 张宁站在树荫下,望着斜对面的朱漆大门,门口停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低声下气和坐在门前的老仆说着什么,老仆只是摇头,良久,中年男人无奈上车离去。 张宁走近几步,牌匾上出自名家手笔的大字映入眼帘:“安定郡主府”。 好气派的府邸! 这是女朋友的居所呢。张宁小小骄傲一下,从小匣子里取出玉佩,系在腰间,整了整衣帽,大步走向坐在门前的老仆。 “烦请老伯通报一声,就说张宁求见郡主。”张宁朝老行礼陪笑道。 老扑接连被打扰,很有些不耐烦,可眼前的少年笑容真诚,倒不好发脾气。他神色和蔼,语气不知不觉温和很多,道:“郡主不见外客,你回去吧。” 张宁努力争取,道:“我和郡主是旧识。” 这些少年啊,都是一个样儿。老仆无声感概,摇了摇头。 张宁并不知道这个长相平常的老仆脾气暴躁,若没有玉佩好运加持,早就被撵得满大街跑。他拿出一幅画像,展开给老仆看,道:“老伯请看,这是我为安定郡主画的小像。” 像都画了,可见两人真是旧识。这是张宁自以为是的想法。他来之前,凭对女友的思念和那天惊鸿一瞥,画了这张像,也有通过再次确定安定郡主就是前女友悠悠的想法。如果不是前女友,就是天仙当面,他也瞧不上眼。 老仆眼角余光瞥了画像一眼,差点没气晕过去,霍地起身想喊人捉拿登徒子,进角门后有些发怔,喃喃自语:“我进来干什么?” 张宁见老仆脸色大变,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进角门后马上把门拴上,哪还会不明白,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再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刚才他已绕这座占地极广的府邸转了几圈,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于是二话不说绕到侧门,守在那里。 不到十息,角门打开,走出一个胖肥的妇人。 “大姐,跟你打听一个人。”张宁说着拿出另一张小小的纸,纸上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像,大脸庞,塌鼻子,下巴一丛胡子修剪得极整齐,让他看起来精神不少。 这是和张宁一起托起车辙的车夫。身为安乡伯独子,原主从小在父亲的棍棒下读书习画,张宁自然也会。 为防万一,他不仅画了女朋友的画像,也廖廖数笔勾画出车夫的头像。 胖妇人瞟了一眼,道:“这不是马三吗?你找他有事?” “是有事。”张宁信口胡编:“他上个月在赌场借我三两银子没还,这下可算找到他了。” “他借你银子?”胖妇人狐疑道:“马三老实巴交,平时屁都不放一个,怎么会去赌场,你认错人了吧?” 第7章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在胖妇人满腹狐疑中,张宁套出了车夫马三一直在府里的消息。他离开侧门,看看左右无人,摘下玉佩,放入匣子,来到离安定郡主府不远的酒楼,挑了一个临街靠窗的座位,要了一壶酒,两样下酒菜。 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定安郡主府大门前那一段路。 酒的度数不高,也就现代啤酒的水平,张宁时不时喝一口,夹一筷子菜,这样坐一上午,只有七辆车经过。他叫小二再上几个菜,添一壶酒,又坐一下午,有十一辆车经过。其中一辆停在门口,下来一个年轻人,不知怎么惹恼老仆,被四个护院抬起扔出老远,半天爬不起来。 张宁庆幸不已,好在有玉佩,要不然自己也是这下场。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张宁结帐离开酒楼。站在斜对面望过去,府门前气死风灯高悬,桔黄色的灯光照在厚重的朱漆大门上,越发显得庄重高贵。 张宁看了紧闭的大门几息,转身回府。 ………… 阳光照在酒楼门前的酒幡上,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张宁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状似悠闲地欣赏街景。 个子矮小皮肤偏黑的小二上菜时好奇地道:“客官,今天还是坐一天吗?”这都第四天了,你天天这么坐着,看什么呢? “嗯。”张宁淡淡应了一声。他何曾没注意到,第二天再来,小二的视线就时不时投过来,第三天来,小二有事没事晃过来,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了。 小二犹豫一息,道:“客官,你也想向安定郡主求亲吗?” 你怎么知道?张宁抬眸看他,没说话。 小二讪讪地笑,道:“那边有位客官也是为定安郡主而来,在这里一坐十几天。” “嗯?”张宁差点掀桌。谁这么缺德,不,这么聪明,跟他的想法一模一样? 小二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退后一步。 张宁道:“在那里?”随即四处张望,很快看到同样靠窗的位置,隔五六桌,有一个身着靓蓝锦衣,长相秀美的少年,大概这边的动静有点大,惊动了他,也望过来。 两个少年隔空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熊熊燃烧的怒火。 秀美少年率先发难:“哪里来的混蛋,敢打安定郡主的主意?” 你个娘娘腔知道什么啊,就这么激动。张宁深深鄙视,勾了勾中指道:“过来。” 秀美少年被张宁的举动激怒,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来人,给我打。” 他话音刚落,门外抢进几个身着护院服饰的壮汉。秀美少年手指张宁:“给我狠狠地打。” “是,公子。”壮汉们应诺,齐齐朝张宁冲来,瞬间把张宁围在中间。 小二吓得面无人色,嚅嚅劝道:“两位公子,还是以和为贵的好。”你们打架,遭殃的是我们酒楼呀。 两个剑拔弩张的少年哪去理他。 张宁淡定道:“以为只有你带护卫?”状似随意地拍了拍手,两个浑身杀气的中年男子应声而进,朝被包围的主人行礼,对几个随时会动手的护卫恍如不见。 这可是真正杀过人的。几个护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望向秀美少年。 张宁道:“我的护卫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杀的敌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要尝尝被他们杀死的滋味吗?” 张勇奉旨守大同多年,独子在京城,哪会不留些忠心耿耿身经百战的亲卫守护?不管张宁到哪,身边都有两个护卫远远辍着。那次原主挨拳实属意外,谁也没想到他会失手,待得辍在远处的护卫抢上来,他已人事不知。 “……”秀美少年被两个中年男人要杀人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只觉脖子凉嗖嗖的,似乎他们随时会“咔嚓”一声扭断自己的脖子。 高个子中年护卫名叫任荣,战场上不止一次救过张勇的命,张勇待他如兄弟,派他回京时曾叮嘱他好好照顾张宁,张宁晕迷,他急得差点自杀,这会儿见有人欺负张宁,早就把拳头攥紧了。 秀美少年怂了,小声道:“我们为美而战,理应单挑。”你快把两个杀人狂魔弄走。 你以为单挑打得过我?张宁笑了笑,道:“你说的,单挑。谁输了,谁退出。” 形势比人强,先答应他,找机会离开这里,回府多叫些人找回场子,反正又没落于笔端。秀美少年看了两个满身杀气的中年护卫一眼,咬牙道:“一言为定。” 你也不打听打听,安乡伯府的张宁是什么样的人,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弱鸡模样,打得过我?张宁笑笑挥了挥手,任荣两人躬身行礼退下。 这边闹成这样,早惊动掌柜。掌柜五十出头,眼角皱纹深如包子的褶子,一笑起来,皱纹更是又深又密。 “两位客官,小店小本经营,实在经不起两位的拳脚,能否请两位到外头一较高下?”你们要打架是你们的事,别在我这里打就行。 张宁对秀美少年道:“我们去外面打。” “去外面就去外面。”秀美少年觉得张宁身材跟自己差不多,大不了打成平手,只要不和那两个杀人狂魔对上,有什么可怕的?他傲娇地抬起下巴,当先出门,来到门前空地。 张宁笑笑丢下一绽碎银子,在掌柜讨好的笑脸和小二的点头哈腰中,出了酒楼,站在酒幡旁,和秀美少年相隔两丈,道:“来吧。” “三局两胜,输的自动退出。”秀美少年双手竖在胸前,做防御状。 张宁嗤笑:“我打你用得着三局两胜?一局定胜负,你输了不许回家向父母哭诉,不许纠缠不清。要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是我打折你的腿。”秀美少年怒道,同时双眼望天,下巴抬得更高。 “行。我在这里等着呢,放马过来吧。”张宁不跟他废话,飞快取出玉佩,系在腰间。他有把握三两招把秀美少年打垮,可要对方被他打垮时碰不到他的衣角,只挨打无法还手,只能借助玉佩的力量。 他气场很大呀。秀美少年莫名紧张,脑子飞快转动,寻思一战而胜的办法,竟没发现张宁的小动作。 “来吧。”原主打架的经验实在太丰富了,面对这样一个弱鸡对手,哪里用得着自己先动手?张宁站着没动,只气定神闲说了两个字。 就在这时,有个公鸭嗓子道:“哎,有人打架。” 第8章 狗血剧情 太皇太后赏赐给安定郡主的府邸位于堂子胡同,和出嫁的公主们所居的十王府相邻,都离紫禁城极近,都闹中取静。这里来往的不说尽是王侯公卿也差不多了,平常百常哪敢在这一带溜达? 张宁在酒楼坐了四天,只偶尔有豪华马车和官轿经过,行人很少,至于安定郡主,竟是一步不曾踏出府门。求见的人倒不少,总共九拨,一拨也没能进门。 女朋友很低调,张宁很满意。 既然少有人在这一带溜达,那来的又是什么人? 张宁和秀美少年心生警惕,齐唰唰望了过去。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长相英俊,一身贵气,随随便便往那一站,让人不敢直视。后面跟着一个眉清目秀,十四五岁做奴仆打扮的小厮,刚才就是小厮惊讶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张宁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又很快抬起脑袋,朝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算打招呼。 秀美少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只想夺路而逃。不过对面讨厌的家伙没动,他自然也是不能跑的。 白衣少年温和回以微笑,声音清朗问张宁:“你们这是?” 张宁道:“我们在决斗。”是的,像十八世纪的欧洲骑士一样,为一个淑女拔剑而战。 “哦。”白衣少年随口应了一声,笑吟吟站在路边看着两人,竟是进入围观模式。 难道你不应该劝架吗?秀美少年呆在当场。 “来吧。”张宁对秀美少年道:“一场定胜负,速战速决。”再耽搁下去,一刻钟过去,我只有挨揍的份了。 白衣少年含笑道:“你们可有彩头么?” 张宁道:“当然有,彩头就是谁输了,谁失去追求安定郡主的资格。” “我一定会赢。”秀美少年为自己打气般嘟囔一句,握紧拳头朝张宁冲来,眼看拳头就要落在张宁胸口,张宁侧身一让,秀美少年收势不及,跌了个狗吃屎。 张宁哪会放过机会,一步跨上去,毫不客气坐在秀美少年纤细如女子的腰上,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一手扭住他两只手臂,道:“认不认输?不认输我先打折你的腿。” 秀美少年啃了一嘴沙,来不及吐出,背上多了一百一二十斤重量,腰被压住,肩头被拿,手被朝后扭,哪里还使得出半分力气? 他呜呜叫了两声。 张宁道:“别装可怜。认输点头。”我岂会给你翻盘的机会?就算给你机会,你也翻不了盘,但会显得我傻。 见张宁不上当,秀美少年“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沙,道:“我不服。” 话音未落,背上便遭重击,忍不住“哎哟”一声。 张宁道:“不服打到你服为止。” 又是一拳落在秀美少年背上,这一拳力道比刚才大得多,秀美少年只觉半边后背都麻了。不仅如此,接着拳头如雨点落下,张宁边打边问:“服不服?服不服?” “服!我服了!”秀美少年喊。拳拳朝背上招呼,再不服软怕是要被打瘫了。 “你以后不准打安定郡主的主意,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听清楚没有?”张宁停手,依然坐在秀美少年背上。 “听清楚了。你喊那么大声,我能听不清楚吗?”秀美少年带着哭腔道:“我家中长辈非要托媒求亲怎么办?我管不了他们。哎哟——” 又是一拳重重落下。 张宁笑道:“管得了吗?” “管得了。管得了。”开玩笑,敢说管不了吗? 张宁抬头对白衣少年道:“烦请这位兄台作证。”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白衣少年身后的小厮脸颊抽搐了一下。 白衣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两人,笑容明朗,声音清朗,道:“好。” 张宁没再为难秀美少年,抬腿从他背上起来,道:“滚。” 秀美少年哪敢嘴硬,手脚并用爬起来,在几个壮汉般的护卫保护下,跑得飞快,转眼出了堂子胡同。 口头承诺没有律法约束,大多作不得准,这小子应得挺顺溜,很有可能转过身叫一群人过来找回场子,不过张宁并不怕。他不仅打架经验丰富无比,还有玉佩这个作弊器,有上战场杀敌的护卫,有刘念等一群从小打出交情的兄弟,他怎么会怕? 张宁估计时间差不多,先解下玉佩放进匣子里,再向白衣少年行礼:“某张宁,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白衣少年身后的小厮脸颊又抽搐了一下。 “朕……呃,某姓朱,你叫我朱公子好了。”白衣少年犹豫一下道。 “朕?”张宁既狐疑又震惊,难道眼前这位贵公子竟是当今天子朱祁镇?他这是穿越到电视剧,遇到狗血剧情了吗? 白衣少年尴尬一息,随即微笑道:“正是。” 真是皇帝当面,还是顺竿子爬?张宁略略迟疑便躬身行礼道:“安乡伯之子张宁参见陛下。” 他虽是勋贵子弟,但没受封,自称臣有点不够格,自称草民又不愿,于是略过。 白衣少年清朗的声音道:“免礼。” 张宁行礼时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白衣少年,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和动作,见他说:“免礼”时神态举止自然,加上他一身贵气,倒有九成信了。 “陛下微服私访么?” “随便走走而已。你倒机灵。”白衣少年笑道。 这个相貌英俊,一身贵气,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便是朱祁镇了。他处理政务之余,时常换下龙袍,带上小太监,出宫闲逛,今天信步走到这里,见两个少年说什么三局两胜,好奇之下便驻足观望。 张宁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岂是泛泛之辈?那个,臣眼拙,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终究不愿自称草民。 朱祁镇显然注意到他的自称,点点头道:“你父张卿为朝廷坚守大同多年,实属不易。你今年多大,可曾娶亲?” 你要赐婚吗?张宁心头狂喜,飞快道:“陛下,臣已有心仪的女子,你看。”想都没想从怀里掏出亲手画的女朋友画像递了过去。 这张画像他片刻不离身。 第9章 活出自我 画像上,美丽少女极有神采的眼眸显得有点黯淡。张宁画不出那点晴的一笔,不过面容五官还是惟妙惟肖的。 朱祁镇脸上闪过恍然之色,随即笑道:“你们为安定郡主决斗?现在你赢了,要去提亲吗?” 有人证实雨中遇到的女朋友悠悠现在的身份是安定郡主,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让张宁狂喜不已,道:“谢陛下。” “谢朕做什么?”朱祁镇讶然,道:“郡主的婚事朕做不了主。” “陛下做不了主?”张宁反问。你做不了主,谁能做主?抑或你是冒牌的?前世电视剧中动不动赐婚的狗血剧情看多了,张宁理所当然以为大家萍水相逢,朱祁镇,如果他真是朱祁镇的话,所谓的无法做主,不过是推托之辞。 大家不熟,自然不会为他动用赐婚大法。 朱祁镇道:“是。” 张宁等了一息,见他带小厮,哦,不,小太监转身离去,不禁呆在当场。你好歹告诉我谁能做主啊。 目送朱祁镇远去,张宁有些释然,人家是皇帝,凭什么要给你解释?好在确定女朋友的身份,守了四天不是全无意义。 张宁走出堂子胡同,将马车停在路边树荫下的车夫忙驾车过来。 “回府。” 马车辘辘前行,张宁倚在车壁上,脑中盘旋来去尽是那个自认为皇帝的白衣少年。他的长相,他的气质,他的衣着,无一不说明这人出身非凡。可是他先是失口说了一个“朕”,自己一说他是皇帝他又马上承认,一声“免礼”说得熟极而流。 这人要么真是皇帝,要么是习惯假扮皇帝的骗子。 这不是废话么?张宁摇头苦笑。谁知道竟会来到几百年后的大明朝,有一天会在街上偶遇一个自称“朕”的家伙呢?他要知道肯定先在万能的度娘搜索一番,看一看朱祁镇的画像再穿。 如果他真是朱祁镇,自己算是给他留下那么一丁点印象吧? 胡思乱想中,马车驶进安乡伯府。张宁下车,脚刚踏在地上,刘念不知从哪冒出来,嚷道:“你可回来了。”又埋怨道:“你最近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一天没打架手痒痒,现在对打架毫无兴趣。难道脑子受伤很严重,以致连脾气都改了? 本来就是两个人,怎么可能一样?张宁苦笑,他不得不成为另一个人,全盘接收这个人的所有关系,活成这个人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嗯,他看过很多穿越文,主角无一例外小心翼翼扮演另一个人,直到身边的人没有发现异常,才慢慢改变,活出自己的样子。可是他不想这样。并不是他不在乎原主这些哥们,而是他已经习惯做自己。他不会为了演好原主而勉强自己去打架。 他不喜欢打架,从小不喜欢。 “阿念,我们都不小了,应该为前程谋划啦。”他沉默一息,侧头看着刘念道。 “前程?”刘念惊着了,道:“你还有可能袭爵,我有什么前程?爵位是我大哥的。我除了混吃等死,也就打打架,闲来无事听听小曲儿。前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作为幼子,最好的结局就是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不爱读书?”张宁恍然。 寒门子弟大多悬梁刺股,只要挤过那条独木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一切都将不同。像他们这样的勋贵子弟,很少能拉得下脸参加科举,有也会成为异类。他们从小被长辈们逼着读书,却觉得读书无用,反正读不读书,都是混日子,何必费那功夫? 因而,不爱读书的他们无数次气跑先生,天天纠在一起打架。 刘念撇嘴道:“说得好象你爱读书似的。我们这些人,谁打架时最狠,冲在最前?” “我。”不,原主。张宁在心里纠正。他保留有原主的记忆,清楚原主没事找事,继而大打出手,每次都冲在第一线。 刘念摊了摊手,一副“你好意思数落我”的神情。 “那是以前。我们进去说。”张宁当先进屋。既然不愿意扮演另一个人,那就趁刘念质疑时说开吧,以后再有质疑的声音,还有刘念帮他说话,算多一个帮手。 两人在厢房坐下,清儿上茶和点心后退下。 张宁喝了两口茶,吃了一块点心,清清喉咙,道:“我喜欢安定郡主。” “你说过了。”刘念一边把手里的点心往嘴里塞,一边应了一句,还不忘咕哝:“清儿真小气,我坐半天,喝了三盏茶,只上一碟点心。” 张宁失笑,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不是说,安定郡主追求者众吗?我爹只是一个小小安乡伯,我连世子都没混上,要不谋一个前程,郡主凭什么答应这门亲事?” 刘念若有所思道:“安定郡主答应有什么用?没听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是想谋一份差事,然后写信请伯父托媒向郑王求亲?郑王那个老混蛋势利得很,你要没一份好差事,他还真瞧不上。” “吁——”张宁无声松了口气,能脑补就好,不用我费太多唇舌。 刘念还在思索这么做行不行得通,道:“你想谋什么差事?勋贵子弟太多了,有好差事轮不到我们的。” 要是谋差事容易,我们也不会天天闲得发慌,无聊到用打架打发日子好吧? 张宁道:“前些天家父来信,让我参加今年的校阅。如果没有遇到安定郡主,我自是当耳旁边,现在不是遇到她了吗?我想着,怎么也得试试。” 张勇确实来信命儿子无论如何都得参加今年的校阅,也只命令他参加,没要求他一定考上,想必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料子,没指望一次通过。 成祖朱棣为给勋贵子弟一个晋身之阶,下旨一年举办一次校阅,只有年满十五岁的勋贵子弟才能参加,考上者赐金腰带,一般充入锦衣卫,也有个别充入别的卫,总之既体面,又为家族增光,还有一份好前程。 刘念苦着脸道:“阿宁,我们能考上吗?” 你知道一年几人考上?想凭这个让郑王青眼,会不会太乐观了? 张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几天他在酒楼等女朋友出来,大脑可没闲着,参加校阅是他认真考虑后觉得相对容易的路。 第10章 太可怕了 “试?怎么试?阿宁,我们考不上。”刘念苦笑道。 不是所有勋贵子弟都和他们一样不务正业,成天以打架为乐好吗?人家延请名师,熟读经史,父辈细心指导,又熟习骑射之术,那才是立志不依靠父祖余荫,要靠自身谋前程的主。 张宁道:“你去打听一下,今次校阅由谁主考,我们再有针对性的拟题。”大不了像做高考模拟题一样一遍遍练习。 “没用的。”刘念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陛下出题,圣心难测啊。” “陛下出题?”张宁喃喃自语一句,长相英俊,一身贵气的少年再次在脑海里浮现。他很好说话的样子,不知道我问他校阅的题目,他肯不肯说?张宁自嘲一笑,哪怕少年是如假包换的皇帝,也不会透露试题吧? 刘念看到他自嘲的笑容,以为他嘲笑自己,唉声叹气道:“你要不信,去试试好了。”怎么脑袋上挨了一拳连性子都改了呢,为了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女人,竟然要去参加校阅。校阅不是打群架啊老大。 “我去试试。”张宁点头,道:“你们呢?” “我就不要了吧。” 从小玩到大的十多人,大多是勋贵中不受重视的子侄,长辈虽说逼着他们读书,家族资源却没对他们倾斜,这也是他们自暴自弃的原因之一。得到重点培养的勋贵子弟机会比他们多得多,刘念可不想出丑。 张宁并不勉强。 “我这就去打听主考官是哪位,都有什么人报名。”刘念说着匆匆离去。好兄弟为了一个女人,要勉为其难做力不能及的事,他不能袖手旁观啊。 张宁拿出玉佩轻轻抚摸,要是好运维持的时间长一点就好了,只有一刻钟,能答完题吗?思忖间,他心中一动,收好玉佩,让清儿进来磨墨,接着开始练字。确切地说,是练快点写字,争取在一刻钟内答完题。 清儿一脸惊恐道:“公子,你怎么了?”平时读书写字跟上刑场似的公子,怎么突然转性? 张宁淡定解释:“为了给你找一位少夫人,只好辛苦一点了。” “找少夫人?”清儿先是茫然,接着惊喜:“公子要说亲了?” 练了半天字,直到手腕酸痛,张宁才放下笔,恰在这时,刘念回来了。 “阿宁,悬了,此次由英国公主考。英国公古板又严肃,不好说情。”刘念担心得不得了。 “这种事哪有说情的余地?”张宁很看得开,道:“不知题目是什么?”如果知道题目,事先花重金请人写好文章,背熟了就行。 校阅考策论,也就是时事,只要稍微关心一下朝廷动向,应该不难。但有一点,出题的人是皇帝,主考官英国公张辅也好,考生也好,自然而然会揣测上意。看过历史对朱祁镇的评价和现代以朱祁镇为题材的电视剧,让张宁觉得,揣测上意并不难。 “谁知道呢?”刘念摇头道:“不可能知道的。” 校阅没有科举那么严,但绝不宽松,试题当天由小太监从宫里带出来,拆封时主考官才看到,更不要说考生们了。 从玉佩入手,或者能窥测一二?张宁决定去堂子胡同守株待兔。 “吃饭没有?”拿定主意,张宁招呼刘念:“在这儿吃吧。”刚好到饭点了。 刘念哪会客气,道:“让厨子做只炙鸭吧,今天可累死我了。”到处打听腿快跑断了。 炙鸭就是烤鸭,现烤的时间有点长,待清儿端上来,两人已吃了五六碟点心,闻到炙鸭的香味,一起撸了袖子,洗了手,撕鸭腿的撕鸭腿,撕鸭翅的撕鸭翅,吃得满嘴流油。 一只鸭子加一桌菜几乎吃完,两个少年摊在椅上。 刘念抚着鼓起的肚子道:“阿宁,以前你会叫兄弟们一块吃……” 言犹未尽,感概之意溢于言表。 张宁神态自若道:“我还要练字呢。” “你以前从不练字。不光是你,我们都不练字。”刘念道:“若求亲不成,你会后悔吗?” 你想问为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女人付出这么多,值不值得吧?如果你曾失去过一次,就不会这么问了。张宁无声自语,语气无比坚定道:“不会。” “你只见过她一面,还是侧脸。”刘念道。 雨中遇见安定郡主的情景,张宁自是告诉过好兄弟了。 “我一定会娶得美人归。” 我绝对不会再失去她。张宁郑重对自己承诺。 “……”刘念睁大眼睛看旁边熟悉的脸,只觉无比陌生。两人从穿开档裤一起玩到现在,张宁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平时谈起女人,更是不屑一顾。 良久,他郁闷的自言自语:“都说红颜祸水,敢情是真的。”好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副样子,有一天他会不会也这样?太可怕了。他悚然。 张宁微笑道:“她人很好的,哪里是什么祸水了?” 刘念惊恐:“你还没跟她说过话,怎么知道她人很好?阿宁,这个女人不简单,太皇太后一见她就喜欢上了,疼爱得不得了。你一见她的侧脸,就跟着了魔似的,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她要让你做什么坏事,你会不答应她?” 乖乖,这哪里是女人,分别是狡狐狸精吧? 张宁无比笃定:“她不会。”女朋友悠悠善良乐观,绝对不会做坏事,更不会勉强他做违心的事。 “……”刘念捂脸,你现在已经在为她说话了。 张宁道:“以后你会了解她的。” 刘念跟被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来道:“我不想了解。”说完跑了。 张宁莞尔。 第二天,张宁去报了名,然后去酒楼。小二一见他陪着笑脸哈着腰,又畏惧又恭敬地道:“公子,这边请。” 这可是随身带着满身煞气的护卫的主,本身拳脚功夫又极好,一招未出便把人制住,万万得罪不得。 张宁点点头,在先前的座头坐下,取出玉佩系在腰间,心想,不知今天能不能遇到他? 第11章 痴情种 朱祁镇只有十六岁,政务多由太皇太后张氏和先帝四位托孤大臣处理,必须由他亲自裁决的事情并不多,他空闲的时间还是很多的。 这天教坊司进献新编的歌舞,朱祁镇先还看得津津有味,可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意兴阑栅,只想出宫去逛逛。 “小四,更衣。”左右无事,他吩咐一声,说走就走。 贾小四今年只有十四岁,长得眉清目秀,做事妥贴,被朱祁镇的启蒙老师,秉笔太监王振看中,提拔到朱祁镇身边,侍候朱祁镇日常起居。 不过短短几个月,贾小四就成为朱祁镇的贴身小太监,朱祁镇微服外出时唯一跟随的人。 临出殿,贾小二禀道:“陛下,你上次私自出宫,王公公得知后大发雷霆。是不是让奴才禀报他一声,让他派些人暗中护驾?” 王振倒不是不让朱祁镇出宫晃荡,而是担心他的安全。 “不用。”朱祁镇道:“走吧。” 天天在宫里被一群人围着够烦的了,出宫松快一下,后边还跟尾巴,那多没意思? 贾小二无奈,只好紧随其后。 主仆悄悄出了宫,朱祁镇低头疾走,直奔堂子胡同。贾小四以为皇帝和安定郡主约好,心里暗暗感叹郡主不仅深得太皇太后宠爱,和皇帝兄妹之情也很深厚。 进了堂子胡同,眼看安定郡主府在望,贾小二正想抢过去通报,以便安定郡主接驾,没想皇帝偏离既定轨道,来到安定郡主府斜对面的酒楼前。 站在酒楼门口,朱祁镇有些恍惚,朕来这儿做什么? ………… 张宁时刻注意时间,打算朱祁镇一刻钟内没来,马上解下玉佩装入匣子,过一会儿再戴上。没想到半刻钟没到,朱祁镇便出现在门口。 难道他原本在这一带溜达? 两人这么有缘分? “陛下。”张宁惊喜迎出来,行礼道:“你怎么来了?” 我绝逼不会说故意在这里等你。 朱祁镇茫然道:“朕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朕原先想去哪来着? “既来之则安之,陛下请入内小酌几杯。”张宁笑得像弥勒佛,眼睛眯成一条线。 “嗯。”刚才走得急,朱祁镇腿有点酸,入内歇会儿也好。 张宁侧身在前引路,来到靠窗的座头,恭请朱祁镇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又唤小二再拿一副杯筷过来,给朱祁镇倒满了酒。 酒刚倒满,默默跟在后边的贾小四抢身上前,用银针试酒菜无毒,悄无声息退下,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这一幕突如其来,张宁猝不及防,怔在当场。 朱祁镇举杯就唇,喝了一口,眉头微拧,放下酒杯。 “臣不知陛下驾到,这就换酒。”张宁扬声道:“小二,把你们珍藏的好酒拿上来,再上几个好菜。” 朱祁镇微笑道:“菜就不用了。”走得急,口有点渴。 这家酒楼位于胡同里,原就小本经营,哪有真正的好酒?所谓好酒,不过比先前上的稍好一些。 小二上酒,贾小四如法炮制,确定酒中无毒后,朱祁镇喝了一口,道:“你天天在这里守着安定郡主也不是办法。” 这小子倒是痴情种子,从这儿望出去,安定郡主府门前的一切尽收眼底,朕居然不知道还有如此绝妙的地方。 不要说没被揭穿,就算被揭穿,张宁也眼不眨一下。他苦着脸道:“臣一介白衣,哪有资格托媒向郡主求亲?只好在这里苦守,盼望能等到郡主出府,远远看一眼她的马车。” 他语气至诚,朱祁镇听得颇为感动,道:“你想怎样?” “臣听说三天后将校阅,已报名参加。只是……”一副欲言又止。 朱祁镇道:“只是怎样?” 张宁做悔之莫及状:“臣父常年不在府中,臣年幼无知,不晓得读书的好处,平时多顽劣,只怕校阅难以通过。” 佝偻着腰站在墙角当透明人的贾小二嘴角抽了抽,自知难以通过还报名,不是自暴其丑吗? 朱祁镇“嗯”了一声,道:“张卿常年在大同,确实难为你了。” 知道亏欠我就好。张宁打蛇随棍上:“若知道校阅的题目,臣多几天时间琢磨,通过的机率大增。只要通过校阅,就有向安定郡主求婚的资格了。” 太不要脸了,你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贾小四在心里深深的鄙视,有作弊之心的人不少,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的没见过。 朱祁镇倒没生气,道:“校阅由朕出题,若透露给你,于其他勋贵子弟不公。” 拒绝了?有玉佩好运加持的情况下,还是拒绝了!张宁道:“臣校阅通不过,不能托媒向郡主求亲,只好天天到这里闲坐,期盼能见郡主一面了。” 朱祁镇失笑,道:“郡主的亲事不用朕操心。再说,郡主名动京城,求亲都众,不愁嫁得很。” 她不愁嫁我才担心啊。张宁做痛心疾首状:“臣父为朝廷守大同多年,多次受伤,身上伤痕累累,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常在信中说,不知能否在有生之年见臣娶妻生子。臣惭愧得很,一直没办法让他老人家抱上孙子。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枉为人子。” 你先威胁朕,再抬出张勇,简直为套题目不择手段。朱祁镇对张宁的好感一再改观,不过他生性随和,轻易不生气,道:“你可以写信让你父托媒为你求娶名门淑女。京城中,除了安定郡主,还有很多好女子。” 我们是两世的情缘,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张宁摇头道:“只要能娶安定郡主,臣头可断,血可流,决不皱眉。” “为何?”朱祁镇若有所思道。 “臣对郡主一见钟情,自见郡主后,眼里再无其他女子,唯郡主一人矣。”张宁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莫名多了几分惆怅悲观的意味。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和皇后钱氏感情极好,宫中嫔妃虽众,多数夜晚却宿在皇后宫中。他想了想,道:“非但娶不到郡主,反而有杀身之祸,你还坚持吗?” “当然坚持。”张宁毫不犹豫道。已经错过一次,怎能错过第二次? 第12章 出乎意料 “大胆张宁,竟敢觊觎安定郡主!”朱祁镇脸一沉,道:“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缚了,交给郡主处理。” 不是说得好好的么?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张宁傻眼了。 “是。”贾小四躬身行礼出了酒楼,走向斜对面的安定郡主府。 还真去啊。张宁透过敞开的窗棂见贾小四来到安定郡主府门前,不知说了什么,打盹的老仆毕恭毕敬把他迎进去。 这是去请悠悠?好皇帝啊,特地制造机会让我们见面。张宁感动,道:“陛下,郡主在府中么?” 他进酒楼不到一刻钟,并不清楚女朋友在不在府中。万一她不在,岂不错过机会?以他的身份,安定郡主府肯定进不去,女朋友肯定见不着。可不是朱祁镇为他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 朱祁镇不答,夹一筷子菜送进口中,细咽慢嚼吃了,道:“菜做得不错,赏。” 看在你叫悠悠出来的份上,这份赏银我出就是。张宁拿出一块碎银子打赏厨子,小二道谢接了,厨子很快出来行礼谢赏。 张宁眼角余光一直没离开斜对面,见角门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少女率先走出来,后面跟着眉清目秀的贾小四和那个凶巴巴的小丫头,以及一群护院。张宁狂喜不已,悠悠果真在府中。 ………… 安定郡主朱琳,小名悠悠,是郑王朱瞻埈的幼女,出生时恰逢郑王四十岁大寿,因而深得郑王疼爱。原不忍她离开身边,远赴京城为太皇太后贺寿,无奈世子临行前吃坏肚子,拉到虚脱,无法成行,只好由她代兄进京。 悠悠第一次觐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见她眉眼像极吴太妃,不免忆起旧事,待得说完当年的趣事,端起茶盏,悠悠细心提醒:“曾祖母,茶凉了。” “真是好孩子。”太皇太后感叹:“多少人不敢当哀家的面说这话。”因此对这位曾孙女与别的不同,继而赐下府邸,留她在京城长住。 郑王接信大喜过望,有太皇太后掌眼,悠悠说一门好亲指日可待。 悠悠除了每天清晨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偶尔应公主们之邀,去十王府小坐片刻之外,极少出府。那天她应永清公主之邀,去柘潭寺礼佛回府的路上遇到张宁,对这位撸袖子帮车夫托马车的贵公子多少有些印象,听说他这些天天天在府外的酒楼守着,颇为意外的同时,还有些小得意。 哪个少女不希望有人默默喜欢自己呢? 可这小得意在贾小四说明来意后便消失无踪了,这小子暗恋也就罢了,居然闹到皇帝跟前,成什么样子?皇帝会怎么想? 悠悠俏脸平静无波,实则愠怒不已,来到酒楼向朱祁镇行礼:“臣妹参见皇兄。” 朱祁镇是她堂兄。 “平身,坐下吧。”朱祁镇摆了摆手,示意悠悠坐,道:“安乡伯府张宁说,为了你头可断,血可流。你怎么说?” “悠悠!”张宁激动啊,双手颤抖伸出又缩回,要不是朱祁镇和一众婢仆在场,他早扑上去抱住她了。 悠悠对他无视,俏脸平静无波对朱祁镇道:“登徙子最是讨厌,请皇兄稍作惩戒,以儆后尤。” “啥?”张宁懵逼了,剧情不对啊,你不是应该趁机表明心迹,请皇帝赐婚,圆我们两世情缘吗? 朱祁镇道:“朕将他交给你,由你处理。” “他果真说头可断,血可流,也不在乎么?”悠悠道。 “正是。”朱祁镇微微颌首,意示肯定。 悠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张宁快哭了,要不是朱祁镇自带皇帝光环,他不敢造次,早就上前亲、热,知心话说个没完了。 “来人,把他缚了。”悠悠状似随意地吩咐一声,一群在门外等候的护院鱼贯而入,有人按住张宁肩头,有人捉住他的手腕,有人捆他的手,有人缚他的脚,瞬间就把他缚得琮球也似。 张宁只来得及吐出几个无意义的字:“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直到被抬进安定郡主府,张宁才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过去一刻钟了,他忘记取下玉佩。 这是走厄运了啊。 护院们把张宁扔在一间空荡荡的院子,锁上院门走了。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地上凉得很,张宁像条大鱼似的在地上挣扎两下,决定不动,省点力气,静待一刻钟过去,看有没有脱身的机会。 ………… “请皇兄到臣妹府上小坐片刻。”悠悠好看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诚心诚意邀请道。贾小四没说朱祁镇跑这儿做什么,不过根据以往经验,他到堂子胡同,只会来自己府上。 朱祁镇有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居于十王府,分别是顺德公主、永清公主、常德公主。前两位公主为已故先帝的皇后胡氏所出,只有常德公主是他同母胞姐,同为孙太后所出。 公主们年龄比他大得多,他还小时,公主们已纷纷出嫁,并没有多少共处时光。悠悠进京后应对得宜,又比他小,不免重新唤起他的血脉亲情,要不然他不会特准悠悠称呼他皇兄,而不是陛下。可见在他心里,真把这位堂妹当亲妹妹看待了。 朱祁镇没有推辞,道:“好。” 太皇太后赐的这座府邸占地极大,悠悠没有住正堂,而是挑了东南角一座遍植湘妃竹的院子。两人坐在廊下,风吹动湘妃竹,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韵乐,朱祁镇觉得一阵松快,笑道:“你倒会挑地方。” 悠悠亲手把茶盏放在朱祁镇面前,含笑道:“臣妹一见这些竹子就喜欢上啦,哪里愿意住别的院子?” 朱祁镇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出了声,道:“曾祖母说你想念郑王、王妃,才留出正屋。” 虽是郡主府,但悠悠没有出嫁,父母在堂,为孝道故,空出正堂完全说得过去。 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悠悠笑容不变,悠然道:“曾祖母这么说原也没错。” 朱祁镇喝了茶,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张宁?” “他不是说头可断,血可流吗?先饿一顿再说。” “哈哈哈。”朱祁镇大笑,道:“饿一顿可试不出他是否真心。” 第13章 脱身 约莫一刻钟过去,张宁狂喜,可算转好运了。大概几十息后,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锁“嗒”的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张宁像大鱼似的在地上蹦了几下,好不容易调整视角,看清来人。 来的是悠悠身边那个凶巴巴的小丫头。 ………… 绿萝很生气,非常生气。什么安乡伯府的公子,简直无赖,居然天天守在外面,不行,我得教训教训他。 她吩咐其他婢女小心侍候,自己偷偷溜出来,问清张宁关在哪,要了钥匙,气势汹汹开门进来。 “大姐。”张宁做可怜巴巴状,道:“快帮我解开绳子,我一定在你家郡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让她好好打赏你。” “替我美言?你能在郡主面前说上话?”绿萝怒极而笑,转头四处看了看,走向院子角落,那儿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两根树枝,一根腕口粗,一根拇指粗。 张宁大惊:“你不会谋财害命吧?我身上有荷包,里面有十几两银子,一并给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家郡主的。”现在是好运时刻,她会答应吧? 这混蛋还是人吗?绿萝气得浑身发抖,差点一个趄趔摔倒在地。 没反应?张宁继续加大筹码:“你要多少银子尽管说,我回府马上让帐房送过来。” “闭嘴!”绿萝回头怒吼,从地上捡了拇指粗的树枝,想想丢开,重新捡起手腕粗的,冲到张宁跟前,指着张宁的俊脸道:“我先把你的脸打烂再说。” “打我?为什么打我?我对你家郡主情深款款,你这样对得起你家郡主吗?”张宁愕然,几句话脱口而出。玉佩在身,她不会真下死手吧? 绿萝怒道:“你亵渎我家郡主,我非打死你不可。”话是这样说,手里的棍子既没有高高举起,也没有落下来,就停在离张宁的脸一寸上方。 “我对你家郡主真情实意,何来亵渎之说?要不然何必求陛下赐婚?要不是郡主的亲事不由陛下做主,陛下早就下恩旨了。”张宁语速极快道,事到临头,不得不这么说,借绿萝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和皇帝对质。 郡主定然由太皇太后指婚,这混蛋倒没说错。绿萝迟疑了。 张宁再下猛药:“我三天后参加校阅,不就为了搏前程娶你家郡主么?哪里亵渎她了?” 绿萝清楚,校阅为勋贵子弟的晋身之阶。眼前这无赖兼混蛋竟然敢报名,却超出她的预料,她移开棍子,道:“真的?” “骗你做什么。你去五军都督府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由战功赫赫的勋贵担任,每年代皇帝主持校阅的必然是他们。这次由张辅主持。 说得真像那么回事。绿萝半信半疑,犹自嘴硬,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去?” “赶紧去。”张宁做不屑状。 要不,真派人去打听打听?绿萝身为安定郡主的贴身婢女,在安定郡主府可说一人之下几十人之上,威风得很,指派什么事,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张宁见她意动,顺势道:“打听清楚马上放我,我还得回府读书呢。” “放你?”绿萝撇嘴:“没有郡主命令,谁敢放你?” “你打听清楚,禀明你家郡主,你家郡主自会放我。” 这混蛋人样子不错,和郡主倒般配,就是家世差了点。绿萝看着被捆得像琮子也似躺在地上的张宁,突然觉得他没那么碍眼。 她脸上的戾气逐渐消失,神色逐渐平和,不再气势汹汹。玉佩起作用了?张宁心中一动,道:“你先解开我的绳子,我陪你去五军都督府。” 这主意貌似不错。绿萝想了想,觉得张宁跑不掉,郡主随时可以再抓他,放了也没什么,于是蹲下解张宁手腕上的绳子,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 双手得到自由,张宁马上解腿上的绳子,三两下解开,站了起来,在地上蹦两下,活动下有点麻的腿和有点冷的身子,道:“走吧。” 趁现在行好运赶紧离开是正经,至于悠悠怎么像变了个人,以后再调查。 绿萝在前领路,带张宁一路畅通无阻出府。 府门外,任荣焦急地走来走去,见张宁出来,抢上急促道:“公子没事吧?” 他一双眼睛在张宁身上转来转去,公子帽子掉了,衣服有些污迹,这是遭了多大罪? 张宁道:“没事。你陪这位大姐去五军都督府,然后自行回府。” “怎能让公子一人在外?小的先送公子回府,再陪大姐去五军都督府。”任荣一百个不放心,先前在酒楼外见公子被郡主的护院缚了,那种惊惧、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张宁道:“陛下回宫了吗?” 如果说他以前心里多少有疑惑的话,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自称朕的英俊少年是朱祁镇无疑了。他亲眼见悠悠从安定郡主府出来,向朱祁镇行礼,口称:“皇兄。” 两人的身份都得到证实,一个是安定郡主,一个是皇帝。 原来他是皇帝,难怪安定郡主在旁相陪。任荣瞬间了然,道:“陛下在郡主府中。” 要是有手表就好了。张宁在心里轻叹,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反正他跑不掉。绿萝没异议,当先而行。 任荣还想说什么,张宁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带绿萝离去,自己好方便行事。任荣虽是粗汉,但跟随张宁时日不短,哪会不明白小主人的意思? 他二话不说,追上绿萝。 张宁解下玉佩放入匣子,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收获老仆无数白眼,又取出玉佩戴上,心里默念:“皇帝快出来。” 他要尝试戴上玉佩后,心里强烈的念头能否实现,若是可行,以后行事就方便多了。不过,他信心不大,要是真能梦想照进现实,岂不意味着能为所欲为? 嗯,先收敛杂念,专注一个念头。 张宁无视老仆,进入冥想状态,完全不知道老仆已经进去通报:“郡主,你放的那位公子还赖在府外不走。” 第14章 龙颜大悦 “我放的?”悠悠不解。她和朱祁镇在廊下赏竹喝茶,相谈甚欢,什么时候下令放张宁? 老仆道:“绿萝领他出府,怎会不是郡主放的?这位公子出府后赖在府外不肯走。” 还有这事?悠悠眼眸微眯,道:“皇兄请坐,臣妹这就去看看。” 绿萝是她的心腹婢女,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这次又陪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她绝对不相信绿萝会假她之名擅自放走张宁。 “去吧。”朱祁镇斜倚藤椅,似乎快睡着了。 悠悠叫来看守张宁的护院一问,人果然被绿萝放走,更奇的是,这小子虽得自由,却犹自赖在门口不走。 悠悠道:“绿萝呢?” 老仆回话:“和那位张公子的侍从一起走了。” 和张宁的侍从一起走了?悠悠更加奇怪,道:“去做什么?” “老奴听说去五军都督府。”老仆耳朵好使得很,听得真真的。 好好儿的去五军都督府做什么?悠悠想不通,道:“你去请张公子进来。” 请…… 郡主进京半年,得她一个“请”字的可不多。 老仆神色微变,出府走到张宁面前,神态恭敬很多,道:“张公子,我家郡主有请。” 张宁双眼微闭,聚精会神于一个念头:“皇帝快出来。”突然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提及两个字:“郡主。” 跟悠悠有关的事都是大事,他霍然睁大眼睛,入眼是一张如树皮般的老脸,眉毛胡子黑白参半,可不是打盹的老仆? “你刚才说,郡主有请?”张宁不太确定地道。 女人心,海底针,说得果然没错。悠悠先绝情缚他,得知他脱身又请他进府,太反复无常了。 “是。公子这边请”老仆在前领路。 张宁迈步跟上,边走边猜测,皇帝是真命天子,位格太高,玉佩指使不动他也是有可能的。不管皇帝出郡主府,还是悠悠请他进府,都有一个共同点:他能见到皇帝。或者这同样在玉佩的作用下? 他并不担心进府后再遭遇危险,那是谁?是悠悠,和他相爱的女朋友,怎么可能害他?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悠悠一定受原主封建思想影响,才会听从朱祁镇的话,缚他进府。 来到悠悠院外,张宁整理衣服,拍打身上的污泥,被缚时帽子掉了,现在不便重新绾发,在人前放下头发终究不好,于是任由额头一络头发垂在脸侧。 他整理仪容时,悠悠径直进去。 进院后,他就像什么事没发生过,先向朱祁镇行礼:“参见陛下。”再理直气壮吩咐侍候的婢女:“抬椅子过来。” 这小子胆挺大啊。朱祁镇故意脸一沉,道:“不是说为郡主头可断,血可流吗?为什么要逃走?” 张宁苦着脸道:“陛下,臣确实为了郡主头可断,血可流。可小命没了,拿什么和郡主白头偕老呢?臣留着小命,是为了郡主。” 他倒挺会说。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嘴角微微翘起,随即面无表情,仿佛张宁刚刚看到的只是幻觉。 朱祁镇绷不住了,哈哈笑道:“你挺能说。你不愿为郡主舍弃头颅,朕是要治你欺君之罪的。” “臣愿意啊,一百个愿意。如果郡主下嫁臣,或是甘愿和臣同生共死,臣抛却这大好头颅又有何妨?”张宁手作刀状,往脖子斩去,斩钉截铁道。 朱祁镇笑容僵在脸上,道:“胡闹。郡主千金之体,怎可如此戏言?” 这混蛋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悠悠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极有神采的眼睛转了转,落在张宁脸上。他年龄和我差不多,长得也不错,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正经呢? 张宁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道:“悠悠,我找你找得好苦。”可惜皇帝在这里,不能和你叙离别之情。我们穿越五百多年的时光,在这里相会,真不容易。 悠悠表情苦怪,道:“张公子,任你舌灿莲花,我也是第二次见你。上一次承蒙你援手,帮敝府车夫托起马车,这次却是皇兄见召。” “只见一面,便天天在对面酒楼守你?”朱祁镇同样表情苦怪,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的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人家托媒向悠悠求亲,经过慎重而全面的考虑,哪有像张宁这样,只看对方相貌就上蹦下跳的?这小子绝对是个异类。 “天天在对面酒楼守我?”悠悠奇道:“他守我做什么?” 朱祁镇笑道:“你问他。” 这是被笑话了吧?张宁很快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可随即释然,论家世、门第,他没有半点优势,就算父亲托媒求亲,不过多一人被拒绝而已,和决斗的俊美少年下场一样。 他不能再失去女朋友,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她嫁入豪门,只好出此下策。 张宁正色道:“为见郡主一面,倾吐爱慕之情。” 虽然你的婚事不由你做主,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引导主事的人,最终达到在一起的目的。关键是,自从相遇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这太让人难受了。 悠悠道:“你匆匆见我一面,何来爱慕?” 张宁很想马教主附身,吼一声:“郡主,你还记大学里的张宁吗?”可惜皇帝在侧,这么说会露馅,会揭开穿越的事实,结果殊为难料。 “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郡主可知,我们已见过四次?第一次,你的马车经过我身侧,你探头眺望;第二次,就是你所说的帮车夫托起马车车轮;第三次是先前你到酒楼,吩咐人缚我;这是第四次。我们见过这么多次,我爱你不是很正常吗?” 还可以这样?悠悠呆住。 朱祁镇唇边笑意越来越浓,最终大笑出声,道:“你是我见过最搞长勾搭小娘子的男子。长得还挺不错,悠悠要真嫁你,我可不放心。” 这话说的! 张宁苦笑:“臣句句出自肺腑,无半句虚言。” “朕还真有点被你感动了。唉,北边鞑子不安份,朕夜不能寐。”朱祁镇摇头叹息。 这两句话有关联吗?张宁沉默两息,狂喜不已,抱拳道:“臣定为陛下分忧,扫平鞑子。” 第15章 进展 朱祁镇仰望天上薄薄的云层,不知想什么。张宁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可想了想,不知哪里说错了。对皇帝表忠心表错了?不应该啊。 悠悠吩咐婢女为张宁抬来椅子,放在院子靠近廓下约莫一丈的地方,道:“张公子请坐。”能逗得皇帝开怀大笑的人不多,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张宁大马金刀坐下,道:“为何没有茶和点心?” 廊下一张小巧的圆桌,桌上八色精致点心,让人看了直流口水,凭什么他没有呢? “哈哈哈。”朱祁镇笑出了声,道:“他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朕初次见他,他正和人决斗,你要不给他两碟点心吃,怕是会闹个没完。” 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易逗笑皇帝。悠悠眼眸微转,朝婢女点了点头。很快两个小厮抬一张圆桌放在张宁面前,又有婢女端一个朱漆托盘,上面四样点心。 四样点心是滴酥泡螺、酥油松饼、炸排骨,最后一样让张宁大跌眼镜,以为回到现代,却是牛扎糖。 张宁小时候喜欢吃牛扎糖,直到上初中,课余时间忙着打游戏才顾不上,慢慢的把牛扎糖忘了。现在一见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牛扎糖,顿时勾起小时候的回忆。 好多年没吃了。 他拿起一块放嘴里,一缕淡淡的桂花香夹杂丝丝香甜充塞口腔。郡主府的牛扎糖和现代超市的牛扎糖口味有很大区别,超市的没加桂花汁。 桂花味的牛扎糖还是牛扎糖?张宁摇了摇头,拿一块滴酥泡螺放嘴里,还别说,酥脆香,外加浓浓的牛奶味,比现代的泡芙好吃多了。 张宁一气儿吃了两块,喝一口茶去去腻,估摸一刻钟快到了,掏出锦帕擦了手,以左袖遮腰,右手飞快解下玉佩,揣进袖里。不知道揣袖里会不会继续发生作用,要不要当着悠悠和皇帝的面放进匣子里? 张宁动作虽快,哪里逃过廊下俩兄妹的眼睛?两人四只眼睛饶有兴趣地看他,见他旁若无人大吃之际,突然解下玉佩,都迷惑不解。 再见他鬼鬼祟祟张望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可以握在手心的小匣子,放好玉佩,揣回怀里,朱祁镇只觉十分有趣,笑道:“那是什么宝贝?”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的。 “啊?”张宁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行礼,道:“陛下见谅,这玉佩乃是臣先祖随身携带之物,见之如见先祖,臣每次用膳前总先向它行礼。今次美食当前,臣一时忘形,为不亵渎先祖,只好把它装起来了。” 张宁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倒不是装,而是急,好东西得敬献皇帝啊,万一朱祁镇要看,看了又喜欢,自己给还是不给?要是寻常玉佩也就罢了,这块玉佩承载他回家的希望,怎能给他? “……你随身带着匣子,是不是时常忘记?”悠悠忍俊不禁道。他事儿可真多。 朱祁镇笑道:“郡主说得没错,你是不是时常忘记?”看你鬼鬼祟祟的,动作又如此熟练,怕是经常如此。 “臣……”张宁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坐下吧。朕准你吃个够。”朱祁镇开怀大笑之余道。 悠悠配合地命婢女再上点心,一碟碟点心摆满圆桌。 总算转移两人的注意了。张宁松了口气,露出羞涩的笑容,谢恩坐下,不客气地吃起来,每样点心都尝,好吃的多吃两块,但没吃光。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瞪得滚圆。她进京半年,还没见过在皇帝面前如此放浪形骸的呢。真是个泼皮货。 朱祁镇笑眯眯看着,待张宁放下筷子喝茶,促侠道:“悠悠和美食,你选哪样?” 为一口吃的把先祖忘了,不是吃货是什么?悠悠明白朱祁镇捉弄他,笑得眉眼弯弯。 这问题跟母亲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母亲还是老婆有得一拼。张宁吐槽完,凝神几息,认真道:“臣时刻不忘郡主,郡主过门之后,自当和臣一起孝敬先祖。” “真是一张巧嘴。”朱祁镇笑指张宁,道:“看不出张卿竟生一个这么会说话的儿子。” 悠悠恼了,道:“谁过门了?” “你啊。”张宁道:“我通过校阅,立即写信给家父,请他托媒求亲。到时我们一双两好,白头偕老。” “胡说八道。”悠悠怒道。一来姑娘家脸皮嫩,谈及亲事,总得做作一番;二来张勇只是伯爵,在公侯面前不够看,就算张宁通过校阅,家世还是不够,太皇太后和父王不可能允这门亲事。 张宁道:“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一切待我通过校阅再说不迟。” “很有信心嘛。”朱祁镇笑道:“时候不早,朕该回宫了。”遇上这么有趣的小子,可比在宫里看歌舞开心多了。 “皇兄要回宫了?”悠悠起身道。 张宁同时起身,双手下垂,做出恭送皇帝的姿态。别看他在朱祁镇面前言谈无忌,吃吃喝喝,其实上位者的威压让他差点喘不过气,不过为了悠悠豁出去硬撑而已。 朱祁镇经过张宁面前时,对跟在后面相送的悠悠道:“这小子有趣得紧,日常无事,不妨让他进府叙谈。” “谢陛下。”张宁行礼道谢,有朱祁镇这句话,他要见悠悠大有可能。 悠悠白了他一眼,对朱祁镇道:“皇兄明鉴,若是他有无礼之举,臣妹可是要把他打出去的。” “随你。”朱祁镇说完扬长而去。 张宁和悠悠送到府门口,张宁想说什么,悠悠转身就走,还没进门便吩咐老仆:“绿萝回来让她即刻来见我。” “悠悠,我有话跟你说。”张宁没有机会还要制造机会,何况机会就在眼前?自是不肯放过。 悠悠的声音远远传来:“以后再说。” 这是预约下次吗?张宁小声嘀咕,道:“你可不能食言。” 老仆神色古怪过来逐客:“张公子请便。” 今天取得极大进展,不仅确认两人的身份,从朱祁镇嘴里套到校阅的题目,还得到日后进安定郡主府的机会,也算收藏颇丰了。张宁一边朝灵境胡同的方向走,一边总结。 第16章 救人要紧 灵境胡同和堂子胡同看着不远,用脚丈量距离可不近。张宁一边走一边嘀咕,下次过来得骑马或坐马车,步行太浪费时间了。嗯,最主要是不符合他一介贵公子的形象。 快到灵境胡同时,迎面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张宁要不是躲得快,就被撞了。他惊魂未定,马车已“嗖”的一下擦肩而过,然后一声嘶心裂肺的大叫响起:“公子!” 声音有点熟。张宁循声望去,马匹嘶鸣人立而起,马车生生停住了,马车里传出呯的一声响,想必马车停得急,惯性下有人撞到车厢壁了。 先前那个声音又大喊一声:“公子!” 这次,张宁听出来了,是清儿。 她急匆匆出府干什么?张宁刚要过去,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额头好大一个包:“阿宁,你回来了?”车帘掀起,一人跳下车,却是刘念。 清儿跟着跳下,落地不稳,“哎哟”了一声,接着不管不顾奔过来,拉住张宁的衣袖,泪水跟珍珠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张宁懵逼了:“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刘念飞快扫了张宁一眼,确定他没缺胳膊少腿,语气缓了缓,道:“高大弟回府报信,说你被定安郡主缚了,我去找人救你,清儿非要跟着。” “呜呜呜……”清儿边哭边说,含糊不清道:“公子要有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乖,别哭了。”张宁扯回袖子,右手轻拍清儿的头。 清儿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两只小手再次紧紧攥住张宁的衣袖,抽搐道:“你帽子掉了还没说没事。” “是帽子掉了,不是头掉了,有什么要紧?”在街上拉拉扯扯哭哭泣泣成什么样子嘛。张宁无语,扯回袖子自己反手握住,道:“一边哭去。” 清儿抹泪退到张宁身后,公子要和刘公子说话,她不能挡在前边。 张宁认真对刘念道:“多谢。” 兄弟就是兄弟,没得说。悠悠是太皇太后跟前红人、郑王爷嫡女、名正言顺的郡主,他只是一介小小伯爵、大同副总兵张勇之子,两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悠悠动真格,刘念怎么救他?可刘念没有迟疑退缩,这个兄弟值得交。 “是兄弟就别提谢字。”刘念关切地道:“没受刑吧?” “没有。” 张宁把视线投向驾车的车夫高大弟。他是张宁两大贴身护卫之一,和任高一样,不仅身经百战浑身杀气,还是张勇的心腹护卫。 在酒楼外见张宁被缚进安定郡主府,两人商量后,力气大的任高在郡主府外守着,随时注意张宁的动向,擅长奔跑的高大弟回府报信,搬救兵。 高大弟手牵缰绳,关切中有点手无措,讪讪叫了声:“公子。” 张宁点点头,没有责备他。 “回府吧。”张宁道,当先走向灵境胡同。 刘念紧随其后,清儿已停止哭泣,只是双眼红肿,小脸蛋上的泪痕没有擦干净。高大弟张了张嘴,还是道:“请公子上车。” “不用了,就几步路。”张宁摆了摆手。 公子是不是生气了?高大弟默默想着,牵马让马车慢慢跟在后面。 张宁一进府门,眼睛就瞪圆了,五六十个彪悍的护院排成两行,有拿棍子的,有拿长枪的,有拿大刀的,这是要去厮杀的节奏? “公子回来啦。”清儿抢着道。 四十出头,长相普通的管家老关浑身像被雷击似的抖了一下,擦擦眼睛,勉强看出没戴帽子,衣裳多有污迹的少年是自家小主人后,屁颠屁颠跑过来,先匆匆行礼,然后道:“公子回来,老奴这就让他们散了。” 不用说,这些人是他聚起来的。 张宁长吁口气,道:“关叔啊,武力解决不了问题。”带这些人攻打郡主府,与造反何异?他被缚,是皇帝亲口下令,悠悠照办。 “是是是。”老关连声应着,转头朝护院们吆喝:“公子回来了,都散了吧。” 这些护院是张勇麾下退伍的老兵,一个个在大同浴血奋战大半辈子,不说杀敌如麻也差不多了,手脚折损后不得不退伍,又没别的生计,张勇在五军都督府备案后收留他们,让他们成为护院,给他们一口饭吃。 “公子。”护院们行礼后一双双眼睛落在张宁身上,确定张宁手脚齐全才转身离去。 老关从小和张勇一块儿长大,虽说视力不好,但确实对张勇忠心耿耿,要不然张勇也不会让他守着府邸,守着家。张宁不好说他什么,张了张嘴,道:“你也下去吧。” “公子,郡主为何要缚你?可要写信告知老爷?”老关想得长远。 张宁道:“不用。下去歇着吧。” “真的不用?”老关不放心啊,小主人不太靠谱,还是把情况告诉老爷,让老爷拿主意的好。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宁苦笑道:“我会写信,你不用管。” “好。”只要把情况告诉老爷就行,老关放心地走了。 张宁让刘念去书房等他,自己回房,由清儿侍候重新绾了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收拾好再过去。 清儿洗了脸,脸上有了笑容。 “上好茶好点心了?”刘念见她把一碟碟点心放在两人面前的几上,打趣道。张宁全须全尾回来,他才有心情打趣小丫头。 清儿抿嘴一笑,道:“多谢刘公子。”你接到信儿马上赶过来,对我家公子关切之至,我可全看在眼里。 张宁示意清儿退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压低声音道:“阿念,你可有结交的读书人?最好是进士、举人。” 科举制度严苛,能中举足以说明本身才学,做一篇锦绣文章不说信手拈来,也不是问题。 刘念眼珠子掉一地:“你探到题目了?为此被定安郡主识破,她要缚你去见英国公?” “探到了。”张宁一副此事不值一提的样子,轻笑一声,道:“她怎会缚我去见英国公?她请我喝茶吃点心呢。郡主府的点心确实不错,就是蜜饯差了点。” “……”刘念跟见了鬼似的,嘴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 第17章 决胜因素 明以前,勋贵、文官、外戚三足鼎立,为朝廷的中枢力量。他们帮助皇帝处理政务,自诩为皇帝分忧。太祖为防外戚干政,立下祖训,良娣(太子妃)择贤德而家世不显之女,因而有明一朝,不曾发生外戚干政掌权之事。 而皇帝的左右手,文官和勋贵,一文一武,互相看不顺眼。由此为皇帝所用。 勋贵子弟从小学骑射读兵书,走的路子和读书人不同,他们之中少有写得一手好字,做得好文章的。 张勇领兵在外,由老关延请名师教导小主人,无奈小主人顽劣不堪,兵书读不熟,画画不精,四书五经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有骑射勉强过得去。张宁保留原主的记忆,以原主肚里的墨水,怕是无法考上。哪怕提前三天临阵磨枪。 这不是高考,他前世在学校学的知识完全派不上用场。 找枪、手是最简便快捷的办法。 可是勋贵瞧不起读书人,觉得他们奸诈,一肚子坏水。够得上和勋贵们平起平坐的读书人便是朝廷中枢那些大佬了。这些人同样瞧不起勋贵,认为他们靠祖上余荫,才能成为贵族,自身没有能力。加上勋贵是武将,和文官是两个圈子,双方更加没来往。 张宁头痛啊,枪、手不容易找,好枪、手更没处找。 刘念鬼点子多,或者有门路也说不定。 “没有,谁稀罕和他们混一块儿。”刘念想都没想摇头道。 “校阅要考八股文吧?”破题承题先生教过,可张宁就学了个皮毛,离写得好差远了。 刘念想了想,道:“只考策论。” 策论就是时事,对当下某一事件的看法。 张宁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校阅考策论,对勋贵子弟来说是常识,他怎么会忘了?他在好运和厄运之间转换,以致分不清现实,还是得皇帝亲口允准,以后有机会见到悠悠,高兴过了头?不用考八股文,对文采要求不高,那就没问题了。 “阿宁,题目是什么?”刘念眸中闪过一丝渴望,不提前知道题目他不可能考上,提前知道题目就有可能了,他不会揣测上意没关系,父亲会呀,得父亲提醒,考上没难度。 听说张宁被缚进郡主府,刘念没有推辞,一心救他,这个兄弟张宁交定了。他声音压得极低,道:“鞑子。” 相信刘念会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鞑子?”刘念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道:“消息确切吗?” 北边瓦剌每年派好几拨使者朝贡,每次胪鸿寺都派官员接待,双方关系前所未有的缓和,为何策论的题目会是鞑子? 张宁点头表示肯定。 刘念脸色变幻,道:“阿宁,你会不会被人骗了?” 他转念一想,张宁极有可能从安定郡主那儿得到消息,安定郡主常在太皇太后和皇帝身边行走,消息灵通,或许能猜测到大致方向也未可知。但是,安定郡主怎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阿宁?真如阿宁所说,郡主请他喝茶喝点心? “我不是说郡主骗你,我是说郡主有可能为人蒙弊。”他言不由衷补充道。 张宁微微一笑,道:“不是郡主说的。你放心,题目不假。” 阿宁很自信。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刘念觉得这样的张宁很陌生,以前的张宁好狠斗勇,什么事都用拳头解决,何曾用过计谋,又何曾智珠在握的样子? 刘念沉默几息,道:“阿宁,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张宁明白他要回府和父亲诚意伯商量,并不挽留。刘念走后,他把剩下的点心吃了,让清儿磨墨,试着写策论。 现在只有张宁知道八年后,大明和瓦剌将有一战。这一战,大明的精锐勋贵丧失贻尽,大明国运从此走下坡路。 朱祁镇忧心瓦剌可说十分有先见之明,这或许是他会御驾亲征的原因。土木堡兵败被俘,史书后人对他的评价不免低了,说他为宦官王振所惑,匆忙出兵。 他没有为战败承担主要责任,却成了一个识人不明的皇帝。 史书没有记载,张宁不清楚这位皇帝为征战瓦剌做了什么,可他亲口说,“北边鞑子不安份,朕夜不能寐。” 可见在他心中,瓦剌是必须除去的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瓦剌太师借机分兵四路进攻大明,朱祁镇御驾亲征就不奇怪了。可惜的是,败了,而且败得很窝囊,败得很惨。 一败涂地啊。 张宁搁笔长叹,心情沉重。 他穿越到这儿,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尽一已之力改变这一战的结局? 身为现代大学生,生在盛世长在盛世,张宁也曾有过当英雄的念头。不过盛世的英雄是用毛爷爷的多少衡量的,每年最有钱的十个人会上富豪榜。这些人就是英雄。 张宁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名字上这张榜单,名字后是一串长长的数字。 既然曾经做过英雄梦,那就在这儿让梦继续吧。张宁自嘲一笑,希望以一已之力改变历史走向殊为可笑,可尽一已之力,避免败得窝囊,避免一败涂地总是可以做到的。 张宁拿起笔,蘸满墨水,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张宁放下笔,转动有些酸的手腕,待墨迹干了,拿起纸看了起来。 打仗,打的是银子,首先必须国库充盈。要国库充盈,发展经济势在必行。发展经济,不外发展工业和对外贸易,这在现代已经证明可行。不过,现在他人微言轻,提出这些恐怕会惹祸上身。 其次,武器装备。士兵的武器和甲胄、马匹是决战的关键因素之一。瓦剌是马上民族,战场上骑兵倏忽来去,士兵骑在马上,连人带马的重量和马匹奔跑带来的惯性,步兵根本无法抗衡。要战胜,除了战略战术,还必须有装备马匹。 再次,士兵的训练。这也是决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最后,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是,军队的指挥者。让一只羊去指挥一群狼,不败还有天理吗? 第18章 张宁长大了? 诚意伯刘瑜长相清癯,颌下三络长须,一派仙风道骨。听儿子说完,他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阿念,你想参加校阅?” 刘念是他的小儿子,从小聪明,就是不爱读书,稍大一点更和安乡伯那个无法无天的独子混在一起,成天打架斗殴。 他们是勋贵子弟中的异类。 刘瑜曾担忧小儿子日后成为家族败类,好在他本性纯良,不曾歁压良善,要不然定会趁自己健在,把他逐出家门,以免为家族惹祸。 小儿子今天如此反常,不会上了谁的当吧?他再聪明,到底年轻,哪是那些老奸巨滑之辈的对手?刘瑜不能不想深一层,他多次递奏章请求封长子刘世延为世子,都如石沉大海。皇帝不肯封诚意伯世子,是要诚意伯的爵位到此为止,还是对世延有不满,个中深意实在让人费解。 要对付诚意伯府,最好的突破口便是刘念。换作刘瑜,也会选择刘念入手。 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自己不是全无用处的废物,不是成天混吃等死的饭桶。刘念心头激动,两眼放光,大声道:“正是。请父亲明示,陛下想和鞑子互为邦国,还是意欲对鞑子出兵?” 一路上,他想了再想,只有两种可能。 刘瑜苦笑道:“我怎么知道?” 他赋闲在家,靠俸禄以及几间店铺苦苦支撑度日久矣,何能得见天颜,又哪里知道皇帝的想法? 刘念道:“父亲为何不知?儿子前次在街上见瓦剌使者大摇大摆,人人避之不及,阿宁气恼,要找他们打一架,被我拦住。父亲,瓦剌使者一年数次入京,这策论要怎么写?” 这么敏感的外交问题,你别问我啊。良久,刘瑜道:“你去叫阿宁过来,我有话问他。” “阿宁绝对不会骗我。”刘念胸脯挺得高高的,铿锵有声道。 “他不会骗你,可若他为人所骗呢?安乡伯守大同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刘瑜苦笑,没有说大同是关隘,如今大明和瓦剌交好,瓦剌一年几次入关朝贡,这关隘会没有油水?谁信呢。 “张伯父在战场上厮杀,命在旦夕,有什么可眼红的?”刘念不解。 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你以为呼奴唤婢不用银两?一日三餐外加点心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有那人情往来,以及为撑门面,不得不四季置办的新衣裳,时时保养的马车,勋贵人家必备的马匹,从何而来?哪一样不需要银两? “儿啊,你还小,不知人心险恶。”他摸摸儿子的头,语重心长道:“你亲自去,就说为父请他过府。” 父亲要亲自问他,确认题目真是这两个字?刘念道:“好。” ………… 天色不早,清儿进来点灯,道:“公子,该用膳了。” 张宁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院子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廊下的气死风灯发出桔黄色的光。酉时,该吃饭了。 他道:“我不饿,过会再说。”先前吃了几碟点心,到现在肚子还饱得很呢,示意清儿退下,再次拿起毛笔,写了起来。 他记得曾在书上看过,明朝中期曾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只是时间极短。这是不是说明工业革命适合明朝?发展经济,以发展工业为主,是不是行得通? 怎么发展经济呢?课堂上学到的历史知识结合课余时间看的杂书,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当然,只是想法,如果没有皇帝支撑,这些最后只能扔进废纸篓。 写写停停中,门被推开,一人进来。 张宁头也没抬道:“清儿,以后进房先敲门。” 必须教会小丫头敲门,要不然时常冷不丁地冲进来,谁吃得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清儿的声音在门外:“公子,不是奴婢。刘公子不用奴婢通报,径直进来。”刘公子就是这点不好,公子也不说说他。 “是我。”刘念道:“我爹请你过府一趟。你吃晚饭没有,顺便一起吃得了。”和兄弟说话自是有一说一,不用斟酌措词。 张宁搁下笔,吹干墨汁,折好纸收起,道:“刘伯父找我有事?” 原主常去诚意伯府玩,却极少见到诚意伯,就算偶然遇见,他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为何突然要见我?张宁心里嘀咕。 “我爹不相信我们能通过校阅。”刘念鬼心眼多,没有直接说父亲不相信张宁的消息来源,而是说不相信两人有能力通过校阅。两人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家中长辈看低,不是很正常么? 你们怎么混的,给亲爹留下这么差的印象?张宁无声吐槽,果断不承认原主干过的那些不靠谱事儿跟自己有一铜板关系。几息后,他道:“走吧。”顺便蹭饭。 京城宵禁,两人路上遇到查夜的校尉,刘念亮出诚意伯府的腰牌得以通过。到诚意伯府时更鼓已响。 刘瑜在书房看书,见两人进来,放下书本安然受了两人的礼,微笑道:“阿宁又长高了。” 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啊,以前何曾这么慈眉善目?张宁再次无声吐槽,露出八颗大白牙道:“伯父可是想问校阅的题目前来自何处?小侄不方便说,不过消息确凿,伯父大可放心。” 消息来自皇帝,却是不能说的,要不然一旦泄漏,后果难料。但有一点张宁很肯定,朱祁镇不仅会疾口否认泄题,还会改题,自己将成为直接受害者,费尽心思得来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这小子和以往有点不同,好象突然长大了。刘瑜仔细打量张宁,眉眼无异,感觉却像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他瞥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一脸热切地看自己,不由暗叹一声:“傻儿子,人家开始为前途筹谋,你还天天不务正业。” “事实重大,你怎么分辨?” 校阅事关勋贵子弟的前程,所有勋贵全都看着呢。 张宁道:“我已经报名。伯父以为,我会亲身涉险吗?” 刘瑜脸色微变。他上一次瞧见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还是半年前?怎么他沉稳至此?光这份稳重,儿子就比他差多了。 第19章 认可 “这件事,你还和谁提过?”刘瑜神色凝重,若是在勋贵圈中传开,根本没戏。 张宁眼望刘念,道:“除了伯父,你没告诉别人吧?” 刘念点头,他又不傻,事关前程,怎会到处嚷嚷? “伯父,只有我们三人。小侄恳请伯父守口如瓶。”张宁郑重道。朱祁镇透露题目时,悠悠在场,可是她不了解情况,肯定不会想到校阅题目上。 刘瑜深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可万万没想到,这句话有朝一天会用在张宁身上。什么事情让这孩子突然长大了? 他努力掩饰心头阵阵惊涛骇浪,道:“那是自然。”又对小儿子道:“你去报名,和阿宁一起参加。” “哎。”刘念大声应了,道:“阿宁,明天陪我去五军都督府吧。回头我们好好商量,怎么在校阅上大展雄风。” 刘瑜嘴角抽搐一下,傻儿子,这是拼前程啊,人家将题目透露给你,已是莫大的情份,怎肯跟你商量?上榜者不仅能靠自己的能力谋得差事,还得到御赐金腰带,荣耀无比。但凡有一丝机会,谁不奋勇向前? 张宁道:“明天我陪你去。回头你向伯父好好请教怎么答题,我回府自己想去。” 刘念聪明得紧,瞬间明白有些东西无法分享,一拍脑袋道:“对对对。” 正事谈完,刘瑜一脸慈爱的地留张宁在府中用膳,又吩咐厨子整治好菜,道:“你们年纪小,别喝酒,多吃菜。” 父亲总算认可阿宁,刘念高兴极了,悄悄拿来父亲珍藏的好酒,要和张宁一醉方休,被张宁拦住。张宁道:“还要读书呢,校阅后再喝不迟。” 对,还得揣测上意。刘念明白张宁话中之意,连连点头,道:“阿宁,伯父远在大同,书信往来是来不及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爹。” 张宁相信有透题的人情在,只要不涉及刘念答题的方向,刘瑜都会帮他分析,甚至给出一定的建议。不过他不需要,后世对朱祁镇的评价颇多,他对历史的走势了然于胸,怎会不清楚朱祁镇的真正想法? 他刚来大明没几天,历史不会因为他的穿越而有所偏差,这个大可放心。 “好。”他没有推辞,更没有透露什么。 酒足饭饱已是三更,张宁打着饱嗝坐马车回府,路上遇到巡夜校尉,拿出腰牌查验。校尉道:“张公子,这么晚了,你去哪打架?” “……”张宁瞬间黑脸。 ………… 定安郡主府,绿萝禀报完报名参加校阅的名单上确实有张宁,道:“郡主,他没有说谎。” 悠悠看她一息,道:“他参加校阅能改变什么?你就这样放他。” 就算他通过校阅,进了锦衣卫或是五军都督府,又怎样?难道父王会因此同意这门亲事,太皇太后会赐婚? “他说……”绿萝说到一半醒悟过来,忙跪下道:“奴婢该死,奴婢被他骗了。”这混蛋真不是东西,自己当时怎么就犯糊涂了呢?下次见他,一定打死他。 郑王在封地有如皇帝一般地存在,绿萝身为悠悠的贴身婢女,到处受人奉承,虽不曾为恶,也没把小小伯爵之子放在眼里。到京后,悠悠受封郡主,成了太皇太后和皇帝跟前的红人,绿萝水涨船高,更没把张宁当回事。 悠悠道:“这位张公子生就一张巧嘴,以后遇到他,你须小心。自去领罚吧。” 太皇太后赐府邸后,郑王派心腹幕僚黄有义到京,成为郡主府总管。一府总管的重要性自不用说,需和公卿公侯的总管们打交道,需适时帮悠悠筹划。悠悠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再聪颖,哪是京城中那些老奸巨猾们的对手? 伴君如伴虎,京城的水深着呢,她思虑不到的地方,黄有义自会提醒她。 所谓领罚,便是向总管自述犯了什么错,由总管责罚。 绿萝脸色微变,应了一声:“是。” 黄有义是举人,自知进士无望,在吏部挂了一个候补的缺,希望能谋得一官半职,尽展生平抱负。无奈候补的举人数不胜数,等了十年,还轮不到他做官。他心灰意冷之下去访友,却时来运转遇到郑王,一番交谈后成为郑王的幕僚。在郑王身边几年,成为郑王的心腹,此次更是以总管的名义回到京城。 郡主府的总管并不比一县县令差,何况黄有义从没忘记自己是读书人,平素一袭青衫,举止彬彬有礼,书卷气极浓。 黄有义把郡主府看成施展抱负的地方,从严治府,奴仆犯错,一概从严责罚,是以绿萝有些惧怕这位黄先生。 ………… 晚上吃太多,回府后喝浓茶消食,洗漱睡下已近四更。张宁睡得正香被摇醒,睁开眼刚好对上一双小眼睛,眼角还有一颗目屎。 张宁下意识一把推开身前之人,一骨碌坐起来,喝道:“干什么?” “阿宁,是我。”被推得跌坐在地,屁股好不疼痛的刘念苦笑道:“日上三竿了,你还睡。” 怔了三息,张宁才想起昨晚答应今早陪刘念去报名。他道:“你把眼角的目屎擦了。” 他起床洗漱更衣,在刘念催促下,早饭没吃,一起出门,去五军都督府,找到登记的书吏,把刘念的名字记上。 回府的马车上,刘念探头出窗,左右张望,确定路上只有一些普通百姓,缩回脑袋压低声音道:“我爹说,瓦剌使者每次数千人入京,陛下并没说什么,可见没有征瓦剌之心。” 昨晚送张宁出府后,他和父亲在书房商量到天快亮,确定皇帝对瓦剌的态度以安抚为主。 因为朝中很多人这样认为,所以瓦剌太师也先出兵,朝廷上下才慌作一团?张宁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也先四路大军犯边的急报报到京城的情况,当时一句话刺痛了他的眼睛,这句话正是:“朝廷上下慌作一团”。 “阿念,如果陛下没有征瓦剌之意,两国真的互为友好,为何会出这样的题目?”张宁缓缓道。 刘念挠了挠头,道:“我爹是这样说的。”难道父亲会看错? 第20章 选择 北边邻居一直不安份。他们习惯做无本钱生意,粮食不够吃过来抢一把,白灾过来抢一把,缺什么抢什么,抢得心安理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成祖四次亲征,把蒙古打得四分五裂,不服不行。然后,逼于生存压力,他们开始学习和明朝做生意。 这就是瓦剌和明朝修好,向明朝朝贡的原因。 瓦剌朝贡牛羊、牛皮羊皮等畜牧品,朝廷以皇帝名义赏赐各种生活用品。说是朝贡,其实就是以明朝为主导的贸易。 瓦剌一年几次朝贡,就是一年几次组团到京城做生意。 双方生意往来密切,很难让人相信会交恶。 因此,刘瑜判断朝廷没有出兵瓦剌的意图。就算哪天双方交恶,得先国书来往打口水仗,到真正出兵,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准备。 战前准备的时间很长,多则一两年,少则几个月,不会说打就打。现在显然没到这阶段。 张宁望了两息马车光秃秃的车顶,道:“我们以马车代步,应该用心些,让马车坐起来更舒服。你说对吧?” “什么?”刘念完全跟不上张宁的节奏,不是在说试题么,怎么拐到马车上? 张宁收回视线,看着张宁道:“我的意思是,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比如马车,有好坏之分,我们府中的已算不错,但若有工匠造出超豪华舒适型的马车,我们还会坐现在这辆吗?” 另一样交通工具是马匹,普通人家则只能步行。 刘念迷茫道:“有关系吗?”他还是听不懂,怎么办? “瓦剌生活条件艰苦,像一辆简陋的马车。我们国土广博,京城繁华,像一辆超级豪华马车。你说,如果你是瓦剌太师,会坐简陋的马车,还是豪华舒服的马车?” 把两国比喻为两辆马车?刘念恍然,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你说了,我们有豪华马车,怎会看上简陋马车?” “如果你知道有人要来抢你的豪华马车,为此担心得不得了,以致吃不好睡不好,会不会先把强盗赶跑?”张宁循循善诱。 “会。”刘念摸了摸尖尖的下巴,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不仅会赶跑偷马车的贼,还会打折他的腿。” “不是贼,是强盗。”张宁认真纠正。 也先连年征战,已经快统一蒙古了。 刘念没有纠结这个,压低声音道:“你说,陛下也是这个心思吧?” 张宁轻轻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一路无话。 张宁回府补了两个时辰觉,吃过午饭,去书房继续想发展经济的大事。清儿上茶和点心后在旁边磨墨,磨了一会儿墨,抿着嘴儿笑道:“老爷要是知道公子这么勤奋,一定高兴坏了。” 老关费尽口舌请的先生上个月被原主打跑,之后一直未能再请一个,只要听说安乡伯府请先生,先生们各找借口推托。因而张宁不用上学,落得自在。 “过几天老爷接到喜报,会更高兴。”张宁淡淡道。 “那是,公子不考则已,一考必中。”清儿对自家公子倒是信心满满。 张宁站在窗边,思绪飘得很远。发展工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哪方面入手?贸易不用说,肯定走大航海的路子,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一船船运出去;东南亚的香料,非洲的奴婢,嗯,只要好东西我们都要,总之一船船地运进来。 但是航海得造船,造好船、大船。张宁记得郑和下西洋那支庞大航队的图纸,现在就存在兵部,要到正德朝才被兵部郎中刘大夏一把火烧了。 贸易得先投资,把船造起来。 还须开海禁。 张宁不清楚现在有没有禁海,嗯,到时再了解一下。 总之千头万绪,每一样都得皇帝支持才行。 ………… 晚饭时分,刘念来了,没经通报推门而入,把门关上后,道:“阿宁,我爹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今两国交好,若是策论写征战,一来不合圣意,二来易引起非议,别的不说,御史肯定要弹劾。” 御史最喜欢找皇亲国戚和勋贵的麻烦,动不动弹劾,最是讨厌。 张宁道:“你想通过校阅吗?” “想。” “校阅谁出题,谁主考,谁判卷?” “陛下出题,英国公主考、判卷。” “那你管御史们干什么?我们没被弹劾过吗?”张宁不屑,是真正的不屑。御史这工作比较辛苦少油水,还有绩效考核,要是一两个月没有弹劾谁,不仅上司不待见,自己也觉得愧对俸禄。 当然,御史们不会承认为了领俸禄。他们一个个以天下为已任,天天在京城四处体察民情,一旦听到哪有不平之事,便会奏报皇帝。最好事件中涉及朝臣勋贵或是皇亲国戚,他们可以赢得不惧强权之名。 以打架闻名勋贵圈的张宁被弹劾过几次,确切地说,御史弹劾他的父亲教子无方,顺带捎上他的名字。 刘念同样如此。 “我爹担心……”刘念吞吞吐吐,不好说大哥的世子之位没有着落,父亲不想节外生枝。 “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落榜。”张宁不以为然。 刘念默然。父亲和张宁各执一端,彼此坚持,他应该听谁的?父亲在勋贵中以智计百出闻名,张宁年龄和他相仿,见识和他差不多,稳妥起见,还是听父亲的吧。 “阿宁,我们各写各的,你写征战,我写安抚,这样总有一人上榜。” 张宁轻叹,道:“你想好,机会只有一次。” 明年不可能提前知道题目了。 “我再想想。”刘念抱头坐在椅上,脑中天人交战。 清儿敲门请示要不要用膳,张宁道:“先吃饭吧。” 吃完饭,刘念又嘀咕很久,直到二更天才回去。 不知他最后会怎么写。张宁站在廊下,微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吹不散他心中的感概。人生处处面临选择,没到答案揭开的一刻,谁也无法知道是否正确。 一夜无话。 校阅最后一天,张宁依然把自己关在书房。 刘念没有过来,不知道他最后会怎么决定。 第21章 和张辅打赌 张宁被清儿叫起来,穿衣洗漱吃饭,忙活完,天刚蒙蒙亮。他看了看鱼肚白,不禁无语,不就参加校阅吗,用不用起这么早? 清儿振振有词:“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说话间,刘念来了:“辰时开始。我们快走吧。” 现在才卯时好吗?这时代又不会堵车。张宁无声吐槽,道:“不用紧张。”我们提前知道题目,比别人多三天准备时间,紧张什么? 刘念苦恼:“万一不合圣意……”话说到一半,见清儿端茶上来,赶紧住嘴。 “这里不用你侍候。”张宁让清儿放下茶盏出去,待她退出关上门后,道:“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为揣测圣意绞尽脑汁。圣意哪有那么容易揣测的?我还是以征战为主,你看着办。” 事关个人前程,张宁不好替他作决定。 “我……拿不定主意。”刘念双手抱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张宁看他一息,冷静道:“你最好赶紧拿定主意。”时间全浪费在纠结上,哪来的时间精力考虑怎么献言献策?揣测圣意为首要,建议不好,怎么能上榜? 刘念咬牙:“就这么定了。” 他没有说决定为征战献言还是为安抚献言,张宁也不问。 两人赶到五军都督府时,阳光已穿透云层洒在台阶上。时辰还早,人倒是来了不少,勋贵子弟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说话,见张宁和刘念进来,呼啦一下让出很大一块空地。 我们有这么可怕吗?张宁摸了摸鼻子腹诽,再搭眼一看,很多熟面孔,不少人曾挨原主和刘念的揍,难怪见他们如同见了鬼。 嘈杂的院子诡异地安静,一双双不时眼睛警惕地望过来。 刘念凑到张宁耳边道:“真想和他们打一架。” 张宁翻了个白眼,低声道:“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说地方时机不对,就是不在五军都督府,不为参加校阅而来,也别成天想着打架成不? 勋贵子弟们同样窃窃私语,边说边往这儿瞄,只是没人敢高声挑衅。 不群起而攻之就好,张宁放心少许,静待辰时到。 刘念拧眉不知想什么,时而握紧拳头,时而咧嘴而笑,像一个神经病。 阳光洒满小半个院子时,院外马蹄声轰然大作,所有人望过去,只见当先一人大步进来。他身材魁梧,额头几道深深的抬头纹,白须垂在胸前,正是英国公张辅。 张辅一进院门就瞧见靠门处两人和其他人离得老远,再凝神一瞧,顿时拉下脸,道:“张宁、刘念,你们来做什么?” “就是嘛,他们来做什么?”有人兴灾乐祸。 “丢人弄眼哪,凭他们也敢来参加校阅,能上榜吗?”有人鄙视。 张辅年少时跟随成祖征战蒙古,几十年来带兵征战无数次,是真正身经百战的统帅。这一喝,端的如霹雳,震得刘念耳膜嗡嗡响。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躲到张宁身后。 张宁心头剧震,老头气势比朱祁镇还足。不过,他很快镇定,行礼道:“国公爷说笑了,我们自然是来参加校阅的。” “你们可知,校阅不是比街头打架?”张辅板着脸,一双锐利的眼睛定在张宁脸上。 张辅上位者的威严和浑身杀气兼俱,张宁不怕是假的,可输人不能输阵,几百个勋贵子弟等着看他俩笑话呢。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成祖年间考骑射,如今考策论,何曾如街头打架过?国公爷,小子不仅打架是好手,策论也写得不错。” “自夸自擂。” “脸比城墙还高。” “你除了打架,还会什么?打架还出下三烂手段,专朝下身招呼。”这人挨过打,下身被张宁踢过一脚,疼得捂着某要紧部位,在地上蹦半天。 …… 议论声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刘念很想申辩两句:“你们自己没用,怪我们喽?”但张辅站在那儿,如泰如压顶,他没胆子吱声。 张宁神色自若,朗声道:“这叫自信。” 这小子有点意思。张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板着脸道:“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榜上有名,得赐金腰带才能光宗耀祖。” “国公爷且擦亮眼睛看看小子的名字能不能上榜。”张宁紧跟着来一句。 院子里顿时炸了锅,勋贵子弟们大声鼓噪起来。 “闭嘴。”张辅一出声,勋贵子弟们全噤声。 张辅指指张宁:“你若不能上榜,老夫定然写信给你父,让他禁足你三年。” “哈哈哈……”不少人笑出了声,更有人笑道:“最好禁足三十年。” 凭良心说,很多勋贵子弟并不好狠斗勇,可遇到张宁、刘念等人,不打一架是不行的,不打脱不了身。张宁不管打人还是挨打,只要有架打就行,让勋贵子弟们十分痛恨。你要打架,好歹有个理由,为打而打,算怎么回事? 很多人因为不愿打架而白白挨了打。挨了打还没处说理,写信到大同再等到张勇回信,最少得十天半月,可等到回信有什么用?张宁该怎样还怎样。 刘瑜等勋贵倒是在京城,可同样没用,人全推在张宁身上,说张宁带坏自家儿子,问题又回到老路。 听张辅这样说,不少人悠然神往,如果张宁被禁足,自己的日子定然好过很多,不用时常担心被堵在某处,被逼打架,还打不赢。 张宁不理勋贵子弟们,正色道:“若小子榜上无名,国公爷让家父禁足小子,小子毫无怨言。” 刘念在背后扯了扯他的腰带。话说太满了,什么事都有万一啊。 见他不像说笑,笑声渐渐低了,有人甚至想,这小子今天怎么了?感觉很陌生。 张辅点头道:“老夫会的。”迈步要进去,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若小子榜上有名,国公爷又将如何?” 张宁不肯吃亏,赌注嘛,自然得双方出彩头。 “他还真当自己能上榜。”有人惊呼,太意外了,声音不免大了点,被张辅眼睛一扫,赶紧低下头。 张辅停步想了想,道:“你若上榜,老夫保你在五军都督府谋一份差事。” 第22章 第一个交卷 “有英国公担保,肯定会在五军都督府混得好。”不少人羡慕极了,一道道热切的目光偷偷瞄向张辅。 张宁道:“小子若能上榜,自有一份差事,不是在五军都督府,就是在锦衣卫。国公爷这话,说了跟没说毫无区别。” 校阅通过的勋贵子弟会谋得这两个地方的差事之一,不过靠自己的能力谋得这份差事,比靠家中长辈的关系谋的要有底气得多,升官也快。 窃窃私语声四起,刘念又在后面猛扯张宁腰带。张辅是先帝托孤重臣,德高望重,是公认的勋贵第一人,谁敢这么跟他说话?这不是找死吗? 张辅锐利的眼睛定定看了张宁一息,道:“你要什么?” 机会难得,自然尽可能要好处,通过校阅谋一张登上政治舞台的门票,后续还需要有人扶持。张宁念头电转,再次行礼道:“小子还没想好,只要国公爷答应小子一件事便行。” 你可真敢说,难道你要杀人,英国公也帮你杀?勋贵子弟们全都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张宁,这样不着边际的条件,英国公怎会答应?估计会把你小子赶出去。 刘念惊呆了,阿宁疯了不成? “答应你一件事?”张辅神色不变,并没有因为张宁信口开河而发火。 “正是。只要是忠君爱国的事,国公爷不得推辞。”张宁坦然得很。 有人嗤笑:“什么忠君爱国?我看是想让国公爷帮你打架吧。” 话音刚落,勋贵子弟们哄堂大笑,张宁除了打架,还有什么事? 张辅抬手制止勋贵子弟们,道:“好,只要有利社稷,有利陛下,老夫自会帮你。”说着举起手掌。 张宁有些懵,做什么? “阿宁,快和国公爷击掌。”刘念眼珠子掉一地,没想到英国公居然答应了。 击掌盟誓?太看得起我了吧?张宁迎上去和张辅击了三掌。 张辅道:“记得,你若榜上无名,须禁足三年。” 勋贵子弟们笑出了声,姜还是老的辣啊,英国公这是要让这小子心服口服。 刘念脸色惨白,万一皇帝打算对瓦剌以安抚为主,阿宁怎么通得过? “那是自然。”张宁自信满满道。 张辅点点头,要去厢房休息,书吏过来道:“国公爷,时辰到。” 辰时正,校阅开始。 试题由皇帝亲笔所书,卯时末由小太监从宫里送来,当着张辅的面打开,然后贴在牌子上。这次送试题的小太监是贾小四。 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一共四五百人,一人一桌坐好,便有留着短须的书吏举一块牌子徐徐走来,牌子上只有五个字:“何策安瓦剌”。 刘念看清牌子上的字,心头剧震,消息无误,阿宁从哪里知道题目?他呆呆看着书吏走过,直到书吏转了个弯,走向另外一排桌子。 校阅没有科举那么严格,不是三尺宽三尺长的格子间,而是一人一桌,桌与桌之间相距约三尺,一排排桌子之间有一条半丈宽的通道,乍看有点像现代考场。 书吏举牌子走过一条条通道,确保每个勋贵子弟看清牌子上的字。 张宁看清牌子上的字后微微一笑,打开放在桌上的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块镂空雕刻两朵祥云,式样古老,沁色明显的玉佩,戴在腰间。 张宁打听过,校阅不像科举,进考场不用搜身,因而决定看到试题再戴上,以便有一刻钟的时间答题。 他必须在一刻钟内答完题,否则会转厄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玉佩发出一道清蒙蒙的光,只是被桌子挡住,没人注意。 张宁飞快磨墨,磨好墨后铺开纸,笔走龙蛇,把三天前写好,这两天背熟的策论写出来,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纰漏马上交卷。 这么快?很多勋贵子弟还在边磨墨边苦苦思索怎么答题,突见有人起身交卷,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张宁,又一脸不以为然,这小子肯交白卷。 刘念磨好墨提笔写了几十个字,见张宁交卷,一点不觉意外,只是加快书写的速度。他决定听父亲的,以安抚为主。父亲早写好策论让他背熟,默写出来就是。难的是揣测圣意,不是这篇文章怎么写。 考场最前方有一个半尺高的台子,台子上一张桌子,一张官帽椅。这是主考官的位子。 张辅送走贾小四,在位子上坐下,一个微胖的书吏上了茶。他还来不及喝一口,张宁便交卷了。 就是抄也没这么快吧?张辅接过卷子,先放在桌上,道:“若不愿禁足,可以入伍。从小兵做起,只要奋勇杀敌,总有功勋。” 张宁天天在外面惹事生非,哪是在府里呆得住的人?禁足与要他小命何异?张辅和他击掌,不过是想用其所长,让他入伍而已。 他喜欢打架,那就去杀敌吧。 张宁道:“国公爷先看小子的卷子再说。” 张辅摇头叹息,道:“去吧。” 一刻钟不到,怎么可能答完卷子?就是写了字,也不可能有精辟见解。 张宁没有争辩,行礼出考场。 外面,很多护卫小厮静待自家主人考完,见张宁这么快出来,都露出不屑之色,交白了卷吧? 任荣和高小弟面有忧色迎上来。 张宁道:“我们去茶楼坐一会儿,待刘公子出来再回去。” 他相信刘念不会没有准备,不用等太久。 三人一前二后出了五军都督府,就近找一家茶楼,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任荣犹豫半天,道:“公子,考不上原也没什么,可你和国公爷击掌打赌……” 打赌的事已在护卫小厮们中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臊得他和高大弟恨不得地上裂个洞,他们可以钻进去。 张宁解下玉佩放匣子里,心里松了口气。出考场后,他担心一刻钟到,转厄运,说话行事很小心。为不引人怀疑,他没有当众解下玉佩。 “事实胜于雄辩。”他道。 待小二上茶离去,任荣接着道:“公子有把握?” “当然。” 他哪来的自信?任荣和高大弟满面忧虑,公子不会脑子坏掉了吧? 第23章 阅卷 一盏茶没喝完,刘念边走边张望朝这边过来。 他第二个交卷。 勋贵子弟们更加地不屑,和张宁一样交白卷的货色。 “阿念,这边。”张宁招手。这间茶楼离五军都督府最近,出来后肯定在这里等。 刘念过来,任荣和高大弟退到茶楼外,随时等候小主人呼唤。 刘念兴奋地搓手,来不及坐下,端起桌上半盏残茶往嘴里灌,道:“我俩最先交卷,哈哈哈……” 太爽了有没有? 确实很爽。张宁微笑道:“重要的是上榜,早交卷晚交卷有什么关系?” “我们俩肯定有一人上榜,这总没问题吧?”刘念信心满满道:“我写的是我爹……” “噤声!”张宁打断他的话,道:“没有放榜之前,哪知道谁能上榜?一切由陛下和英国公裁定。” 皇帝出题,最终结果肯定他说了算,张辅最多只是提提意见。 刘念一向机灵,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一双眼睛四处乱瞄,看茶楼还有什么人,一边连声道:“那是那是。” 时候还早,茶楼人不多,只有两三桌客人,听到这边的话,都望了过来。 “看什么看?”刘念狠狠瞪他们一眼,喊小二:“再来一盏茶几样点心。太没眼色了,小爷来半天,也不过来侍候。” 小二上茶和点心后赶紧退下。 客人们见他身穿锦衣,一脸凶狠,都转过头眼望别处。 张宁道:“你要是渴了,喝完茶我们就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好。”刘念又灌了一盏茶,伸袖一抹嘴巴,道:“去你府上,我们好说话。”他太兴奋了,有一肚子话对阿宁说。 张宁留一块碎银子在桌上,两人出了茶楼,上了马车,确定车外没什么行人,刘念开始说个不停。 ………… 沙漏的沙漏下大半时,勋贵子弟们相继写好交卷。 沙全漏下,交卷时间到,还有四五个勋贵子弟拧眉苦思,显然没有写完。书吏铁面无情,卷子照收不误。 院子里的声音时高时低,终至寂然,勋贵子弟们说着自己如何答题,争论几句,陆续走了。 张辅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去平时办公的厢房。 书吏把装试卷的盒子放在桌上,垂手退下。为公平起见,试卷和科举一样糊了考生的姓名,不过没有重新抄写一遍。 张辅虽年近六旬,精力还好,并没有因为监考而觉得疲倦。他打开盒子,拿出一份试卷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白多黑少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勉强看完,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份。 如此看到正午,亲随进来请示要不要用午餐。 “送进来吧。”他道。 不久,亲随提食盒进来,把一样样的菜肴在另一侧的桌上摆好。 厢房很大,中间用多宝阁隔断,外间待客,里间办公。张辅在这里用餐,菜肴就摆在外间桌上。 他会客用餐时,没人敢进里间,已经是惯例。 吃完饭,张辅习惯喝一壶茶,喝完茶,他继续看卷,这一看就是一下午。酉时一刻,亲随进来点灯,然后请示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没有要紧事,他会在酉时初回府,回英国公府用晚膳。 “在这里用膳吧。”张辅头也不抬道。 亲随应了一声,犹豫要不要多点两支蜡烛。他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烛光不够亮,总觉得张辅脸色黑很多。 张辅吃完晚饭,喝一壶茶,继续看试卷。二更更鼓响,亲随进来请示要不要准备宵夜,忍不住劝道:“国公爷,天色不早,该歇了。” 你毕竟近六十的人了,不比年轻时候。 张辅叹了口气,道:“备一壶茶吧。” 不看试卷还好,越看越让他窝火,这些兔崽子是怎么长的,一个个没半点志气,尽出些安抚的歪主意。陛下若想行安抚之策,何用出这道题? 身为先帝托孤大臣,当今皇帝近臣,张辅哪会不明白朱祁镇的心思?皇帝好武,要不然怎会优待勋贵? 出征时统帅由勋贵担任,边关主将、副将同样由勋贵担任,优待勋贵,就是优待武将。这道理浅显得很,自不待言。 此次校阅,分明是少年皇帝为择征瓦剌的良将而设,兔崽子们看不清形势,难道府里的长辈也不懂? 茶端上来,张辅喝了两盏,重又看起试卷。仅余十几份了,加紧看完,然后眯一会儿,准备上朝是正经。 “嗯?!”这一份他才看两行,便觉眼前一亮。他一目十行看完,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不辱圣命。” 四百多份卷子,总算有一份为平瓦剌而献策,殊为不易啊。 他再看一遍,越看越觉得写卷子的勋贵子弟是天才,竟以八年为限,从发展经济、改良武器装备、如何训练士兵到统帅人选,一一做了规划。 八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可为什么是八年呢? 张辅压下心头疑惑,继续看剩余的卷子,不到一刻钟全看完,把那份特殊的卷子小心折好揣进怀里,吩咐回府。 ………… 刘念在安乡伯府高谈阔论一天,吃了晚饭余兴未尽,还想继续说,张宁听得耳朵起茧子,打个呵欠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天早起,我困得很。” “再过三天,我俩就有一人名字上榜,或者两人都上榜也不一定。”刘念兴奋啊,父亲不会看错,陛下对瓦剌定然以安抚为主,就算日后有出兵的想法,他早就通过校阅,谋得前程了。 想到自己身佩御赐的金腰带在勋贵子弟们面前显摆的情景;告诉那些平时看不起他的勋贵的子弟们,他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五军都督府经历或是锦衣卫小旗时的情景,那些人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光想想他已经笑出声了好吗? 张宁道:“只有一人上榜。我们的策论相左,陛下不可能同时采纳。” 谁的策论得皇帝青眼,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未来对瓦剌的政策,有识之士自会据此做出判断。 刘念到底只有十六岁,充满憧憬坚持道:“或者我们都上榜呢。到时我们一起佩金腰带找他们打一架。” “……”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打架?张宁无语。 第24章 是谁 散朝后,张辅求见皇帝,把唯一一份上榜的卷子呈上。 朱祁镇看后大为赞赏,道:“不错。赐金腰带,进锦衣卫,在宫里当值,朕要时时见他。” 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有年龄限制,只有十五到二十岁的少年才能参加,超过二十岁,便失去资格。也就是说,有这样见解的人是一个少年。 这人和朕年龄相仿,见识极高明,朕岂能不时时请教,引为良臣知已? 张辅斟酌道:“或者家中长辈平时有这样的言论,他照搬而已。” 他思之再三,如果真是这人自己的见解,可称天才无疑。天才岂是那么容易得到?再说,勋贵子弟再多,也就那些人,他可没听说谁家出了少年英才。 朱祁镇道:“果真如此,此子的长辈朕也要重用。” 此话一出,张辅心头仅有的一点担心顿时烟消云散。他没猜错,瓦剌为皇帝心腹大患。武将当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但愿这一战不用等太久,他没多少年好等了。 “陛下可要宣此子进宫当面询问?”慎重起见,张辅觉得还是问问的好,毕竟这些见解太老成了。因此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朱祁镇道:“放榜后朕再宣他进宫吧。对了,安乡伯的儿子,是叫张宁吧?此次可曾参加校阅?” 想起张宁为悠悠化身拼命三郎,机变百出,他不禁微笑。昨天他去慈寿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和悠悠一同出宫,路上还拿这事取笑她呢。 提起张宁,张辅语气平静无波道:“有。此子和臣三击掌,若他不能上榜,则在府中禁足三年;若能上榜,则臣须答应他一件事。只要利于社稷,利于陛下,臣不得拒绝。” 朱祁镇大奇,道:“你们三击掌?” “正是。” “哈哈哈……”朱祁镇想到张宁理所当然问自己要试题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若他真能榜上有名,卿真答应他一件事么?” 张辅指指御案上糊了名字的试卷,道:“陛下,此次只有一人通过。” “只有一人。”朱祁镇心头一动,道:“不会是他吧?” 这小子是唯一提前知道试题的人,比别人多三天时间。三天足够他向世交故旧的长辈请教,采纳众家所长,写就一份出众的策论了。 “嗯?”张辅白多黑少的眉毛拧在一起,道:“老臣这就看看。” 校阅并没有严格要求由谁撕了糊名的白纸,一般经皇帝御览后,皇帝同意,定下上榜的试卷,便可以撕下。 他当着皇帝的面撕下糊了勋贵子弟姓名年龄的白纸,看清上面的字后,怔住了。 朱祁镇见他表情有异,道:“如何?” 他不认为以张宁的机灵劲儿,会领会不到他话中之意,何况张宁当场表态,愿为他扫平鞑子,分明是心中了然。 “是张宁……” 张辅表情古怪,实则心中震惊不已,唯一一份有志于扫平北边,思维清晰,条理清楚,字里行间透着成熟的卷子竟然是那个不着调,以喜欢打架闻名勋贵圈的张宁写的? 他没看错吧? 张辅睁大眼睛再看一遍,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写着“张宁”两字,出身则写“安乡伯府”。 校阅和科举不同,校阅只需写出自哪家府邸,勋贵旁系得家主同意后可以参加,便是由此。科举则要写往上三代。 是张宁就对了。朱祁镇笑吟吟道:“除他之外,别的卷子没有可取之处吗?” 张辅道:“还有一份文采倒是不错,只是立意以安抚之策为主。臣因而没有选取。” “瓦剌每次朝贡使者多达两千多人,分明存心不良,哪有安抚的余地?”朱祁镇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臣也作如此想。”张辅面有忧色,道:“瓦剌南下之心不死,很多人却为表象所惑。此次卷子多谈安抚,甚至有人重提和亲,呵呵。” 朱祁镇大怒,右手在御案上一拍,道:“就算太祖没有立不和亲的祖训,朕也断断不肯让公主远嫁瓦剌,卿看一下谁献策和亲,着其父严加管教。” 语气十分严厉。 张辅道:“此人献言让陛下娶瓦剌贵女。” 大明国力强盛,瓦剌不得不向明朝朝贡,和亲当然得倒着来。这大概是提议和亲的勋贵子弟真实的想法了。 “……”朱祁镇无语一息,道:“胡闹。” 他怎会娶瓦剌女子? “是。”张辅道。 朱祁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宣张宁觐见吧。” “陛下,按例,须放榜后再宣。”张辅道。 “也好。”朱祁镇没有为这么一件小事拂了老臣的面子。 ………… 今天放榜,刘念早早过来,拉着张宁到五军都督府看榜。 还没到五军都督府,马车便不得不停下来。勋贵子弟们赶着过来看榜,马车和护卫把路堵住了。 “阿宁,我们下车步行过去吧。”刘念迫不及待道,要是现在放榜就好了,可以看到榜单上自己闪闪发光的名字。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两天张宁也想过,万一会错意,朱祁镇其实想和不想战,他肯定落榜。毕竟他只匆匆见过朱祁镇两面,对这位皇帝的印象多来自书本、电视剧以及网络上的评价。 真实的朱祁镇,他还来不及了解。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试卷已交,他唯有静待结果。 他努力保持平常心,探头看了一眼马车旁骑在马上,不知谁家的护卫,道:“时辰还早,再等等吧。” 午时正,即上午十一点放榜,这才辰时末,不到九点,急什么呢? “先到可以占好的位置。”刘念道。 “你想守着榜单吧?名字上不上榜,跟早到晚到有什么关系?” “唉,阿宁,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总是冲在前面。”刘念叹气埋怨,要换作以前,张宁肯定抢在他头前,哪里用得着他多话? 我不是以前的张宁。张宁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语气平静道:“你想霸住榜单两个时辰?” “会打起来的,我们只有两人。”面对现实,刘念只好放弃。两人打不过四百多位勋贵子弟啊。 打架有不成文的规定,护卫不能上前帮手。 第25章 赢的方式 马车比蜗牛还慢,一点点往前挪,好不容易拐进正阳门,再也动不了了。 从车窗探头望出去,棋盘街口到千步廊这段路,如同现代国庆长假各大热门景点,所不同的是,除了人,还有马车和马。 马车有左右穿插的,有打横堵住路的,总之想往前一步,那是想也不用想了。 护卫们和马匹几乎无立足之处,马匹长嘶不断。 太乱了!张宁连连摇头,眺望半晌,道:“步行不一定过得去。”除非会轻功,从马车顶上纵跃而过。 刘念半个身子探出另一边车窗,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道:“人真多啊!都从哪冒出来的?”校阅时没这么多人吧?那天他们一路畅通到五军都督府呀。 张宁道:“还用说?肯定是家中长辈陪他们一起来看榜。” “没断奶。”刘念深深鄙视。 校阅对勋贵子弟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对勋贵们来说,何曾不是如此?家中子侄通过校阅,意味着后继有人。 陪同看榜,不是正常得很么? 从正阳门这个方向过去,过棋盘街,过大明门,左边就是五军都督府,依次是前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后面是后军都督府,紧邻后军都督府的是太常寺和通政使司,通政使司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锦衣卫就在前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后面,面积比这两处大得多,几乎是这两处的总和。 榜单贴在中军都督府门前墙上。 中军都督府在千步廊最里边。 所有人全堵在千步廊,休想前进一步。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快洒满整条千步廊了,堵在原地的人们渐渐烦躁,脾气暴躁一些的勋贵子弟骂声不断。 “快打起来了。”刘念站在车辕上,脖子伸得老长,兴奋不已。 张宁道:“你要想去打一架,我不拦你,但不会帮你。”以他对刘念的了解,只要他点头,这货肯定迫不及待去凑一份子,帮那边完全不重要,只要有架打就行。 “……我们是兄弟。”刘念老大不乐意地道。 张宁冷静道:“万一我们的名字上榜,却因为打架而被取消资格,冤不冤?” “对哦。”刘念一拍大腿,做恍然大悟状。这里是千步廊,哪是打架滋事的地方? 可很快,他双手握拳,嘴里念念有词:“快打起来!快打起来!” 真是一个孩子。张宁笑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马车有固定的小几,上面可以放一两碟点心和茶盏茶壶,两人出门时,清儿备了热茶和点心,堵到这时候,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盏。 “打起来了!阿宁,快来看。”刘念喊,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张宁放下茶盏走到车辕,居高临下望过去,正阳门附近,两个打架的勋贵子弟已被长辈喝止,互相斗鸡眼似的瞪对方。 “唉,不多打一会儿。”刘念失望。 张宁道:“我们走过去吧。” 要是有人指挥交通何用堵到这一步?张宁感概不已。 两人下车,刘念握手挥拳,道:“要是有人不让我们过去,我们就教训他们。” 这是找到打架的理由吗?张宁道:“阿念,我们就要有差事了,不要老想着打架。我们有太多方式赢他们。” “他们”是指那些有家族资源倾斜,受家族重点培训的子弟,确切地说,是刘念的长兄刘世延。 刘世延是诚意伯的长子,自小被刘瑜寄予厚望,得刘瑜细心教导培养,如今管着诚意伯府的庶务。 刘念从懂事起就清楚,自己以后要看长兄的脸色。他心中憋着一口气,稍大一点,这口气便通过打架发泄。 “哈哈哈……”刘念狂笑,道:“待我榜上有名,把他们踩在脚下,再好好取笑他们。” 他的笑声引来别家几个护院的目光,看清是这位后默默扭过头。交白卷的家伙也来看榜,嫌不够丢人吗? 张宁道:“要赢他们,不止榜上有名,方式很多,不限一样。” “还有?”刘念敛住笑,眼珠转了转,道:“还有什么?” 要是有别的方式,何必一味打架?挨打很疼的好吗? 张宁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比如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 “……”那也得先考上再说。 刘念热切的视线越过满大街的人和马、马车,望向中军都督府门前所在,那儿承载他的希望,他能否为家族争得荣光,成为父亲的宠儿,全看那儿有没有他的名字。 事实证明,放下身为勋贵子弟的尊严,像普通百姓赶集一样挤过去,还是能够办到的,不过一路不免受些白眼,被取笑几句,诸如:“哟,你们也来看榜啊?不用看啦,榜上肯定没有你们的名字。” 刘念一边和他们打嘴炮打得不亦乐乎,一边想,阿宁说得对,不一定要打架嘛,说得他们哑口而言就赢了。 却不知他所谓的说得人家哑口无言是化身自大狂,人家被他雷晕,只好无言以对。 眼看快挤到中军都督府门前,就听有人欢呼:“出来了!” 两辆马车堵在门前台阶旁,把上台阶的空地堵得死死的,台阶上站五个人,两个少年,一人人中稍长,一人下巴短且圆。其余三人,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年男子,分别和两个少年长得很像。 五人张宁都认识,人中稍长那位是顾淳,他的祖父便是旁边那位老年男子,镇远侯顾兴祖。下巴短且圆的少年是薛翰,两位中年男子一是其父阳武侯薛诜,一是其叔薛诲。 欢呼声是顾淳和薛翰发出的。 听到两人欢呼,斗嘴的,拼命喝令自家车夫往前挤的,都急红了眼,先后跳下马车,学张宁和刘念步行,赶了过来。 两个书吏贴好榜单离开。 “张宁!”薛翰叫得惊天动地,半条千步廊的人都听见了。 人群静默一息,有人不屑道:“真是狗屎扶不上墙,也不看看时候地方,只会打架。” 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张宁真是太不着调了,为争看榜单大打出手。不,他一向就是这么不着调。 第26章 放榜 张宁吓一跳,道:“我没怎么你吧?你嚎什么嚎?” 他和刘念被台阶前两辆马车挡住,过不去,只见书吏张榜,看不见榜单上的名字。 薛翰一脸震惊,完全没听到张宁的话,拉住顾淳,道:“上面写什么?” 顾淳吸了口气,转头问身旁的顾兴祖,道:“祖父,上面两字可是张宁?”他看到的是幻觉吧? 顾兴祖和薛诜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顾思议。不过两人身经百战,什么事没经历过?很快神色转为黯然,顾兴祖没说话,薛诜道:“是张宁没错。” 这么多人,只有张宁一人通过校阅,得赐金腰带,太不可思议了。 薛诲说出两人的心声:“张宁,是安乡伯府那个成天打架生事的小子吗?” 顾淳和薛翰点头。 顾兴祖道:“这小子写了什么?” 如果是品学兼优的勋贵子弟上榜,他们无话可说,可是张宁这个不成器的小子,他们就很怀疑张辅徇私了。 过了几息,薛诜自语般低声道:“英国公一向为人公正,不至于呀。” 顾兴祖声音更低:“英国公幼子夭折后,再无子嗣,难道……” 张辅长子早夭后妻妾一直无所出,旁支不知有多少人想将儿子过继给他,只是他一直没有答应,新近又纳了两房小妾。顾兴祖的话意味深长。 顾淳和薛翰又震惊又茫然,不明白张辅无子和张宁上榜有什么关系,要说张宁过继给他,打死他们也是不相信的。 几人说话的功夫,张宁绕过挡路的马车,从一侧翻上台阶,来到榜单前,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理清思路后,通过校阅已不仅仅为了娶悠悠,而是尽一已之力扭转土木堡惨败的开始,只有拿到登上政治舞台的门票,取得皇帝的信任,才有可能避免明朝在土木堡惨败的结局。 如今,他总算成功走了第一步。 刘念随后翻上台阶,跟着看到榜单,先是难掩失望,接着悔青了肠子,要是当时听阿宁的话就好了,榜单上就有两个名字了,唉! 他没怪父亲揣测错了圣意,而是怪自己太过相信父亲会有不一样的见解,而不相信张宁。他决定策论写安抚,本就认为父亲的观点是对的,张宁落榜,不还有自己上榜吗?到时他可以罩着兄弟。 张宁回头见他失魂落魄,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道:“明年再考一次吧。多一年准备,明年一定能通过。” 刘念笑得比哭还难看,这是多一年准备少一年准备的事吗?这是揣摩圣意呀,天威难测,谁知道明年陛下会出什么题? 张宁还想安慰他两句,前襟突被人揪住,一人气势汹汹道:“张宁,你一早知道题目吧?和英国公当众三击掌,是演戏给我们看的。”说话的是薛翰。 “英国公有徇私之嫌,祖父和薛伯父应该上达天听才对。”这是顾淳。祖父不是说了吗,张辅没了儿子。他没儿子不要紧,让张宁这勋贵败类上榜就不行。 顾兴祖和薛诜神色难明。 “放手。”张宁道:“今天我不想打架,你若非要打,我们另外约时间。” 原主和薛翰从小打到大,互有输赢。原主不怕死,为了打赢不择手段,撩阴手,踢下身的手段那是家常便饭;薛翰力气大,只要让他占了先手,一般会把原主打趴在地。 “另约时间就另约时间,我怕你吗?”薛翰松手,恨恨道:“就明天。”老子明天打折你一条腿,看你怎么去上衙? “明天未时,东安门见。”张宁坦然道。 “算我一个。”顾淳双眼喷火,大声道。 刘念本来失魂落魄,听到顾淳的话,神志顿时恢复清明,胸一挺,头一扬,声音比顾淳高三分,道:“打就打,谁怕谁?” 他和张宁是兄弟,打架当然并肩子上,至于约在哪里,重要吗? 顾淳道:“他作弊没告诉你,没当你是兄弟,你还帮他?” 谁说他作弊没告诉我了?刘念热血上涌,一错身挡在张宁身前,声音震得顾淳耳膜嗡嗡响,道:“你才作弊,你作弊没考上怪阿宁啰?” 作弊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顾淳莫名其妙,道:“我哪里作弊了?” 薛翰怒极,爆了粗口,道:“一起上,我们怕你个鸟!” 几人吵了这么一会,舍弃马车步行过来的勋贵子弟陆续到了,有人见张宁两人从旁边翻上台阶,便有样学样,翻上来后先赶着看榜单,然后,炸了。 消息很快传开,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 张宁有种自己陷身汪洋大海的感觉,这是荣耀吗?怎么他觉得像批斗呢? 刘念先还分辨,后来发现声音淹没在声浪中,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还说什么? “我们走吧。”张宁道。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见堵得密不透风吗? 刘念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勋贵子弟们,犹豫道:“他们会不会趁我们经过时打我们?” 来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从挡路的马车车辙上通过,马车主人少不得嘲笑两句。现在他们群情激涌,怕是不止嘲笑这么简单。 张宁扭头看了中军都督府的大门一眼,道:“要不,进里面躲躲?” 五军都督府哪是他们想进就能进的?刘念道:“要是进不去呢?”门开着,外面吵得这么厉害,也没见里面人的人出来。 “取消张宁的校阅资格!”人群中有人喊道,然后这句话像瘟疫一样传遍千步廊,无数声音汇成一股浪潮: “取消张宁的校阅资格!” 我去,多大仇啊。张宁无语了。 刘念喊:“放屁!” 声音哪里传得出去? “别白费力气,由他们去吧。”张宁淡定得很,他背后可是皇帝,岂是几句口号就能改变结果? 刘念急道:“若是消息传到陛下耳里……” “我光明正大得很,怕什么?”张宁底气很足。 又有人喊:“英国公徇私。” 顾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这话不是他说的。 张辅德高望重,敢将茅头直指他的毕竟极少数,人群沉默一息,又有人喊:“取消张宁的校阅资格。” 典型的杮子捡软的捏啊,张宁哭笑不得。 第27章 救星到了 “诸位,我们联名上书,请求取消张宁校阅的资格。”人群中有人提议,周围的人率先响应,接着响应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勋贵子弟们推举出两个少年,这两人翻上翻下,越过一辆辆马车,来到中军都督府门前,求见张辅。 动真格的?张宁叫着其中一个少年的名字,道:“谭裕,有种当面打一架,别耍阴的。” 谭裕是新宁伯谭璟的长子,如果没有意外,谭璟百年之后,将由他袭爵。 通过校阅,足以说明实力不俗,因而有些心高气傲,注定袭爵的子侄也会参加。谭裕从小聪颖,又熟读兵书,写得一手好字,今次参加校阅,自以为必中,没想到落榜。唯一上榜者还是不学无术的张宁,叫他如何心服? 他不敢指谪张辅的不是,只好请求取消张宁的资格,这么一来,极有可能重考,那么他就有机会了。 “谁背后耍阴谁心里清楚。”谭裕神色冷淡,道:“张宁,你出门没照镜子吧?你凭什么上榜?” “凭实力。”张宁道:“实力就是照好的证明。你没有实力,没有考中,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有什么实力?”顾淳截口道。他要响应被祖父眼神制止,又想已经约架,只好作罢,没想谭裕和孙继先当出头岛,跑来找英国公要说法。 他真佩服他俩的勇气。 孙继先是应城伯孙杰第三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和孙杰年轻时一模一样,因而最得孙杰疼爱。外间传言孙杰有心由他袭爵,又担心他不是长子,不能服众。 此次他参加校阅,就是想让两位兄长瞧瞧,只有他才能振兴家族。没想到名落孙山。这让他如何不气愤? “对啊,你有什么实力?”谭裕和孙继先异口同声道。 “打架的实力啊。他打架了得,才榜上有名。我看,我们别的不用学,天天没事上街找人打架得了。”薛翰连声冷笑,心里无比后悔和这小子约架,用得着打么?取消他的资格就行。 刘念道:“会打架难道不是实力?有本事,你们也天天打去。” 顾淳等四人怪笑连连,脚步错动间把张宁和刘念围在中间,大有当场动手的意思。顾兴祖和薛诜兄弟想试试张辅的态度,并不阻止。 眼看就要打起来,进去通报的老兵站在门口,看也没看剑拔弩张的六人一眼,道:“国公爷道:‘张宁实至名归,你们回去吧。’” “他实至名归?” 薛翰怪叫;顾淳以为自己听错了;谭裕愕然;孙继先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张宁实至名归,那他们算什么?他们连一个混混都不如吗? 刘念呵呵笑出了声,道:“听到没有?英国公说了,张宁实至名归。” 台阶旁的勋贵子弟怔了一息,大声鼓噪起来。消息传开,千步廊一片质疑声。 有陪同子侄前来看榜的勋贵凑在一起,低声谈论此事。 刘念站在台阶旁的马车车辙上,大声道:“张宁实至名归,此次校阅极为公正,都散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勋贵子弟们群情激愤,漫骂声四起。他们不敢骂张辅,只是骂张宁和刘念可耻。 这不是事啊。张宁苦笑,走到门口对坐在藤椅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望天的老兵行了一礼,道:“麻烦老伯通报一下,就说张宁求见国公爷。” 你老人家不现身镇场,我俩出不去呀。 老兵摇头道:“国公爷说别打扰他。” “这……”张宁皱了皱眉,张辅什么意思? 勋贵子弟们越骂越气,不知谁吼一声:“打他。” “对啊,他不是喜欢打架吗?打死他算了。”真是一呼百应,人群开始朝这边移动。 台阶上,禫裕和孙继先一步步朝张宁逼近,薛翰和顾淳则低声向父、祖请示,得到别轻举妄动后,站在一旁。 “阿宁,怎么办?”刘念脸色苍白道。 双手难敌四拳,他俩再能打,在四百多位勋贵子弟面前也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好吗? 千步廊堵成这样,堵的还是要打自己的人,跑,是跑不掉的,只好进中军都督府躲一躲了。张宁脑子飞快转动,就要拉刘念跑进洞开的朱漆大门。 禫裕和孙继先抢先一步,拦在门口。 台阶旁的勋贵子弟们则步步逼近,就看谁先动手了。 就在这时,正阳门外“啪、啪、啪”连响三声。 攀爬马车朝台阶逼近的勋贵子弟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身穿小太监服色,站在车辙上。 不知谁喊了一声:“宫里来人了。” 作壁上观的勋贵们看见站在车辙上的小太监后,有人开始喝止自家子侄。 大家一样的心思,这里的事闹到驾前,皇帝派小太监过来了。只要皇帝知道校阅不公,英国公就不能只手遮天。 他们不敢公然指责英国公徇私,但事关子侄前程,还是希望皇帝能凭公处理,重考。 又是“啪、啪、啪”三声,这次大家都看清楚了,小太监手握马鞭,一下下甩在正阳门门洞的墙上。 千步廊除了马匹的嘶鸣声,打喷嚏声,再没有别的声息,勋贵们一双双眼睛落在小太监身上。 一个公鸭嗓子喊:“陛下口谕,张宁见驾。” “张宁见驾?”似乎哪里不对。勋贵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出声。 台阶离正阳门远,张宁看不清来人面目,声音传到他耳里也很微弱,但他还是听出来人是谁,不由欣喜若狂,救星到了。 他一拉刘念,推开谭裕和孙继先,越过台阶上的勋贵子弟,跳下台阶,一边高呼,一边攀上一辆拦路的马车车辙。 “我在这里!” 贾小四来到正阳门口,路被堵住了,马车进不去。他出马车一望,乱哄哄的。这是做什么呢?他无声嘀咕。 他年龄虽小,进宫时日可不短,深知不该问别乱问的道理,于是站在车辙上喊张宁见驾,可是没人理他,只好出此下策。 果然,鞭子一甩,张宁就过来了。 看着张宁跳上跳下辛苦万分地跑过来,贾小四十分同情,这得多累呀? 第28章 御前奏对 “公公,张宁在此。”张宁一边爬上车辙又跳下,一边高呼。勋贵子弟们恨得牙痒痒,你还能再得瑟一点吗? 刘念跟在后面,气势很足:“让开让开!没听见吗?陛下宣阿宁见驾。” 有人小声嘀咕:“陛下宣张宁,又不是宣你,你得意什么劲?” 不用刘念呼喝,张宁所过之处,勋贵子弟们自动让开,护卫们更是提前避让在一旁。 张宁气喘吁吁跑到正阳门口,正正帽子,抻抻衣领,对已下车辙,站在马车旁的贾小四行了一礼,道:“公公,这就走吧。” 刘念前后脚到,有样学样向贾小四行礼,道:“见过公公。” “公公,这位是诚意伯府刘公子,可否和我们一起走?嗯,他在宫门口等候即可。”张宁道,留刘念在这里,非被勋贵子弟们打死不可。 张宁两次见朱祁镇,两次贾小四都在场,算是熟人了。何况此次只有张宁上榜,贾小四哪会不行方便?他微笑道:“当然可以。张公子、刘公子,上车吧。” 勋贵子弟们眼睁睁看三人上车,看马车远去,然后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去东华门!” 有见机快的反应过来,附和道:“对,去东华门。” “去东华门做什么?”这人话音刚落就被长辈训斥:“老实回府呆着。” 张宁的卷子写了什么,以致唯一一个上榜?皇帝年轻不假,却不傻,如果策论不合他心意,怎会宣张宁见驾? 校阅通过的勋贵子弟赐金腰带,谋得一份差事,成为从七品或是七品的官员,但不一定会得皇帝宣召。可见张宁的策论极合皇帝心意。 勋贵子弟们没往深里想,勋贵们却瞬间想到很多,后续如何动作,得先想办法看了张宁的卷子再说。 ………… 马车离开正阳门,驶向东华门,贾小四率先打破沉默:“张公子,听说你和英国公三击掌?” “正是。”张宁坦然道。他赢了。 贾小四咧嘴笑道:“你怎么不请英国公为媒,向太皇太后提亲?” 张宁如被雷击,整个人呆住。当时话赶话的,他竟没想到这个,等等,向太皇太后提亲? “安定郡主的亲事,由太皇太后做主?”张宁问。难怪皇帝说他做不了主,他还以为须向郑王提亲,没想到竟由太皇太后亲自过问。 太皇太后张氏历经四朝,虽没有垂帘听政,却时常宣大臣们进宫议事,是朝政大事最后的把关人物。 没想到悠悠如此受宠。 贾小四道:“是啊。安定郡主代郑王在太皇太后跟前承欢膝下,太皇太后自然要为郡主择一门好亲。要是别人去提亲,太皇太后不一定会答应,若请动英国公为媒,太皇太后怎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张宁先是懊悔,接着狂喜,在车上抱拳道:“多谢公公提醒。” 贾小四道:“张公子客气了。” 刘念听得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难不成阿宁真要成为郡马? ………… 朱祁镇看完今早送来的奏章,离开御案,准备到御花园走走,贾小四来了,禀报道:“陛下,张宁在殿外等候。” 皇帝宣召,并不是臣子到了立即能进宫见驾,而是要候宣,皇帝有时间接见,便有小太监出来引候见的臣子进去。 有时候宣召的臣子多了,臣子们在一块儿等,还会低声说上几句。当然,谁也不敢在皇禁喧哗,纵然交谈,声音也压得极低。 “来了?叫他进来吧。”朱祁镇道。 贾小四引张宁进去,自己在廊下候着。 “臣参见陛下。”张宁行礼,难掩兴奋,总算考上了,不容易哇。 “平身。卿随朕去御花园”朱祁镇说着当先而行。 去御花园?张宁想起前世穷游时去故宫,见到御花园时的失望情景。传说中的御花园,既不漂亮,也不大。思绪发散间,他拔足跟上。 “卿的策论朕看了。”朱祁镇边走边道:“卿说,打仗打的是银子,朕深以为然。卿没有列出条陈,不知为何?” 你只说挣钱重要,却不说挣钱的法子,不厚道啊。 张宁早有准备,道:“陛下,朝廷收税充入国库,国库才有银子。税要收得起来,首先得百姓富足。百姓要富足,首重工业。” “什么是工业?” 张宁道:“臣举个例子,农妇闲时织布自用,偶有富余才拿到市上售卖。但如果建一间超级大的房子,放很多织布机,雇很多妇人一起织布,织成的布由另外一批人拿到市上售卖,这就是工业的一种。 这个过程,妇人们拿到织布的工钱,即银子。东家卖出布匹后扣除各种费用,赚了一笔银子。商人卖出布匹,也赚了银子。 这些人把赚到的银子拿出来买谷物、鱼肉,修茸房屋,置办衣饰,那么种谷物的、卖谷物的、卖鱼肉的、泥瓦工等人也都赚到银子。他们同样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如此循环往复,银子就会越来越多。 朝廷向雇佣妇人的东家收税,向织布的妇人收税,向商人收税,向所有赚到银子的百姓收税,收到的税同样越来越多。长此以往,国库自然充盈。” 朱祁镇边走边咀嚼张宁的话,直到进御花园,在亭子里坐下,才道:“谁来雇佣妇人织布?” “陛下,勋贵朝臣名下多有产业,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陛下若想试试此法是否行得通,臣可当那个雇佣妇人之人。” 只靠俸禄,勋贵、官员们哪有这么大的排场? “不可。朕拟让卿进宫当差。”朱祁镇摇头道。 进宫当差?张宁只觉某处凉嗖嗖的,忙道:“陛下,臣是家中独子……” “朕知道。朕拟让你去锦衣卫当总旗官,就在宫中当值。” 不是让我当太监就好。张宁行礼道:“臣谢陛下。陛下,织布之事交由臣去办,跟臣进宫当值并没有冲突,请陛下给臣两年时间,自可看到臣开办的织布厂产生多大的效益。” 只要不妨碍进宫当值,朱祁镇当然首肯。 张宁只要他表态支持,有他支持,何用担心事情办不成?当下君臣商定此事。 第29章 真相 谈完赚银子的事,朱祁镇又询问兵器以及训练士兵之事,张宁胸有成竹,自是对答如流。 君臣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过正午,朱祁镇有些饿了,于是吩咐贾小四:“传膳吧。卿陪朕用膳。” 最后一句话是对张宁说的。 “是。”张宁一大早被刘念叫起来,匆匆吃了早饭赶来看榜,又和勋贵子弟们斗了一场,折腾到现在,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久,贾小二禀报,午膳摆好。朱祁镇长笑起身:“走吧。” 御膳摆在御花园的钦安殿。 张宁进门就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好大一张长方桌,上面满满当当的全是菜,另有两张小些但比正常圆桌大得多的桌子,一桌点心一桌瓜果,最后才是一张正常圆桌,上面几样菜肴,一副碗筷。 朱祁镇在大长方桌上首唯一一张官帽椅坐了,道:“卿也坐吧。” 坐哪?张宁的眼睛从菜肴上移开,转了一圈,看到正常圆桌旁的椅子,那是他的位子?他的眼睛和贾小四的在空中碰了一下,确定没错,自己桌上就那么几道菜。 他刚坐下,就听上头朱祁镇道:“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赏张卿。” 前世看过辫子剧,皇帝赐菜是无上荣耀,大臣要起身谢恩。张宁有样学样行礼道:“谢陛下。” 在旁侍候的小太监端过来四样菜,放在圆桌上。 两人无声用完膳,吃了瓜果点心,喝了茶,朱祁镇谈兴不减,话题却转到悠悠身上:“卿已通过校阅,这就要托媒向郡主求亲了?” 怎么我觉得你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还有,你是不是应该把金腰带给我?张宁无声腹诽,认真道:“臣想请英国公为媒。” “哈哈哈,朕听说你和张卿三击掌?”朱祁镇笑出了声。 贾小四提醒我,是你暗示的吧?张宁似有所悟,道:“是。英国公认为臣肯定无法上榜,说臣若榜上无名,要臣禁足三年。” “张卿出面,说不定太皇太后就答应了。”朱祁镇笑道:“你已是总旗官,也不算辱没郡主。” 只是不辱没,要配得上,还差那么一点点。 又说笑半晌,朱祁镇打了个呵欠,道:“明天圣旨和御赐的金腰带会送到府上,你在府里等着吧。” 张宁明白,还要走流程。 话说到这里,朱祁镇又有些困,张宁识相地告辞出宫。 和刘念会合上马车,说了几句话,待马车驶离东华门,张宁把今天发生的事过了一遍,重点在勋贵子弟们群起而攻之以及和朱祁镇奏对上,一是确认没有出什么纰漏;二是确定没有佩戴玉佩,面对突发情况,他能应付得来。 玉佩只能戴一刻钟,超过一刻钟会转厄运,若是在紧要关点,厄运临身,不如不戴。 今天看榜,他没想到只有自己一人上榜,更没想到勋贵子弟们先是群情激愤,接着更有大打出手的意思,因而出门前没有佩戴玉佩。幸好没有佩戴玉佩,要不然转厄运后,恐怕等不到贾小四过来宣口谕,勋贵子弟们就动手了。 四百多人呢,只要有一半参与,他和刘念就算不死也得重伤。他可不想卧床一年半载,能下床了,悠悠被逼另嫁他人。 进宫当值,面临突发情况更多,怎么在需要时佩戴玉佩又不为人察觉? 刘念很有眼色地没出声,不过一脸好奇,不是谁都能得睹天颜,何况张宁和皇帝聊了半天,得皇帝赐膳,只是可怜他到现在还饿肚子。 ………… 镇远侯顾兴祖无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白纸。那是他通过隐秘渠道得来的,张宁卷子手抄件。 真是没想到啊,皇帝竟然要征瓦剌。战端一起,他这把老骨头又得出征了。 到黄昏,但凡有点手段的,都或看到张宁的卷子,或知道卷子的内容。勋贵们集体沉默了。 只有一份卷子合皇帝的意,皇帝不点这份卷子,又点谁的卷子? 自家子侄没有上榜一点不冤。 ………… 五军都督府,张辅放下公文,揉了揉有些疲劳的眼睛,道:“卷子拿出去了?” 没有他首肯,勋贵们如何能拿到试卷的手抄件? “拿出去了。”书吏笑道:“下官亲手抄的。” 张辅微微颌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 安乡伯府沸腾了。老关笑眯了眼,一会儿呼喝婢仆们不要偷懒,把里里外外擦拭干净,花树的叶子全都要擦拭;一会儿让买办的仆妇多买些肉菜;一会儿让帐房多写些贴子,以便禀过小主人后大宴宾客。 他忙进忙出,阖府婢仆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张宁和刘念一前一后走下马车,后面跟着咧开大嘴只会傻笑的任荣和高大弟,一进门就见老花匠搭了张梯子,爬在柏树树干上,惊险万分地擦拭柏树的叶子。 “快扶老花匠下来。”张宁忙对任荣道,老人家那么大年纪,摔下来怎么办? 任荣爬上柏树树干,拦腰单手夹起老花匠,硬是把他抱下来。 老花匠劝任荣放下他,话没说完,看清站在院子里的小主人,高兴坏了,大声喊:“公子回来了!” 婢仆们涌出来,围着张宁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张宁哪里听得清? “好了,都去干活。”老关把婢仆们赶走,自己上前,扶着张宁的手臂凝视半晌,又是欢喜又是感概地道:“公子,快写信告诉老爷。” 安乡伯府后继有人,老爷一定高兴坏了。 “好。”张宁道:“关叔,吩咐厨房整治酒菜,我陪阿念喝两杯。” 刘念还饿着呢,得先填饱他的肚子再说。 酒菜上桌,两人对坐,张宁把两人面前的杯子满上,道:“阿念,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还是天天打架吧? “我明天去族里的私垫上学。”回府的马车上,张宁忙着总结,刘念也没闲着,早想好了。张宁已经考上,自己不能落后太多。 多读些书也好,以后可以帮我。张宁自然不会反对。 陪着喝了两杯,张宁不再动筷,菜全让刘念吃了。 送走刘念,张宁去书房给张勇写信报喜,他一边提笔书写,一边想,不知张勇收到信,会作何感想? 第30章 找媒人 一夜无话。 张宁换上新衣裳,吃过早饭,在书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贾小四便到来宣旨。后面跟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手奉朱漆托盘,上面放着荣耀的象征:金腰带。 金腰带是不是纯金所制不得而知,但金灿灿的,特别吸晴。 张宁摆香案接旨后接过朱漆托盘,交给老关,再悄悄塞了一个荷包过去,道:“公公请坐。上茶。” “咱家这就得回宫复旨了。”贾小四拈了拈荷包的重量,笑得见缝不见眼,想不到张宁倒挺上道,根本不是外间传言所说那么不着调嘛。 “公公在陛下身边侍候,想必事多事忙。”张宁随口应付。 贾小四本就有心结交,虽没就座,却也没拔脚就走,道:“咱家倒不忙,只是王公公严得很,咱家不敢在宫外耽搁太久。” 张宁神色微动,故意道:“公公说的王公公可是那位东厂厂公?” 姓王的内监多了去,能有“王公公”专称的只有秉笔太监、东厂厂公王振。张宁还没遇见这位狊名昭着的权监,见贾小四提及,不免多问一句。 “除了他,还有谁呢?” 他除了是东厂厂公,还是当今陛下的启蒙先生,替陛下批红的秉笔太监。唉,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王公公一半高度了。贾小四心里暗叹。 张宁见他一脸高山仰止的神色,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嘴角没抽搐。王振是明朝第一个专权宦官,开宦官专权之先河,贾小四是胸怀大志的小太监,以他为偶像倒也可以理解,问题是,你知道你的偶像八年后干了什么事吗? “公公常在陛下身边侍候,也得为他所制?”张宁再次示意贾小四坐,道:“公公难得过来一趟,喝了茶再走。” 这人昨天和陛下畅谈近一个时辰,陛下又留他用膳,可见圣眷不浅。喝一盏茶,说几句话想来也无妨。贾小四思忖,坐下了。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待上茶的清儿退下,才道:“何止是咱家?陛下也时常受他管教。宫里面,他只在太皇太后面前受些规矩。” 张宁道:“却是为什么?” 贾小四左右张望一下,厅中只有他和张宁,并无第三人,门窗敞开,丫头在廊下侍候,想必听不清两人说话,只是不知隔墙是否有耳,还是小心些为好。他道:“自是为陛下和江山社稷。” 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张宁见他有顾虑,不再追问,道:“公公辛苦了。” 上头压着这么一座大山,随时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行差踏错,怎会不辛苦?贾小四勉强道:“应该的。” 说了一会儿闲话,一盏茶也喝完了,贾小四起身告辞。张宁送到府门口,目送马车离去,返身入内,系上金腰带,坐车出府。 他要去找张辅。 “张宁来了?让他进来。”张辅很意外,这也太快了吧? 张宁随书吏到张辅处理公务的厢房,对坐在堆满公文桌后的张辅行了一礼:“见过国公爷。” “你小子行啊。”张辅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外间待客的桌旁,示意跟过来的张宁坐,道:“你的策论写得不错,老夫这次确实看走眼了。” 张辅不说是朝中第一人,也是四个最有权力的朝臣之一,却有错就认,十分坦然。张宁心里佩服,道:“国公爷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如果不是事先从朱祁镇那里套到题目,没有三天时间思考,他一定无法写得这么好。当然,就算看到试题才开始构思,他也主张征战,而不是安抚,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他们没有找你麻烦吧?” “他们”是指勋贵子弟们。 张宁道:“没有。” 昨天从宫里出来至今,并没有一个勋贵子弟上门挑衅滋事。张宁起身再行一礼,道:“多谢国公爷。” 要不是你放出风声,他们不把安乡伯府拆了才怪。 小子机灵得很嘛。张辅捋须微笑,并没有否认。 书吏上茶退下,张宁道:“今天小子上门确实有事相求,还请国公爷勿怪。” “哦?你想到要老夫帮什么忙了?只要有利于社稷,有利于陛下的事,老夫概不推辞。”挺快的嘛,不会揭榜后就一门心思给我找事做吧?张辅心里嘀咕,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此事不仅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皇家,还是一桩大喜事。”张宁一点不脸红道:“小子已写信给家父,请国公爷为媒,求娶安定郡主。” “咳咳咳……”张辅被茶水呛了,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咳完,看着张宁道:“你刚才说什么?” 张宁又说一遍。 “你要求娶安定郡主?”张辅语气飘忽道。他没听错吧? “正是,还请国公爷成全。” 你可真看得起我。张辅默然几息,道:“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托媒向安定郡主求亲,都为太皇太后所拒?太皇太后言道,安定郡主年纪尚幼,还要再留她几年。” 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这是太皇太后推托之词。也就是说,门第家世比你高得多的人家,太皇太后没看上眼,不可能看上你。 张宁道:“小子知道,因而厚颜求到国公爷面前。国公爷德高望重,太皇太后定然给你面子,只要你去提亲,亲事定然能成。” “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张辅连连摇摇头,道:“太皇太后决意为安定郡主挑一门好亲,从人品到家世,那是万中挑一,谁去说也不成。” 不管你是不是推托,我都认为你在推托。张宁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看他。 张辅被他看得直抚胡子,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击掌在先,老夫说不得,只好拉下这张老脸走一趟。只是若事情不成,你小子可别怪我。” “只要国公爷尽心说媒,小子自然不怪。” “什么话?难道老夫还会虚与委蛇不成?”张辅老大不高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嘛。 张宁起身行了一礼,道:“如此,小子感激不尽。” 张辅坐着受他一礼,叹气道:“老夫作茧自缚啊。”要不和你小子三击掌,我定然推托得一干二净。 第31章 一个条件 慈寿宫的陈设简单不失大气,每样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让人有本来就应该这样摆之感。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精气神却好,灰白的头发梳了“两把头”发髻,上身一件浅灰色褙子,下着素白色罗裙,整个人透着洁净素雅。 她坐安乐椅上,身旁的几案放些瓜果点心。 张辅坐在下首紫檀木官帽椅上,椅旁同样有一张几案,几案上是一模一样的瓜果点心。 “老臣受人所托,有一事求太皇太后允准。”谈完政事,张辅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胡子,苦笑道。 太皇太后心情甚好,神态和蔼道:“什么事?” 能请动张辅求到她面前的事,想必不是小事,请托的人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安乡伯张勇身为大同副总兵,守大同多年,实是朝廷的忠臣良将。独子张宁已通过校阅,授锦衣卫总旗之职,也是一个聪明孩子。如今他求到臣这里,请臣为媒……”张辅说到关键处,停住了。 太皇太后微笑道:“不知这孩子看上谁家闺女?” “安定郡主。”张辅声音不高也不低。 太皇太后怔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他看上安定这孩子了?哀家说过,要再留这孩子在身边,过几年再说吧。” 她以为话放出后,几年内再无人求亲,没想到还有不死心的,居然请动张辅出面。安乡伯府的孩子,怎么配得上悠悠?太皇太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果然不出所料。张辅道:“张宁这孩子有些与众不同,今次校阅,只有他一人上榜。” 这就能证明张宁出众的地方了。 太皇太后不愿拂老臣面子,想了想,道:“若他三年内能封侯,哀家倒可以考虑。”不是答应,而是考虑,是不是同意这门亲事,还要看这孩子的表现。 三年封侯?这不是为难人嘛。成祖靖难成功分封功臣后,几代皇帝再不曾封侯,不要说三年,就是三十年,张宁也没办法封侯。 张辅腹诽,道:“太皇太后此言不妥。张宁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再过三年,不过十八岁,怎么可能以一已之力得以封侯?” 太皇太后笑笑道:“那就让他另择名门淑女吧。” 话说到这里,张辅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出皇宫的路上,张辅一直在想,张宁这孩子不错,不如把自己的侄孙女许配给他。 他没有子嗣,胞弟却三代同堂,嫡孙女今年十四岁,乖巧又伶俐。能和英国公府结亲,对安乡伯府来说,是高攀。他一点不担心张宁拒绝。 ………… “三年封侯?” 张宁脑中各种闪头一闪而过。只有开疆拓土或者从龙之臣才能封侯,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土木堡之变得八年后才发生。看来只有加快进程发展经济,整军备战,三年内把瓦剌收拾了,才有机会娶悠悠。 张辅道:“”老夫有一侄孙女…… 张宁截口打断:“三年就三年。” “……”张辅目瞪口呆一息,道:“太皇太后所言是推托之词,你不用在意。”人就是给你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让你死心。 张宁行礼:“多谢国公爷,还请国公爷转告太皇太后,小子定在三年内封侯。请她老人家不要食言。” “……”张辅彻底无语了。 张宁却想起另一件事,太皇太后薨后无人节制王振,王振在京中作威作福,才有土木堡之变。那么,太皇太后是在哪一年薨的呢?以她的身体,能不能捱三年? 从英国公府离开,坐马车回府,张宁都在苦苦思索,希望能从前世记忆中搜索到她去世的确切时间。 夜里睡到半夜,张宁突然惊醒,拥被坐了起来。如果他没有记错,太皇太后将于明年薨。不管有没有记错,都得提醒朱祁镇一声,老年人说没就没的可不少,还是让太医勤快一些进宫请平安脉吧。 ………… “祖母拒绝了?”朱祁镇把玩手里的扇子,笑吟吟道,似乎一点不意外。 “不是拒绝,是提了一个条件,只要臣三年内封侯,她就同意这门亲事。”张宁认真道,一点没觉得太皇太后提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完成。 朱祁镇道:“卿的意思?”我不打击你,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臣自当努力。”张宁神态依然认真,半点不见灰心。 “……”朱祁镇无语了。这是努力能办到的吗? ………… 大同,接到信的张勇高兴坏了,在房中不停走来走去,走了半晌,突地顿住脚步,自言自语:“阿宁能考上,完全是祖宗保佑,得写信让阿宁祭拜祖宗才行。” 他随即回信,先狠狠夸了儿子一通,再让儿子祭祖,接着告诉儿子,他会写信向郑王提亲。虽然儿子信中说,此事由太皇太后说了算,但他还是觉得,郑王身为安定郡主的亲爹,有一定话语权。更重要的是,两人就要做亲家,他表下态,示下好,不是很正常么? 写好给儿子的信,他随即提笔写给郑王的信。 ………… 悠悠得知张宁提亲被拒,只是笑了笑,并没当回事,实在是半年内被拒绝的人太多了。倒是听说他不放弃,信心满满要三年内封侯,不免神情复杂,想了想,吩咐绿萝:“备车,进宫。” 她先去慈寿宫,陪太皇太说半个时辰话,逗得太皇太后开怀大笑,然后才到朱祁镇这儿。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朱祁镇提起张宁托张辅提亲的事,道:“朕倒觉得,张卿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性子,对你又痴心,不失为一门好亲。” 悠悠进宫正是为此,道:“皇兄能在三年内封他为侯么?” “不能。祖宗成法在前,岂容朕徇私?”朱祁镇难得严肃了一次。 “那他岂不白忙一场?还请皇兄劝一劝他。”嫁给谁都是政治婚姻,悠悠对自己的幸福不抱指望,只是不忍心张宁努力付出最终却失望之至。 朱祁镇感概不已:“朕劝他,他不听。不过,如果他能在三年内让百姓过得富足,又能让士兵以一当百,朕倒是可以封他为伯。” 第32章 确认过眼神 张宁长相俊朗,穿上飞鱼服,系上御赐金腰带后,更是一身贵气,让人不敢逼视。 马车在安定郡主府门前停下,张宁下车,来到门前,对打盹的老仆道:“麻烦老伯通报一声,就说张宁求见。” 来人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像镀一层金光,不,像神仙。老仆被刺得睁不开眼,更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不过他听清“张宁”两字,于是道:“公子稍待,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多谢。”张宁客气得很。 悠悠听说张宁来了,沉默一息,道:“请他进来。” 皇帝有话在先,悠悠怎会不见?张宁一点不意外,被引到位于郡主府东南角那座院子的花厅,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上了茶。 待小丫头退下,他取出匣子里的玉佩戴上。 花厅墙上挂一幅吴道子画的如来,画中的如来,宝相庄严,让人忍不住想顶礼膜拜。张宁庆幸,好在他不是佛教徒。 他双手负在背后,退后几步,以便更好地欣赏画作,同时不明白,悠悠为什么要在花厅挂一幅这样的画,有什么深意? 悠悠在门口看到的是俊朗少年认真观摩佛像的一幕,不禁道:“你信佛?” 佛教自汉朝传入至今,经过千余年的发展,信佛极多,所以悠悠有此一问。 “不是。”张宁转身面向她,颇为自得道:“我已经是锦衣卫总旗了。”身上的飞鱼服就是证明。并不是进锦衣卫就有资格穿飞鱼服,只有从七品以上的小旗才能穿。 “恭喜。什么时候进宫当值?”悠悠说着迈步入内,在官帽椅上坐了,同时伸手做请。 张宁在另一张官帽椅坐了,道:“后天。” “你没有必要遵守三年之期。”悠悠轻叹:“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我代父王尽孝,陪她最后一程,她百年之后,我就回去了。”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待她老人家寿终正寝,我们就能成亲?张宁自以为明白悠悠的意思,心头欢喜,道:“万一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前为你定下亲事呢?我们赌不起。” 我们赌不起?谁跟你是我们啊!悠悠俏脸微红,道:“张公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来京城之前,从不曾见过你。” 那天张宁说的话,就是给她这种感觉。她一直想澄清,只是不得其便。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张宁只觉浑身冰凉。很快,他道:“悠悠,你是在试探我么?” 因为穿越五百多年时光,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他就是男朋友,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悠悠摇头道:“不是。” 张宁的视线落在她放在官帽椅扶手的右手上,洁白的手背上,一颗小小的黑痣恍如雪中掉落一丁点芝麻,因为这一丁点芝麻,洁白的雪倍添风韵。 悠悠感觉到他的视线,见他神色有异,以袖遮手。 “没有认错,她在这个位置,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痣。”张宁缓缓道。 悠悠转头看他,脸上神色难明。 从她懂事起,她就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被浓雾遮住,看不清长相的少年不停叫她的名字,在她身边打转。无数次她想看清少年的长相,走到少年身边,少年却不见了。 难道他就是梦中的少年? 悠悠凝视他半晌,轻声道:“张公子,你能起身让我瞧瞧么?” 不要说起身,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去。张宁二话不说站了起来,道:“你要看什么?” 梦中的少年跟这位张公子差不多高,难道真的是前世曾经见过?他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是天意?要不然为何她一直做这个梦?悠悠在心中比较良久,道:“张公子,请坐。” 这就完了?张宁坐下,道:“你想起来了么?” 难道她穿越时出了问题,有些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了? 悠悠摇头,道:“你真的会想办法得到侯爵么?”只有三年,来得及吗? “当然。但凡有一丝希望,都应该努力争取。”张宁道:“悠悠,你是叫悠悠吧?相信我,我一定会娶你回家。” 这一世,他绝对不会再失去她。 “我小名悠悠,父王给我起名朱琳。”悠悠道。 “那就对了,我们是前世的缘分。”张宁高兴,呵呵笑了两声,道:“你等做我的新娘子好了。” “什么跟什么嘛。”悠悠俏脸红通通的,如天边的红霞,嗔怪道:“说什么疯话。” 害羞就成。张宁心里乐开了花,道:“太皇太后要是为你说亲,你别答应。”想想现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又道:“告诉我,剩下的事由我来办。”若真到那时候,说不得,只好极尽拆散之能事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瞟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张宁心头甜丝丝的,浑身的骨头轻了二两。过一会儿,估摸一刻钟到,借口去茅厕,取下玉佩,再次回到花厅。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眼看日已近午,悠悠道:“你回去吧。” 不留我在这里用餐啊?张宁有点失望,转念一想,对自己来说,她是老婆大人,对她来说,自己还陌生得很,要不是玉佩起了作用,不见得能这么快说服她。不,和她续前情。 约好过两天去潭拓寺后,张宁告辞离去。 他在马车里哼着流行歌曲的调子,想像和悠悠拜堂成亲的情景,突然高高卷起竹帘儿的车窗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追上前面的马车。”张宁道。 任高扬鞭加快速度,几息后追上前面的马车。张宁喊:“顾淳,出来。” 约好在东安门打架,他和刘念在东安门等一下午,怔是没等到顾淳和薛翰。两人找上门去,却被门子拦住。 这口气,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出了。 顾淳听到声音,脑袋探出车窗一看,是张宁,苦笑道:“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我这么好骗吗?”张宁不爽极了。 车里又探出一张脸,却是下巴短且圆的薛朝翰,道:“我也是。” “你们俩打我一人怎的?”张宁气势很足,道:“我怕了吗?” 第33章 提条件 怎么打啊,你是拼命三郎,我们俩一起上不一定打得过你。顾淳无声吐槽,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宁,前面就是太白居,我们上去喝一杯吧。” 太白居有些年头了,只是门面有点小,外墙有点旧。到这儿喝酒的大多是落魄文人,酒不是好酒,菜不是好菜,不过胜在近。他们下马车走几步就到。 小小的酒馆陈旧阴暗,只有几个青杉文人叫了一壶酒,两个小菜,边饮酒边吟诗作对。 顾淳一脸嫌弃,正想另外找地方,就见张宁在靠窗的座头坐了,道:“说。” 窗外的光线投射在他身上的飞鱼服上,让他坐的那个座头明亮了少许。顾淳和薛翰好生羡慕,有官身就是不一样,走到哪都自带光环。 两人在下首坐了,顾淳道:“我俩回府就被禁足了。今早才放出来。” 禁足不假,却不是长辈惩罚他们当众对张宁发难,而是长辈担心张宁通过校阅,风头正劲,生怕他们吃亏,因而不准他们出府。他们和张宁约好在东安门打架,不肯失约,才被禁足。 张宁和刘念不知道的是,他俩在东安门等顾淳和薛翰时,进出东安门的人中,有不少是勋贵府邸中的仆役。 勋贵们派仆役察看情况,发现张宁只带两个护卫,又没什么异动,才恢复那天在千步廊质疑张宁的子侄自由。 张宁毕竟年轻,不晓得勋贵们的弯弯绕。他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们没当缩头乌龟?” “绝对没有。”顾淳和薛翰异口同声道,顾淳又补上一句:“要不,我们叫上刘念,现在就打一架。” 张宁道:“阿念去族学上学,没空打架。我一人就可以。” 刘念去族学上学?他改性了?顾淳和薛翰对望一眼,都道:“那我们别打了。”他们过来找张宁,本就有修好的意思。 幸好前天没动手。两人深知,在那种情况下暴揍张宁,和约上打一架意义完全不同。没群殴,就有回旋的余地。 “不打了?”张宁奇道:“你们不是说我不该上榜吗?有一个算一个,不服的尽管放马过来,我要怕你们……” “哎哎哎,”顾淳陪笑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薛翰也道:“我们当时不知道你卷子上写什么。误会,误会,哈哈哈。” 什么误会,明摆着你们瞧不起人。张宁得理不饶人道:“现在你们全知道了?” “勋贵才多少人家?”薛翰就是直性子,快言快语道:“消息早传遍了。你的卷子,我们也看了,见解精辟,比我们强太多,我们服气得很。” 顾淳不停给他使眼色,他只是不理。 能拿到卷子,手段不错啊。张宁做恍然状,道:“现在服气了?”就在两人以为事情揭过去时,张宁一拍桌子,道:“说榜上不该有我的是你们,闹着要打死我的也是你们,嚷着要英国公取消我校阅资格的也是你们。现在,你们服了?呵呵,问过我的意思没有?” “呯”的一声响,把几个互相吹捧的文人吓了一跳,齐齐望过来,看清张宁身上的飞鱼服后,缩了缩脖子,一人低声说句什么,请客那位掏出铜板结了帐,几人匆匆离去。 两人傻眼了,敢情事情没有结束?过了几十息,顾淳才苦笑道:“阿宁,你想怎样,我们都听你的就是。” 人家比他先走一步。 有时候,一步就够了。 顾淳想起,昨晚,祖父顾兴祖语重心长和他说的话:“阿淳,人不能看表面。人人以为张宁不会有出息,可他的策论,我自问写不出。我可是带了一辈子兵啊。 这人不简单。 安乡伯远在大同,不能时常教导他,可见他有带兵的天分。你以后多和他亲近。” 勋贵子弟的功勋都是马上得来,有带兵的天分,意味着安乡伯后继有人,安乡伯府不仅不会走下坡路,还有可能更上层楼。 更重要的是,张宁此子见识非凡。他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勋贵一致认为瓦剌臣服,再无战事,只有张宁主张征瓦剌,一篇策论写得有理有据,这小子运气又极好,陛下看后很是满意。 这样的人不结交,要结交什么人? 要不是祖父一番话,顾淳怎会叫上薛翰,去安乡伯府?他们今天原有赔罪的意思,只是年轻人脸嫩,赔罪的话说不出口。 “我想怎样就怎样?”这姿态放得够低啊。张宁倒不好继续发作了。 “是。”薛翰道:“你就开条件吧,我们答应就是。” 张宁想了想,故意道:“如果你们做不到呢?” 你不会狮子大开口吧?顾淳和薛翰面面相觑,几息后,顾淳才道:“我们尽力而为。” 没有拍案而起?飞鱼服这么好使?张宁微觉意外,道:“万一我要你们自断手脚,你们也照做不成?” “这……” 两人的脸都白了,薛翰喃喃道:“不会吧?”科举放榜不也有举子喊不公吗?也没见谁自断手脚啊,你可真够狠。 顾淳低头想了十几息,道:“阿宁,自断手脚我们做不到,但你有别的吩咐,我们求到祖父跟前,也会为你办了。” 张宁打架时心狠手辣,曾把一个勋贵子弟打得吐了血,顾淳可不认为张宁在说笑。自断手脚肯定不行,换成别的,哪怕豁出祖父这张老脸,也一定办到就是。 这还差不多。张宁很满意,勾了勾唇角,道:“前天可不止你俩有意见,四百多人一齐针对我,我一向胆小得很,害怕得很。” 顾淳听出来了,一脸诚恳道:“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让他们写一份道歉书,给你赔礼,你看可好?” 道歉书?这么简单?薛翰有些反应不过来。比起自断手脚,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吧?他忙道:“我和阿淳一起让他们在道歉书上签名。你看可好?” 这还差不多。张宁只想圆回面子,并没真要他们的手脚,话说回来,真要他们断手断脚,他们府中那些老家伙肯定会出面。 “可以。”他道。 第34章 王振 今天是张宁第一天进宫当值的日子,清儿生怕睡过头不敢睡,在烛下做针线,二更便叫张宁起床。 穿衣洗漱吃早饭备好马车,准备出门才二更三刻。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寒意。张宁紧了紧披风,抬头望望满天星晨,道:“用不用这么早?” 现代时间才差不多十点,很多人夜生活刚刚开始。 “公子,要的。”清儿眼中满满的全是崇拜,道:“还要赶路,一点都不早。” 这哪里是丫头,分明是妈。张宁摇了摇头,上车拉上窗帘,拉过提前让清儿准备好的棉被盖上,接着睡。 马车在承天门停下,张宁被任高叫醒,下车一看,宫门口站很多人。走近一些看清这些人身上的服饰,原来是上朝的官员。 朝臣们在宫门外等候宫门开启。 张宁找个僻静角落呆着,待宫门开启,朝臣进去后,去当值的乾清宫报告。 他无聊地站了一小会儿,就见一个佝偻着腰,上了岁数的大臣直直过来,边走边左右张望,似乎在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嗯,不对,他的手好象在解裤腰带。 张宁意识到大臣要做什么,忙离开这儿,四下看看,见右侧人比较少,只有两人站着闲谈,便走了过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小子也来了?” 张宁露出笑容,朝这人行了一礼:“国公爷,早啊。” 张辅身为先帝托孤大臣之一,也是要上朝的。今夜没有月亮,星光朦胧,五官依稀可辨,他认出张宁,便打了声招呼。 “陛下交待你的事要放在心上。”他声音很低,唯恐第三人听见。 张宁明白他指开纺织厂的事,如果不是在宫里安插耳目,便是朱祁镇和他谈过这事。看他直言不讳,显然是君臣曾商讨过此事的可行性。 “小子明白。”张宁同样压低声音道。心里嘀咕,开工厂要有场地资金好吗?你们光说不练,我很难办啊。 “喜鹊胡同有一块地,原是吏部郎中,叫什么来着……犯了事,下狱,家财充公。你问陛下讨要,别让你府上的管事到处跑了。”张辅把张宁拉到一边,远离所有人,声音压得极低道。 那天从宫里回来,张宁就让老关找地方,这两天老关早出晚归,空院子倒是看了不少,就是没一处合适的。 张宁没想到张辅会帮着留意,忙道:“多谢国公爷。”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张辅半叹气半感概道:“安乡伯不在京中,我照看你一些也是应该的。” 张勇守大同是张辅举荐的,这几年没怎么理会张宁,自是看他不学好,成天打架生事的缘故。如今张宁走正道,忙的又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他自然要搭把手。 “国公爷有心了” 张宁要行礼,被张辅拦住。张辅道:“你若真能让织布的妇人、东家赚到银子,老夫待你如子侄。” “国公爷看着好了。”张宁有信心得很。 说话间,一声钟响,宫门开启,文武百官很快排成两列,张辅位列武将之首,忙撇下张宁,排好队,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进承天门去了。 待文武百官过午门,进入宫城,张宁才朝承天门走去。 张宁分配在乾清宫当值,办完一应手续,来到乾清宫,天刚蒙蒙亮。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威风凛凛站在屋檐下,抬头能看到天边的云彩一点点亮起来,染上金黄。 阳光洒满院子时,皇帝回来了,长长的仪仗进了院子,在乾清宫偏殿停下。朱祁镇从御辇下来,身后跟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太监,两人一前一后朝偏殿走去。 张宁瞟了老太监的背影一眼,老太监似有所感,回头望来。他长相周正,不难看,也谈不上俊朗,眼睛偏小,鼻头有肉,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如果张宁没猜,他应该是王振了。 张宁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老太监凌厉的眼睛落在张宁脸上,看了张宁一息,转身紧随朱祁镇身后,进殿去了。 ………… 老太监确实是王振,朱祁镇坐下后,他在下首椅上坐了,道:“派于谦巡边不妥,陛下不该准了。” 朱祁镇道:“为何?” 在他看来,于谦为人正派,能力又强,派他巡视大同等地再合适不过。 他为人太正派了。王振道:“朝中比他合适的人太多了。老奴向陛下使眼色,陛下为何视而不见?” 上朝时,朱祁镇坐在龙椅上,王振手捧佛尘站在身侧。大臣们不敢直视天颜,朝议中他有意见,会暗示朱祁镇。往日朱祁镇会明白他的心意,采纳他的意见,今早他快把眼睛眨瞎了,朱祁镇却视而不见。 “朕觉得于谦很合适。”朱祁镇重复自己的观点。 皇帝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王振强抑心头怒火,声音严厉道:“陛下可知,巡边事关重大?边关有失,瓦剌铁骑将长驱直入,到时谁为陛下御敌?” 朱祁镇默然一息,道:“正是巡边事关重大,才派于谦去。” 早朝上有人提议派于谦去,朱祁镇觉得再合适不过,便无视王振的暗示。他虽尊王振为先生,但并不是傀儡。 “陛下!”王振厉声道:“陛下此举不妥。”他在乎的不是派谁巡边,而是皇帝将脱离他的掌控。 朱祁镇见他生气,抿了抿唇,道:“先生说得是。朕累了,先生退下吧。” “你!”王振气得不行。 朱祁镇不再理他,拿起御案上的奏章看了起来。他没散朝时,奏章便送过来了。 王振一拂袖子,气呼呼走了。 ………… 张宁有些无聊,任谁望两个时辰天都会无聊的。他换了个站姿,手重新按在绣春刀刀把上,就听殿中隐隐传来争执声。 皇帝和王振吵起来了?不是说两人情同父子吗,怎么会吵起来?张宁好奇地望向殿门,就见王振满面怒火大步而出。 真的吵起来了!张宁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过了约莫一刻钟,朱祁镇慢悠悠走出来,左右张望一下,看到站在屋檐下的张宁,笑了,道:“朕记得你今天当值,你果然在这里。” 第35章 有旧怨? “参见陛下。”张宁行礼。 “免了。”朱祁镇摆摆手,随意坐在台基上,道:“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皇帝这是平易近人,还是不讲究?张宁暗暗嘀咕,跟着在台基坐下倒不至于,退后两步,面对他,道:“陛下,听说喜鹊胡同有一块地很适合做厂房,原是罪官所有,如今充公。臣想求陛下恩典。” 他本想当完值去瞧瞧,既然朱祁镇提起,他顺嘴讨要总好过以后再找机会。 “朕问问先生,要是还在,划给你算了。”朱祁镇很好说话的样子,道:“你就说什么时候能织布。” “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张宁这几天一直在忙碌,道:“织布机的样子,臣已画图,只是造成需要时日。” 现有的手工织布机织出的是土布,效率低不说,布也不好看,花色更只有那么几样。张宁想开一个现代织布厂,织机是难题。好在前世他的舅舅开纺织厂,他上学时,寒暑假常去舅舅家玩,曾经一度立下长大后当机械工程师的理想,因此学过纺织机的原理,画过图。 要不然还真不敢夸这个海口。 画出图纸不难,以现有的工艺和铁的强度,造出纺织机很难。好在张勇名下有一间铁铺,除了做铁锹铁铲等农具外,还做一些手工产品。 不过,掌柜老铁拿到图纸还是很为难。能不能造,怎么造,他还没想明白。 这些,朱祁镇当然不清楚,也不管,听说只需一两个月,很是高兴,又和张宁说了几句话才起身离去。 ………… “公公,陛下坐在台基和锦衣卫总旗张宁说话呢。”一个十七八岁,皮肤偏黑,眼睛圆圆的小太监向王振禀报。 “坐在台基上?谁让他这么没有礼仪?”王振大怒,袍袖一拂,桌上的茶盏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从小严于教导的学生,竟有一天坐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小太监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道:“那个张宁太不像话了,他怂勇陛下……” 张宁不背锅谁背锅?难不成真怪陛下?在皇帝和张宁之间,小太监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维护皇帝。 王振怒气冲冲赶了过来,到乾清宫,见张宁百无聊赖倚着廓柱望天,皇帝倒是不在。不过,他怒火不减,厉声道:“给我掌嘴。” 张宁在想怎么改造纺织机,铁匠能尽快造出来,又能让它能织出高质量的布,就见王振满面怒容冲到他面前,尖细的嗓子差点刺破他的耳膜。 掌嘴?掌谁的嘴?张宁茫然的功夫,就见一个胖大的太监大步朝自己走来。 掌谁的嘴还用说吗? “我去!”他暗呼,很自然地抽出绣春刀挡在身前,你个死太监敢动手,老子说不得先教训你一顿再说。 阉人们因为身体原因,力气普遍比身体健全的男人们小,何况张宁这具身体年轻力气大。以打架闻名勋贵圈的少年,力气会小吗? “住手。”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朱祁镇站在偏殿门口,神色如常,道:“先生和张卿有旧怨?” “老奴第一次见他,哪来的旧怨?”王振呼呼喘气,道:“他教唆陛下坐地上,百死莫赎。老奴为陛下着想,哪能不教训他?” 摆正你的位置啊。张宁道:“你自称老奴,就该有奴才的样子,陛下坐哪里,是你一个奴才能指手划脚的吗?” 王振气得喘粗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厥过去。他手指张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祁镇忍笑道:“张卿别胡说,这位是王先生。” “原来是王公公。”张宁装模作样行礼道:“失敬,失敬。王公公还是想想怎么做好自己的本份,当一个好奴才吧。” 他嘴上说得犀利,实际很想转过身取出玉佩。王振当权时,不知害死多少大臣,如今虽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但捏死他还是跟捏死一只蚂蚁没差别,先把玉佩戴上,加持好运才是正经。 王振喘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陛下若不杀他为老奴做主,老奴立即撞死在陛下面前。” 辱人太甚!若传扬出去,他脸面何存? 一边是从小教导自己,感情深厚的启蒙先生,一边是能够为他挣银子的张宁,朱祁镇为难了,几息后才道:“先生不要生气,张卿还小,口没遮拦。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在场的小太监们都低头忍笑忍得很辛苦,陛下啊,你不是说王公公一把年龄活在狗身上吧? 现场气氛诡异。 王振一头朝廊柱撞去。 “快,拦住王公公。”朱祁镇离得远,来不及阻止,只好吩咐王振附近的小太监们。 离王振最近的是张宁。 他没动。 你现在撞死最好,大家都省事,几十万精锐一百多位大臣将不会白白冤死。 王振当然没有死。他被胖太监抱住了。胖太监力大,拦腰抱住,王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何况他本就不想死,不过学妇人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吓一吓朱祁镇。 朱祁镇无奈道:“先生一向严苛,朕以后注意仗态就是。” “老奴为陛下愿甘脑涂地,何惜一命?”王振厉声道:“只是陛下身边不能留这等奸诈小人,还请陛下即刻贬此人的官职,逐出宫。” “这怎么可以?”朱祁镇和稀泥道:“不过是朕一时兴起,与张卿何干?先生不必如此。” 张宁火上浇油:“陛下任命朝臣,何用你一个奴才多嘴?” 理是没错,话不好听。 王振喝道:“乱棍打死!” 胖太监犹豫了一下,放开王振,就要上前。这时门外一个尖细但不失温和的声音道:“太皇太后宣王振到慈寿宫。” 王振顿时像霜打的茄子。 救星到了。难道把玉佩装匣子里揣身上有一定的好运?张宁大喜,道:“太皇太后有事找你,王公公还不快去?” 估计不是好事,要不然你不会气焰全消。 王振怒瞪张宁两息,整了整被胖太监扯歪的腰带,自有小太监把他掉地上的帽子捡起来,侍候他戴好。 第36章 形势比人强 张宁总觉得王振的脚步有点沉重,难道太皇太后叫他过去,没有好事? “卿受惊了,先生严苛了些,卿不要介意。”朱祁镇安抚张宁。 王振对他要求严,他早就习惯,如今长大成人,很多事情还是习惯听从。他可不敢像张宁这样当面顶撞,难怪张辅说张宁胆子大,不怕死,果然没错。 原来王先生被逼急了会寻死,这倒没想到。朱祁镇为见到王振如此狼狈而偷笑,实在是王振一向以严师的形象示人,不曾像今天这样失态。 张宁深知有些事急不来。他和朱祁镇认识没几天,没见过几面,王振和他却有师生之情,从小侍候他长大,今天他没听王振的,没撸了自己的官职,没将自己逐出宫,已属难能。 “陛下说哪里话,只要能维护陛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张宁正气凛然道。 又是一个甘愿为他肝脑涂地的臣子。朱祁镇心头微暖,微笑道:“卿陪朕用膳。” 快到中午了,可不是得吃饭?张宁不知道在宫里站一天岗,午饭上哪吃,有人帮忙解决,哪会推辞? “谢陛下。”张宁行礼随朱祁镇去偏大殿。 贾小四传话下去,没过多久,小太监们手捧食盒鱼贯而入。 还是像上次一样,朱祁镇赏了四道菜,张宁有点适应这种用餐方式了。 君臣无声用完膳,小太监上茶。 ………… 离慈寿宫越近,王振的脚步越是沉重,心中不停咒骂,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她早就应该去了。 进了慈寿宫,他面如土色,腿肚子打颤,却不敢慢半步。 太皇太后做家常打扮,乍一看跟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悠悠坐在她下首,她也慈眉善目有说有笑,但小太监禀报王振到时,她陡然变了脸色,脸一沉,喝道:“掌嘴。” 便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过来扇了王振两个嘴巴子。 王振脸上火辣辣的痛,心里更是憋屈得不行,老太婆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偏偏他拿老太婆没辙,连仇视的目光都不敢有。 他是真怕惹恼老太婆,被杀了。 先帝驾崩没多久,老太婆要杀他,是当时年纪尚幼的皇帝苦苦哀求,才救下他。可从此之后,这个疯婆子便三天两头叫他过来训斥,训斥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动手。这是变着法子杀他吗? 王振为了掩饰咬牙切齿的表情,脸都扭曲了。 太皇太后犹不解气,喝道:“再教唆陛下三天两头出宫闲逛,哀家决不轻饶。” 教唆陛下出宫!王振抓到关键字眼,满腔怒火瞬间转移到张宁身上。据报,皇帝最近出宫不是去安定郡主府和郡主说话,就是去安定郡主府斜对面的酒楼见张宁,安定郡主他一样得罪不起,只有张宁,他可以随便拿捏。 害他挨打受辱的是张宁,这仇,他非报不可。王振牙根咬得格格响。 太皇太后照样训斥一顿,然后将他逐出慈寿宫。 他出慈寿宫一问,肺几乎气炸了,张宁又陪皇帝用膳。 ………… 酉时初,张宁交了差事出宫。他没有回府,而是吩咐马车去铁铺。 老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蹲在地上,像矮了三寸。原因很简单,拿到图纸后一直没有头绪,怎么向公子交差? 张宁见他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皱成一团,五官挤在一块,十分滑稽,露出笑容道:“如果一下子就想把织布机造出来,肯定无处着手,但若是把织布机的零部件拆开,一个个零部件研究,总能把织布机做出来的。” “公子。”想得入神的老铁没想到张宁个时候过来,赶紧起身让座,见地上堆着铁具铁条,连块干净地方放椅子请公子入座也没有,不由羞愧道:“小的这就着人收拾。” “不用这么麻烦。”张宁拉边一张小凳子坐下,从图纸里抽出一张,指着上面的零部件,道:“这个,这个,先试着做做。做之前,先提高炉火的温度,只有提高炉火的温度,才能炼出好铁。” 老铁苦恼道:“小的也想炼出好铁,这不是没办法么?” 提高炉火温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用焦炭当燃料就可以。你能买到焦炭吗?”张宁不清楚焦炭难不难买,甚至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 老铁的眼眸亮了起来,道:“能。焦炭只是贵一点,并不难买,山西有焦炭矿山。” “那就好。”张宁道,要是老铁买不到,他打算找张辅帮忙,既然市面上能买到,就在市面买好了。 老铁一刻也不想等,道:“公子少待,小的这就去拍老王的门。他是市上专卖焦炭的。”告了声罪,匆匆出门而去。 天快黑了,哪还有人卖东西?张宁不解,不过他相信老铁既然这么说,肯定这个时辰能买到,只是已经宵禁,他一个老百姓在夜里乱走,会出大事的。 张宁让任高追上去,给他一块腰牌,言明用后归还。 老铁千恩万谢地走了。 ………… 顾淳和薛翰兵分两路,找那天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们谈,分说利害。那天是自己等人没有弄清楚便闹起来,而且还闹得很厉害,让张宁下不来台,是自己等人不对。 张宁已经成为锦衣卫总旗,要收拾他们容易得很,可他没这么做,还是很顾全祖上的情份和勋贵之间的情谊,才愿意息事宁人。 不就是在道歉的信上签个名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很多人听到“锦衣卫总旗”五字时便深深的后悔那天太冲动了,明知道他通过校阅极有可能成为锦衣卫,还是当面给他难堪,万一他记仇怎么办?锦衣卫的厉害他们可是清楚得很。基于这样的认识,两人稍一劝说,勋贵子弟们便签了名。 也有一些人心里堵着一股气,凭什么张宁能通过,自己就不行?这些人主要是挨过打,对张宁不爽。 可是形势比人强,不签下大名,得担心张宁报复。张宁是什么人?那是没事抓个人就能打上一架的狠角色,没瞧这小子现在不满足于在京城打架,瞄上瓦剌人了么? 一想到张宁策论写征瓦剌,再不服气的人也服软了。 三天时间没到,顾淳和薛翰就来了,递上一张签了很多名字的纸。 第37章 失态 好大一张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楷书草书隶书都有,堪称书法展示。张宁细看之下,不由感叹,这是集签名之大成吧?和这些签名相比,现代明星签名的字,真不算什么。 顾淳道:“那天参加校阅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里了。你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检查什么啊,你会连一张完整的名单都弄不到?既然说都在这里,那就是在这里了。张宁道:“不用。” 这份道歉信算是顾淳和薛翰的投诚书了,至于在上面签了大名的,不见得是真心实意的服气,很大可能给两人面子,也有可能见张宁连续两次陪皇帝用膳,更有可能因为他成为锦衣卫总旗。 勋贵们手段通神,张宁深有体会,校阅的卷子很快看到还是小事,宫里的消息几乎同步掌握,那才是本事。 像张辅这样的近臣,怎会不收到皇帝留他用膳的消息?这说明什么,老家伙们怎会不清楚?张宁无声地笑了,嗯,很有点狐假虎威的味道,皇帝就是他背后那只老虎。 薛翰笑道:“这三天可忙坏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到处拜访,没一刻空闲。” 张宁奇怪:“只是你们自己拜访?怎么忙得过来?”四百多人,平均下来,一人也得找二百多人谈话,三天时间,一天平均得找七八十人。他们怎么办到的? 顾淳道:“好在大家住得不远,路上不用花很多时间。” 勋贵们的府邸确实相距不远,但,真是这样吗?而且他们的名籽签在一张纸上。 不会是阴谋吧?张宁瞬间阴谋论上了。 顾淳道:“要好的朋友让小厮去说一声,他们也有朋友,所以很多人通知一声就行。” 不要说得太容易。薛翰有些不乐意了,道:“只有一部分是这样。” 张宁想了想,明白了,两人或是利用自己的关系,或是动用家族的力量,递了消息过去,在既成事实面前,无论是给两人面子,还是做顺水人情,都会答应。 也就是说,真正需要两人劝说的,只是极少数人。 张宁很快猜了个大概,不过就算这样还是很承两人的情,家族力量和个人关系,都是稀缺资源。他点了点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利益互换很合理。 顾淳沉吟不答,薛翰快人快语道:“大家同属勋贵,我们又是朋友,打出来的交情,帮你出头不是应该么?” 说得好象那天不是你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抗议,嚷嚷校阅不公似的。张宁厚道地没揭穿,道:“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团结一致。” 眼前的心腹大患是王振,或者说是为皇帝所信任的王振,只要解决掉王振,才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张宁这几天没少考虑除掉王振的问题,怎会不乐意多一份力量多一些朋友? 顾淳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看得出,他对和张宁握手言和很没信心。这可是蛮不讲理只会用拳头说话,只喜欢打架的主,怎么可能沟通? 薛翰呵呵大笑,道:“阿宁,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张宁很想说,有什么条件还是说清楚的好,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道:“好。你们也一样。” “那是。”两人一齐笑道。 “清儿,吩咐厨房做几个菜,我和顾公子薛公子喝几杯。”这时候怎能少了酒? 张宁的吩咐让顾淳和薛翰大为意外,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什么时候张宁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不得不说,原主从小缺少父母管教,管家老关身为奴仆,哪敢管教他?以致他完全不通世故。张宁就不同了,从小父母悉心教导,又是尖子生,加上网络上海量的信息,让他很会审时度势。 清儿应声而去,张宁则和两人谈天说地,花厅中不时传出笑声。厨子整治了几个精致小菜,顾淳提议去花园的亭子饮酒,顺便赏花。张宁心里更有底了,不用说,肯定是得到信儿,他陪皇帝在御花园的钦安殿用膳,两人才会变脸。 为家族利益考虑,这样做无可厚非,张宁很看得开。 三人边饮边说,气氛十分融洽。 ………… 王振没有直接找张宁麻烦,而是叫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先把他训斥一顿,再命他将张宁逐出锦衣卫。 朱祁镇登基后,作为他的启蒙先生,王振水涨船高,马顺算是见机最早的那批人。他削尖脑袋终于成为王振的心腹。为让马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王振费尽心思把原指挥使送进诏狱,自此锦衣卫间接掌握在他手里。 马顺脸长嘴小,给人瘦长的感觉。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后,对下属很是刻薄,下属们敢怒不敢言。 张宁去锦衣卫领腰牌时没见到他。 勋贵子弟们放榜当天在千步廊抗议校阅不公,闹着要取消唯一上榜者张宁校阅的资格之事,马顺是知道的,京城中的大事小情,哪能瞒过他的耳目? 可是王公公为什么要跟小小的总旗过不去呢? 马顺不明白。 王振怎能说在慈寿宫被掴脸?只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命令:“即刻让他滚出锦衣卫。” 不是锦衣卫,自然不能在宫里当值,没有皇帝充当保护伞,不是任由他拿捏吗? 马顺没口子的答应,马上叫人写公文,开革张宁。 公文刚写好还没盖大印,贾小四来了,道:“马大人,陛下口谕,着张宁五天一休。” 进宫当值的锦衣卫,若不是遇上重大庆典,一般都是一天一休,即当值一天,休息一天。现在皇帝特意让贾小四来说要张宁连续当值五天才给休息一天,要看不出异常,马顺算是白混了。 问题是,王振要贬张宁出锦衣卫。虽然他不清楚王振为什么要为难张宁,但问题他得解决啊。 “公公,你看……”马顺恭顺地请示。 王振气得吐血,皇帝怎么这样糊涂?他怒道:“咱家自会劝陛下。” 王公公很失态啊。马顺大气不敢出,连声应是。 第38章 无处报复的王振 用过晚膳,王振来到乾清宫。 太皇太后对他不善,每次唤他过去都没好事,因而朱祁镇很是担心。这次他一直没回来,不免更加担忧,让贾小四去慈寿宫瞧瞧。 贾小四见人未语先笑,说话和气,人缘极好,和慈寿宫的小太监们处得不错。过去一打听,小太监告诉他,太皇太后吩咐赏王振两个嘴巴子,然后让他走了。 赏嘴巴子!朱祁镇心里有些难过,王先生心高气傲,怎么爱得了?难不成受辱太过,一时想不开?不,王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朱祁镇努力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无论怎么想,都难免担心。 直到用了晚膳,王振才回来。 “先生!”朱祁镇欣喜不已,迎上两步,道:“这半天你去哪里?” 他没看错,王先生坚强得很,不可能自寻短见。 我挨打你很开心么?王振很不高兴,脸一沉,眼神凌厉,道:“你又留张宁一起用膳了?” “朕和他谈得来,一起吃饭也没什么。”朱祁镇关心的点在先生挨耳光上,道:“皇祖母关心朕才会常唤先生过去询问,有时不免苛责太过,先生不要介意。” 老子身为秉笔太监又兼东厂厂公,小弟是锦衣卫指挥使,却为了张宁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勋贵子弟挨打,还是最为屈辱的扇耳光,现在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揭过去? 王振脸上似乎又热辣辣地疼,不免牙根咬得格格响。 过了两息,他才道:“陛下可知,太皇太后为何责罚老奴?” 皇祖母责罚你需要理由吗?朱祁镇登基时还小,不明白,逐渐长大后哪会不明白,因为自己信任王先生,皇祖母才时时敲打他。他道:“是因为朕?” 你倒还知道。王振心里冷笑,脸上神色严峻,道:“若陛下不和张宁混在一块儿,太皇太后怎会责罚老奴?老奴今天脸上挨了两个嘴巴子,正是太皇太后怪老奴教导不力,致使陛下结交小人。” “王先生说笑了,若是因为朕结交张宁,皇祖母为何不唤张宁过去训斥?想来不是这个原因。”朱祁镇笑道:“朕知道先生受了委屈,先生且忍耐两天,过两天朕再赏赐先生,略作补偿。” “陛下若继续亲近张宁,老奴迟早会死在太皇太后的责罚之下。”六年前太皇太后当着五位顾命大臣的面差点杀了他,给他造成严重的心里阴影,每次一听太皇太后叫他过去就腿肚子打颤,好在只是挨训,不曾体罚,如今却喝令党公公动手扇耳光,这是迟早要他小命啊。 朱祁镇沉默一息,道:“先生放心,朕会求皇祖母对先生不要太过严苛。” 至于你说因为张宁,那大概是借口。 王振还要再说,朱社镇道:“朕要去瞧瞧皇后,先生去歇着吧。” 皇后钱后温柔贤惠,和他感情甚笃。 见色忘师。王振更怒,只是学生到底是皇帝,不好太过强硬,只好恨恨退下。 ………… 张宁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失业,和顾淳、薛翰喝得微熏之际,来了一个校尉,传达本部门最高领导的指示:“当值五天休一天。” “明天还要进宫当值?”张宁头大,道:“这都快二更了。” 四更起床,一个更次两小时,这是让他只睡四小时吗?不对,家里还有客人,他还不能睡觉。 顾淳乖觉道:“阿宁明天要进宫当值,我和阿翰先行告辞。” 三人数薛翰喝得最多,脸颊潮红,说话舌头都大了,道:“为什么告辞?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以前只觉张宁讨厌,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有趣的人,谈兴正浓为什么要走? 顾淳叫来他的小厮:“你家公子醉了,抬他回府。”自己起身告辞。 张宁让校尉等一会儿,送两人到府门口再折返,问校尉:“为什么?” 那天他去南镇抚司办一应手续时,南镇抚司指挥同知郭琳亲自见他,并让百户告知他一应制度以及注意事项,其中就有当值一天休一天的话。 难不成古代也有老工欺负新工的事情发生?张宁前世曾打过几次暑工,对此深有体会。 校尉出身良家子,身材高材,为人机灵,行礼道:“卑职不知。上头让卑职过来传话,卑职便过来了。总旗若有什么不解之处,明天可问马大人。” 张宁喝得有点多,刚才没注意到他提过一个人,这时得他提醒,恍然道:“本官明白了,你回去吧。” 让老关送他出府。 马顺这人,张宁曾经在电视剧和网络上不止一次见过。他是明朝唯一一个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被文官们活活打死,打死他的文官们还一点事没有,也算奇葩了。 他会这样安排,极有可能是王振的意思。张宁没想到朱祁镇身上去,而是以为王振要他多干活,才让马顺下阴手,毕竟工作时间比同僚多得多。 马顺是指挥使,要收拾他,他还真没辙,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官大八级?纵然朱祁镇和张辅有心援手,也不好出面。 张宁郁闷了几十息,干脆看开,他一个正三品指挥使拉得下脸来为难自己,自己当然也拉得下脸让他难堪。总之张宁的为人准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管你什么身份地位,一样想办法回击就是。 看开心情也就好了,张宁在清儿侍候下洗澡洗漱眯了一会儿,然后起床更衣洗漱吃早饭进宫。他上马车即补觉,一点不含糊。 宫门外依然有很多等待上朝的朝臣,今晚天气不好,星月无光,黑蒙蒙的看不清谁跟谁,张宁找个没人的角落站着打盹,直到宫门开启,文武百官排队进宫,他才整整衣冠,进宫。 手捧绣春刀站在廊下时,昨天那个奉王振之命要打他耳光的胖太监过来了,冷笑两声,道:“张总旗简在帝心,咱家佩服得紧。” 什么鬼?难不成你要打我?张宁“咣”的一声抽出绣春刀,道:“公公自重,这是在宫里,刀枪无眼,若是伤到公公就不好了。” 第39章 撕破脸 胖太监一脸阴阳怪气,只是看着张宁冷笑。 这人神经病吧?张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公公高姓大名?在下四天后休沐,不如我们约在宫外打一架好了。” 张宁最看不惯胖太监这种人,有事说事,没事你看着我冷笑是几个意思?何况昨天王振一说掌嘴,他就冲上来要动手,可见是王振的心腹无疑。这样的人不胖揍一顿,打得他满地打牙,难道留着过年? 而且这样做很符合原主的人设,张宁怎会客气? 胖太监冷笑道:“你除了有几分蛮力还有什么?” “我身上不缺挂件啊。”张宁笑笑道:“公公在宫中服侍陛下,四时八节可有人祭拜祖先?” 挂件是啥,胖太监听不懂,后面那句话却明白无误直指他的身体缺憾。胖太监一张胖胖白白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憋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嘣道:“张宁,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你是说你以后出门打伞吗?”张宁嘲讽道。 所谓不共戴天,也是有典故的,可惜胖太监不懂,只是气得跳脚,却又拿张宁无可奈何。打架不敢,斗口败下阵,只能找机会在皇帝面前中伤了,只是他现在就想把张宁生吞活剥,哪等得了? 张宁道:“你要气坏自己,王公公以后找谁当帮手?打一架吧,你赢了我以后不说你身上缺挂件。” 你能赢得了吗? 胖太监气呼呼道:“咱家不跟野蛮人打架。” “你是只打不敢还手之人吧?昨天要不是太皇太后恰好宣王公公过去,本官就挨你打了。你们胆子可真大,朝廷命官也敢动手。” 张宁是七品总旗。七品武官一样是朝廷命官。 胖太监冷笑道:“小小七品官,也敢在咱家面前抖威风,你可知咱家几品?” 太监也是有品级的,眼前这人拼命拍王振马屁,前几天刚升少监,得意得不行。 张宁双眼望天,道:“没兴趣。你哪里凉快哪呆着去。没瞧见本官正在当值吗,别挡本官护卫陛下安全。” 他开口本官闭口本官,把胖太监气得不轻,你一个七品芝麻官在我一个从四品少监面前自称本官?有没有搞错。 旁边几个小太监想笑又不敢笑,快把头埋到衣领里了。 “你给咱家等着。”胖太监最后丢下一句走了。 “等着就等着。本官怕了你不成?”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张宁说着摸了摸袖袋的玉佩,有感于在宫里当值危险万分,昨天差点挨耳光,他回府马上让绣娘绣一个荷包,用来装玉佩。这个荷包跟普通的荷包不同,缝了好几层绸布,确保失手将玉佩掉在地上,玉佩不会磕着碰着。又重新结了丝络,丝络末端装一个小小的挂钩,为不让人发现异常,挂钩上缠了同色的丝线,咋一看,还真就是普通的丝络,普通的玉佩。 这时代,男人腰带上挂玉佩荷包再正常不过,不挂才不正常。 胖太监走了两步,听到张宁的回应,脚步一顿,回头恶毒地看了张宁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走远,张宁小声问忍笑的小太监:“他是谁?” 小太监笑道:“这位是曹公公。”不愧是京城一霸,不认识曹公公就敢把人得罪死,你胆子真大啊。 “曹公公?”张宁努力想了一小会儿,想起一个人,道:“曹吉祥?” “可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太监笑嘻嘻地看张宁拧眉苦思,就是不出声提醒。 我去,原来是这个蠢货啊。张宁差点惊呼出声,他要是没记错,这货先跟着王振作威作福,土木堡之后又侍候景帝,景帝病危作为内应参与夺门之变,很是在京城横着走了两年,最后造反,却连宫门都没打开,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这智商,确实像史书上记载的曹吉祥。提前解决他,也算为百官除害了。张宁无声嘀咕。 和昨天差不多时间,朱祁镇散朝回来了,一起回来的,除了贾小四,还有王振。 王振在偏殿呆约两刻钟,出殿在廊下望了张宁一眼。这一眼让张宁脊椎骨发凉,他要帮小弟出头吗? 好在王振只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转身走了。 剧情不对啊。张宁有些搞不懂,他没戴玉佩,王振怎么会不找他麻烦?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今天朱祁镇既没有跑来找他,也没有叫他过去,更没有叫他过去用膳。 一天就这样平淡的过去,直到红日西斜,张宁准备交接出宫,贾小四匆匆跑来道:“陛下说,那件事你抓紧些。” 那件事?什么事?张宁茫然,要再问,贾小四早跑了。 ………… 张宁走出宫门的刹那,心下松快不少,这才意识到,和曹吉祥撕破脸后,他一直担心曹吉祥去找王振哭诉,王振找他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这样不行啊。张宁上马车,吩咐任高:“去英国公府。” 京城的水太深,他初来乍到,消息不通,又兼年轻,肯定要请教老奸巨滑之辈,有备无患才是处事之道嘛。 玉佩关键时刻救命或是扭转局势是不错的,但不能样样依赖玉佩,更不能只有玉佩一种手段。 意识到危机来临的张宁果断去找张辅寻求帮助了。 朱祁镇一直没来找他,肯定和王振有关。王振的想法简单却有效,利用朱祁镇对他的感情或是劝,或是逼,让朱祁镇逐渐将张宁当成一个普通总旗,张宁就完了。 不,他就能弄死他了。 ………… 张辅刚回府换下官服,便接报张宁来访。 这小子圣眷深厚啊。张辅吩咐请到书房,换上一身家居常服便过去了。倒不是他有看轻张宁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是把张宁当子侄辈看待,才以家居常服在书房见他。 “国公爷,小子得罪王振了。”行礼毕,刚坐下,张宁苦笑道。 张辅沉默一息,道:“王振这人心眼小,有些偏激,可是见陛下宣你用膳,因而不快?” 姜还是老的辣啊,张宁不得说一个服字。 “正是。” 第40章 商议 张辅端起茶盏,眼眸半垂,用盏盖慢慢拨着茶沫。 皇帝年少,又从小在王振身边长大,对这阉人有孺慕之情不足为奇,可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有太皇太后在上头压着,阉人对几位顾命大臣倒还恭敬。可太皇太年岁大了,若驾鹤西去,又有谁压制他? 张宁是个有福气的,一篇策论歪打正着,得皇帝青眼,由此青云直上,成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不是没有可能。他是勋贵之后,他的出身,将让他为勋贵说话。 张辅瞬间拿定扶持张宁的主意。 之前他对张宁说,若真把纺织厂办起来,他将他当子侄辈看待,又说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这些,实是无法和扶持相提并论。张宁毕竟不是他的族人,他这么做有风险。 他停下拨茶沫的动作,抬眸看了张宁一眼。 张宁一直安静坐着,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先帝下诏征教谕教导阉人识字前,阉人一直大字不识一个。王振以教谕的身份进宫,为先帝赏识,得以陪伴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张辅说得很慢,手里一直端着茶盏。 他这是担心我以前顽劣,不理庶务,所以从头解说王振的来历?张宁道:“是。” 不是一味打架,不通人事世事就好。张辅微松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他在京中没有根基,最大的依仗便是陛下。” 张宁听明白了:“所以,他若失去陛下的信任,什么也不是?” 这就是王振觉得受到威胁,对他怀有敌意,阻挠皇帝和他接触的原因了。 “正是。”孺子可教。张辅唇边闪过一丝笑容,这孩子很聪明,一点就透,倒让老夫省心不少。 王振我是一定要扳倒的,土木堡惨败我也是一定阻止的。可怎么扳倒王振我没有一点思路。张宁思绪转动间,道:“帝王心术最是难测,要取得帝王信任很难,要让师生反目同样很难。不知国公爷有什么办法?” 师生反目?张辅怔了一息,眼眸亮如明烛,这小子岂止聪明,简直是他见过的勋贵子弟中最通透的一个。王振凭什么取得皇帝的信任?那是因为皇帝尊他为师。师生情是人世间最真挚的感情之一,有这层关系在,张宁便无法取代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只要皇帝不将他当作自己的先生,事情就好办了。 王振到朱祁镇身边,为朱祁镇启蒙,对他要求甚严。他是以先生,而不是玩伴的身份,陪伴皇帝长大。 他哪里是什么先生,分明是一个奴才。 张辅不由对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高看一眼,道:“如今他没有大错,几位阁老对他评价甚好。” “等他出大错就来不及了。”张宁语气拨高少许,那是会葬送帝国几十万精锐,朝廷一百多位精英,勋贵尽丧,从此被文官狠压一头的。 “是。”张辅思考几息,道:“他贪财,凡是出京的官员回京都得送他礼,若没有送,必然会进诏狱。” 朝臣们谁不清楚马顺是王振的走狗?也就瞒着皇帝一人罢了。 “对陛下来说,先生收些薄礼不碍事。这不成为陛下疏远他的理由。”张宁道。换作他是朱祁镇,闻听此事,也会付之一笑。 “你比那些御史看问题还要老成。”张辅叹道:“确实如此。不少御史弹劾他,反而被罢官发配。”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天下是朕的,先生取少许钱财又有什么不妥?就当学生孝敬先生好了。如果我是朱祁镇,我也会这样做。张宁无声自语,最后一句太过大逆不道,还是不说的好。 “国公爷,以小子之见,只有谋反才能让陛下处置他。”张宁直截了当道:“难就难在,怎么让陛下相信他谋反。” 张辅一惊,道:“谋反?” 王振心眼小、偏激、贪财,都是事实,可要说他谋反,怎么可能?不说陛下不相信,我也是不信的。 张宁眼神坚定地看着张辅道:“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真正远离这个小人。” “……”张辅无语了,我刚还夸你来着,怎么一眨眼你就这么异想天开,谋反是可以随便说的么? 张宁道:“这件事由小子去办,只是有些佐证需国公爷帮手。” 谋反得有证据,比如龙袍、武器。这些就由你来办好了。 这不是栽赃吗?张辅沉默一息,道:“若他告诉陛下,是你,而不是他,你将如何自处?” 皇帝信你还是信他,不用我多说吧? 张宁微微一笑,道:“国公爷只需提供一应物事,别的不用管。若是他反咬一口,小子自作自受,决不拖累国公爷就是。” “胡说八道,老夫是怕拖累的人吗?”张辅怒了,道:“你父还在大同为国沐血奋战,你可想过,若真到哪一步,他怎么办?” 谋反是要诛九族的,若你牵扯进谋反大案里面,不管你有没有谋反,皇帝都会认为你们父子里应外合。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实在是穿越过来后没见过父亲一面,竟然把他给忘了。张宁一拍脑袋,道:“小子谋划不周。” 张辅哼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道:“附耳过来。”待张宁凑过脑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必须如此这般。不过,就算这样,风险也是不小。” 风险不小不代表没有成功的可能。张宁笑道:“国公爷高见,不愧是国之栋梁。” 如果你想谋反,怕是无人能挡。 张辅哪有心情和他说笑?瞪了他一眼,道:“万万差错不得。” 张宁在脑中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突地想起上初中时看过一本网络小说,道:“国公爷,小子想到一件事,你可以不用办那些物事。” 不知道能不能弄到龙袍,就算弄到,也是烫水山芋,可别王振没扳倒,先把张辅折进去。他从这本小说得到灵感,有更简单的办法。 张辅听他说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笑骂一声:“你小子有这么好的脑子,何苦天天找人打架?” 有坑死人不赔命的脑子不用,非要用蛮力? “嘿嘿。”张宁干笑。 第41章 有些不同 今天没有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日影。 竹林下一张矮几,两个锦墩,一对宛如金童玉女般的男女相对而坐。身着紫衣,腰佩古朴玉佩,长相俊朗,剑眉星目,鼻直唇薄的少年,正是张宁。身着淡黄衣衫,素白罗裙绣牡丹,眼眸极有神采的美丽少女,正是悠悠。 “听说陛下特地让你当值五天休一天?”悠悠眸中含笑,道:“可别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啊。” 原来是皇帝要求我加班,我还以为王振打算在宫里害我呢。张宁无声自语,一点没有因为错怪王振而内疚。皇帝这是看得起他吗?他故作满不在乎,打趣道:“你消息挺灵通嘛。” 悠悠微微一笑。这一笑,唇边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张宁浑身骨头顿时轻了二两。他爱极这两个迷人小酒窝,此时再现,让他恍如回到两人手牵手在校园漫步的日子。 “听说你得罪王公公?”悠悠拈起一块蜜饯放嘴里,慢慢嚼了咽下,轻声道。 张宁左右看看,婢女们在远处侍候,听不到两人说话,于是低声道:“我这次来找你,正是为了王振。” 被老仆引进来的路上,他悄悄佩上玉佩,便是为了说服悠悠帮忙。倒不是担心悠悠和他生分,而是搞垮王振是大事,悠悠是郑王嫡女,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悠悠本来觉得今天的张宁没有前几次见面那么狂妄不靠谱,而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举止有礼,看起来顺眼多了。可他一开口,还是没变。 他还是这么狂妄。 “想对付王振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她的声音更低,近乎耳语道:“陛下对你青眼有加,他不敢对你怎样,你只须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差使,自有人出手。” 这是让我坐享其成吗?可惜,太皇太后在世时,没有杀他,太皇太后薨后,以朱祁镇对他的信任,又怎么可能杀他?此时不动手,就只能等待土木堡之变的惨剧再次上演。 “谁出手?”张宁嘲讽道。 悠悠低头沉吟几息,道:“阁老们不解太皇太后为何总要敲打他,觉得他虽然偏激些,大面上倒还过得去。” 那是阁老们看走眼。张宁腹诽,一时忽略了悠悠怎会看得这么透?是她在京中得到的消息,还是郑王的看法?郑王虽不在京城,但绝不可能不关注京城局势。 “他是陛下的启蒙先生,谁人能制?”张宁道。 悠悠眉头微蹙,道:“太祖立的牌子不是还在那儿么?” 朱重八曾立下内侍不得干政的牌子,本朝至今尚无阉人掌权,这也是悠悠没有重视的原因。 太祖铸的牌子就在那儿,朝臣们天天进进出出,内侍们但凡出宫,都会看到,谁敢违逆?谁敢把祖宗成法不当回事? “哎,人都不在了,光剩一块牌子顶什么用?” “禁声。”悠悠脸色变了,神色郑重地警告:“这话你当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外头乱说。” 张宁心头微暖,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关系不同?” 虽然求亲被拒,但那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张宁只会认为在这万恶的旧社会,在包办婚姻当道的情况下,女朋友没办法自己做主。 这人,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语气轻佻地调戏人家。悠悠嘲怪地白了他一眼,道:“别胡说。” 看起来更像撒娇啊。张宁失笑,道:“不信,你就看着好了。不知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怎么样?” “你怎么总是说些犯禁的话?皇祖母的玉体,也是外传得的?”悠悠无语了。 帝国核心人物的身体状况确实是高级机密。张宁自知失言。他想知道太皇太后还有多少日子,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谋划,因而没往深里想。 “我有事拜托你。”张宁自然而然转移话题,说出今天来的目的:“能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几句话?” “什么话?”悠悠道,想到他胆大妄为,可不要利用自己胡作非为,又加上一句:“我没能力动他。” 谁不知道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动他先把皇帝得罪了。 “不,我想让你在适当的时候将他的恶行拣要紧的告诉太皇太后。”张宁诚恳地看她,道:“我怎会让你涉险?更不会让你说违心之言。他在宫外的所作所为,太皇太后哪能尽知?不用多说,拣要紧的说上几句就行。” 两人都以“他”称呼王振,虽然婢女们站得远远的,但两人十分谨慎。 你倒挺机灵,想借太皇太后的手除去他。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凝视张宁一息,轻轻颔首:“好。” 据实说几句话,不牵连郑王府,不违背她的良心,倒也无妨。她思忖间,略微迟疑的开口:“陛下年幼时,先帝便驾崩。这些年陛下待他很有些不同。太皇太后怕是无法做得太过。” 皇帝的面子还是很值钱的,若真不顾他的颜面,怎么树立他的威严?帝王若无威严,这位子如何坐得稳,江山怎能稳固? 她这是提醒我,太皇太后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吗?张宁道:“我明白。”见她依然凝视自己,再说一遍:“明白了。” 明白就好。悠悠道:“父王来信说,令尊亲自写信为你求亲,他回信拒绝了。” 岂止是拒绝,简直是觉得奇耻大辱,这些自然无须告诉他。 张宁前天接到张勇的回信,极为自傲地提及求亲之事,没想到郑王已经拒绝。看来郑王和京城有特殊通信渠道,比军方的通信要快。他想了想,道:“郑王同意,太皇太后不肯应允,也没用吧?” “是。”悠悠坦然道。 自她到京城,受封郡主,深得太皇太后欢心,她的婚事就不由父王做主了。 张宁估计一刻钟快到,趁现在提起,心一横,干脆道:“悠悠,如果你能做主,你会答应吗?” 小名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悠悠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既有些害羞,又有些欢喜。 第42章 各忙各的 “没想过。”悠悠摇了摇头,道:“想了没用,不如不想。听说皇祖母给你三年?” 三年封侯,谈何容易。悠悠无声叹息。 张宁点头:“是。” 悠悠没有说话,不知想什么,极有神采的眼眸渐渐黯淡。 “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张宁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定。这句话,他既是对悠悠说,也是对自己说。 悠悠心里感动,却不忍他背负太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能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 一刻钟差不多到时,张宁趁悠悠没注意,悄悄取下玉佩,以袖遮掩,收进袖袋里。本以为悠悠没发现,没想她道:“你的玉佩呢?可是掉了?绿萝,帮张公子找找。” 自从那天被张宁骗解开他手脚的绳索,又被他骗去五军都督府,回府受了责罚后,绿萝就把张宁恨上啦。主人吩咐不敢不从,可不情不愿之意十分明显,就只是站在那儿,道:“公子在哪掉的玉佩?” “不用了。”张宁不在意的摆手,道:“不过一块玉佩,丢了就丢了,不值什么。” 确实是,一块玉佩而已。悠悠没再说什么,绿萝更是眼望别处,懒得搭理这个不着调的混蛋。 张宁自不会和绿萝计较,没的掉身份。 不用时刻注意时辰,张宁稍稍放松了些,和悠悠喝茶说笑,一个时辰后才告辞离去。 ………… 朱祁镇去慈寿宫向皇祖母请安,走到半路,想起什么,停住脚步道:“朕先过去,你回去取一些玫瑰糕送来。” 今天的玫瑰糕又香又糯,想必皇祖母喜欢。 贾小四答应一声回去,转了个弯,刚好遇到张辅等五位顾命大臣到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事,便避在道旁行礼。 张辅走在最前。他身为武将,一向习惯大踏步,不像文官们那样走路四平八稳。他远远看到贾小四时,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走得更快,和后面杨士奇等四人的距离拉得更开。 堪堪和道旁的贾小四擦肩而过时,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 贾小四目芒一缩,微不可见地颔首。 后面四位顾命大臣,三杨边走边讨论朝政,胡潆年纪大了,眼睛花得厉害,纵然是老牌间谍,也没能发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 五人和朱祁镇前后脚进了慈寿宫,参见太皇太后和皇帝后,太皇太后赐坐。 每天这个时辰,五人会过来禀报政事,皇帝过来请安,顺便旁听。是的,旁听、学习政务。 杨士奇率先开口,道:“陛下,娘娘,固安、涿县多地连日暴雨,灾情严重,臣请立即赈灾。” 灾民等不得,赈灾是急中之急,因而他先行提出。 太皇太皇看了朱祁镇一眼。 朱祁镇道:“今天早朝,杨卿奏报此事,孙儿准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在早朝议过了,现在再提出来,是为了征求太皇太后的意见。 太皇太后严峻的脸上露出笑容,道:“如此甚好。” “谢陛下、娘娘。”杨士奇说完坐直身体,目视前方。 几人都是他几十年的同僚,哪会不清楚他要说的话已说完?杨荣接着道:“只是国库所余银两不多,臣请陛下下谕,由这些地方的县令先行放粮赈灾。” 也就是说,动用当地官府的存粮。 太皇太后道:“哀家乃妇道人家,哪懂得这很多?诸卿自行商议就是。” 一有难决之处,你就说你是妇道人家。你这妇道人家,可是曾立过皇帝的。胡潆腹诽。 朱祁镇还是太子时,宫里有传言他不是孙贵妃,即现在的孙太后所出,而是宫女所生,太子之位很是不稳。先帝驾崩后,召藩王入京继位的传言满天飞,是太皇太后一言而决,朱祁镇才顺利登基。 杨荣道:“是。” 我们在来慈寿宫的路上就商议过了,要让灾民尽快得到安置,只能用这办法。 一场暴雨就让多地成灾,国库却拿不出银两购买粮食,安置灾民。要是张宁能快点把纺织厂开起来就好了。朱祁镇更加迫切地希望张宁如他所说,做到工业创收,虽然言谈中他说的很多新名词自己不大明白,但只要能收到税,有银子,又有何妨呢? 朱祁镇在心里轻叹一声,道:“卿尽管放手去办就是。” 杨荣又说了几件别的政务,表示说完后,杨溥才开口。他为人低调,每次总是最后一个开口。 政务说完,张辅说些军务,胡潆身为特务头子,大多数时候递密折,小朝会上说的极少,这次也没说什么。他为人随和,很好相处。 待议完政事,贾小四才送玫瑰糕进来。他去乾清宫取来,见里面在议政,不敢进来,一直在外头候着。 粉红色的玫瑰糕让人看了很有食欲。张辅几人眸中隐有笑意,倒不是稀罕玫瑰糕,而是为皇帝有孝心而欣慰。 群臣分食完玫瑰糕,张辅等人告辞离去。 朱祁镇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陪太皇太后说话。这时,宫女报安定郡主来了。 悠悠很有心,常掐在顾命大臣们议完政事离去时来请安。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偏偏就剩一块给她。” 刚才分食时,一人一块,恰好食盒里剩一块,偏偏她就来了。玫瑰糕不算什么,皇帝孝敬的才大大不同。 朱祁镇瞟了外头低头侍立的贾小四一眼,心想,只怕不是凑巧吧? 说话间,悠悠进来、行礼。 太皇太后一改刚才严峻的样子,慈眉善目地笑道:“呶,这儿有一块玫瑰糕,你吃了吧。” 这不是我让御膳房改良后制作出来的吗?悠悠并不说破,极有神采的眼眸一片笑意,道:“多谢皇祖母。” “陛下孝敬我的。我留一块给你。”太皇太后像小孩子讨功一样的语气逗得朱祁镇和悠悠都笑了。 “皇祖母最疼我啦。”悠悠说着把玫瑰糕递给朱祁镇:“皇兄吃么?” “他吃过了,这是你的。”太皇太后显然更疼孙女一点,道:“陛下快去处理政务吧。” 朱祁镇无奈道:“皇祖母好偏心。”有了孙女,就嫌弃孙子了。 第43章 动气重要 老铁赤着胳膊,只着犊鼻裤,站在火光熊熊的炉前,看着炉里的铁融成铁水,汗如雨下的脸上全是惊奇。 “公子,真的能行。”他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对站在旁边,一袭紫衣几乎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张宁道。 太热了。张宁随身携带的锦帕一趟趟地拧水,一趟趟的抹汗,无比怀念前世的空调。如果能提前五百多年发明电,发明空调,一定很爽。 老铁的声音震得张宁耳膜嗡嗡响,不得不收敛思绪,道:“融成铁水算什么,得流进模具里,成形,冷却,才算成功。” 老铁买来焦炭后,炉火的温度是上去了,用铁锤却无法捶打出图纸上的形状。三百斤的汉子急得快哭了。 这是纺织机的零部件,不是铁锹等农产品,手工无法锤打出来很正常。张宁安慰他两句,设计了一个模具,实验了四五天,终于快成功了。 是的,只是看到成功的希望。 老铁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道:“公子说得是。”可千万得成功啊,只要能做成,他愿意从此吃斋念佛。 张宁哪知道他动了信佛的心思,冷静道:“如果没成功,那是我的错,模具没做好,跟你没关系。” 他没有做模具的经验,不过是前世看杂书时在一篇文章看过模具的做法,这时依样画葫芦,能不能成心里实在没底。 “公子……”老铁感动得快哭了,道:“你不用为小的受过。” “我说事实。”张宁道,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铁水流向模具,慢慢流满。 公子实在是太好了,我这条命,以后卖给公子啦。老铁看张宁的眼神只有感激和忠诚,一心想着以后要怎样以命相报,突听张宁道:“成了。” 铁水和模具之间有一块厚钢板,模具满了,按下一个开关,铁板移动,挡住铁水。模具下面是井水,冷切后便是要做的零部件了。 从作坊出来,张宁先让任高打水,冲了个澡,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这才一身清爽地看新鲜出炉的产品,重新量了一次,确定形状尺寸无误,才对犹如获得新生的老铁道:“这样的铁条,你先生产两百条出来。” “哎。”老铁兴兴头头地应了。不就两百条吗?太容易了。要是都这么容易,还要铁匠做什么?老铁满满的自傲感,自己,不,公子这是开创铁匠的先河啊。 这么高兴做什么?张宁翻了个白眼,道:“拿图纸来。” 老铁屁颠屁颠地跑去,不一会儿把所有图纸拿来,高高兴兴道:“公子!” 全都要这样弄吗?以后我叫学徒守着就成,不用费什么力,就能做出很多东西。 张宁又道:“纸,笔,磨墨。” 行,你要怎样都行。老铁又亲自跑进屋翻出纸笔,老铁作为铁坊的掌柜,是识得几个字的,每天生产多少农产品,需要记帐。 墨磨好了,张宁提笔,边翻动图纸,边打勾,然后把打了勾的图纸抽出来递给他:“这些同样打两百件。” “什么?”老铁傻眼了。有这么方便快捷的方法,还要用笨功夫吗? 张宁道:“你以为设计模具很容易?这些零部件不复杂,你照尺寸打就是。” 想使唤我给你做模具,也得形状完全无法锤打才行。 “公子……”老铁讪讪。实在是兴奋过头了,以为以后只要把铁融成铁水,再流进模具里就成,没想到公子不答应啊。 “模具设计很费神,制作更费神。公子我做不了那么多,你多多体谅。”张宁拍拍他的肩膀道。 “公子,小的是大老粗,很多事不晓得,你大人大量,别怪小的。”老铁到底是铁坊掌柜,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本末倒置了。 “你也是为了作坊。只要把两百只纺织机做出来,作坊获益不菲。公子我做主给你一成分红。” 一成分红!那得是多少银子?老铁眼珠子红了,被银子刺激的。 他看过图纸,纺织机那么厚的一叠图纸,得用多少铁,费多少功夫?这样一台卖很多银子吧?这笔生意,作坊得赚好大一笔吧?一成的红利,够他给儿子买一个小院子,娶媳妇了吧? 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张宁一手拿没打勾的图纸,一手拿零部件,出门上车走了。 上了马车,张宁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这次能成功,玉佩带来的好运不可谓不重要。前几天他在宫里当值,抽不出身,老铁尝试无数次,简直是花样失败,没一次能成。他佩玉佩过来,一次就成功了。 操作的流程其实没变,操作的人也没变,都是老铁。他只是佩着玉佩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做。 将玉佩放进袖袋,张宁头疼了。他总不能一直在那儿镇着吧?也不能把玉佩交给老铁,甚至不能说明玉佩能加持好运,要不然这东西会遭哄抢的。 就是遭哄抢。好运,谁不想要?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玉佩的老铁,是不是依然重复一次次失败,甚至没有成功的可能? 张宁越想越头痛。他揉了好一会儿额角,心一横,不管了,要是一直失败,只能从现实找原因,要是能成功,只是成功率多少的问题,才算正常。玉佩的作用,大概是增加成功率。 马车突然停下,外头有人哭叫,有人驱赶,乱哄哄的。 张宁掀帘一看,只见东边来了很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孩子哭,妇女叫,乱成一团。京城的路上避之不及,也有人出声驱赶这些人。 “怎么回事?”他问。 任高道:“固安的灾民流窜到京城了。” 固安的灾民?皇帝不是下谕固安县令开粮赈灾么?难道县安没开仓,朝廷也没拨粮?张宁满腹疑惑,道:“没有人管吗?” “小的这就去打听。”任高说着下马过去。 东面过不去,只能绕道。张宁道:“先回府吧。” 高小弟驾车掉头,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安乡伯府。这一路,遇到四五拨灾民,每个人都脸黄肌瘦,衣衫褴褛,大人叫小孩子哭,十分凄惨。 第44章 见机快 张宁回府,马上吩咐老关择地搭粥棚,施粥。 老关动作十分迅速,半天就把粥棚搭好,支起炉灶煮粥。 涌入京城的灾民越来越多,以至永定门一带臭不可闻,全是米共田。 安乡伯府第一个在永定门附近搭粥棚,第一锅粥刚煮出来便遭哄抢,烫伤踩伤若干人,老关不得不为这些人请大夫,又加派护院施粥。 张宁得知后,道:“再派些人过去,让他们排队,不排队的不给粥。” “是,公子。”老关领命,再派三十个力气大的护院过去,在棚前当人墙,他则站在长条凳上维持秩序,到天快黑时,总算勉强排了两条长队。 粥很稠,筷子插而不倒,每人一大碗。 眼看宵禁的时辰到了,老关满头大汗道:“公子,怎么办?” 夜里聚这么多人,知道的说是施粥,不知道的以为要造反呢,会出大事的。 张宁道:“施完煮好的粥,让他们明天再来。” 他正在谋算王振,可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更不能让皇帝猜疑。 人实在太多了,大多数闻讯赶来的灾民没能领到粥,急得快哭了。 老关站在长条凳上做即时发言:“明天辰时施粥,各位早点过来。” 辰时排队就来不及了,很多人准备在这儿过夜,不过几息功夫,就排了一条两里长的队。 原来带铺盖排队自古就有。张宁无声嘀咕,让老关回府取些被子过来,给那些躺在地上的灾民。 老关为难了:“公子,府里哪有这么多被子?” 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条被子多少铜板知道么?灾民成千上万,哪照顾得过来? 张宁道:“能给多少算多少,先给那些老弱病残。晚上凉,身体弱再着了凉,哪捱得住?” 公子心就是好。老关答应自去,至于这些人领了被子会不会被抢,张宁实在管不了了。 ………… “安乡伯府在永定门施粥?”张辅得到消息不淡定了,随即吩咐管家:“明天一早,你派几个人去搭粥棚。” 刘瑜、顾兴祖、薛诜、谭璟、孙杰等人得到消息,同样不淡定。 主人没发话,管家哪敢做主施粥?肯定是张宁吩咐。问题是,张宁怎么变得如此出色?如此有眼光? 施粥解朝廷燃眉之急,既得善名,又可博皇帝欢心,何乐而不为?花费些些银两完全值得。 这小子见机太快了。 刘瑜把刘念叫过去,道:“你别上学上傻了,去看看阿宁最近做什么。” “阿宁怎么了?”校阅没通过深受刺激的刘念最近一改常态,每天手不释卷,吃饭还一手拿筷子一手拿书。 “你去看看。”刘瑜生气呀,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张宁不学好时两人天天混在一起,张宁简在帝心儿子不理他,自顾自在府中读书?儿子是傻了吧。 刘念担心张宁,不知他出什么事,赶紧坐车到安乡伯府。 当然没找着,张宁进宫当值了。 ………… 张宁正当值呢,悠悠来了。 他在宫里当值小半个月,一直没见悠悠过来,正奇怪呢。悠悠和朱祁镇感情不错,又常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按理说,会顺道过来才对。 悠悠身着浅蓝色衣衫,同色罗裙,素淡雅致。她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极有神采的眼眸隔空和张宁碰上,才抿嘴一笑,翩然进偏殿去了。 她在找我?张宁唇边浮起甜蜜的笑容,女朋友穿到这儿后含蓄很多呀。 他的右手从绣春刀刀柄上松开,悄悄伸进袖袋里,摸了摸玉佩,想着等会她过来时要不要把玉佩佩上。 要是佩上能一直走好运,没有厄运这回事就好了。张宁无声感概,又觉人心不足,一刻钟足以改变很多事了,何况取下再佩上,时间重新计算。 等等,取下再佩上?张宁差点跳起来,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要没被人注意时悄悄取下,移开腰间,隔几息再佩上不就行了吗?嗯,晚上回府试验一下。 有了新思路,张宁心情好得很。 过了约莫三刻钟,贾小四过来道:“张总旗,陛下叫你过去。” 张宁答应一声,跟在贾小四身后朝偏殿走去,看着前边清秀的身影,他总觉得贾小四今天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怪怪的!张宁想起什么,打了个寒噤,赶紧摇头,把脑中某个可怕的念头赶走。 进了前殿,见朱祁镇没有在往日看奏章处理政务的殿中,而是在东阁。东阁小些,阁中放几个厚厚的锦墩,一张矮几,朱祁镇坐在上首,悠悠在下首相陪。 悠悠很喜欢锦墩?张宁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行礼参见道:“臣参见陛下,见过郡主。” “免了。坐吧。”朱祁镇道。 张宁在锦墩坐下,道:“陛下唤臣,有什么事吗?” 自从那天王振不知用什么办法劝阻后,这些天朱祁镇一直没再叫张宁过去说话,更没有让张宁一起用膳。知道的是王振阻挠,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宁言行不当,让朱祁镇不快了呢。 今天会来叫,是悠悠开口吧?张宁猜测,看了悠悠一眼。 悠悠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道:“听说你在这儿当差,我一直没空过来,刚才一看,你穿这一身还挺好看的嘛。” 你男朋友我一直挺好看。张宁无声自语一句,一本正经道:“郡主谬赞了。” 果然你在陛下面前才有点正形。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更加迷人,道:“灾民进京,事情不小,你第一时间搭棚施粥,做得很好,陛下刚才还夸你来着。” 你到这儿,就为告诉皇帝,我第一个搭棚施粥?张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勋贵文官士绅会一古脑跟风,他也就占了个先。当然,得群策群力,要不然败光安乡伯府的家财不够买米施粥。 灾民太多了。 “正是。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朱祁镇真心实意道。 涝灾几天,县令才写奏章送报京城。内阁拟了条陈,经皇帝、太皇太后同意,再拟了旨,八百里加急传达圣旨,也得一两天。这么一来,离京城近的灾民已赶进京了。 第45章 有恃无恐 张宁道:“不知哪位大人出京赈灾?” 通常来说,赈灾的人选政务能力要强,人又不贪,才能及时安置好灾民,把大部份粮食发放到灾民手中。 朱祁镇道:“朕已下旨,着地方官开仓放粮。” 这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做法。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但,没了?张宁等了两息,见朱祁镇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道:“陛下只是让地方官开仓放粮?”你确定当地存粮足够吗?地方官,也就是县令,应付得来吗?人品行吗? 各种念头闪现间,张宁觉得很玄幻,三杨的能力史上有名,又多历经四朝,为何不以百姓为重,劝劝皇帝? 他不知道的是,杨士奇已经拟好人选和条陈,但杨荣一句国库银两不足,朱祁镇再来一句让地方官开仓放粮,事情便定局。 朱祁镇语重心长道:“用银子的地方甚多,国库不说空虚,也多有不足。卿要快点把纺织厂开起来。”还等着你的银子充盈国库呢。 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而且仁宣之治才过去几年,国库就没银子了?张宁无语,好一会儿才道:“臣自当尽力。只是,京中豪富士绅极多,为何不让他们捐粮?” “卿是说捐官吧?此例断断不可开。”朱祁镇头摇得像拨浪鼓。 谁说捐官了?张宁道:“不,不是捐官,是捐粮。陛下可下旨百官士绅捐粮,捐最多的那个,陛下赐亲笔墨宝一幅。” 就像现代某化妆品牌促销,一定时间内消费最多的,送新款手机。据说促销结束公布名单,民众哗然,买得最多的那个败家娘们花了几十万。 “什么?”朱祁镇愕然,道:“朕的墨宝?”随即恍然,露出笑容道:“卿好巧的心思。只是要写什么?” 以前皇帝须亲笔在奏章上批红,皇帝的字,朝臣们见得多了。自从由内阁批红之后,朝臣们便见不到皇帝的字了。但不管怎么样,皇帝的字都值得朝臣百姓当传家宝收藏。 朱祁镇写几个字不过一挥而就的功夫,不值什么,却能由此融到赈灾的粮食,这帐太和算了。 “陛下可嘉奖表扬此人捐粮。”张宁笑道:“他将御赐的墨宝挂在中堂脸上有光,陛下得到赈灾的粮食,岂不双赢?” 朱祁镇一拍大腿,道:“卿真是妙人,想了一条妙计。” 悠悠眼眸含笑看张宁,显然对他极为赞许。 “谢陛下夸奖。”张宁先谢过皇帝,转头对悠悠道:“郡主以为,这个办法可不可行?” 就是要你夸奖我两句,怎么滴,夸还是不夸吧。 悠悠露出迷人的小酒窝,轻启朱唇,道“张公子神思敏捷,无人能及,难怪今年校阅,只有张公子一人榜上有名。盛名之下无虚士,小女子佩服得紧。” 佩服就好,你什么时候嫁我?张宁无声自语,得瑟之意明显。 朱祁镇提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贾小四,道:“即刻送去文渊阁。” 杨士奇是文渊阁大学士。 贾小四接过纸条出宫而去。 赈灾有了应对办法,朱祁镇心情大好,道:“卿陪朕去永定门瞧瞧灾民有多少。” 顺天府禀报上来的数字触目惊心,怎么灾民这么多?不是说只有三四个州县受灾么?这还是到京的,没有到京的得有多少? 张宁道:“好。”锦衣卫本就有护卫皇帝之职,随驾保护也算职责之内了。 “我也去。”悠悠道:“我们打扮成平常人家的孩子,在一群灾民中不会太扎眼。” 锦衣卫横行街头无人敢惹,身着飞鱼服更能威慑人。张宁道:“郡主可女扮男装,陛下换下龙袍,臣就不用了吧?” 悠悠显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道:“可以。” 三人商量好,朱祁镇叫外头侍候的小太监服侍更衣,去了后殿;悠悠也去换衣服,东阁中只剩张宁一人。 过了一会儿,外头脚步声响,一人冲进来,却是王振,怒气冲冲道:“绑起来。” 他来得太快,张宁见有人进来,他已冲到面前。 一听他说绑,张宁飞快从袖袋里掏出玉佩佩上,同时起身躲到一旁,道:“王公公想在宫中行凶吗?” 王振得报皇帝换衣服要和张宁出宫,叫上曹吉祥,两人就过来了。他根本不跟张宁废话,衣袖一挥,再次喝道:“绑了,打死勿究。” 张宁不是小太监。他是勋贵子弟,自身是七品总旗,父亲身为安乡伯,又是副总兵,不说无人敢动,起码没人敢这样说打死他不用追责。王振偏偏就这么说,这么做了。 勋贵一向和文官不和,如今政务尽在三杨手里,勋贵只有一个张辅独撑大局,张宁死在宫中又如何?借口多的是,哪怕说他贪玩落水而死,也能搪塞过去。 张勇不在京中,张宁是独子,府中不是旁支便是奴仆,济得什么事? 曹吉祥熊掌般的大手伸向张宁,张宁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道:“曹公公非要去阴曹地府逛街,本官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死人不会说话,只能由着活人说什么是什么,活下来才重要,曹喜祥真动手,张宁不介意动真格。老子正当自卫,怕你个鸟。 绣春刀闪着寒光。 曹吉祥退后两步,回头看王振。他没想到张宁敢反抗,更没想到张宁奉命见驾,竟没解下绣春刀。 王振怒道:“你们一起上,绑了,活活打死。” 几个小太监缓缓围了上来,慢慢靠近。 玉佩佩上,张宁心中大定,好运加持的情况下,肯定会有人出声喝止,他只须拖延时间便足够了。 东阁地方不大,张宁慢慢退向墙边,只要后背靠墙,便多一分安全。 王振不停呼喝:“曹吉祥,你怕什么?上啊,活活打死他。” 我怕他手里的绣春刀啊。曹吉祥快哭了,他拍王振的马屁不假,对王振忠心也不假,可那得在没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呀。如今张宁手里有刀,本身又是一个不要命,以打架闻名京城的货色,自己逼得太近,他会暴起伤人的。 为了表忠心,把命搭上就不值了。 第46章 打杀 张宁慢慢退后,曹吉祥等人慢慢逼近,形成对峙之势。王振呼喝几次,没什么效果,抬腿踢了曹吉祥的大屁股一脚,把他踢得差点摔倒在地。 老大动怒,再退缩会受罚。曹吉祥喝令几个小太监上前,自己站着没动。 来真的?张宁笑了,倒提绣春刀,道:“王公公想诱使本官在宫里动手,最好杀死一两位内侍,然后给本官扣上在宫内行杀的罪名,不仅可以治本官的罪,还能诛连家父。是这个意思吧?” 小太监们越听越心惊,都怕成为替死鬼,有一个胆子特别小的,更是转头朝王振跪下,哀求道:“求公公放过小的。” 你想治张宁的罪是你的事,请饶我一命。 王振为人偏激,被张宁揭破心事,正想喝小太监们上去,不上去的即刻击毙,就说为张宁所杀。小太监突然来这一招,他觉得没脸子,暴怒之下,喝道:“拖下去,杖毙。” 身为秉笔太监,击毙个把犯事的小太监,真不算事。便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过来将小太监拖下去。 小太监们心意相通,冲上去最多死一个,死的可能不是自己,若退缩,则必死无疑。死道友不死贫道,顿时人人不要命地扑向张宁。 张宁倒转刀背,以刀背面对小太监们。 眼看小太监们的拳脚把张宁淹没,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们做什么?” 朱祁镇换好衣服回来,还没进门就见东阁中貌似在群殴?小太监们一个个不要命的冲向墙角,那里露出一角飞鱼服,不用说,肯定是张宁。 小太监们的手脚停在半空,最近的手距绣春刀刀背不到两寸,朱祁镇要是来晚一步,这只手会被刀背拍中,疼痛在所难免。 张宁是个不肯吃亏的主,人家欺他,不还手是不可能的。这点倒和原主很像。他没杀过人,和小太监们也没仇恨,只能击退他们。若是朱祁镇和悠悠没来,事急之际,他打算用刀背打得小太监们不敢近前。 朱祁镇这个点过来,既平息事态,也解了张宁的围,更可以为张宁作证。他并没有伤害到小太监们。 王振强抑怒气道:“陛下有所不知,张宁在宫中行杀,老奴只好下令击杀。” 我并不傻。朱祁镇暗叹口气,道:“先生让他们退下吧。” “陛下!”王振暴怒,此时已然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陛下为这小子所惑,时常微服出宫,长此以往,如何是何?老奴为陛下计,现在就打杀这小子。”转头喝道:“给我杀了他。” 皇帝和王振意见相左,听谁的好?曹吉祥腿一软,坐倒在地。 王振一腿踢得他头破血流,喝道:“绑了,用刑。” 朱祁镇脸色很不好看,道:“先生,你眼里还有朕吗?朕让他们退下!” 朕是皇帝,这点面子你总得给吧?现在把朕的话当耳边风,非要杀张宁不可,传出去,朕如何面对群臣? 御史朝臣多次弹劾,把王振说得极为不堪,其中有一些奏章被王振藏起,也有少部分经三杨之手,呈到朱祁镇御前。 朱祁镇多少了解自己这位先生在外头是什么德行,可他不在乎。在他心里,王振不仅是他的先生,还隐隐代替了先帝驾崩未能陪伴他长大那一部分情感,这才对王振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王振也一直把为他着想挂在嘴边。 可是,现在朱祁镇不高兴了,你要真为朕着想,就不能断朕的财路,不给朕面子。 皇帝今天有些不一样,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现在却极力维护这小子。王振心中升起浓浓的危机感,决定不顾一切先杀了张宁再说,只要人死了,皇帝再宠爱他又有何用? “杀了。”他喝道。 小太监们像摆造型似的围成一圈,并不妨碍张宁观察朱祁镇的情绪变化。他适时出声,道:“大胆!没听陛下说退下吗?” 适如其来的一声,让王振有一息茫然,哪来的声音?随即发现是张宁,顿时怒不可遏,冲向张宁,道:“今天咱家非打死你不可。” 张宁笑道:“来,我们打一场。陛下为我们作证,死伤自负。” “……”朱祁镇无语,你是打架好手,三个王先生也打不过你好吗? 王振一脚踹开一个挡他路的小太监,和张宁面对面,道:“你敢动我?” “为什么不敢?”张宁道:“你不过是一个奴才。”真当自己是帝师吗? 朱祁镇道:“都各退一步。先生累了,你们送先生回去。” 王振死死瞪着张宁手里的绣春刀,看他转过刀锋,刀尖直指自己胸口,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说:“看谁杀谁。” 打架,自己打不过他,他手里没刀也打不过。王振深深吸了口气,对面无血色的小太监们道:“走吧。” 小太监们惊魂未定随他出了东阁。 曹吉祥看张宁如看神人,爬起来跟着走了。 张宁插刀入鞘,道:“王公公刚才下令击毙一个小内侍,不知人可还在?” 朱祁镇不知这事,一问,杖毙的小太监早拖去乱葬岗埋了。 草菅人命!张宁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心里更加迫切想扳倒王振,要不然他会害死更多人。 对朱祁镇来说,死一个小太监,只是死一个奴才,对张宁来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何况人是为了不杀他而受刑。 得打听这人姓名,家中还有什么人,给他家里送些钱,好好安葬他。张宁思忖,情绪略有些低落。 “怎么了?”悠悠脱下首饰换上男装,像个粉妆玉琢的少年公子,正觉得新鲜,脚步轻快来到东阁,见矮几倒了,几上的茶水洒了一地,瓜果蜜饯点心到处都是。 这,像打过架。 张宁不想她担心,道:“没什么。” 朱祁镇露出笑容,宠溺道:“悠悠怎么打扮都好看,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娶了你。” 我呀。张宁差点举手,一点点不快就此烟消云消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转了转,下巴四十五度望天,纤纤玉手背在背后。 第47章 悠悠改观 不到两个时辰,永定门附近搭起十多座粥棚,每座粥棚前都排起长龙,机灵些的灾民吃完这家再去那家排队。 朱祁镇和悠悠打扮成富家公子模样,在灾民中特别扎眼,有见两人衣着华丽,起了坏心的,再一看他们身边那位,顿时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那位剑眉星目,鼻直唇薄的俊朗少年身着飞鱼服。那是锦衣卫,招惹不起。 灾民自发让开一条路,神色复杂目送三人经过。 安乡伯府的粥棚最先搭起来,勋贵们很有默契的以这座粥棚为中心,向两边延伸,灾民虽多,倒还有序,懂得排队,因为不排队领不到粥。 “那人衣衫褴褛,怎么却有一条新被子?”悠悠眼尖,指着前面一个排队的妇人道。 朱祁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队伍中有一个妇人肩披一袭新被子,身上的衣服却又脏又破,十分不协调。 张宁道:“夜里风寒,为防有人冻死,我让管家把库房的被子取来,发给妇孺,这个妇人想必领到一条。难得的是,昨晚没有被人抢走。” 女人拼命比男人更可怕,谁敢抢她的? 朱祁镇神色微动,道:“你不仅施粥,还施被?” 这就了不得了,一袭被子,特别是妇人肩上披的这种绸面新被,普通百姓置办不起,更不要说灾民了。没想到张宁这么豪爽,一袭被子能救一家人呢。 张宁道:“惭愧得紧,府中只有五十多床新被。” 乍暖还寒的天气,当然不可能自己挨冻,把被子送给素不相识的灾民,张宁能这样做,已经让朱祁镇动容。 悠悠同样动容,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眸静静凝视张宁几息,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不用这样吧?张宁摸摸鼻子,道:“前面就是敝府的棚粥。” 十几座粥棚,安乡伯府前排的队伍最长,朱祁镇并不觉得奇怪,连绸面新被都舍得拿出来的人家,施的粥肯定比别家要稠。 悠悠一问,果然如此。 “张公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悠悠由衷道。如果说在此之前,张宁只给她留下狂妄的印象的话,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全然改观。原来在狂妄的外表下,是一颗善良,怜恤弱小的心。 “这是夸我吗?”多夸几句啊,我爱听。张宁一副得瑟样。 悠悠郑重道:“是。”又手指前面,道:“过去就是安定郡主府的粥棚,我们过去看看。” 张宁一早进宫当值,她不说,还真不知道她命人搭棚施粥。他就说嘛,悠悠肯定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朱祁镇略感意外,道:“你也命人搭粥棚?为何刚才不说?” 被张宁抢了先,我怎么好意思提?悠悠露出两个小酒窝,当先而行,不想前面一人急急走来,差点和她撞上,幸好她身手敏捷避了开去。 “怎么走路嘛?”她嘟囔,却见那人完全无视她,大步如飞朝张宁走去。 “阿宁,你不是进宫当值吗?怎么在这儿?”来人大声道,朝张宁笑。 张宁一身飞鱼服实在太显眼了。 刘念回府挨父亲一顿骂,才知张宁是京城中第一个搭棚施粥的人,父亲让他以后跟紧张宁,向张宁学习,他自然要来看看安乡伯府的粥棚,没想到却遇到张宁。 他高兴坏了。 张宁见他把朱祁镇晾在一边,忙朝他使眼色,边道:“阿念,你怎么来了?” 刘念多聪明的人,先不答张宁的话,而是停步转身,朝朱祁镇行了一礼,道:“刘念见过公子。”不仅猜到朱祁镇的身份,而且懂得皇帝此时微服私访,以“公子”相称。 朱祁镇颔首回应。 张宁道:“这位便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诚意伯府的刘念。” “刘念?”朱祁镇记性好,一下子想起来,道:“你是诚意伯的小儿子?”他记得诚意伯刘瑜请封的世子不是刘念,因而有此猜测。至于说是庶子,气质却不像,庶子哪会像刘念这样自信? “是。”刘念道:“公子关心民间疾苦,实是百姓之福。” 真会说话。朱祁镇微笑对张宁道:“诚意伯府一脉相承,都是口才极佳之辈。” 偏见。刘念好不容易才没黑脸,干笑道:“公子取笑了。” 张宁道:“阿念最近认真读书,希望明年校阅榜上有名,一听说灾民进京,马上坐不住了。你这是奉命搭灾棚吗?”最后一句对刘念说。 这梯子搭得刚刚好。刘念道:“可不是,家父说,施粥是大事,万万大意不得,让我过来看看。” 朱祁镇和悠悠见两人一唱一和,都笑了。 朱祁镇道:“朕……我转转就回去了。”灾民很多,不能放任不管,必须宣朝臣进宫议事。 “这……”刘念无奈了,怎么一见我就要走。 张宁丢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道:“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回去了。”他身负保护皇帝安危之职,又当值,自然得送皇帝回宫。 朱祁镇上马车即刻吩咐贾小四去传人,回宫没多久,内阁和顺天府尹前后脚到了。 张宁在廊下站着,悠悠没有回府,而是让小太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凳子上和张宁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悠悠想起前世的事了?张宁惊喜。以前,她就喜欢跟着自己,有话就说两句,没话两人就静静呆着,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四目相对,都觉温馨无限。 ………… 身在大同的张勇收到郑王的回信,以为对方会允婚事,喜滋滋拆开信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要说以前,儿子确实配不起郡主。现在不同,儿子有出息,不靠祖荫,凭实力博得前程,郑王还两眼望天,算怎么回事? 藩王很牛逼没错,可你再牛逼,不也得谨小慎微,不也得被当猪养吗?你凭啥拒绝,话还说得这么难听? 张勇气得在书房大骂,骂了半天,余怒未息,给张宁写信:“郡主算什么,为父给你择一门好亲。” 信送出去后,他便开始想,什么人家的闺女配得上自己出色的儿子。想来想去,没一个合意,没一个配得上,不由叹气:“我儿子太优秀了。” 第48章 进行中 张宁接到父亲的信哭笑不得,如果不是为了弥补前世的缺憾,他又怎会这样固执?话说回来,施粥之后,悠悠明显和他熟络很多,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后,会到乾清宫找朱祁镇说话。嗯,和朱祁镇说完话,便来找张宁。 她以为做得不着痕迹,就是顺路、顺便,刚好看到他,过来打个招呼,说一会儿话而已。 张宁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边暗笑,悠悠的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总喜欢干些掩耳盗铃的事儿。嗯,也许女孩都这样。 朱祁镇在早朝上提出捐粮,三杨大为赞成。不用付出一个铜板,只要皇帝写一封嘉奖信便能收获无数粮食这样的好事,谁会反对? 慈寿宫听政时,杨士奇大大夸奖朱祁镇一番,同时问谁献这么好的计策。在来慈寿宫的路上,几人边走边猜测,只是各执一词,五个顾命大臣各猜一个人,谁也无法说服谁。 朱祁镇道:“张卿说的。朕真没想到他不仅乐善好施,第一个搭棚施粥,还献计捐粮。” 张辅捋顺微笑,一脸自得,道:“老夫猜得没错,果然是此子。” 他就说嘛,除了张宁,谁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可惜杨士奇不信,非说定是今科的新科状元彭时向陛下献计。那个彭时老成有余,机灵不足,哪想得出这么好的计策? 三杨一脸惊讶,杨士奇道:“真是张宁?” 胡潆微笑道:“想必是那天和陛下出宫察看民情时献的策吧?” “正是。”朱祁镇道:“张卿心系百姓,实是难得。” 太皇太后听说有这么好的计策,本来挺高兴,待听此计是张宁所献,细细的眉便皱了起来,又听几位顾命老臣一个劲地夸他,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待听朱祁镇说他心系百姓,便轻哼一声,道:“恐怕是心系女色吧。” 五位顾命大臣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自不会为太皇太后一句话而影响心情,朱祁镇可不像他们,有些不自在地道:“皇祖母说笑了。” 张辅哈哈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本没错。” 太皇太后沉下脸,气氛顿时凝重。 杨荣道:“不管怎样,此子心思灵敏,不仅解了灾民之难,更解了陛下之忧。想来不用三天,便有粮食,可派钦差赈灾了。” 太皇太后脸色稍霁,道:“那孩子原就古灵精怪,陛下跟他混在一块儿,可别被他带坏了。” 虽然是担心朱祁镇,语气却软了,凝重的气氛也随之消失。 三杨和胡潆都清楚太皇太后不喜张宁的原因,想起两人的三年之约,不禁莞尔。张宁大概没想到自己挑战了太皇太后的权威吧? 朱祁镇则为朱祁镇辨解:“孙儿已经长大,哪会轻易被带坏?” 真是实心眼的孩子,五位顾命大臣暗暗感叹。 张辅又说起张宁施粥捐被的事,道:“这次差点把安乡伯府的库房搬空了,幸亏安乡伯不在京,要不然非打死这个败家子不可。” 其余四人笑了起来,他们一样搭粥棚,很是知道一天下来耗费多少车谷子。 太皇太后唇角微勾,道:“这孩子倒不全说说而已,有时也会做些实事。” 几人说笑几句,继续议事。 ………… 搭棚施粥的人家越来越多,基本上灾民只要愿意领粥,一日三餐都能吃饱。顺天府尹应对也十分有经验,最初的混乱过后,开始井井有序。 老天似乎也同情灾民,气温一天比一天暖和,夜里虽然寒冷,却不至于冻死人。至于像张宁么好心,连绸面新被都拿出来的勋贵朝臣却没有。 张宁白天当值,晚上做模具,给他打下手的小厮中,有一个叫福安的,特别有天赋,学得特别快,日夜钻研,只用几天便做出第一个模具。 张宁交给他两张图纸,他只用两天便做出来,简直是做模具的天才。待他两个模具做好,张灯又交给他五张图纸。 从两天做一个模具,到一天做一个,甚至一天做两个,福安越做越快,越做越好,甚至有青出于蓝的意思。 张宁把剩余图纸交给他,要求保质保量地完成,自己则当起甩手掌柜。 只要不是奇形怪状的零部件,老铁做起来完全没有难度,数量又多,他扩充铁坊的同时,雇了几十个铁匠,日夜赶工。模具做出来后,张宁买下铁坊旁边一块地,规划为两个区域,一是传统的捶打,铁匠和学徒分成两组,每人工作六个时辰,以求最大限度地利用炉灶和风箱;另一个区域则是用焦炭作燃料,高温融化铁条成为铁水,流进模具,冷却成型。 张宁只求尽快做出纺织机,尽快开工,没想到这么一来,成了京城最大的铁坊东家。 另一边,虽然王振极力阻挠,但朱祁镇亲自过问,犯官充没的地也交到张宁手里。张宁让老关雇些泥瓦匠按图纸盖房子。这些天也在热火朝天日夜赶工。 为了不耽误自家公子开纺织厂的工期,老关粥棚顾不上,府里的大小事务也顾不上,一心扑在盖房子的大事上。 纺织机所有零部件造出来时,张宁既激动又紧张。他郑重其事地洗了手,用洁白的新帕子擦干净。 图纸是他画的,要从哪里装,他心中有数,只要找到每个零部件对应的号码按顺序安装就行。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戴上玉佩,一刻钟后取下再戴上,如此多次。 安装非常顺利,纺织机装好了。 张宁激动,先解下玉佩放进袖袋,再细看这台有划时代意义的机器,手轻轻抚在冰凉的机器上,像抚摸美人迷人的曲线。 “我创造纪录了。”他轻声自语。这台机器提前几百年面世,将带来怎样的改变,会不会像蝴蝶的翅膀,让明朝的走向偏离轨道?张宁不知道。但他不会为了所谓的历史走向,就什么都不做。 和现代的机器不同的是,这个时代没有电力,张宁设计了一个脚踏的零部件。也就是说,一台机器需要两个人,一个不断踏脚踏,一个放线织布。 第49章 轰动 府里绣娘郑氏自告奋勇第一个上机,另外三个绣娘围观,胖丫头三凤被推举出来踏脚踏,织布开始了。 绣娘们既兴奋期待又有点害怕,一个个睁大眼睛看郑氏上机,三凤则使劲把脚踏踏得飞快,以致张宁怀疑谁得罪了她,她拿脚踏出气。 三凤踏了一刻钟,郑氏织成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布,布针线均衡绵密,比老式织布机织出来的强太多了。 绣娘们赞不绝口。 三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郑大娘,再来。”踏这个太好玩了,玩一天都不够。 另一个绣娘看纺织机不会伤人,壮着胆子过来试。 张宁无声叹了口气,要是有电力就好了,人力效率不高,不过目前只能这样。 绣娘们一个个上去试,再对比织出来的布,张宁敏锐地发现,布的质量和踏脚踏的人的体力好坏,踏得快慢成正比,踏得快织出来的布针脚密,踏得慢则针脚稍大,虽然相差细微,不细看看不出来。因为织布机的动力完全由脚踏带动, 这样当然不行。怎么处理好动力的问题摆在张宁面前。 难怪有大佬说,人生就是解决一个个问题的过程,解决一个问题,会带来无数问题,只好不停地解决解决解决,直到两眼一闭,脚一蹬。 在无法解决电力问题时,踏脚踏的人保持均速就很重要了。 “三凤啊。”张宁把小脸红扑扑的胖丫头叫到跟前,语重心长道:“能不能织出布全靠你带动织机,你要是时快时慢,织出来的布就不好看,卖不出去了。要不快不慢地踏。踏半个时辰歇一刻钟,一天踏四个时辰,好不好?” 真正投产,肯定得三班倒,才能发挥出织布机发最大的效率。 三凤高兴极了,小眼睛亮晶晶的,道:“干半个时辰活,给歇一刻钟?那敢情好。” 公子真是好人,还让我歇,哪府的婢仆能边干活边歇? 张宁道:“你试试,要是做得好,以后踏脚踏的人归你管。”三班倒的话,每台织布机得三人,二百台就得六百人,当然要有人管理。 三凤笑得眼见不见缝,道:“谢谢公子。” “前提是,你干得好。”张宁强调。 “嗯,我一定把差事办好。”三凤信心满满,不就是不快不慢嘛,这个她会。 交待完三凤,张宁对绣娘们道:“你们再熟悉机器。” 绣娘们齐声答应,再次轮流上机操作。 ………… 组装成功,说明所有零部件严丝合缝,没有出错。第一次先造两百台,这些天老铁带领工匠们日夜赶工,眼看就快赶出来。 张宁提拔福安当管事,把组装的任务交给他。如果没有意外,以后纺织机的制造、组装、维修,就全交给他了。 福安一点不像奴仆,倒像读书人,说话做事温文有礼,常被别的奴仆嘲笑他是奴才的命,却长了一副主子的相貌。小时候他曾闹着要读书,被母亲一顿打,把念头打没了。 如今十六岁,本以为一辈子也就是个奴才命,没想到因为张宁让他打下手,出现转机。管事虽说是奴仆,但是有权力,张宁把做模具的小厮都拨给他,由他调派,并言明人手不够问老关要,府里的人他随便调。 福安热泪盈眶,公子的知遇之恩,他永世难忘。 为了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更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更加努力。 小时候想读书考科举,做人上人,现在同样想做人上人。只要跟着公子,这个愿望总能实现。福安有信心得很。 ………… 房子盖好,墙刷好时,老关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耽误公子的大事。 组装好的纺织机用特制的马车拉到新盖的工厂,引起无数路人围观跟随,有一直跟到工厂的,有打听这是什么怪物的。 不到一个时辰,安乡伯府小公子玩出新花样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不少人恍然记起,很久没瞧见这位小爷带人打架了,勋贵子弟们也好久没在街头打架了。 原来这位小爷忙着捣鼓这个,怪不得呢。 可是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有什么用呢?织布?真是笑话,这东西能织布?当我们没见过织机么? 京城百姓把这事当奇闻怪谈的时候,刘念找到张宁,要求入股:“我爹说,不管你干什么,让我跟着你就是。我们是一起打架的交情,你现在奉旨弄这个,不能丢下我吧?” 刘瑜早就要求他提入股的事,多少钱无所谓,只要能掺一股就行。刘念不好意思提,架不住父亲软硬兼施,最后来一出老泪纵横,他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张宁。 他觉得,自从通过校阅后,张宁变得有些陌生了,细想又觉得,张宁近在帝侧,不再像以前那样嬉戏玩闹才正常,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带着他们四处打架,像话吗? 这样的张宁他没见过,才觉得陌生吧? 两人已有些不同,张宁会顾念以前的情份吗? “你想入股?”张宁并不觉得奇怪,纺织厂背后是皇帝,说皇家生意不为过,刘瑜那么机灵的人,怎会不想分一杯羹? “是我爹。”刘念苦笑,父亲逼他来的。 张宁想了想,道:“我们合伙做一番大事业,诚意伯是长辈,就别掺和了。” 刘念惊喜不已:“你是说?” 他是家中幼子,袭爵的是他大哥,入股纺织厂,好处迟早是大哥的,若是以他的名义入股,就跟他大哥没有半个铜板关系了。阿宁真心为他着想呢。 张宁含笑点头,道:“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诚意伯,他自然明白。” “哎。”刘念高高兴兴走了。 刘瑜不仅没有反对,甚至觉得张宁思虑周全,两人本就从小打闹到大的交情,一起拼搏,共同成长,可不比长子刘世延横插一脚要强? 消息传出去,顾淳、薛翰等人忙找上门来,张宁苦笑道:“陛下会不高兴的,事情很难办。” 这就要大功告成了,你们一个个来摘桃子,真当我是傻子吗?你们可没有原主和刘念的交情。张宁果断拿朱祁镇当挡箭牌。 第50章 见银子心动 杨士奇在回府的路上被人拦住。拦住他的少年身着飞鱼服,剑眉星目,鼻直唇薄。 “张公子,老夫最近经常听闻你的大名,可真是雷贯耳啊。”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杨士奇的笑脸。他并没有因为张宁的唐突而不快。 张宁行了一礼,道:“打扰阁老了。灾民甚多,不知阁老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杨士奇正为这个烦恼,涌入京城的灾民极多,无论遣送回去还是留在京城,都麻烦不小。遣送回去不说到当地后如何安顿这些人,光是一路上的吃嚼,就得很多粮食。允许这些人留在京城,他们以何为生?其中有多少人会自卖自身,成为奴仆,又有多少人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或者铤而走险? 没有谁会无限期地施粥。 这两天最轰动京城的事便是特制马车运载形状怪异的机器。杨士奇得知后,曾派人查看,发现是新式织机,不免啧啧称奇,觉得张宁非常奇异。 听张宁这么说,杨士奇心中一动,眼露奇光,道:“张公子可有办法安置他们?” 织机需要人手才能织出布,这是常识。 “正是。小子想要青壮妇人织布。”张宁直言。 织布只能是妇人,在男女大防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为不引来流言蜚语,踏脚踏的也只能是妇人,不过得是强壮的妇人,否则无法长时间踏脚踏。 果然如此。杨士奇道:“老夫写一手札,需要多少人,你尽管去挑。” “多谢阁老。”张宁行礼道谢。 杨士奇随即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张宁,道:“你能解决这些妇人的衣食问题,老夫谢你还来不及呢。” 给一个青壮妇人一份活计,就有可能给一个家庭留在京城的希望,减少一份不安定因素。 张宁接过纸条,去一趟顺天府,顺天府尹亲自陪同,来到安置灾民的永安门。这儿干净很多,不再有随处可见的米田共,灾民们脸色红润,但大多数一脸茫然,少数则看到有人过来,便盯着不放。 “张大人,你尽管挑就是。”顺天府尹吴正国字脸,中气十足,一开口声传十里。 “多谢。”张宁含笑回应,示意清儿挑人。怎么挑人,他已经交待清儿。 听说要人干活,很多男人涌了过来,争先恐后道:“我有力气。” 清儿站在车辕上,声嘶力竭地喊:“安静,听我说。”连喊三遍,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只盼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清儿毫无惧色,大声道:“只要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女子,符合条件的到这边来。”说着手指右边空地。 吴正低声和张宁商量:“张大人,只要青壮,老弱怎么办?”你不是大善人么,应该挑老弱才对。 张宁道:“吴大人有所不知,纺织厂需要女工,老弱者织不了布,也踏不动机器。”我是来招工的,不是来做善事的。 “那老弱怎么办?男人怎么办?”吴正头痛不已。 “有两个办法,一是吴大人给划一块地,让这些人搭草棚住下;一是让他们回去,选中的女工嘛,我统一安排,统一住。” 包吃住,领工资,这待遇够好了吧? 吴正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不妥。两个办法都不妥。” 张宁道:“织一匹布一百个铜板,一天大概能织五匹布,也就是说,一天能赚五百个铜板。吴大人,这样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人吗?” “什么?”吴正吃惊道:“一天能织五匹布?怎么可能!” 老式织布机三天能织一匹布的人很少,大多数妇人日织夜织,五天织不了一匹布。 “试验过了,确实如此。”如果电力发动,一天岂止织五匹布。张宁无语自声,道:“现在,你允许女工们和家人留在京城吗?” 一个月有十五两银子收入的家庭,怎么不能留在京城?这么高的收入,足以雇几个婢女,三餐有肉,甚至能买良田,地主老财的收入还没这么高好么。 “可以,当然可以。”吴正连声道:“下官在这里谢过张大人。” 顺天府尹三品,张宁只是七品总旗,官职差的不止一丁半点,但张宁是锦衣卫,又有杨士奇写的手札,吴正才亲自陪同前来。没想来对了,张宁这是帮他解决大麻烦啊。 “不敢。”张宁笑着回礼道。 解决就业才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惊喜呢。 “张大人这边请。”吴正客气得很,邀请张宁到旁边干净的棚子喝茶。 这棚子是士绅用以施粥的,顺天府尹来了,差役让士绅的管家赶着收拾出来,换上干净的桌椅,奉上香茗,供父母官歇脚。 两人入内坐定,吴正问起织布机的事。 张宁拣能说的说一些,听得吴正一脸神往,道:“若真这样,是百姓之福。” “还请大人适当给予方便。”张宁趁机提要求,毕竟布织出来后是要卖的,虽说第一个客户已经内定,但若有剩余,不是得向外销售吗? 吴正道:“那是自然。” 两人喝完茶,清儿那边还没挑好人,一共需要一千二百个女工。三班倒,纺织女工六百人,踏脚踏的女工六百人。 吴正看时辰不早,道:“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张宁早就回去了,招人的事交给清儿就可以。 送走吴正,张宁也上车回府。刚到府门口就被张辅派来的人请去,张辅一见他便道:“你小子了不起啊,竟然想在灾民中挑人。” “有问题么?”张宁不解。 “问题大了。各府谁没有吃闲饭的人?让这些人去织布多好,你倒好,给灾民便利。” 消息传得这么快?你这是知道女工月收入十五两银子,所以想让各府的婢女们去干活创收吧?张宁腹诽,道:“国公爷有所不知,做这个活非常累,各府那些大姐娇生惯养,哪里做得来?” “有什么累的?” “机器动她们就不能歇,除了吃饭去茅厕,就没停的时候。” “这样啊。”张辅拧眉想了想,道:“那也得让她们去。” 第51章 事成 清儿挑了一天,挑四百多人。这些人连同她们的父母兄弟在灾民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被带到纺织厂,住进属于女工的院子。 规划纺织厂时,张宁划了一块地,准备盖小院子,目前还在建设中,不过灾民们显然不在意,只要有一小块地,他们便能动手搭建自家房子。 清儿再去各勋贵府中挑人,挑了两天,才挑两百人。如张宁所料,能被买进勋贵府中的婢女,要么伶俐,要么娇滴滴,哪里是干这个的料?两百人大多是府里的绣娘,以及少数粗使丫环。 剩下五百多人怎么补齐?张宁干脆贴了一张招人告示。 一时间,纺织厂门前人山人海,一个月十五两银子,谁不动心? ………… 南城余员外一早打扮得花团簇锦,跟新郎官似的,又派小厮去外面看,不停问:“来了没有?” 直到近午,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喊:“员外,员外,来了,来了。” “快奏乐!”余员外大喜,忙让外头搭好的戏棚子奏起乐来,自己赶紧迎出来。 门外,贾小四从马车下来,望了一眼白墙黑瓦,撇了撇嘴,还来不及说什么,像新郎官的余员外已热情万分迎出来,对着比小他三四十岁的小太监跪下,道:“草民见过公公。” “起来吧。”贾小四淡淡道。 “请公公厅上用茶。”余员外爬起来揖让。 贾小四把手里一卷白纸交给他,道:“这是陛下嘉奖你捐粮有功的嘉奖令,拿着吧。” 余员外懵了:“不是应该摆香案接旨吗?”他都安排好了啊。 贾小四撇了撇嘴,转身上车,走了。 余员外捐了一半家产,成为此次捐粮最多的人,因而得到皇帝墨宝,贾小四奉旨送墨宝,当然不可能用宣旨的仪式。 ………… 安乡伯府,张宁和刘念对坐喝茶,看着对面懒散倚在椅中,脸上神情却一本正经的张宁,陌生的感觉又涌上刘念心头。这样的张宁,他以前从没见过,不过,他很喜欢。 “阿宁,我爹说,你越来越像做大事的人了。” 张宁笑笑道:“你爹不让你上学了?” “可不是,他的心思比女人还多变,以前逼我上学,现在逼我别上学。”刘念埋怨了一句,道:“我们兄弟开个布庄如何?” 一台机器一天织五匹布,二百台一天就织一千匹,这么多布怎么销出去?可不是得开布庄。 张宁知道刘瑜名下有布庄,这是想拿到最大的经销权吧?他道:“可以啊。” 织出来的布,一部分成为贡布进入皇宫,还有很大一部分必须外销,皇宫消化不了这么多。当然,贡布和普通的布,织的手法和丝线不同,张宁将这些布分级,定下严格的标准,把布分为四级。 一级,自然是贡品。 二三级供应皇亲国戚勋贵官员,四级再差,也比土布强太多了,流向市场完全没有问题。这些布,可以拿到布庄销售。 刘念高兴极了,道:“那就这么定了。布庄的事交给老王吧?” 老王是刘瑜名下布庄的掌柜,做生意是把好手,布庄在他经营之下,成为京城最大的布庄。刘瑜这是担心纺织厂的布织出来后,布庄的生意一落千丈,才让刘念出面,提出合开布庄的主意。 布庄由老王当掌柜,主动权不就在他手里了吗? 张宁自有打算,身为有志青年、勋贵之后、锦衣卫总旗,自是不能操贱业去卖布,安乡伯府也没有经营布庄的人才,不如交给刘念,由他去操办。反正布的成本、价格掌握在他手里。 双方各有打算,一谈就妥。张宁发话,老王去找老关洽谈开布庄的事了。 安乡伯府管家老关总揽销售,这两天京城大大小小的布庄掌柜对他围追堵截,就想拿点货,给自家布庄充点门面。 老关快哭了,公子太坑,把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交给他。 ………… 人招满,由郑氏和三凤统一培训,培训结束,二百台织机也安装好了。 各色蚕线、丝线早堆满仓库,张宁也没择吉日,见万事齐备,和做富家公子打扮的朱祁镇来到纺织厂门前,由朱祁镇持金剪,剪断一条大红绸布,绸布的另一头还扎一个大红花。 “礼成。”张宁笑吟吟道:“郑大娘,可以开工了。” 纺织厂由郑氏负责,三凤负责踏脚踏的娘子军,自身也要听郑氏的。 “是,公子。”郑氏意气风发,纤手用力向下一挥,颇有大将之风地道:“开工。” 女工们排队向早就安排好的位置走去,落座的落座,上脚踏的上脚踏,顿时机器轰鸣,让前来观看的五位顾命大臣咋舌不已。 杨士奇本来想悄悄劝皇帝,这么多人的场合,就算要来,也得多带些人护驾,机器声一轰鸣,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朱祁镇当先而行,张宁在旁边一一介绍,他不断点头,五位顾命大臣落在后面,反而很多话听不到。 转了一圈,观看完毕,到帐房喝茶,杨士奇又要求张宁再说一遍。 ………… 宫里,王振问前来禀报的小太监:“他开始织布了?” 这小子还真把这件事做起来了,听说差点把安乡伯府掏空,真是败家子儿。掏空安乡伯府怕是不够,不知道英国公有没有帮衬他一些。 真如他所说,女工赚到钱,东家赚到钱,卖布的商人也赚到钱,那我怎么办?我更难动他了。 王振道:“叫马顺带些人过去,把为首那个谁拿了。” 他不知道纺织厂里,谁是管事。 马顺带人过去的时候,刚好朱祁镇和五位顾命大臣在帐房喝茶,他见情形不对,急中生智道:“张总旗今日大喜,臣带同僚过来贺喜。” 皇帝他得罪不起啊。 杨士奇看他两手空空气势汹汹,哪会不明白,故意道:“贺礼呢?” “贺礼,在这里。”马顺笑得那叫一个难看,拿出两绽十两的银绽。 杨荣摇头道:“记太轻了。” 张宁笑道:“不轻不轻,只要是马大人送的,多少都不轻。”吩咐清儿上前接了。 第52章 明暗之间 “笨蛋,连一个贱民都捉拿不了,要你有什么用?”王振气得连踹马顺。 马顺憋屈极了,纺织厂里现有五樽大神外加一条真龙,他敢开口拿人吗?有本事你自己去。 “陛下和阁老们都在。”他边躲闪边道。 皇帝出宫王振知道,这才气不过让马顺去拿人,打算给张宁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马顺怂了。王振不想自己在三杨面前是怂包一枚,又踢马顺几脚,道:“再去。” “公公,当着陛下和阁老们的面拿人,怕是不行。”马顺忙道,他已经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送二十两银子给张宁了。 他是谁?他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天底下除了皇帝和王振,谁放在他眼里?偏偏皇帝在场,这就没辙了。 “陛下还小,难免胡闹,你身为臣子,该劝劝陛下才是。”王振故意不提三杨,话里话外只是要马顺再去一趟。 马顺哪敢去?一味推托,最后借尿遁。 王振气得不行,有心让东厂的番子去,又找不出一个有胆量在皇帝面前拿人的带队。他想了半天想起上次因为皇帝出宫太频繁,太皇太后叫他过训斥的事,眼睛一亮,转身去了慈寿宫。 “娘娘,张宁怂恿陛下出宫,为他的纺织厂撑面子。陛下万金之躯,怎能和贱业搅和在一起?请娘娘处罚张宁。”一见到太皇太后,王振马上告状。 太皇太后眯着眼看手里的布,听到他的话,停顿了一息,将布移近了一些,继续看。 不就是一块布吗?有什么好看的。王振腹诽,再次道:“娘娘,张宁竟然让陛下为贱业贺,实是罪该万死。” 太皇太后依然没出声,坐在她身侧,身着粉红衫子的美少女悠悠道:“王公公,你好啰嗦。” 我啰嗦?王振可不敢对这位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有任何不敬,陪着笑脸道:“郡主有所不知,张宁弄了一个纺织厂……” 悠悠道:“本郡主怎么不知?不就是织布吗?公公说织布是贱业,天下有哪家妇人不织布绣花?难道所有人都操贱业不成?太祖可不是这样说的。” 朱重八立国之初,将百姓分为四个等级,商人才是贱业,因而皇亲国戚、勋贵、官员,明面上对商人极为不齿,实则名下商铺无数,只不过自己当幕后老板,雇信得过的人当掌柜,既不和“贱业”沾边,又享受“贱业”带来的滚滚财源。 悠悠特地指出,纺织不是贱业,不要说百姓家家有织机,就是皇亲国戚、勋贵、官宦人家的女眷,也要从小学女红,又抬出朱重八,让王振心里愤恨却无话可说。 太皇太后道:“你不教陛下学好也就罢了,还搬弄是非,成什么样子?掌嘴!” 两巴掌打得王振恨不得杀了张宁,却对张宁无可奈何,只能悻悻然离开慈寿宫。 ………… 朱祁镇和五位顾命大臣喝完茶,勉励张宁一番,离去了。 张宁叮嘱郑氏几句,也回府。刚进书房,清儿递上一个和普通书信无异的信封,道:“公子,郡主派人送信过来。” 张宁让她退下,翻来覆去看了平平无奇的信封两眼,小声嘀咕:“太不走心了。”给男朋友写信,哪能用普通的信封,起码得特别些吧? 拆开信,信纸同样普通,就是最差那种纸。字是临的颜真卿的楷书。张宁更不满意了,决定下次见面,好好说说悠悠。 一看内容,张宁明白了,悠悠这是生怕信落入锦衣卫或东厂手里吧?他匆匆看完,点燃火折子把信烧了。 悠悠来信说的自然是王振去慈寿宫告状,反被太皇太后责罚的事。 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是时候动手了。张宁无声自语。 这些天外人看着,他又是搭棚施粥,又是造织布机,又是盖厂房,动静挺大,把自己是纺织厂东家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不仅勋贵圈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上至文官,下至百姓,谁不关注?如果纺织厂做起来,意味着多一条路,有银子有手段的可以开一家,什么都没有的,家里不还有一个会织布的婆娘吗?一个月十五两银子的收入,足够一家人喝香的吃辣的,还能雇几个丫环使女。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在收集王振的罪证。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他这些年做的事调查得一二楚了。让张宁觉得可惜的是,此时的王振,还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仅止于收受贿赂,网罗党羽,不过这些已经足够。 ………… 杨士奇回府用完晚膳,去书房继续看奏章。自从成为顾命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后,他总有看不完的奏章。国事繁忙,对此他也无可奈何。 看完一封奏章,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老仆突报锦衣卫总旗张宁来访。 “这么晚了,他可有说来做什么?”已是一更,因而他有此一问。 老仆道:“没有。” 杨士奇想了想,道:“请他过来吧。” 老仆有些意外,道:“老爷,请他到书房吗?”这位张总旗可是锦衣卫,请他到书房,怕有些不妥吧? “无妨。” 老仆不敢多嘴,出去引张宁进来。 在书房门口,老仆前行两步再次禀报时,张宁悄悄取出玉佩戴上。 杨士奇并没有收起奏章,而是任由奏章散在桌上,那份没有看完的还摊开,道:“请他进来吧。” 老仆忍了又忍,才没有出声提醒,而是转身对张宁道:“张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我听到了。张宁腹诽,道:“多谢老伯。”越过老仆进入书房,对坐在官帽椅上的杨士奇行礼道:“见过杨大人。” 他是权倾朝野的阁老,又是顾命大臣,张宁向他行礼原无可厚非。 “免礼。张大人请坐。”杨士奇示意张宁会下,道:“今天见了纺织厂的产出,老夫欣慰不已,若此法可行,则民可富,国可强矣。” 那是当然,工业强国,早就经过实践。张宁无声嘀咕,道:“大人请拭目以待,下官今晚前来,却是另有要事。” 第53章 罪状 杨士奇并不意外,文官勋贵是两个圈子,不说没事,有事也不可能凑到一块,张宁会来找他,实是勋贵中的异类。 他道:“请说。” 张宁道:“王振为陛下的启蒙先生,隐隐以帝师自居,又常伴帝侧,如今手握东厂,对马大人有提携之恩,一旦太皇太后驾鹤西归,谁人能制?阁老大人怎能不以史为鉴?” 这是为王振而来?三杨在内阁处理政务,又常去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事,多少听过一些王振多次针对张宁的传闻,要不是皇帝护着,他早被撸了总旗官职,回到从前无所事事成天打架斗殴的状态了。他出于自身安危,想和我联手收拾王振? 王振在我等三人面前倒还安分,只是他说的倒也不无可能,帝师兼大伴足以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了。 杨士奇人老成精,念头电转间便有了主意,道:“你想怎么制他?” 张宁看他脸色几次变幻,哪会不明白在玉佩作用下,他从不想动王振到有些意动?不想动,是因为太皇太后时不时叫王振过去训斥,王振放低姿态,在三杨面前低调谦卑。因为他清楚得很,三杨是最常见到太皇太后,最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上话的人。 有些意动则是自己刚才的话打动了他,别的不说,“以帝师自居”便足以引起杨士奇忌惮了。师生有如父子,他以帝师自居,想干什么?不是不言自明吗。 见杨士奇出声,张宁道:“自是以国法制他。” 杨士奇沉默几息,摇头道:“只怕无法成功。” 不说王振是秉笔太监,替皇帝批红的人,权力极大,奏章送到,皇帝没看,他先看了,弹劾他的奏章皇帝看不到,就算皇帝看到,也不会惩处他。这几年,多少御史朝臣弹劾他,他不还是一如既往地当他的秉笔太监,东厂厂公么? “如果将他的罪证大白于天下,引起群情激愤呢?又或者呈到太皇太后跟前。”张宁一副胜珠在握的样子,淡淡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只看阁老想不想做。” 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说的,倒挺鼓舞人心。杨士奇细细品味这句话,越品越觉意味深远,过了一会儿才道:“为社稷计,此人留不得。” 之前他和杨荣、杨溥一来见王振还算谦和,二来不原为此和皇帝冲突,也就没有这个心思,但张宁说的确实有道理,隐患不除,愧对先帝。 张宁从袖里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纸上写满蝇笔小楷,递了过去,道:“此是罪状。” 这么快将他的罪状收集好?杨士奇有些意外,看了张宁一眼,接过纸张展开看了起来。不看则已,越看越动容。 张宁道:“下官静待阁老佳音。” 你小子完成前期工作,然后将老夫推出去当出头鸟?杨士奇顿时有被毛头小子利用的感觉,但随即觉得,收集这么多罪证风险不小,何况看出王振祸患,说出“以史为鉴”这等话,眼界实在高。他还是少年,父辈又不在身边,可见只要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见识便不凡。 杨士奇是何等人,一眼看出张宁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事关重大,却是不能不慎重,再说纸上所列,他也得一一落实才是。 他微微颔首,道:“此事不可对人言,便是常和你在一起的刘念,也说不得。”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街头上打架的勋贵子弟中,有张宁必定有刘念,有刘念必定有张宁,两人简直是秤不砣,砣不离秤。杨士奇坐车经过时,见得多了。 “那是自然。”这话是张宁想提醒他的,没想到反而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下更放心了。 杨士奇道:“五天后,老夫去慈寿宫议政。” 他哪天不去慈寿宫议政?这是告诉张宁,五天后在去慈寿宫的路上见面。张宁心领神会,点头道:“有劳阁老了。这就告辞。” 杨士奇让老仆送张宁出府,待张宁走后,在烛下细看纸上所列的一桩桩一件件,突地发现,纸上所写,全是临的颜真卿的字帖,不禁动容,这小子很小心啊。 他不知道张宁慎重起见,又从悠悠处得到启发,特地把手头的资料重新抄了一遍,要不然怎会这时候才来?他可是抄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还多亏原主曾临过颜真卿的字帖。 ………… 从杨士奇府中出来,张宁取下玉佩,收进袖袋,又让任高绕到城西,再绕回来,在城西故意遇上巡夜的校尉,出示安乡伯府的腰牌才得以通行。 安乡伯府中,刘念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上茅厕,正无聊,见张宁进来,抱怨道:“你去哪里?” 交到杨士奇手里的资料,是刘念带人调查得来的,内容真实无假。这些天,张宁在明面上吸引所有人注意,刘念以在府中读书为由,没在人前现身,暗中做这件事。 张宁道:“有事出去一趟。” “我等你快一个时辰了。”刘念老大不高兴,他本掐点过来蹭饭,没想到张宁没回府,清儿茶一盏接一盏地上,点心更是吃完四碟再上四碟,唉,这丫头不行啊,不会看眼色,也不说安排酒饭,只会上点心。 张宁拿起桌上一块点心放嘴里,道:“你吃饭了没有?我快饿晕了。”要不是生怕被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发觉,他没绕到城西,早就回来了。 勋贵子弟去找内阁首辅,本身就很引人怀疑,何况王振一心针对他?张宁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你没吃饭?”刘念怔了一下,喊外头的清儿:“备膳。” 这位刘公子一向不把自己当外人,清儿早说习惯,进来请示后,马上让厨子做几个菜端上来。 闻着菜的香味,刘念苦着脸道:“我吃饱了,吃不下啦。”点心吃多了。 清儿在旁侍候,见他这副样子,抿嘴笑道:“刘公子,你可真会吃,一个人吃了十一碟点心,全是糕点,全是顶饿的。”真是大肚汉,诚意伯府没被你吃穷,奇迹啊。 “我打死你这个死丫头。”刘念佯怒。 清儿只是看着他笑,刘公子也就嘴上说说而已,不用怕。 第54章 恍惚 乾清宫里,朱祁镇看完奏章,伸了个懒腰,道:“小四,去叫张宁过来。” 旁边,王振将朱笔放在笔架山上,张嘴想说什么,听到这话,脸色一沉,道:“陛下还是少和这纨绔子弟混一块儿的好。” 你和他在一起,就没有好事。 朱祁镇道:“朕问问纺织厂的事。” 不是前天才开业,约定五天送一次布进宫吗?这还没到时间呢,问什么问?王振道:“陛下当把心思放在社稷上,切勿为些些小事劳神。” “纺织厂作为试点,怎能说是些些小事?朕正是为社稷才叫张卿过来。”朱祁镇转头对站在一旁,想去又不敢去的贾小四道:“快去。” “是。”贾小四应了一声,飞快出殿去找外头当值的张宁了。 王振这个气啊,张宁是老天派来和他作对的吧?自从他莫名其妙出现后,皇帝就不怎么听话,现在倒好,还顶嘴了。 要知道朱祁镇一向尊他为师,对他的话从没违逆,更从没还过嘴,王振早就习惯自己说什么是什么,也就碍着太皇太后过于严厉,不敢做得太出格。 眼看皇帝不好控制,他又气又急,恨不得把张宁碎尸万段,剪除这个眼中钉,无奈皇帝对他颇为回护,无法动他。王振目送贾小四的背影出了殿门,心头浮起刺杀张宁的想法。 朱祁镇见他眼中凶光陡现,心头打了个颤,道:“先生想做什么?”这样的王振,他很陌生。 王振厉声道:“陛下该当亲贤臣远小人,怎能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 “朕文有三位杨卿,武有张卿,朝中尽是贤良之辈,先生怎能这样说?”朱祁镇委屈啊,这不是说朕是昏君吗? 三杨……王振沉默了,三杨他无法憾动,可皇帝挨训还振振有词,却是张宁教唆的。让马顺调他远赴瓦剌当密探,暗中置他于死地办不到,只好让马顺派人在京城杀了他,怎么做得无声无息呢? 他正盘算,张宁进来了。 张宁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朱祁镇脸有不愉之色,王振则神色不善地看他,两人眼神隔空碰撞时,眼中还闪过凶光。 他想杀我?张宁心中有所明悟,先向朱祁镇行礼:“参见陛下。” “卿快坐。”朱祁镇道:“朕几天没有出宫,不知纺织厂如今怎么样了?” 那天剪彩回宫后,朱祁镇被王振一顿训,因而这两天一直没有出宫。以前没觉得王振严厉有什么不对,现在和张宁相处久了,他便觉得王振太过严厉,和他在一块儿有些不自在,还是和张宁在一起更轻松。 见王振对张宁怒目而视,他接着道:“先生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不用你侍候!你将咱家当成什么?王振受优待惯了,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又觉在张宁面前没有面子,拔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张宁冷冷淡淡道:“王公公,陛下面前,哪容你如此粗声大气?你在训斥谁?”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这位可是皇帝,你只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王振早就将张宁杀死一千遍。他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朝张宁扑了过去,张宁闪身避过,他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扑向官帽椅,胸腹硌在椅背上,好不疼痛。 张宁微笑道:“王公公怎么跟一张椅子过不去?” 王振差点背过气去,疼的。他好半天才缓过来,转过身怒指张宁:“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一直冷眼旁观的朱祁镇道:“先生气量大了些,何必呢。” 王振差点没气晕,他挂在椅背半天,皇帝学生没过来搀扶他不说,还指责他的不是,这还是往日那个学生吗? 张宁笑得更愉快了,道:“王公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你这么大年纪,跟一张椅子较什么真呢?”不说他对自己动手,只说他拿椅子出气。 王振怒喝在殿角侍候的贾小四:“你是死人吗?”看他半天动不得,还不赶紧过来扶他? 贾小四心里暗笑,觉得还是张宁有办法,把这位不可一世的秉笔太监治得死死的,脸上却诚惶诚恐,先向朱祁镇哀求:“陛下,容奴才扶王公公下去休息吧。” “可以。”朱祁镇点头,心里不免感慨,王先生太跋扈了,连一个小太监也不如啊,小太监还懂得先征求朕的意见,王先生却当着他的脸向张宁动手,简直是目中没有朕这个皇帝。 贾小四应了一声,上前扶起王振,道:“公公,可要请太医?” 王振怒道:“还用说吗?”他胸腹疼得厉害,也不知硌坏没有。 “是是是,小的这就扶公公回房歇息,再去请太医。”贾小四边扶他往外走边道。王振有几个干儿子,不过贾小四还在观察当中,不曾认下。 王振哼了一声,以前觉得这小子机灵,就是年龄小,还得调教,现在看来,哪里是机灵,不过是运气好,一些事办得对他脾气罢了。他想认自己当干爹?做梦去吧。 两人慢慢离开,朱祁镇站在殿门口看着走到院中的王振,只觉那依然挺直的背影有些刺眼。阉人打从进宫便要服侍宫里的主子,一直佝偻着腰,久而久之腰便直不起来,只有王振的腰一直这么直。 自己尊他为师,错了吗?朱祁镇有些恍惚,久不曾想起的父皇慈爱的脸慢慢浮现心中,父皇对他也不曾如此严厉。父皇一直很慈爱,只是忙于政务,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想起父皇,一股暖流流遍他的全身。他声音低沉道:“朕很久没有祭拜过父皇了。” 皇帝祭祀时间是固定的,到了日子朱祁镇肯定会去太庙祭拜历代皇帝,其中自然包括先帝朱瞻基。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张宁念头电转,斟酌道:“陛下,天下唯父母爱子之心无假,其他的,多少会掺杂一些别的因素。” 王振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吗?最后一句,张宁没有说破,他相信有前一句便足够,朱祁镇会懂。 第55章 各自行动 朱祁镇凝望院中灿烂的阳光良久,轻声道:“卿陪朕去一趟太庙吧。” 陪祭?这是三杨、张辅、胡潆之类的重臣才有资格做的事,而且不时不节的,祭拜什么?不过张宁还是很快道:“好。” 太庙位于午门左侧,出午门走没多远就到。朱祁镇并没有换祭祀穿的礼服,就着身上的朝服,和张宁悄悄来到太庙,进到里面,为父皇朱瞻基上了香,对着朱瞻基的牌位出神。 张宁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只要朱祁镇思念自己的父亲,不再对王振有恋父情结,事情就好办了。张宁抬头望望蓝天下几缕悠悠飘过的白云,满怀期待地想。 半个时辰后,朱漆门无声打开,朱祁镇走了出来,道:“走吧。” 张宁转身道:“好。”眼角余光见朱祁镇眉眼舒展,唇边含笑,不禁想,难不成他对着牌位诉说思父之情?倾诉完了,郁结解了,心情就好了。 朱祁镇脚步轻快走了一阵,轻声道:“有一天,先帝得闲,将朕抱在膝上,教朕识两个字,后来实在没时间,才为朕选拔启蒙先生。” 会缅怀往事就好。张宁道:“不知先帝教陛下哪两个字?” “百姓。 先帝是想告诉朕,要以百姓为先。朕这些年,虽不至于忘了百姓,却没有事事以百姓为先。” 他九岁即位,一直由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他能做主的事情有限得很,而在可以做主的事情上,又大多听从王振的,如今想起来,王振在处理政事上,并不以百姓为重,而是私心甚多。可他又对朕很严厉,口口声声要朕当明君。 朱祁镇想起王振的教导,心情略沉重。 张宁敏锐地察觉到他脚步放缓了些,想了想,温言劝道:“陛下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以后凡事以百姓为重就是。”毕竟你还没有亲政,没有什么利民措施实属正常。 “张卿,你说,一个口口声声让朕当明君的人,会否有私心?”他长长吐出口气道。 这是说王振吗?张宁见说到节骨眼上,异常慎重,斟酌了一下才道:“严于律人,宽于律已的人也是有的。” “哼,严于律人,宽于律已!”朱祁镇轻哼一声,道:“他向群臣索贿。看在他为朕启蒙的份上,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倒好,不许朕出宫,不许朕和卿说话。这是要软禁朕吗?” 皇帝天生具有的危机感让朱祁镇生出警惕,他读史,看到唐朝内侍废立皇帝的记载触目惊心,难不成自己的先生有了二心,想仿效唐朝的内侍?想起偶尔看到的弹劾奏章,更让他心生不快。 王先生可不像他教导朕那样,一心只为社稷百姓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陛下乃一国之君,何用看他人眼色?”张宁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道。 “不错,朕是一国之君,何用看他人眼色?”朱祁镇喃喃自语,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阳光都要明媚几分。 张宁添上一句:“王公公只是宫中的奴才,纵然曾为陛下启蒙,也不该以先生称之。” 历代皇帝启蒙,无一不延请朝中大儒,只有朱祁镇例外,竟由阉人启蒙。可不管怎样,阉人就是阉人,哪有资格为人师?何况是帝师! 只是奴才吗?他倒一向以老奴自称。朱祁镇自嘲一笑,过了两息才道:“你说得没错,朕……有些太过想念父皇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是意识到,自己因为幼失枯恃,将对父皇的感情寄托在王振身上有些不妥,他陪伴自己长大不假,却只能算大伴,当不起一个“师”字,他的父亲只能是先帝。 父皇慈爱的面容再次在他心中浮现,他低声道:“朕以后会常到太庙。”有什么话,就到太庙和父皇说说。 若真能如此就好了。张宁总算放下一半悬着的心,不管是谁,都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动手,哪怕不是亲生,没有名份,实际只是一个家奴。只要朱祁镇拿王振当代替品,对他有父子感情,再多的罪证也是无用。他能认清形势,再好不过了。 “陪朕出宫走走。”朱祁镇大步走向乾清宫,笑容开朗地道:“我们去吓安定一跳。” 悠悠还是常过来聊天,不过大抵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最近两次,和张宁没什么话说,两人一站一坐,相对半晌,她便离去。看她离去时神情如常,第二天又过来,应该挺享受和他共处的时光。张宁如此想。 去找悠悠闲聊,张宁当然不会反对,当下陪朱祁镇到乾清宫,候他换了衣服,做富家公子打扮,自己则依然一身飞鱼服。 街上常有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动,行人见之退避三舍,拉风得很。张宁当然不会换下这身虎皮。 ………… 王振得报两人出宫,气得咬碎了牙齿,道:“去,叫马顺即刻过来。”他一刻也等不了了。张宁这小子留不得,要不然,他死无葬身之地。 马顺不知王振派人火急火燎找自己有什么要紧事,放下公务火速赶过来,一问,竟是让自己派人暗杀张宁,不禁无语,好半天才道:“公公,张宁只是一个小小总旗,何必如此?” 张宁自身只是七品总旗,其父只是安乡伯,他连安乡伯世子也没混上,安乡伯府是不是传到张勇这一代而终难说得很,你暗杀他做什么?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王振道:“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此人不除,咱家心中难安。” 你不知道这小子跟我争宠,隐隐有压我一头之势。太皇太后虽然不待见他,也没对他怎样,却三天两头叫我过去训斥,这就是差别啊。 觉得身上缺挂件被岐视的王振受到伤害,这小子觊觎安定郡主,老太婆没对他怎样,咱家什么都没干,老太婆却揪着咱家不放,这是赤果果的岐视啊。 马顺道:“公公,陛下一向对你百依百顺,怎会……” 王振尖声道:“你不用管,只需除去此人即可,三天内没有除去此人,你不用当指挥使,回家去吧。” 第56章 争着送银子 “郡主,纺织厂那边不让进。”安定郡主府的绣娘禀报道。 绣娘二十出头,长相秀丽,做得一手好绣活,悠悠衣裙上栩栩如生的刺绣大多出自她之手。 悠悠对纺织厂的织机很感兴趣,让她去瞧瞧,要是一天真能织五匹布,不妨向铁铺订做一批,没想到绣娘在门口被拦下了。 悠悠道:“不让进?”难道纺织厂门口有守门的老仆么? “是,门口的妇人说,郑大娘吩咐,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除了奴婢,还有好几人被拦下,看衣着,都是大户人家府里的下人,他们悄悄和妇人说是哪府的,奴婢没有听清。”绣娘眼神极好,但耳朵有点背,很轻微,但别人声音小了,她会听不清。 既然大家都进不去,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悠悠道:“你下去吧。” 绣娘行礼退下,走了两步,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回绣房去了。 悠悠自言自语:“他倒挺有戒心。”别的府邸的下人不让进也就罢了,连她派去的人也不让进,会不会太狠心了? 想到张宁见到自己眉开眼笑的模样,她又摇了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应该是郑氏自作主张吧?正猜测,绿萝进来道:“郡主,陛下和张大人来了。” 自从张宁成为总旗,绿萝就以“张大人”称呼他,虽然还是恼他,但明面上不敢有丝毫失礼。 “陛下来了?他也来了?”悠悠忙起身迎了出去,这两人怎么这样讨厌,要来也不派人提前说一声儿。 朱祁镇哪次不是兴之所致就过来?以前她并没有意见,这次不知怎的,却觉得时间匆促,自己来不及好好打扮,没有换一身新衣衫,头上戴的首饰不够好看。要是提前派人说一声,她不就有时间好好打扮了嘛。 朱祁镇沿着府中的石板路边走边道:“郡主最近常和你嘀咕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见臣当值,过来瞧瞧。”张宁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瞒着,于是道:“臣倒盼郡主能多停留,这样臣便能多瞧瞧郡主了。” “哈哈哈。”朱祁镇爽朗大笑,道:“朕听说你和皇祖母有三年之约,朕答应你,若是三年内,你能让国库充盈,朕即封你为侯。” 要国库充盈,方式多的是,只是你没有亲政,很多事不能做。张宁无声吐槽,道:“谢陛下。” 随即想,要不要劝皇帝开设银行,改革货币?唉,还是算了,货币值得和金本位挂钩,国库没银子,发行货币只能走朱重八的老路。 朱祁镇摆了摆手,道:“只要百姓有饭吃,国库有银子,朕封你为侯又何妨?”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身着鹅黄衫子,衣袂飘飘,宛如天上仙子,从花丛中转过来,正是悠悠。张宁的眼睛顿时直了。 “参见皇兄。”悠悠裣衽行礼。 “免礼。”朱祁镇脚步不停,当先而行,道:“悠悠,多备些玫瑰糕,御膳房做的没你府上做的好吃。”他直到最近才知,新做法是悠悠教给御膳房的。 悠悠应声的当口,张宁行礼:“见过郡主。” “免礼。”悠悠极有神彩的眼眸落在他身上,不禁暗暗感叹,飞鱼服穿在他身上真好看。 张宁见她眼眸有一刹那的痴迷,心里得瑟,腰挺得更直了,道:“郡主几个时辰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他胆子可真大,皇帝就在前边呢,悠悠朝他使了个眼色,装作没听见,紧随朱祁镇而去。 害羞了啊。张宁心里暗笑,迈开大步跟上。 三人先后进了悠悠所居的院子,竹林下早有婢女备好矮几锦墩点心蜜饯。朱祁镇居中而坐,悠悠和张宁在下首相陪,悠悠又吩咐再上两碟玫瑰糕。 皇帝也是人,也有馋嘴的时候,看朱祁镇连吃两块玫瑰糕,张宁倒没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为什么朱祁镇喜欢吃甜食?貌似喜欢吃甜食的男人不多。 或许是情绪有了倾诉的渠道,或许是认清王振只是内侍的事实,没有以先生、父亲待他,不再为王振有仿效唐朝内侍的行为而心情郁结,朱祁镇兴致极高,笑声不断。 三人聊了一会儿,悠悠将话题引到纺织厂上,道:“真能一天织五匹布么?” “一天织五匹布还算少呢,以后会织更多。”张宁吃着滴酥泡螺,随口道,心里想的是,怎么发明电力,或者用蒸汽代替人工? “听说订做织机的人排了长队,可是真的?”悠悠继续道。 张宁听出味儿来了,道:“郡主也想开纺织厂?” 这几天,老铁接单接到手软,活计到到明年这时候也赶不出来。前几天,无数人找老铁送银两要求买织机时,老铁吓得不轻,不敢接,还是张宁道:“有生意为什么不做?接!往高了开价。” 老铁接单的消息一传出,铁坊的门槛差点被踏平,京城中但凡拿得出五百两银子的人家,都求着老铁要买。张宁开价一台织机五百两,一台起卖。皇亲国戚、勋贵、官宦,那是上百台几百台地订,普通人家,买一两台,也有几户人家凑银两买一台的。 一天织五匹布的诱惑太大了。 张宁翻看订单笑得合不拢嘴,不说布匹,光是织机,他就大赚一笔。至于这么多织机,织出来的布是不是有饱和的一天,那就交给市场去调节好了。短时间内,可以预见,不会。 他没想到的是,悠悠动了开纺织厂的心思。 悠悠道:“府里人口多,我想买几台,既可织布自用,也可送些给父王。” 郑王府的人口实在不少,每年置办四季衣衫可是花了不少钱。 张宁道:“何必这么费事,你要布匹,我写张纸条,你让人去向郑氏要就行。布价嘛,按八折算好了。先说好了,八折我没利润,也就是你才优待。” 朱祁镇和悠悠四只眼睛同时看他,过了几息,朱祁镇道:“张卿也给朕打八折如何?” 张宁干笑:“那是自然。” 你们堂兄妹要联手打劫吗? 第57章 眼红 “这些是要送进宫的,万万不能有半丝瑕疵。”这句话,五天来,老关不知说了多少遍,负责为绸缎评级的女工在这句话的作用下,诚惶诚恐,一匹丝绸只要有针眼那么大的瑕疵马上评为二级,也就是不能送进宫,但可以高价卖给皇亲国戚、勋贵、官宦。 至于那些送进宫的,完全做到零瑕疵。 这样的绸缎一共十车,由贾小四带人过来交接,清点无误后运进宫。 老关悄悄塞给贾小四一块金锭,金光闪烁间,贾小四克制住拿到嘴边咬一下,验证真伪的冲动,眉开眼笑地道:“娘娘说,织一些花色老成的。” 花色老成的?老关身为安乡伯府的管家,成天和勋贵们的管家打交道,早就学会听话听音,忙道:“可是太皇太后要用?” 宫里的娘娘那么多,真正说话管用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太皇太后,现在孙太后的话都不管用,老关却觉得,贾小四提的娘娘是指钱皇后。 钱皇后上头有太皇太后和孙太后,正好借新式织机织出来的绸缎孝敬两位长辈。而大权在握的太皇太后当然是首先孝敬的对象,她的年纪也大很多。 “可不是。”贾小四道:“最好多一些花色。” “好,小的这就让绣娘画些花样子。”老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道:“五天后公公过来,一并送进宫。” 见老关这么痛快,贾小心心情大好,道:“那敢情好。” 绸缎拉进宫,尚衣监作价,五天后将银子送过来,同时再拉一批绸缎进宫。老关送走贾小四,马上叫郑氏过来,让她赶紧画些花样。 画花样子供宫里的贵人挑选,宫里贵人挑剩下的,可以织成二等绸缎。郑氏灵感涌现,马上组织出色的绣娘着手做这件事。 六百个织布的女工,六成是绣娘,只要是绣娘,就没有不会画花样子的。勋贵府里来的绣娘,花样子犹其出色。她把这些人抽调出来,让她们专心画花样子,再招一些人顶替她们上织机。 这件事报到张宁那里,张宁对郑氏的行为大加赞赏,倒不是为宫里贵人画花样子的事,而是郑氏无意中做了一件事:设计。她误打误撞,将现代设计的理念完全实行了。 “画花样子这些人,月例提高三成,郑氏的月例提高五成。”张宁道。 提高这么多?那些人只是动动笔,比上织机的妇人们清闲多了。老关道:“会不会太高了?” “不会,就这么办吧。”张宁道。设计人才应该领高薪嘛。 老关答应了,又呈上帐本:“纺织厂开业五天,所织布匹供不应求,这是五天来的帐。” 张宁翻了翻,目光停在末尾长长的名单上,上面写着还欠某府某商号多少匹布。以现在的生产能力,欠的数量,怕是得生产半年才能还上吧?这还只是京城地区,要是行销全国的话,纺织厂再大十倍的规模也不够。 张宁道:“这些订货的人家商号,可交了定银?” “交了三成。” “很好,就这样吧。” 交三成就好,哪怕他们买了织机,自行织布。张宁无声自语。他没有对照两边的名单,不清楚买绸缎买布的人和订织机的名单是否重叠。不过,按理来说,应该会有一部分吧。 老关笑道:“是不是给老爷写信?” 公子撑起门庭,老爷一定高兴坏了。 “你去挑几匹好布,我写完信,一并送去吧。”张宁道,自家产的东西,挑好的孝敬老爹,尽尽孝心。 “哎。”老关兴兴头头去了。 ………… 五月的京城,白天黑夜温差颇大,近午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张宁额头微见汗渍。 他掏出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无声嘀咕:“夏天穿这身衣服岂不受罪?”现在已经觉得热,夏天怎么受得了? 嘀咕完,还得继续走。 他和杨士奇约好在去慈寿宫的路上见面,身为当值的锦衣卫又不能在宫里到处乱走,只好以想见悠悠为由,让朱祁镇带他一块儿去。 他有保护皇帝之职,随同皇帝前往,理由再充分没有了。 朱祁镇下朝后换了夏装,所以并不觉得热。张宁收好帕子,赶忙追上。 前面岔路口,五位顾命大臣来了,张辅走在最前,杨荣和杨溥边走边争论什么,后面胡潆沉默地听着,杨士奇走在最后。五人远远瞧见皇帝,停下脚步,立于道旁,向皇帝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朱祁镇道,越过五人,径自去了。 每天都在这个时辰过来,要么前后脚,要么半路遇上,正常得很。 张宁行礼:“见过几位大人。” “免了。”五人先后道。 张宁经过杨士奇身边时,杨士奇朝他眨了眨眼。张宁心中了然,这是决定参与了。他微微颔首,脚步不停,跟在朱祁镇身后,进了慈寿宫。 “这小子真是人才。”胡潆笑道。 他是老牌间谍,虽然没有执掌锦衣卫,但消息同样灵通。 张辅哈哈大笑:“可不是,要不是拉不下这张老脸,老夫都想参一股了。” “你参得了吗?”胡潆笑道:“他连顾侯爷的面子都不给。” 张辅笑得胸前胡子无风自动,道:“我只是侯爷吗?” 杨荣跟着笑道:“要是以势逼人的话,好象我们都可以参一股。” 你是顾命大臣,我们也是,你可以,我们自然也行。几人都听出他话中之意,同时哈哈大笑。 张辅笑骂:“那可不成,这是我们勋贵之间的事,跟你们读书人有什么相干?你们读书人两袖清风,最厌阿堵物,瞎掺和什么?” 几人说笑几句,杨荣叹道:“且看一个月期满,他交多少税吧。” 张宁可是说了,东家交税,织女交织,商贾也要交税,这些人都上了名册的。 张辅转头看他,道:“厘税多少?” “十税一。”杨荣道:“张宁这小子嚷嚷太重了,说他和商贾应该二十税一,织女应该三十税一。” 几人都沉默了,他说的没错,可织女们一个月就有十五两银子收入,谁不眼红呢? 第58章 弹劾 早朝,御史王大酋弹劾王振三十八大罪,让朝臣们嗅出一丝不同的是,这次朱祁镇没有阻止王大酋当殿宣读奏章。 王大酋声音洪亮,满殿皆闻,不少人听着听着露出异色,这些罪状有苦主,有受贿多少银子,有细节。要调查这些,不仅胆大有决心不怕死,还得有一定的势力手腕银子,要不然怎能撬开苦主或是知情人的嘴? 总不能是王振告诉他的吧? 御史清苦,王大酋为人耿真,以一身正气自诩,官袍洗得发白。他哪来的银子?不少人心思转动间,已有所猜测,定是哪位大佬要动王振,丢出小卒子试探皇帝的心思,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撬动他。 一条条罪状传进耳里,王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心里明白,这些事他都干过,可对方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这是朱祁镇第一次认真听弹劾王振的奏章,以前虽偶有奏章送到他那里,他也只匆匆一瞥便留中。