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玉摧红》 第一章 大同麒麟阁 秋高马肥,边关马市大开。 大同要塞,鞑靼牧民赶来的塞外良驹来回穿棱,搅得空气中的马粪味道有些刺鼻。 有生意做的地方必有赌博场所,大同城里爱耍钱的男女们,空暇时间最喜欢直奔“小银钩”。 这里能够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商家,当然就要有最齐备的美食和各种肤色的漂亮姑娘,更要有最让人血脉贲张的大赌局。 男人们喜欢的活动,在“小银钩”里一应俱全,小银钓就是本城最大,也最安全的销金窟。 至于,为什么在银钩这样的金子招牌前面缀上一个小字,就无人考究了。 大同人都知道,“小银钩”的主人是孟端阳,大同德胜镖局的总镖头孟端阳。 今日,“小银钩”里一楼通往二楼的楼道有佩刀护卫把守。 一楼大厅里的闲散赌客们,只能有意无意地仰望一眼二楼临街向阳面的“麒麟阁”包厢的大门。 麒麟阁作为小银钩内最豪华的包厢,并非天天开张,因为那里面只接待大同城内牵涉赌金数额最大,气氛也是最刺激的一种赌局。 只要本金丰厚,无论多少豪客都可以参与其中,聚赌各位在赌桌上,无论用何种方式皆可对弈,最终永远只能有一个赌客可以赢尽在场的所有人身上的银两而取得完胜,唤作“血战到底!” 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入窗棂,麒麟阁的大门好容易打开,鱼涌而出的是几位落败的赌中豪客,他们一个个面色死灰,绕开那些佩刀护卫掩面而去,麒麟阁内再次寂静如无一人。 麒麟阁内,北边主座的年轻人白衣白袍白冠带,有一张未语先笑的和善面孔,身边围坐的年轻女子们也是环肥绿瘦本来各色争艳,只是现在少女们全数睁圆媚眼,空张着琼口,盯住面前的赌桌。 居中这张黄花梨木材质的巨型桌面,本来北地罕见,现在这张名贵赌桌上,银子和银子上轻飘飘的银票堆积如山,赌金的数字让人垂涎。 赌桌南面的那群衣着华丽的贵妇们,此时却是面有苦色,贵妇们中间,端坐着一位高瘦的老者,这老者鹰眼勾鼻长方脸,顾盼之间威风八面。 他的一声大笑声终于打破这如死的沉寂,道,“你小子算是破例了,十年来,还没人能从我手里赢走过一两银子。” 年轻人却是对着老者背后站着的那群随从们淡淡一笑。 这群面色酱紫的随从们手握刀把队列严整,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位老者非平常人物。 年轻人显得愉悦轻松,他一手搂着身边一位面相艳丽的异族色目姑娘,另一手的五指之间,滚翻把玩着一枚亮灿灿的美洲金币,慢悠悠道:“那,可能只是他们不敢。” 老者示意之下,身后一个账房装束的随从上前,清点完老者面前的赌资,才跟老者附耳几句,报清楚数目之后小心退到角落。 “我这里应该还有二十万两银票!”老者道。 年轻人将面前的银票信手双指一捻,己估算出大概数目。他身后的女子们盯着那座小银山一阵唏嘘,已经无暇再去审视这位年轻金主那张俊美的面庞。 年轻人再看着老者时,他好看的嘴角向上一弯,笑道,“不少了,但也不算多。” 赌博到了无敌时候最是寂寞,老者今日得遇敌手,显然有些兴奋,言道,“莫再耽误时间了,我们干脆来个一把清,如何?” 麒麟阁向阳通风,如今大门敞开一楼的抬头可望,赌客们平日里习惯了老者在此地通杀,今日这赌局从多人群争熬到现在的二人对赌反而局面不明,有眼尖的赌客注意老者安然淡定,但是他身后带刀随从们却是脸色难看。大厅内不少好奇赌客们早就停下手中牌局仰头看热闹。老者开口就是下注数十万两一把博到尽,“嗡~又到了生死局!”人群闻声一片惊叹。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乐于奉陪。” 麒麟阁作为大同城内最大冲煞之地,一场赌局的结果往往眨眼间轰动全城,多少商家巨贾在里面输得倾家荡产,那年轻人若没有些斤两怎能支持到这最后时刻,这老者虽然占据地利优势,再想今番独赢也是颇有些难度。 情势不明之下,惹得楼下耍小赌的赌客们议论纷纷。 既然此间的主人孟端阳今日未到场,有机巧者见此场面,哪里理会赌场内的规矩,私下做庄开出盘口:众人再赌楼上生死局里二人间的胜负! 赌客各凭心思押注,荷官与小厮们不单不制止,不少人也偷偷参与其中。 “爵爷豁出去了,爵爷必胜,老子押五十两,爵爷加油,爵爷加油……”一个酒糟鼻子红眼壮汉拎着羊皮酒袋嚷嚷,原来麒麟阁参赌的这老者是个爵爷身份, “世事无绝对,爷轻松丢上一百两,却偏偏要押那年轻人胜出。”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青白眼一翻,冷笑一声。 “哼,赢了便能如何?爵爷是咱这地的总兵,整个大同都是我们爵爷的地盘,那小子不懂行情,占了爵爷的便宜,他还想活着出得了小银钩的大门?”壮汉不服,粗声说道。 “他能不能活着出门,有什么紧,你这把押下去是所有家当吧,当心些,若是不济,你只怕是先要输的自己没得裤子穿了,哈哈哈哈。”那商人咧着嘴笑道。 “啪!”“咕咚!” 这壮汉尽着全部身家博弈,本来神经已经极度紧张,哪里还容旁人讥笑,壮汉恼怒之下,一把扇倒商人。 这商人也非良善可欺之人,滚地之际顺势勾倒壮汉,两人扭打在一起。 赌场杂役们瞅着这现场实在难看,干脆将这二人拎住四肢丢出门外,这二人甚是执着,不待爬起又挖眼揪耳地打做一团。 “孟大爷到!”门童一声高喊,门外揪斗的二人这才住了手。 躲在赌客中偷偷下注的荷官们赶紧悄悄归位,众人齐声对门躬身,道,“孟大爷早安!” 孟端阳穿一身以滚地金元宝图案点缀的墨绿底色长袍,满脸钢须根根横生,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一地霸主的气势。 此时,他脸色阴沉,懒得理会这班奴才们的阿谀奉承。 今日早起,孟端阳便感觉眼皮跳得厉害,这才风风火火地赶到小银钩。不待店内的伙计们通报,他也早已猜出,麒麟阁里今日又是一场血战到底。 老者嫌弃赌场闲杂人等众多,他手下一群带刀随从干脆便将其余包厢内的赌客全数赶到楼下,然后封锁了楼道,众人敢怒不敢言。 带刀随从们便也认出了孟端阳,也只是懒洋洋打声招呼:“美髯公来了!” 小银钩虽然是孟端阳的产业,他却也知道民不可与官斗的浅显道理。 面对这班带刀随从的调笑,孟端阳拱手淡淡一笑,道:“请问,咱家爷儿此刻可在麒麟阁里消遣?” “正耍着钱呢。”随从们侧身往两厢一让,算是给孟端阳这位小银钩的正牌主人放了行。 总兵大老爷身边的人本来趾高气扬,孟端阳摇头谢过这才能上了楼。 麒麟阁里的对弈,两人这次选择的是掷骰子,三只牛角的骰子放入银骰盅,晃上几下一扣一开,点数大者为胜,算得短频快。 对赌二人带来围观的女人实在太多,孟端阳进门之时,先被各色香风熏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老者让年轻人先掷,年轻人将骰子摆在手中轻轻吹了一口气,随手掷入骰盅,骰子在光面的骰盅里旋成三只陀螺。 不待转速稍缓,啪一声,年轻人将骰盅扣在银盘正中,环顾一视之时,他眼中的笑意让人觉得如同春风拂面。 这动作太过潇洒飘逸,两边女子们激动无比,却又畏惧老爵爷的权势,只好齐齐挺胸喘出一口长气。 年轻人十指不动,只是悠然示意麒麟阁内倒茶伺候的小厮帮手打开。 小厮单手一侧骰盅,偷偷对内瞄了一眼,瞅着老者时面露苦涩。 老者不耐道,“开!” 第二章 镖头孟端阳 竟然是三个六点! 骰子面上最大点数不过六点,年轻人一把开出这最大点数,老者就算随后开出同样点数,也不过打和而已。 骰盅一开,年轻人已经落于不败,帮手揭开骰盅小厮见此差点跪在地上,年轻人身边陪侍的少女们忍不住一片尖叫。 老者掷骰手法虽然高明,抛出却也只是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老者面上微露不快,算是认输了。他身后的贵妇们早已噤若寒蝉。 麒麟阁内又是一阵如死的宁静。 帮忙开骰盅的小厮跪在地上,已经抖做一团,老者身后随从们脸色灰暗,紧握刀柄,只等老者一声指示,便要乱刀齐下,将年轻人斩成数十段。 老者盯着那三粒骰子,只是不语。 “那就谢谢爵爷手下留情咯。”年轻人微微欠身为礼。 “年轻人赢了!” 不出片刻,大厅中盘口已得消息,掺入赌局的各位又是有喜有悲。 “混账东西!”孟端阳见得老者脸色不爽利,心中一凛,抢上前将那小厮一脚踢开,一把捏住桌上那三粒骰子,怒视年轻人道:“小子,好大的贼胆,你竟敢在麒麟阁里使诈!” 孟端阳以重手法一捏,牛角骰子应声碎成齑粉,只是不见其中藏的什么水银铅粒之类的猫腻。 这群旁观赌局的少女们在小银钩里讨生活,虽然也忌惮孟端阳之权势,今日好容易也见得孟端阳有境地尴尬的时候,女子们不禁也挤眉弄眼,大家乐观好戏。 孟端阳面子本来就已经挂不住,再瞅见年轻人脸上那气死人的笑容,让他更是懊恼。 冷哼一声,孟端阳探身只抓对方前胸,用上了少林小擒拿,出手看似平平常常的揪人动作而已,孟端阳暗暗使出十成功力,只求一招得手,便将对方伤筋断骨。 “借过借过!” 楼下围观者甚多,闲人挤成一片,大家远远瞅着正觉得有趣,人群之后呼喝的那个大高个子借过不成,他闷哼一声,双臂一展,推得人群如墙倒,那大高子才能跃众而出。 倒地者也非善类,待看清那高子钟钵一般大的大拳头以后,全数悄悄住了嘴。 众家护场看此,哪肯相让,一个护场打手左手螳螂右手虎爪大吼一声,纵身跃出,出招时,却是用双膝从背后偷袭大汉的双肋。 哪晓得这汉子身不转脸也不回,身板挺直,反身一腿。 “砰”那护场打手的膝盖就被踢中,护场打手倒栽的身形正往下坠,半路被那汉子的巨大手掌凌空扣住,“呼”夹带风声顺带过来。 只听得地板“咚咚咚”撞响,原来那大汉拎住护场打手的腿踝,顺势将他的脑袋往地上掼了三下,若不是小银钩的地板乃是木质,这护场打手难免当场肝脑涂地。 此间变化极快,看到一位身高体胖的护场打手竟然被那高大汉子倒提着如孩童玩具一般捉弄,众位护场打手们畏惧不前,大家只是持械暂围。 那大高个子也不在意,喝道:“孟大胡子!你这小破银钩里,当真是不准外地客人赢钱的吗?!” 这边,年轻人刚刚侧身闪过孟端阳探抓,孟端阳的后手迭出,勾手又是一带,年轻人又是一让,身子仍然安坐椅子之上。 孟端阳叫的一声“好!”,回身手按桌边,桌下又是一横扫腿,来一招“力贯千钧”。 北派功夫原就讲究“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孟端阳见得自己的手上功夫讨不得半点便宜,干脆来个让人坐不成,比比腿法。 年轻人微微一笑,“啪”一按桌子,连人带住坐着椅子平平退了出去,他竟然还有闲暇,手臂轻轻揽着身边一位花容失色花枝摇摆的少女。 见对手也不见应招,孟端阳出手一失再失,大怒,飞身过去,拳脚相加。 孟端阳招招致命,年轻人却不接招,身形在桌椅空隙间闪挪,步法简单,却总能在孟端阳拳脚近身之际轻松闪开。 孟端阳拳脚生风,年轻人还能分神注意到楼下情形,高声说道:“铁无双,铁大爷,有我在这里打着就行了,您就别再添乱了!”。 “好,我闪开点!”那铁塔一般高大的铁无双甚是听从这年轻人的劝告,抬头往楼上看了看,他大手一松。 被他倒拎的护场打手这才如软面烂泥一般瘫在地板上,自是出气多进气少。 铁无双扭身就走,身周围住的护场打手们看见肇事者要走,心里可乐不得,虽然手持兵刃口中呼呼喝喝,没一人真去阻挡。 铁无双大步跨出。 小银钩大门限高九尺,本来也算是参照寻常人的最高身高定制,这位铁无双进门时特意低了头,出门时带了怒气他忘记弯腰,大脑袋直接撞在横梁之上。 “奶奶的!什么破玩意!”铁无双大手一探,五指硬生生将巨木横梁抓下一大块,他呸一口砸在地上,见他如此凶狠,众人哪里还敢多嘴。 孟端阳恼怒那椅子碍事,一掌击过,椅子四散,他那掌也不退,于椅子碎木之中袭来。 那年轻人足尖轻轻一点,避在空中,单掌一拍孟端阳右肩,孟端阳双肩一震急忙回防时,却感觉年轻人推过来的一掌全无劲道。 诧异间,年轻人已借孟端阳一抖震之力,从孟端阳背上飞弹出去,如同白色纸片一般越过麒麟阁内众女子的头顶,轻飘飘落在一楼大厅正中。 楼下看众见那年轻人飞下来,各自靠墙而立,自觉在大堂之中腾出一块空地。 在大同城内,论及拳脚功夫,孟端阳算得罕逢敌手,怎由得这外地来的小子的轻慢,孟端阳随之飞身而下,顷刻间,他又与那年轻人交上了手。 老者大袖一扫,被捏碎的骰子的粉末散去无痕,他一耸肩,道:“看看去!” 随从陪侍两厢让开,在二楼回廊正中的显眼位置摆下一张大椅,方便老者观战。 孟端阳用的是查拳攻击,招招带风,可奇的年轻人也用查拳格挡,孟端阳恼恨他照学,打着打着,竟发觉年轻人比自己出手还快,以致招招至先。 这两个在大厅之中,一个穿白一个配绿,打斗得满厅飞舞,如师兄弟喂招一般,拳来脚往打得煞是悦目。 那老者也是练家子,几眼便看出高下,孟端阳用足十分功力不占上风,年轻人只用三,四成功力却足以自保,老者也不由得点头道:“不错。” 孟端阳听闻更加恼上加羞,收住身形,但见肩背舒展之时关节爆响,看来是要下杀招恶斗一番。 第三章 回礼老爵爷 今日赌场内观局的覆盖鞑靼人,色目商人,中原各色人等,如果大家亲眼目睹:统帅一方的老爵爷,玩着小小牌局,赢了银子时候哈哈笑,输钱便遣手下杀人……传将出去,爵爷难免斯文扫地。 老者淡淡说了一句,道,“端阳,如此缠斗,外人面前不好看哟。” 孟端阳脾性虽然暴烈,在此老者面前,他却是不敢造次,闻声赶紧收住力道,默默退开一边。 “不耍钱时候,倒是瞅着你小子有几分面善,风闻查琪桢最爱着白色衣装,你?”老者抚须对着年轻人微微一笑。 “查琪桢沈静儒雅,粉白颜色才最衬他那出尘气质,我怎么能和他这位江南第一美男子去比得。”年轻人拱手,道,“十年前,江南查家大喜,小侄在酒席上还曾见过世伯!” “江宁查一清,你对他如何称呼?”老爵爷虽然北地戍边多年,却与江南查家本是同源,既然这年轻人似乎与江南查家有些干系,老汉换了一脸和气,唤过年轻人说话。 “他老人家若在此,我也要唤上一声伯父的,”年轻人浅浅一礼,道,“小侄见过老爵爷。” “哦,记起来了,查心桐归门宴上,有个小娃娃喝得烂醉。对,玉摧红就是你小子!”老者敲敲栏杆,笑道。 “正是在下!”玉摧红微露一分轻狂,仰头直视老者,道,“您自然就是七年前,在‘安平王’帐中‘生病’的游击将军查钺!” “大胆!你敢直呼爵爷名讳!”孟端阳始终对这玉摧红不满,寻机又欲发作。 “慢!”查钺喝住孟端阳。七年前,查钺被劫困在宁夏反王‘安平王’的军帐中,却安然自若于敌营,仅仅用十八天平定安平王的叛乱,此乃是查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正因此,查钺由小小一个凉州游击将军其后能够飞黄腾达,受爵位定远伯,雄霸一方。 孟端阳怎么会懂得,玉摧红此时一声“游击将军查钺”,勾起查老爵爷无数美好记忆。 查钺微笑着说:“如此看来你我也算自家人,江湖传言,哪里有醇酒美人,那里就有玉摧红,大丈夫放荡不羁应是本色,你小子还算有点出息!” 这时,一个浑身铠甲披挂整齐的校尉叮叮当当上楼来报:“报爵爷,鞑靼大酋长赫连俊朗在府内等候。” 查钺道,“但说无妨。” 校尉道,“赫连俊朗问,咱们今年这马买还是不买?” “买个屁,没看见老子刚才掷一骰子已经输了个精精光,”查钺干笑一声,道,“晦气,大同府衙借来的银子原来这么不经输!” 大明律法,军队管理军务,辎重购买却落在地方府衙。 大同总兵查钺私自将购买军马的款项自府衙取出已经触犯律规,刚才他竟然在麒麟阁里的赌局上一把输个精光,此事若为朝廷知晓,必将严办!孟端阳深知其中厉害,闪在一旁脸上微微变色。 “老子难道要自己个到府衙去喝西北风?”查钺自言自语道,“不行,先纵兵三日,怎么着,也要让儿郎们把这窟窿先给我堵上!” 查钺带来这般随从本来是兵士身份,闻听到老爵爷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众随众不免喜笑颜开。 倒是楼下一干人等,听得脸上全都变了颜色,驻边大将们在经费短缺时候,纵兵搜刮民财这等事本来稀松平常。 再说,鞑靼人抢过来,明军再回抢过去算个俘获,那是例规,就算杀民冒功此等事,在两国交界之地都是常有发生。 朝廷体恤边关大将们多年戍边清苦,只要他们不造成天大恶果,朝廷一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事追究,只是如此来回折腾,便苦得两地边民不得安生。 查钺麾下的铁骑十万,便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约束得住的一群饿狼猛虎,一旦查钺为了搜刮出这数十万两纹银的亏空,而放松管制,莫说是三日,就是放纵一天,这班虎狼之师烧杀抢掠上十二个时辰,势必把塞上的百姓们祸害得不浅! 孟端阳明白其中恶果,那里顾得冲撞,冲前道:“爵爷,此事万万不可!”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查钺冷笑一声。 老爵爷言下之意,其实只让参言者补齐自己刚才输掉的钱银数目,孟端阳考虑到,如果自己接下这个茬,一次就要捐出数十万两纹银,他有心慷慨又感肉疼得紧,反而悄悄闷了声。 玉摧红道,“小侄有个办法!” 查钺眼皮不抬道,“说来听听。” 玉摧红打斗完毕自然要回麒麟阁。 亲眼目睹刚才一仗,这玉摧红在大厅里与孟端阳这等硬茬打斗还能不落下风,佩刀护卫们隐隐佩服,既然未得查钺的指令,众人便由着他上了楼重新回到赌桌边。 玉摧红躬身施礼答话,平手向桌前一展,道,“我桌上所有银两,愿全部孝敬给爵爷做为见面之礼。” 二人在大厅打斗期间,查爵爷的主簿参谋闲来无事,正好将桌子上的银票清点齐整,血战到底讲究最后只能一人独胜,赌桌子上面那五十余万两的银票将要全数归属于玉摧红。 “全部,这可是纹银五十万两哟……”查钺也心知自己今日随身带来参赌的本金其实数目有限。 “正是。”主簿应道,特意又将桌上的银票作十万两一堆又分成五份。 “这意思是,本爵爷输了一天,到现在才终于见到点儿回头钱。”查钺浅浅瞥了玉摧红一眼,道,“说说你要的条件。” “别无所求,我玉摧红这次,只想从爵爷口中讨到一句三日不纵兵的承诺。”玉摧红正色道。 此话铿锵有力,不单大厅内的众位看客,连一旁闷着的孟端阳也对玉摧红的的偌大手笔暗挑拇指。 查钺示意主薄取出四十万两银票收齐,干咳一声道,“玉摧红,作为长辈,我也不可能让你白忙,桌子剩下的那些银子就作为你今天的辛苦费用,你走了吧!” 玉摧红追问一句道,“爵爷的意思是……?” 查钺将身一起,吩咐左右道,“今秋诸事不宜,纵兵之事暂且算了吧。” 这群磨刀霍霍的护卫们闻声没了神气。 第四章 十里香客栈 玉摧红唤过赌桌前那群陪侍的少女们,随手抽出钱堆子上的几张大面额银票让她们各自分了,换得各肤色品种的美貌少女们欢颜处处,众女嗲声道,“玉公子豪爽!”“玉哥哥威武!” 诸事完毕,玉摧红对着楼上的查钺深施一礼,施施然踱出小银钩门外,唤了门外牵马等候着的铁无双,二人逆风而去。 小银钩之内,一干看众大惊大喜后不少人瘫坐在地上,连声高呼道,“这位玉摧红玉大侠真是活菩萨,总算劝得查爵爷不纵兵了!” 望着白色身影消失在人从之后,老爵爷查钺勾勾手指,孟端阳才敢上楼应话。 查钺问道,“江湖人物途经山西,首先想到的,便是到你的德胜镖局递名帖拜见,你孟端阳如今在山西地面上,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孟端阳垂首道,“端阳有今天,全托老爵爷的栽培。” 查钺道,“为了边关局势稳定,我一直暗中助你把持住本地的黑白两道人物的动向,怎么今天,大同城内凭空跳出一个玉摧红,你却对他没有半点印象?” “想起来了。”孟端阳有点迟疑地解释道:“玉摧红这名字,被凌霄阁《天下英雄榜》重点关注,新近几年,这厮确实在江南闹腾出了一点虚名。北方认得他倒是少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真是赢得潇洒,花得漂亮!”查钺恼过见笑。 孟端阳反而不已为然。 查钺道,“在大同城内,玉摧红竟然敢赢本爵爷的银票,反过来,他却用这笔银子换我一个三日不纵兵的承诺,坦荡荡显仁者之风!” 孟端阳恭维道,“爵爷虎威之下,还算这小子懂得些进退。” 查钺摇头道,“江湖江湖,场面之上,还需要以德服人,此等义举一旦传开,今后山西境内,谁人不给玉摧红三分面子?小孟,有些方面,你不如他呀!”言罢,査钺甩袖迈步下楼。 孟端阳躬身施礼相送,等查总兵众人走后,才慢慢抬头,眼神收仰之间无意间窥得桌案角落有一丝长长的紫色细发正发着光辉。 孟端阳拾起细看,猛然回想起,正是方才玉摧红搂坐着那名西域色目女子的一丝长发。 孟端阳心中明白,豪赌之客进麒麟阁之前,必定搜身细查。 而这个叫玉摧红家伙,今天在老虎嘴里拔了颗牙,凭借正是异域女孩的细细一丝女人发。 在桌案定骰之前,玉摧红已经将那绕指柔的细发,从美洲银元背面绷紧后弹出,无声无息中扫过爵爷已经定好的筛子。 如此掩人耳目的出老千的手法实在匪夷所思,而老孟心寄爵爷,一时大意竟然也中了道了。 出千就出千了,而这位玉摧红竟然敢踏雪留痕,将细发证据悄悄留着现场,分明是在戏耍他孟端阳! 若不是查爵爷收了玉摧红的回赠,爵爷并无损失,买了玉摧红的一个人情,此番查爵爷赌败之局,孟端阳已经不知后事如何收场。 孟端阳越想越气,越想越怕,心中恼恨之极,在手下面前却不敢声张,掌握细发攒紧成拳,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在小银钩之内参赌的本来人员复杂,今日围观的就包括鞑靼人,色目人,汉人等各色人种,经由此中各位走南闯北地口口相传,再加上凌霄阁在幕后的推波助澜,足可让玉摧红因此名动天下。 孟端阳阴沉着脸唤过一个心腹,耳语一番,吩咐便宜行事。 半壶茶功夫之后,大同城内冲出一骑快马,骑马的正是孟端阳的心腹。 天下商贾闻风而至,有利早起,赚得牧民卖马买物的银钱。 平日里,大同城地处要塞自是戊边军人的数目远超居民,而今之际,当地经济购销两旺。 商人,边民,牧民,走江湖的,小偷,各色人等聚集在街市各处,更有大批操皮肉生意的风尘女子蜂拥而至。 一时间,给这个塞上名城增加了别样风情。 一年到头,只有此刻的大同城才有了短暂的和平景象,牧民们,商人们顺应时势,在各自的交易中多有斩获,休闲之际或赌或嫖亦是当然。 于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充斥着姑娘老鸨的嬉笑,赌徒刀客的喧嚣,马帮镖师的咆哮,还有街头莫名醉汉之间的厮打,引来一片起哄之声。 大同城里的表象混乱其实生机勃勃,这一切繁荣都应该归功于连年屯守要塞的军人,如今马市开市,屯边兵卒们一半放假,一半值勤,大同城的防务呈现外松内紧状态,巡逻队走于街面,重兵囤于大营。 去年鞑靼人遭了灾荒之后,已经出来抢了几回。今年草原年成好,边民们卖马就能赚个饱。大家欢喜尚且来不及,自然不会想着跟谁玩命。 只是,鞑靼人早有虎狼之心,边关将士始终要提防他们借马市劫掠。 只因与守城兵士甚为熟络,临到城门时候,那心腹将手信一举,兵士们由着他信马由缰冲出了城,疾风略过,卷起一路尘烟。 一路之上,他马不停蹄。赶到十里坡的时候天色熹微。 西北地广人稀,这一人一马出了城郭市集,又赶了五里,才依稀看见一面小山坡,再行十里,一处的破败院落堆积在黄土之中,远远可见的只是客栈门前提前挑起的黄纸灯笼,摇曳在茫茫天地之间。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夜幕将至,秋风骤紧。 疾风之中越出一黄一黑两匹快马,那黑马神骏无比,偏偏步伐悠游,而黄膘马脚程稳健,在急性子的坐客急连番驱驰之下,反而赶在黑马前面。暗夜广阔无人的旷野之中,远远望见映红着“十里香客栈”灯笼随风摇曳,招惹出远途夜归人温暖欲归的渴望。进了客栈的院子,马上的汉子高大异常,手一松缰,一双辛苦弯曲的大长腿早踏在泥地上,他顺手一拉裹脸的披巾,显出大半张黑红的面孔,巨汉嘶声吼道,“伙计,饮马!” 这十里香客栈因为地处荒郊野外,平素人客不多,主要靠那些错过市集的镖车马队,在此饮马歇脚时候照顾一直清淡的生意。如今灯火通明的大厅之中桌椅擦得一尘不染,整坛烧刀子已经拍开泥封,砂锅里炖好的羊蝎子是老板娘的手艺,这香气与客栈里那位泼辣的风骚老板娘一样让人垂涎。只是这巨汉进了正门连唤三声,又从前坪搜到后厨,也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只惊起的信鸽咕咕咕咕地作答。 巨汉一路来已经跑得口干舌燥,忍不得给自己先倒上一大海碗烧刀子灌入肚中压压燥气。 “十里香!好酒!”巨汉咂嘴赞道,这晋北小小客栈自酿家酒也是如此美味,晋北人家的精业传承果然名不虚传。 酒坛被巨汉挪动了,坛子底部这才飘出一张细细的纸条,被随后而至的白衣年轻人双指凌空夹住,只看纸质颜色就知道那张纸条是绑在锡环之中飞鸽送来的密件,笔迹潦草,那上面写着“截杀玉摧红,务必!”落笔是一个孟字。 白衣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孟端阳始终还是看不开,又在这客栈玩得什么鬼?” “孟大胡子小肚鸡肠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巨汉瓮声道,他反正肚子饿了,干脆从砂锅里抓出几只羊蝎子,味道确实香酥,也怪煮的时间过久,焖得太烂反而少了佐酒所需的筋道,他刚吃到第二只羊蝎子,竟然惹得一只麻灰色的信鸽飞来争食。 这信鸽本来不懂怕人,低头琢食时候,右足上锡环迎光一闪,白衣年轻人轻轻将信鸽托在手中,锡环之中又是一张纸条,这一次是熟悉的小篆字体:酒在桌上,人在马厩!请便! 第五章 踏雪欲摧红 西北的秋夜寒气侵人,那留信之人提前将绑的四四方方打好捆的苜蓿堆高几层,才能帮助困在其中的那十几人勉强抵御风寒。 等到巨汉掀开这个用苜蓿垒出的围子,他挑着灯笼细望见里面情形,先笑得差点抱着肚子在草料中滚了三圈。 客栈内的老板娘和伙计再另加上十几位高手,如今,全数被人以草料封住嘴巴,眨巴眨巴眼珠子一起看着灯笼,远远望去就是一堆用捆成扎扎实实的大肉粽子。 白衣人两指掐住一端,轻轻左右一分,搀着牛筋的粗大麻绳应声而断,他忍住好笑对老板娘问道,“这苜蓿的味道如何?” 老板娘吐出满嘴草料道,“老娘今夜黄昏洗扫完毕,炖好羊蝎子,刚拍开酒坛泥封,就感觉后脑被重击了一下,然后就睡在马厩里了。” 白衣人脸部线条凌厉,一双爱笑的眼睛却让人感觉如同暖风拂面,道,“老板娘好端端的做买卖,怎么会有人偷袭你?” 小伙计正被捆绑得辛苦,如今被巨汉顺手解开了束缚,也不把面前这二位当做外人,他嘟囔道,“也是那个不长眼的,竟然敢在大同城内得罪孟大爷,咱们老板娘接了孟大爷飞鸽传书的指示,正在往酒坛里放蒙汗药,于是就……” 白衣人语声低沉而温柔道,“这荒郊野外的,老板娘想杀个人,亲自动刀便是了,何必去落药那般麻烦?” 老板娘在白衣人含笑的目光里,竟然先想到什么叫心如鹿跳,她忸怩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动刀动剑的始终不忍。” 白衣人笑而不语。 巨汉道,“那我还应该先感谢偷袭你的那人?” 老板娘一边扭扭酸痛的腰眼一边面露诧异。 巨汉道,“因为铁大爷刚才在大厅里喝酒吃肉了。” 言外之意,若是让老板娘的奸计得逞,只怕此时倒在客栈中的又要再加上一人。 老板娘不及问询,便把面前这二人当成孟大爷派来的后援,如今既然事破,她干脆来个言无不尽。 当时客栈之内,这些人领命为了伏击一个叫做玉摧红的外地过客,大家藏身于客栈内各处以便彼此呼应。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十几位大小高手全数中招之后,懵懵懂懂到马厩内集了合。 敌我实力之间差距实在可怕。 白衣人道,“这么多人被同时偷袭,你们中就没有一个能够记清对方的样貌体征的吗?!” 老板娘忽然脸色红红道,“老娘只知道,那厮不是鲁男儿,而且还是一个新手。” 白衣人一怔道,“对方可有特殊体征?” 老板娘掩住高耸微露的雪白胸口,羞笑道,“那小子手指异常之修长有力,他绑我时候忽然呼吸紧迫,竟然,竟然,老娘当时感觉……腰部被一根铁硬的棒棒顶住,好生尴尬哟。” 面前这位老板娘,说不得年轻漂亮,但是胜在保养得法,前凸后翘,男女贴身接触之下,她确实有几分让少年郎冲动的本钱。 女人说谎是天生的,被棒棒顶住的,绝对不会是老板娘那有些赘肉的腰部!大家都是成年人,此事便不需再多做解释。 白衣人干咳了一声,才打住话题。 “看来孟大爷这次惹到的又是几路瘟神。”老板娘忍不住道。 白衣人看着苍茫的夜色,淡淡说道,“这次是一个叫做玉摧红的疯子,还有他那死脑筋的同伙!” 在大同城里,赢取总兵爵爷的银子无异于虎口拔牙,在小银钩之内,与孟端阳单挑打斗却也是如同在刀锋之上跳舞,玉摧红一日之内将这两件事同时做了,确实足够疯狂。 老板娘揉揉被麻绳绑疼的雪白手腕,道,“你怎么知道,袭击我们的那人是个傻子呢?” 白衣人懒得纠缠,自己先走一步。 巨汉冷冷道,“人家如果真想杀你们,其实如同捏死几只蚂蚁一样轻松,若不是因为脑子里面生了锈,何必要绑了你们,再丢进马厩这般费事。” 老板娘心说好险,媚笑道,“两位大哥面生得很,不知道是在德胜镖局,还是在小银钩里高就呢?” 二人不做回答,跨上一黄一黑两马踏着夜色破空而去。 羊蝎子还在砂锅里,继续慢慢地炖,那坛烧刀子放久了,没有了开坛时候的醇浓香烈,桌子正中的位置,留有白银一锭。 老板娘盯着桌子边角上沾酒而写的那两行字反而痴了, “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 …… 明月夜 西风紧, 雁鸣一声空阔远。 大同远郊之外。 一个青巾青衫的年轻人持剑而立,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十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年青光似昨年。” 这本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被贬之后,对比往昔相似的中秋明月,为抒发的思乡之情怀旧之情而写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抑郁惆怅失落的感觉渗透字里行间。 只是这青衣人人在少年,又可饮马江湖,本身何等意气风发,此时便先去感慨人生难料,前途未卜他似乎有些过了。 偏偏在他抑扬顿挫地吟唱声中,云舒月掩,北地的深秋,便在那一声凄厉的雁鸣声里,不可阻挡的来了。 …… 第六章 旷野再聚首 天上无月,只有几点寒星困在墨黑的夜空中,如同慈母苦盼游子的泪眼一般幽幽闪烁,照出旷野上,一青色一白色一灰色三道人影。 秋风转过了几万里,到得此间反而轻了。 铁无双身量异于常人,一裘普通的灰色长袍套在他那个巨大的身躯上,远远望去,便也如同逆风的神,他信手拨打几下面前的枯树,三人中间的篝火瞬间烈焰升空,差点把几只新杀架好的兔子烤焦。 玉摧红退开几步,悠然自得地翻转手中烤野兔的木枝,一边悠然念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怎可有肉而无酒?” 铁无双眯眼一个深吸,边走边闻,溜到三人所乘的骏马中间,摸出一个酒坛,叹道,“香!” 为免牲畜滋扰,大家提前将马匹马料安顿在百米开外,这酒坛并未开启,铁无双循着风中的一丝气息,在如墨夜色之中准确找到,显出的嗅觉功夫确实大异常人。 铁大双巴嗒巴嗒大嘴,变魔术般的一掏,从袖中掏出三只银质酒碗,席地摆上。 “铁无双,喝酒皆有专用酒具,如此才能彰显不同酒浆之间各自的甘醇,今天就是喝个破烧刀子,您要不要每次都摆上金碗银碗地这般高调?”燕归云口中说话,并不上前。 铁无双眉毛一扬道,“铁大爷口袋里不缺银子,只好始终任性,怪我,怪我!燕大少过来喝酒。” 燕归云远远避身在篝火另一侧,冷冷道,“不屑与尔等为伍!” 铁无双性情不好,平常与人一语不合肯定当场翻脸。这次面对着燕归云,只能偷偷向师父歪歪嘴。 玉摧红笑道,“我们的燕大剑客今天又因何事生气了?!” 一道青色影子这才从黑暗中走出,青衣青色头巾,高佻清瘦却仍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 面对着熊熊一堆篝火,那少年淡黄色的面皮之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正是三人中年龄最幼的燕归云,他冷冷道,“玉摧红召本少爷赶来山西,说是河套百姓闹兵灾,而这位查钺虽然战时戍边有功,闲时难免鱼肉百姓,我们正好进大同城中千他一笔,再去河套散财?!” 玉摧红笑道,“然也。” 铁无双道,“这位大同总兵查爵爷,眼露四白,脸干无肉,倚仗着自己的势力,隔三差五在麒麟阁里设局血战到底,多年来,把不少客商盘剥得血本无归,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儿。” 燕归云瞥铁无双一眼,却对玉摧红叱道,“查爵爷所辖防区地域千里,他又手握重兵,你去骗他这种人的银子,无异于猢狲在火中取栗。” 玉摧红静静等他说完。 燕归云侃侃而言道,“大同城是査钺之大同,小银钩乃山西境内第一冲煞之地,你玉摧红喜欢进去,没人拦你,为什么这次要带上铁大个子?” 铁无双一怔,“我……怎么啦?” 燕归云叹一声,道,“你傻!” 铁无双听得眼中一热,没了声。 燕归云平素最爱与铁无双舌战,其实暗中顾惜无比,他刚才的言外之意:玉摧红这种人本来孑然一身,自然没有太多牵挂,但铁无双家中妻小成群,乃是一门的家主,他若有了甚么不测,一家人不知将如何是好。 玉摧红道,“燕大剑客的意思是,我们刚才便不该进这大同城?” 燕归云脖子一梗,道,“进,自然要进的,只是应该本少爷进城!” 铁无双忍不住道,“怎么这次我不进城了,却要换了你去?” 燕归云扬眉道,“论赌艺剑术,我会比你差吗?” 铁无双笑道,“燕大少剑术精湛,铁某心服,只是你这赌运吗……呵呵。” 玉摧红打住众人的话题,“事先如此筹划,本来是安排燕大剑客另有重用。” 燕归云道,“你怎能提前想到查钺会放你安然脱身?” 玉摧红自信道,“有四个的理由,查钺杀不得我。” 燕归云叱了一声。 玉摧红笑道,“你且听我说,其一,赌局后我与爵爷攀上亲戚,江宁查一清是他堂兄,咱也算他老家的外客,既是客,杀不得;其二,查钺大将之才,非江湖人物,当众没杀,走了再追杀,他做不出;其三,今天是鞑靼巨商交付马匹的日子,老查钺流连赌局,不过是想杀杀那赫连什么的价钱,偏偏这节骨眼上他输了赌局,你赢了他的钱,不过送了他杀价的借口一个;其四……” 玉摧红巧舌如同抽丝剥茧,一条一条理由貌似牵强,其实不无道理,燕归云低头沉思。 玉摧红略顿了顿,接着道,“为大将者,越是困境越是镇定,兴奋,老查钺在沙场赌场之上冲杀十几年,无人与之匹敌,今日一败,才让他觉得刺激有趣,哪里买得到这等享受,只有我玉摧红敢千他,敢赢他!他谢我都不及,怎么舍得杀我!” “嗨,真如此啊。”铁无双沉吟中冒出一句。 “老爵爷不舍得杀我,本来山西境内应该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玉摧红说到此处,话风一转,道,“偏偏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 “孟端阳?”铁无双一字一句道。 “孟端阳做为山西一个土豪镖头,本来是算不得数的。”玉摧红慢悠悠说道,“我在小银钩里与他打斗,查老爵爷不计较,孟端阳却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可惜他作为查爵爷脚下的一条走狗,在城中自然不敢放肆……” 燕归云眼中一亮,恍然大悟道,“十里香客栈!” 玉摧红点头道,“十里香客栈位居出城必经之道,其实是孟端阳布在大同城外的暗卡,背地里,做下不少落药杀人的勾当,本来是一家黑店,今天劳烦燕大剑客出手端掉。肃清大家的退路,辛苦辛苦。” 燕归云心中稍有平衡,默默点了点头。 “那鞑靼大酋长赫连俊朗那小子,咱不也一并得罪了?”铁无双不舍道。 他本来被师父说出的长篇大论绕晕,反而羡慕燕归云这样在十里香客栈蹲守,顺手可将孟端阳的杀手伏兵一并解决,着实痛快得多,铁大爷只盼此番自己也有一场硬仗可打才好。 “管他什么赫连什么狼,反正己经硬磕上了,我们迟早还会碰到的。”玉摧红道。 闲话说完,铁无双这才拍开泥封倒满三碗,果然酒香扑鼻,瓮声道,“燕大少一手扫平十里香客栈这种黑店,最后还记得顺他一坛酒,哈哈哈。” 燕归云叱一声,道,“予唯不用嗟来之食。” 铁无双笑道,“十里香客栈那等鸟地方,燕大少荡平后没一把火烧了是他万幸,顺他一坛酒有甚么了不得。” 玉摧红闻声一怔,此句源于《礼记·檀弓》,意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燕归云冷不丁丢出这句,看来心中仍有疙瘩。 玉摧红笑道,“我们燕大剑客才没有你那股匪气,我们出客栈大门时候,柜台之上五两银子犹有余温,应该是燕大剑客赏的酒钱。” 铁无双陪着玉摧红举起酒碗,眉毛一扬,道,“干!” 第七章 赈济河套民 燕归云蹲守十里香客栈,此时才觉饥肠辘辘,扯了一只兔腿嚼一口,顺手又丢开,才记得玉摧红说话时候太专注,忘记在兔肉上撒盐。 惹发燕公子心中抑郁,叹一声道,“还是……不想喝!” 铁无双只好放下酒碗,道,“燕兄弟呀,好酒开坛十里香,这酒好,其实那老板娘也不错,不要浪费哟。” 燕归云委屈道,“没胃口,现在口囗声声的好兄弟,刚才在小银钩里,你们被美女拥着豪赌之时,可曾有一刻,想到我蹲守在此处喝西北风的苦楚。” 铁无双劝道,“你在城外有架打呀……我们在城里大受约束,比不得燕大少在十里香客栈里,小试身手,便将孟端阳设伏的杀手全数收拾了,又将那么身材火辣的老板娘揍了又绑,过瘾过瘾。” 燕归云怅然道,“信你才怪。小银钩一战,你们两个从此便可以名动西北,我燕归云却缩在野外,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铁无双道,“人皮面具可是你自己要带上的。” 燕归云不悦道,“我是托你订作一个丑相的人皮面具,可是它材料差也就罢了,还前凸后翘,左右不合,作工之拙劣,令人不爽。” 铁无双道,“那你便在扫平客栈时提前摘了呀?” 玉摧红笑道,“这个很难,燕大剑客扮丑自己,始终是要躲着杨廷和的。” 铁无双诧异道,“杨廷和……他的剑术比燕大少还高吗?” 燕归云翻翻白眼,道,“人家是当朝首辅,若不是因为他,强要把自己的倒霉女儿嫁给我,本少爷至于沦落如此吗?” 月至十六,圆圆大大的在天边冉冉升起,光华洒向万里平川,照得三人的面色各自惨白。 铁无双不想理解其中周折,只当面前这位燕大少爷思乡而矫情,促狭笑道,“还是说回女人吧,我们在小银钩里唤来那群陪侍女子中,有几个来自异域,高鼻深目,轮廓挺好。” 燕归云闻声眼中一亮,切齿道,“说好了去赌钱,你们还…唤来一群异城女子陪侍?” 铁无双道,“可惜……异域女子骨骼和毛孔过于宽大,细处反而不美。” 玉摧红笑道:“听铁大爷瞎说,不过,其中一个倒是有一袭柔顺发亮的紫色长发。” 燕归云转眼望着铁无双,白眼叱了一声。 铁无双道,“没有对比便无伤害,回头仔细再看,那十里香客栈里的老板娘,就会觉得她水灵灵的颇有几分姿色。燕大少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你是因为……我们去给她松绑这件事生的气吧?” 燕归云虽是童男一枚,于男女之事也稍懂一些,回想到捆绑那半老徐娘时的尴尬,竟然心中一漾,脖子发了烫。 铁大双大笑道,“男女之事……正如陆游所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是陆放翁的一首教子诗《冬夜读书示子聿》,被铁无双这等人念出来,一下子变了味。 “燕大剑客历来不喜伤人性命,既然你己教训过他们了,事后我们再去松绑,也是顺手做下功德一件,你觉得此举还算稳妥?”玉摧红解围道。 燕归云嗯了一声。 “我们的燕大少爷,应该将身上最后的五两银子给大家买了酒,看来此刻是盼着银子。”铁无双挤眉笑道。 “本来设计好捞他查钺一票狠的,到头来。只拿了这十万两银子,真是不多。”玉摧红喝一口冷酒,仰望星空道。 铁无双道,“查爵爷手握十万雄兵,他以纵兵相要协,还真是让人不敢不信,老兵头这手反打真是漂亮毒辣。” 查钺开口纵兵三日,玉摧红虽非悲天悯地之人,倒也不忍因为自已赢了查钺的库银,而害得边塞之上血流成河,只能老实退还,让老查钺轻松的扳回一局,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铁无双一拍大腿道,“我铁大爷再添十万两放在里面!” 燕归云闻此眼露迎合之色,道,“赈灾之事关乎百姓民生,有商量。” “去年我们在陕西是直接散银子,灾民们还未将银子焐热,先被闻风而至的陕西布政使刘源力知晓,他指使衙役们强行搜刮而去。”玉摧红道。 此举事发,引致灾民民暴动,震惊朝野,锦衣卫追查之下,陕西布政使刘源力因此锒铛入狱,只是不及三审,一位匿名杀手竟然潜入大狱,将刘源力拦腰斩做两截,便匿去无踪,成为西北第一悬案。 铁无双沉吟道,“裘三两腰斩刘源力,痛是痛快了,只是刘源力贪污的银子却因此官没充公,到头来,于灾民并无半点实质好处。” 燕归云冷淡的眼中忽然寒光一闪,道,“怎么又是裘三两。” 玉摧红边喝边道,“当时凶案现场,留有手绘滴血狼头为记,裘三两最喜如此,这也是去年,我在陕西陪刑狱中司职朋友喝酒之时,对方偷偷透露的。” 燕归云仰望夜空,反而无语。 铁无双道,“师父这次有什么新招?” “这次,咱们亲自把粮食送到灾民家中!”玉摧红正色道。 燕归云听得反而脸色一沉,他有心行善,只是赈粮这种事情包括雇佣车马人手,购粮,押送,分发等等等等,细碎繁琐,他伸个懒腰,对着二人将手一摊道,“听着就没兴趣.” “燕公子的意思是,这次不会陪着我们走河套了?”玉摧红道。 “河套去不去小爷还未决定,但是购粮押粮这等啰嗦之事切莫算上我。”燕归云道。 玉摧红笑道,“赈灾之事,可不是嘴上说说灾民就能受益的。” 燕归云忽然问道,“那你们从十里香客栈脱身,留字写下的什么?” 铁无双道,“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 燕归云道,“便……无支言片字提到我燕归云?” 铁无双一摇后脑,道,“对不起,忘了。” 燕归云脸色一沉,少年人行走江湖,本来是个苦差儿,哪一个不是奔着名满天下扬眉吐气而努力,偏偏面前这二人连最后一点露脸的机会,也帮他忽略了!燕归云咬咬唇,强忍鼻酸道,“天也晚了,我去找一家打扫干净的客栈里,点三两样可口的小吃,喝一壶烫好的女儿红,再泡上一个热水澡。再在今晨翻晒过的被盖中安寝。” “燕公子这一身的少爷脾性始终是改不了了。”铁无双笑道。 “至于,你们二位如何去喜欢风餐露宿,少爷我就不陪了。”燕归云看也不看他二人,纵身上马独自而去。 月华之中,他单人独马,说不尽的孤单落寞。 铁无双远眺背影,道,“燕大少这次是真伤心了,这次如此埋没燕大少,我们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玉摧红沉吟道,“我也知道他心中委屈,只是情况特殊呀……若是让査钺知道了,此事之中有咱这燕大宝贝参与,那便是我们给燕家招来大祸一件。” “刻薄自己不是我等行走江湖的风格,”铁无双看着烤架上黑乎乎的几只烤焦的兔子,大嘴一咧道,“师父,我们赶紧撵上燕大少,今晚替他补过一次中秋节,也让他心里舒坦舒坦。” 八月十六的满月升起时候,两骑快马撵着燕归云的去处已绝尘夜色之中。 第八章 宣府去筹粮 紧赶慢追,在宣府龙门镇,二人终于追上燕归云,天色己晚,大街上抬头见得一家招牌“龙门客栈”,随即打尖,酒至半酣大家方才各自歇息。 宣府与大同虽同属大明长城边关九镇,风格不同于大同,大同的边塞长城在北面山上,大同南边却一马平川,宣府三面环山,山体纠葛,唯有东南一面地势平缓,而那一面却朝向京畿重地,宣府易守难攻,如果从蒙古大漠到大明帝都划上一条直线的话,那么这条直线上必定有个要点就是宣府。 铁无双晚起之时日上三杆,早市己过,大厅之中空空荡荡,伙计正想此时偷闲,偏偏玉摧红发不挽髻地披了一件长袍霸在客厅正中。 “吃什么面?”伙计没好气道。 玉摧红慢悠悠报出的却是驴肉鼎鼎香,罐焖鹿肉,鹌鹑茄子,蜜汁开口笑,一份时令鲜果。 宣府地处要塞,乃是商贾必经之地,褡裢中装满银子的商贾们吃住历来讲究,倒是这种从床上爬起就要吃大餐的主顾,伙计也是头一次伺候。 “凉粉炒馍之外再加三坛梨花白,快!”铁无双坐下。 “两位爷,这大早上就准备开喝了?”伙计问道。 “小酌精神好,大醉没烦恼,去给我把天字三号房的公子请下来。”铁无双说完,随手在木桌上甩出一锭银子。 “大爷,您说的那位没好脸色的公子,他起早把自已房钱结讫,走了。”伙计眯眼一笑,殷勤地袖口一抹桌面言道。 玉摧红打个哈欠,只吩咐伙计速速上酒。这客栈位居要道,后厨备货甚足,伙计很快用菜式堆了一桌。 铁无双陪着师父干了三碗,这才问道,“燕少爷怎么走得如此仓促。” 玉摧红道,“这大少爷应该还是嫌筹粮之事麻烦。” 大师傅手艺不错,鹿肉酥烂而驴肉鲜香,铁无双连连起箸,边吃边大声道,“将钱买货,遣人差送,这又何难,铁某随后便联系十几家粮行,七八间客栈,大把银子砸下去,几十大车米面不是手到擒来一般简单。” 伙计听了,躲在玉摧红身后偷偷撇嘴,先被较远处的掌柜子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慌忙走开。 玉摧红笑道,“此事分人,一如你铁大先生,几十年数银子挣银子,一厘一毫出入尽心,一如他燕公子,十几年拿银子花银子,从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啊!” 铁无双受到肯定,呵呵大笑着又找玉摧红碰了三碗。玉摧红道,“我们的燕大宝贝那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虽然如今他也算游历江湖,不需开口,就有人不断塞银子与他花用,他哪会理解挣钱的苦楚。” 铁无双挠挠头,言道,“投胎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玉摧红一拍铁无双的肩膀,言道,“他如今有正事在办。” 铁无双大眼一转,言道,“难道说裘三两被我们燕大少惦计上了?” 玉摧红道,“裘三两也是以剑而闻名,如此高等级的对手,燕宝宝怎会放过。” 裘三两与燕归云虽有正邪之分,却同是江湖中最年轻出色的剑客,二人相遇难免一战,玉摧红和铁无双如今也只能祝他两人各自多福了。 玉摧红敬了一碗,狡黠笑道,“铁大先生向来办事得力,此次筹粮我就做个副手,凡事唯你马首是瞻了。” 顺手间便将筹粮重担推在铁无双的肩上,铁无双中了师父的设计,也只能苦笑喝酒。 考虑到中秋一过,西北逐日降温,难免引至粮商抬价,饭后出事,二人打马出门,直奔各城粮行。 大明自建国起,其后百余年间,退居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伺机南下,成为严重边患。明不得不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相继设立了辽东、宣府、蓟州、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把九边重镇连成一线是修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其中连接无数箭楼,关隘,大城大镇,兵丁驻守其中,或百十人,或千百人,或万千人马,集腋成裘,积沙成塔,汇成数十万边关将士,成为明朝同蒙古残余势力防御作战的重要战线,其中又以宣府,大同最为重要。 只是边关地处偏僻,战事又多,兵将人多,普遍缺粮。于是当朝据此改造盐引制度,加以补充。 盐引有价,因为盐业的买卖与运输,都不能没有盐引。盐引的用法关键在于如果商户合法贩盐,就必须先向官府购得盐引。每“引”一号,分前后两卷,盖印后从中间分成两份,后卷给商人的,称为“引纸”,前卷存根称为“引根”。 食盐业历来由朝庭垄断。这种做法始于春秋时的齐国,始作俑者是管仲, 宋代之后又逐渐形成了“盐引制”,即商人花钱购买盐引。 明代,由于边关缺粮,执行“开中法--盐引代币”∶盐商们需要送运粮食到边关,再从各个封疆大吏的手中换取他们手中的盐引。 按明代的“纲盐制”,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十个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或银六钱四厘,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以“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命名,未入纲者,无权经营盐业。《明史·盐政议》指出,当时的盐业内资本非常集中,“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这还不算“私盐”的交易额。 要知道,明王朝每年全国的税收总额平均不过“一千万两”。盐引“一本万利”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 明朝时期,如果想要合法贩盐,商人必须先向政府取得盐引。商人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又到指定销盐区卖盐。 明代鼓励商人输运粮食到边塞换取盐引,给予贩盐专利的制度。又称开中。开中之制系沿袭宋、元制度,但明代多于边地开中,以吸引商人运粮到边防,充实边境军粮储备。 第九章 鸡鸣驿江濒 洪武四年制定中盐例,根据里程远近,一至五石粮食可向政府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 此例以后随形势变化、米价高低而不断有所变动。开中法大致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 报中是盐商按照明政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盐商们因为长途运输粮食的耗费巨大,曾在各边雇佣劳动力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便于更多地获利。 因这种形式的屯田是由商人经营的,故又称商屯。 明初商屯东到辽东,北到宣府大同,西到甘肃,南到交址,各处都有,其兴盛对边防军粮储备以及开发边疆地区有一定作用。 根据明朝政府的需要,除用粮米换取盐引之外,有时也可用布绢、银钱、马匹等换取,但以粮换取是主要形式。 宪宗成化年间停止各边开中法,令盐商于户部、运司纳粮换取盐引。 当时,随着统治阶级的日益腐败,皇室、宦官、贵族、官僚们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奏讨盐引,转卖于盐商,从中牟利。这一现象被称为“占窝”。 这种现象愈演愈烈,破坏了开中制度,也严重影响了大明政府的财政收入,改革盐法以弥补国家的财政收入已势在必行。 孝宗弘治时,叶淇为户部尚书,改旧制为商人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每引盐输银三四钱不等,致太仓银多至百余万,国家的财政收入骤增。 因此,边地盐商大都举家内迁,商屯迅速破坏,边军粮食储备也因此大减,这是后话。 此事讲来复杂,众看官只需知道,宣州最为重视盐引,自建府以来,距离京畿最近,从朝中取得巨额盐引最近,故九边之中集粮最多,集散九边最为便利。 所以,大盐商最多,粮食贸易最为发达。 铁无双在师父手中接下来购粮的差事,进城之后便与章记粮行商洽。 章记粮行老板考虑到今年风调雨顺,粮农的收成应该不错,粮食揽收难度不大。双方草签合约之后,铁无双放足定金预购,只待秋收之后准时提货。 因为预定至提货运粮之间有一个多月的间隔,玉摧红外出另有安排。 剩下孤单单的铁无双,他厌弃宣府大城城中嘈杂,准备另择一处远离市集之外另外租房居住。 几番挑选之下,选中一处别院,面对平原而背靠大山,风雅倒是不论,果然敞亮清静。 听闻,是一个叫做岳增的盐商所建,居住期间,东主发生了一些不快,岳老爷干脆进城避祸。 这座别院半荒废至今,终于遇见铁无双这笔主顾,所以租金方面半买半送,价钱极为公道。 铁无双细问不快之事,留守的门房只说与附近的山贼有关,支支吾吾不得其详。 铁无双何等样人,岂是小小山贼胆敢滋扰的,哈哈一笑之后再不追究,只丢下银子吩咐准备酒菜。 那房主岳增银钱充足又懂享受生活,别院之内备货极齐,门房迅速弄出四冷四热盘佐酒,铁无双拉着他喝到明月初升。 天下男儿皆好酒,铁无双的酒量能够喝一个彻夜,自然也有人可以喝到天光。 鸡鸣山中鸡鸣驿。 马铃声声,飞尘滚滚,腰挂火印木牌,手持长火枪,携雨衣,背负文书以行的驿卒们白日以马铃示令,夜则持炬火为号,驿道狭窄之时,则乘车乘马的平民,背夫,闻铃声避诸道旁,驿卒们风风火火,本来昼夜不停。 前朝元太祖成吉思汗率兵西征,在通往西域的大道上开辟驿路,设置“站赤”。 站赤便是汉人口中的驿站。鸡鸣驿便是其中之一,因靠近鸡鸣山而得名,至本朝筑土垣修城墙,建驿丞署、驿仓、把总署、公馆院、马号,还有戏楼和寺庙。始终人气不够。 在江濒的眼中,鸡鸣驿这等鸟地方,再扩建也仅仅是宣化府进京师的一个小小关口而己。 今日天气放晴,又逢十六,正是驿内赶集的日子。 于是商贩们搬出货品放置道边,山民们挑来玉米鸡蛋,猎户拎着山鸡野物,大家互事交换,涂脂抹粉的勾栏女子们借此嘻笑揽客,一片繁华景象。 驿站之中赶集是个副业,物货交换的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偏偏此时集市正中争吵不休。 一身酒气的江濒大,敞胸襟胸毛外露仰躺在头道街的街尾,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骂道,“都特么住口。” 吵架那二人闻着这一吼,立刻闷了声。 江濒白眼一翻,道,“以钱易货,公平交易,你们吵个毛?!” 原来,鸡鸣驿内的伙头军趁着今日赶集来此采买,正碰上猎户打来一只大野猪在此出售,伙头军买下半边野猪肉给驿内兄弟们打牙祭之外,又另外挑选出野猪头颅。 但因在给野猪头过秤时,伙头军与猎户发生了争执。 伙头军对江濒道,“回千户,他这猪头重十八斤……” “你才猪头咧!”这猎户恶声抢白一句,又斜着扭过头来生生转了一副笑脸说道,“老总,您看,我打的野猪头多重,少说也有十八斤多,他不给钱,还抢!” 江濒吐着酒气,白了一眼伙头军,叱道,“抢什么抢?有肉吃便不错了,你抢他个猪头作甚?” 伙头军委屈地低下头,他挑选出这个野猪头,其实也是准备拿回去卤了给千户长江濒佐酒。 江濒对猎户脸色不善道,“你要怎样?” 猎户本来畏惧江千户的目光,事己至此只能猎叉一顿,脖子一梗道,“十八斤重,一个铜子都不能少!” 江濒气过又觉得好笑,劈手将野猪头一把夺过,单手一拎猪耳尖,笑道,“十六斤五两二钱!” 对街酒坊的老儿也是多事,拎着沽酒的杆秤一称,口中唱道,“十六斤五两二钱,毫厘不差!” 猎户一惊,道,“江千户,当兵之前,您家也是杀猪的吗?” 江濒鼻中哼了一声,道,“老子的祖业便是杀人!” 第十章 山墟的混乱 以人头换官衔,古而有之,先秦商鞅规定:秦国的士兵只要斩获敌人“甲士”(军官)一个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公士)、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斩杀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就越高。秦军重法尊律,往往在战场与死敌厮杀之空隙,兵士自相厮杀抢夺人头,据为己有。函谷关以东六国之军,见之心惊胆战,常谓秦国为虎狼之国,秦军为虎狼之师。 大明最初建军承元蒙军制,战功晋职论赏也是累计战场人头,得七人人头则晋升一级。鸡鸣驿始终只是一个驿站,屯兵千余始终无有大型战事,而这江濒几年前调来,又成日里醉熏熏的做着白日梦,半点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算来也只能拎人头晋升,慢慢升至现在官职。 从一个大头兵到千户长至少越过十多级,而且还得运气好,江濒能升到千户长,要活割了多少人头?猎户只道江千户是位进山剿匪大喝一声“弟兄们给我上”,而在鸡鸣驿街上半醉撒泼无聊打架的草包,此时再看江濒那双醉眼时,不由得后心发凉。 江濒冷笑一声,吩咐伙头军照价付帐,这才对着酒坊老儿喊道,“给大爷来三壶酒。” 酒坊老儿赔笑道,“千户大人,您这酒帐林林总总可是赊欠了不少。” 江濒叱道,“老子几时少过你的小帐?” 酒坊老儿脸上赔笑却不上酒。 江濒摘了脚下兵靴,一把砸到酒坊挑出的酒旗之上,骂道,“不伺候好老子,老子将来金柜装金,银柜装银之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老东西。” 江濒虽举止粗鄙,于银钱帐目甚为清晰,每至放饷,必第一个上门来结讫酒帐,酒坊老儿见他动了真火气,慌忙拾了兵靴拍打一番,一同送过三壶老酒。 这二人正在纠缠间,头道街口一片人声嘈杂。 鸡鸣驿内东、西马道为驿马进入的通道,南宫道即是驿卒传令干道。东西走向的头道街区域主要是军政管理和商业服务区,为了照顾开集,驿内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初一,十六日头道街内上午只走行人,不通车马。 偏偏有一匹大马首先横冲而入,马身健硕,骑马之人蛮横,本来人群就挤,如今经此一闹,摊贩们避无可避,货摊被马蹄踩翻不少,货物践踏一地。 只是鸡鸣驿里本来是驿卒休息,驻扎兵马之地,众人口中叫骂不敢阻拦。 “莫非出了甚么紧急军情?”江濒心中诧异。 他酒劲未消,恍惚间,一匹白色大马已经冲到近前,江濒抬头细看,这白马儿身子健硕肥美,佩的金铃银鞍,显然不是驿马。骑马之人面相白净清秀,衣着异常考究,江濒完全不识。 在这鸡鸣驿中,江濒只在上司马昂一个人之下偶尔受受闲气,看着这白面青年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嚣张,江濒忍不住吼道,“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马背上那个白面靑年人却是一鞭抽过来,口中尖叫道,“让开!” 江濒身形一错,躲过一鞭,白面青年有急事要办不愿纠缠,正准备手松丝僵继续前行,先感觉马身猛地一窒,自己的身子己经脱离马背向前冲出,一句‘救命''未及说出口,卟!白面青年头下脚下地一脸惯在青石路面上。 旁边众人围观,原来咱家这位千户大人江濒借势钻入马腑之下,可能是酒后显了神威,江濒双臂一张,硬生生将白马向前蹬出的一对前蹄托住!神力如此,众人大喝一声,“好!” 江濒这才松开马蹄,这白马儿受了惊吓,迟疑不前,商贩和山民们知道了这纵马之人与千户大人没什么交往,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索要赔偿。 江濒好心将白面靑年托起,道,“兄弟……你,哭什么呀?” 那白面青年人呸一口,血痰之中竟然裹着两颗门齿,他委屈得带着哭腔道,“谁与你是兄弟?!” 又是一片马嘶人叫,马蹄杂踏声中,驿内平白拥出三五十匹健马封住巷头,骑马的这些人,统一灰色服饰,腰中鼓鼓,显然各自身藏兵刃。驿道本就不宽,骑马的灰衣人平日训练有素,就势改为五人五马一列,抬头时,灰衣人列队冲到江濒的近前。 为首的灰衣人手中马鞭一指,斥道,“你一个小小的千户,胆子生了绿毛,敢动我们钱爷?”看情形是这堕马的白面青年人赶来的后援。 江濒行伍出身,本来就喜欢打斗逞强之事,只是瞅着地上爬起的这位钱爷,如今豁着两颗门齿,一张白脸早被摔得靑红绚烂,江濒忍不住卟哧先笑了场。 “大哥,出了甚么状况?”巷尾之尾大喊连声,跑来二十几名摩拳擦掌的驿卒。 原来是那酒坊老儿处事老道伶俐,见江濒势单力薄,沿小道偷偷报了信。鸡鸣驿地处穷乡僻壤,士兵们本来生计无聊,大长官马昂又忙于上层疏通,与驿卒们交集不多,只有千户长江濒始终与兵士们同食共住,脾气虽差些,驿卒们私下里把他当了亲大哥看待。驻守驿内的这帮兵士们成日里严训过后剩下时间闲得蛋疼,闻听有过境客冲撞长官,当即,便有二十几位驿内不当值又与江濒关系交好的驿卒们先跑来助阵。 一时间里,前道街被两队人马封堵得滴水不漏,夹在其中的山民和摊贩们见此阵势,纷纷抿唇贴墙而立,以免引火烧身。 此时,两侧红楼上的木窗各自推开,操持皮肉生意的女子们半露褒衣,一边嗑着瓜子,乐观好戏,跑去楼上快活的嫖客们本来就是一些江濒平日里的酒朋嫖友,正好借此歇战片刻的,纷纷起哄道,“打呀!” “江千户,费甚么卵话,揍这群狗曰的!” 街道之内分为两伙的数十人怒目相对。 灰衣人气势汹汹,本来就是一些不省油的灯,数数自己人势占优,浑不顾对方的兵士身份,纷纷翻身下马,双方推来搡去乱作一团。 这时间,一个驿卒被对方一推,脚下不小心踩在一堆破碎的鸡蛋花上,身形倒滑一尺,后脑直接嗑在青石板上,其实无甚大碍,他正躺着阵阵发懵,二楼之上,一位好事的嫖客尖叫一声,“打死人了!” 第十一章 当街来斗殴 街上的局势本来就如同两个火药桶撞在一处,沾火即爆。 闻听伙伴有难,一个脾气暴烈的驿卒再难忍耐,飞身纵起,一拳重捶在对方一个灰衣人的脸上,灰衣人冷不丁中了这一记,当即脸上喷血喷泪喷鼻水,被打出一个万朵桃花开! 火药由此点燃,双方轮拳踢脚直接开殴,殃及不少边民。 本来,驿卒动手之前应该先看江濒眼色行事,可如今,江濒这位鸡鸣驿内的执行长官因为没有寻到对手,反而被晾在战圈之外,成了看客。 身量高大的灰衣人人数占优,以二打一,本来完胜的盘面板大。 却不料这次面对这二十几名驿卒,全是在江濒监督下,平日摸爬滚打练的全是保命之术,又被带着入山剿过山贼,全是一些在血水里趟过来的兵油子。 军人打架只图实用,如今驿卒们上了手,插眼飞腿,各施致命路数,便出一群恶狼出谷,把对方当作山贼侍候。 半袋烟工夫,面上带血的大多是驿内兵士,骨断筋折的反而全是灰衣人,场内一团狼藉。 正忙乱间。 “都,歇歇吧!”一声利啸震得众人耳膜巨痛。 几十位灰衣人不管是输是赢,闻声全数住了手。江濒这才示意兵士们跳出战圈。 吱扭一声,怡红院刚刚为避祸而闭上的朱漆大门被人大力推开,人未出来声音先至,“钱宁,你小子被谁欺负了?” 这三五十个灰衣人相互搀扶单膝点地,低头抱拳,对着怡红院大门齐吼一声,“爷!” 宣府之内不乏大户,出行之时,必须要大批保镖护卫前呼后拥,讲的本来就是排场。 只是,面前这三五十个灰衣人,鼻青脸肿已经难堪,偏偏做跪地及抱拳这套礼数之时,动作整齐如同一人。 弄得江濒反而一怔,嘟囔道,“这班奴才们,打架不成,成日里尽是苦练下跪技术的吗?” 那边是八个面白无须的中年随从头前开路,一个锦衣男子挽着怡红院的头牌小兰花懒洋洋地踱出来。 这男子年不过三旬,身量普通,又兼瘦脸发黄,就算摆在人群中,粗略去看,也不过是路人甲乙丙而己。 这男孓倒是义气为先,看清面前乱状,一把丢开小兰花,奔到钱宁近前,急切道,“我才和小兰花泄出半火,钱兄弟,你咋先弄成这副惨相?” 是凡肌肤细腻,面容娇美之人大多爱惜容颜。 江宁生恐破相,看见男子到了,一指江濒,哽咽道,“就是他!”话未说完,泣泪横流。 男子先支使出两个随从扶钱宁上马,吩咐就近给他疗伤续齿,这才扫了众人一眼,不由暗暗心惊。 自己手下这三五十人,个个高大精壮,也算训练有素,如今不少人骨折了跛腿了,嚣张气势跌去大半,显然在刚才这一仗里吃亏不少。 反而是对面那二十几个驿卒,虽然也是鼻靑脸肿,仔细看看,他们不过只受了些皮外之伤,而且昂首挺胸,个个目露凶光,若不是长官压制着,大可重新再战。 男子立在当中,忽然嘴角上扬表情颇多玩味,看看江濒,说道,“这事,总要有个了断吧?” 江濒叱了一声,“还能怎地?” 男子冷冷道,“打伤我这么多人,赔银子!” 江濒又差点笑出声,军人尚武天经地义,打架群殴本来是平常事,打便打了,输阵了再找回来,自己刀头舔血近十年,胜仗败仗打过数不清,哪曾有过甚么索赔理赔的想法过,这男子排场够大,落败讨银子的表现却让人眼界一跌。 男子道,“不给银子,你想如何个单挑法?” 他一开口,便断了众人再次群殴的念想。 江濒与这些山民摊贩们相处几年下来,也有了些感情,还未到达顾惜下层百姓营生不易的高度,只是面前这男子睡了这小兰花让他不爽,小兰花狡猾势利,平日虽与江濒颇多暧昧,但是没收到现银,也不会宽衣解带任千户大人驰骋,今日能与这男子单挑独斗,江濒正好在小兰花面前发一把威,颇合他意。 江濒四望一番,高声道,“大家见证,江某今日与……” 他才想到,闹了半天,不知这男子的姓名。 男子不耐道,“说不得。” 江濒仰首大声道,“江某今日与这位说不得少侠驿站独斗,请大家切勿援手,拳脚无眼,从此各安天命!” 不待江濒说完,那男子左臂回环,呼的一声,右手一个冲拳先打在江濒的小腹之上,道,“讲好说不得,你还要这般拽文?!” 男子倒是性子简单,上手一拳力道十足。 幸亏江濒皮燥肉厚,吃了青年人一记重击,江濒退走半步,才没将肚腑之中的酒浆呕出。 这等事在旁人眼中便是暗算,小兰花见这男子虽然嫖宿之时对她浓情蜜意,但是一见到什么钱宁兄弟便弃她如破鞋,心中早着了恼,小兰花忍不住叉腰叫道,“江千户,揍扁了这小子,老娘今晚倒贴你!” “得了!”江濒会意一笑,脚踏中门夺地位,左右设防稳抄胜,施展出自己擅长的岳家拳法。 岳家拳法出自大宋抗金名将岳飞,因招式简单招招制敌,便于军人使用,在大明军中视为军体拳。 江濒拳出脚往之时口中暗念拳引: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内三合也。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外三合也。此为六合。左手与右足相合,左肘与右膝相合,左肩与右胯相合,右之与左亦然,以及头与手合,手与身合,身与步合,孰非外合;心与眼合,肝与筋合,脾与肉合,肺与身合,肾与骨合,孰非内合。 江濒一边施展出“云雾抛托”,“五峰”,“六肘”。 男子见他拳法严谨,处处防中有攻,攻中设防。嘻嘻一声干笑,男子上架下防,抢占中线,左右进攻。倒也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应对得快速多变。 江濒打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细闻之下,这男子呼吸短促,显然未修内力,但是对方胜在拳速迅捷。 男子左一式八卦游龙,右一式太极推手,一举一动中,非擒便拿,花样繁多。 摊贩与山民们看着二人拳来脚往,打得眼花缭乱,远比刚才的群殴场面好看,忍不住喝彩连连。 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一边的八个仆从却看出其中端倪,自家主人的拳法涉猎过多,博而不精,在江濒连番凌利的攻势之下,疲于应对。 第十二章 千户长马昂 随从们早己看懂江濒使出的岳家拳法的路数,踱出一人远远沉声念道。 “小心右拳!” “片腿应对!” …… 岳家拳并非什么神秘拳法,对方若在你动手之前,知道出击位置方向,便如同对赌之时被人提前摸清底牌,肯定吃亏不小。 男子虽然实力不占优,但是反应迅速,在身后之人的提点之下,自已顺势反打,几招下来渐渐的抢占了先机,江濒此时便如同自己一个人与对方两个人斗拳斗心思,正觉吃紧。 偏偏男子忽然忙里抽闲地将耳朵一捂,一边提点的那个随从赶忙禁声! 原来是这男子心高气傲,不喜打斗之时有人提示,才好由着性子施为,男子嘿嘿一笑脚踏中门舍命进! 江濒闷喝一声,双拳迎了上去…… 围观众人只见场中的两个人四只拳头几十组连环拳相互撞击,打得惊心动魄! 啪!一声巨响。 二人乍一分开,随从队列之中冲上四人,两人截住江濒的去路,另两人扶住男子后飞的身形。 男子连喘数囗,这才抢过随从递过的雪白色的丝巾,堵住自己鼻孔中狂喷的鲜血。 江濒拳至兴起,无法收敛,忽然被两个中年人搅住双臂,又欲发狂。 男子止住两个随从,道,“你叫甚么名字?” 江濒喘息道,“你连我江濒江千户都不识,这算是打的甚么狗屁架?” 男子点点头,缓声道,“江濒……有胆色!” 江濒正诧异今日这单挑与胆色间有甚么关系。 “我输了。”男子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一个面白无须的随从跑过来,侍侯着青年人登上马背,口中柔声赞道,“爷哟,您的拳法又精进了不少。” 男子懊恼,顺手一记马鞭抽在中年人的翘臀之上,骂道,“鼻子都被他打歪了……还精进,进你妈个大头鬼!” 面白无须的中年随从不敢抚臀,只能小心赔笑。 青年人怒道,“你……笑甚么?” 中年人柔声道,“老奴只是快慰,爷刚才赐的这一鞭,舒坦!” 青年人冷冷道,“如此无用,回去就换了你们!” 今日终于亲眼目睹马屁拍到如此地步,江濒闻声忽感酒意上头,蹲在路边干呕一番也只吐出几口酸水。 再抬头时,天高云淡,灰衣马队早已去尽。 若不是集市的青石路面之上仍是一片狼藉,刚才打的那一幕便恍如南柯一梦,难分真假。 鸡鸣驿最大长官只是一个守备,姓马名昂,也是行武出身,困在这鸡鸣驿久了,加上他又心态平和,几年下来,马大人将养得白胖肥大,半点没有了武官的戾气。 今日,马昂去见过了都司刘大人,马昂递上条子,刘都司提示他去找镇护大人商榷,马昂会了意,立刻求见镇护齐大人。 当时官场也是好笑,镇护在级别上比千户长还低,偏偏手中职权可以强压守备一头。 马昂做事活络,躲在无人处,把自己这小半年积下的银子兑成银票封成一个红包小心奉上,终于从镇护齐大人口中讨得了一句“择机提拔。” 至此,马昂这一年的官场跑动才算是终于有了准信。马昂拜谢之后,这才哼着小曲乐悠悠赶回驻地鸡鸣驿。 刚到鸡鸣山口,他远远便看到烟尘滚滚,数百名黑衣人的马队列成矩形方阵,乌压压一片将几十个灰衣人夹在其中,也不知是保护还是裹胁,大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马昂天性谨慎,远远看了,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也只是自己催马先赶回鸡鸣驿。 江濒名为千户长,实际级别始终比正牌的千户长还要低上半级,他又不擅官场运作,始终升不上正职。 按吏制级别,日常江濒只能猫在把总署内办公,等马昂进了驿站,只看见把总署之内大门洞开,公案之上文书杂乱无章,却不见江濒的踪影。 驿卒兄弟们的日常都是由江濒带队训练,在今日的打斗中,驿卒们以少胜多打出了士气,江濒因之大为快慰,吩咐伙头军中午加菜,参与殴斗的这二十几个驿卒们稍事包扎一番之后陪着江濒喝酒庆功,大家知道江濒看似自身懒散,抓军纪却从不懈怠,驿卒们喝了三两杯过过酒瘾便各回本位。 酒冷菜凉,江濒越喝越不是滋味,干脆倒提着一只酒壶,自己遛进了马房。 他平日的座骑是匹枣红大马,马儿见了主人,四蹄轻踏响鼻连连,当真是欢欣不己。 江濒拍拍马颈,这马儿半年不经打理,马鬃杂乱糊了马眼,江濒让马官弄来剪刀。 在一旁伺候的马官闻声偷偷倒吸一口寒气。 这匹枣红大马呆在这驿马栏中表面看上去温存,其实乃是一匹战马,它陪着主人在尸山血海之中冲杀过来的,烈性难驯,格外难得伺候。 平日打理这匹枣红大马,马官需要先哄了它,在它马嚼之上上了羁,马足之上下了绊,防它撕咬踢踹,几人一同围上去才敢近身。 今日,江濒醉熏熏走过去将马颈一压,枣红马一半因为信任一半又是在江濒的神力压制之下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任由江濒修剪鬃毛脚毛。 经由这么打理一番之后,枣红马当即皮光毛亮,意气风发。 江濒正在抚马感慨之中,马昂的白胖大脸忽然从马屁股后面钻了出来,道,“江千户。” 江濒行参见长官之礼。 马昂先被他身上冲鼻的酒气熏的倒退几步,差点一脚踩在马粪堆上,掩鼻道,“咱们能不能出去讲话?” 马昂工作能力不强,官架子倒也不大,平日事物任由江濒自由发挥,二人相处还算融洽。 江濒点头陪他向外走,只是江濒魁梧伟岸而马昂矮胖,江濒信步而行,马昂紧追慢赶,乃至二人赶回把总署时,江濒大气不喘,可怜马昂跑出了一身臭汗。 马昂在公案之后正襟坐定,这才道,“江千户又想着老部队了?” 江濒点头道,“始终还是觉得在查爵爷手下那几年好,有仗打。” 马昂含笑道,“我们做人,要讲究安身立命才好,鸡鸣驿虽然偏僻,胜在足够清静,你既己在此,就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环境。” 江濒心中不服,却也懒得去与他争执,只梗着脖颈撇撇嘴。 马昂道,“我知道你好动厌静,无聊时,你再带百十人进山去剿剿山贼,弄得三二十个死的活的回来,我帮你具文上报,方便你以后升迁。” 第十三章 江濒接调令 江濒勇猛好战,来鸡鸣驿后,平日只能以剿匪来实战练兵,只是经由他剿得几年下来,附近的几窝山贼们死的死被抓的被抓的,数目早就折损大半,勉强保住了性命的山贼们也是畏惧了江濒之凶悍,全数逃去异地避其锋茫,江濒叹道,“都跑光了,难道去杀些山民猎户冒功?” 马昂看看左右无人,随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 江濒诧异道,“只是甚么?” 马昂小声道,“此事要你我二人配合,将来赏下来,功劳归我,赏银归你,如何?” 江濒知道这马昂平日不坐公堂,一门心思只琢磨如何拉关系升官职,杀山民冒功之事在边远驻军之中常有发生,只是自己去做又觉得太过疯狂,江濒迟疑道,“容我考虑考虑。” 马昂这才将脸上笑容一收,拿腔道,“现在我们进入正题,江千户大人,通关文书你今日批了几份?” 江濒随口道,“大概有两三份吧?” 马昂道,“日常送来批审的可是不下二十份。” 江濒道,“其余那些,要么手续不齐,要么理由荒诞,被我顺手驳回。” 鸡鸣驿也是进出北京的关口,人马过境需先递交通关文书,由江濒马昂这二位长官轮流审批,确定无虞备案方可放行,若主官头脑活络,在审批过程中也有些钱力可挖。 考虑江濒批文如此苛刻,简直就是把送上门的银子向外推,马昂不好说破,转口道,“今日上午,驿内可有甚么异动?” 江濒一怔,因为这位马昂马大人待在这鸡鸣驿认了命,大小事物又有江濒操持,这位马守备大人正好天天混吃等死等放饷,很少过问驿内之事。 今日的举动大为蹊跷,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守备大人问询下来,江濒简单将白马少年集上纵马,驿卒与灰衣人群殴之事约略讲一番。 马昂叱道,“你莫绕开重点!” 江濒道,“打架便是打架,还甚么轻点重点?” 马昂冷笑道,“咱们这里的驿卒与过客开打,十次里有九次是江千户领的头,今天你会舍得站在一边旁观吗?” 江濒呵呵一笑,这才据实说出自己与那为头的男子单挑之事。 马昂道,“然后呢?” 江濒昂首道,“然后我赢了,驿卒兄弟们赢了。” 马昂虽不管事,在处理自己手下的兵士与外人打斗之事上,态度从不动摇,兵士若是打赢了不一定会奖赏,一旦兵士输了阵,回去马昂必有责罚。 今日马昂听闻自己人赢了,胖脸之上全无悦色,道,“此事前后,你可调查过对方的身份?” 江濒道,“不问,问来问去,问到火气都消了,哪还有心思打架。” 马昂怒道:“江濒!江大千户,我到驿馆查了,你打架的主,就是申请通关的主,都是京城来的,你非但不让这些人通关,还当街殴打了他们,你知道他们什么人就敢打?” “打都打了,驳都驳了……”江濒醒了酒眼,看着马昂。 马昂当然知道江濒此人好勇斗狠,却非仗势欺人之类,只是今日,他在山口碰上的马队显得太过突兀,看阵仗便觉得排场不小,也不知道是京中哪一家的王公贵族,若真是这个江濒江千户不小心将对方开罪了,如何去与江濒撇清这其中关系……看来自己又需要大费头脑,马昂摇头叹了口气。 江濒傻笑一声,从腋下摸出一壶酒,一伸手道:“长官,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消消气,要不您也来两口?” 马昂一接手,又推还给江濒,摇了摇头,柔声道,“江哥,江大人,离过年也只差两仨月了,算我老马求你一次,您,我请您少喝点儿酒,少打点儿架,也让咱这鸡鸣驿消停几日。” 江濒白眼一翻,口含壶嘴仰头看着房梁,马昂苦口婆心,江濒依旧油盐不进,马昂干脆摇头回返自己的守备府喝茶。 马昂既走,江濒正好图个耳根清静,酒至兴起纵声唱道:“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此处靠近京城,唱的自然是京里戏《林冲夜奔》中的段子,江濒气息高亢,此时又正好感伤自己的境遇,忽然婉转低回,忽然孤鸣悲愤,在这唱腔声中,不少当值的驿卒远望故乡方向咬唇黯然。 “好唱腔用错了调调,”马昂去而复返。 江濒表面之上狂放粗鲁,其实心思缜密,闻声心下打个机灵,竟然唱不下去了,回想起来……白日里那男子并不让江濒格外讨厌,只是对方约斗出口,以江濒之个性就绝无避战之理,结果之平淡出乎所有人意外,现在去回想却隐隐有不祥之感,自己随口唱出的乃是林冲受贬守草场时的孤愤落魄,莫非…… 马昂满脸笑容,道,“这么好的嗓子,明明是可以把小兰花逗得合不拢腿的,你偏偏要惹得她哭花了脸。” 江濒盯着马昂手中那个火漆封口的牛皮信封,便知道是上峰颁下的调令,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心道,我江濒是拜错哪座山上的菩萨了,坏运气来得如此紧急? “调令!”马昂刚说完,手中的信封早被江濒夺过去一把掖入怀中。 按当时律令,有关江濒个人的调令,马昂做为江濒的顶头上司反而无权开拆。 马昂好奇道,“江千户,恭喜您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去哪里高就,你拿出来,我们一同参详如何?” 江濒没好气道,“看不看都一样,去守草料场!” 马昂调笑道,“草料场好啊,自苦英雄多磨砺,江千户这等人才,放在哪里迟早都会发光的。” 江濒出身不好,只想凭战功求个荣华富贵,本来被上峰从战场上拉回来,冷落在这鸡鸣驿己经压抑多年,如果去草料场,便是终老于此再无翻身机会!江濒心头抑郁,放声唱道,“风雪破,屋瓦断苍天弄险,你何苦林冲头上逞威严?埋乾坤难埋英雄愿,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江濒处事能力虽强,但脾气太过暴烈,是惹事招祸之人,马昂与他共事多年,虽然也占了对方不少便宜,始终怕受到江濒的牵连,如今能够送走了这尊瘟神,马昂长喘一口大气,脸上每道皱纹中都堆满笑意,真诚道,“莫唱了,做人要开心,大家共事一场,我这就为你去准备饯行宴!” 江濒孤愤之下抽出调令丢在一旁,一仰脖把最后半壶冷酒倒入喉间。 马昂实在忍不住好奇,拾起信封,一边开拆一边小心赔笑道,“我只是帮你开拆,不算违反规距的。” 第十四章 江千户高升 江濒心情郁闷,哪去理会那许多。 只听那马昂低头一看,忽然连叫两声“咦!”“啊!” 一时间,马昂死盯着那张调令,胖脸上改变了几种颜色,忽然双手捧住调令,对江濒谄笑道,“江,江将军……恭喜你荣迁!” 那调令上面端正写着:“鸡鸣驿把总江濒凡事躬亲,卓有战绩,酌情升游击将军,暂率所部千人,调应州赴任,即日!” 文书下端,又附有兵部下发的清单:赏江濒部钱银若干,暂配佛朗机炮五十门。 江濒一掐自己大腿,道,“这……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马昂倒也愿意这只是江濒的一枕黄梁梦,可惜信封之上兵部的火漆印鉴通红辣眼,白纸黑字的调令上面盖的可是兵部大印! 马昂口中嚅嚅道,“江,江将军,这便是你不对了。” 江濒验看一遍,佛朗机炮调配单上果然有兵部火器专家岳戴梓的印章为鉴,如此下来,自己升迁之事虽然来得有些荒涎,却是比珍珠还要真了。 江濒当年跟随的,可是大同总兵查钺,兜兜转转几年下来,自已终于又能调任应州。 应州从属于边关九境之中的大同域内,位置紧要,目前由查钺之子小将军查战把守,江濒今日可以重回前线不说,还能够重回原先的老部队,心中大快不己。他再看马昂时,难免神彩飞扬,道,“你说我哪里不对了?” 马昂道,“咱两原来喝酒时,曾经发誓过同进同退,你,背着我偷偷打点过上峰的哪路神仙?” 这二人困在鸡鸣驿壮志不展,一起喝酒时,确实也会有抱怨命运不公的时候,至于二人酒后击掌,说过的甚么官场上同进退云云……只能算是酒话连篇,当不得真。 江濒委屈道,“我江濒成日里口袋空空,目前还欠着小兰花的嫖资,哪里有闲钱打点?” 马昂送尽私财也只是口头上讨了一个补缺的承诺,中间大需时日待命,江濒今日接到的却是兵部直接下发的调令,与他的待遇间有天渊之别。 马昂谄笑道,“江兄弟,有什么好路数,还请您指点一二。” 江濒抚掌大笑道,“你以为,升官前一定要给上头送银子的吗?” 马昂心道,“难道说认真办事能升官,我信,鬼都不信。”,嘴里却说道,“也不一定是银子,如果财力足够,只要给我升官,送珠宝,送美女又有什么舍不得。” 江濒眼睛一眯,道,“如果上头看中了你老婆呢?” 马昂眼神闪烁道,“上头?江兄弟这次贴上的是哪一家的权贵?” 江濒如今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怎知如何解释。 马昂咬咬牙,正色道,“不就是喜欢我老婆吗,自家现成的东西,一晚两晚又用不坏,只要上头喜欢,送!” 面对马昂这等人,江濒一时无语,只能道,“有朝一日,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马昂诸般试探,江濒始终不买弄出背后提拔他的那位大神的身份,马昂急得牙床上火,却又无可奈何。 当夜,江濒将驿卒们聚在一处,宣读调令,众驿卒欢声雷动。 火头军搜罗出后厨所有能吃的食物,各式煎炒,其余人帮手在露天架了近两百张桌,大家躬请老长官马昂饮酒,共叙离别之情。 江濒如今大任上身,再不贪杯。 “自私保守!可耻可恨!”马昂盯着江濒的背影暗骂道。 铁打营盘流水的兵,马昂倒不是心伤老部下们离他而去。 一想到今日早上时,江濒还只是一个小小把总,在自己手下讨食,几个时辰不到,他小子竟然荣升游击将军,一步登上半天! 思前想后,马昂更加暗恨江濒不将行贿买官的成功经验与他分享,兀自一杯一杯灌下去,鸡鸣驿守备马大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先喝了一个醉卧当场。 话说,马昂大醉之后,被驿卒们抬回守备府歇息,马大人身宽体胖,正好睡个一夜未醒。 等到日上三杆,马昂被渴醒,左呼右唤不见打杂的驿卒来端茶伺候。 可怜马昂,自从担任起这个鸡鸣驿的守备大人之后,今日算是第一次自己起床,第一次自己更衣,北地寒冷,马昂打了井水上来,又不懂升火烧水,哆哆嗦嗦第一次用冷水洗了漱了净了面,这才整理妆容施施然去集市过早。 八月一过,风带微寒,露天集市之上,只有几个面摊饼档孤零零地孑立在凉风之中。 “马大人,早安。”面摊和饼档的小贩谄笑道。 马昂微微点头示意,在这驿站之内,他平日与手下的驿卒间都没有什么交往,更不会去搭理这些倚靠驿站之便利讨生活的摊贩,小贩们贴久了他这张冷屁股,再见到这位守备马大人,干脆也装作对面不识。 今日,摊贩们忽然间变得如此殷勤有礼,马大人心头却是疑窦从生。 马昂紧走几步,到得酒坊边上,注意到守酒坊的老儿象平日一般懒得理人,马昂这才安心坐下,道,“来一角上等的小烧。” 酒坊老儿打出一角酒,看清是这位好吃白食的守备马大人光顾,手一哆嗦,酒角之内的酒浆又洒了半钱落回酒坛中,这才小心奉上,淡淡道,“马大人,晨酒伤身。” 旁人大醉之后,往往手足无力头疼三日,偏偏马昂乃非常人也,每次喝多了急酒之后倒头便睡,爬起之时还要再喝上几口,才觉得神清气爽酒量到位。 马昂几口喝干打个酒嗝,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江千户来照顾你的生意?”在他心中,江濒依旧只是一个屈他之下的千户。 酒坊老儿道,“江大人走的时候,未必没有跟您辞行?” 马昂听完一拍大腿,暗骂道,“干,老子成了光杆将军了!” 兵部调令中命令,江濒率所部一千人即日赶赴应州,急性子的江濒饭后清点人马。 鸡鸣驿内的驿卒不过一千零几人,大家呆在这大山之中憋久了,一听说跟着江大人有仗打,连平日里给马昂端茶送水打勤杂的驿卒,也偷偷挤进队列,大家兴冲冲连夜开拔直奔应州。 第十五章 夜宿龙门镇 马昂到底面子上抹不开,叹息道,“辞行了,辞行了,长亭十里挥泪而别。” 酒坊老儿心知肚明,并不说破。 马昂眼珠一转,阴阴笑道,“你们营生不易,江大人连夜这一走,可别是顺道把赊欠你的酒帐也跑了单?” 酒坊老儿一拍钱袋,道:“江大人这人厚道,临到出发之前,亲自上门逐个拍开沿街各家档口,把自己及所有驿卒兄弟们欠下的帐目一并结算了清楚。” 兵部下发的拨款江濒如此滥用令马昂更加不悦,马昂酸酸道,“他不是还欠着小兰花的嫖资……” 酒坊老儿闻声,眼中一亮,大声道,“此处亮点最多,江大人奉上所欠嫖资之后,另外附上十两银子当作利息,小兰花当场感动得拉着江大人直奔楼上,说是临别赠送个饯行炮……” 马昂切了一声,小兰花可是个不见银子不张腿的角色,岂会干那等亏本事情。 酒坊老儿长叹道,“江大人托辞军令紧急,竟然二扬长而去,引至小兰花遗憾之下干脆闭门谢客。” 马昂陪着叹道,“这江濒也是一个死脑筋,打个饯行炮又能误得了大家多少时间。” 酒坊老儿暗暗撇嘴,小声道,“你当江大人是你那等孬腰子。” 天下间男人,被人当面斥他长得不好,运道不好……皆能坦然接受,若是被说到自己的腰子不好却是犯人大忌,马昂想要发作,偏偏此时又手下无兵,只能讪笑一声回到自己那空荡荡的守备府。 阳光虽好照不进大堂,只有一夜无人去洗扫,大堂己灰尘遍地,只有一只肚大如杯底的蜘蛛独自忙碌,等到马昂抬头看清时,己经在顶梁之下结出硕大蛛网,这蜘蛛踌躇满志静卧其中,肚子上两个白色圆环如同一对怪眼,如今那对怪眼向着马昂尽是恶毒的冷笑。 马昂颓然斜靠在大椅之上,心乱如麻,鸡鸣驿屯兵一千,一防闲人过客冲关,二防山贼滋扰。兵部此次调令也是蹊跷,驿站驻卒之间调动巡防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情况下是走一部分留一下部分,屯兵人员上的空缺由上峰指派从其它地方陆续调过来补充,始终应该保证驿站内有足够人力自保!哪曾见过调得一个驿站中守备大人一夜间变成光杆将军的这等奇事? 确实,在江濒几年努力下来,如今的鸡鸣驿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有马昂心中最为清楚,那些被赶走的山贼怕的是江濒及其江濒训练出来的凶悍驿卒,现在的鸡鸣驿变成了一座空城,消息一旦走漏,只怕被江濒折磨过的山贼们第一个杀回来报仇!……马昂一恨兵部老爷们胡乱指挥,二恨江濒得罪山贼,再想到驿卒们全部一走,连自己日常的茶饭都没有着落,仰天骂道,“干,还能不能让老子愉快的当官?!” 马昂左思右想,越想越怕,当下将重要文书卷了一包贴身藏好,给自己换上一身不打眼的便装,操刀纵马悄悄自北门溜出,直奔宣府而去。 这一路马不停蹄,正是: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 回头再讲如今的游击将军江濒。 江濒此时其实诚恐诚惶。游击将军,只是一个军职而己。 明朝镇戍军中置,位在参将之下,率游兵往来防御。游击将军为任命官,无品阶无定员,一般为指挥使级的高级军官担任。一般是指挥骑兵的高级军官。一游击,辖马兵一营。按编制,下辖马兵四千余人。 但是,当时军制有些杂乱,如查钺为游击将军之时,辖四千八百九十人,少将军查战为游击将军辖四千二百人统管应州,江濒如今也算升上了游击将军,但是要听命于查战,手下不过一千人而已,可以看出,当时的游击将军之间也有很大区别。 平常武官指挥行军,选山间小道餐风露宿昼夜不歇。 江濒收了指令,反其道而行之,星夜起程专选大道,这上千名由驿卒凑成的部队脚程够快,一夜之后,赶到宣府与应州之间必经的龙门镇, 龙门镇位于北京北部,宣府西北部,潮白河水系白河流域,北依坝上草原,南邻北京。汉时名女祁,北魏名御夷,唐时定名龙门。 江濒兵马刚到境内,接兵部三千里快报:原地驻扎,静待下一步指令。 江濒言从计从,在离龙门镇城池五里之处就地安营扎寨,火头军埋锅造饭,江濒巡查一遍,看着这一千名兄弟忙忙碌碌之中却又井然有序,江濒大为欣悦。 龙门镇古城群山环绕,三条大河穿行其间。 这夜残月暗淡,铅云过处,竟然纷纷落下雪来,营帐笼罩在越来越密的雪花之中,不消多时围帐冻得似铁一般,道路也开始略有薄冰。 江濒注意到这天气异样时,心中一凛,这等天气,于行军打仗极为不利。 时近九月,风云变幻,只一夜一夜间更寒更冷。 当真是: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是唐代边塞大诗人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留下的诗句。 这世间的事情和人就是这样奇幻变化,在这样冷冰冰白雪纷纷的边塞世界里,有时可以闲得喝喝酒,有时又忙得找不到头绪。 江濒忙着管着自己的兄弟们,铁无双忙着他的粮食,也都在宣府龙门镇,相隔也不过几座山。 玉摧红素知铁无双办事极有分寸,自己这做师父的正好偷闲,猛一日,北风乍起,气温骤降,玉摧红才想起,如今己经到了章记粮行兑粮之日。 官道之上人迹罕至,玉摧红所乘这匹小黑马正好由着性子,跑得四蹄亮掌其疾如风。 就算如此,玉摧红赶到别院时,天也己经天黑。 第十六章 此事有蹊跷 别院虽好,到底人迹罕至,如今院内三座石灯扑朔昏黄,越发映照得四下里凄清冷寂。 玉摧红推门而入时,大厅正中端坐的那个胖子听见声响,胖大的身躯蹦起老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玉摧红笑道,“请起请起,此时拜年还嫌太早,……我身上又没准备红包。” 那胖子一身滚地金钱图案的湖绸棉袍,做工用料贵气,偏偏肩上搭着一个灰布搭裢,显得不伦不类,竟然是城中章记粮行的东家。 玉摧红询问铁无双的去向,章记胖东家看玉摧红面相远比铁大爷和善,偷偷向后院努努自己的雷公嘴。 玉摧红含笑致谢,他见这位章记胖东家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实在辛苦,要他起身端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要求太过无礼,章记胖东家以地上跪着自己感觉舒坦为由而凛然拒绝。 别院占地甚阔,前院之后仍有后院,这岳增老爷有些雅致,后院的厅堂卧室整个房子全部是请巧手工匠用实木钉制,玉摧红这等轻盈的脚步走在其中也是过路有声。 玉摧红过厅堂进卧室吱吱嘎嘎,卧房之中一烛如豆,家具卧具一应俱全,玉摧红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轻轻一拍,足下一块木块应声向上翻开,露出一个暗道,应该是房主岳老板当年偷建的藏身之所,暗道幽深不知通向何方。 玉摧红也是轻车熟路,下行数十步方才看见一处岩石凿成的石室。 如今天气寒冷,石室正中用铁锅架起木柴烧得火光熊熊,也是这一下进了风,铁无双巨大的身影在火光之中扭曲摇曳。 铁无双的双手各自倒拎着的两个人被憋得脸色如猪肝 他二人看见玉摧红前来正要开口呼救,铁无双可能觉得有些不妥,干脆双臂一合,那倒拎着两个人被他甩得两个头颅相互碰撞,闷哼一声,痛晕过去。 玉摧红摇头道,“你这又何苦?” 铁无双道,“铁大爷也是被这帮孙子们逼得!” 玉摧红笑道,“东海铁无双也会窘迫之时?” 铁无双在师父手中接下来购粮的差事,当即进城,与章记粮行商洽,草签合约之后,铁无双放足定金预购细粮五车,只待秋收之后,准时提货,……如今前事不提。 玉摧红点头道,“铁大爷做事果然稳妥。” 铁无双叹道,“稳妥个屁,辛苦铁大爷苦巴巴等了几十日,今日赶到章记,这胖子点头哈腰……却是准备退订金!” 玉摧红苦笑道,“我们给出的价位己经相当合理,粮行倒手之间便可获利三成,这章记有银子不赚,这是为何?” 铁无双道,“我管他为什么,铁大爷只知道要粮!” 铁无双,本是山东胶东人,善做海商和山货交易,胶东渔民刁悍,海上交易属于化外之域,大明渔政难以海上收税。铁无双所持不过一船,一铁尺,满载的银子,横行海上,纵马关外,无论海豹貂皮,见货必收,不问出处,打遍胶东关外无数海路山门码头,从不假手镖局压货。山东童谣“量天尺,尺量天”说的就是他,别人兵器是双尺,偏生他单尺,量星嵌银,内有罗盘,出道以来,从未失手,海贼马贼但凡远看有单尺旗号,必升旗示敬,竞相交易,不与争锋。 铁无双这几年伴着玉摧红向善修行,脾气确实收敛不少,但底线始终在的。 章记这次惹得铁无双不快,真算是一脚踢中铁板,收了铁大爷的订金之后还想毁约,铁大爷哪可能那般好说话。 章记胖东家知道自己理亏,只好软言相求,承诺退赔双倍订金,但求铁无双放过。 铁无双着了恼自然不依不饶。这二人正在章记粮行的柜台边上言语纠缠间。帐房又冲出两个人,一言不发操刀直扑铁无双…… 玉摧红看看地上的二人,道,“这二位就是扣粮不售的元凶吗?” 铁无双道,“对,我头先还当他们是粮行中雇请的打手,只是吓吓客人而己。” 玉摧红摇头道,“没粮卖可以好好说理,哎,铁大爷岂是被吓大的。” 铁无双委屈道,“他们上手便是刀刀致命。” 玉摧红道,“于是乎……铁大爷便把他们一并抓了回来吗?” 铁无双道,“章记胖子是自己撵来的,说这二位若有什么闪失,他难保全家有难。” 玉摧红道,“只怕这二位后面有更大的后台吧?” 铁无双道,“铁大爷也是斯文人,既然事己至此,只好躬请章记胖子在大堂上跪着反省,跪到他愿意放粮为止。” 玉摧红赞道,“铁大爷进步很大,今次将躬请二字用得极是文明客套!” 章记粮行能在本地经营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直口碑不错,如今到付之日临时毁约宁可赔银子也不放粮,应该有说不出的苦衷。而在粮行内向客户动手完全是商家大忌,章记不可能如此砸自家招牌。偏偏章记粮行还躲不起又惹不起面前这二人…… 一次简单的购粮到了今天情形确实处处透着蹊跷。 最可气者是躺在地上的这两位足够硬气,被铁无双拖进暗室吊打了一个时辰,始终是一字不吐。 玉摧红苦笑道,“这也不是办法,我跟您商量一事如何?” 铁无双道,“师父请讲。” 玉摧红道,“吊打人犯套取口供,那是六扇门乔四的低级手段,吾辈行事还需斯文讲理。” 铁无双一拍脑门,道,“师父,您不让我拿人时候头下脚上的倒拎着就直说。” 玉摧红道,“这二人让我来问问,你给章记胖东家送去一个蒲团垫垫膝盖,凉地之上跪久了风湿入骨便不好了。” 铁无双听命甩开大步缘木梯而上。 玉摧红从怀中摸出一条银链子,这银链细细长长。底端还吊着一个通体透亮的水晶球,俨然不是男子的随身之物。 玉摧红单指一按对方的人中要穴。 这人痛哼一声,刚睁开眼睛,先感到一阵眩晕,原来玉摧红一触此物,瞳孔变成两丛邪魅的红色火苗,玫红绚烂摄人心魄。 第十七章 山间的别墅 那人知道其中凶险,刚要咬舌自尽,此举早被玉摧红预计,玉摧红左手一推,那人下巴脱了臼。 玉摧红右手的水晶球在那人眼前的来回摆动,越来越慢,而他声音也越来越温柔,道,“来……盯着我的眼睛。” …… 盐商岳增当年修建别院之中这座木屋之前,考虑到了冬暖夏凉等诸般要素以利于日常休憇,只是木屋之下这个用以栖身避祸的暗道直通地底,如今点着的明火将熄,四下里更显得寒气逼人。 “为什么……连我也撬不开你们的嘴巴呢?!”玉摧红折腾了二人大半个时辰,自己先有些迷乱了,目光迷茫之后凶光一闪。 二人吓得赶紧倒头扮晕。好在痴痴呆呆的玉摧红只是失望地抖抖手脚而后顺步梯抬级而上。 步梯的木板轻薄,在玉摧红脚下吱吱嘎嘎,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扮晕的这二人脆弱的神经之上,二人太阳穴边的青筋随着那恐怖的声音跳得发疼。 直到步梯顶部的扣扳被玉摧红推开,玉摧红出去之后,啪嗒一声,扣板盖上之后,二人才将跳到喉咙口的心脏暂且放回胸腔。 也是岳增当年设计失误,这二人虽然困居暗道之中,铁无双和玉摧红的交谈之声顺着他们足底的木头嵌缝清晰地传下来。 铁无双道,“师父,我早就劝你不要白费功夫。” 玉摧红失望道,“其实,他们后台是谁,现在己经不再重要。” 铁无双道,“那何事重要?” 玉摧红道,“无论铁人的嘴还是女人的腿,只要我祭出手中的摄魂珠,必定咔嚓张开,几十年来,师父从未失过手。” 铁无双笑道,“女人的腿张开时可没那么大动静。” 装晕的二人隔层听见这一袭白衣的师父吹起牛来破绽百出,忍不住同时叱了一声。 玉摧红又道,“今天我大费功力,这两人却横竖一个不开口,此事若传出去,师父我颜面何存?” 铁无双道,“成功率不是您这么计算的。” 玉摧红迟疑道,“那要如何计算?” 铁无双道,“撬得开嘴的,咱们就大胆放他走,让他四处传颁我们师徒的审问功夫世间一流。撬不开嘴的,咱们便顺手杀了,毁尸灭迹……如此一来,经我师徒二人之手的,除了叛徒便只剩下烈士。我们师徒审问的成功率,永远是百分之百!” 玉摧红击掌笑道,“好!好!杀了好!只是如何去杀,仍然需要我们师徒认真商榷。” 事关自己怎么被对方弄死,这两个人强忍一身巨痛竖耳倾听,偏偏楼梯上忽然没了声息。 两人同时想到,东海铁无双原来就是一个江湖上出了名的恶汉,现在和他那阴阳怪气的师父凑到一处,他们合计出的方法肯定惨绝人寰。 大丈夫死则有耳,何苦为了偷生而去受人反复污辱!二人对视一眼心意己决,含泪正要一同咬舌自尽,偏偏合不拢嘴,原来玉摧红早在离开之前将他们四肢和下巴捏脱了位。 咔喳一声,暗道出口的扣板被人再次打开,持烛之人白衣胜雪,青惨惨的俊面之上尽是笑意。 这二人盯着玉摧红时,双目之中几欲喷出火焰。 玉摧红笑得先露出满口白森森的利齿,缓缓道,“大家也累了,来,喝一口我加了祝由科巫粉的美酒。” 在上古时代,医师就是巫师。巫师运用他的法术,驱使鬼神,为人民解灾、救难、治病。他们甚至能起死回生。 所以,在古代,“巫医”两个字总是连在一起的。 到后世,用药物治病的医道发明了,出现了不用巫术的医师,于是“巫”与“医”才分了家。 祝由科是巫师的后裔,他们的来源很古。 东汉时,张道陵创立“道教”,其法术融合了一部分方术、巫术的内容。 北魏时,寇谦之倡立“道教”,又采用老子哲学成为一门新的宗教。 明太医院中设有十三科: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按摩、祝由。 因祝由科排在十三科之末,所以有“祝由十三科”之称。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因为祝由科中人通鬼神,鉴生死,中符咒,流传于民间之后,心怀叵测的江湖人正好利用,作恶行径往往匪夷所思,几十年来,民间闻听到祝由科三字往往惧多于厌。 这穿白衣的疯人阴险狡诈,恶毒方法层出不穷,此时竟然弄出这劳么子的祝由科巫粉,只怕喝了此酒之后,肠穿肚烂之前还要受上几日活罪。 这二人闻听了,惊惧之下连尿都差点被吓出来。 一边配合的铁无双,近身将二人下巴重又接驳上。 这二人虽然知道今日必死无疑,也不想死相太过难看。 可惜一日之内,这下巴被玉摧红和铁无双这对活宝师徒拆了接接了又拆,来回折腾了无数次,远没有平日的灵活。 二人绝望之中只能紧抿双唇,让玉摧红左右灌不下去。 铁无双着了恼,俯身将二人脚裸一抓,又一次将他们拎了个头下脚上,铁无双拔腿就走。 玉摧红腿短追得辛苦,边追边喘息道,“好徒儿,拎高点儿,莫弄坏了师父的把戏!” 铁无双倒拎两人,足下如风,边走边道,“我先拎他们两个去山崖边吹吹风!” 这座别院傍山而建,后山一侧是悬崖峭壁。师徒两追追停停,竟然赶到峭壁边上。 铁无双厉声问道,“说,还是不说?!” 一眼望去,绝崖之间云蒸雾绕,崖底隐约磷光片片闪闪,似是鬼火,不晓得多少人命曾丧失于此深渊,幽黑之遥的磷光更显深不可测。 被倒拎这二人有些迟疑,相互一看后只是摇一摇头。 铁无双道,“若再不说……老子大手一松,让你们自由的翱翔。” 铁无双这么一个十尺巨汉,能够将丢人堕崖这种龌蹉事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显然是受了这位穿白衣的师父毒害不浅。 二人还是摇一摇头。 晓风轻拂,残月隐现。 铁无双大手一伸,将两人凌空伸出悬崖,惨淡月光映照中,万仞之下,山山重叠,山峰之巅鳞光闪闪,便似乎无数把剑锋怒指苍天。 只要离开铁无双的大手,这两人只怕在半空中也翱翔不了几息,最终也要落下悬崖之下,碎成肉靡。 铁无双手上一抖。 第十八章 长弓岭劫持 “啊!”二人齐声惨叫,这种惨叫只是人处绝境之时的一种本能。 谁知他二人刚一开口,玉摧红手中的酒壶口中分出两条水线,酒状液体笔直而准确地冲入他二人的喉间。 铁无双将他们捞回岸边时,二人酒入鼻腔瞋目裂眦。 玉摧红悠然道,“为免你们死后变厉鬼,再来找我报复。所以我特地配了此药,可以保证你们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二人挖喉欲呕之自救,偏偏这液体醇如酒香如油淡如水甜如蜜,顺滑而下直至五腑,哪里还有吐出来的可能,二人急愤之下昏厥当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这二人幽幽醒转,想及玉摧红和铁无双的手段,被这两疯子处理过的绝无生机可言,他二人皆是手头上沾过血的人,难免相信因果报应之说,现在不管如何睁眼,始终一片漆黑,惊慌之中先开始担心自己跌进了阿鼻地狱的哪一层。 这一路颠簸不止,搅得五脏六腑翻腾,他们才试探着用牙齿狠咬下唇,好在痛感清晰,知道自己仍在人世之时,二人的浊泪偷偷淌下半行。 “扯呼!”黑暗之中一声呼哨。说话接口竟然是山贼的路数。 接下来耳边带风之时,路途颠簸更甚。 二人用舌尖试探,触到的尽是呕出来的秽物的气息,赶快吐掉。 这才想明白,原来是这窝山贼无意间将他们拉来,塞入麻袋之中,又将麻袋驮在马背上撤离,两个人横卧在马背上,肠胃受不了这一路颠簸,所以不小心呕出了腹中的毒酒,他们也算是奈何桥上走一趟勉强捡回一条小命。 只是……如今他们庆幸还为之过早,现在被人束手缚脚反捆着,不知如何脱身。 “兄弟们快走,铁大个子又追上来了。”另一个山贼叫道。 铁尺撞击刀锋,一时叮叮当当打得格外热闹,按声音推断,应该是断后的几个山贼与那阴魂不散的铁无双交上了手。 这二人吃够铁无双的苦头,如今只能心中祈祷,保佑山贼们安全退走。 两伙人走一阵打一阵,不知退到了哪里。 忽然后面打斗之声停止,听对骂之声,是铁无双单人独马在此吃了瘪,他先回去搬援兵去了。 众山贼安心打马前冲数里方才歇脚。 这二人早就饥肠辘辘,一阵肉香果脯传过来,他们绑在麻袋之中,忍不住腹中咕咕作响。 这下惹得山贼着恼,一顿乱脚踢来,这二人为免更多苦痛,赶快挺直身子继续装晕。 “贼老二莫再踢了,弄死的肉票不抵价!”说话那人中气十足,应该是山贼之中的大哥。 “也是也是。”贼老二这才停止动作,道,“在这长弓岭上,我们落草至今,这次从铁无双手中夺肉票最为麻烦。” “这便是你不懂了,铁无双这厮出了名的心狠手黑,他做下的必然是大单,”山贼大哥道。 “大哥的意思……”一个山贼插话道。 “这两个东西身上肯定大有油水可捞,否则铁无双这次不可能始终咬住我们不放。”山贼大哥自信满满道。 然后山贼们叽叽喳喳参入言语,污言秽语中说的尽是过去做下的一些绑票撕票的趣事。只听得麻袋之中的二人始终胆战心惊。 原来这是一股不入流的山贼,在山贼大哥召集之下聚集在一处叫作长弓岭的山坳之中落草。 龙门镇虽大可惜守备森严不便作案,山贼们只能溜到一边,日常靠打劫过路小客商度日,真是饥一顿饱一顿颇为艰辛。 也是天道酬勤,几年下来,山贼们终于打探到:有一个叫岳增的大盐商为了追求田园的安逸生活,在城外大兴土木兴建别院! 等到多年的大单子,山贼们自然格外小心,先派出小山贼的化装工匠去别院工地做事熟悉房屋的各式购造,再托辞将家中身世清白的少年远亲卖进别院内做小厮。 如此筹划数月,三月里春光明媚,岳增老爷携妓出城踏青,落脚于别院之中。 做足文章的山贼们先在酒食之中落药,放倒别院内的保镖打手,才在内线的指引之下,轻车熟路地将藏身暗道中的岳增老来揪出来,直接掳上长弓岭! 山贼大哥咂咂嘴,应该是就着肉脯喝了一口烧酒,慨叹道,“贼老二,其实山贼们翦径越货,富商们屯物居奇,昏官们搜刮民财,虽然各自手段不同,其实大家都是贼!” 贼老二嚅嚅称是。 山贼大哥道,“我们拿刀子去抢的这种人混得最差,输就输在境界不同!” 那贼老二也是个懵人,翕声道,“大哥,我不懂。” 山贼大哥道,“我们当初劫了岳增,岳家赶紧搬出城内的中间人来山上,请求赎回肉票,大哥我琢磨着宰就宰一笔狠的,咬咬牙赎金开出五万两!” 长弓岭上的山贼们大多出身贫苦,哪里听说过这等天文数目,等山贼大哥说出五万两时,大家一同哑了声。 山贼大哥叹一声道,“那岳家请来的中间人一听我报出的数目反而松了口气,三日之后赎人,他们拿出的却是八万两!” 山贼们翁地一下炸了窝,说五万给八万,这岳家人不是疯了便是傻了。 麻袋中的一个偷偷挣扎之下,感觉绑手的麻绳有些松动,赶紧忍住呼吸,暗运内力调息。 山贼大哥说到兴起,并未觉察到异动,侃侃而谈道,“做下这么大一笔案子,为避官家围剿,大哥我当夜和哥几个分了银子之后,把寨子一把火烧了,大家分散各地躲避风头。” 一单绑票买卖做得如此兵不血刃,行云流水,新入行的这群山贼们赞叹不己。 贼老二道,“大哥,那你还叹啥气?” 山贼大哥道,“事后方才得知,岳增被抓之日,岳家连夜调拨出二十万银子救人。妈了个蛋的,老子们提着脑袋忙乎半天,倒先让中间人吃去十二万两的回佣!” 二哥懵懵道,“五万,八万,二十万……这岳家该多有钱呀?” 山贼大哥道,“所以,今天我派你们再次摸进别院暗道,捡到这两个肉票。常言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老子风水顺,这次不在他们身上刮出三桶油,便不叫……” 麻袋中二人暗中叫苦不迭,这伙山贼也是盯准了岳增的别院,认定藏在别院暗道中的必是大油票,自己还以为从铁无双的虎口逃脱,哪成想又被拖进山贼的狼穴…… 第十九章 谁买走粮食 二人正纠结间,两行马蹄声远远传来,对面高吼一声,道,“相好的,你们识相的,就把铁大爷看中的两个肉票老实放下!” 刚才受了山贼大哥的鼓舞,如此有油水的肉票岂能轻易放手,山贼们翻身上马。 山贼大哥一声喝道,“放箭!” 这边箭羽射过去嗖嗖不绝,对面拔打一番,倒提箭尾顺手反射回来,嗖嗖两声,两个山贼惨叫着滚于马下。 山贼们知道对方武功高强,抛了长弓拍马近前将铁无双等二人围在当中,两方叮叮当当打斗不息。 困在麻袋之中的人竖耳细听,发觉此际四周无人,运力闷吼这才挣开缚手的麻绳,于黑暗中又拉断缚脚之物,撕开麻袋自己滚于马下。 远远只见黑暗之中马匹杂踏,两帮人来回冲杀,他才放心撕开另一个麻袋救出同伙。 平路之上,被打斗不休的铁无双及山贼们占据,此时冲过去纯属找死。 二人只好猫腰后退几步,偏偏山势险陡,离此向下十尺的地方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无论是落入面前的哪一方只怕都没有生路。 二人面面相觑心中叫苦,铁无双没能把他们丢下悬崖,如今自己却要主动跳了。 “死便死啦!”二人甚是硬气,咬咬牙,竟然携手把臂纵身而下。 “肉票跑啦!”一个山贼忽然叫道。 二人咬牙闭目,身形直堕下去,耳边呼呼作响,忽而被半山崖树枝挂住,咔吧一声,树枝挡不住两人下坠之势折断,只是撞散了两人,忽而又“扑簌簌”地被山崖坡上无名灌木丛无情的抽打,翻滚间又被高高抛起,刚一触地,先摔一个屁股蹲,再一站起,又摔一个屁股蹲。 也算老天怜见,这山涧之下,正好有一处小河流,山涧苦寒,河面之上竟然结了冰。 他们咬牙跳下来正好跌在冰面之上,如今虽然脸上火辣辣,四肢百骸如拆散一般,千难万苦还知道屁股生疼,性命也算终于保住了。 闻听肉票出逃,山涧上面打斗之声停止,山贼手持松明火把奔此而来。 二人倒吸一口寒气,匍匐在冰面之上,向对岸爬去…… “射死他们!”手持火把的山贼们已再高坡上面高声叫着,对准二人正要搭弓,先挨了重重一记嘴巴。 山贼大哥骂道,“老子要活的!” 众山贼各寻绳索搭在枯树之上身形顺涧而下。 二人见情势紧急,四肢用力越爬越快,刚爬到河道正中,薄薄的冰面不堪重负竟然咔喳裂开,死里求生的二人哪还管这许多,滚入冰冷的河水之后,扑腾着游向对岸。 他们双手刚一扒岸边,山贼大哥不耐道,“放箭。” 等到山贼们搭弓上弦,这二人已经一头冰渣渣湿漉漉爬上河岸,再一眨眼,他们纵身一跃,遁入山林之中,保命之际,动作果然比兔子都快。 秋尽的山林夜鸟不惊,两行马蹄声悠悠打碎这无边的沉静。 骑着黑马的玉摧红白袍之上没有半点褶子,浑不象刚刚打过一场恶战,抑或根本就没打过。 铁无双干脆弃马前行。 绕过结了冰的浅河,正是逃跑那二人上岸之处,大雪过后,枝残叶湿,两行泥泞的足印落在雪地之上格外扎眼,铁无双正好循着追入山林。 刚追出三百尺忽然眉头一皱,足迹不见了,他沿外围再追三百尺,依旧没有收获。 玉摧红下马蹲身,盯着一个足涡印看了半天,这足涡印宽大厚重,类似熊掌,随口道,“这附近可有狗熊出没?” 铁无双沮丧道,“我又不是猎户。” 玉摧红循着熊掌印曲曲折折追出一里,终于笑道,“这附近有熊掌印,却始终没有遗留下熊的毛发,粪便。” 狗熊再精明,毕竟不是灵兽,随处便溺圈定势力范围乃是天性。 铁无双迟疑道,“师父的意思,这头熊可能是由人来假扮的?” 玉摧红翻身上马,道,“我可没这么说,但是继续照着这掌印追下去,肯定能找到答案的。” 师徒二人走走停停,两个时辰之后豁然开朗,山林尽头是一片更大的开阔地,抬眼望,灯火阑珊处,千百个牛皮帐篷白茫茫一片。 蚂蚁吞噬落叶一般的声音不止,今年第二场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我听说,扮熊脱身是军士保命的把戏,看来……我们这次买粮,还真买出大麻烦了。” 铁无双眼中盯着那片营帐,道,“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想尽快通知燕公子。” 玉摧红瞥他一眼,道,“忙了一夜,祝由科的巫药是假的,打斗是假的,连熊掌也是假的,难道这次,铁大爷想念燕大宝宝还能是真的?” 铁无双摇头道,“山贼是如假包换的山贼,他们当初确实绑架过岳增。只不过……他们始终是我的朋友。” 铁无双早年混迹黑道,朋友面本来良莠不良,玉摧红只能含笑不语。 铁无双嚅嚅道,“下雪了,要添衣,燕公子不懂自理,我怕他身上银子不够使。” 玉摧红道,“生活小事勿需去担心燕大宝宝,有一种关爱一直无所不在,有一种保姆一直如影随行。” 铁无双道,“跟随他的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马班头?” 玉摧红淡淡一笑,伸手一展,雪落掌心即可融化,他盯着越下越大的雪花,痴了。 …… 当夜,雪卷狂风,漫天席天。 军中不许帐篷之中生火,江濒另外挑选一批精明的驿卒加强外围警戒,山间草丛中另设三层明暗哨游动巡防,彼此以夜鸟鸣声传递信息。 江濒如此小心,却不想自己的营地仍然被另外一拨人马盯中。 刚刚安顿片刻,负责守备的驿卒来报,有大队军马悄无声息地靠过来,暴雪之中数不清人数,彼此间并无信号相联络,对方大有摸营之嫌疑。 此番危机,其实早就被帐中江濒察觉,江濒伏地侦听,根据蹄响数目计算出对方人马多出自已几倍,而自己的这一千多驿卒兄弟,因是急行军所以携带的箭支和火器严重不足,而且这帮驿卒除了激情之外,没有半点大战中的实战经验,两方对比之下江濒全无胜算。 江濒好容易攒出这一点点本钱,自然不舍得一把赔光,只能命令全营熄灭火烛,将士们刀枪出鞘弓箭上弦,具体如何破局江濒也是心头惴惴。 第二十章 麋鹿夜袭人 对方其实也是困在骤然从生的雪雾之中的一股明军,待他们挪到离江濒的营帐百尺距离,雪花乱舞迷人眼,而江濒的营帐被暴雪吞噬之下似乎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 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下,双方皆如瞎子一般举步为艰,这批靠过来的部队中的头领觉得情势太过诡异,也不知用什么联络方式,旗下几千军人会意了,定在雪地之中,这才派出小股人马继续靠近,一边手持火把打出旗语招呼。 这百十个先行军冬装齐备,语音绕舌,看清楚江濒部队的兵士们还未得及换下的驿卒标识之后,气势更加嚣张,开口便是气势汹汹地催着江濒部即刻拔营! 驿卒们不堪其辱,跳出数十人与对方推揉拉扯,若不是顾忌大家都是明军,只怕早己拔刀相向。 “住手,拔营!”江濒吼完,转身先行。 驿卒们心中有再大委屈,既然是江千户发了话,大家闷声拔了营帐,在对方这数千人的嘘声中有序后撤,挪开三里之后重新扎营。 只是如今的营地靠近溪谷,寒冷之外更兼潮湿,帐内犹冷过室外,驿卒们只好蹲守在军帐中衣不解带。 江濒独自巡营完毕,对着旧营地发了癔症,自语道,“这京营的大兵们,怎么也跑过来凑热闹?” 大明军队历来分为京军与边军,京营在京师常驻重兵。 在正统十四年的土木之变中,不堪一击的京营遭到毁灭性打击之后,朝庭这才在京营的三大营之上设立了兵将相识、练战一体的十团营。京营战斗力这才有所提高。 京营又分南京京营,北京京营,按口音分析,江濒部今天遭遇的是北京京营之兵。 京营做为大明军队的重要组成部队,讲究装备精良,部队内部充斥大量京官们送去磨炼镀金的亲友子弟,战斗力一般,气焰却极是嚣张。今夜抢营之举可见一斑。 江濒也是顾虑内斗之举太过难堪,这才息事拔营。 这一批京营兵马原本却也在此不远驻营,只是大白天外出,并不留守,大队人马撵围栅之中赶出的大量麋鹿,前脚先将鹿群赶入山林,设伏的设伏,驱赶的驱赶,随后提弓纵马冲出一队队军官指挥骑兵射杀山林之中的麋鹿,就是京营每年保留的“狩猎”。 这也是京军不同于边军,平时没什么实战,无非靠这种“狩猎”式的演习保持军人的战斗能力。 谁知这数千人白天“杀”得尽兴,兼有归来时迷路,待想回到开始的营地,已经错开了好几里地了,如今没地方安身,怎么办?自然是抢边兵的地盘。 一帮校尉咋咋呼呼,赶回围猎的麋鹿,放出麋鹿一百二十头,中箭猎杀八十七头鹿,满满装了好几车。 两名脸面白净的校尉正在数赶回还活着的麋鹿,“三十,三十一,三十三,三十四……四十,四十一……” “三十三头鹿,只应该少,不可能多的,多出七,八头鹿打哪冒出来的?” “谁他娘的知道,你小子看花眼了吧,雄鹿撩骚着野鹿回来也说不准。” “哪里来的骚野鹿,我都闻出来,就你骚,……” 两名校尉调笑着,喝着酒,手里叉着烧烤的鹿肉,突然发现围栅栏暗处一阵响动,露出两双恐怖的眼睛。 “谁!”吣一声,两人同时从刀鞘拔出刀。 “别,别!”暗处竟然站出湿漉漉的两个人形,他们当即被校尉拉到营地,还未拷打,二人报出自己的番号,正是京营中走失几日的两位押粮官。 这两个押粮官闷不声地换了干衣,喝过烧酒热身之后,也是觉得自己被铁无双等人掳走之后逃脱中这一幕幕太过丢人,两人紧捂毡毯绝口不提旧事。 当夜,牛皮大帐厚实又兼军中配发的被毯温暖,闹腾够本的京营官兵们睡得鼾声如雷。 下半夜,风起,无月。 平坦的溪谷之两边,是黑魆魆的山丘森林,连天的大雪,那里早已经成黑白两色的阴暗世界。 黑森林中的松针叶簇中,诡异着闪动一双巨大的眼睛,不细看,几乎看不出那是一只雪鸮,它悄无声息挥动巨大的翅膀,掠过低矮的雪原,从松软的雪堆里抓起一只夜晚觅食的野兔,又轻拍几下翅膀,向上腾飞欲回那最高的松枝簇。 忽然雪鸮发出嘶哑的krek-krek惊声,猛地一个翻身上飞,差点把爪子下挣扎的兔子松掉。 在雪鸮的翅膀下,出现一些巨大的活动“树枝”,“树枝”下的活动物还喘着一团团白雾汽。 随着这一团白雾汽散开,雪鸮才看清那是一群灰白色巨大身躯的麋鹿,那些树枝不过它们长长的头角,雪鸮报以愤怒的警叫。 难道这些麋鹿是京军白天没有赶杀掉的鹿群? 森林深处传来很细微的滴滴答答马蹄声,在荒野之地,夜半时分,那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竟有十八匹马慢慢靠近了这群麋鹿。 奇怪的是,这群麋鹿竟然都没有惊走,乖乖待在原地,似乎要和这群马合在一群。 十八匹马最前面大马的马背上,竟然坐着一个头上也是鹿角的麋鹿怪物。 这可奇了,从汉朝赵高开始胡乱指鹿为马后,常识乃是,马就是马,鹿就是鹿,绝无可能鹿骑着马来。 等马群靠近,那些雪原上的鹿角麋鹿纷纷站起,一跃上马,大鹿头下依稀看出来那些冰胡子拉渣的人,原来是伪装的鞑靼人骑兵。 这群伪装骑兵上马后,先拿起马鞍上早已配好牛皮酒袋,猛灌了一口酒,吐了一口寒气,然后徐徐如林慢慢向西北方向移动,声音不大,那些马的马蹄子全部都用松软的兽皮包裹。 走了一段时间,距离溪谷京军驻地很远,伪装鞑靼骑兵才开始大声说笑,把马队的速度提快。马队飞驰,沿着不同的地形,渐渐跑成一列,从黑森林边的溪谷,跑到山丘起伏的低矮郊原,鞑靼人兴奋在马背上交谈着此番探营的经历,嘲笑京军就是一群杀都杀不完的“两脚羊”。 走在队尾两位骑兵,也在和身边骑马的同伴不断说笑,当一阵山坳冷风吹过,月光刚刚有点月影时,这两名鞑靼人发现一直伴行搭话的“同袍”有些不对劲,刚想喊出声,“啪“,“啪”后颈已经被沉重一击,撂倒在马背上。 第二十一章 西游云中郡 月光悄悄照过来,这伴行着鞑靼骑兵扫尾的两人身穿不是兽衣伪装,而是大明边民的衣着,两人牵着缰绳将马减速,此刻前头骑兵为头者忽然招呼,两人中的那高个人含混鞑靼语回复“撒尿!”,那鞑靼人骑兵队头大笑道,“我们不是一直在马上撒的吗?”,随即,这群马队并不停留风一样穿行在枯草山坡,转眼就不见了。 荒野枯树下。 “怎么办?”高个子问同伴。 “老规矩,扒衣!”回答的人,笑道,手一展,暗红披风下,竟然穿着白色的袍衣,他从腰间拔出刀,笑吟吟看着躺在自己马蹄边的两个麋鹿骑兵,那眼神就像屠夫看见他心爱的羔羊。 “好!”黑高个子像拖麻袋一样,一手拽一个,鞑靼人惊恐地看着这两人笑呵呵拿着亮晃晃的匕首过来,却喊不出声来。 一刀下去,鞑靼人被刀把击晕,鞑靼人头顶上毛发归了黑高个子,黑高个子将这些毛发沾沾了马鞍袋子蘸料贴在自己头顶上。随后,粗鲁得拔下鞑靼人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扔给鞑靼人,对着身边的人说:“师父,费那事,爷这身贵重衣服跟他换了可惜了,一刀杀了不更省事,这小子手上也不干净。” “不用,牵走这两小子的马就行了,他们不是要去宣府大街上快活快活吗?咱们也去!”此人说完,上马追鞑靼人骑兵而去。 说话正是玉摧红,黑高个子正是铁无双。他们把伪装夜袭的鞑靼探子扫尾的两个可怜人捉了起来,易装易容,剃光鞑靼人前顶发,把他们扔在旷野里。 这一夜,大雪不止,溪谷营地,京营子弟中有二十八人在睡梦之中被人割喉杀死!现场只留下巨大的杂乱无章的麋鹿脚印。 天亮时分,宣府方向往西,走西口的山道。 山脊上模模糊糊走着一个骆驼商队,每一头骆驼被前头骑马的人牵着,慢悠悠的走着,骆驼驼峰鞍子坐着一个带着厚厚防风头纱的女人。那些骑在骆驼上的女人牵缰绳的姿势甚是奇怪,双手牵着,近看才知道,双手都是被绑缚着。 驼铃就在天色铅黑的北方清晨里“叮当叮当”有节奏的响着。这不像是送婚的队伍,也不像是大户人家回娘家的阵势,这只能说是个武装送女人的队伍,每一个牵领骆驼的骑马男人都配着长刀,持有长枪,防风蒙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只有队伍最后那个骑马人似乎在笑,他并不走前,而是持辔于骆驼并头而行。那骆驼鞍子上的女子虽然穿得很暖,但看得出风姿绰约,头纱遮不住那波紫红秀发,面纱挡住,但鼻梁高挺的轮廓清晰,一双绿色的眼睛正看着身边好色的男人,那男人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腰。 “嘘——”男人轻柔动作制止绿色眼睛的女人惊讶,“娜塔莎,是我。” “玉摧红!”那个叫娜塔莎的女人惊喜的说道,“怎么是你?” 正是混进鞑靼伪装骑兵的玉摧红铁无双二人,俩人又跟着鞑靼人在宣府抢了一群边塞美女,这群美女中正有在大同赌局里的朋友,色目歌舞艺人“娜塔莎”。 两人数月未见,并马而行,还未来得及细谈,只听得空中自远而近有穿云响箭破空之声,骆驼商队其后大道,远远望见尘嚣其上,驼队为首的鞑靼骑兵并不惊慌,冷笑一声,含指口哨,骑兵放弃骆驼,分两队沿着大道两侧迂回而去。 忽而鞑靼骑兵又两骑返回,一个头发很乱的高大鞑靼人牵着骆驼队走前,而胡子拉渣的另一人牵着娜塔莎的骆驼在最后,显然,这两人正是玉摧红和铁无双。 宣府向西数十里,山道并不崎岖,过了山坳,从高处望,戈壁荒凉,平坦得一览无遗。 山坳小树林里,玉摧红栓好缰绳,解开娜塔莎手上的绳索。 “我们把你们救出去。”玉摧红说道。 “玉大侠,你太自作多情了吧,花自飘零,水自流,你道那身后追我们的人,就不是抢我们的人?”娜塔莎银铃般地笑起来,“我倒是乐意陪你一块玩乐,可是今天早上来了一拨无根男人,出了大价钱要我们陪他们将军大爷。” “什么是无根男人?”身边沉闷不语的高大男人忍不住问道。 “就是太监嘛。”娜塔莎笑道,“凡是不正眼看我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我还是正眼看你的,娜塔莎。”玉摧红笑道,“没有你,我也千不了查爵爷那么多钱。可你这被绑着又是怎么事情?” “呵呵,还有玉摧红不知道的天下稀奇事啊,你不是和鞑靼人一伙抢了我们吗?”娜塔莎搂着玉摧红说道。 “你不知道,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吗?”玉摧红怀抱着娜塔莎,就势转了一圈,“我怎么舍得你受苦?” “师父,我到那边放个哨”那高大男人闷声说道,“顺便,我想去吐。” 玉摧红和娜塔莎同时看了一样铁无双远走的背影,相视一笑。 “你呀,不了解骑马的民族,他们跟你一样,都是些野男人,都喜欢抢人家的东西。”娜塔莎指着玉摧红的胸口,“你呀,更坏,抢人家的心。” “怪我咯。”玉摧红笑道。 “我听那骑兵队长说,要把我们献给什么酋长?” “酋长?”玉摧红略一沉吟,“是不是叫做赫连俊朗的酋长?”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娜塔莎说道,“你们认识?” “娜塔莎,你知道他们预备带你们去哪里?”玉摧红问道。 “云中郡!” “我们暗中保护你们。”玉摧红说道,“一起去云中郡,怎么样?” “我们才不要你们俩保护呢,你们保护自己就行了。”娜塔莎亲吻玉摧红胡子拉渣的脸庞,“鞑靼人就喜欢抢,其实他们出手可大方了,再没有比他们更好的顾客了。” “男人就喜欢抢女人,这我倒是没有料到,”玉摧红微笑着摇摇头,“好吧,我再次把你抢回去。” 玉摧红把娜塔莎又抱回到骆驼鞍子上,大哥式地亲昵拥抱一下她,重新给娜塔莎带上头纱,又牵着骆驼走向其余的人。 没多久,鞑靼骑兵们把追兵冲散得混乱不堪,借机放箭射伤几人,过了山坳,慢慢地聚拢。玉摧红和铁无双摘下胸前夜袭抢来的鞑靼骑兵项链挥舞,骆驼队和骑兵队又合为一队,一路向西,走向戈壁深处。 第二十二章 九原据门堡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歌名唤《敕勒川》,南北朝时候,北朝鲜卑人所歌,而敕勒川这个地方,正是云中郡九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九原历来为北方游牧族与南方耕种中原人交织拉锯之地,盛产彪悍驰骋的良将,汉朝三国时期人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的吕奉先正是九原人,此地人普遍善战,但也善于做生意赚钱,中原的一斤铁,九原人就能把铁打成剑,十倍百倍价值卖给鞑靼人,鞑靼人的良马,皮毛,也在九原人手上翻了几倍卖给中原人。 这里的人爱唱这塞外名曲,苍凉中透着一股自强的豪气。而今时今日,牧草苍天之间,豪放一曲却不仅仅是鞑靼牧民,更有大明王朝的叛民,由大明边塞大同而北数百里,经黑河、灰河,约三百余里的范围,有一个名叫据门堡的地方。这个地方崇山环合、水草甘美。有一群大明中原人,不堪忍受边塞无休止的劳役,各种各样的地方横征暴敛,大量叛逃至此。他们建造城寨居住,并且修建了大量宏伟华丽的宫殿,还在当地靠近东胜川开辟了数千顷良田,被鞑靼人称之为据门堡。 修建房屋城墙无非是居住自保,还可以理解,修建这么多宫殿是为什么?很简单,叛民很明白凭借自身的力量是无法抵挡明军的围剿的,于是他们选择投靠鞑靼小王子伯颜。这些宫殿就是给伯颜修建的,他们在这里奉小王子伯颜为成吉思汗铁木真黄金家族中的战神,极力带路鼓噪小王子进军中原。小王子伯颜入寇明朝边境攻打各城堡所使用的钩杆、云梯等攻城器械就是据门堡叛民他们教导制作的。 据门堡宫殿修建完毕之后,小王子伯颜就把城堡当作了自己的冬季行宫,并且每次入寇明朝时也都会留下一千多人守卫宫城及部落老幼。但由于夏天太过炎热,所以伯颜在酷暑时节也会迁移到大青山口外避暑,大明叛民仍然居住城内防守。这一情况就给了明军发动奇袭的条件和机会,大同总兵官查钺早有打算趁虚而入,剿灭据门堡城里的叛民,解决掉这些祸根。 是年七月,大同总兵查钺命令参将查戟挑选大同铁骑三千人分别率领飞驰出境。查钺本人率领重兵分三哨出境佯攻云中郡,分兵向据门堡郊外做后援接应。查戟的大同铁骑星夜出发,狂奔一夜之后于黎明时分抵达据门堡,随即对据门堡展开进攻,据门堡守军毫无发觉,猝不及防之下陷入混乱崩溃。明军血洗据门堡。攻入城内的明军,纵火将宫殿烧了个干净。 明军驱赶俘虏以及一百多头牛马橐驼撤回,但在黑河被数万鞑靼骑兵追上,于是三千明军分为数哨轮流接战、交替撤退、且战且走,成功撤入留守的查钺大部队汇合。鞑靼人骑兵看明军势大,且有城墙守护,也只好退走。明军各部在经过一天的休整之后,于第二天返回国土境内,这次奇袭行动往返一共历时五天,成功摧毁了小王子伯颜的据门堡行宫,并且打退了前来追击的鞑靼骑兵,从此,查钺查戟大同边关两父子与小王子伯颜结下仇恨。 这些都是旧话,此时深夜,在据门堡的客栈里,两名鞑靼骑兵军官正在喝酒。 “小二,拿酒!上菜!”一头乱发的高个鞑靼军官说道。 话音刚落,客栈小二忙不迭把菜碟一放,酒壶一摆,一躬身说道:“军爷,慢用。” “怎么又是两斤熟牛肉,上等女儿红?”另一位胡子拉渣的鞑靼军官笑道,“客栈应该也叫悦来客栈吧!” “这位军爷好见识,正是叫悦来客栈,”小二是大明汉人,陪着笑说道,“悦来客栈菜单都这么设计的,省事,大侠们的标准套餐。” “就没什么深海鲍鱼,海参么?”高个鞑靼军官粗声说道,一抬手桌案上掷出叮咚滚动的一锭银子,“怕爷没钱,爷们有的是银子。” 小二见钱眼开,呲牙一笑,伸手要拿,手指刚刚握住银锭,手臂即被高个军官大手压住,小二哎呦一声,笑道,“军爷手好重,鲍鱼海参据门堡估计就一个地方有,您看四斤熟鹿肉,上等梨花白,您松松手行不?”说完,那小二疼得咬牙眼珠乱转,另一手手指搓捻着。 “小二哥果然会做生意。”另一位胡渣军官笑道,伸手放在桌案上,手背徐徐一收,赫然一枚小小钱币,“爷们就爱刀光剑影,鲍鱼海参,眠花宿柳,如果我都想知道的话,你会说吗?” “鹰洋金币!”小二惊叹道,“尊爷,您就是把我小命拿去当了,我都乐意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见小二言语支吾,高大的鞑靼人眼睛忽而睁大,杀机陡显。 “小的不知道,军爷说的棉花酥油是什么个玩意?”那小二很无助看着大爷们。 “就是睡女人!”高个军官怒中带笑,“没文化,真可怕!” “哦,军爷们高明啊!”小二释然说道。 胡渣军官和高个军官相视一笑,小二见二人心意许可,随即手臂翻转,另一手摸向金币,果然是抓钱手,快似闪电。 “谢两位军爷!”小二一拱手,与两人详谈不久,随即退下。 这两位鞑靼骑兵正是玉摧红和铁无双。 玉摧红举杯欲饮,又放下,喃喃而语:“京军要这么多粮食?鞑靼人深夜摸营杀人,无双,你怎么看?” “师父,此事必有蹊跷,不用猜,两边都要搞事情!”铁无双头都没抬,头埋在酒碗里豪饮似牛,“这酒不赖,师傅,这粮咱不赈了?” “战端一开,赈了也没用,这里面的玄机,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抢了这么多美女的主人。” “我们的伯颜小王子?他在这里吗?” “非也,待在据门堡的主人。” “别买关子了,到底谁,我们把他掳走一问。” “铁大爷,我们能掳走再说。” “那你说怎么办?此人在哪?” “刚刚小二说了,据门堡里的巨富酋长。” “怎么有点耳熟?” “想起来了?” “赫连俊朗!”两人齐声说道。 第二十三章 枪炮与玫瑰 据门堡,玫瑰宫 据门堡毗邻东胜川的高处,玫瑰宫却在据门堡的最高处。可谓城里有城。 宫殿占地甚广,可比一小城,玫瑰宫坐落在一座断头山上,从山脚下到山顶都是玫瑰宫的范围。山脚是外城,驻扎着鞑靼军人,内城中央,高高穹顶的玫瑰殿居于山顶,俯瞰据门堡众生。 据门堡最有特色的是,街上的芸芸众生可以看到玫瑰宫似在天际云端,琼台阁楼玫瑰花园,飞桥流水。即便到了深夜,玫瑰宫灯火通明,不夜之天,那宫外的武士,婢女如天上之人,鞑靼贵人们毫不掩饰的豪放奢华生活展现在众人眼睛之上。如此,宫殿内的豪华更不得而知了。 这样一个大宫殿,藏上个把人是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是伪装成鞑靼游骑兵的玉摧红。十二个武士跟着游骑兵队长在宫殿走廊疾步走着,队尾的一人捋了捋假胡子,狡黠一笑随即压低皮帽子,紧紧跟上。途中,不断有人联系传话过去,慢慢这这一行武士向玫瑰殿越走越近。 “站住!”有人突然用鞑靼语说道,这一行鞑靼游骑兵在一处偏殿门前停下来。殿门前站着一位黑纱官帽黑纱袍衣的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目光犀利扫过这一队游骑兵,他乌溜溜的眼睛最后停在队尾一名游骑兵脸上,正欲盘问,大殿里传来一声:“王公公,谁来了?” 这位中年男子随即收了严苛脸色,转身含笑朝尚未开启的殿门躬身施礼说道:“老奴回禀酋长大人,派遣宣府巡查的游骑兵回城了。” “好,请!” 听言,游骑兵队长抬腿伸手欲推门而入。 “慢!”那名叫王公公的中年男子低头伸手挡在前面,他不顾游骑兵队长怒容,慢悠悠说了一句,“卸刀!” “王公公,不必了,速请百户长。”殿门内传出话来。 游骑兵队长不屑的眼神看了王公公一眼,推门进殿,而王公公手臂依然横着对百户长身后鞑靼骑兵,冷冷说了一句:“请回营。” 百户长看着王公公,手握刀柄,转眼又看了看手下人,并不想说话,轻轻一挥手,示意收队回营。百户长转身进殿,王公公躬身随后,高大殿门“吱呀呀”被宫人合闭,谁也看不到殿门之上轻功飞入的玉摧红。 玉摧红此刻身着鞑靼骑兵袍子,倚在大殿柱梁观望,一边在回想,刚刚身处队尾时与之对目而视的那个王公公,大明朝廷才有太监公公,怎么远在双方边陲之城的地方怎么也有公公,有个公公,而鞑靼贵人并不喜欢用阉人,那么这个王公公哪里来的?殿内之人不是鞑靼人的大汗,至少也是汗王,怎么会是个小小的酋长,难道是大同城互市的赫连俊朗酋长? 此刻,大殿牛油灯照的通明,仅有些鞑靼人侍女肃立殿柱旁,进门两人早已进入偏门房间,那偏门房间大开,可以窥见屋里装饰豪华,墙上大幅西番油画壁画尽是蒙古将军,画中人或持刀而立,或挺枪跃马,或高举金锤,画作大多栩栩如生,而每一幅壁画之下,都有一副完整的盔甲连带兵器立挂在挂架上,那头盔合缝之间的黑洞似乎有将军们的亡灵在游荡, 第二十四章 西国佛郎机 那一边的江濒部,帐篷破旧驿卒们衣衫单薄,苦不堪言,驿卒们这才明白战争非同儿戏,轮班歇息,其余人等打起精神陪着江大人静候天明雪散,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第二天依旧骤风不停,只因雪大了,依旧等到巳时,苦熬一夜的驿卒们远望着龙门镇从云蒸雾绕之中慢慢冒出来半截城墙,忍不住欢呼雀跃。 江濒听闻京营之中发生命案,既然事不关己,自然懒得纠缠,干脆率部拔营全数入城,再具书上奏。 这一千多驿卒在城内休整几日,京营官兵就在城外叫骂了几日。 此事兵部并没有下文书斥责,显然是默认了江濒入城之举并无太大过错。 第七日江濒接到少将军查战指令,这才能率部进入应州。 江濒当年被上锋从查钺的军中抽调出来遣往鸡鸣驿之时,随父从军的查战还只是一个单薄少年,如今江濒入大营求见应州主事,只见中军大帐内几案之后,一个未戴盔帽的青年将军丰神俊朗,自然是镇守应州的游击将军查战。 少将军查战正襟而坐,盯着一纸公文眉头紧锁。 兵部文书中提到的江濒这人,按履历也算是父亲在宣府中的旧部,只是事隔几年,如今再想自己却全无印象。这次兵部下文,武司库直接调拨佛朗机炮装备江濒部,可见此人背景大不简单。 只是,兵部的文书中提到,增加给江濒的一千人要从自己部下这四千多应州守军中间抽调出来,隐隐让人不快。 好在查战这人还算顾全大局,考虑到江濒就算率领再多部将,大家始终都是宣府之兵,肥水始终不曾外流。 如今既然两人都是游击将军身份,见江濒进了大帐,查战起身与他平行见礼。 江濒怕应州抽兵之事会伤了自己与少将军之间的和气,在查战面前格外谦恭有礼。 查战见事己至此,而这江濒又懂得进退,干脆从军营之中划出一片地给江濒部单独使用。 江濒这一班人还没将军帐支好,少将军查战从应州军中抽调出的一千人马押着军饷和粮草随即到位。 雪落雪化,匆匆几日。 当时军队三品以下武官不设府邸,江濒这位游击将军是从三品,江濒只能吃住在所部牛皮营帐之中。从当初代管一千名驿卒的千户长副任,到如今掌管两千人的游击将军,这中间有太大区别,江濒如今大任上肩,格外勤勉,督促着部下们苦练体能战术,自己窝在帐篷之中,草拟各式文本方案,忙得通宵达旦。 这满天鹅毛落落停停,缠绵了六七日,如今应州城外,百里银蛇千里冰封。 雪总有停住的那一天,刀锋一般的寒风却越吹越紧,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车中乘坐的新晋参军马大人马昂那满肚子的晦气。 江濒从鸡鸣驿拔营之日,马昂借口身体太差先溜去了宣府,他预备在述职完毕,再请假探望妻儿老小,回到家中享受几个月。 马昂对上之心有如明月,只是镇护齐大人将他这满心明月照进了沟渠。 此番接待他的正是宣府镇护齐大人,齐大人盯着马昂的时候,齐大人脸上带笑其实早恨到牙痒: 他自从做这镇护以来,左手收银子右手帮着提拔过不少武将,跑官之人皆有七窍玲珑之心,都知道凡事需要等待时机,按例,放了银子先回去静候佳音。 偏偏面前这位马昂全无耐心,送来的银子齐大人还未来得及摸热,马昂后腿就跑上门来述职。明明是这马胖子倚着上面收了银子,干脆上门藉口讨官。 齐大人吸了口气,道,“马大人,告假之事还请缓上一缓。” 马昂一皱眉,道,“怎地?” 齐大人语重心长道,“如今前方战局未稳,兵部己经下文,各部级皆要一级战备,返乡的边关将领还需十二个时辰内归位,哪里有甚么告假的可能!” 马昂小声道,“那,在下那点小事……” 齐大人咬咬牙,道,“你性子那么急,干脆就把银子拿回去吧!” 马昂一时没回过神,懵懵道,“送出的银子哪有讨回来的道理。” 齐大人听得头皮一紧,本朝自太祖起为治贪,先颁布《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等法规律令,规定了对贪污者的处罚标准和方式,细至私下收受一件衣服、一双袜子、一条头巾、四本书,也算犯罪。为贪入刑者受凌迟、枭首示众、种诛、弃市、纹面、剥皮、割鼻等种种酷刑。 齐大人初入官场之时也是细读了太祖所颁的《资世通训》、《臣戒录》和《至戒录》、《醒贪简要录》等,从内心深处严格要求自己安分守己。如今也是将退之人,好容易才放下身段捞几个体己钱准备将来养老。 齐大人见马昂前倨后恭今日如此说话,隐隐有威胁告发之可能,若罪名坐实,齐大人难免身首异处。 齐大人想及于此,气势更矮三分,道,“马大人,你先去驿馆内歇息,三日之内,齐某安排好,必定让你补上一个肥缺。” 马昂听得眼中一亮道,“此话当真?” 齐大人心中骂娘,嘴上却缓缓道,“若违此誓,剥皮实草!” 太祖治贪,最残酷的手段便是剥皮实草,即是被人将整张人皮剥下来,在里面塞满草,做成稻草人,然后放置在衙门的公案旁,震慑继任官吏。 大明自立国起治贪,奈何银子太过诱人,朝杀而暮犯不绝,被剥皮实草的数万贪官之中多齐某一个不多,少齐某一个不少……这是闲话。 两人又心口不一地搭讪几句,各自分开。 马昂见齐大人誓言如此,再无半点怀疑,屁颠颠跑去休息,天冷而心暖,又无公务在身,正好饱吃饱睡歇足三日。 齐大人果然守约,三日后齐大人并未前来,宣府急送公文:马昂镇守鸡鸣驿有功,酌情升参军之职! 驿馆院中,野生着一棵梧桐,逢雪而叶落,犹如一支挚天巨手,有些突兀。 马昂如今再看那梧桐,顿觉悦色无比,他原来面白无比,临过三十岁,忽然左边上合之上长出一个硕大黑痣,痣内生三须,外观并不讨喜,应该是民间所云的好吃痣。 人的痣并非都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慢慢长出来的,所谓相由心生。 今日自己能从小小守备升到参军,可以算得上是平步青云,马昂对梧桐枯树,细抚自己脸上那颗硕大的福气之痣,慨叹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中年得志’一说。” 只是寒鸦飞来,竟然栖在梧桐树上,聒噪一声,破坏了马昂的好兴致。 他抽出公文细写,才明白自己原来即日要奔往应州赴任。 应州周边此时暗流涌动,情势扑朔迷离。这齐大人明面上助马昂升职,顺手把他推向凶险之地,当然不会再亲自来为马昂贺喜饯行了。 如今,马昂也只好一边奔赴应州一边在心中无数次问候着齐大人家中的老母。 …… 雪后初晴,江濒正在大帐之中独自分析军中地图走势。 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原来是南京兵部武库司调拨下来第一批佛朗机炮准时送入军营,驿卒们欢心鼓舞。 报告完毕,奔入两位百户长,这两人俱是江濒自鸡鸣驿带来的班底,名字叫做黄谦,黄万。 两人一同递上一张调拨单齐声道,“报江将军,佛朗机炮五十门全部到位。” 第二十五章 军营遇故知 江濒点头道,“什么情形?” 一个百户长答道,“配发说明书之上全是蝌蚪文,兄弟们多半不识。” 江濒低头细看,说明书上全是佛朗机国(葡萄牙,西班牙)文字,驿卒们本来读书不多又久居深山当然看不明白。 江濒一看后缀签名,吃惊道,“岳戴梓!” 百户长诧异道,“岳代梓是何方神圣,能吓到咱家将军?” 当时兵部下设四个司,武选,职方,武库,车骑。武库司专司军械的更换,制造,贮藏,以及研发,武库司管理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一人,岳代梓就是武库司的二号人物:那位从五品的号外郎。 江濒不想向部下们多做解释,淡淡道,“岳戴梓大人乃大明军械研发第一人,今儿成了我们的财神爷!” 江濒又问道,“那炮如何模样?” 百户长道,“炮身由母铳和子铳构成。母铳身管细长,口径较小,铳身配有准星、照门。” 江濒点头道,“此设计利于对远距离目标进行瞄准射击。” 百户长道,“两侧有炮耳。” 江濒又道,“此设计利于将铳身置于支架上,能俯仰调整射击角度。” 百户长道,“铳身后部较粗,开有长形孔槽。” 江濒道,“此设计可用以装填子铳。子铳应该类似小火铳,每一母铳备有九个子铳,是不是?” 百户长点头称是,“将军什么都知道……” 江濒淡淡道,“咱们……发财了,鸡鸣驿出来的兄弟不擅火器,要多与应州过来的兄弟探讨,多摸就熟手了,去吧。” 那两个百户长平常在鸡鸣驿时,偷偷用火枪打兔子练得百步穿杨,心底哪里愿意与应州老兵请教,抱一抱拳,出帐而去。 江濒困在鸡鸣驿,其实暗地里早己作足功课,他研究发现自前朝横扫海外各番邦无数,火器己在大型战役中大量使用,本朝自海上引进佛朗机炮之后,武库司虽然专心仿制,工艺始终有所不如,能配九个子铳的佛朗机炮仍然需要进口,想到如今自己的队伍能够大量配置如此精良的装备,何愁不扬名天下,江濒不免豪情升起。 “咚!” 一声炮响,地动山摇! 待江濒察觉不妙,走出大帐,一睹面前情形当场脸色发白。 原来,那两位百户长刚愎自用,试炮之时,也不与应州老兵探讨,未调紧炮位便擅自装弹,一炮开出,正好落在应州大军的粮库之上。 佛朗机炮威力无比,应州大军的粮库应声被轰垮了一半! 百户长们心头惴惴不安,不知此事如何善了。 心腹回报附近并无人员伤亡,江濒这才松一口气,有兵勇飞马来传,说是少将军查战召见。 中军大帐之内,查战负手而立,英俊的面孔之上冲淡平和看不出什么喜怒表情。 江濒定一定神,拱手道,“少将军,我……” 查战随口道,“可有人员伤亡?” 江濒面有愧色,摇一摇头。 查战淡淡道,“我,知道了,江将军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个故人。” 查战勾勾手指,后帐闻声先露出一张胖脸,细眉小目,笑容可掬,正是马昂。? 马昂殷勤跑上几步,一把拉住江濒大手,笑道,“江千户,分别这几日里有否挂念老马?” 查战不喜有人在军帐之中拉长理短,只淡淡道,“这里哪有什么千户长,你面前的是游击将军江将军。” 此事不怪马昂调侃,他与江濒共事多年,如今回头看,二人困在鸡鸣驿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他为守备江濒为千户之时相处最为融洽,处境也最为安全。 马昂略拱一拱手,对着江濒面有得色道,“参军马昂见过游击江将军。” 参军为统兵官近身参谋。马昂手中实无兵马,但地位高于游击将军,江濒暗暗一惊,依旧躬身行下属参见上级的礼数。 马昂端住他手臂,感慨道,“江千户,不,江将军你我兄弟间勿需多礼,我们兜兜转转,好容易又能在江州城内重聚,共同为少将军效力,着实缘分不浅啊。” 江濒只能干笑一声。 马昂道,“我己在城东烽火楼订了包间,今夜恭请了少将军及各位同仁赏脸。江将军也要早点来哟。”便是后来者所谓的拜山门。 江濒摆手道,“末将军务繁忙,毫无头絮,便……不叨扰了。” 马昂尴尬一笑时,他这种阿谀逢迎的作派并不讨喜,但是贵在实在,他能够一一请上门时大家也应该盛情难却,只是这个江濒直接回绝,如此特立独行,弄得马昂一时下不台。 少将军查战脸色一紧,心中也隐隐不快,摆手冷冷道,“那……江将军既然有事,你先忙去吧。” 马昂见江濒走了,和查战约好吃饭时辰,匆匆告退。 “这姓江的军头好不上路!”众人全走完,军帐之后这才走出一人,满脸横肉须似钢针,竟然是大同德胜镖局的总镖头孟端阳。 少将军查战只是冷哼一声。 “少爷,要不要孟某帮你去给他上上眼药。”孟端阳既然是大同总兵查钺的奴才,见了查战也要点头哈腰。 查战心说,“你是我爹的奴才不假,应州城内动我査战的兵,瞎了你的狗眼。” 当下斜瞄孟端阳一眼,查战冷冷道,“孟镖头,你这几年长脾气了?” 孟端阳连呼冤枉,道,“孟某也是看着这江濒直来直去,浑然没把你这少统帅放在眼中。” 查战叱了一声,“要你多事……” 孟端阳沉着脸躬身一礼,道,“孟某此来,是替老爷给少爷您传个口讯。” 查战眉头一皱,道,“讲!” 孟端阳低眉敛目道,“当今边关情势不明,应州附近有大量兵马异动,吾儿可觉吃紧?” 孟端阳传口信倒是认真,他跟随爵爷多年,此时把老爷查钺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连老爵爷的舔犊之情也溢于言表。 查战见了,仿佛老父就在面前,眼中忍不住一热,偷偷喘一口气,方才缓缓道,“不吃紧。” 孟端阳为免少爷尴尬,赶紧换回自身语气,躬身道,“老爷说了,少爷为难之时,一定要及时回报,切勿……殆误了战机。” 查战望一望天,才淡淡道,“军营之中不容闲杂人等滞留,我便不留你了。” 孟端阳口信传到,赶忙告退,离了军营,打马直奔大同而去。 第二十六章 小沛城练兵 第二日,应州城内,雪后放晴,江濒正监督着工匠们修缮大营粮仓,传令兵传令过来:少将军查战紧急召见。 也是自己的手下胡闹铸成大错,如今江濒进应州卫所大堂内再见了查战时,也变得心头惴惴。 此刻应州卫指挥使游击将军查战气定神闲,端坐在堂案后,拿着兵部一份江濒履历表反复看着沉吟,直到江濒到近前来躬身向他请安,查战才抬头道,“江濒!” 江濒拱手道,“末将在。” 查战道,“会踢球吗?” 江濒进门前想过无数种诘问以及几种回答方式,独独没想到少将军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问话,江濒在这仓促之间只能结结巴巴回答道:“会,会一点。” 踢球这事,官面说的就是蹴鞠,始于黄帝。最早的鞠是用皮子做成圆形,里面装满毛发。战国帛书有黄帝杀死蚩尤以后,“充其胃以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的记载。 战国七雄时,大国兼并小国,小国站队,朝秦暮楚,天下归一之势,不是秦国就是楚国,秦将王翦问秦王嬴政要了六十万大军,屯兵于秦楚边境,一待就是一年。 不打不闹,秦军除了屯田种粮,就是王翦老将军带领着大家踢足球健身。 秦军经常和楚境的楚军一起搞起边境友谊赛,搞得秦王大为光火,六十万大军不打仗,光耗粮,还不清楚需要多少时间耗下去,再拖以为王翦要拥兵而反了。 对此,王翦老将军一点不急,来个问朝廷“求田问舍,要给子孙富贵。” 就在秦王以为王老将军预备争夺战国七雄足球冠军赛总冠军的时候,六十万秦军突然倾力而出,一鼓作气平灭楚国。 当然,这事跟江濒也没什么关系,前朝蒙古人马背上立国,喜武厌文,就爱搞得体育运动,将汉人的马球换成叼羊赛,汉人的蹴鞠换做踢足球。 自从蒙古人来后,这类市井乡俗活动大行其道,不少人因此升官发财,步入蒙古人的朝堂。颇有前前朝北宋大尉高俅的遗风。 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北伐元蒙檄文写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应天府募兵大营猎猎风中飘着两行大黄旗,左门书:“借我虎贲汉三千,直捣幽燕胡之地;”右门写:“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所光复之地,凡是蒙古人爱的玩意,太祖都不爱,至于踢足球是不是以前大宋小老百姓们的传统,太祖可就不管了,统统禁止。 明太祖就特别讨厌元军的“每出师,不问军事,辄携樗蒲、蹴鞠,拥妇女酣宴。”之丑陋行径,曾掷下严令:军人严禁蹴鞠! 江濒所虑正是这些老规矩,然而,一想到太祖皇帝已经仙去一百多年,九边重镇一线长城,戍边将士数十万,都是边远苦寒之地,即使和遁入北漠的蒙古鞑靼人有些过节,在漫长守边岁月中,打打杀杀的日子少了,大部分时间,两头兵士像极了独守空帷的妇人,总是要找点共同的乐趣,赛球就是其中一项。天高皇帝远,春风也不度他娘的玉门关,这个月,明军和鞑靼兵还在踢比赛,论个输赢,下个月,可能一起互砍人头,谁也不欠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边关日子尽皆如此。 査战一眼看出江濒心思重重,笑道:“江将军不必多虑,兵部上文已言明,将军在十城驿卒联谊赛中,鸡鸣驿勇冠三军,蹴鞠拔得头筹,此番助阵我大同府应州城,必有大用!将军,可知应州小沛城?” 江濒看少将军査战脸色和悦,不似说笑,他才稍稍安心,几步趋前査战身后的挂着的地图,于一犄角突出部指出一点。 小沛城在大明和鞑靼边界,正处于两军交接的要冲,按江濒的性子去想,便是有仗打的好地方。 少将军查战既然心情大好,指派江濒部驻守小沛城之外,又考虑到马昂与江濒之间的旧日交情,特别抽调出马昂,专司江濒部的军需配给,即日上任。 江濒带着所部兵马接手防区之后,马昂押送着军需补给随即到位,粮草之外又有四百五十门进口佛朗机炮! 军需配给本来是军中的肥差,只是这批军备由兵部直接下发,马参军不敢截留,偏偏又不甘白白做了这次送财童子。 江濒也不和他罗嗦,乘人不注意,塞给马昂两张大票。 马昂只道老部下体恤人心,他急忙借口出恭,一到茅房,拿出票据验看,竟然是江濒所绘兵士使用的小型铁铲图样,自然是委托马昂回城的公干。 马昂置了气,干脆自己画张白条写上一千两,跑到江濒部的财务处报帐,财务扛不住参军大人的死乞白赖,勉强挤出二百两兑现。 马参军将银子掖在怀中,一溜骂着“江濒小气”,扬长而去。 江濒能得到兵部和少将军如此看重,更加感恩戴德。 只是佛朗机炮虽好,兵士们平日接触得少,江濒支开那两个活宝贝百户长另有重用之外,自己亲自监督这两千人马日夜联合操练。 俗话说,好马儿要好绺勒,半个月之后,这两千儿郎本来如虎似狼,如今又懂得娴熟地操作佛朗机炮,面貌果然大有改观。 江濒得闲,四处走动,三转两转便到了百户长们的营房。 行伍之人营房之中摆设简单,墙上除了弓箭之外竟然多了一幅字,“气之为球,合而成质。俾腾跃而攸利,在吹嘘而取实。尽心规矩,初因方以致圆;假手弥缝,终使满而不溢。苟投足之有便,知入门而无必。时也广场春霁,寒食景妍。交争竞逐,驰突喧阗。或略地以丸走,乍凌空以月圆。” 此乃唐代仲无颇的《气球赋》。江濒看了不禁面露喜色。 军人历来尚武轻文,大多数兵将们戎马半生,除了自己的姓名之外,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一萝筐,这位百户长的房中能够贴出这《气球赋》的,也算是开始懂得用脑子去踢球了。 第二十七章 酥油节赛球 这时间。房外人声嘈杂,推门进来汗腾腾的两人,正是一炮轰塌应州大军粮仓的两个活宝贝百户长,他们二人名字分别叫作:黄谦,黄万。 二名百户长看见了长官江濒,赶忙丢开手中的皮球,行军内礼数。 江濒淡然道,“二位,你们带着那班兄弟们操练的踢球技术,现在有何进展?” 黄谦眉毛一扬,道,“足踢、膝顶、双腿齐飞、单足停鞠、跃起后勾等技术动作个个精通。” 江濒冷声道,“老子只问这几天的战绩。” 黄谦当场哑了声。 黄万在一旁蔫蔫道,“一平四负。” 江濒听着其中还有一场平局,刚准备略宽一宽心。 谁知此时黄万补刀道,“那次对阵的……是鞑靼方的女子组。” 江濒将脸一拉,怒道,“老子我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们踢球,就是让你们出城去,和一群鞑靼娘们儿踢出一场平局的吗?!” 黄万垂手道,“踢平局那一场球未出城,还是在小沛城内,咱们自己的主场。” 江濒吼道,“你们去卷卷铺盖,顺便帮老子的一起收拾了。” 黄万傻傻问道,“为什么?” 江濒叹道,“少将军若知道如今还是这种局面,咱们大家伙儿都准备着滚回鸡鸣驿。” 黄谦委屈地嘟囔道,“鞑靼蛮子们吃牛羊肉长大的,哪一个不比我们高出一头,体能之上大占优势。” 江濒道,“那叫傻大笨粗,你们可以用自身灵活性规避。” 黄万忍不住抵口道,“我们又不是输在球上……” 江濒白了他一眼。 黄万道,“蛮子们的脚下不干净!每当我们拿球,鞑靼球员不是恶意冲撞,便是背后飞铲……几场下来,球输了也还罢了,我方还被他们重伤几人!” 黄谦委屈道,“这帮鞑靼孙子们……这明明是去场上踢人的。” “一帮没出息的东西,枉你俩也是我江濒的兵,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江濒一拍自己的左大腿,大声道,“认识这甚么吗?” 黄谦黄万俩人齐齐摇头,看到江濒瞪眼,又齐声回答,“腿,老爷们毛茸茸的大腿!” “错,黄金左脚!”江濒左脚踩住足球,颠起两下,傲然说道,“当年,本爷一脚八百尺凌空远射,足球硬生生从对方门将头顶绕过去,直接撞进了球网!边关九镇蒙汉军民,谁不认得当年我这条黄金左脚!” 黄谦黄万俩人咂咂伸舌,置疑道,“八百尺啊,球场都没那么长,是不是真的?” 江濒见俩人不信,重新把球从脚底颠起,几步上前,飞一脚,“呼”一声,足球从房门中飞出。 俩人目光跟着球飞行的方向,远远看到球狠狠砸到大营辕门的横梁之上,那距离少说也有七十步,少顷,那横梁竟然咿咿呀呀倒塌下来。 “力量!知道吗,你们缺少了力量!”江濒一招得手,教训起黄谦和黄万更加振振有词。 “神力啊,江大哥,酥油节那场球赛,是不是您亲自出马?”黄谦黄万心悦诚服的拱手喊道。 “我去,谁给你们这些龟孙子守城?黄谦黄万,你俩给我往死了踢,弟兄们在军营中练兵都练出血了,便宜你们这帮踢球的!”江濒不耐烦挥挥手道。 和平时期的球场赛事结果,在少将军查战的眼中便是战场一般的重要。 鞑靼人将踢球这项运动传承了数百年,普及到族中男女老少,本来他们体能占优,再加上与中原人比赛之时下脚格外阴毒,这便怪不得大明这一方吃亏不小。 只是,再多理由在少将军面前也讲不过去…… 上一任镇守小沛城的许将军,巡防守卫兢兢业业,其实他在军事上一直无有污点,只因为在与鞑靼人在球场之上,许将军部属的球队场场不胜,惹恼了少将军查战,他这才被外放鸡鸣驿! 如今江濒的这张战绩表,只怕也玄了。 “伤员抽下来,去军医官处休息调养,重新择新队员训练,加大力量训练。”江濒道。 鸡鸣驿旧部之中多踢球人才,此事难度不大。 黄谦迟疑道,“这球……以后咋踢?” 江濒眼睛一眯,道,“蛮子们怎么踢你们的,你们便怎么踢回去!” 江濒的意思自然是:特殊时期适当使用些非常手段,一切只为赢球! 黄谦和黄万就算再傻也听懂了这句话外音。 实在是战果难看,黄谦和黄万另外组队关门拉练。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十一月。 忽然,一日天空大晴。 小沛城之外,刀兵不见,各族男女老少乘车骑马,穿着节日的盛装赶来。 一夜之间,草色灰黄的平地山坡之上,竖起百十个五彩帐篷,老少牧民们将牛羊肉及其熏干制品、奶酪、奶干、奶油、奶疙瘩、奶豆腐、酸奶堆成小山。 鞑靼年轻人聚在一处赛马、摔跤,射箭,女人孩子载歌载舞。 号角一响,大家齐聚一处,数百摔跤手脚登高筒马靴,下身穿宽大的绸缎摔跤裤,上身穿“昭得格”(一种皮革制的坎肩),在脖颈上围有五彩缤纷的饰物“江戈”登场,他们跨着大步,绕场一周,便开始激斗。 那一边,鞑靼骑手们一字排开,个个扎着彩色腰带,头缠彩巾。 赛马的起点和终点插着各种鲜艳的彩旗,只等号角长鸣,骑手们便纷纷飞身上鞍,扬鞭策马,一时红巾飞舞,如箭矢齐发。赢得观众的阵阵喝彩。 江濒在骑楼上看得一怔,道,“如今都十一月了,怎么还有那达慕大会?” 一个老兵笑道,“鞑靼傻蛮子爱热闹,喜欢过节,这次,是过他们的酥油节。” 江濒再问黄谦和黄万的行踪,他二人接了鞑靼方递来的挑战书,一大早,便带着一群踢球的兵士们去对方熟悉场地。 江濒诸事繁忙,懒于插手此事,只让传令兵传令过去给他二人。 要求:不讲风格,踢出成绩! 其实这半个月里,少将军查战也过得着实辛苦。 一场边境上的球赛,双方被抬下场的伤员近十名,也算是今古奇闻了。 第二十八章 难得胜一回 其父查钺,大同总兵,凭战功授爵位定远伯,不需再叙。 老爵爷查钺原来膝下承欢二子,长子查戟,次子查战。 长子査戟自幼随军,骁勇异常,他曾仿照隋末唐初李世民的玄甲军规格,建立大同玄甲铁骑,自己亲选体健勇猛之士,轻甲重兵器,连马都带装甲,每遇争锋,查戟必须都身先士卒,他自己一身玄甲,率领着骑兵如同黑云一般压向敌阵,先放一阵三眼铳,声势迫人,随后旋风般杀入敌阵,长矛短刀,加上玄甲军本身的防护,几乎是无坚不摧的。 数年前,八月,査戟受命自大同驰援固原府,忽而疾行千里,转东进击云中郡,攻击内附而叛的哱拜族巢穴拒门城,决水灌城,城墙毁,査戟乘势下令攻城,一举攻入城内,哱拜在干掉两个属下后向査戟投降,査戟接受了投降,但还是尽灭哱拜族,此后,北境无人愿与之正面交锋。 次年,四月,鞑靼土蛮犯榆林府,査戟率轻骑追击捣巢,与数万鞑靼骑兵遭遇,查戟率所部三千余人浴血奋战,阵亡敌阵中。 老査钺得了噩耗,当场吐血数升,险些丧命,如此这才想起了次子查战。 硕果仅存的二公子查战,原本笼罩在父亲与长兄的光芒之下,正好抽身事外,这几年他腻在江南,一边风流一边忙着自己的打算。 哪知大哥暴亡之后,查战被父亲紧急召回山西军中。 查战跪祭在兄长灵柩前,半日不语,只是流泪,踉跄起身后,拿起笔,蘸墨,铺开白纸两条,刚劲有力地写下:“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另一张纸又写下,“知兵好战而杀降灭族,秦将白起得谴取祸。”自有参军将字幅拿与卧床中的査老爵爷看。 老爵爷沉吟半晌,突然眼睛一亮,目光停留在“杀降灭族”几个字上,似乎明白什么,刚完一句:“我误戟儿!”一口暴血从口中吐出,又昏睡了七。 七后,査战得军令,到了距离大同府较远的应州城驻守。 自此,除了军书战表之外,查战私下里不愿与老父再有半点交流。 到了近来,蒙古鞑靼人小王子率部频频犯境九镇边关,屡屡斩获颇多而全身以退。 老将军常常叹谓:“小王子带兵像我戟儿,可惜,如有我戟儿在,哪里有什么小王子的份儿!” 查战自镇守应州以来,行事四平八稳,功大于过,老查钺也拿着这个儿子无可奈何。军中生活单调乏味,应州又无有大型战事,查战虽无长兄之杀伐果断,但也想着做出一些专属于自己的成绩,这才特意抽调一个懂踢球的江濒换下原来的许将军。 不需江濒通报,早有马昂将江濒部与鞑靼人踢球的一系列败绩如实汇报。 查战表现脸上平和,其实恨到磨剑。如今,这鞑靼人在草原上举办酥油节,肯定有大型踢球赛事,查战早起坐到晌午。马昂一路连跑带颠,远远便大声道,“报!” 查战将身一起,道,“江濒部今日参赛没有。” 马昂道,“参赛了!” 查战急切道,“战果如何?” 马昂也是肥胖了,跑不得几步便是口干舌燥,他老实不客气地抢了少将军案上的茶碗正作牛饮,被查战背后拍了一掌,马昂呛得茶水差点从鼻孔中喷出来,一下子翻了白眼。 查战急得双手一提马昂的领口衣襟,厉声道,“战果如何?!” 马昂摆手请少将军松开,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憋出两个字,道,“胜了!”…… 黄谦和黄万两个领队,带着一班兄弟们埋头苦练至今,就是等着在酥油节上一雪前耻。 今日接了鞑靼的挑战书之后,出城之前第一个准备,黄谦黄万便是盯着每个上场踢球的兵士,先喝上半斤梨花白酒。 边关之兵本来都是野性情,有了这半斤酒下肚,便似乎恶虎添了翼! 江濒人在城头,先收到飞鸽送来的嘉奖急件。 此次胜球意义非凡,信件之上,少将军查战之欢喜溢于字里行间,直言江濒准备讨要何种赏赐,皆可应允。 江濒不敢放肆,回书谢过少将军的关注,至于封赏倒不去提,只写了“两千把铲。急!”绑在信鸽的腿上放回。 江濒这才下了城墙,赶往黄谦和黄万的营房。 今日出城踢球那廿几个兵士挤在房中,远远便知道他们吹得口沫横飞,声动屋瓦。 见江濒进了屋,大伙儿这才稍微消停。江濒传完少将军的嘉奖令,这才坐下,悠然道,“黄谦,黄万!” 包着头的黄谦和跛着脚的黄万笑嘻嘻凑到近前。 江濒拉他二人坐下,缓声道,“赛前喝酒这事,是谁想出来的?” 看着江濒语气平和,二人反而迟疑一下。 黄谦抢道,“赛前喝酒,。不合军纪,将军要责罚,罚我!” 黄万道,“罚……我!我想的。” 这二人本是堂兄弟,行伍几年中一起从血泊里滚过来,情谊更胜同胞。 江濒淡淡道,“中间可有什么讲究?” 黄谦道,“我觉得喝酒之后,昏昏乎乎,场上冲撞变得玩命,全无疼痛感觉!” 江濒看他的头裹纱布,鼻青脸肿,可以想象,白日里那场赛事何等之激烈,他沉声道,“现在感觉如何?!” 黄万抱脚憨憨一笑,道,“刚才被江大哥一吓,酒也全吓醒了,才发现他娘的疼得死命。” 江濒授意之下,伙头军送来烹制好的鸡鸭牛羊肉另加梨花白五坛。 江濒亲自给黄谦和黄万各自倒了一碗,这才举起酒碗,喝道,“为了明他娘的从胜利走向胜利,兄弟们,干!” 黄谦干咳一声,道,“明只怕不成。” 江濒一怔。 黄万道,“我方现在有几个是抬回来的。” 江濒不耐道,“你们先不成了?” 黄谦道,“兄弟们今日在场上着实有些兴奋,状态一好,进球就多……” 黄万道,“我们下脚己经很心了,但还是把鞑靼人场上的主力踢伤了几个。” 今日球场之上,中原人乃是从军中抽调,对方肯定也是鞑靼军中的精英,两边都是卯着劲,踢到酣处正是分外眼红……江濒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们醉着酒去玩球,疯劲上来了,没顺带着把对方踢死?” 黄万大嘴一咧,道,“哪能呢,我一直盯着的,他们被抬下场时分明还喘着气!” 这里的他们二字自然指的是鞑靼伤兵。 一场边境上的球赛,双方被抬下场的伤员近十名,也算是今古奇闻了。 第二十九章 足球惹的祸 江濒带兵历来护短,鞑靼人踢球时候,既然敢把我江濒的兵士踢伤,江濒手上的兵当然也可以将相当数量的鞑靼人踢废,如此,此事才叫公平! 不过,这一次江濒处理得还算谨慎,他一边陪着大家继续喝酒庆功,一边召来两名军医官,由卫兵们护送,连夜去鞑靼人的大营中诊治伤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濒看这一班球星们伤的伤,醉的醉,太过劳乏。江千户吩咐大家准点歇息,这才踱出营房。 忽然,麻石古道之上,火把连片疾走,马上之人与巡城兵马间报的是本军的暗号。 江濒见势头不对,纵马冲到近前,喝道,“谁?” 这一行人见是江将军,连忙滚鞍下马,最前面是他遣出城的两名医官。 这么冷的冬夜,两位医官汗流满面,急道,“江将军,大势不妙!” 两位医官接到江濒的指派,忧心于蒙古大夫的马虎医术,他们返身带齐药品之后再连夜出城。 只是,等到他们赶到鞑靼大营之外,先被一队鞑靼游骑截住,鞑靼人听闻他们是施医赠药的中医也不放行。 所谓医者父母之心,两位医官正苦口婆心地与鞑靼守卫们分析理论间。鞑靼营中忽然哭声连天…… 江濒道,“你说,从球场上被抬下去的那几个鞑靼人死了?” 医官据实道,“只是鞑靼人自己口中说的,我们被阻在营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江濒骂一声娘,道,“踢个破球儿还能被踢死,这鞑靼人怎么这般不结实了?” 老医官沉吟道,“人有生老病死,凡事皆有可能,只是这……” 江濒皱眉道,“只是……什么?” 老医官双手一摊道,“只是因踢球而致死,症状实在太过诡异……悼词比较不太好写。” 大明与鞑靼这两军本来胶着在这小小的小沛城附近,彼此积怨很深,踢球死人之事如果处理不好,无异于擦枪走火! 这老医官也是医书读多了读坏了脑子,如今情势之下,他还有闲情逸致去琢磨悼词好不好写…… 江濒也是尊重这老医者年老而迂腐,急忍着才没把一声娘骂出声,他长喘一口粗气,吩咐二位医官稍事休息,密切盯紧己方伤员的伤情变化。 抬头间云遮雾盖,阴惨惨一块好天。 …… 应州城内,马昂接了军令,屁颠颠地刚刚跑进少将军大帐。 查战冷哼一声,道,“好你个马胖子!” 马昂吓得一哆嗦,赶紧将一套表功讨赏的说辞全数咽回肚中。 查战道,“我让你保障江将军的后勤……” 马昂挺胸道,“马某自授命之日,勤勒恳恳,任劳任怨,做到了想兵士之所想,急兵士之所急。” 查战瞥了他一眼,道,“你从小沛回来已经半月有余,江濒就没有什么请求上报吗?” 马昂苦着脸上下摸索,好容易才从袖袋之中翻出两张皱巴巴的图纸,这时还要谢谢自己,大便时没顺手拿了它们擦屁股。 也是碰上今日的少将军的心情好了,查战只淡淡来一句,道,“如果再犯,绝不饶你。” 马昂战战兢兢捧着图纸,跑去应州军械监造处督办加急。 离开了少将军的视线,马昂脱口骂道,“只以为告状之人皆应是獐头鼠目,想不到呀,想不到,你一个浓眉大眼的江干户,也学着打上老上司的小报告了!” 这活计催得太急,工匠们见了图纸之后叫苦不迭。 江濒设计这铲子的图纸,马昂当初并未细看。马昂此时去掏图纸时,忽然心头一动。心道,“江濒准备这么多铲子做甚,莫非这小子是看中小沛城中哪家大户的祖坟,准备大干一票了?” 此时马昂仔细再看图纸时,越瞅越象。 为筹集军费顺手挖坟掘墓,起自曹魏,乱世军人并不以为耻,反而自诩为摸金校尉。 专业挖掘用得最趁手的乃是洛阳铲,而江濒设计的铲子与普通尖铲无异,只是他又要求在铲身之上挖出两个空洞,空洞间距正好接近常人目距,这样一来,无形中增加工匠们的操作难度! 马昂暗笑江濒外行,他为了照顾工匠们的情绪,顺手将两千把铲子的订单改成了三百把。 马昂也是委屈,踢球的兵士都是来自鸡鸣驿的旧部下。此番大捷一是靠着他马昂当年调教得法,二是靠着他马昂如今后勒保障有力,所以此次胜利应该是我马昂最为居功至伟! 这次不讨功行赏也就罢了,反而因为这几把破铲子的事情,害得自己受到少将军斥责,马昂越想越气。 这时间,他又收到细作报告,小沛城外这一场球赛,致死鞑靼三人! 马昂知道少将军如今倚重江濒,此事之上肯定会大而化之。 如果换成老将军来处理此事呢? 当时月黑风高,马昂对着空中冷笑道,“既然你江千户做出了初一,就怪不得我马昂做出十五!” 马昂将此事起止粗略写在纸上,介绍得仿佛自己亲临现场一般,又极力渲染江濒刚愎自用,极力制造边境摩擦,云云。 当即飞鸽传书,急送大同总兵老将军查钺! 第二日,天反而阴了。 第三十章 仗一触即发 这时间,鞑靼队列之中冲出一匹健马,马上之人体格壮硕,一部络腮胡子,外披一件织金锦长袍,长袍衣料考究,做工精细交领右衽,肥大拖地,一看便是某一部族中的酋长身份。 那酋长抽出腰间弯刀向上一指,牛角号戛然而止。 酋长用汉语道,“城中的明军听着,速速交出杀人凶手,否则……” 两军相隔着不远,此人肺量巨大,也不见他使多大气力,声音传上城头字字清晰。 江濒站在城上笑道,“当兵的私下里切磋球艺弄出人命,丧葬费还能勉强谈谈,至于交人吗?大明军中从无此例!” 鞑靼酋长冷哼道,“你就不怕我们发飙?” 江濒闻言叱了一声,鞑靼人早有狼子野心,怕与不怕,他们始终会找茬开打。 江濒眼珠一转,道,“我倒有一个折衷之法。” 酋长咦了一声。 江濒悠悠道,“我昨日有十名兵士走失,应该是不小心被你们请去了,我江濒愿意出一个极好的价钱,来赎回他们的性命。” “早知道你们汉人诡诈,不守规矩,哼!”酋长冷笑着一摆手。 先是一个鞑靼军士上前,在两军阵前铺开几张干毡,然后又有人拖出十具身着明军服饰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干毡之上。 两军摩擦难免互抓俘虏,战前战后,双方仍然可以坐下来谈判,按例,用银钱牲畜赎回彼此兵士的性命。 这次,鞑靼人谈也不谈,便先将暗哨中的这十名明军兄弟们一刀杀了,明军官兵们在城楼上看着这场景,恨得牙关咬碎。 酋长道,“三个赔十个,服不服?这,只算一个开始。” 他叽里咕噜地喊出一段部族方言之后,身后的鞑靼兵大队向两边分开。 云梯和濠桥押阵之外,几十名鞑靼兵士先推出一辆高十丈,底部八个车轮的巨型冲车。 江濒心里骂道,“用前元律法赔偿完全是鞑靼人的借口,这冲车昨天还未见过,若不是蛮子们一早就掂计着老子的小沛城,此巨物怎会来得如此迅速。” 这辆冲车有五层攻城塔。顶层高度几乎与小沛城城墙平齐,其下四层密布执弓的士兵,可以从车中各角度向城内射箭。 所幸,面前这一批鞑靼人应该是不擅用雷石火药,冲车之上尚未装备石炮等重武器。 待冲车推到身边,那位鞑靼酋长踢开马鞍,单手勾住冲车之上的一段横木,双手不停交换,短靴三蹬两踩爬上冲车顶层,动作虽然没有汉族高手使用轻功那么好看,但是这酋长敏捷轻巧胜过猢狲,赢得鞑靼勇士们吼吼一阵喝彩声。 小沛城上的明军张弓搭箭,无数箭头瞄准鞑靼酋长的前心。 这酋长见势,反而将织金锦长袍一甩,露出贴身那窄袖口,束腰的骑服,他由冲车推着,昂首向小沛城而来。 明军们虽然不想射出这擦枪走火的第一箭,只是这冲车一旦接近,可以先通过撞击,破坏小沛城本来就单薄的女墙。 如果,冲车倾斜搭上墙头,鞑靼兵士顺势而上,后果不堪设想! 众明军将士盯住江濒,只等一声令下,大家便可万箭齐发,先把这个张狂的鞑靼酋长射成一头箭猪。 江濒冷哼一声,道,“球!” 众明军闻声反而楞住。 江濒顺手揪下身边一个兵士头顶的皮盔,右站桩左摆胯,左脚照着皮盔一脚踢出。 众位明军官兵傻傻地看着,那顶皮盔滴溜溜成一条弧线向冲车飞去。 那酋长也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知道此次明军一旦首先开弓,鞑靼人就能以明军军事挑衅为由占据道德高点,舍一人之死可以挑起两军之间的战争,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酋长正双手反背昂首挺胸,忽然一个灰色的物什己经飞到近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那物什迅捷准确沉重地撞在他的胸骨之上,嗵! 鞑靼军人抽刀搭弓,只等着酋长万箭穿心之后屠城复仇,却听见闷哼一声,那酋长抱着一顶明军的皮盔纸鹞一般向后一仰,一头倒栽在冲车后面十尺远的沙土之中。 这情况着实发生得太过突兀,推动冲车的这一班鞑靼兵士们也是爱戴酋长,干脆停住冲车,返身把酋长的大脑袋从沙土中刨出。 大难不死的酋长灰头土面,只是那顶皮盔飞得太快,竟然将酋长身上那套名贵骑服的左胸处割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酋长黑乎乎的一把护心毛。 酋长气急,语带哭腔着骂道,“姓江的,我日了你家十九辈祖宗!” 几名百户长在江濒身边振臂高呼:“好球!好球!” 城头的明军看了笑得前仰后合,鞑靼人军中一声令下,万千支利箭密麻麻地射上城门楼。 明军将士退入城门座,各持藤盾抵挡。 江濒不喜持盾,顺手抄起左近一支长矛挥舞,封挡得滴水不漏。 鞑靼人也非善类,趁势将阵形压了上来。 小沛城头上的四角本来设置着四座炮台,于此非常之际,左角炮口中悠悠伸出一截乌油油的炮筒,反复调试几下,忽然两声巨响,几乎将人耳膜震裂。 为什么一炮两响呢?第一响是炮弹冲出炮口,第二响是落地爆炸。 明军正被这阵密集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忽听鞑靼军中牛角号异响,躲在冲车之后冲锋的鞑靼军人停住步伐,不少兵士张皇向后望。 丢了长矛的江濒这才注意到,黄谦搀着黄万从炮台后露出头来。 他二人本来领命白日里歇息养伤,听到城头上热闹,忍不住偷偷爬上来,他二人猫腰摸到炮台边,调试完毕,也是摸顺手了,这时间鞑靼人箭落如雨,压得明军无瑕开弓反击,不及请示江濒,他二人不小心开炮一气呵成。 江濒笑着骂道,“你们两小子,刚才那是照着蛮子们家中的牌位轰了吧?” 黄万脚不便索,连蹦几蹦,贱贱笑道,“俺哥说他们中有一顶最为豪华打眼的帐篷,就照那儿干,托江大哥的福,万爷我一炮把它狗日的轰上了天。” 黄氏兄弟中,黄谦脑子较为活络,情急之下懂得瞄着鞑靼人的中军大帐开炮。 鞑靼人的中军大帐离此数十丈,不管此时里面有人无人,此时能一炮中的,也大大动摇了鞑靼兵士们的军心。 江濒见此变化难得地目露嘉许。 黄万看在眼中,昂首道,“江大哥,你让小的们多搬几箱炮弹过来,让我兄弟俩过过粗瘾。” 第三十一章 初战小沛城 这时间,鞑靼队列之中冲出一匹健马,马上之人体格壮硕,一部络腮胡子,外披一件织金锦长袍,长袍衣料考究,做工精细交领右衽,肥大拖地,一看便是某一部族中的酋长身份。 那酋长抽出腰间弯刀向上一指,牛角号戛然而止。 酋长用汉语道,“城中的明军听着,速速交出杀人凶手,否则……” 两军相隔着不远,此人肺量巨大,也不见他使多大气力,声音传上城头字字清晰。 江濒站在城上笑道,“当兵的私下里切磋球艺弄出人命,丧葬费还能勉强谈谈,至于交人吗?大明军中从无此例!” 鞑靼酋长冷哼道,“你就不怕我们发飙?” 江濒闻言叱了一声,鞑靼人早有狼子野心,怕与不怕,他们始终会找茬开打。 江濒眼珠一转,道,“我倒有一个折衷之法。” 酋长咦了一声。 江濒悠悠道,“我昨日有十名兵士走失,应该是不小心被你们请去了,我江濒愿意出一个极好的价钱,来赎回他们的性命。” “早知道你们汉人诡诈,不守规矩,哼!”酋长冷笑着一摆手。 先是一个鞑靼军士上前,在两军阵前铺开几张干毡,然后又有人拖出十具身着明军服饰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干毡之上。 两军摩擦难免互抓俘虏,战前战后,双方仍然可以坐下来谈判,按例,用银钱牲畜赎回彼此兵士的性命。 这次,鞑靼人谈也不谈,便先将暗哨中的这十名明军兄弟们一刀杀了,明军官兵们在城楼上看着这场景,恨得牙关咬碎。 酋长道,“三个赔十个,服不服?这,只算一个开始。” 他叽里咕噜地喊出一段部族方言之后,身后的鞑靼兵大队向两边分开。 云梯和濠桥押阵之外,几十名鞑靼兵士先推出一辆高十丈,底部八个车轮的巨型冲车。 江濒心里骂道,“用前元律法赔偿完全是鞑靼人的借口,这冲车昨天还未见过,若不是蛮子们一早就掂计着老子的小沛城,此巨物怎会来得如此迅速。” 这辆冲车有五层攻城塔。顶层高度几乎与小沛城城墙平齐,其下四层密布执弓的士兵,可以从车中各角度向城内射箭。 所幸,面前这一批鞑靼人应该是不擅用雷石火药,冲车之上尚未装备石炮等重武器。 待冲车推到身边,那位鞑靼酋长踢开马鞍,单手勾住冲车之上的一段横木,双手不停交换,短靴三蹬两踩爬上冲车顶层,动作虽然没有汉族高手使用轻功那么好看,但是这酋长敏捷轻巧胜过猢狲,赢得鞑靼勇士们吼吼一阵喝彩声。 小沛城上的明军张弓搭箭,无数箭头瞄准鞑靼酋长的前心。 这酋长见势,反而将织金锦长袍一甩,露出贴身那窄袖口,束腰的骑服,他由冲车推着,昂首向小沛城而来。 明军们虽然不想射出这擦枪走火的第一箭,只是这冲车一旦接近,可以先通过撞击,破坏小沛城本来就单薄的女墙。 如果,冲车倾斜搭上墙头,鞑靼兵士顺势而上,后果不堪设想! 众明军将士盯住江濒,只等一声令下,大家便可万箭齐发,先把这个张狂的鞑靼酋长射成一头箭猪。 江濒冷哼一声,道,“球!” 众明军闻声反而楞住。 江濒顺手揪下身边一个兵士头顶的皮盔,右站桩左摆胯,左脚照着皮盔一脚踢出。 众位明军官兵傻傻地看着,那顶皮盔滴溜溜成一条弧线向冲车飞去。 那酋长也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知道此次明军一旦首先开弓,鞑靼人就能以明军军事挑衅为由占据道德高点,舍一人之死可以挑起两军之间的战争,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酋长正双手反背昂首挺胸,忽然一个灰色的物什己经飞到近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那物什迅捷准确沉重地撞在他的胸骨之上,嗵! 鞑靼军人抽刀搭弓,只等着酋长万箭穿心之后屠城复仇,却听见闷哼一声,那酋长抱着一顶明军的皮盔纸鹞一般向后一仰,一头倒栽在冲车后面十尺远的沙土之中。 这情况着实发生得太过突兀,推动冲车的这一班鞑靼兵士们也是爱戴酋长,干脆停住冲车,返身把酋长的大脑袋从沙土中刨出。 大难不死的酋长灰头土面,只是那顶皮盔飞得太快,竟然将酋长身上那套名贵骑服的左胸处割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酋长黑乎乎的一把护心毛。 酋长气急,语带哭腔着骂道,“姓江的,我日了你家十九辈祖宗!” 几名百户长在江濒身边振臂高呼:“好球!好球!” 城头的明军看了笑得前仰后合,鞑靼人军中一声令下,万千支利箭密麻麻地射上城门楼。 明军将士退入城门座,各持藤盾抵挡。 江濒不喜持盾,顺手抄起左近一支长矛挥舞,封挡得滴水不漏。 鞑靼人也非善类,趁势将阵形压了上来。 小沛城头上的四角本来设置着四座炮台,于此非常之际,左角炮口中悠悠伸出一截乌油油的炮筒,反复调试几下,忽然两声巨响,几乎将人耳膜震裂。 为什么一炮两响呢?第一响是炮弹冲出炮口,第二响是落地爆炸。 明军正被这阵密集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忽听鞑靼军中牛角号异响,躲在冲车之后冲锋的鞑靼军人停住步伐,不少兵士张皇向后望。 丢了长矛的江濒这才注意到,黄谦搀着黄万从炮台后露出头来。 他二人本来领命白日里歇息养伤,听到城头上热闹,忍不住偷偷爬上来,他二人猫腰摸到炮台边,调试完毕,也是摸顺手了,这时间鞑靼人箭落如雨,压得明军无瑕开弓反击,不及请示江濒,他二人不小心开炮一气呵成。 江濒笑着骂道,“你们两小子,刚才那是照着蛮子们家中的牌位轰了吧?” 黄万脚不便索,连蹦几蹦,贱贱笑道,“俺哥说他们中有一顶最为豪华打眼的帐篷,就照那儿干,托江大哥的福,万爷我一炮把它狗日的轰上了天。” 黄氏兄弟中,黄谦脑子较为活络,情急之下懂得瞄着鞑靼人的中军大帐开炮。 鞑靼人的中军大帐离此数十丈,不管此时里面有人无人,此时能一炮中的,也大大动摇了鞑靼兵士们的军心。 江濒见此变化难得地目露嘉许。 黄万看在眼中,昂首道,“江大哥,你让小的们多搬几箱炮弹过来,让我兄弟俩过过粗瘾。” 第三十二章 深夜静悄悄 江濒脸色一肃。 这兄弟两才记起大明军纪之中要求:无长官军令擅自开炮者斩!想及于此,二人目露哀求之光。 江濒低声道,“我先将你两的脑袋寄存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有再犯……你们懂的。” 这时那鞑靼酋长整装上马,带着一群大嗓门的兵士叫骂不休。 江濒重新爬上城门楼子,对着鞑靼军笑道,“对面英雄先喝一口水,在此隆重介绍一下江某麾下的两名神炮手,黄谦,黄万!” 尾随其后的黄谦只是配合着点点头。 黄万忍着脚痛,向鞑靼军挥手笑道,“我就是黄万,爱客气的,请叫我一声万爷!” 那酋长一勾手,两个步行小兵跑着抬过来一张百石强弓,酋长抄弓在手,就准备射杀黄氏兄弟。 江濒笑道,“城内有此等威力的巨炮四门,只等我一声令下,下一次,只怕就不是轰塌军帐这般简单了。” 那酋长张牙舞爪又要发飙,凑过去几个服饰华贵的长者,几个人在马背上指手划脚,叽里咕噜地争持一番,看得江濒不禁眉头一锁。 鞑靼兵马们牛角为号,护送冲车缓步后撤,这些人动作甚为迅速,转眼间将所有军帐后撤半里。 小沛城之上明军见此,纷纷请命借势掩杀。 江濒叫来黄谦,耳语一番。 城门冲出一队明军,迅速抢回鞑靼人留下的明军的那十具尸体。 此刻,江濒写了十张加急密件,亲兵们小心卷好塞入信鸽脚上的锡简,三十只信鸽从城门楼飞起,灰蒙蒙一片。 哪知道这鸽阵刚经过鞑靼军营的上空,引起一阵箭雨。 看着信鸽们被纷纷射落江濒叹一口气坐在一旁。 黄万凑过来,道,“我有要事报告。” 江濒道,“讲!” 黄万蔫蔫道,“咱们的鸽子全废了。” 小沛城被困,江濒也是顾忌鞑靼人射雕之箭术,无奈之下才放出这鸽子疑阵,只求几十只里面侥幸逃走几只鸽子可以走脱,飞去应州给少将军报信。 哪知,剩下那三只鸽子刚刚逃过这片箭雨,数十只猎鹰从天而降,瞬间将它们撕成碎片。 小沛城中的守军中,以黄万的目力最佳,鸽子疑阵如何被全军覆灭,被他一个人看了个真真切切。 黄谦检点完毕,躲开黄万,小心报告江濒,沛城里仅有许将军遗留下来的巨炮炮弹五发,还有一发,被他哥两提前拿去轰了鞑靼人的中军大帐。 黄万看江濒脸色不爽,好心劝道,“蛮子们再敢攻城,咱兄弟们用炮轰死这帮狗日的。” 此事江濒心中最苦,小沛城里的确有巨炮四门,佛朗机炮五百门,只是马昂此次送来的五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佛朗机炮的炮弹,至于巨炮的炮弹,未送一发! 江濒心中恼恨,暗道,“马昂呀,马昂,一旦再开战,你,这是逼着老子们,直接上去用牙咬死鞑靼人吗?” 江濒在城中把十位明军士兵遗骸安葬完毕,众人肃立,落了几行热泪。 折腾半日,依然天色惨淡。 小沛城中军大帐之中,江濒与手下十二位百户长济济一堂。 黄谦和黄万这二人平时最闹,见今日江濒脸色凝重异常,他二人抿嘴,大气也不敢吭上一声。 江濒连续颁下十道将令,各位百户长一一领命而去。 空空的大帐之中,只剩下黄氏兄弟二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 黄万终于将身一起,道,“江大……将军,” 他二人与江濒交好,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只是今日黄万临时一转念,改口变成了大将军。 黄谦怕弟弟又说错了话,悄悄拉他一把。 江濒正思考中,抬头望着黄万,咦了一声。 黄万推开黄谦,道,“我有投诉。” 江濒道,“讲!” 黄万硬着颈子道,“咱当兵就是为了打仗,现在情势紧急,别人都有事做,我两兄弟现在却被晾在一边,不公平!” 江濒道,“公平?你就不怕老子追究你们擅自开炮的责任?” 黄谦赶紧抢上捂住黄万的大嘴。 江濒冷笑道,“黄谦,黄万听令,我命你二人在一个时辰内搜罗出二十张熊皮!” 黄谦和黄万听得傻了眼,但也领命而去。 江濒看着二人背影摇头不己,黄谦和黄万于两军阵前擅自开炮,极易引致战争升级,依照大明军律当斩,如今大战在即,先斩了自己的手足,江濒可不会做这种动摇军心的赔本买卖。 江濒摊开面前布防图细细观看,万里长城九边重镇保护大明疆土,小沛城处在内外河套地区的最南边,虽然东靠应州城,北靠大同镇,南临太原镇,固原镇,即使是榆林镇的兵到此也不是很远,但仔细分析却发现,这几处兵力却是与西面鞑靼人势力呈现犬牙交错之势,一方盯着一方,而小沛城实际上却是一座孤城,突出在长城的防线之外。 如今,城外这几千鞑靼人将小沛城对外联络强行掐断,情势显得颇为复杂。 如今对面之敌,旌旗招展,旗号颇为繁杂,虽边境巡防时多有接触,但蒙古人逐水草放牧,今日是蒙古部落瓦剌人,明日又是蒙古部落鞑靼人,西辽乃蛮人,小沛城对面到底是哪方势力,江濒也是拿捏不准。 冬曰夜长日短,不及辰时,天色便先黑了下来。 鞑靼人的帐篷之间篝火熊熊,依他们的民俗,本来应该载歌载舞,今日冬不拉一响,只有一个男声主唱,虽然声线粗犷些,但是唱得感情深沉,具有浓厚的抒情意味。 城头的明军不知其义,有感于这歌声曲调优美,偷偷随声应和。 正在城头巡视的江濒与鞑靼人在边关上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知道那蛮子唱的是鞑靼人广泛流行的《三百六十只黄羊》。 这首寓言体叙事歌,表现一只受了重伤的老黄羊,带领自己年幼的小黄羊,奋力逃跑,从猎人们的围剿中突围而出,最后身死的故事。 此时小沛城中也是人声嘈杂,军营之中到了饭时,十位百户长在中军大帐内跟江濒将任务一一呈交着。 “让开,让让!”黄万的大嗓门不停。 大家先闻到一股皮草的膻腥之气,黄谦和黄万肩扛手抱着一堆兽皮推门而入后摊在大帐正中,熊皮,狼皮一应俱全。 黄万大嘴一咧,道,“熊皮实在不是今年冬天的流行款式,我将小沛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才凑出这一些。” 江濒知道小沛城之内民众不多,居住的多为汉人,他们不喜欢使用毛草,让黄氏兄弟短期内搜罗二十张熊皮确实难度极高。 江濒顺手翻看检验,忽然脸色一沉,道,“熊皮不够狼皮凑,也还罢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原来这些熊皮其中还夹杂有几张狗皮之外,还有两张狐狸皮子。 第三十三章 将军夜引弓 江濒眼晴一瞪。黄万一哆嗦,道,“大哥你又要罚我?” 江濒将手一摆,道,“滚!滚!滚!赶紧找一班大嗓门的兵士,带上乐器去城头上奏五十遍《将军令》。” 黄万委委屈屈出了门。 江濒看见黄谦嘴角哆嗦,却不见出声,不耐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黄谦嘟囔道,“我弟弟说,狼皮做坎肩,狗皮帽上再吊两个狐狸尾,江大哥今年冬天就不冷了。” 江濒闻声感动,心头轻轻一暖,仍然冷声道,“我若穿上那一身行头去夜间巡城,只怕冬天未过完,先被你们不小心当成鞑靼探子射杀了!” 江将军如此强逼着一个百户长去搞文艺,旁边几个百户长也想替黄万求情,偏偏这种惩罚实在算不上严苛,大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考虑现在正是饭点,江濒命令黄谦将饭食送上城头,保障城头上这个临时凑成的乐队能够边吃边奏。 夜黑如墨,雾气从生。 塞外牧人们天性能歌善舞,偏偏小沛城这个乐队因为是临时拼凑而成,大家本来乐感极差,又加上总指挥黄万心中抑郁胡乱指挥,好好一个《将军令》,硬被城头这一股明军编排成《怨妇思夫》一般孤喜哀凉,三两下,便把鞑靼歌手带偏跑了调。 于是城外的鞑靼勇士们聒噪,城头的明军们对骂,场面热闹非凡,吵到两边军营中休息的兵士陪着夜不能眠。 双方熬到子夜午时,感觉倦了这才各自收声。 冬夜太长篝火难免烧尽,旷野中稀稀拉拉又下了一阵雪籽,冷风之中寒意更加蚀骨。 平静的小沛城,单薄的城墙浸淫在夜色之中,好似黑夜中的一只困兽。 灯火不明,午夜,未时。静寂如死,夜色如雾。 两个异型怪物趁势拨开栅栏,弓身而入,匍匐在帐篷的边角。 帐篷之中的鞑靼勇士们,也是被今夜两边的音乐赛事影响了正常休息,如今正好睡得鼾声如雷。 这时间当值的两位鞑靼勇士一边手持火把,一边扶弯刀巡视四周,一边打着哈欠。 他们实在难忍困意一揉眼,刚一睁眼时,两个巨大的熊头挡住背后的火光,鞑靼守卫刚要大叫示警,已感觉到脖子上先是一凉,还不及感到一疼,喉中血陪着声音一同喷出! 两个熊状物迅速将他们拉了拖至角落。 一阵轻微响动之后,栅栏之后又钻过几十个熊头,狼头,狗头的怪物,遁入帐篷…… 此时,睡在军帐中的一位鞑靼军官夜间腹痛正要起身,忽然闻得牛皮大帐内血腥气四溢,两只幽蓝的巨眼贴上来,几乎己经贴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鞑靼军官惊道,“谁,口令!” 鞑靼军官先被一掌拍晕,既然事破,熊吼一声,狼嗥等恶兽之声跟随着络绎不绝,鞑靼大营陷入一片火海。 鞑靼勇士们闻声跃起,不及加衣,跃马提刀直奔火场。 呼呼呼呼,于火场之中跃出一个身披熊皮的大汉! 鞑靼勇士们乱刀剁下,那大汉不及理会身上皮草被燎起的火苗,左手中挽出几朵刀花,叮叮当当格挡住对方鞑靼弯刀的攻势。 鞑靼勇士们正紧围着这熊人越攻越紧,不提防,身后火海之中又跃出十数人,一刀一个将他们斩于马下。 这群人这才将那个掳来的鞑靼军官送在大汉手上。 这几人或一人独骑,或两人合乘,翻身跃上鞑靼军马的马背,合力撞开辕门,趁乱直奔小沛城方向。 鞑靼方察觉异样,数百勇士纵马操弓,兜尾猛追。他们边骑边射,一时之间箭落如雨。 这十数人即使有人背部中了数箭也不敢纠缠,只将负住俘虏的大汉的战马护在当中,众人拨马急遁。 说时迟那时快,两行人一追一逃己经冲到小沛城下。 忽然号炮一响,城头之上,无数箭支射向鞑靼追兵,这时间,城头上忽然点燃上千支火把,照得方圆几里亮如白昼。 墙头先伸出一截乌油油的炮身,调试完毕,这才伸出黄万贱兮兮一张笑脸,道,“鞑靼兄弟们,刚刚吵着你们休息了,不好意思呦。” 那马背上的鞑靼勇士们死死盯住前方的十数个身披兽皮之人。 黄万拍拍炮身,笑道,“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大家也累了,要不,咱们今日真的各自休息,如何?” 黄谦一边喝斥道,“罗里巴嗦,讲重点!” 黄万一昂首道,“蛮子们,你们再不退,你万爷可要开炮了!” 鞑靼勇士们对白日里那一炮依然心有余悸,只是自己的军营在深夜之中被这帮人偷袭,死伤损失不可估量,数百名鞑靼勇士对着这帮人眼冒怒火,准备在城下受再大损失也要将这群人围而歼之,鞑靼勇士们一边拨打飞矢,一边摸弓。 忽然,背后轰隆之声动天轰地,东南方向,鞑靼军营之中火光冲天,又一片人喊马嘶。 追逃的这批鞑靼勇士们被这一连串爆炸震得面面相觑。 马队之中冲上一人,吼道,“明日沙场上见!” 鞑靼军官瞪着这十数人,狠狠将一口血痰吐在地上,带着鞑靼勇士们集体后退十尺,驾马昂首而去。 黄谦和黄万等到鞑靼军马全数撤入大营,这才敢放下吊桥,迎接这一行人鱼贯而入。 黄万也是好奇,在城门火把闪光中拨开众人的兽头打招呼。 “张百户,辛苦了。” “罗百户,爽不。”待黄万拨开第三个血淋淋的熊头,打个哆嗦道,“江……江大哥,你去鞑靼营中冲杀这么好玩,怎么不捎上我两兄弟。” 江濒一笑置之,将马背上俯卧的鞑靼军官对守城军卒一推,言道,“丢入大牢。” 黄谦猛然一惊心道,“江大哥身为小沛城主将,亲自摸营抓舌头,万一折在鞑靼人军中,这小沛城群龙无首,又如何对付得了城外这些凶猛的鞑靼蛮子?” 他心里迟疑,看着江濒身后几人都插着鞑靼人弓箭雕翎,看得自己后背都发寒,不由得抖声问道,“江大哥,这箭……” “速速叫来医官!”江濒打断话头,转身探望摸营的手下。 黄谦见得江濒背后并无箭羽,稍稍定神,领众人扶着摸营的十几人休憇下来。 军士们互相帮着扒了身上的兽皮,露出一身锁子甲。 江濒部今夜穿戴的锁子甲,由铁丝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铠如环锁,射不可入。 众人的背部皆中了鞑靼勇士们的三五支利箭,全数嵌在锁子甲的孔洞之间,亏得锁子甲护身,长箭扎入身躯,仅仅埋没了箭头,并无贯穿,不伤性命。 军医官拔箭敷药,一时忙碌。 第三十四章 约战狼牙谷 江濒扒了身上的熊皮,健步登上城头,只见鞑靼军大营,挨炸者不堪苦痛在火海中号呼惨叫,火光冲天映照之下,一片黑烟滚滚,场面混乱不堪。 江濒淡淡道,“报信那两位兄弟应该突围出去了,西北方可有动静?” 黄万摇一摇头。 江濒面不改色,直奔了大牢而去。 那鞑靼军官头脑简单而不惧死,拷打不能使其屈,十位百户长守在大牢之外,各自考虑如何能撬开这蛮子的嘴巴。 牢头接了军令,准备几盆暖水,一身干衣,江濒来了,也不与众人讨论,他随便地洗洗一身血污,换上新装,对着铜镜整理妆容之后,这才一个人放下腰刀进入牢房,反手带关牢门。 半个时辰,说快不慢。 江濒再出来时,自语道,“如此,便明白了。” 黄谦小心道,“鞑靼人怎么会松口?在招供之前,江大哥你将他弄死过去几遍?” 江濒清洗手上的浮灰,诧异道,“除了钢铁和死人,在江某的面前,还会有谁张不开嘴?” 众人听得后心发凉。 江濒淡然道,“对方军卒七千,由五个部落拼凑而成,幸喜此次行动与鞑靼伯颜并无关系,大家各安其位了。” 于是十二位百户长们领命,守城的继续守城,安歇的继续安歇,各安其位。 黄谦携着黄万走在最后,黄万看看黄谦,小心问道,“伯颜是谁,能让咱江大哥如此忌惮。” “不认识。”黄谦摇一摇头,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失声道,“莫非江大哥说的是蒙古小!王!子!” 他言罢,“啪”一声,手中把玩的鞑靼人雕翎箭落地,黄谦竟浑然不知。 江濒拾起带血的鞑靼人雕翎箭交给黄谦,说道:“你俩正好空闲,去陪我放一棚大烟火。” 黄谦听得自是心头一震,耳鬓之发皆竖立,心知这是江濒让他俩点燃小沛城主烽火台,这烽火台一点,必然惊动长城沿途烽火,此番格局已经不是边境摩擦,而是与鞑靼军队确定敌我战争大动干戈的意思了。 黄谦黄万拱手,齐声说道:“得令!” 三人走出军牢,步入寂静的街道,街道延伸到钟鼓楼,钟鼓楼后是更加高大的烽火楼。 不一会儿,腾起一团大火,火焰直升云霄,把一个无月的惨云暗夜照得通亮。 …… 东方既白。 江濒一夜劳碌,睡意重重,小米粥就着咸菜果腹之后,先睡了一个昏天黑地,怎知他刚一睁眼,先看见黄谦和黄万的两张大脸。 “江大哥,你睡足了三个时辰。”黄万道。 江濒实在扛不过这对兄弟来回折腾,自行起床更衣净面,这才由他们簇拥着登上城楼,午时。 几位百户长凑上前见礼,道,“江大哥,蛮子们在城外叫阵,己经骂了半日了。” 江濒没好气道,“宣战便宣战了,不能讲点斯文?” 对面的这股鞑靼人也是硬朗,虽然被小沛城的疑兵骚扰了一夜,清晨辰时一到,牛角号齐鸣,鞑靼勇士们便在城外排兵布阵。 城头的明军将士没有得到江濒的命令,大家干脆趴在城上,不战不和不理不睬。 被惹发了野性的鞑靼勇士们堵在城门之外,轮番叫骂不迭,所谓骂人无好话,当然此时词藻如何之粗陋,不堪细述。 这时鞑靼人远远望见城门楼子上的江濒,更加激动不己,号令一响,先冲出一队鞑靼勇士,十人一行排出五行,丢弃弓马昂首徒步向前。 明军们正要操弓射箭,被江濒摆手制止。 这队鞑靼勇士走到小沛城墙外一箭距离,叫骂一番之后,忽然集体转身,扒了自己的长裤,躬身对着小沛城头,露出自己大半年不曾洗涤过花白屁股! 如此尴尬场景,大明官兵面面相觑,只有黄万傻笑道,“日,莫非蛮子们还有这龙阳之好。” 江濒皱眉道,“你喜欢?” 黄万摇一摇头,道,“脏!” 鞑靼人好勇斗狠,往往不工心计,今日于两军阵前如此张狂地袒露自己的隐私部位,就是要表达对小沛城里的明军们这种宣战而不出战的搞法的蔑视。 江濒冷笑着吩咐众兵士摘下一批羽箭的箭头。 未已,黄万高喝一声,道,“对着他们的光屁股,放箭!” 小沛城上忽然箭落如雨。 鞑靼勇士本来逞勇而不惧死,今日舍得自己万箭穿身,也要恶心一把躲在城头的明军。 哪知道明军射下的箭支,前端并没有箭头,虽然不伤性命,也能射得臀部血流如注,三五箭过来尚能勉强抵受,捱到久了,臀部实在不堪其苦,再不理军官的指令,这一拨鞑靼勇士们也不管提不提得起裤子,捂着血肉模糊的尻骨四散奔逃,惹得城头的明军们一片狂笑。 诸事己定,江濒回大营食用午膳,刚刚坐定。有传令兵送来箭书一封。上署“贼部江濒亲启”,是鞑靼飞箭射过来的一封檄文。 原来鞑靼勇士们在阵前辱敌不成,反被江濒反打一手之后,轮值的两位百户长正好坐在城门楼子上的两张太师椅上乐观好戏。 不过半柱香时间,鞑靼军中一骑冲出,人似流星,马似矫龙! 城墙上的明军只看见烟尘滚滚,鞑靼信使单人一骑己经冲到阵前。 两军相争,讲究不伤来使,小沛城守军的军头儿伸颈正要问询。 那鞑靼信使也不多话,人伏马背,背后反手拉满弓,一支利箭带着刺耳的啸声贴着明军军头儿的面颊而过。 那军头刚觉得头顶发凉,那支利箭己经插过他的头盔斜飞一丈,当一声,连着皮盔的狼牙利箭射上城门楼子,钉在两位百户长座位之间的木柱正中。 半晌,那箭羽插在上面依旧颤抖不止! 不等众人反应,鞑靼信使侧边一勒丝绺,跨下坐骑反身就走。 等到城头的明军挽开弓搭上箭,那鞑靼信使早己经纵马冲出一箭之外。 江濒听完原委,笑道,“送一封檄文,还要如此卖弄,蛮子们还真是吃不得半点亏。” 这封檄文用汉文撰写,还算粗通文墨,大意是:为免得双方多伤无辜,鞑靼酋长们与小沛城内的明军提议,两方各自选拔出三百名勇士,今日申时,在城外的狼牙谷地一决雌雄,双方战至最后一人,明军若败了,要全数退出小沛城,鞑靼勇士们若败了,自然让出营地撤开包围圈……云云。 第三十五章 号角连营吹 百户长们凑过来看完这檄文,纷纷道,“若其中再无猫腻,如此抓对厮杀也算痛快。” 江濒坐在大帐正中,小杯喝酒大块吃肉,对众人的讨论声充耳不闻。 黄谦凑过去小声问道,“江大哥准备如何回应?” 江濒仰天打个哈欠,懒洋洋道,“饭一吃饱,人就有些犯困,午休片刻再说。” 这一堆百户长只好悻悻地退出大帐。 大家正讨论间,黄万躲在角落自言自笑道,“趁着江大哥休息,万爷我带上三百好兄弟出城去劈了这班狗日的!” 他正自得意间,有人一捏他的伤腿,黄万疼得哎哟直蹦。 黄谦这才松了手,悠悠道,“趁早熄了那种念头,江大哥提早吩咐过了,小沛城内军民不论官阶,未得他的军令而敢私自出城者,斩立决!” 其实大家也有异议,偏偏咱们这位江濒江将军,前半夜在城头上可以用五十遍变了调的《将军令》吵得鞑靼部落不得安生,后半夜趁着鞑靼人人困马乏时候,江濒亲自带队摸营,又能配合传令兵冲出包围求援,顺便又抓回鞑靼军中的舌头…… 江濒用兵,往往匪夷所思而不循常规,在用兵风格如此怪涎的指挥官面前,众百户长们心中有再多疑惑,也只能听话照做。 黄万吐吐舌头,干脆蹦着去找军医官,为自己伤腿更换膏药。 寒风越来越大,天上的铅云密密层层,似乎要笔直地压到头顶上来。 申时未到,鞑靼大营之中牛角号齐鸣,先挑出一队勇士们在城下骂阵。 当值的百户长们一边选出巧嘴毒舌的兵士们在城墙之上与之对骂,一边不断派人打探主帅江濒是否醒来。 两方官兵隔着城墙正对骂得口沫横飞,江濒裹紧大氅这才一步三摇地登上城门楼子。 鞑靼勇士们见到敌方主帅,分外眼红,齐声吼道,“贼子江濒,应不应战?” 江濒在城门楼子上错愕一下,道,“昨晚,我军确实杀了你们几十个人,你们需要激动成这般吗……应什么战?” 身边一位百户长提示道,“檄文……” 江濒拍拍脑门,叹道,“哎呀……不小心把这事睡忘了。” 百户长急道,“江将军,那我们打还是不打?” 江濒白眼一翻,恼道,“蛮子们说要打,你就陪着他们去打,你脑瓜傻了?” 这二人在城楼之上一问一答,传下去字字清晰,听得鞑靼勇士们眼中冒火。 鞑靼人与大明守军之间打仗,依照旧例是由一方发出檄文,另一方以应战书回复,双方约定地点,列阵厮杀才叫痛快。 偏偏如今这位驻守小沛城的江濒将军行事古怪,你进他退,你疲他扰,始终不与敌方正面交锋。 鞑靼勇士们虽然杀气腾腾,这一次,便似豺狼想咬住一头剑猪,始终无从下口。 小沛城头铳声一响,黄谦和黄万率领着火枪营登上城头。 火枪中的铁砂弹丸的力道足可贯穿铠甲,鞑靼勇士们不愿做无谓牺牲,将队列退出数丈之外,继续与明军对骂。 不过,鞑靼勇士骂人内容,多为蔑视对方藏头缩尾胆小怯战,小沛城内的明军,更加重视对方老少女眷们的婚外房第之事的细节。 两边的将士们在城头马上对骂,便如泼妇一般瞪眼拍胸互相撒泼,吵到最后,双方连自己都不知所云。 黄万看得有趣,呵呵笑道,“兄弟们将来告老还乡,还是很自豪的。” 众人诧异。 黄万一本正经道,“他们在部队上,学就了一门骂通街的好口才呀!” 黄谦捂不住这张大嘴,只能叱他一声,引发城头的明军又一阵哄笑。 只有江濒一人满面严肃地站在城门楼子上,扭开单孔望远镜四处观望。 远望应州,那里云深雾深,一片茫茫。 应州其实在小沛城的东向。 江濒当时也是考虑鞑靼军队肯定会在那一路之上设下重兵,这才亲自送两名亲信出城。 亲信反其道自西南向跳出包围圈,再折向应州求救兵,按计划,此时他们也该到达应州了。 如今乌云盖顶,正门之外的这一股鞑靼骑主力早己集结完毕,分成前后两个大阵,侧翼的鞑靼勇士又从其余几个方向慢慢地靠拢,将小沛围在口袋阵中。 前后四方,这数不清的鞑靼勇士便如同蚂蚁大军一般,晃得江濒胸口发堵。 一位百户长跟上两步,沉声道,“还请江大哥早做决定,只怕这股鞑靼骑兵的包围圈一旦合拢,他们便要与我部死磕到底!” 江濒闷声刚将计时沙漏倒转,忽然听见鞑靼军的后阵一片聒噪。 半空之中,一群信鸽拨开迷雾向小沛城俯冲而来,引发鞑靼神射手们的一篷箭雨。 这时间,西北方向号炮连连,杀声震天。 江濒眼中凶光一闪,顺手扯开大氅,他长袍之下锁子甲里身,背后斜插两柄长刀。 早己准备妥当的四门巨炮见机同时调准炮口。 江濒手中刀尖向城外一指,四炮齐发震耳欲聋。 鞑靼勇士们与明军们对骂累了,正喝着马奶酒解渴,猛然看见几枚巨型炮弹从天而降,炸得数十鞑靼军马人仰马翻。 哪提防,又一片箭雨随后而至,不少炮弹下幸存鞑靼勇士,还是稀里胡涂成了箭下冤魂。 小沛城门下据守的百户长指挥着砍断吊桥线索,吊桥刚刚摔平,小沛城中无数明军踏着桥板冲出。 江濒等到城中粮草库火光熊熊,这才下城上马,与扛着佛朗机炮的黄谦和黄万等人集体出城。 鞑靼勇士们被明军搅动了阵脚,队伍中的各位酋长们叱骂不停。 猛然,那个大胡子酋长爬上冲车,长刀向天,鞑靼勇士们眼望那刻顿时肃静,在大胡子酋长一声长啸的指挥之下,马蹄声轰轰,鞑靼勇士们顺着大胡子酋长的长刀所指方向掩杀而来。 明军之中,一个百户长吹出一声呼哨,身后持刀冲杀的明军队列忽然两厢让开,将江濒等几位长官们首先暴露在鞑靼勇士们的箭雨之下…… 鞑靼勇士见明军如此怯阵,弃弓操刀直奔明军守阵核心。 只听嘿嘿一声贱笑,黄氏兄弟带一队人马闪出,保护在江濒身周四侧,他们前排蹲后排立,手中整齐举起数百支火枪。 大明火枪虽好,毕竟射距有限,只怪这群鞑靼勇士们战斗之前必须豪饮壮志,冲杀顺利之际又格外忘形,等他们猛抬头,才发现一排排的火枪口上的花纹都己经清晰可见时,酒劲吓醒了一半。 嗵嗵!!!一阵白雾猛然翻起,其中心又闪动无数火红,可惜那无数铁砂钢丸,夹杂在喷射的火舌之中,己经扑面而来,哪里是鞑靼弯刀可以格挡…… 看见鞑靼勇士们中枪不少,众明军个个奋勇当前,补刀之后趁势掩杀。 这时间,小沛城下昏天黑地血肉横飞。明军将士们个个杀得全身浴血,直到冲散开鞑靼人的阵脚,江濒这才收拢队伍。 书纪官点算一遍人数,小沛本部兵马不得己中折损两成。 大家再不敢纠缠于此,由江濒率领着西向突围。 第三十六章 藏身马蹄山 江濒用袖角擦擦刀锋上的碎肉,笑道,“你小子啥时才能懂事呀!如今少将军的救兵己经杀到,我们还要信鸽作甚?” 这股鞑靼骑兵虽然攻击力一般,毕竟人数占优,前堵后截之下,弄得小沛城的明军也陪着不断减员。 听说少将军查战率应州大军驰援,将士们精神为之一振,兵士们干脆丢了负在背上的没有弹药填充的火枪,各持长刀长矛,在众位百户长的率领之下西向杀开一条血路。 小沛城与应州离得并不太远,一座马蹄山当中间隔,小沛城的明军冲出几道包围圈,好容易退进马蹄山下的山谷。 听见鞑靼追兵的杀声渐远,明军百户长们这才能以刀拄地歇息片刻,士兵们吃一点干粮清水补充体力,然后互相包扎伤口。 几个十六七岁的兵卒依旧少年心性,凑在一处,嘻嘻哈哈地比对各自夺下的鞑靼勇士的人头。 江濒远看他们,略笑一笑,问身边的黄谦道,“此谷地叫何名?” 黄谦想都不想,道,“狼牙谷,就是蛮子们在檄文上约战我军的狼牙谷。” 江濒看看四周地势,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大家速速上马!” 这时,一股腥风刮起满天黄沙,吹得明军将士们睁眼不开,众人耳中只听见隆隆之声,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滚滚而至。 外围防卫的明军刚抹开眼睛,面前涌出鞑靼骑兵无数! 明军也算训练有素,情急之下,一排兵士趟地手中长刀直削对方马腿,这一股鞑靼骑士们马失前蹄人刚一落地,立刻被后排补位的明军长矛穿胸。 怎知,一排排的鞑靼骑兵毫不犹豫地在同伙的尸体上踏马而过,他们弯刀乱劈之下,瞬间将上百名明军斩成肉泥。 冲车之上,鞑靼大胡子酋长旗语一打,扑天盖地而来的鞑靼骑兵们从四周坡地上冲下来。不计死伤地来回辗压之下,成队的明军伤敌之后自己也是死伤惨重! 面对成排成队的鞑靼骑兵蜂拥而上,江濒亲自上阵,双刀横扫势如疯虎,兀是如此,也不能丝毫减缓对方的攻势。 江濒见势,口含右指一声呼哨,听到主将召唤,被陷入包围的明军拼死杀出向山边集结,靠拢过来的明军快速组成圆形阵,最外一层盾牌防护,第二层长枪成林,中间的明军张弓搭箭,将江濒和佛朗机炮保护在最中间。 圆形阵刚刚凑成,鞑靼骑兵一轮攻击又来。 明军一片箭雨,刚将正面攻入的一批鞑靼骑兵射得死伤惨重,不提防另一股持长矛的鞑靼骑兵从两翼冲到近前。 这一股鞑靼骑兵,战马均包裹重甲,刀砍枪刺不入,强行将明军的圆形阵冲开,撕裂分割成数段。 至此,两方俱是头不能顾尾,官不能管兵,鞑靼人和明军混在一处,相互刀劈矛戮,只求争出一个你死我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狼牙谷内,尸积如山,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黄谦拼死冲到近前,顺手将围在江濒身周的鞑靼勇士砍翻几个,叫道,“江大哥,应州援军何时能到?我们顶不了多久啦!” 江濒看看身边仅存这三五十个兄弟,只能暗叹一声,道,“择机退守马蹄山。” 两边杀到此时,己是日近黄昏,头顶乌云堆积哪里有过日光,腥风吹淡,重重雾气从山谷四周涌出,将浴血的战场笼罩其中,不等两边一息落定,这层层迷雾桎梏在山谷之中,越堆越厚,大家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此雾为霾,众人不知出处,对笼罩其中之人的肝肺损失极大。 狼牙谷地,因谷似大口,山如狼牙而得名,地势错踪复杂。 鞑靼指挥官也担心,各部族之间因为交流不爽而在迷雾之中自相残杀,就势鸣金收兵。 江濒才敢试探着伸手抓住黄谦,两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继续寻找失散同伙,大家就近在尸堆之中摸索一些铁铲上山。 今日有霾,算是老天对残存仅剩的这一点点明军们的怜悯,籍着这阵霾的掩护,大家凭着记忆,手牵手爬到马蹄山的半山腰。 江濒吩咐,黄谦率领一部分兵士,凭铲子在坟冢附近赶快寻找洞口,自己率另一部分人重回山下摸佛朗机炮。 马蹄山因山高不足千尺,形似马蹄而得名。 江濒带人将藏在尸堆下的五十门佛朗机炮和仅有的五箱炮弹抬上山腰。黄谦在雾霾之中轻咳了一声,意思是藏身的盗洞找到了。 保命之际,哪里还敢罗嗦,来来回回浪费了一个时辰,大家把佛朗机炮全部抬入盗洞,刚刚用茅草遮挡好洞口,狂风吹急刮散雾霾,如今才露出一片阴惨惨的夜空。 盗洞中靠身的明军兵士心有不甘,手持铁柄挡住面部,顺着铲子上定制的孔洞向山下偷看,他刚从盗洞之中探出半个头,一群正在山下戮尸的鞑靼骑兵觉得不对,反手一箭,当!正射在铲面之上。 那兵士吓得一缩头,抱住铲子连呼,“万幸万幸”, 紧接又是一篷箭雨,鞑靼骑兵见山上无有反应,这才罢了。 江濒望着面前苟延残喘的二三百名兵士,一时哑了声。 所幸这个盗洞年份己久,足够宽敞,出口又多,黄谦安排军士们凑和着休息。 鞑靼骑兵在大战过后,干脆围住马蹄山安营扎赛。 虽然血战过后,粗略估算,山下安营的这批鞑靼骑兵的人数远超两万,趴在盗洞口观察的江濒此时也只能笑自己年少轻狂。 夜间大概到了戍时,鞑靼军营之中一片喧腾。 几行火把对着盗洞方向而来,江濒正自心头惴惴,鞑靼勇士们扒开一堆尸体,清理一番才插下一圈火把。 鞑靼人集体在山脚下站定,用石头堆成的一座实心塔,顶端插上一根长杆,杆头上系着牲畜毛角和经文布条;供上整羊、马奶酒、黄油和奶酪。一个巫师在其中击鼓念咒。如此折腾了半晌,鞑靼勇士们这才一齐恭送巫师回大营军帐。 这里要讲一讲马蹄山。这马蹄山原来也是古迹,并非天工,而是北魏鲜卑人里某个匈奴部落最终归宿的封土。 当初,北魏皇族拓跋氏强行由北迁南都洛阳,易汉服,用汉俗,互通婚姻,许多鲜卑贵族却是不从,仍然留恋草原,虽迁来中原,但中间多有叛乱,拓跋氏尽全力,才勉强平乱。 拓跋氏令叛乱贵族高于牛车车轮者尽数屠杀,随后又允许剩下族人可以厚葬战死者,有不少人按品阶地位葬于这马蹄山上。 往事已越千年,世人也不晓得这段故事,只知道此山阴气颇重,而盗贼以为此山有宝。 第三十七章 黄万的就义 在此次战事中,鞑靼意外箭射先人墓冢,事后本来心中忐忑不安,偏生又有年长者认出,封土之上的诸多白色奇怪石头,正是鞑靼先者的墓冢布置。 鞑靼众部更加认定,自己冲撞了古人英灵,激怒长生天,这才引发出这漫天雾霾,惊惧之心弥漫于各营各部,故而今日请来巫师平息。 明军当然不知其中玄机,黄谦陪着一起趴在洞口道,“蛮子们还要如何折腾?” 话未说完,他已经脸色发白。 这一拨的鞑靼人之中就有那位围攻过小沛城的大胡子酋长,大胡子酋长重重一拍掌,持刀的鞑靼军士们从人群之后拖出十几个身着明军军士服饰的战俘。 那些军士们衣甲破裂,一身浴血,不知在这其中受过多少折磨。 鞑靼刀斧手双手合什,首先对着山上的坟冢方向略拜一拜,随后一刀一个砍下这些明军战俘的人头。 一旁有着便装的鞑靼仆从捧起人头,一个个整齐地码放在祭台之上。 这时,大胡子酋长单手一摆,两个鞑靼军士架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明军军官,竟然是黄万! 黄万本在守在江濒的小圆阵外围,在十倍于明军的鞑靼带甲骑兵数度疯狂冲击之下,彼此打乱了阵形,黄万足部旧伤未愈,本来行走不便,乱军之中,他代步的战马一旦被毙,黄万也成了战俘。 大胡子酋长与他积怨太深,听着黄万的叫骂,大胡子酋长也不急于行刑。 大胡子酋长抽出腰间弯刀,对着马蹄山拜了三拜,这才脸色狰狞地走向黄万。 黄万知道自己今日必死,干脆叫骂得更加痛快。 大胡子酋长口中用部落土语咒骂几句,双手持刀慢慢刺在黄万伤脚的伤口之上,忽然刀尖一拧挑出一块皮肉! 饶是黄万这么坚强的汉子也痛到一声惨叫。 鞑靼勇士们见了更是一阵狂笑。 江濒远远瞅着,捏得双手关节暴响。一侧头,不少明军军士趴在盗洞口垂泪,黄谦更是咬得自己唇上冒血。 那大胡子酋长极为恶毒,带着对小沛城明军的刻骨仇恨,每一刀刺下去,都故意不刺中黄万的致命位置,只用刀尖在黄万的身上剜下一块皮肉! 大胡子酋长反反复复剜了一柱香的时间,黄万在这等折磨之下也惨叫了一柱香的时间。 江濒看得目不忍睹,忽然察觉身边有异,猛一睁眼,黄谦闷声己经扛着一门佛朗机炮架在洞口。 江濒低声道,“不可!” 黄谦眼中含泪,自已调准炮口,瞄准那个现场施虐的大胡子酋长。 江濒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念头,只是炮声一响,鞑靼军马必定闻风杀上山,盗洞中藏身的几百号兄弟们再无半点生机…… 江濒咬咬牙,反手捂住黄谦的嘴巴,一掌砍在他的后脖颈之上,黄谦当场昏厥过去。 旁边的军士捂住自己的嘴巴,向江濒急指山下。 原来黄万激愤之下,突发神力,他一把挣开,拖住他双臂的两个鞑靼军人。 那大胡子酋长正虐得痛苦,不提防手中弯刀被黄万劈手夺了! 两人纠缠之中,黄万反手一刀,拖在大胡子酋长凸起的小腹之上。 酋长当场不死,花花绿绿的肠子从伤囗流出来拖了一地,也是没救了。 待到惊呆了的鞑靼军士们反应过来,黄万提刀一顿乱砍,逼得众贼不能靠近。 两方各持兵刃呼呼喝喝,也不知哪一方在这时撞倒了祭台,台上整齐码放的战俘人头滚落一地。 黄万受伤太重自知支持不了多久,咬咬牙他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仰天吼道,“江大哥,欠下的这个头颅,我今日还给你了!” 看着黄万操刀对着自己脖子反手一抹……江濒再难支撑,卟通一声!他双膝跪在地上,两行浊泪顺颊而下。 一个年少的明军军士凄声问道,“不是说好的,少将军会率军来接应我们的……如今,应州方向怎么听不到一点动静?!” 第三十八章 大同玄甲军 如今应州附近,明军与鞑靼打得昏天黑地,而应州城延伸出去东北方向,远远数百里外的大同城,却是另一番风景。 马市一过,鞑靼游骑们常在边境之上烧杀掳掠,抢夺民财。 倒是在爵爷查钺制下的大同,一直固若金汤。 只是这几日,也不知草原上哪些个部落临时凑成的一小股鞑靼骑兵在城外聚集,人数稀少而阵法散乱,不时滋扰叫骂,只要城里查家大军一动,这一股鞑靼骑兵不待交锋,拨马便逃,一旦等到查家大军收兵,鞑靼骑兵们拨马返身又来。 如此反复数次,爵爷查钺懒得再去理会,爵爷查钺收缩防线,只令城头的将士开炮拒敌。 天已黄昏,大同城兵营内跌跌撞撞地落下来一只信鸽,信鸽身上多处抓伤痕迹,羽毛凌乱,落地便死了。 传令官查验完信鸽脚下锡筒之上的大明军加急印鉴,晚饭也来不及吃,连着死鸽子一起抱了,纵马飞奔直入爵爷查钺的总兵府。 此时查钺正在堂上用饭。 孟端阳坐在一旁陪爵爷饮酒,那急件之上细字如蚊。 查钺略瞄一眼,随口问道,“是应州捎过来的吗?” 一个小小传令官,就算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偷看爵爷的急件,传令官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家丁给爵爷递上水晶放大镜片辅助,查钺看着看着虎躯猛然一抖,大喊亲兵端出他的顶盔贯甲,爵爷自行披挂。 门口候命的传令兵们全数出动,召驻扎大同城内各处五万玄甲铁骑紧急集结。 大同城里的玄甲铁骑乃是当年由少将军查戟打造而成,少将军查戟死后,爵爷心伤于此,干脆将玄甲铁骑扩充至五万人的规模,一直视为爵爷的压箱重宝,从不曾全数拿出来显露。 今日如此阵势,孟端阳给查老爵爷家做了十几年的门客也是第一次见识,孟端阳急忙起身问道:“爵爷可有差遣?” “护住那一万匹军马,行军打仗要你搀和什么?” 查钺骂完,操刀在手,对着站在阶下的一排排身着玄衣重甲的各级军官喝道,“众孩儿们,陪我杀过去!” 众将官拥着爵爷上马直奔大营,旦夕,五万玄甲铁骑由大同城向外冲出。 城外的这一小股鞑靼骑兵闻风仓促布阵,妄图拖延其行程。 查家玄甲铁骑所过之处,这一小股鞑靼骑兵瞬间溃败,刀劈枪刺之后,连尸体也全数被玄甲铁骑们马踩成泥。 玄甲铁骑们在老爵爷的指挥之下,无暇打扫战场,疾风扫落叶一般卷向应州方向。 既然城外大患己被玄甲铁骑顺手剿灭,门卒放开城门,来来回回的都是一些市井打扮的平民,没人去注意有三人三骑正好趁此溜进大同城。 爵爷查钺行军至半路,接到兵部的八百里急件:急调大同查钺部驰援应州! 如此无意间,正好契合了查钺心中的战略意图,查钺只说一声,“好!” 五万玄甲铁骑马不停蹄,衣不解带驰援应州。 孟端阳身份不在军职,自然被晾在一边。 爵爷走得仓促,飞鸽传来的信件遗失在餐桌脚下。 孟端阳拾起细看,那急件由一个叫马昂的小官所写。大概意思是:少将军查战所部,其中一个叫江濒的游击将军因踢球制造边境摩擦,引致边城小沛被为报复而来的鞑靼大军重重包围,少将军查战爱惜部属,出城多次施救,也不能避免江濒部在牛蹄山下被全歼之命运,如今少将军查战退守应州,数万围城的敌酋凶残无比,而应州又兵寡墙薄,情势危急万分!云云…… 孟端阳叹了一声,自语道,“应州城内被围的少将军查战,乃是山西查家最后一根独苗,这便怪不得这当爹的爵爷要急疯了。” 等到孟端阳去过了小银钩再回来查看马场,几个守场的驯马师被人砸中后脑后用麻绳绑了,整齐地码放于辕门之外,现在的马场之内空空如也,只有几堆马粪仍然散着热气…… 孟端阳心急火燎追到城门口,城门中的守卒抓住他好一顿报怨, 原来,守卒本来倚在城门口打瞌睡,忽然一阵轰隆隆的风雷之声震得大同城墙也陪着麻石地板一同颤抖,无数匹军马在大街上奔腾而出汇在一处,穿城门而过,如同风卷残云,谁人敢去阻挡…… 守卒报怨道,“我琢磨着在这大同城没人敢动孟爷你的马匹,只是你那一大堆子军马只由三个人去牵引着,不怕会有所闪失吗?他们这次是给咱爵爷送物资的吧?” 原来马群出了城,卷起翻天尘烟直奔西北,也是冲着应州方向而去。 “怎么全都凑去应州了?”孟端阳心中有苦讲不出,大同马市交易而来这批鞑靼人的马匹,查爵爷遣人调教之后已经领去一万匹,而剩下这一万匹马却是无马鞍无缰绳形似野马一般,一直圈养在马场之内,这些马行动也是只认马群中的几匹头马,盗马过程之中能够如此准确地寻找到头马后顺利控制,孟端阳认定他们必定是卖马后回盗的鞑靼人无疑! 孟端阳切齿骂道,“在大同城内,敢在孟大爷的头上动土,这几个蛮子真是贼胆包天了!” 孟端阳回头召集镖局赌场内所有人手出城之后衔尾猛追,只是从盗马发生到现在己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又兼天色昏暗,哪里还能找到那三个盗马贼的影迹! 数百里之外,马蹄山,山高不足千尺,因为地处西北,土壤之中缺水严重,所以山上没有什么大型树木,植被以落叶灌木为主,如今进了冬季满山枯草枯枝,山势又不险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防守价值。 鞑靼人天性凶暴残忍,彼此杀来杀去毁城灭族,部族民族间积怨极深。 这一次,他们将马蹄山重重包围,却不敢轻易冲上来。让江濒部仅存这两三百人能在这山上盗洞中偷生几日,只因为,山上埋着鞑靼人祖先的墓藏,而鞑靼信奉的是长生天!所以鞑靼勇士对山上射箭会受到部族酋长的责罚,而那日山脚设坛杀降,其实也是以活人头血祭长生天。 第三十九章 放弃小沛城 盗洞之中,小沛残军白日趴在洞口加紧警戒,天黑了趁夜色摸下山,在尸堆之中找些干粮水袋回来,大家苟且续命。 游击将军江濒却天天抱着一把铲子发呆。 这铲子乃是江濒在鸡鸣驿剿山匪时的发现,山贼把它打造黑漆漆的不返月光,上端留两个孔眼便于夜间观测,闲时以之盗墓,危急时挖洞藏身。 有了此铲护佑,鸡鸣驿周边的山贼几年中一直剿之不尽。 百户长黄谦沉默了几天,终于在山魈鸦啼的叫声中,睁开一对血红的眼睛,嘶哑道,“我们还能支持多久?查战到底来不来?” 江濒望着西向的夜空,道,“再等等,少将军不会放弃我们的!” 偏偏江濒这次把少将军查战高估了! 小沛被围,查战得到小沛城突围而来的信使急报,少将军当即点齐三千军马出兵直奔小沛城。 哪知大军刚到马蹄山一侧,埋伏四周的鞑靼带甲骑兵蜂拥而出,查战手下的应州守军们先用佛朗机炮,排炮拒敌,然后以骑兵冲击。 谁知鞑靼勇士们面对炮火拼死纠缠,查战的应州军对着狼牙谷江濒被围方向堪堪突进一里地,骑兵先折损过两成,查战在一边愁眉不展。 两军在马蹄山这一侧从天明杀至黄昏,雾霾顿起,鞑靼骑兵见势停止攻击。 查战这才能喘息片刻,他拉过马昂问道,“你给江濒送去多少炮弹?” 马昂心中有鬼,仍然坚定地说道,“五百箱!” 如今小沛城的守军训练有素而不惧死,可以以一抵五,如果再加上五百门配足炮弹的最新型佛朗机炮,这等条件,在大哥查戟及老父查钺手中,可以用来攻城略地,横扫西北。 查战迟疑地看看马蹄山口,道,“江濒部怎么这么快就没有动静了?” 马昂切了一声,道,“将官沉缅酒色,士兵忙于踢球,这样一支队伍能有什么战斗力!” 查战沉声道,“如今之际,就不要背后诋毁人家了。” 马昂一拍大腿,道,“不好!” 查战看他一眼。 马昂夸张道,“如果江濒太过不堪,兵败之时,他们来不及毁去武器,那批佛朗机炮落进了鞑靼人手中,我们赶去的狼牙谷,就成了应州大军的葬身之地。” 查战闻声大叹道,“好险。” 少将军也不多说,下令退回应州,应州大军听命,前军改换为后卫,掉头就走。 也是机缘巧合,回程路上,本束畅通无阻,应州军刚一进城,无数鞑靼骑兵尾随而至,几日下来,双方攻城与反攻城之间折腾,双方互有死伤。 这日,城外的鞑靼骑兵进退有度,旌旗招展,遮天避日 查战站在城门楼子上,叹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此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 马昂连声赞好。 查战没好气道,道,“我这是在说对方鞑靼人的军容风貌。” 马昂看着查战的臭脸色,心中暗说不妙,看来少将军又怯了阵。 少将军查战虽然也是出身军门,在行军打仗这点上,与大哥查戟有太大差距。 查战将兵法书籍熟读了不少,偏偏他个性拘泥守旧,两军对阵,双方军力对等之时,这位少将军中规中矩倒也还过得去,一旦遇到危急军情,查战便自乱阵脚,半点不懂得因势利导,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书生误军,书生误国。” 马昂赶紧炮制急件,飞鸽传书,请爵爷查钺驰援。 狼牙谷大战之后,参与此次围剿的鞑靼各部族勇士们就地扎营。 头三日的白天里,还有少量鞑靼军士围住山脚巡视,三日死寂过后,军士们既然再没有受到军酋的催促,干脆守住各自的辕门喝酒吃肉,休养生息。 如今战事未平,鞑靼人只将黄万及他最后杀死的那位大胡子鞑靼酋长清理出来,加以土葬。 至于其它人的尸体,就无瑕去打理了,也实在是因为这次战役中双方战死的人太多了! 据后来的鞑靼牧民以牧歌口口相传:马蹄山下,鞑靼勇士们在此获得了压倒性胜利,但是,却仍有四千多名鞑靼勇士,陪着小沛城败退出来的这支明朝守军一起葬身狼牙谷! 两厢数据比较下来,江濒在此次战役之中其实输得不算难看,此是后话。 如今的马蹄山下,堆积着小沛守军和鞑靼两边烈士的五六千具尸体,用‘尸积如山''去形容毫不过份。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鞑靼人天性狂放而轻生死,所以就算他们尊敬大明义士黄万,黄万的坟冢修整得仍是简陋至极,只是黄土埋了尸身之后,在上面堆了一些石块为记。 江濒对着黄万的遗冢,念起这句诗时,山边枯枝败草之上的白毛霜依旧厚厚一层。 这时,一只闻血腥而至的掉毛乌鸦从尸堆之中艰难地叼出死尸上的一只眼球,那老鸦察觉有些异样,振翼飞入半空中的族群中,灰蒙蒙寒鸦满天! 江濒昼夜不眠了三日实在熬不住了,接过军士递过来的一块有些腐败的马肉,嚼了几把囫囵吞下,自己蜷缩在盗洞中的一处背风角落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迷迷糊糊的,江濒感觉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下意识中,江濒翻身一个鲤鱼挺,右手拿人左肩,左手操刀横架在对方的脖颈之上。 “我!”原来是黄谦。 江濒心中惭愧,如今的自己象惊弓之鸟一般反应过了度,他垂头躲在黑暗之中收刀入鞘。 江濒声音沙哑道:“什么事?” 黄谦刚要开口,只觉得头顶坑道瑟瑟抖动,土灰如同筛子漏网层层落下,脚底下“叽叽”作响奔走出许多灰蒙蒙的小动物! 江濒刚刚睡醒有点发懵,细看竟然是一群老鼠,原来以为这大墓中的老鼠已经被他们吃光了。 江濒瞬间清醒,道:“黄谦,地震了?” 黄谦抬头看了看坑道顶部,只说道,“跟我来。” 能够容纳两三百人安身的盗洞,自然极为幽深,两壁斜插盗墓人的火把头早就腐朽,而今被插上不明年代的不知盗墓人还是墓主人的朽骨,幽蓝地烧着些许光线。 江濒尾随在黄谦身后,二人便如同穿越迷宫一般,左拐右绕了少许时间,忽然看到前方豁然开朗,江濒眼中不适,一阵刺痛。 黄谦将他推到一处洞口前,道,“看!” 第四十章 大明禁卫军 盗洞之内出口极多,黄谦带江濒观察是后山的一处,因为后山陡峭,植被更少,平常冒头,极容易被山下敌军发现,如今……马蹄山下人沸马嘶,一群鞑靼骑兵匆匆拔营。 这几天里雨雪不降,马蹄山更加雾气横生。 可怜从小沛城退出的这一股明军将士们如今穴居山腰不说,还要困在云遮雾绕之中,对外偷窥时,视野越来越不开阔,刚在隐隐约约之中听见一阵号炮响起,却惹得一股无来由的狂风,猛然吹得天昏地暗。 大家好容易熬过一柱香时间,等到狂风过境,江濒和众头目们这才土头灰脑地从盗洞之中露出头来。 “那边的战事己经打了两天半了!”旁边的一个军卒忍不住叹道。 自己打一个盹,竟然过去了两天三夜? 江濒伏在洞口细看,刚才号炮响处旌旗烈烈,无数身着明军服饰的兵士集结成矩形方阵,中间一杆大旗,旗面是锦缎之上用金丝双面绣成的斗大“帅”字,光华夺目,如今升至旗杆顶端,高耸入云。 江濒模糊看见矩阵最中间,有一个在鼻子上仍然贴着爪哇国白胶布的青年将军貌似有几分熟悉,还未等他看清,一群盔明甲亮的长枪营军将迅速合拢,把那青年将军和帅旗一起护在大阵正中。 擂鼓声中,明军们先以枪盾拄地,万人同腔,整齐地连吼三遍“专捉小王子!”,浩然之气惊得山道山涧之中鸦飞豺窜。 待到看清那些将士身上的京军标识,江濒只能摇头无语。 此时得闲,再去注意周围地势,江濒才注意到自己栖身的马蹄山,只是处在连绵山脉的尾稍,。 而这一脉而来的大小山头到了此处,江濒等人藏身马蹄山山腰,京军据守马蹄山山顶的蹄形平顶,因为彼此间距离较远,方可看清大概情况。 一时号角齐鸣,无数京军中的步军军士肩扛一个九尺高的金属大盾有序跑动,在中军号令之下,在山顶外围筑成三层门圆型的盾墙。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古法十阵中的圆阵,《孙膑兵法·十阵》有之:“圆阵者,所以槫也。” 京军布出的这个圆阵果然气势非凡,大盾之外,长枪其后,金鼓再响,京军齐吼一声,无数大盾霍然落地,声动山河,盾甲齐整形成盾墙,银光熠熠,光辉让人不敢直视。 躲在盗洞之中的这些小沛残兵,现在看见京军的阵势,正想齐声赞好,江濒赶紧嘘住。 马蹄山山顶之下的数里范围,鞑靼重骑兵排阵列队,乌压压一片,枪刺如林。 那些鞑靼战马,周身及四足全部披上褐色皮铠,战马上的骑士内附皮里外面罩鳞甲护身,头顶铁蓝又用皮革遮挡口鼻咽喉。 江濒心中一惊,暗自道,“难道说,刚刚头顶的地震,是鞑靼人的马阵践踏而出?” 一眼望去,便能看清,整个山下鞑靼方均匀分成数个骑兵纵队。每个纵队目测有上万骑兵,每个骑兵纵队又有十个骑兵小纵队,每小纵队百人;每个小纵队包括十股,每股又十人。队列有序,阵容严整。 本来战马裹甲因负重而不利远袭。如今鞑靼骑兵将京军压缩在这小小山头,重甲正好在强势攻击之中用来抵御刀箭。 江濒看了,只能叹道,“这群蛮子颇不简单!” 鞑靼骑兵们同喝一声,手中的弯刀在这灰褐色大杀阵之中格外耀眼。 如今冬日过半,空气的血腥之气不去,惹得这些久经沙场的草原大马更加兴奋,足下踢跶不停,马鼻中呼出的霜气从厚铠之下喷出来,声似风雷! 一支响箭射上天空,炸开的烟花还未落地,鞑靼阵营之中先冲出一颵骑兵掠阵。 京军见势,搭弓以流矢阻拦。 后面的鞑靼骑兵手挽强弓,仰首向天,“欶欶”之声如同狂风大雨落下,扑天盖地的箭雨飞上山头。 京军的中军将旗语一打,中内两层的步兵持盾向天,“哐哐”之声不绝于耳,坚盾之间拼凑紧密,瞬时将数万京军保护在其中。 这边江濒去看,京军立足的山头,此时己经合拢成一个大如城池的银色龟板! 只听得箭簇夹带风声撞击盾板后发出“砰砰砰”之声刺耳,偶然有箭枝穿过缝隙,“噗”的一声中,射倒明军兵士,己方立刻有人拖开伤者,重新顶起盾龟板。 山下的鞑靼骑兵与山上的京军方阵之间相距不到数里,鞑靼人射过那轮箭雨,数千骑鞑靼骑兵弃强弓提弯刀,仗着一身厚甲不管不顾京军的飞矢,不停催动马匹,集群追随第一波马阵向山上强攻! 隆隆声中,鞑靼骑兵这一个褐色方阵顺着山坡向上飞速推进半里。 这时京军反而停止射箭,鞑靼骑兵冲得更快。 忽然京军的龟板大阵之下隆隆有声,第一排巨盾齐刷刷全部被放倒! 如今京军的门户一开,冲在第一排的鞑靼骑兵顺势远远抛出随身的手斧。 几十个京军兵士刚刚露头,便死于飞斧之下。 鞑靼骑兵刚刚呼吼壮志,拨挡飞斧的京军军士们左右跃开,藏于身后的上百名兵士们呼呼推出一排圆形巨木。 人多力大,圆木被迅速推到坡顶,京军兵士发一声喊一齐丢手,圆木滚滚而下,先将几十个鞑靼骑兵的前锋压倒于马下! 京军军士们这排圆木滚下,那排兵士又推着跟上,数百段圆木前浪后推声动山谷。 偏偏这小山土质干燥而坡面齐整,圆木过处,鞑靼骑兵们被连人带马一同辗碎,这些巨大圆木依旧落势不减,身处低处的鞑靼骑兵们只能跃马闪避,一时阵形大乱。 这时龟板阵中匍匐纵出百十名京军的弓箭手,他们将一排油布包裹的利箭点着了,单膝点地调弓并不射人,只射向那些向下滚动的巨木。 巨木早己经被京军提前用油脂浸泡,沾火便着,这数百段滚木串成一片滚动的火龙,瞬间将不少鞑靼骑兵烧伤辗死不少。 只是鞑靼人马死伤堆积,尸体多了,反而将那些被火滚木的去势阻滞,卡在半山腰上的这些圆木哔哔啪啪燃烧成一段火墙。 第四十一章 雉尾峰了阵 焦糊之味弥漫天空。 那些中招的鞑靼勇士们被压在已经重创而亡的重装战马之下,因伤重无力挣脱,烧死之前惨叫声此起彼伏,听之让人胆战心惊。 躲过此劫的大半部鞑靼骑兵竟然就近挥刀斩向将死之同袍的喉咙,一并解决他们的痛苦和嚎叫,又提缰纵马跃过火墙集群继续突进。 数百步之外,鞑靼骑兵即将冲到明军的阵前,鞑靼人手中耀眼的刀锋在风中抖动。 京军阵中一箭穿云,忽然龟板阵最中间顶盖的大盾左右一分,向上冲锋的鞑靼骑兵群刚刚跃离火墙,从京军的龟板阵空档之中,飞出无数投枪,乌云一般盖在鞑靼骑兵的头顶,引发一片人喊马嘶。 这一整股数百名鞑靼骑兵还未反应过来,连人带马便被从天而降的投枪雨扎成了血淋淋的一堆箭猪! 京军官兵也是平日被放纵惯了,见此情形,不少兵士从藏身的龟板之下跃出来欢呼。 战场之上,胜负未分,哪容屑小如此猖狂。 号炮之后,尘土飞扬,第二轮冲击的鞑靼骑兵阵营早己冲到山腰,他们先伏在马上弯弓搭箭。 箭如飞蝗,直逼而至,将不少忘形的京军兵士射死当场。 侥幸拣了性命的京军兵士们这才知道哈腰抱头,赶紧爬回龟板阵。 在山下的牛角号催促之下,鞑靼骑兵们或徒手扒开火墙,或错开燃烧的圆木寻找缝隙,一时人呼马跃,鞑靼前锋军一股作气终于冲上山顶! 京军的龟板大阵在此时竟然整齐向后撤出三百尺! 盗洞之中的兵士远眺,这一股鞑靼骑兵悍然挤上山头,众人大为诧异道,“京军这是准备列阵厮杀了吗?” 江濒只能摇头道,“京军如果这么笨,就熬不到今时今日了!” 平地之上,步军不堪与骑兵为敌,鞑靼骑兵既然立足,也不整理阵形,一颵上千骑兵手持长枪和狼牙大棒扑向龟板大阵。 京军最外一层的扛盾兵士见之,丢下不少物品仓惶后撤。 鞑靼骑兵见京军们也不放箭,干脆趁势掩杀,三百尺距离之内,鞑靼战马抬腿就到。 鞑靼先锋军以狼牙棒清路,京军抛下的杂草被服之下,竟然冒出一堆几层圆木做成的人字架,无数枪头穿在人字架的横木上! “拒马!”第一排鞑靼骑兵惊呼一声。 成百上千军马前冲,谁能刹住冲势,这些鞑靼骑兵话未说完,就被随后涌来的友军马群推揉着,连人带马被硬生生扎穿在拒马阵的枪尖之上! 平常时候,拒马之功震慑多于伤敌,只是这方寸之地上,一次性推进如此多的兵马,小小拒马坑得这些急进的鞑靼骑兵们止步不住马匹互相踩踏…… 龟板阵之中的京军见鞑靼骑兵们再次中计,躲在巨盾空隙中,明军手持弓弩射出一排排利箭。 也因为距离太近,箭头顺利地刺穿对方铠甲,拒马陷井中,鞑靼骑兵死伤无数。 炮响三遍,又一拨鞑靼骑兵狂呼着冲上山头。 京军兵士此时再想推动滚木抗敌,才发现平地之上圆木不便滚动,哪里有优势可言。 京军兵士迟疑的这一瞬间,不少鞑靼骑兵寻到拒马之间的空档,分成二三十匹战马一伙绕行而过。 京军兵士惊惧,赶忙扛巨盾回防,百十个鞑靼骑兵己经冲到龟板阵前,手中弯刀拨开身周长矛攻击,他们丝绺一紧,跨下战马的马蹄踏向大盾。 鞑靼军马本来就身壮力大,两蹄踏下去,两三个京军兵士共同去扛一个大盾亦不能支撑。 大盾一倒,便将龟板阵的口子撕开,百十名鞑靼骑兵纵马提刀,从空隙处鱼贯而入。 外人只听厮杀声阵阵,不少肩扛巨盾的兵士被砍翻丢出,一时间,大盾倒伏得越来越多,龟板阵不成龟板…… 这一边,阻在拒马阵外的鞑靼骑兵见势停住冲势,骑兵们各执长枪,就近枪挑起尸首向拒马阵抛扔。 不到片刻,拒马之上尽被尸体覆盖。 京军兵士们齐心合力刚将冲入龟板阵中的那百十个鞑靼骑兵杀死,上千名鞑靼骑兵们跨马布阵,踩着拒马阵上的尸首之上杀了过来! 两军相对,一时间,山头之上,杀声震天。 京军颇费一番周折,才斩尽这一股鞑靼骑兵,赶忙将兵士和马匹的尸首推下山坡,重新合成龟板大阵。 盗洞之中的这股小沛残兵看得触目惊心之后,这才略松一口气。 只有江濒愁眉不展,道,“黄谦兄弟,让大伙儿把佛朗机炮搬出来擦一擦。” …… 这边血战正酣,战场右首的雉尾峰却是另一番风景,两个单孔望远镜在松柏枝上,其中一个架了太久镜面上沾了一层雾气。 半蹲在山顶那块白色巨石之上的那个大个子,忍不得将单孔望远镜取下来用袖角擦擦,只因他身量实在太过高大,抬头时,树杈碰乱了他的发髻,正是铁大爷铁无双! 他道,“两帮傻子杀来杀去,真是热闹。” 跟在他身侧的玉摧红,也没看他,淡淡道,“也不尽然,你没看见以废柴而闻名的京军,今天竟然出息了吗?” 铁无双诧异道,“这群小子待在北京时候混吃等死,今天被刀架在脖子上,就能一下子全醒悟?” 玉摧红笑道,“其中玄机,全在京军的中军处。” 京军在北京驻地时,关于吃喝嫖赌这些方面并不受太多约束。 现在血战之时,中军之内不可能藏有女子。 铁无双眼中一亮,道,“莫非京军中有一个大大的肉参?” 肉参,黑道俚语,通绑票之中的珍贵人质,相当于人参当中的千年好参。 玉摧红苦笑道,“铁大爷这身的匪气一时是改不了啦,什么关键人物到了你口中,不是肉票就成了肉参……” 铁无双被师父抢白了,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玉摧红提示道,“咱们这次盗马,盗的可是咱明军中的战马,说是风雅得很,其实算不得甚么太光彩的事情,低调点,莫把那边的鞑靼骑兵引过来了!” 雉尾峰距离战场有三五里地,如今战局瞬息万变,铁大爷的嗓门再大,鞑靼勇士们也无瑕理会。 铁无双得意道,“当初在小银钩里,老查钺能敲诈了咱们几十万两银票,铁大爷如今趁他大同城空虚,正好偷偷牵出他一万匹军马,这样有来有往,才叫公平!” 第四十二章 征战几人回 玉摧红知道铁无双是一个吃不得亏的主儿,笑道,“这一万多匹军马可不好养活,不知道铁大爷下一步准备如何处置?” 铁无双洋洋得意道,“这个,当然是请咱们查老总兵过来,让他使银子,把自己的马再赎回去。” 玉摧红道,“如果他不来赎呢?” 铁无双得意道,“九边之内,驻扎多少支明军部队,哪一家不缺军马,只要价钱合适,老子大可以将这些战马,另外卖去固原,榆林等地方。” 玉摧红笑道,“这一次,不是老查不愿意来赎马,实在是他赶去应州途中,一时抽不开身。” …… 在兵力对等的情形之下,查战手握三千应州驻军,竟然被鞑靼骑兵打得出不了城门,一条战线已经成混战鏖战之势,他居然还墨守成规死守应州长城关口。 做为一个配置齐备的游击将军,如今还要苦巴巴缩在应州城中,等着亲爹去救命,铁战这种将门之后的眼高手低之临战表现,实在让人无语。 铁无双一拍大腿,起身就走,随口道,“那我们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走,我们赶去应州,找查钺谈生意去。” 玉摧红并不跟从,只是手持单孔望远镜继续远望战场,淡淡道,“走来走去,太过麻烦,不如在此等他来找上门。” 重镇九边之中,以大同兵力最强,围困应州的鞑靼军马再凶狠,也就是能欺负欺负小查将军,只待查老总兵一到应州,围城的那几千鞑靼骑兵,还不够五万玄甲铁骑用来塞牙缝。 铁无双转念一想,不解道,“查钺就一定会赶到这里来吗?” 玉摧红淡然一笑,道,“边关大将,倾尽全部兵力出关寻敌,被兵部知道了,可是要治罪的。” 铁无双眼珠一转,道,“老查钺既然己经出了大同城,在救子成功之后,当然还要为自己找出一个由头。” 玉摧红提示道,“在我们赶来之前,两万京军和两倍于他们的鞑靼骑兵己经在这里来回厮杀了几夜几天。” 铁无双恍然大悟道,“两边死了这么多人,全都是为了争夺京军大阵正中的那个大大的肉参!” 玉摧红点一点头,道,“京军杀得好看,但我看,其实早己落于下风,九边之中,以爵爷查钺的玄甲铁骑战斗力最强,肉参在此,查钺必须也是必定要前来营救的!” 铁无双闻声,眼中一亮,道,“京军要保他,大同军要救他,这肉参有点意思。” 玉摧红笑而不语。 铁无双迟疑道,“如今这情形,京军应该还是有能力支持到查钺前来吧。” 玉摧红摇头道,“查钺若是半天之内赶不到,就再也不用来了。” 铁无双道,“为什么?” 玉摧红顺着京军摆下龟板大阵的那个马蹄形平顶山崖的蹄口一路指下去,顺着玉摧红的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恰好有一条未名的小河依山逶迤东去。 玉摧红说道,“水!” 铁无双道,“不是有人说过,渴急的时候,人可以饮尿求生。” 玉摧红苦笑道,“京军们己经有一段时日滴水未进了,如今他们还怎么嘘得出来。” 京军历来驻扎于京畿重地,自然补给充足,从无苦战经验。 正常情形之下,京军兵士们为了减轻个人的负重,往往随身只携带足够一个人一两天内食用的饮水和干粮。 偏偏京军在这次屯军防守时,选址严重失误,排兵列阵的山顶根本不通水脉,离此最近的取水处还在山下几里之外! 如今血战了三四天,京写随身携带的饮水早己耗尽。 指挥攻山的鞑靼头领如果足够聪明,只需将这整个山头的京军再围困住几个时辰,这一支京军在极度饥渴之下,最后也只能不战而降。 铁无双感觉腹中肌饿,干脆取出面饼,生梨,鹿脯,银碗在白石上摆好,这才搬出梨花白酒一坛,躬请玉摧红坐定,两人边饮酒边观战好不惬意,捱到日近黄昏。 …… 这时两边收兵,山谷之中慢慢升起一团雾气。 此时冷风一停,雾气加重,两边战阵中的人和马更加看不清,若不是漫天的血腥之气挥之不去,如今云雾之中山头几处,周遭便恍惚是蓬莱仙境一般。 盗洞之中的江濒见此,召残部人马全数集合,各人肩扛着佛朗机炮悄悄爬出洞口。 这两三百号人己在趴在洞口观察了六七日,出逃路线个个了然在胸,如今鞑靼骑兵忙于准备松油火把,各部族战队之间露出此许空档,小沛残兵们正好匍身从鞑靼骑兵各部族间的夹缝之中穿插。 鞑靼骑兵也有提防,只是他们一门心思,全用在山顶被困的京军这块大肥肉上,这才任由着江濒等一干人等趁着迷雾与他们擦肩而过。 大家好容易窜出重围,小沛城的兵士们平素行军打仗也是骑马的,如今徒步负重走出几里饥肠辘辘不讲更兼口干舌燥,此去两里之外才有一处河道经过,众人不需讨论,对着南向而遁。 谁知,这一队明军步兵刚刚走出一里地,远远便听见一片人喊马嘶。 江濒亲自上前侦察,前方又是鞑靼骑兵的一处营地,派去左右两方侦查的探子回来也是摇头,说左右两翼仍有大股鞑靼伏兵。 旷野之上毫无遮挡,江濒吩咐大家取出随身的铲子就地挖坑。 也亏得平日训练得法,如今保命之时,小沛城残部格外卖力,很快挖出一排一人深的坑道,雾散之前大家全数跳入坑道中。 坑道上部先以短木成排支撑,短木上又以衣物覆盖,衣物上洒新土掩饰,大家钻进去匍匐坐定,远远又是一片马蹄声对此暄嚣而至。 原来大雾一起,鞑靼骑兵也是十步之内目不能视物,山顶京军阵中反而擂鼓震天,篝火熊熊中无数银色大盾慢慢下移,鞑靼骑兵在号令之下原地射箭阻击,大盾移到近前。 成整股的鞑靼骑兵上前冲杀,好容易把大盾踩翻将持盾试探的京军死士绞杀干净,鞑靼骑兵们还不及喘一口气,山上号角一响,整队京军如洪水猛兽一般纵马冲下山来。 这一时正是大雾最浓,鞑靼骑兵人数虽多不便施展,在这胡里胡涂一仗中两军都死伤无数,收尾时,鞑靼骑兵场上占优,仍有大量京军借此机会冲破山下重围。 江濒大败之后,躲在盗洞中逃生六七日,望着小沛城带出来兄弟们己经亡故九成,江濒昨日雄心壮志如今心灰意冷,此时他只求借着雾气遁走,给仅存的兄弟们寻找最后一条生路,至于自己的结局如何,他干脆懒得去想。 也是合该小沛城这股残兵命苦,如今他们受阻的马蹄口,东望小沛,南接应州,出口之后一马平川,乃是小沛残兵败走的唯一出路。 真是无巧不成书,京军也在起雾之时大举突围,跌跌撞撞冲向的也是马蹄口,这才惹得鞑靼骑兵前堵后追,四方拦截,无意中,鞑靼骑兵们先将这股提前赶到的小沛残兵们困在其中,进退不得! 第四十三章 鏖战七星堆 如今,正好有一股鞑靼骑兵站在坑道之上。 也亏得此处土质坚实之外大家准备得比较充足,鞑靼战马在沛残兵们的头顶来回踢跶竟然没能踩垮坑道。 只可怜,两侧崩落的干土不停滑落,滚进坑道藏身的兵士的脖颈之中,又一阵苦不堪言。鞑靼人性好酒,骑马唱歌时喝酒助乐,攻城掠地时喝酒壮志,无一日离得开酒,如今守株待兔正好得闲,他们一手操刀,一手提着牛皮酒囊豪饮。 阵阵马奶酒香飘来,引得埋身坑道中的沛残兵们一边切齿摸刀,一边吞咽口水。 男人酒至半酣,便是谈风谈月谈女人,谈个人的英雄经历,中外各族概不如此,听着头顶的鞑靼军官们用胡语互相吹嘘着当初在狼牙谷中如何屠戮明军,吹得口沬横飞,江濒心要坏。这时,黄谦借着头上人喊马嘶之声的掩护,咬唇将五箱炮弹分配完毕,沛残兵们会意,默默将炮弹填充进佛朗机炮的弹仓。 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头顶这几位鞑靼骑兵,讲到生擒黄万之时更加兴起,跨下军马踢动,马蹄生生将黄谦头顶上赖以遮身的破布硬木撩开一边。 火光之下,黄谦一眨眼,靠得最近的兵士立刻跪地单肩扛炮,黄谦一边点着火绳,一边将佛朗机炮炮口慢慢伸出空隙,抵住鞑靼军马的腹下。 江濒察觉有异时,火绳己经燃到尽头,轰一响之中,佛朗机炮口之中喷射出一条火练穿透马腹,将那鞑靼骑兵轰上半空! 事己至此,江濒首先冲出坑道挥双刀砍死几个鞑靼骑兵,大喊一声,“放!” 这一股鞑靼骑兵们正酒劲上头,忽然感觉脚下坍塌,地底伸出很多炮口,炮口火舌过处,鞑靼骑兵死伤一片…… 一轮炮火之后,沛残兵们尽皆跳出坑道,周遭的鞑靼骑兵们因之酒醒,纵马挥刀而上,沛残兵们炮口向外组成一个圆圈将江濒护在正中。 江濒顺手夺过黄谦的佛朗机炮,架在黄谦的肩上,却是远远瞄准鞑靼马阵之外的一辆牛车,嘿嘿一声,炮弹准确轰中牛车之上的木桶,轰隆一声,几个木桶炸出的火焰象烟花一般地四处溅开,附近百米之内的鞑靼骑兵,沾了烈焰便烧成一堆火人…… 鞑靼骑兵们这几日占尽上风,本来士气高涨,这一股骑兵除了封堵可能经过的京军之外,专职看管牛车,牛车之上全是巨型木桶,里面装满草原人最爱的马奶酒。 偏偏今夜生变,一群怪物猛然从地底钻出,抬手杀人不,先将他们守着的酒车炸毁,望着面前这一个个面容枯稿,衣衫褴褛,便如同僵尸活鬼一群,鞑靼人冲杀之时不免胆寒。“放!”“放!”“放!!!”江濒双目尽赤。 闻耳欲聋的连环炮响之后无数火舌中心中花,将第一轮冲上的鞑靼骑兵们轰成靡粉……再讲回下山的京军,一旦激发出血性,其实战力非凡,只是纨绔子弟们普遍不记路不认路的老毛病害人不浅,上万京军将士没头苍蝇一般在山谷之中兜兜转转,好容易杀出来一下子又没了方向感。也是闻听到这边炮声隆隆这才靠拢过来,仗着人数优势将这一股剩余的鞑靼骑兵屠戮干净。 “沛城守将江濒率部归队!”江濒站在尸堆正中,双刀滴血。 这一批京军先看看血泊中爬出的这些个沛残兵的狼狈模样,再数数地上倒伏的几百具鞑靼人的尸首,不免咋舌。 既然大家都是明军,京军当即均出一些马匹让他们骑了,这才请教何处可以逃生。 江濒抹一抹脸上污血,道,“七星堆!”…… 应州城外,玄甲铁骑过处,数千鞑靼骑兵闻风溃败,查钺又指挥着追杀了一个时辰,仍有少量鞑靼残兵走脱,少将军查战这才出城迎接。 只是这对父子之间的交流不甚顺畅,马昂见机赶紧从中周旋,正尴尬间,兵部八百里紧急文书传至。 查钺翻开一看,眉头锁紧。上面写着,“固原参将萧滓,大同总兵查钺,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火速驰援马蹄山,即日!”老爵爷再问查战近期所闻所见。 查战随口回答,这几日前,确实有大量明军在应州附近狩猎,对方衣甲鲜明阵容齐整,一看便是京军服饰,只因为京军与边军之间历来交集不深,而且京军之中的甚么“威武大将军”的旗号也是头次见识,查战当初并未理会。 查钺听完狠狠瞪了马昂一眼。 马昂知道老爵爷怪他上报不力,心中委屈又不敢顶撞,只能躬身低头。 查钺沉吟片刻,道,“应州所部兵马随我全数奔赴七星堆!” 查战心中诧异,道,“驻军全数一走,应州城防如何安排?” 马昂看清楚老爵爷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跑上前响亮回答道,“全数!” 老爵爷哼了一声,自顾回了他驻扎在城外的玄甲铁骑中,又等了半个时辰,查战才率领所部应州守军全数出城,两家合兵一处,浩浩荡荡赶赴七星堆。 只是一路之上,成股鞑靼游骑反复滋扰,拖得大同明军举步为艰。 查钺戍马半生,印象之中的鞑靼人永远是逐利而来,闻风四散。鞑靼骑兵今日这种不死不休的拖延战术,打得连老爵爷查钺也是一头雾水。 七星堆,只是这片连续山系尾部的一座山堆,元时有道士在此立下一个道观,道观以供奉七元解厄星君而得名,数百年之间本地战火不断,道观早被夷为平地。 此时地名之中的所谓七星其实也是有名无实,只是江濒平时驻军沛城曾经带队伍野战演戏拉练时,于七星堆觅得一口枯井,令人重新挖掘,竟然又冒出涓涓的细泉,此际却成了这股明军的救命泉,再加上江濒部从鞑靼后勤骑兵手上抢夺的马奶酒,边军和京军合兵一处的大明军分享这珍贵的资源,暗自放弃心中的间隙,显示出一种同命相连的决绝。 京军好容易退上山口,三股鞑靼人马从四周杀出。不待反应已将明军围在当中。 那明军陷入重围也队列严整,左冲右突,可惜不得其法,只能收缩阵角。 鞑靼骑兵们手中的数万支火把将这一块长照得白昼一般。 两军布阵,相距不足一里。 牛角号一响,马蹄催急,鞑靼阵形之中一股数千骑兵纵马杀来。 京军中调出佛朗机炮营,前排力士们单腿跪地,肩扛炮身,后排军士们瞄准击发一气呵成,一时间硝烟四起,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山体随之阵颤。 炮弹落处,数百鞑靼骑兵还未冲出几步,连人带马先被轰成一堆肉泥。 在炮轰中幸免的鞑靼骑兵们一时迟疑,在急促的号角号催逼之下打马又冲。 京军军士们弃炮操刀,显然炮弹己经全数用尽。 第四十四章 大明好男儿 鞑靼骑兵们见之心喜,冲击之时杀声震天。 这时京营前阵换成火枪营,一摆三排每排百人,军令官长刀一指,第一排火枪火力齐发,白烟又起,轰然作响,阵前又杀伤鞑靼骑兵不少,第一排射击完转到后排填弹,第二排进位射击,等到第三排射击完,原来的第一排填弹完毕,继续进位循环射击。 这三排枪阵法死死将鞑靼骑兵阻在一千尺之外。 后面的京军正看得开心,忽然鞑靼骑兵们打乱阵形,伏身马背之上对着七星堆边骑边射。 火枪之火力对纵向奔弛的马匹伤害有限,这股鞑靼骑兵还未冲出五百尺,先将京军火枪营的官兵射死了一大半。 京军军阵渐渐缩小,旌旗密集,号角渐弱,鞑靼骑兵打马又攻。 忽然马阵一惊,所过的滩涂沙丘之下,马蹄下的沙层忽然随风飞洒,沙丘底下暗藏的柳条板一掀,白森森的一排钢刀直剁附近几匹鞑靼军马的马腿。 鞑靼军马前蹄一失,扑跪于地,马上的鞑靼骑兵坠马而下的瞬间,“噗”一下,便被沙丘伏兵手中的长矛刺穿锁子甲! 此时,鞑靼骑兵们才看清,京军竟然在两军阵前早早挖好一个方条型大坑,坑中潜伏数人,鞑靼骑兵不顾,只管掩杀过去,哪知方圆数百尺,掀起沙坑无数,刀枪并起,沙尘之中不知潜伏多少人手。 此节大出鞑靼骑兵意外,冲锋阵一时混乱,只见鞑靼军马在那片沙丘之中连环倒地,不少鞑靼勇士堕马,当即血沃黄沙。 京军中的将官看得沙丘伏兵虽勇,但人数不过二三百人,全数徒步,领头的江濒布巾蒙头,不着身甲,面色赤黑,身形高大,甚是威猛,所率的这些小沛城残兵们杀过了一阵,如同疯虎一群。 “大明好男儿!”京军欢声雷动,一时军心大振。 哪知道鞑靼骑兵们生性之彪悍超乎常理,饶是受阻如此,分兵围歼沙丘之下的这股伏兵不让走脱,大队人马趁隙踩过人马尸体,向前死冲,五百尺距离抬腿就到。 这些塞上杀神冲入京军大阵,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弯刀过处,尸横一地,京军仓惶应对。 这空档,又一股鞑靼骑兵横向切入,片刻功夫,便把京军阵脚搅乱。 鞑靼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终究在大股京军阵列之中,无一不是以一敌十,近身则杀。 京军一时被杀得壅塞,在鞑靼骑兵刀锋之外的京军兵士才反应过来,纷纷取出长矛远远刺向鞑靼骑兵。 那些鞑靼骑兵身手灵活,连格带挡,错开长矛,而那些吐着血气的塞外战马却没有那么走运,虽然它们前踢后踹伤了不少人命,但奈何不了众多长矛多方向刺杀,战马长嘶一声,效忠主人倒地而亡。 这一时,鞑靼骑兵纷纷坠马,京军一看对手落地,都以为有机可乘拥上乱刀劈杀,然而这些鞑靼勇士显然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不负“塞上杀神”之名,落地一滚时手中刀柄卷动,白浪平地而起。 只听得“啊”“啊”之声不绝于耳,围着挥刀的京军们手中的钢刀还没落下去,自己的腿先被鞑靼勇士横刀一划,皮开肉绽,在喊痛的一瞬间又被鞑靼勇士一刀找准了咽喉,又一卷,呼啦啦倒下一片,血正像箭一样狂喷之时,那群鞑靼勇士又跳入人群密集的刀林中开始搏杀。 眼见着这群鞑靼杀神一步一步巨石压顶一般,越杀越发聚拢一处,越杀越接近中军大旗的核心,看来京军那些公子兵无法阻挡这群疯子。 在明亮跳跃的火光之中,那遮面的血污铁盔下,闪动这那一双双饥渴似狼的眼睛,锁子甲板里透出那扭曲狰狞的微笑,一排利牙正张开。 突然间,听到一声那恐怖刺耳的鞑靼语言喊出来,懂鞑靼人言语的边兵听出来竟然是,“活捉威武大将军!” 随后那恐怖的喊声持续成片,越吼越多,京军已经听得心惊胆寒,却不知道面前还有多少鞑靼勇士。 很快,这群鞑靼勇士在京军的重围之中站成了一个圆阵,手擎弯刀,前攻后守地杀向帅旗。 突然听得阵中有军令官大喊一声:“不得放箭!” 原来京军死伤无数兵士之后,心意之中,已经无法吃掉这股由骑兵变成步兵的鞑靼勇士,而背后山下的鞑靼骑兵还在疯狂冲锋,形势燃眉,京军决意:一阵齐射放箭解决掉这股心腹大患。 如今京军强弓已经搭阵,不晓得为何军令官此时放弃。 帅旗之下,有一群身材高大齐整却不着盔甲的灰衣人,簇拥着一个金盔金甲的青年将军上前。 他一手持长剑,一手持短火枪,鼻子上还贴着那爪哇国的白胶布,火光中傲气凛然歪嘴一笑,“怦”一声朝天放了一枪,大喊道:”来就来!爷等着呢!“ 言罢,那将军把短火枪随意一扔,率领这一群灰衣人杀出阵,瞬间和鞑靼勇士们绞砍在一起。 其中,那些一个一个灰衣人踊跃挡在金盔青年将军身前,每遇到鞑靼勇士的刀锋,必是一个灰衣人挡刀而下,那位金盔青年将军得此助攻,手起剑落,劈斩向一个鞑靼勇士的前胸,敌酋鲜血当即喷向金盔青年将军的面庞。 那金盔青年将军大惊道:“咦,杀人了!” 口中虽念,金盔青年将军手中却没有丝毫停顿,他连续劈杀直刺,就近杀翻了七八位鞑靼勇士,那些随身护卫的灰衣人们只能前赴后继。 七星堆下,鞑靼骑兵呼啸着发起又一轮冲锋,围在阵中的鞑靼人远远听到喊杀声,纷纷舍命纵刀猛扑向金盔青年将军,意欲一举扫平灰衣人,再拿下那位将军,劫为人质,合并外围骑兵,全身而退。 “怦!怦!怦!”只听得沉闷的撞击声,鞑靼勇士被硬生生地撞飞几个。 待到鞑靼勇士们转背回看时,只见江濒赤红双眼,抡起一柄夺来的鞑靼长战斧,横扫在鞑靼勇士的顶门之上! 江濒身后是黄谦,黄谦嘴角还吐着血沫,正在疯狂砍杀鞑靼勇士的后腰,手中挥动那兵器甚是古怪,鞑靼勇士吃惊发现,对方使用的竟然是一把短柄铁铲。 黄谦领着这班人挥动铁铲,断刀,长矛,疯狂攻击,浴血之后,他们更加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他们全部都是在前阵让鞑靼人吃尽苦头的小沛残兵,这群残兵显然已经忘记自己是生还是死,血红的双眼之中只有一个杀字! 第四十五章 将军百战死 正混乱间,忽然夜空响箭呼啸而过,“呯”一声射在京军大阵中心的“威武大将军”帅旗旗杆之上,当时火星四射,竟然是一枚“着火箭”。 噼噼啪啪之后,数万鞑靼骑兵发出奇怪的呼喝声,一阵箭雨向着京军大阵纷纷而下。 军阵中的京军将士正与被围的鞑靼勇士相互劈杀,猝不及防倒下一片。 军令官大喝一声:“弟兄们,拔箭射回去!” 京军将士见得情势紧急,埋头拾弓拔箭,也不顾身边中箭者是敌是友,连筋带肉张弓对着鞑靼大阵射出箭羽,两军之间箭羽来去哀鸿遍野。 这时间,又冲杀进来一二百位斜挎弯弓的灰衣人抢在京军帅旗阵前,当中一人却是白袍之外裹以银色锁子甲,弯弓搭箭姿态俊美,钱宁!他左右开弓,先射中对面指挥射箭的两名鞑靼军酋的面部,鞑靼军酋当即堕马而亡! 这一二百灰衣人在钱宁带动之下弯弓搭箭,箭无虚发,只一柱香时间,强自将鞑靼骑兵们的箭阵压住。 鞑靼骑兵们见此阵形向后压缩,京军听得有劲弓所射之箭风声甚强,箭从甚远处山顶的一杆黑色大耄下射出,箭无虚发,皆是箭羽漆黑,箭身硕长,箭簇犬牙交错刺穿身体至末羽,乃是狼牙箭! 钱宁身前的神射手一个接一个中箭倒下。 被钱宁挡在身后的金盔青年将军忍不住对空大骂道:“伯颜,要杀你就杀我,不必杀我兄弟。” 说完,他就要抹开争先拥到自己身边的灰衣人,钱宁坚忍不退。引得狼牙箭雨点一般集中射向钱宁,钱宁持弓拨打左右支拙,突然间,一个身影如山一般挡在钱宁面前,“铛”一声响,那人头一震,慢慢转脸过来。 钱宁只见一张血脸之上,箭身从左面颊入自右颧骨上出,箭在脸上,钱宁这才想起来,替他挡箭却是鸡鸣驿中见识过的江濒! 江濒怒目圆睁,对空大喝一声:“休伤吾……” 说话支吾含混之间,他吐出一口血沫,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中箭,好一个江濒右手持紧箭头,左手挥刀砍断箭身,“哗”一下拔出余箭,箭身擦面骨“飒飒”作响。 钱宁看了干呕不止。 挡在他身后的金盔青年将军赫然一惊说道:“真壮士!” 这金盔青年将军刚一冒头,飞过来的狼牙箭雨反而越射越密。 江濒不及搭话,猛然揪下青年将军头顶金盔,戴着自己头上,翻身上马,向黑压压的鞑靼马阵冲去。 也是这金盔太过打眼,身后不少京军将士盯着这金盔随后跟从。 两边军马冲在一处,鞑靼勇士和京军将士不再用箭,合围之中,各自见得旗号服饰不同者,就拼死砍杀,鞑靼骑兵层层设堵,死伤众多也不肯让。 千里空旷,月润而风,一阵吱噶的干响压过各种声音! 七星堆两翼又有高山屏障,如今明月挂于半空,一个玄衣武士罩在光华正中。 他黑披肩,黑甲,黑面罩,连口鼻眼睛都遮挡得严丝密缝! 那黑武士旗语一打,冲入京军阵内的鞑靼骑兵们列队整齐后退。 待到吱噶声止,山顶月华之中壮牛群拖出八辆牛车,十头牛并驾一辆牛车,每辆牛车之上负载的一个巨大帐篷,也不知是跋涉太久,还是大帐太重,雄牛们好容易将大车拉至山顶,好几辆牛车之中,十头牛其中的四五头也是熬至强弩之末,当即口吐白沫跪地而死。 八位鞑靼勇士跑上去一拉篷门,帐篷随之坍塌,山顶上露出一排巨型火炮! 八个乌油油的炮口笔直对准七星堆,正是前元成吉思汗当初横扫天下的神兵利器。 这些火炮一开火,厚重的城墙都不能抵受,何必说肉身之躯,困在射程之内的京军,看着那一排排炮口心底发寒。 此时黑风骤起,从鞑靼骑兵和京军的两军阵前斜刺里猛然冲出万千匹军马,鞑靼军本来善长骑射,对着这马阵发箭无数却不听见有一个人中箭惨呼。 正迟疑间,这股乱马己经冲到鞑靼军阵近前,从马腹之下忽然飞出二人,前面那人身高体壮,手提一把刃长四尺的朴刀,专斩鞑靼军马的马腿,待得马伤了腿向前仆出,后面一人跃出,宝剑出鞘宽大无比,动一势,剑刃便拍在落马的鞑靼骑兵的面颊之上! 二人前后配合,本来快似闪电。 只是鞑靼勇士们坚不惧死,刚刚被宽剑拍下马,紧跑两步反身跃上乱马阵中一匹马的马背,挽弓射向二人后心,弄得使得朴刀的那人压力大增,大叫道,“燕大少,勿留手尾!”如此开口的自然是铁无双。 燕归云闻声也不回复,再有鞑靼骑兵阻路,手中宽剑一抹,鞑靼勇士的人头应声落地,便如切瓜一般。 也是合该多事,这股乱马群急冲入阵中,引得鞑靼军中的备用马匹一阵兴奋,竟然挣断丝缰尾随而出,两处数万马匹混在一处,搅得鞑靼军前一阵大乱。 此际,鞑靼骑兵中一股先锋军借此冲破京军重围,将那“威武大将军”旗号下的青年将军围在当中刀劈斧砍。 不提防,乱马阵中飞出第三只人影,他身着红色斗蓬,视白刃如无物,如鬼魅般飘飘忽忽跃到乱阵当中。 他手中红云卷处,迎上的鞑靼武士们只觉如同无形巨锤般的一股劲风透甲而入直撞前胸,劈头砍向那青年将军的各种兵刃竟然全数被一件红色斗蓬荡开! 数万匹乱马过处,两军不敢牵制,鞑靼军阵前俨然已经撕开了一个空白口子,让数万明军窥得一线生机,纷纷跟随乱马奔去的方向,试图冲破山口,到达那马蹄山下的白水河流。 而此际,鞑靼的防线正在勉力维持,意图消灭明军的最后希望。 那山顶的黑衣武士再难容忍,单手一挥,八门火炮一齐轰向京军的大阵,在这毁灭性火力的覆盖之下,两方缠斗的兵士们枉死无数, 只是血泊之中一顶红色斗篷翻了几滚,悠悠飘落在地,那人和青年将军早己不见踪影。 马蹄山山顶的京军,拼命从七星堆隘口突围。 杀到白水河边的大同玄甲铁骑其实也是举步为艰,不足百里的路程,费了两三个时辰这才冲进七星堆附近,连那总兵查钺,少将军查战陪着也杀得血人一般。 父子俩好容易爬在高处,手搭凉蓬将刚才那一幕看得真真切切,也不知此搅局三人是敌是友,查钺大惊之下,正欲拍马领军杀进救局。 忽闻身后有人慢悠悠说道:“老爵爷可是找人?” 查钺回身一看,有兵卒引来一骑一从,脸带微笑的玉摧红徒步牵着马,伏身马上的正是那位青年将军。 此二人正有说有笑,神态至为悠闲。 至于那驱乱马于阵前的另外两人,早在鞑靼乱军中不知所踪。 第四十六章 割袍断义事 查钺翻身落马,拉着儿子查战一齐单膝跪于地,垂首对着那青年将军口中道:“臣查钺救……” 那骑着马的青年将军笑着刻意咳嗽一声。 查钺立刻改口道:“末将参见威武大将军。” 青年将军嘴角一歪,坦然收受。 查老爵爷戍马半生,如今却要对着一位青年将官参拜。查氏父子身边的将士见此,不敢参言。 玄甲铁骑们上马欲走,又有探子来报,有一彪人马约数百骑从归路上冲来。 查战骂道:“这么点人,还想阻我大同玄甲铁骑,找死!”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口哨呼啸。 玉摧红只对那青年将军笑道:“大……将军,只希望咱们后会无期。” 青年将军一回身,微笑道,“为什么是后会无期?” 玉摧红避开查钺,附在青年将军耳边,低语一句,道,“我与查爵爷之间有些误会。” “既然如此,快走不送。”青年将军呵呵笑道,“我会找你的。” 等到青年将军示意查钺父子返身,玉摧红早已经没有了人影。 在此时,孟端阳领着手下的数百号人马赶到。 气急败坏的孟端阳也不长眼,不待查钺问询,自己便先叽叽喳喳说出一大堆,所言之事正是:大同城中的十几个驯马师在马场被恶贼偷袭后一齐绑了,待他赶到马场,城门却早被那伙恶贼诈开,马场之内驯养的一万多匹军马因此失踪,他孟端阳追踪至此,却发现马群异常,无法救回…… 青年将军此时眼睛一眯,旁听得饶有兴趣。 查钺却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怒道:“来人,取下他的腰牌!” 孟端阳心有不甘,委屈道,“爵爷,那可是您的马啊!” 查钺更加被气得脸色发紫,吼道,“把这厮拿下,推出去,打二十军棍,滚!” 诸事一了,玄甲铁骑立即开拔,擂鼓阵阵,同时又有榆林和固原的边军源源不断地赶来。 本来阻击京军的鞑靼骑兵们,反而陷入十余万明军的内外包围之中。 山顶的黑武士令旗一指,鞑靼骑兵得令,调头全数扑向大同玄甲铁骑。 …… 这一役双方死伤惨重,七星堆上一时尸积如山,腐臭之气终年不去,后话不提。 查钺护送威武大将军回归了京营,这才拉过查战,这对父子间本来话不投机,如今相对着,好一阵尴尬。 老爵爷查钺看着儿子,查战虽然一身浴血,好在并未受伤,老爵爷心中一阵宽慰,咳了一声,这才缓缓道,“战儿,刚才那一阵,你应州军压力不小。” 查战先行了军营中的上下礼数,面无表情道,“报总兵,应州军血战七日,折损五成。” 刚才蒙古小王子伯颜临走一杀,在与气势汹汹的鞑靼骑兵们的正面交锋中,应州守军中战力不足的毛病暴露无遗,玄甲铁骑们本来全程受压,又要兼顾应州军的周全,五万玄甲铁骑因此死伤过半。 可是……大同玄甲铁骑折损的五成精英,又哪里是应州军的五成可以比得! 老查钺知道这小儿子始终不肯丢下与自己的隔阂,只能轻声道,“应州军中的机制,刚才可曾被对方打乱?” 如今应州守军减员五成,还讲得什么机制完善。 查战冷冷道,“请总兵大人示下。” 查钺忍不得声调一提,道,“我问的是江濒!” 应州附近这场大战,可以说是由江濒指使的小沛城驻军与鞑靼人踢球引发,在各种力量催发之下,战事不断升级,才搞到如今的血腥格局! 也可以说,一个小小沛城守将江濒,成了引发此次战争的关键人物。 对这等爱生事的下属,老爵爷查钺虽无治罪之意,却也想抓着江濒来当面调教调教,以儆效尤。 查战闻声面色一惨,道,“江濒他……” 这时马昂匆匆跑入,抢道,“少将军,我在七星堆里,见到了一个故人。” “你这等人的故旧,只有一个江……濒!”查战猛然一惊道,“原来江濒没有殉国。” 查钺闻声哼了一下。 马昂才看清老主帅在场,赶忙躬身施礼。 查钺脸色一沉,道,“这江濒……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马昂小声答道,“不但江濒没死,他手下的小沛残兵还有十八名在战场上生还。” 查战闻声一喜,抢道,“速速联络,问他何时归队?” 马昂垂首低声道,“人家随京军走了。” 查钺闻声拂袖而去。 查战这时才能训斥马昂挽留不力,少将军发了无名火,马昂只能唯唯诺诺地敷衍一番,最后以清理战场为由逃开。 …… 当时,七星堆下血战一场,大家能活着从尸堆爬出的,便觉得恍如隔世。 马昂好容易在千万人中看见江濒,当然大喜过望。 这时江濒也看见了马昂,他脸上扑朔转换了三四种颜色,却是远处驻足。 江濒咬咬牙,抽刀将前襟割下半片,狠狠掷在地上,才将手下的最后十几位小沛残兵们聚在一处,大家用担架抬着一身浴血的黄谦,穿插在京军队列之中默默而去。 可怜马昂腆着大肚子,好容易爬到山顶无人处,他想到江濒此次之所以愤怒,皆因为少将军眼高手低,小沛守军陷入鞑靼重兵包围之时,查战事先与江濒约好:一日之内马蹄山会师。 可惜,应州援军在马蹄山一侧受阻之后,少将军却是率部返回应州,自此躲在城中龟缩不出! 可怜江濒连同那些小沛城的部下,被困在万千鞑靼军马中依旧苦苦待援,也不知……在这七天中怎么熬过来的。 马昂愤愤骂道,“姓查的……江濒今日割袍断义,断的乃是与你查战之义!关我鸟事。” 此时大战虽止,山顶插满的火把仍未燃尽,马昂看清面前情形,差点坐翻于地。 鞑靼人全数撤走,山腰处,因牛车损毁有两门火炮未能拉上山顶,山顶另外一端,整齐摆放着火炮八门! 这火炮与前元成吉思汗当年横扫天下时使用的火炮又有区别,此炮纯属海外进口,西语云“加农”,加农炮的炮管更长,发射仰角较小,弹道低平,可直瞄射击。 刚才两军对垒之时,假如,蒙古小王子伯颜提前用这排加农炮的炮火覆盖住整个战场,只怕自己还未来得及与鞑靼骑兵对砍,便先要陪着查钺父子一起被轰得尸骨无存! 马昂抹过一手冷汗,心道,“跟着查战这等傻子混,只嫌自己死得慢了,马爷我还是赶紧上报,转换一下战区为妙。” 第四十七章 风尘三侠客 雉尾峰顶,白石之上,玉摧红和铁无双二人对坐。 燕归云躲在一旁,兀自洗了半个时辰,最后他干脆将手插入酒坛中泡过,依旧觉得双手之上的血腥气挥之不去,自语道,“恶心,杀人之举甚是恶心!” 铁无双虽然心疼佳酿,只是,他们哄着这位素有洁癖的燕大公子今天痛开杀戒,即算仅有的两坛酒被燕归云洗手全部祸害了,大家也不好意思去当面制止他。 铁无双干脆将头转向玉摧红,道,“师父,鞑靼骑兵本来可以凭着这次调来的加农炮的威力扭转战局,为什么他们没去实施第二轮炮击?” 玉摧红笑道,“你当伯颜不想如此吗,可惜那批加农炮也有缺陷,从装弹到发射,耗时需要半个时辰。” 铁无双诧异又道,“这最后一局中,伯颜挑着谁去欺负不好,为何偏偏要选着大同玄甲铁骑这块最硬的骨头死磕?” 燕归云忍不住插口道,“兵书有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拇指。” 到了最后关头,伯颜的鞑靼骑兵被明军中的京军和边军重重包围,鞑靼各部此时如果选择仓惶撤退,直接会引起明军各部趁势追杀,生还的可能性更低。 伯颜指挥着鞑靼骑兵,重点打击其中最强的大同玄甲铁骑,玄甲铁骑身受重创,围观的明军各部被震慑住,鞑靼各部骑兵正好趁此全身而退。 回头去看这种打法,众人只能叹,这个伯颜小王子险中求胜,实在高明! 铁无双呵呵笑道,“伯颜这一次下足本钱,也算帮着铁大爷出了一口恶气!” 燕归云闻言不悦,叱道,“伯颜帮助你铁大爷,你铁大爷和老爵爷不对付,所以你铁大爷和伯颜是一伙子人,你的大明人立场何在?” 铁无双一怔,道:“鞑靼人和大明人,我谁也不想帮,我就捞回自己的本钱,谁坑我几十万两银子,我就要去坑回去,天经地义!” 玉摧红见这两人争论时有点认真过头置了气,忙在一边解围,笑道,“我们不是也盗了查老爵爷的一万匹军马吗。” 铁无双沮丧道,“亏了,特么亏大发了,刚才冲击敌阵,救肉参成功,咱们那一万匹军马陪着他们鞑靼同类全数溜得干干净净,就算查钺此时要谈,铁大爷还能拿什么跟他去讲价。” 铁无双将鞑靼军阵无意中说成敌方的军阵,他始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立场占在大明一边。 燕归云冷笑道,“你师父刚才救下的威武大将军这个大肉参,铁大爷大可以籍此去京军中请赏。” “是啊,是啊,师父那么好心,为什么还送肉参给老查钺,怎么不顺手扣下来?”铁无双道。 “他……又不是美貌女子。”玉摧红笑道。 “燕大少,你怎么不领着肉参去讨赏,这种事很露脸的哟。”铁无双诧异道。 燕归云黯然叹了一声,目光扫向别处。 玉摧红忍不住,偷偷瞪了铁无双一眼。 铁无双这才想到,在北京城中,燕大少爷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便宜岳父,一旦京军因此泄露了他的行踪,燕公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要烦到头大。 铁无双斗完嘴,又陪笑道,“我也是想着找一个机会给燕大少来露露脸。” 明月高挂,空悬天宇。 白石之上的鹿脯己经冻硬,地上只有被燕归云洗手而祸害掉的两个空酒坛。 铁无双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玉摧红随口道,“铁大爷,你还真要讨赏去?” 铁无双瓮声道,“为毛不去,铁大爷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玉摧红笑道,“大同军见了查钺要叩头,查钺见了威武大将军要叩头,你我都是一介平民,……尊敬的铁大爷,你去了威武大将军那里,讨赏的时候,只怕先要准备着多叩几个响头吧。” 铁无双闻声赶紧坐下,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赏金虽然好,叩头免谈,叩头免谈!” 第四十八章 饮血的苍狼 应州血战之后,查钺遣亲信步将率半数玄甲铁骑火速回防大同城,一边又派出细作沿途打探,察看鞑靼大军的动向,余下的半数大同玄甲铁骑,驻扎在应州城的外围,由老爵爷自己亲自坐镇。 其实,以查钺之戍马半生,早己将个人的荣辱生死看淡,今日如此安排,他也是藏了一份私心,如今镇守应州是他儿子查战,考虑到鞑靼主力如果卷土重来,应州战力不能应对,而查氏一门例来人丁单薄,这个硕果仅存的小儿查战若再有甚么差池,自己百年后,恐无颜见列祖到宗。 中军大帐内,老爵爷查钺拄剑端坐,衣不解带。 这一夜,大同玄甲铁骑陪着彻夜不眠。 隔日,细作来报,鞑靼主力冲出重围七十里外,在狼居胥山驻扎。 当夜,各部落首领聚首,众酋长齐声声讨伯颜此次指挥不当,导致鞑靼各部死伤惨重,会场气氛一度失控,差点产生内讧,也不知伯颜如何化解了此次危机。 然后,鞑靼各部落星夜拔营,分头西去,去了漠北方向。 鞑靼各部落之间本来凝聚力有限,大家合兵打仗,打胜利时便喝酒分帐,落了败时便互相指责,例来如此。 