越听,他越怒,原来先生瞒着他做下这么多事。 王大酋长读完,行礼道:“王振罪大恶极,请陛下拿下。” 皇帝有些不对劲。朝臣们敏锐地发现,高坐御案的皇帝半天没吭声。 王大酋双手高举奏章,做请求状。 “陛下,王大酋血口喷人,欲置老奴于死地,陛下要为老奴做主啊。”王振赶紧道。 刚才怒火攻心,一时没想到皇帝学生有些异样,现在才发现,皇帝学生脸黑如锅底,他是为有人中伤自己而愤怒?王振心头微喜,这些人脑袋让门夹了吗?明知道皇帝对他极力回护,还屡次弹劾。散朝后他即刻让马顺将王大酋下诏狱,看他还怎么弹劾。 让人渐渐有些不安的安静里,终于传出朱祁镇清朗而没有感情的声音:“呈上来吧。” 看到成功的曙光了。王大酋狂喜,将奏章举高了些。 列在文官之首的杨士奇眼皮微动,张宁敢收集这个阉人的罪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小子本事不小啊,参加校阅是唯一一个上榜的勋贵子弟;办纺织厂不仅日进斗金,还顺带解决千余妇人的温饱;进宫当值离间皇帝和王振之间牢不可破的师生情,他这是做什么成什么,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幸亏这小子是忠良之后,虽有些顽劣,却本性纯良。 无数念头在杨士奇脑中闪过,就听御座上,朱祁镇再说一句:“呈上来。”这一句,已隐隐有了些怒意。 作为随同皇帝上朝的内侍,呈奏章是王振的份内事。这是弹劾他的奏章,他哪肯呈到皇帝御案上? 王振没动。 “来人,呈上来。”朱祁镇侧头望向立在那里像木头人的大汉将军。然后,杨士奇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竟一直没注意原本的大汉将军换了人。 “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在那儿站得脚快麻了的张宁应声而出,大步走到王大酋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奏章,返身走到御案前,双手将奏章放在御案上。 张辅却是一进殿便发现大汉将军换了人,还暗暗嘀咕张宁什么时候换当值的地儿,这时一看他利落地将奏章呈上去,也觉得眼晕,什么情况啊这是? 王振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张宁,这小子站在侧后方烛光照不到,实打实的灯下黑。加上他再嚣张也不敢在上朝时东张西望,竟疏忽了。 皇帝想做什么?今天的弹劾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啊。可随即,王振又不相信皇帝会对他下手,他是他一手带大的,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皇帝心软,重感情,一直尊他为师,怎会对自己的先生下手? 念头转动间,张宁呈上奏章。他脑中灵光一闪,哪还会不明白,定然是张宁进谗言。他手指张宁,厉声道:“是你!” 张宁压根不理他,放下奏章便走回原先站的位置。 朱祁镇拿起奏章一条条看了起来,虽然刚才已经听过一遍,但再看到那些罪状,他还是觉得心痛。他信任的先生,口口声声要他做一个明君的先生,竟瞒着他做下这些事。 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就算有夺权篡位之心也不奇怪。 “陛下,张宁为何会在这里?”王振说着追过去,就要对张宁动手,一眼看到他手按绣春刀刀柄,眼神冷漠望了过来,只好停住脚步,大叫:“来人,把张宁拖出去。” 张宁在这里,马顺知不知道?难不成他背叛自己?一股寒意自王振心底升起,如果皇帝起了二心,手下又背叛,他怎么办? 杨士奇朗声道:“王公公,朝堂之上,岂容你大呼小叫?” 张辅虽不明白什么情况,但本着支持张宁的态度,也想出声指责王振,没想被杨士奇抢了先,他瞟了杨士奇一眼,有些奇怪这位当朝阁老为何如此热心,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他紧跟着道:“正是,王公公慎言。” 王振不敢对杨士奇怎样,张辅他也惹不起,张宁手里有刀,招惹哪一个他都会吃亏,可他气得快爆炸了,突地一扭身冲向殿角另一个大汉将军,扬手“啪啪啪啪”四个耳光,把那个大汉将军扇懵了。 关我什么事啊?凭什么冲过来就打? 张宁全神戒备,若是王振真的动手,他肯定毫不犹豫还手,上演全武行也顾不得了。至于朱祁镇事后会怎么处理,那是以后的事。他不仅得朱祁镇信任,还有张辅、杨士奇等人求情,事情不会太糟,让他没想到的是,王振竟然迁怒,对一个局外人动手。 杨士奇和张辅纵然老谋深算,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位大汉将军怎么招惹他了。 殿中再次安静至极,直到大汉将军迟疑道:“不知末将犯了何罪?”我一向挺尊敬你这个死太监好吗? 众人才如梦初醒。 王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难道能说自己拿人出气? 张宁道:“王公公当殿掌掴大将将军是何道理?真当我们锦衣卫无人吗?” 杨士奇暗翘大拇指,马上跟进:“是啊,王公公为何无故掌掴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官职低微,但胜在人是锦衣卫,是皇帝亲卫。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无缘无故扇人家耳光,眼里还有皇帝吗? 第59章 下诏狱 王振一张脸涨得通红,气的。咱家打不过你,只好另找旁人出气,这也不行?他牙齿咬得格格响,憋了半天,朝其他大汉将军吼:“都站着干什么?还不拿下?” 拿谁?殿里其他大汉将军茫然,就见王振手指张宁,嘶哑着声音道:“拿下,下诏狱。” 众大汉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动。 殿中一片诡异的安静,朝臣们徙见王振当殿发飙,好些人心胆俱寒,只有三杨有一种“原来这才是他真面目”的即视感。 杨士奇想起张宁提过,王振既是皇帝的启蒙先生,又从小陪伴皇帝长大,不免有些庆幸,幸好这时发动,要不然太皇太后和他们这些顾命大臣都不在,谁能制他?他们年纪都不小,没几年好活了。 王振见大汉将军们没人听他,抬腿向先前扇耳光那位大汉将军踹去。那位大汉将军侧身避开,心里憋屈得不行,你看我好欺负吗? 突然御座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朕在这里,谁敢妄言拿人?” 朱祁镇看完奏章,失望透顶,枉朕一片诚心待你,你竟然瞒朕做了这么多坏事。以前有朝臣弹劾,王振总是喊冤,他信了,因为打从心里不相信先生会做这些事,没深究弹劾的朝臣已是他大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朝臣们没有冤枉他。 他好不容易从失望中回过神,就见王振在殿中踹大汉将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王先生怎会做这么出格的事?可两人一踹一躲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终于他忍不住出声喝止。 朝臣们见皇帝直到这时才喝止,还以为依然在包庇王振,看王振的目光更加敬畏。只有杨士奇离御座近,又知晓一些内情,有了猜测,知道不是。张辅则是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皇帝的动静。 王振心头一凛,忙跪下道:“陛下,这些人不叫使唤。” 自从朱祁镇尊他为师,不以奴才待他后,他何曾行此大礼?这时跪下,心里更恨张宁,暗暗发誓,待会散朝,定要将张宁下诏狱,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刚转过念头,就听上头朱祁镇清朗的声音冷冷淡淡道:“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来人,拿下。” “是。”张宁应声而出,向挨了耳光那位大汉将军使了个眼色,那位大汉将军早憋屈得狠了,既得命令,又得张宁示意,哪还会客气?大步过来,和张宁一左一右按住王振的肩膀,押出殿去。 王振懵了,皇帝不是应该离座扶他起身吗?他刚才说什么?张宁这小子居然敢拿我?!直到被押出殿,看到刺眼的阳光,再被推着走,感觉到肩膀的压力,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陛下!陛下!”王振大叫。朱祁镇自然是听不到的。 “王大酋,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恨声道。王大酋决定舍身除奸,没想到剧情反转,这会儿一脸呆滞不敢相信。他也是听不到的。 张宁道:“行了,别鬼哭神嚎的了。你犯下累累罪行,死了也不冤。” 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死了,八年后,皇帝不会被俘,一百多位随驾大臣,二十多万精锐不会白白丧生。以你一人换这么多人的性命,太值了。 “张宁,咱家跟你势不两立。”王振挣扎,想和张宁拼命。 “你老实去诏狱呆着吧。”张宁手上用力,王振哪里挣扎得了? 殿里安静几息,主要是朝臣们没想到皇帝不仅看了奏章,还开金口拿下王振。这几年,多少朝臣前仆后继地弹劾,被整死的整死,被流放的流放,何曾能撼动王振分毫。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不,皇帝今天怎么了?貌似很不对劲。朝臣们像在做梦,感觉很不真实。 只有杨士奇目送张宁押着王振离去,心头震撼,要说没有这小子在皇帝面前进言,打死他也不相信,可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张辅则若有所思,两个月前,张宁找他要资源,他给了。然后这小子就忙着开纺织厂,又是盖厂房又是造织机,忙得不亦乐乎,他以为被耍了,憋了一肚火,没想到直到今天才发作。 王大酋名不见经传,要不是今天冒出来,张辅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张宁怎么挑中他,怎么说服他?难道…… 张辅望向杨士奇。 杨士奇感觉到他的视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内阁首辅出手,能不成功吗?只是不知道这小子怎么说服他?张辅压下询问的冲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点头回应,心想,这算是勋贵文官第一次合作吗? 虽然他天天和三杨以及胡潆一起去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报政事,但也只限于此,私下并无来往,公事上各有立场,更是免不了争执,何曾有合作的想法? 没想到促成双方合作的,竟是张宁这孩子。 张辅更高看张宁一眼。 ………… 朱祁镇下谕将王振下诏狱后,怒气未息,无心再议政事,匆匆宣布散朝,回乾清宫了。 ………… 今天发生的一幕让很多朝臣震惊、不敢相信,更有见机快的认为,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他们或许面临新的机遇和选择。人人脑袋嗡嗡,哪有心思议政?打算今天奏事的也暂时忘了提。 朝臣们三三两两走了一段,才渐渐交头接耳。实在是太震撼了。 ………… 张宁和挨耳光的大汉将军回乾清宫,在殿门口遇到急得团团转的马顺。 早朝发生的事情让他猝不及防,以致来不及为王振求情,直到散朝,跟随同僚走到午门,才猛想停住脚步。王振是他依靠的大树,大树倒了,他怎么办?必须保王振。他拔足往回飞奔,和几个同僚撞了满怀,才赶到乾清宫。可是皇帝不肯召见。 朱祁镇越看这份奏章越生气,贾小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陛下,王公公奸诈得紧,不要说你,就是我们都被瞒过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东西,只是瞒着你一人。贾小四无声自语。 朱祁镇神色微动,道:“你们也没发现他和以前不同么?” 以前是什么时候?当然是皇帝还是太子,先帝没有驾崩的时候。 “是啊。他在外头胡作非为,在宫里还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陛下不知道,他教我们识字,还说为人要清廉,没想到自己到处索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朕就是这样被他瞒过的。”朱祁镇长叹,只觉心头郁结稍解。 贾小四殷勤地挪了挪茶盏,道:“陛下请饮茶,别为这等人气坏龙体。” 朱祁镇气得狠了,端上来的茶和点心一直没喝没吃。 看了御桌上的点心一眼,朱祁镇半点胃口也无,挥手道:“端下去吧。” “陛下不吃不喝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岂不伤心?”贾小四努力劝。 皇祖母看人可真准。朱祁镇想起就在两天前,皇祖母还让人叫王振过去训斥,不由羞愧不已,当时自己还为王振抱不平来着。 张宁来了。 “送进诏狱了?”他问张宁,或者这是有诏狱以来,第一个进去的太监吧。他自嘲般无声自语。 张宁行礼参见毕,道:“是。他一直说他索求钱财是为陛下,臣不愿他如此败坏陛下名声,给了他两个耳光,让他闭嘴。” “他说为朕着想?”朱祁镇霍地站起,白哲的俊脸涨得通红。 张宁道:“这等人的胡言乱语也信得?陛下别理会就是。王御史奏章上所说的桩桩件件,还须着人查实。” 朱祁镇苦笑道:“朕气糊涂了。来人,宣三位杨卿进宫,算了,朕这就去慈寿宫。” 这才对嘛。张宁道:“陛下可用了点心?”他见御桌上的点心一样没动,因而有此一问。皇帝四更起床上朝,正午才用膳的话,时辰间隔太长,所以历任皇帝下朝后都会进一些点心。 “朕吃不下。”朱祁镇摇头道,见张宁的眼睛似乎落在他最爱的玫瑰糕上,便改口道:“卿陪朕用一些吧。”要说不饿是假的,只是失望、伤心、生气等各种负面情绪堵积在一起,没有食欲而已。 张宁自然也是饿的,但更重要是,营造和皇帝共进退的气氛。他道:“是。”你最伤心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能取代王振在你心中的地位。 张宁深知,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朋友、兄弟和先生不同,别看朱祁镇现在气愤伤心,说不定过几天冷静下来,又会找借口为王振脱罪。帝王心术,本就瞬息无变,不可以常理揣测,要不然朱祁镇也不会第二次登上帝位后,下旨为王振立庙了。 这个阉人,可是害得他被俘,在蒙北吃了整整一年沙,回京后又被囚在南宫七年,几次死里逃生。可就算这样,事情过去后,他还是念着他的好。 朱祁镇示意张宁坐在下首。贾小四给张宁端来一盏茶,两人吃了些点心。朱祁镇感觉好了些,让张宁伴驾,一起到慈寿宫。 五位顾命大臣已在座。 和以前不同的是,太皇太后身侧有一张小凳子,小凳子上坐一个眼眸极有神采的美少女,正是悠悠。她乖巧地为太皇太后捶腿。 “过几天要下雨,你们信不信?”太皇太后笑对五位顾命大臣道。 胡潆含笑回应:“臣信。臣曾在外奔波十几年,这腿啊,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厉害。今早起来,骨头缝里又隐隐作痛,想必又要下雨了。” 当年他奉成祖密旨,暗中探访建文帝的下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因此落下旧疾。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可不是,哀家这腿也是如此,每当下雨天便酸痛不已。” 当年,成祖在南京登基为帝,她为良绨,随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到南京。江南气候多雨湿润,因此落下这个毛病,年轻时不觉得,最近几年只要下雨天,腿便酸痛。 杨士奇、杨荣、杨溥都深有同感,他们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太皇太后又道:“安定这孩子孝顺得很,听说哀家腿痛,一早进宫为哀家捶腿。哀家没白疼她。” 除了张辅,其余四位顾命大臣心想,我们也很想让府里的孙女给你捶腿,可惜没有机会,面上还得附和,夸奖安定郡主有孝心。 悠悠微微一笑,乖巧地道:“孙女代父王尽孝,哪敢不尽心?皇祖母谬赞了。” “她们都说哀家偏心,哀家这是偏心吗?”太皇太后道。 五位顾命大臣人老成精,宫闱之事,哪敢随便搭话?沉默一息,张辅道:“娘娘可知,王振下诏狱?” 你倒会顾左右而言他,勋贵出了个有胆魄有手腕的子弟,可有你说嘴了。胡潆瞟了张辅一眼,含笑不语。 胡潆科举出身,进士及弟,当间谍头子之前,也是文官。 “有这等事?”太皇太后望向杨士奇。 她有心杀王振,无奈皇帝不顾一国之君的体面,痛哭流涕地哀求,她不好下手。本以为有生之年惩处不了王振,没想到皇帝竟会下此重手。王振做了什么事,竟让皇帝如此? 杨士奇道:“正是。今早王大酋弹劾王振三十八大罪……”把早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太皇太后听完,道:“陛下怎会一看奏章就将他下诏狱?”曾孙心软重感情,王振犯的这些罪,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 胡潆和张辅都望向杨士奇,一是消息灵通,一是得到确认,心中明了杨士奇是参与者,这事问他最清楚。 杨士奇道:“臣也觉得奇怪。”他是真的不知道,才会让王大酋弹劾,要知道,早就自己上了。这可是大功一件,怎会推给别人? 太皇太后望向宫门口,似询问似自语:“陛下怎还没来?” 五位顾命大臣互相看看,都有些担忧,皇帝不会有事吧? 就在这时,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到。” 太皇太后忙道:“快让他进来。” 朱祁镇来了,五位顾命大臣起身行礼参见。 张宁在门外等候,目送朱祁镇进去的同时,看到一道身着浅红色的的倩影,心中大定。 第60章 争执 重新坐定,太皇太后道:“听说陛下将王振那奴才下诏狱?” 来了。 朱祁镇心头突的一跳,不用说,定然是顾命大臣们多嘴,把消息透给皇祖母,这可怎么办?沉默几息,他才道:“是,御史王大酋弹劾他,为避嫌,孙儿只好将他下狱。” 五位顾命大臣哪里听不出皇帝话中之意?只是为了避嫌,并不是真的要治王振的罪。杨士奇甚至想,如果王振不嚣张到当殿殴打大汉将军,让皇帝在恼怒之下下不来台,恐怕不会将他下诏狱。 是谁激得王振失态?当然是张宁,这小子似乎天生克王振啊。杨士奇回想早朝的一幕,不由对张宁的挑衅能力翘大拇指,同时暗暗称奇,这几年但凡王振看不顺眼的,早就在朝堂消失,只有张宁反把王振整进诏狱。 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啊。 了不起! 张辅看出皇帝对王振有回护之意,若王振真从诏狱出来,张宁就很危险了,说不定下一个进去的就是他。他道:“请陛下着人查实王振罪状,马大人为王振举荐,理应避嫌,请陛下别外派人审问。” “对,请陛下派人审问。”杨荣和杨溥异口同声道。 胡潆道:“臣虽年老,但身负先帝嘱托,不敢惜身,愿审王振,请陛下恩准。”他是老牌间谍兼先帝顾命大臣,审问王振再合适不过了。 杨士奇思想开小差也就一两息,四位同僚已经进入审问王振阶段,他马上跟进,抢着道:“陛下,臣请由胡大人审问。陛下若有兴趣,可设一暗室,于暗室中旁听。” “对,陛下不妨旁听。”其他四人都明白杨士奇的用意,皇帝在暗室旁听,审问过程自然一清二楚,只要王振招供,就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王振一个阉人不足为虑,可若皇帝动了侧隐之心,麻烦就大了。 特别是张辅,将王振定罪之心更加迫切,一旦王振出狱,不仅张宁身处险境,还会累及在大同的张勇,恐怕安乡伯府会灭门。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偏偏第一步还让他做成了。张辅无声感概,加上一句:“胡大人一向公正,陛下当可放心。” 你们怎么就容不下王先生?这样步步紧迫朕。朱祁镇后悔了,早朝不该一时冲动,将他下诏狱,现在怎么办? 五人见朱祁镇一脸便秘,沉默不语,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再三劝说。 朱祁镇迫不得已,只好道:“岂敢劳动胡卿?这人选么,容朕想想。” 你分明不想审他。不仅张辅,其余四位顾命大臣也急了,好不容易将王振送进去,真要打破进了诏狱有死无生的神话,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遭殃。他为人偏激,受此奇耻大辱,出来后不疯狂报复才怪。 何况他敢当殿殴打大汉将军,明摆着眼中没有皇帝。 “陛下,老臣虽然年老,身子骨还捱得。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胡溹再次表态。 杨士奇道:“臣等愿陪审,当力保查清事实。”也就是说,过堂时,保证不用刑。 张辅和杨荣、杨溥面有难色,不用刑怎么审?王振熟知皇帝性情,怎肯老实招供? 胡潆却明白杨士奇的用意,先让皇帝同意过堂,至于堂上怎么审,他作为主审官,自是由他说了算。 “正是。臣当查清事实,若王公公真的清白,定然不会冤枉他。”胡潆道。 不用刑也难免受辱。从小到大,王振教导、陪伴的一幕幕从朱祁镇脑海里闪过,一句话脱口而出:“王先生是朕的启蒙先生,纵然有些贪财,念在他教导朕的份上,也不应该深究。” 你明知他犯下累累恶行,却一味包庇,岂是明君所为?杨士奇想再劝,一直没有说话的太皇太后道:“恶奴仗势欺人,怎能不惩治?来人,即刻取出这个恶奴,打杀了事。” 对太皇太后来说,宫里的阉人只是奴才。五位顾命大臣暗赞:“高,实在是高。”哪里用得着审问,直接杀了就是。 “皇祖母!”朱祁镇一惊非小,差点从官帽椅上摔下来,急赤白脸道:“求皇祖母看在他从小教导孙儿的份上,饶了他吧。” 太皇太后暗叹,每次都是这一句,她还不得不接受。难不成让皇家落一个不尊师重教的骂名不成?对待恶奴自然可以打杀,对待先生则不行。 她扫了五位顾命大臣一眼,意思很明显:“你们怎么看?” 杨士奇哪会不明白她眼中的询问之意,道:“他曾为陛下启蒙,但他是阉人,尊之为师,有辱斯文,陛下慎言。” 我们不否认他曾教你读过人之初,但打从他去势进宫时起,便是奴才,这是事实,同样不能否认。你尊他为先生,将天下读书人置于何地? 不愧是读书人,话说的很有水平啊。张辅道:“阁老说得是。奴才就是奴才,岂能尊之为师?” 另外三人无一例外全都赞同。 朱祁镇急得额头见汗,霍地站起,大声道:“他是朕的先生。” 这就没法沟通了。五位顾命大臣齐齐望向太皇太后。 朱祁镇一咬牙,道:“皇祖母非要杀他,孙儿只好……只好……只好不要这皇位了。”情急之下,只要能保住王先生的命就行,别的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太皇太后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皇祖母!皇祖母!快传太医。”悠悠急了,扶住晕过去的太皇太后,朝殿门外吼。 张宁站在殿门口,听着里面争吵起来,恨不能进去说上几句,突听悠悠呼声惶急,一跨步就进去了,道:“要传太医吗?” “快去。”悠悠平时极有神采的眼眸此时只剩惶急,瞪了张宁一眼,喝道。 张宁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这小子见机倒快。眼见形势陡变的杨士奇刚起身,就见张宁进来又出去,不禁感概了一句,他现在看张宁顺眼,怎么看怎么夸。 张辅想上前搀扶,一来碍于男女有别;二来悠悠就在旁边,一下子扶住,见太皇太后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显然晕了过去,不顾淑女形象,大吼传太医,张宁神速应声而入,他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杨荣是三杨中身体最弱的一个,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最近虽然上朝上衙,到底什么都来不及做。 杨溥年轻时经历坎坷,养成谨言慎行的习惯,说话做事之前,必定思虑再三,他还没考虑好,张宁已经进来出去了。 胡潆则是腿脚不方便,起个身得半天,只来得及做出起身的姿态。 ………… 太医院离皇宫不远,张宁飞马赶到太医院,打横夹起一向为太皇太后请平安脉的胡太医就走,惊得众多太医半天回不过神。什么情况?哪里来的莽少年?要不是他一身飞鱼服,太医们一定以为强人入院劫人。 冲出太医院,把胡太医打横放在马背上,张宁翻身上马,策马飞奔到午门前,扯下胡太医,又要打横夹起他,胡太医急了,道:“有话好好说。” “太皇太后晕过去了,快去。”张宁道。 胡太医脸色大变,一撩袍袂,急步进宫去了。他是进宫惯的,宫里守卫都认识他,又有张宁在后面喊:“让他进去。”因而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来到慈寿宫。 一番救治,太皇太后才悠悠醒转。 早吓得六神无主,深悔失言的朱祁镇坐在太皇太锦榻旁,道:“皇祖母,孙儿鲁莽了。” 太皇太后看他良久,长叹一声,道:“你心里可曾有祖宗基业?为一个奴才,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么?” “孙儿不敢。”朱祁镇低下头。 “哀家要歇一会儿,你回宫去吧。”太皇太后疲惫地道,眼睛转向站在锦榻前的悠悠:“乖孙女,你留下陪伴哀家。” “是。”悠悠应了一声,刚好宫女煎好药过来,她拿起银勺,舀起一勺喝了,确定药没有问题,便接过药碗,侍候太皇太后喝药。 太皇太后先吩咐宫外,让五位候在外头的顾命大臣回去,再吃药。 五人在外头行礼道:“是。”鱼贯出宫而去。 朱祁镇吩咐悠悠:“替朕服侍皇祖母。” “陛下放心,臣妹理会得。”悠悠乖巧地道。 朱祁镇转身出了太皇太后寝室,对站在宫门口,像木头人一样的张宁道:“卿陪朕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半路,朱祁镇突然道:“朕让王先生进诏狱,错了么?” 张宁听出他有后悔之意,一针见血道:“没错。陛下可曾想过,王振正是仗着陛下以先生待他,才不停索贿;朝中众位大人正是因为看在他日夜陪伴陛下,才不敢不贿赂他?若陛下不以先生待他,他也不是秉笔太监,他敢向众位大人索贿,还有人贿赂他吗?陛下不信,可下旨放他出诏狱,将他赶出宫去,看他能翻起什么风浪。” 朱祁镇心头剧震,敢情闹了半天,罪魁祸首是朕啊。又走一段路,他道:“卿这话,太狠了。” “良言苦口而已。” “王卿所读罪状,几条属实?” 王大酋当殿宣读,声音洪亮,只要身在殿中,断无听不见的。 张宁道:“臣所知,十之八九属实。陛下可知,王振花费巨资为自己建了一座府邸?虽然还未建成,却可看出规模宏大。所花银子,想必就是他口口声声为陛下筹划索贿得来的了。” 人拉你这张虎皮做大旗为自己建造府邸,你知道自己被利用吗? 朱祁镇只觉胸口闷得不行,不由停下脚步。 张宁见他脸色不大好,张望了一下,见不远处露出一角飞檐,道:“陛下到那边歇一会儿吧。” “不用。”朱祁镇摇头道,抬腿又走,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门口,马顺还没走。先前朱祁镇出乾清宫去慈寿宫,他想上前为王振求情,没想朱祁镇神情恍惚,没看到他,他犹豫了一下,朱祁镇早走得远了。 他在这里越等越是心焦,终于决定不管成不成,总之就求情一次,求完马上回府,不再管王振的事。 “陛下。”他一见朱祁镇就跪下了:“王公公冤枉啊,都是那些读书人看不起他,一心想整他……” 咦,他没说完,怎么陛下进宫去了?这让他怎么接着往下说? 张宁紧随朱祁镇而来,刚好见马顺跪在地上发呆,便道:“马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对这位本单位一把手,张宁其实没有多少恶感,不过大家官位品级悬殊,既然遇上,他总得上前行礼。现在人跪地上,这礼他要怎么行? 马顺看清是他,立马站起来,趾高气扬道:“张宁,谁让你到处乱窜?” 张宁道:“大人,陛下让我护驾去慈寿宫。” 你这小子还真是圣宠极浓啊,难怪王公公一心要杀你。想到王振让他这两天找机会在宫外动手暗杀张宁,他还来不及抽调人手跟踪调查张宁出宫后的动向,王振便出事,不免头痛,任务还要不要执行? “嗯?”张宁见他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不免狐疑,道:“大人有何吩咐?”你是要在诏狱干掉王振,还是要在这里干掉我? “没有。哦,你通报一下,就说本官求见。” 张宁诚恳地道:“大人若是想为王公公求情,还请免开尊口,要不然只怕会招来祸端。”如果你不怕日后被文官们活活打死,尽管为王振求情好了。 马顺心头一凛,道:“却是为何?” 张宁压低声音道:“陛下正为此事烦恼,大人此时撞上去,怕是官帽难保。”谁不知道你是王振亲信?你不想着另找靠山,还妄想把王振捞出来?脑袋被驴踢了吧。 马顺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他。 张宁一摊手,道:“大人非要见驾,卑职这就去通报。”虽然通报这事不是他在职责范围内,但顺便提一下也是可以的。 马顺眼珠子转了半天,道:“不用。”就这么转身走了。 张宁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好生可惜,难道因为自己穿越,以致这蠢货自然死亡吗? 第61章 君心难测 张宁和马顺说几句话的功夫,贾小四出来道:“张大人快去,陛下找你呢。” 朱祁镇进偏殿昭仁殿,转身一看,张宁没跟进来,忙让贾小四出来找。他有很多话要和张宁说。 张宁进殿行礼参见毕,专心当一名听众,倾听朱祁镇诉说和王振的师生情,中间贾小四请示上御膳,朱祁镇以吃不下为由拒绝了。 待他说完,已是两个时辰过去,太阳西斜,日色将暮。 张宁饿得肚子咕咕叫,道:“陛下可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朱祁镇看起来脸色没有之前难看,也没有之前悲伤,只是神情略有些忧郁。 “陛下想怎么处理此事?”倾诉完,事情总得解决。 朱祁镇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御桌下首左侧,那儿的官帽椅空着。张宁坐在下首右侧。 收回视线,朱祁镇声音低沉道:“让胡潆查清此事。” 张宁很意外。你诉说王振种种好处,最后居然要调查?那你说这么多做什么?他无声吐槽了一句,瞥了一眼朱祁镇渐渐沉静的脸庞,多少有些明白,之前感情有多么深,此时的背叛就有多么可恨。 接着,朱祁镇宣胡溹进宫,让他调查胡大酋弹劾王振之事。对这个结果,胡潆很意外,领旨之余,意味深长看了张宁一眼。 我只是当好一名观众。张宁无声自语。 眼看宫门即将落锁,张宁告辞出宫,走出宫门的一刹那,只觉疲惫不堪。打响今天这一战,准备了两个月不说,还有运气。王大酋奏章快读完时,张宁悄悄把玉佩戴上。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戴,是担心这么长的奏章读起来不止一刻钟,可不要王大酋没读完,转厄运,那就糟了。 至于为什么不开始读时戴上,一刻钟后取下再戴,则是不能精准的计算一刻钟。要紧关头,慎重起见,张宁不敢冒险。 王大酋读完奏章,朱祁镇破天荒的吩咐王振呈上去,很大原因有玉佩加持运气的成分。 不过,王大酋坚持当殿读奏章,朱祁镇听到弹劾王振时没有打断,则是张宁之前的话在朱祁镇心里烙下烙印,要不然他不会悄悄去太庙祭拜先帝。 之后慈寿宫争执,看似没有张宁什么事,其实张宁料定顾命大臣肯定会在议政的时候将消息透给太皇太后,为防太皇太后一时心软,因而让悠悠提前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凑巧的是,这两天太皇太后腿疾发作,悠悠提前进宫请安,为她捶腿,在太皇太后看来,是孝顺。 让张宁没想到的是,太皇太后对王振没有心软,竟以家奴为由要直接打杀了事。 朱祁镇的表现就耐人寻味了,谁都看出他要保王振,为此甚至说出不要皇位的话,把太皇太后气晕过去。 可仅仅倾诉两个时辰,回忆一遍和王振相识相伴走过多少年,有多么深厚的师生情份后,朱祁镇的态度便变了。 他作出这个决定时,张宁来不及戴上玉佩,可以说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他宣胡潆进宫,把调查王振的事交给胡潆。 事情至此似乎进入第二阶段,只要证据确凿,便能定王振的罪。 张宁将今天发生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后,却不这样认为。或者朱祁镇只是想确认王振有没有做下王大酋弹劾的那些恶行而已。 马车快到安乡伯府时,张宁又想起一件事,在慈寿宫回乾清宫的路上,朱祁镇曾提及王振的种种好,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王振倚仗他的宠信而胡作胡为。难不成这句话对他造成极大冲击,以致他决定弄清真相,看看王振到底做了哪些事? 朱祁镇应该知道胡潆查清案情,审问完毕后,不会就此作罢。到时,他要怎么保王振? 张宁皱眉沉思,以至到府而不知。 自从张宁通过校阅进宫当值后,安乡伯府门前热闹很多,不时有一些勋贵子弟来访。纺织厂开业后,又有很多权贵的管家过来找老关。有些自高身份的权贵觉得,到安乡伯府求见更给老关面子。 这么一来,以前门可罗雀的安乡伯府便车来车往了。守门的老仆自动自发担当起迎来送往的重任。 老仆刚好送某府管家出来,就见公子的马车从两人身旁经过,他忙行礼,叫了一声:“公子。” 某府管家忙跟着行礼,并自报是哪府的管家。 老仆熟知公子性情,以为公子肯定会停车和管家说几句,没想马车毫不停留,就这么从侧门进去了。 老仆怔了一下,解释道:“公子四更天进宫当值,实在太困了。这是睡着了。” 俗说话,宰相家奴七品官,我可是国公府的管家,你怎能这样对我?某管家脸色极不好看,但有求于人,不好当面发作,袍袖一拂,说一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车停在滴水檐下。任高下车,等半天,见张宁没下来,以为睡着,毕竟张宁每天进宫路上都是呼呼大睡,今天或许也是如此,就没打扰,悄悄在旁护卫,以防婢仆们惊扰到他。 如果我是朱祁镇,要怎么保王振?打感情牌肯定不行,没见把太皇太后气晕过去吗?可除了感情牌,再没有其他了。张宁想得脑袋瓜子疼,一点头绪没有。 他揉了揉眉心,发现马车不动,便敲敲车壁,道:“怎么了?” 任高道:“回府了,请公子下车。” 张宁掀帘一看,还真是,不由失笑,道:“幸好坐马车,要不然会出事的。”骑马要是这样,不撞到人才怪。 任高关切地道:“公子还好吧?”公子现在回府路上也睡大觉吗?这得多缺觉啊。 “我没事。”张宁说着起身下车,回自己院子。 吃过晚饭,泡在热水里,他依然在想,朱祁镇要怎么救王振。想得入神,浑然忘了身在浴桶之中,直到水凉了,有些冷,才起身穿衣。 他穿越后,让木匠打造一个超级大浴桶,就是前世电视剧里古装戏,美女沐浴那种。他别出心裁地设计一个木质枕头,侧躺在里面,头枕在枕头上刚刚好。 初夏时分,昼夜温差大,因而沐浴用的还是热水。 由清儿侍候穿好衣服,张宁决定不想了,以后找机会探探朱祁镇口风就是。他刚从浴室出来,婢女来报:“公子,胡大人求见。” 这是掐着点过来?张宁很怀疑院里有胡潆安插的密探,要不然胡潆早不来晚不来,他刚沐浴好就来。 “快请。”张宁说着换上飞鱼服,到花厅见客。 胡潆一袭青衫,乍一看活脱脱一个老书生。他笑眯眯道:“贤侄免礼。” 贤侄?张宁觉得自己听错了,胡潆怎会叫自己贤侄? 胡潆不慌不忙地解释:“听说英国公将你当子侄辈看待,老夫和英国公位属同僚,自是一样。” 不是说勋贵和文官老死不相往来吗?你当我子侄,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伯父?张宁无声吐槽,笑得一团和气,和胡潆分宾主坐下,道:“大人这么晚找小侄,有什么事么?” 对胡潆,他不太熟,“伯父”叫不出口,不过顺竿子爬自称小侄还是可以的。 胡潆笑吟吟的,待清儿上茶退下,才敛了笑,道:“贤侄可知陛下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在慈寿宫时还以皇位相威胁,怎么半天后却传他进宫,让他审问王振?在他看来,审问王振尚在其次,揣测皇帝心意才要紧。 为此,他分别拜访杨士奇和杨荣,杨荣对此一无所知,杨士奇隐晦提及,应该问张宁。于是他便过来了。 姜果然老的辣,明白关键在哪里。胡潆是先帝顾命大臣,是先帝和太皇太后信得过的人,太皇太后对王振的态度非常明确,非打杀不可,那是不是意味着,胡潆也是这样? 张宁念头电闪,不答反问,道:“胡大人会怎么审问?” 怎么审,学问可多了,端看胡潆向着谁。 这小子不简单啊,难怪杨士奇提及他。胡潆白眉一轩,道:“王振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只要陛下不存心包庇,此案并不难审。” 张宁道:“大人担心陛下有包庇之意?” “君心难测,不得不防。”胡潆坦然道:“老夫身负先帝嘱托,哪能留此小人横行世间?只是如何劝陛下,老夫却是束手无策。” 不仅他,五位顾命大臣和太皇太后都拿皇帝没办法,要不然太皇太后也不会气晕过去。 张宁道:“大人此心,日月可鉴,小侄佩服之至。陛下顾念王振从小陪伴教导之情,心痛王振辜负他的信任,悲伤难以自抑。” 胡潆眼皮微动,道:“陛下不想惩治这个阉人?” 这是他今晚过来的目的,须确认。 张宁道:“或者过几天,陛下会想通。” 也就是说,现在没想通。 胡潆白眉再次轩起,道:“贤侄以为,若老夫将王振所作恶事查得一清二楚,陛下迫于老夫等人的压力,可会依法惩治?” 张宁暗暗翻了个白眼,以臣逼君本就大逆不道,何况你们亲眼目睹发生在慈寿宫的一幕,还说这话,真是白活了。 张宁和朱祁镇认识时日虽短,却看出他外柔内刚,看着随和没有架子,实则遇强则强,越是逼迫于他,他反弹越厉害。反过来,尊重他,和他讲道理,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概这就是历史上,他被俘蒙北一年,最后也先反而派使者求明廷派人接他回去的原因。无论怎么威逼,他都不会屈服,又要不来银子、日用品等物,可不是只能放他回来? 若查清理实,以事实逼他杀王振,只怕他拼了命也要保这个权奸。方法不对,只会适得其反,张宁暗暗叹息一声,道:“只有背叛,才能让陛下寒心。” 胡潆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道:“贤侄可有妙计?” 妙计自然是有的。张宁道:“听说王振在城东建了一座宅子,从城外引活水入府,虽未建成,却可见其豪华。大人若查抄此府,说不定能查到些了不得的物什。” “贤侄说得是。正因为此府尚未完工,没人注意,收藏些违禁物事也未可知。”胡潆一点就透,起身告辞:“老夫还要审案,就不打扰贤侄了。” “好说。”张宁送到府门口,目送胡潆上马车而去。 ………… 接下来两天,朱祁镇无精打采,饮食也少了。贾小四见他形容憔悴,再三地劝他多吃一些,每次他都叫张宁过去陪膳,胃口才开。 张宁想着前世看过的电视剧,没有说朱祁镇有龙阳之好,估计他没这方面的爱好,才放心。不过,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 “陛下,可要去探王公公?” 去看先生?朱祁镇眼眸一下亮了,随即黯淡下去,沉默几息,才道:“好。” 你是想见又怕见吧?这么纠结做什么?他道:“陛下当面问他可曾做那些事,不是比被胡大人查出来强么?” “说得是。”朱祁镇来了精神,道:“小四更衣,朕和张卿去一趟诏狱。” ………… 王振在诏狱不假,却不在牢房,而在狱卒所居的小屋中,面前有酒有肉,正一口酒一口肉,边吃边骂张宁。 朱祁镇站在门口默默看了半晌,转身就走。 出诏狱,来到大街上,张宁道:“有陛下在,王公公笃定得很哪。” “哼!”朱祁镇怒道:“枉朕为他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安稳。” 你哪里是担心他,你是担心他真的做下那些事。张宁并不拆穿,道:“可不是。陛下龙体要紧,别让太皇太后、太后担心才是。” 太皇太后晕后,孙太后便搬到慈寿宫,不过日常侍奉汤药还是悠悠。 朱祁镇仰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道:“回宫。”到乾清宫便宣胡潆进宫询问案情。 胡潆看他气愤愤的,一时拿不准他为什么生气,只好将已经查实的十三条罪状呈上,道:“臣请查抄王振在城东的府邸,请陛下允准。” 他原没想朱祁镇会同意,没想话音刚落,朱祁镇便道:“准了。” 第62章 幕后 胡溹担心皇帝反悔,即刻带人直奔王振位于城东的私宅,从一个密室抄出障扇等皇帝御用物事,又发现其中一面障扇的扇柄藏有一柄细长的剑。 胡潆大惊之下不敢擅专,马上带上障扇等物以及一应工匠进宫。 朱祁镇看着放在面前的明黄色障扇,以及里面锋利的长剑,身体摇摇欲坠。 障扇由宫女持于皇帝背后,是皇帝仪仗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皇帝才能享此殊荣。正因为在背后,所以扇柄藏剑的用意不言自明。 朕视为父亲的王先生竟一心想杀朕?!朱祁镇只觉心痛难忍,对胡潆道:“卿下去吧。” 搜出这些东西,胡潆同样吃惊不小。他以为王振跋扈偏激贪财,没想到这阉货竟有谋害皇帝以图篡位的心思。直到见驾,他还心绪难平,又不敢直视皇帝,皇帝让他出去,他便行礼退下了。 昭仁殿后,他便来找张宁。 张宁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那儿低头看着什么。胡潆走近发现,这小子竟然在看蚂蚁搬家。 真闲啊。 张宁闲得无聊,只能闲中找乐,刚才发现脚边两行蚂蚁来来去去,相遇时头顶的触角轻轻触碰,不仅低头看了起来。 “贤侄好兴致。”胡潆在张宁身旁站定,看了他脚边的蚂蚁一眼,低声道。 “胡大人。”张宁听到声音抬头行礼,道:“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哪里是我走路没有声音,分明是你小子看蚂蚁看得入神,没听到脚步声。胡潆道:“贤侄想不想知道老夫从王振那所未建成的府邸中搜出什么?” 不就是一些大逆不道的物事吗?那些东西是我提议,英国公着手准备的。我怎会不知道?张宁无声吐槽,表面一脸好奇地道:“不知大人搜出什么?金银珠宝么?王振心倒大,府邸还未完工,竟将金银珠宝放在那里。” “不是。”胡潆语气沉重地道:“障扇,扇柄藏剑。这么长,这么细的剑。”他比划了一下,道:“老夫看到障扇,差点背过气去,发现扇柄藏有利剑,还能喘气,实是命长哪。” 打开密室门,看到御用物事,他确实受不了,背过气去倒不至于。 张宁道:“王振的胆子这么大?” “证据已送陛下御览。”胡潆摇头道:“枉陛下待他一片赤诚。” 张宁道:“陛下还好么?”这么做是为了治王振的罪,以免土木堡之变的惨剧重演,可张宁多少有些担心朱祁镇接受不了。 胡潆摇头不语。 张宁望向昭仁殿殿门方向,就见贾小四脚步匆匆而来,道:“张大人快去。” 胡潆早就听说皇帝常宣张宁进殿闲谈,可亲眼所见还是瞪大了眼。 张宁丢下他飞奔而去。 眼望张宁的背影,胡潆只觉他身上的飞鱼服在阳光下耀眼得很。这个少年不简单哪,能得皇帝宠信至此,居然不骄不躁,还有闲心看蚂蚁。如果他没有看错,王振伏法后,皇帝跟前第一红人非这少年莫属,不知他是否还能如此沉稳? ………… 张宁一进殿脸色就变了,来不及行礼,抢上道:“陛下怎么了?” 朱祁镇坐在御桌后,脸色苍白得可怕,唇边更有一丝血痕。难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然吐血?张宁转头望向跟进来的贾小四。 贾小四一脸惶急,只是摇头。他出殿叫张宁,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小太监全在廊下侍候,竟没一人发现。 朱祁镇道:“小四出去。” “是。”贾小四不敢多话,应声退下。 朱祁镇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气血逆行而已。朕现在好多了。” 果然吐血了。张宁既心虚又惭愧,道:“臣这就去宣太医。”皇帝被气到吐血,事情不小,非得宣几个太医会诊不可。 “不用。”朱祁镇示意张宁在下首坐下,道:“卿陪朕说说话吧。” 又要回忆王振过去的种种好吗?张宁道:“是。臣先派人去宣太医,再陪陛下说话。” “朕一时气愤才致吐血,以后不会了。”朱祁镇叹了口气,道:“卿以为,该怎么处置他?” 这两天我一直想找机会探你的口风,只是不得其便,现在你反而问我?张宁道:“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留他不得。”我费时两个月,为了除掉他,你问我,真是问对人了。 朱祁镇轻轻点头,道:“朕不想见他,你替朕去瞧瞧他,问他有何未了心愿。” “陛下对他实是仁至义尽。”张宁这话出自肺腑。对朱祁镇来说,王振已经备好凶器,准备暗杀他了,他还想帮他完成最后心愿,实是仁及义尽。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朕心里难受得紧。” “如今天气渐暖,郊外景色宜人,陛下不妨外出赏花散心。”张宁力劝朱祁镇去外面走走,不要天天像怨妇似的,闷在宫里回忆和王振相爱相杀,不,深厚的师生感情。 朱祁镇沉默半晌,道:“安定前些天说去燕山狩猎,朕没答应,春天正是动物生崽的季节,不宜杀生。” 明朝皇帝很少狩猎,不过少并不代表没有,除了仁宗在位时间短,身体胖肥,行动不便外,其他几个皇帝都曾去狩猎。 朱祁镇小时候曾随先帝去过两次,没有打下猎物,不过印象深刻。陪在父皇身边的时光,他都不会忘。 张宁道:“不一定非得狩猎。陛下可以去散散心,随驾诸位大人要不要打猎,由他们去就是。” “散散心?”朱祁镇喃喃自语,有些意动,过了几息才道:“太皇太后病体未好,朕不宜外出,过段时间再说吧。” 太皇太后被气晕后,玉体不曾痊愈,胡太医天天进宫请脉,孙太后和悠悠暂居慈寿宫,衣不解带在榻前服侍。 “陛下说得是。”张宁道,心想,我就不拍你马屁,说你有孝心了。 他想了想,道:“臣不懂医理,不敢妄言。不过,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一向居于深宫,少于走动,恐怕血压高了些。陛下不妨让胡太医开些降血压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敢乱说,但想到太皇太后是悠悠祖母,还是多嘴提了一句。至于如何调理,要用哪些药,得问胡太医。 胡太医的医术自是没得说,不是现代那些挂专家头衔的医生可比。 朱祁镇道:“什么是血压?”这名词他没有听说过。 “人的血管就像一根管子。人上了年纪,管子老了旧了,会堵塞变硬,这样血流通起来就不太通畅,俗称血压高。”张宁努力回想前世看到的解说,道:“太皇太后不见得一定是这病,但上了年纪,又少走动的人一般易得,臣斗胆胡说,陛下不妨让胡太医再诊视一番。” 朱祁镇若有所思,道:“卿不是医者,并无把握。” “是。”张宁点头。 “你不怕朕怪你胡言乱语,治你的罪吗?” “怕。”张宁坦言:“臣怕得很,但太皇太后玉体要紧,臣不敢隐瞒。” 前世,张宁的祖母便是高血压患者,他曾对此病做过一番了解,估摸太皇太后会被气晕,大概生气时血压升高,以致脑部的毛细血管破裂。不过一来这些专业名词放在现在太过惊世骇俗,二来他不是大夫,没有说服力,不敢乱说。 就他所说,其实已经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只是“高血压”这个名词,张宁前世听得多了,觉得平常而已。 朱祁镇拧眉想了一会儿,道:“小四,宣胡太医进宫。” 白天,胡太医在慈寿宫候侍候,太皇太后服药后,他要观察药效,以便调整药方。一听皇帝宣,没多久便到。 他行礼毕还没直起身,朱祁镇道:“皇祖母病体如何?” 这几天,朱祁镇早晚到慈寿宫探病,对太皇太后的病情了如指掌。上午过去时,常向胡太医询问太皇太后的病情,此时问出这话,胡太医不免奇怪。 张宁道:“陛下问,太皇太后的手指可能随意伸曲?”他曾听医生说,要是病人的手指不能自由伸曲,很大可能是脑部血管破裂,脑中积血。 胡太医道:“臣惭愧,臣不知。” 他没注意正常得很,中医并没有高血压的说法。张宁道:“能否请胡太医诊视一次?” 朱祁镇道:“胡卿走一遭吧。” 皇帝都这么说了,胡太医只好回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明情况,先行请罪,再让太皇太后伸曲手指。 “又是张宁?他要做什么?”太皇太后很不乐意配合。 悠悠一边为太皇太后捏肩,一边道:“想必他的主意不太离谱,皇兄和胡太医才肯听他的,皇祖母就听他一次吧。” “你呀。”太皇太后伸手拍拍悠悠的手背,随即弯曲手指,却发现五指弯曲不了,也不能完全伸直。 胡太医记下病情,回乾清宫说明情况。 果然爆血管。张宁心头一沉,道:“请胡太医开些舒缓血压的药。” 朱祁镇担心太皇太后,道:“胡卿费心了。” 待胡太医离开,朱祁镇猛然觉得,心痛难受的情绪消散大半。他不由望向张宁,道:“卿特地转移朕的注意么?” 效果不错的说。 第63章 王振的遗愿 还是上次那个小屋,喝了酒,睡星惺松的王振只觉头痛欲裂。 “来人。”他连着喊了几声,却一直没有人理睬。 “小小狱卒敢不听使唤,咱家让人给你‘弹琵琶’。”王振恨声说着,想坐起来,挣扎了两下,只觉头痛得厉害,只好躺回去。 他不停咒骂,直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一个身着飞鱼服,剑眉星目,鼻直唇薄的俊朗少年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看他。他感觉到有人注视,抬头看清头顶那张可恶脸,顿时怒不可竭。 “张宁,咱家定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手指伸向半空,虚指张宁,无奈躺在小小的床上,没有半点气势。 张宁笑眯眯看他,道:“本官代陛下问你,可有未了心愿。” “陛下?陛下在哪里?”王振望向门口,没看到朱祁镇,不免莫名仓惶,他进诏狱几天,为何皇帝一直没来看他? “来人,给他醒醒酒。” 张宁话音刚落,候在门外的狱卒应声而入,“啪啪啪”几个耳光打得王振头晕眼花,酒也醒了。 “小小狱卒竟敢对咱家动手!”他震惊愤怒之余,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到底发生什么事,一向对他恭敬无比,唯恐侍候不周被他怪罪的狱卒态度竟变得这么快?他一句话脱口而出:“马顺呢?叫马顺过来。” 马顺原是诏狱的牢头,因费尽心思极力拍马屁讨好,加上之前两任指挥使不太听话,王顺先后将两任指挥使下诏狱后,让马顺这只忠犬当指挥使。一年多来,马顺不知为他祸害多少弹劾他,没有孝敬他的官员。 狱卒露出嘲弄的笑容。 张宁笑道:“马大人宠爱的小妾病了,哪里抽得开身?” 自从得王振提拔,从一个小小牢头一跃成为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后,马顺只做三件事:一,继续拍王振马屁;二,奉王振之命让下诏狱的官员只求速死;三,大肆搜罗美人进府。 这些美人中,最合他心意的是一个叫美娘的商贾之女。美娘天生媚骨,最会服侍人,马顺三天没宿在她房中便觉浑身不自在。 这几天,美娘病了,缠着要马顺在床榻边陪伴,马顺起先不理。婢女来报,美娘上吊,他不理,美娘继续上吊,上吊几次都被救下来之后,马顺不忍心了,如她所愿,在府里陪她。看她憔悴得不像话,还绵绵情话无尽,不免心疼,哪有心情理会公事?更吩咐任何事都不得打扰他。 这也是他以为皇帝将王振下诏狱,只是做个样子糊弄群臣,过几天就放出来了,并没往心里去。皇帝和张宁悄悄到诏狱探视,他不知情,胡潆带人查抄王振位于城东未完工的府邸,他同样不知情。他一直在府中陪伴爱妾。 王振得知马顺没在,顿时慌了,一骨碌从小床上爬起来,喝令狱卒:“快去叫马顺过来。” 狱卒道:“王公公,你的事儿败露了,请马大人过来无济于事,还是老实些儿,以求全尸吧。” “胡说。陛下对咱家百依百顺,怎会治咱家的罪?” 可怜王振以为狱卒指的是王大酋弹劾的事。他清楚得很,这些对皇帝来说,都不是事,皇帝为平息众怒让他在诏狱呆几天,对他来说已是奇耻大辱。他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发誓,出去后,一定要将张宁和王大酋下诏狱,折磨得他们只求速死却死不了。 张宁板着脸,一本正经道:“陛下口谕,卿代朕去问他有何未了心愿。你既没有未了心愿,本官就此回去复旨了。” 说得真像那么回事。王振双手背在背后,盯着张宁看了两息,道:“张宁,你说你代陛下来问咱家有何未了心愿?” “对,赶快想想吧,说不定陛下看在你几年陪伴的份上,圆了你的遗愿。”其实张宁很好奇,王振最想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支撑他抛妻弃女自残身体,千里迢迢应召进宫? “王大酋算什么东西?陛下怎会听他胡说八道?”王振绕着张宁转了半圈,小屋狭窄,没办法转一圈,然后森然道:“张宁,是不是你在陛下跟前进谗言?” 张宁道:“何用本官?太皇太后要立即打杀你,五位顾命大臣要审问你,满朝文武上奏章要治你的罪。你罪大恶极,意然障扇藏剑,意图谋害陛下。你就等着诛九族吧。” 谋害皇帝、造反,是诛九族的重罪。 “障扇藏剑?”王振喃喃自语,猛地推开张宁,冲向小屋敞开的门:“咱家冤枉,咱家要找陛下分说清楚。” 一定有人栽赃陷害,极有可能就是站在他面前的小子,待他和皇帝分说清楚,回来再来收拾这小子不迟。 他堪堪冲到门口,两个昨天还对他点头哈腰,争先恐后讨好他的狱卒闪身而出,堵住小小的木门。其中一人露出两颗大黄牙,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振,你要去哪里?” 王振的心彻底凉了。 张宁慢条斯理道:“陛下不想见你。”这是实话。 王振缓缓走回小屋,坐在小床上,默然半晌,声音低沉道:“咱家幼读诗文经史,极佩服本朝成祖皇帝雄才大略,希望有朝一日能像成祖皇帝一样,跨骏马率大军亲征蒙古。” 八年后,你终于找到机会,于是怂恿朱祁镇御驾亲征,在土木堡葬送掉朝廷二十多万精锐,一百多位大臣,连最信任你的皇帝学生也因此成为俘虏?张宁冷笑两声,道:“读经史能带兵,能上阵杀敌吗?你最好换一个,要不然本官回禀陛下,你只有无穷忏悔。” 张宁绝对不可能将他刚才那番话带回去。 王振怒道:“你怎能如此糊弄陛下?” “如果你想求陛下开恩,留你女儿一命,本官会帮你带回口信,领兵作战之事却是休想。”张宁冷冷道。他不知道朱祁镇听到这番话会如何帮他完成心愿,为防万一,却是万万不会转达的。 “女儿?咱家的女儿早就不认咱家这个父亲了。”王振“嘿嘿”笑了两声,道:“咱家还想她作甚?你转告陛下,他日一统蒙北,将咱家的骨灰洒满蒙北草原。” “好。”张宁道。 第64章 行刑 午时三刻。王振凌迟于菜市口。 清早,无数百姓蜂拥向菜市口,把菜市口以及周围的路口堵得密不透风。百官下朝后赶过来,车轿过不去,只好让随从护卫清出一条路。来的官员多了,被赶来赶去,离刑场越来越远的百姓火了,大声鼓噪起来。 张宁干脆下车带任荣和高小弟从人群中穿过。他一身飞鱼服,所过之处,百姓退避,倒是走得很快。后面张辅看到,让亲卫挤过来喊他:“张大人等等,国公爷在后边。” 张宁回头一看,张辅骑在枣红马上,居高临下隔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朝他笑,长须随风飘动,乍一看还以为关云长再世。 张宁往回走,人群再次让出一条道。来到张辅面前,他道:“国公爷有什么吩咐?” 张辅翻身下马,道:“老夫倚仗一次你这身官服。走吧。” 锦衣卫凶名在外,飞鱼服可比他的麒麟服管用多了。 两人一边走,张宁一边道:“国公爷也来看热闹么?” 王振迫害过勋贵没有?有。无论文官勋贵皇亲国戚,但凡进京没有孝敬的,弹劾他的,他看不顺眼的,都想办法收拾。一般会罗织罪名下诏狱,进了诏狱,就是进了他的地盘,要怎么折磨全凭他一句话。 被害勋贵的至亲好友为救人疲于奔命,有些求到张辅哪里,张辅曾伸出援手,只是没有救出来。 这还是在太皇太后多次叫王振过去训斥的情况下,要是没有太皇太后时常叫他过去训斥,王振必然肆无忌惮,局面势必失控。 臭小子这是明知故问啊,老夫为你出了多少力?张辅瞪了张宁一眼,道:“难道老夫不能来?” “国公爷说哪里话,陛下英明,王振服诛,百姓们跟过年似的,你老人家哪能不来凑热闹?”张宁陪笑道。现在不是说话之所,只能扯些废话。 张辅道:“难得在这里遇到你,你送去老夫府中的布匹老夫看了,织得不错。听老夫府上的管家说,每匹布比别的布庄便宜一成,可是真的?” “真的。” 要不然为何老关躲在府里不敢出门?那是躲拿货的商贾啊。就算同等价钱,土布也不用卖了,何况他的布又漂亮又便宜?可人想尽办法求着要拿货,拒绝的次数多了,不是不好意思吗?干脆躲起来得了。 “张宁啊,你要交税,要付妇人们的月例,布匹还比别家便宜,利润从何而来?”张辅语重心长道。 身为英国公府的一府之主,张辅不仅会领兵作战,还得为英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衣食,日常的人情往来,车马费用操心。这帐嘛,也是懂的。 在他看来,一个织布妇人一个月十五两银子,简直是高得离谱,能给一两就不错了。给这么多,岂不加重张宁的负担? 张宁道:“国公爷有所不知,新织机效率高,一天少则织五匹布,多则六七匹。旧织机一天织不到一匹,这当中的差额,就是小子的利润了。” “你算过帐?别被人糊弄了。”张辅停步认真看他。 这是提醒他别上当受骗啊,要不是拿他当自家子侄看待,哪会这样提醒?张宁心头一暖,道:“算过,帐没错。” 正因为算过帐,他才让老关降价一成。这个价,他还有两成毛利。光是这一项产出,已经是安乡伯府良田商铺收入的十倍了。 张辅见张宁说得肯定,便没再说什么。 ………… 行刑的刽子手秦二是家传的手艺,传到他已是第四代。他接过父亲这把特制的小刀十三年了,从第二年开始,凌迟时就没失过手,总在最后一刀割断犯人的咽喉,犯人才咽气。 已经算是金字招牌了。 今天,他的犯人是王振,这个曾经执掌东厂和间接执掌锦衣卫的权监。 秦二光着膀子,露出饱满的胸肌以及一身健壮的肌肉,看王振的眼光如同看砧板上的肉。 王振本来低垂着头,不知想什么,直到监斩官胡潆坐到桌后,掷下斩首的竹签,吩咐验明正身行刑,他才嘶哑着声音道:“张宁在吗?” 对将死之人,胡潆还是很宽容的,道:“你找张宁做什么?有什么话老夫可以转告。” “咱家有话问他。” 胡潆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头,道:“去问一下,张宁来了没有。” 皇帝甚至没有提见王振最后一面,胡潆并不担心最后关头会有赦他的旨意。王振拖延时间没用。 张宁和张辅边走边说,突然一个大嗓门喊:“张宁来了没有?” 这是找我?张宁让任荣去看怎么回事。很快任荣回来,将情况一说,张辅道:“老夫和你一起去。” 张宁很想说不用,王振权倾朝野时我都没怕过,现在更不用怕。可张辅不由分说当先而行,他只好紧随其后。 两人挤进去,王振一眼看到张宁那身飞鱼服,嘶哑着声音大声道:“张宁,可是你陷害咱家?” 障扇之事不问清楚他死不瞑目。 张宁扬声回应:“没有人陷害你,完全是你罪有应有。” “咱家恶行累累不假,却没有谋害陛下之心。障扇藏剑是你做的吧?”王振狞笑着就要扑向张宁,无奈被五花大缚,用尽全力,只是扭了扭身子。 “从你府中搜出障扇,障扇中藏剑,怨得了别人吗?王振,你休要血口喷人。想拉本官陪葬,却是休想。”张宁断然否认。 王振“嘿嘿”冷笑两声,道:“咱家害的人不少,却没有人像你这么邪门。不是你,是谁?”不是你,皇帝怎会突然变得这么绝情? “夜路行得多,总会遇到鬼,多行不义必自弊。你早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张宁一脸正气,一句话说得很多人连连点头。 王振看到张宁身侧的张辅,放声大笑,道:“英国公好算计,扶持张宁接近陛下,进谗言陷害咱家。张宁不是易与之辈,你小心有一天栽在他手里。” 张辅道:“死到临头还要行离间计,真是百死莫赎。胡大人,时辰还没到吗?” 这些话传到陛下耳里大大不妙,胡潆早就想打断王振的话了,借着张辅的话头道:“时辰到,行刑。” 秦二应声而出,割下第一刀。 菜市口人满为患,却只有王振的惨叫声。 张宁到底受过现代教育,看了两眼,转过头,眼望别处。倒是有不少官员嚷嚷要生嚼王振的肉,让秦二把割下的肉给他们,他们接过放进嘴里大嚼,吃得牙齿缝里带着肉丝,唇边带血。 这是将自己当野兽啊。张宁看不下去了,道:“国公爷,小子还有事,先走了。” 他来,只是确定受刑者是王振。虽说胡潆肯定会验明正身,但不亲眼看着,他不放心。 张辅知他不忍,叹道:“你身为勋贵子弟,迟早要上战场,这点血腥都胆怯,以后上战场怎么办?罢了,老夫陪你回去吧。” “上战场凭本事厮杀,岂是行刑可比?”张宁理直气壮道。上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会心软?再说,战场厮杀,一刀下去,不管砍中那里,都只一刀,哪是千刀万剐可比? 两人向胡潆告辞,胡潆起身拱手道:“老夫公务在身,不能远送,国公爷和张大人慢走。” 离开刑场,王振的惨叫声更加刺耳。张宁只觉寒毛直竖,不由加快脚步。待出了菜市口,他和张辅作别,准备上自家马车,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张辅道:“随老夫去五军都督府一趟。” 张宁只好点应,两人一骑马一坐车,先后到五军都督府。分宾主坐定,书吏上茶退下,张辅道:“王振的话,你不可不防。” “国公爷何以教我?”张宁也担心这事。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别看朱祁镇同意杀王振,还是最重的刑罚:凌迟处死。以张宁对他的了解,不用多久,他就会想起王振的种种好处,想起他临死前说被陷害。到时不管张宁是不是真的做过,轻则遭猜忌,重则得去诏狱走一遭了。 张辅道:“一路上,老夫都在想这事。为消除隐患,你不妨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心软重情,知道你被王振诬陷,只会气愤同情,不致猜忌。” 和我想的一样。张宁一向觉得,阳谋比阴谋好得多,先给朱祁镇打预防针,比什么都强。 别以为王振的话传不到朱祁镇耳朵,现场不知有多少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恐怕两人在五军都督府说话的功夫,朱祁镇已经得到密报了。 王振正是因为知道他临死前说的话朱祁镇肯定知道,才最后阴张宁一下。 张辅叹气:“你得多招他恨哪。” 虽说事情确实是张宁做的,但张宁做得很隐蔽,完全隐居幕后,本身还以纺织厂为烟雾,可不知是直觉还是仇恨,王振就认准他,临死还要阴他一把。 两人达成共识,张宁不敢耽搁,起身告辞:“小子还要进宫当值,这就回去了。” 朱祁镇特地要他当值五天休沐一天,今天是他当值,特地请假过来的。 “快去。”比起他的隐晦,张辅就直接得多了。 第65章 取信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脸现坚毅之色。 这是化悲痛为力量吗?张宁行礼参见毕,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临死前说什么?”朱祁镇似乎怒气未息,不愿提王振的名字,以“他”代称。 张宁原原本本把王振行刑前的话说了,道:“陛下明鉴,臣冤枉,臣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哪来的能力诬陷东厂厂公、秉笔太监?” 朱祁镇没有表情,仿佛深不见底的湖面,不起一丝漪涟,让张宁更相信他已经得到禀报。 再问一次是试探还是信任? 良久,朱祁镇才缓缓道:“他一向口是心非,卿不必介意。” “为避嫌,臣请辞去总旗之职。”张宁一副强抑气愤的样子。来皇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应该以什么态度才能最逼真的表现出被冤枉的心情,最后决定做出请辞的姿态。 当然,在进乾清宫前,他已经把玉佩佩上。 在张宁进宫当值前,有关他的一切已经呈到朱祁镇案前,可以说,朱祁镇比他还清楚他十五年的人生。而他之所以通过校阅,成为锦衣卫总旗,完全是因为遇到朱祁镇。朱祁镇动了侧隐之心,透露试题,他才考上。要不是他透题,他还带着一群勋贵子弟在街头打架斗殴呢。 想到张宁在酒楼求试题的情景,朱祁镇动容了。 对他来说,这份前程来之不易。可他竟然为了避嫌,提出请辞。 再想到两个多月来张宁的陪伴,一阵暖流自朱祁镇心头流过。和王振口口声声要他做明君,对他严格要求不同,张宁更多的是陪伴,在张宁进宫当值的日子里,他无聊了,张宁是最好的朋友,陪他打发无聊的时光;他有心事,张宁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听他倾诉心声,为他排烦闷。 两人的友情在平淡似水的时光中日益深厚。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不仅把王振临死前的言语一字不差全盘托出,甚至为了避嫌自请离开。 朱祁镇得到曹吉祥禀报,心里多少有些疑虑,现在却只有感动。 张宁是真心待朕啊。 他起身离座,来到张宁面前,道:“卿不必如此。” 这是挽留?张宁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王振临死前诬陷臣,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好请辞了。” “朕相信卿是清白的。”朱祁镇尊王振为师近十年,指责的话说不口。 他顿了顿,道:“他多次阻止朕宣卿过来闲谈,对卿多有贬低之语,借临死之机害卿性命也是有的。卿不必跟一个死人计较。” “谢陛下。”张宁再次行礼,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显得十分欢喜。 张宁确实很开心,朱祁镇能说出这番话,可见真对王振失望透顶了。要知道,在原本的历史轨道上,王振害得他被俘,回京城后为弟弟朱祁钰囚禁在南宫,可说受尽磨难,却还是念着王振的好,重登帝位后,为他立庙。 一百多位随驾大臣死在土木堡,二十多万精锐能逃回来的极少,他何曾为这些人立庙立碑?可见他对王振的感情多么深厚。 而今他总算醒悟,看清王振的真面目。这当中,有张宁一针见血的提醒,有玉佩运气加持的作用,但更多还是朱祁镇本身智商在线。原来的历史轨道上,他一直执迷不悟,不过居于深宫,识人不明而已。 杀死王振是扭转土木堡惨败的关键一步,张宁做到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振临死前的话让他重陷危机。 好在,他以退为进完美消除了朱祁镇心里的怀疑。果然活着才重要,死人怎么跟活人斗呢?张宁感概的同时没放松警惕,一直掐着时间,生怕一刻钟到转厄运。 朱祁镇难得的露出笑容,道:“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卿先去当值吧。” 王振今天行刑,朱祁镇昨晚一宿没睡,早朝心不在焉,散朝后无心处理政事,得到密报,更是怀疑冤杀了先生,直到张宁回来,一字不漏转达王振临死前的话,他的心才敞亮。 如果非说张宁在整件事中起了作用,那就是从慈寿宫回乾清宫的路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王振利用皇帝的宠信胡作非为,如果他有将皇帝当学生看待,不会这样做。 正是这句话点醒朱祁镇,让朱祁镇同意审问,事情因此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把王振送上断头台。 这能说张宁陷害他吗?不能。人就说一句大实话。 朱祁镇想到这里,心情更加好了。 ………… 张宁出昭仁殿马上把玉佩取下,同时暗暗抹了一把冷汗。一番对话看似平常,其实暗藏风险。人心是最难测的,帝王之心更是似海深,取信皇帝岂是易事? 幸好有玉佩,要不然只怕朱祁镇真的准他辞去总旗之职也未可知。 张宁摩挲玉佩,感叹运气真的很重要。 回到当值的台阶前站定,他状似观赏天上淡薄的云彩,实则在脑中把殿中的对话过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 和皇帝有关的事,都是大事,大意不得。 他真正放松下来,只觉天更蓝,阳光更灿烂,心情更好。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身着蓝色衣衫的美少女缓缓走来,在他面前停住,仰头看他。 张宁装模作样地行礼:“见过郡主。” 正是悠悠到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看他一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王振被处死了?” “还没有,凌迟一天割不完,要明天才死。” 悠悠俏皮地翻了个白眼,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宁笑,道:“是,现在虽没死,不过跟死没差别。你为什么不去看热闹?”难道因为场面太血腥,不敢去? “我要在宫里侍奉汤药啊。你是不是跟胡太医说了什么?他换了药,皇祖母的玉体好很多,每天少睡一个时辰。” “那就好。”张宁道。 胡太医的医术没得说,要紧的是,他肯接受别人的意见,并勇于尝试。 悠悠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才低声道:“我没帮上你的忙,皇祖母自己有主意着呢。” 原来是为这事。张宁笑道:“我就是以防万一,太皇太后本就厌恶他,你不掺和进这些事更好。” “真难为你了。”悠悠叹道,他才十五岁呢,就轻身涉险。 张宁厚着脸皮道:“要觉得我好,就嫁给我。” “皇祖母思念父王,有宣父王进京的意思,若父王到京,你不妨……”悠悠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脸越红。 张宁正要趁机胡说八道一番,就见曹吉祥脸色怪异走过去,边走边小声嘀咕:“反了,反了,他们竟敢殴打马大人致死。” 第66章 历史变还是没变? 美娘病中更惹人怜爱,马顺深陷其中,两人卿卿我我之际,得知王振在菜市口被凌迟处死,魂都吓没了。他来不及着靴,更没穿官服,只着中衣,喝令备车,直奔菜市口。 马顺挤进法场时,官员百姓争食王振之肉,王振身上鲜血淋漓,已疼得晕死过去。 “王公公!”马顺急怒交心,不由分说,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朝吃王振之肉的人们头上身上抽去,不少人挨了鞭子。 百姓们见他身着绸缎中衣,敢怒不敢言。官员们看清是他,顿时怒了,王振我们都凌迟了,还怕你这走狗吗?几个挨了鞭子,脸上身上热辣辣的疼的官员不约而同撸起袖子,冲了上去,有抢下他手里马鞭的,有予以回击的。 你一拳击在他头顶,我一脚踢在他腿上,几人动手后,面面相觑一息,想到王振已是将死之人,怕走狗何来?抡起老拳又上。 场面开始混乱。 今天可谓文武百官齐出动,来观看王振受刑,有师座、同乡、同年、同窗曾遭受王振迫害,冤死诏狱的,想着动手的人这么多,马顺不一定认出自己,加上对他恨意难填,于是冲了上去。 也有看不惯王振、马顺的所作所为,上前帮拳的。 虽然明知不会有人劫法场,胡潆身为监斩官,还是高坐桌后,耳听八方,眼望四方,随时防备有不法之徒。可这一幕发生的实在太快,以致他来不及反应,一群身着朝服的老中青年们便把马顺团团围住。其中最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文官们平素最看不起身上缺挂件的阉人,或有意或无意让王振感受到白眼。每年奉旨出京的文官有很多,其中少不得有办完公务回京后,没有给这位太监送礼,因而被王振惦记上,身陷诏狱,以致死得惨不堪言的。 这些人的故旧一定会来观看王振受刑,也在人群中,这时自是成为群殴马顺的主力。 于是,胡潆所见,便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围殴马顺。 更过份的是,他就怔了一下,真的只有一下,马顺便鼻青脸肿,倒地不起,死了。 很多文官犹不解恨,对马顺的尸体踹个不停。 “住手。”胡潆赶紧喝止。 文官们不敢不给这位顾命大臣面子,虽恨意未解,还是先后停手。 “你们……唉!”胡潆叹气,吩咐随从:“把诸位大人看守起来,待本官进宫请旨后再做定夺。” 事情闹大了,他不敢擅专,只能进宫讨皇帝一句话。 听说要被当犯人看守起来,文官们不乐意了。看王振行刑,让他们更加思念冤死的故旧,对王振恨意更深,打死一个马顺,更激起他们的血性。 胡潆见文官们有的官帽掉了,有的一只脚着靴一只脚着袜,有的腰带被扯断。人多僧少,为争多打几拳多踢几脚,相互之间不免推搡拉扯。这也罢了,可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像野兽就很可怕了。 胡潆退后两步,道:“马顺已死,出人命案,本官只好把你们看守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不是我想对你们怎么样,是你们搞出人命,我要放你们走,就得背锅了。 文官们不管,胡潆退后两步,他们上前两步,颇有接着群殴他的架势。 胡潆大惊,道:“快来人,看住他们。”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一个应对不善,我怕是会步马顺后尘,那死得多冤啊。 好在每次行刑都会调很多衙役保护法场,文官们很快被手持长枪的衙役、胡潆带来的随从围了起来。 “别让他们走了。”胡潆丢下一句,狼狈万分,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法场,火速赶向皇宫。 在胡潆之前,已有东厂的番子飞马报给曹吉祥。王振是东厂厂公,他是王振亲信,东厂名符其实的二号人物,王振下诏狱后,他觉得接替王振的机会来了,不仅没有想办法把王振捞出来,反而牢牢把东厂抓在手里。 至于锦衣卫,先前消息传不到指挥使那里,又得不到指挥使的命令,几乎等同瘫痪,现在指挥使更被活活打死,在场的番子惊慌之下,竟手足无措,来不及将消息送回南北镇抚司,竟致群龙无首,没有报到朱祁镇那里。 曹吉祥接到消息,心情复杂的同时,庆幸自己机灵,抛弃王振,投向朱祁镇,甚至王振行刑也未离开皇宫。还是宫里安全啊。 文官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把人打死。他一边嘀咕,一边到乾清宫报知朱祁镇。 ………… 张宁心头剧震,马顺还是没能逃过被文官们打死的命运,并不会因为他穿越而自然死亡? 穿过来后,张宁一直担心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原本的历史,如果真这样,他不多的历史知识会不会完全没有作用?如果还是用已知的历史知识作出决定,会不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特别在张宁有玉佩可以改变运气的情况下,好运还好,若是不慎转为厄运而不自知,那就真的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张宁一直小心翼翼地试探,除了开纺织厂,将近现代的织机带到这个时代之外,不敢多做,没想到出乎他意料,马顺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不,也可以说改变了,提前八年被文官们活活打死。 在原来的历史轨道上,他应该死于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的消息传到京城后。 可是死法没变。 或者说,历史上的人物结局没有改变,但时间轴变了?嗯,以后再多观察。张宁收敛发散的思维,问悠悠:“他说什么?” 曹吉祥声音虽小,胜在周围寂静,还是一字不漏传进耳里。悠悠一脸诧异道:“他说马顺被谁打死了。谁敢打死马顺?” 谁不是见了他绕着走?敢打死他,那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很快,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亮如星晨,道:“难道因为王振已死,他们干脆把马顺也打死了?” 谁不知道马顺是王振的走狗?而且是很没用的走狗,王振下诏狱他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王振行刑,他同样装死。这样的走狗,要他何用? “谁敢去锦衣卫衙门打死指挥使?真当校尉们是吃闲饭的吗?”张宁不明白了,马顺在哪被打死的呢? 悠悠眼珠子转了转,抿嘴轻笑,道:“我去瞧瞧皇兄。” 好主意。张宁道:“回头告诉我啊。” “偏不,你想知道,自己问皇兄去。”悠悠调皮地眨眨眼,转身走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得掌握第一手资料,不能坐等悠悠转告。悠悠的语气明摆着只是吊他的胃口而已,张宁却不能在这里干等。 没有朱祁镇派人来叫,张宁职责所在,不能离开,这可怎么办?他四处张望,等了一小会儿,可算看到一个小太监手捧朱红漆盘,漆盘上放一盏茶走过。小太监张宁认识,是专事为朱祁镇端茶端点心的陈雨生。 陈雨生只有十岁,出生时天降大雨,因而名“雨生”。他年纪虽小,做事却妥当,话不多,却极有眼色,被王振调到乾清宫,负责为朱祁镇上茶。 张宁进宫当值这段时间,早就和乾清宫的小太监们混熟了,陈雨生便是其中之一。他喊:“雨生,过来。” 陈雨生停步看了他一眼,道:“张大人,小的得先奉茶,奉完茶再来陪你说话。”大家都知道张大人是个话痨,喜欢找他们唠嗑。 等你送完茶黄花菜都凉了。张宁道:“你奉茶时顺便禀报一声,就说张宁求见。” “你有事?”陈雨生犹豫了,宫里规矩严,通报不是他的活儿,不敢乱掺和,要不然会受罚。 “有大事。”张宁严肃道:“你跟陛下提一嘴儿,陛下一准传见。” 我们都知道你和陛下要好,陛下闲暇时常找你过去说闲话,可现在王公公死了,曹公公要立威,我们一点规则都错不得。陈雨生为难了,想了想道:“张大人稍待,我跟贾公公提一提可好?” 贾小四是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由他通报,自己就不用受罚了。 张宁无奈道:“好,你快点儿,我有急事。” 陈雨生答应了,因手捧茶盏,生怕溅丁一点出来,走得很慢。张宁急得不行,却不敢催,生怕催得急了,他打翻茶盏受罚。 陈雨生走了约莫五十步,就见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越过他,进昭仁宫去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张宁更加着急,正想着要不要不顾宫里的规则,擅自离开这儿,去一趟昭仁殿。朱祁镇性子随和,想来不会处罚他?可转念一想,规矩这种事可大可小,不能落人把柄,又耐住了性子。 他望得脖子都酸了,陈雨生还不急不慢朝前走,刚才那个小太监却飞奔回来,出宫去了。 不大功夫,胡潆脸色大变,手提袍袂急步而来。 “胡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张宁扬声喊,心想,难道马顺在法场被打死?他不会劫法场吧? 胡潆闻声望了过来,见是张宁,脚步不停,道:“张大人,老夫有事见驾,先行一步。” 第67章 天大人情 “胡大人是为马顺被打死之事?”张宁道。 胡潆脚步顿了一下,也就顿一下,然后继续提袍袂飞奔。事情重大,他没有闲暇去想张宁何以知道,更无暇停下来和张宁闲话。现在必须禀明皇帝,讨皇帝一句话处理此事才正经。 文官们变得像野兽,太可怕了。胡潆一想到披散头发撸起袖子,看他的眼神像要把他撕碎的文官们就打了个寒颤,必须尽快制止啊。 张宁目送胡潆快速离去,喃喃自语:“这么急?看来是了。” 好在很快贾小四过来,道:“张大人,陛下叫你过去。” 昭仁殿里,曹吉祥仿如亲眼所见,绘声绘色把法场发生的一幕描述了一遍,听得朱祁镇脸色苍白,半天沉吟不语。文官们把马顺活活打死,接下来会不会冲进宫城,找朕的麻烦? 胡潆行礼参见毕,开始述说法场的一幕,朱祁镇听了第二遍,脸色又白了几分,好在张宁到了,听了尾巴。 马顺果然在法场被文官们打死啊。张宁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待胡潆说完,道:“陛下,请赐动手打人的诸位大人无罪。” 朱祁镇和胡潆同时一怔,齐齐望了过来。张宁道:“马顺之前的所作所为激起公愤,今天更是动手在先,诸位大人迫不得已只好还手,人太多,场面太混乱,没有轻重把马顺打死,情有可原。” 胡潆道:“当场打死人,怎能无罪?” 你不知道场面多吓人,要亲身经历,就不会这样说了。 张宁道:“胡大人,诸位大人情绪频临失控边缘,只能以安抚为主,若是治他们的罪,恐怕会让场面彻底失控。” 你听我的没错,原来的历史轨道上,八年后,马顺被打死,于谦就是这么做的。就算情况稍有不同,也相差不远。张宁急于见皇帝,就是为了这件事。 “场面已经失控了,要不是衙役人多,他们会连老夫一起打死。他们已经失去理智,变得不可理喻。”胡潆只是摇头,认为不可放了这些人,最少得关起来,待他们冷静再放他们。 张宁道:“只要陛下派人安抚,言明既往不咎,再追查马顺的罪名,他们定然会冷静下来。他们是陛下的臣子,不是乱臣贼子。” “不妥不妥。他们已经失去理智。” 听面前一老一少争执,朱祁镇眉头渐渐舒展,脸色也恢复正常,道:“张卿说得有理,就着张卿替朕前去宣诏。” 着哇,你既说安抚有用,那就派你好了。要不是在驾前,胡潆就拍大腿了,只觉皇帝英明之至。 “臣奉诏。”张宁道。就算你不让我去,我还要抢这个任务呢,人情嘛,当然得当面卖才值钱。 胡潆好心提醒:“张大人从小打架惯了,身手自是好的,可他们人多,你还是多带些人去稳妥些。” 朱祁镇忙道:“多调些校尉带去。” 带锦衣卫校尉再合适不过了。 张宁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虽然觉得文官们发泄完后,会冷静下来,诏书一到,他们只有感激涕零的份,但凡事有万一,因而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带上一队校尉,浩浩荡荡来到菜市口,百姓们飞快让开一条路,让一行人进去,同时唯恐被锦衣卫看到,要是他们看自己不顺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秦二还在行刑,一刀下去,便切下三寸长两寸宽薄薄的一片肉,肉上带着鲜血。要买的人掏出五个铜板扔在王振脚边,再接过这片肉,放进嘴里大嚼。 被看守起来的文官们有焦躁不安的;有渐渐冷静,想起刚才的事后悔不已的。随着时间推移,不安的情绪逐渐弥漫,他们脑中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皇帝追究怎么办?自古杀人偿命,他们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打死马顺。” 有年轻官员渐渐垂头丧气,十年寒窗苦读,这才步上仕途,壮志未酬,却要为一时冲动付出代价。 有人问看守的衙役讨要纸笔。衙役问做什么,年轻官员道:“给新婚妻子写诀别信。” “对,给我们拿纸笔。”好几人道。 也有须发皆白者笑道:“老夫比你们多活几十年,死得不冤。” 一句话招来无数白眼,刚才就数你打得最凶,还好意思炫耀? 衙役取来纸笔,抬来桌椅,这些人按官职大人轮流写遗书之际,张宁带校尉来了。 张宁挥手让衙役站开些,中气十足地道:“诏书到。” 有诏书!有人面露悲戚,有人失魂落魄,有人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张宁道:“诸位大人请接诏。” “可是要治我们的罪?我们认了。”有人喊。 “对,我们认了。”反正抵赖不了,不如光明磊落一些,不少官员纷纷道。 张宁笑了:“诸位大人愿意认罪?” “张宁,你不要废话,快快回宫禀报陛下吧。”有人道,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张宁一声暴喝:“还不快快接诏。” “接诏就接诏。”有人嘀咕,躬身行礼。 这还差不多。张宁展开一张明黄纸,念道:“朕知道你们曾为马顺逼迫,如今激愤之下将他打死,朕不予追究,以后若是再有恶行,必将严惩。” 说是诏书,其实只是朱祁镇写的一张纸条,真正的诏书虽不用经过中书门下,也得走程序,哪有这么快?为求效果,一切从权,只要是皇帝的意思,不会有人计较这个细节。 “不予追究?”很多文官如同做梦般喃喃自语,不敢相信。先前那个须发皆白的官员大声道:“张大人,陛下不予追究我等的所作所为么?” 张宁大义凛然道:“本官为你等求情,只此一次,别无下回。你们好自为之。” “张大人为我等求情?”文官们深受震动,我们是读书人,你是勋贵子弟,大家并无交情,你何以如此仗义? “正是本官为你们求情,陛下又爱你等才学,因而赦免。下次绝不轻饶。” “哎呀呀,多谢张大人。”文官们不分官职,齐齐行礼。 张宁受了他们的礼,道:“快进宫谢恩去吧。” 第68章 一箭双雕 “张大人,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等铭记五内。”文官们纷纷行礼道谢,一个个情真意切,看张宁如同再生父母。 本以为必死,没想到关键时刻张宁挺身而出,替他们向皇帝求情。也就是张宁深得皇帝信任,才能求下这个天大人情,换作别人,求了没用。 “张大人,以后但凡我等能帮上忙的尽管说。”年轻的官员们拍胸脯道。 老成持重者虽没将这句话宣之于口,却默默点头,他们欠的是命,得用命来还,只要不涉及家族,就算把命还张宁又如何? 张宁笑眯眯和他们寒暄,问明他们的姓名官职,牢牢记在心里。 张宁通过校阅,成为总旗才两个多月,文官和勋贵又自成体系,没有来往,哪记得这些?原主以前成天打架斗殴,哪有留意谁跟谁,顶多认清补子。因而,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 待他记住人名官职长相,胡潆回来了,看现场一片欢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这位下令把他们看守起来,颇有要他们命的意思的顾命大臣,文官们多少有些意见。你看张宁,人还是勋贵子弟呢,要紧关头仗义伸出援手,你倒好,就怕我们不死。亏你还是科举出身呢。 胡潆在桌后坐好,让衙役们退下,继续监斩。 看看差不多了,张宁道:“诸位大人,你们累了,先回府歇着吧。”好好的朝服弄得污七八糟,可不是得回府换身衣服?他相信经历今天惊魂一幕的文官们,回府后肯定不会再出来看热闹了。 文官们没理胡潆,一个个亲热地和张宁道别,约踏青的,约喝酒的,约吟诗的,不一而足。 张宁一一答应,待他们在仆从的搀扶下离开菜市口,才来到胡潆面前,道:“胡大人,小子这就回宫复诏了。” “贤侄看透人心之能,世所罕见。老夫想约贤侄到府上喝酒,不知多久才排得上?”胡潆捋须道。 去你府上喝酒?不会鸿门宴吧?张宁无声吐槽,道:“不如明晚如何?” 凌迟要割两千多刀,一天割不完,胡潆明天还得继续监斩,只好约明晚。 “一言为定。”胡潆哈哈大笑,吹得胸前胡子飞扬,道:“酉时正,老夫在府中恭候。” “一定叨扰。” 张宁告辞,上马车准备回去时,顾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道:“阿宁,你这么快就当上钦差了?” “哪里呀,不过是顺便。”张宁随口搪塞过去,道:“凌迟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到这时候还没看过瘾?” “我原本要走,见书呆子们发疯打人,最后把马顺活活打死,于是多呆一会儿,看陛下如何处置此事。陛下可真宽宏大量,要是我……”顾淳说了一半,发觉说溜嘴,赶紧把嘴闭上。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和顾淳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交浅言深是大忌。张宁笑笑没接话,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吧。” “你呢?要是没事,不如我们一块儿去找刘念喝酒。唉,你们都不打架了,我无聊得紧。” 顾淳自从得了纺织厂一成股份后,三五天便去纺织厂转一圈,虽没查帐,却和郑氏混熟了,对这位绣娘的能力极是服气,对纺织厂的获利极有信心。纺织厂一个月分红一次,再过几天,他便有第一笔进帐了,因而想请张宁喝酒,打好关系。 张宁道:“我当值呢,奉圣命出来颁诏,完了还得回宫复命。喝酒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如果刚才的文官们一人请他一天,怕是两三个月不得闲。张宁想到连七品编修都撸袖子上,便感概不已,道:“刚才这一场才是真正打架,我们不过是孩子玩闹罢了。” “可不是。”顾淳显然也感触良多,那是真把人打死啊,想到马顺的凄惨样,他便觉得之前和张宁打的架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把戏,不值一提。 两人谈谈说说,很快出了菜市口,张宁作别上车回宫。顾淳则上车后又去纺织厂转一圈,看到一匹匹绸缎,一匹匹布,便如看到一锭锭银子,越看越让他喜不自胜,觉得日子有奔头。 ………… 张宁到乾清宫向朱祁镇复命,道:“诸位大人们感激陛下宽赦之恩,已经回去了。” “他们没有再闹事?”朱祁镇看到张宁身上的飞鱼服没有一丝褶皱,心里哪还会不明白? “没有。他们以为陛下定然会将他们处死,没想到陛下既往不咎,都说天恩浩荡呢。”张宁道,无声自语:“我不会告诉你,快到法场时,赶紧把玉佩佩上。” 面对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还是一大群,目测几十上百人,张宁怎会不将能增加好运的玉佩佩上?哪怕他们真的群情激涌,不也增加逃跑的机会吗?他可不想将命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卿帮朕解决一大难题,朕重重有赏。”朱祁镇想了想,道:“就赏卿绸缎十匹,卿以为如何?” 你不会将我卖给你的绸缎赏赐给我吧?张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臣谢恩。” 朱祁镇又留他说了一会儿话,才让他回去当值。 张宁回到当值的台阶,意外发现悠悠还在那儿。这都过去多久了?怕是有一个时辰了吧?他道:“你不用去慈寿宫侍奉汤药吗?” 她得为太皇太后试药,张宁担心,这么多药喝下去,没病也会得病,让她推了这差使,她又不肯。 “回去了呀,这不,陈雨生说你回来,我马上过来。皇兄和你说什么?”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深情看他,竟然有一丝担忧。 担心我被暴怒的文官打死?张宁心中一荡,轻轻握住她手尖,道:“那些人被手持长枪的衙役围住,不敢反抗。陛下肯饶他们,他们感激涕零得很。” 悠悠心事被识破,大羞,抽回手,嗔道:“我管他们做什么?皇祖母一刻离不开我,我回去啦。” “你害羞的样子真好看,我喜欢看。”张宁冲她的背影嚷了一句,她跑得更快了。 第69章 许亲 华灯初上,张宁如约来到杨士奇府。 杨士奇出身贫寒,幼年失枯,和母亲相依为命,在高中进士之前,曾教书度日,这也造就他坚毅的性格。 他的幼子杨稷出府迎接,亲热地挽起张宁的手,道:“稀客,稀客,快请。” 杨稷和父亲有七八分相像,饱满的天庭和高挺的鼻子更是如出一辙。他约莫三十一二岁,上唇留两撇小胡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如果张宁没有意外穿越,再过几年,一直伴在首辅父亲身边,被捧得很高的杨稷会在酒后失手杀人,此事被王振利用,成为逼杨士奇离开朝廷的筹码。而今王振已死,这件事大概不会发生,不过杨稷喜酒爱色又易冲动的毛病若是不改,迟早会出事。 张宁无声自语中,和杨稷穿过亭台楼阁,来到绿草如阴的花园。花园中一盏盏仕女烛台散落于地,一团团桔黄色的烛火如跳动的舞蹈,在仕女烛台的手掌上跳舞。 一株高大挺拔的槐树下,放一张八仙桌,每条桌边各有一张官帽椅,杨士奇坐在主位,见张宁和杨稷过来,笑吟吟道:“张公子请坐。” 没称官职。这是私人聚会,不涉公事的意思?张宁心里嘀咕,停步行礼道:“见过首辅大人。” “免礼,快坐。阿稷,吩咐下去,上菜。”杨士奇说着指左手下首的椅子,要张宁坐。 只请我一人?张宁颇感意外,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倒也不怕。 杨稷在杨士奇右侧下首坐下,在旁侍候的两个中年仆妇开始上菜,一共上了四个菜,两荤两素,量特别多。 没有酒。 张宁搞不懂了,你请我喝酒,饭桌上没有酒,只有四个菜,这是闹哪样? 胖些的仆妇端来三碗饭,分别放在三人面前,让张宁大跌眼镜,随即理解,请客总得让客人吃饱。要让人吃饱,最好莫过于米饭面食了。杨士奇是江西泰和人,以米饭为主。 仆妇退下,一时没人说话。 好环境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张宁很是无语,只能静观其变,想来杨士奇不会无缘无故约他过来。 杨稷自从见到老父后便收起笑容,变得面无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杨士奇则笑容满面,拿起筷子,虚指桌上四盘菜,道:“老夫食量大,每餐得吃三大碗饭,喜食肉,无肉不欢,今天邀你过来,不知你的口味,因而让厨子多上两个素菜。” 也就是说,往日杨士奇吃饭,只有两盘肉。 张宁看桌上两盘肉,一是鸡肉,大概一整只鸡的量,切成块,堆得冒尖;一是红烧羊肉,也冒尖。两盘菜一是白菜,另外一盘青翠碧绿,张宁一时认不出是什么。 “下官不挑食。”张宁收回视线道。 坦白说,菜不算差,但和他首辅的身份极不相衬。不过他坦然得很,大概每次请客都这样? 杨士奇虚指那盘鸡肉,道:“厨子的拿手菜,你尝尝,吃完再喝一碗鸡汤,舒服得很。” 坐在杨稷对面的张宁见他话音刚落,杨稷嘴角抽了抽,想必从小吃鸡肉吃到快吐了。忍住笑意,张宁夹了一块鸡肉,不巧得很,是原本会很柴的鸡胸肉,咬一口,出乎意料的是,鸡皮酥脆,鸡肉鲜嫩,嚼两下,满嘴香甜。 “确实美味。”张宁夸奖不已。越是普通的食材越能显出厨子的厨艺,果然没错。 “哈哈哈,三斤重的鸡,老夫一顿能吃一只。”杨士奇爽朗大笑,笑完,道:“听说张公子尚未婚配,老夫有一孙女,长相秀丽,幼读书史,就是不怎么喜欢女红。你很对老夫脾气,老夫意欲把孙女许你为妻,你看如何?” “什么?”画风急转直下,以至张宁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直没出声的杨稷插嘴道:“谁不知道张大人意在安定郡主?父亲大人就别自取其辱了。” “闭嘴,你懂什么。”杨士奇瞪了儿子一眼,开口训斥。 杨稷撇了撇嘴,不敢再说。 他一直没动筷,想必对桌上的饭菜不感冒。对一个喜酒的人,没酒是最大的折磨,偏偏上了白米饭。张宁有些好奇这对父子相处的日常,看杨稷时便带上些许笑意。 杨稷低头看面前的碗,没发觉。 “婚姻大事,小子作不了主。”张宁推托。 虽说首辅家风定然是好的,但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谈婚论嫁,张宁接受不能,何况他意属悠悠,不愿再次错过。 总不能让杨首辅的孙女为妾吧?嗯,为妾的话,我不介意。张宁无声自语。 杨士奇道:“这有何难,老夫修书一封,着人送到大同,想来安乡伯不会推辞。” 能跟当朝首辅结为亲家,估计张勇不会反对。 要真这样,这辈子跟悠悠的亲事又告吹了。张宁忙道:“小子和太皇太后有三年之约。” 杨士奇成竹在胸笑道:“这个容易,老夫跟太皇太后说一声,约定之事就此作罢,太皇太后还是会给老夫这个面子的。” 这回轮到张宁嘴角抽搐了,您老能不能别做得这么绝? 杨士奇转头对杨稷道:“去叫容儿出来。” 杨稷面无表情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开,不一会儿回来,想是让婢仆去请杨容儿。 “来来来,吃饭。”杨士奇招呼完张宁,自己吃了起来。 张宁只好拿起碗筷。 一碗饭快吃完时,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衫,长相秀丽,身材高挑的少女迤逦而来。来到桌前,裣衽行礼:“拜见祖父,见过叔父。” 杨稷点了点头。 杨士奇已吃第二碗饭,见孙女来了,停筷道:“坐下吧。” 杨容儿瞟了左侧下首的张宁一眼,似乎好奇为何会有陌生年轻男子在此。 “这位是张公子,我想将你许配给他,你可合意?”杨士奇道。 张宁和杨容儿同时吓了一跳,互相对望一眼,隔空互瞪三息,都笑了。 杨容儿道:“这位张公子长得好俊。” “嗯?不许胡闹。”杨士奇有些无奈,显然很是宠这位孙女。 第70章 再遇 这是被调戏了?张宁无声自嘲,没想到高挑秀丽气质斯文的少女出口这么火爆。他微微一笑,道:“姑娘骨骼清奇,宛如仙女下凡,小生有幸得以一见。” 开玩笑,我可是活了两世的男人,怎会被你一句话唬住?当然是连本带利调戏回来。 杨容儿显然没料到张奇胆子这么大,竟敢当着杨士奇的面这么夸她,不由小脸微热,低下头。 杨士奇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对孙女舍不得训斥,对张宁却是不能训斥。 杨稷“咯”的笑出了声,道:“父亲没有看错,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出声则已,一出声,杨士奇找到化解尴尬的发泄口了,瞪了他一眼,训斥道:“都是你,平素惯得她无法无天,以后若再如此,为父定不轻饶。” 杨稷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得多倒霉,才在老父面前嘲笑侄女?他伸手轻打自己脸颊,“啪”的一声轻响,道:“儿子多嘴。” 杨士奇哼了一声,转向张宁,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张宁看戏呢,突然火烧到自己身上,忙道:“阁老大人,还是由小子写信告知家父吧。” “也好。老夫静待安乡伯托媒求亲。”男方求亲最好不过了,杨士奇点头答应。 这事能拖则拖,实在拖不过去再说。张宁忍住抹汗的冲动,感觉到杨容儿看他,便朝她微微一笑。 杨容儿回以笑容,盈盈起身,道:“祖父,孙女回房去了。”这登徒子眼神好厉害,像是要把人看穿。 杨士奇宠溺地道:“去吧。” 杨容儿再次深深看了张宁一眼,转身走了。 待杨士奇吃完三大碗饭,两盘肉吃了大半,放下碗筷,张宁才告辞出了杨府,上了自家马车,拉起车窗帘,任由夜晚凉爽的风吹在脸上,越想越觉这事透着古怪。 杨士奇为什么会突然许亲?就因为察觉王振受刑背后有他推手?若真这样,除了杨士奇,还有谁察觉? 要不要调查这件事?身为总旗,他有手下,要调查什么,只需吩咐下去即可。 难道是因为纺织厂?杨士奇看出纺织厂的价值,认为可以带动京城百姓致富,由京城辐射全国,让全国百姓衣食丰足,才愿意把孙女许配给他? 杨士奇不会这样做。张宁摇头否定,应该是看到他的升值潜力吧?短短三个月,他便通过校阅,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连王振都干不过他。 应该是这样。 张宁思忖再三,觉得最重要一点是,他是皇帝跟前红人,和他联姻能为杨族带来好处。杨士奇六十多岁了,必须为家族的未来打算。 这样看来,这件事对自己没有坏处。张宁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温热刚好的茶。 ………… 一连几天,每天回府,都有文官候在门房,有时五六人,有时三四人,争着要请他喝酒。 开始张宁不免嘀咕:“不会要将女儿或是孙女许配我吧?”要不是那天在法场约好,他一个都不会赴约,那天气氛热烈,不便拒绝,以免大家不愉快,现在只好应酬一下了。 人太多,又都不肯改期,都说府上备好酒菜,只等张宁一到便开席,张宁无奈,又想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只好像赶场似的,每家吃一点,喝两杯,再去另一家。 好在提亲的人不多,让他稍微放心。 让张宁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没有当面提,不代表他们不会托媒上门求亲。张勇不在京中,自是向张宁本人提了。 张宁只好以年龄尚小拒绝。 不知什么时候,杨士奇属意张宁的消息不径而走。谁敢和内阁首辅争女(孙女)婿?没人敢上门提亲,安乡伯府的门槛才没有被踩破。 张宁当值时在宫里遇到杨士奇几次,他都问张勇可曾回信,张宁都说尚未收到。 确实没有收到,他还没有去信向张勇提起此事呢。 倒是张辅得知原讳后把他叫去,语重心长道:“杨阁老青睐,万万不能错过机会。” “是,小子知道。”张宁敷衍,心想,如果杨士奇肯让孙女儿为妾,我倒不介意。只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不好宣之于口。 这天,他休沐,和刘念相约出来走走,重温当日街头打架的旧地,没想路上遇到杨容儿。她坐在车里,车窗前竹帘半卷,露出半张秀丽的俏脸,看到张宁的马车经过,让车里的小丫头喊了一嗓子。 张宁不好装作不认识,只好吩咐停车,车刚停稳,杨容儿已带小丫头过来,道:“张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随便逛逛。”张宁道,确实是随便逛,就是出来吹吹风,看看街景。 “这样啊?小女子想去柘潭寺进香,不如张公子一起去?”杨容儿眨了眨好看的眼睛道。 你们大概只有庙会或是去寺庙进香,才有机会出来吧?张宁无声吐槽,看了身旁一脸艳羡的刘念一眼,道:“不大方便。” 刘念很想说,不要拿我当挡箭牌,我其实可以有多远滚走远,让你们花前月下,啊,不,去进香。 他刚张嘴,张宁一个眼神过去,他马上闭嘴。 “确实不方便。”杨容儿显然误会了,道:“既然如此,那改日好了。” “好。”张宁和她作别,目送她走向杨府马车。 马车重又行驶,刘念迫不及待道:“这位姑娘是谁?看她好象饱满诗书的样子,怎么邀你去进香?” 张宁笑,道:“谁说饱读诗书不能去寺庙进香?她确实出自书香门第,熟读书史。” “外头都传杨阁老有意将孙女许配你,她不会是……”刘念恍然,随即作不甘状:“这么一位可人儿,怎么就看中你了?”貌似他家世长相不比张宁差多少啊。 张宁摊手:“我长得俊。” 很显然,杨容儿以貌取人,要不然不会说出:“这位张公子长得真俊。”的话。 “我长得也不差。”刘念摸摸自己的脸,不甘心极了。 “多少差那么一丁点吧?”张宁自恋道。他这张脸确实很俊,说貌比潘安也不为过了。 第71章 悠悠急了 不到一天,勋贵子弟们都知道杨家姑娘貌美如花,气质高雅,人人羡慕张宁。顾淳更和薛翰到府拜访,先用言语试探,接着婉转说明来意:“能不能帮他们求娶一位书香门第的妻子?” 张宁奇怪道:“这是从何说起?”这是把他当媒婆了吧?他要不要立即翻脸? 顾淳吞吞吐吐不敢说,薛翰快言快语道:“阿宁,你也清楚,勋贵子弟那么多,能袭爵的只有长兄。我们虽然衣食不缺,还不是一样要读经史学骑射,谋前程?我们没有读书的天赋,又不像寒门子弟那么勤奋,科举之路就难得很了。要是有一位书香门第的妻子,科举之路就容易多了。” “你们想走科举?”不由张宁不吃惊,不是没有勋贵子弟参加科举,而是鲜有中举的。勋贵们因功封爵,这功,是从战场上搏取,不是读书考试得来的。 勋贵是贵族,也是武将。 “就算不走这条路,有一位官场上的岳父,父亲也要高看两眼。” 说到底,不过想找靠山。 张宁很想说,男儿只有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才有功成名就的一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如薛翰所说,勋贵子弟那么多,要出头谈何容易。 “你们看中哪家姑娘,应该让令尊托人过府求亲。”张宁最后只是如此道。 顾淳和薛翰无比失望地走了。 ………… 张宁进宫当值,悠悠如常过来,极有神采的眼眸看了他一会儿,道:“听说你要和杨阁老的孙女儿结亲?” “没有的事。”张宁断然否认:“我绝对不会忘了和太皇太后的三年之约。” 悠悠定定看他,确认他没有撒谎后才道:“父王已奉旨离开封地,不日来京。” “郑王爷来京了?”张宁可没忘记父亲信中所说,郑王拒绝婚事。他反问道:“他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以前不会,现在会。你放心好了。” “那你呢?肯嫁我吗?”张宁再次问出这句话,心里忐忑得很。在他心里,此时的悠悠和前世的女朋友是同一个人,她不肯嫁,也就意味着女朋友拒绝他的求婚。 他相信女朋友不会拒绝,可没有亲口听到她说出:“我愿意。”时,还是很忐忑。 悠悠低下头,声细如蚊道:“你不用担心。” 张宁顿时心花怒放,这是答应了啊。他笑得见眼不见缝,道:“我放心,当然放心。” 悠悠抬眸看他,道:“那杨家姑娘是京城才女,你舍得放弃吗?” “啊?她是京城才女?”张宁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吃惊,一点看不出才女范啊。才女不是应该举止娴淑吗?她太大胆奔放了吧? 悠悠认真道:“真是京城才女。她写的字,作的诗,弹的琴,是为京城三绝,只要求得一样,可说此生不虚了。这两年,杨阁老千挑万选,连新科状元彭时都不中意,不知道怎么竟相中了你。” “字、诗、琴三绝?”张宁傻眼,道:“是京城闺阁中没有谁的字比她好吧?”这个时代读书人少,读书的女子更少,识得几个字就可以称才女了吧? 悠悠摇头:“不是。很多男子的字不如她,诗我没见过,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想必差不了。琴么,倒是听过一回,太皇太后千秋,她曾进宫祝寿,在慈寿宫弹了两着曲子,说绕梁三日也不为过。” 张宁呆住了,喃喃道:“不会吧?” 想起那日街头偶遇,她带小丫头去柘潭寺进香,一点不像才女,就是身材不错,气质很好。 “你后悔了吗?”悠悠步步紧逼。 若真是这样,貌似有点后悔。不不不,不能这样说。张宁果断否认:“我只爱你一人,别的女子于我有如……有如……” 悠悠微微一笑,道:“有如什么?” “没有差别,都一样。”张宁道。 “哈哈哈。”悠悠轻笑出声,道:“瞧把你急的,倒像我是妒妇一样。” 你就是。张宁腹诽,道:“你是不是着急了,才让王爷赶紧进京谈妥亲事?可惜家父尚在大同,无法回京,只能书信来往。” 郑王已经拒绝亲事,张宁估计父亲不会再托媒求亲,要郑王主动托媒难上加难。这么一想的话,这门亲事能成的机会不高。这可怎么办?他皱了皱眉头,随即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何况他有加运玉佩。 悠悠道:“父王奉诏进京,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提醒你,可以趁此机会,图谋一番。” 说得好象真跟你没有关系似的。女人呀,就是口是心非。 张宁故意两手一摊,道:“我无法可想。” 悠悠不乐意了,俏脸一板,道:“必须想。”说完转身走了。 有情敌就是不同啊。张宁大乐,笑出了声,目送她婀娜的背影越走越远,竟不是去昭仁殿,而是回慈寿宫。 太皇太后病情逐渐好转,手指能动弹,但仍卧床,孙太后捱不住,已回宫去了,只有悠悠依然在榻前侍奉汤药。 她这是听到风声,特地来试探我?不过想到高挑秀丽的杨容儿,张宁的笑容更灿烂了,这位姑娘貌似也挺钟意他。 又过了几天,张宁回府,接到杨士奇派老仆送来的信,让他过府一叙。张宁心想,这是要催促他了。 果然,刚在书房分宾主坐下,杨士奇便道:“不知安乡伯回信没有?” 张宁含糊道:“尚未。” “难道他对老夫的孙女不满意?”杨士奇锐利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张宁的五脏六腑。张宁硬着头皮道:“瓦剌时常攻城,想必战事吃紧,他忙不过来。” “胡说,老夫这些天只看到一封来自大同的奏章,言明瓦剌使者一共两千五百多人朝贡,哪里来的战事?谈何吃紧?”杨士奇怒了。你当老夫好糊弄吗? 张宁苦笑:“实不相瞒,小子进宫当值五天,休沐一天,实在是无暇他顾,前天休沐才抽空给家父写信。” 杨士奇脸色稍霁:“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老夫这就修书一封,和安乡伯叙叙旧。” 第72章 意外 经查,马顺有五十六大罪,其中大半在王振指使下所为。罪证一公布,朝野哗然,纷纷上奏章请求抄马顺的府邸,诛王振、马顺九族。 朱祁镇到底顾念王振的启蒙陪伴之情,只准了抄没马顺家财,充入国库,同时诛马顺九族,没有诛王振族人。 胡潆带人抄家,马顺父母妻儿被下狱时,府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注意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厮从后门出来。看守后门的衙役不仅没有拿下他,反而当没看到,任由他离去,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小厮在城中绕了半天,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拐进一条狭小胡同,来到一个小小院落,屈指敲门。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清脆响起。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一个老妇看了他一眼,放他进去,自己探身出来,张望十几息,确定后面没有人,才掩上院门,栓上木栓。 刚才进去的小厮已不见踪影,厅中一个媚态入骨的美少妇正自扎起一头青丝,盈盈向老妇行了一礼,娇声:“多谢大娘救命之恩。” 老妇扶她起身,道:“小娘子不用多礼,若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饮食起居由奴婢侍候。” 这位美少妇自是商贾出身的美娘了。 美娘的父亲为攀附马顺,将她送给马顺为妾。她天生媚骨,进府后深得马顺欢心,马顺最爱看她脸上淡淡的,身体却狂热得让人恨不得揉碎了的样子。府里小妾虽多,宿在她房中的次数最多。 只是马顺一直不知道,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她进马顺府中那晚,表哥一时想不开,跳河了。 她得到消息,没有流一滴泪,只是发誓要为表哥报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马顺是王振的走狗,又是锦衣卫指挥使,要动王振,必须支开他。张宁让刘念调查王振,收集王振罪证时,便开始着手准备。大概跟曾是牢头有关,马顺好色,只能从女色上头着手。 负责这件事的是顾淳,他暗中着手调查马顺府上的妾侍们,发现这些女子不外乎三个来源,一来自青楼;二来自没有节操想拍马屁的官员们的孝敬;三是马顺自己搜罗来的。 无论哪个来源,都免不了逼迫。 有逼迫,就有不甘心。所以他重点调查几个受马顺庞爱的妾侍,发现有两个被逼进府,其中就有美娘。 消息汇总报到张宁那儿,张宁略一沉略,便将她列为突破口。顾淳派人详细了解后发现她进府前有一段情,于是派府中能言善辨的仆妇乔装为裁缝,进府劝说。 顾淳本以为得冒极大风险,许仆妇提携她的儿子为亲随,仆妇也做好身亡的准备,没想一说明来意,美娘马上答应,十分配合。 有机会杀马顺,美娘哪会错过? 如今事成,王振凌迟,马顺在法场被文官们打死,又查实五十六大罪,抄家在即,张宁特地交待顾淳,救出美娘,好好安置。 美娘以为必死,没想到能活。她不愿回家,于是在南城给她买了这座小院子,一应家具物什俱全,又有仆妇侍候,可谓想得十分周到了。 ………… 马顺既死,指挥使空缺,群臣多上奏章请求由南镇抚司同知郭琳接替马顺。也有人觉得,郭琳性子太过温和,不如北镇抚司同知姜文举果断。有一个凶狠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官员们的灾难,这样说的人,同样推荐郭琳。 一时之间,郭琳将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风声甚嚣尘上。 郭琳却知,他一定不会坐上这个位子。下属恭喜他时,他笑笑道:“圣意难测,本官能保住同知之位就不错了。” 他少年进锦衣卫,积功升到同知,在同知之位一干二十年,历经五任指挥使,最后三任都不得善终。最后一位,也就是马顺,更惨遭群殴致死。他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要是能一直呆在同知的位置上,得以善终,他也是愿意的。 下属们自是各种奉承,都说指挥使之位非他莫属。 姜文举年过四十,面白无须。是的,没有胡子,不是他不想留胡子,而是毛发少,留不起来,反而惹人耻笑,干脆一狠心,上唇颌下剃得精光。 他性格阴沉,喜怒不形于色,马顺反而有点怯他。不过马顺交代下来的事,他一丝不扣地执行,让马顺放心不少。 外面传言满天飞,北镇抚司上下都很不满,论能力,郭琳哪能和姜文举比?凭什么郭琳要压姜文举一头?手底下群情激愤,姜文举依然面无表情。 ………… 张宁认为,谁当指挥使,对他影响不大,不过若是郭琳的话,想必日子会好过一点。郭琳对他颇为友善。 至于姜文举,风评并不好。北镇抚司负责诏狱,风评不好意料之中。张宁并没见过他,谈不上印象好坏。 天气越来越热,当值时越来越难熬,飞鱼服看着威风,夏天穿又闷又热。张宁觉得很有必要提一下,飞鱼服应该用三种布料,春夏各一种布料,夏天一种,冬天一种,以方便在职人员办差。 他正发散思绪,贾小四来了:“张大人,陛下叫你过去。” 每天朱祁镇都会找他聊天,今天也不例外。 张宁来到昭仁殿时,朱祁镇正在喝酸梅汤,身后两名宫女为他扇扇,每个殿前放一盆冰。当值时,张宁最希望到昭仁殿,凉爽是原因之一。 张宁行礼参见毕,朱祁镇赐坐,让人给他端来酸梅汤,然后道:“朕让卿接任指挥使一职,不知卿意下如何?” “噗!”张宁一口酸梅汤喷出老远,一边放下玉碗,掏出锦帕擦拭,一边道:“臣为指挥使?” 我只是从七品的总旗,一下子升到正三品的指挥使,合适吗? 朱祁镇看张宁手忙脚乱,笑了,道:“怎么?” “臣……意外得很。”张宁实话实说,怎么也没想到天上掉馅饼。只是他才十五岁,进锦衣卫不过三四个月,能服众吗? 朱祁镇道:“朕只信任卿。”别人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锦衣卫为皇帝亲卫,说白了,是皇帝的护卫,皇帝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执掌。 第73章 走马上任 接不接受? 张宁只考虑三息,便长身而起,行礼道:“谢陛下。” 他年轻,没有资历,官职低微,可这又怎样?马顺是从牢头一跃成为指挥使的,比他差多了。当然,当时弹劾王振公器私用的,都被下诏狱,交给马顺收拾了。 机会难得,不能错过。 朱祁镇笑得极是欢畅,道:“你我少年君臣,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对得起百姓。哈哈哈。” 你以为我会拒绝,准备好劝我的说辞,没想到不用废唇舌,所以很开心?张宁瞬间明白朱祁镇的想法,道:“臣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朕信任的,只有卿一人。”朱祁镇语出至诚,随即想到王振,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道:“朕以前信任他,他说什么是什么,没想到他竟会有谋害朕之心。唉!” 他没有谋害你,而是谋害你的江山臣子军士,帮了也先一个大忙。张宁无声自语,认真道:“臣世代忠臣,臣父在大同苦战,岂是王振可比?” 勋贵子弟的祖先曾在沙场浴血奋战,因功封爵,这样的人不信任,要信任什么人?王振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教谕,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朱祁镇叹道:“朕被他蒙敝多年,要不是他担心没有下手的机会,以致事败,朕总有一天为他所乘。” 原来的历史轨道上,土木堡之变当夜,王振为愤恨他的护卫樊忠所杀,直到死,也没有表现出对朱祁镇不忠。 朱祁镇历经磨难,重登帝位后,便想起他的好。现在从他未建成的府中搜出障扇等御用之物,扇中还藏长剑,明摆着要刺杀朱祁镇,朱祁镇哪还会对他有丝毫情分?每次想起,只有无尽的伤心懊悔和愤恨。 张宁道:“陛下吉人天相,哪能为宵小所乘?” ………… 圣旨下,最为高兴的便是张辅,整个中军都督府都听见他的笑声。其次是杨士奇,他已经写信给张勇,提及议亲之事,想来不久便能收到张勇的回信。还有一个是悠悠。张宁一下子成为正三品大员,不用她多说什么,父王也会同意这门亲事。 呼声最高的郭琳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一个以下属的身份拜访张宁,态度放得十分低。 姜文举则没有动静。张宁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自己背后是皇帝,这个人若不能为他所有,自会撤换,倒也不用太担心。 文武百官得到消息,先是惊愕,接着惊慌,这位可是街头上有名的混混,曾仗着是勋贵子弟,成天打群架。虽然这几个月转了性,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态复萌? 很多官员哀号:“又要有人冤死诏狱了。” 更有人愤愤不平:“什么时候诏狱沦为某些人的私刑?” 为免夜里作噩梦,很多朝臣上奏章弹劾,其中言辞最激烈的要数御史们,他们总算有事做了。 奏章雪片一样飞到朱祁镇御案,朱祁镇看也没看,让贾小四取来大筐,装了两大筐。张宁过来,他指给张宁看:“朕知道他们会反对,没想到反对得这么厉害。” 毕竟从没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年仅十五岁,群臣不反对才是怪事。 张宁冷静道:“陛下准备怎么办?” 你要收回诏书吗? 一般来说,诏书下,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诏书得通过中书省,也就是说得通过杨士奇,他不同意随时可以驳回。 很显然,他同意了。 朱祁镇道:“由他们闹去,过几天就好了。” 还能这样?张宁忍住捂脸的冲动,道:“这件事交给臣吧,臣让他们不再烦扰陛下。” 明朝的文官以受廷杖为荣,但却闻诏狱而色变。张宁明天走马上荣,要让他们闭嘴还是很容易的。 奏章“留中”,有几个性子暴躁的朝臣便在早朝上闹着要朱祁镇收回诏书,重新任命老成持重之辈为锦衣卫指挥使,更有人当廷推荐郭琳,朱祁镇被烦得不行,强忍着才没有提前退朝。见张宁大包大揽,他哪会不同意? 张宁走马上任第一天,便将连上十三道奏章的御史郭有道“请”来。 可笑的是,郭有道曾参与法场上殴打马顺,因张宁一句话而得救,前段时间还宴请张宁,只是他俸禄微薄,菜肴十分普通,酒也是浊酒。张宁不仅没有计较,还和他碰了三杯。 两人都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锦衣卫衙门。 郭有道五十出头,长相清癯,颌下胡子修剪得十分漂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仙风道骨。 在张宁看来,他这是饿的,要是再这么饿下去,可以辟谷去当神仙了。 “张大人以何罪拿我?”郭有道质问道。和上次宴请张宁时热情有加不同,这次冷若冰霜。 张宁一身蟒袍,让人不敢直视,年轻得不像话的俊脸,又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郭有道纵然忐忑,还是在心里暗赞一声:“这皮相,世间少有。” 张宁道:“本官记得,当日郭大人曾言,但凡本官有差遣,无有不从。郭大人忘了当日之言了?” 郭有道昂然道:“没忘。但今日不同彼时,下官觉得张大人一无资历,二太过年轻,不适合担此重任,锦衣卫身负陛下安危之责,岂可儿戏?因而请陛下另觅良臣。但若张大人有所差遣,下官依然为大人尽命。” 你精分了吧?张宁翻了个白眼,道:“郭大人将此事一分为二?也就是说,本官若治你的罪,你受刑不过,一命呜呼,可以下辈子再还本官这个人情?” 郭有道一惊,道:“本官何罪之有?” “我说有,就是有。没有也是有。”张宁霸气得很。 郭有道默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是御史,日常工作就是风闻奏事,听到风言风语,无须核实,可以弹劾,若是有一天听到这位张大人什么不法事,他会不会因为弹劾而被下诏狱?为免遭此厄难,他才拼命上奏章反对,没想到不仅反对无效,反而让自己身陷险境,这可怎么办? 第74章 新官上任 “大人年纪轻轻,正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何必逞一时之快,以致半途夭折?大人应知,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鲜有得善终者。”郭有道苦笑道。 他原本想私下劝张宁,又想自己欠张宁天大的人情,没什么立场去劝他,于是一横心,干脆公事公办,弹劾了事。 没想到因此惹出大事。 误会啊。他心里咆哮。 “你现在就要不得善终了,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张宁吩咐:“来人,给他弹弹‘琵琶’。” “弹琵琶”为十大酷刑之首,具体操作是脱光犯人的衣服,把犯人双手捆起来尽力向后拉,凸显出肋骨和皮肤,然后用锋利小刀一刀刀割下去,最后露出森森白骨。 张宁话声刚落,屋外便有两个校尉应声而入,行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听到“弹琵琶”三个字,郭有道一交跌坐在地,见校尉进来,以为要行刑,慌乱之下,爬前两步,一把抱住张宁的大腿,哀求道:“大人杀了我吧。” 他不怕死,却怕受此极刑。 张宁挣开他的手臂,微微一笑,道:“你我原无私怨,只要你悔过自省,这刑罚么……” 郭有道听张宁口气松动,看到希望的曙光,忙道:“只要不受此极刑,下官,下官愿不再弹劾,不,下官愿追随大人。”反正我之前已经欠他的人情,就当将命卖给他算了。 变得这么快?你是御史啊,应该宁死不屈,只留清名在人间。张宁无声吐槽,道:“追随本官?” “是。大人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郭有道只求不受极刑,哪怕立即被杀,也不在乎。 张宁挥了挥手,两个校尉退下。 “起来吧。”张宁在椅中坐了。 郭有道胆战心惊爬起来,官袍为冷汗湿透,好半天才道:“大人?”我真的安全了吗? 现在的郭有道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不过一句话就让他如此失魂落魄,锦衣卫果然凶名在外。进锦衣卫三四个月,张宁第一次感受到锦衣卫的霸道凶残。难怪无数人削尖脑袋也要成为一名锦衣卫校尉,光明正大欺负人的感觉真的很爽啊。 张宁道:“你先在诏狱住几天,自可毫发无伤地回府。” “还要进诏狱?”郭有道的腿又软了,我已经愿意追随你了,你咋还将我下诏狱? “不会对你用刑,只是做做样子。如何?”张宁道。 问我的意思?我当然不愿意,可是我要不答应,还不是一样得进诏狱,只怕还会受“弹琵琶”这样的极刑。郭有道哭丧着脸道:“下官听大人吩咐就是。” “你既愿意追随本官,本官自然不会害你。来人。”张宁安抚,随后一句威严的“来人”让郭有道再次腿一软,坐倒在地。 “大人,下官真不用受刑?”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他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 张宁道:“真的。放心好了。” 两个校尉再次进来,行礼道:“大人。” 他们是张宁的心腹护卫任荣和高小弟。张宁荣升指挥使,便让两人进了锦衣卫,成为校尉,方便跟在他身边。 虽然在外面,但屋里的对话一字不漏传进他们耳里,对这个弹劾自家小主人的家伙,两人哪有半点好感,行完礼,两对眼睛虎视眈眈,看得郭有道哀嚎:“大人,你说过不行刑的。” 张宁没理他,吩咐道:“请郭大人去诏狱住几天,就住上次王振那间屋子吧,一日三餐,别饿坏他。” 王振住过的屋子!郭有道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任荣和高小弟一人抓住他一条腿拖了出去,给他上镣铐,弄进囚车,一路上不断有人道:“看到没有,御史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获罪下诏狱了。” 消息越传越广,不到两个时辰,京城无人不知张大人心狠心辣,将弹劾他的御史郭大人下诏狱,看郭大人形容凄惨,想来凶多吉少,活不了啦。 弹劾过张宁有准备后事的,有担忧得整晚睡不着的,也有捶胸顿足,追悔不及的。正写奏章准备弹劾的则扔掉毛笔,点亮火折子把草稿烧了。 有些人不怕死,但怕死得惨不堪言;有些人则只是跟风,凑凑热闹。最重要一点是,大家跟张宁没有仇,只是觉得他太年轻,不堪担此重任,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只有十五岁的毛头小子竟然动作十分迅速,马上行动,把倒霉蛋郭有道整得生不如死。 或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太可怕了。 也有极少数不怕死,也不怕生不如死的御史,还想继续弹劾到皇帝收回成命为止。可惜奏章还没写好,就被妻子劝住了。你不怕死可以,先把我们母子安置好再去死。 看着妻儿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再硬的心肠也软了,只好把写了一半的奏章撕了,扔进废纸篓。 ………… 距离乾清宫不远的一个偏静小院里,肥胖的曹吉祥听完汇报完后,脸色十分难看,待小太监离开,他来回踱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竟然将郭有道下诏狱,他怎么敢!” 张宁太年轻,不知道御史的可怕。他惹了马蜂窝了,不要说他,就是远在大同的张勇,只怕副总兵的官职也保不住。 曹吉祥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凭他也想和我斗?呵呵。” 东厂和锦衣卫一向明争暗斗。以前为向皇帝争宠,没少互使绊子,最近两年才和平共处,原因很简单,这两个特务机构的实际掌舵人是王振。自己哪会跟自己过不去? 现在王振死了,东厂厂公和锦衣卫指挥使之位空缺,曹吉祥等了好几天,没想到等来张宁成为指挥使的诏书。 皇帝好象遗忘了他。 幸好朝臣们极力反对,曹吉祥乐呵呵地看张宁的笑话,就接到张宁将郭有道下诏狱的消息。他想不通张宁哪来的底气,不过以他的经验,文官,特别是御史,十分难对付,看来张宁很快就要滚蛋了。 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看好戏就是。 ………… 朱祁镇发现,今天送上来的奏章没有一封弹劾张宁的,就像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以为还有奏章没送过来,一问贾小四,才知全在这儿,不由奇怪极了。 太皇太后病后不能再听政,王振已死,死人是没办法代替皇帝批红的,朱祁镇只好亲自处理政务。没想到刚接手,便遇到朝臣们弹劾张宁的事。 他头痛几天了,突然耳根子清静,一时很不习惯。 张宁进宫时,他好奇道:“卿是怎么做到的?” 这手腕,了不起啊。 张宁微微一笑,道:“臣只是吓他们一吓,用事实告诉他们,弹劾臣会在诏狱凄惨死去。他们跟臣没有深仇大恨,没有政见分岐,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不再纠缠此事。” 张宁没有说出口的是,没有深仇大恨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些人以为他年轻,不经吓,没想到不仅没吓退他,反而让他亮出獠牙。 知道他的厉害后,谁还敢多嘴多舌? 于是朱祁镇耳根子清静,张宁得以名正言顺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 ………… “他们竟然怕了?”曹吉祥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只是将郭有道送进诏狱,就把文官们吓住?文官们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他派人去查,却查不到郭有道在锦衣卫受刑的情况。 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盘,守得密不透风,他的人进不去,只探到郭有道确实进了诏狱大门,既然进去,想必难有生路。 这样就把文官们吓住?太不可思议了。 还是说,文官们实际怕的是张辅以及整个勋贵集团?曹吉祥觉得肯定是这样。 他望向乾清官方向,想起一直在皇帝身边侍候的贾小四,只觉危机重重,既然十五岁的张宁能成为指挥使,十四岁的贾小四为什么不能成为东厂厂公? 这小子野心不小啊。 ………… 马顺留下的这间屋子,张宁已经让人重新收拾过,家具也换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很压抑。难道是因为接连三任前任都没有好下场? “来人,重新收拾一个院子。”张宁道。 任荣道:“大人看中哪个院子?” 锦衣卫大院里,张宁说了算,他看中那里,下属自然要腾出来。 “走,看看去。”张宁起身出了院子,巡视这所占地极广,四四方方又让人闻之色变的所在。这里由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院子组成,院子里是各司办差所在,见他进来,都起身行礼,同时暗暗嘀咕,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可别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张宁神态和蔼之至,一点不端架子,和下属们闲聊几句,转了一圈就走了。 这样看了五六个院子,来到一个墙壁洁白如新,院子挺宽敞的所在。进了院门,只见居中一大丛芍药。是的,开得极好的芍药。 这跟锦衣卫的凶名不符啊。张宁有点怔神。也怪这两天忙着应酬前来恭喜的勋贵,和收拾将他拉下位子的文官,没时间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转转,要知道有这么好一个地方,何必窝在马顺那个院子? 脚步声响,一人从东厢房出来。 这人四十出头,面白无须,喜怒不形于色,正是姜文举。 “见过大人。”姜文举行礼,竟是不肯多说一个字。 “姜大人免礼。这是你的院子?”张宁饶有兴趣地绕那一大丛芍药转圈,道:“院里怎么有这个?” 姜文举面无表情道:“下官喜欢花花草草,尤喜芍药,因而让人在这里种了一株,没想到土地肥沃,日子久了,长这么多。” “这得好几分地吧?”张宁踱好一会步,还没绕完一个圈,实在是这丛芍药太大了。 “应该是吧。大人里面请。”姜文举面无表情道。 张宁想了想,道:“姜大人,本官也是爱花之人,不知能否和你换换院子?” 姜文举目芒一缩,没有说话。 张宁微微一笑,双手背在背后,眼望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 过了十几息,姜文举才面无表情道:“大人既然喜欢这株芍药,下官让人挖了移种到大人院里就是。” “不,我就要这个院子。”张宁状似漫不经心般道:“你喜欢花花草草,把它移种过去罢。” 姜文举眼芒再次一缩,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是,下官这就着人移种” 这么听话?张宁看中这个院子,开口索要,也有试探姜文举的意思,没想到他表现得十分不情愿,却很快便温顺接受。 张宁没有说话,进了东厢房,见里面陈设简单大气,很有章法,不禁赞道:“姜大人胸有沟渠,不简单。” 姜文举依然面无表情道:“谢大人夸奖。大人若是喜欢,便都保留好了。下官这就收拾收拾,到东院去。” 东院是锦衣卫内部代指锦挥使所在的院子。 “你很好,有前途。哈哈哈。”张宁心情大为爽快,再夸他一句。难怪这人能稳坐北镇抚司同知的位子,这份眼色,实属难得。 “谢大人。大人要是没有别的吩咐,下官这就着手收拾了。有些文书须下官亲自动手。” 也就是说,你让我搬,我马上搬没问题,但没时间陪你了。 “去吧。”张宁淡淡道。 姜文举在这个位置已经干了七年,历经两任指挥使,要没有手腕,哪办得到?张宁本就打着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撤的心思,现在他这么配合,自然是先用着再说。 姜文举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一应文书收拾妥当,别的东西有亲随动手,两个时辰后,两人便换了院子。 坐在窗明几净的桌后,张宁只觉心旷神怡。他不禁想:“难道马顺被活活打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风水不好?” 张宁从袖袋里拿出古朴的玉佩,轻轻抚摸一会儿,再次放入袖袋,只觉揣着它,不佩在身上,运气稍强,又不至于在一刻钟后转为厄运。 或者一直带着它,便能慢慢改变运气,只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第75章 人无信不立 天气渐热,几十斤的甲胄穿在身上,又重又热,是个人都受不了。张勇巡视回来,让亲卫解下甲胄,只着中衣,只觉十分凉快。 瓦剌派使者进关后不会再来滋扰,这段时间一般没有战事。 “大人,京城来信。”亲卫呈上一封书信。 儿子越来越出息,每次接到京城来信,张勇都老怀大慰,心情畅快,这次也不例外。他探手接过,看清信封上的字,惊道:“杨首辅的信?” 杨士奇写信给他做什么?不不不,杨士奇是他想巴结却巴结不上的内阁首辅,怎会写信给他? 虽说朝中文官勋贵阉党互不来往,但文官处理政事,军饷钱粮得通过他们手,内阁,特别是首辅的权力还是大到无法想像的,张勇一直想和三杨走得近一些,只是不得其便。 如今杨士奇竟然来信,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信是假的吧?” 亲随道:“是,送信人就在府外,说要等大人的回信再走。” “在府外?快快请进来。”张勇忙道,一边让亲随取来长袍穿上,套上靴子。 杨士奇写完信,没有走驿道,更没有八百里加急,而是派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到大同,并嘱咐立等回信。 来人二十出头,一脸精明,只是青衣小帽,任谁都看得出是奴仆。 张勇哪敢以奴仆待他?请他坐了,又命人上茶,道:“不知阁老有何吩咐?” 来人清楚眼前这位副总兵极有可能是自家老爷的亲家,哪敢放肆?推辞不过,屁股沾一点椅沿,小心翼翼坐下,神态恭敬道:“张老大人看信便知。” 张老大人?我很老吗?张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乌黑如墨的胡子。 来人极善揣摩,马上解释道:“令郎张大人在京中和我家老爷是忘年之交,为区别令郎,只好称呼你为老大人了。” 不是你看着老,别误会。 张勇浑身骨头顿时轻了二两,眉开眼笑道:“犬子得阁老青眼么?”这小子不错,有老子几分做官的天分。 来人含笑:“正是。老大人请看信,老爷吩咐,让小的带回信回京。” “哎,你一路风尘仆仆,怎么也得歇两天再回去嘛。”张勇嘴上客气,心里不免疑惑,要是杨士奇交代下来的事,我一时半会的办不成,你是不是非逼着我办成?这哪里是送信,分明是监督。 “有劳老大人挂心,小的取了回信,即刻回京。”来人道,眼睛一直看放在桌上的信,信封完好,还没拆。 张勇一再地劝,来人见他只顾说话,就是不看信,急了,道:“烦请老大人先看信。” 我不是怕他交代下来的事办不了么?张勇心里打鼓,在来人一再催促下,勉强拆开信封,取出信,看了起来,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真是不敢相信。 杨士奇居然要和我结为亲家?我没看错吧?张勇再看一遍,又看一遍,再抬头,就见送信的小厮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下垂,作侍立状,含笑道:“老爷说,请老大人将回信交由小的带回去。” “阁老大人看中我家小子?”张勇似问来人,又似自言自语。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不,掉一个儿媳妇。这些天他没少为儿子的婚事操心,怎么挑都觉得没一家闺女配得上自己英俊不凡的儿子。现在想来,敢情是在官职品级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僚中寻觅啊。 难怪没挑到中意的。 杨士奇的孙女,肯定是好的。 首辅门庭,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就是不知道信是不是真的。他低头一看信末的署名,觉得稳妥起见,还是让总兵大人看一看,鉴别来信真假再说。 来人道:“老大人可知,我家老爷曾请张大人过府,当面许亲,张大人以婚姻须有父母之命为由,拒绝了……” “什么!”张勇大怒,道:“阁老当面许亲?犬子拒绝?小子太不识抬举。” “老大人息怒。”来人体贴地道:“我家老爷倒没生气,只是让张大人来信告知老大人。很多天过去了,我家老爷一直没有等到回讯,只好派小的送来书信一封。老爷说,府上三姑娘熟读经史,和张大人珠联璧合,是一对璧人,还请老大人不要拒绝。” “老夫没有收到犬子来信。”张勇一句话出口,再次大怒:“这小子竟敢撒谎,实是可恶。待老夫修书一封,将他禁足。” “禁足不得啊老大人。”来人道:“陛下特地让张大人当值五天,休沐一天。你若将他禁足,他怎么进宫当值?” “这……”张勇语塞,儿子这么得宠吗?皇帝一天没见他都不行?唉,儿子太能干,老子制不住了。 “请老大人立即回信。” 杨士奇的意思很明显,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说一声,别耽误我孙女。 “你且稍待,老夫这就回信。”话说到这地步,张勇也不打算查验信的真伪了,反正儿子是男人,不吃亏。 张勇喊人进来磨墨,立即书写回信一封,交给来人,又让他吃了饭再回去。 来人没有推辞,去花厅用餐后出府上马而去。 一整天,张勇时不时笑出了声,直到晚上才想起给儿子写信,在信中将儿子训斥一番。 ………… 郭有道跟做梦似的,真的在诏狱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呆了几天,被放出来了。 毫发无伤啊。 走在大街上,他直掐自己手臂,每次都疼得直呲牙。 没想到张宁年纪虽轻,却说话算话,这人,他跟定了。他猛地转身,朝安乡伯府走去。 ………… 乾清宫里,君臣喝完冰冻酸梅汤,朱祁镇用锦帕擦拭完嘴角,慢悠悠开口:“朕再给卿三个月,三个月后,朕要六成份子。” 张宁今天进宫,除了禀报这两天京城发生的某些事,还呈上一本帐本。纺织厂开业一个月,扣除所有支出,盈利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七两六钱。 仅仅六百人的纺织厂,一个月便赚这么月,这样算下来,一年有十多万两银子的收入,若是扩大规模,多雇些人呢?朱祁镇哪能不动心?何况除了盈利,还有商贾和织女的税收。 自大明立国至今,从来没有织女交过税,张宁算是书写历史先河了。 每个织女二十税五,一两银子一千个铜板,交税五十个铜板,月收入十五两银,需要交七百五十个铜板,多收多交。 纺织厂有六百女工,一个月交银四百多两,一年便是五六千两,长年累月下来,于帝国而言,无异一笔庞大的收入。 这笔银子自然是充入国库的。 商贾的税,由户部核算收取,同样充入国库。 这两项,比起纺织厂的盈利,又微不足道了。 张宁早有准备,微笑道:“谢陛下恩典,让臣收回成本。” 地不用银子,建厂房买织机用不了五万两,让自己赚四个月,朱祁镇已经很厚道了。张宁曾经想将织机献给朱祁镇,不过考虑到朱祁镇的性格不是唯朕独尊的类型,献给他,很有可能间接献给王振,不如自己做。 现在做成,四六分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张宁以为朱祁镇会三七分呢。 朱祁镇微觉意外,有些不好意思道:“杨卿天天哭穷,朕也是没法子。来人,宣杨荣过来。” “如果陛下向天下商贾收税,国库定然充盈,杨大人也不用为军饷操碎了心。”张宁状似无意道。提高商贾的地位不是一日之功,只能慢慢来,以允许商贾着绸缎为条件,要他们按月交税,商贾的地位自然能慢慢提高。 朱祁镇想了想,道:“慢慢来,急不得。” 张宁笑了,原来皇帝也有这念头。只要不是木头人就好。 “自太祖始,商贾地位最低。这么多年过去,依朕看,他们地位不算低了,只是明诏向商贾收税,只怕朝中那些老头子又会吵得朕头痛。”朱祁镇笑了笑,道:“朕赐纺织厂厂名,是为太平。” “太平厂?”张宁很想说,你是不是看史书,对唐朝的太平公主有什么想法? “愿天下太平。卿可以将太平厂开遍天下,所得依然六四分,朕得六,卿得四。”朱祁镇坦然道。 陛下,你果然胸怀天下。这是要垄断纺织业吗?张宁道:“是,臣这就着手去做。” 朱祁镇想像每一座州县都有一座太平厂,不仅解决妇人的温饱,所得还能充盈国库,心情大好,道:“卿只管放手去做。” 张宁答应了。皇帝是大股东,肯定无往不利,只是这人选嘛,得好好挑一挑。 “臣想开一座培训掌柜的私垫,学徒们学成后赴各地做生意,至于太平厂嘛,臣再想想怎么解决动力问题。”张宁觉得,每一地开一座纺织厂不如把蒸汽机做出来,以此解决织机动力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产能提高,余下的便是卖布。 朱祁镇道:“卿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朕。” “谢陛下。”张宁胸口一热,说不感动是假的。 君臣畅想未来,说到一切顺利的话,几年下来,何愁国库不充盈,杨荣来了,行礼毕坐下,屁股还没坐稳,扭头问张宁:“张大人,纺织厂一个月之期到了吧?” 他可是心心念念想着银子的事。 张宁道:“今早户部员外郎周平带人到纺织厂收税,本官府上管家老关已悉数将所核银两上交,杨大人可叫周平过来询问。” 杨荣意外:“已经交了?周平没有报上来啊。” 他担心张宁升锦衣卫指挥使后会仗势欺人,要是他坚决不交,户部能拿他怎么样?除了跑断腿,说破嘴,半点用没有。 “大概他拿名册去布庄收税了。”张宁笑道。 杨荣再次意外:“去布庄收税?”什么时候商贾用得着交税了?随即恍然:“张大人了不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夫佩服,佩服之至。” 当初,张宁承诺,纺织厂的东家交税,织女交税,卖布的商贾也要交税,如今一一兑现承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原可以不必如此。 张宁笑道:“周平不仅收取织女们的税,连本官的税也一并收了。白花花的银子装了一车。” “一车?!”杨荣的眼睛亮了,灼热得吓人。 张宁笑道:“正是。哎呀,本官冒着成为商贾的笑话,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就这么被周平派人载走,心疼得本官差点背过气去。可是有言在先,偏偏又无可奈何。唉。” 这是心疼的模样吗?摆明取笑周平。 杨荣哈哈大笑,道:“老夫替周平谢过张大人。” 你没有为难周平一个小小员外郎,还让他把应收的银子带走,实是让人意外,也足以说明你言而有信。 不仗势欺人的锦衣卫指挥使太难得了。杨荣对张宁的好感度蹭蹭往上升。 朱祁镇微笑道:“叫卿过来,便是为这事。”随即将要太平厂六成份子的事说了,同时提出,要将太平厂织出来的布销往全国。当然,卖布的商贾要收税。 杨荣面露惊容,二话不说起身长揖到地,道:“谢过张大人。” 张宁现在可不是成天打架斗殴的勋贵子弟,他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一手握密探,一手握诏狱,他不肯交出一个铜板,周平恐怕有性命之忧,而今他不仅如约交银,还让出纺织厂六成份子。这样的行为着实让他动容,用“视金钱如粪土”来形容张宁一点不为过。 张宁起身还礼,道:“杨大人不用客气。人无信不立,有言在先,本官怎能食言而肥?” 皇帝要股份,我能不给吗?至于交税,那是为了太平厂有更好的发展前景,舍小利而取大财。这点眼界,我还是有的。 杨荣接着说起瓦剌使者朝贡:“年初才来,而今又来,哪有那么多东西赏赐他?” 张宁道:“他们不是喜欢我们的丝绸吗?可以赏赐他们丝绸,以物易物就是。” 杨荣眼前一亮,道:“正是。” 很快,他又略为担忧地道:“他们喜欢丝绸的一个原因是,丝绸不易射穿。” 也就是说,他们将丝绸当成战略物资了。 第76章 希望 张宁淡定道:“我们有神枪营,怕他何来?” 杨荣和朱祁镇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枪营为三大营之一,和朝贡有一个铜板关系吗? 张宁道:“神枪营使用火器,丝绸怕火,他们将丝绸裹在身上,抵御箭矢可以,遇到火器呢?” 只是想想,画面不要太美。杨荣笑道:“瓦剌贵族喜欢着丝绸,上战场更喜欢将丝绸一层层裹在身上,若是中箭,箭头最多扎破两三层丝绸,不会伤着皮肉。可若是被火铳射上,只有烧得更快。哈哈哈。” 朱祁镇莞尔,道:“张卿说得有理,他们朝贡,就将丝绸赏赐他们吧。” “是。陛下,大同和宣府守军并没有火铳,若赏赐太多丝绸,只怕……”杨荣思虑深远,婉转提出,全给瓦剌丝绸,会增加这两处守军的压力。 三大营是皇帝亲卫,除非皇帝御驾亲征,否则不会出京,没有和瓦剌作战的机会。大同和宣府的守军却随时要面对瓦剌小股部队的骚扰,若瓦剌得到大量丝绸,已方箭矢的作用会小很多,守军必然增加出城作战的机率,增加伤亡。 张宁道:“守军不能配备火铳吗?” 他记得前世在哪看过,明朝的火铳非常领先,如果守军配备一部分,敌军来袭,只要在城头居高临下放枪就行,再辅以箭矢,简直不要太完美。 杨荣没说话。 殿中静默几息,朱祁镇才道:“没有配备。” 张宁醒悟,神枪营是皇帝亲卫,是皇帝的心腹,拥有最先进的武器是为了保护皇帝。守军距离皇帝遥远,纵有伤亡,对皇帝来说,也是纸上的数字。 “陛下,臣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种阵式,可缩短装填弹丸的时间,加快射击速度,增加射击的次数。只要训练得当,便能所向披靡。不知能否这样训练神枪营?待训练完毕,分派神枪营军士赴大同、宣府等关隘,三月一换,如何?” 火铳还是在神枪营手里,只是派一小部分神枪营军士帮忙守城,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在城头上打枪。 张宁唯一心里没底的是,火铳的射程有多远,在城头能不能打中城下的瓦剌军士?如果不能,只能提前出城布阵,这么一来,会增加阵亡的机率,恐怕朱祁镇不会答应。 “有阵法?”杨荣惊喜不已,一时竟忘了问张宁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样的奇书,能不能借来一观? 朱祁镇却想到张宁提及派神枪营军士守关,不由面露难色,道:“没有先例。” “先例就从陛下开始。不用多,每处关隘派二十几人就行。”张宁笑道:“敌军来袭,神枪营一轮射击,敌军穿再多也没用,几次下来,他们哪还敢前来骚扰?” 还有这效果?杨荣喜道:“若真能这样,再好不过。” 朱祁镇犹豫道:“神枪营一向不曾出京……” 要出京,只能在保护他的前提下。张卿没想到,还是忘了?此例一开,岂不乱套? 人是死的,办法是活的。锦衣卫密探为刺探敌情可以乔装改扮深入大漠,神枪营军士就不能灵机变动一下吗?张宁道:“陛下,派去守关的军士悄悄出京,对外就说回老家,嗯,随便编造一个借口,总之不要亮明身份就成。反正人数不多,时间不长,不会有事的。” 还能这样?朱祁镇傻眼。 杨荣越看张宁越顺眼,年轻人脑袋好使,不枉杨士奇对他青眼有加。 朱祁镇有野心,想做一番大事业,细想之下觉得,张宁说得有道理,神枪营的人数无定例,在册人员五六千是有的,五六千人中调拨百八十人出京,确实不易引人注意。 他道:“就依卿所言。由卿抽空训练军士阵法。训练成,即分批派去守关。” “是。”张宁道。 既有银子充入国库,又解决瓦剌朝贡的大事,杨荣心情极为畅快,起身行礼道:“老臣告辞。” 朱祁镇准了,留张宁在殿中说话。 目送杨荣有些佝偻的背影离开,张宁突然觉得杨荣特别苍老。他比杨士奇还小几岁,为何背影看起来老成这样? ………… 太平厂的管事郑氏每叫一个名字,便有一个织女上前,从老关手里领取一锭银子、若干碎银子,以及数量不等的铜板。 领到银子的织女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排队等候领银子的同样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一双双眼睛不时落在放银子的盘里,以及装铜板的筐里。 这些,都是她们的。 除了勋贵府里出来的绣娘,织女们何曾有过这么多银子?十多两哪,那得多大一笔财富?给儿子娶媳妇,为女儿办嫁妆还绰绰有余,要是能在这里干一年,置办几亩良田,家里日子就好过多了。 织女们的月例发完,轮到管事,叫到三凤的名字,郑氏道:“三凤这个月最多,足足十八两三钱。” 织女们怔了一下,炸开了窝:“为什么她比我们多那么多?” 管事也得像织女们一样干活,踩脚踏的力气大,踩得快,织女织得多,可不是领得多?但也没多二三两吧?这也太过了。 “我就领这么多,不服气?不服气,你们舍得下力气呀。”三凤大声回击,乐颠颠跑过去,按下手印,领了银子。 她嫁妆丰厚,不愁嫁。 三凤难得有底气一回,决定等会去安乡伯府找姐妹们说说话,顺便炫耀一下,要是能遇到公子一定要谢谢他。 三凤满心欢喜领了月例,揣在怀里出了纺织厂的大门,就见两个小太监抬一副牌匾,在门口吆喝:“陛下赏匾,接匾。” 老关和郑氏抢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谢陛下赐匾,只是东家不在,公公可否稍等片刻,容小的去请东家?” 稍胖一些的小太监道:“不用,你们把牌匾挂上去即可。” 还可以这样?这可是御赐之物。老关先反应过来,道:“公公,小的不敢对御赐之物不敬。” 若是皇帝知道降罪下来,岂不连累公子?这怎么使得。 瘦小些的小太监道:“你们东家这会儿在昭仁殿和陛下闲谈呢,你们上哪找去?”谁不知道纺织厂的东家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宁? 公子在昭仁殿见驾!老关和郑氏欢喜不已,公子深得陛下信任,安乡伯府自是越来越兴旺。 “快接匾啊。”瘦小些的小太监道,这匾怪沉的,你们不知道么? 老关忙喊在一旁呆怔怔看热闹的三凤:“快搭把手。” 既然不是非公子不可,他就接了。 郑氏和另一个织女各抬来一把梯子,他和三凤一人一边,爬上梯子,挂好匾。 郑氏不识字,老关做管家久了,粗浅的字多少识得一些,见牌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太平厂”,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可是皇帝亲笔所题。 ………… 张宁出宫后,回锦衣卫大院处理完公务,直到酉时才回府。 天色将黑未黑,门前两盏气死风灯的光线便有些暗淡,张宁的马车从侧门进去,一人大声喊:“张大人,郭有道求见。” 郭有道从上午等到这时,一盏茶早喝成白开水,好不容易见一辆马车进去,哪还会不明白是张宁回来? 老仆道:“嚷什么嚷?”还懂不懂规矩了? 郭有道来做什么?车子在滴水檐下停了,张宁掀帘下车,走向府门口,果然见一人逢头垢面站在门槛前。 好好的仙风道骨怎么弄成这样?张宁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脸上弄脏了一块,只是弄脏,并没有破皮,道:“没有受刑吧?” “没有没有。”郭有道拱手道:“张大人可否容下官进去说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宁点点头,当先而入,到所居院子的花厅坐下,道:“坐吧。” “下官出诏狱便过来,从上午等到这时候,饿得狠了。”郭有道陪笑道。 “来人,给他端一大碗白米饭,外加两盘肉,不拘什么肉。”张宁吩咐。杨士奇一餐才吃两盘肉,你这是享受首辅待遇了。 很快饭肉端上来,郭有道道了一声谢,便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一大碗饭和两盘肉吃得精光。他伸袖抹了抹嘴,惬足地道:“张大人乃是信人,下官进诏狱没有受刑,今天前来,一为道谢,二为投诚。” 这次,他是真的心服了。 张宁道:“你拿什么投诚?”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时候谈投诚,太早了吧? “拿下官这条命。”郭有道一脸决然。 “你这条命上次已经卖给我了,哪有人卖两次命?” 郭有道尴尬:“上次席上,下官确实说过,大人但有所命,下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辞,可……跟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刚说完把命卖给本官,转头就连上十三道弹劾本官的奏章。郭大人,本官乃是信人,你却是无信之人,本官不屑与你这等人为伍。除非你能证明你也讲诚信。”张宁不客气地逐客:“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证明我言而有信?怎么证明?郭有道霍地站起,道:“大人但有所命,下官决不推辞。” “你就说这次为何弹劾我吧。”张宁道,他想不通,自己没招惹文官呀,怎么跟约好似的,一个个跳出来弹劾呢? 郭有道苦笑道:“说起来还是跟大人的出身和以前的所作所为有关。大人是勋贵子弟,这是其一;这其二么,自然是大人曾经喜欢约架。大人年少,原也不算什么。” 原来这样。担心我出身勋贵,借机收拾读书人,搞黑色监狱倒能理解,可“我”以前打架,也只是和勋贵子弟打,并没有动读书人一根汗毛,这又从何说起?张宁思绪转动,道:“本官不曾欺负读书人。” “是,下官素知大人不欺凌弱小,但下官等人担心,大人会……”郭有道支支吾吾。 张宁道:“你们不会担心我约你们打架吧?”为此弹劾我?这脑洞开得也太大了。 “别人下官不知道,下官确实担心。若是大人兴起,百官沦为被大人耍得团团转的猴子就糟了。”郭有道苦笑道。他确实这样想,谁知道张宁看着胡闹,实则讲信用,有义气。唉,早知道他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受一场惊吓? 张宁想了想,道:“你先回去吧,本官有事自会找你。” “是。”郭有道再次道:“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我这是收了一个马仔吗?还是老马仔。张宁微微颌首,道:“好。” 郭有道出于报恩心态心悦诚服愿意跟随,倒没有指望跟着张宁能升官发财。他见张宁答应,喜不自胜,郑重行礼离开。 ………… 张宁来到神机营,营门大开,一人大步迎了出来,哈哈大笑道:“稀客,稀客呀。” 这人身材魁梧,长相跟顾淳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顾兴祖。 顾兴祖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得报张宁来了,下令大开辕门,亲自迎出来。 “侯爷。”张宁行礼,道:“有劳侯爷远迎,可不敢当。” 他最近和顾淳走得近,顾兴祖怎么说也算半个长辈,再说人是正儿八经的侯爵,官职不比自己低,这么迎出来,实在太客气了。 顾兴祖一把挽起张宁的手臂,和他并肩进了辕门,道:“昨天陛下派人传口谕后,老夫便挑选两千人,静候你到来。” “如此最好不过。”张宁道:“最好上下将官,所有军士全都训练这个阵法。不过需分批训练,人数太多,会有点乱。” “那是自然。”顾兴祖十分配合,邀张宁进中军大帐喝茶:“先歇会儿,待人到齐再训练。” 他日常办公的中军大帐是一座宽大的院子。 张宁没有推辞,两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喝了一盏茶,中军进来禀报:“两千人已列队完毕。” “张大人请。”顾兴祖笑吟吟以官职相称,和张宁来到校场,只要队伍整齐,不负精锐之命。 张宁道:“先分成三队吧。” 在冷兵器时代,三段式阵法一百人可以横扫敌军,何况神枪营足足有五千多人?张宁笑容灿烂极了。 第77章 差事 晚上,张宁刚回府,顾淳便来了,笑着行了个礼,道:“张大人,现在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张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难不成你现在梦游?” 顾淳陪笑道:“我来了好几次,你府上的老苍头都说你没在。” “这次也说我没在?”张宁再次翻白眼,不就是担心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吗?王振死了,事情告一段落,用不着你了。 “那倒没有。”顾淳笑得脸颊都酸了,道:“这次倒是立即进来通报,我还奇怪呢。” 张宁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前几次来,我真不在府中,你就没问阿念?” “问了,他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张宁不说话,只是看他。 “呵呵,呵呵,呵。”顾淳干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谅你也不敢。”张宁冷哼。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要去哪,忙什么,得跟你们这些咸鱼报告吗?你们想什么呢。 “阿宁,私底下我还叫你阿宁行不?”顾淳继续陪笑,几个月前瞧不起的人,一转眼就成正三品大员,自己在他面前各种陪小心,就怕他一翻脸,自己再也巴结不上。 “行啊。”张宁在椅上坐了,道:“我们是打架打出来的交情,用得着这么客气吗?人前做做样子就行。” 就等你这句话呢,顾淳一颗心落了地,巴巴在下首坐了,道:“你今天去神枪营了?” 张宁先让清儿上茶,然后才转头道:“你想讨训练军士的差事?” 大概顾兴祖接到皇帝的口谕便有这个想法吧。要不然今天怎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张宁哪还不明白? 顾兴祖看着不显老,其实年龄不小,早就该考虑爵位继承人的问题。他长子早夭,长房只剩下顾淳这个长孙,要是想让顾淳袭爵的话,无论如何得为他谋划,张宁怎么说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背靠他这株大树好乘凉。 顾淳继续陪笑,道:“正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再教他们。” 昨晚祖父叫他过去,和他谈这件事,今早他一直在府中候信,接到祖父的亲随复述的三段式阵法要旨,不由大为兴奋,这阵法不复杂,他一学就会,这才在安乡伯府外候着,见张宁回府,马上过来求见。 所幸,老仆通报,张宁让他进去。 三段式射击法的核心在于配合,配合不好会误伤同伴。张宁没有看过关于这个射击法的资料,仅凭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再自己完善推敲,欧洲人设计这个阵法的目的是为了缩减充填弹药的时间,主要掌握这点,一切就简单了。 军士怎么配合得好?只有训练,不停地训练,直到配合无间。 张宁事情多,哪有时间每天过来训练军士?那么就需要一个替他做这件事的人。张宁想到,顾兴祖也想到了。 张宁原想将这个任务交给刘念,又担心训练太枯燥,刘念受不了,因而有些犹豫。 顾兴祖利用身为神机营指挥使的机会,消息灵通,提前让顾淳自己来找张宁讨要差事。让小辈们自行解决,比他拉下老脸强。小辈们的交情比他好多了。 顾淳眼巴巴看着张宁。 张宁一瞬间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我本想让阿念接手这件事,你既然开口,不妨和他一起做。训练军士很累,你们正好轮流休息。” “那再好没有了。”顾淳松了口气,笑得很开心。来之前,他还担心在五军都督府为难过张宁,关键时刻张宁不肯答应,没想到张宁胸襟宽广,一口应承。 就在这时,外面一人大步进来,道:“你们在说什么?” 正是刘念,他刚进院子就听到张宁提他的名字,于是急冲冲跑进来,生怕错过什么。 顾淳起身行了一礼,道:“阿念,以后有劳你了。”他们俩的交情非比寻常,顾淳很识相的准备为副,训练的事听刘念的。 “什么?”刘念一头雾水,望向张宁,道:“他说什么呢?” 张宁把经过说了一遍,郑重道:“我先教你们,你们一定要一丝不苟的执行,事关军士性命,千万不能儿戏。” 热武器时代,冲在前面的士兵多有被后面的战友误伤中弹的。三段式战法则是让军士预先排好队,第一排射击完毕,退到第三排后面填充弹丸;第二排往前再次射击,射击完毕退到第一排后面填充弹丸;第三排往前再接着射击。 三排军士不停轮流射击填充弹丸。前面的人射击完毕,后面的人也填弃好弹丸,由此让敌人没有喘息之机。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射击完毕怎么转到后面,怎么以最快的速度填充弹丸。这么简单的动作要是还做不到,估计张宁会好好收拾两位好兄弟一番。 刘念难得的认真,道:“你放心,我就是不吃不睡,也得先把阵法练好。这么简单的阵法,要是一天还练不好,我不用见人了。” “不是你,是你训练好军士。”张宁道,这理解能力是不是太差了点? “我知道。我先练好,再训练军士。”刘念道:“一定把军士训红好,把那些狗粮养的杀个片甲留。” 顾淳被刘念抢了先,好不容易抢到空隙插话道:“阿宁放心,我们先一起演练,熟练后再操练军士。” “行,你们一个月内训练好。我要检阅。若是没有训练好,我一定不讲情面。还有,瓦剌使者即将来朝,你们别泄漏风声。”张宁道。 瓦剌使者每次朝贡都来两千多人,有不少人是小偷,沿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这是众所周知的,还有些没有拿到台面上的,便是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了。这也是朱祁镇忧心不已,想尽快征伐瓦剌的原因。 这件事,闲谈中朱祁镇提过,张宁劝他,想战就战,何必理会那么多,他却颇有顾虑,不是顾虑战力,而是生怕在史书上落下一个好战的评价。 人时刻准备征伐你,为此光明正大派人入关刺探情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张宁无语。 三人谈完正事,一起喝酒闲谈,三更时分,刘念和顾淳才回去。 第78章 质问 张勇接到家书,看完整个人傻掉了,好一会儿才对亲随道:“快,快掐老夫一把。” 亲随哪敢造次,站着不敢动。 “快点!”张勇再说一遍。 “大人,你没事吧?”府中发生什么事了,以致大人一接到信就疯了?亲随很想立刻出帐去请大夫,又放心不下张勇。 张勇瞪了亲随一眼,料想他不敢对自己动手,狠狠扭自己胳膊一把,疼得“嗞”的一声,再看一次信,便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真的疯了。亲随小心翼翼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张勇扬了扬手里的信,道:“公子高升了,品阶高过老夫,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是我儿子,啊,呸,什么能止小儿夜啼,我儿子如此光宗耀祖,我得上奏章请求回京一趟,开祠堂祭拜祖先。张勇觉得时间急,事情多,自己忙不过来了。 这下轮到亲随傻眼了:“公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公子那么俊的人,怎么看怎么跟凶残的锦衣卫指挥使不搭好吗? 亲随来不及细想,张勇已一叠声喊磨墨。 墨磨好,他先给儿子回信,叮嘱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千万别客气,就差直接说看谁不顺眼送诏狱得了。然后让他有不懂的向杨士奇请教。已经允了亲事,自然就是姻亲了,应该相互扶持。 写好信,张勇开始写奏章,先谢恩,接着请求回京探亲。 分别把家书和奏章装好,派人送回京城,张勇想了想,又给杨士奇去信,同时奇怪这么大的事,杨士奇怎么来信没有提及。 其实不是杨士奇不想提,而是他派小厮到大同送信时,王振还没下诏狱,马顺也没有被打死,张宁更没有当上锦衣卫指挥使。 只能说一切发生得太快,路途又遥远,信息未能及时传达。 ………… 张宁先接到张勇允了亲事并训斥他的信。 无论是安乡伯府还是杨首辅都不用拘泥于非托媒不可,特别是杨首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然不至于践踏律法,但已不用死板的遵守这一条。他去信提亲,张勇回信允亲,亲事自然就成了。 张宁把信揉成一团扔在桌上,想了想又将信摊开抚平。 “清儿,拿酒来。”他道。 “公子,你怎么了?”清儿陪着小心道,公子脸色很难看,不会病了吧?要不要请太医?以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就是太医院院正也不敢不出诊吧? “拿酒来。”张宁心情糟糕透了,本以为重活一世,是老天给他重新得到悠悠的机会,没想到又错过。 娶她就这么难吗? 他很想学咆哮帝,对天咆哮一番,可最终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着。不了解真相的人,无法开解,前世的事,又无法与人言说。 唉,他真是太难了。 清儿端了酒来,又让厨子做几样下酒菜,担心地道:“公子,老爷信中说什么?”以致你看了信就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张宁仰脖喝了一杯酒,挥挥手道:“下去吧,关闭府门,本官今天不见客。” “是。”清儿去外面吩咐了,又悄悄回来,站在在廊下侍候,同时拿定主意,只要房里有动静,马上进去瞧,以便随时求援。但愿公子没有事才好。 张宁喝了一壶酒,喊清儿再拿一壶进去,又把清儿赶出来。 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酒的度数不高,大概相当于现代啤酒的度数。张宁酒量很好,以前两斤白酒下肚完全没问题,这么一小壶酒,当然不会喝醉。 可是心里越发憋屈得难受。 他拿出玉佩在手里摩挲。古朴的玉佩在烛下发出温润的光,看起来就是一块有些年头的玉饰,没什么特异之处。 “你不是能给我带来好运吗?为什么父亲会允了亲事?”张宁一边抚摸玉佩的花纹,一边质问。 来到这个时代,就得遵守这个时代基本的社会规则,张宁可没有放弃官职和悠悠私奔的想法。 他本来以为,有了玉佩,有好运加持,只要一直努力,总有一天能娶悠悠进府。在玉佩作用下,他进宫当值,悠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已经暗示会求郑王允亲,郑王也在来京路上,一切都很好。可谁知风云骤变,他的妻子变成杨容儿。 突然,玉佩发出一道白色的光。 张宁大喜,以为触动玉佩哪里,会穿回现代,没想到白光一闪而过,就此消失。 “没了?”张宁用力摩挲玉佩,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是被玉佩发出的强烈白光淹没才穿越的,现在这道白光不强烈,有如一闪而逝的闪电,所以他还留在原地?那这道白光对应那里呢?张宁道:“你要真能给我好运,就该让悠悠嫁给我。” 白光再次出现,依然是细细的一道,快如闪电,一闪而没。 什么情况啊这是?张宁有点懵。 他推开杯盏,专心摩挲玉佩,可真到天亮,玉佩再没有任何异常。 张宁气得把玉佩一丢,倒头就睡,实在太欺负人了。 ………… 郑王一路不敢耽搁,可护卫太多,走得并不快。 这天早早在驿馆歇了,和美妾嬉戏一番刚入睡,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看不真切的人不停指责他,气得他胡子根根翘起,醒来时却忘了那人说了什么,自己怎么反驳。 难道母后病情加重?一念及此,郑王再也睡不着,唤美妾起来,让随从护卫赶紧收拾上路,加紧朝京城进发。 他越想越不放心,在马车上写了一封信派人飞马送到京城,让幼女悠悠好好问问胡太医,若是母后的病情等不及,他只好不辞辛劳,丢下护卫随从飞马进京了。 ………… 张宁头被硌得生疼,一摸,摸到玉佩。他随手一扔,再随意倒下,没想到刚好枕在枕下。幸好玉佩没有碎。 他捡起玉佩看了半晌,叹口气,重新放进锦袋,让清儿进来侍候洗漱更衣。 清儿黑着眼圈打着呵欠进来,道:“公子,你昨晚喝醉了吗?” 除了自言自语两句,再没动静,害得我在门外白站一夜。 第79章 遭忌 慈寿宫里,胡太医为太皇太后诊完脉,笑道:“太后的玉体越发康健了。这药啊,还得接着吃。” 太皇太后含笑道:“哀家也觉得不错,就照这方子再吃几剂吧。” 没有改方子前,她只能躺在床上,如今能坐起来,可不是方子好?要是再吃十天半月,说不定能下地呢。太皇太后笑容里饱含期待,望向门口。 门口走来一个苗条婀娜,身着粉色衣衫的少女,正是悠悠。后面跟一个手捧朱漆木盘,木盘上四样精致点心的宫女。 太皇太后笑道:“给胡太医上两碟点心吧。这些天他辛苦了。” 胡太医忙起身道:“不辛苦,不辛苦。娘娘折煞臣了。”过了几息,又道:“说起来,要不是张大人教导,臣恐怕不能对症下药。张大人跟臣说,人体内有血管,跟管子一样,臣回去查了很多古籍,又请院正大人的示下,才改了药。” 太皇太后道:“哪个张大人?可是太医院的么?” 胡太医道:“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他虽年轻,见识却极广博,臣也有不如之处。” 又是张宁,怎么什么事都有他,他不是太医,瞎掺和什么?太皇太后便有些不悦了。 她刚醒来那些天,成天昏昏沉沉的,后来神志稍微清醒些儿,便听说王振下诏狱了。当时她的心情很复杂,孙儿以皇位威胁也要保他,心志如此之坚,为何一转头就将王振下狱? 她宣杨士奇进宫询问,杨士奇推说不清楚。还是孙太后在床榻前闲谈时说,张宁常伴皇帝左右。能劝说皇帝忘却师生之情,这个张宁比王振更为可怕。 自此太皇太后深忌张宁,很后悔一时冲动,和他有三年之约。皇帝如此看重这小子,难保不会找借口封侯,到时她允不允亲事呢?悠悠若真下嫁他,这小子成为皇亲国戚,岂不权势熏天? 胡太医哪知道太皇太后的心事,见她病情好转,能坐了,不愿贪功,便在太皇太后面前为张宁请功。 “哼,什么见识广博,不过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道。 悠悠微笑道:“皇祖母说得是,他还小呢。” 太皇太后指指悠悠,对胡太医叹道:“都说女生外向,果然没错。” “娘娘说得是。”胡太医能说什么?只好打马虎眼。 悠悠道:“他说在古籍上看到的这个说法,也不知道真假,胡太医医术精湛,皇祖母的病情才有起色。皇祖母是不是应该赏胡太医?” 这话,太皇太后爱听,点头道:“赏胡太医纹银二百两,丝绸五十匹。” 悠悠别过脸,极有神采的眼眸转了转,忍了笑,才对胡太医道:“胡太医还不谢恩?” 胡太医无奈了,他不是为自己讨赏,而是为张大人表功啊。太皇太后曲解他的意思,他上哪说理去? 谢了赏,吃了点心,说了一会儿话,胡太医告辞走了出来,一出太皇太后寝宫便央求宫女去请悠悠。 太皇太后不能久坐,吃了点心,喝了半盏茶,再说一刻钟话,便有些累了,让悠悠服侍躺下。悠悠才得空出来。 “胡太医,什么事啊?”她道。 胡太医悄声道:“郡主,下官不敢居功,要不是张大人,下官绝对不会想到血管上去。下官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字。” 悠悠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张大人忙得很,没空理会这些事,你尽管放心。” “还请郡主得便时劝劝太皇太后,张大人对她老人家一片赤诚。”胡太医苦笑道。 我就是不放心啊,张宁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耳目众多,太皇太后赏赐的事,他怎会不知道?胡太医急得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太皇太后对张宁有偏见,他上哪说理去?万一张宁收拾他,他麻烦就大了。 悠悠道:“如今宫里用的是太平厂的上好丝绸,太皇太皇赏赐的自然也出自太平厂。” 太平厂?皇帝为一个纺织厂题匾本身就很奇怪,原来宫里的贵人全用这个厂出的丝绸?那江南的贡绸岂不是名不副实了?胡太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悠悠见他没听明白,点醒道:“赏赐你,他不会有意见的。” 胡太医明白了,敢情是宫里贵人们赏赐越多,张大人越高兴呀。要是这样,他就放心了。他行礼道:“谢郡主。” 悠悠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 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时辰,张宁在乾清宫遇到悠悠。 “张大人,你进宫向皇兄禀事么?”她朝张宁笑笑。以前知道他在那儿,只要宫门开启,什么时候过来都能看到他,现在他不用当值,要见他只能碰运气了。 张宁升职,悠悠自然高兴,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姑娘家的小心思,实不足为外人道。 乍一见她,张宁想拔足就跑,又想自己好歹是男人,不能这么没种,于是勉强露出笑容行礼道:“见过郡主。” 以前向她行礼,不觉得什么,哪天娶了她,连本带利收回来就是,现在却很不是滋味。张宁暗暗吐槽。他并没有埋怨父亲的意思,只是心情不太好。 悠悠敛了笑,凝视他,关切地道:“怎么了?” 他再掩饰,她还是感觉他有些心灰意冷。 张宁沉默一息,道:“你还记得前世的事么?”初次见面,她否认两人曾经相识,真正和他熟悉是在他进宫当值后,因而他有此一问。 “前世?”悠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道:“前世的事,谁记得呢?” 张宁追问:“进京之前,你不曾见过我吗?” 悠悠奇怪极了:“难道你前世见过我?”哪里有什么前世,你不就想借此和我搭讪吗?父王很快进京,现在还用拿这个当借口吗? 张宁轻声道:“是,曾经见过。”岂止见过,我们还谈婚论嫁,情定三生。 “……”悠悠无语,过一会儿才叹道:“你呀!”怎么直到这时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话到嘴边,张宁还是没能说出亲事已定的话,只是苦笑道:“王爷进京,不见得会允亲。” 第80章 太难了 城南陈记布庄的掌柜许有财乖乖把税银交给周平,礼送他出陈记布庄,确定他走远后,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这世道,做生意太难了,街头混混三天两头上门,只能用银子打发,顺天府的衙役一个月来几次,哪一次不是要银子?现在连户部也来了,这人还是个五品员外郎呢,比街头混混更凶狠。 这些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刚吐完唾沫,旁边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道:“什么时候户部也收税了?” 税最后会送到户部,但是从来没有户部的官员亲自收税的先例,这什么情况? “对啊。”许有财如遇知音,向这位中年文士大吐苦水。 这位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自然是郭有道。他活着出诏狱,文官们才觉得不大对,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阴谋?他们是玩阴谋的行家,怎么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 郭有道自是不肯细说在诏狱中的遭遇,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似的,以前成天没事到处转悠,现在依然如是。这不,走到这儿,看到周平收税,觉得有必要弹劾一番,于是和许有财聊了几句。 他离开陈记布庄,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外面晃到天快黑,才去安乡伯府。 “我知道。”张宁道:“京城中每一家布庄,周平都会去,现在只剩下城南了。户部这次收获不小。” “大人,要不要弹劾?”郭有道既然唯张宁之命是从,弹劾谁,不弹劾谁,什么时候弹劾,当然得先问过张宁,要不然何来投诚一说? 张宁摇了摇头,道:“不用。此次针对布庄收税,以后或者会向所以商铺收税。” “大人,你是说?”郭有道不明白了,户部这样乱来,能行吗? “该弹劾我会派人通知你。”张宁道。 周平从太平厂开始,一家布庄都没放过,严格按二十税一的税律收取,已经有不少商户不满。 郭有道一肚子疑问,最终于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是。” 大人好莫测高深的样子。郭有道不明白张宁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还是听从,行礼后离开。 晚饭后,张宁在书房看密探们报上来的数据,自言自语:“户部这次发财了,一下子收这么多银子,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会用在军饷上。” 支持收税,是为了有更多的银子做军饷,要是没有将一半以上的税收用在这上面,他肯定会有动作。至于太平厂的税,是他提出来的,他交得心甘情愿。 ………… 赶在宵禁前,许有财来到一座高大的宅院旁边,绕到后门,看没人注意,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一个小厮道:“你怎么来了?” “有事,不得不求见大人,请大人示下。”许有财道。 “等着。”小厮说着关上门,进里面通报。 约莫半刻钟后,门重新打开,小厮对等在门外的许有财道:“随我来吧。”待许有财进去,掩上门,栓好栓,在前面引路。 许有财一路上不敢多看,只隐约觉得亭台楼阁,极是华丽。走了两刻钟,进了一个院子,小厮道:“候着吧。” “是,有劳了。”许有财说着悄悄递上一锭银子。 小厮嫌弃地道:“做什么?”真有心打点,怎么不在后门给我,这时候做这个,是想让老爷瞧见吗? 许有财尴尬地陪着笑,道:“小的……”刚才太紧张,一时忘了,走这一路,心情渐渐缓和,这才想起来。 小厮板着脸训道:“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帮老爷做事,知道吗?” “是是是。”许有财应着,把银子重新揣回怀里,心里却对小厮的话很不以为然,想着等会儿他带自己出去,到没人的地方再给。 小厮教训完,转身入内,不一会儿出来,道:“进去吧。” 许有财进门,见官帽椅后坐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正是东家,忙行礼道:“打扰大人了,实是有急事,须请大人示下。” 中年男人右手手指沾了几点墨迹,桌上有几张字贴,想来在练字,见许有财求见,才放下笔。 “什么事?”他声音醇厚威严,显然高居庙堂之上。 许有财忙把户部收税的事情说了,来之前他已经打好腹稿,并没有一句废话。 “原来是为这个。听说张宁的太平厂也被收税了。”中年男人不甚在意道,连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指挥使名下产业都得交税,谁敢不交? “大人,二十税一啊,这税太重了。”许有财诉苦:“而且自从太平厂出新布以来,陈记布庄的生意日渐艰难,能够维持已是不易,再被这么剥削,只怕……” 生意难做,税太多,负担不起啊。 中年男人道:“你不会去太平厂进些布来卖吗?” “小的去了好几次,一直见不到太平厂的管家老关,内管家郑氏倒是见到了,她却不管这些,只管织布。”许有财快哭了,谁不知道没拿到太平厂的布生意难做?问题是,拿布很难,人家是供应宫里贵人的,哪有布给你? 中年男人皱眉道:“我们可是城南最大的布庄。他们舍得放弃?”不和最大的布庄做生意,想和谁做生意?张宁怎么找的管家? 许有财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大人,如今只能勉强维持,可若是混混们来要银子,应天府来要税,户部也来要税,我们布庄,迟早得关门。” “关门?”中年男人眉头皱成“川”字型,道:“这么严重?” “是啊。从太平厂拿到布的布庄生意好得不得了,没拿到货的就门可罗雀。小的无能。” 中年男人道:“每个月应付这些杂七杂八的银两有多少?” “得有二三百两。”许有道。有生意,二三百两不算什么,没生意就应付维艰了。 中年男人沉默不语,他名下商铺不多,陈记布庄收入最多,一大家子的吃穿花费全从这里面出取,若是倒闭,一家子难道吃西北风? “你先回去。”他道。 许有财不敢再说,只好出去。 中年男人沉思半晌,决定弹劾周平,拿定主意,他就着磨好的墨水,写起奏章。 第81章 张宁的计策 今天早朝,杨荣有如诸葛孔明附体,上演一场舌战群儒,不,舌战众多同僚的戏码,以致拖到午后才散朝。朱祁镇饿得头晕眼花,上了御辇,却道:“宣张宁。” 张宁到昭仁殿,朱祁镇正在用膳,道:“卿来得正好,先用膳。” 他预留几个菜,让人备好碗筷,可谓十分贴心了。 张宁早就习惯蹭饭,谢恩后坐下开吃。君臣吃完,贾小四上茶,朱祁镇叹道:“卿今天幸天没有上朝,要不然非被他们吵死不可。” 正三品大员自然是要上朝的,但锦衣卫指挥使例外,没有要事大事,可以不上朝。张宁巴不得一觉睡到天亮,不用二更天起床,四更天赶到宫门口,等候宫门开启。 张宁道:“可是为向布庄收税的事?” 一直以来,只有农户才需要缴税。农夫们用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谷子交了一年的税赋,自己所剩无几。商贾社会地位低不假,所得却尽归自己,一个铜板都不用交。 而今,布庄的掌柜真金白银交给户部的员外郎周平,这对东家来说,是一笔额外的支出,而这笔支出,不仅一次,而是有可能每个月一次,每年都要交。 这怎么得了?! 隐在幕后的东家若真是地位低下的商贾也就算了,偏偏有很多是身在朝堂的官宦以及祖先因功勋而封爵的勋贵。 明朝的官员俸银极低,靠俸银养活一大家子和婢仆是不可能的,哪怕每年有炭敬,相当于领了年终奖,依官职高低而得。 唯有名下的商铺,才是官员和家眷丰衣足食,人情往来的保证。 勋贵们为维持贵族的体面,花费更多,有官职的勋贵除了爵位那点俸禄外,还能多领一份俸禄;没有官职的,爵位那点俸禄够做什么呢?不会经营,没有商铺良田,一大家子只能吃西北风了。 几天来,弹劾户部的奏章雪片般飞到朱祁镇案前,其中半数弹劾周平,用“一举成名天下知”形容他一点不为过。其中八成奏章是文官们所写。 勋贵是武将,有些不在京中,有些没有官职只有爵位,因而不能及时做出反应。 早朝上文官们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杨荣淡定应对,勋贵们只能见缝插针说上一句。 朱祁镇大吐苦水,道:“……不就收几两银子吗?他们指槡骂槐地骂朕,真是岂有此理。” 不怪他会这样想,向布庄收税由张宁提出,他首肯,太平厂做出表率,他没有点头,户部哪敢这么做? 这些臣子太可恶了,平时一个个的满嘴忠君爱国,现在收几两银子的税,什么忠君爱国都抛到九霄云外。 张宁道:“陛下,他们偷税漏税惯了,只要让他们知道缴税的重要性,他们就老实了。” 别跟他们废话,直接动真格的。 朱祁镇点头道:“卿尽管放心去做。” “是。” 君臣相视一笑。 说话间,杨荣来了,老头子疲惫得不行,歇了一会儿,才强撑着过来。进门见张宁在座,露出笑容道:“你在这里就好。”这小子古灵精怪的,一定有办法。 说完,才向朱祁镇行礼参见。 朱祁镇赐坐,吩咐给他上茶,道:“杨卿别气坏身体。” 自从一时冲动将太皇太后气晕后,朱祁镇说话注意很多,杨荣被围攻时,他就担心老头子一气之下晕了过去,幸好悲剧没有发生。 老头子的意志还是挺坚强的嘛。 杨荣行礼道:“谢陛下关心。老臣身子骨不硬朗,但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二十税一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了,妄想包庇那些商贾,岂是臣子所为?” 张宁道:“二十税一,确实不多。只是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交税,习惯食税而肥。只要他们习惯交税,按时交税就好了。” 杨荣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对啊,张大人所言正合老夫之意。只是如何做到?” “陛下先下诏,所有商铺必须按月交税,接着于各州县另外设立收税的衙门,这个衙门只负责审核、收税。” “新成立一个衙门?”朱祁镇反问。刚才张宁说让他们习惯交税,他还以为将几个闹得最凶的臣子下诏狱。只要在诏狱呆几天,他们就老实了。 张宁诚恳道:“陛下,税乃一国之根本,无论农夫还是商贾,都是陛下的子民,为何农夫得交税,商贾却不用?当然,为示陛下恩泽天下,可准商贾于节日着丝绸。” 太祖规定,商贾不能穿丝绸,农夫可以。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农民能穿丝绸,却穿不起,商贾有银子穿得起,却不能穿。 只要交一点点税银,便准予商贾在节日,如祭祀、过年穿丝绸,于商贾于言,已是莫大的恩典。 商贾们定然愿意。 而且,以后不仅布庄交税,不管经营什么,只要是商铺都必须交税;也不局限在京城,而是只要大明疆域所及的商铺都必须交税。 单单京城一地,仅仅布庄一行,收到的税就不少,何况天下各行各业交的税?杨荣只觉眼有豁然开朗,激动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张大人……所言……请……陛下……允准。” 向天下所有商贾收税?朱祁镇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貌似他叫张宁过来,是想让他收拾几个刺儿头,怎么说着说着,变了味呢? 张宁笑道:“杨大人自是乐见其成,只是小子要背上千古骂名了。” 杨荣激动依旧,说话却顺畅了,眉开眼笑道:“哪个锦衣卫指挥使在乎自己名声?张大人太过善良,难免有负锦衣卫指挥使之名。” 太无耻了。张宁暗骂,道:“小子纯属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此事若由杨大人提出,便顺理成章了。不如陛下在诏书中说,应杨大人所请。” 你小子这条计策太毒了,诏书中要加上这一句,老夫的祖坟怕是会被人挖了。杨荣起身朝张宁长揖到地,道:“老夫谢过张大人。于天下商铺而言,此策是好事,于朝廷而言,此策功在春秋,张大人何苦推辞?” 张宁很想说,若是将收到的税赋分润我一点,只要一丁点,这个骂名我担了。可他也就想想而已。 第82章 条件 “杨大人,此策一出,小子便成天下商铺公敌了。”张宁苦笑道。 终太祖一朝,商贾不得穿丝绸的规矩极严,如今几十年过去,京城依然如是,很多偏僻的州县却渐渐松驰,穿丝绸的商贾日益增多。 张宁另一个办法是,先派锦衣卫校尉严查,将平日穿丝绸在街上晃荡的商贾抓起来,再由皇帝下诏,示以恩典。 当然,这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至于他所说的,成为商铺公敌,不过是借口,资源就那么多,一方面增加,另一方面肯定会减少。换句话说就是,是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国。 明朝特殊的税收制度,导致后期的税越收越少,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一旦遭遇天灾,农民就活不下去了,为了活命只能抗争,于是起义频发。 这是一百多年后的事,张宁本可以不管,但问题在于,正是朱重八定下的科举免税政策导致这种局面。中举的人越来越多,合理避税的人自然越来越多,逃税的人多了,税哪还收得起来? 没有税,国库的银子从何而来? 国库没有银子,谈什么发展武器,强化军队?朱祁镇征伐瓦剌的心愿怎么完成?张宁怎么建功立业,怎么三年封侯? 嗯,貌似三年之约没有用了,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人看扁。 杨荣不明白张宁的小心思,沉思一小会儿,道:“确实不能让张大人担此骂名,请陛下在诏书中提上一句:老夫献言。” 张宁负责皇帝出行仪仗、刺探军情、为皇帝耳目,税收没有他的事,他好心提醒,自己不担着,对不起他。杨荣显然想为君国作出牺牲。 张宁道:“这么一来,老大人一世清名尽毁。” 一个贪得无厌的骂名是跑不了啦。 杨荣苦笑道:“只要国库充盈,老夫挨几句骂算不得什么。” 我只想要些好处,并不在乎骂名。张宁无声吐槽,道:“小子的名声一向不怎么样,如果老大人允准将从商贾的税收中拨一半装备军队,这骂名嘛,小子担担也无妨。” 国库的银子用在什么地方,有时候皇帝说了不算。 朱祁镇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杨荣。 杨荣一怔,随即笑道:“你呀,原来给老夫挖好了坑。你可知道,天下商贾一半税收是多少?” “不知道,不过肯定比农税多得多。而且高中之人不能免税,不管东家是高官还是小民,一律得交税。杨大人,你名下商铺也是要交税的。” 张宁可不信杨荣名下没有产业,要么商铺,要么田庄,肯定有产出,才能支撑他衣着光鲜,三餐丰盛,人情往来,车马代步。 杨荣摇头笑道:“张大人,太精明可不好。”转头向朱祁镇解释道:“臣家中有两处商铺几十亩良田,都是舍弟经营,臣并没管这些事。” 这也是官宦人家的正常形态,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家族资源会对他倾斜,为他延请最好的先生,供他书籍笔墨,盼他有朝一天能高中。没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则早早学习赚钱的营生,用赚来的银子供养有读书天赋的兄弟。 只要家族中有人高中,便能成为家族的保护伞,家族产业在他的庇护下日益兴旺。 杨荣的家族也不例外。 张宁道:“与其和他们吵翻了天,不如用实际行动表明态度。杨大人,你若让令弟主动缴税,可有说服力得多。” 他是阁老,文官中排名前三的人物,带头缴税,意义非同凡响。 朱祁镇笑道:“张卿说得有理,杨卿不妨做带头人。” 缴税的人越多,国库越充盈,他自是乐见其成。 杨荣为难道:“不是臣不起带头作用,只是这两家商铺的东家是谁,极少人知。若是公开,只怕有些不便。” 读书人为示清高,一向不屑与铜臭为伍,更不会接手庶务,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杨阁老也不例外,现在突然对外宣布,名下有两家商铺,这位格掉得太厉害,只怕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搞不好,他只能黯然辞官。 张宁再次道:“我不为难你,只要五成用于朝廷军士,我就担下这个骂名。” 不是三大营,而是所有军队。这一点,他说得很清楚。 事关重大,杨荣哪敢答应?犹豫十几息,道:“张大人,容老夫斟酌斟酌。” 朱祁镇点头道:“好。张卿一个时辰后回复朕即可。” 一个时辰,我怎么能够考虑清楚?皇帝太着急了吧? 张宁暗笑,皇帝这是巴不得将军队武装到牙齿呀,这么急切。 三人都明白,一半商税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随着商贾地位的提高,从商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个数字会像滚雪球一样,多到不可想象。 杨荣无奈道:“请陛下恩准臣到静室斟酌。” 他必须冷静考虑,权衡利弊,因而要求有一个绝对安静的场所。 朱祁镇让小太监带他去后殿,备好茶水点心,带上门,让他静静考虑。 昭仁殿中只剩张宁和朱祁镇。 朱祁镇难掩兴奋地道:“卿怎么想到一半用于军士?” 张宁道:“本朝的军务,臣所知不多。不过历朝历代多有吃空饷的将官,也有因为军费不足而兵败如山倒的例子。臣想,军费足够,武器装备精良,军士饷银丰厚,自然人人拼死向前。 如此,瓦剌可平,陛下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而我,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事业,封侯自是不在话下。 别看收税的计策招人骂,那得看对谁,在皇帝眼里,这就是功臣,得封赏。 原来一切为了朕。朱祁镇心下感动,道:“只是卿背负骂名,朕于心不安。卿府中也有商铺吧?” 要维持安乡伯府的日常开支,靠张勇的两份俸禄肯定不行。 张宁坦然道:“是,有几间铺子,以前由管家老关管着,现在老关忙不过来,交给府里信得过的奴仆。” 太平厂就够老关忙的了,除了太平厂,还有铁坊,现在已经成为京城第一大铁铺,几乎垄断京城打铁产业,别外还有几处商铺,老关哪里还顾得过来? 第83章 就依卿 自始皇至今,历朝历代的商贾一直没有地位,太祖更将商贾列为第四等。一千多年来,更从没有向商贾收税的先例,白白让无数银两流失。 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杨荣感叹不已,如果张宁不提议向商贾收税,惯性思维之下,谁会意识到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一半的数额可不少,这些银子充入国库,以后再也不用为国库空虚发愁了。 历经四朝,经历风浪无数,杨荣怎会不明白张宁以提高商贾地位为代价,向商贾收税的目的是为了军饷?他很快做出决定,开门出来,来到昭仁殿,道:“陛下,就依张大人,一半拨付军饷,另外一半么,充入国库,如何使用,再议。” 国库的银子总是不够用的。 朱祁镇大为高兴,道:“就这么说定了。” 只要国库有银子,怎么用再商量也无妨。 张宁似早已料定他会答应,微笑道:“杨大人不用担心,只要收十年商税,恐怕国库里面串铜板的绳索烂掉都没人重新串。” 史书记载,汉景帝时期,国库中确实存在这种现象。这是多么富裕的时代?朱祁镇和杨荣心生向往,轻笑出声,朱祁镇更道:“若真如此,都是张卿之功,朕自当封卿为侯。” 杨荣提醒:“陛下,张大人和太皇太后有三年之约。再说,十年后,张大人和安定郡主都不年轻了。” 张宁心头如被针扎了一下,勉强笑道:“只要收一年商税,陛下便清楚金额有多么巨大。只是收税的衙门须独立出来。嗯,得有一套体系保证收税人不贪污。这些人的俸禄也得定高些。” 这是张宁第二次提出另设收税衙门。杨荣斟酌道:“为什么一定要另设衙门?” 农税由当地衙门收取,各级官员有收税的任务,每年春收、秋收,田头总能看到收税的衙役,商税为何不交给衙役,而要另设衙门? “为了防止贪污。商铺虽然没有交税,但平日对衙役的孝敬不会少,他们极有可能形成合作关系,不利于收税。”张宁道,现代法律规定纳税人到税务局交税自有它的道理,将这套方法拿来用,绝对没错。 杨荣道:“张大人,为何另设衙门后,衙役不和商贾串通逃税?” 他们熟了后,也会形成合作关系吧?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将税银揣进自己腰包? “让他们自行去衙门报税交税啊。”张宁显然胸有成竹。 你这是痴人说梦吧?他们怎么肯每个月主动去报税?杨荣只是摇头,道:“张大人,不是老夫倚老卖老,你还是太年轻了。” 朱祁镇也一脸失望,周平上门收税,便成为众矢之的,让他们自行交税,怎么可能? 张宁笑道:“他们可以不交啊,只要被锦衣卫查出来,少则杖五十,多则秋决处斩。这轻重刑罚么,便有劳刑部诸位大人了。” 由锦衣卫缉查,逃税者处以极刑?杨荣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张大人之智,老夫等人不及。张大人,请受老夫一拜。”说着起身行礼。 张宁急忙起身扶他,笑道:“阁老大人,你这么夸我,我怎么受得起?” “该夸!该夸!”杨荣抚须笑得见眼不见缝,道:“陛下得此英才,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却是商贾之不幸。张宁无声给他补上一句。虽然此举能提高商贾的地位,但不见得每个商贾都领情,有些人或许只爱钱,无所谓社会地位高低。 朱祁镇早就坐不住了,这么一来,哪个商贾敢不主动交税,哪个衙役敢贪污?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岁月,银子跟长了腿似的,会源源不断流进国库。他道:“张卿实有大才,朕早预见。” 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张宁笑了,道:“这收税的衙门么,可以叫税务或是税衙,衙役必须懂得记帐,最好由各商铺的帐房充任。可以在各地衙门贴告示招人,通过考试择优录取。” “还有呢?”杨荣道,只觉张宁的话为他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这些,他这个历经四朝的老臣竟然从来没有想到,年轻人思维活跃,有想法,又敢于敢实践,世所难能啊。 “每年审核。由京城派人分赴各地审核不太现实,不如由州府派人审核,京城再派人审核州府的人员,一旦发现这些人员贪污,再查他之前审核的人员。这样虽然繁琐一些,但有效率。” 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若每年由户部派人审核各地税务,这些审核的人员恐怕到死都不能回京了。 “依你,全依你。”杨荣哈哈大笑,说完才想起应该问朱祁镇的意见,加上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朕准了。”朱祁镇笑得极是畅快,道:“就依张卿所言去做。只是这税衙么,是否要另外建,一地有两所衙门,会不会让百姓误会?” “当然要另外建。不妨由工部画图纸,各州县按图纸建设。无论在哪里,税衙都一模一样,让人一目了然。建衙的费用不小,可以先在衙门办公,收一年半年商税后,再用收到的银子建税衙。” 这样,就不用朝廷拨款,也能把税衙建起来了。 还可以这样?杨荣已经不知道怎么夸张宁好了,设立新的衙门,却不用增加朝廷的负责,又能保证一个铜板不少的将税收上来。这是何等的智慧? 朱祁镇道:“快,杨卿把张卿所说记下来,再依法而行。” 你是担心杨荣做得不到位吗?张宁见皇帝这么信任自己,心情大好。 皇帝用朱笔,臣子哪敢借?杨荣道:“陛下放心,张大人说的法子,全在臣脑子里呢,臣若有不懂之处,或是有所遗忘,当再请教杨大人。” “如此就好。”朱祁镇叹道:“有张卿这些办法,何愁国库空虚。”一叠声地让小太监去宣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进宫商议此事。 张宁道:“陛下别急,诸位大人弹劾周平之事尚未解决。” 说了这么多,只是远景,要实现,还得一步步来。 第84章 要钱要命 “卿想怎么做?” 朱祁镇就张宁的思路展开,觉得有太多方法处理弹劾的官员,不是只有将他们下诏狱一种办法。 杨荣也充满期待地看张宁,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杨士奇会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赞不绝口,这么多奇思妙想,世所难能。 张宁微笑道:“他们不是为商贾张目吗?那就让臣派人去查,查清他们名下商铺,加征十倍的税好了。” “加征十倍的税?”杨荣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 现在他和张宁已是同盟,两人一扮黑脸一扮白脸,努力多捞银子,不,多征税。 这种感觉真好。 遇到这么好的事,杨荣最近一直隐隐作痛的后腰似乎也不痛了。他想,一定得多活几年,看看国库充盈的景象。 朱祁镇眯眼想了想,笑道:“一定很有趣。” 闹得越凶的臣子,名下的商铺越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真想看看他们听到这条消息的表情。 张宁起身行礼道:“臣这就让人去查。” “去吧。”朱祁镇点头。真巴不得快点查出来,快点加征他们的税。至于罚十倍的税后,他们不肯交怎么办?不存在的,和进诏狱相比,谁都愿意交银子了事。 ………… 一张名单交到姜文举手里,他看完名单上的名字,面无表情道:“是,大人。” 并没有问为什么查这些人名下的什么产业。 张宁对姜文举这种只做事不多话的性格还是很喜欢的,道:“三天内交上来。” “不用三天。大人稍待,下官这就去查名册。” “什么?”张宁先是不解,接着恍然,以锦衣卫对百官的掌控程度,怎会不将他们的身家查得一清二楚?他道:“好。” 姜文举行礼离去,张宁悠闲喝茶。刚才在昭仁殿说得口干,这会儿连喝三盏茶才觉得好些。 他放下茶盏,姜文举也回来了,递上另一张纸,道:“大人,这是他们名下所有的商铺和良田。”至于他们库房的古玩珍宝,密探们就不能尽知了。 “很好。”有效率了。张宁满意极了。 姜文举面无表情躬身行礼,不置一词。 ………… 自从向东家禀报后,许有财便不将混混、衙役放在眼里了,刚才几个混混像往常一样来索要银两,被他赶了出去。 只要东家肯出手,怕混混们做什么? 他在里间哼着从茶馆听来的小曲,想着要是周平再来,就将他打出去,又可惜周平一个月只收一次税,这个月没能打他,只能下个月。不知道他们下个月还敢不敢来?大概是不敢的,东家出手了,小小的员外郎不充军流放,也得下狱,哪里来得了? 他要能来,才算本事。 他又哼了两句小曲,就听外头伙计道:“周大人,你……你怎么又来了?” 周平!他先是浑身寒毛直竖,接着大喜,来得好啊,巴不得你再来呢,你敢来,老子就敢让东家收拾你。许有财抢出去,果然见门前站一人,身着补子,脸色平静,道:“奉上谕,陈记布庄加收十倍商税,如若不交,马上将孔宇下诏狱。” 孔宇正是他的东家,那位威严的中年男人。 许有财笑容凝固在脸上,只觉脑子有些不够用。 周平对保持迈步姿态却呆在原地的许有财道:“你要不要补交税银?” “……”许有财两眼呆滞地看他。 “喂。”周平喊了一声,见许有财有如雕像,便对随从道:“问问他。” 随从应声而上,推了许有财一下,推得他一个激灵,道:“周大人刚才说什么?” “周大人说,你交不交税,不交税锦衣卫马上去拿人,将孔宇孔大人下诏狱。” 将东家下诏狱?许有财喃喃道:“你们怎么知道布庄是孔大人的?” 东家为示不屑和铜臭为伍,从来不肯让他白天过去,有急事大事找他,只能偷偷摸摸到后门求见,周平是怎么知道陈记布庄的东家是他? 亲随道:“别废话,交不交税银?” “我,小老儿不是早就交了吗?”许有平低声道,户部这是不让人活了啊,回头得跟东家说说。 亲随道:“没听周大人传陛下口谕吗?反对交税的诸位大人,名下所有商铺加收十倍的商税。呶,陈记布庄加收这么多。” 亲随说着拿出帐册翻到某一页,指着一个数字给他看。 十倍!两千多两!杀了他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啊。许有财哭丧着脸道:“陈记布庄小本生意,哪有这么多银子?” 周平接口道:“你们东家府上有,你可以去找你们东家要,本官在这里等着。” 找东家要!东家一定会赶他出陈记布庄。许有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死过去。 ………… “什么?加收十倍商税!”威严的中年男人,刑部侍郎孔宇脸色大变,顾不上训斥许有财就这么过来,道:“周平真这么说?” 许有财眼泪涕流,道:“他就在布庄候着,要是今天拿不到银子,会让锦衣卫来拿人。” “胡说八道。他怎么指挥得动锦衣卫?再说,要拿你,用得着锦衣卫吗?”孔宇一百个不信。要拿许有财这样的商贾,两个衙役足够了,哪里用得着锦衣卫? 许有财道:“是拿东家你啊。” “拿我?”孔宇更加不信,道:“平白无故的拿我做什么?你去,告诉他,没有银子,他要敲诈勒索,你就去应天府告他。” 许有财还想说什么,孔宇喝道:“还不快去!” 许有财脚一软,不敢再说,连滚带爬出门而去。 ………… 周平没有收到税银,并不生气,带几个亲随衙役平静离去。 许有财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将他打发,脚一软,坐倒在地,只觉浑身像散了架。 然而,一个时辰后,孔府那个为他开门的小厮连滚带爬跑来道:“快,快准备银子,把老爷赎出来,老爷被锦衣卫带走了。” 锦衣卫带走了老爷!天塌了。许有财晕了过去。 第85章 动真格 孔宇下衙、休沐后一般不外出,就在书房练字。他练字时不喜欢被人打扰,要不是府里的大部分花销靠陈记布庄,怎会一而再地见许有财? 门子跑来说锦衣卫校尉来了,他还以为听错。他平素少与同僚们来往,更没有任何不法事,锦衣卫找他做什么? 可他来不及训斥门子,锦衣卫校尉已如狼似虎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抓起他就走。 直到被关进囚车,他才想起问一句:“为何抓本官?”想了想,再问另一句:“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人理他。 直到“诏狱”两个黑色大字如张牙舞爪的恶魔,出现在孔笠面前,他才疯狂用木枷撞击囚车,发出“呯呯”的声响。 囚车停下,两个校尉打开门,一人一边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拖了出去。 “为何将本官下诏狱?!”孔笠哪还有半分威严的样子?努力挣扎的同时,声嘶力竭地质问。 谁不知道进诏狱有死无生?王振还活着时,得罪他进诏狱的,有名望有人奔走营救的官员,出来后也是遍体鳞伤,罢官回乡;没有名望的则在里面死得惨不堪言,死后连尸骸都不能保全。 出于对诏狱的恐惧,孔笠只想立刻结束性命,在被校尉拉进大门时,整个人朝门框扑去,可惜没有碰到门框又被拉回来。 “下官冤枉啊,张大人。”他哀嚎,难不成出身勋贵的张宁看他不顺眼?他跟这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话都没说过好吗? “嚎什么嚎?”一个长相凶狠,满脸横肉的校尉不耐烦道:“让你们交税,你们不交,要银子不要命,怨得了谁?” 孔笠猛然想起许有财说过的话:“……要是今天拿不到银子,会让锦衣卫拿人。” 拿人……原来是他这个东家,不是拿许有财这个掌柜。 他因为拒付两千多两银子而被抓进诏狱? 他怔神的功夫,已被拖进诏狱,腿在地上拖着,碰到墙,撞得生疼。他大喊:“我,下官愿意交十倍锐银。” 只要交银子能死里逃生,再多的银子也交。 凶狠的校尉道:“孔大人,嘴上说说可不作数。你先在牢房里呆两天,让府上的人去应天府衙门交银子,拿条子来领你回去吧。” 去应天府交银子?!什么时候锦衣卫和应天府勾结在一起?不,什么时候进了诏狱交银子就可以? 孔笠思绪纷呈间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字眼:“在诏狱呆两天!” 在这有如阎王殿的地方呆两天,他还有命在么?他忙道:“我,我这就让府上的人送银子过来。” 长相凶狠的校尉道:“不行,上头吩咐,让你在里面呆两天。”不让你们尝一尝诏狱的滋味,你们会知道害怕吗? 孔笠呆若木鸡,直到被关进狭窄的牢房,才道:“要多少银子都行,只求你们别用刑。” 话音未落,隔壁牢房一人道:“孔贤弟,你也来了?” 牢房里关了不少人,都是弹劾周平向商贾收税的官员。 ………… 夕阳西下,闷热不减,锦衣卫东院,那丛占地半亩的芍药旁,一个剑眉星目,鼻直唇薄,身着蟒袍的俊朗少年悠闲地喝茶。 面白无须的姜文举面无表情地站在俊朗少年对面,行礼道:“大人,一共三十八人,已下诏狱。” 皇帝的意思是对闹得最凶的几人稍作惩戒,让他们补交十倍的税银,至于不交则下诏狱,不过玩笑。他没想到真的有人不交。周平去收税银时,会先传一遍皇帝的口谕,谁敢不遵? 张宁的看法和朱祁镇不为不同,会弹劾,甚至多次上奏章言辞激烈弹劾不断的官员,不见得名下的布庄规模最大,但肯定看重钱财。至于纯粹为所谓的“公义”便弹劾的,只能是御史了。 果然不出所料,张宁拿到姜文举的名单,勾了勾唇角,心想,难怪世人在御史前面加上“风骨”两字,他们可不是只能喝西北风么? 除了御史,其他人名下都有产业,或是田庄,或是商铺,最少的一个,是一位年初刚中举,授翰林的新科进士,他于城西有一家小小的布庄,这次也在收税之例。 他连上三道奏章弹劾周平,指周平为“国之大奸。” 今天,周平再次上门,加收十倍的税银,掌柜不敢拿主张,派伙计去请他,他赶过来后,只是哭穷。 这次,刚春风得意不到三个月的新科翰林进了诏狱,崩溃了。 张宁放下茶盏,浑不在意地道:“统一关三天,三天后让他们的家眷拿银赎人。” “是,大人。”姜文举面无表情道。 这人是面瘫啊。张宁又端起茶盏道:“没有别的事,你下去吧。” “是,大人。”姜文举面无表情说完行礼退下。 能力不错,可惜是个面瘫,不知道怎么升到同知,以后有空得查一查。张宁无声自语,招手让侍立在不远处的任荣续茶。 “大人,时候不早,该回府了。”任荣道。大人自从当了锦衣指挥使后,越来越忙,可别累坏才好。 张宁笑道:“不如我们去一趟诏狱,看看他们什么模样?” “不要了吧?”任荣犹豫道:“要是他们骂大人,大人一生气,会不会对他们用刑?” “不会,不过会多关几天,关到他们怀疑人生为止。”张宁说着起身,道:“这椅子硬梆梆的,还是府里的软椅舒服。” 他让人做了几张沙发,货真价实的真皮沙发,内里填充的是布料,坐起来虽然没有现代的皮沙发舒服,但比官帽椅好得多。 “卑职这就让匠人再做两张沙发送过来。”任荣并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他心思细腻又忠心,能领会张宁的意思。 “嗯。”张宁点头。 任荣驾马车出来,张宁上车,往后壁一靠,开始闭眼养神。现在虽然不用天天早起上朝,但一上车就补觉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马车很快驶出大院,没过多久,后面一骑追上来,道:“公子,大人的家信。” 第86章 太不矜持了 父亲来信了?张宁吩咐停车,接过八百里加急的家信,马车再次行驶。 张宁就在马车里拆开信看了起来,洋洋三大张纸,全是张勇夸赞的话。父亲这是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张宁把信折好揣进怀里,眼角余光瞥见一辆马车迎面驶过,遮挡车门的竹帘绘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旁,一枝饱满的荷叶青翠欲滴。虽只一幅简单的小画,却让人感觉到旺盛的生命力。 “去看看这是谁的马车。”张宁道。 跟随在马车车侧的高小弟应声拨转马头跟了上去,不一会儿马啼声响,他回来了,道:“大人,是杨阁老家的马车,车里坐的是三姑娘。” “杨三姑娘?”张宁怔了一下,道:“她出府做什么?” 高小弟道:“说是应邀去慈寿宫为太皇太后抚琴,直到宫门落锁才出宫。” 悠悠说的话在张宁耳边响起:“她是才女,字画琴三绝,画怎么样我没见过,琴我听过,太皇太后寿筵曾宣她进宫抚琴……” 杨士奇收到父亲的回信了吗?她知道亲事已定吗?张宁没有下车和她叙谈的想法,道:“走吧。” 马车刚启动,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唤道:“张大人请留步。” 得,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张宁只好让马车停下,掀帘一看,杨容儿的车夫驾车转了个弯,赶了过来。 两车擦肩而过,本就相差不远,不过几息,便到了。 车夫放下小凳子,丫环掀起那幅绘荷花图案的细竹帘,杨容儿走了出来。她一身红色衣衫,白裙上绣的也是含苞欲放的荷花。 那晚匆匆一瞥,竟没发觉她喜欢荷花。张宁无声自语,掀帘下车,道:“杨姑娘画得一手好画,只是荷花没有植于水中,不免成为无根浮萍,若是画上水,再在水中画两三条小鱼儿,意境便不同了。” 杨容儿见他挑刺,并不生气,灵活的大眼睛看他一眼,道:“张大人说得不错,哪天张大人得闲,还请为小女子画这么一幅。” 从张宁来到这个世界,初次遇见悠悠,画她的小像便可发现他不善画画,画中的悠悠面目呆板,眼睛无神,不及真人之一二,也就得个形,完全没有神。 被人当面叫板,却不能应战,张宁的尴尬可想而知。不过,他很快反唇相讥:“本官不是闺阁女子,成天吃饱饭闲着没事干,只会画些有的没的;也不像那些读死书的书呆子,不事生产,只会涂涂写写。” 得,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有资格说这话。杨容儿抿嘴笑了笑,道:“不知大人要去哪里?” “回府。” “大人为何叫人拦住小女子的马车?”杨容儿打量张宁两眼,道:“难道大人也是书画大家么?” 表示没有时间涂涂写写不见得就不会画画,毕竟张宁确实有官身,是以杨容儿有此一问。 “不是。随便问问。”张宁准备走了,道:“天色不早,姑娘还是赶快回去吧。” 杨容儿笑道:“我本来要回府,现在又不想了。听说安乡伯府是风水宝地,小女子最近闲来无事,看了几本堪舆的书,若是大人不介意,小女子想过去瞧瞧,不知可否?” 为什么说安乡伯府是风水宝地?因为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勋贵、官宦们眼都红透了,怎么看自家儿子怎么不顺眼。 杨容儿显然也听到类似的说法。 这是找借口到我家吗?张宁道:“今天太晚了,以后再说吧。没什么事的话,姑娘还是快些回府。” 宵禁即将开始,首辅家的姑娘自然不用担心,不过一到入夜,街上便空荡荡的,你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跑,很奇怪啊。 杨容儿笑容不变,道:“才刚入更,并不晚。”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伴姑娘。” “张大人是否对小女子有成见?”杨容儿歪头看张宁,道:“谁不知道你和太皇太后有三年之约?家祖爱大人之才,才开口许婚,小女子事前并不知情。这婚事么,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张宁剑眉一扬,有些嘲讽地道:“难道你不想和我结亲?” 他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京城最春风得意的少年,不说是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也差不多了。要不是父亲不在京中,只怕门槛早就被媒人踩烂了。 “你不愿意呀,我何必强人所难?”杨容儿两手一摊,笑容明朗道:“我喜欢俊俏的男子,你长得这么俊,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妹,这样我既可以常常见你,你也可以去娶安定郡主。” 张宁怫然不悦:“你当本官是什么?” “啊?!怪我口没遮拦,让你误会了。我这厢给你赔不是。”杨容儿说着真的裣衽行礼。只是神态顽皮,倒似玩笑。 难道她说的是实话,上次她主动相邀,这次主动要求过府,只是想多看他,没有别的想法?张宁撇了撇嘴,男女之间,哪能真的只是看看? 还有,你这么光明正大说喜欢美男子,真的好吗? 张宁故意脸一板,道:“迟了。令祖提亲,家父已允,你我之间,不能结拜为兄妹了。” “什么?”杨容儿俏脸微红,道:“你不要骗我。” “哼!”张宁哼了一声,背负双手,别过脸去。 落日余晖洒在他俊朗的侧脸,让他俊朗的眉眼如镀上一层金光,杨容儿看直了眼。 这是女色狼吧?张宁本想做傲骄状,没想到对面的少女是花痴。真是败给她了,他道:“行了,你回去吧。” 杨容儿呼吸急促,语速极快,道:“你说,令尊已经允亲,可是真的?” 这下轮到张宁奇怪了,道:“令祖没有收到回信吗?” 杨士奇要是收到信,肯定会告诉杨容儿,她也就不会这么一副惊喜的表情了。 “没有。我……这就回府问家祖。”杨容儿丢下一句,转身跑了。 目送她飞快上了马车,车夫快速扬鞭驶车离去,张宁摇了摇头,这才女怎么一点不矜持呢? 还是说,他魅力太大? 家里有事,请假一天 昨晚母上大人不小心摔了一跤,半夜膝盖又疼又肿,凡凡今天早起陪母上大人去医院。幸好拍片后没有大碍,不过这么折腾一天,凡凡就没有码字了,晚上坐在电脑前,卡文了,泪奔啊~ 第87章 良言 天色将黑未黑,宵禁开始,路上行人渐少。 杨士奇府邸门前的车轿排成长龙,门子一边抹汗,一边道:“各位大人,我家老爷不在府中,大人们把拜贴留下,待我家老爷回来,小的自会呈上拜贴。” 至于主人会怎么处理你们留下的拜贴,我一个奴仆,自是无权过问。 官员们不肯走,门房里坐满了,大门前的台阶上放一排排的凳子,也坐满了。 管家不知发生什么事,悄悄派小厮从后门出府,赶去向杨士奇报信。 ………… 内阁几位大学士的办公场所在宫里,和富丽堂皇的帝后寝宫相比,小小一个院子寒酸局促得不行。宫门落锁前,内阁们会自行出宫。 这也是官员们提前赶去杨府等的原因。 杨士奇路上接到消息,命马车转向,去安乡伯府。 ………… 无论多少官员下诏狱,张宁的心情都不会受影响,他回府吩咐清儿准备清水,准备沐浴,老仆突报杨士奇来了。 不会吧?这么急切?张宁暗暗嘀咕一句,迎了出来。 杨士奇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做极目远眺状,不知看什么。 张宁稍一犹豫,便决定先装糊涂,上前行礼道:“阁老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杨士奇转身看他,笑骂道:“你小子这么大动干戈,不怕千夫所指吗?” 你要为朝廷增加收入是好事,为何却弄得半数同僚去我府上堵我,我得多冤?勉仁满怀期望地说服我俩,这件事功在千秋,我没有反对的道理,可你的行径太激烈了,不是好事。杨士奇一路暗暗嘀咕。 “下诏狱比费口舌说服有用得多,这么一吓,他们就怕了,哭着喊着要交银子。呵呵,现在想交,迟了。阁老里面请。”张宁冷笑两声,随即神态恭敬请杨士奇进府说话,脸色变换自然,有如“变脸”。 杨士奇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道:“你可知老夫连府都回不去了?” “下官不是神仙,掐指一算便知道。”张宁笑道:“这是刚发生的事吧?”估计一个时辰内会报到我这里。 “老夫夹在中间,很难做啊。”杨士奇道,其实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最会打官腔,有什么难做的? 张宁撇了撇嘴,道:“阁老是想讨下官一句实话吧?” 这时两人走在通往张宁所居院子的石板路上,杨士奇笑笑道:“你不会真把他们折磨死吧?” 张宁笑了:“原来不仅要实话,还打算为他们求情。真难为阁老了。” “这不是废话吗?”杨士奇瞪眼,道:“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折磨死他们,置国家律法于何地?” 主要是,他们是读书人,你是勋贵子弟,我不放心。这话当然不能说。 张宁伸手做请,示意左拐,道:“锦衣卫为皇帝耳目,陛下的意思就是律法。” 和我讲律法,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锦衣卫只听皇帝命令行事,哪里去管律不律法?皇帝的意思就是律法! 杨士奇又瞪了张宁一眼,道:“用刑吗?”要是用刑,说不得,他得保几个。 “不会。”张宁道:“我怎么看都不像马顺之辈吧?阁老对我这么没信心?”要是这么看我,何必把孙女许配给我? 杨士奇眼里真正有了笑意,道:“要不要老夫配合你演这场戏?”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只要能保住其中几人的性命,他并不太介意张宁这么做。 张宁翻了个白眼,道:“阁老大人,你到底向谁?” 杨士奇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 两人在书房坐下,清儿上茶退下,杨士奇道:“你年少得意,凡事还须三思而后行,切切不可四处树敌。”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宁眨眨眼,笑道:“因为两家拟亲,阁老才说了肺腑之言?” “就算是吧。” 张宁想了想,道:“我接到家父的信,信中说,已允了两家亲事。想必再过几天,阁老便会收到回信。” 看在你关心我的份上,我就跟你透一透底吧。反正你回府,杨容儿肯定会告诉你。张宁无声自语,父亲允亲自有其考量,他远在大同,交情不便的情况下,真遇到什么事鞭长莫及,无法第一时间给出意见。杨士奇就不同了,不仅同在京城,而且身为首辅,无论讯息还是智商,都很在线。 原来这才是联姻的意义所在。张宁明悟。至于悠悠……张宁轻轻叹了口气。 杨士奇并不意外,含笑道:“安乡伯真是爽快人。你小子既接到家信,还一口一个阁老?真是岂有此理。” “呵呵。”张宁干笑。 “你给令尊去信,让他托媒求亲吧。做做样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以为你不在乎三媒六证呢,张宁无声吐槽,道:“好。” 杨士奇放松很多,扫了一眼书房,道:“没事多读书,遇事多思考,切切不可鲁莽。” “你是说今天这事吗?没有鲁莽,你不用特地过来求情,关他们三天,让他们拿银子交税走人。”反正说开了,张宁也不瞒着。 杨士奇道:“不仅今天这件事。我不是特地过来求情。他们堵在我府门口,我没地儿可去。” 一提张勇允亲,两人之间的谈话便变得很家常,这种感觉很奇妙,张宁不禁感叹古人聪明,姻亲果然是拉近两个家族最好的良方。 “要不要在这里住三天,直到他们放出来你才回府?”张宁取笑道。你堂堂首辅,会没有办法应付他们? “你小子当我是什么人?”杨士奇笑骂,道:“勉仁说你机变百出,果然没错。” 勉仁是杨荣的字。 “杨大人为银子烦恼,我为他解决问题,让他一劳永逸,他当然夸我。” “你跟令尊说一声,让勉仁为媒,他肯定答应。”杨士奇眼睛笑成一条缝。 还真是。张宁笑了。他娶的是首辅的孙女,说媒的是阁老,可以说,阵容很豪华了。 杨士奇又就今天这事提点几句,留下来用了晚膳,才回去。 张宁送到大门口,看他的马车在夜色中远去,第一次觉得,这门亲事并不太糟糕。 第88章 惧怕 杨士奇的马车刚要从侧门进去,就被拦下了。门前明亮的烛火下,一个个身着官袍的老中青年男子,将马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首辅大人,你得为某某说句公道话啊。” 声音太嘈杂,很多名字从很多张嘴里说出来,杨士奇哪里听得清?不过不难猜测,这些人不是进诏狱官员的至亲,便是和他们关系密切。 竹帘掀起,杨士奇出现在车辕上,引来一双双焦灼眼睛的注视,很多人又将刚才的话喊了一遍,更有一人挤不到近前,为引起杨士奇的注意,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挥啊挥。 杨士奇居高临下站在车辕上,双手虚按,待嘈杂声停下来,才道:“诸位不用急,事出突然,但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诸位先回去,待老夫想办法将下诏狱的同僚们救出来。” “有劳首辅大人了。”不少人道,焦灼的神色缓和不少。郭有道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让他们觉得张宁相对良善,这才想请杨士奇带领同僚们在明天的早朝上为下诏狱的至亲请命,没想到还没提,杨士奇便一口应承。 真是好人。 这么好的人,上哪找? 不愧是首辅,百官之首。 官员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乱纷纷地说着感谢的话。 杨士奇不得不再次双手虚按,待嘈杂声渐停,道:“老夫听说,下诏狱的诸位大人都因拒不缴纳税银,才有此祸。读书人一旦沾染了铜臭,便不像读书人了。” 马车周围一片沉默。读书人以清高自诩,现在弄得为阿堵物连命都快没了,简直有辱斯文。 杨士奇接着道:“张大人奉陛下口谕,有不得已之处,老夫更是为难。你们且先回去,待老夫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圣裁。” 这件事完全出自皇帝授意,张宁只是奉命行事。官员们都听懂杨士奇的意思,一个个又紧张起来。几年来政务一直由三杨和太皇太后裁决,皇帝难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大家不敢轻视他,可也没怎么重视,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帝处理政务的能力不错。 如今,他要向商贾收税,是贪财还是有别的原因?下诏狱的至亲会不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回去吧,回去筹备银两。”杨士奇道。 马车依然沉默,过了几息,才有一人小声道:“首辅大人,锦衣卫收了银子,真的会放人吗?” 从来没听说进了诏狱使银子便能出来的,你不会忽悠我们吧?问出这话的人惊疑不定。官员们都和他一样的心思,只是没有勇气问出口而已。 杨士奇道:“自然。” 众官员哪里肯信,有人更无比失望。本以为杨士奇有办法,原来不过信口糊弄他们,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转换为深深的绝望。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不如去求张大人?” 他身边一人道:“万一张大人恼了,将我们也下诏狱呢?” 他们不敢去安乡伯府,就是担心人没救成,把自己陷进去。那可是诏狱,一进去便万劫不复,岂是玩笑? 杨士奇说完下车,车夫把马车驶进侧门。他再劝一句:“都回去吧。”然后施施然进府去了。 众官员情绪低落,在杨府门外徘徊良久,不知谁一狠心说了句:“走,去安乡伯府。” ………… 几十年来,安乡伯府不显山不露水,最近几个月却声名鹤起,人人艳羡。 它静静屹立在夜色中,两只气死风灯照得门前台阶一片通明,不少人觉得,主人风光,连气死风灯的灯光都明亮不少。 官员们挤在台阶和台阶下的空地上,互相谦让起来,谁也不敢上前扣门。 小半个时辰后,先前出声的官员心一横,道:“不就敲门么?我来。”都到这儿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有什么用? ………… 老仆人老觉短,已经醒了,只是时辰尚早,没有起床。他听到外头的敲门声,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可敲门声响个不停,又不像听错。 “谁啊?”老仆披衣起床,开了小门出来,问了一声。 “下官等人求见张大人。”先前的官员看来胆大,却不敢先行自报姓名,只是含糊说了一声。要是自报姓名,张宁真的追究起来,率先将他下诏狱就糟了。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老仆嘟嚷,拨下门栓,打开了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轻。好家伙,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身着补子的官员。 先前的官员没想到大门说开就开,和老仆相距不过一个门槛,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逃,双脚却挪不动。 老仆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先前的官员不敢出声了。 后面的官员们还等他说明来意呢,就见门开了又关上,不禁奇怪:“什么情况这是?” 有人过来问,先前的官员才醒悟,只好硬着头皮再敲。 老仆走到睡觉的小房间前,敲门声又响,不禁不耐烦,再次开门就没什么好声气了:“你们做什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下官等人求见张大人,请老人家通报一声。”先前的官员递上一锭银子。 最近几个月,送银子求见的人多了,老仆也算见过世面,没接银子,道:“在外头等着吧,天亮了,自然给你们通报。” “这……”先前的官员还没出声,后面跟过来的几人先后开口,只是刚吐出一个字,门又关上了。 “这可怎么办?”面面相觑之下,他们大眼瞪小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有人问。 焦急奔波之下,竟没人注意现在的时辰。 谁知道啊。不少人心里嘀咕,不知等了多久,就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众人才知,已经三更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看来,只有等天亮了。” “只怕天亮还见不到张大人。” “见了怎么办?” “万一张大人一气之下,将我等下诏狱,怎么办?”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官员们心中转过,场面沉默窒息。 又过了两刻钟,不知谁说了一句:“下官天亮后再过来。”拨足便走。 有人起了个头,随即哄的一声,人都走光了。 第89章 求情 身为间谍大头目,对自己的府邸哪能没有一点布置?这些人距离安乡伯府还有两里,便有人将消息送到张宁那里。 张宁睡梦中被叫醒,只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些人在大门外的一举一动也跟着报到张宁那里,直到他们作鸟兽散,最后一条消息才结束。 为救诏狱的至亲好友而来?以为哀求几句,我就会放人?张宁笑着摇了摇头,重新睡下,一觉到天亮。 刚起床洗漱,清儿便进来禀报:“公子,有好些大人求见。”随即呈上拜贴。 张宁接过随意翻了翻,比半夜少了一半人,有些胆小的昨晚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跟过来,今早找各种借口不敢再来。 张宁将拜贴递给清儿,道:“让他们在花厅等着吧。” “是。”清儿应了,出去唤小厮将人带到花厅,自己重新进来侍候。 张宁慢吞吞吃早餐,然后才去花厅。 官员们或站或坐或走来走去,正坐立不安,张宁进来了。他们忙肃容行礼,齐声道:“见过张大人。” 有些只闻其名第一次见张宁的不免用眼角偷窥他,见他长相俊朗,鼻直唇薄,不免多看一眼,却被他发觉,望了过来,顿时吓得低头,心里直打鼓。 “坐吧。”张宁淡淡道。 花厅地方不大,中间两张官帽椅一张茶几,那是主位和上首,两边共六张,只够六人坐。大家按资历官职一番谦让,还没谦让出个子丑寅卯,就见张宁在正中主位的椅子坐了,道:“本官时间有限,你们有什么事,拣重要的说吧。” 我可没时间在这儿看你们谦让。 谦让的官员们尴尬极了,没有资格谦让的客员们则没有资格说话,花厅中一时安静极了。 清儿手捧朱红漆盘,漆盘上只有一盏茶,来到张宁所坐的茶几旁放下,悄然退下。 官员们在花厅小半个时辰,没人上茶。现在又只给张宁上茶,没有官员们的份,但官员们不敢有丝毫怨言。 这是什么地方?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想在这里喝茶?做梦吧。 张宁无视一双双看他的眼睛,泰然自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没有事的话,就回去吧。” “有事。有事。”好几人沉不住气应声,知交好友在诏狱受折磨呢,哪里没事? 正在谦让的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行礼道:“大人,实不相瞒,下官族兄昨天下诏狱,下官想求大人网开一面,让本官去看看。” 怎么能只去看看呢?不少人暗暗着急,我们昨晚一夜睡不着,担心得不行,就盼天亮能够过来求情,你这一张嘴就把路堵死了,我们怎么办? 有着急的抢着开口:“张大人,下官座师不知为什么也进了诏狱,求大人网开一面,让他出来吧。” “要活着出来还是死着出来?”张宁淡淡开口,一句话把官员们吓了一跳。 抢着开口的忙陪笑道:“活着出来。活着出来。” 活着出来怎么够?万一只剩一口气,或是缺胳膊少腿,那还不如死了的好。有人忙道:“像郭御史一样走着出来。” “对对对,走着出来。” 张宁笑了,道:“你们觉得,郭御史活着出来,足见本官心软,因而半夜到本官府上闹事,一早又到本官府上吵闹。难道本官不能将你们下诏狱吗?空牢房多得很,你们进去保准够。” 先前那人腿一软,坐倒在地,其余的官员来不及责怪他,乱纷纷地哀求。 张宁待他们好话说尽,才道:“去问问周大人,他们欠了多少税银,准备好银子,两天后到应天府交银子,拿条陈去诏狱领人吧。” 很多人觉得这话很熟悉,不由失声道:“”什么? 张宁起身走出花厅,对在廊下侍候的小厮道:“送客。” 小厮应声而出,道:“众位大人,这边请。” 官员们互相询问:“张大人说什么?我没听清,年兄听清没有?” ………… 郑王车队在路上扬起漫天灰尘,沿路百姓避在道旁还是被扬得一头一脸的灰。百姓们待车队远去,才吐掉口中的灰尘,低声咒骂。 郑王坐在宽大的车里,目望前方,对车旁的护卫首领道:“快些,再快些。” 护卫首领骑在马上,躬身行礼道:“王爷,已经尽快赶路了,不能再快了。” 这里是乡居,道路狭窄,路上常有百姓来往,再快,会收势不及,撞伤百姓的。 郑王眼神锐利,喝道:“两天内必须赶到京城。” “这……”护卫首领为难了,明明还有五天路程,两天怎能赶到?可王爷担忧太皇太后的病情,心急如焚,恨不得立生双翅赶到宫里……这可怎么办? 就在护卫首领焦急不已时,前方扬起一道烟尘,一骑飞奔而来。护卫首领眼尖,道:“王爷,信使来了。” 来的正是郑王派去给悠悠送信的护卫。 护卫看清前方是郑王车队,忙勒紧马绳,马匹人立而起。他跳下马鞍,上前来到郑王马车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王爷,郡主来信。” 马车已经停了。 护卫首领接过信,双手递给郑王。 郑王迫不及待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看完脸上露出笑容,道:“车队缓行。” “是。”护卫首领不敢偷看信的内容,瞥见郑王神色大好,料想太皇太后病情无碍,忙传令下去,按五天速度赶路。 马车重新启动后,郑王再细看一遍爱女来信,看到末尾,眉头又拧了起来,心想,如今张宁手握锦衣卫,倒不好得罪,这可怎么办? 他沉思半晌,道:“请廖先生过来。” 廖先生是他的幕僚,极得他信任,很多事他都要问这位幕僚的意见。 不一会儿,和护卫首领共乘一骑的廖先生过来了。马车停下,让他下马上车。 廖先生年约四旬,脸色偏白,眉毛极细,颌下的须子也极细,身高只有五丈,身着青衫,做文士打扮。 见礼后,廖先生在郑王下首坐了,道:“王爷可是收到郡主回信?” 第90章 悔不当初的郑王 廖先生在郑王府十余年,献策无数。年初,郑王世子得急病不能进京,郑王为派哪位儿子去京城向太皇太后贺寿而举棋不定,是廖先生力劝他派爱女悠悠进京。 悠悠只有十五岁,又是女儿家,郑王如何放心?廖先生却从悠悠是姑娘家,方便进出宫闱,能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更容易讨得太皇太后欢心的着眼点出发,最终说服郑王。 不出廖先生所料,悠悠进京后,太皇太后一见她便喜欢得不得了,不仅赐封号“安定”,封为郡主,而且留在京中。郑王因此比其他兄弟更清楚京中形势,宫中情况。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安乡伯不成器的儿子竟然妄想娶他的爱女,安乡伯更为此无耻地写信向他求亲。 他当然一口拒绝。 要是张宁没有出息也就罢了,而今他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近臣,悠悠又对他情愫暗生,来信提及两家的亲事,这就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答不答应这门亲事? 廖先生听完事情经过,略一沉吟,道:“王爷,安乡伯守大同多年,并不是闲散勋贵,不能因为他只是伯爵而看轻。” 京中勋贵极多,靠祖上余荫空有爵位,日子过得比百姓还不如的多的是,能谋得一官半职,已经算能力不错了,何况张勇是副总兵,能领兵,会打仗是肯定的。 郑王静等廖先生说下去。 “张宁年仅十五岁,却能通过校阅,可见文采不俗,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也不能等闲视之。他和陛下一见如故,深得陛下信任,据郡主信中所说,要没有他,王振断断不会被凌迟,可见此人有胆识,会机变。” 廖先生是郑王心腹,很多事,包括京中的情况,郑王都没有瞒他。悠悠为博得父亲对张宁好感,有关张宁扳倒王振的事,曾在信中告知郑王。 郑王明白廖先生的意思,谁不想有一个能力出众,身居高位的女婿?王振深得皇帝信任,却在张宁进宫当值不到三个月被凌迟于菜市口,张宁是怎么做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到了。 “王爷不如允了这门亲事。”廖先生最后道。 “孤当时回绝得太快了。”郑王苦笑道,话说太绝了,现在怎么圆回来? 廖先生道:“安乡伯可有再来信?” “没有。”这才麻烦,他儿子是皇帝跟前红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抖起来?难不成自己堂堂皇叔,反而要向他提亲? “谁想到张宁升得这么快呢?”郑王叹息,颇有点悔不当初的意思。 廖先生深以为然,换作他,也绝对想不到。下嫁正三品大员不会辱没郡主,可也得事先知道他会高升啊。同时,他总算明白郑王叫他过来的目的,敢情郑王不是就要不要接受这门亲事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让他献策把这门亲事圆回来。 两家的父亲把话说绝了,小儿女却依然情长,在已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强行拆散这门亲事,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廖先生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道:“王爷,这并不难。可让郡主暗示张宁,让他劝安乡伯再向王爷提亲。” 女方自重身份,何况郑王爱女贵为郡主,怎么可以主动开这个口呢?郑王对廖先生的话甚为满意,道:“孤这就写信给郡主。” 王爷要写信,廖先生不便在这里窥视,行礼道:“属下先行告辞。” “去吧。”郑王吩咐磨墨,待墨磨好,提笔先叮嘱悠悠尽心服侍太皇太后,再让她暗示张宁,让张勇向他提亲,同时保证,只要张勇来信,他立即答应这门亲事。 封好信封,派护卫将信送去京城,郑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如果张宁成为他的女婿,定能保郑王府无虞。 ………… 交银子能出诏狱的消息不径而走。很多人不相信,可说的人信誓旦旦,这件事不仅首辅杨大人亲口说了,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也这么说。 很多人懵了,什么时候这两位牛人会走到一起? 下诏狱官员的家眷当天就送银子去应天府。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户部员外郎周平出来见他们,收下他们的银子,同时开具条陈。 家眷们牢牢记住拿条陈去诏狱领人的话,都将条陈当珍宝,生怕丢了,人捞不出来了。可是捧着条陈到诏狱却没能救出人。牢头道:“大人有令,后天放人。” 后天! 后天还能见到人吗?满怀希望的家眷们只觉世道黑暗不过如此,这是银财两空啊。一个个在诏狱门前哭天抢地,牢头出来冷冷淡淡道:“大人有令,谁的家眷在这里哭,谁多关一个月。” 多关一个月!哭声像被剪刀剪断也似,家眷们生怕逃得慢了,连累家主,全跑光了。 牢头站在门槛里,看着阳光下空无一人的门前空地,嘿嘿笑对狱卒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一句话就把他们吓跑了。” 狱卒道:“还用说?那可是大人。” 牢头一时语塞,张大人虽然年轻,他却不敢有半分轻视,不,不仅不敢轻视,还十分尊敬。 牢头一时有些惆怅,自己做到死也就是牢头,张大人只有十五岁却已经是指挥使了,唉,人跟人比,怎么差别那么大呢? ………… 杨荣乐坏了,特地来找张宁,道:“这是帐册,你看看。” 光是京城布庄的税银就多达十几万银,要是如张宁提出的那样,面向全国,面向所有商贾收税,一年的税银得多少?光是想想,他就能多活几年。 张宁匆匆看完,道:“军饷先紧着神枪营,神枪营先紧着训练的将官军士。” 两人说好,商税一半用作军饷。张宁这是告诉杨荣,银子用在哪。杨荣却怔住了,道:“你不插手?” 军饷油水多,这是肥差,不知道多少人想染手,张宁就这样放过? 张宁道:“不插手。我有话在先,若是让我查出谁中饱私囊,我定不放过。别以为诏狱的刑具是摆设。” 杨荣点头,道:“好,老夫会警告他们。” 谁不知道锦衣卫无孔不入,敢贪军饷,眼前这位还真能查出来。 第91章 想当然 皇帝下诏,拨五万两银子到神枪营,参与训练的将官每人每月增加十两银子俸禄,军士增加二两。全是现银,不是谷子。 文武百官也好,神枪营也罢,俸禄一律发谷子,从没有发银子的先例。消息一出,朝野轰动,无数人削尖脑袋想进神枪营。 顾兴祖高兴坏了,接诏书后先进宫谢恩,然后去锦衣卫大院感谢张宁,进门就抱拳行礼,道:“张大人,贤侄,老夫感激不尽,实是不知如何报答。” 五万两银子,足够全营三千多军士,二十多位将官多发六七个月俸禄了。再说,这是额外的,原本的俸禄照发。 张宁取笑道:“侯爷千万别以身相许,本官担当不起。”我对男人没兴趣。 “你小子竟拿老夫取笑。哈哈哈。”顾兴祖想做做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眼睛刚鼓圆,脸上的笑容绷不住,哪里瞪得起来?他一把把住张宁的手臂,道:“你就是要和老夫结拜为兄弟,老夫也立马答应。你不知道,老夫每月去户部催讨军饷,哪个月不得去好几次?有时候还不能准时拿到。” “为何?”张宁不解。先帝留下的银子应该不少才对,现在勋贵还在,文官无法一手遮天,为什么讨要军饷这么艰难? 顾兴祖道:“正统元年还好,二年也能按时拿到,三、四年就要稍微拖一两天,到如今不拖十天半月,绝对拿不到。每次老夫都跑断腿,好话说尽。唉,难哪。” 现在是正统八年。也就是说,朱瞻基驾崩八年了,就算留下再多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啦。张宁道:“银子嘛,总是不禁花的。” “是啊。每次户部总是推托,老夫也不知道真没银子还是托辞,总之没有一次这么痛快。”顾兴祖道:“神枪营为三大营之一,外人看着风光,实则……” “现在好了,有这五万两,将士就能安心了。”他又感叹又欣慰道。 三大营为皇帝亲军,充入三大营的军士都是百中挑一的良家子,这些人要养家糊口,每月俸禄不能按时发,军士们难免有怨言。现在有这笔银子,发的现银,一个月顶两个月的俸禄,士气大振啊。 张宁道:“侯爷,五万两不能全用来发俸禄,还得购买最好的甲胄,更换新式的火铳。还有,神枪营不需要这么多人,依本官看,一千人足够了。” 两人边说边走,这时走在通往张宁所居院子的石板路上,顾兴祖听到这话,怔住了,停住脚步,道:“一千人?” 我手底下有三千多人,还嫌少呢,你现在跟我说,一千人就够?那其余两千多人怎么办?不对,我一下子少了两千多人啊。 张宁示意他进院子,到花厅叙话,一边道:“阿念和阿淳每天去神枪营训练军士,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在现场观看?” “就第一天看两个时辰。”顾兴祖很想说一直看的,但想到无法瞒过这张宁,只好实话实说。 “觉得怎样?” “看不出什么。两人将军士分成三队,每队重复做轮流射击,退后,填充弹丸的动作,枯燥得很。”顾兴祖道:“阿宁,你让他们这样做,有什么深意么?” “这边请。”张宁指指左手边,道:“亏侯爷身经百战,领兵多年,身为神枪营指挥使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吧?这么一点事,你竟看不出来?” 你小子这是当面笑话我吗?顾兴祖老脸一红,想要发作,又想张宁担着骂名,刚为神枪营弄来五万两银子,只好咽了这口气,道:“还请贤侄指点一二。” 张宁从被他把着手,变成搀扶他,两人一起走进花厅,请他坐了,吩咐清儿上茶,然后才道:“侯爷看了两个时辰,难道不明白,这个阵法人多会误伤吗?古籍上说,创造这个阵法的人,只用一百人,便所向无敌。我们用一千人,已经是人家的十倍了。” 一句话,学了三段式,一千人足够,剩下的解散得了。 顾兴祖哪肯,道:“贤侄,你和阿淳要好,看在阿淳面上,可不能坑老夫。要剩一千人,这,这,这……”情急之下,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劝说张宁。 张宁笑道:“侯爷担心人少势孤吧?火铳威力大,所向披靡,谁敢小看?你应该把神枪营打造成俸禄高,甲胄好,伙食也好,谁都想进,但谁也进不去的所在。” “什么?”顾兴祖不明白,照你这么说,人少还成优势了?兵马当然是越多越好,哪有越少越好的?你小子到底懂不懂?要不是有五万两银子,他现在扭头就走,不跟张宁废话,这会儿看在五万两银子的份上,还得耐心向张宁求教。 张宁道:“你不会想将陛下拨下来的五万两银子全用来发俸禄吧?半年就花光了,到时你跟将士说,银子花光了,大家回到一个月几石谷子的日子。你说,他们答应吗?” “不是有你吗?”顾兴祖满怀期待地道。 “侯爷,神枪营指挥使是你,不是我。”张宁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哪有半分锦衣卫指挥使的凶狠样? 清儿上茶,顾兴祖霍地站起来,清儿猝不及防,手里的朱漆托盘被他打翻,茶盏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 清儿看了张宁一眼,刚要请罪,张宁温声道:“收拾一下吧。” “是,公子。”清儿说着瞧了顾兴祖一眼,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冲动做什么? 顾兴祖甩了甩被茶水烫到的手,道:“这么说,只有这笔银子?”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这么一大笔银子吗?”张宁无语了。 “老夫知道啊,你在陛下面前进言,才有训练士卒,拨下银子的事。”顾兴祖揉了揉鼻子,道:“既然要重用神枪营,连续拨银不是很正常吗?” 谁给你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张宁翻了个白眼,道:“侯爷,大明可不止一个神枪营,三大营也不止一个神枪营,三千营、五军营难道不想要银子?只怕两营指挥使这会儿已经赶到午门求见陛下了。你还以为,银子会源源不断拨下来吗?” 第92章 银子从何而来 对啊,凭什么神枪营有银子,还是五万两这么多,其他两营却没有?换作我是三千营和五军营的指挥使,也会到陛下驾前哭求。 顾兴祖呆若木鸡。 清儿蹲在地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听到张宁和顾兴祖的对话,忍不住抬头飞快瞟了顾兴祖一眼。 这是什么眼神?顾兴祖怒了,道:“贱婢也敢轻视老夫?” 清儿吓了一跳,忙跪下。 张宁道:“她哪敢轻视侯爷?这丫头眼神不大好,看人时常像翻白眼,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还不下去。”最后一句话是对清儿说的,清儿飞快行礼退下。 顾兴祖怒道:“岂有此理!” “好了,别把气撒在小丫头身上。侯爷可曾想过,只有一千人,这笔银子能用多久?一年足够了吧?一年后,自然又有银子拨下来。”张宁道。 “一年后又有银子拨下来?你怎么知道?”顾兴祖觉得自己被耍了,刚才推得一干二净的是你吧?这会儿又说得这么肯定,难不成一年后你会再帮老夫向陛下要银子? 张宁笑道:“我向陛下献言,一年拨一次银子,这次为你争取到五万两,明年不一定是五万,有可能四万,也有可能六万。但肯定有银子就是。” 一年给一次银子!顾兴祖抓住重点,双眼亮晶晶地看张宁,道:“贤侄不会在等老夫吧?” 如果这样的话,老夫倒可以看好戏了,另外两营不清楚这个情况啊,要是像老夫一样,以为银子有的是,大花特花,两三个月花光,然后发现得等一年…… 光是想想,顾兴祖便笑出了声。 这么高兴?不会打算预支明年的银子吧?张宁道:“只要神枪营军纪严明,火铳无虚发,神机炮也无虚发,每年的银子便不会少。但是绝不会提前拨下来。侯爷好好想想吧。” 你要敢到皇帝跟前闹着要明年的银子,皇帝会撸了你指挥使的官职,让你回家歇着去。 “多谢贤侄赐教。”顾兴祖郑重抱拳行礼,道:“我回去立即挑选一千名精良士卒,其余的,让他们拿银子走人吧。” “你打算每人发多少银子?”张宁问,打掉人家的铁饭碗,怎么也得给点补偿,这遣散费,也在五万两银子中。 顾兴祖想了想,道:“每人三两银子如何?” 留下的每个月二两,遣散的一次性给三两?你会算帐吗?张宁无声吐槽,道:“最少一人一次性给六两,也就是给三个月的俸禄。”至于原本的俸禄几石谷子,顾兴祖补不补偿,能不能补偿,张宁就不管了。 顾兴祖一咬牙,道:“行,六两就六两。二千多人,一人六两,可不少。” 一下子花掉一万多两,够心疼的。 张宁道:“遣散后,剩下的人得日夜操练,甲胄也得重新打造,既要轻薄,又要抵挡住刀箭。” “这个自然。”不用张宁说,顾兴祖也懂。 原本以为白得五万两,可以尽着性子花,没想到还是捉襟见肘,唉。顾兴祖长长叹了口气,道:“贤侄可为大同士卒争取到银子么?” 张勇在大同,张宁肯定要念些香火情。现在皇帝就听他的,他说什么是什么。 张宁道:“僧多粥少,银子总是不够用的。现在只向布庄收税,接下来所有商铺都得收税,看收多少,再说。” “原来这银子从商税中来!”顾兴祖脱口而出,想到被下诏狱担惊受怕最终交银子了事的官员,百感交集。 他名下有三家商银,几十亩良田。昨天还在同情那些下诏狱的官员,觉得张宁做太过,现在才知,自己得益最多,而这又有赖张宁,他出了大力。 张宁道:“要不然你以为银子哪里来?侯爷名下的商铺还是尽快去应天府交税吧,拒不交税,也得去诏狱走一趟。第一批毫发无损,第二批就难说了。” 别以为只是进去呆三天就出来,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贤侄说哪里话,老夫岂是贪此小利而忘义之人?”顾兴祖赶紧表态,他可是得了商税的好处,哪能不支持? 张宁道:“如此最好。” 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顾兴祖匆匆告辞,忙着挑选士卒去了。出了安乡伯府,他马上派亲随去几家商铺通知一声,周平要是上门收税,赶紧给他。 ………… 应天府门前贴了告示,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声念道:“……着于三天内带齐帐册到应天府厘税,二十税一,拒不交税者,着应天府衙门查办……” 官身才有资格下诏狱,普通百姓只能去蹲大牢。 人群中,一个身着崭新布衫,面色红润的老者皱眉道:“官府把手伸得太长了,二十税一太重了,我们连妻小都养不活呢。” 有认识这老者的便道:“陈员外说笑了,你老要是养不活家小,我们只怕连井水都喝不起了。” 不少听到的人都笑出了声,井水不用钱,怎会喝不起? 这位陈员外,是城西陈记米铺的东家,从祖父至今三代都开米铺。他住的是三进的院子,可见有钱。要不是太祖祖训,商贾不得穿丝绸,他何必穿布衫? 另有人道:“陈员外,只交一点点税便能穿绸缎,可和算得很,你老不吃亏。” 老者道:“又不是每天能穿,你没听何秀才说,只有过年过节才能穿吗?” 过年穿几天,就要交税,太不划算了。 “这不是试行吗?或者再过几年,你便能天天穿了。”念告示的何秀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长衫,苦笑道:“要变天了。” 穿绸缎的商贾,还是商贾吗? 不知谁说了一句:“没听说吗?不交税,要进大牢的。” 有人道:“什么听说?是真的,好些大人不肯交税,进诏狱了。哎哟喂,被严刑拷打,打得死去活来,交了银子才让家里去领人。” “还有这事?” 人们议论纷纷的当口,一个长相平平的男子悄悄挤出人群,正是刚才说官员下诏狱那位。 第93章 观望 “听说没有?不交税会进大牢。” 城东的李员外早饭后出来溜达,遇到提着鸟笼溜鸟回来的钟员外,忍不住说了一嘴。 两人一卖面粉,一卖包子,两家商铺相距不到十丈,钟员外却坚决不肯向李员外买面粉,气得李员外一见钟员外就黑脸。 钟员外没想到李员外会向自己打招呼,目不斜视过去。 “你个老绝户。”李员外骂。 李员外走过去,反应过来,转身要搭腔,听到钟员外又揭他伤疤,立马翻脸,两人三言两语便吵了起来,越吵越凶。 与此同时,和他们一样碰面以交税为话题打招呼的比比皆是,城中人人谈税,有色变痛心做生不如死状的,也有说活该的。 ………… 应天府腾出两间厢房作为户部官员收税之所,第一天过去,没有一个商贾进门,衙役们暗地里取笑道:“看来牢房要不够用了。” 官员们喝了一天茶,越喝越没信心,有人便凑到周平桌前,拱手道:“周大人,你看这……” 偌大的京城,竟没一人主动交税,万一龙颜震怒,怪罪下来,他们可是首当其冲,得想办法才是。要不,几人分别带队去收得了。 周平摇着折扇,神态轻松,道:“不急。” 这几天他走坏两双靴子,什么商贾没有见过?这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只要抓一些人所有人都怕了,没见被下诏狱的官员们,家眷哭着求着他收银子吗? 又有人道:“周大人,若是杨阁老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们收税经验没你丰富,但是对杨荣的了解不比你少,这位阁老可是厉害得很呢。 周平还是轻摇折扇,道:“不急。” “……”这就没办法沟通了,几个官员唉声叹气。 ………… “大人,一个去应天府交税的都没有。”番子密报。 张宁笑笑道:“没人去不是很正常吗?”要是有人去才见鬼了。 番子不明白,道:“那……”既然明知没人去,为什么还让我在那儿守了一天?可怜户部那些人,一个个煎熬得不行。 张宁没有解释,道:“你下去吧。” 待番子退下,张宁派人去叫姜文举。半刻钟后,姜文举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张宁面前,行礼道:“大人。” 张宁也不废话,道:“查出来没有?” “已经查了二十四家,哪十家产业最大,还须再查,要到明天才能排好名。” 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官宦勋贵皇亲国戚名下的产业着实不少,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巨富,这些人本身没有官身,族中也没有走仕途的子弟,却能将商贾经营得风生水起。 张宁两天前交待下去,要商铺规模最大,赚银子最多的十家商铺名单。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 姜文举做事一丝不苛,张宁既说要最大的十家,他便把京城中有名有号的商铺,剔除官身背景那些,其余全查了一遍,再就查到的数额排名。 “总共多少家?”张宁道。他很好奇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商铺有多少,这些人的财富极有可能是天文数字,如果哪天皇帝需要银子,找个借口抄一两家便能解决问题了。 “一共五十一家,十三家的东家族中有子弟出仕,八家的东家是就藩的各位王爷,六家是勋贵,只有这二十四家是白衣。” 藩王也做生意?张宁想起前世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朱重八的子孙太多,又不准子孙做营生养活一家大小,以至到明朝后期,有些子孙的日子不如百姓。看来子孙多不假,其中有人生活拮据也是真的,但也有人十分能干,成为隐形富翁。 张宁道:“明天下午把名单呈上来。” “是,大人。”姜文举道。 张宁示意他退下,他行礼后离去。 ………… 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赶到应天府看是否有人主动过来交税,却见应天府门前人山人海,全在看昨天的告示。 又有两个衙役挤开人群,贴了一张告示。 “快念,上面写什么?”有人嚷嚷,急得不行,人太多了,挤不到前头。这是识字的,不识字的更着急,更迫切想知道上面写什么。 靠告示近的人群中,有一人略略识字,看了告示,道:“这是招募帐房先生的,条件是……”把上面列的条件念了一遍。 招募帐房先生? 要二十五到五十岁? 最少记过三年帐? 几息沉默后,有人感概:“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府怎么用得着招募帐房?” “用来查帐啊。”有人指指昨天的告示道:“不是说带帐册交税么?” 还真是。顿时议论声四起,官府为了收税,特地从民间招人,可见决心。 不少商贾听着议论,再望向应天府,只觉那里就是一张吞没他们的大口。 ………… 又一天过去,还是没一人进去交税,户部的官员焦急得不行,几人悄悄商量后,来找周平,道:“周大人,再这样下去不行啊,没办法向杨阁老交差,又有违圣意。不如我等主动出击,分别带人去收。” 各州县收田税,一向是衙役上田头收,哪有农夫去衙门交税?百姓有事还不敢进衙门呢,哪敢进衙门交税? “不行。”周平道:“杨阁老特别交待,要商贾自己过来交税。” “唉!” “怎么可能?” “周大人,你就变通一下吧。” 几个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只是劝。 周平道:“天色不早,今天就到这里,诸位大人先回去吧。” “周大人,明天就是三天之期的最后一天了,若是一个铜板也没收上来,我们面上无光啊。”一人从自身角度劝说。 周平淡定道:“无妨。”你们以为上门收税容易,那就大错特错了,上门收税难如登天,不仅要看商贾的脸色,还有可能被这些人冷嘲热讥,更有可能收不到银子。 周平寒门出身,中举二十年,终于熬到员外郎,却没想被派去向商贾收税,几天来跑断了腿不说,还看尽低贱的商贾脸色。 现在这样挺好,呵呵。他自得其乐地想。 第94章 关心则乱 下午,姜文举送来一份名单,张宁翻了一下,被上面用繁体字写的一长串数字惊着了,真没想到,民间藏着这样的巨富。 他把名单扔进抽屉,心绪却一直无法平静。 天色将黑未黑时,他在回府的马车上接到番子送来的消息:“大人,今天还是没有商贾上门交税。” 让商贾上门交税,无异于痴人作梦,又不能真的将全城所有商贾抓起来关进大牢,真不知道大人要如何了结。翻子有些无奈了。 张宁点点头道:“知道了。” 番子骑马离去,张宁唇边噙了一丝笑意,富得流油好啊,越富收的税越多,拒不交税更好,若是以一罚十的话,成百上千车银子就进了国库了。 ………… “还没人去交税么?”慈寿宫里,悠悠问悄悄去打探消息的绿萝。 绿萝道:“没有。郡主,张大人在陛下跟前夸下海口,这可怎么办?” 万一皇帝治他欺君之罪,郡主肯定要救他,偏偏太皇太后不喜欢他,这就难得很了。绿萝一想到这些,就替自家郡主难过,又不免怨张宁,好好儿的,插手收税的事做什么? 悠悠默然半晌,道:“宫门落锁没有?” “奴婢是掐着宫门落锁的点进来的,想必这会儿已经上锁了。”绿萝更加发愁,宫里不比安定郡主府,宫门一落锁,哪儿都去不成了。 悠悠道:“只好明天再说啦。”起身来到太皇太后寝宫,侍候太皇太后用晚膳。 她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太皇太后多精明的人,哪会看不出她有心事?用完膳,喝茶时,道:“悠悠,有什么心事跟皇祖母说说。” 并不问是不是有心事。 悠悠见瞒不住,道:“皇祖母,杨阁老奏请向商贾收税,陛下恩准了,虽没有下诏,但应天府已出告示,可两天过去,却没有一人交税。孙女担心这事没办法收场,你老人家可有主意么?” 皇帝下诏天下的商贾便都要交税了,现在先从京城收起,因而只是应天府出告示。这点,悠悠没有解释,想必皇祖母明白。 太皇太后笑道:“这件事是张宁怂恿杨卿做的吧?你担心陛下怪罪张宁?” “是。” “这小子机变百出,他就没有后手吗?” 你老人家这是夸他还是骂他?悠悠无声吐槽,道:“告示上说得明明白白,三天内不交税的商贾,会被抓起来,关进大牢。” “那不就得了。你还担心什么?”太皇太后轻拍悠悠的手背,道:“你呀,就是关心则乱。他好好儿的,折腾商贾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问张宁的目的。自从王振死后,张宁做什么事,她都要追根究底。 悠悠哪敢说为了军饷?万一太皇太误会他插手神枪营,岂不糟糕?她道:“想必听杨阁老抱怨国库空虚,所以帮着出出主意。” “哼,这小子会这么好心?”太皇太冷哼:“我看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老人家对他成见太深了。悠悠无声自语。 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道:“他既说不交税银要抓起来,后天衙役肯定四处抓人,你等着好了。” “商贾那么多,哪里抓得了?”这才是悠悠担心的。 “他肯定有办法。”太皇太后握握悠悠的小手,道:“商贾能强过王振吗?王振可是被他几句话说死了。” 至于说了什么,我暂时没查出来,不过肯定是他背后搞鬼。太皇太后一副他比王振还奸诈的样子。 “皇祖母……”悠悠无奈了,你怎么对他成见这么深呢? ………… 杨士奇书房,杨容儿行礼毕,道:“请祖父想办法为他解围” 那天杨士奇回府后,便叫杨容儿过来,告诉她张勇已经允亲的事,只等信使回京,看张勇亲笔信上写的什么,再待张勇去信托杨荣为媒,这桩亲事便成了。 没想到杨容儿正在等祖父回来,要告诉他这件事。 祖孙俩一说开,相视一笑。 杨士奇道:“你素有才名,一般男子配不起你,我总算为你找一个出众的女婿,心愿总算了了。” “祖父说哪里话,他……他确实不是一般男子。”杨容儿眼眸亮晶晶的,道:“他长得好俊。” 杨士奇笑笑,并没责怪孙女以貌取人。 这两天全城谈论收税之事,杨容儿也听说了。她原没往张宁身上想,还是昨晚过来请安时,杨士奇告诉她。今天她派婢女去应天府门口守了一天,婢女回来禀报,应天府门口人挺多,就是没一人进去。 这可怎么得了?她因而求到祖父跟前。 杨士奇道:“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万一……”惹怒商贾还在其次,最多落一个骂名,若是龙颜震怒,可怎么得了? 杨士奇笑道:“你看着好了,这小子肯定有办法把事情办成。” “祖父这么看好他?”杨容儿焦虑稍解,露出笑容道。得祖父这么高的评价可不容易,他肯定不简单。 “当然,要不然我怎会将你许配给他?”杨士奇笑笑道:“你且看着吧。” “是。”杨容儿又说几句闲话,行礼退下。 她离开杨士奇书房,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便吩咐备车,赶去安乡伯府。 ………… “你怎么来了?”张宁奇怪极了,半夜三更的,你来做什么? 杨容儿道:“来看看你。” 张宁道:“你是来开解我的吧?明天是第三天,你就等着看好戏好了。” “看好戏?”杨容儿不解,这有什么好戏可看? “后天清早有人游街,你不妨凑凑热闹。嗯,多带几个护卫,要不然人太多,被踩了撞了就不好了。” 杨容儿不太明白张宁说什么,不过见他成竹在胸,一颗心落了地,道:“你既没事,我就回去了。” “再坐会儿。”张宁哪肯就这样让她走,道:“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我还没听过呢。” 杨容儿微微一笑,道:“取琴来。” 张宁让人拿琴来,杨容儿调了弦,抚了一曲,张宁不懂弹的什么,不过叮叮咚咚挺好听的。 第95章 议论 “第三天了。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来交税?” “难说,唉。” “什么难说?摆明没有。” 户部几个官员凑在一起边嘀咕边偷偷瞄一眼坐在窗边,手端茶盏,神态悠闲,透过窗户饶有兴趣看外面人头攒动的周平。 应天府门前的空地依然黑压压的全是人,其中有不少商贾,只是没人踏进那道门。 太阳一点点移到半空,再西移,最后挂在屋檐上。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周大人,这……”几个官员一起望向周平,早就跟你说没人交税,你还不信,现在好了,怎么交差? 周平望了一眼外面还没有散去的人群,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你们不太了解张大人的性子吧?这位可是言出必践的主儿。” 张大人?几位官员都不笨,马上想到三十八位官员下诏狱,家眷交银子才放出来的事。不由恍然大悟,这才是周平的底气所在吧? 有反应快的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件事背后还有张宁插手。三十八位官员交银之事轰动全城,很多人当奇谈怪闻,却没有人将这件事和眼前之事联系在一起。 这三天劝得最多的那位官员道:“周大人,我们这就回去交差吗?” 锦衣卫在暗,他们在明,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任务完成了? “没有,明天还要过来,最近一段时间,都得天天过来。”周平轻笑一声,道:“诸位,做好以后到这儿坐衙的准备吧。” “啊?”几位官员都怔住了,接下来不是张大人的事吗?哦,应该说是应天府的事,怎么他们还要天天过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人探头探脑进来,道:“请问在哪里招幕帐户先生?” 这人四十出头年纪,宽额头,肤色偏黑,长衫袖口有些墨迹。 周平走出厢房,道:“你要应幕?” 那人道:“可不是。怎么着也是官府招幕,总比去商铺当帐房强。” 官宦勋贵也有帐房,只是要去这样的高门大户当帐房先生不容易,这人从学徒做起,当了三十余年帐房,听说官府招募帐房,想博一博,可在外面看一下午,并没有人报名,眼见天色已黑,壮着胆子进来问问。 笔墨现成的,周平让他写贯籍往上三代,道:“十天后过来考试吧。” “还要考试?”那人意外,没听说当帐房还要考试的。 “对。”周平道:“择选录取,一旦选中,由户部发给俸禄。” 那人眼放精光,道:“户部?”这么说,只要考上,便成为吏了? 对帐房来说,永远不可能有官身,能当小吏已是祖上冒青烟了。那人问明十天后在这里考试,兴高采烈地走了。 一位官员道:“周大人,是不是招幕帐房先生后,我们就可以回户部?” 周平道:“正是。” “原来如此。”几人心道。更有人自嘲,敢情自己就是一个帐房先生。 ………… 又是一天清晨,米铺陈员外吃完早饭,正看伙计下门板,就见好些人快步过去,有人还道:“快走,就在前面那条街。” 怎么了这是?陈员外好奇心起,步出米铺,拦住一个快步走来的中年男子,道:“兄台,发生什么事?” 中年男子道:“犯人游街呢,快走,晚了就看不到了。” 犯人游街有什么好看的?值得这样?陈员外开米铺多年,游街这种事见得多了,很有些不以为然,中年男子丢下一句后也不去管他,快步走了。 人群不断从米铺门前经过,有人道:“听说游街的是全城最富的十个员外,却不知是哪十人。” 从来没有人为商贾排名,不知应天府凭什么知道这些人排名前十? 全城最富的员外?陈员外心中一动,好奇心再也无法遏制,随人群向前面那条街走去。 越走人越多,到最后已是人山人海,只见黑压压的人头,瞧不见囚车。 “在前面。”有人道。 “已经过去了,唉。”有人惋惜。 “跟去看啊,这么好看的事,多少年都不会遇到。”有人说着,随人群往前挪。 前后都是人,要往回走更难。陈员外只能随人群往前走,突听“咣”的一声响,有人大声喊:“看到没有,这就是不交税的下场,从今天起,应天府会逐渐拿人,先关进大牢,再由府尹大人审问定罪,重则杀头抄没家产,轻则充军流放。” 没交税要进大牢!陈员外只觉脑袋嗡嗡响,裤档有黄色液体嘀嘀嗒嗒往下滴犹不自知。无数人越过他,向前面涌过,恍惚有人道:“活该,谁让这些人为富不仁。” 陈员外呆了半晌,大叫一声往回跑,不知撞了多少人,才回到米铺。 ………… 应天府里,拨给户部的两间厢房依然坐着周平等几个官员,周平端着茶盏,站在窗边,看着门外。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得做营生养活家小,不可能天天在这儿晃,因而门外没什么人,只有路人偶尔经过。 周平自言自语:“怎么没人应募呢?” 几个官员齐齐翻白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们就想知道应天府什么时候去拿人。 他们来之前,应天府的差役已带齐刑具去锁人,他们并不知道有的商贾被从窝里被拖出来,有的被抢掉饭碗拷起拖走。 就在几人准备像前三天一样,喝茶聊天混日子,外面喧哗声大作,那是很多人同时说话走路的声音,中间又夹杂打锣声,只是打锣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听不清楚。 “怎么了?”有官员道。 几人都过来周平这边的窗口,刚站没几息,就见一辆囚车进了大门,囚车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 这辆囚车后面,又有一辆囚车,里面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是?”几个官员心中有所猜测,齐唰唰望向周平。 周平喝了一口茶,悠然道:“本官就说嘛,张大人言出必践。” 几个官员没反驳应天府拿人,跟锦衣卫没关系,心中明了,囚车中的人,确实是商贾。 囚车还在一辆一辆地进,一共十辆。 第96章 动手 “这位袁员外,京城中四大青楼有两家是他的。”有认得的官员指着一辆囚车中的中年男子道。这位男子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皮肤保养得很好,要不是眼角周围几道浅浅的皱纹,看起来跟年轻人无异。 “这位是任员外……”又有官员道。 周平又喝一口茶,道:“今天抓起来的是前十位商贾,家资极丰,明天抓起来的则是次一等的,以此类推。若是有不怕死的,应该会主动交税。” “……原来如此。”官员们心头如滚滚惊雷响过,除了这四个字,真心再没有别的了。 告示上说,给三天期限主动到应天府交税,不交的会抓起来,不要说商贾,就是他们这些户部官员也不相信,商贾那么多怎么关?敢情应天府是按家资多寡排名抓人啊。 良久,一个官员喃喃道:“这事,只有锦衣卫才做得出来。” 其他几个官员一个劲点头。可不是,只有锦衣卫才有本事查商贾家资多寡,然后按排名抓人。 “太可怕了。”一个官员失声道,又赶紧捂住嘴。 可不是。另外几个在心里默默道。都知道锦衣卫可怕,没想到这么可怕,连人家家资多少都查得出来,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这位张大人虽然年轻,却很有手腕,各位还是尽心做事吧。”周平发自内心地道。他虽没见过张宁,却对张宁佩服得五体投地。 ………… “大人,应天府衙役四处出动,抓了十人。”番子禀报。 “知道了。”张宁淡淡回应。抓人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动作。 刘念现在和顾淳轮换,两人各去一天神枪营,今天该顾淳的班,刘念便跑来找张宁叙旧。这会儿他坐在张宁对面,听到番子禀报,道:“阿宁,真的抓人?” 应天府出告示他是知道的,也劝父亲刘瑜赶紧让掌柜带帐册去交税,无奈刘瑜不以为然。他不放心,今天过来,也有打探消息的意思。 真抓人了,不知道抓的是谁?不会是父亲名下商铺的掌柜吧?刘念神色有些紧张。 “真的。” “我府上有几家商铺,我这就让掌柜去交税,二十税一吗?”刘念坐不住了。 张宁轻笑道:“伯父不想暴露家产,你想做第一个吃磅蟹的人,不怕挨他揍?” 勋贵们之所以没有派人去交税,这是主因,第一个带帐册走进应天府的,必然成为焦点,人人注目的情况下,想保住秘密就难了。 张宁府上的商铺却是张宁让老关交待下去,先别动。他要让父亲名下商铺做表率,就失败得很了。 “阿宁……”刘念欲言又止。他不敢逆了父亲的意,可要是有锦衣卫参与行动,不是闹着玩的。 张宁道:“这事你别管,要管也是你大哥管。” 刘念有些难为情地道:“你不会为难我大哥吧?”他很怕父亲或是大哥因为这件事受牵连而进诏狱。 他和张宁要好不假,张宁念旧也是真的,但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何况他大哥一向对他不怎么样,说不定张宁趁机整他一下呢? 张宁道:“你想不想让你大哥难受?”于他而言,一句话的事儿。 刘念摇了摇头,道:“他到底是我大哥,再说,他管教我也应该,不算什么。”其实自从张宁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后,大哥对他态度好了很多,再也没有训斥过他。 挺念旧的嘛,这样的人才值得交。张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姑娘,应天府真的抓人了。”婢女兴冲冲跑去向杨容儿禀报,笑得跟朵花似的,道:“抓的是些青楼、酒楼的东家,还有金铺卖首饰的,总之,除了金铺东家之外,其他都不是好东西。这些人全抓起来才好呢。” 杨容儿很意外,道:“抓他们干什么?他们阻挠别人交税么?” “不是,说是他们为富不仁,赚的是黑心银子,却拒不交税,应天府这次大快人心。哎呀,外面人山人海,路都堵住了。” 杨容儿微微一笑,道:“难怪他说让我今天一早上街看好戏,又让我小心点,别让人踩了撞了,原来是这样。” 她喜欢看戏不假,但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特别是那种人山人海推来搡去的地方,更加不会涉足,因而只派婢女去打探,自己则在书房看书。 “抓了不少人吧?”她问。 “抓了十个人,说是府尹要开堂审理,要杀头的。这会儿应天府门外全是人,大家都想看这些人被杀头,只是挤不过去。” 杨容儿道:“张大人呢?有去吗?” “没听说。奴婢挤不过去。”婢女低头道,没办法,人太多了,她这小身板怎么挤,也挤不过人家。 杨容儿再无心看书,一颗心早飞到张宁那儿,只是想,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不会真杀了这些人吧? ………… 几天来,悠悠一直派绿萝出宫打听消息,刚刚得到绿萝禀报,微微一笑,道:“他倒机灵。” 绿萝道:“外头都在传要杀人呢,不会是真的吧?” “不会。”悠悠露出两个小酒窝,道:“最多吓唬一下,让他们多交些银子,只是应天府的衙役可能会贪一些,不过商贾们的命肯定保住。” “哦。”绿萝一向相信自家郡主的判断,没再多问。 ………… 应天府大堂,十个老小不一的男子披枷带锁跪成一排,齐声喊冤:“大人,小的冤枉啊。” 可不是冤枉,全城没人过来交税,为什么只抓我们?我们赚的银子是不少,可平时没少孝敬你,不就为了关键时刻你能通一声气么?你要提前说一声,我们三天前逃出城去,哪里会落得现在这下场? 应天府尹赵贞年约五十,一张胖圆平时遇谁都带笑,此时却板着,一拍惊堂木,道:“下跪何人,一一报上名来。” 十人心里咒骂,一个个自报姓名,然后再次喊冤。 赵贞惊堂木再次重重一拍,道:“大胆!锦衣卫查得一清二楚,何曾冤枉你们?” 锦衣卫!原来是锦衣卫让你拿人的。十人互相看看,都从同伴眼中看到惊惧。 第97章 堵塞道路 游街之后,应天府再出告示,列出十个下狱商贾的商号、名字,限他们一天内交十倍税银,如若不交,将于秋后处斩。 这也是官府给这十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告示中,对别的商贾却只字未提。 小本生意的也就罢了,像米铺陈员外这种经营日久,略有家资的,不免心里打鼓。 说不定什么时候衙役就上门了。只要衙役上门,那就是十倍的税银啊。与其下狱受罪,再被罚十倍税银,不如主动交了吧。就是不知道现在去交,官府收不收。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商贾们带上一箱箱的帐册,赶往应天府。 很快,应天府门前空地就被商贾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从四面八方往应天府方向来的马车更是络绎不绝。 郑王恰于此时进城,悠悠出城十里接他。车驾刚进城就被堵住,再也前进不得。 他掀帘一看,外面马车一辆接一辆,来去都有,车驾被堵在中间,无法动弹,便问悠悠:“今天什么节日?” 印象中,很平常的日子吧? 悠悠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道:“父王有所不知,他们赶着去应天府交税呢。车上那些箱子,是帐册和银子。” “交税?交什么税?”郑王不明白了,农税不是衙役上田头收吗?怎么让农户送上门?不对,农户穷得叮当响,哪里坐得起马车? 悠悠笑得像只小狐狸,道:“阿宁向陛下进言,商贾得交税,自己去应天府交。如今他们带齐帐册银子,赶去应天府呢。” “悠悠啊,父王知道你是诚实孩子,不会撒谎。”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向商贾收税?开什么玩笑。郑王断然不信。 “父王,你看他们身着崭新布衫,以车代步,像农人吗?” 郑王看了看,道:“不像。” “他们去的方向是应天府吧?” “应天府确实在那边。”郑王虽出京就藩多年,但当年为皇子时,在京城住过多年,应天府在哪,印象还是有的。 他随即明悟:“他们真去交税?怎么可能!” “不交税会被抓起来,轻则罚十倍税银,重则抄家杀头。现在人人想交税保命。”悠悠轻笑,道:“说起来,还是他有办法。” 张宁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向皇帝献言,他名下的布庄第一个交税,他把不肯交税的官员下狱,由此开启商税先河。商贾们却以为应天府对他们下手,大骂应天府府尹赵贞贪得无厌。 郑王若有所思,道:“若向商贾收税,国库岂不充盈?”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朝廷有银子,他们这些藩王是不是可以多要点? 悠悠哪会看不透父王的小心思,道:“一半银子用于军饷,一半在杨勉仁手里呢。” “一半用于军饷?”郑王一惊,皇帝想做什么?朝廷有了银子,他们的日子不会更难过吧? “他向陛下献言收商税,本就为了军饷啊。”悠悠早看得清楚,道:“女儿以为,这才是他的目的。” 看着堵得路上水泄不通的马车,郑王就像看到无数银子飞向国库,再一想到这些银子张宁要走一半,他就眼红得不行。 郑王显然误会了,以为张宁借军饷之名要走一半。军饷一向是肥肉,他身为藩王,不方便插手,现在又有一半商税,这些银子张宁得拿几成吧?要不然他会想出这个办法? “这小子有眼光,当本王的女婿勉强可以。”最重要的是,你是我女婿,这笔银子,是不是得分润我一些? 悠悠听父亲允亲,俏脸飞红,嗔道:“父王!” “哈哈哈。父王知道你中意这小子,回头让他过来,父王见见,要是长得周正,让他父亲托媒求亲就是。”郑王哈哈大笑,仿佛银子水也似流进自己荷包,只觉心情十分畅快。 ………… 应天府两间拨给户部的厢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周平和几位同僚忙得满头大汗,效果却有限得很,毕竟要当场查帐厘税,快不了。要命的是,人太多,嘈杂也就算了,关键是闷得不行。 “都出去,到外面等着,叫到名字再进来。”周平觉得头晕脑胀,忙让亲随把人赶出去。 商贾们不答应了,纷纷道:“大人,我们这一出去,什么时候才能进来?万一税没交上,官府拿人怎么办?” 你得跟官差们说一声,我们主动交税,别抓我们进大牢才行。 周平算脾气好的,另一个官员没好声气道:“怨谁呢?给你们三天期限,你们非不来,现在知道怕了吧?迟了!” 正在交银子的商贾吓得手一软,一锭银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他顾不上去捡,忙道:“大人,现在补交,官差还会抓我们吗?” “对啊。还会抓我们吗?”好些人跟着问。要是一样要抓人,不如不交。 周平道:“不会。就算衙役上门,你们拿交税的条陈给他们看就可以了。” 那就好。不过商贾们刚松了口气,又着急起来,道:“大人,我先交。” “我先来的,凭什么你先交?” 为争先后,有人吵了起来。 周平让亲随把所有商贾赶到外面,门口派两个亲随守着,出去一个,再放一个进来。 “这样好多了。” “可不是,刚才吵得我头晕。” 官员们顿觉呼吸顺畅,不免露出笑容。 ………… “大人,应天府周围道路都被交税的商贾堵住了。”番子回报,强忍着才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商贾们竟然争先恐后带着一箱箱的银子和帐册赶去应天府。 “知道了。”张宁淡淡道。这种场景早在他意料之中,并不觉得意外。 过了一会儿,又有番子来报:“大人,郑王进京,安定郡主出城迎接,车驾现被商贾的马车堵在路上。” 郑王来了?张宁心情颇为复杂,道:“郡主可有说什么?”如果需要人疏通道路,他不介意派些人过去,商贾们一见飞鱼服,肯定有多快跑多快,道路不畅通才怪。 “没有。” 张宁点点头,番子退下。 第98章 催促 和郑王车驾相差不到半天,杨府的信使飞马入城,因为道路堵塞,只好下马步行,像蜗牛似的随人流挪了半天,总算到了。 张勇的信写得很客气。能不客气吗?这么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还是女方长辈首先提出来的,这么好的事,上哪找去? 杨士奇看完信,到隔壁公房找杨荣,说明来意。 “你要把容儿许配给张宁?”杨荣有些诧异,随即恍然,笑骂道:“难怪他搞出这么大的事,你没吱声。” 他早该猜到,三十八位官员下诏狱,弹劾张宁的人寥寥无几,敢情是杨士奇压了下去。亏他还以为官员们敬重他这位阁老, 杨士奇道:“容儿生性跳脱,做事随心,不太适合嫁入大家族,张宁这样的人家正好,人口少,简单。” 我们几十年的老伙伴,我还不了解你?只是可惜了我家大孙子,他可是一直对容儿心存念想。杨荣无声嘀咕。 “你就说这大媒你当还是不当吧。”杨士奇见他不吭声,干脆道。 杨荣无奈道:“急什么?你让张宁过来说一声,这大媒嘛,我当当又何妨?” 杨士奇就等他这句话呢,听完满意地走了。 ………… “让我去杨阁老府上走一趟?家父的信很快就到了。”倒不是张宁推托,而是他确实给张勇写了信,让张勇请杨荣为媒。不就多等几天的事吗?怎么这么急? 杨士奇道:“郑王进京,车驾堵在路上,恐怕今天赶不及进宫。” 你这是急于跟郑王争女婿?张宁笑道:“首辅大人这么说,下官会骄傲的。” “别这么多废话,赶紧的,去杨勉仁府上一趟,再给令尊写信,告诉他亲事已定。”杨士奇还真有点急了,郑王奉诏进京,不顺便游山玩水,急于进京做什么?这小子本就对安定郡主一往情深,万一郑王说服太皇太后,把亲事定下来怎么办? 杨士奇并不知道郑王曾拒绝张勇求亲,如今正发愁没有台阶下呢。听说郑王进京后,他唯恐夜长梦多,急于把亲事定下来,如果信使没有赶到,他还是会这么做,信使赶到,恰好给他底气。 “……”张宁无语,你这是硬要把孙女塞给我好不好? 娶悠悠是张宁两世的心愿,但凡有一线希望,绝对不会错过,现在却是不可能。以原主对张勇的了解,哪怕郑王以藩王之尊,想吃回头草,张勇也不会答应。 张勇心气高得很。 “快去。”杨士奇催促。 张宁叹了口气,道:“你老就等着好了。对了,不知容儿的父母可同意这门亲事?” 杨士奇留幼子杨稷和从小喜欢经史的孙女杨容儿在身边,其余子孙都遣回老家。说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跟她的亲生父母说一声吧? 杨士奇不以为意地道:“待亲事商定,我修书一封回家即可。” “若是她的父亲不同意怎么办?”张宁道。你是祖父,不能大包大揽啊。 “他敢?”杨士奇瞪眼:“你去还是不去?不去老夫这就派人去请勉仁过府。” 三杨住处离得很远,真要派人去请,来回非得一个时辰不可。张宁道:“我这就去。可是这么晚了,杨阁老再跑一趟,他只能直接去上朝了。” 杨士奇酉时出宫,回到府中,再派人把张宁请过去,又说了好些话,这都快二更了,再让杨荣跑一趟,他真的不用睡觉了。 张宁想说的是,你这么麻烦人家,真的好吗? 杨士奇理所当然地道:“你不用理会那么多,到他府上跟他说一声,明天上朝他自会代你向我提亲。嗯,你别忘了说接到令尊的信,才过府相托。” “我没有接到家父的信。”你这么撒谎真的好吗?张宁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勉仁明天会这么说。”杨士奇很无所谓地道。 敢情你们商量好了。张宁道:“反正杨阁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如别麻烦我,派人告诉他一声,让他明天在诸位大们面前表演一番得了。” 官员们在午门外等候宫门开启时会说些闲话,你不就想趁这个机会,借杨荣之口宣布一下两家的婚讯吗?嗯,明天我肯定不上朝。张宁腹诽。 “不行,必须你说了才算。别跟老夫打马虎眼。”杨士奇少有的做正义凛然状,道:“你过不过府,关乎容儿的名声,岂能儿戏。” 张宁自然明白他出面托杨荣和由杨荣自说自话有本质上的不同,听杨士奇提到杨容儿的名声,又叹了口气,道:“行,我这就去。” 他对杨容儿印象不错,再说人家姑娘什么事都没做,不能让人家成为笑话。是男人就得有担当,既然悠悠不可能,娶谁不是娶呢? “快去。”杨士奇不停催促。 张宁告辞出了杨府,上了马车,吩咐任荣去杨荣府邸,然后从车厢壁的小格子里拿出棋盘棋子,下了起来。 马车颠簸,棋子跳来跳去,棋局时时乱,他也不在意。 ………… 吃过晚饭后,杨荣一直在书房等待张宁到来。他的夫人两次派婢女过来催他歇下,他都让婢女转告夫人,让她先歇。 眼看二更一刻,张宁还没过来,杨荣不由自言自语:“忙什么事忙到这时候还抽不开身?” 张宁忙碌于百官而言可不是好事,或者朝中又要有腥风血雨了,想到张宁的手段,杨荣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同时打定主意,若非大义分岐,绝对不得罪张宁。 这小子心思灵巧,走马上任后便来一招收商税,开历代先河,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为不让这小子盯上,还是问问他,今天收到的银子要拨往哪里,尽快拨下去吧。 杨荣正自猜测他会不会拨去大同,门子报张宁到了。 他交待过门子,若是张宁来,直接引进来。 “哎呀,张大人,老夫望眼欲穿啊。”杨荣说的是实话,要上朝,得早睡,你晚来一刻,我就晚睡一刻。 张宁笑笑道:“刚从首辅府上过来,特地过来请阁老大人为月老,牵一牵红线。” “好说好说。”杨荣一口答应,道:“张大人看中的是杨家三姑娘吧?” 第99章 郑王怒了 郑王车驾赶到宫门口时,宫门已经落锁,只好回安定郡主府,住进悠悠特意空出来的正堂。 堵在路上大半天,父女什么话没说完?因而悠悠请安后便离开,郑王却把廖先生叫过来,说了商税的事,道:“你看怎么从张宁手里分一些?” 他是我女婿,孝敬我很应该嘛。 廖先生沉吟道:“王爷,依学生看,不如想办法从户部要一些……” 郑王听完廖先生低声说的办法,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这办法不错。” “不过,要是陛下准封地的商税由王爷自行收取更好。” 郑王眼睛亮了,道:“廖先生不愧是孤的心腹,此言甚合孤意。” 若是封地的商税归他,不出十年,他就成一方豪富了。由此可知,商税一开,国库会如何充盈。说到底,还是张宁有眼光,早知道他这么能干,不如接到张勇的信便允了这门亲事,省却现在一番功夫。 想起在路上廖先生献策让悠悠暗示张宁派人求亲,他又坐不住了,叫过府中的小厮,道:“你去安乡伯府请张大人过来一趟。” 和悠悠同车入城时,郑王曾问女儿是否暗示过张宁,悠悠轻轻颌首。 一想到数额巨大的商税,郑王巴不得即刻和张宁把亲事定下来。 廖先生见他另有要事,行礼退下。 小半个时辰后,小厮回来禀报:“王爷,张大人不在府中。” 他不在府中纯属正常,郑王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道:“可有告诉门子,让他回府过来一趟?” 小厮明白他的意思,道:“有,小的已告诉安乡伯府的老仆,王爷今天到京,请张大人无论多晚回来,都到郡主府上走一趟。” 这小厮还算机灵。郑王道:“赏。”便有亲随拿出两锭银子赏了小厮。 郑王等到三更,张宁还没来。他一路劳顿,实在困得不行,只好吩咐门子,若是张宁来了,赶紧请到书房,再过来叫他,然后去卧房睡觉。 ………… 张宁从杨荣府上回来,门子立刻将安定郡主府小厮的话禀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张宁一看时辰,快三更了,料想郑王已经睡下,决定明早再过去,于是回院里洗澡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郑王睡到自然醒,窗纸透出白蒙蒙的光,一问侍候的小太监,已是辰时,不由大怒,道:“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女儿没嫁他便这样,要是把女儿嫁他,那还得了? “哼,要不分我一些税银,本王定然好好为难你一番。”郑王自言自语。 他先派人递请见奏子进宫,求见母亲和皇帝侄儿,想必母亲后会立刻宣他觐见,皇帝得上朝,国事又繁忙,恐怕不一定今天就见他。 他寻思,先不用廖先生的计策,见了母亲,先哭穷,说不定母亲一心软,把皇帝叫来,在病榻前把封地的商锐收入赏他呢。这样,他也不白来一次京城不是。 他想到高兴处,恼怒张宁的心思便淡了一些。悠悠来请安,父女谈谈说说,一起用完早膳,悠悠先行进宫。她还得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候呢。 郑王正等宫里的消息,门子飞奔进来禀报:“王爷,张大人来了。” “张宁来了?”郑王意外,难不成自己错怪他了?他这时候才回府,门子一禀报马上往这儿赶? “请他进来。”郑王道,随即想起昨晚的吩咐,踢了门子一脚,骂道:“本王是怎么吩咐你的?” 张宁没来让他恼怒不假,门子不听话更让他怒不可遏。 门子被踢得跪倒在地,道:“王爷,昨晚张大人不是没来么?小的不知道今天你让不让他进府。” 能充当门子的都是机灵之辈,怎会不明白郑王那点心思?要是把人领进来,郑王恼怒之下不见,怎么收场? “滚。”郑王道。 门子连滚带爬去请张宁。 张宁边走边道:“郡主呢?” 好几天没见悠悠了,不知道她在府里陪老爹,还是进宫陪祖母?她也够难的,两边都要照顾到。 门子陪笑道:“郡主一早进宫去了。” 想来也是,还是有权有势的祖母更重要一点。张宁不说话了。 来到书房门口,门子推开门神态恭敬道:“张大人里面请,小的这就去请王爷。” “去吧。”张宁迈步入内。 正堂比悠悠所居院子大气得多,只是中规中矩,没有悠悠那个院子有情调。少女情怀,更喜欢东南角那个小院子完全可以理解。张宁站在书房门口观看一番,再望向书房,只见两排靠墙的书柜,却空荡荡的没有一本书,黑檀木的桌子上,只有文房四宝,却一个手书的字都没有。 敢情郑王还没有使用过这间书房啊,难怪不怕我从这里翻出什么。张宁无声自语。 这个时代,书房可说是最重要的场所了,一向非请勿进,非心腹亲近之人不会邀请。看起来似乎郑王为表亲近,请他来书房叙话,实则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久,小太监上了茶和点心,道:“张大人请稍待,王爷即刻就到。” 张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嗯,是好茶,是他从没喝过的好茶。 ………… 张宁喝茶的时候,郑王已换了新衣,没着蟒袍,只是家常衣服,不过全新。他刚出院子,廖先生便脚步匆匆而来,道:“王爷,大事不好。杨阁老为媒,替张大人向杨首辅的孙女提亲。” “什么?”郑王没听明白,这都哪跟哪? 廖先生又说一遍,然后补充道:“今早在午门外,杨阁老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提的亲,杨首辅当即应允,这件事已传遍京城。” 郑王在朝中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让车夫将消息传回来。郑王进京,住在安定郡主府,京中的心腹自然清楚。 廖先生接到消息,脸色大变,赶紧过来。 “杨士奇托杨荣向张宁提亲?这老货什么时候看上张宁了?”郑王在脑中把事情捋了一遍,顿时勃然大怒:“他敢跟本王争女婿?”不过是本王的家臣,他真当自己是根葱吗? 第100章 什么情况? 跟你争女婿的可是当朝首辅。廖先生默然几息,道:“王爷可有见过张大人?” 张勇怎么请得动杨荣?这件事蹊跷得很。廖先生心中起疑,却不敢宣之于口,张宁小小年纪便为锦衣卫指挥使,换作他,也会想方设法结为姻亲。 郑王被他提醒,恍然道:“气死孤了。孤差点忘了张宁在书房等候。” “……”廖先生无语,你用得着气成这样吗?人在书房,你过去直接问不就行了? 郑王也想到这一点,大步流星朝书房赶去,进门就道:“张宁,杨荣那老货为何替你向杨士奇提亲?” 情急之下,他没有称呼两人的字,而是直呼其名。 来了。张宁早想好怎么回答:“杨首辅抬爱,亲笔修书一封向家父提及两家亲事。想必家父回信,他因而托杨阁老为媒。” 杨士奇亲自写信提亲!郑王怒火又起,道:“你和悠悠之事,朝中无人不知,他竟敢如此,眼里还有孤吗?” “王爷既知我和悠悠相爱,为何拒绝亲事?”张宁问得理直气壮。你非要拆散我们,还好意思质问我? 郑王被噎了一下,接着怒道:“悠悠不是提过,待孤进京自会安排吗?”现在允亲的话自然不肯再说,太没面子了,这事没完。 叫张宁过来想谈亲事,现在亲事是不用谈了,郑王很想揍张宁一顿,先出气再说。 “悠悠说过,王爷进京定然会允了亲事,可首辅大人修书在前,下官倒想和悠悠私奔,只是估摸悠悠定然不肯,实在为难得紧。”张宁做苦逼状,道:“王爷找下官过来,有什么事?” “没事。赶紧走吧。”郑王气得不行,你小子摆明不相信我。这是想气死我吗? 他越生气,张宁越彬彬有礼,行礼后才离开。 郑王叫廖先生过来,道:“孤不能忍了这口气,杨士奇和杨荣这两个老货,不能留在朝廷。” 你说不留就不留?关键是皇帝用着顺手。廖先生腹诽,无奈身为幕僚,得为东家出主意。他想了想,道:“不如向陛下哭诉?” 怎么说也是亲叔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事关皇家脸面,皇帝不会不管。至于太皇太后,那是不用指望了,老人家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现在张宁另娶,正合她意。 郑王摇头道:“陛下对他信任得很,若是赐婚杨老头家,岂不糟糕?” 不说还好,就怕一说皇帝护着他,干脆来一出赐婚的戏码,悠悠不愁嫁,他快到手的银子可就打水漂了。不,杨荣牵涉在里头,闹将起来不好看,还是得先找杨荣说说银子的事,他若不给,再大闹特闹。 郑王拿定主意,对准备再劝的廖先生道:“不用再说了,孤有主意。”又吩咐在旁边侍候的小太监:“去叫杨荣过来一趟。” 小太监领命而去。 廖先生道:“王爷想质问杨阁老吗?”何必做无谓的事,这个时候和杨荣闹僵殊为不智。 郑王道:“本王穷得揭不开锅,若国库空虚也就算了,如今国库充盈,怎么能让本王再过苦巴巴的日子呢?本王先和杨荣谈谈,心里有底,觐见时再向陛下哭诉就有把握多了。” 向母后哭诉不会空手而归,但到手的肯定不会太多,可若是杨荣应允,他和母后同时向皇帝进言,到手的银子会多得多。难得进京一趟,能多要些为什么不要? 廖先生做他幕僚十多年,很了解他的性子,当下不再劝,行礼后离开。 ………… 张宁离开安定郡主府进宫,先去昭仁殿,谈完公事再提私事,把杨士荣许亲,父亲同意的事说了。 朱祁镇沉默一会儿,道:“卿属意谁?” 事情到这一步,拒绝哪位姑娘,对她的闺名都是伤害。张宁叹了口气,道:“臣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前几天偶遇郡主,郡主提及会劝王爷允了亲事,臣一时心软,不忍伤她之心,没敢提及杨府提亲。王爷到京,叫臣过去,不知为了什么事,后来听说臣和杨府的亲事,勃然大怒。” 朱祁镇道:“你要朕怎么做?” 如果郑王许亲,能和悠悠再续前缘,我当然选悠悠啊,对不住京城才女杨容儿那也没办法,得罪杨士奇的事,最好皇帝去做。张宁早有主意,却一副沉痛的样子:“臣徘徊无计,请陛下做主。” 朱祁镇是悠悠的堂兄,兄妹之情甚笃,自家人自然向着自家人,怎么可能不促成这件事? “这个么……”朱祁镇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和张宁相对无言。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悠悠来了,先行礼参见皇帝,再向张宁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这时候不说实话就太欺负人了。张宁道:“郡主,早朝前,杨首辅修书给家父,家父同意。今早,杨阁老应首辅所请,早朝前替下官向杨家提亲了。” 杨士奇和杨荣都姓杨,张宁又含糊说杨家,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极有神采的眼眸一阵迷茫,道:“什么?” 我们的亲事,有杨士奇和杨荣什么事吗? 朱祁镇道:“杨东里托杨勉仁为媒,向张卿求亲。” “哦。”悠悠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不会答应吧?” “我没答应。他自行修书给家父,家父答应了。”张宁说的是实话。 “令尊答应了?”悠悠眼眸瞪得大大的,一脸不敢置信,道:“令尊就这么想和杨东里结亲吗?” 首辅乃文官之首,地位尊崇,但也得看跟谁比,再尊贵,能有本姑娘尊贵吗?悠悠真不知道怎么说张勇好了。 “我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主要是,我没想到事情凌一块了。张宁叹气。 “不许答应。”悠悠大气的一挥手,帮张宁做决定。 “我没有答应。”当时张宁确实没答应。 “那杨勉仁爱做媒就让他做去好了。”悠悠淡定。 朱祁镇没眼瞧了,插话道:“皇妹啊,他没答应,他父亲答应了。” “嗯?”悠悠杏眼圆瞪,看得张宁小心肝狂颤。 第101章 朕不被利用 他父亲答应了?! 他答应没用,他父亲答应才是板上钉钉啊。悠悠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悠悠!”张宁下意识叫了一声,又闭上嘴。他能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悠悠停步转身看他,见他眼巴巴地看自己,更来气了,狠狠瞪他一眼,道:“做什么?” 这是同一个人吗?女朋友再生气,也不会对他吼啊。张宁硬着头皮道:“王爷很生气。” “你见过父王了?没把他气坏吧?”悠悠惊道。 “他气没气坏我不知道,不过他真的很生气。”张宁道。 这事换谁都会生气,本来瞧不起张宁,觉得张宁高攀,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张宁便从不成器的勋贵子弟变成皇帝跟前的红人。 现在不是张宁高攀,而是郑王上紧着要把亲事定下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他呢,有才有貌有权的少年真心没几个。 郑王想得挺好,进京后先摆摆藩王的谱,再以示恩惠的方式准了这门亲事。今天叫张宁过来,就是想摆谱,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杨士奇那老货居然先下手为强。 可气的是,张勇那老东西竟然答应了。杨士奇出身寒门,哪是他堂堂皇叔可比?那老东西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怎么会答应呢! 他既恼怒杨士奇不把他放在眼里,又恼怒张勇没有立场,不就拒绝一次吗?就不能多试几次?他忘了,亲事没成,男婚女嫁本就寻常。 郑王的心思,张宁大概猜到几分。被拒绝,他心里也很不爽,要不是和悠悠两世情缘,杨士奇一提亲,他就答应了。现在他担心的是伤害悠悠,无论悠悠还是杨容儿,都不可能为妾,这一错过,以后未必能再续了,毕竟他不可能接连重生。 或者这就是有缘无份?想到这一点,张宁黯然的心情稍解。 悠悠一时间哪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只是很气恼很委屈,眼眶都红了,道:“你太过分了。” “要不我们私奔得了。”张宁无奈。他也不想搞成这样,可局势完全失去控制,唉,这万恶的旧社会啊。 一直旁观的朱祁镇嘴角抽蓄了一下,道:“朕听着呢。”真是见色忘君啊,你带悠悠私奔快活去了,朕岂不少了一个心腹之人? 悠悠俏脸一红,狠狠瞪了张宁一眼。 张宁两手一摊,耍赖道:“臣这不是求陛下给主意嘛?臣身为人子,父母之命不能不听。” “你想让皇兄赐婚?”悠悠眼眸一亮,想到一个可能,父命难违,君命同样难违。张宁来找皇帝,是这意思吧? 朱祁镇一怔,怎么扯到朕身上了? “皇兄,臣妹告退。”悠悠行礼,俏脸绷得紧紧的,又转头瞪了张宁一眼。 怎么老瞪我啊。张宁心里叫屈,道:“悠悠,我们私奔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生儿育女,一起慢慢变老。” 倒不是他耍嘴皮子,而是悠悠如果愿意放弃郡主的身份,跟他私奔,他放弃官职又有何妨?关键在悠悠的态度。 悠悠又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老瞪我啊?张宁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目送悠悠的背影走出殿门,朱祁镇道:“私奔就不用想了,朕不同意。”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自有其威严。 他一走了之,这具身体的父亲还在大同当副总兵呢,怎能让父亲代他受过?张宁苦笑道:“陛下连臣第三条路也要堵死吗?” “悠悠不会跟你私奔。她走了,太皇太后会很伤心。她怎忍太皇太后伤心?”郑王伤不伤心无关紧要,太皇太后病中,又年事已高,万万不能再受刺激。 张宁道:“那臣该怎么办?” 朱祁镇狡黠地笑了笑,道:“你不是想让朕赐婚吗?朕本来想,等你因功封侯,完成和太皇太后的三年封侯之约,朕便赐婚。没想事情变成这样。现在朕赐婚,岂不是和臣子争婿,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了?朕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这么做,就不怕悠悠失去我这个深爱她的好男人吗?张宁腹诽,道:“陛下,郡主会很伤心。” “那也是你害的。”朱祁镇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那意思,完全就是朕不被你利用,看得张宁满嘴苦涩。 “臣也是受害者。唉,都怪臣太优秀了。”张宁自嘲。 朱祁镇要说什么,贾小四进来道:“陛下,杨首辅和郑王爷求见,他们好象打起来了……” 宫门外,杨士奇和郑王两人帽子掉了,衣领歪了,一个揪对方的胸口,一个扯对方的袖子,两人像斗鸡眼似的互瞪对方,恨不得将对方从这个世界抹掉。 打起来了?不会吧?我的魅力这么大?张宁无声自语,一脸不敢置信。 朱祁镇大感意外,道:“为什么事打起来?”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张宁撇了撇嘴。 贾小四道:“奴才不知。他们一路扭打,不知从哪里打到宫门口。” “让他们进来吧。郑王不来,朕也要宣他,他今早递了请见折子。” “是,奴隶这就去宣。”贾小四说着匆匆出宫而去。 张宁道:“臣先行告退。”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赶紧闪人是正经。 “听听他们怎么说也无妨。”朱祁镇又露出狡黠的笑容,道:“你在郡主府上,郑王没打你吧?” 敢情你希望我挨打啊。这是为君的态度吗?张宁腹诽,苦笑道:“没有。” “在朕跟前,他更不敢打你,放心吧。” 我很不放心啊。张宁道:“臣公务在身,还是先行回去处理公务的好。” “不急。听听他们怎么说再走。” 历史书上说没朱祁镇喜欢恶作剧啊,我怎么觉得我这是被恶搞了呢?张宁无奈只好坐下。 ………… 宫门外,郑王紧紧揪着杨士奇官袍前襟,道:“老匹夫,孤一定要在陛下驾前弹劾你。” “你先放手。”杨士奇无奈道:“有话好好说。” 你一上来就动手,没有一点王爷风度,害我被满朝同僚笑话啊。 第102章 御前争婿(一) 郑王何曾受过这种气?当即怒发冲冠,不管不顾去找杨士奇,一见面二话不说,立刻揪住杨士奇的衣襟不放,杨士奇也没客气,两人一路互扭衣襟,在无数小太监的目瞪口呆中来到乾清宫。 见到皇帝,必须行礼,才不得不松开手。 朱祁镇看两人形容狼狈,故意装糊涂,道:“这是为何?” 郑王一进殿,眼睛便瞪住张宁,像要生吞了他似的,匆匆行礼毕,一把挥拳抢上。张宁一见形势不对,整个人跳起来,躲到殿角。 “皇叔这是做什么?”朱祁镇道。不出声不行啊,在昭仁殿打架,成何体统? 先前请张宁到安定郡主府,本来想摆谱,让张宁清楚是他高攀,没想到张宁刚到,廖先生便接到消息,张杨两家联姻了。郑王的关注点全在杨士奇身上,一时竟忘了教训张宁,就这么让他走了。 这时瞧见张宁,他陡然想起来,就是这小子害得自己没有面子。 他在封地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怒气勃发之下,哪还顾得皇帝在场?要不是张宁躲得快,真会挨打。 “陛下,这小子,这小子辜负了悠悠一片真心。”郑王清楚,悠悠不仅深得太皇太后宠爱,和皇帝的感情也极好。他本想骂张宁一脚踏两船,转念间便拿悠悠说事了。 朱祁镇道:“他也是不得已。当日安乡伯写信提亲,皇叔要是允了亲事,哪还有杨卿什么事?都坐吧。” 还有这事?杨士奇直到此时才明白还有这一节。太皇太后和张宁的三年之约无人不知,他以为亲事没成,是太皇太后阻挠,没想到郑王也不同意。 他脑子转得极快,马上道:“王爷无端揪住老臣不放是何道理?张大人和郡主的亲事,太皇太后并不赞成,王爷何苦牵涉其中?” 你们自己拒绝了亲事,又不让张宁另外说亲,那就是不讲理了。 “三年之约?对,张宁这小子既然和母后有三年之约,三年内就不能再议亲。你的孙女想许配张宁?三年后再说吧。”郑王猛然得到提醒,高兴极了,有这个约定在先,张勇允了杨家的亲事又怎样?那是不算数的。 还能这样?杨士奇皱眉道:“三年之约并没有说张宁不能另外议亲,王爷不信,尽可问太皇太后。” 以太皇太后对张宁的偏见,肯定对他娶容儿喜闻乐见。杨士奇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几年来,他天天去慈寿宫议政,对这位历经四朝的太后怎会不了解? “也没说这三年里他能议亲。”郑王的反应一点不慢。 等等,你们谈论我的亲事,能不能先征求我的意见?张宁道:“我……” 他刚出声,郑王和杨士奇四只眼睛同时瞪了过去,郑王更道:“若是你父在这里,尚有说话的余地,你一个小辈,插什么嘴?” 杨士奇道:“王爷说得是。” 你们不是打生打死吗?怎么突然又统一战线了?张宁无语望向朱祁镇,皇帝怎么也得帮我说说话吧? 朱祁镇接收到他的信号,道:“张卿在大同,难道要朕为了你们两家的亲事,特地宣他进京不成?张卿不在京中,张家由张宁说了算吧。” 因功废私是大忌,哪会为了你们的私事就把守大同的副总兵宣进京?万一因此致大同出现变故怎么办?你们俩要成千古罪人吗? 杨士奇面有愧色。 郑王张了张嘴又闭上,皇帝话这么重,说啥都不合适啊。 这朋友值得交,大帽子一扣,两位大佬完全没招。张宁暗竖大拇指。 “王爷,首辅大人,你们别争了,争有什么用?”张宁厚颜无耻道:“不如派亲信之人去一趟大同,劝说家父,若你们派去的人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家父,亲事不就成了嘛。” 杨士奇人老成精,一下子听出他话中之意,怒道:“岂有此理!请陛下恕罪,臣要打这小子了。”说话间朝朱祁镇行了一礼。 郑王将张宁的话在脑中过一遍,才回过味来,大怒朝张宁冲去,道:“孤非打死你这小子不可。”当郡主是什么了?这样埋汰。 这是混合双打吗?张宁闪身朝殿外跑去,边跑边道:“你们可是仇家,怎么能联合起来对付我?” “老夫替亲家教训你。”杨士奇撸袖子上,哪有半点文官之首的风度? 郑王不甘示范,也撸袖子上:“孤替亲家教训你。” “等一下。”张宁已经跑到殿门口了,听到这话,猛地停住,道:“不劳岳父大人费心,还是待家父回京自行教训吧。”说完扭头就跑,飞快溜出昭仁殿。 他身手敏捷,这一跑,郑王和杨士奇还真追不上。郑王气得直跳脚,呼喝廊下侍候的小太监们追上去把他抓回来,小太监哪肯动,他回头要让皇帝下令抓人,一转头看到杨士奇锐利的眼睛,不由奇道:“你不揍这小子一顿,这样看孤做什么?” 杨士奇道:“王爷刚才说什么?谁是王爷的亲家?” 郑王自然不愿承认话说太快,没经过大脑就说出去,只好理直气壮道:“安乡伯亲笔向郡主求亲的信还在孤这里呢,你这老倌儿不认没关系,孤却是认的。” “可是你回信拒绝了。”要不是一进来就说这个,老夫还会被你蒙骗,现在却是不可能了。杨士奇心里冷笑。 郑王强横地道:“孤可以拒绝,也可以答应。现在孤就答应了。”转身朝朱祁镇行礼:“请陛下赐婚。” 朱祁镇正饶有光趣地看“戏”,突然被牵扯进去,不由怔了一下。 杨士奇没想他这么无耻,同样怔了一下。他反应极快,马上行礼道:“臣和安乡伯都同意这门亲事,又有杨勉仁为媒,请陛下赐婚,成全这一段佳话。” “请陛下赐婚郡主和张宁这一对佳偶。”郑王不甘示弱地加上一句,特别指出赐婚悠悠,不是杨容儿。 杨士奇道:“王爷请自重。”你已经拒绝人家,还有何面目在这里纠缠? 朱祁镇看看杨士奇,看看郑王,一脸为难。 第103章 御前争婿(二) 让他们闹皇帝吧。张宁出了昭仁殿,见郑王和杨士奇没追过来,便放慢脚步。 他正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见道旁一人俏脸紧绷,杏眼圆睁地瞪他。 正是悠悠。 她极有神采的眼眸如两潭深不可测的泉水,既冷凛又清澈,就那么看着张宁不说话。 张宁走过去,嗓子眼竟然有些干,声音嘶哑地道:“悠悠,你……在这里等我?” 不知道她在这儿站多久,天气热,白哲的额角微有汗渍。张宁很想伸手给她擦拭,然后,他就这么做了。 手还没碰到悠悠的额头就被挡了回去,悠悠眼睛如同利箭,声音如同寒冰,道:“做什么?” 刚才她站在这儿,脑海里一直回荡雨中初识张宁的那一幕,最后只剩绿萝一句话:“登徒子!” 