听闻鞑靼各部就此拆伙,近一段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对大明边境有太大威胁,查钺的心头大石这才落下。 只是玄甲铁骑拔营回大同时,少将军查战托辞未至,应州城中只派出一班副将,文官们来送行。 战事一旦平息,战场周边狼豺兀鹫闻腥而至。 历来大战结束,双方军队应该各自善后。 只是这次应州大捷,鞑靼战败,大明以及鞑靼两边的官方对此役竟然再未提及,连两边被派来打扫战场的,都只是一些老弱边民,让此役从头至尾始终透着诡异。 …… 三日之后,七星堆上方才有了人迹。 当时,食腐兽禽聚集,兀自破开死者皮甲,大肆吞食肚肠,寒鸦遮天蔽日如同墨云压顶,七星堆仿佛人间地狱。 看着族人尸骸层叠,两边边民生火呼喝,驱赶兽群,各自闷声收殓尸骸。 又一日后,铁无双陪着章记粮行老板押解粮队赶至,当场分发米粮,只是两边难民人数众多,铁无双买来的这么一大批粮食,也属杯水车薪,半日之内散尽。 在章记粮行老板带动之下。周边州府各粮行又捐出了不少粮食,大小义庄捐殓具棺木,白布,灾情才稍见缓和。 静寂,只有如死的静寂! 两族边民之间,抑或是经历太多太多,己经麻木了,如今莫说什么仇恨心,众人连哭泣的冲动都没有了,默默将族人的尸首堆上牛车,各奔东西。 雉尾峰上,玉摧红,铁无双,燕归云,三人远眺着拉尸的牛车绵延数里,铁无双手中的酒碗端了几次,又黯然放下。 玉摧红长叹一声,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此句正是前元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燕归云负手而立,以他之人生境遇,面对此情此景,口中念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乃是唐代杜甫的《石壕吏》,当他念至,“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一时竟哑了声。 铁无双说道:“师父,你说我们这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玉摧红沉吟半天,缓缓说道:“我们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尽力止战,止杀,让天下人不再互相杀戮。” 马蹄山脉,七星堆前,苍山云海,霞光四散,血黑一样的天空压着苍茫无垠的大地,众生如负重的蚂蚁队伍一样延绵,伸向天与地的边线,忽而听到长长的葬歌悠长的传来 “苍狼草原的苍狼 草原的篝火都不能把你驱散 苍狼啊,苍狼, 羊犊子还在等娘 …… 苍狼啊,草原上的苍狼 …………” 这个长歌用蒙古人特有长调唱出,整个天地之间,似乎正有无数的亡魂在跟着这葬歌在游荡。 第一章 死谏之士 大明,正德十三年,冬。 第一场大雪过后,北京城中,银状玉砌,各景各物美不胜收。 于此,距离年关仍嫌尚早,百姓们各忙生计。 风仍紧,卷动万里银尘。 一处高墙之外,成队的乌冠黑衣身穿灰色斗篷的带刀侍卫立于朱门之外,风雪之中纹丝不动。 众侍卫当中,门楣之内,摆放一张锦椅,椅子上抚首端坐一人,正是钱宁。 葡国牙医的技术精湛,一番修补之后,补齐了钱宁当年在鸡鸣驿中摔断的几颗门齿,也算弥补了钱大人最大的遗憾。 如今他锦衣玉带,又兼天生面白,更衬得他冠颜如玉! 积雪之中,一个青年文士己经昂首跪足了一个时辰! 钱宁紧拧眉头,看向那个仍然跪在三尺之外的青年文士时,他凤眼之中杀机乍现! 那青年文士灰面无须,斜肩挎着一条白布条幅,满脸之上尽是方正之气。 绕是如此,他目光迎向钱宁时,先想到钱大人及其手下平日里抄家灭族的杀人手段,冷风抚面,青年文士心中不由暗自也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院墙之内喧嚣四起,兵戎鼓炮之声震骇城市! 大明从无畏死之文人,那青年文士轻轻捂唇一咳之后,拍拍腰板上的“死谏”二字,脸上露出欣然赴死的笑意。 钱宁咬了三次牙,终于把自己握紧的拳头轻轻放落,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大门。 那青年文士气势上占了上风,在雪地当中更加挺直腰板,声嘶力竭地吼道,“臣死谏!” 走到门后的钱宁闻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骂道,“艹你妈的徐文长,去你妈的死谏!” 前院之中空旷无比,乌云之下雪雾翻滚! 百十名匹大马占据院中,这些马,周身及四足全部披上褐色皮铠,战马上的骑士,内附皮里外面罩鳞甲护身,头顶铁盔又用皮革遮挡口鼻咽喉,竟然全部都是标准的鞑靼骑兵的装束! 这时侧翼跃出黑马一匹,马上骑坐一人,身披一件红狐大麾,那人马辔一转,雪域中强光夺目,赫然是一员金盔金甲的大明将官。 鞑靼与大明积怨几代,如今战场上见了,自然格外眼红。 鞑靼骑兵们嘶吼声中,金甲将军拨剑在手中,一催坐下良驹,迎面杀来。 鞑靼骑兵多有射雕之箭术,见机,各挽百石强弓,一时,前院之中,箭落如雨! 好一个金甲将军,他侧身伏于马上,单手剑左右拨挡流矢,一人一马于箭雨之中撕开一道口子。 不等鞑靼骑兵反应过来,金甲将军眨眼间冲入鞑靼军阵,他左臂一振,己将一名敌酋从马上顺手提过来,右手宽剑一翻,便要割断对方脖颈。 “爷,别割,疼!”那鞑靼骑兵吓得几乎快哭出了声。 金盔将军朗声一笑,以剑面将他拍于马下! 鞑靼骑兵装束者全数翻身下马,弃弓单膝跪地,以汉语齐声吼道,“将军威武!”原来他们都是由京军兵士假扮。 金甲将军昂首时,雪差点迷了眼。 这时钱宁小跑上前,抬头时,先换上了一张好看的笑脸,高声道,“报大将军!” 那金甲将军冷哼一声,撕下脸上那张腊黄色的人皮面具,正是七星堆血战之中被各方抢夺的威武大将军朱寿! 朱寿昂然道,“老子战功卓着,现在己经是太师了。” 朱寿行事,荒唐怪涎,当初他以威武大将军一职督战应州,己经让边关大将们一头雾水,如今,这次他这个太师的名头,难保不是他自己杜撰而来的。 钱宁小心一躬身,道,“报太师,小人钱宁有要事禀告!” 他递上的却是一份邸报。 邸报乃是朝庭督办刊物,罗烈朝庭政务,朱寿素来不喜欢其刻板无趣,今天是因为钱宁递上来的,他这才略瞥了一眼,不由皱眉咦了一声。 本期邸报,重诉的是正德十二年之应州大战,其间文字寥寥,结果记载为,“鞑靼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钱宁切齿道,“此文作者居心叵测!” 朱寿不免怅然,应州大战,在自己调度指挥之下,大明军重挫鞑靼铁骑,双方将士的死亡人数以万计!危急关头,又有玉摧红救自己的那一出,于万军之中红衣少侠来去自如,偶然回想,场景历历在目,何等的意气风发。 只可惜,这……史书却要根据邸报之记载再行撰写的。 表面上,这一次,邸报淡化描写应州大战时双方伤亡情况,十六比五十二,将大明将士的浴血奋战的功劳轻松抹杀,暗示着:应州之战其实是明军失败,同时剑指着自己这位威武大将军是在事后吹牛! “这特么谁干的?”朱寿皱眉道。 “当今邸报总编徐渭徐文长!现在他在外面候着呢,是杀是剐,请太师示下。”钱宁垂首道。 “他……怎么讲?”朱寿道。 “又是要请您回去!”钱宁道。 想到里面的枯燥无味,朱寿闻声撇嘴抚掌,道,“还天天要把老子关在里面吗?” “然也,否则死谏。”钱宁低声道。 大明作风开化,文士们历来畅所欲言,不可能总是以杀禁之,应州大战时,徐渭确实不在现场,他执笔有误了也还算情有可原,不过,徐渭这一声“臣死谏”,真真把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不行,这事我得去找一个能做证的。”朱寿自语道。 “大同总兵查钺,七星堆血战,他的玄甲铁骑当时可是您麾下的绝对主力。”钱宁提示道。 “这么大点儿事,怎么可以随意调动边关大将。”朱寿摇头道,“对了,江濒可以做证,这小子当时指挥的小沛军可是吃亏不小!” “平虏伯江濒外出公干,三月未曾回京。”一边的随从小声进言。 朱寿瞥着自己身上的红狐大氅,眼中一亮,大声道,“去……给我把玉摧红找出来,我要他出来,做这铁证,可不能让老子们当初在应州的大买卖,就这么白忙乎了!” 此时门外人声嘈杂,朱寿不由面露诧异之色。 钱宁愧道,“此时,又有一大波死谏的家伙们正在赶来的途中。” 凭空一声闷响打断众人的思絮,一股蘑菇型黑烟应声而起,后院之中尖叫喧嚣之声不断,一个灰衣人灰头土面,小跑而人,颤声道,“报太师,宁王陛下敬送的装甲战车……” 钱宁脸色一肃,厉声道,“如何?” 灰衣人一抹脸上油灰,道,“小的们实在是小心操作,它……竟然炸了!” 这装甲战车以油料为动力,爆炸之后油料四溢引燃了不少房舍,损失相当之大。 朱寿沉吟道,“可有人员伤亡?” 灰衣人摇头道,“好在小的们机警,幸无大碍,如今众人正在奋力扑火。” 朱寿淡淡道,“救什么救,给本太师搬张梯子来。” 众人闻声茫然。 朱寿弹剑笑道,“这太师府以后估计是没得玩了,就让我们一起好好看看这场大火吧。” 风借火势,太师府在无人施救之下被烧足了三个时辰。 虽然钱宁痛之恨之,可惜上不愿杀死谏之士!于是乎,后期赶来声援的文士们,陪着邸报总编徐渭在风雪中长跪,众人跪足三个时辰。 朱寿犟不过众人,以车马阵仗前行,徐渭笑着看了一眼钱宁大人,率着众文士昂首傲然跟在后面,“押送”朱寿回去。 至于那位玉摧红,虽然经多方寻找,始终不见影踪,他象风一般,凭空在中土之地消失了。 …… 又一年后。 江南,文德桥边乌衣巷。 唐诗有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是大唐诗人刘禹锡写下的一首怀古诗。凭吊东晋时,南京秦淮河上朱雀桥和南岸的乌衣巷的繁华鼎盛,到唐代,野草丛生,荒凉残照的惨象。 名句犹在耳边,偏偏沧海桑田,如今的乌衣巷,在江南查家的治理之下,不复当年荒废景象,当然,此地己经被视为江宁第一禁区,平素确实人迹罕至。 今日,乌衣巷凤凰台朱门洞开,其中冠盖云集,高朋满座,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场景。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内厅之中,挺胸塌肚的一群大爷们济济一堂,相互忙着拱手作揖,转背却笑脸一收,俨然不知道谁是谁。 堂外马厩马肥,堂内暖阁轻裘,来往的是:大江上下游三十六路漕帮总把头总舵主,五湖里赶脚跑船的七十二路大镖局总镖头,还有大大小小消息最快风声最紧,连接各路江湖人物的客栈大掌柜子。 凤凰台外厅,各位江湖豪客持请柬入内,众大人物将红请帖一展,门房接待的查府小厮接了,当场用金剪子挑开,请帖内层赫然夹着一千两银票。 江湖豪客们暗赞查家行事缜密而出手阔绰,也算不虚此行。 外厅内,锦饰软塌随意放置,南国瓜果任取,厅四角的中央皆有假山流水,游鱼见池,池中竟然是一人高的橘色珊瑚树。 池台边床榻,榻上安坐着乐队三五人,池中跳台又有舞姬数人随音乐为西域飞天舞状。 场面奢靡直让这些吹嘘见过世面的江湖豪客也瞠目结舌。 最眼红的却是豪客们身边的女人们,能随着男人外出的女人自然不是内室,外宅女人们出得一次门来,当然是衣服首饰粉饰妖娆,却没想到被查府内的随便几个舞姬就比了下去。 看着自己男人的眼神被牵走,女人们醋意横生酸恨得牙根疼也是无奈。 凤凰台内厅有人击掌三声,笙箫尽收,舞女退下,众人纷纷聚在中央高台前就坐。 但见台上击掌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年轻人朗声说道:“有请查府大总管查良!” 一位衣装华丽面色肃穆的长须老者踱步上台来,他略一拱手,咳嗽两声,目光扫处台前台后的女仆小厮们垂手肃立。 江湖客们天性放纵,这次也是看在银票的份上,大家暂且屏声静听。 “各位英雄,老朽查良,代主人家请各位莅临寒舍喝一杯薄酒,承各位的面子,来听我讲几句话,先谢谢了。”查良道。 老管家说话稳重,言毕举起食指,早有侍女奉上香茖,他拿起茶杯喝水之时,下人们和盘每桌送上西域葡萄美酒并白银一锭,引来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各位都知道,最近江湖传闻,我江南查家藏有倾国财宝,传世不出的功夫秘籍,更有甚者说什么天下第一兵器——千机弩就在查府!”查良咳嗽两声。 台下已是一片低语。 “哪有这等事情,定是有人陷害查家,找我们查家的茬!”近台前桌案,一位钢须大汉嚷嚷着,是那山西大同德胜镖局总镖头孟端阳。 查良早知会有人适时出声相助,一边露出习惯性的微笑,一边在台上颔首致意。 “我们查家,我们查家,孟总镖头你也能算是查家的人吗?”屋里角落有人搭腔,声音嘶哑刺耳得很,他干笑道,“有没有吗?有,就拿出来给大爷们看看嘛,大家时间都宝贵得很,钱都等着下崽子呢!” 江南查家在本地经营数百年,如今根深蒂固,俨然是江宁第一望族,旁杂人等有心趋炎附势也还罢了,只是这位孟端阳作为大同德胜镖局的总镖头,在山西也算一方霸主,如今他却在一干江湖大豪们面前,开口称我们查家闭口称我们查家,难免给此中众人落下一个数典忘祖的口实。 插话之人话语虽然尖酸却又不无道理,引来凤凰台内的众豪客一阵哄笑。 第二章 凤凰堂会 “钱得乐,钱掌柜子,城东望江楼生意可好啊?”查良蹙眉沉声,缓缓问道。 “托查老总管的福,有大买卖可要记得关照我这钱小掌柜子啊。” 那边插嘴的望江楼掌柜钱得乐,须发灰白,年过五旬,只是獐头鼠目,就算满脸堆笑也显得猥琐的紧。 “你算是哪根闲葱,敢搭查老的话?”孟端阳吹着胡子目光扫视道。 “孟大镖头,溜须拍马果然是一把好手。”钱得乐手中举杯,口中冷冷说道。 “你!几个意思?”孟端阳一拍桌子,酒杯跳起老高。 “姓孟的,你扯出镖旗,还被人呛到墙头上趴着,这还不明白吗,人家要找你练手呢……”有人阴阴讽道。 孟端阳气量本来就小,受旁人言语一激,挥掌拍去,装满酒的酒杯直直朝钱掌柜子飞出! 钱得乐眼皮也不抬手一挥,“呯”另一物破空直撞酒杯。 待到众人看清,一个酒杯朝台上查良飞去,另一酒杯飞向孟端阳桌前。 查良长袖一卷,凌空收了酒杯,杯中之酒竟无一滴洒落。 众人一看,这查良老管家看似年迈体弱,身手仍然如此了得,惹得大家齐叫得一声,“好一式流云飞袖!” 孟端阳挥掌回拳,拳心“咔吧”一声,拍碎了弹回的杯子。 查良举杯朝前台的一脸怒容的孟端阳和后台歪头冷笑的钱掌柜一一拱手,仰头一饮而尽,道:“谢过孟镖头,钱掌柜,查良我先干为敬。” 孟端阳只好拿起桌案上一杯酒,刚入口就吐喷出来:“醋!” “就在山西住,哪能不吃醋?”那钱得乐阴阳怪气的搭腔道,“有事无事,姓孟的,你可别丢了咱山西人的脸。” 孟端阳知是自己方才喝的是钱掌柜面前的酒杯。 钱得乐以细瓷酒具,在空中相互碰撞能不毁酒杯绝技,已经让众人骇然而惊,他却还能一击双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浑然不觉,所发的另一酒杯,竟然能准确弹到孟端阳桌案上,混杂酒案之中,还做到滴醋不漏,这个钱得乐的暗器功夫之高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孟端阳闷气一想,必是钱得乐出手两样暗器时故意分出了快慢,前杯撞杯夺人耳目,后杯借此偷袭。 可恨的是:杯中美酒还被兑换了酸醋,自己一时大意,着了钱掌柜子的道儿,孟端阳顿时脸面无光,火气上来正待发作。 “孟镖头,钱掌柜,且慢来。”查良早看苗头不对,收住俩人话语,又缓缓说道,“老朽有话要说,各位会后商量不迟,我查家还有两千两银票酬谢。” 查良言毕抬眼一瞥。 身边那位清秀少年心领神会,立刻增派几个娇艳美貌的婢女们下去,众女在孟端阳和钱掌柜案台前分隔伺候。 查良看到两人桌前稍稍安顿,慢语道:“我查府在江宁附近有三百六十间房产,江南田产无数,上庇祖德,下有兴旺,难免江湖有人羡慕嫉妒恨……” “这——便是你查家错了!”边角那挑事之人又阴阴打岔。 “此事怎讲?”查良缓声道。 “查家如今不顺,皆因太过贪婪财物所致,不如此时将那些惹事的黄白物与大家分了,图个门楣清静。” 大家这才注意,这个屡屡打断话题之人,年纪不过三旬,身着貂皮绒衣,服饰做工极其考究,细心人一看,竟然是顶级服饰品牌“古龙兰”的华服,古怪可笑的,此人华服的肩上,却很不搭调缝着七个麻布口袋。 “凭什么?”查良身边那位清秀少年忍不住呛了一声。 “大户人家兼并的田产越多,因失地而破产的农民便越多,须知这贫富极度分化乃是社会第一隐患,你们现在有机会若不慷慨慷慨,只怕到了将来,哎……”华服上缝着七个麻布口袋的男子振振有词。 查家那位清秀少年冷冷道,“有些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成天想着不劳而获,有些事……只怕想了也是枉然。” “小子话多,查家好没规矩。”华服上缝着七个麻布口袋的男子悠悠道。 台上那查家那位清秀少年不恼反笑,眉毛一扬,对空躬身一礼,道,“怠慢了,小可不过是少爷身边一个不争气的书童,査七七见过各位大爷。” 近年来,大少爷查琦桢慢慢接手家族生意,他培植的心腹之中,以两位伴读书童最为出彩,这两位书童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兄长查七七赌术精湛,弟弟查四九武功高强。 “人传,这位查七七,乃是江宁赌坛第一快手,如今他代查公子执掌着银钩钓坊的日常事宜,果然是好毒的一张利嘴!”台下一片哗然。 “未请教,这位一定是丐帮金陵分舵的金木柯金堂主吧?”查七七盯住对方冷笑之时,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金木柯耸耸肩,笑而不语。 查良举杯打岔道,“金堂主,洞庭岳州裘宗翰裘老一向可好?” 金木柯对着查良一举杯,道,“谢谢老管家挂念,我家裘老帮主硬朗的很,只是,哎,你们查府的奴才们不知尊卑,太欠管教。” 查七七还想对呛,被查良瞪了一眼,咬咬牙无奈闷在一边。 “我查府里的人再多,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是难解天下难测之人心。故而,老朽开此澄清会,是请天下各路英雄知晓情况,以正视听,诸位都是江湖口耳相传的重要人物,客栈掌柜,漕帮舵把子,镖局镖头,这天下事情不都在各位眼里口中嘛。烦请各位相问,查某必以实言相告。”查良不想打断话题,继续道。 “灵霄阁有人传言,千机弩就在查家府内,上个月,查府还派高手到南京,用千机弩杀了人!”金木柯又道。 江湖人一听“灵霄阁”三个字,必然心中都是一凛。 那灵霄阁,号称天下第一民间传媒,所着之《天下英雄榜》,评点天下英雄,左右江湖潮流走势,一时风头无两。 “丐帮果然消息灵通,查家想杀一个人,又何必用千机弩那么高档的武器吧,下一位。”查良连声说完眼皮都不抬。 查七七只能挤出几分笑容忙着点举手提问的人。 “传闻,天机明镜先生说过,有倾国宝藏,被查府藏于所封之山中,不知道可有此事?”有人问道。 “又是这个多嘴先生,多少年来,一直造谣,一直假意言必称天机明镜先生,蛊惑江湖人心,既是世外高人,何不待在世外桃源,做什么世外势力,我查府如有这等财宝何不建几个世外桃源,又何苦让我等在这为查府效忠,为父母尽孝,为子孙尽力!”查良长叹一声道。 “传言,查府之中藏有绝世武功秘籍。”金木柯插了一句。 “金舵主此话……从何说起。”查良讪笑道。 “当年,玉非寒在此门之外的乌衣巷中办下那件大事,还用得着我金某重提吗?”金木柯干咳一声。 凤凰台里本来莺歌燕舞,只听得金木柯口中说出‘玉非寒''这三个字,厅里江湖豪客们暗中打个冷战,死寂之中,不少人的酒杯抖落在桌上。 金木柯冷冷看看这些龙头大佬面上的张皇之色,得意道,“玉非寒在江湖上本来藉藉无名,当年以一个落魄的客卿身份,寄居于查府栖梅阁,这段古儿不用我姓金的翻出来,大家心里有数。” 台下众人默默合首。 金木柯又道,“只是几年过后,就在此间门外的乌衣巷,玉非寒忽然发威,单人独剑,杀得江湖为之变色。” 这话题引发了一边的钱得乐的侃兴,助声道,“当年,风雷堂前堂主郭轩辕何等风光,这玉非寒杀起了兴,四十尺长剑一挥,可怜老郭堂主被斩成了三五十块!” 金木柯白眼一翻道,“世间哪有四十尺的长剑?!” 钱得乐尴尬一笑道,“这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上面讲的,我信天机明镜先生!” 金木柯懒得与他争持,返首盯住查良,“这其中,玉非寒只怕是在你们查家参详了甚么秘籍吧?” 查良一怔,当年丐帮头目陈友谅敢于兴兵与太祖争夺天下,可见世上最难缠的几类人之中,以叫花子为甚。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查良不便纠缠,只能朗声说道:“那是一个可耻的阴谋!主人家故友玉非寒素有‘天下无双剑’的称谓,因一些个人变故,多年前不知所踪,我家主人引为憾事,玉非寒盖世武功不是来源查家,那是一个奇迹,作为查府人,我相信了,至于你们信不信,悉听尊便!” 台下又一片哗然。 当年,乌衣巷内一战,当世武林精英几乎被玉非寒屠戮一尽,中原武林因此一蹶不振,幸喜玉非寒事后避世关外,武林人才敢背后称其为“一代剑魔”。 如今老管家查良偏偏杜撰出甚么“天下无双剑”的称谓,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发钱,散会!”查良说完,他目光横扫一眼,把会场交给查七七,吩咐要特别多封一些银子,堵住金木柯那等人的乌鸦嘴,老管家自己甩袖走人。 第三章 指点迷津 此中在座的各人皆是江湖中的老麻雀,自然懂得如此堂会本来形势大过实质,本来就争不出一个所以然,众人哄然而起,弃开查良而围住查七七分银票。 “各位按序前来,不要拥挤,银票富裕,烦劳各位回去之后,讲真相,正视听,讲真相,正视听啊!”查七七说着,众小厮迅速回收捡红请帖,一边散发银票,果然有条不紊。 散场之后,查家安排酒宴为各位接风,金木柯虽然与查七七眉眼不和,既然暗中又收受了一个大大红包,金木柯干脆安心窝在一角,一边吃喝一边与歌女调笑, 查七七踱来踱去,总觉得高宾人数不对,偷偷检算一番,有台内招待的小厮报告,望江楼的那位掌柜子钱得乐不晓得其间得了什么消息,丢了手中红请柬,急匆匆地去了,竟然未领银票。 “该来领银子的竟然没来。”查七七诧异道。 “还理那厮作甚?!难道说在此中各位,收风及散布谣言最为厉害的莫非是他?”孟端阳口中的他自然说的是钱得乐。 钱得乐的望江楼,其规模当然不可能与江南查家的银钩钓坊比肩,但是,望江楼盘踞在江宁出城的要道之上,客商、马帮、江湖人士来来往往,算是占据地利人和。 城内城外的真假消息在望江楼收集,同样,在酒桌之上,又以可怕的速度扩散出去。查家如今使银子请人,这种讲真相,正视听正之事正好切合钱得乐这等人的路数。 “钱得乐这酸丁儿爱财如命,在他心中,会有什么又能比分银子这等美事更加重要呢?”查七七望着灰蒙蒙的天道。 孟端阳在会场吃了瘪,本来窝火的很,如今在查七七这等年轻执事口中再听到酸丁二字,只觉得对他有所影射,孟端阳恼羞之下也懒得在凤凰台喝酒了,自己拂袖而去。 “不该走的却又走了。”?查七七叹一声。 凤凰台内众嘉宾闻声意兴更加萧瑟。 …… 这一边,钱得乐反穿皮祆,将一顶狗皮帽子顶在头上,这才跨上自己的癞皮驴子,急勿匆直奔城外。 癞皮驴皮色虽难看,脚程极好。半柱香时候,便将钱得乐驮回望江楼。 早有伙计在门前等候,附耳几句,说得钱掌柜子面带苦相,道,“这次又是哪位姑奶奶上门?” 伙计解释不清,干脆拖钱得乐疾走,二人穿堂过厅直奔柜台。 柜台边上,五六个男子围着一个清瘦小子争吵不休。 钱得乐看清这些男子们与汉人面相有异,鼻梁高耸,面黑而髯,猛想起太祖朱元璋立朝之后,禁止胡服,胡人入了中原,必须汉装打扮。 钱得乐呵呵笑道,“西域的兄弟们来了,有什么好关照?” 这几个西域人倒也诚恳,与钱得乐见礼过后,细说缘由,他们本来在望江楼的酒楼大堂用饭,这清瘦小子也是入门不久,两帮人擦肩而过的空档,西域人便发现,自己财物被盗。 钱得乐点头道,“丢了甚么宝贝?” 一个西域人脱口道,“鞭,龙刺……” 却被同伴以眼色制止。 钱得乐笑道,“赶牲口的鞭子,丢了便丢了。” 他让伙计找来六支马鞭搪塞,那西域人支支吾吾却不言尽。 那干瘦小子见了,吃吃一笑,露出珠贝般一口好牙。 钱得乐赶紧脸子一甩,道,“爱要不要。” 西域人再要讲理,钱得乐一指身后,柜台之后一张红纸,纸上写着“贵重财物。请寄存柜台,否则如有损失,本店概不负责!” 是店中的小伙计趁众人争吵之时偷偷写了粘上,如今纸面之上依旧墨迹未干。 西域人被众人戏弄,悻悻付帐走人。 钱得乐追出看时,那群西域人打马直奔江宁。 于今冬日过半,灰蒙蒙一片长天,归巢寒鸦结队而过,鼓噪声音让人生恶。 江宁城南,如今虽不见下雪,毕竟己是冬曰,气温自然会一天冷过一天,横竖平安无事,几个把守城门的闲散兵丁躲在夕照余晖下寻点温暖,一边寻隙凑在一处低声开些荤素玩笑。 年边将至,进城出城的行人熙熙攘攘俱是奔着归途。 只有城门内左首边的几个猎户挑了些野鸡麂子沿街叫卖准备换点油米盐巴,泼皮们作势拦了挑挑捡捡半日却不肯买,惹得猎户拎住猎叉当街叫骂。 右首一个盲老儿由蓬头女童牵着,沿街寻到一处店家便堵住门,右手拍莲板,左手拍节子板操着口豫南口音边打板边唱,“掌柜的,是好人,财源滚滚流进门,明聚金,暗聚银,三年积个聚宝盆……” 唱着一段莲花落,店家图着好意头会施舍三五文钱,遇上好心的老板娘,也能打发那女童一个半个冷馒头,一家家走下去,倒也有些收获。 沿街嬉闹的童子们也找出些烂竹板,跟在二人后面边拍边唱,唱的却是,“吝啬鬼,心肝烂,坑东骗西子孙断。盖高屋,拓宅院,光养闺女不嫁汉。” 本地的税官今日没什么收获,便懒洋洋照着猎户撵出几丈,到近前才注意到这些猎户人家手粗脚大,急眼了便亮出猎叉与人对峙,颇不好惹。 税官胆寒,干脆在就近的水果档抓把生果转身就走。 果贩见他又是一个拿东西不肯花钱的主儿,惹不起偏生又气不过,只能在心里问候了税官家的十八辈祖宗。 街边小童们唱乏了耍得无聊,又对着路人脚下丢几串点着的短爆竹,炸得众人脏话连连乱了分寸,在城门口挤作一团。 拥堵人群之外,街角孑立一人,道士头冠,道士打扮,长脸黑须,斜眼薄唇,面色略青端坐木座之后,始终冷眼旁观,手持曲拐,上挂一帆,书“指点迷津,测字解命”。 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挤不进人群看热闹,见这个道士面有异人之象,调笑道:“给爷算个富贵命,你要收几文钱?” 那道士目有神游,捻须不语,道,“无量天尊,富贵由天不由人,对你这等命……倒是算不出!“ 公子不耐烦近前晃晃手说道:“测字解命又要几文钱?” 那道士目光神收,悠悠说了一句:“算命测字,算一条命收一万两白银!” 公子闻言一惊,道,“你这厮明明是抢。“ 他认定这道士调笑,正待要掀了摊子撒泼。 那道士右眼略大左眼眯缝,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寒气森森逼人,公子咂舌,赶紧躲进人群中。 第四章 血光之灾 在人群另一头,一乘小轿,一对仆从,一骑随从也被阻塞于此。 “前去看看。”轿里一人传出话。沉吟轿内的那人,正是凤凰堂会后欲出城的查良老总管。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在拥堵这队的人群中,道士朗声说道,显得中气十足,惊醒思付中的查良。 “请讲话之人过来!”查良说道。 仆从不待前查,于马上已经看到有一个道人立在轿前,此人身材不高,却目有异彩。 “无量天尊,山人在此,贵人愿算上一卦?”那道士怪斜眼白眼一翻,俯身轿前。 查府的马儿甚神峻,生人面前受了惊,嘶一声,亮蹄直踹道士的胸骨! 也不见道士使什么法术,长袖一甩先将马儿那只前蹄卷住,健马儿挣了几挣依然进不得退不得,道士才将马蹄轻轻一放,马儿响鼻连连再不愿靠近道士半步。 “先生所吟之诗,莫不是迷途大雪山中韩愈?”查良说道,并不揭开轿帘。 “贵人既知前途迷漫,何不听信那仙侄韩湘子迷途知返?”道士顿顿曲拐,铿然有声。 “先生的杖好生响亮,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查良冷冷的说道,轿帘微微颤动。 “贵人尾字为:何,人可,或为人口可,人说可即为,即可一个字,顺!”道士躬身施礼,道,“顺可,则天下无恙,贵人无恙。” “若是我刚才话尾用的是一个否字呢?”查良反问。 “雪融之际,否下无有活口!”道士挺身傲然说道,“数日之后,便有血光之灾,百年查家,查家百年,殊为可贵,殊为可惜啊!”言罢,道士兀自转身就走。 仆从见道士在老管家面前态度也敢如此倨傲,挥鞭正欲抽人,查良喝道:“高人面前不得莽撞!” “老管爷,这厮……太过无礼。”仆从狡辩道。 “打赏!”查良略一停顿,道,“谢先生一万两银票,能否借问一下免灾之法?” 那道士微微一笑,笑纳银票,朗声说道:“无量天尊,江南首富之家果然大手笔,在天愿为比翼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君臣如此,夫妻如此,主仆亦是如此,既然先生心诚,山人便也送你一个字,避!”说完,那道士转身走了, 查良这一生的富贵荣华,全系在乌衣巷,乌衣巷百十年来本多风雨,难道也有甚么过不去的坎儿? 查良花一万两白银,去换来轻飘飘一个‘避‘字倒不足惜,只是躲在轿中眯眼对那道士的背影又多看几眼。 尘烟散去,道士先不见了。 查良忽然恍然大悟道,“韩方!他怎么也会混入江宁呢?” 这些仆从们自幼进入查家,限于身份与江湖人士少有往来,看到平日沉稳的老管家,念出韩方这名字竟然脸上变色,忍不住开口询问。 查良叹一声,道,“瘟神,瘟神,若是我记性不差,韩方出道时的名号,便己经叫作“灭三门”!” 在查府当仆从的当然也是练家子,看着轿子前刚刚那位道士站过的地方当即目瞪口呆,曲拐敲过的青石板上,竟然现出一个工整的“血”字,车马一动浮尘又起。再回头,偌大一块青石板应声震裂碎成了靡粉。 腊月己至,南京城的气温每日逐降,街面上各家开始张灯结彩,年关气氛倒也一日日渐浓。 公子查琪桢,接到了父亲自江宁捎来的手书,照着名单,到父亲旧同僚的府邸中逐一拜访。 查一清的旧友们见得这位查公子颜冠如玉,礼数周全,宾主交谈甚欢,互约年后走动。 诸事忙毕,当夜下了一场新雪。 查琪帧本准备邀齐一班同窗,去秦淮河边利涉桥畔温酒赏雪。 不成想,各家公子们因为年关事多,全数爽约。 冷风之中,依旧灯红酒绿,可惜时至年关,加之这场雪。河岸边行人稀少,秦淮河因之生意寡淡,老鸨茶壶们抱了炭炉挤在一处,互相开着些荤腥玩笑,早没了喊客的兴头。 查琪桢带着书童查四九,随意登上一条花船。 查四九一厢站立,查公子把酒细品,花船上的姑娘们,这几日生意淡薄,又见面前这位公子玉树临风,年少多金,模样实在喜人,不待老鸨支使,呼啦啦涌上一群。 查琦桢反而嫌恶这票女子浓妆艳抹厚厚粉底埋没了本真,让查四九赏给姑娘们一些银两打发她们散了。 正此时,一名清倌在廊间婀娜而过,凭栏偷瞥查琦桢一眼,这清倌人素净的双颊上先沁出一抹桃红。 查琦桢见了心中一动,吩咐书童查四九将清倌唤入。 这清倌年不及二七,听了招唤便低眉敛目地到了近前,小女子回查公子的话时却也温婉周全,深获查琪桢的欢心。 二人正饮酒欢悦间,下了花船办事的查四九去了又回,凑到查琪桢身边耳语几句,查琪桢玉面之上微微变色,起身之时,随口吩咐查四九将那清倌顺便赎了身。 清倌姓杜名眉生,一年前衣食无着流落在南京城,老鸨见她身形单薄倒还眉目清秀,一时动了善念便将她收留下来,购得几身衣物与她换洗,先生教习姑娘们学音律琴谱时,也准杜眉生旁听一二,这杜眉生天生聪慧,操琴随学随会竟然甚得神韵。老鸨安排她在船首抚琴做个清倌,看她一日日里长得越发唇红齿白,胸前也现了沟坎,不复当初青涩模样,老鸨心叹老天开眼,自己好容易发了一次善心竟能弯腰捡到一块宝,越发小心将她收好静候金主。 不想今日这查公子豪爽异常,一眼将陆眉生人才相中了开口便是赎身。 老鸨与这查四九好费一番口舌,查四九替公子办事只求结果,价钱方面全不计较,确定这杜眉生未经人道之后,利索给了老鸨一个合理价码,银票当面点算,查四九夺过赎身文书,拉了杜眉生便走。 这老鸨小心将银票数了又数,送别之时,也禁不住洒了几滴鳄鱼泪。 查四九叫来一辆马车,将杜眉生送入查琪桢南京内的府邸。 府邸内早有女仆备好物什侍侯她香汤沐浴。 杜眉生自入江南以来,一直颠沛流离,为人驱使,哪曾受过这般礼遇,有心打发女仆些碎银权当作见面红包,可惜自己的体己钱早在下船之时被老鸨搜刮干净。 女仆见识多了,道,“我做的只是些份内之事,你莫在意那些表面文章。“ 第五章 追杀小查 杜眉生更衣之时,方知女仆已将她的旧衣物丢弃,只好先用丝质中衣裹住曼妙身段。 事出仓促,查少爷吩咐为她订制了一身皮草,裁缝进府量好杜眉生各部尺寸后告辞,回店连夜赶制。 女仆这才将杜眉生用一床锦被卷了,背入查公子的卧房。 杜眉生虽然年幼,毕竟也在勾栏里讨了一段生活,男女欢爱之事平日里见闻也多,自然喜欢查琪桢此等翩翩浊世佳公子,查公子流连花船时她故意廊上走过,这段邂逅也藏了她的一份心机。 如今暖阁锦被,卧房之中温暖如春,杜眉生红着脸问女仆讨了一方白色丝帕。 女仆也算过来人,闻声会意一笑,再望杜眉生目光中加了几分尊重。 这良宵说长不短,杜眉生枯坐到半夜,一忧一喜间只好独自睡下,整夜不见那查琪桢回返。 查公子使钱豪爽,做事之人自然格外卖力,第二日,裁缝早早送来昨夜赶制出的貂皮大氅。 杜眉生淡施粉黛,披上新貂皮大氅出了门,却是陪着查琪桢直奔酒楼,酒楼之中由查琦桢包场自然席上高朋满座,大家把酒言欢送别查琪桢回家省亲过年,这席上佳肴美酒不需多言。 饭后众人告退,一班同窗借着酒兴簇拥着查琪桢的车马队一路送出城外,直接到了码头。 杜眉生本不多话,看得那班送行的少年公子们俱都远去方敢在船上轻轻坐下。 查琪桢被查四九引到一旁,查四九语气沉重道:“陆路被那班蟊贼封住了,水路或许畅通。” 杜眉生本不是多事之人,见查琪桢表情凝重,赶忙小心回避一旁。 江边,查家楼船乃是巨木所制,外观精美,配置吃喝住用一应俱全,楼高三层,船舱之下仍有两层,巨船出岸拍出的大浪激得附近的众船只左飘又荡,怨声连连。 是日风向西北,顺风。 杜眉生看得船行江中,如脱笼之鸟般心中一漾。 本是冬日树萎草枯,两岸间道不尽的肃杀之意。 楼船刚入河道正中,江岸边幽灵一般平生聚集出不少马队。 如今己是隆冬,骑马众人红衣之外裹着兽袄御寒,服饰甚为刺眼,视线都是紧盯楼船策马跟随。 这一切,早被船舷四周看护的查家护卫注意了,彼此互不搭理也算相安无事。 “这般贼子倒也猖狂,只是在本少爷面前搅不出什么风浪。”查琪桢淡然一笑,牵着杜眉生走入舱中,道,“江中盘桓两日之后我们便能到家了。” “公子,这是......”杜眉生看着船舱中的牙床锦被,脸上露出些许羞涩。 查琪桢咬住杜眉生的耳垂,吹一囗暖气,道,“前路漫漫,等不得先要将你这小美人吃入腹中。” 这查公子貌似文弱,将个杜眉生抱了抛上牙床,便似甩鹅毛一般的轻巧。 杜眉生早知有此一劫,轻声道,“公子莫心焦。” 她推开锦被,自袖中取出那方丝帕小心铺在牙床正中,自已当中坐了,蚊子般轻啍一句,“公子你温柔一些。” 如此这般,风光旖旎,婉转承欢。 事毕,查琪桢看得丝帕之上几点梅花,也不多言,信手抓过一个装满首饰的檀香盒子放入杜眉生怀中,道,“回头,免不得买一套宅子放在你名下。” “我这次不是陪着你回家过年的吗?” 杜眉生将一个干净身子给了查琪桢,自然将一声‘公子''的称谓,顺口也改成了‘你''。 查琪桢接过她奉上的盛满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他酒杯轻摇,满室盈香,并不回话。 仓中男欢女爱,船外气象不同。 楼船行出五里,跟随马队中分出十几红衣兽袄汉子弃马登堤,取出事先在枯草下藏匿的几只窄舟,舟身极窄,只坐得三人,前后二人只管尽心划桨,小舟在水中其疾如电,几个呼吸间追上楼船。 查四九船头站立,躬身以礼,道:“各位朋友,莫非是循着我查家来的?” 窄舟上有人回话道,“是又如何?” “各位这般追逐,舟车劳顿,我查家子弟也不是什么孬货脓包,大家彼此争执打斗起来,难免会互有死伤,此次,我家公子回乡省亲过年,并不想与江湖上的朋友多增仇隙,众位若是奔着不相干之人发出的花红来的,你们不妨留下字号,大家就此作别,我家公子平安回家后,谨记大家的好处,江南查家自有厚礼相报。” 江风甚急,这查四九平声静气间,将每个字清晰地送入窄舟上各位耳中,自是显示他的深厚内力。 “礼有多厚?”窄舟上那回声之人冷笑连连。 查四九不想多事,亮出右手五个手指。 “差距太大,只怕是谈不拢咯。”回话之人双手探入腰中取出一副鹿皮手套,相关人等一一照做,却不近楼船,将十数只窄舟急划摆在楼船的正前方,大喊一声:“放!” 为首之人自皮囊之中抓出一把物件,洒向半空,其余人等一一照做。 那物事白色晶莹似盐似糖,迎风迷雾般全数飘到楼船之上。 “毒盐!”查四九见势不妙,早抄起披风迎风遮挡。 可怜船舷上几位舟子,不明其中厉害,肌肤沾了些飘来的毒盐当即口眼鼻喷血,嚎啕呻吟良久,方才死去。 查家护卫自不示弱,张开斗篷挡住毒盐,迎风飘过的毒雾方散,护卫们各自手抄暗器便往窄舟上众人招呼。 那伙洒毒盐的贼人一招得手有些忘形,不料想,查家反应如此迅捷,一息未到,窄舟之上的半数人等被飞来的暗器打落江中。 岸上马队里发出一声尖厉呼哨,窄舟上的众人闻声再不纠缠,偏转舟头各自靠岸。 危机一过,查四九吩咐众护卫更换衣物,将披风斗蓬卷了一并抛入河中。 这毒盐者只有近海小门派海沙帮独有,其毒沾皮肤而入,如无海沙帮的独门解药无法救治。 顾忌毒盐的毒性凶猛,查家众仆从用长杆将几位中毒身亡的舟子尸首一一挑入江中,这才敢用木桶接来江水清洗船身。 抛尸之后,此江段死鱼飘满水面,恶臭数十里不散。 查四九用冷水将自己细细洗漱一番,方敢进入船舱,将细节报告给公子。 查琪桢浅笑道;“毒盐都使上了,看来海沙帮这次对本少爷是志在必得,他们首脑姓甚名谁?” 查四九回答道,“好象叫作什么雷斥天。” 第六章 铁锁江钥 这等江湖上三流小帮派中的首领,公子查琦桢自然毫无印象。 查琦桢淡淡笑道,“我只奇怪了,是一个多大的诱惑,可以激励得雷斥天这样的小蟊贼热血冲坏了脑子,如今公然敢跳出来,与我江南查家为敌?” 查四九惭愧道,“江湖传闻,为了捉拿少爷您,此次有人悬出十万俩纹银做为花红。” “本少爷未必只值这个价?!”对于十万两纹银这等小数目,公子查琪桢嗤之以鼻。 只能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理千古不变。 查四九接口道,“只怪四九无能,这一阵子,我方法用尽了,始终查不出买凶之人的真姓名。” 查琦桢一笑置之,只吩咐查四九将死难舟子的名字认真造册,方便将来回了江宁城之后,查家多送银钱优恤遗属。 下半日,仍有海沙帮众携舟袭击,三三两两的恶徒们近不得船边,便先被查四九指挥着众护卫发暗器击退,算得是有惊无险。 黄昏一过,风高夜黑,众人的视线一片模糊。 顾忌到查家楼船船高质坚,楼船中的护卫们又防守紧密,海沙帮沿岸追踪者不敢近前,彼此间也清静了几个时辰。 第二日,大雪之后,天气转了晴。 一夜不眠的查四九叮嘱众护卫们,小心监视四周变化,自己蹲进舱中打个盹。 他再起身巡视时,发现江面上河道走势收窄,长天之下,一片苍茫,楼船己经进入江宁地界。 江岸两边,地势险峻,不见海沙帮马队追踪迹象。 舟子们这才扯满楼船风帆,劫后的舟子们吼一曲沧桑渔歌,一洗昨日晦气,走了个顺风顺水。 也不知过去几个时辰,舟子们的歌声戛然而止,船首巡视的护卫跑来急报:前行江面之中,无端端多出两座巨大塔楼! 查四九赶去一看,那塔楼高有十丈,通体黝黑,应该是生铁所筑,而且两座塔楼一东一西,用一条粗过成人手臂的硕大铁索链相连,铁索练之上密布鹿角牙叉,牢牢封堵住河道! 查家楼船虽坚,毕竟只是木质构造,若是强行去冲开此道障碍,难免船头受损。 查四九赶过去时,横江铁索迎船这一面漂浮着俩个巨大木桶,木桶之上凿有数个圆孔,圆孔之中流出一线油脂,黑乎乎地漂浮在江面之上一层。 “石油!”查四九不由倒吸一口寒气。 此油脂乃是北地边民们自岩石之下搜罗而出,因为产地在苦寒之地又兼数量稀少,所以价格极其昂贵,石油可浮于水上,沾火即燃,火势之旺可熔金铁! 海沙帮积弱己久,新晋帮主雷斥天在江湖上扬名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一次购置生铁塔楼和两桶石油实在花费巨大,以雷斥天之财力物力绝对难以支撑,此番为了拿下公子查琦桢,是哪一股势力暗中支助,让一个小小的海沙帮能够制造出这般紧迫情势。 查四九看着眉头紧锁,他正迟疑间,公子查琪桢已经到了身边,查琪桢附耳对他吩咐几句,查四九会意,疾奔舱底准备。 生铁塔楼之中一阵乱响,忽然,中段打开数十个暗窗,哄喊一声,暗窗之中,探出身穿红衣兽袄的弓箭手无数。 那一帮人长弓满弦,箭头裹着油布,全数点着了,一半人瞄准着查家楼船,另一半人瞄准着两桶石油,一齐大喊道,“停船!” 海沙帮此次设伏也够毒辣,先用铁索链挡住楼船去路,再用石油飘满江面,楼船一旦进入这段水域,石油便先沾附到楼船边沿,只要沾得半点火星,火势随之一起,势必引起楼船船体失火,连烧带炸之下,楼船上众人难免全数陪着玉石俱焚。 查家护卫见此,俱是面色微变,只有公子查琪桢含笑不语! 只怪顺风顺水,查四九察觉铁锁链横江时,以他目力之健,判断中间只隔数千尺之外,眨眼间,楼船就要冲到铁索链的近前。 查琦桢单手一举,舟子们急忙撤下两道风帆,楼船船体之中一片吱嘎怪声,这顺水楼船紧急减速,在距离那片漂浮着约石油数十尺的江心之中硬生生地停住。 这时两岸枯草翻腾,草从之中跳出上百个身穿红衣兽袄之人,各持兵刃纷纷推舟下水,众人拨桨数十只快舟直奔楼船杀来。 那些快舟眨眼到了楼船两侧,乘舟而来的海沙帮众纷纷丢出连索铁爪钩住楼船两舷,口咬短刀抓索攀爬而来。 众舟子见此情形,战战兢兢,若不是查家护卫们从旁盯住,早有人跳船求生。 查四九来去匆匆,指挥四位力士自船底抬出一个硕大的铁箱。 应该平日操练纯熟,眨眼之间众人在船头拼装出一副巨大弓弩。查四九另将其中五截金属拼接成一支五十尺长的巨箭! 铁塔内的海沙帮众远远瞅见,早没有刚才的嚣张气势,惊呼连连:“千机弩!” 四位力士崩足弓弦,查四九装箭调弩,疾风之中,巨箭出鞘,准确射在铁索链的正中,铁索链闻风而断! 犹是那铁索链沉重异常,却仍被这摧孤拉枯的一箭之势冲起来,带着俩桶石油,高高荡到半空。 查琪桢劈手夺过身边护卫手中的长弓,将箭头沾火点着信手射出,呼一声,利箭挟风飞中,正中右边那桶石油! 油沾了火,火裹着油,迎头正淋在楼塔之上,瞬时将那铁塔烧成一团炽热的火球,顿时烧得塔楼之中惨呼呻吟不止,恐怖之声如同鬼哭狼哮。 此时查家楼船两侧啪啪响动,船体两侧各自有上下两层廿个隐蔽舷窗打开,每一个舷窗中伸出一支铁皮包裹的巨大桨页! 不待攀爬之人反应过来,铁桨横劈竖砸,打碎脑袋无数,其余攀爬在半空的海沙帮众看了,赶紧跳水逃生。 查四九号令之下,铁桨一同下水,几十支巨桨同声一气,将楼船划得如利箭一般向前推进,猛然冲出燃烧水域。 待查四九处理完毕,抢了长弓准备再射左边铁塔,楼船已在江面上,又前冲过了几十丈。 “恨不得杀回去,灭了这般蟊贼!”查四九恨恨道。 “再杀就过了,由着他们多烧一会吧。”查琪桢道。 查四九看一眼公子,才想到,今日双方此役也属水战,江湖惯例:‘落水不杀,有难必救’,即使天大仇隙,胜方若追杀了落水之敌,难免落人口实。 至于那些巨塔中的海沙帮弓箭手们,如今困身火海,应是咎由自取,楼船上众人绝无相救之意,少爷的意思,就是不妨让他们最后一刻多受些苦痛。 查琪桢笑着进了船舱,道,“这便是做对了! 第七章 东瀛武士 不经意间,又有大雪飘落,此间大小河道交错路势回转曲折,这一刻,江中不见行船,岸上不见马队追踪,楼船上的众人心头略宽。 以江南查家的底蕴深厚,平常江湖人等避其锋芒还唯恐不及,楼船上这一干护卫们,日常陪着少爷行走乃是优差,哪成想,到了年关,少爷返乡竟然也会变得如此凶险。 大家数次经历着死里逃生,护卫们熬到这一刻,方才松一口气,好事者干脆翻出牌九小赌散心。 查四九心情畅快,懒得严加约束,直望着这次护送少爷早点回到江宁城内,对上面交接了手上的差事,他便先由着这班护卫兄弟们戏耍快活。 此时间,巨桨回收,舟子重新扯满风帆。 楼船舱中生有壁炉取暖,烘得舱中满室生春,查琪桢枕着轻裘懒洋洋地躺在兽皮之上,岭南急运来的水果就着葡萄酒让人微醉。 杜眉生抚琴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正是陆放翁陆游的《钗头凤》。 杜眉生本来有点伤了风寒,如今带着一些鼻音唱词,更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查琪桢眯眼看到杜眉生露出的雪白笔直的小腿时,举杯附和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楼船占住江心顺风急驰,惊起两边大浪拍岸,正行得酣畅痛快。斜次小河道中冲出一块舢板,舢板上一人逆浪横穿竟然如履平地。 楼船上的查家护卫见了,丢开手中牌九,喝一声,道,“查少爷返乡,对面船家小心回避。” 那舢板如箭一般在浪花中穿梭,转眼间便冲到楼船的船首前,几乎撞了一个正着。 掌舢板之人斗笠遮颜,一时看不出面相。 楼船上掌舵的舟子们好言劝道,“相好的,你那小舢板破旧,太不经撞,好生返头回避,莫要这般寻死了!” 那人腰间缠着斗大一对铁锤,他也不答话,脚下不知使出什么力道,急流之中,竟然将一块薄薄舢板稳稳地定在江心。 这情形太过逆天,舟子们捂嘴赶忙止住叫声。 查家护卫们闻讯聚到船头。 舢板上那人此时解下腰间的铁链,也不多说,一轮之下,巨锤如流星般脱手。 楼船众人见势大叫时,巨锤正砸在楼船桅杆的正中,轰!的一声巨响。 此船本是江南查家家主查一清由极北之地购置巨木重金打造,光是桅杆所用木料的树龄就已在百年以上,几人不能合抱。 哪知一锤过处,桅杆应声而折,上半截桅杆瞬间倒入江中掀起一层大浪,桅杆一断,楼船便失去了掌握,左摇右摆,几欲倾覆。 这时间,船舱中的查琪桢也是手上一抖,夜光杯中的美酒全数泼到杜眉生胸衣之上,殷红一片。 楼船摇摆间,查家护卫们的暗器尽数对着舢板打出,那人摘了斗笠在手中一转,竟然将暗器全数接住,跟着足下一点,巨隼一般飞上楼船船头,这才缓缓将斗笠放下。 正面看去,他披发挽髻,布缠护手,不是中原武林人物的装束打扮。 查琪桢被查四九搀到船甲板,这才看清,那巨锤击桅杆的男子,双手互抱立在当中,江风鼓袍,眼神闲定。 众护卫暗器打尽,却不能伤对方分毫,不免有点胆寒,赶紧各持兵刃,将他围住,静候查四九的指令。 这人身体清瘦挺拔,腰间左右各插一把长柄武士刀,看打扮,应该是一位东瀛来的武士。 如今两厢对峙,那东瀛武士却不拔刀,眯眼仔细看清查琦桢的模样之后,东瀛武士先深施一礼,口中的汉语并不甚流利,缓缓道,“我是郎贺川,尊下可是江南查家的大公子查琪桢?” 查家护卫们一听东瀛武士报出名字,心底反倒一阵诧异,这位东瀛人郎贺川乃是南京城内的名人,又是东瀛商会的首领,平素与江南查家并无过节,以他之身家丰厚,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查琪桢先看了一眼这位郎贺川。 面前这位东瀛武士,衣衫单薄,分趾白袜上只套一双木屐,他在水中来去,白袜之上竟不见半点水渍,果然,这最后出现的才能算是一流高手! 查琦桢道,“江南查家与你并无过节,今日阻我归程,难道,你也只是为了那区区十万俩白银的花红?” 郎贺川倒也简单,只回答一个字道,“是!” “我身上正好有十万两银票伴身,阁下不妨拿去,将来生意场上互惠互利,大家做场朋友,不需大动干戈,你看如何?” 若不是传说中这个东瀛武士郎贺川实在太过扎手,以查大少的傲慢心性,怎么可能去做这等花钱息事的勾当,一番软话说出口来,查琦桢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郎贺川闷声里脱下脚下那双油黑色的木屐,将它整齐摆放在船舷一侧,又从大袖中取出一段白布绑住额头,此举便是轻慢的回绝了查琪桢。 查四九见了,单膀一振,手上的信鸽飞上半空,鸽哨呜咽,直奔江宁城而去。 杜眉生挂念查琦桢,她踩双赤足奔上船头,却被查琪桢挟住细腰轻巧巧将她身子向前一送,查琪桢先退到众护卫的身后。 杜眉生一怔间,默默将粉唇咬得泛白,盯住郎贺川那双东瀛特有的分趾白袜有些痴了。 “本人此次前来,只求查琦桢一人的颈上人头!” 郎贺川翻腕间,武士刀啷一声出了鞘,他双手持刀握紧刀柄,千锤百炼的武士刀刃尖朝天。 一望身周的众多查家护卫们,郎贺川沉声道,“诸君可以选择放弃。” 郎贺川这语气还算诚恳,只是听在查家众护卫们耳中却是极大污蔑,同一声喊中,查家护卫们拔刀相向。 郎贺川持刀侧身一个回旋,包周他身边的查家护卫们还未近身,己经腹部中刀应声倒地。 后排的查家护卫们迅速上前补位,众人手中刀光闪烁,全部攻向对方的下盘。 郎贺川手足不停,吆一声东瀛语,赤足竟然点在对方刀脊之上,身子借势腾起跃到半空,双手握刀下劈,力逾千钧! “迎风一刀斩!”查琪桢一语喊破时,几位护卫摆出刀林,众人合力,堪堪架住郎贺川凌厉一斩。 郎贺川变招也快,身子疾快落地盘旋,围着护卫们疾走几步,手中武士刀横拖直劈,逼得查家众护卫自乱阵形连连倒退。 第八章 船楼沉毁 查家护卫们平日里操练出的默契,仓促间,剩余的几个布下快刀合阵,还想互相支助合力伤敌。 谁阵刀阵威力还没来得及带动,三名护卫先被那郎贺川乱刀逼得排成一行。 郎贺川手中武士刀,刀花一搅,拨开面前各护卫们的刀头去势,武士刀平胸一刺,竟然将挡在查琪桢面前的三名护卫裂胸扎成了一串! 由此,他余势不收,武士刀刀尖仍然向前急送,笔直地扎入查琪帧右边肺部。 查琪桢惨呼一声,显然受了重伤! 查四九双目尽赤,持刀从旁而上,直攻郎贺川的软肋。 郎贺川身子一扭,准备拔刀去迎,可惜一拔不出,原来那长刀仍插在三个护卫胸中,已被死者的肋骨卡住。 查四九一招落空,反手一刀,疾劈直斩向郎贺川的手腕。 郎贺川丢开倭刀刀把时,查四九的刀锋己然砍在对方大袖之上,查四九心中一喜,却感觉郎贺川臂上的肌肉突兀一跳,先卸去了这必中一刀的力道,也是查四九这一刀劈得太过迅急,哧的一声中,郎贺川的大袖之上赫然见了红。 查四九一招得手,再不纠缠,瞅个冷子,拖刀护住查琪桢退走。 郎贺川不顾伤口流血,瞬间换得短刀在手。 那剩下的五位查家护卫们护得小主人躲上旗楼。 甲板上的旗楼也只五级木阶,五护卫各守一级,相互支助。 郎贺川反持刀柄,拾阶而上,刀光过处,查家护卫们应声倒地,保持着或挡或击的姿势,只是胸肺可被短刀洞穿,再无生理! 只在一息之间,查琪桢的面前,只剩下了查四九一人! 郎贺川站定身形,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包住臂上伤口,看看手中短刀,这才抬头盯着查四九的眼睛,沉声道:“你这个年纪,还有机会,放弃吧!” 查四九当年以查家远亲的身份,投入大老爷查一清门下,凭着多年来事主忠心,兄弟二人备受恩宠,怎么可能因怕死而临阵弃主。 查四九哼一声,将手中长刀使得车轮一般,刀光闪闪,似乎风雨不透。 郎贺川紧跑两步,挺身跃起,待到刀声又落,可怜查四九,连刀带人被生生劈成了两段! 郎贺川步步紧逼,查琦桢反而笑道,“尊下做为东瀛武士,应该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吧。” 郎贺川闻声止步,道,“捡起一把趁手的兵刃还击,莫以为,你现在不抓刀剑,就能保住自己性命!” 查琦桢一笑间,鲜血不自主从嘴角流出来,显然,郎贺川那一刀透过几个人的身体,仍然重伤他的元气。 查琦桢喘息道,“倒……也未必!” 杜眉生从后面刚刚追来,见情郎落得如此模样,银牙一咬,挺胸挡在二人中间! 郎贺川不由眉头一锁,道,“男人格斗,女人走开。” 杜眉生刚欲开口,却不防,查琦桢一抓她的腰带,将她顺手提起,笔直将她娇弱的身子向着郎贺川抛去! 郎贺川眼中始终盯紧查琦桢。查琦桢肩头一耸,郎贺川已经一刀迅捷刺出。 人在半空的杜眉生只感刀锋扑面,不自禁惨呼一声“饶命”,情急之下,她喊出的却是东瀛口语。 郎贺川不想对方有此一招,略一错愕,手中刀锋强行一转,他出手必杀的一刀,贴着杜眉生细嫩的颈部肌肤堪堪擦过。 锋利的刀锋,仍然削去杜眉生的半幅长发! 懵懵懂懂间,杜眉生在生死路上走了这一遭,她又惊又气之下,当场晕死过去。 郎贺川抽身再寻查琦桢,查琦桢早己不见了踪影。 血腥味未散,雪终于又纷纷扬扬的飘下来。 郎贺川抽回长刀,取出一块白绫,将两把刀一齐擦干净入鞘,他先将查四九的残断尸身接上,再收拾了一众查家护卫的尸体,在甲板上一线摆开,这才自己下到舱中,寻来一桶火油。 江风呜咽,如诉如哭。 对着一干死者,郎鹤川双膝跪地,双手相环,屈身行了一个大礼。 不管是敌是友,宁死不屈的武士始终受到东瀛武士尊重! 礼毕,他这才浇上火油。 这时间,楼船之上的舟子们早己跳入江中,各自求生。 马蹄声急,海沙帮众们策马追到河边,远远喊道,“相好的,留下小查一具全尸给我们来收殓,海沙帮雷帮主自有重谢!” 郎贺川闷声将火把丢在尸堆之上,转眼之间,火借风势,将倾的楼船上火光熊熊。 郎贺川抄起一块木板抛入江中,抱起杜眉生跃身而上,足下不见使出多大力道,二人逆浪而去。 这时间,江宁城号炮连连,城门口冲出一彪马队,奔着江边狂飙而至,乃是查家的乌衣铁卫。 海沙帮徒众见了,各攥刀刃,准备一场火拼。 乌衣铁卫们此时并不搭理对方,自顾搬出马背上携带的几条窄舟下水,几人登舟,划桨直奔起火楼船。 楼船烧久了,船边开裂,江水顺势猛灌而入,楼船慢慢沉入江心。 几十位海沙帮众与乌衣铁卫们一齐登了船,顾不得脚下水淹火灼,一边打斗,一边争抢尸首。 楼船甚大,海沙帮几名帮众遍寻查琦桢尸身不见,避开众人又用钢钎撬开一处船板。 他们还未来得及跃入,忽然,缺口处气浪一涌,万丈火苗从中窜出…… 江边喧闹聒噪,几方刀剑相向,众人忽感大地一震,轰隆隆巨响连连,江中的楼船连着靠近的窄舟一起被炸成靡粉。 众人错愕张皇间,再心无心打斗,再回头,只见江心浊浪翻滚,哪里还有楼船的影踪。 半息不到,江下游又有大小各色船支不断涌出,乌压压一片。 第一条船船首站立的查良擦一把额上冷汗,喊道,“快,快!有寻着我家少爷者,查府赏白银万两,城中房产一处!” 炸声一响,也引着附近居住的不少闲人懒汉赶来凑热闹。 “那城中的房产占地多少,大屋几间,产权如何计算。”一个渔娘叫道。 “若是琦桢少爷不小心己经被淹死了呢。”一闲汉调笑道,“捞上来的尸首还值不值那价?” “只怕这些就不劳众位操心了。”一老者颤微微一指江面。 不等查良吩咐,船户们停船下锚,重赏之下,众人也顾不得江水冰冷刺骨,各自换了水靠,纷纷跳入江水之中, 这一边,海沙帮徒众们在江边刚扎了营,此际生恐落后,纷纷也更衣下水。 一时间,江面之上大小船只密布几里,水中人头攒动无数,大家各使手段潜水打捞,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海沙帮众,还是船家水户,或者是查家乌衣铁卫。 第九章 银钩钓坊 江宁,腊月。 腊月,江宁。 梅花未开,雪却先落下一地。 城中的好事男人们,不管口袋中的银子是否充实,成日里,便只会想着奔向一个去处儿。 那一处的牌楼外观不算显眼,只有一对纯银的钩子,在此季的朔风之中叮叮作响。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当年,老爷查一清夜读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有感,剔出其中二字“银钩”,为此处物业题名了。 不成想,在忠心家奴们一番运作下来,却因此,在这小小江宁城中成就了一处销金所在。 本地土着有云:爱一个人,放他去银钩,那里是西天极乐。恨一个人,放他去银钩,那里是阿鼻地狱。 众人口中所说的“银钩”就是:面前的银钩钓坊! 进过高大的门牌楼,所见宽阔的大院,院偏一侧,是潺潺流水的高大的圆盘水车,乌沉的木浆一桨一桨从楼宇之间接水,“咿咿呀呀”缓缓沥入大池之中,冠以“滚滚财源不外流”的美意。 在院中,静心细听,竟有山水溪流之声,细看那池水,乃是琥珀颜色,水中无鱼,只有淡淡酒香,有心人掬水细尝,那水竟然是三十年的花雕:女儿红! 别家的买卖也会在院中修建水池,不过是店家为了防走火以备急需。 江南查家何等手笔,立冬一过,小厮们撤水用酒,虽然外面己经滴水成冰,银钩钓坊之中,依然美酒化河,川流不息。 进厅堂,自是人来人往,楼展连云,曲廊沿回,去往无数雅间,亭台,因为名师设计,所以繁华却不乱眼,气派却也可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声清唱从楼宇中落雁亭内上传来,银钩之外,朔风如刀。 此歌声一传来,众人顿时觉得婉转缠绵,如同置身于三九隆冬季节的暖锦被之中一般。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闻。”头戴员外帽,身着锦袍,略胖的老者拂须笑道。 “错了,错了,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难能几回闻,岳大老爷。”柴十四娘堆砌着皱皮笑脸,忙不迭近前说话。 那岳大老爷身边,四名锦衣近侍不喜有人涂改主公的意思,脸色俱是一寒。 柴十四娘赶忙摇手,招呼那个唱词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只略一欠身施礼,虽有面纱笼罩,眉眼却直勾勾望那老爷,口中说道:“老爷可识得此曲?” “哈哈,天下生意人,谁人不识得我岳增,我岳增又怎么认不得唐朝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柴十四娘,你说呢?”岳大老爷说完,转眼看一下柴十四娘。 柴十四娘老脸一红,原来这风月之地的讲究,无论什么客人,点的什么头牌,二牌,头一遭,必是安排客人在亭台楼阁之中喝茶,虽说也是风光如画,围炉浅斟,青曲低唱,做妈妈的却是不入正题的摸底细,越是有钱人,做妈妈的越不会轻易给机会。 然而这岳增岳大老爷是何等人物,天下之贵莫过于帝王,天下之富有莫过于盐商,盐者,天下百姓必须之物,利大,非官不许,而官又不能擅营,故有盐商,非官但也权贵。 天下大盐商多集中在扬州,而岳增是扬州盐商商会会长,富甲天下,权贵无比,偶然夸口,天下间大概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柴十四娘正愁如何开口挽回情势,那女子款款又作一揖,道,“小女愿为贵人再添一曲。” 言罢,她玉指轻拨,琵琶应弦,朱唇微启,天音绕亭,唱的是,“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哈哈,又是老白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但闻银钩钓坊内,有一奇女子,不但有沉鱼落雁之美,还机灵过人,果然不假,老夫今日不曾带得什么花枝酒筹,只带一些俗物且代替一番,来啊,敞开来!吾愿与妙人儿同醉。”岳增笑道。 落雁亭外,十来个名小厮托盘而上,顺手揭开盖布,赫然堆砌数封银砖,绫罗珠钗,白花花耀眼,略一数来,银砖约有三千两! 当时,一般青楼花魁的赎身之银也不过一两千俩,虽说江南富庶,但尽可带银票以随身,这般沉重的现银显赫出阵已属罕见,但听姑娘两曲,就如此出手,显然,岳大老板对这姑娘有特别的兴趣。 白银晃得柴十四娘眼睛一阵花乱,头晕得几乎站不稳了。 柴十四娘眯眼一笑,说道,“谢岳大官人,鱼姑娘,你可好好表现啊,岳大官人,我下去备茶,啊不,备酒去!” “随便。”岳增眼皮不抬,指头敲敲桌边,那十来个名小厮跟着柴十四娘下去。 “小女鱼婵姬,醉时恣意,恐无酒德,望岳大官人多多担待。” 这鱼婵姫身着一袭貂裘,麾帽揭去,一头乌云浓密,玉手缓缓从鬓角捏除面纱,冰肌胜雪,鼻梁高耸,笑容嫣然,怀抱琵琶,如出塞昭君,她施礼完毕,就近坐在岳增座位前。 她从岳增手上接过酒杯,浅浅一饮,只看得岳增痴怔。 待到鱼婵姬转回望他,一双淡蓝色美眸之中似笑似嗔。 岳增对上那道目光,一阵心如鹿撞,哪里还记得端酒杯,老男人之色态越发不能自持。 “岳大官人,预备就这么看着我,看上一个时辰吗?”鱼婵姬低头浅笑道。 “老夫,我,我岳增能这么静静地看上鱼姑娘你一天,这辈子都值当了。”岳增笑道。 他平素开口必自称老夫,突然间改口为我岳增,显然是想强行把自己摆在年轻些的感觉。 “看一天,岳大官人不觉得无聊吗?”鱼婵姬声音委婉动听,笑而露齿,朱唇银贝,恰似一株微风中摇曳而动牡丹花瓣含着花蕊,既吐露芬芳又艳丽无比。 “不无聊,我就这么静静得看着你,天底下,多么重要的事情都没看着你重要。”岳增笑道。 “呵呵呵,那我可觉得有点闷了。”鱼婵姬摇了摇柳腰,低着头抬着眼看了一眼岳增,心里也谈不上不喜欢,只嫌得岳老爷这老朽之态不甚讨喜。 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别的人如此说出来,对盐商巨富岳增说来,可能下一步就会让这人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可如今,岳增一对上鱼婵姬抬眼柔柔的目光,只觉得心旷神怡,反而附和道,“不会闷,哪里会闷,岳增此番前来江宁,将往苏州,途中寂寞,又奈何劫江贼甚多,广闻江宁有女鱼婵姬,不但天姿绝色,而又武功傍身,专程愿请为岳增近卫,泛舟太湖十日,酬金嘛——” 第十章 海沙帮主 岳增赶紧挥手示意身后的锦衣近侍,近侍捧出一个紫檀锦盒,缓缓打开了。 岳增自得道,“这里有一块世间罕见天竺果阿城的金刚石,海外谓之‘钻石’,无论姑娘是否应允,送之于鱼姑娘,愿博姑娘一笑。” 鱼婵姬眼波流转,见那钻石锥面晶莹,大如鸽蛋,光彩灿烂无比,遇暗则光,心念一动,含笑答谢,起身欲取。 那想到斜刺里横过一把刀鞘,原来是那持盒锦衣近侍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她,却又持刀鞘袭胸而来。 鱼婵姬心中一恼,怀中琵琶前挡,身形一转来了一招“抱月飘烟一尺腰”,婀娜的身段从那刀鞘边飞旋过去,腾出玉手就抓那盒子。 近侍一招失手,收刀鞘格挡,鱼婵姬麾袍一抖,又使一招“秋罗拂衣碎光动”,麾袍遮蔽,出手已经无法看出,那近侍只觉一切皆有可能,只能连退几步,咔嚓一声撞开了窗门。 鱼婵姬纤纤玉手却己近得身前,眼看就要拿到锦盒。 近侍顺势甩手一震,锦盒仍在手中,其中的宝石却恰似一道光线,飞在窗外半空! 看那落点方向正是落雁亭外正院边那水车的水池中,众人目光紧锁空中的那亮晶晶宝石,。 不想身边风声一过,一道紫黑影子弹出窗外,矫若惊鸿,疾同鸟落,在宝石将将落水瞬间,伸手把那金刚石攥在手心,又腾跃数步,踩壁飞檐。 原样从窗口归来,正院看客目眩神惊,唬得落雁亭内的四位近侍抓紧了刀把,待岳增一再看清,面前却是去而复返的鱼婵姬! 鱼婵姬灿然一笑,道,“可说好了,送我的。” “姑娘好功夫,好轻功啊!”岳增捻须,拍掌大笑,只恨不能拢近亲昵。 鱼婵姬这身功夫平时并不轻易示人,刚才在促狭之地使出的闪转腾挪功夫,乃是一名未名欢场女子所创,姐妹们从此防身有术,名曰:“飘香乐”。 此功夫乃是依据唐人温庭筠诗歌《张静婉采莲歌》曲韵,依手中乐器护身,无论那浪荡男子如何出手唐突袭扰,懂此功夫的女子,都能周旋而不失体面,左缠右绕,如同浪戏,让男人欲罢不能,又无所适从。 鱼婵姬拿钻石在手中把玩,她瞥见岳增面露得意之色,知其故意让近侍试探她的功夫,嗔怒起来,随手欲抛向窗外那水池。 鱼婵姬琼口一厥,道,“才不稀罕这么个破石子呢。” 岳增大急站了起来,摸抱向鱼婵姬,口中说道:“宝贝,可使不得!” 鱼婵姬轻轻一让,躲开岳增,直让他抓到大麾衣摆,鱼婵姬顺势展开,只见衣着柔软紧身,身材凹凸有致。 岳增抱着麾袍只觉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嚷了一句,道,“美人!” 鱼婵姬见岳增如此言语,知道今儿是压服了他,却将钻石扔给了岳增身边的那交手过的近侍,近侍失手,钻石竟然滚落在桌几之下。 那近侍眼神直视,眼球已定,面红耳赤,额头一侧青筋暴起,气息沉重如负重之牛,魂魄好似已经丢失。 岳增困惑不解得看着这侍卫,低头间看得,那几位侍卫腹腰之下微微有异动,岳老爷猛地醒悟,这帮奴才们动了男人的色性。 岳增转脸一沉,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了,出去吧。” 那四名近侍寂静无语,依旧无动于衷。 “出去!”岳增气极,大喝一声。 “啊!是!”近侍们这才回过神,躬身慌张得把钻石放进锦盒送还桌子上,转身出去合门。 岳增眼望鱼婵姬,他春风满面,情绪正好,亭外门房传来轻敲三声。 “谁?”岳增有点怒了。 “回老爷,您定下的琼州鳄鱼盘,柴十四娘差我等送来。”门外答道。 “哦,那进来吧。”银钩钓坊内行走的小厮把骨碟放好,果然是,肉香肆意,美人如画,酒樽溢满,歌榻如床。 “当!当!当!”又三声轻敲。 岳增大怒道,“又如何,近侍,不知闲人勿扰吗?再有近前敲门者,直接杀了再说。” “老,老爷,您的三头雪山狮子犬在亭子下面候着呢。”近侍答道。 岳增推窗,鱼婵姬飞快穿回貂麾,贴在岳增身边探头望去。 落雁亭下回廊,果然有三条巨兽呈品型蹲踞,这巨兽头大嘴方,鬃毛深长蓬松,毛色分白,黑,棕三色,体大如小牛,这三兽见得主人出现,神气百增,同作狮吼,震慑惊人。 正院之中,嫖客赌徒,银钩杂役,看此异兽,忌惮畏惧,不敢擅动,皆注目观看。 恰好此时,老翁和美人依窗,雪肤配黑面,皓首连乌发,强大对比面前,众人反而一时忽略了那三头怪兽,全部定住一般,痴痴呆呆地看着窗沿边的鱼婵姬。 “亏了,亏了!”廊前调度的柴十四娘猛得摆手,喊一声道,“鱼姑娘,快关窗户,白看走了。” 鱼婵姬不悦,岳增败兴,那三头雪山狮子犬甚是机灵,看得主人脸色,皆作低头呜咽,不敢上前登亭阶。 柴十四娘缩在人群后,知道这巨兽秉性是平生只听主人一人的招呼,其他人无端妨主则必扑击。三头巨兽霸在当中,金主们谁敢上前,这般有生意不能做的僵局,柴十四娘也只能瞅着干着急。 “好没意思,哼!哪里有带狗遛鸟的?”鱼蝉姬酒红两腮,愠向岳增道。 岳增明白鱼蝉姬语带讽刺,心里恨极,就猜是哪一房胆大包天的姨太放出了这三条宝贝来搅局。 岳增只得喊道:“雪盐,黑松,煞蒂,宝贝乖,回家,回家。” 三条巨兽只是安坐摇尾,并不起身。 鱼蝉姬恼而起身,抄起桌上骨碟中香热的鳄鱼肉向窗外抛去,那肉正落在三个巨兽当中,三个大家伙却纹丝不动。 鱼婵姬怒道:“岳老爷,你做下的好事!” 正院里挤满的人群哄笑。 岳增大窘,胖手一挥,三兽才敢争食,片刻肉尽。 鱼婵姬伸手,连盘将整块鳄鱼肉飞出窗外,酱香美味肉块抛在半空。 那三条庞然大物纵身也飞起来空中夺抢,就在三排白森森犬牙要叼起那肉块的刹那间,另一个黑影飞过,但听到空中“咔吧喀吧”几声咬合,三条巨兽落地同时对着一个方向嘶吼。 但见,院中廊下一人,穿着黑斑豹纹单褂兽皮衣,嘴里正叼住那块鳄鱼肉。 第十一章 天台山主 三兽不作停顿,探爪张口齐向那人扑去,黑压压当空袭来,只当那人也是一块生肉。 岳增呼喊不及,众人看得心惊,眼见此人就要葬身兽口。 “开!”那人一声断喝,只见白黑棕三头巨兽头颅顶上跃出那人,在三头并拢合击的瞬间,蛮腰一拧,双腿劈空足尖向内一罩。 砰,砰!那巨兽三个头在空中相互撞击,砰然有声。 待到三兽落地,摇头夹尾显然痛急。而那人已端然站在另一边,嘴里仍叼着那块肉。 “这么好的肉,落在老狗嘴里,实在是可惜了!”那人不在意那三头巨兽的虎视,只是抬头咧嘴吃肉,一边看着亭台窗边的鱼婵姬,目光都有些看痴了。 鱼婵姬看此人,身形高大,眼圆,鼻阔,嘴唇翻厚,一膀子腱肉敞外,肤色乌漆抹黑,粗鄙无比。 鱼婵姬顿时心生厌恶,眉眼却仍带笑,依窗笑道,“大爷儿,一身好肉啊。” 那铁塔黑汉嘿嘿一笑,呲着一口白牙道,“美人,俺的好肉试试你的好肉。” 岳增听来醋意大增,口哨一声,三头巨兽便知道其意,鬃毛竖立,蹲踞蓄势而发。 前番己然受挫,三兽改变方略,白色“雪岩”,黑色“黑松”,棕色“煞蒂”依次扑击。 那人扎马沉腰,只是看得来兽扑势方向力道,后发先至,虽身高体大,但展转灵活,拳掌结合迅击三兽的耳畔,肘腕,下腹,那三兽负痛立刻回爪反撩,往往走空。 三兽体格强健,虽然屡屡被对方暴击,但势头并不减弱,扑击更猛。 一时,见得拳脚和巨爪飞舞,动作越来越快,三兽合围的空间越来越小,三兽的吼声越来越大,那黑汉子穿插其中也成黑影一般。 众位看官也不再喝彩,只觉腥风阵阵,血气方浓。 “雷斥天!我来助你。”圈外人群中一白衣汉子喊了一嗓子道。 众人看得此人,长袍长袖,白衣泛着磷光,白面无肉高颧骨,八字细长须,眼睛窄小,鼻高中隆,鼻尖鹰钩,说不出的怪异。 那人缓缓出来,一边点头拱手向各方投来的目光致意,一边慢步背身靠近了院子中心的战阵。 三兽见得另有白衣人背身拢近,当即分兵两路,一头按下身躯正欲对之扑杀。 白衣汉子拂袖一挥,甩出粉白色一团烟雾,那最近的巨兽中招竟然惨叫一声,似乎受了重伤,扭身夺路狂奔出去,剩下两头巨兽见白衣人走进,白衣人走一步巨兽退三步,白衣人不走,几头巨兽求得解脱,立刻奔逃出大门,一路飞奔一路嚎叫,彷佛被刺伤一般。 “龙鳞白,老子打得正欢,要你多事!”那铁塔黑汉一声怒喝。 只引得白衣汉子“哧哧”的笑道,“傻蛮子才去和畜生厮打呢,费那事,我只用了点驱兽散,大狗便跑了!” 那白衣汉子一边说眼角却一边斜瞟亭窗内的鱼婵姬,见得鱼婵姬襟口雪白一片起伏,白衣汉子目光自是留恋不已。 雷斥天和龙鳞白这二人表面放浪落拓,其实乃是江湖两个大帮派的掌门。 雷斥天一身蛮力,善使蛮拳,乃是海沙帮的帮主。 龙鳞白久居西凉之外的天台山,今日他敢跨马东来,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岳增看得自己的三只宠兽落荒而逃,正自懊恼,见得那黑汉雷斥天的手上功夫了得,白衣人龙鳞白的驱兽散又能伤巨兽于无形,岳增不由心生畏惧。 这一南一西,相距千里之外的两个门派的掌门突然聚头在这银钩钓坊的门楼之下,同看着一个美人鱼婵姬,情景有些诡异。 岳增在亭楼窗前细看,场上围观人头攒动,中间夹杂的红色或白色长衣之人众多,定然是一些帮派人物今日在此集群凑场。 难道这是准备对我岳增不利? 岳增强自镇定一下,说道:“扬州岳增不知两位英雄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所谓伸手不打送礼之人,岳增眼角余光一扫左右,自有师爷慌忙退下,趋前给二位帮主赠送银票。 “你能有什么罪,大男人爱美人吗?彼此彼此,”龙鳞白自不客气地收纳银票,又对着鱼婵姬拱手道,“我看着这个银钩也不太干净,比我天台山景色,差了不少,美人可否赏光同游?” “龙掌门是要一个人清静些吧?”鱼婵姬笑笑说。 雷斥天恨自己斗三兽的风头,刚刚被龙鳞白凭白抢走,又见龙鳞白收了银子之后,先和美人搭话,怒恨不已,转身环眼一睁,吓得岳增的师爷不敢上前。 “龙鳞白!”雷斥天大喝一声,拳收握力,蓄势一拳过去。 那白衣的龙鳞白毫不避让,双掌一接。 “砰”一声拳掌之间发出巨响,两人并无分开,但见雷斥天单褂上的兽皮毛逆立,龙鳞白白袍鼓荡,两人竟然较上了内力。 雷斥天单斗三兽时,拳脚之狠,内力之强已经毕现,雷斥天一击之下,龙鳞白竟然不退半步,欣然接拳不让,功力之强也是匪夷所思。 “雷帮主,几年不见,拳怂了!”龙鳞白邪笑一声,道,“收拳认栽吧!” 两人各催内力,又退了半步。 雷斥天被龙鳞白激得黑脸现了红色,待要发作。 龙鳞白看他一眼,道,“慢来!” 他左手在水车酒池里鞠一把女儿红,含在口中,又从囊中取得一只瓷瓶,撒了些淡绿色的粉末在右手的掌心,略一运功,掌心上腾起一小团绿雾,龙鳞白口中的酒浆“噗”一声响,一口酒箭喷向绿雾,携带着那雾气直冲向院墙,院墙角落本来花草繁密,一触那雾气,登时草衰花败。 众闲人骇然,远远避让一旁。 片刻功夫,那院墙角落地砖缝中,竟然钻出数条一掌长度的红头大蜈蚣,蠕动不已,争相吸吮在院墙那块酒渍上。 龙鳞白见众人色变,非常得意,走上前去,身手一捏,一条大蜈蚣在他手上,它头朝下拼命摆动,龙鳞白高高举起,手一松便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中。 蜈蚣头已入口,紫红多脚的蜈蚣尾还在嘴巴外悸动。 此景惊得鱼婵姬“啊!”一声,雪肤白现了光。 闲客中早有人吓得闭上双眼,但见龙鳞白喉头一动,生吞了下去,稍后脸色稍微变绿,随后慢慢红润,恢复原貌。 第十二章 江南快手 正院里。闲客们亲眼得见,腊月隆冬,蛰伏的夏虫竟然如今爬出来,这龙鳞白活吞剧毒之物安然无恙,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龙鳞白满意得小眼扫视众人,捋着八字须,道:“此物最为滋补,美人,跟我走吧!” “我先来,跟我走!我有钱!”岳增一听龙鳞白要带人走,再不顾内心恐惧,发狠着说道。 “小美人,陪我去看海,我有力!”雷斥天瞪了一眼龙鳞白,不甘示弱嚷嚷道。 “美人,我能让你欲死欲仙,我有药!”龙鳞白手里捏着一个小瓷瓶,上书一个小字“春”。 鱼婵姬刚刚从龙鳞白生吞大蜈蚣的惊惧中回味过来,仍觉心头直犯恶心,又看三人争相献媚,可喜,只是普遍格调偏低,鱼美人儿嗔怒道:“姑娘我今天没心情!” 她转身从桌子上拿走那只钻石锦盒,抬头挺胸走进了内院。 “好看,好看。” 龙鳞白欣赏看着鱼婵姬的步态,目光就锁在那背影中。 不提防,身边一道拳风砸来,龙鳞白扭身一让,堪堪躲过,跳开看时,竟然又是雷斥天。 “你!又和老子抢女人!”雷斥天气急败坏道。 “雷帮主,人我还没弄到手呢,怎么能说是抢!”龙鳞白邪佞一笑道。 雷斥天单手入袋,便要祭出他的独门毒盐。 “找我比拼使毒,动手之前,麻烦你先惦量一下自己的分量。”龙鳞白冷哼一声道。 雷斥天这才想到,自己倚仗的只有毒盐一种,而这龙鳞白藏身化外之地,一身的毒物神憎鬼厌,说到和他去比毒这一项,天下之大,勉强可以与之争锋的只有四川唐门。 雷斥天气急之下无处发泄,飞身一拳,“砰”击在院前的乌木水车的中轴之上,冲天的酒柱因之飞起数丈。 雷斥天喊一声,道:“姓龙的,巷子口前见真章!” 他大步迈出银钩门楼,一群红衣裹着兽袄的随众听命,从银钩各处涌出,竟然把门楼前巷口都拥堵起来。 登高向下望去,眼见全是一片暗红衣裳,场面甚是惊人。 “嗨,这厮生气了便到处毁物,没有半点修养,柴十四娘,赔你的银子。”龙鳞白摇了摇头道。 他甩手丢出一锭大银,银锭飞进落雁亭的窗子,稳稳落在桌子中央。 龙鳞白随后也步出门楼,门楼下,自有手下给他披上一件白袄披风,向前三步两步,他身后的随众慢慢增加。 不过,这些人衣着又与刚刚雷斥天的红袍队列颜色不同,天台山随众的袍子其白如雪,远一望去,白茫茫一片。 未己,门外巷道之内,白袍和红袍的人群一阵人声喧嚣,双方互相不服气的推搡,不久便混战成一片。 柴十四娘哆哆嗦嗦用手帕卷了那银子,才看清窗子下面躲着的岳增。 岳增喘息道,“走了没,这两个瘟神走了没?” 柴十四娘点头,又摇一摇头。 “此处可有后门?”岳增不敢站起。 柴十四娘扶他起来,听得窗外“咿咿呀呀”裂响,随后,“轰”一声,岳增又吓倒在地。 柴十四娘壮胆依窗一看,原来是院里的乌木水车碎裂,倒塌在黄酒酒池里,惊起一层酒雾。 “七少爷偏偏此时不在现场,速速报与乌衣巷,快!”柴十四娘急呼小厮。 小厮们一溜烟出了后门。 柴十四娘陪着笑脸,费力扶起岳增,说道,“岳老爷,要不咱们再去内室,那里清静无人,头牌任选。” “美女虽好,动辄要命,此地不可久留,要出大事!”岳增费劲挣扎着说。 柴十四娘拉不起身重的岳增,几乎压在岳增身上。 此刻,窗外,正是江南冬雪片片,院墙梅枝疏离,西岭牛首山影子淡然白描勾勒在窗内。 一曲笛声破空而出,悠然,缠绵,似是故人西来。 “千秋雪沃野,万里游子狂,天龙鳞甲乱,卷玉归江南。”歌声似乎远在天外。 岳增和柴十四娘倾心听来,一时忘记了惊惧。 银钩门楼外,忽然马蹄声碎,得得作声,轻轻敲击青石板路,由远而停,笛声因之骤停。 “这小祖宗终于回来了。”柴十四娘对空连连作揖道。 岳增大惑不解,问道:“哪位大侠如此了得?” “玉摧红回来了!”柴十四娘两眼放光,道,“他出现的地方,从无难解之局!” 银钩钓坊的门楼下,先闪出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浑身乌黑,四蹄雪亮。 可惜马背之上无人乘骑,这马儿大喇喇分开红白人群,兴奋地直奔酒池。 忽而,马儿头一抬,几步到院墙边,前蹄“哒哒”几下,踢死那些大蜈蚣,复又返回烂水车边埋头喝酒。 “踏雪乌骓,你家主人呢?”柴十四娘忍不住伸出头,对着大马问道。 那黑马儿对着柴十四娘甩甩头,打了个响鼻,又一头扎进池中饮酒。 闲客们赞这马儿神骏,只是大家皆不通马语,一时不知所云。 “你这银钩钓坊不太平,我还是去望江楼,那里比较安心!” 岳增再不管柴十四娘纠缠,胖手一挥,众手下冲上前,架了岳老爷悄悄走出后门,众人上了车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斥天与那龙鳞白正自闲斗得厉害,有白袍人催马而来,那白袍人附在龙鳞白身后耳语几句。 雷斥天不小心才听到“白虎玉牌”四个字。 龙鳞白闻声,瞬间脸色发青,对着雷斥天抱一抱拳,带领整队随从上马,众人扬长而去。 海沙帮众们占了上风,对着天台山徒众们的背影嘘声一片。 雷斥天得意洋洋重又踱回银钩钓坊。所谓打开门来都是客,小厮女仆殷勤招待就如无事发生。 雷斥天正在堂上用酒,忽感疾风从身边一闪而过时,他肩上被人轻敲了一把,雷斥天仓促中右手化爪疾风一般地抓出! 接着,却是抓出一声尖叫,原来自己这一爪,正捏在身边奉茶女侍的粉臀之上,既然已经尴尬,雷斥天干脆多捏上两把。 一个少年郎手执折扇,款款而出时,两边忙碌的小厮女侍们见之纷纷见礼,道,“小七爷”。 雷斥天一看,也算认识,正是银钩钓坊执事查七七,雷斥天仰头只是冷哼一声。 “雷帮主喜欢的话,趁现在不需使银子,就不妨多摸上两把,只是此间的侍女不出台,还请见谅。”查七七口中客套,俊面之上微露几分讥诮意味。 “爷使了银子,就是准备着带兄弟们到这温柔乡里来享受一把。”雷斥天昂然道。 “这是当然,风闻贵帮前段接了一手大单,”查七七轻声慢气道,“不巧,我查家的帐房也算尽责,无心中注意到,江宁地域之内,昨日有一大笔资金流动异常,大概有十万两左右,这笔银子,该不会是你们海沙帮的吧。” 第十三章 对冲兑银 江湖一直传言,在江宁地界,查家管得住天管得住地。 雷斥天原来还当这话是胡诌吹牛,谁成想,海沙帮刚刚进入江宁地界,自家的帐号早已经处于江南查家的严密监控之下! 需知,江湖帮会中的钱银账目来往,乃是帮会内部的最大秘密,雷斥天闻声脸色一寒。 “这十万两是……南京金主颁下的花红吗?”查七七又问道。 海沙帮此番为了花红,倾巢而出,追杀的目标可是江南查家的少主人查琦桢,雷斥天再凶横,也不方便在此间大声说出耒。 “能出十万花红的金主,必不简单,不知道雷帮主得未得手,若是冒领了,被金主查下来,只怕雷帮主那十万俩的银票,拿得有点烫手。“查七七冷冷笑道。 沙河帮盘踞江南,平时在水路贩私劫船,与江南查家素无过节。 这一回,雷斥天也是垂涎于那花红的数目,勉强抢下沿途劫杀查琦桢的红单,提前花大价钱筹备一出‘铁索横江’,仍不能拦住查家楼船前路不说,反而被查琦桢反手一箭点着石油,烧死不少帮中好手。 为免丢人显眼,雷斥天干脆把东瀛武士杀人毁船的功劳全数揽在自家身上,抢先兑换了花红。 如今,他堂堂一个海沙帮帮主,被查七七这么个做奴才的来回调侃得语塞,传出去实在不够体面,好在雷斥天一张大脸早就色呈黑红色,如今再变红变白,旁人也看不清楚。 雷斥天瞪眼怒道,“你奈我何?!” “雷帮主消消气,既然请了功,领了赏,立刻携这廿几名帮内头领进城喝酒,您这大哥做得不错。“查七七折扇一收,道,“查家乌衣铁卫们不巧正在江边,看见雷帮主将数百子弟抛在那里喝西北风,也是看着实在造孽。查家准备请了他们,一众进城来喝茶。” 这一路劫杀查琦桢后,雷斥天自感海沙帮声势大涨,安排海沙帮帮众弃船驻扎城外岸边。 若说查家乌衣铁卫一举能将海沙帮帮众全数控制,雷斥天却也不敢相信。 这时,噔噔噔,一个红袍兽袄的汉子从街面骑马急奔而入,他弃马急跑百步凑到雷斥天耳边,报告说帮中兄弟倒是无虞。 雷斥天刚松一口气。 那汉子又报,海沙帮专用帐号上的银子似乎己被冻结,今日,兄弟们跑过不少钱庄银号,各处银庄敷衍塞责不肯兑现! 雷斥天脸色一灰,便要急着出门。 “雷帮主冒雪而来,不过是想在银钩里一亲鱼姑娘的芳泽,你的竞争对手们,现在三而去其二,雷帮主如今再打退堂鼓,真是太过可惜了。”查七七边说边笑道。 “你个贼配军.....”雷斥天读书不多,‘贼配军’这称呼也是学了说书先生讲的梁山英雄传。 “我银钩钓坊治理整齐,蟊贼屑小不敢入内猖狂,哪里会有贼?”查七七得意间先顿一下,道,“可巧,今儿丫头们打扫时,捡了不少瓶瓶罐罐,本准备顺手丢弃的,我注意那些器皿精巧,怀疑是雷帮主落下的!” 查七七单手一扬,一个侍女听命,手托银盘上前。 银盘其中,有一叠银票,几个玉瓶,瓶中装的是雷斥天随身携带的毒盐。 “海沙帮的毒盐独步江南,怎不见你将解药也随身携带,如果哪个不长眼的碰洒了这些个珍贵玉瓶,粘在身上岂不是无药可治。”查七七也不怕气死雷斥天,缓缓道,“好在查家这边有个姓唐的好友,丢下不少良方,专解天下奇毒,反正我有些多的,送雷帮主一点,省得将来误人误已。” 这些毒盐和银票俱是雷斥天贴身携带,一直上心得紧。 大庭广众之下,查七七只是过身时,折扇敲了他肩上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雷斥天随身这些宝贝顺了个干干净净,可见“江宁第一快手”的手法之快,果然让人防不胜防! 如果是偷偷袭来一刀……,雷斥天再看着查七七,只感觉脖颈上阵阵发凉,起身就走。 雷斥天此次入城,凭借的不过是城外驻扎重兵,自认身手不错又是身藏毒盐。 谁料想,短时间之内,帮会帐号被限制,连自家独有的毒盐,查七七竟然也能找高人配制了解药。 雷斥天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面前那个大理石面的案几拍断一角,怒奔江边而去。 查七七冷笑连连,只要求下人们赶快修缮更换。 岳增与雷斥天,龙鳞白这三人,一富二豪,各凭手段争个鸡毛鸭血,鱼婵姬正瞅着有趣,不料转眼间冷了场。 “小七哥,落雁厅里这最后一位雷帮主被你一把气走,你让大家陪着一起喝西北风吗?”鱼婵姬摇头念道。 “我可是听说,鱼姑娘在岳增老爷处已经斩获颇丰哟。”查七七笑道。 “你也太多事了。”鱼婵姬嗔怒道。 “莫非,鱼姑娘这阵子口味重了,连那黑炭也不肯放过。“查七七调笑道。 “关你何事。”鱼姑娘道。 “你就不怕姓雷的,在戏耍时候,把一干蛇虫蚁鼠也带上了床。”查七七道。 鱼婵姬嗔道,“小七哥,屡屡坏我好事,莫非对姐姐我有了甚么想法?” 查七七闻言,目光灼灼。 鱼婵姬整理一下胸前风光,笑道,“大家成日里见的,我可是把你当成自家兄弟姊妹一般。” 查七七轻笑道,“鱼姊姊。” 他本想借机摸摸鱼婵姬的玉手暧昧一番,一个不小心,反被鱼婵姬劈手夺了扇。 鱼蝉姬用折扇在他掌心轻敲两下,扭身又进了内堂。 查七七年纪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心智算计远超成人,此子眉目清秀又处事活络,倍受家主器重。银钩钓坊中的姑娘丫头们哪一个不盼着对他投怀送抱。 只是,此子飞横矜傲,一个心思全放在鱼婵姬一人身上,好容易鱼婵姬今日能主动敲他两下,如果估计不错,查七七便认定鱼婵姬动了心,此举是在提醒他:今夜二更,落雁厅为他留了后门。 查七七正回味时,小厮凑过来,道,“账房里有请小七爷。” 查七七扬手道,“让帐房看清了,小数目兑付尽可自行处理。” 小厮苦着脸,道,“来领盘口钱的那厮涉及金额实在太大,帐房里不敢擅专。” 查七七怒道,“哪个不长眼的,这是不让七爷清静了吗?!” 小厮轻声道,“那纠缠不清的傻大个子,自称东海铁无双!” 第十四章 婵姬翻牌 鱼婵姬也算在男人堆中混成了精。 今日来的这位盐商岳增,出手便堆出金山银山,他年近迟暮还如此好色,鱼婵姬大有将他再痛宰一番的余地。 而那位海沙帮主雷斥天,身后跟从弟子门徒无数,也算有些势力,只是这黑炭秉性冥顽,都算不上甚么上好人选。 鱼婵姬进了后堂冷笑不语。 一群丫头们躲在珠帘之后,偷偷瞥去,平日里不常见的小七爷查七七:身量修长,轻衫慢带,立在一干赌徒嫖客当中,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你看。”多事丫头一指查七七。 这平日里,寻欢客能得到红牌姑娘们的首肯,哪一个不是心如火灼,早早登堂入室,细做准备。 眼见着查七七正与鱼婵姬撩骚,如今有小厮奔过去,在他身后耳语几句,查七七起身,急奔账房,如此标致的人才儿,又爱岗敬业,引得少女们一阵呼吸急促。 鱼婵姬将查七七那把随身的折扇对空一甩,由着丫头们去争抢,她返身回了自己的落雁厅。 落雁厅中,柴十四娘看鱼婵姬脸色不善,小心吩咐丫头奉上冰糖燕窝,柔声道,“落雁厅这一屋子人,今晚上,可是准备着要伺候小七爷吗?” 鱼婵姬面露诧异道,“要他过来作甚?” 柴十四娘连声陪不是。 两年前,在老管家查良引荐之下,鱼婵姬来了江宁,自她到银钩钓坊之日起,落雁厅里人客不断,妈子和丫头们陪着获利甚丰,她这种当红的歌女,在银钩钓坊中,本来不需要看哪个人的面子。 柴十四娘虽然是银钩钓坊里挂名的妈妈(老鸨),她却也明白,自己在此间的地位,远不如执事查七七重要,她干脆拉下身段,对各位姑娘的生活起居诸般将就,哪敢去左右她们的意见,只求姑娘们高兴了,甩过来一成半成的收入当做她这做妈妈的抽头。 听说今日连落雁厅里没了生意不说,一个不小心,反而要得罪执事查七七,柴十四娘摸索半天却不肯离去。 “你这妈妈做得倒是现实。”鱼婵姬反觉好笑,干脆道,“将今曰的牌子搬来看看。” 门外闻风的四个丫头手端银盘鱼贯而入,每个银盘先以红布垫底,中间摆放十面玉牌,每面玉牌之上用朱砂写着一个人名。 银钩钓坊中的歌坊之内,又分有“沉鱼”“落雁”“歌歇”“舞止”等等二十四厅。 每厅之内驻守的姑娘当然是精挑细选而来的美人,所谓惊才绝艳也不为过,引得富商骚客们闻香而来,流连不去。 夜夜场面如此火爆,姑娘们也不可能对金主去个个搭理。 根据此种状况,执事查七七公示:有相熟的寻芳客入门,便先在账房放足订银,帐房先生执笔用丹砂写了客人的名字在玉牌上,攒够十枚才让丫头用银盆端了送入倾慕的姑娘房门之外,姑娘们得闲挑中哪张玉牌,玉牌上标示名字的寻芳客才有姿格入幕为宾,这就是江宁地界内最为闻名的‘翻牌子’! 鱼婵姬艳名远播,已经有十几日不曾翻牌子。今天翻动玉牌,也应该算是她赏给寻芳客的福利。 鱼婵姬信手自第三个银盘中捏出一枚玉牌,看也不看顺手丢到柴十四娘的怀中。 柴十四娘翻看玉牌,夸张地叫道。“这个好,这个好!” “什么名字?”见惯了柴十四娘平时的大惊小怪,鱼婵姬不以为然道。 “燕归云,那可是江湖上的出名人物,练武之人,年轻精壮。”柴十四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妈妈爱他精壮,你自己上场应付便是。”鱼婵姬嗔道。 “归云剑客”燕归云这个名字,鱼婵姬隐隐有些耳闻,只是不曾亲见。 柴十四娘尴尬一笑道,“老娘倒是有心,可惜帅哥无意呀。” 鱼婵姬一笑置之,至于柴十四娘口中形容的却不相信,只是明白柴十四娘这等人,为了自姑娘们身上赚点抽头,甚么类型的贩夫走卒,到了柴十四娘的口中全部会被赞为花样美男。 鱼婵姬吩咐丫环伺候自己补妆,口中道,“妈妈,丑话我讲在先,现在由你将他吹得天花乱坠,等下,若又是一个粗俗怪物,可别怪我当时撕拦您的一张老嘴!” 浪子有意,神女无心,此事最是无奈。 鱼婵姬当时,也是厌弃查七七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动作太过轻浮,夺了他的扇子,敲打两下作为警示,哪成想,反而惹得查七七会错了意。 查七七执掌银钩,少年得志,坊里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把他当成心肝宝贝,偏偏银钩之内,查七七惦记的只剩下一个鱼姑娘,各种筹划始终不曾上手,好容易今日搭上了机会,查七七当时心如猫挠,本准备凡事抛开先去往落雁厅内风流一度,却不巧,铁无双偏偏赶在此时来领甚么盘口钱。 查七七起身疾走,只望快去快回。 粗俗讲,银钩钓坊的正项便是包娼庇赌,每日的进项动辄天文数字,库存银两极为惊人,查七七进三道门过两道闸,费了半盏茶工夫,这才通过层层防护到了帐房,远远先望见一个铁塔般背影堵住门口。 查七七挤出几分讪笑道,“铁兄,铁兄,听见你师父发生了一些意外,他还活着吗?” 铁无双转身弯腰,寻了半天,才看见查七七,一声叹道,“小七哥呀,这还得谢谢您江南查家的眷恋,我师父能够生还中土,当然要去银钩钓坊里赌场中耍钱庆祝。” 查七七陪着叹道,“你不好生伺候着师父,跑来此间作甚?” 铁无双昂然道,“还能怎地……要钱!” 查七七本不是开得起玩笑的人,若不是顾忌这位铁大爷脾性暴烈又是一身匪气,只怕早己翻脸。 闻听玉摧红生还中土,查七七干咳一声,脸上连讪笑也没了痕迹,道,“也不碍着铁兄发财,那我们就长话短说。“ 此时自有帐房先生小心奉上帐本。 江南人士皆好赌,凑上三五闲人支上桌子,色子一耍开便先赌一盘庄闲对杀,十数人哄起便有人坐庄开出盘口,赌单赌双,赌赌本城今年何人中举,甚至去赌张三李四的相邻家的母猪一胞生下几头猪崽,若不尽兴,又可以赌猪崽中又有几公几母,凡事种种都是盘口。 银钩钓坊作为江宁第一大庄家,只要觉得世面上赚头稍大一点的盘口必定统统吃下。 “两年不见,铁兄去了哪里发财?”查七七一边说话,一边顺手翻看帐目。 “先兑银子,那事……只怕一言难尽呀。”铁无双干笑一声。 “不晓得,这次铁兄押中几个盘口?“查七七翻开一页,忽然哑声,眼眶不由一红。 这开出的盘口竟然赌的是:‘护送查琦桢少爷返家途中,查四九可否活命?’! 第十五章 赌技不同 查七七和查四九本是一胎双胞,到底是骨血相连。 船工从江底捞出查四九的残断尸身之后,乌衣铁卫早将他与一干死难的护卫们一起厚加收殓。 查七七托辞太忙不去现场送葬,其实这椎心之痛……,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在这伤口抹盐的竟然是铁无双这厮! 查七七哑声之时眼带暗青,一边伺候的帐房先生看得哆哆嗦嗦,只差吓得没把一把热尿漏在裤裆中。 铁无双却是视而不见,自怀中抽出一个算盘,那算盘通体橙黄,算珠更是粒粒耀眼夺目,一看便是纯金打造而成。 铁无双三拔两打,连着盘口票据一起放在帐房先生面前,眼睛一瞪,瓮声道,“不知这数目我算得对不对?” 帐房先生其实早早算好了数目,只是查七七在此,哪里敢去接茬。 查七七深吐一口秽气,这才对着帐房先生轻声道,“数目对得上,就兑付了吧,小心查验票据真伪。” 铁无双接过帐房先生递上的一匝银票,转身对着查七七半真半假道,“查四九这次也算尽忠了,他原来是你小七哥的亲弟弟,铁大爷我事先是真不知道呀,事已至此,节哀节哀。” 查七七心痛亲弟弟惨死,如今被铁无双屡次重提,气血翻涌时脑袋一阵晕眩,小心手撑桌几这才勉强站住。 查七七对铁无双摆摆手,道,“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此散了吧。” “别急呀!”铁无双摆一副奸商嘴脸,道,“我这里还有一张票子,趁着小七哥此时方便,干脆一并给我兑了吧。” 待到查七七看清盘口内容,心头之火再难压制,冷声道,“此次查家楼船受袭事件前,江宁城最大对赌的盘口,确实是赌我家少爷的生死。” 铁无双闷声点点头,道,“有赌不为输。” 查七七怒道,“可是,我家少爷怎么说还算是你师父玉摧红的发小,不帮手也就罢了,你怎么跟着也拿此事开涮?!” “需知,天下凡事都可马虎将就,惟有赌钱时候最要坦诚认真。”铁无双自然无惧查七七的脸色,仰首大声道,“所以呀,铁大爷买这盘口时候是偷偷下注,万万不敢让我师父知晓。” 查七七冷哼一声。 铁无双道,“你还别说,我这次买的,还真押赌的是:你家少爷这次能够死里逃生!” 早有查家暗探舟子回话,查琦桢自南京返乡途中被东瀛武士重伤坠江,查家乌衣铁卫连夜封锁江面,两日来一无所获。 本轮关于赌查琦桢生死的盘口本来是江宁城内公开的秘密,那些认为查琦桢必死的赌客们,他们为了兑现盘口钱,已经在银钩钓坊门口闹过几次。 两日来,查七七强行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为由拖延,卡住盘口不许兑付。 查七七咬咬唇,道:“铁兄,这张票子如今急着兑换,只怕有些难度。” “不知道小七哥哥看见这个,会不会还觉得那么为难?” 铁无双故做神秘的左右看看四周,这才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此玉佩细如羊脂,通体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上品羊脂软玉。 查七七盯着眉头一紧,玉佩中间镂刻的那个“琦”字刀工斧刻,除了少爷查琦桢之外,谁人敢有这等名贵的随身之物。 铁无双左右看看无有闲人,这才凑到查七七耳边,小声道,“铁大爷其实早已将你家少爷送到查家的老奴手中。” 查七七叱了一声。 铁无双正色道,“你别不信呀,算得时间来,大难不死的查大少爷,此时应该已经平安进入了乌衣巷!” “找到了内幕再来兑钱,好你个铁无双,金子算盘当真是打得麻溜的好!”查七七苦笑着骂道。 铁无双展眉一笑。 “你能救下少爷性命,我家老爷难保不送一座金山银山作为酬谢,你有酬劳不领,却偏要跑我银钩里来兑这盘口的几文小钱?”查七七道。 铁无双嘿嘿一声,道,“铁大爷倒是慢慢有点喜欢你小子了。” 银票当时兑现完毕,铁无双暗暗觉得票面不对,怒目看向查七七。 “北京大通宝号的银票可以流转天下,不过,银钩钓坊这次支付给你的是期票,三日之后,我家少爷伤后复出,乌衣巷放出消息之时,铁兄大可以当场兑换现银。”查七七道。 “我只晓得兑银子如同睡女人,老子脱了裤子就要办事的!”铁无双恼怒现于颜色道,“这样搪塞敷衍,方便了你查家的金融流转,于我铁大爷哪有半毛钱好处?!” 查七七赔笑道,“铁兄身上应该还有现银消费吧,若是不够,先在小弟这里拿他个三五十两的回去喝茶。” 铁无双叱道,“这下倒是有趣了,铁大爷救下你家少爷,没能讨到好,现在反而先要回去拜四方菩萨,只求你家少爷继续身体安康,才能让老子现银落袋为安。” “所以……”查七七将他拉在一旁,道,“我家少爷生还一事,还请铁兄守口如瓶。” 铁无双盯住那把期票,竟然一时不能折现,看着是钱,用途如纸,由不得连连呲牙。 查七七笑道:“不如,我建议,铁兄再去乌衣巷里讨要那救命赏银,如何?” “领几文鸟赏钱,哪有与小七哥赌个对冲来得刺激!”铁无双眉头一挑,忽而咧嘴一笑,道,“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铁无双,你查七七,赌术若何?” 查七七眉毛一扬道,“查某手腕,如同鱼姑娘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铁兄赌胆,恰似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铁无双愣一下,幡然醒悟。 在江宁,查七七倚托着查家势力,在富人堆里博弈,他本来赌法精妙,又兼风华绝代,玩的是稳赚不赔!自己在盘口之中,赌银如同博命,往往一局之中决定个人的生死。二人赌术风格大为不同。 铁无双躬身搂住查七七的肩膀,大笑道:“好兄弟,有趣有趣。” 这两人笑得呲牙咧嘴,终究也是各存心机。 “我东家当时动用无数船只,上千人手,占据江面打捞,两天一夜间,少爷坠江之地无处下脚,不晓得,铁兄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下我家少爷?”查七七笑道。 “这是秘密。”铁无双笑得爽朗。 查七七推了铁无双出门,吩咐帐房对照赔率将其它几位赌冷门的捞家的钱数算足,早做准备。 忽然一个乌衣汉子奔入,道,“小七爷,乌衣巷有请,少爷在病床之上醒了昏,昏了醒,头阵子喊着四九,四九,现在却在念七七,七七……” 第十六章 故人归来 查七七乃是查大少爷一手捧起的新人,他一身富贵只系在查琦桢一人身上,为前途,查七七日惊夜怕只恐少爷有所闪失,这时机偏生他又怕误了鱼蝉姬与自己的约定。 恼得查七七朝着报信之人一脚踢出,骂道,“你……不早说!” 亏得那乌衣汉子皮燥肉厚,被查七七这一脚踢得飞起,直接撞破大门,又飞到廊上打了三个滚,方才止住。 戍时正是饭点。 众位赌徒们或在酒局,或在途中,银钩钓坊的赌坊这一侧,暂时还不能表现出生意火爆时分的沸腾景象。 趁此空档,闲下来的几张赌桌上的荷官正好轮值。 大门一开,一个头挽双髻的少女迟疑地进了门。 赌厅中,众人纷纷点头对那少女示意,道,“小浣姑娘。” 头挽双髻的小浣浅笑回礼。 一个男子闷声擦肩而过时,带起的劲风之中,竟然有一丝海水的咸涩,掀得小浣粉嫩色罗裙的裙角悠然飘起。 虽然如今己是冬月,银钩钓坊的地热深掘于地下,通过沟渠管道传热到各房各厅,在此间快活,四季如春讲不得,四季如夏倒也不为过。 那男子刚准备在押赌庄闲的那张赌桌坐下,一拍空空的腰囊,他才记起,自己赶赌赶得太过匆忙,随身竟未带银两, 男子抬头四望时,与他身边经过的小浣目光相碰。 男子好看的嘴角笑得向上一弯,柔声道,“麻烦姑娘,能借我一点银子吗?” 江宁城之内,竟然有人身无分文而有胆进银钩钓坊来参赌的,四周环视的丫头小厮只觉好笑。 若是知根底的赌客,还可以找场内放贵利的借贷,只是面前这位男子,他除了一张好看的笑脸之外,众人对他再无半点印象。 这陌生男子目光灼灼,小浣只是垂首咦了一声。 “以此做个质押如此?”男子他十指柔软修长,手指之间,正把玩着一枚美洲银元。 那银元闪耀翻滚间,窥见食指上有枚戒指的宝石戒面奇大,幽深的碧绿颜色贵气到让人抓狂。 这等戒指,放在任何人眼中,也是价值连城! 小浣倒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咬咬唇,柔声道,“公子,不必用什么质押,如果数目不多,我可以借你先使着,若用这戒指去做质押,你便亏大了。” 那男人竖起食指,笑道,“一两足矣!” 小浣将腰中软囊取下,将其中买零嘴的碎银全数放在赌桌上。 男人将宝石的戒指丢在她手上,自行从中捻出一块一两重的银角子,甩手丢在赌盘之中,笑道,“一两,闲!” 荷官看着银角子,嘴上一分冷笑,道,“你要不要考虑先用一下您的银元?” 荷官看着那男子手指间的银元,显示出急于攫取的眼神。 “银元可不行,本银是找银子的。”那男人淡淡一笑,让人如沐春风,道,“就一两银子。” 小浣也是觉得这男子面相亲切,好心凑到他耳边,提醒道,“下注谨慎些。” 男子望她一笑致谢,对着荷官道,“还是押闲!” 可巧不巧的,接下来几十把,这男子全数押中了闲门,这消息在银钩钓坊之中传开,引来不少丫头小厮围观。 那男子将身一起,俨然是就此收手,他有些霸道地将小浣的小手拨开,将一半筹码轻轻放置在她掌心,笑道,“辛苦姑娘啦,拿去买些胭脂水粉。” 小浣的身份不是赌场中人,如此大礼,她当然要极力推托。 男子身子一侧,刚阳的男子之气喷得小浣耳根一阵酥痒。 男子盯住她的眼睛,轻声道,“这次赚下的银子,可都是借了你的银子起的本。” 若是平常,有男性敢对她如此暧昧,小浣早己心生反感,只是这些动作由面前这男子做来,显得格外的顺理成章。 小浣低头时耳根偷偷的发了红,声音小到蚊子一般,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抬头对众人展颜一笑,大声道,“银钩钓坊开张至今,只有一个人曾经在此连续十八把押中闲门,大家可听说过那个人的名字?” 这一班丫头小厮也是入职不久,对赌坊之中的传奇接触也少,今日被问及典故,个个面面相觑。 那男子看着面前这一大堆陌生面孔,自语道,“自己的记录原来还要自己破,原来我都离开两年了!” 这语气落寞之中,竟然透出少许无奈。 男子慵懒地走到赌坊大门之前,有眼尖快手的小厮跑上去,接了赏银后,殷勤为男子披上一袭火狐皮的大氅。 那小浣盯着手中的碧玉介指,怔了半晌。 那男子自有歌坊廿十四厅的丫头们领路,飘然而去。 “他笑得这样好看……会不会就是大小姐日日念着的那个人呢?”小浣有些痴了。 那开庄闲的荷官一直沉吟,望着男子那件火红色的大氅,忽然眼中一亮,失声道,“玉摧红!” …… 这一边,铁无双收了成捆银票,第一个先想到找玉摧红分享胜利喜悦,小厮们却说玉摧红刚从赌坊起身,去了落雁厅。 铁无双由小厮引着,乘船赶到落雁厅,还未来得及下船,先听见男女的纠缠嘈杂之声。 铁无双下船脚一落地,先听见嘶哑一声,“大爷来了,大爷有请!” 铁无双一愣神,看见发声的,是青竹鸟架上的一只金刚鹦鹉。 那鸟儿鸟身巨大,毛色鲜亮,本来是个稀有物种,只可惜它头上的羽毛如今也不知被谁扯得个七零八落,面相显得颇为丑陋。 铁无双觉得有趣,丢下一块银子给扶帘的丫头,道:“赏!” 小厮搀着他拾阶而上,铁无双昂首步入门来。 这边,却是柴十四娘在絮絮叨叨道:“我家鱼姑娘,平日里来,可是轻易不翻这牌子的,今儿个,燕大少爷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大家既然是出门耍乐的,傍身银票也该带足实了,小小三五千两散碎数目,燕公子拿不出来,老娘不怨,劳动我喊来玉摧红公子,过来帮他擦屁股,玉少爷,你怎么陪着也拎不清呢?” “刁钻老婆子!你敢说咱燕兄弟没银子,他兑了银锭来,埋了你还有富余!”铁无双上前破口而出道。 柴十四娘也是见惯场面的,闻言反而将丹凤三角眼一瞪,鼓掌拍臀地撒泼道:“能死于金银之下,老娘巴不得有这等好事,你埋我呀,现在就来埋我呀!” 所谓术业有专攻,说到撒泼耍横之术,铁无双和柴十四娘都是个中好手,难得今日双雄聚首,二人捋袖轮拳就准备分出一个高下。 玉摧红分开二人,盯着柴十四娘含笑问道,“燕归云现在何处?” 第十七章 赎剑赎人 柴十四娘打个响指,落雁厅内厅的大门展开,先有五个粗壮汉子头前开路,中间簇拥着一位身着淡水青色锦袍的书生。 那书生昂着头过来时候,酱黄色面皮之上木无表情。 铁无双见了破齿而笑,高声说道:“燕兄弟啊,没受委屈吧?!” 近前来,才看清这书生脸上蒙着一层面具,只是这人皮面具实在拙劣,材质粗糙上色晦暗,偏生在上面挖一双三角垂梢眼形,粘两道杂乱刷子眉,生生将人扮成一副病夫模样,这形状竟然又是燕归云。 燕归云闻言,却不去看铁无双,手中拎着一副生铁头罩将脸偏向一边。 玉摧红见状,低声问柴十四娘道:“还差多少银两?” 柴十四娘从丫头手上接过账单,念念叨叨:“排位费,茶水费,小点,抚琴……去零取整,哪大爷方便,请盛惠纹银三千六百八十两。” 铁无双从怀里掏出半捆银票,大笑道:“兄弟,你这钱也花了,人也见了,有没有上前摸上那个鱼什么两把,捞个回本?” 燕归云干咳两下,不做答复。 柴十四娘眼巴巴盯着那捆银票,咽了咽口水,这才和颜悦色道:“我家鱼姑娘,那可是相当的矜持,以燕归云这等穷酸做派,估计连她的袖边也不曾摸到半只。” “欢场里讨生活的姑娘,还跟咱爷们讲得什么矜持,铁大爷怕……这鱼什么的下面是镶了金边的哟。” 铁无双叱道,他嘴上虽然凶横,点数银票的动作却是格外利索。 “不拿他的。”燕归云白眼一翻,酸溜溜冒出一句,道,“姓铁的银票之上带着一股腐臭气!” 咱这位燕大少爷历来不好伺侯,玉摧红只能居中调解,道,“今天来得匆忙,我身上银钱带得不够,以我名义先走铁无双处借了,燕大少,这银票算我的,不是他的数目,你看如何?” “银票哪有香臭之分。”柴十四娘才不管谁的银子,上前抢了就走。 铁无双冲着柴十四娘的背影,吼了声道:“给大爷们沏壶好茶过来!” 丫头听命,敬上香茗,三人这才在厅口落座。 玉摧红眼瞅着燕归云这身行头,贼笑了半响,这才道,“明明燕大少爷可以靠面相吃饱饭的,今天您怎么偏偏,要去和歌坊女子们比拼甚么才艺?” 燕归云当然是收了玉摧红的传讯,这才赶来的江宁。 为了出行体面,今日,燕大少钱袋中难得地揣足七八仟两银票。 既然进了银钩钓坊,燕大少先到账房丢下一千二百两,帐房先生用玉牌登记,他就算领到了落雁厅的排位。 玉摧红和铁无双尚在途中,燕归云一旁闲得无聊,又听闲汉们讨论,说如今日银钩钓坊开出天大盘口,这其中,又有铁无双砸下重金与庄家对赌查琦桢生死的传闻。 燕归云既然爱与铁无双作对,那便是……铁无双向东他偏要向西,铁无双吃鸭他偏要吃鸡。 这次,铁无双既然赌押查琦桢生还,自己虽然与查琦桢素无仇隙,燕归云毫不犹豫地丢下五千两银票,押赌查琦桢此次必死! 赌查琦桢的盘口是以一陪二,燕归云算好自己眨眼间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进项,到那时,怄死铁无双不说,余下的银子也足够支付落雁厅内的各项开支,燕大少当时心情之爽利勿需言表。 玉摧红笑道,“然后呢?” 燕归云皱一皱眉,道,“收到本大少的银票之后,帐房先生眼露讥诮之色,我颇费一番口舌,先生这才偷偷告之,早在收我银子之前,庄家己经确定,查琦桢生还了乌衣巷。” 按压住查琦桢生还消息不放之后,庄家仍然大量吃入砸进盘口来的死注! 铁无双暗骂查七七阴毒,随口道,“然后呢?” 燕归云冷哼一声,硬是要等到玉摧红重新问一遍,才慨叹一声,道:“外界传言,落雁厅里是八百年不翻一次牌子的,本少爷这次被坑了,认赌服输,却不想鱼姑娘今日偏偏翻中了我的牌子。” 当时,由丫头引路入了落雁厅,燕归云款款东向落座。 静听一曲,宾主和谐,只是他装扮异于常人,鱼婵姬召唤丫头进门奉茶,考量这个带一副生铁头罩的燕归云,看他如何饮用。 却不想,燕归云早有应对之术,他施施然自袖中取出一根吸管,一端插入茶杯,一端塞入生铁头罩的口部小孔,坦然一吸而入! 鱼婵姬更加懊恼,直言让他除去头罩,燕公子竟然听命取下。 谁晓得,他的生铁头罩之下,仍有一副人皮面具! 二人纠缠良久,燕归云就是不从,惹得鱼婵姬恼急了,干脆将他一把推出门外! “再然后呢?”铁无双笑得差点捂住肚皮。 “小生倒是被撵出来了,可怜随身之剑,仍被鱼姑娘扣在她闺房之中。”燕归云慨叹一声。 玉摧红脸上换了七八种表情,方才止住笑容,正色道,“燕大少的利器神兵,非同小可,我现在就去与你赎回来。” 燕归云叮嘱一声,道,“我都吃了亏,看你如何找回来。” 那秃毛鹦鹉“穷鬼滚蛋,穷鬼滚蛋。”的喊声中,燕归云以歌应对,“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的歌声之中,伊人扬长而去。 燕公子风范如此,玉摧红只能摇头不已。 铁无双却起身盯着这秃毛鹦鹉,秃毛鹦鹉也不示弱,一人一鸟间对看了个大眼瞪小眼。 这金刚鹦鹉察言观色,口舌伶俐,算得灵畜中的精怪,只是尖酸之气天生,客人出门时候若不小心短了它的赏食,这贼鸟便追着大叫大吵,人类言语被它运用得极其刻薄。 旁人可不是燕归云这般的斯文有礼,闻声难免返身,扯去这刁嘴鹦鹉头顶的三两根羽毛泄愤,这刁嘴鹦鹉不积口德,也不是一日两日,最终,才被众人折腾出一副不成鸟形。 铁无双挠头道,“论及处人处事,这扁毛畜生的德性跟查七七那货真是有得一拼。” 玉摧红淡淡一笑。 铁无双好奇道,“咱们燕大少,砸尽全副身家,在鱼什么的身上不曾粘到半点腥味,他甘不甘心?” 玉摧红朗声笑道,“也只怪,他这么小男孩的心思,偏偏要去揽下一个大活儿。” 铁无双一拍后脑,登时明白,燕归云虽然行走江湖多年,一直不通男女之事,此次他砸下重金,准备首次买春,可惜,在鱼婵姬这等老手面前,燕归云这种小初哥,只能是一个吃不消,两个吃不消。 铁无双笑道,“亲眼瞅见了鱼什么的脸蛋身段,咱们燕公子的人皮面具之下,只怕早己羞臊得面红耳赤。” 玉摧红点头道,“以燕大少的脸皮之薄,这样,便更加不好意思去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了。” 二人只能相视一笑。 玉摧红对铁无双鼻子用力嗅嗅,皱眉道,“还真有点臭,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铁无双跳开一旁,叫道,“莫再羞我了,铁大爷现在就洗澡去,等下连内外衣衫一并丢了,我图个耳根干净。” 第十八章 沉鱼落雁 一干人等皆散去,剩下玉摧红独自在厅口,正显得清闲落拓。 稍后,有艳妆女侍领路,玉摧红到落雁厅后,女侍自行离开,玉摧红独自一人,正好欣赏厅中画屏的一幅画,画是唐寅的画,字是祝允明的字,画中画着蝴蝶追着风中的花,字上写着:梦为蝴蝶也寻花。 玉摧红笑笑,打量一下这个大厅,四面都有木刻雕花的隔扇门,按照当今最时髦之布局:第一门木面上,应该浮雕着一位女子在小溪边浣纱,溪中小鱼潜水;第二面应该是木刻着,一位女子焚香拜月,而闭月入云;再一幅门上,应该浮雕着一位女子醉弯腰手指预拈牡丹,而牡丹含苞未放……四项凑足,契合“羞花,闭月,落雁,沉鱼”之美意,只是这些全数不见! 唯一一幅木刻之上,雕的是一位裘帽裹脸的胡姬,她怀抱琵琶,望着天空中一行飞雁,这雕功太过传神,连胡姬眼中的忧伤神色都似乎要透木而出! 玉摧红自语道,“这落雁厅……便只剩下昭君拨弦惊落雁了!” 他轻手推开,走了进去,画栋曲廊,曲尽通幽,落雁厅的那扇门就在灯火阑珊处,无言相候…… 玉摧红缓步门前,轻叩几声之后,这才缓缓推门进去,先闻到一阵奇异的淡淡香气,玉摧红揉揉鼻尖,低头看到低矮的青木桌案有坛青釉莲花形玉香炉,两行轻烟从炉面花纹中袅袅升起,烟型淡淡妩媚缠绕如情欲中的男女交颈而舞,此香乃天竺国的异香,名曰“洛蒙之欲”,有情男女闻之更有情欲冲动,但因制作手艺太过复杂而显得极为珍贵。 玉摧红走过青木案几,听到房间里有水落之声,滴答,滴答……,错落有致,似是音乐,静耳倾听之下是唐朝白居易的诗歌《琵琶行》的节奏,唐诗《琵琶行》被后世乐坊谱曲为乐,而用水滴之声演绎此乐,竟然丝毫不差,玉摧红心头暗自称赞,“众人只知这鱼姓女子美艳蚀骨,其实她,这雅致也颇可喜。” 经过几重紫红色天鹅绒织就的挂墙帷幕,几步到了房间内。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歌声,既倦懒略微沙哑,又柔情缱绻,似深夜枕边喘息地低诉,似潮汐月夜海边的轻浪抚摸着细沙滩,让男人神魂为之倾倒。 果真是: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妖娆。 玉摧红眼前几步是一幕巨大的苏织画屏,画屏的题诗正是唐朝杜牧《屏风绝句》,画屏的字还是祝允明字,而画依然是唐寅的画,只是那画中的女子却是着衣甚少,斜躺在画屏画面的下方,脸朝里,只是留着妖娆的背影,整个画屏织纹细腻,半透明,画屏中央留出大片空白,那空白处,目光延伸出去却是绝美的一副镜中影像——一名雪肤女子站在波浪形的白玉贝壳台上沐浴。 那女子似乎听到玉摧红应和的诗歌,眼神半闭半合如丝掠过画屏之外的玉摧红,转身长发随之轻轻飞舞,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拿起长勺从头顶的浴壶接水从脖颈处倒水,那浴壶的水显然是银钩钓坊地热之水,这让此间云蒸霞蔚似是仙境,清澈水流顺畅地滑过那女子的身体,勾勒她的曲线,水流过后又留下晶莹的水滴从身躯凸起点缓缓滴下,随后那些水流汇集在贝壳台下的环形小水池精巧从小孔流出落投在台下的琴弦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正是那一曲《琵琶行》。 看着美人淋汤,玉摧红微微一笑,视线却没有过多地停留在浴台,眼望剑架之上摆放着剑鞘。对,只是一个空剑鞘! 燕归云那柄天下为之侧目的索魂宝剑又在何处? 忽而,闻得剑气破空之声,待到玉摧红察觉,剑气森森,剑尖已经停留在他睫毛前几寸! 玉摧红笑了,因他右手的两指牢牢夹在剑身之上,利剑再也无法递进半寸! 剑的另一端,握剑的女子十指如王,眼眸灼灼,幽蓝如星,前一刻她犹在沐浴歌唱,此时杀到,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只能叹,这世间的女子的变化也确实太快。 剑穂仍在抖动,鱼婵姬的倩脸先涨出了红晕,她试了几次拔剑,玉摧红眼中带笑并没有半点松手指的意思。 玉摧红略偏了偏头,说道:“如此精致的脸蛋,原来,此刻最为好看。” 玉摧红嘴上说笑,内心惊叹,这女子不但身段曼妙,穿得这么少,脸还真是长得好看,最关键是剑术迅捷老辣。 鱼婵姬也不答话,挥掌击向玉摧红捏剑的手肘,玉摧红让掌卸力,他随身一闪,鱼婵姬手中的剑顿时如游龙入海活了起来。 剑当然是名剑,南海灰鲨皮鞘,檀香木柄,光是柄端镶嵌的大颗猫眼就价值千金。 玉摧红当然识得它,这正是燕归云的佩剑,当年有悍匪啸聚关中建黑虎寨,烧杀淫掠,祸害一方,黑虎寨一役,一日之内,燕归云用它杀尽二十八名悍匪。归云剑客一战成名的那天,江湖人也记住那这柄神兵利器:索魂! 可惜这柄剑此时捏在鱼婵姬的手中。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玉摧红一路踏退,一路吟诵,正是唐朝杜甫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剑走人走,白光耀眼,红袍飘飘,两人走得潇洒漂亮,走得那是一个步步惊心。而公孙剑法,自唐末以来,公孙门下没落,公孙剑法久以失传。 “你认得公孙大娘剑?”鱼婵姬莞而一笑,剑风迎玉摧红肋下刺来,稳,准,毒辣! 玉摧红羽毛般飘过,堪堪避开,鱼婵姬一挽剑花,割喉!公孙大娘剑法本身并不如此霸道,而是炫目优美,配合以长袖善舞,丝带飘展,而这鱼婵姬却用此剑术用来杀人。 闪念间,玉摧红已由剑风中闪到她身侧,二指捏住她脉门,脸上坏坏笑道,“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他左手轻轻一捏脉门,鱼婵姬宝剑脱手,玉摧红右手接剑,他头也不回,反转推入身后的剑鞘之中。 “登徒子,杀你又怎样?”鱼婵姬恨声道,她肩膀斜依玉摧红身上,轻喘着胸脯也在跳动。 玉摧红近身看得倒有些尴尬了,“如你这样美妙的女子,想要男人的命还需要动剑吗?” 他随手松了腕,展臂抖下了红色袍麾,一把裹抱起了鱼婵姬,柔声道:“穿这么少,别着了凉。” 鱼婵姬闻言脸露喜色,目光盈盈,任由玉摧红抱起。 第十九章 七七拆床 玉摧红抱着鱼婵姬走向内室,轻轻将这尤物放在床上,笑道:“伴君如梦,伴君如伴虎。” 鱼婵姬疏懒伸出手臂,似乎还是讨要刚刚那个温情,娇嗔咬唇说道:“人传你玉摧红为情场浪子,你怕我会吃了你?” 玉摧红摸着鼻尖笑道,“玉某荒唐那几年,姑娘只怕还小。” 鱼婵姬所见识过男子,登堂入室之后,哪一个不是斯文落地,急如色中饿鬼,偏偏面前这玉摧红,俊美沉稳不说,还兼知情识趣,她嗔道,“如今……公子便不懂荒唐二字了吗?” 玉摧红看着鱼婵姬伸出的雪白的手臂,以及手臂展开中慢慢显露的曼妙身体,笑道:“本来忘得差多了,一见了你,不小心又恍惚记起了一些。” 言罢,手扶住鱼婵姬的手臂,鱼婵姬的手臂立刻像遇风花枝微微颤动。 “郎若有情,解我荐枕之思?”鱼婵姬笑而露齿,眉眼如诗,美态尽露,手如蛇缠一下缠到玉摧红的脖颈,她见这男人若即若离之态,不免越看越爱,生恐对方走脱,她手指尖就触到玉摧红衣冠扣带,她的身躯早已像绿萝花盘绕大树一样粘上了玉摧红。 “tu个衣服也要烦劳鱼美人用上‘飘香乐’这样的好功夫?”说话间,玉摧红伸手搂住鱼婵姬的柳腰,已经被鱼婵姬翻滚到床上。 鱼婵姬在玉摧红上面,她手上正拿住玉摧红的外衣,红唇银牙咬住那白衣领口,蓝色的眼睛似水波涌动。 “玉公子,今晚我要降服你,让你亲身体会真正的飘香乐,呜……”鱼婵姬挺直身体,光华尽显,她猛地一甩长发,将她的头探向玉摧红宽阔的胸膛,饥渴似咬噬玉摧红的最内层衣,吮吸着玉摧红的肌肤,同时手指尖已经滑下玉摧红腰间衣带…… “嗵——”一声,似是床榻响动。 落雁厅中从无此状发生,鱼婵姬猛一抬头,那厅口的唐朝画屏倒坍着,中间站有一人,鱼婵姬定睛一看,竟然是——查七七! 鱼婵姬再回头,玉摧红早己默默离去,剑架边上放了一叠银票,剑却不见了。 鱼婵姬冷哼一声,从丫头手中抢过披风把自已曼妙身材裹了随后追出去。 查七七刚才推开门,看着一路锦华的男女衣衫,心如刀绞,于透明的画屏窥得一双雪白的玉足忽而分开着扬起落下,忽而又黑发白身如泉涌起伏不定,查七七脸涨得紫红,伸手就是一掌,画屏倒下,查七七受伤的眼神一触及到鱼婵姬烈火一样怒目,顿时慌乱起来。 查七七一时精虫上脑,怒火中烧乱了分寸,他本来预备着驱走了玉摧红,自己只需尽着温言软语将这鱼姊姊推倒了,他便得偿所愿。 此际,鱼婵姬樱唇紧咬,那双勾魂碧眼之中喷出的却是怨毒之色,任是查七七这等机巧百出之人,面对这般情形,他也是期期艾艾地乱了分寸。 查七七迟疑一下,等他再追出落雁厅,那二人皆不见了踪影。 已近更深,银钩钓坊墙头檐下,一排排粉色气死风灯各自孤单。 玉摧红丢下一叠银票拿着燕归云的佩剑走人,回头再想及刚刚情形,看看手中佩剑,笑了笑,刚刚预备牵马坠镫。 “银钩钓坊号称男人的天堂,公子的银子用到位了,廿四坊姑娘们的服务从不敢打折扣。”一人驳道。 玉摧红咦了一声。 “您是玉摧红,玉大爷?”牌楼下一个门口当值的小厮问道。 玉摧红点头笑道,“人是没叫错,只是你唤的这声大爷,有些把我喊老了。” “铁无双铁大爷临走时吩咐过了,见了您老人家,便要知会一声,他今夜在城南李记狗肉面馆吃酒。”小厮道。 “铁大爷神机妙算,早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在今夜被鱼姑娘扫地出门。”玉摧红笑道。 “玉爷玩笑了,铁大爷另一句是:今夜若见不到玉少爷。便是那传话的赏钱让小人白得了,任由着玉爷在廿四坊里风流快活。”小厮促狭一笑。 玉摧红又赏了一锭银子,烦请这小厮把住口风,切勿将今夜糗事外传。 小厮讨了两次赏,哪会多话,捂嘴吃吃笑着跑去一边。 只是苦了鱼婵姬,等她随后追出,又差着手下的丫头们寻人,可惜她们翻遍整个银钩钓坊,始终寻不着玉摧红的行踪。 李记狗肉面馆,生杀活狗肉香汤浓,在江宁城此独此一家。玉摧红远远便闻得肉香扑鼻。 “听闻那鱼什么艳盖江宁,师父舍得这么快便出来了?”铁无双打趣道。 铁大爷如今一袭崭新的订制华服,应该是出门之前洗浴更换一新。 “我辈顶头立地才是男人所为,怎可去眷恋甚么红颜美色。”玉摧红哂然笑道。 铁无双上上下下将玉摧红瞪了个通透,就仿佛玉摧红的脸上开出了花,嘶声道,“两年了,师父,这两年您特么死哪去了?!” 铁无双话语来得粗鲁,关怀却是溢于言表。 玉摧红回中土之日便己得知,自从自己失踪之日起,铁无双便丢开偌大家业,孤身横舟海上,四方觅他,只是铁大爷这横冲直闯的脾性始终不改,询人问事不爱变通,一语不和就大打出手,这两年来,四海之内被他闹得鸡犬不宁。 玉摧红摆手,沉声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铁无双神秘一笑道,“师父,你若再不出现,铁大爷准备拿出十万两银子做花红!” 玉摧红道,“做什么?” 铁无双恶声道,“查琦桢与你交恶之后,当夜你便失踪,此事肯定与他有关,铁大爷合计好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要买这杂碎的颈上人头!” 玉摧红苦笑道,“旧事翻篇,有钱的铁大爷,咱别闹了,行不!” 狗头狗骨炖出的高汤,熟狗肉切成薄片堆一砂锅,再丢些生姜蒜段,炭火煮得汨汨作响。 铁无双一拍桌子,道,“好狗肉,给铁大爷上一坛酒。” “今晚喝这酒可有什么说道?”玉摧红道。 “庆功!“铁无双道。 玉摧红淡然一笑。 酒保抱过一个酒坛来,顺手拍开泥封,酒香四溢。酒保手脚伶俐地给他们一人面前先满满倒上一碗。 铁无双丢过一锭银子,眼睛一瞪道,“多出来的是赏钱,滚远些,莫偷听铁大爷说话。” 酒保见这大个子面目凶狠,他连查家大公子查琦桢都不放在眼中,酒保讨了赏之后赶紧远远躲开。 “铁大爷,您今夜到底是庆哪门子的功?”玉摧红道。 第二十章 江底疑云 “自查家楼船下水之时算起,海沙帮追杀查琦桢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江湖上早有断言,查大少这次绝无生理。”铁无双左右看看,小声道。 “若不是这种消息泛滥,我也不会才入中土,就急巴巴地赶来江宁。”玉摧红道。 铁无双道,“听闻你的好发小落难,师父有什么感触。” 玉摧红的脸上喜过怨过,到最后只能轻叹一声,道,“五味杂陈。” 铁无双道,“嘿嘿,查琦桢这次偏偏是我铁无双救下的!” 玉摧红摇头笑道,“对付一个查大少,你一时要杀他,一时又去救他,铁大爷,您就没个准信的吗?” 郎贺川杀戮之后,临走在查家楼船放下一把火,烧得久了竟然导致楼船炸成靡粉。 随后而来的老管家查良,只好悬出重赏来打捞查琦桢。 一时间,船户们停船下锚,顾不得江水冰冷刺骨各自换了水靠跳入江中,这一边海沙帮众在江边刚扎了营,此际生恐落后纷纷更衣下水。 一时间,江面船只密布几里,水中人头攒动无数,大家各使手段潜水打捞,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海沙帮众,船家水户,乌衣铁卫。 混乱之际,铁无双赶到江边,换了一身潜水海豹皮衣靠,随着众人悄悄下水。 日近黄昏时,北风大作江水越发冷似刀割! 众人吃架不住,纷纷出水。 船户们登船,海沙帮众与乌衣铁卫们上岸,在各自帐篷中烤火烘衣,咽几个冷馒头喝些白酒抵御苦寒,让身子暖暖再次下水。 此时,江心灯笼成片,两岸篝火连绵,照出一个不夜天。 兀是铁无双这等水下功夫了得之人,含着北地性燥的人参须块,潜在江底一日一夜,也只寻了几块碎船板。 他心念一动,顾不得饥肠辘辘,潜行逆流而上,又多寻了半日,终于在上游二里半处的砂石中寻到一个乌黑大木盒。 铁无双将之推至岸边草从隐蔽,确定无人盯梢了,这才将木盒打开。 这木盒,长八尺,高三尺,颇为宽敞,江底停留几日,内部竟然没有透水进入,一身血衣的查琦桢侧卧其中,他看了一眼铁无双,又昏死过去。 “然后呢?“玉摧红道。 “姓查的小子不厚道,对着我这样的一位救命恩人,当时,这厮眼中,竟然没有半点谢意。”铁无双不满道。 玉摧红淡然笑道,“人家都成那样子了,铁大爷多体谅体谅。” “可巧不巧,查成贵竟然及时赶到了。”铁无双道。 “可是那天残地缺的查成贵?”玉摧红问道。 铁无双嗯了一声,道,“查成贵千恩万谢,叮嘱我对此事需守口如瓶,又邀我入乌衣巷请赏,铁大爷当时饿了,哪里愿意再与他纠缠,我顺了查琦桢腰间的一块配玉,便先进了城。” 铁无双在江水之下潜行几日,身上粘了河底污泥,腐臭味道挥之不去,所以燕归云当场言其臭,确实不算凭白诋毁。 “江南查府家大业大,查一清膝下只有查琦桢一子继承血脉,铁大先生这次施援,江南查家应当是千恩万谢,铁大先生能够不居功不请赏,如此高风亮节,世间少有。”玉摧红笑道。 “对姓查的,铁大爷可没有那等善心,只是此番南来前早早听闻,江宁城内开出一个天大盘口。“铁无双神秘笑道。 “其实,早在楼船下水之前,海沙帮为了十万花红,沿途追杀查琦桢一事,江湖上早己经传得沸沸扬扬,所以,那天大的盘口,自然是各家豪赌此次查琦桢的生死。铁大爷拿了内幕消息,没有试试手气?”玉摧红道。 其实,以海沙帮之实力,就算此次倾巢而出去追杀查琦桢,所起作用有限,只是这十万两花红颇为诱人,难免惹出更加强大恐怖的赏金杀手闻腥而至…… “众人认定,查琦桢绝无生理的时候,铁某偏偏去押查琦桢活!”铁无双得意笑道。 铁无双押的冷门,自然格外在意起查琦桢的安危,自南京起,他沿途施救赶不及,忙了这许久,侥幸在江底打捞出查琦桢,也是提前为自己买下一份心安。 “这里就恭祝铁大先生大发横财了。”玉摧红一笑端了酒碗。 “谢师父吉言。”铁无双刚一端碗,脸上忽然变色,喝道,“酒保过来!” 酒保赔笑道,“老板有什么吩咐?” 铁无双敲桌问道,“吃狗肉时,喝哪种酒最为痛快?” 酒保道,“数九隆冬,喝酒需干烧醇烈,最适合的自然是本店秘制的白酒高梁烧。” “那你还敢用女儿红这等米糟水,来糊弄铁大爷?“铁无双示意换酒。 “客官请看,同一缸酒,倒入您二位碗中,都是大不相同。”酒保叹道。 玉摧红就着灯光低头细看,自己碗中的酒清冽如水,铁无双那碗中飘着绛红一线,他抓过铁无双沾酒的手指一闻。 铁无双被燕归云调笑之后,洗浴自然要格外细致,如今他的一双大手干净喷香,只是指缝中依然有木屑。 玉摧红眼珠一转,低声吩咐酒保,只需另外换过一只酒碗。 “铁大爷,您莫跌份了,你指缝中夹了金丝楠木!”玉摧红劝道。 铁无双这才罢休,自己先端起酒保刚送来的酒碗干了三碗,道,“蹊跷。” “救查琦桢时,你是徒手扳开的木盒?”玉摧红问道。 “查琦桢这厮够怪异,好好一个楼船之中,他硬要给自己准备一副乌油油的棺材盒。“铁无双笑道。 江底那黑木巨盒是金丝楠木所制,铁无双徒手撬开时,指缝之中夹了木屑久洗不去,刚才,铁无双抓酒碗时,指尖不小心沾了酒水,金丝楠沾酒变色这道理便不需多做解释了。 “铁大先生施救位置,可是在船沉之后的上游二里半?”玉摧红好奇问道。 “应该是,那时下游的人太多,挤不开。“铁无双得意时眉毛一扬,当时情况,即使捞到查琦桢,独财众分,个人也没什么油水。 可这金丝楠木比水沉,炸船之时,自是缓缓下坠,断无可能逆水而上二里半? 玉摧红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忽而眼睛一睁,对铁无双道,“那金丝楠木盒哪里去了?” “查成贵当时便召来乌衣铁卫,将这盒盒连他们少爷一同,拖回了乌衣巷了。”铁无双回忆道。 ”那木盒子形状怎样?“玉摧红追问道。 “挺大的,装一个查琦桢足足有多。”铁无双救得查琦桢之时,巨额赌注博胆已经搏到手,心中狂喜得意,并无在意那装人的大盒子古怪之处,如今听得师父细问,方才觉得大有蹊跷。 “要是能去看看那盒子才好。”玉摧红看到铁无双凝视回忆不语,又说道。 以江南查家之手笔,所用器物求精近乎苛刻,用如此名贵木材,为少主查琦桢准备逃生工具,绝计不可能用它,去造一个没看相的盒子那么简单。 “师父那么好奇,那木盒中玄机,你直接到乌衣巷里去瞧瞧呗。”一提乌衣巷,铁无双先嗤了一声。 玉摧红眼睑一耷拉,懒懒道,“从长计议。” “也是啊,喝酒喝酒,金山到手,不想那么多了,来,干!”铁无双说罢,和玉摧红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第二十一章 腊月初八 二人酒至半酣,有银钩钓坊中的小厮寻至于此,先将玉摧红搀上马车。 也不知途中转过多少转,开帘将玉摧红扶下时,己经在一进小院之中。 室中内饰华丽,厅堂满室生春,木桶中水温的早己调好,放的,竟然还是玉摧红最喜欢的丁香精油。 玉摧红的天性本来随遇而安,困意上来时,他洗漱完毕,倒头就睡。 玉摧红犹在梦中,就被那满城的鞭炮炸醒,只能早起,酒醒之后细看,才知道,自己竟然身在清溪小筑。 银钩钓坊做为江宁第一销金窟,自然有吃喝玩乐全套设施,光是客房一项,除了顶级客房倚阑楼之外,又有八套独进小院,富商豪客对这八处小院趋之若鹜,名曰,清溪小筑。 玉摧红自行洗手净面,才发现客厅伏案一人,却是赌坊中见过的小浣姑娘。 也可能是她昨夜太过劳乏,如今门外鞭炮炸声轰天,小姑娘依旧沉睡不醒。 玉摧红将自己火狐皮的大氅披在她肩上,这才轻轻出门。 此时,铁无双己经早早备下车马,使唤伙计们搬上各色礼盒。 这小黑马踏雪乌骓性情暴烈,等到正主玉摧红过来,挽住它的丝绺,铁无双才能套上马车。 玉摧红笑道,“有钱的铁大爷,今日可愿陪我去喝一碗粥?” “为什么不是喝酒?”铁无双诧异道。 这日江宁,满城百姓忙碌不休,大户杀猪宰羊,小户做豆腐,制腊鱼风肉。尽是年节气氛。 如今己是腊月初八! 铁无双道,“爷有钱,才不屑去大庙里的施粥铺子乞食,那特么才跌份。” 玉摧红笑而不语。 小黑马踏雪乌骓平日只供玉摧红一人驱使,今天被套上马车,竟然也亮蹄响鼻,兴奋难耐。 这下勾得铁无双更为好奇,道,“师父,如果你是准备去乌衣巷里,私会大小姐查心桐,你可别扯上我了。” 玉摧红笑着小心挽住缰绳,淡淡道,“爱去不去。” 踏雪乌骓性情甚是乖张,虽然被套上马车,却不容马车上坐人,但凡有得半点不顺心,对人对畜全是嘶咬踢踹,一路之上毛驴骡马惧它嚣张早早退避一旁。这二人一马平白先占去了三车道。 铁无双紧走慢走,抬头间,左手望间墙之内厅台楼阁风雪中遥遥可及。若再过十几丈,便进了乌衣巷的幽深巷道。 这时巷内出来全身乌衣的八个汉子,他们身高体壮,眼放精光,一看衣着,便知是江南查家护院的乌衣铁卫。 玉摧红将马笼头一拉,乌衣铁卫们将他二人仔细审视一番,弄得铁无双心头火冒。 这时,有查府小门房传话,两边耳语几句,乌衣铁卫这才摆手,放他们直接拐进右手边的一进小院。 “心桐这丫头刚走,摧红你就来了,你二小倒是一直默契。” 小院内早有老者等候,这老人寻常身量双眼和善,浓重的黑眉而又花白胡须,只是粗手大脚,额顶的每条皱纹之中,都透露出一丝淡淡愁苦。 “喜伯伯屋里还有粥吧,我饿了。” 玉摧红笑着先张罗着卸下车上礼盒,尽是一些岭南的瓜果,中原各名家的糕点,外加两只关外的鹿腿。 铁无双也来帮忙,因他身高手长,一伸手便将车上的大小礼盒揽去了一多半。 院子不大,走两步便进了房,铁无双若不是及早俯身,差点被门框撞中额头。 “小屋简陋,委屈了东海铁大先生。”老汉笑道。 “老伯怎么认得我?”铁无双平生几分好奇道。 “铁大先生,不用亮出那把量金量银的量天尺。”老汉含笑道:“光是您进门这非凡气势,先被老朽见识了。” 这老汉跟铁无双素未蒙面,一语就能道破自己的来路,铁无双啧啧称奇。 老汉端上热粥,铁无双肚中咕咕作响,干脆瓮声道:“老伯,老铁我肚量大,你这粥,没有个三五大海碗应该是不够我垫底。“ 米粥是麦仁,薏米,小米,糯米,红米,荞麦,芝麻,红枣,枸杞,葡萄干俱是小火精心炮制,足足煮了一夜,本来是老汉为大小姐查心桐今日登门提前精心准备,端上来时盛放腊八粥的瓷碗中再放上“果狮”。 这果狮大有讲究,乃是老汉用几种果子做成的狮形物,以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甜杏仁用来作狮子尾巴,最后用焦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活生生的小狮子一只。 铁无双坐下吃了五碗粥,便也吃了五个狮子头,大赞美味。 这时,老汉自顾去解开小黑马踏雪乌骓的丝缰,那踏雪乌骓在这小院中也是小马识途,它自行进入院中马厩。 马厩中老者准备好了干草豆粕,马槽边另外放下半缸烈酒,踏雪乌骓一口草料一囗烈酒,自行吃得欢实。 “这小黑马也是顽皮,它只听摧红一个人的使唤,你打醒它,节制饮酒,若是它烂醉之后撒泼,只怕乌衣巷中的人呀畜呀,还不够它欺负的。”老汉嘴里唠叨,盯着小黑马,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想来是这老汉爱素净,白墙黑瓦的这进小院被他收拾得极为整洁。 靠墙处,枯梅几枝成林,花苞处处,如今时节未到,所以暗香不起,院子另一处边角,耸立了一只熟铁大鼎。 老汉一边说话,一边随手在鼎下添柴,煮得鼎内的吃食清香四溢,火势猛了,激得老汉头顶上的新雪化水一滴滴顺檐而下,老汉也是见着不妥,干脆将铁鼎双手端起移至一旁。 铁无双在一旁看得一惊,这铁鼎乌沉厚重,看份量少说有三五百斤,如今鼎身被烧得滚烫鼎底通红,老汉双手端住,如同无物。 老汉随口道,“摧红,你把鼎下的火盆一起移过来。” 铁无双一拍后脑,大笑道,“我想起来,如果老铁估计得不错,您就是查门三老之中的查喜老爷子!” “让铁大先生见笑了。”老汉点头算是默认了。 查喜少年孤苦,当年时本来是路边流浪的弃儿,不知父母姓氏,及至被老爷查一清的父亲查老太爷收留之时,方才吃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饱饭。 查老太爷为他命名欢喜之喜,赐姓查,查喜本性淡泊寡言,查老太爷喜欢他之忠诚,把他放在乌衣铁卫预备营中打好基础,之后另加格外提点。 查喜十六岁时,开始接管乌衣巷门房总管之职,兢兢业业把守查府外围至今,他大半生几乎没有走出过乌衣巷,所以在江湖上并无出名战绩。 几十年沧海桑田,后辈的乌衣铁卫们,将他与那个时代硕果仅存的大管家查良及内侍卫总管查成贵齐名,一起尊为查门三老。 第二十二章 疏影暗香 玉摧红双手奉上几张银票,笑道,“喜伯,我也不懂得买东西。闲暇时,劳烦您自己上街,买些合心意的零食磨牙。” “这把年纪了,还要这么多阿堵物又有何用,我在查家做了几十年的门房,平日吃用本来一应俱全。”查喜摆手道。 他操劳半辈子,如今好容易能够慢慢引退,只等年节过后,正好给查七七和查四九这班少年精英让路,凡事早已看淡。 “江湖传言,喜伯的铁鼎净重三百三十三斤,竟然被您当作独门兵器,这东东冷却时候,老铁我勉强还能抱起,但如此般烧红了,别说抱起,只怕一沾手,先被它烧脱一层皮。”铁无双不由得对着查喜竖起拇指赞道。 “这几年,我也老得快,挥不动它了,正好用这锈鼎来炖肉。”查喜端来两杯热茶道。 “您谦虚了,铁无双在东海横行之时,就听闻,各路江湖人物在乌衣巷大门之外制造纷争不断,闹来闹去,最终,全数都败在喜伯的一十六路折梅手之下。”铁无双笑道。 查喜诧异地看看玉摧红道,“这不过我当年教你的起手功夫,你为什么不舍得教他?” 玉摧红笑道,“我……疏于玩乐,喜伯你若是看他顺眼,趁这机会您尽可指拨他一二,我出去走走,重新见识一下,这天下闻名的乌衣巷。” 查喜小心看看四周,这才低声道,“只怕有些不方便。” 玉摧红皱一皱眉。 查喜叹道,“你幼居查府,与少爷小姐本是发小,乌衣巷中任你横冲直闯,可如今,你与少爷闹到行同陌路,两年之前,你们在南京城内,到底发生过什么误会?” 玉摧红抿唇摇一摇头。 查喜只好起身出门,先吩咐今日当值的乌衣铁卫们适当照应,乌衣巷道内,这才能任由玉摧红在其中行走。 雪花纷纷不止。 玉摧红信步而行,注意到乌衣巷与当年又有不同,光是查喜所居小院四周就至少有查家布下的五处暗桩,紧急时方便偷袭示警。 巷内走动的小伙们,大多不着黑衣,看着面相平常,其实都是查家布下的眼线,由府内派出巡防的乌衣铁卫,半个时辰固定打一个来回,与乌衣巷内的守卫们互通声气,如此布置之下,众护卫协同作战,不仅保了喜伯这些老人们的周全,更加拓宽了乌衣巷的防御半径。 只是玉摧红再向前走,远远刚看见查府门前的一对镇宅石狮,先被带刀乌衣铁卫喝令回返。 这一边,竹笛悠扬,查喜靠在弯弯曲曲的梅树树干边,依梅吹笛,梅树之间空荡荡,而繁杂梅枝错落伸展。 身形高大的铁无双缓缓起势,那些空旷之中乌黑暗紫的梅树细枝在运功起舞的铁无双眼里似乎已经化成无数剑影袭来,然而在铁无双辗转腾挪之间,竟然与那些剑影共舞,或捏,或弹,或引,或截,极为有分寸,此种酣畅淋漓是铁无双平生从无有过。 铁无双内息如泉翻涌正在得意之际,暮然回首,那一位黑眉花白胡须的乌衣人还站在梅树旁边,依然悠然吹着笛子,说不出的神气。 一曲已尽,气息绵长,铁无双再一细看,那三五梅树间隙之地,已经画满了两种雪痕,此为查喜教习他喂招所致,铁无双内心感动,纳头便要拜师。 查喜单身一托铁无双的手肘,将他庞大身形托在半空。 铁无双正想全身下压,看着查喜的两髻白发如霜,哪里还敢与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较劲。 铁无双嚅嚅道,“师……” 查喜不以为意,反手牵起铁无双走过那小梅林,二人走进梅林边,一副圆石桌环绕着四座圆石凳,石桌上茶案瓷碗之上,正氤氲馨香缭绕,而桌面已经被积雪覆盖得白色一片。 查喜伸手轻轻拂过桌面,略微一按,那积雪竟然如风掠过般齐齐从查喜按着的手边向桌面另一边震滑而去,现出桌面原来完整的青石图案,青石桌案的石刻竟然是一枝梅花。 铁无双看得痴了。 铁无双自付那一掌震翻积雪现出桌面他可以做到,而一掌轻拂而不动,积雪尽散,而桌案茶具茶水纹丝不动,波澜不惊,于他来说,却是千难万难。 沉思之间,铁无双已经抿了一口查喜递过来的茶,自是一股清雅中略带辛辣的香气。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查喜捏着茶杯,吟着诗微笑着看铁无双,“铁大先生,从这水里悟到了什么?” “喜老爷子,铁无双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茶里有梅花香,还有姜的辣味,其余的,我可是真不知道了。” 在查喜面前,铁无双能头一回如此斯文也是罕见。 “品出这茶水里的梅和姜,是最初的本味,梅花含苞孤寒,梅枝冷清疏影,与折梅手相似,自有一番铮铮傲骨似姜的冷辣之气,铁大先生喜欢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场景,按说来,不和这种武功。”查喜停顿一下,看铁无双听得出神,接着道,“但说起这种冷辣之气,铁大先生倒与我查喜和性情。” 铁无双听得一怔,豹眼圆睁看查喜,而查喜也正认真地看着铁无双。 铁无双少年时极其苦寒孤寂,世间无人所知,两人似乎各自一眼看穿了对方的身世,相视一笑,目光变得冲淡平和。 “喜老爷子,请受我一拜。”铁无双道,他从石凳上霍然起身拱手抱拳,执意再拜。 “我不收徒,铁大先生若不嫌弃,只当我们刚才切磋的是一些杂耍之术。”查喜一声嘘住,道,“铁大先生,刚刚练得还行吗?” “气息无阻,酣畅淋漓,打得飞快。”铁无双答道。 “呵呵呵,那折梅手第一层铁大先生算入门了。”查喜道。 “第一层啊?”铁无双大口一张道。 “对,折梅手第一层,只是会折梅手,打完一遍,形似,要到三四层,讲究个:疏,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运气游动,随遇而发,如梅枝数枝寥落,疏影二字就是精髓。”查喜边说边起运内力,抖腕比划。 “得能慢,又能快?”铁无双道,他情不自禁随查喜身形走型而舞。 “铁大先生好慧根。”查喜叹道。 两人在石桌石凳之间又研习一盏茶的时间,直到须眉尽沾细雪,方才又复坐定,那查喜将十六路折梅手尽数教给铁无双,茶却早已凉了。 “这功夫看似属近身缠斗小技,实则不然,练到小有成就,遇强则强,遇弱碾压,以柔克刚,让敌手发力而自伤,虽身体发肤表面无恙,但五脏六腑俱已受损,重者数年不能复原,那就是所谓折梅手的七八层境界‘暗香’!”查喜叹道。 第二十三章 望江楼内 “天下有这种奇妙的武功,我铁无双真是见识了,要练到暗香这种意境需要多久时间?”铁无双心驰神往,“喜老爷子,您看我行吗?” “练到暗香,我练了五十多年,”查喜说道,“才算有些意境。” “为什么每种高深武功练成要练个五六十年?”铁无双叹了口气,“难道说练完就快等死了。” 言罢,铁无双忽然觉得用句不妥,傻笑着看了看查喜。 “铁大先生说得没错,这么好的功夫,我也不愿带进棺材里。”查喜笑了笑说,“这也是看人来的,有些人悟性,缘分都不错,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谁?”铁无双喜道。 “玉摧红!”查喜道。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 查喜随口问道,“铁大先生可曾婚娶?” 铁无双如今服气,对查喜格外尊重,闻声垂手答道,“老婆有几个,男女娃娃倒也生了一群。” 查喜连声赞好,道,“你们这几年混在一处,我听闻摧红的名头正盛,也是颇感欣慰,他心中可有合眼缘的姑娘?“ 铁无双只能摇头。 “你平常多劝劝摧红,差不多就要娶上一个姑娘成了家。”查喜对着铁无双笑一笑,道,“不要象我,少年时为练习个童子功,断了男女间的念想,惹得一生孤寒,如今我心中所挂念的,不过摧红和心桐二人,心桐小姐人好,嫁得又近,有闲就到我这里走走,但是摧红,到底是没有家的人,出了我这张门就是几载不见。” 铁无双握住查喜的手,认真说道,“以后,只要咱师父看中的,骗也好,抢也好,横竖我都要将她们抓回来,当自己的师娘!” “自伤白发空流浪,一瓣香消泪满巾。”院外掌声一响,先露出玉摧红的半张笑脸,道,“铁大爷,咱斯文点,随缘点,行不?” 铁无双只好呵呵傻笑了。 查喜就此打住,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查喜炖了整鸡和猪脚,有伶俐的查家内府小厮用食盒送来府内烹制的几例菜式,很短时间内各色菜式堆下满满一桌,大家饮下黄酒三坛。 玉摧红陪着查喜聊天,铁无双出门再走一圈。 回来时,玉摧红候在院墙之外,原来老查喜知晓他们二人喜动不喜静,也不强留二人吃晚饭了。 查喜临出门拉过二人,道,“乌衣巷里,你们也转过了,人也见过了,如今江宁有变,没什么紧要事,你二人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上。” 一时间风雪满天,迷了众人的眼。 “师父,若是如果你当初能娶了查心桐,现在该是什么情形?”铁无双道。 玉摧红策动小黑马,苦笑道,“哪里来那么多的如果……” 铁无双道,“刚才进乌衣巷,师父意欲何为?” 玉摧红咬一咬唇,道,“不过想进去看看查琦桢!” 铁无双道,“看到了吗?” 玉摧红摇一摇头。 铁无双诧异道,“他那惨相有什么好看的?” 玉摧红笑道,“江湖上都说,查大公子倒了霉,我也是想亲眼一睹他如今的惨状,让自己开心开心。” 玉摧红天性淡泊,现在变得如此兴灾乐祸,他失踪的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玉摧红自己不说,铁无双知道问也无益。 铁无双干脆岔开话题道,“现在的江宁暗流涌动,喜伯又是独居,会不会……” “喜伯作风内敛,又不爱出门,乌衣巷里铜墙铁壁,喜伯呆在里面,一时倒也出不了什么麻烦。”玉摧红宽解道。 铁无双点点头,他考虑的是,查喜既然能在乌衣巷内做得几十年的查府门房总管,名头至今不堕,自身的功力己经足够自保。 “江湖险恶,凡事小心些也是对的。”玉摧红道。 考虑今日又是一个节气,玉摧红和铁无双也准备找到燕归云一起,同渡腊八节。 可惜在整个江宁城里都寻尽了,也寻不到燕归云的影踪。 二人只好随便进了一个酒楼,将就着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为了就近居住相互照应,铁无双去银钩钓坊之中找到查七七,要求订清溪小驻的小院。 查七七有心刁难,毕竟经不住铁大爷的软磨硬耗,也只好勉为其难地从中挤出一进小院。 这时,玉摧红在赌坊里也是消磨时光,几个时辰里无甚出入,远望雪夜之中星空晦暗,心中不由竟生出几分难言的烦恶。 这一夜风雪不止,江宁郊外被纷纷而落的雪花抹成一片银白,夜深时刻,江边两侧也开始慢慢结起了一层薄冰。 苍茫的天地之间,四个黑点显得格外刺眼,他们由远而近,直冲望江楼。 守更的小伙计抱紧炭炉打瞌睡,看着高矮不一的四人下马进门,连习惯性的招呼都懒得打了。 四人解开身上蓑衣,斗笠,对小伙计一丢,为首的黑汉吼道,“住店!” 伏在柜台之后的钱得乐,这才睁开惺松的睡眼。 面前这四人颇不齐整,一个高大壮硕的黑汉,一个短小精悍的文士,还有一个,鼻孔之上穿着一对铜环不说,如此冰天雪地他竟然还赤着一对天足,行走之间叮叮当当作响。 钱得乐打个哈欠,懒懒道,“望江楼的客房价格随气象浮动……” 那穿鼻环的汉子生就满脑袋的炸天毛,随意挽着个散髻,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乌黑油亮的脸上,只能看见他的眼珠在动,汉子扬声道,“才几个卵银子的事情,罗里八嗦!” 钱得乐闻声,一捻山羊须,笑道,“老钱我就喜欢和豪爽之人做生意,二楼东厢房四间,请!” 穿鼻环的汉子一拍腰间,才发觉自己未带银两,面对钱得乐讥诮的眼光,穿鼻环的汉子好一阵尴尬。 “这等小事……怎么敢让十三哥破费。”穿白袍的中年人请开穿鼻环的汉子,这才上前,对钱得乐笑道,“房钱少不了的,只是……” 钱得乐笑道,“既然是天台山的龙鳞白来了,好说好说。” 他口中客套,敲柜台的手却是张开向外一摊,标准一副讨钱的姿势。 龙鳞白嘿嘿一笑,放一块银锭在柜台上。 钱得乐刚要去拿,忽然眯眼盯住龙鳞白,迟疑道,“你这银子上……没下毒吧?” 龙鳞白淡淡一笑道,“既然望江楼给天台山行了方便,我龙鳞白自然也没必要得罪你钱得乐。” 第二十四章 黑羊白羊 二人相视一笑。龙鳞白却将那银锭收回,钱得乐眼巴巴地盯着吧吧嘴。 龙鳞白道,“我四人今晚必须住在一处,要,格外清静!” 钱得乐小眼一眯,拇指食指连连撮动。龙鳞白理会意思,这次掏出来的却是一块金锭,金澄澄的光茫晃得钱得乐直眨眼。 钱得乐干脆把金锭一把夺过掖入怀中,叫道,“小二,过来。” 小伙计凑近前,钱得乐拉他耳语几句,小伙伴失声道,“这……也可以?!” 钱得乐对他眼睛一瞪,作势便要踢人,小伙伴这才将手巾往肩上一搭,躬身摆手道,“众贵宾请随我来!”领着四人直奔后堂而去。 雪夜其实极美,正如陆放翁的诗句所云:“朔风吹雪飞万里,三更蔌蔌呜窗纸。初疑天女下散花,复恐麻姑行掷米。” 钱得乐看看窗外雪景,估计再无人客登门,这才让小伙计收回外面的一排气死风灯,关门落栓,各自安歇。 望江楼内灯火逐个熄灭,一片如雷鼾声响过,终于归于沉寂。 这寂寞只维持了一柱香,喵的一声夜猫盼春声中,两条白色人影跃上房间,今夜积雪极厚,这二人在屋脊之上掠过时只有擦擦雪响,他们在望江楼顶上连过几重院落,终于找准一处刚要准备掠下。 屋下天井中井架下咕嘟一响,屋顶的两人应声伏在瓦面的积雪之中! 这时,天井中又有三个人形跃上屋顶,他们正落在屋顶藏身这二人的身边不远,这二人只好屏息不动,好在那三人对周遭环境并不上心,反向飞过几处房顶,落在望江楼外不远处的平地之上,其中一个偷偷打个呼哨,几匹快马从江边驰来,三人翻身上马,反向直奔江宁方向! 两个白衣人起身拍拍胡须的雪粒,双足倒挂檐角用随身匕首别开一扇棂窗,单手一点掠身而入,雪风偷偷吹过,吹熄屋内的半只残烛,一个白衣人赶忙轻轻扣上棂窗。 白雪反光,透过窗纸照得客房之中影影绰绰,这二人也是轻车熟路,掂起足尖经客厅遁入卧房,卧房锦塌之上被盖平整,应该没有睡人。这二人刚松一口气,其中一个被屋内的脂粉气息熏得鼻子一痒,莫不是自己及时捂住,差点把喷嚏打出了声,只是同伴瞪他时,他憋得眼中泪光滚动,赶忙各自以白巾遮住面部。 房间里一桌,一几,没有铜镜的梳妆台上几盒脂粉,二人翻找一番并无半点收获,借着隐隐雪光,这才摸到大衣柜,刚一打开,两道劲风直袭面门而来! 两个白衣人反应也快,不能对方的力道打至,双双绕开身后的桌子急退三尺,不想其中一人衣摆飞起缠到身后雕花的多宝阁,那多宝阁陈列在上一个青花瓷瓶轻轻抖动一下,跌落而下。 就在瓷瓶将要着地听响的那一刹那,两双手竟然同时把握住这瓷瓶,瓷瓶一边正是那白衣人,而另一边握住瓷瓶颈部却是借助雪映微光隐隐看清的全身素黑不知面向的黑衣人,这二人也不答话,单手擒住瓷瓶,另一手凭直觉挥掌打去,就在两掌就要相撞之际,那黑衣人瞬间变招,缠着白衣人手腕臂就势就要拿住白衣人的手肘,可奇的是,白衣人竟然是一个思路,竟然也是一模一样的变招反过来要拿住黑衣人的手肘,两人手分左右,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缠捉一起,两人自是一惊,正要回力摆脱,却缠得更紧。 那旁边听得风声的另一个白衣人,几步走木地板翻滚过去就要搭救同伴,那暗黑的房间内,虽看不到人,救人的白衣人但也听到身后轻微的风声,转瞬就有一掌搭到自己肩上,白衣人随即甩肩扭身反手一抓,一把抓实,心中暗喜,发力一带一揪,皆是四目相对,口鼻相对,互通气息,在黑暗中仿佛都看清了对方相貌,两人又互相揪在一起,原来那大衣柜里面竟然还有一个黑衣人。这白衣人本是要救同伴,却同样又缠上的一个对头,心头暗骂无数遍的娘。 雪压屋脊,不甘也落。 对面卧房之中干咳几声,却是一手掌灯的钱得乐,他口中含含糊糊骂道,“好容易才捂暖被子,又特娘的吃错啥东西了。” 屋内打斗的四人闻声止手,各自屏息望着窗外,一时如同木头一般定住了,他们都是目力非凡之人,偏偏大家都是蒙面,怒视半晌也辨不出对手样貌。 对门的钱得乐好容易套上鞋子,一手提住裤子疾奔茅房而去,四人随即开打,只是前招一出,各自知道对方下一招的路数,便如平日拆招一般,四人皆想尽快击倒对方,偏偏大家实力相当,三五百招之内不可分出胜负。 因为掌柜子钱得乐最喜欢招揽江湖人物入宿,望江楼住客成份复杂,他四人在此房间本是寻找某样他们共同感兴趣的物件,彼此已经心知不是这房的客主,纠缠太久难免会惊动周围房客,一旦摆上台面,只恐难以走脱,心中甚为焦急。 一声尖叫撕裂长空。 一时间,下人客奔走,尖叫呼喝不停,楼板上一声疯狂脚步直奔柴房方向跑去。 四个蒙面人面面相觑,瞬间离手,两个白衣人从东窗纵身而出,两个黑衣人自西窗溜出,临走时,大概也知道这客房无他人,屋外正混乱,白衣人忍不住闷声诅咒一声“臭黑羊!”,那黑衣人耳尖,人已经出窗回骂还在房间里“臭白羊”,两边骂声并非汉语,皆都是西域话。屋内那青花瓷瓶还在兀自在地板上滴溜溜转悠。 这时屋外,各个客房中的客人们披着棉袍出门竞相观看,场面乱作一团。哪有人注意到,两个灰衣人趁乱分开遁入两间客房片刻,各个怀裹一个包囊溜进望江楼的帐房,帐房之中早有人等候,竟然是那日钱得乐在几个西域人面前极力维护的黄瘦小子! 三人正要坐下,钱得乐一脸怒容,拎着小伙计的耳朵踢门而入,吼道,“符海尘出来!” 两个灰衣人之中,有一个廿岁出头的清秀男子,闻言笑道,“钱总找我何事?” 钱得乐恨道,“老钱我,确实当时愿意将望江楼借给你们……去趁火打劫。” 那黄瘦小子缓声上前,冷哼一声,道,“我出的主意你敢有意见?” 钱得乐一见了他,脖子一挽,气势跌去多半,仍不甘道,“你们,弄出点烟火动静就行了,何苦要拆掉我栖身的小庙。” 第二十五章 查喜之死 原来小伙计领命之后,本来委身在空地之中,用炭盘生着了火,再加盖破棉絮干草,自己抽空去茅房转了一圈后,这才端好送入柴房之中。 不及一时三刻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小伙计这才起身,先把夜宵的冰糖葫卜一口吃干,清清嗓子叫道,“失火了!”,这一嗓子既尖又利,足够将望江楼中所有人客全数惊醒。 符海尘听钱得乐讲到此刻,打住道,“于此,关我何事?” 钱得乐瞪他一眼,道,“别当老子忘了你的看家手艺!” 望江楼的柴房紧挨后厨,后厨之中堆有几桶油脂,吓得小厮和厨子们来不及穿裤褂,急忙来救,小伙计拦在前面,抢过他们端过的盆子刚刚一把泼出,失声叫道:“怎么……是水!” 后厨使用多年所以地板之上堆积厚厚一层油脂,真正施救的方法应该是以散沙覆盖住火源,这班小厮情急之下,首先端过的竟然是一桶井水,这一桶水泼下去,便如火上浇油,这火势也怪,冬日柴房之中的木柴本来不够干燥,不应一点就着,哪知明火一起,堆得两人高的木柴一把点燃,熊熊烈焰直冲柴棚的木质屋顶,小伙计被火势逼得引身急退,仍被烧去半条眉毛,大家眼瞅着一条火龙笔直窜向后厨,一声啊字没出口,后厨轰隆一声被炸塌一半! 钱得乐对着符海尘恨声道,“没你符家霹雳弹在里面搅和,这把火怎么可能烧这么大?!” 无独有偶,大明时民间火器制造技艺己经相当先进,其中以江西霹雳堂最为着名,江西霹雳堂所制之霹雳弹可以开山裂石,威力惊人,我们面前这位符海尘正是符家嫡子江西霹雳堂的少堂主,至于他如何要跑来江宁,陪着这班人胡闹便不可知了。 符海尘委屈道,“霹雳弹一出,你的后厨只能半间不剩。” 钱得乐正迟疑间。 那黄瘦小子冷冷道,“刚才我过来帐房之前,远远看见柴堆上有一条白影闪过……” 钱得乐一怔道,“龙鳞白?” 众人猛然醒悟,其实制火器与制毒之间,道理可以相通。硝,膦之类的易燃之物,符海尘会随身携带,龙鳞白作为制毒行家自然也可以有的! 钱得乐半信半疑道,“失火之时,你在做什么?” 符海尘经不住他厮磨,无奈从贴身处掏出一个锦囊,道,“当时,我在黑……西域人的房间中盗这宝贝。” 钱得乐刚要翻看,先被黄瘦小子瞪了一眼,只能闷声道,“老子找龙鳞白理论去!”大门一摔,拧着小伙计的耳朵扬长而去。 符海尘也算小心,戴上金丝手套之后,才把锦囊打开,东西掉出时,竟然先咦了一声,锦囊之中只是一块玉牌,他捻着交由黄瘦小子检视完毕,小心放回囊中,连着随身金丝手套一同呈上。 另一个灰衣中年呈上的却是一卷画轴。 “这个,怎能算做宝贝?”干瘦少年叱了一声道。 这时符海尘挑亮灯火,众人才能看清楚,画中一个美貌女子,细致乌黑的长发,柔柔披于双肩之上,有时松散的数着长发,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采,满脸可爱之中又有少许成熟,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软软的红唇与皮肤的白晰,更显分明,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恍如天仙一般。 可说这画师之笔力可以通神,那干瘦少年一见这画轴,竟然对那画中人不自主的心生喜爱怜惜之情,痴痴道,“世上怎么可能有这般好看的女子,连我……一眼便也喜欢上了。” 这一来一往,竟然东方既白,众人回屋休息时,二黑二白四个蒙面人早己悄悄离去。 江宁,也是东方拂晓之时,玉摧红方才回到清溪小驻中洗漱,小浣姑娘竟然仍在,伺候着帮他梳发,说她是大小姐查心桐支使过来供玉摧红差遣的。 玉摧红心中早有准备,以查七七之势利,自两年前自已与查琦桢交恶之日起,玉摧红便己是银钩钓坊里最不受欢迎之人,若无大小姐查心桐从中调度,查七七哪能让玉摧红在银钩钓坊之中有容身之处。 “你家夫人呢?”查心桐毕竟是知府夫人身份,玉摧红在她的从人小浣面前也不便直呼名讳。 “小姐一大早便气汹汹揪住查七七,带着一班衙役直奔城外去了,说是娘家出了变故。”小浣作为江南查家遣去知府秦家做查心桐的贴身丫头,对女主子仍称小姐。 玉摧红心头一紧,披上火狐大氅,跨上踏雪乌骓,踏雪而出。冬天里各家起得晚,如今路上行人稀疏,小黑马闪电一般直冲乌衣巷。 查喜小院外人头攒动,先有江宁府的衙役拦住去路,踏雪乌骓见得前路受阻,抬蹄子便要踢人,玉摧红强挽丝缰才止住踏雪乌骓的莽撞动作。 “相好的放行。”小院里有人大喊一声,道,“摧红兄是我六扇门的朋友。” 梅花树下,小院里站满一班皂衣捕快,刚才搭话之人是其中的首领,他五短身材,小鼻小眼须发稀疏,乍看便是寻常酒家的掌柜子一般,只是他顾盼之间,小眼之中精光暴射,让人寒彻心底,他正是南京六扇门的头儿乔四。 乔四抬手一礼,道,“摧红兄收风好快。” 玉摧红敷衍一礼,道,“乔四爷辛苦!” 众人这才陪着乔四一起进入内间。只见查喜脸色青灰侧躺在太师椅上,低垂的手足冰冷应该死去多时! 正在办事的杵作是乔四在南京六扇门带过来的随从,与玉摧红也是相识。玉摧红这才能翻开查喜眼脸,唇舌检验一番,方才将尸身抱了放在床上。 杵作撕开查喜衣襟,老人家周身淤肿,胸骨却是塌陷,当中呈现一个乌黑的掌印。一睹此状,玉摧红忍不住眼角一红。 杵作拿出刀剪欲开膛验尸。 玉摧红抬手止住,轻声道,“请兄弟行个方便,老人身后,还请给他留个全尸。” 杵作为难。 乔四过来接话道,“摧红兄行事历来有交待的,你先下去吧。” 玉摧红帮查喜合上眼睑,深吐一口心中秽气,取来三尺白绫将查喜蒙面盖上,方才走到院中,对乔四道,“这事……乔四老爷您怎么看?” 第二十六章 摧心断骨 乔四道,“今夜负责巡防的査家乌衣铁卫在凌晨时分才发现情形不对,按例,隔一个时辰他们便要在查喜院外巡视一遭,所以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丑时至寅时之间。” 玉摧红点一点头。 乔四继续道,“以目前乌衣巷的警戒,小院周围又有四处暗桩,值守人员一夜衣不解带,大家都没能听到动静,可见,应该是高手所为。” 玉摧红叹道,“昨夜暴雪,降雪超过一尺,这样正好帮着杀人凶手隐去了去向行踪。” 乔四又道,“所以目前只能以作案手法去估测凶手,查喜做为门房总管,精于拳脚功夫,横练十三太保,寻常练武之人难以近身,可如今他手足关节粉碎,还被摧心一掌震断心脉,打斗如此,查喜当时竟然不能出声呼救,如此手段高明的杀手,屈指可数……” “乔四,你莫非又在暗示,昨夜暗下杀手的又是裘三两?”铁无双赶到时,插入一句道。 “种种迹像,完全契合摧心断骨掌的威力!而这摧心断骨掌,正是裘三两关于剑术之外另一种成名的杀人绝技。”乔四一捻短须道。 “我却听杵作哥讲过,喜伯临死之前还中过一剑,从伤口看,行凶利剑的剑身极窄,从肋下刺入直插心肺,角度毫厘不差。”铁无双盯着乔四,大声道,“以裘三两之杀伐果断,一掌伤敌之后,肯定先顺手拧断对方的颈骨,才不会费事去拿把劳什子的窄剑对着伤者再刺上一剑?” 惨相如此,玉摧红闻言眼圈先红了,只好抬头望天。 “铁无双,你分析得头头是道,怎么听着却是在为裘三两开解。”乔四也是恼了,却仍然小声道,“今日这里不过是查家死了一个老门房,你跟乌衣巷又不对付,值得如此多事吗?” “你莫淡看了这位门房大爷,他年轻时,可是带大过查大小姐查心桐的。”铁无双豹眼一睁道。 “铁无双,少说几句。”玉摧红喝住。 乔四猛然想起,大小姐查心桐早早赶到,闻听查喜之死与海沙帮有重大关联,大小姐杀气腾腾带着一班江宁府内衙役摔门而去,这老门房与知府夫人若无此般深厚情谊,查心桐怎会如此在意,想及如此,乔四颇觉尴尬,哼一声出了院门。 玉摧红吸一口气,仍然回了房中,这一次,干脆除去查喜的上衣,将那致命剑伤细细查验。 梅花树下,只有铁无双与乔四针尖对上麦芒,彼此瞪来瞪去。 约过半个时辰,乌衣巷内,查府的乌漆大门这才缓缓打开,内府老管家查良被两名乌衣铁卫拥着上前,他咳了一阵,这才缓缓道,“此际天寒地冻,查门屡遭不幸,劳动各位差官奔波,辛苦辛苦。” 查良先让小厮们奉上堆满红包的银盆,红包里封着银票,送到南京来的捕快们手中,人手一封。 乔四接过了当面打开,看见里面只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不屑地哼了一声,丢给下属们,道,“兄弟们拿去分了吃酒。” 小厮们也没差了铁无双和玉摧红二人的红包,铁无双一并拒绝了,道,“我喜伯他尸骨未寒,拿这红包算啥意思?!” 玉摧红闻声,看铁无双一眼,以示嘉许,这才将查喜上衣整理好,盖上白绫,铁无双闷声掩上门,兀自对着查喜尸身叩了三个响头。 二人出门时,查良用帕子偷偷擦了眼角边的几滴浊泪,挤出一丝笑容,道,“室外天寒地冻,烦请公爷们先进府内围炉烤火。” 望着查府乌漆大门前一对狰狞的白石狮子,玉摧红竟然有些迟疑。 “也算故地旧居,玉少爷请。”查良道。 玉摧红这才拉上铁无双,跟着捕快们后面尾随而入。 众人忙碌间,如今已到晌午时分,查良已在查府外院客厅之中布置两桌酒菜。老管家先拉了玉摧红到一边说话。 按例,南京六扇门来的捕快进了乌衣巷也算是查府的贵客,吃饭时候应该有主家作陪,现如今老爷查一清病隐,少爷查琦桢卧榻,连那个机巧善辩的查七七,也早早陪着大小姐查心桐外出如今末归,查良拜托玉摧红先抵挡片刻。玉摧红领命坐在当中。 水晶肴蹄、清炖蟹粉狮子头、金陵丸子、黄泥煨鸡、肉酿生麸、三套鸭…今日主厨查府请自南京,将一桌江浙菜式整治得活色生香,丫头们端上绍兴花雕,倒入每人面前的酒杯之中,顿时满屋清香四溢。 玉摧红起身端酒,道,“今日查府老人查喜惨死,劳动了南京来的各位官爷,本不该由老奴来举这头一杯,只是喜伯与我渊缘颇深,今日之事还请多花心思……” 六扇门众官差平日素与玉摧红交好,闻声默默举了杯。 乔四端杯却又放下,沉声道,“摧红兄,你我在南京也算是共事过多年,今日你故人惨死,我南京六扇门也是深表遗憾,只是我们这班人,受着应天府燕攀龙燕大人差遣,此次来办的是南京国子监查琦桢大人受袭一案。” “兄弟们既然赶上了,喜伯一案也请大家费些心思。”铁无双举杯道。 “六扇门吃的朝庭薪俸,凡事在人情之外也需分出个轻重缓急。”乔四正色道。 铁无双闻言,眉毛倒坚,几欲摔杯。 乔四看了铁无双一眼,道,“查喜安分守己,如今死在主家,也算尽忠,我想查家自会安排将他风光厚葬,你们若仍觉得气不顺,我劝你们全数记在裘三两的名下,它日姓裘的犯在你手中,你们尽可去挫骨扬灰也罢,在官面上,兄弟我保证,一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卡啪一声,铁无双将手中酒杯捏碎。玉摧红却将杯中酒闷声饮了。 一时满屋尴尬,乔四凑到玉摧红耳边,低声道,“不是兄弟我不帮忙,只怪这年关里,上面在意的全是与官员有关的案子,燕大人官威重压之下,南京六扇门也是难办,还请兄弟见谅。” 这时间,查七七推门而入,高声道,“乔神捕,小七怠慢了。” 第二十七章 官样文章 乔四将身一起,他本以为这次应该是知府夫人查心桐折返,此时看见的只是查七七这么个下人,乔四敷衍着单手一礼,道,“不晓得查琦桢大人是否方便一见?” 丫头们给查七七安排一个靠着乔四的位置坐下。 玉摧红对查七七本无好感,当即漠然起身,对众捕快一拱手,道:“玉某忽感胃有微恙,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铁无双随之身起,查七七对他二人的背影投以嗤之一笑。 “头前还不觉得,现在见了这位小七哥,才记起铁大爷也开始胃痛了!”铁无双本不是凡事给人面子的性子,当即伴着玉摧红就走。 老管家查良其实在门外候着,他与查喜在府内共事数十年,早将彼此间当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骨肉亲朋,如今感伤老友惨死,查良见了玉摧红的时候,眼圈又是一红,道,“你……人好!” 他在玉摧红肩上轻拍三下,这才由小厮们扶着颤微微的踱进了查府后堂。 风雪加急。 “铁大先生,生气归生气,我们的肚子现在还饿着呢,换一处喝酒去!”玉摧红带着铁无双回到银钩钓坊,随声说道。 “查琦桢这等鸟人,挂着一个官场闲职,出了屁大一点事,乔四奔前跑后的去舔鞋底,喜伯惨死,疑点重重,乔四却装聋作哑。这狗一般的东西!”铁无双喝一口酒,筷子往桌面上一拍,便骂上一声,说道,“同样都是姓查的,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靠近年关,本是各类刑案做交结时刻,官场本来复杂,如今之际,只有高官巨贾的死伤事件才被极外看重,侦破了便是上峰认定的业绩,可以被六扇门乔四等用来做为日后升迁的资本。世俗之眼,富贵贫贱,同人不同命,官场风气也如此,玉摧红对之也无可奈何。 “那喜伯的案子,鹰爪子们难道准备视而不见?”铁无双道。 玉摧红点点头,道,“这次,求人不如求己了。” “铁大爷这次算是看明白了,咱家娃儿就需多读书,娃儿考不上功名,铁大爷就使银子给娃捐出一顶乌纱,只要做官做到了大过了乔四的职位,便可以将这鹰爪子呼来喝去的才叫解气!”铁无双恨声道,他说话颠三倒四却哄得玉摧红无奈一笑。 玉摧红和铁无双坐下吃酒,想到查喜惨死,惆怅中,铁无双掀桌摔坏不少碗碟,店家见他面相凶狠,只求赔银子了事,玉摧红酒喝得也急了些,半酣之际,不免困意重重,回了清溪小驻他倒头又睡。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屋内己然点灯,却是那小浣姑娘去而折返。 玉摧红被小浣赶着起了床,有些不甘道,“不晓得姐姐有什么关照?” 小浣将他的脸上下端详一番,叹道,“小姐吩咐过了,银钩钓坊之内,赌坊任去,歌坊吗……玉公子便不要坑人了。” 玉摧红诧异道,“关我何事?” 小浣长叹一声道,“小姐说,歌坊二十四厅的姑娘们,哪一个敢接待了你,不需一时三刻,那一厅便准备着要在江宁地界上平地消失!” 玉摧红知道,查心桐在断掉他风流念想,只是如今大小姐发了话,银钩钓坊内谁敢不服,玉摧红也只能摇头,说道,“我服!” “我家小姐知道你素爱洁净,特让我今儿赶着将被盖及时换了,公子放心,这些料子都是小姐亲自挑选,裁缝制好才由我送来,未经第三人之手。”小浣道。 此时又有秦府下人送来棉胎,垫被。小浣麻利地将床上的旧铺盖掀了,让人远远丢了,自己重新缝制,道,“木桶中水温调好,放的是小姐帮你选中的丁香精油,玉公子可以自行去沐浴吧。” 玉摧红看似身材高瘦,等到除去衣衫,细微动作之下露出满身暴起的肌肉,小浣捻住针尾正在忙碌,不经意瞥见玉摧红八块线条清晰的腹肌,小姑娘哎哟一声,被针扎了手。 玉摧红正要过来察看,小浣脸色红红地喝道,“小浣无妨,公子莫过来,你……快进桶里去!” 玉摧红笑道,“这洗浴可有人服侍?” 小浣手缝被面飞针走线,偷偷深喘几口,平定心情,这才幽幽道,“我家小姐吩咐过,玉公子如果习惯了洗浴被人服侍,就把府中的吴妈唤来。” 玉摧红咦了一声。 小浣埋头笑道,“吴妈手法不错,年纪也只五十岁刚出头……” “不用了。”玉摧红闻声赶紧缩入水中。 小浣姑娘既然是查心桐的贴身丫头,也是有眼力架的,手上缝着被面,自然知道玉摧红一个人泡在沐桶中无聊,小浣边缝边道,“小姐昨日里便知道玉公子进了江宁,本准备今早亲自过来探望。” 玉摧红淡淡嗯了一声。 小浣又道,“只是不曾想,喜老伯屋里出了事,她认定又是沙河帮那帮贼子干的,小姐找齐了小七爷及一帮衙役,将城里城里的沙河帮的狗儿们来了个一锅端。” “只怕,江宁府衙的大牢太小,装不下海沙帮的这些活宝。”玉摧红道。 “公子真是聪明,小姐拿下这许多人。先让秦知府将牢房中小偷小盗全部赦了,腾出的牢房也关不下,余下的百余海沙帮众,全数关在刘参军大营之中,这天寒地冻的,让贼子们知道得罪了查家的厉害。”小浣道。 查心桐以知府夫人身份干预政事,又亲自带着衙役们去缉拿江湖人士,玉摧红总觉有些不妥。只是这几日之事,江宁城中无一处不透着反常,反正让他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洗浴完毕,玉摧红知道小姑娘脸皮薄,不敢劳烦小浣帮手,自己擦净了身子,小浣早已将他换洗的新衣物准备齐整,贴身熨服,尺码合适,而且香熏过了。 小浣缝好被面,重铺了褥子垫单,想一想,在上面再加一床裘皮褥子,试试软硬适中小说方才起身,又伺候玉摧红梳头。 玉摧红叹道:“你家小姐,这几年,就光挂念我的发型了。” 小浣引着玉摧红出了银钓钓坊,有专职轿等候,轿夫们用暖轿抬着二人,直接进了乌衣巷。 不晓得进了几重院落,出轿时是一处暖阁,上面题“迎香”二字,落款却是当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 “小姐等的心焦了吧,玉公子来了!”小浣吃吃笑道。 第二十八章 心桐妹妹 迎香阁里堂,闻声出来一个绝色美人,她肤如脂玉,眉弯鼻挺,横眉立目已经不可方物,那女子见了玉摧红的一张俊脸,自己先笑出浅浅两个梨涡,甜甜笑道,“红哥哥!” “秦夫人。”玉摧红双手打揖浅浅一礼道,如今的江宁城中,玉摧红若还有一个知冷暖的故人,那便只有查家的千金,面前的这位江宁知府秦子墨的夫人查心桐。 查心桐媚眼里微微一红,叹息道,“红哥哥,你这一声秦夫人,就是想把平日叫惯的那一声心桐妹妹给免了吗?” 小浣一见此状,皱眉将一件物什塞入玉摧红的怀中,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物什只是一方月白色湖绸制成的丝帕,也许是年代太过久远,丝帕中央斑斑点点,己经微微发了黄。 玉摧红迟疑道,“小浣姑娘一手好女红。” 小浣跺足急道,“又讲浑话,这可是咱家小姐的心意。” 玉摧红笑道,“我说这针法本来好生生的,怎么凭白有些杂乱了。” 小浣护主,再要去争,查心桐将她拉开一边,笑道,“傻丫头,红哥哥逗你的。” 既然小姐展颜,在小浣示意之下。一群中年仆妇单手挚餐盆鱼贯而入,江宁自有江宁口味,她们端上来的不过是一些:方山乳猪,铜井的野蒿子,陶吴吊瓜子,又有湖熟的乌嘴鸭煲,东山老鹅,上坊熏干…… 及至最后一个仆妇上前,轻手打开食盒,里面却滚出乌沉沉一颗烧熟的泥球,那仆妇看着这泥球也是一脸懵懂。 玉摧红与查心桐会意一笑,玉摧红将身一起,拿过那泥球拍打两下,对着桌上轻轻一拍,泥球两厢裂开,荷香肉香飘满一室,原来泥球里面竟然是一只荷叶包裹的叫花鸡。 查心桐微微失神,道,“红哥哥,你不会是又在担心,这次的鸡……又飞走了吧?” 当年,玉非寒东来之时孑然一身,大老爷查一清在乌衣巷内另外筑建一套厅院,题名栖梅阁,单独安置玉非寒,又许配远房表妹与他为妻,所以玉摧红其实生在乌衣巷内,二年后,查一清也喜诞一位千金,就是今日的查心桐,这二小与少公子查琪桢青梅竹马其乐融融,查府上下对玉摧红以少爷之礼待之。 查琪桢到得六七岁时候,已是顽劣异常,如今有了玉摧红从旁相助之后,二子玩到尽兴更是扒地三尺。 仆从们但凡有让大少爷有不顺心时,查琪桢便会带上玉摧红昂首出走牛首山,年幼的查心桐自然要粘在两位哥哥身后。 出走久了三子难免肚饿,两个顽童携手潜下山去偷鸡摸鸭回来,现用一些厨房之中偷学来的烹任之术,以捡来的破瓦罐焖了鸭,或者用采摘的荷叶包了鸡,任意烹制,吃饱喝足乐个自由自在。 有一次,查琪桢从山下转一圈回来可惜两手空空,干脆先掘土为炉,又找来瓦缸泥捏成泥球,埋入土中,哄着玉摧红和妹妹在炉中添火,这二小肌肠辘辘地烧足一个时辰,查琪桢扒出泥球,用力摔开,一本正经道,“咦,鸡怎么飞走了?”…… 想及查琦桢当年的伎俩,玉摧红与查心桐只能摇头相对一笑。 既然讲到出走,三小当年出走频率极高,次次弄得查府鸡飞狗跳,每回能将他三人请回来的却只有查喜一人。 玉摧红拉着查心桐起身,举酒杯单手向天,自语道,“喜伯!” 查心桐却极疲惫地叹了一声。 玉摧红轻声道,“你这次抓那么多海沙帮众们,是要准备着让他们吃些苦头吧。” 查心桐闻声,俏眼之中竟然透出一股狠戾,漠然一笑道,“敢动查家人的,他们这次就准备着给人陪葬吧!” 玉摧红心中一凛,查心桐作为江南查家的核心人物,在外敌面前始终表现得善良有限,海沙帮众们虽然形径龌蹉,却没有潜入乌衣巷击杀查喜的实力,如此算来,便罪不至死,他们如今己经落在查家人的手上,看来,这一次查府是准备着要大开杀戒了。 查心桐看见玉摧红面色有异,当即打住话题,二人双手端住酒杯对空敬了三敬,这才把杯中酒在身周洒了半圈。 小浣在一边掩嘴笑道,“乍一看,还以为你们在拜天地。” 查心桐嗔怒瞪了小浣一眼,其实自己流露出的神情显得大为受用,小浣见势,赶忙带着一干仆妇们回避。 当时月夜飞雪,查良静坐在梅园长厅栖梅阁内,此地荒废多年,棂窗物件残破不堪,屋角檐下蛛网重重,老管家也只能督促小厮仆妇们加紧洗扫,正忙碌间,耳边一曲乐声悠悠轻颤。 “最是天涯销魂物,一片新雪,伞下红袖,仰天长啸……”那疏狂的吟唱从查府内院游荡出来,本该旖旎之时,曲风中竟然有说不出的一种凄凉意味。 栖梅小阁,今年冬天格外苦寒,梅枝上的花苞不及绽放,遥遥四隅曲径幽藏,正是皓月当空曲风悠扬处,那声音竟然戛然而止。 查良击节叹道,“玉摧红这厮,又在撩骚咱家大小姐了。” 迎香阁内,查心桐扣住玉摧红的指尖道,“红哥哥疏狂依旧,只是……你怎么黑了瘦了。” 玉摧红微露尴尬神色,道,“这两年,又出了一次海。” 查心桐自出生之日起,生于斯,长于斯,嫁于斯,廿几年来,从未曾迈出过江宁半步,不禁追问道,“可有甚么稀奇见闻?” 玉摧红将她玉手轻轻一拍,笑道,“不过是颠沛流离,见一方不同的山水,结识一些陌生的人。” 查心桐幽然一叹,道,“你便直说,又邂逅了一些外面的女子。” 玉摧红只好苦笑摇头道,“其实,思乡惆怅之时,只曾想起过……你。” 查心桐道,“想我时,我是甚么模样?” 玉摧红悠悠道,“那一瞬,你凤冠霓裳,红衣红裙,那一瞬,你哭花了脸上的妆……” 闻听玉摧红重提自己出嫁时的窘相,查心桐扳开玉摧红的手,在他指尖重重咬下一口。 玉摧红负痛正欲抽手,先看见查心桐红了的眼圈,只能轻声道,“哭花了脸,便不美了。” 玉摧红倒也轻看了此时的查心桐,查心桐盯着他指上的齿痕,莞尔一笑道,“这次还嫌咬轻了,红哥哥始终不长记性。” 玉摧红付之浅浅一笑。 第二十九章 悱恻缠绵 查心桐眼波涟漪道,“红哥哥,那年初识,你唤我一声心桐妹妹。我便以为,你是要那般唤上我一辈子的。” 玉摧红点头,道,“我也这般想过。” 查心桐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说的一辈子,就应是一整辈子,其中若少了一年,少了一月,少了一天,或少上一个时辰,都算不得我查心桐的一辈子!” 玉摧红在这对俏目对视之下,有些尴尬,道,“有点饶舌……” 以查家大小姐之财势,美色,向来视身周围绕的男子们如无物,如今面对着玉摧红的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查心桐只敢紧紧捏住对方双手,嗔道,“红哥哥又是这般敷衍我。” 玉摧红笑而不语。 此一番……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你还笑!”查心桐酒至半酣,脸似红霞,更加执着,说道,“我十五岁那年,提亲之人踩断门槛,竟然中间没有一个能让我顺眼的。” 玉摧红怎会不知道查府当年之事,当年查家选婿,条件苛刻不说,先决条件之一就是官宦之家,而玉摧红仅仅是查府客卿之子,查心桐的一起长大的玩伴,当然,查老爷一心为子侄辈玉摧红求得一官半职并非难事,而玉摧红总觉得步入宦途非其心愿,而如此又确实会伤了心桐的女儿心,一时无法抉择…… “心桐,不要提这些往事,好吗?”玉摧红轻声说道。 查心桐扭身摇头说道,“我要提,一定要提,你还,还喜欢我吗?” 玉摧红闻声,顿了一下,仍然用尽心底所有气力慢声道,“比喜欢还要喜欢!” 查心桐俏面红了又白,道,“讲好的神仙眷属,我等你等到出阁之时,该提亲时,你不曾来。” “当年也是阴错阳差,我赶不上你的花轿了。”玉摧红记得那年匆匆从关外赶来,送亲的人群背后,一骑孤独没落的背影正是玉摧红。 查心桐道,“终于还是把你等到,我暗暗收拾完毕,归宁宴上,只需你给出一个响应,我便抛弃所有随你出走!” 现在回头去想,若是事情按当初那样发展,玉摧红何尝不想从宴席上悄悄带走心桐,但江湖日子漂泊动荡,玉摧红真舍不得心桐跟他一起吃苦……,玉摧红低头不语。 查心桐恨声道,“你倒是会挑日子,外间传闻千杯不醉的玉摧红,偏偏赶在我的归宁宴上,你把自己先灌了个烂醉如泥。” 玉摧红低头说到:“心桐,你恨我,我不怨你。” 查心桐面对他只能恼过又笑,道,“那日之后,你躲而不见不说,八年间,你为什么对我再无支字片言?” 玉摧红道,“那时很痛,只愿彼此相忘于江湖。” 查心桐切了一声,道,“可我愿意相濡以沫,几年前,你长住南京,和我哥哥一起逍遥快活,在一天可到的南京,一天之远,一天之遥,却能从不与我照面。……你真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玉摧红看到查心桐眼圈都已经红了,拿起心桐放在桌台上的丝帕给查心桐,说道:“心桐妹妹不哭,我对不住你。” 查心桐展开丝帕,这时才看清,上面殷红之线绣就两行:“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一句节选自大唐诗人元积的诗句。 查心桐叹道,“也是当年被红哥哥耍了,无聊赖时,我垂泪绣了这帕子。八年太久,当年的泪痕泛了黄。你道我是恨你,原不知我心中不曾有一日将你放下,红哥哥啊。” 玉摧红摇头说道,“这般为我,你,不值呀。” 查心桐笑道,“什么值不值,为了你,我什么都值得。” 玉摧红看着查心桐的眼睛,而查心桐也正看着玉摧红眼睛,玉摧红觉得自己的心和查心桐的心似乎都在猛烈的同时跳动。 查心桐踉跄走出三两步,足底一滑,粉颊借势靠在玉摧红肩上,对着玉摧红耳边吹口暖气,吹得玉摧红一时心旌摇曳,查心桐道,“红哥哥,你始终欠我一段曾经。” “这曾经二字易欠难还。”查心桐之心思玉摧红怎个不知。 查心桐情至浓处,脸发烫,脸贴着玉摧红的脸,越粘越紧,嚅嚅道,“人传红哥哥有大宛名驹,可日行千里,谁又知道……其实你总是比它溜得还快。” 玉摧红抽手刚摸到自己的鼻尖,又被查心桐抓了揽在她的腰间。 查心桐道,“既然始终得不到你的心,今晚,我要定了你的人!” 玉摧红轻叹一声,将查心桐放回座位,笑道,“这……先喝酒!” 诗有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月上中空,兰香如麝。 酒壶倒翻一排,玉摧红才能起身伸个懒腰。 “你,就不舍得多陪我个一时半刻吗?”查心桐粉腮菲红,她目光迷离,己是醉了,一声红哥哥唤得玉摧红由不得心头又是一颤。 玉摧红扶着查心桐斜在锦榻之上歇息,轻声道,“我去叫小浣姑娘煮些甜汤给你醒酒。” “快些回来。”查心桐到底不胜酒力,嘴中说着,美目已经闭上。 “天下美女我皆可亲热,只有你,我是始终不敢不忍不能碰的!心桐妹妹。” 玉摧红心中藏着的最初一段感情,玉摧红只想把这段感情保护好,却不曾细细体会过这样会深深伤害到心桐的心,事已至此,当断则断,玉摧红生恐自己定力不够,咬咬牙抽身出了门。 四下寂静,门外守候的小浣在角落中打了盹,玉摧红不忍惊醒她,将自己的火狐大氅轻轻给她盖上。另有府里的婆子上前,玉摧红小声吩咐侍候好二人安歇。 玉摧红走十几步,方寸看见头顶天空。 大雪之后,天空极净,两三点寒星洒下光华,说不尽的空冷寂寞。 第三十章 鬼灯来袭 乌衣巷内历来戒备森严,今夜,巷内忽然一片踏雪之声,四下本来无边死寂,靴底摩擦雪面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鼠噬蚁咬,显得格外诡异。 玉摧红再回头时,本来满院走动的丫头,婆子,小厮及乌衣铁卫们,一刻之间全数不见了踪迹。 查府之内,一处孤楼如地标般孑立其中,乃是查家书房所在。 玉摧红酒至半酣时童心大起,他一拧身,轻烟一般飘上一道画壁,准备掠向书房。 哪知他双脚还未来得及沾上画壁上的雪面,忽然足下寒光一闪,积雪之下猛然递出一把锋利的弯刀,对方余势不收,刀锋笔直削向玉摧红的足踝。 寻常人中此一招,避无可避,只能任人剁下双足! 梅花树下,老管家查良挪出单截身形,他远远看着,却并不出声制止,冷冷一笑中,看玉摧红如何应对。 玉摧红耸肩冷喝一声,靴底凭空三踏,身形忽然拔高三尺,饶是他反应如此迅速,对方凌利的刀锋擦着他的靴底堪堪掠过。 待到那雪中潜伏着的刀手力道用老,半空中的玉摧红身形急坠,左足带得对方的刀势一转,刀背沉重地撞在持刀之人的胸骨之上,不等对方变招,玉摧红的左足尖一转,准确踢中持刀人手腕的风池穴上。 查良这才急急掠出,斥道,“不长眼的奴才,玉公子乃是府中贵客。” 玉摧红闻声一笑,顺手解开那刀手的穴道。 那刀手也不吭声,埋头钻回雪中,瘦小的身形再一抖动,堆雪之下不见了影子。 “好轻功。”查良对玉摧红点点头,道。 玉摧红拍拍自己的后脑,酒意醒了多半,乌衣巷乃是江南查家虎踞之地,岂能容外人任意行走。 玉摧红屏息四顾时,发现府内各处,依旧潜伏着值守的高手无数。 “玉公子,要不要顺便看场好戏。”查良话一说完,起身就走。 玉摧红随后而行,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一处楼台,随后又有几位府内的仆人送来茶点,悄悄布满了楼台内的石桌,众仆静静肃立在老管家查良和玉摧红身后。 满眼所至,查府的亭台楼阁的顶部全被大雪覆盖,冰雕玉砌本来美不胜收。 玉摧红与查良二人待着的这座楼台,到乌衣巷古道之间仍然隔有三道高墙。 乌衣巷内青石铺路,走道回廊皆有气死风灯点亮,高远处看来,灯火如长龙蜿蜒,于漫天雪景之中极是好认。 玉摧红眯眼细看才注意到,此时,乌衣巷中内人头乱动。 这些人,皆是白衣白靴白斗笠,在巷头巷尾排成白芒芒一片,一时让人数不清其中有多少人马。 忽而一阵乱风掠过,雪花从低处逆向高处翻飞,迷失了亭台里众人的眼睛。 待到众人重新睁开眼睛之时,发现那乌衣巷上空,已经晃晃悠悠飘飘荡荡着一些“鬼灯”。 这所谓的“鬼灯”也是和孔明灯一样,用纸和篾条罩住一团松脂火,利用热气腾空的许愿之灯,亦称之谓天灯。 而放飞“鬼灯”,则是在中元节之际,哀伤的亲人为了亡故的人送上祭祀心愿。 鬼灯,天灯区别在于,天灯多用白纸,黄纸,而鬼灯,因亲人怕过世之人怕火,多用黑纸,蓝纸。 如今隆冬腊月,乌衣巷上空释放“鬼灯”,显然对方是别有用心。 眨眼之间,鬼灯借乱风之势,遍布在查府之内的亭台阁楼,假山园林之上,鬼灯闪烁着有幽蓝微弱的磷光,似无数死人亡魂前来向阳世索魂一般! 鬼灯浮浮沉沉,越飞越低,灯的蒙纸里似乎还隐藏着一种什么怪东西,“噗噗”作响地冲撞着闷暗红光线的纸面,随着许多微小的撞击声,纸面之上显现出或深或浅的小黑点! 查良望之,眉头越皱越紧。 玉摧红却在这时笑道,“老管家,刚才一跃,掉了极重要的物件。” 查良此时看他,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口中不语,先以三指轻轻捻起茶碗上的茶盖。 这时间,飘低的鬼灯那纸皮内的小黑点愈来愈密,那“噗噗”响声也像豆撒竹匾一样不绝于耳。 查良沉吟片刻,叮嘱四名乌衣铁卫贴身护送。 五人急匆匆下楼而去。 几乎同时,“怦”一声响,有一个靠近楼台的鬼灯炸裂燃烧,那些不知甚物的小黑点,随着耀眼的一团蓝光气雾,猛然甩出四散。 廊柱边,猛然冲出一名小厮,他双手捂住脸,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等到那小厮自己挪开双掌,那小厮自己看到自己的手掌上蠕动着无数粘稠模糊的小肉身。 那小厮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那小肉身的血肉,他哀呜一声,冲向最近的一处小水池,猛烈捧起池水洗刷自己的脸。 回廊中灯火辉映,池中水乍起又平,池水倒映,映出小厮那一张布满蓝色磷光小血坑的脸,那些小血坑还泊泊淌着血滴。 而小厮手指一痛,他心怀恐惧哆嗦着抬手看去,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只未知的小飞虫。 那些飞虫扑闪灰翅,还再梳理自己口器边的两片大上颚,似乎在有滋有味品味那上颚上的血肉。 小厮待看清飞虫的头部,已经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张鬼脸!正在狞笑着鬼脸! 小厮狂叫一声,扭头疯跑! 引得回廊中纵出几名乌衣铁卫提刀喝止。 那小厮不理不惧,他出手一击时,掌风中声似风雷,当先的乌衣铁卫被击得飞将出去,撞到巷墙,头一歪断气。 不待其余几个乌衣铁卫反应过来,那小厮错身一闪,一路冲撞过去,眼看就要到了内府巷门前。 众人心头一紧,内府中住的乃是老爷查一清及家眷,一旦形势吃紧,众仆从只怕是死罪难逃。 众人正急切间,那发了癫狂的小厮忽然定住,扭身迟疑一下,他颓然扑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 就近的乌衣铁卫小心近身,那小厮后背之上,赫然亮着一盏青花瓷的茶盖边,一只小小茶盖撕开小厮背后的皮肉,已经深深嵌入小厮的中轴脊骨第三截,他被茶盖杀死了。 众乌衣铁卫尚在惊惧中没有回过神,就听得远处一声咳嗽,一瞬间,众人皆回本位肃立,与平时并无二致。 老管家面前此时仅有一只没盖的茶碗。 显然,这一声咳嗽就是查良发出的,杀这小厮的茶盖也是查良以内力掷出! 众人在混乱之际尚能秩序井然,当然是因为老管家查良督阵。 乌衣铁卫们迅速将死尸拖走,又将那小碧池填埋,动作井然有序。 一个精明的乌衣铁卫戴天蚕手套将一只鬼面小飞虫摄住,关在随身的水晶瓶中。 “速送与唐先生研究。各人归各位,射落此飞灯,如有中毒者,以上为例。”查良说完,咳嗽不已。 众乌衣铁卫齐声称是,即刻有人迅速传达下去。 而乌衣巷内此刻落下鬼灯无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而中招者,就近立刻就有乌衣铁卫或匿身高手将之屠戮灭迹,一时之间,查府不知损失多少人马。 乌衣巷内如此自相残杀,而乌衣巷内府并无一灯坠落。 作为查府秩序的象征,查良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其实老管家内心中也是暗自一凛:这一次,江南查家还未与神秘仇家正面交锋前,已经棋输半目。 一名乌衣铁卫冲步上前,气急败坏道,“玉摧红这厮……又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雪枪杀阵 此时,风雪稍停,月朗星稀。 查良沈静无语。 乌衣巷外却是一声咳嗽,数百位白衣人纵身跃上查府外围的墙头,墙头积雪几日,本是白成一片,这一干人上了墙,只好似数千尺的雪墙平白向上涨高几尺。 那数百人也算警慎,闷不哼声地各施暗器打到查府院墙内各处,看见雪下毫无反应,这才停止试探。 那批白衣人不知用何种切口联络,不待半刻,众人脚下一点,又齐齐纵上第二道墙头,这边前锋一走,又有数百白衣人跟着纵上第一道墙头,依例前锋暗器开路,后面层层叠加。 几个呼吸间,无数名白衣人各执兵刃,有序地纵入查府围墙之内。 这时,查府内外依旧一团死寂。 江南查家,百年以来,江湖不能倒其威,乌衣巷的守备绝对不会如此不堪,众人忍不住看了查良一眼。 查良看看更漏,却说道,“多派人手去搜,不可让玉摧红浑水摸鱼!” 江南查家不容外人随意走动,老管家刚才所谓四名乌衣铁卫护送,其实让他们是贴身盯梢玉摧红的走向。 谁成想,那小厮中鬼面天蛾导致癫狂,引致众人走神张望,也是那一眨眼间,玉摧红不见了! …… 老管家从袖中掏出一个锡座烟花杆,单掌对着烟花杆底一拍,一道兰紫色妖焰飞上半空。 嗡的一声巨响中,空中炸开万道光华,那光华太过猛烈,叫人耳膜一疼时眼前反而发了黑。 这时,查府水榭一侧先冲出百十名乌布头罩蒙面的弓箭手,俱是手挽强弓,肩背双箭壶。 接了老管家指令,这些弓箭手左手挽弓,右手先从左向剑壶中提箭,搭弓之前,先将箭头在右方剑壶中投溺片刻,箭支出弦迎风起火,射向满天的鬼灯。 这些点火箭支上的火势猛烈异常,射在鬼灯近前,火势先将鬼灯包围,不待鬼灯炸裂,在空中先被烧成一团火灰。 一时弓箭手出箭如雨,百发百中,半空中的鬼灯越来越少,白衣人见了此状,动作开始变得迟疑。 临乌衣巷第一道高墙之内,地上积雪本来平整无比,哪知在查良的号令过后,雪中钻出数十名刀手,手中镰形弯刀一搅,直削刀手身周的白衣人的双足。 此举来得太过突兀,站在雪上的白衣人还在揉眼,中伏者十之八九,一时惨厉的哀嗥之声不止。 这些白衣人阵形一乱便要奔逃,哪知雪地中又冒出几排枪头,冷冰冰笔直地插入白衣人的胸腹, 这些在雪中潜伏的持枪人臂力奇大,枪尖刺穿对方胸腹之后,直接叉着对方身子振臂甩出墙外。 最外围这一道墙内,查府设伏者己经动手,直接切断了跃上第二三道墙内的众多白衣人的退路,内外几股潜伏的长枪队员依样施法,长枪过处,白衣人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一时之间,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乌衣巷内满空飞血,眨眼间杀成了人间炼狱。 惨惨夜空之中,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杀人场面玉摧红见得不少,但亲眼如此之近距离看着成百上千人被屠戮依旧让他心惊。 “他们敢闯这乌衣巷,便是想错了。”查良说完,忽然一摆手,咳得腰都弯成了弓形。 等到跃墙而入的白衣人被全数挑着飞出墙外,止住咳声的查良看到天上的鬼灯也全数化做了飞灰,这才发令,止住府内众人手中的动作,玉摧红方能平安地飞上第一道墙头。 如今的乌衣巷内,堆尸几层,血积半尺,俨然成了尸山血海一般。 查府定制的这种长枪甚是霸道,枪头两刃比寻常长枪要宽大几寸,枪尖更是中空设计,枪身尾端设有弹簧机关,枪手持枪尾后手一按,枪身陡然跳弹长一丈,前手一按,枪身又猛然收回原来长度,只要中枪,必定创口巨大,血流不止,任你金刚罗汉,只要被这特制长枪扎中,捱不得一时三刻,放血也要致人死命! 玉摧红倒也识得此物,此枪名曰雪枪,中土之内的制兵器名家中,只有赣中统万城可以独门订造。 这时,墙内飞出百数名乌衣铁卫,他们翻验地上倒伏的死伤者之后一一补刀。 手持雪枪的伏兵们人数只有三五百,这些伏兵并不打扫战场,雪战之后,他们在围墙之内静静站成三列,等待老管家的下一步指示。 此时去看,这些始终沉默的雪枪伏兵们身裹藤甲,披发黜面,脸色青惨,让人见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到此时,仍有数十名雪枪伏兵被各色暗器透藤甲而挂彩,应该是雪下伏击前被进犯者的暗器所伤。 查府内的医官赶来救治,扒甲剥刃,中间竟然没有一个人面露痛苦之色,这股伏兵悍勇如此,平日军纪之严可见一斑。 “这雪枪队养成多少年了?”玉摧红好奇问道。 “三十余年。”乌衣铁卫们中的一个头领也是看着玉摧红与老管家相携而来,当了自己人,他便也回答得爽快。 他猛抬头,看见查良瞥一眼过来目光阴冷,这小头领急忙住了口。 乌衣铁卫们连续补刀,自巷头一直杀到巷尾,正忙碌间,一道黑影自尸堆之中浴血跃出。 乌衣铁卫们见势乱刀劈下,只听见一片削骨剁肉的闷响,却不听半声惨叫。 原来是那浴血之人见机也快,情急之下,他顺手挟起同袍的两具尸身前后挥舞遮挡,乌衣铁卫们乱刀之下,也只将那人挥起的两具尸身砍做几截。 乌衣铁卫们一个迟疑,浴血之人手撑尸堆顺势倒飞几尺,人在半空,摊掌扬出一把物什。 “小心毒盐!”查良见机喊破,仍有靠近的三位乌衣铁卫着了对方的暗算。 查良哼一声,夺过一杆雪枪,顺手冲着浴血之人抛去! 那浴血之人在空中闻风扭身,只是他的身形始终不及枪快,嗖一声里,雪枪携带的劲风在他肋下一滑,浴衣之人的衣衫应声破裂,一道血柱喷射而出。 这浴血之人也算凶悍,重伤之下仍然反手去捏飞来的枪杆,他身形被这一杆飞枪带得倒飞一丈。 噗一声中,雪枪枪头竟然扎入身后石墙之中两尺,浴血之人还想拔枪反击,哪知拔了三下竟然不能动那雪枪分毫。 眨眼间,乌衣铁卫们随形杀至。 浴血之人足尖一点,身子先荡到枪杆之上,怪叫一声,他四肢粘着背靠石墙,腰身一扭,蜥蜴一般滑上墙头。 查良再夺一支雪枪准备投掷时,那浴血之人连着玉摧红早己经飞过墙头,一起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二章 客栈天井 查良擦去鞋底的血渍,一个头目模样的乌衣铁卫站在面前,披风上血流处兀自插着几杆袖箭。 那铁卫大声道,“报大管家,敌方授首九百八十八人,我方……折损了五十七名弟兄。” “我方烈士好生收殓,重加抚恤。“查良边咳边道,“仔细再翻翻,对方若还有生还者,就不要再一刀杀了,将他们全数推入内府放生池。” “只是刚才走脱的那人,应该是敌方的首领雷斥天,恳请大管家准我等带人追杀。”头目有些迟疑道。 “算了!你能发现雷斥天逃了,玉摧红自然也能察觉。”查良道。 “若他出了甚么意外,不知道咱们在大小姐面前如何交待?”头目嘟囔道。 “你有这份闲心,多去想想人家秦知府此际的感受。”查良咳得越发辛苦,干脆摆手走人。 寂廖的星空之下,乌衣铁卫们大车载尸连续不绝,冲洗过后,一线浓稠的血流顺着明渠无声流入查喜故居的梅花树下,不知藏身何处的一声夜鸟历啸声中,三朵白梅默默绽开了花苞。 这浑身浴血的雷斥天本来在墙外指挥,哄着这群帮手们跃入查府墙内,只盼进场摆阵再抓对厮杀,却不想,查府之内的积雪之下藏着无数手持雪枪的凶灵,上千名儿郎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还不等雷斥天下令攻击,无数被雪枪刺穿的尸体从天上纷繁而至,雷斥天仗着灵活身法左跳右闪,仍被一具雪枪挑出的尸体正面砸中,然后,他身上的尸体越积越厚,几乎把他活活压死。 雷斥天好容易从尸堆下抽身,又被查良飞来的雪枪重伤了肋下,仓惶之中哪敢纠缠,雷斥天咬牙接连纵过几道屋脊,看看无人追来,才敢掀开衣服下的伤口,胡乱抹上一把金创药,用衣襟处撕下的一块布堵住伤口。 雷斥天跌跌撞撞地冲到江宁城墙之下,本想提气一把飞上,才发现自己失血过多,内力一时提不上来,雷斥天只好手抓足蹬狼狈地爬上城头。 不等守城兵卒发觉,他纵身跃出城外,落地时候,他连打几个滚,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如今,城墙之外落脚之处积雪数尺,人兽行走步步为艰。 雷斥天骂声晦气,他自怀中取出两块木板,匆忙用粗麻绳牢牢绑在两只鞋底,做成一副简易雪橇,又折下路边两条树枝,左支右撑,雷斥天将身子站稳,这才能利箭一般地直奔江边。 他向前约走了一壶茶光景,江边忽然展现一片宏大建筑,粉墙黛瓦尽覆白雪,内河之面拱桥卧波,河边是垂柳依依,只是雪风之中,柳叶早己落尽。 一排排一串串红灯笼之下,望江楼如今死一般沉寂。 雷斥天轻车熟路,在围栅下除去脚上的木板,四望并无追兵,他这才咬牙翻过围栅,又走出十余丈撞进一处天井。 雷斥天前脚过处,枯树之后慢悠悠地闪出一道白色身影,正是玉摧红! 原来,雷斥天自乌衣巷走脱之时,玉摧红早己紧追其后,他跃上墙头,登城墙出城。 雷斥天今夜浑身浴血,身形在雪景之中格外扎眼,饶是他机警异常,也未查觉这玉摧红轻烟般的身形始终只隔他数丈距离。 三十年间,查府的神秘卫队就能以军队建制,号令如山,又占据着乌衣巷的天时地利,虽千百武林高手不可与之抗衡。三老中的查良,查喜,查成贵个个老成内敛,功夫内力与当世一流高手不相上下,再加府内眷养的各类死士,几十年间,本来,大家足可以保得江宁乌衣巷如同铁桶江山一块…… 为什么在廿四年前,乌衣巷大劫,查府却要推出父亲玉非寒,让他去单人独剑力挑天下群雄? 当然,玉非寒大开杀戒,让江湖为之易色。 父亲玉非寒当年在乌衣巷内苦战之时,查府神秘的雪枪卫队在做什么?查府中的各类高手们当初又藏在何处? 雪风一紧时,玉摧红心头闪出诸多疑惑,千头万絮越发无处开解。 此时,在天井中的雷斥天竟然不见了踪影。 雷斥天匿身的天井正中只有一处井台,带着斑斑血点的脚印至此为止。 星光之下,井口的辘轳上结了一层薄冰,一侧摆放干绳一捆,倾斜的木桶一只,是些吊水的物件。井内外温差太多,雪光之下,井中竟然冒出一股缭绕白烟,此处应是一口古井无疑。 玉摧红四处张望再无发现,垂首俯视下去,井壁之中一片漆黑,星光泻下落在一汪净水之中星星点点,无来由,细小的雪块纷纷而落,打得波光粼粼。 玉摧红正在思量,忽然冷笑一下,俯下身段,单臂撑在井沿,若不是因为他听力奇佳,很难听见古井之内竟然有人声。 “小人该死。” 这第一个出声的,极易辩识,是刚刚走脱的雷斥天,只是,这个人的表现再过不堪也是海沙帮的帮主,此时他说话如此谦恭,可见,他面对之人的身份不低。 “知道自己该死,你还活着逃回来作甚!” 回话的“大哥”南腔甚重,口语之中却让人分不清他藉贯何地。 “雷某在江边失了手,手下弟子尽数被擒,我先也曾四方打点,江宁府索要赎金十万咬住不放,小人惶恐……”雷斥天委屈道,“所以才纠集千人突袭江宁。” 那大哥叱了一声,道,“这一遭,你是从天台山搬来的救兵吧?” 雷斥天嗯了一声,道,“小人其实准备充足,先用鬼灯放毒,听得巷内惨叫连连,即可上墙暗器开路,分批跟进,不想,乌衣巷内藏身的伏兵们太过出人意表,天寒地冻之中,他们藏身在冰雪之下,中了暗器也不动分毫。” 那大哥冷笑道,“你见查府之内不动声色,干脆指挥着大家全数杀入?” 雷斥天又嗯一声。 那大哥愤然骂道,“老子的乡亲憎人蠢笨,便把对方骂作蠢猪,我都舍不得用来骂你,此时骂你,连猪都被侮辱了!” 雷斥天不敢顶撞,唯唯诺诺道,“十三爷,这么多年来,您帮着砸下无数钱银,助我海沙帮打响名号,雷某这次……也是想着在乌衣巷里找回些面子。” “蠢,巨蠢,其蠢如猪,猪都不如,查家乌衣巷是你一个小小海沙帮可以碰得动的吗?”那十三爷边骂边咳,道,“二十四年前,乌衣巷大劫,江南查家内府精英全数未动,只出来一个客卿,就杀得天下英雄折损大半,本门长老惨死当场,你竟然不知道这个典故?” 第三十三章 挑拨离间 这十三爷口中的“客卿”,当然直指一代剑魔玉非寒。 井口上监听的玉摧红遥想父亲当年的事迹,也不禁热血澎湃,转念一想,登时明白,雷斥天口中的十三爷的身份,雷斥天在入海沙帮之前,只是海贼一名,他在海上最猖狂之时,也不过是一条海贼船的二副的身份,那海贼舰队的总船长名字正好叫作:闵十三。 “家父已故去多年。”雷斥天唯唯诺诺道。 “姓雷的,你自行爬过来,我代你爹一掌劈死你这个蠢货。” 听闻此次进袭乌衣巷的帮手全数折损,只气得闵十三暴跳如雷,道,”我若是你爹,宁可快活之时,一把射在墙上,也省生出来你这么个怂货出来现世。” “十三爷,您好些了没。”雷斥天被骂个狗血喷头,态度甚是恭敬。 “这次也怪不得雷帮主失手,我们……”这次相劝的开声却是一口北地口音,他连咳几声,才道,“自我三人潜入城中,查府中众重要头目皆是一群乌衣铁卫相伴,日夜不离左右,好容易寻中那个落单的查喜,谁知道,他还是一块硬骨头。” “死硬的硬,那老东西年近六旬,初时还以为他风烛残年,哪晓得他与十三哥硬拼五掌竟不落下风,”那说北地口音的人喘息道,“若非韩方在他肋下偷袭的一剑,只怕在拆断他骨头之前,老齐先要被那老东西震断心脉。” “平日里,我偷偷摸摸地一剑刺下去,直接便料理了对方,可惜当时,搞不死他不讲,还差点被那老背时一掌打废。”说话带着浓重湘音的这位,也是在当时吃过大亏,如今旧事重提,他口气中仍露着明显的惶恐之意。 “那老东西不是人,我折断他手臂关节,仍防不住他致命一腿。”北地口音那人呵呵一笑道,“便怪不得他死后,我也要将他一把老骨头拆个七零八落。“ “其实我并不想杀了他,只怪,这老查喜太倔了。”闵十三反而一叹,道。 玉摧红在井沿边听得银牙咬碎。 三湘人士之中剑术最为毒辣者,只有“灭三门”韩方,而这几年里,与“灭三门”韩方臭味相投的,便只有擅长分筋错骨手的北人齐圆。此时,在井底与闵十三讨论如何击杀查喜的必是这二人无疑! 闻声听音,玉摧红知道井下密室之中的这四个人皆是受伤极重,所谓“趁你病,要你命”,玉摧红虽然不是嗜杀之人,此际,他也将身一起,便准备着沿井而下,寻到那处密室,取了这一干人的首级再说。 此时,闵十三又道,“这三日的折腾,我们也算是为上峰的后续铺路,是对是错,大家等藩哥来了再做定夺吧。” 闵十三应是在敷药,饶是这悍勇无匹的海上盗首,此时也疼得顺口先将天上地下的众生们骂了个尽。 玉摧红闻声反而心中一怔,海沙帮主的雷斥天在此,也只是一个任打任骂的小角色,他上面有这三人管着,这三人上面又有个甚么藩哥挟制着。 这一干黑道强人口中的这位“藩哥”又会是何方高人呢? 玉摧红刚要动手,猛闻身后一声轻咳,却是钱得乐,他猥琐地提着裤子自茅房慢慢走出…… 原来: 腊月初八夜,暴雪之前,天色极其晦暗。乌衣铁卫巡防队的脚步从乌衣巷中刚刚走过,三条人影掠上风口,身形几起几落,纸片一般轻巧地落在查喜小院中的梅花枝头。 饶是他们小心如此,梅枝上震动雪粉还未落地,小屋的正门徐徐打开,客厅中正襟而坐的查喜对外一抱拳,道,“三位踏月而来,查喜不曾远迎,请进吧。” 看查喜警觉如此,韩方和齐圆不由得相视一惊,闵十三略一振肩上雪粉干脆阔步而入,二人这才小心跟在身后。 查喜眯眼望去,只瞥见闵十三依旧翻着热气的一双赤足,淡淡道,“闵十三?” 闵十三学着中原礼数打个揖首,只是齐圆和韩方跟着再去见礼,查喜却不屑搭理。 也不怪查喜倨傲,他以查门三老之一的身份,与江湖大小门派几十年争斗下来,他的威武之势由骨中生出,对于闵十三这等豪强他还有些耳闻,彼此间客套一下在所难免,至于江湖屑小之辈,查喜一贯懒得搭理。 弄得齐圆好一阵尴尬。 韩方的名字中有方,反而天性圆滑,才不理对方神态,左右一大一小三角斜眼一翻,躬一躬身,一摆手中折扇,道,“喜老伯彻夜难眠,莫非是因为如今你们的大少爷查琦桢上位,大肆清洗老人所至?” 主家尚未开声,宾客先来挑拨,行事失礼于此,查喜嗔怒着斜瞥了闵十三一眼。 闵十三大喇喇找张大凳自己坐了,嘴角一扬,显然是默许了韩方之举。 “我来江宁的路上,早听别个讲,只要到年前年后,你这门房总管的位置,就要交给查四九这么个十几岁的细伢子。”韩方阴阴笑道,“喜老伯呕心沥血几十年,保得江南查家大旗不倒,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想不得呀。” 这韩方南腔太重,‘伢子’便是‘年轻人’,‘想不得’便是‘不甘心’的意思。 查喜冷哼一声。 “当然咯,那没福气的查四九提前暴死,这事对于您来讲,是个喜讯。”韩方吃吃笑道,“查琦桢既然己经生出清洗门下的心思,只怕这次过后,就算死了一个查四九,他仍然会安排出来一个么子查五九,查六九……这样的亲信来,将您老人家取而代之。” 查喜冷冷道,“那便如何?” 韩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臣们被主家出卖之后的凄惨之事比比皆是,这……就不需小生再去罗索了。” 查喜淡笑一下,盯着闵十三道,“十三爷,你怎么看?” 屋内一角有壁炉取暖,壁炉之中堆积着劈开的断木烧得火光熊熊。 闵十三将身一起,拨一拨火势,道,“喜老伯,我闵十三敬的是您的人品。” 闵十三言外之意,他对于查喜的武功倒也不看重。 查喜倒也不是计较之人。 闵十三道,“我们海上人讲究,人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查琦桢如今要打破平衡,我劝您也要准备一下应对的方法!” 查喜浅浅一合首,道,“说下去。” 齐圆看着这老头终于上路,笑道,“其一,你先提前拉拢其余二老,在我们对查家有所行动时,查门三老能齐心置身事外,做壁上观。……那就是帮了大家的忙了。” 查喜道,“有其一,便应该有其二了……” 韩方一摇折扇,阴阴一笑,道,“您只需要,凭着几十年的印象,把乌衣巷及查府之内的防卫,人员配置等等一一罗列出来。” 查喜急道,“我……有什么好处?” 第三十四章 以一对三 韩方一收折扇,凑上前去,嘿嘿笑道:“江宁城的财富,珠宝,权势,以仆入主……您爱哪一条就可以选哪一条!” 查喜眯眼道,“当真?” 韩方听出查喜心思有所松动,他躬身上前,正要罗列好处种种,他习惯性抬眼一瞄,看见查喜本来惨灰的面色之上涌动出一股红光,韩方心说不妙,正想引身疾退,查喜的旧棉袍之中猛然鼓起,干柴般一只左手从中探出,格格暴长半尺,铁钳一般扣在韩方右肩的琵琶骨上! “喜伯,您在开玩笑的吧?”韩方呵呵笑道。 他移动肩上肌肉序列,就想挣脱对方的控制,哪知对方一只老手五指中牢牢拿住他的三处穴道。 查喜劲力暗吐,韩方被这一股暗力压得内息一窒,手足劲道全无,他手面之间的扇子被穿透过来的内力猛地撕裂开来,锦帛扇面扑哧一声骤然炸成丝线残连的碎帛,露出枝枝扇骨,仅存两枝扇骨还合着扇面,韩方手指压扇伏地单膝触地,差点跪在地上。 这三人也是太过自信,不小心坑了自己,以闵十三之强横实力,再带上韩方,齐圆二人左右配合,就算面对江湖一流高手,本来不应该在一招里中了对方的诡计。 只是这次,他们看着查喜老迈,他貌似又心有所动,一时放松了警觉,万万没想到,查喜选择了扣人质相持这种传统方式。 所谓江湖之所以为江湖,一直残酷地进行着优胜劣汰。查喜若无相当机智,仅凭他个人的忠诚正直,很难在这残酷的江湖秩序之中保命,怎么还可能熬到今日的查门长老的地位呢。 既然闵十三等人上门来,要劝降劝反,查喜早早审视三人: 为首那闵十三虽然没交过手,但是这人太阳穴凸起,呼吸间气息澎湃,一时拿捏不下。 齐圆身量魁伟并不可怕,只是他远远站开,不易算计。 还好有这爱作死的韩方,他反复在自已的虎爪之下撩拨,查喜正好一把拿住了对方。 闵十三跃身而起,一只手掌慢慢拍来,口中道,“喜老伯有话好说,我的人,放下!” 只闻无声处,滚滚气息之中含着浓浓血腥之味,正是他在海上近战成名的霹雳摧心掌。 摧心掌名字虽然凶残暴戾,道理其实简单,不过是在两方内力对弈之时,强者以自身移山填海的超强内力震断对方心脉。 终极杀手裘三两可以使用摧心掌,作为海贼王者的闵十三同样可以使用摧心掌。 査喜冷哼一声,任由闵十三搭扣右边肩膀,他肩头一卸,右臂一展,右肘一曲,几招过去,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瞬间反过来沾黏住闵十三的左边肩膀,那霹雳摧心掌的十足内力,竟然不经意间七八分折返同样按在闵十三的肩井,曲垣大穴之上! “好一式疏影暗香!”好一个闵十三,在查喜反戈一击的内力重击下,他还能笑着叹服一句,若是平常的武林中人,早已委顿当场吐血而亡了。 查喜暗自惊叹,这武功内力超凡的闵十三,老查喜一边借力通过两处要穴反送,直捣闵十三五脏六腑各处寻找缺点。 闵十三既然与查喜交上了手,凭着内力雄厚,他也不忌惮自己的内力反噬回来,内息引导调整后,又顺势催动,排山倒海般从查喜的肩井穴,曲垣穴压迫过去。 他只求,在十路之中有一路内力震破了对方的心脉,一时间,小屋之内腥风滚滚。 哪知,这查喜禀赋大异常人,一位六旬老者,如今以实挡实,竟然能和正处壮年的闵十三拼了个旗鼓相当。 闵十三进中土以来,今日骤遇强敌,正拼得心中爽利,一边掠阵的齐圆趁隙揉身而上,这厮人在半空指间关节暴响。 查喜心中一凛,知道他近身便要耍出分筋错骨的卑劣手法,查喜错念之间,齐圆的双手己经象附骨之蛆般附在他左臂之上。 这厮也算凶狠,一边用双手强拆对方臂骨,一边硬承着查喜飞来一脚,咔啪啪声中,查喜右臂的手骨被齐圆拆得断为三截。 齐圆也被对方踢得震出三尺,伏地前,他先狂喷出三口鲜血! 闵十三的天性敬重强者,见此状,他先将催出的内力收回半成,喝道,“韩方,收手!” 只是此时情势危急,哪里能容他来掌控! 查喜负痛臂骨一折,内力一散时,半跪在地上的韩方,受压制的左手上的内力因此大涨。 这韩方反手单指一扣,仅存两枝锦帛扇骨之中崩出一条二尺半的短剑,既然出手,他再不迟疑,韩方手中的剑尖仓惶拨中查喜软肋位置! 查喜横练十三太保,肋下正是他的唯一命门。 韩方那剑既尖且细,正好顺势一刺而入! 韩方一招得手,刚要开口表功,先被查喜反手一掌拍中了心口,打了个有出气没进气。 烛火摇摆之中,查喜肋下插着剑,口目欲裂,苍白鬓发飞起,本来一位慈祥长者如今变得如同凶灵一般。 闵十三再想撤力避战,只觉双方内力粘着,一股强大内息汹涌而来,动辄撕裂自己的肠胃心肝,无奈之下,闵十三只好咬牙双掌对査喜的单掌强力支撑…… 恶战之时,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闵十三以为自己在地狱中走过了十八层。 恍惚中有人说道,“十三哥,那老背时死了!” 闵十三努力睁开眼睛,才看清面前说话的韩方口鼻淌血…… 回头看,老查喜头略斜闭目端坐在榻上,口唇发乌,掌力犹在闵十三肩膀肩井,曲垣大穴之上,而人早没有了气息。 其实,以查喜在乌衣巷中的地位,只需他在半夜里疾呼一声,附近的乌衣铁卫们必然应声杀至,他保住了自身的性命不说,闵十三等只怕也难以走脱。 只有,这查喜知道这三人为劝降而来,自己呼救之后,一旦这三人中有一人走脱,老人家也怕给人口舌栽赃,在主家那里落下个“立场飘摇”的误会,所以他苦战致死,也不曾哼出半声。 只能叹,梗直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第三十五章 倚阑楼顶 …… “酥胸紧贴,心中蔼蔼春浓,玉面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恰似穿花蝴蝶,分明蜻蜓点水,寂寂抽起,双双琴瑟,风光此会不胜春。真真是,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多情浪子,白玉床上销金帐,保罗爷睡了霍玉娘……” 这本是市井泼皮调戏妇人时,挂在嘴边的艳词,四方游荡惯了的玉摧红对这个并不陌生。 只是,曲子里的词句原来应该是,“保罗爷睡了霍蓉娘”,这一次,掌柜子钱得乐为什么要生生将一个‘霍蓉娘’唱错成了‘霍玉娘’呢? 玉摧红无声盯住钱得乐。 那醋罐子也不望玉摧红一眼,自已含含糊糊哼着一段艳曲,进了正房。 如今既己事破,玉摧红飞身出了围栅,施展开轻身功夫,疾奔江宁城而去。 一夜寒风不止,漫天飘飞的雪粉,便如剪断牛毛,纷纷扬扬地遮蔽住路人的视线。 银钩钓坊的牌楼下,一排大红色的气死风灯左右摇摆,风雪之中,一个白色的背影迎风而立。 玉摧红走近细看,正是查七七使唤着一班小厮忙碌,小厮们一桶一桶将烧好的滚水浇在门前,血腥之气四溢,小厮们细心洗扫。 “小七哥,倒是讲得一手好整洁。”玉摧红笑道。 “我七大姑的八大姨的邻居明日准备嫁女。”查七七皮笑肉不笑道。 “这与小七哥有何干系?”玉摧红几分诧异道。 “小七爷半夜失眠,正好督促下人们洗地,这又与你玉公子何干?”查七七冷冷叱了一声。 玉摧红知道,查七七是在落雁厅里与自己生了意见,以对方的尖酸个性,彼此再无修好的可能。 此时夜深,玉摧红懒得与查七七这等人计较,他径自进了银钩钓坊大门。 有小厮避开查七七的视线,偷偷告诉玉摧红:铁无双为等他此时正在坊内酒楼中独自饮酒。 银钩钓坊内,本来讲究吃穿住用一应皆全,日夜不休,只是玉摧红赶到时,酒楼中的小厮多过食客,场面有些冷清。 “不知铁大先生又因何事如此开怀?”玉摧红调笑道。 “师父,今晚真是好笑。”铁无双先倒了一碗酒与玉摧红一饮而尽。 玉摧红静等下文。 铁无双抓了一把花生丢入口中,这才道,“今夜,我本来独自在赌坊里耍钱,听到门外叫骂不休,铁大爷飞上房一看,牌楼之外,围着数百号各提兵刃的白衣人骂阵。” “这一边的白衣衣,也是海沙帮请来的帮手?”玉摧红自语道。 “才不管他们是谁家的帮手,见这阵势,铁大爷我赶忙找准了一个好位置。”铁无双嘿嘿一乐,继续道,“白衣人当时气势汹汹,铁大爷我在倚阑楼顶正襟而坐,看他们如何在银钩钓坊内杀个七进七出。” 银钩钓坊作为江宁的最大兑现现银基地,江南查家为此另外筑造全套供水系统。 银钩赌坊之内,冬日以酒为河,灌酒位置绝对是银钩钓坊中地势最高,倚阑楼楼高五丈,高可参天,查家在倚阑楼的顶端另外构筑青铜水塔,每日里,坊内小厮们搬运着上百桶的女儿红从上灌下去,保障银钩钓坊之内酒流不息。 铁无双今日攀爬到倚阑楼的青铜塔之上,自然能够将江宁城的万里乾坤尽收眼底。 玉摧红闻声眉头一皱,这些白衣人在乌衣巷里已经折损不少,同时又在银钩钓坊门外布兵数百,看来,这次雷斥天应该是被上峰催急了,无奈何之下,精英尽出,只图这次能与江南查家拼出个鱼死网破。 只是江南查家底蕴丰厚,岂会陪着一个小小的海沙帮玉碎呢? 为了不败铁无双的谈兴,玉摧红慢声道,“后来呢。” 这些白衣人踏雪而来,很快在银钩钓坊的牌楼前形成围堵之势,这时迟那时快,乌衣巷那边忽然一股妖焰冲上半空。”铁无双讲得兴奋时,只差没有口沫横飞。 “在银钩钓坊这边,查家也布下了伏兵?”玉摧红道。 “查家这群雪地下伏之人造型也怪,均是面目惨白,头发披散,口中发出呜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暗器射在他们身上竟然毫无作用。”铁无双道。 玉摧红嗯了一声。 “他们作战时手持长枪,冲入敌方阵营内如砍瓜切菜般骁勇异常,不足一时三刻,不少白衣人成了枪下冤鬼。”铁无双幸灾乐祸道,“剩下几个白衣人返身疾走,却不想这时,银钩钓坊之内飞出一道白影。” 玉摧红咦了一声,道,“怎么这整晚上都是些穿着白衣白裤白靴之人拼斗,大家如此模仿我玉摧红的风范,不用提前跟我知会一声的吗?” 铁无双笑道,“初时,我也以为是师父您,哪知,仔细一看,追击出去的那个竟然是神憎鬼厌的查七七。” “铁大先生,你本不应该如此憎恶查七七的。“玉摧红笑道。 “那几个白衣人逃不及数丈,便被查七七追上,全数被他折断了脖颈。”铁无双点点头,道,“这货那时用出的,竟然是喜伯教过我的折梅手。” 折梅手作为江南查家不外传的近身功夫,查家护卫们的内功资质到达一定程度时候都可以参师修习,掌管银钩钓坊的查七七擅长使用不算稀奇。 只是讲到传承二字,查家的从人之中,以查门三老修习得最为精纯。 查门三老之中,又以查喜心性最为良善,择徒相授时,他绝对不会教人用它去折断对方的脖颈,所以,就算是查喜愿意从后辈中择优为徒,他也不会考虑查七七这等烂人品。 玉摧红联想到查喜的死因,心中一阵惆怅。 “这边杀得精彩,我远眺城南方向,那边同时也被放了一把大火……”铁无双道。 今夜,有成群白衣人围攻银钩钓坊,反被查家奇兵伏击,导致损伤惨重,最后逃走那几个,又被一袭白色衣装的查七七全部杀尽…… 这盘棋实在太大,铁无双也有阐述不明之处,外人听来听去,便是一些白衣人与另一个白衣人之间杀来杀去,让人一头雾水。 玉摧红仔细一想,当今江湖之上,以全身纯白作为帮派服饰的只有天台山。……可叹天台山主龙鳞白在今夜里吃亏不小。 如此看来,查七七深夜洗扫一事便不难解释,这不过是江南查家习惯性地去打扫战场,抹平一下今夜杀人的痕迹而已。 “你小心去保护小七哥吧。”玉摧红说完起身回房休息。 “为啥,我要去保护这孙子……” 铁无双猛然想到,自己手中仍握有查七七给付的大把期票,不由心中一凛道,“明早帐房一开,铁大爷便催着这货给我兑成现银,这货行事如此不留后路,一个不小心,他提前被哪个仇家干掉了,铁大爷囊中的这一把期票,就真的要变成了特么的擦屁股纸了。 第三十六章 呛声斗气 江宁受江南查家全面控制,平时,外部力量不能插足半步,乔四本来也不喜欢到这里来。 这一次,还是为了侦缉国子监查琦桢受袭一案,他不得已之下一小带着这一班六扇门的捕快进入江宁,偏偏这时,做为乌衣巷正主的查一清父子竟然全部避而不见,乔四心中相当不快。 当夜,查七七安排众捕快入住银钩钓坊内的倚阑楼。 昨夜里,坊门之外杀声阵阵,乔四闻声,一边冷笑着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边喝令捕快们各回屋内留守。 既然如今大家处在查家的势力范围之内,捕快们懒得多事,正好听命关紧了门窗,众人陪着乔四吃酒,大家乐个清闲。 第二天。 乔四刻意晚起,等到大管家查良求见,他这才慢慢洗漱,诸事完毕,乔四喝一口小捕快递上的参茶,淡淡道,“老管家一早赶来,应该不是找乔某讲一些''今曰天气大好''之类的废话吧?” “不晓得乔四爷昨晚睡得好不好?”查良笑道。 “半夜里,外面乒乒乓乓吵得烦心,我酒吃多了些,无瑕去看。”乔四垂眼单指轻敲桌面道。 进了年关时节,维护一方稳定才是大计,昨夜,江宁城内发生大规模的火拼,只要事后捂得严实,在查家地面上,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这次可巧不巧的,这事正被六扇门的乔四撞见,南京六扇门的捕快们若将此事如实上报,难免引得应天府的震怒追责。 等看清乔四那讨要银子的提示动作,查良当即心领神会,他从茶几这一边轻轻推过去一个厚厚信封。 查良沉声道,“那,不过是一些乡邻街坊之间的争执而已。” 乔四瞥瞥信封的厚度,嘴角微微向上一扬,道,“既然事情不大,按程序仍需上报的,你们可以与秦知府商议,将它做为民间械斗事件处理即可,这次也是我六扇门兄弟们懈怠了,兄弟们当时应该什么也没听见。” 查良含笑谢道,“官爷们辛苦了。” 哪知此时,乔四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只是,当时血腥味甚重,莫非……” 查良一惊,咬咬牙,又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推到乔四面前,道,“哎呀,老身正是为此事来咨询乔神捕仔。” 乔四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将其中一个信封掖入袖中,声带无奈道,“老管家,你也是懂得当今律法的,民间械斗一次,死亡人数不能超过四十个,操作之中,其实还是有斡旋余地的。” “若是,一次纠纷中,稍微多死了那么几个泼皮呢。”查良轻声又问道。 “那便将此案拆分开,分做三五次,先后上报,注意!每次限定死亡人数为三十九名以下。”乔四收足了银子,心中痛快,顺便告诉查良一些优恤遗属,对现场目击者封口的门道。 查良受益匪浅,连连道谢,看看更漏,起身告辞。 查良刚刚走出乔四这一居的大门, “老管家,早!” 查良被铁无双炸雷般的大嗓门一喊,偷偷打了个激灵,看清了对方的面目,这才和颜笑道,“早,早,早,铁大先生早,您不是住在清溪小筑的吗?” 铁无双出身草莽,对银钱数目其实看得极淡,但,凡事他爱走点极端,这是他天性使然,这几日接触下来,铁大爷越看查七七,越是觉得这小子横竖一个不对眼。 这次,铁大爷好容易押中了冷门,犹如从查七七的口袋中抢夺到了银两,本是说不出的痛快,可是,在接下来的白天黑夜里,铁大爷对着这么一堆期票,浑然找不到完胜对手的酣畅,睡至半夜,铁无双思前想后反而失了眠。 铁无双倒头眯了一阵,起床后,急奔银钩钓坊的帐房,可是,遍寻查七七不见,当然,帐房依旧不敢把期票给他兑换成现银。 铁无双悻悻而回,中途得了消息,老管家查良今日一早来拜会乔四,横竖是个无事可做,铁无双干脆跑过倚阑楼来凑个热闹。 如今见了查良,铁无双呵呵一笑道,“老管家,清溪小筑里还有空房吗?” 查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铁无双看见乔四闻声而来,更加大声道,“乔四爷能亲下江宁,事关南京六扇门的体面,老管家要想想法子做好招待工作,起码呀,你们应该在清溪小筑里腾出一套大房子,供乔四爷歇息。” 乔四拱手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了。” 铁无双一转念,道,“差点忘记了,你们六扇门出门办差,吃住方面有规格限制,这次我来掏这银子,算我铁大爷请客,应该就没甚么麻烦了吧?!” 乔四干笑一声,心中却先将铁无双祖宗数代骂了十二遍。 银钩钓坊之内,倚阑楼也算上房,但是去跟铁无双和玉摧红入住的清溪小筑相比,便有云泥之别,光是比较一日的房费,中间便相差十倍! 清溪小筑内全是独套小院,只有八套,玉摧红和铁无双已经占去其中两套,其余六套干脆被预订到了年后,铁无双岂会不知,这厮不过嘴闲了跑到人前来卖个乖。 查良不想掺乎其间,寒喧两句,匆匆告辞而去。 乔四刚才出于礼节,并未拆开信封去点数其中银票,此番好容易送走查良,偏生又来了一位不识趣的铁无双。 乔四只能一抱拳,冷冷道,“铁大先生,早!” “乔神捕,您就不请我入内喝杯水酒吗?”铁无双口中说话,不等乔四反应过来,他一脚先跨进了门。 “不知,铁大先生有甚指示?”乔四阴沉个脸道。 “乔四老爷,昨日,您可曾见到了那位深藏闺中的查大少?”铁无双道。 “不曾见。”乔四嘴角一抽,道,“铁大先生,言语也请谨慎些,查琦桢查大人毕竟是官府之人,还由不得您一介布衣去调笑。” 铁无双嘿嘿一乐,道,“罪过,罪过了,老子坏就坏在一张多事的嘴上。” 乔四沉声不语。 “我喜伯的案子……”铁无双眼珠一转,死死盯住乔四单掌扣住半边的信封。 “只能算民事案件,昨日早己移交给江宁府自行处置。”乔四不耐道。 “那昨夜里,银钩钓坊门前这一场血战呢,不晓得乔四老爷怎么看?”铁无双又道。 铁无双和玉摧红在南京时,长期携助六扇门办案,二人本来与乔四配合默契,一直以来,大家也算得上业务搭档,所以在场面上彼此间注意尽量不伤和气。 乔四眉头乱扭,想不通铁无双为何今日将他咬住不放,他不耐道,“乔某什么也没看见!” 第三十七章 六扇门人 铁无双道,“倚阑楼楼高五丈,视野开阔,是江宁城内的一处地标,昨夜银钩钓坊门口咔嚓咔嚓,杀人如同宰鸡,我铁无双趴在房顶上看得清清楚楚,以铲奸除恶为己任的乔神捕,您怎么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铁无双,你这么说……是何居心?”乔四道。 他眼睛一眯,精光四射。 “官面上的事你管不了,民间的事你又不爱管。”铁无双邪邪一笑,道,“老管家今儿早上是来送银子的吧?” 乔四低声骂道,“做人太好奇了,没有什么好处的!” 铁无双不以为然道,“既然这银子来得如此容易,不如现在关上门,咱兄弟两个把信封中的银票一齐分分。” 六扇门捕快下地方办案,当事人酌情贴补些费用,本来是行业中不成文的规矩。 只是,大家回到公门之后,捕快们所收小惠需上缴七成,好容易进了袋中的银子还要再去上缴,乔四已经觉得肉疼,却不想这笔票子还没捂热,先被铁无双给惦记上了。 乔四斥道,“铁无双,你别欺人太甚了!” 查喜惨死一案,乔四敷衍对待,铁无双心中早已不岔,此时见机,铁无双正好冷冷道,“乔四,你这意思是想打架了,铁大爷正想讨教。” “好!咱们楼下一见真章!”乔四将银票收紧怀中,飞身下了楼。 如今未过晌午,倚阑楼里的住客们正好得闲,听闻有架打,众人自发在楼下清出一块场地。 银钩钓坊中一些闲着的小厮丫头却也不傻,他们本想凑过来看看热闹,听闻此事事关南京六扇门,小厮丫头们赶忙躲开一边。 大明立国后,自是以江湖入朝堂,江湖之事不便于朝堂插手,但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为远离朝廷,而绝不是脱离朝廷视野之外的方外之地,朝廷为了暗中干预江湖,专门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捕快和杀手于一体的秘密组织。就是让世人闻声色变的“六扇门”。 乔四身子站定,双拳一抱,本想说起什么场面话,哪知铁无双跃入场中,抬手便打,右臂生风冲拳直击乔四的腰眼,左腿上蹬却是飞踹乔四的鼻梁! 乔四识得铁无双多年,二人并未切磋过,他估摸着身量太大之人普遍下盘不稳,自已正好以实击虚,挫挫对方的锐气。谁成想,铁无双长期在海上讨生活,铁桥硬马,出招凌利带风! 乔四点头赞许,左腿向左撤出半步,右膝收拢屈成丁步,不待拳脚近身,乔四的身体疾快向左拧转,侧脸避开铁无双攻来的劲道,同时右手内旋由下而上反向一勾,击向铁无双踢过来的左脚跟! 铁无双双击不中引身就退,捕快们同声叫好,所谓六扇门中人都是自小经过训练,选拔而来,所抓人犯的人品好不好,捕快们不需要分清,但旁观打斗时,双方的拳法妙不妙,捕快们倒是一眼可以识破。 本来铁无双手长脚大,不易对付,如今看他近身,乔四正好左腿弓步右手冲拳,以五成力道同时砸向铁无双的胸、腰部;铁无双只能双手化爪,左爪强行向下按压,右爪抓向对方的面部,同时右脚一屈,猛烈踩向乔四的左脚背。 乔四在江湖中人称“蛇不过”,手底功夫当然了得,他身形溜溜一转中,上右步、右冲拳击向铁无双的左胸部。 铁无双右脚尖里扣勾住对方右脚跟,同时左臂内旋由里向外搂格对方的右拳,右爪由外向里却是抓击乔四的左耳门。 乔四嘿嘿一声干笑中,左腿上步、右拳由下而上撩击铁无双的腰眼,饶是铁无双之壮实魁伟,也只能左爪下搂以消解乔四的右撩拳,用右爪由下而上撩抓向乔四的下巴,同时右腿一崩,猛然踩向乔四的小腿胫骨。 乔四与铁无双皆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看客们初时还以为他们比试应该点到即止。 哪知这铁无双也是在玉摧红面前偶尔扮扮斯文,这两年里他一人一舟横行四海,与人上手更加不留后路!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哪里还分得出什么高低上下,只见面前这两人纠缠一处,打到激烈处,二人便如同泼皮无赖斗殴一般,捕快们正为乔四爷捏出一手心的冷汗。 众看客目睹了一场如此实用的贴身肉博,大呼过瘾。 铁无双今日得遇对手,兴致大起,上左步、右冲拳向乔四腹部迅疾击来;乔四冷哼一声,左爪搂按,同时左腿一起,竟然是狠狠蹬向对方的裆部! 看客们见了这势俱是一惊,男子间殴斗,若无血海深仇,哪个也绝对不敢先去动对方的子孙根。 我们南京六扇门的乔四爷一旦耍上了狠,下腿真是阴毒!大家见了深吸一口寒气! 东海铁无双之凶名,大家过去也只是耳闻而己,天下小民大多不敢招惹官差,如今亲眼看见这巨汉直接找六扇门乔四开打,众人心道这铁无双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予的角色。 如今,既然乔四先使出这绝户腿法,大家只等这巨汉被彻底激怒,便有一场性命相搏的好戏看。 第三十八章 焚梅烧天 哪知此时画风一转,铁无双竟然嘿嘿一笑,捻指兰花,轻轻拂向乔四的足面。 乔四见了一惊,反而强收力道,楼下楼上的练家子众多,却只有当局的乔四一个人看出其中玄机,铁无双忽然丢开他那大开大阖的海匪路数,看似轻轻一拂,其实内力隐藏其后,若不是乔四收势够快,只怕这一拂下去,便先把他足面的骨头先震碎几根。 “姓铁的大傻子,这两年来,他天天骂江南查家肮脏,除了门口的狮子,便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这厮啥时候学来查家的折梅手?”乔四心中暗道, 折梅手其实传自前朝,经江南查家的高手们数代打磨,又借鉴武林各派功夫中阴柔造作之法,加以多次优化,成了今日招式纷繁的查家折梅手,其中分为:望梅,闻梅……最后一招焚梅烧天,动作讲究清奇平淡,其实招招反打,隐隐直指对手的命门。 铁无双斜瞥乔四时阴阴一笑,一个九尺巨汉指打兰花的样子实在滑稽,看得众人捧腹不已, 铁无双的双手十指一捻一挑之间,内力如箭透射,直打对方几处要穴,逼得乔四左右回避。 众人正狐疑间,乔四冷声一笑,忽然施展开轻身功夫,如鬼魅般围着铁无双绕了上十圈,只绕得看众们阵阵眼花。 这时迟,那时快,乔四闪到铁无双背后,猛然定住身形,铁无双不及反转,长腿一收,矮身向后撞出一个肘锤。 乔四左手化爪矮身急缩,先被对方那霸道的路数打得气血一涌。 乔四应急侧身,左腿踹向铁无双的膝拐;铁无双提右腿闪躲,同时上体朝右侧探身,左爪防护自己的右肋部,右手二指轻摇虚打,这次却是拂向乔四的双眼。 这次,南京六扇门总捕头与一个铁无双这样江湖莽汉殴斗,当时接招也是出于无奈。 乔四边打边观望,只盼玉摧红及时出面调停,双方见好就收,谁知这玉摧红迟迟不出现不说,这铁无双却是花样翻新,越战越勇。 面对此招,乔四只能向后拧身,右手藏入怀中,依旧一闪避开,见着铁无双步步紧逼,乔四眼中不由凶光一眼,右手再抽出时,中指之上己经多了一枚玄黑色的铁精戒指。 铁无双再一闪身,乔四仗着小身量,避开铁无双的拂梅一手,小短腿轱辘般再转一圈,竟然又绕到铁无双的身后,阴阴一笑中,乔四右手的铁精戒指之上寒光一闪,他纵身而起时,右手化锤,以戴着的铁精戒指直戮向铁无双背后的脊骨! “乔四爷住手!”场外忽然一名女子喝了一声。 饶是这女子喊得及时,乔四指爪过处,仍将铁无双的袍子撕开一处,露出他腰后贴身别着的量天尺。 这女子面容娇美,风华绝代,她轻轻一声里,围观殴斗的看客们竟然先偷偷溜走了多半。 乔四跃出圈外,一揖见礼,道,“六扇门乔四见过知府秦夫人。” “乔神捕,几个熟人之间比试拳脚,用得着祭出你那……捏龙爪吗?!”查心桐道,她粉白俏脸之上难掩讥诮之色。 乔四匆忙套在右手上的铁精戒指,其实大有玄机,他打造的这枚铁精戒指中藏有毒针,一触弹出,针上毒性不重,但中者毒性立发,按着平日习惯,一旦对手中招,乔四的下一手便是捏住对手脊骨第六节,运真力顺手一提,对手若被乔四算计了,任你是大罗神仙,难免脊椎断裂萎靡当场。这一招美其名日:捏龙爪。其实是六扇门抓拿武林高手时的务实手段,有些下三滥之嫌,传说当年的裘三两就曾经折损在乔四这一针一爪之下! 既己事破,乔四尴尬得干笑一声,带着手下一班捕快们抬脚就走。 “姓乔的鹰爪子,靠你那点可怜的薪俸过活,弄坏铁大爷这件五芳斋订制的袍子,你特么赔得起吗?!”铁无双手拎着量天尺大声骂道。 铁无双待要追上去再行纠缠,先被查心桐挺身拦住,“大个子徒弟。” 被大小姐周身的香风一熏,铁无双疾退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咋?!”铁无双不耐道。 “我家红哥哥在哪里?”查心桐道。 银钩钓坊做为江南第一大销金窟,铁无双识得玉摧红之后,二人经常也偷偷来江宁过过赌瘾,只是玉摧红一直刻意避开查心桐,二人始终来去匆匆,对于这位查大小姐,铁无双只是耳闻。 如今见这女子气质雍容华贵,口中喊到红哥哥三个字时,语气便立刻变得既娇又嗲,平白里让铁无双直打上几个寒战。 铁无双心道,“没有十几廿年的旧感情,怎可能这样春情发自内心深处,准是查心桐了,小娘子挺漂亮的,特么可惜姓了查!” “大个子徒弟,有什么不妥?”查心桐道。 铁无双闪身跳开,摆手道,“妥,贼特么妥,大小姐,万事好商量,我这就带你抓我师父去!” 清溪小筑,白雪丛中,一枝腊梅穿墙而过,即使此际枝头花苞累累,依旧不肯绽放。 查心桐只瞥一眼赏梅人的背影,先笑出颊边的一对梨涡,笑道,“红哥哥!” “心桐妹妹来了。” 玉摧红闻声轻轻一颤,转身时却是满眼含欢。 铁无双转身就走,反被查心桐拦住。 查心桐柔声道,“大个子徒弟,家父想请你师徒二位进查府,一起去吃顿便饭,你方便吗?” “不去,铁某看着你二人这么哥哥妹妹,妹妹哥哥的眉来眼去,受不了受不了。”铁无双掩面道,他甩开步子,自己先溜了个飞快。 查心桐还想说些什么。 铁无双爱憎分明,既然恨定了乌衣巷,当然不愿意再与查姓人等有太多交集,此时,铁大爷装作充耳不闻,扬长而去。 玉摧红摆手道,“铁无双就是这种个性,你还是随他去吧。” 银钩钓坊的牌楼之外,有风雨披上绣有查家标识的马车静静候着,查心桐支开备马凳的婆子,等到玉摧红出手挽住她的左臂,查心桐这才转头嫣然一笑,体态婀娜的登上马车。 二人到了车厢之内,查心桐将玉摧红上下端详一番,道,“我不是让小浣给你房中送去了一件黑貂的大氅吗,红哥哥怎么不就势换了。” “何必那么麻烦。“玉摧红说道。 “人靠衣妆马靠鞍,红哥哥漂泊在外,日常总没个侧室丫头伺侯着,让人揪心。”查心桐盯住玉摧红,柔声说道,“难得今年进一次江宁,这次,你也让我尽尽做妹妹的心意,莫讲外面,便是银钩也是个风流地,我管不得你那许多,只想洁癖犯了,现如今抓了你,便要将你里里外外衣衫全换了,在我身侧时,不想闻到你有其它女子的气息。” 玉摧红摸摸鼻子,道:“那……如果是吴妈呢。” “不挑食,你就不是我红哥哥了。”查心桐小嘴一扁道。 玉摧红无奈道:“那红狐皮的大氅,是我爹赶我出门那日,他顺手丢出窗外的。” 查心桐暗暗叹了一声,道,“玉叔叔好狠,那……红哥哥便不用换了。” 第三十九章 蝴蝶过海 查府正门之前,仆从服侍着查心桐与玉摧红二人下车,既然小姐陪着来的,沉着脸的乌衣铁卫们将玉摧红上下看看,这才让他进了门。于是,有府内丫鬟引路内进……。 内府堂中一人,年过五旬,他长方面孔,相貌俊雅,只是箭眉之中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微露愁苦之意。 “查伯伯,您一向可好?”玉摧红趋前施礼道。 这位,当然就是大同总兵查钺的堂弟,江宁知府夫人查心桐的亲爹,江南查家的家主:查一清。 “上次见你,还是心桐出阁的时候,……肯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查一清拉住玉摧红的手,重重捏了一把,叹道,“一见贤侄,犹似重见我的非寒兄弟。” 玉摧红淡淡一笑。 “爹,你如今怎么就先落个絮絮叨叨的毛病,我与红哥哥都饿了。”查心桐嘟嘴道。 “好,大家先坐下吃饭。”查一清哈哈一笑。 丫鬟仆妇来来往往,很快摆上满桌菜式,中间摆置的紫铜火锅之中只有清水。 查一清微笑嗯了一声,一个身穿白色短裤褂的少年应声而出,这少年面相清秀,左手一把片刀,右手中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鱼,躬身在一旁站立。 玉摧红见了微露诧异之色,查心桐示意之下,那少年顺手凭空将那白鱼一刀开膛,鱼身还在痛苦扭动之中,少年的手中快刀所至,银白色的鱼肉,一片片飘向紫铜火炉之中。 查一清面上微露嘉许之色。 那少年厨师躬身淡淡一笑,看见火锅中飘满一层鱼片,这才停住手中的快刀。 鱼片在锅内滚水中一过,被查心桐一箸夹了,放在玉摧红面前的空碗之中,甜甜笑道,“红哥哥,这料碟内的香料,也是自天竺买来的,你试试。” 玉摧红先喝一杯酒,夹起那鱼片晶莹透亮,蘸了佐料丢入口中,薄似纸翼的鱼片入口即化,他忍不住赞道,“好刀法。” 本菜岳州地区厨师最善料理,先以鸡汤、鱼头、鱼骨、鱼皮制成鲜汁倒入火锅,食用时将鱼片放入沸滚的火锅中烫熟捞起,蘸调味料食用即成。 鱼肉细嫩,汤汁鲜美,出烫现吃,非常适口,乃是“巴陵全鱼席”中的菜肴之一。 只是查一清如今病体缠绵,口味越来偏于清淡,今日的这种白鱼精选自关外的内河,肉质极其鲜美,只是要在冬日搓冰才能捕捞,查家能让这运送千里而来的白鱼保鲜保活,可见其中颇费了一些周折。 查一清道,“摧红,你幼居关外,试试这鱼,看味道是否熟悉?” “查伯伯也知道,我爹生平只沉缅武学,于吃住方面历来不精致的。”玉摧红道。 “若是你娘在……”查一清眼圈一红,叹道,“我妹子也不忍她的独子如此颠沛流离。” 生母早亡,本是人生中最大痛事,今日被查一清提及,玉摧红心头似乎被巨钟撞了一下,竟然当场哑了神。 查心桐嗔道,“爹爹又翻那旧情怀,您这是不让红哥哥安心吃饭了。” 查一清笑着端杯,道:“世侄,叔父口误,先敬你一杯。” 只是查一清身有旧疾,这次酒杯中装的是茶水。 玉摧红起身回敬,查一清只叮嘱查心桐好生陪酒。 查心桐酒量极佳,薄嗔微怒,一声声红哥哥唤下来,玉摧红无奈何之下只能碰杯就干,午饭时二人竟然喝下黄酒三坛。 查心桐避开父亲眼神,轻声道,“我选的这个菜式,叫作蝴蝶过海。” 只是, 蝴蝶再美,其实飞不过沧海。 青丝再长,终究抵不过年华! 玉摧红心底念道,“心桐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酒至半酣,这才撤席。佳人醉酒,本来美不胜收,查心桐由丫鬟们扶着进了内堂。 有利落的小厮引着玉摧红前行,二人过了一片狭长露地,远远看见查家书房巍峨高耸,书房后面峰回路转,显出草庵一间。 玉摧红进门才发现这草庵是原木结构,四壁却是土墙。草葺人字形屋顶之下,白纸糊住的窗台中透过淡淡雪光。 茶室内的壁龛中,内挂一卷画轴,是一石一枝的写意山水,边角竟然盖的是当世才子唐寅的印章。 “此画如何?”早已等候的查一清居中坐了。 “世传唐寅天纵之才,精于工笔,只是个性疏狂,轻易不会出售自己的画作,查伯父为求得此画,一定花了大价钱。”玉摧红一笑,先显得自己的酒醒了。 查一清将掌一拍,土墙一角的白衣侍女跪榻煮水,她十指轻动,先用滚水烫了紫砂茶具,然后泡茶,动作行云流水。 侍女刚斟得第一轮茶,却被查一清示意退下。 玉摧红默默看着查一清将几案之上的两杯茶倒了,道,“伯父这是在洗茶?” 查一清却将整壶茶连水倒了,自己再添一道滚水,给玉摧红添了一杯,请了茶,这才淡淡道,“查家需要去予人求画?唐寅不过是当世的一介布衣,画作再出奇也是有限得很。” 玉摧红轻旋茶杯,道,“世伯此次相邀,应该不会只为了喝茶这么简单吧?” 查一清起身,对空遥遥一敬,这才郑重打开面前一个古旧的盒子,紫檀木盒中只有旧卷一本,玉摧红小心接过端详,此卷竟然是江南查家的族谱: 原来,查家祖查昀系洪武帝原配马皇后远房外甥,追随洪武,素有战功,深得信任。 洪武元年,天下初定,建城南京为都,苏州巨富沈万三出资出力建帝都外城,以媚帝。帝惊沈富而精干,内忌,封沈二子。 洪武六年,赐沈府邸,指沈京常住,沈犹豫,后遂。京师大阅兵,沈悦,请犒军,太祖怒曰“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马皇后止,遂发沈云南,途中死去。 太祖抄其家,查昀历办,查家巨富,名为巨富,实为洪武私钱,帝睿,不用户部。 沈家之败,查家世代谨记。 靖难之役,燕王逐侄子,即大位。查家自请迁北京,不得。 查家出嫡系子孙随成祖北征鞑靼。 永乐十年,查家谋侵占官田,被言官弹劾,成祖知之,贬到应天府外城江宁为庶民。成祖了然,大悦查家表现。 此后,查家世代可秘参内廷及帝。 追随成祖边塞查家,历经数代,赐爵封侯者三五人,今世得良将查钺,平息宁夏安平王之乱。赐封定远伯爵。 “我查家人前赴后继,以赤胆忠心蒙得历代皇上荣宠,所以才有今日这点家业,这仍然被四方势力掂记。查某诚恐诚惶,不敢有半点闪失,生恐百年之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查一清叹道。 第四十章 查良失踪 玉摧红再饮一杯茶,笑笑表示理解。 “老查良今日出门,竟然被人掳去了!”查一清叹道,眉中川字更深了几分时,言语中将“掳”字格外加重。 查门三老武功之高强,在江宁地界里罕逢敌手,谁人能掳得了老管家?玉摧红忽然想到查喜之死,一怔中并不接话。 查一清盯住玉摧红,道,“这连日来,我查家屡受外界攻击,所以今日出门时,本府内卫特意派出八名乌衣铁卫,贴身保护老管家的周全。” 玉摧红点点头。 查一清继续道,“午时,府内收到线报,等大家赶去三内巷里,三内巷中,府内专用马车有所破损,车夫连同八名乌衣铁卫毙命当场,查良却不见了。” “对方果然厉害。”玉摧红有些迟疑道。 “如今,你胞兄查琦桢遇害卧榻在先,查喜惨遭毒手其后。”查一清痛心道。 “你们……不是还有查七七吗。”听到查琦桢这个名字,玉摧红眼皮一跳,随后的言语中,他将‘你们’二字格外加重。 查一清闻声微露失望之色,摇头道,“银钩执事查七七机敏伶俐,毕竟少不经事;心桐也算能干,可惜只是一介女流,毕竟她又兼着知府夫人的身份。老伯我一直老病缠身,此次我明敌暗,危机面前,堂堂江南查家竟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领军人物了。” 玉摧红沉思中只是屈指轻敲几案。 “老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查一清道。 “查伯伯有事请讲。”玉摧红道。 “此次劳烦世侄出手。”查一清沉声道。 玉摧红抱歉中无意耸一耸肩,道,“只怕,小侄真的无能为力。” 查一清低声道,“在南京,你帮六扇门探案时,你每每奇思诡议,屡破奇案,几乎将玉摧红这名头打造成了一块金字招牌,世伯虽然偏居一隅,却也是有所耳闻的。” “那……其实,我也是为了赚公门的悬红。”玉摧红淡然一笑道。 “这次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查一清加重语气道。 “能开得出条件的案子,我心中自然早有胜算。”玉摧红道。 “如此小事面前,你屡屡推脱搪塞,没有你父亲当年的半分雄风。”查一清冷哼一声道。 “查伯伯也明白,此次与你查家为难的大对头,组织严谨,计划周详,藏得极深,这还不是最忌讳之处,最可怕者,对方伞下的高手如云。”玉摧红道, 查一清沉默合首。 “当年,我爹在乌衣巷中确实快意恩仇,弄得江湖闻之色变,他倚仗的可是自己手中的一柄无敌之剑,其实他打的是有把握之仗。”玉摧红叹道。 回想当年之事,查一清表情里五味杂陈。 “小侄我迷于声色,荒废了家学,实话讲,我本身功力不及父亲的十分之一,一旦与真正高手对诀,只怕自保都难。”玉摧红无奈道。 “小鬼头,你还知道自己坏事在迷于声色?”查一清恼了又笑,道,“冬日难眠,伯父我本来打算给你送去一位良人暖脚,正好就此省却了。” “老伯若是真心相送,那良人,世侄还是想要的,只是先别送去清溪小驻,哎,那里早被心桐妹妹盯死了。“玉摧红苦笑道。 “这几日间,我己经安排了大批硬手外援入城,打打杀杀的粗重活不需你劳神。”查一清道, 玉摧红哦了一声。 “查家也还有些底蕴,只要你应承下来,八百乌衣铁卫可供你自行调配……”查一清道。 “若再加上那位侍寝妙人,世伯开出的条件也算上乘。”玉摧红笑道。 “此次,你只需把查良所囚之地,及掳走他的那些人的身份查出来,老伯定当重加酬谢。”查一清正色道。 玉摧红呵呵一笑,起身就走。 “世侄,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查一清大声道。 风动翠竹,卟一声中,雪块落下,先不见了玉摧红的身影。 查一清一怔间,茶已凉透,他冷声道,“成贵。” 青竹之后嗯一声中,凭空闪出一人。 这人的步法看似颠颠簸簸,右足一拐,身形已闪到了查一清身边的茶几之前,他的一部麻灰色长发避住半张面孔,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也是疤痕累累,却还残着一手一足,此人正是查家三老中最为神秘的内卫总管查成贵。 在家主面前,查成贵闷声垂手而立。 “玉非寒一代,恃才放纵,见得兄弟有难,绝计立马出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何等的潇洒意气。”查一清亲自煮了水,给查成贵倒了一杯茶,眯眼缓声说道,“当年,能挡得住玉非寒五步杀机的人,己经算得上是无尚荣光了。” 查成贵续了茶,语带不屑道,“比如……那个苟活残喘的叶知秋?” “以你的功力,能挡得住玉非寒横行几步?”查一清看着查成贵问道。 “当年在查府,玉非寒为客卿我为奴,不可能交上手,以后,也更见不着了。”查成贵面无表情道。 “这次,玉摧红如此反应,算是答应还是没答应我呢?”查一清道。 “那小子出门之后,直奔三内巷,那里是查良被掳的现场,这次他应该是有了兴趣的。”查成贵缓缓道。 “对于这位玉摧红,成贵你怎么看?”查一清道。 “此子的武功,不能望其父项背,而这心智方面吗,他却比那一根筋的玉非寒狡猾太多。”查成贵摇摇头,道,“此子隐忍圆滑,太难拿捏,做不得朋友。” “如今的少年人,越发看不懂了……” 查一清看着前庭的竹枝摇摆,反而陷入沉思。 …… 三内巷。 三内巷地处城北,是江宁城中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巷,若一定要找出个出处,三内者,在唐代国都长安是三处宫殿的合称,太极宫称为“西内”;大明宫称为“东内”;兴庆宫称为“南内”,合称为“三内”。 玉摧红还是去晚了,等他赶到时,面前的这条三内巷,如今鸡不飞,狗不跳,连巷尾那个破败的义庄也干脆早早地关上了门。 如今人迹全无,但是路上的积雪却被扫尽,江南查家做为大家族,绝对不会让自家牺牲的家丁,仆从们抛尸街头。 玉摧红一寸寸检视之时变得格外小心。 青石地面的血迹早己被洗扫干净,青砖墙上的几个暗黑印迹模模糊糊,凑近了才能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之气,一辆被废弃的马车占去街道多半,马车蒙盖的黑绸风雨披边角上面有查家的特有标识,仔细看去,马车左侧轮子的中轴有些破败,至于其它,经过乌衣巷后续人员的清理,他也知道很难找出太有价值的线索。 玉摧红刚刚钻入马车,听见有人声由远而近,他嘴角一扬,轻轻跃上右侧墙头。 刚停息在墙头上的雪花不禁迎风一舞,吹入那无边无际的风雪里。 获准入巷拾荒的苦老儿看见狐红色的一团飘上半空,他再一揉干涩的老眼,飘飞的雪花落在青石板上三片两片,空空的三内巷中哪还有半个人影。 第四十一章 堵门之殇 玉摧红刚刚回到清溪小筑,一群南京来的六扇门捕快们围住他叫苦不迭。 原来,自从与铁无双交手之后,乔四便是惹火上身。 寻常百姓见了六扇门中人,唯恐避之不及,独有铁无双这蛮子反向为之,竟然使人在露天架了一桌酒席,自己堵住倚阑楼下边吃边骂,边骂边吃,骂到兴起,便亮出他的量天尺大力拍打桌面,乔四被堵在楼上不胜其烦。 江宁虽小,一直只受查家独立管制,完全不在南京六扇门的势力范围之内,捕快们本想着查家人会来此居中调停一番。 俗语有云“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铁无双既凶又横,偏偏他又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如今多事之秋,执事查七七对他避而不见,下面的小厮护院们对这个脾气稍微大了点的财神爷巴结尚且来不及,哪里敢去挡他的兴头。 于是乎,直接导致银钩钓坊干脆对此事不闻不问。 玉摧红信步刚刚踱到倚阑楼下,便先被铁无双远远看见,铁无双大声道,“师父,过来喝酒。” 露天之下,酒冷菜凉,玉摧红笑着摇一摇头。 铁无双先自喝了三碗,清清嗓子,又准备开骂。 玉摧红插口道,“铁大先生真的生气了?” 铁无双嗯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他与乔四单挑独斗,偷袭之下,导致铁大爷的衣物被对方撕破,此事若是被外界传开,之后再添油加醋一番,铁大爷若不能立即找到六扇门制造点噱头,他的面子这次便丢大了。 玉摧红道,“您那古龙兰的订制的华服,这次是一定要乔四爷赔付吗?” 铁无双切了一声,道,“铁大爷有的是银子,这几日又会有大把进项,古龙兰的衣服再贵,爷顺手订制个三五十套还是没有压力的。” 玉摧红道,“这次,你到底闹哪般?” 铁无双也是因为查喜惨死一案与乔四结下芥蒂,他起初撒泼还准备着与乔四再打一架,偏偏乔四躲在楼上拒不接招,他一个人闹到久了,铁无双也觉得索然无味。 铁无双忽然盯着玉摧红,眼珠一转,迟疑道,“师父,你这次,是来帮乔四那鹰爪孙做说客的吗?” 玉摧红嗤了一声,起身就走。 冷风一吹,铁无双也觉自己对师父的言语太过冲撞,兜着玉摧红的影子起身就追。 饥肠辘辘的乔四和他手下一众捕快们此时才能下楼进食午膳。 清溪小驻,腊梅树下,一个女子披着一条鹅黄色的水獭皮的披肩静静而立,雪光辉映中,更映得她人比花瘦! 铁无双也是白日里将酒喝猛了些,心中一迷糊,不解道,“这娃查的女子是江宁知府秦子墨的夫人,这次巴巴撵到师父的卧房里来了,今儿晚上她是准备不走了吗?” 那女子闻声扭身,对他浅浅一福,道,“铁先生请进。”却是查心桐的婢女小浣姑娘。 铁无双赶忙回了一礼,细看之下,这小浣姑娘的面貌五官与查心桐之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便怪不得铁大先生匆忙之中认错了人。 正厅之中暖似新春,玉摧红打散发髻,面带微笑侧卧在锦榻之上,看见铁无双进门,也不起身,笑道,“铁大先生的气消了?” 铁无双闷声道,“消个毛!老子跟姓乔的鹰爪子没完!” 玉摧红一笑置之,小浣敬了香茶之后,看铁无双面相不善赶忙走开。 玉摧红习惯性与铁无双一碰杯,沾唇才知道碰的是茶水,不免又是一笑。 铁无双不耐道,“师父,你刚才到查府去,喝的是笑婆婆的奶水?” 玉摧红悠然道,“笑天下可笑之事。” 铁无双好奇道,“那,你跟我说说呗。” 玉摧红便将查一清所托之事细述一番。 铁无双啧啧称奇道,“这……又有人对查良动上手了?” 铁无双对查家素无好感,只有那天他初识查喜,查喜便能将折梅手倾囊相授,其武功人品让人拜服,铁无双由此推想,查门三老的功夫必不简单。 玉摧红道,“查良所乘马车略有损毁,雨披上有些血迹。” “这血迹应该是车夫和护卫们的。”铁无双咦了一声,道,“那马车只是……略有损毁?” 玉摧红点头道,“马车之内竟无半点打斗痕迹。” 马车之内没有打斗痕迹,第一种可能,便是那对方的高手将查良一招制住! 只是,海沙帮主雷斥天武功不弱,玉摧红亲眼看到,查良信手抛枪差点将雷斥天毙命当场,他这等高人在受伏之后的反击之举必然石破天惊! 铁无双挠头不己道,“谁有能力将查良这等高人一把拿住?!” 玉摧红点头道,“这才是此事的有趣之处。” 铁无双挠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干脆不想,想到兑现自己那把期票要等到查琦桢复出,笑道,“师父,你去查府,可曾见到你那胞兄查琦桢?” 玉摧红哼了一声道,“是你胞兄。” 铁无双在师父面前,脾气大好,好奇问道,“江湖人都知道,江南查家富甲天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你这次重游故地,可发现里面有了什么变化?” 玉摧红摇一摇头。 铁无双道,“师父,你那伯父查一清见了故人之子,惊喜之下,可曾给你什么好处?” 玉摧红一脚踢出,叱道,“是你伯父!” 小浣躲在偏房之中做做女红,耳听着两个大男人之间讲话颠三倒四,只能偷笑摇头。 第四十二章 小爷架式 今夜雪后初晴,天上星光几点。 不等天色见黑,银钩钓坊门口一群小厮来回跑动,纷纷点燃围墙内外的几百只红色气死风灯,银钩钓坊瞬间变成一片粉红色的海洋,于是各方豪客云集而来,先在赌坊外围堆了三层。 前文讲过,江南查家当年为打造银钩钓坊独有之风范,在倚阑楼上筑造青铜水塔,又斥巨资人工在银钩钓坊内开掘一条内河,此河用白条石为堤,以青条石筑底,竣工之日,查府小厮们将千百桶美酒倒入青铜水塔中。 至此,美酒顺着塔底暗孔流向内河,在几排设计精妙的巨型水车的推动之下,一汪死水因此飞瀑流霞,浪声莫测。 酒河蜿蜒曲折,将银钩钓坊中的赌坊部分圈成一处孤岛。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意,银钩钓坊之内的赌坊正名为“钓鱼台”。 钓鱼台自有钓鱼台的规矩,酒河边站台的小厮们林立,以一双带毒的肉眼去细心甄别出其中的高端客户,这才会放上溯酒河而上的轻舟,今夜人客骤增,覆含各族人士,一时人声嘈杂,彼此增加不少难度。 众人正喧闹间,八名高大精壮的坊内护卫们昂首分开人群,在河边岔开一条通道,这才低首躬身,同声吼道,“请!” 河边人群中本来有不少本地豪客,见了今日的新作派,不禁也是啧啧称奇,四名轿夫肩扛着一乘轻衣小轿小跑而入,到河前戛然刹住,一名小厮上前半掀轿帘,躬身殷勤唱道,“到了,躬请小七爷!” 哪知轿帘一动,先闪出一只白鹿皮的短靴,掀帘的小厮本想避开,也不知忌惮什么,反而不敢闪开。轿内之人飞起一脚正踢在那倒霉的小厮的胸口之上! 啊哟,卜嗵,小厮的身子落叶一般倒撞入酒河之中。 等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厮捞上岸,轿内之人这才款款走出。 这人年纪不满廿岁,一袭雪绒为面做成的白貂斗蓬,勾勒得长身玉立,只是他那张青白色俊脸之上此时冷似冰霜,正是银钩钓坊执事查七七!他左手执扇拍打在小厮湿漉漉的头顶,缓缓道,“你!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那小厮满脸惶恐,刚一摇头,忽然反应过来,急道,“知错了,七爷!” 查七七哼了一声,心中骂道,“小,小,小……小爷我哪一处比查良那东西小了?!” 美酒沾身反而气味熏人,查七七的心头火发过了,这才恩准这位倒霉的小厮下去洗澡换衫。 当场,这些银钩钓坊之中的下人们惶惶恐恐,他们只知道,自从查七七升任银钩钓坊执事之曰起,大家早己将平日喊惯的“小七哥”改口成“小七爷”以示尊崇,哪知,今日里,小的们喊话中带着原来固有的那个“小”字,也能得罪了这位爱变脸的七爷。 “躬请七爷!”小厮们见机,赶紧丢开手中活计,躬身站成两排。 “乖。”查七七脸上微露得意之色,由下人们小心扶着登上小船,等船厮将船上那兽皮交椅细细又擦拭一遍,查七七这才傲然端坐在船舱正中。 小厮们今日验证由繁而简,众豪客们正好各上一舟跟随。 于是,船厮们大力摇橹,桨页拨动内河中流动的那三十年花雕女儿红,船在酒中,缓缓逆流而上,酒香之中,众人更添逸致。 原来酒河之外,又凿有几条溪流,在水车推送之下,酒河中的琼浆如山溪一一般,缠绵蜿蜒绕过银钩钓坊的其它各厅各堂。 船行几丈,酒河一侧筑有巨木云台,云台之上几名衣着清凉的清倌人且歌且舞,跳的是唐玄宗所谱《霓裳羽衣曲》,轻歌慢袖佳人飞升,正是“上元点环招萼绿,王母挥诀别飞琼”。 众人半梦半醒中,船体猛然停顿,大家才知晓自己终于要登上钓鱼台。 查七七稳步上岸。 今日久雪初晴,北风带来的酷寒吹得江宁城中的积雪在一夜之间结成了冰。只是此间与外界相比温差实在太大,一时水雾升腾缭绕,岛上各处景致如梦如幻,赌客们人处其中似乎踏身蓬莱仙境。 这时,众荷官欠身施礼,先在人群之中引出一条大道,躬请查七七先行。 查七七悠然前行几丈,钓鱼台四处高悬的汽死风灯泻下的强大光束驱开层层迷雾,雕栏画阁之下一块紫檀木制成的匾额上面薄有水气,四个斗大的金字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蓬莱仙阁。 此时赌局未开,赌客和小厮,丫环们站立在大厅中济济一堂,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查七七的脸上。 查七七眼皮不眨地信步走向大厅正中,八位身材魁梧的壮汉赤着上身反背双手,他们将一处红绸包围的高台护在当中,等到查七七走到近前,大厅顶部垂下的八根纲丝吊索慢慢绞动,被吊索勾挂住的巨幅红绸因此而被四向扯开,露出其中的一处由汉白玉料精心砌成的高台,高台正中悬挂的一口巨大的铜钟。 这时,一个梳着冲天小辫的黄衫童子小跑上来,一双小手高举过顶,他手中是一支紫铜锤子,锤把以红绸包裹。 查七七单手从黄衫童子处接过铜锤,抬眼漠然四顾。 今日参赌的人群中有不少陌生面孔,连大同德胜镖局的孟端阳也带着一群镖师趟子手掺杂其中,看着众人急切的面孔,查七七不禁玩味一笑,一时间大厅之内竟然鸦雀无声。 铜锤敲钟,叮的一声脆响,打破这片尴尬的平静。黄衫童子提气尖声高叫道,“开市啦!” 于是乎,荷官开盘,俏面丫头们来回穿棱兑换筹码,赌客押注,大家吵吵闹闹,蓬莱仙阁又成了欢乐的海洋。 这时间,查七七懒看众人,自己快步进了内室,这才脱下了他那件白貂斗蓬,随手挂在他左边一个用檀木虬枝做成的衣架上,他回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只泛着淡蓝的水晶杯。 细看这只水晶杯,细微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良”字,知道是老管家查良在此巡视时使的专用杯,查七七嘴中嗤的一声,将那水晶杯狠狠抛到门角。 蓬莱仙阁的执事房中,查七七将专属于自己的水晶杯中盛满紫红色的波斯美酒,顺手将水晶杯放在檀木桌上。 葡萄美酒虽然甘醇,查七七喝完一杯,仍然冷笑道,“老东西,你也会有今天!” 第四十三章 雌雄莫辨 做为银钩钓坊执事,查七七为主家创造了大笔进项,所以能一直在银钩钓坊中为所欲为。 直到那日,落雁厅中,他受了鱼婵姬的奚落,本来恼羞成怒,因着鱼婵姬是廿四歌坊中的头牌不说,还是大管家查良特聘而来的姑娘,查七七最后选择忍气吞声。 直到那一刻,查七七方才明白,虽然自己有少爷背后撑腰,大管家查良却总能强压自己一头,这老东西始终是自己荣升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今天也是听闻了大管家查良生死不明的喜讯,查七七趁机导演这一出“赌坊敲钟”的好戏为自己立威。 只是,银钩钓坊当年由查良督建下开张,坊内各式日常用具采购订制全部由查良经手,所以即算查七七荣升到了今日的地位,银钩钓坊中处处却仍然留有查良的痕迹,甚至连执事房里的檀木桌椅都是由查良设计的。 如今,这碍眼的檀木桌就在火盆旁,火盆就在檀木椅旁,让人觉着格外刺眼。 查七七连喝三杯葡萄酒,一边暗自盘算明天如何更换这屋子里的用具,彻底抹却查良的痕迹。 敲门声响过,一位副手荷官小跑而入,急切道,“七爷,大事不好!” “何事需要如此惊慌?”查七七悠然道。 “有一小子在大厅中赢了不少筹码!”荷官道。 查七七叱了一声,蓬莱仙阁做为江南最为着名的开门设赌之地,哪有不容顾客在此赢走银子的道理。 “那小子上桌之后,把把押中,让人颇觉蹊跷,只是他作弊手法太过高明,我们在场内场外的十几位眼线盯准他,竟然始终抓不住他的破绽。”荷官喘息道。 查七七闻声冷笑连连,道,“去看看。” 二人出门时,外面一片人声鼎沸。 查七七抬眼望去,大厅一侧虽然人挤挤,始终被堵隔开一处。 十二名女子在空档当中俏立,都不是中原女子的装扮,她们乌黑的长发一绺绺的梳成诸多小辫子,粉绿或明黄色的罗裙着身,丝带腰间一系,显得身段格外袅娜。更出奇者,这群女子手中持着一些胡琴,胡箜篌,琵琶,五弦之类的西域乐器,虽然以纱巾蒙住面部,但她们眼神姿态艳冶无比,让人不可直视。 这十二名西域女子围绕当之中,一位薄纱蒙面的公子端坐在庄家主台对面。 查七七细细端详那公子哥,对方一裘锦袍似雪,应该是洁癖太甚,手上戴着一双细软金丝织成的手套,“他”眉目绢秀,眼神顾盼,黑丝纱巾蒙面,朱唇红若橘瓣在纱巾之下若隐若现。 查七七瞪了一眼这报讯的荷官,低声骂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如今连雌雄都分不清了!” 荷官赶紧退开半步,他当时也是情急,如今再一细看,这蒙面之人眉目绢秀一身女气,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哪家私逃出来的富家少女,无聊之下到此来解闷的。 大厅之中的赌桌全是紫檀木为架,上面覆盖汉白玉为面,当值守台的荷官手中三粒牛角骰子对骰盅中一抛,翻手将骰盅扣在赌桌之上,将骰盅摇了三摇这才一把扣住,也是气氛紧张,他接过丫头递上的湿巾擦擦自己额顶冒出的冷汗,这才嘶吼一声,“押定离手!” 那蒙面公子打扮的微一沉吟,一个侍女上前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将面前的筹码尽数向前一推,“小!” 这时围观的赌客跟风又押下不少筹码。 那荷官咬一咬牙,闭眼揭开骰盅。 四周赌客们看清三粒骰子上的点数,欢声雷动,“一二三点,小!” 这荷官抬眼看见查七七时,嘴角抽动几下,身子猛然向后一仰,口吐着白色沫子晕了过去。 也不怪这荷官胆寒,能登上蓬莱仙阁参赌的非富即贵,今夜,在这位蒙面公子带动下,赌客们跟风狙杀庄家,押下的筹码金额十分惊人,荷官连连失手之下,终于当场崩溃。 查七七示意之下,才有丫头硬着头皮上前,一一赔付筹码,跟风杀庄的赌客们因此受益,一干人对这位蒙面公子的赌艺赌运赞不绝口。 “荷官们都死光了吗?换个活的上来!” 那蒙面公子一开口,四周附合声一片。 查七七四周一望,今日当值的这批荷官也是被这蒙面公子的非凡赌运狙杀怕了,纷纷闷声低头。 查七七回身哼哼一笑,拱手低声道:“这位公子,我劝你占了便宜早收手。” 蓬莱仙阁的规矩,只有赌盘巨大,荷官吃紧之时,查七七才会亲自镇场,一旦他当庄,往往有杀无赔,查七七算得上是江宁赌场之中的第一高手。 查七七这一开口,蒙面公子并未搭理,只是那群曾经在查七七手下吃憋过的看客们当即哑了声。 查七七冷声道,“大家赢点银子不容易,如今再换上荷官,你们难道还想输回去吗?” 蓬莱仙阁例来收益巨大,又兼查七七今日心情大好,所以既算今日赌盘上庄家有些损失,查七七心里其实并不计较,看客们闻听到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偷偷蔫了一半。 “未曾一赌,怎么见得我们一定会输呢?”蒙面公子说完回望身后这群侍女,狂浪大笑起来,笑声甚为悦耳,一听便知是女人的音质。 她身后的女子们齐齐拨动手中乐器,口中轻声唱曲,赌客中也有识货之人,听她们唱出的竟然是西域名乐《十二木卡姆》的片段,于嘈杂人声中,压静了全场。 这女子说话本来响亮,而面前纱巾并不随之波动,只有前胸起伏不定,足可以证明她运气有方,颇有些内力功夫。她一说完,身后的西域声乐重新响起。 “现在,连蓬莱仙阁也学着输不起了。”有看客夹在人群中嘶声喊道。 查七七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他的目光顺着出声处搜寻过去,却没能捕捉到发声人的模样。 只是一边看热闹的孟端阳,闻声老脸上猛然变红。 第四十四章 有杀无赔 查家家主查一清指示过,近期会有大量高手强援入城,各方面做好接待协调。 查七七见这面前女子嚣张跋扈之势由心而发,必非寻常人物,所携侍女又是西域装束,不由小心问道:“尊驾,可是叶儿汗国新月教的圣女教主吗?” 查七七此话一出,蓬莱仙阁之中一阵躁动。 能在此豪赌的赌客们自然交游广阔,大多都知道那叶儿汗国远在西域,乃是一个地区大国,既和大明的强敌鞑靼蒙古交好,又和大明之间互有巨额商贸往来。 而新月教派是叶儿汗国的国教,前教主秦慕勒的修为高深莫测,江湖传闻,中原武林中,只有一代剑魔玉非寒的武功才有资格跟秦慕勒一较长短。 如今老教主秦慕勒闭关修炼,新月教由他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圣女秦婉儿掌管,远在中原的各界,早就听闻秦婉儿是一位绝世美女,只是这位圣女极少离开过叶尔汗国地界,中原各界自然就没有人能够有幸一睹她的芳容。 一时间,大家丢开手边活计,不自觉朝着这张赌台挤过来。 “你觉得呢?”蒙面女子不答反问道。 叶儿汗国的新月教与江南查家素有交情,本来是公开秘密,银钩钓坊做为江南查家的产业早己名声在外,此番新月教圣女亲下江宁,她先到蓬莱仙阁中娱乐戏耍一番,此事再正常不过。 想到此处,查七七飞快地换了张笑脸,几步上前就坐荷官主庄台。 他单手一举,大厅之内的荷官,小厮,丫头们对着这张赌桌躬身为礼,口中齐声唱道:“蓬莱仙阁全员恭迎新月教圣女秦婉儿陛下!” 蒙面女子闻声点点头算是示意了,她看着查七七,迟疑道,“你……就是那个甚么江宁第一快手查七七吧?” 查七七谦虚道,“这也是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谬赞了,谬赞了。” 蒙面女子悠悠道,“那,今晚还有得玩不?” 查七七手撑赌台之时,英俊的面孔上变得格外严肃,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端下弯的弧线,嘴角上带着不少嘲弄意味,缓缓道,“请圣女赐教。” 蓬莱仙阁的布局本来与外边赌场大有不同,赌桌被查良当初设计成三角形状,因此实用面积更大。 蒙面女子和那些西域女随众们已经占得一面,查七七和几位见习荷官守着主庄台,其他那些准备陪赌大小点数豪客们皆被挤在第三面。 场面一时凌乱,听得一人高声嚷道:“老子今日随喜,在此连胜十二把,娘胎里算起,都没这么好的手气,别挤。别挤。” 出声之人反穿一件狗皮袄子,在一干披貂穿裘的豪客之中显得格外另类,他花白色的发髻散乱,乱发因此挡着头脸,疏离的头发中间的那对小眼,只有盯着台面之时才暗放精光。 查七七看清他面目,不觉好笑道,“钱掌柜子,你今天来凑哪门子的热闹?” 查七七心中暗多诧异,因为双方的业务上互有竞争,望江楼掌柜子钱得乐一直是银钩钓坊中的稀客,在凤凰堂会上,他更是对查家各种刁难,这老儿脾性太怪,会后查家给他送银子时他且不收,今日这钱得乐突然出现在蓬莱仙阁,不知他这次有什么意图。 钱得乐嘿嘿一笑,埋头又钻入人群。 查七七仰天打了个响指,一阵戛戛响动声中,水晶穹顶之下,钢丝吊索挂着一卷物什从天而降,几个小厮上前打开那包裹,将其中一卷玫红色天鹅绒的毯子摊开,平铺在汉白玉桌面之上。 众人正诧异间,查七七干咳一声,摊掌时,手中多了一个乌沉的骰盅,另有三粒奶黄色骰子。 查七七对着蒙面女子笑道,“您,现在需要验骰吗?” 钱得乐贼眼最尖,大声说道,“江南查家果然是大手笔,这次使用的黑玉骰盅,内衬是天鹅绒里子,这三粒骰子半体通明,应该是上品蜜蜡无疑。” 查七七淡淡笑道,“接下来会更加精彩,钱掌柜子,你跟还是不跟?” 钱得乐小眼一翻,转身向后就走,自语道,“此处太过拥挤,老钱我先去一边透透气。” 赢钱之时当然要趁胜追击,一干赢了钱的赌客们望着钱得乐的背影摇头不己。 查七七冷冽的眼神扫过全场,在台面拿着长拨杆的荷官赶快退下身去站位值守,场外那黄衫童子飞快跑上汉白玉高台,仰首高唱一声:“开局!” 查七七将身一起,三粒骰子对空一抛,等骰子下坠时反手用骰盅接住,左手手腕抖动把持骰盅如同天王托塔,只是那粒骰子在他手中转速极快,反而毫无声息,他摇足几下,查七七将黑玉骰盅在天鹅绒上轻轻一扣,冷眼睨视全场,道,“众位,下注吧。” 一个时辰过去,蒙面女子再猜大小无一命中,面前已经没有筹码,尾随她跟风押注的那些豪客们也早已被狙杀的七零八落,个个垂头丧气。 赌场之中从来不缺乏赌术高手,普通牛角,金属,松石制作的骰子在骰盅中摇动时,赌坛高手们可以根据骰子的不同材质,通过听骰声细微不同而计算出精确点数! 这蒙面女子赌术一般,只是暗中有听骰高手相助,那高手听清点数,先用传音入密告之蒙面女子身边的侍女,侍女再告之蒙面女子,蒙面女子据此阻杀庄家,百试不爽。 查七七在赌场中混成了精,反制这等伎俩自是手到擒来。 他手中特制骰子的蜜蜡乃是千年琥珀生成,材质本来极轻,用他的精致手法摇动,骰子在绒里骰盅中滚动,几乎没有半点声响,而且他又擅长变点之术。 所以说,平常赌客意图凭借着自己听骰之术,在查七七面前赢银子的,不过是春梦一场。 钱得乐见势不妙,能够早早开了溜,查七七不由心中佩服这老狐狸的精明。 如今的查七七春风满面,笑等这位蒙面女子见机退场,毕竟要顾念主家与新月教之间的交情,蓬莱仙阁方面自然会预备出适量筹码,暗中退还给她,以得胜示恩。 第四十五章 白虎玉牌 却见那蒙面女子依然笑吟吟地说道:“小七当庄果然凶残。” 查七七一笑置之。 “哎呀,这下没赌注了,我只有再押上一样宝贝。”蒙面女子道。 查七七少年得志,其实比这蒙面女子并大不了几岁,只是这几年他翅膀硬了更喜托大。 听得蒙面女子左一声“小七”右一声“小七”的叫唤,查七七早就心中不悦,听得她要抵押物品,心中恨恨想着要将这个白痴女子赌得口袋精光才好。 也是顾忌到对方的尊贵身份,查七七强忍火气回道:“按规矩是不可以的,只是圣女要想玩得痛快,蓬莱仙阁自然会服侍到位。” 蒙面女子掩嘴笑道,“小七,你真好玩。” 查七七道,“既然圣女开了口,置当时的银钱价格方面我们会格外优惠。” 蒙面女子含笑点点头。 查七七道,“不知,圣女这次准备置押的是什么宝物?” 蒙面女子悠然说道:“这物件,在我这儿值不得几个银子,可到了小七的手上嘛,怕是要值得天大的钱了。” 查七七哦了一声,道,“世间还有如此神奇之物,您不妨拿出来,让我查某今天也开开眼界。” 那蒙面女子手戴金丝手套在腰中掏出一物,随意丢出,先是一阵西域独有的玫瑰花香扑鼻袭来,她沿着桌面抛过来的是一个黑色锦囊。 查七七定睛一看,锦囊的黑色丝绸料上绣着一轮新月如钩,新月当中绣嵌一个银星,自是那新月教的标识,这锦囊口被金丝绳线束紧,内中似有一物,软软外丝绸勾勒,显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 查七七抬头问询,蒙面女子摊掌同意。 查七七这才解开绳线,锦囊中掉出一块玉牌,那牌子白如羊脂,淡放光华。 围观众人颔首点头,新月教底蕴十足,掌教掌教圣女随手丢出一块西域盛产的和田美玉倒也不算出奇。 查七七小心拿到左手上,翻看玉牌另一面时,一只白色老虎浮雕张牙舞爪地出现在查七七眼眸之中,他脸上自信的笑容变得僵硬,只是众人面前,查七七偷吸一口凉气,仍然一字一顿的念出来:“天——台——山——白——” 不等他将玉牌尾部那个“虎”字读完,一边站住的荷官们盯着他的左手大惊失色。 