绿萝说得没错,他就是一个登徒子。 悠悠咬他的心都有了,哪肯让他触碰自己脸颊? 张宁没说话,掏出一块洁白的锦帕递了过去,掏锦帕的过程中,趁悠悠只是瞪自己的脸,没注意自己的动作,飞快把玉佩握在手心。 拿在手里也是有一定运气加成的,只是没有戴在身上那么多,这不是情况紧急,来不及戴上嘛。 悠悠一把拍掉锦帕,别过脸。 “首辅大人邀我过府,当面提及亲事,我拒绝了。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完全没想到,他不顾首辅之尊,亲自写信给家父。”前面是实情,最后一句话却是张宁无耻地玩了文字游戏,杨士奇让他写信给张勇,他一直拖延,最后杨士奇不得已才自己写信,派心腹小厮送到大同,等了回信再回来。 这么说,在悠悠听来,那就是张宁不得已了。毕竟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没有这两样,那就是私情,换作平常百姓家的女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果然,悠悠神色稍霁,又瞪了张宁一眼,道:“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亏我几次跟你提及,父王到京会允了我们的亲事。 玉佩开始起作用了。张宁心中大定,故意苦笑道:“我昨天刚接到家父的信,说已允了首辅的亲事。想必首辅也于同一天接到信,才在昨晚派人请我过府。” 悠悠这才明白,原来昨晚他在杨士奇府上,难怪去请他的小厮回报他不在府中。 “你回府为什么不过来?”悠悠的神情又缓和一些。他昨天才知,确实不能责怪他。 “我回到府中已经三更。这么晚了,怎么好打扰王爷?”张宁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心里负担。哪有新女婿半夜三更上门求见的?这是多失礼的事啊。 “今早面对父王时,你还不说。” 冷凛的眼神没有了,代之的是哀怨。这是怒气已消了?张宁心里几乎要乐出花来了,暗暗决定下次遇见郑王,先把玉佩戴上再说。至于杨士奇倒不用太在意,亲事已成,他是赢家。 “我没来得及说,王爷已经知道了。”张宁做无奈状,道:“我赶过去,本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杨东里怎么就看上你了?”悠悠上下打量张宁几眼,道:“我怎么没看出你哪里好?” 这就有点小情侣打闹的意思了。张宁心里乐坏了,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啊。他赶紧道:“我也不知道。要不,你问问他?” “谁理那老货。”悠悠嫌弃道:“天天只会和皇祖母说些政事。” 虽说不喜欢这些,但身处权力中心,悠悠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只是很多时候只能听,不能建言,未免美中不足。听政务时,她有时候难免想,这件事其实可以这样处理嘛…… 张宁微微一笑,道:“或许我长得英俊呢?” 他这具身体确实帅气俊朗,要不然杨容儿也不会一见他便犯花痴,默许祖父安排的亲事,之后在路上遇到他,又主动邀他一起去积潭寺。 悠悠撇嘴道:“你哪里俊了?” 说是这样说,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眸却上下打量他,最后停在他脸上,只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都是那么的好看。 张宁任由她看,得瑟道:“哪都俊。” “哼!”悠悠俏脸微红,再次别过脸去,这次却是害羞了。 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就这样跑出来,任由他们在皇兄驾前争论吗?” 皇帝脾气好,倒不用担心他恼怒,但是两人这么闹,也不是事啊。 张宁道:“家父不在京中,我说了又不算,有什么办法?要是我说了算,会有这事吗?”还是现代好啊,恋爱自由,最不济还可以偷户口本去领结婚证,这些搁到大明朝却行不通。 “那你也不能这样跑出来啊。”悠悠认真道:“父王身体不好,气坏了怎么办?” “你不也跑了吗?”张宁道。 悠悠瞪他一眼,道:“不是被你气跑的吗?你气跑我,不应该帮父王一些吗?” 哎,按照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杨士奇才是我老婆的祖父吧?凭什么我不帮自家亲戚,反而帮你父王?张宁无语了一下,道:“你父王一见我就挥拳,我怎么帮?不想被他打死,只好跑了。” “这样啊。”悠悠叹气:“父王的脾气是不大好。” 张宁道:“你知道就好。” 两人同时望向乾清宫方向,只觉偏殿那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传出,侧耳一听,又什么都没听到。 几息之后,张宁道:“我们是当事人,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由他们决定我们的终身。”太不公平了。 悠悠轻声道:“我本来担心你三年内不能封侯,没想到三年未到,杨东里便跳出来。” 以她对太皇太后的了解,既是三年之约,若是张宁做到还好,若是张宁没有做到,她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自成祖靖难之后,接下来几任皇帝都没有封赏爵位,要封侯何其难? 张宁明白她的意思,道:“若是三年期满,我还是安乡伯之子,只能袭爵,你会嫁我吗?” 他指的是爵位,不是官职。 悠悠白了他一眼,道:“令尊不是答应杨东里的亲事了吗?” 张宁被噎了一下,干笑两声,道:“我是说,如果没有首辅大人许亲,我又没能封侯,你还会嫁我吗?” 悠悠轻轻颔首。 第104章 御前争婿(三) 张宁问过她两三次,你愿意嫁我吗?悠悠都没有明确表态,唯独这一次,她臻首轻点。这一点,张宁顿时心头狂喜,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们私奔吧。” 他倒不是信口胡扯,而是觉得,实在不行,不妨远走海外。除了大明,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大陆,当地土着生产力落后,带一些人到那儿,做什么不可以?说不定若干年后,他就是那一方土地的开国皇帝呢。 悠悠哪想到他是这个心思?白了他一眼,道:“别胡说。” “不私奔怎么办?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张宁摊开手。他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想两个一起娶,要这么说,悠悠说不定就反悔了。 “总有办法的。多难的政务杨东里都能处理,何况这么一点小事?父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反而是皇祖母那里……”悠悠说到这里,细细的眉拧了起来。 太皇太后对张宁的成见太深了,要不然也不会拿封侯的事为难他,现在杨家横插一脚,更难了。 张宁道:“王爷对你当然是好得没边,对我就不一定了。他挥拳相向,那可是真打呀。”要不是他跑得快,就挨揍了。 “爱之深责之切嘛。”悠悠歉意地笑笑,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敢吗?你也想揍我一顿吧?张宁捏了捏手心里的玉佩,暗暗感叹好运实在重要,遇到郑王落荒而逃也就算了,遇到悠悠动手,他跑是不跑? 张宁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我原本很生气。” “现在呢?” “好多了。你不知情,我还生什么气啊。杨东里也真是的,那么急做什么?京城中不知道多少官宦人家求娶杨容儿。他偏偏看上你了。” 因为我帅啊。张宁无声自语,想起去杨府赴宴那晚,杨士奇特地把杨容儿叫出来,让他们见一面,杨容儿一见他便花痴的事。可见杨士奇还是很民主的,要是杨容儿看不上他,杨士奇肯定不会提亲,更不会这么急着把亲事定下来。 “你没有招惹她吧?”悠悠狐疑地打量张宁,刚才她脑海里转来转去只有绿萝对张宁的评价:登徒子。 “我是这样的人吗?在杨首辅提亲之前,我哪知道他府上有未出阁的姑娘?谈何招惹?”张宁怫然不悦,道:“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啊。” “你一见我便追着我的马车跑。”悠悠一副你是不是习惯这样的眼神。 虽然悠悠否认曾经见过他,张宁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或者她只是不肯承认呢?或者她生他的气,说气话呢?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穿越这种事,惊世骇俗,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透口气。 悠悠若同样是穿越者还好,万一她不是呢?她会如何看自己?自己递了把柄过去,以后就得任她摆布了。 现在张宁又有问她一声的冲动,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却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啊。你跟别的姑娘不同。” “你是不是跟杨容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悠悠怀疑。 这就没法沟通了。张宁正色道:“你问问她,我是不是跟她这样说过?你去打听打听,我有没有追着她的马车跑。”她邀我,我都不去好吗? 悠悠见他生气,忙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这种事可以随便说吗?没有就是没有。” “我以为杨容儿求杨东里主动提求。”悠悠担心的是,万一眼前口口声声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其实是个花花公子,见一个勾搭一个,勾搭的还是名门千金,她得多伤心? 虽然现在也很伤心,却不太介意,总有办法解决的。皇祖母不会让她受委屈,皇帝也不会。 “我发誓……”张宁话没说完,嘴就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捂住了。 悠悠轻声道:“我相信你。” 这个时代的人普通相信誓言,悠悠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赶紧阻止。 还不错,懂得心疼人。张宁道:“这件事,确实是首辅主动提的。你要不想问杨姑娘,不妨直接问他。” 相信他不会说谎。堂堂首辅,要是没有一点担当,朝政能处理好吗? 悠悠想了想,道:“好,我问他。” “这就对了。”张宁嘴角上扬,道:“你别现在去,他们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不如,我们去瞧瞧?”悠悠狡黠的眨了眨眼睛,道:“要是打起来了,我们就拉拉架。” 不愧是堂兄妹,喜欢看热闹的心思一模一样。张宁道:“走。” ………… 郑王这边还有太皇太后,如今躺在床上,万万生不得气。朱祁镇一时冲动把太皇太后气晕,已经很内疚,这时哪会去惹她生气?因而不肯答应赐婚。 不管是应郑王所请,为张宁和悠悠赐婚,还是应杨士奇所请,为张宁和杨容儿赐婚,他都不肯。 君臣三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郑王道:“陛下忘了和悠悠的兄妹之情吗?”你不是让她和公主们一样,称呼你为皇兄吗?。 杨士奇右手托起白多黑少的胡子,道:“臣历经四朝,老了,不堪大用了。” “你们别逼朕。皇叔,你见过皇祖母了吗?问过她对悠悠的亲事有什么看法了?杨卿,你历经四朝劳苦功高,朕都记着,别拿这个说事。”朱祁镇直截了当道。 惹事的是在大同的张勇,这件事过后,要不要宣他进京,当面训斥一番?给朕惹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岂有此理。 郑王道:“母后还没宣臣进宫。”想起母子多年未见,他一阵心酸,道:“也不知母后玉体如何。” “小四,你带皇叔去慈寿宫。”朱祁镇果断道。 两人斗鸡眼似的也就算了,还合起伙来逼朕,太过分了,先让一个离开,朕的压力也小些。 “谢陛下。”郑王高兴极了,行礼毕跟贾小四出乾清宫。见到母后得好好哭求,皇家哪有被臣子抢走女婿的道理?丢不起这个人啊。 郑王在乾清宫门口遇到张宁和悠悠并肩而来,挥拳朝张宁冲去:“臭小子,孤打死你。” “父王,他事先并不知情。”悠悠拦在张宁身前道。 第105章 御前争婿(四) “你别听这小子胡说,他哪会不知情?”郑王想推开悠悠,又怕手劲大了伤到她,只好绕过她,再次向张宁挥拳。 “他真不知情。”悠悠拉住郑王手臂,道:“父王,这是在宫里,不要动手。” 郑王何曾不知道在宫里要克制,无奈太恼怒张宁和杨士奇的所作所为,要不是杨士奇上了年纪,不经打,他连这位四朝元老一并揍。 “你闪开,让我揍这小子一顿再说。” “父王。”悠悠细细的眉拧了起来,道:“别闹。”语气更像哄小孩子。 郑王偏偏吃她这一套,收手停步,道:“父王见不得你成为笑柄。” 还不是你害的?悠悠腹诽,岔开话题道:“你要去哪里?”说话间瞄了贾小四一眼。 王振死后,贾小四和曹吉祥明争暗斗,直到今天,秉笔太监和东厂厂公的位子还空着。贾小四不过十四五岁,便有觊觎秉笔太监的心思,野心实在不小。至于曹吉祥,却是公认的反复小人,没人愿意得罪他。 宫里耳目多,郑王在这里动手,皇帝和太皇太后迟早会知道,可是贾小四在这儿,悠悠就有些忌惮了,别看这人见谁都笑眯眯的,她可是一直看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贾小四行礼:“见过郡主。” “免礼。”悠悠道。 郑王又瞪了张宁一眼,才道“去慈寿宫拜见你皇祖母。” 郑王不知,悠悠却清楚,太皇太后昨天等了一天,没有等到郑王,昨晚和悠悠说了好一会儿郑王小时候的趣事,睡得晚了,半夜里又着了凉,今早便有些不舒服。胡太医开了药,劝她歇一歇,因而没有宣郑王进宫。 “女儿陪你一块儿去吧。”悠悠说着朝张宁使了一个眼色。 张宁会意,道:“王爷,下官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真是女生外向。郑王感慨,道:“你小子敢辜负悠悠,孤一定饶不了你。” 张宁干笑道:“不敢不敢。”这事,我说了不算好吗? “悠悠,我们走。”郑王转头对女儿,笑得跟朵花似的,看得张宁毛骨悚然。 贾小四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这时深深看了张宁一眼,对郑王道:“王爷,这边请。” 本来有悠悠带路,已经不用他引郑王过去,但他还是一如先前,走在斜前方。 这么看我,是有话和我说,还是杨士奇那边有消息?张宁有些拿不准。大概只有他知道贾小四是杨士奇埋在宫中的一枚棋子。郑王和杨士奇互扭衣襟进宫,贾小四向着谁不言而喻,却不知他这时候暗示自己,是什么意思? 张宁心思转动间,目送郑王父女朝慈寿宫方向去,他侧转身去了乾清宫。 ………… 郑王出昭仁殿后,杨士奇告罪整理官帽官袍,道:“郑王冲动不听劝,臣无奈得很。” 郑王什么脾气,朱祁镇哪会不知?他微微一笑,道:“朕不怪卿就是。” “谢陛下。儿女私事实属小事,惊动陛下,臣罪该万死。臣听说张宁派刘念和顾淳训练神枪营,不知是否属实?” 这件事没有对外宣扬,却不知杨士奇如何得知?他既问起,朱祁镇没有隐瞒,道:“正是。” “臣以为,该让他们住在神枪营中,以防走漏消息。”杨士奇郑重道:“不妨给予官职,把他们编进神枪营。” “妙啊。”朱祁镇一下子明白杨士奇的意思,笑道:“朕准了。” “臣这就去拟旨。臣告退。”杨士奇起身告辞。 不再提赐婚之事?朱祁镇奇道:“杨卿不是为令孙女而来么?” “臣在内阁看奏章,郑王突然冲进来揪住臣的衣襟,一路扭臣到这里,惊扰了陛下。”杨士奇道:“臣孙女已许张宁为妻,这是事实,何必再提?” 有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再和郑王争辩就是傻了。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吗? 朱祁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怔了一秒,道:“那卿为何求朕赐婚?”难不成连朕都算计在内? 就在这时,张宁来了,行礼参见毕在旁坐下。 杨士奇则苦笑道:“郑王在陛下跟前还收敛一些,臣不求陛下赐婚,能怎么办?” 皇帝赐婚是荣耀,一般臣子求不来,只有近臣权臣才能享受这项殊荣。赐婚的诏书一下,断无更改的道理。杨士奇这是拿皇帝当挡箭牌啊。 朱祁镇脸一沉,道:“岂有此理,朕岂能被你们利用?” “臣该死。”杨士奇行礼请罪,语气却没有一点惊恐慌张。 “罢了。”朱祁镇不会真的治他的罪,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 杨士奇问明张宁没有吃亏才出殿。 “卿有什么事么?”朱祁镇道,要不然不会去而复返。 张宁道:“郑王对臣是真打,臣不得已,只好跑了。刚才在乾清宫门口遇到他,说要去向太皇太后请安,臣便过来。” 朱祁镇也明白他刚才跑,完全是躲着郑王,当下把准备封刘念和顾淳官职的事说了,至于封何官职,由杨士奇拟了奏上来就是。 “臣替他俩谢过陛下。”张宁心里明白,杨士奇爱屋及乌,才替两人请封。 “你告诉他们,好好干,朕自有封赏。” “是。”张宁又提及锦衣卫密探从瓦剌送来的情报:“瓦剌大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成见日深,脱脱不花几次想夺权,都因不密而事败,如今形同软禁。” 朱祁镇喜道:“消息属实么?” “应该属实。密探冒死深入王庭,用我大明的民间首饰交好脱脱不花宠妃的侍婢,据那侍婢说,脱脱不花已无法出大汗王帐。” 密探扮作走私的卖货郎,要取信脱脱不花的宠妃并不难,大明女子的首饰何其精巧,草原女子见猎心喜,有什么话套不出来? 那些银饰小巧精致,并不值多少银子。 “卿的意思,是利用脱脱不花除掉也先太师么?”朱祁镇沉吟着问。也先是军事天才,为太师后,东征西讨,战无不胜,立下赦赦战功,迟早是朝廷心腹大患。 第106章 叹气 一大群浑身发散异味的瓦剌人出现在京郊,无数百姓远远捂鼻而逃。这些人大概两千人,一边大喇喇地走着,一边四处乱瞄。 他们后面跟着无数的牛羊,牛羊边走边拉,牛粪羊粪更增臭气。 他们是瓦剌来京朝贡的使者,入关时有两千多人,入关后一些人离开队伍,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将近两千人来到京城。 他们走过去很久,臭气还没消散,百姓中有人叹气:“这是今年第三拨了吧?怎么一年来几次?” 有人道:“朝廷让他们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再难以忍受,又能怎么样?无数人长叹一声,各自忙碌去了。 天快黑时,两千人的使者队伍来到城门口,为首者是一个络绎胡子,肤色古铜,鼻梁很高的大汉,名叫巴图。他是也先的心腹亲信,这次奉命到京城,也先叮嘱他一定多弄些粮食回去。 现在是盛夏,再过两个月便是深秋,草木枯黄,天气日渐寒冷,要是粮食不够,部落会冻死很多人。 巴图定定望了高大巍峨的城门几息,道:“走吧。” 这次他们带来的是体弱有病的牛羊,这些牛羊不够强壮,肯定挨不过冬天,不如趁机赶到明廷换粮食。 他身后,很多人欢呼出声,只要进了城门,找到胪鸿寺,便有吃喝不尽的珍馐。他们盼这一天,可是盼很久了。 ………… 昭仁殿里。 张宁摇头道:“脱脱不花空有野心,没有能力,除不掉也先。不过,他占了汗位,倒是可以利用他牵制他。” 朱祁镇想了想,道:“朕加封他,如何?” 这是分化脱脱不花和也先的手段,能加大他们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只需要派使者去宣诏,除了一纸诏书,加上使者的路费,几乎不花什么银子。 太划算了。 张宁道:“脱脱不花手里没有兵,陛下加封作用不大,不如积极备战,一举灭了也先。” 若是两人势均力敌,加封能起到坐山观虎斗的效果;若是脱脱不花稍弱,加封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有和也先明争暗斗的资本,现在的情况是,脱脱不花已经被软禁,加封不仅没用,反而会激起也先的过激反应。历史上,八年后,不就因为王振扣留他朝贡的牛羊而起四路大军杀来吗? 朝廷不怕他,但不打无准备的仗。 朱祁镇道:“不能坐视不管。” 也先为太师,瓦剌事实上的掌权者。他军事能力太强,让远在京城的朱祁镇都感觉到他的锋芒,如芒在背。 “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征伐。”张宁道。 朱祁镇更觉得杨士奇的提议好,很有必要授予刘念和顾淳官职。 “三段式阵法对敌效果好,但有一个缺憾,必须事先排好阵,缺乏机动性。”张宁道:“臣以为,除了这个阵法,火铳的射程也很重要,臣拟改良火铳,以达到发射更加快速,射程更远,最好守城军士在城头上便能射击。” 在城头上射击?朱祁镇想像军士居高临下发射火铳,来犯的敌军还没到城下便被射翻的情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卿赶紧改。” “是。”其实张宁已经改得差不多了。男人没有一个不喜欢热武器的,他前世在网络上看到一篇详细描述火铳和遂发枪区别的文章,根据记忆中的文章改进,并不费事。只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毕竟前世没有机会实验。 朱祁镇心情大好,一心想赏赐张宁,道:“郡主和杨家姑娘,卿属意谁?” 我能说两个都要吗?张宁无声嘀咕,微微一笑,道:“臣要是说了算,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一见悠悠便求亲,又写信给张勇,张勇接信后大赞儿子有眼光,马上修书一封向郑王求亲。要是郑王答应亲事,哪有杨士奇什么事? 朱祁镇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叹道:“要是皇祖母同意,朕赐婚也无妨。” ………… 慈寿宫里,郑王抱住太皇太后的腿放声大哭。 太皇太后张氏是他生母,自他十六岁就藩出京后,母子很多年不得见。他出宫时,母后风华正茂,如今却是头发灰白,皮肤松驰,加上最近病重,更加苍老。郑王心酸不已,痛哭出声,一点没作假。 太皇太后抚摸儿子的头发,泪水滴落衣襟。当年意气风发辞别她出京而去的少年郎,转眼成了身材发胖的中年男子,墨发已夹杂白丝,叫她如何不心痛? 悠悠在旁边陪着落泪,边劝:“父王,快别哭了,胡太医说,皇祖母不能大喜大悲,你这样,于她老人家身体不好。” 又劝太皇太后:“皇祖母快别伤心了,父王对你老人家日思夜想,如今总算得见,应该欢喜才是。” 太皇太后用锦帕擦拭泪水,道:“这一去近三十年,叫哀家如何不伤心?” “孩儿不能在母后跟前尽孝,幸好有悠悠这孩子替孩儿承欢膝下。”郑王抹了把泪,道:“孩儿听说母后病了,惊得魂都没了,天佑母后才得以日渐痊愈。” 太皇太后想起当日,朱祁镇为保王振说出不要皇位的话,那种眼前发黑的感觉再次袭来,她轻抚郑王的头发,叹道:“没有王振,又来一个张宁,陛下总是不肯亲近贤臣哪。” 郑王本想求太皇太皇同意这门亲事,闻言心头微惊,道:“张宁怎么了?” “这孩子心思灵巧,若走正道还好,要是动妄念,危害比王振大多了。” 悠悠道:“张宁并没有劣迹,皇祖母为何对他不放心?” 她一直想不透,纵然张宁际遇奇特,皇祖母也不应该对他偏见这么深。 太皇太后叹道:“你懂什么。哀家总觉得他身上有诡异的地方,再想他突然变了性子,从街头混混一举通过校阅的奇异之处,如何能不防着他点?” “皇祖母,他性子耿直,怎么诡异了?”悠悠更加的不明白。 太皇太后叹道:“你纵然聪明,还是年少,等你到哀家这岁数,自然就明白了。” 第107章 成见 觉得张宁诡异?你老人家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吗?悠悠腹诽,道:“皇祖母多虑了,他年少任性是有的,只要改过自新,何事不成?何况他原无大恶,只是被几个勋贵子弟带坏了,喜欢做些恶作剧而已。” 这些天,她早就将张宁了解得很清楚了。 太皇太后摇头道:“你不懂。” 这个少年身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悠悠还年轻看不透,她绝对不能将悠悠托付给他。 郑王听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道:“母后不同意这门亲事么?” 什么邪性?八成是你老眼昏花,看什么都不顺眼。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郑王努力挤出笑容,道:“母后可知,杨东里那老东西非要把孙女许配给他?要是他有邪性,杨东里怎会看不出来?” 太皇太后诧异道:“真的么?” “可不是。先前儿子看不上张宁只是小小伯爵之子,如今他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又和母后有三年封侯之约,儿子想把悠悠许他。”郑王道。 杨士奇看中的人,你凭什么说他不好?再不出手,女婿就被抢走啦。 太皇太后道:“我帮悠悠留意呢,你急什么?” “母后,不急不行啊。京城才俊虽多,却没一个比张宁强。杨东里眼睛毒得很,一眼就挑中他。” “儿啊,杨东里的孙女怎能跟悠悠比?”太皇太后握住悠悠的手,道:“悠悠,祖母一定为你找一个好夫婿。” 悠悠道:“皇祖母,孙女觉得,张宁很好。” “你喜欢他?喜欢他也不成,祖母不同意。”太皇太后道:“他三年内肯定没办法封侯,三年时间,足够祖母为你挑选一个好夫婿了。” “孙女只要张宁。”悠悠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决,道:“孙女和他很谈得来。” 太皇太后放开悠悠的手,道:“他让你帮他求情?”果然女生外向,这就上赶着帮这小子说话了。 “没有。”悠悠摇头,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孙女若不露台他,怎会……” “母后,若是被杨东里抢了先,皇家脸面何存?这面子,我们丢不起啊。”郑王晓以大义,劝道:“你老人家说他有邪性,儿子半点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京城中那么多聪慧之士为何没一个看出来?可见母后看走眼了。悠悠既然愿意,你老人家不如赐婚,一来圆了悠悠的心愿,二来保住皇家脸面。” 太皇太后脸一沉,道:“这些话谁教你的?杨东里若求哀家赐婚,哀家定然允了。他也就配和杨东里的孙女过日子。那孩子哀家见过,原也不错,只是比不上悠悠。” 悠悠身为郡主,身份尊贵,杨容儿纵然是京城闻名的才女,出身却差了。话说回来,天下间又有谁出身比悠悠尊贵? “母后!”你太固执了。郑王在心里默默补完最后一句,叹气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了,不能误了悠悠的终身啊。” 太皇太后一脸不以为然:“你懂什么?” 郑王还要再说,悠悠道:“父王,皇祖母玉体有恙,不要惹皇祖母生气。” 郑王哪会不明白女儿的意思,这件事只能另想办法,不能惹怒母后,她受不得气,万一惹怒她,她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母后,儿子带了些当地出产的东西给你尝尝鲜。”郑王岔开话题,说起封地的风土人情特产,又让小太监即刻去安定郡主府取来。 他这次进来,除了带众多侍卫,还带几十车土特产,其中预备送给太皇太后的便有十车,另外一些则是送给皇帝和带给悠悠的。他是藩王,一般人哪当得起他的礼? 太皇太面露笑容,道:“亏你想着哀家。” ………… 张宁出宫回到东院,便让人去找刘念和顾淳,顾淳要训练,走不开,刘念一下子便到了。听说皇帝要把他俩编进神枪营,专事训练之职,喜不自胜,连声道:“多谢阿宁。” “谢我做什么?这件事真不是我帮忙。” “你要不让我俩训练神枪营的军士,我俩哪来的机会进神枪营?”刘念道。以他们的身份要进神枪营并不难,但要有官职就不容易了,能升官,真得感谢张宁。 张宁笑问:“你还准备读书参加明年的校阅吗?” “有官身还参加什么校阅呀。”刘念嘴快咧到耳根了,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一拿起书本眼睛就睁不开,只想睡大觉,还是训练军士好,军士要做得不好,那是相当不客气。” 自从到神枪营训练军士,他就快活似神仙,只是没有官职,又不像顾淳,有个当神枪营指挥使的祖父,多少收敛一些。这下好了,完全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张宁正色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军士的命可就没了。训练时千万不能大意,别想着耍威风。” “是。”刘念道:“我也只是在他们做得不好时训斥他们几句,踢他们几脚,他们要做得好,我绝对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有了官职更应该把军士的安危放在心上。” “那是当然。阿宁放心。”刘念道:“不知道封我们什么官?” 张宁道:“由杨首辅亲自拟诏书,官职也由他定,估计这两天诏书就下来了。” 诏书得走流程,快不了。不过这也意味着朝廷对他们很重视。 刘念乐呵呵地道:“没想到我真有一天能穿官袍。”回想当初和张宁带一群勋贵子弟在街头打架的日子,才过去几个月,却恍如隔世,不,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阿宁,外头都在传,首辅和郑王争相嫁女,是不是真的?” “嘿嘿。” “真的啊?你这就要当首辅孙女婿或是郡马了。”刘念羡慕地道。 张宁道:“我为这个烦心呢,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嗯。”两人又说了半个时辰话,刘念起身告辞:“我这就回去告诉阿淳,他肯定高兴坏了。” 两人一块儿训练军士,早就抛开往日成见,也算是朋友了。 第108章 夜谈 闷热的晚上,张宁独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面前的石几放一碗碎冰,两样点心。一碗冰很快吃完,两样点心一点没动。 清儿站在旁边为他扇扇子,见他把碗递过来,放下扇子再去添一碗,看他吃得欢快,忍不住道:“公子,冰不是这样吃的。” 哪有人把冰捣碎直接吃?都是放在酸梅汤里,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的,凉凉的,那才好吃。 “你懂什么。”张宁说着舀了一勺冰放进嘴里。 清儿捂着嘴笑,道:“公子总是对的。”见石几上的点心张宁不喜欢,拿去厨房重新换两样,回来路上遇到老仆,道:“你禀报公子,安定郡主来了。” 悠悠身着粉红色薄衫,同色罗裙,脚步轻盈下了马车,抬头望了望,刚要说什么,张宁已迎了出来,道:“你怎么来了?” “父王到京,皇祖母特准我回府居住,陪伴父王。”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张宁,道:“府中只有你一人吗?” 下人们自然不算。 张宁“嗯”了一声,道:“走吧,到我院里坐坐。” 他这具身体从小居住的院子冬凉夏暖。张勇为了磨砺儿子,特地为儿子挑的。张宁穿过来后懒得换,还是住这里。 悠悠跟在他身后,穿过布局粗犷的庭院,进了一座不大的院子,进门便道:“好闷热啊。” 一路走来都有微风,并不觉得多热,怎么一进这院子便闷热异常? 张宁道:“到书房去吧。”又吩咐清儿:“多拿几盆冰来。” 只能用冰降温了。 清儿行礼退下,去取冰了。 悠悠不知想到什么,俏脸微微一红,道:“可以把冰放院里。 院子地方大,放冰的效果不如书房,不过张宁没纠结这个,示意她在石凳坐了,道:“这么晚了,你过来没关系吗?” 就算在府里居住,不是还有一个郑王吗?万一让他知道,怎么得了。 悠悠道:“不妨事的。”她不好说晚饭时,父王喝多了,这会儿醉得人事不知。 张宁没有多说,道:“你是特地来看我,还是有什么事?”他拿不准悠悠突然过来,是有正事还是想念他。 悠悠白了他一眼,道:“你想什么呢……父王向皇祖母提起你我的亲事,皇祖母坚决不同意。你说,这可怎么办?” “理论上来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张宁道:“太皇太后为什么坚决不同意?”总得有理由吧? “她说你有邪性。或者你前后变化太大,让她不放心。”来的路上,悠悠便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张宁,看有没有办法消除太皇太后的偏见。 张宁悚然一惊,难道太皇太后有阴阳眼,看出他来自五百多年后?不可能啊,她又不是张天师。 “我哪里有邪性了?”张宁站起来转了个圈,让悠悠看得更清楚些。 悠悠道:“我就说没有嘛。皇祖母年纪大了……”老糊涂的话,一来不敬,二来那毕竟是她的祖母,怎么也不好在张宁面前说她坏话。 张宁道:“她还说什么?或者说,我要怎么做,才没有邪性?” 悠悠摇了摇头,这才麻烦。她纵然聪明,毕竟年轻,直到这时才明白太皇太后所谓的三年封侯,不过是借口。为难张宁的借口。 “太皇太后以前这样说过别人吗?” “没有。” 张宁想了想,道:“这件事交给我吧,迟早能找到她对我偏见的原因。” 悠悠赶过来就为说这句话,可见对他真心。张宁道:“杨首辅那边,恐怕推不掉了。” 阁老杨荣为媒,女方又是首辅的孙女,岂能悔婚? 悠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默然一息,道:“你会娶她吗?” 张宁很想问,如果努力后发现一切徙然,你还会努力吗?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握住她放在石几上的手。 悠悠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再问一句:“你会娶她吗?” “我不知道。我心里乱得很。”张宁说的是得实话。和女朋友那么多年的感情,岂是说忘就能忘的?在这里再遇,他狂喜不已,以为两人的缘分天注定,哪怕生死也不能分开他们,却没想到横生阻隔,又有杨容儿横插一脚。 唉,万恶的旧社会啊。 悠悠没有说话。两人四目相对,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清儿带几个丫环端冰盆来了。 张宁松开手,悠悠也把手缩了回去。 “放这里吧。”张宁指了指自己和悠悠四周,丫环们会意,几个冰盆放在两人脚边。清儿又赶着上了茶,换了点心,再次行礼退下。 “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在府里居住。” “可惜我不会飞檐走壁,要不然天天晚上高来高去的去陪你。哎,我能从后门进去吗?”张宁心领神会道。 悠悠俏脸如同染上一层胭脂,更添丽色,道:“可以,我让柳婆婆给你留门。” 还真行啊。张宁大喜,道:“从明天晚上开始?” 悠悠轻轻颔首。 张宁再次探手握住她的小手,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嗯。” 张宁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两人在一起,总得说点什么,要不然太尴尬了。 “我不听故事。”悠悠轻声道:“你不如把怎么通过校阅的事告诉我。” 这是让我有机会吹牛逼吗?张宁笑道:“家父常年不在京中,没什么人管我,我养成了散漫的性子,想着还年轻,可以由着性子来,直到有一天和他们打架,被打晕了。醒来后,我醒悟到,这样胡闹不是办法,才改过自新。这才报名参加校阅。 我运气好,通过了。还是唯一上榜的勋贵子弟。” 除了之前的心里活动,张宁没有说一句谎话,只是隐瞒了在玉佩作用下穿越的事实。当然,今晚他没戴玉佩。 男人用自己的魅力赢得姑娘家的芳心才是本事,靠作弊器算什么? 悠悠道:“你说自己散漫,照我看,你其实很用功,要不然也不会通过校阅。今年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可真不少,只有你一人通过呢。” 这就是本事。 第109章 说点什么吧 张宁很想说,因为我是穿越者呀。我知道你的堂兄朱祁镇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有不输于你们老祖宗朱重八的传奇一生,也知道他有征伐瓦剌的心思。再加上在玉佩的好运加持下,朱祁镇透露了题目,有提前构思、作题的时间。 要是这样还没考上,我岂不白活两世? 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转过,最后,他道:“并不是其他人的卷子不好,而是他们被现实所蒙弊,错估了形势,以为陛下会一直接受瓦剌朝贡。你应该知道,只有我的卷子提出征伐瓦剌。” 放榜后,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嚷嚷张辅徇私,要求取消张宁的应试资格,张辅没有现身说一句话,只是通过隐秘渠道,把张宁的卷子透出来。 于是大家都明白,原来皇帝有征伐瓦剌的心思,张宁是占了立意的便宜。 他揣测圣意,甚合圣意,岂有不上榜的道理? 这些事,在张宁厚着脸皮纠缠时,悠悠已经派人查得一清二楚,今晚要张宁再说一遍,不过看出张宁觉得不说点什么尴尬,便投其所好罢了。 张宁在宫里当值,悠悠借拜见皇帝之名过来,说的话不少,却是以打趣闲话居多。宫里耳目众多,岂是说话之所?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了。 就算这样,悠悠还是被张宁的风趣折服了,以致对他暗生情愫。正是情愫暗生,才会派人调查。一查之下,发现张宁和那些没有机会袭爵的勋贵子弟差不多,没什么大恶,也不是乖孩子。 像他们这种人家的孩子,不故意去欺负人就算好人了。 悠悠几个兄弟比他胡闹多了。相比之下,张宁已经算得十分不错,加上他凭自己能力通过校阅,谋得前程,用了两个多月便干掉王振,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这些,足以让任何姑娘家动心。 嗯,他还长得很俊,说貌比潘安宋玉也不为过了。 在悠悠看来,京城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官宦子弟很多,比张宁出息的却不多,不,几乎没有。 这样的人,对她十分倾心,为此不惜和太皇太后杠上,这才有三年之约。像他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上哪找去? 她道:“父王拒绝婚事,令尊是不是很生气?”所以杨士奇一提亲,你父亲便答应了,都不管杨容儿是什么样的人。 张宁叹气,道:“家父远在大同,很多事鞭长莫及,纵然我们父子书信往来,也多有不便,要不然也不会这样。” 其实就算张勇知道他拒绝杨士奇提亲,见到杨士奇的亲笔信,也肯定会想都不想便答应。能和首辅结亲,放眼朝廷,除非政敌,要不然谁会拒绝? 张宁这样说,不过帮张勇遮掩。 悠悠深有同感,道:“可不是,父王远在封地,令尊去信提亲,才有这些事。要是我在父王身边,断断不会这样。”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悠悠还好,张宁不免意志消沉,难道两世都有缘无分不成? “能求陛下赐婚吗?”悠悠道,语气很没信心。 张宁摇了摇头,道:“估计陛下不会再惹太皇太后生气了。” 太皇太后躺在床榻上还这么固执,要是再生气,很有可能驾鹤西去。只要她没了,两人之间的阻碍就不存在了。张宁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不仅为悠悠,也为他有做人的底线。 如果真的这样做,以后他面对悠悠和朱祁镇时肯定心里有愧,一是事业,一是家庭,两样都没搞好,日子还怎么过? 悠悠道:“要是能让皇祖母回心转意就好了。” 张宁强笑道:“你应该相信我才是。” “我很相信你呀。”悠悠眼眸中如有点点星光流转,极为璀璨。 张宁再次握住她的手。 两人十指紧扣,对坐半晌,悠悠起身告辞。 送她出门时,张宁悄声道:“你喜欢吃什么,明晚我给你带过去。” 悠悠出身王府,要什么没有,哪在乎一口吃食。可听张宁这么说,还是甜甜一笑,道:“滴酥泡螺吧。” “你也喜欢甜食?”张宁喜道。他也很喜欢吃滴酥泡螺。 “你也是?”悠悠同样惊喜。滴酥泡螺是京城比较流行的点心,几乎没什么人不喜欢,她只不过随口说一个比较大众的,没想到两人真正的共同爱好是甜食。 张宁笑着点头,道:“亏我们在宫中闲聊那么多天,竟一次也没提到这个。” 悠悠嗔道:“谁跟你说这个啊。”那是一起生活才慢慢了解的好吗? 张宁一笑,扶她上马车,叮嘱车夫好生驾车。目送她的马车出府,消失在夜色中,又站立十几息,才转身进府。 一进府门,便有密探过来低声禀道:“大人,瓦剌的使者已于城门关闭前进城,住进鸿胪寺,一共两千零一人。因为人数太多,胪鸿寺住不下,他们又不肯将就,闹得鸡飞狗跳,直到这时才安顿好。” 以前使者虽多,但一路走,一路有人离开,并没有这么多人到京城,住进胪鸿寺的最多只有一千人左右,胪鸿寺官员虽然头皮发麻,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尽量让他们住下,现在来多一倍的人,可真为难他们了。 密探全程监视,直到他们熄灯,才过来禀报。 张宁道:“继续监视。” “要不要挑一些人在食物中下毒?” 只要不是全部放倒应该没事。 “不用。”张宁摇头道:“不管挑的是哪个倒霉蛋,都会连累胪鸿寺的仆役。”只要是胪鸿寺的食物,就不能动。 密探应声退下。 张宁回到院子,双手轻拍,黑暗中一个瘦小的人影闪身而出,默默向张宁行礼。 张宁道:“你去查太皇太后可会相面或是阴阳之术。” 瘦小的人影是张宁的心腹之一,平时藏在暗处,也有保护张宁的责任。听张宁这么吩咐,他怔了一下,道:“大人要查这个?” 太皇太后十六岁嫁给当时还是燕王世子的仁宗朱高炽,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怎么会相面之术,又怎么会懂术士的阴阳之道? 张宁道:“快去,三天内来报。” “是。”密探不敢再说,眨眼消失了。 第110章 提携 诏书下,刘念和顾淳一起升为参将,专门负责训练神枪营军士。 没想到最没用的小儿子竟然有了前程,还是几个儿子中最先谋得前程的。刘瑜接到消息高兴坏了,备上一份厚礼赶到安乡伯府,却被告知张宁不在府中。 一般人不敢进锦衣卫大院,刘瑜也不例外。他一直在门房等到天快黑,才把张宁等来,一见张宁的马车驶往侧门,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道:“大人辛苦了。” 现在不再骂我臭小子,而是称呼我大人。可我怎么辛苦了呢?张宁下车,道:“伯父这是?” “不敢不敢,当不起当不起。”刘瑜拱手道:“阿念承蒙大人提携,小老儿特来拜谢。”他带来的两个小厮抬着礼物站在身后。 “伯父说哪里话,阿念能得到参将之职,是他军士训练得好。这礼嘛,我可不敢受。”张宁道。 他倒不怕御史弹劾,而是和刘念关系太铁,不好收他爹的礼。这礼一收,两人就不是铁哥们了。 刘瑜真心实意送礼,见张宁拒绝,打起感情牌,道:“贤侄若是不收,老夫过意不去。” “伯父若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不请我进去喝茶?刘瑜怔了一下,道:“这……”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看来得等阿念回府,让他自己过来送礼。 张宁看出他心里的疑虑,道:“伯父不必客气,回去吧。”说完转身进府,任高自行把车赶去马廊。 ………… 神枪营中军大帐,是一座砖木结构的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放一张桌子,桌上一个烛台,几支蜡烛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把顾兴祖的影子晃得老长。 顾兴祖穿一袭家居常服,有点发胖的身材不像百战沙场的将军,更像一个富家翁。 他的下首,坐着一脸激动的顾淳。 上午接了诏书,顾淳就激动得不得了,先出营赶去祠堂上香,把诏书放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再飞马赶回来。一下午嘴都咧到耳根,训练军士时态度也好得很。 军士们都知道他和刘念都升为参将,闹哄哄地向他们道贺。两位勋贵子弟高兴之下,各出五十两银子加菜,又宰了十头猪,这会儿才吃完,散了。 顾淳一回来,就发现祖父在院里纳凉,还没过去请安,祖父已招手让他过去。 “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了吗?”顾兴祖问。 “孙儿当然是在战场上立功。”顾淳踌躇满志道。 有了官职,以后袭爵,叔叔们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杨首辅提议,陛下点头,你和刘念才有官身。可归根结底,还是张宁推荐,你们才进了神枪营的大门。你明白吗?”顾兴祖点了他一句。 “明白。”顾淳从小耳濡目染,哪会不清楚官场上这些弯弯绕,以后他们就是张宁的人了,就算杨士奇提议,也是卖张宁的面子。如今谁不知道,杨荣作媒,张宁将和杨士奇结亲?看来杨士奇很满意这门亲事啊。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像阿宁一样说一门好亲,首辅孙女是不敢想了,阁老孙女就可以嘛。顾淳暗暗嘀咕。 顾兴祖不理他有什么念头,道:“你明白就好,知道以后怎么做了?” “是。”顾淳点头。 他是真明白。再说,他和张宁同为勋贵子弟,听张宁的也应该。 顾兴祖见他是明白人,放心回房了。 顾淳兴冲冲去找刘念。两人接诏书后,顾兴祖便拨营中两座相邻的小院给两人居住,两人各占一座。 刘念壮志满怀,一回来就坐在小院的院墙上,眺望整座军营,自语道:“我迟早能当将军。”袭爵没有他的份,但他将率领军士征战沙场,以军功光宗耀祖。他一定会比大哥强。 他见顾淳过来,大声打着招呼:“去哪了?” 顾淳听到声音抬头,见他晃动着两条腿,奇道:“你怎么坐在上面?” “凉快。”刘念道。不坐这么高,哪显示出他即将飞黄腾达的志向?只是这话不好告诉顾淳。 “下来吧,我有话跟你说。”顾淳指指自己院子,示意刘念到他院里说话。 刘念从一人多高的院墙跳了下来,道:“怎么了?”你知道你打扰我畅想未来吗? 顾淳转身就走,刘念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只好跟了进去。两人在院里坐下,顾淳道:“你和张大人是从小的交情,以后还请你在他面前多多为我美言。” 刘念道:“你是说阿宁?他说只要我们把军士训练好了就行,别的不用多想。” 他一向鬼精灵,立即抓住顾淳话中未尽之意,两人以后得在张宁手下讨生活。他和张宁的感情,顾淳怎么能比?不说他们打过多少架,就是张宁通过校阅那天,顾淳还跳出来为难他呢。 哼,现在你知道怕了吗? 顾淳苦笑道:“我和你不同。你只要训练好军士就行,我还得向张大人投诚。休沐时,你能不能去一趟安乡伯府,替我问问张大人,我要怎么做?” 以后,只要休沐,他们才能出神枪营。 “没问题。”刘念拿眼睛看着顾淳。 顾淳会意,道:“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嗯哼。”刘念得意。 ………… 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悄悄驶到定安郡主府的后巷,车夫下车,屈指敲门,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过后,角门无声打开,露出老妇沧桑的脸。 老妇看了马车一眼,闪身让开。 马车驶了进去,在一堵僻静的院墙旁停下,车上下来一个手提食盒的俊朗少年。 老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马车旁,朝俊朗少年福了福,朝东南方走去。俊朗少年跟在身后,转过亭台楼阁,来到一个院子。 俊朗少年正是朝中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宁,他随同安定郡主府的仆妇柳婆婆来到悠悠居住的院子,微笑着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道:“滴酥泡螺。快趁热吃。” 悠悠一袭白裙,如同盛放的白莲花,笑靥如花道:“你真带来啦?” 她就随口一说。 “当然。你就是要天边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张宁说着打开食盒,滴酥泡螺的香气扑鼻而来。 第111章 另有要事 喝着西湖龙井,吃着滴酥泡螺,悠悠舒服地叹气,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滴酥泡螺好吃。” 张宁厚着脸道:“因为这是我带来的。” 悠悠轻笑一声,道:“自从你把三十八位官员下诏狱后,外头都传你比马顺凶狠。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可惜不能传扬出去。他们肯定很吃惊,很想看他们吃惊的表情啊。 张宁道:“我对谁都这么好吗?那是对你,不是对别人。也只有你才值得我温柔相待。” 这话太甜,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一下迷离了,痴痴地凝视张宁,轻声道:“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当然。”张宁应得那叫一个快。 悠悠温柔地依偎在张宁身边。 三更,张宁的马车才悄悄出角门,驶向安乡伯府。 ………… 杨荣早朝时在宫门前作媒,杨士奇当场答应。这本就是两人商量好,借此将消息散播出去。 亲事已成,当然要告知男方。张勇远在大同,只能书信告知。杨荣写好信,便看到张勇请求休沐回京城的奏章。 他要回来?是为儿子的亲事,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杨荣稍一沉吟,便把写好的信收起,这类奏章一般交由皇帝批红,如今大同没什么战事,以皇帝和张宁的交情,自然是同意的。 他把这封奏章放在一摞奏章最上面。 午膳间隙,杨荣踱到杨士奇公庑,闲聊几句,状似无意道:“安乡伯请旨回京。” 杨士奇眼眸微动,道:“他请旨回京?” “可不是。想必为了张大人的婚事。”杨荣含笑道,就差道一声恭喜了。 杨士奇道:“大同距京城遥远,书信来往不便,还是回京城商议的好。”算是肯定张勇为儿子的婚事回京。 杨荣深有同感,只是言语中留有余地,他受托作媒,虽对两家亲事乐见其成,言语间还是留有很大余地。 他道:“我本要写信跟他说一声,这下倒省了一番功夫。” 有个出色儿子就是好,首辅上赶着嫁孙女,阁老不仅为月老,还写亲笔信报喜。杨荣想想自己写那封收起来的信时的筹词,便感概不已。 这时文官勋贵的地位基本对等,但张勇只是安乡伯、副总兵,杨荣却贵为阁老,两人的品级差很多,要不是张宁出息,他有公事给张勇文书,多半会由书吏写好,他过目而已。 只是多等几天,杨士奇不会表现得很迫切,道:“待他到京再说吧。” 杨荣又问起张宁:“可曾过府?” 他其实很想问,有个锦衣卫指挥使孙女婿是什么感觉。阁老也是人,也有一颗八卦之心。 “没有。”杨士奇摇了摇头。 他让孙女主动邀张宁过府赏花,杨容儿却道:“上次偶遇,约他去柘潭寺礼佛,他不去。这次再约,他要是再拒绝,容儿的面子往哪搁?” 杨士奇只好作罢。 杨荣笑道:“少年郎一点不着急,倒是我们心急了。” 谁不知道张宁属意安定郡主,论起姿色,安定郡主略胜杨容儿一筹,可惜太皇太后不满意这门亲事,要不然两人倒是一对佳偶。 这话,杨荣自是不会在杨士奇面前说的。 ………… 应募帐房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人。交税的商贾乘坐的马车天天把应天府门前的空地堵得满满当当的,银子流水也似地进了国库,只是苦了周平等几个户部官员。 张宁向朱祁镇献言向商贾收税,并没有建议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税。杨荣接诏后,便自作主张收取三年内的税。这样一来,周平等户部官员需要审核商铺三年内的帐本,核实了,才好厘税。 每位官员一天未必能核实一家商铺,这就导致很多人天天来,天天没能排上。应天府随时抓人的压力始终存在,万一没排到自己,就被关进大牢,岂不冤枉? 这天午后,商贾们闹将起来,要求周平给承诺,只要他们在这儿等,就不抓人。 抓人这事,哪是周平能做主的?他只好层层报了上去,最后杨荣命人把赵贞找去。赵贞苦着脸道:“阁老大人,下官只是听命行事。这事,你还是去问问张大人吧。” 本来户部、应天府、锦衣卫各司其职,没想到收税这件事,把三方凑到一起了。赵贞既不肯也不敢得罪张宁,要不然不会吩咐衙役们配合行动,是不是抓人,什么时候抓人,自是由张宁说了算。 杨荣想了想,亲自来找张宁。 ………… 张宁昨天和悠悠卿卿我我,有如回到大学时代,巴不得天快点黑,悄悄去安定郡主府,哪有心思处理公务? 见杨荣来,只好请他进去,行礼毕,道:“阁老有事?” 本来交税这点事不用杨荣亲自过来,但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做了大媒,杨士奇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高调答应,两人给足了张宁面子。 可张宁一点反应没有,不说去杨士奇府上拜见岳祖父,就连对他这个月老也没半点表示。 年轻人太不通情理了。 他觉得很有必要说说张宁。偏偏张宁不是他的子侄辈,又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怎么说,就很有讲究了。以后他成为杨士奇的孙女婿,又有作媒这一节,说话就会方便些。 刚好借替商贾求情的机会,教导他。 杨荣落座,道:“张大人可知令尊请旨来京?” “家父要回京城?是调回来吗?”张宁先是一惊,接着欢喜。惊是担心张勇识破自己的举止和原来的张宁不同,喜则是有个爹在京城,有事有人挡着,不用什么都自己来。 “你不知道?奏章今早刚到,想必陛下会恩准。”杨荣说着自己的猜测。 张宁喜道:“那就好。” “亲事既成,你不去首辅府上走动吗?”杨荣开始转入正题。 我最近忙着约会呢,哪有空啊。张宁无声嘀咕,一脸惭愧道:“最近事情多,抽不出时间,过两天就去。” 杨荣哪敢问他忙什么事,这是绝对机密。张宁算准了杨荣的心思,说得没有一点心里负担。 第112章 见色起意 住进胪鸿寺后,巴图递了国书,等待皇帝召见。在等的间隙,吃饱喝足后,便在京城乱逛。 他带几个人正东逛西逛,感叹这么繁华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归瓦剌所有,一个千夫长突然发自肺腑地道:“那女子好看!” 巴图顺着流喇利子的千夫长目光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段苗条,让男人一见就兽性大发的年轻妇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迎面走来。 巴图当即上前拦住,几个手下,包括最先发现这个妇人的千夫长,把妇人围在中间。 妇人尖声大叫,男童挡在母亲身前,要保护母亲,却被千夫长抓起来扔了出去,摔在地上,不知死活。 路边的百姓议论纷纷,却因为是瓦剌使者,没有人敢出来指责,为年轻妇人主持公道。 巴图捏起年轻妇人的下巴,啧啧赞了两声,道:“明女多丽色,这妇人长得真心不错。” “住手。”一声娇叱自外头传来。 巴图和几个手下转头望去,人群外围停一辆马车,一个十三四岁的俏婢挑起绘有莲花图案的细竹帘。一个十五六岁,身段高挑,一身书卷气,比年轻妇人更美的少女从马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怒斥道:“那瓦剌使者,竟敢在京城行凶,不怕朝廷治罪吗?” 巴图口水流得老长,双眼放光,道:“这个更美。” 少女正是杨容儿。她进宫为太皇太后弹琴回府,路过这儿,马车被阻,车夫问了路人,得知瓦剌使者行凶,便出声训斥。 俏婢见丑陋不堪的瓦剌人色迷迷地看小姐,怒对车夫道:“给我打。” 车夫也想狠狠揍这个胆大包天的鞑子,二话不说,手腕一抖,马鞭如毒蛇吐信,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直奔人群中央的巴图而去。 不就是一个驾车的吗?巴图原没怎么在意,待见马鞭如从天而降的毒蛇,要闪避已来不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脑袋火辣辣的疼,整个人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千夫长大惊之下,怒指杨容儿:“你这女人好大胆,连使者也敢打。” “给我打。狠狠地打。”这次是杨容儿亲自下令,声音虽然如常,语气却冰冷无比。 车夫的手腕又抖了一下,马鞭再次如蛇般扬了起来。 千夫长来不及指责杨容儿,慌忙拖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巴图逃开,另外几人则作鸟兽散。 他们跑得再快,也没车夫的马鞭快。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鸟瞰全场,场中央巴图几人的举动,哪逃得过他的眼睛?他只是抖抖手腕,可比千夫长快得多了。 马鞭如期而至,再次击在巴图身上。 巴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三小姐,还打吗?”车夫请示。 “另外几个别放过。”杨容儿语气平淡很多,想必心中怒火稍解。 “哎。”车夫应了一声,手腕连抖,马鞭如一条黑色的长蛇,接连在几个瓦剌使者身上头上跳动,“啪啪”声中,几人倒地,身上出现多道伤痕,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俏婢抱起被扔出去的男童,黯然道:“没救了。” 千夫长拉得动百石弓,一掼之力何其大,随手一扔,男童脚上头下摔在地上,脑浆都出来了,哪里活得了? 出人命了!杨容儿杏眼圆瞪,娇叱道:“拿下。” 车夫向围观百姓讨要绳子,有早就看不惯瓦剌使者骄横跋扈的男子解下束裤子的腰带,大家一看,这主意好,于是纷纷解下腰带,更有热心的帮着打结。 大家七手八脚把几个使者捆得结结实实。 巴图挨了几鞭,晕了过去,醒转时发现动弹不得,仔细一看,竟被放在板车上,不知要被拉去哪里。 百姓们公推杨容儿为首,带瓦剌使者去胪鸿寺找说法。杨容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马车在前,瓦剌使者的板车在后,再雇一辆马车给不断垂泪的年轻妇人乘坐,已死的男童就放在她身旁。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胪鸿寺。胪鸿寺卿谢梵得报杨首辅的孙女,京城有名的才女杨容儿带人堵住胪鸿寺大门,吓得腿都软了,不敢出来见杨容儿,而是吩咐备车,让马车停在后门,他则偷偷从后门溜出来,坐车直奔内阁,求见杨士奇。 ………… 杨容儿刚把人捆了,张宁便接到消息。送信的番子道:“大人,怎么办?” 这位才女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她打的又是朝贡的使者,这事不好办啊。 张宁道:“多派些人过去,保护杨姑娘。” 番子傻眼了,道:“大人,那可是使者,若是由此引发两国纠纷……” “使者就能杀人?杀的还是幼童。”张宁眼中满是杀气,道:“没想到容儿如此识大体,这事做得对。” “……卑职这就去。”番子心想,这位大人真是不怕事大的主,偏偏杨首辅府上的姑娘也是一个性子,这两位还真是天生一对。 上司有命,他自然遵从,马上去拨几十人,乔装改扮后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来到胪鸿寺。 张宁马上进宫,一见朱祁镇便把事情经过说了,道:“人已被打死,这事万万不能就此作罢,打死人的千夫长必须斩首。” 这是外交事故,如何处理端看两国实力。朱祁镇转头吩咐贾小四:“宣刘念、顾淳见驾。”他要问问军士训练得怎么样,能不能上战场。 贾小四领命而去。 张宁道:“瓦剌使者带两千多人入关,须防他们在京中作乱,至于瓦剌太师也先那边,陛下可先去国书质问。” 这是先礼后兵?朱祁镇道:“瓦剌使者死了没有?” “没有,只是挨了两鞭。” “张卿,我们是不是趁机征伐瓦剌?”朱祁镇道。如果实力允许,不妨御驾亲征。 以瓦剌使者杀人为契机征伐是很好的借口,现在神枪营的军士在训练中,遂发枪还未正式投产,军士更没有使用熟练,炸药手榴弹啥的更没有研发出来。不过,两国交战前必定有一番交锋,到时一切也准备妥当了。 张宁在心里盘算一番,道:“陛下,只要加紧些准备,还是可以征伐的。” 第113章 征伐的机会 刘念和顾淳火速进宫。第一次见驾,有些紧张,不过两人都是勋贵子弟,虽不曾面圣,但祖上跟随成祖靖难的故事听得多了,也算见过世面,该有的礼数一样不缺。 待两人参见毕,朱祁镇道:“神枪营现有多少人,训练成了吗?” 训练以刘念为主,顾淳为副,因而刘念答话:“现有一千一百三十人。一个多月来日日操练,军士都能熟练变阵。” 就走步加填充子弹,练一个多月还不熟,能是正常人吗?张宁在旁边腹诽。 顾兴祖采用张宁的建议,禀报朱祁镇,对神枪营军士进行精简,清除出去的人用第一笔拨下来的税银补偿,留下力气大枪法准的军士,这些人上战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朱祁镇很高兴,温言道:“以后上战场,你们立了功,朕自有封赏。” “谢陛下。”刘念和顾淳齐声道。两人知道自己不能跟张宁比,皇帝这么说,这次见驾就算结束了,于是一齐行礼告退。 待两人离开昭仁殿,殿中只有张宁时,朱祁镇道:“朕想御驾亲征。” 明朝皇帝一向有御驾亲征的传统,不过朱祁镇比较倒霉,第一次出征便遭遇土木堡之变,自己成为俘虏。皇帝是不能犯错的,于是这个锅由王振背了。 现在王振已死,朱祁镇御驾亲征的锅由谁背?张宁觉得自己后背凉嗖嗖的。 当然了,若是打胜仗就不用背锅,可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一定打胜仗?神仙也不敢保证好吗? 张宁劝道:“陛下,御驾亲征的事还须从长计议。当年成祖出征,长则筹备一年,短则筹备半年,若是从现在开始筹备,也是一年后的事了。” 完全没必要借这个机会出征,堂堂大明,想打谁就打谁,用得着找借口吗? 朱祁镇道:“朕为大元帅,卿为先锋,我们君臣横扫漠北,岂不威风?” 你看我是先锋的人才吗?我在现代只是一个在校生,哪会指挥军队作战?张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陛下,论到帅才,首推英国公。” 军队的指挥权交给张辅错不了,你不行,我也不行,这点自知之明必须有。 朱祁镇微笑道:“卿没上过战场,难免紧张。” “朝中良将极多,一旦出兵,臣举荐英国公为帅。只要英国公挂帅,陛下要御驾亲征也无不可。臣可先行派遣密探往瓦剌刺探军情。”张宁真心实意道。 我还是当特务头子吧,先锋的差使你交给别人好了。张宁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绝对不把人命当儿戏,也绝对不背锅。 君臣正说话,杨士奇来了,参见毕先请罪:“臣教导无方……”然后把瓦剌使者大街上行凶,被杨容儿遇上,命车夫把人打伤,如今带几百个百姓堵在胪鸿寺大门口要说法的事说了。 谢梵一见他便伏地大哭,边哭边诉说这件事,似乎全是杨容儿的错,要不是杨容儿多管闲事,一个幼童死了也就死了,年轻妇人被调、戏又有什么相干? 杨士奇很恼火谢梵话里的意思,可事关孙女,不得不做出请罪的姿态。要是仗义勇为的是别的官宦人家的子女,他自然会挺身而出力保此人。自己的孙女只能先请罪再施救了。 他不清楚的是,朱祁镇不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已经和张宁商讨征伐瓦剌,都说到御驾亲征上了。 “令孙女不愧为帼国英雄,朕有赏。来呀,赏杨氏绸缎十匹。” 贾小四应声出宫颁赏。 杨士奇怔了一下,道:“陛下,臣孙女的行为,极有可能引起我朝和瓦剌之间的争端。” 毕竟杨府的车夫把瓦剌使者打了,在场五人先被打得鲜血淋漓,再被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在胪鸿寺大门口。 这件事,瓦剌太师也先肯定不肯善罢干休。 朱祁镇道:“卿立即拟一份国书,质问瓦剌太师,为何派使者在京城行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幼童已死,当斩瓦剌使者。” 纵然杨士奇见惯风浪,听皇帝义正辞严这么说,还是呆了一下,道:“陛下?” 你确定你没说错吗?这件事,不是应该明天早朝商议后再派使者前往瓦剌吗? “就这么决定了。瓦剌使者来了两千多人是吧?一律不许外出。调神枪营军士包围胪鸿寺,瓦剌使者只要踏出胪鸿寺一步,杀无赦。” 他所说的瓦剌使者不仅指正使巴图,而是所有随同巴图来京的瓦剌人。 张宁道:“陛下所言极是。” 为防瓦剌人暴动,确实应该将他们全部软禁起来,下狱不妥,下诏狱也不妥,软禁在胪鸿寺再好不过了。 杨士奇深吸口气,行礼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拟诏。” 他不清楚皇帝为何如此强硬,但皇帝不仅没有怪罪杨容儿,反而嘉奖,还是让他惊喜不已。只要保住孙女,就算和瓦剌宣战又如何?难道朝廷会怕鞑子不成? 杨士奇临出殿,深深看了张宁一眼,他可不认为张宁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多半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接到消息,进宫为杨容儿求情。不知道他如何说动皇帝,以致皇帝态度如此强硬? 杨士奇暗自猜测的同时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许婚,要不然张宁岂会这么尽心为杨容儿说话? 张宁回他以微笑。 见到张宁平静的笑容,杨士奇一颗担心焦灼的心顿时平静下来,这个时候张宁还有心情对他微笑,可见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目送杨士奇匆匆出殿而去,张宁道:“臣这就去胪鸿寺,把杨容儿带回杨府。” 朱祁镇调侃道:“不喜她抛头露面么?” “那倒不是,而是神枪营的军士即将包围胪鸿寺,必须驱除百姓,以免误伤。只要杨容儿回府,百姓们自然散了。” 百姓们不满巴图等人的所作所为,却不敢为苦主,即那个惨遭调、戏,儿子又被摔死的年轻妇人出头。 想到杨容儿一介女子路见不平,殊为难能。朱祁镇道:“去吧。” 张宁出昭仁殿,从腰间摘下一块古朴的玉佩。 第114 对峙 胪鸿寺门口,杨容儿俏脸紧绷,双手反背在背后,胸脯挺得高高的。她的对面,铁塔也似的瓦剌副使格斯尔浑身发散着难闻的气味,双眼如铜铃,凶狠地盯着她。 两人对峙,旁边胪鸿寺少卿章少同急得满头大汗,两边陪笑说好话,只是没人理他。 格斯尔挥舞拳头,钵大的拳头就要砸在杨容儿头上,却突然“哎哟”一声惨叫,铁塔也似的身躯向后便倒,直直砸在地面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 站得近的百姓只觉地面晃了晃,跟地龙翻身似的。 格斯尔再恶形恶相,杨容儿也不惧。为她驾车的车夫是江湖中人,有一身好功夫,一手长鞭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他手上的马鞭是特制的,比普通马鞭长很多,要不然也不能在人群外便把巴图等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巴图号称瓦剌勇士,一身蛮力惊人。 这位真人不露相的车手就在她身后,料来格斯尔动她不得。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车夫身形刚晃动,格斯尔便仰面倒了下去,砸得地面晃动,烟尘满天。他是来搞笑的吗? 格斯尔手腕血流如注,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停惨呼。 事出突然,章少同反应不及,待得反应过来,脸吓得煞白,尖声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他可看得真真的,格斯尔拳头砸下来时,不知哪里飞来一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击在他的手腕上。 小小一颗石子,劲头却大,不仅差点把格斯尔的手腕打断,还带得三四百斤重的鞑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原本站在格斯尔身后的手下抢上去扶起他,又朝章少同喝道:“还不快请大夫。”说话的同时,飞快帮忙止血。 “快传大夫。”章少同大叫,心里不停骂娘。这些鞑子一年来几次也就算了,每次来都要生事,这次惹上的还是杨首辅的孙女,京城有名的才女,张宁未过门的妻子。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有仆役飞奔就近去请大夫。 杨容儿冷冷道:“他能救,孩童却永远救不活了。今天你们要不滚出京城,这事不算完。” 她本想缚巴图到胪鸿寺讨说法,没想胪鸿寺卿没露面,就一个胪鸿寺少卿出来和稀泥。难道使者就可以在京城行凶吗? “杨小姐,事关两国大计,不要乱说。”章少同不停伸袖抹汗,你祖父可是首辅,你怎么能信口开河? “你们放鞑子进京城行凶杀人,还说什么两国大计?”杨容儿生气了,道:“章大人,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儿,还是瓦剌的官儿?” 这话十分厉害,章少同脸一下子就白了,道:“杨小姐,下官自然是大明的官儿。” 格斯尔包扎好,止住了血,人也精神了。草原上的汉子,受伤是常事,就算手折了又如何?可面子是万万不能丢的。 他推开手下,居高临下怒喝:“哪里来的小女子,给我打。” 他的手下应声而动,从胪鸿寺涌出几十人,挤开围观的百姓,把杨容儿围在中间。 巴图带进关的都是百中挑一的勇士,寻常百姓哪是对手?虽然不愤瓦剌使者行凶杀人,又担心杨容儿安危,可在拳头威胁下还是退却了。 杨容主婢三人被围在中间,形势十分危急。 奉命保护杨容儿的番子名叫洪小河,那颗差点打断格斯尔手腕的小石子就是他弹出去的。他见杨容儿被围,回锦衣卫大院向张宁请示显然来不及,便悄悄下达命令,也围了上去,重点看住格斯尔和巴图。 他带来几十人,单论在场人数,并不比瓦剌人少,一人紧跟一人还有富余。 格斯尔见这些百姓不退反进,恶狠狠威胁:“老子先解决这小娘们,再跟你们算帐。” “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章少同徒劳地劝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和解已不可能,他也只是略微尽心,面见上司时有借口可说。 杨容儿的婢女翠屏道:“兀那鞑子,嘴巴放干净点,谁是小娘们?” 格斯尔气笑了,对章少同道:“你们就是这样欢迎贵客的吗?” 你们哪里是贵客,明明是强盗。章少同腹诽,违心地陪着笑脸道:“大人何必跟奴婢计较?” 格斯尔多次作为副使进京朝贡,朝廷授他副指挥使之职,因而章少同以“大人”称呼。 “哈哈哈,他哪里比奴婢强了?”洪小河大笑道,言语间充满挑衅意味。被瓦剌这些臭男人瞪眼的可是张大人未过门的妻子,洪小河很想把格斯尔等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怎么有不怕死的百姓跟着凑热闹?章少同在杨容儿和格斯尔面前低声下气,在百姓面前可就威风得很了,喝令胪鸿寺的仆役:“把他们赶走。” 两边的人这么一围,胪鸿寺门前的空地满满当当,奉命出来的仆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哪里驱赶得了? 洪小河大声道:“大人好威风,却不知为何任由瓦剌使者在京城行凶?”他一指坐在板车上抱着儿子尸体痛哭的年轻妇人,质问道:“我大明百姓就该白死吗?难道鞑子的命比大明百姓金贵?杨家小姐问得好,我等也要跟着问一句,大人做的是瓦剌的官,还是大明的官?” “对。你做的是瓦剌的官,还是大明的官?”和洪小河同来的锦衣卫番子们异口同声道。你一个胪鸿寺少卿哪里放在我们锦衣卫眼里?比你再大的官进了诏狱,也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份。 番子们质问得理直气壮。 站在道路两旁远远看着的百姓纷纷道:“你做的是瓦剌的官还是大明的官?” 人群中更有人道:“要是做瓦剌的官,就和瓦剌人一起滚出去。” 他们都记得,杨容儿要求瓦剌使者滚出去。他们也早就看不惯章少同和稀泥的态度,明明人被摔死,你身为朝廷命官,还帮着凶手说话,害得杨家姑娘抛头露面,有什么资格当官? 章少同额头的汗水跟不要钱似的地往下淌,边色荏内厉地道:“哪里来的刁民!都给我拿下。”连声催促仆役们拿人。 仆役们无奈,只好奋勇向前。 洪小河朝身边一个番子使了个眼色,那番子会意,转身就走。有人离去正合仆役们的心意,哪会阻拦? 远处的百姓鼓噪起来,却无人敢和官府对抗,胆小的生怕受牵连,更是往后缩。 杨容儿冷笑一声,道:“章大人,真当自己是瓦剌的官儿了么?” 她是首辅之孙,真惹恼了她,在首辅面前抵毁自己,首辅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免了自己的官职。章少同心里明镜似的,眼前的少女万万得罪不得。 他陪笑道:“杨小姐,刁民多事,不惩戒不行。谢大人已去请杨首辅的示下,小姐请入内待茶,待谢大人回来,自有公论。” 这话,他早就说过,不过杨容儿不买帐。 杨容儿手指地上的巴图,道:“百姓是刁民,这些杀人凶手难道是良民?章大人,你真会颠倒黑白。你要拿百姓,先将我们主婢拿下。” 难怪情报说,明人总是内讧。格斯尔心头暗喜,火上添油道:“章大人何必怕这女子?” 其实杨容儿找上门来,三言两语间,他便弄明白她的身份,要不然就不是和她对峙,而是把她打死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带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外加一个伤人的车夫,他要动手,章少同哪拦得住? 章少同无奈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姑娘是首辅之孙,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未过门的妻子。下官官卑职微,难做得很哪。” 这两个身份,无论哪个,我都得罪不起。你要不是瓦剌使者,真会被她赶出京城,巴图真会被她斩首。 这门亲事最近两天才轰动京城,格斯尔刚到京,还不曾听说,不由吃了一惊,道:“这位姑娘是皇帝陛下跟前的红人张大人未过门的妻子?” 王振已死,张宁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之事,早有情报送入王庭,此次他们到京,原有试探张宁态度的意思。 王振不用说,那就是一个贪财的阉货,只要打点到了,什么都好说。据说张宁是守大同的副总兵张勇之子,不知是否敌视瓦剌,加上他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手握锦衣卫,若是能够收买,明廷岂不如同瞎子? 格斯尔万万没有想到,巴图出去闲逛,竟会打死人。小小百姓,打死无所谓,不巧的是,遇上张宁未过门的妻子,若得罪了她,岂能收买张宁? 他身材高大,跟铁塔也似,心思却极细腻,要不然也不会以副使的身份入关。不过一息,他便决定不追究巴图被打之事,以此向张宁示好。 不过,先前强硬要杨容儿交出车夫,这时怎么圆回来?他很快道:“原来是杨夫人。夫人的车夫打伤俺们正使,原应该把车夫交出来由俺们处理,看在张大人面上,这事就算了。只是夫人回去后,必须跟张大人提一声儿。” 卖了人情,自然要受人情的人知道,这原无可厚非。 章少同差点捂脸,鞑子就是鞑子,话太糙了,你就不能婉转一点吗?不过他很好奇,为什么首辅面子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大。 两人之所以对峙,就是因为杨容儿捆了巴图还不肯干休,赶到胪鸿寺,要把进京朝贡的瓦剌人全赶出去京城。格斯尔则要求她交出车夫,由他折磨至死。 如今格斯尔自愿让步卖好,眼看事情得到解决,章少同只觉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让两人没想到的是,杨容儿不为所动,冷冷道:“谁准你们在京城行凶杀人?凶手理该斩首,其余的瓦剌人不准滞留京城,都给本姑娘滚出去。” 章少同不停向她使眼色,她只当没瞧见。 婢女翠屏应声道:“我家小姐让你们滚出去。你们没听见吗?即刻滚出去,别站脏我们的地。” 章少同实在是没办法了,苦笑对口齿伶俐的丫头道:“我的姑奶奶,你少说两句。” “对,滚出去。”洪小河大声道。 远处听到的百姓跟着纷纷道:“滚出去。” 到处一片喝滚声,格斯尔脸上挂不住了,一张紫黑脸膛涨得通红,变色道:“杨夫人,你府上的车夫伤了我们的正使,这事没完,我这就向你们皇帝告状去。” “先滚出去再说。”杨容儿觉得洪小河有些异样,朝他点了点头,道:“这位兄台,能不能麻烦你们把这些讨厌的瓦剌人赶出去?” 她故意不称格斯尔为使者。 “可以啊。”洪小河爽快地答应了,扬声对远处的百姓道:“大家伙齐心合力,一起把这些杀人凶手赶出去。” 杨容儿这么娇滴滴的姑娘,为被摔死的男童出面,百姓们佩服得紧,本就有心帮她,洪小河自是一响百应。 百姓们纷纷朝胪鸿寺大门靠拢。 章少同一看不对,这是要引发几千人械斗啊,忙作揖道:“杨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瓦剌使者伤人,自有陛下公断。” “既然章大人为他们求情,那就算了。不过,从没有听说几千个使者的。他们既然为使者,就应该有使者的样子,留下正副使,加上几个仆从,其余的赶出去。”杨容儿道。 章少同抹汗,道:“杨小姐说得是,只是这……” “这些人留在京城也是祸患,不赶出去就都杀了。我说大个子,不如我们比武,你派一个人,我派一个人,你们输了自尽,如何?” 格斯尔怔了一下,道:“为什么我们输了要自尽?” “因为你们是杀人凶手啊。”杨容儿理所当然地道。 张宁和朱祁镇说完正事便出宫赶了出来,在路上遇到报信的番子,任高快马车扬鞭。这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听到小姑娘这么蛮不讲理的说法,露出一口大白牙,乐不可支。 “我们是使者!”格斯尔加重语气强调。 “行,你留下,其他人滚出去。”杨容儿对洪小河道:“他们不走,我们把他们捆了,押出京城。” “只是押出京城,他们会祸害别的地方,得押出关。”洪小河认真建议。 杨容儿想了想,道:“太费粮食了,不如全都杀了。” 真是暴力女啊。张宁笑得喘不过气。 第115章 你是谁 两千余人,名义全是使者,都杀了?章少同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杨容儿。亏他刚才一直对这位首辅孙女,京城有名的才女毕恭毕敬,这哪里是才女,简直是疯子,太粗暴了,有辱斯文啊。 格斯尔手指杨容儿,被噎得不轻。 “杨小姐,还是待谢大人回来处理吧。”章少同笑得很勉强。 “不行,这事必须尽快办了。留他们在京城,谁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他们再杀人,你负责吗?”杨容儿道。 巴图悠悠醒转,听到清脆的声音,看清被捆的现状,差点没再次晕过去,对气得捏紧拳头的格斯尔道:“还站着干什么?把这女娃娃杀了。” 他叽哩咕噜说什么,杨容儿听不懂,但料想不是好事。路人告诉车夫,鞑子杀人,她以为是巴图,因而决意不放过巴图,见他醒了,于是转头看了车夫一眼。 车夫会意,抬腿踹了巴图一脚。这一脚踹得太狠了,巴图哼都没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格斯尔气疯了,这可是当着他的面动手啊,打的还是他们的正使,要是这样算了,瓦剌的脸往哪搁?其实刚才人群中飞出一颗小石子差点打折他的手腕,他就想逼着章少同把看热闹这些百姓抓起来了,无奈杨容儿咄咄逼人,反而要把他们全杀了,他来不及要胁。 他不发威,大明的官员真当他们好欺负吗? “章大人若不拿下一再逞凶的凶犯,本使即刻带人回王庭,禀明太师,尽起我草原英雄,和明朝决一死战。” 章少同越听越是心惊,瓦剌使者若真拂袖而去,由此起兵锋,他丢官是小事,下狱是大事。他赶紧陪笑道:“副指挥使消消气,这事待谢大人回来,自然会给你一个公论。” 谢梵去找杨士奇要说法,他不得已出来,从头到尾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格斯尔听都听烦了,怒道:“你们首辅的孙女的仆从当着本使的面殴打正使,真当我瓦剌无人吗?” 章少同继续和稀泥:“哎呀,你堂堂副使,何必和一个仆从计较?” 三人说话声音都不低,马车又驶近了些,停在洪小河等人身后。张宁本已收住笑,听到章少同这句话,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 这是计较身份的时候吗?章少同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啊。 格斯尔大怒,喝道:“谁?” 他带来的几个随手飞快把马车围住。之前现场剑拔弩张,谁也没注意哪来的马车。 洪小河却一早注意到马车,知道张宁来了,和十几个同伴以护卫的姿态站在马车旁警戒。格斯尔的随从还没走近马车便被拦住了,眼看双方快要打起来,章少同要看不出马车的主人身份非同寻常,就太没眼力了。 他走到距马车一丈处停往,作揖道:“不知哪位大人到来?” 张宁今天乘坐的马车没有任何标志,只是比寻常马车宽大一些,不像官宦人家的马车,更像商贾乘坐的。马车虽普通,但车里的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当众嘲笑,身份肯定不一般。 杨容儿妙目望了过来。 一只修长的手推开细竹帘。坐在车辕的车夫忙把细竹帘挑起。 杨容儿、格斯尔、章少同以及远远围观的百姓都把目光投向车门,只见一个身着紫衣的俊朗少年从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 他剑眉星目,鼻直唇薄,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感叹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 杨容儿见张宁来了,差点失声惊呼,随即有了主心骨,轻移莲步,走近马车,道:“他们在京城行凶。”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张宁轻轻点头,道:“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嗯。”杨容儿一向不善和人争强斗胜,今天激于义愤,和臭气难当的格斯尔对峙半天,十分委屈,这时听张宁和颜悦色,眼眶都红了,不再理会格斯尔等人,带翠屏和车夫走向自己的马车。 格斯尔气得连眼珠子都红了。 来人一身紫衣,不知什么身份。这人不仅没有责怪杨容儿,反而让她走了。这女子指使仆役两次殴打他们正使以及千夫长等人,如何能让她走了? “谁让你放走凶手?”他大声道,一边示意,手下吹了声口哨,从胪鸿寺中涌出几百人,把张宁的马车团团围住。 格斯尔的意思很明显,你既放走杨容儿,那就留下吧。 杨容儿有首辅孙女的身份,他不敢动,才一直忍着,眼前的少年一袭紫衣,没着官服,纵然是官家子弟,背景也不可能强过杨容儿。 天气炎热,张宁除非上朝,要不然怎会着官服?自然是着轻薄的衣衫。他又征得朱祁镇同意,就是进宫也不必穿官服。今天依然一袭紫衣,腰系同色腰带,腰带上一枚古朴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白光,只是没人注意罢了。 章少同已行下礼去:“见过大人。” “免了。”张宁先不理格斯尔,朝章少同摆了摆手,道:“谢大人不在么?” “谢大人去内阁,讨首辅大人的示下,一直没有回来。”章少同心里苦涩得不行,他命不好,遇上一个没有担当的上司,这苦处向谁说去? 格斯尔见张宁没搭理他,更加恼火,道:“扶巴图大人回来,再把这少年拿下。” 杨容儿离去,巴图等人还捆得跟粽子似的丢在地上呢,其他人醒着,不停转动眼珠子,只有巴图晕了过去。 当下便有人朝巴图等人奔去,意图解开他们的绳索,把他们扶回胪鸿寺,也有人朝张宁奔来,要拿下他。 张宁自顾自走下马车。 洪小河带人拿住巴图等人,和救人的瓦剌人对峙。 直到这时,章少同才醒悟,所谓胆大包天的百姓原来是锦衣卫扮的。想到自己一直在锦衣卫密探的注视之下,后背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张宁所过之处,锦衣卫番子让开一条路,又对他形成保护。 格斯尔看得眼都直了,气势不知不觉便弱了,道:“你是谁?” 张宁一直走到他面前,瓦剌人为他气势所摄,竟不敢拦阻。 “锦衣卫指挥使,张宁。”张宁淡淡道。 第116章 巴图认栽 “锦衣卫指挥,使张宁?” 格斯尔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明白遇到的是谁。这是他们准备试探,试图拉拢的对象啊。 从王庭出发前,也先曾和巴图说过,如果能用财帛收买张宁,一定要用财帛收买。到京城后,巴图递了国书,便派人去打听张宁的事情,没想到还没打听清楚,便出事了。巴图自己也被打晕。 明人这是怎么了?王振死后,明人对瓦剌的态度便变得强硬了吗?格斯尔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张宁不好收买也就算了,若是张宁因为张勇的原因,故意针对瓦剌,那就糟糕了。 看看三百多斤重的巴图被两个身着百姓装束的明人提在手中,那么大一个脑袋软软垂下,不知死活,格斯尔知道这时不能退缩,一旦退缩,就要不回巴图了。 那可是他们此次的正使,代表瓦剌的脸面。 “原来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失敬失敬。”格斯尔拱了拱手,道:“张大人放走行凶的凶犯,想和我瓦剌兵戈相见吗?” 张宁笑笑道:“放走行凶的凶犯?没有吧。” “你不是让那女子走了吗?”格斯尔不解,难不成你先让人回去,然后再带人把她抓回来?你有这么无聊? “凶犯在这里。”张宁指指被番子提在手中,眼珠子转个不停的千夫长,道:“他当街行凶,摔死幼童,按我大明律,杀人偿命。” 杨容儿误以为男童是巴图摔死,张宁得洪小河禀报,不会搞错。 “这是我瓦剌千夫长。”格斯尔尖声道,又指死活不知的巴图,道:“我们正使没有杀人,你为什么不放了他?” “他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以致此祸,按我大明律应该流放。”张宁道:“我大明律可没有写使者能在京城行凶。你们想起兵征伐,难道我大明就怕了吗?”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格斯尔为他官威所摄,心头一凛,道:“还请张大人放了我们正使,这件事须由他处理。”若是巴图被那女子的仆役踢死,我们就有借口索要大量财物了。 张宁道:“他不再是你们正使了。你最好写信向太师请示由谁担任正使。” “不是正使?”格斯尔一呆,道:“为什么不是正使?”任谁为使者,是太师的权力,你说了怎么能算? 张宁道:“他触犯我大明律法,是我大明的犯人。难不成你们会让一个犯人当正使?如果你们非要这么做也无不可,不过后果自负。” 格斯尔总算听明白了,敢情这位明朝皇帝跟前的红人把巴图当犯人看待啊。之前他们到明朝朝贡,沿途可没少奸**人,有妇人不堪凌辱上吊投河,家眷告到官府,地方官一听是使者犯下的事,都不敢接状纸。一件事关人命的事便不了了之。 这也是巴图敢于当街对年轻妇人动手动脚的原因。 格斯尔相信,如果王振还在,这件事基本就不是事。可现在王振不在了,皇帝信任的偏偏又是眼前这个对瓦剌不太友好的少年,这可怎么办? 嗯,他们原想试探张宁的态度,现在倒不用试探了,人家的态度很明确。 他转向好说话的章少同:“章大人,你看这事……” 张宁现身后,章少同便当起透明人,这时正暗自感叹有品级高的大人在场就是好,不用自己费口舌担责任,就见格斯尔望向自己。 他脸变得极快,不再谄媚地陪笑,而是冷淡地道:“下官官卑职微,哪有说话的余地。副指挥使太瞧得起下官了。”推得一干二净。 明廷这些官员变脸比草愿上的天变得还快。格斯尔暗恨,道:“大人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一切好商量,又说以和为贵。” “没错啊。我官卑职微,只能讨诸位大人示下,如今张大人来了,自然一切由张大人作主。副指挥使大人若是要兵戈相见,我大明兵强马壮,也是不怕的。”章少同语气很强硬,就差当场撕破脸了。 这人以前没怎么接触,没想到倒是当外交官的人才。张宁赞许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让章少同大为振奋。若得张大人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能再升一级,成为胪鸿寺卿呢。 格斯尔就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了,他和巴图入关,是做生意来的,送些老弱病残的牛羊,尽可能多换些粮食回去,才好度过严冬。这才刚到京城,就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偏偏张宁少年得志,态度强硬,可怎么办好? 他进退两难,想发作以兵锋威胁,人说了,要打就打,一点不怕;想低头认怂,又拉不下这个脸,主要这是瓦剌的脸面。 张宁见他一张紫黑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便道:“给你三天时间,让你写信请示你们太师。若是决定要战,那就战好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会放你回去的。” 章少同马屁奉上:“张大人好气度好涵量。” 什么好气度好涵量?你这马屁精刚才也不停夸我好吗?格斯尔对章少同怒目而视。 “三天不够。”不知什么时候,巴图再次醒来,把对话听在耳中,这时睁开眼睛道:“张大人,从王庭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来回最快也得一个月,三天怎么够?” 张宁奇道:“你们没带雕吗?可以让雕带信嘛。” 什么雕?巴图和格斯尔一头雾水。 张宁深深鄙视中,连雕都没有,好意思说你们是草原民族吗?他道:“既然这样,我建议你们副使升为正使,要不要朝贡赶快决定。你这位正使必须留下。” 格斯尔用蒙古话请示巴图,怎么办? 巴图道:“先用牛羊换了粮食送回王庭,再当面请示太师,这件事要怎么办。” “那你呢?”格斯尔不放心道。 “这位少年大官看样子没打算让我回去了。”巴图叹气,真是倒霉,怎么只隔三四个月,一切就都不同了呢?要知道少年这样不讲理,他就收敛一下了。 对草原汉子来说,面子完全没有肚子重要,格斯尔很快道:“好。” 第117章 吃醋了 格斯尔眼睁睁看短褐打扮的洪小河带几个同样打扮的人把巴图、千夫长和随从押走,再看张宁,便有几分畏惧。这个少年,没那么简单。 张宁也在看他,道:“把你们那些在大明境内小偷小摸的族人叫回来,要不然一旦被抓住,罪加一等。” 别人不知道,张宁可是清楚得很,两千多人的使者队伍,进入大同后,四五百人不知去向。这些人在大明境内肯定没干好事。 格斯尔道:“张大人何必这样针对瓦剌?” “如果你们像其他使者一样,只带若干人进入大明境内,本官自然不会针对你们。指责别人之前先反省吧。限你五天之内把人召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格斯尔清楚,张宁有能力说到做到,只好强装强硬,哼了一声,道:“好。” 张宁不再理他,转身望向板车上的年轻妇人。 杨容儿上马车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坐在自己马车里,卷起竹帘,一直看着这边。这时见张宁和臭气难闻的格斯尔说完话,便从马车下来,准备安抚死去儿子的妇人。 年轻妇人哭得肝肠寸断,晕过去两次,好在亲眷得知消息赶了过来。她的丈夫,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木讷男子战战兢兢向张宁行礼,道:“多谢,大人援手,小民,不知如何报答。” 比起儿子惨死,他更害怕站在面前的张宁,锦衣卫令人闻之色变,这位可是锦衣卫的大头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百姓见到大官总是很拘谨,张宁温声道:“本官会奏明陛下,按大明律治凶手的罪,你不用担心。给你银子十两,先让孩子入土为安吧。” 既是车夫又是护卫的任高适时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啊?”年轻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任高手里的银子,不敢拿。 杨容儿走了过来,同样温声道:“不要苛待你妻子。翠屏,也给他十两银子吧。” 俏婢翠屏应了一声,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杨容儿走到被扶住,勉强能坐起来的年轻妇人面前,轻叹一声,柔声道:“事出突然,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时程朱理学已十分流行,杨容儿担心年轻妇人回家后会被夫家以“不洁”、“不贞”的理由逼死,因此劝她好好活下去。 先前杨容儿为她出头,她再伤心,也看在眼里,这时怔怔看她三息,放声大哭。 杨容儿轻拍她肩头,叹道:“你我生为女子,已十分不易,何况人生艰难。” 年轻妇人大概没料到她贵为千金小姐,竟会这么亲和,一时忘了哭,怔怔看她。 张宁在旁边道:“不错,人生艰难,理该坚强面对。”转头对年轻男子道:“你妻子并没有受辱,你不要亏待她。你的孩子为保护母亲被摔死,厚葬他吧。” 年轻男子心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伸袖擦了一把眼泪,道:“大人放心,小民和妻子十分恩爱,不会亏待她的。孩子……孩子……”想到孩子死状凄惨,脑浆流了一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张宁吩咐任高:“再给他一百两银子。” 任高应了,问明年轻男子家住哪里,让高大弟回府取后送去。 章少同十分机警,见张宁和杨容儿对苦主一家这么关心,忙派仆役驾马车把年轻妇人和幼童尸体送回去。 事情总算处理好了。张宁邀杨容儿上马车:“我送你回去吧?” 杨容儿心情沉重,默默点头,快上马车时才反应过来,嗔道:“你怎么这么好心?”上次邀你去枯潭寺,你可是一口拒绝了。 张宁不明所以,道:“我什么时候不安好心了?”没规定锦衣卫指挥使就一定是坏人吧?要真有这样的规定,你祖父也不会把你许配给我。 杨容儿白了他一眼,一副不屑和他说话的样子。张宁以为她要去坐自己的马车,却见她轻提罗裙,迈步上了放在马车旁边的小凳子。 不还是接受嘛。可说我不安好心是几个意思?张宁一头雾水。 车夫自行驾车回去,翠屏则紧随自家小姐,也上了马车。 张宁乘坐的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马车宽敞,能坐三人,但他不想有小丫头跟着,便道:“你坐车辕吧。” 车辕上放小凳子也是能坐人的。 翠屏嘟了嘟嘴,道:“我要看紧我家小姐,免得她受你欺负。” “我欺负你家小姐?”张宁无语,道:“任高,你送她们回府吧。本官嘛,就不上车了。” “姑爷真小气,这样就生气了。”翠屏嘀咕,偏偏又让张宁听得清清楚楚。 杨容儿脸一沉,轻斥道:“翠屏不得无礼。你坐车辕吧。”又对张宁道:“张大人,请。” 这还差不多。张宁微笑点头,待小丫头低头出了车厢,拿一张小凳子坐在车辕上,才上车,吩咐道:“走吧。” 任高放下细竹帘,扬起马鞭,马车驶出人群。 围观百姓目送马车远去,纷纷道:“没想到张大人这么随和。”锦衣卫凶名在外,谁会想到张宁竟会赠银子给年轻男子一家? 也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感概道:“老汉真是开了眼,看来锦衣卫也没那么可怕嘛。” 话音未落便被人堵了回去:“人家张大人不屑于和我们这等升斗小民计较,你没见他对那瓦剌使者多么强硬吗?人可是被锦衣卫带走了。” 这些议论,张宁没有听到,听到也不在乎。马车里,杨容儿做看窗外风景状,张宁则目不转睛地看她,不得不说,她皮肤是真的好,一张脸如同剥壳的鸡蛋,让人很想亲一口。 马车转了个弯,杨容儿收回目光,迎上张宁的视线,道:“我比安定郡主如何?” 张宁猝不及防,道:“什么?” “京城中谁不知你非安定郡主不娶?安定郡主确实漂亮,我比她如何?”杨容儿眼角上挑,挑衅意味极浓。 这是吃醋了?张宁笑道:“你们都美。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非安定郡主不娶,我是想一双两好,娶你们俩。” 第118章 要有梦想 你不是喜欢吃醋吗?那就吃个够好了。张宁促狭地打量她。 杨容儿长长的眉慢慢扬了起来,狭长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竟成圆形,偏褐色的眼珠映出张宁的笑脸,小巧的嘴则嘟了起来,弧线优美的下巴扬起,颇有些居高临下,带着挑衅意味看张宁。 原来才女生气是这个样子啊。张宁嘴越咧越开,最后大笑出声:“哈哈哈……” “笑什么!”杨容儿更生气了,粉拳擂了他一下。 “哈哈哈……”张宁继续大笑中。 外面车辕上,俏婢翠屏回头望了被细竹帘挡住的车门一眼,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笑的?” 车里车外只有一道细竹帘挡住,两人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小姐受欺负,翠屏很生气,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张宁越笑,杨容儿越生气,俏脸涨得通气,愠道:“你再笑,我下车了。” “你打算走路回去?”这里距杨府倒是不远,嗯,走路也就半个时辰吧。 杨容儿这个气啊,粉拳又擂了他一下,道:“你才走路回去呢。” “这是我的马车,我为什么要走路回去?”张宁继续逗她,没办法,她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比她冷冷淡淡扮才女的样子可爱多了。 “你是不是男人嘛。”杨容儿嘟起嘴,细看和翠屏一模一样。 张宁捧腹大笑,道:“小丫头嘟嘴的样子是跟你学的?怎么不学你一点好呢?” “你说什么?”杨容儿气得鼻尖都红了,道:“再笑,我生气了啊。” “你是说,你现在没生气?”张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杨容儿喊:“停车。” 马车继续行驶。把两人对话听在耳中,偷着乐的任高自然不会听她的。 杨容儿急了,轻敲车壁,道:“停车,听到没有?” “好了好了,我不笑。”张宁脸上带笑道:“别总是一本正经开不得玩笑嘛。” 他给台阶下,杨容儿怒气稍解,嗔道:“谁跟你开玩笑?” 她一见少年便倾心,祖父才会许亲,没想到少年张口就拒绝了,亏得祖父坚持,不惜以首辅之尊亲自写信给远在大同的安乡伯,得到回信又托杨荣说媒,要不是少年对安定郡主心存幻想,杨家用得着这样低声下气吗? 张宁道:“不开玩笑。好吧,你要说什么?” 杨容儿又白了他一眼,道:“我和安定郡主,谁更美?” 女人最烦的就是问这个好吗?你是才女,不是应该吟诗作对吗?哦,你的琴还是京城一绝,这时候就应该抚琴一曲,给我听听嘛。张宁腹诽,道:“真想知道?你气质空灵,像幽兰。她嘛,像牡丹。” 这是事实,杨容儿一身浓浓的书卷气,总是淡淡的,脸上带着生人勿近的字样。悠悠出身皇室,从小在王府长大,气质优雅,衣着华贵,可不是牡丹? 杨容儿没想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你常进宫为太皇太后抚琴,想必多次见到安定郡主吧?和她是朋友吗?”张宁很好奇两人会不会成为闺蜜。 “是,每次进宫都见到她。朋友谈不上,不过她人不错,太皇太后挺宠爱她。”杨容儿道,脑中浮现在慈寿宫的一幕幕。每当她抚琴时,安定郡主总是安静地坐在太皇太后榻侧,一曲终了,她会为太皇太后递上一块瓜果或是点心。 两人私下并没有说过话,不过在太皇太后跟前,她曾为自己解围。那是自己初进宫时,不太了解太皇太后的性情,选的曲目不中太皇太后的意,还是安定郡主说要听那首曲子,太皇太后才让她弹完那一曲。事后她想,不见得安定郡主喜欢那首曲子,很有可能为了帮她。 她一直没有机会向她道谢。 不知安定郡主听到张杨两家的亲事,会作何感想? 杨容儿有些恍神,出神半晌,想起张宁说,两个都想娶的话,又觉这提议似乎不错,若是有个安定郡主这样的姐妹,闲时弹弹琴,说说话,下下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喂,想什么呢?”张宁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不会和她是仇敌吧?” 两个女人要成生死仇敌,那就糟糕了,他永远不可能美梦成真。 “什么仇敌?我和她是那样的人吗?安定郡主帮过我呢。”杨容儿把经过说了,道:“她人很不错的。” “你最近进宫,她对你怎么样?”张宁有点心虚地问。他受过现代教育,总觉得晚上和悠悠约会,明面上又和杨容儿议亲,很对不起两人。 不知道两人是否心存芥蒂? 杨容儿回想了一下,答非所问道:“之前倒没看出来,今儿进宫,定安郡主气色极好,好象有什么喜事,心情也不错。她不会也议亲了吧?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入得她的眼。” 张宁得瑟,她有爱情滋润,能不满面红光吗?他道:“像我这样的美男子呗。” “你确实是美男子,只是她的婚事不由她作主。”杨容儿敛住笑,真心为悠悠担心起来:“不知道太皇太后会为她挑选什么样的夫婿?” 想到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偏见,张宁沉默了。 车中一时安静下来。 马车驶了一阵,离杨府已不远,杨容儿打破沉默,道:“令尊就要回京了?” 朱祁镇已准张勇回京一月。说是一月,若快马加鞭,在路上就得半个月,因而在京中最多只能呆半个月。不过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要不是看在张宁面子上,哪能回来? 张宁道:“是。” 杨容儿俏脸微红,轻声道:“我们的婚事可以定下来了吧?”张勇请旨回京,想必为了儿子亲事。 “应该是吧。”张宁现在已不如起初那么抗拒,而是做着娶两位美娇娘的美梦。他对杨容儿说要娶她们俩,还真不是玩笑。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位无论谁,都不可能作妾,事情有些难办。 难办不是不能办,且看着吧。张宁无声自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放弃悠悠就是了。 不久,马车停在杨府门前,杨容儿下车进府。 第119章 审问(一) 张宁的马车转向,驶向宫城。 “陛下,瓦剌使者当街调、戏民女,千夫长当街摔死幼童,已被拿下,暂时关在诏狱。”张宁参见毕坐下,禀报瓦剌使者当街行凶一事的处理结果。 把巴图下诏狱是为了从他嘴里套出瓦剌的情报,这个要快,不然恐怕生变。在巴图被押下去时,张宁已悄悄下令,命洪小河尽快审问。 朱祁镇很意外,道:“瓦剌使者肯束手认罪?” “副使格斯尔以起兵攻伐相威胁,臣不为所动,一番言语交锋,才把正使巴图等人拿下。哼,由不得他们,臣决意以此事为契机,拷问巴图。”张宁在朱祁镇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 派遣再多的密探也不如从巴图等人嘴里撬来的情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张宁怎么会放过? 料想格斯尔也明白,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见张宁态度强硬,巴图等人又在他手里,不如顺水推舟,牺牲几人,保全所有人。估计他会再三请求皇帝接见,在接见时请求赏赐,然后尽快离开京城。 可惜张宁送杨容离开胪鸿寺前,已吩咐章少同,尽量拖延。待到神枪营就位形成包围,格斯尔有如软禁,一切更由不得他了。 朝廷有严格的调兵制度,相关人员下衙前能办完手续就算不错了。张宁并不因为杨容儿和格斯尔对峙时,不见一个神枪营军士而对刘念和顾淳有看法。 朱祁镇道:“他们惯会以起兵征伐威胁,谢梵不就吃他这一套吗?这次,他没出来阻挠吧?哼,料他不敢。” 胪鸿寺卿只有四品,官职足足比张宁低两级,何况一个做接待工作的官员,怎敢对锦衣卫指挥使不敬? 张宁摇头道:“杨家小姐带人到胪鸿寺找他要说法时,他便从后门溜了,跑去求见杨首辅。首辅大人接到消息马上求见陛下。呵呵,这位谢大人还真是老油条啊,直到事情处理完,他也没露面。” 朱祁镇皱眉道:“他怎么这样?” 谢梵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王振又对他印象极好,才被委以胪鸿寺卿之职,怎么遇到一点小事便做缩头乌龟? 张宁道:“据报,他离开内阁后,没有坐自己的马车,而是叫了一顶轿,来到胪鸿寺附近的酒楼,坐在二楼窗边,跟看戏似的,看杨家小姐和格斯尔吵架呢。” 提起谢梵,张宁就一肚子火,不说他这样的行为有失官员脸面,单从他悄悄躲起来,由杨容儿抛头露面,就该剐一百次。 朱祁镇眉头皱成“川”字形,道:“章少同呢?也没现身么?” “有啊。一开始两边和稀泥,待臣不畏格斯尔威胁后,态度转为强硬。” “卿以为,谁为胪鸿寺卿合适?”朱祁镇问出这句话,显然有换人的心思。 张宁想了想,道:“胪鸿寺是接待各国使者的地方,不仅要做好接待工作,还要宣扬我大明国威,不能一味谄媚。章少同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能稳住,勉强算合格,不如让他试试。” 张宁虽不齿章少同和稀泥,但他一个从五品的胪鸿寺左少卿,在杨容儿和格斯尔面前,算是官卑职微了。在他周旋下,情况没有恶化已是不错。 胪鸿寺日常工作是接待朝贡的各国使者,会处理人际关系为首要。张宁的要求不止于此,现在土木堡之变没有发生,以后大概率不会发生,大明只有更加强盛,不可能走下坡路。那么,胪鸿寺在接待使者时,便不必谄媚了。 只有弱国才没有外交,才需要谄媚,强国只需要小国们俯首听命。 章少同最后的态度是张宁觉得可以让他试试的关键。若是他依然以谄媚为主,再换一个不迟。 朱祁镇道:“那就让章少同试试。小四,你去内阁说一声。” “是。”贾小四应声出殿而去。 至于谢梵该怎么安排,朱祁镇没提,自是由内阁拟了条陈呈上来。 话说完,张宁告辞出宫,去诏狱。 巴图已经彻底醒了。狱卒有的是办法让他醒。面对满室刑具,这个自诩草原上的英雄怂了,张宁到的时候,他正在招供。 刑室分内外两间,外间是对罪犯行刑之所,墙上和地上摆着各式刑具。内间长宽约莫三丈,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凳子,面向行刑室的墙有一扇窗,是为观看行刑的上官准备的。 有些牢头或是老卒在诏狱时间长了,心理变态,就想看犯人行刑时的血腥场面。这内室是马顺为牢头时让人砌的,每当有对王振不敬的文官受刑时,他就在这里观看。 马顺死后,张宁保留这间内室。他倒没有那么变态,只是觉得不妨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不就用上了嘛。 巴图战战兢兢的声音不断传进来。 “……太师有意东征朝鲜,只是大汗不准,为此才把大汗软禁……要不是大汗阻止,我们的兵马已在奔袭朝鲜的路上了。现在夏天快过,秋天将临,只能等来春了……” 巴图对脱脱不花有满满的怨念,要不是这个废物阻止,太师东征,他肯定在队伍中,哪会成为被下狱的倒霉蛋?不就调、戏一下民女吗?又没把那女人怎么样。 负责审问的狱卒喝道:“说正事。” “说正事就说正事。”巴图不甘地嘀咕,不就抱怨几句吗?怎么就不是正事了。 洪小河端一杯茶进内室,陪笑道:“大人,这里只有劣茶,你将就一下。” 狱卒们都是行刑的好手,可不懂喝茶这些风雅之事,听闻大人喜欢茶饮,他寻摸半天,才找到一点粗茶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张宁没有接他的茶盏,道:“问问瓦剌的兵力。” “是。”洪小河左右看看,不知道要把茶盏放哪里。 “拿出去吧。”张宁道,在这样充满血腥气的地方喝茶,茶的味道能好得了吗?何况洪小河都说了,是劣茶。 洪小河连声告罪,出了内室,不顾茶烫嘴,一气儿把茶喝了,随手把粗茶盏往墙边一搁,喝道:“瓦剌现在有多少骑兵?听谁号令?” 第120章 审问(二) 兵力是国家和部落的最高机密,没有之一。 巴图怔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狡黠地道:“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千夫长,哪知道这么重要的军情?” 他以为来的人足够多,明廷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身份,他们又不像明廷的官员那样有官服,颜色和补子就把官阶标得一清二楚,因而想以没有进入王庭核心,不了解情况为由,蒙混过去。 洪小河道:“不说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个袒露上身,只着犊鼻裤,露出一身肥肉的狱卒各提巴图一只手,把他拷在刑床上。 巴图惨叫,叫声未歇,两只脚也被拷住了。 一个狱卒提起墙边炭炉上冒着热气的铜壶,一个狱卒手里的匕首往上一挑,巴图上身的牛皮马甲从中裂开,露出他一身黑黝黝的皮肤和一个肥大的肚子。 冰凉的胸口划过肚子,皮肤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狱卒收起匕首,接过同伴递来的铜壶,倾倒壶嘴。刚刚止沸的沸水如一道水箭,喷在巴图起鸡皮疙瘩的皮肤上。 水箭所过之处,皮肤起泡溃烂。 巴图尖声惨叫。 狱卒停止倾倒沸水,皮笑肉不笑道:“招不招?” 巴图只觉胸口的皮肤热辣辣地疼,眼见狱卒手里的铜壶又提近了些,忙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说到后来已带哭腔。明人太奸诈了,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他进来时就奇怪,为什么大热的天,墙边会放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的铜壶一直冒白汽呢,敢情是想把他煮熟啊。 洪小河挥挥手,狱卒把铜壶放回炭炉。 “太师帐下有五万多人,都是能挽强弓的勇士,大汗帐下不到五千人,都是一些一场白灾就会冻死的废物。所以大汗才会被太师软禁。”巴图一咬牙全都说了,汉人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草原上的英雄也是。 五万多骑兵?张宁眯了眯眼。前世有一部电视剧很火,讲述的是一个医女和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俩的爱情故事,张宁陪女朋友看后,又在网络上看了相关的贴子,其中有关明朝和也先兵力的争议最大,甚至有自称专家的人士信誓旦旦说,也先只有二万骑兵。 巴图为隐藏实力,只有往少说,绝对不会往大里说。这个数据应该可以相信。 洪小河恐吓道:“胡说,你们明明有十万青壮男子。” 瓦剌是长在马背的民族,平时放牧,战时召集部落成为军队,巴图所说的勇士便是青壮男子了。 随着他的话,狱卒又提起铜壶,走了过来,做出随时会把冒着白汽的沸水倒在巴图黝黑皮肤上的举动。 巴图急了,道:“没有。绝对没有。太师只要勇士,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一概不要。” “你多少岁?”洪小河好奇。不由他不好奇,巴图一脸茂密的络腮胡子,长得又粗又壮,皮肤黝黑粗糙,既有抬头纹又有鱼尾纹,看起来没有四十岁也得三十多。 巴图垂头丧气道:“我明年就二十五岁了,按理不能跟随太师。这是太师让我为正使到明廷朝贡的原因,算是补偿我,唉……” 谁知道人倒霉,喝口水都塞牙,只是在街上调、戏一个民女,便被下狱动刑。要是格斯尔强硬一点,我哪里会落到这步田地?巴图想起上次打猎时曾和格斯尔争一只兔子,越想越觉得,肯定因为兔子没给格斯尔,这人渣公报私仇,不从张宁手里把他要回去。 内室,张宁怔了一息,无声自语:“才二十四?” 外间,洪小河已失声道:“你才二十四岁?”也太苍老了。 “已经二十四岁了。”巴图连声叹气。 张宁转念便明白,草原上生存条件恶劣,瓦剌人又多肉食,要不是朝贡时大明皇帝常赏赐茶饼,他们只怕看起来更苍老,寿命更短。 巴图叹完气,满怀希望道:“张大人有说什么时候放我吗?只要过了二十五岁,便是老人了,身体会越来越虚弱,有时候一场白灾便活不下去。我知道的都说了,能不能让我留在京城?” 这货居然开始计划未来了。这是以为透露情报,有功劳,可以提要求吗?张宁笑了。 洪小河哪敢答应他?脸一板,喝道:“你是犯人,必须按我大明律法治罪,若判流放,便得长途跋涉去流放地。” “去流放地?也就是说,不用回草原了?”巴图双眼放光,自己这是赚到了,只要能留在大明这等富饶繁华的地方,去哪里都比草原强。 洪小河又问几个问题,巴图十分配合,问什么说什么,说得详细无比。 待他问完,书吏拿了供词,让巴图画押。 张宁从内室走出来,道:“给我吧。” 这可是绝密材料,等闲不能外泄,怎么能按普通供词处理呢? 巴图见张宁来了,大声喊:“张大人,我想留在京城。” 在被押来诏狱的路上,他问了洪小河,知道张宁的身份,这时一见身着紫衣的俊朗少年,马上呼喊起来。 “你想留在京城?哪怕坐牢?”张宁问。 坐牢?巴图打了个寒噤,道:“我不要在这里坐牢,流放可以。我在京城流放。” 京城繁华,能留在这里比去草原好多了。 张宁对洪小河道:“告诉他什么是流放。”然后自顾自走了。 ………… 锦衣卫大院里,张宁把供词看了两遍,再和派去草原的密探历经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情报相对照,发现巴图的供词更加详细,也因此确定供词无假。 有了这份供词,征伐瓦剌更有把握了。 按照巴图所说,也先野心勃勃,一心带兵南下,在大明的花花世界牧马。这点从也先东征西讨,已经一统蒙古,又准备东征朝鲜便可以看出来了。 当年,成吉思汗便是一统蒙古之后,带兵南下。也先这是效仿他。 把两份资分别料装好,张宁再次进宫。 朱祁镇看完资料,豪气万丈道:“神枪营有新阵法,能对付骑兵,我们怕他何来?” “他们的骑兵箭术好,骑术精。不过我们可以用特别的盾牌抵挡他们的箭,然后由神枪营射击。”张宁道。 论骑术箭术,瓦剌骑兵要胜一筹,不过神枪营的火铳大炮也不是摆设。 第121章 新思路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宵禁开始,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比普通马车宽敞一些的马车悄无声息驶过。 车窗的细竹帘卷起,清冷的月光照在一张俊朗的脸上。 张宁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竟没有发现马车停下,直到任高下车敲门,被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惊醒。 老妇柳婆婆开门引马车进去,张宁熟门熟路到悠悠所居的院子。 “真没想到杨容儿有这么刚烈的一面。”悠悠唏嘘不已。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待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绿萝从府中仆妇口中听说,向她禀报,巴图几人已被扣留,她听后对杨容儿很是钦佩。 易位而处,她最多救下妇人,给银子安葬死去的幼童,不会命仆役殴打巴图等人,不会捆他们,更不会带人堵住胪鸿寺大门,和格斯尔对峙。 杨容儿会不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吗?不见得。可她还是这么做了,可见在她心中,官位权势如浮云。 这就很难得了。 张宁凝视她一息,道:“忘了告诉你,格斯尔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澡,浑身散发让人闻之欲呕的臭气。” 巴图也是,不过相比较而言,气味要轻很多。 “什么?”悠悠愕然。 “你们姑娘家不是最爱清洁吗?闻到臭不可闻的气味,不当场呕吐实属难能。我倒是挺佩服她这一点。”张宁认真道。 不要说杨容儿了,就是他闻到那股子味道都想吐,要不然怎会态度强硬?这味道的作用不小。 悠悠表情古怪道:“她怎么受得了?” “难得的是,我送她回府,在马车上她没有呕吐。”说实话,马车驶离胪鸿寺,张宁都想大吐特吐,实在是格斯尔身上那股子味道太特别了。 “你送她回府?”悠悠不想讨论格斯尔身上的味道,转移话题道。 “当然。我怎么能让她一人回去?”张宁理所当然道。作为一个维护大明百姓的帼国英雌,张宁真心实意地表达敬意。说实话,如果说之前他对杨容儿只限于这人是杨士奇的孙女,传说中的京城才女,现在则对她印象深刻。 她做了很多官员做不到的事。当然,若没有张宁先在朱祁镇面前周旋,再现身收拾手尾,这件事肯定会成为政敌攻讦杨士奇的借口,搞不好杨士奇就得致仕回家了。 张宁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保杨士奇,而是因为凶手必须被索之以法,哪怕这人是外国使者。若是有人因此而攻讦、弹劾他,他接着就是。 悠悠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对她动心了?这样的奇女子,若我是男子,也会动心。” 张宁打趣道:“怎么,准备多一个姐妹?” “皇祖母自从病后,常宣她进宫抚琴,我三四天见她一次,倒和她熟悉了。她一向冷冷清清,我以为难以相处,没想到很对我脾气。”悠悠笑道:“只要你能说服皇祖母,又有何不可?” 张宁默然。 悠悠调皮地眨了眨眼,轻笑出声,显然刚刚是和张宁开玩笑。 这就没意思了,张宁别过脸。 两人在院中说话,今晚满月,月亮又圆又大,月光如洗洒在两人身上,烛火反而黯然失色。此时他望的是院侧那一丛竹子,月光透过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竹叶纹丝不同,这天够热的。张宁腹诽,侧过脸,端起面前桌上的酸梅汤。 酸梅汤中碎冰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张宁心中一动,道:“有一种甜食叫做冰激凌,你吃过没有?” “没有,很好吃吗?” “当真没有?”张宁追问。 “当然。好吃吗?你府上的厨子会做?让他过来教教我府上的厨子好了。”悠悠好奇道。她喜欢美食,不过一向初尝即止。但这不妨碍她有一颗喜爱美食的心,要不然也不会教御厨做改良过的玫瑰糕。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一点和张宁前世的女朋友很像。不过女朋友是不肯浪费的女孩,身体力行光盘行动,好在是吃不肥的类型。 张宁很想说我知道怎么做,转念一想,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会做点心,实在太另类了,不如回去教会厨子,让厨子过来做,于是道:“好。” 悠悠饶有兴趣道:“有冰字,是不是凉的?这么热的天,吃冰的东西最好了。” 跟她在一起就应该投其所好谈美食。张宁总算找到话题,道:“没错,是冰的,夏天吃最好。” “嗯,那你明天让你府上的厨子过来。明天下午吧,上午我要进宫向皇祖母请安,顺便侍候皇祖母进药。”现在她清早进宫,侍候完太皇太后,在慈寿宫吃完午膳才出宫。如今张宁没在乾清宫当值,悠悠便没天天过去。朱祁镇曾当面抱怨她忘了自己这个皇兄。 朱祁镇生性随和,又真拿悠悠当妹妹看待,才会这样对她。好在这话没有传出去,要不然不知道让多少人嫉妒。 张宁自然不会反对。他回去肯定早不了,不可能把已经睡下的厨子叫起来学做冰激凌,只能明天早上教,明天下午能到安定郡主府,已经是厨子学得快了。 不过冰激凌也不难做。 张宁以此为话题,道:“甜食吃多了不好,易发胖,冰激凌也是。不过偶尔吃吃还是不错的。” “我不会多吃。”悠悠强调。她的母亲郑王妃一向教导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多吃,每样东西都要品尝,只尝一点即可。 她小时候不明白,这次进宫后才明白,原来是学皇帝的做派,不管多么喜欢的食物,也不能多吃,以免别有居心的人从食物上下手脚。 说起来,她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母亲了。悠悠很想念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思念的神色。 张宁道:“在想谁?” “母妃。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原来是想念丈母娘,张宁道:“你有没有给她写信?她反对我们的婚事吗?” 虽说郑王妃作不了主,但多个人劝劝太皇太后也是好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悠悠说到就到,喊绿萝磨墨:“我现在就给母妃写信。” 第122章 事态 张宁走后,看热闹的百姓散去,谢梵便回来了。 格斯尔再三要求朝见皇帝,谢梵在酒楼上亲眼目睹巴图等人被带走,又有章少同详细说明经过,哪会再对他客气,只是以:“稍安勿躁,陛下自会宣你觐见。”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谢梵很后悔,早知道张宁会现身,就不应该躲起来,现在倒好,让章少同抢了风头。虽然章少同处理得也不怎么样,可在张宁面前混了个脸熟不是。 出乎张宁意料的是,兵部火速办完调兵手速,下午刘念便接到诏书,带五百神枪营军士包围胪鸿寺。 谢梵出面干涉,刘念拿出兵符,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谢大人有话去兵部和诸位大人说吧。” 有兵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谢梵马上谄媚道:“既然有兵符,刘大人请便。” 胪鸿寺几乎全被巴剌使者和使者带来的随从住满。突然有军士包围,针对谁一目了然。格斯尔大惊之下出来找刘念,在大门口被拦住。他闹着要见刘念,刘念哪去理他。 格斯尔整夜睡不着,随从人员惶恐不已。他们没想到明廷如此强硬,不仅扣下巴图和千夫长等人,还派兵包围,看军士腰佩火铳,显然不怀好意。 ………… 杨容儿回府后很是不安,不知道祖父回来会怎么处罚她。 天色将晚,杨士奇回府,换下官服,洗了手脸后,派人叫她过去,好言安抚道:“你做得不错,陛下还夸奖你呢。” 杨容儿很意外:“陛下夸奖我?” 不处罚就不错了,怎么还做得不错?还得陛下夸奖? 杨士奇微笑道:“我早说过,张宁这少年机灵得很。要是一般人,接到消息肯定马上赶去胪鸿寺,他偏不是。他先进宫向陛下禀明情况,三言两语说动陛下。陛下不仅夸奖你,还说要御驾亲征呢。” “御驾亲征?”杨容儿吓了一跳。难道因为她激于义愤,和瓦剌使者杠了一回,以致起兵锋么?兵锋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战争中。 杨士奇抚须笑道:“是不是御驾亲征还须从长计议,不过若瓦剌不起争端,想来朝廷不会出兵。你不用担心。倒是这么一来,你指使下人殴打瓦剌使者的事便揭过去了。” 原来这样。杨容儿原是极聪明的人,心思灵透,哪会不明白祖父话中之意?露出笑容道:“祖父是说,有他引导,孙女才转危为安么?” 杨士奇轻轻颔首,道:“下次不可这么鲁莽,做事之前须三思。” “孙女记住了。只是今天这事,实难三思。”杨容儿低头道。回府后,她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救人没错,可若因此为祖父惹下大祸,她于心不安倒在其次,害得家族不宁怎么办? 好在有他,现在没事了。 想起他一袭紫衣,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于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她如喝了蜜水,心头甜甜的。 ………… 清早,张宁先教厨子做冰激凌,然后再去锦衣卫东院处理公务,临近中午,厨子送来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四款不同口味的冰激凌,每杯冰激凌用冰块围起来,保持不化。 “公子,小的试了一上午,终于做出来了。你尝尝。”厨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担心冰激凌不合张宁的口味,或者是踏进京城最有名的凶地锦衣卫,总之他汗湿衣衫,脸上汗水一道道,跟下雨似的。 张宁拿起银勺,每样都尝了两口,最后把加红豆那杯吃完,点头道:“做得不错,去帐房支五两银子吧。午饭后去安定郡主府,教府上的厨子做冰激凌。” “啊?”厨子怔了一下,道:“小的刚学会。” “什么时候学会都不迟,总之你会了。”张宁道:“这些留下吧。”随即把没吃完的冰激凌赏给任高和高大弟。 两人如获至宝,差点把起保温作用的冰块一块吃了。 ………… 晚上,张宁的马车再次悄悄驶进安定郡主府后门。下车时他左右看看,颇有点作贼心虚的意思。他不信郑王不清楚他夜上摸黑进来,只是当作不知道而已。当然也不排除悠悠收买柳婆婆等婢仆,郑王初来咋到,耳目不灵,毕竟府中全是她的人。 不过时间长了,他肯定知道,到时候怎么办?张宁边走边想,到悠悠住的院子还没想出来,既然想不出,那就先不管了,待撞上郑王再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自己打死? 张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绕过那丛茂盛的竹子。 悠悠依然命人在院中摆了竹制的茶几和小椅子,几上除了几碟点心,还有一个檀木食盒,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这是冰激凌?”张宁坐下指着檀木食盒笑问。 悠悠轻笑一声,打开食盒,里面是四杯用陶杯装的冰激凌,陶杯周围堆着碎冰,显然厨子不仅教了冰激凌的做法,还教了保存的办法。 “不错不错,你府上的厨子这么快就学会了。”张宁马屁奉上,说的是厨子,其实是夸悠悠。 悠悠哪会听不出来,翻了个白眼儿,取出一杯,递了过去,嗔道:“又不是我做的。” “你吃了没有?”张宁接过,巧得很,是他喜欢的红豆口味。碍于香料有限,现代流行的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这时想都不用想,只能用红豆、绿豆、玫瑰花这些纯天然食材代替。 玫瑰花口味胜在颜色好看,就是香味太重,张宁不喜欢。 悠悠道:“厨子做出来时,我每样都吃过了。” “每样吃过?”张宁吓了一跳:“一下子吃四杯,会不会太多了?” 他正想告诉她,女孩子不能吃太多冰凉的东西,就见悠悠抬起下巴做傲娇状,轻哼一声,道:“我怎会吃四杯?每杯只吃两口,余下的赏绿萝她们了。” 原来和我一样。张宁默默吃了起来。 不得不说,安定郡主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没有照搬配方,而是依照悠悠的口味添减,做出来的冰激凌青出于蓝,比他府上的厨子做出来的口味浓郁多了。 张宁三两口把一杯红豆冰激凌吃完。 第123章 张大人说得没错 朱祁镇终于召见格斯尔,场面话说完,便让已经成为胪鸿寺正卿的章少同接收朝贡来的牛羊,同时拟赏赐单子上来。 几天来,格斯尔送了章少同不少礼物,以为他会睁只眼闭只眼,收下那些老弱病牛羊,没想到章少派几个兽医一番检查后,只挑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牛羊,其余的都以有病为由拒绝接收。 这就麻烦了。 格斯尔据理力争,章少同坚持他带来的牛羊要么老得快死,要么病得快死,这样的货色,朝廷不可能接受。 双方坚持不下,格斯尔再次求见朱祁镇,并在觐见时抖出章少同收受他送的上等狐狸皮若干,指控章少同收完礼物翻脸不认人。 章少同极力否认,指责格斯尔血口喷人,同时指他送的是上一任胪鸿寺卿谢梵。谢梵调去光禄寺当右少卿。大概内阁哪位大佬觉得他胆小怕事得过分,平时又谄媚,于是让他去糊弄皇帝的列祖列宗。 因为他在这次事件中贪生怕死,于是从从四品的胪鸿寺卿降为从五品的光禄寺少卿,算是稍作惩戒。 朱祁镇被他们吵得头晕,又难以分辨真假,于是宣张宁到乾清宫,道:“卿派人调查一下,事情到底什么情况。” 他不愿冤枉人,自然要调查清楚。 张宁听清事情经过,道:“两人说得都没错。章大人收了人家二十三条上好的狐狸皮,其中十三条红色,十条白色,都是没有一根杂毛的上等货。 使者朝贡的牛羊确实只有一成勉强过得去,另外九成一半是皮毛脱落的老牛老羊,一半是有各种疾病的病牛病羊。这些病牛病羊若不尽快处理,极有可能引发瘟疫。” 章少同惭愧地低下头。 格斯尔则煞白着脸用生硬的汉语分辨:“张大人为何一直针对我?我们这次朝贡的都是刚刚成年的牛羊,每一只都很好。” “是吗?你让人送十只进宫请陛下瞧瞧。”张宁似笑非笑道。 瓦剌使者一入关便有密探乔装改扮一路监视,送来的牛羊什么样,早就报到张宁案前。 格其尔嘴硬道:“我这就吩咐人送来。” “请陛下派一位公公随使者的随从一起去,不许挑选,由公公随意指定。”张宁道。 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一成稍微过得去的牛羊圈养在一起,准备糊弄朝廷的官员吗?要不是章少同敏感,意识到朝廷对瓦剌的政策或许有变化,认真对待,这些老病牛羊将留在京城,而且极有可能引发瘟疫。 京城人口密集,一旦有瘟疫,后果不堪设想,瓦剌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格斯尔一下子怂了,道:“张大人,王庭到这里路途遥远,有一些牛羊病了不可避免,但你要说一半是病牛羊,那不可能。” “可不可能,只须宫里一位公公去看看就清楚了。”张宁不说送进宫让朱祁镇瞧瞧的话了。明知这些牛羊有问题,怎么能送进宫让皇帝看? 朱祁镇一听牛羊有病,也不肯送进来,道:“小四,你去瞧瞧。” 怎么又是我?一直站在殿角,手拿拂尘的贾小四腹诽,不敢说一个不字,恭顺行礼道:“奴婢这就去。”转过身望向格斯尔时,眼神便有些不善。 宫里最忌讳“病”,何况是瘟疫?万一去看后身体不适,他会死得凄惨不已,死后只能卷一张草席,扔到乱葬岗。 对于一心争秉笔太监之位的他来说,这怎么接受得了?可是皇帝吩咐,他不敢不从。这笔帐,他算在格斯尔头上了。 格斯尔欺他一个宫内小太监什么都不懂,强作镇定道:“公公可要瞧仔细些,别瞧错了。” 贾小四冷笑道:“使者大人多心了,张大人既然这么说,断然没错。咱家去看,不过是让使者大人心服口服。” 这是对我卖好吗?张宁朝他微微一笑,意示领情。 贾小四出宫去了。 朱祁镇道:“章卿,张卿可有冤枉你?” 刚才章少同听张宁对他收受的贿、赂说得一清二楚,他开始惭愧,接着惊惧不已。格斯尔在胪鸿寺中送的狐狸皮,难道说,胪鸿寺中有密探?一直以来,各国使者朝贡时,都会送礼,不知是否被密探探到? 他不敢分辨,跪下道:“臣该死,一时贪心,收了他们的狐狸皮。张大人说得没错,一共二十三条,十三条大红色,十条白色。臣原想给两个小妾各做一件狐狸皮披风,再给老妻做一件披风领子。” 他不止两个小妾,不过新纳的一对姐姐花特别得他宠爱。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看在你没被收买的份上,罚三个月俸禄吧。” “谢陛下。”章少同只觉后背冷汗淋漓,汗湿官袍。他打定主意,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收使者任何好处了。 不久贾小四回来,道:“陛下,使者带来的牛羊奴婢全都看了,确实如张大人所说,只有一成勉强过得去,其余不是毛快掉光的老牛老羊,便是病得快死的牛羊。” 他哪敢靠近围栏?只远远望了一眼,便回来禀报。 “下臣冤枉啊。”格斯尔欲哭无泪。以前也没少把老得快死的牛羊送来,只要给王振送些上好的貂皮就行,没想到王振一死,一切都变了。早知道会这样,这次就送些好点的牛羊了。 草原上牛羊很多,送一些好的原也没什么,可太师一直觉得明人好糊弄,这才弄些老病的送过来。唉,他真倒霉,什么事都让他遇上了。 “既是病牛羊,不能留在京城。”朱祁镇道:“着内阁拟诏斥责瓦剌太师。”这是要质问也先了。 章少同道:“病牛羊如何处理,请陛下示下。” “陛下,病了的牛羊不能吃,只能宰杀后挖坑埋在地下。国书不仅要问瓦剌太师为何送来病牛羊,还要他赔偿我们的损失。哪怕宰杀后埋在地下,也会污染环境,宰杀的人一不小心会被传染,有性命之忧。” “张大人,你欺人太甚。”格斯尔火了,我们在草原上,病了的牛羊也常常宰来吃好吗?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能吃,只能埋了?还要我们赔偿,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第124章 一锤定音 张宁道:“嗯?我怎么欺你了?” 现代对待带病毒的动物,如鸡瘟时的鸡,都是这样处理的。当然了,如果是我们自己的牛羊,肯定会先医治,实在治不好,又确定会引发瘟疫,才这么办。现在是你们想糊弄我们,自己带病牛羊送上门,怪谁? 格斯尔气急败坏道:“你要把牛羊埋了,还让我们赔银子,怎么不是欺负人?”我们要有银子,还用得着一年几次巴巴的跑来和你们做生意吗? 朝贡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张宁道:“只埋病牛羊。哦,如果你们不愿意埋了,也可以拉回去,不过不许污染我们的地方,沿路所有病死的牛羊,都不能丢下。本官会派人监视。” “你……”格斯尔气得说不出话。 我们大老远的跑来,是要用这些牛羊换粮食的。现在你让我们带回去,这一路不知会死多少只。这也就算了,这些病牛羊肯定捱不过冬天,极有可能深秋就冻死了,到时我们冬天喝西北风吗? 朱祁镇道:“这办法好,你们带回去吧。章卿折算一下,看他们带来的牛羊有多少能留下,再着内阁拟赏赐。” 说到底,这是一场以物易物的交易,你们送来多少有价值的牛羊,我们回以同等价值货物。至于给什么,一般会询问一下使者。 “陛下,千万别听张大人胡说。”格斯尔一急,汉语就说不好了。 朱祁镇没听清,道:“什么?” “下臣奉太师之命朝贡,所选牛羊都是最好的,天气热,路上有一些生病在所难免。章大人不仅不请人给牛羊医治,还以此要胁,讨要财物,下臣已经送了二十三条最好的狐狸皮。陛下啊,臣真的一无所有,没什么好送了。” 章少同气得脸通红,道:“我什么时候讨要财物了?什么时候要胁了?不是你一直硬塞给我的吗?你们真是无耻之至。” 两人吵成一团。 朱祁镇无语,示意贾小四上茶,喝了半盏茶,才对张宁道:“卿怎么不早说?”要不是章少同较真,这次岂不是得收下这些病牛羊?卿不厚道啊,亏朕待你这么好。 张宁道:“陛下,臣想看看胪鸿寺如何处理,若章大人闷声大发财,臣再出声不迟。” 章少同和格斯尔吵架还不忘眼观四方,耳只八方,听到张宁这句话,顾不上再和格斯尔吵。他不仅后背冷汗淋漓,额头也汗出如浆。幸亏有谢梵降职的例子在前,他多了个心眼,不敢睁只眼闭只眼,要不然谢梵就是他的榜样。 朱祁镇看了一眼不停伸袖抹汗的章少同,淡淡道:“章卿还算不辱我大明朝廷。” “谢陛下夸奖。”章少同以额触地,抬头时金砖上留下汗渍。 张宁笑道:“章大人不用害怕,以后凡事认真一些,小心无大错。” “是,谢张大人教诲。”章少同哪里不害怕?简直是心里一阵阵后怕,一念之差,云泥之别。 格斯尔同样跪伏于地,道:“下臣求陛下开恩,赏赐粮食。下臣不日就回王庭。”只要你们收下病牛羊,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 张宁道:“使者大人,你这是想把所有牛羊一并留下吗?” 格斯尔拿眼看他,并不答话。 张宁道:“大明皇帝陛下胸怀宽广,诚意待人,可若有人把他当傻子刻意糊弄,那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牛羊折价五成,我们收下,病牛羊我们却是不收的。陛下,臣说得可对?” 朱祁镇道:“就这么办。” “陛下!”格斯尔学章少同以额触地,道:“求陛下可怜,太师一向忠于陛下……” 张宁打断道:“你们太师一向东征西讨,你别说错。” “张大人,令尊大人在大同杀死杀伤我很多同胞,自己只受了几次伤,你为什么因此这么仇视我们?”格斯尔简直声声泣血,你这么搞法,我回王庭,太师不杀了我才有鬼好吗? 张宁道:“家父奉诏守大同没错,受过几次伤也没错。本官却不能因为家父守大同,多次和你们交锋,便避嫌。你们不就欺我大明无人,才敢一再这么糊弄吗?要不,我们查一查你们历次朝贡,带来的牛羊是否有病?” “你……”格斯尔只觉胸口有如炸开,要不是现在的明廷不比以往,太师无法进入大同和宣府,他们怎会接受朝贡?早就抢劫了。 朱祁镇是厚道人,本想说以前的事就算了,转念一想,现在是找借口向瓦剌用兵啊,当然越闹大越好,便道:“张卿说得没错,卿尽管去查,若是以前也有以次充好,甚至送来病牛羊的事,诏书中一并训斥。” “陛下,你不能这样啊。”格斯尔深深的后悔了。 瓦剌以前朝贡肯定没这么老实,不过除非审问瓦剌使者,否则不可能得到实情。指望谢梵能了解到什么?张宁心中明镜也似,之所以这么说,不过吓唬格斯尔。他道:“臣奉诏,这就派人好生查一查。” 章少同担心,真追查下去,自己这鸿寺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忙道:“陛下,张大人,瓦剌使者每次都不同,这位格斯尔大人第一次进京,就算真的查实了,也怪不得他。” 张宁顺驴下坡,道:“既然章大人为他求情,陛下暂且放过他吧。” “下次再发现以次充好,朕决不轻饶。”朱祁镇这么说,显然不再追究了。 我以后再也不当使者了。格斯尔觉得自己能平安离开京城算命大,以后无论如何不领这倒霉差事了。他连连谢恩。 朱祁镇道:“章卿清点清楚后着内阁拟赏赐单子,病牛羊一并退回去,以免污染我京师重地。” 他说到“污染”一词看了张宁一眼,觉得这词用得贴切,可不就是污染么? 皇帝一锤定音,章少同领旨出去。 格斯尔万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人现在倒没要宰杀掩埋他送来的病牛羊,人干脆退回去,并且并张宁说了,退回去时,他会派人监视。 这可怎么好? 第125章 能杀则杀 张勇接到准他回京探亲的诏书,送走钦差,向总兵蒋贵告辞后,马上收拾行李,连夜带几个亲兵离开大同,朝京城进发。 天气炎热,策马奔驰到中午已疲惫不堪,张勇见前面有一株大树,便带亲兵朝大树驰去,准备在大树下歇一会儿,吃点干粮。 驰到近处,只见树下坐五六个瓦剌大汉,都是袒露上身,只着犊鼻裤。这些人有的倒在地上鼾声大作,有的倚着树根打盹,听到马蹄声,不约而同睁开眼睛望了过去。 张勇只犹豫一息,便任由跨下骏马奔驰过去。亲兵紧随其后。 地上的瓦剌汉子见五六匹马如飞冲来,吓得连滚带爬跑开,倚树根打盹的两人则如离弦之箭分左右跑开。 “狗娘养的。”张勇低骂一句,轻勒马缰,放缓马速。他和军士们混久了,南腔北调的骂人话学了不少。 几个跑开的瓦剌人重又聚在一起,低声讨论一会儿,为首模样那人走近几步,盯着下马把马鞭甩给亲兵的张勇看了几眼,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那汉子有点眼熟?” 汉子是汉人,年近四旬,长相俊朗,颌下一部茂密的大胡子。其他几人看了半晌,道:“是有点眼熟。” 为首那人望向张勇来的方向,沉吟道:“从大同来的。” “我们要去大同。”其中一人道。他们名义上是朝贡使者,实则是密探,随正使巴图入关后,便四散奔赴之前分配好的州县探听情况,可惜还没到地方,便接到副使格斯尔传讯,即刻到大同城外集合。 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紧赶慢赶,眼看大同在望,又遇到同伴,离限定的时间还有三天,打算在大树下休息到明早再赶路,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伙人。 几人朝这边看个不停,张勇意识到他们打量的视线,抬眸瞪了过去。 这一瞪,为首那人便认出来了,失声惊呼,道:“是大同的副总兵张勇,没错,是他。” 他这一叫破,其他几人越看越像,纷纷道:“是他。他怎么在这里?” 有一人道:“难道明廷调他回京?要真这样,得赶紧报知太师。”张勇骁勇善战,又奋不顾身,若是他们来关下挑战,只要遇上张勇,必定会有伤亡。 这人,不好惹。幸好明朝皇帝年轻不懂事,把他调回去了。说话的汉子一阵庆幸,颇有些跃跃欲试,盼望回去到城下骚、扰。 又有一人道:“不知换他的是谁?” 几人就这事讨论不停,张勇见瓦剌汉子就不爽,左右看看,见附近没人,招呼亲兵一声,道:“我们包抄过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跟随他时日不短,很有默契地点头。几人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张勇和两个亲兵在左,另外两人在右,包抄过去。 瓦剌汉子正说得高兴,突然听到马蹄声响,大惊望来,就见张勇一马当先,如杀神奔驰而来。几个吓得魂都没了,不知谁一声呼唿,同伴们得到提醒,纷纷呼唿,不过几息,几匹蒙古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 他们在大树下休息,放任骏马四处吃草。他们从小在马背长大,带来的马都是亲手养大的,并不担心马会走失。 马匹奔驰未停,几人便跳上马背,一夹马腹,拼命逃开。 张勇和亲兵堪堪要合围,就见几匹蒙古马飞驰而来,不到一息,几个瓦剌汉子已翻身上马,随手抽出箭袋,边跑边回头射箭。 双方距离极近,箭矢迎面而来,本难以躲开,好在张勇和亲兵身经百战,各自用手中武器拨打开。 张勇离开大帐,不能携带弓箭,情急之下,抽出随身佩剑,看准最近一个敌人后背,掷了过去。 “啊——”那个以为张勇奉诏调回京城,高兴得不得了的汉子只觉后背剧痛,差点跌落马背,危急之下,整个人扒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抱紧马脖,然后晕了过去。背上插的利剑随马匹跑动晃啊晃。 烟尘漫天中,几个瓦剌汉子逃得不见踪影。 张勇带亲兵追了一阵,勒紧缰绳道:“可惜让他们跑了。” 蒙古马马身矮,耐力强,开始跑速度不快,本来跑不过他跨下战马。可惜这些蒙古马休息很久,又吃了草,精力充沛。他跨下战马从昨晚奔驰到现在,已经跑了一夜半天,早就疲累不堪,才让他们逃了。 亲兵道:“大人,要回去调兵捉拿他们吗?” 这是在大明境内,离大同又近,拿几个瓦剌人还不容易? 张勇摇头道:“不必了。这些人很有可能是瓦剌使者。他们在这一带停留肯定没安好心,能悄悄杀掉最好,杀不了就算了。” 毕竟对方担着使者的名头,全杀了死无对症,要是留下活口或是传扬出去,打起口水官司的话,自己不占理。真闹大,朝中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御史肯定会弹劾他,别有用心者还会牵扯到他儿子。 为了儿子,且放过他们吧。 他重新圈转马头,到树下下马。 几人在这里休息吃干粮,直到未时再未见瓦剌人的踪迹。 “走吧。”张勇起身道。 ………… 几个瓦剌人跑了几里地,见张勇没有追上来,一人跳下马背伏在地上侧耳倾听,确定后面没有马蹄声,才放慢马速,道:“百夫长,他们没有追来。” 被叫百夫长的为首汉子道:“先看看毛伊西格怎么样了。” 毛伊西格就是后背中剑的汉子,一声惨叫后便无声无息,几人不知他死活,自然担心。有人纵马过去,捞起毛伊西格跨下马的缰绳,勒住他的马匹,扶他下来,一探鼻息,发现他还活着,只是马匹所过之处,一道血迹。 帮毛伊西格止血后,几人商量了半天,没有办法,百夫长道:“先到大同城外躲起来,等千夫长回来听他的命令行事吧。” 他所说的千夫长是格斯尔。他接到格斯尔的命令到大同城外集中,因此决定到集中地点等待命令。 几人越靠近大同,越害怕遇到守军,越躲躲藏藏,走得很慢,最后藏起马匹,夜里走路,白天躲藏。 第126章 封赏 章少同按照张宁说的办法处理,让兽医检查,只收下没有生病的牛羊,太老的也不要,最后留下四成,其余的让格斯尔带回去。 格斯尔欲哭无泪,兽医们慢吞吞检查的当口,又死了一百多只牛两百多只羊,这些病死的牛羊在神枪营火铳的威逼下,由他们自行运到城外挖坑埋了。每挖一个坑,就跟在格斯尔身上割一道伤口似的。 痛,很痛。 待到确定赏赐,又让格斯尔有想死的冲动。他提要求要粮食,可是得到的却是一些盐巴和日用品,粮食半点没有。 他们需要盐巴,烤牛羊时撒些盐巴,肉质美味很多。可他这次接到的命令是多要粮食,为寒冬做准备,盐巴虽好,却不能饱腹。 他上奏章,却得到三天内离开京城的口谕。皇帝不仅无视他的要求,更驱逐他。他再上奏章,要求带巴图等人离开,却如泥牛入海。 他不知道的是,巴图和千夫长等人一一招供,张宁拿到供词后,互相印证确定供词真伪,已把瓦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 昭仁殿中,朱祁镇面前放一把遂发枪,他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递给张宁,道:“今早将作匠呈上来的,卿看看做得怎么样?” 将作匠的匠人手艺当然是好的,再繁复的首饰都做得栩栩如生,何况只要求所有零部件能够组装的遂发枪? 张宁接过遂发枪,用手轻轻抚摸枪身,道:“陛下,枪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射击的。不知道弹丸制作出来没有?” 他一刻钟前奉召进宫,参见毕便见御案上有一个精美的雕花檀木盒子,除了这檀子盒,便是两摞摞得很高的奏章,才有这一问。 光有枪,没有子弹有什么用? 子弹的制作方法,张宁在给遂发枪的图纸时便一并给了,不知比现有火铳的弹丸强多少,最起码火药的量刚刚好,绝对不会在发射时因为火药太多而出现意外。就是不知道匠人们没有玩过火药,能不能做出来。 “在这里。”朱祁镇打开那个雕花檀木盒子,盒子分为六格,每一格各有一颗弹丸。 用这么精美的盒子装子弹?奢侈得过分了。张宁怔了一下,道:“臣请陛下宣顾侯爷进宫试射。” 如果不是他活了两世没有摸过枪,这时立马让小太监们放好靶子,先射为快了。 朱祁镇笑道:“已经去宣了,估计顾卿正在来宫的路上。” 话音未落,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顾侯爷到。” 顾兴祖不知皇帝宣他进宫有什么事,行礼毕见张宁在座,便用眼神询问他。因为顾淳和刘念的关系,两家正迈在通家之好的道路上。 张宁起身见礼,道:“不知侯爷枪法怎么样?” 你执掌神枪营几年,要说不会枪法,那就是笑话了。不过,难说得很,顾兴祖一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说不定人就喜欢冷兵器,不喜欢热兵器呢。 顾兴祖诧异道:“枪法?”你指的是哪样枪法? 张宁把遂发枪递过去,道:“将作匠造出改良的火铳,陛下宣侯爷进宫,大概有试枪的意思。” “不错。”朱祁镇道。 “臣领旨。”顾兴祖行礼道,接过遂发枪,从盒子里取出一颗弹丸。 张宁吩咐小太监取来靶子。很快小太监抬来铁制的靶子,放在院子中央。 “再抬远些。你们不要站在靶子后面。”顾兴祖看了距离道。不用他交待,小太监们都躲得远远的。 “臣请试遂发枪。”顾兴祖向朱祁镇请示道。这是臣子应该行的礼节,要是不说清楚,万一皇帝以为你要弑君,那就糟糕了。 朱祁镇面露微笑,双手负在背后,道:“卿尽管试。” 顾兴祖随即走到廊下。 要观看只能出殿。张宁和朱祁镇离座出殿,站在顾兴祖身后不远。张宁站在朱祁镇身侧,那是一个闪身就能挡在他身前的位置。一旦顾兴祖有异动,他便以身体挡子弹,救下朱祁镇。 朱祁镇明白他的意思,心头微暖。 “呯!”顾兴祖打出了第一枪,铁制的靶子的红心被射穿,可见火力很猛。 张宁赞道:“好枪法。” 没想到顾兴祖长枪耍得好,枪法也不错,这就很难得了。 顾兴祖一阵汗颜,他虽为神枪营指挥使,却一直对火铳兴趣不大,还是刘念和顾淳进军营训练军士后,政治敏感的直觉告诉他,皇帝重视火铳,他必须练好枪法,或许有朝一日用得上。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幸亏了练了几天,要不然今天就出乖露丑啦。 朱祁镇道:“卿多试几次,不用心疼弹丸。”他以为顾兴祖见只有一盒弹丸,不敢浪费,所以这么说。 “是。”顾兴祖道。 贾小四进殿将整盒弹丸拿来,顾兴祖不客气,“呯呯呯”声连响,剩下五颗全打光。连射六颗只有一颗在第十环,其余全中红心。 “好枪法。”朱祁镇赞道。 “谢陛下夸奖。”顾兴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刚才紧张得他连抹下汗都不敢,幸好成绩还不错。真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有被考枪法的时候。他暗叹。 张宁道:“陛下,这枪是火铳改良的,不如叫遂发枪,以免和老式火铳混淆。” “也好。只是为什么叫遂发枪?”朱祁镇奇怪道,这名字太普通了,不如取一个威武霸气的。 张宁想了几息,道:“臣在古书上看到的便是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它能不间断地发射?” 朱祁镇没再纠结新枪支的名字,而是道:“张卿献图有功,封为遂发伯,其余人等,各有封赏。” “遂发伯?!”张宁只觉一道雷劈在头上,震得他站都站不稳,你封我什么不好,非封我遂发伯?就不能改一个名字吗? “怎么?”朱祁镇见张宁神色有异,随口问了一句。 “请陛下换一个名字。”张宁苦笑道:“以后军士们使用遂发枪……” 朱祁镇想了想,好脾气地道:“那改为兴昌伯吧。” 兴昌伯总比遂发伯好听,张宁谢恩。 第127章 欢喜 慈寿宫寝室里放很多冰盆,室中气温比外面低很多,就这样,还有两个宫女站在锦榻边,为太皇太后扇扇。 太皇太后背靠玉垫而坐,喝了口加冰的酸梅汤,把玉碗递给悠悠,拿起锦帕拭了拭唇角,道:“陛下加封他为兴昌伯了?” 在胡太医精心诊治下,太皇太后的病情日渐好转,右手已经能动,拿一些不太重,诸如碗筷、帕子的东西。左手还动不了,不过坐的时间比以前长,半个时辰没问题。 这就不错了。 悠悠放下玉碗,稍一犹豫,道:“是。” 接到张宁封伯爵的消息,她自然开心,只是不敢告诉太皇太后。老人家对张宁成见太深,又生不得气,万一一气之下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没想到不知哪个宫女嘴快,透了消息。 太皇太后冷笑道:“他是怎么蛊惑陛下的?” 悠悠道:“不是蛊惑。他献遂发枪和新式弹丸的图纸,将作匠根据他献的图纸把东西做出来了。陛下论功行赏,封他兴昌伯。” “哼,他不是说从古籍中看到的图纸吗?既然要封,也应该封写书那个人,怎么封他?”太皇太后的不高兴全挂在脸上。 旁边扇扇子的宫女想笑又不敢笑,都说古籍了,写的人恐怕早成白骨,难不成为这个追封人家?太皇太后这是极力想撇开张大人的功劳啊。 悠悠暗暗汗了一下,道:“他要敝帚自珍,将作作匠哪做得出来?陛下封赏他,不过看他忠心。” “忠心?我看他比王振那奴才更奸诈。” “皇祖母,王振是阉人。”悠悠一脸无奈,道:“王振为一已之私谋害陛下,张宁世代忠良,他的父亲安乡伯为大同副总兵好几年了。” 太皇太后担心地看她,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快封侯?哀家告诉你,差得远呢。” “还有两年多,或者奇迹出现也未可知。”悠悠小声嘀咕。她担心的不是张宁不能封侯,而是他的亲事由不得他做主,杨士奇和张勇这两个老头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太皇太后横了她一眼,吩咐宫女:“宣郑王进宫。” ………… 郑王到京后忙得很,天天外出饮宴,时常半夜三更才回来。宴饮自然少不了酒,他又易醉,一醉便躺尸,不到第二天午后起不了床。 这才上午,他酣睡未醒。 小太监接到宣见的旨意不敢怠慢,又摇又唤,好不容易把他叫醒。 “母后宣孤有什么事?”郑王只觉头痛欲裂,打着呵欠问。 小太监道:“奴才不知。” “母后也真是的,悠悠进府侍候还要宣孤进宫做什么?”郑王不满道。 他本来以为母后命将不久,担心见不到最后一面,昼夜赶路。得到悠悠的密信后稍微缓了些,但还是加紧赶路。到京城后见母后虽然离不开床榻,但精神还好,问过胡太医,确定她正在康复中。这心啊,就彻底放下了。 母后性命无虞,他又难得进京一趟,当然要旧地重游,和故人重聚。 按理说,他一个就藩的藩王,很多年才有机会进京一次。换句话说,他是远离权力中心的闲散王爷,大家伙不愿意得罪,也没想巴结,大面上过得去就行。现在却有些不同,他有一个深得太皇太后和皇帝宠爱的女儿。 这就够了。 大家伙背地里嘲笑他有眼不识金襄玉,错过张宁这个乘龙快婿,当面又对他亲热无比。他在京城很快如鱼得水。 小太监赶紧道:“王爷小声点,宣旨的公公还在外头呢。” 这是要等他一起进宫了。 郑王不情不愿起身,多喝了两碗醒酒汤后才和慈寿宫的小太监一起上马车。 太皇太后找他,没有别的事,只为了一件:“张宁封兴昌伯,不准你把悠悠许配他。” “母后,现在不是儿子想不想,而是儿子能不能。杨东里那老货……”郑王说到一半打住了,小心翼翼地看母亲的脸色,担心母亲生气。胡太医可说了,她不能生气。 “杨东里要把孙女许配他,由得他去,你不许掺和。”太皇太后脸色稍霁,道:“我仔细看了,状元彭时不错,人也稳重。” 彭时今年二十八岁,今科春闱殿试时由朱祁镇钦点为状元。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殊为难得的是,为人不骄不躁。如今在翰林院当编修,前程远大。 悠悠这才明白,前两天太皇太后宣彭时进宫的用意。当时她不以为意,没怎么注意这位新科状元。 郑王道:“母后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彭时纵然能进内阁,最少也得二十年后,哪及有张宁飞黄腾达?” 太势利了。悠悠无语看父亲,她和张宁的感情是官阶能衡量的吗? 太皇太后被噎住了,儿子说得没错,一甲只是拿到进内阁的资格,还不一定能进呢,再说真能进,这条路也长得很。 “母后,你以前觉得张宁出身低微,配不起悠悠,儿子也这么觉得。现在情况不同了,张宁能力出众,圣眷隆重,最重要的是,他升得快啊。”