查七七仓惶地撕开自己的衣袖。 此时,他左手沾过玉牌的手指上的经络己经骤然凸出,显分出红蓝两色,那两条恐怖的线条象毒蛇盘行一般,慢慢望着手臂延伸…… 厅中众人顿时惊骇不已,白虎玉牌本身经奇毒浸制,只是一时之间,谁又分辨得出玉牌所携之毒是何种毒质。 天台山主龙鳞白落毒之术神鬼莫测,白虎玉牌乃是他的掌门信物,此玉牌一出,天台山中人如见掌门!只是这白虎玉牌周身剧毒无比,在江湖上早己臭名昭着,谁人敢去碰它。 蓬莱仙阁中的众人胆寒之下,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发硬,众人目光游离搜索,只忧心龙鳞白就此在人群中显身。 查七七手指僵硬地捏着那块玉牌,目光直直看着对面的蒙面女子,道,“您,你怎么会有白虎玉牌?” 蒙面女子坐在赌台之后眼角带笑,用一副诱人中计后的得意口气说道:“这牌子我就当你收了,赌注嘛,也不是很大。” 查七七乍中奇毒,手捏着那块白虎玉牌竟然不能甩脱,饶是他平素机巧百出,现在惊惧之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蒙面女子悠然道,“这把我若赢了,这整块的银钩钓坊归我所有,若是我输了,自然会给你解药,你就能救下自己的左手。” 查七七喘息着问道,“为何害我?” 蒙面女子吃吃笑道,“都是你的快手惹的祸,谁叫它今晚这么调皮,敢赢了我这么多的银子!” 银钩钓坊历经江南查家数十年夯实建设,内外奢华无比,日日宾客如云,乃是江南第一大销金窟,光是蓬莱仙阁这一处的价值就不是具体银钱数目可以计算,况且查七七虽然作为银钩钓坊持事,他始终只是查家仆从中的一员,江南查家的产业产权变更,岂是一个奴才可以做得了主的! 这蒙面女子刁钻古怪,所提条件全然不讲道理,仍事先落毒要挟对方,大厅中的豪客们反正今夜也已经输惨了,干脆四方站立,且看此事如何收场。 “看来,只有本小姐能陪你耍上这一耍啦!”大厅中众人听得一身娇叱,查七七身后这群荷官们左右一分,中间闪出一道俏影。 眼尖的赌客不觉低声道,“查家大小姐来了!” 此时,两位美女聚了首,好事的赌客不妨品评一番:蒙面女子异域风情身段曼妙,到底年龄略嫌稚幼,似乎玫瑰含苞待放;大小姐查心桐兰心玉质,体态丰腴,正如盛开牡丹!二位美女各入各眼,一时之间,众人竟然不能将她们分出个高低上下。 “你这美人怎么会叫作查心桐?” 蒙面女子眯眼将查心桐全身上下端详一番,她动作太过轻佻,此时的目光便似乎要将对方的衣衫尽数剥开一样。 查心桐心中不悦,只是冷哼一声。 “鱼婵姬又在何处?”蒙面女子忽然问道。 蒙面女子如此折腾,不过是想逼着江南查家出手,现在查心桐这位正主己经站在对面,她却为何要将话题扯到鱼婵姫的身上,众人闻声反而一头雾水。 “正不想与这班臭男人纠缠,陪你这位半老徐娘耍耍也好。”蒙面女子调笑道。 查心桐闻声柳眉一竖。 看着查心桐着了恼,蒙面女子的眼睛先笑得弯成一对月芽。 论及美貌风姿,查心桐如果认了第二,江宁城中就没有人敢去认这第一,只是刹那芳华,强留也难,大小姐心中最忌讳的便是这个老字!查心桐单掌一拍,赌桌上那三粒蜜蜡骰子震到半空,她云袖挥去,冷声道,“先验验骰子。” 三粒蜜蜡骰子挟着劲风,打向蒙面女子的双眼,眉心! 第四十六章 龙刺圣鞭 那蒙纱的女子眼神波动,道,“骰子里只要没有灌铅灌水银的,也还过得去。” 她单手一抬,露出白藕般的一段手臂。 众人还未看清她是如何出手,但见她箭袖之中飞出一条软索,金光闪闪,宛如蛟龙! 只听得“啪”“啪”“啪”响了三声,蜜蜡骰子半空中被打得向后反转,成品字形分袭查心桐的双目和人中,既然如今开打,蒙面女子得礼不饶人,掌中软鞭一抖,鞭头如同毒蛇一般地刺向查心桐的咽喉。 查心桐憎恶这蒙面女子傲慢轻狂,有心戏弄对方一把,所以掷骰手法有些狠辣,不成想,这蒙面女子能在中途轻松地截住,反打时劲道用足,干脆重下杀手! 查心桐自出生之日起,凡事皆有奴才帮着打理,大小姐虽然也会些功夫,其实她的实战经验几近于零。 面对对方打过来的三颗骰子,查心桐还可以勉强接下,只是这条软鞭,非金非革,一看便是极难练的软兵器,鞭头上密集的乌金倒刺在灯火下闪动粼光,一旦自己出手时拿捏不准,定要被这软鞭顺势扯开一段皮肉! 世间女子哪个不爱惜自己的娇容,大小姐正迟疑中,蒙面女子甩来的鞭头只距离她颈边肌肤半寸,查心桐当即粉脸变色。 这时,一道红影从众人头顶掠过,抢在查心桐身前,他迎着鞭头来势曲指一弹,鞭头因此倒转,逼得持鞭的蒙面女子退了半步,他手中的红色披风迎风席卷,顺势将三粒骰子收入其中。 这人来势如电,眨眼之间,便将抢位,敲鞭头,收骰子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多事者夹在人从中大喊一声,“好!” 那人俊脸之上线条柔润,一双大眼似笑非笑,他变戏法似的从左手滚出那三颗蜜蜡骰子,笑道,“两位妹妹都是好手段。” 闻着这男子身上飘来那熟悉的丁香味道,查心桐心头一漾: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世人都说他放荡形骸游戏江湖,怎么却爱上了这愁苦之香? 查心桐盯住那双眼睛,那双比蓝天更加清澈的眼睛,痴痴道,“红哥哥。” 玉摧红好整不暇地拍一拍身上的火狐大麾,对着查心桐柔声道,“放心,有我在。” 查心桐惊过再喜,这一丝甜蜜先惹得自己心头发酥,如今满眼满心只要装下面前这个人儿便足够了。 玉摧红抱拳作了一揖,对那蒙面女子笑道,“在下可否代替查家大小姐赌一赌?” 蒙面女子冷声道,“你又算得上哪棵葱?” 查心桐一勾手指,黄衫童子跑了过来,玉摧红对他附耳几句。 这童子点头重新跑上汉白玉钟台,口中高声喝道,“千秋雪沃野,万里游子狂,天龙鳞甲乱,卷玉归江南,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 看他黄毛幼齿,开口却字正腔圆,抬首气宇轩昂,众人点头不已。 蒙面女子反而一眼迷茫,道,“怎么叫卖上了……这次,不会又是假唱吧?” 见众人不卖情郎的面子,查心桐陪着好一阵尴尬。 玉摧红摇头笑道,“在下玉摧红!” 蒙面女人摇头道,“不认得。” 这时四周嘘声一片,有人说,“连玉摧红都不认识?还出来跑。” 有人驳斥道,“人家秦圣女刚从西域过来的,怎么认得。” 有人叹道,“这玉摧红有些憔悴,乍一看还真认不出了。” 今日场内站立的,大多是豪赌之士,赌徒们自有赌徒的圈子,玉摧红在南京混迹赌场多年,凡事与人方便,人缘也算极好……若不是边上有个中毒的查七七症状太过恐怖,同好的这班豪客们恨不能借此地与玉摧红叙叙旧。 蒙面女人吃吃笑道,“两年前,不是听说你己经死在海外了?” 玉摧红只能苦笑道,“玉某命硬,阎王不收……惭愧惭愧。” 蒙面女子看看他又瞅瞅查心桐,看得意味深长,道,“你亲身替赌,怕是心中有什么想法吧?” 玉摧红转眼望了望查心桐,两人眼神会心一碰,查心桐自然是准了他代查家一搏。 玉摧红回头道,“赌注保持不变,我若赌赢了,求得解药之外,请您取下面纱,让众人一睹芳容?” 蒙面女子嗔道,“玉摧红果然是个轻薄之徒,本姑娘的娇好面容,岂是你们这班阿猫阿狗可以随便看到的?” 若不是见玉摧红出手化解自己的杀招时举轻若重,只怕这蒙面女子很难有这份耐心。 玉摧红笑道,“这一点上,你倒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蒙面女子随口道,“你说的可是那不敢见人的酸丁燕归云?” 玉摧红点点头,道,“大家都听说过,新月圣女秦婉儿乃是西域第一美女,今日遇而不见,岂不遗憾终身?” 众人隔着纱巾赏美女,如同雾里看花,总觉得不够尽兴,玉摧红能争取到这等福利,大家齐声赞好。 “如今,是求着我与你对赌,你还敢多提条件?”蒙面女子叱了一道。 玉摧红悠然道,“传说,一百年前,西域曾有一条恶龙为害一方,当初的新月教主为众生独斩妖龙,一时技惊宇内。” 他这句话一出口,围观人群之中开始骚动。 蒙面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玉摧红接着道,“此事之后,有个西域的制兵器巧匠抽恶龙之筋做成一条软鞭,敬献给教主,教主命名为龙刺,成为新月教的掌教圣物!只不知姑娘刚才使用的那一支,可是天下闻名的龙刺鞭?!” 蓬莱仙阁大厅之内本来有几百人旁观,听着玉摧红说出龙刺二字,忽然,不少赌客将身上貂裘一扯,站成两个对列,一齐露出内中的劲装,这些人左肩之上皆有徽记,着黑色劲装的左肩上绣着一只白色羊头,着白色劲装上左肩之上绣着一只黑色羊头,两方吵吵闹闹,这时偏偏又有不少中原服饰者拦在他们前面,三方之间互相推搡,场面越来越火爆。 蒙面女子偷偷骂道,“玉摧红,你这厮比八婆还要八婆。” 玉摧红一笑置之。 第四十七章 狼噬奇毒 “哎呀!” 查七七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看去,本来那病怏怏的查七七,闻听人声嘈杂,忽然燥动不己,耸肩塌臀腾身一跃,轻松纵上汉白玉钟台,那黄衫童子察觉有异时,己经避无可避, 查七七张口时腥臭扑鼻,卡啪一口,还咬在黄衫童子那白嫩细小的胳膊之上。 童子负痛,还未哭出声来,伤口已经涌出粘稠的血液,其黑如墨。 赌客中有人见这童子可怜,助力远远呼喝。 查七七惨青的脸孔之上神情更加狰狞,死死咬住童子的细胳膊不放。 大厅中互相推揉的众人看得一片骇然。 龙台山这白虎玉牌上的异毒果然霸道,瞬间可以致人癫狂,只怕它会象狂犬病毒一样,中毒者通过咬人将病毒感染扩散,一传十而十传百,钓鱼台蓬莱仙阁只是银钩钓坊中独立在酒河中的一处孤岛,一旦形势恶性发作,只怕此中众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脱! 想及于此,三方人等丢开私人恩怨,各自暗中蓄住劲力,死死盯紧汉白玉钟台,只要查七七敢于近身,必全力一击先将他打死,以求个人自保。 那蒙面女人看得此景,反而不急不地说道:“一个破牌牌,上面的毒性原来如此厉害,本……姑娘真没想到,解药呢,我带了没有?” 赌客中正好有不少立场几方不占,只事专心赌钱的闲人,如今赌局已散,大家饶有兴趣地盯着蒙面女子及她的侍从,且看她们如何动作。 蒙面女子叹息道,“小七,我在专心找解药,你再坚持一会儿。” 旁人听来心惊,只道这蒙面女子借此在拖延戏弄。 江南查家岂是好相与的,蓬莱仙阁内的荷官,护卫们纷纷怒视蒙面女子,只待大小姐查心桐一声号令,便要群起攻击。 顿时,蓬莱仙阁大厅之内气氛更加紧张,大型混战随时一触即发。 若是平常,查家奴才闹出今日这种情形,早被乌衣巷顺手灭了,如今大敌当前,自门房总管查喜受袭身死之后,查家更加爱惜羽毛。 一边是查七七办事能力超强,一边他又身染烈性传播病毒。这奴才是留是灭?查心桐也陷入两难境地。 “且让我来瞧一瞧。” 一个青年男子从看众中不徐不疾走出来,他身着蓝花布的苗装,中等身量,样貌清雅,典型的苗人打扮。 这苗人也不多语,摒开围观人群,众人注视之下,他径直走到查七七和那被他咬住的童子面前。 查七七见状,目放凶光,鼻腔中吼吼有声。 唰唰唰! 那苗人蓝花短袖飞舞,袖中飞出几条银针,直插在查七七的手臂,前胸,面门等各个要穴之上。 查七七中针,眼神开始变得呆滞,突然知晓痛感,“哎”地一声后这才松开了口,他手臂上经络之上如蛇形前进的红蓝两条线也停止不前。 查七七长喘一声,手指虚乏失力,白虎玉牌脱手落下时,被那青年苗人凌空用乌黑色的布囊接住。 随后,那苗人用银色的粉末往白虎玉牌的光面轻轻一撒,片刻间,白虎玉牌光洁的那面之上,浮现一个紫色狼头的光影,狼形浮影极为狰狞,过了片刻这才慢慢消失。 大家好奇地看着这个苗人,苗人若无其事地收了白虎玉牌,十指如电银针点穴,眨眼工夫,查七七和那黄衫童子全身布满银针 那苗人伸出手臂,十指按在两人腹部几处大穴,突然催出内力,两人不自觉“啊”一声张开口,苗人各抛两粒大小不一的药丸丢进这两人口中。 两人气息稍缓,虚弱无力地跌坐到钟台之上。 苗人淡淡说道,“这……应该是狼噬毒。” 大厅中的众人中也见多识广的,闻声反而颤栗到牙齿打颤。 狼噬毒乃是天台山的终极奇毒,传播速度极快,中毒同类呆在一处则象疯狼般相互撕咬,不死不休,不需要多久时日,即可灭绝一门! 苗人皱紧的眉头稍展,转身朝查心桐略施一礼,道:“唐门唐虎杖见过查大小姐。” 大厅之中的众人闻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位唐虎杖乃是川中唐门的第一高手,以医,毒二术闻名天下,正是天台山龙鳞白的唯一克星。 查大小姐回礼道,“谢过唐大先生相助。” “不言谢,其实他们身中两种毒,一种是麻散,藏于包裹白虎玉牌的锦囊面上,触之即中,走经络两线会显出红蓝二色,然后向上侵蚀,样子显得吓人,其实略毒无害,过几日即会自行消退,不足为虑。”查虎杖道。 查心桐钦佩地点一点头。 “但白虎玉牌上的狼噬毒就有些扎手了。”唐虎杖道。 众人诧异。 “据我所知,制作此物极为困难,制毒之人需要寻找癫狂发疯的毒狼,活生生打死后,以天台山毒泉浸泡狼尸数月,取其中毒骨制成骨粉,涂到白虎玉牌上,而这患者仅仅对着玉牌光面上呼吸,所说也不过四个字,即刻中招,中毒方式奇特,江湖所见不多,如此病例极为宝贵,我只是试药一番,不知可否见效,还需进一步观察。” 唐虎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得心惊胆寒,连川中唐门第一高手都没有把握尽除此毒,实在太过凶险。 查心桐,玉摧红,唐虎杖三人齐齐望着蒙面女子。 那蒙面女子坦然迎住众人目光,故作无辜道:“看也没用,我又没有解药。” 第四十八章 亦真亦伪 “一手是天台山掌门信物白虎玉牌,一手是新月教掌教圣物龙刺鞭,姑娘确实博杂,只是你应该不姓秦!”玉摧红笑道。 新月圣女可是叫做秦婉儿的!众人亲眼目睹,面前这位蒙面女子,带着西域美女班底,在此搞三搞四,如今却被说成了不姓秦了,大家一齐诧异地看住玉摧红。 玉摧红盯住那蒙面女子,笑道,“你掌中的龙刺鞭,确实是新月圣女的独门武器,可惜你刚刚使出时,用的分明是暗器手法,好容易扮一回新月教圣女,何必要破绽百出?” 玉摧红话未说完,“哧哧”两声暗器破空朝玉摧红袭来,玉摧红将大麾运力一抖,察觉对方发来的暗器不带药香,自然是无毒的,方才收落手中,竟然是两粒乌黑油亮的算盘粒子。 玉摧红望空笑道,“玉摧红见过钱大掌柜。” 只是无人回应。 “从头至尾,本姑娘就没说过,自己是那劳什子的狗屁圣女。”蒙面女子不屑一笑道,显然她对新月圣女这等称谓颇不在意,她接着道,“这秦婉儿的名号,似乎也是查七七自己唤出来的哟,对不对?” 可怜查七七如今半死不活,哪有力气与这女子争辩。 此刻,大厅到处响起“哧哧”的暗器之声,声响之处,壁上灯火一一熄灭。 玉摧红笑了笑,高喊一声,道:“钱得乐,你装神弄鬼却不敢现身,堂堂一个望江楼的掌柜子,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丫头的跟班了?!” 躲在人群暗处的钱得乐嘿嘿笑道:“玉摧红,你如何能一下猜到是我?” 玉摧红也不回话,只将那算盘粒子信手甩出,两道电光,直取蒙面女子的双目。 蒙面女子闻风声一惊,眼见算盘粒子飞来,侧身正欲躲开,暗处回旋飞出满天的黑光,空中“铛铛”两声,玉摧红抛出的算盘粒子先被撞上,彼此碎了一地。 这次,自然又是钱得乐暗中相护。 蒙面女子刚回过神,一阵掌风侧面而来,将她蒙面乌纱拂起,露出一张嬉皮笑脸的少女面目。 她吐舌一笑道:“玉摧红,你又多事?” 原来,玉摧红反手一掌破空,趁掌风之势一睹这蒙面女子的真面容。 玉摧红刚咦出一声。却听得身边的唐虎杖轻叹道:“不是她,她可是要美多了!” 旁观那边却是骂声一片,自从玉摧红提到了龙刺鞭的话题之后,有黑羊,白羊标识之人越聚越多,这群人虽然互有推搡,但他们返头盯住这蒙面女人时,目光中尽露贪婪之色,若不是忌惮着江南查家的大小姐在此镇场,只怕他们早己拔刀扑上。 查心桐偷偷扯扯玉摧红的衣角,低声道,“他们身上都藏了刀?” 玉摧红淡淡笑道,“人手一柄,刀身狭窄,弯度极大,弯刀!” 唐虎杖本来在一旁苦苦思索狼噬毒中的医理,他闻声抬头,注意到那两群男人,面带风尘之色,每人皆有一部大胡子,待他再看清对方左肩上绣着的黑羊,白羊标识,唐虎杖不免陪着点头不己。 查心桐手往袖中一探,正要抽出随身那查家示警召人的穿云箭,一截皓腕先被玉摧红轻轻揽住,玉摧红指尖在她手背上点了三点,贴耳笑道,“静观其变。” 唐虎杖看着玉摧红与查心桐携手相牵时情投意和,俨然璧人一对,只是,传说查大小姐的正牌夫婿却是本城的秦知府,这,这,这,唐虎杖本来是痴人一个,这些乱象搅得思绪更加混乱,他干脆自己躲开一处抓狂不己。 果然,两股力量向蒙面女子慢慢拥上时,却被另一群人死死阻住,这些人看似服饰不一,反身设挡时步调一致,应该是蒙面女子提前潜伏好的随从,虽然现在彼此克制,众人推搡中仍然挤裂不少桌椅! 只可怜今夜过来专业参赌的散客们,身上的银子输光还不说,现在还被夹杂在三股力量中间,走不脱身,连着孟端阳和那班镖师也陪着困在人群中,好在德胜镖局的今夜不想生事,只能低声抱怨不休。 如今情势,几方力量的视线全部集中在这个蒙面女子身上,如今只是僵持,一旦擦枪走火,血战在所难免,到那时,蓬莱仙阁的上空不知又要飘满多少冤魂, 玉摧红对蒙面女子低声讲道,“叫你的老钱动手。” “老钱?”蒙面女子看看玉摧红依然牵住查心桐的手,掩嘴吃吃笑道,“打坏你姘头家的东西,可别怪我。” 查心桐闻听姘头二字,粉脸一青,正要发作,察觉玉摧红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大小姐心头暖暖偷偷又涌出几分甜蜜,她强自冷哼道,“钱得乐今晚打坏的东西还嫌少吗?!” 蒙面女子对查心桐翻了个白眼,忽然含指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忽哨。 隐身在人群的钱得乐闻声跃起,一把暗器撒出满天花雨,这老头手法使得甚是刁钻,或袭人或打灯烛,搅得人群或避或挡乱作一团,片刻之间蓬莱仙阁大厅中的灯火尽数被钱得乐击灭。 昏暗中,蒙面女子被拥上来的几个西域女侍护着转身就走,本来一路顺畅。 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自河岸边纵入,十指带风,笔直扑向蒙面女子。 西域女侍们返身来救。 啊!卟卟, 女侍们未及招架,先被巨人的大手捻住,他一手一个将女侍们甩开一边。 “铁无双住手。”玉摧红道。 铁无双己欺身到得蒙面女子的近前,看清对方是个少女模样,这才妥妥地站定身形,瞪大眼睛吼道,“小丫头,查七七还欠着铁大爷一票大大的银子,那龟儿子如果提前被你弄死了,老子问谁讨帐去?” 铁无双也是急了,先骂一句龟儿子,又自称老子,不小心绕着弯把自己先骂进去了。 蒙面女子身量娇小,抬头才能看清铁无双的下巴,干脆吃吃一笑,道,“你说小七呀,他还吊着半口气呢。” “甚好,甚好。”铁无双闻声搓着大手,狠狠地松了口气。 看见蒙面女子掂脚,铁无双干脆俯下身来,蒙面女子才能凑到铁无双耳边低语一句,那一句甚是奏效,铁无双闻听之后,竟然乖乖地垂下手臂。 第四十九章 晨酒夜茶 这时,银钩钓坊内的护卫们闻声涉水而来,众人各抽兵刃,层层阻住登船口岸。 铁无双皱眉叫道,“师父!” 玉摧红对铁无双嘘一声,凑到查心桐身边,道,“心桐妹妹,赏我个人情,由她去吧。” 查心桐见这铁无双举止反复,玉摧红由抓到放,不免疑窦重重,只是面对玉摧红时,一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亮眼睛,她耳根也先软了,嗔道,“现在才知道人家是你的心桐妹妹。” 玉摧红苦脸嗯了一声。 查心桐脸色一整,大声喝道,“放人!“ 大小姐发话下来,众护卫哪敢抗命,众人两厢站立,在码头上让开一条出路。 “今日,你坏了本姑娘的好事,玉摧红,往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蒙面女子好整无瑕地整整衣裙,由几个西域女侍们拥着,冲着玉摧红白了一眼,这才昂首登舟。 船厮听命摇动浆叶,小舟钻入酒河正中,此处云蒸雾绕,眨眼不见了他们的影踪。 玉摧红反而锁紧眉头。 查心桐见状暗中戮了玉摧红一指,嗔道,“红哥哥,莫非你对这种黄毛丫头也有了兴趣?” 玉摧红知道她又吃起了闲醋,只能苦笑道,“新月圣女的派头都能假冒,小丫头身上肯定没有什么解药,留她又有何用。” 这时的蓬莱仙阁之中,灯火全熄之前,懂看风向的豪客们纷纷爬到赌桌之下走避,方便三方大打出手。 黑暗之中,大厅之内一场混战,好一场张飞打岳飞,打到满天飞! 待到玉摧红帮着重燃灯火,几方各有损伤,只是现在不见了那个挑起事端的蒙面女子,大家再没有了打下去的动力,既然银钩钓坊中的带刀护卫大量入场,打斗之人干脆分开三隅对峙。 护卫们检查一番,好在,除了二人中毒之外,荷官小厮及赌客们并无重大死伤。 考虑到蓬莱仙阁毕竟是一个娱乐场所,大小姐查心桐也不想将事端闹大,护卫们放手,任由着三方各扶伤者分舟离去。 只是,荷官收拾现场时,发现赌桌上的筹码早已被浑水摸鱼者搅得混乱不堪。 此时,唐虎杖帮助处理善后,他亲自搀着查七七和那黄衫童子进入执事房,叮嘱:从此执事房大门反锁,二人所需吃食由小厮们从门洞口传入,两个伤员先隔离将养! 唐虎杖回到大厅中,手捻白虎玉牌,高声道,“有相好的,烦劳通告天台山龙鳞白一声,他的玉牌牌到了我唐虎杖的手上。” 天台山白虎玉牌的厉害,众人今晚已经见识过了,本来避之如同蛇蝎,能送走这召魂恶牌,大家谢天谢地都来不及,自然没有人再去提出异议。 唐虎杖将之收入囊中,又与查心桐拱手道别,自己先去歇息。 经此一闹,孟端阳早已意兴阑珊,带着那班镖师趟子手们陪着查心桐离开。 大厅边角。 “师父,那小丫头,其实铁大爷可以顺手将她拿住讨要解药的。”铁无双被玉摧红盯得尴尬,只能解释道。 玉摧红笑道,“铁大先生的银票,这次是不是急着兑现了吗?” 铁无双无奈叹道,“她一个女娃娃,既然说了解药没带在身上,铁大爷也不方便亲手去搜她的身子吧。” 小厮清洗现场时,一粒黑褐色的算盘珠子滴溜溜地滚到铁无双的靴子前。 铁无双自语道,“钱得乐为了撒出这把暗器,一天要拆散多少算盘?” 他回头时,看见玉摧红眼珠乱转。二人思前想后,相视时同声而出,“望江楼!” 铁无双今夜来此,自然准备要当面讨帐,只是听闻查七七这次中的是天台山的狼噬毒,斟酌其中利弊,为了自身安全也不敢去探视了。 玉摧红遣走铁无双,自己坐在赌桌主台上,豪客们刚才趁乱也摸回不少筹码,当作翻身本钱,如今又抛开那位挡人财路的查七七,大家正好安安心心凑在一起赌钱。 经过此番变故之后,豪客们庆幸捡回一条老命在,入局情绪更加踊跃,哪里还去在乎银子的多少。 玉摧红陪着也是纯粹消磨时光,赌到凌晨起身,他这才吩咐小厮将桌面上的一堆筹码兑换。 荷官接过小厮端来的银票笑脸奉上,道:“玉公子,您今晚好手气!” “我的酒呢?”玉摧红道。 不知何时小浣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小浣噘着小嘴道,“暖好的梨花白,生蒸狗腿,早就备好,做公子作留做宵夜的,枉小浣又在清溪小筑等足一晚。” “那咱们这就回去喝酒歇息。”玉摧红赔笑时先打了个哈欠。 小浣凑到玉摧红的耳边,小声道,“怕是不成了,铁无双一早便在咱家砸门。” 玉摧红笑着问道,“咱家?” 小浣反应过来,仍然认真地点一点头,道,“是咱家。” 不论浪子还是俾女,家,总是一个温馨的字眼,。 玉摧红点头道,“那也得……回家!” 玉摧红随手丢过几张银票打赏下去。 些许小惠,在蓬莱仙阁里做事的这些荷官,小厮们眼中,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数目,只是这一整夜里,看见大小姐与他眉来眼去,今天又见得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小浣与他交头接耳,便知道这位公子爷万万得罪不起,众人接了连声道谢。 小浣给玉摧红披上火狐大氅,拖着他出了门,酒池边早有船厮泊舟相侯,三人俱不是多话之人,一时相安无事。 此时雾散,薄桨轻摇,搅得一池佳酿遍生涟漪,中人欲醉。 “客官,到了!”船厮吭了一声,小船靠岸,停在银钩钓坊正院的台阶之上。 玉摧红拾阶而上之际,头顶已多了一把素面水墨画的油纸伞。 “公子爷,外面正下雪呢!” 说话女子声音温柔,带着淡淡鼻音。 第五十章 北风行止 玉摧红本来准备出声道谢,只是隔得近了,一抬头,差点以脸撞到对方高耸圆润的胸口。 打伞的女子俏立高台阶上,玉摧红抬眼看时,棂窗外柔柔的雪光穿透而入,映衬得丽人那一双琥珀色的美眸光彩炫目。 玉摧红展颜笑道,“姑娘早。” 撑伞的女子轻叹一声,道,“玉公子好大的忘性,这么快就不认得我鱼婵姬了吗?” “鱼姑娘天生丽质,大把有人挂念,何必对我们家玉少爷纠缠不休。”小浣跟上抢白一句道。 “你们家……切!本姑娘与玉公子邂逅,莫非先要去你家小姐那里提前报备?”鱼婵姬叱道。 “邂逅?“小浣冷哼一声,道,“报备太过麻烦,我家小姐早早吩咐过了,廿四厅的姑娘们做好本份,有事没事切勿骚扰到玉少爷,省得各自麻烦!” 鱼婵姬自认美貌之外,还有自由之身,哪里容得一个做奴婢的下女对她当面顶撞,不由反唇相讥道,“查大小姐好大的贪心,这次是要独占玉公子哟。” 玉摧红也是怕这两个女子争起来的场面实在难堪,信手将小浣牵在身后,对鱼婵姬淡淡一笑,道,“鱼姑娘见谅,我们有事先行一步。” 小浣始终是小孩子心性,她藏在玉摧红身后,还对着鱼婵姬一横眼,口中显摆道,“我们现在回家!” 鱼婵姬闻声一怔,粉脸之上痛切中多了无分无奈,痴痴自语道,“家?” 玉摧红潇洒地躬身一礼,拉着小浣飘然而去。 只是他们出门时,雪风仍是一紧。 鱼婵姬抬头,先见雨檐下昨夜冻住的一排排冰柱,此时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 寒江入夜,天空中依旧惨惨的灰白可见,雪己停,只有冰风如刀。 望江楼,掌柜子钱得乐带队回来时,守柜台的王小二溜得干脆没有了影子。 如今腊月过半,酒楼的夜市生意冷清。 钱得乐将诸位安置完毕,在沐足桶中倒上热水,这才从贴身处取出钥匙,打开柜台边角暗格的锁头,捧出半坛梨花白。 钱得乐小心倒在酒壶中,刚要入口,他忽然一拍大腿,又将半壶原浆倒回坛中锁好,自己在壶中细心兑上半壶白水。 钱掌柜子举壶对着夜色敬了三敬,先将双足泡在沐木桶中,这才狠狠地泯了一小口,长喘出一口粗气,叹道,“兑水的美酒也是酒,舒坦。” 这时一个伶俐的身影从窗上一跃而入,脆声叫道,“姓钱的!” 钱得乐嗔怒作色,道,“王小二,人前人后,你仍然应该尊称我为钱掌柜,或者钱大掌柜!不是我稀罕你这般叫,这是个态度是否端正的问题。” 小伙计王小二叱了一声,嘟囔道,“掌柜不掌柜,你也别总是找借口扣人家工钱。” “我……不是教你武功来抵销你的部分工钱。”钱得乐道。 “老子又不想杀人,成天学你那破刀法有毛用。”王小二不屑道。 这句话抓到了钱得乐的痛脚,钱掌柜子干脆白眼望天。 王小二倒也不计较,凑前笑道,“掌柜子,封姑娘现在咱家赌场里坐庄。” 望江楼既然始终与江南查家的银钩钓坊作对,在这城外江边,钱得乐为了兼顾来此打尖的所有男人们的共同喜好,一直也张罗些小赌小嫖之类的特色项目,赌客们在此如何挥霍他不管,钱得乐在其中只管闷声抽头。 既然今日是封姑娘当庄,钱掌柜更要小心避开。 钱得乐见怪不怪,道,“人家生就的赌性,这姑奶奶今儿在外面不爽利,回来了肯定会拿咱们这里的住客们出气。” 王小二吃吃笑道,“封姑娘当庄,那气势……输得最多的是海沙帮的那群憋孙。” 钱得乐叹道,“老天怜见,咱封姑娘开心归开心,也给海沙帮的傻子们留出点生活费,酒饭住店都是花银子结帐的。” 王小二嗤了一声,道,“海沙帮的憋孙们如果欠下了银子,你又能咋地?!” 钱得乐胡子一吹,道,“哪个孙子敢结不清讫,别怪老钱翻了脸,又把他们绑了送回江宁府!” 王小二小嘴一歪,道,“他们弄小查没弄成,这群憋孙倒先关在曹参军大营里冻丢了半条命,能逃出来多不容易,你……好意思去拍查家的马屁?” 钱得乐嘴上虽凶,但是攀附查家之事却也做不来,闻声只能默默一乐。 王小二道,“现场输得最惨的倒还不是他们。” 钱得乐眼皮也不抬,道,“这又是哪一个?” 王小二道,“有一个傻子,输光自己的成本之外,还倒欠着封姑娘七千两银子!” 钱得乐诧异道,“能在封姑娘手中欠下这么多赌债的也算不凡了,对方什么路数?” 王小二仰头回想道,“那傻子一张生面孔,个子中等偏高,青衫青巾……与我年龄相仿……应该也大不上几岁。” 钱得乐随口问道,“此人随身可有佩剑?” 王小二摇头道,“当时灯光不明,那傻子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之类的东西。” 钱得乐闻听,啊地一声跃出沐足桶,手中酒壶差点跌落在地上。 此时北风又紧,吹得瓦面上的积雪块块崩落。 雪风之中,隐隐有丝竹之声,只是弦乐哀婉,偏偏女声高亢,歌声有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又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唱的竟然是唐李太白的〈北风行〉。 王小二兜尾追道,“掌柜子,咱们今晚不做夜市生意了吗?” “关门!全部滚去歇了吧,老子有大买卖要做。”钱得乐也不擦脚,赤足踏着双木履,如风般去了。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歌声才止。 第五十一章 归云少爷 只因为钱掌柜子凡事格外吝啬,导致望江楼中的赌厅布置也相当寒酸,其规模和装饰跟蓬莱仙阁相比,中间只怕差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还绰绰有余。 赌厅中火种不旺,十二位西域服饰的女子也是穿得太过单薄,如今她们且歌且舞,娱人之外其实也是为了在动弹中给自身增温。 “散了吧!” 脆生生一声之后,侍女们对着一个方向躬身以礼完毕,她们这才敢返身出门,一个不小心,姑娘们正撞上急奔而入的钱得乐。 赌厅门口左右站立的两个带刀护卫,钱得乐望着他们拱手笑道,“路爷,符少。” 那两名护卫中,姓路的中年人佩双刀,身材清瘦而面带古风,姓符的年轻人佩单刀,面目冷峻而略显沉稳。 见到钱得乐进了门,二人浅笑回礼,只是偷偷对他嘘了一声。 赌厅空旷,薄有凉意,中间架着一口生铁大锅,锅内焚烧木炭供暖,一个少女仰躺在炭火后面一张太师椅上,单手把玩着三粒牛骨骰子,借着烛火摇摆之光,依稀可见看见,她竟然是前半夜大闹银钩钓坊蓬莱仙阁的那位蒙面女子! 如今,她扯去覆面薄纱,这少女年不及二八,身形略嫌单薄,胜在眉目娟秀,一脸顽劣之气,为她增色不少。 少女瞥瞥一边垂手而立的青衣人,小脸一板,道,“我封铃舞也是有底线之人,如今这赌也散了,歌你也听了,该还银子了吧?” 青衣人沮丧地摆一摆头,嚅嚅道,“小生身上无有银两。” 封铃舞大声道,“那,你去朋友处借来还我。” 青衣人抚掌叹道,“此时更深夜重,小生我不忍扰人清梦。” 封铃舞大眼一瞪,道,“说人话,少整点我听不懂的。” 钱得乐凑前解释道,“他意思是说,这时候太晚了,不想影响人家休息。” 封铃舞白了钱得乐一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钱得乐吃了憋,只能赔笑着闪身一旁。 青衣人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道,“现在确实太晚,小生……不好意思去借。” 封铃舞道,“那明天呢?” 青衣人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不想借。” 封铃舞恼他木头木脑,纠缠不清,撇嘴道,“那你想不想还?” 青衣人毫不犹豫地点一点头。 封铃舞冷笑道,“那我们就搞一次债肉偿,路一闯,你过来,把这小子的左臂给我砍了!” 路一闯闻声抽刀。 钱得乐纵身拦住,急道,“女主子,使不得!” 封铃舞小脸一板。钱得乐赶忙上前,低声附耳几句。 封铃舞听得目露异彩,忽然将身一起,这小女子生性张扬,例来不懂收敛,她将青衣人上上下下地端详一番,火辣辣的眼光让青衣人觉得周身不自在。 封铃舞终于阴阴笑道,“燕归云呀燕归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送上来。” 这青衫无剑之人,当然就是这几日流落在外的燕归云。 我们的燕大少自诩放荡形骸,通过这几日的反思,他总结出几大要点,一者,鱼婵姬确实是人间绝色,若与此女有了瓜葛,必然不枉此生!二者,落雁厅中,燕公子本来有数次良机,只怪自己当时不能及时把握,若有下一次,不就是摘下面具,小事方面随着那大美人些,又当如何…… 只是要重走落雁厅,他又需要翻牌子的订银,喂鸟银,茶银等等,燕公子忽然发现自己太缺银两!以他之骄傲,绝不许旁人资助。 今夜,我们的燕公子为了大赚银两,鬼使神差地冲进望江楼赌场,只可怜,燕公子逢赌不胜的魔咒并未解开,所以,他今夜又惨败在这个叫封铃舞的小姑娘的手下! 封铃舞的话语敲打得燕归云后心阵阵发凉,他不甘道,“燕某不过是欠下些银两,姑娘何苦要恨我如此?” 封铃舞冷笑道,“你要怪,就去怪你的那帮狐朋狗友得罪了本姑娘!” 燕归云这几日未进江宁,哪里会知道上半夜发生在蓬莱仙阁中的闹剧,只是他傲气天生,闻听这女子如此诋毁自己的朋友,燕归云左臂一扬,正色道,“银子燕某怕是还不上了,姑娘若是喜欢,这左臂便由你砍去了吧!” 赌场之上,输银子赔上手脚本来算平常事。封铃舞手心一紧,牛角骰子叭叭有声,路一闯赶忙长刀出鞘,只待女主一声令下,便要一刀卸下燕归云的臂膀! 钱得乐见情势紧急,双指往路一闯的刀脊上一搭,蓬勃的暗力猛然下压,路一闯差点长刀脱手,姓符的护卫见势,抽出单刀,冲上去刚想发作。 钱得乐淡淡道,“在望江楼内动刀,最好先征得我钱某应允。” 蓬莱仙阁中,在钱得乐的暗中策应之下,才保得女主全身而退,众人早己见识了钱掌柜子的厉害,只是大家却不懂了,这成天里在女主面前点头哈腰的钱掌柜子,今日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如今宁可顶撞女主子,也要偏袒这个燕归云,两个带刀护卫的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封铃舞怒道,“钱得乐,你好大的胆子!” 钱得乐闻声赶忙丢手,回头时己经换上一脸谄媚之色,笑道,“不敢,不敢,老钱我今天只想做次调解人。” 封铃舞冷声道,“怎么调解?” 开口前,钱得乐先对着燕归云一挑大拇指,这才道,“也不是老钱夸他,咱面前这位燕归云,文举武举,想考必中,归云一剑,罕逢敌手……” 姓符的年轻护卫觉得他吹得太过玄虚,不由冷哼一声。 钱得乐叹道,“符少,你还别不信,虽然此时他手无寸铁,燕归云若想赖帐走人,凭你们……两个人三把刀,呵呵……”他先打住了声。 姓符的年轻护卫不甘道,“凭他,又能如何?” 钱得乐冷笑道,“老钱我都挡他不住,凭你们……到此刻为止,人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要溜走的念头?” 路一闯为人持重,闻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封铃舞却是不耐地一哼。 钱得乐赶快躬身,郑重说道,“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搜集天下英雄,几年前,那里就曾经有过关于燕公子的专稿。” 路一闯听得这句,忽然眉头一展,失声笑道,“纵一把大火烧了金陵知府府衙的那小子,原来是他。” 话题扯到这个地步,符路二人顺势收刀入鞘,他们再看燕归云时,目光也变得友好了不少。 只是封铃舞年少,自然不知道多年前那些掌故,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去烧金陵府衙呀?” 燕归云窘在一边,憋得脖子通红。 第五十二章 其它都成 仓促间,路一闯不能尽行解释,只能笑道,“当年,这位燕公子己经貌比潘安,却因此给自己招来了桃花劫!” 封铃舞重又审视燕归云的脸部,可是燕归云面敷人皮面具不讲,偏偏那面具之上枯眉阔口,眼呈三角,哪有什么貌比潘安,简直是面目可憎。 封铃舞眼珠一转,道,“你想清帐不?” 燕归云闻声眼中一亮,赶忙回答道,“那是当然!” 封铃舞笑道,“都说你剑术不错,你耍一遍给我看看?” 路一闯好心地从旁提示道,“燕公子,你练剑时,我们几个在一旁绝不偷学,只要你耍完了,让咱女主满意,自然会抵消掉你的债务。” 燕归云摇一摇头,道,“除了此事,其它都成!” 封铃舞眼珠一转,道,“这样吧,你揭开面具,让我看看也成。” 燕归云又摇一摇头,道,“除了此事,其它都成!” 封铃舞心中有气,仍然耐心道,“那便剩下最后一个小小条件了。” 燕归云正色道,“姑娘请讲。” 封铃舞白眼望天,慢慢道,“只要你今晚给本姑娘倒了洗脚水,这笔帐也就消了。” 前面讲到,随便予人耍剑,乃是戏子所为,燕归云肯定做不来!而他行走江湖这几年,为了远避桃花劫,始终戴着一副人皮面具,想让他亲手揭下,也是万难!只是这倒洗脚水之举,非夫妻奴婢不会去做…… 燕归云沉吟片刻,终于又摇一摇头,无奈道,“除了此事,其它都成!” …… 钱得乐见女主子封铃舞被他气得小脸变形,赶忙上前道,“老钱有个万全之策。” 封铃舞气急败坏,甩手道,“讲!” 钱得乐长叹一声,“如果让归云剑客屈身在望江酒楼中做个跑堂,以他以操琴舞剑之手,去干些涮盘子,抹桌子之类的勾当,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景象?” 封铃舞闻声终于坏坏一笑。 此时,符路二人苦笑,却学着燕归云的语气同声道,“除了此事,其它都成!” 四人正觉好笑,燕归云偏偏在此时闷声说道,“这个,成!” 也是顾及到归云剑客的脸面,钱得乐替他争取,燕归云匿名在望江楼跑堂,期间得闲必须供封铃舞消遣,做足七日之后,帐讫便可走人! 协商完毕,燕归云提笔自立契约文书,果然文笔字体行云流水。 路一闯颇通文墨,看得也暗竖拇指。 燕归云认真写完,自检没有纰漏,在右下角重重按上指膜,又细心地折成四折,这才将自己的卖身契约小心送到封铃舞手中。 当夜北风骤紧,淅淅沥沥又下了一场雪籽。 燕归云心性也大,自行找了一间干净的空房倒头就睡。 钱得乐喝完那半壶冷酒之后,反而辗转难眠,半夜将王小二推醒,递给他一张字条,上书,“铁无双,赶快到望江楼赎人!”让王小二连夜急送银钩钓坊。 王小二睡眼惺松,若不是见识过铁无双的出手大方,本来坚决不从,既然接下这趟活计,小伙子顶着钱得乐的狗头帽爬出窗台,他猫腰溜过几进天井,回头看清楚路符二人的客房中早己熄灯,这才安心的翻墙而出。 此时夜色如墨,寅时。 …… 雪光辉映之中,江宁城外千里冰川,白雪之上的牛首山遥遥可望。 两个灰色人形孑立在北风口上,己经两个时辰过去,虽然雪风不止,两人却纹丝不动,于是,他们的眉间,睫毛,连着腰间的刀柄也慢慢结上一层冰棱。 一只兔子从雪洞中探头而出,麻灰的毛色在白雪之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是饿得紧了,它迟疑良久才扑腾到两个雪人脚下,看着二人没有动静,灰兔在四只牛皮靴子之间嗅来嗅去。 也是天道酬勤,卟通一声,雪人双手不动却掉下一块灰扑扑的物什。 灰兔好奇地用三瓣嘴拨弄,却发现不是它的吃食,只能放弃了,蹦了几蹦,悠然而去。 等到灰兔重新又钻入雪洞之中,一个雪人才敢抖一抖肩上的雪片,笑道,“你丢块肉脯下去,让那吃素的兔子是骂你好,还是谢你好呢?” 这中年人腰携双刀,面带古风之色,正是昨夜的带刀护卫路一闯。 那姓符的青年脸上一红,叹道,“咱习武之人,不可能有事没事在腰上别着一只萝卜吧,总不成,让我对它……也丢上一枚雷火霹雳弹吧。” 路一闯抚掌笑道,“符少主宅心仁厚,宅心仁厚。” 辰时风止,远远的江宁城里,唢呐起头,鼓吹乐随后,丝竹乐刚一入境,忽然爆竹齐鸣,翻黄历:今日大吉!应该是江宁城内哪家大户娶媳嫁女的好日子。 巨大轰鸣声中,几道白烟冲上半空,哗啦一阵,在空中连续炸裂。 路一闯手搭凉蓬看了半晌,只可惜如今天色大亮,再璀璨的烟花在空中散开,反而也看不清楚,他不由叹道,“江宁人真爱显摆,白日里放烟花,给谁看去……” 姓符的年轻人扁一扁嘴,道,“这烟花做得太过稀松平常。” 路一闯看了他一眼,才想起符海尘乃是江西霹雳堂的少堂主,本朝民间的火药制造使用技术更加先进,这廿年间,以江西霹雳堂堂主的符云生最为优秀,成为行业翘楚,江西符氏一族以精于制造各色的炸药,火器而扬名天下。 在符云生的指导之下,江西霹雳堂大量制造贩卖火药,火器,获利甚丰,也能算得上势大材大,富甲一方。 只是这位霹雳堂少堂主符海尘,为什么丢开偌大的家族生意,来做个带刀护卫,供小丫头封铃舞驱驰,动机让人不可理解。 此处远在郊外,非但行人稀少,连老鸦寒号都听不清楚,烟花四散之时,雪地荒凉,更显凄凉萧索。 二人正在喝酒御寒,远远有马蹄踏碎冰面的裂响声由远而近。 路一闯将酒囊往腰间一收,道,“自王小二回返望江楼算起,己经过去两个时辰,这次,应该是正主到了。” 符海尘迟疑道,“等一下……咱们真砍还是假砍?” 路一闯道,“老钱帮人搬来的救兵,应该是错不了的。” 符海尘诧异道,“此话怎讲?” 路一闯抽刀,刀光映雪,双刀一抖时,声似龙吟,他苦笑道,“本不该吃这碗招嫌饭的,所以既算现在女主子的吩咐再刁钻,我们也只能尊照执行,至于对方的死活,他……便凭本事认命吧。” 第五十三章 古井通幽 铁无双收了望江楼递来的纸条,既然亊关燕归云,送走王小二之后,铁大爷再也睡不着了,他苦等玉摧红不至,干脆自己打马先行。 铁无双跨马掠过守城兵卒,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铁无双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心情瞬间也开朗了许多。 只是今冬的雪季痴长,大雪未断下小雪,小雪停了飞雪子,城外官道之上无人洗扫,早已结上一段厚厚的冰壳,骑着的枣红大马不良于行。 铁无双心急火燎,干脆伏身马腹之下,双臂一振,将一匹大马象扛麻包一般地举了起来,他施展轻身功夫扛马猛赶数十丈远。 这横蛮阵势先把路中把守的符海尘和路一闯看得一慒,当真是:人骑马儿天天见,大马骑人却是头一次见识。 铁无双看见二人挡路,远远叫道,“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城里来的朋友,识相的赶紧返身!”符海尘咬牙扮出一脸凶相道。 “你的意思县望江楼不准去了的?”铁无双抽闲看看二人手中钢刀,道,“我朋友在望江楼中有难,请二位行个方便。” “过得今日再来不迟。”路一闯道,他见这巨汉高大威猛,扛着一匹枣红大马举重若轻,倒多看他一眼。 “朋友若是没钱吃酒,铁大爷赏点银子给你们花用,干这无本买卖便不好了。”铁无双停住脚步道。 “你说甚么?”符海尘怒道。 “我说,你们这些翦径的蟊贼今儿个算是遇上行家啦!”铁无双哈哈笑道。 “朋友,有种报上名来!”路一闯也觉得自己今日行径的实在好笑,亮刀作势道。 “放亮你们的招子,爷爷我乃东海铁无双!”铁无双吼道。 符海尘与路一闯无奈的交换一下眼神,转身冷笑道,“砍的就是你这个铁无双!” 二人手中刀花一搅,疾风横扫。 铁无双见势倒纵,跃开两尺,妥妥先将枣红马放在路边。 这时那二人同喝一声,纵身追至,路一闯下腰屈身,手中双刀直削铁无双的双足。 铁无双倒滑半尺,消去对方的刀势,符海尘欺身到了铁无双的近前,手中单刀直入,刺向铁无双的前胸,铁无双身形一侧,风摆杨柳,符海尘的刀尖擦胸而过,铁无双长臂一展便要夺对方单刀,符海尘刀锋搅动,寒风侵人,横截铁无双的脉门。 那一边,路一闯一势落空,双刀护住头和胸,身伏雪地,滚成一个刀球,正是翻滚合扫截,跌扑走劈扎缠头抡斩翻,裹脑撩点摔……林一闯脚下扑跌,招招攻的是铁无双的下三路。 “有点意思。”铁无双兴头一起,冲入到两人中间,他双手格挡,足下不停,瞬间三人战成一团…… 此时,城门中一道黑影顶着红云疾卷而至。 铁无双不需回头,便知道是玉摧红骑马赶到了,他不由分心笑道,“师父,你今天咋换了服色?” 玉摧红一身褚红绵袍外披火狐大氅,在无边雪海之中显得甚是悦目,他停马笑道,“这几天,穿一身着净白的死的死,中毒的中毒,那颜色应该是太不吉利。” “说的也是。”铁无双道。 “铁大先生,你对付这三把刀有没有压力?”玉摧红道。 “师父,我陪这两位兄弟松松筋骨,只怕还要纠缠上一阵,你先进望江楼去烤火。”铁无双忙里偷闲,边打边道。 玉摧红懒看二人,嗯了一声,这小黑马撒开欢来,四蹄踏雪身形如同出弓之箭,它身法甚是矫健,眨眼奔到望江楼前。 不等辕门前牵马的伙计上前招呼,自己在玉摧红驱使之下穿栏过院。 众人只觉一道黑云扫过,未等看得清楚,那一人一马己经笔直地从众人身边冲了过去。 到了天井,玉摧红飞身下马,丢开丝缰,小心拍拍马头,任那小黑马自行活动。 天井里的积雪早被伙计们洗扫干净,玉摧红扶住井沿探臂去试,今日却听不到井内的动静,他双手撑住井壁,足踏两边青苔,身子顺势而下。 这古井之中颇有几分暖意,今冬如此苦寒,井壁的苔藓仍有绿色,井水的水面上也没有结冰。 玉摧红身子一边壁虎般向下滑行,一边用手掌轻轻拍打湿滑的四周,终于在距离水面半尺处,择到一处井壁有空响之声,玉摧红小心试探一番,指尖扣中苔藓之中的两处孔洞,他双掌左右一分,密生苔藓的井壁上这才现出两扇对推的暗门,暗门之后,里面一团漆黑…… 玉摧红取出随身的火镰,火绒点着,他挟着手中这点昏黄的光亮,这才慢慢进入暗道,玉摧红双足在泥地之中前行一丈,又双手打开一扇暗门,门后终于现出一处暗室。 他借着火绒之光搜寻,将几案上两只牛油蜡烛点着,光影投射四壁,他这才看清四周情形。 暗室进深两丈,宽度也有九尺,里面桌椅案几杂乱放置,一隅摆放着三张木床,被褥凌乱污秽,探手时己经没有余温,如此判断,躲在暗室中疗伤的众人应该己经离去多时了。 这暗室里应该另有机关交换空气,玉摧红低头小心搜寻,地上几摊血污,冲洗过后仍有明显印记,室内弥散着一股金创止血药的气息。 “红粉青蛾方初绽,玉体冰肌遍婆娑。哎哟哟!禁不住虫咬蚁行酥蚀骨,不由得芳心春锁尽开却……”幽幽有曲声缘井壁而下。 此时暗门大开,玉摧红自然能听清,天井中哼着艳曲的又是钱得乐。 既然行藏败露,玉摧红干脆熄了密室中的火烛,飞身跃上井台。 第五十四章 终究错过 钱得乐看见他的身形,跳出这才止住了口中的艳曲,拍胸叹道,“玉公子神出鬼没,吓我一跳,您,这是在看房吗?” “暗室里的众人去了何处?“玉摧红笑着问道。 钱得乐白眼干咳几声,待玉摧红送上一张银票,方才答道,“那几个鬼也是倒霉,不晓得招惹了哪班瘟神,出门刚去打了一转,回来时,基本被打得半死不活,我还怕他们暴死在暗室中,弄污我一口好井,谢天谢地,今日一早,他们便结帐全数滚了蛋。” 玉摧红再递上一张银票,低声问道,“钱掌柜子可知道他们如今去了何处?” 钱得乐盯着玉摧红手中大把银票,小眼中虽然大放绿光,也只能慨叹一声,道,“可惜我不知道。” 玉摧红今日出城便想着直奔望江楼,心下间想着,查家这几日的变故应该与井下密室藏身的这几个人有莫大关系。若不中,既然坐实这几人袭杀查喜,只需找到个钱得乐不曾注意的时机,自己正好一举拿下。 钱得乐虽然见钱眼开,只是他出售情报却极有原则,他若说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那几人的去向了。 雪景茫茫天,地一色,玉摧红惆怅心起,这天大地大,不知何处去寻。 他一时想及自己少年时,被查喜呵护的种种温馨,又想到查喜煮那碗腊八粥的唇齿留香,再想及查喜死时之惨状,只后悔当初应该不顾钱得乐的阻拦,早早下手。 玉摧红心头五味杂陈,由不得逆着内息利啸一声,声动屋瓦时,积雪块块滑落。 玉摧红啸完狂吸一口新鲜空气,心中才觉舒畅一些。 望江楼的主体砖木结构,外围不设院墙,所以隔音效果不强,玉摧红这一声呼吼,惹得各房各廊冒出不少人头来观望,这些住客中男多女少,多是江湖客装束。 “看个毛呀。”钱得乐叉腰对着四周嘶声骂道,“再看再看,望江楼今天的酒水涨价三成。” 江湖人本来讲究烦难之时置身事外,都知这掌柜子钱得乐贪财,人又世侩异常,坐地起价乃是常态,但凡有涨价的时机,他绝不放过,如今见他贼眼乱翻,住客们赶忙走散。 这时,铁无双竟然与二位使刀的搭肩回转。 符路二人受女主子之托,半路砍杀这多事的铁无双,如今大家砍也砍过了,三人还打得意气相投,既然快到饭时,符海尘和路一闯正好回来给女主交差。 符路二人在外面己经见过玉摧红,此时无意寒喧,铁无双邀他二人喝酒,符路二人婉拒一句,并肩先进了内堂。 “老钱。你这望江楼被包场了吗,怎么里面住的尽是一些海沙帮的帮众?”铁无双早注意到住客们衣角上的暗记,忍不住问道。 “海沙帮这群憋孙不争气,明火执仗去追杀查琦桢,偏偏手段太臭,倒让那小子死里逃生,因此惹恼他姐夫。”钱得乐说到姐夫二字,意味深长的看了玉摧红一眼。 玉摧红干脆将头转向一边。 “于是,江宁知府秦子墨派出大批衙役,四处追缉这群憋孙。”钱得乐叹道。 铁无双听了暗自好笑。 “钱掌柜子如果觉得生意差,可以抓一些海沙帮的小喽罗送至乌衣巷,换取赏银。”玉摧红借机调侃道。 “查家自诩名门望族,只可惜老钱始终与他们尿不到一壶。”钱得乐叱了一声道,近期望江楼生意确实淡泊,偏偏钱掌柜子性情倔,凡是查家要追杀的人,望江楼必全数收留。 “银钩钓坊历年来抢了你望江楼不少生意,实在可恨,如今这出闹剧好看得紧,老钱,你千万千万不要给查家行方便!”铁无双笑着附和道。 钱得乐斜瞥玉摧红一眼,酸酸笑道,“那是当然,查家那嫁过人的闺女再漂亮,老钱也不会去惦记。” 玉摧红只能装作没听见。 “我燕兄弟怎么遍寻不见?”铁无双问一句,却早不见了钱得乐的影子。 如今午饭时刻,众人奔往望江楼的饭庄,铁玉二人找个临窗位置坐下,果然,寒江暮雪尽收眼底。 到了钱得乐的饭庄,所点的菜式自然要地道的山西风味。 铁无双不看菜单,信口报出,“平遥牛肉,大同兔头,定襄蒸肉,忻州瓦酥,不烂子,碗托各式一份再加两碗长冶卤肉羊汤,外加五斤装的陈酿梨花白两坛。” 跑堂随听随唱报与厨房备菜,用抹布在桌子上一抹,快手上了一壶热茶,道,“大同兔头今日没有,客官换个菜式吧。” 铁无双觉得跑堂的声音有些熟悉,抬头时,忽然变得满脸赔笑,柔声道,“您给个建议,上啥我吃啥。” 小跑堂身着青衣小帽,肩上搭了条汗巾,一身干净利落。 玉摧红闻声,也看清了这位跑堂的模样,瞥瞥身周食客众多,干脆对铁无双眨眨眼。 “我只晓得,盐水花生米才是佐酒上品。”跑堂口中殷勤,只是脸上木讷没有什么笑意。 一贯爆脾气的铁无双竟然连声道谢,道,“花生米好,花生米好,请上五碟花生米。” “饭庄保障顾客酒饱饭足,还请点菜你之时适量,如果吃不完浪费了,顾客结算时候,只怕饭庄柜台上会加钱处罚。”小跑堂道。 “是是是,勤俭节约,不敢浪费。”玉摧红连声道。 “本次服务小惠二两,本店另外提供停车刷马特色服务,两位客官的马匹俱是良驹,特惠收足五两吧,这五两银子的小惠,客官是现在给,还是在饭钱里一起结?”小跑堂将一大堆话说下来,有此气喘。 其实当时小惠,顾客结帐之时会丢出三五文赏给伙计,这小跑堂就是五两银子,微有敲诈之嫌。 不过这次,不但玉摧红在认真听着,连铁无双这种急性子,也听得含笑颇颇点头,铁无双抽出一捆银票,可惜今日身上碎银却没有一文,无奈之下,他问玉摧红讨要,玉摧红认真翻遍内外口袋,也只摸出五十两的纹银一锭算是身上的散钱了, 铁无双接了,双手给小跑堂奉上,小心问道,“这……够是不够?” 小跑堂哼一声,道,“说好的五两,你丢下这么大一锭银子,是在向人显摆自已有很多银子吗?” 铁无双闻声面露愧色,自行小跑着赶到柜台,换了一把碎银回来,那跑堂却早去了别处。 “喝酒,先喝酒。”玉摧红笑着拉铁无双坐下。 正是午时,饭庄之中果然食客众多,那小跑堂端茶上菜,随叫随到,忙得穿花蝴蝶一般。 “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铁无双一头雾水道。 “抽空子,便要拉钱掌柜子过来问问。”玉摧红道。 第五十五章 倒霉朋友 那小跑堂安置好饭市,一溜烟地跑到楼下的马厩,手中拿把猪鬃大刷,将厩内歇着几匹大马细细刷了,事毕一一验看马蹄,发现马掌有磨损过度的,他便从边角处放好木箱里取了工具,更换马掌,事毕报与马主,按章收费。 看着小跑堂冰天雪地干得热火朝天,铁无双在楼上越发吃得闷闷不乐,铁大爷忽然将手中的筷子一砸,吼道,“钱得乐,给铁大爷滚过来!” 钱得乐乃是生意精,在铁无双这等豪客面前自然是格外和气,低声道,“铁大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认得老子不?”铁无双瓮声道。 “东海铁无双,你大爷的财大气粗,名声在外。”钱得乐道。 “那你认识他不?”铁无双一指楼下忙碌的跑堂,道。 “那是本店昨夜新聘的小跑堂。”钱得乐道。 “伙计也是爹妈所生,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可以让他那般辛苦。”玉摧红叹道。 “那……可是他自愿的。”钱得乐委屈道。 “看他细皮嫩肉,十指修长,应该不是干粗活之人,怎么……”玉摧红道。 看着铁无双豹眼圆睁,钱得乐忍不住叹道,“他的真实身份,便是名门中的落拓公子,少年剑客中的奇才,你二位爷的倒霉朋友,小燕燕归云。” “你都晓得,他是少年剑客中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这样一个翩翩浊世好少年,如今,让他在你这个破望江楼里打杂,干些端盘子,换马掌的营生,钱得乐,你特么看着不感觉痛心吗?”铁无双吼道。 “他手脚麻利,做事妥贴,店里正需要这么个伶俐的跑堂,他自己又干得开心,我干嘛要去痛心。”钱得乐嘟囔道。 “燕大少爷不过是口袋时常缺银子而已,你给出个具体数目,铁大爷替他来还!”铁无双懒得与钱得乐斗嘴。 “燕大少爷若只是欠着老钱的银子,倒还好办了。”钱得乐叹了一声,道。 “还请钱掌柜子帮忙,引领我们去见那位债主,我与对方商讨一下燕归云的还债事宜。”玉摧红道。 “对方那位,我都惧她三分,我劝两位莫去自讨没趣,那人心性之傲,任谁去了,她也不会给半分面子。”钱得乐苦脸道。 几年前,自钱得乐进驻望江楼之日算起,几年过去,他与天斗,与住客斗,与江南查家斗,一直乐此不疲,只是他刚刚提到燕归云这位债主之时,不但他一贯猥琐的面目立马变得严肃,连额顶都冒出豆粒大的冷汗珠子。 “望江楼内,还会有你钱掌柜子惧怕之人?”玉摧红淡淡问道。 钱得乐捻几根山羊须,只有慨叹一声,道,“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呀!” 他自昨晚燕归云进门参赌说起,再说到燕归云欠下巨债之后,女债主提出的三个条件,到底怕铁无双听了会在此发蛮,钱得乐将封姑娘准备将燕归云手臂砍断一事特意隐瞒不讲。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讲到饭市过了方才结束。 钱得乐叹道,“这孩子笨呀,他赖帐了拍屁股开溜,没人能挡得住?谁成想,燕归云一声不吭地自己写好了契约文书。” “这次竟然是燕大少发了驴,顺手把自己给卖了!”铁无双也觉得头大三尺。 钱得乐四顾一番,小声道,“老钱我也是维护男人体面的,写契约时,燕归云那小子脑子有些不灵光,现在你们带他偷偷溜了,大家便只当那纸契约是在放屁。” “只怕比登天还难!”玉摧红也是摇头,我们的燕公子向来认死理,自己写下的契约肯定会信守到底,这七日之内,谁去赎他,他自己会第一个不答应,只是这饭堂之中,各职位薪水本来就不算高,七日时间,凭他去做些粗重劳动,想赚足七千两白银还帐,实属痴人说梦。 “这下好了,饭庄里端盘子,点单,炒菜,缝补,燕归云一看便会,而且不怕脏不怕累,什么搞钱多便抢什么活儿干,他一个人干三五个人的活计,还要做些停车,刷马之类兼差。”钱得乐苦笑道。 “怎么说,咱燕归云也是位娇生惯养过来的少爷公子哥,如今为一张合约,搞得自已土头灰面,若他妈妈看见了他如今这样会何等伤心。”玉摧红摇头道。 铁无双明眼看出,这钱得乐不但是怕,而且极其忌惮燕归云的那位女债主,干脆将一张银票暗中塞给钱得乐,道,“老钱,别的不求你,麻烦你照顾好燕兄弟的日常伙食。” “便宜行事吧,只求事发时莫株连到我老钱头上。” 钱得乐小心将银票藏好,溜回柜台之后,他展开偷偷一看,银票上面竟有一千两的面值,小眼睛立刻笑开了花,吩咐王小二上前,再给铁无双那桌加一碟盐水花生米,算是送菜。 酒饱饭足之后,铁无双结帐。玉摧红下了楼,正要唤过小黑马踏雪乌骓。 “哎,那位穿披红狐皮裘的哥哥。” 客房二楼的棂窗一开,伸出一张粉白面孔,眉目绢秀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她年不过十五,身量略嫌单薄,少女启唇时贝齿如银,她脆声道,“你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含笑点一点头。 “有人托我送给你一点小玩意儿。”少女笑道。 她一身粉绿裙装,莞尔一笑中,皓腕之上金铃脆响。叮令令,少女摘下一对金色铃铛,闪手掷出,却是上等的暗器手法。 那对金铃铛半空中叮叮脆响,挟风而至,直取玉摧红双目。 玉摧红先闻到金铃中散发一股淡淡硝磺之气,他在空中信手兜住,只敢让两个铃铛停在指尖上,铃铛旋转不休,玉摧红将身一闪,单足将那两只金铃远远踢出几丈,落在望江楼护院围栏之外。 轰轰两声巨响过后,金铃落地之处被并排炸出两个几尺深大坑! 第五十六章 小鬼难缠 “果然是雷火霹雳弹!” 铁无双当即恼了,只是他顾忌对方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正考虑自己该不该冲上楼去。 “铁无双,你还没被砍死呀?”少女笑道。 受命翦径的符海尘和路一闯,如今面带苦色地护在她的身后。这少女自然就他们的刁蛮女主封铃舞了。 铁无双闻声一楞道,“原来这些事,全是你这丫头搞出来的。” 封铃舞嗤了一声,顺手拎出来的却是钱得乐,钱掌柜子被她揪住耳朵,身子弯成大虾形状,鼠眼乱转,只敢哎哟哎哟地喊痛。 封铃舞冷笑道,“你们串谋的伎俩,逃得过本姑娘雪亮的眼晴吗?” 后半夜里,钱得乐给铁无双通风报信,自认做得极其小心,却仍然被这少女一把捅破,只能叹,这女娃娃真是手眼通天。 铁无双呵呵笑道,“既然如此,姑娘尽可以狮子大张口,开出条件来,只要是能放过我燕兄弟的,铁大爷全数应允你便是了。” 封铃舞冷笑道,“免谈!偏偏不让你遂意,本姑娘弄来这么好玩一只猴儿,岂能被你们轻易放走?” 这少女言语之中,便只当燕归云是她戏耍的一只小猴儿了。 铁无双狂笑道,“你就不怕铁大爷直接抢人吗?” 铁无双其实只是口中说说而己,燕归云既然签下契约,以小燕之拘泥古板,未兑现条文之前,他自然打死也不会走的。只是铁无双天性狂放,为了兄弟,万一做出点出格之事,也未可知。 小姑娘轻启朱唇,说出的话语却打得铁大爷当场一懵。 封铃舞小嘴一撇,嗤了一声,道,“你大可一试,只是在此之前,我派人潜入银钩钓坊,先将查七七那厮一刀抹了,铁无双呀铁无双,那你这次就亏大了。” 这小丫头横空出世起,便将查家苦心经营数十年的银钩钓坊闹得地覆天翻,……以她之胆大妄为,又机巧百出,真想去杀一个卧病的查七七,也不是太为难之事。 而查七七的安危又事关着自己身上期票兑现,铁无双闻声,一阵肉紧,立刻换上一张热情脸,朗声笑道,“开个玩笑嘛,姑娘可有那狼噬毒的解药出售?铁某愿诚意争取。” “那白虎牌牌,本来是我命人从龙鳞白的身上顺的。”封铃舞随口道。 “偷龙鳞白那毒物的随身宝贝,还能保着自己不中毒,佩服佩服。”铁无双赞道。 “当时事出仓促,忘记偷解药了,如今,只能对你说一句,爱莫能助了。”封铃舞夸张叹道。 铁大爷自诩口才流利,谈笑之间,可以逼走六扇门乔四,如今竟然在一个小姑娘戏弄下步步受制,哑口无言,这一次,铁大爷不由得自愧不己。 “玉摧红,你好生无理,本姑娘高兴,才送你一对铃铛,你不谢也就罢了,还敢毁了我的小小心意。” 封铃舞说完,莞尔一笑,就好似她刚才送出的真的只是一件普通饰物。若是对方懵懂,不知将雷火霹雳弹及时丢手,便只能怪自己大意了,被炸伤炸死也与她毫不相干。 “姑娘之物太过珍贵。”玉摧红淡淡一笑道,“要不,择日玉某还给你一对新的,如何?” “那,封铃舞在此先谢过了。”封铃舞道,她学着江湖礼仪却完全不是江湖路数。 玉摧红知道与她多争无益,干脆一夹马腹,小黑马“踏雪乌骓”轻松跃出围栏,铁无双纵马随后追上,夜色之下,两道黑红影子闪电般去了。 “玉摧红,咱们的事没完!”封铃舞盯住沉沉暮色自语道。 …… 隆冬天气,夜长日短,天色很快变得惨黯,远望江宁,灯光依稀亮起的地方犹可见一线模糊的市镇轮廓。 风越冷时,路显得格外漫长。 小黑马“踏雪乌骓”的步伐太过迅捷,玉摧红连拉了三次丝绺,才能等到随后追撵的铁无双。 枣红马跑得大口呼出团团白气,踏雪乌骓却在信步而行。 铁无双不由叹服道,“每次和这黑炭头比脚程,铁大爷总怀疑自己骑的是一匹假马。” 踏雪乌骓四蹄雪亮,摇头摆尾,显得意兴满满。 铁无双掏出怀中酒囊,自己猛灌了三大口,“痛快!”他递给玉摧红。 玉摧红却是不接,笑道,“晚上我还有一场酒局。” 铁无双咦了一声。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进查府吃饭这等事情,铁大爷断然是没有兴趣的。” 铁无双叱了一声,道,“乌衣巷高墙之内,如今已经是:人无半个好人,宴无一台好宴。” 玉摧红知道,这位铁大爷个性方正,爱一个人时可以掏心掏肺,恨一个人时难免会琢磨着将之戮骨扬灰。 只是人心复杂,白云苍狗,凡事岂可尽如人意? 生不愿进乌衣巷,死不愿入查府,铁大爷能够说到做到,我玉摧红却是不能。 四望茫茫,人鸟罕至,只有两行马蹄踩在雪上冰层,声音声声刺耳,踏碎这片无情的死寂。 铁无双道,道,“师父始终放不开,只因为那里面有一处故地,叫做栖梅阁。” 玉摧红闷声合首,显然是默认了。他忽然眉头一展,眯眼盯住铁无双,道,“今早出门前,我见到了一个人。” 铁无双迟疑地看看他。 玉摧红慢声道,“倚阑楼内,住客们昨夜一宿未眠,连乔四老爷陪着都熬白了几根乌发,清早他带着一班捕快们出门,行色匆匆,看那样阵势,六扇门的朋友只盼望着离开这江宁城越远越好……” 铁无双闻声嘿嘿一乐。 玉摧红笑道,“我追上去,有心跟乔四爷道个别,谁成想,他当时咬牙切齿,脸色乌青,见我便如同见到死敌一样……这次,又是你铁大爷的功劳吧?!” 铁无双嘟囔道,“平日里,他在南京遇到奇案办不下来,想要求助我们的时候,他必与你我称兄道弟,今儿个,看喜伯命案他始终办案不力,我训他几句,这孙子还敢跟铁大爷急眼。” 玉摧红笑道,“于是乎,铁大爷恼怒之下,整得他日夜不得安生。” 铁无双瓮声道,“六扇门的鹰爪子就了不起吗?哼哼,在铁大爷面前可不好使。” 以铁无双这忽好忽坏的爆烈性情,六扇门乔四惹到了这座瘟神,倒不如提前到夜路上去撞个活鬼,……全因这铁无双动起坏脑筋来,有大把新颖的思路去折磨羞辱对方。 事己至此,玉摧红摆出一副当师父的姿态,沉声训道,“乔四老爷,怎么说,人家也是南京六扇门的总捕头,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看你把人家欺负成啥样了?!”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场。 二人信马由缰进了江宁城的城门,玉摧红去往乌衣巷,铁无双回转银钩钓坊,各奔一方。 第五十七章 一二又三 掌灯时分,晚饭过后望江楼饭庄内食客四散,得闲的伙计和厨师们正好猫在后厨里围火调笑打趣。 今日,掌柜子钱得乐被女主子揪坏了耳朵,早早卧床。 王小二乐得自在,出门望天时,夜色如墨。 门外走廊的角落之中一烛如豆,若不仔细看去,昏黄的烛光下,那个青色的背影便要淹没在无边夜色之中。 王小二听那人的自言自语的声音,差点笑出了声。 “少年立志,必定先给自己立下一个小小的目标。”青衣人眼望夜空摇头叹道。 王小二凑前好奇问道,“多大的目标最为合适?” 青衣人沉吟片刻,举起一指道,“比如,一日只赚一千两白银。” 王小二看清他身着青衣小帽,做伙计打扮,不免吐吐舌头,道,“一天一千两,你还说这目标小!” 也不怪王小二惊诧,当时酒肆,饭庄中以掌勺大厨薪俸最高,一年累下来,到手的不过区区一二百两而己,跑堂伙计之类打杂的自然更少。 青衣人这才抬起头来,人皮面具之后露出一对纠结愁苦的眼睛,他拱手道,“小二哥,燕归云这厢有礼了。” 王小二嘿了一声,拉他在廊角的地板上一同席地坐下,随口道,“别跟哥们儿整那些文绉绉的。” 燕归云点头,道,“小二哥所言极是。” 王小二瞅他拽文颇为可笑,道,“那你现在距离心中目标还差多少?” 燕归云将一把散碎银子摊在二人中间,道,“小生一天忙碌下来,所获的白银二百两尚且不足。” “就这收入都算非常不错了。”王小二好奇道,“你一天急着赚一千两,是要做甚么?” 燕归云垂头,声音小得蚊子一般,道,“还帐。” 王小二忽然跃起,抚掌笑道,“昨晚那个输得最惨的倒霉蛋,原来是你。” 燕归云叹道,“输赢由天而定,怪不得运气高低。” 王小二看他有趣,故扮老成道,“燕兄弟,你欠下这天大数目,象你这么埋头傻干,始终是凑不齐的。” 燕归云眼中精光一闪,急问道,“还请小二哥指点一二。” 王小二的年龄本来比燕归云还要小上几岁,他看见这位燕归云诚心向学,不免谈兴大起,道,“小二哥我这满肚子的好主意,别说一二,连这三我都肯教给你!” 燕归云眼中一热,纳头准备拜谢。 王小二将他双肩一压,认真道,“别整拜师学艺这套没用的,当我是兄弟,小二哥才肯将毕生所学教给你。” 燕归云眼含热泪点头连声称是。 王小二引身将二郎腿一架,道,“第一,做好本职,不过就是点菜,擦桌子之类的琐碎事。” 燕归云低声道,“小生还私下还搞了些刷马停车之类的事情创收。” 王小二道,“收入怎样?” 燕归云叹道,“如今也不知怎地,望江楼外客不多,收入也是有限。” 王小二悠然道,“这便要讲到二了,怎么在饭桌上赚取小惠。” 燕归云点一点头。 王小二道,“我们这行讲究眼勤,手勤,嘴勤。” 燕归云道,“这些我全部做到,只是……” 王小二看看燕归云面上的这张人皮面具,才注意到:他的脸上眼斜口垂,一副愁苦颜色,扮成江湖人物无可厚非,若是跑堂迎实,只怕食客们看了食欲全无,哪还记得给小惠! 王小二喜欢燕归六的实诚,细致教他如何改造人皮面具:先将这面具上的眉毛画得向下弯,眼角嘴角上扬。外人抬眼望去,喜庆之中还有诙谐意味,食客们喜闻乐见,自然小惠多多。 燕归云受益良多,连声道谢。 王小二看看周围,沉声道,“听房的事情,你做过吗?” 听房,本来是贺客们闹新房的旧俗,新婚夜暗中偷听新婚夫妇的谈话和动静。 这等胡闹事情,男童们做得最多。偏偏燕归云听得一脸茫然。 王小二搔头道,“这第三大点,便讲到了我们这些做伙计的最大收入来源,听住客之房,不小心去撞破他们的好事儿。” 燕归云迟疑道,“这样不太好吧……” 王小二嘿嘿一声冷笑,“我又不是让你去听明媒正娶的夫妻房……” 燕归云只迂不傻,念头一转,猛然醒悟,如今民风开化,出行未带女眷的官员们看多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难免也会孤枕难眠,自然要去找歌伎嫖宿,他们颠龙倒凤之时,如果被房门外经过的小伙计撞破,情急之下,官员们只能塞出银子封口。 王小二笑道,“望江楼讲究薄利多销,南京过来的官员们为了节省盘缠,入住这里的人客众多,如果有一两个大官被你盯中了,嘿嘿,你懂的。” 偏偏此时燕归云摇一摇头,正色道,“除了此事,其它都成!” 王小二诧异望他。 燕归云小声道,“不听南京来的,成不?” 王小二闻声一翻白眼,道,“江宁的官员也还有些,到时候,我帮你留意着。” 燕归云闻声点头不已,他将今日所收现银平分出一半,以酬谢王小二的悉心提点。 王小二正要拒绝,燕归云足下一滑,身形倒纵,当真人似惊鸿,疾如闪电,飞到屋脊之后,他在积雪上无声滑了两丈,嗖地一声,窜入他自住的客房之中。 这王小二兜尾要追,一个黑影从暗处窜出,王小二单指点地,借一弹之势,整个身子平地飞起。 哪知,他动作快,那黑影比他更快,不等王小二飞到半空,那黑影五指如风,一把揪住王小二的衣领,向下一摔,王小二屁股还未沾地,身子滴溜溜打了几转,这才稳住身形,口中嘻嘻笑道,“钱得乐。” 钱得乐耳垂上贴着老大一块狗皮膏药,沉声骂道,“你这兔崽子,又忘了人前人后必须要尊称我为掌柜子的吗?!” 王小二耸一耸肩,不屑道,“别整那没用的,以你那德性,这辈子,也就是当了这分店掌柜子算是到头了。” 钱得乐鼠眼一瞪,道,“燕公子此时虽然倒了点小霉,他仍是望江楼的贵客。” 王小二道,“所以,有空我便找他谈心。” 钱得乐看看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骂道,“你和他谈心就行了,教他甚么听房之术。” 王小二得意洋洋道,“小二哥解人危难,我帮燕归云捞银子呀。” 第五十八章 小阁栖梅 钱得乐闻言双手抱拳,面色虔诚地对天拜了三拜,这才一字一顿对王小二道,“你傻呀……听房捞好处,乃是本门无数前辈通过不断实践而得出来的智慧结晶,那可是本门不传之秘。” 王小二眼中一红,道,“那你还要教给我?” 钱得乐叹道,“这叫传承。” 王小二辩道,“我看小燕筹不到赎身银子,便教了他,又咋地了?!” 钱得乐知道,王小二昨晚去找铁无双通风报信之时,豪爽的铁大爷自然会大派好处,受了惠的王小二,由此而对铁无双的朋友燕归云也生出了好感,此事可以理解,只是王小二这孩子毕竟历练太少,仍然不知人情险恶。 钱得乐只能小声骂道,“你去教燕归云这些下作功夫,铁无双若是知道了,第一个便饶不过你!” 王小二叱了一声。 钱得乐抬掌要打,看着这孩子脸上的正义凛然之色,实在打下不去手,闷声骂道,“滚!” 王小二哼一声,昂然而去。 值此更深夜重,钱得乐小跑两步,忽然狸猫一般地纵上屋脊。 此时,燕归云滑过的那段雪地之上平整无比,雪面之上竟然没有半点靴底痕迹,钱得乐察看一番,不由自语道,“我家女主子生性刁钻,被她玩死的猴儿多了去了,燕公子呀,我的燕大少爷,你以为此事只有赔银子走人这般简单吗?!” …… 冬日欲尽,只有星屑点缀夜空,如今腊月近半,穹顶苍白,既算仍有明月,明月远在天边。 百年查府,厅台楼阁刚刚依稀可见,北风偷偷鼓起霾雾,园中的雾气几乎已可和水中的云雾纠结在一处,周遭景致越发显得不真切。 这时,一串昏黄的亮点撕开迷雾。 于是,有丫头们手执牛皮灯笼头前领路,尾随一行人进大厅,出中亭,转回廊,过花厅,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后园。 众人行色匆匆,玉摧红只觉得周遭慢慢熟悉起来时,挡路一座石桥,汉白玉桥栏上满是积雪,桥下的小溪依旧水流潺潺。溪寒水冷所以水流亦不怎样急,静看粼波闪闪,却听不到一点水声。 桥下溪边,大雪覆盖之下已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带着雅致的古拙之意。 左隅插柳,由北而来的风越过那么多道高墙,风仍冷,更懒倦,几乎吹不动秃秃的柳枝条,而右隅那片梅林,梅花在苦寒处偷偷绽放时,香气飘荡无痕。 此处有梅,梅,就真的不需再寻了? 只可怜,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玉摧红站在这座曾经熟悉的石桥上。梅花落时花雨满肩,他英俊的面庞亦已给这股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眉宇间倦意从生之时,神态更显落寞。 夜色凄清,遥不可及的星光显得更加黯淡。 “红哥哥!”查心桐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 这一声倒将玉摧红敲醒,他淡淡笑道,“心桐妹妹等了很久了吧?” “嗯。”查心桐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着樱桃般的红唇,咬得却又不太重。 大小姐绝不是这般婉约之人,所以玉摧红抬腿前,格外多留意一眼她的身边人。 身蓝布苗服的自然是唐门异士唐虎杖,二人己经在蓬莱仙阁见过了,浅浅合首为礼。 身后那个白胖道士的打扮却有点扎眼,他一身青黑棉布道袍,脚上厚底麻鞋,头顶帽子也怪,底圆形,顶坡而平,帽顶向后上方高起,帽前上方有九道梁垂下,说它是纯阳巾,偏偏帽前没有镶嵌帽正。 也是这天气太冷,白胖道士双手虽然环抱拢在大袖之中,看见玉摧红,朗声笑道,“无量天尊,能让查大小姐如此婉约之人,这世上怕只有小哥儿玉摧红了?” 当时道士,称呼男子为小哥儿也是教派中的口语习惯。 玉摧红笑着拱手为礼,道,“请恕玉某眼拙,在此见过三清山三清观主荆百里先生。” 荆百里揖首胸前,立而不俯,微胖的白脸之上满是笑意,道,“无量天尊,小哥儿请!” 这时,梅花零落,花瓣飘向小溪,如此寒冬腊月,水中竟然跃出一尾银白色的小鱼,它张嘴咬向空中。 哪知咕嘟一响,水中窜出一把快刀,刀光过处,那小银鱼的鱼唇刚刚沾到梅花瓣边,身子先被斩成了六段,好快的一刀! 众人各凭目力望去,小溪的水底之下,竟然伏着一个人形。 那人背脊之上水锈重重,与溪底的石头颜色相近,那人脸色惨白地伏在冰水之下,口中咬着一段鱼尾一动不动,整个形状如同死鱼一般。 “这个是你能吃的吗?!”查心桐叱了一声。 那怪人隔着水面木木地看了众人一眼,如大鱼般将身形一扭,波光中冒出一串细小水泡,黑影在水底一沉,如箭一般地远去了。 于此可见,查府之内貌似平静,暗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奇人死士,荆百里不由脚步迟疑,反手偷偷伸向背后的木盒。 查心桐嫣然笑道,“奴才们不懂事,让大家见笑了。” 大小姐双掌一拍,丫头们穿棱而行,把梅树枝头的气死风灯全数点着,一时,雪光与灯火交相晖映,四望铁树银花,果然美不胜收。 望着灯光尽头的那处院落,玉摧红忍了无数次,心底仍是一慌,痴痴念道,“栖梅阁。” 荆百里个性随和,拉手与他结伴同行,笑道,“小哥儿的手好凉,无量天尊,你……也会近故地而情怯?” 当年,老爷查一清为了贵客凡事便利,在内院左侧又建有四处院落,平素供挚友们单独居住。 四处院落分别名曰:栖梅,曰:明兰,曰:揽菊,曰:风竹。 如今,三清观主荆百里住进风竹,唐门异士唐虎杖入住明兰,……以栖梅阁最靠边角,如今,里面又会住了谁? 玉摧红手心冰冷时,连脚步都变得僵硬。 当年,父母是在栖梅阁中共结连理,自己在栖梅阁出世,父亲玉非寒在江湖中藉藉无名之时,他们一家人在这栖梅阁中生活也算其乐融融,偏偏在一天之中全变了! 玉摧红偷偷自问,这一切变故由谁来安排? 由谁去推进? 最终又苦了谁? 第五十九章 拜来拜去 看着门额上黑底白漆的三个大字,玉摧红只能苦笑一声。 欠不见人迹的栖梅阁今日大门洞开,庭院中更多梅树,石子小径通幽,左右梅枝横斜。 众人前行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 正厅门外,一排西域少女躬身迎客。 她们花边的连衣摆裙之外套着黑绒背心,脚蹬红色软底长统靴。每人头上戴一顶绣花棉帽。帽上点缀彩珠和银链,耳配耳环,脖上宝石项链,加上她们肤如脂玉,高鼻深目,显得格外的艳丽动人。 这时十二位西域女子分开,两女吹笛,两女以手鼓伴奏。 此四人中,以荆百里最为好奇,他眯眼盯住少女们所用的那两管笛子。 笛子呈雅致的暗红色,笛身雕有图案纹饰,精美无匹,管身开着七个按孔。 二个西域少女吹出大好之音,荆百里不识曲谱,只知这四女伴奏,八女载歌载舞,画面精美,节奏欢快,心情因之愉悦开朗,荆道爷不由抚掌赞道,“好,好,无量天尊个好!” 荆百里这身道爷装扮本来怪异,带浓重赣地之音的夸赞声又来得太过突兀,击鼓的一个少女闻声略一错愕,节奏当时打乱。 查心桐先被他惹得卟嗤一笑,少女们全数笑了场。 荆百里胖脸一红,窘在一旁。 这时大厅内堂之后一声轻唤,打手鼓的两个少女闻声退入,这时,鼓声再响,始终做沉思状的唐虎杖闻声身子竟然一震,趋前对着吹笛的两位少女一躬身,两位女子知道她是贵宾,只是双手护笛摇头不己。 等到内堂中又唤了一声,两名吹笛少女又小跑奔入,过了小半晌,一个少女这才扭捏而出,迟疑地将笛子递给唐虎杖。 唐虎杖持笛手法却与中原的大为不同,左手中指按住上孔,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下两孔。管身竖置,嘴含上口,用灵巧的舌尖堵住管口一半,手指按孔,吹出一段柔和细腻的音色。 玉摧红初闻此乐,捂嘴轻咳一声。 唐虎杖低头深吸一口气,再吹时,果然能与内厅传出的鼓声相得益彰。 一曲终了,四下静寂,荆百里忍不住打破这平静,“无量天尊的,这笛子这般厉害,唐小哥儿竟然捻手就来。” 玉摧红淡淡道,“此笛名叫鹰笛,确实是厉害得紧。” 此中又有典故,叶尔汗国民间流传:在很早以前,居住在“万山之祖”帕米尔高原上的人,家家户户养着猎鹰,它们白天随主人狩猎,晚上为主人放哨看家。 有一个名叫娃发的猎手,住在达卜达尔山谷里,他家祖辈都是有名的猎户,家里有一支祖传的鹫鹰,已活了一百多年,可眼力还非常好,百里以外的小雀也休想逃避,它的尖嘴和利爪能撕碎一只黑熊。远近猎手都羡慕这只猎鹰,都叫它“鹰王”。 娃发每天带着“鹰王”狩猎,猎获的鸟兽也和过去一样,全被奴隶主夺去。 命运如此悲惨,他只有向“鹰王”倾诉自己的哀怨:“塔吉克奴隶啊,像天边坠落的星星。活着的被吸血鬼吸吮,死去的都闭不上眼睛。凶狠的奴隶主啊!残酷无情,冷硬的心肠,像慕士塔格冰峰。塔吉克奴隶啊!难道永远是天边将要坠落的星星?!” 这歌声像猎鹰一样张开了翅膀,到处飞翔,传遍了高原、山谷。 奴隶主吓得胆战心惊,下令娃发交出“鹰王”,为他家看门护院。娃发气得几乎昏了过去。 “鹰王”对他唱了起来:“娃发娃发,快把我杀,用我骨头,做支笛吧,你有了笛,要啥有啥,就不会受苦啦!” 娃发听了又惊又喜,怎舍得杀掉自己心爱的猎鹰呢,他抚摸着鹰的羽毛,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鹰王”又唱道:“娃发娃发,快把我杀,我死以后,会成仙家,若不杀我,主家一来,把我抢走,你也难活。” 娃发含泪把“鹰王”杀了,抽出翅膀上最大的一根空心骨头,钻了三个洞眼,做成了一支短笛,取名“那依”,吹出了动听的曲调。 娃发吹起鹰笛,猎鹰成群而至,狠狠地惩罚了奴隶主。 从此,鹰笛在叶尔汉国盛行不衰,并且一直流传至今。 这个叶尔汗国的久远传说经玉摧红背书,娓娓道来,一幕一幕如同情景重现。 荆百里连连点头,心道,“无量啊就天尊,玉摧红这小哥嘴上如同抹了香油,太能扯了……” 玉摧红讲完,众西域少女们他躬身致敬。 玉摧红对着内厅一躬身,道,“尊敬的新月圣女陛下,玉某说的可对?” 内厅中响起掌声,一个脆脆的女声道,“精彩!” 只是西域少女再问唐虎杖讨要鹰笛之时,唐虎杖掏出那张蓝布帕子在吹口处擦了又擦,这才恋恋不舍地奉上。 众西域少女分两厢站立,恭迎大小姐查心桐,三位男子随后进入。 栖梅阁内,原来的家俬就只有那么几样,质料款式拙旧,更显屋里空旷,厅上四张几案,内厅与此中间分隔着几层厚厚幔帐。 “玉公子,此处乃是您的故居,秦宛儿仓促而来,不小心鸠占鹊巢,若有破坏布局之处,还望玉公子海涵。”幔帐后的秦宛儿话语中满是歉意。 玉摧红茫然四望,此间己经被这群西域侍女们细细洗扫过,廿几年过去之后,现在屋内的一几一案一窗一柜,不但未有增减,连放置之处也没有挪动半分。 玉摧红躬身谢道,“圣女有心了。” 直至今日,荆百里才能瞻仰着一代剑魔玉非寒的故居,道爷将脚步格外放轻,看到此中布置如此简陋,感悟到,习武之人只有抛开物欲才能武功化境,道爷不由叹道,“无量天尊,幸甚幸甚。” 查心桐拉着玉摧红,二人走到东向的两张案几边,相邻坐下。 唐虎杖和荆百里与他们相对站了。 荆百里摘下背上的木盒,小心放在案上,他自己除去脚上麻鞋,站在拜垫前。 众人知道他要行大礼,赶忙侧身回避。 荆百里双脚站成八字,一面躬身,一面双手于腹前合抱,左手离开右手捂心,同时从容俯身,右手按拜垫,两膝下跪,紧接着,左手离开心口,按右手背上,俯伏叩首,头磕在双手背上。又抬头,左手收回捂心,右手用劲,慢慢起身,右手随之收回,双手抱拳高拱,反复三次叩拜。以示对一代剑魔玉非寒之尊崇。 荆百里如今贵为三清观的观主,凭着武功仁德名震中南,在玉非寒这样的武林名宿面前,他能如此谦卑。玉摧红也只好回拜三次。 第六十章 青青子衿 查心桐乃是主家大小姐的身份,本来可以不去恪守这种礼数,只是她看见玉摧红跪了,大小姐干脆也含笑陪着他行礼。 于是,大厅之中跪翻一片,众人礼成才起。 荆百里套好麻鞋,刚一躬身,对面的查心桐急忙摆手道,“荆观主,若这般,大家再陪着你拜来拜去,天可就要亮了。” 荆百里略一错愕,小心将那木盒子负在背后绑好,这才歉意地笑道,“无量天尊,道爷只是取回自己的吃饭家伙。” 玉摧红击案笑道,“无量个天尊的,荆道爷逐动气氛,您吃饭之前,先陪我喝上他三百杯。” 于是查府的丫环们手挽食盒鱼贯而入,在几张案几上分别倒酒布菜。 查心桐一击掌,一个身着淡青色裙装的女子从梅林中款款而出,她清雅姿色,却双眸空洞,女子不望众人,上前只对查心桐侧身道了一个万福。 众人还未举杯,那女子斜抱琵琶,口中轻唱道, “酒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化作相思泪。”唱的是北宋大诗人范仲淹的《苏幕遮》 本来曲乐甚美,只是触发了每个人心底的故事,在座各位因之感伤,脸色趋于晦暗。 查大小姐察觉,她不由得粉脸一沉。 那女人本来陷身于自身的思绪,眉黛间总是透出一股抹不开的哀愁。 荆百里好心轻咳一声,那女子这才注意到查心桐面露不快,赶忙将身坐正,五指如飞,琵琶激昂,歌有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仯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改成了魏晋时曹操的《短歌行》。 这女子选这首诗甚为取巧,其实,诗中有一句,早在先秦时期的诗歌中便有提及,直接照搬“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曹操这位枭雄人物,将小女子在城头上苦苦思念情人的小思絮,气势顿时变得慷慨激昂,成就了自身求贤建业的心思,诗词境界因此大大提升。 查心桐扲杯,定定地看着玉摧玉的侧脸时,大小姐芳心可可,瞎子都能察觉。 这女子借古人诗句,帮查大小姐表达出对某人的招揽之心,也算用心良苦。 只是玉摧红,如今却在低眉敛目自斟自饮,他恍惚若有所思,反而让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栖梅阁内暖色生香,荆百里正好摘去帽子,他头顶束发盘髻,用木簪别住,形似一个突起的牛鼻子,始终一副标准的修道之人装束。 唐虎杖此时却在盯着那个木盒子,那木盒长四尺,宽半尺,厚五寸,漆面黯淡无光。 依惯例,道士的木盒中可能会装有些仙钵,朱砂,师刀,令牌之类的画符作法工具伴身,只是那些物件在凡俗人的眼中一文不值,荆百里本不应该将它时刻负在背上。 如此而来,更加引发了唐虎杖浓浓的兴趣,这痴人一时盯住那木盒子发了呆。 玉摧红手提银壶,朗声笑道,“唐兄,你以为,荆观主的木盒中装的可是孔雀翎之类的神器吗?” 唐虎杖闻声面露景仰之色,川中唐门精医理,暗器,本门先师们曾经依照古法,手工仿造出天下成名暗器共有三百余种。 其中,工艺最为成功的就是孔雀翎。孔雀翎是个由纯金铸成的圆筒,上面有两道枢纽,筒里的暗器便飞射而出,暗器发出来时,美丽得就像孔雀开屏一样,辉煌灿烂,瞬间取人性命! 只是如今的江湖上火器横行,暗器因之势微,至此,具有无敌杀气的孔雀翎反倒成了一纸传说。 玉摧红笑道,“我们的三清观主,赖以江湖成名靠的可不是这个。” 查心桐听了卟嗤一笑。 唐虎杖面露不解之色。 查心桐笑得捂住胸口道,“三清观其它都好,就是后院的葡萄架总是容易倒。” 唐虎杖更加狐疑,忍不住偷偷看了荆百里一眼。 荆百里被众人窘得白胖脸之上见了红,嚅嚅道,“无量天尊,爱之,则畏之。” 这时,外间又走入一名小厮,应该也是一路上跑急了,塞冬腊月,小厮额头上竟然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丫头上前先接过他手中的朱漆食盒,查心桐一合首,丫头接过打开,食盒中格开五层,里面五个扣盖的玉盅,玉盅玲珑剔透,丫头们分头一一奉上。 荆百里正襟而坐,视其色,玉盅颜色淡青,而带暗黄,乃是青玉中的上品。 一旁站立的丫头纤手揭开食盅,里面只有半盅汤汁,汤汁脂白通透,三片百合浮于汤汁之上。 三清山上三清观不属全真教派,荆百里及其门下只需谨从师训,遵守道规:仁慈,俭朴,不偷盗,不抢劫,不霸道,修善积德,勤持奉献……便可。关于娶妻和食荤之类的禁忌倒是不需尊守的。 荆百里以玉羹舀汤,见其中有雪白色的鱼肉粒,肉质嫩滑结实而味淡,清香,也算鲜美可口。 只是荆百里虽然白白胖胖,心中所爱的却是吃大块的红烧肉,见此,道爷不免面露遗憾之色。 查心桐瞥见他面上变化,笑道,“此间以荆观主最为年长,你可知晓,当年新月教秦老教主东来中土之事。” 大小姐口中的秦教主,当然是叶尔汉国新月教前任教主秦慕勒。 秦慕勒最后一次东来中土,乃是三十年之前的旧事,此间绝大多数人,包括圣女秦宛儿在内,大家那时还未出生,只有荆三里己经年过三旬,可惜他当时年幼,无缘亲眼目睹这位秦老教主的风彩,荆百里闻声摇头,面露愧色。 查心桐微露得意之色,道,“新月教与我江南查家历来交好,所以秦老教主公干之后,最后入住的,乃是乌衣巷内的查府。” 荆百里闻声,全身一抖,手中的玉羹差点落在地上。 第六十一章 悠悠我心 查心桐含笑点头。外间传闻,数十年前,老教主秦慕勒已经与查家家主查一清义结金兰,所以他到江宁的时候,不仅赠送给江南查家大量的稀世奇珍,另外送出的,却是三尾银白色的小鱼。 此鱼名为鳕鱼,通体透明,只能养在深井冷泉之中,一年还要眠上三季,仅靠食腊月梅花花瓣,因为这鳕鱼适应的条件太过苦寒严苛,所以生长极其缓慢。 荆百里结结巴巴道,“贫道刚才吃的,可是那西域鳕鱼?” 帷幕之外的秦宛儿轻轻一笑,道,“我爹爹曾说,他少年时玩得博杂,这鳕鱼儿在西域其实己经绝种百年,他埋头十年,才培育出五尾鱼苗,只是当时鱼儿太小,一时分不出雌雄,只好先送来三尾,供查世伯玩赏。” 荆百里道,“无量天尊,贫道何德何能,有幸吃到秦老教主的神鱼。” 玉摧红手中本来拿起玉羹的,闻声反而轻轻放下。 他幼居查府,当然知道,查府的地下密布泉眼,只是这其中多为温泉,唯一的一口冷泉的泉头,正好在栖梅阁附近,查一清考虑鱼性,将几尾珍贵的鳕鱼苗放养在冷泉之中,为此,又种下十亩梅林。 所以玉摧红自懂事起,这三尾小鱼,他在冬日里也是经常见到的,通体银白好看得紧,只是溪寒水冷,不便涉水,他再顽劣,也只能互不相扰。 荆百里口念无量天尊,取出拜垫来又要叩拜。 查心桐笑道,“荆观主,又准备哄着大家陪你一起叩头吗?” 荆百里更加惶恐。 查心桐如此做也是亊出有因,新月教老教主秦慕勒所赠鳕鱼确实珍贵无比,只是今夜里,内府溪底潜伏的奴才犯馋,己经杀一条吃了,做主子的不便过多责罚,既然如此,大小姐干脆让府内厨子们连夜网鱼,制成羹汤,请圣女及在座佳宾们也能一尝滋味。 唐虎杖领情浅尝慢饮。 荆百里再吃鱼喝汤时,正襟而坐,口中咂咂有声,若不是旁人在侧,这道爷恨不能把青玉盅底都舔个干干净净。 帷幕之后的秦宛儿突然喟叹一声,道,“想不到,玉公子竟然会懂得我叶尔汉国的音律。” 玉摧红咦了一声? 秦宛儿道,“唐先生吹奏鹰笛时,技法娴熟流畅,只是起首处有一个的破音,算是小小瑕疵,玉公子咳的那一下,难道仅仅只是凑巧?” 玉摧红手捻玉杯含笑不语。 秦宛儿道,“哪一日,秦宛儿有幸,能听公子独秦一曲呢?” 西域男女闻乐起舞,男女间鼓笛合奏并不矫情,秦宛儿现在开口,邀玉摧红独奏,而不是与她合奏,可见这位圣女凡事严谨小心。 玉摧红摇头笑道,“我又没有鹰笛。” 只听一声轻响,层层帷帐之中伸出一支鹰笛,秦宛儿柔声道,“若不嫌,玉公子便拿一支去吧。” 查心桐闻声,心头莫名地漾过一丝不悦。 忽然四周静寂,大小姐抬眼四顾,先看见那只帷帐之后伸出的女子之手,那手轻捏鹰笛,那手瘦不见骨胖不见肉,那手五指纤长,通体莹白,冰肌玉质,淡放轻光! 以查心桐这种对同性之间的苛刻目光,竟然也不能在那只手上找到半点瑕疵! 两边三位男士的六道目光一同集中在那只手上,连唐虎杖喉咙中发出的吞咽之声,在这一刻,也变得如同炸雷般的刺耳。 查心桐见机起身,假做无意挡住玉摧红的视线,亲自给他面前玉盅里添满汤汁,柔声道,“红哥哥,这鱼羹凉了,便不好了。” 玉摧红闻声反而一怔,却对幔帐方向道,“这样不好吧?” 秦宛儿在帐后轻笑一声,道,“鹰笛自来成双,你拿去一支,又有何妨。” 此时,琵琶声响起,歌声入静: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不起,依旧梅花零落,怎堪一个,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 栖梅阁,歌未尽,人己散,只有案几上的一盅鱼羹丝毫未动! 丫头们低头收拾时来来往往,没人敢去注意。 此时,大小姐查心桐眼中掠过的那抹忧伤,比忧伤更加忧伤。 …… 银钩钓坊。 铁无双问,“秦宛儿是谁?” 玉摧红道,“秦慕勒的女儿。” 铁无双道,“秦慕勒又是谁?” 也不怪铁大爷明知故问,他常年雄踞东海,自己逍遥快活,舒服得紧,对于甚么域外高士并不关注。 玉摧红道,“西域有叶儿汗国,那里名头最盛的是新月教,部下教众过万,秦慕勒乃是新月教的教主。” 铁无双不屑道,“不过是个通过烧符水,跳大神骗取百姓银子的老骗子。” 玉摧红摇头笑道,“当世英豪中,能让我爹看上眼的,不超过五人!而这位新月教主秦慕勒正是其中之一。” 以眼高过顶不能形容剑魔玉非寒之狂傲,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人必定大有本事,铁无双颇感兴趣道,“那其余的四个又是谁?” “当初,我也曾问过我爹几次,只是,问一次便被他打一次,后来,干脆就懒得去知道了。”玉摧红叹息一声道。 铁无双卟嗤一笑,道,“师父不在栖梅阁里享受查大小姐的呵护,巴巴溜到这里来,陪我吹哪门子的冷风?” 玉摧红叹一声,道,“只是不喜鱼羹。” 这几尾来自西域的鳕鱼,对于玉摧红而言,如同少年时一同走过来的小伙伴,是关于他关于故居栖梅阁的一点念想,今日鳕鱼被一锅烩了,查心桐出于一番好意,却仍是不小心,将玉摧红这最后一点念想也生生断掉了。 铁无双只能劝道,“鱼死不能复生,还请师父节哀。” 玉摧红反而错愕了一下,东有玉非寒,西有新月教主秦慕勒,如果再算上海外称孤的林某人,查一清的朋友圈可谓恐怖……加上乌衣巷内深不可测的自身实力。如今针对江南查家甚么海沙帮,天台山之类,又是受了谁的背后鼓动,才敢如今死嗑乌衣巷? 想到海外称孤的林某人时,连冷风之中微微有了海水的咸涩,玉摧红只觉心底闪过甜蜜之后又被针狠狠地刺了无数次,冷风拂过,他脸上疏淡的笑容此时都有了一点凄凉意味。 你不懂我,我却怎么舍得怪你呢? 第六十二章 帐房上位 帐房。 老先生己经在银钩钓坊里做了十八年的帐房先生,久到没有人去记住他原来的姓名,坊内众人干脆把他就叫作帐房先生。 帐房先生午时用饭,未时到坊内四处走了一遭,迎接他的是一片阿谀之声,连二十四厅的歌女丫头们对他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如此趋炎附势之徒,帐房先生早己看够,信步走回了他的帐房之中。 如今,老管家查良失踪,少执事查七七重病(中毒),今年的变故实在很多,银钩钓坊却始终在正常运转,面对着堆成小山的帐簿,帐房先生揉揉涨痛的太阳穴,先从暗格之中取出一个翡翠物件,用手指从中轻轻粘上一些粉末。 此物名曰鼻烟,乃是他自鞑靼人手中购入。 鞑靼人制鼻烟,用工精良,先拍除烟叶上的沙土,再在碾磨上磨细,筛取100目以下部分,和入名贵药材,然后封贮在陶缸内,埋入地下,使其陈化一年以上,并窨以茉莉花瓣增香。 醉心地一嗅,帐房先生重重的打了三个喷嚏,果然神清气爽,他不由叹道,“论及提神醒脑,这宝贝可比五石散可要好多了。” 帐簿甚多,帐房先生左手持水晶镜面的放大镜察看,右手拨打算盘,五指如飞。 事讫,又以狼毫小笔细加篆写,等到他理清眉目,得闲伸了个懒腰,己经华灯初上。 这时门声一响,推门进来的小厮竟然不是来送饭的,小厮口中急道,“七爷,大事不好!” 帐房先生一怔,然后冷笑提醒道,“你们的七爷中了毒,如今还被锁在钓鱼台上呢!” 这些小厮也是平日里被查七七踢怕了,进门后又小心退回了半步。 帐房先生道,“有事和我讲也是一样。” 小厮看他一眼,嚅嚅道,“只怕您办不下。” 帐房先生闻声眼睛一瞪,道,“有屁就放,讲!” 小厮道,“如今有群人在牌楼外集会,口中吵着讨要银子。” 银钩钓坊既然是江南第一大销金窟,防务外松内紧,明处有大把护卫巡场,暗处有雪枪杀阵,岂是屑小之辈们想闹就敢闹的地方! 帐房先生道,“先用乱棍驱逐,若不济,让护卫们将他们直接绑了,扭送江宁府。” 小厮道,“罗结什么罪名?” 帐房先生叹道,“莫须有!” 小厮迟疑道,“对他那种人,……只怕不太好使。” 帐房先生正在沉恩,面对这种情况:查七七应当如何处理?闻声一怔,道,“莫非领头的那个……” 小厮苦脸点头道,“就是那个……把六扇门乔四都能逼走了的铁无双!” 帐房先生听说又是这位莽汉在带头闹事,也是挠头不已,回想到今天自己无来由眼皮直跳,他翻开黄历细看,不知不觉中如今竟然到了冬至,黄历右下角印着血红色的二字:三破! 斜瞥棂窗之外,阴惨惨的夜空压抑得紧,帐房先生的脸色越发发青,暗中慨叹道,“还以为是我的好日子临头,可,这六十年一显的大凶之日,怎么偏偏被我给撞上了!” 霾烟在下,天上阴云惨惨。 银钩钓坊的牌楼外,两层气死风灯无风不动。 铁无双手持牛皮酒囊,仰脖又灌下三口烈酒,这才用袖子一拭嘴角,吼道,“都准备好了吗?!” 底下几人层次不齐地回道,“好啦,好啦,真特么罗嗦。” …… 铁无双今日去往望江楼一转,没能赎回燕归云不说,连狼噬毒的解药也没有求到,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鸟气,他在城中酒坊独饮时,偏生板牙也开始生疼,铁大爷越发动了肝火。 生了气的铁大爷眼珠一转,当即抓过身旁的一个小伙计,丢过张银票在桌上,他拉着小伙计耳语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伙计眼巴巴盯着那张银票,面露为难之色。 铁大爷又拍了一张银票在桌子上,小厮这才偷偷掖入怀中,请了假,借过一匹好马,打马出城。 等小伙计的过程中,铁无双埋头喝酒,店中上下看着他的背影已经壮过雄牛,生恐这巨汉借酒滋事,更加小心伺候。 偏偏这位铁大爷越喝越显清醒,他喝下白酒两坛,会过酒帐之后,铁无双看看约定的时辰己到,这才晃悠悠上了黄膘大马,直奔银钩钓坊。 银钩钓坊牌楼下面,早有三辆牛车相候,铁无双抬眼望去,牛车上面有老弱病残人等一堆,个个衣衫不整,面带菜色! 铁无双对着小伙计怒道,“找了大半天,你就给本大爷找来这么一群歪瓜劣枣?” 小伙计为难道,“能凑到这点人就不错了,您今天找人帮着闹事,我本来城外直接找人的,可是周围十里之内,没人敢接这活儿。” 铁无双昂首拍胸道,“铁大爷给得起工钱。” 伙计嗤了一声,道,“您今儿对付的可是查家,查家是那么好惹的吗,脑袋稍微清醒的,都不敢用命去换您那笔工钱。” 江南查家积威所至,江宁城附近的小老百姓不敢触其逆鳞。 这小伙汁还算机灵,牛首山过去又向前跑了一段距离,颇费番口舌才凑齐了这三车人手。 铁无双想想也是,再一回头,那小伙计怕被查家人认出,以手捂脸早早开溜。 闹事自然要有闹事的阵势,铁大爷给众人派下第一次银子之后,又细作安排。 等银钩钓坊的护卫们气势汕汹冲到牌楼前息事时,不少护卫先笑了场。 面前这一二十人,衣衫褴褛,参差不齐,不少人面上皴裂红肿,人手抓着一只乌油油的烧鸡,对着牌楼里边骂边吃,吃了再骂。 为首的帐房先生小心上前,差点被对方丢过的一块鸡骨头抛中。 第六十二章 文明集会 铁无双吼道,“大家听清楚了,今日咱们是文明示威,不许乱抛杂物。”众人这才稍微消停。 帐房先生道,“铁大先生,您今晚唱的算是哪一出?” 铁无双昂首答道,“这出戏叫做,《铁大爷挥泪讨盘口钱》!” 帐房先生上前,对他小声道,“您弄来这一大堆叫花子,堵住这出入要道,咱银钩钓坊不好做生意哟。” 铁无双哼了一声。 帐房先生拱手笑道,“铁大先生,还请您行个方便。” 铁无双叱了一声,道,“行方便可以,你把铁大爷的银票兑了!” 帐房先生一时陷入两难,铁无双前几日赌中盘口,整个过程他也是亲眼目睹,如今三日约期己过,铁无双要兑换银票本来合乎情理。 只是依据查家财务旧例,查七七签下的期票,只有查七七自己亲自签名才能解封,偏偏,那关键的查七七如今仍被锁在钓鱼台上……… 帐房先生赔笑道,“要不…铁大先生,您再宽限上两天?” 铁无双白眼向上一翻,道,“再缓两天,查七七那孙子可就蹬腿了,正好让你们看着铁大爷我血本无回?!” 铁大双一拍掌,这群老弱病残也还敬业,小心将没吃完的半只烧鸡掖入怀中,手拍捡来的破竹板,齐声唱道,“姓查的,吝啬鬼,心肝烂,坑东骗西子孙断。盖高屋,拓宅院,光养闺女不嫁汉……” 调是莲花落的调门,因为这次是铁大爷亲自添词,所以格外恶毒。 此事事关江南查家,本城没有人去敢去围观起哄,铁无双这么闹下去其实也当不了多大的事。 只是,现在正值银钩钓坊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批又一批的赌客寻芳客赶过来,见了这一大群花子脏兮兮的堵住门口,纷纷掩鼻而去。 为了主家的体面,帐房先生有心强行驱散,只是忌惮这为首的铁无双颇惹不起,偏偏今日……又是三破日。 三破日是六十年一次的极阴日! 历书记载,得不到亲人的供奉冤鬼、恶灵因为无法超生,怨气又得不到缓解,所以它们在三破日回到阳间,宣泄自己的怨气,这一日天地间本来怨气冲天,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轻易去动刀兵。 帐房先生带人悻悻退入银钩钓坊时,身后一片哄笑之声。 接下来,铁无双在无人抗衡的情况之下闹到更加开心,众人硬下心肠本来准备应对雪枪卫队的冲击。 哪知,银钩钓坊中款款再走出的只是一个女子,她身姿婀娜,体态丰腴,却是玉摧红房中的小浣姑娘,她无声望着铁无双。 铁大爷面相粗豪,对婉约的女子却没有半点反抗力,铁大爷咬咬牙,丢下银票给众人分了,让他们继续嘶哑,自己闷声侧脸坐在一旁。 小浣贴在他边上坐了,也不去讲他,任众人骂查家骂到口干舌燥。 只等到玉摧红赶到,大家方才收工。 铁无双乃是最人道之老板,附近客栈之中,铁无双为今晚闹事的每一个人订下一间干净客房之后,给付当日工钱,又安排这班老弱残兵们分开三桌吃酒肉。 大家酒饱饭足,出门会帐时,掌柜却告之:酒饭钱早己被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之人结讫,铁无双无心计较,与众人约定,明日分了工钱大家继续闹。 玉摧红先催着小浣回去安歇。 门外灯火昏暗中,帐房先生从角落中走出,他小心避开铁大爷的目光,对玉摧红躬身致谢。 此时,寒冷的天空像一块洗净了的粗布,星星便仿佛是撒在这块粗布上闪光的碎银。 …… 那时,栖梅阁内,玉摧红面对一碗鳕鱼羹本来食欲全无,偏偏此时圣女又递过来一支鹰笛,惹得一边的大小姐查心桐隐隐粉面变色,场面更加不尴不尬,以玉摧红之识趣,正好托辞开溜。 这鹰笛的笛身短小雅致,色带褚红,虽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之类,但也显得颇有些年份。 “这怪怪的笛子借我耍耍。”铁无双说着,瞅冷子一把抓过。 “小心一点,这可是新月教圣女馈赠之物。” 玉摧红有心索回,也是顾虑到,两个大男人争抢一支笛子,实在太不成体统,干脆罢了。 “这东西只有几个音孔,看着就简单得很,铁大爷今晚揣摩懂了,立马送还。” 铁无双说完,手中捏着鹰笛大步迈开,直奔清溪小筑。 银钩钓坊,二十四厅内,本来宾主和谐,各色人等准备齐整,正等着,香迷夜色暗牙床,小屏风掩烛花长。 忽然一阵古怪的笛声顺着月色飞流而下,只是,叽哩哇啦纯粹不合乐理,肆无忌惮地蹂躏着众人的耳膜。 可怜苍茫天地之间,一时诗意全无。 众人推窗正要开骂,待看清烟雾中,倚阑楼顶那个巨灵一般高大的铁无双,怕事之人纷纷捂紧自己的嘴巴。 偏生这位铁大爷自得其乐,独自站立在白雪堆积的青铜塔顶,吹得如痴如醉。 笛声清亮一传数里。 帐房先生本来躲在床上,闻声反而睡意全无,自言自语道,“只怕要糟。” 对于这个昼夜颠倒的银钩钓坊,如今时候尚早,大家茶余饭后,应该有不少人先挤去蓬莱仙阁里耍钱。 帐房先生跳上酒河中的小船,急急催着船厮快划。 蓬莱仙阁内的赌局此时渐入佳境,帐房先生平日常驻银库,认识的面孔不多,他放眼寻过去,玉摧红占据的那一处庄台人头攒动,连这德胜镖局孟端阳带着一群醉熏熏的镖师们也参杂其中。 大小姐查心桐居中调度,赌客们各围一处赌桌押钱下注,场内各人皆是赌迷了心窍,连铁无双吹来的恼人笛声都不计较,大家埋头各寻耍法。 查心桐远远望着帐房先生,有些面带诧异,淡淡道,“老先生这是睡不着了吗?” 帐房先生连喘几口,这才低声道,“大小姐,咱家那两个中了狼噬毒的,如今转移出去没有?” “那二货被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依然在执事房内调养着。”查心桐没好气道。 “在唐门唐先生赶来之前,此中各位,最好速速退场。”帐房先生道。 查心桐看他一眼。 “老夫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预感不祥。”帐房先生道。 第六十三章 三破之夜 “如今生意正旺,蓬莱仙阁岂有赶客的道理。”查心桐冷冷道。 江南查家的生意多盘面巨大,能够一直正常运营,主要倚重老奴们的忠心,只是一想到刚才栖梅阁中种种场景,大小姐心中的无名火熄了又燃。 帐房先生无奈之下,只好拖出玉摧红到酒河边,躬身先施了一个大礼。 玉摧红赶忙回礼道,“老先生有什么吩咐?” 帐房先生急道,“玉公子,请快去寻您那宝贝徒儿铁无双。” 玉摧红道,“刚才撵他走,现在又寻他作甚?” 帐房先生苦脸道,“如今的江宁城内,只有您,能压得住这位硬脾气牛踩不烂的铁大爷,您让他莫再吹那笛子了。” 玉摧红笑道,“他闹够了自会歇息。” 帐房先生长声一叹,道,“若是平常,铁大爷图个开心,咱家尽可由着他一夜闹到天光,只是今日……” 玉摧红咦了一声。 帐房先生一字一顿道,“今日三破!” 三破之日,百鬼夜行、鬼怪重生! 玉摧红知道事情紧急,闻声上船便走。 尾随而来的查心桐酸酸道,“识得红哥哥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他这般对我如此言听计从。 帐房先生长身一跪,对着查心桐连叩三个响头。 查心桐觉得过意不去,赶忙将他拉起,“老先生有话直说。” 帐房先生眼中一红,哽咽道,“大小姐,求您让众人快点散了吧!” 啊!啊! 两声惨叫,赌客们人群当时一分,大家这才看清地上多了两个血糊糊的死人,那两具尸体咽喉洞开,四肢挠地,死相极为恐怖!查心桐上前仔细分辨,死了的是执事房外陪护查七七的小厮。 人从中又是一声暴叫,两侧牛油巨烛先被打倒一片,忽明忽暗之中,两条身影匍匐前行,疾如闪电! 如今的查七七和那中毒的黄衫儿好容易撞碎房门冲出,披头散发,眸子变成了血红颜色,这二人腰身弓起四肢抓地,一扫众人时,先是淫邪一笑。 这场景把查心桐吓得花容变色,对着巡场护卫们一声大喊,道,“擒住他们。” 扑上去的八名护卫本是好手,喝一声同时扑上,用身子将二人的四肢死死压住,掏出麻绳,正准备将他们绑了。 哪知,这查七七伏地厉啸一声,生出无比蛮力,勾腿之际便将压住他后肢的两名护卫远远踹开,他奋力双臂一收,又将两名百十斤重的壮硕护卫拉到面前,大嘴一张,两排利齿暗放寒光。 护卫们侧身正想闪避,查七七伸颈上去,呼呼就是两口,从两名护卫的背上分别咬下血淋淋一块皮肉。 被咬的护卫倒地还在惨呼之时,查七七猛然提身一纵,沉肩飞撞,将压住黄衫童子的四名护卫一齐撞翻,那黄衫童子脱了困,返身张口撕开就近两名护卫的咽喉! 以查七七之凉薄,本来不喜助人,哪知癫狂之后,竟然能舍命去救助一个黄衫童子,四周走避的众人不由心中一凛,这世间人心险恶,懂得集群互助攻敌的只剩下一种动物,狼! 查七七与这黄衫童子如今已成狼入羊群之势,二人四肢抓地,来去如风,他们伸手便抓,张口就咬,闪电之间便料理掉几名护卫。 他们得手之际,鼻翼起伏,牙齿上还挂着伤者的皮肉,口角鲜血淋漓而下,相视诡异一笑,有如人狼附体! 此时,空气之中弥漫着一阵腥骚,原来不少赌客先被吓尿了一裤裆。 黄衫童子伏地乱冲,查七七上窜下跳,两个怪物分进合击,如同狼入羊群,把众赌客们驱赶得哭爹喊娘。 “查七七,你疯了?”帐房先生跃出,挡在众人面前。 听清有人唤出他的本名,查七七那血红的双目一阵浑浊,谁知他猛一晃头,却是对着帐房先生一扑而上! 江南查家不养无用的奴才,帐房先生看似老朽文弱,其实颇有些斤两,他铁腿横扫,足下划开一块空档,单掌一推袭向对方心门,查七七的十指化爪与他连拆几招。 一边观战的众人早己看出来,查七七虽然天资优秀,功力上乘,如今出手,招式却是破绽百出。 帐房先生厌恶他满口的血腥之气,又要防住他张口撕咬,面对着这么一个癫狂之人,仍然压力不小。 帐房先生忍不得骂道,“你是真疯假疯?” 帐房先生十指如电,连点查七七周身几大要穴,谁知此时对方皮骨变得坚硬异常,查七七不知痛痒,让人点上去只觉如戳钢板,帐房先生转间变招,抽冷子一脚直撩,勾向查七七的下阴。 好在此处仍是查七七周身的唯一命门,查七七当时负痛,提腿缩阴,双臂一展,身形飒然就往上拔起。 帐房先生一招得手,半空中三个连环踢。 哪知,他快查七七更快,查七七身形拔高五尺,避开对方锋芒,双足在立柱之上,斜身连蹬几步,忽然怪哼一声,将整个身子倒挂在正梁之上。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却是惨叫连天,那黄衫童子伏地疾走,身形如电,又接连咬中几位赌客的小腿。 “大小姐,快走!”帐房先生一边说话一边要护住下盘,被那黄衫童子逼得连纵带跳。 帐房先生一掌下劈,砍向了黄衫童子的背脊。 黄衫童子闻风,顺势将身子一塌,竟然从他裆下钻过,也不转身,笔直跃入人群之中,接连又咬中几人。 “杀了他!”查心桐叹一声道。 赌客中本来高手众多,刚才只是碍于查家的面子,不敢对这个发狂的黄衫儿痛下杀手,众人反而倒被这个半疯小儿逼得四处逃窜,如今大家得了查小姐的一声令下,各自掏出暗藏的刀刃,刀劈斧砍,这才料理了黄衫童子。 大家稍微松一口气,众人头顶的查七七却是悲嗥一声,身形直扑而下。 帐房先生抬拳一迎,查七七本来年轻精壮,如今又是由上而上,力量更加惊人,当即撞得帐房先生倒退三步。 也许是灵智未泯,查七七也是被帐房先生的撩阴一腿踢怕了,查七七身形一折,晃过帐房先生,直扑向他身后护住的一干镖师。 如今情势危急,一个面目清秀的镖师忍不住纵身而出,与他硬拆几招。 查七七嘶吼一声,镖师被他口中的恶臭熏得将头一偏,查七七借势伸颈一口,狠狠咬在镖师的右手臂上! 第六十四章 圣手姓唐 帐房先生随后飞至,查七七猛然回头。 四目相对之时,帐房先生面对这双血红的眼睛,竟然略一恍惚,身形因此一滞。 查七七忽然左手一扭,五指如刀。 众位看官都知道,查七七清醒之时,出招反应以速度见长,号称江宁第一快手,如今二人距离太近,等到帐房先生察觉不妙时,已经避无可避。 卟的一声,查七七的左手从他胸口直插而入,一把挖出对方的心脏! 如今击杀了最大劲敌,查七七五官抽搐,曲膝仰望穹顶,张嘴便要长啸…… “畜牲!” 孟端阳扑上去,奋力一掌劈中查七七的后脑。 查七七这才瘫软在地。众人寻来镣铐将他扎扎实实地绑住。 “三破!”帐房先生看着查七七手中血肉模糊的一把,当场咽了气。 查心桐这才敢跃下赌台,落地之际,她先被浓重的血腥之气熏得头脑一昏。 经过刚才一闹,蓬莱仙阁内的贵重器皿又被破坏不少,如今墙上四处血迹斑斑,地上倒伏的伤者呻吟连连,想及刚才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太平印象,恍如隔世。 “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怎么全乱套了,你们在玩老鹰抓小鸡吗?”铁无双的大嗓门远远响起。 众人这才注意到,玉摧红此时去而复返。 “红哥哥。”查心桐赶上几步,一把抓住玉摧红,若不是此中闲人众多,大小姐直欲将一段吓软了的身子埋入红哥哥的坚实怀抱。 “矜持点哟,知府夫人。”铁无双跟上低语一句。 查心桐银牙一咬,道,“大个子徒弟,鹰笛呢?” 铁无双道,“在我身上。” 查心桐玉手一摊,道,“交由我保管。” 铁无双刚得了一个好玩艺,正宝贝得很,听闻查心桐索要,瞪眼大声吼道,“凭啥?!” 也不怪铁无双孤陋寡闻,话说当年,恶狼为患叶尔汉国,吃人吃羊,族人苦不堪言。 老教主秦慕勒苦寻对策,惴摩出这个法子,以戈壁神鹰的骨头制成鹰笛,从此,秦慕勒只要将鹰笛一吹,方圆十里之内的群狼莫不臣服,然后远迁异地,叶尔汉国因此灭绝了狼患。 只是凑巧,天台山的狼噬毒以狼尸为毒引,猛烈毒性之中竟然暗藏着狼之恶性。 所以说,吹鹰笛将曲调吹顺了,可以让狼群驯服,若是吹错了曲调,却可以激发出已中狼噬毒的伤者体内的暴戾毒性。 查心桐妙目也是一瞪,道,“查七七本来要死不活,你刚才将鹰笛一通乱吹,惹得他狂性大发,终于搞出面前这番惨景。” 玉摧红看到此情此景,心想确实与铁无双刚才吹鹰笛大有关联,只能无奈道,“给她吧。” 铁无双对这鹰笛其实只是一时兴致。只因这鹰笛是圣女秦宛儿馈赠给师父之物,铁无双当然格外小心,如今查心桐藉着他吹笛闯祸的借口想要夺去,铁无双也怕师父事后责备。 现在得了师父指示,铁无双把手中鹰笛一递,恼火道,“你要如何保管?” 查心桐道,“转赠给唐先生,请他代为收拾这局面。” 大小姐口中的唐先生自然是唐门高手唐虎杖。 铁无双想一想,道,“你跟那姓唐的传个话,查七七这孙子若是在这三两日里凑巧死了,姓唐的那条小命,铁大爷买定了。” 唐虎杖如今入住乃是铁桶一般的查府,安全得紧,查心桐不禁冷笑一声。 铁无双跺脚狠狠道,“铁大爷若是真生了气,天王老子也保这姓唐的不住!” 忽然,对面一片嘈杂,查心桐抬眼看去,却是孟端阳发了痴。 孟端阳双手抱住柱子将自己的脑袋连撞不已,口中骂翻一片,“你奶奶,你妈妈的!……” 今天不就是现场伤了几个镖师,此事发生在查家的地盘上,事后自会妥善处理,孟总镖头需要这么激动吗? 铁无双忍不住好奇问道,“孟大胡子,你这么伤心,莫非这里面有你亲爹?” 巨大悲恸之前,孟端阳此时浑不记得大家间旧日的恩怨,将铁无双一把抱住,语带哭腔道,“此际,我倒情愿,去死了的那个……是咱亲爹。” 铁无双再不敢调笑了。 这姓孟的大胡子爱惜员工时,表现得情真意切,在大同时,铁无双虽然看着孟端阳比较讨厌,此时细细观察下来,铁大爷对孟端阳的印象大为改观,反而觉得,这位孟总镖头本性不算太坏,至少,他还算一个人品第一流的好老板! 孟端阳哭完,忽然起身,将大小姐查心桐远远拉至河边,二人偷偷耳语一番,查心桐竟然闻声色变。 这时,有坊内小厮帮手,将那个面目清秀的镖师装好镣铐。 见识过中毒之人癫狂之后的可怕,小厮们又用两床棉被将他包裹住,用麻绳将他绑成一个扎扎实实的棕子。 查心桐急命,小厮们将查七七与那镖师装车,连夜送入乌衣巷查家内府。 …… 夜冷风清,明兰小阁。 唐虎杖独坐亭中,炭火煮雪冲茶之前,他先在养植君子兰的花盆中调拭温水。 每月十五日,应当月圆时,今夜,不但天空没有月光,连兰花都还只是几点花苞,唐虎杖连计较的心都没有了。 巴蜀人家,人比命贱,当年,唐虎杖还叫小唐的时候,也是三岁开蒙,四岁习武,五岁时候,便有唐门本门长老教习他如何以身试毒,而他六岁至十岁的记忆戛然断裂,因为在长老教习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失误,他被异种剧毒反噬,晕厥当场。 那是如何的五年,一个几岁幼童一动不动地在竹榻上躺足了一千多天。 唐门中人都以为他快要死了,而小唐也觉得,那五年里,自己似于从来没有活过! 所以五年之后,忽然醒转的小唐,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同门大为震惊,“以后,我叫唐虎杖!” 虎杖,蓼科植物根茎,性苦寒,利湿退黄,清热解毒,散瘀止痛,止咳化痰……云云。 唐门长老们翻遍各种古藉,也只看出这名字之中的药用。 从此,唐虎杖丢开家学,苦攻中医,解毒之术。 学成之后,他一路游历施医赠药,唐虎杖大名誉满川中! 但这对于以奇毒,暗器震慑天下武林的唐门来说,这孩子当年的横空出世,便如同:羊群中养出了一匹恶狼,鸡蛋中孵出了一头大象……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匆匆脚步之声,打得唐虎杖的记忆登时散乱。 明兰阁中的五六种君子兰怯寒怕热,娇贵无比。所以他起身之前,先将兰房温室的木门轻轻带上。 第六十五章 千年雪蛤 踏夜色而来的又是大小姐查心桐,她使着身边的丫头上前替她一福,这才道,“只怕,这次又要惊动唐先生了。” 唐虎杖略点点头,道声稍候,他又回房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大小姐,请!” 大小姐带着丫头手挑灯笼前面引路,三人穿花厅,过回廊,转中厅,只嫌峰回路转。 三人走到一高处,唐虎杖脚步开始有些迟疑,丫头正要开口催促,腰上先被大小姐重重地掐了一把。 这痴人视线所及处,梅花院落,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唐虎杖一瞥之下,竟又犯上了癔症。 查心桐淡淡道,“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唐虎杖脸色一苦,低声道,“只可惜,美人如玉隔云端。” 查心桐淡淡一笑道,“唐先生,你若能帮到查家,我便肯定帮你!” 也是情势紧急,这位巴中奇人一怔中,查心桐早已冲前几尺,唐虎杖紧走几步才能跟上。 查府内厅,自然内饰奢华,只是如今没人去注意。 唐虎杖仔细翻看二人伤情时,众人小心屏住呼吸,只是他走回来时依旧愁眉深锁,摇头道,“这次只怕难度不小。” 查心桐从背后取出一支鹰笛,在灯下一晃。 唐虎杖那木讷的脸上忽然露出喜色,结结巴巴道,“大小姐,你从何处搞到的……” 这巴中奇人对圣女秦宛儿之倾心,瞎子都能看懂,查心桐再大意,栖梅阁内,玉摧红取了秦宛儿的鹰笛时,她己察觉到唐虎杖其实妒火中烧,查心桐手晃鹰笛,笑道,“加上这个,唐先生还有难度吗?” 唐虎杖难忍矜持,上前一把夺过,暗暗中早已是心花怒放,他细心擦拭一番,这才将鹰笛小心放入怀中,道,“中!” 唐虎杖得了实惠,施诊果然尽力,他施针施药,手脚不停,如今这冬日里,他仍然累得汗透重衣。 高人施诊,旁人屏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哧的一声,烛泪落下,打破这让人尴尬的死寂。 唐虎杖坐下喘息一阵,自已又将伤者上了镣铐,口中勒住束缚牲口用的绺口。 查心桐在一边小心问道,“唐先生忙了半天,现在,你对于彻底根治狼噬之毒有几成把握?” 唐虎杖擦一把热汗,喘息道,“查七七当日中毒,我强行压制住了,不成想,这毒性如今在他体内横强弥散,竟然变异成病毒母种,发展变化至今日,直接导致,这次经由他咬过的这个人,体内毒性竟然会比之前的母种更甚十倍!” 查心桐沉声道,“此话怎讲?” 唐虎杖为难道,“如今,我再金针走穴,也只是给他二人勉强续命,几日之内,若再找不出龙鳞白求到专用的解药,这些人最后必定七窍爆血而亡。” 查心桐叹一声,道,“原来唐先生也不济事!” 唐虎杖听了这句话,脸色涨成猪肝。 用毒一界,一直分为落毒与解毒两个对立派系,这两帮人便如同蜈蚣与雄鸡一般,雄鸡活着时,最喜欢以蜈蚣为食,雄鸡死后埋入土中,大批蜈蚣必定闻腥而至,啃食雄鸡的尸骨,二物相克相生,至死不休! 如今这一代人里面,以唐虎杖与龙鳞白最负盛名,两人之间一个落毒害人,一个救治伤者,己经来回斗了多年。 分析两方多年战果,他二人还算旗鼓相当。 如今,江南查家成为了两大高手间的博弈平台,如果大小姐查心桐亲口承认唐虎杖不济事了,不但打了他的脸,也是扇了川中唐门一个大大的耳光,让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天台山龙鳞白此次克制唐门取得了完胜! 唐虎杖张口结舌,口中念道,“她在此,我不能输,我不能输!” 查心桐冷笑一声,道,“若:想从我红哥哥手中去夺取圣女的青睐,先要看唐先生有没有足够本钱。” 唐虎杖受她一激,掏出怀中的小木盒。 这一举,早在查心桐的算计之内,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与落毒害人之举相比,负责解毒的这一方难度更大,唐虎杖能够苦撑数年不败,除了他医术精湛之外,他还有一只解毒圣物:雪蛤! 唐虎杖小心将木盒打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原来这个木盒乃是沉香木所制,烛光照入盒中,咕的一声,一个物什跃出,弹到唐虎杖的掌心。 这雪蛤其实只是青蛙形状,通体银白透亮,连那对樱桃色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充满亲切喜感。 查心桐见了这宝贝喜欢得紧,指尖在雪蛤点了一下,忍不住嘤的娇唤一声。 这雪蛤外形雪肌玉骨,触手之处冷过千年寒冰,若不是查心桐丢手够快,只怕先要被雪蛤身上的森寒之气冻伤肌肤。 唐虎杖一边逗弄雪蛤,一边迟疑问道,“雪蛤虽好,毕竟能力有限,一日内,它只能吸取一个人身上的狼噬毒质,大小姐你选哪一个?” 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愿意去死,这中了狼噬毒的二人如今被捆得手足口舌皆不能动,只能转动眼珠盯着查心桐,露出乞怜之色。 查心桐托腮沉思片刻,指尖指向的却是那个眉清目秀的镖师,道,“他!” 众人皆知,在目前查家第二代奴才之中,以查七七最为受宠,以至于蓬莱仙阁中,查七七毒后发狂,枉杀了不少人命,查心桐始终不忍灭他。 偏偏在这生死关头,大小姐选的却是那个不相干的镖师,让人一头雾水。 唐虎杖闻言取出一把细小的银质柳叶刀,在镖师右手的虎口上割开一道口子,腥臭的毒血慢慢涌出。 咕的一声,雪蛤弹出口中长舌正搭在创口之上,毒血顺着那条长舌流入雪蛤的腹中,不多久,那雪蛤皮肤慢慢变黑,肚子迅速地胀大几倍。 这雪蛤,乃是唐门长老在千年冰窟之中寻获,不知传过了几代人,这才传到唐虎杖手中。 这小东西吸食毒血为生,善解天下奇毒,乃是川中唐门不愿示人的活宝贝,今日若不是查心桐今天软硬兼施,只怕连看上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第六十六章 孰是孰非 为这位青年镖师封口止血之后,唐虎杖开出方子,递给大小姐。 江南查家有自备药库,查心桐指派下人们,连夜照方抓药,将药材尽数丢入大锅中,猛火煮成香汤,再倒入浴桶。 唐虎杖要求:这镖师要除却周身衣物,在其中反复蒸煮三日,期间若不复发,才能算是体内之毒去尽。 这青年镖师血气方刚,让查心桐身边的丫头去伺候一个镖师洗浴,略嫌不便,大小姐回头四顾时,才察觉送伤者过来的那几位小厮尽数不见了。 查心桐吩咐丫头去找,乌衣铁卫紧急来报:那几个奴才们临时开溜,全数暴死在查府外府的围墙边! 沾身死人,互咬传染,这狼噬毒实在凶猛! 蓬莱仙阁中,查七七与那黄衫童子毒发癫狂,当场咬伤了一二十人,以如今的势头发展下去,若不能及时找到解药,这廿几个伤者肯定会全数化成人狼。 人狼们铜皮铁骨,冷血嗜杀,一旦束缚不住,到得那时,不单银钩钓坊,就是整个江宁城,难免在一夜之间被这些怪物们杀成尸山血海。 查心桐想及于此,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小姐的意思是……杀?!”授命的乌衣铁卫们目瞪口呆道。 “为了一城父老的安危,这种小小牺牲己经在所难免。” 查心桐盯着熹微的夜色,叹了一声。 乌衣铁卫们依着大小姐的计划,紧急赶至钓鱼台,将岛上禁锢的伤者全数杀了,连夜火化成灰,当时场面过于血腥,让人不忍描述,至于,将来对各方遗属如何去交待抚恤,大小姐今夜己经心力交瘁,暂且先丢开一旁。 监督完唐虎杖亲自处理掉小厮们的尸首,查心桐由丫头们陪着,又回到银钩钓坊时,已经日上三杆。 查心桐乃是江宁府知府夫人,本来不便长驻银钩钓坊这等声色场所,只是如今的查家,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分担。大小姐思前想后,总觉心烦意乱。 查心桐唤来小浣,问话之后才晓得,玉摧红昨夜里不知又溜到何处去逍遥,也是到清晨才回到清溪小驻内补觉。 查心桐拿出淡绿,紫红,墨蓝三套衣物,俱是在府中定制,又经浆洗香薰过的,方便玉摧红日常替换,这边让府上的厨子们快马送来暖盒,为玉摧红准备午膳。 小浣调笑道,“小姐偏心了,你平日对咱家姑爷,也不曾这般体贴过。“ 查心桐嗔道,“多嘴的丫头。“ 小浣一吐舌头,抱着这一大堆衣物,小跑回了清溪小驻。 执事房中西洋挂钟连敲十二下,午时。 查心桐反而左眼皮乱跳,她懒看帐目,信手翻翻黄历:胎神占方,门鸡栖房内东。覆灯火,平执位。宜:祭祀,祈福,纳采,嫁娶,求嗣,解除动土,安葬,纳财,赴任,上梁,斋醮,治道。忌:分居,移徙,入宅,安香,掘渠修造,盖屋,造桥筑堤,纳畜。 今日己是腊月十六。 玉摧红今早回来,乏困无比,刚睡了个回笼觉,铁无双牵着一个望江楼的伙计跑进来。 这伙计是帮王小二捎信。 原来,燕归云得到了王小二的指点,近几日收入倍增,想到自己只要凑齐了钱款,就可以早日脱离封铃舞的魔爪,到了昨夜,燕归云工作之余拉着王小二喝酒以示感谢,二小喝得很酣畅。 王小二中间跑了一趟茅房,回来时却见燕归云伏在桌上,人事不知。 王小二大惊失色,天不亮便急急寻来大夫,大夫诊疗之后,燕归云依旧人不见醒,反而吐血一升,王小二手足无措之下,便催着店里的伙计入城帮忙报讯。 小浣服侍玉摧红更衣,小伙计在一旁催促道,“玉公子,你再拖拖拉拉下去,搞不好,连燕归云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闻讯赶来的铁无双将小厮踢得一滚,口中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先死了,我燕兄弟都不会死!” 小伙计爬起,委屈道,“铁大个子,你踢我作甚,刚才那句话也是钱掌柜子讲的。” 玉摧红闻声脸色一寒,再不敢耽搁。 “玉公子,你此去,是不准备帮我家小姐了吗?”小浣怨声道。 “有荆百里,唐虎杖等相助,查府里的事情还拖得起,我燕兄弟的病情太过凶险,我必须先去看他!”玉摧红说完,不等小浣反应过来,便冲出了门外。 三人骑的都是快马,出了城外见得雪覆千里视野开阔,猛吐几口心中浊气,信马松缰的冲向望江楼。 远远听见楼阁间丝竹悦耳,“ ……我从去岁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女声期期艾艾,唱的是醉吟先生白居易的〈琵琶行〉。 铁无双甚喜此曲,摇头晃脑道,“这曲子真真的不错,如果再配上圣女秦宛儿的那支鹰笛伴奏,那效果,至少可以绕梁三日。” “那谁去吹奏那支鹰笛呢?”玉摧红随口问道。 “自然是铁大爷亲自吹,师父,你就带着秦圣女雪中飞舞,场面太美,让人不忍直视。”铁无双道。 “别人吹笛,我赏些银钱便能把他打发了,如果是你铁大先生弄笛,却是十足要命,受不起呀受不起!” 玉摧红知道,铁无双这番插科打浑,全是为放松一下大家的心情,不忍拂了他好意,对着铁无双勉强一笑。 进了望江楼,玉摧红放开丝缰,小黑马跃出栅栏撒欢自去。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丝竹一住,歌声也停了。 玉摧红暗赞一声,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若不是此时正处非常时刻,这〈琵琶行〉倒也不错。” “知音难求呀,外面天寒地冻,玉摧红,你进来坐坐吧。”楼阁之中飘下来一段悦耳的少女声音。 “封姑娘的美意,玉某心领了,只是在下有事先要处理。”玉摧红望空一礼,径然自去。 钱得乐操劳一夜,此际累得趴在柜台上打盹,看见玉摧红和铁无双二人来了,也不多话,揉揉眼便带着他们笔直上了楼。 客房之内,血腥扑鼻,卧榻之中的燕归云双目赤红手足冰冷。 玉摧红扣住燕归云的脉门试探。 燕归云此时脉象萦乱,内息竟然象洪水猛兽一般,在他体内四处冲撞,尽是走火入魔的趋势,当真是凶险异常。 第六十七章 福祸相倚 “当初,求着你看好他的,才几日,他就被搞这般模样,姓钱的,你赔我燕兄弟的命来。” 铁无双见此惨状,双目一瞪,蒲扇般的大掌拍向钱得乐的前心。 钱得乐略一虚身,铁无双的掌风擦肩而过,钱得手抬手二指,静无声息,铁无双待要变招,肩肘上的几处穴道己经被钱得乐的二指封住,铁无双怒目圆睁,却只能定在原地。 钱得乐冷笑道,“老钱我倒是好奇了,就你这点稀松的功夫,当初怎么能称霸东海?!” 钱得乐以兰花手拂穴,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乃是一流高手的应敌手段,对付这样的高手,急怒之下的铁无双仓促出招,确实有些自找不是。 玉摧红看看铁无双,却不亲手去解开他被封住的穴道,转身对钱得乐深施一礼,肃然道,“钱掌柜子,失礼了,燕归云是我二人过命的兄弟,如今见他这样,铁无双难免有些着急,冲撞之处,我这做师父的先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这还有点象话。”钱得乐这才伸手一拂,解开了铁无双闭住的穴道。 三人尴尬的坐定,玉摧红这才低声问道,“燕归云的病症如此凶险,钱掌柜子可有救治的思路?” 钱得乐小眼一眯,道,“说得有,也说得没有。” 铁无双闻声,从胸口处掏出整捆银票,推到钱得乐面前,正色道,“钱掌柜子,你是武林前辈,只要你开出价钱,那燕兄弟就还有救。” 钱得乐对他怪眼一翻。 铁无双急道,“你看这些够不够诊金,只要能救燕归云,你嫌这些银子不够,铁大爷现在就去银钩钓坊里找查家要帐。” 钱得乐听到查家二字,立即有了兴趣,眯着眼问道,“铁大个子,你特么到底多有钱,混到现在,查家都能欠了你的帐?” 关于身家数目,铁无双闭紧嘴巴只是神秘一笑。 钱得乐叹一声,道,“铁无双,如今江宁城内的物价,一进普通宅子的市值不过三五千两白银而已,你晓得自己随身的这捆银票,可以买下江宁城内一条街的店铺吗?” 铁无双正色道,“我燕兄弟若是有了什么不测,就算把整个江宁城搬来送给我,铁大爷也不安乐。” 钱得乐冷笑一声,道,“你铁无双倒是知道满口讲着忠义道德,我老钱可曾说过诊金要多少银子吗?” 铁无双道,“那是没来得及说,这见钱眼开,可是你钱掌柜子的做人特色。” “滚,毫无格调,见不得你这种凡事就爱跟人讲钱的暴发户。”钱得乐山羊胡子一吹道。 铁无双有心解释,又怕言语冲撞了钱得乐,惹得他不予施救,悻悻正要收起那捆银票。 钱得乐眼珠一转,从中又抽出一张面额最大的银票,小心收入怀中,自语道,“这活儿也不能白干。” 铁无双见钱得乐收了银票,他便是答应给燕归云疗伤了,领会了玉摧红眼色,铁无双赶紧退出门外。 钱得乐小心看过四周,这才翻出燕归云枕下的一页纸张,递给玉摧红,低声道,“几日里,封姑娘看出燕归云归心似箭,便丢过一页纸给他,说他内力欠缺,大需补益。” 玉摧红弹指运气,点在燕归云胸腹间十几位穴道,先护住燕归云的心脉。这才去看那张纸,纸上尽是蝇头小楷,所述的确实是修炼内功的功法步骤,只是与自己所学大为不同,淡淡道,“此事老钱您怎么看?” “我等习武之人,讲究功法正确,由简入难,循序渐进,终年累月,才能有所成就。”钱得乐道,“ 也是昨夜事情紧急,这纸上的文字老钱也偷瞄过一眼。” 掌柜子钱得乐看似貌不惊人,其实内外兼修,所习内功有自家的独特路数,隐隐有武学大家之风,他自然不屑去偷学别家的功法。 玉摧红笑道,“无妨无妨。” “纸上记载的,确实是上乘的内功功法,不过,与少林武当等传统中原武学正宗的心法之间又大有区别,其奇思诡异,精妙无比,有点象传说中三保郑和的路线。”钱得乐沉声道。 洪武十三年,明军进攻云南,马和也就当年的郑和,当时年仅十岁,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走至南京,净身之后,送入燕王府。 及至靖难之变,马和以残缺之身,凭一手高绝诡异的神功横扫天下,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成祖大悦,赐封郑姓。 燕归云学的功法若真的出自三保郑和之手,那么这页纸对武人来讲,真是天外飞来的惊喜,玉摧红忍不住啧啧称奇。 “郑和当年练此功,数十年才有小成,可笑这个不识货的燕归云,一心为了离开封姑娘的控制,贪多求快,强行突破,以至于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误入了魔道。”钱得乐叹息连连道。 “现在如何破局?”玉摧红问道。 “你认为该如何破局?“钱得乐不答反问道。 “需要两位内功极精纯的高手配合,将燕归云体内乱窜的内息加以压制疏导。”玉摧红道。 “第一个高手你讲的是自己,玉摧红,你成不?”钱得乐置疑道。 玉摧红淡淡一笑间,脸上早没有平日的慵懒放荡之色,沉声道,“玉某不敢拿自家兄弟的性命开玩笑!” 钱得乐点一点头,道,“不管咋地,剑魔玉非寒应该还是有些家学传承,且信你一次,那第二个高手呢?” 玉摧红盯住他的眼睛道,“你!” 钱得乐闻声起身欲走。 “老钱,别人不知你的斤两,玉某却晓得,你藏头藏脑,实际内功精深,不让当代各派掌门,你现在丢了燕归云开溜,不怕将来心中有愧吗?”玉摧红道。 钱得乐小眼一瞪,道,“求我援手就直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闲话!” 二人盘腿而坐,各运内力,推出双掌抵住燕归云的前心后背,抽丝剥茧一般将燕归云的筋脉小心梳理。 也幸亏,这燕归云虽然剑术上乘,内功方面竟然毫无基础,所以合玉摧红,钱得乐二人之力才能将他体内燥乱的气息强行压至丹田,气海。 至此,燕归云唇色慢慢转红,真气如同潮涌,这生死之间,燕大公子的功夫竟然又突进了一个小境界。 钱得乐内力大耗,一身湿透,看见效果不错,他盘腿气运一个小周天,方才慢慢起身,道,“燕归云这小子现在应该是死不了了,不过,他若不懂驾御自已体内的真气,在他功法大成前,难免还要多吃不少苦头。” 玉摧红撤掌歇息,对门外问道,“铁大先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今天己经是腊月十七了。”门外护法的铁无双瓮声答道。 真是时光飞逝,如驹过隙,原来他们在燕归云的房中己经忙足了一夜一天。 值此,大家才放下心头大石。 第六十八章 素心腊梅 值此,大家才放下心头大石,听窗外,琴声深沉,余音悠远。 玉摧红寻声而去,在望江楼里转过几重院落,终于站定身形。 庭院之内,木门对开,大厅正中花梨木几上摆着一张焦尾古琴,琴后端坐的女子体态婀娜白裙飘飘,右首间透窗之外翠竹摇摆,假山之后几点腊梅半掩半现,若不是厅内的火盆烧得甚旺,先怕这无端端的风寒,吹伤这少女娇怯怯一个好身段。 “这地方怎么样?”白衣少女问道。 “风景雅致,琴是好琴。偷得浮生半日闲,玉某定然第一想着坐在此处,守望着封姑娘亲自妙手抚琴。”玉摧红将亲自二字格外加重道。 “江湖人称,你玉摧红人才一般,品行偏下,可……这小嘴,怎么象糖里拌着蜜一样,怪不得,你四处里讨得姑娘少妇们的欢心。”封铃舞道。 “封姑娘谬赞了。”玉摧红笑道。 “封姑娘?疯姑娘?这姓太过难听,哪天选个日子,顺便把它给改了。”封铃舞自说自话道。 玉摧红知道面前这位女子机巧诡诈,言行不依常理,这擅改祖姓的忤逆之事,别人干不得,她若是做起来,也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了,玉摧红干脆笑而不语。 “玉摧红,你笑什么?”封铃舞嗔道。 “封姓其实极好。”玉摧红道。 “怎么个好法?”封铃舞好奇问道。 唐《酉阳杂俎》记载,公子崔之徽在家夜坐,来了几个美女,其中一个说自己叫封姨,坐不了一会美女都走开了。只留下一个红衣少女,她求崔之徽立一杆红色大旗。崔之徽当然应允,立旗那天,东风刮地,只有花园中鲜花不动。他才明白红衣少女是花之精灵,而封姨就是天上的风神了。 玉摧红本来靠嘴皮子讨生活,将个世井传说当然能讲得绘声绘色。 其实,封姓传自上古,当然,也是随着这个神话故事的传播,封姓也成了大家口中的一个好姓。 “封姨就可以做风神,你倒晓得给本姑娘宽心,玉摧红,你的先人莫非是雨神。”封铃舞笑道。 “玉姓之中并无出名人物,只是到我爹这辈,因为他一口剑使得好,江湖上有不少人尊称他一声剑神,也有人恨他,背地里干脆叫他剑魔。”玉摧红道。 “神也罢,魔也罢,起码还有点斤两,反正大家不会把他放在凡人的范畴之内了。”封铃舞点头道,提到玉非寒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小姑娘表情中并无太多变化。 “只有我这做儿子的才晓得,他老人家过于沉缅武学,把自己生生练成了一个剑疯子。”玉摧红有感,不免苦笑一声。 “所以,这个用剑大魔头的儿子,偏偏喜欢游戏世间,却不肯去静心钻研武学,对是不对?”封铃舞道。 玉摧红淡淡一笑。 “燕归云现在应该安然无恙了吧?”封铃舞道。 “先要谢谢封姑娘的一页内功心法,燕归云本来险之又险,还未三花聚顶之前,差点先来了个玉石俱焚。”玉摧红道。 “然后呢?”封铃舞道。 “我与老钱合力,勉强打通了他的仼督二脉,如果燕归云勤加修炼,将来必有所成。”玉摧红道。 “燕归云行走江湖,原来凭借不过是一柄快剑而已,现在开始内外兼修,这小子成名成家那日,第一个谢谢的……还得是我。”封铃舞掩嘴嘻嘻一笑道。 这女子行事如此,其实话语中也有几分道理在内。 玉摧红闻声轻轻合首。 “那天,在银钩坊里,你坏我好事,我当然恨你,今日你能够闻讯赶来,也显得你看重兄弟情谊,便还不算个太坏的人,姑娘我心情一好,便愿意与你做个和解。”封铃舞起身浅浅一福。 玉摧红赶忙还礼。 封铃舞起身,泡一杯热茶,亲手奉上,道,“玉公子,你先坐一下,我进去补补妆。” 她淡淡一笑,婀婀娜娜地转进了后面的卧房。 封铃舞身形略显单薄,毕竟正值豆蔻年华,长发飘飘,肌肤吹弹可破,白色罗裙衬出一段如雪的颈部,与平日里的打扮大不相同。 玉摧红刚在琥珀色茶浆里闻到一丝淡淡梅香,手上的茶杯竟然被人凌空夺了! 正是刚洗过澡的钱得乐,他左右一看,小声道,“玉摧红,正想寻你去喝上两杯,你怎么敢找到这里来了?” “闻声也就来了。”玉摧红口中说话,眼睛却是盯着钱得乐夺去的茶杯。 “好渴好渴。“钱得乐将杯中滚烫的茶汁一口吞了,丢回茶杯,道,“你傻鸟一般盯着个空杯子作什么?” “只是……你刚喝的这杯茶,是封姑娘给我沏的。”玉摧红苦笑道。 “封……姑娘,这是她亲手给你沏的茶?”讲到亲手二字,钱得乐的小眼睛猛然瞪成一对铜铃。 “玉某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玉摧红缓声道。 “不早说,你小子这下害惨钱某了。” 钱得乐话未说完,肚子里咕嘟一阵乱响,他苦着张老脸,双手护住臀部飞身疾走,大吼一声,道,“憋死我也!” 又过了片刻,封铃舞加了一条暖黄色披肩慢慢走出,腮边新补一抺桃红,更显眉目如画,殊为可喜,口中笑道,“钱掌柜子来过了,玉摧红,那茶的味道怎么样?” “浓浓茶色沁有梅香,应是茶中上品!”玉摧红道。 封铃舞卟嗤一笑。 “只可惜,我还未及沾唇,先被钱掌柜子抢去,他一口喝了。”玉摧红悠悠道。 “真是狗赏蔷薇,好东西生生被这么个老东西浪费了。”封铃舞不快道。 如此玉摧红便不好回话了。 封铃舞慢声道,“这茶叶里面大有讲究,因为加了鄢陵的素心蜡梅花炒制,所以茶味中带着馥郁梅香,饮之能生津止渴。” “只怕,封姑娘所沏的茶水中,还加了一些珍贵的辅料吧。“玉摧红摇头笑道。 “端水沏茶本来就是待客的礼数,既然是玉公子亲自来了,那茶叶里面,姑娘我顺便,又加了半包素心蜡梅果实研成的粉末。”封铃舞随口道。 “素心是为人之本心,这素心蜡梅的果子,应该不会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吧?”玉摧红淡淡一笑道。 “一把毒,就将你这个偷香窃玉的玉摧红给杀了,还不晓得将来有多少痴情女子找本姑娘搏命,我与你又没有一丝暧昧,那么干,太不值当。”封铃舞幽幽笑道。 第六十九章 心有沧海 玉摧红所学博杂,当然知道,素心蜡梅的果实,医书称它为土巴豆! “本姑娘在你的茶杯中特意将剂量稍微加大了一点点,就算医治及时,只要你喝下去,任你是大罗神仙,先也要大泻三日。”封铃舞得意道。 “封姑娘果然好手段。”玉摧红道。 封铃舞看一眼玉摧红,眯眼问道,“你小子是怎么提前察觉的?” “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封姑娘行事机巧百出,玉某猜测,只要是你所涉及之人之物,便如同那白虎玉牌一般,俱是沾不得,碰不得,惹不得的。”玉摧红笑道。 “如今,姑娘我觉得燕归云好耍,你为何总是想把他从我这里夺走?”封铃舞怨声道。 “当初,燕归云确实与封姑娘有过七日之契约,如今,他也算为你死过了一回,依理,他也可以来去自由了,姑娘怎么要讲到一个夺字呢?”玉摧红正色道。 “我这里有吃有喝有美女看,还能赏他无上的内功心法任他修炼,他小心练下去,至少还能跟我混上半年的好日子,谁成想,他为了追逐你们两个浑蛋的步子,自己把需要练上一个月的内法在一天里练了,这榆木脑袋,当真是宁可去死,都不愿意呆在这里陪我玩耍。”封铃舞激动过后,眼光顿时黯淡。 “你不舍得他?”玉摧红小声道。 “是又怎么样,燕归云天性烂漫毫无心机,比你们好玩得多。”封铃舞边说边捻动袖口。 这丫头一时疯来,一时痴,画风转变实在太快,让人很难跟上节奏。 “封姑娘,你掀开过他的面具吗?”玉摧红漫不经心道。 “他燕归云有什么了不得,本姑娘真想见他本来面目,自然要逼他心甘情愿地在我面前自己揭了的。”封铃舞道。 “这三两日,燕归云在你这里是走不了了,还请姑娘手下留情。”玉摧红微微一笑,道。 “我……又不是想他死。”封铃舞咬唇自语道。 “留人,还需让他心甘情愿才好。”玉摧红笑道 “斗过几次了,你依旧不懂我,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被你说得如此恶毒不堪。” 封铃舞轻启珠唇时,云袖一甩,袖中出指如风,啪啪啪,疾点玉摧红的百会,晴明,迎香三处穴道。 不待云袖沾身,玉摧红身形一闪,己经飘到走廊之上。 封铃舞一招用老,再不纠缠,卟嗤先掩嘴笑了,道,“你就不愿意留下来,陪本姑娘吃顿午饭吗?“ 玉摧红笑笑便走,道,“这顿饭,还是燕归云陪着姑娘去吃吧,我与姑娘居于一处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总是一个放不开,玉某先告辞了。” 哧一声响,封铃舞掷来一物,玉摧红反手接住,摊开来,只是三个用牛皮纸叠出的角子。 封铃舞朗声笑道,“这是止泻之药,帮我顺便捎给钱得乐。” 既然钱掌柜子中了招,中午这顿酒也只好省了,玉摧红倚坐在饭庄的二楼,空荡荡的大堂中只有王小二独自跑动,玉摧红只能喟叹一声。 这时,铁无双推门而入,手中拎着的一条非金非革的鞭子,竟然是新月教圣物龙刺鞭! 人人皆知,龙刺鞭在封铃舞手上,只是这丫头偏偏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又有大量高手随身保护,一个不愿意了,想从她手上讨到半点东西,势比登天还难! 玉摧红诧异道,“你如何弄回来这宝贝的?” “捡的。”铁无双道。 玉摧红用更加奇怪的眼神看着铁无双。 “听钱得乐讲,封姑娘本来只是对几个西域人不忿,所以设计,准备将他们随身物件偷光了,再行羞辱一番。”铁无双道。 玉摧红嗯了一声。 “谁成想,他们在西域人的行李之中捡到一柄画轴,画中女子让人一见惊似天人。”铁无双道。 “画中人很有可能正是圣女秦宛儿。”玉摧红道 “所以,封铃舞动了心思,要抓到这位圣女亲眼看看。”铁无双道。 秦宛儿婀娜俏丽,在西域美名远扬,这第一美女的称号乃是叶儿汉国的族人们认定的。不比中原众美女们般搭台斗艳,争的只是个浮名,封铃舞任性使气惯了,与她这等骄蛮丫头斗法,说不清甚么道理,玉摧红听着只是摇头。 “秦宛儿敢独行千万里,手底功夫自然不差。封铃舞知道亲自上场也讨不到好,干脆命令钱得乐拿人,仓惶之下,秦宛儿虽然被夺下圣物龙刺鞭,仍然孤身逃进江宁城,江宁城一直是查家的地盘,钱得乐也不便再追了。”铁无双道。 做为新月教主,秦宛儿的功夫尽得其父秦慕勒的真传,可惜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在老江湖面前,秦宛儿内力和实战经验等都嫌不足,钱得乐这种老狐狸领命去拿她,本来是手到擒来,圣女能在钱得乐的手底下全身而退,也算有些真本事。 “封铃舞既然夺了这圣物龙刺鞭,当然要大摇大摆地装成圣女模样,去银钩钓坊里折腾一把。不想,好事却被师父你给搅黄了,封铃舞因此恼怒,回来就将这鞭丢进了垃圾堆,真是凑巧,铁大爷弯腰,便捡到了这个宝贝儿。“铁无双道。 新月教圣物何等珍贵,进了中原后。竟然落到个被丢进垃圾堆的下场,此等事情也只有封铃舞才做得出来。 “我倒也不想坏人好事,只是那丫头出手太过毒辣,我怕她伤了心桐妹妹,那白虎玉牌也是钱掌柜子帮手抢的?”玉摧红道。 “这次倒只怪龙鳞白倒霉,他哪里不去,偏偏要来望江楼消费,说巧不巧的,掌门玉牌被西域人化妆的小厮顺手给摸了,他至今犹自不知。”铁无双道。 天台山龙鳞白老于江湖,在外面行走何等谨慎小心,掌门信物随随便便被三等小毛贼顺走的事情,玉摧红颇不认同。 当然,白虎玉牌这种东西一旦被封铃舞惦记上了,这丫头也是要抢夺到手的。 “这鞭子满是倒刺,铁大爷不稀罕,省得弄坏爷身上的名贵衣物。”铁无双将龙刺鞭对桌子上顺手一丢。 玉摧红却盯着它发呆。 “师父你拿去呀。”铁无双道。 玉摧红诧异望他,道,“新月教圣物,我拿去做甚?” “那两年的海上生活该有多变态?”铁无双试探道。 玉摧红不语,只是嗔怒着瞪他一眼。 “查大小姐死心塌地贴上来,那热情劲儿……,师父一口一个心桐妹妹叫得甜,其实你,始终与她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感觉怪怪的。”铁无双道。 “要你多事!”玉摧红叱道。 “秦宛儿不是送给你一根鹰笛吗,师父你便帮她寻回龙刺鞭,一来二去,郎情妾意,男女欢爱这点小事情……您是个中老手,未必这次还要我来教?”铁无双贼贼笑道。 玉摧红却盯着雪中的一枝腊梅犯了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六十九章 连环十杀 经着查七七在此一闹,钓鱼台蓬莱仙阁中的生意大不如前,查心桐正好安顿了孟端阳在赌厅中喝茶。 丫头们将大椅和软枕安放一旁,方便大小姐在此小昩片刻。 忽闻人声嘈杂,查心桐睁眼时,面前己经站立了三个男子的身影。 查心桐懒懒道,“此时耍钱的客人少了,开不得张,你们先去别处走走再来。” 当前这人长袍长袖,白衣之上泛着淡淡磷光,白面无肉,颧骨高耸,八字细长须,眼睛窄小,鼻高中隆,鼻尖鹰钩。 他先瞥中桌子上翻开的黄历,缓声说道,“不知黄历上可曾説明,今日利不利于开市?” 如今一团乱象,查心桐对于做甚么生意毫无兴趣,冷冷道,“你们若是想典当东西,只怕这次走错了地方。” “若谈的是解毒灵丹呢?”那人又道。 孟端阳闻声,一跃身起,道,“先生的灵丹可治得了狼噬之毒吗?” “在下就是天台山龙鳞白!” 敢如此开口的自然只有天台山主龙鳞白。 他顺便介绍身后二人,粗手大脚的壮汉叫做齐圆,身着青色衣衫,手摇折扇,做文弱书生装扮的叫做韩方。 也是对方名头不响,孟端阳对这二人并无太多印象。 “不知道,龙先生愿意开出什么价码?”查心桐和孟端阳同声抢道。 “灵丹一盒,只卖纹银十万两,另外附加一个小小条件……”龙鳞白不急不慢道。 查心桐出身江南巨富之家,对于她,银钱数目中的十万两与一两之间并无太多区别。 大小姐冷声道,“讲下去!” “只求换得江宁府大牢中的一干囚徒的自由身。”龙鳞白道。 “原来你是海沙帮搬来的救兵。”当初查喜遇害,查心桐一怒之下,全擒了海沙帮的徒众,江宁府大牢中一直囚满为患,对于这件事她自然一点就透。 查心桐道,“龙山主,你我两家素无仇怨,你这次暗中落毒,法子也用得太过阴损了吧。” “夫人倒是冤枉龙某了,白虎玉牌上喂制了本门奇毒,这是江湖皆知的事情,为了安全起见,我日常总是贴身放置,却不想在望江楼时,还是被一个丫头偷走了。” 龙鳞白周身是毒,江湖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谁人敢去顺他的东西?! 查心桐心中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只是此时,大小姐懒做无谓之争辩,静待龙鳞白的下文。 “事后,那丫头跑到蓬莱仙阁中招摇,你府上的奴才查七七,他是从小丫头手中去抢夺玉牌,一个不小心,查七七才中了招,在下对此事也是深表遗憾,但,怎么能怪龙某落毒,这保存不当之责我还是认的。”龙鳞白依旧缓缓开声,却是句句占理。 “些须银票倒是小事,将海沙帮的囚犯私放出来,却不那么容易了。”查心桐道。 “夫人讲得有理,海沙帮这群小子不知死活,冲撞了乌衣巷,这回栽在夫人的手上,还请多关个三五八年,正好让他们长长记性,我回去慢慢等消息。”龙鳞白冷冷道。 韩方在一边忍不住卟哧一笑。 查心桐怒道,“你个不相干的笑什么?” 韩方也不计较,依旧笑道,“大家耗着也蛮有意思的,怕只怕,中毒的那几个等不起。” “留下解药再走。”孟端阳怒道。 他五指化爪,一把抓向龙鳞白右肩。 查心桐看得心中暗自一惊,心中埋怨孟端阳太过莽撞,龙鳞白能够来去自如,凭的乃是他匪夷所思的落毒手段,孟端阳冒然去抓他那等人,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所幸,孟端阳力道用足却是一把抓空,他的身子不由得向前跌出。 原来,龙鳞白今日心情大好,懒得与闲人纠缠,并未顺势对孟端阳落毒,他只使出‘沾衣十八跌''的巧劲,让孟端阳那一抓擦身而过。 孟端阳刚刚站定,齐圆一拳迎面袭来,这二人皆擅长外门功夫,拳来脚往打了个旗鼓相当。 齐圆铁桥硬马,拳脚带风。使是全是折筋折骨的路数,孟端阳却是相反,看他火爆性子,现在与人交上手了,却越打越是心平气和,以少林小短打功夫见招拆招。 两人脚踩七星步,边斗边走,越走越快,众人只觉两条人影来回穿棱,让人眼花缭乱。 韩方眯着一对三角小眼晴,手中把玩着铁骨绸面折扇,等二人打到近前,韩方嘿嘿一声冷笑,他手中一抖,折扇当即合上,绸面迸裂,扇骨中跳出一尺长的细剑。 韩方矮身下腰,人似折柳,掌中剑由下而上,直刺孟端阳的软肋,剑挟风声,快捷无比! “小心!” 孟端阳与齐圆纠斗一处,本来无瑕分心,偏偏这韩方贴身暗袭,需知当初在乌衣巷中,韩方偷袭,连查门三老之一的查喜也不能幸免,可见此人之剑术阴邪,老辣迅捷! 查心桐话音未落,韩方掌中那细长的剑尖己经刺入孟端阳的贴身内衣! “无量天尊!” 一个矮胖的道士自查心桐背后抢出,人形仍在半空,仁儿掌中黑色木盒向右一荡,横拍在孟端阳的腰上,生生将孟端阳庞大的身形拍开半尺,也亏得这一闪,孟端阳正好避开了韩方必杀一剑。 韩方一击不中,身形一扭,掌中细剑便似毒蛇吐信,连刺来人的周身十处。 那道士身形急退中将木盒往地上一顿,木盒上端当时开启,一道灿烂霞光脱匣飞出。 道士捏到手上时才让人看清,那是一柄古拙的重剑! 那道士右手提剑柄,左手向后一背,双眼之中登时神彩飞扬,他口中剑诀一引,重剑挽出剑花朵朵,将韩方的细剑搅在其中。 叮叮当当,众人只听两柄剑的剑尖顷刻间互撞了十一声。 “无量天尊。”那白胖的道士己然收剑,却是收回木盒之中,重新又将它细心地绑在自已背上,人矮而木盒长大,显得颇为滑稽,这个道士自然是三清观主荆百里。 孟端阳无心再战,丢开齐圆,跳出圈外,他翻看贴身衣服,己经被韩方的细剑由外而内挑开一片。 荆百里施援出剑若再晚上半分,只怕后果难料,孟端阳这次算是鬼门关里逃过一遭。 孟端阳到荆百里面前躬身一礼,“谢了。” 荆百里淡淡一笑置之。 第六十九章 心神不定 韩方退到暗处,这才发觉右手剧疼无比! 原来,荆百里挡过他的连环十杀剑,得闲顺手用剑尖在他虎口之上划上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一招之内,二人高下立分,此时再看这个一身道袍的荆百里,韩方不免有些心存忌惮。 “韩方不识百里先生,班门弄剑,惭愧惭愧。”龙鳞白对着荆百里一揖为礼。 三清观主荆百里乃是当今武林中的剑术名家,‘班门弄斧’,到了荆百里这等高人的面前,自然要改成‘班门弄剑’,龙鳞白如此说来,也不算太过牵强。 “无量无尊,韩小哥,你剑法还是极好的,只是,你抽冷子来一剑,抽冷子又来一剑,不惯与人正面交锋,外人见了,会耻笑我们这些使剑之人太没风范。”荆百里板着张白胖脸对韩方正色道。 剑为万器王者,使剑之人最重风范二字。 荆百里也是不齿韩方这等暗中偷袭的阴险伎俩,他顺手一剑,割开了韩方抓剑那只手上的虎口,这次只算是小惩为戒。 “韩什么什么,你这剑耍得漂亮,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下,去与那燕归云切磋切磋。”铁无双吼一嗓门。 说话间,他带着唐虎杖等一干人悉数到齐。 ‘归云剑客’燕归云的名头在成名剑客之中己经极为响亮,特别是这两年,他的风头己隐隐压过三清观主荆百里。 韩方在荆百里这边吃了憋,估摸着,自己撞到燕归云剑下也绝对讨不到好,他干脆抿唇不语。 大家相互打过招呼,不免冷落了龙鳞白等三人。 查心桐吩咐帐房中数出十万两银票,道,“龙山主,此事到此为止。今夜,我会安排你们引海沙帮众囚连夜出城,那解毒灵丹你可带在身上?” 龙鳞白甩手丢过一只玉瓶,查心桐接住,交给唐虎杖察验。 唐虎杖打开玉瓶,里面装着红丹两枚,颜色温润,药香扑鼻,自然是解毒灵丹无误。 唐虎杖迟疑问道,“怎么只有两枚?” “本来,来的时候龙某只准备了一枚红丹的,还是听说查七七这厮太过争气,他临到毒发癫疯时,还晓得多咬伤一个于查家极为重要之人,我才特意多准备了一枚。”龙鳞白不急不慢道。 众人闻声一头雾水。 “龙山主,你就不怕唐某毁了你的白虎玉牌吗?”唐虎杖威胁道。 “原来唐先生也在,您看中了那块玉牌,不妨自行处理!”当今毒界双雄会面,龙鳞白盯住唐虎杖,冷冷说道。 唐虎杖反而一怔。 “龙鳞白身家历来不厚实,不过,那等粗糙材质的赝品玉牌,我身上少说还准备了三五十块。唐先生若以此来威胁龙某,想多送你们几颗解毒红丹,只怕是空想一场了。”龙鳞白狂笑一声,转身就走。 “且慢。”查心桐横身而出。 齐圆脾性火爆,他将脸一拉,握拳咔咔有声,恶声道,“姓查的婆娘,你还要怎的?!” 荆百里健步挡在查心桐身前,辑首道,“无量天尊,大小姐无意冒犯众位,只是风闻众位掳去查良老管家多日了,敢问他如今是否安好?” “保证不得弄死那老鬼便成了!”韩方恼过见笑,将一柄破折扇在腰中一别,尾随那二人扬长而去。 如今不是闲聊时候,查心桐急急带着孟端阳,唐虎杖回乌衣巷救人。 玉摧红这才赶到。 铁无双拖他走到一边,好奇道,“师父,被查七七咬伤的那个人,于查家极为重要,可能会是谁?” “这件事,自然要从孟端阳的身上去着手。”玉摧红笑道。 “大胡子的德胜镖局在西北讨生活,眼中那边只有一个罩得住的主家,孟端阳在乎的,只有查钺这老贼了。”铁无双不屑道。 自从大同那一遭之后,铁无双对天下查家皆无好感。 “爵爷查钺有几个儿子?”玉摧红又问道。 “查氏家族素来人丁不旺,查钺那边,铁大爷晓得名字的只有查战一个。”铁无双猛然大悟道。 如今去回想查七七毒发癫狂那夜的情形,以孟端阳的老习惯,大可以呆在一旁看戏,偏偏他冲锋在前,显得英勇异常,原来是为了保护少主子! 当然,也只有为了保住同宗堂弟查战的性命,知府夫人查心桐才有可能答应对方私放囚徒。 游击将军查战那几年在他爹大同总兵查钺帐下司职,督守应州城,干得还算四平八稳,这么一个将门之后,不好生镇守边关建功立业,此时,为什么要藏身在一帮镖师之中溜下江南? “这么个二世祖,应该没有闲情跑过江宁来鬼混的呀?!”铁无双挠头道。 一旦开始分析此事,不单铁无双觉得莫名其妙,连玉摧红也跟着觉得奇怪了。 …… 乌衣巷查府。 唐虎杖一边察看,龙鳞白的解毒红丹果然厉害,查七七和那查战化装的镖师服用了之后,一盏茶工夫,二人眼中血色褪尽倒头安睡,剩下的便只需要将息调养了。 查心桐闻讯之后,大小姐也信守承诺,连夜释放了大牢中那一干海沙帮的帮众。 只是唐虎杖随后听说,被查七七咬伤的一众伤者,还不等他去施救,便先被大小姐安排的乌衣铁衣将他们料理之后,当场焚作骨灰! 所谓医者父母心,唐虎杖听完之后,脸呈死灰,闷声躲回了明兰阁中,不容外人打扰。 诸事完毕,大小姐回到秦府时候已是午夜。 知府秦子墨白天公务繁忙,如今为了清静,干脆与她分房而睡。 独居一室的查心桐才一合眼,这几日枉死的冤魂们一一入梦。 查心桐胆量不小,却仍然被吓得汗透重衣,她干脆爬起来用冷水又洗一把脸,饮了半壶烈酒之后,方才浑浑噩噩的躺下。 查心桐心中有事,天亮即醒,由贴身丫鬟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吩咐下人们将她昨天所着衣物全部丢入壁炉中焚毁。 事讫,大小姐整理衣裙,正襟跪在秦家祖宗牌位下,烧了三柱高香,仍然觉得心神不定,她又手抄了一段〈金钢经〉,准备出门时,己经是晌午过后。 第七十章 推波助澜 抬头间,天昏地暗,惨云压顶。 车夫轻声问道,“小姐准备去往哪一处?” 查心桐不耐烦道,“这几日里,天天去的都是银钩钓坊,这还要问?” 这车夫是查家的奴才,由老爷查一清派到秦府来,平日只供大小姐一人差遣,所以称知府秦子墨时仍称对方为姑爷。 车夫道,“姑爷己经吩咐下来了,今日小姐哪里都去得,独独不能去银钩钓坊。” 查心桐问道,“为何?” 车夫叹了一声道,“坊间流言泛滥,说是几日来,不少男子进了蓬莱仙阁之后至今未归!所以,一群孤老妇孺,今天一大早,先封堵住银钩钓坊的出口。” 查心桐恼羞成怒,道,“这班刁民想造反了吗,让姑爷多派人手,将参与者一概抓了,送去江宁府衙收监。” 车夫道,“姑爷也正为难着,这一班老弱妇孺手无寸铁,江宁府的衙差们去动手抓了她们,会惹得旁观者群情激愤,一个没处理妥当,很容易被心怀叵测者利用,一个不小心,此事就会成了他们煽动民情的借囗。” 大小姐查心桐一心维护住娘家,如今江南查家的产业上出了事,再拖下去,只怕银钩钓坊先要被那班暴民们分拆了! 大小姐的思量:既然秦知府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是她爹爹查一清花了银子替他捐来的,秦子墨就不应该去考虑顺应什么民意,只看如何及早扑灭敌对苗头。 只是情势复杂如此,查心桐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随口道,“那我家红哥哥呢?” 车夫嗤了一声,道,“别提了,姓玉的这次来江宁,凡事藏头藏尾不说,现在,连他那多事的徒弟铁无双,也正在当场带头煽动。” …… 铁无双确实最爱生事,偏偏这次却是被冤枉了。 为了兑换银票,铁大爷确实准备着在银钩钓坊门外闹足三日,也因为前几天去望江楼救治燕归云,耽搁了两天时间。 今日诸事处理完毕,铁大爷将那一帮外聘来的老弱残兵们收拢一处,酒饱饭足之后,铁大爷派发工钱,老弱残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银钩钓坊的牌楼。 哪知,这牌楼口竟然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 冰天雪地之中,一帮妇孺居中而跪,嘶声哭闹,不少无聊泼皮今日也掺杂其外,围观人丛多是妇孺们的亲朋好友。 愤慨时,一时大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时又喊,“黑官商勾结,草菅人命!”场面混乱不堪。 铁无双啧啧称奇道,“真特么热闹,如今,在江宁城集会,稍微来晚点,竟然都排不上号。” 江宁府的衙差们本来站在银钩钓坊外围,维护现场秩序,也是铁无双的身量高一人太过扎眼,衙差们闻声,一齐怒视过来。 铁无双当即恼了,掏出怀中那把期票一拍,吼道,“瞅什么瞅,铁大爷也是来讨债的。” 衙差们也是受了秦知府的指示,遇事要低调处理,他们虽恨不能将这带头闹事的大个子拿下。此时,衙差们干脆将头别向一边,懒得与铁无双计较。 是凡闹事为业者,多为生性懒情,不事劳作,所以生活无依,自然肆无忌惮,老弱残兵们见这帮妇孺抢了自己的生意,惴惴道,“铁老板,那今天的工钱……” 铁大爷如今兴致盎然,只希望江南查家被人闹得越乱越好,笑道,“兄弟们先攒住劲,有事他们先闹着,他们闹累了,我们再上……若是不兑现铁大爷的银子,切切切,谁特么都别想清静!” 于是铁大爷派下银两,老弱残兵们拿着采购来吃食酒水,又一一分发下去,众人吃饱后有了力气,更加吵闹得气势磅礴。 可惜好心办成坏事,无赖泼皮们掺在其中,他们本也吃下不少烈酒,如今酒劲上了头,更加豪气天生,竟然挑拨众人趁机打砸。 众人正在筹划如何闹得好看,忽然一股恶臭迎面而来,铁无双赶忙抽身走避。 原来,这群江宁城内的市井无赖泼皮们总嫌闹得不够尽兴,不知从何处掏来了两桶粪水。 衙差们正要上前制止,无赖泼皮们用木勺舀了黄汤,对着衙差们泼扫。 银钩钓坊的门口现在是一团狼藉。 查心桐一时也无应对良策,对车夫道,“先去乌衣巷。” …… 晌午过后,冷风吹紧。 一辆乌蓬马车逆风而行,马车犹在乌衣巷外几十丈,先被一班江宁府的衙差挡住去路。 “你们这都是准备反了吗?!”查心桐掀了帘子厉声骂道。 众衙差见是知府夫人到了,只得闷声不语。 衙差中的头领站出来面露难色,道,“夫人,现在连您家的乌衣巷也己经被一群难民占了!“ “太平盛世,哪里来的什么难民,那,全是暴民!”查心桐道。 “秦老爷叮嘱了,我们当差的需置身事外,先远远盯着动态,一旦双方动起手来,我们便立刻拿人,只是这人群中多是妇女幼儿,哭哭泣泣,让人实在不忍……。” 衙差头目也有妻儿老小,人心也是肉长,对着这种凄凉景象,当差的他只能苦脸旁观。 查心桐恨到牙痒,江南查家虎踞江宁近百年,岂是外人可以随便侵犯的,凭着这些老弱病残,他们就胆敢擅闯这非请勿入的乌衣巷,只要此事过后,将来如何处置他们,就由不得官府插手了! 既然人群阻住去路,查心桐干脆下了马车,衙差们赶忙借来一件灰色斗篷,递给查心桐,夫人披上它遮住头脸正好掩饰身份。 不但是乌衣巷,连乌衣巷外的巷道,一直也是江南查家的私产,查家明令:生人勿近。 如今的乌衣巷,巷道中间挤满了一班老幼妇孺,她们挑着一个白色条幅,上面墨笔写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巷道之内,百十个乌衣护卫们身携兵刃,对着这一群手无寸铁的寡妇幼儿,乌衣铁卫们也是不便动手,只是贴在两边围墙站成两排,小心盯住众人的动态。 知府夫人查心桐用斗篷遮挡住颜面,由几个换了便装的衙差们护送着,大家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挤过人群,终于挤到了查府朱漆大门附近。 守护石狮旁的乌衣护卫一拔腰刀,闷声喝道,“来人止步,否则格杀勿……” 他话音未落,先被查心桐赏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大小姐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乌衣铁卫这才看清楚大小姐查心桐的眉目,捂住自已的半张脸唯唯诺诺。 门房中带刀护卫哼一声为号,查府朱漆大门这才小心开出半条缝隙,查心桐顺势挤身进去。 乌衣铁卫们紧急抽调人手,在大门之外站成两排。 第七十一章 凤凰点头 大门之后,察看了半天的唐虎杖和荆百里面色凝重。 查心桐甩了斗篷,道,“不是说,早上已经有一群妇孺们堵了银钩钓坊的吗,乌衣巷里如今闹的又是哪一出?” 唐虎杖道,“这帮人应该是先去堵过银钩钓坊,他们见闹不出一个结果,全数又拥到了乌衣巷。这其中,一定有人暗中指点。” 查府大墙虽然厚实,始终挡不住外面的哭喊之声,墙外有妇女喊道“还我老公!” 又有女妪喊,“还我苦命的儿郎”,吵吵闹闹,此起彼伏。 一小儿哭道,“爹爹回家过年!” 这童音又细又尖,悲悲戚戚的远远传过声来,惹得府内的丫头老妈子们眼中一酸。 荆百里忍不住吸下鼻子,哀声道,“无量天尊,大小姐,若是不济,您就先将那些中毒的伤者先放回家去,让他们最后与家人相聚个一时半刻也好。” 也是查心桐行事草率,她一纸口谕,那些昨夜被查七七咬伤咬死的人,早己经被乌衣铁卫们处理干净,查家哪里还能交出死者的尸身。 如今,就算查家给每一户交出一捧骨灰,这班妇孺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查心桐望望唐虎杖。 唐虎杖眼中痴痴,斜瞄着的却是栖梅阁方向。 查心桐道,“这帮家眷们,今天怎么如此执着了?” 查七七闻鹰笛声发狂之时,蓬莱仙阁内,众人携手打死另一个毒发癫狂的黄衫童子。 家奴因公殉职,查家历来有极周详极优厚的制度优恤。只是如今,大管家查良和执事查七七两个人尽皆出事之后,抚恤的事宜无人牵头,也就耽搁了。 那黄衫童子的娘亲等来等去,一不见送回来尸首,二不见送来抚恤金,女人等得心中犯了横,干脆牵着黄衫童子的奶奶,堵在银钩钓坊的牌楼外哭闹,女人们想得简单,只求引起众人关注,求查家多赏些丧葬费。 不成想,此事传得太快,那一干一夜未归的赌客们的家眷们闻风而至,大家群情激动之下,闹了个不易收场…… 有乌衣铁卫将早晨发生之事解释一番,众人被如今的混乱情势逼得犯了难。 “我红哥哥呢?“查心桐问。 “无量无尊,今早外间太闹,众人皆被吵醒,正聚在凤凰台议事,有西域女侍前来,直接找的玉公子。”荆百里道。 他看着唐虎杖怅然若失的样子,道爷摇摇头又念了一遍无量天尊。 查心桐听了心中有气,沉声道,“讲重点!” 荆百里乃是三清山上三清观的的观主,三清观何等地方,人家毕竟也是江湖上一位成名人物,位份基本等同老爷查一清,他这人虽然成日里与人和声和气惯了,仔细算来却是大小姐查心桐的长辈,江湖上见了他人人尊敬得很。 今天荆观主凭白的被一个晚辈挤兑了,荆百里的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连那句口头语无量天尊也不念了,没好声道,“大小姐要想知道详情,你便到栖梅阁,直接找新月圣女去问!” …… 栖梅小阁。 如今到了白天,四周景致又有不同。 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扫除,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冷溪过后,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 拙旧的院落云蒸雾绕之中,总是朦朦胧胧的看着不太真切,在某人梦中却是萦回了千遍万遍。 玉摧红由两名西域侍女引路,抚梅低吟,“离恨又迎春,相思难重陈。” 这时,门口相迎的西域侍女略一错愕,盈盈笑道,“玉公子,请!” 今天,正厅中的桌椅案几早被撤换干净,地面铺了一大张羊毛织成的波斯地毯,外以波斯梨花为边框,中间黑色的却是异域的奇花郁金香,因为是新月教圣女所用之物,手工之精美不需细说。 四名侍女环形蹲坐,将玉摧红请到中间。 玉摧红除靴斜身而坐,侍女们手托银盆穿棱而入,轻轻放在雪白色的餐巾之上。 银盆中放的却是生果,油饼,奶疙瘩之类,还有一大片水煮过的羊羔肉。 冷光透窗而入,幔帐之后透射出一个婀娜的身影,自然是新月圣女秦宛儿。 圣女虽不便现身,语气倒也爽快,道,“玉公子,合不合得上您的口味?” 玉摧红不客气地笑道,“葡萄美酒多上几壶,如果有炖得烂熟的牛肉汤,也要来一大碗,方才痛快。” 不需秦宛儿示意,查府下女们随手准备。 西域的口味本来与中土大有差异,查府为了照顾新月圣女的口味,早早聘来西域大厨,让人由不得暗赞江南查家待客果然细致周全。 玉摧红还未举杯,先将掏出怀中一个包袱放下摊开,众人见是圣物龙刺鞭。 西域侍女们见此物,小嘴一扁,长睫毛扑闪几下,美眸中全部淡现泪光。 幔帐之后,秦宛儿喟叹一声,也是感伤不己。 ?新月教老教主秦穆勒膝下只此一女,又兼秦宛儿温柔貌美,自从她出生以来,千万族人将她捧在掌心呵护,叶儿汉国疆域之内,圣女秦宛儿哪曾受过半点委屈? 如今她孤身离了故土,诸等委屈不适皆不能与人言,今日幸喜有幔帐隔住,不让人看到圣女垂泪之态。 玉摧红拍拍掌心,笑道,“秦圣女,鼻子哭红就不好看了,上酒来。” 侍女用银盆端了龙刺鞭进入幔帐,片刻,一道鞭影从帐后飞出。 玉摧红手攥夜光杯抬头看时,满是乌金倒刺的鞭头己经到了他的额头前! 旁人见此难免偏身相让,玉摧红只是淡淡一笑时,那鞭头象眼镜蛇一样的立起。 软兵器之中,以鞭最为难练,动辄反打自伤,这龙刺鞭认主,到了圣女手中灵气四射,出势时如同白蛇拜月,鞭声三响三轻、鞭线三高三低、鞭势三起三落! “好一势‘凤凰三点头’!”玉摧红抚掌笑道。 ‘凤凰三点头’其实是中原茶艺的起手式,寓意三鞠躬,表达冲茶时主人对客人有敬意善心。 秦宛儿身为新月圣女,架子始终是要端住。这次,玉摧红请回圣物,有恩于新月教,秦宛儿只好以这挥鞭之礼来表示感谢。 第七十二章 君心我心 秦宛儿遣了那四个西域女子贴身服侍玉摧红的饮食,她虽隔着幔帐也是与玉摧红连连举杯,眨眼间二人各自饮下美酒一壶。 一边陪侍的西域女子虽酒量好,却不擅急饮,她们陪着玉摧红急拼几杯后,个个双颊飞红美目生春,当真艳丽不可方物。 玉摧红斜倚醉花从中,笑道,“段落有些乱了。” “怎么会乱了?”秦宛儿道。 “中土遇上这等事,圣女应该拉我捻土为香,我二人换帖子,烧黄纸,结拜异姓兄妹。”玉摧红笑道。 “你们汉人要立誓,便是要求甚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吗。”秦宛儿道。 “那是当然。”玉摧红道。 “玉公子自取鹰笛那一刻起,便知道肯定能够取回这龙刺鞭,一切皆在你算计之中。”秦宛儿道。 玉摧红盯住酒杯,让人看清他的表情。 “查大小姐爱叫你红哥哥,我……偏生不会叫你做哥哥的。不过,圣女,圣女的太显生份,你若不嫌,便直呼我一声秦宛儿吧。”秦宛儿话一出口,又是一通窃喜。 只是玉摧红这一笑让人摸不着头脑,牛肉汤端上来,他端住就喝。 这二人来了谈兴,秦宛儿介绍下西域的风俗,玉摧红谈谈江南的诸等趣事,不知不觉间这顿饭吃到掌灯时分。 众侍女收拾一番,重新摆放果品,秦宛儿的笑声之柔美,虽然隔过几层幔帐,仍让人觉得满室生辉,道,“我让她们与你跳一段鹰舞吧。” 西域男女俱都能歌善舞,茶余饭后族人齐聚,围住篝火载歌载舞,其乐融融。侍女捧出马头琴,秦宛儿拿出鹰笛,轻声道,“你的那支鹰笛呢,我教你吹。” “被我徒弟抢去玩耍过一阵,这个……。”玉摧红答得有些迟疑。 秦婉儿不识铁无双,所见的徒弟全比师父年龄小很多,只道这玉摧红的徒弟应该是个懵懂少年而已,她轻声道,“我这对笛子乃是百年神鹰的翅骨所制,本门先辈造它时,格外增加了一些独门技巧,你徒儿抓着玩玩可以,若是想吹奏却需专人教的。” 这‘专人’当然指的是圣女本人。 “若是他自己去摸索呢。”玉摧红也知道,新月教主亲手制出的鹰笛自是不凡之物。 “那可便是会闯祸的。”秦宛儿道。 西域少女们本来就喜欢玉摧红的温柔俊逸,如今这位玉公子对本教又有了大恩,所以现在喂食水果,少女们更是贴身相依表达得格外殷勤。 玉摧红忽然叹了一声,坐正了身子。 “你,这是要从徒儿的手中去收回鹰笛吗?”秦宛儿道。 玉摧红不好意思讲出铁无双吹笛闯祸一事,只能苦笑道,“如今,那鹰笛己经着落到了唐虎杖的手中。” “你,怎么可以……”秦宛儿怨声道。 玉摧红尴尬一笑,他懒洋洋的身子猛然拨高一尺,不待众侍女反应过来,单指一点地,身形己经箭射一般飞入梅林之中。 众女面面相觑。 “他……也这么受不住话?”秦宛儿隔着幔帐盯住遗在地上那双麂子皮的男靴。 圣女一声叹声中,积雪之上的粉白的梅花瓣又多了一层。 …… 明兰小阁。 唐虎杖小心将兰花盆子中的水温拭完毕,这才取出贴身的兰花布帕子,细细将它再洗一遍。 他试试温度适宜,这才一片一片去擦拭兰花叶子的叶面,小心得象擦洗初生婴儿的身体,只有这般,才能让心中思路清晰,对医理又有所悟。 唐虎杖刚擦到第八片,抬头时先看见一张满是古怪的老脸。 所谓物极其反,那张脸本来轮廓分明眉目俊秀,不知哪一时伤得满是疤痕,连两侧眉毛的尾部也被连皮削去一段,如今虽然用眉笔细心描过,烛火摇曳中,让人看了觉得反而阴森诡异。 唐虎杖迟疑之间,手中的兰花布帕子脱手落下。 疤面老者看似步履蹒跚,不见足下移步,眨眼到近前,二指轻轻一拈,己将那落到一半的帕子抄在指尖。 疤面老者拱手道,“查府病奴查成贵,拜见川中唐门唐虎杖唐先生。” 查门三老之中,以内府侍卫总管查成贵的行踪最为神秘。 唐虎杖早有耳闻,只是今日相见,也是颇感不适,他口中嚅嚅道,“成贵叔不请自来,不知有何吩咐?” 查成贵道,“请唐先生见上一个人。” 唐虎杖乃是川中唐门第一人,惯于旁人有求于他,应于不应自是看心情,但这査成贵在这查府中虽默默无语,但他深夜造访,必是受府中重要干系之人所托,唐虎杖不免心头惴惴,道,“哪个咯?” “先生不必多问,一去便知。”查成贵又躬身施礼,双手平托唐虎杖兰花布帕时,干瘪粗糙的手掌面上还多一样物件,灰黑色的蒙眼面罩。 唐虎杖回礼之时,诧异地看了查成贵一眼。 查成贵面无表情道,“请!” 唐虎杖点点头,伸手拿了兰花布帕和蒙眼面罩,转身刚跨出几步,返身又将花房的木门小心扣上。 唐虎杖自语道,“这些皆是兰花之中的君子,切不能,因唐某的疏忽灭杀了它们的生机。” “唐先生果然是仁心仁术。”查成贵一边口中赞道,一边动作僵硬地将面罩蒙在唐虎杖的脸上。 只是,当查成贵转过脸去时,疤痕累累的嘴角之上闪过一抹冷厉的讥诮,这……没有人看到。 二人一前一后,数不清经过多少道明卡暗哨,抬头时,一处单独院落,进门处镜湖一泊,湖中水泡翻腾,水上云蒸雾绕,竟然又是一口温泉。 出迎的俏面丫头脸色凝重,引二人到了主卧门口便即止步。 以江南查家的气派,此卧房中的奢靡勿需多言。 室内光线太暗,等到查成贵解开面罩,唐虎杖揉眼适应一阵,才看清周围景致。 一张巨大牙床占去房间一半,锦缎皮草之中堆集中静躺一人。 查成贵对牙床方向一躬身,语气谦卑道,“唐先生如今替您请来了。” 第七十三章 危机重重 唐虎杖待看清此人的面貌,不禁发一声赞叹,暗道:“人说那张口就‘那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的玉公子长得好,没想到,在查府中,就有比他更美的人物。” 查成贵转身,向唐虎杖施礼:“老奴替少主人见过先生!” 唐虎杖心中一惊,方才知道,面前此人竟然是乌衣巷查府少主人——查琦桢。 此刻,大公子查琪桢目光痴痴,神情萎靡,虽是病态,但他眉眼如画,棱角精致,朱唇微翘,身形倦懒,面皮之上淡笼青光,男子阴柔之美在他身上已经到了极致。 唐虎杖起身,给查成贵拱手为礼。 查成贵忙还礼道:“老奴也是万般无奈之下,就怕耽误少主,还请先生仁心妙手,扶我查家栋梁。” 那查成贵说完此言,一双略显狰狞的老眼之中竟然含有泪水。 唐虎杖与查成贵只接触这片刻,也己看出,以查门三老之孤傲,自身纵有天大变故,成贵大叔绝不至动情于此,正所谓,查家门人之忠心可鉴日月。 唐虎杖不再多言,望,闻,问,切, 只是查琦桢人在病中口不能言,唐虎杖伸出两只手指搭在查琦桢左手手脉上,须臾抬指。 查琪桢脉象之微弱,气弱游丝,竟然不似活人! 唐虎杖心中大奇,不由得看了看查成贵。 查成贵一看到唐虎杖的眼神,垂首喟叹一声。 唐虎杖又把整个手指全部搭在对方手脉之上,沉吟道:“前辈,您用内力给你家少主人续命,精神可嘉。” 查成贵点一点头。 唐虎杖话风一转道,“但你家少主的胸前创伤并非重点,而他受到对手极其霸道的内力重创才是最危险的。” 查成贵脸上有些尴尬。 唐虎杖宽心道,“所谓病情面前各师各法,其实前辈您此法甚妙,如若不是您,恐怕三天之前,查公子就已经身遭不测了。” 几句话之间唐虎杖有赞有贬,讲得查成贵心悦诚服。 查成贵俯首道,“唐先生,只不知……” 唐虎杖略微一笑,道,“无大碍。” 他随即走向书案,丫头备好笔墨纸砚,唐虎杖思量片刻,旋即写好一页药方,吩咐如此这般。 …… 查家府内值夜的丫鬟们百无聊赖,凑到一处吃点零嘴儿,嚼嚼舌根。 正是月圆当空,映着雪光照得天大地大。 “腊月十五一过,大年便真的不远了。” “平常年份,咱们给老爷少爷拜年,还会每人发上几尺绸布,五两银子,不知道今年……” “今年怕是不成,少爷回来这么久,还不曾见他出过房门,他自己都还在病着,哪想得我们这些下人的福利。” “少爷许久不碰你,你憋得发了浪了……” “比不得小翠相好的那位雪枪队里山根哥,个子高大精壮,那物儿也应该不凡,嘻嘻。” 都是活泼年纪,怀春少女们凑一处,越讲越是不成了话。 弄得这小翠心似猫抓,找个借口开溜。 小翠钻过几处门洞,看看左右景象,用帕子包了一把蜜饯放在墙边,对着雪地小声道,“山根哥,帕子放在老地方,再过两个时辰,你不当值时,记得来找我。“ 小翠正要转身,只听脚下吱吱雪响,白雪之中渗出几条红色,但似雪下有处温泉一般,冒出的红色越来越大混成了一片。 小翠闻到一丝血腥,顿感不妙。 脚下一震,雪块四溅,雪地之中纵出五个人形。 这五个人形站定,便徒手撕开自己身上头篷,都是些小翠平日里相熟的雪枪队员。 查家雪枪队员本来自入职领养费用之日起签订生死状,。 要求当值时蜇伏地下,怪异装束,闻声出击,军令如山!所以战力恐怖超乎常人。 如今这几人目光空洞,僵尸一般。 “注意隐蔽,注意隐蔽,雪枪队员十五,卅七,六十九,一百七十三,二百二十二,快速归位。”围墙上方塔楼发出一声指令。 这五人充耳不闻,看住头顶圆月,只觉嗓间奇痒难忍,张张嘴只如野兽般发出一声尖嗥,既然嗥叫便止不住了。 五人声量高亢你跌我涨,声传数里。 “雪枪队十五,卅七,六十九,一百七十三,二百二十二,禁声,注意控制情绪。”围墙上又发出第二道指示。 五人中的一个,闻声对月一纵,轻轻落到围墙上,围墙上发指示的眼线见势不妙,他还未摸到雪枪,已被对方咬断了脖颈。 潜在附近雪下的其它队员见事不妙,齐齐跃身而出,将这五人分割包围。 众人凭着月光这才看去,这五人面目僵硬,口角流涎,脸上手背密布白色毛发,半人半兽形象恐怖。 雪枪队员训练有素,同声一吼中,手中雪枪直刺五个人形怪物的胸腹! 众人虽然深知雪枪枪尖锋利异常,一枪刺去,对方难保不肠穿肚烂,如今情势太过诡异,对着同仁也只好痛下杀手。 噗噗噗之声不断! 众人刺出的枪尖,此时却如同扎在钢板之上,五个人形怪物不伤分毫,使雪枪的队员当场俱是一怔。 五个人形怪物再嗥一声,上纵下跳,在枪林之中来去如风,仗着一身铜皮铁骨,顺手抢了雪枪一一丢开,抓着身边人张口就咬。 皎洁月光下惨呼连连。 待到其它几处雪枪队员驰援过来,这一队的驻守的雪枪队员或死或伤折损大半。 可怜小翠香消玉殒不说还弄个身首异处,至于她的山根哥,伏身雪下早死去多时。 查家乌衣铁卫驰援而至。 那五个人形怪物己跃出乌衣巷墙头,分布在五处屋脊之巅,它们手撑足蹲,对月一拜,纵入民居各处! …… 风竹小阁, 荆百里听到半人半兽的嗥叫心中烦恶。出门时,看到走廊上唐虎杖脸色苍白。 荆百里小心问道,“无量天尊,唐小哥怎么了?“ “有机会的话,百里先生早些离开吧。“唐虎杖道。 “无量天尊,唐小哥言重了,荆某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荆百里道。 “先生对人也就罢了,如今……对付的却是肉眼不可辩识的病毒,这一仗,不好打。”唐虎杖道。 “唐小哥此话怎讲?”荆百里道。 “查七七因白虎玉牌中毒,查七七当场咬人,于是玉牌成传染介质,活人成了两个病毒源。这是第一阶段,一对一咬伤后通过伤口传染。“唐虎杖道。 荆百里咬唇不语。 “查七七闻鹰笛之声发狂,又咬数人,笛声是催发剂,病毒源由两个变成二十几个。”唐虎杖说道。 “龙鳞白施红丹救好二人,其余的人道毁灭,狼噬毒不是被控制下来了吗。”荆百里道。 “错,偏生这次错得厉害,查七七发狂时,功力大增何止一倍,显示病毒己经变异,乌衣铁卫焚尸灭毒,却忽略了,狼噬毒的传播途径已经变了。”唐虎杖叹道。 “唐小哥的意思是说,这病毒由咬人强接触传染,变异成皮肤接触就有可能传染,“荆百里道。 “然也。”唐虎杖道。 “无量天尊,那么,查大小姐将两名伤者送入查府,等于铸成大错,她一个不小心,把抗拒在乌衣巷外的狼噬奇毒,自己请进了家门!” 荆百里说完,看向天空,月亮竟不见了! 第七十四章 血染三内 人间百态,本就纷繁,有人欢喜,自然不乏有人心忧。 唐虎杖忧心之时,乌衣巷警戒线之外,悠然踱出一名文士,数九隆冬,他却手持折扇轻摇,说不尽的悠闲惬意模样。 远望着五道白影越墙而出,分散纵入民居,一时间,江宁城内哀嚎遍地,不知死伤多少人命。 文士忍了又忍,还是低头卟嗤一笑道,“查良啊查良,我看你还有多少本钱死扛。” 这文士双肩一耸,将身形拔上屋脊,几起几落间高大的城墙,待有人注意时,江宁城外千里冰封,那身形却是疾风般掠向牛首山方向。 牛首山,《金陵览古》有云:“遥望两峰争高,如牛角然。”风景宜人,每岁届春,金陵百姓倾城出游,故有“春牛首”之称。 如今隆冬季节,鸟兽不鸣,人迹不见,山间积雪几尺,不良于行,那文士疾走几步,气喘吁吁,忍不住用南音骂道,“老背时选扎咯号鬼地方。”(老鬼选了个这样的鬼地方。) 抬头时,却是一块墓地,碑页上书‘三保郑和’,在这武林前辈墓前,吓得文士轻扇自己几下嘴巴,抱拳忙不迭道,“前辈见谅。”躬身前行十丈,这才敢施展轻身功夫。 他功法怪异,双肩不动,双腿微曲,身形猛然拔高,月色之中,便如僵尸夜行,几起几落,直奔一座破庙而去。 这破庙,残垣断壁,不堪风雨,久未有人修缮,如今莫说里面的神像,连正殿门外的牌匾,也掉落地上,腐化得只模糊可见一个‘郑’字。 经正门,进前殿,一地狼藉,后院倚山处的石屋之中微有烛光,文士还未推门,里面先咳了一声,“灭三门韩方,你回来了。” 韩方吃吃笑道,“老管家厉害了。”他进门时反而有迟疑。 原来…… 腊月,三内巷。 麻石路上,马蹄得得,敲碎三内巷中如死的静寂,四名身材健硕的乌衣铁卫骑骏马头前开路,将一辆外饰鎏金的马车护在当中,马车断后的也有同样的四骑四卫。 马车车厢内独坐一人,手撑额头疲倦地凝眉沉思,正是老管家查良。 这几日,祸事纷至沓来,以老管家几十年之阅历,倒是见怪不怪了。 六扇门乔四之类,使下一笔银子便可通融,江湖各个门派与江南查家间争斗百年,三五八年彼此间便有一场浩劫,早己心照。 只是这次,江宁城暗流涌动,以小小的海沙派,天台山之力,竟然也敢挑头来纠缠查家,只怕其中另有大缘由。 江宁人都知道,三内巷中的各家商户,世代以制造,加工棺木,寿服,京花等冥具糊口,巷内阴气太重,若无购卖意向,平日里,三内巷中人迹罕至。 “他们……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查良沉思中冷哼了一声。 马车本来有规律抖动的,如今竟然不动了。 查良恼道,“车夫,什么情况?” 那车夫只是无语发愣,这时,车厢外并驾的两匹马打了个响鼻。 雪后初晴,有阳光,只是被两侧高墙堵隔,阳光照不进巷中,巷口逆光之中站立一人,作文士打扮。 他手中一柄黑绸面折扇,一言不发,侧身身影黑暗斜长一直留给巷子里四骑四人眼眶里。 那文士眼皮低垂,根本不看相距仅有二十步的四位乌衣铁卫。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查家乌衣铁卫横行江宁,言语中自然不需客气,头前开路的四个乌衣铁卫操刀在手同声呼喝,却不料胯下的良驹忽然燥动不止,猛踏蹄下的麻石板,乌衣铁卫们只得先揽住缰绳, “吁——” 还没等马车前的乌衣铁卫稳住马匹,为马车断后的四名乌衣铁卫,只觉得耳后生风!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转头,“怦”一声,并排的两人头颅已经左右相撞,而紧挨着的两人闻声不对,刚要返刀后刺。 “啪”“啪”同时两声巨响,那两人天灵盖已经被震碎! 可怜的两名乌衣铁卫,连对方的面目都没看见,已经七窍流血,委顿不支。 扑通,扑通! 断后的四名乌衣铁卫从马上倒栽了下来,他们所乘的快马皆是驯养良驹,经此巨变,还是整齐站在原地。 马车后,巷子里,如果多了一个粗手大脚的壮汉,他搓搓满布硬茧的手掌,喃喃自语道:“查家挑来挑去,尽挑些身材一样,武功类似的奴才,弱不禁风,没点挑战性……” 这话说来轻巧,听得前哨的四位乌衣铁卫一个寒战,他们都是少年时被主家精心挑选出,经过数年严苛训练而成为查家乌衣铁卫中的一名,所以,乌衣铁卫的武功机智本来应该远超平常习武之人。 谁成想,四名乌衣铁卫之中的精英,一招没出,就被巷子后面这壮汉折骨戕杀,奚落如此,让人不由胆寒。 扑通,扑通! 断后的四名乌衣铁卫从马上倒栽了下来,他们所乘的快马皆是驯养良驹,经此巨变,还是整齐站在原地。 马车后,巷子里,如果多了一个粗手大脚的壮汉,他搓搓满布硬茧的手掌,喃喃自语道:“查家挑来挑去,尽挑些身材一样,武功类似的奴才,弱不禁风,没点挑战性……” 这话说来轻巧,听得前哨的四位乌衣铁卫一个寒战,他们都是少年时被主家精心挑选出,经过数年严苛训练而成为查家乌衣铁卫中的一名,所以,乌衣铁卫的武功机智本来应该远超平常习武之人。 谁成想,四名乌衣铁卫之中的精英,一招没出,就被巷子后面这壮汉折骨戕杀,奚落如此,让人不由胆寒。 仅余的四名铁卫,彼此间眼神一汇,手挽刀花,踏马向前。马快,巷子口的那人更快,他几步错身上墙,当前两名乌衣铁卫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挥刀就劈。 谁知两条刀光过处,那文士顺着刀锋一侧身,轻松夹在两匹快马中间。 第七十五章 奴才命运 乌衣铁卫也算小心,知道文士手中的折扇大有玄虚,所有人的视线始终紧盯那柄折扇。 冷不防,那文士手中的折扇头部闪出一道银光,又从扇尾排口又闪出一道银光,电光火石之间,并不知银光所向何处。 刹那间,快马两匹并排四名乌衣铁卫几乎同时与书生擦身而过。 这四名乌衣铁卫刚刚一会眼神,先觉口中一甜,咧嘴时,鲜血顺嘴角流出,不等他们感觉痛楚,己经一个接着一个坠落马下。 乌衣铁卫们至死,都没有弄清自己的致命伤在哪里。 坐在马车中间的查良喟叹一声,不需揭帘,闻风声,老管家便知道,那倒在青石板上的四个乌衣铁卫,右边的乌衣铁卫伤及左肋,左边的乌衣铁卫致命伤却在右肋! 四匹失去主人的大马安静停顿在巷口。 如今的三内巷,霉臭之外,还弥散着一股淡淡血腥之气。 马车的马夫,咬咬唇,傻傻盯紧两个马头之下的那个文士。 那文士此时单膝跪地,低头屏息,手臂平展如翼,保持着奇怪的架式。 马车夫也在死死盯住书生左手所持折扇,合拢的折扇乌黑无光,从扇尾看到扇子头,也没有发现其中杀人的刃尖。 只是如今,平直的扇柄慢慢地滴着水滴,“滴答”,“滴答”黏稠地缓缓滴打在青石板上,声声敲打在马车夫的心头,那可是鲜活的血滴! 文士缓慢抬头时,马夫终于看清了对方眯眯的三角怪眼。 文士目光之中寒光一闪时,马夫不由得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猛然醒悟到什么时,发抖的手指几乎将攒在手中的赶马鞭捏碎…… “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给你一个自绝的机会咯,作孽鬼。”文士嘲笑声中南音甚重。 谁知话未说完,凭空“怦”的一声巨响! 那马夫像一块大秤砣一样飞起,越过双架马车,直直砸向还单膝跪在青石板上的文士! 二人体型差异巨大,马车夫庞大的身躯就罩在那文士上面,一下子看不到那文士的身形。 马车夫这惊世骇俗一记绝杀,只为殉职? 三内巷里,一片静寂,除了偶尔马蹄敲击青石板,别无他声。 查良忍住咳声闭目而坐。 半响,马车夫的躯身动了动,翻至一侧,身下拱出那个狼狈的文士,他手中折扇的扇尾早己洞穿马车夫的身子。 破败院墙之中,一棵枯树直指苍天,枝头停栖的几只乌鸦,见此情此景,呱噪几声,抖抖松散的羽毛。 三内巷中血腥味道加重时,乌鸦“扑朔”纵身飞去,那枝头巍巍颤动,竟掉了几许雪块,说不出的凄凉…… 文士咂咂嘴,用一种相当复杂的表情推开马车夫,扇尾才从马车夫前胸一点一点拔出,缓缓露出那一泻银光,那是一柄细长剑! 这柄扇剑,是一柄暗剑,扇子头两边上按,细长剑扇尾前出,扇子头下按,细长剑扇子头反手后出。 此剑原理传自峨眉派中的峨眉刺,但峨眉刺原为峨眉派女子使用,且明白告诉对手,可以前刺后刺,不失为明小人真君子,如此这扇剑般机关重重暗射,此为明君子暗小人。 那文士手中一抖,扇剑又恢复成一柄平平无奇的折扇, “扇亦剑来,剑亦扇,灭三门韩方杀人的器物果然精妙!”查良未语先咳。 韩方拍拍身上污渍,表情反而没有刚才的轻松,一拱手道:“原以为,天下间要数阴损,我灭三门韩方认了第二,应该没有敢承认第一了。” “如今呢?”查良冷冷道。 “今天算是开眼了,老总管,佩服,俺韩方对你是大写的佩服。”韩方摇头苦笑道。 查良所乘的马车车厢从前面已经破开一个大洞,显然是,查良从后将马车夫击出,将之送戳在韩方剑下,那马夫如今已经死透了。 “韩方,杀人灭口便做得利索些,没必要猫盘老鼠,让我们这些做奴才们徒增痛苦啊。” 查良轻咳几声,自行打开车厢侧门,昂然踱步出来时,脸上哪有半点惊慌之色。 “此地不是久叙之地,我家六爷将您想念得很,请。”韩方道。 查良点点头,单手甩袖一捉,放到背后,道:“前头领路。” 三人昂首跨过脚下的尸体,一阵青烟一般消失在三内巷之外。 …… 堂堂江南查家,此次迫于情势,派老管家偷偷与对方谈判,私底下深以为耻。 查良生恐此事传将出去,使主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此次伴他出行的奴才们,对方去杀也罢,自己去杀也罢,必须尽行灭口,此所谓查家家训之“玉碎”! 马夫愚钝,临死之前,方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被老管家带入死路,只是为时以晚,他被老管家当场一掌击毙,抛尸砸向灭三门韩方。 烛光之下,一条木案,案上三碗小菜,半壶冷酒。 一个老者端杯又放下,反复数次,一声叹息刚至一半,己经咳弯了腰。 原来是老管家查良在此夜不成眠,此处的帮厨为他弄了些小食佐酒。 “老管家要注意身体哟。”韩方走到附近,刚刚迎上查良的目光,小心又后移半步。 三内巷中,查良一见韩方的扇剑出手,便知道老友查喜之死与这位灭三门大有关联,虽然两方正在筹备谈判中,他仍然抛尸砸向对方代表人韩方,也是当时动了杀机。 韩方能够当时死里逃生,己属万幸,所以如今再接近老管家,本能地带着三分小心。 韩方低声道,“厨子们做的小食不合您的口胃?” 查良不冷不热道,“厨艺粗陋,完全不合。” 韩方笑道,“只不知老管家在乌衣巷内如何宵夜?” 查良以眼角余光斜瞥着韩方,悠然道,“这几年老得快,口味越发偏淡,睡前会饮上半杯葡萄美酒,小食吗,只有个‘雀舌’还吃不腻。” 当时的‘雀舌’这道菜,乃是后厨生取虎皮鹦鹉的舌尖之后巧手荟制,一百条鹦鹉舌头才能炒制成小小一碟,可算是小食中的极品。 韩方自诩这几年跟着六爷过得充实,可怜他对于这道‘雀舌’也是光听过没见过,忍不住心中骂道,“做奴才做到你这份儿上,真特么死而无憾了!” 第七十六章 人心向背 如今,查良被对方请上这牛首山上的郑和庙,不理不睬已经多日。 查良知道是对方在消磨自己的气势,干脆淡然处之,只是离开江宁城己有多日,老管家不知这几日城中的变故,久了难免心焦。 “不知……六爷愿意何时面谈?”查良强忍心头怒火,低声问道。 “你问六爷,他忙着呢!”韩方不冷不热道。 江南查家盘踞江宁百年,历来一家独大,先不说老管家之处人态度,平日里,外人别派上门求助时,查家负责接待的奴才们倚着主家的气势,总是:话难听脸难看,江湖中人对这种嚣张也是无可奈何;老管家查良自代言主家之日起,何尝受过外人半点脸色。 “左拖右拖,这……便没有了会谈的诚意了。”查良起身,作势拂袖而去。 “老管家若等不及,慢走不送。”韩方慢慢道,脸上没有半点挽留之意。 一时场面尴尬。 二人都是心生七窍,俱是俗人之中的精怪,几日来互相斗尽心机,难免惺惺相惜,查良偷看,韩方自信满满,便如赌场对弈,似手这位‘灭三门’摸透了自己的底牌,老管家不露声色,其实心中一凛。 江南查家倚重者,朝堂之上,查家广结善缘;江宁城中,朝庭特许:江宁知府一职由查家指定人选;协防方面,丢开乌衣铁卫不讲,明有雪枪卫队死士,战力堪比‘阴兵’,暗处隐身高手无数……说句大不敬的,江宁便如同江南查家安插在金陵一角的国中之独立王国,铁桶江山一块。 查良再看韩方时,老眼之中目光扑朔。 “谢谢亲人查七七,经由他一折腾,如今,你主家的雪枪卫队很快化为人狼。”韩方笑道。 “然后呢……”查良脸色变灰。 如今情势,府内与查七七查战多次接触的,皆有传染可能! 更可怕在于,做个不甚贴切的比喻,小小蝼蚁中了狼噬毒,只要经过三重变异不死,它实力暴增,可以击倒大象! 乌衣巷内,雪枪卫队的死士们本来自身力量强大,中了此毒之后,便立刻成作人狼,铜皮铁骨冷血嗜杀的人形恶狼,可谓无坚不摧。 “韩先生的意思,将来荡平乌衣巷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无心制造出的人狼!”查良说完,不由打了个寒战。 “对,如今的狼噬毒只有天台山主龙鳞白一人可治,他若再不出手,你主家的乌衣巷……便完了。“韩方得意道。 “解毒的是点,龙鳞白之毒散出去的,却是面!所以说怎么去救,查家凭一己之力都救不了整个江宁城了吗?”查良道。 “更有趣的是,因为龙鳞白只给了你主家两粒药丸,却真的救了两个人,江宁百姓都看到了,却没有办法同样得救,这些人的人心就会像这些狼人一样,肆意恨你主家,恨不得咬死天下姓查的,以求同归于尽……痛快!”韩方得意又道。 “也就是……要死一起死吗?!”查良自语说。 “人,一旦不怕死了,想尽一切办活求活,便不会讲什么伦常道义……什么可怕事情,都会在这个月圆之夜发生!”韩方语重心长道。 “六爷何时愿谈?!”查良急道。 “等通知……” 韩方说完,起身就走,等查良丢开自身矜持,追出门时,早不见对方踪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第二日,乌衣巷外的那些妇孺老幼。 乌衣巷外,静不得几刻忽然惊呼连连,查心桐忍不得,率众人出门应对。 闹事的妇孺本来就挤在一处,各种凄婉哭嗥,忽然,人群左右一分,当中走出一个赤足大汉。 这人中等身量,将满头卷发随意扎成条粗马尾,现如今这个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他敞胸露怀,偏生周身喷着热气。 他哈哈一笑道,“今日当值的,穿黑衣为查家忠心扮狗的小兄弟们,大家好,闵十三哥给你们拜个早年。“ 乌衣铁卫们听着有气,冲出几人阻拦。 这闵十三,耳上,臂上,腿脖上俱是套满黄灿灿的铜环,行走之时,铜环互碰,叮叮当当颇是悦耳。 见人攻来,闵十三双臂一抖,猛然间暴涨几寸,突兀间,他将其中一个二百斤的乌衣护卫抱在手中。 乌衣铁卫出拳出脚围攻对方要害,闵十三轻轻松松将其中一个二百斤的汉子抡成风车,哪一边攻近身际,闵十三便先将手中的壮汉面前一挡,被擒的壮汉惊得面无人色。 各护卫们顾惜同僚安危,临时撤招,颇受制约。 眨眼间,闵十三挟住一人便冲到了查府正门,“兄弟,对不住了。” 他双臂一展,呼一声,将手中那个护卫胖大的身躯甩过了墙。 有眼力的识得,这闵十三的出处,他与那爱胡闹的铁无双当年行径类似,亦商亦盗,横行长江中下游及至东海,东赢扶桑国海域。 闵十三呵呵一乐,道,“奶奶个球,乌衣巷中的查姓人等,老子只敬查喜是位铁铮铮的汉子,老爷子横练十三太保,手中一只乾坤铁鼎,一人保得乌衣巷数十年平安。现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此话极为刺耳,荆百里忍不住跨前一步,道,“无量天尊,闵十三小哥儿,你不好好在水上逍遥,到江宁凑什么热闹?” “天下人管天下事,闵十三今日良心发现,替一班妇孺向查家讨个公道。”闵十三道。 他说话间,人群中又挤出数人,居中的是齐圆,韩方,及天台山主龙鳞白。 荆百里看住四人,一摸背后木盒,道,“无量天尊,你们四人是一起上,还是围殴,划下道来,贫道我一并接了。“ 韩方轻摇扇子却不上前,口中道,“荆道爷剑术精绝,我等皆不能敌,只是凡事还需先讲个理字。” “讲,本小姐先同你龙鳞白讲讲,前几日所提条件,我个个满足于你,才这一会,你又追来乌衣巷作怪,如此反复,天台山人有些太不要脸。”查心桐恨声道。 龙鳞白一笑置之。 “我来讲,我来讲,,查家盘踞江宁百年,旗下的银钩坊包娼庇赌,日进斗金,搜刮的全是江宁民众的血汗,对是不对?”闵十三把玩臂上铜环,道。 查心桐听得嘴角一撇。 “大家看,面前这位龙鳞白龙先生精于医理,擅解世间奇毒,查七七等二人中毒之时,银钩坊管事的不先请龙先生去施救,推讳搪塞,直至毒发……”闵十三说完,引头发嘘声一比 “第一位死的是位幼齿小儿,就是这么一位小孩童,凭对勤劳灵巧双手,在赌台上为查家赚下无数银两,只图个妈妈奶奶们衣食有望。现如今,尸骨无存不说,查家对着遗属们交待都没有一句,白发人送不到黑发人,怎不让人齿寒?“闵十三叹一声,黄衫儿的妈妈带着奶奶哭作一片。 “查七七毒发,咬伤多位客人,龙先生前去施药,匆忙间,他留下解毒红丹两颗,如今,抛开查家设赌讹财不讲,大家入场耍钱,不论输赢,底线还是要保住身家性命吧。”闵十三剑指查心桐及秦虎杖,道,“他二人,先将救命的红丸,尽着查家人吃了保命,“ 一个老妪搀拐杖站出,道,“这意思,除了江宁城内姓查的算人,其余各位的性命皆不如猫狗了吗?” 老妪一语激得群情激愤,众女子们对着查府大门丢出臭鸡蛋一筐。 服侍大小姐左右的丫头不少,她们挡又不是,接又不是,只差没当场哭出声来。 唐虎杖默默的挡在前面,替大家接了臭弹无数。 第七十七章 贱民如草 “查家之卑鄙无耻,在于,他们不及时寻药施救,反而将伤者禁锢,企图堵住世人口舌。”闵十三道。 韩方等到女人们将臭弹丢完,才轻摇折扇上前,掩鼻舔一舔唇,道,“来人呀。” 乌衣巷外应声站出六人,他们手扶三台担架奔入。 每个担架上斜躺一名病人,病人们虽然精神萎靡,但是气色正常,显然毒性己经解了。 “奇毒不可怕,咬伤不可怕。这毒可防,可控,可治,可愈!这三位……就是那日被查七七等咬伤传染的,幸喜他们咬住牙关,趁乱偷偷逃出银钩钓坊,寻到龙先生处,龙先生仁人仁术,信他的,自然药到毒除!”闵十三大声道。 他身后的病人带动得女人们掌声寥寥,大家逐一上前,拜谢龙鳞白的救命之恩。 “我众人皆是不齿查家行径,但也不会以民众的伤情作为筹码,如今,龙先生己备足解药,请查大小姐把那些被咬中毒的众人一并放出来吧。”闵十三振振有词道。 中毒者己被火化处理,哪里还交得出什么人,查心桐心中一苦,只差没被气晕当场。 大小姐低声道,“荆观主,帮我拿下这个巧舌令色的闵十三!” 荆百里见这闵十三虽然相貌粗鲁,可是他同情弱者,谈吐间句句在理,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只是三清观主此次受江南查家邀约来江宁助拳,应承下来的事情,所以荆百里虽然对大小姐的指示心有抵触,闻声仍然去摸他背负的剑盒。 对面人群中又跨出一人,那汉子穿暗灰色棉袍,发显禇红,恶眉恶目。 荆百里一见此人,不由倒吸一口寒气,摸剑盒的手颓然放下。 “查小姐答不出吗,我们可要发飙了。”韩方笑道。 闵十三冲前几步,将成排的乌衣护卫撞得东倒西歪。 他口中道,“老子费尽口舌,这石狮子瞪大一双眼睛,一声不吱,六哥,您帮我一掌劈了它!” 查府门口的狮子由巧匠用汉白玉雕成,高大威武,少说有五六百斤,闵十三信手抱住石狮头颈,吼一声,竟将之扭转了一个方向。 灰袍汉子提气于掌,慢慢出手时隐带风雷之声,他一掌之下,在石狮肚子上拍出一个层层龟裂的乌黑掌印! 风雷掌!乌衣铁卫们见了静若寒蝉。 灰袍人立威之后,冷瞥众人一眼,道,“算你们识相。” 然后,他带着闵十三等几人先行扬长而去。 “荆观主,这……人与你相比,武功谁高谁低?”唐虎杖忍不住小声问道。 “无量天尊,他……风雷掌又有精进,如今百招之内,他已然可以和我打个平手,百招之后,我依旧可以胜他。”荆百里道。 “荆观主吹得自己神勇无比,为何,你不将他当场拿下?” 看守石狮被毁等同于门楣受辱,此事传将出去,江南查家颜面不存!重金礼聘来的三清观主竟然是光说不练,查心桐再看道爷时恨到银牙咬碎。 “恕贫道不敢,只因他的名字叫做郭!镇!藩!。”荆百里面有愧色地又念了一遍‘无量天尊’。 “连荆观主都惹不起这郭某某,那我……叫红哥哥回来。“查心桐不屑道。 “无量天尊,大小姐若真正心疼玉公子,此时,不可让他二人打上照面,千万千万!”荆百里脸色一寒道。 “荆观主只懂口上作法事,这个不行,那个又不敢,各种推诿,到底为何?”查心桐道。 唐虎杖看着荆百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趋前一步,解释道,“我也是听唐门长老讲的,廿四年前,江湖各门派在此间挑战玉非寒,本来比的是文斗点到即止,不成想,风雷堂主郭轩辕败阵后,他恼羞成怒,暴起偷袭,误伤了一位于査府极其重要人物的性命,玉非寒心痛之下,出手一剑便将郭轩辕劈成两段,杀机一现,方难收手,才引出其后一代剑魔血洗乌衣巷的惨案。” “当年丧身玉非寒剑下的郭轩辕,就是刚才这位郭镇藩的亲爹。”荆百里补充道。 “这等事……大家不用说得那么避讳,当时香消玉殒的那位是我梅青竹姑妈,我爹认的干妹妹,红哥哥的娘亲。”查心桐叹道。 杀父弑母之仇本来不共戴天!玉摧红因与郭镇藩因此成了一对生死冤家,大家也能理解。 一代剑魔玉非寒封神之日,在乌衣巷内,他所杀之人不可谓少! 众人虽然不知道玉摧红心中如何去理解这段旧怨,好在,对手那些死者的后人,大多资质平平,既算有杀玉摧红之心,却无复仇的实力,所以几年下来,玉摧红游戏江湖,始终有惊无险。 “只有郭镇藩,这人是其中异数,他闭门廿四年,苦炼家传风雷掌法,如今他正值壮年,功力犹胜过其父生前,这郭镇藩下了江南,时时惦记着为父报仇,应该是玉公子的生死大敌。”荆百里叹道。 曰近黄昏,一干妇孺挤在一处,仍被过堂的冷风吹得披头散发牙齿打战。 查心桐见久了心有不忍,安排先优恤查家旧部遗孀。 那黄衫童子的娘也是个实诚人品,知道见好就收,既然查家拨放的抚恤银两超过她心中数目,她反而脸有愧色,拖着婆婆给查心桐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拜谢而去。 至于其余赌客们的家眷,病人皆由乌衣护卫们分开裹胁着,一一牵入巷边的查喜旧宅内。 院里衙差当中坐镇,众差官受了查心桐的指示,先与女人们讲一番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斗的处世哲学,乌衣护卫从旁奉上大把银票。 来闹的俱是平民身份,单独见衙差时便先矮了三分,衙差与乌衣护卫,一个唱红脸一个扮黑脸,一唱一和之下,吓得他们赶忙收钱签字画押。 又立文书声明:男人失踪诸事与查家无关,今后再不追责。 衙差们才将他们逐个放走。 这般运作之下,江南查家虽然散去不少银两,却也暂时解决了心中隐患。 查心桐赏下银票,谢谢衙差们的鼎力相助。 衙差们皆大欢喜,分了银子散了各寻乐活儿。 第七十八章 公公黄某 “大小姐,这对镇宅的石狮子,只怕是有些不对。“唐虎杖小声道。 查心桐挑灯察看,郭镇藩拍中一掌的地方,留了个如同火灼的乌黑掌印,现在过去了一个时辰,沿着掌印四周,石狮上炸开一片锅盖大的裂纹,如若这 ̄掌拍在人身上,即便当时不死,难保事后筋骨寸断! 唐虎杖伸手一拨,破裂的石粉纷纷而落,原来这个石狮子是石皮铜心,汉白玉之下,竟然包裹一个黄铜狮胚! 众人见此情形,赶忙将头侧向一旁。 乌衣巷自认戒备森严,落到现如今,连朱漆大门口坐镇的石狮被人换成了石胚铜狮,巷内巡防的护卫们竟然还懵然不知,让人不由暗笑,查家乌衣铁卫徒有虚名! 查心桐看着铜狮肚子上那个乌黑掌印,更是心惊肉跳,大小姐赶忙唤过几个贴心的乌衣铁卫吩咐几句。 …… 三内巷本来就荒凉,自老管家查良在此受袭一事被传开之后,更被视为江宁第一凶地。 巷内新老住户早己搬尽,只有户户门上“吉屋待沽”的红纸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查心桐自认处理得足够小心,可惜这一切,仍然被远远的三内巷中民宅上树梢上趴着的小伙子看在眼中! 看完那几个乌衣铁卫们将两尊狮子用白布围了,抬入内府中。小伙子收好铜质单孔望远镜,滑下树梢。 残败的小院之中,他甩开藉以掩身的灰白斗蓬,露出小绦系住的一身褐色衣衫。 小伙子扶正头顶尖帽,拍拍白皮靴上的雪渍,小心问道,“黄公公!番子有要事禀奏。” “外面讲!”门内传来尖利而简单的一句话。 番子已经服侍黄公公两年,知道这位公公重疾缠身,畏寒畏光,番子附在门外,小心道,“番子担心隔墙有耳。” “杂家东厂的事情,谁敢插手。”黄公公冷笑一声,却似鹰隼夜哭,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现在咱东厂的厂公暂时姓钱……”番子扁扁嘴。 黄公公沉思片刻,才道,“进来吧。” 番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进门先被屋内扑鼻的药草气息熏出一个喷嚏,咳出一半,番子赶快捂住自己的嘴巴。 满屋烟气弥漫,屋内摆设物件显得越发模糊,霉迹斑斑的正堂之上悬巨幅岳飞岳武穆画像,大幅岳飞画像,右题字‘毋枉’,左题字‘毋纵’。 画像之下,摆放的却是一个木桶,木桶上架着蒸笼,一个背影盘腿而坐,木桶之中蒸煮药材,药草刺鼻之气盈于一室。 望着黄公公的满头银发,番子鼻子一酸,道,“公公,您前儿个在京城里才做了三十大寿……” “有屁快放!”黄公公嗤了一声。 番子打起精神,长话短说,将乌衣巷私放铜狮一事认真禀报。 依大明例,唯有北京的北紫禁城和南京南直隶南紫禁城的城门口才可以有铜狮子。 江南查家虽然财大势大,乌衣巷门口,顶多也只配放上一对汉白玉的狮子。 此番查家私置铜狮,属于大逆不道的僭越之罪,若有言官记录,皇家计较,远可以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番子分析得口沫四溅。 黄公公将他的话头打住,道,“谁去办的?” 番子道,“风雷堂主郭镇藩。” 黄公公深感宽慰,道,“这厮有些办事能力,杂家记得他的名字了。” 番子将话说完,躬身一礼,猫腰退了出去。 黄公公看看更漏,药蒸时间己足,这才步下蒸台。 也不知他启动什么机关,须臾,药雾散尽,屋内边角的铜镜之中,显出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之脸。 室内空空,只有一烛孤明。 番子立在雪中,忽然听见黄公公房子一片嘈杂: 里面,就好象两酒鬼正喝得兴高彩烈,一个声音粗的问另一个道:“兄弟,你是哪的人?” 一个尖细的声音答道:“山西。” 声粗者道,“哇!我也是山西的,老乡,干一碗。” 声粗者又问:“你是山西哪里的?” 声细者答:“平阳府的。” 声粗者喜道,“哇,我也是平阳府的,再干一碗!” 声粗者再问:“你是平阳府哪里的?” 声细者答:“虞乡的。” 声粗者大喜过望,笑道,“哇!我也是虞乡的,再干一碗!” 声粗者接着问道,“兄弟,你姓啥?” 声细者答道,“我姓黄。” 声粗者道,“哇!我也姓黄!同姓三分亲,咱们再干一碗。” 屋内‘这二人’推杯换盏,显得热闹无比。 这时,番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将门轻轻一拍,嘶声道,“黄公公,您……又快要喝多了!” 屋里之人闻声,一下陷入尴尬的死寂之中。 番子早已习惯,紧捂双耳蹲在原地…… “我的黄万小弟,你死得好惨呀!” 这声音既尖且利,蕴含刻骨的仇恨,如寒号夜啼,杜鹃喋血,撕裂头顶那片无情的夜空。 北风,在这一刻,也停了。 “黄公公,您身子要紧,明儿番子给您调齐人马,直接攻打乌衣巷,杀查战,杀查一清,杀尽天下査姓人,替咱万爷报仇!”番子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黄公公在屋内深喘几口。 番子想说甚么,望着烛光中黄公公佝偻的背影,含泪止了声。 “早点歇着吧。”黄公公说完这话,浑身脱了力。 番子应声退下。 屋内烛光之中,黄公公以袖拭泪,却又擦下几根装饰用的假须,盯着这几根假须,黄公公抓狂地在脸上三拔两扯,露出唇上颊下没半点毛根的洁净肌肤! 黄公公痴痴道,“傻黄万,哥哥说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可如今,哥哥我,男不似男,女不似女,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哥……都快成你的姐姐了,嘻嘻!” 黄公公倚着七分酒意,一时哭一时笑,近于癫狂边缘。 至此,众看官应该明白了,此人正是小沛城镇守使千户长江濒伞下的干将,黄氏兄弟之中的长兄黄谦。 七星堆血战,百户长黄谦有幸死里逃生,可惜当时下肢重残,导致去势,七百天后,峰回路转,黄谦堂堂九尺男儿,竟然进了宫,成了东厂一名执事太监。 只能叹,白云苍狗,世事难料。 公公黄谦长喘数声,对着岳武穆画像,对着‘毋枉毋纵’四字,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冷笑。 第七十九章 风雷一狼 有丫头奉茶,查心桐喘一口气,道,“查战少爷好些了吗?” “堂少爷今早下了床,勉强进食了半碗肉末薄粥。”丫头小心答道。 孟端阳与老爷查一清交谈之后,府内遣出小厮帮忙抬着查战,从查府侧门悄悄离开。 查心桐与查战虽是一脉同宗的堂姐弟关系,只是这两家相隔于天南地北,二人平日里接触得少。 所以这次,查战随意化装成一个普通镖师模样,他混进了银钩钓坊中多日,查心桐不经提醒也相认不出。 到此非常时期,查心桐才悟得,血肉亲情乃是最为可贵的感情,只是查战出了这乌衣巷,便是闷声走了。 而今江南查家危机重重,今日一别,姐弟再相逢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查心桐忍不住鼻子一酸,擦一把伤情泪,道,“红……玉摧红回来了没有?” 丫头摇头不应。 孟端阳今日被查老爷查一清召入乌衣巷,二人密谈之后,会意的孟端阳抬了少主查战回到银钩钓坊,吩咐镖师和趟子手们小心收捡衣物,菜饭均要求送入各位房间进食,孟端阳严令众人:不许饮酒滋事。 熬到天黑时分,众镖师和趟子手着了简装悄悄上马,众人将载着查战的马车拥在当中,直奔江宁城南城门。 今夜灰色的云层压顶,月色晦暗。 虽近更深时刻,今夜同行之人极多,大家俱是拖家带口,肩扛马驮着各式细软,俨然灾民逃难一般。 一路之上,众人回想当初江宁城中的繁华景象,再看如今各家的落魄样子,禁不住叹息连连。 众人一人一句,口中说的,均是数落江南查家历代不积德,招惹下这无尽祸端,让满城百姓陪着送死,众人边说边骂,言语中不免涉及查家列祖列宗,甚是污秽刺耳。 孟端阳混在人群里,有心去维护查家,又恐多生事端,只好无语随行。 此时城门洞开,值守的兵丁不见一人,只有个看更的老人,他闭眼就着炉火喝烧酒御寒,哪管众人进进出出。 孟端阳心中暗喜,叮嘱众镖师埋头疾走。 众人刚过了护城河,却见城外多了两座木制塔楼。 两塔中间,一群身穿深褐色蓑衣之人,他们各持兵刃,摆成整齐队列,阻住众人的去路。 “风雷堂郭镇藩堂主有令,江宁城许进不许出,即日封城!” 发话的是一个高瘦汉子,他双手扶刀,端坐在木制塔楼顶端的一张实木大椅正中。 其实,江宁知府的秦子墨也算谨慎,他接到密报:乌衣巷内此时风声鹤唳,警备森严,内中却仍有几名雪枪队高手传染了狼噬毒,这几天走脱之后,潜伏于城内民居之内,大事杀戮,江宁城中的疫情一触即发! 万难之下,秦知府派遣心腹衙差,悄悄在四门之外设卡,严令江宁城的居民准入不准出。 大老爷查一清默许之后,江南查家又从乌衣巷内遣去不少乌衣铁卫从旁协助。 谁知,设防不到一个时辰,四门城外的哨卡前,同时出现大股人马,面对这一群有备而来的江湖高手的攻势,衙差与乌衣铁卫们不能抵挡,只能退守城中。 如今,江宁城四门之外的关卡己经被风雷堂全部接收! 人群去路受阻,挤成一片,城内出逃的众人东一句西一句哀求道, “各位爷,我要回娘家。” “行行好,我外婆病危。” “我给银子,放我一家走吧。” 高瘦汉子双手一摆,那刀立在原地,他开口也算客气,缓声道,“事近年关,本也不想耽误众位省亲会友,只是江宁如今突发疫情,风雷堂为免疫情扩散,即日封城!” “你们要对付的是老查家,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的,你们大可去荡平乌衣巷,何苦要托辞困住全城,让众人陪着他们一起赴死?”有人大喊一声。 “疫情肆虐,病源潜伏城中,已是既成事实,关乎大家安危,风雷堂急百姓之所急,己经调集神医圣药入城,如今四门全数己封,大家识相的自行返城,家中有疑似病例患者的,请在门神的位置贴上一块白布,风雷堂自会及时上门,免费医治!”高瘦汉子解释道。 “郭什么说封城就封城,他把自已当做天王老子了吗?”此时搭话之人急了,口风有些冲。 大家只觉眼前黑影一晃,塔楼上的高瘦汉子纵身飞下,在人群中窜行几步,那多嘴之人待要躲藏,己被那高瘦的汉子单手从人群中拎出来。 啪,啪,啪!高瘦汉子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同时抬膝直撞在对方的小腹之上! 多嘴之人疼得一弯腰,含血吐出一排门齿。 “我家郭堂主高风亮节,令出如山,有人再敢顶撞半句,我就把他乱刀劈了,丢去喂狗。” 髙瘦之人话音未落,闪身又飞上塔楼,这时,他用凌利目光横着一扫全场,众人只觉心中一凛。 众人见风雷堂中人来去如电,出手凶狠,当场不少人吓得转身回城。 眨眼间,出城队伍中的人数散去不少。 大同德胜镖局的众镖师们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孟端阳藏于人群缝隙中小心瞥过去,只看清那高瘦之人的侧面,孟端阳不由心底一寒,此人乃是‘狼狈双煞’之一的大哥胡狼,他与兄弟扶狈一起投身于风雷堂门下,供堂主郭镇藩供驱。 因为这两兄弟武功高强,办事得力,这几年极受堂主郭镇藩倚重,中南武林各界不敢触其锋茫。 “众位大王们,小的的确有急事出城,不信你们查验一下,我没中毒,请大王们行个方便。“ 有个矮黑的壮汉双手高举着一张银票挤出人群,他边说边凑到塔楼之下。 待走到风雷堂众门徒的面前,矮黑壮汉忽然一躬,身子团成一个乌龟状,众人正觉好笑,矮黑壮汉后领之中飞出两支弩箭,准确射中离得最近的风雷堂中二个门徒的胸口。 风雷堂众人临危不乱,顺手拖开两名伤者,几十人把队形一收,已将那矮黑壮汉围在当中。 矮黑壮汉将银票一抛,手中多了一把乌黑沉重的铁锥,呼的一声分击众人。 胡狼是一干众人的头领,见势自塔楼上跃下,胡狼人在半空,己然操刀在手,化做一道白色刀光,雷霆万钧般地直斩而下! 矮黑壮汉持铁椎身周一扫,逼开身周的风雷堂的众人,胡狼的刀锋此时己到了他的头顶,矮黑壮汉不及多想,举锥向上一迎,两样兵刃相撞之时,直如平空里响了一声炸雷! 胡狼一击不中,也不多言,在雪地之中展开步法,人随刀走,与那矮黑壮汉战在一处。 胡狼招术精绝刀刀致命,矮黑壮汉仗着力大,将手中一把百十斤的铁锥竖劈横扫,舞得呼呼有声,气势颇为惊人。 情急之时,两人的动作都是以快打快,叮叮当当,两条身影搅到一处,众人看得头昏眼花时不及眨眼。 啊!一声中,胡狼手中的快刀横拖一把,兀自跃身跳开。 惨叫声是那矮黑壮汉发出的,他的喉咙被一刀割断,头颈间只剩一块残皮连着,头一耷拉,当场断了气。 风雷堂众人齐举兵刃,齐吼一声,“风雷堂主令出如山,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第八十章 神仙打架 风雷堂徒众递上来一块布子,胡狼将刀锋上的血渍轻轻一抺,忽然冷笑着又跃入人群。 他手指所点之处,风雷堂堂众们从中强行拉出五人。 得了胡狼的暗示,堂众也不多言,乱刀齐下,当场将这五人劈杀。 随众一一翻检尸首,被杀的这几个人,只是外面套着便装,贴身穿的,却仍是有江南查家徽记的劲装乌衣。 以胡狼之目光毒辣,早发现这六人身形矫健,一看便是练家子的,心中无鬼怎么会目光闪烁游离,由此断定,既然对方都是一些查家逃出来的乌衣铁卫,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堂堂江南查家,原来也不乏贪生怕死之徒。”胡狼冷笑道。 风雷堂徒众把这六具尸首丢在他们骑来的马背上,胡乱捆了,杀人收尸手法娴熟异常。 马儿识途,自然会把乌衣铁卫们的尸身送回乌衣巷。 围观众人目睹此状,哪里还敢多言,争先恐后返身。 风雷堂徒众任由逃难人群狂奔遁入城门,空荡荡的禾场当中,只剩下孟端阳这十几人的镖队。 如今截径,这帮人摆明了针对江南查家,见对方动辄杀人,众镖师惴惴不安地看向孟端阳。 孟端阳心念一转,咬咬牙准备掉转马头。 “你们……是山西大同德胜镖局的吧?”胡狼眯眼盯着孟端阳的一部大胡子,问道。 孟端阳硬起性情,干脆嗯了一声。 哪知他话声未落,风雷堂徒众跑动分割,瞬间将镖队控制在正当中。 孟端阳手扶向刀把,却发现两侧塔楼上风雷堂中人架起了十几支连珠弩,箭尖淡发磷光,全数瞄准镖队护在当中的马车! “识相点!”胡狼斜瞥孟端阳,玩味一笑道。 这时,塔楼之后闪出一人,却是昨日里,爬树梢监控乌衣巷动向的小伙儿番子。 胡狼见了他,换成一脸谄笑,躬身摆手道,“小爷,请。” 番子倒是没有什么臭架子,只是点点头,从腰中抽出一轴精美画册,他手挑着灯笼,先到众镖师面前一一对照完毕,看至孟端阳,只是黯叹一声。 “这……还有一个呢!”胡狼阴阴一笑,以刀尖拨开马车上的棉帘。 马车之上,一身趟子手装束的少将军查战半躺半坐,面有菜色。 番子嘿嘿冷笑一声。 孟端阳一见事情败露,无瑕抽刀,双臂回环,怀中抱月,左右分击,四海八荒。 趁众人被他的拳风逼退,孟端阳单臂一撑马背,人如闪电,纵向马车。 谁知,孟端阳人至半空,夜色中才有一条灰色人影掠出,那人身法扶扶摇摇,如同幽灵过境,孟端阳在空中频频发力,却仍然被灰衣人先抢到棉帘之前。 孟端阳掠到灰衣人身后,左收拳,右回抱,正要祭出他的少林绝技。 那灰衣人削肩一抖,右侧大袖之中探出一只手,惨白干瘦,青筋爆起的手! 不等孟端阳近身,灰衣人单手己经拿住孟端阳的肩胛,灰衣人三指上的长指甲顺势轻轻一紧,孟端阳立即全身脱力,单腿跪地。 随后跟至的胡狼手中刀身一转,刀锋紧贴在孟端阳颈上动脉,只等灰衣人示下,便要拖刀杀人。 “这奴才有点义气,不杀。”灰衣人叹道。 苍茫天地之间,此时竟莫名响起一声凄苦的鸦啼! 再回首,灰衣人的眼中尽是怨毒,一字一顿道,“久违了,应州镇守使查战査将军。” 査战大病初愈,精神恍惚,无力道,“你……是谁?” “黄万的哥哥!”灰衣人的声音变得尖锐,凌利,如同鬼哭,这人当年就是当年百户长,如今的东厂黄公公:黄谦! 历年来,应州镇守使查战手下统边军数千,日常调度下级军官无数,一时之间,查战哪里还记得起甚么黄谦黄方。 黄公公一见查良眼中的茫然之色,只当他对当初小沛守军全军覆没一事心有愧疚,黄公公将牙一咬,十指划刀,直奔查战咽喉而去! 孟端阳被黄公公随手抓住,被治得浑身脱力,无法营救查战,如今这灰衣人出手,孟大胡子认定少主绝无生理,气急交加之下,眼眶几乎瞪出了血! 呲拉! 一声金玉之响,几乎捂裂众人的耳膜。 黄公公本来是行伍出身,可怜半道去势,他修习武功比普通人更加事半功倍,如今他満心怨毒,含恨出手,便准备着一招将查战抓得身首异处! 哪知,他置人死地的凝血爪抓出,却先被胡狼的钢刀架住! 黄公公受去势之辱,丧弟之恨,蓄积至今,如今出手何等惊人,虽然他是以肉甲去抓胡狼掌中那把千锤百炼的钢刀,仍然在刀身的钢胚上划出五道深深爪痕! “狗奴才!”番子从旁跃出,道。 胡狼被这一爪之力震得疾退半步,吐出半口血沫,他左手将一块牌牌举过头顶,道,“且慢!” 番子本要动手助拳,一见此牌,仓皇疾退三步。 连黄公公见了此牌,竟然迎风定住身形,迟疑道,“他……说了什么?” 好一个胡狼,被黄公公凝血一爪重创之后,仍然站立如松,手举那牌,双目直视黄公公,徐徐道,“他若不从,你便举此牌问他:你……还听大哥的话吗?” 这句话貌似平平谈谈,却与胡狼平素说话的语气全不相同! 哪知,本来满面杀机的黄公公闻此声,竟然先打了一个寒战,带着番子垂手而立,口中喃喃道,“我听,杂家听!” “冒犯了。”胡狼手离刀把,先对黄公公躬身一礼。 黄公公背向众人,脸色死灰地痴在原处。 风起时,这个苦命的阉人满头的白发轻舞飞扬,单薄的背影更显寥落。 胡狼示意之下,风雷堂徒众两边一闪,在塔楼中间放出一条出路。 胡狼道,“那……你们走吧!” 被弄得一头雾水的众镖师搀着将孟端阳扶上马背,大家紧勒丝缰,小小心心蹭过风雷堂众人结成的人墙。 镖师们骑马走出十丈之外,这才敢喘出一口粗气,孟端阳吩咐大家打马狂奔。 第八十一章 谁对谁错 又有疾风掠风。 胡狼略一侧身,手中那把百炼钢刀沿爪痕处当时断裂,咔嚓!一声脆响打破这片尴尬的寂静。 番子狠狠地瞪了胡狼一眼。 胡狼抓着那半截刀把,拿又不是,丢又不是,返身赔笑道,“恭喜公公,贺喜公公,您的凝血神爪又进了一层。” 紫禁城内的御书房之中,各种神功秘藉之多,可谓汗牛充栋,品极以上的太监有此自身便利,可以根据自身喜好拣之习练,而且皇宫大内本来清静,在库房里面找什么百年首乌,千年人参之类滋补益气增强内力的奇药,垂手可得,诸方面处处占尽优势,所以曰夜习练的养身功夫在未化境之前,公公们断没有什么惊喜可言。 黄公公怔在原处,充耳不闻。 如今虽然两年过去,应州一役依旧历历在幕。 此役,因一场球赛而起,球场之上,双方球员无金条铁律约束,鞑靼球员的脚底又极不干净,既算江大哥当时不发话下来,大明球员在场上不对鞑靼人还以牙眼,也不能体现出大明军人的血性。 “血性,杂家这半残之躯,还特么配讲血性二字吗?”黄公公心头酸楚。 蛮子们藉着被踢死球员的借口,一夜之间,五千鞑靼铁骑将小沛围得滴水不漏,鞑靼人擦枪走火亡小沛之心昭然欲揭。 边城小沛,兵少城薄,不利坚守,突围而出与主力汇合是众将士们求生的唯一选择,也是接到主将查战的飞鸽传书,江濒这才带领部将们应约突围。 只是,狼牙谷作为小沛城将士与应州军会合的唯一路径,鞑靼人早早设下伏兵。 后有追兵,前有伏击,又无侧应,小沛城守军众儿郎殊死拼杀,虽然重创敌寇,及至幸存者藏身马蹄山盗洞,小沛守军十不存一成,堪称惨烈。 正是此役,百户长黄万因腿伤未愈,突围过程之中不幸被俘,然后殉难! 酥油节,那场球赛该不该踢? 围城之时,小沛守军是不是应该选择死守小沛不出? 一切都已经发生,战场之上,只能随机应变,当时小沛守军处境何等艰险,谁人又有机会去做出第二条选择呢? 当年,应州血战本来就打得莫名其妙,据后世《武宗实录》根据邸报的定论而记载,“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这句话虽短却暗藏玄机。表面上是在描写双方伤亡情况,而且数据差距巨大,但却暗示着应州之战其实是明军失败! 因为某些原因,刀笔吏们轻松的将数万铁血明军死难殉国之功抹杀无痕,只能叹,太史公《史记》之后,再无真史! 黄公公越想越是迷惘,当他回忆起,残兵们在盗洞之中苟延残喘的七天,苦苦待援的七天。 回忆大家当初如何被应州友军放弃,黄公公愈发将査战恨得咬牙切齿,厉声道,“全赖你这厮……杂家的弟弟就这么没了!” 这阉人胡思乱想之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阴森森的杀气破体而出,只怕动辄又要杀人。 胡狼苦苦一笑,又准备祭出那块牌牌,这时,于人群后踱出一人,将牌牌劈手夺过。 胡狼正要发难,待看清对方腰间的飞鱼令符,胡狼登时蔫了三分。 那人不看众人,直接走到黄公公的近前,轻声道,“速回京,盯紧钱宁之动向。” 这腔调口吻俨然是传达某重要人物的指令。 黄公公不甘道,“此事……就这般罢了?” 那人面无表情道,“‘他’只说,此事最终必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话一说完,起身就走。 黄公公似乎对那个‘他’是言听计从,正迟疑间。 胡狼阴笑一声。 黄公公不悦地将眼一翻。 胡狼宽解道,“龙鳞白提前说过,这狼噬奇毒的,世间并无让患者完全康复的神药!” 黄公公嗤了一声,道,“那红丹,只是做来给人续命的吗?” 胡狼小心道,“中了这狼噬奇毒的,虽有红丹续命,但从此,患者骨质脆化,以后别说再动武,就是偶尔下了重力功夫,也会时时小心骨折!” 黄公公耐人寻味的笑,道,“这意思……我们的查少将军,从此跟杂家一样,不能人道了吗?” 需知,人道之事触及太监们的最大痛处,胡狼怎敢去接话茬,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这……也算还了杂家一个公道了。” 黄公公一笑中,这声音似笑似哭,风雷堂徒众闻之头痛欲裂。 待等到胡狼说出“恭送黄公公!”,风雷堂的徒众们才敢偷偷松上一口气。 番子临走,替黄公公传下话来,‘查七七咬伤查战一事,做得实在漂亮,不论他这个人今后的立场在哪一方,必须送一进宅子在查七七的名下,以资奖赏,务必!’ …… 牛首山郑墓附近,周围原分布有郑家的守坟田,附近立郑庙,西南边有一村落,名郑家村。 这里的人大都姓郑,据说他们的先辈原不姓郑,都是郑家的守坟户(俗称“坟亲家”),自查家占据江宁之后,将守坟户尽数迁入江宁城中,查家另派本姓家奴守墓。 第八十二章 如此结局 玉摧红一夜未眠,在床榻上盘腿打坐,功行一个小周天之后方才合眼。 他被小浣推醒时,火狐大氅己经搭在自己的身上,所乘的马车悠悠进了乌衣巷,他想问小浣,小浣双眼红红闭口不语。 马车在查府门口停住的,门外把守的乌衣铁卫早己经得到指令,随手放行,玉摧红由西域女侍引路,步入栖梅阁。 此时,梅香阵阵,抬头却是阴惨惨一块好天。 今日秦宛儿依旧藏身在幔帐之后。 主位居中的竟然是大老爷查一清。 唐虎杖,荆百里迎面坐了。 玉摧红进门施礼,查一清示意他在右首坐下,开口前先咳一声,才道,“查某蛰居江宁多年,能保到今日的平安富贵,先要谢过主上的荣宠。可惜到得今年,事端不止,这次辛苦各位多方打援,小女心桐操劳,只求稳住阵脚,大家也好过个吉祥年。” 众人闻声有些面面相觑。 “自从银钩钓坊内现了那狼噬奇毒之后,查家一直祸事不断,先是执事查七七中招,而后,这奴才毒发咬伤赌客,小女心桐辛辛苦苦地求来了两枚红丹,以为掐断奇毒的源头,谁成想家门不幸,月圆之夜,偏生是我府内跳出的数头人狼!”查良道。 唐虎杖偷偷叹了一声。 “这些,竟然是查家奴才中了狼噬毒后进化而成,它们刀砍不入,动作快捷无匹,昨夜冲入民宅,正如同虎入羊群,又咬死咬伤城中居民百余人。”查一清说得眼圈一红。 “查老爷,人狼虽然凶狠,通过唐某研究发现,它们从毒发到肉身毁灭,寿数只有七天,还是在可以控制范围之内。”唐虎杖抢口道。 “被人狼咬过的,当场毁尸倒还罢了,被咬伤的又变人狼,人狼再去咬人,如此反反复复下去,用不得几个七日,在唐先生没有研究成功,出产成批解毒良药之前,只怕江宁早己成了一座死城。”查一清目光冷淡地看看他,自己咳声不止。 荆百里懂得唐虎杖的苦衷,如今也只能同情看他一眼。 “如今,风雷堂高手尽出,封堵住四处城门,授意江宁城只进不出,他们今日下书查家,己经开出条件来,只有我查家服了这个软,天台山主的龙鳞白立刻施医解毒,而后,风雷堂率众入城,击杀我查府冲出的那几头人狼,还江宁一方清静水土。”查一清叹了一声。 唐虎杖欲插话,又被查一清眼神制止。 “我查家坐镇江宁近百载,这里一直居民富裕,治安稳定,老少安康,因此江宁敢号称第一等宜居城市,查家在其中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而今,人狼一出,满城老小不记当年恩情,把这次的责任全数推到我查家身上,暗地烧着高香,只求着老天让我江南查姓一门死绝!”查一清冷笑着双掌一拍。 丫头们送上四个银盘,每一个银盘中的红布之下堆有一叠厚厚的银票。 查一清摊手道,“大恩不言谢,请众位收下吧。” “查世伯,你这是什么意思?”秦宛儿乃是外域女子,不习惯说话藏头露尾,干脆隔着幔帐问道。 “江湖争斗,实际受益人本来就少,成,百姓苦,败,百姓苦,争来斗去,各家全是拿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做筹码,既然郭镇藩对我查家步步紧逼,如今,我查一清就遂了他的心愿,我查家准备……降了。”查一清说到此时,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痛切。 荆百里深有体会,陪着点头不已。 “我老了,只要能让满城百姓过上一个平安吉祥年,牺牲一个区区查家又有何妨。查七七如今正在凤凰台交接,明天银钩钓坊交出之后,便不再姓查了,诸位的食宿可能会大为不便,是去是留,但请各位早做打算。”查一清道。 他再一拍掌,府内丫头们鱼贯而入,奉上美味佳肴,在每个人的面前的案几上摆满菜式。 查一清举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干!” 他独自饮完这杯,托辞体恙匆忙离去。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丫头们也知道外界不利于查家,只是恪守查家的规矩,仍要强作欢颜地在一旁殷勤斟酒。 此番情形之下,美酒女儿红喝得还算痛快,只是这满桌的佳肴让人总感觉味同嚼蜡。 此中各位俱也算得上是当今的一方豪强,今日见证着百年查家被风雷堂逼得情势如此,大家不免露出几分颓色。 酒过三巡,秦宛儿提议将案上的酒杯全数换成海碗,使出西域女子的豪爽来,与众人隔着幔帐一举就干。 想到幔帐之后的圣女,粉面菲红,美目顾盼间的销魂姿态,唐虎杖更加痴痴呆呆。 荆百里将大坛的女儿红喝下去三两斤,拍拍额头,道,“无量个天尊的,明日若出了城,圣女准备去往何处?” 秦宛儿笑道,“好容易下一次江南,天大地大,秦宛儿我终会有个着落。” 这一干人等,除了荆百里一人之外,俱是单身男女,平日里游戏江湖,只感日月如棱,每到年节,鞭炮声中,孑然一身难免生出几丝惆怅。 玉摧红笑道,“百里先生莫非有什么好提议?” “无量天尊,贫道本想借此良机,邀大家伙儿去三清观一聚。只是……”荆百里说话有些迟疑。 “只是嫂夫人善妒,若见了秦姑娘这等天香国色的美人儿登上三清山,难免醋意大发。三清观院中葡萄架一倒,只怕百里先生三五日出不了山门啦。”玉摧红笑道。 “三清观主身法如电,冬日里的葡萄架倒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秦宛儿一怔道。 这葡萄架倒了其中有些典故: 有一吏惧内,一日被妻挝碎面皮。明日上堂,太守见而问之,吏权词以对曰:“晚上乘凉,被荡架倒下,故此刮破了。”太守不信,曰:“这一定是你妻子挝碎的,快差皂隶拿来。”不意奶奶在后堂潜听,大怒抢出堂外。太守慌谓吏曰:“你且暂退,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 中原武林中人皆知,三清观主荆百里惧妻如虎,玉摧红今日搬出这‘葡萄架倒了’的典故,并无讽刺之意,其实是看现场气氛太过压抑,趁着酒兴上脱口而来。 荆百里嘿嘿一笑,道,“无量天尊,寻常女子登三清观,贫道三五日不出门也就罢了,若我那内人一睹了圣女的芳容,贫道若解释不清,只怕这一世再出不了山门。” 荆百里极为顾家,此时藉着查家逐客一辞,正好早早赶回赣州过个团圆年。 “江宁城的四门已被郭镇藩的风雷堂封了,百里先生此际若想循阳关大道返乡,只怕要多费些周折。”唐虎杖道。 荆百里为人方正,本来不屑干做什么乔装改扮,偷跃城墙之类的勾当,如今却要选择逃避了,只是道爷想及郭镇藩之风雷堂行事的种种手段,他讪笑一声,胖脸之上微微变色。 第八十三章 大厦将倾 “你们汉人真是麻烦,怕老婆又不丑,何必搬些葡萄架倒了的借口遮羞,玉少侠明日里去哪里?”秦宛儿吃吃笑道。 “他,刚才被查家的仆人请去了内府。”唐虎杖道。 “刚讲到兴起处,他……怎么不吭一声便走了?”秦宛儿慨叹一声。 唐虎杖听得心头一酸,心中怨道,“圣女呀圣女,这一屋里各人,你问来问去。怎么偏偏不关心我要去何处?” 这痴人嘴上虽然不说,心底里却追问了秦宛儿千百十遍。 …… 玉摧红带着三分酒意,由府内丫头引着,二人穿廊过巷,数不清过了几重院落方才止步。 白墙黑瓦大院之中,四际空旷,一幢二层小楼矗立瑶池一侧的月色之中说不出的孤独落漠。 查家内府本来四处华灯普照,只有那幢小楼却是暗色如墨。 咦吖一声,一个黄皮灯笼从门后闪出,先照清手持灯笼的查成贵那张疤痕密布的怪脸,他缓声道,“玉少爷来了,老爷正在书房中候着呢,请!” “这便是传说中江南藏书最丰的查家书房吗?“玉摧红道。 灯笼之内烛光如豆,查成贵轻嗯一声,一颠一跛头前引路。 书房大门一开,查家书房却是中空,楼内四面密布书架,每个书架俱是高达数丈,纸张的,布帛的,竹简的各色书藉堆积其中,一层层一格格汗牛充栋。 查成贵在黑暗处摸索片刻,墙体之内轧轧作响,两排书架左右一分,书架后现出一道暗门。 查成贵小心吹灭灯笼,双掌将那暗门轻轻一推,暗门之后灯光刺眼,查一清一袭长衫背对大门站着,低咳一声,道,“是摧红来了吗?” “到了。”查成贵躬身道。 书屋暗室面积不大,当中一张素净长桌,砚台,古铜水注,笔格,斑竹笔筒,笔洗,糊斗,铜石镇纸之类,摆放得错落有致。 鼎炉之中印篆清香。 “平日里无事常来比坐坐,总觉空徒四壁,想悬些画作,一直耽搁着,摧红有什么好建议?“查一清道。 “书室中画作惟二品,山水为上,花木次之,鸟兽人物流于俗。“玉摧红道。 查一清一笑间目露嘉许,道,“心桐来时,也常说这里要置些悬瓶,方便更换四时花卉。” 玉摧红含笑不语。 “明日之后,下人搜罗的古琴,琴几也该到了,只是我久病缠身,如今还能不能弹出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也未可知。”查一清勉强一笑,拉过玉摧红坐了。 查成贵走路依旧一瘸一拐,只是给二人布茶时,足下却再没了半点声息,他将茶杯放下便远远站开。 玉摧红浅泯一口,茶是龙井。 “风雷堂今夜查收银钩钓坊,这事我说与不说,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勿需多加隐瞒。只是想不到,今夜带队前来的是查良。”查一清道。 “老管家良伯?”玉摧红手微微一抖。 “乌衣巷百年不倒,从来靠的是主仆间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查喜查良查成贵称查府三老,他三人与我年龄相仿,虽不能说主仆不分,但我始终和他们意气相投,……却不曾想,这第一个跳出来出卖查家的竟然是他。”查一清痛心道。 “查良老管家也许有他的苦衷。”玉摧红道。 “如今查家危机重重,且不讲江宁城内的百姓临危变节,单说府内的,雪枪卫队中狼噬毒漫延,乌衣铁卫里不少人暗中出逃,内鬼蠢蠢欲动。搞得我查府内人心涣散,府内这千百十人,平日里似乎仰我鼻息,只是此刻,我竟不知谁人还可以相信……”查一清叹声连连。 “那……这里不是还有成贵大叔嘛。”玉摧红道, 查成贵点头致谢,只是大家心中明白,这位硕果仅存的查府首老查成贵再忠再强,不过孑然一身,身子又有旧疾,当下查家情势危急如此,凭他一己之力怎可能扭转乾坤。 “自廿四年前起,江湖人不断进攻乌衣巷,借口换来又换去,心中想的其实不过是杀入查府,抢夺那千机弩。”查一清道。 玉摧红说不出个什么然,只好低头喝茶。 “几十年来,大家围着乌衣巷争斗不息,各方枉死无数,却没人去细想,千机弩乃是成祖当年攻城掠地的第一神兵,民间私藏此物便是僭越之罪,皇家觉察了立刻诛灭九族,小小一个查家,怎可能熬到今天。”查一清道。 玉摧红暗忖:查一清此言不道理。 “冤也枉也,查某心痛者,背了这大半生的误名,可怜我连那千机弩的模样都未见过。“查一清苦笑一声。 “查伯伯今后如何打算?“玉摧红问道。 “我无力再斗,也不愿拖着众人陪我受苦,风雷堂既爱了这银钩钓坊和乌衣巷,我查府全数交付,由着他们去掘地三尺吧。”查一清道。 “那……查伯伯单独唤我前来,又是何用意?“玉摧红道。 “伯伯我一心溺爱,对查琦桢查心桐二人疏于教导,他二人素来心髙气傲,逆境面前难免自乱分寸,摧红你处事稳重心思缜密,将来,他二人若有什么差池,还请暗中支助,保住我查家一脉的香火。”查一清起身道。 玉摧红慌忙起身,道,“小侄谨记在心。” “摧红,今夜去往何处?”查一清道。 “银钩钓坊里打上一转,我便拟着出城吃酒。”玉摧红起身道别。 “江宁城内如今污秽至极,你出城透透气也好。” 查一清讲到这时,也是乏了,嘱咐查成贵几句,老奴将玉摧红送出书房。 出了书房,玉摧红与查成贵一揖作别。 有府内丫头引了他走出乌衣巷,冷风一吹,玉摧红的酒意去了多半。 漫步之间,查府马车撵上殷勤将他送至银钩钓坊,清溪小驻内整洁如昔,只有小浣不知去向。 玉摧红挎了燕归云的长剑,小厮牵过小黑马来,传话铁无双临走留话,他先去了望江楼。 玉摧红打赏之后跨马出门,长空之上,三两点寒星缥缈幽远,他无来由又悟出一丝惆怅。 玉摧红双腿一夹,小黑马踏雪乌锥会意,亮开四蹄驰骋。 城里城外尽是风雷堂众人巡防把守,只是这小黑马撒了欢,跑起来身影如电,眨眼间到了南门。 值夜封门的风雷堂徒众们,裹了皮袄正在篝火边喝酒御寒,只觉一道黑色巨影带着风声冲出城门,还未来得及看清,那影子己自众人身侧一闪而过,风雷堂众人再回头,黑影急驰溶入夜色中,哪里还寻得到甚么影踪。 依据帮规,封堵城门时放人走脱算是渎职,追究起来所受责罚甚重。 众人面面相觑,干脆当成共同做了一场怪梦,绝口不提依旧猜拳喝酒。 第八十四章 亦毒非毒 那纵马的玉摧红刚过不久,城门之内咿咿呀呀行出一乘小轿。 风雷堂封城之日,胡狼杀人立威,场景太过震慑,江宁城内的民众们为了多活些时日,最终选择龟缩不出。 所以,既然江宁城如今四门开敞,也无人敢去冲卡,如玉摧红这般,仗着踏雪乌骓的非凡脚力,轻松闪过关卡的,算是其中异数了。 风雷堂封城的帮众正好烤着火,拎着酒瓶当值。 这顶轿子径直出了城门,不急不缓朝塔楼而来,俨然不把本堂封城一事放在眼里,胡狼不由脸色一阴。 “站住!”风雷堂徒众亮刀横在低头的轿夫前,喝道,“什么人?” 轿夫止步,轿子之人并不回话。 这时,左近人影一闪,突兀闪出的却是天台山主龙鳞白,他淡然笑道,“胡兄弟,待人斯文些。” 此次,风雷堂旗下各部联合阻击江南查家大获成功,天台山主龙鳞白在其中居功至伟,堂内上下皆要敬他三分。 胡狼见了是龙鳞白,收刀见礼道,“龙山主,上峰有令,过往人员都要盘查。” 龙鳞白笑笑转身,却是对着轿子一展手臂,道,“请!” 轿夫们早被这阵仗吓住,稳稳将小轿停住不动。 众人屏息,只听轿中人的叹息之声。 胡狼不耐地将轿帘掀起半面,轿中探身出头一人,却是皱眉沉思的唐虎杖,“咋?” 龙鳞白拱手为礼,笑道,“唐先生,请下轿吧。” 下了轿的唐虎杖,抱紧怀中的盒子,抬眉迷茫地看了龙鳞白一眼,口中喃喃着,又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宝贝,可否让山人见识见识。”龙鳞白淡淡笑道。 此次,风雷堂旗下众部阻击江南查家一役中,以龙鳞白施毒与唐虎杖解毒之间的博弈最为奇思诡异,可以说,当今世上,除了龙鳞白之外,能够有效控制天下第一奇毒‘狼噬毒''的,只有唐虎杖一人。 风雷堂众部对这位川中奇人闻名已久,却从不曾亲眼见识,此际闻声,一齐好奇地冲着小轿前凑过来。 龙鳞白眼中含笑,右手食指轻抬,将藏在指甲缝中的毒粉对着唐虎杖顺势弹出。 此时,天上残星闪烁,下弦月嵌在落寞的星空里。 龙鳞白奇施暗算,见到唐虎杖这痴人没有做出太大动作反击,正在心中窍喜。 怎知唐虎杖手中木盒却在这时一震,发出咕的一声蛙鸣。 这一干风雷徒众见事有蹊跷,反而越凑越紧。 怎知,蛙鸣一响,唐虎杖手中的木盒里喷出一阵阵刺鼻的药香。 有了龙鳞白在场,风雷堂众人本来不怯奇毒,偏偏在这翻腾的药香之中,大家忍不住陪着龙鳞白一起心头犯恶,众人喷嚏连连。 “先生的盒子里,装着的可是唐门圣物……雪蛤?”龙鳞白饶有兴趣地看着唐虎杖。 唐虎杖迟疑一瞬,默默点点头。 龙鳞白一声干笑,道,“唐先生星夜登程,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望江楼。”唐虎杖偷偷呼出一口浊气。 胡狼在旁边冷笑一声,道,“这望江楼今晚倒是够热闹了。” 龙鳞白单手向外一摊,道,“请!” 胡狼不由大为诧异,江湖人为争排名排位,将劲敌斩尽杀绝亦在所不惜,如今龙鳞白己经占尽上风,大可将唐虎杖顺手拿下,偏偏在此时,龙鳞白对自己最大的敌手谦恭有礼,完全不是他平日风格。 唐虎杖正欲返身上轿。 龙鳞白又是一声冷笑,慨然道,“我大风雷堂敬重天下英才,唐先生可以走,其它人却是走不得的。” 此话不无道理,这次风雷堂一个江湖门派能够堂而皇之地封堵江宁城,就是以狼噬毒如今在城中肆虐为理由。 唐虎杖做为解毒圣手,可以保证自身百毒不侵,而他从这些江宁城中雇来的轿夫们,便没人敢打包票了。 轿夫们闻声,当时眼中没有了生气。 这时,一个瘦弱的仆童从轿后走出,怯怯地揪住唐虎杖衣服的后摆。 唐虎杖淡淡道,“我这试药童子……还能带走吧?” 世间歧黄之士,品性高的以己身试毒试药,此举极其危险,动辄丧命,品性偏下者,会买来幼童代为试毒试药,龙鳞白的天台山中也眷养着试毒童子不少,想到这个满口济世救苍生的苗人也不过如此,天台山主冷笑一声。 胡狼见那仆童周身药气,满面疮疤,难忍心中厌恶,骂道,“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唐虎杖嗯了一声,那仆童亦步亦趋,二人一步一滑,在雪地中越走越远。 等到看不见那二人的背影,胡狼转身对龙鳞白赞道,“龙山主,好气量!” 龙鳞白神秘一笑,拔身掠起…… 他飞到无人处,喷出喉中的一口黑血,这才觉得稍微松快。 此中原委,只有龙鳞白心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天台山主早有杀了这苗人的意图。 龙鳞白刚才一把偷袭,谁知唐虎杖随身有天下奇毒克星的雪蛤,因为雪蛤喷药香相抗,直接导致龙鳞白偷鸡不成,反被毒粉反噬,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只能就坡下驴。 …… 雪地路滑,步行为艰,二人跌跌撞撞走出数里,唐虎杖停住脚步,不敢回头,只从腰囊中取出一个药瓶,反手递出。 “此为洗颜良药,可以将你脸上的疮毒去净,再以温水清洗,那感觉……巴适得很。” “不妨事。”仆童终于说话,却是柔柔的女音。 原来,查一清在栖梅阁逐容,众人明白江宁已非久留之地,一起商讨脱城之计。 风雷堂围堵四门虽然紧密,此事对于高手来说形同虚设。 荆道爷放低身段,决定这次不再与对方正面冲突,偷偷翻城墙开溜,正所谓,平平安安,回家过年。 首次正面应对狼噬毒疫情肆虐,引发唐虎杖内心中的攻坚动力,他本来不想走,只因圣女秦宛儿一句‘今夜必走!’,这痴人当即改变了主意。 因叶尔汉国风俗:女子婚前,在异性面前不可取下面纱!圣女陷入两难,唐虎杖献计施疮毒遮盖容颜时颇显迟疑。 不想圣女一口答应,亲手把自己化妆成一个蓬头垢面的试药童子模样,这才尾随唐虎杖的小轿背后堂而皇之地出了城。 夜深雪厚,前路漫漫,绝非坦途。 “望江楼还有多远?”圣女问道。 唐虎杖一迟疑,停了脚步。 “你敢回头……我一鞭挫瞎你的双眼!”秦宛儿狠狠道,圣女话未说完,忍不住卟哧一笑。 “我不敢,唐某不敢……”唐虎杖心头甜甜道。 前行虽然坎坷,如今有思慕之人尾随,唐虎杖只望着这一路越漫长越好。 第八十五章 自由不易 在一个跑堂指引下玉摧红拾级而上,包厢之内众人等候多时。 铁无双请了玉摧红上首落坐,打赏伙计完毕,大声道,“给铁大爷上菜!” 小伙计们来去穿梭,将各色美食满满堆了一桌。 玉摧红这才取下腰间的索魂宝剑,道,“时间虽拖沓了些,幸不辱命。” 燕归云却不接剑,冷冷道,“小生又不急。” 铁无双接过宝剑双手奉上,道,“索魂剑乃是燕公子的随身之物,还请妥善保存,燕公子莫忘了二月初二的约定。” 封铃舞久未插话,正憋得紧,盯住燕归云笑着唱道,“二月二,接宝贝儿,接不来,掉眼泪儿。” 当时习俗,媳妇正月里得住在婆家,出了正月才允许回娘家。所以汉族民间有“二月二,接宝贝儿,接不来,掉眼泪儿”的民谣,表现出父母苦盼女归的心态。 燕归云知道封铃舞唱这曲是戏弄于他,只是封铃舞歌声娇脆别有番曲韵,让人听了反而忘了去反,燕归云白皙的脖颈先涨得通红。 “当今武林中使剑的高手,封姑娘认得几位。”铁无双问道。 “还能记得住名字的,一代剑魔玉非寒,血旗门主郭不让,还有位一叶先生叶知秋。”封铃舞道。 廿年前,剑魔玉非寒关外独尊,血旗门主郭不让气寒西北,一叶先生避居秋叶山庄,这绝顶的三大剑客成就了今日江湖之鼎立格局,能被封铃舞个小丫头娓娓道来,殊为不易。 铁无双含笑点头:“姑娘说的这三位,俱是武林名宿。” “那倒是,叶知秋以剑成名,如今却将家传快雪剑法改了易弦使刀。我问他缘由,他却闷声不答。”封铃舞道。 一叶先生叶知秋身份何等尊崇,江湖中人递上名帖求见他一面都难,封铃舞言称能与一叶先生长谈,众人只当这小丫头信口雌黄。 铁无双颇不以为然,道,“这三位高人己经退隐多时了。” “那便可以……江湖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封铃舞嘻嘻笑道。 “拍不拍不好说,江湖后辈们取而代之的野心总还是要有的。”铁无双盯住燕归云欲言又止。 玉非寒,郭不让,叶知秋三人成名日久,为武林后辈之标杆,六年前,燕归云自认剑术初成之日,横剑纵马冲入长白雪山,还在寻一代剑魔玉非寒,准备一较高下。 “你与玉非寒相比,谁高谁下?”封铃舞口中调笑,暗骂这燕归云不知死活。 燕归云尴尬的将脸别向一旁。 满负激情的燕归云在雪原中迷了路,正遇上被父逐出门的玉摧红。 玉摧红爱惜其才,在冰天雪地里与其缠斗月余,偷偷引着燕大少入了关,才免去一场少年英才死嗑剑魔玉非寒的闹剧。 铁无双笑道,“说不准,可惜……错过了。” “当今十年中,年轻一辈剑客里能人辈出,其中以三清观主荆百里成名最早,这牛鼻子剑术精深性格内敛,可惜他执掌门派忙于俗务,再突破很难,所以当今武林,敢以剑术争雄的少年优才实不过二人,一位是天下第一杀手裘三两,另一位就是……您身边这位燕大公子,燕归云。”铁无双大笑道。 “就凭你?”封铃舞指着燕归云,笑得见牙不见眼。 “明年二月初二,裘三两约战燕归云,本是江湖上一大盛事,姑娘这都不知道,就有些孤陋寡闻了。”玉摧红道。 今日里,燕归云感觉内伤大致痊愈,喜不自胜。若不是铁无双连夜先到了望江楼,燕归云想及这几日里的种种辛酸,只求套了架车马,星夜起程,离开封铃舞这小魔星愈远愈好,至于甚么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战,他倒真的忘记了。 “你与裘三两比试,是博命还是斗着玩?”封铃舞问燕归云。 “本公子若赢了他,自然会放裘三两一条生路。”燕归云单手抚摸剑鞘时,不由意气风发。 “若是你输了呢?” 封铃舞巧嘴一张,猛然想到,两大剑术高手相拼凶险异常,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双方一招分出高下之时,落败一方难免会有自刎当场的冲动。 这几曰,燕归云虽凡事不顺她意,小姑娘却也不想燕归云落败,暗中连呸了自己几声。 “那,你吃饱了,有力气打那裘三两。”封铃舞连连挟菜到燕归云碗中。 如今得遇自由的燕归云正眼不望她,口中絮叨,嫌弃封铃舞夹的菜这个肥腻,那个寡淡……托辞连连,这两小推来让去,手中的筷子先打上了架。 铁无双,玉摧红一边看了,笑笑摇头。 铁无双举杯,道,“这顿由我铁某请客,只为庆祝,今日,查七七那厮终于将期票给本大爷兑成了真金白银。” “赌查琦桢生死的盘口,你还是赢了。”燕归云闷声丢了筷子。 “银钩坊帐房里,看见查七七付现之时的一脸死相,真是痛快。”铁无双哈哈一笑道。 今日,病愈复出的查七七奉主命将银钩钓坊交权与风雷堂,他沮丧的心情当然不会是因为赔钱给了铁无双这样赌客。 玉摧红也不点破,暗中踢了铁无双一下。 铁无双这才想到,燕归云正是与他对赌此局失利,负气出走望江楼之后,才撞上封铃舞这个小魔星,引出后事种种,他今日一提此事,却不小心抓了燕大少的痛脚。 铁无双赶忙歉意一笑,道,“铁大爷这次也是取了巧,斗赢了查七七,狠狠刮了查家一笔,总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燕公子的亏损自然要由我来补偿。” “不稀罕。”燕归云冷哼一声。 燕大少爷气性大,不好伺候,玉摧红从中取出五千两银票,恭送到燕无双手中,笑道,“此次铁无双赌中盘口,纯属取巧,也是为了给广大被查七七欺诈的良善赌民们解气,燕大少还请回成本,不负铁无双拳拳之心。” 燕归云推脱再三,这才勉为其难的将银票收入怀中,道,“那就,喝酒吧。” 第八十六章 有备而来 酒过三巡,铁无双嘿嘿笑道,“等下酒饱饭足,我和燕兄弟溜进江宁城消遣消遣,如何。” “又去银钩钓坊赌钱吗?”封铃舞笑道。 “有局也可赌上几把,最重要的是,燕少当初在落雁厅里银钱使了大把,事后,贴身宝剑被扣下,竟然一点荤腥不让人家沾,这鱼婵姬残花败柳,在我铁某的朋友面前,扮哪门子清纯,等下铁某请客,大把银票砸下去,那鱼婵姬再不从了我燕兄弟,铁大爷便一把烧了特么银钩钓坊。”铁无双酒意一涌,连连失言。 燕归云低头敛目,暗中却为铁无双之义举感动不己。 “你今晚急匆匆,寻那鱼婵姬哪门子的晦气?”封铃舞问道。 “误会了,小生这几日新写了一首小诗,颇感知音难得,正想找鱼姑娘关上门,好好探讨一番。”燕归云喃喃细语道。 封铃舞本是吩咐着厨房里给燕归云端来燕窝解酒的,闻声忍不得狠狠掐他一下,道,“我说,给你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每每心不在蔫,原来尽惦记着补好身体,赶去银钩坊干那事儿!” 至于那事到底是何事,封玲舞小小年纪懂与不懂也未可知。 燕归云被掐得呲牙咧嘴,道,“真是冤枉。” 封铃舞一叉小蛮腰,怒道,“你现在若不将那首妙诗翻出来,当场背诵一遍,那就怪不得我,以后,每日将你吃的喝的里面下些素心蜡梅果实研成的粉末调味了。” 燕归云知道这丫头说到做到,只是他不比那七步成诗的曹植,一时之间哪做得出什么妙句,想及钱得乐当初日夜狂泻的惨状,燕公子被吓得登时酒醒,眨眼示意玉摧红救场。 也是巧了,这时,院外马厩一隅,马嘶定鞍一阵嘈杂。 门房响动,望门的王小二刚想开口向堂内报数,但见人头攒动,看不清有多少身着乌衣劲装的汉子,他们动作迅速整齐划一,列队打他眼皮前过身。 最后缓步进门的是一位中等身量的老者,轻轻拍拍王小二的肩膀,轻声道:“还不去倒茶?” 王小二眼珠一转,疾步跑上堂,喊道,“查家乌衣铁卫十七八位,看茶咯。” 他穿行人群,眨眼进了后堂,身形迅捷,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颇有轻身功夫。 “一个小小跑堂目光也能如此狠辣,望江楼确不简单。” 查良眯眼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一干乌衣铁卫各自占据住门,窗,楼梯口,后堂等各处出口通道,点点头。 望江楼内吃住的多是江湖人,见势一阵聒噪。 查良回首间,抱拳拱手一圈,对大堂内各位朗声说道:“各位英雄,查府管家查良深夜造访,烦劳各位行个方便,若有相关涉事人等,虽有交情,不敢循私,还请安坐看茶,查某先行谢过。” “现在已经影响了望江楼的生意,光动口讲声谢谢,有个毛用?”钱得乐打个哈欠道。 查良率众闯了望江楼,却也懂得,这钱得乐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老管家淡淡一笑,道,“不知道,钱掌拒子愿意开出个什么样的价目?” “先看看你查某某来我望江楼中,寻的是一个多大的好处?”钱得乐冷冷道。 “只求一人。”查良道。 钱得乐一捻鼠须,点头道,“莫非,又是那个爱闯祸的玉摧红?!” 查良自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道,“正是拿他!” 钱得乐将银票一张张验过,小心塞入袖中,双手一拢,忽然大喊一声,“玉摧红,有人要抓你!” 话音未落,二楼飞下一个物件,真奔二人头顶,铁无双骂声传出,“哪个孙子敢抓老子的师父?!” 钱得乐手疾眼快,顺手抄住铁无双砸下来的实木大椅,小心放立一旁,仰头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想抓玉摧红的,是查良这个孙子,铁大爷若使气,摔坏了望江楼的物什,却先要照价赔钱给钱某的。” 查良在江宁城内受众人景仰,今日被铁无双和钱得乐二人左一句孙子右一句孙子的挤兑,老管家气得脸色一沉。 四名乌衣铁卫见机,自包间窗口跃入,叭叭叭,一声杯盘碗碟碎响,四名乌衣铁卫被点了穴道,自窗口抛下,乌衣之上满是油污狼狈不堪。 封铃舞此时发飙,燕归云如肉上砧板,铁无双正愁无法为兄弟分忧,遇上乌衣铁卫前来,铁无双只求将当下情势搅得越浑越好。 铁无双打斗一番,上了圈楼长廊,抚栏俯身对着大厅中的查良笑道,“原来是查府的老管家大驾光临,怪不得这么大的排场。老管家失踪多日,近来无恙?” 查良懒得与之纠缠,闷声道,“玉摧红何在?” 玉摧红与燕归云随后走出。 铁无双冷笑一声,道,“求人之时,你们尊称人家为玉公子,玉少爷,如今查府大势己去,连称谓都顺口改了。” “乌衣巷江南查家百年不倒,那可是金字招牌,怎么可能会大势己去?”钱得乐故意问道。 “如今的江宁城,四门封堵,狼噬毒满城漫延,闹得一个乌衣巷风声鹤唳,今夜,查府归降了风雷堂,把银钩钓坊这么大一个摇钱树都交付给了对方,据小道消息,这可是做为给风雷堂的第一笔赔礼。”铁无双笑道。 “银钩钓坊那可是好产业,客似云来,日进斗金,怎么可以拿着随便去送人呢,我说,这几天,望江楼的生意好得有些异常,原来先要谢过风雷堂的这班杂碎。”钱得乐嘻嘻笑道。 迫于形势紧迫,江南查家暂且向风雷堂服软,门楣受辱,奴才们对这话题讳言,如今,这丑事由着铁无双和钱得乐两个大嗓门来调侃,查良与一众乌衣铁卫们的面色愈加难看。 查良干咳一声,道,“玉摧红上前回话。” 第八十七章 百口莫辩 “求我师父问话,老管家,连个请字都不会用了吗?”铁无双不冷不热道。 “老管家想问何事?”玉摧红道。 “今日酉时,你在何处?”查良道。 “酉时,在栖梅阁,陪座喝酒的有三清观主荆百里,唐门唐虎杖,新月教圣女等三人。”玉摧红道。 “随后呢。”查良道。 “随后,你家主公请我至书房叙话,旁边站的是查成贵。”玉摧红道。 “当场气氛如何?”查良道。 乌衣巷献城投降,查府怎么可能有甚么好气氛?玉摧红摇一摇头。 “书房中你们可有争执?”查良道。 “不曾有争执,叙话完毕,你家主公嘱咐查成贵将我送出书房,一位丫鬟姐姐引我出的查府正门,到了银钩钓坊时看的月色,应该是戌时末亥时初。”玉摧红道。 “你回银钩钓坊作甚?”查良咄咄逼人。 “玉某那清溪小筑的住所之中,存放着我朋友燕归云的索魂剑,我既然准备出城,自然要顺便取出。”玉摧红道。 “我家大小姐,曾经送给你一位唤作小浣的丫头,方便服侍你日常起居,你取剑之时,可对小浣有甚么交待?”查良道。 “人都不曾见过,哪来的交待?”王摧红道。 “你在说谎!”查良厉声喝道。 “今夜到底发生何事,老管家这般问我?” 玉摧红尊敬查良平素是位敦厚长者,所以有问必答,哪知查良越说越发疾言厉色,玉摧红忍不住也有些恼了。 “与我回了乌衣巷查家地牢,你自然便明白了。” 查良说完,眼看四周,乌衣铁卫们同时抽刀。 望江楼内今日旁观热闹的看客中江湖闲汉众多,个个都是身藏兵刃,一见乌衣铁卫们抽了刀,先不问什么缘由,习惯性各自亮出兵刃,大厅之内,哗啷啷一片金铁撞击之声。 说到乌衣巷地牢,此中关押之人,九死而难有一生,让人闻声变色。 “让玉摧红进地牢,老管家,这次,你只怕先要问问我这姓燕的闲人!”燕归云上前一步,双手抱剑胸前,傲然轻说。 老查良见是燕归云,老脸上堆出些平和之色,柔声道,“燕公子乃名门之后,富贵公子,本不该趟这浑水。事至如此,请容老奴说完,再请公子定夺。” 封铃舞凑到燕归云耳边嘻笑道,“这骑墙的奴才趾高气昂,独独会阿谀于你……有个为官的爹,所受待遇真是大不一样。” 燕归云傲然冷哼一声。 查良脾气再好,也被封铃舞口中的“骑墙“二字激出心中怒火,老管家恼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正欲出手教训,钱得乐翻着一双怪眼先冷冷盯紧他! 查良背脊之上不由冒出一丝寒意,闷声道,“教训一个无知后辈这等小事,钱掌柜子,你也要插上一脚吗?” 钱得乐小声说话,却是字字清晰,“你不动她,我不杀你!” 查良注意审视这封铃舞,她说话行事肆无忌惮,钱得乐却诸般左右维护,老管家暗想,不定这丫头是钱得乐和哪位姘头私生的野种。 乱局面前,不愿再生事端,查良闷哼一声,道,“今日,我与查七七在银钩坊诸事交割完毕,查七七回乌衣巷述职,我与风雷堂主郭大堂主吃顿便饭。” 众人不知所云。 “正说话间,乌衣铁卫来报,府中出了大事。等我快马加鞭赶回,仍然迟了一步。”查良忽然痛心道。 “查家战败求降便是求降,粉饰得这么好听做甚么?”封铃舞叱了一声道。 查良停顿一下,哽咽有声,道,“等我赶到时,查七七头骨破裂瘫在门外,书房之中,我家主人惨死当场!” 查一清主事江宁多年,如今落了个惨死下场,众人闻之皆是一惊, 钱得乐嘟囔道,“查一清真的舍得就这么死了吗?” “钱老板如此说话,算什么意思?”查良恶声恶气道。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老钱不过想听清楚些,多消化一阵。”钱得乐阴阴笑道。 “我家主人颈骨折断,双目至死不闭!”查良盯住玉摧红眼中冒火,道,“查府书房重地,生人勿近,我找了内府侍卫细问详情,惨事发生时段,书房之中只有玉摧红一人出入。” “书房中还有一个……查成贵。”玉摧红道。 “成贵兄周身浴血,委顿在书房一角至今未醒,你说的那引路的丫鬟,早己被杀了抛尸花丛。”查良切齿道。 众人盯住玉摧红,七嘴八舌道,“甚么情况?” 玉摧红眉头紧锁,道,“乌衣巷戒备森严,海沙帮倾巢强攻尚且折损殒尽,外人绝难混入,查府书房更是严防死守,百年不曾出过纰漏,……按说,不至于吧。” “这样便容易解释了,只有一个极其熟悉府内地形又脸熟之人,才可以混入查府书房,先重伤查成贵,再杀查一清,查七七本不至死,偏偏那时赶去述职,正好被凶徒顺手干掉……”封铃舞盯住玉摧红,道,“一路这般杀下去,玉摧红你累不累?” “连你都怀疑凶徒是我?”玉摧红苦笑道。 “杀人总需动机的。”燕归云沉吟一声道。 “自然是为了争夺千机弩。”封铃舞扁扁嘴,道,“天下皆知,查府包藏千机弩秘密,玉摧红幼居查府,进去一个书房自然熟门熟路,先伤查一清的贴身护卫查成贵,再将查一清拿下百般拷问,掏尽秘密后杀人灭口!” “查家精文习武,查成贵查一清那么容易被杀?”燕归云道。 “大家莫忘了,玉摧红乃是一代剑魔之子,家学何其渊博,查一清病重多年,查成贵是个残疾,玉摧红骤然对这二人出手,自然水到渠成。”封铃舞笑道。 看客们本来聒噪不已,千机弩三字一出,大厅中立刻平静,众人皆盯住玉摧红各怀心事。 “各位……你们连一个辩解的余地,也留不给玉某了吗?”玉摧红道。 “入江宁那刻起,你便已是大错铸成,如今情势之下,惟有你一人作案动机明确,能证明你不在场的证人又全数被杀,玉摧红,这剩下的结论,还需要大家说出来吗?”钱得乐怪笑道。 玉摧红叹一声。道,“各位分析得如此这般丝丝入扣,若再辩称自己不是凶手,连我都觉得有违天理了。” 江宁范围之内历来是查府一家独大,此中看客们大多受过查家人的压制,大伙对乌衣巷素无好感,哄一声,道,“查一清死便死了,留待他查家人自己去吊唁。” 乌衣铁卫们闻声怒目相向,众看客也不示弱,各持刀剑,拍打身边的桌椅台面,一片嘈杂之声几乎冲破屋顶。 有人大声调侃道,“玉摧红,大方的你便将千机弩的秘密此时此地与大家分享,我等自会助你退敌!” 玉摧红只对众看客拱手笑笑,回望查良,道,“老管家若想我回城验证,烦请通知你家小姐前来发话。” “恕难从命,我家小姐如今恨你入骨。”查良冷冷道。 “心桐妹妹,她也相信我会杀了她的父亲?”玉摧红皱眉道。 “你入江宁时,一人小姐将贴身丫头小浣支使去清溪小筑,伺候你的饮食起居,此事不需赘述了吧。”查良道。 玉摧红点点头。 “好,请银钩钓坊鱼姑娘鱼婵姬。”查良略一抬手,道。 门外香风习习,裙边窸窣,风摆柳叶般款款步来一位女子。 堂内顿时安静,随后看客啧啧有声,好似吞咽口水。 鱼婵姬眉眼眯缝如丝四望,顾盼神飞,一时兵器跌落声不绝。 第八十八章 宝山空返 查良瞅见众人看迷了这位鱼美人,使劲干咳一声,道:“鱼婵姬,你可认得楼上之人。” “左首戴着一张粗劣人皮面具的,叫甚么燕归云,因赊欠了落雁厅的茶钱,曾被我的丫鬟暂扣过随身之剑。”鱼婵姬道。 众人目光逼视之下,燕归云目露尴尬之色,偷偷将身子一侧。 “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当中那位,身披红狐大氅,面相风流倜傥的公子,勿需小女子介绍,大家都知道他便是玉摧红。”鱼婵姬轻咬芳唇道。 “先说重点!”查良干咳一声。 “我与玉公子神交已久。”鱼婵姬道。 引发嘘声一片。 “首次邂逅,却是在腊月初七夜,那日燕归云走后,玉少爷到得我落雁厅里,小女子诸般逢迎,他却只为赎回那劳什子的索魂剑,犹为可恨……”鱼婵姬做回忆状,语声嗲嗲,半是欢喜半是嗔。 围观众人哗然而望玉摧红,暗中羡慕妒忌兼了恨。 …… “劳烦众位回避,乌衣巷只拿玉摧红一人!” 查良一声冷喝,屋顶四角倒挂的乌衣铁卫手中飞出八条丈余长的软索,索稍的鹰钩镔铁爪抓向玉摧红胸前背后,同时两侧守住轩窗的四名乌衣铁卫凌空跃起,刀带劲风,左右合击,疾削玉摧红的手足。 鱼婵姬看得花容变色,娇声道,“众位哥哥有话好说,莫伤害了我家的玉公子。” “玉摧红这厮,啥时候成了你鱼婵姬的心肝宝贝了。”封铃舞笑道。 “玉公子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了?”鱼婵姬嗔道。 “姓玉的骚包又奸又坏,你有本事但请自己拿去,本姑娘才不稀罕。”封铃舞道。 这边二女斗嘴,斗得不依不晓,那一边铁爪交错有致,便似天网地网,早将玉摧红的身形笼罩其中。 乌衣铁卫们齐吼一声,手中软索同时一抖,叮叮当当,寒光闪烁的爪尖从八个方位抓向玉摧红的琵琶骨。 兹事太过凶险,二女看得捂住自家的小嘴,才不至尖叫出声。 金石一片撞击,众人先见到青影一闪,原是一边观战的燕归云倒提剑鞘抢上一步。 八名乌衣铁卫出招一致,攻势凶狠,只是彼此间内力却有高下之分。 东首一名乌衣铁卫白日里着了些风寒,抖动软索时,难免比众兄弟慢上半息,在这铁爪天罗地网中暴露出一个小破绽,众铁卫刚要补缺。 以燕归云目力之佳,早己将这个破绽了然在胸,他单臂一伸,倒转手中剑锷,准确拨在那只慢了半息的铁爪上,巧力反转。 另外七名乌衣铁卫只感手中力道一滞,各自的鹰钩镔铁爪莫名其妙的被纠缠一处。 燕归云剑鞘贯力插入其中一搅! 八名乌衣铁卫各据一方,反手拉索,仍被这强横的力道带得半空中一堕,身形不由主挡在玉摧红身周。 此间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眼之间的变故。 使刀的四名乌衣铁卫,人在半空,力道用老,此时刀锋所至,却只能斩向八位同伴围成的人肉盾牌! 这四人情急之下,只能翻转刀身,刀脊余势不减,横砍在几位使爪的同伴身上! 刀脊无锋,虽不致命,只是几位乌衣铁卫的胸骨被同伴的镔铁刀背撞中,难免痛呼出声。 这八人也是刚强,仓惶落地后丢开软索,返身操刀在手,不顾自身伤势各挽刀花,斩向玉摧红关节各处, “铁大爷陪你们玩玩。” 铁无双双臂一抖,身子飞入刀丛,他好整不瑕地对着十二名乌衣铁卫攻出四拳八脚。 众人招架中,玉摧红足底一滑,闪身跃到燕归云身旁。 “燕公子从中搅局,是何用意?!” 查良率众追至望江楼,玉摧红身边众人里,老管家最忌惮者唯有燕归云一人。 燕归云斜倚围栏,咬唇不语。 刚才他强使劲道,早觉五脏翻腾,内息疯狂乱窜,口中一甜,便要喷血,燕归云偷偷吐了一秽气,强自压住身形,才不至瘫坐在地。 “燕公子兴起出手,难道先要知会你们一声才行?”封铃舞道。 “俏佳人如此投怀送抱,玉摧红自负花间圣手,怎么也学人家太监,扮上了矜持?”封玲舞偷笑道。 玉摧红悻悻只能摸摸鼻子。 “乌衣巷办事,闲杂人等不得喧哗!”查良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江湖中人皆好事,查良利用言语强去压制,惹得群情汹涌,喧哗更甚。 看客们笑道,“乌衣巷的爪牙,要张狂,回你江宁城去张狂,这里可是人家钱掌柜子的望江楼!” 钱得乐闻声大喜,冲着看客们挤眉弄眼示谢。 “钱掌柜子,你可是收了查某的银子的。”查良低声道。 “要抓玉摧红那小子,你快点动手,我又不拦着你,这群顾客都是老钱的衣食父母,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可没资格管束他们。”钱得乐抢白道。 众看客起哄道,“鱼姑娘,快讲,讲重点,玉摧红有没有在你房中过夜?” “没有!”鱼婵姬也是被众人气急了。 燕归云被封铃舞盯得紧了,只敢暗叹一声,道,“那一夜,小生舍了自己的颜面,给你准备得诸事周全,玉摧红你个花心萝卜,进了宝山怎可空手而返?” 众人先赏鱼婵姬的激凸身段,再看玉摧红时,眼中满是惋惜怜悯,讨论道,“都说这玉摧红醉卧红楼,风流倜傥,真军面前原来只是个虚的。” “名头不虚,只是这腰肾有点虚过了度。” 大男子岂能肾虚,铁无双闻声大怒,骂道,“你才肾虚,你师父肾虚,你师娘肾虚,你全家都肾虚!” 被骂之人本欲开口反驳,被铁无双豹眼一瞪先怯了阵。 铁无双一拍栏杆,大声道,“众位听好,此事铁大爷可做旁证,那日,我师父去落雁厅里赎剑,本来与鱼婵姬诸般交好,……众位请看,我这师父丰神俊朗,自然是男人之中的大男人,与鱼婵姬这等娇娃共处一室,情到浓时,嘿嘿,天雷难免勾出地火!” 看客们多半是滚刀下混活计之人,自然觉得,杀人断案之事,远没有陪着这异域风情的美人滚牙床来得香艳,众皆禁声,静等下文。 铁无双停顿片刻,早有热心听众打赏了王小二,辛苦王小二上前奉上香茶,请铁无双先润润嗓子。 铁无双举杯茶一沾唇,轻轻一叹,道,“可惜弓在弦上之时,却被查七七那厮坏了好事……” 这话又引出听众们嘘声一片。 “铁大爷,你是在帮我,还是臭我?”玉摧红苦笑道。 铁无双一撇嘴,道,“铁大爷只讲事实。” 江湖之人贪财好色乃是天性,此时听清其中原委,众人都觉得,查七七如此搅人欢好之事行径实在可耻,玉摧红若是事后顺手杀了这等人泄愤,也完全彰显了个人本意。 第八十九章 你侬我侬 “诸事已了,玉摧红借了丫头引路,仓惶惶离开书房,到得府门时,四顾无人,一个是杀,两个是杀,己到此刻,不妨将丫头一并料理了,再来一次杀人灭口。”封铃舞言之凿凿道。 大堂之内众人,早已懒得去计较那个甚么查七七的死因,又一阵窃窃私语。 问的却是,“此鱼姓女子是哪家香舍的花魁?” “这你都不知道,银钩钓坊落雁厅呀!” “哦!” “好货色!” 看客们心中各自盘算,只待江宁城中的狼噬毒疫情受到控制,立马入城寻芳。 “这落雁厅内,燕少爷唱罢玉大爷登场,你兄弟二人倒是臭味相投了。”封铃舞盯住玉摧红说话,却狠狠在燕归云的腿上掐了一把。 鱼婵姬慢步近前,也不在意众人在旁,玉手绕着查良的肩头,眼中却瞥向玉摧红,琼口轻吐,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念的正是唐代鱼玄机的师傅温庭筠的《望江南》,原句:“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自然是女子思念情郎的句子,念到那‘斜晖脉脉水悠悠’时,鱼婵姬语调样貌自是痴缠哀怨到了极致。 封玲舞闻声打了个冷战,道,“这小娘皮媚骨天生,举手投足间勾人魂魄,若我也为男儿身,绝计和哥哥一般放她不过。” “你哥哥是谁?”铁无双问道。 封铃舞眼白一翻,叱道,“凭甚么我要告诉你?!” 查良强自板起面孔道:“郎情妾意之事,你请回唐朝去找温庭筠,如今你只需告诉我,你确定面前此人便是玉摧红?” 鱼婵姬看着玉摧红时妙目之中半嗔半喜,击节轻唱,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此中看客多是江湖中人,大多不通文墨,只是听着自鱼婵姬口中唱出,道不尽的缠绵蚀骨。 查良冷冷打断,道,“大庭广众之下唱甚么你侬我弄,叽叽歪歪,不成体统。” 鱼婵姬对着查良轻叹一声,道,“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满室之中,鱼婵姬只望着玉摧红一人,继续唱道,“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一曲终了,众人痴立各处,只有燕归云一人鼓掌赞道,“好!” “只要是她嘴中唱出的,你便都会觉得好?!”封铃舞嗔道。 燕归云摇首慢叙,道,“此乃元初文学家赵孟頫的妻子管道昇所创〈我侬词〉,用词平白浅显,大意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如此多情,情深处,像火焰一样热烈,拿一块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将咱俩再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我的泥人中有你,你的泥人中有我,只要活着就跟你睡一被窝,死了也要进同一口棺材。罢罢罢,好一句‘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封铃舞望着燕归云摇头晃脑的样貌有趣,这才舍得耐心听下去,等到解释完毕,她倒也觉得此曲韵意尚可,反而盯着查良笑道,“人丑就需要多读书!” 查良装作没听见。 玉摧红脸色一苦,心道,“鱼婵姬对我当众示爱,真够直接,以她这不达目的绝不干休的脾性,只怕即算我死了,她也不能将我放过!” “你先讲讲今日发生的情形。”查良看着鱼婵姬道。 “大家都知,江宁城内近期是非不断,玉公子陪在其中日夜操劳,虽然知道他与我同住在银钩钓坊,我特意差了丫鬟在他住处附近日夜蹲守,玉公子来去匆匆,哎,总是错过了又错过。”鱼婵姬叹道。 “今夜戌末亥初,蹲守的丫鬟回报,看小浣急急赶回清溪小筑住所准备,说是玉公子乘着查府车马,已在返回银钩钓坊的途中。”鱼婵姬道。 “这时间……怎可如此确定?”查良问。 “年前,有位朋友给我房中送了一座海外来的稀罕物,唤作座钟,计算时间可比更漏准确得多。”鱼婵姬道。 “往下说。“查良道。 鱼婵姬自入中土以来,寻欢的男子们在她面前,各种奉承讨好,何时受过这样抢白。 这女子闻声黛眉斜挑,瞥了查良一眼,道,“良人已返,小女子对镜自伤形秽,急切切香薰沐浴,收拾齐整,已近亥时末。” 看客心道,女人口中说出的急切二字断不可信,她们风急火燎洗浴一番,仍然需要费去大半个时辰。 “急切切,小女子只好挽了羊车代步,远远看见玉公子纵身上了那匹小黑马,可恨那马快,羊儿却太慢,我还未喊出声,月色之下马蹄空响,眨眼间我竟连玉公子的背影都寻不见了。”鱼婵姬这一声喟叹,把众人的心儿先抖碎了。 “绕来绕去,原来讲了一堆废话!”铁无双道。 看客们先急了,群声道,“这样的废话,我们爱听!” “那个小浣,你可见过?“查良问。 “那小浣可恶,她受了知府秦夫人支使,对我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玉公子既然走了,我凭甚么去求见一个使唤丫头。”鱼婵姬道。 “这便讲回到小浣,我率乌衣众铁卫沿你行踪衔尾追击,清溪小筑你所居的住所之内,小浣衣不掩体侧卧牙床,我们赶到时她余温犹在,她却被人一剑割断了咽喉。”查良盯住玉摧红道。 “这一剑割喉的手法,与我之所学,倒颇有几分相似。”燕归云不由轻声道。 索魂剑如今位列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中兵器分类谱之前列,其尺寸,锋囗证征,有眼力的江湖人一望便知。 “杵作验伤,小浣的咽喉处切割齐整,创口极大,正是索魂剑那类宽剑所为。”查良冷冷道。 “乌衣巷办事倒是妥帖,出行之际,杵作,姑娘……统统准备得齐全。”铁无双讽道。 燕归云沉吟中一按机簧,剑身弹出,他凑近一闻,当即闷了声。 众人闻得血腥之气冲鼻。 第九十章 天罗地网 “燕公子,老奴先郑重告之一声,您的索魂宝剑很有可能就是杀害姑娘小浣的凶器!这几天里,您可将它日夜携帯?”查良大声问道。 “这……玉摧红确实刚刚替我取回来,还不足半个时辰。”燕归云道。 “乌衣巷办事,闲杂人等回避!”查良一声冷喝。 江湖中人皆好事,查良利用言语强去压制,惹得群情汹涌,喧哗更甚。 看客们笑道,“乌衣巷的爪牙,要张狂,回你江宁城去张狂,这里可是人家钱掌柜子的望江楼!” 钱得乐闻声大喜,冲着看客们挤眉弄眼示谢。 “钱掌柜子,你可是收了查某的银子的。”查良低声道。 “要抓玉摧红那小子,你快点动手,我又不拦着你,这群顾客乃是老钱的衣食父母,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可没资格管束他们。”钱得乐抢白道。 这时。 屋顶四角倒挂的乌衣铁卫手中飞出八条丈余长的软索,索稍的鹰钩镔铁爪抓向玉摧红胸前背后, 同时,两侧守住轩窗的四名乌衣铁卫凌空跃起,刀带劲风,左右合击,疾削玉摧红的手足。 鱼婵姬看得花容变色,娇声道,“众位哥哥,有话好说,莫伤害了我家的玉公子。” “玉摧红这厮,啥时候成了你鱼婵姬的心肝宝贝了。”封铃舞笑道。 “玉公子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了?”鱼婵姬嗔道。 “姓玉的骚包又奸又坏,现在还一身命案,你有本事但请自己拿去,本姑娘才不稀罕。“封铃舞道。 这边二女斗嘴,斗得不依不晓,那一边铁爪交错有致,便似天网地网,早将玉摧红的身形笼罩其中。 乌衣铁卫们齐吼一声,手中软索同时一抖,叮叮当当,寒光闪烁的爪尖从八个方位抓向玉摧红的琵琶骨。 兹事太过凶险,二女看得捂住自家的小嘴,才不至尖叫出声。 金石一片撞击,众人先见到青影一闪,原是一边观战的燕归云倒提剑鞘抢上一步。 八名乌衣铁卫出招一致,攻势凶狠,只是彼此间内力却有高下之分。 东首一名乌衣铁卫,白日里中了风寒,抖软索时的动作难免比众兄弟慢上半息,在这铁爪天罗地网中暴露出一个小破绽,众铁卫刚要补缺。 以燕归云目力之佳,早己将这个被了然在胸,他单臂一伸手中剑锷,准确拨在那只慢了半息的铁爪,巧力一转。 另外七名乌衣铁卫只感手中力道一滞,各自的鹰钩镔铁爪莫名其妙的纠缠一处,燕归云剑鞘贯力插入其中一搅! 八名乌衣铁卫各据一方反手拉索,仍被这强横的力道带得半空中一堕,身形挡在玉摧红身周。 此间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眼之间的变故。 使刀的四名乌衣铁卫,人在半空力道用老,此时刀锋所至,却只能斩向八位同伴围成的人肉盾牌! 这四人情急之下,只能翻转刀身,刀脊余势不减横砍在几位使爪的同伴身上! 刀脊无锋虽不致命,只是几位乌衣铁卫的胸骨被同伴的镔铁刀身撞中,难免痛呼出声。 这八人也是刚强,仓惶落地后丢开软索,返身操刀在手,不顾自身伤势各挽刀花,斩向玉摧红关节各处, “铁大爷陪你们玩玩。” 铁无双双臂一抖,身子飞入刀丛,好整不瑕地对着十二名乌衣铁卫攻出四拳八脚。 众人招架中,玉摧红足底一滑,闪身跃到燕归云身旁。 “燕公子从中搅局是何用意?!” 查良率众追至望江楼,玉摧红身边众人里,他最忌惮者唯有燕归云一人。 燕归云斜倚围栏咬唇不语,刚才他强使力道,早觉五脏翻腾内息疯狂乱窜,口中一甜便要喷血,他偷偷吐了一秽气,强自压住,才不至瘫坐在地。 “燕公子兴起出手,难道先要知会你们这群狗奴才一声才行?”封铃舞道。 大厅之中,十二名乌衣铁卫挽刀一处,接住铁无双的攻势,长刀破风逼得铁无双抽身急退。 乌衣铁卫们见铁无双不是正主儿,见好就收,四人盯住铁无双,另外八人目光一扫,朝玉摧红站足的圈楼腾身跃去。 铁无双抓着身周物件信手抛出。 乌衣铁卫们感背后劲风先至,这八人人在半空反手挽住刀花强自挡住,看清这暗器竟然是些长桌菩凳时,八人又被逼得退回到大厅原处。 十二名铁卫心头火起,提刀先扑铁无双,铁无双足下踢跶,忽而东跨忽而西迈不循章法,带得乌衣铁卫们陪着他步法疾转。 只是这铁无双身高腿长,大家同走三十五步,乌衣铁卫们先被拖累得队列一乱,铁无双身形急闪趁隙侵入众铁卫们当中,仗着灵活身法在铁卫的刀丛之中穿插。 铁卫们长刀不及伤他,自家的兵器先撞在一处,叮叮当当。 乌衣铁卫们见机调整,片刻间,以四人分为一组,刀锋向外,结成三个刀阵,彼此呼应,将铁无双缠在正中。 “有事好商量,燕归云你千万莫拔剑!”封铃舞高声叫道。 燕归云貌似懵懵懂懂,实乃当代剑中杀神,乌衣铁卫们闻声偷瞥了燕归云一眼…… 铁无双哈哈一笑,借机近身肘锤膝撞,施展出小短打功夫分袭众人,乌衣巷铁卫们长刀虽利,一时之间却被铁无双先打乱阵形。 看客们虽然不喜欢铁无双的狂放,却更加憎恶乌衣巷查家历年之横行霸道,如今看见查家人吃了憋,起哄叫好之声一片。 王小二见惯场面,手脚麻利地将大厅边角的几张桌子支稳。 每桌之上摆放一只紫铜边炉,将堆得满满的羊蝎子煮得香气四溢,小二哥口中唱道,“看戏喝酒两不误,新年要有新进步,打边炉看打架,望江楼特色宵夜!” 左近的看客们不待王小二招呼,拼桌占住位置,整锭银子向酒桌一拍,道,“速速上酒!” 一时间,铁无双与乌衣铁卫们打得难解难分,四周看客们边吃喝边起哄。 惹得封铃舞连呼有趣,道,“怪不得,你们心里不痛快了,便要溜出门去行走江湖。” “何解?”玉摧红敛目淡问一句,随手号住燕归云脉门,一日之间,燕归云体力那股怪异的内力竟然徒增了数倍,玉摧红对钱得乐暗中使了个眼色求援。 远在大厅中的钱得乐见机只能白眼向上一翻。 屋顶之上杂沓有声,潜伏在瓦面上的乌衣铁卫人数应是不少! 第九十一章 内外交迫 玉摧红知道燕归云的病症,上前时偷偷一搭对方脉门,独自将一股内力默默输入燕归云体内调息。 哪知燕归云体内那股怪力,受了玉摧红这股内力的激发,粗暴强横地在燕归云五腋腑之间左冲右突,直欲破体而出! 片刻间,燕归云双目尽赤,越发内息紊乱,玉摧红本想丢手再想办法,哪知自己的两根手指竟然被对方粘着,牢牢沾在燕归云脉门之上,二人暗中结成了一体。 如此下去,燕归云体内那股怪异内力破体而出的瞬间,就是二人玉石俱焚之时,情势凶险异常。 玉摧红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定住心神,以十成本真的内力压制疏导。 “打着边炉看打架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好日子。”封铃舞热闹看得专注,不知其中凶险。 铁无双忙里偷闲,注意到玉摧红和燕归云二人情势不妙,铁大爷利啸一声,手中连消带打,围着十二名乌衣铁卫的身周疾走,衣袂之风带得大厅四壁的牛油巨烛的烛光摇曳,满室之中俱是他的巨大身影晃动。 乌衣铁卫们久战不得脱身,查良单手一举,正要增派强援…… “老管家,有点小事先要商量商量。”钱得乐凑到查良身前,递上一张纸,罗列出刚才损坏的桌椅器具数目。 “钱掌柜子,这些器具可是铁无双刚才损坏的。”查良怒斥道。 “桌椅确实是由铁无双抛掷出手,可惜却是损伤在乌衣铁卫们的刀锋之下。”钱得乐皱眉道。 查良粗看一下,道,“几张普通桌椅,你这要价也太……” “那些器具做工古拙结实耐用,可都是正宗黄花梨的材质,如今弄坏了只能劈了送去伙房生火,查家家大业大,不比老钱这样的小买卖,别说这小小赔偿数目,又不是从老管家身上去掏银子,您何苦要为难我这么个做小买卖的呢?”钱得乐絮絮叨叨道。 查良被他念得不胜其烦,丢过几张银票,道,“写清一张收据于我!” 钱得乐接过银票,小心验了纳入怀中,道,“先谢过了,不晓得老管家要多开出多少银两的浮数。” 家仆出门代主当面结算,识相的商家收到银钱后,总要在立收据时,在票面上随机多开出银两上的浮数,留些回扣算是打点给当事家仆们的茶钱。 如此情势之下,钱得乐能够不忘例规。 查良暗赞钱得乐精于商道,“那便……看着办吧。” 乌衣铁卫们一时输阵,却非一群庸才,细观大厅之内面积有限,乌衣铁卫们暗号一传,兵分几路,左右包抄,前后堵截,砍得铁无双左右支拙。 “这铁大个儿傻头傻脑,能活到今日也是奇迹。”钱得乐叹息一声。 “姓钱的老鬼,少说风凉话,不服气,你特么自已进这战圈里来试试。”铁无双抱怨道。 他双足腾跃,刚刚将乌衣铁卫们的趟地几刀堪堪避过,左右刀光又至。 “笨得死!乱刀剁下来的时候,傻子都懂得,用别在腰后的那把破尺子去挡上一挡!”钱得乐冷哼了一声。 两位乌衣铁卫抄至铁无双身后,长刀裂风,斩向铁无双左右臂膀。 铁无双闻听钱得乐点破,大眼骨碌碌一转,单手向后,抄出铁尺在手,而后,大厅之中当一声巨响,然后又是一片尖叫。 原来,乌衣铁卫们满拟着这一把合击得手,哪知铁无双抄出背后铁尺时,如同脑后长眼,反手在后,左右一崩! 铁尺之上力道巨大,磕得两名乌衣铁卫应声虎口崩裂,掌中钢刀脱手而出! 靠着墙壁打边炉的看客们正瞅着好戏,岂料一柄钢刀从天而至,打翻边炉,油汤溅得众人跃起。 “乌衣巷的开始搅人饭局咯!”封铃舞叫道。 那几位头面溅了油汤的看客们本来就内火难平,在封铃舞的言语刺激之下,看客们抹抹脸上的汤汁,提起手中兵刃跳入战圈,挑着乌衣铁卫们捉对厮杀。 铁无双因之压力大减,远望封铃舞以眼神致谢。 众人刀剑交加之际,难免殃及四周闲客,封铃舞在高处趁机煽风点火,众看客当即炸了窝,大厅之内混战一团。 “钱得乐,你可是收了银子的。现如今这情形……”查良道。 “银票都已经落老钱的口袋了,这种时候,两个大男人之间不方便讲什么感情吧?”钱得乐白眼一翻道。 “掌柜的,又有客官到了,旗分红黑二色黑压压一片片啊!”王小二欢快地在门口大叫起来。 呼啸声中,马蹄践踏泥水声音不断,院里一声断喝“下!”轰然如山崩齐响,显然是屋外马队整齐落马之声。 王小二从门口快脚而入,直奔到钱得乐近前,笑道,“掌柜的,来了大买卖!” “来人可有不同之处?”钱得乐道。 “他们俱是衣色玄黑,襟前绣着拳头大小的金色双闪电。”王小二道。 金色双闪电标识乃是风雷堂独有! 查良呵呵笑道,“风雷堂郭大堂主终于还是到了!” “姓查的老贼,今日诸般隐忍,原来是想拖住众人,坐等风雷堂的强援。” 铁无双借势跳出圈外,闻声先倒吸一口寒气。 查良约束住大厅内的乌衣铁卫,老管家念着旧日情份,小声叮嘱鱼婵姬退避一旁。 鱼婵姬却在抬头痴望。 此时,玉摧红将燕归云调理完毕,可惜损耗巨大,自身内力十不余二三,他放开燕归云脉门,迎着鱼婵姬的目光淡淡一笑,男子之气让人如沐春风。 鱼婵姬见此,痴痴道,“二鸟在林,怎比一鸟在手。” 查良认定这鱼婵姬贪图皮肉之欲。 这几年来,只要是途经银钩钓坊的出色男子,无一不被她诱入落雁厅中,共享鱼水之欢。 如今大厅之中的少年英雄里,以玉摧红和燕归云两位最为招眼,偏偏这二人还不曾上过鱼婵姬的牙床,怎不让她思之切之…… 查良心中暗骂道,“贱人倒是矫情。” 第九十二章 逃之夭夭 光是悍然封堵江宁城一事,就可以看出,风雷堂主郭镇藩作风强悍杀伐立断,旗下的风雷堂徒众更是如狼似虎,满堂的众人闻声面色突变。 钱得乐赶忙将各桌的酒饭钱收了,纳入怀中,高声叫道,“不相干的,又不想欢度明年清明节的,还请速速滚蛋!” 看客们无心观战,纷纷越窗走避。 楼下十位风雷堂门徒蜂拥而入,也不除去身上的蓑衣斗笠,傲然分开几扇门对列,站到大厅中央,为首之人傲然问道:“玉摧红可在其中?” “在又如何?”封铃舞抢着答道。 风雷堂门徒人多势众,平素办事,很少有人敢于顶撞,今天也是看着封铃舞是个少年女子,大家才不做计较。 查良挺身出场,一辑为礼,垂首道,“查家乌衣铁卫始终盯着呢,圈楼正中那穿红衣的便是贼子玉摧红!” 此时,房顶瓦面唏唏一响。 “瓦上有人!”王小二尖叫一声。 望江酒楼为方便釆光,建造之时,在楼顶瓦面之中广嵌明瓦。 风雷堂门徒闻声抬头,月光之中,明瓦之后,果然影影绰绰,风雷堂众人当即拔身而上。 “莫动手,都是自己人!”查良高喊示警。 “谁与你是自已人。”钱得乐冷冷一声道。 钱得乐口中说话,自己先对圈楼上众人瞄去,燕归云与他目光对上,钱得乐眨眨小眼,目光却是向着东南方向一瞥,燕归云合首会意。 酒楼瓦面之上,本来就伏着不少乌衣铁卫,如今再加上风雷堂数人,屋顶瓦面终于不堪重负。 钱得乐语音未落,头顶瓦面当中,轰一声塌下一个大洞,一干黑衣人随着碎瓦滚落下来! 大厅之中,激得烟尘四起,铁无双斜跨一步纵上圈楼。 “切莫放走了这四个人!”查良见了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钱得乐闻声老脸一拉,手中的算盘应声而裂,他单掌一拂,几颗算盘珠子如电飞出,先将大厅之中的灯烛同时打熄。 “钱得乐,你又耍诈!”查良骂道。 黑暗之中,钱得乐阴笑连连,只闻暗器破空之声不断。 查良施展开流云水袖,闻风消挡不停,饶是如此,额顶还是重重挨了几记。 好容易捱到有人晃着随身火折,点亮灯火,风雷堂众门徒皆贴壁而立,厅中的十几位乌衣铁卫却已经全数倒伏在地上,哪里还有玉摧红等人的身影。 大厅正中,此时只有鱼婵姬一个女子站立,她双目含嗔,手捂胸前,俏立正中。 “不是叫你走人的吗!”老管家叹道。 查良发髻被打散,如今白发披散,额顶正中被打出了三个红色算盘珠形的印记。 鱼婵姬看着查良的狼狈模样,又是羞恼又是好笑,道,“你做下的好事!” 钱得乐早早声明,大厅之内他只袒护封铃舞一人。 那一句“莫放走了这四人!”乃是查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没能及时将封铃舞先行剔除在外。 查良说完己经心知不妙,他还未及改口,钱得乐暴然出手。 所幸,钱得乐这次施出算盘珠子做暗器,只要封住乌衣铁卫们的穴道,并无意伤对方的性命,乌衣铁卫们虽然倒伏在地,但再捱过十二个时辰,所封穴道自然解除。 以钱得乐的刻薄性情,查良出言触及他的底线,钱得乐自然会对老管家格外照顾,脱手的半数算盘珠子,全是招呼查良一人。 因事出仓促,查良只能以流云飞袖招架。 巧之又巧,其中一颗算盘珠子,被查良一拂之下,掉转方向,竟然正好落在左近的鱼婵姬的心口! 饶是那粒木质珠子己经被查良的流云水袖消去大半力道,余势之威,仍打得鱼婵姬硕大的前胸一阵苦痛。 …… 屋顶人落时,燕归云四肢酸软,口不能言,只好斜瞥玉摧红一眼。 玉摧红与之相交多年,配合何等默契,瓦面人落时,灰尘四起,钱得乐暴然出手,乃是瞬间发生之事,趁着酒楼大厅之内一团昏乱,玉摧红挟起燕归云的身子,铁无双不顾封铃舞作怪,将她顺手拎起,大家施展轻身功夫,直奔东南方向。 一路之上,乌衣铁卫们己经被人暗中用重手打穴放倒几位,至于是何人所为,此时无瑕细究。 东南方正位是封铃舞居住的闺房。 此际房门大开,灯火昏黄处,牙床已然侧翻,床下现出一条暗道,直通地底。 铁无双返身关门落栓,四人抬级而下数十尺,玉摧红摸到暗门枢纽,他单手推开时,众人眼前一亮。 “住得这许久,竟然不晓得我床下有这么精妙的所在。“ 封铃舞话讲了一半,待看清楚周遭情形,忽然粉脸通红。 屋内灯色淡黄,暗室为原木构造,木地板上描画的图案羽状复叶,小叶对生,淡红色合瓣花冠极为悦目。 “这是甚么花?“封铃舞终是难忍好奇,问道。 “古人以之赠人,谓能去嫌合好。”铁无双正解释得开心,被玉摧红狠狠瞪了一眼,铁无双只能闷闷答道,“何欢花!” 花是何欢花,这藏在地下的暖阁便只能称之为何欢房了。 和唤房的地板之上铺设着名贵的波斯地毯。波斯地毯正中是一张由八个美女木雕形象支撑着的镶金圆形巨床。床上铺着一张厚厚的兽皮。 四面墙上画轴垂地,画的俱是不可描述的旖旎场景。 封铃舞床下的密室,竟然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男好欢好之所在。 铁无双以生意人角度查看,画作乃为工笔之作,虽然描画的是男女间的旖旎场景,但行笔秀劲缜密,难掩潇洒清逸的气韵。 铁无双不需细看印鉴,便脱口而出道,“工笔重彩,以“三白法”染仕女面部,衣纹用细劲流畅的铁线描,服饰色彩浓艳,一看便是唐伯虎的风格,奶奶的,我说唐寅这几年手边上特别活泛,原来暗地里,他专攻此种画出售,骗了个好价钱。” 唐寅当世奇才,绘画上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 唐寅以售文鬻画闻名天下,只是此人恃才傲物,不通常理。 这合欢房之主人能在一室之内挂着如此多唐寅的淳宫大作,应是建造装饰时痛下了一番血本。 第九十三章 一墙之隔 玉摧红将燕归云放下,沉吟片刻对周遭之物上下试探,不知启动哪个按钮。 何欢巨床马上像波浪起伏一般摇曳摇动。 屋里本来肃静,众人鼻息之声显得极外粗重,此种情景之下,三男一女共处一个欢好所在。 更显尴尬,众人压抑的喘息,与何欢巨床的波浪起伏之声相互呼应,形成一种独特奇怪氛围,撩得大家心慌意乱! 玉摧红不顾封铃舞这个小丫头在一旁,坦然对着几个前凹后翘的木雕女体美女上下端详。 铁无双微觉不雅,干咳一声暗示。 这八个雕像雕刻的栩栩如生,玉摧红眼珠一转,双手伸向那果体女子雕像的胸突起部,双手左右扭动。 其中嘎嘎有声,西侧的墙壁左右一分,墙后竟然现出一个暗室。 四人相互搀扶着挤进暗室,分开的墙壁嘎嘎自行合拢。 四人共处暗室,铁无双这等巨汉挤身在这方寸之地中,更觉束手束脚,气闷异常,铁大爷闷声将身一起。 “铁无双,你要做甚么?”玉摧红道。 “宁可此际回大屋,与郭镇藩博命,铁大爷也不想憋死在这种乌龟壳壳里!”铁无双愤然道。 “论武功造诣,燕归云与郭镇藩相比如何?”玉摧红问道。 “当代少年侠客中,燕归云的剑术最是惊才绝艳,可称独步中原,二人造诣先不比,动起兵刃时,无病无痛的燕大少最少略胜对方半筹。”铁无双道。 “我与郭镇藩相比呢?”玉摧红又道。 “自然是师傅你厉害。”铁无双响亮回答道。 “那正好,我们现在冲出去,甚么狗屁风雷堂,打它个落花流水。”封铃舞闻声大受鼓舞,抢道。 “玉石虽焚,难免晶莹之骨,瓦片固全,毕竟糟泥之身,今日情势紧急,还请铁大爷委屈一二。”玉摧红低声道。 今日燕归云精力交瘁,玉摧红为他疗伤引致自身内力大耗,众人此时与郭镇藩正面交锋,无半分胜算。 大家不战而逃虽然不够体面,也是一时便宜之计。 铁无双心焦发发牢骚,他怎不知其中利害,只能板着脸对着封铃舞冷哼一声,道,“今天大家落到出逃境地,先要多谢过你的那一页秘籍了。” 封铃舞吐着舌头嘿嘿一笑。 玉摧红审视四周,案几的边角处放着一只沉香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些丹砂,藤黄,花青,赭石之类的颜料,旁边摆放着笔墨纸砚。 案几另有信笺一扎,上面字迹工整,以小篆书写着:岳增云,青女云,岳增云,青女又云……等等,自是将岳增与这位名叫青女的佳人在合欢房内私会时的交谈内容,逐行逐句记录在册! 下面标示的日期是:本年腊月初七,笔者又将事发当日的时辰,天气等一一标示详尽。 玉摧红细细察看,每一张信笺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飞鱼符记!此标识非同小可。 “不知,这钱掌柜子与封姑娘攀上的哪门贵亲?”玉摧红淡淡问道。 “他,配吗?”封铃舞不以为意道。 玉摧红正侧眼端详封铃舞,闻声目中精光一闪,顺手将信笺小心整理,放回木盒之中。 暗室边角,画轴杂放,铁无双拾取来一看,立刻哈哈大笑。 封铃舞凑过去一瞥,骂了一声,“龌龊!” 那画轴之上画的是男女交合场景,用笔寥寥细致传神近于素描,绝非唐寅手笔。 画中女主眉目清丽,身材曼妙,倒也无奇,只是那画中的男主双鬓斑白,赘肉从生,竟然是那大盐商岳增在合欢床上的丑态。 众人正瞧得有趣,玉摧红面色凝重的对大家嘘了一声,铁无双戛然止声。 此时,众人才发觉,暗室之内竟无灯烛,靠合欢房一面,百十个细孔透光而入。 封铃舞学着玉摧红和铁无双二人的模样,面墙而立。 这百十个孔洞虽然细小,目光视线透过这些细孔,竟然可以将合欢房内的周遭看得一清二楚。 合欢房进口处的小门一开,先涌入两个身着玄色劲装之人,二人襟前俱绣着拳头大小的金色双闪电符记。 二人的目光四处查看一番,这才两厢站立,挺胸大声道,“六爷请!” 谁知,这时跨入门的却是查良,查良脚己迈入房门,才听清二位风雷堂头领口中请的是六爷,老管家赶忙赔笑着对左右二人各施一礼。 鱼婵姬右手牵着罗裙,左手搭在那位六爷的右臂之上,鱼美人袅娜而入。 郭镇藩乃是血旗门主郭不让的六弟,江湖人惧其凶狠,当面尊称一声六爷。 这位郭六爷,身高九尺,宽肩厚背,长方马脸,倒刷子眉,鹰隼般的一对暗黄色瞳孔之中寒光凛凛,让人不敢直视。 封铃舞远望之下,心中暗笑道,“原来,只觉得铁无双的面相最为凶狠,跟姓郭的这张马脸一比,顿时觉得这铁大爷貌比潘安。” 郭镇藩入门之后,目光环视一周,合欢房内众人禁若寒蝉。 玉摧红三人在墙后的暗室正屏息窥视,偏偏郭镇藩哪里不去,迎面而来! 铁无双一定神,视线正撞上郭镇藩那对淡黄色的双眸,饶是他自恃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心底一寒! 郭镇藩今日带着风雷堂徒众们遁迹杀至,刚一进入,竟然是个合欢房这等香艳所在,六爷心底先是一楞。 既然,如今有鱼婵姬这样绝色女子身边陪伴,郭镇藩更不愿露怯,施施然迈开八字步,挽着佳人向前,凑近墙边才看清四壁挂的俱是春……宫图。 郭镇藩重武轻文,底蕴略嫌不足,对着这些美物,一时讲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感觉画出的这群没穿衣服的女子们身姿丰满,曲……线毕露,让人心中狂喜。 他抬眼细观,画中女子的双眸之中波光流动,随着自己的视线转动,似乎活人一般。 憋了半天,郭六爷这才忍不住大竖拇指,道,“好!“ 第九十四章 密室陈情 查良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六爷,作这些画的人乃是苏州唐寅,此人的画作要价虽高,却幅幅皆是精品。” “这么多名乌衣铁卫抓不住一个玉摧红,提到这些鬼名堂时,你却能讲得头头是道!怪不得江湖中早就传言,乌衣巷内住的,尽是养了些酒囊饭袋!”郭镇藩冷叱一声。 查良闻声面露愧色。 “老管家已经尽责,若怪,便只怪那玉摧红等一干人滑似泥鳅。” 鱼婵姬话说一半,捧着心口娇咳几声,身子随之起伏不定。 室内三人正自面壁紧张,拄剑萎顿一旁的燕归云闻听鱼婵姬的声音,眼中一亮,先咳出一声。 暗室之中,本来众人屏息,这突兀一声咳,在三人耳中便如炸雷一般响亮。 郭镇藩武功高强,耳力何等厉害,若闻此声,他必然暴起一掌,破墙而入,铁无双赶忙将量天尺抄在手中,隔墙牢牢盯紧郭镇藩。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燕归云茫然不知,闭目念道。 封铃舞己知其中凶险,下意识伸手去捂住燕归云的嘴巴,却被燕归云咬了一口。 小丫头哪受过这般鸟气,负痛之下一掌扇出,燕归云意识混沌,不知躲闪,封铃舞心中一软,抬起的手掌又轻轻落下,手背先感觉燕归云的额头灼似火烫。 铁无双见了心中暗暗叫苦。 “鱼姑娘身子不舒服,先去那边歇息歇息吧。”郭镇藩马脸一转,却是牵着鱼婵姬走向巨床。 玉摧红朝铁无双努努嘴。 铁无双透墙细看,这边燕归云口中念念有词,那边合欢房内的几人神态依然平和。 此中众人哪个不是人精,见机登时明白其中道理:居于暗室中的人,可以透过细孔清楚的侦知隔墙的房内的声音影像,而房内的众人,竟然听不到暗室之中的一丝声息! 暗室之设计精妙如斯,大家禁不住心中怒赞。铁无双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玉摧红单手号住燕归云的脉门,燕归云体内的内息依旧忽强忽弱,变幻不定,在它来回冲撞之下,弄得燕归云的额头火烫,手心冰凉,险像环生。 一时之间,玉摧红想不出施救良方。 燕归云忽冷忽热,口中含含糊糊又道:“……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这时间掉甚么诗文,是烧坏了脑壳吧?”封铃舞不知所云。 当初,晋武帝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令伯李密写表文,申诉自己不能应诏之苦衷。他从自己幼年遭遇写起,说及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行文浅白情真意切,成就了这篇千古蓝本〈陈情表〉。 铁无双虽然平日行事粗豪,出身也是世家,至情至性,听到‘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之时,感怀之下,竟然双眼通红。 “燕归云恍惚之间,还能将李大人的〈陈情表〉背得一字不差,便还是有救的。”玉摧红打住二人话题。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燕归云背完,众人静默。 果然是:阅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 惟有封铃舞在其中最为年幼,到底所学有限,又是温室娇养,闻声反而懵懵然不知所云。 但她看见燕归云发热说胡话之际,他掉出的诗文,竟然能将铁无双这样的硬汉惹得眼中含泪,小丫头啧啧称奇。 她取出随身丝帕沾了些净水,准备掀开燕归云面上的人皮面具去擦拭他的额头。她猛然想到什么,咬唇轻轻放下,喃喃细语道,“本姑娘终究……要迫你个心甘情愿!” 看这对小儿女逃命中不忘相互斗法,玉摧红闻声苦笑。 合欢房内无桌无椅,鱼婵姬被郭镇藩搀着走近巨床,郭镇藩要务在身,也不纠缠,郭镇藩放开佳人,审视这八座没穿衣服的女子雕像打量片刻,疾走几步,盯住第三座雕像。 巨床摇摆不定,鱼婵姬偷偷使出千斤坠的手段,才能侧身勉强坐稳,一时春色无边。 她朱唇一启,道,“玉摧红等人逃入此间,踪影全无,不可能借土而遁。” 郭镇藩点头以示嘉许,道,“这女雕像的某部位异样光滑,乃是经常被人双掌按压摩擦所致,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下一个暗道的开关。” 房内的二人一唱一和,听得墙另一边的铁无双心惊肉跳,让这郭老六寻到了暗室开关一场恶斗不可避免。 铁无双低声道,“师父,如今你还成不成?” 望江楼看似简陋其实满布玄机,玉摧红深知,以钱得乐之周全老道,绝不会让大家进了房后困守此间,此间必有其它出路。 只可惜自从大家进入这间暗室起,他将每一处细细推敲,却再无发现。 玉摧红取过燕归云掌中的长剑,淡淡一笑道,“此际,我内力恢复甚是缓慢,勉强做困兽之斗,在郭镇藩的风雷掌之下,只怕也走不了三招。” 铁无双只能咬唇不语。 玉摧红又将封铃舞拉至一旁,附耳小声道,“如我师徒二人今日遭了不幸,还请姑娘出手,保住燕归云的周全,千万千万!” 封铃舞狡黠一笑,道,“此时要煽情还请你先看清时机。” 玉摧红再看墙外,郭镇藩双手扣住木质雕像推敲一番,忽然左右一扭,动作与自己当初一般无二,只是暗室的门纹丝不动,郭镇藩反转方向扭动,依然没有反应,他自诩判断无误,自然要反复摸索。 “好在是块木头,若是换成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难保不被郭老六这双锉子般的大手磨破一层皮。”铁无双看得呵呵直乐道。 既然郭镇藩一时之间打不开这道暗门,封铃舞来了闲心,凑到玉摧红近前,冷笑道,“你和铁无双二人都保不住的燕归云,本姑娘哪有那般本事?” 第九十五章 机关重重 “危急时刻,你只需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可保全。”玉摧红道。 “你不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吗?!”封铃舞美目一瞪道。 小丫头还想说点什么,玉摧红对她淡淡一笑,单指抵唇,嘘! 郭镇藩反复摸索,再无效果,斜眼偷看众人的反应,查良与两位头领闷声肃立,只有鱼婵姬盯着头顶笑得花枝乱颤。 合欢房的方形屋顶,正中嵌一面巨大铜镜,如此设计的本意是男女胡天胡地之时,仰头看见自己演绎的景象,何等助兴! 只是此时郭镇藩抬头,那铜镜光滑闪亮,将合欢床周遭照得清清楚楚,鱼婵姬闲坐床前,胸前胜雪,自己却是傻子般对着一座木质的女子雕像上下其手! 郭镇藩脸皮再厚却也挂不住了,“它奶奶的!” 他怒而抬手虚空一掌拍向铜镜,房内的气息为之一窒,铜镜被拍得发出嗡一声闷响。 郭镇藩拍出风雷一掌时,密室之中众人只觉耳鸣不止满屋阵颤,墙内机轴卡啪啪脆响不停! “墙内有机关!”鱼婵姬大声警示道。 暗室内众人忽然眼前一黑,玉摧红只闻香风扑面时,被一对温软小手紧紧环抱住腰间,铁无双反手几尺打在四方墙上,铁尺逆反之力将他的虎口几乎震裂,也只是撞出几点火星。 原来,暗室的六面墙体来是中空设计,此际墙体硬承了郭镇藩风雷一掌,应急机关随机被启动,无数机轴转动,牵引六面钢板填充墙体,瞬间将暗室铆合,变成一个四面密封的钢铁巨笼。 玉摧红晃亮随身火折,拍拍封铃舞粉白藕臂,对燕归云方向努努嘴,笑道,“封姑娘,只怕您这次是抱错人了。” 郭镇藩又是一掌打在墙上钢板,因之轰轰巨响。 “郭老六就不能寻个斯文点方法,来打开这个密室吗?”封铃舞悻悻松开抱住玉摧红腰部的双臂道。 “以郭镇藩如今的内力,百十掌之后,就算墙内的钢板再厚实,只怕也要被他打穿一个大洞。”玉摧红道。 两人话音未落,合欢房内众人喝彩声中,郭镇藩再来一掌。 铁无双咬唇盯着铁壁之上大片震裂的石质墙体,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六爷,小老儿今儿有一事相禀。”查良讪笑连连道。 “有屁快放。”郭镇藩瓮声道。 “抓到这一干人时,还请六爷切莫伤了那封姓的丫头。”查良道。 房与密室之间墙体虽厚,却并不隔音,查良与郭镇藩的对话被暗室之内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铁无双闻声,一把扣住封铃舞的脉门,他盛怒之下,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捏得封铃舞痛呼连连。 “铁无双,放手。”玉摧红喝道。 “我说,郭老六今次盯我们盯得如此之紧,原来她这丫头就是内鬼。”铁无双道。 “小心中了对方的离间之计。”玉摧红道。 这误会全因查良而起,刚才在望江酒楼之中,查良仅仅因错口叫了一声,“切莫放走那四人!”就被钱得乐一把算盘珠子打得满头是包。 老管家好容易捱进此地,休憇这片刻,中招之处反而如同巨锤击顶痛不能言,查良想到,钱得乐如何在意封铃舞的种种,他越发心惊,生恐郭镇藩这次错手伤了封铃舞,钱得乐将来必定找他的晦气。所以软语先求郭镇藩对封铃舞格外手下容情。 铁无双也是一时心焦乱了分寸,想清其中原委,他赶忙松开大手。 封铃舞的玉腕之上己被捏出几处瘀青,小姑娘小嘴一扁,道,“铁无双,你等着!” 以风雷掌硬轰铁壁,大费内力而且见效甚微,只是那郭镇藩凭着天生异赋,击出的风雷掌一掌快似一掌,气势犹似共工怒触不周山一般,打得铁屋哗哗抖动。 “郭老六疯了般的追杀我们,干,铁爷爷与他又没有杀父之仇!”铁无双道。 “你莫忘记了,这位郭老六的亲爹,当年可是被你师父的爹一剑劈死的。”封铃舞悠悠笑道,“有道是师祖血债徒孙还,郭老六震开这铁屋之后,第一掌便会先把你这傻大个轰成个三五八块。” 铁无双一时语塞,众人皆知,当年乌衣巷之战双方各有死伤,只是郭镇藩此次实力占尽上风,轰开这座铁屋之时,他便也只会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道理,风雷掌下,玉摧红及有关人等将无一幸免。 “玉摧红,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封铃舞冷笑道。 玉摧红躬身一礼,道,“封姑娘不许笑,我不笑便罢,只是此刻,先请封姑娘移开三步。” 到底女子心细,郭镇藩乱掌拍下之际,封铃舞感觉足下起伏,她偷偷以足尖轻踢,感觉脚下又是中空,应该是下一个出口所在,她心中有底,这才悠悠然寻着铁无双拌嘴,这小伎俩偏偏还是被玉摧红冷眼看破。 封铃舞挪开脚步,铁无双单膝跪地,以食指关节一叩,果然听到空响,玉摧红在一旁以火绒照明,铁无双以铁掌抹开地上灰尘,地板之上,隐约现出一个四方缺口。 铁无双手持铁尺抵入一侧缝隙用力撬动,撬起一块五尺见方的钢板。 “这次是活路,还是死路?” 铁无双望着钢板之下漆黑一片有些迟疑。 “你还有得选吗?”封铃舞冷冷道。 “谁去探路?” 铁无双只是说说而已,在这一干人中,头前探路之事惟有他自已最为适合。 铁无双眼珠一转,将岳增的春宫特写画轴掖入怀中,再想去翻沉香木盒中的信笺,被玉摧红横眉喝止。 铁无双这才悻悻然手执火绒躬身而下,横走三步密道转而向下,密道幽深壁上有光,铁无双走到近前,才发现照明之物不是火烛,壁中嵌的是雪白的石头。 石块通体冰冷,淡淡自发萤火之光,是深海之中的发光萤石。 “这倒是个好宝贝。” 铁无双晃灭火绒,正要挖出一块萤石,刚感足底一滑,合身急速向下滑去。 他想要找寻物体止住下滑之势。只是这滑道由滑石所制,通道左扭右弯,四壁滑不留手。 铁无双身子动得厉害,越发下坠速度如电! 第九十六章 梨花陈酿 “钱得乐这孙子,若在这滑道的底部布下刀尖竹签之类……我……又能怎样。”铁无双叹一声,干脆由着它的落势辗转滚下。 封铃舞的小伎俩被玉摧红看破,颇为不满,道,“你时刻偷瞥于我,是不是垂涎本……小姐的美色?” “封姑娘乃是人间绝色,垂涎之事玉某倒是不敢。”玉摧红道。 “这世间之上,也有你玉摧红不敢唐突的女子吗?”封铃舞笑道。 “玉某这次顾忌的,封姑娘眉目之间与我的一位故人颇为神似。”玉摧红道。 “他是谁?”封铃舞道。 “塞外九边,戈壁滩中。”玉摧红道。 “男人还是女子?”封铃舞道。 “男!”玉摧红道。 “莫名其妙。”封铃舞闻听自己神似一位男子,顿时没了兴致。 玉摧红沉吟片刻,将几案上的沉香木盒打开,取出岳增与青女二人交谈笔录,点燃化为灰烬,这才扶起燕归云交予封铃舞,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铁无双在滑道中翻滚几圈,弄得大头朝下,姿势不可控制,只闻两侧带风,滑道己通到尽头。 铁无双心说不妙,卜通一声,竟然一头栽进极温软舒适所在! 原来密室虽隐蔽,却不宜久呆,潜伏密室之人只需将合……欢房内被盯梢者素描笔录完毕,便会顺着滑道转移,偷窥之事费眼费心,工作完毕周身常感乏累,有心之人干脆在滑道尽头安装一个十尺大床,床上厚厚堆了几层棉絮,以供缓冲歇息。 铁无双虽然脖颈生疼,摸摸却未受伤,心中暗暗谢过这位安置大床的前人的好处,向上喊道,“安全!” 滑道之中叮当卜通之声不断,铁无双闻声赶忙跳开,第一个一头栽下的却是燕归云。 燕归云刚刚扑倒在床中央,浑身脱力还未及起身,封铃舞翩然而至,卜通一声,摔趴在他背上。 铁无双心中好笑,赶忙向上再喊一声,“人肉垫子。” 玉摧红随后滑至,闻听此言,半空中强一折身,单足在滑道边缘一点,自二人身上掠过,轻飘飘落在泥地之上。 此处原是一处酒窖,坛装白酒堆集如山占去大半面积,空气不甚流通,大片莹石嵌入四壁,晶莹之光照得封铃舞冰肌玉肤。 燕归云美人伏背也被压得胸中气闷, “被人压的滋味如何?”封铃舞笑道。 “不好。”燕归云老实答道。 “如果此际你身上趴的是那鱼婵姬呢?”封铃舞道。 燕归云抿唇不答,暗暗以眼色向铁无双和玉摧红二人求援,那二人的视线全落在成堆酒坛之上。 铁无双吞吞口水,“师父,你说这些白酒能喝吗?” 玉摧红闭目一嗅,道,“品酒第一步讲究闻香,闻目轻轻一闻,便可确定这酒是十年以上的窖藏。” “是否陈酿,我觉得做好第二步辨色比较稳妥。”铁无双道。 “辨色便需开坛。”玉摧红道。 铁无双大手一伸,抓过近前一个容重五十斤的宜兴陶坛,他拍开泥封,单手对鼻一搧,登时满室生香。 “师父高见,光闻这香气,此酒起码窖藏在十二年以上。”铁无双酒瘾犯了,单手提住坛口对着喉间一通猛倒。 燕归云对着美酒,闻得着看不到,清澈的眼中透出孩童一般的艳羡之色。 封铃舞望着燕无双这双清澈如洗的眼睛,更加心喜,单指在燕归云额上弹了一记,道,“燕大剑客,你能有点出息不?” “他们喝酒。”燕归云咬牙切齿道。 “你病重如此,再喝还有命在?!”封铃舞叉腰吼道。 “不喝便不喝咯!”美酒当前,燕归云抛开了平日的芥蒂,忍不住对铁无双咂嘴,问道,“你慢点喝,此酒味道如何,铁无双,你给我说说呗!” 铁无双闻声放下酒坛,打个酒嗝,道,“此酒入口绵醇,香气充满口腔,豪饮时大有冲喷之势,大江南北这梨花白我至少喝过百八十坛,也是头一次在此间喝到这不兑水的好货色!” 铁无双提起酒坛,玉摧红却不知何处摸出一只海碗盛酒,二人一碰,“干!” 封铃舞眼珠一转,在燕归云耳边道,“如今,他们喝酒都不带上你了。” “两个骗子,钱得乐沽酒怎会舍得不兑水?”燕归云冷哼一声。 “他们出外风流快活时可曾带上你?”封铃舞问完贼贼一笑。 燕归云正在懊恼之中,闻声委屈的摇一摇头。 “莫生气了,他们两个将死之人,喝酒也不过是最后麻木一番。”封铃舞阴阴笑道。 头顶风雷之声已止,应该是那郭镇藩凭着蛮力震开了铁屋,以他可怕的直觉,寻找此间的入口绝非难事。 而如今,这个大家藏身的酒窖,乃是当初大耗人力在山体之中掏出的洞穴,四面巨石严丝密缝,隐隐然一块死地。 封铃舞所谓豪饮壮行之说也不无道理。 “郭老六此时追至,为报父仇必杀玉摧红,铁无双自然也只能陪着他去死,三人之中,独独你却可以安然无恙!”封铃舞道。 “为甚么?”燕归云道。 “郭老六本性疯狂却也不傻,以他一个小小江湖门派的掌门,怎么敢动你这位金陵知府家的公子!且莫讲,你还是当朝杨首辅的东床快婿。”封铃舞吃吃笑道。 “燕某迂腐,干不来那等弃友偷生之事。”燕归云呸了一声,道,“谁说我会娶那杨家的女子?!” “你愿意与那两个没义气的酒鬼同生共死吗?”封铃舞道。 铁无双被人骂做酒鬼也还能忍,但这封铃舞讲他二人“没义气”,铁无双大大不服,豹眼圆睁正要发作。 玉摧红对他使个眼色。 “然也!”燕归云将身一起,正气凛然道。 “这便有得商量了。”封铃舞道。 “商量甚么?”燕归云道。 “如今大家都快死了,临终之时,你可否满足本姑娘一个小小的愿望吗?”一时之间,封铃舞的语声变得十二分之悲凄。 燕归云看她一眼。 “人言金陵之美少年中,查琪桢认了第二,便无人敢当这第一,我总是替你不服,凭什么你要输给那个纨绔子弟?!”封铃舞道。 “你与查琪桢有仇?”燕归云诧异道。 “无仇无怨。”封铃舞道。 “既然查琪桢如此在意个甚么金陵第一美少年的虚名,你便由他去。”燕归云道。 封铃舞绕到口干终不能得逞,干脆道,“你掀开面具给我看看!” 燕归云一身麻烦皆由这张脸引至。 所以当年,他一入江湖,干脆买了一块劣质人皮面具套上,只求少惹无妄之烦恼,如今情势危急,命都保不住了,脸又算得了什么,道,“好,我掀!” 第九十七章 一见心悔 铁无双对着封铃舞促狭笑道,“小丫头,你看了可莫后悔!” 封铃舞也算识人不少,小丫头自,问这世间不可能有一见心悔的美男子,她忍不住冷叱一声。 这时,燕归云面具一揭,大家只觉满室生辉! 面前这男子,面肌白嫩,双眼如同水晶一样澄澈,眼角微微上扬,侧脸的轮廓分明,却又不失柔美。 玉摧红淡看一眼,心中反而疑窦从生,这大半个月里,燕归云磨难重重,由此导致面色憔悴在所难免,偏偏如今那面具被随手掀开,燕归云脸上细瓷般肌肤之上,竟然隐隐有光泽流动。 封铃舞喃喃道,“你……平日用甚么方法护肤?” 燕归云一挽如缎的乱发,故意一板面孔,厚薄适中的红唇一动间偏偏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慵懒笑意。 他轻声道,“甫一摘面具,总是不惯,你看够了吗?” 封铃舞平日对他呼来喝去,以此为乐,此际有幸一睹这传说中燕归云祸水般的玉面,小丫头只觉得燕归云口中吐出的一句一字都激得她芳心乱跳,心中暗念道,“这张脸,怎么才能看得够。” 玉摧红朗声笑道,“恭喜封姑娘,贺喜封姑娘。” 如今之际,封铃舞连瞪眼也觉无力,她口中却不示弱,嗔道,“玉摧红,你贼眉鼠眼笑个不停,莫非又要在本姑娘这里讨什么好处?” “封姑娘得偿所愿了,心中欢喜,是不是应该给大家指条生路了吧?”玉摧红笑道。 “如今穷途末路,我个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好办法?”封铃舞口中说着,目光始终不离燕归云左右。 “封姑娘,这郭老六一旦追至,杀我二人之前,只怕先会要弄花了燕大少的这张俊脸。”铁无双呵呵笑道。 封铃舞此时心情荡漾,凡事皆有得商量,小丫头捻指口中,她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 呼哨声音未落,众人脚下的两块巨石向两侧一分,三五石阶之下,现出一条暗流,钱得乐早己经架船而至。 铁无双看清那船只的乌龟形状,哈哈笑道,“大乌龟上面载着一只老乌龟!” 钱得乐不以为意,只是身后架船的符路二人闻声不悦,见是铁无双的口中说出的才不去计较,三人放下跳板,躬身迎请女主封铃舞。 燕归云此时体弱,被封铃舞细心搀住左臂先行登船。 霹雳堂少主符海尘自诩年少风华,他跟随封铃舞了这许久,从不曾见过女主对哪位男子如此热络过,所以,今日符海尘格外多看了一眼燕归云的样貌,对比之下,符海尘不免自惭形秽。 铁无双这半夜之中有惊无险,如今既然能轻松走脱,铁大爷大笑有声,登船之际,他返身拎起两个五十斤的酒坛。 “这,你拿酒……就不需先问一问我这位业主的吗?”钱得乐拦着船头,白眼一翻道。 “燕大少,有一坛是我帮你先拿着,康复之日,兄弟你正合豪饮。”铁无双返头道。 封铃舞闻声,对着钱得乐冷哼道,“几坛浊酒你都舍不得了吗?” 这一窖梨花白酒,美味醇浓,钱得乐一直小心存放,坐等升值卖钱,平日里,自己饮用都需要小心兑水。 如今这个没眼力架的铁无双,一次就搬走了上百斤原浆,钱得乐思及至此,心疼得如同刀割一般。 只是,他在封铃舞面前不敢顶撞,咬牙苦笑道,“舍得舍得!” 船上这路一闯,符海尘二人与铁无双交手后,也算相识一场,如今情形下,大家再会面,自然格外亲密,众人倒把玉摧红这么个正主儿晾在一边。 钱得乐与路符等三人只在意封铃舞之安危,不想再生事,龟形船掉头便走。 暗河直通地底,不知两侧石壁上从何处采来的光华,映得幽深之处波光粼粼。 船行水上,自有一番风雅韵致。 钱得乐顶着一顶不知何处拾来的烂斗笠,傲立船头,踏歌而行。 封铃舞扶着燕归云船中坐定,单手托腮,看着燕归云这张俊脸,小丫头目不转睛。 细听之下,钱得乐口中唱道:“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 钱得乐唱到香艳之处,禁不住挤眉弄眼。 铁无双偷瞥一眼封铃舞和燕归云二小亲密模样,忍不住呵呵一笑。 哪知这一笑,让封铃舞微感羞恼,随口道,“老钱。” 钱得乐闻声罢唱,道,“在!” 此曲虽有些段落香艳,民间传播却甚为广泛,正是名曲《墙头马上》。 封铃舞故意问道,“你刚才所唱的何曲呀?” 钱得乐答,“白朴之《墙头马上》。” 封铃舞道,“不错不错,这位白先生我怎么没有见过?” 钱得乐嘿嘿笑道,“白朴是前元的文人。” 封铃舞冷笑一声,道,“前朝的小曲,钱掌柜子唱得不错,你应该是平日里经常唱的吧?” 钱得乐正得意间,忽然闻听封铃舞故意点到“前朝”二字,当即老脸变色,惨声道,“不,这,这破玩意没敢经常唱!” “钱老板,还有其它曲目吗?”玉摧红凑了过来解围道。 钱得乐小眼急转,偷偷抹把冷汗,昂首挺胸,端严唱道,“天地有正气,杂染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此诗大有由头,当朝太祖与马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深厚。马后不幸先太祖而去,太祖悲痛之际又遇下葬日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太祖心中郁闷,招来宗泐询问缘由。 宗泐小心应对,一路往前走,一路上,就将脑筋转得飞快。到得太祖面前即以此诗作答,将马后尊奉为佛祖如来,连上天也用雷雨为她举哀,菩萨也来送行。这样的天气正是上天赐福,吉祥得很。这才宽解了太祖抑郁心情。 后来,经过礼部改造,又把南宋爱国大诗人文天祥《正气歌》开头部分加在一起,众臣皆唱之励志,以至于,从朝堂上一直流传到民间,乃是当朝第一等正气之歌。 封铃舞闻听大为满意,随口道,“今儿本姑娘心情好,老钱,你就在船头上,把这正气之歌唱上个三五百遍吧!” 第九十八章 冲上云霄 平日里,钱得乐待人滑不留手,在封铃舞面前,他却是俯首贴耳。 钱掌柜子小心谢过,笔直站在船头,右拳按在左胸,对空高唱,道,“天地有正气,杂染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一遍又一遍。 船上的林一闯与符海尘可怜老钱的境遇,却无一人敢在封铃舞的面前讲情。 玉摧红偷偷对燕归云眨眨眼睛。 燕归云会意,皱眉抚额叹道,“好吵。” 封铃舞小手一举,道,“莫出声了,影响燕公子休息。” 当真是燕归云发了话,钱得乐此事才能善了。 地河幽深曲折,似乎永不见尽头,铁无双无聊带着众人乱侃,不知不觉中,大家又绕回到女人这个话题。 “如今江宁城内,哪位女子最为动人?”铁无双问道。 有人讲,知府夫人查心桐最是雍容华贵,有人言,新月教圣女秦婉儿最是温婉随和,都是不俗的美人儿。 封铃舞一旁讥诮,心道,任你个小女子颠倒众生,本姑娘运作之下,照样夺了秦婉儿的龙刺鞭,去银钩钓坊中戏弄查心桐。 “你们忘了最重要一位,就是现在我们头顶的那位鱼婵姬,媚骨天生。” 仍处于这考察期间,钱得乐在一旁陪着小心憋到口臭,讲到女人,引发了他的谈兴,趁着封铃舞不注意他赶忙插了一句道,“光是她一截白花花的小腿,都足够我老钱玩上三天!” 封铃舞本是闭口闲听,只是众人讲到鱼婵姬三字,燕归云略一侧身,眼中一亮。 封铃舞心中不悦,生了闷气。 原来,封铃舞听说银钩钓坊鱼婵姬艳名远扬,又偷得秦婉儿的画幅,一时好奇,想见识见识两位大美人真身,究竟谁更美。 于是,她遣钱得乐等人作局,胜查七七,赌下整个银钩钓坊,做主落雁厅,赏芳鱼婵姬。 不想,半路杀出个查心桐和玉摧红搅乱好事,随后,她无意中的那一块白虎牌又惹发“狼噬毒”在整个江宁城爆发! 封铃舞回到望江楼,失落之余,发现了燕归云这样的一个活宝贝,欣喜之下,竟然忘记了初心。 如今她觉得鱼婵姬越美,越是让人讨厌! 当真是少女之心,海底之针,饶是钱得乐这种阅人无数,眼力非凡的江湖人物,也猜测不出这女孩儿的心思。 众人正说话间,忽然冷风扑面,龟形船穿出暗河漂入主流。 天上一钩弯月,寒星数点。 众人再看两岸堆雪,才记起,如今仍在隆冬腊月。 霹雳堂少堂主符海尘也是极有眼力劲之人,瞥到封铃舞衣衫单薄俏立风中,赶紧解了自己身上的轻裘奉上。 封铃舞接了,却先盖在燕归云的胸前。 符海尘心头失落,静立一旁。 “如此良辰如此月,甚好。”封铃舞拍手笑道。 “好,顶呱呱的好。”钱得乐附和道。 “该不该庆祝一下?”封铃舞说话间,妙目咕噜噜一转,道,“小符。” 符海尘躬身趋前,道,“在!” 封铃舞附耳几句。 符海尘闻声,偷看钱得乐一眼,尽是怜悯之光。 符海尘领命,自龟形船取块舢板抛入水中,自己纵身上了舢板,重又划入了暗河的入口。 …… 郭镇藩久踞中南,于女人方面素不挑剔。 部属们讨好,送上的女子们,或美而不娇,或娇又不媚,与面前这位鱼婵姫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在这鱼美人热切目光鼓舞之下,郭老六也如同未见世面的少年一般,分寸不善把握,在暗室之中摸到暗门入口,懒得再去搜寻机关枢纽,一掌拍下石破天惊! 鱼婵姬见他如此神勇,越发满目含欢。 郭镇藩受了鼓舞,一掌猛似一掌,金石不能与之抗衡! 随行二人素知堂主之威,禁声观看。 只有老查良退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 十掌过后,入口处的铁板变形,郭镇藩收了掌风,鱼婵姬上前,自襟下取了帕子,擦了把郭镇藩马脸上的热汗。 鱼婵姬柔声道,“郭堂主辛苦了。” 郭镇藩哈哈笑道,“这种拙劣机关,切,玉摧红这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我这猎人的风雷一掌。” 鱼婵姬吃吃笑道,“说他是狐狸,都算高看他了,在堂主面前,这玉摧红最多也只象头猪。” 现在有美人贴身香风撩人,郭镇藩看也不看,反手一掌拍出,风雷过后,那几指厚的钢铸暗门也被拍穿一个大洞。 随行两个小头领中,一人就是“狼狈双煞”中的小弟胡狈,他手持火绒凑到洞前探路。 忽然,胡狈感觉脚底灼烧,躬身看去,暗洞之中,烈火如龙滚滚而至! “堂主小心!”胡狈话未说完,先被地底涌出的大火烧成一个火球! …… 封铃舞指挥众人停住龟形船,一盏茶功夫,符海尘由暗河之中返回,抛了舢板,也不多话,他催着大家开船疾走。 龟形船行不过十丈,平空之中声闷响,震得地动山摇! “爆炸之处……那好像是密道方向!”铁无双远望道。 “我的酒窑呢?”钱得乐惊声问道。 “不好意思,被我炸了。”符海尘抱歉道。 “你!”钱得乐双目尽赤,直扑符海尘。 钱老板珍视这一窑梨花白酒甚于自己的生命,符海尘也感炸酒窑之事理亏,闷声藏在封铃舞的身后。 “我让他去炸的,有意见吗?”封铃舞冷哼一声。 钱得乐只能老脸一苦,返身跃出! 若不是铁无双手长,早已让他跃入江中,铁无双和林一闯二人扑上去,将钱得乐的身子死死按住,劝道,“老钱,进去不得,里面危险!” 白酒本是易燃之物,符海尘领命进去,自然用霹雳堂的火器引爆,二位结合,这上万斤的美酒在小小空间之内,既烧又炸,威力何等之可怕。 钱得乐手拍船板涕泪横流,道,“放开我,救救我的梨花白呀!” 于是,爆炸不断,望江楼眨眼间烧成一片火海。 巨响之中,一个庞大的黑色物什飞上半空…… “那个……不会是我们刚才藏身的铁皮暗室吧?”玉摧红轻叹一声道。 “世上再无鱼婵姬。”封铃舞搓搓凉凉的小手,道,“这次,郭老六终于把风雷堂的业务做到月宫上去了!” 第九十九章 领导智慧 风雷堂虽遭大挫,建制却十分稳固,一路之上关卡林立,身着金色双闪电标志黑色劲装的高手们奔着望江楼方向驰援不断。 玉摧红率着众人趁着夜色将龟形船偷偷划出三十里,再不能行,只好弃舟登岸。 再说郭镇藩看着火龙奔至,不顾炙热,胡乱提住胡狈的后襟引身急退,众人刚见怒火喷涌,又觉头轻脚重。 原来那暗房本是精铁构筑,在符海尘引发的这轰天一炸之中暗房被炸离山体,众人心慌意乱之时,暗房载着各位已然飞近云端。 合该无事,精铁暗房力道用尽,返头落下,正栽在一家农户的草垛之上。 这期间,众人在暗房之中翻滚辗转,虽然外伤无数,幸喜小命无忧。 这方圆数十里之内,全被风雷堂控制,众门徒循迹而至,大家以手中兵刃合力撬开铁房,郭镇藩顾不得头晕目眩,傲然迎风而立,端端是坊间评书《西游记》里,孙猴儿从太上老君炼丹炉中蹦出来的样子,黑糊糊站出一个大物件。 众门徒震惊跪伏一片,山呼,“堂主神勇!堂主威武!” 胡狈全身肌肤面积烧伤过半,任他铁汉一条,咬破牙唇依然忍不住呻吟不止。 徒众们在附近农户处搜罗,到底时间仓促,只征来破牛车一辆,众人用干草破布垫了,将胡狈抬上牛车。 郭镇藩吩咐徒众小心护送,自己带着其余三人自行入城,快马加鞭直奔凤凰堂。 此时,平日在凤凰堂外围设防的乌衣护卫们全数不见踪影,堂内堂外己然换上风雷堂徒众把守。凤凰堂堂内端坐的几人早早收到堂主难后无恙的线报,忧参半。 韩方想及至此,将身一起,铁扇轻摇着走到雷斥天面前,道,“数九寒天,您这冷汗淋漓的乃是体虚之症,雷帮主要注意身体哟!” 雷斥天气苦,抱拳,道,“谢韩先生挂念。” “大家领了六爷的法旨,通力合作,今天终能将偌大个江南查家敲入龟壳,雷帮主有首战之功哟,六爷回来肯定大有封赏。” 韩方说的却是反话,雷斥天率海沙帮追击查琦桢不利,有冒领花红之嫌,一想到老大郭镇藩亲临之时这雷某某难免有些性命之忧,韩方差点笑出了声。 韩方冷嘲热讽,雷斥天恨到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尴尬的搓手。 “都是自家兄弟,切莫因抢功伤了和气。”闵十三瞪了韩方一眼道。 韩方抿住薄唇嘴角只是一歪。 “十三哥所言极是。”龙鳞白附合道。 龙鳞白率天台山的门人,为打救被囚的海沙帮众而损失惨重,在主上面前己然讨了好,再说他将狼噬之毒假封铃舞之手投入银钩钓坊,兵不血刃便将整个江宁城搅得天翻地覆,堪称实战之中的经典之作。 韩方妒其高能,偏偏又抢功不过,只能盯着龙鳞白的背影嘿嘿阴笑,却不小心撞上一道同样盯着龙鳞白的刀子一般的恶毒目光,正是闷葫芦齐圆,二人默契讪笑。 雷斥天越想越怕,蹭到闵十三面前,小声道,“十三哥,不,十三爷,等下六爷到时,还请您帮小雷我美言几句。” “有什么好处吗?”闵十三眯眼挠着赤足。 “雷某小心眷养着几名至阴童女,本是准备留给自己择吉日釆补,增益内力的,只要雷某今日保了狗命,全数送给十三爷。” 雷斥天功法淫邪,这至阴童女正是他神功大进的法门,自然珍视无比,如今为了保命,只能忍痛割爱了。 龙鳞白闻听至阴童女四字,不由眼中一亮。 闵十三当初还以为雷斥天会送金送银,哪晓得是几个劳什子的至阴童女,当即兴趣索然,冷冷道,“童女那物什就免了吧,摆在我这里也是浪费粮食。” “这美言之事?”雷斥天也是慌了神。 “尽力而为,尽力而为。”闵十三起身大巴掌一拍,道,“小的们,都给我放精神点,准备躬迎六爷!” 风雷堂通讯甚是便利,郭镇藩人未上马,线报早己传至凤凰台,所以郭镇藩今日虽然被烧得有些面目全非,沿路布防的徒众们闻风放行,所以一路甚是顺利。 “六爷驾到!”胡狼入门之时大吼一声。 凤凰台内外跪伏一地,风雷堂徒众们丢开兵刃五体投地,无一人敢抬头观望,生恐触了六爷的霉头。 郭镇藩大步跨入凤凰厅,闵十三早早率着龙鳞白,齐圆,韩方等头目肃立厅中,躬身相迎。 厅里灯火通明,众人礼毕抬头,雷斥天躲在人群后,怯怯望清郭镇藩如今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凛。 郭镇藩衣衫过火撕裂几处,青黄马脸之上尽是炭灰,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人都齐了吗?”郭镇藩右手以袖一抹额头,嘶!衣衫的肩部又撕开一片。 韩方天性伶俐,夺过小厮托着汗巾香茶的托盘,抢上前,小声道,“六爷请用茶!” 郭镇藩正口干舌燥,端了茶杯一口而尽,甩手将汗巾丢给鱼婵姬,道,“先擦一擦。” 鱼婵姬用了五块汗巾,才将五官之间抹出些白色。 众人才看清,这披头散发疯婆子一般造型的女子,原来竟是银钩钓坊的花魁。 韩方斜眼偷看鱼婵姬那袒露大半的双¥%乳,如今那美物之上一片炭黑。韩方忍住心中好笑,正色道,“报六爷,在下有事禀告。” “讲!”郭镇藩道。 “自我风雷堂入驻江宁之日,施医赠药维护当地治安,救民众于水火,江宁民众言及我大风雷堂盛誉满满……”韩方侃侃而谈。 郭镇藩点头不已。 “偏偏就有些不长眼的刁民,受了咱家恩惠,却敢当面背后非议风雷堂。”韩方话风一转,道。 郭镇藩干咳一声,道,“此等之事,老管家,平日里,你们是如何处理?” 查良上前,沉声道,“老奴立刻通报江宁府衙,府衙将以通匪之罪将其收监,严刑拷打之下,自然让他们悉数认罪,将来要杀要剐,就看六爷的心情。” “老管家构思不错,只是有点耗时,”郭镇藩沉吟一下,道,“韩先生,你问老管家讨十几廿身乌衣护卫的制服,今晚让自己人换上,将那几家的男丁抓出城活埋了!” 查良听得心中一苦,偏偏又不便反驳,只好讪笑点头。 韩方嘿嘿一笑,“老管家,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吧。” 查良瓮声道,“愿听其详。” “江宁查家家大业大,埋完人后,还请老管家调拨些银两与我,韩某正好以风雷堂的名义优恤那几家的遗属。”韩方道。 顶着江南查家的名头去杀了人,再借查家的银两去优属,能将损人利己之事做到如此极致的,此间只有韩方一人,不愧其灭三门的名号。 齐圆忍不住点头,陪着闵十三竖拇指赞一声,“高!” 现场气氛慢慢变好,雷斥天躲在人后陪着呵呵干笑,刚一抬头,正撞上郭镇藩严厉的目光,他吓得两腿哆嗦,差点跪在原地。 “六爷看中的,历来是铮铮硬汉,你跪了也不一定能够保命的。”闵十三低声叮嘱道。 雷斥天知道躲不过了,干脆咬咬厚唇,硬起头上前,道,“六爷,属下请罪。” 韩方刚准备趁势恶心雷斥天几句,想到六爷郭镇藩护短的性子,赶忙抿紧自子刀子嘴,殷勤地将郭镇藩请上兽皮交椅。 郭镇藩拉了鱼婵姬上座。 这时,鱼婵姬用尽了十块汗巾,才将自己的小脸擦出个大概颜色,美人素颜,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味道。 郭镇藩看着雷斥天,掌上关节不自主咔咔暴响,众人陪着只觉颈后发凉。 “你能有什么罪,慢慢说来。”郭镇藩道。 此间众人在风雷堂制下多年,早将六爷的个性揣摩透了:郭镇藩越是疾言利色,骂完便好,反而这等心平气和,不小心便是杀人前兆。 第一百章 嫂子好人 雷斥天咬咬牙,自南京沿江追踪查家楼船说起,细述毒盐迷阵,铁索横江如何被查琦桢一一破解,讲到查琦桢一箭引爆石油桶,海沙帮上百名弓箭手因之惨死生铁塔之际,雷斥天哽咽失声。 郭镇藩爱惜羽毛,再看查良之时,眼中不免凶光一闪。 至于那神秘日本人,如何抢先一步屠戮查家楼船,查琦桢又如何水遁逃生,雷斥天具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雷斥天干脆脖子一横,道,“查琦桢生死不明之际,是我,冒领了那十万两花红!” 此举也是兵行险招,一旦郭六爷杀心一起,雷斥天难免横尸当场。 郭镇藩手掌抖了三下,看看雷斥天昂首挺胸,有慷慨激昂之气,动了惜才之念,冷声道,“那十万两花红,你如何使用的?” “还未捏热,便先被查七七敲诈去了!” 雷斥天讲到委屈处,来了流氓气,又将查心桐与査七七如何率江宁府衙差拘押海沙帮千人,龙鳞白如何率天台山徒众夜袭乌衣巷,银钩钓坊,江北大营三处,施救出数百海沙帮众之事详尽说出。 郭镇藩听出,雷斥天如此境地之下,还能诚心为龙鳞白请功,心头稍有宽慰,道,“老管家。” 查良知道郭镇藩唤他肯定没有好事,偏偏又走不脱,只好上前挤出张笑脸,道,“请六爷示下。” “什么指示不指示,我们签了盟约的,是盟友,彼此亲密的盟友!”郭镇藩让韩方给查良备座。 老查良心头惴惴,挨边坐下。 “不知这位查七七…”郭镇藩道。 “査七七乃是少爷身边的奴才,平素倚仗着少爷的恩宠,他横行江宁,本是天憎人厌的,如今他冲撞风雷堂,本来应该缚他来请罪的。”查良道。 “那他本人呢?”郭镇藩道。 “他被人杀了。”查良深知此际不便亲口再去提玉摧红的名字。 “黄公公看中的少年英才,如此短命,真是可惜了。”韩方阴阴笑道。 “六爷难道要对付我家大小姐?”查良小心问道。 “上天有怜香惜玉之仁德,一个女人能翻多大的浪头,由她去吧。”郭镇藩道。 査良正要谢过。 郭镇藩话风一转,道,“海沙帮为我伞下分支,他们长途奔波,最终落个人财两空,此事若传出去,江湖人难免笑我风雷堂无能。” “怎么敢,怎么敢…”查良心头更苦。 “查家人当然敲了人家海沙帮十万两,自然要由查家退赔出来,至于海沙帮的其它损失,就折算个纹银五万两,此事老管家如果拿不了主意,我派人去找查大少商榷。”郭镇藩淡淡说道。 查良一瞥风雷堂伞下各头领们摩拳擦掌之状,尽是谈不拢又要开战的苗头。 老管家哪敢生事,议定,会后午时之前将钱款调拨到位,另外查良从自己私人帐目中捐出五千两劳军,宾主相谈甚欢。 查良不敢久坐,星夜回府筹集银两。 郭镇藩亲自送到门口,感慨道,“查家与郭家鱼水情,我们是盟友呀!” 老查良敷衍一笑赶忙告退。 “追杀查太少的花红,如今由查琦桢自己来付款,六爷的领导智慧高山仰止!”韩方慨叹道,众人赞誉一片。 郭镇藩再看鱼婵姬,小脸一时虽不能抹净,美目之中尽是景仰之情,郭镇藩心中稍稍有点愉悦,道,“龙山主!” 龙鳞白躬身而出,“请六爷责罚。” “江宁一役你居功至伟,赏你都嫌晚了。怎有责罚之说。”郭镇藩和声悦色道。 天台山为救困在狱中的海沙帮囚徒,强攻江宁,导致减员严重,郭镇藩令:海沙帮办事不力,削去名号,所率徒众,全数归至天台山制下。 韩方暗地自诩为当世孔明,只是手下无兵,一直羡慕雷斥天与龙鳞白那种占山水为王的逍遥日子,好容易熬到两家俱损,本以为自己拍马拍得好,六爷能拨个三五百门徒让他也开山立柜。 到头来,又是美梦成空,韩方忍不住叹了一声。 郭镇藩闻声马脸一拉,道,“你们这是不服了?!” 闵十三偷踹韩方一脚,响亮答道,“服!六爷法旨,我们向来言听计从,不敢打半点折扣。” “当初部署,何为重中之重?”郭镇藩道。 “抓查琦桢,要胁查家就范。”雷斥天道。 “打乌衣巷,灭查家气焰。”闵十三道。 “一帮蠢材,始终不能理解我战略精髓。”郭镇藩气不打一处来,道,“无论我们怎么打,查家始终逃不出江宁城,我们重中之重,就是生擒玉摧红!” “六爷,你当初可没说呀。”闵十三委屈道。 “玉摧红与此事渊源最深,疑点最多,生擒此人必可事半功倍。你们舍本逐末,这日忙着抓小查那二世祖,明天合击查喜那种硬骨头,反而任由着个玉摧红在其中自由来去。蠢不可言。”郭镇藩拍宷几骂道。 “若不是我亲自率队,循迹追至望江楼,你们现在连玉摧红逃往何处都搞不清楚。”郭镇藩道。 主帅突前向为兵家大忌,郭镇藩此去,所率风雷堂高手也是在那轰天一炸之中折损过半,如今连玉摧红的渣儿都没捡到一块。 韩方好笑憋到内伤,偷瞥齐圆,齐圆闷声直翻白眼。 众人点头哈腰,由着郭六爷将十三省的脏话翻出来骂了个遍。 鱼婵姬何等眼神,早看这群枭雄口服心不服,郭镇藩再骂下去,绝无益处,干脆哎呀一声。 这一声勾出郭镇藩百种柔情,轻声道,“鱼姑娘,怎么了?” 鱼婵姬单手捧心,将依旧黑乎乎一对椒……乳挤出沟来,道,“没甚么,只是胸闷到提不上气。” “龙鳞白!”郭镇藩道。 “六爷,治胸闷的方子龙某有的,只是嫂子体弱,龙某不敢擅专。”龙鳞白一声嫂子唤出,早早与鱼婵姬划清界限。 “你六爷最擅治胸闷,只是胡狈兄弟冲锋在前,在望月楼内,他为救我等身遭火毒如今生命垂危,劳烦龙先生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郭镇藩叮嘱道。 龙鳞白应承。 郭镇藩令:雷斥天免去海沙帮主职位,入龙虎山伞下领龙鳞白副职,反省半年以观后效。这才挽了鱼婵姬进内室歇息。 众人解脱,大喊,“嫂子保重。” 雷斥天死里逃生,这声嫂子喊得最是发自内心。 众人因此四散,雷斥天交权,龙鳞白胁天台山山主之威,转身问他索要那些至阴童女。 雷斥天如今性命得保,干脆支支吾吾搪塞,耍上了赖皮。 可怜那胡狈为护主,周身过火烧脱了人形,龙麟白辛苦了两日,总算护住他的性命,考虑江宁城内空气污秽,不适烫伤者创口恢复,龙鳞白遣门人将他先行送回天台山调养,至于六爷交待下来的,尽一切努力恢复扶南的武功样貌的硬性指示,饶是龙鳞白这等医术通神,也毫无把握。 众人忙碌之际,郭镇藩带着鱼婵姬进内室,悉心助美人治胸闷之疾,所需吃用之物俱是口中传唤,由贴心门徒送入房间,众人无意中发觉,六爷进了内室之后,已经两天没露面了。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乔圆忍不住摇头赞道,忽听身后卟嗤一笑,却是那神出鬼没的韩晓。 *?望江楼的大火也烧了足足两天。 第一百零一章 老钱毛了 城西南三十里,牛首山西峰南坡山洞里,虽然现在是白天,山洞中采光却不甚好,烛光摇曳不定,映得封铃舞柳腰影动。 封铃舞顾惜燕归云体弱,好容易才哄了燕归云安歇。 铁无双藏身一角,用木炭烧烤野雉,又用铁叉活鱼穿了架在火上,破毛笔沾上辣椒酱料,小心涂刷。 铁无双口中嚅嚅:“神仙啊,千里莺啼绿映江,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铁无双跟着师父不小心惹下一屁股麻烦,只好唐突佛祖了。” “小声点,他才睡!”封铃舞口中对着铁无双说话,眼睛却是瞥着燕归云的侧脸,目光之中柔情满满。 铁无双也是知情识趣之人,闻声,放下掌中雉腿,双手合十,面对洞壁灰尘扑面的无数大佛施了一大礼,但见佛祖和善,金刚怒目。 礼毕,铁无双拎起烤熟的野雉,蹑手蹑脚溜出藏佛洞。 众人容身的藏佛洞,位于牛首山南坡,是东晋时荒废的一处古迹。 这里本来是玉摧红等人少年时寄居江宁查府期间偶然发现,如今迫于情势,正好用来临时寄身。 女主封铃舞下令,安排了钱得乐,符海尘,路一闯等三人换班巡山戒备。 路林二人授命尊从照做,只有钱得乐口头敷衍一声,出了藏佛洞之后,始终神出鬼没。 铁无双信足漫步,远远见路一闯迎面跑来。 铁无双拦住,道,“老路,你何事惊慌?莫非风雷堂追到了此间?” 路一闯道,“风雷堂的没见到,我此去是请女主救人。” 路一闯左边一闪,被铁无双拦住,身形向右一侧,偏偏又被铁无双拦住去路。 他焦急之下犯了怒气,大声道,“此事人命关天,铁爷你拦来阻去,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钱得乐因酒窖被炸之事要杀符少堂主吗,铁某现在陪着你去拉架。”铁无双笑道。 路一闯也知道,如今女主封铃舞的心思只在燕归云一个人身上,自己若莽莽撞撞地冲入藏佛洞,不小心坏了这对小男女间的好事,封铃舞一旦撒了泼,只怕自己先要死在符海尘的前面。 路一闯叹了一声,引着铁无双转身疾走。 二人奔出半里,拐入一片树林,铁无双看清面前场景,差点大笑出声。 眼圈乌黑的钱得乐手持单刀,望着半空,吼道,“还我酒窖!还我酒窖!” 这两日里,钱得乐痴痴傻傻,夜夜望着望江楼大火方向干号,一番折腾下来,难免声带受损,如今他出声既嘶又哑,带着满腹怨念,便如同鬼哭一般。 吓破了胆的符海尘趴在数丈高的树梢,哀声道,“老钱,这事真的不能怪我呀。” “我不砍你,你先下来。”钱得乐将刀藏在身后,对着树梢的符海尘阴阴一笑。 这老钱自酒窖被炸之夜起,白日水米不进,天黑夜夜磨刀,此时,他看人之时,那对带着诡秘怨念的眸子之中总是淡放绿光! 符海尘引爆酒窖,导致钱得乐的珍藏血本无回,如今的钱得乐恨不能食他骨血。 符海尘哪里还敢下树,苦脸道,“女主下令引爆之时,我在左近给你抛过眼色,那时你若是见机……” “老子不管,反正老子的宝贝酒窖被炸没了。”钱得乐抓抓乱发,道,“你不下来,老子就自己爬上去!” 钱得乐单刀插在腰后,手抓足蹬就欲爬上树。 符海尘看着情势危急,从腰嚢中掏出两枚雷火霹雳弹,迎着阳光一现,道,“老钱,你再逼我,我可就炸你了。” 江西霹雳堂倚靠火器名满天下,本门秘制之霹雳弹在近距之内可开山裂石。 钱得乐当然知道其中利害,他虽近半癫,却还不至于傻到爬到树上去送命,无奈之下,钱得乐手持单刀,对着符海尘栖身之树又劈又砍,状貌疯狂至极。 符海尘人在树梢,自然视野开阔,早看见铁无双和路一闯,就欲开声求救。 路一闯远远对他嘘了一声。 铁无双这才将自己仪容重新整理一番,左手拎着被自己啃剩半边的野雉,右手摸出随身的皮酒囊,深吸一口气,满脸堆欢,抬腿先喊一声,道,“钱老!是我呀,小铁今儿个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钱得乐饿了两日,脑内一片混沌,想到,平日里,人人叫我老钱或是钱掌柜子……这钱老又是何人? 钱得乐心思恍恍惚惚,单刀横在胸前一顿乱舞,道,“你莫过来!” 铁无双远远寻了一块迎风处的山石,放下手中烤好的野雉,又拧开酒囊,笑道,“钱老,您饿了吧?” 酒香肉香,芳香四溢,钱得乐闻了,肚子中咕咕作响,引得虚汗一流,手中单刀落在地上,苦声道,“铁无双,这酒一闻就是老子的梨花白,你可是没付过银子的。” “铁某一路寻过来,带着酒,带着菜,带着甘醇的友谊,扑面而来,就是急着给钱老您老人家来送银子的。”铁无双笑道。 “你又在骗老子,你们是来救符海尘的,这小子胆敢炸我的宝贝酒窖,如今,哼哼,天上的大罗神仙也保他不住了!”钱得乐冷叱一声道。 “前几天,铁某白拿了钱老两坛佳酿原浆,始终心中过意不去,如今愿意付一万两银票的酒资,您觉得如何?”铁无双悠悠笑道。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这事可没这么容易了断!” 钱得乐傲然道,忽然听清铁无双付出的是一万两,他冲前一把将银票夺入手中,钱得乐验完票面,小心藏入怀中,拉着铁无双的双手疼哭失声,道,“铁大兄弟,老钱我活得不容易呀,他,她,他毁了老子的一窑珍藏美酒,时至今曰,老钱才见到这么点回头钱。” 铁无双这才陪着他,二人背对大树坐下,钱得乐两日水米不进,他能熬到此刻,全靠一口怨念支撑。 坐下之后,钱得乐抓住那半边野雉就啃,铁无双陪他喝酒叙话,符海尘趁着钱得乐不注意,才敢爬下树,借机逃回藏佛洞。 钱得乐也是饿狠了,开始还能一口野雉肉就一口酒,可惜半只野雉不济事,到后来,他干脆将野雉那烤焦的骨头也细细嚼碎咽下。 铁无双再豪爽,却始终也只是生意人一个,自然不会做那种五千两银票买一坛白酒的赔本买卖。 只是他看着钱得乐年不过半百,大家从望江楼逃出才几天,因酒窖被炸之事,钱得乐两鬓之上竟然急出了不少白发! 大家同甘共苦,如今也算大半个朋友了,铁无双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才甩过一万两银票,贴补对方一下,他大掌轻拍钱得乐的后背,把酒囊递过,道,“你快喝一口,莫噎着了。” “玉摧红在哪里?”钱得乐打个饱嗝,恨恨道,“我要找他单挑。” “钱老,事己至此,你这又是何苦?”铁无双道。 第一百零二章 刀兵相见 “老钱我早晓得,你师徒就特么两个闯祸的精,一直唯恐避你们不及,到头来还是……”当初为购置酒窖内的梨花白,钱得乐耗尽半生积蓄,谁成想,苦藏十年一朝梦碎,钱得乐手捏刀柄,切齿道,“事发后,我己做好了准备,先杀符海尘,再宰了你们师徒。既然你小子主动付了酒帐,老钱便不好意思杀你了。” “为酒报仇,情有可愿。铁无双在此先多谢钱老的不杀之恩。”铁无双拱手笑道,“钱老,您莫忘了,炸酒窑一事,那可是封姑娘出的主意哟。” 钱得乐听到封姑娘三字,先打了一个冷战,嚅嚅道,“老子不敢杀她,想都不敢去想。” “我师父今曰若是被你老钱一刀宰了,黄泉路上,他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铁无双道。 钱得乐闻声先怒了,道,“老钱此去是找你师父单挑,刀剑无眼,你不顾惜着恩师的生命安危,还好意思耗在这里陪我讲笑话,天地君亲师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铁无双看看左右无人,凑到钱得乐的耳边,道,“我师父此际正在七里泉,你快去,莫放走了他。” 铁无双他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时至黄昏,天空一片霞光。 牛首山南峰向阳坡,有一口泉眼,名七里泉,绵延重山而成小溪。 小溪旁有一片竹林,虽然如今己是初春,天气依旧寒冷,小溪泉眼中流水汩汩,青山翠柏,以竹为盛,当地山民谓之:七里竹。 此处地势险要,人迹罕至,幽静异常,平常唯有野兽饮水过迹,猎户因之设陷,偶然到此。 鸟鸣山涧,玉摧红独自向着夕阳,思付这几日的万千头绪:查府悬疑命案一桩接一桩,冥冥之中似乎有高人在其中运作,难道只是是为了保护那千机弩的秘密,经过望江楼里那一出,天下人自然认为,我玉摧红为了千机弩而机关算尽,因之而顺手杀了世伯查一清,为什么查良能把所有注意力引到望江楼,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拂竹望山,遥想这个牛首山,乃是当年,南宋岳武穆设伏,大败金国兀术元帅之旧地,自己如今纠缠在这不相干的千机弩事件中,玉摧红只觉胸中块垒,长啸一声,慢声吟道:“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密林深处,有人对和着缓缓而来,烟霞过处,紫气散去,绿竹间,款款走出的却是钱得乐,一脸杀气的钱得乐! …… 铁无双径自回了藏佛洞,捡回了一条小命的符海尘对他躬身致谢。 “听说,钱得乐拎着刀子,去找你那不招人待见的师父去了?”封铃舞凑过来吃吃笑道。 “这时候,他们两应该在七里泉附近打起来了。”铁无双慢悠悠重新又支火,埋头烤他的河鱼。 “钱得乐那老东西,看着世侩懒散,刀法却是一流的,他们两现在躲在山沟沟里拼个你死我活,你个做徒弟的未必一点也不担心?”封铃舞反而好奇道。 “我师父发威时,老钱的刀法再厉害,只怕也顶不过三招。”铁无双扁扁嘴道。 封铃舞看着燕归云己经沉沉睡去,如今夕阳满天,正好拉着铁无双去观战。 至于,最终是钱得乐一刀劈死了玉摧红,还是玉摧红一剑刺穿了钱得乐,中间过程热闹精彩就好,在她心中,这二人斗起来,结果谁死都是一样。 铁无双熟门熟路,从洞口边缘踩几踩,腾身而出。 天空一片霞光灿烂,景色虽好,已近黄昏。 铁无双迈开步子,他顺口给封铃舞扯淡,讲的是玉摧红年幼时初入牛首山的掌故。 玉摧红幼年时顽劣异常,与查琦桢在查家书房玩耍时,他不小心打碎了一柄玉如意。 此物乃是南国进贡来贡品的,后来由皇上御赐给江南查家。 小玉摧红知道此物珍贵异常,惶恐之下,他自后门开了溜。 哪成想,门外数只恶犬守侯,恶犬猛追之下,玉摧红竟然一路逃进了牛首山,慌不择路之时,一脚踏空,跌进半山藏佛洞。当时夏至暴雨,洞里漆黑,电光雷鸣,刹那间,佛洞煞白,见得一地蛇群如麻,佛身如山,惊得他魂灵超度,呆若木鸡。 几天过后,他却悠然杀蛇饮血,摸出随身的火镰火绒,找到洞中滴泉,拾香鼎煲蛇汤,逍遥自在好久。 直到几天之后,听到老查喜在山上的呼喊,他这才乖乖回了乌衣巷。 “这故事不对!”封铃舞道。 铁无双疑惑看她一眼。 “江宁城的故事中,玉摧红的身后,怎么可能少了查心桐,追着撵着喊,红哥哥,红哥哥……”封铃舞捏着嗓子喊红哥哥时,倒也学出了几分查心桐的韵味。 玉摧红与铁无双乃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此间凡事不相隐瞒,只是当初,玉摧红谈此事时,确实未曾和他提及过查心桐,如今乌衣巷生变,查心桐心中悲恸无比,认定青梅竹马的红哥哥成了今日的杀父仇人,一朝反目,恩情断绝。 铁无双为师父不值,心里一阵烦乱,他纵身发力,树梢从身边闪过。 封铃舞在身后紧追,无奈二人之间的实力相差实在太大,封铃舞咬牙也不能跟上铁无双的步伐。 七里泉畔七里竹。 春日的黄昏,己经有些暖意。 一条看错时节的竹叶青,顶着翠绿三角脑袋,缓缓从玉摧红脚边爬来,玉摧红目光柔和看着它,拎起一根竹枝,挑起那条蛇。 蛇不识人,懒懒缠在棍上冷眼看着玉摧红,如今它冬眠还未醒透,吐信子的动作有些呆滞。 玉摧红浅笑道,“老钱又在开什么玩笑,你我之间,何苦一定要闹到刀兵相见?” 玉摧红猛一挥竹枝,以竹枝做刺剑式,沿着蛇路飞射出去,身形跟在蛇后,直刺竹林深处。 他清叱一声,竹枝化剑,直插进碗口粗的竹干之中,啪啪几声,竹干震散开来, 竹竿后面,闪出钱得乐阴惨惨一张老脸,钱得乐一指拈着蛇头,道:“上蛇羹还嫌早了点,此时可上盐水春江鸭。” “老钱,你脸红目赤,好大的火气。”玉摧红道。 “大家都说,少年豪侠之中,玉摧红交游广阔,武功心智一流,可谁晓得,这背后真相却是:打架之时,你哄着燕归云上前玩命,付帐之时,铁无双抢着帮你掏银子,你玉摧红,其实不过是个借着父辈的福荫,踩在朋友的肩膀头上,混吃混喝之辈。”钱得乐恶毒笑道。 “刚才半招剑式算是赠品,够不够看?”玉摧红淡淡笑道。 “好看又如何,耍来耍去,都不过些哄娘们儿的花式。”钱得乐不屑道。 “老钱的意思是……”玉摧红道。 “你害得我的宝贝酒窖被毁,我管你爹是甚么剑中玉非寒,我!要!和!你!单!挑!”钱得乐刀锋一举道。 玉摧红苦笑道,“我应承你,等下……你莫后悔。” 他手中竹枝一震,长竹摇晃,竹叶纷纷如雨下,竹竿撕裂缓缓在倒下。 玉摧红的竹剑已经穿竹而过,刺剑无风,已经看不出剑影和叶雨。 钱得乐急走八卦步,绕竹林而避,听得背后竹节爆响,玉摧红竟然已经把他要走的八卦提前打出一片空地。 玉摧红已站在乾位,钱得乐因之占进相对的坤位。 第一百零三章 邪剑重现 钱得乐看得一地的矮竹桩,周围散状断竹林,叹口气说:“坑爹啊!这年月,好事做不得,救人就被讹,赔本啊,血本!” 钱得乐说完弃刀,自身后也摸出一杆竹竿,竹略长,身形以坤位向震位移动。 “望江楼从没有发生过命案,楼中要建个合欢房暗室又有何用?”玉摧红话落剑不停。 竹剑已近钱得乐胸前要穴。钱得乐也不避让,竹竿划刀横挡竹剑,瞬间竹似满月弓,钱得乐竟借势飞弹出去。 “好!”玉摧红不禁喝一声彩。 “小子,天下的事,秘密最为值钱,刀剑无眼,你分心问那么多闲事做甚么?”钱得乐站在玉摧红的剑势之外,依然冷口冷面。 “包括千机弩吗?” 玉摧红挥剑袭来,钱得乐长竹竿黏剑而转,人随竿走,轻松卸下袭来的劲力后,竟沿玉摧红的剑反撩刀过来。 “八卦滚手刀!”玉摧红暗自一惊。 山西八卦门滚手刀,以滚手为自己独特风格,各种刀法融融为一体,强调腕上的功力,身形转换,走、转、翻、旋时,刀身合一。 而钱得乐使刀,不随身换,人随刀走,连环多变,远不是一般刀客所比。 转瞬之间,钱得乐便占得上风,把此刀法黏,缠,借力反力的特点发挥凌厉异常。 玉摧红身形闪退,若不是他熟知八卦步伐路数,钱得乐打得纯属痛快,在竹刀的凛冽刀光之下,钱得乐任何一个变招,自已任何一个错步,都可能致自己受伤。 一代剑魔玉非寒横扫天下,江湖认定,他的独子玉摧红应该深得真传。 只是几年下来,坊间传闻的,多是玉摧红留连烟花柳巷的艳迹,纯粹是一个浪荡公子所为,倒是研究完玉摧红历年来显露的功夫,让钱得乐颇为不屑。 碍于他是女主的朋友。钱得乐稍微给点面子,玉摧红现在如此试探,惹得钱得乐打性大发。 玉摧红笼罩在刀光竹影中间,身边叶飞如蝶,灵机一动,竹剑一晃,掌风暗蓄挥袖而去,竹叶如箭雨般飘飞。 “好!”钱得乐高声嚷一声,竹竿劲力皆收,人站中间,并不闪开,幻影一般,刀人合一。 但见绿影一团,前叶尽收,后叶停滞飘然缓缓而落,显然是受到钱得乐内力阻隔。 钱得乐之竹竿刀上沾满竹叶子,嘴口手上的叶子条理清楚,一条条在手在口,钱得乐吐一口叶子,不怒反笑道:“嘿嘿,红烧银叶鱼仔子!” “好内功!你做掌柜子是屈才了!” 玉摧红赞一声,面色一凝,运功吐纳,起步扎稳,背手缓缓起剑,双手两开一画,似有太极之势。 钱得乐心中暗笑道:“这是要使出那三百招还打不死人的武当太极剑了!” 钱得乐笑意洋溢还在脸上,但见玉摧红顿足发声,竹林枝叶为之一震,竹剑罡气充盈,凛然杀气随风逼至。 钱得乐脸色一变,眸子里只见三支剑影,看不清是虚实,并非太极剑法。 当下,钱得乐操刀黏挡,一道内力自竹剑剑身反黏过来,又突然发力奔突而来。 啪!呲!长竹竿立刻裂开。 钱得乐手掌一震,身形被迫急退几步,脸色大变说一句,“邪!” 钱得乐这句“邪!”说得玉摧红一愣,只一剑逼退钱得乐,玉摧红早有把握,也并不再出招,怔在当中。 钱得乐“啪”一掌切下一节竹子,展开轻功步法,绕竹半空,从玉摧红背后逆袭而来。 玉摧红并不回身,刀锋过处,激得他双目之中红光暴射,手中竹剑潜龙一般回扫一圈,剑气震动,空竹异响,极其刺耳。 钱得乐的竹刀没有靠近,已经把持不稳,身前飞舞乱叶突然撕裂如粉丝状向外冲飞, “不玩了成不。”钱得乐心知不妙,道。 “早讲过,这剑式舞开了,那狂劲我自己都害怕。”玉摧红口中说话,掌中竹剑不受控制,式式索命。 钱得乐看清玉摧红的眼中魔光迸现,赶忙推竹疾退,人在半空,本能地拈竹飞弹数叶,“呲”飞叶如蛇鸣,如箭簇头一线逆气流疾飞,电光火石间,闪出三线,直刺玉摧红的眼睛,咽喉,心脉三处。 “作弊!”竹林外两人同时呼喊,在钱得乐反手飞叶的同时,铁无双和封铃舞赶至现场。 细看之下,此时,玉摧红的衣襟已如刀锋划破线,咽喉之上被划出几道细线血痕,前额一摞鬓发随风落下,也算狼狈。 数十步开外,钱得乐连连摇头,全身衣服被撕出无数口子,钱得乐茫然而言道,“两招,鬼门关下捞了两招邪剑,就两招……” “说好的江湖高手间格斗,比的是真刀真剑,你怎么能用暗器?”封铃舞柳眉倒竖道。 江湖人都知道,玉氏邪剑易放难收,当年乌衣巷—战,生还的绝世高手之中,只剩叶知秋一人,以叶知秋武林翘楚之材,却从此黯然弃剑而易刀,玉氏邪剑之恐怖可见一斑。 钱得乐今日贸然挑战,还能保住老命,一半靠的是自已久战成精,心思缜密,另一半靠的,却是玉摧红如今所学有限,单从威力上讲,他与其父玉非寒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钱得乐委屈道,“老钱不能取胜,危急关天,我施暗器脱身还不行,你,您,难道让老钱去死吗?!” 廿四年前,见过玉非寒的至邪一剑的,多少人当场进了鬼门关,钱得乐暗叹,万幸万幸。 玉摧红一抚乱发,前额处轻轻飘落一绺鬓发,当然是被钱得乐的暗器从中截断。 玉摧红使出家学时,早知道自己会双目因之赤红,情绪瞬间失控,他微微闭目,功行一个小周天,这才口中淡淡道,“钱掌柜,好一个飞叶胜刀的摘叶手!” 第一百零四章 驴马大战 钱得乐闻声面色一怔,和玉摧红眼神一对,自是明白其中之意,尴尬讪笑一声道,“压席菜出台了,也没讨到好,见笑见笑。” 笑罢,钱得乐这才坦然自若的躬身给封铃舞施礼道,“见过女主!” 封铃舞辛辛苦苦赶至,仍未能看足整场好戏,小丫头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趁着钱得乐换衫之际,玉摧红竹林漫步边默然沉思,钱得乐所使的摘叶手凌厉强悍,世间只有少林寺鉴藏大师的“拈花摘叶”可与之匹敌。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曾经点评:摘叶手高速直刺要害,能破天罡剑气波,此招大成可遇神杀神! 刚才,若不是刚才钱得乐偷袭仓促,不小心提前激发出玉氏剑法之中的疯魔之性,邪剑本来剑气逆天,瞬间反制,迟滞了竹叶凌利来势,保了剑主的周全。 寻常高手若是被钱得乐的摘叶手一施中的,只怕生死难料。 南坡,芳草之上,雪后初晴,小黑马毛色通体乌黑,四蹄脚上偏偏一绺浅白,似踏白云,兴致起时仰天长鸣,夕阳之下越发显得神峻异常。 “果然是一匹良驹,它可有名字?”钱得乐不知何时己经跟在玉摧红身际。 “踏雪乌锥!”玉摧红淡淡一笑。 马是神驹,自然有它神驹的灵气。 望江楼大战之时,踏雪乌锥本来在江边独自戏耍,大火一起,它领着一头从火海中逃出的癞皮驴子飘然而逸,一路之上彼此照应,视为驴友。 如今它们循玉摧红之迹追至牛首山,才搞清楚这头癞皮驴子乃是钱得乐的坐骑。 “老钱祖藉何地?”玉摧红问道。 “闻着我这一身酸味就知道,山西。”钱得乐说完,意味深长看着玉摧红。 “玉某早几年,听闻山西曾有一名大侠,凭着一手高绝的刀法,闻名于西北及域外。”玉摧红道。 “哦,未必那甚么大侠的刀法,能强得过你玉家的剑术?”钱得乐翻翻怪眼道。 “传闻那大侠为人淡泊,不恃强不凌弱,只跑跑马帮混时日,带着一班兄弟吃香喝辣。玉某钦佩他的仗义疏财,特意前去拜访。”玉摧红道 江湖人天性豪爽,有外客登门,交谈之下,如果彼此合上了脾气,主家自然会尽着钱袋管住对方吃喝,临走还要打发路费。 钱得乐笑道,“你去山西拜访什么大侠,纯粹是为了骗些茶饭钱吧,能把蹭吃蹭喝说得如此高尚,老钱也是为你醉了。” “细细打听之下,才晓得,那位大侠十年之前忽然消声匿迹,玉某无缘得见,深以为憾。”玉摧红瞥了钱得乐一眼,不经意道,“钱掌柜子在江湖上的朋友面儿广,可曾一睹那位大侠的风采?” “大侠仗义,老钱贪财,彼此不属一路,或许哪次在窑子里争粉头时,我与他交过手也有可能。”钱得乐笑道。 玉摧红本是言语间套钱得乐的底细,这老钱总是打岔,顾左右而言之。 玉摧红淡淡一笑,心中己明白了,老钱既算不是那位西北刀客,也与之大有关联。 小黑马踏雪乌锥刁钻傲气乃是天生,它轻慢咬几根初春的嫩草,厌倦时便连踢带踹,弄得一地狼藉。 钱得乐的癞皮驴子开始也还谦让,踏雪乌锥祸害一处,它便躲至另一处觅食。几来几往,南坡上仅有的丈许草地,竟然被踏雪乌维祸害得无处觅食。 此时正值冬去春来,青草不多,癞皮驴子闷头响鼻连连。 玉摧红远远看得有趣,折竹枝而眺,道,“老钱,您家的老驴只怕是生了气。” “牲口也会有牲口的脾气。”钱得乐道。 踏雪乌锥何等任性妄为,见癞皮驴子置了气,它反而扬起后蹄,便照着老驴的驴面上踏去! 这小黑马乃是名驹,一蹄之力可碎顽石,寻常牲畜硬承了那货一蹄,只怕要非死即伤! 钱得乐看得脸色一阴,单手一展,已将几片竹叶吸在掌心。 “两个牲口争着闲气,老钱也要亲自助阵吗?”玉摧红道。 “当真,你玉摧红,是由得自己的坐骑胡闹,不理钱某的老驴友的死活了?”老钱一吹山羊须道。 “钱老板,你这飞鱼摘叶一出手,天下没有几人可以挡住,何必说一匹马呢。”玉摧红笑道。 钱得乐听到玉摧红也盛赞他暗器的厉害,也觉得自己这次护短,护得太过明显,掌心一抖中,竹叶偷偷飘落。 “老钱消消气,能与我那踏雪乌锥混到一处的,绝非凡物。”玉摧红笑道。 这边钱得乐的担心已是多余,癞皮驴子脚底一滑,堪堪避开! 踏雪乌锥右蹄不中,左蹄又至! 钱得乐看着心头又是一紧,这癞皮驴子皮相难看,而且倔犟孤僻,不与同类为伍,因为它脚程极好,钱得乐才收它为坐骑。 如今亲眼目睹这驴马大战,钱得乐才明白,这癞皮驴子竟然是毛驴中的高手,在踏雪乌锥连连攻击之下,癞皮驴左退右避,闪躲得恰到好处 让开几蹄,癞皮驴子忍无可忍,匍匐冲前飞踢厮咬。 踏雪乌锥本是占惯了上风的灵兽儿,当即飞踢腾挪。 两牲口纠缠一处,便如同高手过招一般,打得地动山摇。 钱得乐看得有趣,与玉摧红会心一笑。 “玉摧红,你该加把劲了,这一期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评点《天下英雄榜》,你如今的名次在副榜第三十六名,严重落后于你那死党燕归云。”钱得乐心情一好谈兴大起。 “哦,燕大少如今……?”玉摧红道。 “《天下英雄榜》:燕归云如今在主榜排名第十一!”钱得乐兴奋得口沫横飞。 自有江湖之日起,武人秉承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精神,为了争夺名分高下,往往争斗倾轧,手段使尽。 及至当今,偏偏这好事的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将习武之人这个喜好善加利用,编撰出期刊版《天下英雄榜》。 《天下英雄榜》以实战案例,根据决斗之中的双方战术战策运用对比,决斗之后双方的死伤分类,受伤后双方武功恢复可能性评估……等等各类数据,来评点天下活跃度最高的武林高手间的武功排名。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设主榜十八名绝世高手,排名名次一年一变动,副榜一百零八名高手,排名名次一季度一变动。 因其客观公正,实战点评,天下武林人士以此作为江湖风向标,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是为当今江湖最畅销刊物。 第一百零五章 英雄榜单 “我这副榜第三十六名,怎么可能撵得上主榜红人燕大少呢?”玉摧红故意叹道。 “你去冲榜呀……冲榜就要找人约架!”钱得乐眼中一亮,道。 “江湖险恶,练武之人成名不易,我玉某与大家无仇无怨,没事去挑战他们作甚?”玉摧红道。 “世人忙碌,图的便是名利,以你玉家魔剑之可怕,如今你小子却只混了个这样差的名次,只怪你这几年光管闲事又不爱动武!”钱得乐望着玉摧红重重一叹道。 玉摧红生性淡泊,对于江湖名次之类没有太多即视感,他见钱得乐如此古道热肠,只能淡淡一笑。 “老钱教给你一个打榜飙升的妙招,以你如今实力,去挑战名字靠前的副榜高手,基本可以秒杀对方,揍完他们,灵霄阁验实结果后,会给你现场加分,你频繁这般杀下去,玉摧红荣升主榜之日,自是指日可待。” 如此说来,钱得乐此时倒是承认了玉摧红的剑术精妙。 “如果越级挑战主榜红人,那会加多少分?”玉摧红不急不慢道。 “具体怎么算,历来是由灵霄阁的专业人士把握积分标准,不过,如今主榜红人,个个都是难啃的硬骨头。”钱得乐叹一声。 “主榜第十名是……?”玉摧红好奇问道。 “做为一名合格的江湖人士,你怎么可以不追读《天下英雄榜》呢?如今主榜第十名是东瀛浪人郎贺川。”钱得乐道。 “《天下英雄榜》现在都开始收外援高手入榜了?”玉摧红咋舌道。 “本身,这东瀛浪人高来高去,在中原罕逢敌手,考虑到他长驻南京,灵霄阁特批了他的上榜资格,前一段时间,郎贺川追杀查琦桢之际,以个人之力横扫查家楼船,那一仗干得实在漂亮,一次垒积大量积分,所以《天下英雄榜》重点推荐!”钱得乐如数家珍道。 能重点推荐一名外援杀手上了《天下英雄榜》的主榜,这位天机先生重在刊物营销,真是唯恐江湖不乱。 而燕归云当年,以江湖新丁身份,他敢公然出关,挑战一代剑魔玉非寒,也是受了这份榜单的蛊惑,燕大少羽翼未丰之时,尽想着越级秒杀当年主榜榜首的玉非寒,而一战成名。 玉摧红叹一口气,道,“燕大少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想想你爹当年,他在乌衣巷一战成名,占据《天下英雄榜》主榜第一名长达十年,何等风光荣耀,再想想你自己,如今这么差的名次,你不觉得惭愧吗?”钱得乐促狭笑道。 “占据主榜榜首那十年,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还没开始大卖,而那十年,恰恰是家父最痛苦之十年。”玉摧红有点感伤道。 驴马战至半酣,越发惺惺相惜,两牲口响鼻连连似乎二人沟通,干脆停战吃草。 “原来姓玉的还不算很傻呀?”钱得乐笑道。 玉摧红面露诧异。 “你爹那一代,玉非寒血洗乌衣巷,一剑杀得江湖为之变色,那一次,他情非得己,其实却是他这傻蛋凭白替查一清趟了一刀,哎,十年之中,玉非寒位列《天下英雄榜》第一之浮名形同烟云,倒是为了这姓查的好兄弟,到头来,玉非寒自己落了一个半世孤苦。”钱得乐正色道。 事实如此,玉摧红只能点头。 “你与查琦桢也算发小,当初你自关外初回江南,南京城中,你二人同吃同乐招摇过市,据金陵的小道消息传言:你两交好之时,可以一个姑娘轮流睡。”钱得乐道。 玉摧红苦笑道,“老钱,你说这话就有点过了。” “只是蜜月苦短,两年之前,你与查琦桢忽然交恶。”钱得乐道。 “这都被你知道了。”玉摧红道。 “有了《天下英雄榜》爆料,读者虽不明白你俩交恶之具体原因,但是大家都晓得查琦桢当年忽然变脸,恨不能杀你而后快!你们的拥护者们本来相安无事,那一期《天下英雄榜》副刊爆料之后,她们为了维护各自的偶像,一夜之间,撕裂成两大对立阵营,这友谊的小船真是说沉就沉。”钱得乐道。 提及往事玉摧红只能苦笑一声。 “而你,在你与查琦桢两人各自的忠心粉丝在南京城开撕得最热闹之际,你却选择莫名地失了踪。”钱得乐道。 “玉某的一点底细你倒是清楚得很,老钱你没事光盯着我作甚?”玉摧红道。 “切,这就是追读《天下英雄榜》的好处,那一年,灵霄阁评(金陵城年度最会烧钱的败家公子,你与查琦桢并列第一,引得老少娘们为了抢购那期珍藏版《天下英雄榜》;连夜蹲守灵霄阁,女性们做为《天下英雄榜》最大的购买群体,才懒得理会什么江湖间的排名呀,仇杀呀,买书,她们就是为追读里面关于你们这些年少多金的美男间的争斗奇闻秩事报道。” “所以,大红之年,每时每刻我总觉身后有人窥探。”玉摧红道。 “当然,那时你玉摧红最当红,灵霄阁自然会安排狗仔日夜蹲守,他们就是从你身上挖隐私挖新闻呀,……这本来就是红人必经的烦恼。”钱得乐笑道,“两年前,你到底藏哪里去了?” “这很重要吗?”玉摧红苦笑道。 “当初那可是大事,你的金陵粉丝团以全面罢买《天下英雄榜》来威胁灵霄阁找人,天机先生无奈之下,以倾阁之力举办(寻找我们失去的玉摧红)大型公益巡演,你的那帮金陵城女粉们,围着燕知府大院断断续续哭了半个月,要求严惩查琦桢。”钱得乐道。 “燕知府真是造孽,后来呢……”玉摧红道。 每个少女的心底,都曾住着一个坏坏的帅哥,这本是人之天性,众人闹了一个月,查琦桢手底干净,自然能轻松解决这种公关危机。 (寻找我们失去的玉摧红)大型公益巡演让灵霄阁大赚一把,少女们也算对自己的心中偶像有了交待,热乎劲过了,回过头来该绣花的回家绣花,该嫁人的回去嫁人,一句话:关于玉摧红这个当事人,大家有时间去慢慢淡忘。 “灵霄阁眼线密布天下,他们找一整年都找不到你,你藏到哪里去了?你跟老钱说说。”钱得乐道。 “每个人都难免有点小秘密。”玉摧红只能拍拍钱得乐肩的淡淡一笑。 第一百零六章 各司其职 “你真的不说?”钱得乐道。 玉摧红抿唇望天。 “于此非常之秋,你玉摧红不懂避嫌,却要巴巴跑到江宁城来,惹下一屁股麻烦,你……玉家的世代就是要被姓查的当猴耍的吗?”钱得乐道。 玉摧红笑而不答。 “查琦桢如此嫌恶于你,难道,这小子早就算出,你会睡他的妹妹,杀他的爹?”钱得乐阴阴笑道。 玉摧红对查心桐待之以礼,曾经视查一清也如同亚父,可如今之情势……玉摧红只能对着钱得乐笑道,“滚!” 钱得乐一笑置之。 钱得乐心中抑郁,自然要找着玉摧红消遣,言语间,他惟有逼得玉摧红无从应答,才觉得自己的心头稍微宽解,至于玉摧红那半嗔半笑的“滚”字,钱掌柜子大可一笑置之。 玉摧红看钱得乐如今眉目略展,眼袋却是乌青色,知道引爆酒窖之事在钱得乐的心中始终不能挂怀。 玉摧红掏出一叠银票,估计也有三五千两面额,微笑着双手奉上。 “这有几个意思?”钱得乐脸色一沉道。 “火烧望江楼之事,因我玉摧红而起,钱掌柜子救命之恩,玉某没齿难忘,只因当初跑得仓促,暂时我身上只有这许多,小小意思,勿怪,勿怪。”玉摧红诚恳道。 “收起。”钱得乐道。 “老钱,只是这符少堂主之事……”玉摧红刚要转口。 “老子辛辛苦苦养的一群信鸽,承那姓符的恩惠,轰隆一声,炸得我连鸽子毛都没捡到一根。老子跟他没完!”一提到符海尘的名字,钱得乐立刻又暴跳如雷。 在江宁城外围,钱得乐本来耳目众多,灵霄阁与望江楼关系历来密切。 为了抢得第一手素材,灵霄阁长期在望江楼寄养着三十多只信鸽。 钱得乐只需要将一些住客们道听途说的江湖事写成提纲,绑在信鸽上放飞,灵霄阁根据收到情报的真实度,对他支付合理薪酬,这本来是钱得乐的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钱得乐说得疼心处,抱着玉摧红号淘大哭,道,“如今,就算是吃金创圣药,也治愈不了老钱这颗破碎的心呀。” 玉摧红一时无语,他知道,这钱得乐虽然表面狡诈世侩,其余尊卑长幼分得极清。他敢当着女主的面去追斩符海尘,也是伤心到了极至。 看来自己需要赶紧与封铃舞商议,看她如何以主人的名义,将钱得乐的损失一次贴补到位,此事不了,只怕大家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 三日之后,凤凰台,郭镇藩出了内室,才发现空荡荡的大厅之中,只剩韩方一人。 风雷堂向来以郭镇藩一人为尊,郭镇藩霸道却不专权,他心情好时,与众头领们皆以兄弟相称,大家一团和气,韩方看出,郭镇藩今曰疲态之下尽是心满意足。 韩方上前拱手笑道,“六哥早。” 郭镇藩拍拍腰间,笑道,“现在都日上三竿了,早个球。” 郭镇藩在大厅中央坐定,韩方殷勤奉茶。郭镇藩接了杯子浅抿三囗,才询问其余各家头领的去向。 当日雷斥天交权,龙鳞白胁天台山山主之威转身问他索要那些至阴童女,雷斥天己然性命得保,干脆支支吾吾搪塞耍上了赖皮。惹得龙鳞白心中不快,遣他协同胡狼去望江楼周边把守火场。 龙麟白确实医术通神,在病榻旁辛劳两日,勉强护住了胡狈的性命,考虑到郭镇藩极重视胡狈的安危,龙鳞白备车马,带胡狈先回莽荡山调养。 “不错不错,龙鳞白做事稳妥,甚和我意,胡狈是英雄,是本堂的功臣,不能让我们的英雄流血之后又流泪!即刻派信使快马赶往莽荡山,传达我的意思:请!龙鳞白先生要尽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恢复胡狈兄弟的武功及样貌!”郭镇藩大声道。 韩方连声称是,心中盘算道,胡狈为了保护郭镇藩,周身过火后烧脱了人形,如今不死,一拜祖宗保佑,二拜龙鳞白的医术通神,至于什么恢复武功样貌,只恐这龙鳞白为了伺候他这么一个病人,自己也要陪上个一年半载出不了莽荡山。 韩方眼珠一转,道,“天台山新受重创,又整合降敌,队伍刚刚壮大,人心不稳,思路还不够统一,如今……谁来统管?” 郭镇藩早己看破韩方的小伎俩,淡然道,“龙鳞白回来之前,天台山上的千余名徒众暂由闵十三节制。” 闵十三虽然一副蛮人样貌,但他为人公正,在风雷堂下面各支派系里颇有威望,由他去节制天台山众徒,旁人的带兵之梦更加遥遥无期!韩方想及于此,不免面露沮丧之色。 “如今望江楼火势如何?”郭镇藩想到正事。 “十几二十个时辰下来,望江楼早烧成一片焦土,如今大火初熄,众小的牢牢封堵四处,至今没有玉摧红的消息。”韩方偷看一眼郭镇藩,小心道。 郭镇藩携风雷堂所有力量,强势杀入江宁,收伏江南查家才是本轮行动的重点。 起初,他也确实有过顺带击杀玉摧红,为父报仇之意,如今乌衣巷查家认栽,风雷堂获益甚丰,郭镇藩有些心满意足。 至于那个仇敌之子玉摧红,估计也在那轰隆一声之中,随着望江楼灰飞烟灭,郭六爷暂时懒得再去计较了。 郭镇藩令:委派齐圆协同闵十三继续封锁江宁外围三十里!雷斥天和胡狼则继续盯紧火场,择机入场清理,搜寻遇难者的尸骸。 第一百零七章 死者尊严 诸事安排完毕,郭镇藩打个哈欠。 “六哥又乏了?”韩晓问途。 “不乏不乏,有事?” 郭镇藩诸事己定,脑中所想的惟有赶回房间,去陪着这千娇百媚的鱼婵姬继续缠绵。 “大事己了,小事还剩下这么一桩,今曰查一清入殓。”韩晓笑道。 “小殓大殓?”郭镇藩道。 古法入殓有“大殓“和“小殓“之分。“小殓”是指为死者穿寿服,“大殓“是指收尸入棺,民间俗称为“归大屋”。 “归大屋。”韩晓笑道。 查一清本来是江南查家的一家之主,又是致仕高官,按例,他这等大人物百年之后,众儿女应当举江宁全城之人力物力去大事操办。 偏偏韩方深夜带人乔装改扮,以乌衣铁卫的身份去坑杀民众,此事做得大过阴毒,不明真相的江宁百姓更加恨查家入骨。 风雷堂完全封锁住江宁城外的水陆要道,不予查家出城报丧,而南京城内那些原来与查家关系密切的各家,此时,不管知道不知道查一清死讯的,干脆全部装聋扮哑。 可怜查一清坐镇江宁数十年,到头来,吊唁场面之冷清让人惨不忍睹,新晋家主查琦桢羞愤之下,命令凡事从简。 韩晓想及于此卟,嗤一笑。 郭镇藩马脸一拉,道,“你怎么可以这样的态度。” “只要一想到别人家的亲爹惨死暴亡,我就忍不住会偷笑三声。”韩晓捂住嘴巴笑道,他与査琦桢素无仇隙,只是这兴灾乐祸乃是他的天性。 “这样做便显得不厚道了,查一清与我郭家纠斗数十年,也算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如今他死了,我们更加要正确对待此事,别人可以不去吊唁,我们风雷堂一定要去,不能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我风雷堂太没风范。” 郭镇藩入室换上黑袍皂鞋,吩咐风雷堂徒众弄来一套新衣被包好,上面挂上自己亲手用毛笔书写的“风雷堂郭镇藩致“字样的白纸条,让韩方抱了,二人直奔乌衣巷。 江南查家与风雷堂城下结盟,当初议定,江宁城内查家的物业,除乌衣巷大宅之外,其余的全数交由风雷堂代为管理,查家压缩规模,外围人马尽数撤入乌衣巷内! 为体现精诚协作之契约精神,如今的乌衣巷一如既往,查府围墙之内除了查家人之外,任何人等皆是非请勿入。 郭镇藩也算信守契约,进正巷之前先行通报,守住报丧鼓的乌衣铁卫击鼓二下,郭镇藩和韩方二人抬脚还不及迈进去,灵堂之内嚎哭迎接。 江南查家历来手笔大,丧居的几层院子搭成一座大棚,将这三进院子全部罩上,灵堂的棚顶高些,前院棚顶略低,使两个顶子浑然一体,后高前低,遵循“一殿一卷“,巨大灵棚用数层席箔里外包严,不见杉槁,保持美观,且不漏水。外观宏伟壮丽,犹如宫殿,使人望之,哀戚之情就油然而生。 灵堂之上,灵前安放一张桌子,悬挂白绸桌衣,桌上摆着各色供品、香炉、白蜡台。香烟缭绕,长明灯不熄。 韩方乍一进入灵棚,被烟熏得泪光滚滚,他正抹泪间,郭镇藩偷偷在他大腿弯上一点,韩方不自主跪在査一清的遗像之前。 死者为大,依俗,吊唁者皆应跪拜,郭镇藩自重身份,只拱拱手也就罢了。 韩方被郭镇藩压着脑袋,冤里冤枉地给查一清叩了三个响头,他不敢顶撞六爷,干脆戏份作足,在一边扶住灵台低头抹泪,灵棚之中的女眷们见此,匍匐回拜哭成一片。 这边查心桐披麻,查琦桢戴孝,外客寥寥。 查氏姐弟天性倨傲,自然不会给韩方这等小人物回拜,匍匐一地回拜的皆是一些査家内府的仆从。 郭镇藩早知查家会如此应对,他也懒得计较。 如今,有查良头前引路,三人绕到灵堂后面,乌漆巨棺藏在白帷之后,架在两张架凳之上。 棺内下垫棺席上盖水被,加枕。棺底铺茶叶置七星板。 查一清双目紧闭,躺在正中,白色的衬衣再穿黑色的棉衣棉裤,最外面套上一件黑色的长袍。整套服装全部用带子系紧。头戴上一顶挽边的黑色帽,帽顶上缝一个用红布做成的疙瘩,黑色布鞋,右脚踏银纸,左脚踏金纸。 郭镇藩抚棺相望,沉默良久,忽然重重一叹。 韩方好奇,偷偷伸颈向棺材内望去。 查一清惨青色的一张死脸之上,被殓师薄施了一层金粉,丧者饭含仪式己定,饭含是在死者的口中放入米贝、玉贝之类的东西。这是为了不让死者张着空嘴、饿着肚子到阴间去受罪,而成为饿死鬼。 只是,郭镇藩一叹之后,棺木中的查一清竟然嘴角一歪,囗中洒出几点玉贝,扯得面上的表情似笑又似哭,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韩方无来由觉得颈后一凉,心中暗骂,“晦气!晦气!”偷偷连呸三声躲至一旁。 郭镇藩双手一拱,这恭敬礼数只是针对死者而言,他也不等遗属回礼,返身就走。 韩方紧跟其后。 “郭六爷不再坐一坐?”查良殷勤问道。 灵堂上端坐的查琦桢面带病色,恍若不知,只有查心桐闻声一眼瞪来。 韩方偷瞥查心桐孝服之下高耸的胸部时,不巧和查心桐那恶毒目光撞得正着。 韩方正色道,“大小姐节哀,你爹可是玉摧红那厮杀的,有机会,我们风雷堂一定替你报仇。” 灭三门同时心中道,玉摧红己经在望江楼内被炸成靡粉,现在这报仇什么的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查心桐闷声不予回复。 韩晓也觉场面尴尬,说完便走。 查心桐欲身起,斜靠榻边的查琦桢一指将妹妹拿住,轻声道,“忍!” 查心桐只能瞪着郭镇藩和韩方二人背影,银牙咬碎。 查良生恐大小姐发威,赶快恭恭敬敬将郭韩二人送出大院。 回头间,厅院中,招魂大幡十丈。 寻常人家所用的大幡难有三丈,因查一清乃是枉死,孝子查琦桢斥巨资另行订制,幡旗迎风飘飘,自有它缠绵的意味。 “弄出这么大个玩意儿做甚,浪费木材又浪费布,出殡时候谁扛得动?”韩方担心道。 查良只能干咳两声。 韩方眼珠一转,自怀中掏出一些银票,数出三百两,扬手递给查良,道,“拿去,给你老主子烧纸。” “心意己领,只是……不敢让韩爷破费。”查良婉拒道。 三天前,韩方率领风雷堂门徒办事,他们身着乌衣铁卫们服装,坑杀了一批江宁城内的逆民之后,本来在查家敲诈了不少银子去优恤。 韩方既然银子过手,当然要给自己截留一些好处,想到查府的银子转一圈,最后仍是拿给老主子查一清烧纸,韩晓差点笑出声,他故意闷声道,“没破费,没破费,死者为大,你必须收下。” 郭镇藩领着韩方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你不懂我 韩方与查良搭讪的间隙,郭镇藩撇开二人大步向前,只是他脚程甚快,等韩方察觉,随后小跑好容易跟上步伐时,二人已经进了凤凰台。 这时,鱼婵姬己经梳妆打扮完毕,见郭镇藩回转,小厮用铜盆端来净水,鱼婵姬支开小厮,亲自伺候着郭镇藩洗手净面。 “嫂子如此贤惠,六哥真是有福气。”韩方如今再看浓妆的鱼婵姬,一时惊为天人。 “女人家,总该做好自己本份上的事情的。”鱼婵姬低眉敛目道。 如今鱼婵姬乃是郭镇藩的禁脔,韩方小心地移开自己的一双贼眼,目视足尖道,“六哥回来这么匆忙作甚?” 郭镇藩道,“你难道还准备在乌衣巷吃顿饭再回转吗?” 江宁城内,历来以乌衣巷查家最为神秘,平日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进入都难,谁人敢奢望着查家留饭。 韩方嚅嚅道,“我这次去……可是送了礼金的。” 郭镇藩漫不经心道,“送了多少?” 韩方先举出三根手指,等到众人目光扫过来,他伸出的却是五根手指,道,“五百两!” 鱼婵姬吃吃笑道,“整数,不多一两吗?” 韩方这才想起,丧事送礼先是封包,礼金数整数后必须挂一个尾巴,客人准备三百两银子,便要再加一两碎银进去,凑成三百零一两封包,若是准备送五百两,便需凑成五百零一两再行封包。 这次,自己是一时大意,银子己经使出,若此事传将出去,还要被人笑话不懂礼性。 韩方尴尬道,“惭愧惭愧。” 郭镇藩笑道,“我风雷堂中人,从来就不惧怕得罪查家,只是,乌衣巷里这顿饭,本大爷横竖是不吃的。” 风雷堂雷霆一击,压得如今的查家乌衣巷喘息都显困难。 鱼婵姬反而好奇道,“为甚?” 郭镇藩笑道,“本爷怕他们在酒中落毒。” 鱼婵姬再问,郭镇藩笑而不语。 韩方识趣,赶忙起身告退。 乌衣巷内,查良小心送走郭镇藩和韩方二人之后,回转时,低头敛目,不敢与大小姐查心桐对视。 小厮默默将查成贵从旁搀出。 面色憔悴的查成贵颤微微手托银盘,银盘之内,长钉四枚,缠着五彩布的小钉一枚。 到了查琦桢面前,查成贵推开小厮,卟嗵双膝跪地,双手将银盘高举过顶,哽咽道,“吉时己到,老奴敬请家主加盖封钉!” 查一清新丧,本应请查家族人中的长辈来主钉,谓之「封钉」。 只是如今情势非常,而乌衣巷查家历来人丁单薄,查琦桢既是孝男又兼新晋家主,查心桐虽刚强却只属女流,依据历代礼法,女不可兼男责,加盖封钉这等大事只能由査琦桢一人兼责。 乌衣巷根基虽深,但如今的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全数是老主子查一清的旧属,查琦桢无奈之下,仓促上位,少主子也恐查良,查成贵等老奴倚老卖老。 如今见查成贵主动示好,查琦桢赶忙起身,扶起查成贵,低声道,“成贵大叔,你辛苦了。” 几人在灵堂中正叙着话,后厅之中,咔嗒一声闷响。 查心桐只觉心中一堵,大小姐径自急奔入内。 查一清的棺木由两条架凳支撑,这架凳乃是由名匠用黄花梨木定制的,自然是结实异常。 此时,架凳断折了两条腿,导致棺木侧翻,可怜身着寿服的查一清的尸首由内滚出,匍匐于地…… 查心桐见此惨景,花容变色,一声尖叫撕裂长空。 …… “韩方做事完美诀绝,不留手尾,我是既喜欢他又需提防他……”郭镇藩等韩方出了门,这才慨叹一声。 鱼婵姬也知道韩方和齐圆虽然在郭镇藩面前毕恭毕敬,这二人却不是风雷堂的门徒,六爷郭镇藩平日以上宾之礼待之。 具体里面有什么细节猫腻,郭镇藩不说,她便不问。 “六哥,刚才你在乌衣巷……”鱼婵姬到底还是好奇。 “这也是受了韩方这种好人的熏陶,今日查一清大殡,我担心这老鬼是诈死,所以封棺之前,我拍了他一掌。”郭镇藩道。 鱼婵姬闻声花容变色,这侮辱一门家主尸身之事,触及了江湖门派的道德底线,一旦事发当场,群情激愤之下,乌衣巷中人再孱弱,也必誓死相拼。 虽然如今,以风雷堂郭镇藩之实力,在江宁城内罕有敌手,毕竟……恶虎敌不过群狼。 “用的自然是阴柔之力。”郭镇藩道。 自祖辈起,郭氏一族凭风雷掌名扬天下,及至玉非寒血洗乌衣巷,郭镇藩的亲爹郭轩辕惨死当场那时,郭镇藩限于年幼,并未开始习练风雷掌法。 事后,堂兄郭不让只能代叔授艺,凭郭不让的武学造诣,又将掌法中破绽补全。 郭镇藩苦练廿年,终于功法大成,经过郭不让改造的风雷掌,便如一剑双锋,既可至阳至刚,亦可至阴至柔。 郭镇藩在抚棺之际,无声无息对着查一清的尸首暗拍一掌,中此掌后,对方尸体外表无麌,其实皮囊之下的心肝肠肺,早被他那股阴柔掌力震成靡粉。 郭镇藩一掌下去仍是不够小心,当时震断了黄花梨木凳脚的中木脉,事后引至架凳倒折,棺材落地,其实只算一个意外,就算棺木中查一清如今是鬼,中了此掌之后也必须再死一遍。 鱼婵姬这才松了口气。 小厮端来酒饭,二人喝到更深,鱼婵姬追问些查一清乍死中的细节。 郭镇藩所说,全是转述查良口中传的话,鱼婵姬再盘问一些关于验尸之类的琐事。 “验尸这种事,风雷堂是不屑做的。”郭镇藩傲然道。 二人酒饱饭足,又进内室,鱼婵姬抵死承欢,只等郭镇藩睡下,鱼婵姬被六爷的呼噜声吵得失了眠,她索性推开窗子,迎风对着满天的星光发了半夜的呆。 一夜无事。 郭镇藩也是快活了,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枕边只剩一页信笺,上书,“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郭镇藩遍寻鱼婵姬不见,城外传来消息,鱼婵姬午夜起程,风雷堂徒众都知道她与郭六爷交好,哪敢上前拦阻,由她自己驾了一辆马车,走了…… 第一百九章 末路查家 昨夜,査心桐为父亲送葬完毕,这才便回到秦府。 大小姐本拟寻到夫君一支u商量,让秦子墨在官场上施展些手段,看如何解了江宁及乌衣巷之围。 只是这位江宁知府秦子墨左等不到右等不到,査心桐恍惚睡去,却忘了铺被盖,醒来时微微有些咳嗽,秦知府公门有事又一夜未归。 想及小莞在时的种种,査心桐胸中郁结,自然喊得丫鬟来骂上一顿。 这丫鬟不是她从查府带来的,如今竟然敢与夫人顶嘴,査心桐气不打一处出,踢了丫鬟一脚。那丫鬟也是体弱,着了查心桐那一脚当即便晕死过去。 査心桐方记起,已经到了第二日,也不管那丫鬟的死活,院中不见查府派来的车马伺候,气急了的大小姐跃马直奔乌衣巷。 赶到时,已是日上三竿。 查家乌衣巷外,几天前,早己经全部换上风雷堂的门众把守,众人本来就识得查大小姐的面目,自不阻拦。 查府大院之外,风雷堂刀剑林立,查府外院,几百号人满头带孝者站成一片,当中而坐竟然是满身缟素的查琪帧。 “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査心桐揣揣问道。 查琪帧满面哀容,懒做答复。 “大小姐,不,知府夫人,这样事情小查公子难以启齿,便由我韩某说吧!”韩方嘿嘿一笑。 查心桐狠狠瞪了他一眼。 查琪帧咳一声为号,老管家查良上前,手中端着白玉托盘,上面整齐码放三十六本镶金名册,此名册覆盖乌衣铁卫和雪枪卫队,乃是查府内外所有布防人员的总名单。 小厮丫环在巷道当中铺上波斯跪毯,査心桐再不能忍,大声道:“查琪帧,你怎么可以……?” “爹爹横死,现在凡事自有我来权衡!”查琪帧一摆手,道。 “我江南查家儿女,从来只有力战至死,没有苟且偷生之徒。”查心桐怒道。 “你一个嫁出门多年的女子,在此多嘴多舌,来人,与我轰她出去!”查琪桢喝道。 两个粗壮佣妇闻声上前,架住大小姐的双臂。 査心桐激怒交加,双臂一振,将两妇人振出丈许。 大小姐厉啸一声,身形如电,直奔那镶金托盘!能够阻拦她身形的高手在查府中大有人在,只是大家顾忌着主仆身份有别,一时无人敢挡。 眨眼间,査心桐到得托盘面前,伸手欲抓那名册。 查琦桢使个眼色,查成贵合首横身一闪,鬼魅般晃到白玉托盘的前面。 査心桐嘶声道,“查成贵,老爷尸骨未寒,你就想犯上作乱吗?” 查成贵面带愧色道,“小姐见谅,如今老爷归天,我等只听少主人的号令。” 査心桐待要再夺名册,查琦桢冷哼一声,查成贵只好单掌一格一振,也不见他使多大气力,査心桐已落叶一般被甩在院子当中。 早有查府的女佣上前,由得査心桐一路哭骂,也是架了她送出乌衣巷。 查琪帧由左右扶起,接过托盘,查少主咬咬牙,双手高举过顶。 噗通一声,查家门下陪着跪翻一片。 查良当中而立,吼一声:“献名册!” 老管家话未说完,韩方忍不住折扇捂嘴卟哧一乐。 查良闻声,忽然手捂胸口哎呀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自己先瘫倒在地上。 查府众人跪服一地,韩方和齐圆冷眼旁观,唯有一个少主子查琦桢依然孑立当中。 风雷堂中人虽然也有逼迫这位新晋家主下跪之心,只是顾忌查琦桢之国子监身份,如今之事锦衣卫己经介入,江湖中人也不便对这位天子门生太过造次。 大局已定,郭镇藩也不想凡事做绝,将镶金名册随手翻翻丢在一边。 韩方吃吃笑道,“失去玉非寒庇佑的江南查家,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闵十三闻声狠狠瞪了他一眼,韩方这才省悟,廿四年前,乌衣巷,六爷的亲爹可是惨死于玉非寒的剑下,自己图着嘴巴痛快,触及了六爷的痛处,也是作死。 幸喜郭镇藩并未在意,对众头领道:“走,大家陪我去瞻仰一下查一清的金人像!” 据史料记载,1257年,1284年,1287年蒙元数十万铁骑分三次进犯小国安南。这三次均已失败而告终。 安南陈朝虽然取得胜利,但是自知自己与蒙元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随即派出使者入元,请求按前例向元朝朝贡,献上安南王的金制跪像,谢罪乞和,并送还俘虏。元忽必烈亦无心恋战,应允和议,双方便恢复宗藩关系。 此为前朝旧事,以郭镇藩之重武轻文应该知之不祥。 此次风雷堂逼江南查家进献家主跪像,应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但是,忽必烈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恶气,在去世前有意以越南国王不肯来朝为口实再度兴兵侵越,但是他却在计划还没实行前,便去世了。 第一百一十章 人似浮萍 午夜,无星。 年三十,雪化尽。鞭炮声声中,竟然飘飘洒洒地下起了一阵小雨。 査心桐被大哥查琪帧赶出乌衣巷后,唯一的一个去处便只剩下秦府,只是秦府闭门不纳。 知府秦子墨只遣手下丢出一纸修书,罗列罪状种种:不懂操持家务,脾性暴烈等等。 婚前秦子墨认定査心桐那些刁蛮可爱的特性,今日全数成了休她的理由! 査心桐觉得很累,累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天之内经历了这许多,她现在一点撒泼的热情都没有,只是将休书小心收好。 “夫人!”一个衙役沿街追出几尺,看看査心桐的脸色,改口道:“查大小姐!” “老王头,你再做得两年,就能荣退休养了,别因为我,误了你的前程。”查心桐叹道。 “老爷这次要休您,并不是为了纸上所写那些的原因。”老王头左右看看,这才小声道。 查心桐淡淡嗯了一声。 “只因为,今晨被夫人踢坏的那个丫头,她的肚子里,早有了老爷的血脉!”那衙役老王期期艾艾道。 结婚十年,谁不愿意儿女承欢膝前,査心桐也用心怀过几次,总是因为胎位不稳而夭折腹中,所以近几年,面对秦子墨的花花事,她也只好装聋作哑。 只是,若是知道那丫鬟的肚子里怀的是秦家的孽种,自己那一脚还踢得下去吗?想着想着,查心桐反而纠结了。 老王头在怀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两碎银,放在査心桐们手中,道,“实在不好意思,年关了,今夜要留出一些来,准备给家里的孩子们压岁。” “多谢!日后,我定还你。”査心桐鼻子一酸,深深一福道。 这些许散碎银两,对于査心桐作用并不大,只是人家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査心桐警觉性也还有些,自她被赶出乌衣巷那刻起,就有人不断更换盯梢于左右。 查心桐虽然走街串巷,仍然不能摆脱对方,她干脆寻了一处凉亭歇脚。 “过年了!”一人上前徐徐道。 “似乎还早!”査心桐随后答道,她首先看见一柄油纸伞,随后才看到伞下一张似笑非笑的尖脸,正是灭三门韩方。 査心桐整理一下衣裙,昂首道:“没有见过落魄的美女吗?” “美女也还见过一些。只是这般境地之下,如查小姐这样悠然自得的,韩某倒是头一次见识。”韩方嘴角一歪,语带嘲讽道。 “你一路跟踪,就是跑来看我的笑话吗?!”査心桐冷哼一声。 韩方寻一块干处,放下一个小小包袱,道,“您随身银票多多,目前,在江宁城内的任何一家银号里,却兑换不到银两,查大小姐长这样大,这次算是头一遭遇到吧?” 査心桐冷笑不语。 “父亲新丧,就将亲妹妹逼到如此境地,查琪帧如此行径,实在让人齿寒!”韩方斜瞥查心桐一眼,幽幽叹道。 查心桐淡淡的哦了一声。 “大小姐,送你一把伞。”韩方浅浅一礼,将伞收好放在包裹旁边。 “包袱里装的,一定是我急需的银两及衣物,连本小姐的内衣尺码都能调查清楚,风雷堂真是文章做足!”査心桐瞥瞥那个包裹,叱了一声。 “大小姐误会了,这只是在下的小小心意。”韩方脸上依旧挂着自得其志的笑容。 “我听说,江湖人称有位绰号灭三门的,此人最擅攻心,事先胁持查良,引老管家反水的,应该就是你吧?”查心桐冷冷问道。 “正是小可韩方,狙杀门房总管查喜也是我,韩某实在是一番好心啊。”韩方微微一笑道。 “这也能叫作好心?”查心桐道。 “查小姐,识时务为俊杰,您不妨随我去银钩钓坊,先将自己安顿下来,再图振兴查家的大计。”韩方道。 “江南查家今日破败如此,还能图什么大计?”查心桐反问道。 “查小姐此言谬也,查家此际虽破败,人脉还在,先不说潜伏府内各处的隐形高手,雪枪卫队,乌衣铁卫这样的奴才们也是在的,其实人心思旧,只要大小姐振臂一呼,定然应者云集。”韩方兴奋道。 查心桐哦了一声。 “小可韩方愿祝小姐一臂之力,自然大事可成。”韩方恭身道。 “不愧你这灭三门的名头,小算盘打得精,拿我查家剩下的那一点点资源,拿去给你使枪头使,做为韩某人自立山头的资本。”查心桐冷冷道。 韩方嘿嘿干笑。 “我都奇怪了,你如今算是那一头的人?”查心桐道。 “非常时期,自然要用上非常手段。”韩方道。 “我现在准备先去古龙兰,给自己买一盒香粉!”查心桐一捋额前湿发,忽然笑了。 “年三十去买脂粉?”韩方一个错愕,道。 “古龙兰的香粉,价格虽然贵点,胜在精工细作,货色不错,女人应该对自己好点。韩先生有时间,应该也去那里,给自家夫人也选上一盒。”查心桐道。 “夫人……”初春的雨丝中,韩方痴立其中,眼中竟然闪过一抹痛苦颜色。 査心桐持伞在手,几步便走到街角的尽头:“谢谢你的伞!” 甫一拧身,朦胧中早不见了她那婀娜的背影。 年关,本不应该下这样大的雨。淅淅沥沥让人心烦。 “古龙兰”名声赫赫,所售货品价位高得让人咋舌。 与众不同的,是江宁城的这间“古龙兰”分店的店面,黑漆漆的大门永远是关着的。因为它针对的顾客群,只是那些舍得使银子的商贾妻妾,官宦女眷。 査心桐自然是里面的常客,大小姐手扣门环扣了三下。 门洞内的女子无声看了她一眼,便开门引了她进去。 盯梢査心桐的那些风雷堂眼线,待要跟上去,却被两位门房硬生生阻在门外,众人纠缠不休。 等到郭镇藩携大队人马强行闯入,将“古龙兰”里外翻找一遍,也不见那査心桐的踪迹。 “古龙兰”的老板祝兰英背景强大,与众多实权京官交好,风雷堂在她的店中也不敢过分造次。 郭镇藩顾忌于此,留下几人蹲在暗处继续盯梢,自己率领大队人马先回了凤凰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地尘埃 查府书房内,灯光摇曳,查一清那张红木巨椅样式略嫌粗拙,少主查琪帧见之不喜。 查琦桢定制的暹罗藤椅已在运途,江南查家如今既然换上了爱好享受的新家主,自然有很多故旧需要替换。 只是如今查府一降,资金账目全部由风雷堂暂时封存,查验审核尚需一段时间。 查琦桢负手而立,随口道:“成贵大叔。” 查成贵躬身上前,“老奴在。” 查琦桢道,“内府小银库中,还有多少现银可以动用?” “只剩下白银八千两左右!”查成贵小心答道。 “这一点点,当糖使都嫌不甜。”查琪桢道。 其实以查府规模,日常花用巨大,所以积存充盈,本来不至于如此窘困的,只是前几天为了铸造老爷查一清的玉塑像,所耗巨大,查成贵只能喟叹一声。 “你身上可有十几二十万两的,挪给我先使使!”查琪桢道。 如此天大数目,于查琪帧嘴中说来却是稀松平常。 查成贵沉吟片刻,才道:“少主有何急用?” 如今查家最大的一项开支,乃是前家主的查一清的丧葬,既然风雷堂此际捏住查家银钱帐目,大可由他们去操心费事。 查琪帧冷笑连连,道,“如今这般情势下,郭镇藩这厮算是占尽了上风。” 查成贵低头不语。 “今日献帖时,将心桐赶出乌衣巷,我原是无奈之举,谁成想,她回去后,又被秦子墨那厮休了。”查琪帧轻叹一声。 “大小姐手中的那些查家银票,如今不过只能当做废纸一堆,风雷堂封住查家账户,却将责任推在少主身上。”查成贵附和道。 “心桐一个人在外面肯定不好过,这一日里的坏事,全部都推到我身上了!”查琦桢恼过见笑。 “是,老奴想法子,多弄些现银给小姐偷偷送去!”查成贵低头道。 查琦桢眯眼瞅住查成贵,淡淡道,“了断查七七这件事,莫非你……” 查成贵一怔中,满是疤痕的嘴角偷偷一扯。 江南查家重视传承,一代一代择优培养。 廿岁以下这批奴才中,以查七七,查四九这对兄弟资质最优,查四九淳朴忠实,由查喜细加点拨。查七七机灵跳脱,由查成贵重点培养,也算是査成贵的入室弟子。 这二子得名师培养,武学造诣上的进步更加一日千里,本来是查家极为看重的储备人才, “查家大难之时,这厮的名下竟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处房产,你的门下……真是生财有道!”查琦桢冷笑一声道。 查成贵再精明,一时之间,也查不出他自己的得意门生这次犯下的这条“非常时期,滥收外物”之死罪,竟然拜东厂黄谦黄公公所赐! 既然证据确凿,触怒主家,查七七这一死,便讲不得冤枉不冤枉了。 查成贵面无表情道,“老奴调教无方。” 查琪帧不以为意,忽然轻敲桌面,道,“如今江湖,最出名的杀手还有谁?” “郎贺川之外,还有一个裘三两!”查成贵沉声道。 裘三两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只闻其名,隐隐觉得这位杀手特立独行,不与任何门派交好,价码虽然出奇的高,但是他所收的夺命红单从未失手! “莫非,少主要请他去追杀玉摧红?”查成贵小声道。 如今望江楼炸成绝地,风雷堂上下,个个认定玉摧红己经葬身火海。 查琦桢再看查成贵时,愈加觉得这个老奴才目光老辣,喃喃自语道,“两年了,他依旧阴魂不散……姓玉的小子哪里会这么容易死?!” 查心贵见此,只得眼望足尖。 “这小鬼,留给他的世仇郭镇藩去对付吧,我所最痛切者,是那个东瀛武士郎贺川,在秦淮河上,他差点致我于死地!”查琦桢说话间瞳孔收缩。 “主人的意思是,以杀手对付杀手?”查成贵小声道:“用裘三两?” “为了区区十万两白银的花红,郎鹤川敢于杀我,本少爷能不死,现在用更多的银子,请裘三两去取他性命!”查琪桢切齿道。 “裘三两有些难缠,他自有他的原则!”查成贵道。 “一个冷血杀手,他要讲什么原则?”查琦桢问道。 “裘三两,穷不杀,善不杀!”查成贵说道,“并非穷人无钱而不杀,而是穷人窘迫无奈,虽有人出钱出意,裘三两不愿意去杀,善不杀,世道人家所称的好人,裘三两也不杀。” “那不是正好,那郎鹤川绝非善类,他这位扶桑商会领袖应该穷不到哪里去,裘某去杀他倒是正好合适。”查琦桢说道。 “即要杀人,何必一定要假手裘三两,我查府内不是有大把人选?”查成贵怪眼看着查琦桢,小声问道。 “我自有定夺,你照搬就是了。”查琦桢警惕地目视左右,小声回答道。 “是!”查成贵点头道。 …… 第二天,竟然是大年初一。 查琪帧造开支请条,让查成贵送凤凰台处批银两。 郭镇藩接韩方递上来请条,立刻批复:“可!” 韩方摇扇,口中吟道;“家有千顷靠山河,父做高官儿登科,兄弟三人我二哥。” 郭镇藩等都是粗人,哪里懂得这些句子。 韩方细细讲来: 某人生前做了点好事,死后阎王要奖励他,问他:“下辈子还让你托成人,要什么样的任你挑选。”这人说:“家有千顷靠山河,父做高官儿登科,兄弟三人我二哥。”阎王听了,站起来说:“我拿这个王位跟先生换了吧。” 韩方引申这个故事,不过讥笑查琪帧,家族大难当前,他不思图强进取,尽去琢磨些私人之间的无聊恩怨。 “老天不长眼。”郭镇藩一拍大腿,道:“查琪帧这等烂人,却真特么是一条好命!” 第一章 伊撒贝尔 “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 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此诗歌名为《酹江月·驿中言别友人》,南宋爱国诗人文天祥所作。诗中咏叹的是,南宋爱国志士抗元到南京城下,失眠在温柔秦淮河的心境。 其中“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这句,说的是:宝剑啊,宝剑,剑气气冲斗牛的宝剑竟然白白认定了作者是当世奇侠,这种扼腕长叹的气质特别让江湖儿女感动。 然而元胡只识弓和马,何尝纤巧运笔刀,立国不足百年,即被明太祖朱元璋轰回了大漠草原。 明太祖朱元璋称帝定都南京,至此,南京成为大明帝国的中心。南京到了建文帝手上,历史转了个弯,四年“靖难之役”,最后南京的皇宫起了一把大火,建文帝生死不明,燕王朱棣在南京夺位成功,称帝,史称明成祖。 成祖不喜欢南京这个失火的宫殿。于是,几年过后,成祖就找个狩北的借口,回到重建大建的北京,成祖顾忌到南京为太祖所立,始终还是帝国的第一首都,南京留下原来建文帝那班朝臣守着那个帝国的宗庙,为陪都。 于是乎,北京有首辅内阁,南京有南直隶内阁,北京有六部,南京有南直隶六部,而南京有的,北京全部有一套,而北京有的,南京却不见得有,那就是皇帝本人。 南京就像皇帝的玩具丢在了南边,并且随时保持着新鲜而完整的样子,等着主人回来。 既然这主人不在,那么这个玩具就自己开始玩了起来,北京的大臣全围着皇宫的皇帝转,南京的大臣都是北京不爱又不能得罪的重臣,于是谁也不搭理谁,谁都跟谁置气,谁都管事,而谁又真管不了什么事情. 唯有一人,他不得不管事——此人就是南京知府大人,到如今当值就是正三品大员燕攀龙。 燕攀龙这个正三品,说起来官阶很高,很气派,在别的府衙,那得神气得祖坟冒得三丈青烟,但在南京真不好使。 燕攀龙上任以来,平衡各种关系,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触动,各式各样的事情,还都得找他这个“现管”才解决. 燕大人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头发,竟然把南京方方面面照顾得周全,南京在燕知府任上,人口增至百万,越发显露繁荣景象。 而燕知府苦巴巴做好工作,就等着升迁北京,离开这个火烧屁股的座位. 上峰居然来一句,“南京知府,非你莫属,南京之事,非你不行”。这个正三品知府的位置,燕攀龙一坐就是十年,创造了明官场上的奇迹。 燕知府内心这个郁闷,干脆一个也不怎么管事,可奇怪的是,燕知府越不管事,南京民生生计,百业倒是越发壮大,是明帝国最繁荣的都市。 要说,南京的繁荣,还是始于一百多年前的明成祖朱棣,成祖坐镇北京,打着北元残余,时不时还得监视着南边的玩具朝廷服不服,南直隶的朝廷失去了给皇帝服务的机会,当然怨声载道,口不服心更不服,于是,皇帝就给他们找点事情干,派遣郑和七下西洋,时不时就在南京接待一下万国来朝的盛况,动不动就派上几万海军出去巡游一番,从去万里碧波之遥的西洋索马里之国求来天下传闻之吉祥物——麒麟兽。 后来,这兽又水土不服死了,于是,南京人觉得神兽不应该死了,又因此兽头部类似鹿,修正麒麟兽的名字为长颈鹿。有埃塞俄比亚国进贡了白狮子,大角马,总之,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人,物,南京的朝臣们忙碌起来,大概也顾不上说皇帝的坏话了。 大明人,断断知道,天下并不是大明一家的天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而南京绝对是天下最好玩的一个地方。 而有个地方,却是南京最好玩,最狂放,最有趣,最奇奇怪怪的地方——那就是南京西北郊港口酒吧区一个叫伊撒贝儿的酒吧。 在伊撒贝儿酒吧里,混合了略微呛人的南美烟丝和甘蔗汁酿造的芬芳饱满朗姆酒的气味,鲸鱼油的长吊灯点亮酒吧的大厅,大厅里来来往往走动着说着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荷兰语,英语,汉语的海员们,还有端着酒盘穿梭其中的明媚艳丽束腰拖裙的酒吧女子…… 一嗓子沙哑又带着磁性的男高音哭喊长音刺透整个酒吧大厅,那哭喊,谁也,挡它不住,要它停下,不可能!那是一种漂泊无定绝望男人的方式,那歌声,女人绝对唱不出,它没有一丝女性的婉转。 它的震撼在于它的崩溃性,那是被宠坏的英雄突然孤独,那是雄居天下者之江水顿失,那是雄心万丈而虎落平阳,那是千万条道路不是路,只认一条,行至绝处,不得逢生。 它是强的、壮的、勇的,却遭遇想回避而回避不了的悲剧现实。如若只能顺不能逆,刚性就和脆弱并存。一溃,便是天崩地陷。内心的惊恐慌张,突然无从遮盖。 深歌的雄性之剖心剖肺的大悲大恸,有意越过悲恸的大彻大悟,整个人生,整个世界,都在里面了。 在伊撒贝尔的酒吧里,弗拉门戈舞的舞台总是小的。七个舞者,站在上面,已经漫漫的一台。不要说舞,好像转个身都是局促的。可是,一旦深歌声震苍穹,舞者提出“气”来,神宠之下人的光彩难掩。 酒吧里的人群很有默契自动让开了,大厅悄然被腾出来,小舞台油亮发黑的木地板很像西班牙大帆船的甲板,一曲葡萄牙弗拉门戈舞在吉它,沙锤,手鼓伴奏中拉开序曲…… 舞台中央的一名男舞者身材魁梧,络腮胡修剪整齐,穿紧身黑裤子,长袖衬衫,还加一件饰花的马甲,腰间配着一把短火枪,眼神随音乐入戏般的忧郁,六名女舞伴们则把头发向后梳成光滑的发髻,穿艳丽的服装、紧身胸衣和多层饰边的裙子。她们袒露颈项和双臂,舞姿奔放、热情、舒展而优美。 那男子用脚跟敲击地板时发出的节奏十分清脆,女舞伴则更注重手、腕、臂、腰、臀的动作,舞台边观众情不自禁地一面踏地,一面捻手指发声,再加上歌声、拍手声、喊叫声、舞步踢踏声、舞蹈者手中的响板声,互相交错应和,舞者和观众心心相映,气氛十分热烈。 其中那大红裙装的女子绝对是这个舞场主舞者,她的一举一动带动场外所有漂泊人的离愁别绪……猛然间,狂风般的音乐突然停止,那女子斜躺着揽住男舞者的脖子,伤心欲绝的样子…… 停顿的空气中响起了掌声,酒吧的人们饱含激动的眼泪,振臂欢呼着“伊撒贝儿,伊撒贝儿,伊撒贝儿……”, 那领舞女子牵着男舞者深深鞠躬致谢,在欢呼中慢慢退出. 舞台又留个激动的人们。 第二章 里斯本人 伊萨贝尔的酒吧只提供两种酒,啤酒和朗姆酒。 啤酒论扎,朗姆酒论杯,大杯的是啤酒,小杯的是朗姆酒。 通常情况下,水手们喝啤酒,船长们喝朗姆,没钱人啤酒,有钱人朗姆酒。 但无论有钱没钱,只要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那琥珀色的液体就会溢满在晶莹的玻璃酒杯,“唰”一声从长桥型吧台滑过,总有一只手挡住杯子,就举杯下肚,一杯一杯朝着嘴里倾倒下去,那些惊人的海上故事,又从那些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又倾倒出来。 只听得身边的酒吧女睁大眼睛,只说得天昏地暗,引吭高歌,或有痛苦流涕,相拥而舞。 豪情万丈如涛涛海水的啤酒,炙热猛烈欲壑难平的朗姆酒,忽而柔情似水,忽而热辣如火,从情感中肆意倾洒又痛苦蹂躏一群又一群异乡人。 狂暴激烈的佛朗门戈群舞已经过去,乐师们换了欢快的非洲异乡人舞曲。 悠扬的吉他手慢悠悠的拨动琴铉,沙锤也在懒洋洋摆着节奏,酒吧灯光有时单独打在小提琴手的琴面上,是他的独奏调剂出一种特有的海滩上情意绵绵的气氛。 显然,酒吧的舞池已经随着音乐摇曳着双双对对的人影,而没有跳舞的男女,也在舞池边缘的酒桌前徜徉。 一双褐色的眼睛正在专注搜索另一双淡绿色的眼睛。 那倾望的眼神热度可以将整个北大西洋的冰山都暖化掉,那褐色的瞳仁,甚至都没工夫搭理他手指间的朗姆酒,啜一口酒时,小小酒珠沾挂在大黑胡子上,这位大胡子就是佛朗门戈舞男舞伴——胡里奥船长。 而他痴痴看着的那双迷人淡绿色眼睛的人,正是酒吧的女主人——伊萨贝尔。 很可惜,伊萨贝尔没有看着胡里奥船长。 伊萨贝尔在顾盼神飞主动给酒客们打招呼之间,她的眼神抽空留意一个人,从胡里奥船长的视角看来,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也是个船长,从他的船长帽和佩戴的长剑看得出来。 伊萨贝尔张望中,突然间,这美貌女子莞尔一笑,甩了甩腮边的褐色波浪形的长发,目光似有得到某种默契一样收回,脸蛋儿竟有一种女人倾心时迷人的酒红神采。 而吧台另一边,那个硕长的身影伸手举杯,颇颇向伊萨贝尔示意。 胡里奥船长知道,下一曲是非洲流传过来的异乡人舞曲,名叫“探戈”。 而此时伊萨贝尔的微笑,结合男人的举杯,只应该表示双方约舞默契形成的信号。 胡里奥船长急火中烧,不由得攒紧腰间的剑柄。 “加!西亚——”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女声的娇叫,让酒吧舞池的音乐都暂时被震停了一般。 大家不由得向叫声的方向望去,酒吧的自动百叶门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但又是一个女扮男水手装的小女子。 这个小女子根本不在乎多少男人盯着她看,她的目光显然是在寻找着一个叫加西亚的男人。 问题是,一个酒吧应该多少个叫加西亚的男人呢? “呀!”小女子一声尖叫,欢悦着跳着跑向吧台,显然找到那个叫作加西亚的人。 加西亚刚看到这女子跑来,忙不迭的转头,继续举杯喝酒。 因为胡里奥船长刚刚一直盯着他,众人这才去注意。 加西亚有两撇漂亮微翘的小胡子,眼神里含着暖暖的笑意,举杯痛饮时,有一种让女人销魂的潇洒劲。 那女子跑向吧台这时间,乐队觉得没什么大事,又恢复了非洲探戈的演奏,舞池里木板又嘎嘎作响跳动起来。 女子挤到加西亚面前,用葡萄牙语嚷道:“他不陪我逛街!你得陪我跳这支舞曲!”, 加西亚不置可否地一笑。 吧台另一边,伊萨贝尔的眼神有些没落无神,双手在心烦意乱中忙碌着送酒上台。 胡里奥船长这下彻底愤怒了,他不但一手拿着剑柄,另一手还拿着枪柄,冲了过去。 他几步上前,“哗”一声拔出长剑,比在加西亚胸衣的铜纽扣前,正眼直视,喊道:“加西亚,拔出你的剑!” 全场登时安静,众人纷纷围观。 加西亚微微一笑,道:“这次,你又为了什么?”。 “因为你失约跳舞。”胡里奥船长怒容满面道。 “是吗?”加西亚面对着剑尖,笑得更开心了,道,“我是不是,该在你的剑下和你跳一曲探戈?” “总要有个先来后到。”胡里奥船长看了看加西亚身边的小女子,一手持剑,另一手不耽搁抬起船长帽子向她致敬,道,“不是这位小姐,而是另一位女士。” 原来,探戈约舞也有墨守的规矩,虽是眼神约定,但失约会让女人觉得很没面子。 加西亚身边的小女子看向伊萨贝尔,如今的酒吧老板娘早己换上跳舞的礼服,半球型的前胸起伏。 小女子投来赞许目光,小声哼了一句,道,“加西亚,你特么真有眼光!” 伊萨贝尔本来涨红着脸静候着,听到这话扭身忙去添酒。 尴尬的空气似乎凝固,突然听到“卡啦”一声,高大的胡里奥船长身边站起一个更加高大而且留着非洲粗辫的巨汉。 黑黝黝的他抬起手中的短火枪,黑黝黝的枪口准确对准胡里奥船长的额头! “卡啦” “卡啦” “卡啦”……大厅里忽而此类响声不绝于耳,像促发了某种机关,原来,胡里奥船长的海员们见势纷纷掏出了随身短火枪,枪口一齐指向那个非洲巨汉! 非洲巨汉应该极受拥戴,他周围的黑人或者白人船员立即拔枪相向,枪口指向胡里奥船长的海员。 火枪大战一触即发! “航海日志上的规矩:剑必须对剑,枪只能对枪。你拿出火枪对着一个拿剑的人,亲爱的古铁雷斯大副,这次就是你的不对了!”加西亚笑着说道。 “这个家伙刚才拿剑先比住赤手空拳的你,也是不懂规矩。”那个叫古铁雷斯的非洲巨汉辩解道。 “好,公平打架,我放弃用剑,现在,以拳对拳!”胡里奥船长白了一眼用枪指着他的古铁雷斯,扫视一下大厅。 满大厅的火枪口依旧互相对峙。 胡里奥船长剑回剑鞘,突然听到“duang”一声,非洲巨汉古铁雷斯的粗辫上满是啤酒花泡沫! 古铁雷斯大副困惑得转头一看,一个海员正也困惑看着自己手握的半截啤酒瓶。 船员间在酒吧中打架,最喜欢用空啤酒瓶砸向对方的头部,即是传说中的“爆头”。 这船员狠狠一击对方后脑,竟然没有把这非洲对手击倒,他干脆又抄起一瓶啤酒,“duang”正面又是一击! 这会,古铁雷斯的额头上,不但有了啤酒花,连玻璃渣渣都有了一层。 第三章 但见吻痕 “没完了!”古铁雷斯一声断喝,砸他的海员被他撞了出去。 顿时,酒吧之内,两拨人开始你一拳我一脚开打了。 这一边,胡里奥船长猛的一拳过去,正打到加西亚的腹部,加西亚被痛得略一弯腰,他的肩膀顺势撞开了胡里奥船长,两人粗野地打斗在一起,不一会,二人胳膊扭在一块较上气力。 “要打出去打,这是我的店!” 酒吧大厅响起喊声,大家忙着自己的对手,都没人在意。 突然间一道红色的影子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剑径直插向胡里奥和加西亚纠缠的胳膊!眼看着两人的胳膊就要同时被刺伤! 这一招,大家都明白,是斗牛士最后一刺的手法,短剑从牛脊背直接贯穿刺穿心脏,是极高的击剑技法,打架的人群不打了,也就看着。 安静的舞池中,两个大男人中间站着一个持剑的女人——酒吧女主人伊萨贝尔。 “我欠你一曲探戈。”加西亚微微一笑,低头看着伊萨贝尔说道。 伊萨贝尔转头对胡里奥道,“而你,欠我一瓶朗姆酒。” “我认输,加西亚,你去跳舞,你这个混蛋又赢了。” 胡里奥潇洒举起手臂,敞开宽阔的胸怀走向加西亚,拥抱中拍拍加西亚后背,自已裂开嘴,笑道,“哈哈哈哈,全场的朗姆酒,我请客,为我的兄弟,加西亚船长!” “好!”全场的酒徒们好像突然忘记了刚刚的打斗一样,又高举酒杯,欢呼。 人群中的那水手装小女子看到伊萨贝尔夺走她的男舞伴,刚想过去,突然,她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火炮手船员,悄悄地一拱手道:“维多利亚公主,燕归云在客栈吐血了!” “符海尘,你下次出现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突然?”小女子嗔怒着说道,“燕公子,下午还好好的。” “又吐血了?!没死吧?”非洲巨汉,本来在酒吧混战中,一直保护着这名叫维多利亚的小女子,此刻,他一把攒住符海尘的衣襟,急切的问道。 “没,没大碍,钱掌柜罩着。”符海尘差点被古铁雷斯拎起来,保持着拱手姿态对着小女子道,“事情紧急,逼不得已。” “那,赶紧走!”维多利亚转头又看了看加西亚那边,道,“他呢?” 舞池一边,灯火阑珊处,加西亚笑意满满一手放背后,另一手正挽起伊萨贝尔,预备跳一曲非洲探戈。 “不用管他了!我们先赶回悦来客栈。”古铁雷斯道,他不愿这个时候喊走加西亚。 “玉摧红,你倒是欠了我一曲探戈了!”那维多利亚低头小声说道。 符海尘听言,默默为维多利亚挤开人群。 一行人走出酒吧,牵马坠蹬,在清亮的鲸油街灯指引下,马蹄哒哒而去。 酒吧内,非洲探戈乐曲再次悠扬的响起,如今舞池空旷,让给了跳一曲的人。 “加西亚,加西亚,加西亚。”搂在加西亚臂弯里的伊萨贝尔一边跳着一边笑。 “嘘!”加西亚舞步旋转中,对着伊萨贝尔轻声说道,“我知道,跳探戈是不许笑的,严肃些。” “可你脸上还挂着微笑,你为什么叫加西亚,为什么?”伊萨贝尔含情脉脉看着加西亚。 她脚下舞步却丝毫没乱,她的高跟鞋迅速地从加西亚两腿胯间闪跳过,这是有名的勾脚舞步,加西亚显然也深谙这种舞步,随之舞动。 舞池边一片口哨,胡里奥船长在吧台边,只能拿起朗姆酒猛灌自己。 “伊萨贝尔,你已经醉了。”加西亚笑道。 “不,让我们跳完这一曲探戈。”伊萨贝尔手指在加西亚的手掌里翻转着,“加西亚,加西亚,今天发现一个身影像你的人,也叫加西亚,突然好想冲上去抱抱你,就算认错了,也没关系了。” “爱情,要么让人幸福,要么让人毁灭。伊萨贝尔,伊萨贝尔,你也是这样,你总是忘记不了斗牛士加西亚,”加西亚船长认真严肃得看着伊萨贝尔,道,“你看你,把自己伤得多重?” “你怎么知道?”沉醉中的伊萨贝尔吃惊得看着加西亚,舞步居然有点微乱。 加西亚有力地探戈舞步引领着伊萨贝尔,只是用眼神看了看吧台那边的胡里奥船长。 聪明的伊萨贝尔立刻明白了,胡里奥船长本来和加西亚船长是老朋友,估计是胡里奥这个大嘴巴说出她的故事。 “你们合伙捉弄我。”伊萨贝尔远远地狠狠瞪一眼胡里奥船长,说道,“我不想跳了。” “离开里斯本城,是因为那个人,但你心里还是有座城,那城中也会住着那一个人,”加西亚还是挽着伊萨贝尔的手轻轻地说,“无论你走到哪里,总会因为一座城,想起一个人,因为你,不愿出城,也不愿别人进城。” 舞曲就将要结束,伊萨贝尔听着很伤感地说,“我漂泊十万海里的地方,就是为了躲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是你,加西亚,加西亚……” 最后的舞步,加西亚抱起有些醉了的伊萨贝尔,退出舞池,众人开始舞会。 对于热情似火的葡萄牙男人来说,有两样东西是最宝贵的,海上有名言说,船和女人概不相送!但还有一句,女人一旦选择,就得尊重。 胡里奥船长今晚的大度表现有些反常,因为胡里奥船长和加西亚真的是好朋友,是胡里奥船长告诉加西亚,那个伊萨贝尔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故事: 有个叫加西亚的斗牛士,还有一个荷兰名叫菲利普的贵族,二人同时追求着伊萨贝尔。 伊萨贝尔在两个男人中周旋,沉醉在迷人的三角爱情中,结果,加西亚和菲利普展开决斗,结果一死一伤,加西亚死了! 伊萨贝尔乘胡里奥船长的船离开伤心地,一路漂泊到了南京。 这是一段陈年往事,而一听到加西亚的名字,伊萨贝尔情不自禁张望,看到葡萄牙服饰打扮的玉摧红,有着里斯本斗牛士加西亚的影子,于是,相邀跳舞。 当然,这也大大激怒了给伊萨贝尔送酒过来的胡里奥船长,但,胡里奥绝不会和加西亚决斗,两个人是生死赌友…… 两人几年前相识在竹城新加坡,加西亚回南京港的船,却是借的胡里奥的船玛利亚号。 一艘满载货物装备齐全,人员充足的西班牙大帆船,目的地原本是东瀛横滨,而中途玉摧红和海盗打了一仗,船损需要补充修理,结果直接回了南京,货买的很好,获得巨利,船在赵氏船厂维修,而玛利亚号的水手们留着南京,加西亚船长丢下船自己跑去江宁…… 这个玛利亚号船来的也比较好笑,这是加西亚和胡里奥在竹城新加坡城打赌。 本来,这玛利亚号要输给新加坡城城主,但加西亚打赢了,于是赢了胡里奥的船,船是赢了,货不算给。 当然,船能输给加西亚,缘由胡里奥和玉摧红两人非常气味相投,豪迈大气,关系很好有关。 但酒吧这次,胡里奥船长明显生气了,很生气,因为他输了船,又在争风中输了女人,非要斗一斗加西亚…… 胡里奥既算知道加西亚打架比较厉害,也要在酒吧痛快打上一场。 那冒失进门的小女子,名叫维多利亚,其实是她自己取得名字,维多利亚的意思——胜利,实际上她叫做封铃舞。 那许多粗辫子的古铁雷斯,其实也不是什么非洲人,他就是铁无双,不过,他真的是玛利亚号的大副,一个人能陪几十个水手汉子天天喝酒,不被叫做大副也难! 这位加西亚船长,就是江宁城惹下天大祸事的——玉摧红。 第四章 阴晴不定 正月到了最后,早起仍能感觉春寒。 旷阔的码头区青石板路上,有些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些轻轻的响鼻,极其细微,却也惊动起一个人的梦。 酒吧的二楼房间,巨大的天鹅绒床上,暖被里的加西亚睁开眼睛,轻轻舒展手臂,还是略扰了臂弯里甜蜜沉睡的伊萨贝尔。 她“嗯”一声,又靠拢加西亚的胸膛,继续抱着睡。 加西亚看着身边的伊萨贝尔,她的柔软波浪长发散在自己胸膛,匀净的呼吸,睡得像个吃饱满足的婴儿,他笑了笑,深情又抱了抱,换来伊萨贝尔小懒猫似不舍地轻蹭。 他们互相拥抱着,说些别人永远都听不懂的醉话,因为他们心里都太寂寞,都有太多解不开的结。 他们虽然拥抱得很紧,一颗心却纯洁得像是个孩子,也许在他们这一生中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样纯洁坦然过。 这样的女人太可爱了,加西亚低头亲吻一下伊萨贝尔的脖颈,伊萨贝尔有些怕痒似地换了边,露出洁白的左肩,赫然纹身着牛头上葡国文字是“路易丝.加西亚”。 她还是没醒,昨晚那一夜,伊萨贝尔对加西亚倾诉太多的感情,几乎忘记了睡觉,而清晨却不愿从美梦中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百页门一开,加西亚船长(玉摧红)身披白色丝绸长睡袍,外套着一件熊皮大衣,迎着朝阳懒洋洋打个哈欠。 远远的长江风平浪静,胡里奥的船队远远地泊岸,长长的三角桅杆,主桅杆,鳞次栉比。 依稀能看见,一些黑色点点,那是有些水手在桅杆上忙碌着整理升帆,远远传来一些鸟叫,那是些可爱的跟船鸟在船附近喧嚣。 加西亚船长在二楼的大阳台,坐在摇椅上,悠然抛撒着小鱼块给伊萨贝尔的宠物小猫艾薇儿,有时也有些讨食的大鸟扑淋淋来抢一把,最后,艾薇儿愤愤放弃食物,转而飞身扑下那些它讨厌的大鸟, 加西亚看着很开心的笑——疲惫的浪子获得轻松一刻的笑,简单而放松。就像天鹅绒被里的伊萨贝尔一样,一个简单又放松的女人。 “这么早来,一定有事。”加西亚船长一手接住一瓶不知道哪里抛过来的酒瓶,笑着说,“早上,我可不喝酒,昨晚,你还没喝够吗,古铁雷斯大副。” 加西亚船长身前站着一个人,一看那巨大的影子就知道是古铁雷斯.铁无双。他很仔细地看着加西亚.玉摧红,困惑得笑出来,道,“师父,这晚,您够累的吧!” “是够累的,听一晚上的爱情故事,刚睡好,铁大爷您又来扰梦。”加西亚.玉摧红笑笑。 “师父,燕归云昨天练功很凶险。”古铁雷斯.铁无双古怪地笑道,“可您如今这面相,又怎么出去见人呢?” “是吗,又不帅了?”加西亚.玉摧红抄起摇椅边茶几上应该是伊萨贝尔的手镜,笑呵呵地说,“美人月下怜,踏雪玉摧红。” 刚吟完诗,镜子里的玉摧红笑了,从脸庞到脖颈再深入到胸膛,但见深浅不一的吻痕,或殷红,或淡紫,或浅抹的绯红! 玉摧红尴尬笑道,“你别笑啊,我真是听了一晚故事。” “师父,都是男人,您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反正这地,您得常常来。”铁无双板着脸说道。 “不啰嗦,走!”玉摧红道。 “那伊萨贝尔呢?”铁无双调笑着,看了看阳台后面的大房间,虽然只是虚掩着门。 “二月二将至,燕公子要紧。”加西亚玉摧红幽幽道, 古铁雷斯铁无双闻声脸色一肃,此次龙抬头之战,乃是两大剑术绝顶高手间的对决,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不一会儿,加西亚.玉摧红骑着踏雪乌骓和骑着黄骠马的古铁雷斯铁无双并头前进,只不过,加西亚玉摧红特意给自己穿戴一幅海员防风的围脖。 路上,古铁雷斯大副(铁无双的化名)很奇怪,加西亚船长(玉摧红的化名)为什么不能迅速击倒胡里奥船长。 加西亚.玉摧红哈哈一笑说道:“谁说打架的目的就一定要击倒对手,你不觉得,未知的过程更加刺激吗?” 古铁雷斯.铁无双懵懂点点头,,道:“是啊,我跟你在关外打时,就很刺激。” 一会,他又摇摇头,“不对啊,你不是跟我打呀。” 古铁雷斯.铁无双无法给自己解释,又不得不承认加西亚.玉摧红说的很有道理,因为昨天晚上打架的过程确实痛快。 以古铁雷斯.铁无双的冲动个性,只感觉打胜了对手才更过瘾,却从没有细想过,无论胜负,男子间赤手相博本来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两人略一催马,两匹马轻快地小步直奔太平街去。 金陵悦来客栈。 “今日可见到燕少爷?”符海尘问道。 “自我等进了金陵之曰算起,如今半月已过……还不曾见燕少爷出门。”路一闯道。 符海尘和路一闯这二人,服侍女主封铃舞游戏江湖,本来是份优差,只是这位女主机灵跳脱,往事往往出意料。 她先指派钱得乐夺了新月教圣女秦宛儿的龙刺鞭,又偷了龙鳞白的假龙虎牌,自己亲自大闹银钩钓坊……所做之事皆是随性而为,做奴才的自然不能忤逆。 可怜符海尘和路一闯,幽游在江宁那半个月里,每天都觉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幸喜在望江楼内,大家捡到这个懵懵懂懂的燕公子,才让女主满意,稍微消停。 符海尘对这位燕公子更加感恩戴德,喃喃自语道,“也不晓得,燕公子的疾患好些没有?” 路一闯为他宽心道,“玉摧红玉少侠与燕公子情同手足,昨夜,玉摧红能放心陪着咱家女主,换上异国服装出门游玩,燕公子……自然应该无恙了。” “符少堂主,符公子,您在吗?”后堂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偏偏殷勤而细腻。 路一闯低声提醒道,“钱疯子又来了!” 符海尘闻声一抖,手中茶杯落在地上。 当真是人靠衣妆马靠鞍,一身古龙兰华服量身订制,衬得钱得乐身上的晦气一扫,如今满面红光。 钱得乐远远看见二人,先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哟,我的符公子哟,老钱找你找得好苦。” 这半个月来,符海尘对这钱得乐是能躲则躲,钱得乐今日忽然变得客气,符海尘更感不适,他抬眼望去,钱得乐嘴角含笑,右手却是倒提一柄牛角弯刀! 符海尘倒吸一口寒气,起身疾走。 “符少堂主,你慢点哟。”钱得乐随后便追。 三人所处的厅堂并不大,钱得乐追得兴起,自然脚底生风,眨眼间,把符海尘逼至墙角。 符海尘两手各捏一枚雷火霹雳弹,冷冷一笑道,“钱得乐,望江楼之事,符某自认有愧于你,大家都是做奴才的,你也该体谅,我那时也是情非得己。” 钱得乐吃吃笑道,“咱们如今都在女主的手下讨生活,其实私下里,关系应该如同亲兄弟一般的亲密,讲什么愧来愧去。” 符海尘道,“江西霹雳堂再不济,也还有些底蕴,你若心中不岔,明说,给我一点时间,符某请假回去,就算变卖家产,也尽量贴补上你的亏空。” 钱得乐吃吃笑道,“符少堂主,我刚才可没说让你赔银子呀。” 符海尘将心一横,把两枚雷火霹雳弹的机括拧开,道,“那今天,你便是准备要取了符某的小命咯。” 钱得乐叹一口气,道,“你怎么就不明白老钱的诚意呢。” 符海尘冷笑道,“此间众人皆知,你钱掌柜子刀法精绝,现在,你拎把刀子过来,还会和符某人谈什么诚意?” 钱得乐猛一愣神,才想到自己手中一直捏着一柄牛角弯刀,他叹道,“误会,天大的误会。” 符海尘将心横了,只是冷哼一声。 钱得乐连念三声好,右手将刀横提,左手二指摆在刀背,卡啪一声中,他将手中的精铁弯刀掰断成两截。 钱得乐弃刀于地,双掌一摊,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小符,快把你那破玩意收起来吧,等下,你一个不小心,把这里又给轰隆了,老钱又该要找你拼命了。”封铃舞哈哈笑道。 雷火霹雳弹乃是江西霹雳堂第一暗器,如今被女主子说成是个破玩意,符海尘虽然心中不爽,却也不敢冲撞。 如今既然是钱得乐主动示好,符海尘心中的大石也算终于落地,见女主封铃舞在侧,他赶忙把雷火霹雳弹收入囊中。 钱得乐满面笑容,躬身一圈大礼,一谢玉摧红(如今的加西亚船长)从中斡旋,二谢女主封铃舞美意成全。 钱得乐的望江楼被炸之后,他一直紧咬着符海尘不放,玉摧红考虑再三,建议封铃舞适当补偿。 封铃舞如今有了燕归云陪伴,小女子心情大好,凡事皆有商量,大家进了南京城之后,她便运作起来。 如今,她将悦来客栈旗下的金陵五店的管理权交归钱得乐统管。 需知,悦来客栈做为客栈中的金字招牌,底下分店密布华夏各处,乃是天下第一大客栈,只是,望江楼虽好,与悦来客栈这等品牌店相比,却是有云泥之别。 钱得乐只觉得,自己这次算是丢了草绳之后捡到了宝,今日正式就位仪式结束后,便跑来谢天谢地谢四方。 “老钱,其实你这次第一个该感谢的应该是符少堂主。”玉摧红笑道。 “对哟。”钱得乐道。 “那你还拎着一把刀子去追他?”路一闯道。 “你们都误会老钱了。”钱得乐道。 钱得乐这悦来客栈金陵五店总掌柜子就位仪式完毕,他便抱着对符海尘的感恩之心开始筹备。 店面巡视时,钱得乐注意到,总店后堂的羊圈中新进一批北地羊羔,他立刻准备,请符海尘挑选了之后,自己亲自操刀主厨,弄个全羊羔宴。 哪晓得,大家也是困在牛首山时都被钱得乐折磨狠了,一见他摸刀子,就容易紧张…… 符海尘弄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先尴尬得面似猪肝,道,“钱总,符某以后一定会赔你一窑美酒。” 钱得乐一怔,道,“你叫我甚么?” “你现在是五店总掌柜子,自然要尊称一声:钱总。”符海尘道。 钱得乐听得全身轻飘飘的,不由笑道,“符大兄弟,你若真心看得起我,以后还是唤我一声老钱。” 玉摧红见了,这才放心走开。 第五章 第一凶本 封铃舞道,“燕归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大家进了南京城之后,燕归云正式闭关,备战二月二。 这位燕公子本来是执着之人,如今领了封铃舞那整本的神功秘藉,自然是喜不自胜,现在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日夜习练。 钱得乐面容一整,躬身答道,“那功法甚是霸道,燕公子练得越是努力,越发气息脉象紊乱,每日吐血三升。” 这功法如此凶险,众人闻声脸色一寒。 封铃舞却是一脸平和,沉吟道,“人体之内,一般有多少升鲜血?” 钱得乐道,“一般活人体内,存血十二至十五升左右,如燕公子这种天生异禀者,体内热血再充沛,应该也很难超过二十升。” 封铃舞道,“照他这般连续吐下去,七天下来,他周身的鲜血,便先被自己给吐干净了。” “理论上正是如此。”钱得乐垂首道。 符海尘,路一闯闻声倒吸一口寒气,只能相视苦笑。 少女怀春之时,平常人家的女子,往往会将心仪之人的生命健康看得重逾自身。 偏偏自家的这位女主封铃舞行事怪涎,她闻听燕归云吐血的消息之后,丝毫不为所动,便如同听说对方没事清嗓子吐吐痰一般的淡定。 钱得乐据实答道,“老钱那时也有这七日之忧,偏偏到了第八日,一查燕公子的脉象……” 封铃舞道,“如何……” 钱得乐夸张道,“燕公子脉象仍然杂乱,但是他体内气息磅礴无比……便好似,便好似……洗髓易筋,涅盘重生!” 封铃舞道,“你确信,他过去没有偷学过少林《易筋经》?” 众人哂然,少林《易筋经》乃是武学泰斗嵩山少林寺镇寺绝学,数百年来,只在本寺几位当家长老之中薪火相传。 以燕归云之质素,在少林寺里剃度,再苦熬数十年,若不能混到长老地位,莫说去习练﹤易筋经这种无上功法,只怕是想一睹那本奇书,都是痴心妄想。 问题在于,燕归云怎么会舍得去出家呢? “此事……根本没有可能!”钱得乐道。 “我从里面偷这秘藉出来时,听说,此书原来并不十分神秘,里面的人可以随时借阅,只是有缘拜读这秘藉的人,往往一见倾情,沉缅苦练。” 封铃舞所言的(里面),三人心知不提。 “既然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此书应该算是精妙无比,不过……也应杀机四伏。”钱得乐慢慢道。 封铃舞自语道,“这是自然,当初碰过这本秘藉的高手,是练一个死一个,数十年间,折杀有缘人无数,里面视它为第一凶本……啧啧,这燕宝宝还真是命硬。” 燕归云在望江楼,初练秘藉中第一页功法时,己经元气大伤,封铃舞干脆弄来整册秘藉相赠,小丫头想得简单,不过是想着急症面前下猛药,让燕归云在二月初二龙抬头大战之前,为自己取胜多拿筹码。 钱得乐只能扁扁嘴,心中暗道,“燕公子落在咱们这位姑奶奶的手中,也不知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 “燕归云剑法自然极好,根据〈天下英雄榜〉英雄战斗力数据分析,他与裘三两相比,内力不足是他最大缺陷,你不觉得,燕归云照此秘藉苦练,即算不小心提前把自己练死了,也总比决斗中死在裘三两剑下……死相比较好看一些吗?!”封铃舞道。 “女主分析大有道理……吃饭吃饭。”钱得乐呵呵笑道。 如今钱得乐既然进驻金陵,招待贵客自然要用上正牌京苏菜。 先上长江四大名旦:鲥鱼、鮰鱼、刀鱼,鲅鱼,虽是四时鱼种,彼此间有时令区别,只是悦来客栈的底蕴深厚,食材选择自有自家的独特路数。 加西亚船长(玉摧红)持箸不免也啧啧称奇。 钱得乐见了更加觉得大为长脸。 只是玉摧红一提箸,先被封铃舞提箸敲掉,玉摧红又提箸,又被封铃舞敲掉,如此反复三次,旁观众人提箸的动作跟着有些迟疑。 玉摧红疑惑的看了封铃舞一眼。 封铃舞小脸一拉,开口却用的是葡语道,“你还好意思吃?!” 玉摧红见机用葡语回复道,“为何?” 自从成祖朱棣张罗“万国来朝”盛举之后,大明之国力宇内闻名,天下各色各国人等往来南京,经商生活乐不思返,金陵女子们也算见惯了大场面。 封铃舞今日做葡萄牙贵族佳公子装扮,自诩也算风度翩翩,她被三人拥入客栈内的酒楼时,小丫头本来准备在众人面前,先抢一个满堂彩。 如今她才发现,酒楼之内吃喝的姑娘和少妇们,直接将自己无视,众位女子目光直勾勾的,全部聚焦在加西亚那两撇灵动的小胡子上。 “加西亚,在悦来客栈,还要抢我风头,就是你不对了。”封铃舞凑近前,用葡萄牙语轻声道。 “金陵的女子虽然好色,但男女之别,她们还是辨得清的。”玉摧红用葡语笑道。 封铃舞这才注意到,自己虽然作男子装束,却忘记了用裹胸勒紧上身的曲线,在众目暌暌之下,一身男装之下偏偏胸口高耸,反而显得半男不女,小丫头不觉脸上一红。 路一闯,符海尘和钱得乐这三个人不通葡语,他们只听着女主与玉摧红之间叽叽喳喳,交谈得甚是流利,却不知道二人学的是哪一国的鸟儿叫。 钱得乐尴尬笑道,“女主,请!” 封铃舞眼珠一转,道,“钱老板,你如今也算是中土商界的成功人士了,却要伺奉一个葡国的主子,这算不算……” 钱得乐生恐封铃舞这次又使诈,随囗给他安下一个(里通外贼)的罪名,赶忙抢道,“您,莫玩我,提示一下,提示一下。” “这便是对了,以后再莫女主前女主后地,叫得我心烦。”封铃舞眉头一挑,道,“从这一刻起,我便是你们亲密的国际友人,请唤我维多利亚小姐。” 钱得乐本来在包厢设了酒宴,如今见几位贵宾留连大厅,赶忙叮嘱伙计下去准备。 第六章 店大欺客 此时正当午膳,酒楼之内宾朋百桌,伙计和厨娘们穿棱其间,五店总掌柜子钱得乐见此热闹情景,更是满心欢喜。 “伙计!”门口棉帘一开,又涌入三五七位壮汉,带头者平地一声吼,惊动四座。 可惜,此间的伙计们都是钱得乐在望江楼时的旧人儿,郭镇藩循着玉摧红后路杀至望江楼时,大伙有序四散,如今,钱得乐坐镇悦来客栈,老部署们悉数归位。 这一帮人也是跟着钱得乐在江宁城外逍遥久了,服务意识历来不强,只要是干活时间,便先带着一股子臭脾性。 伙计小哥王小二闻声,不耐烦道,“正忙着呢,有事说事,瞎叫什么呀!” 来客中的为首者五短身材,一身华服,样貌本不出奇,只是他在好端端的古龙兰锦裘之上打了七个灰布补丁,颇显刺眼。 他瓮声道,“在金陵地面上混,连本爷都不认识。你小子怕是新来的吧?” 王小二眼皮都不抬,懒懒道,“你,不就是丐帮锦衣派的那个什么金木柯吗?” 金木柯肃然道,“既然认识本堂主,便好办了。” 王小二不耐烦道,“金堂主,别整那些没用的,这个点儿来,你是吃饭的吧,说,吃啥?” 金木柯昂然道,“给本堂主先倒弄一个肃净些的大包厢。” 王小二闻声,习惯性的右手两指轻动,做着点数银票的动作,静候金木柯打赏。 半天不见这群锦衣花子们有所表示,王小二冷淡道,“包厢没有!” 金木柯道,“没有包厢,要张大桌!” 王小二讨不到赏,心中带气,冷冷道,“这会儿,只怕连张大桌都比较紧张。” 金木柯道,“照着老规距,给本堂主赶快准备八冷盘,八热盘。” 王小二白眼一翻道,“小二哥我新来的,不懂你们丐帮的甚么八热盘。” 金木柯自进了悦来客栈的酒楼之时起,遇见的跑堂刁钻,接待冷淡,真是诸事不顺心,他不由得脸色一沉。 随行的锦衣花子们为了解围,拍手做歌唱道,“松子熏肉,虎皮三鲜,文武鸭,红梅鱼肚,无锡脆鳝,香菇里脊,干烤大虾……外加一份炖菜核。” 王小二道,“这个……也没有!” 咱们这位伙计小哥王小二,只是稍显懒散,对先前进门的顾客态度还好,自从金木柯等人进了门,他干脆摆出一张臭脸,引得食客们放了酒杯看热闹。 待好奇的看客们搞清楚金木柯等人的身份,反而偷偷对着王小二挑起了大拇指。 “小子,敢如此戏弄一位丐帮长老,你就不怕,我会让老朋友马班头封了你这间悦来客栈!”金木柯阴阴一笑道。 丐帮自唐代建帮,兴于大宋,本来历代帮主及长老们外抗国辱,内助贫困,一代门徒前赴后继,武林中人敬其高义,竖为万代楷模。 可惜,自前元末期,丐帮长老陈友谅起兵与太祖争夺天下最终落败之后,丐帮愈发势微。 本朝那些如今得势的丐帮弟子皆是后期加入的商贾人士,他们躲在大帮派伞下,借机包娼庇赌,无所不用其极。 特别这几年,一小撮丐帮长老们为广开财路,特地组织人手去贫困乡村,拐买来大量幼童,逼他们沿街乞讨,又为了博取社会同情,每每遣手下弟子将乞儿们提前致伤致残……行径令人发指。 凌霄阁《天下英雄榜》社会民情专栏,天机明镜先生亲自点评,“如今之丐帮,烂入骨髓,己非吾等景仰之丐帮!”令人唏嘘不己。 金木柯这声音说大不小,钱得乐冷叱一声,道,“我倒要见识见识,金陵城内,有哪个姓牛姓马的班头,敢来碰一碰我老钱的悦来客栈。” 维多利亚.封铃舞这才弄清,伙计王小二此刻如此刁难对方,乃是不屑与丐帮的这群渣滓有所交集,她忍不住吃吃一笑。 “钱总,人家这位姓马的朋友可以忽略不计。”加西亚.玉摧红低声道。 钱得乐诧异道,“为甚么?” 加西亚.玉摧红淡淡一笑道,“你忘了小燕吗,他可是人家马班头的大半个主子。” 维多利亚.封铃舞轻喊一声,道,“小二哥。” 王小二应声而至。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手一扬,钱得乐何等机灵,赶忙上前,忍痛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小心先夹放在她的两指之间。 维多利亚.封铃舞甩手将它赏给王小二。 王小二见女主子陪着耍得开心,自然要戏份做足,躬身先谢了赏,含笑道,“尊贵美丽的维多利亚小姐,请稍候片刻,本店马上为您准备最豪侈的顶级包厢。” 金木柯闻声跃起,道,“老子要投诉!” 钱得乐冷冷看了金木柯一眼,道,“我便是此间的掌柜,你要投诉什么?” 金木柯乍一对上钱得乐那冷冰冰的目光,在对方强大的气场辗压之下,金堂主不由心底一怯,他仍然振振有词道,“老子要包厢时没有,这洋婆子一开口就有了……” 金木柯也是放肆惯了,竟然敢当着符海尘和路一闯的面,将他二人的主子维多利亚.封铃舞唤作洋婆子,两人闻声脸色一拉,若不是尊贵美丽的维多利亚.封铃舞一笑置之,二人便要抬手开打。 “包厢里气闷,就在这张桌子上安排了吧。幸苦小二哥了。”维多利亚.封铃舞琼囗轻启,难得的一次有礼有节。 王小二点头而去。 “同样是顾客,你晓得自己与维多利亚小姐间的差距吗?”钱得乐大声道。 钱得乐虽然面相猥琐,如今执掌了悦来客栈金陵五店,此时谈吐之间自然傲气凌人! 而这金木柯贵为丐帮金陵分舵舵主,虽然也穿着一身顶级古龙兰华服,骨子里却仍当自己是个花子,金舵主讨饭讨久了,到了钱总这等富人面前,自觉矮上三分。 金木柯嚅嚅道,“不晓得。” “人与人交往之时,应该彼此尊重,开口伙计闭口伙计,人家领你家工钱,吃你家米饭,穿你家衣了?”钱得乐怒斥道。 金木柯道,“他……本来就是个伙计。” 钱得乐小眼一瞪,道,“看看人家维多利亚小姐,端庄贤淑,温文雅致,使唤个伙计,都要后缀上小哥二字,瞧瞧人家,再看看你自己,如此强烈对比之下,你不觉得惭愧吗?” 钱得乐这马屁拍得虽然肉麻,却是恰到好处,维多利亚.封铃舞闻之面带悦色。 金木柯但觉这钱老板讲得句句有理,偏偏又琢磨不出自己错在何处…… “在我悦来客栈里求人,不提前准备足了小赏,你瞎嚷嚷个屁。”钱得乐拂袖而去。 第七章 莫名其妙 厨房中高唱一声“上菜!” 于是,美貌厨娘们手托托盘鱼贯而入。 在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这一席不但有长江四大名旦(鲥鱼、鮰鱼、刀鱼、鲅鱼),还有六合头道菜、溧水阿婆鸭、高淳老街香肠、江浦老豆腐、东山老鹅;“炖生敲”、“炖菜核”。水八鲜、旱八鲜……盘上堆盘,碟上码碟,场面颇为壮观。 钱得乐荣升之后,头一次在女主子面前表达谢意,恨不能在这一桌之上堆尽金陵的山珍美味。 厨娘们上菜完毕,给每位贵客面前摆好一小坛梨花白,葱指开坛动作美不胜收,然后侧身莞尔一笑,动作整齐划一,柔声道,“请慢用!” 王小二与花子们拌嘴之后却也不欺客,随即翻台,安排金木柯等坐在邻边一桌,不多时,众人所点的菜式,除了无锡脆鳝颇不应时之外,其余的由厨娘们悉数送至。 金木柯偷瞥一眼邻桌的美酒,暗暗叹息,梨花白酒品质一流,只销悦来客栈旗下的天下各分店,此酒论窖藏年份又有高下之分,以此时维多利亚.封铃舞席上的精品五斤装梨花白十五年陈酿最为珍贵! 数年前,悦来客栈周年庆大宴江湖时,本派裘副帮主亲身赴宴,也只从中讨了一碗十五年陈酿,…… 为招待面前这一桌,牛气冲天的钱总信手便遣人奉上五坛佳酿,可叹面前这桌客人身份之金贵,简直是贵不可言! 旁边这一桌,菜上齐酒却未上,花子们开始聒噪起来,金木柯嘘一声,道,“在外国友人面前,我们要注意素质。” 一个花子嘟囔道,“舵主,啥叫素质?” 金木柯恼得一筷子摔在那花子脸上。 这时维多利亚.封铃舞和加西亚.玉摧红借着酒兴用葡语高谈调论,巨人版的古铁雷斯.铁无双不知所云,干脆带着符海尘,路一闯闷头喝酒。 邻桌的金木柯带着一群花子等酒等得心焦,只能盐水花生就着茶水扯谈。 “论扯淡,以本朝皇上最为扯淡。”金木柯朝口中丢了一把花生,笑道。 “如何,如何,舵主你给大家说说呗。”花子们哄道。 乡间酒肆谈论国政,历来为朝廷大忌,只是本朝文治天下,言路颇为开放,百姓摆龙门阵时,只要不涉及篡位,谋反之类的敏感字眼,地方官府也懒于去追究。 金木柯讲到激动处,口沫横飞,道,“就咱那皇上去年……今年……” 正德年,皇上指挥应州大捷,明军与鞑靼蒙古军死伤无数,只是事后,邸报记载的却是,“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表面上是在描写双方伤亡情况,但却暗示着应州之战其实是明军失败,同时也暗示了当今皇上是在吹牛! 皇上掇朝十日,却对这班文官无可奈何,从此培植新八虎,流连豹房,乃是气到怠起了政。 “皇上宫中佳丽三千,什么样式的美人没有,他却硬要给将军送顶绿帽子,也是有些过了。”一花子笑道。 “这你就不懂了,皇上愿意去睡你老婆,这叫荣宠,你家中的婆娘若是识趣,能把皇上伺候舒服了,那你的荣华富贵不是唾手可得。”金木柯笑道。 “荣华富贵可喜,只是这绿帽子戴着,总不是个味儿……”一个花子嚅嚅道。 “你现在还是单身,说得倒还矜持,只怕有了老婆时,日盼夜盼,你也只盼着能和皇上做场连襟。”金木柯大笑失声。 一时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维多利亚.封铃舞默声之中手一抖,掌中的细瓷酒碗应声而碎,符海尘和林一闯见机肃然放下酒杯,双手扶膝。 维多利亚.封铃舞红唇一启,唤的却是,“小二哥!” 伙计小哥王小二翩然而至。 加西亚.玉摧红将她的手轻轻一握,用葡语柔声道,“莫冲动。” 维多利亚.封铃舞缓慢而坚决把手抽出,道,“麻烦你,帮我换一套碗筷来,再上一坛酒。” 伙计小哥王小二得了维多利亚小姐的小费,自然要表现得更加卖力,一坛精品梨花白转眼送至。 “小哥,我的酒呢。”金木柯馋劲上来,也随喜叫一声小哥。 “没结帐之前,酒可不是你的哟。”王小二随手又打个讨小费的手势。 悦来客栈如今风气己变,有了钱总撑腰,店内伙计们讨要赏钱更加理直气壮,只可怜,这金木柯金大舵主毕竟是花子出身,大半生只琢磨着如何从别人手中讨赏钱,甚么予人打赏之类的吃亏事面前是宁死不从。 王小二憎其吝啬,冷冷道,“那你们就继续等着吧。” 维多利亚.封铃舞亲手接过,先用纤纤素手将酒坛轻摇三下,开坛之际满室飘香。 金木柯陪花子们扯淡,早就侃到口干舌燥,看着维多利亚.封铃舞倒出一碗佳酿,忍不住咕噜一声吞下自己的口水,凑过身子,道,“喂,维……维小姐。” “尊贵的金先生,您有什么事吗?”维多利亚.封铃舞淡淡笑道。 “这酒闻着真香,我想讨一碗尝尝。”以金木柯平日里的品性,若是在市井间,一见美酒难免暴起豪夺。 只是,这悦来客栈水太深,开铺以来,无论江湖豪客,官员富绅皆不敢在这客栈之内滋事! 金木柯老于江湖,酒虫作怪之时,干脆对着维多利亚.封铃舞软语相求。 维多利亚.封铃舞闻声暧昧一笑。 “您转让不……我出银子买!”金木柯也是被这酒香馋坏了,咬咬牙自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 “花子始终是花子,你倒想得美,此酒何等金贵,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符海尘看他不岔,言语间便不留情面。 “小符,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慢金先生。”维多利亚.封铃舞红唇轻启,讲得符海尘反而一怔。 金木柯一听有戏,赶紧嘿嘿陪笑。 “金先生喜欢这坛酒,自可拿去,我手快,不小心先为自己倒了一碗,金先生不嫌就好,如果你再谈钱,便是看不起我这个朋友了。”维多利亚.封铃舞道。 此语一出,连一边的加西亚.玉摧红闻声也是目瞪口呆,用葡语失声道,“天,是一种什么可怕的力量,能够让这顽固女子瞬间变得如此温柔?” 第八章 堂主尴尬 维多利亚.封铃舞到底是女流,单手提起酒坛坛口时力所不逮,指尖不由一抖,道,“金先生,拿去吧。” “谢谢谢谢,维小姐是好人呀。”金木柯一把抢过酒坛,回了桌上,先满满给自己倒上一碗。 加西亚.玉摧红此时一瞥维多利亚.封铃舞,维多利亚.封铃舞埋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时,嘴角透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金木柯这才任着手下这一班花子们雨露均沾。 两桌人同时举碗,齐声道,“敬尊贵美丽的维多利亚小姐,干!”登时大家推杯换盏,场面温馨。 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酥胸紧贴,心中蔼蔼春浓,玉面斜偎,檀口津津香送……” 此时饭时已过,食客四散,钱得乐歌声遥遥传来,一支艳曲竟被他粗哑之声唱出些苍凉味。 金木柯酒饱饭足,刚将一根牙签叼上,闻声忽然感觉小腹一疼,搅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若不是用内力强自锁定臀肌,体内秽物直欲喷涌而出。 金木柯一瞪维多利亚.封铃舞,迟疑道,“你……” “些许一坛薄酒,不必谢我。”维多利亚.封铃舞笑道,“金先生怎么了,闹肚子吗?” 金木柯环视左右,手下的一群化子早已溜没了影子,自己只好咬紧牙关,双手护臀,起身欲走。 王小二挡住去路,悠悠道,“金舵主,你还没结帐呢。” 人遇三急,哪敢纠缠,金木柯脸色扭曲道,“多少银子,我给。” 王小二拿出帐目,一五一十细细点算,憋得金木柯呲牙裂嘴,急道,“快点。” 哪知此际,钱得乐歌声又至。 ……恰似穿花蝴蝶,分明蜻蜓点水,寂寂抽起,双双琴瑟,风光此会不胜春…… 金木柯好容易忍住,一听这香艳之曲,心思一乱时,周身肌肉随之放松,若不是猛提真气,差点后门失守,叹道,“钱总,求您别唱了。” 加西亚.玉摧红远望金木柯的窘态,用葡语低声道,“尊贵的维多利亚小姐,您送酒之际一哆嗦,应该在那一刻,把藏在指缝中的素心蜡梅果的粉末顺手弹入酒坛吧。” 维多利亚.封铃舞掩嘴轻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惭愧惭愧。” 加西亚.玉摧红诧异道,“您也会为落泻药这等事感到惭愧?”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脸一红,道,“常做的事情,份量上我总是不能准确把握。” 加西亚.玉摧红道,“哦?” 维多利亚.封铃舞眼盯足尖,低声道,“本来,我只准备在酒水里落几钱素心蜡梅果粉的,刚才手一哆嗦,不小心多放了半包。” 加西亚.玉摧红道,“半包是多少?” 维多利亚.封铃舞抿唇羞笑道,“也不多,其实……只有半两而己。” 半两素心蜡梅果实研成的粉末落下去,酒水中的药性足可泻死三条蛮牛! 加西亚.玉摧红不禁打个激灵,道,“钱总在此时艳曲伴唱,又如何解释?” 维多利亚.封铃舞羞涩道,“这不过是老钱的经验之谈,他原来也有个便秘的旧疾,自从服用我精心添加了素心蜡梅果粉的食物之后,一唱此曲,便能全身通泰,一泻千里!” 那边王小二正与金木柯因帐目纠缠, 钱得乐唱得更加自陶自醉,“……真真是,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多情浪子,白玉床上销金帐,……这,这,这,下一句是甚么!” “保罗爷睡了霍玉娘!” 金木柯脱口而出,他忽然闷哼一声,丢下整张银票,自己跃窗而出。 王小二也是实诚人,点算一番,去柜台找回一把碎银,倚窗叫道,“金舵主慢点走,这是找你的碎银!” 酒楼之中忽然异味熏人,逼得维多利亚.封铃舞以手在鼻子前轻扇引身疾退。 钱得乐止住王小二,道,“莫再费劲喊了,就当是金舵主打赏给你的小钱,要谢谢人家,叫花子讨几个钱,出门消费不容易的。” 王小二惭愧道,“我还是去把小费退还人家吧?” 钱得乐阴沉脸仰视苍穹,道“你有这时间,把这里好好收拾一番,金舵主正急着赶回家换裤子呢!” 第九章 马姓班头 今日,朝阳初升。 南京府捕快麻五不敢懈怠,洗手净面之后,才在中衣之外套上皂服,小跑一路奔到城南,他小心推开一进院落的大门。 小院之内清洁雅致,院中这时只架了一口锃亮的铜锅。 院中,一位中年人,他精选一堆小颗的芋苗仔放入铜锅,煮熟去皮之后,才添入桂花红糖细细熬制,适时,又往铜锅之中丢了少许口碱后。 中年人淡问一声,道,“小五来了。” 麻五今年三十而立,混迹金陵城多年,城中的街坊摊贩们见了他,必尊称他一声麻五哥。 他在这中年人面前却不敢拿腔,麻五哈腰先行一礼,道,“小五给马总捕头请安。” 马班头只是略点一点头,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铜锅之中。 马班头嗯一声,麻六立刻将一边放置的藕粉递上。 马班头将锅内糖汁用藕粉一收,用铜勺舀了一碗递给麻五,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来,试试马爷做的桂花糖芋苗。” 麻五浅呡一口,道,“汤汁鲜亮,润滑爽口、香甜酥软,赞!” 马班头点头松一口气,唤过丫环置备暖盒,他亲手用细瓷器皿把桂花糖芋苗装了半锅,又选取两盒新鲜出笼的梅花糕、赤豆酒酿小圆子,让丫环仔细封好。 “知府燕夫人这次若是不收呢?”丫环小声问道。 “若到了那种时候,你要告诉燕夫人,这些小吃食俱是咱们归云少爷亲手准备的,燕夫人听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拒绝。”马班头笑道。 丫环眼中一亮,道,“归云少爷回金陵了?!” 马班头假意将脸一板,道,“啰嗦,速去!” 麻五赶忙吩咐门口的马夫套车,护送丫环赶往燕府。 马班头身材清瘦,白净面皮,发色乌亮,讲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平常人绝看不出,这位金陵城的总捕头己经年过五旬。 “咱家这归云少爷,还是那么任性,回金陵半个月了,都不肯回家看看,哎,燕夫人心里苦啊。”马班头叹一声道。 麻五陪着点点头。 马班头慢声道,“小五,来这么早,你有甚么事要讲吗?” 麻五供职于南京府府衙,平日在马班头手底下讨生活,自然理解马班头与知府燕大人夫妻之间的主仆情深。 麻五正感慨间,听闻马班头问话,赶忙将自己掌握的金陵城内治安情况细诉一番。 马班头沉吟道,“赵半城船厂生意做至海外,乃是本城交税大户,现在竟然也落到拖欠员工薪酬的地步了吗?” 麻五道,“据船厂工匠们亲口所说,员工薪酬已经被拖欠了一个季度,如今船厂工人们的生活无以为继。” 赵半城船厂因为所接外单居多,利润丰厚,所以工人们收入除了固定的月薪之外,其它的福利历来也不差。 如今之际,赵氏船厂确实拖欠工匠们一个季度月薪,但是,船厂每月为工匠们准时发放的基本生活保障金,足可保障一个三口之家的温饱。 马班头叱一声,道,“赵半城船厂的工匠们也没有几个好鸟,他们说自己的生活无以为继,那才是扯淡!” 麻五点头称是,赵氏船厂的工匠们也是好日子过久了,忽然间少了赌博和喝花酒的闲钱,应该是有些不习惯了。 马班头沉吟道,“工匠们准备今天游街维权,这个消息可靠吗?” 麻五道,“此事由我们派入船厂工会的细作密报。” 马班头将手一背,在院中踱一圈,道,“赵半城这两年买卖做大了,越来越没将我们南京府衙看在眼里。行,立即知会船厂工会会长张三:因燕知府执政以来爱民如子,所以南京府衙不准备干涉工匠们争取自身的合理权宜。但是维权有度,游街前组织者必须亲至府衙报备人数规模,由府衙统一安排游街路线,如果工匠这次闹大了,收不住,给燕知府大人添了什么麻烦,就别怪我马爷现场抓人!” 鉴于船厂工匠的人数众多,马班头又安排麻五加派人手沿途跟随,及时维持现场秩序。 “还有事吗?”马班头也是为准备吃食今晨起早了,事情处理完难免懈怠。 “小事……”麻五道。 “说!”马班头道。 “金木柯目前在太平街聚集了大批乞儿,估摸着他们又准备闹出点什么事来。”麻五道。 “这小子真是皮了,上个月给咱们的月钱数目,他交足了没?”马班头道。 “金木柯带着他那群大小花子们,成天在金陵各处惹事生非,不过,花子们交月钱倒是按时按量。”麻五道。 “那便随他们了,花子们闹太凶了,咱们就抓人,等他们分舵交足了罚金,咱们再放。一抓一放中,加深彼此间的友谊。”马班头呵呵笑道。 麻五点头称是,就欲告辞走人。 “金木柯今天又准备闹哪一家店铺?”马班头随口问道。 “好象是悦来客栈吧。”麻五道。 马班头大惊失色,道,“小五,套马,喊兄弟们抄齐家伙,走!“ ”爷,总爷,哪里去?”麻五紧赶马班头其后,气喘吁吁道。 “悦来客栈!“马班头头也不回,箭一样飞出大门。 第十章 流年不利 金木柯也是流年不利,听闻金陵悦来客栈换了新掌柜子,他盛装带着一班花子去凑趣,本准备找准机会,打打悦来客栈的秋风。 不成想,自己肚子不争气,他尴尬之际掩面急奔回家,这一夜连着六次泻下来,金堂主被泻得头晕眼花。 有脑子活络的花子连夜去药铺,求来止泻圣药,三副草药熬成一碗,给金舵主灌下去,才敢把他从马桶上扶下来。 拉脱了人形的金木柯手扶墙根儿,慢慢把腰伸直时,道,“老子当时真的憋了,可……憋来憋去还是没憋住,我几十岁的人,在悦来酒楼大厅之中,竟然泻了一裤裆,……这事传出去,金某颜面何存?” 花子叹道,“舵主,您能自己回来都算不错了,昨日陪您同去的兄弟中,有两个实在是泻狠了,一头栽进客栈的粪坑之中,还是悦来客栈的伙计将他们捞出之后,雇了-辆拉粪大车送回来的。” 金木柯如今思量,立刻想到是自己及手下此次丢人现眼,与悦来客栈里那一干人脱不了干系,道,“立刻扶我起来,我要去府衙告状!” 花子道,“昨夜见势不妙,兄弟们提前去府衙报过案了。” 金木柯问,“悦来客栈竟敢在酒饭之中落毒,蓄谋草菅人命,南京府决定怎么处理,抓人还是封店?” 花子沮丧道,“衙役们一听事关悦来客栈,坚决不予立案!” 金木柯切齿道,“知府燕攀龙那厮肯定是收了悦来客栈的黑钱,我要継续向上告!” 花子道,“金爷还是别继续了……” 金木柯一抓头皮,道,“这悦来客栈到底什么路数?” 花子道,“昨夜,本舵今天派出十路人马,出门去打探悦来客栈的底细,结果……” 金木柯道,“结果如何?” 花子道,“有一个兄弟命好,直接问到了灵霄阁,灵霄阁中人提醒我们,此次老实认栽,因为只要是牵涉到悦来客栈的案子,别说南京府不接,就算你有本事把状子递到六部,结果也是不会受理的!” 金木柯道,“这……也叫命好?” 花子道,“其余几路兄弟,失踪了三个,侥幸被抬回来的几位,至今昏迷不醒,大夫看完不施药就走,说他们这几个在被偷袭中头部遭受连续重击,就算能醒过来也彻底成了白痴!” “老子也是不受威胁的!”金木柯眼珠一转,拉过花子耳语几句,花子点头去了,金木柯吩咐准备热水洗澡。 既然舵主吩咐下来,下属立即照办。这花子出了门时做下暗记,等他迎着朝霞赶至福寿街,早有五个净衣花子带着手下的二三十个乞儿相候。 花子大把撒糖,捡了糖块的乞儿们乐颠颠围住富寿街乞讨,兴致起时手持竹板齐声高唱,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竟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咚隆咚锵……”。 这花子帯着众兄弟正躲在胡同中扯淡,听到这歌声脸色大变,怒道,“谁教乞儿们唱这段莲花落的?” 一个癞头花子闻声跃起,“我!” 他话音未落,先挨了老大一个大嘴巴。 花子喝道,“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挨打的癞头花子嚅嚅道,“南……南京。” 花子骂道,“你还知道这里是南京,是陪都!我等有幸伴着金舵主在这江南富庶地,讨金讨银讨生活,只求安份的把乞丐这份事业做好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去学着别人一般去非议朝政呢?” 那挨打的委屈道,“我没有……” 花子一腿飞去,骂道,“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竟有九年荒……那说的是太祖!皇上平日在朝中,被文官们骂一骂,他也就忍了,几个臭叫花子也敢讲他太爷爷的不好,若传上去,你小子纯属找死!” 众花子大悟,赶忙让乞儿们收声,于是一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儿堵在悦来客栈门前,见人便围住伸出一堆黑爪子讨钱,吓得女客尖叫男客走避,一上午过去,悦来客栈门前依旧冷冷清清。 花子们捡个树墩立在胡同正中,弄来白酒狗肉,围住树墩蹲着吃肉喝酒好不痛快。 “请问几位是丐帮的大侠吧?”一位干瘦的老者不知何时己经到了身后。 “是又如何?!”花子们挺身站起。 “贵帮的金木柯金大舵主身体可好?”老者含笑问道。 “他昨天吃了这悦来客栈的酒食,中了毒,仍卧病在家。”花子道。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找悦来客栈上门理论,索要赔偿。”老者点头道。 见这老者言语随和,花子酒兴一起话头打开,道,“悦来客栈是块硬骨头,金爷让大家使出些手段让其就范。” “既然惹不起,就你们……能有什么好手段。”老者语带不屑。 “丐帮常用的手段是不打不闹,只需遣些脏兮兮的乞儿堵在客栈门前乞讨,顾客见了不愿登门!悦来客栈再凶,也需打开门来做生意,一日两日三日不开张,不怕他不老老实实找金爷讨饶。”花子得意道。 “若商家请动府衙现场抓了这班乞儿呢?”老者道。 “我丐帮其它不多,控制的乞儿倒是少不了,府衙抓住这批乞儿,半个时辰之内我们就能再调来一批,府衙们才不愿意去抓这些不及十岁的孩子呢,他们生恐一不小心激起民愤……”花子喝一口酒。 老者点头不已,道,“所以说,此事的关键其实在你们六位身上。谢谢谢谢!” “有甚么好谢的,又不关你甚么事。”花子笑道。 远处聒噪,花子们看着一群皂衣捕快分开乞儿纵马而至,为首的竟然是久不现街面的马班头。 “乞儿们生活困顿,今天到福寿街搞搞小活动,怎么惊动了马爷?”花子上前施礼。 马班头下马之际脸色一沉。 花子絮絮叨叨道,“马爷放心,我们和平示威,搞定悦来客栈之后少不了要孝敬您的好处……谁不知道您是我们金舵主的朋友……” 花子还未将朋友二字说完,马班头横手一鞭抽在他嘴上,打落门齿三颗。 紧随其后的麻五见势,手持哨棍高喝一字,“打!” 于是捕快们纵身乱棍齐下,眨眼间将花子们打成几摊烂泥。 老者扯了合下三绺灰白色假须远远观看,等到花子尽数瘫倒,这才凑近前,从袖中取了几两纹银放在为首的花子面前,道,“拿去买些金创药吧!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本人小姓钱贱名得乐,刚刚接管你们准备闹事的这间悦来客栈,人生地疏,请多关照。” 花子闻听这话,昏迷之前又喷了一囗血。 马班头到了钱得乐面前,躬身一礼,道,“钱总,这么办,您还满意不?” “辛苦了……只是这场面,太血腥,太暴力!”钱得乐叹一声,掩面进了悦来客栈的门。 第十一章 兹事体大 麻五低声抱怨道,“在咱马总捕头面前,他说话连谢字都没有一个,悦来客栈这个钱总柜子,好大的谱儿。” 马班头低叹一声,道,“我这南京总捕头,也就能拿来吓一吓贩夫走卒,叫花子……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连屁都不如。” 洪武元年,大明太祖朱元璋下诏,以汴梁为北京,以金陵为南京,效仿周唐的两京故事。将金陵定为明朝国都。 至建文三年,燕王朱棣“奉天靖难”夺位成功,是为明成祖。 因左佥都御史景清对成祖的未遂行刺,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诏令“六部政悉移而北”,正式迁都北京。 南京因之被沦为陪都,却保留着一整套中央机构,包括六部、六科、都察院、大理寺、国子监等等,甚至连太医院都有。 南京六部,大都是没有实际职权的挂名管辖,仅供大臣养老,或者是给被贬职受排挤的大臣提供去处的职位。 虽然,南京六部的权力远不如北京六部,但是品位在此,他们压住一个南京府已经绰绰有余。 这悦来客栈既然是燕知府大人都不敢招惹的,便是上面有人。 马班头抱怨完,吩咐捕快们赶快清理现场,顺便将悦来客栈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班乞儿,亲眼目睹了捕快们暴打领班花子的惨状,心灵震撼之下尽数逃散,这三五年之内,应该不敢再进太平街。 忽然人声嘈杂,马班头刚一抬头,却望见横眉立目的金木柯倒提打狗棒霸在巷中。 这金木柯也是连番受挫之下急了眼,暴叫一声,道,“姓马的,你过来,老子要与你单挑!” 众捕快们手持扫帚正扫得心烦,闻声怒目,只等马班头丢下一句话,大家就要冲上去群殴。 马班头止住一干手下,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对金木柯道,“金舵主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还要去登门找你。” 金木柯道,“来来来,我们两先大战三百回合。” 马班头冷叱一声,道,“就你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打个屁呀。” 金木柯恶声道,“今日不打这一架,不能解我心头之气。” “那你继续憋着。”马班头冷笑道。 “你能怎的?”金木柯道。 “还不是吓唬你小子,真打?马爷若是打赢了,肯定当场疼扁你一顿,让你小子在金陵没脸容身,马爷他老人家若是打输了……哼哼哼。”麻五从旁冷笑道。 金木柯道,“……那又如何?” 麻五悠然道,“马爷他老人家单挑若失了手,我们这班当差的,必定一日之内,抓尽你手下那藏身金陵各地三千子弟,把南京城变成一个没有乞讨的盛世陪都!” 南京城号称天下最大的城市,人口百万,居民富裕,民间施舍大方,三千花子创造大笔财富,直接上缴舵主,金木柯在金陵掌舵三年,早己经赚得盆满钵满。 饮水思源,自己的好日子,其实是依仗着马班头常年以来的不管不问。如果今曰真正与他翻了脸,只怕……自己好日子就过到了头! 金木柯心中一转,赶忙换成笑脸,道,“马爷儿,别介。” 马班头冷哼一声。 金木柯委屈道,“马爷,在您的地头混,我姓金的也是懂做的,每月月初丐帮的月钱交得最早……” 众捕快闻声,赶紧走开。 “您老马家红白喜事,丐帮去得最快,拿钱最多……不客气的讲一声,您现在所居的院子,其实都是我金某私人孝敬您的。”金木柯喋喋不休道。 马班头一听,道,“小声点。” 金木柯压低声音,道,“六扇门乔四与您较劲多年,丐帮金陵分舵,可是一直坚定地站在马爷您这边的。” 马班头不耐烦道,“你小子,这次是想来给自己表个功咋地?” 金木柯道,“金某这次是真的不服气了,我带几个子弟,进悦来客栈消费,结果钱丢了,脸也丢了,好,照我的脾气,派一群乞儿去恶心悦来客栈一把,让他赔个五七八千两银子,这种做法不算违法吧?” 花子们滋事,行径可恶,偏偏一点也不违法理,马班头翻眼望天。 金木柯道,“您老人家怎么就把我的人打了,这一鞭抽下去打断人家三颗门牙,这……可是下死手!” 此事过后不提还好,金木柯一提,惹得马班头吹胡子瞪眼,道,“这厮嘴欠,我正欲处理你与悦来客栈间的误会,他竟当着钱得乐的面,说我与你是朋友。” 金木柯不耐烦道,“未必,小人与马爷攀不上朋友?” 也是那叫花子作死,办案之时,官差与当事一方私相授受是为官场大忌! 马班头叹一声,道,“你我交好之事,心知则可,不便张扬,一旦落人口实,那可是后患无穷。” 金木柯虽然不太懂官场上的门道,但一见官差们的态度,他也清楚了,丐帮今曰兹事,可是给马爷添了麻烦。 金木柯沮丧道,“马爷的意思是……这事就这算了?” 马班头道,“一笔揭过,以后不提!你小子知道不知道,如今悦来客栈里面住着谁吗?!” 金木柯叱一声,道,“能是谁呀,他能比天王老子还牛气?” 马班头双手抱拳,面容一整,道,“他就是当今金陵第一公子,燕知府夫人的独苗苗:燕归云!” 金木柯张张嘴,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马班头正色道,“我家公子,如今在悦来客栈内闭关,备战二月初二龙抬头,金舵主,是朋友的,你就帮我今日通告江湖,二月二之前,有滋扰太平街者,南京府必追杀到底!” 金木柯见马班头今曰动了真章,赶快唤来弟子,花子们抬着几位伤者蹑手蹑脚溜出了太平街。 第十二章 惹事张三 麻五等金木柯一行乞丐走远,他这才轻咳一声,凑到了马班头的身边。 马班头老脸一板,道,“你不好好盯着这班小捕快们,小心将此间认真打扫,还敢自己四处走动,若不小心兹扰到燕大少,那可如何是好?” 麻五低眉道,“公子这边,小的们会小心伺候着。” 马班头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对于马班头的顾忌,麻五相当理解。 马班头跟随应天知府燕攀龙多年,从一个不得志的衙堂小小皂役,混到今日应天府的总捕头,其中甘苦自知,马班头对燕攀龙的知遇之恩感恩戴德从未改变。 而金陵相传,燕知府怕夫人,夫人疼儿子……马班头一生的荣华富贵,其实最终要着落到公子燕归云一个人的身上,所以在金陵城内,只有有关于燕公子之事,才能让马班头格外上心,重点关注。 麻五小心道,“可是现在,赵氏船厂的张三那边,出了点小小的状况。” 马班头示意麻五将话说完。 麻五道,“本来今曰早间,我们己经知会过张三:游行允可,但人数要控制在三千以下。后来细作密报,如今人数稍微超了那么一点点……” 赵半城船厂号称天下第一民间企业,开工时每曰现场操作的技术工匠数万。基数规模之大,让燕知府都是爱不得恨不能。 马班头知道麻五口中所说的一点点肯定水分极大,沉声问道,“这次游行人数到底超出了多少?” 麻五小心道,“船厂里停工的八万工人,今天只怕有三万上了街。” 马班头听得头大三尺,怒道,“你不早说?!” 麻五道,“那会儿,你在和金木柯说事。” 马班头跺跺脚,通令全城捕快,大家丢了手头活计,沿途监视游行队伍走向,他又小声吩咐麻五如何如何,自己带着身边这几位捕快先行赶往南京府,纵身上马时马班头仍然骂道,“这狗日的张三!” 此时,南京城内人头密集,身着灰色布衣布履的工匠装扮者聚积,慢慢占据南处各处街道。 守城兵士趴在城楼上监看,足下这个超大都市的连片屋宇之下,杂乱的人群聚结成数条灰色长龙,慢慢积聚东南。 此举引得市民商家恐惶,纷纷避让在路边观看。 于是,集会队伍之中又派出灰衣人沿街征用茶摊送水。 这时,身穿捕快皂服的麻五挤过人群,拉住一个以瓢舀茶的汉子,道,“张三哥,你今天这么干,也太不给我们马爷面子了吧?” 那位张三,中等身量,年近三旬,手粗脚大,只是白净脸孔之上眉眼灵动,他猛灌三瓢冷茶,方才瓮声道,“怎么啦?” 麻五擦擦额上热汗,道,“你们船厂这帮工人们,不就是想闹一闹,弄赵半城几个钱吗,有必要搞出这么大阵仗吗?” 张三叱一声,道,“有好日子过,哪个愿意去闹。” 麻五道,“赵氏船厂的福利例来不错,张三哥讲得太严重了吧。” 张三叹道,“我昨日在狗栏赌狗时,输个清光溜溜,想着借钱扳本,可是围着狗栏边戏耍的工友们遍借一通,乖乖隆地咚,竟然没能借到半钱银子。” 众人嚅嚅,面露愧色的俱是昨曰无钱可借的船厂工友。 张三道,“船厂准时开饷之时,兄弟们出门玩耍,哪一个身上不是带着三五百两碎银,如今……兄弟们就算想帮张三凑本翻身,也是有心无力。” 麻五笑道,“莫以为我麻五不懂行,你们船厂工会管理着熟手工匠无数,工会富得流油,就是三年不发薪水,只怕也穷不着你这为头的张三哥。” 张三正色道,“我张三,若在工会会费的帐目里捞过一钱银子,愿受天打雷劈!” 金陵工匠界都知道,面前这位张三哥天性豪爽又兼不善理财,船厂工会虽然管理着庞大基金,他这位首脑却因为两袖清风,常常闹得自己口袋空空。 麻五心中骂道,“守着一座金山还会饿肚子,你张三这脑袋确实也不够灵光!” 张三道,“我们工会决定,今天上午去赵半城家理论,如果不成,难免去应天府请愿。” 麻五道,“赵半城欠了你们的银子,你们便去找赵半城,我们巡捕不想,也不会碍着你们船厂工人去闹薪。” 张三笑道,“乖乖隆地咚!总捕头马爷这次真是给足了张三面子!” 麻五道,“如今你率领这么多工人准备去应天府门前请愿,就有点做过了!” 张三道,“燕知府是南京的父母官,现在船厂三个月来拖欠大家的工钱就有几亿两白银,多少工人因此没钱赌没酒喝,这种事关一方安定的大事,大家肯定要到顺天府找燕知府唠一唠。” 当时风气开放,民众表达正常诉求地方官吏不得强行阻止,所以大事小事,老百姓有点不满,便可以堵着顺天府请愿,可怜的知府燕攀龙不胜其烦,偏又无可奈何。 麻五道,“好好好!张三哥说得有理,不过,你总该把人数控制一下吧……” 张三笑道,“这……能有多少人?” 麻五道,“我们马爷,可是一直在盯着这边呢,现在,光是超百人的大队伍,就有十一支向这边挺进。” 张三笑道,“捕快们如何能确定他们都是赵氏船厂的员工呢?” 麻五道,“赵半城船厂这帮家伙的工装是灰衣灰裤,每人襟前都用蓝线绣着一个赵字,容易认得紧。” 张三闻听大家都来支持,更是一笑置之。 麻五道,“你莫得意太早,这么多人齐聚集街头,一旦操驭失控,惹出了什么是非来,张三哥这次你便是搬起石头砸了大家的脚。” 张三正与麻五交谈间,外围的身着灰衣的工匠越积越多。 人堆后,越出一位中年人,手持木工板斧,高喊一声,道,“木工班向张三哥报到!” 右首又冒出一名身子硬朗老者,腰间别着两柄毛刷,道,“漆工班向张三哥报到!” 于是铁匠,木匠,漆工,力工,泥瓦匠……十二路人马聚在一处,俱是赵半城船厂各工种的工匠。 张三笑道,“哥几个,工会昨天不是提前通知过大家的,你们怎么才凑了这么几个人来站阵,来,来,让麻五哥看看我们船工兄弟们的气势!” 此话一出,人群之中哦一声喊,锯子,瓦刀,斧头,扁担麻索……亮锃锃,白芒芒,灰扑扑的人手一样。 第十三章 推波助澜 麻五喝道,“你们游行便好生生游行,带家伙作甚,这是准备中途动武吗?” 张三自漆工领班的腰间抽出一把猪鬃所制的油漆刷子,笑道,“麻五哥,你太过敏感了吧,工匠兄弟们身上掖着的自然都是一些曰常讨生活的家伙什,不可能伤得了人……呵呵。” 麻五只好高声劝道,“师父们帮帮忙,快把你们手里的家伙什收起来,要游行便好生游行,这么多人带着利器上街可不好看,既是给俺马爷添堵,也容易给你们自己个寻晦气呀!” 这边正热闹着,金木柯带领一群花子挤将过来,道,“张三兄弟,我丐帮金陵分舵,担心船厂工会今日的声势不够,特抽调了一些兄弟前来助阵。” 张三笑道,“金舵主有心了,你这次带过来多少兄弟?” 金木柯五指一亮,道,“整数五百,嫌少了我再帮你召!” 麻五冷笑道,“有热闹看的地方,就少不了你们这群叫花子!” 金木柯干笑一声,斜眼望天。 今曰,花子们在悦来客栈门口吃了捕快们的憋,这损失金木柯不敢找马班头处找补,依着他这吃不得亏的天性,挖空心思也要从别处讨回好处。 他听闻今曰赵半城船厂的工人和平游行,赶紧不请自来的先插上一脚。 “金舵主辛苦了,大家放心哟,兄弟们帮忙站阵不能白干,船厂工会保证,参与此次行动的大家有吃有喝有钱收!” 丐帮奉上的友谊,张三安然收受,吩咐工会员工好生安顿金木柯及其手下。 街道右首一家卖荷包的商铺,召来十位稚童站在门前齐声大喊: “赵氏船厂,赵氏船厂,金陵最大船厂赵氏船厂倒闭了,王八蛋老板赵半城吃喝嫖赌,欠下了银子几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有办法,提着脑袋讨工资!原价都是一百两、两百两、三百两的金线荷包,现在全部只卖五两,统统只要五两!赵半城王八蛋,你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近半年,你不发工资,你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稚童声脆又用情真切,工匠们天性淳朴,若不是因为如今囊中羞涩,此种情景感染之下他们恨不能将这敢说真话的商家的铺子之中的荷包全部搜购。 张三哈哈大笑,这商户为了促销产品,把小词儿编得不错,就是内容有点跑题,甚么甚么赵半城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按着赵半城那把年纪,只怕当年最漂亮的小姨子如今也老成了渣儿,还有甚么精力劲儿陪他去玩私奔? 金木柯酸酸念一声,道,“也不全错呀,赵氏船厂里工匠数万,大家三个月的工钱加起峦只怕有几亿两白银吧,一次能欠得了这么多银子,赵半城就算为此出逃也值得了!” 此话一出,惹得工人们群情激愤。 “打倒奸商赵半城!”领班振臂一呼。 无数工友喊一声,“打倒奸商赵半城!”嘹亮的维权之声声震天宇。 麻五恨极了金木柯煽风点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道,“大家不要激动,赵氏船厂现在只是停工,并未倒闭!” 金木柯瞥见麻五面色不善,干笑一声,哼着俚曲望向别处。 领班们凑在麻五身边,“麻五哥,平常无事时你与我们大家凑在一处赌钱喝酒,你很是朋友,今天船工聚会你穿身官服凑过来为赵半城诸般开脱,这是甚么意思?!” 麻五哂然一笑,道,“你们还记得麻五哥是公门中人,就请别闹过火了,拜托拜托。” 各位领班们七嘴八舌道,“因讨要欠薪而请愿乃是正当诉求,燕知府都不能阻止,还怕甚么,我们工匠有力量!” “好好好,你们有力量。”麻五苦笑道,“如今赵氏船厂,己经有几万工匠上了街!” 张三听了得意一笑。 麻五对着领班们长声一叹,道,“燕知府从不阻止大家表达诉求,但是你们也要掌握尺度,想想当年太祖兴兵反元,手底下才几个人……如今张三哥振臂一呼,几万工匠应声云集,你们感觉很热闹,很痛快,很给张三哥长脸,对不对?幼稚!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给自己敬爱的张三哥招黑!” 张三笑道,“光棍一个,我怕甚么。” 麻五痛心道,“如今城外驻防的南京京营摩拳擦掌,只怕他们如今盯着的就是你张三哥。” 张三冷叱一声,“麻五哥,你如此说话算是在吓唬我的吗?” 麻五借把马凳站在高处,大喊一声,“各位师父们注意了,你们闹薪之事不仅惊动了应天府衙,连城外驻扎的南京京营兵马也己经察觉城中动向有异,他们现在可能正在请命,京营办事是甚么风格,大家应该有所耳闻……限于身份我麻五言尽于此,大家都是成年人,其中利害你们自己惦量着办!” 麻五脱了皂帽擦一把汗,挤出人群,直奔应天府而去。 船厂工匠们齐动,都是知道,如今这位燕知府勤政体恤民意,算是一个最容易欺负的好官。 今日,正好在船厂工会的号召之下,倚靠大家的力量集体维权。只是麻五所说的南京京营,负责着陪都南京的守备,向来行事杀伐立断,兵部尚不能挟持! 大家一旦听闻自己今日举动己经惊动南京京营,不少工匠吓得仓惶变色。 张三叱一声,道,“大家别害怕,麻五满嘴胡言,你们也信?”。 今日阳光毒辣,金木柯得闲躲在遮阳处歇息,回城的小乞丐上前,密报说城外的京营营盘之中确有大量兵马异动,金木柯不由心中一凛,凑到张三身边耳语几句。 张三道,“金舵主,辛苦了。” 张三回头间人潮滚滚而去,工匠们从来安分守己,大多人几十年来都是窝在赵氏船厂内,凭着手艺养家糊口,今日能参加集会纯属一时冲动,一旦听到巡捕麻五说到此事己惊动京营,几位怕事的领班们带着手底下的工匠溜走了多半。 “张三哥,我家婆子病重,我先回去给她做饭,做完饭我再来。”又一个领班打完招呼告辞。 张三理解工友们拖家带口的苦衷,只得道,“就你们那点出息,回去老老实实照顾好家小吧,讨到薪水时,有我张三的就少不了大家的。” 好容易张三又将余下的几位领班们凑到一处,清点人数,众工匠中有家小拖累的,或生性怯懦者全数开溜。麻五讲话后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场内的工匠人数剩下不足一成。 留下的一千几百位工匠见此情景不免情绪低落。 众人再回头,金木柯带着他那几百花子离开大队蹲在路边。 张三骂道,“金舵主,人家都说叫花子心中无怕字,你这……算是站阵还是开溜?” 第十四章 突发状况 金木柯道,“我也正在考虑。” 当年,丐帮陈友谅与大明太祖朱元樟争夺天下,两军大战于鄱阳湖,陈军全军覆没,陈友谅中箭身亡,其子陈理继位,后陈理迫不得已投降,被封为“汉王”。 金木柯一系,乃是汉王陈理的分支,百十年来,众花子们小小心心,始终远离政事,才能熬到今日。 如今,花子们虽然是陪着船工们闹事,其中厉害也是让金木柯拿捏不准。 张三笑道,“那……我们干脆谈钱。” 金木柯眼中一亮,道,“你讲。” 张三道,“丐帮今日帮我站阵,本来船厂工会应该付出一笔劳务费用的!既然如此,现在讲好,只要你丐帮兄弟们今日能陪打到底,我张三就让那费用增加一倍。” 金木柯眼珠转了三转,咬咬牙举单掌与张三相对一击,道,“张三哥好豪气,成交!” 张三笑道,“好说,好说,船厂工会他奶奶的最宽裕的就是银子!” 张三为人粗犷,爱的便是人多热闹,如今搞定了金木柯,张三赶忙吩咐工会员工,弄来数百套灰色工装与花子们全数换上。 看一看面前几千号人头,张三站在最高处,高声唱道,“喂——来嗨!抓紧大绠使猛劲啊,一折一折往上升啊。” 船厂工匠们专事建造船只,虽然日常不能到江河湖海之中飘行,但从事的职业与水大有渊源,工匠们自有一股水上人家的洒脱气质。 如今张三领头的,是大伙平日在赵氏船厂的工人们工余时唱惯了的《运河纤夫谣》。 众工匠耳熟能详,紧接着齐声唱道,“一气升到将军顶啊,紧靠鳖鱼好使风啊。满篷过角送船行啊,九曲三湾随船转啊,高手能使八面子风啊。哟——哟——哟!” 歌声—起,激发得船工们士气高昂,于是张三带头,船工尾随,大家浩浩荡荡直奔应天府衙。 工人们平素没有什么集体活动。如今得闲凑在一处,数千人正经不了多久,便是嘻嘻啦啦晃晃悠悠。游行队伍走不出三五百米,工人漫步,小贩叫卖乱作一团。 张三正得意间,忽然听见工匠们的号子停了,质问为何。 工匠们一边捂嘴嘻笑,一齐手指前方。 正马路之上,如今俏立美人儿无数,果真真艳色无边: 头前一队,顶着金色假发的高佻美人们坦胸露怀,身着曳地长裙,高跟鞋击地有声。 一队未完,第二队又至。 这帮美人儿,红袍黑帽宽袍大袖,一个个英气逼人,全部做男子装扮。 第三队出场,画风急转,一群素面女子,她们头插发钗、簪、丸髢、穿着唐衣,腰下穿裳,手持桧扇,踩着木履,低头敛目默默行进…… 张三看着不免感慨一声,道,“这些扶桑娘们儿,能陪着姐妹们抛头露面,己属机会难得,她们成日在腰后面背个枕头作甚?” 街头街尾,这群横空出世的女子们,生生将好端端的船厂工会的游行队伍分隔成了几段。 这时,市民们闻香风涌出,将就近的墙头马上占据一空,更有好事者,一旦背离了家中悍妻的视线,赶紧对着街面的女子们大吹口哨…… 张三察觉有异,赶忙让几个年少的工会成员前后跑动,督促大家注意队列秩序。 “张三哥哟。”美女方队之中几个女子对着张三娇笑一声。 张三尴尬地嗯了一声。 又一群女子们挤眉弄眼地大喊道,“张三哥!” 金木柯呵呵笑道,“你这女人缘,倒是不错。” 张三答道,“都是一些需要烧钱才能上手的娘们儿,咦……今儿,有点不对劲啊。” 金木柯笑道,“这些娘们儿质素都不差,烧钱也值了……张三哥可有甚么好介绍?” 一个女子脆声道,“小张三,你小子没良心,可有一阵没来照顾姐姐我的生意了哟。” 张三抬头细看半天才看清,凑过来这位身着红袍头顶黑帽的女子,竟然是秦淮河畔怡红舟上的粉头,花湘忆。 张三呵呵笑道,“这甫一穿上衣服,我还真特么不认得姐姐了。” 花湘忆虽然知道这张三油嘴滑舌惯了,闻声仍然也不免嗔道,“好一个毒舌的小张三,这半年里,你死到哪里去了?” 张三苦声道,“没有半年,也就三个月的工夫吧,这阵子口袋里成曰的布贴着布,我张三都穷到要游行讨薪了,拿什么去帮衬你呀,我的花姐姐。” 工匠们长大至今,哪里见到过成百上千的美貌女子们结队,招摇过市。 今日美色当前,船厂工匠一个个张着大嘴屏息欣赏,至于什么船工号子,早己经被他们忘出了十万八千里外。 金木柯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冷眼望去,如今占据街面的这群女子,无论她们是做扶桑歌伎装扮,还是做西洋贵妇装扮,奇装异服之下,其实,都是一些中原藉的欢场女子,金木柯使出眼色对张三示意。 张三会了意,随囗问道,“花姐姐,你们弄得这般花枝招展,招摇过市,今天,姐妹们这是在闹哪一出?” 花湘忆迎着众人的目光,笑着挤一挤胸前双峰,昂然道,“没看清楚吗?姐妹们也在游行啊。” 张三笑道,“抢吃抢喝抢女人,这些事秦淮河上经常见,今天,张三还是头一次见识,金陵城内还有抢在别人头先去游行的。” 须知这金陵,各行业劳动者之间皆有行会帮衬,为免各方产生无谓之冲突,行会之间,平日彼此间互通声气。 这次赵半城船厂工会准备大动作之前,早已经知会过其它各大行会。 大家既然都是在金陵地面上讨生活,行会间虽然不方便在明面上助阵,却也不能暗地里互相拆台。 按例,遇到了行会间的突发情况,几家首领坐在一处,大家喝酒排班,暗中先携助排第一班的行会拉齐人头,在应天府门前闹三天,等第一班的行会捞足好处收了兵,排第二班的行会重新再闹,如此循环,方能公允! 虽然,大家日日围着应天府衙吵得鸡飞狗跳,但是行会之间也算一团和气。 张三叹道,“讲好的,这三日由我们船工先闹着,你们这班娘们凭什么来抢大爷们的风头?” 第十五章 再生枝节 花湘忆叱道,“姐妹们还没有得到过通知。” 十里秦淮,一水相隔河两岸。 一畔是江南贡院,书生学子在此奋发图强,只求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另一畔则是旧院,珠市,物产丰饶名伎云集,引得儒商巨贾流连不去。 可以说,十里秦淮乃是金陵城最繁华也是最奢靡之所在。 当然,其中混迹的烟花女子们早已人数过万,规模不可小窥。 偏偏各家的老鸨和茶壶们为了争抢客源,一年中大家从头斗到尾,彼此间矛盾重重!可以说,秦淮河上,想合力结成女伎界行会,无异于痴人说梦。 按此说来,没有行会协调,烟花女子们今日不小心抢了船厂工会的风头,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 张三哈哈笑道,“老子们今日游行,只是为了讨薪,你们这班娘们儿胡闹,难道……是因为马班头抽头太狠?” 应天府总捕头马爷数年经营,将金陵秩序整合一新,他手下的捕快们沿秦淮河巡查,去各家风化场所抽头,改善手下们的福利,也是金陵之行业例规, 花湘忆道,“姐妹们挣的银子多了去了,不怕多养几个吃闲饭的小捕快。” 张三恼道,“你们瞎特么凑什么热闹?” 花湘忆道,“秦淮河有秦淮河自己的套路,小张三,你小子久不出门,现在连秦淮河上的第一等的大事是什么,大概都忘记了吧?” 金木柯带着花子们笑道,“那便是秦淮河每月一次的花魁争艳。” 秦淮河各家风月场所之间,彼此矛盾重重,数十年来争来斗去,一直内耗不停。 有一个极善营销观念的儒商,恨其不争,搭台聚拢最大几家场所的老鸨们坐下长谈,经各方友好商定,秦淮河两岸烟花场所集资,自办选美活动! 至此,秦淮河上各家各处的烟花女子自行报名参加选养,比拼外貌,比拼才艺,等等等,现场比试的各种项目,俱是这些女子们在风月之地的伴身功夫。 于是,每月一次,秦淮河畔富商搭台,烟花女子台上争艳,各方力量为了自家的粉头台下斗法,商贩看客们闻风云集会场,金陵为此万人空巷…… 每月选出的花魁们,对所获奖品的多寡并不上心,重在借此机会艳名远播,可以使自己的身价一夜间暴涨。 所以,每月一次的花魁争艳,事关城内各大烟花场所的战略布局,是秦淮河乃至于金陵城中的第一等盛事。 张三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花湘忆道,“三五千应该有的。” 金木柯笑道,“凡有三分姿色的姐妹都上了岸,今夜这秦淮河上,怕是要罢市了。” 花湘忆叱道,“今日只要是意愿达成,姐妹们赔钱,赔人,倒贴咱们秦知府几个晚上也无妨。” 张三呸道,“就咱们那燕知府……只怕姐妹们有那份心,他老人家也没那个胆子!” 三人斗嘴时间里,好事的烟花女子们媚眼四扫,引得嘘声一片。 两边墙头之上,本来负人太多,脊瓦不堪重负,卟通几声,滚落几位,大家拍拍身上尘土,还想再攀爬上去,好位置早被后来者占据。 “看看看,自清晨起,你特么就趴在此,眼珠子都要掉下去了!” 远远听见二楼妇人怒骂,然后啪的一声关上棂窗。 未几何房间之内男人咆哮,妇人哭骂,两夫妻纠斗得热闹,花瓶案几等等物件不断从打破的窗台飞出,打得楼下的无辜看客们闪躲不及。 忽然一声女子尖叫,这关头,自窗中飞出一个玫红布包。 张三眼疾手快,右手一搭花湘忆的香肩,人己飞上半空,他左手兜圆右手托塔,将布包护在自己胸前,这才轻轻飘落。 花湘忆嗔道,“死相,这么多人面前,还对人家动手动脚。” 张三嗯一声,轻轻掀开布包,里面竟然裹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婴儿。 这奶娃儿乍一见生人面孔,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烟花女子们因之母性大发,围拢来评头论足啧啧称奇…… “娃儿,我的娃儿。”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挤将过来。 奶娃儿闻声,越发哭得撕心裂肺。 金木柯从旁呵呵笑道,“这娃根子骨不错,你这做妈的若嫌养他不活,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干脆把这娃送到我那儿,做个花子吧。” 一听此言,女人吓得脸色苍白,她双膝发软,口中喃喃,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花湘忆生性泼辣,顺口骂道,“滚开一边,买孩行乞,你们丐帮,这几年还嫌自己造孽不够吗?” 金木柯阴笑着站开。 张三盯着女人叹一声,道,“抛,抛,夫妻争执抛东西,丢得真特么解气,怎么可以把自家娃儿顺手也丢了,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哪个做娘的不疼娃儿,她又不是故意的,罗索!”花湘忆白了张三一眼,从他手中接过孩子,忍不住亲亲娃儿粉嫩的小脸,小心将娃儿递给女人,道,“快回去吧,这娃娃都被吓坏了。” 经此一闹,船工们正好借机会凑过去,与烟花女子掺在一处。 此中女子囊括金陵各大欢场头牌,莺莺燕燕环肥绿瘦。 莫说是这班船工,就是混迹欢场多年的金陵巨富们,也不能一次将这些粉头们认全,今日群芳合集,引得半个金陵城的男子们闻风而动。 于是张三带队,美女压阵,在浩浩荡荡夹道赏美的围观队伍中,游行队伍昂首挺胸,直奔应天府知府衙门。 忽然游行队伍阵形一乱,早有探路的快腿船工回报: 应天知府衙门前,无数皀衣捕快手持哨棍,将路口封堵! 不远处。 马班头站在捕快当中,厉声喝道,“张三,你小子今天长出息了!竟然敢带这么多人来府衙闹事?” 张三作势停住队伍,自己独自向前道,“马爷,您误会了,生活太艰辛,这几个船工也是实在熬不住了,求燕知府帮忙催一下,让赵老板把这三个月的欠薪发了。” 马班头胡子一吹,喝道,“赵半城拖欠了船工们的薪水,你们大可去赵半城家当面讨要,如今,你们跑来我应天府闹什么闹?!” 张三呵呵笑道,“有道是,老鼠怕猫,猫怕狗,您也知道,我们赵老板财大势大,这金陵城里,他只服燕知府管。” 第十六章 套路无边 马班头道,“狗屁,赵半城那厮得意时,偶尔到顺天府衙行走,他也是鼻孔望天……” 张三小声道,“马爷,反正您也看赵老板不顺眼,这次您放开大路,容我们当面呈诚燕知府,请父母官为被赵半城欺压的船工们出头。” 马班头沉吟道,“这些话,我可以帮你传到,我家老爷正在处理要务,你们这群人……一个也不许上堂。” 张三为难道,“我们赵氏船工工会,向来配合燕知府大人的领导,一年也难得闹上一次。” 马班头骂道,“我家老爷好说话,你们这群浑蛋顺势,还闹上瘾了?” 张三笑道,“一次一次,今年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班头胡子一吹,“但凡有个屁大的纠纷,这家闹完了那家闹,你们真把这应天府衙门当成墟市了?” 张三道,“无理取闹这顶大帽子可不能乱扣,那是没素质之人所做之事。” 金木柯缩头躲在美女从中,仍被马班头一眼认出,马班头禁不住冷哼一声,“你们倒讲了一口好素质。” 张三小声道,“马爷您看,这船工们今曰赶齐了,如今半个金陵城的百姓们都在盯着此处,假如不让大家伙儿捞点彩头,恐怕……” 马班头道,“船工们闹便闹了,你今儿弄群娘们儿来凑什么热闹?” 张三道,“大家顺路而已,咦,我还真不晓得,这帮姐姐们今儿个发的哪门子的神经?” 马班头看着衙门前府前大道人山人海,也恐久则生变,眉头一皱,对着张三耳语几句。 张三领命,返身回去先将几位领班拉出队列,吩咐工会工作人员约束全部船工就地静坐相候。 应天府衙门开半扇,这才有麻五领着张三及众位领班侧身而入。 船工们全听工会招呼,一声令下,大家席他坐翻了半条街,更将迎风而立的欢场女子们映衬得傲视街面。 花湘忆道,“马班头,小张三己经进去了,燕知府何时接见我们姐妹?” 马班头贵为应天府总捕快,管理着江宁、上元。辖:江宁、上元、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溧阳共八县的治安。 洪武二十六年,应天府编户一十六万三千九百一十五户,人口一百十九万三千六百二十人。 马班头乃是一人之下而百万人之上,应天府地面上除了燕知府之外哪个见了他不当面尊称一声马爷。 这花湘忆在众人面前,大喇喇直呼一声马班头,惹得马班头脸色一沉,道,“花湘忆,你不带着众姐妹们在花船之上好好操琴习艺,今日跑到应天府衙闹的是哪一出?” 花湘忆道,“我们要见燕知府。” 马班头道,“我家老爷日理万机,岂是你们想见就能随便见的!” 花湘忆带着欢场女子们吃吃笑道,“日理万机?日理万妓?”引发哄笑一片。 马班头喝道,“严肃,注意素质!” 于是做西女装扮者歌舞,做东瀛女装束者奏乐,花湘忆带着黑帽红衣女子们微启珠唇吟唱: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学剑越处子,超然若流星。损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藏行。豁此伉俪愤,粲然大义明。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荣。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 围观者众,大多数不明其义,只知面前这群抚琴吹萧歌舞吟唱的烟花女子们论及身材样貌歌声舞姿无一不是人中极品,观众们禁不住喝彩连连。 燕知府出一介文士,马班头随侍多年,陪着也略识诗书。 马班头没想到自己一句注意素质,惹得这群烟花女子们,唱起了唐朝诗仙李太白的《东海有勇妇》。 诗中说的是,东海勇妇大义明而报夫仇的义举感动朝野,引得主上免其死罪,而且美誉流传,名列史册。 这首本是李太白作品中比较生僻的诗句,哪知这群秦淮河边讨生话的烟花女子们乐感极强,花湘忆信手捻来,一众烟花女子们仓促间随之抚乐伴唱竟也相得益彰。 马班头刚要喝斥,却见自己手下那班捕快们,先丢了手中吃饭的家伙,面上忽悲忽喜,不自主地随着烟花女子们的节奏轻轻摇摆。 马班头心中咒骂一声,换了张笑脸,高声喝道,“好!” 这一声吼大有讲究,府衙乃是应天府重地,如今这班烟花女子们堵住门前载歌载舞不成体统,情急之下,马班头动了真气,于万人声中,如同旱天暴起惊雷! 这一声,震得抚乐器的柔弱女优们不自主气血上涌,手中一抖,乱不成声…… 此时府门一开,麻五带着张三及各位船工领班由内走出。 张三笑道,“原来马爷也懂得耍金刚狮子吼功?!” 马班头倨傲地冷哼一声。 张三道,“刚才入内,我……可没收过马爷你派的银子。” 马班头冷眼一瞅其它几位船工带班,带班们捂住腰囊,闷声不语,撞上马班头的目光时,各位领班们面带尴尬笑容。 麻五对着会心一笑。 马班头心中有底,凑到张三耳边小声道,“白花花的银子你不收,是因为你张三是光棍一条,他们几个,却是有家有口的,若还想在金陵的地面上混下去,他们就不敢不收!这道理三岁娃娃都懂得,收了马爷的银子,可是要听马爷招呼的!” 张三呵呵笑道,“马爷这是在威胁我?” 马班头小声道,“你们赵老板,每年可暗地送给你不少银子,他就是想着你率领工会,维护赵氏船厂的稳定。” 张三笑道,“单身汉手中无余钱,白白送上的银子,我正好拿它,陪着工友们换酒喝。” 马班头道,“小张三收了老板的银子,如何用途与马爷无关,但现在,你不事维稳,反而带头闹事,就有点不厚道了,马爷给你留点面子,现在人前我就不说穿了。” 张三叱道,“马爷身为应天府总捕头,平日在赵老板身上捞到的好处,可比小张三只多不少。而且,我听说……那些银子,只进了马爷您一个人的腰包。” 马班头脸色一阴,附耳轻声道,“彼此彼此,你不说我,我不讲你!如何?” 张三道,“成交!” 马班头道,“小张三,得了便宜别卖乖,现在你的人也该散了吧?” 张三嘻笑道,“未曾亲见赵老板服软,我怎么会散呢?” 马班头道,“好,马爷透点消息于你,我家归云少爷,如今已经进了金陵。” 张三大喜道,“这小祖宗能亲自杀回来,金陵城二月初二这场好戏,便是板上钉钉了!” 马班头轻声道,“所谓父子没有隔夜仇,如今,你船厂工会围堵知府衙门,骚扰到燕攀龙大人,此事传出,一个不小心便先要动摇了我家少爷的心智,大战将至前,此举实为大忌。” 张三咬唇不语。 马班头道,“江湖人敬重你张三侠肝义胆,此次你是愿意与我家归云少爷为敌,还是为友,现在,马爷让你自己选。” 张三迟疑道,“对付赵老板之事……” 马班头道,“你讲义气,此事便有得商量!” 张三眼珠骨碌一转,点一点头,对着人群高声道,“兄弟们,上面己经答应了大家的请求,我们不能让燕知府这样好的父母官为难呀!” 船工们本性淳朴,今日游行也是被逼无奈中的下下之策,如今既然是张三哥说出的意愿达成,大家自然是谢天谢地,谢谢亲人青天知府燕攀龙。 大家连连称是,不待张三说完,回家赶晚饭的船工们稀稀拉拉地先走了一多半。 第十七章 民意难压 这群烟花女子们,混迹于秦淮河畔,说不得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曾习练过什么内功,乍然之下,马班头这霸道一吼,她们被震得头昏目眩,几欲坐倒。 烟花女子们抚额摇摆之际,正好便宜了金木柯手下的一群叫花子们,偷窥她们的裙底春色。 花湘忆头疼甫定,却瞅见张三入府衙又出,然后与马班头交头接耳,似乎双方已经达成某种妥协。 花湘忆道,“小张三,你这是要撇开我们姐妹们,自己先撤了哟?” 金陵环境错综复杂,马班头统管本地治安多年,处事当然要狡黠老道。 城中各行会,有事无事便是堵着应天府衙大门要说法,一年之中把大闹小闹的数目全部总起来,总有个百八十回,应天府衙每次不便用强,不胜其烦。 马班头授意之下,麻五引着几位船工领班们,进了府衙大门。 躲过众人视线之后,麻五请几位领班,在右侧亭台之下的石凳上坐下,麻五顺手在石桌上拍下十张总额一千两的银票,说是马爷赏给大家的茶钱。 众领班偷瞥张三面面相觑。 张三见此暗叹一声,道,“马班头好手段,看来……燕知府今天是见不到了。” 他也只好独自低头喝茶。 情势所逼,张三干脆放弃了自己的那一份,由着各位领班们将银票分了。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如今再次面对花湘忆之时,张三只能苦脸不语。 马班头慢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如今歌尽舞止,大家也闹够了,该回去准备晚饭了吧,你说呢,张三哥!” 张三翻翻白眼,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张三仍不甘心,凑到麻五身边问道,“麻五哥,今日京营里的兵马,真的是因为我们船厂工会游行而动起来的吗?” 麻五冷笑道,“张三哥,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这京营之兵非皇命不敢擅动!” 张三迟疑道,“这次……又是马爷的离间之计?” 麻五笑道,“张三哥视船工们如兄弟,为他们谋福利时,你是尽心尽力,可他们……但凡有点威胁,有点诱惑时,便视你张三如弃履。” 张三道,“什么是弃履?” 马班头笑道,“旧而无用的破鞋。” 张三回头细看,手下那班船工们,早己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能对着马班头暗挑拇指,“马爷,你狠!” 他干脆垂头,自己混入了金木柯的花子一堆。 马班头干笑一声,道,“花湘忆,如今大老爷们儿们可都散了,你们这班小姐妹,也该回去梳妆打扮,准备晚上的买卖了吧!” 花湘忆迎上马班头锋刃般的目光,己经感觉诸般不适,只是情势所逼,她不得不挺胸上前! 花湘忆正色道,“姐妹们要见燕知府!” 马班头冷冷道,“看在大家都是在金陵地面上讨生活的份上,马爷最后劝你们一句:见好就收。” 花湘忆贝齿一咬,道,“反正我们也过不下去了,燕知府今日若是不接见,姐妹们情愿死在此间。” 此语一出,观众哀声一片。 一个形容枯禞的老儒生排众而出,对着马班头躬身一礼,道,“马爷,麻烦您还是进去通禀一声吧。” 马班头见他年老体衰,不便施以颜色,低声道,“老丈有何指示?” 老儒生颤颤巍巍,道,“咱这秦淮河,乃是长江下游右岸支流。古称龙藏浦,汉代起称淮水,唐以后这才改称秦淮。” 马班头道,“这……金陵读书人都知道。” 老儒生喋喋不休道,“?从南朝开始,秦淮河边名门望族聚居。两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歌女寄身其中,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佳人故事留传千古。太祖之时就曾下令:元宵节时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灯万盏,于是秦淮两岸,华灯灿烂,金粉楼台……” 马班头有点不耐,道,“您到底想表达甚么?” 老儒生道,“不客气讲一声,就是面前这群女子,造就了十里秦淮今日之鼎盛……如今姐妹们罢市,她们若再有了什么差池,秦淮河上自今夜起再无风月,这……可如何是好。” 话未说完,老儒生浊泪纵横。 围者附和之声声动天宇。 马班头扶住老儒生,柔声道,“凡事总有解决之道,老丈切勿哭坏了身子。” 老儒生止住哭声,道,“小生……只有廿八岁,秦淮河边,我还能夜夜坚守,马爷,您总是喊我哪门子的老丈?” 马班头顺手一拎对方,细查之下,才觉出这老儒生面相虽老,其实骨龄尚幼,应该他是沉缅酒色,弄得自己发白牙松,早衰到让人目不忍睹! 马班头强忍着火气,在心中也是问候了对方百八十代的祖宗,这才吩咐小捕快扶着这“老儒生”到一边去歇息。 此事处理完毕,马班头对着花湘忆沉声问道,“你们如此这般纠缠不休,找我家老爷所为何事?” 花湘忆挺胸道,“往年里秦淮河上花魁之选一月一届,姐妹们群芳斗艳,嬴在明面,输得心服。” 马班头嗯了一声。 花湘忆又道,“今春起,应天府公告秦淮河两岸,将花魁之选收为官办。” 马班头低声道,“你也该知道,我家老爷历来崇尚无为而治,这干预民间之事,肯定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 花湘忆道,“这幕后黑手又是谁?” 马班头叱一声,道,“官场上的事情,我家老爷还需要亲自向你们解释吗?” 花湘忆高声道,“花魁之选,这活动乃是秦淮河上几代做大而做出了名,而今,官家强取豪夺这个活动的署名权不说,还规定只让官家小姐斗艳,不准我们歌女界参选,天理何在?” 于是看客起哄,众女聒噪,叫喊声此起彼伏。 “揪出幕后黑手!” “燕知府给出说法!” “我们要选花魁!” “花魁是我们的。” …… 饶是马班头历练之深,对着这一群打不得,骂不得,抓不得,劝不住的烟花女子们,他也是无计可施,只好自己先行退到了众捕快们的身后。 第十八章 甘苦自知 张三今天和马班头斗了一把心计,败阵之后自认倒霉,他正缩在一堆叫花子从中沮丧。 金木柯带了几个花子抬着几个带着刺鼻异味的藤筐去了又回。 张三掩鼻闪开一边,道,“到时间了,咱们就撤吧。” 金木柯朝他嘘一声,自己直奔花湘忆的身边,笑道,“姐姐们的遭遇,丐帮甚为同情。” 女子嗅觉本来格外灵敏,花湘忆掩鼻道,“你们踩到大便了?” 金木柯呵呵笑道,“堵着应天府衙讨说法,花姐姐这次应该是头一遭吧?” 花湘忆迟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金木柯道,“扯皮闹事那可是咱们花子们的强项,讲到专业的搞法,不过是一哭二闹三掷物!” 花湘忆道,“掷什么东西?拿板砖拍吗?” “千万别!真拿块板砖掷出去,不小心砸死了应天府捕快,那可是要偿命的。”金木柯叱一声,道,“不对着府衙掷上几筐萝卜青菜臭鸡蛋什么的,就不能算是一场完美的游行。” 花湘忆眉头一皱,道,“那些玩意太……难得了吧?” 金木柯阴笑道,“我这倒是有几筐,只是……运来的路途之上,小的们颇费了一番气力。” 花湘忆何等心智,一听此话,便知道这金木柯是在讨要赏钱,她先起身掩鼻检验。 金木柯抬来的几个筐子,筐子里面装满了一堆花子们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空心萝卜,烂菜叶。 臭蛋之味熏得花湘忆直抹眼泪,她信手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道,“好,赏了!” 不待金木柯道谢,花湘忆抓起两个臭蛋,向马班头迎面砸去,口中先喝道,“接招!” 烟花女子正处年盛,正是好事之辈,既然花湘忆出了招,姐妹们有样学样地抢些萝卜菜叶,对着捕快们的队列中一通乱掷。 捕快们的反应其实不慢,实在架不住这群娘们人多,于是,应天府衙之前,菜叶飞舞,当时恶臭满天…… 麻五用袖子抹开马班头头顶的两个臭蛋壳,叫道,“马爷,我现在就去杀了金木柯那厮,给您老人家报仇!” 马班头揉揉不知被何人用萝卜砸青的右眼,叹道,“吩咐兄弟们,大家今日一定要忍,咱千万不能给老爷惹出什么民变,事后……马爷我必有重赏!” 麻五指挥之下,众捕快挽肩站作一排,坦然面对烟花女子掷过的秽物。 张三心中坦荡,瞅见此种情形,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拉过金木柯,道,“撤!” 金木柯笑道,“还有十几筐秽物己在路上,足够这些娘们掷完前院再掷后院。” 府衙后院,那可是燕知府住家的府邸! 张三道,“我是不陪你们胡闹了,金舵主若还想要结算今日站阵的工钱,就来赛狗场寻我!” 他自己足下生风走得飞快。 金木柯带着花子们远远起了半天哄,又将搜罗来的十余筐秽物卖与花湘忆,这才得意收兵。 …… 悦来客栈经了金木柯这么一闹,中午的饭市再不出奇, 趁着空闲,大堂中把守的路一闯找了跑堂儿陪着抓棋,符海尘在一隅闭目养神。 钱得乐满脸堆笑地走到符海尘的近前。 以他脚步之轻灵,仍然被符海尘当时察觉。 符海尘实在是打心底怕了这个钱疯子,他单手一扶刀柄,沉声道,“老钱!” 钱得乐小眼一眯,笑道,“小符呀,坐得辛苦不,要不,你先去楼上寻间上房,先眯上他半个时辰?” 符海尘小心道,“你……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钱得乐皮笑肉不笑地单手探入怀中。 符海尘见之,急忙一触机簧,腰中弯刀刀出半鞘。 钱得乐掏出的却是皱巴巴一张银票,语气轻柔道,“前阵子兹扰了你符少,老钱心甚不安,这里有五十两银票,权当老哥哥我向你赔礼,要不,符少先拿去买糖吃。” 钱得乐平日贪财吝啬到了极改,在望江楼做生意时,管他生客熟客,三五钱银子的小帐,他也不会给对方半点折扣。 如今,钱得乐能一次出手赏人白银五十两,可以算得上是盘古开天以来头一遭。 符海尘盯着那张银票心头直发怵。 钱得乐将银票硬塞入符海尘的手中,笑道,“拿去先花着,不够就跟哥哥讲,我有!” 符海尘俊脸上一苦,道,“老钱,你……还是有事说事吧。” 钱得乐道,“看看,都是老钱的错呀,弄得符少你……还是始终与我见外了。” 符海尘只能一脸茫然之色。 钱得乐左右瞅瞅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老哥哥我当初,也是手气太紧了,所以眼皮子浅,才因为了一窖子白酒,跟符少翻了脸。” 符海尘面露惭愧之色。 钱得乐嘻嘻笑道,“如今我执掌悦来客栈金陵五店,算是苦尽甘来。” 符海尘小心陪笑点点头。 钱得乐喃喃自语道,“做掌柜的虽然也还实惠,可这……怎比得梨花白酒地区代理来得滋润,老钱如今的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梨花白酒南京地区的总代理!” 悦来客栈的分店遍布天下,梨花白酒乃是悦来客栈唯一专用酒。 悦来客栈光是在南京地域内的分店就不止百家,各店内宾似云来,每年消耗的梨花白酒数量之巨,数量让人不敢想象,这种优越的专卖制度,自然能让钱得乐从中赚得心花怒放。 符海尘想清楚其中的原理,这才心房落定。 钱得乐挤眉笑道,“今晚有空吗,老哥我带你秦淮河边去乐一乐?” 符海尘这才笑道,“只怕没空。” 这时,一群锦衣华服之人推门而入。 当头一个人细眼稀须,好在他身壮面白,他未语先笑道,“谁说没空?!”? 钱得乐见他气宇轩昂又谈话和气,不由心生好感,上前还了一礼,道,“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名号……?” 那白胖公子笑道,“在下祝允明,相熟的,便唤我一声祝枝山也可。” 钱得乐听了暗暗一惊,知道面前这位白胖公子为人虽然低调随和,却因为他擅诗文,工书法,其人名动海内,他正是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等人并称“吴中四才子”的祝枝山! 钱得乐尊重有识之士,拱手柔声道,“祝先生,您……有什么指教?” 第十九章 高深莫测 今日登门的这几个人,俱是一些自认在场面上响当当的人物。 相比而言,钱得乐这个悦来客栈五店总掌柜子的身份其实稀松平常,好在祝枝山为人随和,拉着钱得乐一一引荐。 寡言清瘦的是京师户部尚书尹大人的公子尹鲁豫。 当中那位气宇轩昂,身材伟岸孔武有力的,是致仕南京兵部侍郎端木大人的公子端木辟疆。 祝枝山本身就是官宦子弟,外祖父徐有贞是明宣德八年进士,后来因迎英宗复辟有功,委任为兵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封武功伯。祝枝山平日交游广博,接触的自然都是一些两都里的高官名门之后。 钱得乐一一拜见,可惜面前这些公子哥平时己经眼高过顶,如今自然不屑与一个民间的小掌柜子回礼。 钱得乐有些尴尬,只能淡淡道,“大伙儿来的还真不巧,如今悦来客栈的饭市已过,伙计们午后需要休憩,接待上难免怠慢,各位大爷若还有些甚么好去处,还请移步。” 端木辟疆一张囗,酒气冲鼻而来,他瓮声道,“你一个小掌柜子,好大的脾气。” 钱得乐己然不悦,冷冷道,“岂敢岂敢。” 端木辟疆道,“识相的,赶紧唤燕归云来见我。” 他此语一出,符海尘己然脸露愠色。 一边捉棋的路一闯单手一抖,手中棋子掉在秤盆之上。 如今,乃是公子燕归云闭关修炼内功的非常时期,他二人尊照女主封铃舞的命令,在悦来客栈日夜为燕归云护法。 燕公子处事低调,不喜扰人,半个月时间下来,路符二人愈加心服,暗中己经将燕归云的身份拔高了不少。 面前这位端木公子冒然求见,己是不合礼数,而他直呼燕公子其名,更显张狂。 钱得乐道,“不知这位端木大爷,你求见咱家燕公子,所为何事?” 端木辟疆昂首道,“我端木辟疆找姓燕的小子斗剑,难道还需要向你一个小掌柜子通禀吗?” 钱得乐叱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两条影子一闪,路一闯和符海尘己经跃身到了众人面前! 符海尘不屑道,“此事只怕难度不小!” 祝枝山笑道,“习武之人,私下切磋技艺,以求共同进步,也是一大幸事。” 符海尘对祝枝山倒也无甚恶感,对他和颜悦色道,“习武之人,相互切磋技艺本来是一件好事,只是如今的燕公子身份尊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想见就能见得了的啦。” 端木辟疆叱道,“尊贵?他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应天知府,在我,在我爹正三品面前,他爹那三品算个屁!” “好响的一个臭屁!” 说话之人人未近前,香风先至,封铃舞高髻云鬂,一身锦袍轻裘款款而言。 既然女主到了,路一闯和符海尘躬身而退至一旁。 帝都北迁之后,南京仍留有六部,这些六部的官员比与北京官员相比,两地最大的区别在于,如今南京六部的官员们领的只是闲职。 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南京六部的闲官,日常也不将应天知府这等地方官放在眼中。 端木辟疆这样的南京六部官员子弟们,自然也陪着不屑与燕归云这样的地方官之后为伍! 如今,因为约斗燕归云一事,端木辟疆受到封铃舞这样一个少女的抢白,忍不住脸上变色。 祝枝山从中陪笑道,“端木公子,咱们可是斯文人,莫在女辈面前失了体面。” 封铃舞随口道,“祝允明,你亲姑姑可是祝兰英?” 端木辟疆和尹鲁豫两位公子闻之,面露异色。 祝兰英乃是当世金陵奇女,寻常官家小姐忙于养花读诗工女红时,待字闺中的祝大小姐祝兰英竟然买铺开店,她几年经营,独创出“古龙兰”这个顶级奢侈品牌。 祝兰英主营的“古龙兰”奢服订制,古龙斋顶级胭脂香水研发的“迪奥尔”系列产品,高端大气,独具一格,引得南京及北京的富豪人家趋之若鹜。 又因祝兰英的目光时尚前卫,她受邀担任各大堂会评委时,单言片语间,可以左右民间的潮流走向,被受众们暗中尊称她为“英皇”。 这位“英皇”祝兰英,确系祝枝山的嫡亲姑母,只是面前这位祝枝山也能算得上一介文化名人。面前这位少女,见了名人祝枝山如同无视,她第一句话问到的,竟然是英皇是不是他的姑母。 端木辟疆和尹鲁豫闻声哑然,只觉得,面前这少女如此托大,不是狂人便是白痴。 祝枝山处事圆滑,平和笑道,“正是正是,不知小姐与我姑母有何……” 封铃舞淡然道,“勉强有些生意上的来往。” 祝枝山进悦来客栈之后,见到这里当值的掌柜子冷淡倨傲,少女的跟班们态度强横,俨然不将自己这班富贵公子们放在眼中。 而面前这位少女的傲慢作派,更象是人上为人做久了,被惯出来的嚣张气势。 以祝枝山的老道世故,一时竟也测不出其中的深浅了,更加小心道,“端木少爷在外面多喝了几杯,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封铃舞道,“这个姓端木的,不是要找燕少爷斗剑吗?” 祝枝山道,“不知道燕公子方便吗?” 端木辟疆狂笑道,“本爷亲自上门与他斗剑,燕归云推三阻四,是怕了吧?” 封铃舞笑道,“还真是怕在你这消耗了体力,耽误了与裘三两之间的二月二龙抬头之约。” 裘三两自成名以来,这几年,他杀富杀贵绝不姑息,祝枝山听清裘三两名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端木辟疆似乎不认识裘三两的厉害,依旧侃侃而言,道,“燕归云这厮越混越回去了,闭关这么久,找这么一个名次都不上能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无名之辈,练什么练?” 祝枝山看他越说越不成话,故意咳了一声。 端木辟疆道,“老祝,你咳什么咳,在本爷眼中,裘三两算个……” 端木辟疆还未将那个“球”字说出口,祝枝山猛然跃起,将他的嘴巴紧紧捂住,让端木辟疆把后半句话自已生生咽了回去。 祝枝山赶忙双手合计,对空而拜道,“言多有失,言多有失,裘爷莫怪!” 天下人追读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皆以为自己看看榜单,就能识尽天下英雄。 却不知,这个冷血杀手裘三两的实力,早就可以冲上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主榜前五名,灵霄阁却偏偏没让他入榜单,其中的猫腻让人玩味。 也只有端木辟疆这等未曾入世的富家公子,不知死活,才敢在此公共场合,如此去胡乱去点评这位天下第一杀手! 第二十章 骤然发难 祝枝山呵呵笑道,“既然燕公子有这等大事要筹备,我们先行告退。” 封铃舞笑道,“端木公子,你这次深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归?” 她轻巧一语,重新勾出端木辟疆的心中豪气。 端木辟疆趁着酒兴,对封铃舞高声道,“你想怎么比?” 祝枝山小声道,“撤吧……燕公子才是正主儿。” 封铃舞道,“端木公子所说没错,燕公子此际修成大统,确实没有时间搭理你们这些阿猫阿狗!” 这句话说得太过尖酸,几位贵公子闻声面露愠色。 封铃舞不以为意,道,“现在的年轻人如此上进,我颇为感动,若是研习什么琴棋书画,倒帮不上甚么忙,斗剑,我正好代劳一二。” 小姑娘本来身形纤细单薄,看似弱不经风,她说到兴奋处,妙目之中灵光绽现。 伏在柜台后看热闹的钱得乐见之心中一苦。 女主子的底细钱得乐最为清楚,小丫头仗着身轻手快,向来喜欢先发制人,普通高手在她偷袭之下,常常被打得手忙脚乱。 而这位端木辟疆虽系纨绔子弟,但体形彪悍,掌大臂长,一身练剑的好根骨,他只需平心静气守紧门户,顶住对方致命三招,而后发制人,一来二去,只怕封铃舞也讨不到好! 偏偏钱得乐身份所限,不敢拂了女主的雅兴,钱得乐单指一点,掌中算盘散架,他默默将两把算盘珠子扣在掌中,静观事态发展。 封铃舞单手一举,手中剑长三尺三,宽大异常,扬声道,“你们既然追读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就应该认得此剑正是燕归云的成名利器,宽剑:索魂。” 机括一响,剑身弹出,果然是光彩绚烂,寒气逼人。 祝枝山天生弱视,喜欢奇珍异物,闻剑声悦耳,忍不住取出一个放大镜凑到近前,先被索魂剑剑身发出的森寒之气一激,狠狠打出一个喷嚏。 祝枝山不由感慨道,“这可是件好东西,值多少银子,统万城可以定制吗?” 封铃舞被这呆子弄的哭笑不得,心中连骂了十二个滚字。 端木辟疆一抽腰中剑,狂笑道,“索魂,燕归云冲榜以来,这两年,他虽然大小经历数十战,剑下从不曾杀死过一个人,这剑算索得了哪门子的魂,我这剑……” 端木辟疆正说得口沫横飞,忽觉眼中白影一闪。 封铃舞跃至半空,秀发飘飞之时,小丫头双手持剑暴然劈下,丈许之内,剑气凌人! 由于对方是骤然发难,端木辟疆避无可避之下,只能单手持剑奋斗相迎。 哪知二剑相撞,咔嚓一声,端木辟疆的掌中剑应声而断! 端木辟疆惨声喝道,“你……使诈!” 封铃舞己然还剑入鞘,顺手丢给一边的路一闯,看了一眼端木辟疆,漫不经心道,“哦,端木公子,你哭什么?” 祝枝山赶忙上前,扶住端木辟疆。 公子端木辟疆的掌中剑,剑名龙泉,乃是他祖父那辈专门请了名匠花重金打造,此剑断金断发,锋利无比,传至兵部侍郎端木大人手中,更是小心护理,当作镇宅之用。 今日,端木辟疆也是猛着胆子,将龙泉剑偷出来显摆,却不料,竟在一招之下,被对方一个女子劈作了两段! 想到事发回家之后,老父可怕的责罚,端木辟疆酒意全消,他大嘴一咧,眼泪夺眶而出。 钱得乐递过一张信笺,冷冷道,“我这里有个地址,是金陵手艺最好的铸剑工匠,你诚心求人,那位工匠高兴了,或许还愿意把这把断剑接上。” 祝枝山接了信笺,对封铃舞抱一抱拳。 几位公子扶着痛哭流泣的端木辟疆仓皇而去。 钱得乐对着封铃舞笑道,“女主剑术通神,可喜可贺!” 封铃舞将手一背,厉声道,“我在悦来客栈外围设了十二道暗卡,不许习武之人入内惊扰了燕公子闭关,这随身配剑的端木辟疆,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钱得乐苦脸道,“人家可是南京兵部侍郎端木大人的公子,我……我以为他的佩剑只是个装饰。” 封铃舞道,“传我命令下去,二月初二大战之前,任何人等,佩带兵刃入悦来客栈者,杀无赦!” 路一闯和符海尘偷偷松一口气。 钱得乐迟疑道,“这事只怕有些难办。” 封铃舞不耐道,“能有多难?” 钱得乐道,“其它人还好,只有古铁雷斯.铁无双!” 铁无双与燕归云是患难兄弟,他常期在悦来客栈中窜进窜出,大家还能接受。 钱得乐委屈道,“那小子日夜随身的可是一把量天尺的。” 封铃舞道,“我说的是任何人!就算是铁无双也不能例外,今晚让他搬走。” 封铃舞交待完毕,自已扬长而去。 如此女主面前,钱得乐只敢听话照做,只是如何和这性情火暴的古铁雷斯.铁无双解释清楚,颇让人头疼。 王小二正好舔脸含笑地凑了过来,“钱掌柜!” 钱得乐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小二笑道,“报告两件事,一个好事,一个坏事。” 王小二忽然变得如此乖巧,钱得乐只觉眼皮发跳,小心道,“先说说那件好事。” 王小二道,“我每天侍候燕公子的起居,燕公子日夜勤加修炼,在我细心观察之下,昨夜至今,他己经不再吐血。” 钱得乐点头道,“这册秘藉凶险无比,竟然能被他短期领悟,燕归云果然奇才!将来与裘三两龙抬头对决之时,他也算增加了给自己一成胜算。那……坏事呢?” 王小二道,“也怪我调教失度,几个厨娘经过燕公子房间时,边走边扯谈。” 钱得乐沉声道,“谈的什么?” 王小二偷笑道,“今天早晨,赵半城船厂工人游行,带着秦淮河的烟花女子们围堵应府衙,最后,女子们还对着府衙丢了数十筐臭鸡蛋……” 钱得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讲重点。” 王小二苦脸道,“我当时感觉有异,推开房门一看,燕公子竟然不见了!” 钱得乐偷望一眼封铃舞的房间,心说大事不妙。 钱得乐小声派了王小二赶快出去,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皇宫京营一处也不可放过,翻遍了南京城也好,寻找燕归云。 当时风和日丽。 钱得乐的心情却坏得不能再坏了,“若找不回这个小祖宗,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我钱得乐的忌日!” 第二十一章 应天知府 花湘忆带着秦淮河的这一班烟花女子们,堵住应天府衙,一直闹到天黑,众捕快们在马班头压制之下,任抛任骂毫不还手。 人心毕竟肉长,看客们看久了,也觉得心中过意不去,转而规劝花湘忆率众女子收手。 烟花女子们没了看客们的精神支持,这才怅然而去。 马班头回到自己的宅中,冷水泡澡洗污了三大缸,仍然觉得自己一身的古怪味道。 他到底心挂燕知府的安危,催马直奔应天府衙,麻五这时正监督着一群杂役清理现场。 麻五黯然道,“马爷,经着这么一闹,兄弟们情绪低落,有不少捕快回去准备递交辞呈了。” 士气如此低落,马班头不由叹了一口气。 麻五道,“别家府上当差的,哪一个不是吃香喝辣,过得神仙般的日子,就咱应天府的民众爱闹……这一年到头的,也太让兄弟们觉得憋屈了。” 马班头轻咳一声,道,“我们虽然为差,莫要忘了自己出自小民,每日面对的俱是父老乡亲,我们要替咱知府燕大人分忧,耐心倾听民众的心声,当然,金陵的百姓确实不好对付,他们聚众起哄闹情绪时,连南京六部都不愿意干预。” 麻五看着府衙前的一片狼藉,委屈道,“可这……这群小娘们也闹得有点太过了吧。” 马班头叹一声,道,“今日,我就算真让兄弟们开打,面对着秦淮河的这群娇滴滴的小娘们儿,以大家平日里的交情……你们也真下不了手。” 公门中人压力大,哪一个捕快又真的没去秦淮河上消遣过,麻五回头一想,只能尴尬苦笑。 马班头正色道,“传我命令下去,兄弟们辛苦了,今晚喝酒泡澡的开销,全数由马爷我来付帐!” 麻五代众捕快道谢,只是一想到白日里金木柯从中搅局,忍不住又恨到牙痒。 马班头恨声道,“明日开始,全城整顿,管他污衣派净衣派的叫花子,能抓到的全部给我抓起来!这一次,你们从丐帮敲来的赎金,马爷不抽头,兄弟们全数分了!” 金陵城内的数千名乞丐,全部隶属于丐帮金陵分舵,乞丐们因公被捕快缉拿,身为分舵舵主的金木柯必须带钱来赎。 今日,马爷顺手把这美差全数发包给众捕快,真是赚钱又解气。 麻五展颜笑道,“马爷威武!” 马班头悠然道,“明天,还会有人递辞呈吗?” 麻五大声道,“没有了,兄弟们明天啥事不干,看见一个乞丐抓一个收容!” 马班头悠然道,“收容在其次,重点是多敲姓金的那厮的罚金!” 马班头安抚众捕快完毕,又叮嘱麻五,府衙的整洁程度可以体现出应天府的精神面貌,万万不可马虎! 麻五欣然领命,带着众杂役们支起一口大锅,丢入数十斤柚子皮烧开,杂役们用拂尘沾了柚子水,泼在门口墙头各处,再用猪鬃板刷细细刷洗。 马班头这才整装入府。 当夜月残中天。 麻五带领众杂役洗扫,没人注意到,一道青影踩空而来,他轻烟一般飘过众人的头顶,翻墙越脊,轻车熟路,直奔府衙后院,那里就是燕知府的住所。 正是初春时节,花草未绿,燕府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弥漫着些许沧凉之意。 左边一进是书房,檀香缥缈,灯烛朦胧,身着墨蓝色布袍的燕攀龙端坐在古旧的几案之后,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倾听马班头报告白日里民众围堵府衙的情状。 “没有人受伤吧?”燕攀龙道。 马班头揉揉仍然有些乌青的眼睛道,“民众无恙,只是……我手下这班小捕快们倒是有几个吃了亏。” 燕攀龙笑道,“萝卜砸过来,你们总需躲上一躲。” “不妨事!”马班头嘿嘿苦笑。 以他身手,若施展开身形,秦淮河上的烟花女子们再掷上三五十筐萝卜白菜也休想近身,只是当时担心,捕快们随之阵形一乱,口子便被撕开,烟花女子们立马会趁乱冲入府衙……燕知府若因此有了什么差池,应天府便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燕攀龙怀中翻遍,也只掏出十几两碎银,道,“今日大家因我受累……可惜我的俸银,历来由夫人管着的,身上只有这么点儿了,拿去给他们看伤。” 马班头推辞一番,见燕攀龙态度坚决,这才收了,替捕快们再三拜谢,敛眉问道,“大人,后续如何处理?” 燕攀龙凤眼一眯,道,“马班头的意思,是秋合算帐?” 马班头道,“今日的由头,是赵氏船厂的船工们讨要欠薪,聚众走上街头,祸首其实是船厂老板赵半城。” 燕攀龙点点头。 马班头又道,“己经闹出这般事端,应对赵半城此等奸商行径加以惩戒。” 燕攀龙不置可否。 马班头道,“小人枉言几句,我觉得应该分几步走:一,即日宣赵半城上堂问话,令其订出具体付薪日期,当场签字画押;二,暂查封赵半城相应财产;三,公告南京市民,赵半城若愈期不能付薪,财产官卖!” 在燕大人的面前,马班头历来谨言慎行,今日,他也是被萝卜砸中憋了一肚子气,这才侃侃而言。 燕攀龙笑道,“官卖之后,所得银两,正好用来支付船工们的欠薪,民众因此感恩戴德,金陵城内皆呼我燕青天?” 马班头道,“那是当然。” 燕攀龙正色道,“马班头错矣,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金陵城,船工是民,秦淮河的烟花女子是民,赵半城虽身家亿万,他也是民。” 马班头嚅嚅道,“可他……” 燕攀龙道,“你们只是妒忌他一介草民,身家亿万,却不想,赵氏船厂是应天府第一纳税大户,开工至今,一直解决了大量劳力的就业问题,而且,暂时他作风低调,未曾听过他有什么不法劣迹。” 马班头点头称是。 燕攀龙叹一声,道,“咱当今皇上圣明,从来都支持合法致富。对于合法商人,应该扶持,而不是打压,我已下书,严令他多渠道筹备资金,尽快支付员工薪酬。” 马班头赞道,“大人体恤民意,真乃当世的青天。” 燕攀龙道,“青不青天,那只是少数受益者的逢迎之辞,燕某少年时攻读功名,发誓为民多办实事办好事,数十年来战战兢兢,八字真言,时刻在心。” 马班头抬头,书房正中,是燕知府自己书写的横幅: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二十二章 不肖燕少 “到时间吃宵夜了,饿坏了燕青天,决非金陵百姓之福。” 棉帘未卷,一个柔和的女声先至。 燕攀龙起身笑道,“夫人取笑了。” 进门的妇人秀手轻托一个做旧的红漆托盘,她一身素色的裙装剪裁得体妥贴周至,清秀的眉目之间与燕归云几分神似,正是知府夫人燕归云的娘亲司徒霓裳。 夫人未语先笑道,“正好马班头也在,顺便也吃上一碗吧。” 燕攀龙夫妇生性随和,马班头又是跟随燕攀龙多年的老部下,燕攀龙夫妇二人从未将他当做外人,马班头点头致谢,只是盯着眼前这碗桂花糖芋苗有点发呆。 燕攀龙忙至此时,确实有些饿了,埋头囫囵吃了一碗,道,“不错不错,马班头你也趁热。” 马班头早间亲手做的这桂花糖芋苗,自然知道其中味道不错,只是吃这桂花糖芋苗,讲究趁鲜趁热,为了不拂了燕夫人一番盛情,马班头埋首,将这碗己经出锅了几个时辰的桂花糖芋苗再吃了一碗。 燕攀龙问道,“你感觉这味道如何?” 所幸夫人保存得法,桂花糖芋苗之中无有异味,只是回味时,觉得这碗桂花糖芋苗,在本真的甜蜜之中竟多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马班头敷衍道,“好!” 夫人笑道,“那是当然,这桂花糖芋苗可是出自我儿子的手艺。” 马班头闻声尴尬挠头。 燕攀龙适时“啊!”了一声,正好盖住了梁上伏卧之人轻轻那一声“咦?” 燕归云藏身悦来客栈,闭关半月,今日方才觉得略有所成。 燕公子正得意间,却听见门外路过的厨娘们讨论着,有近万百姓围堵应天府衙,他因心系父母的周全,也不跟钱得乐等打招呼,自行越窗而出,直奔应天府衙。 顾忌白天人多,在城区之中施展轻功太过惊世骇俗,燕归云只好耐着性子走到府衙。 等到月色渐黑,闹事者四散,燕归云这才跃上墙头,他循着灯火方向,飞上自家书房的横梁。 可惜书房之中,只见他这当知府的爹在批改公文,始终不见娘亲现身。 燕归云正要离开时,马班头进了书房,燕归云干脆伏在房梁之上,静心屏息。 燕知府和马班头二人交谈之时,燕归云得闲,运功了—个小周天。 乍一见娘亲入书房送宵夜,燕归云只觉心似鹿撞,鼻子一酸,直欲跳梁而下,抱着娘亲好好哭上一场。 他忍了又忍,待到娘亲儿亲口说出,“这桂花糖芋苗出自我儿子的手艺。”时,燕归云还是忍不住咦出了声。 他回忆自己少年时,离家出走至今,在江湖中风吹雨打,吃苦在所难免,但至今为止,燕大少爷连白水都不曾煮开过一壶,哪里会烹制什么劳什子的桂花糖芋苗? 夫人提到独子燕归云时,不免眉飞色舞,道,“归云这孩子,越大越懂事了,一同送来的,还有他亲手所制的梅花糕、赤豆酒酿小圆子,我这作娘的,看着就欢喜,实在舍不得再拿出与人分享。” 这些吃食,全是今日由着马班头操刀,偏偏夫人认定出自燕归云之手,一口一个“我儿子”说下来,马班头更加尴尬不已。 马班头猛然一想,心中大悟,夫人当年怀胎十月,受尽苦楚,这才生出燕归云这根独苗,而这位燕大少爷燕归云,眉目绢秀,一如其母,聪慧异常,超越其父,夫人自然更宠得燕归云至入心入肺。 而今,母子数年不见,乍一见了儿子“亲手”烹制的吃食,夫人难免对着这些东西喜极而泣,这桂花糖芋苗之中的苦涩味道,原来全是夫人的慈母之泪! 马班头强自忍住鼻酸,捂嘴干咳两声。 燕攀龙冷哼一声,道,“大丈夫当勤文习武,成就功名之后,助君主指点天下!这逆子……如今都混成了一个厨子,算哪门子的出息。” 夫人柔声道,“马班头,我家归云的情况,你最清楚,他现在需要去当个主厨来维持生计吗?” 见到燕攀龙夫妇今日又为儿子之事争执,马班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早间的吃食送便送了,自己何苦多事,当初要冒用少爷的名头呢? 如今,马班头只能垂首盯住自己的靴尖,瓮声道,“回夫人话,归云少爷弃文从武多年,如今剑术出神入化,罕有敌手,又兼他性情高洁,天下武人听到归云剑客的名号,无不景仰。” 听人说到自己儿子的好,夫人更觉脸上生光。 燕攀龙叱一声,道,“那也只是匹夫之勇。” 燕夫人端庄贤淑,本是万般好,只是任何人当着她的面,讲燕归云的不是,便是触碰了夫人的底线,需知不肖儿也是娘亲的心尖肉,做娘的疼儿子,自己疼都疼不过来,怎么容得他人去诋毁,天下人不许,连亲生父亲也不允许! 燕夫人今日送宵夜,特意指出是燕归云烹制,目的,不过是用自己的绕指柔肠,感化燕攀龙,而借机修复这对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哪成想,燕攀龙只要是听到燕归云之事,听一件便要贬上一件! 夫人幽幽道,“你始终还是恨我的归云儿,恨他当初宁死不娶首辅杨廷和的女儿,恨他一个做儿子的,不肯应了这门婚事,不肯为你这当爹的仕途铺路。” 燕攀龙心疼娇妻,见夫人玉面含霜,将自己的声调也降下几分,仍然切齿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他不应承这门婚事己经逆天,我这做爹的,尚可一笔带过,但他,当年竟敢在应天府的公堂之上放下一把大火,如此丧心病狂,法理不容!” 燕夫人道,“燕知府真是一个青天大老爷,满金陵城的百姓们,民意表达不畅时候,便能够聚众围堵应天府衙,年年岁岁,你燕知府体恤民意,从不深究。” 知府燕攀龙处处为民着想,雷公许愿树下,金陵妇老们留言“祝燕知府多福多寿”,此举出自底层百姓的本心,比‘万民伞′那些表面文章更让燕攀龙藉慰。燕攀龙微露得色。 谁知,接下来,燕夫人眼眶红红的话风一转,道,“我的归云儿不小心把你公堂上几张破桌椅点着了,我当时,不是拿出私房钱赔付了吗?” 燕攀龙嘟囔道,“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 夫人越发激动,道,“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你个做爹爹的,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发出十三省通缉令去缉拿他,讲到这大义灭亲,数你燕青天最狠!” 燕攀龙虽然天性酸腐,平常时候对自己的贤妻其实是言听计从,如今,他见得夫人垂泪,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表达,“你……我……” 第二十三章 榜下捉婿 马班头在一边看不过意,躬身道,“夫人,您……冤枉了我家大人啦。” 如今应天知府燕攀龙,其实也是一个苦出身,他自幼聪慧,年少成名,十三岁时乡试中举,可惜,随后其父病丧而家道中落,熬至成化十四年,他通过四处借贷才能凑足路费,中进士那年,燕攀龙孑然一身,年己廿有四。 放皇榜之日,悲喜交错之下,燕攀龙痛哭当场。 大明朝风行榜下抓婿,金陵富商司徒云登当天也是去晚了,见到这个被人挑剩下的燕攀龙,虽然面带菜色,却也风骨卓越,司徒云登既然是去抓女婿,自然不能空手而归,胡乱将燕攀龙抓回了府中,殷勤将自己的独女司徒霓裳许配给他为妻。 是时,燕攀龙无钱向上打点,官授下来,他竟然只捞了一个小小县丞的空缺。 同科的进士之中,四川府新都学子杨廷和,与燕攀龙名次相近,杨廷和时年仅十九岁,官授翰林检讨。 人生遭际不一,自然起点不同,燕攀龙落下的只是一个闲职,薪资微薄,不足以持家,他只能委身住进岳丈司徒云登的大宅,几年之后,夫人司徒青衣生下一个儿子。 此子生得白胖可爱,聪慧异常,开口既云不愿复姓司徒,司徒云登当场瞠目结舌,只好让这宝贝外孙从了父姓,命名为燕归云! 燕归云周岁时候,外公司徒云登出资,在司徒家宅门前,大摆七日流水宴,司徒云登酒醒之后,即与女儿女婿分家。 鉴于女婿燕攀龙的经济窘迫,司徒云登私下拨付半数身家与女儿,给外孙将养生活。 人处逆境的燕攀龙更加发奋,夫人司徒霓裳心喜,利用司徒家族中的财势,暗中替他捐了一个七品知县起步。 燕攀龙生计有倚之后,不贪不腐,在官场之上屡有政绩,这才升迁连连,数年辛苦之后,燕攀龙升至知府。 回头看时,同科进士杨廷和己然是皇太子讲读。 其后,燕氏寡母病丧,燕攀龙丁忧三年。 之后,燕攀龙领皇命复出,升任三品应天知府,在燕攀龙的治理之下,陪都南京城人囗逐年暴增,经济繁荣,竟然发展成了天下第一名城。 可惜燕攀龙的升迁之路就此而止,他这应天知府一做就是十几年。 杨廷和却是官运亨通。正德二年杨廷和入阁,拜东阁大学士,专典诰敕。 刘瑾被诛之后,杨廷和官拜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 正德七年,杨廷和出任首辅,正式主持内阁大政。 与他对比之下,燕攀龙暗地里深以为憾。 同科中举的进士们入京入阁,大展鸿图之时,惟有历来政绩不错的燕攀龙仕途反而停滞不前。 燕攀龙暗地神伤中,干脆留出一半精力培养儿子燕归云。 燕氏家族历来崇文,燕攀龙在儿子三岁那年,便将他送入私塾。 燕归云初入私塾时,资质并不出众,男孩子天性顽劣,开蒙之后,屡屡与小伙伴结党逃学。 塾师震怒之下,当场定出考题刁难。 哪成想,燕归云盯着塾师的几案之上的一碗王八汤,十步之内急就而成《鳖羹赋》。 内容如下:“可叹,天不酬勤,善鳖早亡,河汉渺渺,穹宇茫茫。鳖生苦短,岁月冗长。长歌当哭,临秦淮而自陨,远望当归,值寒食而魂丧。抚今思昔,往事历历在目;蓦然回首,恩怨云烟过往。悲不自胜,吃肉喝汤。” 用语半正半谐,显露出孩童天性,却又喻吃于乐。 塾师惊其才质超群,一时无话可言,愈加对燕归云重点培养。 这燕归云从此苦读,果然大有斩获,八岁时,便考了金陵地区童生第一名,十二岁在乡试时又中举人第一,金陵文坛为之震动! 文人普遍好静,偏偏这燕归云兴趣广泛,七岁那年,他课余闲暇后,陪娘亲逛墟市,看江湖人卖武的架式好玩,回家便吵着要习武健身, 司徒霓裳不拂儿意,次日便请了当地名武师上门教习。 这燕归云,小小年纪便活得如同开挂一般,白日习文,晚上习武,两不耽误。而且他对武学的领悟之快,教习武师虽一年一更替不能耽搁其学习进程。 及至燕归云乡试中举那年,一位背负宽剑的老道不请自来,这老道无名无姓无道号,在燕归云面前小示身手之后,被惊呆的燕归云当场叩头拜师。 回头看,燕归云倚着天性,所学博而不精,无名老道考虑这新收的劣徒行为飘逸,而剑又素有“百兵之君子”的美称,无名老道命燕归云专攻剑术。 毕竟良师难得,机缘难求,司徒青衣拗不过儿子的纠缠,与燕攀龙协商之后,二人宽限燕归云暂时休学一段时间,专心练剑。 这师徒二人,躲在司徒云登名下一处别院之内,关门谢客。 无名老道狂喜于燕归云的天生异禀,将毕生所悟倾囊相授,两年半后,燕归云早起请安时,无名老道早已在星夜里飘然而去,房内只留下宽剑一口,留字剑名曰:索魂! 正所谓“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惆怅之中的燕归云,这才重拿诗书,然后,燕归云在温书一年之后,十六岁那年,轻松考中进士第五名! 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当然又是“榜下捉婿”。 公子燕归云文釆飞扬,又兼唇红齿白,相貌俊美无匹,天生一副风流皮骨,自然是各家捉婿的不二人选。 兀自燕归云贵为应天知府之子,各家为了争抢他,引致场面一片混乱,若不是燕归云能施展轻功,趁乱当场走脱,后果不堪设想。 回忆往事,司徒霓裳为之得意道,“幸亏我归云儿轻功精湛,否则当日,也不晓得便宜了哪家将他捉去做了女婿,……哎,其实那样也好,我儿若趁此成家立业,到如今,我的孙子也应该有三五岁了。” 燕攀龙叹一声,道,“这娃娃凡事自拿主意,他发起了驴,岂是我们这等父母可以干预的。” 梁上的燕归云闻声一乐,当年发榜之后,自己回书房反省三日,自惭于科考成绩发挥得不够理想,他干脆偷偷报名,参加了当年武举大试。 不成想,这消息经灵霄阁传出,一时惊动朝野。 第二十四章 红通要犯 司徒霓裳道,“这……就引出了你的好上司杨廷和。” 燕攀龙瓮声道,“首辅杨廷和大人有何不好?” 燕攀龙其实亦志向高远,杨廷和与他同科中举,别人家发展得风生水起,燕攀龙暗中也曾将他视为官场晋升上的第一蓝本。 燕攀龙的仕途升迁多年受阻,夫妻二人也曾私下研讨,却发现此革与杨首辅暗中打压大有关连!所以,在杨廷和微服初入应天府时,燕攀龙也并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司徒霓裳冷声道,“你与杨廷和那日深谈之后,态度大变,其中猫腻,自己清楚。” 燕攀龙看看马班头也不是外人,低声道,“杨首辅位高权重,却能在一夜对我这么一个小小知府交心,将他多年打压我之事一并顺口认了,坦荡荡有君子之风!” 司徒霓裳忍不住哼一声,道,“燕知府才是真君子,人家打了你十几年的嘴巴,你不觉得痛,反而是对方偶尔丢过来一个糖块,你便牢记了杨首辅的好。” 