郑王真心实意地劝,道:“难得的是,他对悠悠一片真心。” “什么一片真心,他就快和杨东里的孙女成亲了。”太皇太后斥道。 “那是杨东里不要脸非往上凑,张宁不是一直拖着吗?只要母后允了这门亲事,他的父亲安乡伯会选悠悠还是那个杨容儿,不是显而易见吗?” 悠悠哀怨地看父王和太皇太后,你们就是太势利,计较太多,要不然有杨容儿什么事?想到张宁每晚悄悄通过后门进府,每次都拎一些口味独特的点心,她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要不是长辈们横生阻隔,他怎么用得着这么辛苦?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道:“这事哀家不管了。” 郑王道:“母后安心养病比什么都强,悠悠的婚事,由儿子费心劳神就是。” 太皇太后总算想通了。悠悠惊喜,瞥她一眼,含笑低头。还是父王有本事,几句话说服了她。嗯,也是张宁能力好,凭自己能力封了伯爵,安乡伯府一府两爵,殊为难得。 晚上得把这事告诉他。 第128章 得庆祝 “你已经封兴昌伯了,得有自己的府邸啊。”刘念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出营赶来贺喜,话没说三句,便让劝张宁建府。 张宁喝着茶,淡淡道:“建什么府啊?住这里挺好的。”安乡伯府是福地,要不然他不会穿越到这儿,也不可能短短三四个月便封官封爵。 嗯,他是绝对不会说有玉佩的作用在里头的。虽然顾兴祖试遂发枪时,他趁出殿之机悄悄把玉佩戴上,这才敢站在朱祁镇身侧,一旦有意外发生,侧身便能为朱祁镇挡子弹。要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做? 顾兴祖真有二心,在救驾之前,他肯定会先确保自身安全。 也有可能戴上玉佩,又有护驾之举,朱祁镇才会感动之余封他兴昌伯。这件事张宁已经想了几次,他献图有功没错,功劳大到封伯爵却有点过了。造出遂发枪和子弹的将作匠少监只赏五十匹丝绸,更不要说匠人们了。 刘念兴冲冲道:“这里是安乡伯府啊。你凭能力赢得的爵位,为什么不重新建府?” 言外之意张宁明白。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一出世便含着金钥匙,衣食无忧不说,还有婢仆侍候,能读书学骑射,是很多百姓家的孩子无法企及的。可同时,他们的身上也贴着“废物”的标签,人们会认为他们只是投了好胎,没有一点谋生的本事,简称“米虫”。 勋贵子弟们努力用实力证明自己强爷胜祖,不靠余荫,而是光宗耀祖。张宁小小年纪便做到先祖尽其一生才做到的高度,怎么能不让“兴昌伯府”的牌匾亮瞎世人的眼睛?就像但凡通过校阅的勋贵子弟,都会不时把御赐的金腰带系在腰上示于人前是一样的道理。 他道:“我父亲常年不在京中,我又没有兄弟,另外建府,这座府邸怎么办?难道留仆役们打扫?” “有什么不可以?”刘念一脸憧憬地道:“要是我能得到爵位,肯定另外建府,决不在诚意伯府住。” “袭爵的是你大哥刘世延吧?”张宁一脸无奈地道。你兄弟四五人,我是独子,你好意思跟我相提并论吗? 刘念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加强语气道:“总之一定要建府。” 张宁失笑,打趣道:“要不,在安乡伯府的牌匾下面再加一块兴昌伯府的牌匾?成什么样子嘛。” “这样很好啊,让人知道,府上一门两伯爵。”刘念羡慕地道。 “算了。”张宁不为所动,倒不是他不想重新建府,而是府上除了他只有仆役,没必要折腾。 ………… 刘念回去不到半个时辰,顾淳来了。不是他不想和刘念一起来,而是两人担着训练军士的责任,不能一起离开神枪营。 “必须大肆庆祝。”顾淳站在花厅正中间,抬头挺胸,用力挥舞右手,大声道。 张宁笑看他,道:“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你在演讲吗? “我已经派人去醉仙楼订了座,出营时又请了假,待阿念回来,我们便去醉仙楼庆祝。哦,令尊不在京中,你让府上的宗亲料理一下,在府门口搭戏台子,唱上三天大戏,再撒三天铜钱,做三天流水席……” 张宁越听越觉得熟悉,待他说完,总算明白熟悉感的来源了。这具身体的原主满京城找勋贵子弟打架时,曾遇到有人中举,那家人便是这做派。他笑得前仰后俯,道:“这是士绅府上有人中举才做的事吧?” “一样的。”顾淳严肃道:“你比中举更加光宗耀祖。学子们今年考不上,下一科再考,你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学者。” “什么前无古人?徐府一门两国公,也没见人家这么庆祝。”张宁打断他道。 “人家府上还出了一个皇后呢。”顾淳道:“你府上要出一个皇后,也能和人家一样风光。” 你为什么不说我没穿越到靖难之前,再遇上朱老四,先知先觉地跟随他,然后顺理成章成为国公?张宁腹诽,道:“家父在回京路上,庆祝的事待他回来再说吧。醉仙楼嘛,倒是可以去。” 他穿过来后还没怎么上馆子呢。醉仙楼是京城几家顶级酒楼之一,环境好,菜肴全是山珍海味还在其次,这家酒楼经营副业,前面是酒楼,后面是青、楼,只要你出得银子,天仙也似的姑娘会出来陪酒。 顾淳现在腰包很鼓。 “伯父在回京路上?真是太好了。”顾淳由衷道。 张宁不知道他说的“太好了”指什么,道:“晚上就我们三人吗?” 自从他通过校阅后,已经很久没有和昔日街头打架的小伙伴走动了,大概他们觉得他飞黄腾达,不好亲近,因而远远避开吧。 “就我们三人。”顾淳道:“别人叫来做什么?我本来想叫薛翰,可惜他不是我们一路人,还是就算了。” 他有官身,薛翰没有,所以说不是一路人。 人哪,就是这么现实。张宁无声感叹。他和薛翰是泛泛之交,自然不会说叫上他。 在等刘念训练完军士过来的间隙,顾淳对张宁封爵一事的庆祝细节做了诸多规划,张宁只当听闲话。 ………… 杨府跟过年一样热闹,婢仆们都过来恭喜杨容儿。两家即将定亲,张宁是她名义上的夫婿。不久的将来,她不仅是三品的指挥使夫人,自己也将有封诰,又是伯爵夫人,这样的荣耀让她一下子成为全府的焦点人物。 杨容儿喜上眉梢,赏过婢仆后,她静等祖父回府。 今天,杨士奇比往日早半个时辰回来。 “祖父,张宁封伯爵了。”她喜孜孜道。 杨士奇抚须微笑,道:“老夫的眼力不错吧?” “是。”杨容儿面有娇羞之色,语气依然淡淡的,道:“不知……”话说了一半,停住了。 杨士奇笑道:“你不用心急,待安乡伯回京,老夫和他商量婚期。” “我哪里心急了!”杨容儿笑容如春花绽放,越说声音越低。 “哈哈哈……”杨士奇的笑声传出去老远,廊下的婢女听到后都露出笑容。府上有喜事,主人喜笑颜开,婢仆也开心不是。 第129章 醉仙楼(一) 落日余晖如点点金光洒在柳树的丝丝缕缕上,给多情的柳枝镀上一层金光。 醉仙楼前一排柳树,如同护卫,只要看到这排柳树,便是到了醉仙楼。楼前两个身着崭新青衣,腰系大红腰带的俊俏小二笑脸迎客。 天虽还没黑,但来的客人着实不少。 “哟,顾公子,你订的雅座在一楼。快快快,这边请。”十七八岁的俊朗小二接过顾淳手里的马鞭,一双惯会识人的眼睛瞟了他身后两人一眼,在张宁身上多停一息。 张宁身着紫衫,手拿马鞭,懒洋洋地望了望三层高的醉仙楼,眼睛停在“醉仙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上。 牌匾很新,似乎刚挂上去不久。而醉仙楼开业至今已经十几年。 张宁一看落款是彭时便恍然。字是今科状元彭时写的,只是不知道彭时高中时写,还是高中后才写。 人都趋炎附势,把新科状元的字制成牌匾高挂门前,也是人之常情。 张宁思绪转动间,一个轻不可闻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顾公子,这位公子是?” “这位嘛,呵呵,是张公子。”顾淳带着笑意的声音跟着响起,道:“前面带路吧。”他知道张宁不喜欢烟花之地,要不然就去四大青、楼庆祝了,今晚并没有叫伎女陪酒的打算。 “张公子……”俊俏小二眼珠子转了转,笑得更加和气,道:“顾公子,三楼还有一间雅室,你若不介意,不妨上楼。” 站在三楼窗前,能看到后海的荷花,因而只有特别尊贵的客人,才会被请上三楼。当然,价格也是一楼的三倍。 顾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张宁一眼,刚好张宁感觉有人一直窥视,从牌匾上收回视线,望了过来。 “小二说三楼有雅室,去不去?”他问。 张宁浑不在意道:“今天你作东,你说了算。” “怎么是他作东呢?应该是我们共同作东。”被当做透明人的刘念抗议了,两人在神枪营商量好,一起为张宁庆祝,怎么一到这儿变成没他什么事了? 张宁道:“那你们商量着办。” “去啊,怎么不去。”刘念也是财大气粗的主,他不愿气势上输给顾淳,大声说完,当先而行。 俊俏小二道:“这位是?” 能在那位张公子面前这么说,来头一定不小。 顾淳不答他的话,道:“就三楼,前面带路。” 两人都抢先而行,张宁反而落在最后。俊俏小二有些拿不准了,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不好收回,只好勉强在前面带路,把三人引到三楼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 “公子们可要叫姑娘过来侍候?”俊俏小二说着,眼睛余光一直瞟着张宁。 张宁站在窗前,眺望阳光洒在后海湖面上,微风吹过,朵朵荷花随风而动。 回答他的是刘念:“不要,好酒好菜尽管上。” “对,有什么好酒菜?”顾淳道。 俊俏小二见张宁没有任何表示,不死心地道:“酒菜倒在其次,小店的姑娘又漂亮又温柔……” 话没说完,便被刘念打断:“上好的秋露白来一壶,有什么好菜,怎么说不出所以然?”问半天连张菜单也没有,这是京城顶级酒楼的作派吗? 秋露白是名酒,以清醇爽冽闻名于世,这种天气喝最好不过了。 俊俏小二刚要解释来这儿的人少有不叫姑娘陪酒的,菜品反而在其次,便见站在窗边那位公子头也不回地道:“他这里有两道名菜,一是炙鸭,据说用桃枝炙的,烤出来的鸭肉带着桃枝的清香。一是烹虎肉。这道菜,别的地方少有。” 身为现任密探大头子,茶楼酒肆是重点监控对象,像醉仙楼这种高档场所,更是重点关注的地方。张宁哪会不清楚他们的招牌菜?他对烹虎肉闻名已久,据说用新鲜泥土溺一晚,再用盐腌一天,洗净烧热再加配料烹煮。不管味道怎么样,光是主材料就足够吸引人了。 难得穿越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吃一次这道名菜,他怎么会错过机会? “是的是的,小店还有其他名菜。”俊俏小二忙道,就要报菜名,话没说完,又被刘念打断了。 刘念大气地道:“先来一道炙鸭,再来一道烹虎肉,其余的你看着上。” 原来你们是吃货,只喜欢吃,不喜女色。俊俏小二在心里默默对三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贴上标签,又看张宁一眼,才陪笑道:“三位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到后厨传话。” 出门马上把情况跟管家说了。管家凝重道:“你是说和顾公子来的那位张公子是锦衣卫张大人?” 来醉仙楼的达官贵人多不胜数,张大人却没从来过,东家可是再三吩咐,只要张大人来,就得告诉他。 “外头不是传,张大人只有十五六岁,长相俊美,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吗?我看那位张公子长得俊,年龄又近,跟顾公子混在一起。上次顾公子过来,不是说受张公子举荐,当了官吗?这次又跟他一块儿来。”小二道。这么多因素凑在一起,八成是了。 管家沉吟道:“上最好的菜,小心侍候。我去请东家。” 雅座里,顾淳走到张宁身侧,和张宁一起眺望后海,道:“晚上不少人在湖里荡船。” 张宁明白他的意思,那些夜里荡船的都是花船。顾淳还没成亲,府里有几个妾侍,最近住在营里,有些想法很正常。 “风景挺好。”张宁说了一句,走到软椅坐了。刚才站那儿,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和同学暑假跑来帝都玩,以游客的身份雇了一只船,荡了一圈的情景。唉,回不去了。 顾淳不明白他的意思,跟了过去,也在软榻上坐了。 刘念走到张宁刚刚站的窗口,张望一下,道:“不就一些荷花吗?没什么啊。”他一向不喜欢花花草草。 “你要叫姑娘过来侍候也可以。”张宁对顾淳道。他只是嫌弃没有保护措施,并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 顾淳摇头道:“不用了,今天我们三人好好喝一回,明天一早我们回营。” “神枪营比外头好多了,想找人打架,随时有人奉陪。”刘念一副恨没有早当兵的神色。 第130章 醉仙楼(二) 小二出去不到一刻钟,便有十三四岁的俏婢端了炙鸭进来,当着三人的面片下一片片油洼洼的鸭皮,加上洁白如玉的葱丝,再用薄如蝉翼的饼皮包裹了,蘸上酱料,盛在精美的小碟子里,送到三人面前。 入口,鸭皮温热香甜,确实不负招牌菜的名头,比张宁前世来帝都穷游时买的不知好吃多少倍。 又有俏婢倒了清醇爽冽的秋露白分别放在三人面前,俏婢们的举止很有分寸,既不让三人觉得不快,又不让三人觉得受冷落。 大概这就是五星级服务了。张宁无声自语。 炙鸭吃完,跟着上了烹虎肉。张宁饶有兴趣夹起一块煮得烂熟的肉送进嘴里,嚼三两下咽了,小声嘀咕:“也没什么特别嘛。” “我也觉得很一般。”刘念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含糊不清道。 顾淳细嚼慢咽,道:“我觉得有点腻,来这儿很少点。这道菜之所以成为招牌菜,是因为大虫难猎杀,并不是肉质多鲜美。” 顾淳偶尔到醉仙楼,一般只能在一楼用餐,酒足饭饱之后去后院某个姑娘房中销魂。相比其他顶级酒楼,他更钟情这里,因为这里的姑娘更会服侍人。这些,自然不方便跟张宁讨论。 张宁可是连通房丫头都没有。顾淳看出清儿还是处子,因此断定。 “还有什么好菜,快点。”张宁道。 “我不是怕不合你口味吗?”顾淳陪笑道,叫过在旁边侍候的俏婢,点了一堆菜。其实他之前每次来,都挑相对便宜的菜点。没办法,醉仙楼消费太高,他月例有限,又要夜宿,只能作出取舍,哪像现在,银子有的是,想怎么花怎么花? 菜流水似的上,三人边吃边谈,吃得兴起,刘念撸起袖子,又比又划。 端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皮肤很白,上唇两撇八字胡。他一上来,侍候的俏婢便很有默契地行礼退下。 刘念睁大眼看他含笑走近,顾淳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中年男子走到桌前,放下菜肴,行礼道:“醉仙楼东家肖荣见过张大人、顾大人。” 顾淳做恍然状,道:“你是醉仙楼的东家?”醉仙楼快速崛起,谁也不知道它的东家是谁,没想到今天自行冒了出来。他有什么图谋? 肖荣道:“正是草民。” 他称呼顾淳为“顾大人”,又自称“草民”,显然看破他们的身份。顾淳道:“你怎么知道这位是张大人?或许只是本官的朋友呢。” “谁不知道顾大人和张大人是知交好友。”肖荣笑道,顾淳这话,等于承认张宁的身份,他虽然鲁莽了些,却没有认错。 张宁夹一筷子菜慢慢吃着,肖荣表明身份行礼,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顾淳一指坐在上首的张宁,道:“张公子是我好友不假,却不是张大人。”张宁不搭腔,显然不想身份泄露,他自然要遮掩一下。 刘念道:“你有什么事?” 他喜欢打架不假,可不是傻子,这位醉仙楼东家肯定有什么事求到张宁跟前。 肖荣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他和张宁、顾淳在一起,哪敢得罪他?陪笑道:“这位公子,在下经营酒肆,混混常来找事,草民只想借一下张大人的名头震慑宵小。只要张大人点头,每月的孝敬不会少。” 他的话,张宁一点不信。醉仙楼要没有官方背景,早就关门大吉了,哪会成为京城的顶级酒楼之一?这位东家言不由衷,动机十分可疑。 刘念下意识瞟了张宁一眼,见他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喝了一口秋露白,便道:“张大人哪有空过来?你认错人了。” 张宁捂眼,你说归说,别看我啊,这不是等于告诉肖荣,我就是吗? 肖荣恭敬道:“草民打扰了。这就告退。” 只要确认俊朗少年是张宁,就可以再行设法接近。他有的是耐心,当下行礼退下。他刚出门,退到廊下的俏婢重新进来侍候。 顾淳道:“在外头侍候。” 俏婢们行礼退下。 “阿宁,你看这位姓肖的想干什么?”顾淳问。 张宁道:“我哪里知道?”回头让密探们把这人查一个底掉就对了。 “我看他没安好心。”刘念道。 “抱歉得很,打扰了你的兴致。”顾淳道。本来想联络感情,没想到肖荣这一来,气氛完全变了。 张宁道:“我兴致很好呀。” 刘念低声道:“阿宁,我看那个东家不安好心,你要不要封了醉仙楼?” “人家好意求见,只是想求保护,哪能封人家的酒楼?你把我当什么了?”张宁失笑,放下酒盅,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吧?” “真不叫一只船到后海赏赏夜色?”顾淳有些失望地道。 刘念鄙视:“谁像你呀,色中饿鬼。” 顾淳想反唇相讥,生怕张宁多心,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结帐时,俏婢道:“公子,东家说了,今晚这一餐他请,请公子给他一点面子。” 连银子都不用掏?顾淳很想问,不知道宿在后院是不是也不用给银子?又想张宁不喜欢那调调儿,只好作罢,转而对张宁道:“阿宁,你看?” 刘念抢着道:“不成,说好我们为阿宁庆祝的,哪能不花银子呢?”这样显得很没有诚意啊。 张宁道:“这样挺好。走吧。”当先迈步出雅室。 不知哪个房间传来丝竹之声,差点让顾淳迈不动步,见张宁已经走到楼梯口,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出了醉仙楼,各上自家马车,分三个方向而去。在路上,张宁吩咐下去,再查一查肖荣和醉仙楼的底细。 张宁的马车没有回府,而是驶往安定郡主府。悠悠提前得到消息,他可能会晚些过来,没想跟以往差不多,只是没带好吃的。 “想给你带些烹虎肉,我吃了后觉得不好吃,只好算了。醉仙楼名声在外,菜肴有限得很。”张宁如此和悠悠解释。 悠悠乐不可支道:“醉仙楼最好的不是菜肴,是姑娘,你本末倒置啦。” 第131章 父子相见 张勇在路上接到喜报,没看完便从马上站起来,把送信的仆役和亲兵们吓了一跳。仆役没想到一向持重的伯爷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亲兵则以为府里有祸事。 他连续看了三遍,把信折好揣进怀里,扬鞭道:“快走,快走。” 亲兵快马加鞭追上去喊:“大人,发生什么事?” “公子封伯爷了。快走。”张勇吼一嗓子,跨下骏马早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公子封伯爷?几个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不解,大人就是伯爷,这还生龙活虎呢,公子就成伯爷了? 张勇人逢喜事精神爽,夜以继日地赶路,五天的路程只用了两天,差点把马累死。看到京城高大巍峨的城门时,他大喊一声:“回家啰!” 是的,他回来了,在儿子强爷胜祖时。 进出城门洞的人很多,大家都有序地排队而进,就听马蹄声响,几匹马扬起漫天灰尘横冲而来,吓得大家伙都躲到一旁,生怕被马踏了。 守城军士来不及上前盘问,眼前一花,几匹马已冲了进去。 “哪里来的?”守城军士大喊追了上去,可追不到一箭之地,冲进城门的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张勇带亲兵气势如虹冲到安乡伯府,跳下马背对没看清他脸的老仆道:“快去请公子回来。” “大人回来了?”老仆听到声音高兴坏了,答应一声转身就跑,跑了一段路,跑不动了,扶墙喘粗气。 ………… “老大人回来了?”张宁接报又欣喜又担心,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不知道张勇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可很快,他便觉得,就算有异常也合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天天上街打架的叛逆少年了。 他放下手头的公务即刻回府。反正都要面对,何必拖延?不如早点面对。 马车驶进侧门,停在滴水檐下,张宁刚掀车帘准备下车,一个长相俊朗,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大步迎了过来,一部茂密的大胡子随他走动,在胸前飘啊飘。 缘自原主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张宁自然而然的张嘴,一句“父亲”还没叫出口,中年男子已大声道:“阿宁,为父回来了。” “父亲。”张宁道,跳下马车,上前两步,行礼道:“见过父亲。” 他跳下车,表现得像十五六岁的少年,既打消张勇的疑虑,又显得见到父亲十分高兴。 “免礼。”张勇哈哈大笑,一把抱住儿子,道:“为父三年没回来,你长高了,出息了。为父高兴得紧。” 你高兴归高兴,能不能别抱得这么紧?张宁不好挣扎,只道:“儿子喘不过气了。” 张勇臂力过人,这一用力,张宁还真觉得呼吸困难。 “你已经是兴安伯、指挥使了,怎么还这么娇气?”张勇埋怨了一句,松开双臂,道:“亏得你以后不用上战场,要不然为父还不得担心死?” 其实你之前一直很担心,所以才一直没上奏章请立我为世子对吧?张宁腹诽一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话完全是废话。 “刚进府就让人去叫你回来了。来,咱们父子到书房说话。”张勇一把把住儿子的手臂,朝书房走去。 张宁顺着他的脚步,和他一起去了书房。 进书房,关上房门,张勇神神秘秘道:“告诉为父,你怎么做到简在帝心的?” “怎么了?”张宁不解。实在是张勇的神情太有问题,由不得他不问。 “陛下只信任王振那阉人,除了王振,谁也不信。他怎么突然这么宠信你?儿子,你不会……”张勇说到一半吞吞吐吐起来。有些话,他放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敢对任何人吐露,今天回家,当然要当面问儿子。 张宁转念便明白张勇话中未尽之意,失笑道:“父亲说什么呢?陛下和钱皇后夫妻情深,儿子是凭实力赢得陛下信任的。 儿子是今年唯一一个通过校阅的勋贵子弟,进了锦衣卫后,献遂发枪和弹丸的图纸,劝陛下收取商税,又第一个交税,如今户部每天派人去应天府收税。光是商税这一项,就为朝廷带来数不清的银子。” 没错,周平等人现在还在户部收税。招募帐户先生的告示还有效,十天举行一次考试,通过的人为周平等人打下手,考察一段时间后再行接替周平等人的工作。现在报名的人不少,通过的人却不多。 “你做了这么多?”通过书信,张勇知道儿子通过校阅,进了锦衣卫,在宫里当值,也知道儿子搞了个纺织厂,陛下御赐牌匾。 他名下几间商铺交税他是知道的,管家老关写信告诉他了。他却不知道这条计策是儿子所献,更不知道儿子献什么遂发枪和弹丸的图纸。 儿子怎么这么能干?他凝视儿子,见他依然稚嫩的脸庞上充满自信,不由感叹:“三年不见,你长大了。” 怅然若失之意充塞胸臆。儿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顽劣的孩子,已经建功立业了,他也老了。 没看出异常就好。张宁的精神一直绷得很紧,张勇任何细微的表情和眼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见他感叹,放心不少,笑道:“儿子长大不好吗?” “好是好,为父也老了。”张勇一捋胸前的大胡子,苦笑道:“为父还自夸臂力过人,却不想已是年过四十了。” 他今年刚好四十岁。唉,不服老不行呀。 “父亲一点不老。”张宁笑道:“如果父亲不留这么一部大胡子,只在上唇留两撇修剪得很好看的胡须,肯定能年轻十岁。” “哈哈哈,我儿子会夸人了。有这个本事,到哪都不吃亏。”张勇开心大笑,笑完道:“为父又不是刚留胡子那两年,哪能只在上唇留什么小胡子?你当官、升官,咱家都没大肆庆贺,这次为父回来,一定要好好摆一次酒。” 来了。张宁笑道:“父亲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高兴就好。 “老关呢?怎么没见他?”张勇兴致很高地道:“摆三天流水席,唱三天戏,不,五天大戏。这礼么,咱就不收,咱家不缺这点钱。”张勇大气地道。 你不收怕是不行。张宁无声自语。 第132章 热闹 安乡伯府,不,兴昌伯府摆流水席了。 据说安乡伯府前的路上摆了一百桌,谁都可以去吃,吃完抹嘴就走,不用随礼,也没人驱赶。 京城百姓闻风而动,等着吃席的百姓排得老长,时不时有人为争抢位子吵了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摆流水席的是张宁。 自从太祖设立锦衣卫,还没有指挥使这么亲民过呢。别的不说,就冲他这身份,也得去蹭一顿啊,等老了,可以和孙子们夸口,老子可是吃过张宁的席面的。 安乡伯府门前车马如云,贺喜的宾客一拨接一拨,老关笑得脸都僵了,唱名的小厮喊得嗓子都哑了,帐户先生记帐记得手酸,没办法,人太多了。 戏台子搭在花厅院里,地方有些狭小,客人们依然热情高涨,不少人边点评戏子的唱腔,边望向大堂的方向。他们都是在大堂和张勇见过礼,然后随小厮到这儿看戏。 不少人心想,老子要是有这么争气的儿子,肯定不止摆一百桌流水席,肯定不会收贺客的礼,你老小子也太小气了。 张勇确实不想收礼,一听说不收礼,官员们就害怕,只好收了。 有资格送礼,能到花厅看戏喝茶的,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只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才能迈进安乡伯府大门的门槛。 四品以下,只能送了礼,在门房坐一会儿,喝杯茶,然后告辞走人。因为人太多,有很多人等半天,也没能进入门房,只好在大门口站着喝完茶,再站一会儿,然后走人。 府里的厨子、小厮们忙坏了,不过忙归忙,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要老爷公子升官封爵,再忙他们也是开心的。 外面鼓乐喧天,张宁的院里却清清静静,虽有丝弦之声传来,却不妨碍他和刘念、顾淳、薛翰等人说话。 刘念和顾淳再次请假出营,薛翰听到风声,也跟了过来。 刘念是府里的常客,一向享有不经通报进府的特权,这特权张宁并没有收回去。他和顾淳在神枪营训练军士时,曾吹嘘过,这次顾淳便缠着他一起过来。 三人在大门口和门房看到满满当当身着补子的官员,再看到刘念大摇大摆挤过人群,进了大门,老关不仅没有阻止,反而上来行礼,都心服口服。 以顾淳现在的官职,只能站在大门口喝一杯茶,薛翰是白身,只能去吃流水席,如今靠刘念,居然混了进来。 刘念得意洋洋,道:“阿宁应该在府里。” “不一定吧?”顾淳猜测:“没见他迎客。”据他收到的消息,今天满朝文武几乎全都出动,一二品大员到得不少。张勇肯定得陪重要的客人,按理说,张宁应该在门前迎客才对,可他们刚才只见到老关。 “一定。”刘念自信满满。 薛翰已经落下一截,不敢开口,只是敬畏地看着两人猜测张宁的行踪。 “我说阿宁肯定在书房,你要不信,我们打赌,输了的醉仙楼请一顿好了。”刘念自从去过一次醉仙楼后便念念不忘,却说不出醉仙楼哪里好。 “好,赌就赌。”顾淳一点不服输,道:“我猜阿宁一定进宫,没在府中。” 三人边说边去张宁所居的院子,进门就见张宁手执折扇坐在廊下,边喝着加冰的酸梅汤边摇扇子。 “我没说错吧?”刘念得意。他穿开档裤就和张宁在一块儿玩了,张宁什么脾气他会不知道?这人哪,最烦迎来送往的事,一旦遇上这些事,肯定躲起来。 “没说错。”薛翰应声,对刘念又佩服一分,他可是张宁的知交。 顾淳不解,道:“阿宁怎么在这儿?” 张宁笑道:“你们吵了一路吧?” 刘念和顾淳说话声挺大,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了。他的院子离大堂和花厅远,大堂再热闹,也传不到这儿,花厅的丝竹之声是传到了,却很小。 “他不信你在这儿。”刘念大大咧咧道,在张宁下首坐了。 顾淳奇道:“阿宁怎么在这儿?” 他自认为和张宁很熟了,说话时也渐渐放得开。再说,张宁平时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也让他的胆子大了一些。 “阿念不是说了吗?”张宁笑,道:“家父对我这毛病无可奈何,只好随我了。”今天是为他封爵而庆贺,张宁其实很想在人前风光一回,无奈记忆中原主不喜欢这种场面,为不在张勇面前露馅,他只好装作不喜欢热闹的样子,独自在这里发呆。 顾淳和薛翰有些吃惊,心想,幸好你只需让他们害怕你便可以,不需要在乎他们的感受,要不然岂不得罪人? 刘念让清儿端酸梅汤来,道:“所以我才过来陪他嘛。” 以前但凡安乡伯府有喜事,都是刘念陪在张宁身边,而张宁一定是躲起来的。 “现在还有我们俩。”顾淳忙道。 “对对对,还有我们俩。”薛翰不甘落后道。 三人陪着张宁说话喝茶,倒也自有一番乐趣。 看看快到中午,张宁吩咐清儿让厨房做几个好菜端来,就见老关气喘吁吁跑来:“公子,快,快,陛下赐了一块玉佩。” 皇帝送礼,不管送的什么,都倍有面子。 张宁还没动作,薛翰的嘴已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 顾淳则站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御赐的玉佩接下,佩在腰上。 刘念已连声催促:“快去,别让宫里的公公久等。” “来的是谁?”张宁淡定问老关。 “贾公公。他说他也有薄礼。”老关眉飞色舞道。皇帝和太监都送礼,自家公子这面子够大呀。 张宁起身走了出来,后面刘念、顾淳、薛翰像小厮似的紧紧跟随。 贾小四已被张勇迎到大堂,香案也摆了起来,来宾虽多,但鸦雀无声,只等正主儿到来,受了皇帝御赐的礼物。 贾小四小身板站得笔直,满面笑容和张勇说着话,并没有皇帝近侍的傲气,在场的官员们暗暗纳罕,这位贾公公也太好说话了吧?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啊。 张勇有些焦急,面上不敢露出来,只是不停奉承这位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太监,生怕他不耐烦。 第133章 皇帝的礼物 贾小四极会察言观色,发觉张勇有些紧张,道:“张大人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也是有的,伯爷不必在意。” 在场的官员有的由衷感叹:“难怪贾公公小小年纪便能和曹公公一争高低,确实会做人。” 有的则对张宁更加敬畏:“连贾公公都得看张大人脸色,何况我?” 大同的监军太监一向飞扬跋扈,张勇没少受他的气,对阉人有本能的畏惧,这时更加惶恐,道:“公公请稍待,老夫这就去叫犬子过来。” “不用不用。”贾小四好声好气地道:“咱家就在这里等。” 张勇哪敢真让他等?急着亲自去找。两人一个转身要走,一个要拦,相持不下,看得官员们目瞪口呆时,张宁来了。 “这是怎么了?” “儿子,你可来了。”张勇如遇救星,接待贾小四,他很有压力,生怕一句话说错,便给儿子惹来麻烦。 贾小四道:“恭喜张大人,咱家道贺来迟,别怪。” 张宁先向父亲点头回应,再对贾小四道:“有劳。”接着一一和在场的官员打起招呼。 官员们连声道:“恭喜。” 一番热闹后,贾小四传皇帝口谕,再打开一个精美盒子,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他递上玉佩。 摆好的香案全没用处,张勇让人撤了。 张宁接过盒子,无声嘀咕:“我又不是女人,送我玉佩做什么?” 在场的官员们大夸张宁简在帝心,眼神却有些暧昧。张宁哪看不出来这些家伙的心思,故意问贾小四:“陛下怎么会送本官这个?” 玉佩这东西,是能随便送的吗?朱祁镇心思细密,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东西只能赏后宫嫔妃?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贾小四道:“陛下原想送大人一套文房四宝,临了又想大人日常只佩一块玉佩。这玉佩么,还总佩一会儿便取下来,便想送大人这个,大人也好轮换着戴不是?于是让人取玉佩过来挑选,挑到一半,又觉不妥。还是咱家觉得,大人为人洒脱,不在乎世俗眼光,陛下想送什么便送什么。陛下才下了决心。” 皇帝亲自挑选!在场的官员都听到贾小四一语带过的话,不由天雷滚滚。就算皇帝要凑个趣,赏张宁什么东西,也不用亲自挑选礼物,何况为赏什么费尽心思? 张宁在皇帝心里的份量可想而知! 有些本不想送礼,只是见人人都送,不得不随意敷衍的官员,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张宁会不会去翻礼册?要是见自己送的礼太过普通,会不会挑自己的刺? 张勇则一脸疑惑地看儿子,他有两份俸禄,一份爵位的,一份官位的,名下又有商铺,收入在勋贵中算不错了。父子相依为命,他一向不在京中,府上婢仆不多,张宁从不缺银子,为什么会戴同一块玉佩,以致皇帝以为他只有一块玉佩,决意赏他这个? 张宁哭笑不得,看来以后得多备几块轮流戴。一旦需要好运加持时,特殊的玉佩应该戴在那里才能发挥作用,还得好好想想。 “陛下有心了。”张宁道。 贾小四道:“不知这礼可合张大人心意?陛下说了,若不合大人心意,大人要什么,尽管去内库挑选。” 内库是皇帝的小金库,朱祁镇这是自己掏腰包送的礼。 在场的官员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可以随意去内库挑选,这是多隆的的恩宠? 张勇也吓了一跳,知道儿子在皇帝面前吃得开,没想到和皇帝关系这么铁。 “请公公回复陛下,臣对这礼很满意。”张宁苦笑道,难不成真去开皇帝的内库?有些事得适可而止,不能给点颜色便开染坊。 贾小四装糊涂道:“大人满意就好,咱家这就回去复旨。告辞。” “公公用完酒饭再去。”张勇抢着挽留,递过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里面是什么,在场众人自然无法知晓。 贾小四推辞不肯收,道:“伯爷不必客气。咱家就是不奉陛下口谕行事,也要过来一趟,至于酒饭嘛,那倒不用。” “公公的礼,末将不敢受。”张勇把贾小四送的礼递了过去。 贾小四哪肯收?两人当着在场所有官员的面推让。张宁实在没眼看,道:“父亲,贾公公一片好意,我们就收下吧。” “张大人说得没错。”贾小四松了口气。他力气小,张勇臂力惊人,好几次差点被张勇推得站立不稳。他真心诚意要送礼,张勇这么搞法,倒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张宁从父亲手里接过两人推让的锦盒,没打开,不知装的什么,招手叫在廊下侍候的小厮:“交给清儿。” 贾小四喜道:“张大人,伯爷,咱家告辞。”拱了拱手,没理会在场的官员,转身走了。 张勇抢着送出门,贾小四有些无奈,我要张宁自己送,有话跟他说呢,你多什么事? 贾小四说的是实话,朱祁镇不让他走一趟,他也要过来,因为他有事求张宁帮忙,宫里耳目众多,说话不方便。没想到张勇这一诚惶诚恐,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唉,看在他是张大人父亲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吧。贾小四无声自语,要换作别人这样事事抢着来,他肯定得便在皇帝面前递话,让这人当不成副总兵。 京城勋贵多如狗,闲散勋贵的多了去了。 张勇毕恭毕敬送贾小四出门,张宁和在场的官员谦让一回,分主宾坐了,说起闲话。官员们奉承如潮,张宁但笑不语,众人正说得热闹,张勇送完贾小四回来了。 原主记忆里,张勇是一个喜欢在客人面前训斥孩子的父亲。张宁哪肯被当众落了面子,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大堂,走了出来。 转过庑廊,就见在大门口迎客的小厮迎面走来,道:“公子,杨首辅和杨阁老连诀而来,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 杨士奇和杨荣一起过来? 两人这一来,满朝文武除了杨溥,全都到齐了,自己的面子可真够大。张宁暗自吐槽,道:“顺便告诉老爷,我先到大门口。” 两人一块儿来,不会为了亲事吧? 第134章 敲定 还真被张宁猜中了。 杨士奇得知张勇回京当晚便想请杨荣过府拜访,谁知却接到张勇的请柬,请柬上写明于三天后大宴宾客,庆贺张宁封爵。他便改变主意,决定到时候邀杨荣一块儿过来,敲定亲事。 张勇之所以会派人送请柬给他,也是因为有说亲的由头在里边,要不然他一个伯爵、副总兵,怎么会给当朝首辅送请柬? 杨荣也收到请柬。他是媒人,在必请之列。 老仆久为门子,最懂迎来送往这些事。大门口站满了人,都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哪能让双杨和他们混在一起?一边让小厮飞奔入内通报,一边为两人带路,引两人往大堂。 张宁走到半路遇上他们。 老仆自行回大门口迎客,张宁和两人边走边聊,一起去书房,路上遇到仆役,让他请张勇过来。 大堂上的官员听说杨士奇和杨荣亲自到来,再次震撼,待得有人提及两家正在议亲,又恍然。不知谁小声嘀咕:“有个出色的儿子就是好啊。” 连首辅这样的人家都上赶着结亲。 不知谁说了一句:“首辅算什么,张大人极有可能成为郡马呢。” “什么?” “不是说郑王瞧不上张大人吗?怎么可能结为亲家?” “你说的是老黄历了。那是张大人未曾发迹时,如今张大人炙手可热,谁不想有这样一个乘龙快婿?” “不知张大人会选谁?” 大堂上议论纷纷,书房里,张宁和杨士奇、杨荣分宾主而坐,小厮上了茶,张勇便赶到了。三人见了礼,张宁退到末座。 “伯爷在大同苦守,真是劳苦功高。”杨士奇笑着奉承了一句。 张勇同样笑道:“当年幸亏老大人提议,末将才有去大同的机会,这份恩情,末将可一直铭记在心。” 听说本来要派顾兴祖去,还是杨士奇觉得张勇更合适一些。后来顾兴祖上下活动,终于谋了神枪营指挥使之职,也是一呆几年。 杨士奇笑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心里却暗呼侥幸,要是当年不是举荐而是阻拦,孙女的亲事一定想都不用想了。 杨容儿对张宁十分动心,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张勇转头对张宁道:“当年你还小,为父为谋一份差事四处奔走,最后还是首辅大人慧眼识人,向陛下举荐了为父。” 其实就是在大同有有副总兵的缺时,杨士奇在条陈上写张勇的名字。这还是四五年前的事,朱祁镇还小,国家大事全由三杨和太皇太后拿主意,杨士奇觉得张勇合适,他哪会有异议?于是张勇去了大同,一干四五年。 你就没考虑过孩子的教养问题吗?张宁在心里吐槽完,向杨士奇道谢:“多谢大人。” “不用客气。”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荣笑道:“你们俩就要成为亲家了,这么一点小事确实没必要再提。伯爷,张大人已经和你说过了吧?老夫可是借了你的名义,向东里兄提亲,东里兄答应了。” 要是张勇反悔,他岂不是成了笑话?当媒人,也担着责任不是。 张勇起身正正衣帽,杨士奇和杨荣不知他要干什么,就见他郑重向杨荣行了一礼:“多谢阁老大人成全,末将这里谢过。” 阁老为媒,这规格很高了。 杨荣抚须笑道:“老夫这就放心了。你远在大同,书信来往不便,老夫虽征得张大人同意,却有擅自作主之嫌。说实话,老夫可是担心得紧。” 担心什么,那就不用说了。 张勇道:“末将接到首辅大人的亲笔信,即刻回信答应这门亲事,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媒人人选,要不然早就请媒人过门提亲了。阁老大人仗义,可是成全末将了。” 他以为和杨士奇书信里说妥就行,压根就没想过媒人的事,哪里想到杨士奇让杨荣出面当媒人呢? “看来我抢到美差了。”杨荣笑得极为畅快,道:“能给张大人当媒人,老夫很荣幸啊。” 杨士奇笑道:“那是自然。” 有张勇这话,亲事就算真正敲定下来了。事实上,两人通了书信,也可以算定下了,只是杨士奇不肯让孙女受半点委屈,才要求走完流程。 张勇转头笑斥张宁道:“傻小子,还不上前见过岳祖父?” 杨士奇抚须微笑,一脸怡然自得,摆明了早就等张宁上前见礼。 张宁起身来到杨士奇面前,行礼道:“孙婿见过岳祖父大人。” “快快起来。”杨士奇受了他的礼,待他要直起身才抢上扶起,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看不出啊,这么大年纪身手还这么敏捷。张宁暗暗吐槽,顺势起身。他身子还没站起,小厮在门外道:“老爷、公子,郑王来了。” 屋里有那么一息静得落针可闻。然后杨士奇的声音响起:“郑王来贺喜?” 小厮看了张勇一眼,见他没有阻止自己回话,便道:“是,郑王送了四色礼物。” 杨士奇和杨荣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狐疑和欣喜。狐疑自然是不相信郑王仅仅来贺喜,欣喜则是庆幸亲事已定,郑王就算亲自上门提亲,也迟了。 张勇满腹狐疑地道:“快请。亲家和阁老请到花厅用茶,阿宁陪我去迎郑王。” 藩王上门,礼数自然要周到。 杨士奇和杨荣随小厮去花厅,张宁和张勇则向大门口走去,张勇一边走,一边道:“阿宁,你说郑王会不会提起亲事?他要提起亲事,我就大声告诉他,你已说了首辅的孙女。” 这门亲事让他脸上有光,不好好打郑王的脸都不行。 张宁道:“父亲就没想过为儿子结两门亲吗?”他想两个都娶好不好? “结两门亲?怎么可能?”张勇怔了一下,道:“郡主不可能为妾,首辅的孙女同样不可能。儿子,你这么想很危险啊,搞不好两家都得罪了。” 万一杨士奇一气之下悔婚,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宁道:“不会的。郡主和杨家姑娘常在慈寿宫见面,两人虽没有深交,却彼此佩服。郑王和首辅不同意,自有她们劝解。” 还能这样?张勇忘记迈步,呆呆看着儿子。 第135章 要脸子 那天,郑王从慈寿宫离开,还没想好怎么把女婿抢回来,便被拉去饮宴,继续醉生梦死的生活。 要不是百姓们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去吃安乡伯府的流水席,安定郡主府的婢仆们当奇事谈论,被尿急起床的郑王听到,他还不知道张勇回京了。 张勇回京了,得趁这个机会把悠悠的亲事定下来。郑王赶紧换了衣服,坐马车赶过来。老仆请他稍等,让小厮入内通报,他不高兴地道:“孤来,是给安乡伯面子。” 他是谁?是奉诏进京的藩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小小的安乡伯大摆宴席,他肯亲临,那是给面子好吗? 老仆谦卑地道:“王爷请勿动气,我家老爷和公子很快就迎王爷入内奉茶。”又让帮忙迎客的小厮抬官帽椅过来,道:“王爷请坐。” “让孤在这里坐,把孤当什么了?”郑王一指台阶上、大门口站着喝茶的送礼官员,一个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官阶似的,都穿着官服呢,道:“你这奴才,让孤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小的不敢。”老仆谦卑依旧,道:“王爷说笑了。”你不就想径直进去吗?宫里的公公都得在这儿等,何况你。 “你这奴才就是这个意思。孤打死你。”郑王抬腿就踹。他是来议亲的,哪能真把人家的老仆打死,不过做做样子,显得他不屑与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为伍。 他可是藩王,要传出去他到安乡伯府贺喜,和低级官员一起在大门口呆着,哪怕只呆一小会儿,也很没面子的。 老仆轻松避开,腰更弯,语气更卑微,道:“王气消消气,老爷和公子这就过来。” “你这奴才就会糊弄孤。”郑王说着再次抬起腿,这次没踹过去,张勇和张宁到了。 张勇刚才被儿子说得一怔一怔的,这会儿脑子还没转过弯,反应慢了。张宁见郑王趾高气扬抬腿朝老仆踹去,顿时不乐意,道:“王爷腿下留情。” 张勇好多年没见过郑王了,两人身份悬殊,当年郑王没有就藩时,他也只远远见过,,并无交集,这时听到儿子的话,不由上下打量郑王两眼,见他趾高气扬,不免想起求亲被拒的事,顿时火冒三丈。你都拒绝亲事了,还来做什么? 郑王骂道:“你小子见了孤不行礼?” 孤好歹是你未来岳丈好吗? 张宁无奈道:“每次见王爷,王爷都是这么怒气冲冲。我说王爷,凡事看开些,别动不动就发火嘛。” “你小子这是教训孤吗?”郑王瞪眼。要不是爱女钟情于他,孤管你是谁,肯定踹了再说。 张宁道:“不敢。只是本官两次见王爷,王爷不是动手,就是动脚,上次要打本官,这次要打仆役,这脾气也太大了些。” “什么?你竟然挨打?”张勇一听儿子挨打,一下子冲到郑王面前,勉强行了一礼,道:“臣一向奉诏守大同,儿子留在京中,失去管教,若有冲撞王爷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虽然是陪罪的话,但语气很冲,跟吵架无异。 “这……”郑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两息,才道:“安乡伯,你不请孤入内饮酒吗?”不快快把孤迎进去坐了上首,就站在这里说话? 张勇道:“臣庙小哪敢迎王爷这么大一尊佛?王爷若要怪责犬子,臣愿代领罪责。”你想做什么,尽管说,老子接着就是。 你一介武夫怎么能不配合?郑王继续瞪眼。 张勇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几息,郑王一把推开张勇,袍袖一拂,大步走进门槛,看得在场的官员全都傻了眼。 安乡伯敢和郑王叫板不奇怪,人家的儿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郑王怎么不拂袖而去,而是进了人家的府门呢? 这剧情不对啊。 见两人杠上,张宁刚要上前打圆场,郑王出人意表的举动也让他很是不解。不解归不解,还是得跟上:“王爷,你有什么事?” 郑王回头看他一眼,道:“去书房说。” 书房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吗?那得是亲近之人才有资格进。张宁道:“请王爷花厅奉茶。父亲,你也一块儿去。” 张勇瞪眼道:“为父没空,你接待他好了。”老子才懒得看他的脸色。 郑王停步转身,道:“安乡伯,孤今天过来有事找你,你也一起来。” “你说一起来就一起来?本官没空,这满堂宾客还等着本官去接待呢。”张勇丢下一句,跟着进大门去了,不过走的却不是甬道正中那条道,和郑王走的不同路。 这是当众不给孤面子啊。郑王气得直跺脚,眼看张勇越起越远,只好对张宁道:“让你父亲回来,孤有正事和他谈。” 你这一来就踹我府上的老仆,不是谈事的样子啊。张宁道:“王爷有什么事,跟下官说也一样。” “不一样。这事你做不得住。” 我做不得主?什么事?张宁笑着打趣道:“不会为了郡主的事吧?”若真是这样,把父亲劝回来也未为不可。 “要不是为了郡主,孤会到你这里来吗?快去。”郑王喝道。老子这都亲自上门谈亲事了,你父亲还这么摆谱,真是岂有此理。 若真为了亲事,那倒可以。张宁喊一个路过的小厮:“快去请老爷回来。”又伸手做请:“王爷,这边请。” “去书房。”郑王坚持。 去书房就去书房,有什么所谓。张宁随即扬声对去找张勇的小厮道:“请老爷到书房。” “这还差不多。你比安乡伯聪明多了,难怪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出息。”郑王夸道。亲家虽然不怎么样,女婿还是不错的,这门亲事他结定了。 张宁道:“王爷,你夸我就夸我,不许辱及家父。” “好好好,我不说。”郑王见张宁的不高兴全写在脸上,妥协道。 “这边请。”张宁当先引路,把郑王带到书房。 这间书房刚才杨士奇和杨荣曾在这里用过茶,敲定亲事,两人去花厅后,婢仆才收拾好。 第136章 蛮不讲理 书房里,小厮上了茶,郑王喝了两口,道:“你这茶不错,不过不如我时常喝的,待我回府派人给你送两斤过来。” 他进京时带了很多车东西,其中光是上好的茶叶就足足两车,除了送给朱祁镇和太皇太后以及皇亲国戚,还剩不少。这是把张宁当女婿看待了,要不然不会提送茶叶的事。 张宁道:“王爷喝的什么茶?” “龙井。全是清明前五天采摘的,除了贡茶,再没有更好的了。你这茶原也不错,只是和我喝的相比,差得多了。”郑王放下茶盏一脸自得道。 信你才有鬼了。清明前采摘的上等龙井数量极少,除了成为贡品送进宫中,地方官大多会分给送给京中的大员,可惜每人送的都不多,数量少嘛。 这些,张宁曾偶尔在历年的档案中看到。他没拆穿郑王,只是淡淡道:“上等的龙井是贡品,王爷就不怕逾越?” 要问藩王最怕什么,那就是逾越了。一旦被指逾越,紧接而来的便是御史的弹劾,以及皇帝非常严厉的处罚。张宁这话直指郑王要害。 果然,郑王心中一凛,道:“孤自有分寸,不用你费心。”最怕你以此为由派人监视孤。虽然现在孤一举一动也受监视,但只要不是监视得太紧,不太明显,孤也就忍了。 监视也分很多种,要说郑王府以及护卫中没有锦衣卫密探,郑王是不信的,这都是你知我知大家知的事,只要不做得太明显,他还是能接受的,哪个藩王没受监视呢? “呵呵。” 张宁笑得郑王寒毛直竖,你小子可别真的再加派人手监视孤,或者胡乱给孤安罪名。他心虚地道:“孤一向心系陛下,这茶嘛,也是送进宫后剩下的。” 这就怂了?张宁笑道:“王爷多心了,本官可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说心里什么都说了。孤跟你说,孤今天过来是要谈郡主的亲事,以后你我就是翁婿了,你可不许在陛下跟前乱说话。” “什么亲事?怎么你我就成翁婿了?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张宁装糊涂。 “令尊写信向孤求亲,孤这不是亲自过府答应这门亲事吗?亲事既成,你我就是翁婿。难道你想娶郡主,却不要孤这个岳父大人?真是岂有此理。” “你说什么?”张勇不情不愿地过来,刚进门就听到郑王这么说,不由诧异地反问。 郑王道:“你来得正好,这会儿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门亲事,孤答应了。你就等着当郡主的老公公吧。” “你答应了?”张勇奇道。 “答应了啊。难不成你想反悔?”郑王理直气壮道。吩咐备车过来时他想好了,就拿张勇曾经写信求亲说事,至于他拒绝的书信……要是张勇会留到现在才是怪事呢。 张勇拿不出他拒绝的信,亲事就成了。 “我反悔什么啊?王爷不是回信拒绝了吗?”张勇看了儿子一眼,还真让儿子说着了,两家都上赶着答应亲事,就是不知道两家肯不肯同时嫁女,这谁为妻谁为妾的问题又很让人头疼。 “我什么时候回信拒绝?回信在哪里,安乡伯拿出来我看,可别是假的吧?”郑王做气愤状,完全不承认。 张勇哪见过这阵仗,呆了一下才道:“信……我撕了。” 当时看了回信,他差点没气炸了,当场就把信撕得粉碎,哪会留着?然后到处寻摸,想尽快给儿子说一门合心意的亲事,没想到找了一圈,没找到配得上儿子的,也幸亏这样,儿子才说了杨首辅的孙女。 郑王哈哈笑了两声,道:“撕了?是完全没收到孤拒绝的回信吧?孤奉诏进京,本想进京后再行当面议亲。你怎么能说孤拒绝呢?张宁这样的俊杰,正是乘龙快婿的人选,孤怎么会拒绝?安乡伯不要说笑。” “……”这话说的,张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没拒绝,你是要进京当面和我商议亲事,难道你有未卜先知之能,能提前知道我会递奏章请求休沐回京,陛下又恩准? 张勇并不清楚郑王回信拒绝在先,奉诏进京在后,要不然更无语了。 “安乡伯,亲事已成,以后我我就是亲家了。”郑王见张勇目瞪口呆,赶紧敲定。 张勇想了想,决定说实话,道:“王爷,末将接到你的回信,你拒绝了。杨阁老为媒,说的是杨首辅的孙女,这门亲事嘛,末将已经答应了。” 你愿不愿意把郡主嫁给犬子为妾?这话他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什么?”郑王霍地站了起来,怒气勃发道:“岂有此理!你既写信向孤提亲,又怎么能答应别家的亲事呢?和杨家的亲事作不得数。你这就去和杨东里说,张宁已是郡马,不可能娶他家孙女,让他另行说亲。” “怕是不行,我们刚才才当面把亲事定下来。”反正话都说开了,张勇也豁出去了。再说,他和杨士奇才是真正的当面敲定亲事,跟郑王先是拒绝,接着反悔重提完全不同。他这是一厢情愿嘛。 “张勇,你先提亲,接着悔婚,孤要去御前告你。”郑王气急败坏道。不气不行,不把事情闹大,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之前他和杨士奇闹到朱祁镇跟前,朱祁镇都没理他们的事,不肯赐婚,亲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我哪里悔婚了。”张勇无奈道。你虽是藩王,但说话做事多少讲点道理啊,明明是你回信拒婚,信中还没有一句好话,现在反而说我悔婚,这不是反咬一口吗? 张宁看郑王咄咄逼人,父亲说不过他,便道:“王爷接到家父的信,可曾回信说到京城当面商议?” “那还用说?”郑王理直气壮道。 “怎么不用说?你不说,家父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这么长时间过去,你没回信,家父为我另行说亲,不是很正常吗?”张宁不客气道。你坚持说没有回信,那就算没有回信好了。既然没有回信,还说什么? 第137章 二次争婿(一) 郑王被说得哑口无言,老羞成怒道:“你小子怎么对长辈说话?”孤可是泰山大人。有这么对泰山大人说话的吗? 张宁每晚悄悄到安定郡主府送美食,对郑王哪会没有香火之情?如果不是在这件事上不能服软,张宁绝对不会跟他计较,现在却是不行,当下故意道:“王爷是谁的长辈?” 郑王这个气啊,手往桌上一拍,“呯”的一声响,道:“你小子说什么呢?” 见郑王非说亲事已定,张勇早忘了生气,反而有些像做梦。当日他写信求亲,是得知顽劣的儿子通过校阅,谋得前程,高兴得忘了形,热血上脑,一时冲动的行为。待接到郑王的回信,又气得吐血,撕了信,破口大骂。 在他看来,和郑王的牵扯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还有后续。 他正迷迷瞪瞪,郑王这一拍桌,他一个激灵,下意识道:“犬子说得没错。”随即想起儿子说要两个都娶的话,迟疑了一下,又道:“王爷若是肯让郡主为……”“妾”字实在说不出口。 “安乡伯,你的儿子实在欠管教。”郑王怒气冲冲道:“连长辈都不认了,这怎么行?” 张宁道:“王爷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你这样动不动就发火,不利于解决问题。这亲事嘛,既然没谈妥,家父为本官另求名门淑女也是人之常情。本官亲事已定,王爷想怎么样?” “你和杨东里那老头的婚约不算数。”郑王霸气道。 张宁汗了一下,道:“和本官有婚约的是杨首辅的孙女,这点万万不能搞错。” “总之不算数。”郑王重点强调。 “王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不算数?本官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张宁一点不脸红地道,心里想的却是,但愿悠悠知道后不要太生气。 郑王明白自己说不过张宁。他瞪了张宁一眼,转头道:“安乡伯,你即刻派人通知杨东里,你在杨勉仁做媒之前写信向郡主求亲,如今孤已答应这门亲事,若是他肯让孙女为妾,郡主宽宏大量,倒可以让她进门。” 让首辅孙女为妾?这话亏你说得出来。张勇摇头道:“末将官卑职微,犬子能得首辅大人青眼,将孙女许配犬子,已是高攀,怎么敢痴心妄想杨家小姐为妾?” 我又不傻,怎会被你当枪使? 郑王瞪道:“你不说,孤这就派人去通知杨东里。”架都当面掐过了,还怕再掐一次吗? “王爷何用派人去通知?首辅大人和杨阁老都在敝府花厅喝茶,你移步过去,不过半刻钟而已。”张宁摸透郑王的心思,他肯定会以张勇的名义告诉杨士奇,张家要悔婚,就算杨士奇不会上当,张勇也落得一个背信弃义攀皇室的骂名。 这怎么行? “杨东里那老东西在你府上?”郑王丢下一句,转身出门,出了书房才发现不知道花厅在哪里,于是站在门外道:“小子还不快快带路?” 老子好歹是正三品大员,你一口一个小子,真的好吗?张宁道:“王爷,待亲事议定,你再对本官呼来喝去未迟。现在嘛,有点早了。” 郑王瞪眼道:“早一时半刻而已,有什么相干?” “名不正则言不顺。”张宁道,虽然这样说,还是叫一个小厮:“引王爷到正院花厅。”你们掐架,我们父子就不掺和了。 张勇一样的心思,父子很有默契的没有过去的意思。 郑王看似十分暴躁蛮不讲理,其实却是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张家父子的态度。张勇只是碍于先和杨家议了亲,不好反悔。至于张宁,京城中无人不知,他对定安郡主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男方有意,这就行了。 ………… 花厅里,杨士奇和杨荣让小厮拿来棋盘,对坐奕棋。 孙女亲事已定,杨士奇心情极好,主动让杨荣三手,已胜一局,第二局刚开始。杨士奇手拿白子,刚要下,郑王便冲进来,道:“杨东里,安乡伯先写信向郡主求亲,孤现在已经答应了。令孙女和张宁的亲事就此作罢。” 他挺一个大肚子,趾高气扬说完,一副你现在可以回去的神气。 杨士奇下了白子,道:“王爷也来了?安乡伯府今天好生热闹。不知王爷说的亲事已定是什么意思?” 你就装吧。郑王道:“孤亲自通知你,已经很给你面子,若你非要把孙女嫁给张宁,只能为妾。郡主宽宏大量,不会虐待她,你放心好了。” 杨荣纵然历给四朝,见过无数奇事,听了郑王这么奇葩的说法,还是不知该以什么表情相对。 杨士奇并不生气,平静地道:“郑王说笑了。” 今天安乡伯府大摆宴席庆贺张宁封爵,满朝文武几乎全都到贺,杨士奇自然不会和郑王掐,惹得主人不快。 “没有说笑,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进宫请陛下赐婚,也好让安乡伯府好事成双。哈哈,张宁既是兴昌伯,又是郡马,岂不传为美谈?” 他若进宫求皇帝赐婚,没准皇帝真会下旨。这次不同,一是张勇回京,二是自己没在跟前,皇帝不了解情况啊。圣旨一下就不能更改了,容儿的婚事岂不泡汤? 杨士奇不淡定了,道:“王爷想做什么?”你是来搅局的吧? “安乡伯写信,孤当面回复,亲事已成。所以,没你什么事了。”郑王挺了挺大肚子,得瑟道,同时不忘拿出张勇写给他的信示威似的扬了扬。 杨士奇和杨荣对望一眼,杨荣道:“媒人呢?” “有皇帝赐婚就行,要什么媒人?” 这倒说得过去,皇帝赐婚对臣子来说,是最高荣耀,上哪请这么高级别的媒人去?问题是,人家亲事已定,你胡搅蛮缠,还这么理直气壮,岂不过份? 杨荣道:“王爷非要进宫请旨赐婚,臣和王爷一起去。这事,我们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臣为张杨两家媒人,自当担起责任。” “杨勉仁,你脑子让门夹了吧?连媒人都抢着当。”郑王不客气道。 第138章 二次争婿(二) 杨荣并不生气,起身道:“王爷请。”一起进宫总好过你在这里搅局,惹人笑话。 郑王道:“没你什么事,何用你在这里插嘴插舌?”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边吩咐在花厅侍候的小厮:“出去传话,就说孤为女婿贺,加一百席流水席,两台大戏。” 派在花厅待客的小厮极是机灵,道:“是。”出了花厅直奔大堂,却是先去禀报张勇。 杨士奇涵养再好,这时也有了火气。你在这里闹也就算了,反正张杨两家亲事已定,你再闹只会自取其辱,可若是放任你这么闹下去,不仅两家亲事不成,杨家还会成为京城笑话。 堂堂首辅的脸面往哪搁?容儿的终身怎么办? 杨士奇起身正色道:“王爷,京中青年才俊很多,你为何非认定张宁?” 安定郡主若不进京为太皇太后贺寿,你选婿的范围局限于封地,怎么挑选,也没现在好。京城就不同了,勋贵官宦极多,这些人家的子侄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这样你还不知足,非要抢我的孙婿,是怎么回事? 郑王道:“东里啊,京中青年才俊多得很,令孙女又有才女之名,你挑一个读书人,让他们夫唱妇随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盯着孤的郡马不放?” 杨士奇一听就火了,话怎么能这样说?他按捺下一腔怒火,道:“王爷说笑了,张宁已是臣的孙女婿,郡主又决无为妾之理。难道王爷要他停妻再娶么?若是这样,说不得,臣只好告御状了。” “他们还没成亲,怎么说得上停妻再娶?杨东里,你说张宁是你孙女婿,有什么证据?” 杨荣插嘴道:“臣为媒说合的亲事,需要什么证据?” “孤可是有安乡伯写的亲笔信。”郑王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信,像是扬一面得胜的旗帜。 你能不能别拿信说事?杨荣道:“安乡伯信中说什么?王爷可否借信一观?”我倒想看看张勇写了什么,以致你得瑟得成这样。 郑王赶紧把信揣怀里,道:“你和杨东里是一伙的,我怕你撕了。” “……”杨荣气得说不出话。就算你心里这么想,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吧?怎么我就会撕了呢?我人品这么差吗? 杨士奇道:“王爷担心信被撕,不妨请安乡伯过来,当着你我的面说清楚这信的来龙去脉。这总可以吧?” “不用了。孤已经说了,你们的亲事不作数,还要安乡伯说什么?难道你信不过孤?” 还真信不过。杨荣道:“亲事不作数的话,是王爷说的,不是安乡伯吧?要是这样,东里兄,为弟觉得,一定要当面问问安乡伯。”就差说郑王不能相信了。 杨士奇哪会听不出杨荣话中之意,点头道:“勉仁说得有理。”对廊下侍候的小厮道:“你去请安乡伯过来一趟。” 花厅里侍候的小厮有一个,外头廊下有两个。花厅里的小厮领了郑王差使,去禀报张勇还没回来。廊下侍候的小厮离得远,没听清花厅里说什么,那小厮见杨士奇吩咐,行礼应是去了。 郑王不甘示弱的对另一个小厮道:“你去请安乡伯,就说孤请他过来一趟。” 这是针锋相对吧?杨士奇忍着没发作。杨荣看不下去,道:“王爷何必如此?” 郑王道:“难道孤指使不动安乡伯府的奴仆不成?孤可是安乡伯的亲家。”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杨士奇道:“勉仁,随他去吧。”何必跟不可理喻的人计较? 郑王只当没听见。 小厮看看三人,行礼应:“是。”快步离去,打定主意把三人剑拔弩张的情况禀报家主,以免家主错判形势。 ………… 郑王离开后,张勇重回大堂,他倒不是全然推托,确实满堂宾客等着他。他是主人,哪能缺席? 张宁继续拗人设,扮演不喜欢凑热闹的原主,自行回所居院子,和刘念、顾淳、薛翰喝酒说话。 张勇眼看时辰不早,吩咐摆开酒席,又让人去请郑王、杨士奇和杨荣坐席。朝中以这三位为尊,自然是这三位先行入席,其余的宾客再按官职大人安排。 他多少有些担心郑王言词不得体,但想双杨身为首辅和阁老,位高权重,郑王怎么也得给他们面子,不至于闹得太僵。加上宾客们各种奉承,他渐渐飘飘然起来,便放下亲事之争,和宾客们说得热闹。 大堂上奉承声笑声不断之际,第一个小厮来了,低声把郑王要加席面和两台大戏的事说了。 张勇想了想道:“你去问公子,要是公子同意便加,要是公子不同意便不加。” 小厮离开去找张宁,有听到的宾客便以郑王对张宁青眼有加说事,其余的人跟着鼓吹,张勇微闭双目,一脸自得。有这样的儿子,他的人生无憾了。 他正得意呢,第二个小厮来了,禀报郑王请他过去。 “什么事?”他问。 “小的不清楚。”小厮一脸呆萌道。他刚才一心想去外头热闹的地方侍候,哪管花厅里三个老头子争执什么? 张勇皱眉。第三个小厮来了,快言快语把所见所闻说了。他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条理清楚。满堂宾客都听明白了,郑王和杨首辅为争婿争执不下,杨阁老自然是向着首辅的,双方堪堪平手,这才要张勇过去一言而决。 众人看张勇的目光羡慕妒忌恨,大堂中一时落针可闻,实在是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勇没想到最后竟扯到自己身上,这事怎么说都不合适,得罪谁都不行。他想了半晌,对第三个小厮道:“去请公子。” 第三个小厮快步去找张宁。 张勇对第一个小厮道:“吩咐下去,迟些时候开席。”说不定这事得闹到什么程度,哪有心情吃饭啊? 满堂都起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道:“本官(下官)陪伯爷一起去。” 你们就别去添乱了。张勇道:“诸位大人在这里用茶。来人呀,多上点心。” 到了饭点没有饭吃,可不是只好多吃些点心? 第139章 二次争婿(三) 张宁整个人摊在躺椅上,听刘念和顾淳说训练军士的趣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小厮进来把郑王和双杨的争执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郑王和杨士奇为他撕破脸!顾淳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无法控制的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念笑得合不拢嘴,道:“阿宁,郑王和杨首辅都很看好你,你会选哪一家?” 像他们这种人家,正妻人选一向需要多方面考虑,以便利益最大化,郑王是皇帝的亲叔父,皇室的佼佼者;杨士奇首辅身份已足以说明一切,那是读书人的最高成就,当之无愧的文官代表。这样的人家,能攀上一个,前程便是一片坦途。 刘念既为好兄弟有这么好的运气高兴,又隐隐有些怅然若失,自己也要努力才行,不能落下好兄弟太多。 来了。张宁并不觉意外,对刘念和顾淳道:“我去去就来。” 刘念道:“我们帮不上忙,你小心周旋。” 他们只是小小的从七品,他的父亲只是伯爵,不受皇帝待见,一年到头难得见皇帝一次,在郑王和杨士奇面前哪有说话的份?只能靠张宁自己了。 顾淳脸上阴晴不定,道:“这件事确实很难处理,你看着办吧。” 要是你挑剩下的能给我就好了。身为镇远侯的长房长孙,下一位镇远侯,顾淳还是敢想一想的。 张宁问清两人现在花厅,过去了。 ………… 郑王接连挑衅,都不能激怒杨士奇,多少有些失望。他原本打算激怒杨士奇,拼着受几下拳脚,也要让杨士奇落一个殴打藩王的名声。有这个由头,他到朱祁镇跟前哭诉,朱祁镇能无动于衷吗? 只要朱祁镇偏向他,悠悠的亲事就定了。 杨士奇六十多岁的人,又是文官,能有多大力气?几下拳脚他完全受得起。这老货人老成精,竟然不受激,只好另想办法了。 双杨虽然气恼,但不失礼数,收拾好棋盘,将上首的位子让出来。郑王找不到发作的借口,高踞上首,开动脑子,想方设法寻找两人的错处。 张勇急冲冲过来,三人看清来的是他,都站了起来。郑王抢上一把抓住他一条膀子,另一只手扬了扬从怀里掏出来的信,道:“亲家,这是你的亲笔信吧?” 另一边,杨荣一点不慢,抓住张勇另一条膀子,道:“安乡伯,张杨两家的亲事是你亲口答应的吧?老夫这大媒可担着责任。” 张勇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脸为难道:“王爷,阁老,你两位先放手。” “这信是不是你写的?”郑王一副你敢说不是试试的神态。 “安乡伯,亲事是不是你亲口应承?”杨荣紧跟其后,只是神态语气温和很多。 张勇不知说什么好,再次苦笑道:“王爷,阁老,你两位先放手。”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杨士奇毕竟上了年纪,动作稍慢,这时站在杨荣身边,道:“安乡伯,亲事可是你亲口答应,难不成你想反悔?” 张勇上阵悍不畏死,这时在三人六只眼睛的盯视下,却如芒在背,干笑道:“王爷,首辅,阁老,有话坐下说。” 郑王手上用力,张勇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被扯了过去。 杨荣手上一空,无奈道:“王爷,有话坐下说。” 说毛线说,刚刚你怎么不说坐下说?郑王瞪了他一眼,道:“安乡伯,孤只要你一句话,要求不高吧?” 你一来,孤就喊亲家,待遇够高吧? 张勇苦笑从郑王手里抽回膀子,分别行礼道:“这信确实是末将所写,只是王爷回信拒绝了,这才有张杨两家联姻,还请王爷见谅。” 杨荣接声道:“王爷听到了?张杨两有已经联姻,还请王爷为郡主另择俊杰。” 郡主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有?何必在张宁这棵树上吊死?你就别搅和了。 “你承认这封信是你亲笔所写?”郑王再次道。 “我写的啊,你不是没答应吗?”张勇无奈了,这样纠缠有意思吗? 郑王大肚子挺得高高的,道:“你承认就好。孤问你,你既然已经写信替儿子向孤求亲,为什么还答应杨东里的亲事?” “啊?”张勇一脸呆滞。事情不是这样的,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对郑王言语上的套路,杨士奇早就看透了,张勇承认信是自己写的,他想阻止已来不及,只好按捺下不满,关注事情发展。 张勇总得给他一个说法。 杨荣就没有他这么沉着了,急声道:“王爷怎么能这么说呢?”张勇曾写信向郑王求亲被拒的消息以前谁都不知,现在可说已经无人不知了。你拒亲又后悔,把人家当什么? “安乡伯写信向孤求亲,孤当面回复,同意这门亲事。杨东里,令孙女可愿为妾?”郑王得意洋洋道。 这就过分了。杨士奇脸一沉,道:“王爷慎言。臣的孙女许配张宁为正室,岂能为妾。”名分大事,岂是儿戏?你虽贵为王爷,但言语中辱及我的孙女,我岂能客气? 郑王道:“郡主为张宁正妻,令孙女只好为妾了。” 这是争谁为大妇吗?张勇不敢相信。 杨士奇气极,一把攥住郑王的手腕,道:“臣和王爷到陛下驾前分辨清楚。” “走啊。孤怕你不成?”郑王反手握住杨士奇的手腕,两人拉扯着出了花厅,就在这时,张宁来了。他进门前已佩上玉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张宁奇道。你们加一起一百一十几岁了,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你来得正好。”郑王和杨士奇齐声道。 张宁道:“王爷,你是说,你答应这门亲事?” “那是当然。”郑王现在看张宁十分顺眼,答得那叫一个快。 张宁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这时故意一脸为难道:“那我勉为其难,都娶了吧。” “什么?”杨士奇不乐意了:“你娶郡主,容儿怎么办?” 张宁霸气地道:“也娶。”又补上一句:“不然对容儿太不公平了。” 见郑王和杨士奇没有反对两个都娶的话,张宁心里乐开了花,这两位默认就好。 “容儿和郡主,谁为正妻?”杨荣加上一句。 第140章 二次争婿(四) 张宁故意一脸为难,道:“这个嘛……” 从他和悠悠两世情缘的角度来看,他当然希望给悠悠名份,再说悠悠是郡主,断无为妾的道理。可杨士奇的孙女也不可能为妾。 郑王道:“郡主岂能为妾?杨东里的孙女为妾再合适不过了。” 杨士奇怒道:“王爷,凡事总要讲一讲先来后到,你可是现在才答应亲事,哪里比得上臣早就和安乡伯谈妥?” “没错。东里兄和安乡伯可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杨荣见缝插针来一句,特别强调张杨两家有媒人,按照世俗礼法,只有和杨家的亲事才作数。 郑王瞪眼道:“你们敢让郡主为妾?” “……”杨士奇和杨荣立即闭嘴。他们不敢,也不能。 真的两个都娶啊。张勇傻眼了。 张宁道:“王爷……” “什么王爷?还不叫岳父?”郑王老大不乐意,要不是眼前这位是乘龙快婿,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张宁乖觉地改口:“岳父,小婿这就进宫求陛下的旨意。” “嗯?”杨士奇扬眉看他。 “求两份。”张宁补充。 杨士奇道:“这还差不多。你即刻进宫,老夫和王爷在这里等消息。”他人老成精,哪会不明白张宁指的是什么,郡主铁定是正妻,只希望张宁能进宫为杨容儿求来名份。 “是。”张宁坐车进宫去了。 张勇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吩咐摆席,一边请郑王和双杨去大堂坐席,郑王自然坐了首位,杨士奇坐他下首,杨荣坐在杨士奇下首。其余官员按品阶高低而坐。 一时间满堂欢声笑语,手端朱漆托盘上菜的仆从川流不息。 张勇坐在主位,顾盼自得之至。 ………… 朱祁镇用完午膳继续看奏章,得报张宁来了,奇道:“卿不是为封爵摆宴庆贺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张宁参拜毕,把郑王非要嫁女的事说了,道:“臣父先答应杨首辅的亲事,不能悔婚,臣求陛下恩准,为郡主和臣以及杨氏赐婚。” 朱祁镇笑道:“这有什么,朕这就写一份手书,让小四过去宣读。” 诏书分三种,赐婚嘛,就是走个流程,表明皇帝的态度,是皇帝给臣子的荣耀,不用经过中书省。 “谢陛下。” “只要皇叔和杨卿同意就行。对了,太皇太后知道这件事吗?”上次朱祁镇不肯赐婚,就是担心太皇太后不同意,怕惹她生气,加重她的病情。 张宁想了想,道:“臣没问王爷,不太清楚。” “宣皇叔。”朱祁镇对站在殿角手持佛尘听得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的贾小四道。 贾小四跟在皇帝身边,大臣们奏事时,他大多数时候神游天外,因为政务他听不懂,不听不用费神,听了反而要费神去想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张宁说的这件事不同,两府争婿的八卦太有意思了。 贾小四怔了一息才记起出声,行礼去宣郑王。 朱祁镇对这八卦也很感兴趣,笑问张宁:“你是不是早有预谋,既当朕的妹夫,又成为杨卿的孙女婿?” “没有。臣对郡主一见钟情,不作他想,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张宁违心地道。怎么可能告诉皇帝,一开始我确实想娶你堂妹,后来想一脚踏两船,两个都娶呢? 朱祁镇道:“朕不信。” 不信也没办法。张宁赌咒发誓,朱祁镇半信半疑,道:“你不会和杨氏好上了吧?” “哪能呢?两家议了亲后,臣在路上遇到杨氏两次,只是打了招呼,私下并无来往。”张宁道:“陛下,臣只喜欢悠悠,再无他念。” 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每晚都和悠悠幽会。 “杨氏只能以平妻的身份嫁进兴昌伯府。郡主府还给悠悠留着。”朱祁镇道:“悠悠的嫁妆嘛,先问问皇祖母要给多少,朕再备上一份。” 自从收商税后,运银车天天运银子入库,朱祁镇现在不差银子。 那敢情好。张宁笑道:“谢陛下。臣府上人丁单薄,家父只有臣一根独苗,就不另外开府了。” 也就是说,娶亲后还在安乡伯府住。 朱祁镇道:“太皇太后恩准的话,朕不反对。” 这就是娶郡主的好处了,公主出嫁后只能住进十王府,郡主却没有这个限制。 两人谈谈说说间,郑王来了。参见毕,朱祁镇问皇祖母的意思,郑王道:“臣求得母后恩准才敢许亲,要不然怎么敢?” 你担心气坏母后,我哪能不担心?当然得她老人家同意才行。 朱祁镇笑道:“那就好。”提笔写了旨意交给贾小四。 “公公请稍待。”郑王心中一动,道:“理该先禀报母后再去宣旨。” “王爷不是征得太皇太后同意了吗?”张宁道。万一太皇太后反悔了,非要横加拦阻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看到娶悠悠的希望,实在不愿意错过。 郑王道:“两家亲事已定得禀报母后一声。”说着起身出昭仁殿朝慈寿宫走去。 “……”张宁很想说,万一太皇太后不同意怎么办? 朱祁镇见他一脸担心,安慰道:“皇叔只是先告知皇祖母,毕竟皇祖母最疼悠悠。” 人都走了,还能说什么?张宁道:“若太皇太后反对,还请陛下多多替臣美言几句。”你能为王振当面顶撞她,怎么着也得帮我在她面前说几句好话。 朱祁镇道:“那是自然。不过朕想,皇祖母不会反对,她是极言而有信的。” 果然,两刻钟后,郑王回来了,道:“请陛下派一位公公去安乡伯府宣旨吧。张宁,母后有话叮嘱你。”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同意了。 朱祁镇让贾小四去宣旨,这是今天他第三次赶去安乡伯府。 张宁则起身去慈寿宫,虽然心中忐忑,还是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到了慈寿宫门口把玉佩戴上,入内行礼毕,太皇太后看了他几息,叹道:“还是让你如了愿,只是这三年之约得遵守。三年内,你封侯才能娶悠悠,若是三年内不能封侯,那就封侯再娶好了。你好自为之吧。” “什么?”张宁怔住。难道你不怕你孙女成了老姑娘吗? 第141章 三喜临门 太皇太后越看眼前这张略显稚嫩的脸越是生气,你说你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她颇有些恶作剧的趣味,道:“三年之约依然算数。” “娘娘的意思,臣封侯后才能迎娶郡主?”张宁咬了咬后槽牙问。 “正是。”太皇太后道。 张宁很有把靴子按到她脸上的冲动,却只能面无表情地道:“娘娘等着好了,臣三年之内必定封侯。” “好,哀家等你封侯那天。”太皇太后笑了笑道。 太皇太后笑的时候,左侧半边脸只能扯扯唇角,不过她靠锦榻而坐,张宁看到的是她右半边脸。 “臣告辞。”张宁一息都不想在这里呆了,起身行礼离开。快步出了慈寿宫,看周围没人,他便摘下玉佩,揣进袖里。 今天玉佩似乎不起作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张宁心思转动间,有些担忧,难不成玉佩加持运气还有有效期?现在的他已经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让人胆战心寒的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刚穿越过来,什么都不是的混小子。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应付很多事情。可他也习惯在紧要关头佩上玉佩。 换句话说,他对玉佩有依赖。 如果玉佩失去加持运气的作用,在一段时间内,他必然会不适用。 能不能加持运气,他得再试试。张宁加快脚步去昭仁殿。 郑王已经出宫了,朱祁镇在批奏章,一见张宁便停笔道:“皇祖母没有刁难你吧?” “太皇太后说,三年封侯之约依然有效。臣如今已是兴昌伯,再立些功劳,陛下恩典,说不定就能封侯了呢。”张宁苦笑道。 能不能封侯皇帝说了算,偏偏皇帝不能一拍脑袋,说,你需要封侯才能娶老婆,朕封你就是。 朱祁镇抿了抿唇,道:“皇祖母还是舍不得悠悠,想再多留她几年。若约定不作数,你们当然要择日成亲。” “那是当然。趁臣父回京,臣把亲事办了,也是人情之常。”张宁一点没掩饰尽快娶得美人归的心思。 “皇祖母还在康复中,她喜爱悠悠,只要悠悠在跟前侍奉汤药,若悠悠出嫁,怎能日日进宫?”朱祁镇叹道:“皇祖母和悠悠有缘,见到悠悠,病先好三分。” 孙太皇和钱皇后倒想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无奈老人家见了悠悠便十分欢喜。 原来是这个原因,就算想再多留悠悠三年,也不用这样吧?张宁无奈道:“悠悠出嫁后随时可以进宫侍奉太皇太后。” “老人家的想法和年轻人不同。”朱祁镇好言安慰,道:“亲事已定,还须准备嫁妆,时间充裕一些也好。” 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张宁告辞出宫。 ………… 安乡伯府门前的流水席人满为患,摆宴的院子里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人人喝得微熏之际,老仆快步进来,来不及行礼,对主位的张勇道:“老爷,宫里的公公来宣旨。” “又宣旨?难道还有什么喜事不成?” “不会吧?一门双伯爷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 “难说得很,张大人如今圣眷正隆,说不定喜上加喜。” 饮宴的众位宾客议论纷纷,人人露出羡慕的神色望向张勇。 张勇心中猜测,这是赐婚的旨意吧?他难掩喜色站起来,道:“快摆香案。老夫出去迎接公公。” 话音未落,贾小四已进来,道:“伯爷,咱家又来了。这次咱家得先贺喜,再讨一杯喜酒喝。” 实在是一上午跑了三次,腿都跑断了。 “应该的,应该的。”张勇连声道,亲自倒了一杯酒端到贾小四面前,道:“公公请先饮一杯,待摆了香案,末将接了旨,再请公公入席。” 贾小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眯眯道:“张大人既是郡马,又是首辅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这酒么,咱家先干为敬。” “什么郡马?” “你没听说是首辅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吗?难不成……” 宾客们有如沸水般又议论开了,从来没有郡马纳妾的先例,首辅门庭,嫡出的孙女更不可能为妾,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全投在贾小四身上,杨士奇和杨荣听到议论,心中有气,杨荣按捺不住,故意道:“贾公公,只需安乡伯接旨吗?” “那倒不是。”贾小四笑眯眯道:“这是赐婚的旨意,须郑王爷、杨首辅和安乡伯同时接旨,郑王爷还在宫中,只好请杨首辅和安乡伯接旨了。” 郑王离开慈寿宫便出宫回安定郡主府,第一时间将喜讯告诉悠悠,贾小四为他遮掩,说还在宫中。 “赐婚的!不知谁为正妻谁为妾。” “那还用说吗?” 会这么谈论的自然是勋贵们,文官们不敢得罪杨士奇,全都管住自己的嘴巴。 杨荣故意道:“陛下赐婚,女方是杨首辅府上么?” 就在这时,小厮们抬出桌子香炉,贾小四乘机道:“杨阁老,咱家宣读旨意你就知道了。杨首辅,安乡伯接旨。”待杨士奇和张勇行礼,他便展开圣旨大声读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贾小四读完,满堂宾客鸦雀无声。从来没有郡主和另一个女人共侍一夫,张宁会不会太受宠了些?宾客们满脑子都是不敢置信。 果然让儿子盼到了。张勇欣喜异常,大声道:“臣接旨,谢恩。” 杨士奇听到皇帝没有让孙女为妾,估计一是照顾到自己的面子,二是张宁为孙女说情,可孙女虽然有妻的名分,却难保不受委屈。和郡主共侍一夫,自然以郡主为尊。 事到如今,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满朝无人不知孙女许配张宁,若被安定郡主横刀夺爱,孙女的终身怎么办?她可是非张宁不嫁的。 想到孙女对张宁痴情,杨士奇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沉声道:“臣接旨,谢恩。” 贾小四笑眯眯道:“恭喜杨首辅,恭喜安乡伯,今天贵府可是三喜临门。” “不错,确实是三喜临门,我等为安乡伯贺,为杨首辅贺。”宾客们乱纷纷道,不少人羡慕妒忌恨,巴不得这样的喜事降临到自己身上。 张勇大笑道:“喝酒,喝酒,哈哈哈。” 第142章 玉佩异变 这一场酒直喝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 张勇早就醉得人事不知,杨士奇上了年纪,不胜酒力,和杨荣以公务繁忙为由提前退席。张宁从宫中回来时,菜如流水似的上,宾客们有东倒西歪的,有醉倒在地,被小厮们扶到客户歇息的,也有猜拳喧闹不已的。 张宁看了看,吩咐老关好生侍候,然后回自己院子。 刘念和顾淳还在院里,两人都有了醉意,一自斟自饮,一抱酒壶打盹。 怎么醉成这样?张宁喊清儿过来,道:“怎么不扶顾公子回客房休息?” 清儿道:“奴婢要扶,顾公子不让,非要这样打盹。” “那刘公子呢?” 刘念看似自斟自饮,其实醉眼迷离,一杯酒倒有一半洒在衣服上,要说他没醉,张宁绝对不相信。 “刘公子不停要酒,不给酒就要打人。”清儿十分无奈,道:“要不是奴婢躲得快就挨打了,哪敢上前扶他?” 张宁喊两个小厮抬顾淳去客房睡觉,再抢掉刘念的酒壶酒杯,让小厮们按住他手脚,抬他去另一间客房。 顾淳醉得人事不知,像死人似的由小厮们摆布,刘念边挣扎边嘴里念念有词:“我要喝酒,谁不让我喝,我跟谁急。” 小厮道:“公子,明天再喝吧。” “不行,今天是我兄弟大喜的日子,我一定要喝。”刘念说着,双手挥舞间打了小厮一记耳光。 小厮吃痛,用力拿住他的手,抬去客房了。 听他嘴里念念有词,张宁心里感动,默默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总算如愿把亲事定下来,和杨容儿的亲事算是意外,和悠悠的两世情缘终于有好的结果,虽然要三年内封侯才能完婚,但有皇帝背书,亲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意外了。 张宁又喝了一口酒,整个人摊在躺椅上,只觉头脑兴奋,浑身乏力。他就这样躺了小半个时辰,才翻身坐起,回自己卧房。 关上门,他拿出玉佩细看,没任何异常的地方,用手轻轻摩挲,温润如玉。他将玉佩佩在腰上,只觉因为婚事已定而兴奋过度的大脑开始冷静,有了思考能力。 冷静、有思考能力,是好运的一种。 玉佩好运加持的效果没变,为什么在慈寿宫面对太皇太后时没有任何作用?张宁百思不得其解。他当然不希望厄运降临,看看差不多一刻钟,便把玉佩解下。 玉佩刚解下放在桌上,他的大脑又开始兴奋,各种念头纷至踏来,甚至开始幻想娶悠悠和杨容儿后,两女都怀孕的情景。 嗯,佩上玉佩之前,他没有这样想。难道说,玉佩出现异变,好运之后厄运加剧,还是说,解下玉佩后再佩上,不是重新开始算时间,而是接上刚才的时间,接着往下算。要是这样的话,岂不好运厄运循环? 他在接受好运之后,不得不接受厄运。 张宁再次解下玉佩,脑中纷至踏来的念头没有任何改变。他静待半刻,既没有好运发生,也没有诸如走路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的厄运,脑中不可控制的念头依然如沸水般转个不停。 他感受一番,再佩上玉佩。大脑又恢复冷静沉着。 他掐着时间,看看一刻钟快到,才解下玉佩。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确定,玉佩没有异变。 那为什么在慈寿宫没有效果,太皇太后对他依然有很大偏见,依然要他守三年封侯之约呢? 张宁抚摸玉佩,想了半天,没想明白。 这件事必须搞清楚,以免误佩玉佩,好运没有加成变厄运。他无声自语,决定佩上玉佩去摆宴的院子转转,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院子里,醉倒的官员更多了,每当宾客醉倒,老关会派小厮去传他的仆役过来,送他上车回府。 这时剩下的宾客大概只有一半,大多有了醉意,见张宁过来,不停向他敬酒。对这种只有十度左右的低度酒,张宁酒到杯干。 他喝了不少,不仅没有醉,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终于放心,玉佩没有异变为好运之后转为厄运,解下后再佩上时间也没有接着算。 至于增加好运的能力是不是存在,张宁测试不出来,他酒量不错,前世一箱啤酒下去不醉是常事。 随便找个借口离开院子,解下玉佩,张宁决定再测试能不能增加好运。他佩着玉佩出了大门,流水席还在继续,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十分畅意。 他转了一圈,依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是不是脑袋让门夹了?竟然到这种地方测试好运?吃流水席的都是平民百姓,见了我不望风而逃就算好了,指望从他们这里得到好运,不是笑话吗?张宁暗自骂了一句,转身入内。 张宁再次解下玉佩拿在手里细看,还是看不出什么。这样不是办法啊。他深吸一口气,喊清儿上茶,一气儿连喝两盏茶,走到廊下吹吹风,准备换换脑子后再想其他办法测试。 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天色昏暗,小厮们忙着点亮烛火。 “清儿,去看看酒席散了没有。” 清儿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久回来道:“公子,散了。管家派人送最后一位客人离去。” “一顿饭从中午吃到现在,几个时辰呢。这些人真会喝。”清儿小声嘀咕。 张宁道:“老爷呢?” “还没醒呢。老爷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清儿道。 遇上这么大的喜事,父亲高兴在所难免。张宁想了想,出了院子,来到张勇所住的正房,只见张勇躺在床上打着呼。 张宁心中默念:“父亲快醒。”就这样念了几次,张勇呼声突然停了,张开眼睛道:“现在什么时辰?” 一个进入深度睡眠的人怎么可能说醒就醒?这是玉佩的力量吧?张宁试探着道:“父亲酒醒了吗?” “我没有醉。”张勇说着坐了起来,见在自己房中,奇道:“我怎么在这里?那么多客人怎么办?” “天已经黑了,客人也回去了。”张宁道。 第143章 三喜临门 “陛下赐婚?”杨容儿俏脸发光,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地道。 “没错。不过张宁和太皇太后有三年封侯之约,只能待他封侯后再行迎娶。”杨士奇道。孙女亲事已定,皇帝赐婚,荣耀之极,本该高兴,但他确实高兴不起来。 孙女一向醉心读书,向往诗琴书画的生活。他曾感叹,如果孙女是男子,杨家又出一个进士。如今她倒是心愿得偿,嫁给张宁,只是…… 杨容儿道:“和太皇太后三年封侯之约还作数么?” “……郑王非要将郡主许给张宁,太皇太后没有反对,只是重提三年封侯之约,陛下的意思,你们同时出嫁。” “那万一,他三年内无法封侯呢?”杨容儿担忧地道。这是很有可能的,封侯哪有那么容易呢。 杨士奇叹道:“这就是他的事了。以他的能力,想必不难,只是需要时机。” 只有开疆拓土才能封侯,这时机,可就难得很了。杨容儿明白祖父话中之意,沉默一息,道:“孙女想见他。” “去吧。”杨士奇道。他开明得很,不要说亲事已定,两人已是未婚夫妻,就是没有这层关系,也不会阻止。 杨容儿回房细细打扮一回,马车也备好了。她来到安乡伯府时,张宁正在张勇房中。 张宁得报杨容儿求见,心虚地问通报的老仆:“她脸色怎么样?”不会带棍子来吧? 虽然他属意悠悠,但和杨容儿亲事先定,她才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现在被悠悠横插一脚,要是现代女子,不抄菜刀上门就算好脾气了。 老仆迎了一天客,已经很累了,还是不肯去休息,由小厮替他。他想了想,道:“老奴不知道。” “不知道?”张宁奇道。随即醒悟,杨容儿是女子,又是未来的少夫人,老仆不敢直视细观才是正理。他道:“请她到我院里待茶吧。” 张勇只觉宿醉之后头痛欲裂,揉着额头道:“杨家家风怎么样?要不要为父去见她?”再怎么凶悍的儿媳妇,见了老公公也不敢行凶。 “不用。”张宁喊张勇的亲随进来侍候,起身回自己院子。 ………… 廊下气死风灯高挂,院中的石桌摆一个仕女烛台,烛火照亮院子每一个角落。院中静悄悄的,只有清儿垂手站在墙角。 杨容儿莲步轻移,回到桌边坐下,对清儿道:“怎么不种些花草?”院子不小,只是除了石桌石凳一无所有,未免无趣。 清儿道:“公子不喜欢花花草草。”手指另一个角落:“这里原来放兵器架,有一些兵器,后来搬走了。” 为什么搬走?清儿没说,杨容儿也没问。 “怎么不喜欢花花草草呢?”杨容儿纳闷:“种一些花儿,没事欣赏花儿,抚抚琴,写写字,多好啊。” 你才喜欢抚琴写字吧?清儿道:“公子喜欢喝茶,不喜欢抚琴写字。” “是吗?”杨容儿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道:“他怎么不喜欢抚琴写字呢?” 清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不说话。 杨容儿还等她答话呢,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张宁来了,一进门先看杨容儿的手,见她手上没拎棍子之类的东西,再看她脸,见她一脸迷茫,于是彻底放心,道:“杨小姐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吗?” “你怎么不喜欢花儿草儿?” 面带幽怨的美人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张宁摸不着头脑。他望向清儿,意示询问。清儿摇了摇头,表示她无法跟上这位千金小姐的节奏。 “呃……为什么要种花儿草儿?这样清清爽爽的不是挺好吗?”张宁道。 “冷冷清清的,不好。”杨容儿想的是,以后过门儿,得在院里种花草,千万不能纵容张宁这样。 张宁决定不跟她讨论花花草草的问题,道:“这么晚,你有事吗?”我急着吃完晚饭,然后去安定郡主府呢。 杨容儿轻叹一声,道:“听祖父说,太皇太后要你履行三年之约?” “你担心这个,才过来找我?”张宁有些明白了。 “嗯。若是三年内无法封侯,人家还是等你。”杨容儿说出想说的话后,俏脸红通通的,连雪白的后颈都红了。 张宁感动不已,坐下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哪怕等白了头,也没关系吗?” 杨容儿要抽回手,微微一挣,张宁握得更紧。她虽然害羞,还是迎视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张宁又道:“陛下赐婚,我还要迎娶郡主。”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会不会生气?问出这句话时,他很忐忑。 “祖父告诉我了。”杨容儿轻声道:“你得偿所愿,开不开心?” 我说开心,你会不会很生气?张宁见惯了现代女性的剽悍,哪敢直言披露心声,只是凝视她。 杨容儿被他看得低下头,轻轻靠在他怀里。 清儿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只有两个依偎的人儿。良久,一道惊雷般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阿宁,你这是做什么?” 顾淳睡醒,迷迷糊糊起来,见一个侍候的婢仆都没有,便走了出来,一眼见明亮的烛火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儿,第一反应便是张宁开了窍,接着想起多次叫张宁去青楼,都被拒绝,于是惊呼出声。 敢情你不是不喜欢那调调儿,你是喜欢良家妇女啊。 杨容儿大羞,将头埋入张宁怀里。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张宁不用看,听声音便知是顾淳出来,一边轻拍杨容儿后背以示安慰,一边翻了个白眼责怪道。 顾淳啧啧两声,绕着两人转了两圈,道:“阿宁,我们还在这里呢,你怎么这样猴急?”最主要是,吃独食,不叫兄弟。 杨容儿更害羞,头脸紧紧埋在张宁怀里。 “别没看清楚就乱说。赶紧的,回屋里去。”张宁命令道。 “阿宁,这位小姐是?”顾淳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清楚张宁怀里女子的脸,他干脆直接问上了。 张宁没好看道:“来人,送顾公子回府。” “别啊。”顾淳急了。我倒想看这位姑娘如何的美若天仙,怎么能这样就回去呢。 第144章 这位姑娘是谁 院子里侍候的婢仆早就被清儿遣走了,连清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张宁连喊两声,没人出来。 顾淳连声道:“好好好,我不乱说。” “天色不早,你应该回去了。”张宁板着脸道。谁愿意卿卿我我时有人在跟前碍眼啊。何况怀里的杨容儿娇躯轻颤,显然很紧张。 “让我回去行,你先告诉我,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我就走。”他好奇得不得了,能让张宁破戒的女子,怎么也得见识一下。 “不行。”张宁扬声道:“清儿死哪去了?”他在院里,清儿绝对没有出去躲清静的道理,大概见他和杨容儿你侬我侬,识趣躲回房了。小丫头不会没分寸。 果然,他这一高声,清儿便应声而出:“来了。”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小丫头探出半张脸,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张宁一指陪笑的顾淳:“叫两个人,把他扔出府去。” “别呀。天都黑了,我还没吃饭呢,让我吃了饭再回去。”顾淳哀求,不管怎样,能混一刻是一刻。 清儿在厢房里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刚才没出来,是生怕张宁和杨容儿脸嫩,不要她在跟前侍候。她道:“顾公子,宴席已经散了,公子有事,没空待客。你不如先回去,明天再来。” “明天我要进营了。”顾淳道:“我说清儿,你只要告诉我一声,这位姑娘是谁,我马上就走。” 清儿低头轻笑,道:“奴婢哪里知道?顾公子快别为难奴婢了。你要是不走,奴婢这就去叫人,外面流水席还开着呢,要真被扔出去,传出去可不好听。” “流水席还开着?不会吧?”顾淳半信半疑道:“晚上没歇吗?” 流水席十二个时辰全天供应还是三餐时段供应,全看主家的实力,张勇也就罢了,张宁可是实打实的大财主,光是纺织厂给他带来的财源,就是摆十年流水席也吃不穷他。 清儿道:“没有。郑王又加了一百席,外面火把高点,热闹得很很。顾公子还是回去吧。” “郑王又加一百席?一共两百席?有那么多人吃饭吗?”顾淳奇道。两百席十二个时辰不停,这得吃多少东西?得多少人吃啊。 “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厨子们分两班轮流掌勺。” “阿宁,你可真行。”顾淳竖大拇指,道:“你这样搞法,百姓们茶后饭后得谈论很久啊。” 张宁道:“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不活在别人嘴里。赶紧的,快回去吧。”他感觉到怀里杨容儿安定了些,语气也缓和一些。 顾淳想了想,转了转眼珠子,道:“行,我这就走。” 清儿行礼道:“顾公子这边请。”竟是要带他出去。 顾淳轻咳一声,道:“走吧。”当先而行。 一直很不安很害羞的杨容儿松了口气,听见脚步声朝院门口走去,紧紧贴着张宁胸口的脸轻轻移开了些。 张宁的手依然放在她后背,见她离开自己胸口,轻声安慰:“没事了。” 其实就算让顾淳知道杨容儿在这里也没关系,不过她不愿意,他自然不会勉强。就像悠悠要他避开人们的视线,悄悄从后门进府,他便遵从一样的道理。男人嘛,顺着自己女人一些,不是应该吗? 耳听脚步声出了院门,清儿的声音在院外传来:“顾公子,这边。” 总算走了。杨容儿放心地离开张宁的怀抱。 张宁见顾淳确实走出院子,杨容儿刚才又紧张得娇躯轻颤,便扶她在石凳坐下,道:“吓着你了吧?刚才那位是顾淳,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 一句话没说完,清儿的惊呼声远远传来:“顾公子,你要去哪里?” 就见明晃晃的烛火下,一道蓝色人影如箭般冲了进来,一个声音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杨容儿受惊吓之下,身子晃了晃。 张宁大怒,喝道:“顾淳!你做什么?” 这就过份了。 清儿的声音随之响起:“顾公子……公子,他趁奴婢没防备,跑了进来。” 出了院子是甬道,顾淳故意磨蹭,清儿见他要离开,便没有催促,没想到他存着杀一个回马枪的心思,这一跑进来,可就把杨容儿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了。 顾淳见张宁动了真怒,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你动心。真是对不起,吓着你了,我这里给你赔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对杨容儿说的,他行了一礼,不待张宁和杨容儿说话,转身便走。 “站住。”张宁声音不高,自有一股威严。 顾淳不敢违拗,停步转身,再行一礼,道:“阿宁,是我不对,玩笑得过了头。” 他只想瞧瞧张宁怀里的女子长什么样,是谁家姑娘。如今看清她的容貌,确实长相出众,气质清雅,他已经心满意足,于是老实道歉。 张宁怒瞪他一眼,再看石凳上的杨容儿,见她脸色苍白,忙道:“怎么样?”不会一受惊吓便晕过去吧? 杨容儿刚才确实觉得一颗心漏跳了一拍,不过听到顾淳的声音,知道是张宁的朋友恶作剧后,心神稍定。只是心漏跳这一拍,脸色便苍白得很。 “没事。”她摇了摇头,道:“这位便是顾公子吧?” 两家议亲,她哪会不清楚顾淳走了张宁的门路?就是因为这样,祖父才看在张宁面子上,推荐他去神枪营训练军士。 “不敢当。”顾淳又行了一礼,道:“是我唐突了。” 张宁确定杨容儿没事,转头瞪了顾淳一眼,道:“你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这位姑娘长相气质如此出众,不知府上是……”顾淳又行了一礼,完全奉行礼多人不怪的策略了。 张宁翻了个白眼,道:“趁早别乱想,要不然前程堪忧。赶紧的,走。” 这小子以为杨容儿是哪家青楼的姑娘,才有这样好的长相气质,要是杨容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在杨士奇面前告他一状,他的前程可不是堪忧? 顾淳聪明得很,虽不清楚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但事关前程,岂是玩笑,忙行礼出门。 第145章 这是嫂子 这次真走了吧?杨容儿用眼神询问张宁,苍白的脸,娇羞的模样,让人倍觉心疼。 屋里还有一个呢。张宁道:“花园的花开得正好,我们边赏花边谈吧。”身为密探头子,了解议亲的女子只是一句话的事。 杨容儿有文人的通病,风花雪月无一不喜,特别喜欢莲花。安乡伯府没有池塘,种不了莲花,不过有一个不大的花园,主要植物是槐树。花也有一些,不过很少。 为不受打扰,只好邀杨容儿去花园了。 槐树也可以欣赏嘛。张宁无声自语。 “好。”杨容儿应声起身,和张宁一起去花园。 张宁手提气死风灯,不一会儿两人来到花园。一进门,杨容儿就着气死风灯桔黄色的光看清周围的环境,先怔了一下,道:“府上的花园真是别具一格。” 谁家花园会种高大的槐树?这么高大的树没有五十年也有三十年了吧?难道历代安乡伯都喜欢槐树不成?杨容儿很自然的考虑过门后怎么改造花园。 一轮上弦月挂在树梢,洒下稀薄的月光,张宁看了看手里的气死风灯,道:“前面有一个台子,台下有花,只是夜色中看不清楚。” 那边确实有一个台子,是张勇练武的地方。台下有一块空地,原来被花匠开发成菜地,后来张勇说:“某又不是买不起几把菜蔬,种什么菜?种花。” 于是花匠弄了一把花籽撒上,长出后稍加打理,成了一片花地。随意撒的没什么名贵品种,只聊胜于无而已。 杨容儿沉默几息,叹道:“令尊多年驻守大同,你又年幼,府里的下人偷懒也是有的。”父子俩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真让人心疼。 张宁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他穿越过来后,先是一心想要穿回去,发现回到现代,回到原本那个家无望后,便开始谋划这一世的前程,哪有闲心去管花花草草?至于原主,倒是真正的勋贵子弟,只是他除了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外头疯,家就像旅馆,人都不关心,关心什么花? 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些槐树,是先祖种的,家父怀念先祖,一直没有动。”这是原主留下来的记忆,至于第一代安乡伯为什么会在花园中种这么多槐树,张宁就不得而知了。 杨容儿先是觉得无法理解,接着转念一想,张家先祖当年追随成祖靖难,以军功封爵,喜欢高大粗犷的槐树,不喜欢漂亮精致的东西实属正常。只是身边这个俊朗的人怎么也这样?他会不会不解风情? 各种念头在杨容儿脑里转来转去。她只顾想心事,一时没有出声。两人默默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台子旁,在气死风灯的照耀下,杨容儿看清台子周围的情况。 “你府上的花匠实在是……怎么能像种菜一样种花呢。”杨容儿一脸无奈,花的品种太过普通,种得太随便,这花匠早该发卖才对。 张宁咳了两声,道:“以后你过门儿,想怎么整治都行。”他哪有闲心侍弄花草?老花匠也就浇浇水,除除草。 “真的?”杨容儿又是娇羞又是兴奋地道。 看她这样子,不会是所谓的,人前是贵妇,床上是荡、妇吧?要真是这样,那可捡到宝了。张宁心头微动,看杨容儿的眼神有些不同。 “这里没什么好看,不如回去。”杨容儿接过张宁手里的气死风灯,走近细看台下那些花儿,越看越失望,没看完便提议回去。 美人儿要回去,张宁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顺原路往回走,刚进张宁所居的院子,厢房里一人冲进来,大声道:“阿宁,你去哪里?” 冷不及防的,杨容儿差点惊呼出声,好在良好的教养让她把惊呼声抑在嗓子眼,不过已然花容失色。 张宁皱眉道:“阿念,你这么大惊小叫的做什么?” 刘念喊出口才看清和张宁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少女。他就着院中的烛光上下打量杨容儿两眼,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说什么呢,这是嫂子。”张宁道。 “原来是嫂子?嫂子在上,小弟这里有礼。”刘念忙行礼,道:“嫂子什么时候过来?小弟惊吓嫂子,罪该万死,还请嫂子不要见怪。” 刘念什么时候嘴这么甜了?张宁一把将他扯到烛下,就着烛光仔细看他,道:“你是谁?”不会被穿越了吧? “我是阿念啊。阿宁,你不能见色忘友啊。”刘念道,瞥见杨容儿没注意,鬼鬼祟祟小声道:“是郡主还是杨家小姐?” 既然是嫂子,除了这两位,再没有别人了。 张宁同样小声道:“你猜。” 刘念又偷瞄了杨容儿一眼,道:“看她气质高雅,应该是杨家小姐吧?郡主想必一身贵气,而且不会一受惊便花容失色。” 郡主气场得多强大啊,哪会轻易被吓到,只有杨家小姐这样的才女才会一惊一咋的。 张宁轻轻点头,道:“你酒醒了吗?醒了赶紧走。” “这就走。”刘念一脸我明白的神情,好兄弟要和未过门的妻子幽会,他自然得识趣。虽然他睡醒后头痛欲裂,但还是二话不说,向杨容儿告辞,然后快步离去。 杨容儿平复心情,在石凳坐了,道:“这位又是谁?” “我从小到大的玩伴,诚意伯的幼子刘念。”张宁道,心里默默补充:“其实是原主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原来他就是刘念。”杨容儿微笑道:“人家曾听说他打架时鬼点子特别多,最喜欢使下三烂手段,还喜欢撒石灰,不知是也不是?” 杨士奇提亲之前并不是没有派人调查张宁,只是一来做得隐蔽,二来派了仆从,没有锦衣卫密探那么专业,调查得不详细。不过张宁和刘念纠集一些勋贵子弟常在街头打架的事,却是一查就出,大家都说张宁打架悍不畏死,刘念怕死,躲在后面扔石灰。 如果两人的打架风格倒过来,杨士奇肯定不会提亲。只会躲在后面扔石灰的少年,怎么能成为他的孙女婿? 第146章 相处 “没想到刘念这么出名。”张宁道。 杨容儿道:“他也去神枪营训练军士吗?和刚才那个顾淳一起?” 这么好的夜晚,为什么要谈论别的男人?张宁道:“是。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这是他第三次问她今晚来的目的,要是她再不说,张宁只好以为她想念自己,相思难耐,跑来和自己私会了。 刚来拜访那会儿,杨容儿很紧张,现在谈谈说说,她已经放松不少。不过说起来的目的,她还是有些害羞,低下头轻声道:“祖父说,你和太皇太后三年之约依然作数。不管三年内你能不能封侯,人家都等你。” 说到后来声音低不可闻。 原来是为这个。张宁心头微暖,再次握住她的手,道:“谢谢你。” 这次,杨容儿没有抽回手,而是任由张宁握着,只是头垂得更低了,声细如蚊道:“你非娶郡主不可吗?”如果不娶郡主,岂不是不用遵守三年之约?封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没能等到封侯的机会。 封不封侯的区别在于,你有爵位便是贵族,爵位还可以一代代传下去,子子孙孙因你而成为贵族,整个家族的命运也因你而改变。 张宁迟早会袭爵,成为安乡伯,太皇太后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 两世情缘,怎么能说断就断?张宁认真道:“郡主为人谦和,很好相处,你不用担心。你们同为陛下赐婚,不分大小。” 杨容儿多少有些担心过门后被安定郡主压制,毕竟人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皇帝的堂妹,身份尊贵。不过她自认门庭不差,自己以礼相待,郡主应该不会故意为难。如今又有张宁开解,她更加放心了。 她道:“人家在慈寿宫多次见过郡主,她人很好,太皇太后也很宠她。” 张宁趁机道:“郡主夸你才名远播,是京城少有的才女呢。” “哪有。人家才疏学浅,哪里当得起才女二字?不过是那些人闹着玩而已。”杨容儿害羞道。 张宁道:“能以琴得太皇太后青眼的可不多。” 杨容儿轻声道:“不过是看在祖父的份上罢了。她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人家的诗写得好,尤其是八股文,祖父曾多次称赞,说人家若是男子,必然中举无疑。” 能得杨士奇称赞,可见她的八股文真的写得好。八股文写得好,什么体裁会写不好?所以她的才名是由此而来。 张宁恍然,道:“原来这样。郡主说你是京城才女,确实没错,只是她不曾读过你的诗罢了。哪天你写两首诗让她见识见识。” 杨容儿轻笑出声,道:“她不见得喜欢诗。” “那她喜欢什么?”张宁故意道,心里早替杨容儿回答:“她就是一个小吃货。” “每次宫女进献吃食,都由她尝后递给太皇太后,要么她于吃食一道极有心得,要么她极得太皇太后信任,或者两者兼有。听说宫中试食者大多是公公们,为什么到太皇太后这里就成了郡主呢?可见郡主于吃食一道极有心得。她说不好吃的,想必太皇太后不会吃。”杨容儿想了想道。 观察入微啊,不愧是诗人。 张宁赞道:“你心思细腻得很啊。” 杨容儿仰起脸看他,道:“那,是哪一样呢?” 她可不认为张宁对安定郡主没有了解,那是他非娶不可的女子,哪会不让密探调查清楚?虽然这样有些不地道,不过这样做才符合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嘛。 张宁想起悠悠眉眼弯弯吃美食的样子,微笑道:“她于饮食一道确实有天赋,哪天你们可以一起参详,做几道新菜出来。” 杨容儿恍然,道:“难怪了。” “难怪什么?”张宁问。 “难怪那次,皇后娘娘献了一道点心,郡主尝后说太甜,太皇太后没尝,便赏给宫里的公公们。”杨容儿道。 赏给宫里的公公们,没赏你?张宁很想问,这道甜点因为做得不好没赏她,还是因为她是大臣之孙,不及宫里的内侍们和太皇太后亲近,才没有赏她?他话到嘴边,换了一种说法:“太皇太后平时赏过你什么吗?” “你说吃食吗?赏过。太皇太后吃后觉得好吃的东西,会赏郡主,有时候也会赏人家。”杨容儿道。 显然,赏悠悠的次数更多。这也在道理之中,悠悠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女,又天天在榻前侍候。自家亲孙女总比别人家的孩子要亲近些。 “太皇太后为人怎么样?” 历史上,张太皇太后素有贤名,这也是无论她怎么为难,张宁都敬重她,甚至提醒胡太医,她可能一气之下,脑中血管爆裂的原因。 不过史书上写的,和亲自接触的人的感受肯定不同。 杨容儿想了想,道:“太皇太后人很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为难你。” 她曾问过祖父,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这样做,祖父却沉默不语。 张宁轻拍她的后背,道:“没事的,不就封侯吗?三年内我一定做到,不让你们无限期等下去。” 杨容儿没说话,把头轻轻靠在张宁肩头。 两人依偎良久,直到二更鼓响,杨容儿轻呼:“人家得回去了。” 张宁也惊觉,一时忘形,把去郡主府的事给忘了,不知道悠悠是不是一直在等? 杨容儿从他怀里挣脱,站了起来,道:“人家这就告辞。” 张宁跟着站起,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杨容儿道:“天色不早,这一来一回的,天都快亮了。” “哪有那么夸张?”张宁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回去,我肯定得送。”吩咐备车。 清儿从厢房里出来,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公子,车备好了。” 杨容儿道:“不用备车。”她坐车来的,就让张宁送她回府,再坐她的车回来好了。这么晚了,料来不会有人瞧见。 张宁一心想送她后赶去郡主府,哪肯答应,道:“坐我的车好了。” 第147章 等待 接到旨意,终身已定,悠悠有松了口气之感。 张宁对她的情意,满朝皆闻。自她出宫回府居住后,又每晚悄悄过来私会,每次都带新奇的吃食。这样的男人不嫁,要嫁给谁? 前些天杨荣以受张勇之托为由,早朝前在宫门口向杨士奇提亲,能攀上首辅,满朝文武羡慕嫉妒恨。悠悠只能暗自伤心,在太皇太后面前强颜欢笑,不敢露出丝毫。 好在不久父王到京,见到张宁后,很是满意,再三劝说太皇太后,又和杨士奇闹到皇帝跟前,总算迫使杨士奇让步。 她并不担心杨容儿过门后会威胁到她,她贵为郡主,杨容儿又出身书香门第,只会更加自爱。 旨意中并没有提及名份,不过她心里明白,显然她为正妻,杨容儿为平妻。 一下午过去,她都沉浸在满满的幸福中,直到天色黑了下来,上弦月挂在屋檐上,才坐到梳妆台前,有绿萝侍候下,细细打扮起来。 弯弯的上弦月一点点移到空中,张宁却一直没有来。想到他府上大开宴席,宾客如云,她又恍然。他哪抽得开身呢。 看看到了二更一刻,估计张宁不会来了。她吩咐:“绿萝,收拾了睡吧。” “郡主不再多等一会儿吗?今天可是陛下赐婚的大喜日子,张大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过来见你一面才是。”绿萝满是期待地道。 相识之初,张宁骗她解开绳索,又骗她去五军都督府,害她回府后受责。她曾经恨张宁,但是随着张宁和自家郡主日渐情深,她早就从张宁黑转为张宁粉,对张宁好感满满了。她很乐意这个机智的少年成为自家的郡马。每次见到张宁,她都笑脸相迎。 悠悠望了一眼后门的方向,叹道:“估计他有事来不了,明晚来也未可知。” “奴婢想,张大人不愿喝酒,没人敢勉强。郡主再等等吧,奴婢觉得,他一定会来。”绿萝肯定地道。 “那就再等会儿吧。”悠悠轻声道:“我回房了,他来,你禀报我。” 绿萝道:“奴婢去后门候着,张大人一来,马上过来禀报。” 悠悠点点头,回闺房不到两刻钟,绿萝一脸喜色飞奔而来:“郡主,来了。他来了。” ………… 张宁的马车驶进侧门,他从车窗口瞥到站在门侧的老妇柳婆婆神态更加恭敬,不由微微一笑,如今名份已定,仆妇的态度自然不同。 他并不知道,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响起时,柳婆婆去开门,绿萝便飞奔去禀报。 马车在院墙边停下,张宁下车,熟门熟路来到悠悠所居的院子。 悠悠已走出闺房,在院里相迎,先扫了他两只手一眼,见手上空空如也,故意嗔道:“府上大摆宴席,怎么连两道好点心也没带来?” 张宁道:“厨子都去外头烧菜呢。外头两百席流水席,府里的厨子不够用,到外面的酒楼请了好些厨子。” 两百席流水席,菜要不停地上,厨子也是人,也得喘口气不是?张勇三天前就让老关去外面请厨子,好多酒楼都抽了大厨过来。 悠悠忍笑道:“可以去外头端一些嘛。流水席上没有点心吗?” “没有吧?都是热菜。百姓们随来随吃,怎么会讲究几冷几热的菜式?”张宁说着在院中的躺椅坐了,伸了个懒腰,道:“今天可累死我了,还不如去大院里办公呢。” 他虽然不用管迎来送往的事,但外头喧闹得很,杨士奇和郑王又先后到来,争着把亲事定下来,甚至闹到皇帝跟前。他得趁这个机会把悠悠和杨容儿的亲事定下来,除了玉佩增加运气,还费很多心思,怎么可能不累? 悠悠凝视他,道:“杨家小姐同意这门亲事吗?” 她担心杨容儿以先和他订亲为由,为难他。 “同意啊。你是郡主,不用担心。”张宁道。有个牛逼娘家简直可以横着走了。 “我不担心。”悠悠叹道:“当初父王要不是一时冲动,拒绝亲事,也就没有后来这些风波了。”更没有杨容儿什么事。 “可不是。”张宁说得十分敷衍,如果郑王接到张勇的信,一口答应亲事,杨士奇绝对不会许亲,他就跟杨容儿没有交集了。虽然过程曲折,但结果很好,他将娶两个妻子。 张宁偷着乐呢。 悠悠道:“既然累,就不要过来,怎么还跑这一趟?”让车夫任荣过来说一声就行。 张宁打了个呵欠,道:“今天是我们定亲的大喜日子,我怎么能不过来?何况,又多了个杨容儿,不过来我怎么放心?” 原来你担心我生气,过来安慰我。悠悠心头暖暖的,轻轻握住张宁的手,道:“我怎么会生气?这件事,原不是你的错。” 要生气早就生气了,还会每晚让柳婆婆给你开门么? 张宁轻轻拥她入怀,两人良久没有说话。直到三更鼓响,悠悠才挣脱他的怀抱,道:“天色不早,你回去歇了吧。明晚不用过来,在府上歇一歇。” 她这是关心未婚夫婿,担心累着他。 张宁摊开手脚,笑道:“我年轻,在这里歇一会儿就好了。” “三更了。”悠悠道,以手遮唇,打了个呵欠。张宁很有分寸,一般都是二更三刻前离去,很少这么晚还没走。 “你困了?那我先回去。”其实张宁也有些睡意。 今晚相聚时间短,又来不及说什么,两人都依依不舍。相视几息,张宁笑着起身,道:“我明晚早点来。” 安乡伯府办三天流水席,明天人还是很多,不过他是不在乎的。 “嗯。”悠悠温顺地道,牵着他的手,送他来到停马车的院墙边,看着他上马车,目送马车驶向后门。 没生气就好,张宁探身朝她挥手。 悠悠挥手回应,直到马车转了个弯,看不见,才转身准备回闺房,刚走没几步,一盏发出桔黄色烛光的气死风灯迎面而来。 这么晚了,谁在府中闲走?肯定不是更夫,更夫是打着梆子的。 气死风灯更近了,她依稀看清来的是三人,前头一人,后面两人,其中一人侧身走在前头那人旁边,手提气死风灯,为他照路。 “谁?”她问。 第148章 遇上 走在前头那人听到悠悠出声,加快脚步走向她这边。后面手提气死风灯那人小跑跟上,确保气死风灯的烛光能照到这人面前那段路。 三人很快来到跟前。 悠悠就着烛光看清前面那人的身形,特别是那个挺得老高的大肚子,不由奇道:“父王,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三更已过,四更未至,府里大部分人都在熟睡中,父王应该例外,要么在外饮酒未回,要么宿醉未醒。这个时辰,他就没有清醒的时候,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后门这一带,是安定郡主府最僻静的地方,要不然悠悠也不会让张宁从这里进门。 郑王抢过小太监手里的气死风灯,高高举起,让烛光照在悠悠脸上。他确认无误,确实是爱女无疑,同样一脸懵逼,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闺房睡觉吗? “我……我睡不着,出来转转,散散步。”悠悠随口编了个理由。 “散步?现在?”郑王一脸不信,道:“悠悠,有什么事你跟父王说,可别想不开。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父王拼着受责,也要求陛下改了旨意。” 皇帝的诏书、圣旨一离开宫门,颁了下去,便是金口玉言,绝无更改。郑王爱女心切,不愿她受委屈,才想不顾一切,让皇帝取消赐婚旨意。只要皇帝肯取消旨意,张宁想娶悠悠再无可能。 “没有的事。”悠悠上前扶他,道:“我怎么会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真的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父王,我扶你回去。” 走近父王身边,没闻到父王身上的酒味,悠悠纳罕不已。父王今天怎么没有喝酒? 郑王先不走,就着烛光盯着爱女的脸看,道:“你是不是不愿意他娶杨士奇那老货的孙女?父王明天就去求陛下,让他免了张家和杨家的亲事。” 之所以去求皇帝,不求太皇太后,那是有原因的。皇帝为人随和好说话,太皇太后对张宁有很深的偏见,又不满意这门亲事,去求她,不仅打扰她静养,让她更加心烦,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事。 郑王为爱女着想,自然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哪有啊。”悠悠无奈道:“我真的只是出来散步。” “那为什么没有婢女跟随,又没有提气死风灯?黑蒙蒙的,你散哪门子的步?”郑王道。上弦月早下去了,今晚星星不多,没提气死风灯,那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说这么晚,就算你当真睡不着,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带就出闺房。 悠悠这才明白,自己和张宁情侬,不想有人打扰,又一时忘形,没让绿萝陪着,才让父王疑心。 “父王,我们回房说话。”她道。回去的路上我才有时间想编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好。”郑王没有疑心,任由爱女扶着,朝正房走去。 从这里到正房得走好长的路,父女默默走了一阵,悠悠想好借口,便道:“这么晚了,父王怎么到这里?” “你的亲事定下来,为父心里高兴,又不想看见杨士奇那老货,从宫里出来后没去安乡伯府,而是约了和怡郡王几人去醉仙楼喝酒。这不是刚回来吗?”郑王道。 和怡郡王的先祖是太祖的堂兄,太祖得天下后分封兄弟族人,封他的先祖为郡王,后代子孙袭爵。这一代的和怡郡王算起来是郑王的族兄,两人年岁差不多,兴趣相投,郑王进京后常和他宴饮。 喝了酒?悠悠吸吸鼻子,依然没闻到郑王身上的酒味,奇道:“真的喝酒了?” “那是自然,为父心里畅快,喝多了,醉了,和怡郡王派人送我回来,睡了一觉,这才起来。”郑王有些遗憾地道。他的酒量还是不行啊,感觉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呢? “你刚睡醒?那怎么到这儿?”悠悠奇道。要不是张宁早走十几息,岂不是刚好遇上? “不是刚睡醒,醒来有一会儿了,吃了一碗莲子羹,洗了个澡,再也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这奴才带路,黑灯瞎火的迷了路,把为父带到这儿了。”郑王狠狠瞪了提气死风灯的小太监一眼,小太监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原来你才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啊。悠悠无声自语,似有深意般看了小太监一眼。她可不相信小太监迷路,误走误撞走到这里,倒像听到什么风声,特意带郑王过来。 小太监小声求饶,道:“郡主,奴才在醉仙楼偏院等王爷时,被他们灌了两杯酒,有些醉了,这才迷了路。郡主饶了奴才这一次吧。” 到醉仙楼的贵客上楼饮酒,随从护卫自有人服侍,一般会被带到偏院,上些酒食点心。反正这些消费会算在贵客头上,醉仙楼不吃亏。 悠悠道:“你随父王进京好些天了,一直在府里,怎么还会迷路?要是不识路,就该发卖了。”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奴才再也不敢喝酒了,求郡主看在奴才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奴才这一次吧。” 郑王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决不轻饶。害孤走了半天,腿都走疼了。” “是,谢王爷,谢郡主。”小太监忙起身。 就着烛光,悠悠看清小太监的脸,见他十八、九岁的样子,人中很长,下巴偏短。 小太监感觉到悠悠的目光,移开气死风灯,头快垂到胸前,希望以此避开正脸。 “既然父王饶你,本郡主暂时不与你计较,下次若是再犯,决不轻饶。”悠悠声音不高,自有威严。 “谢郡主。”小太监连声道。 悠悠再不理他,扶父王抄近路,很快来到正堂。 见到明亮的烛火,郑王吁了口气,道:“孤最讨厌黑蒙蒙的,这奴才偏带孤去那些地方。” 那你还饶他?悠悠腹诽,行礼道:“父王,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到底为什么去那里?黑蒙蒙的,有什么好的?” 就是要黑蒙蒙的才好啊。悠悠在路上早想好了,道:“父王不知,那里我有一间静室,我没事常去那里打坐。” 第149章 满满的父爱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府里最偏僻的地方静坐?郑王半点不信,随即想到,肯定是杨士奇那老货横插一脚,张宁不得不同时娶两个。爱女这是接受不了啊。试想,郡马除了郡主,怎么能有别的女人呢? “悠悠,你不用伤心,父王明天就去求陛下取消张杨两家的亲事。”郑王下定决心道。为了爱女,就算受重责失去帝心又有什么关系?爱女第一,其余的都往后排。 “父王,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夜已深了,你先安歇,我们明天去静室看看,你就明白了。”悠悠平静地道。 郑王想了想道:“好,明早我们一起去看。” 悠悠行礼告退,郑王让小太监提气死风灯送她回去。派的正是那位人中长,下巴短的小太监。 小太监佝偻着腰走在悠悠身侧,位置刚刚好,气死风灯的灯光刚好照亮悠悠前面的路,他又没越过悠悠。 走了一段路,悠悠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王府?” 她离开郑王府来京城不到一年,从来没见过这位小太监,能让父王带在身边,可见信任。短短时间,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回郡主的话,奴才名叫邓志成,因为粗识几个字,得王爷青眼,在王爷身边侍候。”小太监邓志成恭敬道。 “既然识得字,为什么会净身?”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净身,能读书识字,家里的境况肯定差不了。 邓志成道:“奴才的父亲幼时曾是士绅之子的书童,粗识得几个字,奴才小时候他尚健在,奴才的字就是他教的。奴才十岁那年,家父因病去世,家母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奴才只好净身。” 十岁净身,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要是进郑王府,为什么她一直没有瞧见这人?悠悠心里更加起疑,不过没有再问。 藩王府里也能使用阉人,不过有定例。正因为人数有限,所以才要求严格,府里有几个阉人,悠悠清楚得很。 悠悠回到闺房已近四更,她一边在绿萝服侍下更衣,一边吩咐道:“将后门旁边那个院子的客厅打扫干净,从库房里取一幅观世音的画像挂上。” 绿萝没问原因,应声出去吩咐,自有婢女连夜去打扫。 夜已深,悠悠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只是想着张宁的款款情深,情难自禁,直到窗纸透出蒙蒙白光,才朦胧睡去。 她这一睡就到半晌午,醒来时,郑王已在厅上等候多时,只是心疼爱女,不忍心让婢女叫醒她。悠悠洗漱更衣吃饭,然后父女俩带着大群的婢仆来到后门。 距后门约一箭之地有一个小院子,一直空着。昨晚婢女奉命过来打扫,这时锁一打开,小小的院子一尘不染,推开虚掩的厅门,只见正中的墙上挂一幅观世音手持净瓶相,画中的观世音一脸慈悲地俯视众生。 这画,乃是名家所画,绿萝奉命从库房中找出来,连夜挂上。 画像前的香案上,摆一个精致的香炉,炉中有几根烧烬的檀香。香案前有一个素净的锦垫,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郑王在厅门口站了一会儿,满腹疑惑道:“你平时没事到这里礼佛?”难道爱女在京中受了委屈?母后那么宠爱她,皇帝待她有如胞妹,谁敢给她委屈? “是,父王这边请。”悠悠说着举步入内,来到香案前,对着观世音的画像虔诚行了一礼,才转身道:“父王请坐。” 早有识趣的婢女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垫,放在下首。 “悠悠,谁给你委屈受,你告诉父王,父王一定给你出气。”郑王在上首的锦垫坐下,心痛道。爱女受委屈,以致只能向观世音诉说,这还得了? “父王说什么呢?女儿自到京城,深得皇祖母疼爱,皇兄待女儿和三位公主无异,哪有受委屈?自从听说父王进京,女儿便在这儿设了静室,供养观世音菩萨,早晚一柱清香,祈求父王一路平安。” 原来为我祈求平安,郑王大受感动,道:“好女儿,真是难为你了。” “昨晚女儿睡不着,没有惊动婢女,悄悄到这儿,给菩萨上一柱清香,静坐片刻,回去时便遇到父王。” “原来这样。”郑王总算放心,道:“没事就好。” 悠悠回以微笑。父女俩就在这里说话,直到午时将过,郑王肚子咕咕叫,才起身回正堂,一起吃饭。 ………… 格斯尔带所有来朝贡的人员出京城,惶惶然策马加鞭,牛羊病死随手扔掉,只是扔掉不到一个时辰,便有锦衣卫校尉找上门来,立逼着他把牛羊掩埋,否则不予放行。 格斯尔一行两千余人。锦衣卫校尉只有两人,可他不敢违抗。他清楚得很,如果他不按照锦衣卫校尉的要求掩埋病死的牛羊,真的会寸步难行。 因为锦衣卫校尉亮出腰牌,有这块腰牌,就能要求地方官配合,能调动当地民壮,而他们以使者的身份进关,所有弓箭武器都给扣了。 没有弓箭武器的他们,就像没有牙齿的大虫,在人数劣势的情况下,只好照办。 格斯尔憋屈得不行,多少千夫长奉命到明廷朝贡,有谁像他们这一次那样窝囊?正使陷进去不说,还处处受限。 格斯尔再三交涉却要不回巴图,胪鸿寺又被神枪营的军士包围,再不走只怕性命堪忧,可一路被监视,又让他气到吐血。 再次掩埋五只羊一只牛后,格斯尔分拨几个随从赶着牛羊赶路,然后喝令手下上马,风驰电掣而去。竟是不管几个随从和那些明廷挑剩下的瘦弱牛羊。 没有这些累赘,一行人日夜兼程,只用几天就赶到大同。 这些天接到他的命令在大同城外某地集中的部下一直心惊胆战,躲躲藏藏,就怕出什么事,特别遇到张勇,被袭击那几人更是如此。 幸好没出什么意外。 见格斯尔到来,这些人喜出望外,没见到巴图,又十分不解。格斯尔没有解释,只道:“即刻出关。” 如今的明廷和以往大大不同,必须赶紧出关,把消息告知太师。 第150章 关心 安乡伯府外依然人满为患,都是吃流水席的百姓。两台戏班子设在府门口两边,戏子们使尽浑身解数,依依呀呀唱着曲子。府门口已经没有送完礼站在台阶上喝茶的官员。 张宁的马车驶出来时,吃流水席的百姓人人停筷望了过来,露出敬畏的神色,马车里这位张大人权倾朝野,无论多大的官,他说拿就拿,那是丝毫不含糊啊。 张宁随意望了车窗外一眼,眼睛似乎在吃流水席的百姓们身上停留一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马车就过去了。 有百姓叫了起来:“张大人看到我。” “别做梦了,张大人怎么会看你?”无数嘲笑的声音纷纷响起,说什么的都有。 马车早去得远了。 ………… 张宁来到昭仁殿,朱祁镇正在批奏章。 说完正事,他道:“你昨天见到悠悠没有?她今天没有进宫,只派婢女到慈寿宫告诉皇祖母,她身体有些不适。皇祖母担心得紧,刚派人过去瞧瞧。” 朱祁镇担心亲事不合悠悠的意,她气病或者赌气不进宫侍奉太皇太后?张宁略一思忖,道:“昨天见到她,说要进宫感谢陛下,想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没办法进宫。” “嗯。”朱祁镇道:“三位公主下嫁后只能住进十王府,等闲难得见驸马一面,朕希望悠悠幸福。” 你是暗示我,她若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你会收回旨意吗?张宁一点不担心地道:“不知哪位公公去郡主府?臣等他回来,听他怎么说。” 悠悠肯定不会说夜里太晚睡,今早起不来,不能进宫。不知派人到宫里请假的是她自己,还是绿萝? 可别小看绿萝这个贴身婢女,为主子着想,她很可能自作主张。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清秀的小太监进来行礼,道:“奴才奉太皇太后之命去瞧郡主。郡主歇息半天,已好很多,下午便进宫。” 朱祁镇道:“可见到郡主?” “见到了。郑王爷也在府中,一并见的。” “她气色如何?要不要请太医去瞧瞧?”朱祁镇道,他担心这位堂妹的玉体,又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赐婚不合她的意。悠悠和张宁情投意合,只是突然多了一个杨容儿,不知道悠悠会不会因此改变心意? “郡主气色很好。奴才提议请太医,郡主说不用,郑王爷也说不用。” 刚得如意郎君,怎么可能气色不好。张宁无声自语。 朱祁镇再三询问,确定悠悠真的没有生病,才让小太监回慈寿宫。小太监向太皇太后禀报后再过来。 “臣想去瞧瞧她。”张宁道。可以光明正大见她,为什么不去?之所以在昭仁殿等小太监回来,不过是想听听他怎么向朱祁镇禀报。 朱祁镇道:“去吧。朕要不是政务繁忙,便和你一起去瞧瞧她。” 他已经接手政务,每天花费大把的时间批阅奏章,没有微服出宫的时间。 看他比几个月前成熟很多的脸庞,张宁唏嘘不已,王振死了,朱祁镇也迅速成熟起来,真是帝国幸事。 ………… 悠悠吃过午饭,确实想进宫,就在这时,慈寿宫来人。应付完小太监,她便收拾坐车进宫,张宁来的时候,没遇到她。 郑王破天荒没有去饮酒。他命人请张宁到书房,屏退小太监,道:“孤不能在京中久留,迟早得回封地,悠悠在京城,还须你多照顾。” 我自己的老婆,用得着你叮嘱吗?张宁腹诽,表面恭敬道:“岳父大人不用担心,一切有小婿呢。” “有你这句话孤就放心了。她在府中僻静处设了佛堂,供奉观世音,孤总觉得不是好事。要是京城中有人欺负她,你得为她撑腰才是。”郑王道。这才是他请张宁到书房叙话的目的。 虽然悠悠一直说没受委屈,但他觉得悠悠不愿他担心,不肯说实话。要是张宁听到什么风声,细细查下去,他岂不是不用悬心? 张宁道:“岳父大人不用担心,或者只是郡主一心向佛?” 她怎么可能在府中设佛堂?她绝对不可能信佛。这一点,张宁笃定得很,他两世深爱的女人,是一个无神论者。 “真的没有吗?” “没有。岳父大人试想,谁敢对郡主不敬?”张宁道。 郑王叹道:“我原也这么想,只是……贤婿,你不知道我看到佛堂时多么震撼。” “这件事交给小婿。”张宁道:“小婿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郡主既然进宫,小婿晚上再过来。” 晚上可以从正门进了,不知道悠悠会不会吃惊。张宁想着怎么吓悠悠一跳。 “好,你问问她,要是派人调查,也可以。”郑王咬牙道。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想惹上锦衣卫密探,不过想到眼前之人便是密探头子,他又坦然。 他可是密探头子的岳父,怕他们做什么? “是。”张宁又说几句闲话,然后起身告辞。 当晚用过晚饭后,他坐马车再到安定郡主府,悠悠得报他从正门进来,很是不解,吩咐请他到书房用茶。 一见面,悠悠便道:“怎么从大门进来?” 不是说好从后门进吗?今天父王破天荒一天没出门,要是让他发现怎么办?虽说两人已是未婚夫妻,悠悠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 书房里只有绿萝侍候。 张宁看了绿萝一眼,悠悠会意,道:“你退下。” 绿萝行礼退下,顺手带上门。 “岳父说,你在府里设佛堂?你什么时候信佛?”张宁奇道。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按说,郑王绝对不可能骗他,可悠悠也绝对不可能信佛,这就让人费解得很了。 悠悠叹道:“我等你晚上过来,告诉你这件事呢。” 把昨晚送他离去,遇到小太监邓志成借口迷路,带父王到后门,差点撞破他们的事,她只好借口睡不着,去佛堂静坐的事说了。 “这个小太监有问题。我让人查一查,你先不要动。”张宁道。他可不相信就是那么巧,郑王难得酒醒一次,还睡不着了,大半夜的去散步,偏偏提气死风灯的小太监不识路,无意中走到后门。 第151章 跟踪 悠悠本就在等张宁过来,让他查这件事。邓志成明显有问题,偏偏父王不知这人包藏祸心,父王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张宁又道:“岳父说你在府中设佛堂,是怎么回事?” 悠悠一点不意外,道:“父王告诉你了?不是遇到邓志成吗?人家怎么说父王都不相信,只好编了这么一个理由啦。” 原来是遇到郑王,想方设法找理由搪塞。张宁道:“你把佛堂撤了吧,他很担心你受委屈又不敢说,只好在观世音面前倾诉,让我查谁欺负你呢。”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道:“真的吗?”父王装得可真像,明明不相信,还是一副相信的样子。 “嗯。” 悠悠打开门,对在廊下侍候的绿萝道:“即刻把佛堂撤了。” “哎。”绿萝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这下好了,父王不用担心了。”悠悠抿嘴笑道,佛堂撤了,父王是不是就可以放心? 这么给面子啊。张宁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悠悠送到院门口,让婢女代送,就见郑王派一个小太监过来,道:“张大人,王爷请你再过去一趟。” 小太监人中长下巴短。张宁随他往正堂走,状似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敢劳张大人动问,奴才邓志成。”邓志成侧身在前引路,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到路口时不用辨认,或是直行或是转弯,毫不犹豫。 这样的人,会迷路走到后门吗? 邓志成感觉到张宁看他,陪笑望过来,道:“张大人,这边请。” 张宁微微颔首,不一会儿来到正堂,在书房见到郑王。邓志成并没退出去,而是垂手站在墙边。 郑王对这人很信任哪。张宁无声自语,行礼道:“岳父叫小婿过来,有什么事?” “悠悠想怎样便怎样吧,你还是别查了。”郑王一脸宠溺地道:“她喜欢拜佛就让她拜好了,原也没什么。” 让锦衣卫那些密探调查悠悠,他做不出来,谁知道密探会查出什么呢,可别查出不得了的大事,祸及郑王府。刚刚郑王想深一层,决定还是由悠悠去吧。 张宁道:“岳父大人,郡主已让人撤了佛堂。” “撤了?”郑王意外,不是说常在佛堂静坐吗?怎么又撤了? “是,郡主说,你在府中,日日得以相见,这样就够了。”张宁看出郑王一脸疑惑,道:“姑娘家的心思,我们还是别猜了。” 郑王恍然,敢情悠悠设佛堂是为求婚姻哪,昨晚去佛堂,想必是还愿。想到女孩儿家面皮嫩,不好说得太直白,才借口为他祈福。他哈哈大笑道:“可不是,我们就不管她吧。” “哈哈,不管。”张宁跟着笑了笑。你不管最好了。他注意到,墙边的邓志成眼眸中闪过一丝喜色,似乎以为,只要撤了佛堂,下次再遇到郑王,悠悠便没有借口。 这人有什么目的? 张宁不动声色,和郑王说完话告辞出郑王府,一上车便让人去查邓志成。 ………… 天色将黑未黑时,倒泔水的人来了,邓志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后巷,和倒泔水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见周围没人注意,又飞快闪身从后巷转到侧门,从侧门进了郑王府。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却没想临近后巷的屋瓦上伏一个个子瘦小的汉子,那汉子把这一幕瞧在眼里,待泔水车运走时,如狸猫一样悄无声息跳下屋瓦,落在后巷,尾随泔水车。 泔水车走了几条胡同,来到一个小院子的门口停下。身着短褐的汉子把泔水车停在院门口,不搬运泔水桶,而是走上台阶敲门,五短三长间隔二息,敲了三次。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约四十,面白无须的男子看了运泔水的汉子一眼,侧身让开。 运泔水的汉子左右看看,见门口没人,迈步进去了。 瘦小汉子纵身上了屋顶,伏好身子往下望,见院子很小,只有三间房,不知道两人在哪一间,正想一间间找过去,就见左侧厢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运泔水的汉子走在前面,打开院门,拉起泔水车走了。 瘦小汉子一路尾随,直到他把泔水车停在一个猪圈前,把泔水一桶桶倒进猪槽里。猪圈里养了十几头猪,闻到食物的味道,争先恐后过来吃泔水。 大热的天,泔水在郑王府捂了一天,已经发酸发臭,瘦小汉子捂住口鼻,强忍着才没有呕吐。 运泔水的汉子倒好泔水,拉了空车就走。 这时天已经全黑,宵禁开始。 瘦小汉子更笃定这人不简单,普通百姓要是宵禁后敢在路上走,那是要进大牢的。谁敢?敢这么大摇大摆拉着泔水车走在路上的人,肯定有某府或是某衙门的腰牌。 运泔水的汉子一路没有遇到巡城的军士,瘦小汉子不清楚他是哪方面的,只能一直隐藏行踪,默默跟随。就这样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胡同,运泔水的汉子走了进去,拉着泔水车进了第四个院子。 瘦小汉子默默记住胡同口有一株大银杏,然后在这个院子的门口不远处守着。夜色渐深,运泔水的人一直没有出来。 瘦小汉子就这样守到天亮,确定这里是运泔水的人最后停留的地方,才悄悄离去。 ………… “银杏胡同第四个院子?”张宁问。 “是。卑职调查过了,这座院子曾是少监曹吉祥的私宅,后来卖给一个商人。”瘦小汉子难掩疲惫地道。任谁一直跟踪守候半天一夜,也会疲累的。 “去歇息吧。”张宁道。 瘦小汉子行礼退下。 王振死后,秉笔太监和东厂厂公的位子到现在还空着,曹吉祥和贾小四一直明争暗斗,互相在皇帝面前诋毁对方,暗中给对方使绊子。 张宁和贾小四走得近,只是贾小四一直没有开口求助,他便没有出力帮他在皇帝跟前说话。曹吉祥这意思,是将他当成敌人了?张宁想到最近一次遇到曹吉祥,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决定查一查他。 曹吉祥这人,有野心而没有能力,不过有一样拿手绝活:奉承人。他把皇帝服侍得很舒服,要不是有贾小四,恐怕早接替王振,成为权监了。 第152章 针锋相对 张宁几乎每天进宫,或是禀报密探们搜集到的重要消息,或是陪皇帝说话喝茶聊天。 朱祁镇在批阅奏章疲累时,会和张宁说说话,哪怕只聊两刻钟,他的疲劳也会一扫而尽。聊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张宁聊天能放松身心。 只有张宁当他是朋友,会和他聊些朋友间的话题。 作为孤家寡人的皇帝,有这么一个朋友,实是弥足珍贵。朱祁镇十分珍惜。 半晌午,张宁又进宫了。 张宁一般挑这个时辰,刚好早朝散朝,朱祁镇回昭仁殿吃点心。无论禀事还是聊天,都很合适。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乾清宫,突然斜对面来了一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哟,这不是张大人吗?”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面白无须,双层下巴,笑起来很是和善的样子,正是曹吉祥。 张宁同样皮笑肉不笑道:“哟,原来是曹公公,你这是要去哪呢?”我怀疑你故意在这里等我。 曹吉祥道:“咱家从慈寿宫回来。张大人这是要去乾清宫吗?” “曹公公拨去慈寿宫当差?”张宁故意装作没听懂曹吉祥话中未尽之意,谁不知道太皇太后不待见他?曹阉人这是暗中用太皇太后提醒张宁,自己在这位宫中最有权威的女性面前说得上话,随时能在她面前说点什么。 “那倒不是。太皇太后慈悲,叫咱家过去,赏了咱家一些糕饼。”曹吉祥十分得意地道。 可别小看这些糕饼,只要是皇帝或是宫里娘娘们赏的,便荣耀非常。 张宁看他两手空空,奇道:“糕饼呢?”你不会说被你吃了吧?但凡得到赏赐吃食的大臣,都要珍而重之的行礼叩拜,难得得到一次赏赐的大臣还会感激涕零的拿着贵人赏的吃食到祠堂祭拜祖先,告诉祖先,子孙获得无上荣光。 阉人得到赏赐当然不可能祭拜祖先再食用,但也不可能得到赏赐便立刻吃了。张宁相信太皇太后不会无缘无故赏他。 果然,曹吉祥道:“咱家食用了。” 你骗鬼吧。张宁道:“不知太皇太后为什么赏公公?”难道因为你会背后下黑手吗? “太皇太后仁慈,说咱家服侍陛下尽心尽力。”曹吉祥一副得意脸。 要说服侍皇帝,时常跟在皇帝身边的应该是贾小四才对。太皇太后要赏也应该赏他,怎么可能赏你?张宁更肯定这货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他背后有太皇太后撑腰,让他别跟贾小四走得太近。 张宁笑笑道:“太皇太后这么看重曹公公,曹公公怎么能把太皇太后赏的糕饼吃了呢?怎么着也得供奉三五天,再珍而重之地食用。我说曹公公,你这样太辜负太皇太后赏赐你点心的心意了。” 曹吉祥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张宁笑容不变,一字一句道:“本官说你,对太皇太后不敬。” “胡说八道。”曹吉祥脸色狰狞道:“你才对太皇太后不敬,要不然怎么敢违逆她老人家的心意,和郡主联姻。” 所以你才向悠悠下手,派人监视她,无意中得知我每晚悄悄从后门进府找她,于是便派埋在郑王身边的棋子把郑王引过去。张宁恍然。 “太皇太后玉体有恙,你不让她老人家静养,反而在她老人家面前学舌,害得她老人家烦心,若是陛下得知,一定会拨你去为先帝守陵。”张宁道。以为只有你会用上位者威胁老子吗?老子也会。 曹吉祥目露凶光,死死盯着张宁,道:“张大人,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呵呵。”张宁笑,道:“请问曹公公,本官做了什么?” 曹吉祥一时语塞,狠狠瞪了张宁一眼,拂袖而去。 张宁阴沉着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贾小四和曹吉祥明争暗斗不止一日了,一来贾小四没有出声求助,二来张宁不想手伸得太长,以免引起皇帝忌惮,反而不美。因而一直对两监之争只关注,不插手。没想到曹吉祥反而先出手,让他不能忍的是,这阉人居然在悠悠父女身边埋伏棋子,对悠悠父女下手。 ………… 柳婆婆如往常一样吃过午饭便回房睡觉。她有午睡的习惯,每天午后得睡半个时辰,要不然天一黑便困得不行,根本没办法为张宁开门。 误了郡主的事,那怎么行? 睡梦中,她只觉憋得慌,喘不上气,于是拼命挣扎。这一挣扎,便醒过来了。她睁开眼,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她的脖子有一根勒得很紧的绳子,她差点被这根绳子勒死。拉绳子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她不认识。 “别声张。你要是敢声张,老子马上勒死你。”瘦小汉子声音不高,说的话却很有份量,因为他说话时,手上用力,柳婆婆再次喘不上气。 柳婆婆蹬着腿,吐着舌头,直到瘦小汉子松开绳子,大口喘了两下,道:“好汉饶命,老婆子不喊就是。” 这里僻静,大声呼求很有可能没人听见,没的丢了性命。 瘦小汉子道:“老子问你,你什么时候到郡主府为奴,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查得清楚,柳婆子丈夫早逝,儿子已经娶亲,儿媳妇为她生下一对双胞胎,十分可爱。 柳婆子不敢隐瞒,把家里有儿子儿媳妇孙子以及一个粗使丫头的事说了,道:“好汉饶命,老婆子在郡主府为奴,郡主待老婆子不薄,才能养活一家四口和一个丫头。” “郡主待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出卖她?”瘦小汉子冷冷道,手上再次用力。 柳婆婆再次蹬脚挣扎,待绳索松下来,喘了两口粗气,道:“好汉说笑了,老婆子哪有出卖郡主?” “你再说没有试试。”瘦小汉子又勒紧绳子,道:“下次老子未必会松手。你身子骨硬朗,最少还有十年好活,要是这样死了就太可惜了。” 柳婆子是聪明人,哪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忙道:“好汉饶命,老婆子真的没有出卖郡主,只是有人问及郡主的行踪,不小心说漏了嘴。” 第153章 败露 太皇太后赏赐悠悠这座府邸之前,柳婆婆是几个看守宅子的婢仆之一,她负责打扫后院看守后门。 悠悠搬进来后,见她老实本份,让她继续看守后门。 有了新主人,还是太皇太后和皇帝跟前的红人,柳婆婆欣喜异常,尽心尽职地看守后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后门。前段时间,绿萝奉命让她每晚为张宁开门,她每到天黑就在门口守候,张宁的马车进门后,她依然守在后门口,随时准备为张宁开门。 张宁每次来,车夫都打赏她。 她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滋润地过下去,可是前几天郑王身边的小太监邓志成拿孙子的小鞋子威胁她,如果不说每晚来的马车里坐的是谁,孙子的小命就没了。 那双小鞋子是她亲手给孙子做的,鞋头有两只红丝线绣的小老虎。 孙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她虽觉得对不起郡主,还是告诉邓志成,来的是当今权臣张宁张大人。 柳婆婆哀求道:“好汉,我只说这一句,别的半个字都没说。好汉饶命啊。” 这一句就够了。 不过,邓志成怎么发现晚上有马车悄悄从后门进来呢?瘦小汉子无声嘀咕,道:“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要不然你的老命就没了。” 他不屑拿小孩子威胁,至于柳婆婆,那是罪有应得。 柳婆婆连声道:“老婆子不敢。老婆子不敢。” 瘦小汉子收起勒在柳婆婆脖子上的绳索,脚尖一点,从敝开的窗户窜了出去。 ………… 泔水车再次停在郑王府侧门,几个粗使仆役吃力地抬着泔水桶放在车上,运泔水的男子掏出两把铜板,递了过去,其中一人接过铜板,点数清楚,道:“从明天开始加五个。” “这……”运泔水的男子为难地道:“兄弟,就几桶泔水,五十个铜板已经很贵了,怎么能再加呢?” “不加也行,你从明天开始不用来了。有人出到六十个铜板,我这不是看在你常来倒的份上,只加五个吗?”仆役说着把铜板揣怀里。 他在厨房做杂活,巴结了厨房管事才能卖泔水,管事要打点,搬泔水的仆役也得给几个铜板,要不然人家会给你搬?这样下来,他真没剩多少。不加怎么行? 运泔水的男子犹豫一息,咬牙道:“好,加五个就加五个,明天给你。说好了啊,别给别人。” “当然。”仆役道,带着几个抬泔水的同伴进府了。 运泔水车的男子绑泔水桶,邓志成悄无声息出来了,道:“你告诉曹公公,张宁好象对咱家起疑心了。” 运泔水的男子头也不回道:“你怎么知道张宁疑心你?你见过他?” “见过啊,他今天过来,不仅郑王在书房和他说话,就是郡主也请他过去。”邓志成声音里带着笑意道:“不知道他今晚还会不会过来,郑王今天没有出府,滴酒不沾,要是过来就有好戏瞧了。” 今天一定要让郑王撞破他们幽会的丑事,哼,堂堂郡主,夜会情郎,情郎还是皇帝赐婚的未婚夫、锦衣卫指挥使,传扬出去,张宁倒没什么,安定郡主的闺名可就毁了。谁让她招张宁为郡马呢?该! 邓志成心里无比恶毒地想,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运泔水的男子继续绑泔水桶,没有转身,没看到。 他道:“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曹公公的意思,先搞臭安定郡主的名声,再就这件事攻讦张宁。只要安定郡主让皇室蒙羞,太皇太后肯定不会再宠爱她,取消她郡主的封号也未可知。只要她不能成为张宁的助力,下嫁张宁又有什么?” 邓志成心里明白,这是曹公公吩咐下来的事。他道:“请转告曹公公,这件事就在今晚,请他明天听好消息吧。” 运泔水的男子道:“你可记住了,一旦郑王撞破他们的事,你就嚷起来,嚷得全府人人皆知,再在后门点亮三支火把。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看到三支火把,马上派人去请和怡郡王。老郡王嘴碎,肯定会传扬出去,再加上我们推波助澜,安定郡主的名声不臭也难了。” 邓志成冷笑两声,道:“搞臭她的名声,让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失宠算什么?照咱家的意思,逼得她含羞自杀才好呢。” 运泔水车的男子道:“这个随你。” 两人谈妥,运泔水的男子也绑好泔水桶,拉起泔水车消失在侧门的胡同口。 邓志成看看左右无人,转身进了侧门。他掩上侧门,还没转身,口鼻和脖子同时一紧,整个人被拖到侧门不远的树后。 一个声音随侧侧道:“要撞破他们的好事,搞臭郡主的名声,逼得郡主自杀?你挺能耐啊。” 听到这两句话,邓志成只觉如坠冰窖。刚才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站在运泔水的男子侧后方一两步远的地方,声音很低,应该没有第三人听到才对。这人,怎么知道? 他拼命挣扎,既想逃开这人的魔掌,又想分辩,可是身后那人一双手有如铁箍,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那人勒住他脖子的手臂稍一用力,邓志成喘不上气,头一歪,晕了过去。 那人拉起他一只脚,把他拖到离这里不远的院子,院门的锁早就被扭断,那人一推,院门应声而开。 郡主府只住悠悠和郑王父女两人,很多院子空着,婢仆也不多,大多在父女俩所居的院子侍候。要找一间空院子实在太容易了,要找一个僻静的所在同样很容易。 天色将黑未黑,依稀能看到院里有一口井。 勒晕邓志成的正是瘦小汉子,他刚才一直伏在靠近两人说话地方的屋瓦上,听力又好,哪会听不清两人说什么?对邓志成哪会手下留情? 井旁有一只铁桶,瘦小汉子打一桶水浇在邓志成头上,邓志成一动不动,他又打一桶水再次浇下。如此浇了六七桶,邓志成才睁开眼睛。 天色又再暗一些,邓志成一时没看清眼前的景物,瘦小汉子以为他没醒,又一桶水浇下去。 邓志成一声惨叫。 这个时候,张宁的马车驶进安定郡主府后门。 第154章 有什么目的 柳婆婆垂下眼睑,心虚的不敢看那辆普通的马车,只是在马车进去后把门拴好。 马车在原来的地方停下,张宁下车,对畏畏缩缩跟过来的柳婆婆道:“前面带路,到左侧门。” 柳婆婆奇道:“不去玲珑阁吗?” 悠悠住的院子原来叫玲珑阁,只是悠悠住进去后觉得这名子不好听,又没改名字,她带来的婢仆以“院子”称呼,柳婆婆是这座宅院原来的仆妇,叫惯这名字,一时改不过来。 