燕攀龙沉声一叹道,“所谓上下尊卑,自古如此,杨首辅主动示好……我能奈何。” 躲在梁上偷听的燕归云差点出声,心中骂道,“杨廷和那老东西,登门联姻,就是抓我去娶他的女儿。” 杨家的女儿杨月娥,时年仅仅十二岁,面黄肌瘦不说,而且刁钻任性,有其母悍妇潜质! 便怪不得燕归云看不上眼,反而觉得自己的爹太不厚道,为了首辅杨廷和私下里一句“你我联姻之后,我必上下打点,保你父子二人同时入京为官!”的狗屁承诺,燕知府顺手就将自己的亲儿子给卖了! 马班头熟知其中原委,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做下属的不便参言,此际只能尴尬一咳,白眼望天。 燕攀龙出身一介布衣,混至今日地位,其实是其岳父司徒云登当年榜下捉婿的第一受益者, 燕攀龙正色道,“男子适龄,本应成家,反正就是结婚,这其间,做富商的女婿,和做杨首辅的女婿,又有多大区别?” 司徒霓裳道,“论及官场之上为你背后助力,杨廷和能与我爹爹相提并论吗?” 燕攀龙一时无语。 司徒霓裳扬眉道,“我的归云儿,潇洒俊逸,文武全才,人赞金陵第一佳公子,他想娶妻时,金陵城的大家闺秀们闻了讯,便会排着队等着他去挑选,选中哪一家的小姐,不是温柔贤淑,孝顺双亲……你被杨廷和欺负已成现实,何苦还要拖我的儿子,陪着你去杨家受气!” 燕攀龙嘴巴一扁,起身就走。 司徒霓裳道,“你去往何处?” 燕攀龙道,“与你说话太累,我去府衙批改公文。” 天气虽好,毕竟还在正月,天黑夜寒。 司徒霓裳唤来使唤丫头,去公堂上给老爷升火取暖。 马班头回顾无人,这才躬身一礼。 司徒霓裳赶忙回礼,道,“这里没有外人,马兄如此拘礼,便是折杀小妹了。” 马班头手托锦囊高举过顶,道,“年龄尚在其次,夫人终归是夫人。” 司徒霓裳不便纠结,秀手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块玉佩,通体洁白,晶莹生辉,让人赏心悦目。 马班头轻声道,“此玉产自新疆和田,乃是归云少爷重金求得,恭献与娘亲玩赏。” 夫人司徒霓裳听闻马班头说出归云二字,眼角湿湿,手中美玉险然跌落。 梁上的燕归云纳闷,心道,“本少爷自入江湖以来,袋中素无闲钱,何时又买过一块如此值钱的玉?” 马班头低头,轻声道,“六年之前,杨首辅金陵捉婿,累得归云少爷离家出走,其实老爷心中最苦。” 司徒霓裳叹一声,道,“其实,多年过去了,心结早应看淡,只是我膝下只有归云儿一根独苗儿,在身边时,我这做娘亲的,哪一日不是将归云儿顶在头顶,托在掌心,连指甲我都舍不得弹归云儿一下……凭什么,他就打了我归云儿一个耳光!” 这个“他”当然指燕攀龙。 听到委屈处,梁上的燕归云鼻中一酸。 当年,燕攀龙好容易等到杨首辅上门来攀亲家的机会,自然当场应承。 然后,燕攀龙寻到燕归云,屈为父之尊与他商讨下聘事宜,哪知燕归云听说要娶杨月娥,当场断然拒绝,在父亲威逼利诱之下,燕归云依然不为所动! 燕攀龙恼羞成怒之下,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归云大少爷自幼有娘亲疼着宠着,哪一日,曾受过这等鸟气,所以,后半夜,愤怒的燕大少爷背来两桶火油,倒在应天府衙的公堂之下,纵下一把大火! 闻讯而来的衙差们大火扑灭之后,知府夫人司徒霓裳在第一时间内拿出私房钱赔偿,夫人本想淡而化之,将燕归云犯下的莽撞事加以掩盖。 哪知,灵霄阁多事,炒作这个话题,借此大做文章,闹得金陵地界之内人尽皆知! 这才引得首辅杨廷和情急之下,只能先削去燕归云的功名! 照大明律,知府燕攀龙派发十三省红色通缉令,缉拿重犯燕归云。 马班头道,“也是咱家老爷处处与人为善,这才使少爷在外这六年间,一直有惊无险。” 签发通缉令之日,燕攀龙其实也是出于无奈,堂堂三品南京知府大人,情难自控之下,垂泪当场。 十三省大员们风闻此事,对这么一个被儿子拖累的父亲的苦衷感同身受,收了通缉令之后,众大员们顺手便将它弃之一隅,严令不许下发。 所以,燕大少爷纵火之时,虽然己经做足了应对追捕的各项准备,哪知六年过下来,英雄无用武之地,各府各州的捕快们,对燕归云这位红通要犯,始终装作视而不见。 司徒霓裳道,“也是我这做娘的平日里把他惯狠了,导致归云儿处事幼稚,不通俗务,出走之时,他竟然嚢中不带分文,娘知道他混迹在外,一直衣食无忧,这些,全拜马大哥的照顾。” 马班头躬身回道,“老马我也只是尊命跑跑腿,老爷表面上不拘言笑,其实跟夫人一样,每年也抽出不少银两来,暗中接济少爷的生活。” 第二十五章 舔犊之情 燕家人丁单薄,至燕攀龙这一代,膝下只有燕归云这根独苗,儿子己经多年在外,生活颠沛流离,身为父母者表面严厉,内心之中谁不痛惜。 司徒霓裳心里明白,却故意将脸色一沉,道,“燕攀龙这几年开始学坏了,表面上俸禄全交,说是家中财权由我支配,暗地里却瞒着我藏起私房钱了!” 马班头笑道,“所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老爷初衷不错,至于细节上的一点偏差,还请夫人不要纠结。” 燕归云伏在梁上,鼻酸阵阵。 他单骑独剑行走江湖之初,一时难改少爷脾性,饿了进酒馆就吃,困了进客栈就睡,吃饱睡足拍屁股就走人,浑然没有消费之后需要结帐的概念,偏偏那些店家,迎来送往,对他笑脸春风,绝口不提帐单之事。 每至逢年过节,无论他身处何地,‘正好办案经过的''马班头总能与他异地偶遇,二人大肆吃喝之后,马班头趁着酒兴陪他二人对赌,燕归云又能从马班头的腰囊中赢取不少银两。 燕归云以为自己顺风顺水,是运气不错,如今细细去想,却原来是马班头拿着大把银两,一直尾随其后,代替父母对他暗中补贴。 自己为了历练,辛苦挣来的江湖路,一个不小心,又成了娘亲设计好的保姆套路。 当然,这件事办妥了,马班头也不吃亏,他当年只是一个不得志的衙差,大少爷燕归云出走之日,夫人司徒霓裳失魂落魄,马班头主动请命,请求去暗中保护少爷的周全。 燕知府和夫人看他稳重,命他低调行事,一定要悉心照顾好独子燕归云的生活日常。 马班头本来混吃等饷不得出头,接此命令之后,更是尽心尽力。 燕知府和夫人感激他照顾子嗣的恩情,暗暗将他从衙差提拔到班头,而后提拔成应天府总捕头! 马班头知道,在金陵众捕头中,自己的武功,断案能力,人脉能力等皆属一般偏下,所以,他虽然做了总捕头多年,出门必自谦仍只是一个班头身份。 司徒霓裳道,“我早听说,归云儿己回金陵,如今他情形如何?” 马班头笑道,“少爷他现在贵为一代剑侠,侠之大者天下归心,他近两年,陪着一班富贵朋友游戏江湖,都不愿意与我对赌赢钱了。” 司徒霓裳道,“归云儿年龄还小,身子单薄,吃好穿好非常必要,麻烦马大哥记得叮嘱他,切勿因刻薄自己而拖垮了身体。” 马班头道,“夫人如果要见少爷一面,属下可以代为安排。” 司徒霓裳迟疑道,“归云儿可曾亲口说出如今愿意见我?” 马班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司徒霓裳幽幽道,“上次,归云儿回金陵,我这做娘的,也是想儿想狠了,忽略了儿的感受,贸然去见……人未见到,归云儿竟然在星夜里负气而去,一走就是三年。” 马班头叹道,“咱家少爷这犟脾气……” 司徒霓裳道,“罢了罢了,便由他自由玩耍吧,只要归云儿现在愿意呆在金陵,我便知道,其实他仍在身边,便总还有想通的那一天。” 马班头何等精明之人,刚才,伏在梁上的燕归云一时激动,呼吸略嫌拙重,早己经被马班头察觉出来! 马班头见到夫人思子心切,容颜憔悴,自己又不便喊破,只能暗暗叹息。 檀香袅袅,催人垂泪。 司徒霓裳语声哽咽,喃喃自语道,“归云儿,娘知道你在外吃苦太多,愈加刚强倔犟,你不发话,娘不去打扰你,娘不敢,娘怕你此番再走了,一去可能就是五年,十年!” 马班头不忍,道,“母子融血连心,少爷不可能如此决绝,请夫人抬头。” 司徒霓裳虽有疑惑,仍抬头望去,四际空空,倒是一块浮尘落下,迷了眼。 …… 拜羊皮卷所赐,燕归云历练到今日,内功己然化境,若非心智己乱,以他如今的身手,若想隐藏住自己的行踪,就绝对不可能被马班头这等三流高手察觉。 马班头顾虑几方感受,沉吟时的表情己经极其隐晦,但他下定决心时,眼中的灵光还是一闪。 藏身横梁之上燕归云已然看破,轻飘飘将身一闪,滑出几丈。 待到夫人司徒霓裳再抬头时,燕归云己经飘出书房,站立在屋脊之顶。 月光之中,燕归云跪倒,轻轻叩首三声,道,“娘亲,您怎会想到……其实,在这世间,只有您的关怀细致入微,才是儿子心底最大的束缚!” 燕归云一时觉得自己的父亲大人行事迂腐,不懂变通,着实可悲,一时又觉得,父亲因为被自己当年闯下的祸事牵连,在各方势力夹击之下,只能唯唯诺诺疲于应付,又实属可怜。 思前想后,弄得燕归云心智忽明忽沌,但他吸气吐纳之间,足下不停。 此时,金陵城内的民居里仍有不少夜不成眠的男女。 只觉月光如水,一道青影如鬼魅一般划过天际,若幻若真,再一眨眼间,了胜于无。 燕归云回到悦来客栈时,已到更深。 大厅之中守候的,封铃舞伞下的三大高手早已哈欠连天,乍一瞅见燕公子自行返转,众人不禁面露悦色。 钱得乐堆足了笑脸趋前问候道,“燕公子,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女主吩咐密制的茯苓冰糖燕窝,一直给您热着呢。” 燕归云懒懒瞥了他一眼,道,“不饿。” 钱得乐笑到眼晴眯成一条缝,道,“燕公子,金陵首富赵半城求见。” 不提此人还好,一提到赵半城这个名字,便想到今日万民如民围困应天府! 燕归云心火难平,他冷冷一声道,“本少爷倦了,请他滚吧!” 燕归云阴沉一个俊脸回了自己的卧房。 第二十六章 赵大老板 看着燕归云面色不爽,钱得乐不以为意,自动转身,进了一楼餐厅一侧的包间。 包间之内布置简洁,一盆粉白色的曼陀罗花在边角静静绽放,正中,只摆放了一张做工古拙的暗色几案。 几案之上,一个烧水的陶炭炉、旁边茶锅用具散乱摆放。 几案边端,坐了一位中年人,他抬头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己经看了大半个时辰。 图中:四位斗茶手分成两组,每组二人。左边斗茶组组长,左手持茶杯,右手持茶壶,昂头望对方,助手在一旁,右手提茶壶,左手持茶杯,两手拉开距离,正在注汤冲茶。右边一组斗茶手也不示弱,准备齐全,每人各有一副茶炉和茶笼,组长右手持茶杯,正在品尝茶香…… 陶炉之中明火正旺,中年人手中的茶却早己凉透了。 钱得乐进门时。中年人对墙悠悠念道,“夜深万籁寂无声,晓看平阶展素茵。茗碗纵寒终有韵,梅花虽冷自知春。” 钱得乐赞道,“好诗!” 中年人笑道,“盗用而己,曼陀罗虽好,不是梅花。” 钱得乐笑道,“让赵大老板久等了,见谅见谅,想不到,您生意做得那么好,却原来也是一个饱读诗书之人。” 面前这位中年人,身材清瘦,满脸谦和之色,正是赵氏船厂的老板,金陵城的首富赵半城。 赵半城微微一笑,少年时,他也想过从文入仕,心中牢记不少名人骚客的诗句,哪知自身天份不足,十年寒窗苦读下来,花尽了老父的家当,结果却是科考几届,功名未能取得半个,羞愧之下,赵半城这才弃学从商。 钱得乐早己将对方的底细摸透,柔声劝道,“赵大老板早把生意做到了海外,你还这么谦虚,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只能以头撞墙了。” 赵半城淡然一笑,生意生意……个中甘苦,只有当事人自己体会了。 钱得乐道,“这副《斗茶图》是前几天一个朋友送的,说是前朝赵孟頫的真迹,还请赵大老板点评。” 赵半城点头赞道,“细品之下,图中可以看出:和、静、怡、真四字。” 钱得乐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赵半城又道,“好图,好意境,惟有这四个字,才是茶道的真谛。此乃真迹无误!” 钱得乐道,“好象有些道理,只怪钱某读书少,不懂你们读书人的弯弯绕。” 赵半城喟叹一声,以茶悟道,创自大唐茶圣陆羽,乃是中华瑰宝,可惜如今人人看钱,浮躁得很,搞得有茶就可以称道,如此泛化之下,终究不过是,“道可道,非常道”了。 钱得乐道,“赵大老板你是识货之人,帮我看看,这玩意儿能值多少银子?” 赵半城不喜钱得乐之贪财世侩,眯眼继续看着《斗茶图》,随口问道,“……不知道燕公子回来了没?” 钱得乐叹道,“燕大少爷,回是回来了,只是现在,他正在气头之上,老钱想递过去一句话……都递得有相当之难度。” 赵半城沉吟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在钱得乐眼皮底之下,小声道,“还请钱总行个方便。” 钱得乐目测一下红包厚度,干咳一声,客套道,“赵大老板能够亲临悦来客栈,小店己是蓬荜生辉,怎敢让您破费。” 赵半城道,“坊间传闻,如今金陵城内,想求见燕公子的,必须要先过了钱总这一关。” 钱得乐嘿嘿笑道,“道听途说,好像咱悦来客栈,敢去限制燕大少爷的行动自由一般,大家这样乱传,是要折杀老钱了。” 赵半城闻声,含笑不语。 钱得乐笑道,“在这金陵城内,老钱我第一个不敢得罪的,便是您赵大老板。” 赵半城道,“此话怎讲?” 钱得乐调笑道,“赵大老板贵为金陵首富,发起飙来,强势收购悦来客栈,那不是顺手之事。” 赵半城道,“闲钱赵某确实还有几个,却还知道一些分寸,不敢生出收购悦来客栈这样疯狂的念头。” 二人相视一笑,个中玄妙尽在不言中。 钱得乐挠挠头道,“行,既然赵大老板吩咐了,我现在再去燕大少爷那边递个话。可……燕大少爷的脾气坏得很,老钱只能做到尽心而为了。” 赵半城将身一起,把红包坚定的塞入钱得乐的手中道,“这副《斗茶图》真迹,赵某甚为喜欢,还望钱总割爱。” 钱得乐闻声眼中一亮,迟疑道,“此画乃是友人相赠之物,如果用来跟赵大老板谈价钱,就显得钱某太不厚道了。” 赵半城道,“钱总的心中,现在可有合适的价位?” 钱得乐狡猾地笑道,“不知道赵大老板愿意出多少银孓?” 赵半城道,“银子能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大问题……真货时价!办妥了,赵某正好将此画买回家,慢慢玩赏。” 钱得乐点头赞道,“赵大老板爽快人。” 赵半城这才躬身一礼道,“钱总,赵某人今日各种拜托了。” 钱得乐本是话痨习性,收好红包,引身出门,走至门外,他依旧絮絮叨叨,“其实仔细接触接触,发现赵大老板也不是很讨厌,挺好一个人,怎么就能被裘三两那个疯子给掂计上了呢……?” 赵半城在包间之中,听得心中一苦。 他弃文之后,自小买卖开始做起,所幸从商有道,在他努力之下,将自己的小生意不断发展壮大。 及至十年前,赵半城创办了赵氏船厂,专业制造航海巨船。完成了自已从“贩”到“商”的华丽转身, 也是时事造神,商业嗅觉敏捷的赵半城,果然赶上了天朝的大航海时代,赵氏船厂订单充足,供货及时,赵半城因此获利无数,这才挣下一个金陵民间第一富商的虚名。 赵半城知道商场凶险,愈加做人低调,特别是对船厂的工人们,历来福利优厚,雇佣关系一直友好融洽。 谁知,去年年终生变,赵氏船厂的现金流骤然吃紧,无奈之下,船厂停工,赵半城也拖欠了船工们三个月的薪水。 他本在多方筹款,以解燃眉之急…… 谁成想,雷公许愿树下,不知哪一位丢上一段红绫,上书,“赵半城长期恶意拖欠劳工薪水,为富不仁!” 此事惊动裘三两,放言:“本年二月初三,必杀赵半城!” 赵半城浸淫商场数十年,自以为将生死完全看淡,毕竟论及残酷程度,商场其实与江湖不相上不。 谁知道,在他翻阅完乔四暗中传递过来一纸公文之后,还是被吓破了胆,那页公文,是六扇门关于曹御使之死的伤情检验报告。 此次苦主曹御使,人品虽属三流,但他与赵半城有过一段时间的过密交往。 年前,曹御使先接到了裘三两的追杀令! 以裘三两凶名之盛,逼得曹御使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先期向六扇门报警,再动用手头的所有资源,遍请相熟的武林高手进宅,日夜贴身保护。 千防万防,曹御使还是在裘三两订下的日子里半夜准时失踪! 三天之后,六扇门门前收尸时,仵作检验:曹御使生前,身遭三千六百刀! 死,并不可怕,但是裘三两掳走曹御使之后,硬是用小刀将他割足了三天,才让他咽气…… 赵半城脑中冒出‘凌迟’二字时,禁不住冷战连连。 第二十七章 话不投机 赵半城自视一代儒商,平日少与江湖人士往来。 如今大难临头,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抛出重金酬劳,招聘武林高手,试图保护自己身家性命。 消息传出,金陵城内的各派高手闻风而动,来时个个舌吐莲花,吹嘘自己武功如何高强,名号如何响亮,个个自诩功夫宇内第一! 待到听清楚,拿下这份酬劳要对付的人是裘三两时,个个闷声不语,纷纷狼狈而遁。 赵半城因此更加不喜欢江湖习武之人的粗鄙。 万难之下,赵半城只得求助六扇门的乔四。 乔四托辞自己身份特殊,不便日夜贴身保护一位民间商贾,鉴于二人交情不浅,乔四关上门来,吩咐赵半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赵半城会意,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搭上悦来客栈新晋总掌柜子钱得乐的线,直言求见燕归云。 毕竟好事多磨,又经过几日煎熬,赵半城好容易等到燕归云出关的消息,他急忙忙赶到悦来客栈,不想,一等就等至午夜时分。 钱得乐虽然面貌猥琐,言语之中透着贪财重利的恶习,办事却还有些手段。 他用半柱香的功夫回转,一抹额头热汗道,“赵大老板,成了,赶紧的!” 引着赵半城直奔客栈后院的西厢房。 更深月淡,燕归云孑立窗前。 赵半城对面前这位金陵第一佳公子之俊美早有耳闻,但与燕归云那双坦荡清澈的眼睛目光交接时,赵半城竟然先是一怔。 钱得乐见到场面尴尬,赶紧堆满笑容居中互作介绍。 燕归云双手一拱微微躬身一礼,道,“晚辈燕归云见过赵先生。” 此举大有讲究,燕归云虽然天性倨傲,场面之上,他仍会遵循长幼之序。 赵半城何等精明,当即明白对方不喊自己为赵大老板,言外之意是,燕归云不愿与自己之间有金钱利益来往。 赵半城本想唤对方一声‘世侄’,以示热络,赶忙改口道,“深夜造访,影响了燕少侠的休息,赵某惭愧。” 燕归云淡淡道,“不妨事。” 面前这两人本无交集,只能无话找话掉斯文,钱得乐正瞅得有趣时。 赵半城返身看他一眼道,“钱总,辛苦了。” 钱得乐知道这是在逐客,他接口道,“两位爷儿,你们放心聊,聊开聊透,我去外间给你二人把风。” 言毕,钱得乐觉得自己将这‘把风’二字用得不够妥贴,在这二人面前,话己出囗,多说无益,钱得乐干咳一声,起身就走。 檀香袅袅,其实只为掩盖屋内弥散的血腥之气。 二人看茶落坐。 赵半城谢茶时,眼角余光暗瞥一下燕归云端茶杯的右手。 燕归云五指纤细,肤质温润,比常人长上两分,虽外形柔美但尾指不勾兰花,果然不落半点凡尘气息,光看这手指,无论抚琴还是持剑皆属上乘之上乘! 赵半城暗赞乔四所言非虚,无话找话道,“风闻,燕公子六年之前,考科举中的可是前三甲?” 燕归云惭愧道,“传闻不实,现在我都不记得是多少名了,其实与名落孙山无异。” 赵半城道,“燕公子只考了一次?” 燕归云诧异道,“您不觉得科举这等事,便如同,将天下学子挤在一座狭窄无比独木桥中,前狼后虎,只放其中几位逃生……” 赵半城叹道,“燕公子这独木桥的比喻果然贴切,每年意图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昙昙学子,何止万千,幸运中举的又有几人……” 燕归云点头道,“煎熬,科举这等事,一次便己经是人生最大的煎熬了。” 赵半城笑道,“燕归云能一次中的,果然神人!如果当年考题不是太偏,这状元榜眼,对于燕公子而言,如同探囊取物。”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燕归云当初少年中举,幸运之外,其实留下颇多遗憾,如今经赵半城一说,燕归云才觉得自己当初名次不够理想,原来应该去怪主考官出题太过生僻,想及如此,燕归云便也觉得面前这位赵半城人品虽差,眼光还算独到。 燕归云双手举杯,道,“请茶!” 赵半城再谢茶,“外间传闻,燕公子如今之所以能名满天下,却是凭着自己掌中一柄无敌利剑?” 燕归云眉毛一挑,道,“马马虎虎而己。” 赵半城赞道,“论文武双全,燕公子若认了第二,只怕没人敢去抢那头名。” 燕归云忽然话风一转,道,“赵先生深夜造访,应该不是专程跑到悦来客栈,给晚辈唱赞歌的吧?” 赵半城的企图,被一个晚辈当面一语道破,内心愠怒,他也只能干咳加以掩饰。 燕归云茶杯一放,道,“我父亲大人主政金陵以来,凡事躬亲,今日之金陵治安稳定,百姓富足,这其中我父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赵半城点头称是,道,“金陵为如今天下最繁华之城市,燕大人居功至伟。” 燕归云道,“百姓富足,更加乐于直抒己见,所以应天府衙门前,一年之中,总有百八天被百姓们堵着讨要说法。” 赵半城脸色一变,嗯一声,道,“燕大人处理此事,从不动武,外界竟然笑他软弱,其实不懂,百姓真正的幸福,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只有燕归府,才能给大家提供了这个平台。” 燕归云道,“我父亲执政金陵十余年,赵先生因此而崛起,这其间,我父亲可曾问您讨要过半点好处?” 赵半城做船舶生意,走的是上层路线,细细算来,十几年间,自己竟然与本地主政的燕知府罕有接触,如今回想,自己虽然有钱,终究还是一介草民身份,若是燕知府贪腐,问自己索要什么好处,自己为私为公还真是不敢不从! 此时悟道,赵半城对燕知府心生敬佩,岔开话题笑道,“知府夫人持家有道,保住燕府家财丰厚,燕大人贪之无益。” 燕归云斜瞥赵半城一眼,道,“谁又会嫌弃自己家中库里的银子多呢?” 赵半城一时接不上话。 燕归云道,“当然,我父亲任上,之所以不敢不愿贪腐,也是藏有私心,他只求身家清白,方便升迁。” 赵半城赞道,“燕知府高风亮节,乃是金陵百姓之福。” 燕归云语气一沉,道,“就他这等清官,今日又被上万百姓们封堵府衙不说,门口还被砸得臭气冲天……今日的应天府,能成为官场上的笑话,拜你赵大先生所赐!” 赵半城闻言面如死灰。 第二十八章 各有冤屈 燕归云叹一声,道,“赵先生,你出身平民,应该知道,每月的薪金,对于工匠家庭的重要性。上万船工讨薪游行,真的不好看呀!” 赵半城知知吾吾道,“我帐面上本来不差这笔款项的,只是出了些意外……” 燕归云看出,赵半城肯定有难言之隐,此时不便深究,燕归云沉声道,“晚辈拜托赵先生,您想想办法,把这笔钱赶快发放下去,于是,船工们便不再闹事,让我父亲大人也消停两日。” 赵半城自发家以来,被一个晚辈数落得土头灰脸,自已竟然无从反驳,今天算是头一次。 赵半城起来对着燕归云躬身一礼,道,“烦请拜上燕大人,七日!再宽限赵某七日为限,若筹不到这笔款项,赵某就是变卖家财,也不会短了船工们一两银子的工钱。” 成大事者必然千金一诺,赵半城今日将话讲至如此地步,燕归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躬身回礼道,“那就拜托您了。” 赵半城笑道,“幸甚,赵某见高官子弟也是不少,如燕公子这般低调从容,体恤民情的,您是唯一的一个!” 燕归云笑而不语,只将赵半城请回上座。 赵半城端然而坐,道,“现在金陵城内,赵某名声极坏,既然今日得遇燕公子,赵某也为自己辩护一二。” 燕归云请茶,道,“赵先生请讲。” 赵半城道,“赵某兼承不走私不凌弱不贩假之底线,赵氏船厂所造船支,真材实料,质量上乘,客户的信任才让赵某走到今日!三个月,至少三个月之前,我为金陵民间第一纳税大户,而且赵某给予船厂的工匠们的薪酬待遇,敢称应天府内第一等优厚。” 燕归云点头道,“早有耳闻。” 赵半城道,“赵某心尊孔孟,只因文试不中,为生计而选择从商之路,其实内心之中深以为憾,所以略有积蓄之后,捐建……,以偿未遂之心愿。” 燕归云笑道,“赵先生从商也是选对了,这世间的庸官老爷们,除了会拿着朝庭俸禄耀武扬威之外,其实所行之事大多与蠢猪而异,赵先生若是弃商入仕,世间便只是多了一个庸官,而商场少了一位巨贾,如此,便非万民之福了。” 赵半城笑道,“燕公子如此嘲讽官场,不妥吧,您莫忘了,自己也是出身官宦之家……” 燕归云道,“清官庸官,事在人为,只是赵先生,现在才来宣讲自己的功业,这……还重要吗?” 赵半城正色道,“赵氏船厂纳税,是为利国;船厂雇佣工匠,解决了数万名百姓的生计,是为利民;赵某通过自身努力,让家人过上富足生活,是为利家。三者齐备,人若要一定分出上下,赵某敢于自称上等人。” 燕归云闻言,反而陷入沉思。 赵半城忽然冒出一句,道,“对于裘三两此人,不知燕公子如何看待?” 燕归云有些突兀,还是随口答道,“燕某认定他就是一个疯子!燕某在西北游历之时,风闻河套受灾严重,官吗,赵先生你懂的,呵呵,所以上峰震怒,有位地方官吏,因私自挪用赈灾物资而被六扇门羁押查办,这本是大快民心之事,谁知裘三两得知之后,不待案情审完,自行潜入狱中,一剑将其腰斩!” 赵半城知道面前这位燕大少爷虽然混迹江湖,毕竟他出身官宦,所以将自己的言行始终节制在法理范围之内,对于裘三两如此法外施刑肯定大为抵触。 只是,赵半城又一次闻听到裘三两杀人手段之凶残时,心底又是一惊,背脊上的冷汗,无声之中滚滚而落。 燕归云道,“燕某不岔此举,放言要与裘三两当面理论,他闻讯之后欣然应允,不过先要与我比剑。” 赵半城道,“于是……便有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战的约定?” 燕归云坦然道,“也不尽然,其实当时燕某状态不佳,中间太多变故,左拖右拖,拖到了本年的二月初二。” 赵半城道,“裘三两在二月初二日还要约斗燕公子,都已放言出来,二月初三日再杀赵某!这厮如此猖狂,丝亳不考虑与燕公子约战时,自身会有什么不测。” 燕归云诧异道,“赵先生又是因为何事开罪了裘三两?” 赵半城叹道,“这……还不是因为船厂欠薪那点破事。” 欠薪如非恶意,便也不算伤天害理。 燕归云道,“赵先生,只要你依照承诺,按时将欠薪之事摆平,燕某可保你安然无恙。” 赵半城躬身谢道,“赵某何德何能,受燕公子如此垂爱……” 赵半城伞下的赵氏船厂,供养着数万金陵百姓的生活,又长期缴纳着金陵最高的税收,还算一个有良知的商人。燕归云慢慢接触下来,倒也不那么反感对方了。 燕归云道,“燕某敬你是个好人,必尽一切努力,保住你的周全!” 燕归云说这话,其实也藏了一私心,他帮赵半城脱困,其实也就是在帮助自己的父亲。 二人击掌为誓,各尽所能。 事毕,赵半城自袖中取出钥匙一片,纯金所制,精美纯伦,他将金匙轻轻放在茶几之上。 现在话题打开,赵半城所托之事,燕归云己经悉数应允,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燕归云俊脸一板,道,“你拿出这等物件来,是想给我燕家抹黑吗?” 赵半城展颜笑道,“燕公子,如今老夫的身家性命,系于燕公子一人身上,勿怪老夫对您格外上心。” 燕公子只能淡淡一笑道,“赵先生开口便是送宅子,好大的手笔。” 赵半城道,“老夫进门前,细细观察过,总觉得这悦来客栈虽好,毕竟只是一个经营场所,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时刻会干扰到燕公子的。” 燕归云不自主点点头。 赵半城道,“此处西出城外十里,步行约半个时辰,赵某有一处精舍,人所罕至,还算清静,反正闲置着,正适合燕公子这等高人修炼。钥匙放在此处,取与不取,还请燕公子慢慢定夺。” 只需燕归云应允与裘三两斡旋,赵半城便能保住大半条老命,赵半城乃是知恩图报之人,早有敬送对方一套宅子的准备,他起身告辞时,看燕归云并未送还金钥匙,顿觉心头大石落地。 燕归云迟疑道,“那精舍燕某不要,空闲时,我带着朋友过去住几日,可方便?” 无人回复,赵半城早已飘然而去。 第二十九章 慢走不送 此时,清风拂面,多少有了些凉意。 西厢房外守护的钱得乐抬头,朔月当空,己是下弦。 钱得乐拂拂身上的定制华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时,意兴满满之外,总觉得有一丝无来由的不妥。 “……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多情浪子,白玉床上销金帐……”这一次唱曲的却是踱出茅房的王小二。 钱得乐一惊,挡在王小二的面前,小眼圆睁,几乎破眶,低声道,“嘘。” 为了显示五店总柜子的排场,钱得乐平日天天唱着这曲时,还严格要求这群望江楼的旧伙计们给他鼓掌助兴。 王小二偶尔开声被他打断,不岔道,“这就是你不厚道了,怎么我小二哥躲在后半夜里,偷偷哼上两句,算是侵犯你的专属版权了吗?钱得乐,你这是要给小二哥看脸色怎地?” 这位王小二虽然机灵跳脱,却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在与人纠纷扯皮的事业之上,钱得乐知道与他这等人去争执,只会越扯越远。 钱得乐沉声道,“安静安静,算掌柜子我求你了,如今后堂上有贵客。” 王小二嗤之以鼻,道,“大惊小怪,不就是赵半城吗,金陵城内一个卖破船的。” 钱得乐道,“人家可是成功人士,通过造船事业,早早就登上了灵霄阁﹤天下富豪榜﹥。” 王小二被打断歌兴,满心怨气,不由叱道,“钱得乐,你外行了吧,去年被公门查办的重犯之中,有三名巨富,他们可都是一些你说的成功人士,是灵霄阁﹤天下富豪榜的上榜常客,入秋之后咔!咔!咔!全数身首异处!烦你以后别再拿着灵霄阁﹤天下富豪榜说事儿,现在坊间传言,灵霄阁﹤天下富豪榜,嘿嘿,其实就是一纸催命薄。” 钱得乐呸了一声,道,“这是庸人仇富心理,你们这些懒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比你出色!也不自己反思一番,与他这等通过商海博弈,获取到亿万身家的成功商人相比,你拥有什么?” 王小二一时语塞,边走边道,“小二哥年轻……小爷他奶奶的有志气!” 王小二本来就是孩子心性,既然闹开了,他干脆冲到客栈大堂之上,仍要叉腰,对着钱得乐大吼一声,“保罗爷这次正式睡了霍玉娘!” “年轻人,志气有毛用,有钱的才是爷儿。”钱得乐叹道, 钱得然纵然火气再大,也不便与一个半大小伙子置气,二人拌着嘴,钱得乐才发觉,自己不自主跟回了大厅,道,“这特么都后半夜了,你念不锁大门?” 王小二眼珠溜溜,道,“这……还不是,等着躬送赵大老板。” 钱得乐冷笑道,“编,继续往下编。” 王小二叹一声,对空喊道,“铁无双,听清楚了吧,人家钱掌柜子不待见你,你识趣点,卷了你的铺盖,赶紧滚蛋吧。” 话音未落,灯光之下,巨影摇曳。 铁无双昂首阔步由后闪出,吼道,“姓钱的,你特么当上个破掌柜子出息了,哪一日少过你的房钱?现在竟敢往外撵你铁爷爷?” 钱得乐一边暗骂王小二口无遮掩,一边嘿嘿笑道,“铁大爷,你当世豪侠,出手阔绰,能与你同住,那是钱某几辈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钱某哪敢把您这种豪客望外推。” 铁无双历来出手大方,只买个耳根舒服,依旧怒道,“那你特么还……” 钱得乐左右看看无人监视,这才小声道,“我家女主子发了话,为保障燕公子战前清修,随身携金属装备的危险人物,不得入驻富寿街。铁大爷随身的那可是一把精铁巨尺。” 铁无双道,“老子的量天尺可是量金量银的神器,别说,爷还是一介清流。” 钱得乐笑道,“铁大爷,您行行好,您就别糟蹋清流二字了,我都不好意思揭你的底子,老江湖谁人不知,铁无双横行东海之时,手底下那可是出了名的黑。” 铁无双出身草莽,靠劫掠海匪资财起家,海上求生存,本来就是弱肉强食,铁无双如今再听钱得乐重提黑历史不以为意,道,“这姓名中有金属的也不得入内?” 钱得乐咦了一声。 铁无双闷声道,“我知道封丫头看老子不顺,就算铁大爷没有了量天尺,她也会以姓铁为由,赶老子滚蛋。” 钱得乐怜悯的看他一眼。 铁无双一拍后脑,笑道,“钱总,你干脆陪着我一起滚蛋吧,你的姓氏也是个金旁!” 钱得乐被铁无双绕得头昏,只能叹道,“我就不陪您了……俺是内部人士,内部人士。” 铁无双呵呵大笑。 钱得乐小心道,“铁大爷,你这是答应退房了?” 铁无双道,“退,今晚就特么退!” “你多点理解,主子刁钻奴才难做,钱某先拜谢铁大爷今日的通融了。”钱得乐忽然脸色一肃,对王小二道,“还不快跟着铁大爷,陪他一起去取他的私人物品。” 铁大爷心头骂道,“姓钱的好一张狗脸,铁大爷退房时,钱得乐硬要派个人专门盯着,口中说得轻松,还不是担心老子顺他的东西。” 王小二道,“早取完了。” 钱得乐置疑道,“屋中物品可有损毁,丢失?” 王小二响亮答道,“没有。” 钱得乐转脸对着铁无双赔笑道,“这不过是走走程序,铁大爷莫见气,钱某这掌柜身份,是主子赏的,凡事还得循规蹈矩。” 铁无双只能冷哼一声。 钱得乐迟疑道,“你……真的不生气?” 铁无双大笑道,“气个毛,铁大爷嫌这个破悦来客栈呆着气闷,正准备换一处去快活。” 铁无双虽然历来出手大方,却是一身匪气,沾火即爆,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今天无来由去逼他这种恶汉退房,钱得乐始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他只能做好准备,这大爷打砸叫骂之后,自己大加安抚,再来欢送瘟神。 可是今天,铁无双遇事难得地心平气和一次,反而让人不适。 第三十章 铁爷难缠 钱得乐盯住铁无双鼓鼓的胸前,逼问道,“这里面,你藏了什么?” 铁无双只抽出半个画轴,瓮声道,“画!” 钱得乐道,“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铁无双左右看看,小声道,“进了金陵之后,你们大家俱是风流快活,剩下铁大爷一个人形单影支,我只能买了一幅春宫图,半夜玩赏,你说,拿着这玩意儿招摇过市,似乎不太方便吧?” 钱得乐点头称是,一转念又小心问道,“铁无双,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实话告诉我,这回是不是又顺了我的《斗茶图》?” 铁无双闻声豹眼喷火,骂道,“你奶奶的,滚!” 钱得乐看他动了真气,闷头陪笑,任铁无双自行离去。 钱得乐惴惴不安地跑回茶室,将墙上的《斗茶图》取下来,验过纸质印鉴无误,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小二不屑道,“钱得乐,赵半城此次求你办事,买画不过是个由头,将来你银子落了袋,谁还会在乎那画是真是假?” 钱得乐胡子一吹,道,“做人要讲原则的。” 王小二叱了一声,道,“钱得乐,你就莫跟我来一口虚的了,直接说,宰人要宰在明处不就结了。” 钱得乐懒得与他计较,亲自到铁无双住过的套房再去查验,确无物品丢失损毁,仍觉心中不适,猛一转间,回想到铁无双掖在怀中的画轴,从材质外观而言,确系望江楼中的物件,能被铁无双惦计上的物件,肯定大有价值! 钱得乐失声道,“不妙,日防夜防,还是没防住铁无双这对贼手!” 如今铁无双算是被自己赶走的,出了这道门,若还想从他的手中索回物件,无异于虎口拔牙! 钱得乐自语道,“铁无双呀,铁无双,我若是打得死你,我就……” 考虑到铁无双向来蛮不讲理,而自己确实又不方便去追砍这个狂汉,钱得乐只能叹息连连。 王小二不明其中玄机,道,“钱得乐,这事你我可都在场,当场确认这屋里的物件没有丢失损毁,你莫又找借口,扣我的工钱。” 钱得乐小眼一眯,冷笑道,“这次,你又吃了铁无双多少回扣,交出来吧,也让掌柜子挽回点损失。” 王小二见事情败露,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王小二越想越气,将那银票狠狠地掼在地板上,鼻子一吸,哽咽道,“连赏钱都没收,就没见过你这样抠门的掌柜子!” 钱得乐见这孩子伤了心,也觉得不忍,这时,王小二掩面大哭而去。 残月当空,钱得乐再去西厢房时,赵半城离去多时,而燕归云也己熄灯安寝。 钱得乐想到,《斗茶图》加到什么价位赵半城可以接受,而自己可以多收银子,补贴住铁无双盗画造成的损失。 这一夜,钱总又失眠了。 …… 裙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桃叶渡边,秦淮河内依旧河舫竞立,灯船萧鼓。 只是到底春寒,困在凄迷夜风之中,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感觉。 在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一条古巷之中院落重重,高墙亮瓦,遮天盖月。 “风干物燥,小心火烛。”古巷守更人老张头将更板敲了五下,夜己至五更。 铁无双贪恋月色,懒得坐车马,迈开一双长腿,自贡院动身,一路之上步履如风。 他刚至巷口,先被老张头喊了一声,道,“谁?咦,铁大先生,是您回来了。” 铁无双笑道,“张老爹好眼力,一年多不见,这黑咕隆咚之中,仍被你一眼识破。” 老张头道,“铁先生这双金陵城内最长的大长腿,好认得紧。” 铁无双眼中一亮,道,“我难道就光是腿长这一个特点吗?” 老张头撇嘴道,“老张我性别男,爱好女,对糟老爷们儿的任何优点,都没有本点兴趣。” 铁无双呵呵一笑,掏出一张银票塞入老张头的手中,道,“你下了班赶紧的去秦淮河边走走,看你这老脸干得老树皮一样,恐怕是有一段时间没出去滋润了。” 老张头知道这铁无双于财物之上历来慷慨大方,又兼夜半无人注意,小心将银票收好,叹道,“老张命苦,等到我下班时候,秦淮河的灯坊正好全数打烊。” 铁无双打赏银票,不过是赏给对方的嫖资,至于老张头如何去使用,似乎不在考虑之内了。 老张头道,“咱这巷子之内的住户非富即贵,物业维护的兄弟们当班时,自然格外上心,白日里,游民摊贩都不得入巷,铁先生走的这一两年,巷内惯常治安良好。” 铁无双嗯了一声。“我当初买这里,就是贪它的清静。” 老张头絮絮叨叨道,“租房的住户仍是柳姑娘,这两年的租费,依例年涨一成,暂由物业维护的刘老帐房代收,既然您回来了,明日中午,正好送至府上交接。” 铁无双笑道,“感情这位刘老帐房,还准备着到我那蹭饭?” 老张头笑道,“去早了,也怕惊扰到铁先生的休息。” 铁无双打个哈欠,拔脚就走,道,“老张头,你忙,我歇息去了。” 第三十一章 月夜伊人 燕攀龙治下这十年间,金陵经济发展迅猛,直接引致房价高企。更不说桃叶渡这等黄金地段,更是涨到寸土寸金,加上每年必须缴纳的一笔不斐的物业费用,铁无双若把这笔银子拿回老家置业,厅院之中足可跑马射箭。 幽深夜色之下,小院中只显出丁香几株。 铁无双的脚步声还是将守宅的老佣人惊醒。 铁无双直奔书房移动书柜,戛戛之声过后,脚下石板左右一分,露出一个江南富贵人家普遍有之的地窖入口,铁无双拾阶而去。 地窖之内,牛油巨烛长明,酒缸肉脯堆积成山,铁无双在地窖角落的壁上打开一个暗箱,里面空间不大,里面只存放着几纸房契和租约。 铁无双将怀中的画轴和两页短笺取出,对着烛光验看,画作之中,的确是岳增与女子在密室里的丑态。 铁无双阴阴笑道,“钱得乐,钱得乐,让你把老子当贼提防,铁大爷这次就偷给你看看!” 他这才小心将两笺一画放好,关上暗箱。 老佣人是铁无双自老家带来的孤身老儿,平素本来寡言少语。 他见铁无双出了地窖,这才重入地窖,将陶坛封藏好的风干鹿肉脯取了一包,自制的桃花酿白酒倒了一斗。 老佣人将这些摆上二楼晒台的桌几之上,颤微微兀自去了。 薄云满天,半弦之月在其中穿行,映得这人间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古琴之声凄切幽远,如闻天籁。 少女清脆之声极为舒缓,唱道,“……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正是汉末蔡文姬所制之名曲《胡笳十八拍》。 此曲细述汉末战乱中,才女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她虽身为左贤王妻,却思乡情切,当曹操使重金派人将她赎回内地时,她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又不得不离开,还乡的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心情非常矛盾。一章一拍,所以为《胡笳十八拍》。 铁无双来晚了,女声己唱至六拍,只觉唱曲的女子声音稚嫩,应是年幼尚不经世态炎凉,所以她唱不出曲调之中的委婉悲伤,撕裂肝肠。 因为《胡笳十八拍》流传甚广,算得上铁无双唯一识得的曲子。 铁无双自顾倒一碗酒,一饮而尽,压抑声音,偷偷跟着那女声陪唱道,“……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铁无双正哼得柔肠百结,鼻酸阵阵时,琴声戛然一止。 一个低沉嘶哑的女声幽幽念道,“琴音,你刚才有些跑调了。” 铁无双闻此声时,大手一抖,洒出半碗桃花酿。 女声普遍娇糯,如果偏低沉嘶哑会显得相当特别,走偏极易引人生厌,既然这一声如此悦耳磁实,便只有租住铁无双名下对面那套宅子的柳依依姑娘了。 铁无双抬眼望去,他所居的宅子的围墙外面,隔着一条麻石路仍是一处宅子,那宅子的凉亭高挑半空仍然笼在朦胧的月色之中。 如今起雾,只觉对面凉亭之中,两条倩影袅动如烟,以铁无双目力之健,竟然也看不真切。 那个唤作琴音的少女的抱怨声倒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依依姐姐,我只是一个使唤丫头,把主子伺候好了才是本份,不爱唱曲。” 柳依依劝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琴音你我情同姐妹,姐姐也不愿意一辈子把你当丫头使唤。” 琴音道,“琴音现在给姐姐做使唤丫头,老了给姐姐就做贴心老妈子,反正离不开姐姐的。” 柳依依道,“狡辩,如今外面乱了,正是我们这等人能静下心来操练的最好时机,来,继续练曲。” 琴音辩道,“此曲不好,姐姐一边抚琴一边落泪,这又何苦。” 柳依依叹道,“也许是这新买的盘香质地差了吧,熏了眼。” 琴音道,“姐姐说谎,哪一次弹此曲,你不落泪。” 柳依依道,“你不唱也罢,若不是那一次我弄伤了嗓子,姐姐何苦,还要逼你献声。” 琴音吃吃笑道,“谢天谢地,不唱正好,我去为姐姐换上一盘不熏眼的盘香。”脚步之声踏踏远去。 半月从云丛之中冒出个头。 铁无双眯眼远眺,仍只见凉亭下纱笼中,佳人半面,背影纤细弱不禁风。 柳依依纤手一滑,只拨出一截破音,自语道,“平日有事,还能和铁大哥隔墙说说,哎。” 这一声破音,竟听得铁无双如痴如醉,桃花酿入口平和,后劲十足,酒劲上来时,铁无双直欲飞身跃过对墙凉亭。 柳依依幽幽叹道,“如今院内的丁香枉开了又二度,战郎啊战郎,你却又在何方?”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依依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感慨,竟然如同极冰融水一般,当头淋得铁无双一个冷战,散了神。 柳依依游走一圈,这才安坐琴旁,只见晓风之中,她双肩微耸,十指如风。 曲子引子短小,只出现主、属两个音。接着是短小乐句,柳依依此时所奏的曲风,与之前的《胡笳十八拍》大为不同,却是唐代诗人皮日休的《醉渔唱晚》,曲调有时欢快有时激越。 《醒心琴谱》曰:《醉渔唱晚》取意于渔夫醉歌,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境,与《离骚》独醒之意味有同趣之妙。 铁无双虽然不通乐理,悟不出所谓“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忌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的意境,只是这柳依依抚琴技艺一流,一个纤弱女子弹指之间,激得铁无双在琴曲之中豪情天纵。 只是,与佳人之间隔着几道墙,不敢唐突,可怜一个铁无双,默默对空举杯连连。酒至酣时,倚栏而卧,坐等东方即白。 拂晓之前最是寂寥。 一阵马蹄轻击青石板的声音,提提踏踏,敲碎无边月色。 铁无双醉眼一睁,咦了一声,抬头再看,对面凉亭中的纱笼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柳依依一曲终了,歇息去了。 第三十二章 踏雪乌骓 马蹄声到铁无双门前戛然而止,咿呀一声推门而入。 铁无双诧异之中飞身而下。 一匹黑马游走在庭院里,若不是那马儿四蹄泛白,一段神骏无比的马身,几乎被淹没在无边夜色之中。 铁无双喃喃道,“踏雪乌骓,没有我发话给物业,你怎么能进来呢?” 小黑马踏雪乌骓闻声响鼻连连,似乎倾诉满腹怨言。 桃叶渡连排豪宅区之内,上百名明岗暗哨密布各点,进出囗门房守卫铁面无私,不管白天黑,夜业主如果不发话,未在物业备案的女主人也不能内入!安保方面金陵一流,是金陵富豪们安家置业,金屋藏娇的第一首选。所以这片豪宅区虽然价格不菲,城中权贵们依旧趋之若鹜。 铁无双呵呵笑道,“这……都能混得进来,您真是一匹神驹!” 小黑马踏雪乌骓兴许饿了,看得丁香树上的几点新芽,趋前就咬。 铁无双身形一闪,挡在树前,哀声道,“踏雪乌骓大哥,您口下留情,这几棵丁香,可是我根据着依依姑娘喜好种下的,不易啊,被您这么连吃带踹的,老铁我两三年就白忙乎了。” 踏雪乌骓本来野性难驯,如今吃几片树叶还要受阻,它响鼻一喷,动了真气。 铁无双无奈道,“好好好,只要你不祸害我的丁香树,铁某愿奉送桃花酿一斗,上等豆粕随意,如何?” 踏雪乌骓点点马首,铁无双这才飞身入宅,又生恐这神驹中途变卦,铁无双端酒端豆粕的速度更是来去如风。 良驹好酒,踏雪乌骓埋首在酒斗之中,马尾连甩,表达着对桃花酿的嘉许。 铁无双笑道,“所识名马之中,数你的嘴巴刁出了名,为此,老铁我这次贡献出来的,那可是封存五年的桃花陈酿。” 这一刻,如钩半月又隐藏入云丛正中。 桃花酿虽醇美,配方并不出奇,三月桃花时节,舀秦淮之水,手工造酿酒药佐以五谷酿造而成,倚重的只是一个酿造的时间。 踏雪乌骓将一斗桃花酿吸完,前蹄一抬,酒斗倒地。 铁无双只拿这匹神驹没有脾气,叹道,“嫌酒不够你说呀,别砸东西,咦,你一马独来,我师父呢?” 踏雪乌骓闻言,咬住铁无双的前襟对外就拖。 铁无双这才领悟,踏雪乌骓是要引他外出,只是这踏雪乌骓历来只服玉摧红一人驱驰,铁无双无意冒犯这犟脾气的神驹,他自行返回马厩,寻到一匹黄骠健马飞身跨上。 踏雪乌骓见了同类跑动,四蹄一展便与黄骠马比上了脚力,黄骠马哪是它的对手,踏雪乌骓超前一段,返身等等,走走停停,一人二马直奔伊萨贝尔酒吧方向而去。 秦淮河的歌女们白天里倾巢而出,在金陵城已经不是新闻。 只是她们闹得应天府衙鸡毛鸭血,也没能在官方面前讨到任何说法,便如同重拳打在棉胎上,大家白费了一番功夫不说,围观的民众暗中却更加敬佩燕知府的容忍。 歌女们至夜方归,虽然没等来马班头的事后清算,歌女们悻悻然,没有了开市的兴致。 铁无双到江边时,勾栏调笑的歌女一个不见,寻芳客一个不见,连平素在江边卖花的小花子们也不见了踪影。 铁无双心道,“历来城市经济的繁华,应该以娼盛做为第一前提,小张三和这帮歌女们也是傻了,硬要拖着金本柯那种无赖一起去闹事,肯定是这次把燕归云他爹给惹毛了,换了我是马班头,老子立马带领捕快们,在全城高调扫黄打非,哼哼,让爷不爽,爷就利用公权让十里秦淮变成一条死河!” 以铁无双睚眦必报的性子,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 只有身边静静流淌的秦淮河上,歌船泊岸,花灯空悬……说不出的冷清寂寥。 铁无双马行几里,忽闻一片人声鼎沸。 伊萨贝尔酒吧内外人山人海,中西各色酒客们。或持杯静坐,或聚众嬉戏,更多的围住美貌热情的少女们身边载歌载舞。 金陵本地土着历来讲究夜生活品质,今夜秦淮河歌女们休市,彻夜寻欢一族正百无聊赖之中。 伊萨贝尔见机,临时筹划出一个迎春嘉年华,通告在嘉年华期间果盘净送酒水五折。 引得众人闻风而至,小厮从酒窖之中抬出成桶的朗姆酒热得汗流颊背,酒水依旧供不应求。 如今,酒吧之内人山人海,铁无双这种身段竟也挤不进去。 “这一个晚上,光是卖酒,要挣多少银子,这么想新法子挣快钱,我还真比不过这个酒吧老板娘。”铁无双慨叹一声。 江畔,几道白烟忽然冲天而起,先是在穹顶绽发一朵绚丽的菊花,又是迸开一个光华小圆圈,接着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放大,每一个圆圈的颜色皆是各不相同!? 原来江边戏耍的一群少年男女,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这些烟花,照得天际忽明忽暗。 又是闷响一声,最后一个烟花被放上天,满天的光华,如同流星雨一样“哗”地炸裂。 亮点纷纷而落时,在铁无双眼中竟有些曲终人散的寂寥。 “踏雪乌骓,不怕你笑话,多好的夜晚,如果此际伴在我身边的,是依依姑娘,那该有多好。”铁无双自语道。 空气之中酒气弥漫,飞火流云在原地兴奋得踢踏不己。 “依依姑娘心不大,装得下她甚么甚么战哥哥,便再多不出一丝空隙给我,如今老铁也就远远望她的一眼罢了,怎么说怎么说……” 铁无双挠后脑几下,忽然一掌拍在飞火流云的马臀之上,笑道,“对了,她若安好便是晴天!” 踏雪乌骓正沉缅在身周四溢的酒香之中,不提防被铁无双的大掌拍得后腿一矮,这小黑马盛怒之下,前蹄巴地后蹄扬起,照着铁无双的胸口狠狠踢去。 铁无双知道此马性子烈,见机不妙,赶忙身形急退,这才躲过踏雪乌骓的夺命连环踢,笑道,“飞火流云大哥,老铁失误,见谅见谅。” 踏雪乌骓几击不中,懒得纠缠,飞奔而去。 铁无双高声笑道,“踏雪乌骓,你可不是平凡物种,不要因为寂寞而去胡乱撩那些漂亮的小母马。” 踏雪乌骓发出如同咒骂的一声嘶鸣,四蹄撒开,冲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三十三章 催命簿子 吧台正中,加西亚.玉摧红,胡里奥船长和伊萨贝尔凑在一处。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自然也不会错过嘉年华这种盛事,只是她不胜酒力,有点醉了。 伊萨贝尔盯着船长的胡子,吃吃笑道,“胡里奥船长,我知道你喜欢我。” 胡里奥船长道,“加西亚喜欢伊萨贝尔,大家喜欢伊萨贝尔……” 无论胡里奥还是伊萨贝尔,其实都是精明人,只是酒醉而心不醉,成年人谈吐间藏着掖着,反而语无伦次。 维多利亚.封铃舞有心反驳,看看伊萨贝尔的胸口,又看看自己的胸口,她顿时觉得一种无言的悲哀直冲心底。 维多利亚.封铃舞失落地叹了一声,道,“胸大你话事。” 伊萨贝尔目光敏锐,当即揽住维多利亚.封铃舞的削肩,附耳小声道,“小维多利亚,不要气馁,你还在发育。” 维多利亚.封铃舞吃吃念道,“真的还可以吗?” 伊萨贝尔凑到维多利亚.封铃舞耳边,道,“如果不可以,我还有一套神秘实用的丰胸按摩手法,和你分享。” 维多利亚.封铃舞闻声,眼中一亮,两个女子嘻嘻哈哈交头结耳,说的俱是女子间的私密话题。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古铁雷斯(铁无双)应该也喜欢伊萨贝尔。” 胡里奥船长叱了一声,道,“他只是一个傻大副,这里,只有船长我有资格喜欢伊萨贝尔更多一些。” 维多利亚.封铃舞叹一声,道,“可怜的古铁雷斯。” 伊萨贝尔笑道,“谢谢船长和你的员工,今年这一个多月来,天天帮衬我的生意,只是……信风很快就要到了。” 胡里奥船长脸色一苦,沉声道,“伊萨贝尔,你真的以为,现在胡里奥船长为了守候你,正在无耻地浪费他的船队员工的宝贵时间吗?” 维多利亚.封铃舞笑道,“胡子船长,你每天带着你的那群船员无所事事,在伊萨贝尔酒吧内,从开门坐到打烊,这个,还真有点可能!” 伊萨贝尔笑着举杯道,“友谊长存,您的船队下次再来南京,伊萨贝尔酒吧的大门,时刻为胡里奥船队敞开。” “时刻……?”维多利亚.封铃舞觉得这句话大有语病,偏偏她酒后头脑混沌,一时辩不出个所以然。 胡里奥船长道,“男人的底气,来自于不断壮大的事业,其实,早在入港之时,我就将三条旧船送去维修,另外又重新购置了五条新船。” 加西亚.玉摧红眼珠一转道,“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在如今的南京,也只有赵氏船厂,能够制造和维修您的那种出海巨船。” 胡里奥胡子一吹,对玉摧红道,“不提这事还好,上次你借我的三艘船去了哪里?” 加西亚.玉摧红得意道,“别说‘借''字,那机会可是我嬴来的,我就有足够的支配自由。” 维多利亚.封铃舞对这句话大为认可,对于热情似火的葡萄牙男人来说,有两样东西是最宝贵的,海上有名言说,船和女人概不相送!玉摧红能嬴得胡里奥船长的海船,而且是三艘,当时赌局中的赌注应该相当惊人! 胡里奥船长痛心道,“谢谢你让我的船员全部安全返程,可是…我的船怎么损毁得那么严重?” 加西亚.玉摧红面色神秘的捻杯不语。 胡里奥船长道,“我认赌服输,现在不提这事了,最可恨的就是赵半城,他……害得我新船一直未能收货。” 胡里奥船队四海经商,赵半城凭船厂实力,一直是他在大明的最佳合作伙伴,所以修船和买新船的两项合同,胡里奥船长都是直接与赵半城签订。 信风是巨船出海的最佳动力,如今赵氏船厂停工,把胡里奥船长的船队生生地困在金陵,便怪不得胡里奥船长开口骂娘。 加西亚.玉摧红和维多利亚.封铃舞默默对视一眼,赵氏船厂如今的境遇,多说无益。 加西亚.玉摧红道,“赵半城现在处于特殊时期,胡里奥船长的业务如果紧急,不妨考虑动用原有船只先期运作。” 胡里奥船长苦恼道,“非常有难度!古龙兰老板祝女士,早已经向我支付定金,求购大量海外上等香料,这就需要大量船只压舱。” 维多利亚.封铃舞惊呼一声,道,“古龙兰老板祝女士,那不就是祝兰英么,我喜欢!她这次订了多少上等香料?” “英皇”祝兰英,在当今时尚界,风头一时无两,纯粹商界巨鳄,而咱们的维多利亚.封铃舞历来口不择言,大家只当她醉了,小女孩听到时尚女王祝兰英的名字时,不免会有难以随饰的兴奋, 胡里奥船长却只能叹道,“可是一个半月的时间过去了,赵氏船厂,竟然连那三艘旧船都没能修好!” 伊萨贝尔闻声暗自一惊,依据海上公约,如果海上供货方因错过了信风,而延误了交货日期,古龙兰方有权利要求胡里奥船长的船队,赔偿他们的巨额损失! 维多利亚.封铃舞满目怜悯地盯着胡里奥,道,“大胡子船长,你这次麻烦了……” 胡里奥船长将最后一口酒吞下去,咬牙切齿道,“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这段时间,我每天都有杀死赵半城的冲动!”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船长您若有这样的想法,我劝您趁早放弃。” 胡里奥船长道,“为什么?” 维多利亚.封铃舞吃吃笑道,“赵半城的名字,早就出现在大明第一杀手裘三两的催命薄上。” 胡里奥船长一扶剑柄,朗声笑道,“大明第一杀手,吹牛的吧,他能有多厉害?”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怎么形容这位裘三两的杀人手段呢,有人骂他是人类中的屠夫,魔鬼中的夜叉。是很多人心中,他就是恶梦一般的所在。” 伊萨贝尔久居金陵,酒吧又是人口混杂之地,她自然也道听途说了不少江湖典故,正色道,“听说,上过这位裘三两先生的催命簿的,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逃生!” 胡里奥船长闻声脸色有些尴尬,只有维多利亚.封铃舞,反而蔑视的冷叱一声。 第三十四章 雷公咒怨 加西亚.玉摧红附耳小声道,“尊贵美丽的维多利亚小姐,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象你一样,始终能够从容地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维多利亚.封铃舞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再多事,我就把你弑杀查一清的案子捅出来!” 这二人在此忽然改用汉语交流,一时场面诡异。 胡里奥船长与加西亚.玉摧红及维多利亚.封铃舞之间本来都是萍水相逢,出于礼貌他并不会过问对方太多的底细。 如今胡里奥船长出于商人的敏锐感知,对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更加刮目相看,一举酒杯,道,“敬尊贵美丽的维多利亚小姐。”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端起了酒杯,便是牛也拉不回的豪爽,在音乐之中,二人连连碰杯。 很快,等到一身汉服的铁无双挤进门来,维多利亚.封铃舞己经醉倒在吧台之上。 胡里奥船长拉住加西亚.玉摧红,低声道,“你知道,胡里奥其实并不想伤害赵半城。” 加西亚.玉摧红点头道,“恰恰相反,现在我们应该保住他的性命,只有一个活着的赵半城,才能解开胡里奥船长的当前困境。” 胡里奥船长看着加西亚.玉摧红,满是感激。 伊萨贝尔插话道,“如果这样,你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冒犯到那位可怕的裘三两先生的严重后果。” 加西亚.玉摧红傲然道,“裘三两其实只是一个平凡人,平凡人派发出的催命簿,就肯定有回旋的余地。” 因为表达得阳刚外露,伊萨贝尔盯住加西亚.玉摧红的目光更加炽热。 胡里奥船长一拍额头,道,“众位,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这一段时间,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西亚.玉摧红环视众人一周,忽然正色道,“这几十年来,南京原住民休养生息,戒杀用忍,大家知道为什么?” 有人说个人质素高,有人讲官府治理有方。 加西亚.玉摧红摇头望着酒吧的穹顶,笑道,“因为人人心有忌惮!” 伊萨贝尔冰雪聪明,妙目一转,迟疑道,“莫非因为……雷公许愿?!” 胡里奥船长闻声一脸茫然。 加西亚.玉摧红轻抚额头,对铁无双示意道,“这个,由你来说吧。” 在这酒吧之中,铁无双总是插嘴不出,感觉自己憋到口臭,今天终于有了表现机会,手持吧台上一块杯垫一拍,猛然大声道,“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灵!” 这一声如同炸雷,惊得维多利亚.封铃舞一震,差点从吧台上滚落下来。 伊萨贝尔笑道,“先生,要不要给您准备一块说书时候用的醒堂木。” 铁无双自知失态,这才降低声调侃侃而谈。 …… 南京,又称金陵,应天,所谓‘侬居石城下,郎到石城游''。乃是明太祖龙兴之地,人杰地灵,物产丰饶,勿需赘言。 地灵之地偏偏有两处绝地,现在讲的便是其中一处。 长江万里:奔流而下,分支众多,及至南京,而分流一处,名阳明河,河水流转黑石为渡,此处名曰:蕉溪岭。 蕉溪岭上居民一直以农耕为主,勉强自足,坏就坏在,后来不久,有金主在此山中勘测出铜脉,因此建矿挖掘,其实也只是一个小铜矿而己。 自开挖之日起,矿难死过几次人,金主惶恐,以为触怒山神,捐资在蕉溪岭上,圈了一棵数百年的槐树而建成兰若寺。 但后来小矿挖断了矿脉,各处古井因之干涸,惟留苦泉一口,涩不能食,因此谷物欠收,金主愧而遁走。 及至建文四年,兰若寺的老槐树的树干长成哭状人状。 槐者,木鬼也。术士认定是大灾的前兆。 当年春天,金陵各地本来风日丽,惟有蕉溪岭上乌云笼罩,天色黑如毒墨,山民百姓以为天谴,终终弃家而走。 当夜辰时,天雷滚滚,从天而降,引发猛烈山火,烧足七日,暴雨方熄。 孤老们战兢兢重回故地,不单蕉溪岭上的所有植被过火,连兰若寺也被雷劈至片瓦无存!只有原来禅院正中那株老槐树被烧秃了,勉强留着黑魆魆的枯枝高高耸向天空。 从此,蕉溪岭上雷击不断;人迹愈发罕至,以至于剪径都不敢在此落草。 又一年清明,山民回蕉溪岭祭祖,目睹到岭上植被不生,惟有老槐树枯枝之上竟然绽放了一颗新芽,一个心善者祭扫之余以苦泉之水浇灌。 槐树因此开枝散叶,虽然它只是半树干枯半树繁荣,蕉溪岭上终于也有了一丝生机。 巧之又巧,那个诚心以苦泉浇槐树者,本来病体缠绵,朝不保夕,这次回家之后竟然不治而痊愈! 此事一传十,而十传百,引起轰动,善男信女,心有所求,必亲至蕉溪岭上,祭拜之后,献以苦泉之水,往往得偿所愿! 铁无双说到这个老掌故,伊萨贝尔啧啧称奇,惟有胡里奥船长冷冷一笑。 胡里奥船长游历四方,自认见多识广,他知道,大明民间早有桑,槐,杨,柳四树招鬼的说法,但是将个人不幸的源头强行推到一棵树上,有失偏颇。 而且,小铜矿挖断铜脉的同时,污染了水源,地下水中沉淀太多矿物,涌出的泉水肯定苦涩而有毒,苦泉便也是胡乱挖掘的必然结果了。 加西亚.玉摧红见铁无双累了,轻轻拍拍对方肩膀,铁无双虚脱般地叹一声,也不与众人打招呼,独自怅然而去。 加西亚.玉摧红与胡里奥船长一碰杯,将杯中的朗姆酒一饮而言,喃喃自语道,“开始,我也想得和你一样简单……” 自此后,有佚名智者将蕉溪岭上这棵半枯半荣的老槐树命名“雷公许愿树”,四方听闻的善男信女们来此络绎不绝。 只是,苦泉源头太浅,每日滴水有限,接小半桶水便需要耗足一个时辰…… 后来经过大家统计发现:许愿而不献苦泉水者,许愿不灵! 妄然而求大富大贵者,许愿不灵! 求艳遇姻缘者,许愿不灵! 更恐怖的是:大奸大恶者,若无忏悔自新之心,往往还未等看见雷公许愿树,先被骤然而来的暴雷劈死在蕉溪岭上! 这才让蕉溪岭上慢慢回复平静。 以胡里奥船长对加西亚.玉摧红人品的信任,雷公许愿树的秘密,胡里奥船长无意去解开,他也不想去接近那个恐怖的蕉溪岭! 大家在世上捱生,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一生所做的都无悔于天地?! 胡里奥船长皱眉道,“你们还是讲清楚,这个可怕的传说和赵半城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加西亚.玉摧红暧昧的笑道,“人的愿意有各种各样,现在假设一下,有一个我们叫不上名字的人,他爬上了蕉溪岭,在树下许愿:让赵半城死!” 第三十五章 不眠之夜 胡里奥船长忍不住问道,“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说到建文四年时,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铁无双刚才讲古时,表面上情绪高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其实细节上他相当注意。胡里奥船长能看出对方眼中瞬间的痛切,观察力果然是细致入微! 伊萨贝尔迟疑道,“建文四年……大明成祖皇帝登基,好象杀了一个叫铁铉的……” 加西亚.玉摧红欲言又止地点点头,伊萨贝尔识趣地走开。 加西亚.玉摧红这才面容一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通分析,胡里奥船长连连点头。 最终胡里奥船长大力握住加西亚.玉摧红的手道,“从今天开始,胡里奥船长在南京内的一切活动,由你操盘。” 加西亚.玉摧红眯眼看着窗缝透过的一抹朝阳,道,“操盘之事,明天再说,加西亚现在的最重要的工作,是要把这位醉得象猪一样的维多利亚小姐先送回家。” 朝阳初升,伊萨贝尔帮着把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扶上胡里奥船长的那辆超豪华镀金马车。 她也懒得收拾酒吧内外的一地残局,自顾上楼休息了。 这一夜,路一闯和符海尘也是彻夜无眠。 见二人回转,路一闯赶忙吩咐丫头将封铃舞搀入客房。 玉摧红这才伸伸懒腰,随口问一问燕归云现在的情况。 路一闯道,“燕公子一切安好,不知我家女主,昨天晚上有没有给你造出甚么麻烦?” 玉摧红笑道,“封姑娘其实很可爱,她也是喝美了,在伊萨贝尔酒吧门外的花坛边,说自己是一棵幼苗,要我们挖坑把她用土埋好,她要散叶开花了。” 女主的糗事,路一闯身份受限不便多做讨论,转口道,“这,路某现在应该称呼你为,玉摧红玉少侠,还是葡国加西亚先生?” 玉摧红笑道,“风雷堂还在四海通缉,那个弑杀伯父查一清的嫌犯玉摧红。路前辈若不嫌麻烦,还是叫我一声加西亚吧。” 路一闯陪着一皱眉,道,“我很奇怪,查一清虽致仕多年,仍算大半个官场中人,如今你有杀害查一清的最大嫌疑,为什么,始终不见有通缉玉摧红的缉捕官文发布。” 玉摧红道,“前辈怀疑我有强大靠山,能在暗中捂住此事?” 路一闯道,“错!路某怀疑,查琦桢根本就没有报案。” 玉摧红略一错愕,才想到,现在的江宁知府秦子墨,那可是查一清唯一的女婿,这岳父被杀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什么至今也不见江宁城派发出来的海捕公文? 各种疑惑,二人如今偶然去想想此事,反而更加一头雾水。 路一闯道,“目前,唯一的真相暂时只有一个。” 玉摧红道,“愿闻其详。” 路一闯笑道,“真相就是……只怪,加西亚先生的两撇胡子长得实在太帅。” 玉摧红朗声笑道,“惭愧惭愧。”扬长而去。 …… 今夜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乞头赖八风风火火地奔回时候,金木柯依旧裸身泡在木桶之中。 自从悦来客栈打秋风失手之后,金木柯心里就落下了病,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洗浴,每块肌肤每个毛孔之中,都有挥之不去的腐臭气息。 赖八一推大门,喊道,“舵主,大事不妙!” 赖八因为多嘴被马班头一鞭抽掉几颗门牙,导致开口漏风严重,如今情急之下,表诉得更加颠三倒四。 金木柯耐心听了半天,依旧不知所云,怒道,“急甚么,喘几口气,慢慢说。” 赖八连说带比划,半天才说清:今日,丐帮金陵分舵的几百子弟受金舵主指派,在应天府衙门前重重地恶心了马班头一把时,赖八因养伤未去。乞丐吃百家饭长大,自然身子骨比平凡人皮实许多,入夜时,赖八终于能爬起床来,赶忙像平日一般,驱策着手下一群未成年的小花子们,去金陵各大消费场所门前乞讨揾食。 金木柯叱一声,道,“歌女拉客,花子乞讨,自古如此,这阵子,记得别去招惹悦来客栈就成了,有甚么事可以大惊小怪的?” 赖八含糊道,“今夜,我们刚将手底下的小花子们的乞讨地点分配指派完毕,麻五就带着一群捕快过来砸咱们场子?” 金木柯闻声好笑,“破碗一敲,四方乞讨,”丐帮做的从来是无本买卖,哪需要什么场子? 赖八讲得额际青筋暴起,道,“也不晓得怎的,麻五带着应天府的捕快们穿街走巷,不分大小。见了花子模样的就抓。” 金木柯骂道,“麻五办事那是马班头点了头,可,马班头的眼睛是被白日里闹事的那帮歌女砸青的,凭什么抓老子们出气?赶快去查查,今晚被抓了多少人?” 赖八眼眶红红道,“两个时辰不到,金陵城内的大小花子们,被捕快们抓了过半。” 金木柯沉吟道,“看来,马班头这次是要跟我玩真的了。” 赖八道,“若不是我见机开溜跑得快,早被捕快们拎住一通暴打,审也不审,直接丢进应天府的大牢。那时候,舵主面前,连一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了。” 白日里,捕快们在应天府衙门前受辱,导致士气低落,马班头下令明天才去抓捕花子们泄愤。 麻五率领杂役在府衙门前洗地,越洗越是心火难平,洗地结束后,连夜召集捕快们满街抓捕乞丐。 捕快们本来窝了一肚子晦气,如今大家得到马班头的授意,自然善用工作之便,见了乞丐们,便如同鳄鱼闻到血腥一般,连抓带打,恨不能一夜之间将金陵的乞丐们全数抓尽。 赖八沮丧道,“不是讲好的,金陵是法制之地吗,我当初加入丐帮,就是看见不少同乡都是通过勤劳乞讨,几年下来,回乡盖大宅子,买地,风光无比。” 金木柯好气又好笑,道,“有理想。” 赖八忍不住哭出声来,道,“我辛辛苦苦调教出这群小花子,还指望着靠他们赚钱呢,现在全被捕快们抓走了,为什么……这世道就这么艰难呢,衙门里的燕知府,就不让咱们快乐的乞讨致富了吗?!” 金木柯当然知道不关燕知府的卵事,赖八狗屁不懂,没看出来这全是马班头搞出的鬼名堂,捕快们就是准备通过罚金爷来创收! 金木柯自顾从装满热水的木桶中走出,又用一桶冷水迎头冲下,这才擦身更衣。 第三十六章 敬献花瓶 赖八哭累了,道,“舵主这是要去找马班头赎人?” 金木柯冷笑一声,道,“赎个屁,老子们如今前去,先要被应天府的捕快们抓了,吃完三天牢饭,麻五才会找我谈条件放人。” 赖八道,“牢房中关押的兄弟们咱就不管了吗?” 金木柯道,“牢房里一下多出上千花子,杀又杀不得,饿有饿不得,而且他们饭量还特么贼大,最多三五天,马班头不想放人,燕知府也会逼着放的。” 赖八叹了一声,道,“牢房里苦呀。” 金木柯骂道,“小的就不说,大的这群花子们,跟着吃香喝辣搞惯了,没少花金大爷的银子,这次抓他们进牢房呆上几天也好,也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乞丐应该吃啥。” 捕快们大肆抓捕乞丐,不过是借机敲诈金木柯掏赎金,以金木柯之城府,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掉入圈套。赎是必须去赎,讨价还价必不可少,想到又要从口袋里往外掏银子,金木柯心如刀绞。 金木柯阴阴一笑,支走赖八,在神台之上随便找了一个景泰篮花瓶,用软布裹了,他徒步直奔玄武湖滨的太平门。 此段湖滨,是主宰大明刑杀大权的“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驻地,设有天牢,白日里少有闲人来往。 此刻已过午夜,金木柯孑身一人走到太平堤上,只觉阴风阵阵,如同鬼哭。 金木柯喃喃自语道,“马班头,马班头,若不是你苦苦相逼,金大爷何苦要夜奔这该死的孤凄埂!” 太祖立国和成祖夺嫡是本朝最着名的两件大事,两代皇帝在南京城内杀人无数,以至于遗属在太平门外的哭声日夜不绝,所以金陵百姓偷偷把通向“天牢”的那段太平堤称为“孤凄埂”。 孤凄埂上刹气极重,民间又颇多关于孤凄埂的厉鬼冤魂传说。 金木柯做为金陵本地人,夜色之下经过孤凄埂,他人长几十岁今天也算是头一遭。 金木柯紧咬牙关小跑半里,终于看见一处坐北朝南的大院矗立夜色之中。 此宅布置不同民居,东南西三面开门,白灯笼高悬,细数之下,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威武森严! 金木柯呵呵笑道,“六扇门终于到了!” 他笑声未定,黑暗之中,拔刀声阵阵,重甲护卫手持火把喝道,“甚么人,口令?!” 这里是南京六扇门总部,自然内外防卫森严,此际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硬弓强弩对准金木柯的大好头颅,稍有差池,金木柯便会被乱箭射成箭猪! 金木柯闻声站定,高声应道,“劳烦众官爷通禀一声乔四老爷,丐帮金陵分舵舵主金木柯求见。” 六扇门历来与江湖过从甚密,听说面前此人是丐帮的分舵主,也不多话,一位重甲护卫的头领手持火把近前查看,确认是金木柯本人无误,语气一缓道,“金舵主深夜造访,意欲何为?” 金木柯打开怀中布包,躬身低声道,“金某给乔四老爷敬献花瓶。” 那头领也是乔四的心腹,眯眼细看布包中的花瓶,虽外观尚好,可惜做工一般,又非古玩,不过普通货色而己。 那头领嘿嘿笑道,“还知道后半夜才过来,金舵主果然有点眼力架儿,这(送花瓶)的规矩,你还懂吧?” 金木柯小心呈上一张银票,道,“懂,请官爷喝茶。” 那头领看看银票面额,默默掖入怀中,道,“算你赶上了,我们乔四老爷正好没睡,金舵主跟我走吧。” 这二人进门之后,穿堂过院,这头领与藏身各处的暗哨们分别对上了六次不同的口令,这才平安走到一处大房门外。 小头领站定,朗声道,“乔四老爷,丐帮金木柯舵主求见!” 乔四在里面应道,“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小头领眯眼看了一下金木柯,不待对方道谢,默默自行离去。 金木柯在夜风之中深吸一口凉气,这才昂首跨过门槛,口中道,“丐帮金木柯拜见乔四老爷。” 大屋之中,一灯如豆。 乔四一身便装面墙而立,金陵城说大不小,依托城中资源讨生活的金木柯与南京六扇门总巡捕乔四早己经是熟脸,勿需再做介绍。 乔四只冷冷嗯了一声。 金木柯趋前,在案几上轻轻放下手中花瓶,躬身一礼道,“金某敬请乔四老爷鉴赏花瓶。” 六扇门与江湖门派渊源颇深,办案途中,对江湖中人颇多倚仗,所以平常交往时,彼此间并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 既然金木柯以丐帮舵主身份仍然如此懂礼,乔四只好转身敷衍一抱拳,淡淡道,“不知金舵主的花瓶有甚么特色?” 金木柯一咬牙,道,“我这花瓶,选料考究做工一流,出自名家之手,可值纹银八千两。” 乔四瞥了一眼花瓶,道,“太低了吧,这么好的货色,在乔某眼里,最少也应该值纹银两万两。” 金木柯闻声一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乔四语带倦意,道,“既然你觉得乔某受之有愧,金舵主请便吧。” “送花瓶”本质就是送礼行贿。 先说,明太祖最憎官员贪腐,立国之后,设“剥皮实草”之刑,杀贪官数以万计。但是贪婪乃是人之本性,贪官杀之不尽,后期官员们为方便收贿,这才设计出送花瓶的路数。 此事大有讲究。比如今天:金木柯登门(送花瓶),乔四愿意接见,便是明确表达出了索贿的意向,只是官员公然收受贿金,触犯〈大明律〉,最重可判抄家灭族!懂规矩的金木柯便应当先敬上花瓶一只,刚才二人争论的所谓花瓶估值多少,不过是乔四准备索要贿金的数目,两人私下商量妥当,金木柯留下花瓶走人,三日之后,金木柯借口不舍花瓶,带着二人商量出的等量银票再来赎走花瓶。 一来二去,乔四老爷便可以银票安然落袋,还顺便将行贿索贿之事做成了一笔合法买卖! 如今乔四索要两万两白银,金木柯只愿意出八千两,乔四憎他吝啬,便要赶着金木柯滚蛋。 金木柯干笑道,“乔四老爷,生意是谈出来的,您这又何苦?” 第三十七章 乔四隐痛 乔四徒手抓住炭炉上滚开的瓦壶,在紫砂壶内冲了一壶热茶,泡出两杯浓浓的茶汤。 他这才道,“这数年来,金舵主背靠着马班头这棵大树,在金陵城讨金讨银讨生活,风光之时,丐帮从未将我南京六扇门放在眼中。” 金木柯心思急转,猛然想到,去年,乔四为老母操办八十大寿之时,城中各界风闻后,登门拜寿者络绎不绝。 金木柯当时也是考虑到,城中两大捕头:马班头与乔四之间一直关系恶劣,金木柯权横之下,只是暗中派手下人送去一封五百两白银的红包,自己托辞有恙不能亲身赴宴。 金木柯尴尬笑道,“金某那几日偶染风寒,不良于行,还望乔四老爷见谅。” 乔四冷笑道,“如果都象你一样,只送礼金,不来喝寿酒,灵霄阁收了风,正好爆料:六扇门乔四借为母办寿之机敛财,只要银子不要脸!” 金木柯苦脸道,“金某冤枉。” 乔四这才口气放缓,道,“你与老朋友马班头翻脸了?” 金木柯诧异道,“这……您都知道?” 乔四冷笑一声,道,“金舵主的德行,大家都是知道的,若不是跟马班头反目,有事没事,您可不会想到我南京六扇门。” 金木柯叹了口气,土头灰脑地讲话,将自己如何在悦来客栈门前吃憋,秦淮河歌女如何围堵应天府衙,自己出于义愤,在歌女们苦求之下,搬来十几筐空心萝卜烂菜叶,应天府衙因之被砸成个垃圾场,马班头因此迁怒于自己,今夜大肆抓捕乞丐……林林总总,添油加醋,讲诉得场景绚烂。 乔四冷笑一声,道,“你们这群叫花子们,还真是胆子大,敢去悦来客栈那种地方闹事!” 金木柯小心问道,“悦来客栈是什么来头?” 乔四悠悠道,“若想长命,不该你知道的就别瞎打听。咦,燕归云这小子,旧案未销,此际他这么高调地回来作甚?” 金木柯道,“听说,这位少爷公子哥,是回来备战二月初二龙抬头!” 六扇门对江湖异动一直了如指掌,只是近一段时间,乔四本来就公务繁忙,又被曹御史暴死一案拖累,弄得心力交瘁。 他这位南京六扇门的总捕头,竟然对如今江湖上最为观注的“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一无所知。 乔四随口问道,“燕归云准备与谁搏命?” 金木柯道,“六扇门平常不看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吗,这您都不知道,‘二月二龙抬头之战’,燕归云约斗的是裘三两。” 乔四本来一边说话一边把玩紫砂壶,听到裘三两这三个字,他的大手一抖,手中的紫砂壶被应声捏碎。 乔四瓮声道,“当真?” 紫砂壶内冲出的,是刚出炉的滚水,淋在平常人的手上,便会当时烫出一圈水泡,面前这位乔四泰然处之,恍若不知。 金木柯这时才算弄明白,马班头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根本不配与六扇门高手相提并论。 金木柯小心道,“当真!” 乔四沉吟片刻,道,“这花瓶也不值价,就凑个一万五千两吧。” 金木柯不甘心道,“能不能再少点?” 乔四冷冷道,“你们丐帮,近年做下的好事,六扇门内,光是记载你金陵分舵罪状的卷宗,就有几麻袋,原先六扇门懒得不动你,是给马班头三分面子,如今情形,你还有还价的本钱吗?” 丐帮金陵分舵的乞丐们为谋财专门特制出一种乞丐船。 丐首擅骗术,果饼内放入哑药,幼童吃后哑不能言,即抱入舟,浮舟他去,人不得其踪迹。幼女长大后,如貌美,就先将其凌辱,然后再卖掉,得高价;如相貌平平或丑陋,或瞎其目或断其手脚指,教以行乞,乞所得不如数,痛责甚惨。 金木柯作为舵主,在其中大发横财,在百姓之中惹得民愤极大。 因为金木柯使钱得当,平常时候百姓举报还被马班头压住。 如今马班头与他翻了脸,应天府衙的捕快们难免旧案重办。 金木柯想到其中利害,后心阵阵发冷,对着乔四躬身一礼道,“这花瓶二万两只多不少,恳请乔四老爷收纳。” 乔四悠然道,“既然金舵主盛意全全,乔四就却之不恭。” 金木柯谄笑道,“那几麻袋卷宗,不知乔四老爷如何处理?” 乔四叹一声,道,“今春苦寒,重甲护士们值夜辛苦,拿去给他们生火取暖吧。” 金木柯心头落定,道,“丐帮金陵分舵三千子弟,叩谢乔四老爷成全,今后小的们供乔四老爷驱驰,万死不辞!” 乔四淡淡道,“金舵主盯紧下面,少做些缺德事,乔某就谢天谢地了,大好人间,如何会让你们去死呢。” 金木柯正色道,“裘三两之事,乔四老爷准备如何处理?” 乔四冷瞥金木柯一眼,心道,“这花子头有猫腻一点就透,好毒的一双眼睛。” 金木柯道,“天亮,我就吩咐小的们去搜寻裘三两的行踪。” 乔四道,“发现他了,立即回报六扇门便是,剩下的事,由六扇门亲自处理。” 金木柯叹一口气,苦声道,“只是此时,金某手下无兵。” 乔四这才应承,六扇门出面照会应天府衙,请求释放牢中的乞丐! 马班头虽然与乔四历年不和,此事面前,他也只能先给六扇门几分面子。 金木柯临走时候,乔四沉着脸吩咐道,“该花的银子别省着。” 金木柯连连称是,起身告辞。 乔四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 抬头间,寒风阵阵,乌云遮月。 乔四对空叹道,“天天死人,怎么就不死你这个裘三两。” 第三十八章 天机明镜 金陵燕子矶位于金陵郊外的直渎山上,因石峰突兀江上,三面临空,势如燕子展翅欲飞而得名。 直渎山南连江岸,另三面均被江水围绕,地势十分险要。 矶下惊涛拍石,汹涌澎湃,是重要的长江渡口和军事重地。世称万里长江第一矶。 当代文豪也就是如今邸报总编徐渭周游至此,曾做《清凉寺云是梁武台城》: 萧梁台殿一灰飞,荠麦清明雉兔肥。 坏榜几更金刹字,饥魂应烂铁城围。 东来镜折龙潭水,北去芦长燕子矶。 千古兴亡真一梦,隔江闲数暮鸦归。 但在旧时,那些落地秀才,破产商户,望此风景,反而觉得前途渺茫,纷纷到此处投江自杀,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在它脚下葬身鱼腹。 这使得,燕子矶无端被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 及至灵霄阁被天机明镜先生一手做大之后,知府燕攀龙亲自签字划地,灵霄阁斥巨资,在直渎山上修水榭、辟花圃、堆假山、建桥廊,广植树木,居中大建巨塔。 竣工之日,天机明镜先生请燕知府现场题名。 知府燕攀龙望着面前这宝塔七层,气势恢宏,大笔一挥:玲珑。 众人交口称赞之时,独有天机明镜先生懂得,玲珑塔塔七层,原为天界重宝,拥有浩大无俦之力,有收妖魔,镇鬼煞之能。 燕知府能准允灵霄阁在此煞地奠基玲珑塔,也是颇具深意。 灵霄阁主打的期刊《天下英雄榜》和《天下富豪榜》网尽天下能人异士,刊刊热卖,所以一旦采稿稿酬极其丰厚。 由此,写手投稿细作密报,奔走于城区与玲珑塔之间的行人络绎不绝,众人各有斩获皆大欢喜。 玲珑塔分七层,内中收发,撰稿,校对,排版,印刷等等一色俱全。 各大主编们主事多年,劳苦功高,大家跟随天机明镜先生,将灵霄阁打造成民间第一大出版发行商号,本来都是一群眼高过顶的角儿,今天,却一个个垂首战立,眼望靴尖,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小主编唐浩文藏在各位大佬身后,他进灵霄阁三年,凭着生花妙笔,挣了一个小小主编的身份,他入职以来,却是头一次登顶玲珑塔的七层。 偷望窗外,艳阳之下信鸽飞舞络绎不绝,举目远望,江天一色,风帆片片,风景如画。 如今,只有几只窗棂歇脚的麻灰色信鸽咕咕咕的叫声,打破七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居中南向那张奢华大气的金丝楠几案之上,堆积短笺一叠,俱是主编们为本期期刊各大栏目准备的文稿预案。 几案之后,端坐一人,翻阅文案一目十行,越看越是眉头锁成一个川字,叹一口气,将所有文案搁置一旁。 他这才缓声道,“哪一个能告诉我,当年小小一个灵霄阁,何以今日做大?!” 王姓老总编趋前一步,道,“回天机明镜先生,本阁禀承公平客观之精神,主攻百姓眼中的热点素材。” 天机明镜先生点点头道,“王总编,本月的热点在哪里?” 王总编道,“本人觉得,热点应该涉及皇室,由此引发百姓的猎奇心理,据线报,当今皇上昨天又夜入骠骑将军府,睡了黄将军的发妻。” 天机明镜先生打断话题道,“以咱当今这位皇上之荒唐,他轻薄臣下的妻子,早已不是新闻。” 王总编闷声不语。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道,“如果,王总编能把这个素材,改成民妇轻薄了咱们这位皇上的话,你说我们的期刊会不会热卖?” 王总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人骑马不是新闻,马骑人才算新闻。” 众人忍俊不禁,只是当着天机明镜先生又不敢出声,有几个老者憋得差点背过气。 天机明镜先生单指重敲案几,道,“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一个文案,如果被我们做成如此颠倒黑白,百姓们会认为咱们灵霄阁卖弄低俗,否决!” 王总编灰溜溜退下。 李姓中年主编趋前道,“新晋悦来客栈总掌柜子钱得乐,送重金请求发文。”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这钱得乐,在执掌望江楼时,养了咱家三十只信鸽,隔三差五卖些江宁城内有价值的情报与灵霄阁,也算有点交情,如今初次执掌金陵悦来客栈,这是要求着咱家给他登发软文了?” 软文:指企业使银子在宣传载体上刊登的纯文字性的广告。这种定义是早期的一种定义,也就是所谓的付费文字广告。 李姓中年主编道,“我也是考虑,近期灵霄阁广告收入大辐缩水,这次收了钱得乐的银子,顺便发一篇软文搪塞,利人利己,皆大欢喜。” 天机明镜先生道,“钱得乐愿意出多少银子?” 李姓中年主编道,“三千两。不占头版。” 天机明镜先生冷笑一声道,“这钱得乐,小算盘倒是打得好,三千两白银便想搞定灵霄阁,赵氏船厂和古龙兰作为本阁最大客户,每年为了登软文宣传,出资何止钱得乐的百倍千倍,灵霄阁的期刊,哪一期也不过是让他们的软文夹在中缝而己。” 李姓中年主编低声道,“这不是因为赵半城船厂拖欠了本阁的广告费……”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我承认,现在的困难确定存在,下面一定意见不小吧。” 李姓中年主编叹息道,“这三个月,只有月薪没有分红,写手队伍越来越不好带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但如果只为解决当前之急,这家出三千两,咱帮着登上一篇软文,那家三千两,咱帮着又登上一篇软文,受众们买了灵霄阁的期刊,看见的全是整幅的软文,作何感想?” 李姓中年主编低声道,“京中的邸报便是如此操作。” 天机明镜先生道,“邸报做为朝庭期刊,歌功颁德是它的专长,灵霄阁期刊出自民间,便应该以为大众当喉舌为己任,小企业的软文,灵霄阁坚决不做!” 几位老主编的文案被天机明镜连连否决,一时场面尴尬。 天机明镜先生仰首叹道,“热点在哪里?素材在哪里?” 主编们交头结耳,却又讲不清个所以然,只能面面相觑。 第三十九章 热点素材 小主编唐浩文身份低微,不敢上前讨论,只能凑到王总编耳边,小声道,“据线报,前天夜里,赵半城潜入悦来客栈,给燕归云送银子送宅子……不知道这样的素材能不能被采用?” 王总编叱一声,道,“赵半城为了做生意,每年要冤枉送掉多少银子,这有甚么了不起?” 天机明镜先生隐隐听到‘燕归云''这三个字,眼中一亮,道,“哪个说的赵半城给燕归云送银子送宅子,站出来!” 小主编唐浩文小心站出来,参见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对面不识,诧异道,“你是……?” 王总编插言道,“他是社会民情副刊谭可风主编的副手。因谭主编托病,多日不来灵霄阁报到,所以我今天斗胆,让这位年轻人上七层,来见见世面。”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谭可风这几日,只怕是病在心里吧?” 王总编叹道,“据传,邸报总编徐渭徐文长己经到了金陵,近期与谭主编私下过从甚密,谭可风因此托病数日,估计是徐渭此次准备把他挖去邸报,只是谭可风一直未递辞呈,所以不敢上报。”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邸报是甚么,歌功颁德,言而无物,纯属浪费纸张,每年的销量,还需要徐渭以朝庭名义摊派下发。谭可风既然不怕去邸报废了自己的文笔,由他去吧。” 灵霄阁乃是天机明镜先生一手做大的,自然各种事项由他一人拍板,既然天机明镜先生今日发了话,谭可风就己经算是被灵霄阁扫地出门,永不录用。 天机明镜先生对着唐浩文把手一招,道,“过来说话。” 唐浩文上前,小心道,“这次信报,通过我们寄养在悦来客栈的信鸽传递,书称公子燕归云己返回金陵多日,一直在太平街悦来客栈之中闭关。” 天机明镜先生眉头一展,道,“这姓燕的娃娃一直有点意思,看来他此次备战二月二龙抬头之战,大有信心。” 唐浩文道,“此次镇守金陵悦来客栈总店外围的各方势力极度尽责,以灵霄阁细作之狡猾机变,却也无法渗入,因此,公子燕归云得以一直闭门清修。” 天机明镜先生看准唐浩文仍属新人,随口提示道,“悦来客栈的水很深,不要过多纠结。” 唐浩文点点头,道,“这次反倒是对方内部主动爆料:此次,赵半城能够求见得逞,还是掌柜子钱得乐从中牵的线。” 天机明镜先生沉吟道,“钱得乐得了便宜,自然不会揭发自己,以悦来客栈之封锁严密,又会是谁,能出卖了这种情报?” 唐浩文道,“我以飞鸽暗中与曝料者联系,对方自称姓王,本是悦来客栈的伙计,因为钱得乐克扣了他一百两银子的赏银,这才忿而曝料。” 以众人认识的钱得乐那种爱钱如命的德性,克扣伙伴们的赏钱这种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天机明镜先生点头,道,“你又是如何应对?” 唐浩文道,“我自掏荷包,给他寄去了五百两银票,只要求他对此事知之无言,言无不尽。” 五百两银票可以是灵霄阁一个小编半年的收入,这唐浩文垫资购买素材出手能够如此大方,天机明镜先生对他格外高看一眼,道,“这次你做得很好,往下说。” 唐浩文倍受鼓舞,大声道,“赵半城拜见燕归云,是因为受船厂欠薪之事所拖累,竟然接到了裘三两的追杀令。”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赵半城虽然行径可憎,但还不致死,如果凡事全是一杀了之,这么来,裘三两就有些做过份了。” 唐浩文道,“下月初二,正好是公子燕归云约战裘三两,假设我是赵半城,肯定会请动公子燕归云,让燕公子在比剑时痛下杀手,先来一个一劳永逸。” 天机明镜先生展颜道,“今年这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一次性将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天下第一杀手裘三两还有南京首富赵半城三位纠缠其中,好大的一盘棋,妙!这才是我要的热点素材!” 天机明镜先生将身一起,颁布指令: 即日起,〈天下英雄榜〉头版,重点跟踪报道二月二龙抬头之战实况,副刊由唐浩文主笔设浩文专栏,深挖其中玄妙。 王总编最后宣布散会。 下楼时,各位主编围住唐浩文纷纷贺喜。 虽然,灵霄阁升迁途径历来畅通,但对于撰稿人来说,一般需要出色作品无数,再加上辛勤奋斗几年,才有可能爬到主编位置。 这位唐浩文,能够因为准确把握到一条火爆素材,天机明镜先生在弹指之间就能将他从一个小小编辑升至头版主笔!可见天机明镜先生用人之不拘一格。 众人归位。 天机明镜先生伏窗俯视时,看见平日爱洁成癖的各位主编们,不畏鸟粪肮脏,纷纷钻进鸽子笼,一边抓信鸽,一边口中喃喃自语,“热点!热点!” 天机明镜先生正觉得好气又好笑。 王总编凑上前,附耳道,“古龙兰祝老板的信使到了!” …… 玲珑塔的第七层是为天机明镜先生一人独占,除了王老总编之外,连灵霄阁中人都是非请勿入。 如今,灵霄阁中各色工作人员见一对年轻的葡国装束的男女递上祝兰英的名帖之后,马上就被天机明镜先生殷勤备至的召上七层,大编小编们不禁大为诧异。 到了玲珑塔第七层,那个留着两撇灵动小胡子的葡国装束男子上前,将名帖递到王老总编手中。 朝阳之下,一身着长衫的天机明镜先生傲然而立,道,“这位加西亚先生,老夫怎么看着您有几分面熟哟。” 葡国装束的男子淡淡一笑,故意用流利的葡语回答道,“本人初来天朝不久,莫非,天机明镜先生去过葡国?” 趁着王总编同步翻译的空档,天机明镜先生的眼珠偷偷一转,呵呵笑道,“原来是老夫眼拙了,见谅见谅。” 第四十章 针锋相对 葡国人与大明人相比较,其实骨骼肤质等处相当类似,简单讲,玉摧红只要松了发馨,挽成马尾,再换上葡国服装,就是如今妥妥的古龙兰英皇祝兰英的特使:加西亚。 加西亚.玉摧红与天机明镜先生目光相撞,只是淡淡一笑。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懒得跟众人行甚么拜见礼数,只是俏立一旁,好奇地端详着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语声高亢,目光如电,腰杆如标枪般挺直,举止之间忽忽生风,若不是看他两鬓飞霜,寻常人绝猜不出,这个体格壮硕的民间传媒第一人早己经年过六旬。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赞道,“天机明镜的身子板很结实。” 她开口便直接将先生二字给省了。 这十年来,天机明镜先生评点天下英雄,能够左右江湖格局,早己经习惯了世人对他点头哈腰的恭维方式,今天,他倒被面前这十几岁的葡国装束女孩子大喇喇地冒出一句话说得一楞。 在一个不懂事的晚辈面前,天机明镜先生不便摔脸子,只好干巴巴回道,“谢谢维多利亚小姐的夸奖。”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用中文道,“不用谢,我说的都是实话。” 天机明镜先生见这位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语气傲慢,谈吐之间丝毫不讲中原礼数,天机明镜先生不免脸露不悦之色。 王总编见此,赶忙圆场道,“不知,维多利亚小姐以英皇特使的身份光临灵霄阁,有何指教?”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生性倨傲,哪见得别人给她使脸色,冷冷道,“本……小姐正跟天机明镜说话呢,你是甚么身份,啥时候轮到你来插嘴了?” 王老总编乃是灵霄阁老臣,自天机明镜先生执掌灵霄阁起,他便跟随左右,他在灵霄阁内,屈一人之下,受万人景仰,如今在自己的地盘内,他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葡国女娃娃一顿抢白,王老总编气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 加西亚.玉摧红见场面尴尬,轻轻将王老总编拉到一边,道,“老总编辛苦了,您先下去忙自己的。” 王老总编颤微微道,“英皇特使又如何,怎么如此欺人?”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我们二人此来,是给灵霄阁送银子的,还请老总编一切以大局为重!” 王老总编慨叹一声,黯然而去。 天机明镜先生狂笑一声,道,“棘手的银子,老夫不稀罕。”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哼一声,道,“灵霄阁纸质期刊销量虽然好,实际收益并不大,你们真正的收入来源,其实来自商家的广告费用。” 天机明镜先生闻言,眼中黯淡失色。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扬扬自得道,“由于灵霄阁对广告客户的择优限制,这几年,赵半城船厂和古龙兰作为南京民间商户的龙头,各自占据了你们广告费用的半壁河山。” 话己经被对方讲到这个份上,天机明镜先生此时虽然心中不悦,也只能暗暗点头。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又道,“这么操作起来,本来就有它先天的缺陷!” 天机明镜先生闷声道,“能有甚么缺陷?”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冷笑道,“灵霄阁这样的广告载体常有,但南京城内的优质广告商户,却仅有赵半城船厂和古龙兰两家,赵半城船厂己经拖欠了你们三个月的广告费用,灵霄阁收入直接减半,开支却是一点不能少,嘿嘿……” 天机明镜先生被戮到痛处,恼怒道,“女娃娃,你笑什么?”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耸肩笑道,“现在的灵霄阁就象一颗驴粪蛋,表面透光,其实里面一团糟,天机明镜……趁着现在这里人少,你不用死撑着了,该哭你就哭出声吧。” 天机明镜先生被逼得牙关直咬,却又看见旁边加西亚.玉摧红笑吟吟的样子,天机明镜先生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加西亚.玉摧红道,“你,到底帮谁?!” 加西亚.玉摧红走上前,迟疑道,“她平常说话颠三倒四,今天不很正常……但,刚才她说的虽然难听,却句句都是实话!” 天机明镜先生一关棂窗,道,“玉摧红,你七岁之时,老夫就特么认识你小子了,如今玲珑塔七层之上仅我一人,你还是给我老实认了吧。” 加西亚.玉摧红只能摸着鼻子尴尬一笑。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忍不住插嘴道,“天机明镜,玉摧红这小子,七岁就能成名吗?” 天机明镜先生瓮声道,“不爱跟你这小丫头讲话。”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白眼一翻道,“本小姐才不稀罕呢!” 既然已经被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喊破身份,玉摧红对着天机明镜先生躬身行晚辈之礼,道,“晚辈玉摧红拜见天机明镜大先生,唐突之处,还请大先生见谅。” 天机明镜先生拍拍玉摧红的肩膀,叹息道,“这几年,你殊为不易,如今,活着就好,不负‘打不死,甩不脱,玩不坏’的玉摧红的侠名。” 二人己然心照,此时自然不去纠结玉摧红如何从江宁脱困的细节。 玉摧红将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哄到一边,才一本正经对天机明镜先生转述英皇祝兰英以古龙兰名义追加广告费用的意向。 天机明镜先生道,“祝老板这次准备追加几成?”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在一边洋洋得意道,“英皇本来只准备追加两成半的,在本小姐斡旋之下,凑了个整,三成!” 天机明镜先生盯住玉摧红,道,“此话当真?” 玉摧红笑道,“比珍珠都真。” 天机明镜先生推开玉摧红趋前几步,走到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面前,躬身一礼。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撇嘴道,“民间传言,天机明镜敢言敢写,从不向强人低头的哟。” 天机明镜先生傲然笑道,“能领受老夫一拜者,这天下之大,也不过二人而己,姑娘你就算其中之一了。”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好奇道,“那另外一个呢?” 天机明镜先生正色道,“玉非寒。”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目睹堂堂天机明镜先生,竟然为了一点阿堵物向自己折腰,大呼有趣,道,“你就那么差钱吗?”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自从赵半城拖欠广告费用的消息传开,邸报趁机下黑手,对灵霄阁抢素材,抢写手,抢编辑……展开连番狙击,天机明镜能熬到此时,己属极限。”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好奇道,“如果,英皇再不给你们追加费用呢?” 天机明镜先生道,“如果本月灵霄阁依旧入不敷出,经费无以为继,天机明镜只准备要关门停刊了。” 凌霄阁霸占流行刊物销量排行榜龙头多年,底蕴何等深厚,如今天际明镜先生说到停刊,有些夸张,但如此情形之下,维持现状确实艰难。 第四十一章 不限一格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道,“好险,差一点就看不到新一期的〈天下英雄榜〉了。”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乃是天机明镜先生心血之作,现在看见有人当面夸赞,天机明镜先生得意地卖弄道,“我灵霄阁的〈天下英雄榜〉真的就那么好看?”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道,“那是当然,二月二之后,燕归云又要向前冲榜了!” 天机明镜先生看见维多利亚.封铃舞说到燕归云时的眉飞色舞,不免向玉摧红投去质询的目光,玉摧红干脆将目光望向别处。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欲言又止道,“天机明镜,……,” 天机明镜先生正色道,“维多利亚小姐对本阁恩同再造,有事尽可吩咐。” 维多利亚.封铃舞眼珠一转,道,“本小姐不稀罕你报什么恩,如果有心呢,下期评点〈天下英雄榜〉时,你顺手把燕归云提至主榜前三名,怎么样?” 以天机明镜先生之老辣睿智,维多利亚.封铃舞未开口,他早知道这小丫头要为燕归云争取福利。 玉摧红闻声哂笑一声,燕归云虽然出色,只是他如今的武功实力还不至于登顶,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能火至今日,只因评点公平公正公开!天机明镜先生虽然有心报恩,这任意改榜单之事,只怕他老人家是恕难从命。 天机明镜皱一皱眉,道,“改榜之事从长计议,要不,我令小编在本期副刊中,给小燕做一个专访造势,如何?” 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小嘴一噘,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小丫头拂袖而去。 天机明镜先生只能叹息一声,道,“这女娃娃人品不错,只是太过轻狂。” 玉摧红笑道,“这丫头的人品要五五分开,不好用好坏去定义。” 天机明镜先生诧异道,“祝兰英选人用人之挑剔,比我为甚,以这位维多利亚小姐之任性妄为,她怎么可能聘上古龙兰特使?又如何帮着灵霄阁多争取到那半成的经费?” 玉摧红道,“其中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只陪她到了古龙兰总部打了一转,祝兰英引了她进了内室,二女关门倾谈时,我在门外坐半柱香的功夫,然后,便凡事搞定了。” 天机明镜先生听得目光直直,他与古龙兰老板祝兰英生意交往多年,从未见祝老板如此好说话过,可见维多利亚.封铃舞小姐这小丫头颇不简单!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饶有兴趣地将玉摧红上下审视几遍。 如今,玲玲塔七层之上只有这二人,以玉摧红脸皮之厚,也被对方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天机明镜先生冷笑道,“三五七岁看到老,你小子文来得,武来得,为什么不能静下来好好过营生?” 玉摧红只能笑道,“老先生有话直说。” 天机明镜先生皱眉道,“小玉呀小玉,你成天瞎折腾甚么?!” 玉摧红静静以对。 天机明镜将案几一拍,道,“明天,你小子改回汉服,来我灵霄阁履职,一切待遇从优,你,先从主编做起。总比隐姓埋名地跑去一个女老板处乞食强。” 前文讲到,灵霄阁取材用人不拘一格,但,也是让人从写手而小编再主编,一步一步走过来,今日,天机明镜先生开口便直接破格给玉摧红一个主编位置,显得太过突兀,但是,他对于玉摧红之关爱溢于言表。 玉摧红笑道,“我现在可是扛着一件命案的嫌犯。” 天机明镜先生嗤之以鼻道,“如果要死,姓查的廿四年前便应该死了,好像多大件事一样。” 天机明镜先生如今功成名就,应该凡事淡而处之,但是青年时期的一段遭遇使他至今难免愤世疾俗。 玉摧红淡淡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道,“知道你失踪这两年大明发生过一场科考弊案不?” 原来,去年二月春闱,发生了一起震动朝野的弊案,户科给事中华昶弹劾会试考官程敏政徇私鬻题,收受江阴考生贿赂,以枪……手入场替考。 科举取士,国之根本,舞弊一说既出,上震怒,令礼部议处,礼部以“风闻”立案,不少人因之下狱。数月审理质问,官员猜疑攻讦,察无实证,终不能定论。 案件的结局,华昶以“言事不察”,调南京太仆寺主簿;程敏政以“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令其致仕,出狱仅四日即因痈毒不治;二考生则以“夤缘求进”黜充吏役。 玉摧红置疑道,“这事……与我有何关系?” 天机明镜先生昂首笑道,“灵霄阁小编唐浩文,便是弊案枪……手之一,天下不容之人,老子容他!” 能以枪……手身份替考者,多为家境极度贫困,偏偏又文彩横溢之人,混过去了则收钱糊口,暴露则万人唾弃,天机明镜先生能启用朝庭黜充吏役之人,正君子也! 他言外之意,窘困之时,灵霄阁可以收留枪……手唐浩文,当然也可以收留命犯玉摧红。 玉摧红敷衍以对,暗中将唐浩文的名字记下后,起身告辞。 天机明镜先生有心留他饮酒,玉摧红托辞不便久留。 天机明镜先生这才亲自送着葡国友人加西亚先生走出玲珑塔。 …… 金陵城内风和日丽,看着加西亚.玉摧红的镀金马车进了悦来客栈,藏身在街口巷道之中的金木柯这才带着赖八等一群丐首露出头。 赖八也是被打怕了,小心道,“舵主,马班头己经不准咱丐帮踏足太平街半步,咱有事没事,别再触他的霉头了吧。” 金木柯点头道,“如今的太平街,不单单是咱们丐帮,江湖人士皆不得内入。” 众乞丐哂然,陪都南京,大人物如过江之鲤,悦来客栈里面现在住着一个燕归云,就可以直接封锁街道,燕公子这么摆谱,显得也太过霸道了吧? 金木柯道,“人家的爹是应天知府,他可是咱金陵第一名公子,羡慕不来的。” 第四十二章 补肾神医 花子们正说话间,一个做商贩打扮的男子被人从悦来客栈的窗头抛出。 他身子未着地,怀中先滚出一堆标满梵文的瓶瓶罐罐,应该是一位在客栈内倒卖春药的药贩。 那药贩虽然面相猥琐,却也是练家子的,落地前他单手一撑,人如闪电般拧身,一声冷叱,竟然单足飞踢向悦来客栈的金字招牌。 只是他快,对方更快,药贩人在半空,先被一条灰影接住! 药贩的脚尖未及接触到悦来客栈的招牌,先被灰衣人啪啪啪踢中三脚! 二人变招奇快,一旁偷窥的花子们只觉两条人影一搅,药贩己然应声倒地。 灰衣人施施然一整衣襟,正是为燕归云贴身护法的路一闯,他冷冷道,“悦来客栈的金字招牌,是你等屑小可以碰的吗?” 药贩辩道,“老子也是混迹金陵的,还没见过哪家客栈内的住户们不看好我的产品。” 路一闯冷哼一声,道,“天下人行天下路,悦来客栈暂时无意监管各位以何谋生。如果你不明白,我与你再说一遍,悦来客栈已经通令江湖:二月二之前,有携兵器入大平街者,严惩不怠!” 悦来客栈之内富商云集,售卖春药的药贩正好利用他们的中年危机推销产品。 这药贩也是幸而碰上了路一闯。 路一闯宅心仁厚,考虑大家维生不易,偷偷将女主封铃舞关于(二月二之前,有携兵器入太平街者格杀勿论!)的指示偷换概念,趁着女主还未注意的时候,路一闯先对这药贩小惩大戒,其实暗中放了对方一条生路。 药贩道,“我随身那只是一把断药之刀。” 路一闯道,“你拿那刀子是去杀人还是去断药,我不想管,如今捡好你的随身之物,走吧。” 药贩倒地并不急于爬起,侧身单手支住脖颈,看得路一闯一怔。 药贩悠悠道,“先生虽然身手伶俐,但是皮黄面赤,中医有云,此症状尽显内热郁结之色,应该是腰肾空虚所致。” 路一闯瞠目结舌道,”怎地?” 药贩手持药瓶,柔声道,“请问,您听说过天竺神药吗?喜欢的话,先拿去一瓶试用,免费。” 这药贩也是坚强,倒地之际,仍然不忘推销自己的拳头产品。 讨论肾亏是为男人大忌,路一闯闻声火起,喝道,“滚!” 商贩捡起自己的大小药瓶,半瘸半拐,羞愤而去。 几名丐首远远望了,赶紧缩回巷道之内,纷纷道,“舵主,这监视悦来客栈的差事,也太危险了吧!” 金木柯咬唇无奈道,“不盯紧此地,怎么方便揪出裘三两?” 几名丐首远远望了,赶紧缩回巷道之内,纷纷道,“舵主,这监视悦来客栈的差事,也太危险了吧!” 金木柯咬唇无奈道,“不盯紧此地,怎么方便揪出裘三两?” 这次,也是六扇门的名头太盛,乔四清晨知会应天府捕快,马班头果然当日释放所有被关押的乞丐。 金木柯感恩之下,对乔四老爷的吩咐格外上心。 偏偏这裘三两的行踪太过神秘,他恶名正盛的这五六年间,始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众人明明知道,裘三两肯定居住在金陵城内,可怜三千乞丐将金陵掘地三尺,竟然没有得到半点有价值的消息。 金木柯考虑既然到,燕归云能约战裘三两,悦来客栈便肯定有裘三两的蛛丝马迹。 只是以金木柯的内力修为,再去目睹刚才一战,看出这药贩脚功确实了得,偏偏被路一闯后发先至在他胸口踢中三脚。 高手过招之时,拳脚功夫易放难收,路一闯人在半空,竟然将致命三腿之力做到点到即止,药贩虽然输得表面难看,其实应该先庆幸路一闯脚下留情。 金木柯心中一凛,面前这个神秘的悦来客栈内,不知道潜伏了多少高手。 金木柯小心吩咐左右道,“大家远远盯住悦来客栈,随身不得携带兵刃,切记切记。” 赖八嘟囔道,“我靴子里面,日夜都要藏着一把匕首用来防身的。” 金木柯对他迎面一腿踢出,口中骂道,“滚,给老子马不停蹄地滚!” …… 夜色阑珊,伊萨贝尔酒吧依然灯红酒绿。 从凛凛夜风中跨进门的胡里奥船长打个冷战,道,“冬天尽了,怎么还会这么冷?” 产自中原北地的白色细貂皮披肩柔滑精致,更衬得伊萨贝尔的小脸雪白晶莹。 胡里奥船长的目光聚焦在这张精致的小脸不舍得眨眼,温柔道,“加西亚船长在哪里?” 伊萨贝尔道,“他白天去灵霄阁谈完事,随即回了家。” 胡里奥船长促狭笑道,“我一直以为,加西亚船长把酒吧当成了自己家。” 伊萨贝尔笑道,“桃叶渡畔,利涉桥边,小院一幢,那里才是加西亚自己的家。” 在金陵众桥之中,利涉桥其实名头不大,它的建造完全是因为桃叶渡口的凶险。 桃叶渡处水深流急,稍微遇上一点风浪,就会发生翻船事故,因此经常有人在此溺水身亡。 王献之为之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金陵善长见到在渡口边溺死的人实在太多,于是筹资修建了一座木桥,题名为“利涉桥”,意为利于涉水。 胡里奥船长惊诧道,“桃叶渡因为各国商贾聚齐,周边的宅院价格虚高到让人咋舌,加西亚竟然在那里置了业?” 一个这样优秀的男人,任何奇迹都可能在他身上产生。 伊萨贝尔笑道,“胡里奥船长找他喝酒吗?” 胡里奥船长把一张纸拍在吧台上,道,“我要找加西亚的麻烦!” 那张纸不过是灵霄阁今日临时增发的一份号外,头条是关于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的传奇专栏。 伊萨贝尔长居中原自然也认识中文,一目十行地看完个大概,疑惑不解地盯着胡里奥船长。 胡里奥船长接过酒保的朗姆酒,给自己连倒三杯,一饮而尽,才道,“加西亚白天造访灵霄阁,可能导致好心办了坏事!” 第四十三章 危机临近 年关一过,金陵也算是入了春。 但是一旦降了温,就会一直地冷下去,这就是江南人家躲不过的自然现象:“倒春寒”。 钱得乐如今己经身份不同,清晨起床,他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赶忙在湖绸质料的古龙兰华服之外又套上一件黑貂马夹,仔细梳洗一番这才出门。 这时,路一闯和符海尘一人手持一张号外安坐在大厅正中。 钱得乐笑道,“二位辛苦了!” 二人闻声,符海尘依旧盯住自己的足尖,路一闯也只朝他撇撇嘴。 抬头四望,悦来客栈之内,店面整洁,今晨来店中食用早点儿的人客众多,俱是一些面貌绢秀的年轻女宾。 钱得乐看得赏心悦目,吩咐伙计们小心伺候。 “借给老钱瞧瞧。”钱得乐一把抢过路一闯手中的号外,掖在腋下,抬足直奔茅房。 路一闯的早餐很简单,一块茶糕三个牛肉锅贴下了肚,他这才抄起那壶新沏的西湖龙井,一人面前倒上一杯,对符海尘道,“请!” 符海尘轻声道,“奇怪了……” 路一闯沉稳机警,在一大屋子年轻女宾面前毕竟要保持住自己的长者风范。他偷眼瞥去。 也是第一个入门落座的女宾作怪,她凑到王小二边上附耳几句,王小二迟疑间,还是麻利地送上一碗鸭血粉丝汤附加一份活珠子?。 路一闯心中暗道,“这女娃娃,晨起便吃活珠子,有些滋补过了头吧?” 符海尘笑出了声,道,“童叟食用活珠子,可健脾胃,女子食用能滋阴养颜,改善气血虚亏。” 路一闯道,“既然符少喜欢,我为您也点上一份,如何?” 符海尘摇头苦笑。 这“活珠子”虽然是治疗头痛、偏头痛、头疯病及四肢疯瘴的良方,却是用十二天左右的正在孵化中的鸡蛋所制,打开之时,可以看见里面有鸡胚头足痕迹,思及于此,不免让人心头作恶。 王小二再去招呼其它女宾。 邻桌女子被问得一怔,随口道,“与她一样便是。” 大厅中的女子们俱比王小二年长,王小二不便多嘴,继续往下,催促各位姐姐们点餐。 女宾们俱答道,“同上!” “同上。” …… 王小二满面迟疑,仍然前后跑动。 好下今天的菜式单一方便打点,不久,厨娘们从后厨蜂拥而出,在每位女宾面前摆上一碗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附加一份活珠子。 王小二掩口笑道,“各位姐姐请慢用。” 这活珠子味道虽好,毕竟连毛带血,显得卖相难看,女宾们一边心中暗骂第一位点餐者口味太过怪异,一边又不敢下箸。 既然自己不小心己经会过了帐,众女子左顾右盼,这才心头平衡,于是指勾兰花合首为礼,互相浅笑道,“原来姐妹们志趣相同哟……” 此时,钱得乐自茅房踱出,符海尘和路一闯二人看他的目光仍然满是悲哀。 钱得乐悻悻道,“老路,我不就是抢了你一份号外看看,你至于这么小气吗?” 路一闯叹息不答。 钱得乐这才注意到,金陵悦来客栈的鸭血粉丝汤号称南京第一等美味,今日赶早前来的这批女宾们点餐之后却并不落箸,各个手托香腮,若有所待。 符海尘道,“钱总注意到了什么?” 钱得乐笑道,“酸酸爽爽,懵懵懂懂,满厅弥撒着少妇怀春的骚味道。” 符海尘以目光示意,钱得乐才注意到,每位女宾袖中藏着的却是灵霄阁最新一期的号外! 钱得乐满腹狐疑,这才翻开手中的号外细看,原来这份号外的头版异闻专栏,灵霄阁写手在鼓吹金陵第一佳公子燕归云绝世风华之际,竟然将自己在几方势力之间如何左右逢源,如何星夜借机敲诈赵半城……情景细节写得有理有据,一分不差! 想到此事被女主得知的后果,钱得乐打了一个冷战,背脊上的冷汗偷偷滚落。 灵霄阁刊物销路之大,覆盖整个江湖,既然号外已经发出,如今再想凭一已之力去洗白,己属枉然! 钱得乐揉着太阳穴,心思急转,“那个晚上,大家行事相当隐蔽,是特么哪个畜生,顺手就能把老钱的私隐曝料给了灵霄阁?” 他暗中将当夜在场各人一一梳理: 路一闯有长者之风,符海尘始终对自己心存愧疚,这二人绝不会出卖自己! 赵半城大难来临之际,早就自顾不暇,爆料此事对他绝无好处! 半夜盗画的铁无双,己在当时捞到好处,而且,赵半城奉上的那点银票,在这个大暴发户眼中不值一提,铁无双也没有出卖自己的可能!…… 思前想后,钱得乐眼中灵光一闪。 路一闯起身,先对他嘘了一声。 钱得乐颤声道,“王小二,你这小兔崽子,竟敢从老子的背后捅阴刀子!” 路一闯冷冷道,“钱总,爆料之事,你们主仆二人间可以事后慢慢清算,只怕大家的危机己在眼前!” 更漏不止,己至巳时! 铁得乐这才想到本身职责,含指吹出一个呼哨。 藏身厅堂后厨的十几位年轻伙计闻声从各处纵身而出,大家挽臂昂首挺胸,在下楼的通道中排成一道人墙。 钱得乐再看见人墙中的王小二,恨得咬牙切齿。 无奈何之下,钱得乐只好先陪着路一闯,符海尘二人飞身而上,顺序排成第二道人墙。 钱得乐清清嗓子,对着大厅高声唱道,“如今,为悦来客栈常住客户免费早餐时段,因店面狭窄,无法内外兼顾,吃饱的没吃饱的外客们配合配合,还请先行离场,翻台啦!” 众女宾们并不起身,反而嘘声一片。 春仍早,门缝窗棂透过的风,在哪一瞬间竟幽寒入骨,只有不知何处飘来的一抹冷香,竟然让人心底一暖。 二楼拐角处,脚步声踢沓传来! 默默站起的女宾们微微战栗。 钱得乐先注意到,女子们刻意开始挺胸收腹,瞳孔却在这悠长的脚步声中慢慢收缩……。 钱得乐心中暗叹,“大事不妙!” 第四十四章 粉色狂潮 风卷珠帘,叮咚有声。 一个书生装束的男子由二楼拐角懒洋洋的走出,此人身形清瘦挺拔,因为只随意挽了一个半髻,飘逸的乌发洒下来,遮住他半张白面,举手投足之间,自带风流。 楼下痴痴守望的女宾们屏息间,齐刷刷将纤纤秀手探入自己的怀中。 钱得乐看得心中叫苦,道,“这些娘们儿身上可没戴铁器吧?” 王小二道,“也是怪了,这一众姐姐们,不但身上不带铁器,为了方便进入太平街,她们竟然把玉簪顶端的金银挂件也提前取下了!” 女主封铃舞一令九鼎,金陵各界势力暗中通力配合,经过连番打击,如今,外客再想进入太平街,别说什么敢暗携什么带尖的带刃的凶器,就是随身的银锭,银角子也被街口收缴,统一兑换成银票! 也就是说,目前的太平街,己经提前进入了纸质货币时期! 考虑到男女有别,至于,我们的优质少年王小二,用甚么方法去检测出女宾们贴身有无暗藏兵刃,就不得而知了。 那书生身形慵懒,难掩魏晋之风,细长五指不经意间侧身一捋飘飘直发之际,更显得芳华绝代…… “燕宝宝,我爱你!” 一位女宾尖叫着跃身而出,秀手一抖,先将一件粉荷色物什抛向书生。 “燕归云这小子,啥时候成了这群疯女人口中的燕宝宝了?” 钱得乐察觉有异,身形一拧,跃到半空中将那物件抄在手中,战兢兢摊开一看,却原来只是一条女子贴身的熏香抹胸! 道时退那时快,女宾尖叫之中,悦来客栈大厅之内,抹胸飘舞,直飞二楼。 那青衣书生自从天而降的一堆褒衣之中狼狈爬起时,依旧一头雾水。 钱得乐也是单身生活捱了太久,趁着混乱之际,他将这条夺来的抹胸偷偷玩赏。 这抹胸,真丝面料,两襟各缀有三条襟带,肩部有裆,裆上有带,腰侧还各有系带,将所有襟带系紧后形成明显的收腰。 可见,如今的金陵女子,已经深谙凸现身材之道。 钱得乐叹道,“兄弟,你就知足吧。” 书生正色道,“女子贴身之物,如此任意示人,成何体统。” 钱得乐陪着叹一声,道,“我老家那边的婆娘们,也喜欢面貌俊俏的小哥,一见了俊男就激动,她们一激动,也喜欢丢物件示爱。” 护法三人之中,以符海尘最为年轻,自然随性洒脱,如今他头顶被扣着三块抹胸也懒得取下来。 符海尘口中笑道,“那能有多大区别?” 钱得乐眉毛一扬道,“太不一样了,北方娘们儿傻实诚,轻轻一甩,就是一盆盆的仙人球!” 钱得乐老于江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北地女子是否如他所说那般抛仙人球示爱,这说话真伪难辩。 但是,这移植到瓦盆中的仙人球浑身是刺,出手时的巨大威力可与暗器飞簧石匹敌。 如果,女子爱你时,抛抹胸算是飞来艳福的话,那么,爱你时抛仙人球,便成了飞来横祸! 书生想到此处,双腿打战,对着众女宾躬身一礼,嚅嚅道,“美人之恩最难消受,小生惶恐,只是……姐姐们再出手时,还请提前看清,小可并非那位名公子燕归云。” 一位女宾厉声道,“你既然不是我们的燕宝宝,又要穿着一件青衣做甚,这是要假扮我们心中的男神?!” 燕归云贵为金陵第一公子,少年之时,他在应天府衙内纵下一把大火,经过灵霄阁炒作,此事早己成为武林中一段传奇。 正是那天之后,燕归云便离家出走,开始游历四方,平常很少与金陵各界往来。 而今,灵霄阁虽然设专栏力推燕归云,号外之上却无图形画像。 金陵城里这一班燕归云的拥趸们,只知道燕公子之美艳压上一代老派美男查琦桢,至于如何个美法,纯粹要依靠自己去猜想。 众女宾们臆断出,长发飘飘,一裘青色锦袍的,便是燕公子的专用配置。 至于锦袍青色乃是金陵城今春流行色,早己经不在这些陷入半癫状态的拥趸们的考虑之内! 在这群疯狂的燕归云拥趸们利似刀锋的目光之下,书生一边脱锦袍,一边解释道,“小生知错了,我现在就改,行不。” 另一位女宾不依不饶道,“既然知道姐妹们在苦等我们的燕宝宝,你此际出门作甚?!” 书生苦脸道,“小生一夜苦读,刚才,也是觉得饥饿难耐,这才……” 众女宾怒而齐声道,“我们的燕宝宝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何时轮到你们来喊肚子饿。” 钱得乐偷偷递给书生半张硬饼,小声道,“金陵城里的这群小娘们儿们,凶残着呢,她们一旦疯起来,连燕大宝宝那位当知府的爹都害怕,哎,为了身家性命,兄弟,你还是回屋里去,再忍忍吧。” 书生无奈之下,藏好半张硬饼,泪奔回房。 钱得乐这才敢吩咐店内的厨娘们收掇起飘飞各处的肚兜,准备逐个归还。 “抛出去物件,我们无意回收,姐妹们要见燕宝宝!” “大战之前,我们要为燕宝宝现场鼓劲。” “燕宝宝,我要给你生娃娃!” …… 女宾们你一言我一语,喧哗之声几乎冲破屋宇。 钱得乐心中嘀咕道,数千年来,女子们天天吵着:妇女要顶半边天!不思量,自李唐武后登基之日起,开始女权泛滥,妇女们不但顶住了属于自己的半边天,如今连剩给男人们的另外半边蓝天,也给她们抢去了多半…… “宝宝,燕宝宝!”女宾撒了泼,成群冲向上楼通道。 钱得乐见势不妙,指挥着店内伙计们结队阻拦,口中嘶吼道,“兄弟们,给我顶住!” 悦来客栈的伙计们人数虽少,其实都是特训出来的精英,平日结队时,他们的实力足可阻挡洪水猛兽。 如今,只见女宾们纷纷钻过第一道人墙涌向三人面前! 钱得乐抽空细看,原来是夹在人墙中的王小二作怪,他一边作势假意推搡,只要女宾偷偷塞上三五两银子,他便抬手放人。 一时间内,疯狂女宾们汹涌而至,逼得路一闯和符海尘并立的这道最后防线压力骤增。 第四十五章 诗和远方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小二!”钱得乐暴吼一声。 这时,也不知道哪一位女宾受了王小二的蛊惑,她站在人从中一声尖叫,道,“姐妹们,就是这个留山羊胡子的坏掌柜子,屡次三番地阻拦我们亲近燕宝宝!” 于是,一堆千奇百怪的物件扑天盖地而来,砸向钱得乐一人。 钱得乐仓惶中,施展出千手如来的接暗器手法,先抄中两把抛过来的活珠子,口中不免抱怨道,“不吃,你们也别这么浪费噻。” 说话间,又有两个雪白物件已经飞到面前,钱得乐五指如刀顺势当中一划,谁成想,卟一声,先被喷出的白色绒毛糊了一脸! 原来女宾们这次抛过来的,是两只鸭绒软枕! 这些白色绒毛纤纤细细,满天飞舞。 眼中被粘了鸭绒的伙计们一时目不视物,伸手拦阻之际,难免触碰到各位女宾们的胸臀敏感部位。 此中女宾绝非隐忍之辈,当即缠住肇事者撕打叫骂。 楼道之上,登时乱作一团。 路一闯,符海尘见势,赶忙引身疾退,操刀挡住二楼楼道入口。 混乱之际,一个青衣人身负巨剑自二楼拐角闪出。 路一闯和符海尘相视一怔间,那青衣人凌空踏过众人头顶,斜飞至墙边,啪的一脚踢开一扇眩窗! 窗外扑来的朔风,吹得鸭绒在半空中左飘右荡。 青衣人在眩窗边嘿嘿笑了两声,纵身而去。 “燕公子,你去哪儿?”又是王小二焦急叫道。 众女宾立刻醒悟,爬门的爬门,翻窗的翻窗,丝毫不顾应有的闺秀模样,女子们连哭带喊着返身追出。 “宝宝等我,燕宝宝!” …… 众女子大闹过后,悦来客栈的大厅之中杯盘狼藉。 路一闯和符海尘扶起一套桌椅端坐喘息,看着彼此间头顶上白绒似雪,相互苦笑不已。 手持菜刀的钱得乐单足踏在凳子上,口中先吐出一把鸭绒,这才声嘶力竭地吼道,“王小二,你给老子滚出来!” 只听二楼左进的客房之门啪一声响。 钱得乐将小眼一揉,纵身时人如电射,到底王小二反应敏捷,入门时信手一关,生生将钱总掌柜子的身子挡在门外。 钱得乐以手拍门,吼道,“开门!” 躲进客房的王小二幽幽道,“你手里有刀,不开不开我就不开!” 钱得乐厉声道,“那……我可要劈门了。” 王小二道,“反正现在的悦来客栈,你是掌柜子,钱得乐,你爱劈什么请自便。” 此中众人大多跟随钱得乐多年,自然懂得钱掌柜子爱钱惜物的老毛病,暗赞王小二这次果真是拿捏到位。 钱得乐咬牙举刀,先看清客房门框上清晰柔润的黄花梨木纹路,菜刀高举,又实在不忍下落。 王小二呛声道,“小爷在屋里等着,你怎么还不劈门呀?” “这门太贵,我……舍不得。”钱得乐抿唇将一口黄牙咬碎,恨声道,“那天,赵大老板盛情款款之下,老钱我勉为其难地收授了他一点点谢金,这么一点小事,竟然还被你连夜爆料到灵霄阁,你,你,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吗?” 王小二隔门叫道,“小爷也是被你逼的,谁叫你特么没收小爷的赏银。” 钱得乐道,“铁无双那厮人品败坏,最特么贪财逐利,没有什么企图,他会凭白赏给你一百两银票?我没收的根本不是赏银,而是不义之财。” 王小二道,“白花花的银子,讲什么义与不义,俺娘说,这世间,金子银子都干净,肮脏的只有人的心。” 钱得乐几分没好气道,“出门时,你娘还叮嘱过甚么?” 王小二道,“俺娘说,干活偷懒身体好,多吃多占不丢人,银钱数目方面,要注意防火防盗,重点是提防那爱占小便宜的钱得乐!” 远远看热闹的众人,闻声低头,忍住不笑出声来。 钱得乐这人心眼不坏,只是将银钱看得比性命都重要。 “防火防盗防钱得乐!”果然是话糙理不糙,只有娘亲大人才会这样教自已的孩子。 钱得乐手捏刀柄,几乎捏出了水,恨声道,“望江楼大火之后,老钱我担心你生活无依,把你带到金陵这个花花世界,想不到,老子一番好意的结果,竟然是养出你这条白眼狼!” 估计是想及冤枉被没收的那百两银子的小费,王小二声带哽咽,道,“俺娘又说,你捞赏钱的时候,要多动心思,广开财路,家里环境不好,积攒起来的银子,就是你将来的老婆本。钱得乐你是一番好意?那你还特么好意思来抢小爷的老婆本!” 这一大一小隔着房门僵持扯皮,惹得旁听的伙计和厨娘们偷偷笑疼肚皮。 钱得乐的老脸再也挂不住了,他将心一横就要踹开房门。 符海尘笑着劝道,“王小二千错万错,钱总,以您如今身份,还不至于真的拿把破菜刀,去劈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吧?” 钱得乐闻声点头,小眼咕噜一转,竟然柔声道,“小二兄弟。” 王小二瓮声道,“干嘛?” 钱得乐轻叹一声,道,“你们大家其实都误会我了,其实老钱的心里装着的,不完全是冷冰冰的银子,还有诗和远方那……随火而逝的望江楼里,你我同生共死过的友谊。” 店内伙计厨娘早己丢开活计,或站或蹲坐看好戏。 众人亲眼目睹着总掌柜子钱得乐为了骗王小二开门,手中还拎着菜刀呢,嘴里先整出什么‘诗和远方’来了,果然是瞬息之间,说变就变! 见此一幕,大家心头怒赞道,“怪不得,如今的金陵人都夸讲,咱家的钱总掌柜子生着一张善变的好狗脸。” 王小二不屑地切了一声。 钱得乐柔声道,“小二兄弟,你把门先打开,好不好。” 王小二迟疑道,“开门之后,你又砍我怎么办?” 钱得乐语重心长道,“咱两在这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一方面,是客栈中人不事经营忙于内耗,另一方面,小二兄弟藏身的这间客房,现在肯定是租不出去了,也是固有资财的一种无形浪费。” 众人点头,这些话虽然大多人都听不懂,又感觉好象蛮有些道理。 钱得乐隔门怅然道,“小二兄弟,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放下成见,好好地经营这间来之不易的悦来客栈呢?” 王小二道,“甭跟我讲那没用的,一句话,你还砍我不?不砍的话我就开门了。” 钱得乐道,“钱某发誓,绝对不会砍小二兄弟。” 王小二道,“若违此誓……” 钱得乐一字一顿,高声道,“来世变乌龟王八!” 王小二沉吟片刻道,“姑且信你一次。” 咔咔门栓一响。 不成想,推门时钱得乐眼中凶光绽现,他手中菜刀高举,旋风般地扑了进去! 第四十六章 疑兵六道 这时间,大厅外的正门正好被人一掌推开,朔风随之卷入。 进门之人,一身青色锦袍,背负巨剑,一张淡黄皮色的人皮面具之上,阴惨惨无有一丝表情。 这人形象与传说中的归云剑客一般无二。 众人仔细看看这个人的身高,反而摇头不语。 “这群姐姐们疯起来,真正可怕,辛苦我绕了大半个金陵城,方能将她们甩脱。” 青衣人侧倚大门,将脸上人皮面具揭开擦汗,面具之下,这个少年,五官秀气,眼珠乱转,竟然是机灵跳脱的小伙计王小二。 另一边,钱得乐冒着来世做乌龟王八的风险,好容易骗开房门,钱得乐手持菜刀兜头就砍。 刀头上的疾风刮开对方刘海之际,钱得乐手中的菜刀硬生生定在半空,道,“咦?啊!” 灯下那个人,发不挽髻,随身只松垮垮套着一套月白色中衣,反而衬得他更加唇红齿白,英气逼人,正是微笑的燕归云。 钱得乐怔在原地。 他这才想到,燕归云在望江楼盘桓多日,以对方与王小二的常期接触,如果刻意去模仿王小二的声音,自然能做到惟妙惟肖。 今日乱局面前,钱得乐被女宾们折磨得最是心力交瘁,此后,燕归云再躲在门后,假扮王小二戏弄于他,钱得乐全程信以为真,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如今钱得乐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比住燕大少爷的额头,这份尴尬,一时无法排解。 楼下大厅中,符海尘高声骂道,“正牌的王小二,您终于肯回来了!” “王!小!二!”钱得乐闻声转身,他人在二楼,手中菜刀脱手而出。 王小二正在擦汗,只觉一道冷风贴耳而过,他眼珠斜瞥之时,一柄菜刀定在离他耳边半寸的房门上,如今依旧嗡嗡作响! “不得了啦,钱掌柜子杀人啦!”王小二推开房门撒腿就跑。 “王小二,这事咱们没完!”钱得乐纵身追出。 燕归云盯着大门上钉着的菜刀良久。 以钱得乐暗器手法之精妙,连玉摧红与之对诀,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这次,菜刀恰恰飞偏脱靶,其实,应该是钱得乐并无杀人之心,他这次耍耍手段,是要吓唬吓唬顽劣的伙计王小二。 燕归云幽幽叹道,“皆为黄花梨木的上等料子,不是讲好的,不去以刀劈门的吗?” …… 今年的倒春寒,比往年早一些,赵府厅院中的银杏树,似乎又比当初多长了几尺,苦寒如此,树上还没有绽出一点新绿。 赵半城慨叹一声。 老仆赶紧铺纸研墨。 望着依旧秃着的银杏虬枝,如同六只巨手伸入长天,赵半城挥毫几下,叹息间,将狼毫玉制的湖笔抛在一旁。 老奴这才看清那宣纸之上只写了一个狂草的“困”字,颤声道,“老爷,厅中种树于风水不利,既然老主母己仙逝多年,老爷是不是该考虑,将这几棵爷孙树……” 赵半城加重语气道,“树为死,人为活,自己运势一旦不好了,就把责任全数推到几棵树上,这么做人,也太不厚道了吧?!” 老奴见赵半城置了气,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赵半城新建豪宅那年,府内并没有种树的,也是老夫人念叨了几次,银杏之叶可做偏方入药,事母至孝的赵半城便使足纹银一百八十万两,大费人工在厅院之中移植了六棵百年银杏。 花王对这几棵贵重植株格外上心,几年下来,赵老夫人己然仙逝,那几棵银杏树,却仍然长到数人方能合抱。 如今,这银杏树,已不是树,而是赵半城思母之时的最后一点念想。 这时,有小厮送上密件一封,赵半城看后,眉目舒展。 一旁的老仆心领神会,赶忙着手安排。 半个时辰后,赵府正门一开,六辆紧闭车帘的马车鱼涌而出,于巷口分道,快马加鞭,直奔赵半城在金陵城内购置的六处产业。 赵府门外蹲守的灵霄阁眼线见了,立刻衔尾紧追,可惜全部徒劳无功。 …… 白马泉边白马寺。 因为这座寺院藏于深山,地处偏僻,寺内又只有白马神一尊,寺内并无什么八大菩萨、四大金刚……十八伽蓝之类的供奉,所以白马寺一直香火不太鼎盛。 今春,骤风吃紧,黄叶扫了又落,负责门前洒扫的沙弥年幼,难免心浮气燥。 得得得蹄响过后,久不见行人的山道拐角转出一辆乌篷骡车。 拉车的骡子本来颇为壮健,只有麻石古道湿滑,不良于行,累得骡子喘息止步时,又多挨了马夫两鞭。 “阿三住手。”车内之人劝道。 “老爷,好容易躲开他们的纠缠,这畜牲又止步不前,阿三也是担心,会耽误了老爷的行程。”那唤作阿三的车夫解释道。 “牲畜也有灵性,它既然己经尽了力,现在再去打它,又有何用?”车中人道。 小沙弥听这车中人话语慈善可喜,上前双手合什道,“善哉。” 车内的中年人右手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璀璨生光,与他一身青衣小帽的装束颇不相衬。 见小沙弥在前,中年人赶忙下马,先还一礼,道,“小师父有礼了。下人们不长眼,竟然在山门前虐待牲畜,不知是否冲撞佛祖,罪过。” 小沙弥取来干草麻绳,将骡子四蹄重新裹了,口中道,“凡事皆有解决之道,用强便是错了,善哉,赵施主。” 为甩脱灵霄阁的眼线跟踪,特意作小厮改扮的赵半城闻声一怔,道,“小师父好厉害一双法眼。” 小沙弥道,“小僧哪有那般本事,是施主手指上的俗物晃了眼。” 这几年家业日渐强大,赵半城为了躲避外界骚扰,在白马寺旁边偷偷建下精舍一处,平日吩咐家奴多捐灯火香油,所以一直与白马寺里的和尚们相处融洽。 赵半城将扳指藏于袖中,准备再取银票捐佛家灯油。 那小沙弥到底只有十岁出头,兴致一起蹦蹦跳跳地自己进了山门,口中道,“请赵施主速速赶路吧,你那精舍里,今日来了客人。” 第四十七章 白马精舍 小沙弥倒是不打诳语,骡子裹足之后果然防滑,乌蓬小车顺利地再前行半里。 眼前景象一变,覆盖住半个山坡的巨树遮天蔽日,树荫之中,满布苔藓的山墙倚石而建,拐角的小门更是毫不打眼。 马夫一亮手信,乌油做漆的小门无声自开。 藏身马车之中的赵半城听见关门的声音,这才敢松了一口气。 下车后进入偏房,自有左右伺候着赵大老板更衣换带。 诸事完毕,赵半城人未进门,先行堆出一脸殷勤笑容,喊道,“燕公子,老夫来迟,见谅见谅。” 可惜,此时的厅中只有一人,是蓄着两撇乌黑油亮小胡子的加西亚.玉摧红。 加西亚.玉摧红对着赵半城淡淡一笑,道,“赵老板还真是迟了一点,燕大少此际在房中打坐。” 赵半城不懂武学,却也知道燕归云此时不便见客,赵半城叹一口气,对加西亚.玉摧红敷衍地拱手为礼。 加西亚.玉摧红不以为意,点点头静坐原处饮茶。 赵半城自发迹以来,所遇之人皆对他有所求,所以或对他强颜谄媚,或对他横眉冷目…… 面前这个年轻人,呆在自己的精舍中,直接将他这位房主无视,真正是十年以来遇到的头一遭。 赵半城眉头皱紧又松开,看看左右己然退下,小声用葡语问道,“这位朋友,赵某应该喊你一声葡国友人加西亚先生,还是公子玉摧红?” 这一句倒把玉摧红问得一怔,笑道,“赵老板好眼力,玉某惭愧了。” 赵半城这才道,“三年前,江南查家大开堂会,大公子查琦桢在金陵商界派发最不受欢迎的掮客名单,玉公子不幸名列榜首,那份名单里的图形画相甚为传神,赵某当年一个不小心,把玉公子这双爱笑的眼睛记住了。” 江湖人士易容不过是贴胡子,装鲍牙,扮痴,扮瘸……务求把原有模样改得面貌全非。只是千改万改,就算是中土第一等易容高手也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一双眼睛! 赵半城并非江湖中人,看人之时,能够抛开表象直奔主题,而且数年之后,过目不忘,看来这位出身低微的赵大老板能够搏到今日的身家地位,果然不是单单只凭着运气二字。 玉摧红笑道,“赵先生叱咤商海十年,成为当今不少年轻商人的人生标杆,佩服佩服。” 赵半城苦笑摇头,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先写下一个湿漉漉的‘困’字。 玉摧红嘴角依旧一抹淡淡微笑,道,“只不知,赵先生所写的这个困字,如何去解?” 赵半城与这位玉摧红原来并无交集,知道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 只是面前这年轻人,无论是当年在商场之上被财团狙击,还是在如今江湖上遭遇帮派围剿,面对困境,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每次都能潇潇洒洒地转危为安,才是传奇。 赵半城看着玉摧红亮闪闪的一双眼睛,沉吟片刻,徐徐道,“第一困,自然是裘三两的索命追杀令。” 裘三两杀人手法,如同阎王勾命,例来是提前数月通知将死之人,耍尽老猫戏鼠的悠闲,任你尽请高手保护,任你藏身何处,……每到约定时日,没有一个能在他手底逃生。 玉摧红点头道,“这个裘三两,总是喜欢把让猎物折腾得生不如死。” 赵半城长叹一声道,“这几十年来,赵某收获的金钱,情爱和尊重远超常人,其实就算立刻死了,也不枉在人间走了一遭,只是此时,赵某死不得。” 玉摧红抿嘴不语。 赵半城道,“我本来应允燕公子,七日之内,筹足拖欠船厂工人的薪金。但是今日……” 玉摧红淡淡道,“如今时间到了,赵大老板还是没能筹足银两?” 赵半城痛心地点一点头。 天朝经济发展到如今,民间商贾已然掌握巨量资金,所以民间借贷极其风行,以赵氏船厂历年来的信誉,借贷民间资金,来盘活经营其实并非难事。 玉摧红略一沉吟地随口道,“赵先生莫非得罪了哪位高人?” 赵半城点点头,低声道,“岳增。” 玉摧红看他一眼,慢声道,“由此看来,赵先生的第二困,一定是来自兵部神机制造局南京制备使岳凯大人的父亲:岳增这一方面咯!” 赵半城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怅然道,“正是!” …… 既然是赵半城的藏身之所,白马精舍之中的安防自然不敢怠待。数队身着劲装的护院轮班巡视。 这时,麻风细雨,斜倚山墙的灌木之后发出羲索作响。 一大个子护院闻声大喝道,“谁?出来。” 黄叶绿叶之中,钻出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脑袋,他转动着一对小眼,轻声问道,“请问,此间可是大老板赵半城的府邸?” 大个子护院见这小老儿獐头鼠目,本来心生憎恶,听他竟敢直呼自己老板的名讳,护院纵身一步,蒲扇般的大手拎住小老儿的后领,右手反扣小老儿的臂膀,一个过肩摔将小老儿抛向院子正中。 四周巡防的护院们闻风而至。 那小老儿在护院脱手之时,落叶一般轻飘飘地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落地瞬间,他单足一点,身子溜溜连转数圈。 待众位护院看清他面貌时,小老儿己稳稳站定身形。 小老儿拗着一口山西口音的官话嘟囔道,“这位兄弟,老钱诚心问路,你不回答也就罢了,何必动手打人?” 那护院牛高马大,练就一身摔角绝技,刚才那一摔,虽不想致对方于死地,也是准备将这冒冒失失的小老儿先摔个七荦八素,因为日夜习练,平日极少失手,却不想被这小老儿轻松化解。 大个子护院恼怒之下,右手一拍刀鞘,喝道,“私人物业,擅入者死。” 这大个子护院的腰刀形状怪异,弯如半月,曲度悦目,刀出半鞘之时,寒气凌人! 小老儿本来说话陪着笑脸的,看见这奇怪的刀形时,忽然老脸一沉,小眼之中精光爆射。 大个子护院只觉眼前灰影一晃,小老儿竟然将身一蜷,钻入他的怀中。 大个子护院还未闻清楚小老儿身上呛人的是醋味,小老儿反手一个肘锤,己砸中他的腰眼! 这小老儿干干瘦瘦,旁观的护院们只当他这一肘锤击打对方,不过是蚂蚁撼树,不料大个子护院竟然应声倒地。 几个护院慌忙抽刀。 小老儿嘿嘿一笑,众护院的腰刀还不及抽出,先感觉眼前刀光闪过,各自右手脉门处先是一凉,接着一痛,大家瞬间吓得面如死灰。 第四十八章 满天神佛 刀客使刀,全在腕力技巧! 高人邪士炫耀武功时,并不取人性命,却乐于以利刃割破对方的脉门,翻掌之间,挑断对手的手筋,便让对手武功尽废,如此情形之下,就算神医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小老儿懒看众人,以指一弹手中弯刀的刀脊,刀带龙吟之声。 他对着亮光处验看完刀身的纹路,小老儿摇头长叹道,“不对不对,始终不对!” 小老儿信手一推,弯刀在空中飞出半条弧线,最后准确地插回大个子护院的刀鞘之中! 众护院们此时才敢翻看自己的痛处。 小老儿虽然身力瘦小而面目猥琐,他摸刀之时,却有如神助,眨眼间,空手夺刀,分击几处,动作一气呵成。 饶是如此,小老儿以刀截众护院的脉门之时,偷偷翻转刀身,只用弯刀的刀背轻轻在各位护院们的脉门上敲下一个红色印记,以示小惩大戒。 小老儿身形一展,与爬墙时候的气势大为不同,他沉声道,“打工不易,你们都起来吧,忘记自我介绍了,本人钱得乐!” …… 门外一片打斗声,赵半城推门去看的时候,打斗己经结束,对手不知所踪,赵家看家的护院们却坐倒一地。 忽然,右边窗户一开,一个细瘦的身型顺势钻将进来,正是嬉皮笑脸的钱得乐。 钱得乐左手抓着一个破碗,右手抓着一对筷子,连敲带打状似疯癫。 口中唱道,“哎……日落西山呐黑了天呐!(哎咳哎咳呀,噔噔噔,里哏儿噔,噔噔里哏儿,咚的咚)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森林奔,家雀扑蛾奔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大路断了行车量,小路断了行路难,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叫老乡请听言,点起了大难香请神仙呐,哎咳哎咳呀!” 这一出来得太过突兀,闹得赵半城半天摸不着头脑。 玉摧红倒是对此极为熟悉,正是他幼居关外时,偶尔在民间撞见的‘跳大神’的路数。 跳大神本来应该要有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个是一神,一个是二神。一神多是在“旋转”,二神耍鼓。 钱得乐能者多劳,连唱带敲,一个人将所有活计全数承包了。 这钱得乐唱得起兴,摇头晃脑状似疯癫,口中唱道,“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了赶仙鞭,鼓也不叫鼓,鞭也不叫鞭,驴皮鼓,柳木圈,奔嘚儿啦喊刨得圆,横三竖四八根弦,还有这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大铜钱呐,哎咳哎咳呀!” 硬是吵得燕归云阴沉着一张俊脸踱出门来,钱得乐这才住了囗。 赵半城趁着这片刻清静,赶忙拜见公子燕归云。 燕归云敷衍回礼时,顺便瞪了钱得乐一眼。 赵半城房产众多,他小心将此处精舍建造在高山密林之间,就是为了隐居避世。 这样一个场所,都还能够被这钱得乐如此轻易地闻风追至,赵半城不由得对钱得乐这个掌柜子身份更加生疑。 赵半城只好干笑道,“钱总掌柜子,您不在悦来客栈里面逍遥快活,跑到赵某这间简陋精舍里,您这……闹的算是哪一出?” 钱得乐大不客气地抢过一个茶杯,自斟自饮地连干三杯冷茶,方才叹道,“赵大老板,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呀!” 玉摧红笑道,“幸亏铁无双此时不在,以他的火爆性子,如果是他见了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小心被他撕烂你一张老嘴。” 钱得乐装作充耳不闻,双手向背后一甩,先将精舍四处观看,边走边道,“房子结构尚可,只是这风水....钱某人刚才跳的这段大神,就当免费相赠吧。” 此处精舍,赵半城平日极少入住,为了保密,修建之时并未惊动本地的地仙,如今听着这钱掌柜子满嘴跑马,赵半城只是淡然一笑,且看他往下如何表演。 钱得乐小眼一眯盯住赵半城,道,“赵大老板,您名下房产众多,不便打理,如今悦来客栈己经发展壮大,正缺一处清静所在接待贵宾,赵大老板合计一下,如果价钱合适,钱某就勉强帮你将这里买下来了。” 赵半城摇头道;“赵某一直将此地小心经营,就是要把它作为自己的最后一个藏身之处,还请钱掌柜子见谅了,不卖!” 钱得乐闻声小眼睛溜溜一转,忽然对着赵半城嘻嘻笑道,“宅子不卖哟,那幅〈斗茶图〉真迹在悦来客栈挂了这六七天,求购者众多,我可一直替赵大老板留着呢。” 赵半城当初意向购画,一半是因为喜欢此画,一半却是准备给钱总掌柜子送些好处,如今燕公子既然己经驾临白马精舍,赵半城早己没有了当初的雅致。 赵半城笑道,“名家真迹,价高者得之,钱总掌柜子切勿拘泥。” 钱得乐纠缠道,“钱某不才,经商卖画,一直讲的都是诚信。” 关于钱得乐口中说出的“诚信”二字,赵半城只能一笑置之。 钱得乐道,“城里张老爷为求此画,已出价纹钱七千两,钱某一直搪塞,如今好容易见到真正爱画之人,赵大老板,钱某给你打个九五折。” 金陵城人口百万,张姓老板应该多如牛毛,但是能找钱掌柜子做买卖的,多半个人格调不高,钱得乐说话向来半真半假,于他口中说出的这位爱画成痴的张姓老板,让人大为怀疑。 钱得乐忽然垂头叹道,“上午在悦来客栈里闯了祸,只怕三五日内,老钱我是回不去了,这幅〈斗茶图〉的折扣,权当是老钱这几天在此讨扰的茶饭钱吧。” 赵半城更加生疑,缓缓道,“悦来客栈之内,钱总掌柜子大权独揽,难道……” 此时,丽人未现,一阵荷香随风先至,于后堂婀娜地踱出一位身着月白色裙装的少女。 赵半城不明此女的来历,只是他此时做人更加小心,知道今天与燕归云一同前来的皆是贵宾,当然要小心伺候。 赵半城上前拱手为礼,少女漠然冷哼一声,绕身而过。 只有钱得乐立刻躬身肃立,闷闷吼一声,道,“钱得乐拜见女主子。” 第四十九章 进退两难 封铃舞冷哼一声,道,“你……做下的好事!” 钱得乐一时之间,无语以对,只好呵呵连声。 封铃舞道,“我未授意,你敢跟踪到这里来?!” 钱得乐谄笑道,“老钱也是担心,燕公子到了新地方会觉得闷,所以我才追过来,陪他说说体己话。” 封铃舞本来不是甚么好糊弄的主儿,只是她动了少女心,如今说话办事,自觉不自觉地先要看看燕归云的脸色。 燕归云淡瞥钱得乐一眼,之后漠然望天。 封铃舞心领神会,知道燕归云始终顾念着钱得乐在望江楼收留他时的情谊。 小丫头冷冷道,“体己话还要你来说吗?滚!” 钱得乐装萌扮傻道,“不知道女主子要老钱滚往哪里去?” 玉摧红上前解围,笑道,“老钱,还不赶紧拜谢,你家女主子要你马上滚回悦来客栈去干活!” 因为悦来客栈内部爆料给灵霄阁,直接泄露了燕归云的行踪,经着众女拥趸一闹,燕归云在悦来客栈内再难容身。 诸事源头,全数着落在钱得乐一个人的头上,钱得乐一时之间不知这位女主会如何责罚。 可怜,钱得乐赶紧凭着灵敏的直觉,衔尾追到白马精舍,只求粘紧燕公子,那样,女主子可以责罚从轻。 果然,燕归云随便一个眼神使出来,封铃舞当即不予追究,钱得乐谢天谢地谢四方,若不是现在人多嘴杂,他首先要当堂叩谢恩公燕大公子燕归云的恩德。 “赵大老板,莫说我没提醒你,又有人在蕉溪岭的老槐树上挂了白条子。”钱得乐忽然附在赵半城耳边,小声道。 雷公怨咒一出,必有人死! 赵半城闻声脸如死灰! “别怕别怕,倒霉的还没轮到你,这次是西城钱庄的刘掌柜,裘三两接了白条后,连夜把他宰了!”钱得乐撇撇雷公嘴道。 “这次又所为何事?”玉摧红皱眉道。 “大概是翁媳通女干吧,裘三两是越管越宽了,现在,连裤裆里这点小事,他都开始管起来了。”钱得乐悠然道。 “《圣经.十诫》,除我之外,别无真神。”玉摧红摇头不己。 钱得乐转身笑看玉摧红,道,“扯淡扯完了,我滚,驴不停蹄的滚!” 钱得乐人未挺身,己经弹上窗台,夜风卷入时,笑声犹在,他化成一道黑影,电射般蹿上对面墙头,眨眼间,己遁入无边夜色之中。 赵半城怆然笑道,“钱得乐身手如此了得,怎么就是他这样一个总掌柜子,上面还会有老板管着呢?” “谁能轻松登顶?赵先生哟。” 玉摧红眯眼,看着封铃舞揽住燕归云返回房中时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半城一时哑了。 夜阑夜深,屋顶之上,忽然沙沙沙沙作响,雪籽打在瓦面发出如同春蚕吃桑叶般的响动终夜不止,今年的第一场春雪如期而至。 赵半城叹一声。 再多的舍不得,这个正月,还是走到了尽头。 久坐易乏,玉摧红含笑起身道,“金陵大众苦等的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战,只差两天了。” 说到二月初二时候,赵半城不免心事重重,道,“在玉少侠感觉中,人生何时最为幸福?” 玉摧红不急不慢道,“洞房花烛夜?” 赵半城笑道,“大家都是秦淮河上的常客,如今就算再给玉少侠来一个洞房花烛夜,只怕你己经找不到甚么惊喜了吧?” 鉴于自己浪荡声名在外,玉摧红不便反驳,接口道,“金榜提名时?” 赵半城笑道,“玉少侠看尽山水,就算再给你一次与天下学子们争夺功名的机会,你还会有兴趣吗?” 玉摧红摇头道,“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我也和大家一样,只求此生能做成几笔好买卖,争取早日能接近赵先生这样的人生高度,足矣。” 赵半城苦笑一声,道,“什么人生高度,只算浮财一笔,你们迷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三个月之前的赵半城。” 玉摧红道,“嗯?” 赵半城面色凝重,道,“多谢天机明镜先生眷顾,让赵某在灵霄阁〈天下富豪榜〉上长期占榜,首富,呵呵,谁又会去想,福之祸所倚也。” 玉摧红抿唇不语。 赵半城道,“商场之险恶,甚于江湖,世人看见的赵半城,只是表面上的风光无限。” 玉摧红依旧不语。 赵半城道,“赵某羡慕各位少侠呀,你们青春年少,纵马江湖,一年也能轻松收入个三五八万两的纹银,这个数目多是不多,但在赵某眼中,轻狂放纵,才是真正的幸福爆棚。” 如今的南京经济发展迅猛,机遇与风险并存,但凡有些商业头脑的青年才俊,想在金陵这个中土最活跃的商圈中,一年之内,捞个五万八万两纹银的收入,绝非易事,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玉摧红笑道,“赵先生给年轻人定下的这个目标也嫌太低了吧?” 赵半城黯然道,“平淡好,赵某平生最悔者,就是不该把赵氏船厂做大!” 赵半城当初只是一位小小民商,他要想把海船生意做大做强,必须倚重官场势力。当然,商场巨鳄们注资赵氏船厂,要求也是投桃报李。 赵半城与商场巨鳄们一路走来,如今船厂己经落到四面楚歌,他还想独自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想及于此,玉摧红笑道,“赵先生话锋兜兜转转,莫非是对玉某这么一个在金陵商界里最不受欢迎的掮客产生了兴趣?” 赵半城听得眼中一亮,幽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考虑玉摧红这个无良掮客的身份,赵半城正好借用的司马迁先生的旧句子,对玉摧红许以重利来试探。 玉摧红只是呵呵一笑。 赵半城叹一口气,道,“只为一个小小欠薪事件,船厂的工匠,工会的张三,杀手裘三两,还有那些人,真的要借着这个机会,对我赵某人群起围攻,斩尽杀绝吗?” 只不知赵半城口中的‘那些人’所指何人。 玉摧红道,“欠薪从来不算大事,只是赵先生这次拖欠的数目可不小。” 赵半城冷哼一声,道,“这些人却不想想,赵氏船厂多年经营,始终维持着金陵数万工匠的生计,假若赵某在一夜间曝尸街头,赵氏船厂必然转手或者倒闭,于那些船工自身及其家人又有甚么实质好处?” 玉摧红咬唇陷入了沉思。 赵半城怆然笑道,“玉摧红,你就没有甚么要对我讲的吗?” 玉摧红起身推门,先鞠一躬,道,“有些乱,容我想想,告辞了!” 鹅毛般的雪花夹在冷风之中随之卷入,赵半城觉得眼中一迷。 玉摧红跨上小黑马踏雪乌骓,挥手之时,他并不回头,顶风冒雪绝尘而去。 第五十章 暴殓天物 落雪天寒,自有赵家的老奴进来打开壁炉,点着整段松木,炉高火旺,映得封铃舞两颊霏红。 小丫头凑到燕归云的面前,数日不见,燕归云那黑玉般的头发之上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更是细致如美瓷。 封铃舞不及细看燕归云那轮廓分明的俊脸,己经越看越是心喜,吃吃笑道,“嘻嘻,燕宝宝。” 燕归云在榻上盘腿而坐,操纵全身内力运行完一个小周天,这才睁开眼睛,瓮声道,“干嘛?” 封铃舞道,“你将羊皮卷上的内功心法全部背熟了吗?” 燕归云天资之高,本来阅卷之时过目不忘,又兼这羊皮卷上记载的内功心法之精妙,让人不忍释卷。他自拿到此羊皮卷那天起,每日先要复习上一两遍,方才觉得酣畅痛快。 燕归云淡淡道,“每字,每段,皆在心中。” 封铃舞扬手道,“拿来。” 燕归云小心将羊皮卷递过去。 封铃舞从鹿皮软靴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三五下间,竟然将一册羊皮卷划了一个七零八落。 燕归云惊诧道,“如此暴殓天物,你,你,你……” 封铃舞娇笑一声,抓起桌面上破碎的羊皮卷,全数丢入壁炉之中。 燕归云急道,“如此珍贵宝典,我辈武人应该谨之慎之,小心保存,以便将它流传后世。” 封铃舞用匕首拨拨羊皮卷烧剩的灰烬,笑道,“本姑娘只知道,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也不可以与别人分享,如今你既然学会了,我肯定要烧掉了事,管它甚么流不流传于后世。” 这羊皮卷世间仅此一卷,其珍贵程度无法用金钱衡量。 燕归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册传世内功心法在壁炉之中灰飞烟灭。 封铃舞道,“心疼吗?” 燕归云叹道,“真心疼。” 封铃舞道,“与裘三两交手,如今你有几成胜算?” 燕归云道,“五成。” 封铃舞抓住燕归云的双手,小脸凝重道,“记住,龙抬头之战时候,你绝不可以手下留情,只有燕归云这个人活下来了,你心中的这套内功心法才有可能流传于后世。” “对,二月初二宰了裘三两那厮!”赵半城在门外欢呼一声。 然后,啪!哗啦! …… 燕宝宝系女拥趸们大闹悦来客栈,直接导致苦主燕归云无奈之下,避走白马精舍。 赵半城知道,二月初二之前,只要与他居于一地,自己便是老命得保,本来大感快慰。 偏偏这个刁钻的钱得乐,临走说的那几句话,看似有口无心,着实让赵半城又开始心惊肉跳。 刘掌柜这种人渣,睡了自家的儿媳妇,确实有些不对,可是通女干这种事,前提还需要男女二人间你情我愿,依据〈大明律〉,处罚也不过是,“无夫奸杖八十,有夫奸杖九十”。 谁成想,蕉溪岭的老槐树上白条子一挂,裘三两就把人家一剑就给劈了! “这厮心中还有王法吗?”赵半城暗暗骂道。 回顾裘三两之暴戾行经。他屠戮奸邪之时,从来蔑视众生,素常杀人之手段百出,对待这位有违伦常的刘掌柜,裘三两绝对不会只是一剑劈死那么简单了事! 赵半城越想越觉得自己颈后发凉,他赶忙吩咐家奴准备水酒,小点,用漆盘装好,赵半城亲自端了漆盘,直奔燕归云歇息的那间上房。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赵半城隔窗,听到白衣少女(封铃舞)正规劝燕归云大战之时手下不容情,赵半城听得满心欢喜,拍手赞道,“对,二月初二,宰了裘三两那厮!” 啪的一声,他手中漆盆掉在地上! 哗啦一声,细瓷酒具摔成一地碎片! 燕归云闻声,起身开门。 赵半城站在一堆残羹冷炙之上,赔笑道,“今夜苦寒,小酒可以暖胃,这个……我让下人们再去准备。” 燕归云淡淡道,“燕某如今能蒙赵先生收留,己是感激不尽,岂敢再事惊扰。” “能与燕少侠同吃住,赵某才是荣幸之至。”赵半城口中说着话,老实不客气先钻将进来。 封铃舞道,“精舍之内,这么多客房,你一定要跟燕公子挤在一间吗?” 赵半城脸色惨白的长叹一声,裘三两要杀他之事,已然街知巷闻,偏偏如今的金陵城内,能够克制裘三两的,只有燕归云一人。 他不赖在燕归云的左右,假若裘三两杀至,后果不堪设想。 燕归云斜瞥赵半城,几日不见,容颜憔悴的赵半城两鬓之上又増了不少白发。 燕归云心中不忍,道,“同住也可,赵先生还是让下人们送来卧具,被盖比较妥贴。” 考虑如今情势紧急,赵半城早就丢开矜持,从床下抱起榻板,踱到房间边角,闷声道,“人老骨头枯,我爱睡硬板……年轻男女之事,赵某我懂,燕公子和这位姑娘,还请不必拘束。” 赵半城低头敛目,颤微微扶开榻板自己面壁坐了,又从袖中扯破两团布碎塞入耳中,真正做到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对小男女再想调笑,可惜赵半城这个半老头子赖着此间,硬要与他们共居一室,始终让人觉得碍眼。 封铃舞柳眉不展,就欲发作。 燕归云握住她的小手,轻轻以指尖撩拨对方的掌纹。 二人目光相对时,屋外雪花纷飞。 赵半城脚边摆放的那盆白色曼陀罗,竟然慢慢绽放了。 燕归云轻轻念道,“长安紫陌春归早。嚲垂杨,染芳草。被啼莺,语燕催清晓。正好梦,频惊觉……” 封铃舞两眼盯住燕归云的一张俊脸,己然痴了。 此等情形,若是铁无双在一旁,肯会调侃,“柔情蜜意之下,就觉得燕归云千好万好,种种好!便是他此际喷出的是一块鸟粪,也觉形状可喜,还有一丝淡淡芬芳!” 赵半城歪住脑袋正发着癔症,冷不丁插嘴问道,“燕少侠,你……你刚才到底说的啥?” 赵半城这么一打岔,破坏气氛不说,还逼得燕大少爷把下半段的佳句,“……当此际,青楼临大道。幽会处,两情多少。莫惜明珠百琲,占取长年少。”……一长段好句子活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房外西式座钟的钟声响起。 封铃舞将身一起,对着燕归云耳边卟嗤一笑道,“子时了。” 赵半城虽然堵住耳朵,这钟声仍然一下一下清晰的穿透他的耳膜,敲得人心惊肉跳。 赵半声颤声道,“燕少侠,二月初一了!” 封铃舞眼珠一转,面带浅笑地走到榻边,避开燕归云的视线,对着赵半城时,横眉小声道,“你个老东西,今晚若胆敢与燕宝宝滚进一个被窝,老娘明天让你有一万种死法!” 赵半城嚅嚅道,“我哪有那种福气,不敢,不敢!” 注意到燕归云的视线如今停留在自己的腰线以上,封铃舞立刻换出一副闺秀模样,有史以来,小丫一折杨柳腰,认真地做了一个万福,轻启珠唇道,“告辞了,赵!先!生!保!重!” 燕归云开门,先看见门外堆着一对雪人,雪花流转之中,他们纹丝不动,只有两对眼睛在忽忽乱转,原来是路一闯与符海尘,二人冒雪在外面静候多时了。 封铃舞对燕归云挥手道,“我先走了,你要乖。” 符路二人伺候着女主子登上金蓬马车。 风紧雪紧,大雪压折竹枝的脆响还在耳边,金蓬马车己然悄悄隐没在风雪当中。 燕归云返身关门。 赵半城也是因为数日来心力交瘁,自己胡乱找来一套被盖,这位金陵首富蜷缩在床下的木榻之上,囫囵睡着了。 第五十一章 彼此伤害 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鲜衣怒马地赶到江边时,江面依旧水汽如烟,江心中孤舟上渔翁独约,而鹅毛大雪在一夜之间埋没了通向伊萨贝尔酒吧的路。 所以,如今他赶住伊萨贝尔酒吧也需多费些周折。 二楼的客房之中,云蒸雾绕,巨大的浴桶里漂着一层玫瑰花瓣,花瓣中央漂着一个鎏金的木盒,里面切好的三文鱼新鲜多汁而富有弹性,香醇的红酒浓如鲜血。 摸着小胡子的加西亚.玉摧红船长,精赤着上身,他泡在水中的样子像一条微醉的大鱼。 加西亚.玉摧红船长远远看见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赶紧支开一边服侍的女仆,在木盆中又倒了一杯红酒。 加西亚.玉摧红船长悠然道,“三十年的陈酿红葡萄酒,漂洋过海而来中土,你尝尝,看口味如何。” “师父,燕归云咋了?”铁无双大副并不接酒杯。 “外人太多的情况下,麻烦你还是叫我一声加西亚先生吧。”玉摧红船长一拂几缕湿发。 铁无双学着玉摧红,将三文鱼在酱油碟子里蘸蘸,丢入口中,只觉得一股清辣直冲鼻腔。 铁无双咂嘴道,“你这次去东瀛算是去坏了,学着他们吃上这劳什子的芥末!”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吃鱼生,要的就是这个味。” “燕归云受了甚么打击,他昨夜咋会托梦跟我讲……他想我了?”铁无双大副压住嗓门小声问道。 “这,还不都是因为他惹上了大老板赵半城吗。”玉摧红夸张地渭叹一声。 …… 此事长话短说。 燕归云到底是娇生惯养,自从母亲将他断乳分床那日起,他便是自己独居一室惯了。 今日,燕大少落难于白马精舍,也是看着赵半城境遇可怜,这才容他卧身在墙边的木榻上。 燕大少爷认床,好容易熬到吹灯方才闭上眼晴。 未己,黑暗中,赵半城磨牙片刻,便开始打鼾。 那鼾音,起步铿锵震耳欲聋,它喧嚣地敲击着公子燕归云脆弱的耳鼓膜,低沉地笼罩在精舍上空。 暑天的霹雳,大海的惊涛骇浪,这一切如果和赵大老板的鼾声比起来,也只不过象折了一段杨柳枝,咬碎一粒茴香豆,春曰第一声弱弱的蛙鸣而己。 燕归云咬唇捂耳,依旧不解其烦,干脆起身挑灯,到榻边轻轻推了赵半城一把。 赵半城迷迷糊糊地改善睡姿,室内这才有片刻消停。 燕归云盘腿坐在床上,五心向天。 何为‘五心’:两手心,两足心,和头顶心。五心向天,利于经脉畅通,燕归云收敛心神,准备重修一个小周天。 谁知此时,赵半城吧吧嘴,又发出一阵阵鼾声。 这声一时低沉呜咽,严峻地震撼着周遭的一切,一时尖利昂扬,冲破着檀香弥漫的空气,从赵半城栖身的木榻之上冉冉升起,与原来的鼾声叠加在一处,震得他脚边的那盆白色曼陀罗上的几层花瓣,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后,仍然萎顿了一地。 燕归云诸般忍耐,赵半城打鼾打得更加酣快,到最后,赶半城竟然躬身放出一个响屁! 燕归云被吵得心头作恶,内息紊乱之际,若不是他急敛心神,差点喷出一囗心尖血! ……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做的了?”铁无双起身。 “为了燕归云能够好好睡上一个回笼觉,所以,我特意今天去白马精舍,喊醒赵大老板,让他早早陪着我出了门。”玉摧红悠然道。 “两个大男人起早了,只怕做不了甚么好事。”铁无双笑道。 “我带着赵大老板逛了一上午的钱庄。”玉摧红道。 铁无双呵呵一笑。 如今的赵半城,进了钱庄银号,开口必是借贷,而且以他所需要借贷的银钱数目计算起来,绝对是金陵各大钱庄手中大单之中的大大单。 南京的各钱庄大掌柜自重身份,绝不肯学着普通百姓一样早睡早起。 这种,大早上便把钱庄银号的大老板们折腾起床,拉着财神爷们大谈贷款的尴尬事,也只有玉摧红做得出来了。 “我们二人将金陵城足足转了个遍,大小钱庄,银号也跑了百十家,竟然一两银子也未能贷到。”玉摧红叹道。 “师父言外之意,赵半城这小子,不会是准备找我来借银子的吧?”铁无双警惕道。 “铁大先生多虑了。”玉摧红道,“只是其中我有一事不解。” 铁无双沉默以对。 “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半城如今确定拮据,但是凭着赵氏船厂这个天下第一民营船厂的金字招牌,以及它硬件设施的价值,还不至于沦落到资不抵债的境地,为什么,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各大钱庄依然见死不救。”玉摧红道。 铁无双大不客气地问道,“在商言商,盘活了赵半城,将来大家会有甚么好处?” 玉摧红盯住穹顶萦绕的雾气,淡谈道,“开口闭口只求好处,那样动机不纯吧。” 铁无双眼珠一转,贼贼笑道,“莫非,这件事的后面还大有文章可做?” 玉摧红打个哈欠,道,“暂时……先不提了!” 门响三声之后,身着睡袍的伊萨贝尔领着一个拎着滚水桶的小厮推门而入。 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见机,起身告辞。 “古铁雷斯大副,大家一起吃顿午饭吧?”加西亚.玉摧红船长偷偷对着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眨眼睛道。 “我还是回去涮着火锅,远眺隔窗倩影,便……足够了。”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边走边说。 “隔窗倩影……还是那位依依姑娘吗?”加西亚.玉摧红船长吃吃笑道。 “我乐意!”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越走越快,转眼没了影踪。 “刚才你们提到的那位依依姑娘,就是南京城内的第一美女琴师,柳依依吗?”伊萨贝尔问道。 加西亚.玉摧红船长闭目嗯了一声道,“你也认识她吗?” “嘉年华季,酒吧聘她来做过演奏专场,我与她有过一些接触,这位柳依依小姐确实气质出尘,至于美女之称,……那可就要见人见智了。”伊萨贝尔唏嘘道。 她用手做刀状,在自己右边白嫩的面颊上狠狠比划了一下。 加西亚.玉摧红船长道,“自她受伤那日以后,柳依依小姐一贯以半幅长发遮住那道疤痕,极少示人,你怎么可以看到?” 伊萨贝尔一边指挥着小厮往浴桶中添加热水,一边笑道,“因为我也是女人。” 加西亚.玉摧红船长抓住伊萨贝尔柔软的小手,按在自己饱满的胸膛上,眼中漾着醉人的笑意,低声道,“而且……你还是一个漂亮得可以随时要人命的女人。” 伊萨贝尔咬住加西亚.玉摧红船长的耳垂,娇笑道,“要不要先试一下,看看谁先要了谁的命?” 一边的小厮看得小脸红似猪肝,他赶快开溜,出去时轻轻把门带上。 一时风光旖旎。 第五十二章 无心白条 南京,又称金陵,应天,所谓‘侬居石城下,郎到石城游''。乃是明太祖龙兴之地,人杰地灵,物产丰饶,勿需赘言。 如此地灵之处偏偏有两处绝地,现在讲到的便是其中一处。 长江万里:奔流而下,分支众多,及至南京,而分流一处,名阳明河,河水流转黑石为渡,此处名曰:蕉溪岭。 蕉溪岭上居民一直以农耕为主,勉强自足。 坏就坏在,后来不久,有金主在此山中勘测出铜脉,因此建矿挖掘,其实也只是一个小铜矿而己。 自开挖之日起,矿难死过几次人,金主惶恐,以为触怒山神,捐资在蕉溪岭上,圈了一棵数百年的槐树而建成兰若寺。 但后来小矿挖断了矿脉,各处古井因之干涸,惟留苦泉一口,涩不能食,因此谷物欠收,金主愧而遁走。 及至建文四年,兰若寺的老槐树的树干长成哭状人形。 槐者,木鬼也。术士认定是大灾的前兆。 当年春天,金陵各地本来风日丽,惟有蕉溪岭上乌云笼罩,天色黑如毒墨,山民百姓以为天谴,终终弃家而走。 当夜辰时,天雷滚滚,从天而降,引发猛烈山火,烧足七日,暴雨方熄。 孤老们战兢兢重回故地,不单蕉溪岭上的所有植被过火,连兰若寺也被雷劈至片瓦无存!只有原来禅院正中那株老槐树,虽然被烧秃了,但,仍勉强留着黑魆魆的枯枝高高耸向天空。 从此,蕉溪岭上雷击不断;人迹愈发罕至,以至于剪径贼人都不敢在此落草。 又一年清明,山民回蕉溪岭祭祖,目睹到岭上植被不生,惟有老槐树枯枝之上竟然绽放了一颗新芽,一个心善者祭扫之余,以苦泉之水浇灌。 槐树因此开枝散叶,虽然它只是半树干枯半树繁荣,蕉溪岭上终于也有了一丝生机。 巧之又巧,那个诚心以苦泉浇槐树者,本来病体缠绵,朝不保夕,这次回家之后,竟然不治而痊愈! 此事一传十,而十传百,引起轰动,善男信女,心有所求,必亲至蕉溪岭上,祭拜之后,献以苦泉之水,往往得偿所愿! 大明的民间早有桑,槐,杨,柳,四树招鬼的说法,但是将个人不幸的源头强行推到一棵树上,有失偏颇。 而且,小铜矿挖断铜脉的同时,污染了水源,地下水中沉淀了太多矿物,涌出的泉水肯定苦涩而有毒,苦泉便也是胡乱挖掘的必然结果了。 自此后,有佚名智者将蕉溪岭上这棵半枯半荣的老槐树命名“雷公许愿树”,四方听闻的善男信女们来此络绎不绝。 后来经过大家统计发现:许愿而不献苦泉水者,许愿不灵! 妄然而求大富大贵者,许愿不灵! 求艳遇姻缘者,许愿不灵! 更恐怖的是:大奸大恶者,若无忏悔自新之心,往往还未等看见雷公许愿树,先被骤然而来的暴雷劈死在蕉溪岭上! 这才让蕉溪岭上慢慢回复平静。 …… 今日,日近黄昏。 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由远而近,打破焦溪岭上如死的静寂。 金陵昨夜飞雪大如鹅毛,四郊冰天雪地,唯有焦溪岭上,冷风之中,连小水珠都未现出半滴。 半月之下,一个肩挑木桶的女妪蹒跚而行。 黄昏,焦土,一棵半枯半荣的老树。 树上占枝的寒鸦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被大自然哪种恐怖的力量震慑,竟然发不出声来,悻悻然振翅而去。 若不是老妪身后跟随的小丫手中还有一块鲜红,这一隅的颜色便太让人绝望了。 小丫双手挎着一个竹篮,竹篮老旧,以红布遮盖上部。 她身形单薄,年不过六七岁,双手挎着竹篮非常吃力,猛一抬头,脆声叫道,“婆婆,神树在那!” 老妪赶忙嘘了一声,道,“小点声,不要冲撞了树神。” 既然树神在望,老妪才敢放下担子略为休憩,木桶落地,桶中的水面上漾出一层层波纹。 老妪带孙女清晨起步,先去苦泉接水,只是这苦泉源头太浅,滴水实在有限,她们婆孙为了接这两桶水竟然耗足了一天。 望着这两桶水,树后藏身的那个年轻人面露惭愧之色。 雷公许愿树本来是半枯半荣,如今长了新叶的那一侧依旧枝繁叶茂,枝头上挂满许多红色布条,如同半树舞动的风铃。 “谢谢树神保佑,让我老周家添了个男孙,招娣过来,给树神爷爷嗑头。” 老妪一边说话,一边掀开竹篮,从中取出一碗鱼,一碗肉,一碗南瓜,摆碗筷,酒杯,放上一壶酒。 小丫招娣添了香烛,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认真对着雷公许愿树叩了三个响头。 老妪一瓢一瓢把苦泉之水浇灌在雷公许愿树下,这才牵着小丫蹒跚而去。 望着婆孙二人的背影转过了山坳,树后藏身的年轻人这才敢转过身来。 这年轻人手粗脚大,一张白净脸孔之上眉眼灵动,他竟然是赵半城船厂工会的头头:张三。 张三在雷公许愿树下跳上跳下,口中喃喃,道,“上次我丢的那个白布条呢,怎么不见了。” 雷公许愿,抛红布条者多为祈福,有冤情者,会另外抛白布条,求树神严惩仇家。 那一天,由于赵氏船厂资金吃紧,工匠们推选张三出面,去主家讨薪维权,赵半城窘困之时,仍然偷偷塞了一笔银子给张三,请他安抚工匠。 人多而银子少,实在不便分配,张三突发奇想,以此为本钱,去狗场赢一笔银子回来分给大家。 结果,当然又是血本无回! 心头沮丧的张三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冲上这焦溪岭,也不知当时是他的哪一根筋搭错了,他顺手将一个写有“赵半城该死!”的白色布条抛上雷公许愿树。 如今己经过去了几个月,抛出去的白布条怎么还能收得回? 谁知,于此引出,裘三两在雷公许愿树下接了这杀人红单,二月初三日,誓杀赵半城! 张三望着半树红绫,几乎要哭出声来,道,“裘三两,我张三并不真想赵半城去死,当我是开了个玩笑,那个白布条作废,行不?” 第五十三章 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 金陵百姓终于等到了雪后放晴。 清晨时,满院琼枝玉叶,美不胜收。 金陵知府燕攀龙推开书房之门,远望着风韵犹存的夫人,司徒霓裳身披白貂披肩,俏立风中,便好似一幅名家所制的山水写意画卷。 燕攀龙略为失神,几日来,自己彻夜批改公文,无暇分心,至于昨夜那般‘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的雪景,可以旖旎,却只在闲时旧梦,如今这般忽略不计己经多年了。 夫妻二人见礼之后,燕攀龙笑道,“夫人不生气了?” 司徒霓裳嗔道,“生气了又怎么样,接下来……不还是要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使女伶俐,将早餐端在厅院之中的石几上。 燕攀龙劳累一夜也是饿了,囫囵吃下两个牛肉锅贴,喝了一碗煮干丝,这才停箸。 司徒霓裳递上热水煮过的帕子,伺候燕攀龙擦脸,笑道,“头一次,能看着相公吃得斯文扫地,到底味道怎样?” 今日这早点颇见功力,牛肉锅贴外焦里嫩,馅足汁多,煮干丝嫩而不老,干而不碎。 燕攀龙随口道,“这次,又是归云做好了,让人送过来的?” 司徒霓裳盯着他,道,“相公怎么这般去想?” 大富豪司徒云登宠溺儿孙,自然舍不得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去学习甚么洗衣做饭这等粗重活计,司徒霓裳做大小姐之日起,就从不下厨房,她自然不可能做出味道如此纯正的金陵小吃。 燕攀龙不动声色道,“夫人,你如果见了他,让他回来一转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他们二人的独子燕归云。 司徒霓裳淡淡不语。 燕攀龙左右看看,这才低声道,“这几日,我好容易攀上了江彬江大人的线。” 司徒霓裳道,“这江大人,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江彬大人?” 燕攀龙点头道,“正是,江大人礼贤下士,他知晓来龙去脉之后,愿意帮我洗白归云的履历。” 司徒霓裳小心道,“江大人如今权倾朝野,没甚么先决条件,他不可能凭白青睐你这么一位小小应天知府。” 燕攀龙朗声笑道,“燕某再不才,也不会为一己之私去违法犯罪,夫人请放心,江大人此次指派我做的任务,利民利国又利君上。” 司徒霓裳点点头,她知道相公燕攀龙天性迂腐守旧,但从无枉法之心,此次燕攀龙能苦心搭上江彬的线,确实有高攀权贵争取升迁之嫌,不过,他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洗白儿子燕归云。 司徒霓裳抓住燕攀龙的手,深情道,“辛苦相公啦。” 燕攀龙叹一声,道,“让他回来吧,这几日清晨,我左眼皮老跳,总担心燕归云这小子,他在外面不会闹出什么意外吧。” 司徒霓裳呸道,“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儿子?” 燕攀龙起身舒展筋骨,大声道,“马班头何在?” 司徒霓裳道,“他一早送过来的牛肉锅贴和煮干丝。” 燕攀龙喟叹一声,这个马班头,天天往燕府里送菜积极,他做总捕快,水平一般,厨艺倒是操持出了水准。 司徒霓裳劝道,“马班头今晨送完了菜,急急带着各位捕头就走,我无意听说,他们赶到利涉桥那边,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却晓得应天府捕快们今曰肯定有大行动。” 燕攀龙摇头道,“马班头处事成熟老到,毕竟我与他是上级下属关系,为了避嫌,他办政事之时,还请你这位知府夫人不去打听,不要干预。” 司徒霓裳嗔道,“这成日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燕攀龙道,“这便对了……” 司徒霓裳闲来无事,回到屋中,自己做做女红,只是今日,,蹊跷,她莫名的总是心慌意乱, 司徒霓裳正准备起身喝水,哪知道眼前一黑,差点倒在榻上。 侍女见势不妙,赶忙追寻老爷燕攀龙。 可惜,知府燕攀龙如今己经换上官袍坐镇府衙,无暇分心。 …… 铁无双出门时,虬枝之上,白雪包裹,便似乎一夜之间丁香花……开了。 街面上的人数比平日陡增几倍,兀是铁无双这般人高马大,走那几百米的路,也用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利涉桥畔人山人海,偏偏空出一块地方显得格外希缺,那里,一块火红的横幅迎风招展。 铁无双凑到近前,才看清横幅上写着,“赏风赏月赏归云。” 一帮年青人服装统一,拉成人墙,方能阻止外人挤入,全部都是由悦来客栈的伙计们客串。 钱得乐正在其中指手划脚。 钱得乐望见铁无双,远远招手道,“那谁谁,你过来讲话。” 铁无双豹眼一瞪,吼道,“你个老乌龟,才特么当了几天掌柜子,就敢把铁大爷呼三喝四了,再让你猖狂过上几曰,钱得乐这名字是准备牛上天了吗?” 钱得乐赔笑道,“老钱这次也是为了你师徒二人的安全着想,尊贵美丽的铁大爷,不知道,您在我悦来客栈里顺走的那幅画轴,如今还在否?” 铁无双鼻孔朝天,闷声道,“铁大爷现在气不顺,杂事免谈!” 钱得乐恨到牙痒,却又无可奈何,道,“铁无双,你顺走我东西的时候,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了,如今现场对质,你态度仍旧如此恶劣,你,你,你这丑恶行径与强盗何异?” 铁无双凭着黑吃黑的手段横行东海,一直以来,他在东海之上收赃时,对海贼们肆意压价,谈不拢便开打,海贼们苦不堪言。 强取豪夺这等事对铁无双而言,本来就是家常便饭,现在他是陪着玉摧红走南闯北,才学着磨练一下心性,东海域内的黑道因之消停几年。 如今,好容易能听见钱得乐当面斥他为强盗,铁无双顿觉四体通泰,酣畅淋漓,笑道,“错,铁大爷从来就是强盗们的祖宗。” 钱得乐嚅嚅道,“咱俩也算老相识了,铁大爷,你既然不准备归还画轴,你多少也赔偿一笔银两,给我贴补一下亏空,如何?” 铁无双恍若不闷,大步踏入伙计们以蓝布做成的围帐,这位出手大方的铁大爷是悦来客栈里面的熟面孔,伙计们见了并不阻拦。 帐内堆积大量烟花爆竹,凭着物品外观之精致,就能看出,全部都是霹雳堂少堂主符海尘凭着家学连夜赶制。 铁无双笑道,“你们这次倒是对我燕兄弟不错。” 钱得乐苦恼道,“本来为了渲染现场气氛,我还请了豫南的班子准备在此搭台演艺。谁晓得报告上去,差点换了女主几个大嘴巴。” 第五十四章 利涉白鹿 铁无双对此兴致寡然,搭台唱戏这些事儿,演的唱的都是一些老掌故,没有什么新意…… 钱得乐小声吹嘘道,“这豫南班的班主可厉害了,他在域外重金请来几名黄头发白皮肤的艺伎,载歌载舞时,她们蓝眼睛发光,简直是诱人犯罪,最讨厌的是,她们跳舞时,衣不遮体呀,衣不遮体……” 好色乃是男人天性。 铁无双听得两眼放光,低声问道,“那些黄毛艺伎们的质素如何?” 钱得乐咽下一口口水,这才色迷迷道,“丰乳肥臀,啧啧啧,热情似火呀。” 这样好的班子,还不去请来助兴,可恨就可恨在封铃舞到底只是一个女流之辈! 铁无双摇头不己,小声道,“唉,女人呀,就是不懂艺术。” 钱得乐叹一声,道,“可惜了,老钱请豫南的班子的订金,这次只怕是打了水漂。” 铁无双四下看看,确定了这群伙计中没有封铃舞布下的眼线,这才小声道,“等下他们打完了,铁大爷今晚包个场,咱俩背着你家女主子,偷偷带上俺燕兄弟,去好好乐上一乐?” 钱得乐闻声喜上眉梢,道,“说好的,今晚包场时候,由你来出包银。” 讲到使银子付帐这等小事,铁无双冷叱一声,转头指着横幅道,“这是谁写的?” 钱得乐眼中一亮,骄傲道,“是我。” 铁无双眉头紧皱道,“赶紧扯了!” 钱得乐诧异道,“为何?” 铁无双道,“燕大少聪明伶俐,文武全材,而且天性谆朴,最不让待见的是,他那股从骨头内生发出来的潇洒俊逸之气,男女通杀……几乎不给同辈年轻人活路了。” 钱得乐只能点头称是。 铁无双悠然道,“但是……” 钱得乐道,“但是什么?” 铁无双道,“咱们这位燕大少爷,明如镜,清如水,白白地生就一副风流皮囊,偏偏不谙男女之道。” 正因为燕公子保住童男之身,才能涉险练就羊皮卷上的无上心法。 钱得乐一撇嘴,道,“这也能算做缺点?” 铁无双道,“没见识过,才会好奇,燕大少爷一旦开始好奇,便容易受到诱惑,这样的缺点才最是要命。” 钱得乐眯眼道,“你的意思是,利涉桥边大战,燕公子因之名震天下,我家女主子,这次以后只怕很难再拿住燕公子了?” 铁无双道,“首先,我们来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秦淮河畔,我师父当初艳压查琦桢之时,玉摧红当红了几年,金陵城内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陪着他疯狂了几年,所以说,金陵城内的职业女拥趸们,为了追自己心仪的美男,历来是全心投入,有神阻杀神的优良传统。” 钱得乐咂舌不己。 当红?艳压?铁无双这么去讲自己的师父,明显话风不对。 铁无双正色道,“好在咱师父那是脂粉堆里滚过来的铁汉,定力非同凡人,所以才能在女拥趸们热情的石榴裙下,勉强保住自己的童贞。” 钱得乐听得直欲作呕,铁无双这种强盗祖宗,宣讲‘道义’二字己经是有辱斯文,玉摧红这种登徒子,还特么好意思讲童贞二字…… 偏偏这时,一边拾掇的王小二插口问道,“铁大爷,啥叫童贞呀?” 钱得乐只能叱道,“小孩子,别插话!” 铁无双不以为意道,“燕大少爷常年面覆一个丑陋狰狞的生铁面具,就是不想招惹这群疯狂的女拥趸儿,老钱你今天将这横幅一拉,确实强势吸睛,如此大张旗鼓,势必将把金陵城内女性拥趸们内心深处蛰伏己久的骚性给撩拨出来,拥趸们的洪荒之力,老钱你应该己经见识过了,如此良机之下,她们还不先将一个面似桃花白白嫩嫩的燕宝宝给生吞活剥了?!” 钱得乐闭目,陷入痛苦的遐想,贱贱地呻吟道,“又错了,女人们会在第一时间把燕归云剥成光猪?,啊,干柴烈火,啊,你情我愿,啊,郎情妾意,啊!” 看着钱得乐装疯卖傻,王小二好心问道,“掌柜子,如果是因为肚子疼,您先回店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铁无双将王小二支开一旁,拍着钱得乐肩膀,叹道,“我也不想诋毁你家女主,封铃舞这丫头人不错,就是身子太单薄了,你抬头看看,现场情况之下,封姑娘如今的敌人,不但人数众多,而且质素优良,你看看,这大长腿,啧啧啧,这大胸,啧啧啧,太诱人,太恐怖了。” 钱得乐这才注意到,看众隔于两岸,自己近边这一圈人以女宾为主,估计全数是一些公子燕归云的铁杆拥趸。 这群女子们为了凸现曲线,如今在雪风之中,她们依旧衣着单薄,一眼望去,果然是燕瘦环肥,莺莺燕燕,美不胜收。 以钱得乐之精于此道,也看得心如鹿跳,差点喷出两行鼻血。 这一次,钱得乐使尽手段,硬生生逼着马班头,在利涉桥畔专门划出一块空地给悦来客栈专用,名义上,是悦来客栈为燕归云鼓气助阵,暗中,自然是钱得乐为了顺着女主封铃舞的意思,借此来溜须拍马。 如果,这次因为横幅之故,连累得燕公子被这群女拥趸们抢去了,所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以燕归云这种当红童子鸡,一旦被拥趸们轮番玷污了清白,女主封铃舞会何等之抓狂,钱得乐这一次……便又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得乐拆下横幅,心叹道,“好险,好险。” 忽然,帷帐之外噼啪作响。 待到钱得乐出了围布,只见硝烟弥漫之中,女子们揪裙暴跳,爆竹声音震耳欲聋。 原来是那铁无双心烦前路艰难,他干脆在帷帐之中,顺了整捆一万响的爆竹,点着了,偷偷丢在看众们的足下。 一干无事男女被炸得鸡飞狗跳。 钱得乐叫一声,道,“姓铁的,别忘记了今晚的包银之事呀。” 硝烟散去,早己不见了铁无双的踪影。 第五十五章 翻脸翻书 黄昏门外六花飞,困倚胡床醉不知。 铁无双以手信为号,进入一进古旧的宅院。 这里,本来是一位本地官员外放之前在南京置办的府邸。 那位官员也是考虑自己年纪大了,先将这处房子闲置着,留为将来告老还乡之地,所以厅院清静,门房木讷。 铁大爷哼着小曲进门,循着木梯上了二楼半,亲手推开棂窗,雪色之中的利涉桥畔,桃叶渡边,优美景致一览无遗。 这时,一个布衣文士装扮的年轻人手端茶具款款而入。 铁无双嗯了一声,顺手丢过一张银票打赏,随口道,“没你甚么事,下去吧。” 文士看着银票,淡淡笑道,“身形高大威猛,出手阔绰异常,您一定是……传说中的那位,东海逸士铁先生铁无双。” 东海逸士铁无双抢过茶杯,浅抿一口,道,“未请教……” 文士悠然道,“小弟唐浩文,在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栏目里就任一个小小副刊编撰。” 灵霄阁做为天下第一民间媒介,阁内任职人员出外,受世人格外尊重! 铁无双今天也算不小心,将一个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副刊编撰唐浩文当做下人来打赏,自己也觉尴尬,他只好偷偷将银票收回袖中。 铁无双略一拱手,道,“既然是灵霄阁的朋友,铁某怠慢了。” 唐浩文一笑置之。 铁无双忽然道,“铁某有一事请教。” 唐浩文笑道,“铁逸士请讲。” 铁无双道,“铁某人的祖师:一代剑神玉非寒,从他老人家血洗乌衣巷那日算起,你们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就开始跟踪报导江湖之上各种轶事,可谓网尽了天下英雄。” 唐浩文轻轻点头。 铁无双道,“人赞凌霄阁《天下英雄榜》客观公正……” 唐浩文慢气道,“听这语气,铁逸士,你莫非有甚么异议?” 铁无双嘿嘿一笑道,“你们灵霄阁对谁都客观公正,就是太过压制我师父的江湖排名了吧。” 铁无双因为出身黑道,又无意洗白,所以对于自己不能登上《天下英雄榜》并不计较。 只是铁大爷闲看《天下英雄榜》榜单时,总觉得不太爽利,后来才注意到,这与排名有关,自己的小兄弟燕归云现居主榜第十一名,铁大爷勉强可以接受,但是自己的师父玉摧红,屈居副榜第三十六名,就着实有些让人遗憾。 唐浩文正色道,“唐某刚刚接手副刊编撰,不敢枉言前辈之智慧,既然铁大先生也算自己人,唐某不妨透露一二。” 铁无双道,“愿闻其详。” 唐浩文道,“自我家天机明镜先生执掌灵霄阁之日起,关于《天下英雄榜》的轶文编撰,各大主编之间一直定有三项原则。” 铁无双哦了一声。 唐浩文道,“第一原则,关于燕归云,必须正面报道。第二原则,关于风雷堂及其旗下的甚么龙虎山,海沙派,坚持负面报道。第三原则,关于玉摧红与铁无双,能不报道的坚决不予报道。” 铁无双诧异不己。 唐浩文道,“我家天机明镜先生说过,燕归云虽然胡闹,但行侠仗义,本心不坏,应予重点扶持!玉摧红风流落拓,机巧百出,却不祸国殃民,鉴于他父亲一代剑魔玉非寒血洗乌衣巷,玉家在江湖上树敌太多,自当淡化处理。” 铁无双急道,“那……我呢?” 唐浩文道,“我家先生特别叮嘱,凡事必有出处,铁无双与那裘三两相同,有事没事,坚决不予你二人上榜。” 铁无双张口结舌,只有一个大写的“啊”! 唐浩文缓一口气,道,“具体为何不知,只传说,天机明镜先生在玲珑塔七楼偶然与各位老主编说及你与裘三两,必以一句收尾。” 铁无双不解道,“哪一句?” 唐浩文不过廿岁出头的年纪,他在与铁无双言谈之间,特意装出老成持重,此时他模仿天机明镜先生的语气更是惟妙惟肖。犹如天机明镜先生就在此间。 唐浩文缓缓道,“这两个……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娃娃。” 铁无双闻言,不经意间心中一酸,恨恨道;“讲好的,空坐扯淡的,怎么猛然间煽上情了,这老天机.....” 唐浩文见之,心生怆然之意。 他有心交好铁无双这等豪客,只是他到底还是年轻阅历少,还不懂得惴摩铁无双这类猛人乖张的心性。 铁无双既然能够从无到有,挣到今日的身家,大把大把的银票甩出去,由着世人去惧他爱他恨他,其实他就是为了从中找到自己的存在,而获得快感。 偏偏,面前这位小编唐浩文,却提到天机明镜先生是故意在可怜他,这让铁无双本来就脆弱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铁无双切齿道,“老子落魄之时,使过你家的银子?吃过你家的米?现在要你们来可怜铁大爷!” 唐浩文闻言,摸出纸笔,道,“铁逸士有些言重了。” 清冽的雪风扫过檐角扯得风铃悠悠,屋里竟然因为这种尴尬,而在一瞬间,变得静得出奇。 铁无双单手一指门外,冷冷道,“如今这里正事,秩事都己经讲完了,小唐先生,还请您自便吧。” 铁无双翻脸快过翻书,这一变故,让唐浩文始料未及! 唐浩文嚅嚅道,“铁逸士,您刚才喝的茶其实是唐某泡的。” 铁无双傲然道,“我买了!” 唐浩文道,“那杯子其实是唐某私人之物。” 铁无双依然板着脸,道,“那个破杯子吗,既然我己经沾了唇,铁大爷干脆一并帮你收购了。” 唐浩文好奇道,“唐某平日专用的水杯,铁逸士买去做何用处?” 铁无双拍出一匝银票,砸在茶几上,悠然道,“反正,铁大爷有的是银票,那破杯子我先收着,至于拿回去,是做花盆,还是做夜壶……容本大爷慢慢考虑。” 唐浩文闻声勃然变色,捋袖刚准备向前冲,这书生仔细看看铁无双巨塔一般的身形,顿时气馁。 唐浩文只好双手向后一背,冷笑不己。 第五十六章 私相授受 铁无双看着觉得好笑,淡淡道,“唐小编,你现在有没有弄死铁大爷的冲动?!” 唐浩文咬唇点点头。 铁无双一拍大腿笑道,“铁大爷拿着银票砸人,就是喜欢招惹人家来恨我,你这样的态度就对了!” 二人争持声音太大,老门房慌忙爬上楼来解围道,“两位爷儿,还请消停片刻。” 铁无双仰首看着房梁,指着唐浩文道,“消停可以,你替本大爷将这位唐小编撵出去。” 老门房皮皱皱的脸上笑出哭形。 年前,裘三两与燕归云两大剑术高手订下龙抬头决战之约,为了给燕归云助阵,铁无双提前三个月订下此间,五百两纹银只能在二月初二日租用天顶炮楼一天,老门房当时收银子收得喜笑颜开。 哪知,三天之前,灵霄阁小编唐浩文找上门来,当场掷出三百两纹银依旧要租这个天顶,况且,唐浩文当时看见老门房面露迟疑之色,特意声明过自己与铁无双私下交好,可如今…… 老门房委屈道,“此房面积其实甚大,小老儿既然不小心将灵霄阁的银子也收了,铁大爷您能否将就将就?” 铁无双叱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小唐先生今天租场看大戏的银子还是灵霄阁开支的?” 唐浩文道,“是又如何?” 铁无双冷笑道,“铁大爷最佩服你们这些文人,穷酸不说,还特别懂得用公费报销,来支付自己享受的优质生活。” 唐浩文道,“铁大先生此言差矣。” “铁大爷使着自己的银子,就是喜欢图一个清静。”铁无双拎小鸡一般单手将老门房拎过来,瓮声道,“不是我自夸,人人都知道铁大爷人品最善良,心又最软,你觉得对不对?” 老门房差点被铁无双的一只大手卡到窒息,好容易能够喘出一口粗气,赶忙连声称是。 铁无双道,“现在铁大爷开心,赏给你一个天大好处,不但不追究你篡改合约的旧帐,而且另外补给你两倍的银子,条件就是,立刻马上把唐小编给老子赶出此间!” 老门房苦脸道,“他可是灵霄阁的人……” 铁无双亮一亮海碗大小的拳头,道,“铁大爷就是喜欢买特么一个资源独享,你敢不服?至于灵霄阁吗,呵呵。” 铁无双一撒手,老门房跌坐一旁。 老门房看看唐浩文,唐浩文袖手仰望苍穹。他又偷瞥铁无双,铁无双正中端坐满脸煞气,老门房一时不知此事如何善了。 人未进门,香风袭来,室内众人先听见封铃舞银铃般的笑声。 “今儿,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咱们铁大爷呀?” 铁无双闻声笑道,“有请封姑娘。” 封铃舞甩了裘袍,露出贴身一袭粉绿色裙装,更衬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 唐浩文道,“灵霄阁小编唐浩文见过封姑娘。” 封铃舞细看这位小编唐浩文:一身深蓝色交领袍,头戴一顶六合一统帽,面白无须,许是日夜行文,他一双眼睛呆滞而空洞如同死鱼一般,那定定的眼神好似盯着前方,却又早己穿透近距离的物件,不知飘向了何方。 封铃舞好奇对他扬扬小手道,“你能看清我吗?” 唐浩文尴尬道,“小编我日夜准备文案,用眼过了度,见谅见谅。” 封铃舞道,“那我漂亮吗?” 唐浩文道,“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唐浩文用的是曹植曹子建的〈洛神赋〉中的佳句,只是由着这酸书生摇头晃脑地念出,果然声情并茂。 这传到封铃舞耳中只觉字字珠玑,说不出的好。 封铃舞芳心大悦道,“灵霄阁的小编果然会说话,乖啦,打赏!” 唐浩文反而听得瞠目结舌。 符海尘,路一闯今日未能跟随左右,封铃舞冲着铁无双一使眼色,道,“铁大个子,还不速速替本姑娘打赏呀。” 铁无双闹了一个莫名其妙,又不好拂了小丫头的面子,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递上两张银票。 唐浩文也是聪明人,谢过封姑娘的赏,却又小心地将银票重新推回到铁无双的手中,道,“铁逸士勿需破费。” 铁无双弄不惯这些弯弯绕,干脆将票子掖回怀中,道,“你小子知道怕铁大爷了吧?” 唐浩文摇头低叹道,“孤傲之至,横蛮无理。” 铁无双撵人之举,其实是半唬半吓,他内心中并无与灵霄阁闹翻的意图。 听见唐小编亲口承认怕他了,铁无双哈哈一笑,吩咐老门房速速置办取暖用具,不再提撵人之事。 “烫着,烫着,小心躲避。快开门!”门外一声既清又亮。 铁无双闻声喜笑颜开,道,“小二兄弟。” 大门一推开,跑进一个人,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头顶着一个大半人高的食盒举重若轻。那男孩子将食盒轻轻放下,先露出一张清秀讨喜的小脸,正是悦来客栈的刺头伙计王小二。 王小二对众人卟嗤一笑,道,“铁大爷,应该没耽误您宝贵的时间吧?” 封铃舞笑道,“小二哥。” 封姑娘面前王小二回以腼腆一笑,架桌子摆碗筷一气呵成,又耍戏法一般从食盒中分出,四冷盘四热盘外加八大热菜,摆齐几瓶五斤装梨花白十五年陈酿,事毕对着众人一拱手,道,“封姑娘,铁大爷,唐大编请。” 他开口便能叫唐浩文的姓氏身份,让人颇为不解。 铁无双居中坐了,抽出几张银票,道,“小二兄弟,这一席要多少银子?” 王小二偷瞥封铃舞一眼,道,“有这位老板的老板在此,钱得乐免单不说,酒水赠送!” 铁无双抽出两张面额百两银票塞入王小二手中,道,“你藏好。” 王小二眼露诧异。 铁无双笑道,“上次连累小二兄弟少进了一百两银子的收入,铁某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王小二年纪虽小,极重义气,正色道,“铁大爷,你再这么讲,便不把我王小二当兄弟了。” 铁无双也不是占朋友便宜的主儿,道,“小二兄弟根骨非凡,为免你将来在悦来客栈受气,铁某只好教你几手护身功夫。” 王小二笑道,“铁大爷,算了吧,你混到这把年纪,仍是玉摧红的徒弟,我若再跟你学了,岂不成了玉摧红的孙子。” 王小二虽然机灵,读书却不多,始终对于孙子与徒孙两个概念纠缠不清。 第五十七章 快船张三 铁无双猛然醒悟到:如今桃叶渡周边,街间巷内早己经是人山人海,王小二这娃娃,头顶着一个超重的食盒,仍旧能够穿行其间,来去自如,他的身形步法颇合钱得乐那泥鳅一般的轻功路数。 铁无双笑道,“是兄弟的,以后还是直呼我名字,铁无双。” 王小二吐舌道,“你年纪大过我这许多,我还是觉得,叫铁大爷比较习惯。” 唐浩文这才搭上一句,道,“王先生久仰久仰。” 王小二叱道,“甚么先生后生的,别介,我也就是悦来客栈里,一个被恶毒东家钱得乐盘剥的可怜伙计。” 王小二为了被克扣掉一百两银子打赏的仇隙,将钱得乐与赵半城私相授受之事,顺手出卖给灵霄阁,唐浩文正好是灵霄阁方面的接洽人,二人虽然私下配合默契,今天才是第一次正式碰面。 唐浩文偷偷将一张银票捂在掌心,拉住王小二的手重摇几把,叹道,“小二哥,您辛苦了。” 王小二躲开封铃舞与铁无双的视线,将银票悄悄纳入袖中,一拱手道,“回见了,各位。” 他到底仍是少年心性,蹦蹦跳跳出了门,唱的却是“……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多情浪子,白玉床上销金帐……” 铁无双摇头道,“这孩子在钱得乐的身边,学的轻功,刀法自然错不了,就是受了那厮毒害,如今拿着一个艳曲当儿歌唱,始终学不着一个好。” 封铃舞道,“假若他跟着你铁大爷混,莫非有甚么好处?” 铁无双一鼓眼,道,“爷会教他挣钱,还特么挣大钱。” 封铃舞眯着眼笑道,“你就知道他刚才没有挣到钱?对不对,唐大编。” 唐浩文到底是一介文士,藏钱这样的动作太过明显,他掏银票的那一刻,便早己被封铃舞的一双贼眼盯中。 唐浩文尴尬的干咳几声,端起酒杯道,“唐某不才,在这里,就借花献佛了。” 铁无双置气时,虽然横蛮无理,他一旦端起酒碗,立马换上一副善良嘴脸,拉住唐浩文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显得说不出的亲密。 只是,这位小编唐浩文今晚有要务在身,他早早告假离席,躲在一隅伏案铺纸研墨。 而封铃舞酒量又浅,众人虽然将两坛梨花白喝下了肚,依旧让铁无双觉得颇不尽兴。 暖阁之中,煤块烧得噼啪作响。 铁无双颇嫌气闷,干脆顺手推开窗户。 檐角垂下的冰棱晶莹剔透,利如刀剑,还是受不了室内喷涌而出的暖气,挣扎一番,终究飒飒而落。 …… 天总会慢慢黑下来。 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峰被白雪掩盖,渐渐让人分辨不清,南岸开阔旷野一片,风吹得更急,刮得几棵枯树上的积雪块块崩落。 于是,春蛰不惊,寒鸦归巢,天地间尽是诉不尽的寂寞。 利涉桥下那一段秦淮河,在这雪风里,似乎又结上一层薄薄的冰。 于是天地相连处,迷迷蒙蒙的一片灰白。 沿河南岸,那条被白雪埋住的碎石子路上,今夜竟然游移着众多淡灰白色影子,如同无数孤魂野鬼一般,点缀着那一岸浓得化不开的静寂。 二月初二,戌时。 铁无双租下这间暖阁的位置极佳,比寻常民居的屋宇犹高出几尺,自然视野开阔。 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屋顶如今都还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街巷之中张灯结彩,雪光衬着灯光,照得金陵城这一隅的夜空犹如白昼一般。 铁无双呵呵笑道,“这银子花得值,这特么才叫俯视众生!” 唐浩文闻声放开手中文案,俯看着金陵民众,此时在足下的街巷之间依旧忙碌的身影如同蝼蚁。 唐浩文揉一揉酸痛的双眼,叹口气,道,“头晕。” 铁无双咦了一声,道,“丐帮的孙子们,不认真投入地去要饭,反而学着铁大爷这样闲扯看大戏,一二三四……啧啧啧,八位丐帮六袋长老今晚竟然在江边都汇齐了。” 唐浩文目力不逮,只能合首叹道,“背上六个袋子的乞丐,却也仍然是好逸恶劳的叫花子一名。” 铁无双驳斥道,“小唐,这就是你不懂了,金陵地界一直富得流油,引致乞讨事业大有前途,能混在叫花子堆里当上三年小头目,所捞的好处,只怕,要比你在灵霄阁里拿着那点苦巴巴的小编津贴强上百倍。” 唐浩文脸色一黑,拂袖走开道,“铁逸士芳心可可,你怎么不去投奔金木柯?” 铁无双叹道,“铁大爷惭愧呀,我从善之前,玩的可是黑吃黑的恶毒手段。” 唐浩文冷笑道,“丐帮招收人马,一直不拘一格,他们招收了铁逸士,肯定会把您这黑吃黑的本事发扬光大。” 封铃舞听得卟嗤一笑。 铁无双才琢磨到,如今的丐帮在金陵民众的印象中名声奇差,唐浩文这些文士虽然也爱银子,却是讲究生财有道,自然耻与丐帮子弟这等宵小为伍! 铁无双不禁自嘲道,“听君一席话,胜打三年劫。” 好在铁大爷心情好时颇懂自娱自乐,也不再找唐浩文斗嘴,他抱着半坛梨花白刚准备坐上窗台,先被封铃舞顺手揪了下来。 封铃舞从袖中一抽,竟然抽出一个黄铜所制的单目望远镜,小姑娘旋开机关,把单目望远镜架在窗台上,方便自己对着江心远眺。 戌时一到,江面之上水汽更重,云蒸雾绕之中先冒出半个船头,船身简陋没有蓬盖,操舟之人一身白衣胜雪,手中那枝细长的竹竿一撩水面,单薄的船身在冰面上穿行如飞。 封铃舞看清那只小船时,小船还在十几里外的远处,眨眼间,小船便到了利涉桥下。 白衣人单手一抖,手中竹杆滑入水底,小船便稳如磐石一般定在江心。 那白衣人也不知使出甚么手段,单手轻拍船舷,船中立刻支起一张折叠方桌。 白衣人信手在桌子上摆放酒菜之时,江边等着看热闹的看众们对他喊声一片, “张三!” “张三哥!” 张三远远在江心,拱手为礼,问道,“各位相好的,龙抬头大战开打了没?” 第五十八章 此处禁飞 张三问一声龙抬头大战的讯息,引来江边的闲人们怨声一片: 临街临江的商户们集体抱怨,马班头强令各家铺头点长明灯,纯粹浪费大伙的灯油! 练家子的把式们分开抱怨,马班头严禁大伙在比武场地及周边几里的范围之内展露轻功! 普通看众们则抱怨,他们为了占据好位置,从今日早上等到此时,主角还没看见一个,清鼻涕先冻出了两行…… 张三呵呵一笑,道,“相好的,帮忙小声点,莫惊了水里的鱼。” 他翻出一根钓竿,套上钓丝弯好鱼钩,也不知用的甚么饵料,张三对着众人嘘了一声,自顾下竿垂钓。 封铃舞看着有趣,笑道,“好一个有趣的小张三。” 唐浩文摇头赞道,“江水之上,烟波浩渺,四周留白空疏寂静,孑然张三,萧条淡泊,写意如此,好一幅的《寒江独钓图》!” 铁无双叱一声,道,“还不是铁大爷看死了这个张三,如果他不是刚才在狗场里面又输得个清光溜溜了,这小子才不会有甚么垂钓的雅兴呢。” 惹得唐浩文对他一翻白眼,道,“俗!” 铁无双眼珠一转,道,“唐小编,张三距离此间那么远,你能看得清吗?” 唐浩文自小苦读,费尽眼神,如今他的目力有限,裸视之时确实是,十步之内男女不分,百步之内人畜不分。 面对铁无双拿他的视力开涮,唐浩文冷哼一声,从背后掏出两支单孔望远镜。 铁无双羡慕不己,作势沉声道,“你……莫告诉我,这两个宝贝,又是灵霄阁给你小子配发的?” 唐浩文故作无奈地点一点头。 铁无双还是在应州大战时接触到单孔望远镜,可惜,还是混战之中将那宝贝不小心丢失。 此物产自海外,有少量随着海外商船传入中土,基本上被军方垄断,如今,以珍稀程度来评估单孔望远镜,确实是有现银没现货,更显得珍贵无比。 铁无双挠头骂道,“这个老天机明镜……对特么员工真特么好。” …… 铁无双,封铃舞陪着唐浩文坐在高高的暖阁之上,一边赏景一边斗嘴之际,底下巷子中穿行的赖八却抱着冻痛了的肚子偷偷骂娘。 自从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公布出二月二龙抬头之战的战书那日起,金木柯遍发函文。 应约的丐帮长老们上午便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金舵主在城东博禧楼包席,摆下海鲜宴,却始终不能开席。 众人陪着捱到午后,金木柯托辞有事离开后,岳州总舵的汤长老和祈长老两位方才姗姗来迟,剩下赖八撑台,他尊从金舵主指示,来侍候各位长老们的酒饭起止。 赖八人微言轻,小心伺候着各位长老们胡吃海喝。 两个时辰后,各位长老酒饱饭足,赖八张罗在旅馆开房,躬请长老们稍事休息,静待戌时! 哪知,岳州总舵派来的汤,祈二位长老偏偏喜欢饭后闲逛,赖八有心偷懒,却也只好陪着二位及他们的随从穿街走巷。 身材矮胖的汤长老汤明泊虽然肚大腿短,但是抛开众人步法如飞。 汤明泊边走边道,“这周边几条巷子转下来,此间有多少饭庄,妓院,我们己经心中有数。” 赖八走得气喘吁吁,心中骂着:这群岳州来的花子们刁钻,不好好在屋内将歇着,没事来数此间的妓院作甚?! 只是,面前这二位虽然也只是六袋长老,但是供职于丐帮岳州总舵,与执掌地方各分舵的长老之间,有京官与地方宫吏的区别。连本舵舵主七袋长老金木柯见了他们,还要矮上三分。 赖八指着巷内几个红灯笼笑道,“汤长老看着此间的哪一家还顺眼,我们进去喝杯茶,让金陵的姑娘们,也见识见识我们岳州大佬们的风范?” 能把寻花问柳之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体形干瘦的祈长老祈三英斜瞥赖八时微微点头。 祈三英正色道,“如今不可分心!此事过后,再去也不嫌迟。” 赖八单手扶墙,喘息道,“两位长老,咱们稍微歇一会?再这么漫无目地走下去,只怕裘三两还未见到,我们先要累瘫了。” 汤明泊叹道,“俗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年轻后辈平时要加强锻炼,才能保我丐帮事业繁荣昌盛。” 赖八背靠着一个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用力鼓掌,赞道,“讲得好。” 祈三英脸上一沉道,“怎么光说不走?” 赖八心头骂娘,表面上却是谄笑不语。 祈三英对着身后一帮从人道,“总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谁先上房看看。” 一个锦衣花子嗯了一声,越众而出,盯准左侧白墙上十尺高处挑出的一截红色横梁,他双臂如翼展开时,关节一阵暴响。 赖八失声道,“兄弟,不可呀!” 祈三英冷瞥他一眼,赖八待要讲出马班头关于今日禁用轻功的指令。 锦衣花子己经一个旱地拔葱,矫健的身形疾似闪电,笔直跃向那段横梁,他准备梁上立足借力,再飞上白雪覆盖的屋顶。 封铃舞举着单目望远镜正好看见,小丫头远远叫道,“有人犯规!” 锦衣花子心中正骂着这个女子多事,先感觉到自己的两侧裤管边呼呼有劲风横扫! 原来是两名在人群中藏身的皀衣捕快应声冲出,二人手持哨棒,横扫锦衣花子的足踝! 那锦衣花子感觉足底吃力,伸左手,先用双指勾上横梁,借二指之力将身形横向荡起,躲过足底的偷袭。 锦衣花子吐一口浊气,双指借力,刚要跃上横梁,一只大脚从天而降,所着牛皮靴子的坚硬靴底带着春雪,带着污泥,带着十成的力道,重重踩在锦衣花子雪白的双指之上! “你妈!” 锦衣花子手指负痛,立即抽开,好容易荡起的身子,随之向下坠落! 哪知,他人还在半空之中,足板心先扎扎实实挨了四五棍重击。 人体之上足心的穴道众多,可通体内的五经六脉,饶是这锦衣花子从小苦练铁桥硬马,仍然被两个粗手捕快胡乱几棍打落地上! 第五十九章 长老立威 锦衣花子胸腹伏地,足心向天,模样己经足够狼狈,惨叫道,“姐夫!” “小子,伱连马爷的禁令都敢无视!管他谁是你姐夫。” 两个捕快掉转棍头,便要竖拍锦衣花子的脊柱! “打不得!” 话时迟,那时快,捕快们手中哨棒还未拍实,忽然觉得一个胖子团成硕大圆球滚入棒圈,汤明泊嘻嘻一笑,顺手将锦衣花子拖开两尺。 两捕快只觉手腕竟然同时被人一捏,中招处烫似火灼! 祈三英己经轻巧巧将对方的两根哨棍夹在自己三指之间,冷声道,“棒子不是这么耍的。” 他将手中两棒同时耍出一个棍花,忽然反身脱手,便如同背后长了眼睛,祈三英单指一弹后棒,后棒一撞前棒的棍尾,前棒直飞,撞在石狮的顶门,动作看似轻轻巧巧,在那一下里,赖八竟然陪着那只几百斤的石狮也是一抖。 哨棍回弹,祈三英顺手一带,两条哨棍又准确飞回到两位捕快的手中。 那穿着硬底牛皮靴子的人也是一身皂衣,走到近前,悠悠道,“原来是丐帮的高手,本人应天府小捕头麻五。” 锦衣花子抱着脚底边揉边骂道,“你特么认识我还敢打?” 麻五傲然道,“赖八,有没有告诉你丐帮的兄弟们,我家马爷颁布了禁令,二月初二日,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便只有我家燕公子和裘三两这二人,可以在本地方圆五里之内施展轻功。” 赖八苦脸不语。 锦衣花子恨道,“这麻匹天,哪里还有什么星星月亮,马班头太霸道了吧?!” 麻五道,“没规距不成方圆,大家今日还想在应天府的地面上混,最好给我们马爷留点面子。” 祈三英冷哼一声中,那石狮眼中两只眼珠子竟然应声滚出眼眶,骨碌碌地滚在麻五的牛皮靴前。 赖八傻傻的看着怀抱中这重愈八百斤的石狮子在自己手中慢慢开裂,心底一寒,苦声道,“这是它自己的质量问题,不能怪我。” “……有事没事,别乱飞了!” 麻五看得口舌发干,知道与对方纠缠下去自己绝讨不到好,丢开丐帮众人,他带着两名捕快拖着哨棍仓皇而去。 锦衣花子也是吃不得亏的主,追着喊道,“姐夫莫放他们走,他们必须给爷一个交待了吗?” 这锦衣花子是祈三英的小舅子,祈三英只好忍住足臭,除了锦衣花子的鞋袜审视:锦衣花子的皮肉筋骨并无半点损伤。 原来是马班头提前就考虑到,今日观战的武林人士众多,中间难免暗藏高手。 为免手下人当场吃憋,马班头特意吩咐捕快们:今日对犯禁者使哨棒时,下手有声,落点收劲。 金陵捕快果然是素质高,尊从马班头的套路,捕快们摆阵势吓人而已,其实并不动真格。 祈三英心知肚明,对那锦衣花子将老脸一拉道,“你没完了?” 锦衣花子苦声道,“他们伤我,我要他们赔银子,姐夫。” 祈三英闷声而去,道,“回去给你报公伤。” 汤明泊笑道,“花子在公差面前还能如此高调,汤某只服舅爷您一个,地上冰冷,您起来吧。” 锦衣花子恶声道,“这事就这样了了吗?” 汤明泊道,“此地不是我们岳州,先忙正事要紧,脚底板挨几下能有多疼,就当公差们给您做了一次免费足疗吧。” …… 高处的唐浩文不禁叹道,“马班头创立这套棍法,在不伤对方皮肉筋骨的情况下,阻止违规发生,还可以帮助对方调理肝肾,真是正义之棍,善良之棍。” 铁无双叱一声。 唐浩文道,“铁逸士,您又有甚么不同见解?” 这书生酸腐如此,铁无双直接无语。 今日,丐帮的花子在战场前显摆轻功,公然冲撞应天府总捕头马爷的禁令,捕快们打打脚心挠挠痒便敷衍了事。 联系前因后果,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猫腻:在自己的地头上,应天府的捕快们吃了憋却不将事态扩大,用意不过是留住这群丐帮六袋叫花子,适时拿他们牵制裘三两。 如果换了是收拾其它肇事者,只怕捕快们蜂拥而上乱棍打下去,便能打断嫌犯的后脊骨,让对方不死也落下一个终身残疾。 无论兵士或者捕快,俱是国之暴力机器,他们尊循上峰命采取行动时必定杀伐果断,怎么可能有善良一说。 “就你这种脑子,怪不得替考都能被抓现场。”铁无双白眼望天,道。 唐浩文这么一个可爱善良又有正义感的傻书生,而且有弊案案底,天下之大,也只有天机明镜先生敢于大胆启用他了! …… 经过这几夜风雪,春色仍嫌过早,戍时的夜色在凄迷的冷风中浓如毒血。 西首的看台,只是一个简陋的竹棚,边角两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犹如伤心人的泪眼,徒劳而又牵强地去照亮面前一块方寸之地。 竹棚之内,那个男子始终如同标枪般挺直脊梁,铁无双盯着那人头顶的乌帽,丝绸质地直垂,俨然一身扶桑武士装束。 铁无双忍不住咦了一声。 封铃舞嗔道,“铁大个子,你下次咦咦呀呀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铁无双自语道,“郎贺川,也来了。” 裘三两是中原最着名的杀手,郎贺川却号称扶桑第一快刀,这二人之间惺惺相惜,在所难免。 封铃舞淡然道,“杀手同行之间相互观摩,难道他们会提前找到你铁大先生来报备?” 铁无双拧眉道,“这个郎贺川随身不带武士刀,却抓着一把破扇子作甚么?” 唐浩文笑道,“扶桑武士出门,若不是准备去比武,刀可以不带,扇子总要捏上一把。” 封铃舞逗道,“而且,他们做为装饰的那把扇子,绝对不会是普通货色。” 铁无双诧异道,“怎么讲?” 唐浩文认真解释道,“那把扇子肯定出自名家之手,往往价值连城。” 铁无双一拍大腿,道,“原来这些扶桑武士的道道,只有铁大爷我一个人不懂。” 铁大爷心中其实现在琢磨的是,如何寻机顺他几把扶桑名扇。 铁无双,唐浩文好奇的看着郎贺川, 郎贺川视如不见。 郎贺川自入中土起,自己及部下的行事一直相当低调,直到几十天之前,他沿江追袭,以一己之力屠戮江南查家的楼船,此举震惊整个江湖。 以郎贺川这样一个外域高手,做下血案之后,不但不加收敛,今日竟然还带着一个女眷招摇过市,引得唐浩文好奇不己。 第六十章 白家祠堂 利涉桥横亘在秦淮河上,白雪皑皑的桥北,正对着三人脚下的白鹿巷。 铁无双敲敲唐浩文的单目望远镜,道,“这一大堆人里面,有什么新发现?” 唐浩文老实答道,“街头巷尾,身着应天府的捕快服饰之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八百。” 应天府总捕头马班头效忠于燕家,大少爷燕归云今夜比武,他哪能不格外小心,所以他伞下的数千名应天府捕快,今夜倾巢出动,此举便不需向外界多做解释。 唐浩文道,“奇怪的是,南京六扇门的头子乔四,竟然至今不出现,连他底下的鹰爪子们,竟然也是一个也没有露面。” 封铃舞此却在盯着郎贺川身后穿着浅色和服的女子。 冷风之中,那素面朝天的女子低眉敛目,身形单瘦纤细,挽不成髻的半幅短发随之飘扬。 正是,风不胜衣,人淡如菊。 …… 其实,这白鹿巷及二人决战的白家祠堂与燕归云之间大有渊源。 白鹿巷是金陵最重要的消费商圈之地。白日里,巷内自是车马如龙,商贾,市民,游人高度密集,到了夜晚,白鹿巷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歌台,戏院,酒肆,茶楼无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此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中央,却有一段宁静的镇巷之地,白鹿巷白家祠堂。 说起这个白家祠堂,也不算是什么古物建筑,原来也不过是一片极普通的园林而已。 只是,在南京应天知府燕攀龙制下,商业高度繁荣,利涉桥下,商船过桥日益增多。 船过利涉桥,如名画《清明上河图》一般,桅杆多有冲撞桥梁,于是白鹿巷沿街商贾联名上书,愿意出资重建。 燕知府从众意,大兴土木,拆旧桥建新桥,新利涉桥似虹云展,引桥延伸拓展至白鹿巷街面路基。 只是,拓建过程中发生一件奇事,工匠们在古物废墟中竟然挖出一块汉白玉石碑。 碑面的碑画碑文皆鎏金而制,此碑头刻有白鹿会苍狼之神画,画面之下,以蒙文,色目人文,汉文记录下:白鹿之巷承圣恩,生意广隆,百姓安康,盛世空前,特建白祠以敬! 碑文其下,乃是众出资人的姓名,均为色目人名:易卜拉欣姆白某某,艾哈迈德拉白某某,此色目人的名下又辍以汉名注释,白某某。如此白姓捐资人名者多达百余人。 此碑一出,金陵各界轰动一时。 知府燕攀龙闻讯亲来,戡察后方才知晓,这个白鹿巷,原来是前蒙元时期色目贵族和富商云集之地,而到了天朝大明,此白鹿巷里面却没有一个色目人,全巷之内,竟无一人姓白,更无一老者知道其详情事因。 应天府悬重金以求知事人,才得略知,前元时期,将天下人分成四大类别:蒙人,色目人,南人,汉人,此事不需赘述。 一部分色目商人本来走南闯北,最后聚集于金陵宝地白鹿巷,在前元政府的政策庇佑下,色目人闷声发财。 到明兴元亡之际,被元蒙重重压榨的汉人揭杆而起,一夜尽屠了白鹿巷的色目人。 此番典故,引得金陵士人的叹喟:血腥之至! 历史总是像耕犁犁刀翻土一样无情,把人世间翻来覆去,改朝换代时,总要又重来犁上一遍。 因为这块碑是前元遗物,有幕僚谏燕知府避祸毁之。 燕攀龙略沉吟后说道:“白骨皑皑皆天数,岂是人力可逆天,原址重建吧。” 于是,利涉桥畔白鹿巷里就有这大屋高瓴的白家祠堂。 唐浩文娓娓道来,唏嘘不已,“燕知府重建这白家祠堂其实无心,只不过是顺应民意,想不到,这里发生的第一件大事,他的公子燕归云却是在这里来约战裘三两!” 铁无双在一旁冷笑不语,更朝换代,最易民族报复,“白鹿会苍狼”是蒙古人起源图腾神话,色目贵商在汉白玉碑上构图此画,是为了给元蒙皇帝宫廷采办拍马屁。 汉人起兵,破坏前元原有架构,白鹿巷内富贵而多金的白姓色目人本来首当其冲,正好因此谄媚前朝的碑页而招致杀身引祸。 …… 这时间。 一个人?一只狼? 应该是一个戴着青色狼王头套的灰衣人,他两手倒背,静立在明月那如水的光晕正中,似乎亘古以来,他便一直站立在那里。 灰衣人侧身之际,青狼头上那对琥珀一般血红色的瞳孔开始收缩。 仰首观望的众人感觉一阵窒息,似乎自己满腔的热血在灰衣人那冷冷的一瞥之中变冷,冻成了冰棱! 平静,如死的平静! 灰衣人横空出世的瞬间,风不敢吹,鸟不敢鸣,虫不敢语。 灰衣人漠然地站在白家祠堂之巅,瞳孔中的血光慢慢隐去。 他足下的雪块却在自相摩擦,发出声音,如同无数幼鼠咬噬门框一样细碎悠长,让人不寒而栗,反反复复地碾压着在场的每一个习武之人的脆弱神经。 在这怪异的声音碾压之下,迎着月光站立的郎贺川始终脸色平和,只是频繁地摆弄着手中的折扇,他这把折扇是大名遗赠之物,其中价值不言而喻。 郎贺川远远将灰衣人细细端详,这个戴着青色狼王头套的年轻人如同脱鞘的刀锋,杀气外放,却不泄露一丝破绽! 郎贺川错愕间,差点把手中折扇掰弯! 当然,郎贺川在审视灰衣人时,灰衣人也在注意他,目光交错的瞬间,火星四溅,两人的眼中同时迸发出的杀机,类似于顽童看见美味的糖果,豺狼嗅到小兽的伤囗正在淌血…… 这一切,总是这么残酷而又让人无比兴奋。 “裘三两来了!” 一个孩子的尖叫撕裂长空。 怪声因此戛然而止! 屋宇下的众人,逃过裘三两制造出的这种让人窒息的异声,大家才有了片刻的喘息。 于是,朗星闪烁,月光如水! 两岸站立的男人们开始聒噪,孩子们开始叫闹,各处民居二层楼上的棂窗次第地打开…… 秦淮河两岸,一下子里似乎又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第六十一章 戌时三刻 “我特么这又是何苦呢……” 原来,裘三两的男拥趸虽多,却无人能够揣测到他的来去路线,张三动了小脑筋,提前在水路上等待。 果不其然,寒江夜雾,裘三两踏水而来。 张三惭愧于追杀赵半城之事因自己酒后失语才惹的祸,正想趁此刻劝裘三两就此罢手,谁知他脸上堆笑,口中一个“哎”字还未说出来,裘三两随手拍来一掌…… 这一掌来得太过突兀,全无防备的张三当时便着了道,他呆呆看着鱼钓上面钩起的半只破靴,还要一边暗中运气,勉强护住心脉。 这时,裘三两飞升在白家祠堂屋顶,为了免得外敌干扰今日决战,他当时便制造一种奇怪的声段碾压全场!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与狮子吼之类雄浑高亢不同,裘三两以内力激发出这种声音更显阴柔诡异,它化身为万千支无形的钢针,摧枯拉朽地在每个习武之人的神经结点上疯狂穿刺。 张三功运一个小周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喉头一甜,他偷偷捂住胸口,在江水中吐出半口鲜血!他悄悄以袖角抹干嘴边血渍,然后用自己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脏话,先将本地的龙王及河神家中的所有女性亲属全部问候一遍。 封铃舞到底年轻,揉一揉犹如被千支毒针刺过的太阳穴,向下望时,还是错愕笑道,“本姑娘今儿个……这算是误闯了百兽山庄吗?!” 自从,灵霄阁公布龙抬头大战的消息之日起,附近租房的价格经过商户连番炒作,已经高到神憎鬼厌的地步! 金陵本地人士里,主要是那些没有经济权的住家男人们,普通不能接受这种虚高价格,所以,在江边以及巷道之内露天观战的,普遍是男人。 今天跑来观战的男人们,自身再平凡,也有一份割舍不掉的英雄情结,所以男拥趸们,带着对裘三两快意恩仇的那种崇拜,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纷纷套上头套。 当然,因为各人对偶像理解的不同,所以他们拿出来的头套也是五花八门,有熊头,虎头,狮子头…… 其中一个比较搞笑的胖子,竟然在自己大脖子上,套了一个热腾腾的新鲜猪头! 远远望去,真是百兽争鸣,好不热闹。 铁无双猛灌一口梨花白,促狭笑道,“你再看看二楼之上的情形,就晓得燕大少爷有多招女人喜欢了。” 各家各户二楼的棂窗,此时全数打开,每格棂窗之内,都扭动着无数身披貂裘的曼妙身影。 这时候……也就只能看到个身影罢了,因为,每个女子都将自己的一张粉脸,小心藏匿在做工精致的燕氏生铁面具之后。 封铃舞对着单孔望远镜嘻嘻笑道,“也有没戴生铁面具的……” 铁无双一撇嘴,道,“这时间,在二楼厮混的这群娘们里面,还能够不戴铁面的,不是妈子就是丫鬟!” 数百年来,秦淮河畔从不曾缺乏过热点。 可惜……上一轮秦淮河美男斗艳,实力选手玉摧红忽然离奇失踪,经过灵霄阁的倾斜性舆论渲染,同期斗艳的美男查琦桢因此而人气大跌。 引致其后的几年之间,诺大一个人口百万的金陵城,竟然再无标杆性美男出现。 于是乎,当初的女拥趸们,这才收敛身心重归家庭,各个嫁人生育,神伤于自己也将会枯守青灯而终老。 金陵第一名公子燕归云,本身就是惊才绝艳,如今他借着龙抬头大战的概念强势回归!犹如天外陨石一般,搅乱少妇少女们心中的一澜死水! 所以,即使如今战场周边租房的价格几乎突破天际,做为燕宝宝的忠实女拥趸,高官巨贾家的小姐及和少奶奶们,早早掏出私房体己钱订房,悉心打扮之后,才方便去现场优雅观战;至于那些私房体己钱数目严重不足的姑娘及少妇们,就几位姐妹凑份子租房观战…… 由此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附近适合观战的房间,除了铁无双与郎贺川等极少数人分别租用的两套之外,其余的房间,今晚全数被燕归云的女拥趸们承包。 今夜的月色,注定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更加美丽,它如此惨白,如此高傲,美得让人心碎……碎成了渣。 因为,今夜,中原最年轻最骄傲的两位少年剑客,将在这样的月色之中,展开殊死一战。 封铃舞看月之时,小脸一拉。 铁无双笑着煽风点火道,“其实,我们占据了主场优势,因为燕大少爷的女拥趸们实在是厉害,有条件的,她们上!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她们也要上!” 唐浩文道,“小编我补充一点点意见。” 铁无双无语望他。 唐浩文眉头紧锁道,“首先,做为二位的朋友,我当然也希望燕公子胜,但是……” 铁无双脸露不悦,道,“有屁快放!” 唐浩文偷瞥一眼封铃舞的背影,道,“关于剑术高低,我没有甚么资格,去评价当世两大剑侠之间的高下,但是……” 铁无双怒道,“你小子,哪里来那么多的但是?!” 唐浩文道,“长话短说,剑为人用,其实比的是诀绝和气势……” 望着铁无双准备一脚踢来,唐浩文远远躲开,口中仍然不停说道,“裘三两趁月而出之际,全场碾压,先平挑郎贺川,再震伤张三,气焰之嚣张,近乎变态。燕公子生性仁和柔美,这……。” 铁无双嚅嚅道,“我特么懂了。” 封铃舞插口道,“傻大个子,你懂了什么?” 铁无双一时忘了与小丫头斗嘴,正色道,“对付一个杀红了眼的裘三两,燕大少爷若还不能及时激发出自己心底的杀机,便是输了。” 三人无语。 剑为武器之中的王者,同样也是世间最无情之物! 谁都知道,燕归云今天与一个状态处于巅峰的裘三两一战,其实,任何一方都是输不起的。 因为输了就会死人! 封铃舞紧捂貂裘,看着月色中的青色狼头,不经意间,与拐角透过的一丝冷风不期而至,她竟然打起了冷战。 “那平常最有主意的玉摧红,现在死到哪里去了?”封铃舞语声有些嘶哑。 “应该叫加西亚。”铁无双偷瞥一眼唐浩文,对封铃舞小声提醒。 唐浩文为了避嫌干脆自行走开三步。 “还不是因为你,为了免除小燕的后顾之忧,让俺师父近身保护赵半城,哎,错过了一场好戏。”铁无双叹道。 “裘三两都到这里来了,谁有空去杀赵半城……”封铃舞气急败坏道。 沙漏无声,戌时三刻。 第六十二章 不速之客 唐浩文偷偷收拾文案时,早被铁无双惦计了,唐浩文发觉不妙正要走避,这铁大爷手臂也长得异常,翻掌之间便把文稿从唐浩文的怀中一把夺过。 铁无双抑扬顿挫的念着文稿,“…这两柄通神之剑,剑势并不快,裘三两和燕归云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很远。他们的剑锋并不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这一战既不显激烈,也不精彩。在场旁观众人,却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铁无双念着念着,再也念不下去了,只能狠狠挠挠自己的后脑。 他皱眉看看唐浩文,再看看手中的文稿,铁无双满脸之上的怪异表情,一时让人分不清是惊喜,还是讥诮。 封铃舞抢过文稿,接着念道,“燕归云的对手若不是裘三两,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胜之剑。反之,裘三两的敌手若不是燕归云,他刺出每一招,都是必杀的招式。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铁无双苦笑道,“唐小编,你家祖上八代,都是摸骨看相讨生活的吧?这两位还没开打呢,你便能算出他们二人如何对诀,而且预先订出文稿?!” 唐浩文也是一腹苦水,以燕归云与裘三两之今日成就,这二人的剑术早己超脱于招式之外,确实达到了随心所欲的至高境界,他们真正交手之时,只有一流剑客们才能看出这两种剑术的变化,而唐浩文这样的外行在此,最多也只能算是看看热闹! 如今,时辰已过,偏偏主角之一的燕公子迟迟不肯露面! 唐浩文翻翻白眼,道,“此际在场内观战的人何止万千,为了抢发到龙抬头大战现场的第一手素材,天机明镜先生已经公示灵霄阁全员,要求今日通宵加班,现在这种情势之下,你们让我唐某如何收场?!” 封铃舞也是看着他可怜,捂紧貂裘,道,“小唐,你造文案的时候,麻烦抬头先看一下老天,现在春雪还没融化,想流出几滴冷汗,实在是太难了。” 等待最是让人无奈。 燕归云的女拥趸们,等燕归云来发威。 裘三两的男拥趸们,在等燕归云来受扁。 今日当值的捕快们也在等燕归云,只要二人打过了,大家也好趁势收工。 这时,几道鬼魅一般人影,从几处同时窜上白家祠堂的屋脊,引得四下一阵惊呼! 白鹿巷中巡检的麻五,对着众捕快们嘘了一声,返身自己找来一张大椅坐下,可能是紧张了太久,他现在连自己具体在等什么都快忘记了。 “五哥,等下咱少爷真跟裘三两干上了,我们怎么办?”一个捕快问道。 “少爷胜了,我们看热闹,少爷败了,我们抢少爷。”麻五道。 “裘三两可是本地多宗命案的嫌犯,咱们不抓他个现行?”捕快道。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去碰裘三两!”麻五瞪眼骂道,“滚!” …… 祈三英和汤明泊带着几位丐帮长老飞上屋脊之后,各自占据一角。 祈三英以手中青竹棒的棒梢敲击足下的瓦面为号,高声喝道,“丐帮祈三英率同仁,见过裘少侠。” 众人惊诧间大为不解,二月初二,本来是裘三两与燕归云的约战之期,丐帮如今贸然出手,大有喧宾夺主之嫌。 裘三两听见丐帮二字,咋啪一声,他脚下竟然踩断一片脊瓦。 跳上屋脊上这几位老者,虽然服饰高矮不一,每个人的衣襟之上,都在左胸显眼位置缀着六个整齐的土灰色布袋,是丐帮中六袋长老的徽记。 丐帮自立帮起,一直以来,以外衣上另外缀上的杂色布袋的数量来区分身份高低,六袋己属长老位份,由丐帮岳州总舵根据个人实力及对本帮的贡献来指定分配, 丐帮子弟们要几十年道行,或者有特殊贡献,勉强混到衣上缀满六个布袋,才有资格在帮中大事时,以长老身份参主议政。 所以,金陵作为丐帮在岳州总部之外的最大分舵,伞下门徒数千,百姓们看见在街面行走的乞丐们,也只以三袋四袋弟子为多。 既算赖八这种金木柯舵主的心腹,至今也不过衣缀五袋打止,限于武功低微,他想再升上去一袋难如登天。 这六位老者中有人身为六袋长老,名字虽然挂在金陵分舵的伞下,其实各司金陵周边一县,不受金木柯舵主差遣调派,如今他们倾巢而出,再加上岳州来的祈三英与汤明泊两大高手,上手便是以八敌一,显然他们还是忌惮了裘三两可怕的实力。 祈三英又道,“请问裘少侠一句,本帮副帮主之子裘红雨之死,可与你有干系?” “裘红雨这傻缺终于也死了!”铁无双忍不住大声笑道。 祈三英身旁几位长老闻声却是一怔,面有愠色。 原来,卅年前,丐帮与风雷堂火并,丐帮帮主史文公重伤于风雷堂前堂主郭轩辕的掌下,史文公回岳州之后吐血暴毙。丐帮几十年来再无正帮主。 “叫花子们事后咋不去报仇?”封铃舞诧异道。 铁无双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 封铃舞这才想起,早在廿几年前,郭轩辕在乌衣巷中被铁无双的师公玉非寒一剑给劈了,叫花子们找鬼去报仇…… 众长老这一次愠怒,却不是针对外人。 原来,帮主史文公死后,副帮主裘宗翰代为执掌帮主之位,几十年来,他的名声威望日涨,可惜总是不能扶正。 这一切,全因为他的儿子裘红雨! 此子急色,自行封号“丐帮种马”,帮内众人的女眷,凡有几分资色者,裘红雨必须要去勾搭撩骚,引出丑闻不断,帮中受害者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怎么敢再将种马的父亲扶正。 其实,当初裘红雨被杀,丐帮上下暗自大快人心,众人考虑到如今生活不易,谁有闲工夫去追查甚么杀人凶手。 祈三英开口便提及此事,长老们这才明白,祈长老此来是挟私献宠于副帮主裘宗翰,众人的士气立马低落了一半。 裘三两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杀人之事。 祈三英高声叫道,“那就要委屈裘少侠去我们裘老帮主面前解释此事了!” 这一句话便是发出了攻击指令! 外敌面前,先要同仇敌忾! 这些长老们虽然平日里各自威震一方,在裘三两这种劲敌面前,众人先打醒十二分精神,看似站得松松散散,其实早己暗中契合了八卦阵形。 祈三英先占据乾位,次之占坤位,金陵分舵伞下六位长老分别占住巽位,震位,坎位,离位,艮位。 汤长老汤明泊虽然是由岳州总舵指派而来,但是他生性随和,默默占住八卦尾段的兑位。 八位长老布下无限无形的大口袋,占住裘三两身周几尺之外的方位,并不急于攻敌,众人只用手里握着的青色竹棒整齐划一的敲击足下的瓦面,声音刺耳异常。 裘三两依旧不动如山! 第六十三章 如意铁手 铁无双看得有趣,高声笑道,“现在叫花子的排场大了,每次出场都要准备背景音乐啦!” 燕归云的女拥趸们不明其中玄妙,女子们失望之余,对着八位尊贵的丐帮六袋长老们发出一片嘘声。 祈三英脸色一白,高声叫道:“摆杀狗大阵!” 站在街边巷道中的低级乞丐们无缘参战,在赖八指使之下,荷荷高呼。 白家祠堂的正屋脊上,七名长老各执竹竿,闻声画风突转,这八个长老将青竹棒或拖或抓身随影走。 只是,有的长老口中唱莲花落,有的长老却是缠绵呻吟,如同荡妇叫床,有的长老更是伸拳猛捶自己胸口,竟然如同钱得乐耍宝跳大神。 至于兑位上的胖长老汤明泊手中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更好似画符念咒一般! 外行看着热闹,内行却慢慢开始看出些门道,长老们这些古怪地呼叫卖作,旨在扰乱裘三两的心神。 长老们在屋脊顶上的雪地中,看似扮疯扮癫脚步错杂,然而进退趋避始终严谨有法。 铁无双见怪不怪,目光转向一侧,那一隅,郎贺川就是一直沉默远观。 竹棚之内,竹几之上。 女子给郎贺川敬的茶,己经凉了三次,那身穿和服的女子便将杯中的旧茶倒掉洗杯,重新又换上新茶,来回三次,她并膝跪着时候,细细的腰杆始终挺得笔直。 封铃舞道,“你懂东瀛语言?” 铁无双摇头,猛一错愕,“咋?” 封铃舞笑道,“傻大个子,你跟你师父真是一个毛病,没事老去掂计人家的老婆作甚么?” 铁无双皱眉自语道,“这象个做人家老婆的样子吗?” 那女子螓首却低垂,不看月色,不看人群,对郎贺川也不多看一眼。 抑或是生性凉薄,又或者由来经历太深,她纤细的身影始终躲在竹帘之后,落寞得很。 …… 这一边, 丐帮长老们手中竹棒或劈或刺,往往还未近身,一沾即走,如同八条毒蛇一般,始终将裘三两缠在核心。 裘三两足下飘忽,不容片叶沾身,他好整不瑕地从背负皮囊里掏出一双物件。 这物件,材质坚硬,暗发乌光,从肩到手,被铸成从手部到肩臂的实形,整体由金属打造,乍一见,便是一对沉重的金属臂膀! 此物中空,裘三两以双臂探入,屈肘,动指时一阵金属撞击声,原来它的肘,腕,指间等关节部位以铆扣巧妙铆合,与使用之人融成一体。 如意铁手! 看众们仰望,月光之中,一个狼头怪物长着一对金属臂膀,阴冷的目光四顾时,随时要择人而噬! 看见裘三两并不拔剑,祈三英暗中松了一口气,偷偷对各位长老使出一个眼色。 长老们沉吟一声,揉身而上,交错扑击,手中竹棒以刀式剑式,以七种不同方式分击裘三两的周身各处。 裘三两身形飘飘忽忽,避无可避时,只以金属手臂随意轻格慢挡,并不反击。 众人揣测,裘三两应该以单打独斗见长,对着这群丐帮长老们抱团配合,以竹棒为武器织成的杀阵颇不受用,一时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屋脊上的拼斗,一时陷入粘着状态。 久之,圈中的裘三两喘息之声加重。 祈三英闻之心喜,在众长老掩护下,他穿插到了裘三两的身后,口子暗念「转」字诀,手中竹棒化成了一团碧影,猛点裘三两背脊中心的「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穴。 只要一棒点中对方后心,裘三两便是非死即伤,祈三英不免面露得意之色。 唐浩文贴在单孔望远镜上观战,念道,“第二招了。” 此时,祈三英手中竹棒忽然一抬,挑向裘三两的狼头颈后。 汤明泊等长老们见之大惊大色。 在众人眼中,祈三英身为丐帮长老,他使出的棒法又与天下闻名的打狗棒法颇为神似,自然以为他切中打狗棒法精髓。 十六路打狗棒法是丐帮开帮祖师爷所创,丐帮第三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加入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真诀,幻变无数精妙变化,至此打狗棒法变幻成三十六路招式,这是其一。 其二却是,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嫡传武学,非丐帮帮主无法传授之绝妙武功。 祈三英以长老身份,在丐帮混迹几十年,倚着自身的小聪明,私自将打狗棒法的招式学了一个七七八八,他只是仿了花哨的招式,却无缘练习其中精妙的功法,与真正高手对峙,非要众人从旁配合,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可惜他卖弄惯了,今日在众长老的配合之下,祈三英心思一动,一时忘形,中途变招,妄想先挑下裘三两的狼头面具,将这位天下最神秘的杀手的真面目公布于天下! 祈三英这一次真是无事作死。面对裘三两这等绝世高手,机会往往稍纵即逝。他变招虽快…… 月光之中,裘三两竟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将整个身子反转,一对如意铁手化作龙爪探入祈三英的棒影之中! 七位长老们见势,只得逆风扑上,手中竹棒分击裘三两的前胸各处,可惜招式递出,他们的竹棒却被一种无形力量桎梏在裘三两身侧的半尺之外。 众人正迟疑间,咔嚓一声,裘三两双手化出一个浑圆,众人手中的竹棒在其中被搅成寸断! 祈三英本来在众人掩护下引身疾退,一抬头,裘三两如影而至,一双如意铁手己经搭在他双肩之上…… 唐浩文喝口茶的间隙,眨眼之间,屋脊上的情势逆转而下。 裘三两提颈抓脚,己经将祈三英举过头顶。 不等几位长老施救,裘三两暴喝声中,可怜祈三英被一双如意铁手三抓两撕,整个身子被活生生扯成几截! 血雨之中,裘三两以如意铁手掸一掸肩头手背的破碎人肉,冷冷环视剩下的几位长老一周,仰起狼头对着残月一声嘶嚎。 这声音孤苦痴仇,深邃悠长,让人不寒而栗! 第六十四章 乱花乱眼 铁无双抱着酒壶唏嘘不已,“姓祈的老叫花子,就这点道行,也敢背后偷袭裘疯子!” 丐帮这群长老们长期避居乡间,安逸久了他们早己全无斗志,今日亲睹如此嗜血的场面,众人身心大骇。 一个瘦高长老将衣衫一鼓,猛然对着裘三两撒出一把物什。 裘三两早有防备,双臂轮转,先将对方暗器挡在身外,兀是如此,几点物件沾到如意铁手,在镔铁之上竟然也哧地烧出几道白烟! 此乃磷粉,真是恶毒霸道无匹。 众长老趁此机会,施展轻身动夫四处引身疾退。 汤明泊最为肥胖,动作本来比其它长老慢,等疾风袭来,他抬掌迎拒时,裘三两与他擦肩而过! 那瘦高长老一击不中,退得最快,饶是如此,裘三两后发先至,已到了他的近前,瘦高长老边退边咬牙又抓出一把磷粉。 道时迟那时快,对方那喷着热气的狼吻,如今已经直接顶到了瘦高长老的额顶! 不待瘦高长老反应过来,裘三两的如意铁手一展,左手扣住对方的手掌,右手一托对方手肘……瘦高长老一声“啊”还未喊出口来,裘三两将瘦高长老手中的满把磷粉直接灌入对方的喉中! 在瘦高长老嘶嚎声中,裘三两将他先撇开一旁,白家祠堂之上,他如同鬼魅随形,随手抓人如同在笼中拎兔子,抓起便是三两下撕成几段。 场内场外围观的男女们看得战栗,众人皆是盆口大张,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一招,两招……”唐浩文数着数着,再也忍不住这漫天的血腥之气,他趴在窗台上,差点没把胆汁连着一起呕出来。 见同伴们一一身死,汤明泊哈腰蜷着,悄悄溜到屋脊边缘,纵身半空正要跃下,一双短腿己被如意铁手拿住,汤明泊肝胆吓裂之时,一泡热尿淋漓而下! 汤明泊惊叫道,“裘爷,饶命!” 众人正等着看完裘三两手撕胖子长老的惊悚戏。 哪知,裘三两顺手将汤明泊丢在一旁,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现在什么时辰?” “戌末,亥时!” 汤明泊心力交瘁之下,捂住胸口长喘两记,他忽然翻着白眼向后一仰,肉滚滚的身子骨碌碌地滚着摔下屋脊。 磷粉噬主,也是毫不容情,裘三两分袭几人之时,瘦高长老除了头颅之外,身体的其它部分被自己的暗器化成一滩冒着白色气泡的血水。 此时,裘三两才解下如意铁手,小心抖去上面血渍之后,将之收回皮囊,然后认真地负在背上,他回头远望铁无双之时,一对冷酷的狼眼之中尽是讥诮。 铁无双只能耸肩撇撇嘴。 白雪之上,满地血腥,孑然而去的裘三两更显孤独。 他的轻功架式极为怪异,曲身之时,双掌触地,猛然十指一压,双足蹬出,一段矫健的身子斜斜地向着弯月的方向弹去,再落下时,:人己经落在数十丈外的又一处屋脊,再蹬再纵,月华之中犹如一只独奔的孤狼。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丁香花瓣上滴落的声音。 明月如钩,天空寂寂。 街头巷尾,小楼窗边,无数男女依旧面无表情地对着裘三两手撕丐帮七大长老的白家祠堂的屋脊痴痴望着,如同雕塑群像一般,场面恢宏却又诡秘异常。 郎贺川静静看着裘三两消失在月色的方向,点点头,双掌互击三声。 哪知掌声一响,秦淮河边爆竹齐鸣。 无数道白烟随之冲上夜空,炸裂成无数光华,汇成一股磅礴的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灿烂如银。 而更惊奇的是,这么大的瀑布自半空中倒挂而下,声如鸣琴奏玉…… 瀑布顶端再次炸裂,这傀儡烟花果然精妙,在半空中竟然显现一个巨大无匹的生铁面具,底下几个大字“恭祝燕公子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这莫名其妙的一出,不单是今日观战的众人面面相觑,连郎贺川也盯着自己的双掌发了呆。 赖八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云梯,他和众花子们架好之后牢牢扶住,锦衣花子顺着云梯这才颤微微地爬上屋脊。 锦衣花子想凑齐祈三英的尸身,只是头颅对了,胳膊不齐,好容易拖出半块胸骨,其中的五脏六腑又不晓得被裘三两顺手抛向了哪一方。 惨相面前,想及姐夫祈三英平日对自己的种种,此际在锦衣花子心中,全只剩下一个“好”字。 锦衣花子忍不住昂首向月,嘶吼道,“裘三两,丐帮与你不共戴天!” 赖八在地上急道,“舅少爷,小点声,您别图一时嘴巴痛快,把那活阎王又召回来了。” 锦衣花子这才抱着祈三英的大半个头颅,瘫坐在屋宇上一滩红雪之中,痛苦失声,口中唱道,“姐夫呀姐夫啊,你睁开眼再看我一眼呀,你告诉我讲一声,托个梦也好呀,你把这几十年的积蓄存在哪家银号了?” 想到自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一直倚为唯一靠山的姐夫祈三英如今又是惨死,正值狼虎之年的姐姐少有银票伴身,怎一个悲痛难禁。 锦衣花子唱至情深处,干脆以头抢地。 他这一闹引得积雪震动,雪块下坠时陪着又滚落几颗人头!正落在赶来扫尾的麻五的皮靴前。 一个捕快上前用脚拨拨,头颅之上血肉模糊面目难认,捕快为难道,“五哥,这事如何处理?” 麻五掩鼻退开两步,道,“死者为大,赶快请附近义庄的执事过去,帮手收殓尸身。” 捕快道,“七个人一同入葬,衙门里终需给个结论,五哥,此事如何定性?” 麻五叱道,“谁说要葬他们,反正事情己经闹大,你们将这七位尊贵的丐帮长老的尸身部件大概凑齐了,定性为凶杀,连夜移交给六扇门。” 马班头司职应天府总捕头,其实主要维持地方治安为主,抓抓小偷小盗而已。 今夜,裘三两在金陵屠戮丐帮长老,应天府捕快只需确认凶手,至于移交出去以后,乔四如何去辑拿元凶,便是六扇门的责任了。 捕快吃吃笑道,“六扇门的乔四老爷如果知道今夜裘三两在金陵城内又连杀数人,估计今晚又不用睡觉了。” 麻五冷笑道,“六扇门历来跟咱们马爷过不去,投桃报李,我们应天府的兄弟们要加把劲,有事没事也应该给乔四老爷上上眼药。” 麻五吩咐当值的捕快妥加善后,赖八与一众乞丐正好帮手打扫现场,嘱咐完毕,自己夹马拨开人群直奔马班头住处详加报告。 面对这满天的花火,惊愕了半晌的看众们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半惊半吓半是失望,无声四散。 回头再看楼顶竹屋,轻烟袅袅之中,郎贺川与那女子不知归处。 第六十五章 尴尬之至 不待曲终人散,有马车逆风而来,是灵霄阁赶过来的催稿信使。 铁无双强行将唐浩文拉至一旁,呵呵干笑着先塞过一卷银票。 唐浩文正色坚拒,道,“铁逸士,银子不是万能的。” 铁无双虽然不赞同这个论点,但是现在的唐小编己经得罪不起,只要他将今夜之事如实撰写出稿,燕归云就要身败名裂。 铁大爷垂首低声道,“燕兄弟的事就是我师徒的事。” 唐浩文慢悠悠道,“那又如何?” 铁无双将脸一板,威胁道,“别怪铁大爷没提醒过,追加给你们灵霄阁的那三成广告费,现在可还着落在我师父和封姑娘的手上,如果……呵呵。” 天机明镜先生早有成就燕归云之心,自然不能因为此事而落井下石。 唐浩文将铁无双戏弄够了,把铁无双持银票的手坚决地推回去,笑道,“放心,我懂。” 铁无双仍然觉得不放心,道,“你……要如何操作?” 唐浩文将手中那杆竹杆狼毫一举,淡然一笑,道,“这……叫什么?” 铁无双一脸懵懂,迟疑道,“笔!” “刀笔,笔刀,铁逸士,你慢慢体会吧。” 如唐浩文这等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只字片言便可以将死人写活,活人写死,甚至可以将忠臣写成败类,把烈女写成荡妇,凭着生花妙笔,覆雨翻云,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铁无双正思量间,唐浩文也不告辞,钻入马车中扬长而去。 …… 沉寂,如死的沉寂。 燕归云在打坐,封铃舞在玩手指,符海尘如雕像一般地站在一侧,看见铁无双进门时,大家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只有钱得乐端着一整盘活珠子,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安静地吃下去。 让钱得乐这等话痨安静下来很难,唯一的例外时候,当然就是女主封铃舞亲自监督着,要求钱掌柜子自重身份,“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候应该有个好吃相。 原来,从江边放完爆竹烟花的钱得乐跑回到暖阁,看见女主,他自然要满心欢喜地表功:从自己如何纠缠马班头要求划地,再说到陪着符海尘如何潜心研发傀儡烟花,再说到掌声一响,他又是如何当即立断地亲自点着烟花……云云。 站在一边的符海尘憋笑憋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那个唐小编怎么走了,我正要告诉他,如何描写二月二燕公子狂虐裘三两的英姿。”钱得乐讲到激动处口沫横飞,整间暖阁成为他一个人的舞台。 “如果是你,会怎么去写?”封铃舞随口道。 “当真是,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溶万物为白银……”钱得乐声情并茂道。 钱得乐只是粗人一个,能将别处抄来的句子背得滚瓜烂热,可见其对燕归云龙这抬头一战做足了文章。 封铃舞鼓掌赞道,“看来钱总掌柜子不但办事尽心尽力,这阵子还读了不少圣贤书,现在都懂得讲,甚么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了。” 钱得乐谄笑道,“先要谢谢女主的栽培。” 封铃舞淡淡道,“赏了。” 门外候着的王小二苦着脸端进来一个红布盖着的朱漆盆子。 钱得乐以为此事自己办得体面,女主高兴了,会赏金赏银赏田产,暗自筹划自己应该如何三让为礼,又如何勉强收受才能体面。 王小二扯开红布,里面竟是一整盆活珠子。 钱得乐嚅嚅道,“这个,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小二到底是小孩子性情,接口道,“掌柜子,这是封姑娘罚你的!” 钱得乐不解道,“为啥?” 王小二道,“燕公子因事迟来,刚才屋脊上的打斗声,其实是裘三两宰了一群破老叫花子。” 钱得乐喃喃道,“我们不是提前商量好,燕公子大功告成时,大家以掌声为号……” 王小二叹了一口气,道,“谁晓得那个扶桑武士闲得蛋疼,没事鼓哪门子的掌。” 钱得乐道,“所以我这次又……” 王小二冷笑道,“恭喜钱总掌柜子,您这次拍马屁拍错了方向,直接拍在马蛋蛋上了。” 封铃舞漫不经心道,“你这几天辛苦了,没什么赏你的,就吃了这盆活珠子吧。都是从悦来客栈的后厨里搜罗来的,干净。” 整盆活珠子足有一二十斤,钱得乐看着寒毛倒竖,只是女主发了话,钱得乐哪敢顶撞,一口吃一个,一口吃一个。 铁无双问清原委时,钱得乐三个活珠子下了肚,吃得两眼发黑。 铁无双不免笑道,“老钱这副小鸟般的肠胃,就算是寡蛋吃到长鸡毛,也吃不完满满一大盆。” 封铃舞盯着钱得乐切齿骂道,“我就不信这整盆活珠子,堵不住伱这张快嘴。” 钱得乐辨道,“老钱也是一番美意。” 钱得乐话未说话先被铁无双踢了一脚,他这才想到,燕归云战胜或者战平裘三两时,燃放烟花确实是锦上添花,搞成今日这种情况下,自己误点烟火,直接害得迟来的燕归云丢人不说还现了眼。 封铃舞再要责罚,路一闯适时闯入,直接附耳几句。 小丫头粉脸一白,道,“母……我娘便一定要我这时侯回去?” 路一闯尴尬一笑。 封铃舞强打精神,她临走前还想要安慰安慰燕归云,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路一闯连番催促之下。封铃舞带着符路二人下了楼,楼下早有快马相候。 得得得马蹄声急,三人三马迎着月色绝尘而去。 …… 月色侵衣。 虽然风在吹,吹得未关紧窗户啪啪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种寂静更添加几分萧索之意。 铁无双叹道,“这个世间,还有一个人能降得住这封姑娘,这也算奇闻了。” 钱得乐活珠子吃多了,口干舌燥,他迎头往喉咙里倒下去半壶梨花白,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叹道,“这……这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王小二道,“刚才唤封姑娘回去的,不是她亲娘吗?” 钱得乐的思絮被打断,他横起一脚劲风十足,口中骂道,“滚,小孩子插什么嘴。” 王小二轻轻一纵,拔高三尺,将那一脚堪堪避开,笑道,“钱得乐,这活珠子还吃不,你若不想吃了,我便端回去给当值的伙计做宵夜。” 王小二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钱得乐眼珠一转,对铁无双低声道,“趁着女主正好不在,豫南班子的堂会你还记得不?” 铁无双甩过一张银票,道,“这堂会……留到明天,在赵半城的葬礼上去唱吧。” 钱得乐刚刚进驻金陵,有幸攀上赵半城的高枝,他正合计陪着金陵首富怎么大展鸿图,赵半城却要死了,钱得乐摇头叹道,“到底是陪都,大地方好呀,金陵人办丧事都开始流行跳脱衣舞了……” 众人早已四散。 第六十六章 心死如灰 虽有客场应战的各种不利,裘三两坦然应约,而对方那位倍受金陵女子厚爱的第一公子燕归云选择消极避战,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中有口才流利者,与众人分享心中偶像裘三两现场手撕丐帮几大长老的英姿时,不免口沫横飞。 更有不少好事青年听到酣畅时,相携明日大家也在左胸刺一幅狼头滴血的文绣。 于是乎,大家将厚重的棉裘脱下,酒吧女侍将成桶的朗姆酒搬上来,大家推杯换盅,高呼狂笑,伊萨贝尔酒吧今夜成了男人们挥洒激情的圣地。 今夜,加西亚.玉摧红依然没出现,老板娘伊萨贝尔略显恍惚,她在点数营业额时连续数错了几次,干脆将银箱弃开一边。 今夜生意火爆,只是男人们的话题太过血腥,伊萨贝尔有些不适,干脆将目光移向一侧。 一个年轻人醉得很厉害,他伏在吧台的边角一阵子了。 伊萨贝尔好心推了他一下,道,“小心着凉。” 那年轻人的脸上不知附着一层什么材质面具,显得十分怪异,只是他有一双比加西亚更加清澈温柔的眼睛。 他歉意道,“我又忘带银子了,你让铁……铁大副会帐。” 既然是铁大副的朋友,伊萨贝尔好心劝道,“不碍事,你先回去歇息吧。” 酒吧中,关于今夜这场大战的话题仍在继续,年轻人咬唇时,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年轻人从腿下拣起一个脏兮兮的生铁面罩,他踉跄走出门时,冷风不经意地吹进来。 “看,那个人的装束真象今夜落跑的燕归云。” 年轻人闻声,忽然双手掩面,狂奔而去! …… 这个人,当然就是如今失意至极的燕归云。 人不伤心,怎会烂醉。 二月初一夜,与赵半城共处一室,燕归云被赵大老板制造的各种响动吵得夜不成眠,他只好紧急召回玉摧红。 于是乎,在玉摧红斡旋之下,由他代燕归云贴身保护赵半城,燕归云另辟一处战前休息。 本来如此安排恰当不过,不成想,燕归云也是被吵怕了,私自找了一间谁都找不到的会馆,闷头补觉,偏偏这会馆又无提醒客人起床功用。 燕归云一觉醒来,己知坏了事,等他赶到利涉桥边,看众们人退如潮。 连他标志性的生铁面罩,也被失望的女拥趸们丢弃一地,枉而切伤不少路人的脚。 …… 春雪未化,夜凉如水。 空山寂寂,只有积雪压折竹枝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未眠人脆弱的神经。 白马精舍的庭院中,几盏长明石灯相互辉映,虽然并不怎样光亮,也不怎样黑暗。 灯光昏黄,便似几只萤火虫飞倦了停滞在凄迷的夜色中。 当年仲夏之夜,赵半城丢开俗务陪着发妻登临此地。 那一年,夫人轻罗小扇扑流萤,正遇上天阶夜色凉如水,夫妻卧看牵牛织女星。 在这绝美景致之中,赵半城的心早己醉了,于是有了修建精舍的念头。 只是,如今精舍仍在,他却与夫人之间人鬼相隔,多年了。 昏黄灯光之下,赵半城伏案疾书,连老管家进门来续茶,他也未在意。 老管家看着赵半城垂下的一绺灰白色枯发,低声道,“老爷,此际不宜喝茶了。” 赵半城嗯了一声。 老管家轻轻将茶汤换成净水。 赵半城头也不抬,道,“玉摧红在干什么?” 老管家微露不屑道,“睡觉。” 赵半城道,“他不是一直在喝酒的吗?” 老管家道,“也不知道该夸他钢肠铁胃,还是该骂他贪杯酗酒。” 赵半城道,“赵家人不可背后讲人是非。” 老管家道,“这位玉大侠,自从出外打了一转回来之后,便是酒杯不离手,如此循环。” 赵半城当初为了待客,特意在白马精舍的地窖之中存放大量美酒,数目之巨足可饮牛,现在却被玉摧红一个人喝光了。 赵半城摇头道,“如此牛饮,可不要喝出了甚么意外吧?” 老管家道,“不及戍时。玉摧红便将精舍中的存酒喝光,又用后厨的里最后的半瓶料酒漱了口,如今他醉卧在卧房之中,鼻鼾均匀。” 赵半城凄然笑道,“罢罢罢,玉摧红果然是江湖人,此番情势之下他还有一个好酒量。” 慨叹之后,他更加下笔如飞。 老管家忍不住偷偷望去。 “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老管家凄声道,“太太己经故去多年,老爷您……到现在却要写什么休书?” 赵半城道,“太太生前待人和善,持家有方,虽然是病亡也算是善有善终,以她之温婉贤淑,死后可以升西天极乐,而我,却迟早要死在裘三两那厮的手上!” 管家道,“也不尽然,裘三两不是由燕归云去对付吗?” 赵半城摇头道,“龙抬头之战,各界为之震动,燕归云大战之前,竟然临场退缩,实乃儒夫所为。” 管家道,“不是还有一位玉摧红吗。” 赵半城道,“那也是一个不靠谱的,这位爷正事不做,至今宿醉不醒,不说他了……哎!就当他是来我这个白马精舍里混酒喝的吧。” 管家无语。 赵半城道,“收到裘三两的追杀令的,到头来哪一个不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我……死后必去的是那十八层的阿鼻地狱,既然百年之后,我与夫人注定是神鬼两隔,早些撇清关系也好。” 他念一声罢罢罢,就连祖传的那支狼毫青玉杆的毛笔落在地上摔成两截,也不管不顾了。 赵半城掏出身上最后几张银票,吩咐老管家细加分配,安抚好精舍之内的门房和护卫们,让他们收拾铺盖,也好各自逃生。 诸事交待完毕,赵半城举起蜡烛点着了休书,痴痴看着那页纸在瓦盆之中化为灰烬,他便如抽空了灵魂一般,晃晃荡荡自己走出精舍的大门。 管家追出,道,“天黑夜凉,老爷如今又要去往何处?” 赵半城怆然笑道,“人生最难唯一死,裘三两若不能亲自手刃于我,只怕他会祸及我的家人,就让这厮过来……给我一个人来一次痛快的了断吧。” 管家垂泪看着赵半城走入白马寺。 第六十七章 初入岳府 当然,玉摧红并不可能象表面上那么悠闲。 二月初二日晚,一骑黑马闪电一般出了城,西行十里。 面前这府邸,门楣辉煌却不见挂着什么匾额,门囗的汉白玉石阶低而倾斜,健马可以直驰而上,两旁还有四列可容马车并驶的车道。 青石阶一百零八级的尽头,是一道宽一丈八尺的大门,大门光可鉴人是为紫铜所铸,门上的铜环巨兽,庄严狰狞。 此时,大门口前无人把守,却有三条巨兽呈品字型蹲踞。 这三头巨兽,头大嘴方,鬃毛深长蓬松,毛色分白,黑,棕三色,体大如同小牛,这三兽见得生人接近,同作狮吼,震慑惊人。 正是岳老爷眷养的三只雪山狮子犬:雪盐,黑松,煞蒂。 三兽抬头时,已经不见了马上之人的影踪。 这三兽配合默契,在闷声嘶吼中,口唇流涏,将这黑色的马匹成品字形包围在正中! 小黑马四蹄带雪,昂身时却是将马背上一只木笼抖落,木笼落地,当即散开,笼中窜出六只棕色狐狸。 这六只狐狸震落于地,正懵懂间,雪山狮子犬口中的血腥之气顺风逼至,六只狐狸吓得闻风四窜。 众看客都知道,岳增眷养此三犬,血种纯良,嗜血凶悍,能敌狮虎。可惜却脑子有些愚钝,它们一见这六只尖叫逃窜的美味活食儿,当即抛开黑马,对着狐狸们直扑而上。 小黑马见机,窜入门中,进门后又是一番景致。 这处别院依山而建,白雪覆盖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后山。 盐商岳增手笔巨大,这个别院占地极为阔大。 大门到正厅竟然又有一里之遥,小黑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后园,如今春寒,园子里还没有鲜艳的花木,到底经名师设计,一亭一石都带着雅致的古拙之意。 只是听到嬉戏之声传出时,小黑马骤然停住身形。 后院正中,有一处十丈高台,台上又建五层楼。在楼顶又置一只紫铜雀,高一丈五,舒翼若飞,神态逼真。铜雀台! 在台下,不知何处引来河水经由暗道,穿过铜雀台四壁流入环周的水池之中。 烟气缭绕的铜雀台上,一个凸腹老者仰躺在逍遥椅上,正是岳增。 他单手执槊,口中唱道,“……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正是曹植曹子建的《铜雀台赋》,岳增唱至激昂处,两个娇艳的女子手执酒樽,钻入他的臂弯之中,娇笑不己。 如今夜深雾重,铜雀台上的雾气和后山飘来的云雾在此时竟然结合在了一处! 却有凛凛月光撕破这层轻纱,将铜雀台对面那株高可参天的大树照得通明。 树梢的顶端,不知何时,己然孑立一人,他白衣胜雪,衣袂带风,脸上含笑,这种笑如春风拂面,玉摧红! 玉摧红昂首以歌合道,“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玉摧红,老夫这处别院如何?”岳增对他笑道。 这时,岳增的两旁闪出一十八名护卫,个个膀大腰圆,连个头都是差不多高矮,这几人的佩戴不同一般看家护院,他们着锁子甲,执长枪,佩短统,悬火药壶,石人一般的雁翅分列。 “铜雀台上,执槊高歌,这两位佳人自然是青乔和紫乔姑娘,连护卫都是南京兵部武备的神机营军士,岳老爷的府邸果然是气派。”玉摧红笑道。 “有见地,赏酒!”岳增道。 岳增身后侍立的管家长眉细目,闻声点头,将玉壶之中的酒浆倒满金樽,只见他单臂一振,金樽平飞,在夜空中闪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玉摧红信手一捻飞至的金樽,闪腰轻轻卸去对方强劲的力道,樽中的酒浆依旧不见溅出半滴。 “十五卫?”玉摧红捻杯问道。 那管家刻意隐暪身份,不想小小掷杯之举,竟然被人喊破身份,只能尴尬的一点头,道,“嗯。” 玉摧红举樽对月,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世道人心险恶,陌生人敬酒,不知有无落毒,玉摧红坦然受之,着实胆色过人。 岳增见了,目露钦佩之色,道,“岳某这小小别院,玉少侠来去自由,关于这等警戒级别,不知你还有什么补充?” 玉摧红笑道,“如果,门前再摆上一对石狮,而不是三头笨狮子犬,就更显气派。” 岳增闻言不由冷叱一声,乌衣巷江南查家大门口的镇宅石狮,一夜被人换成了铜狮,早己经成了金陵各大家之间私底下的笑话。 “玉少侠踏月而来,有何赐教?”岳增品一口金樽之中的美酒,半真半假道。 “本来,在下是准备掳走岳老爷的。”玉摧红朗声笑道。 护卫们闻声将手中长铳平端,十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准确地瞄准玉摧红的胸口。 “好怕怕哦!” 岳增脸露不屑,将樽中的美酒泼洒出去,清冽的酒浆从铜雀台落下,还未落入池水之中,水中跃出鲜绿色小鱼儿无数。 它们腹部鲜红,体侧有虎形斑纹。张开之时,露出两排交错排列的利齿。水虎鱼! 也许是嫌这酒无有膻腥,重新落入水中时,这些饿急的水虎鱼好一阵自相残杀。 “老夫每天丢一条牛下去喂它们,眨眼间被咬得只剩一副白骨……”岳增垂目自语道。 他胖手一抖,将槊对着池中信手抛出,兀是这支槊通体都是金属,落水之际也引得水虎鱼们一番疯狂厮咬! 月光之下,闻听着鱼齿厮磨铁槊的尖利之声,二美人面色一肃。 铜雀台四周环水,如果有人想遁水路进入,只怕还未接近,就要被先会这万千条水虎鱼撕成碎片! “所以,我这池中水虎鱼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字:食人鱼。”岳增悠闲道。 “岳老爷能提前示警,也还算宅心仁厚。”玉摧红笑道。 岳增随之话风一转,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如果玉少侠现在的时间充裕,老夫可以陪你好好坐一坐,咱们来谈谈养鱼经。” 第六十八章 釜底抽薪 玉摧红拱手笑道,“玉某此次前来,只是想在岳老板这里讨个人情。” 江湖异士本来防不胜防,岳增虽然横行商海几十年,也不想过多得罪江湖人,他点头道,“说来听听。” 玉摧红道,“明日赵半城一旦被杀,赵氏船厂势必倒闭,数十万船厂员工及家属从此衣食无依,生意人生财有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赵大老板?” 岳增摇头道,“玉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又何曾没给他赵半城留下一条生路。” 玉摧红道,“愿听其详。” 岳增娓娓道来,赵半城船厂一直产能旺盛,可称淌金淌银,做为生意人的岳增当然会对之垂涎三尺。 只是,这赵氏船厂明面上是赵半城一人所有,暗中却有曹御使等官员占去两成股份,岳增忌惮之下才不敢贸然出手。 现如今,曹御史惹上官非不说,还被裘三两杀了,锦衣卫查扣与之有关的帐目,赵半城与曹御史过从太深,受此事株连,靠山倒了不说,连现金流都被直接截断。 于是乎,赵氏船厂拖欠了员工工资,拖欠材料款,在各方催逼之下,处境苦不堪言。 岳增见此,趁机吞掉曹御使那二成股份之后,私下与赵半城洽谈购买船厂事宜。 谁知赵半城爱惜辛苦置下的产业,又担心老员工们从此生活无依,干脆明面拒绝。 此举惹恼岳增,于是放话出去:金陵城内的各大小钱庄银号,严禁贷款给赵半城。 岳增贵为金陵商会会长,他发下去的话,众商家谁敢不从,既算其中有赵半城的旧相知,此时,也只能推诿躲避! 玉摧红笑道,“既然难度如此,岳大老板可愿意先将两成股份转让给在下?” 岳增摇头道,“老夫现在仍然愿意给出一个合理价格,只要赵半城把整个船厂卖给我。” 玉摧红不由笑道,“岳大老板死盯这船厂,您会造船吗?” 岳增笑道,“岳某想吃鸡蛋,难道先要在府中开一个鸡场?” 玉摧红面露诧异之色。 岳增傲然道,“不暪玉少侠,造不造船老夫兴趣不大,既然这船厂还有些价值,再有金主求购,只要价格合理,岳某当然会欣然转售。” 玉摧红道,“贱买贵卖?” 岳增故意叹道,“思前想后,我也有点痛心。” 在商言商,生意人本来逐利,贱买贵买,其实无可厚非。 玉摧红转念道,“钱庄放款之事,可还有得商量?” 岳增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老夫明天出行,如今只怕不能陪玉少侠长谈了。” 看对方逐客,玉摧红一声呼哨声,小黑马踏雪乌骓从斜刺中冲出。 看着玉摧红如落叶一般飘上马背,岳增身旁的管家十五卫一摸左腕。 岳增以目光止住。 这踏雪乌骓一抬足,三头雪山狮子犬从三面扑来,只是三兽还未近身,先被对方一蹄踏中面部,雪山狮子犬翻滚之中,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绝尘而去。 管家十五卫道,“姓玉的擅闯岳家产业,主人为什么不让我就势杀了他?” 岳增意味深长地笑道,“玉摧红如果那么容易死,还要轮到你去出手吗?” 当时,惨云遮月! …… 伊萨贝尔酒吧。 听玉摧红此时才讲清其中原委,铁无双自语道,“这个简单,去岳家,把这岳增绑来……不就凡事解决啦。” 玉摧红摇头道,“有些难度,如今岳府内把守的,是一群南京兵部神机营兵士。” 铁无双道,“岳戴梓真是一个孝子,为了亲老爹的周全,把手下的兵都派来了。” 玉摧红点头道,“这些人都还可以忽略不记,只是一见到对方的管家十五卫,我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铁无双诧异道,“这姓十的又是哪路神仙?” 十姓,源于鲜卑族,出自鲜卑族拓拔部拾贲氏部族,而这位岳府管家十五卫,出身于威峙西陲的崆峒派门下,此人为避开本派掌门之争而出走,众人不知所踪,谁成想,这么一个人物会藏身于盐商的府邸,还做上了岳府管家。 玉摧红简而言之道,“当年围攻查家乌衣巷的,俱是当时的英雄人物,大名单上指名要十五卫,肯定不是因为他跑得快吧。” 重提师公“一代剑魔”玉非寒的成名之战,铁无双哈哈笑道,“还特么大名单,就是个疯子哄着一群傻子去送死!” 玉摧红笑道,“也幸亏他没去。” 如今这几年,裘三两的无情利剑悬在金陵各界头顶,岳增依然能够横行无忌,只能说他有真正的高手护卫左右。 如今时间紧迫,求岳增又求不动,对岳增动武又不成,众人为之一下犯了愁。 一边的胡里奥船长忽然插口问道,“我只想知道,这么难缠的岳增,你们谁可以打动他?” 玉摧红斜眼看着铁无双神秘一笑。 看见玉摧红眼珠一转,铁无双嗯一声,转头欲走。 胡里奥船长不屑,道,“做大副的始终只是一个大副。” 铁无双闻声不岔,道,“大副又如何,老子也曾是生意人。” 大家相处久了,关于铁大副原来在东海上做的黑道买卖,胡里奥船长有所耳闻,笑道,“那也叫做生意?强取豪夺,跟海盗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铁无双振振有词道,“老子当初那可是以德服人。” 胡里奥船长闻言干脆白眼耸肩。 玉摧红笑道,“这次,铁大副真的又准备去以德服人了吗?” 铁无双转口做为难样,道,“要我去岳府不难,只是这岳增横竖想弄死赵半城的,我跟这个盐商讲不通这个道理。” 玉摧红笑道,“铁大副,你啥时候跟人讲过理?” 铁无双皱眉道,“问人这么大个事,先要准备点什么见面礼才好。” 玉摧红避开胡里奥船长,附在铁无双的耳边轻声提示道,“望江楼下,密室之中,铁大先生可是大有斩获哟。” 铁无双这才想起,当初,在密室之中,自己确实顺走了一幅写实岳增的活春……宫画。 铁无双嚅嚅道,“那等宝贝就这么贱卖,有点可惜。” 玉摧红笑道,“持此物去求见,岳增老爷肯定会款待于你。……岳老爷那可是相当慷慨之人。” 铁无双嘿嘿贼贼笑道,“这事……总不能让铁大副白忙乎吧。” 玉摧红知道他的个性,只是低声道,“便宜行事!” 至于如何去威逼利诱对方,这些全部都是铁无双的强项,玉摧红勿需赘絮。 由于时间紧急,铁无双借了小黑马‘踏雪乌骓’,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玉摧红察看更漏,自语道,“裘三两啊裘三两,这一次,我定要抢在你的前头!” 二月初二,辰时。 第六十九章 是真是假 白马寺,座落在一片参天巨树之中。 林子连结着山麓,还未被青苔染绿的石壁之上,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看来坚实而沉重异常。 禅院之中的树叶总是扫了又落,小沙弥一边心不在蔫的扫着,一边喃喃自语道,“阿弥勒佛的,咱们的赵居士进来时面有病色,己经进去好几个时辰了,这水米未进的,该不会……” 小沙弥己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被老和尚听见,老和尚当即给他一个重重的爆栗。 “口出枉语!”老和尚连念几声,“罪过,罪过。” 老和尚也是怜惜赵半城之良善,知晓他今日有杀身之祸后,好心将他收在白马寺的面壁室内,落下千斤闸。 只是,千斤匣毕竟也是人造出来的,人力不比天工,凡间之间总是有其自身的缺陷,一个死物能拦得住一个杀心急切的超级杀手吗? 老和尚左思右想,自己反而先有些迷茫。 上天总有好生之德。 想及如此,老和尚在面壁室门口摆放蒲团,自己盘坐于上,双手合什,口念《大悲咒》,宝相庄严。 “……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 婆卢吉帝.室佛罗愣驮婆.南无.那罗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佉.摩罚特豆.怛侄他……” …… 经大家共同努力,本期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特刊,交稿,校对,排版,印刷,一切有条不紊。 二月初二夜,燕子矶上,玲珑塔中,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天还只是蒙蒙亮,各地分发纷纷赶至,玲珑塔一楼的大院中又一阵人头攒动。 看着一捆捆带着油墨清香的特刊装车外运,唐浩文才敢伏在案上稍作歇息。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小唐,先生在七层召见!”王老总编轻声提醒道。 王老总编所说的“先生”当然就是灵霄阁主:天机明镜。 日上三竿。 玲珑塔七层的金丝楠木几案之后,一个虎背熊腰的长者,那头发颜色也极为独特,头顶乌黑油亮而两鬓雪白如霜,这人正是灵霄阁主天机明镜。 如今,他盯着手中新版的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特刊,脸色扑朔不明。 王老总编领着唐浩文给天机明镜先生见过礼,天机明镜先生眼皮不抬,只是嗯了一声。 王老总编这才对唐浩文小声埋怨道,“那时阁主定下的调子,二月二特刊,写的就是裘三两在白家祠堂约战燕归云,看看你,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天机明镜先生这时才抬起头来,默默盯住唐浩文。 唐浩文叹一声道,“我也不想如此……” 天机明镜先生与王老总编这把年岁,当然不会赶到现场去凑年轻人们的热闹,如今听到唐浩文说出燕归云迟到避战,二人脸色当时一沉。 裘三两与燕归云的龙抬头之战,马班头早早通报江湖,再经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推波助澜,己经是街知巷闻。 我们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竟然因为睡过了头而迟到,此事跟鬼去讲,鬼都不信! 天机明镜先生将手中的特刊一放,道,“既己如此,然后呢……” 唐浩文这才润润嗓子,讲出丐帮几个六袋长老适时抢戏,如何在祈三英率领之下围攻裘三两。 王老总编一脸茫然。 天机明镜闻听时,嘴角一抽,眼中闪过一抹冷笑,沉声道,“这群叫花子们也真是不死作死!” 唐浩文再想讲完现场惨状,天机明镜适时打住,道,“这次,你做得很对。” 王老总编本想借这个机会,让唐浩文主动请辞做回小编,见此,赶紧跑上去也夸几句,道,“及时发现亮点,再次抓住了读者的眼球,好!” 王老总编还想约稿追溯裘三两与丐帮之间的宿怨,天机明镜先生再次打住,叹道,“原有素材继续跟进,燕归云这娃儿又麻烦大了。” 众人哂然,燕归云如果不能与裘三两好好斗上一场,他这顶‘燕跑跑''的丑帽子只怕这辈子是摘不掉了。 唐浩文如今大受阁主欣赏,王老总编干脆也不再把他当外人,对天机明镜先生道,“今早有飞鸽传来的急件。落款只是一个‘玉''字。” 天机明镜先生亲手用银刀挑开装急件的锡简上的火漆,锡简中掉出来薄薄的一张纸。 纸张还没展开,先飘过一缕淡淡香气,丁香! 天机明镜先生醉心一嗅,忽然指着王老总编,道,“你,回避。” 王老总编满心狐疑地指指唐浩文,又指指自己,就算想破了脑袋,他也想不出,三个人之中,这一次需要回避的为什么会是自己。 只是灵霄阁主令出如山,王老总编心中有再多委屈也只敢听话照做。 锡筒上刻有一个宝玉之‘玉''字,而纸上无字! 唐浩文一脸困惑地看住天机明镜先生,他虽然年轻却极懂得世故,天机明镜先生不说,他便不问! “排版,赶版!”天机明镜先生将双手一背,道。 唐浩文嗯了一声。 “赵半城幸遇神秘金主相助,化解银荒,今日赵氏船厂紧急付薪三成……”天机明镜先生一字一句道。 唐浩文为了不生错漏,又一字一句将之重述一遍。 “何人能解赵半城的危局?”天机明镜先生。 “岳增。”唐浩文道。 “岳增现在却在盼着赵半城死,谁人可以又想出法子化解这段桎梏?”天机明镜先生道。 “玉摧红。”唐浩文道。 “岳增吃遍官,商,黑,白各道,不是一个容易拿得下的主儿哟。”天机明镜先生笑道。 想想玉摧红身边可用之人,唐浩文眼中一亮,与天机明镜先生同声念出一个名字,“铁无双!” 自古猛鬼怕恶人,这位东海狂汉铁无双凶猛刁钻,鬼点子又多,正是对付小人和奸人的不二人选。 天机明镜先生催促着唐浩文在将此号外排版印刷,一个时辰内散布金陵街头。 至于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如今己经没有时间去计较了。 “玉摧红,是福是祸,这消息己经给你散发了,谁叫我欠了你爹一个人情。” 天机明镜先生抬头时,天不那么蓝。 第七十章 忠义铁铉 念经不能够添饱肚子。 白马寺的小沙弥陪着老和尚在面壁室外打坐,实在忍不住时,他趁着老和尚不注意,掏出藏在大袖中的那个冷馒头,偷偷咬上半口。 小沙弥一边偷吃,嘴里一边含含糊糊念道,“婆卢吉帝.嗯你啊,嗯你啊.室佛罗愣驮婆.嗯你啊,嗯你啊.南无.那罗谨墀.嗯你啊,嗯你啊……” “嗯你啊,嗯你啊”是为小沙弥强行掩饰的咀嚼之声。 大半日水米未入的老和尚,在信仰的激励下,口吐经文,滔滔不绝,白面之上尽是红光。 “波陀摩.羯悉陀夜.娑婆诃.那罗谨墀.皤佉罗耶.娑婆诃.摩婆利.胜羯罗夜.娑婆诃.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嚧吉帝.烁皤罗夜.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娑婆诃!” 小沙弥见了,心悦诚服,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认真学习,诚心向佛。 这时,老和尚口中一顿,吧唧吧唧嘴巴,肚子中响起一阵尴尬的咕噜咕噜之声。 “这是梦,这是梦,这只是一场梦!!!” 一个绝望的声音破壁而出。 恍恍惚惚之中,赵半城下意识地垂头望去。如今他的脚下飘忽,竟然感觉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地。 飞扬的火焰,焰高百丈,排山倒海一般从左方向他涌来。赵半城仓皇右顾。右方只有冰,如墙如山,幽蓝色的寒冰! 狂流奔沙一样的寒冰,映着火光,索索作响。 火已烧过来,冰已压过来,幸喜在烈火与寒冰之间留有相隔半丈的一小段空隙。 如今赵半城就置身这个让人窒息的空隙之中。 天空没有出路,头顶上方只有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他的冷笑声如鹰隼,手中的长剑淌着腥红色的血珠。 赵半城在船厂时,总是激励员工:希望每天清晨唤醒你的,不应该是更漏,而应该是梦想,飞扬的梦想! 千斤匣落下之后,赵半城点燃香灯,自己跪坐于石室边角,面对石壁虔诚地苦念了无数遍《往生咒》。 想不到,这一次唤醒他自己的,竟然还是一场恶梦! …… 唐浩文将号外印刷发放完毕,上了玲珑塔七层的时候心事重重。 赵半城遭遇钱荒,本来是金陵城内公开的秘密,只要岳增不松口,赵半城在今日必然会万劫不复。 如今,虽然有铁无双去与岳增协商,毕竟成与不成,未成定数。 灵霄阁赶在此时提前发送出赵氏船厂还款的号外,一旦事与愿违,灵霄阁肯定也要陪着名誉受损!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唐浩文一眼,并不发话。 唐浩文迟疑道,“阁主似乎对这群年轻人格外看重,特别是这位一身匪气的铁无双。” 天机明镜先生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铁铉这个名字?” 唐浩文一惊,道,“莫非他是‘城神''铁铉之后?!” 天机明镜先生点头道,“然也。” 铁铉,邓人。 洪武中,由国子生授礼科给事中,后来调任都督府断事。尝谳疑狱,立白。 太祖喜欢他,赐字与之曰“鼎石”。建文初,铁铉为山东参政。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建文帝朱允炆派大将军李景隆讨伐,时任山东参政的铁铉负责督运粮饷。 李景隆战败,河北及山东北部各城守军皆望风而溃。 次年四月,燕王朱棣在济南城外大败李景隆,随之包围了济南。 此时,济南城内只有都指挥盛庸所部,兵力单薄。 危急时刻,正在外地为李景隆的北伐军运送粮草的铁铉闻济南危在旦夕,火速赶赴济南,与盛庸歃血为盟,约定死守城池。 建文二年六月八日,燕王军兵临济南城下。 燕王朱棣曾令人用箭将一封劝降书射进城内,铁铉见信后随即效仿此法回信一封。 燕王朱棣打开一看,见是《周公辅成王论》一文。 原来,铁铉意欲借此奉劝燕王,要他效法辅佐侄子治理天下的周公,忠心辅佐当今皇上朱允炆。 见劝降不成,燕王朱棣遂下令攻城。而铁铉督众,矢志固守。致使燕军久攻不下,只好将济南合围。 燕王朱棣攻济南三个月不克,便准备掘开黄河大堤,引黄河水灌城。 为了济南百姓的安危,铁铉决定以诈降之计,诱杀燕王。 铁铉率众诈降,派壮士暗在城门上置千斤闸,又让守城士卒大哭哀嚎,“济南城快被淹了,我们就要死了。” 不久,铁铉尽撤楼橹防具,派城中百姓长者代替守城军做使者,到燕王大营跪伏请降:“朝中有奸臣进谗,才使得大王您冒危险出生入死奋战。您是高皇帝亲儿子,我辈皆是高皇帝臣民,一直想向大王您投降。但我们济南人不习兵革,见大军压境,深怕被军士杀害。敬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我们恭迎大驾!” 燕王朱棣不知是计,闻言大喜。出征数日,燕兵疲极,如果济南城降,即可割断南北,占有整个中原地区。 因此,燕王朱棣忙令军士移营后退,自己高骑骏马,大张黄罗伞盖,只带数骑护卫,过护城河桥,径自西门入城受降。 城门大开。守城明军都齐聚于城墙上往下观瞧。 燕王朱棣刚进城门,众士卒高呼“千岁到“,预先置于门拱上的铁闸轰然而落,旋即砸烂了朱棣的马头,知是中计的燕王朱棣换马急返,方得幸免一死。 燕王朱棣以重兵围城,铁铉伏在城头,大骂燕王朱棣反贼。 燕王朱棣大怒,并用数门大炮轰击城内,城将破,铁铉急将太祖画像悬挂城头,又亲自书写大批太祖神主灵牌,分置垛口。 燕军不便开炮,济南城得以保全。 相持之间,铁铉又募壮士,出奇兵,骚扰袭击燕兵,大破燕军。 燕王愤甚,计无所出。姚广孝向燕王朱棣进言,回北平再图后举。 燕军遂于九月四日解围去,从此南伐不敢再取道济南。 铁铉又与大将军盛庸合兵,乘胜追击,收复德州诸郡县,兵威大振。 济南解围之后,铁铉在大明湖天心水面亭设宴,犒赏将士。 建文帝遗官赐金慰劳济南守军,又擢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不久,又加兵部尚书衔,赞理军事协助盛庸准备北伐燕军。 得以免受战火的泉城百姓于是称铁铉为“城神”。 第七十一章 和尚修士 建文四年,燕军进攻山东。 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破东阿、汶上、邹县,直至沛县、徐州,向南直进,在灵璧大败政府军后,又突破淮河防线,最终攻占京师。 建文帝因此下落不明,朱棣自立为帝,改年号永乐,史称明成祖。 燕王朱棣夺取帝位后,回兵北上复攻济南,铁铉死守不肯投降,但终因寡不敌众,城池陷落。 朱棣又设伏兵计擒铁铉,铁铉终于在淮南被俘,被押送到京师,盛怒的朱棣命令将他凌迟处决。 提及这些本朝的旧事,天机明镜先生唏嘘不己。 唐浩文为他宽心道,“成祖登基之后,每每激赏铁铉的忠义,还对群臣称赞过他。铁无双做为忠良之后,不应该如此放纵。” 确实,大明神宗初年,下诏,“祀建文朝尽节诸臣与乡”,修铁铉等七位建文忠臣之庙。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冷冷一笑,道,“你倒想得简单!” 原来,铁铉被擒之后,见成祖朱棣时,也是骂不绝口,立而不跪。 成祖朱棣使其面北一顾,终不可得,干脆令人割下铁铉的耳朵、鼻子,煮熟后塞入他口中,问他,“滋味如何?” 铁铉厉声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什么不好吃?” 铁铉始终不肯屈服,遂受磔刑而死。 铁铉死后,其父母被发配到海南,他长子充军,次子做了官奴,后来被虐待而死。 铁铉三十五岁的妻子杨氏和仅四岁的女儿也被籍没为奴,沦为乐户,被发配到当时的官营妓院…… 铁氏一门满门忠烈,到头来,下场如此凄惨,后人心中的创伤之深,岂是事后激赏几句可以抚得平的。 唐浩文为了生计曾经参与过科举弊考,不幸被抓现形时,他成了替罪羔羊,那一段时间,他饱尝了世人的蔑视和冷落,大家也算是同病相怜,他便也不怪铁无双行事之往往过份激进了。 唐浩文勉强笑道,“这次有灵霄阁做了铁证,裘三两只怕就不好意思再杀赵半城了。” 赵半城之窘局,全由欠薪而起,今日他若能凑出钱款来,此事尚有回旋余地,否则…… 天机明镜先生达观一笑道,“世间之事,本来就是疯子做给傻子看的,今儿,老夫就陪这班小子们也疯上一把吧!” …… 白马寺所居山麓无名,山间木材山产极其丰饶,只因为地势险峻,而今又雪厚路滑,所以樵夫,猎户罕至。 风过山谷,更显严寒, 一个衣衫单薄的男子身负背囊沿山壁而行。 他的靴子底部柔软,靴尖有一排钢制倒钩。 石壁之上光如镜面,这样的设计便于他攀爬如飞。他手攀足蹬很快到达一处小山峰顶。 这时才能看清,这男子细眉朗目,面容清秀。 此地山顶平坦,中间正好有一处石质的洼地,积雪融水结成涓涓细流,顺着洼地之中石缝渗入。 这男子掏出一个细小的精钢锤子,一边用钢锤敲击石面,一边竖耳倾听,终于敲到一处,石头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明快,男子得闲远眺山后的白马寺时,他的眼睛在一个瞬间里变得比这时的寒风更加阴冷。 男子将肩上背包卸下打开,里面包着的竟然一对沉重乌黑的金属臂膀,如意铁手! 天下间持有此物之人便只有裘三两! 他,他?他!这个身量中等,面相平凡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会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冷血第一杀手裘三两呢?! 裘三两翻看一张图纸,纸上竟然标注的山体石脉走向,他单手在图纸上以指测绘完毕,将两只如意铁手一并,两只铁手吸附于一处。 裘三两按动一处开关,金属摩擦碰撞声中,如意铁手前端十只铁指张开成爪状,他又从一个小布包中取出十砣乌黑的物什镶嵌在十指的指尖。 调适完毕,裘三两将如意铁手抵于岩石缝隙之上,机括一开,如意铁手转动如轮,十指轮动之下,坚硬的岩石象豆腐一般破碎剥落,这铁手瞬间便在岩缝中打开一个圆形缺口,继续向下! 如意铁手功效如此霸道,便怪不得祈三英等丐帮长老,在这双如意铁手之下只能俯首伏诛。 …… 如今,失意至极的燕归云,双手抱剑,不顾仪表地蹲坐在千斤匣的机括之下。 老和尚依旧带着小沙弥盘腿而坐,满口经文,燕归云对之嗤之以鼻,“抄经念佛若能济世,世人还需动用刀剑做甚?” 今晨,若不是玉摧红哄着燕归云说白马寺有架打,我们的燕少便情愿自己醉卧在罗帐中,永远不要醒来的,只是他今天从清晨等到晌午,连对方的影子也未遇见。 午后阳光普照,燕归云却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这阳光之中结成了冰。 这时,山间古道之上,一辆金篷马车款款而来。 燕归云看清之后,干脆将头偏向一边。 见惯了燕大少爷的坏脾气,下了马车的玉摧红满面含欢,连两撇乌黑油亮的小胡子之上都扬溢着温柔的笑意,道,“燕少,辛苦啦。” 燕归云冷哼一声,白眼望天。 玉摧红笑一笑,牵着一个大胡子的异族传教士侧身而过,对着两位和尚笑道,“两位大师休息片刻,在此,隆重介绍你们的外国同行:安若望传教士。” 这次却轮到老和尚拉长了脸。 玉摧红今日也是事多忙仓促了,确实有些考虑不周。 本朝虽然曾颁布过“海禁”政策,但是仍有不少海外的天主教传教士辗转经澳门进入内地。 这些外国传教士们在传播教义的同时兼而传授现代数学、几何、新式音乐、世界地图等等,大受有识之士欢迎,其中最为着名的就是面前这位大胡子传教士:安若望。 所谓同行是冤家。 前一段时间,在金陵,安若望还与名僧三淮和尚进行了一场辩论,在这次辩论中,安若望凭借其科学性的思辨明显占了上风。 在金陵世人眼中,传教士就是洋和尚,这一次,便好比是洋和尚打了土和尚的脸。 老和尚不屑道,“一群拜女人为神的假和尚。” 当时,天主教教堂之中挂的是圣母玛丽亚的画像,许多士人官吏,甚至僧人都来跪拜。不少国人误认为天主教的神是女性的。 安若望坦然笑道,“我们的真神是耶稣基督,他曾降生为人,救赎人类,并受难,复活,升天,在世界末日时再次降临……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 第七十二章 原罪救赎 玉摧红正准备居中调停。 “师父,你看!”小沙弥一声惊叫打破这难言的尴尬。 白马寺内的这个面壁室,乃是前代的高僧凿石洞做成密室,留给冒犯寺规的弟子面壁思过,一旦落下千斤匣后,除了几处隐秘的换气出口,蚊虫不能内入。 这一处,说不得巧夺天工,却也算匠心独具。 此处背阴,所以如今依旧春寒不减,老和尚与安若望争执之时,看似严丝密缝的石壁之上竟然默默渗出几行水流。 此水不清,如同孤老偷偷淌下的浊泪! “天谴呀!”老和尚见之,大惊失色,对着这面石壁,将《金钢经》念个不休:“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玉摧红对安若望轻声问道,“安神甫,这个你怎么看?” 安若望皱眉略一思量,自身边斜挎的布袋之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钢锤,走到渗水处,一边以锤轻击石面,一边附耳倾听,喃喃自语道,“是花岗岩……这里,怎么又会掺有石灰岩?” 玉摧红以手指去试探,渗水之中的杂质粉末均匀,而不带泥腥味道,是石灰岩的粉末。 据石匠的经验去比较,花岗岩材质坚韧绵实,而石灰岩相对比较松脆。 安若望沉吟片刻,对玉摧红严肃道,“附近有人在用机械开挖石洞!” 燕归云闻声眼中一亮,不等玉摧红将他的嘴巴堵住,脱口而出道,“裘三两准备从后山开挖石洞,进入面壁室内,二月初三必杀赵半城!” 玉摧红扳动机括,如今重新去抬起这千斤匣颇费气力。 燕归云拨动剑鞘机簧,索魂巨剑呛然出鞘,声带龙吟,他的衣袂振动声中,一道淡蓝色的影子缘着石壁逆飞上去。 安若望看着燕归云闪电般逆飞而上的身形,捻着大胡子自语道,“这不符合科学。” 此时玉摧红胸前衣襟无风鼓起,对着石山唇动几下,他返头看着一脸诧异的安若望,笑道,“这个叫‘传音入密'',一种中华气功,也不符合科学。” 安若望己经进驻中土多年,知道这是一种中华神秘武功,一个人可以使用武功发音,使他的话仅使在场的特定某一个或几个人可以听到,其他人听不到。 安若望不忍好奇,道,“你不上去帮你朋友的忙,呆在这里向对方说了什么?” 玉摧红笑道,“我刚才用传音入密功夫对裘三两说:收手吧,安若望来了!” 安若望不解道,“善人得享永福,恶人要受永苦,普世就应该如此呀。” 玉摧红轻声道,“也许吧。” 安若望道,“可我不认识什么裘三两。” 玉摧红远眺白云,白云幽幽,白云之下,去年冬天凋谢过了的木叶,又在积雪之下默默生长,丛林中的林叶莽莽苍苍,可是这样美丽的阳光也照不进去。 圣经云,即使是刚出生即死去的婴儿,虽未犯过任何罪过,但因其有与生俱来的原罪,故仍是罪人,需要救赎。 玉摧红漫不经心道,“救赎就一定要剥夺对方的生命吗?” …… 燕归云掠上后山,只见山顶平台之上,一个新鲜开挖的圆形孔洞足以容纳一个成人身体,其中幽深黑暗,方向直通地底。 由此推断,裘三两实施本次阻杀,出于职业习惯,依然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所以他在隐蔽处以如意铁手破坏石灰岩层,开挖孔洞直通面壁室。 这一次也是万幸,因为野蛮开挖,岩石空隙中的水流临时改变流向,被众人察觉有异,于此提前泄露出了裘三两的行藏。 否则,就算是裘三两遁孔洞钻入面壁室,杀死了赵半城,燕归云等人依旧傻傻把守在千斤匣外,对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燕归云以剑向天,嘶声吼道,“竖子裘三两,燕归云不服来战!” 此时空山寂寂,只闻寒鸦振翼。 惊动了金陵各界的‘龙抬头之战'',其神圣和严肃程度类同于燕归云当年参加科举考试,偏偏这次燕归云自己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哪里还会有补试的余地?! …… 这个石室本来是前代高僧为了给不肖徒面壁而造,其中当然摆设全无。 只有边角处一灯如豆。 千斤匣虽然厚重,却不隔音,外面的各种声音传进来,每一下每一声都如同巨锤击顶,反复敲打着赵半城本来就己经极其脆弱的神经。 原来,等待比死亡更加让人觉得可怕。 越到这种危急时分,赵半城更加畏惧死亡,只是他不知道,这麽等下去,要等到何时才是尽头? 赵半城持诵往生咒之前,先在自家精舍里沐浴,漱口,至诚一心,如今在这白马寺的石壁前燃香,长跪合掌,己经诚心诵念了二十一遍。 只求:消灭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 赵半城反思,自己为人谨慎,杀生、偷盗、邪淫、妄语这四重罪。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等五逆罪,自己从未敢触碰。 至于那十种恶业中的绮语、贪爱、憎恨、愚痴,……自己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为了生存,圣人也不能免俗。 老和尚放千斤匣前曾说,念往生咒,什么连毁谤大乘经典的罪都能消除。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不被邪恶鬼神所迷惑。 若能持诵二十万遍,就会萌生智慧的苗芽。 若能持诵三十万遍,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 赵半城越想越迷,喃喃自语道,“我勤劳,我勇敢,我忠君,我爱国,我为金陵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我有什么罪?” 一想到裘三两的杀伐果断,赵半城瘫坐于地,那疯子屠刀一挥,自己的荣华富贵,事业情爱……转眼成空,只是我女儿…… 赵半城也是迷了,思来想去,直到今时今日,才想起自己有一位掌上明珠,这丫头娇生惯养,一旦自己身死,女儿从此便将绮萝无依! 戛戛声中,千斤匣慢慢升起, 这时间,灯枯而油竭,灯盏中最后一点残光迎风熄灭! 赵半城淌泪跪伏在地,叩头如同捣蒜,道,“裘大侠,我女儿还未出阁,您不能杀我呀!” 第七十三章 柳暗花明 如今天色放晴,金陵城内各处,人如潮涌,一片繁华景象。 只是到了玄武湖滨的太平门,人流变得极为稀少。 其中一处建筑威严庄重。 抬头望去,先看见门口一对石头狮子呲牙咧嘴,大门前面的照壁雪白,两侧的墙呈八字,中间屋宇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 如今己经日上三竿,三法司衙门,即百姓口中的‘六扇门’的六扇门窗依然紧紧关闭。 不少皂衣男子从仪门两侧特开的便门无声地东进西出。 三法司衙门的便门只是一个简单的角门。 进了角门,沿着中轴线上砖铺的甬道,绕过屏墙,就到了第二道大门“仪门”。 仪门内是集中政务功能的大堂院落,所以仪门也。 仪门也是三开间,进深仅为一架。 西首仪门之内,金木柯已经坐足了半个时辰。 对面公案之后,一个三十多岁青年人,寻常样貌,由于他的咬肌僵硬,大黑脸庞之上显不出半点笑意。 看着这张苦脸,金木柯偷偷一乐,此人乃是三法司衙门捕头李瑛,因于他不留情面,办案得力,几年来升迁迅速,别看他年纪轻轻,如今司职三法司衙门副总捕头。 本来这李瑛也算春风得意,可惜几年前,南京六扇门围捕裘三两之时,他脸上挨了对方一掌,所幸小命勉强保住,只是从此便不懂得笑了。 “二月初二前,夸口说你们丐帮能围歼裘三两,这下好了,开春才几天,就先在金陵地面上又增加一个血案,你们丐帮真能添乱。”李瑛冷冷道。 “祈三英等几位长老被裘三两杀死这案子,丐帮自己销案还不行?”金木柯道。 李瑛看看金木柯,又看看应天府传过来的卷宗,绷着脸发出三声干笑。 六扇门通常只接手江湖帮派斗争和久为官府通缉的要犯,同时与各大门派有相当的交情,在朝廷和江湖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权力,本来,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犯案,只要不上动天庭,六扇门都可以不了了之。 只是,马班头这次又趁机添乱,将丐帮长老们在白家祠堂被杀一案,藉着应天府的名义如实上报。 既然这个案子走上了官面程序,南京六扇门再也别想掩盖。 “我们的乔四爷,今年怕是又升不上去咯。”李瑛叹道。 金木柯闻声诧异,乔四升不升与他何干? 乔四主主管金陵范围内的刑侦,几十年来所破奇案无数,业内尊其为神捕,只因为裘三两在他的管辖区内屡犯命案,南京六扇门又始终抓不住对方,连累得乔四临近荣退之时,还只是一个五品的捕头。 金木柯转念一想,乔四若能再升上半级,便要离开南京六扇门总捕头这个位置,李瑛这个副职正好适时转正,取而代之,便怪不得他对老上级的升迁如此上心了。 “追查裘三两一事,丐帮有什么进展?”李瑛问道。 “二月初三,裘三两誓杀赵半城,我帮弟子各种努力,终于查出来,这位首富哥如今躲进了白马寺。”金木柯道。 李瑛又是一声干笑,裘三两放言,“在二月初三日杀赵半城!”,三法司衙门当然早有所闻,经筹备分析,众人觉得,只需盯紧赵半城,在其藏身处的外围设伏,就有抓获裘三两的可能。 六扇门的细作由此查出,白马寺周边,赵半城建有一处秘密精舍,这细作正在暗自得意时,身后如风般掠过一人,细作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对方一掌击昏,如今他还躺在病榻之上。 “他可曾看清过对方的样貌?”金木柯好奇问道。 “若看清过,估计现在他连命都没了!”李瑛叱道。 金木柯看看李瑛的苦脸,心说,“挨了对方一掌,估计那倒霉鬼这辈子也不会笑了。” 不用费心去猜,就知道偷袭细作的人肯定是裘三两,裘三两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如果要故意去察看他的样貌,只怕对方就只能杀人灭口了。 “几年前,你们裘副帮主意外被袭,我们乔四爷协助丐帮追捕凶手裘三两,可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李瑛道。 六扇门如今将旧事重提,金木柯只能闷声点点头。 “你们裘副帮主是脑子抽了风吗,他去得罪谁不好,非要去惹这个阴魂不散的裘三两。”李瑛语声有些无奈道。 实在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裘字,副帮主裘宗翰与裘三两之间为什么有这么深的仇呢?金木柯想了半天,还是摇一摇头。 “裘三两复出之后,先杀老裘之子裘红雨,又挑着在三法司衙门管辖的金陵地面上屡犯命案,轮着番地折磨咱们两家,三法司衙门都快特么和你们丐帮成了苦难兄弟了。”李瑛又道。 就此事,金木柯还是不便参言,只能嘿嘿一笑。 二人相视一叹,如今裘三两己经离开了白马寺,再想搜寻他的影踪,一切只能从长计议了。 …… 此处又要讲回到白马寺。 “赵大老板,这晴天白日的,您行如此大礼,玉某实在消受不起。”开匣之人轻声笑道。 赵半城满心狐疑的抬起头来,面前这位,却是金陵第一掮客玉摧红! 玉摧红嘴角上弯,眼中充满明媚的笑意。 “裘……裘三两呢?!”赵半城哆嗦道。 “他在石头上钻个洞,准备偷偷会你,应该是没钻通,当时生了闷气,走了。”玉摧红道。 赵半城闻声张皇返顾,原来全石壁上也是杀机重重。 “赵大老板快请起身,旁人见了这场面,还以为我欺负你老人家呢。”玉摧红道。 赵半城战兢兢起了身。 “还请赵老板移步正殿,金陵十二家大小钱庄银号在那里列队,他们哭着喊着要借银子给赵大老板花用,铁无双提着刀去拦都拦不住。”玉摧红笑道。 赵半城迟疑地走出面壁室,见玉摧红并不尾随,心有余悸道,“你……怎么不跟上。” “燕大少现在心情不好到了极点,我再不赶过去,只怕咱们的燕大少爷发了驴,直接落发出家。”玉摧红道。 玉摧红一旦施展开轻功,就像是他当年闯入豪门香闺一样,来得突然,去得迅捷异常。 石室中光线甚暗,如今回到阳光下,赵半城有点昏眩。 天,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阳光己然升起,照在粉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连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像发妻初嫁那年时的呼吸。 “活着,真……好呀!” 赵半城竟然笑出了两行浊泪。 第七十四章 南宫修士 今日阳光普照,正阳门内洪武岗西崇礼街上钟声响起时。 周围的孩子们举足奔向附近的天主教堂,到了教堂门口,才发现今天分发糖果的,是久未露面的大胡子安若望牧师。 安若望微笑着站在阳光之下,每根胡子都闪着柔和的光芒,他身后的教堂主体略呈“十”字形。 全部建筑为砖石拱形建筑,无木梁或木柱,砖用的是当地特殊烧制的青砖,石料全是用自上等花岗岩,而后精雕细磨成各种规格的花纹石柱、石门楣、石窗台等。 教堂坐北朝南,前部有三座尖塔形建筑,两侧高塔,中间钟楼,塔尖上立有高高的铁十字架,楼内悬挂铜铸大钟一鼎,每逢礼拜日或天主教节日,教堂钟声传数里之外。教堂高大,全堂由高数十尺圆形大石柱支撑。 教堂顶部是十字交叉单砖多拱结构。 教堂正面开东、中、西三扇券门,从东门进去沿石质螺旋状楼梯可达二楼,再往上是木质阶梯,曲折通往钟楼。 大堂内有五座祭台,其中正祭台为凿石雕刻而成,有七尊石膏塑像,做工细腻,雕工精致。 …… 糖果分发完毕,安若望与道谢的孩子们挥手告别,转身进了门。 安若望,西国意大利人。他先在耶稣会主办的罗马学院学习哲学和神学,并从师于博学家达芬奇先生学习天算及机械制造。 十年前,安若望被派往东方传教,他受命前往里斯本,和其他葡萄牙耶稣会士一起为前往东方做准备,从那儿的港口,安若望等待前往天竺的船只。 在科英布拉的寄宿学校等待出发的六个月里,开始学习神学。 安若望和一十二名耶稣会士从里本斯乘船前往天竺传教。一路上绕过好望角,途经莫桑比克。 大船驶入莫桑比克港,在这里停留三周,对船进行必要的维修,补充饮水和给养。 经过六个月的艰难航行,因为碰到大明正在实行严格“海禁”政策,安若望先取道天竺果阿,继续学习神学,在果阿和柯枝的寄宿学校教授学生人文科学。 安若望在天竺和交趾传教四年之后,准备进入澳门。 因为欧洲的葡萄牙人在澳门获得居住权,来自欧洲的传教士们只能停留在澳门。 安若望从果阿启航,沿着锡兰海岸前行。 他抵达马六甲,并在这个由葡萄牙人布防的城市停留了两周。这里不仅是重要的商贸中心,更是从印度前往菲律宾、中国和日本的海上要道。 从这里再次启航,前往澳门,先学习中文。 这一年,大明开放海禁,安若望才得以只身进入中国。求得当地主官的允许,获准入居广东肇庆。 安若望身穿佛教僧侣的服饰,他们对中国官员自称来自“天竺”(印度),致使中国人以为他们是佛教徒。 他不敢直接回答传教的目的,否则他可能会被驱逐,在广东修建了一座带有教堂的小房子,建立了第一个传教驻地。 为了传教,他们从西方带来了许多用品,比如圣母像、地图、星盘、西式纸质装订《圣经》和三棱镜等,安若望带来的各种西方的新事物,吸引了众多好奇的大明人。特别是他带来的地图,令大明人眼界大开。 安若望行事小心谨慎,放弃僧侣服饰蓄发留须,并穿起了儒士的服装。主要精力都在学习汉语和中国的礼节习俗,以博得大明人尤其是官员们的信任。 因为安若望精于制造各种新式机械,特别是成功预测出一次日食现象,慢慢受到官员子弟们的关注,后来将他引荐给当今宁王。 宁王求新求变,总是让他制造一些奇奇怪怪的新东西,安若望利用自身掌握的知识全力施为。 于是,就有了火烧太师朱寿府的那辆装甲战车。 宁王感恩于此,拨款给他,安若望这才能在金陵及南昌两地各建一栋教堂,也算是在大明扎下了根。 如今,教堂中整洁干净,各种圣具被擦得一尘不染。 回忆这一路过来的艰辛,安若望着教室的二十四扇玻璃窗感慨不己,因为如今有了宁王资助,窗上全部安装的是从法国运来的用铅条镶嵌的彩色图案玻璃,上面绘有花卉和圣经的故事。 一个全身黑袍的青年人正在忙碌。 “南宫修士,辛苦了。”安若望道。 “最高莫若天,最尊莫若主,为主服务,应该的。”那青年修士抬头一笑时,露出一口雪白晶莹的牙。 这段时间安若望离开南京一月有余,二人坐下倾谈,南宫离修士汇报这期间关于信徒们圣洗、坚振、圣体、告解、终傅、神品、婚配等七大圣事的具体。 安若望在一边默默点头。 “关于南京近期的社会形势……南宫修士有所研究吗?”安若望忽然冒出一句。 南宫离一脸茫然,凡世间的纷纷扰扰,与一个安守清贫的修士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 “白马寺,知道吗?”安若望又问道。 “佛教小庙,听说过,没去过。”南宫离笑道,他白净的脸孔上满是真诚。 “玉摧红急匆匆地把我从南昌召回来,难道就是请我去看一个人工开挖的石洞……”安若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这一夜,安若望拿出葡萄酒和饼,陪南宫离喝到钟响十二下,这才互道“阿门”。各回自己的休息室歇息。 …… “同样是师太的屁股,为什么牛鼻子老道摸得,老衲我就摸不得了?!”张三跳脚叫道。 张三也是口误,当着人家亲儿子的面,把知府燕攀龙的官威比喻成了师太的屁股……燕归云的脸色越发阴沉。 玉摧红赶紧居中调停,笑道,“你们赵氏船厂工会是轻易不闹,这一旦闹起来,就要近十万人站上街头?” 张三委屈道,“不闹,赵半城怎么舍得拿银子出来,支付拖欠大家的薪水。” 玉摧红笑道,“你们丢臭弹倒是丢得开心,把人家应天府衙都给砸臭了。” 一旦重提这件尴尬事,张三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偷瞥燕归云一眼,对玉摧红小声道,“我船厂的兄弟们可真没去干那事,谁知道秦淮河上这群娘儿们不请自来,我们前脚刚走,她们就在金木柯的教唆之下,闹了一个不好收场。” 第七十五章 酒入愁肠 二月初三,傍晚,微风。 燕归云心情沮丧,玉摧红陪他酒至半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要因我而死。”燕归云叹道。 燕大少所言的伯仁,当然是今日己经山穷水尽的赵半城。 “赵大老板如今在赵氏船厂内,这个会只怕要通宵达旦了。”玉摧红道。 “什么会?”燕归云问道。 “谈谈赵氏船厂以债转股的事宜。”玉摧红道。 “我不懂。”燕归云苦恼地摆摆头道。 “我也觉得,那种事情太显麻烦。”玉摧红附合道。 “铁无双呢?”燕归云道。 “正在贴身保护赵半城。”玉摧红道。 “只怕是……现在的赵半城身边有好处捞吧。”燕归云苦笑摇头。 铁无双的武功和机智尚可,但如果只凭本身功夫,让他单独去与裘三两血拼,只怕还未到段位。 “如果,我事先找好一个治得住裘三两的人,让他给裘三两银子使,陪裘三两喝酒,只要熬过了今夜子时……” 讲到此时,玉摧红适时打住。 如今裘三两也是成名人物了,限定时间内他不能杀死对方,就算任务失败,这个夺命红单也只好就此放弃。 “既然你如此熟悉裘三两,能否……?”燕归云垂首吞吞吐吐道。 龙抬头之战以后,燕归云处境极其尴尬,如今他想让玉摧红牵头,联络了裘三两,让他们好好再打上一架,胜负在这时候已经不再重要,燕归云能扳回一点颜面,便觉得最好。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玉摧红笑着挽住燕归云的肩头,二人相携同行。 此际外间华灯高挂,秦淮河水雾不生,水月光晕之中,彩灯连绵十里。 两岸之上人流如潮,众人目光留连聚焦处,勾栏之中美妇巧笑,红船之上少女漫舞。 燕归云穿行在这脂粉从中,心情大为好转,口中仍然抱斥道,“如此非常时期,你还有闲心思去琢磨美人?!” 玉摧红瓮声道,“原来燕少不喜欢,正好我们换个去处。” 不待燕归云反驳,玉摧红大步向前,穿街巷,过赌档狗栏,把他带到一处屋宇杂乱低矮之地。 燕归云初至此地颇多不适,他爹爹燕攀龙这十年来休养生息,现在已经将陪都南京建设成为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大城市,但是正如铜板也有正反面:这里有皇都,必有牢狱,这里有富宅官邸,肯定也会有贫民窝棚,好此天渊之别,不是一个小小应天知府可以改变。 好在这一路不长,又至秦淮河一隅,此处河水清悠,微凉冷风之中,无数小舟泊岸。 玉摧红熟门熟路,在江边左转右拐,所找的一个敞篷小舟藏身一角,那位船主白净的脸孔之上眉眼灵动。 燕归云见了这船主,竟然是眼冒火光。 此人,当然就是领着数万工匠们大闹应天府衙的首领:张三! 张三见了玉摧红,正要准备说笑,待看清他身后这位人皮面具蒙面的燕归云,只能尴尬一笑,敬请二位登船。 张三拔锚,由他顺水推舟。 玉摧红不愿意燕归六再去想不开心的事,忽然笑道:“你看,这水面的涟漪。?” 燕归云道:“嗯。?” 玉摧红道:“燕少,你可算清了,有多少道?” 燕归云道:“一百八十七道。” 夜色之中,玉摧红的心跟着沉落下去,连脸上的笑容也变僵硬了。 因为在海的另一边,他也数过涟漪。他了解,一处海外孤岛,一个无行浪子,数上三百六十多天的海浪涟漪时,那是多么的寂寞。 张三的船上摆放三只竹筒,里面是美味的澧酒。 这酒乃是古法酿造,作法为:让女子先用牙齿把熟米嚼过,然后放置木柜之内,令其发酵,经过几天之后,便成了美味的醴酒了。 张三乃是光棍一人,只不知这澧酒在酿造之前,酒米是请哪位女子咀嚼,王摧红知道燕大少素有洁癖,若是晓得这澧酒的制法,不知他要做何反应。 竹筒之中的醴酒味带甜酸,燕归云心中抑郁,端酒就饮,眨眼间喝下三升。 这时,张三已经钓起一条大鱼,他从靴筒之中拔出一把牛角弯刀,看看燕归云,将那把弯刀在水中洗洗,本来是他干惯了的活计,杀鱼剖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燕归云醉眼旁观,心头微微一漾,张三使刀杀鱼,角度,力道,拿捏精准,这刀法莫说的是宰鱼,便是杀人也足够了! 此时张三将枢纽一拍,几块船板自动翻转拼叠,吱戛声中,在正舱中搭设出一张桌案。 这船中设计精妙,船板上拱可为桌,下翻又成了床榻。 玉摧红笑道,“舒服,这就怪不得张三哥以船为家了。” 张三自嘲道,“除了这条破船,其它全部输在狗场咯。” 张三爱赌常输又喜欢结交朋友,常常穷得厉害,倒是难免了。 玉摧红笑道,“既然张三哥手头紧,我出一千两买下这条破船,你觉得意下如何?” 张三手指玉摧红,想说什么又忍住。 玉摧红又笑道,“一万两!” 张三摇头道,“你跟铁无双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这船不卖,若再卖了,老子就无处容身了。” 如今房价虽然高乞,但是一万两银票也能在金陵城里购买一套房宅,张三为何要死守一条破船,燕归云为之大惑不解。 此时张三揭开桌案上的瓦罐,活鱼现宰,所以煮鱼的清水里面连姜片都不需放过,如今汤汁白如牛脂,鲜香四溢。 燕攀龙不喜欢阉割民意,所以今天柒厂去闹,明天油坊去闹,商贩们接着再闹……如此以往,应天府衙的大门之前,一年到头总是有两三百天里不得清静。 “同样是师太的屁股,为什么牛鼻子老道摸得,老衲我就摸不得了?!” 张三这句话当真是话糙理不糙,赵氏船厂的工匠们己经有三个月未拿薪水,谁都可以去应天府街闹,燕知府如果强压着船厂工匠们不可以去闹得,就显得有失公允了。 燕归云只知言行适度是对他人的尊重,因为太过重视平等和宽容,他一肚怨气,反而不知如何指责对方。 他干脆闷头饮酒,澧酒虽好,后劲绵长,燕大少的酒劲涌上来,他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扯, “我要这面具有何用?!” 第七十六章 梅花三弄 不知不觉之中,张三的小船随波逐流,竟然又飘到了红船聚集的附近。 当时流星刚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弦月,正挂在远处的一处红船顶端。 风中带着脂粉的香气,雾却慢慢的升起,各色美人调笑声中,景色旖旎而且模糊。 众人印象中的燕归云,永远都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只闻其俊美,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今日见燕归云乍一揭开人皮面具,只见面前这位金陵第一公子哥,目似朗星,鼻如悬胆,满面晶莹之光,五官搭配之精美到了一种极致。 燕归云因为酒醉而毫不自知,他那双略显慵懒的大眼睛在顾盼之间,便似乎一道突兀的闪电,撕裂这无边的夜幕。 张三心道,“这,只怕就是传说中的盛世容颜吧,哪个红船有个长成这样的女子,老子攒银子也要去照顾生意的,至于男子长得这么漂亮吗……就有点白瞎了。” 秦淮河上本来莺歌燕舞,只怪燕归云这次展露真容来得太过惊世骇俗,江边附近竟然是一片令人滞息的沉默。 此时,花不敢香,虫不能鸣,连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玉摧红察觉气氛有异,赶忙催着张三掉转船头。 看着孤舟远去,重新又涉入水幕之中,围观人群这才能深喘一口粗气,纷纷窃窃私语。 “此人,就是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吧?” “这男子美得……真是祸国殃民。” “在龙抬头之战中,他不是弃权落跑了吗?” “如果你本来就身世好,又有了这样一副好皮囊,还会傻到去和‘第一杀手''裘三两搏命吗?” “也是,也是!” …… 秦淮河之上,本来是红船贴着红船,如此口口相传,速度散播得飞快。 于是,又有多事之人,将“公子燕归云忤父命,如何坚拒首府杨廷和之女”的这段古儿搬出来重讲。 大家正在添油加醋,将此事讲得‘如朕亲临''一般,忽然,呼喝咆哮声中,一艘本来在浏览夜色江景的官船,忽然掉转船头,驱散拦路船只,急急奔着燕归云遁走的水路追去。 …… 张三将小船划至偏僻处,对玉摧红低声问道,“那几年,大家伙儿揪着你跟查琦桢去比脸蛋,金陵的娘儿们有现在这么白痴吗?” 玉摧红偷看一眼沉默的燕归云,故作苦恼状道,“不好比较,只不过……我们那个时候的女拥趸们,比较矜持。” 二人还说话间,止水之中浊浪翻滚,一艘官船拍浪而来。 官船之上,晃亮上百只灯笼火把,将这一隅照得白昼一般。 “相好的停船改道,老子张三。”张三开声示警。 官船之上的众人并不理会他,反而高声问道,“对面的船上,可有公子燕归云吗?” 燕归云正觉得火光灼眼,一抹额前长发,懵懵懂懂道,“你我素昧平生,请问,寻在下做甚?” 官船之上,一个少女声嘶力竭地叫道,“撞死他!” 官船本来就船体坚固异常,比起这小舟何止要大几十倍,小舟与它撞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张三心说要坏,伸竿入水迅速掉转船头,可惜二船之间太过靠近,张三正想从斜次里开溜,官船拍过来的巨浪己经推得小船左偏右转。 在咔嚓一声之中,张三的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 “全特么跳下去救人呀,我家少爷不会游水!”随后追至马班头语带哭声道。 应天府衙的大小捕快们纷纷跳入水中,只是那官船激得这段水域之中浊浪翻滚,哪里还寻得到那三人的影踪。 …… 应天府衙公堂之上,燕攀龙盯着面前这张状纸有点发怔。 状纸一页,上面只写有大字八颗:“夫死、无嗣、翁鳏、叔壮!” 马班头在一旁侍立,看见燕知府一脸懵懂,他赶忙递话过去:这张状子乃是一个妇人递交上来的,其丈夫去世多年,如今她想改嫁,奈何家公方面极力阻挡,迫于宗族压力,一级一级的官员不愿意审理,如今,这状子竟然递到了应天府衙。 “马班头,这种状子……你怎么看?”燕攀龙道。 “婚娶之事,关乎民情,小人不敢拿捏。”马班头低声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拦得住吗?” 燕攀龙知道马班头的收敛脾性,知府大人含笑大笔一挥,直接判一个字:嫁! 他又在状纸尾端标注:二月初三。 “老爷,如今子时己过,初四了。”马班头提醒道。 “那,赵半城呢?”燕攀龙沉吟道。 “赵半城还在船厂之中开会,到会者乃是本城十二家钱庄银号的掌柜,……如此看来,他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马班头一五一十回答道。 燕攀龙虽然不语,目光之中微露快慰之意。 如今夜阑夜深,马班头陪着燕知府边走边说,二人步入后园。 前任知府种下满园的红梅,虽然如今冬去春来,梅花依旧开得盛意恣肆,在水银一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之下,红得似火燃烧。 燕攀龙公务繁杂,难得赋闲,只有此时,他才能闻到这一阵沁人肺腑的清香。 谁知,梅香之中,闪出一条灰色人影,手执梅枝,出势疾似利剑。 “谁?!”马班头抢上一步,喝道。 那人也不说话,手中梅枝如闪电般刺出,刹那之间,便已向马班的肩,胸,腰,刺出了三势。 他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匪夷所思,这三势刺出来,手中一枝残梅竟然像是化为三枝。 幸好马班头的身形已先展动,手中连消带打,堪堪避过对方攻势。 对方的变势奇疾,三势刺过,接着又是三势跟着刺过来,丝毫不给马班头喘气的机会。 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这时,马班头总算将配刀抽出,出手一式风卷残云,锋利的刀尖逆势而入!截斩得对方手中梅枝寸寸断裂。 那人却是嘻嘻一笑,身形倒飞三尺,马班头趁势追击。 燕攀龙一介书生,全无功夫,目中所见:‘哧哧''刀声不绝,满园红梅落英如雨,一条灰色影子在前面灵猴一般地跃起纵落,一团闪亮的刀光在后面如影随形的砍杀。 二人越追越远。 燕攀龙有惊无险,反而觉得场景有趣,如今二人远去,知府大人正好将大袖向后一甩,只觉得这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引着他靠近,越近。 只是,云蒸雾蔚之中,忽然现身一人,他声似鹰隼啼血,发如白雪飞霜,喃喃自语道,“番子总是这样顽皮……” 燕攀龙垂首深深一礼,道,“下官燕攀龙,参见东厂黄公公。” 黄公公眼皮不抬,冷声道,“你,觉得这一式‘梅花三弄’如何?” 第七十七章 云烟深处 燕攀龙心中一凛! 歌有云: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燕攀龙当时醒悟了过来,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刚才,黄公公的近侍番子兀然出手,不过是为了引开马班头,这东厂副督公星夜来至,不知是何居心…… 燕攀龙小心道,“回黄公公,下官科举出身,不懂什么武功。” 黄公公笑道,“你儿子燕归云坚拒杨首辅联姻,火烧你的府衙,完全不同于你的作派哟。” 儿子的劣事被东厂副督公黄公公重新又提及,燕攀龙心中一个哆嗦,道,“小儿顽劣乃是因为管教不严,下官惶恐。” 黄公公道,“这小子如今还是跟玉摧红他们混在一块吧?” 玉摧红弑杀叔父查一清这个案子,虽然有上峰暗自压制:不许应天府查办! 此子的形像,在燕攀龙这等方正之人心中早己丑陋不堪。 燕攀龙闻声愁眉紧锁,沉声道,“逆子这次又在与恶贼为伍,下官立刻去缉拿他。” 黄公公笑道,“教儿子,有事没事,又要下那十三省通缉令?少来,少来啦。” 燕攀龙沉声道,“请黄公公示下。” 黄公公怪笑一声,道,“聪明的孩子才会顽皮,不许打骂他,要放养!” 牛羊才需放养,燕归云是一个活生生人,怎么个放养法儿?燕攀龙不明就里,抬头时一脸茫然。 黄公公示意燕攀龙摊开手掌,将一个纸卷放在他掌心,低声道,“这可是为你升官助力的,看懂后适时毁去!” …… 马班头今日心中有愧,所以在燕知府受袭之时,他选择挺身而出,殊死抵挡。 只是这‘刺客''轻功太好,对方的身法一旦展开,就仿佛灵猿一般跳跃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树梢。 对方颇显玩味之意,兀是马班头刀刀致命,可怜他一刀接着一刀地砍下去,总是在关键时刻,离对方身体差了那么小半寸! 人到了这把年纪时,精力自然难免衰退,马班头毕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追至他内息紊乱,对方腾云一纵。 月华倾泻处,‘刺客''遁去无踪。 马班头气咻咻地拖刀回转时,幸喜燕知府站立原处安然无恙。 燕攀龙远远摆手,将手中纸条咬碎,他费力地吞咽下去,这才招手示意。 马班头小心近前。 “归云儿现在出息了,知道在外结交贵人。”燕攀龙笑道。 马班头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你速速唤公子回来,告诉他,爹爹与他有要事相商。”燕攀龙道。 “哗啦”一声,长刀坠地。 马班头再难支撑,恸哭道,“今夜,少爷游历秦淮河,不成想,他所乘小舟被杨首辅之女的官船恶意撞毁,应天府捕快们加上征集来的附近渔民,大家捞足了一个时辰,始终一无所获。” 燕归云不习水性,这,这,这…… 燕攀龙以身掩面,嘶声道,“为了给你洗白履历,爹爹我这才接下这种无聊赛事,如今你我人鬼殊途,归云儿呀归云儿,爹爹办这赛事还有何用?!” …… 当然,燕归云绝对不可能那么容易死的。 如今,雾,重重!水,热得很! 玉摧红和张三依旧是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淌着汗,在这季节真是格外舒服。 春天虽然早己来到,江水之中依然冷得厉害,好在这里并不是秦淮河,只不过是一个大浴池而已。 水中的张三喃喃自语道:“张三有幸,若不是托了您二位的鸿福,还不知何年修月,才能到这样高级的池子里来泡澡。” 唐诗有云: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旦老板有了学问,连他旗下经营的公共浴室,都应该取上一个响亮的名字,所以这里就叫作:华清池。 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一边喝烧酒,一边泡澡,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本地那些有钱又有闲的男人们,赌博之外,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泡上一两个时辰。 张三倒是头一次光顾,因为他除了太忙之外,还总是穷得口袋里叮当都不响一声。 所以张三喝下一碗烧酒,才诧异道,“燕归云怎么还不进池子?” 无论是张三,还是玉摧红,都是水中的泥鳅,断无溺水的可能,我们的燕大少当时多喝了几口河水,慌乱之中,他还是抱住了一块船板。 至于后来,他怎么涉水从马班头眼皮下开溜,又怎么进的这浴室,燕归云己经全数都记不清楚了。 如今的燕归云依旧紧紧抱住那块船板坐在池子边上,象一个闯祸了的孩子。 玉摧红笑道,“大概,我们的燕少还不习惯在人前宽衣吧。” 张三切了一声,华清池里泡澡的虽然没有杨贵妃,男顾客却是不少,大家彼此间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张三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是什么人想弄死燕少?” 燕归云闻声打了一个寒战,咬牙切齿道,“杨妙蓉!” 张三瞥了一眼玉摧红,道,“这又是哪一路的瘟神?” 玉摧红悠然道,“北京有个官,姓杨,乃是当今皇上的老师。” 张三嗯了一声。 玉摧红又道,“如今他位居首辅。” 张三呸了一声,道,“罗里八嗦,你就直接说,是首辅杨廷和的女儿杨妙蓉,咦……她,为什么要杀燕少?” 玉摧红喟叹一声,自燕归云金榜题名,讲到杨首辅榜下捉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期间他喝下三碗烧酒。 “一个首辅千金,苦苦等你六年,还成了大家的笑柄,这女子逮到了你,不提刀杀人才怪。” 当真是,不吃饭的女人,这世上也许有几个,不记仇的女人,却连半个也不可能没有! 张三为人豁达,不喜谈人是非,所以既算此事早就街知巷闻,他却是头一次从玉摧红口中听说。 他抬脸看看二人,道,“现在换个话题,不知道你们中间的哪一位大老板来赔我那条破船呀?” 第七十八章 挣钱买卖 “此事由我来担着吧。”玉摧红道。 燕归云冷哼一声,既然张三的小破船被毁这件事由自己招致,以通情达理着称的燕大少当然会照价赔偿。 燕归云对着玉摧红单手一摊,道,“拿银子来。” 玉摧红皱皱眉,还是利索地将袖中袋中的银票,银锭,银角子等一同奉上,今日他出门还算小心,所携的银两足足有一万两有余。 张三苦脸看看玉摧红,玉摧红对他使个眼色。 张三长叹了一声,将之全数收入囊中。 燕归云估摸这些银子买下张三的破船足足有余,只是燕少不屑其贪财嘴脸,故意恶声道,“剩下的呢?” 张三当时一怔。 玉摧红一拍额头,对张三赔笑道,“剩下的……我们慢慢还。” 燕归云当时来了脾气,怒道,“敲诈都敢敲到本公子的头上来了,你当你的是金船玉船?!” 张三冷笑道,“我见你至今死抱着一块船板不放,还当你是识货的,原来也是一个睁眼瞎!” 燕归云这次勉强从水下逃生,难免有些后怕,所以他一直死抱着那块船板不放,其实无瑕细瞅。 其实此木手感沉重异常,在水中应该全无浮力。 燕归云这时才明白,自己能够涉水逃生,原来靠的全是玉摧红和张三从旁携助。 这块船板木质坚硬,色泽紫黑,凝重,年轮呈纹丝状,纹理纤细,有不规则蟹爪纹。 燕归云看清楚时,不免心中暗暗叫苦,此乃是红木中的极品:紫檀木。而且是老紫檀木! 燕攀龙执政金陵这十年,金陵经济发展迅猛,居民富庶,于是品味高雅的高官和富商们纷纷加入炒作红木的队伍,导致红木价格逐年爆涨。 所以,关于红木价格民间炒家有“寸木寸金”的说法。 紫檀木本来就是红木之中极品,紫檀木又分老紫檀木和新紫檀木,因为高端炒家暗中将老紫檀木囤积居奇,往往有价无市,所以老紫檀木更是红木之中极品的极品! 张三成日里哭穷,暗地中却用价值连城的老紫檀木钉成一条不打眼的破船,拥有如此珍贵之物,便怪不得他时时以船为家了。 今晚若真的被撞毁的是金船玉船还好,起码还能估出个价格,这老紫檀木船可怎么计算…… 燕归云眉头一皱,指着张三道,“金陵最大的红木炒家,原来是你!” 张三谦虚的笑道,“小小收藏,入不了各位公子爷儿的法眼。” 大家都是熟人,如今既然是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认了帐,张三便懒得立下什么字据了。 “风吹鸡蛋壳……下一句是什么?”张三迟疑道。 “财去人安乐。”燕归云闷声补充一句道。 “兄弟,笑一下,才几个银子的事,慢慢来,哥不急着催你还。” 张三大笑起身,他的脸上浑没有了今日大家初见时的拘谨,振袖壮歌而行,:“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谁言碧云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 以有数的银子购买到价值无法估量的红木极品,如今只欠下了一屁股债,燕大少到手的,却还有这块名贵的船板。 燕归云对着这块船板发了癔症,自语道,“这次,本少爷是赚了,还是赔了?” 玉摧红有些迟疑道,“买卖,买来卖去呀,不好下定论。” “这,到底是得罪了哪路财神,本公子……又得开始琢磨挣银子还帐了。”燕归云道。 “如果,劫杀查琦桢的红单再发出来,我一定帮你格外留意。” 连玉摧红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 当年,十五卫离开崆峒,躲进岳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江湖是非,其实远非如此,一脚踏入江湖之日起,你就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由不得你选! 十五卫叹了一声,他承认自己始终还是一个江湖人,江湖人一语不合就要开打,谁会喜欢罗里罗索地开会。 所以岳增让他代主家列席这个会时,十五卫心里虽然有点抵触,但还是来了。 这一次,岳增发了话,金陵十二家银号同时出手,解决了赵氏船厂的“钱荒”危机。 所以,今日这次会议内容就是:为了表示对各家的感谢,赵半城重新调整船厂的股份,分出其中四成股份,与众恩家利益分享。 当然,金陵商会会长岳增独占其中三成,金陵十二家银号分配那一成股份。 如此简单的事情,一个会却也是开了一个通宵达旦。 十五卫托辞出了议厅,作为金陵商会会长岳增的代表出了声,自然没人敢去阻拦。 外间空阔无比。 赵氏船厂的厂房巨大,高过十丈,其中可以行船跑马。 在一排又一排待修或者在造的出海巨轮的阴影之下,十五卫觉得很不舒服,在这些强大的怪物面前,人显得格外渺小,渺小得如同尘埃。 这时,一个高大异常的汉子挡在他近前,笑道,“老管家。” 十五卫点头,道,“你就是那位在给我家主人献图的铁无双?” 岳增,借盐引制度而发家,生意场之上手段强硬,被金陵众商人视为‘商场巨鳄’。 岳老爷一直有鲸吞赵氏船厂的野心。 在这关键时候,铁无双求见,以献图为名接近岳增,当时岳增竟然支开众人,二人在密室之中详谈连十五卫也不得内入,之后岳增改变了初衷,可见铁无双此人颇不简单。 十五卫饶有兴趣的看看面前这个年轻人,道,“不知有何指教?” 铁无双笑道,“没出一两银子,凭白就得到赵氏船厂的股份,岳老爷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十五卫淡淡一笑,主家岳增的起初的意图是吞掉整个赵氏船厂,如今虽然占股三成,已经没什么惊喜可言。 铁无双凑近小声道,“你家老爷就没让你捎带点什么来谢我?” 闻听对方如此敲诈主家,十五卫冷冷一笑,道,“年轻人行事,还要懂得适可而止。” 铁无双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主儿,他将豹眼一翻,道,“咋地,铁大爷为了这美事忙前跑后,跑得腿肚子都瘦了一圈,你还想过河拆桥,替你主子把本大爷的辛苦费也给省了?!” 知道对方是崆峒高手,铁无双其实始终小心。 兀是如此,在十五卫的眼中,铁无双已经露出九处破绽,他细长眼一眯,右手轻轻伸向左腕…… 第七十九章 一成股份 十五卫的左腕之上戴有一只铜环,到了他这把年纪,当然不可以再佩戴什么阴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字样的长生环。 这个铜环中空,里面藏着一把用缅铁千锤百炼而铸成的软剑,剑名“绕指柔”。 崆峒派本来以剑术为主,出招奇险辛辣,十五卫更是深谙此道,他只准备一剑挥出,就要将这个不知进退的江湖后辈铁无双刺上一个对穿窟窿! “福不可享尽,话不可说绝……”十五卫手指按住剑簧时,脸上带着温文的微笑。 铁无双大嘴一咧,右手也悄悄摸向腰后的“量天尺”。 正在此时。 “老管家,您这是准备掏银票,还是掏家伙呢?” 背后呵呵一声朗笑。却是船厂工会的张三! 这张三口中说笑,双拳却是一握,关节暗暗爆响,摆明是要准备相助铁无双。 如此以二敌一,十五卫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击毙敌,干脆顺手从袖筒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在铁无双的足下,自己拂袖而去。 铁无双捋袖又要去追。 “铁大爷,差不多就算了。”张三笑道。 “艹,就特么这么一点点,把你铁大爷当叫花子来施舍嘛!”铁无双怒道。 朝阳之下,船厂的大门徐徐打开,成千上万名工匠们如潮水一般的涌了进来。 金陵十二家银号注入首批钱款之后,赵半城先期发放给所有工匠们三成工资,虽然不能兑现全部承诺,但也算是这三个月以来给了大家一个交待。 在张三的号召之下,工匠们答应恢复开工。 今日真是巧之又巧,十五卫准备出手击杀铁无双,正碰上率队开工的张三提前示警。 “恭喜铁大爷,您又在鬼门关前闯了一趟。”张三道。 “想杀铁大爷的人多了去了,麻烦姓傅的到后面排队去吧。”铁无双不屑道。 “岳增在商场上树敌无数,你说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张三笑道。 “关我甚么鸟事。”铁无双道。 “对方服软认栽也还罢了,如果不依不饶的试图报复,往往还未启动,便先被十五卫一剑给杀了。”张三叹道。 “做狗能做到这种份上,这姓十的还真狠。”铁无双摇头道。 “岳增的管家自然不同寻常。”张三道。 铁无双眯眼看了张三半晌,促狭笑道,“我觉得,你应该今晚跑去雷公许愿树下,丢上一个白条子,上面写着‘岳增该死'',引裘三两现身,顺便为民除害。” “他又不差我的工钱!” 面对铁无双将那件尴尬事重提,张三闹了一个大红脸,他哼一声,干脆小跑离开。 …… 如今会议结束,金陵十二家银号的掌柜子应该是在其中大有斩获,出门时他们照旧腆胸凸肚,鼻孔朝天。 只是,这些掌柜子到了铁无双面前,脸色俱是一青,众人躬身小心道,“铁爷。” 看来,大家应该是在铁无双面前吃过不少苦头。 铁无双脸色一肃,淡淡嗯了一声。 掌柜子们点头哈腰请过安,轻脚而去。 昨夜会议在赵半城的账房中召开,账房当然设在船厂之中。 门楣虽然也算高大,铁无双大步进门时候仍然需要低头躬身,他口中大不客气道,“赵半城。” “是谁唤我爹爹?”里面回应出一个女声,声似出谷黄莺。 铁无双闻声倏然一惊,贸然冲进的身形蓦然一挫,竟借着体内真气的收转,硬生生地将自己前进的力道变为后退,后脑差点撞在门框之上。 “先生请进。”那小女子柔声道。 账房中,这位小女子正在拾掇,她一袭粉绿萝裙,眉若轻烟,清新淡雅,杏眸流光,水色潋滟,挺翘的小鼻之下,樱唇粉嫩,年不及二七,双目之中却又显出一份超乎她实际年龄的沉稳。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那少女光滑得如同缎子一般的皮肤之上,显出玉质般的晶莹。 小女子含笑浅浅一福。 “我……”铁无双准备了一肚子讨要好处的说辞,却不是用来与这等乖乖女去纠缠。 见对方又使礼数,铁无双峰腰微微一拧,行云流水般地侧身后退了一步,道,“你忙你的,我坐着等。” 小女子点头避开。 铁无双久坐疲乏,干脆在大椅上略打一个盹,一个身材修长,面带和善的男子已经挡在身前。 那男子拱手笑道,“铁大先生义手施援,赵半城在此先谢过。” 铁无双将大手一摆,瓮声道,“别整那没用的。” 赵半城淡然一笑,转身从书柜的暗格中抽出一物。 铁无双做惯了现金买卖,本以为此次大事办成应该有大把银票的进项,偷瞥案几上那张薄薄的纸张,他心中不快,冷冷道,“就算房契,地契,我师徒两个人去分这么一张,总是觉得不方便。” 赵半城如今性命得保又兼船厂开工,称得上顺风顺水,如今气势当然与当初大为不同,他眯眼盯住铁无双,沉声道,“如果给出的酬劳,是我赵氏船厂的一成股份呢?!” 正常运转的赵氏船厂发展稳健,产能旺盛,乃是金陵的龙头产业,金陵十二家银庄联合砸下巨量资金,也才分到其中的一成股份,这都己经让那十二家的掌柜子相当满意。 赵氏船厂的一成股份代表着多大一笔财富……?! 铁无双闻声一惊,暗中卸去力道,才未将身下的座椅一把坐断。 赵半城看出了对方的失态,正色道,“您师徒对赵某恩同再造,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铁无双狠狠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乱跳,慢声道,“赵老板太客气了,铁某代师父谢过。” 赵半城知道对方是故意扮矜持,也不言语点破,转头低声吩咐道,“佳期,备笔墨,请铁大先生将这股权文书签了吧。” 大小姐赵佳期闻声而出,她低眉敛目,雪白的十指顶托着一支玉杆狼毫,柔声道,“先生,请!” 铁无双盯着那份股权文书看了又看,一双大手狠狠搓动,却不接那支毛笔。 赵半城笑着问道,“对这份文书,铁大先生还有不满意之处吗?” 铁无双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第八十章 蜜糖毒药 赵佳期一头雾水,迟疑道,“爹爹,铁大先生他……” 赵半城望着远去那高大的背影,喟叹一声,道,“老夫刚才示好过甚,他反而有些迟疑了。” 赵佳期小声道,“那他……就这么走了?” 赵半城笑道,“静候无妨,铁大先生此去,可能,是去和他的师父商讨。” 赵佳期不解道,“反正到最后都会签的,师徒之间,谁签不是一样。” 赵半城笑道,“非也,非也。” 在这笔惊人的财富面前,铁无双还能保持如此冷静,确属难得了。 …… 天青,天蓝。 如今浓雾已经消散,太阳刚刚升起,路边老树的新芽之上雾珠晶莹,亮得如同珍珠。 只是铁无双躬身钻入马车时,脸色变得格外沉重。 车马悠悠,穿街走巷,去的伊萨贝尔酒吧。 春天的阳光干净而温暖,玉摧红微闭双目,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养神。 更远处的江边,大胡子船长胡里奥正与马班头交谈。 如今,赵氏船厂正式恢复开工,胡里奥船长停在船厂之内的那五条受损巨轮,巧手工匠们很快就能将他们修复,交付使用。 心情大好的胡里奥船长现在每根胡须上都充满了笑意。 铁无双乐得清闲,远远只旁听马班头讲到“景德镇”,“批文”两个字样。 胡里奥船长脸带笑容,点头不己。 马班头其实与玉摧红,铁无双二人早己结识多年,只是,如今的玉摧红仍然背负着查一清命案的嫌疑,这二人又是公子燕归云的朋友,马班头恪于自己这应天府总捕头的身份,干脆与他们装作对面不识。 马班头将话传完,转头就走。 这时,胡里奥船长才注意到铁无双回转,张开双臂狂奔而至,将铁无双紧紧的拥抱,大声道,“铁大副,船长胡里奥对您致以最崇高的谢意!” 铁无双不习惯这种西式礼数,只是在对方肩膀上拍拍,笑道,“忙你的去吧,胡里奥船长不是要去应天府衙拜见燕攀龙大人吗?” 胡里奥船长点点头,道,“只是不知道应该带什么见面礼。” 铁无双凑到他耳边,道,“你只需要告诉他:燕公子如今安然无恙。对于知府大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几天里,胡里奥船长亲眼见识到铁大副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现在他对铁大副崇拜到五体投地,胡里奥船长小心念了几遍“燕公子如今安然无恙。”,登上自己的金篷马车,直奔应天府衙。 …… “妙会非绮节,佳期乃良年。”铁无双忽然吃吃笑道。 大家印象中的铁无双:逞勇斗狠,强取豪夺,凡事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这么一个吟诗作赋的铁无双来得太过突兀。 玉摧红闻声睁大了双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铁无双笑道,“师父,你说怪不怪,赵半城将自己的闺女命名为赵佳期,这该是多么急着想把女儿嫁出去?” 玉摧红接口道,“那女娃娃面相如何?” 回想到刚才见过的那位赵氏千金赵佳期,她微笑时带着一点娇憨,颇为可喜。铁无双赞道,“这小脸蛋虽然算不上倾城倾国,可是看上去真是舒服。” 玉摧红漫不经心道,“只有忽然变得喜欢谈论别人家的家长理短的铁无双,才最让人觉得奇怪。” 铁无双知道绕不过话题,低声道,“赵半城要将船厂一成的股份送给我们。” 玉摧红微微一怔。 当初,为了保住船厂运作的独立性,失去曹御史庇护的赵半城,凭着那八成股份,宁可抱残守缺,也要与岳增死磕到底。当然,玉摧红和铁无双也是钦佩对方这股傻劲,这才义手施援。 如今,赵半城轻易却拿出一成股份相赠,手笔实在惊人。 玉摧红笑道,“恭喜铁大先生,贺喜铁大先生,您现在己经是真正的有钱人了!” 铁无双道,“可是,那要先签了股权书。” 玉摧红笑道,“铁大先生已经签了吧。” 铁无双闷声道,“我总怀疑其中有猫腻。” 早在会议之前,岳增就己购入两成股份。如今重新调整赵氏船厂的股份分配,他总共占有三成股份,归根到底,赵半城只是给他追加了一成而已! 金陵十二家银号,分配了一成股份,这十二家银号注入巨量资金盘活了船厂运作,赵半城有感激对方救助之恩的意思之外,各家银号入了股之后,注入的资金暂时是提不走了。 其实,赵半城感谢玉摧红和铁无双搭救之恩,给予适当酬谢便可,他却一次给出船厂的一成股份,确实显得有些过了。 玉摧红笑道,“赵半城担心自己势单力薄,所以以此来拉拢我们,以图对抗将来岳增的鲸吞蚕食。” 铁无双摆头道,“只怕,这次上了赵半城的贼船,以后想下来就难了。” 赵氏船厂利润丰厚,是为资本猎场上一块诱人的大肥肉,这次众人确实是帮他应付了岳增的狙击,将来,还会不断出现张增,刘增……之类的商场巨鳄对它虎视眈眈。 二人有些迟疑了,赵半城给出的一成股份,确实算横财一笔,世人喜欢之至,只是,它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打乱原有平静生活的毒药! 玉摧红笑道,“赌得如此之大,这一铺牌,铁大先生杀是不杀?” 铁无双以献图为由,要胁岳增停止狙击赵氏船厂,己经把岳增得罪了,而岳府的管家十五卫也格外让人讨厌,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铁无双昂然道,“杀!” 如今正事己定。 铁无双嘻嘻笑道,“寻常地主家,年终多收得几石谷子的租子,都要开始寻思着再纳上一房小妾。” 玉摧红闻声警觉地看着他。 “南国有女赵佳期,肤白貌美又乖巧。”铁无双道,“最重要的感情生活,她完全是一张白纸。” 玉摧红忍不住笑道,“非也,重要的是,人家有个金陵首富的爹。” 铁无双促狭笑道,“金陵民间有个说法,谁娶了赵半城的闺女,可以少奋斗三十年。” 玉摧红懒懒地嗯了一声。 铁无双道,“只要师父点个头,我现在就去安排下聘事宜,师父您以后就干脆不用奋斗了!” 玉摧红笑道,“这等好事,你咋不去便宜了燕大少?” 铁无双认真道,“我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曹御使这个案子可还没销案呢,赵半城哪有胆子再去和杨首辅争女婿。” 铁无双最后出手,救了赵半城的命,如今计算酬劳,铁大爷得了对方的股份不说,还要琢磨着赵半城的闺女。 玉摧红如今再望着他,脸上透出一个大写的“服”字,道,“铁大先生,劳烦您去把那股权书签了,赶紧回桃叶渡去吧。” 铁无双诧异道,“作甚么?” 玉摧红笑道,“好好去守着您的柳依依,少讲他人是非,看看,你嘴巴都长疱了,火气实在太大。” 第八十一章 叶叶心心 既然知道赵半城心有所求,铁无双反而并不急于去签那股权书。 他先备下整桶朗姆酒及各种美食,去到会馆中,陪着那一班葡国船员兄弟们喝了个尽兴。 众人酒至半酣,走出门时,一泓平静秦淮水之中,河舫竞立,灯船萧鼓。 铁无双闲暇时不喜车马代步,他带着几分酒兴,昂首于灯红酒绿之中徒步穿形而过。 走到青溪水道与内秦淮河合流处,人流变得稀少,现出一片庄严的房舍,房舍其外,临河有一个石质牌坊,正面两侧楹联书:“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于灯火阑珊中,字迹依稀可望。 此处,两河岸边,种植着繁缛的桃树,春天起时,桃叶纷飞飘落于水面,渔夫于是笑而谓之桃叶渡。 如今,春刚至,桃叶萎靡。 偏偏房舍中的高台纱笼处,泄下一段乐声,这乐声,音色浑厚悲咽。 所有离别,思念,悲伤或忧愤尽在其间。 铁无双闻声,将脚步放轻,他虽然不识此曲,但是听着听着,一种伤感悲切的情绪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此处居住的人客非富既贵,众皆喜静,更深时刻,春虫蛰伏,飞鸟不惊,估计是奏乐之人打理得法,抑若是大家都己经习惯了,众人在这乐声中翩然入梦。 铁无双正站在墙外默默品味,这乐曲到了铿锵处,竟然又是戛然而止。 “风寒露重,铁大哥方便的话,就进来坐一坐吧。”院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低沉嘶哑。 铁无双闻此女声,本来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连乜斜的醉眼,在此时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推开门,先看见一隅芭蕉三五株,铁无双穿过偏厅,侧身穿过长廊,这才进了厅房。 厅房中干净雅洁,一盏精致的朱雀形状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之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灯下的几案之上,平放一样乐器,长近十尺,上有二十五弦的乐器,此物为瑟。 铁无双这半个月来恶补乐器之理,借此时机,正好对瑟摇首念道,“......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土女。” “铁大哥,你又不是我们这等靠帮人奏乐讨营生的,学着如此拽文,你累不累呀?”那女子无奈一笑道。 铁无双一点头,正对上女子那双白多黑少的丹凤眼,他嘿嘿一乐,道,“依依姑娘。” 灯火光晕之后,柳依依左边的面色有些苍白,好在她的一头青丝,乌黑而柔顺,始终遮挡住她的右颊。 如今入了春,这女子仍然着一身浅色锦袍,虽然无法展现出她的曲线,却更显得柔美。 “铁大哥,喝口茶解解酒吧,佳酿虽好,贪杯伤身。”柳依依沏茶,将茶碗放在铁无双面前,忍不住掩唇轻咳两声。 铁无双坐在那左掏右掏,终于掏出一个小小玉瓶,笑道,“今天遇到一个相熟的道士。” 柳依依淡淡道,“三教九流,和尚道士,就没有人不能跟铁大哥做朋友的。” 铁无双接口道,“赶巧,他炼制出这个甚么冷香丸,说是益于女子补气血的,依依姑娘,你拿去试试。” 柳依依侧瞥一眼,那个玉瓶外观晶莹剔透,做工小巧精致,显然出自名家之手,其中所装的东西必非寻常之物。 她不由嗔道,“铁大哥,平常你进此门,双手就没空着过……今儿个又怎么学着送药丸了?” 柳依依说话间,眉头不经意微微蹙起,这瞬间,落在铁无双的眼中:娇柔怜意更甚西子捧心。 铁无双将玉瓶往几案上一放,故意瓮声道,“反正都己经弄回来了,只有女子才用这东西,你……爱要不要。” 柳依依知道他的心意,淡然一笑道,“谢了。” 铁无双端起茶碗一口喝干,赞道,“香!”却是起身就走。 柳依依道,“铁大哥,不多坐一会儿吗?” 铁无双抬眉将目光指向更漏。 柳依依在房中操琴弄乐,专心时不知今宵为何宵,如今她分神去看更漏,反而一怔,道,“原来……已经三更了。” 铁无双含笑作别,出门时,他轻轻将门扣上。 柳依依以目相送,回首时,她却又将目光凝视在这张瑟上。 旧瑟新弦,柱位清晰,此瑟二十五弦,由三个尾岳分成三组,计内九、中七、外九。内外九弦的柱位排列规则,定弦的音高相同;中七弦的柱位较为紊乱。 柳依依信手拨动一根弦,瑟声高亢浑厚,既然如今三更己过,她轻手压弦,不敢扰人清梦。 厅院边角处,那几株芭蕉树高高大大,紧靠窗棂,此时,柳依依透过叶子与叶子的缝隙之间,隐约可见天上彩云追月。 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有的人,最难将息。 柳依依落好门锁时,本来有了几丝睡意,她口渴不小心又喝了几口茶水,反而害得自己睡意全无。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柳依依低声清唱此词时,没来由的眼中一热,竟然哑了声。 她念的是宋代才女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芭蕉》,词有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如今还未到时节,所以不能见到蕉叶舒展。 柳依依开初以为,有些事情可以捱得过去的,可,当她低唱至“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时,她的心依然又狠狠地痛了一次。 “战郎!”她在心底又喊了一遍,泪,在无声处又淌了下来。 第八十二章 海选开讫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 远处天空本来白云点点。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惊起树上栖息的鸟儿们。 铁无双犹在梦中,只感到床板也在随之颤抖。 他开窗之时,先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颗烟花弹升到了空中,在一瞬间爆炸了,那爆炸了的烟花仿佛莲花在空中绽放。 这时,秦淮河中,船似鱼林,应天府衙差领队的官船排在最前,马班头捻香为号,十八名红衣少年跑步上前,一同点着船板上整齐堆放的烟花筒。 一颗颗烟花从烟花筒中喷发,像无数流星,在天空中一闪而过。它们如珍珠,如流星,如菊花,如一条条瀑布,让人目不暇接。 天空因之浓烟遍布。 “铁大爷我是不是算错了日子,金陵城又……过年了吗?”铁无双被这一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出门时,人潮汹涌。 此时得闲的悦来客栈金陵五店总掌柜子钱得乐站在人群之后,看见铁无双远远招手。 “老钱,你特么今天不用做买卖了?”铁无双无意中被吵到早起,所以现在说话时带着三分起床气。 钱得乐懒得与他计较,漫不经心道,“没看今早的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最新号外吧?” “天机明镜那老东西,不会又是拿燕大少在‘龙抬头之战''的表现来翻旧帐吧?”铁无双急道。 “我早就告诫过你们,年轻人平时要多学习,多读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天下事尽在心中,才不显得孤陋寡闻。”钱得乐语重心长道。 铁无双握拳将眼一瞪,不耐道,“你特么再给我废话……!” 钱得乐满肚子怨气,实在受不了这位铁姓阔佬的臭脾气,也是看见铁无双恼了,钱掌柜子这才长话短说的娓娓道来。 今日起,应天府府衙官面搭台,灵霄阁新闻造势,金陵城全城上下隆重开启‘花魁争艳''的大幕! 铁无双诧异道,“这事说白了,花魁争艳不过就是秦淮河上歌女们的堂会,燕知府今年巴巴跑上去凑什么热闹?” “燕知府亲自下文,将规矩改了,今年海选。”钱得乐道。 铁无双听得更是一头雾水。 可怜钱得乐又要费上一番口舌。 前文讲到,为了整合秦淮河各家风月场所的资源,减轻不必要之内耗。 有一个极善营销观念的儒商,恨其不争,搭台让各家友好商议,商议出秦淮河两岸烟花场所集资,自办选美活动!各家各处的烟花女子自行报名参加选养,比拼外貌,比拼才艺,等等等,。 于是,每月一次,秦淮河畔富商搭台,烟花女子台上争艳,各方力量为了自家的粉头,又下台下斗法,商贩看客们闻风云集会场,金陵为此万人空巷…… 每月选出的花魁们的身价因此一夜间暴涨。 所以说,秦淮河上每月一次的花魁争艳,事关城内各大烟花场所的战略布局,是秦淮河乃至于金陵城中的第一等盛事。 因为今年的花魁争艳,收归官办不说,还有票选黑幕,引致愤怒的歌女们聚集街头,最终砸臭了应天府衙。 好脾气的燕知府体恤民意,下文通知:从本月开始,将‘花魁争艳’的规距更改为海选。 也就是:无论良家还是歌女,小姐还是丫头,只要姿色才艺相当的女子,此次皆可报名参加竞选花魁! 钱得乐讲得精彩处,手舞足蹈,口沫横飞。 铁无双暗中松了一口气,灵霄阁这次巧手造势,将如今金陵城上上下下的目光全部聚焦在‘花魁争艳’之上,谁还有闲心去计较燕归云在龙抬头之战的那段糗事。 想到此处,铁无双拉住钱得乐就走,口中道,“这都是年轻人的事,你一个半老头子凑哪门子的热闹。” “再老,我也是一个正常的男子,也有自己的需求呀,摸不到美人,远远看上一眼,闻闻她们的香气也是极好地。”钱得乐辩解道。 二人如此相携同行,钱得乐苦不堪言,铁无双腿长,钱得乐腿短,对比极廿反鲜明,在外人的眼中看来,就象是一个九尺巨汉将一个头发花白的娃娃拎起,连拖带拉地弄进了太平街悦来客栈。 此时的十里秦淮,被女子欢笑声、鞭炮声、少年的呐喊声、清倌们的演奏乐曲声合成的旋律包围。 既然进了悦来客栈,钱得乐一把甩开铁无双,摆出那总掌柜子的型款,他迈开八字步,昂首将铁无双带入书房。 钱得返手将房门小心反锁,这才脸色一沉,道,“姓铁的,明人面前不讲暗话,你可在望江楼密室里顺了我的画轴?” 铁无双点头道,“就是岳增光屁股那幅吗?顺了,顺了!” 钱得乐闻声眼中一亮,道,“你用那画轴,在岳增那里吃了多少回扣?” 铁无双大嘴一咧道,“真没有啊?” 铁无双连夜献画,岳增立刻改换掉原来强硬的态度,中间的对弈过程一定精彩无比,当然,倚着铁无双这种爱‘吃大户''的老毛病,他肯定要在其中捞上一笔重酬。 钱得乐切了一声,道,“你不捞好处……老钱死都不信!” 铁无双一摊掌心,无奈道,”那画轴,只可以证明他有伤风化而己,至于其它方面,对他这么个官场之外的商人……还真不好使。” 钱得乐看看铁无双眼睛,铁无双的双瞳中坦白而真诚,钱得乐迟疑道,“那,后来怎么就……” 铁无双道,“我给他背了一段,岳增说……青女说……岳增再说……青女再说……” 钱得乐闻声一惊,当初,岳增在望江楼中密会青女(青乔),颠龙倒凤之时,二人说下情话不少,只是其中,又包含岳增对某些受贿官员只收银子不办事的抱怨言辞,当时,确实被铁屋子里监控之人一字一句记录在案。 为了躲避风雷堂主郭振藩的追杀,铁无双随众人遁走时,他匆匆瞥过一眼岳增与青乔交谈记录的短笺,如今事情过去了几个多月,他仍然可以将上面的内容记得字字不差,记忆力着实厉害! 铁无双笑道,“我跟他讲:自己儿子还在朝中作官,你这做爹的就敢私下里非议朝中的重臣……这样可是不对的哟。” 钱得乐点头道,“于是乎,吓破了胆子的岳增,不但停止了狙击赵氏船厂,反而发话给金陵十二大银号,要求大家共同助力,解决船厂的钱荒危机?” 铁无双得意道,“那是自然。” 钱得乐道,“你就……没再问他要点封口银吗?” 铁无双一拍大腿,叹道,“当时时间紧急,还真把这事忙忘了。” 钱得乐仰天叹道,“让我咋说你呢,你个败家玩意儿,老钱的好东西都被你给贱卖了!” 第八十三章 评委玉牌 伊萨贝尔酒吧,如今也是人头攒动,大厅中聚集不少金陵城中的名士。 大胡子船长胡里奥在南京交游广阔,狐朋酒友中有加西亚.玉摧红和古铁雷斯.铁无双大副,当然也有祝枝山,尹鲁豫和端木辟疆之类的名门公子。 胡里奥船长意得志满,笑道,“虽然过程曲折,终于从燕知府手中拿下了批文,兄弟我这次先去江西。” 应天知府燕攀龙虽然司牧一方,但是异国商船采买物资不在他的管理权限之内,此事只能由锦衣卫备案批文,燕攀龙此次虽然只是传递批文,仍然有些不合官场规矩。 玉摧红只淡淡咦了一声。 胡里奥船长如今也不将他当作外人,凑到他耳边,大声道,“压舱。” 海上行船,船舶最怕空舱,盖空舱容易翻复。无论远洋巨船,或是小得只能在内河航行的小舟,一旦把货卸净,而必须弄点什么东西到空舱里压之,或用海水,或用石头,或用沙土,或用其他任何有重量的东西,术语曰“压舱”。 压舱之物,金陵遍地皆是,为何胡里奥船长要巴巴跑去景德镇? 玉摧红道,“景德镇只有瓷器出名。” 胡里奥船长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张盖满大红印章的批文,迎光一晃,又赶紧小心地收回怀中。 大胡子船长低声道,“这次花费虽然巨大,购入的可是一大批珍贵的官瓷。” “官瓷”一说,始自北宋,是徽宗引入汝窑及开封东窑等窑口制作精华创制的青瓷巅峰之作。作为国仪之用。 官瓷造型古朴、典雅,其清籁幽韵、趣雅拨俗的艺术风格和追求,其他瓷种所望尘莫及的。 其后,北宋官瓷毁于战乱,当然,经过如今的江西名匠将原有的烧制工艺加以抢救性恢复,所以,如今的“官瓷”其实产自景德镇。 同时,官瓷作为一种尊贵和权势的象征,从原则上讲,不能在中原市场上流通,其出身皇室,只供朝廷专用。 胡里奥船长能将这种宝贝运出海外,转手就可以获取巨大的利润。 玉摧红不以为意,他环顾酒吧中的众人,转首向胡里奥船长笑道:“送行的都是金陵子弟,我几乎以为你就是大诗人李太白了。” 一边忙碌的伊萨贝尔听到这里,面容如同春风解冻。 此间众人齐皆大笑,由祝枝头领头,拍手歌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兴之谁短长……” 这正是李太白当年离开金陵之时,留别故旧的诗。 诗中别情既浓,劝酒之意更切。 胡里奥船长听罢举杯,大声道:“来,我们痛尽三杯!” 众人轰然一声“好”,齐声喝道:“别易会难,各尽杯觞!” 于是一杯,两杯,三杯! 伊萨贝尔目注着玉摧红细品将朗姆,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祝枝山在其中边唱边喝,第二杯下了肚,第三杯才喝到一半,他即兴赋诗一首, “春风入芳壶,吹出椒兰香。累酌无劝酬,颓然倚东床。仙人满瑶京,处处相迎将。携手观大鸿,高揖辞虞唐。人生若无梦,终世无鸿荒。” 众人齐声赞好。 “众位,此次花魅争艳,哪一等人最为风光?”祝枝山忽然话风一转道。 有人说是花魁,有人说是金主,大家意见各不相同。 “错,错,错,只有评委才是真正风光。”祝枝山掏出一块玉牌,得意显摆道。 那玉牌精工细作,底下又打有应天府的火漆印鉴,应该是应天府衙此次发出的“评委”凭证。 “有了此物在手,任她是欢场名媛,还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在争艳舞台之上,她也只能由着我祝某来品头论足。”祝枝山有些醉了,语无伦次道。 “只怕,背地里,还有美娇娘要对祝大评委投怀送抱呢。”端木辟疆笑道。 “如果……实在有送上门来的,祝某也不是什么柳下惠。”祝枝山喃喃道。 众皆大笑不己。 正在此时,尹鲁豫凑到祝枝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祝枝山一张胖脸当时变色,突然怪叫一声,向后就倒。 “莫非酒中有毒?!” 众人大惊,“叮当”的一声,祝枝山手中的酒杯脱手坠地。 端木辟疆一指尹鲁豫,笑道,“大家好端端在此喝酒谈风月不好,你非要跟祝兄讲甚么花将军来了!” 尹鲁豫不以为意。 金陵商会会长岳增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岳珊珊,己经许配与祝枝山为妻,此女任性刁蛮,祝枝山惧之如虎。 尹鲁豫在祝枝山最得意时来此一招,直吓得祝枝山呛了一口烈酒,当场背了气。 “允明兄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母老虎(岳珊珊)面前,谁敢去讲明此事……” “不怕死的,你去!” “若妻儿老小,我怕她甚?” 众人交头结耳,却无一人敢于出头。 玉摧红默声上前,将祝枝山的身子平放,单指一掐对方的人中,祝枝山才将那一口酒浆喷出,擂着胸口惨声道,“吓杀我也。” 众皆哂然,想及那岳珊珊的厉害,各自与胡里奥船长口头告别完毕,纷纷离席而去。 玉摧红将祝枝山安抚一番,留至一旁歇息。 “这样的评委玉牌,我也有一块!”胡里奥船长将一面玉牌推到玉摧红面前,道。 玉摧红低头一看,这玉牌果然与祝枝山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胡里奥船长笑道,“其实评委的名额有限。” 此次官办“花魁争艳”,应天府衙中的公用开支方面并无这项资金可以调配,胡里奥船长辛苦拿下批文,当然要借此捐赠一大笔经费,全力支持“花魁争艳”举办活动。 燕知府投桃报李,从中调拨出一个评委名额,相赠给胡里奥船长的葡国商船队。 玉摧红笑道,“燕知府相赠之物,你要好好珍惜。” 胡里奥船长笑道,“花魁争艳活动,我也很想参预,只是它和我这景德镇之行的时间上有冲突,这次,就要麻烦加西亚船长代劳了。” 胡里奥船长也怕拖延误了正事,他将玉牌对玉摧红一交,自己带着一批船员急匆匆直奔码头。 第八十四章 三年失约 鞭炮锣鼓声中,又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众人还没来得及备齐雨具,天,又晴了。 南国的春雨,就如同孩子的烦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如今春寒已弱,桃树的枝头打满了花苞,连地上的春草,也似乎在昨夜的春风一度过后,充满了生机。 此时此刻,一高一矮,差别极其悬殊的两个人本来静静地站在屋檐之下,高个子仿佛问了句什么,矮个子盯着他,象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道,“甚么,柳依依的来历,你还用得着来问我吗?” 大个子铁无双一瞪豹眼道,“铁大爷现在就是要问你,你又能咋地呀?” 钱得乐苦脸道,“你是猪脑子哟,人家租住你的房子,开初时,你就不用先查一下对方的底细?” 铁无双道,“她当时自己介绍,名字:柳依依,性别:女,职业:乐师。” 钱得乐道,“然后呢……” 铁无双道,“没有了。” 钱得乐叹了一声道,“当时,你若再问得仔细些,现在连她的生辰八字都可以知道了。” 铁无双道,“我看她也还顺眼,又不象坏人,便没再多问,当场就租了。” 钱得乐挤眉弄眼的笑道,“岂止是顺眼,那简直就是,王八看绿豆……当场就看对上了眼吧?” 铁无双尴尬的呵呵一乐。 钱得乐道,“当时不摸清对方的底细,人家都租佃你们宅子一年了,怎么你如今又好奇上了?” 桃叶渡,其间的街道比外间更加平坦宽阔,建筑布局整齐而又各具特色,就连每一家门楣,装修得都远比外间的更加豪华精致。再加上其中安防格外严密,简单讲,桃叶渡就是一个富贵街区。 富贵街区就应该格外清静,不可能象菜市场一样热闹喧哗。偏偏就在今天,铁无双出门之时,桃叶渡的小巷子口的门房前客似云来! 一群腆胸凸肚的富商,带着一大群管家和随从们,肩挑着手扛着各色礼盒,被门房老张头堵在巷外。 大家虽然被拒之门外,依然表现得很客气,他们只为求见一个人:柳依依。 钱得乐用屁股去想也明白了,如今的“花魁争艳”虽然是海选,但是各家女子在舞台上,比拼的仍然是歌舞之类的才艺。 歌舞之时,如果能请到最好的乐师从旁伴奏,必将为自家的才艺展示锦上添花! 而柳依依,做为金陵最好的乐师,在众人最需要她时,她现在偏偏选择纳门不见! 钱得乐诧异道,“咋了,这次,这小娘儿们准备坐地起价吗?” 铁无双望着天上的一朵白云,叹道,“昨夜里她还好生生的,怎么今天就病倒了?” 若无伤心事,一个好生生的女子怎么会一夜惊变? 钱得乐道,“你在她那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所以到老钱这里来套话?我可是刚进南京城才一两个月哟。” “从望江楼到悦来客栈,就你老钱呆过的地方,其中的水有多深,还用我明说吗?”铁无双促狭笑道。 受了铁无双的挤兑,钱得乐干脆白眼望天。 铁无双偷偷递过一张银票。 钱得乐鼠眼一翻,道,“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铁无双再加上一张银票,小心塞入钱得乐怀中,轻拍一下,笑道,“当然,这也绝对不会是原则上的问题哟。” 钱得乐看他诚意可嘉,偷偷将那两张银票仔细验看完毕,这才咽下一口唾沫,干咳一声,道,“这事儿啊,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原来: 柳依依,本是北地边民之后,因躲避战乱而孤身流落至南京,为了生计,她很小便进入乐坊,学习歌舞奏乐。 到大明正德十年,柳依依已经十五岁了,长得容貌秀艳,明丽可人;加上乐坊师父的悉心教诲,她不但能歌善舞,而且精通中西各种乐器的演奏技艺。 学成之后,为了维持生计,柳依依不得不经常登上各种风月场所及堂会,为歌女们或客人伴奏。 柳依依年纪虽小,但是对待客人的尺度把持甚严,仅限于现场操琴奏乐,为客人助兴消愁,决不学人出卖身体。 她如此矜持,只为了有朝一日遇到有缘人,能名正言顺地为人妻,以获取终身的幸福。 象她这样卖艺不卖身的乐师,在秦淮河上纯属绝无仅有。 柳依依虽然矜持,但因为她才貌俱佳,依然吸引了一大批清雅风流之客,成为金陵城中颇有声誉的女乐师。 一次聚会之中,柳依依现场伴奏,一位公子在人客中显得卓而不群,他以诗文与柳依依相和。 这位公子与别的客人格外不同,他所吟:“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正是岑参之边关诗句,在这风花雪地之地,公子讴歌的内容却是专注于边关将士之疾苦。 柳依依也是因战乱而经受离丧之苦的人,对这样的诗篇分外有感触。 后来经过金陵名士间穿针引线,柳依依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乃是将门之后,他此时正好在金陵公干。 二人交谈之后,彼此都感到情投意合,谈论乐器乐理,更是心有灵犀,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公子有才,而且温文尔雅,柳依依以为终身有靠,亲切唤公子为战郎。 于是,在友人们的撮和之下,战郎与柳依依以红烛为媒,以美酒为约,起下了“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的盟誓。 战郎重情,索性买下了一套宅院,放在柳依依的名下,在这个金陵城中,每日里,二人同吃同住,同出同入,真和夫妻一样。 这样幸福的二人小生活,过了大约有一年的时间,突然,战郎的哥哥在边关的军事中惨遭不幸,老父急电,催他回北地治丧。 战郎也属万般无奈,与柳依依商量好,等处理完兄长丧葬的事宜,安排好一切以后,他再回金陵,继续与柳依依双宿双飞。 战郎临行之时,柳依依愁肠千结,怕他去了北地之后,难以回转,而战郎却再三盟誓:“明春三月,迎取佳人,金陵团聚,永不相负。”二人挥泪而别。 谁知,战郎去了北地之后,边关局势吃紧,一直战事不断,战郎被老父留至军中。 此时的柳依依,还在眼巴巴地盼望。半年过去了,不见战郎,一年过去了,不见战郎,两年过去了,不见战郎,三年过去了,仍是杳无音信。 第八十五章 伤情黥面 钱得乐越来越发现,现在的银子不好挣了,他辛辛苦苦讲了大半个时辰,讲到口干舌燥,铁无双只是在他停顿之时,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这种反应对于以表达阐述见长(俗语云:话痨)的钱掌柜子而言,无异于一种羞辱! 钱得乐闷声道,“刚才这个故事精彩吗?” 铁无双点头道,“还行。” 钱得乐道,“那你要表现出来呀。” 铁无双茫然道,“老子听你讲一个破故事,都给过银子了,未必现在还要鼓掌?” 对于这种不上道的听众,钱得乐非常失落,忽然他眉头一皱,眯眼道,“你知道,柳依依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吗?” 铁无双一怔,道,“她脸上有伤吗?” 钱得乐闻声,差点以头撞墙,柳依依现场演奏,总是长发半幅遮面,其实是为了用长发遮挡住右边面颊上的伤痕,此事在金陵清雅风流之士中早己经不是新闻。 偏偏铁无双这位房东,有事没事天天守着人家,却独独没有发现柳依依的脸上的蹊跷之处。 铁无双道,“咋来的,那种伤容易治吗?银子不是问题。” 钱得乐不屑道,“开口闭口就是银子,俗不可耐!柳依依会稀罕你的银子吗?” 原来: 柳依依为了专心等待战郎回返,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头一年里,便将自己的积蓄用尽,她又捱了半年,花销总是不停,捱到变卖了那套宅子也不能继续支持生计。 无奈之下,柳依依这才又抛头露面,重操乐师之业。 因为她的品貌端庄,倾慕之人确实不少,柳依依矜持坚守,众人在她面前纷纷碰壁,倒也相安无事。 一年之前,柳依依受聘去红船上现场演奏,一个寻芳客当场烂醉,放言要下重金礼聘,将她收为一房妾侍。 见柳依依操琴之时姿色甚为可喜,此人酒后失德,情难自控,现场想要将她拉入房中,先来一个霸王硬上弓,柳依依当然誓死不从。 二人正在纠缠之际,醉汉摸了一下柳依依的右脸,柳依依羞愤之下,竟然拔下头上的银簪,在被醉汉摸过的脸部,当场亲手划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十字,以此明志。 见这女子刚烈如此,这个场面顿时让醉汉没有了欲望,在众人的谴责声中,醉汉掩面遁走。 从此之后,众人彻底息了纠缠柳依依的念头! 听到此刻,铁无双的双眼之中差点喷出火焰,怒道,“是哪个孙子?敢欺负我的依依姑娘,铁大爷现在就去弄死他!” 钱得乐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你去也晚了。” 铁无双急道,“你先把孙子的名字讲出来,老子就不信了……” 钱得乐切了一声,摆首道,“这次我真不信。” 铁无双道,“为什么?” 钱得乐道,“轻薄之人前不久己经被裘三两杀了。” 铁无双道,“裘三两凭啥这次又要抢我铁大爷的风头?!” 钱得乐道,“那倒霉鬼,乃是西城钱庄的刘掌柜,因为翁媳通奸一事,被人把白条子挂上了雷公许愿树,裘三两当然会宰了他。” 看着沮丧的铁无双,钱得乐叹道,“都是过去了的事,难道你还准备着将刘掌柜挖出来,再搓骨扬灰?” 铁无双自语道,“只要她开心,也不是不可以。” 钱得乐起身就走,边走边叹道,“连铁无双这么个糙汉子,现在都开始扮上深情了,玉摧红呀,看看他跟你都学了一些甚么乱七八糟的。” …… 灯光惨淡。 惨淡的灯光,照在柳依依惨白的脸上。她光洁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紧闭着,牙齿也咬得很紧。 铁无双静静的站在床头,看着柳依依,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斜他一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顶撞他几句。 她是不是还愿意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愿意开口说话? 玉摧红和伊萨贝尔就在他的身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重。 铁无双盯着伊萨贝尔,冷冷道,“你又是来找她做什么?” 平常年份的伊萨贝尔酒吧,总要搞出一些特色节目招揽顾客,比如烟火节,又比如专场演奏会,所以隔上一段时间,伊萨贝尔会拿出合理的薪酬,邀请柳依依到酒吧中做专场演奏,仅此而已。 伊萨贝尔解释道,“我们赶进门里来的时候,她已经倒下去了!” 不管你是房东也罢,朋友也罢,毕竟男女有别,如果硬是要推开一个女子单独居住房间的房门,如果带上另外一个女子在场总是会方便一些。 玉摧红凝视着柳依依的嘴角,她的嘴角上的血痕己经被伊萨贝尔帮着擦干净了,玉摧红道,“她的伤口在哪里?” 伊萨贝尔轻轻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在心里。” 玉摧红还想习惯性的笑一笑,此时,他却笑不出来了。 几案之上,一张短笺。 短笺之上的字体己经模糊,应该是字字有泪,上面写“等等待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乃是仿了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 其间不足廿字,却将一个韶华女子三年坚守中的各种苦楚,写尽了。 “依依姑娘。”铁无双有些失神,道。 满面惨白的柳依依始终毫无反应。 伊萨贝尔道,“必须要做点什么,她这样下去很危险。” 铁无双这才醒转,冷香丸虽非疗伤圣药,却中和益气,他把玉瓶中的“冷香丸”研碎,用羹勺调了送入柳依依口中。 柳依依闭口不食。 鲜花凋谢了可以再开,一个女子的心若是碎了,又怎么能捱得下去…… 伊萨贝尔制止了铁无双,道,“心病,只有心药能治。” “什么心药?”铁无双拧眉沉思时,玉摧红却在盯着短笺边角的一个“单”字。 金陵的名医还在路上,玉摧红请伊萨贝尔暂时照料一二。 玉摧红轻轻走出房间时,天上没有了月光,他正好脚下一滑,穿过偏厅,穿过长廊,双臂微振,已掠入春风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了的屋檐。 风一般地消失在月色中。 第八十六章 怪人怪地 月光正照在金陵城的西北角上。虽然有月光照耀。玉摧红赶到的这地方仍然阴暗而充满陈腐之气。 十里秦淮的转角处,是一大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子,有的屋顶仍然是草顶。 街道本来就狭窄而阴暗,两旁有一间间已经被油烟熏得漆黑了的小饭铺,还有破门半关的茶馆,及布满了各种油酱的小杂货店。 夜晚了,风中充满了小贩叫卖,中年妓女拉客客,夫妻或者情侣间的撕打,孩子的哭泣,老妪病痛的呻吟,各种声音掺杂。 而烂咸菜的恶臭和炖狗肉的味道在这里竟然能和谐地混和在一起,变成一种不可理喻的味道。 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不会想到,陪都南京城里,除了庄严宏伟的各种建筑,也会有这么样一个阴暗卑贱的角落。 玉摧红也不想相信。 可是他的确还在金陵,还在十里秦淮河边,是张三帮着引路才能找到了这里。 张三实在是个交游广阔的人,到了这种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 “金陵城里的西北角,有个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你都绝对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平常人就算想进去,也办不到。”张三道。 “为什么?”玉摧红道。 “杀人的,放火的,各种被官方通辑的要犯都喜欢躲在附近,因为实在太脏太乱,马班头都懒得管了。”张三叹道。 被应天府衙总捕头马班头直接放弃的地方,只能叫做:三不管地带。 虽然大家都是通缉犯,晚上有了空,当然也要找地方消磨时光,因为那里龙蛇混杂,所以各式各样邪门外道的东西都有。 那里叫作“狗场”。 其中富含有:斗犬,斗鸡,打黑市拳等等各类赌博,当然还有销赃,买凶杀人等等各类特殊服务,如同杂乱的老鼠洞,污秽得很。 “那你原来还天天去?”玉摧红道。 “只是去赌钱。”张三道。 “那现在为什么又喜欢不去了?”玉摧红道。 “因为张三现在有钱了。”张三诚恳道。 有钱的时候确实和没钱时候的想法大大不同。 “你现在就带我去转一转。”玉摧红点头道。 “我可提前跟你讲好,狗场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怪物。”张三道。 玉摧红淡然一笑,他自诩识人无数,又有什么样的怪物没见识过。 “他们不但脾气古怪,而且身上还有一股你忍不了的臭气。”张三看看一身光鲜的玉摧红,忍不住解释道。 通缉犯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哪里还有天天泡澡的心情。他们臭,自然是难免的。 “等一下,他们若是对你有什么无礼之处,玉大侠千万要包涵。”张三小心道。 玉摧红笑道,“你放心,只要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我不会那么容易生气。” 张三道,“你知道,为了搜罗重要消息,有时候,难免要做出某些牺牲。” 玉摧红笑了,牺牲? 玉摧红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进入一个未知地带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这种状态没支持多久,还只是一转眼间,玉摧红就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可怕得紧。 因为玉摧红是一张生面孔,又是葡国人装束,进入狗场前,张三当然先要把他介绍给把守在场外的小门房。 狗场的门房一瞥玉摧红的两撇小胡子,不由眼中一亮,直接扑了过来,牵着玉摧红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还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 玉摧红只觉得全身发毛,他终于明白张三口中的“牺牲”是什么意思了。 这里贫穷而混乱,本来不可能有外国人进入,玉摧红也是出门时候太过仓促,仍然身着一身笔挺的葡国服装,在这种地方简直是鹤立鸡群。 要命的是,玉摧红习惯于在自己的袖口,领口熏上丁香的味道。 就是因为这个招祸的味道的吸引,打着兰花指的门房,如同苍蝇叮上了臭蛋,紧拉着玉摧红的手,就舍不得再松开了。 玉摧红如今很想很想,回去之后,就把自己这只被怪门房来回抚摸过的手砍了,对,两撇胡子也要剃干净! 两个男人之间表现得如此亲密,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 “他……似乎很喜欢你哟。”看着玉摧红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张三实在忍不住想笑。 “这……就是个人魅力吧。”玉摧红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才是真的本事。 人尴尬的时候,连交谈也会变得极其尴尬。 小门房牵着玉摧红的手喋喋不休,简直象一只发了情的小母鸡,而尴尬的玉摧红一直在试图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怀抱中抽回来,当然,这样的努力是枉费心机。 茶馆的小门十分破败,让人时刻担心它会倒下来。 茶馆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连茶馆的伙计也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他绕到二人身后时,看着玉摧红挺翘的臀部嘻嘻的直笑,他意味深长小门房挤眼睛。 小门房当然更加得意。 弄得在一旁做陪的张三实在受不了了,小心叮嘱道,“你……自己小心哟。” 小门房牢牢抓住玉摧红的手,口中甜蜜笑道,“谢谢你哟,张三哥哥。” 谢谢? 不等玉摧红反应过来,张三紧捂着自己的嘴巴,溜得比兔子还快。 玉摧红能到这茶馆里来,只因为小门房坚持一定要请他喝杯茶。 不管怎么样,坐下来喝杯茶,总比跟着一个死玻璃在路上拉拉扯扯来得好看些。 环境虽然不好,茶叶倒是真正上好的三熏香片。 而小门房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玉摧红承认,茶叶不错,而自己这一阵子光记得喝酒,有好久没有喝过茶了。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这边坐坐。“小门房盯着玉摧红笑得眯起了眼睛,道。 “好的。”玉摧红感觉喉咙阵阵发痒。 “我一眼见你,就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小门房道。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 玉摧红忽然发现,自己紧张的时候也会变得口齿不清,特别是面对一个如此“中意”自己的男性的时候! 幸好,这时茶馆里正好有一个旁人走过。 他应该是狗场中的常客,小门房又放开玉摧红的手,赶出去打招呼。 这小门房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条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对面那人走路的样子更怪,只是衣服却比其它人穿得考究干净些,头发用油梳得平滑光亮,身上还有一股刨花油的味道,看来就像是个老太婆。 此情此景之下,玉摧红的头开始疼了,只有不去看他们,现在,自己还有一些很想哭的冲动。 第八十七章 狗场伎俩 如今的金陵,想要打探消息,本来有三条渠道:天上的事有不懂的,去问天机明镜先生!地上的事有不明白的,问钱得乐!如果连他们二人都不懂的,你就只能去找张三了!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呆,张三果然回来了,而且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赌档开庄的六哥就带了一个生面孔来过狗场,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张三道。 玉摧红精神一振,立刻问道:“对方是不是姓孟?” 张三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玉摧红又问道:“现在那大胡子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门房笑道:“六哥是老骚,看着那大胡子年轻力壮,说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 小门房眯着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玉摧红,好像还很有意思把玉摧红也给藏起来。 狗场是个三不管地带,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希奇,不过,一想到假如是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关起来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叫人觉得格外难受,玉摧红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六哥的赌档在哪里?”玉摧红忽然站起来,道。 “你急着走吗?”小门房道。 “我只是想进去玩两把!”玉摧红笑道。 “我熟,现在就带你去。”小门房长舒一口气,又拉起了玉摧红的手,笑道。 张三看着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直摸自己的鼻子。 “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要什么我都借给你。”小门房道,他讲到“给”字时语气格外加重。 玉摧红忽然叹了口气,他现在想要一块膏药贴住小门房的嘴巴,再加上一副手铐,好拷住这小门房的手。 背后的张三小声道,“千万别,一旦听你说出甚么蜡烛,手铐,鞭子之类的东西,他会更加欢喜得离不开你。” 真正让玉摧红失望的,狗场中的赌档里赌桌赌具破旧不説,而且赌额太小,一眼扫过去,赌台上庄,闲各方的银子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两。 六哥如今就站在正中,他在狗场中的浑名:鬼子六。 他是一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一脸的大胡子,因为打过几次架,又用匕首捅伤过几个在狗场里出千的赌徒,因而在狗场中名声大震。 话说着鬼子六,开狗场之前,他原来也是个有钱人,听说金陵是块流金淌银的宝地,带着一袋子银币,还有发大财的梦想,从外地赶来,雇了一群叫花子,与金陵小街小巷广贴“祖传专治不孕不育”,包治难隐之言,阳wei早xie”,生意还是不好做。 鬼子六到底是鬼子六,又在外乡请了群患花柳病的流莺,让她们到处传染,患风流病男子定然有钱又重面子,短短一年,鬼子六竟然是赚得盘满钵满,又雇人到处说自己是鬼谷子神医再生,不成想一次失手被六扇门拿住把柄以敲诈为罪,抵罪罚金,一把打回原形。 此刻,他站在一群烂嫖穷赌之徒里,就好像将官站在自己的兵士面前一样,到底是过有钱人,特别威风,又得意。 这些赌徒们看着他,一个个全都毕恭毕敬的坐在那里,就像是一群坐在学堂里等着放学的规矩的孩子。 能在狗场里面混的,他们当然不是孩子,而且非常不规矩。 熬夜过多加上营养不良,这些佝偻身形的赌徒们显得有些猥琐。 当然,这屋子门窗紧闭,烟雾腾腾,围着桌子赌钱的人,打嗝的,放屁的,抠脚的,弄得臭气熏天。 庄家当然就是六哥,得意扬扬,一旦坐在赌台之上,他的每根胡子都在发着红光。 张三没有跟进来。为了戒赌,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玉摧红完全不能适应这么污秽的场所,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人往里闯。 小门房居然还替他在前面开路,“闪开点,靠靠边儿,别弄脏了我好兄弟的行头!” 玉摧红这一身行头实在太漂亮又太刺眼,六哥一见,他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 六哥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玉摧红好几遍,才冷冷道:“穿这么花里胡哨的一套进到狗场里面,你是来唱大戏的吗?” 赌徒们一起笑了,他们笑的声音像一群吵闹的老鸪,笑得玉摧红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小门房抢着道:“我这兄弟到了这里,当然是来赌钱,越大越好。” “你敢玩大的?”六哥瞪着玉摧红,警惕道,“你身上带了多少赌本?” 玉摧红笑道:“不多,也不少。” 六哥冷笑道:“先拿出来看看再说,如果输不起,我们这里可是要‘赌债肉偿''的。” 通过小门房的介绍,玉摧红对这个赌档有了一些了解,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明白,一群大男人为什么总是色眯眯地盯着他的臀部…… “这,够不够?”玉摧红随手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狗场里赌钱,最喜欢看见的当然是成锭的金银。 有个小赌徒嘻嘻的用两根手指把银票拾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惊道,“一万两。” 这张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还是金陵十二大四银号中的“顺发银号”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门房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兄弟有的是银子。” 看见这张银票,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下注时候找不开。” “不必找,”玉摧红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六哥的脸上已经开始冒汗。 玉摧红道,“对,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们这儿不赌这么大的。” 玉摧红道:“我也知道桌子上面的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六哥道。 “我输了,这一万两就是你的。”玉摧红笑道。 六哥眼睛又开始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看着六哥的脸色变幻,小门房不停的用眼角来瞟玉摧红,显然是在催他快点说出来。 玉摧红盯着,一字一字道:“前天晚上,你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孟端阳?他现在哪里?” 六哥脸色突然变了,赌徒们的脸色也变了。 突听一个人在门口冷冷道:“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正是那个长得像老太婆一样的路人。 “打!打死这小子!” 六哥闻声第一个扑上来,身衫污秽的赌徒们也跟着扑了过来,如同一群疯狗一般,扯头发撕衣服,连踢带咬。 对付这样混乱的场合,显然,如果是铁无双来处理,会比玉摧红来得更加适合。 玉摧红当然也不会被他们咬到,只是,这些家伙们的人生沦落至此己经足够可怜,玉摧红实在不想再对他们下重手。 玉摧红片身一闪,从人群中闪过,笔直掠到六哥的身前。 六哥一拳打出,倒也虎虎生风。 只可惜他遇见的人是玉摧红。 玉摧红的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反手一个背摔。 小门房在场外尖声叫道,“好厉害啊!” 在围殴时使用背摔,本来美观大于实用,谁知这六哥太不济事,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被玉摧红轻松地抡起来,拍在随后扑过来的众人身上。 六哥扑倒在地,还是倒在众人身上,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全无血色,嘴角却有鲜血沁出。 玉摧红怔住了。他今天是来问事的,不是来打架,所以刚才那一个背摔,他并没有使出太大力气,绝不会把六哥打成这个样子。 第八十八章 赌债肉偿 狗场里面藏污纳秽,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营生不易。 鬼子六凭着自己魅伟的身材,还有在狗场里从未打输过的战绩,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本来,他可以一直在这个小赌档前呼风唤雨。 刚才,他输了,输在他的追随者的眼皮底下,而且是被对方一招制住,输得实在太难看。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玉摧红将那张一万两的银票收起,又随便掏出一张,不过这次的只是一百两,低声道,“我不会伤害孟端阳,告诉我,他现在哪里?” 鬼子六抬头的时候,双眼中尽是怨毒之色,面前这个葡国装束的年轻人,口口声声不伤害人,却不想想,他闹了刚才这一出,对鬼子六的伤害得多么彻底。 这个地方,在众人前表现出来的凶悍,其实是鬼子六赖以自保的虎皮,如今他披着的虎皮被人撕得粉碎,狗场中的赌档经营权就会在当日被收回。 那一群曾经的拥戴者,如今再看着鬼子六的大胡子,再看着他挺翘的臀部,众人笑得意味深长。 一旦,想到自己原来最喜欢的“赌债肉偿”的把戏,鬼子六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心底都在发颤。 “正阳门内,洪武岗,西崇礼街,教堂。” 鬼子六说完,小心收好这张银票,他赶着要离开赌档,离开狗场,离开这个鬼地方,而且要逃得越快越好。 鬼子六溜得很快,只是他刚出门口,就被几个黑衣人拉住。 这些黑衣人虽然打扮得娘里娘气,出手却极为凶狠,两个人强行将鬼子六的两臂架起,一记炮锤重重地捣在鬼子六的小腹之上。 鬼子六疼得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来,几个黑衣人吃吃笑着,把他架进了路旁的一个黑胡同。 张三听说这边有人打架,风急火燎地赶过来,还没进门,先被一个老太婆一样的男人堵了个正着。 那老太婆一样的男人说话还算客气,道,“张三哥,不知道你对经营赌档有没有兴趣?” “没兴趣!”张三实在受不了对方身上飘过来的刨花油气味,干脆将他一掌推开。 谢天谢地,玉摧红虽然面像有苦恼,好在身上安然无恙,如今,小门房象蔓藤一般的缠住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张三拉着玉摧红起身就走。 出门时,玉摧红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个赌债肉偿法儿?” 张三道,“听……” 这时,鬼子六一记杀猪般的惨叫声撕裂长空,让人听着只觉得身体某处一阵痛苦而剧烈的收缩。 不过,更多赌客们听到这个新奇刺激的声音,当时便心领神会,他们逐个将一些碎银交到那个老太婆一样的男人手中,笑嘻嘻地排队走进了黑胡同。 于是乎,鬼子六在惨叫过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你们这帮畜生不是人呀!” 玉摧红脸色一惨,便要出手施救,张三却在此时闷声将他制止。 一年多来,狗场中的赌档运作顺畅,这全部要归功于:为了杜绝逃单,鬼子六琢磨出来‘赌债肉偿’这个好主意,如有不从者,当场乱棍打死,直接抛尸秦淮河! 在这狗场之中,人命本来贱如草芥,多少堂堂七尺男儿,只因为输得精光,又想要保住自己珍贵的生命,可怜……终于就在那个黑胡同里后门不保! 狗场之可怕,就是大家在掠食者和食物这两种身份之间,可以随时转换,而且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好招儿,今儿个,嗓子哭哑了也要给我顶下来!”那个老太婆一样男人大声道。 真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看来,鬼子六这一次只能是在劫难逃了。 因为这是狗场中的内部事务,张三无权干涉,心头道,可怜的六哥,如果实在无力反抗,你就只能老实趴在那儿享受过程,这事实在没法帮你了,只有真心祝福,千万千万…… 玉摧红一边想着“请君入瓮”这个成语,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张三,仿佛恶狼盯着失去抵抗的肥羊,又仿佛嫖客看着酥胸半露的美人,这眼神又贼又色,盯得张三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姓玉的,你想干什么?”张三被他吓得向后一跃。 “听说,张三哥曾经在这里输了不少银子,欠下赌资的那种时候,你被他们拖进黑胡同里欺负过几次?”玉摧红说到‘欺负’二字,忍不住自己先笑出声来。 “老子就是欠了,谁特么敢……”张三吼道,他一转念间,自己也笑了。 天上月光不明,只有孤星三两点。 “小门房为人不错,也是第一次对陌生人表现得这么亲密。”张三忽然道。 玉摧红嗯了一声。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没有女人喜欢你了,你会不会考虑一下……他?”张三向后一指,道。 在二人的身后,小门房己经跟出了很远,他欲语还休,就好象一个送别夫婿远行的小媳妇。 玉摧红本来还想陪着张三走上几步路,听到张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一只刚被人踩中了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过去,再一拧身,窜上院子中央的十尺杆头。 等众人再抬头时,春夜的风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丁香之气,玉摧红的影子早已遁去无踪。 “小胡子兄弟,他笑容可亲,有帅气的胡子,有挺翘的屁股,有大把的银子,他本来就不属于这种地方,离开了狗场,以后,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他……?”小门房有些惆怅了。 “父母留下的一根传家宝,硬是被你们糟蹋成了搅屎棍。”张三说话的时候,可没有小胡子兄弟那样的斯文含蓄。 小门房低头咬唇,几乎要哭出声来。 “有惦记小胡子这个精神头,你小子就不知道特么去琢磨着勾引一个大胸娘们儿吗?!”张三再也忍不住了,干脆一脚踢过去。 …… 玉摧红其实很懒,所以他一旦施展开轻功,喜欢无视所有障碍,起点直通终点。 夜已经来了,屋瓦之上一片黑暗,月亮在这个春天的晚上居然隐入云层之中。 直到看见一只乌鸦从教堂的塔尖惊起时,玉摧红眉心微皱了皱,将身形一坠,象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的青石路面上。 西崇礼街。 因为洗扫得勤,青石路面之上没有一片落叶。 教堂的西大门如今敞开,主祭台上雕像庄严,身周点燃了无数支白色的蜡烛,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通明。 奇怪的是,玉摧红在其中来回转了一圈,竟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第八十九章 碎碎念念 教堂的侧厅高处一间很小的木制房间,没有门,只挂了一块棉帘,小房间里面有一个窗户。 玉摧红干脆钻了进去,顺手拉上布帘,对着窗户内大声地念了起来,而且是一口流利的葡文, “我向全能的天主和各位教友承认我在思、言、行为上的过失,我罪、我罪、我的重罪。为此,恳请终身童贞圣母玛利亚、天使、圣人、和你们各位教友。为我祈求上主。我们的天主。” 等到玉摧红念完,小窗户那边轻咳一声,道,“不错,这段告解文背得一字不差,而且使用的是正宗的葡语。” 玉摧红忍不住得意地将眉头一扬。 小窗户那边道,“可是,你……受洗了吗?” 玉摧红闻声一吐舌头,赶紧小心地退出来。 告解这种事,必须是要在受洗后方能领受,未受洗就是没有完全皈依天主,这种人是不能进行告解圣事的。 夜,门外,这一季本应该天阶月色凉如水。 在天主的雕像面前,玉摧红在胸前认真地划了个十字,沿着本应该是月色凉如水的石阶,大步走了出去。 谁知道他一只脚刚踏出大门,一个黑色长衫的影子己经抢在他的前面!玉摧红飞快地再一转身,抬头时,那个黑色长衫的影子又一次抢在他的前面。 若不是看清了对方黑色长衫之中露出一截雪白的领子,胸前又挂了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他这种匪夷所思的身法,很容易让人把他误会成鬼魅。 玉摧红反而笑了,道,“南宫离。” 那修士手持十字架,道,“请叫我南宫离修士。” 玉摧红道,“随便你了,反正我们都是朋友。” 南宫离道,“未受洗,你便不是我的朋友。” 玉摧红道,“我也愿意受洗。” 南宫离冷冷道,“仍然不是朋友。” 玉摧红笑道,“你这又何苦。” 南宫离道,“也就是因为不想结交你这种狐朋狗友,我才做了这修士。”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修士南宫离,本姓并不是南宫,而名中的这个离字:利贞,亨。畜牝牛吉。分散,离散,跟合相反。 这本来就是一个孤苦寂寞的名字,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岂不是寂寞孤苦到了极点。 如今,玉摧红只能呵呵一笑了,道,“只要心中宁静快乐,人间便有天堂,而且就在眼前,就在心里,我一个未受洗的都看懂了,修士,你为什么却总是装作不懂?” 这里的葡萄美酒是用橡木桶装的,酒浆清冽,甘甜香醇,而且冰冷,简直是极品之中的极品。 唯一可惜之处,酒具却不是夜光杯。 玉摧红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当然要不停地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比如找大和尚谈谈当季流行的发型,又比如请道士逛窑子,其实,这一切,远没有今天陪着修士喝酒来得有趣。 因为南宫离的酒量并不大,稍微喝多点,他的话就多起来,也变成一个有趣的人。 “这些葡萄美酒,是安若望主教由遥远的葡国运过来的,一直封存在教堂后面的酒窖中。”南宫离自语道。 此时,一轮明月在变幻不定的云层中忽隐忽现。 “修士藏葡萄酒的酒窖,岂不是跟大和尚藏花姑娘的禅房一样有趣?”玉摧红眼中一亮,道。 在江湖之上,玉摧红有好奇心重,又擅闯各类禁地的恶名。 他这句话一说出,南宫离当即警觉,道,“你想进去看看?” “修士不开口邀请,我就绝对不会去参观的。”玉摧红笑道。 “这世上,还有你玉摧红不敢擅闯的地方吗?”南宫离道。 “我己经得罪过修士了,修士并没有计较,还请我喝酒,真是盛情全全,如果再提出其它的无理要求,我怕你……会撕了我。”玉摧红笑道。 “你还没喝醉哦。”南宫离冷哼一声,道。 玉摧红自认不是让人极度憎恶,他又是做下了一件什么事情,会让一个生性淡泊的修士这样耿耿于怀? 玉摧红笑道,“除了美酒之外,酒窖中可藏有装甲战车?” 前文讲到本教堂奠基人安若望主教精通机械制造,这等高人,在闲暇时间里,巧手制造一个装甲战车放在后院,供自己赏玩,也是一种闲情雅致。 南宫离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是在柴房里摆放着,己经被人工烧毁了,正在大修。” 玉摧红道,“酒窖有没有可潜入水中的小船?” 能够在水下运行的舰只,当然就是潜水船。 玉摧红边回忆边道,“那潜水船,金丝楠木的框架,以玻璃密封,内部是人力踩动轮轴驱动。” 南宫离却是一脸茫然。 玉摧红一转念,道,“酒窖中一定藏着个小美人。” 南宫离不屑道,“我做的是修士,又不是太监,要美人还需要藏起来吗。” 玉摧红这才想起,天主教修士与大和尚不同之处:修士是可以婚娶的。 他心有不甘道,“你至今无妻,酒窖里面一定藏着个大胡子!” “没有!”南宫离实在是怕了玉摧红的碎碎念,他一转念,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也在惦记着孟端阳?” 玉摧红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从修士口中套出线索,自然是得意一笑,道,“我只是惦计着他的身后之人。” 南宫离冷冷道,“孟端阳确实来过,让你失望一次,他们早己被我赶走了!” 早在几天之前。 狗场开赌的鬼子六带着一行人来了教堂,说是引荐大同德胜镖局孟端阳总镖头,请求做礼拜信徒,商讨自愿捐款事宜。 南宫离修士本来就不齿鬼子六的人品,又知道这一行人心有所求这才来信天主,当初,他以有事为由并未理睬对方。 谁成想,那姓孟的大胡子竟然面对天主,长跪于地。 “孟端阳,你这是干什么?!”有人缓缓道。 南宫离甫一转身。 所有镖师连同鬼子六都跪在地上,只有面前一个青年孑立其中。 他一身普通镖师服饰,却是长身玉立,猿背蜂腰,如此重病缠绵,仍然咬牙将背脊挺得笔直。 如今,他两目神光焕散,嘴角眼角之上,仍然稍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傲气,道,“端阳兄,我这病,满金陵的各大名医都不敢施救,你去求一个泊来的菩萨,也是不济事的。” 第九十章 治与不治 孟端阳抬头,方才看清这个年轻修士的样貌,不是急着要找之人,他心中微微失望,起身略一抱拳,道,“麻烦通禀一声,我等求见安若望主教!” 孟端阳身后孑立之人,当然就是他的少主人:爵爷查钺之子查战。 南宫离修士并不理睬,却也习惯性地细看了查战一眼。 面前这个查战,如今卧蚕惨青,双唇发乌,应该是阳寒奇毒在腐朽脏器,偏生他双目发赤,颊落潮红,又是大热之症。 在一个人的身体之内,阴阳不能和谐,相冲相克得如此激烈,病情实属罕见。 南宫离修士道,“每隔上三五个时辰,你便会觉得周身骨骼病痛,如同万千只蚂蚁在其中啃食,对是不对?” 查战点点头,叹道,“就算是五内俱焚之刑罚,亦不及这种苦楚。” 南宫离修士随口道,“这之前,有人给你治过?” 孟端阳老脸一红,声音低不可闻道,“我。” “好,好!” 南宫离修士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语气之中,故扮老气横秋,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原来,查战也是流年不利,开始他以镖师的身份潜入江宁,在江南查家的地盘之上,本应该诸事顺利,他却不小心被毒发的查七七咬伤,染上了狼噬奇毒。 后来好容易得了救命红丸,其实,他只要停下来好生将养,在短期之内,毒后病症不会复发。 偏偏此时江南查家遭遇巨变,镖师们赶紧闯关出江宁城,他虽然藏匿在马车之内,仍被黄公公的手下番子识破身份。 当年的应州大战打得血腥而残酷,小沛城守军更是损失惨重,在狼牙谷里,三千热血男儿几乎死伤殆尽! 回顾此役之中的战策运用,对于小沛城守军的重大伤亡,应州主将查战确实负有营救不力之责。 做为幸存者之一的黄公公,每忆于此,更加恨之入骨,所以他对查战使出凝血神爪之时,更加带着一股阴毒的劲道,虽然当场不能杀死对方,其实查战受了内伤,此为第一诱因。 一行人遁走到金陵之后,因为担心黄公公尾随追杀,孟端阳只能先将查战安身在一处隐匿的宅院之中,私下里,孟端阳以内力为他疗伤,又佐以人参,鹿茸进补。 孟端阳的护主之心可嘉,只可惜他不通医理。 查战的体内,本来就留有狼噬毒的残毒,此毒属阴。而孟端阳的内功本来走的阳刚路数,又兼给查战进食的全是一些大补之物,倒是把查战的内伤治好了,却又弄得查战体内阳气过旺。 半个月这般折腾下来。如今的查战在病发之时,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南宫离修士闻声一撇嘴,冷冷道,“金陵那么多名医,哪家的门匾之上,不是写着赛扁鹊,赛华佗,可以去求求他们。” 孟端阳闻声脸色一苦,他知道自己好心铸成了大错,这才硬起胆子请名医上门救治。 金陵人口百万,从医者多如过江之鲫,只是,孟端阳将其中翘楚一个个请进门来,名医们又一个个拂袖而去。 天下医毒本是同源,所谓名医者,当然见多识广,望闻问切之下,便知道这病人是中了狼噬毒后落下的后遗症。 天台山主龙鳞白正是凭此奇毒而恶名远扬。 名医们都是一些有家有口的,如果唐突间出手,担心激怒天台山,引来更可怕的报复,所以龙鳞白选中落毒的对象,除开了一个唐虎杖之外,众多中原名医,无人敢于去治。 万般无奈之下,孟端阳才搭上狗场鬼子六的线,向对方许以重酬之后,鬼子六这才施计: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众人护送查战到教堂,以请求做礼拜信徒,商讨自愿捐款事宜为由,恳请安若望主教出手施治。 “安若望主教现在何处?”孟端阳道。 南宫离修士对鬼子六本来就没有好感,对他带来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冷冷道,“主教他出外讲谈去了。” “老主教什么时候回来?”孟端阳急道。 此处教堂,由安若望主教奠基建成,如今,既然南宫离修士能将此地管理得井井有条,安若望主教正好四方游走,广结善缘,出一次远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小半年。何时返程,还确实讲不准。 “安若望主教,只怕你们等不到了。”南宫离修士淡淡道。 孟端阳更加惶恐,如今,少将军查战病情凶险,这么拖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 而面前这位南宫离修士:处事冷静,目光毒辣,对病者的病症判断得极其准确,此人在医术方面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如此关头,孟端阳只能‘病急乱投医''了,赶快躬身道,“恳请南宫修士出手,搭救我家少主。” 南宫离修士冷冷道,“他未受洗。” 孟端阳道,“只要能救我家少主,做了礼拜信徒,要捐多少钱款都是可以的。” 南宫离修士不屑地看了一眼孟端阳,在天主教信徒的心中,信教是神圣之举,如果以为自己花上几个银子就可以被收为礼拜信徒,那简直是对天主的一种污辱! 孟端阳本是逞勇斗狠之徒,他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便知道修士有拒绝施治之意,这镖头周身骨骼暴响,欺近到修士身前,一势大力金钢掌猛然劈下! 刚猛的掌风带过,拂起南宫离修士额前的一绺垂发,他静静站立原处,竟然连眼皮不曾眨动一下。 孟端阳出招之后立刻后悔,少主这种诡异病症,恐怕只有这个教堂中的修士能治,敢治。而世间的奇人异士,哪一个没有一份臭硬脾气,岂能任人威胁! 自己刚才莽撞出手,其实只是一种震慑,并无伤人之意,却定然惹发了修士的无名火,他若袖手旁观下去,只怕少主子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孟端阳又悔又急,闷吼一声,这一次抬掌却是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为了医治自己的病症,孟端阳一时想要杀人,一时又要杀己,虽然莽撞冲动,查战知道他忠心确实可嘉,只是如今之际,也只能暗暗一叹。 此时,孟端阳单掌劲风己经拍到距离自己的命门半寸,生死系于一线! 南宫离修士冷笑一声,手中的银十字架一晃,说巧不巧,正好点在孟端阳的手腕之上的神门穴上。 孟端阳被点得单掌一垂,登时半身麻痹,他情难自禁,向天吼道,“将门绝后,栋梁尽失,老爵爷,姓孟的奴才对不起您了!” 南宫离修士冷言道,“教堂之内,不得喧哗,我又没说过不救。” 孟端阳闻言大喜,卟通跪在地上,对着南宫离修士连叩三个响头! 南宫离修士却是侧身一避,道,“先起来吧,我又没说过必救。” 这修士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惹发了查战的公子性情,高声道,“修士,到底你要怎样?!” 南宫离修士反转身形,对空划了一个十字,淡淡道,“一切的一切,问……天主。” 第九十一章 医者条件 天上月光扑朔,夜色自然是很深了。 除了是接待虔诚的信徒,南宫离修士总是寡言到至于无语。 玉摧红不是信徒,甚至还因为一些事情,惹得南宫离修士相当讨厌他,修士能在今夜与他侃侃而谈,当然是因为他带着几分酒意。 玉摧红笑了,酒,有时候真是一个好东西。 孟端阳到了教堂之中,口语谦和,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素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傲骄横的做派,只能证明,他的少主查战这次的病情确实危急! 南宫离修士面冷心热,绝对不会对一个曾经戍守过边关的将领见死不救。 南宫离修士道,“保他几日平安还可,若想尽去此症,还需安若望主教出手。” 玉摧红咦了一声,转而恍然大悟,医理歧黄,也讲究术业有专攻,查战这次的病症并不合南宫离修士所擅长的路数。 南宫离修士冷笑道,“若有一日,你被人打得骨骼寸断,只要还剩有半口气,我也能替你一根一根地折断了,再接好。” 他此时再看玉摧红,目光冷冽如刀,就似乎玉摧红己经是个活死人一般。 玉摧红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偏头笑道,“先谢过修士了,只希望,莫要有那么一天。” 南宫离修士所擅长的,安若望修士不一定能治好;这一次的遗毒之症,南宫离修士不擅长,便只有安若望修士能治了。 如今正是一场紧张的治疗过程中,无论是对查战,还是对安若望主教,这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倒是不便去打扰他们了。 玉摧红刚要起身告辞,转而笑道,“修士当初答应施治查战,一定开出过什么条件?” 南宫离修士不屑道,“只是信仰天主的,管他是什么阿猫阿狗,修士都会救的。” 只可惜,查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且是一个原来不曾信仰过天主的活人,南宫离修士便会变得不那么好说话了。 “这个条件,天主知道,你的大个子徒弟知道,却不能让你知道。”南宫离修士道。 玉摧红只有一个徒弟,铁无双。这事怎么会将他扯上了?玉摧红不免将眉头一皱。 “安若望主教,一直努力增加信徒人数,以扩大本教的影响力。”南宫离修士道。 “强拉人头这种事情,铁大先生最为擅长。”玉摧红笑道。 “他当日弄来五百号人,衣衫不洁,面有菜色。”南宫离修士点头道。 “修士选择天主信徒苛刻,历来嫌富爱贫,这次铁大先生不是正好契合了你的本心。”玉摧红笑道。 “可……他们蜂拥而来,拿了东西便走,看不出有半点对天主的景仰!”南宫离修士当时也是被这班“伪信徒”折磨狠了,不免事后抱怨道。 圣洁的信仰本来不可能一日生成,玉摧红不免好奇,天主教徒讲究“安贫”,说白了,主教和修士们都是一群穷光蛋,突然冒出来这五百人的开销由谁支付? “孟端阳和查战,早在三天前就己离开!”南宫离修士将话说完,酒意却也醒了,面上又是冷若冰霜。 既然修士不愿讲下去,玉摧红也不想自讨没趣。 教堂中,白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竭,南宫离修士抛杯起身,添加灯油。 玉摧红衣袂一振,遁入月色之后。 四下平静,星无更鼓之声,子时。 …… 金陵城外,西行十里。 春深夜重,暮色四合。 暮色之中,首先飘出两个少女,一个着红裳,一个着青裳,轻飘飘的身姿,在暮色中婀娜前行,便如同仙女浮于云上。 两个少女之后,跟出一辆香车,上覆宝盖流苏,四周镂银凤雕金龙,连车上的踏足垫子,都是用名贵的锦缎制成,说不出的郁丽华贵。 月色不明,所以车行极缓,在车辕的两侧,一十八名高大壮硕的护卫,着锁子甲,持雁翎刀,佩短统,悬火药壶,步伐整齐地将香车护在当中。 如今的金陵,明面上歌舞升平,其实又暗流涌动,他们保持主家出行,哪一次不是要多带着一份小心。 好在不远处,看着辉煌的铜雀高台从云雾之中伸展出来,三只狮子般地巨大神兽从树从中奔出,摇头摆脑直扑香车而来,众人反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当然是岳增和他的随从们。 只是,管家十五卫不在队列其中。 岳府别院四周,林木葱郁,里面庭院纵深,平日本来就是渺无人迹,偶有鸟语虫鸣,从远处隐约传来,反而让人有出尘的感觉。 此时的管家十五卫,正在铜雀台上,盯着一个不速而至的女子。 这女子坐在椅子上,香臀只坐了半边,丰肩微微后缩,细腰挺得笔直,一双青葱般的小手,并排放在膝上,两条修长挺拔的腿,斜斜并拢,只用脚尖轻轻地踩着地。 十五卫冷眼旁观,这个女子的内功有些功底,因为她正使用一种非常辛苦的坐姿。 “用这种姿势,你坐不了多久!”十五卫冷冷道。 “坐不久脖子就会发酸,腰也会开始疼得像是要断掉。”那女子并不反驳,抬头一笑道,“你不觉得,这其实是一种非常端淑优美的姿势吗?” 说话时,这女子的一双碧眼之中,亦嗔亦笑,似羞又似恼,铜雀台上本来辉煌的灯火,都似乎在她这一笑中,黯然失却了颜色。 “你擅闯岳府别院,到底对我家老爷有什么要求?”十五卫出语试探道。 “谁说的,我来此处,就一定是在想着他这么一个负心贼吗?”女子口中说话,却是幽幽一叹。 十五卫暗暗一惊,只知主家好色,平素搏取美人一笑,往往不吝于一掷千金。 其后,当然就是一些你情我愿的勾当。春风一度之后,讲究的是,二人两两相忘,这才叫游戏人间。 听这口气,这女子是要开始准备纠缠主家了! “我劝你,还是拿了好处走人的好。”十五卫目光一指漆盘上的一叠银票,柔声道。 “谁稀罕这些破银子。”女子看也不看,在起身之时,只是避开十五卫,偷偷揉了一把自己微隆的肚子。 这女子,难道是准备以“暗结珠胎”为由,讨要更多好处? 十五卫闻声,凤眼一眯,右手却是摸向腕中藏剑的铜环。 刚才,十五卫看见对方只是一个年轻女子,而且武功低微,长相又是极其出众,一时不能捉摸出她是主家在哪里结交的红颜知已,所以才放她进了门。 惯常对待这些闹上门来的女子,府内一般是使金银将她们打发走,若是对方不知进退,还要继续纠缠下去,十五卫正好将之一剑杀了,尸身丢下去喂水虎鱼。 十五卫心念一动时,一条冒失的水虎鱼儿忍不住冲出水面,等它返身落下时,鱼池中又是一阵弱肉强食的撕杀。 这时,有人喊道, “管家住手,莫要冲撞了我的美人儿。” 十五卫将身一退,闪到岳老爷的身边,压低声音道,“这女子凭腹中胎儿寻亲至此处,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连累了戴梓少爷,让他成了官场的笑柄。” 岳老爷这大半生滚在脂粉堆里,‘风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种。''这样的底线总还是有的。 岳老爷轻声叹道,“这小美人老夫还未曾上过手,怎么可能给戴梓那孩子弄出个弟弟妹妹出来?!” 第九十二章 铜雀春深 如今的时节,仍然还只能算初春。 所以,大山间拂过来的春风,仍然有不少森寒之气,与铜雀台擦边而过时,听起来,竟然就像是刚从众人头顶掠过的刀声。 为了建造金陵的这处别院,岳增购置了数百亩的土地,如今,他站在铜雀台上,远望着脚下这一片焕然一新的布置,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岳老爷所穿的宝蓝色的锦袍一直由古龙兰订制,用料及颜色搭配极度高雅,手上戴着汉玉扳指价值连城,腰边的丝绦上,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随着岳增的步伐一步三摆。 此时的岳增,一扫平常的商贾市侩之气,打扮得就像是朝廷中的权贵,翰苑中的学士。 在二乔的怒目而视中,风更萧瑟,鱼婵姬精致的小脸依然粉嫩,而那湿润的嘴唇,让岳老爷有几次都想扑上去先咬上一口。 难得有一次,鱼婵姬愿意如此闺秀地静静肃立,她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知道初到贵地,保持一段时间的矜持,总是不会错的。 岳府别院之外,是一片浩瀚的林地,捱到此时,竟然有高亢明亮、婉转动听的鸟鸣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听,是夜莺!”鱼婵姬兴奋得一把抓中岳增的手掌,娇笑道。 当日,在江宁城中,岳增纵然散下大把金银,到头来,自己连鱼婵姬的裙边都没摸到过。 如今,她反而将这只老手亲昵相牵,岳增只感觉自己象重返少年一般,心如鹿撞,连面前这片日渐沉重的夜色,登时也迸发出令人亢奋的光采。 到了此等关头,岳增运力把松垮下来的大肚腩努力缩紧,将头顶的紫檀木冠一扶,虽然己是花甲之年,他仍然健康,仍然可以象帝王一样地亲自巡幸自己的嫔妃与国土。 岳增口中笑道,“只要美人儿喜欢,我就叫他们去给你抓来。” 鱼婵姬唱道,“一目之罗;不可以得雀;笼中之鸟;空窥不出……” 岳增登时怅然道,“美人,你能来此,却始终是准备要走的。” 鱼婵姬以唱相答道,“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奈何,奈何,非妾身所愿。” 鱼婵姬这次又以晋代文人潘岳的《秋兴赋》中的句子相答,言外之意:她生性爱好自由,如果做了这笼中之鸟,池中之鱼的话,纵然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摆在面前,她也总是不安乐的。 岳增道,“这便是,不给岳某一个宠溺你的理由。” 鱼婵姬默默用指尖在对方的掌心轻搔,胜过情话千言万语。 岳增大喜道,“只要美人儿开出的条件,岳某无不允从!” 鱼婵姬以掌心相贴,道,“小女子这不要珠宝来,不要金银,只要一个参加花魁争艳的名额!” 此次金陵官办‘花魁争艳'',各家选手本来不问出处,应天府订出唯一的入选条件,就是选手需要一位金陵本地的贵人保荐。 鱼婵姬刚刚飘泊至此,在金陵她人生地疏,根基未落,哪里去抓这位保荐之人。 岳增有些失落道,“原来,你也只是这点小心思。” 鱼婵姬将他的老手拉至自己的胸前,口中昵喃道,“小女子还记得,有人曾说过,欲往太湖泛舟,只是身边少了一个女近卫,如今春风渐暖,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这一老一小,年龄相差了几十岁,还能如此地郎情蜜情,十五卫看得肉麻,不禁冷哼一声。 鱼婵姬闻声,笑容一止,不由面带寒霜。 岳增见美人不悦,附在鱼婵姬的耳边,小声附和道,“美人儿,让这老奴才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岳增不在铜雀台上时,鱼婵姬看出十五卫早有相害之心,如今有了这硬靠山,小女子嘤声一笑中,欺身便到了十五卫的近前。 她所擅长的“飘香乐”,身法本是以轻灵见长,此刻身手一旦展开来,只见华灯之下,十五卫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女子婀娜的影子! 十五卫本想以静制动,哪知,这女子游走之余,暗中又佐以小天星点穴手法,寻机便偷袭他的几处穴道。 鱼婵姬的各种攻击试探,手法纷繁多变,在十五卫这等高手眼中也是普通寻常。 只是女子这般疏狂,却也惹得十五卫杀机一起,正要抽出他腕中的软剑。 啪,啪,啪!岳增将一双胖手掌拍得脆响,笑道,“好,好,好,如此娇美的女近卫,岳某求之不得,明天出行杭州,美人儿陪我早作歇息!” 被冷落了的二乔闻声登时粉脸失色,目送着岳增与鱼婵姬相携下了铜雀台。 十五卫忍不住心中骂道,“男女之江湖,真真是:和尚道士,扒灰偷汉!” ………… 凌晨。 晨雾迷漫。 铁无双从自己的大院正门走出来,转出了桃叶渡,沿着整洁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是此时却并不觉得疲倦。 悦来客栈。 当值的伙计王小二,只因开启门板的动作慢了,差点被铁大爷一脚踢中。 铁无双也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莽撞,对王小二歉意一笑,进门吼道,“钱得乐!” 钱掌柜子未露头,王小二却是应声而出。 铁无双笑道,“小二兄弟,给我随便上来一只咸水鸭子,三个小菜,外加一坛不掺水的梨花白。” 金陵人不善早起,所以此时厨房备菜格外迅速,未几刻,果然鸭子浓香,皮脆肉靡。 钱得乐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钻出,老实不客气地给自己备下一副碗筷,吩咐其它照旧,梨花白却要加上一坛,全部算在铁大爷的帐上。 铁无双自斟自饮一碗梨花白,低声道,“外间又有甚么新的消息?” 钱得乐将鼠眼一翻,道,“买消息不要使银子的。” 铁无双将两坛美酒对怀中一抱,道,“不说,就喝你自己的!” 钱得乐吧吧嘴唇,无奈道,“其它还算一片平静,只是这几天,金陵城里涌出不少灾民。” 铁无双道,“能听清他们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吗?” 钱得乐鼠眼一眯道,“江宁。” 铁无双的反应竟然只是微微地一合首。 钱得乐将雷公嘴一扁,道,“如今“花魁争艳”开唱,却突然冒出来这几百号的灾民,燕知府恐生民变,本来支使马班头出面安抚。也是奇了怪了……” 铁无双将酒碗一放,道,“怎地?” 钱得乐迟疑道,“一群山西老乡抢在前面,以发放赈灾品为由,将他们全部带去了教堂。” 铁无双道,“天主爱惜信徒,这有什么奇怪。” 钱得乐呲了一声,道,“这些人领了钱物之后,闷声就走,中间没有一个会划十字的,哪是什么信徒!” 铁无双哦了一声。 钱得乐道,“最奇怪的,安若望主教能够表现如此慷慨,他在哪里挖到金矿了吗?” 第九十三章 姑苏蛇门 此事也怪不得钱掌柜子置疑,天主教乃是泊来之物,他们的日常运营完全不同于大明的道观和寺院之流,教堂本来不是甚么赢利机构。 所以天主教堂财力单薄,连平日免费发放糖果,圣经等都嫌不能支持。如今,它一次性筹集到足够几百人使用的钱粮,其中必有玄虚。 钱得乐忽然吃吃笑道,“猛然间来了所谓‘五百信徒'',偏偏都是一些吃饱拿东西,抬腿就走的好人,这事……有得大胡子安若望烦的了。” 铁无双道,“这次烦的是南宫离,安若望主教倒是不在。” 钱得乐心中不解,这天主教堂中又有什么好处,能让铁无双这强盗祖宗给惦计上了? 钱得乐不屑道,“又无信仰支撑,他们跑去教堂蹭什么热度?” 铁无双叹道,“这群灾民,好容易能从江宁逃生出来,教堂有被服领,给饱饭吃,他们当然会去。” 原来的江宁城,物产丰饶,居民生活安定,何等富庶之地,现如今呢……,强烈对比之下,让人唏嘘不已。 铁无双看看没有外人,低声道,“如果我说,这次的金主是俺铁大爷,你信不信?” 晨酒夜茶最伤身心,钱得乐陪着喝下整坛梨花白后,一时点头,一时又是摇头,自己先糊涂了,含糊道,“几百号灾民的花用,那可不是小数目,这种事情本应该是由应天府官面上处理,你抢上去充什么大头鬼,是吃饱了撑着了吗?” 铁无双也是醉了,一个人喃喃自语道,“因为老子心里有愧……在银钩钓坊,我特么没事去吹甚么鹰笛呀?!” 这时,瓦面之上沙沙作响,江南的春雨不期而至。 去年江宁的三破日,铁无双玩心大起时,将圣女秦宛儿赠给师父的鹰笛抢过,胡乱吹了一通。 谁知物物相生,不小心,却将因中狼噬毒而被囚禁的查七七和黄衫小儿的兽性唤醒,这两个狂物破壁而出,终于将好好一个蓬莱仙阁杀得血流成河,到其后,情势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本是无心之失,不成想,都成了铁无双心中最大的芥蒂。 钱得乐冷笑道,“早知道人人要有慈悲之心,过去,你干嘛去了?” 铁大双怒而反驳道,“铁大爷又不欺男霸女。” 钱得乐不屑道,“现在知道扮圣人了,想想那些年,东海上那些混黑道的兄弟们,被你欺负成了什么惨样?!” 铁无双顿时无语,狼生来吃肉,狗只愿吃屎,世人忙忙碌碌,捱死只是为了维生,谁又有资格去说谁? …… 经过南宫离修士的初步保守治疗,虽然不能去除查战体内的狼噬毒遗毒,但是在三五日之内,查战那深入脊髓的痛楚暂时得到缓解。 孟端阳谢过南宫离修士,星夜赶出教堂,为免张扬,他们重金雇下一条样貌普通的油舫,披星戴月,泛舟绕行三千里,三日后,查战拂开棉帘,只觉舟在湖泊正中。 波平如镜,一片千里,另有一种恢宏气势,让人不禁感叹着天地之大,万物之奇。 烟波浩渺之中,一尊青铜色的佛祖立像坐落到了小灵山上,规模宏大,壮观无比。 船家提示,众人己经进入了无锡水域。 船家也是见船中这位公子爷面有病相,建议众人泊舟半日,稍作歇息,品尝一下闻名天下的“太湖三白”,再去小灵山上拜佛祈福。 孟端阳回忆这一大段日子来的遭际,哪里还敢耽搁,催促继续前行。 油舫又走了一日,及至暮色西沉,孟端阳带众人弃舟上岸,租了三乘马车,众人星夜兼程,走了三个时辰,这才到达了苏州。 此苏州,元末时候,己被张士诚焚毁,众人此时所见的城池却是大明新建。正是:外郭、大城和内城三重城垣;大城周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二,陆门八座,水门八座。 朝代兴亡,兵灾人祸,然而在城池屡遭毁灭之后,后人又都屡屡重建重修,难得古城至今巍然屹立。 抬头间,巍峨墙城之上置有木蛇一条,北首向内。 乃是春秋战国之时吴王阖闾为了压制越国而建造的蛇门。 三辆车马进了城,前行半里,灯火辉煌之处,一片吴侬软语,台上一男一女说唱,上手的持三弦,下手的抱琵琶,弹词用的是吴音,词曲轻清柔缓、抑扬顿挫。 领头走的孟端阳不通吴音,也感觉便似乎大珠小珠落玉盘间,但听得弦琶琮铮。 只因情势紧急,这才不敢停车欣赏,众人纷纷绕行而过。 孟端阳也算小心,在热闹处辞退车马,众人步行搀着查战三转两转,进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证实无人尾随追踪,孟端阳这才敢扣动巷尾一处宅院大门外的门环。 门环响过三次,吱扭一声打开,开门之人倒不多话,看过了南宫离修士所书之手信,他上下看了查战几眼,慈声道,“请进。” 门内小院不大,倒也洁净,孟端阳命令镖师们不得喧哗,在院中憇息。自己小心搀着查战走进厅房。 厅房中物件整洁无尘,一排白色蜡烛后面的正墙之上,挂着天主画像。 孟端阳合手双什,对之躬身一礼。他这次也是不小心,对着天主使用的却是大和尚在庙子参拜菩萨的路数。 开门的那位长者高鼻深目,戴四方帽,腮下灰黄色长须一把,着一身深蓝的长袍,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道,“我是天主教教士,叫安若望。” 天主教教士进入大明之后,讲汉语,着儒服,本来就是为融入其中。 查战低喘一声,道,“这次要麻烦安若望主教了。” 安若望主教沏下香茶两碗,顺手将一碗递给孟端阳,这才对着查战慈声道,“现在开始,我们先做一次目检,如何?” 查战当然应允。 孟端阳偷闲品茗,观茶叶,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碧螺春也。如今冲泡之后,果然杯中白云翻滚,清香袭入! 孟瑞阳心喜,暗中道,“这洋和尚还算上道。” 少主如今受诊,他当然从旁偷偷监看,安若望主教,翻看完了少主的眼,又翻看少主的舌苔……大胡子主教的动作娴熟流畅,手法又与南宫离修士的大有不同。 安若望主教争得查战同意之后,用长针刺破对方的手指,从指尖挤出几滴鲜血,以玻璃器皿装了,道,“请稍等。”自己进了左首一处小房。 院子之中月冷风清,镖师们各持兵刃小心布防。 这几天来,大家舟车劳顿,查战颇感不适,现在正好闭目养神。 右首的小房之中房门半掩,孟端阳百无聊赖,上前信手打开房门,小房之内油灯长明,只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在其中若隐若现。 待看清里面摆放的物什,孟端阳引身疾退几步,猛然一推查战的肩膀。 查战病体赢弱,正在恍恍惚惚之中,少将军睁开眼时,面对的却是孟端阳那一张被吓得惨白的大脸。 孟端阳急道,“此处有诈,少主随我快走!” 恰逢此时,左首的房门无声打开,安若望主教从中缓步而出。 也是光线不明,照得老主教的脸上影影绰绰,他张嘴一笑时,两排尖尖的牙齿竟然在灯光之下闪烁着寒光。 安若望道,“你们……这是急着要走了吗?” 第九十四章 柳叶刀下 这一路下来,少将军查战经历了太多波折,数次生死悬于一线,所见之人之事太过诡异,以至于领命护卫少主的孟端阳越发低调之外,凡事不敢轻易信人。 孟端阳刚才进去的那个房间之内异味甚重,推门之时,几乎被呛出了眼泪。等他揉眼细看时,灯光摇曳,房屋正中木架之上,悬挂的竟然一整副白森森的成人骨骸! 此时孟端阳再见了安若望主教,挺身先将少主查战护在身后。 “少主先走!”孟端阳沉声一吼,他十指化刀,分袭安若望主教身上的要穴,仓皇保命之际,他认穴之稳、准、狠辣,端的惊人无比。 安若望主教的脸上本来茫然,转念间忽然改为坦然一笑,道,“您,误会了。” 孟端阳本己是惊弓之鸟,不小心与他那坦然的目光相对,当场打了一个寒战,不但攻势之中的力道全消,连身体四肢也在那一瞬间麻木了。 夜寒如水! 查战本来病体赢弱,好容易进了这个厅院,颓然坐在大椅之上,心一懈怠当时力道全消,哪里还能再移动半寸! 安若望主教看看二人,只是淡淡一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请将他一起背进来。” 此时的孟端阳竟然痴痴地嗯了一声,双目之中没了神采,如同牵线傀儡一般背起查战跟随进入。 右边小房之中,正中的那一副人骨本来双眼空洞,轻风扫了进去,灯火因之扑朔摇曳,查战抬头看时,那人骨的面部之上,竟然有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在安若望主教的指引之下,木讷的孟端阳亦步亦趋。 屋中三面镶嵌木架,木架之上陈列着一排排透明的玻璃瓶子,玻璃瓶子中的液体略显发黄,一个个单独浸泡着人脑,心脏,肺部及肝脏等各种人体器官! 等到查战看清最后的一个瓶子之中,竟然是十几颗成人的眼球,他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查端阳的背上一阵干呕。 战场之上,为了保家卫国,少不得冲杀敌阵,刀头舔血,查战戍边多年,敌寇也是杀过不少。 只是血战之后,两边或收尸,或焚毁,各自清理战场。即算双方仇深似海,也不可能等敌方死后,将尸体细细肢解了,再用瓶子将器官分开,单独存放! 安若望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个个玻璃瓶子,就象欣赏自己的一幅幅出色作品,自语道,“这液体,中文应该音泽为‘福尔马林'',有很好的防腐功能,日常用于浸泡因为特殊病症而切除下来的人体器官,便于事后研究。” 在福尔马林的浓烈异味之中,查战只觉后心发凉,一股冷汗于无声淌下来,汗透重衣! 安若望主教继续道,“我刚才检测过你的血液,因为血液有新陈代谢的作用。简单说,血液不断的改造全身,把养料带到身体需要的各个部分,再把体内的毒素带走。” 查战一声不吭。 安若望又道,“你的血液之中,混有一种特殊的毒素,正在破坏你的大脑机能。” 查战附和道,“狼噬毒!” 安若望点头道,“这个名字很形象,目前,它己经侵入到你的脊髓及心脏。” 查战惨声道,“那……我还有几天可活?” 安若望沉吟片刻,道,“通过毒性比对,这狼噬毒表现得相当强悍,一方面,它让你从脊髓深处产生痛觉,却又无法止痛!另一方面,它在破坏你的大脑……大脑其实是人体的中枢器官!” 查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如此发展下去……” 安若望若有所思道,“开诚布公地讲,如果不进行正确治疗,你会因疼痛而死亡,或者神经错乱,简称:发疯!” 听到此时,孟端阳的神智才勉强恢复过来,他将少主安放妥当,趋前小心问道,“治疗是一个如何的正确法?” 安若望沉吟片刻,从暗格中抽出一个小木箱,打开其中皮夹,里面装有柳叶刀、平刃刀、镊子、剪子、牛角柄铁质圆针。一排排银光闪闪,却又寒气侵人。 孟端阳知道,这大胡子主教有开膛破腑,切除病灶,起死回生的神奇医术。 只是在这柳叶刀下,治活了算是“救人”,一旦不测,便真的成了“杀人”之举,生死系于一线,到此关头,孟端阳反而迟疑了,道,“能否保守治疗,不急着实施手术?” 安若望摇摇头,道,“据保守时间测算,明日天亮之前,病毒发作时,患者必然发疯!” 孟端阳心存侥幸道,“疯了之后呢?” 安若望叹道,“最终还是死,而且患者的尸体,如果不立即进行焚毁的话,也将成为可怕的病毒传染源!” 只要不立即手术,到头来,少主子难免还是要落到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孟端阳怔在原处。 如今生死关头,查战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黄公公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面孔,…只因自己当时听信谄言,放弃了与小沛城守军的会师之约,以致,狼牙谷中,孤立无援的大明三千热血男儿全军覆灭! 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查战一字一句,道,“请立即安排手术!” 安若望点点头,严肃道,“再提醒一遍,是凡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查战苦笑一声,心道,“查战若不济,提前死在安若望主教的柳叶刀下,这……也算是,查某给当年狼牙谷战役里阵亡的兄弟们,一个迟来的交代!” 孟端阳哀声道,“请少主三思啊!” 窗外,月无影,繁星满天,而良人应该已经熟睡,现在正是一天中最平静恬宁的时候。 查战笑到眼中见泪,仰天道,“我……还有得选吗?” 安若望主教兼学中西,曾经潜心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华佗之《青囊经》,麻沸散便是由此而来。 将麻沸散以酒送服之后,因为麻醉效果正在发挥作用,查战努力挣扎,双眼仍然慢慢变得模糊,。 安若望在戴上头套之前,道,“我要一个承诺。” 查战头脑越发昏沉,如今连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了,仍然清晰道,“只要您尽力了,今日,我若死在这个手术台上,他们绝不为难于你。” 他们当然指的是孟端阳等人。 安若望摇头道,“我只想少将军答应,在康复之日引荐我去北京,晋见……” 查战打断他道,“成,首先是能让我活着爬下这手术台!” 少将军捱到此刻,精力再难支撑,终于困死过去! 安若望将他身上的白布一扯,查战露出一截赤裸的上身,老主教本来平和冲淡的眼神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丝庖丁解牛前的兴奋。 一边侍立的孟端阳目睹了此状,当场打起了寒战! 安若望用嘶哑而兴奋的声音命令道,“递刀,柳叶刀!” 第九十五章 神秘碑页 黄昏,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玉摧红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又从后巷溜进了赵氏船厂的帐房,窗子里,已亮起了灯。灯光柔和而安静,向外的窗子是开着的。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窗? 窗外,夕阳西下,夜色渐临。秦淮河上依然花舫笙歌,聚集了六朝金粉,此时刚刚饭后,寻欢逐乐的公子阔少们己经慢慢聚集,合成人流。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此时赵半城,一身华服,顾盼自雄,他两鬃斑白的头顶竖檀木金丝冠,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让玉摧红觉得,这个金陵首富今天打扮得像一个花花公子。 二人见礼之后,玉摧红笑嘻嘻地盯了赵半城半晌。 赵半城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今日衣着确实有些张扬,主要是为小女佳期报名时增加一些自家的气势。” 玉摧红道,“令嫒也要在花魁争艳中捞个彩头吗?” 今年花魁争艳官办,不单秦淮歌女,连大家闺秀们也是跃跃欲试。 赵半城道,“赵某只此一女,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份,为人父母者,当然不会去泼她的冷水。” 玉摧红想想也是,便点一点头。 赵半城昂首道,“关于此次佳期参赛的后援配置,请乐师当然要最好的,此次专聘柳依依,你觉得这决定如何?” 玉摧红闻声皱一皱眉。 赵半城道,“考虑到如今众家争夺资源,柳依依在其中也是不好取舍,听说铁大先生与她私下交好,将来,只怕还要请铁大先生帮着捎个话儿。” 做为金陵第一的女乐师,柳依依三年苦等情郎的故事,在金陵早己传开,本来不是甚么秘密。 而铁无双苦守柳依依,在朋友圈子中,亦不是甚么秘密。 玉摧红其实非常羡慕现在的铁无双,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有一个人,她知道你心中的情意,却不准你讲出来,也不错。 她至少没有离开,始终就在你的附近,你还可以远远地看见她,为她静静守候。 有值得守候的人,心,便不会那么空,那么失落了。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只是如今,我们的铁大爷不好好地守着柳依依,他竟然失踪了!” 赵半城诧异道,“连你,连钱得乐都寻不到他的去向?” 玉摧红道,“没来时,我以为他在船厂,毕竟船厂那一成股份能让所有普通人都留恋不己。” 赵半城道,“偏偏你们都不是普通人,我苦苦等到今天,你二人竟然都没提到过签下那股权文书。” 玉摧红闻声心底一惊,出于本心,铁无双在乎利益和钱得乐在乎银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他一不守着船厂的股权,二不守着柳依依,必然有大事发生! 赵半城也不避开玉摧红,返身打开书架暗格,取出股权文书,口中笑道,“趁你在,现在把这文书签了,以后,咱们大家就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只听身后风声一起,赵半城再回头时,对江的窗户如今大开,书房中哪里还有玉摧红的半点影子。 赵半城手拿文书叹道,“我赵氏船厂的股权,在金陵各界眼中,一直是香饽饽一块,偏偏在你们师徒二人的面前,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 春寒料峭,夜风抖擞。 苏州。 门外一条长长的胡同,这里本来不是姑苏城里的繁华地段,路边一盏气死风灯,灯下支了一个面摊,那里只有两张小小的桌子,一个卖面的女人。 今天的吃客却多的出奇。 安若望来的时候,两张桌子都已经坐满,旁边还站着好几位客人。所以他也只好站着吃了。 卖面的女人手脚麻利,将面端给安若望的时候,无意间,还是在他身上闻到惯有的那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道,“安先生家里又来了病人?” 接过面后,安若望点头道,“本来也叫了他们,只是他们不饿,您家孩子的咳嗽好了吗?” 卖面女人笑着道,“这里要谢谢安先生的西药,孩子现在能起了床,又开始顽皮淘气了。” “男孩子,顽皮的才显聪明。”安若望微微一笑,拿起筷子来吃面。 在这样的夜晚里,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的确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安若望今在实在也是累了,吃完面后,又叫了一碗,这时客人已比较少了,座位也有了,他挑了一个位子坐下,刚坐下,面就送上来。 卖面女人笑道,“您平常行医施药,从来不收街坊们的诊金,这碗面,我也不要您的钱。” 安若望笑道,“我只是在传递主的福音。” 她只是一个卖面维生的平凡人,知道面前这个大胡子的西方人经常替街坊们免费看病施药,还经常给孩子们发糖果,是个好人。至于大胡子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主”是什么,她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她笑道,“今天生意还行,这碗面正好是今天最后一碗了。” “最后一碗。”安若望有些怅然道,“往后,只怕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了。” “您又要出远门?”卖面女人问道。 “如果下一站,是你们的帝都北京,该有多么完美。”安若望笑笑。 面吃完时,天边显了一线白色,安若望坚决地支付给卖面女人两个铜角子的面钱,起身时,走得有些意气风华。 回来时,胸口包满了纱布的查战笔直地躺在床上,孟端阳猫腰蹲在墙跟,发出均匀的鼾声。 安若望掌灯细看,查战的脸色虽然依旧有些惨白,但是没有了进门时黑气。 “手术非常成功。”安若望点一点头。 他转身进入自己的卧房,教士的房间干净而整洁,一床一几而己,只是边角处,放置有一个巨大木箱,上面又以白布覆盖。 打开木箱,里面竟然是一块碑页。 此碑非墓碑,身高六尺,下有龟形底座,全高近九尺,正面刻着:“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并颂”! 大明普通人家的房中绝对不敢存放碑页之类,若有人见了此状,只能叹安若望主教的嗜好特殊。 安若望以锦绒轻轻擦拭碑面,上面的文字他早己经背得烂熟:“太宗文皇帝光华启运,明圣临人,大秦国有上德曰阿罗本,占青云而载真经,望风律以驰艰险,贞观九祀,至于长安,帝使宰臣房公玄龄,总使西效入内,翻经书殿,问道禁闱。” 这几句说的是,唐太宗贞观年间,波斯教进入中土,唐太宗降旨准许了他们的请求,景教开始在长安等地传播起来。 此时,日光熹微。 安若望不由叹道,“唐朝时期,在文化上,就有如此包容万象的气度和自信。当今大明,只有更好更强!” 第九十六章 立杆见影 此碑: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是一座记述景教(早期天主教)在唐代流传情况的石碑。又附有唐高宗以及他的皇后武则天派遣几个皇子接受洗礼之盛况。 此碑于唐建中二年由由波斯传教士伊斯建立于大秦寺的院中。碑文由波斯传教士景净撰刻,信仰景教之赵国公,在凌烟阁功臣中位列第一的长子无忌书写并题额。上有楷书三十二行,行书六十二字,共一千七百多个汉字和数十个叙利亚国之文字。 安若望初入教时便早有耳闻,进入大明本土之后,他辛辛苦苦寻觅了很久,及至今年才将之偷偷出土,他先期将之拓片,把碑文拓片译成拉丁文寄往葡萄牙总部,教宗对之极其嘉许。 安若望又怕此碑被贼人盗走,秘密地把碑抬到附近的金胜寺内,然后转运至此间。 此外,碑上还有景教经典《尊经》翻成中文的记载。碑文还引用了大量儒道佛经典和中国史书中的典故来阐述景教(天主教)教义,讲述人类的堕落、弥赛亚的降生、救世主的事迹。 碑文虽系西方人撰写,但因为他在大唐文化中沉淀太久,中文功底极其深厚,因此,安若望主教此时再读来,绝无晦涩难懂之感,品之更像一首精美的历史诗篇。 轻轻抚摸碑额上部,感受由吉祥云环绕的十字架下部的典型的中国莲花瓣朵,安若望感叹,这显示出景教开的是中土之“花”,结的是天主教之“果”。 安若望主教进入自进大明境内,竭尽全力传播主的福音,及至今日,他自觉年事渐高,却也只是在大明境内修建了三所天主教堂,门生寥寥数十人而己,与信徒遍布天下的佛,道二教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抬头时,暮云四合,夕阳将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浓重。 查战此时醒了,神色虽然憔悴,所中奇毒倒是己解了,缓声道,“安主教想让查某为您进北京铺路,就是要献上这么一块碑?” 这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只是天主教教众们的圣物,于查战这些凡俗人的眼中,除了看它有些年份之外,不过是一块普通碑页而已。 安若望主教远眺着窗外的沉沉暮色,忍不住兴奋道,“我听闻,北京朝庭中有两大核心人物,一个是首辅大人杨廷和,另一个是太师大人朱寿。我若在有生之年见了其中一个,便能助本教发扬光大。” 这几年来,查战一直戍守边陲,与北京朝廷中的权贵们并无交集,对于首辅大人杨廷和,己经算得上是只闻其名,至于这位太师大人朱寿,干脆是闻所未闻! 看着查战脸上的茫然之色,安若望微笑着提示道,“少将军与朱寿大人有过战斗友谊。” 查战依旧一头雾水。 安若望道,“您还记得应州大战吗?” 少将军查战这几年一直遭际不顺,寻源头全是因为当年的应州大战而引申,如今,安若望主教却又将这本旧帐翻出来,一边侍立的众位镖师登时脸上变色。 查战却在轻抚佩剑,此剑陪他行伍多年屡经修复,剑锋上面砍杀痕迹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了,但触手摸来,却仍是斑斑可数。 安若望讲到兴奋处,目露祥和之光,道,“我听闻,几年前在应州,大明军与鞑靼蒙古骑兵会战,您与您的父帅阵前冲杀,曾经救下过一位威武大将军。” 查战哦了一声,自语道,“老主教的意思:当年的威武大将军就是如今的太师朱寿大人?” 安若望主教喜道,“对,对,对,正是如此!” 查战倒也不贪功,惭愧道,“当初救下他的,却是一个叫作玉摧红的江湖游侠。” 安若望主教朗声笑道,“玉摧红当初跟我说过,那却全都是少将军你的功劳!” 查战闻声反而沉默,心中对这玉摧红顿生好感。 安若望当他默认了,这少将军既然与太师大人之间有过这种过命的交情,由他推荐自己入京,今后便是一路坦途! 这时,孟端阳由外闯入,附在查战耳边低语几句,只怪他天生大嗓门,无意间还是让人听清了“岳老爷如今正在苏州。”这几个字。 查战略一沉吟,对安若望道,“不知我何时能够下床?” 安若望道,“现在,少将军如果急着要远行,不利于创口愈合。” 查战道,“只在苏州。” 安若望主教如今心中充满希望,行医施药更加得心应手,一拍胸口道,“三天之内,包少将军又是生龙活虎!” …… 早春二月,江南的春雨总是不期而至,暖阳之下,春雨是那么轻柔,如烟如雾。 在春雨的滋润之下,岸边的鲜花还未绽开,野草却早早绿得张狂,草叶青涩,柔软得又像是情人的头发。 在这样美好的春色中,一艘刚刚交付的官船逐开水岸,掀起的大浪激得一边的不少小舟左右摇摆,纷纷走避。 偏偏江心水道中泊着一块舢板,上面有一老艄公垂钓。 也是艄公年老耳背,浑然不注意身后的情形变化。 官船上的舟子们纷纷出声示警,偏偏老艄公置若惘闻,只怪这官船走得太快,眼看着便要撞上,便又是一场船毁人亡的惨剧! 一船头的女子们尖叫声中,官船走势竟戛然止住。 原来,一个身着葡萄牙国船长服饰的青年人本来在岸边散步,见情势紧急,他空中燕子三抄水,竟然从水面之上斜掠而过,笔直飞上小舟。 此时,官船己经冲到近前,他将足下小舟一横,他的双掌堪堪抵住官船的船头。 只是这官船巨大,冲势极其惊人,他突然胸腹一吸,上身仍然被官船的冲势逼得倏然退后半尺,兀是如此,他双脚却仍像石桩似的钉在小舟上。 只听又是“啪“的一声,他双掌一扬,对着官船船头拍出一掌。 官船被拍了这一掌,前行势头竟然当场停住了。 青年人这才俯下身来,请惊魂甫定的老艄公调转船头速速靠岸。 “上来,速速有请,加西亚船长,是加西亚!”官船上的祝枝山一声欢叫。 加西亚.玉摧红不想再惊世骇俗,这才蹬开小舟,顺着丢下的绳梯,猴子一般的登上官船。 两边湖光山色,船上又有美貌热情的歌女无数,祝枝山架起眼镜,却在盯着一边沉思的加西亚.玉摧红,迟疑道,“看这你身手,过去是做海盗的吗?” 加西亚.玉摧红笑道,“祝兄莫非对海盗有什么观感?” 祝枝山摇头道,“观感不大,祝某的贱内行伍出身,专门打海盗的。” 前文讲到,祝枝山的发妻岳珊珊乃是岳增之女,如今司职大明水师,缉察海上进港商船,行事彪悍,人送外号“花将军”。可叹盐商岳增,虽有亿万身家,他的一双儿女却不愿意接手家族事务,全都从了军。 第九十七章 金樽对月 铁无双做事历来有分寸,如今却是接连几天不现身,他这次是去了哪里呢? 玉摧红斜靠在船身之上,远处渔火的灯光,照起鳞光点点。远离人群之外的他显得有些疲倦,孤独而疲倦。 江面中的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 他背负着双手,官船船头,有风吹过时,竟然带过一片桃树的叶子。 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桃树叶,忽然道,“你来了。” “祝某一直都在。” 玉摧红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了祝枝山。 意气风发的祝枝山如今抱着两位歌女,气势如同帝王出巡一样,从船舱中迈进来,此时有歌女给他手持眼镜,他就透过镜片笑嘻嘻地看着玉摧红,诚心道,“新朋友要结交,老朋友也不能落下。” 他们之间,虽然隔着几个巧笑嫣然的歌女,可是一旦祝枝山表现出如此诚意,他们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很近。 玉摧红微笑着,道,“你好像急于出行。” 祝枝山道:“祝某此次是去姑苏拜会岳丈。” 玉摧红道:“岳增也在姑苏?” 在人家女婿的面前,直呼岳父大人的名字,玉摧红也是口误了,好在祝枝山并不在意,点点头,道:“他老人家本是苏州人士,返姑苏便是回家了。” 玉摧红看一看这满船的歌女,道:“金陵风俗之中,还有带这么一大船的美女去孝敬岳父的习气?” 祝枝山昂首道,“自备自用!当然,岳丈与我本是同道中人,就算是在场面上撞见了,也会故意不闻不问。” 玉摧红笑道:“你们这翁婿关系倒是有趣。” 祝枝山如今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背上长出了一双翅膀,腾身便可以飞到月亮里去,他得意道,“出游之时,如果不呼朋唤友,带上成群的歌女,怎么能显示出我大明士子的风范?!” 玉摧红笑道,“如果让尊夫人现场逮到了呢?” 祝枝山苦脸道,“当场肯定是要认错,发誓洗心革面,事后……再犯呗。” 玉摧红笑道,“你知道尊夫人如今不在沿途追踪?” 祝枝山叹了口气,道,“你有这等好身手,祝某当然要求着你伴我同行,那母老虎扑过来时,烦请兄弟为我抵挡一二。” 玉摧红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我与你岳父有些不和,你不怕……” 祝枝山高声道,“你们不就是帮着赵半城保下了船厂,祝某一介文士,历来不参与你们商场上的纷争。” 玉摧红道,“我将金陵城上下翻遍,竟然翻不到铁大副的行踪。” 祝枝山道,“哦?” 玉摧红道,“一个人最怅然若失之时,会藏在哪里?” 祝枝山道,“只要悍妻不在左右,祝某乐天知命,只觉得每天都是好日子,怅然若失这种情形,我不懂。” 玉摧红自语道,“世间之大,今日能让你我相遇,必然有所暗示。” 祝枝山大笑着将两个歌女对他怀中一推,道,“你且陪我同游姑苏,你的朋友目前不在金陵,也有可能在前面等着呢,世间之奇,又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玉摧红觉得也是,他一揽两位美人的蜂腰,向着喧闹嘻欢的船舱中大步走进去。 船舱之内阔大无比,用具及装饰极其精美。中间又以金鼎和银盆摆放着美食无数。 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中,一名美艳夺目的歌女在正中央处且歌且舞,歌有云:“……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乃是李太白的《将进酒》。 这时,做为主人的祝枝山己然半醉,他跌跌撞撞地冲上舞台中央,一手抱着美人,一手高举酒杯。 众人被他撩得兴起,举杯同声嘶吼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 姑苏。 这一处横巷,纵深数十丈,里面这座巨宅干脆占了这条横巷一大半的地方,包铜的大门光洁发亮。 大户人家,大门旁当然有石狮,只是蹲踞着这两座石狮,活灵活现不说,还高达丈许,这种石狮子在北京城达官贵人的府衙门口,还倒常见,只是在这种江南住家的房前,就显得有些过于张扬。 黄昏,初春最后的一抹斜阳,光茫将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 此处,当然就是姑苏岳府。 跨过三进院子,这才到达一片房舍。 夜色刚刚降临,屋子里高悬四盏灯已经点亮,这四盏波斯水晶吊灯,价值极其昂贵。在古城姑苏,恐怕也只有岳增买得起了。 大管家十五卫就在灯光下,他低眉敛目地肃立在厅房一侧。 门外有人击掌为号,这才有数十名面貌娟好的丫鬟持气死风灯引路,一个人阔步从其后走了进来。 他头上戴着一顶蓝色锦缎镶嵌钻石的顶冠,身上穿着着一件锦底滚花袍,外面套着紫缎子绣五彩坎肩,腰上围着松石大革带,镶着一百零八颗上好的碎钻,钻石之光闪烁,光华夺目。 若不是看着他腆胸凸肚,两鬓花白,此时的岳增确实算得上是容光焕发。 十五卫一使眼色,引路的丫鬟们敛眉转身走出。 岳增懒懒地往案前檀木大椅上一坐,门外静立的侍俾赶紧上前为他脱去靴子,跪着给他按摩足底。 又有仆妇们手托银盆鱼贯而入,留下两名巧手侍婢忙着摆酒设肴,片刻间,房屋之中香气四溢。 侍婢将菜喂入岳增口中,又小心喂下一杯酒,岳增咀嚼几口,这才道,“管家,你也坐下吃点。” 十五卫看看桌上没有自己的碗筷用具,小心道,“用过了,还是觉得站着舒服。” 岳增又吃了几口,道,“姓查的小子追我,从江宁撵到金陵,又从金陵追到姑苏,也算诚意可嘉。” 十五卫偷偷两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一个轻蔑的神色,低声道,“若不是惦计着老爷手上的货品,这些守边关的蛮子们,平常可是不用正眼瞧人的。” 世人忙忙碌碌,逐利之时,哪一个不是如同恶狼闻到血腥一般疯狂,岳增得意道,“此物目前只有岳某的手上有,若想求得,站着进来的,在我面前,也要老老实实地蹲着。” 十五卫附和道,“蹲着进来的,就叫他给老爷跪着。” 岳增闻声狂笑不己,忽然笑声一止,道,“戴梓那边有什么消息?” 十五卫道,“为了掌控最新一批仿制火器的质量,这半个月来,少爷一直守在神机营内,换洗衣物及三餐都是由下人们送过去。” 岳增叹道,“拿着朝庭那点死薪俸,值得这么玩命吗,这孩子的脑子,硬是在读书时被读傻了。” 十五卫道,“少爷也是执拗,听说老爷这次又要货,当场就把传话的老奴骂了个狗血淋头。” 岳增高声骂道,“迂腐,这货利润惊人,我不去卖,自有别家来争抢这块肥肉。” 十五卫道,“接下来……” 岳增道,“作陪的六指儿(祝枝山)也快赶到了,你去接洽查战,若谈得愉快,便可以将合同文书当场签了。” 十五卫担心道,“只是,这货品出库所需的批文,掌握在少爷的手中,到时候他若还是扣着不放,将来咱们发货运货时,只怕大有麻烦。” 岳增不耐道,“照老规律,先斩后奏,到时候若不济,老子亲自上门去讨批文。” 第九十八章 吴中狂生 二人正在交谈。 鱼婵姬的声音隔墙而入,道,“两个男子间,总说甚么这货那货,俗不可耐,岳老爷吃好了过来,看看我这新制的锦裙如何?” 十五卫知道这姓鱼的女子刁钻,她所说看甚么锦裙绝对是借口,传递过来的不过是求欢信号。 岳增闻之老脸一苦,低声道,“天才刚刚黑下来,又要进她房中去,这浪蹄子莫不是急着想要了岳某的老命?” 主家的床弟之事,十五卫不好参言,只能暧昧一笑。 床第之事,讲图的是年轻力壮,岳增一辈子养尊处优,又在道教高人处学习了御女之术,所以才有今日体格。 而这鱼婵姫,虽然也算人间绝色,她是为了争取一个参加花魁争艳的机会,这才对岳老爷婉转承欢,格外卖力。 此事各取所需,本应皆大欢喜,只可怜岳老爷毕竟年事己高,哪禁得狼虎之年的女子如此反复讨伐。 头两天看见鱼婵姬,他还是觉得新鲜有趣,如今再闻此女之声,岳增早己感觉腰膝酸软,颤声道,“老管家帮我抵挡片刻。” 十五卫闻声苦笑,杀人放火之事也还罢了,如今就算砍了他的脑袋,主家这床第大事,他不能也不敢去帮这种忙。 岳增转念道,“回苏州己有几曰了,唐寅的画作可曾买到?” 十五卫道,“奴才们去过几批,俱是无功而返。” 岳增怒道,“他们不成,你去!一群没用的奴才。” 无奈何,十五卫也只能领命。 ………… 十五卫单人独骑,出苏州城,入阊门河而东,循能仁寺,先入桃花河。 远眺河西北,广袤所至,多是农桑之地,与苏州城中又有不同,晨风之中,传来一阵草叶泉水的香气,鸡鸣狗吠中,飘来一阵阵农家煮熟的饭香,十五卫闻了这味道,反而觉得有些饿了。 他信马由缰,前面果然是柳堤花坞,风物一新。 看一处宅院门前,车马喧腾,十五卫反而一怔,每年三月清明,当时郡人多喜至此地踩青赏花,桃花坞一时鼎盛。 只是如今还是二月,十五卫始终觉得,这股人流显得不大正常…… 那一处宅子也建在一片桃林之中,白墙黑瓦,桃枝掩映,虽然占地辽阔,也只属普通姑苏人家的院子,与岳增家的辉煌豪宅无可比之处。 外间又是桃树成林,桃林边角处竖起一个竹亭,人流走到此处,尽可进内歇息,亭中木案上摆有瓷碗,一旁茶水任饮,这里就是茶亭了。 十五卫在桃树上拴好了马匹,扯过一条长凳坐下,微笑着对一旁闲坐的那浓妆的妇人一抱拳,道,“在下这厢有礼,请问娘子……” 浓妆妇人闻声双目却是一瞪,道,“谁是你家娘子?!” 十五卫一楞神,改口道,“请问姐姐……” 浓妆妇人将马脸拉得好长,骂道,“我有那般老吗?” 十五卫哭笑不得,道,“请问嫂嫂……” 浓妆妇人不胜其烦,恶声道,“耽误老娘观看唐先生服五石散的英姿,可恨你这登徒子还是又老又丑!” 许是这外乡人坏了她闲坐的雅兴,浓妆女子将身一起,带着一股子廉价刨花油香,干脆拂袖而来。 十五卫只知吴中多才子,如祝枝山、唐寅、文征明和徐祯卿之流,个个落拓狂放,竟不料连本地的女子们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今日晴好,阳光灿烂,苍翠湛蓝。 各色拜访者到了这个宅子的附近,俱是先在茶厅歇息片刻,仔细再整理一番头面,这才脸带微笑地排队走到宅门前,轮番轻敲门环。 得了里面的应允,拜访者这才让家丁们手捧各色礼盒尾随着,从侧门之中躬身而入。 一般,他们进去后都费时不长,大多人再出门时,己然灰头土面,纷纷掩面疾走。 偶尔有一个拜访者,能捧着一张半张的薄纸出来,肯定是喜不自胜,兴奋得如同士子中举一般。 众人正看得有趣,忽闻墙内大声骂道,“姓岳的,飞出去!”。 一个活人竟然真的连着礼盒一同飞出墙来。 十五卫当时不岔,老爷岳增之财虽然富可敌国,却根本不在唐寅这等酸书生眼里,此事也还罢了,唐寅尽可不去搭理岳老爷,但是如此般将天下间姓岳的一起都针对了,就着实有些过份。 此时,乌漆大门一敞,现出一个人形来,他不上发髻,头发披散开来,轻衣缓带,赤足之上只踏了一双木屐。 茶亭周围数十双眼睛一齐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书生出了大门,闷声一阵疾走,似乎颠狂一般,应该活动四肢百骸,未有片刻,他的脸上绽放红光,如今初春,他的衣衫之上竟然慢慢见了汗渍。 书生将身上衣衫一扯,精赤着上身躺卧在门前的石板之上,口中唤道,“水!” 院子中早有家丁抬起一口水缸奔出来,许是收藏地极其阴冷潮湿,水面上竟还有一层碎碎的冰块,家丁们早己做成了习惯,以木勺舀起冰水,对着书生的身上一阵猛浇。 这书生仍觉不够尽兴,伸手进水缸中,拿出一砣冰块,放在嘴里大口嚼食。 众人见此,只觉后心发凉,口中却纷纷挑拇指赞道,“唐先生今天吃的这五石散,够劲道!” 吴中平静生活悠闲,不少人有喝五石散消遣的爱好,受众们辗转将药效吐嘘下来,让旁人感觉,此物有病可以治病,没病可以强身,至于这些乡间名士,喝了它,正好增加创作灵感。 众人对此情形耳熟能详,唐先生接下去,便要喝下热酒一壶,以通畅全身!至此,五石散神功修炼完毕,三五日后,重复以上步骤,升仙指日可待! 只是,此时的唐寅,仰躺在阳光之下的草地中央,四肢脱力,那张年轻甚至有些英俊的面孔上,刚才因服用五石散而绽放出来的光华,如今慢慢开始退却。 阳光太过刺眼,他闭目兀自念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这时,十五卫上前,轻声应合道,“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此乃唐寅过往所作之《桃花庵歌》,如今从别人的口中念出来,让作者难免心生亲近之感。 唐寅侧身,单肘拄地,眼睛半开半闭,懒懒道,“你也是来求唐某的画作?” 十五卫道,“然也。” 唐寅将嘴一撇,叹道,“上好良田无人买,谁肯购我画中山?” 十五卫缓声道,“如果先生愿意赐画,我家主人立即支付白银千两。” 唐寅睫毛乱眨,眼珠在其中不知转了几转,勾指唤过远远侍立的家丁。 那家丁跑步上前,听唐寅耳语几句,搔着头跑回宅院之中,只是他动作甚为迅速,不足片刻时刻,便取来画卷一张。 画纸上,一无文字题头,二无印章辍尾,纸上墨迹未干,正中央端端正正地画着一只大桃子! 顾忌于这位唐寅的古怪,十五卫来时也是心头惴惴,准备了无数应对之策,却不想,此次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迟疑道,“我家主人要的却不是这种……” 唐寅大不客气道,“你就是岳增府上的管家十五卫吧?” 十五卫嗯了一声。 “也不早说。”唐寅懒懒道,“服了五石散之后,三五天内,唐某便无下笔之力,让你家老爷拿这幅图先玩赏着。” 十五卫知道这五石散的厉害,闷声点点头,道,“只是这题头落款……” 唐寅白眼嗔道,“岳大老板的贤婿祝枝山,他的书法那可是一流的,让他去写,这事还用麻烦唐某吗。” 十五卫还想纠缠。 唐寅翻身匍俯于地,含糊道,“钱银清讫,慢走不送。” 第九十九章 烫手山芋 岳增所求之图,确实不是这类,他索要的乃是春图。 岳老爷半生驰骋商海,还算是顺风顺水,天下间的繁华享乐都早已看尽,所以如今,岳增得到的美女和财富越多,却越觉得遗憾和寡味,虽然象帝王般富有,但精神己如乞儿般可怜。 天下画春图者众多,独有唐寅之作品,一贯构思严谨,工笔细腻,各类人物栩栩如生,让男人看了立即血脉贲张,乃是名流各界枕边卧房中的第一珍藏品。 所以,岳增如今行房之前,就想要独赏到唐寅的春图,以图在前往卧房的途中重振男儿雄风。 见了十五卫讨回的桃子图,岳增观感不大,转念想到,唐寅以画作闻名天下,今日他允了这第一次,将来便还会有二三四次。 岳增吩咐十五卫将此画带好,赶去半路之上截住女婿祝枝山的官船,让祝枝山再在上面题了字,唐寅作画之上又有祝枝山题字乃是天下绝配,再行拿回来细细装裱。 十五卫一路顺利。 接了画作的祝枝山,架住眼镜认真仔细地看了半个时辰,这才喃喃自语道:“伯虎这小子,祝某当他是一生挚友,他为什么总在害我。” 十五卫当即怔住了。 祝枝山将眼镜放了,揉着眼睛,道:“不知道,老管家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 姑爷如此说话,十五卫不自主咦了一声。 祝枝山笑道,“就是脱了自己的裤子,将屁股在红色颜料中染过了,一屁股坐在画纸上,辗转之间,就画成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 祝枝山边说边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出声来,他大笑着抱着肚子蹲在一隅,差点喘不过气来。 十五卫在一旁,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唐寅果然是个疯子,一个不小心,我就要倒了他的大霉。” 他的话憋在心中还没有说出来,蹲着的祝枝山抬起头来,仰着脸,眯眼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用屁股画出来的桃子还要有趣。 祝枝山边抹泪边笑道,“而且,这次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屁股。” 十五卫恼怒得横了他一眼。 祝枝山笑道,“我二人经常耍这伎俩,那唐寅的屁股上没有几两肉,坐出来的桃子永远是尖的,绝不可能这样圆润。” 官船上的公子和歌女们,听着这狂笑声都围了过来,对着这春桃图,一个个都在啧啧称奇。 十五卫苦笑着劝解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一边去饮酒作乐?” 一个歌女摇着头娇笑道:“那边哪里有你这尴尬的脸色好看。” 十五卫被人戏弄,好气又觉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歌女们道:“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这表情可打满分,听说你刚才也是从岸边飞过来的。” 十五卫总算明白了,这些歌女们陪着姑爷祝枝山,从金陵游到姑苏,原来是来看空中飞人的。 歌女们将他围在中间,娇声央求道,“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十五卫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唱一首歌,你们唱得好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歌女们立刻拍手欢呼,道,“好,我们唱,只要你飞得好,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十五卫又开心了,立刻教歌女们一句句的唱: “依栏何故笑嘻嘻, 笑我寒如破布衣。 锦绣空包驴马骨, 这人骑来那人骑!” 歌女们已经半醉,她们卖唱维生,学得当然又好又快,一下子便学会了,而且同声唱得嘹亮,乐声伴奏之下,女子们借着酒兴唱个不停。 祝枝山在一旁暗骂,这十五卫刁毒,今日他教歌女们唱的,却是他兄弟唐寅发癫时讥讽勾栏女子的恶毒诗句,不知这些歌女们明天醒悟时,对诗作者作何感想。 十五卫越想越觉得好笑,越听越觉得解气,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了三个跟头,翻上了船头。 他向歌女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要经常练习,大叔一有空,就来这船上,飞给你们看。” 一千两白银只买下一个屁股印记,开始时十五卫几乎把自己的肚子都气炸了,既然自己能立即反打唐寅一手,现在飞到岸边,他的心情也好多了。 只是闹腾了这一整天下来,十五卫的肚子里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 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姑苏城内外,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 姑苏第一富户岳家的大管家,当然要进一家最好的饭馆,坐最大的包厢。 一坐下来,十五卫随口道,“碧螺虾仁,笋腌鲜,两片枣泥麻饼,外加二斤竹叶青,几样下酒小菜。” 不管你是多大的老板,这菜式厨房也要照单加工,细细地做出来,还需费时等待,一个大男人却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身着滚地金元宝图案点缀的墨绿底色长袍,满脸钢须根根横生,正是大同德胜镖局的孟端阳。 对于这位岳府内的管家,孟镖头实在是估不出对方是姓“十”,还是姓“十五”,孟端阳干脆沉声道,“老管家。” 十五卫也是饿狠了,冷冷瞥他一眼。 孟端阳朝桌子上点了点。门外候着的镖师立刻进了门,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十五卫这才懒懒道,“查战那厮,还没死吧。” 在各家中原权贵折磨之下,孟端阳的锐气早己被磨光,敛眉低声道,“托大管家的洪福,我家少主己然康复。” 十五卫这才大不客气地将银票塞入怀中,这时酒菜被端了上来,十五卫也不吩咐添置碗筷,自顾自吃了三口菜。 孟端阳便也为他倒了三次酒,这才躬身道,“麻烦老管家帮着打听一下,泛舟太湖一事,岳老板安排在哪一天?” 十五卫仰脸道,“几日之后,自有通知。” 孟端阳连声道谢。 十五卫沉吟片刻,喃喃道,“……不过……” 孟端阳一怔,又要准备银票。 十五卫冷笑一声,道,“我家老爷的银子会比你少?” 孟端阳的脸色一暗,仍赶忙道,“有吩咐……请老管家尽管开口。” 十五卫手中玩转竹箸,悠然道,“我家老爷高贵风雅,目前,他有心收藏一幅唐寅的春画。” 岳增与唐寅都是姑苏名流,求一幅对方的字画却要外人插手,这情形把孟端阳弄得一头雾水,只是人处屋檐之下,老孟谄笑道,“我们竭尽全力。” 十五卫淡淡一笑道,“唐寅亲笔的一幅春图,其实没甚么大不了的,怕只怕,若少了它,我家老爷便没有了泛舟的心情哟,你们看着办吧。” 孟端阳口中唯唯诺诺,其实心中骂娘,他会足酒水饭帐之后,赶忙引退。 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十五卫终于笑出声来,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唐寅既然如此憎恶姓岳的,那么,岳府想要直接去求取唐寅的春画,简直难如登天。 现在十五卫总算把这个烫手山芋体面地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孟端阳,就让这群北地过来的蛮子们去头疼吧。 枣泥麻饼虽然己经冷透。只是心情一旦好了,十五卫再咬上这么一口,只觉得这饼子不但好看,而且简直比鱼翅都要好吃。 如今再看窗外,江南之地,小桥流水,红男绿女坐舟穿行其中,阵阵清风,吹得女子们身上的衣衫微微飘动,和着水中的一抹倒影,映影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第一百章 哈里路亚 这世间,有人开心了,便会有人不开心,便会有人开始担心了。 谁不开心呢,柳依依。 又有谁在担心柳依依? 这一切的一切,还需要追溯到几天前的金陵。 …… “hallelujah——,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清澈的童音在悠长的管风琴声中反复的吟唱,教堂内坐满了上帝的信徒,大家沉醉在上帝召唤向善的圣乐中。 南宫离修士身穿教士长袍,手持银色小棍,站在儿童唱诗班前面,打着节拍。 孩子们站成三排,引吭高歌,孩子们站台边的一位长发的姑娘坐着弹奏管风琴。 一曲弹罢,礼拜结束,唱诗班的孩子们欢笑着排队,领取教会发放的糖果。 信徒们慢慢起身,有些在圣母玛利亚的神像前,半跪身施礼后离开,南宫离修士忙着照应。 过了一阵子,教堂如水一样安静下来,南宫离修士走向管风琴边的柳依依。 “辛苦柳姑娘了。”南宫离修士道。 他手拿着胸前的小十字架,忙点头躬身施礼,虽是西来之教,但安若望的教会遵从东方礼仪,南宫离修士当然更不会例外。 “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在你这里学会弹管风琴了,我还需要谢谢你呢。”柳依依道。 她少有放下戒备来说话的时候,此刻,她坐在琴凳上,和站着的南宫离修士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客套,听上去让人很有距离感。对于这样两个只认工作而情感淡薄至极的人来说,却是相安而暖。 “我弹的还不够好,安若望主教弹得更好,可惜,主教大人非常忙,下次,我一定请他来亲自教你。”南宫离修士道。 他虽然在和柳依依说话,心神已经注意到教堂外去了,教堂外唱诗班的孩子们在院里嬉闹。 后院的那些石头十字架下,实际上,是一些远自西方而来的欧洲教士们,因为不服水土,客死在金陵的墓地。 “南宫修士,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你有事就离开吧,我想再弹一会,等安若望主教回来时,会有惊喜。”柳依依安静地说,她洁白纤细的手指已经轻抚在管风琴的琴键上。 “愿主保佑你,先失陪一会。”南宫离修士在胸口习惯性划完十字,匆匆走开。 “愿主保佑你,南宫修士。” 教堂内,又响起了空灵的管风琴声,布道台下,依然还坐着一些没有离开的信徒。 “孩子,放手,赶紧给我,赶紧给我!”听那声音十分急迫,就知道,后院里的南宫离修士有些麻烦了。 柳依依闻言,慢慢起身,站到教堂高大的马赛克玻璃窗前向外张望。 南宫离修士正在追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手上拿着一件天蓝色的,似乎是衣物。 柳依依觉得那衣物有些眼熟,所以定睛一看,忽然惊叫一声,她往后猛退几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长椅旁边,随后,她猛然爬起来,疯狂地冲跑出了教堂。 教堂内长椅上信徒们仍在默默祷告,管风琴师柳依依给大家的印象:永远安静得近乎于凉薄,不可能是现在这样子的!这变化发生得太过突兀,信徒们只能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那个!请拿给我看看。”柳依依向南宫离修士伸出的手臂在颤抖,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脏的,可能有毒。”南宫离修士少有的犹豫了,他看着柳依依那病态执拗的眼神,却把那件蓝色的衣物收到胸前,抓得更紧。 南宫离修士身边的孩子有些害怕了,看着他们喜欢的柳姐姐,今天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柳依依几乎是扑上前去的,她牢牢抓住那衣物的一角,南宫离修士只得无奈地放手。 柳依依颤抖着看着,将那衣物抱在胸前,贴在面庞,她胸膛起伏,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 她眼中有了泪光,仍然一字一句地问道:“他,还活着?” 南宫离修士非常担忧地看着柳依依,只是修士不擅说谎,所以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柳依依盯住修士的表情变化,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纵横眼泪还在流着,忽而她又笑了起来。 “还活着,还活着……”柳依依喃喃自语道,她脸上忽然又是一变,“他来过,来过,怎么不来见我?” 南宫离这个修士的身份,并不适于过多地去注意一个女子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只是出于某种担心,急于拿回那件衣物。 柳依依终于还是哭出声来,她转身泪奔而去。 “柳姑娘——” 南宫离修士追出教堂时,教堂外的备用马车好好停着,柳依依并没有坐马车,应该是一个人洒着泪离开的。 “南宫修士,你对柳姑娘做了什么?”南宫离修士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女人,她问道。 “我也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南宫离修士叹道。 修士转身时,酒吧女主人伊萨贝尔正在满面狐疑地盯着他。 “有时间,我会帮你看看她。”伊萨贝尔道。 “为什么现在却成了……帮我?”南宫离修士只想苦笑一下,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该笑的时候,所以修士一抬头,看见了阳光下面一个巨大的阴影:铁无双。 …… 进入桃叶渡之后,伊萨贝尔下了马车,她是从侧门进来的,桃叶渡本来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丁香的气息。 如今夜半,连牌坊一侧的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那几条鲤鱼,好像都懒得动了。 穿过青石路,经过几道门,就可以看见有一个女子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石板是青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罗衣,满头的青丝只随便在顶上挽了一个髻儿,余下的长发飘坠到她的身后,乌黑的直发上没有一件首饰,柳腰纤细,盈盈一握。 她苍白的脸上本来病容末减,如今新愁又生,仿佛弱不禁风。 桃叶渡的夜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伊萨贝尔直到现在才发现,不去注意那个十字疤痕的时候,柳依依竟然是这么样一个迷人的女子。 春风拂过栏杆,小径上已又有了三两片桃叶,伊萨贝尔放慢脚步,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柳依依的一双眼睛己经在看着她。 大多时候,她们之间只存在雇佣关系,所以,她们很少交流,这几年说过的话如果全部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面对这双眼晴,伊萨贝尔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反而有点手足失措。 柳依依的心里,如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至少伊萨贝尔,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柳依依看到夜空时,眼中有些绝望,也有些茫然。 伊萨贝尔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是缘步走前去,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柳依依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木式圆凳,道:“坐。” 伊萨贝尔本来是就近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这么冷淡,她也不能太过热情了。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这是不是因为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 伊萨贝尔笑了,很多时候,做为女子的她,反而不能理解这些大明国的女子们了。 现在伊萨贝尔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她心里准备好的那许多话语,现在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搭汕着问道:“铁大副回来了吗?” 柳依依道:“其实你想找的,应该是玉大哥。” 那个爱笑的男子,那个总是扮胡涂,其实又内心睿智的男人,一时被人叫作加西亚,一时又被叫作玉摧红。伊萨贝尔一想到他,就忍不出想笑出声来。 伊萨贝尔站起来,又坐下,其实,那个男人叫什么,一切外在的东西其实根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心在,人也在! 第一百零一章 飞来横祸 伊萨贝尔甚至现在也在构想,她的确也应该放下手上的生意,闲下来一天,希望加西亚也不太忙,陪她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下午,说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丁香气息浮动,月色美如梦境,如今这里,竟然只剩下两个女人,岂非无话可说? 这样尴尬的情形,让伊萨贝尔不由回想,那时,她还在大海另一头自己的祖国,那一年,她第一次和喜欢的男孩子约会…… 柳依依忽然道:“他们回来了,大家当面道别之后,我就要走了。” 伊萨贝尔道:“去哪里?” 柳依依道,“不知道。” 伊萨贝尔道,“还会回来吗?” 柳依依笑得有点沧桑,又有些坦然,依然笑道,“回不来了。” 正常的说话应该是“不回来了。”她说话时历来口齿清晰,今天为什么偏偏要讲成“回不来了”? 柳依依忽然道,“你今天好象没有参加教堂的唱诗班?” 唱诗班大多由教会热心的信众组成,负责教会礼拜日的崇拜唱诗及带领敬拜。 金陵城的天主教会唱诗活动,最初是由安若望主教安排下来的,它是一个礼拜程序的一部分,是一种崇高宗教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伊萨贝尔今天实在太忙,明显还是去晚了。 柳依依自语道,“有时,我会义务到教堂中去演奏。” 伊萨贝尔附和道,“这能让信主的心更加平静。” 柳依依道,“孩子们唱完圣诗,去了教堂的后面玩闹。” 伊萨贝尔只能叹了一口气,孩子始终只是孩子,眼里只有阳光,心中只有欢乐,一切如此美好。 柳依依继续道,“今天,有几个男孩表现得格外顽皮,他们用铲子到处挖洞,最后竟然是用铲子挑着,满院子跑着,炫耀他们刚刚挖到的宝贝。” 伊萨贝尔忍不住好奇,道,“他们挖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依依忽然变得激动,眼中竟在刹那间泛起了泪光,道,“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只是一件被添埋了几天的衣物,上面还有血渍。” 伊萨贝尔一惊,道,“接下来呢。” 柳依依轻吐了一口浊气,缓缓道,“南宫离修士在此时赶到,准备把那衣物当场烧了。” 伊萨贝尔补充道,“南宫离修士后来还把男孩子们拎进去,全数又洗了一个澡。” 柳依依听了这句话,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忧郁之色更加凝重,让人见了不忍。 伊萨贝尔道,“柳姑娘,露重风寒,我扶你进去,吃点感冒药,今天要早些休息吧。” 这一夜,又是春阶夜色凉如水。 柳依依打发走了伊萨贝尔,对镜而坐,就象看着三年前的自己。 三年之前, 晨光之中,长身玉立的战郎努力睁开自己依旧充满血丝的眼睛时,右首厅房内的灯竟然亮了一夜。 三月的金陵,春暖花开。 小宅的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己经打开,从丁香花丛间远远的看过去,就可以看见柳依依彻夜编织毛衣的身影。 战郎此去,他是为国戍边,北地天气苦寒,柳依依为了编织好这件毛衣,甚至偷偷用上了从古龙兰偷学来的天衣无缝针法。 情郎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却不想,竟然是一夜无眠。 那年的柳依依,肌肤胜雪,脸上还没有疤痕,所以既算熬过了一整夜,在灯下看来,她依旧青春而美丽。 只是收针之时,她再看见战郎的脸的那个瞬间,感觉自己的心底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过一下,连彼此间的呼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那将熄的灯光,在这一刻起,都仿佛也变得格外凄凉。 柳依依帮着战郎套上毛衣,看看长短合适,正合在铠甲之下御寒,她才轻轻的问道,“你……会回来吗?” 战郎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柳依依道,“一定?” 战郎道,“一定。” 柳依依终于慢慢的放开了他的手,坚毅地笑道,“我等你。” 柳依依那时太过年轻,她不知道,说出“我等你”这三个字之后,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一路艰辛。她只想着,一个出外征战的男人,若是知道家里还有个女人在等着他,他就不会绝望,也会懂得照顾自己。 我等你,曾经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 她甚至没计较过,其后三年,自己会是怎样的坎坷艰辛。 她以为,自己从此就这样慢慢习惯,慢慢老去,慢慢腐朽。 直到今天,在教堂里,在惨白的阳光之下,嬉笑打闹的唱戏班男童,还有那一件血迹斑驳的毛衣。 是她买的毛线。 是她定的径身长短。 是她编织出来的天衣无缝针法! 在柳依依甚至就以为,自己的战郎己经不幸战死沙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贴身的毛衣怎么凭空出现在金陵?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今日的太湖万鳞碧波,又开始荡漾起眩目的波浪。 夜色刚刚落下,静寂的湖面便已飞扬起来,所有的画舫游艇,聚集到太湖的中央。 各个船家纷纷点亮灯火。星光之下,船连着船,火连着火,连结成一片船海。太湖之上,烟波浩渺。 一条官船夹杂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这个官船的船舷格外高大,上下四层,灯饰极其精美。 船上从游者众,仙乐四起时,大家吟诗作对,又有酒池肉林,好不潇洒快活,正是祝枝山带朋友携歌女们泛舟于此。 祝枝山这人生性好客,所备的佐酒佳肴必须要有其独特路线,今夜烤制的当然是整只的骆驼。 西域聘来的名厨,将骆驼掏空了内脏,一只烤全羊被置于骆驼的腹中,一只烤鸡又含于全羊的腹中,那烤鸡的腹中,又藏着一只烤鹌鹑,鹌鹑的腹中含着一枚鸡蛋。 俗语云:饿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众人帮着将烤架支起来,船中燃放冲天大火,果然气势恢宏。 如今诸事己定,宾主和谐,祝枝山剥好那枚鸡蛋,一边喂入怀中抱住那位歌女的小嘴之中,一边口中唱道,“春风入芳壶,吹出椒兰香。累酌无劝酬,颓然倚东床。仙人满瑶京,处处相迎将。携手观大鸿,高揖辞虞唐。人生若无梦,终世无鸿荒。” 远处的湖面本来迷雾重重,前端忽而黑影迭起,只闻一阵粗犷浑厚的船歌号子响过之后,雾影交相流动,其中竟然杀出来数艘巨型舰支! 那些巨舰的动力皆是桨帆并用,在水面上疾行如飞,很快与官船距离不过半里! 待到官船上的众人注意之时,对方灰蒙蒙的船影忽然一抖,隐约先闪起一团红光。 此举太过诡异,祝枝山赶忙抢过望远镜去查看,转瞬间,他脸色大变,颤声道:“死婆娘,这次更狠了,干脆调齐了打海盗的兵船过来抓我老祝!” 祝枝山说声未落,只听到对面有轰隆的火炮之声,一枚乌油油的炮弹将夜空中划出一条耀眼的弧线,随后飞至近前,在官船侧面的不远处炸裂,溅起一团数丈高的水柱。 商船两侧的画舫游船若不是走避及时,先要被这横空而至的一炮轰成了靡粉! 一时,官船的船体开始剧烈的颠簸,船上众人大骇。 第一百零二章 水师抓鸡 歌女花湘忆埋怨道,“老娘这次跟着你们到苏州,是来卖笑的,还没准备着送掉小命,祝公子,您这次到底又是得罪了哪位军爷?” 祝枝山早已方寸大乱,惭愧道,“众位,抱歉呀,实在对不住了,这次闹腾的,又是我那位泼辣娘子,岳姗姗!” “姑苏城中的第一悍妇,你都敢娶回家?!”花湘忆吓得一吐舌头。 官船的船底平坦,用的只是风帆,单纯比拼速度,它自然不是兵船的对手。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兵船越逼越近! 祝枝山仰天长叹,道,“天亡我也!” 这时候,花湘忆的身后猛然闪出一个人来,他身着修身的深紫红色缎子长衫,唇上两撇乌黑油亮的小胡子,又是玉摧红。 玉摧红笑道:“允明兄从兵部借来的官船,也有人敢劫持吗?” 说话间,对面的大兵船上又放下来的十几艘网梭船:网棱船身细小,形如梭,竹桅木帆,吃水又浅,内有二三四名兵士,众皆昂首挺胸,甲胄辉煌,其中二人持桨,其余的全部装备长枪火铳。 网棱船在水面上穿梭,赫然抵达近前,吼一声,水师兵士们将手中的桨叶哗哗起举,一片寒光耀眼。 此时,先有一个女子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我六指儿可在船上吗?” 语声清柔婉转,如出谷黄莺,想来那岳珊珊本是吴侬少女,今日故意用上了京语,口音中难免带着一些生涩。 这一边的官船的船顶,躲在上面的祝枝山早被这个声音吓得双脚如同筛糠,抖声道:“加西亚大哥救我。” 玉摧红笑道,“如今我叫玉摧红。” 这等情形之下,祝枝山哪里还有甚么心情去计较对方姓甚名谁,他沉声道,“只要助我度过此关,你姓甚么都是我祝某的亲大哥。” 玉摧红笑道,“那时不是你讲好的,如果被弟妹抓了,当场认错,风头过后,重新再犯的哟。” 祝枝山指指下面的一排排坚船利炮,哭诉道,“今日,我若落到她的手中,还有命在?” 玉摧红依然不慌不忙,笑道,“想保性命,先要三击掌为定!” 此时,一拨拨的水师军士们手抖飞索搭住官船的船舷,双手交替抓绳,缘着船身飞速攀爬而上。 祝枝山急着“啪啪啪”与玉摧红合击了三掌。 掌声刚落,祝枝山只觉身子一轻,玉摧红将他拦腰拎了起来,足下一溜,凌空掠开数丈,轻轻飞下船顶,循着夜色窜到大客舱中。 众多歌女,公子名士,家丁女侍等数十人在其中本来混乱一团,看见玉摧红蓦然地出现在眼前,众人偷偷一愣。 如今事态紧急,玉摧红一指站在一旁的那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口中问道:“这位是……?” 既然是自家的朋友,祝枝山飞速答道:“此乃北京京师户部尚书尹大人公子尹…” “得罪了!”玉摧红不等祝枝山说完,飞起一脚。 这位公子爷,正在发怵,屁股后猛然先挨了对方一记,身子飞出船舱,跌落入水。 祝枝山大惊失色,急道:“尚书公子!” “这个不算!”玉摧红再一转身,闪到另一位气宇轩昂,身材伟岸,显得孔武有力的公子爷面前,问道,“这位又是……?” “致仕南京兵部侍郎端木世伯的公子。”祝枝山惴惴不安道。 “得罪了!”玉摧红话未说完,挥掌而出。 端木公子见前状心中早有提防,当即起肘回挡。 玉摧红一笑道,“有些底子。” 冷不丁他反脚踢飞出去,对方依旧中了招,当即身子横飞,撞碎画窗,又掉下船去。 祝枝山刚想喊“侍郎公子”,脸上早着了玉摧红打出的火辣辣一记耳光。 “这位是……?”玉摧红又问道。 “南通织造巨子钱万通之子钱…”祝枝山郁闷道。 “继续得罪。” “砰!” “啊!” “啊!” “啊!” 片刻之间,玉摧红单手擒着祝枝山,另一侧的身子连扇带踢,他出招本来就诡异迅捷,让对方防不胜防,几招下去,又将十多个男子抛下了水中。 “祝枝山跳水了!”玉摧红发一声喊,眼光同时示意了一下慌张中的花湘忆和各位歌女们。 秦淮河上讨生活的歌女们,俱是人精,她们当即反应过来,一起扶住雕窗,对外卖力地惊呼道,“祝公子,祝公子…” 官船之下的水师网棱船见有人不断地落入水中,兵士们不需听令便当即搭救。 只是这么一个个被拎上了网棱船来,兵士们马上手持火把比照面部来识别身份,各位公子哥果然硬气,自答无非是甚么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无人承认识得祝枝山。 祝枝山见状,站直了身子刚要想笑,“啪啪啪”脸上又着了玉摧红的数掌,他被打得眼冒金星,更加视物不清。 待到玉摧红又给他戴上眼镜,眼见铜镜之中映有一个肿做猪头的人身影像,祝枝山不由惊呼道,“鬼啊!” “小声点。”玉摧红又扇他一掌,这才满意的说道,“如今这样子,估计连你妈也不能认出你了。就是这身衣服不搭配,姐妹们过来,速速扒了他的衣物,先换上家丁的装束!” 花湘忆与众女子们闻声嘻笑着凑拢过来,如此危急关头,正好借祝公子的肉身来展示才艺。果然,论及给男人扒裤穿衣速度之快,歌女们手到擒来,大概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了。 祝枝山一边受用,一边不住道谢。 片刻之间,官船就己经被水师兵士们全面控制,众船工被迫放下刁斗。 等他们再摇上来时,刁斗中负手站立一位戎装女子,她未戴头盔,银铠银甲红丝扣,面目明艳动人,只是她的目光横扫了一圈,官船上的众人当即禁若寒蝉。 光看女将军出场这嚣张跋扈的气势,众人便知道她就是岳增之女岳珊珊! 这时候,裹着一身反万字图样滚金锦袍的玉摧红,手中轻摇一把有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题字的纸扇,斜身侧躺在铺着缎毡的长乐榻之上,将两个美人儿左拥右抱,俨然一个暴发户的模样。 人群之中,满面红肿的祝枝山作家丁打扮,排在众人的身后,不看岳珊珊己然双腿直打哆嗦。 岳珊珊的大眼睛滚动,热辣辣地目光先将玉摧红身边的歌女们扫了一圈,慢声道,“听闻,旧日花魁中有个叫花湘忆的,也曾经是个一指头能掐出水的美人儿,今儿个一见……” 花湘忆本不是甚么藏得话的主儿,闻声从玉摧红怀中挣脱,抢白道,“那又如何?” 岳珊珊冷叱一声,道,“年纪虽然大了点,也算保养得法吧。” 说罢,她探手来摸,到得近前,纤纤五指暴然箕张,竟然是抓向对方的面部。 歌女也是靠脸吃饭,花湘忆当即花容大变,她正欲躲避,“哗”的一声,一把纸扇适时打开,挡在她的面前。 岳珊珊出手受阻,本来懊恼,再看清扇面上的狂草题字,大怒道,“六指儿的字!” 玉摧红将扇一收,朗声笑道,“岳将军,女人何苦又要为难女人呢?” 第一百零三章 大哥救命 岳珊珊单手一挽,右掌在空中疾快兜出一道圈子,然后徐徐的拍出一道飚风,左手五指箕张,直袭玉摧红胸前三大要害部位。 旁人看得偷偷一惊,这岳珊珊体态柔弱,出手却是不凡。 “小胡子多事,吃我一招!”说话声中,岳珊珊掌中的一股劲力已当胸封至。 这女子虽然出身于富豪之家,但是她久在军中历炼,如今拳脚一展,果然气势惊人。 对方的指甲几乎抓到胸衣之上时,玉摧红忽然足底一滑,曲身上仰,身形从她的双臂之下轻飘飘地闪过。 他再弹身时单臂一振,反手将折扇一收,不轻不重地敲在岳珊珊负甲的右肩之上。 女将军抵受不住,身形向前冲出三步,方才站住。 “小胡子,你是找死!” 岳珊珊蓦地吐气开声,如今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掌爪齐开,几乎把玉摧红的整个身子都罩了进去。 玉摧红本不愿与女子如此纠缠,他身子微幌,疾退而出。 谁知对方掌爪齐施,步法紧凑迅捷,生像贴上了一副狗皮膏药,他双脚堪堪滑开,那岳珊珊的身形又已经如影随形地攻到。 玉摧红再一闪身,岳珊珊娇喝一声,便如同原地中一声春雷乍展,“轰”然一声,劲风作响,女将军空中连串三踢腿,虽然未能伤人,却将玉摧红身侧的一扇花窗踢得粉碎。 玉摧红被逼无奈,猛然轻笑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一个半圈,突然电也似的当胸推出。 岳珊珊当时粉脸一红,红得就像是几个时辰前的夕阳一样。她护身甲下的衣衫也被对方掌风震得飞扬了起来。 花湘忆正看得热闹,一见此招,忍不住卟哧地笑出声来,道,“龙爪手!” 玉摧红打架,历来是见招拆招,并无固定路数,顿悟时,不由一怔,他这掌若是拍实了,正扣在岳珊珊那饱满的胸膛之上! 祝枝山躲在人群后叫苦不迭,暗道,“这婆娘顽皮,被收拾一顿也好,大哥,千万别打烂了我儿的干粮袋。” 玉摧红强自收回劲道时,眉头一皱,就好象痴了一般。 岳珊珊登时着了恼,暗红色战裙一扭,她的小战靴趁隙出击,狠狠踏向玉摧红的足背。 谁知玉摧红临时变招,片腿夹牢对方的小腿,一式巨莽缠身,双手制住岳珊珊的双手脉门,他将脸贴到近前轻轻一闻,口中笑道,“女将军的体香,果然是辣到呛眼睛。” 岳珊珊奋力挣了几挣,对方的双手如同铁钳一般,女将军苦不得脱。 “岳将军,不知道您夫君晓得了你我在此如此亲热的喂招,心中会作何感想?”玉摧红笑道。 “六指儿独自偷欢,泛舟太湖,肯定是意欲纳妾外宅,我拿他乃属家事,与你何干?”岳珊珊杏眼圆睁道。 这女将军还真是不丑,就算直言怒斥之时,英气中仍然带着几分娇俏。 “允明兄通达贤淑,纳妾之前,他肯定要先求得您这位正室的首肯。”玉摧红道。 “你又不是他!”岳珊珊斥道。 “唐突佳人,见谅见谅。”玉摧红正好松开双手。 “折梅手使得这么溜儿!你江南查家的管得忒宽了吧!”岳珊珊也算识货,红脸推开了玉摧红。 “此事与查家无关,小胡子名叫玉摧红!”玉摧红慢声道。 岳大小姐抓相公,一直是要闹得鸡飞狗跳,鬼神不敢上前参言。这小胡子横生枝节,屡屡坏她的好事,岳珊珊越看他越觉得油腻猥琐,面目可憎,听他如此一说,才明白:原来是那个秦淮河畔过气了几年的浪子! “六指儿就只能请来你这么个帮手吗?”岳珊珊反语相讥道。 “家有万贯财,千金复还来,此船是我开,美人我请来,太湖边上过,不知何故,今天竟然被女将军惦记上了。”玉摧红不以为意道。 岳珊珊切了一声。 “女将军请看,祝允明又在哪里?”玉摧红欠身一让道,虽然二人刚刚打过一架,他脸上依然笑容可掬。 岳珊珊目光一肃,将二人身后的家丁及公子哥们全数横扫了一遍,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她转身正欲下官船。 “扑哧!”一声,不知何人赶在此时却将闷屁放了出来。 岳珊珊立刻转身,大喝道,“祝枝山!” 原来,这祝枝山平素还好,只要一到关键紧张处,就爱放屁泄压,眼看着好容易送走的岳珊珊又转回身来,祝枝山藏在人从后暗暗叫苦。 好在他的脸色红淤,肿成一个猪头模样,一时之时,还不至于被指认出来。 “花将军,屁乃人之生气,若是唐突了美人儿,屁民玉某在此向您赔礼了。”玉摧红挡在前面,只是淡淡一笑,口中讲得客气,他脸上却没有半点赔礼的意思。 岳珊珊岂是好糊弄之人,她冷声喝道,“不想脑袋被砍了的,把手指都给我亮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 允明先生祝枝山,天生异禀之相,他一只手上长了六个指头,所以常被岳家人戏称为“六指儿”。有了这种特点,纵然改头换面,明眼人也能一眼将他识破。 遍及船板的水师兵士闻令,凶神恶煞地逼了上来,不少人偷偷移动脚步,正准备与祝枝山撇清关系。 玉摧红进前一步,低声说道:“前番炮响,船家以为来了水贼,早早放救生小船下去,先送走了一批人。” 岳珊珊报以置疑的一声冷笑。 “本船可是借自兵部,女将军在此大动刀兵,若还是不能寻到你家夫君,只怕传将出去,徐老尚书的面子上不太好看吧?”玉摧红笑道。 岳珊珊闻声反而迟疑了,玉摧红所言的徐老尚书,乃是前兵部尚书徐有贞大人,徐老尚书又是祝枝山的亲外公,祝枝山憨厚乐天又有才学,外公对他极为宠溺。 夫妻间小事如此闹上台面,若是传到了老尚书的耳中,难保老人家不要爆跳如雷。 “女将军请仔细察看,祝枝山若真的在船上,你速速让他随着回去吧,拖久了,只怕引来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爆料。”玉摧红说完自是一让。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善于借题发挥,造谣生事之恶名,可是名满天下! 此话说得岳姗姗脸上的颜色微变,口中仍然强硬地道,“我岳珊珊行事合乎天理,才不会怕什么灵霄阁之类媒体在背后造谣。” 女将军甫一转身,传令兵到船头将令旗高举,喝一声道:“收队!” 信号烟火因此呼啸而出,众网棱小船栽满兵士后飞速掉转船头,信号烟火在天宇暗云中炸亮之时,众网棱船在水上穿棱,箭一样地尾随着消失在灰雾烟影之中。 过了许久,官船上的众人惊魂甫定。 这时,夜,己深深沉沉,人,仍然静静寂寂,连船下的太湖之水,也更显得冷冷清清。 在这深深沉沉,静静寂寂,冷冷清清的官船之上,也是被压抑狠了,祝枝山猛然站起身来,捂着被打肿的胖脸笑道,“老祝这次算又逃过一劫吗?既然那恶婆娘走了……我们酒照喝,舞照跳,兄弟姐妹们接着折腾起来!!!” 于是乎,夜风激荡,篝火飞扬,在祝公子的鼓动之f,满船又是一片歇斯底里的狂呼。 第一百零四章 相煎何急 从湖面掠过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 有月,月不明,有星,星闪烁,还有繁星一般的点点渔火点辍湖岸。 此时,云卷云舒,夜鹭列队穿云而过,又有雁阵贴水而飞,忽而头鹭惊起,发“偶偶”之声提醒同伴。 前面有一个奇怪黑色的巨影,阻住飞鸟去路,船,那正是一艘巨大的官船。 炮声过后,烤好的骆驼己经落入炭灰之中,美酒也不知被震破了多少坛。 家丁和女侍们要收拾残局,歌女们要补妆,公子们更要洗浴更衣,所以,官船在闹腾了一下子之后,又显出尴尬的宁静。 此刻,打肿了脸的祝枝山驱开众人,请玉摧红在主船客房里就坐,颤声道,“大哥相救之恩,恩同再造。” 玉摧红将他扶住,笑道,“脸都被打过了,跪就不用了,折寿。” 祝枝山想想也是,感恩戴德道,“幸好,刚才有大哥在,此番若落在那恶婆娘的手中……” 如今危机过去了,玉摧红正好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当即喝下去,只是看着杯中的酒出神,淡淡道,“又当如何?” 岳珊珊醋海兴波,驱兵船追到此处,声势确实惊人!不过,既算被她抓了一个当场,毕竟大家也是夫妻一场,这女人再凶,也不可能杀了我祝允明! 祝枝山想到此处,将后脑一拍,道,“死罪倒是可免,活罪肯定难饶,若是被她当场坐实了,只怕以后就出不了门了。” 玉摧红也笑了,道,“你逢人便说岳珊珊凶,我看她,非但对你一点也不凶,而且还爱你爱得要命。” 祝枝山闻声面露悦色,男人在外偷腥,讲求的就是新鲜刺激,自己表现得如此张狂,若岳珊珊这位正室始终没有一点吃醋的表示,事后回忆起来,祝某人岂不是觉得自己太没面子。 玉摧红一举杯,酒便顺着喉咙倒一下,他拍拍祝枝山的肩膀,又笑道,“允明兄唯一的毛病,就是太会害臊了,其实这有什么好脸红的,持家过日子,老婆打老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祝枝山的胖脸上登时放了光,轻声道:“我才不想搭理她,这婆娘脾气太臭。” 玉摧红笑道,“你若不是她心爱的夫君,她才懒得拉炮舰来抓你。” 祝枝山嘿嘿一声憨笑。 玉摧红道,“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连这声大哥,以后都不需要再喊了的。” 祝枝山改口叫道,“师父!” 玉摧红笑道,“允明兄乃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书法之妙更是冠绝天下,这声师父叫出来,我可不敢当。” 祝枝山道,“祝某景仰您这位金陵第一掮客,只想跟您学点挣银子的本事。” 玉摧红一笑置之,先不说祝枝山的岳丈大人乃是苏州首富,只讲到祝枝山提笔,那可是一字千金。 祝枝山苦脸道,“你还是怕讲得,我岳父他若真正亮出底子来,天下第一首富只怕就要姓了岳。” 玉摧红道,“女婿也是半个儿,有这么个富贵岳丈,你还哭哪门子的穷?” 祝枝山叹道,“坏就坏在这位岳父大人的那张破嘴之上。” 祝枝山是豪爽之人,喜交朋友又好女色,乃是人之天性,偏生他又以书法闻名天下,无需从家里拿出银子,提笔下去就有大把进项,支持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所以岳珊珊虽然着恼,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古语有云,“天下好色之人本是一家,共处应有同门之谊”。 岳增一世风流,算得上是偷腥界的名宿,本着保护同道后辈的初衷,对女儿女婿的家事,他一直是不闻不问之外,还暗中助力祝枝山,帮他炒高润笔费用。 单论和谐翁婿关系这一条,连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都要佩服岳增,盛赞其为“天下第一等开明岳丈”! 谁成想,翁婿蜜月苦短,到了去年八月中秋,岳珊珊携老祝回娘家省亲,酒桌之下,因为岳珊珊反复试探,酒至半酣的岳老爷一时失语,说出一句话来,致使祝枝山当场摔了脸子! 玉摧红笑道,“什么话会这般严重?” 祝枝山长叹一声,道,“他,他,他竟然告诉女儿,控制**的不二法门,就是控制住对方的收支帐目!” 以岳增之厉害,谈笑翻手之间,便能逼得金陵首富赵半城穷途末路,他亲生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从此之后,祝枝山再有售文卖字的业务,每次他的笔杆还未曾提起来,岳珊珊派去的贴心奴才早己到买家手中将润笔费收缴,上交给女主入帐。 记得最近一次,祝枝山偷腥被抓现场,岳珊珊不怒反笑,道,“你一个月只有五两银子傍身的,竟然还能搭上歌女,算你狠!” “可怜祝某我如今己经年近不惑,再想请朋友们游游船河喝个花酒,竟然还要……去找自己花甲之年的外公讨银子。”祝枝山说到此时,涕泪横流。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玉摧红闻声却是一笑。 前兵部尚书徐有贞大人,任上乃是一名廉吏,本来积蓄不丰,老人家荣退之后,赏俸更加有限,只好让外孙将墨宝藏匿在自已的府中,暗中帮他脱手,换取银两。 所以祝枝山再要使银子,必先对外声称:找外公讨的! 可怜,在此事之上,徐老尚书还要瞒住外孙媳妇,这段时间虽然帮着卖出去几幅字,终究顶不住祝枝山这般胡吃海喝。 想到外公的种种好处,祝枝山语声哽咽,道,“祝某何德何能,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外公。” 玉摧红道,“知道老人难做,你就不能省点花?” 祝枝山傲然,道,“为了省下一些黄白之物,连酒,色,朋友都不要了,祝枝山若那般苟活,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玉摧红笑道,“赚银子方法有很多种,比如……仿了你唐寅兄弟的春图去售卖。” 祝枝山闻声当时蔫了,道,“我哪里没想过,只是……仿不来。” 玉摧红面露诧异之色。 祝枝山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琴棋诗画样样精通,窘迫时,他也高仿过几幅唐寅的春图,谁知三两次之后,竟然死活卖不动了。 话说到这般地步之时,反而没有了续下去的话题。 今夜, 己经浪费了一支骆驼,便应该再烤上两只找补回来。 既然泼洒了一杯美酒,就应该再添上两坛来补偿! 官船上,那一群被岳珊珊欺负狠了的男女们又开始边喝边唱,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此时此地,唯有李太白之《将进酒》,才契合众人的心情。 唱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之时,不少人竟然失态到当场恸哭出了声。 清风明月之下, 谁在沈醉? 谁在这种氛围之中又能不醉? 摇头晃脑的祝枝山冲了进来,将两个歌女对着玉摧红怀中一推,口齿不清道,“师父大哥,今晚您先将歇着,凡事有我付帐。” “你就不担心我会吃不消吗?” 玉摧红笑一笑,独自离去,毕竟,有些事是请不得客的,他有一个朋友,在此事上请过客之后,赌博就再也没有赢过一文钱。 比如:燕归云。 第一百零五章 傻子瞎子 晓色方开。 “祝某现在就带你去桃花坞,质问他,到底对我保留了什么窍门。” 祝枝山便推开了玉摧红的房门,兴冲冲地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象只小喜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不过,这只喜鹊有点太过肥胖了。 玉摧红直接无语了,祝枝山现在这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人觉得就仿佛是唐寅剽窃了他的画作。 此时,官船己经靠岸,祝枝山出行,雇来的马车当然也是崭新的,只是车夫的脸色不太好看,明显带着三分起床气。 玉摧红正好倚在马车中打个盹。 春天的晨风依旧有些冷,天是灰蒙蒙的,车马驶入青翠的桃林,桃花还未打苞,闪亮的露珠只能凝结在桃叶之上,晨光之下,就像是镶嵌在上面的珍珠。 祝枝山下了马车,见此景心生感慨,正准备着赋诗一首,马车夫一扬鞭,气咻咻的先走了。 别人进唐寅的桃花庵不易,祝枝山却是昂首推门而入,就象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 把门的家丁本来要问询的,一瞅见祝枝山这张白胖的笑脸,他只点一点头,懒懒偏向另一边。 玉摧红正好尾随而入。 桃花庵占地甚广,过千尺潭时祝枝山己经气喘吁吁,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一路桃树成荫。如今只是初春,桃花庵里还只是有树无花,并无其它鲜艳的花木。 后园的尽头便竟然一段石壁,长满葛藤苔藓的壁上,有道生锈的铁门,看来古拙而沉重。 祝枝山轻车熟路地开了门,叫道:“小唐……?” 铁门背后,竟然是一条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砭人肌肤。 玉摧红后脚刚踩进来,那沉重的铁门竟然自动关上,将所有的光明和温暖一齐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下来。 石道中的足声变得格外清晰,一声接着一声,向内走去,显得孤单而凄清,而乐于长居此处那个人呢,他的心情是否也是同样孤单而凄清? 两人在石道又转过了几个弯折,便到了一个深邃的洞穴。 石壁上嵌着不少铜灯,暧昧的灯光之下,只见洞穴里四壁挂满了腥红色的帷帐,洞穴的尽头,放置着一个锦榻,锦榻空空,上面竟然铺着一整张白虎皮。 玉摧红首先注意到石室边角的的一个玻璃瓶子,瓶子装着一些浅灰色的腊状物,打开时,有甘甜的土质香味。 此时,石道长廊仍然潮湿阴暗,墙角的油灯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这种光线下,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 “小唐,你姓祝的爸爸来看你了。”祝枝山欢喜道。 祝枝山的外公乃是前兵部尚书,唐寅的始祖是前凉陵江将军唐辉,兵部重视后代培养,各家都会将那些资质优异的子侄们送至北京少年营中,唐寅与祝枝山在少年时便一起在少年营内厮混,所以他们既可以算是同窗,又可以算是发小。 就算是相处久了,开口便一定要做对方的便宜爸爸吗?玉摧红闻声一呲牙,这些将门之后的交流方法他实在不懂。 他这一错愕,再去想拦时,己经来不及了,祝枝山对着人影飞奔而去。 只闻咚的一声,祝枝山应该是撞在石壁上了,他口中骂道,“姓唐的小子,竟然敢画个影子来骗我!” 石门关上之后,这里面就变成一个闭塞的空间,祝枝山话一说完,四周响起一阵“骗我……骗我……骗我……”的回声。 玉摧红忽然有些不喜欢这里了,一旦回声消逝,石室中如死的静寂,在这可怕的静寂中,让人感觉自己呼吸也都已停止。 过了很久,才有声音响起:“我又没请你来!”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不但失了真,还让人不知道发声之人藏在何处。 玉摧红突然轻轻跃起,石壁之上本来滑不留手的,他却象壁虎一样滑了上去。 所以他很快找到边角处藏着的那根铜管。 一块粘贴了石粉的软布遮挡住的管口其实很大。声音就是从这铜管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设计工程巨大,却是巧夺天工,在中原范围之内,玉摧红还只是在金陵燕子楼里见识过。 按照燕子楼原有的构想,铜管从开口后会渐渐收细,整个部分全部埋入石壁深处。 他凑上前,正想看个清楚,忽然一个炸雷般的暴吼声从洞口传出,震得玉摧红鼓膜生疼,头发根根竖起,他木叶一般的飘落在地上。 祝枝山本来全无内力,被这一声闷吼震得匍匐于地,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显然,此屋的主人在铜管另一端,可以从铜管中听到这里的动静,连玉摧红的小动作,他都能在另一端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锦榻自行翻转,一个未着寸缕的男人躺在上面,一切漫无声息,而且,他出现得又是那么突然,生像是石胚中的精灵,突然由地底涌现。 祝枝山依旧不服软,道,“大头儿子,快把裤子穿起来,别在客人面前失礼。” 如今的唐寅,全身上下竟然是一丝不挂,只以一柄扇子遮挡住男根,饶是如此,他却象是穿着新龙袍的帝王一般骄傲,不屑道,“祝瞎子,你带了个这么好奇的傻子钻进我裤子里来,管我做甚?!” 人至某时,苍天可以做大被,大地可以当卧榻,这石洞是唐寅的画室,当成他的底裤也是不算过份。 玉摧红现在再看唐寅,简直是心生感激,他刚才难忍好奇,傻傻地凑到了出声口,另一端的唐寅若不是担心连累误伤了祝枝山,而是去全力施为的话,玉摧红现在己经被震伤,成了一个耳鼓膜爆裂的傻子。 既然是眼睛不好的祝枝山来了,唐寅将锦榻边的机括一开,一时亮如白昼。 玉摧红注意去看,原来石洞四壁都悬着明珠,如今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据说,李后主和小周后的寝宫里,就是从不燃灯的。”祝枝山卖弄道。 他说得不错,据记载,江南人将获李后主的宠姬,夜见灯,宠姬闭目说“有烟气。”只好换上蜡烛,宠姬亦闭目,说“烟气更生。”,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所以,美人儿能进入此处,唐某喜不自胜,当然要为她点亮明珠。”唐寅得意道。 “我又不是一个你要讨好的美人儿,点明珠岂不是太浪费了。”祝枝山故意问道。 “偏偏你是一个不请自来的瞎子。”唐寅冷冷道。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祝枝山知道对方的心意,干脆摇头摆脑地念出李后主的词。 第一百零六章 玛尼奇诺 玉摧红一直以为,人到了某种地位的时候,就自然会变成一个不爱多话的人。 可是,今天祝枝山和唐寅凑到一处,二人便是说个不停,俨然两个飞短流长的长舌妇,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的这两位所谓江南大才子莫非是假的? 唐寅作春图时,锦榻之上,自然要侧卧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儿来作为参照。 “那时,任何美人儿在唐某眼中,便只是一个会呼吸的……”唐寅竟然不知如何定义了。 “玛尼奇诺或者模特儿。”玉摧红笑道。 唐寅和祝枝山闻之面露诧异之色。 玉摧红侃侃而谈,玛尼奇诺是由意大利修道士山·马尔柯用木料和粘土制作玩偶,并用零碎的粗麻布加以装饰。人们根据制作所用的材料,给这个玩偶起了个名字,叫作:玛尼奇诺。 玛尼奇诺很快就传到了法国和荷兰。巴黎的一个女裁缝想出一个新点子,用模特儿向顾客展示新式服装,其他裁缝也积极仿效。 但是木制的模型有一个缺点,它不能活动。因此,许多女店主就自己充当“活”模特儿。 大明还没有玛尼奇诺或者模特这样的说法。便怪不得当代画匠不好去定义了。 石室本来闭塞,风光又是如此旖旎,试问天下间的男子,又有几人把持得住? “为了增加作画时的激情,他会先进食五石散。”祝枝山小声提示道。 五石散虽好,却有收敛肉欲的功效。作画本来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画师当然不能想着先和玛尼奇诺发生肉体关系。 “五石散,玛尼奇诺……”祝枝山喃喃自语道,他本是率性之人,如今取得了真经,当然要起身就走。 “你去做甚?”玉摧红笑道。 “趁着官船上现在有大把的美人儿,祝某请了她们做玛尼奇诺,赶出几幅春图来换钱。”祝枝山的小盘算历来打得不错。 此时回看唐寅,他脸上却是一抹莫测高深的冷笑,玉摧红偷偷扯住祝枝山的衣角。 “你说的海外国家,画师如何作画?”唐寅忽然间道。 “以植物油调和颜料,在画布亚麻布。”玉摧红笑道,绘画他确实不擅长,但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他也算看见过猪跑的。 唐寅道,“画出来的效果如何?”做为吴中画作第一人,他当然只会对作画方面的知识感兴趣。 玉摧红道,“画面所附着的颜料,有较强的硬度,当画面干燥后,能长期保持光泽。凭借颜料的遮盖力和透明性能较充分地表现描绘对象。比如,安若望主教的教堂中的天主像便是油画。” “用的哪种植物油调和?”唐寅道,他首先想到教堂那幅天主画像,色彩丰富,立体质感之强,让人神往。 “罂粟油。”玉摧红在此时对着那个玻璃瓶一笑,意味深长。 一边的祝枝山当时醒悟,叫道,“好你个贼儿子,偷偷在颜料中加了东西都不告诉我!” 画师大多随性邋遢,画室自然不会时刻去收拾,所以画室里至少不是香的。 此时,这闭塞的空间里竟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丁香! 本来侧卧着的唐寅一瞥玉摧红的笑容,懒懒道,“帮我拿一下那个瓶子。” 对于一个懒人来说,发出这样的请求实在不算过份。 玉摧红闻言上前两步,唐寅比不得女人,他光屁股的样子在同性男人眼中实在不算好看,为免尴尬,玉摧红只好背对着他,曲下身去,手中刚刚拿稳瓶子。 唐寅暴然身起,这家伙犯懒的时候象被抽掉脊骨的死狗,一旦开动起来,身法快如急风,轻如飞絮,掌中一柄桃花扇挥出,有利剑刺空之声。 玉摧红察觉有异时,一步掠上石壁,贴着石壁向旁边滑了出去。 唐寅紧跟着追上石壁,竟也如同平地疾驰一般,玉摧红自认轻功不差,谁知在石壁上仍然被唐寅几步追上。 唐寅一晃扇面,闪电一般扫向玉摧红的背心。 这一扇之快,纵然是迎面刺来的,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后暗袭。 玉摧红只觉背心一寒,劲风刺耳,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衣衫破裂,桃花扇上的那股力道已经撕裂衣衫,笔直刺入他的背脊。 唐寅忍不住不屑一笑。 有人笑的时候喜欢睁大眼晴,有人却喜欢眯上眼睛,唐寅明显属于后者。 唐寅一击得手,又一击施出,只是等他很快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己经不见了玉摧红的影子。 “祝允明,你若不能叫他住手,我可就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了!”笔直的站在唐寅身后的玉摧红,冷冷道。 唐寅刚才使诈偷袭,玉摧红当场挂了彩,如今才感觉到,背脊上的痛苦,锐利得直透心底。 他嘴角仍还带着微笑,目光中却有了杀气。所以,他虽然口中跟祝枝山讲话,同时以指化剑,静静的望着唐寅背上的几大死穴! 祝枝山正看得有趣,开头时,一个光屁肢的拎把扇子一通乱搧,逼得一个穿衣服的满墙乱窜,眨眼之间,穿衣服的却又将那光屁股的治住了。 他一听此言,知道玉摧红己经被激怒了,祝枝山扶墙颤声道,“师父大哥,请手下留情,我有御医开具的证明,这娃娃是失心疯,比疯狗还要疯呀。” 唐寅,少聪慧,年少时,他便考上苏州府试第一入痒读书。然后,参加乡试,考上中南直隶乡试第一,次年入京参加殿试,因为科场舞弊案被牵连差点入狱。此事天下皆知,勿需赘述。 “据当年官报,他伙同江阴的徐经贿赂考官,导致试题泄露,才使得他们的试卷因此脱颖而出。”祝枝山叹道。 玉摧红再看唐寅,唐寅双肩抽搐,似乎激动不己。 祝枝山又道,“锦衣卫彻察此案时,得出的结果,居然是认定唐寅以一个金币向程敏政乞文。” 玉摧红听了唏嘘不已,当年出题官程敏政和李东阳本就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怎么可能被一个金币收卖?此事之后,程敏政罢官回家,愤郁发疽而亡,华昶降职。如此结局让人无语。 在唐寅被收押期间,老友祝枝山四方营救,只是,锦衣卫做成的铁案岂是个人可以扳转。 百般无奈之下,祝枝山先请御医出诊,确诊认定唐寅有失心疯症;又请老外公出马,老尚书徐有贞携一班旧部下,星夜上南书房面圣求情。 皇上仁慈,念唐寅身有恶疾,其祖兵部车驾主事唐泰,有战死土木堡之役的功业,当场下旨,特许保外就医,免了唐寅的牢狱之苦,轻挞之:终生不许参加科考! 唐寅自认文才吴中第一,却因此事不能再通过科考入仕,如此遭遇面前,便由不得他常常服用五石散来麻醉自己了。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唐寅吞吞吐吐地念完,忽然狂笑一声,昏睡过去,只不知道他想到过甚么可笑之事,如今的脸上竟然还有两条泪痕。 祝枝山小心将他抱上锦榻,又找来一条薄被,盖在他的胸口,这才对玉摧红歉意一笑道,“都是五石散的后遗症害的,药劲一过,他便好了。” 玉摧红也在含笑看着祝枝山,一个人再不幸,能有祝允明这样嘘寒问暖的真朋友,也算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一百零七章 疯言疯语 石洞之外,天空晴朗。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走在路上。这条路以碎石铺成,从石洞笔直地伸到这里来,就形成一个弯曲,既然此处叫做桃花庵,弯曲的地方当然桃树成林,碎石子路就在桃树林子里穿出去。 春风送暖,头顶的苍芎就像是一块宝石,湛蓝得没有丝毫杂色。 “师父大哥果然厉害!”祝枝山忽然笑道。 玉摧红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人受伤后心情便不好了,难免会变得沉默。 “祝某所见过的武夫,大多以身上或者面上的累累疤痕来证明自己的战绩。”祝枝山道。 玉摧红点了点头,江湖之所以被称为江湖,就是因为里面有太多太多有必要或者没必要的争斗,却很少有人仔细去想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师父大哥的周身上下,除了刚才那一处,连暗疮印记都没有半个,这皮肤,简直比小姑娘的还要光滑。”祝枝山笑道。 在这时,玉摧红真不知道祝枝山是在夸讲他还是在取笑他了。 阳光柔柔地照射下来,照在路上,照在树梢,也照在树林间的石子路上。 一旦冷静下来,背脊上的疼痛感也变得更加清晰,血确实流了不少,估计可能伤到了骨头,玉摧红偷偷呲了呲牙。 “不知道姑苏城里,哪一家狗肉馆最为出名?”玉摧红忽然笑道。 吃一顿狗肉,再喝上一大碗比人参汤还要滋补的狗肉浓汤,利于创口愈合,这样浅显的道理,祝枝山当然也知道,他笑道,“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一家,就在我岳丈家的附近,不知道今日开张了没有。” “希望那里还要有佳酿才好。”玉摧红道。 “店家自酿的桃面红,那口感……啧啧啧。”祝枝山说到此处,不由吞咽了一下口水。 “只怕是因为,狗肉馆的老板娘生得丰满漂亮,又太过热情火辣了吧。”玉摧红不由笑道。 狗肉本来是上不得台面的美食,店家自营,也不奢望有什么贵客登门,所以自酿的桃面红产量很低,仅供食客当场饮用,并不外售。既算祝枝山这么大的名头,每次去完之后,若想再拎走一坛桃面红,他也总要跟老板娘费上半天口舌。 祝枝山想到此处,感觉肚子都饿了,牵了玉摧红起身就走,他口中笑道,“师父大哥,走起,你我同饮三百杯!” “如今走路太过辛苦,麻烦你还是先叫上一辆马车吧。”玉摧红笑道。 春日暖阳之下,他的脸上竟然见了汗,看来他刚才确实被伤得不轻。 这时,身后有人说道,“玉年兄请留步!小可唐寅拜上。” 祝枝山大笑道,“大头儿子,你特么现在终于清醒了。” 玉摧红却是偷偷一惊,返身盯住对方,淡淡道,“早。” 如今的唐寅,竟然又梳洗过了,头戴深蓝色缎子方巾,身穿缀白色护领的深蓝色交领袍,足蹬方头宝靴,细观之下,他面似银盘,水汪汪一双传情目,红艳艳两片风流唇,标准一幅文弱书生的打扮。 这唐寅行事疯疯癫癫,出手事先毫无征兆,武功竟然又不输于当世的任何一个一流高手。玉摧红不无警惕的先盯着他的手,好在此时,对方的手中没有拿着那柄要命的桃花扇。 唐寅笑道,“玉年兄还在惦记那柄扇子吗?” 玉摧红自嘲道,“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想不到,这次溅上去的,却是我玉某人的血。” 唐寅道,“玉年兄不觉得,我那画室清静优雅,若是在里面杀人,也是方便得很。” 桃花扇本是寻常物,为什么到了江南大才子唐寅的手中,眨眼之间便会成了杀人利器呢? 玉摧红淡淡道,“这的确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 祝枝山大惊道,“你在里面杀过几个人?” 唐寅昂首将大袖一甩,道,“天下之大,值得我唐某出手的,暂时还只有玉年兄一人!” 祝枝山只能苦笑,道,“你不问对方的底细,就直接干上去了?” 唐寅点头道,“生来玉树临风,处事冷静沉着,对域外的见识渊博,又身带丁香之气,这本来是传说中玉摧红的独有特色。” 玉摧红冷冷道,“想试探我的武功底细,也不必立下杀招吧。” 唐寅得意道,“对付突发变故,玉摧红以机警灵变而扬名天下,若连唐某的一招都躲不过,这名……就纯属虚名了。” 祝枝山道,“试过的效果如何?” 唐寅对自己的轻功和武功,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如今他却对着玉摧红挑指赞道,“好!” 对于这种不顾对方死活的试探,玉摧红再次表示无语。 唐寅道,“桃花扇上沾了玉年兄的血之后,顿时变得珍贵之至,唐某要小心珍藏了。” 承蒙江南才子如此抬爱,一时间,玉摧红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言感激对方。 唐寅又问道,“试问,玉年兄上次受伤还是什么时候?” 玉摧红不由笑道,“那可就隔得太久了,上次,还是被查心桐挠的。” 祝枝山好奇问道,“今年?去年?” 那年岁月静好,那年的大小姐查心桐才四岁。想到此处,玉摧红感觉自己的心微微疼了一下,他仍然要面对着阳光故作神秘地一笑。 唐寅闻声面露喜色,道,“这便是有门了。” 玉摧红道,“什么门?” 唐寅再看玉摧红时,两眼放光,如同迷恋他的小弟弟一般的兴奋道,“传说中的玉摧红,睡了查琦桢的妹妹查心桐,又杀了他爹查一清。” 玉摧红实在是怕了他的疯劲,小心道,“你与查琦桢之间,是敌?是友?” 唐寅不屑道,“谁有空去理那个娘娘腔。” 他忽然一把拉起玉摧红的手,笑道:“我和姓祝的瞎子都是一样的崇拜你,也容我叫您一声师父大哥吧?” 江南大才子们就这么喜欢拜师,拜大哥吗? 这唐寅一旦热情起来,象小孩子一样抓住他的手来回地甩,玉摧红感觉背后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祝枝山凑到玉摧红耳边,小声道,“大头儿子就是佩服你做得够绝。” 唐寅捂唇偷偷一笑,道,“两年之前,你跟查琦桢反目,江南查家如何对付你的,唐寅一直帮你记着呢。” 两年时间过去之后,一切早己经变得面目全非,玉摧红如今也只能淡淡的一叹了。 唐寅劝道,“现在你能活着回来,己属万幸,至于返过头如何去对付他查家,便是做什么也不为过了。”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我便一定要睡了他的妹妹再杀他爹吗?” 唐寅阴阴笑道,“如果当初你穷途末路时,发过灭了他满门的毒誓,我辈江湖人应当诚信为重,如今便一定要灭了他的满门!” 闻听着唐寅言语之中的阴森戾气,春日暖阳之下,祝枝山竟然打起了冷战。 “过两天,等我忙完了,我定要再来桃花庵找你们,大家痛痛快快的喝一顿,还要找很多个小美人儿来替你们斟酒。” 玉摧红觉得,继续这样的话题实在无趣,所以他将话说完,起身就走。 不料此时,唐寅却是横身将他拦住,道,“师父大哥,你就不陪着我们去见一个人吗?” 祝枝山反而迟疑道,“我们?” 唐寅点头道,“当然是我们!” 祝枝山嘟囔道,“谁有这么大的谱儿,大言不愧到,要江南两大才子跑去见他?” 唐寅远望桃树枝头的暖阳,他说了两个字出来,竟然将玉摧红也吓了一跳,“查战!” 第一百零八章 孤岛故人 庭院深沉,浓荫如盖。 岸边绿洲是一片草地,春雨滋润之后,草色青青就象情人的发质一样柔软,草地中间有一棵很苍老的树。 古树之下一个蓝袍的年轻人,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瞧着面前的湖面。 状态一旦平静下来,人便会开始陷入回忆。孟端阳远望着少主人,刻意保持住适当的距离。 查战的脸上又似悲怆,又似感概,又似鄙夷,又似愤怒,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里只是太湖之中的一处孤岛。 湖光草色,一汪绿水之中,去年冬天的荷叶仍旧凋零。 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既算如此,查战信步堤上,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唐寅会来吗?”查战缓声道。 “他……始终欠了咱家老爵爷一个人情。”孟端阳点头道。 查战与唐寅,祝枝山等人在兵部少年营中,有同窗之谊,唐寅陷身弊案之时,查战也曾启动过他爹爵爷查钺参预营救。 只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要刻意搬出来讨回人情,查战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阴。 太湖之上,云蒸雾蔚,如同仙境。 忽地,云雾深处,荡出一只画肪,朱栏绿户。 船上之人一掀帘子,高声唤道:“查兄弟,害你们久等了。” 查战定眼看去,那人肥肥白白,这样的天气,他竟然还戴着一副墨晶眼镜,自然是祝枝山无疑。 祝枝山脸上尽是喜色,哈哈的笑道,“祝某这几日流连水上,还能在太湖之上碰见你,真是好极了。” 孤岛的空气里,自然是无比的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里,却传来一阵阵饭食的香气。 孟端阳指挥手下的镖师们,将画舫引至码头,搭设跳板迎请众人下船。 画舫中仅有乘客三人,白胖的祝枝山与书生装束的唐寅走在前面,他们上了岸,却是对那个有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一躬身,笑道,“师父大哥,请!” 孟端阳只觉得面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像是似曾相识,只是他搜追记忆,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而已。 查战冷哼一声,道,“不可失礼,你头前领路。” 此间主人的手笔巨大,购置了这个孤岛之后,又在岛上建造连片的宅院。 应该是不常有人来住,这宅院的石墙上长满了爬山虎,连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竟然锈得发了黑。 