车夫任荣低喝:“让你带路你就带路,那么多话做什么?” “是。”柳婆婆不敢再说,加快脚步走在前面。 她隐隐有些失望,这次车夫没有打赏。可同时,她又有些担心,中午那个瘦小的男人不知道跟张大人有没有关系?要是他派来的,会不会让人静悄悄杀了她? 担心归担心,她不敢回头看,只是忐忑不安在朝府左的侧门走去。安定郡主府四门,除了大门,也就是正门之外,还有左右侧门以及后门,从后门走到侧门还有好长一段路。 来到左侧门,柳婆婆行礼道:“这里就是,老婆子退下。” 张宁左右看了一下,分辨方向,朝东南方的小路走去,这里种一些树木,树木后露出一角白墙。 任荣道:“去吧,不许泄露风声,要不然会让你死得惨不堪言。” 柳婆婆心里一凛,忙道:“老婆子不敢。”这位车夫今天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像要杀人,太可怕了。 ………… 张宁来到院子门前,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漆黑一片,他一时没看清里面有没有人,人在哪里。 “谁?” 院子里有人说话,随即火折子一晃,一道火光亮起,照在瘦小汉子的脸上。他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张宁举步入内。 瘦小汉子看清是张宁,忙扯下蒙面巾,在廊下一根柱后摸了一截蜡烛出来,点亮蜡烛,吹熄火折子。 就着烛光,张宁看清倒在井旁的邓志成。他嘴里塞了一双袜子,发出“唔唔”的声音,手脚被綑住,躺在地上,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 瘦小汉子行礼道:“大人,这边请。” 廊下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残破的椅子,都落满灰尘。 瘦小汉子掩上院门,伸袖擦拭一把四条腿齐全,靠背断了一截的椅子,道:“大人请坐。” 张宁坐下。 瘦小汉子提起邓志成,放在张宁脚边不远的地方,拔下他嘴里的袜子。 邓志成看清张宁的脸,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但很快便叫起来,道:“张大人,张大人救命啊。求张大人看在郑王爷的份上,救咱家一命,咱家感激不尽。” 张宁默默看他。 他叫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下去,道:“张大人,你想干什么?” “想好好说话了吗?”张宁轻笑一声,道:“说吧,你奉谁的命令到郑王身边潜伏,想做什么?” 邓志成死死盯了他一眼,道:“我是郑王爷身边服侍的小监,张大人无缘无故让人把我捆到这里,就不怕寒了郑王爷和郡主的心吗?” 瘦小汉子踢了他一脚,道:“把你和同伴说的话再说一遍。已经有人跟上你那个同伴了,想来他现在已经招了。大人看重你,亲自审问,你别不识抬举。” 邓志成眼中露出绝望之色。他醒来后,瘦小汉子并没有折磨他,只是扯下他脚上的袜子塞进他嘴里,一直到张宁来。 “快说。”瘦小汉子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踢的部位拿捏得刚刚好,邓志成疼得身子蜷曲,好一会儿才发出“啊”的一声。 邓志成再不敢隐瞒,断断续续把和倒泔水的男子说的话说了一遍。之所以断断续续,却是瘦小汉子这一脚疼得他不断抽冷气。 张宁听完,道:“哪位曹公公?” 宫里姓曹的阉人可不止曹吉祥一位,张宁想从他嘴里听到名字。 “曹吉祥曹公公。”邓志成道:“我十岁那年,父母双亡,快饿死了,幸好遇到曹公公。当时他为监军,见我跪在路边求乞,给我两个馒头……后来,他让我净身服侍他,年初又让我去郑王府,找机会跟在郑王身边。” “这么说,曹吉祥对你有救命之恩?”张宁道。就着烛火看了看他的长相,道:“恐怕不止让你去郑王身边吧?” 这人长相还可以。张宁可不信曹吉祥经过,见小乞儿在路边求乞便大发善心,又是给馒头又是收留,至于净身,反而没什么。自愿净身奔京城一门心思找门路进宫的人太多了。相比较之下,邓志成反而幸运一些。 “没有。”邓志成瞬间明白张宁话里的意思,极力否认,道:“曹公公喜欢少女,他的私宅里养了几十个少女。” 张宁道:“你在郑王身边探到什么?” 他半夜劝郑王散步,这么反常的事,郑王居然答应了。借口迷路带郑王到后门,郑王也没有怀疑他。可见深得郑王信任,郑王很多事情没有瞒他。 “曹公公说,只要郑王有不逊的言行马上禀报他。我在郑王身边近一年,郑王只求逸,醉心酒色,从不谈政事。派郡主进宫也只为贺寿。” “世子突发急病,是你的手笔吧?” “是,世子聪明能干,若是到京,必然搏得皇帝欢心,曹公公说,不能让他进京。于是我在他饮的茶里加了一点巴豆。他半夜拉到虚脱,不能动身。曹公公没想到,世子不进京,郡主进京,反而让郑王更得宠。”邓志成说起下巴豆的事,暂时忘了所处环境,一脸得意。 曹吉祥就是疯子,这是没事找事想逼反郑王啊。张宁暗骂,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不知道。” 瘦小汉子马上踢他一脚。 他疼得大叫,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郑王得罪过曹公公吗?”张宁道。 “我不知道,我在曹公公私宅服侍,没有进过宫。曹公公说,因为我没在宫里露过脸,才让我去郑王府。” 第155章 一言而决 倒泔水的男子半路被一个长相平庸的男人拦住,他把泔水车一扔,转身就跑。长相平庸的男人追了几条胡同,才把他追到。 “跑什么?”长相平庸的男人喝问。 倒泔水的男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扮作倒泔水的贱役已有一段时间,一直没人认出他,邓志成刚说张宁有可能疑心,就被人拦住,他为防万一,扔掉泔水车飞奔,那人不出所料紧追不舍,可见是锦衣卫密探无疑了。 不是张宁派来的人,怎么会追?既然追他,肯定为了情报。他妻小捏在曹吉祥手里,哪敢背叛? 长相平庸的男人“嗯”了一声,来不及说别的,就见倒泔水的男子七窍流血,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他确定人已经死了,转身就走,消失在夜色中。 ………… 从那座荒芜的院子离开,张宁辨明方向,朝悠悠住的院子走去。 “问出什么了?”悠悠问。这两晚张宁没有带美食过来,她还真不习惯。 张宁端起温热刚好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再拿起湿毛巾拭了拭额角的汗,走这么一段路,一身汗。 他放下毛巾道:“邓志成是曹吉祥的人。已经处理了,你不用担心。” 处理了?怎么处理的?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睁得大大的。 “处理了就是处理了。以后他不会在岳父身边,做祸害岳父的事。”张宁解释。 “哦。”悠悠若有所思应了一声,没有再问。 ………… 邓志成一晚没在身边服侍,郑王很不习惯。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没见他,郑王很生气,打发人去叫他,回报说他房里没人。 “这奴才去哪了?”郑王奇怪。从他让邓志成到身边侍候,这奴才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视线,怎么会好几个时辰没出现? 身边服侍的人都说不知道,其实巴不得邓志成永远消失。 临近中午,有人来报:“王爷,湖里发现一具尸体,有人认出是邓公公。” 郡主府地方大,后花园有一个湖,湖中的九曲桥,每一曲的栏杆雕的飞禽走兽各不相同,湖旁有两只小舟供主人游湖。 刚才在花园打扫的婢女发现湖中有一样物事,走近一看,可吓坏了,跌跌撞撞边跑边喊,惊动无数婢仆,结结巴巴好半天才把话说清楚,管家派人捞起来一看,竟是邓志成。 谁也不知道邓志成什么时候去花园,更不知道他失足落水,施救不及,以致溺水而亡。 郑王怅然半晌,吩咐厚葬。 ………… “苏十八死了?邓志成也死了?”曹吉祥怒道:“还有谁死了?” 赶来报消息的东厂番子无语了一下,道:“暂时没有。” 曹吉祥肥胖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道:“查,给咱家查,看谁杀害他们,给咱家抓起来剥皮抽筋。” 东厂番子道:“苏十八是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自尽的,七窍流血倒在槐树胡同臭水沟边,顺天府尹已带人过去了。邓志成死在安定郡主府的湖里,郑王以为溺死,已让人厚葬。两人前后脚都死了,邓志成还死得蹊跷,跟锦衣卫脱不了干系。” 谁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明争暗斗?原厂公王振死后,皇帝迟迟未能任命新的厂公,东厂群龙无首,哪及锦衣卫在张宁整治下蒸蒸日上?要不然也不会一下子死了两个人。 曹吉祥咬牙道:“你去查是谁干的,悄悄杀了。要做得隐秘,别让张宁知道。” 东厂番子道:“张宁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公,马顺在时,除了讨好王公公,便是一味捞银子,哪像张宁,他手里有一个纺织厂,还是陛下亲笔御题的匾,银子跟流水似的流进他的库房,哪里用得拿官员们的孝敬?这小子厉害得很,恐怕瞒不过他。” 锦衣卫本来如一盘散沙,番子们哪敢正眼看东厂的番子一眼?自从来了张宁,一个个牛逼哄哄,再这样下去,东厂要在锦衣卫面前抬不起头了。 曹吉祥踢了东厂番子一脚,道:“废物,不是让你做得隐秘吗?” 做得隐秘?怎么做才隐秘?东厂番子不敢避开,硬受了他这一脚。 ………… 锦衣卫东院,张宁平时办公的房间里,放四五盆冰,张宁还是觉得热。天气很反常啊,这不是快初秋了吗?怎么还这样热? 喝了两碗加冰的酸梅汤后,张宁感觉凉爽了些,开始考虑整件事情。 曹吉祥不仅是宫里的少监,还一直帮王振管理东厂,是东厂的二把手,是最得王振信任的人。王振死后,他一直想接替王振的地位,成为东厂厂公和秉笔太监。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见谁都恭顺得不行的贾小四居然有野心,敢和他争。更让他看不透的是,贾小四不过是皇帝身边侍候穿衣的奴才,皇帝竟然因为这个奴才而犹豫不决,一直没有定下人选。 当然也不排除有锦衣卫和东厂的恩怨在里面,但他还不是厂公,按常理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跟自己过不去。张宁转念又想到一件事,曹吉祥不是正常人,他贪权贪财胆小怯懦又没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阉人,阉人因为身体残缺,多少有些偏激,曹吉祥也不例外。 曹吉祥对上谄媚,对下残忍,手下的宫女太监犯一点错,多被他重责至死。他在宫里人缘极差,和贾小四的权力之争更彰显这一点。 贾小四人缘好,宫里的宫女太监多帮他说话,慢慢的,皇帝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只有贾小四。 曹吉祥呢,因为常在东厂,在宫里的时间少,加上宫女太监们默契的排斥他,就算皇帝偶尔想起他,也被这些人岔开了。 这样一来,他离太监顶峰越来越远,成为权监更加遥遥无期。 要成为权监,需要满足二个条件,一是秉笔太监或是掌印太监二得其一;二是成为东厂厂公,将这个特务机构牢牢抓在手里。 曹吉祥想成为权监,贾小四是最大的障碍。他要除贾小四,却对张宁出手,要毁掉他心爱女人的名声甚至性命,这就不能忍了。张宁恼怒之至。 再说,他和贾小四来往并不密切,曹吉祥又怎么知道两人有私交的呢? 而且,在曹贾之争中,贾小四幕后的靠山杨士奇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不到出手的时机,还是不想暴露自己,抑或担心引起皇帝反感,不想插入阉人的争斗? 难道杨士奇没有插手的余地?张宁想到杨士奇身为首辅,皇帝没有提起的情况下,确实不应该在谁为秉笔太监或谁成为东厂厂公的问题上建言。那么,或许他只是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很快,张宁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无人不知张宁是杨士奇的孙女婿,对付悠悠,得益的是杨容儿,难道曹吉祥没有考虑这一点? 很可能没有。 原来的历史轨迹,曹吉祥帮助朱祁镇夺门成功后,以功臣自居,在京城中飞扬跋扈,后来感觉到朱祁镇疏远他,和过继的侄子一起商量造反,攻了半天,宫门都没能攻开。 这样一个人,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他误以为贾小四背后有张宁撑腰,决定对张宁下手,先除掉张宁,再和贾小四争权呢? 曹吉祥是这样想的吧?张宁思忖半天,还是不太清楚曹吉祥的脑回路,不过变态的思路,正常人确实难以搞懂。 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狠狠地回击了。 张宁吁了口气,动身坐车进宫。 他今天进宫比平日晚,到宫里已经午后。朱祁镇用完午膳,在廊下看几个小太监读书,时不时指点一下,颇有为人师的乐趣。 这老师级别可真高。张宁腹诽,上前行礼参见。 “张卿来了?”朱祁镇示意张宁起身,道:“到里面说话吧。小四,端一碗加冰的酸梅汤给张卿。” 我喝酸梅汤喝得一嘴酸味了好吗?张宁道:“臣府上的厨子会用冰做一道点心,比酸梅汤好吃,不过天气热不耐保存,只能随做随吃,要不然会融化。请陛下派御膳监的公公到臣府上学习做法。” 正因为不易保存,所以在东院办公,只好将就喝酸梅汤。酸梅汤做法简单,而且冰激凌不能多吃。 朱祁镇大喜,道:“是什么?” “一道加冰和牛奶、糖的点心。就是不能多吃,要不然会拉肚子。”张宁很奇怪,难道悠悠没有教御厨们这个吗?这不像是她的做派呀。 “小四,去御膳监传话,马上派人去学。朕晚上就要吃。”朱祁镇道。 “晚上更不能多吃,最好只吃一两支。”张宁道,该说的得说清楚,要不然明天传出皇帝病了,不能上朝,事情就大了。 朱祁镇在椅上坐了,道:“做出来朕先尝尝再说。” 你可别觉得好吃吃个没完。朱祁镇只有十六岁,搁现代还是中学生,贪口也是有的。张宁认真道:“真不能多吃,要是吃多了龙体有恙,臣罪责不小。” “行,就吃两个。”朱祁镇说着自顾自笑起来:“这还没学着做呢,卿先担心朕管不住嘴,真这么好吃?” “是一道很多人喜欢的甜食,年轻人更喜欢。”张宁道。 幸好朱祁镇没问既然这么受欢迎,怎么御膳房不会做之类的话,只道:“这样啊。” 张宁按例先汇报京城发生的要紧事,特地提及一件事:槐树胡同有人七窍流血而死,顺天府尹已派人抬回尸体,想必接下来就是破案了。 出了人命案,可就是大事了。 “七窍流血?”朱祁镇皱眉道:“死在路上吗?” “是,倒在臭水河边。” “卿有没有派人调查?”朱祁镇道:“七窍流血,应该是服毒吧?这人既服毒自尽,为何不死在家中,而要死在臭水沟边?” 皇帝变身破案专家,倒泔水那人算死得其所了。张宁腹诽,道:“到底什么情况还须顺天府尹破案后才知道。” 这样一件案子,当然不可能交给锦衣卫,张宁自然不便就案情作出猜测。 朱祁镇“嗯”了一声,道:“这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顺天府尹接手,臣没有派人调查。” “最近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吧?”朱祁镇担心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有人投毒,所以有此一问。 “暂时没有。” 朱祁镇沉默几息,道:“你抽调得出人手调查这件事吗?”死的是老百姓,而且只有一个,所以张宁没有派人调查。 也就是说,事情太小,不到调查的级别。如果朱祁镇吩咐下来,锦衣卫自然要插手。 张宁道:“臣前些天抽了些人手去瓦剌,现在再也抽不出来了。陛下不妨让东厂查一查。” 东厂的番子不用远赴草原,人手充足,让他们调查再好不过了。张宁提这件事,就是为了引出东厂。 朱祁镇道:“自王先生死后,朕一直拿不定主意。” 来了。张宁道:“什么事让陛下为难?” “东厂厂公之位。朕想让曹吉祥当,又觉他有些不稳重,小四嘛,太年轻了。”这件事,朱祁镇不是没有考虑过,而是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两人都不合适。 曹吉祥岂此不稳重?那简直是一个疯子,不,疯狗。张宁对他恶感满满,只觉用任何语言贬低他都不为过。他道:“陛下可有合适的人选?” “要是小四再大十岁,朕就给他了。,朕这不是担心他不能服众吗?”朱祁镇道。贾小四一来年轻,二来人缘好,厂公心不狠手不辣,不行。 张宁道:“身为厂公,一要深得陛下信任,二要有能力。依臣看,能力可以学习,这忠心嘛,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等闲难得到皇帝跟前晃一下的曹吉祥忠心,还是天天在皇帝跟前晃来晃去,侍候皇帝饮食起居的贾小四忠心,自是不用张宁多说。 “可不是。”朱祁镇露出笑容,道:“卿说得没错。小四年轻,有的是时间学。” 张宁笑而不语。 东厂厂公人选由此而定。 贾小四端酸梅汤来到门口,刚好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停步倾听,待朱祁镇说出他年轻,有时间学的话,知道大事已成,对张宁无比感激。 第156章 叛出 张宁告辞离开,刚出昭仁殿,贾小四追上来,道:“张大人,大恩不言谢。” 如果没有张宁这句话,他能不能如愿成为厂公还两说呢。在贾小四眼里,张宁是贵人、恩人,东厂以后俯首听命不至于,但这份恩情他会记在心里,适当的时候报恩。 张宁微笑道:“好说。” 宫里耳目众多,不方便多说,两人一转身出外,一转身返回。 ………… “啪”的一声响,曹吉祥狠狠打了身边小太监一个耳光。小太监被打得一脸发懵,半边脸高高肿起。 “谁跟你说贾小四为厂公?”曹吉祥恶狠狠道,如要吃人的目光看得小太监连连后退,后背撞到墙上,退无可退,低着头浑身发抖。 “说!”曹吉祥又是一个耳光过去,另半边脸又高高肿起。 小太监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含糊不清道:“陛下让贾公公用心学,有不懂的向你请教。” 没有人比曹吉祥对东厂的事务更熟悉了,有什么事找他准没错。 让贾小四向他请教?请教怎么当特务头子?曹吉祥怒火中烧,又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小太监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吭都不敢吭一声。 很快,曹吉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尖又细地声音穿透屋瓦:“张宁,咱家跟你没完!” 不用等去调查邓志成和苏十八死因的番子回报,曹吉祥当机立断去了东厂,召集十几个身手好的番子,商量怎么对付张宁:“一定要弄死他。” “厂公,刺杀怕是不行。”有人道。曹吉祥想干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谁也不愿意接这活。 刺杀朝廷三品大员,会出大事的。 曹吉祥脸色狰狞,道:“谁说不行?他不是晚上常去安定那儿吗?他为防走漏消息,没带侍卫,是下手的好时机。” 真是天赐良机。 这小子色胆包天,敢独自私会安定,此时不下手,什么时候下手? 真当张宁和你一样没脑子吗?他敢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说不定他挖好陷阱,等你跳进去呢。十几个番子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人出声。 曹吉祥道:“吕以强,今晚你去,务求一击得手。” 被点名的番子吕以强中等身材,眉毛又短又粗,眼睛常半张半闭,似乎没睡醒,可猛然抬起眼眸,却精光四射,给人精悍之感。 他是在场番子中身手最好的,一口剑使得出神入化,轻身功夫排前三。曹吉祥让他暗杀,显然考虑到由他出手,最有可能成功。 吕以强道:“曹公公,这……恐怕不行。张宁怎么会没有防护?小的可听说,他身边有两个百战沙场的老兵不离左右。” “哈哈哈。”曹吉祥放声大笑,道:“百战沙场又怎样?剑术有你精湛吗?别以为咱家没上过沙场,咱家当监军时,也曾在后方远眺沙场几万人厮杀,人数多的话难说得很,若只是两人,你一口剑还怕了他们?” 怕两个从战场退下来的老兵,不是笑话吗? 吕以强道:“张宁敢只要这两人跟随,这两人肯定有出众的地方,不可大意啊公公。” 曹吉祥陡然翻脸:“你要害怕咱家派别人。来人,把这叛徒关起来。” 十几个番子没动,心里十分不解,怎么不去就是叛徒了呢? 见没人动手,曹吉祥一拍桌子,道:“怎么,咱家指使不动你们了?”贾小四那奴才还没过来,你们就不听咱家的话,要是他来,那还得了? 曹吉祥非要他们今晚去刺杀张宁,是考虑过的,番子们还不知道东厂有新厂公,还听他的,要是知道厂公是贾小四,肯定都跑去奉承贾小四了。 要没有张宁,贾小四能当上厂公?这两人肯定早就结盟了。贾小四要知道他派人刺杀张宁,不马上通知张宁,让他小心才有鬼了。 这件事不仅要做,还要快点做。 吕以强哪会不了解曹吉祥的为人,道:“曹公公,小的今晚去就是。” “你想给张宁通风报信?”曹吉祥怒喝:“拿下。” “这从何说起?”吕以强大惊,见到同伴们惊疑不定的目光,知道大势不妙,情急之下跳窗而逃,身后传来曹吉祥的呼喝声。 番子们迫不得已,做出追赶的样子,最后还是让吕以强逃走了。 吕以强不敢回住处,逃到城门口,看着进出城的人们,猛然想起曹吉祥一句:“你要给张宁通风报信?”眼前豁然开朗,没错,只有到锦衣卫,他才有生路。 ………… 张宁正在看卷宗,突然外面传来呼喝声和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用他吩咐,侍立廊下的高大弟快步出去察看,任荣则从廊外进来,站在他身边,以防意外发生。 过了一会儿,乒乒乓乓声渐低,高大弟在门口道:“大人,东厂吕以强求见。” “东厂?”张宁奇道:“奉贾公公之命而来吗?” 要是奉贾小四之命过来,何必打起来? “不是。他自称有重要情报禀报,并主动献上随身佩剑,情愿自缚双手。”高大弟道。 这么奇怪?张宁沉吟一息,道:“叫他进来。” 不过几息,两个番子押了双手缚在背后的吕以强进门。吕以强抬眸,精光四射的眸子在张宁脸上转了转,道:“小的叛出东厂,特来见张大人,请张大人贬退左右。” 人太多,不好说话。 张宁示意任荣和高大弟替两位番子拿住他的手臂,待两位番子出房离去,才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意思是,房中两人是他的心腹,无须隐瞒他们。 吕以强明白,这两位,便是传言中百战沙场的勇士了。刚才他和高大弟交过手,两人堪堪打了平手,加上其他人,他双手难敌四拳,才落了下手,自愿弃剑投降。 如果这两人的身手差不多的话,他暗杀张宁,那是有去无回呀。吕以强心里庆幸。 高大弟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露出笑容朝他点了点头,颇有点惺惺相惜之意。 任荣则一脸严肃地看他,虽不至如临大敌,却也没放松警惕。 第157章 识人 张宁告辞离开,刚出昭仁殿,贾小四追上来,道:“张大人,大恩不言谢。” 如果没有张宁这句话,他能不能如愿成为厂公还两说呢。在贾小四眼里,张宁是贵人、恩人,东厂以后俯首听命不至于,但这份恩情他会记在心里,适当的时候报恩。 张宁微笑道:“好说。” 宫里耳目众多,不方便多说,两人一转身出外,一转身返回。 ………… “啪”的一声响,曹吉祥狠狠打了身边小太监一个耳光。小太监被打得一脸发懵,半边脸高高肿起。 “谁跟你说贾小四为厂公?”曹吉祥恶狠狠道,如要吃人的目光看得小太监连连后退,后背撞到墙上,退无可退,低着头浑身发抖。 “说!”曹吉祥又是一个耳光过去,另半边脸又高高肿起。 小太监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含糊不清道:“陛下让贾公公用心学,有不懂的向你请教。” 没有人比曹吉祥对东厂的事务更熟悉了,有什么事找他准没错。 让贾小四向他请教?请教怎么当特务头子?曹吉祥怒火中烧,又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小太监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吭都不敢吭一声。 很快,曹吉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尖又细地声音穿透屋瓦:“张宁,咱家跟你没完!” 不用等去调查邓志成和苏十八死因的番子回报,曹吉祥当机立断去了东厂,召集十几个身手好的番子,商量怎么对付张宁:“一定要弄死他。” “厂公,刺杀怕是不行。”有人道。曹吉祥想干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谁也不愿意接这活。 刺杀朝廷三品大员,会出大事的。 曹吉祥脸色狰狞,道:“谁说不行?他不是晚上常去安定那儿吗?他为防走漏消息,没带侍卫,是下手的好时机。” 真是天赐良机。 这小子色胆包天,敢独自私会安定,此时不下手,什么时候下手? 真当张宁和你一样没脑子吗?他敢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说不定他挖好陷阱,等你跳进去呢。十几个番子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人出声。 曹吉祥道:“吕以强,今晚你去,务求一击得手。” 被点名的番子吕以强中等身材,眉毛又短又粗,眼睛常半张半闭,似乎没睡醒,可猛然抬起眼眸,却精光四射,给人精悍之感。 他是在场番子中身手最好的,一口剑使得出神入化,轻身功夫排前三。曹吉祥让他暗杀,显然考虑到由他出手,最有可能成功。 吕以强道:“曹公公,这……恐怕不行。张宁怎么会没有防护?小的可听说,他身边有两个百战沙场的老兵不离左右。” “哈哈哈。”曹吉祥放声大笑,道:“百战沙场又怎样?剑术有你精湛吗?别以为咱家没上过沙场,咱家当监军时,也曾在后方远眺沙场几万人厮杀,人数多的话难说得很,若只是两人,你一口剑还怕了他们?” 怕两个从战场退下来的老兵,不是笑话吗? 吕以强道:“张宁敢只要这两人跟随,这两人肯定有出众的地方,不可大意啊公公。” 曹吉祥陡然翻脸:“你要害怕咱家派别人。来人,把这叛徒关起来。” 十几个番子没动,心里十分不解,怎么不去就是叛徒了呢? 见没人动手,曹吉祥一拍桌子,道:“怎么,咱家指使不动你们了?”贾小四那奴才还没过来,你们就不听咱家的话,要是他来,那还得了? 曹吉祥非要他们今晚去刺杀张宁,是考虑过的,番子们还不知道东厂有新厂公,还听他的,要是知道厂公是贾小四,肯定都跑去奉承贾小四了。 要没有张宁,贾小四能当上厂公?这两人肯定早就结盟了。贾小四要知道他派人刺杀张宁,不马上通知张宁,让他小心才有鬼了。 这件事不仅要做,还要快点做。 吕以强哪会不了解曹吉祥的为人,道:“曹公公,小的今晚去就是。” “你想给张宁通风报信?”曹吉祥怒喝:“拿下。” “这从何说起?”吕以强大惊,见到同伴们惊疑不定的目光,知道大势不妙,情急之下跳窗而逃,身后传来曹吉祥的呼喝声。 番子们迫不得已,做出追赶的样子,最后还是让吕以强逃走了。 吕以强不敢回住处,逃到城门口,看着进出城的人们,猛然想起曹吉祥一句:“你要给张宁通风报信?”眼前豁然开朗,没错,只有到锦衣卫,他才有生路。 ………… 张宁正在看卷宗,突然外面传来呼喝声和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用他吩咐,侍立廊下的高大弟快步出去察看,任荣则从廊外进来,站在他身边,以防意外发生。 过了一会儿,乒乒乓乓声渐低,高大弟在门口道:“大人,东厂吕以强求见。” “东厂?”张宁奇道:“奉贾公公之命而来吗?” 要是奉贾小四之命过来,何必打起来? “不是。他自称有重要情报禀报,并主动献上随身佩剑,情愿自缚双手。”高大弟道。 这么奇怪?张宁沉吟一息,道:“叫他进来。” 不过几息,两个番子押了双手缚在背后的吕以强进门。吕以强抬眸,精光四射的眸子在张宁脸上转了转,道:“小的叛出东厂,特来见张大人,请张大人贬退左右。” 人太多,不好说话。 张宁示意任荣和高大弟替两位番子拿住他的手臂,待两位番子出房离去,才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意思是,房中两人是他的心腹,无须隐瞒他们。 吕以强明白,这两位,便是传言中百战沙场的勇士了。刚才他和高大弟交过手,两人堪堪打了平手,加上其他人,他双手难敌四拳,才落了下手,自愿弃剑投降。 如果这两人的身手差不多的话,他暗杀张宁,那是有去无回呀。吕以强心里庆幸。 高大弟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露出笑容朝他点了点头,颇有点惺惺相惜之意。 任荣则一脸严肃地看他,虽不至如临大敌,却也没放松警惕。 第158章 挖坑 夜幕又一次降临,张宁吩咐备车。 安定郡主不会跑掉,能不能这两天别去?任荣担心地道:“公子,曹公公恐怕不会就这样算了。” 吕以强不肯来刺杀便被追杀,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投奔他,东厂其他人看在眼里,怎会不害怕?曹吉祥派谁,谁敢不来?可是没有那一击之前,谁知道他派的人什么时候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不把他钓出来,难道我天天活在被刺杀的恐惧中?张宁道:“我不去,怎么钓他出来?” 高大弟胸一挺,道:“小的愿意代公子去。公子备两辆马车,小的马车在前,公子的马车在后,待小的受攻击后,公子的马车再去郡主府。” 任荣道:“贤弟为公子驾车,为兄坐在前面的马车。”两人一起出生入死,他是兄长,自然应该挡在前面。 高大弟不理他,跪下道:“求公子派小的去。” 任荣不甘落后,同样跟着跪下,道:“求公子让小的去。” 蒙在鼓里就算了,现在当然不可能没有防备。张宁原本的想法,是在郡主府附近埋伏人手,一旦马车遭到袭击,埋伏的人手马上涌出来,把刺客拿下。他不是没有想到真假马车之计,而是接受现代教育,不愿意强行派人替他冒险。 前面的马车将承受一切攻击,很危险。 现在两人主动请缨,那就不同了。张宁一一扶起两人,道:“都起来吧。” ………… 曹吉祥暴跳如雷大骂番子们,口水喷了番子们一头一脸,最后重新点两个番子的名字:“你们即刻埋伏在安定的必经之路,只要张宁的马车经过,马上动手。如果没有得手,你们不用回来了。” 之所以点两人,一是两人身手不如吕以强,二是担心消息泄露,张宁有防备。 这两人身材矮胖的叫贾跃,身手能排在前五,但轻身功夫不怎么样;身材瘦高的叫万良,轻身功夫不错,身手也好,但有一个弱点,一旦碰到武功比他强的对手马上丢兵器认输。一句话,万良怕死。 曹吉祥不是没有考虑过万良的弱点,但要身手好又要保证能得手的情况下,人选真的不多。他要暗杀的是张宁,手下有的是密探和身手高强之人,万一他有了防备,要得手就难了。只能尽可能选择身手好的。 万良害怕,不敢去,可吕以强是活生生的例子,去了还有活命的机会,不去就得亡命天涯。他不仅怕死,还怕被追杀。 刺杀别人还是被别人追杀,应该选择哪个,不是明摆着吗? 为最大限度求活,他犹豫了一下,道:“公公,是不是多派几人?” 人多力量大,人越多力量越大,他们得手不成,抽身而退的机会更大。 曹吉祥怒道:“摆齐阵仗等他过来,一起拥上去岂不是更好?两人不够,还要更多人!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万良伸手抹掉脸上的口水,勉强道:“是。”你不肯就不肯,何必喷我一脸口水。 贾跃道:“不就一个张宁吗?公公放心,某必定马到功成。”他一直不合曹吉祥眼缘,没有存在感,难得有机会表现,当然得好好抓住。 当下两人在日落前去看地形,决定埋伏在距安定郡主府一箭之地的民房内。那座院子有一面墙面向大路,张宁到安定郡主府时,马车必定经过这段路,到时听到马蹄声两人冲出来就行了。 万良力主跃上屋瓦,埋伏在屋瓦上,到时居高临下一击,张宁必死无疑。贾跃坚决不同意,觉得那样的话,有可能踩烂马车顶,不仅杀不了张宁,反而惊动他。 万良清楚贾跃的轻身功夫不行,很有可能无法跃上屋顶,就算跃上,也不可能在屋顶行走。在屋顶上行走如履平地,那是要身轻如燕兼技巧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两人埋伏好,静等天黑,张宁到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收下吕以强后,张宁即刻部署,在这一带设了几十个乔装改扮的密探,这些密探或扮作卖菜的小贩,或扮作行乞的乞儿,或扮作走亲戚迷路的外乡人,只要有人进出,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 练武之人走路的形态和普通人不同,手指有茧子,一些练特殊兵器的更是特征明显。对密探们来说,这些人并不难辨认。 至于附近的官宦和百姓,早就被吓得关门闭户,不敢出来了。妨碍锦衣卫办案,那是找死啊。这点觉悟他们还是有的。 贾跃和万良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左看右看,练武特征明显,番子们又不瞎,哪会看不出来?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东院,两个假装为抢地盘打架的乞儿打着打着,在距两人埋伏不远的地方和解,并蹲在墙边晒太阳。其实是监视两人。 张宁得到禀报,吩咐下去,撤回身手不太好的密探,派了一批身手极好的,分布在周围,对两人形成包围之势。 ………… 太阳一点点没入屋檐后,云彩映满天边,百姓们急急忙忙归家,再迟,就宵禁了。 最后一抹彩霞消失在天边时,天也黑了下来。张宁回府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吃了晚饭,吩咐备车。 和往常一样,马车驶出安乡伯府。 同一时间,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侧门驶了出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距约一百丈,朝郡主府驶去。 宵禁已经开始,路上没有行人,只有第一辆马车的马蹄踏在路面发出的“哒哒”声。第二辆马车拉车的马匹,四个蹄子都用软布蒙住,马蹄子踏在路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为张宁驾车的依然是任荣,越临近安定郡主府,他扬鞭的手越稳,每一鞭扬起的角度都一样,落在马背上却没有一点声音。 和往常不同的是,车窗的竹帘低垂,车里没有一点灯光。张宁坐在黑暗中,双手微见汗渍,神色如常。双手有汗,是没有卷起窗帘,车里不透风所致。 眼看郡主府快到,任荣低声道:“公子,前面就是。” 第159章 往下跳 辘辘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万良觉得每一声都踩在心上,他的心快跳出胸腔了。 听着身边如扯风箱的呼吸声,贾跃提醒道:“不要慌,一击不成马上遁。” 身为刺客,要有当刺客的觉悟,不管刺杀成不成功,都必须第一时间逃走。 万良声音抖得厉害:“我怕逃不了。张宁那么厉害,要发现我们,会让我们逃?” 贾跃默然,你怎么就不能想点好呢?他探出脑袋瞧了大路一眼,道:“来了,准备。” “你先。”万良手抖得厉害,他使一柄大刀,可右手抖得连刀都拿不住,怎么出手?他平时和人决斗不是这样的,唉,都怕张宁煞气太重,吓着他了。 这人贪生怕死靠不住。贾跃腹诽,不理万良,一只眼睛凝视路面,在心里数着距离。马车出现了,马车距他三十丈,十丈,五丈,马车到他们藏身院子的胡同口了,只有不到一丈了。 “动手。”贾跃低喝,手持长剑和身扑向车门。 车帘低垂,车里没有一丝灯光。贾跃一剑将细竹帘刺破一个大洞,剑势未歇,直朝车里刺去。 驾车的车夫发觉身后异响,转身喝道:“做什么?”话声未落,手里的马鞭扬起,如长蛇吐信,击向贾跃后背。 贾跃清楚车夫是张宁两位贴身护卫之一,他们的计划是,他出手刺杀张宁,万良攻击车夫,可刚才万良一句:“你先。”让贾跃对万良这个同伴没有半点信心,长剑去势未尽,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只好头也不回暴喝:“快上。” 万良只是为张宁的官威所慑,对车夫倒是不怎么怕,要不然也不会让贾跃刺杀张宁,自己缠住车夫了。 他稍一定神,汗湿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握住大刀的刀柄,挽起一个刀花,冲了出去。 眼手马鞭就要击在自己后背,贾跃心里咒骂万良十八代祖宗,拼着受车夫这一鞭,也要先刺了张宁再说,就听身后风声响,兵器相交之声响了起来。 这怂货总算出手了。贾跃出了一身冷汗,松了口气的同时,手臂尽力前伸,凝神向前。 长剑突然凝住不动,不是刺入人体或是东西,而是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贾跃觉得不妙,拼尽全力前刺,长剑依然动不了分毫。 刺杀错人了。 车里不是张宁。 贾跃想弃剑招呼万良逃走,就见脚步声如潮水般响起,有人大喊:“抓刺客。” 消息泄露了。贾跃大惊,扔下长剑,道:“走。”回头一看,万良正和车夫缠斗。 听到“抓刺客”的喊声,万良心惊肉战,唰唰唰连砍三刀,想逼退车夫转身而逃。他坚持攻车夫而不是刺杀张宁,一是为张宁上位者所慑,二是考虑到一旦刺杀失败,更易脱身。刺杀张宁要深入车里,和车夫缠斗不用。 没想三刀使尽,车夫不仅没退,后而手腕连抖,四面八方尽是鞭影,他被鞭影吞没了。再听到贾跃喝“走”,他心下焦急,可别贾跃逃走,自己反而被擒。 他一刀紧似一刀,想冲出重重鞭影,却苦于没法做到。车夫的功夫高他很多,他不仅没能找到破绽,反而被越困越紧。 “贾大哥,救我。”他颤声喊。失算了,要知道冲入车里行刺反而能脱身,他一定会选择行刺的。 他没有听到贾跃回答,身边却传来乒乒乓乓的密集交接声。 他没有闲暇回头看,不知道车里的人扯下车帘,跃了出来,手提一柄长剑,精妙的剑法击得贾跃步步后退。 借助马车前气死风灯发出的灯光,贾跃依稀认出这人是吕以强。 没错,正是吕以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哪边的? 贾跃惊呆了,一时忘了躲闪,手臂中剑,鲜血长流。 脚步声越来越近,无数道人影冲了过来,把两人围在核心。一人关切道:“高贤弟,吕兄弟,你们没受伤吧?”正是任荣的声音。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没有。” 高大弟道:“大人没事吧?”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本官没事。”却是张宁来了。 他的马车距前面的马车只有百丈,贾跃连人带剑刺破竹帘扑进车厢时,埋伏在附近的番子点亮火折,画了三个圆,得到讯号的番子们飞奔而来,任荣则快马加鞭驾车过来。 周围都是他们的人,已经悄悄排查过了,清楚曹吉祥只派两人过来,没有别的布置。张宁没有危险。 张宁的马车到来时,贾跃和万良已身陷重围。张宁下车,几个番子赶紧护在身前,任荣关心兄弟,在张宁首肯下,冲了过来。 贾跃赤手空拳战长剑在手的吕以强,一人拼死要冲出重围,一人要在新主子面前表忠心,双方都拼尽全力,不到二十息,贾跃便受伤被擒。 万良无暇他顾,只觉鞭子如雨落在身上,浑身火辣辣的疼。他吓得魂都没了,嘶声大叫:“我投降,饶了我吧。” 高大弟浑然不理。 张宁见大事已定,轻笑道:“缚了。” “是。”高大弟答应一声收鞭。 万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只道:“是曹公公命我来的,我身不由已啊。张大人饶命。” 太贪生怕死了。高大弟极看不起他这副模样,不愿碰他,对一个番子道:“缚了带回去。” 吕以强脸上满是笑容,来到张宁面前抱拳行礼,道:“大人,小的幸不辱命。” 他知道,经过今晚的事,他已经是张宁的心腹了。虽然不能如任荣和高大弟一样得张宁信任,但是在锦衣卫立住脚根却没有问题。 得知任荣和高大弟为替张宁坐车而争执不停,差点打起来,张宁调解无效,他当机立断挺身而出,解了两人之围,又抓住替张宁被刺的机会,可谓一箭双雕。这一次不仅打消张宁对他的疑虑,任、高两人还欠他一个人情。 张宁确认手下没有人受伤,对任荣道:“你悄悄告诉郡主一声,今晚我有事,不过去了。” 任荣会意,道:“是。”快步向伫立在夜色中的郡主府走去。 张宁道:“走吧。” 第160章 宫门前 “没有得手?”曹吉祥怒极,怎么能没有得手?贾跃和万良的身手在他手下算好的了,张宁是纨绔子弟,没有练过功夫,又没带护卫,怎么杀不了? 这两个废物一定吸取吕以强的教训,不敢去刺杀,接了命令,转身逃走了。曹吉祥暴怒,喝道:“传令下去,追杀这两个废物。” 挨了打,脸上红肿还没消的小太监嚅嚅半天,不敢出声。 下午贾小四来到东厂,传皇帝口谕,算是走马上任。他虽然只是走走看看,并没有实质性的命令下来,但大家都明白,东厂的实际负责人是谁。除了十几个心腹,再没人奉曹吉祥的命令。 小太监哪敢说实话?只好去传令。一个时辰后,消息传回来,贾跃和万良被生擒,张宁亲自审问,估计这时候已经拿到口供了。 曹吉祥又惊又怒,道:“真是废物!” 小太监像鹌鹑似的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害怕成为出气筒。 来报信的番子道:“公公,你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刺杀当朝三品大员,朝野必然震动,他又没有王振的权势,怎么承受得住?不用番子提醒,曹吉祥已经吓尿。 ………… 张宁将贾跃和万良带到锦衣卫东院,一问两人就招了,还不忘求吕以强帮忙求情。特别是万良,声泪俱下地套交情、许诺,看得张宁一阵无语。 吕以强想了想,道:“大人,这两位身手不错,不如让他们留下?” “吕兄,大恩不言谢,小弟来生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万良眼泛泪花道,有吕以强这句话,他活命的希望大增。 贾跃也向吕以强投去感激的目光,虽说不出万良那么露骨的话,但意思是一样的。 张宁笑了笑,道:“朝廷法度岂容亵渎?来人,关起来,待本官奏明陛下,依法斩首。” “大人,他们也是身不由已。”吕以强庆幸自己见机快,拒绝当刺客,逃出东厂,要不然这两个昔日同伴就是他的下场。 “对对对,我们为曹吉祥那阉人所逼。”万良吓得魂都没了,连连磕头,道:“求大人网开一面。” “如果你们能刺杀成功,会对本官网开一面吗?来人,带下去。” 张宁最后一句是对任荣和高大弟说的,两人一步不离全神戒备,以防贾跃和万良狗急跳墙,暴起伤人,得到吩咐押起两人就走。 自有番子看守他们。 ………… 夜色深沉,宫门口人却不少,身着补子的官员们或窃窃私语,或做沉思状。 张辅抬头间发现身着蟒袍的张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小子懒得很,自从不用进宫当值后,便偷懒在家里睡大觉,很少上朝。 张辅借着蒙蒙星光细看,越看越像,少年人阔肩蜂腰,岂是老家伙们可比?只是他为什么身缠白带,走路慢吞吞的?他正要出声打招呼,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国公爷,你看什么呢?” 这声音可不是张宁?张辅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竟然舍得早起。” 现在不能开口就骂,伸手就打了。张辅有些怅然的同时,又有些欣慰。 张宁道:“本官遇刺,差点就见不到国公爷了。” “什么?”张辅大惊,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谁敢刺杀锦衣卫指挥使?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张宁道:“国公爷,小侄昨晚遇刺,差点死于非命,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把周围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张辅抢上扶住,一边上下打量他,道:“伤着没有?” 张宁无语,你没看蟒袍外面扎着绷带吗?我演戏演全套,你怎么不配合一下? 望过来的视线中,有眼尖的发现张宁左肩绑着的白布,奇道:“这是?” 更有人绕到张宁面前,看清张宁的面容,奇道:“张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蟒袍外面怎么还缠白布呢?你爹安乡伯不是在京吗?不应该阵亡啊。 张辅把那名官员推开,颤声道:“伤着了?” 先问有没有伤着,可见真的关心,张宁心头一暖,指指胸前绑带上故意涂上去的血迹,道:“距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 张辅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人呢?抓住没有?” 这边发生的动静引起无数官员的注意,很多人在问:“这是怎么了?”也有人兴灾乐祸,不管张宁遇到什么惨事,他们都是乐意见到的。 张宁不理纷纷询问的官员,对张辅道:“抓住了。” “这是怎么了?”这边的动静引起刚来的杨士奇的注意。他一出声,所有人自动让开,让杨士奇通过。 “岳祖父。”张宁道:“小婿差点见不到你了。” 张辅干脆利落道:“首辅大人,令孙婿遇刺受伤,刺客已经抓住。” “什么?”杨士奇大惊,抢上扶住张宁的手臂,关切道:“怎会遇刺?伤得怎样?可曾请太医瞧瞧?” 张宁感受到他发自肺腑的关心,心头微暖,道:“已经瞧过了。岳祖父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杨士奇急了,道:“刺客在哪里?招供了吗?” “招了。”张宁见杨士奇急怒之下,身体摇摇欲坠,生怕他上了年纪,承受不住,反手扶住他,道:“我是特来面君的。” 听到的人都明白了张宁今天来上朝的目的。 杨士奇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宫门缓缓开启,百官依品阶排成两列,依次迈进宫门。 朱祁镇高坐御座,和往常一样扫了下面参拜的百官一眼,意外发现张宁在列,奇道:“张卿有事?” 年轻人贪睡,没事谁会起大早上朝?朱祁镇是迫不得已,他是皇帝,要请一次假,文官们就炸窝了。 张宁躬身行礼道:“臣昨晚遇刺,幸亏臣的车夫拼命挡住刺客,要不然臣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朱祁镇大惊道:“卿遇刺?”随即目光一凝,道:“卿身上有血迹?”刚刚匆匆一瞥,殿前人又多,他没注意,这会儿明晃晃的烛光下,张宁左胸绷白布,白布上一抹鲜红,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来人,传太医。”朱祁镇来不及等张宁回答,急忙道:“多传几个。” 第161章 狡辩 陛下对张宁太关心了。不少人无声自语。 纵然知道朱祁镇当他是兄弟,张宁还是心头一暖,道:“臣请太医看过才来,伤口虽深,没有伤到要害,请陛下放心。” 他没有受伤,不过为了增加事情严重性,让人拿白布包扎一下,再在上面涂一些鸡血,反正没人敢深究他身上的血哪来的,是不是他的。 朱祁镇边走下御座边道:“血止住没有?” “药还灵验,应该止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镇走到张宁身旁,让贾小四拿烛台来,就着烛光看他白布上的血迹,见血迹已经凝固,才放心地往回走。 张宁以为他要当众查验伤口,脑中飞快转动,要找什么借口搪塞过去才好,没想到朱祁镇一点没疑心他做假,见白布上没有鲜血渗出来,便回御座。他感动的同时,也有一丝愧疚,欺骗对自己这么信任关心的兄弟,确实心里有愧啊。 贾小四放好烛台,小声道:“陛下,还要传太医吗?” “既然张卿让太医看过,就不用传了。”朱祁镇道:“刺客可抓住了?”这刺客真是该死,竟然刺伤张卿,抓到他后,朕非把他碎死万段不可。 张宁道:“托陛下洪福,刺客抓到了,一共有两人,现关在锦衣卫大院。他们的供词在这里,请陛下看看。” 张宁说着,从袖里拿出两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正是贾跃和万良的供词,上面有两人画押按手印。 贾小四小跑过来接过供词,又小跑上台阶,到御座旁,呈给朱祁镇。 朱祁镇打开飞快看了,越看脸上怒容越盛,最后寒声道:“来人,即刻去拿曹吉祥。” 群臣面面相觑,难不成刺客是曹吉祥指使?他为什么要行刺张宁?他报复的对象应该是贾小四才对。而要弄死贾小四,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宫里下毒,何必派人在宫外行刺张宁? 昨天贾小四为东厂厂公的事,朝臣们大多知道了,不少人奇怪朱祁镇为什么挑这么一个小太监,也有人心生警惕,贾小四才十四五岁,便为厂公,若让他长大,岂不危险?到时候他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更有人认为皇帝年轻,爱用少年,张宁只有十五六岁,贾小四只有十四五岁,却得他重用,就是明证。 贾小四吃了一惊,飞快瞥了朱祁镇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睑,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殿前的大汉将军应声而出,出宫去捉拿曹吉祥了。 朱祁镇再没有心情理会大臣们有什么事奏报,又担心张宁受伤,不能久站,让人端椅子过来,让他坐下。 张宁不客气地谢恩坐了。 ………… 曹吉祥急急如丧家之犬,只恨宫门关闭,不能连夜进宫向皇帝哭求,至于说辞,他自然早就想好了。 他在宫外私宅坐立不安到四更天,坐车赶到宫门口,远远见官员们坐车坐轿过来,准备上朝,没敢过去,又悄悄坐轿回私宅。 官员们,特别是文官,对他们这些阉人一向不太友好,不管有没有露出异色,他都觉得一样。如今张宁是杨士奇的孙女婿,文官们若知道他派人刺杀张宁,会放过他吗? 至于武将,大多是勋贵。张宁本身就是勋贵子弟,英国公张辅曾多次夸奖他,知道这件事,肯定也不会放过他。 他的轿子还没到私宅,便被大汉将军拦住,带回宫中。 “陛下,奴才冤枉啊。”他一进殿便跪下痛哭流涕,道:“奴才听说贾小四派人行刺张宁张大人,想进宫报信捉拿贾小四,无奈宫门关闭,不能进宫,只好眼睁睁看张大人遇刺。幸好张大人没事,要不然奴才知情不报,岂不是要受重责?” 一进来就喊冤,可见你一点都不冤。群臣默默道。 杨士奇和张辅见曹吉祥跪在地上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一个眼睛红了,一眼握紧拳头,要不是皇帝在座,他们早冲上去拳打脚踢了,哪会放过他? 别看两人上了年纪,身子骨可好得很,张辅日日练弓箭不辍,双手能拉百石弓,曹吉祥比他年轻二三十岁,受不他的几拳。 贾小四被诬,不仅不急不慌,反而面露微笑,恐怕曹吉祥不知道刺客已经招供了吧?他这样,反而更招皇帝反感,死得更快。 朱祁镇脸色阴沉,道:“曹吉祥,你可知罪?” “奴才冤枉。”曹吉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都是贾小四新当厂公,为了立威,才派人刺杀张宁。陛下应该治贾小四的罪,为张宁报仇。” “为本官报什么仇啊?”张宁出声,曹吉祥的样子实在恶心到他了。你要么逃走,要么认罪,这样诬陷贾小四,只会让人更加瞧不起你好吗? 张宁可不认为曹吉祥不知道贾跃和万良已经失手。两人失手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本来想让曹吉祥狗急跳墙,他为此布置好人手,准备在混乱中让曹吉祥死得不明不白,没想到这阉货不敢出来查看。 张宁来上朝之前才撤了人手。要不然就把曹吉祥堵在半路,大汉将军去拿人,只能抬回他的尸体。 曹吉祥抬头见到张宁坐在椅上似笑非笑的脸,心慌极了,一时竟没发现他胸前的白布。他艰难道:“张大人没事最好了。”娘的,怎么没刺死你呢? “谁说我没事?”张宁指指左胸白布上的血迹,道:“要没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曹吉祥狂喜:“你受伤了?”贾跃和万良也不是太怂嘛,多少让张宁挂点彩。 朱祁镇见他狂喜的模样,大怒道:“小四,你告诉他,刺客的供词说是谁指使的。” “是。”贾小四应声而出,来到距曹吉祥三步前,大声道:“曹公公听好了,刺客招供,指使的人叫曹吉祥。” 贾小四没看过供词,不过猜也猜得出皇帝的意思。要不是这胖猪指使,皇帝会让大汉将军去拿他吗?可笑这头胖猪还欲盖弥章的狡辩。且看这头胖猪还闹出什么笑话。 贾小四本来担心曹吉祥作梗,难以顺利接手东厂,所以下午只去东厂转了一圈,没想曹吉祥自己作死。他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第162章 不出所料 “冤枉啊!陛下,奴才冤枉。”曹吉祥吓得魂不附体,深恨贾跃、万良没有骨气,怎么能招供呢?就算要招供,也不能这么快就招供,起码给他留出在皇帝跟前哭诉告黑状的时间。 这个时候还喊冤,当朕是昏君吗?朱祁镇铁青着脸道:“拿下。好好审问。” “是。”这次应声的是贾小四。曹吉祥是阉人,又曾管着东厂,自然由东厂收监。他当即叫两个内侍把曹吉祥绑了,押去东厂。 一件刺杀三品大员的案子从发生,到捉拿刺客、查出幕后主使,不到四个时辰就结束了。 结束了。 准备做愤慷状痛斥杀手的官员;准备陈词请皇帝严惩幕后主使的官员;准备来一番怜悯苦主张大人说辞的官员;准备“冒死”劝说张大人要有慈悲心肠,以免招惹更多灾祸的官员,一个个的一大堆话全堵在嗓子眼,憋得难受。 怎么能这么快就结束呢?无论如何得给我们表现的机会嘛。 官员们幽怨的眼神全投向殿中唯二坐着的蟒袍少年。 张辅意外之余,又有些怀疑,这小子身边两个护卫能力这么强?谁能比他更熟悉百战沙场的老兵?就算两个护卫本就身怀绝技,也不可能猝不及防之下,不仅救下张宁,还捉拿刺客。 张宁向皇帝说的是,他的车夫拼死救下他。谁不知道他出门只带两个护卫?一个驾车,一个跟随在马车旁。也就是说,事发突然之际,两个护卫一个救他,一个拿下两个刺客。 张辅的亲兵护卫都是骁勇善战的军士,可没有这么强的战斗力。 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杨士奇的意料,他骤闻张宁遇刺,惊骇之下,脑中已构思多种处理方法,在宫门参见皇帝时,又优中择优地选出最佳方案,本拟张宁奏后马上出列,没想到他来不及动作,事情便结束了。 这…… 他茫然了。 朱祁镇再没有心情听朝臣们奏事,道:“退朝。张卿随朕去乾清宫。”说完丢下一殿愕然的朝臣,起身走了。 内侍宫女大汉将军跟着一下子走光。 张宁起身准备去乾清宫,刚站起来就被朝臣们围住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张宁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哪里听得清他们说什么?见他们挡在身前,只好硬往外挤。 挤了三四人,被挤开的官员才反应过来,你不是受伤吗?怎么力气这么大? “好了。”人群中一声霹雳,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张辅一脸严肃,道:“诸位,张大人受伤不轻,不能久站,还是让张大人去乾清宫吧。” 你们这样围着他,他怎么脱身?张辅担心张宁再挤会露馅,赶紧站出来。 杨士奇不甘落后地帮腔:“诸位,都让开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文臣武将两位大佬出声,谁敢拦着?官员们默默退后,给张宁让出一条道,只有被挤开的三四人一脸纳闷,这么大力气,哪像受伤的人? 张宁走出大殿,放缓脚步。既然受伤,总得有受伤的样子,哪能像平时一样活蹦乱跳?他慢吞吞来到昭仁殿,朱祁镇早等着了,不待他行礼参见便道:“快坐下。” 张宁道谢,在下首的椅子坐了。他随意瞄一眼,见御案上的点心没动过,心中一动,是因为他受伤,皇帝没心情吃点心,还是等他一块儿吃? 他天天进宫当值那会,朱祁镇下朝,贾小四端来点心,他都会叫张宁过来一起吃。 “朕看看伤得怎么样。”朱祁镇起身走过来道,眼中满满的都是担忧,流这么多血,伤口得多深啊。 张宁在蟒袍上绑白布涂鸡血时,就想到这一点。朱祁镇心细,又真心待他,哪会不看伤口?很多人只要坐上皇帝宝座,便成孤家寡人,成了没有感情的生物。可朱祁镇不是,他有人的情感,以前待王振如师,现在待张宁如友如弟。 张宁道:“请陛下贬退殿中的公公。” 贾小四赶去东厂审问曹吉祥,殿中侍候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沈景奕,长得娘里娘气,说话细声细气,加上声音尖细,乍一看,很像娘们。 他平时见张宁未语先笑,听说张宁遇刺受伤,已经眼泛泪花,几次张嘴欲问,只是张宁和皇帝说话,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朱祁镇以为张宁脸皮嫩,不好意思当众脱下蟒袍,露出身体,道:“景奕,你出去,带上门。” “是。”沈景奕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温顺地出去,带上门之前深深地看张宁一眼。这一眼看得张宁打了个寒颤。 门关上,张宁跪下道:“臣欺君,请陛下治罪。” “快起来。”朱祁镇伸手扶他,道:“什么事,你说。” 张宁顺势起身,道:“陛下,臣遇刺是真,受伤是假。”三两下扯掉蟒袍外面的白布扔在地上,道:“请陛下治臣之罪。” 朱祁镇道:“有没有受伤,朕都要看。” 不是吧,你这么变态?张宁苦笑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袒胸露腹。” 在皇帝面前光着身子,那是不敬,皇帝是要治罪的。 朱祁镇道:“不用担心,朕赐你无罪。” 是不是我不解开蟒袍让你检查,你反而要治我的罪?都说没受伤了还要看,你想干什么?张宁无声吐槽,无奈之下,只好解开蟒袍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光洁的左胸。 朱祁镇脸上看不出喜怒,道:“白布是绑在这个部位吗?血哪里来的?” “是这个部位,臣大胆,让人涂上鸡血。” “鸡血……”朱祁镇无语了一下,道:“你怎么想到涂鸡血?” 这样还没生气?还是问清楚后再大爆发?张宁偷瞄朱祁镇的脸色一眼,道:“臣情急之下,让他们宰了一只鸡,涂上一些鸡血,企图蒙混过关。陛下圣明,一看就看出来了。” 朱祁镇叹息:“卿心善,人所难及。” “啊?”张宁傻眼,这什么节奏?随即明白朱祁镇的意思,他捉拿两个刺客,不仅没有对刺客用刑,也没有伤害刺客的意思,可不是心善? 要不然,白布上涂的,应该是刺客的血才对。 第163章 不愧是好兄弟 张宁扣好蟒袍的扣子。他不是傻子,朱祁镇没有翻脸,他自然不会再请求处分。自请治罪,那是臣子犯错时必说的,是流程,就跟“臣该死”一样,该死不是非死不可。 朱祁镇在椅上坐了,微笑道:“吓了朕一跳,朕还以为卿真的受伤呢。刺客怎么拿住的?” 真的不处罚,一句责骂都没有?纵然张宁预料极有可能如此,还是难免欣喜。真是好皇帝,太体恤臣子了。 “陛下……” 朱祁镇打断他道:“卿夜里受了惊吓,又忙了半夜,饿了吧?坐下先吃些点心,慢慢说。” “谢陛下。”张宁这一句谢真心实意,绝无半字虚假。从昨晚忙活到现在,确实有点饿。他坐下,不客气地吃了两块点心,拭拭嘴角,才把吕以强不愿行刺,反出东厂,走投无路之下跑来投奔兼报信的事说了,道:“臣就此沿路埋伏人手,总算拿到两个刺客。” 半夜私会悠悠的事就不必说了。他只说曹吉祥派人在路上行刺,至于在哪一段路,则隐去不说。 他并没有说谎,曹吉祥确实派人在他去安定郡主府的路上行刺,他只是没提“安定郡主府”五个字而已。 过程并不复杂,朱祁镇却听得额头青筋暴跳,待得听到派密探跟踪贾跃和万良,确定他们埋伏的地点,再用真假两辆马车赶往这个地点,终于拿下两人,朱祁镇总算露出笑容,抚掌道:“真假两辆车的决定,妙。你吩咐下去,重赏前面那辆车的人以及车夫,至于吕以强么,就让他留在锦衣卫好了。” “是。” “卿怎么和曹吉祥结怨?”朱祁镇好奇,什么样的仇怨让他派人行刺?要知道,就算他没有当上东厂厂公,最不济还能回宫中侍候。但是派人行刺张宁后,只有死路一条。 张宁苦笑道:“不瞒陛下,臣不知。臣等闲难得见他一面,更不曾和他结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派人行刺臣。陛下,能把他交给臣审问吗?” 估计现在贾小四已经在用刑了。不趁这个机会从曹吉祥嘴里套出东厂所有秘密,贾小四就是傻瓜了。 他不仅不是傻瓜,还聪明得很。 这一次,对贾小四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什么都没做,就得一份大礼,而自己却替他冒风险,差点死于非命。遇刺,那是说着玩的吗?不行,得找贾小四要些好处。张宁无声自语,决定出宫就去一趟东厂。 朱祁镇想了想,扬声道:“景奕,进来。” 在廊下侍候的沈景奕应声推门而进,一双眼睛先瞄张宁一眼,见他身上没有绑那条满是血迹的白布,不禁有些奇怪,他不敢问,飞快低下头恭顺地道:“陛下。” “给张卿端杯茶来,然后去一趟东厂,就说朕要亲自审问曹吉祥,让小四押他过来。” “是。”沈景奕一点不含糊地去倒杯。 张宁有些不解,倒茶的事可以让别的小太监去做,或者让别的小太监去传话,为什么两件事都得沈景奕去做呢? 看着沈景奕将一杯温热刚好的茶放在自己面前,张宁似有所悟,他是接替贾小四,侍候皇帝饮食起居的那位吧? 沈景奕动作轻柔地放下茶盏,飞快出殿,赶去东厂了。 朱祁镇似乎看出张宁的疑惑,道:“朕也是刚发现,景奕泡的茶刚刚好,所以特地让他在昭仁殿侍候。” 一杯茶能泡得刚刚好可不简单,沈景奕不是下过一番苦功,就是拜宫中哪位老太监为师,学了一手绝活。 朱祁镇也点出,他只是在昭仁殿侍候,没有接替贾小四的活计。也就是说,在宫中,贾小四还是最得朱祁镇信任。 “这茶喝起来味道醇厚悠长有底蕴,是臣上次来喝的茶,还是江南新近献上来的?”张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赞不绝口。 朱祁镇一副遇知音的笑容,道:“还是原来的茶,经他之手泡了,味道大为不同。” 张宁又喝了一口,赞道:“真的很香。他有这绝艺,陛下有口福了。” 不用说,沈景奕以后肯定承包朱祁镇喝的所有茶,说不定朱祁镇到哪,都会带他。喝过他泡的茶,再喝别人泡的,那就没滋没味了。 “卿同样有口福。”朱祁镇笑道。 “谢陛下。”张宁郑重道谢。 朱祁镇话中之意,是说他进宫禀事,自己一定会赏茶。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皇帝这么说,还是应该道谢。多少臣子见驾时,不要说茶,就是话都没得说两句,就被打发出宫了。 朱祁镇喝了一口茶,道:“卿上次说的甜点,御膳厨做了几次,朕吃着还好。倒是皇后特别喜欢,一天非吃几个不可。倒也没拉肚子。” 张宁汗了一下,道:“陛下,那东西太凉,不能多吃。女子尤其如此,多吃就算身体好,不拉肚子,也会影响生育。” 必须说清楚,皇后不会生育,可是大事。张宁想了想,朱见深好象不是钱皇后所生?当然,朱见深还要几年后才出世,原来的历史轨迹也没有张宁弄冰激凌这东西出来,钱皇后不育跟他一个铜板关系没有。但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这么严重?”朱祁镇脸色微变,道:“偶尔吃一两个没事吧?” “偶尔吃没事。几天吃一两个是可以,但天天吃真的不太好。” “嗯,朕会劝皇后的。”朱祁镇叹道:“宫里的嫔妃都喜欢这个。” 张宁又汗了一下,可不要搞得朱见深同志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啊。他认真道:“陛下不妨让御膳房限量供应,这样娘娘们就算想多吃,也吃不到。” “有道理。朕准她们三天吃一个,这样没事吧?”朱祁镇觉得此计大妙,马上让廊下侍候的小太监去传话。 张宁觉得自己里内不是人,估计娘娘们不仅不会承他的好,反而会骂他。难怪悠悠不教御膳房做冰激凌。他总算明白悠悠的苦心了。 好在他是外臣,等闲难得见娘娘们一面,她们要骂,就让她们骂去吧。张宁只好这样自我安慰了。 第164章 怀疑的种子 曹吉祥胆小怯懦,贾小四本来以为不用费劲,一审问准招供,没想一到东厂,曹吉祥比他还凶。番子们又一直奉曹吉祥命令,对他颇为畏惧,虽不至于手下留情,但审问时不肯尽力,贾小四刚接手,还没有立威,年纪又小,手腕不够,一时竟拿他没有办法。 沈景奕来提人,贾小四心头一沉,是不是皇帝认为他能力不足,才要亲自审问?他不放心,和沈景奕一起押曹吉祥过来。 一路上,曹吉祥骂不绝口,口口声声骂贾小四忘本:“……你在宫里多受咱家照料,如今翅膀硬了,敢跟咱家抢?我呸!” 边骂边不停将口水喷向贾小四。他五花大绑,被两个番子紧紧拿住手臂,哪里能喷到贾小四? 贾小四阴沉着脸,眼神凶狠地盯他。 沈景奕脸色苍白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巴不得快点回宫。 一行人来到昭仁殿,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感到茫然,张大人不是遇刺受伤,身上还包扎白布,白布上还一滩血迹吗?这会儿身上的白布不见了,中气十足和皇帝聊得火热,哪像受伤的样子? 和皇帝过了明路,张宁当然不用在皇帝跟前装,两人边喝茶边聊美食,不知多开心。直到沈景奕回来禀报,贾小四押曹吉祥进来,朱祁镇才敛了笑容。 “陛下。奴才真的冤枉,贾跃和万良行刺,奴才一点不知情。”曹吉祥要是没脑子,怎么可能成为少监?能向皇帝陈情的机会,他怎会放过?不把一切推给两人,自己扮苦主,那就不是他了。 朱祁镇道:“小四,把刺客的供词给他看。” 贾小四随即拿出供词,丢在曹吉祥面前。 曹吉祥拿起一目十行看完,越看胖脸越白,这两个没骨气的什么都招了。他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啊。 其实不怪两人,能在锦衣卫面前硬气的真不多。 朱祁镇道:“为什么派人行刺张卿?”他想不明白,张宁哪里招惹他了,至于派人行刺吗?太祖以来还从没有出现过行刺大臣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不招不行,可是招了会死。曹吉祥又惊又悔,连连磕头,道:“奴才一时糊涂,求陛下看在奴才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饶了奴才的狗命吧。” 贾小四到皇帝身边侍候之前,这份差使是曹吉祥的。他看出太皇太后和三杨上了年纪,没几年好活,王振不过五十出头,身子骨硬朗,终有一日掌权,才极力奉承,讨了到东厂的差事。 失算了,要不是他去东厂,哪有贾小四这兔崽子什么事?曹吉祥深深地后悔。 三人进来时,张宁手拿一块点心,皇帝询问的时候,他把点心吃完,喝了一口茶,再望向曹吉祥,眼眸似笑非笑。朱祁镇不明白,他却清楚,极有可能曹吉祥知道他向皇帝进言,贾小四才得以成为厂公。 贾小四一直呆在宫里,他没有机会出手。这是杮子捡软的捏啊。张宁无声吐槽。 “奴才……奴才一时糊涂。”曹吉祥瞟了一眼贾小四,恨意难平,要不是这小子,自己会落到这般处境吗? 朱祁镇更加生气,道:“掌嘴。” “是。”沈景奕应声而上,“啪啪啪啪”连扇曹吉祥四个耳光。 已经习惯听朱祁镇命令的贾小四反而慢了一步,他颇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是给曹吉祥搔痒痒吗?张宁很有亲自动手的冲动,最终忍住了,没有动。 曹吉祥吓得魂不附体,他印象中的皇帝,性格温和,从不打骂身边侍候的内侍,这次破例,估计气坏了。 沈景奕停手望向皇帝,见他没有喝停,只好接着打。殿中只有“啪啪”声,直到曹吉祥两边脸颊高高肿起。 朱祁镇抬了抬手,沈景奕赶紧停手退下,感觉自己一双手又痛又肿,不由敬畏地瞄了张宁一眼,心想,张大人好厉害,为他的事,皇帝气成这样。 “说还是不说?”朱祁镇脸一沉,自有帝王威严。 曹吉祥痛哭流涕:“陛下饶命,奴才听说,张大人为贾小四进言,贾小四才得以执掌东厂。奴才气愤不过,这才派贾跃和万良行刺。奴才糊涂,以为只要刺杀张大人,贾小四没有帮手,便不是奴才的对手。” 你是傻子吗?张宁在心里问候曹吉祥的十八代祖宗,皇帝最不愿意看到什么?身边的人结成同盟。曹吉祥这一刀捅得够狠,不管张宁怎么解释,都会在皇帝心里留下阴影。张宁得知他派人行刺都没现在这么恨他。这阉货杀千刀都不为过。 心念电转间,张宁借御案遮掩,把玉佩戴上。希望能借助玉佩的好运消除这番话的影响。刚才他和朱祁镇谈笑风生,几刻钟一闪而过,要是佩上玉佩,好运坏运来回折腾,不引起朱祁镇怀疑才怪。 所以他没戴上。 他没料到曹吉祥笨得像猪,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哪怕这是事实,也不能在皇帝跟前说好吗? 这一刻,张宁动了杀机,脸上却不显,而是起身行礼,道:“陛下明鉴,臣觉得贾公公可以学,是出于肺腑之言。臣素和贾公公无私交,更谈不上成为他的帮手。” 朱祁镇眼中眸光大盛望了张宁和贾小四一眼,见张宁一脸平静,先是觉得张宁天天进宫,时间长了难免和贾小四混熟,两人或许私下里有勾结。再转念一想,不可能,贾小四从不离开他身边,偶尔离开一会儿,也是奉他的命令外出办事。 这么一点时间,能和张宁勾结吗? 可张宁为贾小四说话,又是事实。 张宁见他没有表态,便道:“陛下和臣在殿中说话,曹吉祥并不在眼前,怎么知道臣和陛下说什么?可见曹吉祥在陛下身边安插耳目。其心可诛。” “对啊。陛下,张大人说得对,奴才直到这时才知张大人为奴才进言,曹吉祥是怎么知道的?”贾小四说着,郑重对张宁行礼:“多谢张大人。” 高,实在是高。张宁暗赞,回礼道:“本官秉公直言,贾公公不用谢。” 第165章 诬陷 朱祁镇还是没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曹吉祥意识到朱祁镇起疑,心想就算自己活不下,至少能拉张宁和贾小四陪葬,他忙道:“陛下,奴才听说,张大人和贾小四多次密议。他们勾结已久。” 贾小四清秀的脸涨得通红,怒道:“曹吉祥,我什么时候和张大人密议了?密议什么?你说清楚。” 他年纪小,没遇到多少事,一听曹吉祥诬陷,顿时坐不住了。 “我哪里知道你们密议什么?”曹吉祥脖子一梗,道:“你们密议又没叫我。” 张宁气笑了,道:“我们在哪里密议?什么时候的事?谁听到看到?有什么证人?曹吉祥,你可想好了,诬陷罪加一等。你指使人行刺本官,本来应该斩首,现在是要凌迟的。” “凌迟!”曹吉祥一想到王振身上鲜血淋漓的样子胆子快吓破了,说话声音都不利索,道:“我,咱家没有诬陷你们。你们就是密议了。” “啪”的一声响,朱祁镇手拍在御案上,道:“他们在哪里密议?谁告诉你的?说!” 曹吉祥吓得一个哆嗦,连连磕头,道:“奴……才……奴……” “拖下去杖十棍。”朱祁镇动了真火。 贾小四恨他血口喷人,抢先一步,叫两个腰大膀圆的内侍拖下去,示意往死里打。很快,曹吉祥的惨嚎声在外面响起,阴渗渗的,纵然天气炎热,还是让人心胆俱寒。 十棍子打完,曹吉祥丢掉半张命,腰背更是血肉模糊。 朱祁镇道:“说,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密议,有谁瞧见?” 这是要牵出内应了。想到身边侍候的人里竟然有人向曹吉祥传递消息,朱祁镇十分恼火,朕和张卿说话传到曹吉祥耳里,和别的大臣说话,是不是也传出去?这还了得。 曹吉祥气若游丝道:“奴才该死,奴才乱说。奴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密议。” 这还像话。贾小四暗暗松了口气,张宁一向小心,宫里耳目众多,哪敢和他多说话?也就趁去安乡伯府宣诏的机会能多说几句,幸好如此,才没有被曹吉祥抓住把柄。 张宁担心曹吉祥信口雌黄的话在朱祁镇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不知不觉生根发芽,某一天酿成灭门大祸。这是最不可控,也是最可怕的。曹吉祥能改口最好了。张宁眼角余光瞄了佩在腰间的玉佩一眼。 虽然朱祁镇见他老佩这一块玉佩,而且时而佩时而不佩,好象只有这一块玉佩,十分珍惜,不舍得常佩的样子,因而趁他封兴昌伯之机,送了他一块玉佩。他送的玉佩,张宁进宫必佩,就佩在左腰,留右侧佩自己这块古朴的玉佩。 也就是说,张宁现在腰间佩两块颜色款式不同的玉佩。 右侧古朴的玉佩泛着淡淡的蒙蒙白光,殿中光线明亮,要不细看,还真看不出。张宁明悟,朱祁镇一反常态,下令杖打曹吉祥,敢情是这块玉佩起了作用。 张宁道:“陛下,臣冤枉。” “朕知道卿冤枉。卿平素离开乾清宫,小四都在殿中侍候,哪来的密议?这奴才真真可恨。”朱祁镇恨意不息地道:“朕和张卿说话,谁给你通风报信?” 曹吉祥还没有出声,殿门口“扑通”一声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内侍面如土色,体如筛糠抖个不停,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奴才该死。奴才和曹吉祥是老乡。当日奴才无意间听到张大人的话,为曹吉祥不平,才会多嘴。” 这内侍张宁并不陌生,平时沉默寡言。他和另外三个内侍一直在廊下侍候,没有朱祁镇呼唤不得入内。张宁自认为那天说话声音不高,殿外的人难以听到,贾小四恰好在殿门口,其余几人离殿门还有一两丈,怎么这人不仅听到,还向曹吉祥报告? 至于他说的,为老乡不平云云,张宁半句也不信。这人,肯定是曹吉祥的心腹,曹吉祥把侍候皇帝的差使让出来,自己不可能不留一手。 大概这就是他的后手了。 朱祁镇脸色十分不好看,道:“你还和他说过什么?” “没有了。”内侍额头都磕破了,只是不肯承认。 张宁道:“为什么陛下和本官在殿中说话,你在廊下能听见?” 目测这段距离不短,他们声音真的不大,正常人应该听不见才对。张宁不可能不防备隔墙有耳。 内侍道:“咱家耳力极好,在四野无人的地方,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陛下和大人说话声虽轻,咱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张宁明白了,曹吉祥知道他听力好,所以让他偷听皇帝和朝臣说话,然后找机会禀报他。 朱祁镇也想到这一点,怒道:“拖出去,杖二十棍。” “陛下饶命。”内侍凄厉大叫。 两个腰大膀圆的内侍把他拖出去,惨嚎声再次响起。张宁皱眉道:“行刑时就不能让他们闭嘴吗?这声音怪疹人的。” 不怪他没有同情心,要不是这人为内奸,曹吉祥也不会想除他而后快,先派人跟踪他的马车,接着处心积虑要坏悠悠的名声,发现事情败露后又派人行刺。所有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内侍所起。 沈景奕快步出去,很快,惨嚎声停止,代之的是呜咽声。 曹吉祥吓得心胆俱裂,额头磕破还不断磕头,金砖上留下一滩血迹,只是哀求:“陛下饶命。” “押下去。”朱祁镇一眼都不想看他。 贾小四道:“是。陛下,要如何处治他?”他对自己的定位极是清晰,他虽为东厂厂公,但东厂真正的主子是皇帝,东厂是为皇帝服务的,这点万万不能搞错。 朱祁镇阴沉着脸道:“这奴才指使人行刺张卿,死有余辜,不必等到秋决,三日后斩于市吧。” 曹吉祥身子软软垂下,竟然吓昏过去。 张宁行礼道:“多谢陛下。还请陛下清查身侧诸位公公,以免鱼龙混杂。” “张卿说得没错。”朱祁镇道:“外面这些人都换了吧。” 廊下的内侍们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坐倒在地。 第166章 关心的人 朱祁镇怒气难消,叫沈景奕:“挑几个机灵的过来侍候。” 坐上皇帝这宝座的就没一个傻的,不吩咐贾小四,特地让沈景奕去挑,那是防着贾小四安插眼线啊。张宁无声自语,起身告辞。 “卿受惊了。”朱祁镇安慰道:“以后若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朕将诛刺客满门。” “谢陛下。”张宁行礼走出昭仁殿,出门的刹那,看看左右没人,马上以袖挡住右侧腰带,飞快摘下玉佩,揣进袖袋。 皇帝念旧情没有诛曹吉祥三族。张宁一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乾清宫,一边思忖,要不要找借口收拾一下曹吉祥的族人,比如历史上那位过继给他,后来攻打宫门造反的侄子? 就见前面一人风风火火冲了过来,大声道:“贤婿,你没受伤吧?” 正是郑王 张宁遇刺的消息已传遍京城,悠悠听说,忙把醉酒高卧不起的郑王叫醒,催他赶紧来瞧瞧张宁受伤没有。郑王半梦半醒之间一听“遇刺”两字,酒都吓醒了,加派护卫,一气儿赶了过来。 他最近常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算混了个脸熟,进宫不难。进门先打听张宁在哪,然后直奔乾清宫。 他满脸关切,一把抱住张宁,抱得张宁喘不过气。 我本来没事,被你这么一抱得出事。张宁无声吐槽,挣扎道:“岳父快放手。” “可别出事。你要出事,悠悠怎么办啊。”郑王不仅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旁边有人道:“放手吧,他没事。” 正是杨士奇。散朝后他没去内阁,在乾清宫旁等张宁出来,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怎么办,他是首辅,必须请皇帝示下。 郑王回头一看,奇道:“你怎么在这儿?”他眼里只有张宁,杨士奇这么大一个人被他无视了。 “岳父快松手。”张宁道。郑王的大肚子顶得他难受,他不好硬推开他,生怕用力太过,郑王酒色过度,脚步虚浮,摔倒在地。 悠悠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郑王松开手,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道:“真没受伤?” “真没有。岳父不用担心。”张宁整理蟒袍,你好歹是藩王,怎么这么不究呢? “孤吓得魂都没了。什么人不开眼,竟然敢行刺你?刺客拿到没有?”郑王啰啰嗦嗦问了一大堆,张宁一一耐心作答。 杨士奇道:“王爷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这里不是聊天的场所,你就别啰嗦了。 张宁也道:“岳父先回府,小婿办完事再过府拜访。” 想着遇刺这么大的事,张宁接下来不知道有什么布置,该问的又问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向悠悠交差,郑王转身便走。 待他离开,杨士奇温声道:“吓坏了吧?”不要说张宁,就是他在宫门前看到张宁身扎白布,白布上染满鲜血,呼吸都差点停止。 “还好。没吓着你吧?”张宁关切地道。对这位温儒长者,该有的敬意他还是有的,再说杨士奇上了年纪,不经吓,没当场吓出心脏病已经很不错了。 杨士奇微笑道:“老夫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么一点小事哪里吓得倒老夫?你没受伤?” 张宁低头看看自己左胸,也笑了,道:“白布取下后被公公们收走,没得包扎。陛下已经知道这件事,包不包扎无所谓了。” “陛下知道?”杨士奇眼眸紧盯张宁的眼睛。这是欺君啊,皇帝没发火? “嗯。”张宁不愿多说,道:“岳祖父请转告容儿,我没事,不要听信外头的传言。” 杨容儿听说他遇刺受伤不知有多伤心呢。 “你自己告诉她吧。”杨士奇狡黠地笑了笑,对守在宫门口的校尉道:“老夫有事求见圣驾,烦请通报一声。” 校尉转身入内,很快便有小太监出来道:“陛下请首辅入内。” 张宁出宫直奔安定郡主府,悠悠一见他便扑了上来,道:“你怎么样?”父王说他没受伤,她得亲眼瞧过才放心。 张宁拍拍自己胸口,道:“好得很,没事。” “怎么会没事?”悠悠关心的是这个。外头传得很凶,说很多刺客,张宁怎么可能没事呢? “你很希望我有事?”张宁嘴上调侃,手也没闲着。 “说什么呢。”悠悠害羞地拍开他作怪的大手,推开他,退后两步,道:“都说你流了很多血。” 张宁笑笑道:“假的。岳父没告诉你么?” “父王只说你没事。”悠悠叹道:“可吓死人家了。你亲身经历,是不是吓坏了?” “并没有。”张宁淡定道:“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我以自身为饵,把刺客钓出来,怎么会受惊吓。” 悠悠恍然,道:“原来这样。” 看来是真没受伤。她终于放心,道:“以后出门多带些护卫。” “那还用说?”张宁道。他去宫门前就吩咐下去,刚才一出宫门,大批的护卫便涌了上来,前呼后拥的。 说了一会儿话,张宁赶去杨府,杨容儿侧头笑微微看他,道:“祖父派人来报,说你没事。人家想,你鬼灵精怪,没事才正常。” 什么叫我鬼灵精怪?我哪里鬼灵精怪了。张宁无声吐槽,道:“岳祖父怎么知道我没事?” 杨士奇传消息出来应该散朝后去乾清宫前才对。明明传讯回来,还推托让张宁自己跟杨容儿说。 杨容儿道:“人家怎么知道?” 算了,不纠结这个了。张宁道:“你不担心吗?” “怎么不担心?人家吓坏了,要不然怎会派小厮去寻祖父问消息?”杨容儿想起听到外头传言时的情景,心有余悸道:“两个刺客该千刀万剐才对。” “三天后和曹吉祥一块儿斩首。”张宁道。 杨容儿道:“就该这样。陛下没彻查吗?” “曹吉祥指使的,应该从宫里查起吧。宫里的事,我不方便插手。”张宁对朱祁镇的心思多少有些了解,经过这件事,贾小四得多费些功夫才能重获他的信任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不会和贾小四有任何接触,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 第167章 爱子心切 张勇一大早起来听说儿子遇刺,推开过来服侍穿衣服的婢女兰清,身着中衣,大步到演武厅,抄起长枪就要出门。 老关忙拉住,道:“老爷,你要去哪里?” 张勇杀气腾腾道:“老子杀他娘的,敢行刺老子的宝贝儿子,当老子是摆设吗?” “老爷,刺客已经拿住了。”老关心想,你就别添乱了,公子用得着你帮手吗? “为什么行刺,问出来没有?”张勇怒气未息,手里的长枪往地上一插,地上青砖碎了两块。 老关嘴角直抽蓄,就算你想宰了刺客,也别拿自家的砖出气啊。他道:“这个小的不知,老爷待公子回来,一问就清楚了。” 张勇哪里等得及,骂兰清道:“死去哪了,还不更衣?” 老关心想,你杀气腾腾的,哪个不开眼的婢女敢过来?能在主人跟前侍候的婢女都精得很,哪有不会看主人眼色的,何况兰清? 想是这样想,话却不敢这样说,他道:“老爷,你的衣服都在卧房,不如过去,让兰清侍候你洗漱更衣。” 兰清是张勇的贴身丫环,侍候张勇六七年了,一直想成为姨娘,无奈张勇久在大同,不得其便。张勇这次回来,这丫环特别用心,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如愿。 张勇二话不说,拔起长枪迈脚就走。来到正院,兰清自是小心服侍,换好官袍,他上马直奔锦衣卫大院。 这时,张宁在昭仁殿和朱祁镇评品美食,还没回来。 面对凶名在外又对他笑脸相迎的校尉,张勇可不敢端架子,老老实实在花厅坐了,喝起茶。不过说起来,能真正在锦衣卫喝茶的,也就这么一位了。 眼看快正午,张宁还没回来,张勇的肚子咕咕叫,他早饭没吃就过来了,十几盏茶下去,能不饿吗? 他走出花厅朝大门口张望,脸颊一颗黑痣的校尉陪笑过来道:“伯爷可是等得心焦?想必大人快回来了吧。” 一上午校尉做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儿,眼前这位可是张大人的亲爹,不陪小心行吗?万一他在张大人面前发牢骚,自己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前程就没了。 “他还有什么事?”张勇眼睛一直看着院门,白晃晃的日头洒在那儿,耀眼得很。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校尉脸都笑酸了,道:“两个刺客被提走,估计大人的事儿快办完了吧。” “刺客在哪?”张勇眼前一亮,就算不能杀了,打一顿出气也好啊。 校尉道:“原本在这里,刚用装囚车装了送去诏狱。” 张勇这个气啊,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 “啊?”你也没问啊,校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能不能叫人去看看犬子在哪?”张勇坐不住了,眼前这小子太没眼色了,怎么不管饭呢。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后,张勇的怒气已经消了不少,肚子饿后火气更少,现在只想找到儿子,吃了午饭再说。 “卑职去看看。”校尉很为难,张宁去哪,他哪知道呢?让他去哪找? “快去快去。”张勇催促。 校尉走了几步,一群番子拥着张宁来了。张宁新调的这些番子都是身手极好的,他们得到成为张宁护卫的机会,不仅欣喜,而且珍惜,虽不至于笑容满面,但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很有气势。 “父亲,你怎么来了?”张宁从杨府出来便过来了,他从昨晚忙到现在,竟没去想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 他一定担心坏了。张宁有些愧疚,应该出宫后先回家向父亲报平安才对。 张勇没说话,一双大手轻轻按在儿子肩头,稍微用力,见儿子纹丝不动,才安心地道:“真没受伤?” “真没有。”张宁挽起父亲的手臂,道:“走,我们到里面说话。” 父子俩并肩进了张宁平时办公的厢房,任荣上了茶,张勇道:“没有吃的,只有茶?”现在的他,看到茶就怕。 “准备午膳吧。”张宁道。 任荣答应下去。 张宁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正午天气炎热,马车里闷热,他还真有些渴了。 “怎么会有人行刺呢?外头传你满身是血,很吓人。”张勇想起兰清说起小厮从外头听来的消息,还是一阵害怕。他听到这些消息,把刺客剁了喂狗的心都有了。 张宁道:“曹吉祥指使的。他争东厂厂公之位输给贾小四,又听说我向陛下进言,情急之下便派人行刺。”幸好他没脑子,让吕以强跑了,要不然还真麻烦。 张宁以身为饵之际,虽有高大弟和吕以强的马车在前,但不害怕是假的。生死关头,谁能真的淡定?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曹吉祥?谁啊?”张勇一时想不起。不怪他记性不好,一直以来,提起宫里的阉人们,大家第一个想起的是王振,王振死后,阉人们不足为虑,皇帝跟前的红人是张宁,大家眼里只有张宁。 东厂的番子们奉他之命办事,都对外宣称奉王振之命。这本来没错,确实是王振下的命令。王振死后,曹吉祥忙于和贾小四争位,东厂再没有迫害官员,大家都不知道曹吉祥的厉害。 何况张勇远在大同,消息本就比京官们慢。 张宁道:“他原来是王振的走狗。” “儿子啊,你心太软了,收拾王振的时候怎么能有漏网之鱼?要是当时一并凌迟处死,会有今天这些事吗?”张勇不满地埋怨。 张宁一想还真是,自己一念之差,致成今日之祸。他诚心诚意道:“父亲教训得是。” “为父差点吓死。你再想想,还有谁是王振走狗,趁这个机会一并处理了吧。”张勇认真道。遇刺这种事,一次就够了,他实在经不起惊吓。 张宁想了想,道:“没有了。” “你确定?”张勇道:“战场上,你对敌军心慈手软,敌军会砍下你的脑袋。儿子可别再犯傻了。” “确定。”张宁没说贾小四是自己人,不过估计父亲能懂。 说话间,任荣和高大弟端了饭菜过来。张勇没客气,拿起筷子马上开吃,一气儿吃了三大碗饭,扫空所有菜肴,打了个饱嗝,才放下碗筷。 第168章 观看 刘念和顾淳在神枪营,消息到得晚,请假赶过来时,已是下午。两人还没开口,张宁便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身边这么多人关心他,他感动不已,虽然得不停告诉这些人,他没事。这算不算甜蜜的负担?张宁无声自语。 顾淳明显松了口气。 刘念却再三地问,几次手快伸到张宁身上,似乎想要摸一下,确认张宁没受伤才肯作罢,又觉得现在的张宁不是以前一起打闹的张宁,讪讪地把手缩回去。 张宁拍拍自己胸口,道:“外头都传我受重伤,满身是血,对吧?假的,你们别信。” 看他胸口拍得“啪啪”响,却满面笑容,没有一点痛楚,刘念才相信,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手舞足蹈道:“你不知道,我得到消息吓尿了,就怕你有什么事。” 顾淳小声嘀咕:“其实是怕见不到最后一面。真是的,阿宁什么人,哪会有事。” “哪有这事。你别乱说。”刘念不高兴地瞪了顾淳一眼。 张宁再次感动了,可想而知,这半个时辰,刘念有多煎熬。他拍拍刘念的肩头,好兄弟就是好兄弟,不用多说。 两人赶在营门关闭前回去。 三天后,菜市口人山人海。 还没到行刑的时辰,曹吉祥便晕过去,行刑前被刽子手用水淋醒,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臭骂贾小四。贾小四就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无表情地听着。 贾跃垂头丧气,万良则丧魂落魄地喃喃自己语,不知说些什么。 另一个方向,张宁身着紫衣,在一群护卫前呼后拥中,选了最佳观赏位置,边吃从特制的密封箱里拿出来的冰激凌,边扫了监斩台一眼。 午时三刻一到,三颗人头落地,看热闹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张宁随人群往外走,来到外头空旷处,上了马车,回锦衣卫大院。 行刺的事没有就此告一段落,不知杨士奇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密令张宁彻查,曹吉祥的心腹就此被清除出东厂。 这件事贾小四多少有觉察,只是一直没有表态,张宁只当他不知,没跟他提。 ………… 格斯尔带一众随从手下,来到大同城门口,递上通关文书,要求出城。 发生在胪鸿寺的事,大同总兵蒋贵从京城来信中耳闻,只是没有接到留下他们的文书。验看通关文书无误,检点人数少三人,一询问,正使巴图等三人被锦衣卫扣留,便没有为难他们,予以放行。 一出城门,格斯尔快马加鞭,一马当先,朝王庭方向狂奔而去。如今的明廷已不是以前的明廷,他必须尽快将消息报知太师也先。 蒋贵站在城头目送草原上烟尘滚滚远去,长叹一声,对亲兵道:“朝廷怎么不留下他们呢?”扣下他们的正使,终究是撕破脸了,不如全都留下,还多一些准备时间。 亲兵斟酌道:“听说陛下宠信张大人,不知这位张大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蒋贵转身走下城头,翻身上马,直奔自己营帐,一进门就喊磨墨,墨磨好后提笔给张勇写了一封信,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张宁葫芦里卖什么药,谁能比张勇清楚,问张勇不就得了? ………… “神枪营的军士已训练两月,阵法熟练,枪法精准,陛下不如过去瞧瞧?”张宁说完正事,笑容满面道。 朱祁镇大笑道:“朕早就想去看了,光看顾卿演练遂发枪不过瘾。” “将作匠这些天日夜赶工,已经把神枪营所需的遂发枪赶出来了,军士们很快上手。”张宁很是满意地道。 自从清除一批人出神枪营后,留下的军士训练十分拼命,又有火铳的射击经验,练起遂发枪得心应手,没几天很有准头。 张宁昨天去了一趟神枪营,和顾兴祖商量后,今天便过来邀朱祁镇搞“突然袭击”。事实上,顾兴祖已做好皇帝驾临的准备,一项项任务布置下去,只是谁都没说,连儿子顾淳都瞒在鼓里。 朱祁镇想了想道:“朕很久没有微服出宫,卿在这里等候,待朕换一身衣服。”最近这段时间他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空出去走走,今天就当放假好了。 张宁自然答应,在昭仁殿等候。一刻钟后,朱祁镇一身白衣,只带贾小四一人,道:“走吧。” 君臣坐的是张宁的马车。 马车直奔神枪营,守辕门的军士见张宁到来,忙入内通报。很快,顾兴祖迎了出来,离得老远便哈哈大笑,道:“哪来的东风,把张大人吹来。” 得到禀报,顾兴祖心里清楚,张宁这是把皇帝请来了。 张宁探头出窗,笑道:“侯爷无须多礼,本官托大,入内再见礼吧。” 皇帝肯定在马车里。顾兴祖心中大定,笑道:“无妨,无妨。”示意军士放行。 马车驶了进去,他步行跟在马车后。 一进辕门,朱祁镇便被校场上的情景吸引住了,只见一排排军士在喝令官的口令下不停变幻队型,每变一次队型,便射击一次,远处的靶子早已千疮百孔,可见军士们枪法精准。 “停车。”他道。 这样的场景,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哪舍得让马车驶向顾兴祖的营帐? 马车应声而停,朱祁镇目不转睛地看着。 张宁没有出声打扰他,目光望向另一侧车窗,落在刘念身上。明知皇帝要过来,顾兴祖还让刘念喝口令,这是还他举荐顾淳的人情啊。 顾兴祖追了上来,站在车窗旁,顺着张宁的目光望了一眼,眸中露出笑意。 正在训练军士的刘念毫无所觉,又训练小半个时辰,才宣布解散,然后端起茶壶就着壶嘴往嘴里灌茶水。 大热的天,不停呼喝,不渴死才怪。 汗水顺着刘念仰起的脸庞往下滴落,朱祁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息,道:“这是刘念?叫他过来。” 张宁吩咐下去,任荣很快把刘念叫来。 刘念听说皇帝来了,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按任荣的吩咐,故意装作不知,还没走到马车旁,便对车里的张宁挤眉弄眼:“你怎么来了?” 第169章 利器 刘念长大了。张宁欣慰的同时也有些感概。他转头望向朱祁镇,道:“请陛下下车。” 悄悄观看完训练还不下车,难不成一直在车上呆着?朱祁镇微笑道:“好。” 任荣挑起细竹帘,朱祁镇从车里下来,张宁接着下车,对热情万分迎上来的刘念道:“快参见陛下。” 觐见时臣子哪敢抬头看皇帝?在帝王之威下,谁不是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刘念也不例外。要不是事先得知白衣少年是皇帝,他肯定会调侃两句,现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听到张宁的话马上行礼道:“参见陛下。” 一句多余的话不敢说。 朱祁镇颔首:“做得很不错。”军士们动作整齐合一,枪法精准,刘念应该记一功。 “谢陛下。”刘念犹豫了一息,道:“臣和顾淳轮流训练,今天是臣当值。”他不想抢顾淳的功劳。再说,当初两人同时觐见皇帝,同时进入神枪营,他想独占功劳也办不到。 朱祁镇颇为赞赏地道:“一并赏吧。” “是。”贾小四在旁边恭声应道。怎么赏,自是他去安排。 “谢陛下恩典。”刘念兴奋不已,行礼谢恩后瞄张宁一眼,见他投来肯定的一瞥,顿时信心大增,不那么紧张了。 顾兴祖抚须微笑。 “陛下,外面热,我们到里面坐吧。”张宁道。站这么一会儿,汗流浃背。 “好。”朱祁镇迈步进中军大帐,在正中的椅子坐了,询问军中的情况,顾兴祖一一回答,朱祁镇很是满意,道:“和瓦剌交兵,卿的胜算如何?” 这个问题顾兴祖想过很多次,这时回答起来胸有成竹:“陛下,别的臣不敢夸口,只要遂发枪在军士们手里,瓦剌军便有来无回。” 朝廷一向重视火铳和火炮,要不然也不会设神枪营,事实证明,火器确实比弓箭快捷方便很多,效果也好得多。 “如此便好。”朱祁镇笑容满面道。 张宁道:“陛下,还不够。有一样东西臣已经让人造出来,只要试验成功,交给神枪营,加上遂发枪,才真正所向无敌。” “什么东西?”朱祁镇和顾兴祖齐声道,特别是顾兴祖,眼睛发光,恨不得立即拿到手。 “试验成功,陛下和侯爷自然知晓。放心,一定会成功的。”张宁卖了个关子。 顾兴祖苦笑:“这不是急熬人吗?” 朱祁镇好脾气道:“卿就再等几天吧。” 皇帝太护张宁了,顾兴祖无奈道:“是。” 正事说完,朱祁镇和张宁上车离开。在车里,朱祁镇道:“卿造出什么?”倒不是他不信任顾兴祖,而是觉得张宁不肯说,必然有不肯说的道理,没必要当着他的面问。 张宁道:“另外一种火器,陛下要不怕危险,不妨和臣一起去看看。” “朕怕什么危险?”朱祁镇道:“快去。” ………… 马车出城门,走半个时辰,来到郊外。前面一座用竹子围起来的院子,除了近门处一间房子,再无他物,正中央的空地又用半人高的竹子圈起一个十丈见方的圆。 朱祁镇感兴趣地道:“这是做什么?” 这里空空荡荡,不像有人居住,也不像操练兵马。话说回来,张宁要在这里练兵,那就是谋反了。 他相信张宁不会做这样的事。 张宁还没说话,两个仆役抬了桌子椅子等物过来,放在围墙边,然后飞快退下。 “条件简陋还请陛下见谅。”张宁请朱祁镇坐,道:“陛下请看。” 他朝任荣示意,任荣举起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小旗,朱祁镇只是好奇地张望了一下,便见一个不到一尺长的黑色物事滋滋冒着烟,落到空地中央那个用半人高的半截竹子围起来的空地里。 “这是?”朱祁镇奇怪极了。 张宁道“陛下请看便是。” 朱祁镇还想再问,就听“呯”的一声震耳欲聋兼地动山摇,他坐的椅子连连摇晃,他差点摔下来。 围起来的空地火光带着泥土冲天而起,依稀能看到平整的地面陷了个大坑。 朱祁镇怔了一下,道:“这是火药?为何有这么大的威力?” 他印象中的火药能伤人,却不能把地面炸这么大的深坑,这威力也太大了吧。 张宁起身行礼道:“请陛下恕臣惊动圣驾之罪。臣本想确保试验成功后再行上报,没想到陛下今天出宫,臣斗胆献宝,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无妨。这是什么东西?”朱祁镇只是惊讶什么火药威力能这么大,倒没害怕。当然,他认为张宁没有二心是主要原因。 张宁道:“拿上来。” 任荣小跑向东南方,很快端来一个竹盘,上面是两颗黑乎乎的物事。 张宁拿起一个递了过去,道:“陛下请看,这东西里面填满火药,这是引线。只要拉动引线,引线开始燃烧,十息之内若不扔出去,就会把自己炸成肉泥。从刚才的试验看,还是很成功的。” 朱祁镇接过一颗,翻来翻去地看了半晌,道:“朕扔一个可以吗?” 可别,这东西太危险,我可不想陪你去见阎罗王。张宁无声吐槽,道:“这东西看着不重,其实要扔远不容易,扔得近了依然会炸伤自己。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亲自动手,还是让任荣来吧。” 任荣应声而上。 “这样啊。”朱祁镇在手里掂了掂,道:“也好。” 任荣按照张宁的指点,拉动引线,随即扔向空地中央的大坑。 震而欲聋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朱祁镇有了防备,只觉泥土纷飞无比顺眼。他道:“就叫它雷鸣吧。” 不是叫手榴弹更贴切吗?张宁腹诽,道:“谢陛下赐名。” 朱祁镇拿起竹盘里剩下那枚“雷鸣”在手中把玩,看得张宁直冒冷汗,道:“陛下,这东西是杀敌利器,不宜把玩。臣让人多做一些,送到大同和宣府,敌军来犯之时,让军士往城下敌军密集处扔,保准炸得敌人人仰马翻。” “此计大妙。”朱祁镇大喜道:“着将作匠加紧制作。” “陛下,这是火药,堆积在一起,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让人尸骨无存,不如交给专业的人制作。”张宁道。 第170章 也先 画遂发枪的图纸和弹丸火药的配方时,张宁便有把手榴弹弄出来的想法,然后开始物色造这东西的人选,直到扣下巴图之前一天才把人选定下来。 这些天,匠人们通过不断试验,逐步改进完善,总算制作出来了。 正是因为有把握,才敢请朱祁镇观看。不过,这也得君臣无嫌隙,朱祁镇对他充分信任,在第一颗手榴弹爆炸时没有怀疑他有二心才行。 送朱祁镇回宫后,张宁回想刚才的一幕,还是抹了一把冷汗。这次的举动,实在太冒险,君心难测,邀请朱祁镇还是太冲动了。 马蹄声响,一骑驰近马车旁,赶来的番子凑近车窗边,低声道:“大人,陛下下密诏,各拨一百名神枪营军士去大同和宣府,又让顾侯爷择良家子充入神枪营。” 少了两百人,自然要补充。 派训练好的军士驰援这两处关隘,是君臣早就商量好的。张宁道:“知道了。” ………… 六月末的草原早晚已有凉意,及膝高的草也开始发黄。 十几匹马风驰电掣从草愿飞驰而过,一个小眼睛高鼻梁的汉子一马当先,其余的人呈扇形在后紧紧跟随。 小眼睛的汉子在一座华丽的帐蓬前勒住跨下骏马。那马奔得正急,说停就停,实是一匹良驹。 这汉子正是也先。他把马鞭丢给身后的随从,大步流星进了帐篷。帐篷居中铺一张虎皮,他在虎皮上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妇迎了上来,陪笑端上酥油茶道:“太师,可要准备午饭?” “端上来。”也先道。赶了半天路,确实饿了。 美妇吩咐下去。 不到一刻钟,帐外马蹄声又响,一人从没有停稳的马背跳下来,正是格斯尔。他神色疲惫,衣服蒙上一层厚厚的泥沙,可见连续赶路多日。 得到准许进入后,他伏在也先脚边放声大哭:“太师,现在的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了,巴图……巴图被他们扣了,不知道他会透露什么。” “什么?”也先先是一惊,接着怒了,道:“谁扣下巴图?”谁敢胆大包天扣留他的使者?不想活了吗? 格斯尔抹泪抬头道:“张宁。”恨恨把事情经过说了,道:“他竟然调神枪营包围胪鸿寺,明廷皇帝真是废物,就没有自己的主见。” “神枪营?”也先不屑道:“明军最会弄玄虚,他们的火铳要么射到天上去,要么炸膛,敌军没打到,反而把自己炸死。你怕他们做什么?” 对瓦剌的勇士来说,只要有弓箭在手,就没什么好怕的。 “太师,进关时,我们的弓箭被没收了。”格斯尔无奈道:“身陷朝廷都城,哪能脱身?巴图就是因为这个才束手就擒的。”格斯尔不得不提醒一下。 你一年派使者朝贡四五次,怎会不清楚进关要收缴弓箭?你让我们反抗,是想让我们全死在里面出不来吧?格斯尔腹诽。这些天,他再三细想当日的情景,对巴图做出的牺牲感激不已,就算以前有仇怨,这时也只有满满的感激了。 恐怕巴图早就不在了。格斯尔伤心极了。 “弓箭是我勇士的护身符,没弓箭算什么勇士?”也先怒气勃勃道:“明廷竟敢收缴你们的弓箭,真是岂有此理。” “太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巴图被扣,我们送去的牛羊明廷收下不到四成,剩余的在回王庭的路上死了大半。明廷也不肯给我们粮食,而是给一半丝绸,一半盐巴。”使命没有完成,格斯尔担心会受责罚,越说越小声。 “砰!”的一声,也先推倒面前的矮几,霍地站起来,道:“你没什么?没给粮食?” 没有粮食,怎么度过寒冬?眼看就到秋天了,不用一个月,草原上的草会枯死,夜晚的露水会结冰,这时候只能省着点,慢慢宰杀老弱的牛羊。可牛羊越杀越少,还得留母牛母羊明年生崽,没有粮食,这半年吃什么? 格斯尔低下头,羞愧地道:“全是张宁在中间作梗。” “该死。”也先狠狠踹了几面朝下的矮几一脚,恨恨道:“派人悄悄潜进明廷,暗杀张宁,割下他颈上人头。” 派勇士潜进去,躲在张宁必经之路,只需一箭,便能结果他的性命。 格斯尔道:“太师,恐怕不行。不说我们没办法潜进去,就算进得去,也暗杀不了他。我问过了,他乘坐的马车和普通百姓外出乘坐的马车没有不同,根本分不清哪辆马车里坐的是他。” 连目标都找不到,怎么刺杀?何况,明军守得很严,根本没办法带弓箭进关,连制作弓箭的材料都带不进去。 马匹和牛筋交易在另外的地方,那里可以算是“黑市”了。他们是朝贡的使者,是正规和朝廷做生意的,怎会朝贡牛筋等制作弓箭的材料?而明廷守军更是一见这些东西马上没收。明廷不傻,防得很紧。 也先又用力踹了矮几一眼,矮几再也承受不住,断了一张腿。他道:“张宁是大同副总兵张勇的儿子?” “是。” “和他父亲一样可恶!”也先怒气无法遏制。张勇是一名悍将,这几年不知杀了他多少勇士,每次在大同城下交锋,总有人折在他手下。 格斯尔道:“太师是不是应该写一封信向明朝皇帝要人?” 你光在这里生气不是事啊,不过太师新仇添旧恨,倒忘了责罚他。格斯尔有些放心。 也先身边有识汉字的,很快一封信便写好了。派谁送去呢?也先看了跪在地上眼眶发红的格斯尔,吓得格斯尔虎躯一颤,道:“太师,我赶来报信,三天没有合眼了。” 我不想再进大同城门一步,可千万别让我去送信。 就在这时,护卫进来禀报:“太师,明廷使者到了。” “明廷派使者过来?做什么?”也先不待护卫回答,暴喝一声:“抓起来。”你不是抓了我的使者吗?我也抓你的好了。 什么情况?格斯尔和护卫都傻眼了。 也先道:“重写一封信,告诉明廷皇帝,拿巴图换这个使者。” “高,实在高。”格斯尔大喜。 第171章 与时俱进 这次奉命出使瓦剌的是户部主事史大成。 史大成出身贫寒,三十岁考中秀才,连续落榜三次才中了举人,就在所有人以为举人是他人生最高峰时,他走了狗屎运,中了二甲进士,进了户部。 朝中谁不知道张宁扣下瓦剌使者巴图以及随从等三人?三个倒霉蛋在他手里,就算现在还活着也没人型了。这次朝廷派人出使瓦剌,人人自危,也先不好惹,极有可能去了就回不来了。 就在官员们自求多福时,史大成挺身而出,毛遂自荐。他解众官员之危,无数人感激,出使当天,送行的凉棚长达七八里。 史大成只比格斯尔等人晚一个时辰到王庭。 他早就做好以身殉君的准备,被扣算什么?得知连也先的面都见不到就被关起来,他只微微一笑,道:“幸好老夫带了足够多的衣服。” 张宁没有亲自为他送行,却派任荣送给他四大箱衣服,全是冬衣,并让任荣告诉他:“草原冬天到得早,最好全带上。” 史大成打开樟木箱子,一件件崭新的皮裘亮瞎了他的眼。如果张宁没有叮嘱,他会让老仆送回府,可有张宁叮嘱,他便全都带上了。张宁不会无缘无故送他皮裘,万一到草原后没死又回不来,这些珍贵之极的皮裘说不定就派上用场。 他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帐篷中,外头有两个瓦剌军士看守。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他一点不急躁,反而常在帐篷中背诵小时候读过的文章。 ………… 匠人们日夜赶工制造“雷鸣”,只用五天便赶出两车,分别送去大同和宣府。随同“雷鸣”一起去的,还有两个教导操作的军士。 对这种不分敌我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张宁认为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特别规定操作流程,一丝都不能错。神枪营训练时,先用大小重量一样的模具练习投搓,待军士们按照指令投得分毫不差时,再练习拉引线投掷。 派去当教官的军士是最先上手,学得最好的。 张勇随“雷鸣”一同回大同,顺便押运。他已回京十余天,只提前几天回去。动身前,父子深谈了一次。 张宁认真劝他:“父亲,遂发枪打得好,一枪结果一个敌军,比你手持长枪亲自上战场快得多。你必须学好,不能松怠。” 从遂发枪提前面世以来,他劝过几次,张勇总是觉得躲在后面放枪不如冲锋在前爽快,怎么都不肯学。 张宁相信,总兵蒋贵会明白遂发枪的价值,一旦以使用遂发枪的神枪营军士为主力,将官们再无出城交锋的机会,到时他不学也得学,形势会逼他学。 如今分别在即,张宁就怕城头上军士往下扔“雷鸣”,随时准备射击,张勇还逞武勇,带人出城交战。 火药不分敌我。 若真这样,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蒋贵以“延误战机”的罪名押解回京;要么死在“雷鸣”或遂发枪的火光之下。以张勇的性格,极有可能是第二种。 张勇见识过“雷鸣”威力后也有些怕,只要有一人对他心怀不满,在他出城交战时悄悄扔一颗这东西,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行,老夫学一下。”张勇爽快地道。 “不是学一下,是要学好,就跟你学射箭一样。”张宁看着父亲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地道:“不久的将来,遂发枪一定会取代兵器,请父亲一定要学好它。” 他会挑选有天分的人才组成团队,专心研究武器。他和朱祁镇商量好,纺织厂利润所得的一成用来做这件事。目前来说,这笔银子用不完,随着纺织厂越做越大,研发经费更加充盈。 这是他能想到的,用最快速度,以最低代价征服世界,成为这个时代霸主的最好办法。朱祁镇看到遂发枪和“雷鸣”的威力后,也这样认为。 试想,军士站在城墙上,身前有盾牌挡住敌人射上来的利箭,居高临下一遍又一遍地扔“雷鸣”,把敌军炸得差不多了,再换另一批军士上,一枪一个结果没死透的敌军,这是多么爽的事?敌人伤亡惨重,已方的伤亡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东西难学不?”张勇犹豫了一下道。 他堂堂副总兵,能向手下学这个吗?很丢人啊。 “父亲射得一手好箭,眼力极好,不难学。”张宁道:“要不,现在我们去演武厅练习。如果我猜得没错,父亲肯定能很快上手。” “走。” 父子俩到演武厅,任荣放好靶子,张宁拿出一把精致的遂发枪。那是他特地让匠人制作自用的,比量产的要精良得多。他讲解后,演示一遍,把枪交给张勇。 张勇第一次射击,遂发枪的后座力震得他手腕发麻,准头偏差也很大,不过张宁再三鼓励。父子两人一个教一个学,练了一个时辰,张勇总算十枪里头有五枪能中靶子。 这是死物,活人可不会站着不动光挨打,不过仓促之间无法要求太多。张宁只好再三要求他到大同后勤加练习:“……父亲可是副总兵,要是枪法不如军士,脸往哪儿搁?” “没事,蒋大人还不如老夫呢。老夫练好了,在蒋大人面前好好演示一番,让他眼红。”张勇哈哈大笑道。 “这样最好了。”张宁微笑道,父亲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就好。张宁总算放心。他并不担心因此得罪蒋贵,只要他稳坐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蒋贵便不敢对张勇怎样。 第二天一早,张宁送出城外十里才依依不舍地勒住马。 张勇豪情满怀道:“你就等老夫立功吧。”别的不说,有一车运到大同的“雷鸣”,一定让瓦剌军有来无回,要是让他们逃回一个两个,都不算他有本事。 “好,儿子静待父亲立功。父亲也要小心。”张宁道:“我会让人多造些‘雷鸣’,保证你们够用。” 接下来将有一场大战,手榴弹这么好用的东西,多多益善。 “回去吧。”张勇朝儿子挥挥手,一马当先向前驰去,押运的军士步行,见状忙推车小跑跟上。 一直望不到父亲的背影,张宁才圈转马头回城。 第172章 自信 父子俩短暂相聚又匆匆分别。晚上,张宁站在正院门前,望着张勇黑沉沉的卧室,轻轻叹了口气。张勇是他这一世唯一的亲人,他这一去,又得许久才能相见,好在有利器在手,倒不用太担心他的安危。 夜晚起了风,吹动张宁衣衫的下摆,让他和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清儿心疼地道:“公子,回去吧。” 原主的记忆和他对父母的记忆慢慢重叠在一起,思念的思绪更加浓了。良久,张宁才道:“备车。” ………… 悠悠一袭粉红衣衫,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她感觉到张宁情绪不高,接过绿萝手里精致的茶盏,放在张宁面前,道:“安乡伯这一去,必然建功立业,你不用太担心。” 我哪里是担心,我是缺乏父爱。张宁无声自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这茶是陛下赏的?” 这茶和他这两天在乾清宫喝的茶口感一模一样。看样子朱祁镇很疼这个堂妹,有好东西马上派人送过来。 悠悠道:“陛下赏了两罐,我喝了觉得还好,不知道你喝过没有,特地让绿萝在你来时泡上。陛下赏你了吗?” “赏了两罐。我给家父了。” 张勇珍而重之放在包裹里,主要是皇帝赏的,有面子。张宁估计他会在蒋贵面前显摆,然后分一罐给他。 悠悠吩咐:“绿萝,没拆开那罐交给任荣。”这是要均张宁一罐了。 “不用。我到这里喝就行。”张宁笑微微道,有她陪伴在侧,不再感到孤单。一句话,他在这里找到安慰。 悠悠没坚持,道:“安乡伯走得急,父王没来得及和他叙旧,懊悔不已。不知道安乡伯什么时候回来?只怕父王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喝酒叙旧。” 郑王得知张勇回大同,急得直跺脚,两家什么时候订亲还没谈呢,怎么就回去了?他可是要当公公的人,怎么能不主动提? 他和悠悠抱怨,悠悠道:“父王也快回去了吧?” 郑王不可能久在京中,迟早得回藩地。 “你皇祖母想多留为父一些时日。”郑王淡定得很,显然和太皇太后提过,太皇太后也同意了。只要她同意,皇帝肯定不会放他回去。 悠悠当然希望父王留在京中。不过,张宁过来时,她还是婉转地抱怨了一下,只是不知道张宁是不是听得懂。 张宁眼眸转了转,秒懂她的意思。郑王和张勇有什么好谈的?肯定是要谈两家的儿女亲事。张勇没找郑王谈,是因为太皇太后有话在先,必须张宁三年内封侯,悠悠才能下嫁。既然条件没达成,有什么好谈的? 他故意装傻,道:“家父确实走得急。这事怪我,我没提前跟他说要运送‘雷鸣’去大同,要提前说,他肯定会先行拜访岳父。” 这话听起来更像客套。悠悠白了他一眼,道:“陛下有征伐瓦剌的打算吧?你扣下瓦剌使者,难免挑起战端,就不怕史书上记下一笔?要是胜了还好,万一败了……” 败了,史书上的评价就不好。何必拿自己的名声替皇帝背锅呢。这事发生后,悠悠好几次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益。 “怎么会败?”张宁自信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天,顾淳和刘念天天顶着烈日训练军士,匠人们不顾有被炸伤的危险,没日没夜研究‘雷鸣’,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一战吗?有利器在手,我们怎会败?” 悠悠关切地凝视他:“战场瞬息万变,怎能只靠利器?” “我知道。”张宁道。原来的历史轨迹上,由王振指挥的军队在土木堡遭遇也先的骑兵后,神枪营来不及放一枪,大炮来不及发一炮,便被瓦剌军冲垮,人人自顾不暇。他不是王振,怎会犯这种错误? “阿宁,陛下一直有征伐瓦剌之心,你可别被他带歪了。”朝臣们在张宁以一篇征伐瓦剌的策论通过校阅后才明白皇帝的心思,悠悠却是在和朱祁镇闲谈时亲耳听他说出平服四海的雄心壮志。她担心张宁一时头脑发热,被朱祁镇影响,背上一口巨大的黑锅。 “我同样有征伐瓦剌之心。我们志同道合。”张宁微笑道,眼眸中闪着光。 这种事也能志同道合?悠悠瞪了他一眼,道:“你和陛下都不曾统领军队。”这是她担心的主要原因。君臣俩都太年轻,又不曾上过战场,却一心挑起战端,能胜得了吗? “朝中有的是良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亮如星辰,道:“你会将军士交给臣中良将指挥么?陛下肯答应?”朝中不乏南征北战的良将,她这不是担心君臣托大吗? “会。如果陛下不肯,我会劝陛下。这点你放心。”张宁道:“你夫君不是傻子,哪会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人家自然知道。”悠悠眼波流动,语气温柔,烛光下柔声似水,哪有半点郡主的样子? 张宁趁机伸出魔爪。 ………… 格斯尔唉声叹气地上马,只觉背上的国书有如千斤重,快把他的腰压断了。他觉得,如果没有意外,他很快会在明廷京城和巴图会和,就是不知道巴图还在不在? 也先本来打算趁未曾到白灾肆虐的日子长途奔袭拿下朝鲜,但是使者被扣,这面子搁不住,只好先按下奔袭朝鲜的事。 不过,他限格斯尔半个月内必须赶到明廷京城,自己则调兵遣将,这些天不停做部落头领的工作,毕竟朱棣给他们的祖先血的教训,和明廷交锋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部落头领们顾虑重重,也先恩威并施,还是有些部落不肯出兵,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夜晚带兵把这些部落灭了,以此威慑其他的部落。 灭了两个部落之后,其他部落总算老实了,同意派兵。 忙完出兵的事,也先才抽空看望史大成。 他还没走到史大成居住的帐篷,便听到朗朗读书声,不由停住脚步,问随从:“这人带来的东西还留着?” 书可是好东西,怎能不收缴回来? 随从明白他的意思,道:“他没带书。” 第173章 宣诏 史大成做着必死的准备,怎么会带书出使?这天,他闲着没事又背诵少年时读的书,没想到被也先遇上了。 也先看双手背在背后,在小小的帐篷中走来走去的老头,皱了下眉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史大成横了他一眼,继续背书,理都没理站在帐篷外的汉子。 随从喝道:“那使者,这位可是我们太师。” 太师?也先?史大成转头瞄了也先一眼,脚步没停,嘴也没停,这会儿背的是百家姓,不怕也先听去。 这几年也先东征西战,一统蒙古,名字震动明廷,但凡明廷的有识之士都对他深深警惕,忧心他有朝一日挥兵南下。 史大成也是其中一员。他明白,自己出使,就是要见这人。不过,这不妨碍他故作高傲。老子在背书,暂时没空搭理你。 也先挥手示意随从别打断他,自己则凝神细听。 史大成见他认真听,不背了,停步转身,双手拢在身前,道:“见过太师。史某奉我朝陛下之命出使贵国,不知太师为什么不见史某,而是将史某囚在这里?”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就算帐篷外没有人看守,他一介书生也无法逃回大明。何况他奉诏宣谕训诫也先,哪能一见形势不对就逃回去? 也先本来只是想看看明廷派什么人过来,没想到眼前的老头不仅不害怕,反而侃侃而谈。他道:“谁叫张宁扣下俺的正使呢?难道张宁扣得,俺就扣不得?” 之前他得到密报,明廷皇帝宠信一个叫张宁的少年,转手把以前宠信的太监王振凌迟处死了。他对明廷的少年皇帝很是不屑,也没将张宁放在眼里,没想到张宁竟敢扣下巴图等三人。少年人这是在玩火啊。 史大成昂然道:“瓦剌怎能跟我泱泱大国比?再说,太师的使者若不违法,张大人怎会拿下他?太师来得正好,史某这就宣读我皇陛下的诏书。” “你们那个少年皇帝有什么话对俺说?”也先道。难不成少年后悔了,巴巴的派使者道歉?哼,扣下巴图,休想俺原谅你。 巴图曾是也先的亲随,他被扣下,死活不知,也先怎会不担心?总之,明朝皇帝若不送上大量粮食,他绝不善罢干休。 史大成整理官袍,郑重从包裹中取出诏书,展开抑扬顿挫读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瓦剌使者巴图当街调戏民女,纵容手下行凶,致出人命,按大明律,罪当诛……瓦剌太师治下不严,当训诫……” 也先越听越怒,待史大成读完,怒不可遏道:“俺即刻发兵打到你们京城去,把你们的少年皇帝关起来。” 老子一心想恢复祖上荣光,带兵南下,占领明廷花花江山,这下总算找到借口了。也先一腔热血直往脑上冲,哪怕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也顾不得了。 史大成道:“我朝中有的是精兵强将,尽管叫你们有来无回。” “让他去放羊。”也先怒极,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 纺织厂的织娘刘氏来到安乡伯府门前,对老仆道:“麻烦老伯通报一声,小女子刘氏求见大人。” 管事郑大娘突然让她到安乡伯府,说张大人有事找她。这一路,她心里打鼓,难不成大人看上她了?不能啊,没听说大人喜欢女色,再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纵然年轻时姿色不错,这时也是残花败柳了。 可若张大人没那个心思,叫她过来做什么? 刘氏原是官宦人家的织娘,嫁人后不能长住主家府上,被辞退,只能回家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直到纺织厂招募女工,她和邻居一起报名,双双被录取,每个月赚的银子比丈夫多得多,又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晚和孩子丈夫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她还没过够,不想有任何变化。 她打定主意,若是张大人有非分之想,宁可小命没了,也不会答应。 张宁在吃饭,得报刘氏来了,道:“叫她进来吧。” 很快,刘氏站在他面前,紧张得直拧衣角,双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哪敢抬头望向张宁坐的方向? 张宁夹一筷鱼放嘴里慢慢嚼了咽下,又臽一勺汤喝了,道:“郑大娘说你手艺好,人也聪明,很有想法,推荐你去南京管分厂。你可愿意?” “什么?”刘氏霍地抬头,道:“大人说让我去哪?” 让我去南京?管分厂?不是看上我的姿色么?刘氏意外震惊狂喜,各种情绪都有。 “我们要在南京开一家分号,需要一个管事。关叔会和你一起去,你家里有什么人,可以一并带去。有问题吗?”张宁说着又夹一筷子红烧肉。 开分号!当管事!刘氏心头狂喜,忙不迭道:“小妇人,我愿意。” “嗯。”张宁道:“具体的事情,关叔会告诉你。你明天去厂里找关叔谈吧。” 刘氏千恩万谢地走了。 张宁把剩下半碗饭吃完,搁下筷子,拭拭嘴角站起来,接过清儿端上的茶漱了口。 纺织厂开分事情是必然的,他早就跟老铁说过,机器先紧着自家,现在分号需要的机器已经做出来,分号也提上日程。老关这两天会先动身去南京选址建厂房,刘氏则和郑氏挑选一批人,培训后押运机器过去。 张宁的意思,只派骨干,到南京后以旧带新,尽快把分号开起来。之所以选刘氏为管事,是郑氏说她很有想法,又有一股子拧劲,遇到困难不会轻易放弃。 纺织厂的事,张宁没怎么管,老关和郑氏既说这人行,那就先用着,不行再换。至于织机管事和脚踩管事,则由福安和三凤推荐。 选择南京开分号,挑战很大,不过相比老式织机,纺织厂还是有很大优势的,张宁并不担心。 南京之后,便是杭州了。 张宁走的是分号开遍全国的做法,接下来一段时间,老关得到处跑了。在安乡伯府做管家比当掌柜强得多,可他毅然决然亲自把关,要把分号开起来。 张宁提醒他,得培养人才,这些天他一直在带徒弟。不过,限于时间太短,徒弟们还没出师。 第174章 备战 张勇押运一车“雷鸣”归心似箭,日夜赶路,只用十天就赶回大同。 蒋贵目睹过“雷鸣”的威力后大喜过望,即刻让军士分批训练,又设宴宴请张勇,求他再弄几车这样的好东西来。 “蒋大人啊,我们这里是关隘,犬子先紧着我们,让工匠日夜赶工,做出来两车,我们和宣府一处一车,再多就没有了。”张勇哪肯答应?这东西不是大白菜,哪能要多少给多少? “这些天一定做出来不少,你给小张大人写一封家书,问一问他。”蒋贵涎着脸道,说话的同时,倒了一杯酒放在张勇面前。 自家父子什么事不好商量,你开口,张宁还能拒绝? 张勇哪不明白蒋贵的意思,道:“蒋大人啊,前些天拨一百神枪营军士过来,便是犬子向陛下进言。你可是见识过这些人阵法威力的,再加上‘雷鸣’,下次瓦剌来犯,我们要再不能横扫敌军,就没脸见人了。” 利器在手,不趁机捞点功劳,怎么升官晋爵?不能老想要好东西,却不干活呀。 蒋贵叹了口气,道:“一车哪里够?你也知道,敌人来犯时,少则几百人,多则上万人。不是老夫怕死,实是老夫心疼我大明军士,要是能一直在城头上扔‘雷鸣’,军士不用出城,岂不是没有伤亡?” 随同张勇一同到来的军士扔了一枚“雷鸣”后,那地动山摇的威力让蒋贵欣喜若狂。他识货,一眼看出这东西的价值,恨不得把作坊搬到大同,天天给他造,瓦剌军来了,军士们只管在城头拉引线扔“雷鸣”就行。 他在大同久了,对瓦剌军再了解不过,他们太倚仗马匹了,而马最易受惊,只要动静稍大,马便会受惊,不受控制。而“雷鸣”一炸响,有如天雷滚滚,兼泥土纷飞,马怎会不把主人掀翻? 城下敌军聚集时,只要扔几颗,敌军要么被炸得血肉翻飞,要么被胯下马匹掀飞,哪里用得着出城交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不多要一些怎么行? “一车不少了。”张勇说着拿出一个精致的罐子递过去:“陛下赏犬子两罐好茶,犬子都孝敬末将了,我们一人一罐。” 这罐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再看张勇一脸得意说皇帝赏的,蒋贵哪会拒绝?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道:“多谢张大人还记得老夫喜欢喝茶,呵呵。” 蒋贵唯一爱好就是喝茶,除非瓦剌在城下讨战,他不得不亲自督战,要不然茶盏不离手。张勇厚道啊,送他这么好的茶。 张勇翻了个白眼,你怎么没听出重点呢,我要说的是皇帝赏茶。你喝过皇帝赏的茶么? ………… 昭仁殿里,张宁和朱祁镇对坐喝茶,朱祁镇心情极好,笑声不断。 今天早朝,杨荣呈上奏章,奏报两个月的商税堪比京城一年的税收,建议在全国推广。上面用小楷写的银两数让朱祁镇心花怒放,虽说有一半用于军队,但剩下另一半也很可观。再说,接下来每个月还有。这笔收入是长期的。 对杨荣的建议,他当场同意,并晓谕杨荣,在各地招募帐房先生。 两个月来,通过考试成为户部书吏的帐房先生共有一百余人,这些人将接替周平等人,留在京城收税,至于周平等人则按这种模式向全国推广。 可以想像,再过几年,现有的国库便不够堆积银子了。 “小四,给张卿换一盏茶。”朱祁镇见张宁面前的茶盏空了,忙招呼贾小四再换一盏。 早朝发生的事,贾小四全程旁观,哪会不明白朱祁镇的心思?不仅重新端了热茶过来,还再上两盘点心,道:“张大人,这点心御膳房刚送过来,还温热,你吃吃看。” 御膳房的点心就那么回事,都是一个味道。张宁忍着没表现出嫌弃,道了谢,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朱祁镇连吃两块,一来是真饿了,二来习惯这个味道。 “陛下,如今商贾多穿绸缎,出入酒肆青、楼,各行各业的生意都好了,京城更加繁荣。”张宁道。 已经有御史弹劾他违背祖宗成法,开商贾穿绸缎的先河。不过,张宁当然是不理的。倒是那个弹劾的御史做好被下诏狱的准备,准备好后事,在家里等了两天,却没等来锦衣卫,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再不敢多嘴。 商人们在最初的肉痛后,便发现以交税的代价换取地位上升十分值得,很多人天天穿绸衣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甚至有故意一天换几套绸衣走亲戚的。 不要说这些情况会报到张宁这里,就是张宁每天坐马车出门,也发现街上人多了,穿丝绸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而这些人为了显摆,有时候会穿崭新的丝绸呼朋唤友上茶肆酒楼,逛青楼,直接或间接促进经济。这是拉动内需的古代版啊。而这些,缘于自己一个主意。张宁小小得意了一把。 “嗯,他们赚得越多,缴的税越多。”朱祁镇显然收税收上瘾了。 张宁道:“国库有银子,还需多购粮食。大明和瓦剌终有一战,该有的准备得有。” 朱祁镇微笑道:“朕已下诏调通州粮仓的粮食进京,这两天便能到。购粮的事还须和杨卿商量。” 调通州商仓十万担粮食进京的事,张宁已收到密报,但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决定战争胜负的不仅仅是武器、战略战术的争锋,还有后勤,没有吃的,士兵哪有精神力气打仗? 张宁道:“陛下还须尽快。” 既然扣下巴图,只收四成朝贡,不给粮食而是盐巴和生活用品,便应该有打仗的准备。再不准备,那就成笑话了。 “有银子,文官们倒没有话说了,杨卿也不会推托。”朱祁镇欣慰的是这个,先帝要做件事,户部肯定说没银子,御史们先弹劾,文官们接着攻讦,最后事情没办成,还生一肚子气。现在好了,国库有银子,硬气。 这一切,都是从收商税而起。 张宁不愧是自己的福星。朱祁镇越看张宁越顺眼。 第175章 三大营 顾兴祖客客气气将沈景奕送到辕门口,目送他的马车离开,转身入内,便对顾淳道:“陛下怎么想要狩猎?” 虽说已是初秋,正是狩猎的时候,但和瓦剌交战在即,再大张旗鼓狩猎可就本末倒置了。这个时候应该积极备战才对嘛。 顾淳已看过诏书,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想,孙儿这就去请教阿宁。” 圣意难测,皇帝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狩猎,肯定和张宁提过,问张宁就得了。 顾兴祖连声道:“快去快回。”圣意万万不能揣测错了,快些打听,他也好快些准备。 ………… 顾淳对锦衣卫大院本能感到畏惧,一直没来过,可事情紧急,张宁回府还得几个时辰呢,等不起啊。 他深吸口气,迈步走上台阶,对门口的番子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顾淳求见张大人。”说话间,悄悄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张宁正在看卷宗,得报顾淳来了,头也没抬道:“叫他进来吧。” 他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来,顾淳第一个来,看样子最无接诏的是顾兴祖了。狩猎的事,是他向朱祁镇进言的,不过目的并不仅仅是狩猎。 “阿宁,到底怎么回事?”顾淳匆匆行礼,还没直起身便道。 “坐下说吧。”张宁示意任荣上茶,掩上卷宗,道:“令祖父叫你过来的?” 顾淳点头:“家祖觉得,这时并不是狩猎的好时机,不知陛下为何……”皇帝并不是一个喜欢秋狩的人,怎么今年这么反常? 他话中未尽之意,张宁哪会不明白,这件事君臣商议好,由他向三大营的指挥使分说明白。 “不急,等会还有人来。”张宁道。 “还有人来?谁?”顾淳奇怪,随即恍然:“除了神枪营,五军营和三千营也接到诏书?” 张宁赞道:“你反应挺快嘛。我们等宋侯爷和薛侯爷来了再一并说。” 五军营的指挥使是西宁侯宋瑛,三千营的指挥使是承武侯薛诜。张宁指的是这两位。 顾淳吃惊道:“他们也来?”要是这样,自己份量不够啊。他坐不住了,道:“我这就去请家祖过来。” 张宁道:“去吧。” 果然是三大指挥使的聚会。顾淳一口茶没喝,匆匆起身小跑出去,策马奔回神枪营,对顾兴祖道:“这件事情不小,祖父快亲自去吧。” 两位老伙伴一并到场,哪能少得了自己?顾淳忙骑马赶了过去。来到锦衣卫门口刚好遇到薛诜。 薛许把马鞭扔给随从,听到马蹄声响,抬头一看,哈哈大笑道:“你也来了?” “沈公公去你那里了?”顾兴祖翻身下马,一边问道。 “可不是。”薛诜道:“老夫问他,他不肯说,好不容易才漏了口风,让老夫过来请教张大人。事关重大,老夫赶紧过来问清楚。” 两人边说边来到门口,请番子进去通报。 这两位都是多次为国征战的猛将,又是通家之好的长辈,张宁接报迎了出来,笑着行礼道:“顾侯爷、薛侯爷,里面请。” “张大人客气了。”薛诜不敢以长辈自居,而是客客气气还礼,再束手作请。 顾兴祖则一双大手挽住张宁的手,道:“你怎么亲自出来?吩咐一声,我们自己进去就可以。” 难怪顾淳不再找薛翰玩,这是攀上张宁了。薛诜无声自语,不怪自己幼子不够机灵,而怪顾淳不够义气。张宁是皇帝跟前第一红人,谁不想和他套近乎,偏偏薛翰脸皮薄,觉得当众为难过他,不好意思往前凑。 满京城不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巴结张宁,他不主动,张宁怎会找他?这一来二去,可不就生疏了吗? 张宁笑道:“两位和家父平辈论交,小子怎敢托大?” 真要论起来,张勇见了顾兴祖还得行晚辈礼呢,只是这段时间受张宁恩惠多多,顾兴祖没计较这个。 “令尊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顾兴祖奉承了一句,道:“西宁侯来了没有?” 宋瑛不仅是西宁侯,还是驸马都尉,尚的是成祖朱棣的女儿咸宁公主,从辈份上论,比朱祁镇大了两辈。 他也是百战沙场的勇将,深得顾兴祖和薛诜敬佩。 张宁道:“还没有。我们再等等,要是过一会儿没来,小子再派人去请。” 对宋瑛,张宁同样充满敬意,只因为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上,也先分四路大军入侵,土木堡之变还没有发生,宋瑛便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薛诜暗暗点头,都说皇帝对张宁言听计从,他又执掌锦衣卫,不知道多少人担心他飞扬跋扈。他也和他们一样的看法,这段时间尽量避着张宁,没想到这少年简在帝心,身居高位,却不骄不躁,实在难得。 说话间,三人来到东院,分宾主落座。顾兴祖自以为和张宁熟,不免聊些家常。薛诜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时候他们走得这么近了? 约莫一刻钟后,番子来报,西宁侯宋瑛来了。 宋瑛接到诏书同样感到奇怪,不过沈景奕在他面前可不敢藏着掖着,而是出声点拨。他送走沈景奕后马上赶了过来。 沈景奕怀揣三封诏书,按离皇宫远近宣诏,五军营最远,最慢宣,这不,他来得最迟。 张宁同样迎了出去。 宋瑛虽然上了年纪,依然气宇轩昂,特别是一部飘在胸前的胡子根根雪白却修剪得极为漂亮,给人十分儒雅的感觉。难怪咸宁公主会看上他。张宁暗赞。 “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头儿都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了。”两人见过礼,宋瑛上前一步,挽住张宁的手臂,笑眯眯道:“有好东西可别只顾着神枪营,也均些给五军营嘛。” 人还挺幽默爽朗,张宁对他更有好感,和他并肩朝里面走,道:“小子哪敢忘了侯爷?再说,就算小子忘了,陛下还记着呢。” 一句话点出宋瑛和朱祁镇的关系,让宋瑛大为高兴,道:“那就多谢张大人了。” 张宁这是答应给遂发枪和“雷鸣”了,他哪能不谢?这两样东西一出来,他和薛诜都眼红得不行,早就想要一些了,只是薛诜的三千营全是骑兵,暂时想不到怎么用这两样好东西,才没开口。 第176章 好处 三大营的指挥使互相见过礼,在张宁招呼下坐了,任荣上茶退下。 三人六只眼睛全都看着张宁,静等张宁说话。 张宁也不废话,道:“瓦剌南下之心不死,朝廷和瓦剌之间总有一战,如今这一战已迫在眉捷。幸好有遂发枪和‘雷鸣’这两样火药,我们胜算大增。只是利器在手也得练熟了手。陛下的意思,让你们相互之间配合熟悉一下这两样利器。” 顾兴祖、薛诜和宋瑛都是人精,张宁话又说得直接,他们哪还不明白?宋瑛率先表态:“自当为陛下效命。只是五军营的军士至今没摸过遂发枪,‘雷鸣’什么样子更是没见过,怎么配合?” 五军营由步兵骑兵组成,是最坚实的野战队伍,可这么好的队伍,却没摸过这两样利器,现在拉去训练,不是在皇帝跟前丢脸吗? 说到底,你看出这是好东西,心心念念要捞一些给自己的军士使用。张宁微微一笑,道:“陛下的意思,五军营和神枪营配合神枪营。不过也会拨些‘雷鸣’给五军营使用。宋侯爷不必担心。” “张大人可不能偏心,神枪营和五军营有的东西,我三千营怎能没有?”薛诜开口了。他本来和张宁生分,不好意思提,见宋瑛一上来就讨要,当然不甘落后。这时候老实,可就啥都没捞着了。 “三千营是骑兵,‘雷鸣’炸响,首先受惊的是胯下战马。” “那张大人让我们怎么配合?”薛诜不解了。战马受惊,把马上军士掀下来是小事,再踩上几脚就是大事了。这是要出人命的,会伤亡惨重。 张宁道:“薛侯爷听号令就行。” 这下不仅薛诜,就连宋瑛和顾兴祖都来了兴趣:“听谁的号令?”难不成你想指挥我们? 三大营自创立起,便是皇帝的嫡系部队,有护卫皇帝之责。不过朱祁镇一来年轻,二来没上过战场,怎么可能指挥他们?三人压根就没想过会由朱祁镇亲自指挥,他最多当个摆设,随军。 朱祁镇最信任张宁,难不成要让他为帅?光是想想就让三个百战沙场的指挥使恐慌,这是把军队往虎口送啊。 张宁哪会猜不出三人的心思,道:“三位放心,不是本官。” “呼。”三声不分先后的呼气声,可见三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有这么自大吗?张宁翻了个白眼。 正事谈完,又闲聊几句,薛诜和宋瑛分别告辞,顾兴祖本想再说几句,见两人起身后不挪步,只是盯着自己,只好勉强道:“一起走吧。” 宋瑛打趣道:“老顾,你不会想在张大人这里用午膳吧?” 薛诜心想,以这老货和张宁的交情,要是赖在这里不走,说不定张宁真的会留他吃饭。他扯了扯嘴角,道:“顾侯爷府上的公子一向和张大要要好,让人羡慕。” 谁攀上张宁,谁前程无限啊,回去他得和儿子说说,让他多往安乡伯府跑。 张宁哪会不明白两人的意思,却只笑笑不说话。 我倒想留下来吃饭,可惜看这样子,张宁未必肯留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场面话谁不会说?顾兴祖打了个哈哈,道:“小辈们一起长大,打闹惯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别瞎掺和啦。” 谁叫你们自以为高门大户,瞧不起张勇只是小小的伯爵呢? 薛诜眼前一亮,还是这老货通透。 宋瑛却笑着挑明:“阿诚可是一直念叨着过府拜访,就是不知道张大人有没有空。” 宋诚是他的孙儿,也是张宁未通过校阅前和张宁打架打得最狠的。他和张宁都是孩子王,各纠集一群勋贵子弟,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次。张宁成为皇帝跟前红人后,宋诚深悔自己年少不懂事,得罪了张宁,如今连走动的台阶都没有了。 此时张宁不是以前的张宁,自然不会计较。他洒脱一笑,道:“我也常想起和阿诚打架的乐趣,只是事情多、忙,没空请他喝酒。” “老夫这就派人叫他晚上过府,你们好好喝两杯。告辞。”宋瑛大喜道,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也是一个不要脸的老货,薛诜腹诽,道:“老夫也派人去叫犬子,晚上你们好好聚聚。”说完行礼出门而去。 “晚上要聚,得先让阿淳出营,老夫这就派人去叫他。”顾兴祖说着急急走了。 难怪家族能屹立不倒,都是人老成精啊。张宁无声感概。 ………… 皇帝要演习,张宁需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忙完公务已是华灯初上。他本想在东院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去郡主府。却碍于宋瑛提议勋贵子弟们在他府上聚会,无奈之下,只能吩咐备车。 上车前,让人去郡主府跟悠悠说一声,今晚不过去了。 马车刚驶进府,新挑上来的管家曾千里便追过来道:“公子,府里来了好些公子,小的不让进,他们都说和公子约好了。小的无奈,只好让他们在花厅等候。” 张宁下车,道:“来了多少?” “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花厅快坐不下,他们都愿意在花厅挤着,谁也不肯往厢房挪一挪。”曾千里摇头道。真是见鬼了,那么多人非要挤在花厅不可,撤了放茶盏的茶几还是人挤人,图什么呢。 张宁道:“他们吃饭没有?” “这倒不知道。不过顾公子未时就过来了,估计没吃。” 这么早过来做什么?张宁无声嘀咕,一边往花厅走,一边道:“备膳吧。” “哎。”曾千里答应一声自去 花厅里热闹非凡,说话声,笑声传得老远。 他们倒是一点没当自己外人。张宁笑着摇了摇头,穿过走廊,迈步进去。他进门的刹那,满满当当全是人的花厅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全都望了过来。 “今天到的挺齐啊。”张宁笑道。他有原主的记忆,扫了一眼花厅里的人,全都认出来了。真是一笑泯恩仇啊,原主打架时的小伙伴和对手来了大半。 “阿宁。” “张大人。” 乱哄哄的,一个个站起来打招呼,有带翻椅子砸伤脚的,有生怕张宁没瞧到自己,使劲笑的。 第177章 狩猎(一) 花厅里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张宁只好站在门口道:“坐吧。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不少人转头望向顾淳、宋诚,也有人乱哄哄地喊:“阿宁,苟富贵,勿相忘。” “对啊对啊。阿宁,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不少人跟着喊了起来,有人生怕张宁看不见他,干脆站在椅子上。 张宁笑道:“吃饭了没有?一起啊。” 不是应该先叙旧吗?不少人呆了一下,有点跟不上张宁的节奏,见张宁转身走了,傻瓜都知道跟上,相互之间又挤作一团。 出花厅后,宋诚紧走两步,追上张宁,讪讪道:“阿宁,好久不见。” 宋诚遗传了宋瑛的好基因,英俊中带着儒雅,张宁却知这小子也是一个打起架不要命的主,原主就是被这小子打晕致死,自己才得以穿越的。 这件事只过去几个月,对张宁来说,却恍如上辈子的事。真要说起来,他还得感谢宋诚呢,要不是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穿越,穿到哪儿。 宋诚哪会忘了把张宁打晕的事?张宁权势越重,他越忐忑,要不然宋瑛怎会趁机为他铺路?宋诚是长房长孙,日后的宋氏家主,爵位迟早会传到他手上,要是能借张宁的东风,在皇帝跟前露脸,好处多多。 “好久不见。”张宁笑道:“小时候玩闹别当真。” 有他这一句,宋诚心中大定,笑容灿烂,道:“可不是。” 其他人只比宋诚慢两步,也跟了上来,纷纷和张宁套近乎。张宁一一回应,和气得不行,一点瞧不出几个月前曾打生打死。 顾淳神色复杂地望着张宁的背影,觉得他和以前判若两人,以前的张宁一味好狠斗勇,哪有这样的胸怀? 刘念申时到,他和张宁关系不一般,并没有在花厅挤,而是去花园溜达,估摸张宁快回府才过来。来后就在花厅旁的厢房呆着,这时追上来,见张宁和他们谈笑风生,心里很不舒服。这里面很多人可是“仇敌”。 堂上摆了几桌,张宁招呼他们坐了,婢女上酒上菜,一时杯盏交错,不少人向张宁敬酒。张宁酒到杯干,十分爽快。 酒足饭饱,张宁道:“天色不早,大家先回去,以后有什么事说一声就行。”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不帮,都是勋贵子弟,香火之情还是有的。 勋贵子弟们大为兴奋,一个个笑容满面地告辞,有张宁这句话,以后就有靠山了。 刘念没有走,道:“阿宁,你对他们太好了。”他们怎么能和我同等对待呢? 张宁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还在。” 刘念撇嘴道:“什么情份啊,你忘了宋诚打晕你的事了?这小子身手不错,人狠心黑,可不能走得太近。” “记得。可是他弓箭娴熟,一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 刘念若有所悟,可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怎能送他一分功劳?”让谁上战场也不能让他上啊,他可是打晕你的家伙,这仇得记一辈子。 “私怨小事尔。”张宁做大义凛然状。 “你太好说话了。”刘念无奈。 张宁但笑不语。 ………… 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万丈金光。 午门外,旗帜猎猎迎风飞扬。三大营集结完毕,各营指挥使身着戎装,骑着心爱的坐骑,立于自己的旗杆下。 文臣武将们按品阶骑马列队,人人一脸肃穆。 文官右侧的队列只有几百人,都是十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是勋贵子弟,站在队首的是刘念和顾淳。 人虽多,却雅雀无声。 鼓乐之声响起,乐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彻午门外:“陛下驾到。” 文官勋贵子弟们全都躬身行礼,三大营将官则行军礼。 便有一队队身着飞鱼服手持金瓜仪仗的锦衣卫从午门出来,随后御辇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参见陛下!” 山呼海啸般的呼声震耳欲聋,胆大的用眼角偷偷瞄一角御辇,不免吃了一惊,好象御辇上有两人?除了一身戎装英姿爽朗的皇帝,另一位身着蟒袍,剑眉星目,鼻直唇薄,不是张宁又是谁? 刘念激动啊,好兄弟和皇帝同乘一辇,这是难得的殊荣。 “平身。”朱祁镇清朗的声音传遍全场。 “谢陛下。”又是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每个人直起身,昂首挺胸。 朱祁镇目光缓缓从左到右扫遍全场,然后开口:“张卿何在?” “臣在。”张辅列武将之首,应声而出的同时轻夹马腹,胯下骏马前行一步。他在马上躬身行礼。 宋瑛神色微动,飞快瞄了坐在皇帝下首的张宁一眼,前几天他们求见张宁时曾问过谁为统帅,张宁说朝中有的是良将,难不成他举荐张辅挂帅? 要知道,此次御阅是为日后征瓦剌准备,既然此时由张辅挂帅,那么日后交战很大可能由他统领军队。 顾兴祖微觉失望,他自认为张宁一系,很希望能由张宁挂帅。张宁年轻,必然多倚重他。如今交给张辅,恐怕他只有服从命令的份了。 朱祁镇道:“此次狩猎,三大营由张卿调度,这是兵符。” 相应手续已经办好。贾小四从朱祁镇手里接过兵符,交给张辅。 “谢陛下,臣定当不辱使命。”虽说此前朱祁镇已宣他进宫,告诉他,一旦出征,由他挂帅,但接到兵符时,张辅还是激动不已。 他清楚若出征必由他挂帅,但御阅时当众宣布并把兵符交给他,还是把他奉得很高。他深深看了皇帝身侧的张宁一眼,心知是这少年在皇帝跟前举荐他,要不然不一定轮到他。 朝中能征善战的良将多的是,少年这是报他知遇之恩啊。 朱祁镇道:“出发。” 张辅躬身行礼道:“领谕。”然后一条条命令传下去,各营将领齐齐听令。 御辇率先出城,三大营紧随其后,接着文臣武将各依品阶而行,最后是勋贵子弟们。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城门而去。 张宁在御辇回头望,只见甲胄鲜明队列整齐,军容极盛,心中不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不能让历史重演。 第178章 遇上 朱祁镇同样侧身望向身后,目光坚定道:“你我君臣同心,其利断金。此次定能检验三大营的战斗能力。” 自成祖创立三大营后,三大营多次随他北征瓦剌,是最牛逼的野战部队。可这么多年过去,三大营的军士不知换了多少茬,现役的军士从没上过战场。一旦和瓦剌交战,这些人的战力能保证吗?相互之间配合怎么样? 在朱祁镇明确要御驾亲征后,张宁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 明朝皇帝一向有亲征的传统,朱重八如是,朱棣也如是,朱祁镇不能和这两位牛人相比。他亲征是秉承先祖遗志,并无不可。只是历史上,他兵败被俘,随驾大臣及三大营精锐尽丧,败光家底,才会一直被人诟病,所谓“打败一仗,杀错一人”是也。 张宁没有劝阻,只是认真为他谋划。这次以狩猎为名,拉三大营出去训练,便是要看三大营的战力了。 朱祁镇这是下决心呢。 张宁回头看他,道:“陛下说得是。”这话并不是敷衍,而是出自肺腑。三大营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再加上有遂发枪和手榴弹,只要不是交给王振那样的蠢货指挥,肯定输不了,这次算是让三大营熟悉怎么配合。 说话间御辇出了城门,后面浩浩荡荡。进出城的百姓早在远处等候,待御驾以及随驾人马过去,才有序进城。这些人中,有一个长相英俊,一身正气的书生,正是于谦回京。他目送御驾出城,吩咐驾车的老仆,圈转马头,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御驾设行辕,他才追上。 “于卿回来了?”朱祁镇道:“宣他进来。” 于谦进帐,见皇帝下首坐一个身着蟒袍的俊朗少年,飞快打量一下,才垂眸行礼:“臣参见陛下。” 这位就是于谦?张宁饶有兴趣地看他。 “平身吧。”朱祁镇道:“卿巡察山西,可有发现不平事?” 派御史巡察,暗中考察民情的同时,着重考察当地官员,朱祁镇这是问山西官场的情况。 于谦双手呈上奏章,道:“臣写就奏章在此。” 贾小四过来接过奏章呈给朱祁镇,朱祁镇只是随意翻了翻便放下,道:“卿既来,随驾吧。” “谢陛下。”于谦行礼退下。 张宁目光在奏章上停留一息,心想,山西的官员们要倒大霉了。锦衣卫主要负责监视官员们有没有谋反,官员们的不法事自有御史巡察,除非皇帝要查谁,锦衣卫才会把这个官员查了个底掉,要不然自是睁只眼闭只眼。 据说于谦幼时便立志以文天祥为榜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不太可能放纵官员们胡作非为。 朱祁镇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御辇又行,在日落时分到了西山。 扎营之际,张宁站在一块大石上远眺,只见晚霞染红天边,景色十分瑰丽。突然旁边一人道:“这位便是张大人?” 张宁转头一看,已经换上官袍,梳洗过的于谦身板笔直站在身边,眼眸中透着打量,还有一些好奇。 “正是。”张宁笑眯眯道,倒要看这位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挽救大明的于少保会怎么做。 于谦行礼道:“见过张大人。下官在山西听说张大人搜集王振谋反的证据,奏报君前,劝说陛下诛了这个阉人,不知真相如何?” 原来为问王振是不是我杀的。张宁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于谦和王振有过节。王振自忖为皇帝的启蒙先生,除了太皇太后和三杨等廖廖几人不敢招惹之外,对官们可不会客气。但凡出京公干或是地方官进京觐见,都必须给他送礼,倒不拘礼物轻重,给些地方土特产也行。要是不送礼,他便当官员们瞧不起他,想方设法整人。 于谦上次出京公干回京后没有送礼,不久王振指使马顺罗织罪名,将他下诏狱。不过于谦贤名在外,很多人为他说情,连外地藩王得知后也写信求情,以致王振担心事情闹大,太皇太后知道后饶不了他,只好让马顺放人。 王振死,于谦很开心吧?张宁以已心揣测于少保,颇有一种自己替他报仇的优越感。 于谦道:“是,则张大人为国除奸;不是则传言有误。” “陛下英明,自能明辩明非。”张宁淡淡道,不肯落人话柄。 “下官明白了。”于谦郑重道,完全无视张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明白什么了?张宁翻了个白眼,道:“于大人风尘仆仆,怎么还不去休息?” 坐马车很累,特别是车轮没有经过改良的马车,那是会把人颠散架的。于谦追了御辇半天,又骑半天马,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可见身子骨很好。 于谦行礼道:“下官告辞。” 目送他挺拔的背影在转弯处消失,张宁若有所思。 晚饭后,朱祁镇命贾小四请他过去,随后张辅也来了,君臣三人就着地图商量起行军布阵。 张辅的意思,要看遂发枪的威力,至于手榴弹“雷鸣”则暂时不用,这东西炸起来会惊马,三千营自乱阵脚是小事,军士们被马掀翻,被马踩死那就是大事了。 张宁道:“国公爷,此次出京,下官带了五盒东西。”不待张辅询问,便出帐让侯在帐外的任荣把东西拿来。 他进帐还没坐下,张辅好奇道:“什么东西能防止马匹受惊?” “国公爷等会儿看看就知道了。下官的意思,做戏做全套,得让军士们见识‘雷鸣’的威力,心里有个谱。” 自己人都不明白这东西的威力,怎么伤敌? 张辅知道皇帝这次带两车“雷鸣”出京,看守、押运这些东西的是锦衣卫的校尉,也是张宁的心腹。可见这些东西非同小可。 “这里没有敌军,难不成炸伤自己?” “国公爷说什么呢?”张宁笑道:“这里没有敌军,却有山。只是让军士们感受一下‘雷鸣’的威力,炸山也一样。” “好。老夫也想看看这东西炸起来的威力。”张辅道。他只耳闻,没有眼见,这次总算能先睹为快了。 第179章 狩猎(二) 朱祁镇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道:“还请张卿不要掉以轻心,要定下章程。”日后和瓦剌交战,便按照这个来。 “是。”张辅也是这样想的,事关大明国运,皇帝脸面,哪能大意? 张宁郑重道:“这次务必检验出各营的战力,不合格者一律清除出去,千万别手软。” 朱祁镇微微颔首,一副不愧是好兄弟的神情。张辅则赞许地道:“张大人能这么说,足见赤诚。” 你是说我长大了吧?张宁想翻白眼,最后忍住了。 三人商量好战略战术,张宁和张辅告辞出帐,走在小路上,张辅沉声道:“阿宁,真的要较真吗?” “嗯?”张宁不解,抬眸看他。 “遂发枪就罢了,‘雷鸣’却是不长眼睛,神机营若有图谋不轨者……”张辅话没说完,担心之意却尽显。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只要有一个军士把‘雷鸣’扔到皇帝的御帐前,顾兴祖以谋反罪诛九族不说,张宁也会受牵拉,这东西可是他发明的。 他正是考虑过这个,才建议将御帐设在西山最高处,距演习的地方极远。张宁道:“国公爷不用担心,纵然军士中有天生神力者,也不可能扔那么远。再说,顾侯爷安排好枪手,只要有人不听指挥,马上击毙。” 明知这东西危险,哪会不预防?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 张辅没再说什么,到自己的中军大帐后,立即传令:“明天五更造饭,五更三刻列队,寅时开始演习。” 演习这个词是从张宁那里学的,他觉得挺形象,便用上了。 三大营的军士哗然,三大指挥使无一例外认为只是御阅,没必要那么较真,完全可以卯时埋锅造饭,辰时列队,何必起那么早呢? 薛诜第一时间求见张辅,想劝他改时辰,却被告知英国公已睡下,只好悻悻回帐。 宋瑛犹豫一下,最终决定奉令,跟着传令下去,全营熄灯。 顾兴祖却来找张宁问究竟,同样被告知张宁已经睡了,再看张宁的营帐,灯已经熄了,只好带着满肚子的问号回去。 文官们各种想法,说什么的都有,只有于谦接到命令早早熄灯睡觉,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勋贵子弟们出发前得父辈嘱咐,难得随驾,一定要好好表现,能被皇帝发现最好不过,要是没被皇帝发现,则求张宁帮忙,想办法引起皇帝注意。总之日后能不能谋得前程,便在这几天了。所以接令后不约而同上床睡觉,养足精神。 ………… 五更,西山半山腰,营地上,火光通明,人喧马嘶,不久飘来食物的香味。 天色将明未明,天边的云霞露出一线鱼肚白。空地上,参与演习的人员已列队完毕,三大营军容鼎盛,勋贵子弟们则一个个精神抖擞,文官们晚睡体弱,精神有些不济,却一个个强打精神。 朱祁镇身着戎装骑在白马上,左侧身着朝服的白须老者正是张辅;右侧枣红马上一个蟒袍少年,正是张宁。 “禀陛下,已到寅时。” “开始。” “御阅开始,三军听令……”张辅一条条军令传下,各营接令,随后行动。 朱祁镇轻夹马腹,白马当先向山顶驰去,张辅躬身相送,张宁紧追其后,文官们以杨士奇为首,鱼贯跟上。 不久一行人来到山顶,朱祁镇下马,伴驾诸臣纷纷弃马。 “张卿,一同观看吧。”朱祁镇视线落在张宁身上,张宁刚把马缰系好,应声过去。 早有内侍在山顶搭好帐篷,摆上御椅御桌一应瓜果点心。朱祁镇没有进帐歇息,而是走向御帐前的空地,来到悬崖边。 “陛下,不可。”贾小四劝道。你站这么近,万一哪个臣子心存歹意,只要用手一推,你便粉身碎骨了。 “无妨。”朱祁镇淡淡道。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张宁道:“可在这里设桌椅,陛下坐着观看。”