江南,春雨缠绵,忽然又从春云上泼洒下来,正准备打湿众人的春衫时,查战正好将众人引进庭院,时间卡得刚刚好。 这三个人也是久别重逢。 进了房中相互见礼之后,才好坐下寒喧,当初的豪情少年们,早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祝枝山不可抑制的横向长胖,唐寅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谁说,岁月不是刀。 有时,岁月简直就是一把毁人于无形的杀猪刀! 玉摧红冷眼旁观这位少将军,病愈了的查战长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习惯性的挺得笔直,目光坚毅而沉着,只是他领军时间久了,如今就算刻意谦恭,他的嘴角眼角仍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傲气。 今日的座客除了查战和三位之外,便再无别人,要招待江南两大才子,酒菜自然也做得格外精致。 众人对酌三杯,菜略动着,查战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查战也是借住几日,此间简陋,比不得桃花坞的桃花庵,酒既不精,菜亦不美,查某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了?” 祝枝山抿唇一笑,简陋一说有些过了,这院子共分五进,酒饭就设在第一进的大厅正中,这间前厅的前后左右竟达十几丈,本来可以放下几十张圆桌面。 他方待谦谢两句,却听唐寅冷冷一笑道,“查少有事请直言,权充众位的下酒之物吧。” 祝枝山停杯笑道,“如此说来,老祝我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了少许,耳福还是不错的了。” 查战淡淡道,“除了这位什么哥之外,我们其它三人都是出自兵部少年营。” 玉摧红含糊地嗯了一声,人家故友叙旧,他并不想泄露自己身份,干脆连自我介绍那一套都借机省却了。 查战又道,“此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唐少与祝兄文才飞扬,到如今,你们名列江南四大才子之中,也算是功成名就。” 查战说出“功成名就”四个字时,一边冷坐的唐寅的脸上,瞬息之间已换了数种变化,此刻,他双眸之中竟然满含着一种幽怨、自伤的神色, 查战道,“而我查某人,却只能子承父业,最后戍边去了大同。有道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为国戍边本来是个苦差事。” 祝枝山附和道,“你不戍边,我不戍边,谁来保我大明国泰民安。” 查战道,“我大同守军,整束军纪,调教出的玄甲铁骑兵强马壮,本来可以咆哮西北,稳保一方的平安。” 唐寅不由也陪着祝枝山闷声地点了一点头。 查战忽然叹道,“哪知,数年之前,我军与鞑靼蒙古血战于应州城外,鞑靼蛮子们竟然搬来了西式加农炮,我军虽然依旧重创了鞑靼蒙古骑兵,但是己方也是死伤过半。” 既然重提此事玉摧红不由插声道,“战争走至今日,军心稳固和装备更新速度变得同样重要。” 查战一听此言,对玉摧红目露钦佩之意,继续道,“事后反思,我军当初若是拥有了足够数量的最新火器,何至要枉死那么多大明的好儿郎……” 祝枝山闻声眉头一展,笑道,“所以,你们九边死磨活磨岳戴梓,就是想缠住武库司,为自己多讨要一些火器和火炮?” 查战点头道,“然也。” 南京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岳戴梓,主管新型武器调配,本是各军中的财神爷,只是武器数量毕竟有限,而那些年年有仗打的九边重镇中,驻扎的大明兵马数量仍止百万,狼多而肉少,岳戴梓要想将这一碗水端平也是为难。 查战黯然道,“仅以单兵可以操作的佛郎机炮一项来说,我大同守军年年具书兵部请求增发,年年遭到拒绝。” 玉摧红在一边听得偷偷一惊,大同守军所处战略位置极其关键,兵部本不应该扣发给他们的新式武器。 此时,画窗之外,春云翻滚,云雾之间,有孤鹰盘旋,却将这如同泼墨画一般的美景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唐寅忽然将酒杯一顿,道,“这又关我唐某何事?” 查战闻声,极为不悦地一皱眉,暗忖道,“唐寅的才学虽好,人品却太过一般,受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之后,心中竟然也再没有了家国天下!” “我爱过这个大明,大明何时又爱过我唐寅?”唐寅幽幽叹道,他感伤自己的境遇时,就很容易把自己灌醉,所以,这一声叹息,更显得格外苍凉,格外萧索。 第一百零九章 无妄之灾 这时暮色已临,春雨己收,只有半天的晚霞挣下这份最后的绚烂。 查战将身一起,道,“内间气闷,不如出门走走。” 小岛四周环水,远离尘世,倒也是一处极适于怡养天年之所在。 只是如今,人未老,剑空利,哪有天年可以懈怠。 查战眯眼望了一抹天边晚霞,缓声道,“请!” 草地的尽头处,是一片树林,夜风起,木叶萧萧,一缕孤烟,自那树林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 细观之下,缥缈的烟雾中建有一处六角石亭,夜风寒,石亭凄凉,正有一个锦袍高冠的灰发老者,独坐亭中烹茶。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诗虽好,无解他渐渐老去的寂寞,只有看见唐寅的那个瞬间,他的双眸之中寒茫一闪,也正和那在穹顶盘旋的孤鹰看见猎物一样。 十五卫! “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唐寅念完时,却是对天一笑,道,“还鸳鸯……还神仙?” 十五卫并未接话下去,左手端茶,右掌之下却是一个檀木箱子,慢慢打开之时,其中绽放一片绚烂之光。 这箱子确实不大,倒是很像寻常女人妆台上摆放胭脂,水粉,珠翠的妆箱,所以,十五卫这次带来的箱子里,除了一叠银票之外,里面堆满了珍珠宝石。 “我家老爷常说,对待关键之人,如果一千两银子打动不了对方,就应该再加上一万两银子的诚意。”十五卫昂首道。 祝枝山饶有兴趣地旁观着,他终于明白了查战请他与唐寅同来的目的,只是在想,以他岳父大人财力之富可敌国,如果一箱珠宝打动不了唐寅,会不会再加上十箱来表达求画的诚意? 唐寅淡笑道,“千两白银,珍珠宝石,在一般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十五卫道,“这一切,对于唐先生来说呢?” 唐寅冷哼一声,他凭借三年卖画的收入就可以买下桃花庵,当然就不会把这一点点东西放在眼内。 十五卫道,“如果再加上美女二乔陪侍左右呢?” 黄金,珠宝再加上两个绝色美女,对世人而言都是不小的诱惑。 唐寅摇头叹一声,面色变得更加灰暗。 十五卫道,“难道你真的已经心如槁灰了吗?” “人一辈子其实很漫长,难免会偶然遇到一些这样那样的事。不管谁遇到,都同样无可奈何。”唐寅忽然走过去,先用酒杯倒上一杯清水,又拿起石亭石案矮几上的那瓶白酒,倒了一点在一杯清水里。酒与水立刻溶化在一起,当然会溶为一体。 “这是不是很自然的现象吗?”唐寅并不看十五卫,仿佛是问众人。 “人也应该是一样,有些人相遇之后,应该会像酒和水一般相溶。”查战插言道。 “可是,酒与水相溶之后,酒就会变得淡了,水也会变了质。”祝枝山补充道。 “人也会一样吗?”查战道。 “完全一样。”唐寅冷冷道。 “哦?”十五卫道。 “有些人,相遇之后也会变的。如果其中有利益冲突,就会变得卑劣起来。”唐寅道。 “就像是那掺了水的酒吗?”十五卫道。 “只象那变了质的污水!”唐寅说到此处,目光之中,又闪过一抹痛切。 “唐先生当年遇到的,就是这么样一个像水一样的人?”十五卫道。 “是的。”唐寅道。 “偶然间相遇,偶然间别离,交集又错过,谁也无可奈何。”查战有点感份道。 祝枝山不由点头,天地间,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什么都不懂!”唐寅脸色一肃道。 夜色更浓。 冰轮一样的一轮月斜悬天际,月光凄冷,照在唐寅的脸上,他本来就白净的脸上显得更加苍白如纸。 望着一头雾水的众人,唐寅忽然扭头,沉声道,“祝瞎子,你将师父大哥没有听完的故事讲全了。” 祝枝山登时一怔,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在石凳上颓然坐下之时,唐寅连叹息都开始变得无力,喃喃道,“空有江南才子之虚名,事情过后,如果连真相都弄不清楚,我唐某人岂不是比猪还蠢!” 祝枝山苦着一张胖脸缓步上前,略一沉吟,才道,“众人容我罗嗦几句。” 查战反而一脸迷茫。 “此处,又要重提当年的弊案。”祝枝山偷看唐寅一眼,才道,“唐寅乡试夺魁后,早已名播江南,延誉京都,担任江南乡试主考的梁储回京后,曾拿唐寅的文章给程敏政看,程敏政亦奇之。” 众人点一点头。 祝枝山接着道,“唐寅、徐经联袂抵京后,会试前夕,两人又遍访前辈,广交名流,其中的徐经交游广阔,出手大方,引起人们的瞩目。” 玉摧红这才想到,唐寅陪同徐经当初行事太过招摇,会试前夕,本来非常敏感,二人偏偏先去拜见了礼部右侍郎程敏政,而程是徐经乡试中举时的主考官,又恰恰同李东阳主持这次会试,当然容易招来众举子们的猜忌。 祝枝山接口道,“会试例举行三场考试,不料入试两场刚毕,流言蜚语已满京城,盛传富家子徐经贿买试题。就在发榜前夕,给事中华昶大人弹劾程敏政大人鬻题。” 唐寅忽然插口问道,“华昶是你家甚么贵亲?” 祝枝山垂首道,“是母老虎家的娘舅。” 其实,当年,经过李东阳等的复核,程敏政选中的试卷中,却没有被指控为贿买到试题的徐经和唐寅之卷。明明是一场诬告。 唐寅道,“我与华昶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还是要纠缠,上报唐某有预作之文,而徐经富有“润(酬谢)屋(考场)之资”,始终哓哓不休?” 祝枝山抬头看看十五卫,又看看其余众人,道,“只因为,吴中那年有三人参试,你与徐经之外,另外一人就是岳府的公子,岳戴梓。” 岳戴梓如今乃是南京岳部武库司中的第一人,当年弊案又怎么会将他牵连上? 祝枝山叹道,“我那大舅哥,满腹经纶,兼学中外,精于各类机械制造,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个闷罐子,书写及表达能力都奇差。” 众人登时醒悟,帝以科考制度选拔天下人才,取录的名额毕竟有限,所谓娘亲舅大,科考竞争到了白热化时,华昶为了给外甥岳戴梓中举保驾护航,当然要将他那精于书写表达的两大竞争对手,先行拖入“弊案”的泥潭! 唐寅抬头时,眼带血丝,盯着十五卫,冷冷道,“你岳家待我真是恩重如山!”他此时说的当然是反话。 查战顿时哂然,他本想借叙同窗之谊时,顺便请唐寅为岳老爷做幅画,此事本应该手到擒来,谁成想,这两家的积怨竟然如此之深。 祝枝山走到唐寅面前,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垂首道,“是我老祝,一直将直相瞒住,你责罚我吧。” 唐寅抚额叹道,“我落狱期间,父母双双气病而亡,还是你帮着办理的后事,事己至此,唐某又能怨谁。” 第一百一十章 突生变故 岸堤寂静,月色凄清。 小岛在这片迷离夜雾之中仿佛要沉没了—样。 夜雾之中忽然飘出一条小船,上面没有灯火,没有人影,它幽灵一般地闪现,行进中,竟然连水响都没有一声! 船一靠岸,一个全身黑色的身影从船舱中露出,他小心看看远处几个结队巡防镖师的背影远去,这将身形一躬,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修长高大的身躯如箭一般直窜而出,一晃眼,便在草树之间失去了踪迹,真是个轻快绝伦。 此时,只有月色苍白,夜雾凄迷。 酒未阑,人未散。 看见他们这样,玉摧红难免亦大受影响,他虽然甚好杯中物,也知道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唯有杜康,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则,如今气氛尴尬之至,二则,玉摧红的背伤又开始痛了,亦不能开怀畅饮。 所以必须先要打破这片尴尬的平静,玉摧红对查战一拱手,笑道,“少将军戍守边关,保家卫国,我钦佩之至。”为了不露身份,他刻意用到了一个“我”字。 查战回以一礼,淡然一笑道,“惭愧惭愧。” 玉摧红笑道,“少将军名字之中的zhan字,可是精湛之湛?” 查战略一迟疑,道,“非也,非也。左单而右戈,乃是战斗之战。” “好名字,好名字。”玉摧红忽然大声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本来是诗经里一个着名的句子: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 如此句子众人皆知,偏偏这玉摧红却要反复念上三次。 查战听了三次,忽然目光一惨,道,“莫非你认得……”他竟然说不下去了。 有风吹过,木叶微响,突然一条人影自亭顶蝙蝠一般的掠下。 十五卫先是一怔,他刚刚愁于今天痛下血本也不能索取到唐寅的画作,对周遭环境变化警惕有所不够,所以才让这外人趁虚而入。 旁边的这几个人的功夫应该不低,为什么也未察觉? 这家伙来势如箭,落地无声,竟然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黑衣人,黑色的紧身衣下,一粒粒肌肉如走珠般流窜,全身上下似乎随时要爆裂一般。 唐寅手捏桃花扇,刚要准备上前,玉摧红暗暗将他衣襟一扯,背对着十五卫,竟然对着唐寅念出两字唇语,“助他。” 黑衣人,查战,十五卫,这次玉摧红示意要相助的这个“他”又专指谁? 此时,黑衣人却是直奔查战而去。 也是这黑衣人太过高大,查战不自主将身一退。 黑衣人如影随形,他左手疾出,并指如剑,指下生风,直点查战乳上一寸间的“膺窗穴“,一面又喝道,“姓查的小子,又想溜,你这是在做梦。” 一边的祝枝山诧异道,“又想溜,为什么要用到个“又”字?” 查战身形施动间,胸前风声已至,他见机也快,脚步猛挫,转蜂腰,挥左掌如刀,抄着对方的手腕便切,查战毕竟也是武将出身,虽然他现在病后初愈,一旦与人拆招,身手也颇快捷。 哪知,他这一掌刚刚推出去,只觉肘间一麻,自己的身躯,便再也无法动弹,竟然已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于是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又暗恨,自进入中原以后,为什么自己总是麻烦是非不断? 这黑衣人指尖微拂处,点中了查战肘间的“曲池”穴,铁腕一抄,穿入他的肋下,随即一震腕子,竟然远远的将查战朝向太湖之中抛了过去。 这时,十五卫闪身而上,在半空中双掌微伸,毫不费力地接住了查战的身躯,突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如箭一般的自亭子里窜了出来,挡在他的前面。 “唐寅,你要做甚?”十五卫喝道。 “凑个热闹。”唐寅口中说笑,突然飞身而起,顺手将桃花扇翻卷,“唰,唰,唰”,一连三招,如毒蛇般直刺了出来! 玉摧红远远赞叹一声,这三扇当真是又快,又准,又毒!便怪不得自己当初要伤在他的扇下了。 十五卫虽然避开了这三扇,却已被逼连退十步,竟然又回到黑衣人的面前。 十五卫顺手一剑,迅捷如同电闪,疾刺黑衣人的胁下,却听“当”的一声巨响,原来黑衣人竟然以一把乌油油的铁尺横扫在他的剑身之上。 黑衣人大嘴一咧,嚷道:“姓十五的老鬼,抢夺老子的肉参,这么便宜就想走了吗?” 十五卫再要出手,只觉周遭几道目光如饿狼一般地窥探左右,他担心查战的安危,斥道,“姓祝的瞎子,还不过来帮忙。” 祝枝山本来不会武功,只觉众人飞来飞去的有趣,听见十五卫这老奴才不叫他一声姑爷也还罢了,竟然脱口而出一声“姓祝的瞎子”,登时恼了,祝枝山跳足骂道,“大头儿子,上,一扇子拍死这个不修口德的老东西!” 十五卫知道自己口误了,道,“老奴口误,姑爷勿怪。” 他嘴里说着话,一手拎起查战的身子已斜窜了出去。 这一掠他已尽了老力,自觉轻功上乘,一时间没谁能追得上。 唐寅此时与玉摧红目光一会,十五卫的身形刚刚施展,唐寅竟然脱下脚上的一对木屐飞了出来。 只听“啪啪”一阵串声响,两只木屐在晚空中划起两道弧线,拐着弯兜到十五卫的前面。 十五卫只觉一阵豆豉般的恶臭扑鼻而至。 “叮当”一声响,两只木屐在半空相互碰击,突然改变方向,迎面向他撞了过来。 原来这唐寅不但文才好,扇法毒辣,连发暗器的手法更是妙到了极点。 十五卫携住查战的去势既也急如流矢,眼看二人险些就要撞上木履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别无选择,将查战对地上一抛, 十五卫的身形抖然一弓,向后退了回去,两只手分光捉影抄住了两只臭木屐。 此木屐又有讲究,乃是前人谢灵运所设计,上山时便去掉前面的鞋齿,下山时则去掉后面的鞋齿。 唐寅为了创作,也喜欢游历,他每次登山都穿上木鞋,翻山越岭,总是到那些最幽深最险峻的地方去,哪怕千岩万险,没有一个地方不游到的。 只可怜这位唐大才子素不整洁,如今这双谢公屐上沾满春泥不讲,还有一股刺鼻的腿臭。 十五卫年事己高,这身子一缩,伸手一捉,说来虽然容易,其实却难极了,对付一双如此霸道的谢公屐,无论身、眼、时间、部位,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错不得半分。但凡有半点差池,震裂了自己的虎口不说,还先被上面的脚臭熏昏。 只不过,等十五卫抄住了两只臭木屐,他的人又已退回了原处。 十五卫怒道,“唐寅,你有完没完。” 唐寅白眼对他耸一耸肩,大不客气的将谢公屐从他手中夺过,道,“诚心诚意去跟你主子认个错,我要着屐了。” 这空当,黑衣人将铁尺对腰后一别,顺手将查战往肩上一扛,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奔岸堤。 岸堤之上寂无人迹,只见一条好似泊岸的乌蓬小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主被劫 小岛四周,忽然有犬吠声和人声奔腾而至。原来是孟端阳等人醒悟过来。 此时,那条乌蓬小船己经自行离岸。 镖师们情急之下,先对着黑衣人的背部射出一篷暗器雨。 黑衣人似乎身后有眼,忽然将查战单手拎住,向后一挡。 吓得孟端阳大惊失色,对镖师们叫道,“停止施放暗器,小心误伤了我家少主。” 待暗器飞到近前,那黑衣人将身形全力一拔,衣袂破风,风声猎猎,苍灰的月色之下,有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上升亦有两丈,他身形拔到高处,突然又双臂一振,眼看势道已竭的身形,竟如御风一般再次冲天而起,所有的暗器在他足下擦靴底而过。 黑衣人在空中大踏三步,硬生生地飞上了那乌蓬船顶。 这时孟端阳带着众人也追至岸边,一刀砍断系快舟的缆绳。 黑衣人如今得手,晃亮火折子,点亮船首的两只白纸糊住的灯笼,乌蓬船上登时灯火通明。 孟端阳带着几个好手跃上快舟,众人刚要摇桨,先听见嘿嘿一声冷笑。 循亮光望去,黑衣人左手抱着一个黑箱子,箱子四四方方,一条白绳子从箱子一侧垂下,他右手此时抓起了一根蜡烛,绳子的末端距离烛火才不过两三寸。 看见这黑衣人如此做作,玉摧红躲在后面却是摇头不己。 那黑衣人喝道,“老子提前告诉你们了,识相的速速弃舟。” 孟端阳怒道,“谁害怕你了!” 他刚要摇桨,冷不防被一旁的镖师一把拉住。 镖师沉声道,“孟爷莫要上了他的当,这厮左手抱着的,可能是一盒炸药。” “炸药?”孟端阳不由得一呆。 黑衣人听得此话,不由眉毛一扬,狂笑了一声,右手的烛火向上一抬,点燃了黑盒子上的那段白绳子,那条白绳子一沾火苗,竟然“嗤”的一声飞卷起来! 孟端阳见机不妙,急得大喝一声:“跳水!” 他自行拉着两个镖师,疾往水中跳去。如此危机之下,众人的轻功施展到了极至。 黑衣人猛然振臂一挥,带着火苗的黑箱子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正落在快舟之上。 岸边的祝枝山见了,赶快双手捂紧耳朵。 快舟之上,耀眼灼目的白光一闪,“轰”然一声,震撼了寂静的孤岛。 玉摧红和唐寅虽然拖着祝枝山远避三丈,周围的空气被这爆炸激荡起来,众人只觉一阵窒息。 剧烈的爆炸声之中,那个黑盒子当即被炸得粉碎,快舟当然也支离破碎了,绽射出的碎船板像纸一样片片激飞! 冷风萧索,烟雾迷朦。春寒仍料峭。 黑衣人此时再看查战,目光之中杀机重重,只是他将大手举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查战呀查战,老子寻你寻得好惨。” 这只乌篷船上,既无船工没有橹桨,只有一条乌黑的绳索系在船尾,那绳索远远的延伸出去,竟然笔直伸进了烟雾迷朦深处。 湖中云雾缭绕,连水面都己看不清,没有一丝声息,似乎幽冥地狱的入口。 查战小心收敛心神,抬头对那黑衣人道,“壮士劫我的过程行云流水,事先如此安排,只怕要费了不少心思。” 黑衣人只是冷哼一声。 查战道,“今日既然成了肉票,查战正好问问壮士,可需什么条件赎票。” 黑衣人咬咬牙,他双目之中一时痴缠,一时痛切……最后却成了茫然。喃喃自语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到底想干什么……” 船行水中,静无声息,原来是另一端大力拉扯绳索,这条乌蓬船疾急地被拉入完全不可预知的云烟深处。 黑衣人本来大力拍打着自己的后脑的,他忽然凑到查战的面前,沉声道,“要不,你帮我猜猜……” …… 夜色深沉,晚风吹着岸堤边的草地。 湿漉漉的孟端阳刚刚爬上岸,竟也不顾一切的对着祝枝山租下的画坊扑了进去。 画坊里的几个船工都已被重手法点了睡穴,现在连灯光都不需要了。 孟端阳奔至船首,刚要起锚。几条土狗从岸堤边窜出,盯着画舫一阵狂吠。 孟端阳自语道:“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把少主追回来。” 他一句话没说完,己经有两个人从水面斜掠而过,落在他的身后的船板之上,正是拎着祝枝山的唐寅。 “我劝你,下水之前,先要将船只好好再检查一番。”唐寅冷冷道。 刚刚闻听十五卫说过,在少主查战被劫过程中,唐寅屡生枝节,这才害得十五卫的营救几次延误,最终功败垂成,如今孟端阳再看唐寅,双眼中差点喷出怒火,吼道,“你要怎地?” 唐寅本不是甚么怕事之人,对他冷脸翻了个白眼,道,“北方的蛮子不懂水性。” 孟端阳叱道,“未必你这南蛮懂?” 唐寅摇着桃花扇,悠然道,“我若是对方,为了防着你们衔尾追击,一定先要将这岛上的所有船只凿沉。” 孤岛闭塞,只能以小舟联系外界,对方未能提前凿沉船只,应该算得上是计划中的一个小小失误,可是,他最终却用一包炸药,将岛上所属船只全部炸成了靡粉! 这只画舫当时泊得偏远,才能侥幸保了个全身。 祝枝山道,“他既然己经控制了这画舫,却未凿沉,只能说明他人手单薄,无暇顾及吧?” 唐寅摇头道,“非也非也,此人行事张狂却又心思缜密,闹过之后必留后着。” 祝枝山道,“留在何处?” 孟端阳道,“何处?” 唐祝二人多年默契,想事也会想到一处,他们忽然目光一亮,同声道,“船底!” 画舫既然泊靠岸边,吃水便也浅了,如今紧贴水面的船下方,早己经被凿穿了一个洞眼,又以绸布包裹了的木塞堵上。 玉摧红此时却在盯着这个木塞,发起了呆。 画舫上操作者若是不知此节,仓促将船入了水,冷水不断浸渍木塞,木塞必然因之膨胀,二者之间又有绸布润滑,木塞当即弹开,大量湖水立刻灌注舱底。 南方人傍水而居,大多熟习水性,沉船之前仍然可以涉水逃生,自己这一群山西带来的镖师呢……孟端阳想到此处,偷偷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唐寅早己帮着船工们解开了被封住的穴道。 夜间不便修理船只,既然,今夜不能返程,祝枝山开始领着弃船登岸,众人重新回到大宅中,酒至半酣,各寻房间歇息。 第一章 行路难 风萧瑟,长夜静寂。 查战被掳之后,黑衣人顺手一指点住了他的甜睡穴,查战当场昏厥于地。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而黑衣人早己弃舟登岸。 这黑衣人行事小心,先将查战双手用麻绳反绑在身后头上又扣了个头套。 如今将他扛在肩上,黑衣人步履如飞。 查战恍惚之间,感觉已经自己转进了一处山拗,黑衣人扛着他在迤俪山道中前行十数丈,木叶之声不绝于耳,前面应有一片茂林阻住去路。 黑衣人几起几落,径自便进了林子。只是他足底御风身如惊鸿,惊起不少寒鸦。 又走了半拄香的时间,黑衣人放缓了脚步。他深一脚,浅一脚,仿佛在乱草泥沼之中跋涉一般。 查战不由心中叫苦,他行伍出身,当然知道熟悉沿途地形的重要性,以姑苏域内的地势特点,山间土质干燥,密林之中不可能有泥沼,这里的地形变化,是因为堆集了太厚的落叶所致。 这黑衣人轻功精湛,到了此地也是裹足不易前行,看来,这地方定是常年人迹罕至。 落叶反复堆积,在上面本来就很难留住行走痕迹,而自己双手被缚,不能为营救者留下暗信。孟端阳等人就算能追到此处,便也要在这片密林中,失去了自己的线索。 这一段时间,查战实在是经历过了太多次生死,如今窘境之下,不愠反笑,怆然念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黑衣人闻声颤抖,怒道,“行路难!行路难!……这世道谁又不难?!” 人生在世,其中冷暖纠葛,只有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查战淡然一笑,念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才收声。 “别给老子装清高,当年,你为应州监军,却不给手下的小沛城守军一条活路,如今,你怪他们的幸存者们事事与你为难吗?”黑衣人冷笑道。 此事乃是查战心底的硬伤,几年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脆弱的神经。 查战叹道,“你是当年的小沛残军十八虎之一?” 黑衣人冷笑不答。 查战一垂首,黯然道,“你若不甘心,现在就杀了我吧!” 黑衣人哼哼一声冷笑,顺手一掌砍在他颈后。 等查战再醒过来,先看见一面高有数丈的山石,壁立在眼前,石上苔藓不生,光滑素净,应该是经常有人触碰,与原来荒山野岭里所见的石头外观大不相同。 偏偏四下清静,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依着山麓而结庐的人家,大地在此处是寂静的,甚至还有些沉重的意味。 走到青石前面丈余处,黑衣人一见石上“劝善”二字,他竟然开始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战大奇,道:“壮士,行善如此为难吗?” 话声未了,黑衣人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迷茫之色,咬牙切齿道,“不……不要罗索!” 查战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你还好吧……” 查战满腹惊奇,绕过青石,青石之后便是一个洞窟,这块巨石是用来堵塞这洞窟的机关。 黑衣人拎着他飞流而下,狭长的洞窟里面,果然阴森黝暗,其间霉气甚重,也不看过了多少时辰,二人方才落地。 又走了几十步,洞势向左边一转弯,顿时豁然开朗。 一个几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柴草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中间悬挂的一条铁索之上,用铜丝吊着两只风鸡,五块腊野猪肉,三只风干的腊兔子。 洞角边有一个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积蓄在一处水槽之中……积水之中竟然还有几尾鲤鱼在游曳。 水槽旁,又有一具煮食蒸饭的火炉,由青石砌成,旁边自然有铁锅炒勺,油盐之类,也算是物件齐备。 查战既然察看完毕,这才回头,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兽皮被褥的石床之上,斜躺着一个身披黑色麻衣的男人,看身量应该那个掳他来的黑衣人无误。 他手粗脚大,面上颧骨高耸,可能心事太重,眼睛现在大而深陷,散发着恶兽一般的光芒!他阴森森的盯着铁战,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他目光中此际充满了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掳你吗?” 查战摇一摇头。 黑衣人叹道,“从应州转江宁再金陵,我一路跟你下来,你的行踪始终神神秘秘。” 查战此行办的乃是大同边军的军务,不可向外界张扬,一听此人对他出行的路线如此熟悉,不由心中一凛,道,“你……” 他本来紧张疲惫,此刻在这黑衣人狠毒的目光之下,只讲出一个字便是说不下去。 黑衣人冷笑道,“老爵爷查钺可是欠了老子的东西的!” 老爵爷查钺多年来一直镇守大同,抵抗鞑靼各部的入侵,大战小战他立下军功无数,若有欠人的,只有欠下了敌寇的人命! 查战又不禁暗暗思量,此人古古怪怪,只不知要在自己身上套取什么秘密。 一念至此,查战就挺身而出,朗声道,“查某此行,乃是为了访亲,这才私下江南。”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叔父是江南恶霸查一清,你不好好在江宁陪着他,进了金陵之后为什么又要转道姑苏?” 查战道,“我在江宁身中奇毒,这才来的姑苏,在此多蒙安若望主教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黑衣人从头到脚瞧了查战一遍,道,“你好生生的,怎么会中了毒?” 查战苦笑道,“你既然一路跟踪在下,便应该知道,风雷堂狙击江南查家一事。” 黑衣人笑道,“江南查家,肮脏污秽,除了大门口的石狮之外,便再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打得好,打得好!” 查战昂首道,“百年江南查家,根深蒂固,底蕴丰厚,岂是一班江湖屑小们可以动摇的。” 黑衣人又冷笑一声。 查战道,“只是龙鳞白私下施放的狼噬毒,此招太没底线,误伤了不少无辜者的性命。” 一听狼噬毒三个字,黑衣人忽然咬唇沉默。 查战坦然道,“在下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 黑衣人目光森寒的将他上下再次打量一番,冷冷的问道,“你既然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查战道,“在下病后初愈,本来在太湖小岛上休养,既然被你掳来,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吃饱了再说。” 黑衣人厉声狂笑起来,道,“这里的清水食物珍贵得很,你想来此疗养,只怕是做梦!” 第二章 同窗恶 黑衣人恶声恶气,暂时却也不能将这位掳来的小查将军饿死。他冷喝道,“去,先给老子做饭!” 查战闻声一怔,道,“什么?” 黑衣人这才想起,查战出身世家,行伍时又是军中的主将,正所谓,在家吃饭有佣人侍侯,在军中吃饭,有伙头军伺候,长大至今,他哪做过这些粗重活儿。 黑衣人指着那些腊味,道,“随便拿下一样,用水煮熟了就行。” 此间又没有下人可以支使,查战干脆将就着下厨,好在他天性随和,边生火边唱,又是李太白的《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 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 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 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 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 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 谁人更扫黄金台?” 也是查战使诈,故意弄得满屋的烟气,几乎把黑衣人的眼泪都呛了出来,黑衣人反掌一拍石壁,拔下脚下的靴子飞抛过来,怒道,“你小子,是在生火还是生烟?” 查战淡淡一笑,顺手将那支靴子也塞入火灶中,一边道:“查某初学,只怕是要抱歉了。” 话声未了,黑衣人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一般将靴子从火灶中抢出,还不等查战反应过来时,他又已掠回床上,喃喃道,“老子的靴子很贵的。” 查战昂首而立,却是无奈叹道,“你我都非做此等事之人,只怕这顿饭是吃不到了。” 黑衣目光森森地逼视着查战,道:“那怎么办呢?” 查战笑道,“那便请我进城下馆子。” 黑衣人冷笑道,“你我进了姑苏城之后,正好有几方等着救你,想用这么个拙劣的法子便把老子设计了。哼,哼,哼!” 查战坦然一笑道,“不行,便一起饿着呗。” 黑衣人蓦地欺近一步,抬掌便要拍下去! 生了倔驴脾气的查战知道打他不过,干脆孑立而不动,反而逼得黑衣人后退了一路,毕竟故意去打一个男人的脸,此举不是正常男人所为。 忽然间,黑衣人拔身而起,象蝙蝠一般地望石窟顶部方向掠去,一边口中骂道,“饿死你个傻鸟,老子自己找吃的去。” 查战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的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的一段更是满生苔藓,当真是滑不留足。 可怜如今的查战,病后初愈,体力本来有所不逮,而且轻功方面他又一直有所欠缺。这便怪不得黑衣人将他掳进石窟之后,懒得再用点穴或捆绑的法子来约束他了。 除了凭借绝顶的轻功,此间当真无路可上,既算黑衣人不杀我,难道我堂堂七尺男儿,便要一辈子都终老在这种地方吗? 一念至此,查战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 云在天空游荡,它从远方飘来,又飘向远方。从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想知道,云的故乡在哪里? 云的归处又在何方? 这就是玉摧红喜欢云的原因。他现在就躺在湖岸边的绿草之上,静静凝视着天空的云彩。 今日,难得的晴空万里。 官船之上,依旧欢声笑语。 今天的玉摧红有些不合群了,他手持酒壶,也宁愿独自躺在这一片寂寂的草地之上。 大醉之后,酒醒之时,人总是要抽出一点时间来放空一下内心,如今的玉摧红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他只想躲入一片空寂中,藏在自己内心的天空里。 天明,大家离开了孤岛之后,他就独自溜下了船,溜到这里,然后就一直躺到现在。 “师父大哥。”一听声音,就是唐寅。 “您行行好,以后切勿再这般叫了。”玉摧红有气无力道。 天上的云朵不知变幻过多少形状,玉摧红却连姿势都没有改换过。 “铁无双做得的事情,为什么我唐寅便做不得了?”唐寅道。 听了这句话,玉摧红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同样是师太的屁股,牛鼻子能摸得,为什么老衲却摸不得了?! 他马上开始变得小心起来,祝允明拜师只是为了赚钱,唐寅这种人不同,他如果生气了,眨眼间便会要人命的! “如果承蒙不弃,我们现在换帖子烧黄纸拜个把子,如何?”玉摧红笑道。 小心面对这么一个随时会痛下杀手的怪人,玉摧红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笑抽了。 “你一个潜逃中的杀人嫌犯,谁愿意与你攀上关系。”唐寅冷笑道。 “唐兄这是五步笑十步了,大家彼此彼此。”玉摧红笑道。 此时故意去揭开唐寅“弊案”的旧伤疤,他便立刻站直身形,打不打得过对方,暂时不用去考虑,玉摧红向来自认轻功不差,他一旦想开溜,江湖中人还没有几个能追得上。 “本来躺得好好的,你怎么站起来了?”唐寅冷笑道。 “还不是被您的破鞋熏的,谢公履虽好,有空也要清洗一下。”玉摧红抱怨道。 他终于还是笑出声来,有时,和唐寅这种人斗斗嘴,其实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为何要助他?”唐寅笑道,这个“他”当然是指那个掳走查战的黑衣人。 “我又没说过。”玉摧红干脆耍起了赖皮。 孤岛之上,大家的吃喝住用尽是由查战来准备,他与唐寅,祝枝山又有同窗之谊。他受掳之时,为什么这几个人偏偏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呢? “这次,你是准备不承唐某这个人情了吗?”唐寅道。 “你与十五卫之间的芥蒂,凭什么要把我扯了进去?!”玉摧红道,他摸摸自己受伤的背部,冷冷看了唐寅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唐寅自认在赖皮这种事情上,自己也算姑苏城中第一,谁成想,有生之年竟然还会碰上玉摧红这种劲敌,这玉摧红一旦赖起帐来,脸皮简直比城墙还要厚。越是此等人品,唐寅更觉得对玉摧红的钦佩之感油然而生。 “玉翁留步,请受我唐某一拜。”唐寅叫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哈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玉摧红边唱边行,这一次,他确实是准备开溜,而且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第三章 石窟深 火苗摇曳,寒光碎了一地。 查战实在是饿狠了,抓了一把黄精咬碎,兑一捧冷水囫囵吞下去,也算是先补充一下体力。 这石窟幽深无比,只以一盏油灯照明,如今又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灯油很快要烧尽了。 查战百无聊赖,干脆到石床上躺了一阵,突地感觉到有一股微风拂来,凉冰冰地吹到他的身上。 这暗无天光的地方,怎会有微风吹进来呢? 于是查战起了身,只是那一刻,灯油枯竭,再难支持,“嗤”的一声自行灭了。 查战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只能如此摸索,他忽然有了盲人的痛苦,也开始体会到盲人的痛苦。 缓缓地向微风吹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他发觉自已终于走到一片山壁之前,而微风,就是从这面石壁之上透过来的。 山石无缝,怎会有风吹进来呢? 他伸出手掌,四下摸索着,才发觉,这片石壁的边角处有数个龙眼大小的孔洞,如此难得的微风,便是从这小洞中吹入的。 如果有利器借助,可不可以将这些孔洞扩大数倍,进而让自己借此逃生? 查战只能苦笑了,黑衣人临行之前,不但清理了洞窟中的所有金属器物,连他贴身的火折子也被搜走了。 查战对着石壁连拍数掌,震得手臂生疼,石壁之上竟然连反响都没有半声。 有风,为什么却没有光线呢?查战暗问着自己,一面却也为自己寻得了答案! 想必,这些小洞确实也是通向一个透入天风的地方,但那地方距离这里实在太过遥远,所以,光线也不能采入。 只能说,他如今被困在石山之中一个小小石窟之中,石窟之“小”只是相对于这座千年万年而生成的石头山而言。若无逆天的绝世武功,人,在这其中也只能算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了。 周遭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短暂的黑暗已能使人发狂,何况如此漫长的黑暗。 查战有些透不过来,他先闭上眼睛,良久,再张开来,希冀能看到什么,但是伸手处,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又摸到石床边坐了下来。时间,便在这苦思之下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昏昏沉沉之中,终于有香气将他惊醒,对,是食物的香气,酸菜白肉炖粉条的香气。 查战睁眼,刚刚点燃不久的两只牛油巨烛火华炫目,照得此间如同白昼一般。 他竟然落泪了,因为狂喜而落泪,他不是蝙蝠,他热爱光明,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去而复返的黑衣人,如今正襟而坐,他面前的石案上摆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一叠干饼子,还有一大坛美酒。 查战还没有开口,黑衣人抢先冷冷道,“老子还以为,你己经饿得自杀了呢。” 查战将身形坐起,淡淡道,“这里食物充实,又有水,查某支持得住。” 黑衣人道,“你们这些二世祖,娇生惯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沦落到今天这份上,也是活该!” 查战待要反驳,先想到自己在外多年征战,饭食无着,肠胃消化并不太好,在如今这种地步之下,他勉强进食一些黄精之类山产,生吃还可以忍受,如果是生吃了那些腊制的肉类,只怕会要了自己的命。 查战淡笑一声,大模大样坐在火锅前。 黑衣人冷声道,“我又没叫你吃饭。” 案几之上,其实整齐地摆放着两套碗筷。 黑衣人此次外出,确实收获不小,除了酒肉干柴装了两个大麻袋之外,一个包裹之中竟然还包着换洗衣物。 查战自行拍开泥封,倒下两碗酒,将其中一碗对黑衣人的面前一推,双手端起酒碗,道,“请!” 黑衣人冷冷道,“慷别人之慨的时候,你小子倒是大方。” 查战淡笑看他一眼,一口喝下半碗酒,悠然道,“将来有一日,壮士若落在我的手上,我也天天请你喝酒吃肉!” 黑衣人道,“你以为,这一次我还会让你活着离开吗?” 查战道,“你会杀了我吗?” 一闻此声,黑衣人将酒碗一放,一个人如果经历太多苦难,就会像是一把刀子被反复磨炼,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天都可逆,区区一条人命又能算得上什么! 查战坦然笑道,“雷公不打吃饭人,杀与不杀,先等查某填饱了肚子再说。” 黑衣人反而被他说得一楞。 查战边吃边喝道,“壮士不妨考虑清楚,只有一个活着离开的查战,才能对你产生价值!” 这本来就是一场怪异尴尬的酒局,劫持者和肉票坐在一起推杯换盏。 这,便很容易让查战想到,一旦战事停歇,边境之上,各族百姓放下手中武器,双方互事买卖,载歌载舞,谁会去计较对方是色目人,鞑靼人,还是中原汉族人。 这次弄进来的酒只有一坛,所以,黑衣人在还未尽兴之前,便先将酒坛收了起来。 此时的查战,起身对着水槽之中丢下一块碎饼子,在水中激起几条涟漪,这几尾鲤鱼却不靠近过来,静静地趴在水底,呆呆地仰望着涟漪袅袅消散。 困身此处的鱼儿,也会在时光的磨蚀之下,由灵动而慢慢变得麻木,与自己现在的境地确有不少相似之处。 查战仰头望去,石窟的出口处竟好似远在天边。 此时他再叹,却是握拳低念出辛弃疾的词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本来慷慨激昂的句子,查战念到此处,伤情过后,豪情又生,若不是他如今的内息不稳,便想要昂首咆哮三声。 石窟上数十丈高的地方,本来飞鸟蝙蝠不能立足,现在上面横跨着一个用葛藤编织的藤床。 黑衣人为了防止查战夜间偷袭,如今,他干脆就躺在高高的藤床之上。 黑衣人冷冷道,“一个在边关天天抡朴刀的,学着整这些没用的,还英雄泪上了……” 查战大声道,“民族大义,国体安危,乃属大是大非,壮士若不服,与我下来理论!” 黑衣人打了个哈欠,道,“你若再敢罗索下去,老子先把你的眼耳口鼻上的穴道全数点了。” 查战己经见识过对方的不可理喻,干脆躺在石床之上。 洞内死寂,只有烛泪落下,发出零零碎碎“嗤”“嗤”之声,此际竟然显得格外刺耳,如针刺雷锤敲打着查战的神经。 睁眼间,忽明忽暗的烛光之中,四面的岩石似乎开始扭曲歪斜,变幻成无数种狰狞的形状,纷纷要破壁而出,将他连皮带骨全部吞噬干净! “啊!” 黑衣人闻声,由石壁上掠下。 查战如同翻烙饼一样,己经由床上翻到了地上,他十指上下摸索揉压。 “哪里不舒服了?”黑衣人急道。 查战全身的衣服己经全部湿透,他眼皮耷拉着,痛苦道,“痒!” “哪里痒了?”黑衣人问道,他不是大夫,对方症状当然只能靠问。 “周身……骨髓……”查战疯狂抓搔着周身,既算抓出血来,却又毫不济事,这查战将心一横,把舌舌狠狠伸了出来,一口咬向自己的舌根! 第四章 断肠酒 夜色如墨,天上寒星三两点。 如今的姑苏城外的虎丘,己经看不出半点形状,重重夜幕之中,只有剑池附近的一处宅院依旧灯火通明。 若是细看,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之中,却似乎埋伏着无数刀光人影。 黑色,岂不是天下间最凶险的颜色。 孟端阳在两个镖师的扶持下,在一张椅子坐下。 大厅里面的灯并不多,却一样亮如白昼,以岳家之富甲天下,就算是别院的四壁也是悬上明珠,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只是在这样舒服的光线之下,孟端阳那黑红的脸庞现在苍白得很,身子不自主的颤抖,看来就好象随时都会昏倒。 他好不容易才率众人离开孤岛,又在十五卫引领之下直奔此处,一路奔波,己经有三餐水米未进了。 镖师们看在眼内,尽量离他远远的,谁都知道,既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孟总镖头的火气会很大。 宅中的老仆端上茶水之后立即转身,十五卫吩咐后厨准备饭食。 孟端阳才在椅上坐下,就有两个人悠闲地从内里渡了出来。 当先的年轻人眉目清秀,作书生装束,正是唐寅,在他的后面紧跟着的大胡子虽然是主教安若望。 安若望一步跨进堂中,四处张望一番,才道:“人呢,查少将军在哪里?” 一个镖师低首嘀咕一声道,“被掳走了。” 安若望沉吟片刻,道,“他有没有把药带上。” 查端阳飞步抢过去,一把抄住安若望的衣领,摇撼喝问道,“你不是说过,动完手术就可以痊愈的吗?” 唐寅在一旁冷冷道,“再严重的状况面前,也要记得尊重长者,麻烦你把手放下来。” 孟端阳虽然心急火燎,他暂时却也不愿同唐寅彻底翻眼,咬牙松开两只手,闷声道,“怎么还要服药。” 安若望生性旷达,并不计较枝节,他心平气和道,“从本质上讲,西医其实和中医一样,讲究内外兼治,手术是在外部剥离病灶,西药却是固本培原。” 孟端阳道,“西药是用来解毒的吗?” 安若望道,“其实,它的功效只能止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么浅显的道理谁又不懂呢? 唐寅闻声不屑一笑。 安若望补充道,“查少将军这种痒,因为感觉是痒入骨髓深处,其实比身体外部任何一种疼痛还要让人难受。不过……” 孟端阳急道,“不过什么?” 安若望道,“少将军如果前段时间里定时吃药,现在偶尔漏服一两天也没事,只要注意别喝酒。” 唐寅闻声一惊,道,“如果,不小心又喝了酒呢?” 安若望道,“在酒精的刺激之下,患者会感觉体内奇痒无比,我在学医之时,见过一个类似痒症的重症患者,最后,他忍不住用刀把自已的皮肤一刀一刀地切了下来。” 安若望主教,另一个重要身份却是医生,他己经见过太多怪症,所以讲得平平淡淡,这屋子里的人,联想那患者一刀一刀将自已活剐的惨状,差点吐了出来。 安若望道,“我今天是特意来给少将军做术后复查,谁知道又发生这种不幸。” 众人无语,这空档,孟端阳狠狠瞪了唐寅一眼,若不是忌惮对方身手惊人,只怕现在先动上手。 唐寅当然是“厚颜无耻”地扮上了无辜。 安若望看见四周场面尴尬,起身道,“我先回去,这里还有一些特意为少将军准备的止痒药,先放在这里了。” 十五卫安排完车马送行,这才反转,此时,酒菜己经摆好,孟端阳隔着一张饭桌和唐寅横眉立目地对上了眼。 十五卫往主客位一坐,望着唐寅冷冷道,“唐大才子行事不端,屡次坏了我们的大事,诚然,你的暗器,扇法乃是双绝,如果,我们现在以二敌一呢?” 孟端阳会了意,偷偷将身子往十五卫的身边靠过去,恶声道,“姓唐的,我家少主被掳一事,你罪责难逃!” 唐寅眼皮不抬,自顾取过三个杯子倒满酒,将手轻扇,却不沾唇,姑苏岳府珍藏的十年佳酿,果然香气醉人。 他漫不经心道,“既然确定查战己经被掳,这么高兴的事情,当然要开一坛酒当作庆祝。” 这句话实在怄人,孟端阳气得牙关咬碎,恨声道,“要不要孟某给你也开上一坛?!” “也好,也好。”唐寅笑着将酒杯对他一递。 孟端阳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你担心酒里落了毒?”唐寅笑道。 十五卫开始还由着唐寅顾左右而言之,听到此处,忍不住将胡子一吹,怒道,“我堂堂姑苏岳家,岂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唐寅呵呵一声干笑,道,“姑苏岳家,还记得“下作”两个字怎么写吗?” 孟端阳双掌一提,十五卫的右手不自主的摸向左腕,现场气氛变得异常凝重,连灯光也变有些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镖师们起身手抚兵刃,却不由主先打起了寒战,姑苏岳家的别院富丽堂皇,怎么一下会变得又冷又黑暗。 这时,身后又有二人的脚步声传来,步伐沉重,显示鞋履拖地的当然是岳家的姑爷祝枝山,另一个自然就是玉摧红了。 “如果,刚才给此间上酒的老奴由黑衣人乔装改扮,他下的只是蒙汗药呢?”玉摧红笑道。 “这两个人的身形差距实在太大。”孟端阳道。 祝枝山却是卟哧一乐。 孟端阳当场醒悟,江湖上确实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变声音,面貌,甚至连身高也任意可以改换。 祝枝山昂首道,“现在是以三抵二,大家是准备着拼酒还是比剑呢?” 十五卫低声道,“姑爷,您怎么总是帮着外人说话?” 祝枝山得意一笑,道,“祝某向来是帮理不帮亲。” 都说“酒是穿肠毒药”,孟端阳端起酒杯的时候,众人都眼巴巴的盯着他,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觉,孟端阳此时竟然想到安若望主教,安若望主教为了研究解剖医理,在私宅的后院之中,眷养了一些白色的老鼠。 不管是人还是白鼠,如果知道,自己从出身那日起,就是为了柳叶刀下的实验品,这实在太过痛苦。 某一个特殊的时刻,意识的清醒,变得如此悲哀。 查端阳口中骂了一句脏话,干脆将三杯酒倒做一碗,对喉咙中一倒,忽然向后一仰,倒卧在地上。 “酒里有毒,为总镖头报仇!” 镖师们早已眼喷怒火,手挽刀花向着唐寅,玉摧红和十五卫扑了上去!然后,有更多的岳家护卫们加入战圈。 第五章 叵测心 夜已深。 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清冷和黑暗。 别院里之中打得着实厉害,酒泼了,灯灭了,屋里一团狼藉,连壁上的那些明珠,也不知被何人顺走了多半。 一个躬身驼背的老奴颤微微的走进门时,喊杀之声己经渐行渐远,满屋之中,只有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 如此黑暗的环境之中,老奴,轻车熟路地走到墙边,他竟然没有碰倒任何一件家俬,上前一把就捏住了一个玻璃瓶子。 是的,只是一个玻璃瓶子! 此处的主人岳增爱好古物,所以别院中选用的杯盘碗碟,各式盛装物品的器皿,不是玉质雕刻,便是官瓷,全部精美无比。岳增还没有接受海外泊来的玻璃,所以这样的玻璃瓶子根本不可能是本府中的专用器皿。 老奴小心地拧开玻璃瓶,借着远远透射过来的残光,可以模糊看见瓶子里装着几片白色的药丸。 老奴思忖片刻,忽然将身一起,全身的奴才服装瞬间烧裂,破碎的布片如同一只只粉蝶飞扬,他忽然又变成一个身高八九尺高,一身黑衣的壮汉。 黑衣人! 他将那玻璃瓶藏在腰带,双臂轻轻一振,象灵猿一般从那高高的棂窗之中钻了出去。 然後,黑衣人伏在屋顶上,将四周瞧了半晌,喃喃自语道,“也该打得差不多了吧。” 他展动身形,几起几落,在夜色之中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屋顶,树梢一一从黑衣人的脚下飞过去,这是一种让人产生快感的速度,连晚上的凉风,吹得他的脸上,也变得生疼。 天地间十分寂静,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 人一旦愉快起来,就会很想念诗,只是诗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好的,所以他念出的是李商隐的诗句: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情天夜夜心。 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乘风而行,选在夜深时刻,这样既省得惊世骇俗,又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悦,特别是念到“偷灵药”三个字的时候,黑衣人忍不住嘿嘿一笑,他又有点想唱歌了。 到了一处,黑衣人陡地顿住身形,回头观望一番,确定身后没人跟踪,他这才滑下屋脊,跃身在一匹黄色大马的马背上,将腿一夹,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姑苏城外,无人的山道上,行来三匹快马,上面乘坐着一个钢须横生的镖师,一个潇洒而挺秀的书生,还有一个留着八撇胡子的年轻人,这春日的朝霞,将众人都映影得潇洒而且挺秀了。 书生有两片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端下弯的弧线,嘴角上带着的似乎是嘲弄,又似乎是厌倦,唐寅! 另外两位,便应该是小胡子的玉摧红和大胡子的孟端阳了。 众人微眯着眼,任凭胯下的马在这无人的山道上缓缓踱着步子。 “为什么就不能走快一点?”孟端阳急道,他摩拳擦掌,眼中精光四射,哪里象喝过毒酒的样子。 “只怪你不肯问岳增去借了那几头雪山狮子犬。”唐寅一耸肩道。 马蹄敲在山路上的石子上,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岳老爷所养的三头神兽,岂是我这么个小小镖头说借就能借得到的。”孟端阳不好意思地笑道。 “所以,要追踪那黑衣人的去向,就只能靠它了。”唐寅懒懒道。 动物之中嗅觉最厉害者,不过猪,狗,老鼠这三种,唐寅贵为江南第一大才子,不可能赶着一头猪去追踪黑衣人,所以,他马头上如今吊着个钢丝笼子,笼子中关着一只皮光毛亮的大老鼠! “这东西……靠得住吗?”孟端阳迟疑道。 “大多动物喜欢闻香,而此物却最喜欢逐臭。”唐寅道。 玉摧红忍不住好奇看了这老鼠一眼。 “吴中脚臭谁为第一?!”唐寅忽然笑道。 “唐寅若认了第二,吴中无人敢称第一,那臭气,简直辣眼睛。”孟端阳不由笑道。 “在安若望主教交付伤药以后,我偷偷把玻璃瓶子放在脚下沤了半天。”唐寅得意道。 “查战拿了那止痒药,可是要口服的。”玉摧红没好气道。 “唐某又没让他去舔那包装瓶子,”唐寅接着道,“这只老鼠,自小便在我的谢公屐中做窝,数次赶它不走,唐某的脚臭对于它而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就象……家乡的味道。” 玉摧红望着他,反而无语了,所谓的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拒人千里之外,避世桃花庵内,天天却守着一只老鼠来表达爱心。这是一种让人多么绝望的寂寞?! 每前进一段距离,唐寅便将笼子放下来,如果老鼠在笼中乱窜吱吱直叫,便继续前行,否则,便改变前行方向。 三个自认不蠢的大活人却要听从一只老鼠的指挥,这样追踪队伍实在又让人觉得太好笑了。 远处,一阵寒鸦飞起。 雾气越来越重,入山也越来越深。 现在快到晌午了,山道越发陡斜了,树从中依旧一片黑暗。 唐寅冷眼注意到,玉摧红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皱了皱,他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所以,他仍然合起眼,任由跨下的马在狭小、弯曲而陡斜的山道上,依着不变的速度行走。 唐寅越看他就越觉得有趣了。 江南的青年士子优秀而又行事怪异,所以,既算是在查战被掳走的过程中,与岳家有仇隙的唐寅偏偏要从中作梗,也有他的道理。 查战既然己经被掳走,众人暂时放下各方成见,通力合作,才能再次把他找回来。 所以,又是在唐寅的筹划之下,众人在岳府别院中设下一个局,静候黑衣人登门。 孟端阳喝下去的毒酒是假的! 事后引发的打斗是假的! 连那满屋子的血腥之气,也不过是用鸭血兑上了猪血的味道,也是假的! 这只是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让黑衣人顺利寻找到这处别院,又顺利地拿走止痒药。 一旦想到黑衣人那匪夷所思的易容术,孟端阳对每一张面孔都开始产生了怀疑,道,“这一次的安若望主教是不是真的?” 唐寅一指玉摧红,笑道,“这事,你得问他。” 玉摧红无语地点一点头。 孟端阳终于松了口气,安若望主教如果是真的,那止痒药便假不了了,既算大家搜寻查战还要花费上一段时间,至少目前,止痒药能帮助查战减轻掉不少痛苦。 此刻,唐寅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邪魅。 第六章 黑森林 深山寂静。 因为这片森林偏僻至极,此时连鸟语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全是萧索之意。 越往前走,孟端阳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转过几处湾,道路更见窄狭。马匹打起响蹄,停身迟疑不前。 三人只好弃马步行。 外间艳阳高照,而这片被层层巨树覆盖住的林子中,阴风侵人。 唐寅摇头叹道:“ 桃花净尽杏花空, 开落年年约略同; 自是节临三月暮, 何须人恨五更风? 扑檐直破帘衣碧, 上砌如欺地锦红; 拾向砑罗方帕里, 鸳鸯一对正当中。” 江南第一大才子的诗确实不错,只是如今的场面,意境,心情,季节,没有一样与这《落花诗》符合,看着唐寅专注念诗的样子,玉摧红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的诗,没事念出来给你们显摆,显摆,贻笑大方了。”唐寅口中客气,面上却没有半点谦逊的意思。 前面山石堆集,如临万仞,别说桃花,杏花,连杂草都越发稀少,孟端阳闷头走着,心惊胆寒道,“黑衣人将少主掳到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此处乃是绝地!” 这黑森林里巨树参天,枝繁叶茂,只怕下面数年也难得看见一丝阳光。就算是野草,也很难在此处生存,脚下,只有厚达几尺的落叶淡淡散发腐败气息。 “这……真是杀人的好地方!” 唐寅呵呵一笑中,老鼠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它在笼子里疯狂乱窜,忽然尖叫一声,死了! 众人屏息之间,察觉山壁上的洞穴中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双惨碧色的眼睛死死盯住这一方。 这三人都是习武之人,眼神一会,大家偷偷退了半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袭击做好准备。 唐寅的脸色变得最为严肃,桃花庵是个恬淡宁静的好所在,呆久了会变成习惯,偶尔碰到突发事情,他不免有些格外紧张。 一息之间,那对惨碧色的眼睛猛然消失!只因此处光线实在太暗,连玉摧红都无法分清那对眼睛是属于什么生物。 “大家小心足下。”玉摧红轻轻道。 落叶之下,忽然起伏如同海上生波,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至。 突地,一条白影倏地从中窜了出来,孟端阳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拍出一股刚猛的掌风。 谁知那白影动作迅捷无比,竟然在空中一折身,错掌风而过。 后面的玉摧红动作柔美的一下腰,反手点出一指,那白影竟然发出痛苦之声,如同呻吟。 玉摧红忽然道,“唐寅手下留情!”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够快,唐寅手中桃花扇翻转,己经闪电一般刺向那白影腹部突起之处。 唐寅出扇,满带风声 砰!白影中招,当即洒下一篷血雨。 它的身躯飞起的余势惊人,飞撞在山石之上,大地竟因此一震。 唐寅惊魂初定,定睛望去,袭击众人的,竟然是一条长达丈许的白蛇! 唐寅一边暗笑自己的紧张,口中喃喃道,“此地又非芒砀山,唐某学什么汉高祖斩白蛇。” 白蛇能修炼到如此壮观的身量,只怕要花费上百十年的光阴,也算是通了灵智,玉摧红也是看它捱到这地步也不容易,所以才没有痛下杀手,只可惜,最后,它还是没能逃得过唐寅的追魂一扇。 据传说:动物通灵之后,所据洞穴的五尺范围之内必有灵药。 孟端阳想及于此,在满是青苔的山岩上纵跃而上,蛇窟之中白骨皑皑,都是一些动物的骨骸,它所守的灵药,是一株灵芝,早就枯死了。 唐寅看看白蛇,又看看玉摧红,迟疑道,“百年的老蛇本来可以成精的,唐某这次似乎又做错了什么?” 所谓蛇死不得复生,玉摧红叹完笑道,“至少你做对了一样!” 唐寅诧异道,“哪一样?” 玉摧红盯住树林里最阴森最黑暗的地方,瞳孔中放射出睿智的光茫,他正色道,“黑暗的尽头就是光明,我们很快就要从这黑森林走出去了。” 果然,大家又在黑暗之中摸索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抬头间白云朵朵,皑然一片,四周围,巨石粼粼,寒威袭人。 只有这时候,唐寅才真正觉到自己的渺小!数年来,因为那场无端“弊案”而郁积在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他只觉得,现在心中坦荡荡地,说不出的惬意。 玉摧红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你是不是很想引吭高啸一声?” 若是在平常,唐寅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如今,山壁上附生的林木,被风吹得直晃。 唐寅沉吟了半刻,盯住玉摧红的眼睛,道,“你,似乎很想唐某在此长啸一声。”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挥洒一下激情而己。” 唐寅冷冷道,“哄着唐某去开心那么一下下,就让那黑衣人听到啸声,正好提前开溜。你和那黑衣人是不是一伙的?”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你想得实在太多了,这种地方会有人吗?” 唐寅满是狐疑地围着玉摧红转了一圈,玉摧红只有坦然而立。 唐寅单指一点玉摧红的鼻尖,低声道,“玉摧红是出了名的骗死人不偿命,你的话只能反着听。” 孟端阳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之上,山风吹来,衣袂翻飞,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 蓦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黑衣人的藏身处就在附近了。” 只是,山壁前是一片起伏的山石,山石之上连苔藓都没有一点,另一侧向下望去,除了岩缝中偶尔长有一些杂树或者葛藤,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小鸟的鸣叫,或是野兽的嘶吼都没有一声,哪里可能有人在! 唐寅脱了谢公屐,躬身趴在地上,象狗一样的边走边闻。 孟端阳觉得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狗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善于追踪的动物,模仿它又怎么会有错。 一块青色巨石面前,唐寅停止了前进,他看见石头上有被摩擦过的痕迹,所以他先用桃花扇搧去石面上的浮粉,又用手指沾了口水,照着石头很不明显的印记慢慢描划。 玉摧红笑道,“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手艺?” 唐寅冷冷道,“唐某初习颜体时,就喜欢跑到坟山上去临摹碑文。” 玉摧红笑道,“果然向学。” 唐寅叹了一声,道,“后来,实在是觉得那鬼地方晦气,就没认真习字了,所以,现在祝瞎子的字比我的值钱。” 他口中说话,双手不停。 孟端阳此时看着唐寅,双目之中满是感激。 “劝……善!”唐寅忽然将身一起,手指着孟端阳,大不客气道,“你傻大笨粗的,过来,把这块石头搬开。” 第七章 才子计 青石大而沉重,不是孟端阳一个人可以憾动的,所以三人合力,挪开巨石,才将那石窟的洞口打开。 黑暗之中,冷气森森,似乎无数巨兽在其中潜伏,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此处,也可能是哪位道友的修仙之所,你请。”唐寅对玉摧红阴阴笑道。 “还是您先请。”玉摧红不急不慢道。 唐寅刚刚和玉摧红目光一交汇,孟端阳己经晃亮随身的火折子,纵身而下。 只见一个亮点在空旷之中越飘越远,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姓孟的行事鲁莽,事主的这份忠心倒也可嘉。”唐寅不由叹道。 石窟幽深,路径曲回。 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险的路径,怎么会放在玉摧红和唐寅的心上,他们御风而行,好比似游春踏青的雅士,步法轻松已极。 只是这一路下去,洞窟中死寂一片,却使得唐寅的心里沉重得很! 莫说是虫鸣,如滴水穿石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衣摆,在二人耳边簌簌作响,更显得寂静之中早有萧索之意。 二人落至半空时,孟端阳己不知去向,他们在黑暗中又掠过了几处,这才看见一个挂在石壁上的藤床。 “二位下来说话。”孟端阳在下面道。 玉摧红单掌一拍石壁,缓一缓下落之势,这才木叶一般地飘落在石地上。唐寅有样学样,跟着飞了下去。 石窟内部呈葫芦形状,所以底部宽敞平坦,挂在壁上的是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撕裂黑暗,如今,就照在孟端阳那张满是失望之色的脸上。 孟端阳沉声道,“他们走了。” 唐寅首先注意到那个石床,石床之上被盖杂乱不堪。 唐寅道,“被盖还上有一股汗腥气。” 玉摧红歉意一笑道,“我鼻子不太好使。” 玉摧红这种也会有缺陷,唐寅闻声露出惊喜的笑容,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说笑的时候,所以他又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水槽的边角找到几块玻璃碎片。 玉摧红道,“种种迹象证明,查战的痒症己经发作。” 孟端阳捡起地上的半条白绫发了呆。 玉摧红又道,“所以,黑衣人曾用这白绫堵在查战的口中,防止他咬舌根自尽。” 黑衣人为了救查战,深夜潜回姑苏盗取止痒之药,这……一系列的古怪作为代表了什么? 唐寅故做恍然大悟状道,“黑衣人掳走查战,肯定不是为了杀人。” 孟端阳仰天叹道,“他要赎金,便开口吗,只要能保住少主的周全,要多少银子,我们都会给他凑出来!” 唐寅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玉摧红的脸上,冷冷道,“黑衣人为什么要搞到这般麻烦,害得查战凭白多遭了那么多罪呢?”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别人心里的打算,我怎么会知道。” 二人再看孟端阳,孟端阳神情萎靡,目中呆滞,衣衫上破裂了几处。 孟端阳的轻功本来逊于二位,一见那石窟洞口,估计可能是少主栖身之地,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沸腾起来,他首先跃下石窟,动作太过匆忙莽撞,一路上跌跌撞撞,他在这过程中确实受了不少罪。 如今,黑衣人带着查战又去了哪里? 石窟中重新变得静得怕人。 唐寅借洗手之际,逗弄一下水槽中的鲤鱼,回头时,孟端阳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仍站在原地。 唐寅双眼一声疾转,忽然上前附在孟端阳身边几句。 孟端阳闻声一颤,目光登时森冷如剑,抬头在二人的面前一扫,冷冷道,“你们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玉摧红只是一头雾水。 孟端阳又道,“哼哼,我老孟为保少主,遇神杀神,你们将我带到这里,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过为了证实查战己死。” 玉摧红心中又一愕,暗忖道,“此话是何意思?” 唐寅凑到他的耳边,轻声笑道,“我刚才告诉他,我己在那止痒的西药中下了毒。” 玉摧红瞪大眼睛,道,“唐寅,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孟端阳在对面眼喷怒火,若不是忌惮这二人身手了得,只怕早就扑了上来。 唐寅附在玉摧红的耳边,又小声道,“补充一下,我另外告诉他了一句,在止痒西药里落毒是你出的主意。” 唐大才子如此泼了他一身脏水,玉摧红只有哭笑不得。 石窟中其实阴冷无比,唐寅习惯性的手摇桃花扇,手肘一拨玉摧红,道,“快跟人讲清楚你落毒的目的,否则人家真的要跟你拼命了。” 玉摧红迎上孟端阳那杀人的般目光,只能喃喃道,“因为……所以……于是乎。唐兄,还是你说吧。” 唐寅点头,桃花扇一指玉摧红,朗声道,“这本是他出的好计谋,孟镖师既然如此相逼,唐某自然不得帮他不说出。” 他当真是一句话一个坑,这栽赃水平,只差没把玉摧红栽得当场吐血。 唐寅柳眉一扬,声情兴茂!接着又说道,“只是这一次,他却不是为了捞好处,而是为着赎回查战的身子,既然看镖头这么上火,那就不得不先将最后目的说出。” 孟端阳冷笑一声,似乎觉得不耐烦,也似乎对唐寅的话,颇不相信。 止痒西药中下了毒,既算救得了少主查战,带回来的,只怕是一具死尸! 唐寅朗朗说下去,道,“一般恶贼掳人,不过是为财,为色,为了一口气。” 孟端阳听到此处,也不禁略点一点头,他安插在大同城外的“十里香客栈”也是黑店一间,杀人掳财本是寻常之事。 为财,便是绑票换取赎金。 为色,便是劫掠年轻貌美女性,加以侵犯。 为气,就只想着是杀死或羞辱对方了。 看看孟端阳露出急切的神色,唐寅这才又道,“自掳走查战之后,黑衣人一直没有开出具体的赎金数目,便是不准挣银子的。” 唐寅慷慨激昂道,“查战如今病兮兮的,只怕有龙阳特殊爱好的也看他不上。” 玉摧红忍住才没笑出声。 唐寅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孟端阳不自主答道,“为了一口气。” 唐寅将拇指一挑,赞道,“回答完全正确!黑衣人这次掳走查战,就是为了恶心他,羞辱他。” 孟端阳点点头,所以黑衣人特意去姑苏偷止痒西药,不过是想着治好查战的身子之后,这样再去羞辱对方才会更觉得痛快。 唐寅故意问道,“如果他弄回去的西药,不但不止痒,而且有毒呢。” 孟端阳恍然大悟道,“他又会回来抢真药!” 唐寅点头笑道,“恭喜孟镖头,你都知道抢答了!只要我们手上有真药,黑衣人必然会来抢夺,彼此交锋过程中,将会彻底暴露黑衣人的行藏!” 孟端阳眼中一亮道,“然后顺藤摸瓜,将我家少主安然无恙地接回来。” 唐寅大笑道,“孟镖头,你也算开窍了,接下来怎么做,你懂的……” 若不是拉得及时,孟端阳就要给他二位叩几个响头,道歉之外另感谢二位的下毒之恩!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做之态, 玉摧红虽然沉默,其实对唐寅的口才佩服到五体投地,这才是传说中的“骗死人不偿命”真功! 唐寅低声道,“你……另有重要任务安排。” 玉摧红笑道,“莫非又要我去找安若望主教?” 唐寅点头冷笑道,“这个,没你不行。” 第八章 归鸦满天,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辉,将天畔映影得多彩而绚丽。 黑色大马上的青年人落寞地挥动着马鞭,却不落在马身之上,喃喃地低语着,“踏雪乌骓,你说今天会不会有月亮?”他英俊的面庞上,已经沾上了太多的风尘,使人看起来有一种成熟沧桑的感觉。 那匹被唤作“踏雪乌骓”的黑色大马,皮光毛亮,身量高大,神骏异常,忽然顿足望天,连打了几声响鼻。 于是,马上的青年人以指作锤,轻轻敲打在镶以明珠的旧马鞍上。 马儿会了意,蹄声得得,果然一骑如电。 马背上的年轻人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将这几天发生的一幕幕细加梳理,只是他对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发现的事,丝毫不愿意跟人倾诉。也或许,没有人可以倾诉。 这应该就是成熟后的寂寞吧。 出乎意料之外,春天如此美好,今晚居然没有月亮。 只有看见姑苏城之时,他开心地笑了,笑得如此灿烂,笑得唇上每根胡须的顶端闪烁着乌油油的光茫。 此人当然就是玉摧红。 踏雪乌骓过了城门,城内人行如织,辛苦马儿脚步放缓行进了半里,玉摧红下了马,自己先钻进了得月楼的二楼包厢。 伙计张罗之下,玉摧红随口点出碧螺虾仁,母油船鸭,外加一份肥肺汤。 此间的后厨手脚麻利,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便先端上来一只母油船鸭,母油船鸭一开,酱红的鸭子,雪白的冬笋,粉红的猪肉,乌黑的香菇,碧绿的青菜,堆满一盆,煞是好看。 玉摧红持箸细品,果然肥而不腻,淡而不薄,清而不寡,酥烂脱骨而不失其形,上上之品。 这二楼之上视野开阔,不远处又建有一个水榭,水榭之上搭有戏台。 只是如今水雾升腾,远远的看不太真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吴侬之音缠绵婉转,从朦胧之处传过来,更显得柔漫悠远,那女音唱的正是昆曲《牡丹亭》。 至此,菜己上齐,再加一坛五斤的美酒“大风歌”,玉摧红漫听昆曲,也算是吃了个尽兴。 姑苏不同于金陵,有“衣被天下”之美誉,只是本地居民随性散漫,所以很少有喧嚣之处。 此处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又有三纵三横一环的河道穿行其间,当真是五步一画,十步一景。 玉摧红一直走到一处极僻静的小巷尾,这才下马。 双手一推,院子门自行打开,只见院子虽小已颇为整洁。玉摧红行进之中,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院的星光。 房门此时大敞着,满室洒满温柔的烛光,只是没能看见安若望主教。玉摧红百无聊赖之中,竟走进了书房,目光望处,却见这沉落的夜色之中的圣经,烛台,一应俱全。 抬头可见一个赤身散发的男子被钉在十字架上,面相平和,似乎在为世人默祷,又似乎在怜惜着世人的生老病死,无限愁苦。 玉摧红虽然游历过不少地方、也经历过不少江湖仇杀,斗然去见了这幅天主画像,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什么滋味。 他目光四转,只见这房子后面又有微光,缓步进去,抬头正对上一幅壁画,应该是一双神秘眼睛。 油画之上,一个西方女人体态丰腴,丰润的双手相互交叉,显得高贵而自然,微暗的阴影时隐时现,仿佛为她的双眼与唇部都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细看上去,油画上那女人的面相并不十分娇艳,只是她的一双眼睛,一时会让人觉得她笑得舒畅温柔,一时又觉得她严肃讥诮,一时又觉得她是略含哀伤。 一阵夜风吹来,玉摧红望着这幅油画,不由百感俱生。 玉摧红对之微微一笑,寻来一张椅子,拍了拍,上面又没有半点尘灰。 “加西亚来了,欢迎欢迎。”身后传来一个响亮的成年男声,正是儒服的安若望主教。 “安若望主教,你也画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不,这是我临摹我老师最伟大的作品。”安若望笑道。 “最伟大?”玉摧红诧异道, “只有老师那上帝一样的智慧,才能采集那么多美的元素,将众多美好合为一个完美。于是,美、智慧、永恒,三位一体,极致的搭配,再无超越的可能。”安若望主教说到此处,含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玉摧红嗯了一声,指着一边的另一幅,“这幅画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安若望主教正好起了谈兴,随口侃侃而谈,据《新约圣经·马太福音》记载:耶稣最后一次耶路撒冷城去过愈越节,犹太教祭司长阴谋在夜间逮捕他,但苦于无人带路。正在这时,耶稣的门徒犹大,向犹太教祭司长告密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愿意给我多少钱?”犹太教祭司长就给了犹大叁十块钱。于是,犹大跟祭司长约好:他亲吻的那个人就是耶稣。逾越节那天,耶稣跟十二个门徒坐在一起,共进最后一次晚餐,他忧郁地对门徒们说:“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了!”十一个门徒闻言后,或震惊、或愤怒、或激动、或紧张。这幅画表现的就是这一时刻的紧张场面。 “这幅画又叫作什么名字?”玉摧红边看边问道。 油画之上,十二门徒分坐于耶稣两边,耶稣孤寂地坐在中间,他的脸被身后明亮的窗户映照,显得庄严肃穆。背景强烈的对比让人们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耶稣身上。耶稣旁边那些躁动的弟子们,每个人的面部表情、眼神、动作各不相同。尤其是慌乱的犹大,手肘碰倒了盐瓶,身体后仰,满脸的惊恐与不安。 “《最后的晚餐》!我们现在看到的,也是一幅临摹作品。”安若望主教激动道。 “好象,也是你老师的一幅最伟大的作品哟。”玉摧红笑道。 安若望主教正要点头,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先说《蒙娜丽莎的微笑》最伟大,马上又说《最后的晚餐》最伟大,这“最伟大”三个字用得太频繁了吧。 他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道,“老师当初创造这幅《最后的晚餐》,只是想告诉世人,照顾好身边人,同时也要注意提防?” 玉摧红一楞道,“身边人?” 安若望主教无奈地笑道,“你没有发现过,有时候,把你出卖得最彻底的,恰恰就是你曾经以为最值得相信的人。西方的说法叫作: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 “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玉摧红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陷入短暂的沉默。 “加西亚,您对这仿作怎么看。”安若望主教含笑道。 “如何去评价作品是不是最伟大的,现在己经不重要了。”玉摧红缓声道。 安若望主教如今再看玉摧红,目光中竟有了一丝担忧。 然后,他听到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您最敬爱的导师:达芬奇先生,他己经不幸去世了。”玉摧红叹道。 第九章 师生情 夜色深沉,苍茫的穹顶之上浮云翻滚,此际的天空中竟然无月又无星。 安若望主教张皇地看看玉摧红,又哆哆嗦嗦地扯扯自己的衣角,他本来只是一个冲淡平和的传教士,如今,他的脸上竟然也充满了不可掩饰的悲恸。 “加西亚,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安若望迟疑道,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不管你曾经多么富有,多么伟大,到最终,终究难逃一死,这就是生命的历程。 “节哀顺变。”玉摧红严肃地点点头,沉声道。 安若望站起身来又失神地坐下,慌张地整理着自己的须发,他嘴角抽动着,两行比晚风更冷的眼泪慢慢的流下面颊。 这是一种怎样尴尬的宁静? 小院的角落之中,虫声呜咽,使这个本来宁静的小院子里更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老师他……”安若望虽然强做镇静模样,但面色己经惨白如纸,他做了几次深呼吸,也不能把那个“死”字说出来。 “我与达芬奇先生结识于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玉摧红道。 安若望闻声,眼中多了一抹温柔,那是一个和姑苏城一样美丽得如同梦境的城市,威尼斯的风情一样都离不开水,蜿蜒的水巷,流动的清波,宛若默默含情的少女,眼底倾泻着温柔。 “在与老师的交往之中,你一定受益匪浅。”安若望主教道。 “大多时候我们只是聊天,聊一聊东西方文化,风俗之间的差异。”玉摧红道。 “关于老师掌握的各种学科,你有多少感兴趣的?”安若望主教好奇地问道。 “达芬奇先生,胸有乾坤万里,我……只有一个会装酒的好肚子。”玉摧红笑道。 这个年轻人何等有幸,能与达芬奇老师交上朋友,他又何等不幸,失去一个多么宝贵的学习机会,安若望主教忍不住慨叹一声。 “那时候,达芬奇先生对飞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根据对鸟类飞行的详细研究,他制造出轻型滑翔翼的毛胚。”玉摧红道。 “你有没有参预到那个伟大的实验中去?”安若望主教有些执着,他很想把这年轻人和自己的老师达芬奇扯上关系。 “为什么要参预?”玉摧红道。 能够自由的飞翔,难道不是人类最终的梦想吗? “不需要借助机械,我本身就能飞,而且有的时候,飞得比某些小鸟还要好看。”玉摧红不知道安若望主教理不理解中华神秘的“轻功”。 “能够设计出飞行机的,也只有老师了。”安若望主教说到此处时目光灼灼。 他的老师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先主,是一位思想深邃,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的画家、天文学家、发明家、建筑工程师。 还擅长雕塑、音乐、发明、建筑,通晓数学、生理、物理、天文、地质等学科,,在各个领域卓有建树。 “因为我急于返回大明,达芬奇先生留我不住,所以在我离开的时候,达芬奇先生亲手给了我一些手稿,让我转交给您。”玉摧红道。 安若望主教呆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离开后,他一直在测试一部自制的飞行机器,可惜试飞实验失败,达芬奇先生……也因此遇难。”玉摧红讲完时,自己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安若望主教接过那几页宝贵的手稿时,约略看了一眼,字体纤细,有点潦草的意大利文字用羽毛笔所写,而且,上面是明显的由右向左的书写方式。 左撇子的达芬奇大师,终其一生都是以镜像写字,他觉得,将羽毛笔由右向左拉过来写容易,而且不会将刚写好的字弄模糊。因此,他的手稿就是这样的镜像字。 “老师他,还说了什么?”安若望道。 “对于主教的勤奋与创新,达芬奇先生多次毫不掩饰地进行了夸讲。”玉摧红道。 安若望主教闻声,眼中又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不过,对于你远渡重洋来到大明传教之举,他多少有些不满。”玉摧红话风一转道。 “传递主的福音难道错了?”安若望疑惑道。 “他是说,你离开他离得太远,彼此间联络太难。”玉摧红道。 安若望无声点点头。 “他曾说过,您做为他最喜欢的学生,如果能同他吃住在一起,通过彼此交流,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将他的创造发明加以完善的话,意大利的国力和军力将会有惊世的进步,最大可能是,直接赶超如今的大明!”玉摧红重诉这些话时,自己都有些咋舌。 如今的大明,幅员辽阔,物产风饶,国富而民强,算得上世间第一强国,达芬奇大师还敢出此“狂言”,可见,他的创造发明己经超越了整个时代。 “老师还说过什么?”安若望主教不舍道。 “没有了,如今你们师生之间天人两隔,就只剩下这些宝贵的手稿了。”玉摧红道。 玉摧红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话讲究选择合适的时机,所以,去年他从海上返回大明,正赶上安若望主教在金陵养病,玉摧红不想对他产生太大刺激,于是,与他寒喧几句,便自行离开先赶往了江宁。 如今,时间过去了几个月,玉摧红才选中在今晚来此,将恩师达芬奇先生逝世的噩耗告之安若望主教。 想不到,安若望主教仍是如此的悲伤。 该说的话既然己经说完,玉摧红并不喜欢与人道别,他将身一起,只是晃一晃手中的玻璃药瓶。 “那些,是给查少将军准备的止痒药,怎么又……。”安若望主教一怔,道。 玉摧红冲他点点头,身子从窗中飞掠而出。 安若望确认,这位“加西亚”确实会飞,他平平的贴着围墙飘了出去,象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掠入了墙后的阴影中。 …… 姑苏城外,本来夜黑风高。 “姓十五的孙子竟然敢坑我。” 这咆哮之声骤然一起,忽地只觉人影一闪,衣袂飘拂,茫茫夜色中,隐约可以看出,一条黑色人影从乱石缝隙之中射将出来,向西直飞而去。 这黑衣人一路走的都是直线,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便如御风一般。 也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他便飞到一片高墙之外,夜色太黑,灯火已媳,让人分不清这里是私宅还是其它所在。 只见那黑衣人坠下身形,轻手轻脚地推开山门,望空打一个揖首,徒步直奔后山。 后山又有一进院子,院中只有一座有些破败的小楼。 小楼里本来是漆黑一片,黑衣人晃亮的火折子点燃油灯,卧房中才有了一丝光亮。 黑衣人手持油灯慢慢向前时,本来微眯着的眼睛也突然张开,像是两道闪电,他先在房前屋后打了一个圈子,这才重重地发出一声冷笑。 一声没有任何理由的冷笑。 他的目光,生像是饿狼被一只肥羊羔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身上,沉声道,“小查?!” 第十章 同袍恨 青灯摇曳,熹微的灯光竟然是惨碧色的。 查战僵硬地躺在木板床上,手足被麻绳所缚,另有一条白绫夹在他口中,将他整个头部都固定在那木板之上。 如死的寂静,只有水声。 这场景,不由让查战回想到军中的日子。 战争是可怕的,血战之后白骨如山,血流成河,那……都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保守住军情秘密才能保守住疆土完整,保守住这些大明热血男儿的生命。 所以,一旦抓到鞑靼蒙古方面派过来的细作,查战会亲自参加拷问。 他会命令兵士将人犯用麻绳绑好,放置在一间安静的小屋中间,再在人犯的头顶放置一个薄薄的铜盆,山泉之水流下,一滴一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铜盆上,发出悦耳之声。 不需要皮鞭和流血的拷问,是不是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在这几年中,查战拷问过一百个鞑靼人犯,成功了八十五次,那些坚不惧死又受过特殊训练的鞑靼勇士,最终捱不过两个时辰,哭着喊着全招供了,至于其它那一十五个,在小屋中己经直接疯了! “是不是报应终于到了?”查战自问。 这个本来就已经很阴冷森寒的房间,只有从岩缝轻轻滴下的水声,单调而乏味,此时就像是鼠噬蚁啃之声,凭白给这空间抹上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 一阵阴冷的笑声终于打破这片平静。 查战仰头一看,顿时他的血液和骨髓,都像是凝结住了。 在他后面发出阴森笑声的,正是黑衣人。 “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会把你带上的……”黑衣人的喃喃之声越来越响。 为什么,这个恶梦一般的男人总是驱之不去呢? 黑衣人那张枯瘦的面孔,呈现着出一种异样的阴森之色,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传到这个闭塞小屋的四壁,又反震了回来,震荡出一阵阵令人惊悚的余音。 查战不觉偷偷打了个寒噤。 黑衣人一字一字道,“你们姓查的欠老子的!” 查战本想狠狠瞪他,就在目光接触到的那一刹那,他心中所有的感觉,却倏然停顿住了。 黑衣人的冷笑之声未绝!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地向查战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还没有死透!好极了……” 这声音太过诡异,受尽对方折磨的查战,如今已无法分辨对方说出的是人声,还是阴森凄凉的鬼叫。 他的身形,不自觉地扭动,只是将绑住嘴巴的白绫弄松,吐开,可惜四肢仍被紧紧束缚住,其实,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黑衣人忽然将身形定住,道,“又有什么感受?” 查战怆然笑道,“我又何止是死过一次两次……” 黑衣人目光一转,聚焦在他的面部。 查战痒症发作之后,不小心又服用唐寅落毒的假西药,如今脸上凸凸凹凹,连双唇都肿成了两条紫黑色的肉肠,让人见了觉得可怜又可笑。 黑衣人随口道,“你不会再咬舌自尽吧?” 查战道,“如果此番不死,以后定会想着坚强地活下去!” 黑衣人目光怪异地看看他,又仰头看看四周,忽然双手翻飞,那些缚住查战手足的麻绳,应声而断。 查战慢慢起身,活动一下麻木了的四肢,却真诚道,“谢谢你。” 黑衣人闻声一怔,道,“老子掳你来,百般折磨于你,你现在还说谢谢,是不是疯了?” “痒症发作时,痒入骨髓深处,查某不堪其苦,壮士若不把我绑住,我情愿将自己先杀了,以求解脱。”查战笑了,虽然如今的笑相很难看,但笑意很真诚,道,“而且,事后,壮士还帮我去寻到止痒药。” “你就不担心,在那西药中下毒的人是我?”黑衣人冷冷道。 查战无奈道,“值得再那么麻烦吗?” “好,好,好!”黑衣人脸色一变,缓缓伸出手来,他那枯瘦的手掌,疤痕累累,更与鬼爪何异! 查战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可惜被绑了太久,他全身都僵硬了,失去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能由着黑衣人揪住他的领子将他两腿离地。 “几个时辰之内,你的痒症又会重新发作,加上假西药中乱七八糟的毒性,你……”黑衣人道。 “就算捱过去,也会活得很辛苦。”查战反而咧嘴笑了。 黑衣人看着这双坦诚的笑眼,只好又轻轻将他放下。 灯光投射过来,在黑衣人巨大无儿的背影笼罩之下,查战觉得自己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单瘦的孩子。 “反正你也快要死了。”黑衣人忽然喟叹道。 “所以,你想挖出我心中的秘密?”查战反问道。 “你倒也识相。”黑衣人冷笑道。 “壮士,你是属于鞑靼蒙古这一方的人?还是锦衣卫新十八虎之一?抑若是第三方的细作呢?”查战朗声笑道。 “你管老子……权且当我是锦衣卫新十八虎吧。”黑衣人冷声道。 当初应州大战,小沛三千守军中最后幸存十八位勇士,因战功卓越他们被编入锦衣卫,对外号称锦衣卫新十八虎! “锦衣卫新十八虎,是一种无尚的荣耀,岂能用“权且”二字来敷衍呢?”查战冷冷一笑道。 “你小子忒罗索了!” 黑衣人眼中恶念又生,大步冲来,他如巨灵之神,脚下的每一步,空气中的每一瞬息,都像是铁槌一般地敲打在查战的心脏上! 查战发觉,自己的四肢又开始麻痹了。 黑衣人的脚步声己经戛然而止,四周也顿时变得如死的静寂。 “你小子再废话,老子就提前让你尝尝,什么叫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黑衣人缓缓道。 查战彻底将对方激怒,也算是对这几日来自己所受的苦楚进行一个小小的报复,他吐出一口胸口浊气,缓缓道,“大家之间的恩怨,还是要从那场应州大战说起。” “两军对峙,本来战事一触即发,为什么你放着正事不做,还要下令给小沛守军,一定要踢赢那场无聊的足球赛?”黑衣人道。 对抗性赛事的输赢,不一定能全面地反映出各方的国力与民力,至少可以反映出各方的士气。 “多年以来,连一场球赛都赢不了,怎么体现出我堂堂大明的国威军威?”查战反诘道。 “踢死对方球员之后,为什么不下令及时缓冲补救?”黑衣人道。 “对方球员哪有那么容易被踢死,当年可曾看见过对方球员的尸首?”查战冷笑道。 “这……这个不太清楚了。”黑衣人喃喃自语道。 “当时,鞑靼蒙古早己分批入场,前者屯兵小沛城下,后者设伏狼牙谷中,环环相扣,杀机四伏。”查战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 “输不输球,死不死球员,其实都己经不再重要,只等时机成熟,鞑靼人便要直接开打。”查战道。 “你可曾接待过小沛冲出去的求援信使?”黑衣人道。 “有。”查战道。 “兄弟们血战狼牙谷时,尸积如山,你一个堂堂应州主帅为何对所部见死不救?!”黑衣人怒道。 查战忽然张口结舌,自己携援军确实杀出城门,准备与小沛部守军在马蹄山下会合,只是…… 明面上,应该怪参军马昂的进献谄言!实际上,鞑鞑方面己经在此据守数万铁骑,查战若以历来战力不足的应州守军去与对方死嗑,……既算冲了上去,只怕也是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 在战争巨轮的辗动之下,人命贱如草芥,三千小沛城守军己经赔进去了,难道还要把应州这几千名兄弟的性命也葬送其中吗? “要报复,就报复我一个人……是我查战对不住小沛城死难的兄弟们,是我辜负了江濒!” 说到此处,查战情难自控,他匍匐于地,涕泪横流。 第十一章 歌女恼 玉摧红睡得比较晚,所以醒得也比较晚,等他醒来的时候,己经日上三杆。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此守候过他多长时间了。 玉摧红从床上弹了起来,很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他只是一个浪子,烂醉之后,他可以被少妇侵犯,也可以被少女侵犯,但如果是被面前的这位仁兄侵犯了,那他,简直是连哭死的心都有了。 唐寅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宝,一把拉着他的手,哀声道,“师父大哥,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么?我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白了。” 玉摧红诧异道,“这姑苏城也算是开化之地,还有人敢欺负你这位江南第一大子?” 唐寅象怨妇般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湘忆那泼妇今天打进了桃花庵?” 玉摧红笑道,“你带她去喝花酒未付帐?” 唐寅委屈道,“她带群姐妹去也还罢了,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我家里撒野,而且还要我给她们个公道!” 玉摧红笑道,“她们?” 唐寅委屈道,“姑苏城里的歌女去了一多半,气势汹汹,她们简直是准备着将我那桃花庵一把烧成火焰山!” 当初,秦淮河上歌女们围堵应天府衙,遇到这群小娘子撒了泼,连应天府总捕头马班头都拿她们没有法子,如今,歌女们的风头早己超过江湖上的众多门派。 玉摧红但是偷偷一惊,唐寅这个人文才虽好,脾气可是臭得很,真把他惹急了,难保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可不是歌女们吃得消的。 唐寅恨恨地切了一声,道:“我倒是忍了,若是伤了她们,岂非要被吴中的名士们笑我,跟一群泼妇一般见识。” 玉摧红叹道,“一点也不错,她们就是看准了唐大才子怜香惜玉,所以才敢闯你的桃花坞。” 唐寅点头道:“我只有拿那些跟着起哄的泼皮无赖出出气。” 玉摧红担心道,“你没有用扇子拍死几个吧?” 唐寅摇头道,“莫要弄污了我的桃花扇,歌女们看到她们请去的人全部都躺在我的谢公屐下,气焰才小了些。” 谢公屐这等好物件在唐寅脚下就是一件超凡的杀器,便只能怪这些人倒霉了。 唐寅苦恼的样子好象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他期期艾艾道,“临走的时候,她们却还是打砸了一番,说明天她们还要去。” 玉摧红好奇道,“你到底是做下了什么过格的事情,得罪了这么一大群不怕事的姐姐们?” 唐寅吞吞吐吐道,“唐某做下的一……一首旧诗。” 玉摧红置疑地看了他一眼。 唐寅有气无力地念道,“ 依栏何故笑嘻嘻, 笑我寒如破布衣。 锦绣空包驴马骨, 这人骑来那人骑! ” 玉摧红听完,直接无语了,这位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好文才,好画功,似乎全部都用错了地方。 唐寅将歌女这份职业如此埋汰,便怪不得,她们要复制年初大闹应天府衙时的辉煌战绩,歌女们浩浩荡荡地杀上门去,用专门购置的几十筐臭鸡蛋,烂菜叶等,把一个香喷喷的桃花庵砸成了臭的。 唐寅哀声道,“那味道遗臭十里……就算是舀干我那千尺潭的水,都洗不干净了。” 玉摧红笑道,“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唐寅叹道,“老窝都己经被人端了,我哪里还有听故事的心情。” 玉摧红慢声道,“某女因丈夫家暴而长期失眠,医生按《黄帝内经》的理论,给开了出:生铁落饮,可是药房抓不到这味药,医生嘱其改用磨刀水煮大枣喝,该女子于是每天在家磨菜刀。” 唐寅咦了一声。 玉摧红道,“从此,再未听说家暴的事,她的失眠症也很快治愈了。” 唐寅道,“后面呢……” 玉摧红道,“没有了。” 唐寅垂头丧气道,“这又算什么狗屁故事。” 他眼珠一转,拉着玉摧红的手,摇摆道,“师父大哥,对付歌女你最拿手。” 玉摧红不知这句话应该算是夸他还是在骂他了。 唐寅道,“今天晚上,你好歹也要再到姑苏城里去走一趟,给那群泼妇们一个狠狠的教训,照这般闹下去,我命休矣。” 他自己不愿和歌女们交手,却叫玉摧红去,这种烫山芋玉摧红虽已平时接得多了,在这么大的一笔业务面前,玉摧红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唐寅倒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之人,到此释然道,“这种令人头疼的事,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那个人就是你呀,天下第一掮客:玉摧红。” 在金陵,这种话玉摧红己经听得耳朵生了茧子,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只可惜铁无双现在己经没有了心情,否则,让他去对付这些难缠的歌女姐姐们,才真是对症下药。 唐寅看他面色变幻不定,不放心道,“师父大哥……这一次你难道准备见死不救?!” 玉摧红笑了,悠然道,“你把心好好放进肚子里,我一定有法子叫她们明天来不了的,只不过……” 唐寅本来松了一口气,忽又皱眉道,“师兄大哥,你这是准备坐地起价了吗?” 玉摧红笑道,“这么好的机会若不能及时把握住,再想跟唐大才子讲条件,只怕就难了……” 唐寅不等他说完,将他话声止住道,“我答应了……我懂的。” 这唐寅本来就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些话,心知则可,不需要说出来了。 唐寅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你提上裤子出去吧,两个男人共处一室,还衣冠不整,让外人看见了,容易误会,败坏了唐寅的清誉就不好了。” 玉摧红哭笑不得,如今的唐寅还有清誉吗? 唐寅将他向外一推,冷冷道,“废话己经讲完,出去,出去,莫要影响我休息。” “于是乎,是于乎,师父大哥的房间就这么被大头儿子给抢占了?”祝枝山笑道。 “而且连谢谢都没有一声。”玉摧红委屈道。 “老祝这就出马,替您将那房间抢回来。”祝枝山道。 一想到被唐寅那双带咸鱼味道的汗脚裹过的被盖,玉摧红现在连转身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如……我们现在去喝酒?”祝枝山道,“顺便聊一聊作画的技艺。” 玉摧红会吃饭,会打架,会喝酒,会很多很多奇奇怪怪东西,如果仔细算起来,他第一不会的:是“不会生孩子”,第二不会的:便是“不会作画”了。 玉摧红笑道,“聊那种东西,只怕你应该去找抢占我房间的那位。” 祝枝山左右看看没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来…… 第十二章 凰求凤 祝枝山掏出的,竟然是唐寅的桃花庵画室角落中的玻璃瓶子。 祝枝山道,“那天进了画室,我见师父大哥唯一注意的便是这个瓶子。” 玉摧红笑道,“所以你就不问自取了?” 祝枝山得意道,“能被玉摧红惦记上的,肯定是好东西,祝某与他情同手足,至于什么身外之物,他的便是我的了。” 玉摧红摇头道,“如果那唐寅惦计的却是你的老婆呢?” 祝枝山双手合什,虔诚的对天拜了三拜,道,“那可就谢天谢地了……拿去,快些拿去!” 玉摧红知道这是玩笑话,岳珊珊那种母老虎谁敢去争? 祝枝山小心道,“师父大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予作画又有什么好处?” “龙涎香。” 玉摧红暂时只能解释这么多了,祝枝山又想陪他喝酒。 玉摧红笑道,“你难道要我醉醺醺的去找花湘忆么?” 江湖传言,玉摧红的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赌钱的时候也更加厉害,玉摧红只觉得这些话是坑他的。 只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酒如喝过了量,反应会变得迟钝,而且一身的酒气,美女们必定不会喜欢。 所以他既算现在也想喝酒,但至少在见了花湘忆之前,他要滴酒不沾,而且要把自己洗干净,弄得香喷喷的,他认为,这也是对异性的一种尊重。 三更前,他便下了官船,轻车熟路地直奔姑苏城。 好一处月下的江南美景。 花湘忆参悟了唐寅那首骂人诗的意思之后,气咻咻离开了官船,带一班姐妹们大闹桃花庵,然后,这一大群美女们在姑苏城中凭空消失了!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玉摧红如果想在姑苏城中找出这么一拨人,自有他独特的路数。 一缕缕轻烟,飘过了一排排挂着紫绒帘子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了。 后院之中,只有一排排的小房子,每张虚掩的房门之外,挑着两盏鲜红的灯笼。 花湘忆为什么要跑进这样的小屋里散心? 玉摧红落叶一般掠上屋檐,探首向下望去,就发现先进来了一群眉清目秀,衣着考究的少年,头前由一个掐着兰花指的男子带队,一个个敲开那些小房子的门,然后寒喧一两句,便将身后的少年们一个个推进小房中去。 玉摧红越看越觉得有趣。 那掐兰花指的男子将少年们分配完毕,这才捶腰似乎松了口气,灯光中看来,他虽然也留着两撇小胡子,但描了眼线的眼睛还是水汪汪的。 他的手一边整理衣摆,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对着角落中的铜镜,一边轻轻的扭动腰肢,给自己的颊边扑扑粉,自己抿着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玉摧红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给大姐上来这等货色,你这大茶壶是干什么吃的!” 边角的小屋门被撞开,跳了一个女人出来。玉摧红偷瞄了一眼,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女子眉目娟好,只是脸上的粉铺得太厚了,反而让人看不清年龄。 看那女子目光朝他藏身之处扫来,玉摧红刚要缩头,谁知,腰后猛然一疼。 “死鬼,有活不接,还藏在这里躲猫猫儿。”掐兰花指的男子如今却是掐着玉摧红的腰带,嘴里说着话,一路带着他冲进了小房子。 死鬼?接活?看着对面女子恨不得将他吞下去的眼神,玉摧红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悲又可怕的陷井。 小房的边角处,如今正蹲着一个上衣被撕开的少年。 里面的“大姐”显然对此地的服务有些不满,但回头看到玉摧红,就点点头,不急不慢道:“这厮新来的吧?小胡子倒生得有趣。” 小屋中灯光暧昧,玉摧红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了这位“大姐”,只见她白生生的脸,明显有些发福过度,显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桃红色的锦裙,其实做工考究,套在她那水桶一样粗的腰身之上,时时却有迸裂开的危险。 掐兰花指的男人在玉摧红的耳边笑嘻嘻道,“死鬼,你怕什么?大姐也不会吃人的。” “死鬼”其实是一个甜蜜的称呼,只是玉摧红却是听见从另外一个男人口中说出来的,不免就觉得有些反胃。 掐兰花的男人笑啐道,“大姐,你要温柔些,这可是个雏儿!” 玉摧红的头开始疼起来,他想回家,想赶快离开这里。 面前这位大姐,年纪虽然已有四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她盯住玉摧红的时候,眼睛开始变得水汪汪的。 看见玉摧红“害羞”的样子,掐兰花的男人劝道,“咱们既然是出来卖的,就要放得开!” 玉摧红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其实私底下是个很放得开的人,只是,这位“大姐”脸上的粉刮下来起码也有一斤。 “你们慢慢玩,噢。”掐兰花的男人将玉摧红向大姐的近前一推,笑嘻嘻出去,反手带关了门。 女人过了二十几岁以后,如果不擅于保养,其实很容易长残,至少这位大姐的长相就让人不敢细看。 玉摧红忽然觉得,那位刚被撵出去的少年很值得同情,让男人去服侍一个女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而选中他的这位大姐简直可以做他的奶奶。 玉摧红在打量着大姐的时候,大姐自然也在打量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大姐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些,道:“这里果然还是有些好货色,难怪花湘忆她们特意哄着我来送银子了。” 花湘忆确实就在附近!玉摧红目前只有苦笑了。 大姐将五十两的银锭子对桌子上一拍,道,“来,转个身给姐姐看看。” 玉摧红正在琢磨如何找到花湘忆,闻声竟然乖乖地转过身去。 啪!他的臀部被人狠狠拍了一掌。 玉摧红一惊而起,正对上大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大姐却是满意地将银子对他一推,道,“看在这屁股还算挺翘,你先留下吧。” 这般被一个老女人占了便宜,玉摧红不免面露愠色。 大姐冷冷道,“你这把年纪出来卖,有人要就己经不错了,在姐姐面前扮什么矜持?” 诚心讲,这世上不止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是好色的。 一旦人到中年,身食有着,生活无忧,男人会背着老婆去嫖,而被家中男人冷落了的女人们难免也会有偷腥的念头。 玉摧红如今真想马上就溜出门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痛快地哭上一场。 今晚,他傻傻的闯进了一个女人嫖男人的会所! 堂堂的踏雪玉摧红,如今竟被人误认成了一个“在这里出卖色相的小胡子”!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第十三章 误沧海 既然是男女之间旖旎胡闹的所在,屋子的一边肯定会放着一张床,床上有一张红底金元宝图案的锦被,当然,还有两个枕头。 玉摧红扫了那张床一眼,大姐登时笑得脸上乐开了花,不,是那张脸上的粉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这场景实在有点恐怖。 屋里摆设倒也素洁,一个雕花的妆台,妆台上一面铜镜,在大姐的步步进逼之下,玉摧红小心地后退。 他看见铜镜中的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象是一只被按倒在发情母兽指爪下的羔羊。 “我们……还是冷静一下吧。”玉摧红觉得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痒。 “大家都是成年人,就不用浪费时间了吧。”大姐笑道。 玉摧红捂眼睛的时间其实很短,再睁开时,大姐身上只穿着一件很薄的亵衣,几乎完全是透明的,这样她小腹上一圈圈的肥膘便暴露出来,但她却完全不管。 晚风入窗,檀香缭绕,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中。 大姐跳起身来,冲到玉摧红的面前,两手叉着腰,大声道,“你既然是进来卖的,那就要把姐姐我陪好。” 玉摧红想了半晌,才为难道,“在下尊老,卖艺不卖身。” 大姐道,“你不妨想清楚了,上了姐姐这张台子,你还想扮金鱼吗?” 欢场之内,又有金鱼与木鱼之分,金鱼就是不出台,只给客人表演和陪酒的姑娘,木鱼就是可以跟客人出台的姑娘。 大姐开口便是欢场中的术语,一听便是个中老手,不知多少胭粉儿郎的名节败坏在她的魔爪之下。 “姐姐我银子也使了,话也跟你挑明了,你若再不识相,是不是准备接受霸王硬上弓?!” 她说话就像爆蚕豆似的,玉摧红简直插不上嘴。 玉摧红怔住了,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现在知道自己不但进错了房间,简直是跳入了虎穴。 所以大姐再扑上来,他一指拂在胖女人的甜睡穴上,在这坨肉山倒垮之前,顺手把她塞进了被窝。 偏偏这时,门开了,板住一张俏脸的花湘忆就站在门口,嗔道,“想不到你的口胃变得这么重了!” 玉摧红想了半天,才喃喃道,“晚上好。” …… 明月半弦高挂天宇,投到水中的影子,又被春风搅碎。 花湘忆已等了很久,等着玉摧红的解释,玉摧红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所以她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我去那里只是去喝酒。” 玉摧红哦了一声。 花湘忆道,“那里根本不是正常男人去的地方,你去做甚?” 玉摧红道,“我正在想……, 花湘忆道,“想什麽? 玉摧红道,“我在想,假如你不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话,我要不要杀人灭口。” 花湘忆有些醉了,精致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月光之下,说不出的娇艳,说不出的妩媚,她冲到玉摧红的面前,瞪着他。 玉摧红只能淡淡一笑。 花湘忆咬着嘴唇,大声道,“若不是在祝枝山的官船上遇到,还以为你死在海上了。” 玉摧红道,“有一种人,生来就是祸害人间的,大限未到之前,可是阎王爷都懒得收的。” 他回答轻快极了,好象两年前倒霉的那个是别人一样。 月色温柔。 花湘忆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轻声道,“这几年,你在海上过得苦不苦?” 玉摧红轻声道,“苦还能忍受,就是寂寞难捱。” 花湘忆又白又细牙齿轻轻咬着红唇,她不是害羞的人,如今却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道,“有没有……偶尔也想到过我?” 水面的春风吹动着柳条。如烟一样的女子身上飘过来淡淡幽香。 如此佳夜,如此佳人,纵然无酒,心有些也醉了。 “想过。”玉摧红说完,心竟偷偷跳个不停。 花湘忆的眼波从他的身上滑到他的脸,叹道,“黑了。” 玉摧红张开双臂,笑道,“要不要抱一下,其实我真的瘦了。” “改不了的顽皮!”花湘忆忍不住卟哧一笑。 她对着那个曾经熟悉的怀抱走过去时,面靥上本来露出了一对浅浅的酒涡,可是,她却先闻到一抹不熟悉的丁香味道,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无这是最后一次拥抱面前这个人了! 她抱得很紧,抱得连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歌女与浪子,本应该是世间的绝配,只因为各自的天性,到最后,终究敌不过一段曾经。 花湘忆轻轻将他推开,问道,“你还陪我喝酒吗?” 玉摧红闷声道,“你的酒量又不好。” 花湘忆道:“你下次再敢跟我拼酒,我便要……照行市价收你小惠了。” 玉摧红一怔。 花湘忆脸上也带着吃惊的表情,道:“你瞪着我干什麽?不收客人的小惠,我以后怎么生活?” 玉摧红还是瞪着她。 花湘忆冷笑道,“我只是没人怜惜的女子,许多事情当然也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玉摧红轻声道,“下一步……” 花湘忆叹了口气,道,“回金陵参加花魁争艳,我若能争了个好名次,银子也易赚了,抑若能早几年洗脚上岸。” 玉摧红轻轻点一点头,歌女们吃的始终是一碗青春饭,若不早做打算……只怕老来更加凄凉。 花湘忆淡淡道,“你明白了最好,假如生来安逸,谁又愿意去做这千人万人骑的歌女。” 她话未说完,眼眶便先不争气的湿了,干脆一转身,扭头就走。 玉摧红早巳准备到了。 所以花湘忆猛一扭头,就看到玉摧红还站在她面前。 花湘忆冷笑,道,“当初走时,话都不愿意给人家留下半句,现在你挡住我的路干什麽?” 玉摧红轻声道,“其实留过的。” 花湘忆道,“留在哪里?” 玉摧红道,“在心里。” 花湘忆一咬唇,眼圈有些红了,仍然倔犟道,“留的是什么话?” 玉摧红一字一顿道,“忘记我,自己好好生活。” 花湘忆忽然瞪大眼睛,大声道,“其实你关心的,并不是我会不会等你,只是怕我真的一直等下去的话,会成为你心里最大的愧疚。” 她这次说出的其实是气话,男女间的守候是何等的不易,光是去看看柳依依的结局,便己经足够让人心寒了。 不是蝴蝶飞不过沧海,只忧心,沧海的那边,从来就没有过等待! 所以花湘忆说完之後,又准备扭头就走。 她的手被一只男人的手拖住,玉摧红沉声道,“我这次回来,就是帮你登上花魁争艳的舞台。” 花湘忆呢喃道,“然后呢……?” 玉摧红道,“然后拿奖……那么以后我们……” 花湘忆道,“以后?我们没有以后,因为以后,你我只是普通的朋友了。” 玉摧红楞住了。 花湘忆忽然笑道:“你己经溜过一次了,难道以为,我还敢再相信你这无行的浪子吗?” 她轻轻启唇,却是亲在玉摧红的额头上,喃喃道,“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既然留不住你,何不索性扮一次大方。” 玉摧红一时接不上话来。 花湘忆惨然一笑,道:“我一定要挣够大把的银两,将来找个老实人嫁了,离你们,离秦淮河越远越好,那样,我的孩子就永远不知道:他母亲曾经做过歌女。” 她温柔的看着玉摧红,柔声接道,“老兄,我知道你的来意。” 玉摧红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生生的两个人怎么忽然就变成老兄老妹了? 花湘忆道,“唐寅是将来花魁争艳的评委之一,直接决定选手的晋级,我又怎么敢再与他过不去呢?” 玉摧红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这就回金陵去做准备。”花湘忆转身的时候,路口早有一辆马车等待,她走得实在太急,甚至没有回头再瞧他一眼。 第十四章 烦恼丝 查战被困的这间房子乃是傍山而建,很久不见有人进出,如果能翘首远望窗外,可以看见,庭院之中蔓生着荒草,草丛之上落叶片片,被夜风吹起又落,发出沙沙的响动。 查战仰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四周弥散着一股霉腐的气味。 石阶上的苔藓仍在默默的生长,门楣上巨大的蜘蛛忙碌着,将被风吹破的蛛网又结了一遍。 查战的一身之上,如今只有眼珠可以自由转动,他不禁怀疑,“黑衣人将我这般绑着,他自己又去了哪里?” 这黑衣人阴阳怪气,虽然以应州之战作为二人谈话的切入点,但是言谈之中,他对大明军队没有半点尊重之意,起码不可能是锦衣卫“新十八虎”中人了。 他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自那破败的院子里一步一步的靠近了过来! 在这熟悉脚步声中,查战感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知道,一个人的心情沉重,脚也会变得沉重起来。 好在,黑衣人进门之后,既不看他,又不与他说话,便似乎将他当做完全透明的一样。 黑衣人自顾将一个倾倒的木案扶起来,然后又从怀中掏着一张木板棋盘,两盒棋子,可惜他明显不精于此道,摆棋谱时落子总是迟疑不定。 查战却是此中高手,光是闭目闻落子之声,便随口道,“壮人此次复盘的可是《呕血谱》?” 黑衣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相传,北宋围棋国手刘仲甫,在骊山与一老媪对弈一百二十着,被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 人称这位抓棋的老太婆为骊山仙姥。这一局,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抵御,所以棋谱被称:“呕血谱”。 “一个人坐在这里,将一些黑白的石头子往一块木板上摆来摆去,我还真是很够无聊。”黑衣人喃喃自语道。 “闲敲棋子落花灯,摆棋总比摆弄人有趣。”既然黑衣人的目光已经扫了进去,查战开脆硬着头皮回答道。 面对查战如此卖弄诗文,黑衣人反而有些茫然。 “有人讲,棋如人生,黑子与白子的交错,岂不是有点象生与死的交融碰撞?”查战继续道。 道之生,无常之变。道之灭,无妄之灾。 “其实人生如棋。”查战盯着黑衣人的眼睛,不由叹道,“一盘棋,输赢乃兵家常事,赢了不必张狂,输了也应该表现得大度一些。” “输一盘棋,大可以推倒重来,如果一个人,将自己的人生之路走错了一步呢?”黑衣人冷冷道。 “谁能生而无错,你……就没有走错过一步吗?”查战道。 伤疼与病苦己经折磨得他虚弱的身躯失去原有精力,他那一双平日坚强而有力的臂膀,此刻却有如婴儿般的柔软而脆弱。所以,查战刚刚将身子硬撑起来,便又无力地落在木板床上。 “只可惜,现在的决定权却掌握在我的手上!”黑衣人不屑道。 他将面前的棋盘一拂,晶莹的棋子滚落了一地。 查战越想越是心惊,故意哑声唱道,“苍狼草原的苍狼,草原的篝火都不能把你驱散……” 黑衣人受了他的感染,跟着唱道,“苍狼啊,苍狼,羊犊子还在等娘……苍狼啊,草原上的苍狼…………” 查战不由心底一惊,他久居边陲,与鞑靼人接触多,所以能用蒙古特有的长调唱出这草原上的葬歌。 黑衣人陪着,竟然将鞑靼蒙古语也唱得字正腔圆。 夜风之中,似乎正有无数的亡魂在跟着这葬歌在游荡。 “原来你……是前元余孽!”查战怒道。 黑衣人嗫嚅了半天,道,“前元,后元,这还重要吗?” “你鞑靼蒙古蔑视生命,自前朝进关两百余年,屠城掠地,残害汉人,硬是把我们的大好河山践踏成什么惨状?”查战正色道。 黑衣人看着他,眉头紧皱,道,“激动了?” 查战豪迈道,“我大明查氏,在民族大义之上从不含糊!” 黑衣人冷冷道,“就是说,我对你再好,你也不准备再倒出点我想要的东西出来了?” 查战冷哼一声道,“我大明男儿,铮铮热血,你若想再用什么阴险的招数迫我就范,休想!” 其实他又有另外一层顾虑,依《大明律》,军人出卖国家者灭九族! 这黑衣人机警阴险,武功又高,自己落到他的手中,生还的希望己经十分渺茫。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黑衣人道。 查战咬紧双唇将头一扭。 夜半,一阵庄严的钟声击碎这片如死的平静。 在这钟声里,黑衣人突然用手一拍自己的脑袋,道,“是时间做个决定了。” 查战知道自己又要遭受不少苦楚,干脆闭口不言。 黑衣人眼珠一通乱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反手朝背后一摸,掌心中多了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从自己的头顶扯下一根长发,摊掌轻轻一吹,长发一沾刀口,当场断做几截! 夜风之中,寒意变得更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烛火摇曳。 黑衣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又将查战看了个遍,口中阴阴笑道,“此刀如何?!” 查战虽然觉得背心发凉,依然故作镇定状,淡淡道,“吹毛断发……好刀!” 黑衣人手中把玩着剃刀,他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一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查战道,“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你吗?” “不知道。”查战道。 黑衣人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查战。 “我要把你洗得干干净净。”他说,“今天晚上,最后一次帮你梳头,然后一刀一刀地把你切成碎片。” 自始至终,自己就被人用一种屈辱的姿势捆绑,所有的反抗都是那样的无力。查战觉得,自己的心先被太多的悲愤刺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夜色如墨,窗外又有落叶飘落,这声音只有在人们十分失落的时候才能听得到。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查战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悲凉,依然沉声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要是为了我大明,纵然有三千六百刀,不才查某一并收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先找来一块磨刀的油石,一边低头认真地磨着,偶尔看一看查战的脖子,漫不经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凌迟才有三千六百刀!” 既算是杀人,黑衣人也不愿意对方死得太过难看。 所以他端来了一盆净水,还有一把梳子,先用一张帕子把查战的脸随便抹干,又把他的脖子洗得干干净净。 最后将他的发髻散开,黑衣人亲手帮他梳头。 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定制的牛角梳,用料十分考究,平常,就算用两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难拗得断。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木梳在黑衣人的手中断了,断成三截。 黑衣人虽然粗鲁野蛮,这次梳头时他很小心,也没太用力。 黑衣人有些失神了,他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手里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啪的一声,黑衣人狠狠将它砸在地上。 “本来还要给你最后的机会,是你自己运气不好,梳子……碰了你都会断了!”黑衣人恶声道。 查战只得绝望地闭上眼睛,接受这无法避免的屈辱。 “第一刀,从哪里开始呢?” 第一十四章 清晨,一线阳光从桃花坞中破雾而出。 唐寅,对,就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伸了个懒腰,缓缓长身而起,他缓缓走出自己的画室,向西而行。 画室一路往西,婉蜒着一条碎石路,春仍早,现在的桃花还未打上花苞。 两旁桃树浓密,平常时静寂无声。 如今,每栋桃树之下,都垂手肃立着一个身着皂衣的捕快,他们的神情凝重,如临大敌,又如在等候贵宾一般。 唐寅揉揉眼睛,还以为是幻觉,据大明律法,若无公文出示,公门中人无权进入民宅! 桃花庵里一次出现这么多捕快,显然是出示过公文,唐寅不免一头雾水,他素来不喜欢与陌生人交往,近期又没做什么不应该的事,哪里惹来的这么一大堆捕快? 道路尽头,本来就是一大片庄院,如今一眼望去,庄院中鸦雀无声。 唐寅回到自己的庄院,却发现自己好象成了透明的一般。 庄院之中,到处都有捕快走动,这些家伙俨然受过特殊的训练,捕快们不单是不搭理唐寅,即使是同袍们对面相遇,也绝不互相说出半个字。 大厅中的家具本来就不多,现在己经被捕快们搬空了,诺大的厅堂,空荡荡的,显得冷清无比。 突然,又一群便衣捕快鱼贯而入,他们显然又比外间巡场的职位为高,捕头! 厅堂中的椅子早己布置在靠墙两侧,这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捕头们各自寻中一把椅子,象学生上课般并膝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些捕头们本来就是高矮有别,年龄又大不相同,现在他们神情激动,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光茫,大家双手扶膝,十几道目光整齐地望向门外。 唐寅左看右看,不单无人献茶,现在,他连自己应该坐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心道,“这……还是我家吗?” 桃花庵中有水潭千尺,名:“千尺潭”,早春时节,本来就水气大,浓雾半日不能吹散。 “哦,哦,哦!”不知道哪一处藏匿的一只雄鸡,竟然忍不住对着朝阳鸣叫起来! 一道阳光,终于破雾而出。 居中的一名老捕头俨然是众人的头头,他一看众人,沉声道,“快要到了……” 话犹未了,鞭炮声齐鸣之后,一只雪白的京巴犬肉球一般地跑入大厅中来。 捕头们对望一眼,尴尬到不再说话。 唐寅逗弄着这只京巴,静看事态如何发展。 这时,捕头们一齐身起,陈列在两畔松柏夹道的碎石道路,突听一声霹雷般大喝,道旁几百捕头捕快同时喝道,“威武……” 捕快们抽出随身的朴刀,几百柄刀同时拔出,哗啦啦!光华灿烂,在桃花树下架成一片刀山。 唐寅只叹这声势之壮,简直是气吞山河,只不知今天是何方神圣驾临! 捕头捕快们依旧当他无影无形,队列齐整,目光专注地凝视前方,对唐寅这位房主却是望也不望上一眼,众人以整齐的步伐向前走了过去。 如今晓色方开。 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下,众捕快簇拥之中站着一条人影。 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苍灰甜的儒服。 众人仰望之下,桃花庵中静寂无声。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尽道锦里繁华,欢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柏吴椅,知何时东逝,空怅望,脍美苑香,秋风又起。” 唐寅应景地唱出宋朝陆游的大作,让捕头捕快们觉得,这诗苍凉悲放,豪气千云,聋只差没有给灰衣人跪下来了。 唐寅打了个哈欠,自己趴了身来,在大厅的地上做了几十种奇怪的姿式,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面条般,可以随着他的思想任意弯动扭曲。 等做到第十几个姿式的候,唐寅全身上下都已开始温暖,精神振奋,容光焕发,心情也愉快极了。 所以唐寅开始说话了,大声道,“马班头,你有病呀?影响小爷做瑜珈。” 身穿苍灰色儒服的这位。当然就是应天府总捕快马班头。 马班头得意道,“今日这排场如何?” 唐寅冷笑道,“你倒好,吹拉弹唱的队伍全部凑齐了,这么一咋呼,先把小爷我吓得一惊。” 马班头笑道,“不做亏心事,自然不用怕甚么捕快来推门。” 唐寅切了一声,心道,小爷这一阵子还算小心,只是大明律法在你们这班鹰爪子手中捏着的,是圆是扁,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马班头淡笑一声,几百名来自应天府的捕快们早己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汗,众人双足一踏,刀声震天,齐声喝道,“应天府全员恭迎唐大才子!” 唐寅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我吗?!” 马班头笑道,“一半,一半。” 唐寅不屑道,“什么又是一半?” 马班头道,“应天府今年官办“花魁争艳”,以金陵之大,美人多如过江之鲫,这就要评委慧眼点评。” 唐寅冷笑道,“燕知府讨来的活计,这又关我何事?” 马班头道,“此次所选的评委人选,覆含各界优才,其中就包括你,唐大才子。” 唐寅冷笑一声,却不说话。 马班头道,“我曾经托祝允明祝公子转达,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唐寅道,“所以,你就亲自上了门。” 马班头笑道,“这也应该算盛意全全吧。” 唐寅摇头道,“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 马班头诧异道,“莫非,唐先生当评委还要选日子?” 唐寅道,“一则,我对当甚么评委兴趣不大,二则,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我要把他找回来。” 马班头知道这唐寅生性凉薄,能被他当做朋友的少之又少,沉声道,“不知,应天府这次能帮上什么忙?” 唐寅冷笑道,“对手的轻功之高简直和鬼魅一样,我朋友糊里糊涂地就被他挟住,腾云驾雾般便被他掳了出去。” 这位江南第一大才子说话历来半真半假,倒让马班头迟疑了,如果连唐寅都对付不了的高手……就算是再加上三五百名捕快,也是白搭。 唐寅道,“给我三日期限。” 马班头道,“三日之后呢?” 三日之内,若能将查战找回,大家倒也不妨去金陵散散心,若是不能呢? 唐寅盯着手中的药瓶,反而有些迟疑了。 马班头带着一大班捕快,来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 于是乎,桃花庵内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绵绵不绝。 第十五章 千机变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岳增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放在舱中的锦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缓缓道,“说好的太湖泛舟呢?” 十五卫垂手道,“己经准备好了。” 岳增叹道,“我己经等不耐烦了。” 十五卫走出船舱,单手一振,一道火光从他手中的锡筒冲出,拨开头顶重重迷雾,在半空中炸成火树银花。 十八匹快马,驼着十八个着锁子甲,持雁翎刀,佩短统,悬火药壶的大汉,停在岸边,为首之人看见烟花,眼光一扫,其余众人一夹马腹,健马长嘶,逆风而去。 …… 寒山寺中一无声息,只有这十八条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十八人前后有序,成两排走到山门前。 当中一人冷冷道,“寺里面现在如何答覆?!” 马班头淡淡道,“你们神机营办事还要答覆的么?” 神机营为首之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 马班头笑道,“提前跟你们讲一声,寺中掳人的首脑确实能量巨大!” 神机营头领对这句话付以不屑的一笑。 马班头道,“据细作密报,如今寺内,太湖周边混黑道的大小人物己经悉数到齐。” 如此公然对抗,数十年时,姑苏城也是首次发生。 “不信,我便让你们听听黑道上朋友的答覆!”冷笑未了,马班头清瘦的身躯,便刷地掠上墙头,双手一抱拳,大声道,“在下南京马班头,此次也是无奈,惊扰了黑道上的朋友,请大家打开山门,放出关在里面的人质,凡事皆可商量,可好?” 浓雾之中,看不清多少人头,只听寺里四下轰然怒吼,道,“不交人,谁若抢,便和他拚了!”黑道中人粗犷,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马班头一指四周布防的数百名应天府捕快,笑道,“你听听……为了不伤和气,我也在此斡旋了一段时间。” 神机营众人一脸寒霜。 马班头无奈道,“你们也听到了,这便是黑道上朋友的答覆,此时要想强行进入,只怕有一场血战发生!” 十八条神机营的汉子们互相对望一眼,一言不发,反身打马如飞而去,拖出的白影子,自近而远,没于迷雾之中。 马班头喃喃道:“本以为,二十年来,太湖治安稳定,大家安心打渔也可以维生,不需要凡事付诸武功,偏偏这黑衣人平地生波,激起了黑道人物们的闲气,却不知此事该如何善了了!” 他正唏嘘之间,突见众捕快们面色一变,随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迷雾之中,突地现出一条黑线,到后来黑线变为一片黑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着锁子甲,持雁翎刀,佩短统,悬火药壶的人,黑暗中大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寺里突然“当“地一声钟响,数十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手持各色兵刃,从寺内跃上墙头,应该是一些首脑人物。 神机营部众们在距离寺院数尺的地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一人,却是十五卫,大声道,“请里面当家的出来说话!” 围墙上众位黑道头头们朗声笑道:“寒山寺一座破庙,和尚都只剩下三五个了,还要分什么当家不当家?!” 面对神机营的枪口,黑道头头们叉腰往墙头一站,当真是气势汹汹,威风凛凛。 十五卫不屑道,“没有当家的从中筹划,你们大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齐心了?” 黑道头头们中有人答道:“我们只是传话的人!” 十五卫冷悠悠道:“有人传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寒山寺,到底想要怎地?” 黑道头头们狂笑道,“寒山寺乃是方外之地,先到先得,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来?” 十五卫冷冷道,“我们岳家凭的是什么,大家心里清楚得很,是要单打?还是要群殴?但凭你们选择作主!” 墙上黑道头头们纷纷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如此无聊作派,十五卫当时一楞。 墙上黑道头头们厉声接道:“咱们弟兄虽然武功不差,却也知道肉身挡不住神机营的子弹,咱们便只有拚命!拚去你们一人够本,拚去两个赚钱,既然混的是黑道,拚命这事在行的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众人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十五卫冷笑道:“岳家只是要人,不想误伤人命,我劝你们……” 马班头心头一震,一步赶到十五卫的身侧,小声道:“你……真的准备强攻寒山寺?” 十五卫道,“正是!” 马班头道,“这是岳老爷做出的决定么?” 十五卫道,“我家岳老爷不想招惹官非,这次的坏人便由我来做吧。” 马班头冷笑道:“如此说来,老管家己经能为岳家代言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十五卫道,“不敢,怪只怪这群黑道上的朋友太不给面子……” 马班头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你既然准备动手,请问,神机营的军令在哪里?” 十五卫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军令?军令是你一个小小捕头可以随意看得的么?” 马班头道:“你既然准备动用神机营,便该取出军令!你若取出了军令,我手下这一班捕头们也好助你冲锋陷阵!” 墙上的众人暗中俱为之一怔,露出惊诧之色。 十五卫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般多事?” 马班头大声道:“在“花魁争艳”之前大开杀戒的,便是对我家燕知府不敬!” 墙上黑道头头们本来准备开打,却先看见马班头和十五卫吵上了,惊诧之色也更浓重! 十五卫目光四扫,见到了墙上黑道头头们面上的神情变化,阴侧侧笑道:“马班头,你想将此事和平解决,只怕别人却不让你顺心哩!” 马班头单手一举,道:“兄弟们,咱们应天府衙不趟这趟浑水,听令,大家退后百尺!” 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在墙上众黑道人物的聒噪之下,应天府捕快们收刀入鞘,一齐转身,前锋改为后尾,整齐地退后百尺! 黑道人物们高声笑道,“马班头,你倒真的够朋友!” 十五卫定了定神,只是冷笑不已! 第十六章 寒山血 阴。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 十五卫一看随身所携的更漏,对着寺内冷喝道,“最后再给你们一袋烟的时间考虑!” 神机营官兵们闻声,长刀出鞘,短铳上镗! 如今己经接近正午,寒山寺的寺门还是没有打开。 大家的眼睛都盯紧寺门,所以没有去注意到,两个人悠闲地从湖上泛舟而来,静坐船头看了半天热闹,在白雾的笼罩下,他们悄悄地进入到寒山寺的周边,竟然又是唐寅和玉摧红。 此时,一声呼哨之后,寺院的大门徐徐打开。 十五卫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阵前,探首外望,浓雾越积越密,只见寺门口笔直的石板路上,不知何时,竟然站满了身着劲装的大汉,他们手中各持长刀,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上百名劲装大汉并肩而立,分别站成两排,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面对寺外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每个人的脸上尽是坦然赴死般的光芒。 神机营的官兵们反而有些迟疑了。 这些汉子一言不发,默默的走到神机营阵营的十尺之外。 神机营官兵们面对这形势一边扣紧扳机,一边心底发悚,这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就不怕死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已出现在众人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着神机营众人,看来就像是条刚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中紧紧扎住。 “十五卫,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收了他多少好处?值得如此卖命。”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一种慑入的豪迈之气。 “他”又是谁?值得大家如此卖命吗? 十五卫只是冷笑一声。 “你好好的听着,老子们今天死守这寒山寺,只为了“义气”二字。”他昂首厉声说道。 “太湖好汉,义气为先!”身边的汉子当即振臂欢呼道。 如此大动周章,他们竟然只为了无聊的“义气”二字?这帮太湖上的水贼们混黑道,真的把自己的脑子都混傻了吗? 十五卫的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结了。 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鱼,就能想象到他现在的神色。 雾更浓……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众人只见神机营队列中一支短铳的枪口中火舌喷出,硬生生将对面一个汉子击得直飞了出去。 十五卫一掠而上,却被一个人抢在身前,马班头一把夺过对方短铳,厉声喝道,“谁让你开枪打自家百姓的!” 那神机营的兵士浑身颤抖,“他……他……”毕竟是头一次失手杀了人,他丢了手中的雁翎刀,捂脸蹲在原地,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十五卫目光四下一扫,只看见对面的太湖水贼们,身形仍然站得笔直,浓雾弥漫,掩盖不住他们面上的惊惧之色。 “打死个把水贼,又有甚么了不起。” 十五卫的话还未说完,忽闻刀声刺耳,原来那个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挥刀向他兜头而下,十五卫反应神速,闪身躲避之余,反手刺出六剑! 太湖水贼们一见大哥动了手,哪里还管得那许多,众人身形一折,各自操刀飞也似的朝神机营兵阵之中扑了过去,耳畔但觉枪声阵阵,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浓雾之中,两拨人很快缠斗在一起,人一个个地倒了下去,也分不清是神机营的兵士,还是太湖上的黑道人物。 寒山寺的大门本来还留有一线,此时又“砰“的关上了,显见得是里面的大和尚但求自保,哪里还想踉这趟浑水。 玉摧红眼见不忍,一拧身,“嗖“的窜进了双方血拼的乱阵之中,他身形如飞,一边重手打穴制服身边的神机营的将士,一面四下查看,一面检查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太湖水贼们的伤势。 只见这些水贼们的胸前,都有一个钱眼大小的伤口,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显然是被短铳射出的钢珠击中! 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如今已然双目尽赤,只可惜技不如人,他手中刀光连闪,在十五卫的追击之下,疯了似的四下飞掠着,手中的刀光有如一团瑞雪,护在身形四侧。 太湖水贼们很快处了劣势,背对着背地挥舞着手中长刀,对方短铳齐鸣,发射出的钢珠似乎无影而来的,从刀光中穿过去,无声无息地打在人的身上,当场见血。 玉摧红见此,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气。 “落后就要挨打,千古不变,还不快溜!”唐寅将他向后一拉,几粒钢珠擦肩而过,他脚尖微点残败的雨檐,身子便又像箭也似的射入了寒山寺中。 寒山寺外,刀光胜雪,惨呼连连,但那些太湖水贼,仍然背背相抵,立在阵中,没有一个四散奔逃的,让人暗中赞佩这些汉子视死如归! 此刻雾气沉沉,目力有所不逮,双方距离又近,即算有着非凡和超人的听觉的高手,面对正面射来的钢珠,可也经受不住。 太湖水贼们也是见识不够,寒山寺外地形开阔,众多弟兄们都聚一处,正好变成了神机营枪口下的活靶子,连逃都逃不了,躲也无法躲,众人虽然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满地闪烁的刀光,此刻,竟已倒了几近一半! 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身中几粒钢珠,心里越来越寒,他大喝一声,手中刀光暴长,舞成一个刀球,像匹练般飞舞在他自己的身侧,合身向外扑去。 他身形宛如凤舞九天,空中踏虚,十五卫循迹追至。 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凌空一个转折,竟在空中横移三尺,倏然飞到寒山寺的围墙,全刀反手一刀——一股强劲的刀光,排山倒海般向那边击去,只听轰然一声,围墙外面的雨檐,立刻随之倒塌,扬起漫天的灰尘。 “兄弟们,全部撤回寺中!” “你……担心得太多了吧!”十五卫冷冷道。 忽然,单穿兽皮马甲的大汉心头一凉,看着从后背刺入透前胸而出的那一截薄薄的剑身,一阵悲哀和怜惜的感觉倏然涌向心头,太湖上的兄弟们仍在流血,他却没机会去查看了,十五卫的软剑己经毒蛇一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寺外的混乱与惨呼,慢慢平息了下来,看着怀中的汉子含笑慢慢闭上眼睛,马班头松开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苍穹。 “诚然,我始终是兵,他始终是贼,可这……都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 第十七章 火烧天 寺院之内,飞甍崇脊,据角舒展。 寒山寺属于禅宗中的临济宗,唐代贞观年间,由当时的名僧寒山、希迁两位高僧创建。 如今香烟稀少,门庭冷落,残垣断壁,因为收入无着,只剩老僧几人。 既算如今败落,寺内依然古迹甚多,露台中央设有炉台铜鼎,鼎的正面铸着“一本正经”,背面有“百炼成钢”字样。 唐寅自认才高八斗,今日避难于此,正好四处走走,碑廊之中抬眼可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乃是有张继的诗文石刻碑页。 对这诗文,唐寅早己背得烂熟,此时再赏,只觉得意境疏密错落,浑融幽远。一缕淡淡的游客之愁被点染得朦胧隽永,为那里的一桥一水,一寺一城平添了千古风情。唐寅不由赞道,“高,实在是高!” 玉摧红顾自前行两步,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殿的朦胧之光。 一阵夜风吹来,他望着壁上,以梵文写着:“…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乃是《金钢般若波罗蜜经》,玉摧红面对这一排排梵文,只觉其中玄机无限,心中空空洞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却听万籁俱寂之中的大殿,突然传来“笃“的一声木鱼之声。 玉摧红心中一震,凝神听去,只听这“笃笃“的木鱼声似乎来自殿后。 他暗中吸了口长气,刷的掠入后院,只见后院中的一个偏殿的窗纸上,一灯如豆,而这笃笃的木鱼声便是从这偏殿传来, 玉摧红身形不停,笔直的掠了过去,只见窗框紧闭,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纸似乎有个豆大的破洞。 寺中的大和尚不管外间变化,还能安心念经,确实难得。 玉摧红纵身跃上,一手搭上屋檐,凑首从那破洞中往里一看,却见这偏殿中四下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孤灯。 神台前跪着一人,虽然他是背向着这一方,看背影就可分辨出是个老和尚。 只见这大和尚双肩耸动,不住地敲响木鱼,口中念的也是《金钢般若波罗蜜经》。 昏黄的灯光,空洞的佛像,衬着这孤孤单单跪在这里的大和尚。凄凄凉凉的木鱼声,让人听了,心底不由自生无尽的寒意。 玉摧红正自发怔,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唐寅! 唐寅道,“我们今天只怕是触上霉头了。” 玉摧红咦了一声。 唐寅道,“十五卫那老东西己经杀红眼了,只怕,今天他又准备着火烧寒山寺!” 寒山寺在近千年确实遭到火毁几次,那都只能算是历史,怎么唐寅竟然用到一个“又”字? 玉摧红正迟疑间,只听外间聒噪,先有几个神机营兵士从围墙缺口处匍匐而入。 他将身一起,唐寅将他拉住,道,“师父大哥,您准备干甚么?” 玉摧红道,“制止他们!” 唐寅不禁冷哼一声,玉摧红顺他的视线望过去,寒山寺的围墙之上,如今架立着枪口无数,但凡寺内有半点异动,神机营必然乱枪齐发,别说你轻功卓绝,神功护体,就算是你是大罗神仙,也要被这漫天而至的钢珠雨打成一副筛子! 那些爬进来的神机营兵士应该是刚才己经杀过了瘾,现在在火铳的掩护之下,他们一边手持铁桶将桶中红黑色液体泼洒在寺内各处,一边笑嘻嘻地吹着口哨。 火油! 十五卫刚才是来救人的,如今怎么变成了彻底的杀人放火? 唐寅不屑道,“那肯定是他知道了,要救之人己然离开,既然己经杀了个七荦八素,到如今,干脆来个:一不作二不休……” 玉摧红沉声道,“这次是要毁尸灭迹了吗?!” 唐寅伸了一个懒腰,道,“刚才的杀人场面,大和尚既然看见了,外面的也只好顺便烧死他了事。” 二人细声交谈,抬头见神机营的兵士将火油浇洒完毕,又从围墙缺口处爬了出去。 忽闻外间哨声一响,玉摧红拉着唐寅引身疾退,无数裹着油布的箭矢带着风带着火翩然飞至。 寒山寺内的建筑物本来以木制为主,刚刚又被泼上了火油,一沾火苗,轰!然一声,当即烧成一片火海。 大火熊熊,玉摧红凭着记忆,好容易在浓烟中捞起了念经的大和尚,这时唐寅拖出两床以水浸湿的棉被,二人各顶一床。 如今之际,黑烟滚滚,众人如今困守此地,既算不被大火烧死,也被要这阵阵浓烟呛死。 二人目光一汇,纵身掠向钟楼,寒山寺巨钟乃是前前朝所铸,重愈千斤,如今钟楼着火,巨钟摇摇欲坠! 唐寅人在半空,将着火的棉被一抛,足下的谢公屐疾电一般旧飞出,嘡!的一声巨响,震人发聩。 不等巨钟荡出钟楼,唐寅猫腰而入,玉摧红抱紧了大和尚早在其中栖身,钟楼垮塌之时,巨钟正扣在数十尺外的青石地板上。 玉摧红此时才觉得,脸上,手上疼痛无比。 眉毛倒是还在,胡子只怕是早就被烧枯了。 黑暗之中,唐寅叹了口气。 玉摧红不由笑道,“莫急莫急,出去后,我定要送你一双崭新的谢公屐。” 唐寅不屑道,“屐不屐的,先行抛开一边,先想想,外面的大火还要烧多久,而我们出去时候怎么才能推得开这口钟?” 玉摧红一搭怀中老和尚的脉门,这大和尚被烟熏火灼,早己昏厥,好在他的脉息稳健,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 玉摧红叹道,“幸甚幸甚。” 唐寅冷冷道,“都是你那叫作铁无双的徒弟做下的好事!” 玉摧红诧异道,“此事与他何干?” 唐寅冷哼一声,道,“装,你继续给我往下装,装得你好象完全不认识那个掳走查战的黑衣人。” 好在巨钟之内黑暗无比,一时看不出玉摧红脸上的尴尬。 查战也不知道因何处得罪了这位瘟神,铁无双将他掳到寒山寺之后,通告太湖周围的黑道各家,今日举加查战的“剃度大会”,太湖水匪悉数参加,这才引得十五卫携带大批神机营的官军闻风而至。 这中间虽然有马班头从中斡旋。 只是这双方之间本来积怨己久,最终闹了个一发不可收拾。 第十八章 情人泪 春风小雨桃叶渡。 江南的雨犹似远盼夫君的少妇,总是期期艾艾,缠缠绵绵,欲语还休。 老张头昨夜多喝了几杯老酒,今日又要当值,所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该死的雨叹气。 等他叹到连自己的嗓子都开始生疼的时候,雨幕之中走过来一个半人! 为什么是一个半呢,一个全身黑色劲装的九尺巨汉拎着一个人,那个病兮兮的男子从巨汉肘下只露出半截身子,便只能算半个了。 在桃叶渡这条街道中的居住者非富即贵,出入自有车马接送,如铁大爷这般一身臭哄哄的回来,老张头也是第一次见识。 “这……?”老张头刚一张口,猛然看见铁无双面色不善,干脆不问了。 铁无双冷笑一声,对手中拎着的男子道,“姓查的,也让你见识见识铁大爷的豪宅。” 那病兮兮的男子自然就是查战,他一直病体缠绵,铁无双将他掳了之后,一时要杀他,一时又剃度,一时又要折返金陵,总是没有一个准信,如今能生还这繁华之地,闭目哼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识此曲时查战年少,短短这几日里死过活过又病过,他如今再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更是满怀萧索,若非强自忍住几乎落下泪来。 铁无双闻声神色黯然,将他对地上一放,沉声道:“进去吧,带你见个故人。” 查战叹了囗气,苦笑道:“你既然掳我来,便由不得本将军不进这张门的,是么?” 只是他的脚步刚跨上石阶,心中莫名的一阵刺痛,只觉得眼中一黑,差点匍匐于地。 铁无双置疑道,“你那病又要发作了么?” 查战揉揉两边的太阳穴,将铁无双伸过来搀他的胳膊一把推开,昂然道,“没有那么矫情。” 这一进院落幽静异常,小院以青石板铺地,无花草点缀,当中只摆有一石桌四石凳,而已。 这摆设有几分熟悉,查战见之反而面色沉重。 又往里进,乃是天井,踏足之地以细石铺成,青石嵌成的边角,靠墙处种着三五株芭蕉。 芭蕉衬雨秋声动,罗窗恼破鸳鸯梦。……如今只是初春! 面对此景,查战一怔,竟然想到一个人,一个他独守北地边关时依旧魂牵梦绕过的人儿。 “是她吗?”他说出这三个句时,差点用掉了自己所有的气力。 铁无双猛猛搓着自已的大手,终于恼声道,“当将军当大你的架子了,你不知道自己进去看看!” 房中有女声回答道,“是铁大哥吗,外间下着雨,赶紧进来吧。” 厅房中干净雅洁,一盏朱雀灯兀自默默燃放。灯下的几案之上,平放一张瑟。 珠帘响动之时,转入一个裹着锦袍的女子,其实她不够美了,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神情太恍惚,目光也嫌太无神了。 查战感到眼中一热,当即扭转头去,望向院中的芭蕉。 那女子刚叫出一声铁大哥,一见查战那张失神的面孔,她手中的茶碗啪!地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她痴痴道,“战郎!” 查战只是定在原处,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他还能做什么? 他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时,勉强笑道,“大嫂!”眼泪竟不自主的淌了下来。 若无亲身体会,谁又知道,这一声“大嫂”唤出来,该有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铁无双刚要回避后面发生的亲热场面,猛然醒悟道,“你在管依依叫嫂子?” 查战怆然一笑。 三年之间中,他也曾派亲信下江南寻过两次柳依依,只是当年爱巢仍在,却早己易主,至于前任屋主柳依依,对方也不能给出甚么具体去向。 铁无双一拍大腿道,“你小子就以为她变心了吗?” 柳依依脸色发青,恨声道,“只怕……他如今还以为,我是铁大哥偷偷包养在金陵的妾侍!” 铁无双挠头苦笑,道,“姓查的,你能不能减少点想象力,铁大爷与依依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天人可鉴!” 查战冷叱一声,道,“咱们相处这么多日子,还未请教过大名,你就是东海铁无双吧?” 铁无双昂然道,“当然!” 查战冷声道,“你以抢海匪资财起家,老天爷也不敢做你这等人的鉴证。” 铁无双用双手一拿他的领子,恶声道,“铁大爷发誓你也不信?” 查战在他手中,懒作任何抵抗,道,“自始至终,你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查某也不曾信过。” 柳依依呆呆地站起原地,她将与战郎重逢的场面幻想过一千遍一万遍,却没有一遍是如今这般情形! 案上有壶,壶中有酒,二人争执之时,她苦笑着倒上一杯酒,慢慢走到二人身前。 铁无双见了,赶忙将查战放开。 柳依依再看查战时,双目含泪,双手将酒杯一敬。 查战却是冷哼一声,偏转头去。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柳依依芳唇一咬,将杯中酒泼在地上,用尽最后的气力道,“你……走吧!” 所以铁无双陪着查战马不停蹄地滚出了桃叶渡,又滚进了华清池。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秦淮河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铁大爷泡香汤,自然又与众人,顶级的汤池只有一口,布置在秦淮河边的室外,伙计们摆放好果盘和红葡萄酒之后小心退了出去。 泡在热中的铁无双一手持夜光杯,一边喃喃自语,道,“你想离开,也不一定要伤她的心。” 查战随口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铁无双恼道,“老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铁大爷?” 查战眼睛也是闭着的,淡然一笑道,“你关心依依时候的样子,瞎子都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铁无双怒道,“老子怎么了?!” 查战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喜欢一个人,从来是不会错的。” 铁无双闻声偷偷一笑,忽然眼珠一转,道,“那你呢?!” 查战依然不舍得睁开眼睛,幽幽道,“我身为大明军人,心有家国天下,岂能把这有限的精力,浪费在那无谓的儿女情长之上!” 铁无双呸了一声,道,“装得跟不食人间香火一样,早知道,把你小子给提前剃度了!” 查战笑道,“可惜你精心筹备的那一场剃度大会了。” 他仰头望天时,天上连星光都没有了,“爱过了,不爱了。”他声音那么小,好象这句话是和自己说的。 第十九章 逍遥池 这口汤池叫作“逍遥池”,价钱本来就不便宜,但是这样风雨天气之中,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洗澡,果然别有一种情调。 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铁无双只要是有时间,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铁大爷有的是银子,喜欢玩的当然就是专享,简单讲:就是这口汤池是他带着查战二人享用的,他正泡得惬意,忽然听见外间吵吵闹闹。 铁大爷不由得面上变色,吩咐道,“伙计?” 搓澡的伙计推门而入,谄媚道,“铁大爷……” 铁无双脸色一扳,道,“本大爷现在这里安逸着,至于外面那什么阿猫阿狗的,早早把他们打发了,让他们消停会儿。” 伙计赔笑道,“在这享受的,那都是我的爷儿,小的实在是开罪不起。” 铁无双不屑道,“这孙子大吵大闹的,莫非准备着抢本大爷的汤池?” 只听外间吵道,“老夫辛苦来迟,这小破地方还敢不让人进了。” 外面越吵越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这地方是贵宾单间,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拍”的一声,这掌柜子显见是被人重重的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一队人来。 赫然竟是十五卫和一群佩短统的神机营官兵。 铁无双与查战对望一眼,心说:“这帮家伙来得真会挑时候。” 十五卫上前道,“恭喜少将军,贺喜少将军。” 查战冷笑道:“这哪里来的喜事?” 铁无双只是冷冷看他。 十五卫道,“二位运筹帷幄,十五卫终于不辱使命。” 铁无双眉头一拧,忽然道:“你说的是什么使命?” 十五卫笑道,“大家齐心合力,全歼太湖水匪这件事呀,你忘记了吗?” 铁无双悠然道,“我太湖上的兄弟们同声义气,又是你这种人可以欺负的吗?” 十五卫不急不恼,继续笑道,“他们武功虽好,毕竟只是凡人,神机营的火器一旦开动,他们……。” 铁无双道,“他们怎么了?” 十五卫“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一样东西,抛入汤池边,众人的眼力都不差,还不等那物件立稳,便已看出,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姓十五的,你出手真是不小。”铁无双一边说话右手一边偷偷摸向腰后。 关于死人,查战已经见识太多,只是将人头送进浴池的,他倒也是头一次见识了。 铁无双摸了几摸,才猛然想起,自己泡澡之时,早己脱了个干干净净,莫说是护身武器:量天尺,现在的他连底裤也没有穿!一旦如此盲目的开打,只怕会输得非常难看。 铁无双冷笑道,“不知道这是何人的头颅?” 十五卫道,“仔细看看,人家可是太湖水贼的匪首呀,你这么快就不认得了吗?” 二人目光一汇,只差没有擦出火星来! 查战一见场面尴尬,悠然道,“老管家,死者也有尊严的,既算是你割下了对方的头颅,也不用这般拎着来由卖弄吧?” 十五卫赔笑道,“老奴在外风闻,听说是少将军您出了点意外,好象是被什么鼠辈挟持了,此事当真?” 查战抢过一只夜光杯,将杯中葡萄酒一摇,道,“流言止于智者。” 十五卫见他竟然主动为铁无双开脱,不知用意何在,慢吞吞的道,“老奴正在上书,此番是为铁大先生请了这头功。” 这句话说出时,铁无双登时脸上变色。 十五笑道,“在铁大先生召集之下,太湖上的水贼们齐聚寒山寺……” 查战看铁无双的脸色越来越差,上前笑道,“太湖上的兄弟们武功不差,又讲义气,怎么会折损在你的手上?” 瞪了一眼铁无双,十五卫更得意了,笑着道,“神机营只有火器好,那群家伙做水贼做久了,还敢对着枪口上冲,真是没有脑子!” 铁无双沉着脸,显然在构思怎么样对付这人才好。 十五卫又瞥了一眼铁无双,忍不住笑道,“中间还发生了一点小小意外。” 铁无双“哼”了一声,大声道,“有甚么屁话,还请一次说完!” 十五卫抚掌本来是埋头一笑,抬头时他却换成了一张苦瓜脸,道,“也是天妒英才呀……” 铁无双冷冷哼了一声。 十五卫道,“老奴在剿灭水匪之前,为了防止误伤无辜,本来提前清了场的。” 查战点一点头。 十五卫道,“偏生有人不领老夫的这一番好意。” 铁无双瞪眼道,“你说什么?” 十五卫笑道,“水匪们抵挡不住神机营的攻势,只好退入寒山寺,内忧外迫之下,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竟然是烧寺自焚。” 铁无双知道这老鬼是正话反说,他的脸都快要被偷偷气绿了。 十五卫右手一摸左腕,轻轻伸手一拉,只听“呛”的一声,他手里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软剑。 这剑刚中带柔,柔中带软,剑法上若没有很深造诣,要想使这种剑并不容易。 浴池里的查战赶紧轻轻一拍铁无双的肩膀。 铁无双不单是空着手,如今还光着身子,只叹现在不是打架的好时候。 十五卫眯眼盯住铁无双,道,“这事还真是要怪我,场外清理得不够彻底,以至于,你师父盲目地冲入火场时,没能拉住他……” 铁无双一惊,道,“我师父怎么啦?” 十五卫强自忍住笑意,拿出一张帕子半真不假地拭一拭自己眼角,这才道,“人有情而大火无情呀,可怜玉摧红一代英才,终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铁无双忍无可忍,将毛巾对腰下一裹,他一拳打向十五卫的鼻梁,喝道,“我要你这老东西陪葬!” 十五卫脚尖点地,一闪身就跃上了浴池的边缘,反手一剑,向着铁无双的手腕削了过去。 这一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铁无双的身形忽然定住,原来是被查战的一只手紧紧拉住。 查战将脸一拉,对十五卫道,“我们泡澡的时候,你赶过来,莫非就是为了在此杀人?” 十五卫脸色一肃,道,“少将军,你被这大贼胁持,肯定是受尽了苦楚,老奴现在就是来救你的。” 铁无双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厉声道,“姓十五的老东西,你若是男人,就先等铁大爷穿上了裤子,抄上家伙之后,大家拼个你死我活!” 十五卫叹了口气,道,“我会答应才怪,听说过……“趁你病要你命”这句话吗?” 铁无双如今咬着牙,像是已经气得发抖,他反而沉默了。 十五卫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却对查战道,“少将军若是把这种货当作了朋友,你还是赶紧替他准备后事吧!” 第二十章 风寒症 为了国之安危,神机营制造或仿造大量攻击性火器,为了保守重大机密,所以他们行事往往神秘而霸道,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所以很少有人敢于擅自闯入神机营控制的区域。 如今的逍遥池己经被神机营全面控制,十五卫盯着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澡巾的铁无双的时候,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软剑,眼神之中早有了老猫盘鼠的玩味意思。 偏偏此时,有人闯进了逍遥池,而且是边走边唱,“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板凳爬上墙,石头滚上坡……” 云蒸雾蔚之中,先冒出一张白胖的笑脸,他小心擦拭一下镜片,这才寻觅到十五卫的面前,吃吃笑道,“老管家。” 十五卫看了祝枝山一眼,冷冷道,“给姑爷请安。” “平时不做亏心事,泡次澡堂子也不用带这么多保镖吧。”祝枝山边走边道,“我又不是找你。” 他随身挎了个包裹,自行走到铁无双的面前,打开包裹时,十五卫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祝枝山的包裹中是一条裤子外加一支火铳。 “听说这里要打架,祝某特意赶来看看热闹。”祝枝山笑道。 这只火铳前端佩有刺刀,枪身又铸有精美的花纹,乃是岳戴梓大人日常的防身之物。 十五卫岔然道,“姑爷这是何意?” “两个大男子之间决斗,讲究公平公正公开,我看他实在可怜,所以特地来施舍点遮羞物给他!”祝枝山得意道。 “铁老爷……怎么可怜了?”铁无双怒道。 “光屁股还要挨打……”祝枝山再看铁无双时,满脸的嫌弃表情,道,“快把裤子先穿上吧,不要在老管家面前失礼。” 借铁无双穿裤子的空档,祝枝山小心叮嘱道,“短铳中添充了弹药,非万不得己,不要扣动扳机。” 十五卫恨到牙痒,却又拿这位祝姑爷无可奈何。 祝枝山找一明亮处坐了,道,“天也黑了,二位那就……开打吧。” 铁无双手中的短铳近身可以拼刺,远处又可以射击钢丸,见姑爷祝枝山如此公然偏袒对方,十五卫不免有些气馁,他瞪了铁无双一眼,道,“算你有些胆量,竟敢与岳家生事,你就小心好了,岳家人迟早也要让你祸延三代!” 他狠狠说罢,转头对身周的神机营军士们道,“走!咱们回去!” 他足尖一点,拔身出了大门,话声来自数丈开外。 汤池之外,如今下起了雨,几盏石灯,散落在几尺之外的草地上,只是灯光昏黄。 “为什么要救我?”铁无双有些迟疑地问道。 “师父大哥早前就曾叮嘱过,十五卫与你见了面,必有一场恶斗,而我就应该适时出现,扮演一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祝枝山长叹一声道。 铁无双此时只能叹十五卫的心思缜密,一个人泡在汤池之中的时候,不便于携带武器,精神却又最容易懈怠。刚才若不是祝枝山赶到及时,就不知在十五卫的剑下,自己如今是死是活了。 “师父大哥?”查战狐疑问道。 “就是在湖上孤岛之上,眼巴巴看你被他(铁无双)掳走,却不当场施救的那个小胡子。”祝枝山吃吃变道。 查战闻声,脸色微微一变,这位“师父大哥”,表面上一副生性淡泊的样子,每每置身事外,他……却将铁无双受袭之时肯定是光着屁股都能提前算出来。 这个人的心思……岂不是太可怕了。 ………… 一件破棉被挂在门后面,门缝里不断地往里面漏着雨水,水一直流,流到竹床的床脚下。 唐寅此刻就睡在这张床上,湿透了的衣服已被脱去了,身上虽已盖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还是冷得直发抖。 玉摧红己经不在屋里,唐寅用尽了平生力气,才挣扎着下了床,他紧紧裹着棉被,这棉被其实又冷又硬。 他一步一挨,挨到窗口,这房间实在简陋,窗子是用木板钉成的,他从木板缝里望出去,风雨之中,窗外一片漆黑。 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摇曳,仿佛鬼哭。 唐寅打了个寒噤,暗问自己道,“这究竟是什么鸟地方?” 雨中一点孤灯,自树影之下飘了过去。狐火? 唐寅知道自己中了严重的风寒,现在腿有些发软了,他的身子倚在窗棂上,无边的黑暗中,竟传来一缕缥缈的歌声。 “千秋雪沃野,万里游子狂,天龙鳞甲乱,卷玉归江南……” 狐火与歌声越来越近了,一条蒙胧的白影,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气死风灯,自风雨中飘了过来。 玉摧红手中的伞其实己经破了几个洞,所以他全身上下只剩下头发和脸是干的,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 “唐大才子醒了?”玉摧红边收伞边笑道。 唐寅却在盯着他靴子上的新泥。 “老和尚要送去其它寺庙修养,寺门口的尸体也实在太多。”玉摧红黯然道,一个人去埋葬那么多人的尸首,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玉摧红斜瞥一眼唐寅,随口道,“寒山寺己经彻底的消失了!” 唐寅脸色一惨,道,“就没有一样东西剩下吗?” 玉摧红淡淡道,“除了那口巨钟之外,就只剩下你,我,还有老和尚,见证了寒山寺又一次被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唐寅将牙关一咬,撕下一截下摆,在破旧的案子摊平,以指尖之血疾书道。 “木铎徇于道路,周官所以警其顽愚;铜钟司其晨昏,释氏所以觉夫灵性。解魔王之战斗,上振天宫;缓众生之悲酸,下闻地狱。所以提婆尊者现神通而外道无言,本寂禅师悟真筌而古德赞颂。实名法器,厥号大音。本寺额号寒山,建始普明。殿宇粗备,铜钟未成。月落乌啼,负张继枫桥之句;雷霆鼓击,愧李白化城之铭。今将鼓洪炉以液精金,范土泥而铸大乐。举兹盛事,用叩高贤。增壮山门,惟祈乐施。启千门之晓,潜蜇皆兴;夙万户之昏,鱼龙尽息。庄严佛土,利益人天。慧日增明,福田不薄。以兹疏告,仰冀垂明。” 玉摧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扑朔,应该是悲愤到了极点,所以并不上前打扰。 “偈曰:“姑苏城外古禅房,拟铸铜钟告四方。试看脱胎成器后,一声敲下满天霜。”” 唐寅写到此处,只觉得气力全无,连退几步坐回到竹床之上。 “我昏迷了几天?”唐寅道。 “两夜三天。”玉摧红道。 “我们现在哪里?”唐寅又问道。 “深山之中,与寒山寺遗址之间有三五里的距离。”玉摧红道。 “寒山寺始终要重建的,而我……却已经饿得前心贴上了后背。”唐寅苦笑道。 第二十一章 野鸡汤 唐寅说得其实并不夸张,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在三天之内一直水米未进,情况就真的很糟糕了。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顺着咽喉里流下去,唐寅那因为饥饿而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开来。 “是鸡汤。”玉摧红道。 玉摧红昨天在山里打了一只山鸡,本来炖得烂熟,因为唐寅一直没醒来……所以等到了现在。 唐寅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有了缺口的陶碗,现在装满了浓浓的鸡汤,里面还有一只肥白的大鸡腿! 看见他睁开眼来,玉摧红的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炖鸡的时候,正好看见边上有一株野生的山胡椒,顺便就加进去了,看样子,对你这风寒果然有点效果。” 唐寅想继续板着脸,可是人家将一碗浓浓的鸡汤送到他的嘴边,越来刺激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他实在不能再扮矜持了。 玉摧红笑道,“那边还炖了半锅山药,慢慢吃,吃饱了病才会好得快。” 这只是守林人的小木屋,房子己经相当破旧,好在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 唐寅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然灿烂,玉摧红的眼睛却有些黯淡了。 他是不是想起了两年以前,那些在海岛上捱生的孤独日子? 那些日子里面,有大海,有蓝天,还有朗姆美酒和自制的烤鱼。玉摧红不是一个爱多话的人,但是在几天或几个月的时间,他除了大海不能找到任何人说上一句话,因为孤岛上没有其它人,当时,玉摧红甚至以为,自己失去了人类特有的语言功能。 过了很久,玉摧红终于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还是要照顾别人,只要有人能陪在你身边,和你说说话,原来都是……这么的好。” 有些记忆是痛苦和不堪的,玉摧红现在只能用一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唐寅的眼角有点湿了,他知道,一个人只有经常与另一个人会心地交流,才会让自己觉得不再寂寞和孤独。 唐寅忽然问道,“你要在查战的身上刺探出什么?” 玉摧红一怔,然后笑了,道,“你没有感觉刻我的好奇心很重吗,我只想看一下他的秘密。” 唐寅切了一声,道,“这可不是一个好毛病,你要知道,太过好奇是会害死猫的!” 唐寅又道,“所以你暗中作庄,支使铁无双先掳走了查战。” 玉摧红摇头笑道,“铁无双掳走查战,却是为了一个女子……你听说过,霍小玉与李益的故事吗?” 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记载了李益负心薄幸,辜负妓女霍小玉的故事。是唐传奇的名篇。唐寅当然也不会感觉陌生。 本以为是一段传奇结果忽然变得如此老套,唐寅没兴趣问下去了,他多少有些失望。 其实铁无双大可以继续掳着查战逃逸,而大家也可以继续衔尾追击,终有一日,都倦了的时候,铁无双仍会把查战平平安安的送回到柳依依的身边。 这,本来就象是一场游戏! 谁知十五卫在其中节外生枝,借机屠戮太湖上水匪之外,还一把火烧毁了寒山寺。 所以铁无双这次的祸又闯大了,他这般一顿折腾下来,不但欠下姑苏人一座寒山寺,而且欠下了太湖兄弟们几十上百条的人命! 唐寅受了不该受的委屈和苦楚,所以他的心本来就比常人的坚硬,他不由冷笑道,“有什么欠与不欠的,从走黑道那天起,他们就己经知道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玉摧红点头道,“不过,我们这一次之后,确实要记得帮老和尚重建寒山寺。” 唐寅白眼一翻道,“是你……而不是我们!” 玉摧红哦了一声。 唐寅冷笑道,“因为争夺赵氏船厂的股权一事,十五卫对你师徒二人早己经动了杀机……如果当时,他知道我在寒山寺中,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却不敢放这把火的!” 玉摧红道,“就只是为了求取你一幅春图吗?” 唐寅点头道,“然也。” 玉摧红有些迟疑道,“你贵为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本来就是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用心做,哪一件作品不能流传百世,为什么……” 唐寅笑接口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追求低俗,天天去折磨什么春艳之图。” 玉摧红只是淡淡一笑。 唐寅将身子坐正,沉声道,“自弊案之后,唐某父母双亡,因此家道中落,偏生我又不懂经营之术,可以说是三餐不继。”回忆当初的窘困情形,他不免也是唏嘘不已。 玉摧红沉默地点了点了头,一个人若是伤心到了极处,自然做事就变得不会正常。 唐寅道,“我正百无聊赖之时,就有个书商找上了门。” 玉摧红闻声眼中一亮,道,“与你约稿吗?” 唐寅摇头笑道,“书文早己写好,只要再配上插图而己,唐某偷看几眼,果然深切人情事务,无如此书,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 玉摧红道,“《金瓶梅》中插图是你做的?” 唐寅点头道,“唐某开始也是诸多顾忌,可是那书商反复劝说……而且他预付的画筹被我用来买下了桃花庵。退又退不得,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光是一册书的插图酬劳,便可以让唐寅买下一座桃花庵,可见这书商出手实在大方,这实在是个让人拒绝不了的诱惑。 后来,《金瓶梅》果然大卖,一时洛阳纸贵,书友们按图索骥,终于探听到其中的香艳配图全部出自唐寅之手,自此,为了求取唐寅的亲笔春图,大家踏破了桃花庵的门槛。 唐寅叹道,“于是乎,是于乎,唐寅为了那些黄白之物,在绘制春图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玉摧红反而无语了。一切,都只是为了生活。 归鸦回巢之后,夜色中的森林很快变得黑暗而幽静.风中的花草香气仿佛比黄昏前还要浓郁。 几十颗淡淡的星星刚刚升起来,却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唐寅就这样茫然的看着天际,喃喃自语道,“没有低俗的受众,哪会有低俗的画师?” 玉摧红笑了,“如果你现在有了力气,我想带你马上离开。” 唐寅看他一眼。 玉摧红道,“作为当世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我们应该是坐在秦淮河上的红船上喝花酒,而不是两个大男人坐在这里扯闲淡。” 一听“红船”二字,唐寅首先想到打砸他桃花庵的那群愤怒的歌女,再想想她们的凶悍所为,他不禁打起了冷战。 玉摧红一挎他的肩膀,笑道,“现在肉也吃饱了,酒却在几天中没有见过一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真是呆腻了。” 第二十二章 杀心起 十年浪迹八千里,一日思君十二时。 边关将领的职业特殊性,决定了查战有太多的秘密不能与人分享,所以他既算是一直深爱着柳依依,面对那女子心碎之后“覆水难收”的诀绝,心再痛,他当时还是一直沉默着。 人,压抑久了,总要有一处宣泄的出口。 所以,到了此时,既算那要命的痒症时时都可能发作,查战需要喝酒,需要一碗接着一碗地倒下去,他今天只想醉。 所以铁无双的杯子稍微端慢了一点,他上去当胸就是两拳。 铁无双也是个爆性子,吼道,“你小子翻天了……” 祝枝山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哀求道,“他心情不好。” 铁无双怒道,“本大爷心里还不舒服呢!” 祝枝山知道他是在挂念玉摧红的安危,慢声细语道,“玉摧红己经是阎王都不待见的角色,再加上一个比猴子还要精的唐寅……他们又能出多大事。” 铁无双心说也是,仍然抱怨道,“他敢打本大爷。” 祝枝山笑道,“你若是要打回来才觉得心里舒服,就……打我吧。” 铁无双再疯狂也不至于连扯架的也一起打,他握紧拳头举起,又黯然放下,忍不住仍然呸了一口。 就喝了这么一点点酒,原来那个温润如玉的查少将军去哪里了? 祝枝山吃吃笑道,“这几天,你也把他折磨够了,就当给他捞回点彩头儿……” “旧梦温来都是酒,此情深处便成诗……”查战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先烂泥一般地滑到桌子底下。 …………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桃叶渡始终是平静的,从查战离开的那一刻起,柳依依就痴痴的坐在瑟旁。 琴己逝,瑟何依? 柳依依痴痴的坐着,不管时光的流逝。 黑沉沉的长空压得心头有一种窒息气闷的感觉,细雨微风之中,窗外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桃叶,飞蛾一般的辗转,最终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她略一错愕,拾起这片桃叶,痴痴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有些咸涩的味道。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阵不徐不急的敲门声。 敲门声刚响起,人己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一群人。 一个年近七旬的胖子走在最前面,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厅院中的布置。 带这么多人出行,有些话本不需要他亲自去说的。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轻飘飘地飘过墙来,他的身法简直比春风还要轻盈,他笑道,“老夫十五卫,我家老爷乃是金陵商会会长。” 柳依依在金陵城中混迹多年,自然也听说过岳增这号人物,如今终于一睹真人,这岳增气色还算不错,锦袍珠冠的包装之下,让他显得至少年轻了十岁。 十五卫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我们想请你陪着走一趟。” 这么说话太不客气,实在不中听,柳依依冷冷道,“外面风大雨大,出门之事,免谈。” 十五卫有些反应了过来,笑道,“我们只是想请柳依依去伴奏而己。” 柳依依淡淡道,“你们如此反复挣腾,又是为了“花魁争艳”?” 十五卫合首笑道,“当然,柳姑娘作为金陵第一等的乐师,你的出场费向来不斐,我们也有所准备。” 他示意一声中,手端礼盒的家丁们鱼贯而入,当然又是一些绫罗绸缎,玉石珍珠。 柳依依痴痴看着那一箱子珍珠,眼中却没有半点兴奋的意思。 一整箱合浦的珍珠,个头大小齐整,映着黯黯的灯光,奶白晶莹,象谁倾城的眼泪? 十五卫却在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我们还有第二重诚意。” 柳依依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 十五卫道,“柳依依之所以心情不好,全因为少将军查战。” 柳依依心底一阵冷笑,自我解嘲道,“本姑娘的这点糟心事,难道己经登上了灵霄阁《天下英雄榜》?” 十五卫道,“非也,非也,巧合而己,柳姑娘是要他向你道歉,还是要他求着与你复合?” 柳依依不屑道,“你能吗?” 岳增大笑道,“我能!” 柳依依知道,查战大小也是一个边关将领,他虽拘泥守拙了一些,却不是随便由人摆布之人。 岳增微笑道,“少将军虽然不是随便之人,在老夫面前,他还是要给足面子的,何必说,又是你们破镜重圆这等美事。” 柳依依微微一怔,道,“你和他……?” 岳增得意道,“正准备做笔生意。” 有生意必有利益,一旦这利益有太大的诱惑,使为局中人,是龙就得老老实实地蟠着,是虎就得老老实实地蹲着。 柳依依一瞥岳增眼中的狂妄,拂袖道,“施舍过来的东西,本姑娘不稀罕!” 她说的是珍珠,还是感情? 十五卫脸色一沉,道,“姑娘这么说话,是不准备接受我们的诚意了?!” “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做?” 一个尖锐的声音猛然从芭蕉树上传了下来! 十五卫闻声一惊! 一个灰衣人不知何时己经轻飘飘地站立在芭蕉树的顶端,他其实相当年轻,却是满头华发如雪,额头三五道深深的抬头纹就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解不开的苦难和仇恨。 十五卫冷叱一声,道,“你是谁,敢坏我姑苏岳家的好事?” 白发之人苍白色的脸上全无表情,道,“掳她走,不行,如果是要杀掉她,我倒是懒得拦你!” 白发之人的话声尖锐高亢,在细风微雨之中,显得说不出的凄清诡异。 柳依依忽然很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但她抖得实在太厉害,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十五卫缓缓上前,道,“未请教,高姓大名。” 白发人盯着十五卫右手摸着左腕的动作,冷哼了一声,不答反问道,“听说你的崆峒剑法不错。” 十五卫含笑道,“稀松练过几十年。” 白发之人点头道,“那你就像寒山寺杀人时那样,如果能够再快一些,就最好了。” 十五卫心中一凛,在他火毁寒山寺的记忆中,始终搜不出这个白发之人的半点印象,他诧异道,“我为何要出剑?” 白衣人一指柳依依,淡然道,“杀了我,你不就可以安心地掳走她了!” 无声之中,十五卫解下左手铜环,口中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尽力试试。” 十五卫软剑一出,迅捷如电闪!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就听到“夺”的一声。 不等白发人返身,十五卫的剑尖已经刺入他的右边肋下的要害之内! 利刃一刺入对方的要害,十五卫当即松手,身形同时暴退,一退竟然远达三丈! 但,反而是他自己先怔住了,白衣人虽然中了致命的一剑,没有半滴鲜血流下来。 自己的胸口之上,却赫然印上了五个鲜红的爪印! 十五卫自认背后偷袭之时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却不知何时竟中了对方一招,这白发人的出招速度岂不是快如鬼魅! 十五卫惨声道,“凝血神爪!” 白发之人目光痴痴地望着远处那千椽万瓦,千家万户,眉宇间满含萧索之意。 “你己经这么老了,还这么不中用,猜一猜,我今天会不会顺手杀了你?” 此时,雨停了,日色将暮,江天辽阔。 第二十三章 黄公公 “公公,请手下留情。”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院子的门既然己经被推开,第二批来的客人便不需再拍门求见了。 推门之人黑衣黑袍,躬身行仆从之礼道,“大人请。” 一个身着青灰色儒服,戴同色四方软翅帽的中年人这才漫步而入。 他绕过岳增等一行众人,对着芭蕉树上的白发人行礼道,“应天知府燕攀龙拜见黄公公。” 岳增一个人楞在原地,有很多事情让他想不明白了。 十五卫在这位黄公公面前,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没用? 而这次救自己的,为什么偏偏是他最瞧不起的燕攀龙? 陪都南京(又称金陵,应天),经济发达,人口百万,号称四海之内第一大城市,而镇守这里的知府老爷燕攀龙,竟然在职十年还无法升迁,这便怪不得不少人瞧他不起了。 黄公公黄谦略拱一拱手,算是回礼了,冷冷道,“燕老爷,你此时赶来……有些多事了吧。” 燕攀龙道,“下官此来,本来是准备聘请柳姑娘的,不巧,竟然和大家撞上了。” 黄公公眼中寒光一闪,道,“所以……你敢阻我杀人?!” 燕攀龙迎住他的目光,淡淡一笑。 黑衣黑袍的马班头走上前,道,“门外过道之中,有两个神机营的兵士颅骨裂穿,死了有一阵子,应该又是黄公公的手笔吧?” 黄公公不屑一笑道,“你认不出他们?” 马班头反而怔住了,剿灭太湖水匪时,他也在旁观,当时身着相同服装的神机营兵士们成百上千,哪里还分得清谁又是谁! 黄公公沉声道,“剿匪之举可嘉,烧寺院便是做过了!” 马班头这才想起,这两位死去的神机营兵士与当时进寒山寺内四处倾倒火油的两个颇为面似。 燕攀龙叹道,“他们也烧了,黄公公也杀了,暂时权当两清,大家先消停一个月,如何?” 岳增一见来了帮手,当时又有了神气,冷笑道,“你杀了神机营的兵士,以为有这么简单……” 十五卫吓得脸色惨白,偷偷一把捂住岳老爷的嘴巴,他只讲出两个字,道,“东厂!” 岳增闻声早吓得腿如筛糠。 东厂直接听令于当今皇上,负责监视,侦查,镇压官吏的不法行为。即“巡查缉捕”!他们随手杀死一两个兵士又算得了甚么。 燕攀龙柔声道,“先饶了他们这一次,如何?” 黄公公冷哼道,“和风细雨,这不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燕攀龙盯住他的眼睛道,“只可惜,这一阵子死的人己经够多了,莫说,花魁争艳的大幕已经开启,金陵城中如今最紧要者:一是维稳,二是维稳,三仍是维稳呀!” 黄公公本来满身杀气,一听见花魁争艳几个字,默默叹了一声。 柳依依却在盯着他,这位黄公公年不过三旬,面有病色,头发却早己白完了,他是对往事的追忆太苦?抑或是怀念太深?这本来就最容易使人苍老。 他为什么要如此地恨我? 这世上己经没有人再牵挂我了,如果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恨我,这样苍白的人生,岂不是比死亡更加让人绝望? 柳依依再看黄公公时,欣喜中竟然满是感激,感谢这种“恨”,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所以她笑了。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灿烂的笑容,就像是干枯的桃枝上忽然绽开了一朵桃花。 人己散,连门外的血迹也被细细地冲洗干净。 岳增和十五卫得到黄公公的首肯,溜得比兔子还快,如果不是柳依大声提醒,连那一大堆价值不菲的礼盒他们也不准备要了。 众人再回头时,雨打芭蕉,上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燕知府递上“花魁夺艳大会首席乐师”的聘书时,柳依依很利索地接过去,然后正色道,“我要加银子!” 金陵城最为孤傲的柳依依,竟然也变成一个能用银子数目打动的乐师!巨大的惊喜面前,反而是燕知府先被打懵了,迭声道,“没问题……那不影响姑娘休息了,马班头,我们走!” 远处刚刚敲过三更,桃叶渡重又恢复了平静,厅院中又只剩下柳依依一个人。 屋中那盏朱雀灯,黯淡的灯光照得柳依依的脸惨白如纸。 她将沾过雨粉的衣裙换下,又在床头换上一个决明子填充的药枕就和衣躺在床上。 带着药材芬芳的枕头,使得她很快就进入了梦境中。 又是噩梦! 等她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窗外,风不止,雨己住,夜色却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毒墨。 …… 夜风凄迷。 这里,只是金陵无数小巷中的一处,漆黑的木制槽木之外,两盏雪白的气死风灯孤独地悬在冷风之中。 厅院不大,由沙和石完美分布,还未到樱花开放的季节,几棵秃秃的树更显萧瑟。 房子完全是木制的,没有雕花点辍,漆上乌黑的桐油,这样的装饰风格在金陵城中毫不出奇。 忽然出现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他脚上一双高齿木屐踩在木制长廊之上,发出清脆地声音打破夜色中的死寂。 他刚走到灯光明亮处,屋内传来一个悠扬的女声,用东瀛语道,“请进吧。” 男子应声驻足,先小心除去足上木履,露出一双雪白色的分趾袜,这才推开一扇以白色窗纸糊住的木门。 夜风拂入,舞动屋角的风铃,这风铃则用纤细柔韧的竹子编织成形,看起来非常凉爽,铃声清悦。 风铃下的女子,身穿和服,面色清丽,眉毛被描成优美的倒月芽形,只是她有半幅头发被削断了,始终挽不上去,她竟然是杜眉生,查琦桢江边受袭时主动放弃的那个“清倌”杜眉生! 进门的这位,当然就是刺杀小查得手的东瀛武士郎贺川。 郎贺川进门几步之后,双膝跪坐,背、颈部平直,躬身时双手从膝上渐渐滑下,全手掌着地,他对杜眉生行的竟然是至为崇敬的东瀛“真礼”! 郎贺川道,“江户武士郎贺川不辱使命。” 杜眉生也回了一礼,道,“他……怎样了。” 郎贺川躬身道,“小皇子昨天跟在下学习剑道时出了太多汗,因为没及时更换衣服,所以上吐下泻,其实是中了风寒。” 杜眉生淡淡嗯了一声。 郎贺川道,“在下请小皇子汤浴,大量出汗之后,请他提早休息,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那就辛苦您了!”杜眉生也行了一个真礼。 郎贺川当场回礼。 杜眉生道,“我们为了追杀鬼冢,进入大明境内己经有几年了,有什么进展?” 郎贺川道,“鬼冢实在狡猾,我与手下几年来翻遍大明的大江南北,也只得到一些影影绰绰的线索……” 杜眉生叹道,“鬼冢的手中有村正妖刀,如果正式交手,还请诸位注意自身的安全。” 郎贺川闻声面露愧色。 杜眉生宽解道,“家族走到了今天,只剩下弟弟和我两个人了,如果你们这些幸存的家臣们还有什么闪失,我怕自己真的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郎贺川道,“在下有一事不解。” 杜眉生道,“请讲。” 郎贺川道,“我们来大明一直很低调,只为了方便于追踪到刺杀大名的凶手。” 杜眉生道,“所以我这次报名花魁争艳,你有些觉得奇怪。” 郎贺川点点头。 杜眉生站起身,拨动着风铃,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帮我去问一下查琦桢大人呢?” 第二十四章 唐虎杖 虽然一夜风雨,等到玉摧红跟唐寅一同赶回金陵时,阳光已经普照大地。 他们选择的这个茶楼有些偏僻,坐在竹篱笆中的树荫下,老板看看玉摧红,然后一声不吭送上一壶碧螺春,还有两串烤羊腰子,一盘烤韭菜! 玉摧红有些不好意思,道,“上一次好容易出海回来,实在太想念这家的特色烧烤了,所以狠狠地吃了个饱。” 唐寅捂嘴窃笑道,“这玩意都是补腰肾的……大家都是男人,我懂。” 玉摧红急道,“……我只是馋这个味。” 唐寅翘着二郎腿,将头偏向一侧,懒得听他解释。 风徐徐地吹过来,带着青草的芬芳,天气不冷又不热,春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有人在注意我们。”唐寅道。 玉摧红自认五官不丑,还有些男人味,如今他又和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坐在一处,本来就应该非常吸引少女和少妇们的视线。 可他偏偏想错了,此时的茶楼中没有一个异性,狠狠盯着他们的竟然是几个男人! 迎面而来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 年纪较长的那个,手指关节变形,生有厚厚的硬茧,显见是个外家高手。 年纪较轻的一个,唇红齿白,戴紫玉金丝冠,着细缎翠红袍,袖口之上用珍珠碎钻绣了个小小九尾凤,衬着他白得晶莹的肤色,这真是一个精致的男人。 玉摧红小心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偏偏连看都懒得看玉摧红一眼。 这两个人绕过玉摧红,然后对唐寅问道,“阁下就是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先生?” 唐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那年长之人道,“听说您被聘为本届花魁争艳的评委之一。” 唐寅不动声色道,“好象有那么点消息在外风传,不过暂时本人还未收到评委玉牌。” 年轻那位道,“不知道,唐先生对首辅千金杨妙蓉怎么看?” 自“弊案”之后,唐寅对官场人物更无好感,如今一听对方报出杨首府的名头,他不由冷笑道,“杨首辅家的千金,原来没机会看,以后只怕也没胆子看了!” 年长之人掏出一个牛皮信封,甩在桌子上,笑道,“这信封中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信封,里面竟赫然夹着一叠“大通宝号”的银票,就是在北京城,“大通宝号”也算是前五家的大银庄。 唐寅转头对玉摧红挤一挤眼,反头时又是一脸不屑,道,“这些东西花花绿绿的,如草纸一般,不是你们自己印的吧?” 年轻之人笑道,“确系自家印的,此票一出示,大通宝号遍及十三省的三百六十家分号都要及时如数地兑换现银,唐先生如果一定要拿去做厕纸,只怕日后会觉得有些可惜了。” 玉摧红斜瞥此人一眼,这年轻人傲气外放,显然是人上为人习惯了。 “到底是生长在陪都这种小地方的,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年轻人将信封推到唐寅的面前,道,“现在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些银子就都是你的了!” 唐寅故意问道,“什么事?” 年长之人道,“在花魁争艳的赛事之中,为我家杨小姐多多打分。” 唐寅哦了一声,忽然道,“哪一位杨小姐?” 年轻之人冷笑道,“我们北京“大通宝号”此次全程资助杨妙蓉小姐独夺花魁,你帮不帮这个忙?” 玉摧红在一边偷偷笑了,这两个人才将视线扫过来时,他就已想到这些人是为了什么来的。 只因为此次“花魁争艳”官办,宣传力度空前,吸引了官场民间等各方面的注意力,也激发了众多少女们拼艳夺魁的激情。 首府杨廷和权倾朝野,他家的千金杨妙蓉参与此次赛事,北京“大通宝号”自然是哭着喊着也要争取当上这背后金主。 刚才说话的年轻人是“大通宝号”的少掌柜,而年长之人则是少掌柜的贴身保镖。 杨千金此次参赛,只为夺冠而来,而“大通宝号”如果能事先打动评委,当然是最粗暴也是最直接的捷径。 少掌柜已经渐渐沉不住气了,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唐寅懒懒道,“不答应。” 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受威胁,软硬不吃的人。 一时场面凝重,玉摧红却在一边发起了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男子,他身着蓝花布的苗装,中等身量,样貌清雅。 年轻的苗人大声道,“为求夺冠,行贿评委,有失公允!” 少掌柜恼道,“臭苗子,干你何事?!” 年轻的苗人道,“臭苗子姓唐。” 唐寅眼中一亮,忽然吃吃笑道,“你是川中唐门第一圣手唐虎杖?”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唐寅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兄弟你是不是也有求我?” 唐虎杖点点头,道,“先开出你的条件。” 唐寅道,“兄弟你随便用点什么毒药,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毒哑了,他们叽叽喳喳地,吵得我都没有心情喝茶了。” 唐虎杖沉声道,“在川中唐门上百种奇毒之中,哑药根本排不上号,只能算入门功夫。” 唐寅不耐烦道,“直接说,兄弟你身上带没带哑药?” 唐虎杖一边在怀中摸索,一边道,“有!唐某不才,让他们哑上十天半个月还可以,若是久了,怕伤了他们的性命。” 唐寅叹了口气,道,“毒哑一两个人,你都这么下不下决心,如果是让你去毒死人呢?” 唐虎杖道,“唐虎杖治人不杀人。” 唐寅道,“现场毒哑这两位,让我先见识见识咱们川中唐门的本事。” 唐虎杖的手慢慢从怀中掏出,对着“大通宝号”少掌柜躬身一礼,歉意道,“唐某情非得己,只好先得罪二位了。” 他身形一转,指打兰花,衣袂无风自动。 中年人一听唐虎杖报出名讳,早已心存忌惮,他便双目死死盯住唐虎杖双手的动作,如今见机不妙,左手一捂口唇,右手拉着少掌柜从竹篱笆上倒纵而遁!只是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早已霸道地钻入鼻孔之中,他再张口时,“啊”了半声,竟然再发不出一个字! 唐寅道,“你的哑药不错。” 唐虎杖笑了,道,“世间本没有毒哑人的药,只是从唐虎杖口中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 唐寅道,“刚才他发不出声,只是因为心理作用?” 唐虎杖点头道,“医者父母心,那……只是一些伤风患者用来通鼻塞的粉剂。” 众人哂然,人的思维一旦定了形就很难再转得弯来,比如唐门第一高手竟然不会(爱)下毒,又比如,人大多时候是被自己给吓死的。 第二十五章 潜规则 玉摧红走过很多地方,自然就见过很多人,他知道,人与人是完全不同的,如同大海中涟漪,每一个都不可能重样。 “唐虎杖真是个不错的人。”唐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玉摧红盯着他的眼睛有些发楞了。 这世上,有些人口蜜腹剑,有些人面热心冷,当然,也有些人古道热肠的。 唐寅无疑属于其中最诡异的一种,他与人交往,不但口才刁毒,而且目光中寒气森森,如同一只受过伤害的幼兽,时刻充满了对这个世间的敌意。 可是他自从看见唐虎杖之后,他的眼睛里,竟有了一种温暖之意。一种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同类,才能找到的温暖。 只因为大家都姓唐吗? 唐寅自语道,“他本人姓唐,为什么却替一个姓秦的妹妹去报名参加花魁争艳?” 玉摧红干咳一声。 唐寅又道,“从他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们是旧相识,他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愿意跟你打一个呢?”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可能,一个人的胡子被烧了之后,面相也会随之产生一些变化。” 如今的玉摧红,辛苦留了几个月的小胡子被烧枯了之后,只好刮了个干干净净,留下一层暗青色的胡子渣子,让人看了不适之外又觉得好笑。 唐寅吃吃笑道,“非也,非也,师父大哥无论留胡子还是剃胡子,都一样吸引女人的注意,你始终是天下大多男人的情敌。” 玉摧红觉得这句话简直没法接下去了。 唐寅道,“既然讲回到女人,就又要重提那位姓秦的妹妹,唐虎杖这次是害怕了!” 玉摧红笑道,“他会怕什么?” 唐寅振振有词道,“师父大哥肯定跟姓秦的妹妹有过一腿!” 玉摧红闻言,只差没把一口茶从嘴里喷出来。 “唐虎杖捡了双师父大人穿过的破鞋还当做宝贝,所以带着她东躲西藏惟恐避你不及,谁知道,他躲在这人口百万的金陵城中,竟然还是让你们撞见,秦妹妹只怕又要和您旧情复燃。”唐寅越讲越是激动,苍白的面容上,起了一层红晕,胸膛也开始急促而剧烈地起伏,道,“呜呼哎哉,可怜唐虎杖,又要被你们这对狗男女抛出局了。” 在江宁城的时候,自己与秦宛儿只能算是相识,至于关系,连八字都没有发生过一撇,却要被唐寅先入为主地认定为“一对狗男女”,玉摧红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低声道,“人家秦宛儿是星月教圣女,冰清玉洁,你莫要信口雌黄,污了女儿家的名声。” 唐寅道,“西域女子本来比中土开放,一旦她真的动了情,可以直接扑上来,先玷污了师父大哥的清白再说。” 玉摧红懒得与他斗嘴,叹道,“对,对,暂时只保留在精神层面,精神层面。” “所以你们还是一对狗男女!”唐寅眼珠一转,小声道,“师父大哥现在要求我合作了。” 玉摧红道,“求你作甚?” 唐寅挤眉笑道,“女人参赛,哪一个不是奔着夺冠而来,本届评委只有区区六人,你我如果暗中合手,这两票可以将秦圣女轻松推入八强。” 玉摧红叹道,“秦宛儿又不丑,她为什么不凭自身的实力去抢这个奖项呢?” 唐寅道,“此举若成,男人必然夺获女子的芳心,……放心,我懂做的。” 玉摧红道,“如果是那样……你唐虎杖兄弟怎么办?” 人影一闪,去势如箭,唐寅这一次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茶馆本来就临河不远,趁着大家午后休憇,刮干净胡子的玉摧红负手而行,抬眼时,已经到了秦淮河边。 春草初生,野渡无人,河面上烟波荡漾,风帆点点,远处仿佛还有人在唱着渔歌。 白日的秦淮河确实与它夜间的纸醉金迷景象有着天渊之别。 玉摧红雇了一条小舟,匆匆耳语几句,舟子识途,很快追上一条画舫,因为彼此间都是熟悉的,玉摧红正好一步步缘着放下的绳梯登上画舫。 画船舷高而视野开阔,又一片不同江天。 听人有人诵诗:“ 往往花移色,交交鸟换鸣。 云将京国远,水别卫河清。 高啸迎风转,低眠看树行。 殷勤吴郡酒,还得此时情。” 回廊外,雕花栏前,祝枝山手扶栏杆,迎风而立,他扶着眼镜望着远处河岸边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所以玉摧红静静地陪着他站了许久。 祝枝山道,“今天,岳丈唤我去过他别院中的铜雀台。” 玉摧红当然知道,自从岳增讲错了某句话之后,直接引发了祝枝山的“银荒”,导致他们之间友好的翁婿关系便急转直去,祝枝山己经不那么喜欢这位岳丈大人了。 祝枝山眼中发光,道,“铜雀台上,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玉摧红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以祝枝山的色心色胆,不去盯着女人看,难道会去注意一个男人吗? 祝枝山惊叹道,“媚骨,师父大哥,你知道有一种女人天生媚骨吗?你只要见了她,只觉喉头发干,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玉摧红微微一怔。 祝枝山兴奋得如同初恋中的童男子,娇笑道,“就是,既算她蒙住了头,背对着你,只要她有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你都会觉得,她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向你招手,向你微笑。” 玉摧红黯然道,“如果饿上三五七天,再看见一大盘又大又多油的蜜饯卤酱肘子,我也会觉得,它在向我招手,向我微笑。” 祝枝山气急败坏道,“师父大哥,你怎么就变得不懂了呢……?” 玉摧红点点头又认真地摇一摇头,关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他不想也不愿意去懂得太多。 祝枝山道,“我岳丈新近聘请了一位近身女侍卫。” 十五卫敢于火烧寒山寺,倚仗的不过是主家岳增的财势,这样作派便让人对岳家人更无好感,也是顾虑到岳增始终是祝枝山的老丈人,祝枝山却是个不错的朋友,玉摧红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 祝枝山道,“那女子对我岳丈百般将就,只为了要参选本次的花魁争艳。所以为帮助这女子实现梦想,岳丈先找到了我祝允明。” 大家刚才己经见识,如今走捷径必须要先打动评委,玉摧红迟疑道,“你这么去帮着岳丈去哄着别的女人开心,不怕嫂子(岳珊珊)知道了,会大发雌威?” 祝枝山昂首道,“孝顺的儿女都知道兼顾老人家的精神生活的,俺岳丈与鱼婵姫只算一段露水姻缘,又不会娶进门,怕什么。” 玉摧红偷偷一惊,道,“鱼什么?” “那女子高鼻蓝眼,混血气质,鱼婵姬呀。”祝枝山耐人寻味地看了玉摧红一眼,阴阴笑道,“你跟她之间,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吧?” 玉摧红白眼一翻,叹道,“只差了那么临门一脚,错过了。” 祝枝山陪着他惋惜一叹,转口道,“还好,你不是我岳丈的连襟。” 玉摧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祝枝山笑道,“既然你们之间没有了那一层特殊关系,祝允明便好办事了。” 第二十六章 你多事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漾漾的夜色中,东方又出现了曙色。曙色带给人们的,本应该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铁无双呆呆地坐在厅房中,房间早已经收拾一新,窗纸上贴着火红的“囍”字,地上铺着大红色的毡毯,床上挂着红艳艳的幔帐,连上面红底锈金凤的锦被也是崭新的。 铁无双茫然地望着这一切,眼中有一丝感伤,有一丝哀愁,还有一些凄凉。 玉摧红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门,他却在凝注着窗外无尽的夜色。 “这是我为查战和依依姑娘精心准备的新房。”铁无双自语道。 连瞎子都能看出,这是新婚之房,玉摧红不是瞎子。 “可惜,不但查战拒绝了,连依依姑娘也没进来看过一眼。”铁无双沮丧道。 玉摧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够相爱吗?”铁无双道。 一别千里之外,没有爱到深处,三年的等待怎么捱得下来?柳依依不但爱了,而且爱到了极至。 “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人最后就不能在一起呢?”铁无双自语道。 “因为你!”玉摧红脸上变得少有的严肃。 “铁大爷苦心撮合他们的好事还有错了?”铁无双大眼一瞪道。 “查战人品怎样?”玉摧红忽然问道。 铁无双掳了查战这阵子,与他日夜相处,倒也没太注意,回想查战表现出的隐忍,大度和真诚,铁无双不由一竖拇指,道,“不同于其它姓查的,他有血性,真汉子!” “他本来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大明军人。”玉摧红道。 “结婚跟军人这身份又无抵触……”铁无双道。 “想让查战这个人结婚,谁开口最顶用?”玉摧红道。 “老爵爷查钺,他爹呀。”铁无双道。 “错,因为查钺是他的主帅。”玉摧红道。 铁无双登时醒悟,军人以服从主帅命令为天职,查钺一旦发出军令,别说是查战结婚,就是让他死,他也只能无条件地服从。 “查战此番南下,本身就有他不可示人的秘密,在这整个计划中,他与柳依依的那段情,是根本不被考虑的。”玉摧红道。 “而我从中横插上这一杠,更加引起他做为军人的警觉?”铁无双道。 “所以,这场代为安排的婚礼,在你眼中是蜜糖,在一个有特殊使命的军人眼中,却是致命的毒药!”玉摧红叹道。 “所以,心生反感的他故意找茬马跟依依姑娘撕破脸,让我的计划全部落空。”铁无双道。 “婚姻,本来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这一次,你确实显得太多事了。”玉摧红大不客气道。 晨风吹来的时候,灰色的晨雾刚刚自渡边的桃树林中冉冉升起。 “查战这条线,还要跟下去吗?”铁无双有些沮丧道。 “在不伤害他个人的情况下仍然要跟。”玉摧红道。 “谁……可以伤害?”铁无双道。 “岳增,十五卫,这两个人之中……随你选。”玉摧红说完,轻轻掠上围墙,空中一扭身,便象落叶一般飘飞出去。 这时,满天的星星已经消失在迷雾之中。 天亮了,灯里的油已燃尽,灯蕊的青烟就和晨雾一样冉冉上升,桃叶渡依旧一片死寂。 铁无双就这样地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眠,本就已够令人消瘦了,怎能不令人憔悴呢? 他眼角的皱纹,一夜之间仿佛又多出了些。 晨雾中的丁香看来更加冷艳,更加凄凉。 依依姑娘此时的心境是否和这丁香一样冷艳,凄凉? …… 漫漫的长夜已经过去,东方现出一轮红日,照得秦淮河上金光万道,奇丽壮观。 一个浑身雪白的胖子,尽量放松四肢,半沉半浮的随着河水漂流,若不是看见他偶尔伸头换口气,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是一只暴死的江猪。 莫非有人溺水了? 岸边停泊的一只小船见了,下速下水,利箭一般地向那人靠拢过去。 好容易凑到近前,却不见了水中人的影子,船主正在四下搜寻,一个白胖的身子从水中窜出来,窜上了小船,船主骇极大呼,就像是忽然看见鬼一样。 只穿一条短裤的胖子笑嘻嘻地戴上眼镜,夸张地拍手笑道,“早安,小张三。” 张三吃惊的看着祝枝山,连嘴唇都吓白了,道,“祝先生,这么早就起来练习晨泳?” 祝枝山摇头道,“祝某的画舫被人恶意凿沉,已经溺水而亡,我是来找替死鬼的。” 张三忍住好笑递给他一条干毛巾,道,“你这好脾气,不可能让人想杀你。” 祝枝山擦擦脸上水渍,道,“张三兄弟一语中的,被凿穿的是祝某的画舫,得罪人的却是祝某的朋友。” 祝枝山生性乐天,广结善缘,又不小气,人送雅号“秦淮河歌女之友”,大家心疼他尚且不及,谁会舍得去凿沉他的船? 张三眼珠一转,拍手笑道,“唐寅?最会得罪人的一定是他这小子。” 祝枝山诧异道,“大头儿子的名声有这么坏?” 张三看看四周无人,小声道,“ 依栏何故笑嘻嘻, 笑我寒如破布衣。 锦绣空包驴马骨, 这人骑来那人骑! 他写的这首诗,你还记得吧。” 祝枝山听得脸色一惨,道,“这诗写得太过,以后再莫提了。” 张三将嘴巴一扁,道,“姐妹们从姑苏城回来了几天,便泼口大骂了这小子几天。” 祝枝山知道,唐寅如今与歌女界结下梁子全因为十五卫从中挑拨,只是此时还不是解释的时候,叹道,“这一次,却是因为首辅之女杨千金!” 张三倒吸一口凉气,哆嗦道,“杨妙蓉?” 祝枝山道,“杨大小姐有这么可怕吗?” 张三摇头叹道,“大家都说你媳妇(岳珊珊)是母老虎,到了这位杨妙蓉面前,她顶对也只能算是一只泼辣的小野猫。” 张三也不把祝枝山当作外人,便将杨妙蓉星夜追击燕归云,为了灭杀负心燕少,直接用官船撞碎他的宝贝小船一事又重述一遍。 祝枝山闻声咋舌道,“这便怪不得了。” 张三道,“什么情况?” 祝枝山苦声道,“此次杨千金参加花魅争艳,背后的金主是北京“大通宝号”,唐寅作为六大评委之一,先被金主找到,以重金行贿,直接索取奖项。” 张三笑道,“他们这次还真是找错人了,唐寅的臭性情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他最讨厌的就是高官,巨商!” 祝枝山点头道,“大头儿子得罪完了人,又溜到我的画舫上喝酒睡大觉……” 张三道,“于是,北京“大通宝号”的一怒之下,凿穿船底,准备让江南两大才子一起去河底喂王八……!” 此计本来够毒,只是出此毒招的毕竟是北方人,他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重点,祝枝山与唐寅都是出生在江南水乡,没学会走路之前便先会游水了! 张三四处看看,道,“唐寅呢?” 小船终于靠岸。 祝枝山已累得精疲力竭,像死人一般躺在河滩上,有气无力道,“谁知道呢,张三兄弟,帮我去讨套衣衫来,老祝先遮遮羞。” 第廿七章 铜钱巷 金陵,秦淮河边依然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远离喧哗之外,铜钱巷,一个用破帐篷支起的面摊,帐篷边有一盏昏黄的汽死风灯。 夜已经很深了,雨却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这种糟糕天气,很少有人寻到这么偏僻的角落只为吃一碗面,摆摊老头有心收摊,他望望这昏黄的天,仍要准备着卖到天亮,这就是生活。 这里的酸浆面,面筋道,汤水清,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还可以赊帐。如果有一天他卖不动了,那有些老顾客岂不是很失望。 所以,只要眼睛还能睁开,既算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漫长而艰苦,他还是要卖面,他还是要熬夜。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付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卖面老头心里叹着气。 好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望着那朦胧的白色影子,卖面老头那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脸笑出了菊花,道。“小张三。” 如此半夜三更,步行走到这里吃面的也只有张三了。 来到面摊前,张三还未开口,就已看见买面老头用一种很惊讶的人情看着他。 “你又输光了?”买面老头的声音也带有惊讶。 “输了?”张三一愣,道,“我很久没有赌钱了呀!” “不是输光了,这个时候你不在被窝里睡着,跑来这里干什么?”卖面老头口是心非地道。 “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呀!”张三找了个干净位子,然后对身后人笑道,“祝先生,坐,别客气。” 这里来坐的,多为贩夫走卒类的,粗手大脚,祝枝山这种白胖的少有,他鼻子上架的眼镜也是个稀罕物。 卖面老头看他的时候,祝枝山笑着道,“在这种鸟天气里,不喝个几杯,实在对不起自己。” “老样子?”卖面老头随口对张三道。 “对的。”张三点头道。 “对的,对的。”卖面老头边切卤菜边哺哺自语道,“今天来了客人,怎么也要加上几碟菜吧,我又不收贵你的。” 他的卤菜味道真心不错,很可惜,今天新来的这位祝先生,喝酒倒是豪爽,只是根本不夹菜。 张三叫上的卤菜,全部成了点缀,拿来看的。 祝枝山是来找朋友喝酒的,家有山珍野味,他也情愿到处溜去找人一起吃喝。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里有朋友,有人的气息。 一碟豆腐干,一碟猪耳朵,一碟鸡爪子,一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五碟小菜摆在桌上,杯子两个,酒两壶。 祝枝山和张三两人面对面而坐。各人面前一个杯,一壶酒。 这种地方的酒,当然口感会比技差一些,高梁烧。 祝枝山喝得很急,所以喝得笑起来了,“ 醒时相交欢,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张三没有人家的学问大,只是对方喝了一杯,他就闷声陪着喝一杯。 祝枝山看着他喝下一杯,转头望向帐篷外,望向雨幕,吃吃笑道,“小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张三抬头,就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查战对他微微一抱拳,道,“查某打扰了。” 张三却只是含笑递给他一把凳子,道,“坐。” 卖面老头在这里卖了大半辈子,永远不会想到,今晚仅有的三个客人中,一个是江南的大才子,一个竟然是戍边的少将军! 这样有趣的三个人坐在一处,当然要每个人先闷头喝下一坛再开始说话。 喝完一坛,祝枝山的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摆了起来,他吃吃笑道,“小战,你的病……” 查战道,“药今天己经被送过来,所以……” 张三端起酒杯插口道,“半夜三更的,讲什么病呀药呀,吃药哪里有吃酒有趣?!” 查战含笑点头道,“对,在下口误,自罚三杯。” 祝枝山单指一点,摇头笑道,“这哪里是罚,明明是你馋坏了,找借口抢酒喝。” 张三也陪着不甘示弱地“自罚三杯”。 祝枝山诧异道,“小战,你如今本不应留在此地的。” 张三诧异道,“外面风大雨大,他又能去哪里?” “太湖!”祝枝山刚刚说完,忽然醉趴在桌面上。 张三看查战的时候,查战也在审视着张三,他们只能算是初识。 老人多言,是怕无语。动物出声,是怕静。好一阵尴尬的平静。 查战没话找话题,道,“小哥一定是金陵的土着?” 张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也在找唐寅?” 查战心底一惊,面不改色道,“此事从何说起?” 张三笑道,“祝允明广结善缘,人赞他草绳子朋友遍天下,其实,他认定的真心朋友只有一个!” 查战迟疑道,“唐寅?!” 张三点点头。 人,一辈子不短又不长,无论是多么风光过,还是多么落魄过,到头来,有一个朋友真心待你,足矣。 查战心头冒过一丝酸楚。 我,为什么就不是他心中那唯一的一个? 张三举杯道,“唐寅这个人脾气臭,外人有事求他,如果不是老祝从中搭句话,十有八九是不成的。” 查战笑道,“我会有何事去求着他?” 张三盯着他的脸,忽然大笑了起来,后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边喘边道,“哈哈哈哈,你,肯定也是找他求画。” 祝枝山还是静静地趴在那里,静静地醉着。 查战淡淡道,“你为什么就能认定我是找唐寅求画?!” 张三道,“直觉,你可能要用那画大有用场?” 查战冷笑道,“你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 张三点头道,“我怀疑你不是普通人?” 查战眉头一紧,冷笑,“莫非当我是神仙?” 张三笑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军人,若说错了,你可以把张三的脑袋现在砍下来当板凳坐!” 查战现在不想砍下哪一个人的脑袋,更不愿意坐那么血淋淋的凳子,迟疑道,“还有什么?!” 张三抓抓头,道,“如果我是你,就不坐下来浪费时间了。” 查战道,“为什么?” 张三盯着杯子,杯子里己经没有酒了,他缓缓道,“唐寅通过灵霄阁通告江南:明天举行“金盆洗脚”大会。” 只听说,江湖人为了退隐,会遍请各派高手观礼,举办“金盆洗手”大会,一旦仪式完毕,过往恩怨一概勾销。 查战道,“唐寅这“金盆洗脚”,闹的又是哪一出?” 张三苦笑道,“盆是唐寅的盆,脚是他自己的脚,我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虫,又怎么会晓得他心中的鬼伎俩。” 查战的心中忽然闪过不祥预感。 此时,雨越下越大,劲风吹得帐篷上噼啪作响,与淅淅的雨声错扰其间。 夜更深了。 第二十八章 温酒事 南国的雨,一旦飘下就很难停下来,春雨绵绵。 阳光难得地出现在雨幕之前。 雨中景致更显孤寂。 春雨下的江南小巷行人稀疏,如今的道口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的牌楼。 牌楼竟然是树枝搭成的,挡不住风雨,但气势却极巍然。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四个大字,“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唐寅仰面坐在绿叶牌楼之下,任冷雨打湿他的脸和他的衣襟,从某年开始,他就喜欢这样被雨水淋湿,无论是春雨还是秋雨。 也唯有在风雨之中,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份埋藏在记忆深处,埋藏在骨髓深处的痛苦。 以他这样的个性,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对于他才是永恒的,活着,本来就是一个痛苦而又逃避不了的历程。 雨中彩虹绚烂,照得天际光华旖旎。 消息昨天就己经被放出去了,可是直到现在,除了他之外,街上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雨不停,唐寅刘海上也本挽成髻的长发因为沾上太多的雨水而垂了下来,就在有些失望的时候,他忽然望见一大票人。 一大票十六七岁的少年,个个都长得高大俊俏,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肩上扛着竹竿,从长衔的尽头处施施然地走过。 唐寅知道自己还可以漂亮,却再也不可能回到二八豆蔻年华,所以他很仔细地盯着每一个少年,充满热切,更加充满了妒忌。 青春,对于中年人而言,一直是一个再也没有机会回得去的伤心字眼! 这些少年竟好像是为了唐寅而来,他们到了唐寅面前就停下,然后很快地在绿叶牌楼下将竹篷架起,盖上篷布,铺上红毯,放好桌椅,摆上酒菜。 然后在显眼处扯上绣着“金盆洗脚”四个金字的火红色条幅,这样的布置,才像一个大型盛事的现场。 等一切弄好时,一位长得较高的少年恭敬地走了过来。 “唐先生,请坐。” 唐寅接过帕子擦一擦脸上的雨水,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就坐下。 “这桌上的菜都很新鲜,加工的师父手艺也不错。”另一位少年上前恭敬对他道。 唐寅斜瞥他一眼,将各式各样的菜都浅尝了一口,冷冷道,“也是一般。” “这些酒里可能下了毒。”少年又说。 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唐寅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所以他随便拿起一瓶酒,拔开塞子就往肚里倒,倒得很快,一瓶酒就完了,然后大声地咳了起来。 身后有人叹息道,“酒是粮**华,被你这样傻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蹋了粮食。” “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龟吃大麦。”唐寅虽然咳得厉害,一旦不咳了,立刻纠正对方用得不对的字。 手持油纸伞的十五卫笑着走出,道,“原来你不愿意做王八。” “王八的头上,早已有了绿油油的草原,如果老管家愿意去吃那么大的亏呢,唐寅倒不好意思去拦着你。”唐寅冷笑道。 “好,好。”十五卫笑得更开心,道,“唐寅永远只能是唐寅。” 唐寅忽然觉得十五卫没有原来那么讨厌了,笑道,“天这么冷,我全身又被淋透了,酒如果不温着喝,实在很容易伤身。” 温酒其实非常简单,不消片刻,十五卫便将一杯温好的酒递向唐寅,道,“这时酒的温度,正好比人体内的温度差二度半。” 酒未入喉,就有一股芬芳香味扑鼻而来。 唐寅却不接杯子,冷冷道,“这种温度最适合人体。” 十五卫眼中含笑道,“这么好的酒,你为什么不喝?” 唐寅笑道,“敬酒虽然好喝,有时候,唐寅却想试试罚酒的味道。” 十五卫冷哼一声,道,“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他此时念出的是唐寅的诗:《言志》。 ‘闲来写就青山卖’,意指唐寅写这诗时原拟以卖画为生。 十五卫冷笑道,“唐先生以后是不准备再卖了吗?” 好生生的“卖画”,被他简略成歌女“出卖肉体”的一个“卖”字,如此念出来却是意味深长。 唐寅道,“所以,你们将各处入口控制住,不许观礼的人群内进。” 十五卫傲然,道,“我们也知道唐先生是牛踩不烂的硬性情,无奈之下,出此下策,这次只是想耽误你一点点的时间。” 唐寅道,“在“金盆洗脚”大典之前,老管家还要求我唐某最后一幅亲笔的春图?” 十五卫点头道,“当然,画那东西你很快的,甚至,你还可以边洗边画。” 诚然,一个人洗脚和作画之间确实没有太大的冲突。 唐寅却是捂嘴卟哧一笑。 十五卫诧异看他一眼。 唐寅笑道,“这便好似……唐寅准备着今天赎身从良的,老管家却介绍过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老嫖客。” 十五卫笑道,“很多歌女在从良之后,结了婚,生了娃,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可能她很快会学着偷人,也可能还会下海。” 唐寅点头道,““卖”,其实是一种很难彻底戒掉的习惯。” 十五卫道,“怎么说,这最后一次的筹资也是极其优厚的。” 唐寅冷笑中,眼中寒茫闪烁,道,“看来,我还应该好好感谢老管家了。” 墙外的嘈杂之声已经越来越大,突然,一群人态度强硬地拥入了少年们的分隔圈中,接着,又有一批人掠上墙头,另一批人掠上屋顶。 十五卫冷笑道,“想不到,一贯以尖酸刻薄着刻的唐先生,在金陵城中,还会有不少朋友。” 唐寅道,“这一次,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了。” 十五卫右手一摸左腕,道,“可惜,这些虽然义气为先,功夫却大多有限,他们一旦妄动,很容易成为我手下的炮灰。” 唐寅点了点头,十五卫杀人时确实足够狠辣。 十五卫道,“这附近所有人之中,以你唐寅功夫最高,可惜,今天你一没穿谢公屐,二没抓桃花扇。” 没有谢公履和桃花扇加持的唐寅简直太弱了,弱到没有谈判的本钱。 唐寅道,“所以,你还是决定对唐某来硬的了吗?” 十五卫叹道,“十五卫受主之托,忠主之事,唐突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唐寅微微一笑,双手一推,竟将面前桌子都险些推翻了,杯盘等物件,滚得狼藉一地,幸好一旁站立的少年们俱是艺业高强之士,早就及时躲开。 这样一来,四周的少年齐齐看过来,惊然动容。 十五卫正要拔剑,不由怎地,心头略一迟疑。 唐寅冷眼将他一瞥,道,“你若再不动手,我可要换一处洗脚去了。” 他身形倏然一转,转到这唐寅的左侧,右掌横刀切向对方的肩头,左掌却从右时下穿出,以食中两指,猛点对方肋下的几处要穴,他掌心内陷,却又满蓄黑沉沉的掌力。 第廿九章 祝兰英 “住手。”只闻雨幕中有一个少女清叱一声。 封路的少年们不自主地向两边一让。 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小草芽尖上滴落的声音。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袅娜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拂尘,少女们的身后一辆香车慢慢前行。 如今烟雨迷朦,少女们拂尘带风,送来了满巷的花香。 香车的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风髻露鬓的妇人,她淡扫娥眉眼含威,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一身绛紫色的锦裙之上,绣着富贵的牡丹,暖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丰腴的身段立显无疑。 她一只手遮着眼睑,似乎厌见众人,另一只手却搭在一个少女的香肩之上。 众人见了,心里微微一动,这女子好大的谱儿。 这一行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款款走入了牌楼。 十五卫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妇人却是“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是来观礼的,不是来受你这等下人盘问。” 十五卫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一边的少女们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要我家主子站在雨里淋淋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十五卫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丫鬟们。 妇人笔直走了进来,目光四下观望,忽然冷笑连连道,“穷酸,破落,毫无格局。” 少年们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十五卫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 此刻,那几位扶香车的少女,己抬着一只精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耀人眼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十五卫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那妇人左右一看,一边的丫鬟道,“坐的地方在哪里?” 十五卫此次喧宾夺主,已将前后打扫干净。 少年们见这华服妇人挑剔,特地送上一张锦榻。 哪知一见锦榻,那妇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丫鬟更是花容失色,指着十五卫的鼻子大骂,道,“这也算是坐人的用具么?” 少年们面色一沉,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带来!” 丫鬟冷冷笑道:“你以为,这就能为难得了我家主子么?” 不消片刻,少女们进退有序,在牌楼边搭起了一座帐篷,帐篷中锦帐流苏,内掩珠帘,靠窗摆着一张檀木方案,案上炉中升起一缕香烟,袅袅而散,宛如蒙古王公的居所一般。 十五卫带着这一班少年,呆在原地。 这时,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徐徐伸了出来,将纱帐拨开挂在金钩上,榻上绮罗裳枕,一个妇人斜躺其上。 她右手纤指支颐,道,“唐寅过来。” 被晾在一边的唐寅闻声,揉揉鼻子,屈身一本正经道,“小生唐寅拜见古龙兰“英皇”陛下。” 十五卫先是一惊,他只闻“英皇”祝兰英之名,不曾一睹风彩,这祝兰英叱咤金陵商界多年,“古龙兰”的气势不输于当代任何一个富商巨贾,他还以为,对方至少有四五十岁了。 祝兰英却是卟哧一笑,道,“油嘴滑舌,果然是一副讨打的相貌。” 唐寅叹道,“莫非小生又说错了。” 祝兰英一脸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了,一日为侄,终生为侄,你就陪着小允明唤我一声姑妈吧。” 前山西布政司右参政祝颢老大人,是祝枝山的亲爷爷,祝颢老大人中年得此一千金,名祝兰英,便是祝枝山的亲姑姑,其实这位姑妈的年龄与侄子祝允明相仿,唐寅与祝枝山从小便玩在一处,倚着现有的辈份,便要陪着祝枝山也叫对方一声“姑妈”。 唐寅咬咬唇,用蚊子一般的声音,低声道,“拜见姑妈。” 看着唐寅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祝兰英捂嘴笑道,“乖,赏了!” 丫鬟上前将宝箱一开,里面竟然是一只黄澄澄,金灿灿的洗脚盆! 祝兰英道,“江南第一才子发函,今日要“金盆洗脚”,也算是金陵一大盛事,不能办得太过寒酸。” 唐寅道,“我本来也筹划过,开始放烟花暖场,中间再请观礼的名家致辞。” 祝兰英道,“既然辛苦大家观礼,散会后的这顿便饭也是免不了的。” 唐寅苦脸笑道,“可惜唐某囊中羞涩,租完了场地,搭上了牌楼,就发现,现在连买铜盆的银子都没有了。” 一边的丫鬟笑道,“还是姑妈疼你,早早下单,金匠连夜赶制出这只九九足金的洗脚盆。” 唐寅忍不住顶撞道,“你姑妈……” 丫鬟们在金盆中加冷热水调好温度,又滴以花草香精。 十五卫眼巴巴地看着唐寅将双足往香汤中一探,香汤中浊浪翻滚,冒出几串可疑的白色泡沫。 唐寅半晌才回味道,“舒坦。” 被晾在一边的十五卫刚要插话,祝兰英冷声道,“唐寅的“金盆洗脚”大典己经完成,观礼的还不速速退下,难道,你还准备等着喝我贤侄的洗脚水么?” 唐寅为了“金盆洗脚”,牌楼就搭在路边几棵松树的底下。 十五卫道,“这春图……” 唐寅双脚泡在盆中,打个哈欠,道,“金盆洗脚之后,半笔也不会再画了。” 十五卫脸色一沉,右手摸向左手的铜环,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吗?” 唐寅懒得再看他,道,“没有!” 十五卫嘴角抽动,一条毒蛇般柔软的软剑从铜环中慢慢抽出。 唐寅无声地一指他的身后。 春风带雨,雨滴犹挂在松针的叶梢,树下的阴影中,早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他长身直立,青衫如墨,背后斜背着一柄形式奇怪的宽鞘巨剑。 十五卫一回头,就看见了这个戴着生铁面具的年轻人,看见这个人,十五卫不由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直冷到指尖。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乱动!”铁面人道。 “动又如何?” 十五卫口中说话,腕上软剑出鞘,寒光点点,毒蛇一般向那铁面人的胸前刺出十二剑。 那铁面人双肩微耸,不知怎地,十五卫的剑式,却全数刺了个空! 那铁面人已凭空后退一尺,避开所有的攻击,袍袖猛然一拂,十五卫只觉得一股霸道无匹的力道直捶胸腹而来! 十五卫喉头一甜,“哎哟”二字尚未出口,一段冰冷的剑锋己经架在他脖颈的动脉之上。 铁面人的声音缓慢而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听,而且都能听得很清,他一字一句道, “生命如此美好,你……想试试一剑割喉吗?” 第三十章 春宫怨 左边是墙,右面是树。 “英皇”祝兰英的香车默默离开的时候,黑夜己经慢慢来临,春风不解二月寒,无边的肃杀落寞蕴含在天地之间。 不知何处有三弦响起,铁面人茫然四顾,心头早带着无边的肃杀落寞之意。 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剑,从习剑的那一刻起,他便早已选择了孤独。 他现在并不孤独,因为还有两个人陪在身边。 祝枝山在升炭火温酒,在他心中,酒是有生命的,温酒就好像勾搭一个面冷心热的美貌歌女,要讲究时间,火候,和心情。 所以三个人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酒坛,带着比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庄重的表情。 “象十五卫这样的坏蛋,你为什么不把他一剑割了喉?”唐寅道,他终于把自己的一双臭腿从金盆中抽出来,然后认真地用汗巾擦拭了一番。 “我习剑却不是为了杀人。”铁面人道。 “铁无双算你兄弟吗?”唐寅忽然问道。 “算。”铁面人点头道。 “那他的兄弟算不算你的兄弟?”唐寅追问道。 “这……不好说了。”铁面人反而迟疑道。 “在苏州城外,十五卫不单一把火烧毁了寒山寺,还杀了不少铁无双的兄弟。”唐寅盯着铁面人的眼睛,冷笑道,“你就不准备为了给你兄弟的兄弟报仇吗?” 闻听了十五卫的恶行,铁面人的眼中几乎喷出了怒火,他仍然吐出一口长气,强作镇定道,“我非公门中人,不经断案裁决,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 酒温好了,祝枝山在每人面前倒上一杯,三人顺喉倒下,就有如一股甘泉琼汁顺喉咙缓缓流入肚子里,热力透肌肤而出,然后整个人就宛如置身于云中。果然好酒! “虽然出奇愤怒,仍不以杀止杀,论迂腐,论可爱,果然是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唐寅不由笑道。 十五卫没能争取到唐寅最后的一幅春图,肯定不会让“金盆洗脚”大会顺利地举行,所以人缘极好的祝枝山就只好找来燕归云维护现场秩序。 “没想到,身为崆峒名宿的十五卫苦练了大半生,在你的索魂剑下,竟然走不完一招。”唐寅挑指赞道。 “习剑不易,幸好他没有再出第二招。”燕归云道。 祝枝山看向二人时,眼瞳中不经意间抹上一层诧异之色。 “否则,燕少原来是不想杀十五卫的,十五卫再纠缠下去,便是自寻死路了。”唐寅叹道。 剑是万器之王,舞剑之时纵然使用再多花哨的姿势,归根结底,其实都只是“杀人技”!面对燕归云这等高手,十五卫若还是纠缠不退,只怕横尸当场的就是他了。 祝枝山嘿嘿笑道,“在硬茬子的面前,这老管家还知道夹尾巴开溜,倒也不蠢。” 唐寅冷冷道,“岳增既然知道把女儿都嫁与你这瞎子为妻,他岳家又会有几个是蠢人?!” …… 更鼓传来,已过二更。 两面的跨院都没有点灯。 没有灯,有人? 一株梧桐,孤零零地伫立在夜色之中,如今花叶落尽,窗纸上零零落落地有几根枯枝的影子。 窗子是关着的,门也关着。离开了唐寅和燕归云的祝枝山大力地推开门扇,忽然嘿嘿一笑,眼镜后透出夺目的神彩。 黑暗中,突然有个人冲出,冷道,“站在那里莫要动,否则我就宰了你。” 祝枝山居然捂着胸口笑道,“你敢杀我,难道你不想再要那个什么了吗?” 此间只有两个人,祝枝山说话仍然这般小心,“那个什么”又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视力本来非常不好,黑乎乎的环境之中让他感觉不到危险,他开心地笑了,因为,他知道笑能使自己情绪稳定。 黑暗中的人,果然沉默了下来,视枝山的笑果然给了对方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祝枝山也没有再往前走,他并不想在黑暗中稀里胡涂地摔自己一个嘴啃泥。 忽然间,灯光亮了。 一个人坐在灯光底下,灯光就照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竟然是查战! 桌上有茶而无酒,祝枝山大不客气地倒了三杯茶,喝了三杯茶。 查战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大头儿子一不入仕,二不经商,原来就是卖画换银子度日,一直销路不错,他倒也活得滋润。”祝枝山道。 查战点了点头。 “可惜,自从你出现之后,他平静的生活瞬间被打乱了。”祝枝山道。 查战不服气地冷哼一声。 “祝某知道,你此次求画却不是为了自己。”祝枝山道。 “查某龙精虎猛,暂时……还不需要春画助兴。”查战道。 “大家系出同门,不管你要拿去做什么,付重金求取唐寅亲笔真迹的春画,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祝枝山话风一转,道,“只可惜,你不该事先声明是替我岳丈求画。” 如今明白了岳家与唐寅之间解不开的怨结,查战不由谓叹一声。 “其实,这中间仍有回旋余地。”祝枝山道。 “哦?”查战道。 “祝某事后苦求唐寅,他万般无奈之下,在“金盆洗脚”的前夜,其实还是作了最后一幅春图。”祝枝山道。 查战一亮,道,“画在何处?” “这就讲到了你的另一个老友:铁无双。”祝枝山道。 “我现在就去找他!”查战道。 祝枝山却是一笑,示意查战坐下,道,“当今世上,有两种人最难对付,第一种,伪君子。” 茫茫人海,伪善君子多如过江之鲫,当面嘻笑,背后插刀,让人防不胜防。 “这话讲偏了,祝某想说的是,铁无双不是伪君子,他却是伪君子玉摧红磨炼出来的真小人。”祝枝山道。 查战心中一凛,猛然回想到,风闻应州大战之前,玉摧红和铁无双设局大同“小银钩”,与父帅查钺之间有过一段相当不愉快的交锋。 “以铁无双这种眦睚必报的性情,既然认定老爵爷当年搞了他四十万银子,他横竖便是要找机会扳回去的。”祝枝山道。 “一幅春画……他就想要索价白银四十万两?”查战一惊道。 “错,如今他开价己经开到了一百万两!”祝枝山咋舌道。 “这厮,纯属狮子大张口。”查战愤而身起道。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掳走你的那段时间,十五卫为了营救你,兵困寒山寺,于是乎,被烧毁的寺院要去重修,被杀死的太湖水匪们的遗属也要去优恤……这两笔帐,他可是都打进了春画的价格当中。”祝枝山道。 “这厮如此趁机敲诈,查某不要那春画又能怎地?”查战咬牙切齿说完,心中却是暗暗一叹。 所谓乱世藏黄金,盛世藏字画,都是收藏大家们保值的不二法门,唐寅以春画艳绝天下,本来他的画作就价格不菲,如今他张扬地举办了“金盆洗脚”大典,誓言再不作春画,于是,他的旧作变得更加奇货可居,金陵各收藏大家得此消息更加细心藏匿。 此时,查战就算愿意为求一画而支付白银百万两,只怕外界也是有价无市! “如今唐寅春画真迹已经在铁无双的手上,只是这最终的话语权由谁掌握尚未可知!”祝枝山叹道。 第三十一章 连环杀 雾朦胧,春寒料峭。 残星点点,天上还有月光,残月远在天边。 凄清月色之下,星光黯淡.一人一马披星戴月,自天边奔了过来。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自天外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 才转过那边的山角,马上人就看到了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虽然身量不同,装束却是一样,灰衣灰斗篷,蒙住的口鼻的灰布之上只剩下一双供眼睛视物的缺口。 这两个灰衣人听见马蹄声至,一右一左,避在官道两侧。 此处毕竟在陪都范围之内,官道本来还宽阔,可以容纳几对车马并排奔驰,见快马疾行,两个灰衣人当即分开,各靠一侧。 马上之人嘿嘿一声,算是与这二人打过招呼了,他将手中捏着的丝缰一放,大马直从两个灰衣人之间的空隙疾驰而过。 两个灰衣人低头敛目,没有太多反应,待到快马掠过的疾风振动他们的衣袂之时,二人猛然抬头! 斗篷之下,他们眼中寒光一闪,两个灰衣人拢在胸前的双袖霍地一分,双手自袖中穿出,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握着长剑,嗤嗤的破空声暴响,人剑齐飞,左右交剪,剪向马上之人的腰胁要害! 剑势迅捷,招式诡异之至。 马上之人早有提防,不待对方的剑风刺到,他挺得笔直的身子猛然后仰,伏倒在马背之上! 只闻哧哧的两声,锐利的剑锋当即撕裂开马上之人后背的衣衫。 若不是马上之人半身向后那一仰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对方的剑上寒气只怕先要将他背部的肌肤剪裂! “好险好险。”马背之人冷笑一笑,刹那间放马冲出丈许。 两个灰衣人一招失手,同时两个凌空翻,身法疾如鬼魅,在半空反复交错。 马上之人堪堪逃过一劫,猛然发现,官道的中央如今多了两堆枯草,他一提丝缰,跨下良驹提足跃起,却不想草堆之下有人大喝一声,几道寒光疾掠而出。 寒光过处,咔喳咔喳,健马一声悲鸣。 原来,枯草之下猛然飞出四柄巨斧,斧刃疾风过处,四只马蹄当即被砍断,飞离了马身,几股血柱从断口中喷出,在半空中洒下一篷血雨。 血色腥红,在官道上聚成几滩,银白月色之下,让人触目惊心! 马上之人滚离马鞍,自马背上飞起,那健马当时倒地,没有四蹄的一截马身在石道上浴血挣扎! 马上之人看在眼内,钢牙一咬,己将一把乌油油的铁尺从背后抄出。 只是他的身量太过高大,随后追来的两个灰衣人当场怔住了。 春风凄寒,却吹不散这熏人的血腥之气。 马上之人沉默不语,他瞳孔收缩,森冷的目光落在枯草中冲出的另外两个灰衣人的脸上。 那两个人依然是灰衣灰斗篷,以灰布遮挡面部,手中各持一柄刃口雪亮的巨斧。 人若是穿着这样一身,躲在草从之下,要被外人及时发觉并不容易,马至近前,他们飞双斧疾斩马足,如此偷袭之下,良驹亦不能幸免! 马上之人咬一咬牙,反手一尺砸在大马额顶的月芽之上,马头骨裂声与悲嘶声一同响起,又很快平静,己经如此,他也只能让这马儿少受些活罪。 至此,四个灰衣人从四个方向掠至,将马上之人围在当中。 马上之人的眼瞳闪过一抹诧异之色,朗声道,“东海铁无双不知何处得罪了各位?!” 四个灰衣人闷不作声,冷酷无情的几双眼睛里呈现出苍灰之色。他们便似乎早己将铁无双看成了死人一般。 铁无双自问这几年未造杀孽,这四个灰衣人方才那种出手,简直就是处心要置他于死地。 铁无双忍不住开声问道,“除了铁某的人头之外,你们还想要什么好处?” 四个灰衣人哼哼只有一阵冷笑。 冷笑声中,铁无双身前的两个灰衣人将左手一扬,手中一篷白烟飞向铁无双的双目。 石灰粉! 还是生石灰粉,任何人的眼中但凡只要沾上一点点,若不能及时用菜油清洗,他的眼睛当场便要被这生石灰粉灼瞎! 这种伎俩太过阴毒,实在下作! 铁无双袖风一扫,将这篷石灰粉尘扫开两侧,他面色突然又是一沉。 原来,四个灰衣人的身形在石灰粉的白烟之中同时展开,前面的两个灰衣人腰身一横,四柄巨斧脱手而出,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后面的两个灰衣人却是蝙蝠一样的掠起,凌空的两剑直取铁无双的后脑。 这四个灰衣人,四种兵器,早有默契,有先有后,两两成双,双双交剪,杀机重重。 若是被他们攻击得手,铁无双的手足头颅,便要一齐分了家! 只听金铁相撞之声不绝。 原来,铁无双人在半空中,猛然以猿臂一圈,已在这四个灰衣人递上的八种兵刃之上,各自拍下一铁尺。 四个灰衣人不退反进,攻势更加凌厉,更加狠辣,只见尖刃如山,来自四方八面,这四个人手下毫不留情,招招志在夺取铁无双的性命。 铁无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家拼死打到如今,他仍然是一头雾水,只想先问一个清楚明白。 四个灰衣人似乎没有交谈的耐性,一招紧跟一招,一招快过一招,都是有去无回的搏命路数。 “相好的,铁大爷一没睡过各位家中的妹子,二没杀过各位挚爱的爹娘,到此为止,如何?”铁无双将量天尺收在左手,一边喘息,一边环视着身周的四个灰衣人。 四个灰衣人相顾一眼,仍然不回话,一齐仰天大笑。 笑声悲激之中,四个灰衣人以巨斧快剑雷霆疾击。 笑声中竟然包含着万千情绪,四个灰衣人浑身的气力都已集中在挥出的武器之上。 铁无双不敢以量天尺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刚猛的路子,只是在空档处到处游走,避开四个灰衣人的正锋。 谁知,对方的攻势越迫越急,将他的整个身形挤压在山边石壁的狭窄空间之中。 铁无双不由闷哼一声,刚要将量天尺再度舞起时。 一个人影裹着一团乌光仿佛从天外飞来! 只见寒芒暴闪又暴分,在那闯入者的雷霆一击之下,灰衣人手中的两柄巨斧飞入半空,两支长剑脱手,插入山壁之中,竟然刺入了半尺! 第三十二章 怀璧罪 夜深沉,风无声。 铁无双虽然打斗中表现得异常骁勇凶悍,但是他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之上,所以在攻守方面,他始终有很多的缺点和漏洞,讲得难听一点,只要对手找中他一处破绽,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在此刻,四个灰衣人却象石雕一样的呆在原处。 因为大家都在抬头盯着一个人,一个手持宽剑的铁面人,他一击得手,就掠回到众人头顶那面石壁的顶端。 “燕大少,你一定要等到我身上被刺上几个透明窟窿,才肯出手吗?”铁无双一边喘息一边抱怨道。 风吹过,舞得木叶在空中辗转翻滚,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燕归云人立石上,缓缓擦拭着掌中那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朴,剑锋宽大异常,黝黑中带着惨碧色的剑身,在月光之下没有一点耀目的光芒,但是众人远在数尺之外,就已经感觉到森寒之气侵人肌肤。 燕归云以指弹剑,“锵”的一声,剑作龙吟。 “你,现在至少还没有被刺穿一个窟窿。”燕归云冷冷道,他己忘记了脚下还有一大堆武林高手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剑之道,本来就是“忘人忘我”。 不单是这些灰衣人,连铁无双也忽然发现:燕归云似乎己经完全变了。 平常持剑之时,他神情庄重稍觉冷厉,但还没有露出过令人不安的锋芒。 作为金陵第一公子,他风度翩翩,一直优雅而从容。 但是到了现在,剑在他的手中,逼人的杀气刺骨生寒,这杀气显然不是“索魂剑”发出来的。 这冷森森的杀气就是从燕归云自身激发出来的! 在这里,燕归云已不再是那个沉默得略嫌腼腆的公子哥,如今他长剑在手,天地间在此刻沉寂如死,方才的马嘶声,风鸣声,已全部停顿,除了众人的喘息声之外,四下的黑暗之中,连虫子也停止了呜咽。 在如此清冷的春天,在如此寂寞的春夜,静寂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所以,只有燕归云能够打破这尴尬的平静,他一字一顿道,“命是自已的,银子是别人的,重拾兵刃者,死!” 这四个灰衣人本来都是劫杀方面的能手,为了劫杀铁无双,他们将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只差一点点就要得手了,而且他们准备采取下一步攻势,只要铁无双还是个人,他们就有必杀之的决心。 这个不请自来的铁面人(燕归云),望都懒得望众人一眼,他凝视着掌中的剑锋,目光中竟然露出一种寂寞萧索之意。 利剑和巨斧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些灰衣人却明显迟疑了,他们看看铁无双,又看看燕归云,早被燕归云身周四溢的杀气迫得打起了冷战。灰衣人开始一步步地后退,然后抱头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铁无双这才坐倒在草堆上,道,“燕大少,你……就光说不练的吗?” 燕归云默默将剑推入鞘中,冷冷道,“你这是在求本少杀了他们吗?” 铁无双叱了一声,道,“铁大爷才不求人呢,但……燕大少至少可以教训他们一下。” 燕归云道,“他们只能算是几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铁无双诧异道,“棋子?” 燕归云道,“这些人也是为了领悬红才前来杀你的,只求夺取你身上那张唐寅的春图!” 铁无双道,“他们是十五卫派出来的杀手吗?” 燕归云叹道,“原来的幕后之人可能只有十五卫一个。” 为了替主家夺取唐寅的真迹,十五卫已经做过太多的努力,怎么燕归云却要说他是“原来的幕后之人”?原来? 燕归云叹道,“现在却可以是任何人了。” 铁无双笑道,“一下变得这么有趣了。” 燕归云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以岳增之财大气粗,自认天下间就没有他买不到的东西,他本来只是想要一幅唐寅手绘的春图,唐寅却在风头上举办“金盆洗脚”,发誓以后不再画春图了,由此,便让唐寅的画作显得更加稀缺。 己经收藏了唐寅春画的人们全部选择沉默的时候,铁无双却选在这时跳出来,承认自己有唐寅最后一幅春画,而且将市价炒高到一百万两白银! 铁无双摇头笑了,为了十万两花红,海沙帮就可以倾巢出动,去劫杀查琦桢,一百万两白银可是它的十倍,这样一笔惊人的财富面前,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了它而发狂,连亲爹亲娘都能去杀了的。 燕归云道,“你,本来就是在引火上身。” 燕归云其实很累了,这一夜,这次玉摧红只是传了个口信,燕归云就早己经替铁无双杀退了十几路埋伏。 只因为,他一直把铁无双当做朋友。 朋友,是这个世间最令人愉快的东西。友谊,更是这个世间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铁无双忽然觉得,这个世间实在太有爱了,风儿吹在身上舒适无比,连屁股底下坐着的草垛也显得格外享受。 “如果我说,那幅贵得要命的春图其实不在我身上,你信吗?”铁无双道。 “只希望他们能信。”燕归云道。 再贵的春图,燕大少也没有兴趣,所以他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但“他们”呢?为了春图为了悬红而追杀铁无双的杀手们会相信这种话吗? “估计,连我此刻说出的半个字,他们都不会相信。”铁无双无奈道,“其实,那幅画在……” 燕归云打住他的话头,忽然伸手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意思很简单,隔墙有耳,铁无双你现在已经是一屁股的麻烦了,就别再把这个天大的麻烦再株连到别人的身上! “所以,这一阵子,你会贴身保护我的安全?”铁无双盯着燕归云笑道。 “至少,是在你将那惹事的春图脱手之前。”燕归云道。 “那宝贝春图在这么反复折腾之下,只有不断升值,铁大爷为什么要将它脱手?”铁无双朗声笑道。 “脱不脱手是你的事情,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们胡闹。”燕归云道。 第三十三章 量珠聘 燕子矶上玲珑塔。 第七层。 今日天气晴好。此地属于城之郊外之上,路上行人稀少,树梢摇拽,微风飕然,果然寂静已极。 既然是天机明镜先生专用的书房,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一尘不染,两壁有芙蓉格雕的花窗,内掩水晶帘分隔,靠窗的阳光之下,摆放着一张檀木方案,案上炉中升起一缕香烟,袅袅而散。 今天,送来的菜很精致,酒也很好,因为大家都知道,天机明镜先生一向是一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 春风从江面飘到这里,变得格外的温柔。它,此时竟然拂不起一个女子蒙面的纱巾。 天机明镜先生不开口,那女子也就默默的在旁边陪着,天机明镜先生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桌上的菜没有动,酒却消耗得很快。 天机明镜先生终于抬起头,他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宛如利剪,他忽然道,“你,就是新月教圣女?” 