陈设桌椅,朱祁镇便无法站得太近,能够最大限度阻止一切有二心的人。 文官们脸皮抽动,皇帝坐在这里,他们只能分列两旁,那还怎么看? 杨士奇道:“陛下,张大人这主意妙极。”这样一来皇帝没有危险,还能舒舒服服观看演习,一举两得。 朱祁镇轻轻颔首,贾小四指挥内侍们将御帐内的桌椅抬来放好,朱祁镇坐下,赐张宁、杨士奇、杨荣、杨溥坐,其余的文官只能在空地上站着。 不少文官心里暗骂张宁和杨士奇:“什么好事都让你俩占了,小的狡猾,老的奸诈。” 天边云霞如红海时,半山腰的平地上一杆大旗挥动,上面一个硕大的“顾”字上下翻飞。这是神机营有动作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张宁取出一面小旗,起身走到悬崖边,朝下挥了三圈。他还没走回位子,山腰处“轰”的一声巨响,烟尘泥屑夹杂火光四溅。 “陛下小心。”不知谁喊了一句,这是地龙翻身吗?这个文官惊魂未定四下张望,奈何站得远,没看清山腰的动作。 朱祁镇不仅没有小心,反而起身走到悬崖边凝神观看。张宁同样如此,只是离朱祁镇约有两尺,退后一步。 三杨同样起身走了过去,杨士奇为避嫌,站得稍远。 半山腰里,一道道火光不停闪过,烟尘漫天,地动山摇。 注视这里的宋瑛难掩狂喜,他知道‘雷鸣’不同凡响,却没想到这么出色。薛诜则后悔没早点让薛翰和张宁走动,献出这么好的东西,张宁岂是等闲之辈? 将官们人人有惊惧之色,如果这些东西扔到自己身上,自己还有命在吗? 三千营的将士们则攥紧手里的马缰,马匹的耳朵已塞了棉条,但地上的颤动还是让马儿极为不安。这时候可不要出什么事啊。不少人默默祈祷。 五军营是骑兵步兵混合的部队,战马的耳朵里同样塞了棉条,步兵们则一脸兴奋,不少人悄声议论:“是不是上战场扔这个就行?”那就太简单了,谋军功如探囊取物啊。 第180章 狩猎(三) 一座山峰就这样被轰掉一半,硝烟久久不曾消散。 两杆大旗先后挥动,旗上分别是斗大的“薛”字和“宋”字。一队队骑兵从两个方向奔驰而去,东北角的骑兵右手臂绑蓝色锦带,西北角的骑兵右手臂绑青色锦带,两队相遇,厮杀起来。 一时喊杀声,马匹嘶鸣声震天。 如果细看,能看到使大刀的刀锋套上一个牛皮制成的刀套,使长枪的去掉枪头,刀套也好,枪杆也罢,都涂了厚厚的白色粉末,甲胄被砍上或扎到,会留下白点。肩头留下白点,意味手臂废了,大腿留下白点,意味瘸了。 这是张宁借鉴现代演习的经验,以白色粉末痕迹代替真实伤亡。 但招式是真的。 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另一杆大旗挥动,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悄没声息出现在战场侧方,这支队伍没有骑马,人人背一枝遂发枪。 领头的是顾淳,一声令下,军士迅速列队,举起遂发枪,对准杀得难解难分的战场。 山顶观战的诸人一个个露出异色,杨荣最先出声,道:“张大人,这是……”这是背后放冷枪啊,就是不知道神机营帮谁。 张宁微微一笑,道:“此次由英国公指挥,下官不知神机营此举何意。”你们就别问我了,问我也不会说。 神机营全营出动,不过真正上场的只有顾淳带领的两百人。紧要关头,唯一的表现机会,当然要留给自己的孙子。顾兴祖特地叮嘱顾淳一番,因而顾淳清楚皇帝就在山顶看他,能不能升官,就看这一次了。 直到刚才,刘念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山顶上,众人还在谈论,对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倍感兴趣。他们也是刚刚得知,轰掉半座山峰的火力只是神机营派了五十人干的事。 五十人加上两车“雷鸣”就把一座人力难以移动的山峰轰平,可见这东西的威力。同样由张宁献图纸的遂发枪威力如何呢? 不少文官碍于官阶,只能站在空地上,听着前面的人议论,悄悄踮起脚尖,伸长脑袋,一要看神机营帮谁,一看遂发枪的威力,却什么也看不到。 张宁和朱祁镇看得明白,领头者举起小旗,用力向下一压,“呯呯呯”声隐约传来,第一排射击了。 领头者小旗平放,第二排射击完退到第三排身后填膛,第二排、第三排齐齐往前跨上一大步。为首者举起小旗,用力向下压,第二排射击。 “这……”三杨第一次看到这种阵法,第一次看遂发枪发射,被深深震撼了,饶是他们见多识广,还是一时说不出话。 朱祁镇纵览全场,见正在交战的军士不时有人退出战场,勒马在战场边观看,好象不是来厮杀,只是一个过路人,见这边有人厮杀,便驻马看热闹一样。 退出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干脆下马凑在一起不知干什么,似乎在闲聊? 这些人,都是被遂发枪射中,在真正的战场已是死人。 他转头看了张宁一眼,对他的办法极为赞许。站在山顶离得远看不清楚,他却知,遂发枪射出的不是会致人死命的弹丸,而是匠人用白色粉末特别制作的“弹丸”,被射中的军士和被砍中的同袍一样,会在甲胄上留下白色的痕迹,白色粉末通过枪膛后爆炸,落在甲胄上,会形成一片白雾。这样有别于刀枪落下的白点。 御阅结束后,各营可是要算功绩的。拿什么算?战场上算人头,这次算白点。 张宁凝目仔细看神枪营军士变阵、装药、射击,看他们接受命令的反应程度,动作是否整齐,枪法是否精准。 为了给皇帝眼前一亮的感觉,这两百人肯定优中选优,要是做得不好,其他人也不用看了。 随着顾淳挥动手中的小旗,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枪法精准。不愧刘念和顾淳训练了两三个月。 张宁满意。 杨士奇看了半天,没看出那些退出的军士是哪个营的人,只好转头问杨荣:“神枪营的对手是谁?” 杨荣同样没看清,只好转头去看杨溥。杨溥干咳一声,道:“张大人,神枪营帮谁?” 三人知道神枪营不可能乱枪射击,那样就看不出水平,失去御阅的意义,可双方战成一团,人和马转个不停,他们离得远,眼神又不好,愣是没看出军士们以不同颜色的锦带区分敌我。 张宁笑道:“老大人,下官实是不知。” 和朱祁镇、张辅帐中商议时,三人便约好,不漏露排兵布阵的事。实战中,走漏任何消息都会兵败垂成,演习同样需要保密。 三杨齐齐露出不信的表情。张宁只当没瞧见。 有神机营相助的一方如有神助,只用一个时辰便占了上风,再过一个时辰已全歼对手。另一方没有一人投降。 张宁估计,军士知道只是演习,不用投降也没有性命危险,因而人人有志气。 三大营重新在战场上列阵,山路上三四骑如飞驰来,为首之人正是张辅。 只用两个时辰便分出胜负,实是超出张辅意料。他原本以为要分出胜负,最少得一天。如果没有神机营相助,最少两三天。没想到这么快。 “请陛下移驾到现场看看。”张辅下马行礼后道。 选作演习的地方是山中一块开阔地,没有名字,张辅只好含糊过去。 朱祁镇笑容满面道:“摆驾。” 这一场演习看得他龙颜大悦,要是战场上能这样把瓦剌军干掉,那就大快人心了。他清楚除了“雷鸣”空掷,遂发枪填充白色粉末之外,其余的都跟实战没什么区别。这次演习给他极大信心,御驾亲征之心更加急切。 谁不想做开疆拓土的明主?他并不例外。 ………… “参见陛下。”三方军士一齐行礼,山呼海啸之声一如午门外。战败一方并不气馁,败在遂发枪手下,没什么好说的。 “平身。”朱祁镇道,对立于战败一方阵前的薛诜道:“薛卿辛苦了。” 三千营是骑兵,和瓦剌军的作战方式相同,这次被特殊对待,扮演瓦剌军,遭受三千营和神机营左右夹攻。 第181章 狩猎(四) 眼看已方军士一个个中枪“阵亡”,薛诜破口大骂,嗓子都骂哑了。可是在皇帝驾前,他却不敢有半点不愉之色,只是嗓子嘶哑,声音不难免听,道:“臣惶恐。” 开战两个时辰全军覆没,能不惶恐吗? 朱祁镇安慰道:“薛卿以一敌二,实属难能。遂发枪乃是神器,卿虽败犹荣,朕不怪罪就是。” 全军覆没很没面子,但皇帝既然说不会追究,又给足自己面子,薛诜只好行礼道:“谢陛下宽宏大量,臣感激不尽。” 朱祁镇转头对一脸狂喜,站在薛诜身旁的宋瑛道:“卿和薛卿一并检验军士,看伤亡多少,报上来。” 白色粉末由将作匠的匠人特制,两营的粉末不同。朱祁镇这是要他们呈上数据,以便分清各营的战力了。 薛诜怔了一下,道:“陛下,五军营有神机营助阵,无法看出臣营的真实战力,此举于臣不公。” “无妨,朕心中有数。” 宋瑛也道:“薛侯爷不必担心,陛下自有公断。” 你是胜利者,你当然这么说。薛诜心中怨念满满,腹诽不已,转头见张宁一脸平静站在旁边,便道:“张大人,你可全都看到了,还请帮本官说一句话。” 让全军覆没的人,检查伤亡,不是笑话吗?除了再次出乖露丑,能有什么后果?为了面子,薛诜很是抗拒皇帝的命令。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张宁脸上。这一仗,他们全被“雷鸣”震住了,对张宁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没错,火药是利器,可自宋末出现至今,没谁能用好它,稍一不小心便炸伤自己,有时候炸伤己方的人数反而比敌人多。这也是成祖设神机营,只在此营用火器的原因了。 实在是火药这东西代替不了兵器啊。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刚才,“雷鸣”深深的震撼他们,不仅威力巨大,更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使用的军士没有一人炸伤,“雷鸣”在他们手里,就像使用多年的兵器一样,想往哪扔就往哪扔,想让它什么时候爆炸就什么时候爆炸。 这样才能让火药发挥最大威力嘛。 和视觉效果强烈的“雷鸣”比较起来,遂发枪便显得太平淡了。一枪伤敌一人,哪及得上一炸一大片? 张宁道:“薛侯爷,陛下心中有数,此战非你之过,而是遂发枪威力巨大。陛下想检验的是遂发枪,以及神机营军士的枪法。” 不少人心道:“原来如此。” 薛诜恍然大悟,对朱祁镇行礼道:“要是这样,臣领谕就是。宋侯爷,这就走吧。” 神机营不用说,那是毫发无伤,只能他和宋瑛一起清点伤亡人数了。 三千营成立之初只有三千人,之后一代代更迭,却一直保持三四千之数。五军营人数虽多,骑马却只有几万人,多的是步兵,这次出动的骑兵人数和三千营相当,倒不存在人数占优的问题。不过肯定优中选优,人人身强力沉,是百战老兵就对了。 宋瑛道:“薛侯爷,请。” 两人自去。 朱祁镇对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的顾兴祖道:“顾卿可能保证神机营中全是这般战力么?” 这次演习,神机营可是大大露脸,不说别人,顾淳这次就立了大功,请立世子肯定容易得多。想到自己多次请立顾淳为世子,皇帝一直留中不发,几个儿子不服长孙袭爵,更是频繁在背后搞小动作,弄得他头疼无比。这下好了,儿子们再也不敢乱来。 “陛下放心,这次接受御阅,臣随意点了一队军士,并无特别。”他拍胸脯保证。 张宁望了不远处踌躇满志的顾淳一眼,再望向神机营全营列队的方向,太远,瞧不清队首刘念的五官。 朱祁镇颔首道:“这样就好。” 不久,宋瑛和薛诜并肩而来,一齐躬身行礼,由宋瑛禀报:“陛下,五军营伤亡不到三成,约一千人,其中伤着要紧部位的约两百人。即,亡约两百人,伤约八百人。三千营军士伤在刀枪之下者,约九百五十人,其中亡约一百八十人,余者皆伤,中神机营遂发枪而亡。” 每营的伤亡都可辨识,很容易清点。 “这么说,如果没有神机营助阵,五军营反而败了?”不少通过这组数字听出玄机的文官们窃窃私语。 杨荣和杨溥不约而同瞟了杨士奇一眼,眸中露出钦佩之意。他们府中同样有嫡出的孙女,只有杨士奇以联姻的方式把张宁绑在自己家族的战车上,有张宁在,就算杨士奇架鹤西去,杨家也不必担心。偏偏张宁又年轻得不像话,最少能庇佑杨家五十年。 杨士奇满怀赞许的目光望向张宁。张宁朝他微微一笑。 朱祁镇大为高兴,道:“朕都有赏。” “陛下,张大人献遂发枪和‘雷鸣’有功,理该在赏赐之中。”杨荣行礼道。 他一来替杨士奇说话,两人是多年同僚兼好友;二来是投桃报李,自从张宁开商税之先河,银子就源源不断流进国库。他再不用为缺银子花愁。 “张卿么,朕要重赏。”朱祁镇道。 文官武将全都竖起耳朵,且听皇帝要赏张宁什么。 两样利器面世时,你便赏过了,难不成再赏一次?不会趁机封我为侯吧?张宁可是清楚得很,朱祁镇和悠悠交好,巴不得她早点下嫁。他无声自语的同时凝神细听。 果然,朱祁镇停顿一息,道:“诸卿已见识过‘雷鸣’和遂发枪的威力,我朝手中有这两样利器,定能杀得敌军望风而逃。张卿功不可没,着封为兴昌侯。” “……”鸦雀无声。 真封侯?张宁意外了,因为遂发他,他得以封为兴昌伯,这还不到一个月,就封侯,兑现他对太皇太后的诺言。皇帝是在借机嫁妹吧? 有同样想法的朝臣不在少数,人人看看张宁,再看看杨士奇,眸中露出异色。这当中又以杨荣和杨溥最为强烈,杨荣是高兴,杨溥则眼神复杂。 “谢陛下。”张宁行礼道。 皇帝接下来就要让和郡主以及杨家小姐完婚了吧?不少人觉得,今天这场御阅是为张宁迎娶郡主而设。 张宁圣眷也太隆了。 第182章 君恩 主要目标完成,而且超出预期地完成,朱祁镇心情大好,准参与御阅的将士饮酒,每人三盏,护卫之职便交给没有参与御阅的将士。 一时间欢声雷动,将士们齐呼:“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失笑,准你们喝酒便隆恩了?要不准你们喝酒,朕岂不成了昏君? 一桌桌宴席在空地上摆开,参与御阅的将士们碍于在皇帝御帐前,不敢高声喧哗,不敢猜拳,却个个十分高兴,推杯换盏,三盏酒喝完,便不客气地抢肉抢菜吃,气氛极为热烈。 御帐中,朱祁镇高坐主位,身为统帅的张辅和新晋兴昌侯张宁分坐下首两桌。 朱祁镇嘉奖三大营指挥使时,张辅一直站在旁边,就像这场演习跟他没有关系似的。其实他才是除了张宁之外,功劳最大的人。 商量时,张宁提议一定要让“雷鸣”发挥该有的威力,如果连三军都不清楚这东西的威力,真正上了战场,他们怎么配合?又怎么有必胜的信心?只有让他们眼见为实,他们才有底气,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这就是鼓舞士气最简单最快捷的方法了。 再一个,张宁提出,演习不能有伤亡,让将作匠制作不同的白色粉末,以做区别。至于真正的排兵布阵,却是张辅。 这次封赏自然有他的份,他位列勋贵之首,已经封无可封,朱祁镇便荫其子孙,封他的嫡孙女为县主。 如今更是赏宴于他。 除了张宁这个怪物圣眷隆重,天天得以和朱祁镇一块儿吃饭喝茶吃点心之外,大臣们一年半载也没有一次这样殊荣。特别在这种特殊时刻,这样的殊荣更具有非凡意义。张辅神采奕奕,腰板挺得笔直,好象一下子年轻三十岁。 “老臣敬陛下一杯,恭喜陛下得国之利器。”他起身向朱祁镇敬酒。 朱祁镇先不即饮,而是望向张宁。 张宁要是不明白,那就白活两世了。他同样端酒盏起身向朱祁镇敬酒:“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征伐瓦剌马到功成。” “哈哈哈。”大笑声中,朱祁镇一饮而尽。 张宁和张辅落坐,朱祁镇笑吟吟道:“朕意欲亲征,不知两位贤卿觉得怎么样?” 主要问张辅。这件事,朱祁镇不止一次和张宁提过,张宁的态度很明确,亲征可以,但要做好准备,怎么准备都不为过。对这点,朱祁镇很认同,御驾亲征不是儿戏,动辄数万甚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是事关他在史书上的评价,岂能不准备万全? 张辅狂喜之下情绪激动,可并没有就此忘形。他略一沉吟,道:“陛下想学成祖征战沙场,原也未为不可。只是沙场上战况瞬息万变,要及时做出应对,陛下恐怕会受累。” 张宁从不知道张辅这么会说话。明明担心朱祁镇应付不了战场上的情况,指挥不了军队,在有利局面下输光家底,却说成担心他受累。 身为臣子,怎么能让皇帝受累呢?皇帝受累,还要臣子们干什么?朝廷养那么多人,不是要为君分忧的吗? 朱祁镇自也听出张辅未尽之意,道:“朕御驾亲征,三大营随朕出征,卿为统帅。” 要这样的话,那完全没问题啊。张辅对自己的统兵能力很自信,毕竟少年起便随成祖征战,朝中像他这样既有资历,又有这么高地位的老将真的不多。 张辅起身行礼道:“陛下厚爱,臣万死不辞。”这就答应了,也间接同意皇帝亲征。 又敲定一件事。朱祁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张辅是能阻止他亲征的少有几个人之一,只要他不阻挠,阻力便少很多。 “卿可着手安排。”朱祁镇笑容满面道,对张宁更加佩服。赐宴张辅,趁机提出亲征一事,是张宁事先向他提议的,这个时候说,张辅答应的机会最大。 “臣,领谕。”张辅郑重道。打仗可不是儿戏,自然要提前着手准备,张辅可以想像自己接下来有多么的忙碌。 朱祁镇右手虚按,道:“坐下说话。”又吩咐贾小四:“给张卿再送两样菜过去。” 在御帐中赐宴,还是按照在宫中的规矩,朱祁镇居中而坐,独自一桌,下首安放两桌,分坐张辅张宁两人。两人的菜都是朱祁镇赏的,也就是从他的大桌子上移过去。 贾小四答应一声,就近移两样菜过去。 “谢陛下。”张辅这个激动啊,都说张宁圣眷隆重,天天陪皇帝吃饭喝茶,这次他的待遇可是超过这小子了,皇帝赏菜给他,没有赏给张宁。 张宁笑眯眯看着张辅,只要他能把也先灭了,皇帝优待他一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朱祁镇注意到张辅瞟向张宁的眼神,意识到什么,道:“送张卿两样菜。” 都是张卿,不过贾小四自然是懂的。他熟知张宁的口味,挑了两样他爱吃的菜过去。张宁起身谢恩毕,坐下吃了起来。 朱祁镇心情极好,多吃了一碗饭。 君臣用餐毕,将士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见朱祁镇出帐,纷纷站了起来,有的站得急,带翻椅子,一个个行礼道:“陛下。” “肉够不够?不够再宰杀几头猪。”朱祁镇温声道。 有资格在这儿用餐的都是参与御阅的将士,这一餐,酒虽只有三盏,肉却管够,很多人吃得满嘴流油。可谁会嫌肉多呢?听皇帝这么说,将士们欢声雷动,齐声喊:“谢陛下。” 皇帝够意思,这样的明君,上哪找去?军士们人人心生感激的同时,心里有了不惜以身报君的想法。 朱祁镇微笑颔首,虽没有走近将士们的餐桌边,但他往这儿一站,士气便空前高涨。 那些没有参加御阅,此时换防警戒的将士听到这边的欢呼声,一个个脸色极不好看。他们也想在皇帝跟前一展身手,这不是没被选上吗?不少人甚至想,肯定不是自己能力的问题,而是和上司处得不好的缘故。 刘念就是这样想的。他望向御帐所在的方向,眉头皱得紧紧的。从他这儿望过去,只能看到御帐一角,因为顾兴祖循私,他才被替换,要不然这会儿在上面喝酒欢呼的一定是他。 刘念觉得很有必要和张宁说一声,要不是张宁,顾兴祖能有现在这般荣光吗?老家伙太忘恩负义了。 第183章 不满 对分站朱祁镇身边的两人,将士们同样投去羡慕的目光,可谁也不敢幻想有朝一天,自己能得此殊荣,那是祖坟冒青烟还不一定能企及的高度。 张辅就不用说了,历经四朝,少年时便随成祖东征西讨,是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勋贵之首。 另一位虽是少年之姿,他们同样只有羡慕的份,不敢有别的心思。自太祖创立大明至今,以弱冠之年得以封侯的,也只有这位了。 无数将士望向张宁的目光只有羡慕。 在皇帝跟前,还是低调些好。张宁笑微微地当起透明人,可将士们并不这样想,而是对他大加赞赏,只是没人有机会走到他跟前,把如滔滔江水般的赞美之辞告诉他而已。 朱祁镇站一会儿走了。赐宴的御帐是为御阅临时搭建,方便皇帝坐卧休息的,安营扎寨的御帐并不在这里。 他这一走,将士们便放开了,又刚宰杀几头猪,热乎乎的肉不断端上来,人人吃得酣畅淋漓。三盏酒喝完就没了,他们以茶代酒,喝得极为畅快。 顾兴祖、宋瑛、薛诜先后过来请张辅和张宁过去坐席。 张辅身为统帅,不好推辞,被他们簇拥走了。 张宁却借口早起累了,回自己的营帐。 演习达成既定目标,而且没有军士伤亡,张宁心情很好,不过五更,也就是凌晨三点起床到现在,一直绷紧神经,确实有点累了。他估计朱祁镇也一样,所以提前退场了。 他让任荣取来山泉水,准备烹茶,刘念来了。 全军安营扎寨的地方有三层警戒,刘念负责第三层,若真有闯入者,第一层警戒会发信号,现在啥事没有,刘念交待几句,悄悄摸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吃饭没有?快坐下。”张宁招呼他,把壶放带来的小火炉上煮。 刘念哭丧着脸在他对面坐下,道:“阿宁,镇远侯忒不是东西,为了让顾淳这小子在陛下跟前露脸,特地不让我上场。” 太恶毒了。他恨恨地想,从今天起,非和顾淳友尽不可。 在山顶观看时,离得远,看不清将士们的五官长相,但御阅完毕,列队时,张宁便发现带领二百人小队的是顾淳。刘念和顾淳一起训练军士,只能一人上阵,关键时刻,顾兴祖把机会给了孙子。 张宁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其他表示。如果换作他,这个时候不安排孙子出场,把机会让给别人,才是傻的好吗?发扬风格也得分时候。 面对刘念满满的怨念,他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当时顾淳找上门时,我要是拒绝,就没现在的事了。” 这时候说啥都不合适,只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 “怎么能怪你呢?”果然,一听张宁自责,刘念急了,道:“都怪镇远侯那老货。哼,要不是你,他能这么风光么?他忘恩负义,紧要关点没念着你一点好。” “他要只是念着我的好,把机会让给你,让你在陛下跟前大大露脸,他就不配为镇远侯了。”张宁叹息:“他肩负顾氏家族,顾淳又是他的嫡长孙,没机会还得创造机会让顾淳上呢,何况现在有机会?我要是他,也会这么做。” 张宁说得很诚恳,有的时候,不是报不报恩的问题,而是必须为家族的长远考虑。这个时代,家族鼎盛才是最重要的。 刘念并非不懂,只是愤怒之极,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怔了一下,道:“可这样一来,我就被顾淳比下去了。本来训练军士是我的事,顾淳非要横插一脚,现在更把机会夺走。” “他会以其他方式弥补,你不用担心。”张宁道。顾兴祖不是蠢货,欠的人情一定会还。 刘念嘀咕:“怎么弥补?今天的风头都让顾淳这小子抢去了。”顾淳会很快升官,他们老顾家能弥补得了吗? 一想到大家伙对神机营交口称赞,刘念就气得不行,太过份了,这些赞美应该给他才对,现在无端被顾淳抢去,他什么也捞不着。 张宁道:“列队前,顾侯爷过来悄悄跟我说,他会在请功折子上提你的名字。你俩名字并列。我想,陛下知道你们一块儿训练,应该不会漏掉你那份功劳。他不敢不提,陛下也不会漏掉。你是今天没有出风头,不过,我想顾淳会有所表示。” 顾淳不是傻瓜,这时候要是没表示,哪配为下一任镇远侯?最根本的人情世事都不懂,还当什么家主?那是会把家族葬送掉的。 刘念怒气稍息,道:“我决定和顾淳绝交,这个朋友,不交也罢。”枉他往日和我称兄道弟,一到紧要关头,就踏着我上位。 张宁笑了,道:“没必要。你想啊,大家都不容易,一有机会,谁不抢破头?这件事,其实你也有责任,你要提前跟我说一声,顾侯爷这个面子还是得给我的。” 两人在神机营白天训练军士,晚上一块儿谈天说地,交情日渐深厚,刘念都差点忘记他这个好兄弟了,现在又说要绝交,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张宁无声自语。 “那不是明摆着吗?还用得着说。”刘念一副理所当然。 你啊,就是被那些见我青云直上,要拍我马屁没拍上,只好去奉承你的人宠坏了。张宁摇了摇头,道:“怎么不用说?你不也知道这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吗?顾侯爷会不知道?顾淳会不知道?” “唉!”刘念重重叹气。 “有的是机会。日后我朝和瓦剌必有一战,到时在真正的战场上立功,可不比什么都强?御阅只是露个脸,算得了什么呢?”张宁安慰。虽然多露一次脸多给皇帝留一点印象,但要真正立功,还得是战场。 战场上杀敌,立军功,把顾淳压下去,才是露了大脸。 刘念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说是这样说,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眼光放长远些,别盯着眼前一丁点得失。”张宁劝道。 “嗯。”刘念应了一声,道:“你不会收拾镇远侯吧?” “不会。”张宁明确道。 第184章 兄弟 刘念很郁闷,张宁意思明确,让他别计较今天是不是露脸,反正该他得的功劳他会帮他争取,把目光放在真正的战场上。 “这口气我咽不下,本来就是顾淳横插一脚。”他小声嘀咕。 这样的情绪要不得啊。张宁叹息一声,道:“你和顾淳相处两三个月,觉得他这人怎么样?讲不讲义气,是不是会抢同袍功劳之人?” 刘念凝神细想,和顾淳相识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从小他和顾淳就是仇家,他和张宁以及一群伯爵家的子侄拉帮结派,顾淳和宋诚一群侯爵子侄是一伙,双方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次。 不过顾淳打架不积极,更喜欢在后边吆喝,在背后下黑手的情况倒没出现过。这两三个月,两人在神机营一起训练军士,住处相邻,倒没见他做过什么龌龊事。 张宁没有说话,只是待水沸,泡了茶,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 过了好一会儿,刘念才道:“我就说嘛,是镇远侯这老家伙背后搞鬼。”他没看错人,这点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张宁微笑道:“你一来就说是镇远侯,可见在你心里,还是相信顾淳,当他是兄弟的。跟兄弟计较什么呢?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计较的?至于镇远侯,他是你上司,他怎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也是。”刘念眼前豁然开朗,一拍大腿,道:“这么一想,我还真不怪他了。”好兄弟没背叛他,让他心情大好。 张宁笑道:“这样最好。将来在战场上,你们或者各领一队,或者一起行动,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同袍,是兄弟,要互相照顾,不能有一丝嫌隙。” “我会的。希望顾淳也会。”刘念快人快语道:“至于镇远侯那老家伙,如你所说,他是顾氏家主,得为家族长远考虑。算了,我就不跟这老家伙计较了。” 张宁拍拍他的肩头,道:“能这样想最好了。”他能以大局为重,可见真正长大了。 刘念直言:“我们是好兄弟,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张宁示意他喝茶,又问:“吃饭没有?” “没有。我当值呢,不能在这里久呆,得赶紧走。”他把茶倒进嘴里,急急忙忙走了。 张宁看他火烧屁股似的,哑然失笑,吩咐任荣去找顾淳。 ………… 顾淳和一群将官大块吃肉,畅快无比,听说张宁找,跟同桌的将官们告一声罪,洗了手,急急赶来。 他一走,便有将官羡慕地道:“会投胎就是好,顾将军不仅出身名门,还是张大人的至交,这一点,在场诸位谁都及不上啊。” 三大营的将官谁不是拿命搏出来的前程?只有顾淳和刘念两人是异数。这人的话立即引起同桌诸人共鸣,人人点头赞同,更有人道:“希望能有出征的机会,你我搏一个爵位,子孙后代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好出身。” 下次上战场,拼了老命也要搏一个爵位,以荫子孙。 更有人道:“瞧人家张大人,小小年纪便得以封侯,这份运气,我们再投胎十次,也及不上啊。” “可不是。”又是一片赞同声。 赞同过后,桌上便沉默了,张宁和太皇太后的赌约京中无人不知,无论官宦还是百姓,都以为他肯定无法完成,没想到这才过去几个月,大军还未出征,张宁便成为兴昌侯了。 人比人气死人哪。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道:“回朝后,张大人,哦,不,张侯爷就要迎娶安定郡主了吧?到时,他就是郡马了。” “还有杨家小姐。她们可是同时得陛下赐婚的。”有人说着,悄悄瞥向文官们用膳的那几桌。文官以三杨为尊,三杨之中又以杨士奇为尊,高坐首位的正是杨士奇。 桌上又是一阵沉默,皆因人人想到一件事,张宁自身是勋贵子弟,又得以封侯,迎娶安定郡主成了皇亲国戚,和杨士奇结亲又是文官之首府上的娇客……他竟是除了阉党之外,在朝中所有势力之间圆转如意。 这么一想,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 阉党自王振死后,自己内部又斗了一场,以曹吉祥身死告终,如今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小太监贾小四。这位虽然聪明,毕竟年纪小,又没有长辈在身边提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张宁分庭抗礼。 不,或者他永远无法和张宁抗衡。 论和皇帝的交情,张宁不输他,论心思手腕,张宁比他强得多,不是外头传言,贾小四得以当上东厂厂公,还是靠张宁扶一把么?要是传言是真的话,连阉人都得领张宁的情。 这一桌的将官突然觉得人生灰暗,和张宁这样的牛人一比,他们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唉,连吃到嘴里的肉都没味道了啊。 ………… 不说将官们深受打击,只说顾淳匆匆来到张宁帐中,道:“阿宁,有事?”你这么急叫我过来,事情很紧急吧? 张宁示意他坐,笑眯眯道:“恭喜你,神机营今天露了大脸,你大概不日就要晋升啦。” 顾淳含笑矜持道:“多亏你举荐。这件事,阿念也有功劳。”他心思通透,转念一想,张宁这个时候叫他过来,不是为了告诉他,他会升官吧?他道:“我已经请求家祖,请功奏章上添阿念的名字。” 张宁和刘念才是从小一起打架打出来的交情,这一点,自己万万不能搞错。 很上道嘛。张宁微微颔首,道:“我请你过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为了什么?”顾淳脱口而出道。还有什么事比请功更重要呢? 张宁道:“你、我、阿念三人,是兄弟,这一点万万不能忘了。” “……”顾淳怔住,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战场上刀枪无眼,只有把后背交给兄弟才有最大的活命机会。这一点,顾淳懂。 他嗓子眼堵住了,好一会儿郑重点头,道:“没错,你、我、阿念,我们三人,是兄弟。阿宁,这一点我会永远记住,永远永远记在心里。” 张宁同样郑重道:“我也是。”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虽然缺了在当值的刘念,但他们心里,一样有他的位置。 第185章 求夸奖 参与御阅的将士一直吃到日下西山,才打着饱嗝归营。 皇帝狩猎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朱祁镇没有出帐狩猎的意思,群臣也不以为意。前一天,“雷鸣”不断轰炸,地动山摇,动物都吓跑了,上哪狩猎?这次本就为御阅而来,只是皇帝出城,必须冠以“狩猎”之名罢了。 张宁用完早膳,到御帐求见。朱祁镇即刻宣他进帐,笑吟吟道:“卿比朕预料的要晚来两刻钟。” 你以为我高兴得昨晚睡不着,天一亮马上跑过来?我是这样的人吗?张宁腹诽,行礼道:“臣不敢打扰陛下。” “不打扰,快坐。卿用早膳没有?” 看这意思,早饭你都为我准备好了?张宁无声自语,谢恩后坐下道:“臣已用过,不知陛下用过没有?” “朕等卿一块用。卿既用过,随意吃些吧。”朱祁镇说完转头吩咐:“备膳。” 张宁深知他一向心细,既以为他会一早过来,等他一块儿用膳并不奇怪。他几乎天天进宫蹭饭,早就习以为常,道谢后毫不客气坐下。 只有两人用餐时,朱祁镇会吩咐不要那些繁文辱节,什么上很多个菜,皇帝吃不完赏给臣子的行径;什么皇帝臣子各坐一桌,两人说是一块吃饭,其实隔了好几丈,哪有平常百姓几个朋友一起吃饭,边吃边谈有趣?这些他统统不要。 他只有和张宁一起吃饭,才能体会到平常百姓的乐趣。 很快,一张圆桌摆好,上面放十几样点心。 张宁扫一眼,心想,皇帝节省很多啊,平时怎么也有二三十样菜才对。这是出宫了,御厨们图省事,还是他要节俭? 朱祁镇看出他的疑惑,道:“朕让他们不要弄那些虚头巴脑,拣我们喜欢吃的上,他们倒也用心。” 虽然皇帝为防下毒,再喜欢的菜,每样只能吃三筷,但身边服侍的小太监们长期细心观察下来,还是看出一些皇帝喜好的脉络。其实并不难发现,点心端上来,皇帝最先夹哪一样,撤下去时,又有哪些没动过。自可揣测,毕竟一两百样菜,皇帝不可能每样都夹三筷。 小太监们心照不宣罢了。 张宁从不掩饰自己吃食上的喜好,喜欢的会多吃,不喜欢的一筷不碰。点心喜欢那几样,肉喜欢哪几道,小太监们早就烂熟于心。 这时摆上来的全是两人爱吃的。 “这玫瑰糕,刚做的?”张宁视线落在冒着热气的玫瑰糕上。自从悠悠教御厨做改良过的玫瑰糕后,朱祁镇就喜欢上这道甜点,同样喜欢的还有冰淇淋。 “张大人好眼力,这全是御厨刚做的。”贾小四赞了一句,接过小太监端来的豆浆,放在朱祁镇面前。 据《淮南子》记载,汉朝便有豆腐,而要制作豆腐,必须豆浆点卤。也就是说,那时候便有豆浆。只是那时候的豆浆豆腐是贵族阶层的专属,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慢慢传到民间,宋朝时才上了百姓的餐桌。到现在,豆浆豆腐都是很平民化的东西。 朱祁镇喝的当然不是普通的豆浆,那是御膳房专心制作而成。不过张宁喝着也就是细腻一些,浓厚一些而已。 贾小四是东厂厂公,他端来豆浆,张宁自然不好大刺刺地坐着。不过贾小四承他的情,他人还没站起来,贾小四手脚伶俐,已把热乎乎的一碗豆浆放在他面前,浓郁的豆浆香气直往他鼻孔里钻。 “哪能让贾公公做这些事呢。”张宁客气。 “咱家本就是做这些事的下贱之人。”贾小四谦卑。 朱祁镇道:“好了。小四,你下去吧。” 昨天演习后,朱祁镇兴奋不已,昨晚就没怎么睡,天没亮就盼着张宁过来畅谈,这时哪里还等得及。 贾小四行礼退下,人还没出帐,他便迫不及待道:“卿看三大营的战力如何?” 昨天演习结束后不是总结过吗?张宁先是不解,接着恍然,皇帝这是要他夸一夸他文治武功吗?他诚恳地道:“陛下,任何兵器都须经过战场检验,‘雷鸣’再好,也得扔准了,往人堆里扔。我们不能只利用它的声效。” 什么是声效?朱祁镇稍稍一怔,便明白了,这个从字面意思就可以更解。他道:“朕清楚得很,多一样兵器,多一分胜算,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士气。朕昨天做得不错吧?” “是,陛下昨天做得很好。”张宁实事求是道。昨天朱祁镇确实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这是原来的历史轨迹上他不曾做到的。 “不知卿注意没有,朕的三大营战力如何?”朱祁镇再次道。 张宁想都没想便道:“三大营的战力自然不用说,那是我朝最顶尖的了。陛下放心,只要三大营出征,再辅以英国公统兵,胜算极大。” 其实只要不是王振那样的猪,谁指挥都不会太差。张宁无声自语,王振已死,死人自是不能统兵。 朱祁镇笑道:“朕也这么觉得。” 所以,你是要我夸奖吗?张宁道:“陛下不用质疑三大营的战力,哪怕他们大多没有实战经验,一代代传下来的传统也足够了。” 朱祁镇眉飞色舞地听着,连连点头道:“朕也是这样想的。” 君臣边吃边说,分别谈论三大营马上马下的战力,待得谈完,也吃得差不多了。朱祁镇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道:“卿打算什么时候完婚?” 最让张宁高兴的莫过于这件事了,总算封侯,完成和太皇太后的赌约,可以娶得美人归了。昨天回营后,他便派高大弟回京,向两位未婚妻报喜。 “臣已修书派人送去大同,待臣父定下吉日,即刻迎娶。”张宁眼如星晨,亮晶晶的。 “哈哈哈,原来是等安乡伯择吉日,朕还纳闷呢,怎么没见你提起。”朱祁镇爽朗大笑。他本来打算张宁一提即刻准了,没想到从昨天等到现在,张宁就是不提,忍不住只好问了。 “是。”张宁道:“不知太皇太后可会反对。” “皇祖母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完成赌约,她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朱祁镇倒是很乐观。 我就怕她随便找个借口阻止我们的好事。这话自然不方便说出口,张宁道:“是。” 第186章 看相 慈寿宫里,太皇太后不用人搀扶,能自行坐卧了,只是还不能行走,不过相比刚开始发病时只有左手能动,已经好很多了。 恰逢孙太后过来请安,见太皇太后只喝悠悠奉上来的茶,便打趣道:“悠悠亲事已定,想必不能久在宫中。到时只怕母后会不习惯呢。” 太皇太后本来心情甚好,一听这话,脸一沉,道:“哀家老了,讨人嫌了,想留悠悠在宫中几年也不成了。” 孙太后吓了一跳,忙起身行礼赔罪道:“儿媳信口开河,母后勿怪。”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以后别再提这事,要不然哀家可不依。” “是。”孙太后忙道,为让太皇太后高兴,便提议宣教坊司的歌伎进宫唱曲子。太皇太后道:“那些歌伎吵得哀家头昏,哪有我们安静说话的好?” 孙太后不敢再多嘴,只是拿眼睛看悠悠,心里感叹只有悠悠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也只有她的话,太皇太后才肯听。 悠悠明白她的意思,极有神采的眼眸转了转,道:“如今正是秋高气爽之际,皇祖母和太后娘娘不如移驾御花园,一来赏景,二来嘛,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她原想说走动走动,想到太皇太后无法行走,临时改变说辞。 太皇太后道:“可不是,哀家正想去外面透透气。” 孙太后腹诽,悠悠说什么你都说好。她老人家既然赞成,孙太后只好传令下去,一应内侍宫女顿时忙碌起来,去御花园铺设地毡茶几等物。 正忙呢,胡公公进来,道:“娘娘,陛下封张大人为兴昌侯。” “砰!”的一声响,太皇太后把手里的茶盏掷了,瓷片和茶水溅了一地,慈寿宫的内侍宫女也跪了一地。 悠悠强捺下心中的欢喜,近前哄道:“皇祖母,孙女不住宫中,不也天天得以进宫请安侍候么?只要在京中,就能天天相见。孙女只恐回父王封地,那就不知要多久才能见皇祖母一面了。” 就算我出阁,也能天天进宫,跟现在没区别嘛。 太皇太后指指她,对孙太后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果然没错。她这是嫌我老了。” 孙太后陪笑道:“哪能呢?母后多心了,悠悠是乖孩子,怎会这样?依儿媳看,悠悠说得没错,只要在京中,便能时时进宫。她要进宫,谁能拦她不成?别说她婆家没有婆婆,就算有,她可是郡主,哪个婆婆这么多事啊。” 公主出嫁后住在十王府,虽行动不自由,难得和驸马见一面,不过上头也是没有婆婆的。悠悠不用住进十王府,又深得太皇太后和皇帝宠爱,还不是随心所欲,要天天进宫陪伴太皇太后又有何难? 太皇太后白了孙太后一眼,这一眼让孙太后不敢多嘴,只是低头喝茶。 孙太后胆子也太小了。悠悠无奈。 “陛下大张旗鼓去西山狩猎,就为了给这小子封侯吧?”太后太后气得不行。 “母后冤枉陛下了,他就是想循私,大臣们也不肯答应呀。”孙太后赶紧帮朱祁镇说话,生怕儿子回宫受气。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哀家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御花园说啥也不去了,没心情啊。 孙太后不敢再说,行礼离开慈寿宫。 悠悠却没走,而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细声细气地哄道:“当初皇祖母嫌他出身低,如今不是不低了么?怎么皇祖母还是不高兴呢?皇祖母心疼孙女,孙女心里感激,不管孙女嫁不嫁人,都会一直在皇祖母身边服侍的。” 我嫁的人已经比驸马们的地位高很多了好吗?你就别再挑刺了。 悠悠心里埋怨,面上不敢露出来,公主们的驸马可都是平民百姓,不也没见你嫌弃过吗? 太皇太后一双保养得极好,没有一丝皱纹的玉手抚在悠悠头发上,轻声叹道:“你懂什么?我看这孩子的面相理应早夭,活不过十六岁,怎么能让你嫁他呢?” “什么?”悠悠一惊,眼眸睁得大大的,道:“皇祖母会看相么?” 容不得她不吃惊,太皇太后不是术士,平时也不信这个,怎么突然说出这话?这是平日那个慈祥的皇祖母吗? 太皇太后道:“前些年张天师曾到京城,哀家宣进宫,和他谈论道法,他临走时送哀家一本书。这几年,哀家闲来无事也曾翻过,平常的面相也就罢了,异于常人者,皇祖母还是能看出来的。” 难怪你有事没事总叫王振过来训斥,敢情是看出他总有一天惨遭横死啊。悠悠恍然,随即从王振的下场联想到张宁,惊出一身冷汗,忙道:“皇祖母,可有化解之法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若是张天师或者有,皇祖母怎么会这个?能看出一点端倪就算不错了。” “张宁今年正好十六岁。”悠悠急了,道:“孙女这就让人去西山叮嘱他,凡事小心一点。” 皇帝狩猎,弓箭无眼,可别……她不敢想下去了。 太皇太后见她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心疼不已,吩咐胡公公道:“你走一趟吧。” “是。”胡公公心想,太皇太后真心疼爱安定郡主,爱屋及乌,连带对张侯爷也爱护有加。 ………… 西山守卫重重,胡公公好不容易才得以进去,见到张宁,传了悠悠的口信,道:“……张侯爷,郡主来不及写信,你可别辜负她一片心。” 张宁见她特地求太皇太后遣胡公公送口信,心下感动,道:“张某会的。”随即让任荣送上两锭金灿灿的金子。 胡公公接了,拢进袖里,喝了茶告辞下山。 张宁担心悠悠胡思乱想,写一封信,让高大弟再跑一趟。 ………… 悠悠在慈寿宫中一直心神不宁,太皇太后让她回府歇息,又叮嘱她别担心,若张宁出事,一定会为她择一少年英才为婿。 我只想嫁给张宁。悠悠快哭了。 她一路神思不属,好在刚回府便得知任荣等候多时。 拆开张宁的信,看到熟悉的字,她才回了魂。 张宁在信中让她别担心,这两天皇帝并没有狩猎,而且御驾很快会回京。 第187章 好兄弟 休息两天后,朱祁镇带领群臣开始打猎。经过那天“雷鸣”一番轰炸,动物受惊不小,听到马蹄声,无不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朱祁镇只射到几只兔子山鸡之类的小动物,张宁运气稍好,射到一只鹿,其他陪驾随从斩获不多。当晚,在张宁提议下,营地中篝火处处,将士们把自己射到的猎物洗净去皮去除内脏,在火上烧烤。 一时间,香气弥漫整座西山。 朱祁镇兴致颇高,亲自烤一只兔子,学着张宁的样子,不时翻动小木棒。 张宁让厨子切下两只鹿前腿,放在火上烤,翻动之际,不时涂一层自制的酱料。他除了帮朱祁镇照看兔子,以免烤焦之外,还不时瞥一眼远处一块大石旁,刘念就坐那儿。 顾淳自知理亏,打猎时让着刘念,几次把遇到的猎物赶到刘念那儿,无奈刘念不领情,放走猎物。 两人所获不多,特别是顾淳,只猎到一只山鸡。他的精力全在刘念那儿,一心想让刘念多打些猎物来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 虽然在张宁开导下,刘念明白和顾淳是同袍,是上了战场,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见到顾淳气愤难平是另一回事。 现在不是没上战场吗?那就允许我使使小性子。刘念决定任性一回,甩脸子给顾淳看。 顾淳哪知道这个啊,见刘念一见他便黑脸,拨转马头就走,以为两人从此成陌路,兄弟做不成了,能不着急吗? 朱祁镇下令,晚上吃各自射到的猎物,顾淳能放在火上烤的只有山鸡。就这,他还关心刘念,不时转头去看他,山鸡差点没烤焦了。 刘念呢,只顾绕着顾淳走,打到的猎物并不多,不过他运气不坏,打到一只狐狸,这会儿放在火上烤的就是这个了。他一心一意生顾淳的气,狐狸没烤熟就拿起来啃。 顾淳烤好山***巴的跑来请刘念尝鲜,被刘念瞪了回去。他想到张宁这边,张宁身边坐着皇帝呢,他哪敢随便凑过来?只好讪讪回去,怅然若失的样子看得张宁直想笑。 顾淳也有这一天。 张宁并不因为刘念没听他的话而生气,大义上不错就行,小节嘛,由他们去好了。 朱祁镇洗了手,接过贾小四递过来的锦帕拭手,一抬头见张宁对着面前一堆篝火微笑,不由奇道:“卿笑什么?” 这是想到要成亲,高兴坏了吧? 朱祁镇并不清楚太皇太后的态度,还以为回宫后宣郑王和杨士奇进宫,再由钦天监择吉日,张宁便可以入洞房做新郎了呢。 小登科,同时娶两个,能不高兴吗? 张宁微笑道:“臣小时候的玩伴刘念虽没参加演习,却有些功劳,神机营军士的训练少不了他,还请陛下酌情封赏。” “刘念?”朱祁镇顺着张宁的视线望去,见到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不由恍然,道:“他为没能参与御阅而生气?朕岂会不赏,神机营的将官,朕都重重有赏。” 除了张宁和三大营指挥使这等皇帝近臣,由皇帝当场封赏之外,其余人等的赏赐自是经兵部报上来。这不是没回京,兵部还没报上来吗?难道为这个,刘念生气了? 张宁道:“臣替刘念谢过陛下。”见朱祁镇一脸不解,只好解释道:“他生顾淳的气呢,觉得被出卖了。臣已开解过他,想来两人赌两天气便好了。” 朱祁镇这才恍然,感慨道:“真是少年心性。皇祖母没有生病之前,朕何曾不是如此?自从亲理政务以来,再没能有这样的闲情了。” 由不得他不感概,每天日理万机,政务多到忙不完,多少军政大事等着他处理,哪有闲心为这种小事生气?一时间,他反而有些羡慕刘念,又觉他真性情,不做作。 “刘念和臣同年,比臣小半个月,确实有些任性。”张宁微笑道:“他为没机会把军士们练的阵法展示给陛下看而不快。其实,顾淳和他,谁展示不是一样么?” 原来这样。朱祁镇想了想,吩咐贾小四:“宣刘念过来。” “谢陛下。”张宁真心实意地致谢,朱祁镇就这点好,平易近人不说,还很会替身边的人着想。张宁既说刘念为错过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而生气,他便叫他过来,算是让他刷一下存在感。 这份情,张宁当然要领。 朱祁镇微笑道:“些些小事,卿好足挂齿。” 那边,刘念撕下一只狐狸腿恨恨地嚼,看得顾淳心惊肉跳,感觉在嚼他的肉。 贾小四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太监,新任东厂厂公,他在皇帝身边侍候,那是份内事,可一离开皇帝身边,哪个文臣武将敢不对他笑脸相迎?有的更热情相邀,请他吃肉。 贾小四一路推辞,径直来到刘念面前,双手拢在袖里,笑眯眯道:“刘念,陛下要见你,随咱家走吧。” “什么?”刘念愕然。 满座皆惊,这个时候,皇帝不见随驾大臣,却见刘念? 刘瑜没有资格随驾,顾兴祖竖着耳朵呢,听到这话一惊非小。刘念何德何能,得皇帝点名召见? “贾公公,你没说错吧?”刘念慌慌张张站起来,手里的狐狸腿放哪都不对,说话也结巴了。 “没错。”贾小四笑眯眯道:“张侯爷说你心情不好,陛下便让咱家叫你过去。” “……”满场皆惊,三大营指挥使更是心中剧震,谁不知道张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这红人说话也太有份量了吧?这简直是…… 文官们则转头去看杨士奇,人人羡慕嫉妒恨,得此佳婿,此生无憾哪。 刘念大喜,把咬了一半的狐狸腿丢给旁边的同袍,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束手做请,道:“有劳公公了。” 贾小四暗暗点头,不愧是张宁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倒也没缺了礼数。 两人一前一后在三大营将士和满朝文官、勋贵的注视下,来到朱祁镇跟前。 张宁哪会没注意到营地上鸦雀无声?可他不在乎,要是瞻前顾后,这辈子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参见陛下。”刘念行礼,眼角余光感激地瞥了张宁一眼,好兄弟啊,这次他可露大脸了。 第188章 君臣同心 “平身吧。你和顾淳都很不错,你们用心训练,军士们才能阵法整齐,自有法度。”朱祁镇温言道,声音不高,却能抚慰人心。 所有的委屈愤懑全都烟消云消,刘念真心实意道:“能为陛下效劳,是臣和顾淳之福,臣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来日上了战场,须带领军士奋勇杀敌。” “是。”刘念只觉为了皇帝,不要说在战场上拼命,就是让他立刻自杀,他也眼都不眨一下便抹脖子。 朱祁镇把烤得差不多的兔子赏他,全场除张宁外,无不眼红。那可是皇帝亲手烤的猎物,谁能吃到?刘念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不就是因为张宁是他兄弟吗? 这一刻,连顾淳都眼红得不行。 刘念感激涕零,双手接过冒着热气的烤兔,高举过头顶,行礼道:“臣谢陛下隆恩。” 张宁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清楚得很,如果刚才刘念说愿意为皇帝肝脑涂地是套话,那么这一刻,他是真的愿意这么做。 朱祁镇收买人心的手段很厉害啊,一只烤得很一般的兔子便把刘念的命收买了,从今往后,刘念这条命不是他自己的了。 张宁不知道自己在朱祁镇面前为刘念说话是对是错,战场上刀枪无眼,如果因此而害死刘念,他会自责一辈子的。以后上了战场,得派人保护他才行。 刘念回到和同袍吃饭那桌,瞬间就被包围了,人人流着口水看他手里的烤兔,顾淳也凑过来,道:“阿念,我不及你。” 他说的是实话,祖父是镇远侯又如何?跟张宁这兴昌侯比,差远了。 刘念怨念尽消,豪气地道:“陛下赏我神机营烤兔。拿刀来,切兔肉。” 一时间欢声雷动。 刘念拿刀在手,先不切,而是望向张宁所在方向,意思很明显,想请张宁主刀呢。 张宁微微摇头。他可不想抢这个风头。再说,赐烤兔不过是朱祁镇千金买骨的手段,要还看不穿,他岂不白活两世? 刘念在无数将士的注视下,把烤兔切成一片片薄薄的肉片,和每个将士分享,一时间,神机营欢声雷动,人人生出为皇帝效死的信念。 别看这小子平时没个正形,关键时刻还是挺会来事嘛。张宁暗赞。刘念毕竟出身勋贵,大面上错不了。 张宁把烤好的山鸡递给朱祁镇,贾小四拿银针过来,朱祁镇道:“卿不会害朕,退下吧。” 别啊,你还是试毒吧,要真有什么事,我就诛九族了。张宁无声吐槽,抢着道:“臣饿了,先吃一块。”来不及拿银刀,随手撕下一只山鸡翅膀放嘴里大嚼。 朱祁镇不甘其后,撕下另一只,跟着大嚼,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错。这烧烤么,卿比朕做得好。” 张宁哈哈大笑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做这等小事。” 本来嘛,君子远疱厨,若比厨艺,岂不失去打猎的乐趣? 朱祁镇颇为赞同,三两口吃完山鸡翅膀,又撕下一只山鸡腿塞进嘴里,在旁边侍候的贾小四眼都看直了,皇帝何曾这么大口吃东西?这是饿了,还是难得吃到烧烤的猎物? 这一晚,君臣尽兴,将士同心,直到二更才散。 次日,朱祁镇传令,全军休整一天,第三天回京。 ………… 格斯尔带几个随从第二次进高大巍峨的城门,来到胪鸿寺。和第一次两千余人随行相比,几人的身影显得无比孤单。 胪鸿寺还是以前的胪鸿寺,只是他们再没有受到优待,被仆役安排在一个偏僻的院子,见巴图的要求也被驳回。至于递国书则被告知,皇帝去西山狩猎,待皇帝回来再说。 格斯尔愤恨不已,打听到安兴伯府,守在张宁回府必经之路,想当面质问张宁,没想守到天黑也没见张宁的马车经过,只好作罢。 第二天,他想去诏狱探听情况,却被告知不能出所住的院子,须在院子里等皇帝回京召见。 他大怒,这是囚禁他吗?难不成王庭有明廷的密探,知道明廷使者被囚禁,因而同样囚禁他? ………… 清晨,朱祁镇依然和张宁同辇。 一路两人喝茶下棋,倒也自在。相比出城,两人都很放松,演习的结果达到预期,三大营的士气也被调动起来,这时出征,是最好的。 张宁道:“只要粮食跟得上,随时可以北伐。” 若北伐,必然张辅为帅,杨士奇负责粮草。 “正是。”朱祁镇颇为赞同道:“朕巴不得一统瓦剌,让草原成为我大明牧马之地。”只要时机合适,找借口开战不难。 “陛下,打仗打的是后勤,粮食准备得再多也不为过,何况如今初秋,两个月内若不能一举拿下瓦剌,草原天气寒冷,再有白灾,只怕……” 要么速战速决,要么等待来春。扣下巴图,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张宁扣下巴图并不是鲁莽的行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作为也先的心腹,巴图了解到的瓦剌内情是锦衣卫的密探费尽千辛万苦也无法了解到的,与其牺牲无数密探还不一定探到重要消息,倒不如冒一下险。 反正双方之间总有一战,明廷不北伐,难不成也先不带兵南下?也先可是野心勃勃,一心想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再次占领汉人花花江山。 “再有半月,粮草必然齐备。”朱祁镇有信心得很。 一是国库充盈,有银子好办事,就近高价收购就是;二呢,同样国库充盈,除了每年的徭役,还雇很多民夫运粮草,速度比平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总之一句话,有银子好办事,没银子寸步难行。 使者史大成被囚禁的消息已送回来,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张宁能做的便是让史大成的牺牲有价值。因而,虽然现在是初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是北伐的好时机,但他并没有退缩,更没有为此建议朱祁镇,待来春再出征。 “如此最好。”张宁道。只要粮草准备好,便是北伐之时。 “可要先择吉为你和悠悠以及杨家小姐成亲?”朱祁镇心细,没忘张宁和堂妹的终身大事。 张宁当然想快点成亲,可这事他说了不算,悠悠信中提及,太皇太后不答应呢。他沉吟半晌,道:“这事,还须请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没错。”朱祁镇点头赞成,现在他可不敢逆老人家之意。 说话间,皇帝御辇进了城门。 第189章 借口 悠悠没有想到,御驾回京不到两个时辰,张宁便过来。一见面便急切地道:“你信中说不清楚,太皇太后怎么说?” 接到悠悠的信,张宁百思不得其解,他已完成赌约,太皇太后怎么还反对呢?悠悠信中只说太皇太后不同意,却没说为什么不同意。这不是急死人嘛。 他没急疯,已经很不容易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从张宁的墨发、眉毛、鼻子、薄唇来来回回转个不停,直看得张宁蹙眉,才道:“皇祖母说,你的面相不好。” 这话,她原本不想说,可她想不明白,张宁的面相怎么就不好了?他明明天庭饱满,鼻直唇薄,怎么就是短命之相了呢? “我面相怎么不好了?”张宁黑白分明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悠悠,剑眉更是拧得紧紧的,道:“太皇太后反悔就不能找别的理由么?” 这话说出去绝对没人相信,他要面相不好,能以少年之姿,成为今年唯一一个通过校阅的勋贵子弟?能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他创办纺织厂,开收商税之先河,国库因此充盈,商人因此得以提高地位。 若他面相不好,能做成这些事么? 太皇太后病糊涂了吧? 张宁怨言颇深,腹诽不已。 悠悠叹道:“我也这么说。可是皇祖母道,张天师曾送她一本书,她因此懂得相术。她老人家说……” “说什么?”张宁没好气道,要是太皇太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哪怕她位高权重,他也要力争到底,绝对不会这样算了。 悠悠沉吟道:“我说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能不往心里去吗?”张宁道:“你快说,太皇太后到底怎么说的?你得说了,我才能想办法呀。”爽快一点行不行?真是急死人了。 “皇祖母说,她老人家看你面相,活不过十六岁,因此才和你有三年之约。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封侯了。我想,三年之约期满,就算你没有封侯,她老人家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活不过今年?”张宁话一出口便怔住,几个月前,原主和一群勋贵打架时,被宋诚打昏,他才得以穿越,要这么说,原主确实活不过十六岁。 悠悠一双眼眸在张宁脸上转来转去,哪会错过张宁任何细微的表情?见张宁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 张宁收敛心神,轻笑一声,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我今年有厄难,极可能伤极性命,因而要待我度过今年的厄难,才准我们的亲事?” “对,就是这样。”悠悠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道:“你这么一解释,我便想通了。我就说嘛,皇祖母这么疼爱我,肯定不会反对我们的亲事。” 明明厄运已应过了,难道面相没有变化?张宁想了想,道:“面相之说不可信,不过上了年龄的老人家大多相信这个。我们就待我随驾出征瓦剌,凯旋归来后再成亲好了。” “你要随驾出征么?”悠悠不可避免地担心起来,太皇太后才说他活不过今年,他便要出征,万一面相之言应在战场上,怎么办? 张宁轻抚她的墨发,她想侧头,想要避开,又想这几天对他朝思慕想,两地相思,脑袋稍微动了一下便停住了。 张宁微微一笑,道:“我不上战场,不得胜归来,怎么改变太皇太后的态度?到时,她老人家想反对也找不到借口了。” “可万一……” “没有万一。我必能得胜归来。”张宁信心满满道。 悠悠凝视他,道:“真的么?”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能保证一定毫发无损地回来?你不过安慰我罢了。唉,为了向太皇太后证明你定然能长命百岁,你竟不惜冒险上战场,你对我这份心,我怎会不明白? 悠悠柔肠百结,轻轻靠进他怀里。 张宁轻揽她的纤腰,柔声道:“我军有遂发枪,又有‘雷鸣’等利器,不用近敌军便能打得敌军死伤惨重。你放心好了,没有危险的。” “草原上以弓箭骑射出众者为英雄,他们何用近敌人身边?你呀,想安慰我,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悠悠嗔道。 “那怎么一样呢?弓箭哪能跟遂发枪比啊。” 冷兵器要是能和热兵器比,怎会被热兵器取代?只是这话不能对悠悠说,要不然会露馅。他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悠悠轻叹:“要不,你先迎娶杨家小姐吧。”万一应了太皇太后的话,也能为杨家留下香火。杨士奇人老成精不假,却没有太皇太后这么多顾虑。 “先娶容儿?”张宁愕然道。要是先娶杨容儿,只怕太皇太后更有理由反对了,万一他因此和悠悠失之交臂呢? “嗯。”悠悠将头埋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男子汉的气息,轻声道:“我会劝皇祖母答应,想必杨首辅也不会反对。” “不。”张宁摇了摇头,道:“还是待我得胜归来再谈婚期吧。要娶,你们俩我一起娶。” 悠悠没有再说,只是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 慈寿宫里,朱祁镇和太皇太后一起用膳,膳后闲坐喝茶聊天。说完御阅时“雷鸣”一出,地动山摇的情景,朱祁镇道:“皇祖母,要不是张宁献‘雷鸣’之图,将作匠的匠人技艺高超,断断没能制造出这么好的宝贝。” 太皇太后微笑道:“你想为张宁求情,让他和悠悠尽早完婚?哀家告诉你,郡主出嫁非同小可,岂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筹备完善?普通百姓人家嫁女,还得准备一两年呢。” 这话貌似很有道理,可朱祁镇不放心。他道:“皇祖母,你和张宁有三年封侯之约。” “哀家没忘,这不是没到三年吗?”太皇太后狡黠地笑了笑,道:“他既封侯,哀家便为悠悠准备嫁妆,又有何不可。” “皇祖母的意思,要满三年之期才让他们完婚么?”朱祁镇语气中透着无奈,你别固执行不行? “哀家正是这个意思。” 第190章 斩了 从西山回京后,朱祁镇明显感到文臣们对他的态度发生变化,语气更恭敬,早朝议政时反驳的声音少了,赞成的声音多了。武将们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个个走路带风,那是士气高涨的表现。 这些,都是遂发枪和“雷鸣”带来的变化。 朱祁镇觉得有底气,开始体会到身为皇帝,一言而决的美妙了。 散朝后,张宁如常去昭仁殿,行礼毕,朱祁镇赐坐,贾小四上茶,一切和往常好象没有不同。但张宁明显感觉到,朱祁镇笑容明亮,贾小四的腰稍微佝偻了一些,没有像以往一样,因为成为东厂厂公而隐隐摆出一副和张宁平起平坐的姿态。 “皇祖母太固执了。”朱祁镇无奈叹息,不能气着老人家,他话不敢说得太强硬,可这样一来,一双璧人的婚期就得推迟了。 张宁明白朱祁镇为自己力争,可事涉相术,他倒不好硬来了。迷、信害死人哪。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上战场,用事实打消太皇太后的顾虑。 若太皇太后相面之术没错,他的面相活不过十六岁,那么原主已经应验了。张宁淡定得很。为此,他安慰悠悠好半天,才说服悠悠让他随驾出征。 “陛下,臣出征瓦剌归来,立下功勋,想必太皇太后便不会反对了。”张宁假装不清楚太皇太后反对的真正原因,一脸认真道。 朱祁镇轻叹一声,道:“朕以为,战场上刀枪无眼,‘雷鸣’攻击力再强,遂发枪比箭矢更快捷,也有危险。卿不如留在京中,帮朕处理政务,待朕归来,卿和悠悠便成亲。” 张宁笑道:“陛下,战场上更需要情报,臣岂能不去?陛下不用担心,臣不仅箭术不错,遂发枪的枪法也不错呢。” 朱祁镇哪会不知道张宁征伐瓦剌之心不输自己,重重叹气,道:“朕一定护卿周全。” “臣一定平安归来。臣还没当新郎呢。” 话音刚落,君臣同时哈哈大笑。 禀完正事,朱祁镇宣格斯尔觐见。 格斯尔被软禁在胪鸿寺几天,又惊又怕,一听皇帝宣,马上拿国书出房门,没想到门外已有两人等着,见他出来,架住他两条胳膊就走,押他上马车。 格斯尔见马车被众多身着甲胄的军士团团围住,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烁锐利锋芒,不禁胆战心惊,明廷这是将他当犯人吗?他早有预料,这次出使,必然凶险,但没想到会小命不保。明廷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讲究的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怎么了? 格斯尔被押到昭仁殿,按跪在金砖上。 “陛下,这是我朝太师的国书。”他双手高举国书,只求明朝皇帝别忘记他使者的身份,饶他一条小命,放他回草原。 朱祁镇一看国书就怒了。也先在国书中言辞傲慢,又说已囚禁明廷使者史大成,不日将斩首。 “来人,立斩瓦剌使者于菜市口。”朱祁镇道。 便有两个大汉将军进来,押起格斯尔便走。格斯尔吓得魂都没了,连声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是使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呀。” “你们太师斩得朕的使者,难道朕就斩不得你们太师的使者吗?” “太师没有斩史大人。”格斯尔快哭了,用力挣扎,道:“陛下,臣为史大人捎来一封书信,求陛下放开臣,臣这就拿出来。” “嗯?”朱祁镇挥挥手,两个大汉将军松开按住格斯尔肩膀的手,格斯尔只觉两个肩膀不像是自己的,可他不敢按揉一下,急急忙忙从腰带里取出一块白色锦布,双手呈上。 贾小四接过锦布,抖开一看,认出这是一块从中衣上撕下来的锦布,上面写满字。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将锦布呈到朱祁镇案前。 朱祁镇看后递给张宁:“卿也看看。” 张宁接过锦布认真看起来。锦布上用蝇头小楷写道:“臣史大成顿首百拜……臣幸不辱命,没有坠我大明国威……” 说到底,史大成担心被囚禁后,朝廷不知道他的去向,搞不好会胡乱给他安罪名,因而在格斯尔悄悄去瞧他时,忽悠他为自己带信,并且保证只要拿出他的信,便能活命。 格斯尔本着多一道救命符的心态收下他的信,紧记他的话,危急之际才拿出来。 “陛下,不妨先把瓦剌使者囚禁。”张宁看完信建议道。史大成在信中说自己有苏武遗志,宁死不屈,信末提到答应保格斯尔一命,作为对他送信的酬劳。 既然史大成承诺在先,自然不好杀他。 朱祁镇也是一样的想法,当下让张宁把格斯尔送去诏狱和巴图作伴。身为瓦剌使者,巴图一直在诏狱呆着。 格斯尔只求活命,在哪呆倒不太在乎,见巴图还活着反而很意外,同时还有一点小激动,说不定他也能好好活着呢。 昭仁殿里,君臣心意相通,张宁先开口,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朱祁镇点头:“没错,与其兵锋起于大明国土,不如朕率兵主动出击。小四,宣英国公进宫。” 贾小四答应去了。 张宁道:“陛下还需宣杨阁老进宫商议。” 杨荣负责筹备粮草,商议出兵的事自然少不了他。 半个时辰后,张辅和杨荣先后来了,朱祁镇一问准备好了没有,张辅表示没有问题,杨荣则道:“臣以为,粮草还须多筹二十万石,请陛下宽容五天。” “准了。”朱祁镇道,这事急不来,得把粮草准备充足。 ………… 杨士奇一听张宁不成亲,而是要随驾出征,急了,让人叫张宁过府,语重心长道:“少年人报效国家是对的,但成亲也是人生大事,怎能只报效国家,不顾妻房?” 张宁决定不背锅,直接道:“太皇太后依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孙婿也无奈得很。” 杨士奇无语半晌,道:“娘娘曾说想多留郡主几年,想必郡主随郑王在封地,难得进京,才会如此。” 这话,你老人家也是不信的吧?张宁没有说破,只道:“是。” 又要请假一天 是我的不对,白天水群了。晚上要码,发现码不出来,又有点发冷,貌似感冒。从大年初一到现在,感冒好多次,要命的是,感冒药吃完了。然后,我想码,憋了三小时,到现在才码七百字,实在赶不及更新了,只好请假。 抱歉,明天更新。 然后,我要自律。实在是不自律不行了,哭~ 第191章 私会 张宁坚持随驾出征,又有太皇太后所说的面相之术,由不得悠悠不担心。她特地去拓潭寺进香,为张宁祁求平安。巧的是,在拓潭寺遇到杨容儿。 杨容儿同样到拓潭寺为张宁祁求平安。她虽不知道太皇太后之言,但想战场上刀枪无眼,因而禀明祖父,到拓潭寺为张宁祈求平安。 两人在大雄宝殿相遇,相视一笑。杨容儿先开口道:“郡主可是为他……” “正是。”悠悠大方承认,道:“怎么劝都不听,真让人放心不下。” “可不是。”杨容儿一声叹息,道:“他从西山回京后,郡主可曾见过他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心中自明。 “见过。”悠悠道:“你若想见他,不妨明天未时到我府上,我派人请他过来便是。” 杨士奇身为文官之首,家规极严,杨容儿哪有悠悠自由?因而悠悠这么说,也是出自一片好心。 “谢郡主。”杨容儿福了一福,笑容灿烂道:“我正愁没机会见他呢。郡主可帮我大忙了。” “你我姐妹,何必客气。”悠悠笑着挽起她的手,道:“只盼他能平安归来。” 提起张宁出征的事,杨容儿俏脸蒙上阴霾,轻声道:“只要他能平安归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嗯。”悠悠轻轻应了一声。她也是一样的心思。 上完香,两女同车进城,在车里,杨容儿打开话匣子,悠悠有意结纳,两人竟有说不完的话。 当晚,张宁到郡主府相会时,悠悠提及白天的事,道:“我想她家规严,不方便和你私会,因而约她明天未时过来。你可别失约。” 太贤惠了。张宁暗赞,轻抚悠悠柔顺的墨发,打趣道:“不担心我被她拐走?” “说什么呢!我是这样的人吗?”悠悠嗔道。她和张宁先于杨容儿认识,又因她贵为郡主,有自己的府邸,得以天天和张宁相会,比杨容儿幸福多了。 杨容儿对张宁一见钟情,杨士奇以首辅之尊,亲自向张宁求亲,却惨遭拒绝,好不容易写信给杨勇,才得以成就这段姻缘。可说完全是她一厢情愿,张宁被动接受。 如此,哪及得上张宁对悠悠的情意?悠悠幸福感满满,哪会吃干醋? 张宁见惯现代女性醋意大发的样子,还真有点不习惯悠悠这么大度,不禁干笑道:“我的悠悠最好了。” “那还用说。”悠悠弧度优美的下巴扬了起来,一脸自傲道:“为了我,你可要平安归来。” “当然。”张宁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 第二天未时正,杨容儿在府门外求见。 悠悠暗笑她提前出门,想必早就到了,只是没到未时,不好让人通报。因两人以后要同处一屋檐下,她破格亲自在内宅月洞门相迎。 “见过郡主。”杨容儿颇为意外,但还是行礼如仪。 “快起来。”悠悠抢上前扶起,携她的手一起往里走,道:“他已等候多时了。” 张宁不仅提前到,而且在这里吃午饭,和郑王翁婿相谈甚欢。郑王倒不怎么担心战场凶险,跟在皇帝身边,能有什么危险?不就是跟皇帝出去玩一趟,混一下资历嘛。 酒一喝多,郑王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不停抱怨太皇太后说话不算数,赌约有如放屁,张宁已经封侯了,怎么还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知父莫若女,你嘴上没把门,悠悠怎么敢告诉你实情?张宁为他添酒,别的话一句没说。 “孤已让人在封地筹办嫁妆,你出征回来,便能运来京中,为你们办婚礼。”郑王打了个酒嗝道,见面前的酒盏又满,再次把酒倒进嘴里。 你怎么知道我出征回来,太皇太后便准我们的婚事?张宁无声嘀咕,按理来说只要他随驾征瓦剌平安归来,便能打消太皇太后的顾虑,但谁也不敢说得这么有把握,毕竟谁也不敢公然揣测太皇太后的心思。 郑王喝醉由丫环扶回房歇息,张宁和悠悠卿卿我我半个时辰,杨容儿才到。 把杨容儿领到所住的院子,悠悠便避开了。 乍见张宁一身紫衣笑吟吟站在树下,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身上,他就像从画中走出来似的,杨容儿情难自己,恨不得投进他的怀里。 张宁怎会看不出她眼神中无尽的爱恋?他示意侍候的丫环退下,对杨容儿道:“坐吧。” 杨容儿强自克制,可脚步还是不受控制地迈向张宁,来到他面前,仰望他的脸,轻声道:“你还好吗?” 好些天没有见面了,你可曾想我? 确实没怎么关心她。张宁有些内疚,伸手轻抚她的脸颊,道:“过几天,我将随驾出征,最快近得寒冬才能回来。” 要是寒冬前能回来,便是得胜而归了。他和张辅探讨过,草原上冬天来得早,气温低,要是不能赶在白灾前得胜回京,大军就很危险了。 “嗯。”杨容儿意乱情迷,哪里说得出什么? 和张宁含情脉脉说了半天话,悠悠来了,身后几个丫环把端来的点心放在茶几上。 张宁叹道:“我走后,你们都要好好的。” 虽说太皇太后的玉体日渐康复,只要她在,悠悠就没什么事;杨士奇随驾出征,杨荣留在京中筹备粮草,杨容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一分别就是几个月,不想念是假的,既然想念,总得说点什么。 这才说了句废话。 悠悠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容姐姐的。” 杨容儿比她大一岁,因而她称呼为姐。 “哪里当得起郡主一声姐?”杨容儿客气道:“我虽年长,却应该称郡主一声姐,不知郡主可嫌弃我这个妹妹?” 悠悠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俏脸微红。成亲之后,两人便是姐妹,以悠悠的身份,自然为正妻。杨容儿为平妻。 张宁各握住两人一只手,道:“你们能这样,我便放心了。” 三人坐下喝茶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天色已黑,杨容儿先告辞离去,张宁则留下来用完晚饭,再上车,悄悄出府。 第192章 出征 五天很快过去,粮草齐备,钦天监择了吉日,皇帝祭告宗庙,大军准备出征。 清儿侍候张宁穿上甲胄,丝绦还没系上,泪水一滴滴滑落,她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儿道:“公子,你不能不去吗?” 这两天,清儿不时偷偷抹泪,张宁只当没瞧见,这会儿可是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没事的,你别担心。”张宁自己系上丝绦,拿过披风披上,道:“公子怕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那让奴婢随公子一同出征,公子在外,没人侍候不行。”清儿一脸期待地道。她还从没离开过公子身边呢,公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一去就好几个月,怎么行呢? 对这个忠心小丫头,张宁印象还是不错的,穿过来几个月,一直在身边侍候,简直比他前世的亲妈还细心,可真要带她出征,那是不可能的。他道:“你好好看家,待本公子回来。” 他随驾出征,父亲杨勇又守大同,府里只有婢仆。他不想叫族人帮忙照看,毕竟他不是真的张宁,几个月来和杨家族人旁支没什么来往,反而婢仆们天天在一起,更亲近些。 老关忙着到处奔走开分厂,兴昌侯府是顾不上了,最让张宁放心的便是这个小丫头,年纪虽小,做事却妥贴。他打算提拔小丫头为内府管家,打理全府,要有什么搞不掂的,去找悠悠。 “我不要看家。”清儿泪水滴嗒,就没停过。 张宁哄道:“你不守着家,公子回来无家可归怎么办?” “嗯?”清儿泪眼朦胧抬头看张宁,一咬牙,道:“行,我为公子看家,公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肯定的。”张宁捏捏清儿的小脸蛋,道:“我家清儿等我回来呢,我能不平安归来么?” 公子从没做过这样亲热的动作。清儿羞红了脸,嗔道:“公子!” 张宁哈哈大笑道:“备马。” 马已备好。 府门外,兴昌伯府的牌匾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张宁上马,侧头望了牌匾一眼,扬鞭朝午门驰去。 ………… 朱祁镇站在高高的台上,望着阳光下闪烁锋锐光芒的枪林,壮志满胸,道:“出征。” “出征!”军士们齐声大吼,吼声远远传了出去,惊得京城中早起的百姓人人停住手里的动作,望向皇宫的方向。 是的,没有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有气贯长虹的两个字:“出征!” 此出,必然得胜归来,把瓦剌纳入版图。朱祁镇有这样的信心,百官也有这样的信心,军士们更是信心满满。 原因无他,利器在手,名将为帅,怎会不胜? 朱祁镇走下高台,上御辇。 大军一队队开动,出城而去。 城外十里,目送大军的人群中,悠悠和杨容儿共乘一车,分别欣起车帘,看着雄纠纠的军士一队队走过。 “看到他没有?”先开口的依然是杨容儿,她不停探出身子,只想再看张宁一眼。 悠悠就要矜持得多了,掀起细竹帘,一双妙目投在军士们的脸上,良久,轻声叹息:“没有呢。” 人太多了,骑兵尤其多,哪能从数万人中找到某一人呢。 “不知他看到我们没有?”杨容儿尤不死心,一手抓住窗沿,一手扬起纤手,只希望张宁能朝这儿望一眼。 可惜,军士远去,终至只余马匹扬起的烟尘漫天。 “唉!”杨容儿叹气,道:“他好狠的心,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呢,难不成他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悠悠示意绿萝扶她下来,道:“你别摔着。或者他在御辇里,就算看我们,我们也不知道。” “可不是,上次随驾去西山,他不就来回在御辇陪驾么?”杨容儿恍然大悟,道:“这事传遍京城,谁不说他圣眷正隆?哼,他们也不看看,谁有他这么大本事。” 悠悠笑了,道:“你眼里,他千好万好,别人不一定这样想啊,难免人多嘴杂。” “那是他们不识货。”杨容儿嘟着嘴道。 两人谈谈说说,车夫驾车回城不提。 ………… 张宁还真没在御辇里。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怎会抢皇帝的风头?不识相,那是要出大事的。朱祁镇上辇后,派贾小四来请,他婉言谢绝了。 他骑马随驾在御辇后,身前是锦衣卫们手执的皇帝出行仪仗,身后是身着补子的文武百官们,悠悠和杨容儿怎么能看到他?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更不会东张西望着,因而并不知道两女城门口不远处苦等。 大军朝大同出发,在路非止一日,每天择地安营扎寨后,张宁都要巡视营帐,朱祁镇也会派人请他过去谈论军事。 这一天,路上下起大雨,道路泥泞,张宁心里有些烦躁,记得历史原来的轨迹上,王振带兵在去蔚县的路上,好象也天降大雨,路上泥泞难走,军士怨言不断。 安营扎寨后,他去各处营帐转了转,并没有听到抱怨声,倒是不少人心疼被淋湿或是粘了泥土的鞋。 派密探再探,一个时辰后,密探回报,三大营都没有军士抱怨,只是人人在火下烤湿透的衣裳鞋袜,担心一不小会火烧连营。 这倒不能不防。 张宁来到张辅营中,行礼毕,张辅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有事和你商量,雨下不停,军士忙着烤火,不得休息,怕是明天难以拔营了。” “国公爷想说什么?” “老夫想恳求陛下在此驻扎一两天,但雨过后再行军,又担心雨下不停。”张辅叹道:“这雨什么时候停,谁也不知道呢。”要是军中有一个会看天时的就好了。 张宁道:“我不会看天气,但观云层不厚,估计这雨不会下很久,更不会形成阴雨绵绵之势。国公爷不妨禀明陛下,且在这里停留一两天。我来找国公爷,却是有更重要的是,军士们烧火烤衣,万一起火,怎么办?” 张辅脸色大变,道:“传令,所有军士不准烤火。” “为烤火衣服鞋袜不干。不如让他们熄灯灯睡觉,每天再分批烤。”张宁也没有更好和办法,但别在这时候起火还是必须注意的。 第193章 路上 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云散雨停,阳光洒满大地。 张辅松了口气的同时,向朱祁镇请示后,下令拔营,全军火速前进。 道路泥泞难走,马蹄踏在泥泞地里,路况更差。步兵们刚烤干去掉泥的鞋又糊满了湿泥。 御辇停下来,贾小四手提袍角,脚踏泥泞,越过手执仪仗的锦衣卫,来到张宁马前,拦住他的马,道:“陛下说,道路难走,请侯爷上辇。” 御辇有如行动的房子,相对来说平稳很多,朱祁镇这是不忍心张宁受马背颠簸之苦,特地命贾小四来宣。 此时出京,又在路上多日,不似出征第一天,必须维护皇帝的尊严,张宁不再拒绝,策马来到御辇旁,把马缰交给小太监,上了御辇。 御辇里,茶温热正好,点心也热乎乎的,朱祁镇示意张宁喝茶吃点心,道:“卿一路辛苦,朕独坐辇中,无聊得紧。” 你是出征,不是春游,怎能说无聊?张宁道:“陛下,大军渐近大同,随时有可能和敌军相遇,要时刻保持警惕才是。” “没到大同,朕终究还是放松警惕了。”朱祁镇有些感叹,又有些自嘲道:“若是大军由朕统领,朕早就不知多么紧张,现在不是有张卿吗?朕放心得很。” 此次他御驾亲征,群臣没有意见,除了有张宁和杨士奇支持之外,由张辅统兵也是重要原因,对朝廷上下以及京城百姓来说,张辅作战经验丰富,将三大营交给他,大家放心得很。 这些天路途寂寞,景色单调,张宁又坚持不肯上御辇,第一次离开宫城的少年皇帝免不了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陛下,英国公作战经验丰富不假,可也上了年纪。”张宁说着露出笑容,却是想起几年后,张辅老当益壮,再生一个儿子,便是袭爵的张懋。 “卿笑什么?”朱祁镇奇道。怎么一说张辅上了年纪,你便笑得这么猥琐呢? 张宁笑出了声,道:“臣想到,上次去英国公府,刚好英国公新纳一位如夫人。他膝下空虚,若是如夫人能为他涎下儿子继承香火,岂不是美事?” 张辅长子早夭,这很多年来,妻妾没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朝中谁不知道这是英国公的心病?大家都避免当面刺激他,也有政敌背后骂他断子绝孙。张宁这么说,在朱祁镇听来,却是最美好的祝福。张辅快六十的人了,怎么可能生育? 朱祁镇也哈哈一笑,道:“他这几年,可没少纳妾。” 都是男人,哪会不懂?君臣说笑一阵,朱祁镇心头的寂寞驱消不少,道:“朕观张卿行军布阵颇有章法,不愧为少年时便跟随成祖东征西讨的良将。” “可不是。”张宁道,说话间,眼角余光瞥向窗外,窗外一骑背插三枝羽箭,飞驰而来,却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信使来到御辇前,勒马跪于道旁,取出信筒,高举过头顶。 自有小太监飞奔过去取来信筒,查验无误后呈到朱祁镇驾前。 急报是大同总兵蒋贵写来的,急报中说,瓦剌太师尽起王庭精锐,由太师也先亲自率领,现在距大同三百里处。 朱祁镇看完把急报递给张宁,神色平淡无波,道:“也先不顾使者格斯尔,尽起大军来攻了。” 看来双方想到一块去了。明廷也没有因为使者史大成被囚在草原而进行政治营救,而是尽起三大营精锐,直逼大同。双方在大同决战的可能性极大呀。张宁无声自语,看完信,把信还给朱祁镇。 朱祁镇道:“宣张卿觐见吧。” 不一会儿,张辅来了,看完急报,稍沉吟,道:“陛下,臣以为,据大同坚城,居高临下炮轰敌军,胜算最大。” 这些天,他设想过无数和敌军相遇的方式,没想到因为已方准备充分,出兵早,竟是以最好的方式相遇。 据坚城,用大炮轰,是张宁提过的最理想的作战方式,张辅犹记得张宁当时笑眯眯道:“若运气好,我们先赶到大同等敌军到来。我们先架好大炮,堆好‘雷鸣’,待敌军来到城下,我们先用‘雷鸣’炸他娘的,再用大炮轰他一个人仰马翻。” 张宁自也想到这个,微笑道:“国公爷看我做什么?” 出征前便设想过一切可能遇到的情况,现在是设想中最好的情况,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尽管去做就是。 朱祁镇显然也想到张宁说过的话,道:“张卿下令就是。” “臣遵谕。”张辅起身郑重行礼,随即传令,全军加速朝大同赶去,务必在两天内赶到大同。 瓦剌全是骑兵,一人双骑甚至三骑,三百里路,全力赶路的话,一天一夜也就到了。要不是考虑到已方骑兵步兵混杂,张辅会下令连夜赶路,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大同。无奈骑兵可以奔驰来去,步兵却是不行。 大军加快速度朝大同赶去不提。 有多少密探在草原,张宁了如指掌,如今也先率大军距大同只有三百里,却没有密探送回消息,事情太过异常,继张辅传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之后,张宁也派出密探,去查看派去草原密探的情况 ………… 瓦剌,也先没有等到格斯尔回来,密探又飞马报明廷十多万步骑兵出京,也先再也坐不住了,马上集结大军朝大同扑来。必须先攻破大同,大军才能长驱直入,占领明廷的花花江山。要是连大同都没能攻破,还谈什么率兵南下,恢复祖上荣光? 为不走漏消息,下令大军集结前,他先将在草原和牧民们做生意的明人斩首,以致锦衣卫密探无法将消息递回来。蒋贵见瓦剌兵好些天不曾在城下挑衅,派出小股骑兵出城打探,以整支骑兵全军覆没的代价,得知这个惊人消息。骑兵队长将消息送回来便咽气。 ………… 蒋贵严阵以待,除了派兵驻守城墙之外,还将先行驻守在这里的一百名神枪营军士分为两批,每批五十人,再将“雷鸣”尽数搬上城墙,只要敌军在城下安营扎寨,马上扔“雷鸣”,先炸他个人仰马翻再说。 第194章 也先兵临城下 蒋贵一边八百里加急飞报朱祁镇,一边调兵遣派,更是和副总兵张勇轮番看守,两人必有一人在城墙。 子时,张勇披挂好,过来和蒋贵换班。蒋贵叮嘱道:“千万小心,若敌军来袭,必须赶紧报我。” 倒不是他信不过张勇,而是兹事体大,万万大意不得。 张勇道:“大人放心。末将自是一刻不停在城墙上巡逻,只要看到敌军的影子,马上飞报大人。” 张勇前几天接到儿子成为兴昌侯的喜讯,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要不是不能擅离职守,早就飞马狂奔回京,以死相胁,逼着太皇太后答应儿子的婚事了。 他高兴劲还没过,再次接到家书,张宁担心他兴奋过头,一时冲动,不顾不管跑回京,当此皇帝准备亲征,满朝文武忙着筹备出征事宜的时候,不奉诏回京,便是死罪,谁也救不了他。只好紧跟喜讯之后,派人送来家书。 张勇看完家书,更加欢喜,儿子真的长大懂事了,识大体,想得长远,反过来提点他这个老子了。 他按捺住回京的心情,耐心在大同等候。果然没几天,便传来皇帝御驾亲征,率大军出京城,奔大同来的消息。 虽说太皇太后在京中,不能亲自求恳,但求皇帝也是一样的。张勇心情大好,只觉不久的将来,便有一个郡主儿媳妇了。那可是皇帝和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据说比几位公主还受宠的存在。 也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 张勇早就将郑王当初拒婚的不快抛到脑后,人家以王爷之尊,上赶着倒贴,有什么不答应呢?自己只是一个伯爵,要不是儿子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样的好事哪轮到自家?至于杨容儿,首辅孙女,又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不知多少文人心中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和郡主一比,不免要往后排。谁能比皇家女尊贵?首辅家也不行啊。 不过,能和首辅结亲,张勇也是很骄傲的。杨家书香门第,首辅之尊,这份底蕴非同小可。两个儿媳来头不小,得尽快娶回家,免得夜长梦多。 天上一轮下弦月,几颗稀疏的星星,走在城头,只能全凭感觉了。因敌军将到,城头上熄了火把,以免为敌军指路。 张勇边朝城下张望,边喜孜孜地想,只待大胜一场,便求皇帝恩允,将安定郡主下嫁儿子。 城里更夫敲了四声梆子,不用当值的军士躺在城垛下鼾声四起,张勇对跟在身后的几个军士道:“你们找地方歇会儿吧。” 一个军士道:“大人体恤卑职,卑职却不能自行去歇息。” “就是。本来应该卑职们巡逻,大人去歇息,如今大人亲自巡逻,卑职们自当跟着。”其余的军士纷纷道。 张勇还想说什么,只见天边一条长长的火线,像初升的太阳般奔涌而来,只是太阳没这么快,会越升越高。他大喊:“不好,敌军来了,准备迎敌。”想起蒋贵的嘱咐,又道:“快去叫蒋大人。” 他身边几个军士分头行事,第一时间把鼾声四起,在城垛下睡觉的军士踢了起来。不到十息,黑暗中,城头上已严阵已待,无数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天边那一道火线。 那是火把。 ………… 也先下令全军朝大同赶来,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大同城下,攻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一天一夜的赶路,他有些疲累了,但一想到朱祁镇率领的三大营半数为步兵,加上皇帝出行,要讲排场风度,此时不知在哪里悠哉游哉呢,肯定不可能赶到大同。 他早就摸清大同那些守军的战力,要不然为何他一年四五次派使者入明朝贡,依然有部落不停到大同城下挑衅?每当明廷斥责,他便说是邻近大同的部落不听话,其实是他派这些部落试探大同的实力。 多年的试探,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大同只有不到两千守军,就算有城墙又如何?在他十万骑兵冲击下,能守多久?无法守到朱祁镇那小子率兵赶来是肯定的。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他一马当先,辨明方向,朝大同奔来,还不忘吼一嗓子:“看到没有,大同到了。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封千户长,赏金万两。” “吼!”众多瓦剌军热血沸腾,人人奋勇争先。 也先扬起马鞭,狠狠打在马背上,跨下爱马吃痛,撒下四蹄向前狂奔。 草原上的儿郎就没有不爱马的,可此时也先却是顾不得了。这个时辰正是大同守军熟睡之时,不趁这时突袭强攻,在守军们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抢上城头,又待何时?难道等天色大亮守军们睡醒吃饱再攻城?他不是白痴。 这也是他在集结部队前,便宁愿错杀,不愿错放,把所有到草原做生意的明人尽数杀光的原因了。 至于上次遇到的小股明廷骑兵,一经发现,他便命强弩射杀,纵然马把人驮回去又怎样?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蒋贵又怎么知道这些人遇到什么,被谁杀害?双方平时常发生小规模的战斗,蒋贵不会疑心。 “冲啊!”他的马鞭再次高高扬起,前方屹立在黑暗中的城墙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城头上依然黑沉沉的,没有半点光亮,蒋贵这个饭桶,就等着在睡梦中被老子杀死吧。 也先得意得不行,忍不住纵声长笑。 ………… 蒋贵歇在城门旁的小屋里,和衣而睡。军士去叫,他一骨碌爬起来,直冲城头。 好家伙,城外漫天遍野的火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这些火把越奔越近,已能清晰看到马上瓦剌军的五官。震耳欲袭的马蹄声震得脚下的城墙微微颤动。 蒋贵脸色微变,也先这次是倾巢而出啊。 张勇紧盯着当先那个汉子,右手紧紧握住长枪的枪杆,说了一句什么,却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淹没了,根本传不出去。他不得不大声道:“大人,敌军来势不小啊。” 蒋贵双眼死死盯着城下的敌军,道:“看样子他们要攻城。” 奔得快的敌军已来到城下,后面敌军还在不停涌来,是无边无际。有些敌军正在搭攻城的器械,可不是要趁黑攻城? 他冷笑道:“他们想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真不怪也先没发现城墙上有人,城墙上乌漆漆的,军士们又都躲在城垛下,只有张勇和蒋贵露出脑袋,也先要是能发现才是怪事了。 第195章 爽啊 “点火!” 蒋贵一声令下,城头亮如白昼,一支支燃烧的火把让也先的脸色瞬间变了。火把照耀下,城头上一个个露出上半身的军士,或是紧紧盯着城下的敌军,或是紧紧攥住手里长枪,锋利的枪头在火把下闪烁着光芒。 走漏消息了!也先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不过他身经百战,面对如此不利形势,只怔了一息,便下令列阵。明军既然提前发觉,在城头上防守,自然不能搭云梯,而应该列队,先用强弩把城头上的明军射死一波再说。 瓦剌军撤回云梯,在城下列队。 城头上,蒋贵嘴角上扬,张勇更是笑出了声。西山御览,神枪营五十名军士只是扔“雷鸣”就把一座山峰轰平,他们分别在同僚和张宁的来信中看到。张勇更是把张宁的信给蒋贵看,信中特别提醒,“雷鸣”要往人多的地方扔,敌人越堆在一块儿,死伤越重。 敌军这是怕死得不够快吧? “雷鸣”既然有这么好的效果,蒋贵哪肯将指挥权拱手让人?当然是亲自指挥。他下令:“‘雷鸣’准备。” 神枪营的军士们早就把手榴弹堆在身边,这时轰然应声:“领命。” 城下火把照耀一样如同白昼,瓦剌军队列渐成,人人得胜勾上挂硬弓,腰中箭壶满满,随时能够弯弓搭箭。 “扔!” 蒋贵言箭意骇。随着他的话声,一支支发出“吱”声,冒着微弱火光的手榴弹带着优美的弧度,飞向城下列好阵的敌军。 瓦剌军见从天而降一大片黑压压的东西,不是弓箭,倒更像蜡烛,只是比蜡烛粗,色作乌黑,不禁哄笑起来,有人道:“明军吓傻了,把家当都扔出来啦。” 哄笑声更响亮。 也先眉头拧得紧紧的,不明白是什么,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先看清醒再说。 也就几息的功夫,黑压压的东西在惯力的作用下,来到瓦剌军前列军士的头顶。瓦剌军人人仰头观看,有人更伸手想捡一些,明军的东西,肯定是宝贝,捡些回去讨心爱的姑娘欢喜也好嘛。 “轰!”的一声巨响,这一片的空中如烟火散开,火光冲天兼地动山摇。火光中,惨叫声嘶鸣声四起,血肉横飞,有人的,也有马的。 也先眼眸里,只有无尽的火光,和火光中一片片红色。他心痛得眼前发黑,加上跨下战马受惊,躁动不安,往前踏了两步。他在马背上再也坐不主,往后便倒。 异变陡生,他的亲卫惊慌不已,可职责所在,还是有不少人抢上接住他。 瓦剌军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城头上,蒋贵下令:“给本官扔,往人多的地方扔。” 神枪营的军士们在训练时,刘念和顾淳每次训练都再三叮嘱,上了战场,一定要往人多的地方扔,谁不往人多的地方扔,战后查出来,是要挨军棍的。这时哪里用得着蒋贵下令?一个个手上不停,眼睛也没停。 一时间,城上火光冲天,染得天边都红了。 ………… 张辅下令,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赶到大同,此时大军距大同二十多里,骑兵有序前进,步兵小跑跟上。 突然,脚下的土地有如地龙翻身,颤动不已,大同方向的天边,更是红彤彤的一片,比白昼更亮,有如落霞满天。 将士们见此异相,脚步微顿。 张宁道:“大同守军和敌军交手了,还请国公爷下令,加速前进。” “不错不错。”张辅只是见过一次手榴弹轰炸,又是在白天,兼居高临下,景象视角和现在大为不同,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宁这一提醒,马上醒悟,不是地龙翻身,而是敌军到了,双方交手,大同守军手里的“雷鸣”在发威呢。 这时哪少得了自己统领的十多万精锐?他当即下令,全军加速前进,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大同。 骑兵扬鞭向前,步兵则撒开脚丫子狂跑,敌人在攻大同,这时不去捡军功,更待何时?至于粮草辎重,有专人负责,天亮前到便可以。 ………… 第一轮手榴弹扔完,城下的空地全是大坑,到处是炸成焦黑的肉沫和散落的断肢和马腿,以及被惊马掀下马背踩踏而死的尸体,火把也熄灭不少,搭眼看去,有如末日来临。 也先悠悠醒来,看到眼前的惨状,吐了一口血,又晕过去。他从少年出征至今二十年,何曾遭受过如此败绩?十万骑兵,不说全军覆没,也死很多。跟随他第一时间奔到大同城下,都是勇敢非凡的草原英雄啊。 这些人,还没和敌军交战,便死于非命。死得冤哪。 他再次被救醒,还没顺过气,便听城头欢声雷动,笑声听来是如此刺耳。他气得扶住亲卫的肩头站起来,就听城头上一个浑厚的声音惊讶道:“太师尚在?” 张勇确实很惊讶,这么一番狂炸,“雷鸣”可不长眼,怎么就没把他炸死呢? 也先气得眼前发昏,就听另一个响亮的声音道:“太师运气不错,难得,太难得了。” 蒋贵也调侃上了,“雷鸣”都没能把他炸死,这货运气很逆天啊。 “可惜了草原大好儿郎啊。”张勇兴灾乐祸上了。多年打生打死,唯有这次打得最轻松,已方没有一人伤亡,敌军却死伤惨重,没有散尽的硝烟中,还有受伤敌军的惨呼声呢,若不是疼痛难忍,谁会呼痛? 也先气得双手指节捏得紧紧的。亲卫惊道:“太师!”你可别再晕了,万一晕过去再也醒不过来,那就糟糕啦。 一个被炸断一只手臂的万夫长强忍剧痛过来,道:“太师,不如先清点受损人数,安营扎寨再战?” 蒋贵和张勇还在互相唱和的嘲讽,不过也先知道这时不是和他们斗口的时候,定了定神,道:“传令下去,择地安营扎寨。” 明军有这么强的利器,营寨自是不能离大同城下太近。 张勇和蒋贵正嘲讽得高兴,突报皇帝率大军来了,两人精神一振,忙下令大开城门,下城迎接。 第196章 父子相见 “参见陛下。”蒋贵和张勇行礼参见。 “平身。”朱祁镇下辇,道:“可是敌军兵临城下?战况如何?” 说话间,他朝城头望去,只见亮如白昼的火把照耀下,是黑压压行礼的军士,以及硝烟没有散尽的淡薄雾气。 “是,瓦剌太师也先亲率大军来到城下,臣命军士熄火把。城头没有光亮,也先以为臣等没有察觉,下令立即攻城,被臣打了个措手不及。”蒋贵道,见皇帝有上城头察看的意思,想要劝,朱祁镇开口了。 “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蒋贵大声道。从来没有一次战斗打得这么畅快,更没有一场战斗像今晚一样没有伤亡,真是爽快啊。 朱祁镇微笑望向身边的张勇,道:“可是用‘雷鸣’?”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皇帝跟前,张勇哪敢和蒋贵抢着答话,没想皇帝神色和蔼望向他,顿时让他受宠若惊,忙道:“回陛下,正是用‘雷鸣’。” 蒋贵心头暗惊,举世皆知,张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没想到皇帝对他恩宠如此之重,竟要他的父亲禀报。以后一定得对张勇客气一些,蒋贵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再以上司自居,而是要将张勇当成上司侍候。 朱祁镇微微颔首,道:“阿宁,你的计策真好。” 张宁一直随在御辇边,朱祁镇下辇,他则下马,此时距朱祁镇不过一丈多远,当即道:“陛下洪福齐天。” 蒋贵见皇帝以“阿宁”称呼张宁,心头更是剧震,半点轻视张宁奉承皇帝的想法也没有,反而提醒自己,不可有任何轻视这个少年的举止。 “走,上城头看看。”朱祁镇豪情大发,招呼张宁一声,当先朝城头走去。 “陛下,待老臣上去看看敌军情况如何,陛下再上去未为不可。”说话的是张辅,他已赶来,见蒋贵想拦不敢拦,张勇却没有阻拦的意思,忙劝道。 以皇帝这一身明黄甲胄,上城头有如向瓦剌宣告:“向朕射箭。”怎么能随便上去?要上去也得确定没有危险才行。 朱祁镇道:“不用。” 倒不是他托大,而是他对“雷鸣”极有信心,这东西能把半个山峰轰平,血肉之躯怎能抵挡得住它的轰炸?哪怕铜筋铁骨也不能啊。经过一轮轰炸,死伤惨重的敌军,又怎么有能力伤到他? 张辅还想说什么,张宁说话了:“国公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须防敌军神射手放冷箭。” 朱祁镇想了想,道:“也好,卿先上去瞧瞧吧。” 张辅行礼毕匆匆朝城头走去,蒋贵觉得,张宁说什么皇帝都听才正常,要是他说什么皇帝没听,反而不正常了。 张辅上城头一看,城下到处是大坑,大坑中到处是断肢残尸,人的马的都有,敌军慌乱溃退,军不成军,队不成队。 真是可惜,要是他们早半刻钟到,在敌军撤退时再轰上一轮,敌军必然再死伤一波。张辅婉惜不已。不过也没办法,谁发现已方和敌军交战,哪会不急行军支援?而皇帝到来,大同总兵自然要出城迎接。 张辅走下城头,行礼道:“敌军正在撤退,我军刚到,不如就地休息,明天再战。” 朱祁镇点头应允,张辅传令除当值护卫之外,其余将士在城外扎营。 大同再大,也容不下十多万精锐,随同御辇进城的自是肩负护卫之职的神枪营了,当下顾兴祖奉命着手安排,不用当值的一律在城外安营扎寨。 皇帝以及一应文武大臣居住的府邸早就安排好。朱祁镇亲自过问张宁的住处,得知张宁将住张勇的院子中,想了想,道:“也好。” 很勉强啊,这是对我的安排不满意吗?蒋贵不得不多想一下。 待送皇帝回行宫,也就是原来蒋贵住的府邸,这是全大同最好的府邸,当然要让给皇帝居住。然后群臣才在军士引领下回各自的住处。因随驾大臣多达一百多人,大同所有士绅腾出院落才够住。 张宁、张勇父子相见,十分欢喜,说起封侯,张勇更是抚须长笑道:“当初你和太皇太后打赌三年封侯,为父担心亲事难成,没想到你只用几个月便因功封侯,实是难得。哈哈哈。” 不过是仗着穿越之便。张宁无声自语,道:“父亲,太皇太后依然不允亲事,陛下求恳无果。此事,还须以后再说。” “什么?太皇太后反悔了?”张勇诧异道:“太皇太后素有贤名,怎么能反悔呢?” 谁说素有贤名就不能反悔啊?张宁无语一息,道:“太皇太后毕竟是女子。” 张勇一拍大腿,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确实没错。” 什么跟什么呀。父亲这是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吧?张宁道:“父亲也累了,回房歇息吧。” 此时天色将亮,张家又是父子相见,蒋贵主动上城头巡逻,想来敌军新败,忙着安营扎寨,没有余力攻城。 ………… 也先安好营寨,清点人数,这一仗死了两万多人,伤一万余人,不禁愤怒欲狂。两万多草原英雄,还没交战,便死无全尸,教他怎么不怒? 死亡军士的尸骸大多被炸成断肢血沫,没能收拢多少,堆积柴火炙烧尸骸时,看着一只只断手断腿,他又吐了一次血。 万夫长劝道:“太师,明军不知哪来的利器,我们的密探竟然没有探到,不如暂且回去,待打听清楚后再行出兵。” 人家要是不开城门,不和你交战,只在城头扔那些会爆炸的东西,你怎么办?只要想一想便不寒而栗,还是赶快撤兵为上。 也先一指熊熊炙烧的火光,怒道:“胡说,还没交战,怎么能撤兵?怎能让军士白死?” 万夫长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还请太师想出良策,应对明军那些会爆炸的东西。”要不然,你我怕是无法活着回王庭了。 也先一眼扫去,只见活着的军士个个垂头丧气,受伤的军士血流如注,惨叫声不断。 士气低迷之至。 万夫长悲痛地道:“很多军士虽然活着,但手腿都断了,想来难以再活。”草原上没有大夫,军中更没有,这些人迟早会因伤口烂掉而死。 第197章 太狡猾了 一夜急行军,张宁疲惫得不行,睡得死沉死沉的,直到午后才醒。 “老爷呢?”他赤脚下地,边接过任荣递过来的衣服边问。 张宁看清所处的环境,想起住在父亲作为中军大帐的院子,先问父亲的去向。外面没有轰炸声,也没有嘶杀声,应该没有开战,不知父亲是否还在睡觉? 任荣道:“老爷只歇两个时辰,便去替换蒋大人了。” “嗯?”张宁眼眸凝固一息,道:“英国公可有召诸将议事?” 他是间谍头子,不必列席军事会议,没有派人来请他纯属正常。 任荣道:“没有。大军安营扎寨完毕天已大亮,英国公安排好城墙防守,下令全军将士歇息一天。” 大军疲惫,确实不适合出战,想来瓦剌军伤亡惨重,也先也没有出战的心思。他道:“既然英国公安排好防备,为何父亲还要去替换蒋大人?” 此次朝廷精锐尽出,为何没有人接替蒋贵、大同防守?张宁穿好衣服,接过毛巾,匆匆抹了把脸,道:“备马。” “大人还没有用膳。”任荣劝道:“还是先用完膳再走吧。” “不用。”张宁出门上马,带任荣等侍卫,打马朝城墙而来。上了城墙,见军士们人人士气高昂,每个城垛站一个神枪营军士,每个军士脚边堆着高高的手榴弹,还有一些军士在抬大炮,整齐的哟喝声让人倍觉有精气神。 “你怎么来了?”迎上来的是顾兴祖。他身披蓝色披风,手按佩剑,威风凛凛,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镇远侯,张宁是新晋兴昌侯。他的爵位袭自祖上,张宁却是靠自己搏取,而且是少年封侯,前途不可限量。因而顾兴祖没有半点怠慢,见他走上城墙,忙迎了过来。 都是侯爵,不好再欺张宁是小辈了。顾兴祖心里苦笑,和张宁见过礼,一指城下,道:“阿宁,你看……” 焦黑的残尸已被瓦剌军士收走,只剩下一个个大坑。远处,瓦剌军营帐前火光冲天,焦臭味随风飘来,不用说,肯定是瓦剌军在焚烧战、死军士的尸、体。 张宁目测这么远的距离,超出大炮的射程和手榴弹投掷的距离,不够低声骂了一句:“也先太狡猾了。” “怎么?”顾兴祖一惊,忙道:“可是也先有什么布置?” 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派不上用场,这时不管也先用什么计谋,都抵挡不住一轮手榴弹或者大炮的轰鸣。让张宁不爽的是,也先怕死,在几里外安营扎寨。 “射程不够。”张宁道。 “嗯。老夫问过阿淳,他也说射程不够。阿念则要求老夫准他出城,攻敌军一个措手不及。”顾兴祖道。 “侯爷怎么说?”张宁双眸一亮,赶忙问。 顾兴祖摇头道:“国公爷严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那就没办法了。张宁道:“不知家父现在何处?阿念可用上城墙值守?” 出城袭击的事大有可为,不过必须和张辅好好商议,至于刘念,此时得安抚,以免未立功先犯军法。张宁无声自语。 “令尊在城门旁的小屋里歇息。”顾兴祖道:“老夫请缨过来替换令尊,便力劝令尊回去歇息。令尊本来不肯,老夫只好下了严令。令尊无奈,再三叮嘱一有战事马上去叫他,然后去城门旁的小屋歇了,” 说起这事,顾兴祖一脸敬意,显然劝走张勇不容易。 张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三大营将士连夜赶路,疲惫至极,安营扎寨后大多奉命倒头就睡,只有他不顾疲惫,主动向张辅请缨,过来接替张勇守城,那是看在张宁的面子上。 “多谢侯爷。”张宁道谢,道:“就让家父在小屋里歇着吧,我去找阿念和阿淳说说话。” “去吧。”顾兴祖微笑道:“年少就是好,一宿没睡,依然精神百倍。” 他指的是刘念和顾淳,张宁有些惭愧,他可是睡了三个时辰。只有来自现代,才清楚熬夜有多伤身哪。他回以微笑,道:“他们立功心切,哪睡得着?” 昨夜一役,瓦剌死伤惨重,此役大同守军,特别是张勇和蒋贵功劳不小,刘念和顾淳少年心性,一心求胜,哪舍得落后于人?岂会不闹着要出战?既然一心出战,怎么睡得着? 顾兴祖手指一个方向,道:“他们在那里。” ………… “可惜英国公严令,要不然定杀他个片甲不留。”刘念手搭凉棚眼望瓦剌营帐的方向,不甘道。那儿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恶臭阵阵,瓦剌军士气低落,要是带兵冲杀一阵,岂有不立大功的道理? 顾淳刚要说话,就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道:“岂不闻,哀兵必胜?” 两人转头,惊喜道:“阿宁。” 张宁点点头,道:“英国公岂有不知敌军士气低落,正是冲杀的好时机?既下令不准出兵,必有缘故。” 三人一起出京,一起在军中,虽赶路甚急,然而路上也有机会见面,只在进城时分住不同地方。 “我想带军士们快马飞驰到敌军营帐附近,扔些‘雷鸣’便回,再炸他们一次,多爽快啊。”刘念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能想到,也先想不到吗?”张宁眼望瓦剌军方向,道:“如果也先在营帐前设一支伏兵呢?” 刘念极目远眺,敌军营帐前被浓烟所遮蔽,看不清是否有供设伏兵的地方。 顾淳道:“说不定这是也先的疑兵之计。” 不用他细说,张宁和刘念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算伤亡惨重,死的尤其多,也不用烧成这样吧? 刘念一掌拍在城垛上,恨恨道:“也先太狡猾了。” 他的样子让张宁和顾淳忍俊不禁,张宁道:“听军令行事吧。我军将士的命贵重得很,得确保他们安全,才能出战。” 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张宁才画出手榴弹和遂发枪的图纸,让将作匠的匠人制作出来,任何时候,热兵器都比冷兵器有优势。 “这次一定要活捉也先这老小子。”刘念发狠。张勇和蒋贵攻了也先一个出其不意,得了大功,也先有了防备,再想像先前一样轻易得手,难了。 张宁笑道:“活捉他恐怕不易,不过没有活的,死的也可以嘛。” “哈哈哈。”三人会意大笑。 第198章 计策 焚烧完死难军士的残肢,也先眼望大同城墙方向,陷入两难境地。他征战半生,从没遇到如此棘手的境况。继续攻城,明军必然再扔那种会爆炸的东西,已方必然再次伤亡惨重。 这可怎么办? 直到夜幕降临,也先还是束手无策。他走出大帐,在营中巡视,耳边不时传来受伤军士的呻、吟声,和惨叫声,也有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寂然的。 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先明白,又有一个受伤军士死了。 这一役,死伤超过三成,不能再有这样重的伤亡了。这一刻,也先萌生退意,只是他一统蒙古,威望达到顶峰,若这样退兵,手下必然不服,那些死去军士的家眷也得给些牛羊抚恤。出来一趟,不仅没有抢到东西,反而白费很多牛羊,岂是英雄所为? 想到退兵的后果,他又犹豫了。 不知什么时候,万夫长跟在他身后,跟他进了大帐,道:“太师,不如让人从营帐到城下全铺上木板,这样,明军便不知道我们发起进攻,那种会爆炸的东西有木板遮档,就算伤到我方军士,威力也大减。” “嗯?”也先在心里盘算一遍,万夫长说得没错啊,只要有木板遮挡,那东西威力必然大减,木板还能遮挡明军的视线,岂不是一举两得?只是,上哪找木板,怎么把木板架到城墙下? 念头转动间,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下令:“明天五更埋锅造饭,天亮攻城。” 万夫长担心道:“万一明军不出战,还像上次一样扔那种东西呢?”那东西太厉害,谁也顶不住啊。 也先道:“让伤兵冲在前面,引明军往城下扔那东西,待他们把手里的东西扔完,我们的精兵再上。” 万夫长眼眸一亮:“太师好主意。” 大同守军手里那东西肯定有限,昨夜那一役又不要银子似的往下扔,现在剩下的肯定不多,只要引他们全扔下来,爆炸了,岂不就完事了? 这么炸来炸去,城下那一片土地早就炸成池塘了,哪里还跑得了马?只要城里守军开城迎敌,他再让神箭手列阵射一轮,死伤必重,再冲杀一番,大同必破无疑。 明军的骑射之术一向不如草原上的英雄,他们从小长在马背上,就算池塘也能策马飞过去,冲进大同城肯定没问题。 也先又看到了攻下大同,占领大明江山的希望。 ………… 就在也先传令的当口,张辅召集众将议事。 朱祁镇本着虚心学习的精神,主动要求参加,同时命张宁陪同。 两人走到半路,遇到张辅派来请张宁的亲兵。进中军大帐,众将参见皇帝,和张宁互相见礼毕,张辅道:“老夫想听听张大人的看法。” 这是想在调兵遣将之际先听张宁的情报了。 张宁已收到消息,也先出兵前,将草原上的明人杀光。他让人将被害的密探名单列出来,派人将密探们该得的抚恤送到每一个人家里。不能亏待烈士啊。 同时,派出新一批密探,哨探敌军的动静。 “敌军死伤约三万余,士气低迷,受伤的军士哀号不已。”张宁道。也先率十万大军来攻,第一役便死了三万多,可见受损有多严重了。 总算知道敌军死伤的确切数字了,知道了敌军死伤的数字,便能确切了解雷鸣”的威力。对接下来的作战有极大的指导作用。密探拿到这个数字着实不易。 张辅道:“既如此,顾大人听令,神机营分四拨轮守,其余诸将按兵不动。” 诸将都明白,张辅要用“雷鸣”轰炸,把瓦剌军的主力炸掉再说,人人精神大振,轰然听命。 朱祁镇脸露微笑,龙颜大悦。 张宁道:“国公爷还须防敌军坚不出战。” 也先不是傻子,没有找到对付手榴弹的办法,绝对不会出兵。 “张大人有何妙计?”张辅问上了,显然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诱也先出兵。”张宁说出早就想好的办法,刘念一心想搏军功,他不得不多费点心思,道:“不妨派一支军队出城挑战,也先见我们出城,必然派兵迎战。毕竟‘雷鸣’不长眼,无法分辨敌我,只要我们的人在城下,自然不敢往下扔。他便有恃无恐了。” 薛诜道:“若无‘雷鸣’,难保没有伤亡。” 谁也不愿意手下的军士死伤,既有万无一失的法子,何必让军士白白送死呢。 “薛侯爷说得没错,所以我们必须挑选最好的马,挑骑术最好的军士,然后这样……”张宁胸有成竹,娓娓道来。 “如此,非我三千营莫属。请国公爷准了张大人的计策。”薛诜大声道,此计可行,要是这样,就不止神机营立功了,三千营怎么也能分一杯羹。 张辅道:“好,就这么办。” 宋瑛见张辅同意张宁的计策,马上道:“既如此,些些杂活就由我五军营来吧。” 三大营合作最好不过了。朱祁镇笑容更盛。 张辅微微颔首,道:“好。” 众人商议完毕,走出中军大帐,朱祁镇和张宁巡视营帐,道:“卿思虑周详,比朕考虑得长远。朕原想,派一军驰近敌军扔‘雷鸣’,扔完就走。就算敌军不出战,我军也能将他们炸成焦炭。” 你想的和刘念一样啊,若是刘念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张宁道:“臣以为,也先必然有防备,我军要和敌军厮杀,哪里腾出手来扔‘雷鸣’?” “嗯。”朱祁镇点头,道:“可不是。” 君臣谈谈说说间,城门大开,一队军士运载沙土出城,填补被“雷鸣”炸出的大坑。 ………… 也先得报,带万夫长等亲信过来察看。见城下果然有几百个军士忙着运沙填坑,对万夫长道:“我们的计策没用了。” “为什么?”万夫长不解道。 “明军填坑,显然要出战。趁地上有大坑引他们出城之计不可行,传令下去,明天攻城的命令取消。” 万夫长叹了口气,下去传令。 第199章 差一点 “阿念,瞧见没有?”城头上,张宁手指不远处几个骑在马上的大汉,道:“大炮轰得到不?” 刘念在城头上值守,张宁便上城头,没想到瞧见瓦剌营中出来几人,驰到大同城下不远处停下。 几人以为这个距离,弓箭射不到,手榴弹也扔不到。 刘念一下来了精神,比划一下,道:“估计射不到。不过,可以开炮试试。” “开!他们明摆着哨探我军动静,哪能就这样放他们走?”张宁霸气侧漏道。 虽不清楚几人的身份,但可以看出身份不低,特别是被簇拥在中间的汉子,气度非凡,很可能是瓦剌太师也先。 本不试没机会,试一下一半机会的原则,张宁主张先轰几炮再说。 当然,这也是在张辅取消不准出战的命令之后,要是不准出战的命令还在,张宁肯定不会动这心思。 而且,之前瓦剌军攻城,大量聚集在城下,明军哪人多往哪扔手榴弹,手榴弹全在城下爆炸。这会儿,五军营的军士运土出城填坑,也在城下,和那几人离得远,炮弹不会打到自己人身上。 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轰呢? 刘念一心要立功,见张宁答应,马上亲自动手,将大炮的射程调到最远,然后填弹丸,点燃,发射。 ………… 也先眼望洞开的城门,叹道:“消息是如何漏露的呢?如果不走漏消息,此时俺已进大同了。” 万夫长提醒道:“太师,就算消息没有漏露,我们攻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也奈何不了明军手里那东西。” 昨夜的一幕让万夫长感到深深的绝望,明军手里有这样的利器,还怎么战?只怕从此后,已方只有躲着明军了。只是这话,他不敢说,怕太师一怒之下杀了他。 也先一脸不屑道:“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东西不长眼睛,双方军士混战在一起,明军怎么敢扔那东西?再说,大同守军不多,我军强攻,蒋贵和张勇应接不暇,哪里腾得出手扔那东西?” 他想不通,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他明明在召集各部落出兵之前便杀光草原上的明人了,明人绝无可能逃回大同。 难不成出了内奸?内奸是谁呢?也先想到格斯尔,这个被他派去明廷的倒霉蛋。可随即便觉得不是,格斯尔出使时,并不清楚具体的出兵时间。就算双方剑拔弩张,没有具体的出兵时间,说了也没用。 身在大同的张勇和蒋贵如何不知道大战一触即发?还用格斯尔巴巴去告密?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大同城墙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一台大炮喷吐火光,射出一物,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 大炮,也先不仅耳闻,还有详细资料和看过图形。明军使用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该有的资料,他都有。 可他也清楚得很,明军的大炮若操作不当会炸膛,一炸膛便会炸伤操作的军士。而且大炮很笨重,运载不便。所以,明军很少使用。 没想到几人这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明军的大炮便轰来了。 下令的是蒋贵还是张勇?不,不可能是张勇,这老货喜欢逞一已武勇,如果是他,肯定拍马出城邀战。 那么肯定是蒋贵这个奸许匹夫了。 也先思念电转,旁边万夫长吓得脸色惨白,连声惊呼:“太师快走。” 也先充耳不闻,只是仰头看那枚带着火光的炮弹。 万夫长惊骇欲绝,挥鞭打在也先跨下骏马屁股上。骏马吃痛,撒开四蹄急驰而去。却是奔向大同城下。 “错了。”万夫长吓得魂都没了,连声大叫。希望突然愣神的太师能回魂,圈转马头逃回营寨。 ………… 城头上,张宁见被簇拥在中间的汉子突然朝城下奔来,忙道:“军士进城,‘雷鸣’准备。” 不管来的是谁,先炸死再说。 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顾兴祖已经赶过来,刚好听到张宁的话,即刻传令,城下的军士赶紧扔下铁镐板车飞奔入城,城门关上。 城垛边的神机营军士人手一枚手榴弹,一双双眼睛紧盯狂奔而来的那匹马,就等距离到了,把手里的手榴弹往下扔。 ………… 马匹颠簸,总算把也先惊醒。万夫长和几个随从又在身后狂呼乱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同城墙越来越近,这一切说明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仗着骑术精湛,他斜刺里兜转马头,穿插向已方营帐的方向。 紧张得直叫唤的万夫长后背湿透,总算太师回魂,要不然就危险了。 也先奔出一段路,回到刚才勒马的地方,惊魂未定再望,发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城墙上怎么会多那么多人? 刚才只顾看城下,竟没注意城上。 “快走,明军援兵来了。”他丢下一句,拍马朝营寨狂奔。 他作战经验丰富无比,刚才一瞥间见城垛后探出无数身子,马上想到明军来了援军。这么紧张的时刻,明廷派兵来援再正常不过。 ………… 城墙上,无数神机营军士发出“哎”的一声,太可惜了,只差十丈便进入他们投掷“雷鸣”的最远距离。 刘念道:“看到没有?平时让你们努力练习,你们不听,现在功亏一篑了吧?” 无数军士心道:“我们怎么不听了?我们一直很努力练习好吗?只是人力有时穷,没办法呀。” 长官加教练训话,不敢反驳,一个个只好低头,一双双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敌人远去的方向。 张宁道:“顾侯爷可认出此人是谁?” 顾兴祖叹了口气,道:“他就是也先。”谁能体会到他有多痛心?只差一点点,就能把也先轰成渣渣啊。 “他就是也先?”张宁眼眸略微凝固。 “没错。唉!”多次驰骋沙场,心机深沉的顾兴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差一点点啊,不免让人扼腕叹息。 张宁也觉得可惜,可他很快看开,安慰刘念和顾兴祖道:“下次他一定跑不了,这次让他侥幸逃脱,不过是他运气好。” “对,这次便宜了他,下次他跑不掉。”刘念重重点头。 第200章 炸成渣 也先回营很久,才惊魂稍定,道:“传令,出战者斩。” 你们又是大炮又是那种黑乎乎会爆炸的东西,我打不过,挂免战牌总可以吧?先拖上一阵,再想别的办法。 ………… 连续多天,也先这边坚守不出,明军诸将着急了。张勇和蒋贵已经立了头功,他们一个个磨拳擦拳,就等着立功封爵呢。也先不出战,他们上哪挣功劳去? 一个个的轮番去找张辅,都被顶回来。 身为主帅的张辅,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立功心切的众人哪里说得动他?任你怎么牢骚满腹,他只一句话:“稍安勿躁,总有仗打的一天。” 这一天是哪天?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继续闹,张辅干脆不见他们。 谁也不会怀疑张辅的忠心,可这也太配合敌人了。想不通啊。 这些人中,以刘念闹得最凶,天天去中军大帐求见,最后张辅烦了,吩咐只要刘念求见,便不予通报。 刘念苦恼极了,来找张宁诉苦:“阿宁,英国公这是什么意思?先前一役,打得敌军死伤三万余,不是应该乘胜追击吗?就这样让他们逍遥自在,岂是主帅所为?” 在好兄弟面前,不能妄议主帅的顾虑他抛到脑后了。张辅的行为实在让人气愤。 张宁道:“英国公心中不快,你就别去招惹他了。” “他怎么会不快?”刘念奇怪了,已方利器在手,只要出战便能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有什么好不快的? “敌军坚守不出,他能高兴得了吗?” 刘念道:“可是,他没派人挑战啊。我们请战,他不答应。” 张宁道:“你以为,派你们出城挑战,也先就能出战吗?” “不能。可是……”刘念一张脸皱成一团,道:“可是不能这样等下去吧?” “你能想到的问题,英国公会想不到?放心吧,出战就在这几天。”张宁微笑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刘念不懂了,道:“你怎么知道?” 他信得过张宁,可既然即将出战,为什么张辅不见他?刘念更加想不通了。 张宁笑而不语。 ………… 就这样过了几天,张辅突然召集诸将议事,刘念高兴坏了,一路小跑,第一个到中军大帐。 帐中,朱祁镇居中而坐,张辅坐在左侧下首,右侧下会的是张宁。其余文臣武将分坐两边。 张辅道:“这些天,诸位大人一直请战,老夫没有答应。诸位大概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老夫在等张大人送来的消息。” 所有人望向张宁。 张宁微笑道:“惭愧,之前本官手下的密探为也先所杀,重新派人,又是兵临城下,要打探确凿多费了些时日。” 敌军就在城下,两军对垒之际,打入敌人内部,打探消息实在不易。在场众人都明白这一点,望向张宁的目光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张辅接着道:“现在,听老夫号令。刘念,你多次请战,现在领本部三百人,出城……” 从刘念开始,一条条命令下达,被点到名的人都喜不自胜。 散会后,刘念喜孜孜和张宁一块儿出帐,边走边道:“总算英国公没有忘了我。” 张宁提醒道:“别以为你的差事没有危险,若是也先用人头开路,不顾伤亡,总有冲到你面前的机会。到时,你只有三百人,如何战胜也先千军万马?”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张宁给他拨冷水,是让他不要轻敌,别以为上了战场功劳便能手到拿来。 “我不让他们得逞便是。人多,我扔‘雷鸣’,人越多,死得越多,嘻嘻。”刘念笑出了声。炸成肉沫不好请功,但事急,只好先炸了再说。 张宁拍拍他的肩头,道:“一切小心。” ………… 太阳如常升起,瓦剌探子发现大同城门打开,一员小将带一小队军士到阵前挑战,忙飞马回营报信。 也先没有出兵。 明将也没有叫骂,而是直奔瓦剌营帐右侧,绕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也先得报大惊,小山后埋伏一支人马,为的是截杀袭击营帐的明军,这支人马不多,全是精锐,乃是他的亲兵。没想到明军会直奔这支伏兵而来。 他匆匆上马,赶了过来,走到半路,见小山后火光冲天,巨大的爆炸声更是让跨下骏马连连后退。 明军又用那种会爆炸的东西! 这次不是躲在城头往下扔,而是出城,直奔他的伏兵而来。 ………… 刘念带三百神机营军士,把小山后的瓦剌军炸成渣后,没有回城,而是直奔瓦剌营帐。 与此同时,城门再开,宋瑛带三千营倾巢而出。 小山后起火便是信号。 宋瑛接到信号,来接应刘念了。 刘念带人直奔瓦剌营帐,奔到近处,一声令下,所有军士勒马,再次从革囊中掏出“雷鸣”,拉火线,待火线烧到一半,便朝敌军营帐扔去。 一声声爆炸,一片片火光中,毫无防备的瓦剌军飞了起来,炸得四分五裂。 打马赶回来的也先远远看到这一幕,再次狂喷鲜血,身边的护卫惊呼:“太师!” 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回去。”也先强行把第二口鲜血咽了回去,扬鞭催马朝营帐赶。 护卫队长急道:“太师,这样回去太危险了。” 营帐中火光冲天,爆炸声不断,怎么回啊? 也先不答,只顾朝前赶,却是想抄刘念的后路。眼看就快赶到,背后传来铺天盖天地的马蹄声。也先回头一看,脸色变了。 明军来得好快,这支军队全是骑兵,最少得有四千人。 这还怎么打? 稍一犹豫,也先便大叫:“快走。”圈转马头,斜刺里插向已方右翼。只有回营,整军列队,才能和明军决一死战。 也先看到的骑兵正是由宋瑛率领的三千营,一共近四千人。 “活捉也先!”宋瑛大喊。 军士们跟着大喊:“活捉也先!” 喊声远远传了出去,在城下回荡。 正扔“雷鸣”扔得起劲的刘念听到,急了,道:“向前十丈,加快速度把‘雷鸣’扔完,我们也去捉也先。” 这可是大功,晚了就赶不上啦。 第201章 有如地龙翻身 黑压压的手榴弹遮蔽天空,带着相同的弧度,齐唰唰往瓦剌营帐“飞”去,看得拍马飞奔而来的也先在马背坐不稳,差点摔落马下。 要是这么多那种会爆炸的东西全落在他的营帐,得把他的营帐炸成池塘吧?他的营帐哪里还保得住?营帐中的军士非被炸得血肉横飞不可。 “快跑!”也先声嘶力吼地大喊。 他只吼得几声,就听“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地面比地龙翻身还要更加剧烈地晃动。他和护卫们跨下的骏马奔驰中在地上立足不稳,摔倒在地,把他们也带翻了。 有如磨菇云般的浓烟从瓦剌营帐的位置盘旋往上,升到半空,被风一吹,半边天空都黑了,有如末日。 也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护卫们看傻了眼,竟忘了抢上去扶他,甚至唤醒他,一个个就那么傻愣愣的看着自己营帐的方向,半天回不过神。 ………… 刘念和三百军士跨下战马也被巨大的爆炸力震得连连后退,立足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眼前浓烟夹杂火光盘旋往上的一幕,彻底震撼了刘念和三百军士。不管被马掀翻,跌坐在地,摔得生疼的;还是被马掀翻,手脚或身子被马压住的,都愣愣地看着敌军营帐方向,看着浓烟遮住天空,黑色的东西被风一吹,落到自己脸上。 一个个全成了黑炭,只是谁都没有发现。 ………… 宋瑛带领的三千多名三千营军士也好不到哪里去,或是被奔驰中的跨下战马摔倒在地,或是自己一惊之下,心神失守,再被受惊的战马一掀,从马背上掉下来,总之超过一半摔下马背。因为人太多,更有少数被战马踩踏受伤。 剩下小部分人因骑术精湛,反应快,紧急关头总算安抚住受惊的战马,没有摔下来。 就这样,已有一些人被马踩伤,大声喊叫起来。 宋瑛震惊于敌军突发异象,听到喊叫声,忙收回目光,派人查看伤员。幸好被马踩伤的人不多,只有几十人。 还没开战便有军士受伤,有点说不过去啊。刘念这小子搞什么呢,竟然连地龙都弄翻身了? 宋瑛无声嘀咕,下令列队,全速前进,一为接应刘念,二为察看情况,三嘛,当然是活擒也先了。 就在刚刚,宋瑛游目四顾,发现带几百护卫摔倒在地,半天没人动弹的也先。这时不上前擒拿,更待何时? 他分兵两队,下令左右包抄,道:“要快,必须尽快包围也先。” 城外遮挡物少,几千匹马疾驰,也先哪会没发现?所以得快,让他就算发现了也逃不掉,无处可逃。 活擒也先便是大功一件,先活擒他,再去接应刘念不迟。反正敌军不知死活,料想无力出营阻击。 “活捉也先!”三千营的军士不管有没有受伤,人人意气风发,一夹马腹,风驰电掣朝也先晕倒的方向冲去。 ………… 巨震同样震得城头的守军立足不稳,纷纷跌坐在地。 张宁和顾兴祖本来并肩而立,眺望敌营方向,见小山后火起,爆炸声不断,都颇为高兴。又见宋瑛带兵出城,更加放心。 也先带人查看,接着狂催马匹赶回营,顾兴祖不觉得有何不妥,张宁却担心得不行。哪怕确定宋瑛已带兵出城接应,张宁还是不放心。 就在张宁准备再带一支人马下城墙接应时,隐隐传来活捉也先的喊声。 “他们可真敢想。”顾兴祖微笑转头对张宁道。 也先哪有那么容易活捉?他可是纵横沙场二十年,统一蒙古的人物,要是能轻易活捉,哪有如此功绩? 张宁也听到了。他没有立即回应顾兴祖的话,而是凝眸望向远处敌营的方向,然后道:“若是宋侯爷的人马快些,前后夹击,说不定真能重创也先。就算不能擒活的,也有机会拿死的。” 一句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城墙连连摇晃,给人快倒塌之感。 军士们惊呼声中纷纷跌坐在地。 张宁和顾兴祖反应快,分别抓住城垛。 剧烈的摇晃过十几息才停止。 幸好城池好好的,城中的房屋也没有倒塌。 顾兴祖惊魂未定道:“可是地龙翻身?” 张宁反应快,再加上刚才见到手榴弹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成片地“飞”向敌营,这时哪还猜不到刘念这货没有节制,把手里的手榴弹一古脑扔出去,导致剧烈的爆炸? “顾侯爷看到那朵磨菇云了么?”张宁手指敌营冉冉升起的巨大磨菇云,云状的浓烟中喷吐火光。 顾兴祖又没眼瞎,这么明显的东西,怎么会看不见?可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可怕! 他神色郑重,道:“看到了。” 张宁语气小有得意,道:“那是很多很多‘雷鸣’凑在一起,同时爆炸后形成的。刚才不是地龙翻身,而是阿念扔‘雷鸣’造成的。” 张宁为好兄弟感到骄傲。大概刘念还不知道,他无意中完成创举,手榴弹弄出核、武、器的效果吧? 不过,张宁没有得意多久,便道:“顾侯爷,我带些人去接应他。” 刘念距爆炸中心太近了,可别受波及。张宁很不放心好兄弟。 “雷鸣”炸出来的?顾兴祖心头剧震,哪有去听张宁说什么?张宁转身下城头他也没注意。 张宁飞奔下城头,第一时间向张辅请命。 张辅在中军大帐,听到巨响,感觉墙上的泥沙簌簌往下掉,因为和敌营相距过远,一时没想到是“雷鸣”的作用,还以为地龙翻身,在亲兵的保护下抢出屋。他见只是摇晃这么一下就没有,正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呢。 听张宁一说,大喜,忙道:“给你一千骑兵,即刻出城察看。” 张宁打马去五军营点齐一千骑兵,再进大同,下令打开城门,飞奔出城。 刘念离敌营只有一箭之遥,这个距离才能炸到敌营,可这么近的距离,实在太危险了。原本会有遭遇敌军截杀的危险,现在则是受爆炸波及的危险。 张宁担心去得晚了,刘念出什么事,连挥马鞭,奔驰在军士们最前头。 第202章 追击 爆炸声停了,瓦剌营帐上空飘着黑烟,地上一个好大的坑。坑中焦黑一片,分不清哪是被炸成渣渣的瓦剌军士,哪是被炸成焦土的泥沙。 刘念脑袋一片空白,双眼无神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猛然回过神,起身走过去,一个个地踢被马匹掀翻在地的军士:“起来!” 军士们被踢回了神,大多起身,少数被马压伤的也在同袍搀扶下起来,纷纷牵起马匹,上马,列队,取下背在背后的遂发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敌军方向。 ………… 巨大的爆炸声和地动山摇把后面营帐的瓦剌军惊呆了,很多人一下子被震得没了魂,失了聪。 瓦剌的营帐设得比较松散,神机营的军士手榴弹扔得集中,只炸了外面十几座营帐,后面的营帐没有炸到。 可就这样,瓦剌军士还是吓坏了。刚才一炸之威,不是普通军士能承受得住的。 他们自诩神箭手,认为只要弓箭在手,便天下无敌,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威势? 良久,不知谁大喊一声:“快走!” 无数军士心意相通,争先恐后抢出营帐,牵起营帐门口被震翻在地的马匹,翻身上马,连连挥鞭,朝北方奔去。 马蹄声让惊骇失神的同伴回过神,纷纷效仿,跟着抢了马匹飞逃。 一时间,瓦剌军士溃不成军。 ………… 刘念严阵已待,突听前面马蹄声大作,搭眼一看,敌军四散朝北奔逃。 “不好,他们要跑。追!”他立即下令,身先士卒,策马绕过大坑,追了过去。 三百神机营军士人人不甘落后,紧跟刘念,连连催马呈扇形朝瓦剌溃军紧追不舍。 ………… 张宁带一千人出城不久便发现三千营奔驰的方向不对,再结合在城头上看到的情况,哪还会不明白,宋瑛没有去支援刘念,而是去活捉也先了。 太奸猾了。 “快,跟上。”他下令,同时连连挥动马鞭,催马前进。马鞭把马屁股打出一条条血痕,跨下战马撒开四蹄,蹄不着地般朝前冲去。 军士们都清楚得很,眼前这位张大人,张侯爷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万万不能有失,他要少根头发,大家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人人没命催马跟上。 张宁没用多久便追上刘念,五军营的一千军士和神机营的三百军士合在一起,一起追溃逃的瓦剌军。 张宁确认刘念没受伤,道:“阿念,让神机营的军士保持队形,边追边开枪。” 刘念没有犹豫,马上道:“好。”随即传令下去。 神机营军士训练了三四个月,如果只是训练站着变换队形,何必费那么多时间?刘念和顾淳开动脑筋,各种能训练的方法都训练过了,其中便包括马上变换队形和射击。 还别说,军士们马上射击能力挺高,枪法不赖,一点不输瓦剌军在马上射箭的功夫。 瓦剌军急急如丧家之犬,正慌忙夺路而逃,突然背后传来枪声,不约而同回头一望,便见有同伴落马,再细看,后面明军队形整齐,手中遂发枪喷吐火光。 明军的火绳枪,瓦剌军早有耳闻,再加上后面同伴不时落马,哪有不害怕的? 不少人没命奔逃。 可“呯、呯、呯”的枪声不断,落马的同伴越来越多。 明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瓦剌军恨不得生出翅膀,飞上高空,躲避明军的弹丸。可惜,他们的愿意注定要落空。 张宁观察了一阵,发现神机营策马追奔时,虽然不影响变换队形,但马匹奔跑中,少数军士枪法的准头却要打折扣。 而且瓦剌军很狡猾,整个人趴在马背上,以求保命。 张宁道:“射马。” 马匹体形大,是天然的枪靶子。 刘念没有想那么多,张宁说什么全照做。 新的命令下达后,瓦剌军奔驰正急的马屁股不停喷出鲜血,马匹吃痛,不停跳跃,想把背上的主人摔下马。 果然枪法准多了。刘念大喜,同时领会张宁的意思,再次下令:“不用节省弹丸,只管给我打。” 已方这次出征,带的弹丸很多,完全不用担心不够用。 军士们本来见敌军马匹中枪后乱跳,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刘念下令,才明白过来,一枪打不死,多打几枪不就行了?重要的是,喷着鲜血的马屁股很好瞄准。 一轮又一轮射击过后,受伤过重,或是流光鲜血的马匹轰然倒地,把背上的主人摔倒在地。 张宁下令:“五军营捉活的。” 两营军士很有默契,前面神机营射马,后面五军营捆人,分工合作,亲密无间。 时间不长,很多瓦剌军士成为俘虏。 五军营的军士急着立功,可不会让俘虏上自己的马背,拖慢自己的马速。而是用绳子串成一串,在地上拖着,很多俘虏被拖得破了皮,鲜血淋漓。 跑在前面的瓦剌军见明军越追越近,很多同伴成为俘虏,被串成串,情急之下摘下硬弓,取出箭,弯弓搭箭朝明军射来。 只是他们心慌意乱之下,大失水准,只射到寥寥几人,被射到的明军都中箭不深,更没有伤到要紧部位。 刘念大怒,不停咒骂,大声呼喝:“给我扔‘雷鸣’,轰他个奶、奶的。” “阿念!”张宁喝止了他,道:“敌我越奔越近,渐渐混杂在一起,若是后面扔‘雷鸣’,炸伤前面的同袍,怎么办?” 每一个明军军士的性命,在张宁心里都是无比珍贵,哪能误伤? 刘念急得声音变了调,道:“他们要跑。” 出了大同便是无边无际的草原,瓦剌军士越跑越散,这是铁了心要逃回老家啊。偏偏自己的手下得保持队形,再这样下去,总有一些漏网之鱼。 张宁喊任荣过来,道:“你告诉敌军,举手投降免死,准他们被缚在马上回大同。” 任荣身手很好,中气十足,运足中气喊的话,敌我双方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任营连喊三遍后,不少瓦剌军放慢马速。 “张侯爷有命,投降者免死,不用在地上拖,准被缚在马背带回大同。” 任荣说第四遍时,一个瓦剌军士将双手举过头顶。 第203章 投降免死 投降这种事,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然后越来越多,终于不可遏制。 万夫长也在没命奔逃的军士中,瓦剌军从上到下都吓破了胆,将不顾兵,兵不顾将,只顾埋头逃命。 人跑得这么散,明军火药再厉害,也不可能将已方所有军士一网打尽,只要牺牲一小部分跑得慢的军士,大部分人便能逃回去。 可是投降就不同了,那是一个也难回王庭了。 这次带出来的军士可是各部落的精锐,是瓦剌的青壮,要是全部成为明廷俘虏,瓦剌就算不灭国,也元气大伤。最为可怕的是,剩下老弱妇孺,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草原,根本没办法生存。 这是要灭族灭国的先兆啊。 慌乱之间,万夫长并没想到也先不在逃亡的队伍中,见有人举手投降,大怒之下,没有多想,勒住马,摘下得胜勾上的强弓,抽出箭便朝举手投资的军士射去。 张宁早有准备,特制的遂发枪握在手里,见对方阵营有人弯弓搭箭,要射死投降的人,哪会客气,抬手便是一枪。 “呯!” 早成惊弓之鸟的瓦剌军士听到这么一声,吓得魂都没了,不少人下意识滚鞍下马,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实在是被明军先前那波爆炸吓破胆了。 万夫长箭刚离手,人便中弹,仰身从马上摔下来。 因为枪声,他失了准头,第一个投降的军士则因为滚鞍下马,而逃过这一箭。 长箭余势未竭,射中一匹马的马腿,那匹倒霉的马悲鸣一声,跪倒在地。 说来话长,其实所有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刘念慢半拍,察觉到有人要射死投降的人,张宁的枪口已只剩下一缕余烟,被风一吹,只余黑洞洞的枪口。 “奶奶的,你竟然敢放箭。”刘念气极,策马过去,任由跨下战马四个碗口大的蹄子踏在万夫长身上。 张宁枪法奇准,万夫长已经死透了。 “阿念,回来。”张宁喊。不是他心软,而是不应该这样对待敌军的尸体。 “好。”刘念应了一声,圈转马头奔回来,道:“什么事?” 张宁对任荣道:“告诉他们,投降的人带回大同,不投降的格杀勿论。” 同时让刘念带两营合在一起的军士包抄,把失去斗志的瓦剌军围在中间。 瓦剌军见太师不在,万夫长惨死,哪还有斗志?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们巴不得军士们不叫破他们的身份,和普通军士一起被俘。 举手投降的人越来越多,神机营的军士们骑在马上,用遂发枪指着这些人。五军营的骑兵们则忙着缚人。连人带马一块儿缚住,至于绳索,解下俘虏的腰带,不就可以了吗? ………… 也先听到马蹄声,抬头一看,左侧烟尘大起,一队明军甲胄分明,旗帜招展,分明是来接应的生力军。 不要说自己只有两百个护卫,就是有几千人,也不见得是这支明军的对手。 他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一一踢护卫们起身,只匆匆招呼一声,翻身上马,丢下护卫们撒腿跑了。 明军明摆着冲他来啊。 他这一跑,只有十几个机灵点,胆子大,反应快的护卫抢过马匹,拍马跟了上去。 宋瑛见也先要跑,大喊:“别让也先跑了。” 军士们跟着大喊:“别让也先跑了!” 喊声越来越近,也先越来越惊慌,明军啥时候骑术这么精湛了?他慌不择路之下,竟朝张宁的方向逃去。 张宁带军士追击瓦剌军,跑不远就追上了,这会儿正忙着捆人呢,就见十几骑风驰电掣奔来,奔得近了,马上骑者看得清楚,可不是瓦剌人吗? 加上后面黑压压的明军紧追不舍,为首之人看身形正是宋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拦下来啊。 张宁二话不说,朝跑在最前的也先放了一枪。 也先连挥马鞭,跨下骏马又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良马,这一撒开四蹄跑起来,简直快如闪电。 张宁失了准头,这一枪却没有放空,射中也先的护卫,那护卫紧随也先,几乎是撞上弹丸,一声惨呼,摔落马下。 任荣有经验,不用张宁吩咐,运足中气喊:“兀那鞑子,赶紧投降,要不然立即毙了。” 张宁这一枪惊醒了也先,他抬眼一看,好家伙,自己的家底全在这里啊。这是干啥? “投降免死。”任荣简洁宣布自家公子定下的规矩。 他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紧追也先而来的宋瑛听到了,马上扯开嗓门喊:“他是也先。” 哪怕不能独占功劳,也不能让也先跑了。 宋瑛喊完,生怕自己声音传不到张宁耳里,下令所有军士齐声喊:“他是也先。” “什么,他是也先?”张宁大喜过望,道:“分兵拦下。”然后朝天放了一枪,道:“太师,本侯手里的枪不长眼睛,要是伤了你就不好了,还是留下吧。” 也先听到明军齐唰唰的喊声,心知不妙,前有明军拦路,后有明军追兵,自己身边只有十几个护卫,这是陷入绝境啊。 可是如此束手被擒,他实在不甘心。 就在他犹豫之际,耳边又响起“呯”的一声。 枪声响过,他跨下战马吃痛接连跳跃,极力想把他甩下马背。 张宁第二枪竟是对准他的马屁股,这一枪射得十分结实,战马吃痛,鲜血狂喷,十分惊恐,可不就想甩开主人,独自逃命吗? 也先骑术精湛,战马甩了几次没把他摔下,不禁仰头悲鸣,似乎想告诉主人,自己受伤,十分疼痛。 张宁道:“太师请猜,本侯这第三枪要打哪里呢?不知是否打得中太师的后背?我们要不要试试?” 一个还没被缚的千夫长怒道:“你敢?” 张宁轻笑,姿态闲适,道:“我为什么不敢?早就跟你们说过,投降免死,不投降是要死的。他不听,自己不想活,我有什么办法?” 发怒的千夫长低下脑袋,刚才这位明军大官身边的护卫确实是这么说的,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先怒道:“老子死就死了,怕什么?” 张宁笑道:“既然不怕死,还跑什么?告诉你也无妨,只要本侯这一枪打中你的后背,你就是想活,也活不成了。” 唉,又要请假一天 抱歉了,又要请假,我已经对自己很无语啦~ 第204章 也先投降 张宁话音未落,无数神机营军士的遂发枪调转枪口,对准也先。 无数明军大喊:“投降免死!” 也先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再渐渐变得惨白。他纵横草原二十年,所向披靡,何曾想过今天?最讥讽的是,他一直以恢复祖上荣光为已任,深信自己能带军南下,踏平江南,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这次带兵南下,他打算打开大同城门,占领明廷京城,先南面称帝,再扫清江南。没想到兵临大同城下,甫一交手,便大败亏输,如今更连家当都输光,自己被很多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被逼投降。 神机营的军士们用遂发枪指着也先时,张宁便收起枪,待军士们喊完,才慢悠悠道:“本侯给太师一柱香时间考虑。” 刘念不用张宁吩咐,下令抽出五十军士用枪指着也先,其余的军士调转枪口,指向高举双手投降的瓦剌军士。 瓦剌军士已没有斗志,哪怕神机营军士调转枪口对准也先,也没有反抗的想法,待五军营军士再次捆缚,他们只是低下脑袋,一动不动。 也先看到眼前的一幕,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绝望深深笼罩着他。 一柱香的时间未到,他便问张宁:“俺投降,也可以免死?” 他可是瓦剌的实际掌权人,不知明廷有多少官员,大同和宣府有多少任守将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如果他没有猜错,京城百姓也很恨他。只因他为了得到明廷的盐铁粮食和日常用品,一年四五次派使者朝贡。 他投降,还能活吗? 不知怎的,他对眼前这个俊朗少年大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只要他说,自己就信。 张宁道:“本侯不能保证你见到陛下后还能活下去,但你若投降,本侯不杀你就是。” 这倒是实话,你能做到不杀我,已经很不容易了。也先沉默几息,点点头,道:“好,俺们投降。”又对还没被缚的瓦剌军士道:“都投降吧。” 至于投降后,瓦剌会怎样,他是不敢想了。如果留在草原上的族人在残酷的自然条件下还能活下去,再过二十年,草原上又遍地是勇士。 张宁轻指也先,对刘念道:“缚了。” 刘念策马上前,解下也先的腰带,几下便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宋瑛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也先是大明头号大敌,这是朝廷上下的共识,这些年,为对付这个敌人,以张辅为首的武将可谓绞尽脑汁。没想到“雷鸣”一出,遂发枪枪口一指,事情竟变得这么简单。 简直像做梦。 说出去谁信呢。 也先被俘,所有瓦剌军放下武器待缚,威胁已降到最低。 不过张宁并没有放松,这个时候轻懈,会出大事的。他转头对宋瑛道:“宋侯爷别光看着呀,让你手下军士帮着捆人,快点把活干完回城。” 要不是宋瑛带几千人来,他早就派人去大同叫人了。也不想想也先带多少人来,除了被轰死炸伤的,活蹦乱跳能逃跑的起码有六七万人。也就是说,五军营一人得缚六七十人,这得多大的工作量啊。 宋瑛如梦初醒,他刚才被震撼住了,竟忘了下令所部军士动手。 一声令下,三千营军士齐齐出动,冲向瓦剌军。能够动手帮忙,功劳簿上就多记上一笔,多些赏赐,何乐而不为? 更有存心和五军营一争长短的,你捆一个俘虏,我偏要捆两个。 捆人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壮观。 张宁很满意,照这速度,再过一个时辰便能干活完回城了。将俘虏交给张辅,由张辅处置,他也交卸了责任。 宋瑛轻夹马腹,来到张宁身边,朝张宁竖起大拇指:“后生可畏,张侯爷功高盖世,无人能敌,以后还请张侯爷多多提携。” 不仅献的“雷鸣”关键时刻发挥巨大作用,炸得敌军闻风丧胆,还擒获也先,虽说也先是被自己追赶,慌不择路之下,误打误撞凑到张宁跟前,可这份运气,还是很让人羡慕呀。 张宁微笑道:“好说,好说,岂敢,岂敢。” 奉承的话我收下,提携之词我就当是客气话了。 宋瑛正色道:“老夫乃是真心以子孙相托,老夫孙子宋诚,顽劣不堪,还请张侯爷多多提携才是。” 说得像交代后事似的,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张宁上下打量宋瑛一眼,笑道:“宋侯爷客气了,我和阿诚是从小打出来的交情,哪里差得了?再说,宋侯爷将门虎子,日后我和阿诚,谁提携谁还难说得很呢。” 宋瑛叹了口气,道:“阿诚决没有你的运气,这点,老夫心知肚明哪。这半年来,老夫观察你很久啦,张侯爷运气惊人,再难办的事,到张侯爷这里,都会变得十分简单。你是有大气运之人,阿诚怎么能比?” 因为我有一块能增加运气的玉佩。张宁无声嘀咕,悄悄捏了捏袖中的玉佩,玉佩装在特制的锦囊中,好端端地揣在他袖袋里呢。 想是这样想,话可不能这样说。张宁也正色道:“可别乱说,普天下之人,有大气运者,只有陛下一人。陛下乃真龙天子,谁的气运能强过他去?” 你这话传出去,会给我惹来无尽麻烦的,知道吗? 被张宁一提醒,宋瑛马上想到这一点,忙点头称是,改口道:“陛下洪福齐天,我等才能旗开得胜。” 这还差不多,就得这样说,才活得长久。张宁对宋瑛很是满意,微笑道:“宋侯爷放心,我和阿诚是兄弟,以后定然互相照顾。” 这是看在宋瑛识相,和宋诚又确实交情不错才作的承诺。 宋瑛大喜,在马上连连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半个时辰后,大同方向烟尘漫天,又有一军到来,却是张辅在城头远远看到这一幕,震惊之余,亲自带军过来察看。 他不相信瓦剌军全军被俘,加上这儿距城头有点远,确实也看不太清,因而匆匆点起守城的五军营,赶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一幕,饶是张辅见惯大风大浪,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是什么场景,一个个瓦剌军被捆在马上,没有被捆的排队等着被捆,地上放满武器强弓。 我又来请假了 简直是没脸发请假条了,唉~~~ 第205章 灭瓦剌,封秦王(大结局) 张宁迎上来见礼,多少有些得瑟,道:“国公爷,大获全胜!” 张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好半天才道:“好小子,了不起!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刚好宋瑛策马过来,听他夸张宁,马鞭一指押也先的方向,道:“英国公,你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也先投降了。” “什么?也先投降了?”张辅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连称呼都来不及喊,不敢相信地问:“你没骗我吧?” 宋瑛笑得见眼不见缝,道:“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呶,在那儿呢,你自己不会过去看吗?” 张辅依然不相信,一副你不要糊弄我的表情,道:“真是也先?” 宋瑛收回马鞭,眼中含笑看了张宁一眼,道:“真是也先。你也不想想,瓦剌怎么抵挡得住我们的‘雷鸣’,早就被轰得不成样子了,不投降只有死的份儿。哼,总算也先识趣。” 张辅先前看到这边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对宋瑛的话早就信了几分,转头对张宁丢下一句:“好小子,了不起!”拍马朝宋瑛指的方向驰去。 张宁朝他的背影喊:“国公爷,让你的人帮忙啊。” 张辅勒马回头,就见张宁指指伸出双手排队等待捆缚的降卒,道:“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张辅汗,一声令下,带来的士卒下马,冲向降卒。 一直忙活到天色将黑,才把降卒捆好,张宁、宋瑛、张辅一起押着也先和降卒回营。 朱祁镇早就得到消息,一直等着了,得报他们来了,亲自迎了出来,张宁刚要行礼参见,朱祁镇抢上一把扶住他,道:“快快免礼。张卿功劳不小,快和朕一起入内。” 携了张宁的手,和张宁并肩入帐。 朱祁镇在帐中居中而坐,赐张宁坐了,宋瑛和张辅等百战沙场的老将,满腹经纶的文官只能站在下首相陪,不过人人觉得应该这样。 张宁和宋瑛分别说完战场的情况,朱祁镇吩咐押也先进来。 也先一进来便垂头丧气道:“陛下,我输了,但输得服气。” 不服气不行啊,人家的士卒站着随便扔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能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完胜他引以为傲的神箭手,草原上的英雄最重英雄,输在这样的对手手上,不丢人。 朱祁镇道:“你可愿投降?” 也先跪下道:“愿意,只求陛下饶过我带来的士卒。” 朱祁镇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做屠降的事,他点头答应,好言安抚几句,命人带他下去,然后望向张宁,道:“张卿,你看……” 瓦剌是一个好狠斗勇的民族,这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决定的,要融合他们很难,好在张宁见过成功的例子,只稍微思忖,便道:“陛下,草原上还有大汗,须派一支精兵强将讨伐才是。至于也先,不妨带回京城。” 也先是瓦剌实际的掌权者,手下兵强马壮,在瓦剌威信极高,万万不能让他回去。瓦剌还有一个大汗脱脱不花,出自黄金家族,名义上是瓦剌的统治者,实际上是也先的傀儡。 既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那么便只能擒获他,才算将瓦剌收归版图。 也先的精兵强将悉数投降,王庭空虚,此行并没有多少危险,这是白送的功劳啊,是足以封王的大功,宋瑛和张辅都心动不已,张辅抢先一步,刚行礼要说话,朱祁镇道:“张卿辛苦一趟吧。” 同是张卿,他的眼睛却望向张宁。 张宁当仁不让道:“臣领旨。” 打扫战场,休整三天,张宁率军北上,一人双骑,袭击王庭去了。 也先战败的消息传到王庭,脱脱不花吓得魂不附体,得知张宁大军到来,马上投降,张宁兵不血刃收复瓦剌。 张宁并没有立即回师,而是给朱祁镇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章,先是报喜,接着详述治理瓦剌的方法,重点提出设瓦剌为省,进行融合。 朱祁镇接到奏章,大喜过望,先封张宁为秦王,再准他所请。 张宁接到诏书一看,并没有指定由谁治理瓦剌,他可不想留在这里,于是再写一封奏章,举荐宋瑛。 对他所请,朱祁镇全都同意。 宋瑛没想到这份美差会落在自己头上,颇感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感激,觉得张宁会举荐自己,给自己这份功劳,多半看在宋诚面子上。 宋瑛接诏即行,不日赶到王庭,和张宁交接。 张宁和宋瑛详谈两天,详细说明治理方针,待宋瑛领会他的意图之后,才带上士卒,押了脱脱不花以及一干瓦剌权贵、后宫嫔妃回师。 朱祁镇行宫设在土木堡,等张宁大军到来才一起回京城。 一路百姓洒道迎接自不用说,不日赶到京城,百官出城五十里迎接圣驾和秦王。 经此一役,张宁权势如日中天,秦王成为百姓口中的传说,更有说书、戏班子演起“秦王灭瓦剌”的故事。 张宁得知,苦笑不已。 回京城后,他依然佩玉不离身,时常揣在袖袋里,却少有拿出来的时候,朱祁镇赏赐的秦王府更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他每天不是在京城中闲逛,便是在茶楼酒肆听曲听说书,日子倒也逍遥自在,至于政事,那是一推三五六了。 朱祁镇十分无奈,寻思他年龄不小,得给他说一门亲,又想他举荐宋瑛,不如将宋瑛的孙女许配给他,没想张辅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亲自进宫求朱祁镇赐婚,要把聪明伶俐的十孙女许给张宁。 朱祁镇飞书征得宋瑛同意后,亲自作媒,将宋氏和张氏同时许配给他。 张宁无语了,你们这么草率决定我的婚事,有经过我同意吗?不过,他也知道,两位少女都相貌出众,张氏极贤惠,宋氏弹得一手好琴。 嗯,总之一娶娶俩,他是赚了的。 又过一年,张宁有了长子,小家伙眉眼极似张宁,而且不怕生,见人就笑。 经过一年多紧锣密鼓的准备,大明的精兵也到了向西北进军的时候了。 朱祁镇听取张宁的意见,大军过王庭,向西伯利亚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