女子浅浅一福,语音清脆,说的是一口纯粹的南京官话,道,“小女子秦宛儿拜见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正色道,“新月教教规森严,据我所知,贵族的少女在未婚之前,是不能揭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的。” 秦宛儿不让他再说下去,柔声道,“人,始终是要变通的。” 她笑了笑,虽然纱巾将她娇好的五官遮掩得严严实实,光是外露的那一双清澈的双眸,就己经笑得风情万种。 天机明镜先生脸色一肃,道,“叶儿汉国是不是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秦宛儿道,“我可以将所有的变故讲成一个故事,但,那会浪费您大量宝贵的时间。” 天机明镜先生只有摇头苦笑,道,“老教主秦慕勒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麻烦你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秦宛儿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这种险的。” 天机明镜先生悠然道,“冒什么险?“ 秦宛儿道,“如果我长得丑,您将来可能有名声败坏的危险。” 天机明镜先生眉头一皱,道,“这段时间,天下美女聚集金陵,只为了争夺“花魁争艳”的艳名,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把新月圣女都惊动了。” 秦宛儿又笑了,笑道,“先生忘记了,若生在平常人家,秦宛儿也只是少女一个。”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卯着劲,凡事一定要争出个高低上下出来,男人可以比拼财富,武功,权势等等,至于那些青春少女,就只能比拼各自的美貌了。 天机明镜先生摇摇头,又开始在喝闷酒。 秦宛儿看着他喝了几杯,忽然问道,“您是不是在想,秦宛儿为什么一定要找您做推荐人?” 天机明镜先生立刻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做了这个推荐人,我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秦宛儿轻轻咦了一声。 天机明镜先生道,“新月教崛起起于叶儿国,己有数百年的历史,其中不知耗尽了多少代的人力物力,而到了你父亲的手中,新月教简直达到了极盛!” 秦宛儿默默点点头。 天机明镜先生道,“就是因为到了极盛,要维持下去,反而变得不容易了,你做为圣女监国,现在本来应该呆在叶儿汉国的。” 秦宛儿低叹了一声。 天机明镜先生目光一凛,道,“现在,你却偏偏选择流连于大明陪都金陵,秦淮河上的花魁,呵呵,在新月圣女的眼中,应该只是一点点无谓的虚名,会值得你亲自去抛头露面吗?” 秦宛儿道,“我要争,便要争取做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够是够,但为了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是叶儿汉国最有权势的新月教办不到的事情?”天机明镜先生道,“所以我断定,圣女之所以这么样做,一定是别有所图,以您的惊人背景,所图谋的当然是一件大事。” 秦宛儿无声的看着天机明镜先生,目光忽然变得极其锐利,她轻轻将掌一拍,四个脸蒙轻纱的艳丽少女推门鱼贯而入,她们在书案前放下四个蓝布包裹,然后很快地退了出去。 秦宛儿巧手打开,布裹中堆满明珠翡翠,珊瑚玛瑙,在暖暖的阳光之下,交映出缤纷七彩,端的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天机明镜先生不由心中一动,但见得,珠宝之中,另外放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铜斛,他伸手拿起来一瞧,上面镌有几个篆体小字: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他看看那铜斛,又看看那堆珠宝,不由失笑,道,“当年,晋国人石祟,曾经用珍珠三斛买下美女绿珠为妾。后人遂称纳妾这类事为量珠之聘。这铜斛今日摆在其中,便显得颇为有趣了。” 秦宛儿初入中土,并不知道甚么“量珠聘美”的掌故,如今听了天机明镜先生如此一说,她藏在纱巾后的俏脸偷偷一红,不由低声嗔道,“这苗蛮子办事真是好没道理。” 天机明镜先生起身笑道,“圣女的诚意,本人己经心领,至于这些劳什子的彩色石头,实在不合男子穿戴,还请圣女收回。” 秦宛儿急道,“先生这是拒绝了宛儿的请求了吗?” 天机明镜先生摇头笑道,“是祸?是福?反正这副千斤重担,已推在了咱家的肩上,你,只是一个晚辈。” 秦宛儿登时醒悟,天机明镜先生与老教主秦慕勒都在各自的领域之中功成名就,也算是同一代人,秦宛儿只能算是他们的晚辈,天机明镜先生如果只为了帮忙推荐参赛这类的小事,便要问一个晚辈讨要好处,这事如果传出去了,那才是真正有辱他自已的清誉。 天机明镜先生道,“所以,你可以出去了。” 秦宛儿又是一福。 天机明镜先生道,“告诉唐虎杖那个苗蛮子,以后赛事过程中,还是让他自己来与我联络吧。男人之间直接交流比较方便。” 秦宛儿的香车之内自然装置华美,窗帘椅套,全是绝上品的贡缎,它悄悄进了太平门,只见陪都金陵,气势果真不凡,如今正值午后,街道上已是热闹非常。 过了太平门,又过莫愁湖,一路枯燥无事,秦宛儿斜倚车中略略打了个盹,醒来时,早已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屋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靠壁放的是堆列整齐的书架,一琴一几,安放得俱都恰到好处,正是富贵人家的书房,窗户向外支起,从窗口看出去,只觉林木葱郁,庭院很深,渺无人迹,偶有鸟语虫鸣,从远处传来,令人有出尘之感。 第三十四章 三家庄 天空一碧如洗,雕花窗上的九曲回栏却是鲜红的。 晓风吹过,珍珠串成的纱窗叮咚作响,风中带着嫩草的清香。 如今仍是二月。 唯有如此,天机明镜先生才可以静心的领略着这种顶级传媒总部特有的空阔和芬芳。 有人敲门。 进门的唐浩文低声禀道,“赵氏船厂以及古龙兰两家巨头的代表已经到了楼下。” 天机明镜先生只是听着,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果是琐事,就不麻烦他们上来了,让相干人等自行帮他们处理一下。” 人一旦到天机明镜先生的这个位置,很多事情己经不再需要他亲自过问了。 唐浩文道,“兹体事大,主编们不敢擅专,两家的代表此次过来,只是传个话,要求就选拔台广告位置紧急协商。” 天机明镜先生开始皱眉沉思。 这时间,一对葡国装束的青年男女推门而入。 玲珑塔的七层本来是非请勿入的,只是这两位当初为灵霄阁送财解难,灵霄阁上上下下都对他们大有好感,哪里还好意思去阻拦他们的去向。 现在的维多利亚.封铃舞仍然是古龙兰的代表,而加西亚.玉摧红却变成了赵氏船厂的独立股东,对于这样巨大的转变,唐浩文直接无语。 天机明镜先生猛然身起,上前一把就拉住了玉摧红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沉声道,“这阵子,为了一百万两的悬红,不知有多少杀手惦计着你们师徒两人的颈上人头,你竟然还有心情出来四处闲逛?” 玉摧红笑道,“我身上的麻烦还少吗?” 天机明镜先生道,“可是你的两撇小胡子呢?” 一边的封铃舞目光闪动,娇笑道,“他喝了酒,没有银子付帐,所以连胡子都被那酒吧的老板娘伊萨贝尔刮去,当粉刷子了。” 天机明镜先生板着脸道,“那小娘儿们,定是看中你的小胡子,拿去日夜擦她的脸。” 唐浩文忽然插口问道,“铁……铁大副现在近况如何?” 封铃舞那秋水如神的双眼此时一亮,道,“现在他跟燕归云在一起。” 回忆起“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中燕归云的尴尬表现,唐浩文反而为铁无双的安全担上了心。 一旦讲到燕归云,封铃舞就变得格外上心,柔声道,“燕归云这小子,其实资质非凡,便犹如利剑出鞘,自带逆天的杀气!” 天机明镜先生听到此处,嘴角竟然隐隐泛出了笑意,只是他严肃惯了,但这笑意仅宛若漫天冰雪中一丝火花而已,若是不留心的话,是绝对难以发觉的。 他道,“这酸丁一旦炸了毛,天下间,还真正没有几人可以正面触其锋芒。” 玉摧红沉声道,“现在,他已经找回自己的正常状态了!” 诚然,燕归云不喜欢杀人,但是,在应州大战中,七星堆下,他的索魂剑锋之上沾了多少鞑靼勇士的喉头热血,只怕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杀气始终是自带的。 唐浩文不由点头,这样,杀手们再想去动铁无双,在行动前便要考虑再三,以他们的实力己经抗御不了自带杀气的燕归云。 一片浮云飘来,掩住已由东方升起的太阳,于是,这玲珑塔的顶层,就变得更加幽静。 由窗格间漏下的炫彩光华,已自一起消失无踪,甚至连瞅瞅鸟语声,潺潺流水声,听来都远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所以,封铃舞忽然将小脸一肃,沉声道,“罗索完一大堆琐事,现在,我们可以转入正题了吧?”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道,“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封铃舞冷哼一声,傲然道,“这灵霄阁里,未必会有人比我的谱儿还要大?” 天机明镜先生虽然也是傲骨天生之人,但是面对这么一个刁蛮小女子,他也只能抿唇白眼望天。 “抱歉抱歉。”说话之人还在门外,但笑声已在这略显尴尬的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他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是可想而知了。 众人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是恪于各自的身份,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白胖胖的祝枝山冲进门来,不及擦额头的汗珠,先对天机明镜先生躬身敬礼,又和加西亚.玉摧红狠狠地拥抱了一下。 走到封铃舞的面前,他略一迟疑,躬身轻轻托起对方的小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口中笑道,“尊贵的维多利亚小姐,您总是这样的光彩照人。” 维多利亚.封铃舞被他哄得贝齿灿然,笑道,“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如果比拼做人做到八面玲珑,你是第一!”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道,“闲人出去,现在开会。” 唐浩文敬茶完毕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做为此次“花魅争艳”大会的指定机构,灵霄阁负责推广,造势,当然,知府大人燕攀龙也不会让他们白忙,特意将会场的广告发包权一并赐与灵霄阁。 维多利亚.封铃舞环视众人一周,道,“不知道,天机明镜先生准备如何分配此次大会过程中的广告份额?”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道,“依据往年惯例,古龙兰与赵氏船厂两家五五均分。” 封铃舞斜瞥玉摧红一眼,道,“你对这个可有意见?” 玉摧红将手一摊,笑道,“如此,便是最好了。” 封铃舞道,“往年,赵氏船厂没有拖欠广告费,往年,古兰龙也不用多支付三成的广告费。” 玉摧红道,“好在,此事己经完满解决。” 封铃舞冷哼一声,道,“赵氏船厂如今变成了加西亚自家的生意,你倒是上心得够快。” 有了一张美丽的脸,就很难再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共存。 玉摧红不愿与她做无谓的争执,只是淡淡一笑。 封铃舞看向天机明镜先生时,双颊梨涡隐现,樱唇如花朵般绽开,道,“不过,他的记性好象被狗吃掉了!” 天机明镜先生知道这丫头难缠,但是,在灵霄阁银根最为吃紧之时,确实是面前这位维多利亚.封铃舞和玉摧红从古龙兰方面争取到追加三成的广告费,才让灵霄阁度过了难关。 所以,她现在来要求增加古龙兰的广告额度,其实不无道理。 只是,全城仅有三千六百五十处在册广告墙,这次顺了古龙兰的情,难免却要拂了赵氏船厂的意。 天机明镜先生为难地看看玉摧红,道,“不知道加西亚船长的意思呢?” 玉摧红笑道,“您也知道,船厂如今己是我自家的生意了,怎么还可能将胳膊肘再向外拐呢,除了五五开,其余免谈。” 天机明镜先生看看她,又看看他,心中暗骂道,“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好的时候赛过亲兄妹,做起生意来,却是针锋相对,你们如此咄咄相逼,是准备今天就玩死老夫吗?” 祝枝山最不喜欢开会,但现在,作为“花魁争艳”大会主持人的代表,他却又偏偏坐在会场中央。 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喜欢做的事情。 “如果太烦,干脆想法子偷偷睡一觉,反正人也到了,至少可以表达出对到会者的尊重。”祝枝山觉得这样的想法不算太得罪人,可是,面对着三双逼视过来的目光,他现在怎么好意思打盹? 此时,竟然又有人推门而入。 天机明镜先生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进门的竟然是身佩应天府衙腰牌的皂衣捕快。 一直不能插话的祝枝山当即来了精神,起身笑道,“麻五哥,您这是……?” 应天府捕快麻五略拱一拱手,算是对大家致意,转身看向天机明镜先生,道,“我是来传递一个坏消息的。”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嗯了一声。 麻五道,“我家马爷让我告诉开会三家,街上铺设广告的几方已经打起来了!” 祝枝山看看玉摧红又看看封铃舞,心道,“你们在下面就已经直接开打了?” 麻五严肃道,“鉴于事态发展严重,我家马爷决定,即日起,无论是谁的广告,没有他老人家盖章审批通过,统统不准户外投放。” 祝枝山忍不住接话道,“如果有人不经审批就自己偷偷弄上一块呢?” 麻五冷冷道,“本城的治理要靠大家的鼎力合作……有顶风作对者,这便是逼着应天府衙动粗了!” 麻五说完,转身就走。 天机明镜先生起身,这次推开的是西向的雕窗,如今已是午后,春天的太阳就像是小姑娘的脸一样,终于羞答答的从云层里露出来了,暖洋洋的照在金陵长街之上。 女子及孩童们早换上了有红有绿的春天衣裳,咬着桂花糖在街上遛达着晒太阳。 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飞满在蓝天上。 风筝之下,有大片的酒肆,茶楼,当然又有刷得雪白的高大外墙,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外墙之上刷上了各式巨幅人像,有大副,有岳增,还有各式年轻的美女。 第三十五章 八卦心 西向而来的阳光如同玉屑,洒在天机明镜先生的肩膀和两鬓上,他两鬓上的白发每根都反射着光茫,幸好,阳光就代表着希望。 只因为此处最高,视野格外开阔,封铃舞手搭凉蓬,数百丈之内的金陵市井景象尽收眼底。 玉摧红本来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显得那么愉快,那么平静,封铃舞忽然冲了过来,一扯玉摧红的手,指着远处笑道,“啧啧啧,瞧见没?” 抛开生意层面上的争执,封铃舞始终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小小惊喜面前,她便巧笑嫣然,那笑容,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玉摧红静静盯着这笑容,似乎又有些痴了。 封铃舞笑道,“我是让你看着下面,瞧瞧你的老相好。” 玉摧红略略看了一眼,微微一错愕,道,“她……怎么也来了?” 封铃舞拍手笑道,“感觉够不够惊喜,够不够刺激?” 在这个说大不小的金陵,交集过的男女总有可能在某一天还会重逢。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刺激是够刺激,惊喜吗……倒很难说了。” 祝枝山本来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所以他好容易擦干净水晶镜片的汗渍,又好容易挤进了二人占据的雕窗中间。 楼下不远处有一处酒肆,酒肆外有一面刷得雪白的画壁,如今,画壁之上己经画就一名少女,她云鬓高挽,粉面桃腮,一双淡蓝色美眸之中似笑似嗔,幽幽地审视着自己的一双春葱般小手,樱桃小嘴半启,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贝齿。可见画师工笔细腻,光是给那女子画上一袭粉绿罗衫,便衬得她发如青丝,肤若莹玉。 祝枝山盯着那画壁,口中痴痴道,“你……也跟她有过一腿?” 玉摧红实在忍不了这二人的八卦之心,没好气地叹道,“勾了,没搭上。” 不成想,封铃舞和祝枝山竟同时切了一声,“面对着这么个绝物尤物,就你那德性,能忍得住不下手吗?” 玉摧红只能沉默以对了。 祝枝山突然大声道,“送十杯酒来,要最好的酒。”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对边角处一指,他的意思很简单,要喝自己去倒。 玲珑塔第七层的角落里,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子,而且全都是好酒。 最好的酒,通常也最容易令人醉。 所以祝枝山喝到第五杯,舌头变得大了,喝到第八杯,眼皮都开始耷拉了下来,口中含糊道,“不公平!” 祝枝山生性乐天,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所以现在,大家静静地看着他。 祝枝山道,“以我岳丈那等鸟人品,竟然也配拥有鱼婵姬这样的绝色的美女!” 此话一出,连天机明镜先生都开始有些错愕了,他用近乎于怜悯的目光看着玉摧红,道,“是你最先认识的鱼婵姬?” 玉摧红笑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叫他哭。 天机明镜先生又问道,“而她,现在就呆在岳增的铜雀台?” 玉摧红沉吟道,“这事,您最好还是去问问祝允明。” 谁都知道,祝枝山是岳增的东床快婿。 天机明镜先生不问祝枝山,语调更加严厉道,“你年纪轻轻的,争个女人,竟然都没有争得过岳增那么一个老鬼?”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去争。” 祝枝山慨叹道,“因为鱼婵姬太美了,美得几乎已接近每个男人心目中的梦想。” 呆在这么一堆爱好八卦的人之间,玉摧红真是哭笑不得,转口道,“要不,我们先坐下来,重新讨论一下广告份额的分配!”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祝枝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热血一下了冲上了头顶,他全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痛心道,“那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去及时把握,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他哽咽着掩面冲出门去,眨眼之间,便消失了踪迹。 …… 日薄西山,空旷辽阔的苍芎之上,只有一个黑点在盘旋。 这条青石板大街因为平时几乎从来少见人迹,今天竟然游曳出几足麻灰色的野兔。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伴地走,春天真是一个充满希望,充满爱情的季节。 这些兔子们耳鬓厮磨之时,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却不提防有三只毛色分白,黑,棕三色的雪山狮子犬在草从落叶下匍匐前进,总将它们围在圈中。 “雪盐,黑松,煞蒂。出击!”紫雀台上一声清叱。 三兽己将包围合拢,应声咆哮身起。 偏偏此时,急风骤响,一只苍鹰急飞而来,在铜雀台的上空打了个盘旋,忽然双翼一束,流星坠落一般自空中俯冲而下,以锋利的爪子从三兽的口中夺过一只兔子,再次飞起。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弄得三只雪山狮子犬抬头迷茫地望着苍天,反而沉默了。 苍鹰两只大翅一展,碧空中就只剩下一个黑点,越来越远。 此刻,林间道上居然有一顶青衣小轿出现,抬轿的两条青衣轿夫,奔跑的速度,几乎就像是两匹快马一样,抬着这顶轿子呼啸而来。 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此地禁卫森严,绝不容外人妄入一步的。 眨眼间,这顶青衣小桥就已冲上长阶,前面的轿夫膝半屈,后面的轿夫背微举,小轿仍然平稳如静水。 一百零八级石阶不多不少,在一瞬间就上去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两旁分列的神机营卫士,已将小轿包围,腰刀已将出鞘,短铳已经上膛! 寒如秋风的杀气,立刻笼罩在紫铜门和石阶前。 就在他们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围住这顶小轿的时候,居然就有这么一张白白胖胖的笑脸,从小轿的垂帘中伸了出来。 “老祝来拜会岳丈大人,难道还需要跟你们预约的吗?” 青衣小轿中的胖脸现出,神机营卫土转身奔入。 “岳丈大人,祝某想死您老人家啦。”戴了眼镜的祝枝山对空喊道。 “贤婿,贤婿,快快有请。”岳增的笑声狂放,似乎远在九天之外。 片刻之后,高宽数丈紫铜大门应声而开。 祝枝山一笑之中,岳府别院打开的不是一道门,巨门重重,一重又一重,重重次第打开,负责守卫的神机营卫士百人,人人避让两旁。 小轿径直而入,笔直地冲到铜雀台下。 第三十六章 翁婿评 如今黄昏,初春的斜阳将铜雀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门上的金环却也闪闪的发着光。 在女侍的陪伴下,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岳增。 岳增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高大的人。 因为岁月的流逝,他曾经壮美的身躯,如今己经腑肿而变形。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随意的袍子,随意地斜躺在残阳之下一张软榻之上,软榻上铺满了织锦和兽皮,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堆松散的肥肉。 可是祝枝山并没有觉得失望。 因为,岳增的眼睛里还有野兽猎食般凶狠的光芒,一旦他将身子坐正,神情间,又变出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傲。 三条雪山狮子犬头大嘴方,鬃毛深长蓬松,己经爬上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二乔此时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低低的叙说着一些有趣的事情。 岳增一双发亮的眼睛,始终只注意在祝枝山身上,道,“贤婿呀,你过来。” 在这铜雀台上,他说出的话本来就不容违反的。祝枝山却没有走过去。 就算你是尊贵的岳丈大人,祝枝山也不会习惯接受命令,他反而停了下来,远远的坐在岳父大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铜雀台的光线开始变暗,岳增的眼睛却更亮了,大声道,“贤婿,有什么好消息吗?” 祝枝山故作镇定道,“回岳丈,祝允明不辱使命。” 经过几十年经营,岳姓己经成为江南的巨富之一,虽然现在的生意重心己经从姑苏慢慢迁至金陵,岳增坚定,从长以往,岳氏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会为自己拥有这个尊贵的姓氏而骄傲。 岳增大笑道,“好,祝允明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看来我们家珊珊并没有找错人。” 祝枝山擦拭眼镜的空隙,铜雀台的所有下人,护卫,包括二乔,三兽,都轻轻地退了下去。 岳增眯眼笑道,“贤婿呀,你该把那宝贝拿出来了吧?” 祝枝山却在远眺,豪宅之外,仍有孤山,山岭落寞,那里有没有倾斜的石径,有没有泼墨般的苔痕? 多少前尘往事,终要被埋葬在苔痕之下,多少春花秋实,终要腐化作尘泥。祝枝山忽然道,“我对您很失望!” 岳增慢慢的说道,“这段时间,鱼婵姬侍候我非常尽心,所以,她参加此次“花魁争艳”,我确实投放了一笔银子。” 祝枝山微微一笑。 岳增凝视着自己手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炫目的光茫,道,“老夫如今富可敌国,花在女人身上的这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 岳增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决策而骄傲,语重心长道,“贤婿呀,你不要太过心焦,老夫名下这所有的财富,迟早要均分给你们这些后辈的。” 做为女婿的祝枝山,对这话的真实性,一直抱有置疑,只是不想破坏岳丈的尊严,所以他只是听没有回复。 岳增道,“那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在生意场上,他风格确定太过凶悍,但是在对待子女家人的方面,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祝枝山道,“鱼婵姬之美,可以倾国倾城。” 岳增大为得意。 祝枝山道,“唐寅久闻其艳名,曾发誓,要将她立为最后一幅春图的女主角。” 自己眷养的鱼姑娘,能让江南两大才子能够如此青睐,岳增闻声含笑点头。 祝枝山话风一转,道,“因为当年弊案一事,他本来准备与咱们岳家永世不通来往。” 岳增忍不住问道,“所以老夫再去求他的春画,便成了一场死局?” 祝枝山胖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中也露出了痛切之意,道,“如此美女,您本应该小心收藏,不可以轻易示人的。” 祝枝山忽然握紧双拳,恨恨道,“偏偏在他“金盆洗脚”大典之前,就因为您,提前把鱼婵姬的影像画满了金陵城,所以才引起了唐寅的垂涎,他竟然由这些外墙广告图,而开始了联想创作……” 岳增道,“唐寅最后一幅春图,画的竟真的是鱼姑娘?!” 祝枝山沉吟着,道,“铁无双已经提前出手,在第一时间内,买走了那幅春图。” 岳增小心道,“你一定看见过。” 祝枝山道,“哦,如此风口浪尖,铁无双如同惊弓之鸟,我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查出了他的下落。” 岳增恨声道,“这铁无双阴险狡诈,也不是一个什么好鸟。” 回想到,铁无双当初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阻止自己狙击赵氏船厂,怎不让岳增咬牙切齿。 现在还是二月,山坡上的桃花和杜鹃还没有开放。 远望着苍茫的远山,祝枝山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他当年看见未嫁的岳珊珊时一样,道,“铁无双本来是不愿意转让那幅春图的……” 岳增又开始担心起来,忍不住道,“连你也不卖?” 祝枝山努嘴道,“这黑大汉一旦发了驴,连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的。” 岳增紧张道,“那……后来呢?” 祝枝山得意道,“金陵黑白各道,是人,都要给祝某三分面子,我如果是一定要买,他便一定便卖的。” 岳增拍着胸口道,“所以,他最终转让给了贤婿。” 祝枝山点头时,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岳增道,“画鱼姑娘的春图,世间是不是仅此一幅,谁能判断这图是不是唐寅的真迹呢?”他忽然叹了口气,故意板起了脸,道,“贤婿还是把它还给铁无双吧,老夫情愿没听说过此图。” 岳增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自己岳丈大人的个性。 这几年,以唐寅之名义画出来的伪春图,在市面上实在太多了,而此图的标价已经高达白银一百万两,做为商场上的老狐狸,岳增怎么会不格外的小心。 天空中竟然下起了雨粉,祝枝山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胡乱参预别人的胡闹,继续做一个知足长乐的瞎子。 他陪着岳丈大人吃了一顿丰盛的便饭。 雨早已停了,铜雀台的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 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晚风新鲜而干净。 既然今天已经回不去了,祝枝山决定,学习岳丈大人,在新鲜的羊奶里泡个热水澡,然后在充满香气的屋子里,睡上一个妥妥的觉。 第三十八章 美人恩 汤桶中有新鲜而醇和的牛奶,可以滋润肌肤。 祝枝山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 在他摸到盛满红酒的夜光杯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推门的声音。 近视镜沾上了水气,变得更加模糊,他却以为自已一定是看错了,因为他看见,从门外面走进来的.竟是两个女人。 两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不但人美,风姿也妖娆,窄紧的衣衫,勾勒出她们身上动人的线条。 两个细腰长腿的女人。 她们微笑着,大大方方的推门走了进来的时候,祝枝山反而紧张了,因为她们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有一个赤裸裸的男人在澡盆里。 可是她们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却又偏偏都盯在祝枝山的脸上。 岳丈再好,也不会主动在自家的别府里让这两个少女来侍候女婿洗浴的,所以祝枝山知道,自己的脸色不但尴尬,而且肯定比猴子的屁股还要红。 忽然穿青色罗衫的女子笑道,“听说岳家的贤婿龙精虎猛,我怎么只看见一个死胖子?” 另外一个着粉色罗衫的女子笑道,“我简直只看见一堆白惨惨的肥肉。” 穿青色罗衫的女子,身材最高,腿也很长,虽然在笑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逼人的怒气,那是因嫉妒而产生的怒气。 女人一旦嫉妒起来,就会变得可怕而不可理喻。 她走过去提起了炉子上的水壶,微笑自语道,“水好像已凉了。” 一切变得有点让人吃惊,但若让祝枝山赤身的在两个女人的面前站起来,他没有这份勇气。 可是这一大壶烧得滚开的热水,若是倒在身上,任何人都会被烫成一条光猪。 正不知是该站起来的好,还是坐着不动的比较好的时候,祝枝山忽然尴尬的发现,自己就算想动,也没法子动了。 那个着粉衫,看着比较文静的女孩子,已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面对森寒的剑气,祝枝山一动也不动。 着青衫的少女已慢慢的将壶中开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漫不经心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安分些。” 祝枝山只能配合的苦笑了。 “我妹妹虽然温柔文静,但是她有点顽皮,最喜欢把滚沸的开水顺着某人的喉头倒下去。”着青衫的女子不急不慢道。 胖子其实都是怕热体质,这样,祝枝山的额头上早已冒出了一层层的汗珠。 如果这壶滚水真的倒入木盆中,坐在盆里的人有多少层皮恐怕也得被烫掉。 祝枝山忽然笑了,他居然开心地笑了。 手抄铜壶的青衫少女用一双不怒而威的媚眼瞪着他,冷冷道,“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祝枝山看来的确很开心,微笑着道,“祝某只不过觉得格外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这青衫少女的倩脸有些扭曲了。 祝枝山却还是微笑道,道,“以后,若是告诉唐寅,我洗澡的时候,岳丈家的美女二乔主动在旁边替我添水,你们说他会不会信?” 他视力再差,也早已看出她们是岳增原来最喜欢的两名侍妾:青乔和红乔。 红乔皱眉道,“听闻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寅,惊才绝艳,但是脾气很臭,他跟咱家岳爷不对付……为什么他最后的一副春图,画的却是姓鱼的那个浪蹄子?” 作为名家绘制的春图中女主角虽好,容易后患无穷,祝枝山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想着,他画的会是你们?” 两名少女狠狠瞪着他。 祝枝山又叹道,“女子温柔的时候,才会显得最美。” 所以,祝枝山昂然身起的时候,红衫少女的脸倒先红了。 她忽然转过身,将手里的铜壶放到炉子上,她整了整衣衫,将一条浴巾围在祝枝山的腰间。 红衫少女的剑也放了下去。 祝枝山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这两个强横霸道的女孩子,怎么忽然变得前倔后恭了。 青乔躬身道,“不知,祝先生手头的春图,可否让我姐妹一睹?” 祝枝山怔了一下,才苦笑道:“我倒想拒绝的,只是,还没听说过,谁能将画作带入浴桶之中。” 青乔抿嘴一笑,道,“我们姐妹找来十二位名画鉴定大师,现在他们就坐在外面。” 祝枝山又怔了怔.道:“你们的动作倒是够快。” 青乔道,“一直以来,女人的办事就要比男人更快。” 红乔嫣然道,“忽然有了鱼婵姬这样强劲的对手,女人会变得格外警惕和小心。” 祝枝山又笑了,当然还是苦笑。 红乔微笑着扁扁嘴,态度俏皮而有礼,好像已竟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红乔其实是个淳厚少女,忍不住笑道,“所以乘你洗澡的时候,我们才来抢画。” 祝枝山朗笑道,“其实以二乔的美色,你们随便什么时候来,只要不告诉我岳丈和媳妇,随便想抢我什么,我都会合作的。” 红乔眨着眼睛道,“那画作标价惊人,祝公子真的不怕我们会抢了不还的吗?” 祝枝山道,“怎么讲,在我岳丈的物业中,价值一百万的画作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你们好奇,想拿去看看,我又会有什么可以值得担心的。” 红乔也怔了怔,道,“我们这样子对你,祝先生还不生气?” 祝枝山摇头,微笑着道,“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 红乔忍不住问道,“什么恩?” 祝枝山悠然道,“祝某不通半点武功,又没有穿裤子,这次为了抢图,我泡澡的时候,你们能闯进来,下次你们泡澡的时候,我若忍不住也闯进去了,二位当然也不应该生气。” “你……想得美!”二乔的倩脸全都红了,突然抱起祝枝山所有的衣物,一起转身,抢着冲了出去。 为了添加热水方便,一般洗澡的地方都会很靠近厨房,外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修剪整齐的花树。 祝枝山这才低吟叹道,“你们抢春图,抢银票也还罢了,至少,也应该给我留下一条底裤吧。” 雨后,夜色清幽,弯弯的上弦月正挂在铜雀的背上,巨台的阴影挡住了月色,树下的阴影中,竟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二乔从浴室一齐冲出来,就看见了这个人,那人白胖而老朽,二乔看见他,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直冷到指尖。 青乔失声道,“岳老爷。” 岳增冷冷的看着她们,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把春图交出来吧。” 青乔怒道,“你一直在跟踪我们?” 岳增点头道,“因为嫉妒己经让你们癫狂。” 青乔冷笑道,“我们确实疯了,一旦这春图鉴定完毕,我们就要拿着它公示天下,让大家围观一下,姓鱼的浪蹄子在男女欢好之时的丑态。” 岳增身后的十五卫站了出来,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冷冷道,“没有家主的吩附,我本不想伤害你们,但是女人……第一应该听话,第二还是应该听话。“ 红乔历声道,“用不着你装好人。” 她看来最温柔文静,其实火气比谁都大,厉喝声中,她短剑已在手,剑光点动,如同狂风舞柳,红影翩飞,闪电下击,她连人带剑一起向着十五卫扑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妒火生 夜。夜色已浓。 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刚升起来,斜照着这个空荡荡的别院。 对方始终是主家岳增的侍妾,十五卫与她交手实在头疼,这个刁蛮女子与十五卫相处多年,当然熟知十五卫的剑技,所以她一旦敢于出手,便会比十五卫更快,更狠! 在仓促应战之中,十五卫的衣襟竟然被对方剑锋割破,人也被逼得贴在树杆边,只听“滋”的一声,剑气破风,红乔掌中一柄短剑如同毒龙出海,闪电般又刺了过来! 这红乔因为内力有限,当然更不敢跟十五卫这等老江湖缠斗,所以她招招叠加,就似乎准备着要取了对方的性命。 十五卫将身一闪时,红乔掌中的短剑快似惊虹,头顶本来树叶婆娑,被这凛然的剑气扫过,一片片如雨般落了下来。 十五卫的身形堪堪窜出,身后的落叶便被这片炫烂的剑光绞成碎片!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远远有人边叹边吟道。 十五卫匆匆一瞥,却又是光着整个身子,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遮羞的祝枝山,他提着浴巾笑道,“红乔姑娘,好剑法!” 红乔人随剑走,脸却又红了,冷笑道,“想不到,小女子与老管家比剑,你居然还要找姑爷来帮手。” 十五卫冷冷道,“你以为,到了这种时候,姑爷还能帮得上手吗?” 祝枝山远远笑道,“请二位慢慢继续,老祝洗干净了,现在只为了溜出门来摸条底裤而已。” 趁这空档,十五卫冷声一笑,右手一交左腕,一道毒蛇般的电光从他袖中射出,只见剑光相交,如同惊虹闪电! 等到祝枝山擦亮镜片,十五卫的身形突然消失不见了。 “你若不住手,便准备如同此树。” 红乔小心回头,十五卫已经站在她身后,连剑都收好了。 “这株树又怎样了?”祝枝山好奇道,他的话还没说完,树已凭空倒了下来。 刚才,十五卫掌中剑光一闪,竟己将这株几人合抱的大树,削成了两段。 树倒下来时,十五卫的人已不见了。 好快,好狠的一剑! 晚风中,带着一股远山飘来的木叶芬芳,本来应该令人心怀舒畅,这一瞬间,祝枝山与红乔目光一会,竟同时忍不住机伶伶地打起了哆嗦。 夜风徐徐。 “贤婿辛苦了。” 岳增由青乔搀扶着,从一扇铜门后慢慢走了出来, 刚才,他的侍妾跟管家打得你死我活,岳增的神情却还是那么平静,脸上竟然带着和蔼平和的微笑。 祝枝山看看岳增,又返头看看红乔,皱眉道,“你们大家……刚才不过是给祝某演了一出好戏?” 青乔无声递过一件湖绸的浴袍,祝姑爷抢了裹在身子,暂时解决了他随时要担心着浴巾会掉下来的尴尬。 三更。 屋子如此空旷,此时竟充满了芬芳醇厚的酒香,紫铜小火炉的火并不大,却恰好能使只裹着一件浴袍的祝枝山觉得温暖起来。 祝枝山狠狠喝了一大杯陈年花雕,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很想念自己的底裤。” 岳增也叹了口气,道,“你所有的衣物己在定制,明天一早,他们就会送过来。” 他微笑着,转过头,一双发亮的眼睛,使得这已垂暮的老人看来还是生气勃勃,微笑着道,“你若是不着急,就安心坐在岳丈家喝上一夜也可以!” 祝枝山忍不住道,“我藏在袖中的那幅春图呢?” 岳增将桌案边银盘上的红布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漫不经心道,“亲兄弟还要明算帐,贤婿趁着没喝醉前认真数数,这里是一百二十万两!” 祝枝山迟疑道,“意思岳丈把那张春图买了?” 岳增眼皮也不抬,道,“鱼姑娘再不济,暂时也算老夫的女人,所以有关她的春图,老夫是不会让它流落到市面上的!” 祝枝山点头道,“等我有岳丈这么多家当的时候,我也会把曾经那些红颜知己们的春图全都封存起来。” 岳增道,“贤婿,在外面收敛一些,不要被珊珊抓到现场。” 祝枝山打岔道,“岳丈大人就不担心,那幅春图是假的吗?” 岳增道,“为什么?” 祝枝山道,“岳丈家大业大,本来就是心怀叵测之徒选来敲诈勒索的最肥目标。” 岳增点头道,“老夫也担心,你在这其中被铁无双骗了。” 祝枝山不屑道,“唐寅那小子画春图的风格,外人谁会比我更加了解。” 岳增道,“所以,老夫此次特意找来现场鉴定的十二位大师中,还包括了徐渭。” 当今邸报总编徐渭徐文长,竟然都能被岳增抓来鉴定唐寅春图的真伪,祝枝山偷偷一惊。 岳增道,“也是碰巧而已,他做为“花魁争艳”的六大评委之一,你会不知道?” 祝枝山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岳增得意道,“唐寅此次以鱼婵姬为形象主体的春画,惟妙惟肖,不忘他素有的特点:三白。” 祝枝山特意问道,“何谓三白?” 岳增道,“即前额一点白,鼻尖一点白,下颔一点白,鱼婵姬哪有那般怪异,这偏偏是众位大家鉴别真假唐寅画的普遍标准。” 祝枝山含糊地“哦”了一声。 岳增叹道,“各名家对此大为赞誉,说它超越了唐寅原来的《退食闲宴》和《竞春图卷》,徐渭当场欣然命名为《花阵六奇》!” 祝枝山笑道,“所以岳丈欣然收藏了这幅春图,还让祝某小小地从中又赚了廿万两?” 岳增却摇了摇头,道,“老夫不可能让贤婿白忙了这一场,但其实,我并不相信他们。” “他们”就是请来的十二位鉴定名家,既然选择不相信,何苦当初又要大费周章呢? 岳增己经获取了太多的财富,也经历了太多波折,所以他会变得格外的警惕,如今他不再轻信身边的任何人,这不是他的错,祝枝山只能无语了。 岳增道,“所以我又让二乔看了那幅画。” 祝枝山点点头,有时候,女人之间因嫉妒而引发的疯狂之举,偏偏会成为某些事物的一种旁证。 岳增叹道,“就是她们看画之时,眼中冒出那一心毁灭对方的妒火,才让我坚定了收藏的决心。” 夜已深。 风只会越来越冷,而苍芎也会越来越黯淡。 祝枝山摇杯苦笑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很难超越岳丈大人的境界,岳增做生意时很强势,在调教自己身边一堆女人的时候,却更加强势! 第四十章 尘埃定 春风,穿过桃叶渡,吹不进紧闭的雕窗。 华美的居室,精雅的器皿,灯光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此刻本来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现在显得更加沉闷。 带雨的乌云压得很低,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 光线不明,模糊之中可以看见,屋中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和一张手写极其工整的劝世文。 这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洗得很干净的蓝布门帘。 一张虽然已经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 桌上有一个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手提大刀的关公。 这只是一间偏房,角落里现在多了一口漆成黑色的樟木箱子。 黄昏已过,流星和月亮还没升起,雨点却已落了下来。 四下更加黑暗,只有雨点敲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後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沸腾。 黑暗之中,有人走动,借着雨声的掩护,他的脚步声非但让人无法听得到,就连他的大袂带风时都听不到了。 这次走进屋子来的,竟然是铁无双。 他打着呵欠伸懒腰,一面又用两手捶着胸膛,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像是在活动筋骨。 这里本来是他的家,屋子中的一切,铁无双也看过几百上千遍了,所以他踱了几个圈子,望着那口漆成黑色樟木箱子呆呆的出神。 在此时,箱子里竟然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于是,铁大爷开始唱歌,“ 数九隆冬盼春光, 三更半夜盼朝阳。 花容月貌盼巨贾, 闲散怨妇盼流氓。 夜独豺狼盼女鬼, 单身老头盼大娘。 演戏盼着能封包, 作春图的盼死同行!” 铁大爷对着一口木箱唱得认真而难听,其中字句倒也不无道理。 然后,他点亮烛火,对着木箱踢了一脚,瓮声道,“喂,喂,起床了。” 旧木箱子怎么可以被叫作床? 这屋子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白色蜡烛的微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爬出木箱的祝枝山依旧睡眼惺松,一张胖脸被映得发白,他勉强笑道,“前面的字句也还罢了,演戏盼着能封包,作春图的盼死同行?……这是什么意思。” 铁无双不屑笑道,“你跟唐寅关系是好,但借他的名义偷偷去作了幅假画,这么干就显的太不厚道了。” 祝枝山切了一声,道,“我是占了他的便宜,却不会盼着他死。” 房子另一个角落,摆着一张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齿也断了好几根。 祝枝山一边用那破梳子梳头发,一边缓缓道,“我送去的那幅春图,己经由十二大鉴定名家联合认定。” 铁无双瞪大眼睛道,“就你小子画出的那破玩意,也……” “邸报主编徐渭甚至当场把它命名为《花阵六奇》。”祝枝山轻轻的点了点头,显得又舒服,又满意,道,“谎言重复十二遍,会变成普世真理,假画经过十二位名家的反复认定,当然也就成了如假包换的真画!” 在这种高论面前,铁无双只能白眼望天。 祝枝山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道,“这里是一百万两,拿去重修寒山寺吧。” 祝枝山不会半点武功,又没有燕归山那样的高手贴身保护左右,他身上放着这么多银票,确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他雇了挑夫,要求将一口木箱安全地送入桃叶渡铁无双的住所,自己提前安心地躺在那口旧木箱里。 这样的设计实在完美。 如今,己将这堆银票送到铁无双的手上,祝枝山只觉得抛出去一只烫手的山芋,所以他狠狠地松了口气。 铁无双反而迟疑道,“铁大爷现在出门,只怕有些不方便吧?” 祝枝山道,“哦?” 铁无双道,“如今的金陵城中,想杀铁大爷的杀手,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祝枝山叹道,“你就是不懂得听人话。” 铁无双置疑看了看他。 祝枝山摇头道,“杀手们当初杀你,是为了夺画,借此去领取悬红。” 铁无双点点头。 祝枝山道,“我岳丈既然昨夜请了十二位名家去铜鹊台鉴画……” 铁无双恍然大悟道,“这便迅向大家证明了:那幅招惹麻烦的春画,己经不在铁大爷的身上了。” 祝枝山叹道,“你身上没了那幅画,便值不得半两银子的悬红。” 铁无双终于知道,只因为春图己经出手,自己以后,就算是洗干净了脖子跑出门,也再没有一个杀手会想着杀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喜欢刺激的生活,喜欢一直崩紧心弦,却在这一瞬间里,心弦猛然被放得松松的,他变得惆怅而失落。 雕窗被人拍响时,他竟然有些迟疑了。 窗外,雨己住,月己升。 此时,玉摧红站在丁香树边,笑道,“恭喜二位大功告成。” 长袍大袖的燕归云却远远地站在屋脊之巅。 有了这样的两个人日夜守护在桃叶渡,试问哪一个杀手有实力来此刺杀铁无双?! 祝枝山擦擦镜片,道,“我现在,想先去伊萨贝尔酒吧喝上几杯,加西亚船长愿意同行吗?” 玉摧红含笑一瞥燕归云。 如今,长剑在手,明月就挂在燕归云身后,挂在他的头顶,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炫目的光轮。 “也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燕归云双臂一振,奔月而去,只见他身形流转,衫袖飘飘,姿态潇洒已极, 祝枝山不由赞道,“惟有这等风范,才配叫作金陵第一公子!” 尘埃落定的时候,祝枝山也要与玉摧红相携离开。 铁无双追到院中,一把抓住祝枝山的手,一字一句道,“多谢。” 祝枝山将手轻轻抽出,缓缓道,“这次是为了义气,祝允明陪着大家一起坑了自己的岳丈大人。” 铁无双只是咬住唇。 祝枝山忽然笑道,“但,他始终是我媳妇的亲爹,所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铁大爷以后见到祝某,还请装作互相生份些,祝某就天下太平了。” 望着铁无双落寞的样子,祝枝山慢慢退了出去。 祝允明承认,自己只是一个爱好享受又非常惧内的读书人,当初参预此事,他其实只想从中捞取些喝花酒的私房钱,现在,他总算心愿得偿了。 可是,世事多变,中间有人流了血,连千年古寺寒山寺也被烧毁了。 他心里还真的高兴得起来么? 风正冷,凋零桃叶舞动如蝶。 牌坊外,灯光阑珊处,一辆擦得发亮的金篷马车正在静静守候。 世事既然无常,为什么我们不能微笑面对呢? 祝枝山狠狠揉了一把脸,对着灯光,对着金篷马车昂首走了出去。 第四十一章 落三弦 祝枝山这几日实在太过疲乏,兴起之后,陪着玉摧红多喝了几十杯,挣了个宿醉不起。 早上,恍惚之中,他只觉得,自己早上便被人搬到了船上。 虽然一路颠沛,好在顺风顺水。 众人弃舟上岸时,只觉车声磷磷,颠簸不已,又似闻水声淙淙,仿佛在水上,但脑中却始终是一片混沌。有时觉得自己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还躺在美人的怀抱里。 终于,一切声音归于静寂,一切幻象也全都消失。 原来到了虎丘,果然绝岩耸壑,气象万千。 祝枝山本来是吴中人士,自然知道,此处有三绝九宜十八景之胜。 他酒醒之时,己经到了一个池子,从上面看,这池宛若一把平铺的剑,此处正是剑池。 祝枝山道,“不知道你水下功夫如何?” 玉摧红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其实答案很简单,大多时候,水可以淹死鱼,却不一定淹得死他。 祝枝山神秘道,“要不,你下去,捞把扁诸剑或者是鱼肠剑上来,祝某帮您高价出售。” 另一原因是传说,当年为吴王阖闾殉葬,有扁诸,鱼肠宝剑三千把。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想法虽然可行,吴中传说,吴王阖闾墓的开口处就在剑池,但,当年秦始皇与孙权都曾来这里挖过剑,剑没挖到,剑池却是由他们所挖而成的。 抬头可见:“风壑云泉”,是宋代四大书法家米芾所书。 大家站在这吴中第一名胜,侧耳可听风声,举目可观赏岩石,抬头可观云彩,低头可看流泉。 只闻到处都是柔糯可喜的吴侬之言,祝枝山与他仍是谈笑风生。 在这美丽闻名的城市,让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不开心的事情呢。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中的祝允明携友重游姑苏,不可能风餐露宿。所以菜是姑苏名厨的手艺,酒是姑苏的陈酿。 宴当然要设在船上。 看着倒酒的少女青春可喜,听着水浪撞击船底的微微声响,祝枝山还没喝,便先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湖边岸上,此时传过来的,却是一阵古老而苍凉的三弦声。 伴着韶华女子略嫌嘶哑的伴唱,勾起一阵凉云,掩住了天上的明月,水上的清光也消失了。 天地之间,竟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无可奈何的哀愁! 祝枝山还未反应过来,玉摧红就己经小心将所有人都遣下船去。 一个人的口袋里若是一下子多了廿万两银子,就会变心情大好,有时简直还要去担心,晚上会不会在睡梦中笑醒。 “其实,此次无论拖到什么时候,无论开到多高的价钱,最后付帐的,肯定还是我那亲爱的岳丈大人。”祝枝山举杯笑道。 “坑岳丈就那么有趣吗?”玉摧红淡淡笑道。 这笔银两数目对于别人而言,可能几辈子都挣不到,但是它对于富甲天下的巨商岳增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但有趣,而且有趣得很。”祝枝山道。 “我选在这个时候,让你将那幅春图转让给岳增,首先考虑的,却是要破局了。”玉摧红道。 “哦?”祝枝山道。 “少将军查战本来一直戍守边关,也还算舍己为国,所以他这一次私下江南,竟然流连数月,引起我浓厚的兴趣。”玉摧红道。 “他其实一直在联系我岳丈,也不知怎地,总是错过了又错过。”一同经历这许多之后,祝枝山此时也不将玉摧红看作外人,干脆敞开了说道,“他找我岳丈求购的……” “嘘!”玉摧红将他话头打住,小声道,“最后此事,始终要着落在岳戴梓的身上。” “原来,师父大哥早就想明白了。”祝枝山笑道。 “开始时,我也没想清楚的,偏偏铁无双横插上一脚,他在孤岛掳走查战,我正巧被你带去了现场。”玉摧红道。 “查战被掳时,你在一旁袖手旁观,师父大哥,总是蔫坏蔫坏的。”祝枝山吃吃笑道。 其实,那时玉摧红腰伤未愈,确实身有不便,他也不愿意出手。 “直到铁无双啸集太湖黑道上的兄弟,引得岳戴梓炮船赶来。”玉摧红顿了一顿。 “岳戴梓那货是个直肠子,铁无双揪着他发小(查战)胡闹,己经让他不顺眼,水贼们又敢在他试验船炮的太湖水域内举办大型集会,当即惹发了这呆子的无名火,一声令下,炮船开火,威力无比,不小心火毁寒山寺,只可惜了……主持大和尚。”祝枝山叹道。 “我正是在此时……才看出了其中的商机。”玉摧红道。 “师父大哥,非常人也。”祝枝山道。 “只是人到了岳增这个地位时,做生意除了考虑挣钱之外,还要对方顺着他的脾气。”玉摧红道。 “在没有得到唐寅的春图之前,我岳丈大人根本不会接见查战。”祝枝山道。 “偏偏这条件是千难万难,唐寅与岳家,虽然说不得仇深似海,但是唐寅的心中,己经有了一个死结。”玉摧红道。 祝枝山点了点头,唐寅做为当年“弊案”的最大受害方,以他分裂的个性,他恨岳姓人等己经恨到了极致,岳增既算开出天大的价码,唐寅宁可“金盆洗脚”封笔,也绝不可能为岳家作画。 “大家己经耽误了查战不少时间,现在该为他帮帮忙了。”玉摧红点头道。 “以鱼婵姬为女主角的绝版春图《花阵六奇》,唐寅当然宁死不画,便只能由我祝允明替这大头儿子来完成了。”祝枝山得意道。 “虽然允明兄画出来了,假的始终是假的,怎么可以让岳增相信?”玉摧红忽然问道。 岳增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最大法门就是他始终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怀疑态度。 “所以,这一次又要铁无双从中搅和?”祝枝山道。 “铁无双领会了这个意思,故意将这幅绝版春图价格炒到天高,这才惹得各数赏金杀手们闻腥而来。”玉摧红笑道。 “众家疯狂追杀铁无双,这又是一场师父大哥排练出的一场大戏?够逼真的了。”祝枝山道。 这时,昏黄渔火之后,让人看清奏与唱的都是两个老人。 三弦之声忽而变得平缓,悲怆之后尽是惆怅。 寒意越发浓了,夜色越发浓郁。 想到美人终究会迟暮,英雄难免会白头,生命中所有的荣耀和刺激,迟早都跟你我众人全无关系。 满面笑祝枝山竟然眼中一润,道,“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错,那笔史上最高的悬红其实是你岳丈挂出的。”玉摧红道。 可叹,只有为了这幅画而产生血腥的争夺,才能让慨叹年华都已老去的岳增对此画更有兴趣,而,在这其中搅和的铁无双,但凡有一着走错,便要死在这场血腥游戏之中。 “以一幅托名唐寅假图,竟然能通过了十二大名家的鉴定,祝先生出手果然不凡。”玉摧红笑道。 若不是担心隔船有耳,祝枝山便准备将自己此次创作假画的心得拿出来吹嘘一番。 “如今,岳丈大人的银子也使出去了,心仪的春画终于到手,查战也自由了,今夜,就要举办那场大家苦苦等候的“太湖泛舟”了。”祝枝山笑道。 “这个局,终于是破开了。”玉摧红淡淡一笑,道,“我们还要回金陵去忙那“花魁争艳”呢。” 风静,水平,月落,星沉,两岸的渔光却显得更加亮了。 远处最大那条画舫之上,本来莺歌燕舞,在女子欢叫声中,一道银灰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幕色中一闪而没。 在此时, 水平如镜的太湖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白色的浪花。 一条敞篷小船从黑暗中窜出,就像是一把快刀割裂兽皮一般,割开了这平静的太湖,箭一般急驶而来。 一个削瘦的青衫人,站在船头之上,长衫大袖逆风飘舞,口中唱道,“ 两竿落日溪桥上, 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秋声无不搅离心, 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 干君何事动哀吟。” 正是借用了晚唐大诗人杜牧的《齐安郡中偶题二首》。 第四十二章 人比人 画舫上的人也算谨慎,东磨西磨,硬是要磨到三更天,方才准备见客。 祝枝山虽然眼力不逮,一边的玉摧红早已看出,小船上着青衫之人乃是少将军查战。 小船远在画舫的一箭距离之外的水中停稳。 “山西晚辈查某求见岳老先生。” 替查战远处传音的,却是他身后摇桨的一个大胡子,只因为少将军岳战与姑苏首富岳增的身份太过打眼,虽然那大胡子却只模糊自称为“查某”。 “这小子不就是孟端阳吗?!”祝枝山眼睛不行,耳朵倒是很灵。 画舫之上,并不回话,有人摇动一双红纱罩面的灯笼,打出“三长一短”的灯语。 “奉上小小物件,先请验看我方的诚意,如何?”孟端阳又道。 好方又打出“一长一短”的灯语。 只见那查战退至船后,大胡子的孟端阳一弯腰,先从舱底拎出四口木箱。 如今,天下太平已久,守城的巡卒早就学会了偷懒,放眼望去,远远的姑苏城中灯火寥落,整个城似乎都已入了睡乡。 左近的几十只小渔船呈半圆状将此处围在中间,船上渔火虽明,在此时竟然没有半点声音。 此等情形之下,正适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们这么神神秘秘的,搞得就象水匪接头一般?”祝枝山边看边道。 “这次做的肯定是天大买卖。”玉摧红狡黠一笑,道,“看来,目前岳家的核心业务中,暂时还没有你祝姑爷的位置。” 祝枝山只能冷哼一声。 这时,孟端阳已将四口木箱捆在一处,又提起一团长索,他用力抡了抡,风声呼呼。 绳头上竟然是一个三角铁锚。 只听“呼”一声,长索忽然间横空飞出,直奔画舫而去。 这时间,画舫中一条红影凌空飞出,飘飘若九天仙女。 “红乔姑娘!”祝枝山道。 那红乔飞上半空,双袖流转,在半空中将铁锚接住后,忽而反向飞回,原来,有人早在她腰上系了十尺红绫,红绫一收,红乔轻飘飘地落回到画舫船头,只听“夺”的一响,铁锚己钉入大船的船头。 孟端阳又用力拉了拉,试了试是否吃住劲,这才将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头的横木之上。 玉摧红笑了笑,看样子,孟端阳想从这条绳子上走过去。 其实索上行人这等粗鄙把戏,在擅长轻功的江湖人眼中根本就看不上眼,只要绳子扎牢了,就算街头卖艺的把式,空着手也可以在绳子上走个来回。 可叹,孟端阳平素的气派虽然不小,轻功却是稀松平常,他空手走在绳上己经七起八落,如果一次提了那四口箱子,显然要大成问题。 祝枝山单手抬起镜片,边看边笑道,“这大胡子不通水性,还敢如此逞强,倒也有趣了。” 绳子刚被系牢靠了,孟端阳果然拎起两只箱子,飞身跃了上去,如同苍鹰扑兔,两个起落已掠出四五丈。 玉摧红见了,却是摇头冷笑。 原来绳桥超过十丈,孟端阳再在绳子上跃起时,身形已有些不稳,一口真气已然换不过来。 搞得连祝枝山手里都开始为他捏着一把冷汗,担心这大胡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水里去。 这时,红光一闪,画舫上十丈红绫飞出,牢牢缠在孟端阳的腰间,对面劲力一收,只听“咯”的一声,孟端阳终于落到画舫的船头。 可惜他的身子不够轻灵,就好像是从空中摔下一袋大石头似的,震得画舫舱门口的灯笼都在不停的摇荡。 看得祝枝山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小声道,“孟大胡子这么气虚,兴许是犯了寒热。” 玉摧红淡淡道,“莫非允明兄又学习歧黄之术?” 祝枝山得意道,“一般人我还懒得告诉他,本地正有一味良药。” 玉摧红看他一眼。 祝枝山道,“当然是童子尿煮鸡蛋呀。” 玉摧红闻声哭笑不得,这口味甚重的童子尿煮鸡蛋,流行于盛产金华火腿的东阳,传说具有治疗寒热头痛,症积满腹之神效。 金华属于浙江,江苏与浙江的方言,风俗,文化相近,于是对外统称江浙。所以,姑苏人竟然也大不客气地将童子尿煮鸡蛋立为了本地风味特产。 祝枝山不耐其烦的解释道,“在东阳,吃童子蛋的时节就是在清明之前。如果清明后吃,就没有用了。” 玉摧红对他白了一眼。 祝枝山悠然道,“既算不爱吃那鸡蛋,喝上一口原汤也是有益身心。” 那不是哄着人去喝尿吗? “呸!”玉摧红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呕吐了出来。 这时间,红乔帮着代劳,她轻盈的身姿在绳桥上来回穿形两次,将剩下的两个木箱子搬到画舫之上。 十六盏巧手精制的珠纱宫灯亮了起来。 四个彩衣如锦的垂髻少女,抬着软榻走了进来,一个男子斜斜倒在锦榻上,他虽然苍老而且有些肥胖,但一双眼睛仍然锐利得如同鹰隼,当然是祝枝山最亲爱的岳丈大人:岳增! 在他示意之中,二乔将四口箱子一口口地打开来,箱子之中竟然是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还有高达几尺的珊瑚! 夜色深重,画舫的船头上却闪闪的发出绚烂的光彩,天下间,唯有姓查的,才会有如此大的手笔,这般真挚的诚意! 岳增脸带微笑,合首道,“春寒露重,还请查公子移步画舫,你我泛舟太湖。” 大家款待查战之时,不免又将祝姑爷晾在了一边。 “怪不得老头子(岳增),始终对老祝这位姑爷不冷不热的,我当初娶岳珊珊,聘礼也不及这十分之一。”祝枝山突然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心胸之间,仿佛积郁颇重,叹道,“边关将领们,平常装得穷馊馊的,一旦到了动真章的时候,只能叹,这帮家伙真她娘的有钱!” “我们现在吃瘪了,不如……打转回金陵吧?”玉摧红小声笑道。 “你傻了吗,这么有油水的大买卖就在眼前,我们死皮癞脸也要凑上去夹上一筷子。”祝枝山咬牙切齿道。 水雾弥漫之中,月亮未曾升起,星星却先沉入黑暗之中,水岸越来模糊…四周看不见人影,连鬼都看不见半只。现在,竟然是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 暂时无人搭理的祝枝山,催船夫们默默将船靠近花舫,他居然唱起歌来。 玉摧红仔细一听,这位祝大才子唱的竟是,“ 数九隆冬盼春光, 三更半夜盼朝阳。 花容月貌盼巨贾, 闲散怨妇盼流氓。 夜独豺狼盼女鬼, 单身老头盼大娘。 演戏盼着能封包, 作春图的盼死同行!…” 这家伙跟唐寅那种怪物在一起混得太久,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了。 第四十三章 留活路 长夜漫漫,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所以迷雾重重。 因为祝枝山不但是岳增的女婿,而且是查战的发小,这样有利的关系,上了画舫之后,祝枝山立即被少女们簇拥着请进去船舱。 玉摧红却被挡在外面。 负手站在舱门外的十五卫冷笑道,“既算是负责奉送厚礼的孟端阳,他放下东西,就己经被赶下了船。” 玉摧红道,“为什么?” 十五卫道,“因为他不够资格。” 玉摧红笑道,“那,你呢?” 十五卫叹道,“我也没有资格。” 此次太湖泛舟,本来就不是一个随便什么普通人都可以参加的聚会。 玉摧红笑道,“那我,是不是也要老老实实地退下船去。” 背后有人道,“只要通过了安全检查,你可以进入船舱。”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一个身材干瘪的老人,已经坐在玉摧红身后的一张椅子上。 老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三弦,没有声音的三弦。 玉摧红道,“哦?” 拨三弦的老人道,“只因为,你就是那个最好奇,也最莽撞多事的玉摧红。” 老人在灯下一边说话,一边悠悠的弹着三弦,抬眼审视玉摧红时,他那张刻满了辛酸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玩味的表情,道,“如果仓促间就把你这种人赶下了船,还不知,随后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玉摧红不由笑道,“那什么又是安全检查?” 眨眼之间,老人己掠至他的身前,手中那张三弦一摆,原来底部两端棱角未磨,留作点穴镢用,斜撞玉摧红胸腹上的几处死穴。 他认穴既准,出手更快,居然还是点穴的高手! “喂,这……。”玉摧红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倒也不曾怕过哪位高手,只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和一个老人动手,玉摧红的身子一缩,轻飘飘地后退了半尺,他身子退得当然比老人的出手更快。 这老人此时拨出的,只是一首献给死人的葬曲,只闻“哧”地一响,三弦之上的三根弦线瞬间崩直,利剑一般直刺玉摧红的咽喉,双目。 这老人看似风烛残年,一旦出招,便似繁花乱眼,式式取人性命,招式变化之快,令人无法思议。 玉摧红这时已退至船舷边,已退无可退,老人几招同时攻至,他根本不能左右闪避,再向后退便要撞入湖水中。 谁知玉摧红身子又一缩,竟轻飘飘的飘到船舷边沿,贴着船舷向旁边滑了出去。 老人双肩不耸,随后攻至,如影随形,他一句话未说,左手化爪,五指如风插向玉摧红的肋下,三弦之上的三根弦线如毒蛇出击一般,依旧直刺对方的咽喉,双目。 此时! 刷刷刷,急风骤响,十五卫掌中快剑寒光闪动,登时封住了玉摧红所有的退路! 崆峒名宿出招之迅速狠辣精确,就连“灭三门”韩方,荆百里这些人都要瞠乎其后! 这二人本来就是一流高手之中一流,平素不屑与合击。只因为今夜事关重大,他们这才联合出手,电光雷闪之间,便将人逼到了必死的境地。 正如,天一定会亮的,人迟早也一定会死的,只是面前这位好奇莽撞的年轻人,也太年轻了吧……老人浑浊的双目之中,此时竟然闪过一抹痛切。 “铮”的一声裂响,二人夹击之下的玉摧红竟然不见了。 三弦无声,因为剑在弦上,如今,定在三弦上的是十五卫的软剑。 软剑脱手的十五卫怔住了。 如今抽身,远在舱门旁边的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大家无怨无仇,玉某本不想拂了前辈们的面子。” 夺命的三弦弦线已经被剑锋割断了! 老人皱巴巴的脸在灯光下看来,己经苍白如纸。 玉摧红道,“但是,你二位前辈联手,这般骤下杀招,对一个本没有伤害性的年轻人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今日断弦之举,玉某乃是有心为之。” 画舫上悬挂的灯笼确实很多,但现在,却已有不少灯笼被凌利的剑风拦腰截断了。 舱门口一串串珠玉拍击,发出风铃般轻悦的声音,有男声道,“玉摧红,请进来吧。” 阴沉沉的夜色,雾朦朦的湖面,这画舫在夜色中如果能被看见,会不会也是死灰色的呢? “得罪了。”玉摧红道,他阔步而行时,再也懒得看二人一眼。 岳增用来太湖泛舟聚会的画舫,内饰当然美轮美奂。 四璧镶嵌了无数的明珠,酒下柔润暖和的光茫,照着舱内四角的一盆盆绽放的曼陀罗,所以舱中还有隐约的芬芳。 如今里面略显空旷,这里只是一场男人之间的聚会,所有的丫鬟,侍女,连同青红二乔都不见了。 舱中只摆放了一张形式高雅的八仙桌,桌旁己经坐着四个人。 主家岳增,作陪的公子岳戴梓,贵宾查战,还有手扶眼镜的祝枝山。 现在他们还有一点相同之处,四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桌上有酒,却没有人举杯,有菜,也没有人动过。 这样的船舱本来不需要燃灯的,而且面前这四位都是手不拈香的富贵名流,玉摧红进了船舱之后,首先点着桌上那盏精美的水晶摆灯。 人如果混到了一定地位的时候,会给外界一种错觉,他就应该再不沾人间烟火,玉摧红会给人点灯?呵呵,岂不比他也会伤心落泪,也需要解手排泄,也会生病,还要让人惊诧万分。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凡常人认为本来不该发生的,却天天在发生着。 檀香袅袅,四个人的脸色全都阴沉得如同船外的夜色。 船舱的四周到处是珠宝翡翠,杂乱堆集着如同丢垃圾一样,让人毫无好感。 玉摧红盯着水晶灯上摇曳的火苗发了半晌的呆。 “师……师父大哥,你通过安检了吗?”祝枝山紧张的时候也会有些口吃。 “你说呢?”玉摧红眼皮也不抬,道。 “那,只是一场测试。”岳戴梓缓缓道。 “那,弹三弦的老人呢?”祝枝山道。 “他这人比较简单,听说,功夫之高,不让当世任何一位一流高手。”岳戴梓淡淡道。 人一旦到了岳戴梓这样的地位,掌握了凡俗人等不可触碰的机密,有幸能贴身保护他的,只能是不世出的高手。 “老人的功夫很好,好到简直……时时能要别人的性命。”玉摧红叹道。 “师父大哥,你没提前告诉他,你是我的师父大哥,是我的贴身保镖?”祝枝山道。 “有……机会让你说出来吗?”玉摧红缓缓道,他瞥了岳戴梓一眼,自顾倒了一杯酒,喝下去。 祝枝山明显激动了,他生性乐观随和,有关自己的事情,凡事可以淡而化之,只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朋友身上,他就没有那么好商量了。 这呆子将身一起,瞪了众人一眼,拉起玉摧红的手,岔岔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陪你走!” 舱外黑暗之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忽然呼啸而过,凄厉竟如同群鬼夜哭,自江风朦胧中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这样糟糕的天气,还适合太湖泛舟吗? 玉摧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对他们说:两位也是武林名宿,只希望,二位以后调教武林后辈们的时候,也记得,给他们留下两三分活路。” 第四十四章 一言堂 岳家公子岳戴梓,如今司职南京兵部武库司,专业管理大明最新军械的更换,制造,贮藏,以及研发。 他冷眼旁观,平素最好脾气的妹夫祝枝山,如今竟然为了给朋友(玉摧红)抱不平,当着众人摔了脸。 岳戴梓冷冷道,“妹夫,你要如何才肯下台?” 祝枝山大袖一甩,指着玉摧红道,“第一,你的手下刚才差点弄死了我师父大哥,所以,你要给他道歉。” 玉摧红闻声哂然,三弦老人作为岳戴梓大人的贴身保镖,对一个不请自来的玉摧红,他当然会暴下杀手,便如同跖之狗吠尧,本来都是各为其主,所作所为其实也在老人的职责范围之内。 岳戴梓竟然起身,略拱一拱手,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天大的面子,他冷笑道,“那……第二呢?” 祝枝山嘟囔道,“第二吗,师父大哥陪我千里而来,不能委屈他独自在外吹风,你要准许他旁听此会。” 岳戴梓只是冷冷地摇了摇头。 岳增目光冷冷的看着自已可爱的女婿,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小丑一样。 祝枝山一边擦眼镜,一边心中暗暗叫苦,因为常期掌握着大明军械的最高机密,岳戴梓算得上是大明第一等的军火专家,岳大专家这种不好说话的臭脾气一直也是第一等的。 岳戴梓忽然展颜一笑,道,“旁听不可,此次太湖泛舟,我早己将玉摧红定为了座上佳宾。” 岳增猛然大惊,道,“梓儿,此事万万不可……” 岳戴梓不是多言之人,所以他一旦开始说话,就希望每个人,对,是每一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去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支持,谁反对?!” 祝枝山面露喜色。 对着自己这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死硬倔犟的儿子,岳增只能哑了声。 查战适时站起身来,朗声笑道,“玉年兄,欢迎欢迎!” 画舫的船舱之外,夜己深沉,雾也深沉。 窗子居然没有关紧,冷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十五卫,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嫉恨。 一闪即逝。 查战喝一口茶,缓缓道,“此处,容查某罗索几句,重复一下当年的应州血战。” 房中这五个人,当年参加应州大战的,只有查战和这位玉摧红。 所以少将军长话短说,众人照样听得热血沸腾,玉摧红则干脆躲在一旁,继续喝他的闷酒。 查战讲至两军血战七星堆,神秘黑骑士一声令下,在众多加农炮的炮火覆盖之下,多少大明热血男儿本来与鞑靼铁骑本来血战一处,当场被轰得尸骨无存! 岳戴梓道,“此处打住一下,现今的官方史料上根本没有七星堆战役的记载,当时敌方确实使用了十门加农炮吗?” 查战长叹了一声,摇头道,“敌方尚有两门加农炮没有拖到指定炮阵,其实,当时只使用了八门!” 岳戴梓低吟着验算一遍,苦笑道,“你们……当初真是幸运。” 祝枝山闻声,眼镜都被吓得掉在桌子上,大声道,“当时我军伤亡如此惨重,这也能被叫作幸运?” 岳戴梓淡淡一笑道,“根据岳某所掌握的加农炮的炮火威力及覆盖率数据……简单说吧,在那样狭窄的作战范围之内,如果敌方灵活使用十门加农炮,让它们全程覆盖整个阵地,当时参与会战的明军死伤率,至少增加三成。” 玉摧红将手中酒杯一放,沉声道,“那样,敌我实力对比登时发生逆转。” 岳戴梓点头道,“这,还要考虑到战士们的军心当场崩溃,敌方自然趁势反向冲杀,如果当初,不是少了那两门炮,只怕……七星堆又要成为大明军事史上的第二个土木堡之变。” 大明正统十四年六月,瓦剌太师也先侵犯本土,明英宗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之下,不顾群臣劝阻,亲率大军出征。 军政事务皆由王振专断,行军路线屡变,士兵疲惫不堪。兵部尚书邝埜一再要求入居庸关,以保安全,但王振不准。后勤不续退至土木堡时王振下令移营,饥渴难忍的军士一哄而起,人马失序,瓦剌军趁机进攻。 明军在军力远胜对方的情况下仓促应战,所以兵败,英宗被掳,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等几十名大臣战死。 虽然,后有护卫将军樊忠万分愤怒之下,以铁锤击杀王振,又有兵部侍郎于谦死守北京,连战连捷,逼得也先奉英宗还朝。 这次土木堡战役,输得实在难看,一直是大明上下心中最大的耻辱。 气氛由此变得格外压抑。 祝枝山不由唱道,“ 花近高楼伤客心, 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 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 日暮聊为《梁甫吟》。”出自唐代杜甫的名诗《登楼》。 岳增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所以……!” 众人正在低头沉吟,猛的被岳增惊醒,不由四顾茫茫。 岳增昂首道,“所以我们更加要壮国强军,不能让土木堡之变的悲剧重演!” 对于岳增这种投机商人的本质,岳戴梓这做儿子的,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小岳冷冷一笑,且看自己的老爹如何往下表演。 岳增以手指重重地敲击桌面,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这才道,“做为一个门外汉,老夫以为,军人想要守卫国土,一定先要把武器更新换代。” 一边的祝枝山闻声眼中一亮,武器就跟战马一样,对戍边军人来说,不但是一种基本配置,也是他们冲杀敌阵守卫国土的保障。 他小声补充道,“古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岳增不屑地瞪他一眼,道,“老夫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鞑靼蒙古不停骚扰九边,时时有亡我大明之心,现在,连这些蛮子都用上了加农炮,而我们的大明边军呢,却还在使用着长矛,大刀……真是让人痛心呀!” 查战望望岳增,又看看岳戴梓,他想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了下来。 岳戴梓迎住几双逼视过来的目光,坦然一笑,道,“战兄,你请来这么多说客,莫非又在惦计我新研发出来的佛朗机炮了?” 查战低眉敛目只是连连干咳。 岳增望着儿子,笑得见眉不见眼,道,“还有最新火炮,只要是好东西,大家知道大同乃是九边之首,承受着蛮子们最大的冲击压力,需要的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 岳戴梓冷笑道,“要不要再加几艘我新近研发出来的炮舰?那可是威力不小的哟!” 祝枝山忍不住“卟嗤”笑出声来,道,“要那玩意作甚,山西那破地方常年缺水。” 岳戴梓眼睛一眯,指指岳增,又指指祝枝山,厉声道,“一个是我亲爹,一个是我亲妹夫,一唱一和,你们竟然难得的琴瑟和谐了一次,让我怎么来说你们,你们……还清醒呀?!” 见大舅哥当时翻了脸,祝枝山吓得缩脖子一吐舌头。 岳戴梓双手抱拳,虔诚的敬一敬苍天,沉声道,“当初我考中科举,自请调入兵部武库司,发誓:专心武器研发,升官发财这等事,再与我岳某无缘。” 玉摧红今日听着,“当初我考中科举”这句话由岳戴梓亲口说出,不由想到了唐寅之“弊案”,他匆匆与岳增目光一交汇,笑得意味深长。 岳戴梓的口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道,“诚然,鞑靼蒙古作为我大明陆上最大的劲敌,边军将士们浴血奋战,保我大明疆土完整,九边将士们确实功不可没。” 查战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岳戴梓看了看他,叹道,“战兄,你想多要点火器,也是为了巩固大明的国防,可……这事儿不是兄弟不肯帮你,兵部武库司调度火器分配,又有“配额”一说。” 查战沉声道,“我也知道,此事让你为难。” 第四十五章 父子仇 比起北方而言,江南的春来得更早一些,有道是“草长莺飞,斜阳三月”,可惜现在只是二月,夜间的太湖仍有萧索之意。 面前着老父亲投过来那殷切的目光,岳戴梓低头冷笑一声。 祝枝山躲在一侧,却是越看这位大舅哥,越觉得格外的亲切,格外的有趣。 从本质来讲,岳戴梓也算是一个读书人。 人与人又有不同。 第一种,是家境贫寒又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他们都是通过寒窗苦读十年,只求一朝科举高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以后便可以仕途通达,光大门楣。 第二种,就象祝枝山这类家境富裕的世家子弟,他们会主动放弃科考,整日里研究琴棋书画,醉心于诗词歌赋,平常怡情山水,夜夜抱着歌女醉看人生。 咱们这位岳公子与大家截然不同,他属于第三种!少年时期,他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躲在家中忙着拆东西,比如马车呀,机船呀,西洋座钟呀,火铳呀……凡是能引起他兴趣的物件,没有一样不是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重新组装,当然,因为还处在摸索阶段,岳公子重新组装的成功率一直不高。 老岳家也亏得是底蕴丰厚,经得起折腾,才没被这位小爷给拆破产了。 老岳增这个人虽然长期浸淫商海,其实,他看好大明的科考选拔制度,每到开考之时,他便抓着岳戴梓去应试,好在这岳戴梓也算争气,院试(即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都能涉险过关。 岳戴梓当年荣登进士,岳增喜不自胜,赶紧使重金铺路打通了户部的关系,准备为儿子今后的加官进爵保驾护航。 谁知道,这呆子丢开了老爹大费金银而编织出的关系网,主动申请分到南京兵部武备,研究他最有兴趣的军械去了。 这武备处,不同兵部的其它地方,成日里,就是对着一大堆黄铜,镔铁之类金属零件发呆,很少有与上层联系的机会,当然,官阶提升也比蜗牛爬行还要慢。 而且,为了儿子这个不成熟的选择,岳增罗索了几句,谁成想,岳戴梓竟然闷声卷了铺盖,独自住进了武备大院! 兵部武备,事关大明之军事最高机密,当然戒备森严,自此之后,别说是这个做妹夫的祝枝山,就算是岳老爷,他再想找自己的儿子说说话,也要申报备案静等接见,否则,非请勿入! 祝枝山不由摇着酒杯,低声唱道,“一入武备深似海,从此岳郎是路人”。 他的意思当然是:大舅哥,你就准备着这么僵持着,不让咱爹下台了吗? 岳戴梓冷冷一笑,道,“爹是爹来,我是我。” 查战略一沉吟,道,“岳公子可有通融之法?” 岳戴梓沉声道,“你是边将,我属内臣,对不对?” 查战点头道,“是!” 岳戴梓长长一叹,道,“兵部向来有兵部的制度:边将不得联系内臣!这个规距不需我再重复了吧?” 祝枝山道,“你们二人抛开各自的官场身份,在这太湖之上,只是叙一下同窗之谊,这也不行吗?” 岳戴梓脸色一沉,道,“如果单纯地只是为了叙一叙同窗之谊,我需要在今日大费周章地封锁这段水域吗?” 无风,无月,渔火己经熄灭,连水流在船底下流走的声音,在此刻也显得轻不可闻。 云蒸雾蔚之中的太湖,便似乎只有这一条画舫! 岳戴梓环视四周一眼道,“此间没有外人,我正好敬告战兄一句,你我今日泛舟一事,过后大家都请主动忘却了!” 岳增刚要开口,岳戴梓对他“嘘”了一声,回看着查战,道,“如果我爹曾经答应过你什么条件,他答应了便由他自己去兑现,我是不会也不能答应的!” 岳增终于忍不住了,道,“儿啊,做人也要懂得通融才好。” 岳戴梓厉声道,“爹,你老糊涂了,东西厂和锦衣卫无孔不入,时刻监视着我们这些官员的一举一动,还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使猫腻,你真当他们是吃素的吗?!” 岳增当即哑口无言。 岳戴梓痛心道,“此事如果被他们(东西厂,锦衣卫)追究,便可以归类为:边将联系内臣之罪,你们这次便是准备着,要害得我岳戴梓的人头落地吗!” 祝枝山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岳戴梓看着岳增,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查战道,“战兄,无功不敢受禄,你的这些见面礼太过厚重,此次还请收回。” 岳增再难忍耐,一指岳戴梓,喘息道,“你,你……!” 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凄苦悲凉的三弦声。 三弦琴的弦线断了还可以再续上,如果是人头被斩了呢? 岳增看看遍地的珠宝,又看看儿子的脖子,一时陷入两难。 儿子升官之路己经无望,家属们伴着他,从中发点小财,这也不成吗? 人越老了,对财富就会更加痴迷和贪婪,这有错吗? 岳增以为,儿子这次只要稍微通融一下,他便可以将查战奉上的这块肥肉安心地吃入口中,如今……这是在逼着老夫再吐出来呀! 这……哪里还有天理? 岳增忽然觉得心头作恶,好一阵天旋地转。 查战沉声道,“都别说了,看你把咱伯父气成啥样了。” 老父亲的对于财富的执着和贪婪,岳戴梓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如今面对着老父亲开始变得惨青的老脸,他起身一拍花窗,吼道,“别弹了!” 玉摧红准备好了尴尬,却不知道今夜会闹得如此的尴尬,所以,在祝枝山帮着岳丈大人喂清水的空档,玉摧红放下酒杯,静静拨弄着面前那盏水晶座灯的灯心。 灯心烧过之后,飘起一缕淡烟,如果静下心来,就会发现,这凌乱的轻烟竟然象一幅图画,其中仿佛有孤岛,有大海,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那个守望大海的痴情女子的泪痕…… 尴尬必须解开,而五个人中间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只有祝枝山了。 祝枝山把老丈人花白的脑袋抱在怀中,一边轻揉着他的胸口,一边低语道,“岳丈,我知道您心里苦呦。” 岳增看看远远站开的亲儿子,又看看热心服侍自己的女婿,如此强烈对比之下,老人家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祝枝山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不准备让岳戴梓听见,所以凑到岳增耳边,用蚊子振翼一般轻小的声音说话。 只是,既算祝枝山再小心,却也逃不过玉摧红的顺风耳,玉摧红听清楚了那句话,竟然虎躯一震。 因为祝枝山说的这句话是:“小婿略施妙计,保障让这份赠礼坚决不退。”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岳增眼中一亮,当即恢复了一半的神气,道,“当真?” 祝枝山点头道,“我是您的亲女婿,对您,当然要比珍珠还要真。” 岳增紧紧抓住女婿的胖手,虽然没能挤出一个字,他眼中竟然有了耀眼的光彩。 祝枝山一扶眼镜,柔声道,“所以,您要乖乖地听话,自己去凳子上坐好吧。” 于是,画风由此一转,连查战和岳戴梓都同时震惊了! 岳增大老爷本来是要死不活的,祝枝山只对他说了几句话,我们的姑苏首富暴然身起,在凳上稳稳地坐下来,而且比学童开蒙时还要坐得更加笔直,他朗声笑道,“下面,请我的贤婿说话。” 第四十六章 拉郎配 祝枝山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花板上,缓缓踱起方步来,忽然问道,“听说,少将军有喜事?” 几个月查战忙碌至今,还是碰了个大钉子,心情沉重异常,哪有喜字可言,他抬头时,也是一头雾水。 祝枝山笑道,“少将军装糊涂的本事也是一绝,听说你在金陵,顺便纳了一门外室,那姑娘天姿国色,还是秦淮名女哟!” 岳增本来坐等女婿切入主题,看如何能将那赠礼留住,谁知祝枝山竟莫名其妙地讲起了美人儿。 他迎住祝枝山,一时想:老夫身边美人不少,最出色者就是鱼婵姬,祝胖子这次是要把筷子伸进老夫的碗里来吗? 一时又想:老夫将这美人儿小心收埋在铜雀楼上,秦淮河暂时没有她的艳名,何来的秦淮名女一说呢? 岳增翻来覆去,不小心又犯上了痴。 查战登时醒悟到,祝枝山这是借他与柳依依之间情事来活跃现场气氛,少将军尴尬一笑,随口道,“正室,正室!查战娶妻还是人生里头一遭,哪敢先生出甚么纳外室的念头。” 祝枝山夸张地笑道,“娶妻如同正餐,乃是人之大事呀,恭喜,恭喜。” 查战与柳依依之间,情深而缘浅,桃叶渡边,她伤心欲绝,既算我查战愿意回头,当初她覆出去的酒水,还收得回来吗? 桌上有四只空杯子,酒壶就摆在玉摧红的前面,查战拿过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这才道,“嗯!” 祝枝山却装作未察觉,小眼一眯,道,“如果要拜谢媒人,你第一个准备着是先去谢谢铁无双吧?” 一听“铁无双”三个字,岳增忍不住老脸一沉,这家伙屡次与自己为敌的不痛快经历,历历在目。 祝枝山道,“事情既然己经过去,不妨重提一下旧事,孤岛之上,不顾众多高手,铁无双以一人之力,悍然掳走少将军,这家伙……出手够狠。” 查战只能苦笑点头。 “这家伙喜欢折腾,害得大家,一时以为他在索取赎银,一时又以为他要报复大同查家……总之,就是个不合常理。”祝枝山道,“少将军落在这种莽汉的手中,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查战摇头道,“铁兄弟说话虽然粗暴,行事却有君子之风,肚饿时候不忘备饭,我生病时候他帮着求药,私下里,他其实对我但也不坏。” 玉摧红笑道,“战兄落在他……手中久了,莫非患上了人质综合症?” 查战茫然地看住了他。 玉摧红笑道,“我在海外之时,与一位西医圣手做了朋友。” 岳戴梓本来心有旁鹜,闻听了这句话,忽然将视线转了过来。 玉摧红道,“那朋友曾经给我介绍过有关人质情结或者称人质综合症的事情。” 祝枝山看看查战,忍不住笑道,“人质,嘻嘻!” 查战一笑置之。 玉摧红缓缓道,“人质综合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 岳戴梓忽然道,“这个情感,会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 玉摧红含笑点头。 祝枝山恍然大悟,道,“少将军一定是跟铁无双这个加害人相处久了,反过来为铁无双开脱。所以,你患上了中土罕见的人质综合症,鉴定完毕!” “你们几个人真会联想。”查战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道,“试想天下间,挟人质作肉票的狂徒们,有哪一个,会把肉票好吃好喝地供着,最后逼着肉票,去与心爱之人完婚的呢?” 祝枝山偷眼看看玉摧红,玉摧红低头笑而不语。 查战喃喃自语道,“铁无双这个人,既算跟他攀不上兄弟,但这样的好朋友,是很值得去结交的!” 祝枝山附和道,“这家伙,不愧是我师父大哥的好徒弟!” 听见众人赞铁无双,岳增早已是恨到牙痒,忍不住跳起,声嘶力竭的咆哮道,“铁无双,是恶徒!是流氓!!!” 老人家一下子变得如此激动,祝枝山和查战倒不好接话了。 岳戴梓此时上前,道,“为了一个女租户的终身幸福,铁无双这次逼婚战兄,显示出他铁汉柔情的一面,便也对得住他自己的姓氏了。” 岳增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才咬牙切齿地瞪住白己的儿子。 “大叔女儿心,真性情也。”岳戴梓缓声道,“又想起寒山寺那件事,主持和尚为了让铁无双脱身而自焚,也算是求仁得仁,看来这铁无双虽然莽撞,还是值得一救的。” 岳增当场被气得又哑了声。 岳戴梓对铁无双其实并无太大好感,只是,老父亲岳增在生意场上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让岳戴梓早己就看不惯了。 岳戴梓便喜欢时时事事与父亲作对,既然是老父亲口中认定的恶徒,流氓,岳戴梓当然会选择全力为铁无双开脱。 他本来说得兴头之上,祝枝山忽然凑上来对他附耳几句,讲的却是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铁无双逼婚之时,查战故意狐疑猜忌,惹得柳依依伤心欲绝之下,弄出一场“覆水难收”的尴尬结局。 玉摧红在旁边一拧眉。 这本来是郎舅之间的悄悄话,经由祝枝山这个大嗓门一说出来,干脆整舱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岳戴梓干咳一声,道,“铁无双来回忙乎得热热闹闹的,原来,战兄这婚还没有结利索?” 婚姻大事,本来就是有关大是大非的单项选择。完婚,二人便是花好月圆。不完婚,大家正好一拍两散!到如今,怎么又会有了“利索”“不利索”一说? 让他惊奇的是,查战的脸色虽然不好,此时,竟没有半点尴尬的神态。 少将军轻轻摇头道,“没!” 岳戴梓苦笑挠头,查战这种超乎常规的反应,倒是让岳戴梓接下来的话题聊不下去了。 祝枝山抢过一杯酒喝了,这才道,“老祝个人猜想,柳依依那样的好姑娘,铁无双那家伙肯定是惦记过的。” 玉摧红闻声大惊,只差没将他一脚蹬到地上。 谁知,祝枝山话风一转,道,“但这家伙,却始终能与依依姑娘保持距离,以礼待之。” 查战道,“此举,可以媲美当年豫让,荆柯之类的千古名士,查战对他感激不进。” 祝枝山忽然舔脸笑道,“你是三年不露面,铁无双眼巴巴地守着她,依依姑娘一定动摇过。” 查战低头念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这本是三年之前他与柳依依最喜欢弹唱的词牌,芭蕉种了,如今移进了桃叶渡。 伤心枕上三更雨,柳依依又是怎样的三年? 祝枝山故意问道,“北人是谁?” 查战叹道,“我。” 祝枝山拍掌笑道,“这不就结了。” 众人面露诧异之色。 祝枝山悠然道,“士可为知己者死,女只为悦己者容,这话没错吧?” 查战点一点头。 祝枝山又道,“天下事原本没有道理,却是有情可言的。” 查战反而陷入了思虑。 玉摧红含笑补充道,“有情人终为眷属,战兄也是有情有缘之人哟。” 岳戴梓在一旁也是急了,道,“前番纠葛,此番化解,有因有缘,诸君为此成就千古佳话,何不进一步成全了此事呢?” 谁知,查战答道,“什么……事?” 这下,连一边看热闹的岳增也陪着急了,吼道,“贤侄呀,这三个家伙在告诉你,男人总是要成家的,如果你不跟柳依依完婚,天理难容!你……还是帮帮大家的忙吧。” 一个是受尽了欺辱的乐师,一个是饱尝战乱的军士,既然已经相遇相知,为什么不能结成一体呢? 第四十七章 重清白 夜风,慢慢吹急,于是,迷雾也开始慢慢散去。 查战轻叹了一声,又陷入了只属于自己的沉默,莫非,情之一字,熏神染骨,可以误尽苍生? 长夜漫漫,通常是人们最想喝酒,也最能喝酒的时候。 祝枝山笑着起身,道,“今天,大家能在此聚会,本想敬各位一杯酒,只是这船和这船上的东西都不是我老祝的,所以怕我的岳丈大人会心疼。” 岳增虽然贪婪,但是做为众位的长辈,绝不能表现出他吝啬的一面,他的美酒,本来就是拿出来准备款待众人的,怎么会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女婿和他们的朋友分享呢。 所以,岳增笑了,大家也笑了。 岳增举起酒杯,昂然道,“敬,这个没大没小的世界!”他仰天长笑,意气风发。 众人也举起酒杯,同声道,“敬,这个没羞没骚的世界!” 大家一口而尽。 一杯,二杯,再三杯。 几杯酒下了肚之后,岳增看玉摧红顺眼了,岳戴梓看查战也顺眼了,所以,有的时候,酒,真是一样很不错的好东西。 于是,岳增紧紧拖住自己儿子的手,就象当年抱着初生的小岳一样,笑得亲情满满。 连岳戴梓都被这种亲情感染了,望着老父亲日益稀少的斑白头发,他竟偷偷有些鼻酸。 岳增叹道,“儿啊,平常我也跟你搭不上话。” 岳戴梓含糊“嗯”了一声。 岳增又道,“老爸一直也不太清楚你在武备大院里面的情况。” 的确,兵院武备处高墙深院,外人不知深有几许。 岳戴梓低声道,“我,一直很好!” 岳增微笑道,“你在兵部武备,工作顺不顺心?” 岳戴梓道,“还好。” 岳增笑道,“你如今的军械研发,搞得进展如何?” 老岳增本来是语重心长,却不料,岳戴梓闻声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他警惕道,“你……您这次又要准备闹哪般?” 亲生父子之间,竟然生份到这种地步,岳增长叹一声,小心道,“你一直只专注于军械研发,不谙官场套路,如今的兵部掌握你的荣辱升迁,户部却是统管着你的研发经费,那……可都是一些得罪不起的爷啊。” 对于与上层之间的交往联络,岳戴梓其实不感兴趣,只是老父亲这次说的话格外情深意重,他也只好礼貌性的“哦”了一声。 岳增道,“趁着这个机会,为父只问你一声。” 岳戴梓道,“您说。” 岳增沉声道,“需不需要老夫出手,帮着打点一遍你与兵部及户部高层之间的关系?” 看似娓娓动听,其实在岳增这种人的眼中,无处不是商机,如今他想借着儿子的名义去接触兵,户二部,心中考虑最多的,当然是如何迅速搭上关系,从中找到商机。 岳戴梓当即脸色一沉,把自己的手轻轻地从老父亲的掌中抽了回来,冷冷道,“您,千万别去插手!” 岳戴梓心中明白,自己掌管的兵部武备,能被父亲掂计的肯定只有军械,以老父亲的道行,他一旦此番插手成功,便能迅速掌握了今后借机倒卖军械的捷径,而,自己将来纵然做出再多的成绩,这几年辛苦挣下来的“清白无争”的名声,先要毁在自己这位做爹的生意人手上。 望着儿子拼命回避的目光,岳增满心苦涩,心中嘶吼道,“儿啊,商道既是无道,古往今来,只有成王败寇,哪一个成功者不是踩踏着失败者们白皑皑的骨堆爬上巅峰的,你这孩子,如此拘泥于名声,义气之类不实际的东西……怎么就不能,好好体谅一下为父的苦心呢?” 岳戴梓忽然发现,他与老父亲早己没有交谈的欲望,不由四周环望,此时查战仍在凝眉伤神,而祝枝山更是己经半醉。 此间还能陪他说得上话的,就只有面前这位笑吟吟的玉摧红了。 岳戴梓对着玉摧红微微一笑,道,“与海外的葡萄牙国,西班牙国相比,你看我的炮舰如何?” 谁知,玉摧红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道,“岳专家,武备处新生产出的炮舰虽然威力巨大,只怕这制造费用也是居高不下吧。” 岳戴梓面色一变,一手按住桌面,另一手捏紧了酒杯,道,“何以见得?” 这时,窗外的三弦再次响起! 垂暮的老人,重续的三弦,奏出悲怆的声音,这,远比世上任何声音都要肃杀凄凉。 舱内气氛因此忽然变得凝重异常。 连四壁悬挂的明珠,似也被这森寒之气逼得失去了光彩。 玉摧红笑道,“岳专家,你此举,不会是学着三国时周公谨,准备摔杯为号吧?” 岳戴梓道,“哦?” 玉摧红朗声笑道,“岳专家早己将那炮舰当成了自家的孩子,再容不得外人指出他的半点不是,这一摔,只怕是,准备着要摘掉多话之人的人头吧?” 老人越拨越急,原来是一首刺耳的葬曲,因为,这一次他本就不是准备着要活人听的。 周公谨当初摔杯,何尝不是准备要了诸葛孔明的小命! 岳戴梓制造炮舰,精工细作,一直由兵部直接下拨费用。 玉摧红淡淡道,“这炮舰一年生产几艘?” 岳戴梓开诚不公道,“暂时属于实验阶段,所以只产出了两艘,中间,还损毁了一艘。” 玉摧红不由笑道,“如此低的产量,如果是在民间,造船的工匠们陪着你,只怕很难养家过活。” 岳戴梓干咳一声,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尴尬的笑意。 玉摧红说话如此的直白,这天……肯定快跟他聊不下去了。 岳戴梓道,“喝酒。” 岳增这才能插上话来,紧捂胸口,道,“梓儿,能不能请外间停止奏乐?” 岳戴梓道,“哦?” 岳增苦脸道,“那东东实在难听,再这般奏下去,为父的老心脏都要急得跳出来了。” 岳戴梓此时竟然笑了起来,这已经是很难得了,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他一拍窗栏,道,“停!” 四下重归寂静。 岳增长吐了一口浊气,道,“老夫倒有一条妙计。” 岳戴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 岳增斜瞥玉摧红一眼,这才一字一句说,“吾儿即日上书,奏请兼并赵氏船厂收归兵部所为,齐心合力,督造成批炮舰!” 玉摧红冷冷道,“我反对!” 岳增冷笑道,“兵者,国之重器,事关江山社稷,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玉摧红不以为然道,“当今四海昌平,只因为天下人人守法,天子尚且不能专行独断,怎么你们兵部说兼并赵氏船厂便兼并了!” 岳戴梓点头道,“往下说。” 玉摧红坦然一笑,道,“本人也是赵氏船厂的独立股东,您老出了这个馊主意,是当我们这些股东们不存在了吗?” 岳增气急败坏,吹着胡子吼道,“你自私,你虚伪,你……这是心无江山社稷!” “国进,本来就不能以民退作为最后的代价。”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就算是我等小民,也是要吃饭糊口的!” 一个国家为了强大,始终是要前进,民营资本又如何在这夹缝之间争取生存?这本来就是一个千古难题。 岳戴梓并不阻止二人争论,他在一旁听得兴趣盎然。 这时祝枝山抬起头来,口中含糊道,“师父大哥,别怪我说你,这次就是你不对了。” 众人返身看他。 “不就是争取船厂的股份,你就不能将就老年人一下吗,还要跟他斗嘴,老祝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爱的岳丈,容不得他老人家有半点闪失。”祝枝山笑吟吟地看住岳增,道,“岳丈,小婿说得没错吧?” 岳增闻声,看看儿子,又看女婿,语带哽咽道,“贤婿啊……” 玉摧红付以淡淡一笑。 祝枝山道,“躲在这里,咱们讲句大不敬的,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岳增大声道,“当今天子的朱姓江山。” 祝枝山道,“社稷又是谁的呢?” 岳增大声道,“当今大明的社稷。” “我岳丈回答得完全正确。”祝枝山叹道,“这,都是与你们不相干的东西,两个人还要拿出来,吵了个脸红脖子粗,你们难道有病吗?” 岳戴梓只觉得妹夫这段说话貌似漏洞百出,偏生又不无道理,自己竟然没有合适的语言去将他全面压服,不由哂然。 酒至半酣后的祝枝山爬上八仙桌,以玉箸敲击酒杯,边跳边唱道,“ 全天下,全天下, 需要的是度数, 你看看,你看看, 是谁人在作主? 全天下,全天下, 是一个大幻像。 每个人踏着一样的脚步, 不如喝酒! 争论倒不如喝酒, 让自己觉得舒服。 是每个人的天赋! 继续喝酒, 扯闲淡不如喝酒! 用这个方式相处, 没有人觉得孤独。 也没有包袱……” 第四十八章 多赢面 浓雾终究散去,苍芎中竟然闪起了几点孤星。 画舫船舱中依旧灯火通闲。 只是几个男人之间的聚会,歌,迟早要唱完的,舞也很快会跳完的。 周身大汗的祝枝山终于累了,走下桌子之后,他对查战眨了眨眼,终于软瘫在凳子上,差点成了一堆烂泥。 不一会儿,祝枝山又复狂饮一番,唱到:“对酒当歌,若无美人,人生几何,此番对湖观星的美景,却无歌姬相伴,更少左拥右报,实在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啊!”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好雅致啊”玉摧红笑道,“思路就是宽广。” “雅致什么,”岳戴梓怒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帮文艺雅痞成天惦记并美人!等会儿醒酒,扔他下湖喂喂鱼虾。” 查战看看怒容满面的岳戴梓,迟疑说道,“岳兄勿恼,你我船舱里细谈。” 两人走入内仓雅座坐定,岳戴梓问道,“少将军请说正事。” 查战迟疑道,“我想……” “你想得到更多的佛朗机炮,更多的连发子母弹。”岳戴梓盯着对方的瞳孔,一字一顿道,“还有更多的火炮!” 查战坚定的点了点头,道,“必须!” 岳戴梓道,“应州驻军当初得到兵部配发的那五百门佛朗机炮,你还有印象吧?” 查战点头道,“有。” 岳戴梓道,“南京兵部武备,当年接到威武大将军的紧急军函,要求急调大批佛朗机炮进入山西,补充我明军的火力。威武大将军部的京军要求两千门,你查战应州部要求五百门。” 查战点一点头。 岳戴梓道,“武备仓库之中,只有两千门佛朗机炮,当时我是从五品的号外郎,武司库的二把手,顶住上方压力,先将应州部的配齐给足,你承不承情?” 查战皱眉嘟囔道,“那五百门佛朗机炮,其实全数配发给江濒部,被他一并带去了小沛城。” 岳戴梓道,“江濒当年驻守之小沛城,隶属哪个防区?” 查战道,“他们隶属大同战区底下的应州分部,是我的防区。” 岳戴梓冷笑道,“若不是顾念着在你的防区,他们又是你的下属,那五百门佛朗机炮,麻烦等上三五八年吧。” 查战当时一怔,边军的装备一直逊于京军,这是因为,兵部担心九边大将们实力充实之后会拥兵自重,所以既算武备处克扣拖延了边军的军械配发,兵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是岳戴梓顾念着与他的同门之谊,及时配发五百门佛朗机炮,否则还不知道要等猴年马月。 查战合身一揖,道,“多谢了。” 岳戴梓将手一摆,道,“应州大战之中,你麾下铁骑数千,又操持着九边独有的五百门佛朗机炮,算不算抓着一手好牌?” 查战咬唇,面露难堪之色。 岳戴梓越说越大色,道,“谁知战事一起,小沛城陷落,守军突围,伤亡惨重,百而不能幸存其一,连我辛苦送去的佛朗机炮,也被一次赔得个干干净净!” 查战只能沉默着,连牙关都咬出血来。 岳戴梓道,“一旦战争发争,各类军械本来就会损耗巨大,考虑到应州大战最后还是打赢了,我本来倒也不准备着怪你。” 查战闷声道,“我……” 岳戴梓反身检查完门窗,这才道,“看看当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江濒,又看看东厂二号头目黄谦,哪一个不是你当年的下属,凭着那五百门佛朗机炮,他们冲杀敌阵,九死一生,如今加官进爵,飞黄腾达。” 查战的脸色越发苍白。 “既然大家都是在同一个战场上拼过来的,你们之间的关系本应该好得赛过一母同胞的兄弟,可,如今,他二人支使锦衣卫和东厂重点监控大同查家的一举一动,但凡有半点差池,便要致你父子于死地。”岳戴梓道,“兄弟呀,你当初是如何得罪的他们?” 旧事不堪回首,这,让查战怎么说得出口。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在锦衣卫与东厂的联合监控之下,岳戴梓今夜愿意出面来见他,己属仁至义尽。至于,还要想着他私自贩卖一批最新军械给大同边军,已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好容易听全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岳增又皱眉犯上了愁,他拉着祝枝山小声道,“贤婿呀,这肥肉只怕不想吐也要吐出来了。” 祝枝山没回话,只是眼望玉摧红。 玉摧红手摇酒杯,红酒在玻璃杯中轻柔的晃荡,他看着祝枝山隔着眼镜片注视他的眼睛。 商业巨头岳增低头闷想。 查战难过地猛一口灌自己。 而岳戴梓倨傲地看着众人。 玉摧红沉静一会,玩味着道,“众位酒友,在下有一良策,应该可以解开此局。” 岳增一听说此事尚有门路,猛然坐起来了精神,道,“玉摧红,不必客套了,直接讲出来!” 玉摧红看了看岳增,不慌不忙道,“此事可能烦劳更高层。” 查战等众人倾听玉摧红说下文,偏生病急碰到慢郎中。 玉摧红看了看岳戴梓,又看了看查战,道,“你们两家,要想完成这件事,必须置身事外,预先取之必先与之。” 祝枝山摇头道:“深奥,有趣,不懂!” 岳增说:“如果只是要钱财,人脉,老夫都有大把可用。“ 岳戴梓却是急性情,道,“不绕弯子了,说,怎么操作?” 独有查战不语。 玉摧红道,“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在下建议,兵部武备处入股赵氏船厂。” 岳增一听,内心崩溃,这不就是我那方案吗?老岳增气得差点没晕了过去。 祝枝山抬了抬眼镜架,摇头晃脑试图醒酒想个明白。 岳戴梓哧一声冷笑。 查战兀自低头。 “入股赵氏船厂,并不由兵部武备出面,由兵部和户部牵头,武备只管遣人监管制造,户部将银子支付兵部,兵部付账给赵氏,武备处在其中落了个干干净净。”玉摧红侃侃而谈,道,“这,是其一,” “那查兄弟的军火呢?”祝枝山忽而清醒问道。 “那是其二,武备处照样交付军火给兵部,兵部出手以正常名义调给大同,此事就成了。”玉摧红说道。 “怎么可能,我武备做不到的事情,兵部为我上司,怎么会主动做?”岳戴梓摇摇头道。 “当今,内阁首辅杨廷和主事各部,大同总兵查爵爷与之相交甚厚,老爵爷开了口,首辅必有回应,以户部和兵部名义参股岳氏船厂订造炮舰,节省了巨大的费用,对杨首辅而言,乃是大功一件。” 众人首肯。 “在这个时候,查爵爷如果提出一点大同军方小小的要求,想必首辅大人会考虑满足的吧?”玉摧红说完,环顾众人,目光落在查战和岳戴梓两人的身上。 岳增面有喜色,户部对岳增而言,不过如家里一般,这不又是要兼并赵氏船厂吗? 祝枝山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查战登时精神振作,道,“这件事情应该可以做到。” 岳戴梓点点头又摇头,语带不解道:“这,就不就是正常操作方法了吗?” “按正常流程操作就可以了。”玉摧红嬉笑道,“不过,此次赵氏船厂营造军舰,主事的还是赵半城。” 岳增急道,“赵氏船厂得了这么大的生处,于我岳某又有什么好处?” “铁板钉钉,您当然是姓岳,虎狼环伺查,岳两家,此举之危险不亚于火中取栗,如果有可能,您当然要置身事外。”玉摧红道。 岳增听清了今夜这几位晚辈的描述,当然明白其中的厉害,知道这一次借机侵吞赵氏船厂的企图己经没有了希望,他当场没了神气。 玉摧红趁热打铁道,“我与赵大板商量,争取均出三成的船坞。” 岳增好奇道,“干什么?” 玉摧红笑道,“当然是协助武备处批量生产炮舰。” 岳增不忿道,“这样的重大决策,你们就不要咨询一下我这位大股东的意见吗?” “岳大首富,难道您看见自己的银子,忍住会不去赚?”玉摧红笑道。 岳增一转念,此事一旦获得了杨首辅的批准,赵氏船厂造炮舰的前期费用,便可以摆脱东厂,锦衣卫的监控,直接由户部及兵部付帐,赵氏船厂年初欠薪事件元气大伤,如今大额订单一来,当年便能产出大量的炮舰,这一项又属军械加工,其中利润之大,肯定要超乎想象。 “这死局如何解开呢?”玉摧红盯着酒杯,道,“大同地处西北,炮舰无用武之地,我的构想,是以赵氏船厂的建造出的炮舰做为酬码,直接换大同边军急需的新式火器!” 岳戴梓微笑道,“我造了舰,你得了炮,你的这算盘打得不错。” 玉摧红笑道,“虽然冤枉绕了这么一大圈,但如此运作下去,合理又合法,以后就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 岳增也笑了,这一次,他不但不用退还查战的赠礼,作为赵氏船厂的大股东,他还能从新项目中获取更高的利润,又或许,还能寻找更好的机会侵吞赵氏船厂。 …… 天边己经熹微。 星光更加凄迷,一个手扶三弦的老人一直就坐在太湖中央的画舫之上,坐在凄清的星光底下。 人越老,就更加地害怕睡眠。 惨淡星光下,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醒着,天地间,仿佛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醒着了。 因为岳戴梓大人还在忙碌,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岳戴梓大人的安全。 关于这个痴迷军械研发的岳戴梓大人,单纯而略显倔犟,三弦老人对他没有太多厌恶,也绝对没有什么超乎常规的好感。 人,到了一定年纪,会不会完全堪破? 他不知道,也懒得去知道。 他依然木雕一般地端坐着,任由晨露去沾满布衣的衣襟。 因为职责就是职责! 第四十九章 天有眼 清晨,本来就是人最容易懈怠的时候。 大家又喝了一轮酒,既然协议达成,画舫还未靠岸,正好借这机会打一个浅浅的盹儿。 玉摧红起身时,祝枝山干脆四仰八叉地倒在舱板上,搂着一堆珠宝,轻轻地喘息着,眼帘也闭上了,胖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笑容。他睡着了。 玉摧红看着疲惫的众人,心里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几方取得共赢,也算是这场闹剧最完满的结局了。 他微笑着,正想再喝一杯酒,舱门外忽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 帘上的珠翠在此时摇摆不定,发出风铃一般悦耳的声音。 “谁?”玉摧红道。 没有回应。 玉摧红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舱门。舱板上竟然没有一个人。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冷雾,又从湖面上袅袅地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玉摧红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一直在外面把守的十五卫还有三弦老人呢? 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玉摧红盘算一下距离,暗提一口真气,他象一抹轻烟般的掠上了江岸边。 为了此次太湖泛舟的绝对保密,闲杂人等全数在岸边等候,玉摧红掠到那里时,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艄公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背着一件遮挡露水的蓑衣,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玉摧红听错了?玉摧红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鼻子虽然不太灵光,耳朵却一向都很灵。 天地寂寂,玉摧红甚至听了野草拔节生长的声音。 玉摧红走了过去,正想推醒艄公问一问。 艄公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利箭出弦一般地窜进芦苇荡中,身手之快,极其惊人。 玉摧红竟然没有注意他的面目,他稍微一迟疑间,这艄公的人影已消失在迷雾之中。 冷雾凄迷,春风犹寒。 玉摧红竟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为了其余众人的安全,他决定先到画舫上,等天亮了再说。 画舫的门,竟敞开了。 桌子中央的水晶摆灯,还在亮着,柔和的灯光洒满整个船舱。 好在,其它人都在,而且完完整整。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住了。 船舱里竟多了一个人。 老人手扶三弦,此时就坐在他刚才喝酒的位置。 如今仔细看过去,老人枯眉白发而且嘴角下撇,在珠光之下,眼中冷森森地带着一份寒意。 更让人惊诧的是,桌子底下,此时竟然倒着一具尸身,这死者身躯硕壮,一身黑衣,又用黑布包裹住头面。 玉摧红道,“他……?” 三弦老人点头道,“自己人。” 他语声虽然极为平淡,但听在耳里,玉摧红却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对老人轻视之心当场为之尽消。 岳戴梓为了此次太湖泛舟的安全保密,不但封锁了附近水域,还在江岸边暗中布下了不少眼线。 三弦老人口中的自己人,当然就是南京兵部武备派下来,负责保护岳戴梓的高手。 对方下手够毒,现在死者的脑袋都已变成一团肉酱,连面目都分不清了。 三弦老人道,“一共死了十八位小兄弟。” “嗤”的一声,桌上的水晶灯一闪,竟在此熄灭了。 幸亏还有明珠之光,珠光凄凉,映在这具尸身上,给这个极为幽静的船舱中,增添了几分令人惊栗的寒意。 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玉摧红忽然道,“十五卫呢?” 三弦老人冷冷道,“被人用重手法打昏了。” 十五卫,岳府管家,崆峒名宿,剑术高手,有这么一大堆荣耀的头衔,能把他打昏的人武功该有多高! 玉摧红笑了,象是自我安慰一般的喃喃道,“他,可能是被人偷袭了吧?” 这十五卫比老狐狸都要机警,能有人偷袭到他?只能呵呵了。 玉摧红苦笑道,“只希望,其它人都没有问题吧。” 他说“其它人”当然是岳增的女侍二乔之类,还有查战的随从孟端阳及镖师之类。 “也亏得他们武功稀松,全部被重手法点中了穴道,”三弦老人不屑道,“可能是没被对上看眼,所以才没有被灭了口。” 查战己被惊醒,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沉声道,“什么人,敢动南京武备的高手?” 三弦老人冷笑道,“而且,一次杀了十八个。” 他,为什么如此在意“十八”这个数字? 查战随身佩剑,他右手紧握着上面密缠丝带的剑柄,听见“十八”二字,干燥的掌心微微沁出冷汗来。 “这十八位兄弟死的还不算太冤。”玉摧红反而笑了。 死了人还有什么好笑的? 面对二人怒视过来的目光,玉摧红淡淡道,“对方此次是来摸“太湖泛舟”的底的。” 查战仍是一惊,与会几方都己经足够小心,会场及外围的安保也算是安排得足够缜密,这样一层层紧密的保护网,在对方的眼中,怎么如此地不堪一击?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现在,岳戴梓大人可以安心地回武备基地,而我们,也可以安心地回金陵了。” 三弦老人一怔,无声地看住了他。 玉摧红淡淡道,“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与会内容其实己经泄露了出去,而且是全部泄露。” 查战急道,“这,可能会惹来天大的祸事。”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错,也幸亏对方知道了今夜大会的全部内容,因为我们商量的事情没有触碰到对方的红线,他们不可以借之发动攻击,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放弃。” 查战道,“这还算……没有攻击?” 玉摧红不由笑道,“兵部武备,山西查家再加上姑苏岳增,这三家都不简单,对方若没有惊人的实力,单独针对一家都是自寻死路。” 三弦老人不由点点头。 玉摧红道,“今晚,对方突破防线,无声无息地同时攻击三家得手,他们有没有攻上画舫,大开杀戒的本事呢?” 查战叹道,“有。” “因为没有必要,所以他们提前撤了。”玉摧红看一看查战,慢悠悠道,“别人的生命在他们的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他们随便挑十八个人杀了,一是提醒岳戴梓大人以后做事要懂得掌握分寸,二是向今夜到会的某一个人示威。” 查战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玉摧红笑道,“允明兄醒来的时候,请他唤我一声,我们,也该回家了。” 既然三弦老人回来了,玉摧红便可以安心地打个瞌睡了。 如今天色大白,太湖中水影星罗,将天上几点残星,映得历历可数, 岸边,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后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住宅,好一片山水人家。 面对此情此景,查战却是脸色一惨,身为大明子民,在大明的土地上做事情,无论你如何去小心的隐藏和掩饰,其实,你是没有个人隐私的。 因为,天有眼! 凄清的流水,画舫的船头,无声的弦琴,垂暮的老人,成了一幅略显苍凉画面。 第五十章 别亦难 金陵。 夕阳满天,映照着空旷辽阔的秦淮河上,一个腰挎巨剑的少年,穿着一袭淡蓝的丝袍,长身玉立,神情潇洒已极,此时他孤独地站在水边,站在万道金光之中,竟然有如画中人物一般。 一个少女,袅袅婷婷的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少年的背影,恼人的春风,吹乱了她鬓边的长发,她轻轻的拢着,绢好的小脸素面朝天,十指如葱亦如玉。 “唉。”这是少年今天的第八次叹气了。 如此俊美而潇洒的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的烦恼? 为了今天的约会,封铃舞穿着一件粉绿色的春衫,窄窄的袖囗绣着一只小巧的金凤,配着修长及地的鹅黄色百褶裙。 当然,相同款式的衣衫,她有三套,区别就在袖口的那只金凤上,早上那套,金凤的头是面向东方的。中午,凤头正对人。下午那套,凤头却是转向了西方。 只有“一日三开箱”,才不辜负一个思春少女的韶华。 封铃舞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想着跟我道别?” 燕归云道,“因为我今天去了灵霄阁。” 封铃舞刚准备说“他们敢欺负你,本小姐就……”,她很快便想到,既算燕归云不背剑,整个灵霄阁也没一个人敢欺负他,因为他是天机明镜先生最为看好的少年精英。 燕归云道,“我只是想,《天下英雄榜》出一周的号外,帮我约战裘三两。”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做为大明最为畅销的纸质期刊,受众何止百万,如果用来寻人约战,还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封铃舞道,“你失望而回,是因为天机明镜拒绝了你?” 燕归云叹道,“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天机明镜先生。” 封铃舞大声道,“他敢拒绝见你?” 燕归云长叹一声,道,“是我不敢上去见他,因为当时,我爹正好在玲珑塔上。” 封铃舞道,“你可以换个时间再去,或者让我直接去通知他。” 作为古龙兰的特别代表,她确实有对灵宵阁指手划脚的特权。 燕归云叹道,“算了,冥冥之中,或者早己注定,己经失去的面子,就很难再找得回来。” 封铃舞道,“所以,你想着离开,想着逃避?” 燕归云尴尬的笑了,这种尴尬的笑通常是代表了默认。 封铃舞咬咬唇,道,“你要去哪里?远吗?多久回来?” 燕归云笑得没心没肺,他要去的那个东瀛岛国,火山口上终年堆满皑皑的白雪,街道两边开满了灿烂的樱花。 特别是那里的女孩子,个子稍微矮了一些,但是皮肤白嫩得可以掐得出水来,听说,她们格外的温柔顺从,对男人更是体贴入微。 如果娶了那里的女孩子,我出门的时候,妻子会跪在门口相送,我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我脱鞋。 对,还有四季的温泉。 还有甘醇的清酒! 一想到这些,燕归云的脸上荡漾着梦幻般的笑容,道,“那里,没有人知道燕归云过去的荣耀,当然也没有知道我现在的耻辱,跟你道别一声,我就要走了,我要飘洋过海,我要在那里重新开始。” 封铃舞道,“你会那里的语言?” 燕归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相当自信,昂然道,“学呗。” 封铃舞道,“你会挣钱?” 燕归云竟迟疑了片刻,怎么走到哪里,都要考虑“挣钱”这样无聊的事情? “学……学呗。”他的声调明显放低了。 封铃舞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什麽样身份的人才能飘洋过海。” 燕归云道,“玉摧红和铁无双那样的惹祸精,都是想走就走,应该没有什么限制吧。” 封铃舞一字字道,“因为这两个家伙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功名。” 燕归云道,“无妨,当初因为在应天府衙纵火,我的举人资格早己经被首辅杨廷和剥夺了。” 封铃舞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充满了不满,道,“依当今大明律,五品以上在职官员及其子女家属,不得流洋出海。” 燕归云犟声道,“这算什么狗屁规矩,如果本少爷非去不可呢。” 封铃舞道,“锦衣卫如果就此事追究下来,你想害得自己的爹娘被收监入狱吗?” 燕归云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跟“他们”挺熟的吗,要不,你帮着想想办法,让我爹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封铃舞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帮你去想想办法。” 燕归云大喜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在他的腰间的软麻穴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连封铃舞也会这样子对付他,所以,他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封铃舞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留住你,保住你全家人的性命,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争气。” 燕归云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说话,也不想再说出口了。 为什么铁无双,玉摧红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而我燕归云,不就因为是应天知府燕攀龙的儿子,一辈子就要困在这片土地上,就不准人家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吗? “你倒是走得潇洒,可曾顾虑过我的感受吗?”封铃舞越讲越激动,眼中竟然闪起了泪光,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还是恨。 燕归云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开始融化了,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然后,四肢瘫软的燕公子被路一闯和符海尘象抬麻袋一样抬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香喷喷的,花香,麝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处子体香,只是被遮得严严实实。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黑暗之中,封铃舞阴森森地笑道,“现在,我就找一个地方把你关起来,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任谁也找你不到。” 燕归云不服道,“别忘了,玉摧红一定会来找我的,那家伙找起人来,比猎犬都要厉害。” 封铃舞冷笑道,“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如果世上还有天堂,我就把你关押在连玉摧红都闯不进的地狱。” 燕归云喃喃自语道,“地狱?” 地狱,那是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那是没有天气和大地,只有千年寒冰和通天的烈焰,如果真的是那样,玉摧红不死,应该是找不到那个鬼地方的。 本少爷特么得罪谁了,一定要落到如此下场? 封铃舞道,“连脱离父子关系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得出来,你这样的逆子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她说着说着,竟然“卟嗤”笑出了声。 地狱就地狱吧,燕归云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只希望枕着枕头稍微软点,这样,他躺着会觉得比较舒服一些。 第五十一章 张说客 午后。 一条木船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停靠在秦淮河边,早有一辆马车在码头上等候,太阳己经暖暖的升起,马车沿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前行。 经过燕知府的十年打磨,已经将陪都金陵建设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这里人口百万,兼容中外文化,居民富足安逸,街道平坦宽阔,清水洒过的路面一尘不染,房屋整齐有序,就连每一家店铺的店面,装修得都是各具特色。 他们所乘的马车走得有些急了,只听卡噔一声,当然刹住,原来,是不小心轧死了横穿街道的一只小鸭子。 祝枝山并未指责车夫,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自己赶忙下车。 一个小男孩在路旁玩耍。 祝枝山微笑问道,“小朋友,这鸭子是你家的吗?” 小男孩仔细的看了会儿,摇头道,“不是,我家的鸭子没有那么扁!”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复杂了,江南大才子祝枝山,必须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跟小男孩讲清楚:压扁了的鸭子就是您家的鸭子,如若不赔上三五两银子,误伤鸭命的祝允明必定抱憾终身。 只可惜,等到玉摧红将脑袋伸出车窗的时候,小男孩因为拒收赔偿,只差没有跟祝枝山对打了起来! 查战笑道,“这城市中最美好的,就是这淳朴的民风。” 玉摧红点点头,人人路不拾遗的前提,首先是本地的百姓生活一直安定。 祝枝山仍然在与那孩子进行高论,而查战要下车了。 “去哪里?”玉摧红道。 “离开时,我忘记对她说一声抱歉了。”查战不好意思地说道。 她,当然就是柳依依。 “去吧,可能她三年等待的,不是那一声抱歉,而是……你这个人。” 查战仍在迟疑时,玉摧红己经拍拍身上尘土,首先跳下了马车。 玉摧红走进船厂的时候,因为在午餐时间,工匠们仿佛已经少了一多半,而他的这位股东其实与工匠们的工作并没有产生过太多的交集,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主动找他打招呼。 赵半城背对着这边,正在与几个工头商讨什么。 所以,玉摧红干脆走入帐房。 帐房之内窗明几净,暖暖的阳光沿满窗台。 一个女孩子在其中忙碌,她看见玉摧红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之后,默默闪到一旁。 玉摧红自认嗅觉不是很好,此时,却有一阵淡淡的香气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玉摧红眼观鼻,鼻观心,难得规规矩矩的坐着。因为他知道,身后的那个女孩子有意无意地己经偷偷瞟了他好几眼。 既算他现在的样子有些憔悴,一个在几年前因为与查琦桢争夺“第一美男”,而引起全城的女拥趸们互相疯狂开撕的男人,当然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所以,等到赵半城进了门,拉住那女孩子的手,笑迷迷地介绍道,“这是小女赵佳期,来来来,快来认识一下我们的独立股东,玉摧红先生。” 为了让大家习惯西式礼节,赵半城笑着拉着女儿赵佳期,正准备将她的小手送到玉摧红的手中来。 但听“哗啦”一声,帐房中的窗棂竟然被飞起的玉摧红用肩撞开,他泥鳅一般穿身而出,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身形未稳,疾展轻功,眨眼之间便掠到十丈以外。 等到赵氏父女追到窗边时,厂房里只有一群目瞪口呆的工匠,哪里还有玉摧红的影子。 赵佳期轻皱黛眉道,“爹爹,我们……是不是吓到他了?” 赵半城摇摇头,缓声道,“你一直做得很好,可能,我们所遇到的这些江湖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怪脾气吧……” 于是,赵佳期默默地吐住了自己的芳唇。 赵半城自诩识人无数,反而是玉摧红这个古古怪怪的年轻人,他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玉摧红为什么要逃? 他又能逃去哪里? …… 几个时辰之后。 天空星光闪烁,一弯斜斜的月芽儿,淡淡地挂在天边。 文人骚客口中“十里秦淮”,其实是指江南贡院附近那一段,那里灯红酒绿,那里莺歌燕舞,那里挥金如土…… 远离这一段最繁华的地方,是一片略显破败的木屋,这里住着的,大多是搬运工和各种工匠,明天还要干活,他们早早地睡了,只有木屋旁边的河水,还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缓缓流淌。 这样一片黑乎乎水域,此时竟然还亮着的一盏渔灯。 饥肠辘辘的玉摧红,立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无声掠过一大段江面,朝着那盏渔火扑了过去。 这是一条崭新的木船,木船的主人此际将一条草鱼剖了洗净,叉在铁叉上,用炭火翻烤。 玉摧红带着狐狸一样的微笑,大叫道,“张三哥!” 张三将烤鱼藏在身后,看了看他,小心道,“你吃饭没有?” 玉摧红摇摇头,道,“听说张三刚置办了一条新船,玉摧红特地跑过来道喜。” 张三抄着灯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没有准备贺礼?你也好意思空手而来。” 玉摧红的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发“咕噜”的响声,笑道,“看我这样诚意满满而来,你这位东主至少应该摆酒相迎吧。” 张三叹了口气,捶手顿足道,“谁说的玉摧红鼻子不好使,张三今天好容易钓上一条鱼,刚刚烤出一点香味,就把你这个饿痨鬼给招来了。” 玉摧红狐疑道,“招待我这样的贵宾……就只有一条鱼吗?” 张三眼睛一瞪,道,“又没求着你,不吃,滚蛋。” 他口中说得吝啬无比,却伸手将枢纽一拧,一阵“咔咔咔”的连续响动之后,船板自动一翻,组合成一张矮小的几案,矮几之上摆设六个木盘,有卤牛肉,烤羊眼,卤水花生,小拌海带等几样小食。 玉摧红大不客气地抽开矮几下的抽斗,从中摸出碗筷和两坛老酒,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眼睛也不眨地顺着喉咙倒下去。 然后又喝了两碗。 张三忍不住抢过酒坛,一把抱在怀中,哀声道,“玉大哥,玉祖宗,张三家底子薄,存酒不多,经不起你这样的胡吃海喝,慢点,慢点喝成不?” 玉摧红嘻嘻笑道,“那我要吃烤鱼。” 张三将烤鱼整个对他面前一推,又推过去一坛酒,咬牙切齿道,“怎么不喝死你!” 玉摧红开心地笑了。 张三也忍不住笑了。 真正的朋友面前,本来就应该不藏着掖着,有什么便说什么。 张三道,“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的。” 玉摧红道,“那应该去哪里?” 张三道,“为了迎接你这位独立股东,赵半城本来准备在悦来客栈设宴为你洗尘。” 玉摧红冷冷道,“悦来客栈那种地方,档次不行。” 张三盯着他的眼睛,道,“其实,只要你这位独立股东开了口,就算你想到金銮殿上去吃火锅,赵半城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你的。” 玉摧红默默的喝酒,他暂时还没有那么疯狂的念头。 张三道,“那,你为什么要逃呢?” 玉摧红笑道,“那一刻,我实在被这赵半城看得有点头皮发炸。” 张三哦了一声,诧异道,“你玉摧红,也有脸皮子薄的时候?” 玉摧红苦脸道,“赵半城在看着我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女婿似的。” 张三道,“赵佳期丑得吓人?” 玉摧红摇头道,“她青春靓丽,风姿卓约,仔细看看,越看越是耐看。” 张三道,“赵佳期不够乖巧?” 玉摧红摇头道,“她年不及二八,己经能帮着将赵氏船厂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待人和善,没有半点大小姐的架子。” 张三道,“赵佳期并非原装?” 玉摧红道,“女人和女孩子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光看她那清澈的眼睛,便知道,这世上,有幸拉过她小手的男人应该只有她亲爹了。” 张三道,“莫非她有体臭之类的暗疾?” 玉摧红道,“偏偏相反,她体有天生的异香。” 张三忽然一拍矮几,大声道,“玉摧红,你这漂亮的脑瓜子是不是装满了猪油?” 玉摧红无声地看着他。 张三道,“你未娶妻,她未婚嫁,郎才女貌,而且彼此都有好感,你们本来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玉摧红喃喃道,“你……不会是赵半城搬来的说客吧?” 张三打断他的话头,道,“是!咱俩兄弟之间,不妨计算一下其中实际的好处,赵半城做为金陵首富,膝下仅此一女,你若娶了赵佳期,他名下所有的产业和财富迟早要交付到你的手上……赵半城的后半辈子,就是在为你打工了。” 玉摧红苦笑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张三将酒碗与他一碰,道,“喝完这碗滚蛋,见过蠢的,就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张三驱赶客人,当然只是嘴上说说。 玉摧红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本来是个出了名的浪子,人们永远只会关注他光鲜的一面。 但,浪子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无人可以倾诉的长夜,大醉醒来后的沮丧,曲终人散的惆怅……常常会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 这种种辛酸,全都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玉摧红自说自话道,“逃避……是因为,我不甘!” 第五十二章 非常道 从二月初三,玉摧红使尽手段,保住了赵半城的性命。到其后,玉摧红借助于外力,阻止岳增殂击赵氏船厂,保住了赵半城的产业。 这,并不代表玉摧红想从这位金陵首富的身上取得多大的收益,只因为,他觉得,赵半城还算得上是一个有人味,有担当的商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被玉摧红当作朋友! 玉摧红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道,“朋友之间,就应该地位平等,但如果我娶了大小姐赵佳期,也就变成了赵半城的晚辈,逢年过节,不但不能跟他平起平座,返过来,我还要给他磕头。” 张三开始挠头了,对于江湖人而言,磕头可绝对不是一个小事情。 如果一定要对着自己曾经的朋友常常去磕头,让一个优秀而骄傲的江湖浪子情何以堪?! 玉摧红道,“磕头之后就是家宴,如果跟岳丈大人猜酒拳,“哥两好呀,三星照呀”……只怕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要被老婆拎着耳朵,去跪搓衣板了!” 张三最终还是苦笑着拍手,道,“虽然知道这是你用来糊弄赵半城的,但,这个理由太特么有道理了,玉摧红终于又一次,为自已临场开溜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夜色如墨,只有流水潺潺。 玉摧红仰望着星空,发起了癔症,这一刻,他竟然想到了一望无垠的大海,想到长满了椰子树的孤岛,想到堆满朗姆酒的山洞,想到那个矫健泼辣,小麦肤色的少女,想到那一夜,海风咸涩,星星点亮…… 张三仰躺在船板上,道,“能跟我讲讲那个故事吗?” 玉摧红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柔声道,“不能。” 张三合上了眼睛,道,“做人做到你这份上,太累了。” 玉摧红忽然问道,“你觉得,十五卫这个人的剑术如何?” 张三道,“岳增前几年在山西被劫持敲诈过一次,只因为,十五卫不在身边。” 玉摧红缓声道,“你是说他剑术高超?” 张三点头道,“如今金陵城中的高手,比他厉害的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玉摧红暗中计算,如今风头最劲的燕归云和裘三两应该算是其中两个,其它的又会是谁? 张三道,“不是我想灭铁大个子的威风,实力不够就是实力不够,你让他……最好不要去正面硬碰十五卫。” 玉摧红道,“有没有一个人,一招可以将十五卫击晕?” 张三道,“你是在说“雪斋先生”叶知秋吗?” 玉摧红自己摇了摇头,雪斋先生叶知秋在秋叶山谷内闭关多年,早就不问江湖事了,哪有闲心趟这趟浑水。 张三道,“然后就没有了,十五卫苦练了几十年的崆峒剑法,大仗小仗最少也打过不下一百次,经验极其丰富,打不过了,人家至少有本事开溜。” 玉摧红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原来他是诈伤。” 张三“哦?”了一声。 玉摧红将兵部武备高手在太湖受到暗袭一事跟张三约略讲了一遍。 张三笑道,“据我所知,在这段时间,东厂的高手们一直在江南附近活动,这些人之中,以副厂公黄谦黄公公的功夫最为厉害。” 玉摧红道,“他擅长使用哪种工夫?” 张三道,“据小道消息,黄公公天生异禀,几年之间,他的凝血神爪即将大成。” 玉摧红偷偷一惊,凝血神爪属于内家功夫,主要攻击对方的血管经络,以阴柔内力,将对方神经结点上的血液强行凝固,致使血液不能回流心脏,直接导致对方快速死亡。 “用凝血神爪杀人,死者的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张三道,“你是在怀疑……这事是东厂干的?” 玉摧红皱眉摇了摇头。 东厂办事,本来有直接凌辱,虐待,劫杀嫌犯的权限。 因为应州大战时的旧怨,黄公公一直对查战恨之入骨,所以,兵部武备的护卫们此次负责保卫会场外围安全,黄公公杀他们泄愤,本来不需要做什么遮掩的。 张三点头道,“既然黄公公不需要掩饰,事后再去毁人面目就嫌太麻烦了。” 玉摧红神秘一笑。 张三恍然大悟,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被凝血神爪杀的!” 玉摧红道,“使用任何一种武器杀人,只要经过杵作查验伤口,肯定是一目了然。” 张三道,“所以凶手在杀人之后,故意再拍碎死者的头面,其实是为了毁掉致命痕迹,掩饰自己的身份。” 玉摧红道,“转瞬之间,杀死十八位训练有素的武备处护卫。还能毁灭自己杀人的痕迹,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样的高手并不多。” 张三道,“为什么你不去怀疑三弦老人?” 玉摧红摇摇头,现在他知道,拍门三声的正是三弦老人,老人如果要杀人,尽可以直接杀入船舱。 他缓缓道,“那一刻,十五卫应该也不是准备杀人。” 张三“咦?”了一声。 玉摧红道,“他只是想把会议内容一字不改地传递给黄公公,而那十几个护卫们所处的位置不小心正好拦在他们中间。” 张三叹道,“正是因为他一字不改地把会议内容交给了黄公公,黄公公反而没有了剿灭太湖泛舟与会众人的借口。而这个时候,三弦老人尾随而至,十五卫只好装受伤倒在地上。” 玉摧红道,“精彩!” 张三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咬定是他干的?” 玉摧红道,“因为他武功太高,却又受伤最轻,我偷偷探视过,十五卫当时并不是中了凝血神爪,可能,是我有点太过针对他,只是,开会时,他一个做管家的,对会议内容,表现得太过好奇了。” 张三道,“当时,你为什么不揭穿他的真面目?” 玉摧红笑了。 生为大明中人,本来就没有甚么绝对的隐私,而做为隐形富翁的岳增,东厂始终会监控住他的一举一动,这就是东厂的职责。 自己即算当场揭穿了十五卫的卧底身份,十五卫有可能失踪或者被杀。但是,很快,东厂又会把第二个卧底安插在岳大老板的身边。 一切其实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 这……又何苦呢? 这时的明月竟然躲起来了,雾气蒸腾,让人觉得如同浮在云端。 只有这个春日的冷夜,深,深,深! 第五十三章 闹祠堂 为什么玉摧红也会有疑惑? 现在,铁无双已经去了姑苏,而燕归云干脆就不见人影了。三人组合己经失踪了两个,玉摧红觉得自己的嘴巴都快要被憋臭了。 “所以,最后,你才想到我张三?”张三的表情明显有些沮丧了。 玉摧红付以抱歉一笑。 “至少,我还应该感谢你。”张三道。 “感谢我什么?”玉摧红笑道。 “感谢你,还愿意信任我这个朋友。”张三笑道。 因为今晚的话题,不是人人面前都可以讲的,至少,玉摧红把他当成了可以信任的朋友。 朋友也有不可信任的吗? “几个月前,你从海上带着几条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破船回来,送进船厂的船坞修缮,从那一刻起,你的魂其实早就丢了。”张三悠然道。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玉摧红道。 “玉摧红原来可是一个比猴子还要精明的家伙,如今,你失去了前行的目标,已经方寸大乱了。”张三道。 “哦?”玉摧红道,“什么目标?” “张三又不是玉摧红肚子里面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问自己吧。”张三也在仰望天空。 玉摧红笑了,笑得竟然有些无奈:我,到底想要什么? 一声夜鸟的凄鸣,在黑暗中划空摇曳而过。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候,陪都金陵在夜色中看来是那麽安祥而宁静。 星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木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因为还未达到挥金如土的程度,居住木屋的人们的生活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玉摧红几乎已忘记在船上安睡是什麽滋味了。 夜色依然凄美,但叁更半夜的躺在船板上自省人生,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太过愉悦的事情。 “这条新船,还算安逸吧?”玉摧红道。 “差不多吧。”张三道。 光是当初玉摧红给付的一万两银票,直接兑换成现银,铸成一条小船,便己经足够了。怎么还只是差不多呢? “交船之后,我又送去给南宫离修士改造了一番。”张三翘着二郎腿,道, 张三的祖辈便是水户出身,水户人家最自在便是以船为家。新家,当然要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经南宫离修士巧手改造过的船只,用途广泛,当然,造价也是惊人的。 “剩下的……慢慢再还吧。”张三说完,干脆闭上了眼睛。 朝露仍在,旭日已经升起来了,道道阳光,如支支金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了,但在这新的日子里,金陵又要生出什么精彩的变故呢? 赵氏船厂作为金陵城中最大的民企,好容易渡过了各种危机,如今,正赶上应天府府衙将“花魁争艳”活动收回来官办,做为行业龙头的赵氏船厂当然也要参与其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如今,赵氏船厂既然是此次活动的最大赞助商,负责为“花魁争艳”活动提供各种配套。 “花魁争艳”报名处,此次由赵半城安排设在白家祠堂。 清晨,祠堂里的光线还不是很亮,院中树木高大,遮挡住灿烂的朝阳,白墙,黑瓦,还有没来由的清风,使得这个来来就神秘的祠堂,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主办者虽然无意去惊扰到那些一直被供奉着的异族幽魂们,所以对其中摆设并没有做太多的改动。 神龛上依旧黄幔低垂,让人也看不清神龛里供着的那一排排的牌位,神龛下的台案上铺着闪亮的红色锦缎,树着一面“花魁争艳报名处”的纸牌,台案上红缎的四角低垂到地。 后面一排靠椅竟然空着的。 一个阔面长须,垂眉敛目的老人盘膝坐在神案前铺放的一张产自西域的地毯上。 他肤色红黑,颧骨高耸,鼻带鹰钩,使得他看来严肃冷酷。 地毯很大,在他面前左右两侧也盘膝坐着两个黑衣男子,他们双拢在袖中,头垂在胸前,似乎仍旧在沉睡。 这些人虽然都穿着汉服,看体症五官,竟然都是异族人。 右面角上,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苗服,似乎被点中了穴道。 唐虎杖! 他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那少女的面上蒙着一方丝巾,只露出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也充满了迷茫之色。 微风拂过,祠堂中激荡着一阵阵清悦的金铁交击声。 祠堂的大门一开,就有两个人边走边笑地走了进来。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张三和玉摧红。 蒙面的少女瞧见了玉摧红,目中蓦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但是没有说话。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长须老人口中说话,他那双海蓝色的冷酷眸子里,却射出了比刀锋更加锐利的光芒。 “白家祠堂呀。”张三不耐道,“赵氏船厂已经把这里租用了。” “你有“花魁争艳”的评委玉牌?”长须老人看向玉摧红,道。 玉摧红一边点头,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唐虎杖和那个蒙纱少女。 “你能让她当选花魁吗?”长须老人一指那个蒙面少女,问玉摧红道。 “不能!”玉摧红笑道。 长须老人长袖一展,但见乌光闪动,带着一股强劲绝伦的风声,呼啸着竟然是向张三卷了过去! 这长须老人内力精深,单只这一股劲气强风已令人难以抵御,何况劲风中还带着暗器。 张三只觉得寒风扑面,骤然间竟被对方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缩,凌空一个倒翻,避开那几样暗器,“砰“的一声,张三撞散了窗户,落叶般飘出窗外, 张三仍然觉得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应变之速,竟还是难免被对方暗器击中,幸好他今天穿的是硬底牛皮靴,那暗器的力道虽强劲,也穿不透这种老牛皮。 否则,他就算不死,这条腿也要废了。 张三想及于此,身子还在空中,已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两个似乎己经睡着的黑衣人身子一正,睁开他们淡蓝色眼睛。 玉摧红脚步慢慢向后移,口中却笑道,“众位,有话好说,何苦要……” 只听“嗤”“嗤”两声,两个黑衣人的手从袖中抽出,寒光急闪,两柄毒蛇般的弯刀刺了出来,来势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长须老人的暗器之下。 这两把刀来得实在太快,若不是玉摧红早有准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躲不开这两刀暴袭。 玉摧红瞬间拔起,倒退的身形疾如闪电,淡淡一笑中,退出门外的玉摧红腰肢优美的一拧,竟然闪到了门后,突见,黑乎乎一团黑影自门外飞了进来,迎着刀光飞了过去! 只听又是“哧“的一声,两个黑衣人掌中的刀光互剪,当场撕裂了这团黑影,竟然是一只跪拜用的旧蒲团。 第五十四章 拼靠山 莫名奇妙的异域高手,莫名其妙的一场攻击! 此次能侥幸逃出,张三正在叹自暗自庆幸。 偏偏此时,他看见,玉摧红一甩双袖,竟然昂首挺胸地从正门重新走了进去! 张三心中骂道,“好容易躲过一劫,他傻呵呵地再次这么冲进去,难道是准备着去和对方讲道理吗?” 骂归骂,张三不可能会丢开了朋友自己开溜,所以,他足尖一点,遁着那窗户又掠了进去。 然而,此时,他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传说中的玉摧红不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的吗? 三个黑衣人怒目相向,玉摧红这一次扣住的竟然是那个蒙面的少女! 张三有些哭笑不得了,……玉摧红的脑袋似乎变得越来越傻了,这小子常年花天酒地,是不是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面对两柄月芽形状的锋利弯刀,玉摧红此际还能笑得出来。 长须老人冷冷道,“你是死白羊?” 玉摧红摇头道,“不是黑羊,也不是白羊,本人只是流连在十里秦淮的一名浪子:玉摧红。” 长须老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玉摧红缓声道,“一语不合,动辄便要取人性命,这似乎不应该是你们新月圣教的待客之道。” 长须老心的瞳孔是淡蓝色的,就仿佛死水中的两泓寒冰,但他说话冷酷中又带着出奇的宁静,一字一顿道,“放开她。” 玉摧红笑着道:“既然看见玉某控制了她,您,是不是应该先听听我开出的条件呢?” 长须老人“嗯”了一声。 玉摧红道,“你们……也为了争夺此次的花魁吗?” 长须老人竟然摇了摇头,看了蒙面少女一眼,随口道,“这……只是她个人的意思。” 玉摧红悠然道,“新月老教主秦慕勒为了修习神功,另辟捷径,致使叶儿国的功夫与中原武林大不相同,外面那些工作人员被你们治住了穴道,我一时应该是解不开的。” 长须老人竟然点了点头。 玉摧红正色道,“有本事的,留到将来的赛场上去比拼,麻烦你,现在派人去解开那些工作人员们的穴道。” 长须老人冷冷道,“凭什么?” 玉摧红坦然笑道,“因为我知道,自已现在扣住的,是你们的新月圣女秦宛儿。” 新月教老教主秦慕勒,身有盖世神功,教中信徒十万,数十年来,他以自己的威望让西域各方势力臣服,这样一个近乎神化的大人物,他的亲生女儿秦宛儿,竟然这么容易就会被人制住了? 张三有一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蛮干是没有出路的,以后,无论是对待外族人,还是对待你们的掌教圣女,还请注意以理服人。”玉摧红笑道,“莫要忘记了,目前的金陵城中,黑羊之外还有白羊。” 黑羊?白羊?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张三听得更加的一头雾水。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三个黑衣人竟然按照玉摧红提出的要求一一照做了! 蒙面的秦宛儿抬头看着玉摧红,扑闪着长睫毛,眨了三下眼睛,意思是:“谢谢你!” 玉摧红付以淡淡一笑。 此时,己经日上三杆,祠堂外变得热闹起来,传来孩子的嘻闹,少女的欢笑,祠堂门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玉摧红本对众人略一欠身,拉起张三,衣挟带风之声响起,他们轻轻一掠,便已掠过了屋舍。 今日风和日丽。躲过劫难之后还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张三又有了更奇怪的发现,他们是闻名金陵的两个年轻人,本应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玉摧红竟然把他拉到路边的一个摊口,自己点了一碗牛肉面,要求:面是熟面,加蛋,生蛋。 面,上得很快,红油,清汤而面筋道,只是面碗中诡异地飘浮着一只刚刚打下去的生鸡蛋。 玉摧红轻轻一吸,生蛋被吸入口里,品味中他脸上竟现出一份沉醉的满足。 通过与那些葡国的船员交谈,张三知道,东海对面的东瀛人喜欢生食鱼片,而大洋另一头的西方人,煎牛肉干脆只煎三分熟,这血淋淋的……可怎么吃得下去。 “无论是荒岛还是海上,有吃就不错了,哪管它熟还是不熟。”玉摧红笑道,“你受不了,就吃白粥,咸蛋吧。” “为什么?”张三叫道。 食,色,性也,有什么能比吃饭更加重要。 “你要养养胃,而我……实在太饿了。”玉摧红笑道。 宿夜的酒喝得越多,第二天,人也更容易感觉饥饿。 “黑羊,白羊……”张三喃喃道。 “这是西域叶尔汉国新月教中的两大分支,因为他们对教义的领悟不同,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他们干脆以黑白两种颜色来相互区分开。”玉摧红道。 “类似于三国时曹操挟汉献帝以令天下诸侯,他们想通过圣女之口,来确认他们的正义性,所以,代表黑羊的这批人本来今天劫持了秦宛儿。”张三道。 玉摧红点点头。 “可惜,却因为你的出现,无意间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张三道。 “其实与我无关,有黑羊出现的地方,白羊也就离得不远了。”玉摧红道。 “所以,你一提出白羊字眼,这些穿黑衣服的鹰钩鼻子,对圣女的态度立刻转变。”张三道。 “平衡,只有黑与白两种力量间相互平衡,秦宛儿夹在其中,才会有好日子过。”玉摧红叹道。 “你想表达什么?”张三小心道。 “目前报名的几大热门人选中,每一个女孩子的身后,都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暗中支持。”玉摧红道。 杜眉生,有东瀛高手郎贺川支持。鱼婵姬,有姑苏首富岳增支持。而,秦宛儿,有新月教教徒的支持……哪一个大美女身后的靠山都颇不简单。 赵大老板这次虽然出钱最多,但是,他女儿大小姐赵佳期,若想从这些劲敌之中脱颖而出,依然是难如登天! “张三哥,你先……小心保护好赵佳期的个人安全吧。”玉摧红道。 “为什么是我?”张三道。 “赵半城一直待你不薄,让你做点小事还上这人情也不算过分,还有……雷公怨咒那点事,啧啧啧。”玉摧红忽然小声道。 张三跳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道,“为什么不是你?” “因为我是评委。”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玉摧红的人已到了街尾,大笑道,“论辈份,那丫头应该尊称我一声叔叔,象我这样的长辈,一般,二般的人都是请不动玉摧红的。” 这句话说完,玉摧红早已钻入人群里。 第五十五 闹哪般 清晨,初春的暖阳将白鹿巷内的檐角琉璃瓦照得流光溢彩。 白家祠堂门的旗杆石上,如今也缠满了红缎,这座沉寂了近百家巨宅的门口,竟然是车水马龙,热闹已极。 那两扇黑漆大门向外大敞着,门口川流不息的进出着人,虽然有些是普通商贾,但大多数却是浓妆淡抹的少女,一时之间,姹紫嫣红,香风习习。 今日,不但秦淮河上叫得上名字的红牌歌女们全都到齐,连她们身后支持的恩客,金主们,也赶着来此凑兴。 白家祠堂的院子共分五进,第一进的院子里,前后左右竟达二三十丈,这才够勉强挤得进这么多人。 主办台上,应天知府燕攀龙居中而坐,邸报主编徐渭,赵氏船厂大老板赵半城,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等众多自带光环的名人们作陪,算得上济济一堂。 身为主持人的祝枝山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特邀嘉宾加西亚.玉摧红,吉时己到,他正准备请燕知府致辞。 就在此时,门口处忽然高声喧闹,祝枝山抬眼镜望过去,原来,大门之外,竟然有人将一辆马车强行挤了进来!挤得众人叫骂不迭。 这是哪一家的权贵,当着应天知府的面,行事仍然如此嚣张跋扈,与会众人可都有点奇怪了。 排在人群之中的花湘忆,看看燕知府的脸色变化,忍不住吃吃笑道,“这马车中,一定又是杨首辅家的丫头?!” 首辅大人杨廷和之女杨妙蓉,因为婚事坎坷所以常年抑郁,恨不能将整个金陵踩在自己的脚下,燕知府见了她也要尴尬不己。 有歌女笑道,“杨大小姐这次又是来找燕公子的麻烦的吧?!” 还有的歌女就因此而发出感慨,道。“这大小姐情商太低,不懂得女孩子追男人也要懂得以柔克刚,她成天这么凶巴巴的,燕公子乃是人中龙凤,才不会要她。” 一边的歌女就赶紧拉她的袖子,阻止道,“好姐妹,你就少说几句吧,上次,在秦淮河中,杨妙蓉狂追燕公子,最后,用官船直接撞毁了对方的小船,燕公子落水之后,听说……至今没有音信。” 燕氏父子本是一脉相承,他们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而且又相貌出众,加上性格还温润如玉,这等男儿当然讨尽了金陵各界女性的喜欢。感慨于老燕家的遭际,一干女子们唏嘘不已。 这些歌女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坐在当中的查知府当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知府燕大人干咳一声,站起身来,朝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道,“花魁争艳,做为金陵本地文化的着名品牌,此次,应天府将之官办,就要把它的精髓不断地发扬光大,所以希望城中各届齐心合力,一起将这一文化盛事办好。” 他说话倒也言简意骇,致辞完毕,引得掌声四起。 祝枝山上前,躬身递上来一支钟锤,道,“知府大人,请。” 应天知府燕攀龙接了锤,敲钟六声,寓意“顺顺利利”。 “本年度“花魅争艳”报名仪式大幕开启!”祝枝山高声叫道。 与此同时,院子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呜,冲天的烟幕将白鹿巷笼罩其中,久久不散。 仪式结束,燕攀龙由赵半城陪同先回了应天府衙。 一群头束白色英雄巾的汉子们两厢站立,将白家祠堂第一进与第二进院子之间隔开。 “姐妹们,听我指挥,先去报名处签写表格,再请后院中洗去胭脂水粉,由古龙兰祝老板检视素颜。”张三一遍遍喊下去,嗓子都要喊哑了。 女孩子们闻声交头结耳: “签完表格,今天就面试吗?” “素颜,本小姐今天长痘了,有影响吗?” “祝老板面试,会注意我的黑眼圈吗?” 一片叽叽喳喳,吵翻了天。 古语有云:一个女子闹起来,便如同五百只鸭子在叫。白家祠堂之内,此时,便如同百万只鸭子炸了窝! 马班头感觉自已的头都快要被吵得裂开了。 “花魁争艳”本来只是一个民间活动,金主搭台,歌女们争艳,纯属十里秦淮的一种自娱自乐,也帮着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生造出不少香艳素材。 偏偏,知府燕大人今年要将它收回官办,应天府衙的捕快们,一面要加倍防守各大会场安全,一面要盯梢异动,压力因此骤然加大。 而这一次,为了甄别出天下第一等的美女胚子,组委会特意设立几个分会场,这,工作面实在太大,而参选人数又实在太多,成分太复杂了。 马班头还要兼顾住燕知府及几位嘉宾的安全,无奈之下,他才把报名处的防务安全工作推给了赵氏船厂的张三。 “马爷,我张三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张三叹道。 马班头“嗯?”了一声。 “您把这么大的一块烫山芋,抛给我干吗?”张三的表情纠结,简直要哭了。 古龙兰老板祝兰英,并未列席刚才的大典,她直接进入后院中,准备对今日报名的少女们展开初次的面视筛选,以她的古怪性情,等一下,还不知有多少名少女要梦碎当场。 “祝老板在里面忙得不亦乐乎,女孩子们在她那吃了憋,回过头来,只会把我这把门的恨得要死!”张三苦恼道。 “这便是考验你张三防患于未然的能力的时候了。”马班头道。 张三只有白眼望天了。 “条件不合适的女孩子们,你就要让她们趁早打消了念头,省得伤心,省得花了冤枉钱,也省了我们这些人的力气。”马班头慢悠悠道。 张三觉得他这句话意有所指,所以回过头去。 如今进入轨道。 祝枝山指挥着几个书童帮助收录,各色少女们排队添写报名表格,例如年龄,身高,婚否……等等。 而那群头束白色英雄巾的汉子们,雄纠纠一字站开,也不管签完表格的少女面目美丑,只要摊手收了对方三五两银子的好处,当场便放行。 “金木柯!”张三大吼道。 丐帮金陵分舵舵主金木柯,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晃了出来,口中笑道,“张三兄弟。” “我让你喊些靠得住的兄弟来帮手……”张三揉着发疼的额头道。 “我今天带过来五十名帮助维持会场秩序的丐帮兄弟,最讲的就是义气。”金木柯得意道。 “你收银子是什么意思?”张三气道。 “人家硬塞过来的,不收的话,不是太不给美女们面子了吗?”金木柯干笑道。 也是这讲话的时间,又有大批,或斜嘴歪眼的,或长着一对罗圈腿,或满脸大麻子的“美女”们被丐帮弟子放行,兴冲冲进去参加面试! “这等货色也……敢自称美女?你们大家,都把祝大老板当作瞎子了吗?”马班头摇头道。 另一边忽然吵闹声大起,张三回头时,只听一声尖叫。 “老娘不服!” 这一次,闹的却是那花湘忆,只见她俏目怒张,一双秀手向前一推,竟然将填写登记表格的桌子都险些推翻了,笔墨纸砚等件,狼藉一地! 第五十六章 第一争 张三和马班头分开众人,终于听出一个大概。 “花姑娘,今年,歌女们不是仍然可以报名的吗?”张三上前,低声劝道。 “你先瞅瞅这新加上去的条款。”花湘忆道。 张三抢过一张表格,小心看看,报名表格的下面又有一行小字注解:此次报名秦淮歌女的年龄严格限制于:十四至二十四周岁! 往年的“花魁争艳”只是秦淮河上的歌女们的节目,今年官办之后,广纳天下美女,虽然没有将原来的主角们全数晾在一边,但,这年龄限制的条款,为什么只针对秦淮上的歌女呢? 其实,敢订出这规律的人明显欠了考虑,能够混迹在秦淮河上的女子们,一旦发起驴来,可以围攻应天府衙,哪一个又是好欺负的。 张三感觉自已的脑袋也开始疼了起来,他拉过马班头,道,“马爷,是你干的好事?” 马班头恨声道,“凭什么,先想到是我?” 众人对他嘘声一片,借口整顿如今的金陵风气,马班头将本次大赛的广告位投放权一手独揽,全城有几千面广告墙位,不知道他从中要刮下多少油水。 面对大家的置疑,马班头只能一叹,今年报名的美女们背景之复杂让人瞠目结舌,他一个小小的应天府总捕头,还没有权利,也没有胆量去订出这样的霸王条例。 马班头摇头苦笑,嘴角却是暗暗对着徐渭所坐的方位一扫。 徐渭目光冷冷一扫众人,他身为邸报主编,所编写的刊物乃是大明第一大官媒,刀笔落下,便如铁板钉钉,皇亲贵族不能置疑! 试想,当年太史公司马迁所着的《史记》可曾有过这般的威严,体面? 若不是应天知府燕攀龙再三乞请,陪都金陵这样的小地方,本来就落不进徐大主编的法眼的。 花湘忆恶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就是你这外乡人,办了一个破邸报,先给咱金陵带来了一股子酸腐臭气。” 因为这女子出口伤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徐渭立即目光如刀,瞪着她,厉声道,“邸报作为大明的喉舌,积极宣传当今圣上的政策主张,真实记录大明社会的变化,及时报道大明正在发生的大事要事,一直坚持严肃,公正,客观原则,怎容你这等庶民说三道四!” “您吹得它这么那么的好,怎么在金陵市面上没有看见过一张。”花湘忆叱道。 邸报虽好,可惜题材过于严肃,不合普通百姓们的欣赏口味,所以发行不畅,一直以来,都是靠养对下级部门摊派,赠报等活动来勉强维持住发行量,花湘忆这句话一把捏住了邸报的痛脚,徐渭被气得脸色红了又白,以眼色示意马班头拿人。 马班头赔笑着摇头,道,“咱们金陵,暂时还没有因为说错了一两句闲话就抓人收监的规定。” 徐渭对花湘忆怒道,“你因为何事大闹?” 花湘忆道,“谁订下的二十四岁以后的女子就不许参加“花魁争艳”了?” 徐渭道,“我!” “老娘二十五岁了!”花湘忆直接上前,“呸!” 若不是张三挡得及时,花湘忆的一口香痰便要吐到徐大主编的脸上。 徐渭怒道,“你明知道自己年纪过了,为何还要出来抛头露面? 花湘忆故作矜持道,“虽然我己二十过五,肤色和身材还未走样,为了不老死在这秦淮河上,所以才赶过来报个名的。” 徐渭道,“今年花魁争艳的赛事格外残酷,你以为自己能被选得上?” 花湘忆道,“那是本姑娘自己的事了。” 旁人点头窃窃私语,机会在此,试一试不一定能保证你肯定成功,但是,如果不去试却肯定不会成功的。 徐渭冷笑道,“与一群二八芳龄的少女们一起同场比试,你这把年纪,可是吃亏不小哟。” 花湘忆笑道,“……可能,其中也有猫腻。” 徐渭道,“还能有什么猫腻?” 花湘忆悠然道,“或者选着,选着,我冷不丁就被哪一个高官看上了。” 徐渭冷哼一声。 花湘忆道,“有那高官保驾护航,下人们帮着使上些手段,“花魁”艳名,我花姑娘便是垂手可得了。” 徐渭冷笑道,“万民瞩目之下,只怕没有哪一个官员敢于造次吧。” 花湘忆道,“如果那高官是姓杨的呢?” 十几年前,首辅大人杨廷和私访金陵,当时的金陵名流们一路作陪,杨首辅夜游秦淮河时,不小心看上了当时的一名歌女,众名流深谙上意,巧手将那歌女推上了当年“花魁”宝座,后来,杨首辅又将那歌女带回北京,纳为妾侍,成就了秦淮河上的一段风流艳事。 徐渭又不是傻子,当即领悟过来,怒道,“你一个秦淮河上的过气歌女,竟敢在此多嘴,诋毁当今首辅杨大人?” 花湘忆怒道,“我如今就多了嘴了,你又能怎样?” 她的声音更大了。 徐渭的脸色阴沉,一步步向她逼了过去,道,“谁敢再多嘴,我就要她蹲监下狱!” 唐寅忽然也冷冷一笑,站到花湘忆身旁,道,“身为评委,唐寅本不想趟这浑水的,实在是看你这个北京过来的酸丁不顺眼了!”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的脾气也正和他一样!” “他二人的结晶,就是杨月蓉小姐,如今杨小姐都己经能够参加“花魅争艳”了。”祝枝山含糊道,“未必,只许他杨首辅自已快活,却不准小百姓背后说说,我堂堂大明,还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吧?” 刹那之间,这些叽叽喳喳的歌女们,都已站在一排,挺胸瞪着徐渭,每双眼睛都是清澈如水,明亮如星。 徐渭骤然停下脚步,望着各人同仇敌忾的眼睛,他只有停下脚步,过了半晌,才冷冷一笑,道,“我堂堂邸报主编,又何苦要跟你们这些女子,庶民们一般见识!” 祝枝山凑上前,小声道,“这次,杨月蓉小姐人都没到,递上一张帖子,就算给自己报上了名,大家看见之后,着实意见不小。” 徐渭眉头一皱,没了声。 祝枝山笑道,“也是燕大人平时太和气了,金陵百姓们被惯得太厉害,咱们组委会没必要再增加条款,将现场报名的美女们强行拒之门外,这,很容易引起民变。” 徐渭小声道,“依你的意思,此事如何圆得回来?” 祝枝山道,“还请主编徐大人考虑一下,以后这年龄限制……?” 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难怪孔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徐渭白眼一翻,恨声道,“随你们便了!” 当即引起一片喝彩。 这时,徐渭冷笑了起来,他由应天府的捕快们左右簇拥着,扬长而去,瞬眼间就消失在大门之外。 第五十七章 小清新 月明如水, 窗外,墙是血红色,瓦是金黄色,一片片恢宏的建筑让人窒息。 戴黑帽,红裤皂靴,佩弯刀的黑衣人队列齐整,在春日的冷风之中,循着惯常的路线,来来往往,每个时段的每一个进程比更漏更加精确。 这时,一乘二人护送的乌衣小轿,经过丹埠之下的两列品级台,步法如飞。 月色之下。 丹埠之后,竟然是一处气象庄严的大殿,抬头望去,金黄色的屋脊迎着惨淡的月色,闪耀着耀眼的光芒,这一切仿佛矗立在云端一般。 也不知是有所忌惮,还是黑衣人之间信息传递极其准确迅速,这小轿一路上步行如飞,无人上前问询。 小轿又掠过了无数处警戒,这才到了一处黑漆漆的院墙,黑漆漆的大门如今紧闭着,高墙重檐之下,月光隐约地洒下来,照在门上悬挂的一块白底墨字的匾额上,上面赫然竟写着三个让人极不舒服的大字,“敬事房”! 小轿在门外一停,所有人躬身行礼,轿内下来的竟然是封铃舞。 半夜三更,她一个小姑娘到太监居住的敬事房做什么? …… 恍惚之中,晴空一声霹雳,巨蛇一般的闪电飞掠齐下,空旷之中,一排排大树被硬生生劈开。 闪电,霹雳,雷火。 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炸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 这是天地之威,乾坤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不恐惧的。呼啸声中,所有的景物都不由自主地后疾退,燕归云也在下意识地后退。 他被封住的穴道竟已经自动解开了! 所以,燕归云现在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他知道自已是不能后退的,只有逃,但他不知道自已要逃到哪里。 他没有目的,也不辨不清方向。 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逃离原有的一切,只要逃,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 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片泥泞之中。 在这一瞬间里,想用力往上爬,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不能动,不敢动,纵然他有很好的轻功,在一种不能抵抗的力量吸引下,他仍然缓缓的沉了下去,恶臭的腐草和淤泥一点一点堵塞住他的口鼻,他无法抵抗,只能绝望的看着自已落入深渊。 我纵有惊世的武功又有何用? 我……就要这么可卑地死了吗? 燕归云想到此时,双目紧闭,一行清泪竟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燕宝宝。” 一个女孩子凑到他耳边说。 燕归云努力睁开眼睛,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房里有一张宽大柔软的大床,床上有新换过干净被单,他如今就躺在这张床上,窗外一片朦胧,空气干燥而新鲜。 天色,早就暗了。 烛光之中,一身春装的封铃舞趴在床头,痴痴地盯着他,看见他眼睛,吃吃笑道,“燕宝宝。” 燕归云非常讨厌这种称谓,所以偷偷擦擦眼泪,都没有搭理她。 封铃舞一边用丝帕擦擦他额头的汗珠,一边道,“你……又做恶梦了吗?” 燕归云警惕地掖住被角,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封铃舞起身将雕窗一拍。 窗外传来路一闯的声音,道,“燕公子近期修习的《先天无极神功》乃是前人三保大人所着,算得上三百年来第一神本,一旦功成,绝对惊世骇俗。” 三保?是七下西洋的三保大人郑和吗? 封铃舞道,“罗索!” 路一闯缓缓道,“因为神功绝世,练起来就格外辛苦的。” 封铃舞道,“哦?” 路一闯小心道,“这神功,要求修习者心无旁鹜,如果心术一乱,很……容易走火入魔。” 封铃舞道,“他现在这情形……?” 路一闯笑道,“正常,可控。” 封铃舞长舒了一口气,道,“下去歇了吧。”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封铃舞忍不住卟嗤一笑,路一闯本身的轻功并不弱,如今他故意弄出这脚步声,不过是向女主证明,他己经走远了…… 燕归云懒懒身起,叹道,“小生本以为,这一觉若能醒来,耳边有尺八奏乐,我……就应该静静地躺在美如画卷的富士山下。” 封铃舞道,“做什么?” 燕归云道,“喝清酒,赏樱花。” 封铃舞叹了,这呆子为了出走到东海对面那个岛国,他应该是做足了功课。 燕归云瞥一眼她,嘴角带着讥消的笑意道,“谁知道,睁开眼……竟又看见了你。” 封铃舞道,“是不是很失望?” 燕归云认真道,“嗯!” 封铃舞跺了跺脚,扭转身,道,“看你几日不醒,人家的心乱死了,你一睁眼,对我还是这个态度。” 燕归云道,“为什么会心乱?” 封铃舞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燕归云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封铃舞道,“我说的历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燕归云,迫:“你练功夫时,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吗?” 燕归云道,“很少,也不敢。” 《先天无极神功》如此神奇,但,练功夫时如果乱动心思,会直接导致练功者走火入魔! 封铃舞看看被人关上的雕窗,咬了咬嘴唇,才道,“你…还想着去东瀛?” 燕归云道,“想。”他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封铃舞道,“这里……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吗?” 燕归云迟疑道,“我母亲如果知道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封铃舞道,“还有人吗?” 燕归云咬牙摇了摇头。 封铃舞恶声道,“你就是个呆子!” 燕归云坐在床上,愕了半晌,忍不住转身望去。 淡淡烛光之中,映着她明艳娇俏的倩影。明月无声,人面桃花,这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景,燕归云几乎也看得痴了。 一动不动! 封铃舞咬着嘴唇,突然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本来就像是这早春里的天气,变得实在太快。 燕归云一边穿衣一边叹气,他死要面子,面子却己经全部丢光了,离开时,何苦还要心有不甘? 封铃舞可能放他走吗?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佩服玉摧红,男人不易,尤其是面对喜欢你的女孩子的时候,如果是燕归云,他一不小心就会弄得冷场。只有那贱兮兮的玉摧红,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他嘴巴就象是抹了油。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轻推开了,封铃舞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燕归云面前,在对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着燕归云,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燕归云道,“我不敢说。” 封铃舞道,“不敢?” 燕归云低头道,“我怕,如果又说错了话,惹你生气。” 封铃舞道,“一心想着离开,你还会怕我生气吗?” 燕归云道,“现在开始怕得厉害,怕你生气了,又会点住我的穴道,把我一个人关在这个黑乎乎的房子里。” 只有说出这句话时,燕归云才发现,自已最怕的竟然是寂寞。 封铃舞眼波流动,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燕归云,她的俏脸当时红了,红着脸垂下头,她竟然象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地用力拧着自己的衣角。 过了很久,封铃舞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么好的机会,你若懂得情趣,早就该抱我了。” 第五十八章 俏涵薇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壁灯的灯油也要烧干了,听不见更鼓之声。 夜已很深了。 春仍早,木叶翩飞如蝶,它还未落下在地上,院墙之上,突然飞过来一个人。 这时,睡了一天一夜的玉摧红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开门时,窗户开着,灯也是亮着的。 春风润物,灯火摇曳之中,一个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等玉摧红回转身,才发现,屋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脚印,一个纤巧的脚印,这脚印,显然是个女人的。 玉摧红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来了?” 黑暗中有女声道,“你以为呢?” 玉摧红笑道,“女鬼?狐仙?” 女声冷冷道,“这样的美事,为什么一定会选中你?” 灵狐艳鬼,星夜而来,巧笑嫣然,红袖添香,是多少穷困书生苦读诗书之余的意淫。 玉摧红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就想错了,从古至今,那等美事,只选书生而不会选浪子的。” 女声道,“你还不算太傻。” 玉摧红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本来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走了进来。 她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玉摧红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叶先生经常提到的那位玉摧红?” 玉摧红迟疑地点了点头,这女孩子不请而至,她难道不知道这院子的业主是玉摧红吗? 玉摧红道,“小姐口中的叶先生,可是那雪斋先生叶知秋?”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小女子涵薇,只是服侍小姐左右的一个小丫鬟。” 玉摧红含笑道,“见过涵薇姑娘” 涵薇道,“也是叶先生将你赞狠了,我家小姐好奇了,特地叫我送来酒菜。”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了,雪斋先生叶知秋,这个名字本身就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涵薇又道,“可是,进门至今,你瞄了我的脸三次,却瞄了我的胸五次,现在怎么看你,也只是个登徒子的嘴脸。” 玉摧红只能苦笑着摸摸自己的鼻子了。 涵薇对他印象不好,索性连看都懒得再看玉摧红,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将桌子收拾了,摆放杯筷。 酒是好酒,菜也是玉摧红喜欢的。 玉摧红笑道,“你家小姐与我素未谋面,没必要如此破费吧。” 涵薇道,“我既然已经送来了,你不妨安心地坐下。” 玉摧红道,“姑娘披星戴月而来,就为了给玉摧红来送宵夜?” 涵薇道,“你还想怎样?” 玉摧红睡了一天一夜,也就是饿了一天一夜,既然有送上门的美食,他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坛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陈酒香扑鼻。 他微笑道,“好酒,最少是十五年以上的陈酿。” 涵薇却上前倒酒,从坛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人酒杯。 酒色浓如琥珀! 玉摧红道,“看来,你家小姐对我的口味己经了解很深,而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却没有半点印象。” 酒杯斟满,玉摧红一饮而尽。 涵薇冷笑道,“你如果不是傻了,便一定是疯了。” 玉摧红转身面对着涵薇,缓缓道,“此话怎讲?” 涵薇道,“既然素昧平生,你就不担心酒里被落了毒吗?” 玉摧红笑道,“我不相信你们,却相信雪斋先生。” 涵薇冷冷一笑,当年乌衣巷中,玉摧红的亲爹玉非寒一战成名,也就是在这一战,令本来己名震天下的雪斋先生当时颜面扫地,他偶尔回想,企图杀了玉摧红这位仇家之子泄愤,其实这样的想法,对于普通人而言,也不是不可能的。 玉摧红道,“你若那么去臆断他的想法,便是不懂雪斋先生了。” 涵薇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哦?” 玉摧红悠悠道,“胜败荣辱,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看淡堪破,所以今天的雪斋先生才能被江湖中人尊为一代宗师。” 涵薇道,“你以为,叶先生永远不会想着杀你?” 玉摧红笑道,“我愿意去信任他,至于他自己的想法,谁知道呢。” 屋于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涵薇姑娘都忘了倒酒。 星光洒在窗前,也照在涵薇的赤足上,纤细精巧,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玉摧红反而奇怪了,这姑娘怎么就不爱穿鞋子呢? 涵薇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二十年来,真正能算得上宗师的人有几个?” 玉摧红道,“有三个。” 涵薇如数家珍道,“新月教主秦慕勒,雪斋先生叶知秋,血旗门掌门郭不让,再加上你爹,他们都是划时代的武学奇才,怎么会只有三个?” 玉摧红叹道,“我爹他还算不上宗师。” 涵薇点点头,道,“一代剑魔玉非寒,这人杀孽太重。” 玉摧红怅然一叹道,“以我爹的性子,既算再有下一世,该杀之人,他仍然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涵薇道,“你说的是,当年他们误杀了你娘那件事?” 玉摧红盯着酒杯,喃喃道,“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怅然。” 这本来是陆少游凭吊唐宛儿的诗句,经玉摧红之口念出来,涵薇竟然感觉心底一疼,叹道,“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疑是惊鸿照影来。” 玉摧红无声,自斟自饮了三杯。 涵薇叹了口气,道,“如果太疼,还是别再提起的好。” “不提及只为了遗忘,但,痛苦真的能忘得了吗?” 这句话玉摧红并没有说出来。涵薇已看出他将头深深切地低了下去,因为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笑脸,其实是一个人掩饰真实情的面具,痛苦始终还是痛苦,玉摧红一直以为也堪破了,谁知,当涵薇姑娘重提他孩提时那段伤心事时,他的面具竟又碎了一地!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玉摧红端起整个酒坛,顺着喉咙倒了下去。 他再回头时,眼中多了一层如雾的笑意,道,“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的,请,讲出你家小姐的条件。” 涵薇一怔,道,“什么条件?” 玉摧红道,“你家小姐也要参选花魁争艳吗?” 涵薇小嘴一撇,不屑道,“那种虚名,还入不了我家小姐的法眼。” 这次轮到玉摧红一怔了,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头,竟然也引不起这位大小姐的兴趣。 玉摧红道,“你家小姐……什么年纪?” 直接问异性的年龄,这实在有些唐突。 涵薇笑道,“她不会太小,也不可能太老,至少,徐渭新订出来的年龄限制,还难不住我家小姐。” 玉摧红道,“她以气质占优?” “只有去夸一个丑女人,才会夸讲对方气质好呢。”涵薇道,“我家小姐声音很好听,笑得很好看,态度很优雅……总之,你若再年轻上几岁,若是第一眼看见了她,肯定会先想着去亲吻她的脚趾。” 玉摧红笑道,“为什么不是吻她的手?” 涵薇瞥他一眼,语气又变得冰冷,道,“因为……你们不配!”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 此刻,残星晦暗,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 第五十九章 不简单 天还没有亮,两人之间该说的话却己经说完了。 涵薇手搭雕窗时,人淡如烟,烛光之中,竟然美如画卷一般。 玉摧红略一迟疑,道,“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贵姓芳名?” 涵薇冷冷一笑中,身子已凌空而越,越窗翻出,长裙飘飞,终于看到了在夜色中一现,她的人影已经掠上一丈外的屋檐。 “矫情。” 这两个字方从她口中说出,涵薇轻盈的身段已经象蝴蝶一样,掠上了墙外的一株柳树的枝头,柳枝再一弹,她便不见了。 这丫鬟莫名其妙,她深夜而来又飘然而去,真是太有趣了,若不是看着桌上还有残酒半杯,玉摧红恍惚感觉,这房子里便似乎从来就没有外人来过。 我,难道醉了吗? 玉摧红笑了,涵薇姑娘背后那个神秘的大小姐,她以韶华之年,竟然能将“花魁争艳”这种盛事都不看在眼中,这大小姐的架子不是一般的大。 她到底姓甚名谁?对方此行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玉摧红从头到尾竟然还是一点都不知道。 烛己烧尽,凄清的夜色之中,只有木叶的芬芳。 咿呀一声中,曾经以为金陵最难捱的二月,竟然走到了尽头。 既然己经无眠,玉摧红干脆阔步出了门。 出门右转,走一段静静的石板路,便有一个通宵都不休息的卖面摊子。 因为秦淮河的夜间实在太热闹了,多多少少总会有一大堆晚上睡不着觉,又不愿意回家的夜猫子。 昏灯之下,摆面摊子老头的身形有点佝偻,他的年纪真的已经太老了。 玉摧红笑着跟老头打了一个招呼。 卖面的老头表情木木地瞥了他一眼,不消太长时间,他默无声息地在一个旧木桌子上摆了三小碟卤菜,又端上一碗肉丝面。 面条看着好象很香,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气。 忽然,背后有人道,“你……不喝酒了吗?” 玉摧红摇一摇头,这一夜,他已经喝得太多了,不过,他还是笑道,“既然是钱总您来了,我横竖要陪着你喝上两杯的。” 钱得乐笑嘻嘻道,“两杯怎么够,至少要分上半坛。” 卖面的摊子上附带也卖酒,酒是自家酿的,味道不太好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卤菜……跟这老头的表情一样,又冷又干又硬。 悦来客栈金陵五店总掌柜子钱得乐,大喇喇地一坐,夹着卤菜每一样都吃了一口之后,夸张地做一个满意的表情。 既然大家都是伺候客人来讨生活的,钱得乐肯定不会再去挑对方的刺,因为这老人跟他一样,做这小生意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的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玉摧红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斟酒的钱得乐,心里不由自主地升出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他笑道,“我该说……钱总您是起得太早,还是睡得太晚呢?” 钱得乐喝了杯酒,鼠眼一眯,道,“我根本就没睡。” 玉摧红道,“哦?” 钱得乐喃喃自语道,“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容易心烦意乱。” 玉摧红点点头,这年头,谁又真的容易呢。 青春已经逝去,壮志早已消磨,只剩下一些足以令人晚上睡不着的痛苦往事,钱得乐不愿意说出来,他也便不追问了。 钱得乐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看见谁了吗?” 悦来客栈生意兴隆,一年到头客似云来,驻店总掌柜子钱得乐又爱坐在最热闹的地方,一天之中,他看过的顾客实在太多,玉摧红简直不好接话了,所以静待下文。 钱得乐神秘道,“查战!” 玉摧红笑了,少将军查战也是人,是人都要吃饭的。 钱得乐道,“你知道我看见他身边带着谁吗?” 玉摧红道,“孟端阳。” 钱得乐摇头道,“两个大老爷们一起吃个饭有甚么了不起的,才懒得去注意他们呢。” 玉摧红和他连碰了三杯,才板起面孔道,“钱总,如果讲故事的时候,你总喜欢这么卖关子,咱们现在就不如干脆闷头喝酒了。” 钱得乐嘻嘻一笑,道,“柳依依!” 玉摧红点了点头,查战此次返回金陵,有一小半的原因就是为了柳依依,这一对小情侣间吵过了也闹过了,其实,只要查战这个大男人肯放下自己的身段,柳依依又岂会有不顺从的意思。 桃叶渡中,柳依依洒泪泼酒以示“覆水难收”,其实不过是女孩子生气时对情人使出来的小伎俩,查战如果当场信了,不予事后补救,那他……就真的比猪还要蠢了。 钱得乐比划一下,道,“而且,柳依依现在把原用来遮脸的头发都挽上去了,啧啧啧,神彩飞扬。” 爱情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就如雨露,阳光之恩泽,这……有什么值得去注意的,玉摧红正怪钱得乐多事,忽然想到:柳依依的脸上,可是有两处十分难看的疤痕的。 钱得乐道,“现在她脸上的疤痕不见了,只剩下两个浅浅的印子。” 玉摧红笑道,“金陵城中,只有安若望主教有那等回天之力。” 钱得乐道,“那大胡子主教除了会制造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还有这等医术?!” 玉摧红点头笑了,安若望主教己经表现得足够厉害了,那他的老师呢,精通各门学科……简直可以算得上当今世上第一等高人! 钱得乐贼笑道,“他老师叫……达芬奇?” 玉摧红道,“那位大师的全称很长,叫作: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 钱得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当初,你小子对那个竹城那个什么什么公主始乱终弃。” 竹城? 公主? 玉摧红闻声有些惊诧地盯着钱得乐。 他记得,远隔重洋之外的这一段旧事,自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钱得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钱得乐道,“你这一次跨洋回来,就是为了将达芬奇的宝贵书稿转交给安若望主教吗?” 玉摧红正在点头的时候,忽然眼睛一亮,笑道,“钱总,有事没事,你把玉某的底细都扒得个干干净净的,这可不是做朋友的搞法!” “也幸亏你小子没有偷偷做下什么坏事。”钱得乐扁嘴偷偷向天一指,轻声道,“其实,四海之内,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视线!” 玉摧红淡淡一笑。 钱得乐道,“查战这小子做得再小心,其实,他的行踪早已被控制。” 玉摧红沉默了,又是这个神通广大的力量在控制着整个走势,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双法眼在俯视众生吗? 钱得乐自说自话道,“如果你把查战当朋友,就要提醒这小子一句了,如今他和安若望主教这种外藉神职人员走得太近了。” 玉摧红喃喃道,“玉摧红可以做的事情,查战为什么却不可以?” 钱得乐笑道,“人家是戍边将军,身份实在敏感,你……你特么就是一个响而不臭的屁民而已!” 第六十章 寸草心 三月的清晨,总是有些清凉。 好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早餐总算是吃完了。 望着倒伏的酒坛,玉摧红苦笑了,他周围的这一帮朋友,都是一个模样,白天里,关注着养生之道,了解各种人体极限,好象是贪生怕死。而到了夜晚,在烟花柳巷中堕落,在笙歌宿醉中沉沦,其实是视死如归。 最不堪者,本来就是笙歌散后酒初醒。 晨酒和夜茶,真是一个要命的东西。 今日能有幸跟金陵悦来客栈五店的钱得乐总掌柜子共进早膳,玉摧红当然是自觉又自愿的付了帐。 钱得乐道,“等下你准备去哪里?” 玉摧红随口道,“回家。” 他的居所装潢精美又售价不菲,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家底,实在应该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那里没有寻常人家的家常茶饭,也没有枕边人为了夜夜等候你回返,而在窗边点亮的灯火。 这,也能算是一个家吗? 钱得乐道,“你可以回去眯一下,然后到悦来客栈报个到。” 玉摧红笑道,“为什么一定是悦来客栈?” 钱得乐一捋鼠须,得意道,“嗯,因为花魁争艳的组委会,现在已经入驻在太平街的悦来客栈总店。” 做为天下第一大客栈,悦来客栈安防严密,而又配套齐全,确实是本次赛事工作人员进膳和碰头的最佳选择。 何况,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将今年大办“花魁争艳”的消息发出之后,外地美女们从各地涌来,还有她们所携的巨量随行人员,也只有悦来客栈,才能垄断得了这笔大买卖。 玉摧红只能叹,这钱得乐今年确实是财源滚滚了。 做为本次赛事六大评委之一,玉摧红当然也要摆出评委的谱儿来,他回去休息了一个半时辰,这才坐着金蓬马车,懒洋洋的赶到太平街。 今天,早有麻五带着一班应天府的衙差们在街口盘查,小心验看过玉摧红所携带的评委玉牌,衙差们左右一分,“请!” 钱得乐早就在店门外等候,等玉摧红步下马车,拉着他穿厅过院。 客栈的后院己经被打通,大门之后,竟然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占地足有数亩。 前面是三间倒轩,遮在树影之中,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只是如今还是早春,只有红色和白色的曼陀罗,仍然在盛开着,被上午的太阳照得灼灼生光。 钱得乐又指着那三间倒轩,道,“为了迎合今年的“花魁争艳”的主题,总店特意将这处相邻的院子买下来,打通了,这正厅,专门留出来,给组委会日常使用。” 玉摧红笑道,“若再买下几处院子,一齐打通了,差不多也该有银钩钓坊内清溪小驻的规模了。” 钱得乐呵呵一笑道,“这里可是大明的陪都,我可没有江南查家的底子厚实。” 二人转过倒轩,又见一泓荷花池,如今荷叶早己凋零,空荡荡的水面仍有一些萧瑟之意。 荷花池子旁,架着重叠回廊,是一座极精致又宽敞的书屋,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挡住,假山上梧桐、榆树相互穿接,替房子挡住了射入的阳光。 玉摧红和钱得乐刚刚走进房里,只见到祝枝山陪着唐寅坐在厅里说笑。 唐寅眼睛一眨,忽然吃吃笑道,“祝瞎子,我能用一个字,就说一个感人的故事。” 祝枝山道,“哦?” 唐寅道,“滚!” 玉摧红一怔,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了江南第一大才子。 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 玉摧红回头望去,身后竟然又站着一个灰面无须的青年文士,他乃是邸报主编徐渭。 他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肋下,正望着唐寅嘿嘿冷笑道,“唐解元,这哪里是感人,明明是准备着“赶人”了。” 唐寅与他脾气不对,干脆翻着白眼望向屋顶。 祝枝山起身一一见礼,算是帮唐寅圆场。 这时间,一侧内室的房门打开,天机明镜先生和赵半城陪着一身便装的应天知府燕攀龙,大家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燕攀龙在主位坐下,目光扫了一圈,众人分别上前见礼。 本次“花魁争艳”组委会人选中,以祝枝山的人脉最为活络,所以,他特意放弃了自己的评委身份,改任本次大赛的主持。 其它这六大评委分别为:邸报总编徐渭,古龙兰女老板祝兰英,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赵氏船厂老板赵半城,还有冒充葡国加西亚船长身份的玉摧红。 这些人都是一些各自领域中的精英人物,又是男女搭配,可见应天知府燕攀龙对此次赛事的重视。 如今,绿叶都己到齐了,唯一的女性评委祝兰英呢? 燕攀龙忍不住轻轻一皱眉。 “大家都等急了吧。”门外先有一股香风飘了进来,进门的女子,春衫之外罩着一件淡紫色的柔软丝袍。 天机明镜先生呵呵笑道,“不急不急。” 赵半城一直忙于船厂内的各种事务,明里私下其实与这“祝英皇”并无太多交集。 如今得闲,赵老板忍不住小心望了过去。 祝兰英虽然人近中年,她五官绢好的脸上完全没有扑一点脂粉,眸子依然清澈明亮,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几乎是透明的。 做为“祝英皇”,她无疑是很懂得收拾打扮的,紫色的丝袍柔软地贴在她苗条又成熟的胴体之上,更显得风情万种。 祝枝山拉着唐寅一起跳起来,笑道,“姑母。” 祝兰英笑道,“乖了,咱们先谈正事。” 考虑到几个人互相间都已经熟识,在知府大人这里,也不便再做过多的客套。 书房中顿时静了下来。 燕攀龙端起茶杯,站了起来,朝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声若洪钟地道,“为了振兴本地经济,此次应天府为“花魁争艳”赛事搭台,要辛苦大家一阵子了。” 父母官既然话说得如此客气,众人起身鼓掌,同声说道,“为振兴大明尽心。” 燕攀龙叹道,“大家知道,为了顺太祖的藏富于民的理念,应天府做为管理者,其实一直都是很穷的。” 徐渭闻言一怔,也不出声,只是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燕知府。 天机明镜先生冷眼一瞥徐渭的表情变化,缓声道,“燕大人这个的藏富于民的理念,确实造福了金陵的百姓。” 赵半城附和道,“所以,燕知府只需牵起这个头就行了,出钱出力气的事情,让我们这些人去做。” 徐渭冷笑一声,道,“你很有钱吗?” 赵半城不知自己怎么又惹到了邸报主编,他小心道,“还好,还好,赵某感恩,愿意为这个赛事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玉摧红对这种官面讲辞历来兴趣不大,干脆将目光转向一边。 书房向阳那一面的雕窗并不大,上面竟然摆着一对花瓶,如今,还插了花,一枝一叶都搭配得恰到好处,瓶中的花叶已满,满得连那阳光都照不进一丝来。 第六十一章 整容脸 这一次“花魁争艳”的筹备工作之中,以赵半城出的银子最多,燕知府笑吟吟地看着这位金陵首富,目露嘉许之意。 赵半城一颗吊起来的心这才轻轻放下来。 徐渭将身一起,正准备将他连夜起草的赛事章程解说一番,这时间,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敢于如此直接冲进会场的,当然只有马班头了。 马班头推门而入,只对天机明镜先生微笑示意了一下,他凑到燕知府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燕知府的脸色微微一沉。 玉摧红耳力惊人,也只听清楚了“燕子楼”“管风琴”几个字样。 在马班头的示意之下,燕知府的视线停留在玉摧红的脸上,缓声道,“加西亚船长,您与安若望主教是同乡吧?” 玉摧红微笑着起了身,点了点头。 燕攀龙道,“劳烦船长帮忙通禀一声,就说本知府有急事,恳请安若望主教即日回城。” 对方既是好朋友燕归云的父亲,又是本地的主管官员,在这样一位长辈面前,玉摧红正色道,“安若望主教历来行踪不定,短时间之内,只怕联系不上。” 燕知府轻叹了一声,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玉摧红笑道,“如果是救急,其实在金陵城中,还有一个上佳人选?” 燕知府“嗯?”了一声。 玉摧红道,“本城教堂中的修士南宫离,就是安若望主教最得意的学生!” 燕知府闻声眼中一亮。 马班头在一边插话道,“听说,这位南宫离修士的确有些本事,只不过,他脾气却是怪得很。” 玉摧红径自取过笔墨,又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了一个“红”字,递给了马班头,道,“看见了这封手信,如果燕大人的要求不太过份,南宫离修士肯定会乖乖的听安排。” 马班头半信半疑地翻转过来一看,那纸竟然是一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 玉摧红笑道,“这年头,既算是甘守清贫的修士,也时常会为了银子而苦恼。” 天机明镜先生在一旁偷偷一乐。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一千两银子并不可能打动南宫离修士,只是,一个甘守清贫的传教士,从事日常的传教活动时,也需要善心善款的支持,而这位加西亚船长(玉摧红)恰恰找准了时机。 燕攀龙点了点头,吩咐马班头速去教堂寻人。 困难就此解决,赵半城趁此故意干咳了一声。 燕知府心情大好,对众人笑道,“相信大家也都听说了,赵先生的千金赵佳期,也准备要参选此次花魁争艳。” 天机明镜先生望着赵半城笑道,“赵大老板,莫非觉得这次使银子使得心疼了,也想从中先捞回一点彩头?” 赵半城低声道,“彩头倒是不准备要,这次选美活动的报名之后,就是面试,体检这两关,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帮帮忙,给赵某人行个方便?” 蔫了半天的唐寅冷笑一声,道,“作为一个评委的女儿,就一定要享受格外特殊的待遇吗?” 燕攀龙呵呵一笑,将目光转向祝兰英,道,“非也,非也,只是听说这次报名之后的面试考核异常严格,验完脸之后还要验身子,赵千金年不及二八,人家毕竟还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先期选拔过程中,“英皇”祝兰英对报名者的要求会严格异常,此事本来无可厚非,只是这中间,又安排有少女们裸身被祝老板验身的过程,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而言,让她将自己清白之躯,袒落在外人的眼中,确实让人一时不知如何去适应。 祝兰英闻声点一点头,道,“这事我会帮那丫头考虑的。” 赵半城赶忙谢过众人。 知府燕攀龙托辞衙门中公务繁忙,借机起了身。赵半城也是一个大忙人,正好陪着知府大人一同出了门。 已近正午,初升艳阳的最后一抹余晕照了进来,投射在书房之外那几根木柱之上,沉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 徐渭背着双手,缓缓地又道,“这次能参加花魁争艳的姑娘们,想必都是天香国色,祝女士这几天,当真是艳福不浅哟。” 祝兰英的脸上忍不住微现不快之色,沉声道,“徐大主编,今日你如此说话,是什么意图?” 徐渭道,“徐某只是随意说笑,祝女士怎么生气了,但……” 祝兰英道,“但什么?” 徐渭缓缓道,“我立章程时,祝老板曾经建议,少女们来报名,第一关便是验脸。” 祝兰英点一点头,道,“也幸亏是验过了她们的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女人的脸长得好不好看,就要看父母的将她生成什么样的胚子,自己的这张脸又有什么好验的?众人诧异地望了过来。 祝兰英道,“此次花魁争艳,本来其中选拔就应该不拘一格,才能遴选出大明第一等的美女。” 玉摧红不由陪着众人一起点点头。 祝兰英却幽幽一叹道,“天生丽质,丽质只应该天生……” 祝枝山忍不住好奇道,“莫非,现在姑娘的脸蛋,也可以通过后天加以改造?” 祝兰英点点头,道,“真是不验不知道,一验吓一跳!报名的姑娘中,有不少人进行过脸部整容。” 玉摧红在一旁只是淡淡一笑,他在海外时曾与达芬奇大师闲谈过此事。 达芬奇大师认为,很多女子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脸部骨骼有天生缺陷,而他研究出:可以通过奇妙的手术来修整,重塑脸型。 祝兰英苦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祛除疤痕我就不说了,还有的,竟然通过手术缩小鼻孔,垫高鼻梁,开眼角,等等,只能说,如今大明女子们真是有钱又有闲,干脆拿着自己的脸部来回折腾。” 祝枝山看看玉摧红,猛然省悟道,“啧啧啧,安若望主教果然神人也!” 祝兰英道,“只能叹,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只是,他所施行的手术不是万能的!” 祝枝山笑道,“女孩子表面上变好看了,也是好事一件呀。” 祝兰英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祝枝山扶着眼镜,眼巴巴地看着自已的年轻姑母。 “安若望主教如今掌握的手术效果很巧妙,但还存在很多缺陷。”玉摧红在一边笑着解释道,“就比如,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本来她在台上正吟唱着柳永的名词:杨柳岸,晓风残月……在此时,微风轻轻吹过来,她挺翘的鼻子当场竟然被吹歪了……” 祝枝山大吃一惊,道,“那场面,该有多么诡异!” 自明成祖年间起,大明国力日益昌盛,引至“万国来朝”,在万众睹目的“花魅争艳”中,如果,大家最终不小心,将一个安若望主教用手术整出来的脸蛋评为“天下第一美人”,这就真的变成了一场闹剧了。 连徐渭也是听得一惊,喃喃自语道,“假的毕竟就永远是假的了!” 第六十二章 论认真 春风虽然送暖。 唐寅的肚子却已经饿得咕咕地叫了起来,对于他这种人而言,开会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情,完全不合人的天性! 而祝兰英和徐渭却偏偏乐此不疲,他们仍然在为了“花魁争艳”接下来的流程安排喋喋不休。 插不上话的祝枝山,干脆掏出来一块软布,将自己的眼镜擦了一遍又一遍。 玉摧红明显有些疲倦了,所以,他看着在窗外嬉戏的那一对禾花雀,恍惚中意识到:天机明镜先生借口出恭,己经半个时辰不见人影了。 祝枝英讲到兴起,痛心道,“就是安若望主教胡乱惹下的麻烦,弄出一大批整形美女出来,所以第二轮的体检变得犹为重要!” 玉摧红抬眼看看一脸严肃的祝兰英,忍不住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徐渭道,“金陵原来是大明首都,为什么,它现在却沦为了陪都呢?” 众人的目光聚齐过来,看他有什么高论。 徐渭语重心长道,“大家都有责任的,而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因为你们这群自诩精英的年轻人,荒于玩乐,不关心国事,凡事马马虎虎,一直忽略了“认真”二字。” 当真是义正辞严,口沫横飞。 玉摧红有心反驳,恪于自己如今这个葡国船长的身份,他干脆对祝枝山翻了下白眼。 祝枝山只以苦笑之后,偏过头却是对着唐寅眨眨眼睛。 唐寅早己看不惯徐渭那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作派,如今得到了祝瞎子的提示,他忽然将身子坐直了,道,“徐大主编。” 徐渭端然正坐,回道,“唐解元有话请讲。” 唐寅忍不住冷笑道,“金陵这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出入平安,百姓富足,这样的陪都不算丢人吧。” 徐渭不屑的笑笑。 唐寅又道,“辛苦你现在把脑袋好好晃一晃。” 徐渭诧异道,“为何?” 唐寅道,“这一屋子里,只有我唐某比你年纪小点,你以为自已是个北京下来的角儿,就可以开口闭口把大家都唤作“年轻人”,麻烦你先自已检查一下,看脑子里进了水没有?” 唐寅言行之刁毒,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养成,也只有今天,祝枝山才觉得听起来格外痛快,不由对他暗挑拇指。 “英皇”祝兰英听见了,也忍不住“卟嗤”一笑。 邸报乃是朝庭的喉舌,高谈阔论针砭时事,所以,做为邸报主编的徐渭,受惯了北京那些高官权贵们的阿谀奉承。 可惜,这里是金陵。 而面前这几位评委,个个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儿,徐渭还倚着北京城里养出来的脾气,在这些人面前指手划脚,确实有点自取其辱了。 徐渭不由羞恼道,“认真二字总是错不了的吧?!”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天机明镜先生付以冷冷一笑。 徐渭对他还算尊重,低声道,“先生可有什么异议?” 天机明镜先生摆手道,“没有,没有。” 徐渭酸酸道,“先生名下的灵霄阁,作为第一大民间传媒,销量可是好得很哟。” 天机明镜先生道,“老夫就是因为怕了这认真二字,才让名下的刊物尽量闲吹扯谈,远离官场是非。” 徐渭道,“只怕先生说的是反话吧?” 天机明镜先生道,“坊间一直以为,同行就是冤家,其实不然,邸报作为大明朝庭的喉舌,发文客观立场公平,老夫一直景仰的紧。” 终于得到了同行的正面肯定,徐渭得意一笑。 “光顾着搞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闻,老夫都不记得关心时事了。”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道,“请问徐主编,近几十年中,大明对外打过几次大型战役?” 徐渭闻声有异,眯眼先看看天机明镜先生的表情变化。 一旁的唐寅插话道,“那只有几年前的应州大战了。” “恭喜,你都知道抢答了。”天机明镜面无表情道,“不过,还是讲错了。” 这时,连玉摧红都奇怪起来了,明军与鞑靼蒙古在应州城外的方寸之地上,双方投入了几十万的军队,这等战役还不算大规模? “这就是你们不思进取的后果。”天机明镜先生道,“老夫体弱可惜不能参战,所以特意购买了那一期的邸报。” 玉摧红一皱眉,不知天机明镜先生现在翻出“应州大战”来讲,是什么意思。 天机明镜先生道,“据那一期的专栏文章称:此次战役中,鞑靼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玉摧红当年亲眼所见,光是一个七星堆,便已经血流成河,积尸如山!怎么被邸报改成了这般不堪的模样?他只能低头苦笑。 “外公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呀。”祝枝山喃喃自语道,“他说,双方当时动用了几十万军队。” “那一定是你听错了。”唐寅道,“如果这么多军人,在小范围区域中发生冲突,战况一定惨烈异常,怎么可能只死了这么一点点人?” 祝枝山搔头道,“难不成,两方那几十万人都是跑去应州郊外游玩的?” “打仗岂是儿戏!”天机明镜先生目光一转,冷冷道,“当时战事紧急,徐主编还能够亲赴战场,去核对出双方死伤的人数,这样认真的工作态度,老夫佩服之至!” 徐渭强作冷静状,只是脸上偷偷红了又白。 应州大战事发得实在太仓促,当时的邸报并没能够派出专职编辑随军随访,所以,事过之后,做为邸报主编的徐渭,最终还是采用了首辅大人杨廷和派发下来的通稿,邸报一字不动的登文刊发,以为这般便可以糊弄过去了。 谁知,杨首辅发下的这份伤亡数据也太假了,触及了不少大人物的利益,从此之后,徐渭便惹下麻烦不断,若不是杨首辅在背后保着他,只怕后果难料。 今天他随口讨论一下“认真”二字,不成想,竟然又被天机明镜先生翻出过去的尴尬事。 想及往事种种,徐渭竟然偷偷打了个冷战,道,“各位,徐某身体不适,少陪了。”话未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唐寅以诗赞道,“沙滩一躺两年半,大浪一打我翻身。” 他把徐大主编隐喻成了翻了盖儿的王八,只能叹,这舌头够毒! “那……接下来的体检怎么安排?”祝兰英道,做为一个女人,她并不关心甚么国家大事。 “英皇大人,这事还只能麻烦你一个人了。”天机明镜先生道。 “为什么只辛苦我一个人?”祝兰英道,“你们真的不肯帮手吗?” “不是不肯。”玉摧红笑道,“我们不敢。” 祝兰英“哦?”了一声。 “体检中的女孩子们,身子可是光着的。”玉摧红笑道,“如果被我一个大男人这么看光光,那以后,大家可就麻烦了。” 大明走至今日,清白人家的少女,在未出阁之前,己经可以抛头露面,但礼法仍在,若是不小心,她清白的身子被异性看光了,视为名节被毁,便只能嫁给对方。 如果对方又不肯娶她的话,她肯定会被众人蔑视唾骂,这小女子除了出家就只能自尽了。 “你是未婚人士,不正好趁此机会……”祝兰英反应过来,不由笑道。 “在水里泡着的,那可是成批成批的美女,人数众多,娶回来了我也养不活。”玉诉摧红笑道。 唐寅这时将身子一起,拉起祝枝山和玉摧红便向外拖。 “熊孩子们站住,正谈着事儿呢。”祝兰英急道。 “此时己是正午,大家早饿了。”天机明镜先生含笑起身,对她略拱一拱手。 在这些“不求上进的年轻人”眼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会比吃饭喝酒更加重要? 祝兰英也只好随后而行了。 第六十三章 燕子楼 午饭过后,玉摧红独自离开了悦来客栈,他刚刚钻进马车,忽然怔了一下,半信半疑的回过头看了看,整条街道上,就只有这么一辆金篷马车,玉摧红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走错地方。 包金的马车外观精美,里面宽大而舒适,天鹅绒上铺着干净的兽皮,柔软的鹅毛枕头,矮几之上还有果脯和产自世界各国的小瓶样酒。 自从玉摧红回到金陵之后,胡里奥船长的这辆豪华舒适的金蓬马车便成了他的专享。 如今,春衫单薄,赤着一双纤足的涵薇姑娘,就大喇喇地侧躺在这辆金篷马车上。 “进来吧。”涵薇道。 玉摧红躬身进了马车。 “坐吧,我己经等你半天了。”涵薇道,这姑娘的口气之大,就好象这辆金篷马车一直是她自己的一样。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凭这女孩子的本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这辆马车,并不是很为难的事情。 而,马车上忽然多了个漂亮姑娘,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这里面还算舒服哟。”涵薇懒懒道。 “这才是浪子的标配。”玉摧红点头道。 “成天这么傻浪,你觉得有趣吗?”涵薇道。 “暂时只能这样了。”玉摧红叹道。 这世上没有天生的浪子,而,他被父亲赶出了家门的那天起,便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浪子。 浪子流血不流泪,还不可以穷,就要努力折腾,让自己的口袋中塞满银票,然后骑最快的马,穿最轻爽贴身的衣服,喝最甘醇的美酒,去吸引最泼辣最美丽的女子。 玉摧红一向不敢虐待自己,因为,在离开父亲的庇佑那一天起,这世上唯一能够照顾自己的人,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什么叫作验身?”涵薇忽然好奇道。 “我两说这个,有些不合适吧……”玉摧红道。 涵薇懒懒地动了一下腰身,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玉摧红无言盯住涵薇的脸,五官精致还有些婴儿肥,但如果去仔细注意她鼓鼓的胸口,这个涵薇姑娘就显得实在太成熟,简直是明天就出嫁都嫌晚了。 所以,涵薇的目光象刀子一样瞪过来,恶声道,“再敢乱瞅,你张不怕我一刀挖了你的双眼吗?” 玉摧红笑道,“看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纵然要被你弄瞎,也心中无憾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别人夸她好看,所以涵薇的脸上当即笑开了花,口中却嗔道,“贫嘴。” 玉摧红道,“此次“花魁争艳”订出来的各种标准,应该有一多半是徐渭弄出来的。” 涵薇道,“那书呆子还有这等本事?” 玉摧红道,“他若不懂,大可以去问问宫里面的管事太监。” 涵薇“哦?”一声。 玉摧红道,“以目前出台的各项要求来看,这个搞得很象宫中选妃。” 涵薇道,“这便有趣了。” 玉摧红道,“首先是目测,凭借外貌身高,由评委进行初选,其中长得太矮的,过高的,太胖的或者太瘦的都会被淘汰。” 涵薇不解道,“瘦有什么不好的?” 玉摧红悠然道,“女子体重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 涵薇听出些不祥之音,小心将枕头抱在自己胸前,道,“继续住下讲。” 玉摧红娓娓道来,初选之后,会有评委再进行下一步的筛选。包括女孩的耳、眼、嘴等五官,腰围、皮肤、肩宽都属于筛选的细节,稍微不合适的就会被淘汰,如果碰到严格异常的评委,女孩子哪怕是皮肤上有一颗黑痣也不能过关。 并且,这一步又会考察姑娘们的声音,声音不好听或说话结巴,也会被淘汰,这一步会有很多人被淘汰。 经过前三步的筛选后,评委会拿工具测量剩下的人,看她们的身体是否符合比例,气质如何,长短手,脚大的,举止轻浮的人都会被淘汰。 经过前几步的严格筛选,现在就只剩下不足三成的人,这些人会经过严格的验身了。 涵薇道,“宫里面选妃的时候,这些事由谁来作?” 玉摧红笑道,“当然是太监了。” 想想那些为了进宫选妃的女孩子,还没见到皇上,自己的身子就先被死太监们摸了个够,涵薇的脸上微微一红。 玉摧红坏笑道,“验身就是裸检。” 依照宫中的规矩,这一步由年老的太监进行操作,姑娘们会被带到密室,摁胸上美物,查看长得挺不挺,闻闻腋下,有没有狐臭。最后摸遍全身,试试长得是否发达。 涵薇掩嘴笑道,“你们……好恶心哟!” 玉摧红摇头道,“错,此次“花魁争艳”只是一场民间赛事,除了相貌之外还要比拼才艺。为了避嫌,这次裸检地址选在汤池中,全程只有女性评委参与。” 涵薇偷偷看看自已的胸口,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玉摧红点头笑道,“我又不能参与,姑娘那么好奇,怎么不直接去问祝女士呢。” 涵薇轻声道,“祝兰英可没有你玉摧红这么好说话。” 玉摧红道,“我现在要去燕子楼,姑娘是否同路?” 涵薇摇头道,“今天的问题问完了,慢慢觉得你不那么讨厌了。” 玉摧红只能说谢谢了。 “再见!”涵薇摆手道。 她的身形像是动都没有动,就这么样从车窗中滑了起来,窗帘还未落下时,她在空中一拧腰,就像是一支箭似的,射到一处院墙的上空,然后微微一个转折,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不见了! 再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一,明天再次相见。二,以后再也不必相见。 涵薇是一个有趣的姑娘,她会选哪一种呢? 斜阳暖暖地晒在车窗帘上,玉摧红觉得有些倦了,干脆闭目打了个盹,暂时什么都懒得去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玉摧红感觉车子停了。 掀帘时,只见,夕阳之下,两面临水的燕子楼,掩映在树木花丛之中,飞檐挑角,花棱雕窗,造型别致。 燕子楼到了。 这燕子楼又有讲究,它原为唐朝贞元年间,武宁节度使张愔为其爱妾、着名女诗人关盼盼所建的一座小楼,因飞檐挑角形如飞燕而得名“燕子楼”。 张愔逝世之后,关盼盼矢志不嫁,白居易为之题咏,遂使此楼名垂千古。后来的历代诗人咏诵不绝。 燕子楼的原址其实在江苏徐州。后来,因为十里秦淮上歌女们缅怀前辈同行关盼盼的风骨,通过当地名士们的游说,燕知府划下一块地皮来,又有赵半城等巨富们捐资,终于在金陵也仿建了一座楼,天机明镜先生欣然题写了匾额:燕子楼。 玉摧红进门时,只听有人轻叹,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玉摧红笑道,“奇怪了。” 楼内有人嗔道,“呆在燕子楼里,吟咏一下后人怀念关盼盼的句子,能有什么奇怪的。” 玉摧红叹道,“苏东坡之词,历来慷慨悲歌,只是再由一个修士的口中吟出来,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南宫离修士叹了一声,道,“玉摧红你这么多事又爱多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活到今天的。” 玉摧红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做为一个修士的你还,总是要跟俗人去计较,就显得有些看不开了。” 南宫离修士道,“谁是俗人?” 玉摧红笑道,“玉摧红酒,色,财,气,样样占全,而且多事又多嘴,我,简直是俗到家了!” 南宫离修士盯着玉摧红,不说话了,但他胸膛起伏,显然这时候修士的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第六十四章 美人鱼 燕子楼内,夕阳仍然灿烂,仍然将地上的一排排长短各一的铜管,映得闪闪生光。 燕子楼将来是“花魁争艳”的主赛场,玉摧红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铜管是用来改造楼内的传声系统的。 因为这次的设计工艺太过精湛,也太过复杂,所以工匠们既算是很小心的照图施工,今天也还是出了事故,直接惊动了应天府衙。 “达芬奇大师手稿中的内容包罗万象,如果你去细心研究,改造燕子楼这种事情,就会变得相当简单。”玉摧红笑道。 “海上很长的那一段时间里,达芬奇大师的手稿,可是一直都在你的身上。”南宫离修士面无表情道。 “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没有鲜花,又没有美女。”玉摧红道。 “不是……还有美人鱼吗?”南宫离修士道。 久远的传说里: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个叫作“亚特兰蒂斯”的雄伟的城堡,那里面住着很多美丽的人鱼,她们留着金色的长头发,月夜里,她们喜欢悄悄的游到海面,对着过往的海船唱歌。 “所以,那段日子里,大家在夜间张网,捕获一切疑似美人鱼的生物。”玉摧红道。 “有没有抓到过一条美人鱼吗?”南宫离修士道。 “可惜都是一些海牛,儒艮及海狮、海豹之类。”玉摧红苦笑道,“传说中可能会有,反正我玉摧红没见过。” “你们岂不是太无聊了。”南宫离修士道。 海上的生活漫长而乏味,一旦靠了岸,船员们就算是看见了一头老母猪,恍惚之中,也会觉得对方眉清目秀的。 “海上的生活,己经足够枯燥了,你以为,我还会有心思,去研究那些闷得要命的手稿吗?”玉摧红喃喃自语道。 玉摧红这种人,如果他愿意诚心向学,早应该进贡院,登仕途,加官进爵了。 “也是。”南宫离修士点头道。 “所以,我把你做为本次改造燕子楼好总施工,推荐给了燕知府。”玉摧红笑道。 “你倒是很懂得择机巴结燕知府。”南宫离修士冷冷道。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玉摧红笑道,玉摧红从来就不怕麻烦自己的朋友的。 水岸边,长草间,密植着两排垂柳,如今柳条上也绽放了芽蕾。 风不过,垂柳不问,垂柳无语,垂柳岂不是太过无情了?! 作为一个修士,南宫离早己学会了垂柳的沉默,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学会垂柳的无情。 “我是修士,本来没有什么朋友。”南宫离修士冷冷说出这句话时,竟然感觉心底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玉摧红也是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所以他缓声道,“燕归云一直在找你。” 这句话的语病甚多,做为金陵第一公子的燕归云,当然知道城中唯一的教堂的地址,也知道南宫离修士一直都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找”?而且是“一直在找”呢? “他是想告解吗?”南宫离修士道。 “在“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中,燕宝宝把自已搞得土头灰面,万念俱灰,见他,也可以当作是他来告解的。”玉摧红道。 “人,总是要对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的。”南宫离修士冷哼一声道。 “修士准备见是不见呢?”玉摧红道。 他其实一直在盯着对方的眼睛,听见“燕归云”这个名字时,南宫离修士的瞳孔中,竟然闪过一抹出世之人不该有的寒光。 此时无声又无风,玉摧红的衣袂竟然飘了起来! “修士不爱孤独,却刻意让自己孤独。”玉摧红道,他在此时反而朗声笑了,笑声之中他的衣袂轻轻垂下。 南宫离缓缓抬头时,还在早春时节,他的额头上竟有了密集的汗珠。 “我还要督促着工匠们赶工,那事,以后……再说吧。”南宫离修士道。 “修士可以娶妻吗?”玉摧红忽然道。 “我从事的又不是和尚,太监。”南宫离修士没好气道。 “天朝之中,美女千千万万,总有一款,她会愿意嫁给你这个洋和尚的。”玉摧红道。 “何解?”南宫离修士道。 “好好去娶上一个老婆,再生一群小修士吧,修士的火气实在太大了。”玉摧红道。 他话一说完,也不告辞,竟然溜得比兔子还快,匆匆“爬”上金篷马车,对,是“爬”! 步法有些杂乱的玉摧红爬上马车之内,低眉敛目,双腿盘坐,五心朝天,口中有气无力道,“走!” 他忽然觉得气血翻涌,一行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此时,燕子楼的边角,走出一个青年人来,他头带尖帽,一身褐色衣衫由小绦系住,着白皮靴,竟然是东厂黄公公的手下:番子! 番子与几个身着各色服饰的男人低语几句,这些人有的继续留守燕子楼,有的去尾随金蓬马车,到底是训练有素,这些人隐没在坊间檐下或者人群中,比路人还要普通,眨眼间,便已让人再也分不清楚。 这时,一匹健马从巷内冲出。 番子双腿一点地,一个箭步,窜到马身一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路人四散走避,他松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这匹马行得甚疾,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到了一进不打眼的院落。 番子翻身下马,直接闯入,冲到左偏房的门外,偏房房门紧闭,番子猛然站住了身形,对着门内道,“报黄公公,玉摧红刚才在燕子楼内受了内伤!” “谁干的?”黄公公忽高忽低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 “暂时只能怀疑是那个修士南宫离。”番子道。 “可有这个南宫离的背景资料?”黄公公道。 “暂时只知道,此人是金陵教堂的负责人,也是安若望主教在大明的唯一一个学生。”番子道。 “再去摸底。”黄公公道。 “番子尊命。”番子道,“能在无声无息之中,重创玉摧红的,也算有些本事了。” “铁无双呢?”黄公公道。 “正在重建寒山寺,一边给大和尚做超度法事。”番子道。 “这厮虽然爱乱来,却也有些江湖义气。”黄公公道。 “公公,你就不问燕归云了吗?”番子忽然吃吃笑道。 “金陵皇宫里现在多了一个外人,如果连这样的事情我都不能掌握,那真是不如瞎了聋了。”黄公公道,“玉摧红一时还死不了吧?” “那小子历来皮实得很。”番子道。 “告诉手下的兄弟们,这三个人,咱朱太师喜欢得紧,只要不会伤及这三个人的性命,无论他们如何折腾,东厂绝不准出手,只负责在外围帮他们盯着。”黄公公道。 “那,徐渭呢?”番子道。 “邸报报道,当年应州大战,鞑靼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黄公公咬牙切齿道,“写得好呀,写得好!!!” 此时夜色己沉,黄公公那忽男忽女的声音凄厉如同隼啼,番子偷偷打起了冷战。 “就因为这条报道,我黄万兄弟死无全尸不说,几年时间过去了,他连追溢的烈士封号都没有捞到。”黄公公哀声道。 “不如,趁着徐渭这孙子远离北京,在金陵,我们就把他顺手干掉算了?”番子道。 “不……留着他,一定要好好留着他。”黄公公道。 所有的悲哀,仇恨,失望,耻辱与寒冷,全化做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第六十五章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因为今夜没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经消失了? 暮色更深,玲珑塔中各类工作人员们象平常一样的通宵忙碌,第七层此时却没有燃灯。 屋里没有灯光,几点星光照了进来,天地间竟然有了凄凉之意。星光淡淡,照清楚屋中的一个人形的轮廓,玉摧红! 他在玲珑塔第七层的大屋中盘腿而坐,如同大和尚入定一般。 金篷马车的一侧,灵霄阁院子里的柳条在风中轻轻作响。 棋盘落下的声音本应该幽雅如琴弦,但此刻,手捻棋子的天机明镜先生脸上全无表情,半天不肯落子。 陪他捉棋的唐浩文忍不住道,“我们不要上楼去看看他吗?” 天机明镜先生一怔道,“什么?” 唐浩文道,“玉摧红躲在楼上疗伤,我们不准备做点什么吗?” “玉摧红也是普通人,挨骂了会伤心,挨打了会疼。”天机明镜先生道,“他这次受的是内伤,你没有本事替他疗伤的。” 唐浩文皱眉摇了摇头。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都说猫有九条命,假如是真的,那,玉摧红这娃娃便有十条了。” 唐浩文道,“无大碍?” 天机明镜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无。” 只是,他这一次落子竟然又落错了地方。 唐浩文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 天机明镜先生当然可以感觉到,他转口问道,“玉摧红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凡事自有他的主意,你何苦又要去多事,吹皱了那一池春水?” 唐浩文道,“先生怎么看待今年的“花魁争艳”呢?” 天机明镜先生反问道,“那你怎么看待往年的花魁争艳?” 唐浩文道,“起初,“花魁争艳”活动,就是十里秦淮河上寻芳客与歌女们的一场游戏。” 天机明镜先生点点头。 唐浩文道,“除了极少数质素与才貌极其出色者之外,这项活动其实是歌女们背后的恩客在比拼实力。” 天机明镜先生嗯了一声。 唐浩文道,“恩客们比拼财力和物力,为歌女们吸睛,所以“花魁争艳”尘埃落定时,恩客们的银子使出去了,更多寻芳客慕名而来,当选的歌女坐地涨价,老鸨因此收入翻番,看热闹的也开心了,各方面取得了共赢。” 天机明镜先生道,“嗯,今年“花魅争艳”忽然被应天府收回去官办,这事的确有些蹊跷,关于其中的原委,咱们灵霄阁尽量不要去追究。” 因为在前不久的“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中,面对各种突发状况,唐浩文表现得反应敏捷,顺应时势,以致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销量不降反升,天机明镜先生大为嘉许,将他提升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关于本次“花魁争艳”活动报道的专栏主笔。 天机明镜先生道,“其实,百变不离其宗。” 唐浩文点点头,如今虽然参选美少女的人数众多,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缺憾,能让人一眼留下印象的美女并不多,而且,似乎每个小美人的身后,都有一股影影绰绰的神秘力量在支撑。 歌女们一旦选美成功,让寻芳客更加趋之若鹜,卖皮肉的价格当然会爆涨。 而今年海选,有不少参选的少女们乃是高官巨贾家中的小姐,人家可是千金之躯,她们陪着这般折腾,图的又是什么呢? 此时早春二月,本应该草长莺飞,青草已长,莺却没有飞起来。望着黑如毒血的夜空,唐浩文又开始陷入了沉思。 …… 此时,繁星点点,本来应该是一天里最柔美最恬静的时刻。 星光之下,封铃舞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 她没有梳头,就这么样让一头丝般的黑发散下散落在双肩。 她也没有装扮。 她看着燕归云时,眼睛里充满甜蜜的笑意。 一身劲装的燕归云却像是幽灵一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站得标枪一般的笔直。 封铃舞己经看不清他英俊的脸,更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腰间闪光的剑锷。 她突然觉得风很冷,不由自主用双手掩住了胸膛,低声道,“你又要闹哪般?” 燕归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封铃舞冷冷地笑道,“我知道,你是又想溜出去。” 燕归云终于点点头。 封铃舞昂起头,大声道,“这里高手森立,戒备森严,岂能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燕归云知道,这个地方的防备相当严格,连飞鸟都不敢在上空穿行,但他坚决道,“我仍然要走,因为我有一个不祥之感。” 封铃舞“哦?”一声。 有风吹过,吹在她身上轻薄的春衫之上,背后的倩影翩飞如蝶。 星光点点。 封铃舞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身影在星光下有多么诱人,也知道,在哪种角度才能让燕归云感悟她最诱人的气息,青春本来就是女孩子最有力的武器。 此时的燕归云却象一个瞎子,无视着这所有的一切,缓声道,“玉摧红现在有危险,我一定要去助他!” 义气是什么东西?男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男人那么牵挂? 封铃舞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掐死那个多事的玉摧红。 忽然,她呻吟道,“快来……来扶我一把,我的肚子……” 燕归云果然忍不住走了过来。 看到燕归云的脚,正慢慢地向她面前移过来。 封铃舞的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呻吟的声音更加可怜了。 燕归云的脚步也仿佛加快了一些。 封铃舞伸出手,颤声道,“快,快来,我已经受不了!” 燕归云道,“怎么会这样?” 封铃舞道,“一个女孩子成熟之后,每个月里面,总有那么几天头会疼腰会疼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是一句很有趣的谎话,她说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有趣。 燕归云有些迟疑地摇头道,“我确实不知道。” 此时,封铃舞算准了这一点,她的腿突然飞起。 刹那间,她已连环踢出了五腿,每着都是踢向对方的要穴,无论如何,想留住这位燕公子,必须先踢中他的穴道再说。 可惜,她面对的是功夫大进的燕归云。 就在这一刹那,封铃舞只觉得足踝上一阵刺痛,头脑开始晕眩了。 然后,她就发觉自己整个身子已经被对方倒吊着提在手里,就像是提着一只葫芦。 这一招,不是铁无双平常最爱使用的吗? 封铃舞还想挣扎,但是足踝上的痛楚已使她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 燕归云用一只手提着她,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手伸得很直,身子也站得很正,道,“这一招,你上次已经用过了。” 封铃舞的脸上带着可怜的表情,泪似乎就要流下来,颤声道,“你捏痛了我,快放我下来。” 燕归云还是不声不响,冷冷地盯着她。 封铃舞道,“我对你,难道不够好吗?” 燕归云闻声将她顺手放下,警觉地后退一步,他的目光反而更冷,更加锐利。 封铃舞终于明白,自己遇的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风尘三友之中,以燕归云最为年幼,也许他没有铁无双的威严霸气,也没有玉摧红的随和隐忍,但是,一旦触及到了他的底线,这位公子爷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强烈。 因为他最简单,也最纯粹! 星光扑朔中,封铃舞忽然发现,才过了几天时间,燕归云的眼睛里己经有了杀气。 江湖人难免手头沾血,很多人都有杀气。 燕归云却完全不同,他本身只是一个善良无争的年轻人,现在,他是越发冷静了,冷静如同磐石,这种冷静中自动散发出来的杀气,才更加令人觉得恐惧。 封铃舞的呼吸平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燕归云又等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你能送我出去吗?” 封铃舞叹了口气,道,“现在太晚了,我也没有这个权限。” 她已发觉,一旦涉及到男人的义气时,她无论用什么法子来对付燕归云,都开始变得完全没有用了。 燕归云冷冷道,“很好,现在我问你一句,你就要答一句。” 封铃舞咬着唇,道,“我若答不出呢?” 燕归云一字一字接着道,“你只要有一句话答不出,我以后也不要理你了。” 封铃舞竟然一笑。 燕归云道,“在这种地方还能够来去自由,你到底是什么人?” 封铃舞淡淡道,“平凡人。” 燕归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封铃舞大言不惭道,“当然是为了把你困在这里。” 燕归云道,“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走?” 封铃舞迟疑了,她一向很会说谎,说谎本是她生活的一部份,但是在燕归云的面前,她却实在没有把握。 关心则乱? 燕归云冷冷地道,“因为事情紧急,我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只见,青影一闪,燕归云的身形闪电一般没入黑暗之中。 “你以为……会有那么容易吗?”封铃舞心道。 “腰牌?口令?!”黑暗中突然同时掠出两个人来。 燕归云刚一迟疑。 那两个人动作也很快,手里飞鱼刀的刀光搅动,刀光已刺向燕归云的咽喉和小腹。 那两柄刀,刀光如水,刀鞘上面有鞘裙,裙底织有排穗,绣春刀! 因为这里的规矩很严,擅闯的,无腰牌口令的,随意跑动的……等等,全部都要格杀勿论! 两柄寒气森森的锈春刀一上一下,不但快,而且配合得很好。 可惜,他们的绣春刀刚刚砍出,就被人震飞了。 然后,他们的身形也被击起来,当场落下。 燕归云的动作实在太快,对方甚至连将他们击倒的动作都没有看清,就…… 封铃舞先听见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从未听过如此可怕的声音很少有人能听到这种声音,那是骨头碎裂之声。 星光本来应该是温柔的,夜色本来也应该是温柔的。 但这种声音,却使得天地间立刻充满着残酷诡异之意。 路一闯看着符海尘,苦笑道, “咱们这位燕公子,这一次,只怕是真的闯祸了。” 第六十六章 愁亦愁 只在眨眼之间,旧皇宫之中,忽然刀光林立,火把连天,照得这一处宏伟的建筑之中灯火辉煌。 燕归云施展轻功,本来可以划破了这满殿的星光的。 但是,此刻面对着成百支瞄准他足心的佛朗机炮,他有点迟疑地落了下来。 敬事房中,圆桌上铺着大红桌布,竟然还摆满了酒菜。 封铃舞在一旁乖乖地坐着。 斟酒的是一个燕归云没有见过的中年人,他身着一身金黄色官服,单袍,领口丶交叠,单边右襟在上,阔袖束腰,下摆宽大呈曳撒式。 在前胸、后背、两肩、通袖及膝澜处,彩织以飞鱼、流云、海浪及江崖图案。 燕归云就算是瞎了,他也知道,这套行头乃是锦衣卫中二品高官的朝服,被称为飞鱼服! 中年人倒了三杯酒,忽然抬起头,对着门外笑了笑,道,“燕公子,您既然已经折返,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 燕归云的确就在窗外了。 燕归云笑了笑,道,“有人请我喝酒,我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房门本来是大敞着的。 桌子旁边当然摆着几张椅子。 中年人含笑点头道,“请坐。” 燕归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我燕归云而准备的?” 中年人道,“正是。” 他忽然笑了笑,道,“封姑娘一直在此跟着燕公子,难道燕公子现在就不准备让她坐过来吃口饭吗?” 燕归云“哦?”了一声。 中年人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们进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己经被注意了。” 燕归云的脸色变了。 他本不是时常会变色的人,想到自己在这里做下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但脸色变了,连耳朵都变得火红色。 中年人无奈点点头,道:“公子也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比较特殊,所以我们这些看家护院的,自然会格外小心。” 燕归云道,“进来那么容易,走,就这么难了吗?” 中年人苦笑摇头道,“其实以燕公子现在的身手,你若想走,在下怎么能留得住?!” 燕归云只能冷笑一声。 中年人道,“燕公子,莫非不相信我的话?” 燕归云道,“在皇宫之中,我重伤了锦衣卫的高手,这,想必罪名不轻。” 中年人道,“如果是依照往年规矩,既算公子你走脱了,这罪名也会牵连到燕知府的头上。” 燕归云道,“难道就因为我是知府之子,老规矩也会为了我一个人而改变?” 中年人摇头道,“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燕归云倒也迟疑了,道,“什么?” “身为锦衣卫,技不如人而受伤,己经够丢了,简直没脸再事后清算。”中年人道,“在下若想跟燕公子过不去,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恭候你的大驾?” 燕归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在下特意上门在此相候,为的就是要向燕公子解释一下刚才的误会。“ 燕归云冷冷哼了一声。 中年人道,“不知道燕公子有没有听说过新十八虎。” 燕归云动容道,“只听说,几年之前的应州大战之中,小沛城守将,也就是今天的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江大人,带着几千名边军与数倍于几方的鞑靼铁骑们浴血奋斗,战斗至结束时,小沛部明军只剩下从将一十八名。” 中年人点点头,道,“这十八人也是祖上积福,有幸从西北边陲的血泊中爬出来之后,从此跟着江大哥一路升迁。” 为了与当初的刘瑾,张永等八名太监旧“八虎”相互区别开,太师朱寿将之命名为“新十八虎”。新十八虎当然都是一些硬角色! 燕归云略一迟疑,忽然道,“你,就是新十八虎之一?” 中年人迟疑着道,“是!” 封铃舞插话道,“对于应州大战,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中年人苦笑道,“燕公子和他的两个朋友,曾经是大家们的救星。” 燕归云道,“不提了,都过去了……” 中年人道,“七星堆绝战,危急关头,就是你们风尘三侠出手,以上万匹战马万冲乱鞑靼人的阵脚,反转了形势,如今想来,依然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燕归云天性不喜居功,淡淡道,“那……都是玉摧红的主意。” 中年人道,“公子以为玉摧红现在有了危险,所以你想出去见他?” 燕归云“嗯”了一声。 中年人道,“大家在应州之战中也算有一段过命的交情,如果我说,玉摧红只是小伤而己,公子你信不信?” 以锦衣卫的情报网络之严密,想在金陵这块方寸之地中,调查出一个人的生死病亡,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燕归云点点头,道,“可我还是想走。” 中年人道,“公子是想找到裘三两,完成那未完成的龙抬头之战吗?” 燕归云闻声,他的眼睛之中精光爆射,豪情顿生,这本来是一场当世少年精英之间的荣誉之战,纵然落败身死,也总比一辈子躲在这鸟笼子里强。 中年人低叹一声,道,“我有一个坏消息,只不过在下唯恐燕公子听了,会不高兴。” 燕归云道,“有话请讲,你若不说,我才会生气,我生气的时候,总是很不讲理的。” 中年人又迟疑了很久,叹道,“据细作回报,裘三两手撕丐帮众长老之后,竟然凭空消失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燕归云的脸色又变了。 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巨锤,重重地锤击着他的胸口,让他窒息,让他崩溃。 茫茫人海,连锦衣卫都搜不出的裘三两,我又如何再能找得到他? 燕归云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一时发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纷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时心中却又空空洞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了。 中年人叹息了一声,表现出对他很同情,勉强笑道,“裘三两不在,酒却还在,燕公子不如先开怀畅饮几杯,遣此长夜。” 燕归云道,“好!我敬你三杯。” 中年人立刻举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燕归云看看桌上,忽然道,“这酒杯不行。” 中年人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燕归云道,“这么小的酒杯如何能解得了燕某的忧。” 他忽然将桌子的酒坛拍开封泥,直接递了过去,道,“我敬你一坛,你先喝。” 中年人苦着脸,看着怀中的一坛酒,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喝。” 他苦着脸,就像喝药一样,总算将一坛酒全都喝了下去。 燕归云也喝了一坛,又拍开了一坛,“这次该你敬我了,主人当然也得先喝。” 中年人好像吃了一惊,道,“再喝这一坛,在下只怕就不胜酒力了。” 燕归云道,“我敬了你,你难道不敬我?你也看不起我燕归云?!” 封铃舞在一边窃笑不己。 中年人也只有苦笑道,“好,我就回敬公子一坛。” 他硬起头皮,捧起了一大碗酒,就像是喝毒药一样喝了下去。 既然要解忧,二坛之后又有一坛。 既然是从战场上尸堆中爬出来的大明军人,酒量本来就错不了,可是等到喝第三坛时,中年人喝酒就变得像喝白水一样。 等燕归云喝完了三坛,中年人居然又笑道,“来,我们再来三坛。” 燕归云瞪着他,忽然道:“喝!与君同销这万古愁。” 燕归云的酒量不是很大,所以他的舌头现在也己经大了,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便直接倒了下去。 中年人痴痴道,“燕公子,你还要走吗?现在干脆就留下吧?” 燕归云没有反对,他的人已倒在地上,烂醉如泥。 中年人仰面大笑了三声,道,“进来这里的,就没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得出去的。” 他其实也醉了,而且醉得实在难看,咳嗽之时,他的眼泪和着鼻涕一起淌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因为,这地方是特么皇宫,闷得死人的大明旧皇宫。” 等到众锦衣卫去远了,凄凉的晚风之中,忽然有一阵苍凉的悲歌远远传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燕郎是故人!” 第六十七章 小诅咒 这间卧房,已经太多年没有人住过了,所以既算香熏过很多次,空气中,仍然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 让人恍惚觉得,在这个己经被大明皇族们慢慢遗忘的宫城中,到处都有一丝腐败的气息。 封铃舞保持一个很费力的姿势许久了,她让燕归云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患得患失,但却又有一丝淡淡的温馨滋味。 不再需要讲安慰的话,也不需要安慰的动作,因为如今,这一切都是多余的,燕归云只是慵懒地依偎着,直到呼吸声平稳了下来。 已经有很多年,也许还要从他离家出走那年说起,燕归云就从来睡得象今夜这样的香甜过。 被褥和被单都是新换的,掀开面具的他依旧唇红齿白,封铃舞痴痴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燕归云的睡相很差,就像是一个粉嫩的婴儿。 大醉之后,酣畅的睡眠,对于一个失落到了极至的年轻人来说,本来就是一剂良药。 风尘三侠之中,因为出身不同,所以燕归云最为矜持又最为刻板,他与人比剑,却不想取人性命。他陪朋友喝酒,却从来不敢烂醉。 今夜,我的燕公子已经破例了,他醒来时,会不会忘记了所有的抑郁,失落和不快呢? “五姑娘,我们该回去了。”这次敲窗户的仍然是路一闯。 “知道了。”封铃舞没好气道。 她,什么时候又成了“五姑娘”? 当然,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打扰她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晚风仍然很冷。 封铃舞缓缓转身,道,“走!” 路一闯只轻轻“嗯”了一声。 敬事房外围墙上的红色墙漆有些剥落了,上面竟然有了不少斑驳的苔痕。 暮春三月,新绿的苔痕翠如碧玉。 封铃舞略一沉吟,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飘过这段红墙。 墙外巡防的锦衣卫察觉有异,刚要开声喝止,先挨了一个大大的嘴巴。 “不许多事。” 所以,所有的禁衣卫垂首并足,任由两条身影从众人的头顶掠过。 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响起,宫墙中竟然奔出两匹快马来。 马是调教过的良驹,所以,封铃舞的身子落下时,不偏不倚恰巧落在第一匹马的马鞍之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锦衣卫才敢抬起头来。 这时间,金灿灿的宫门缓缓打开,由着两匹快马闪电一般冲出,一切,配合得天衣无缝。 太平街。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个伙计睡在店里的大厅里,负责开门关门。 悦来客栈当然也不会例外。 封铃舞一脚踢破悦来客栈的门板,飞燕一般地冲了进去,一把揪起那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睡觉的伙计。 昨夜是王小二当值。 封铃舞喝道,“把钱得乐找来见我,快。” 钱得乐是这里的掌柜子,而封姑娘却是他的女主子,以王小二的小聪明,当然知道,应该把谁先放在首位! 他当即提着裤子跳了起来,回答道,“钱得乐昨天晚上带回来一个女人住在家里,现在我就带你去!” 路一闯道,“他……现在住去哪里了?” 王小二道,“钱得乐的家就住在后面的巷子里,左边的第二个院子!” 因为王小二说话办事实在得力,所以,路一闯当即赏给了他一锭银子。 然后,由路一闯领着封铃舞冲过去敲门。 还没来得及拍门的时候,房中先传出一阵让人发麻的喘息之声。 封铃舞己经伸出去的脚默默收了回来,对路一闯使了个眼色。 路一闯拍门道,“钱总。”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外面是什么人,敲门都不要看时候的吗?” 做为悦来客栈金陵五店的总掌柜子,钱得乐不可能永远住在店里,而房子多了个女人,只能说明,钱得乐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路一闯忍住好笑,大声答道,“钱总,女主子来了,你赶快出来迎接。” 一阵酸风拂来,让人迷了眼,睁眼时,钱得乐就一脸谄媚的站在门口,这动作实在太快,仿佛他一直就守在这里,从没走开过。 封铃舞咬牙切齿道,“给本……我把玉摧红翻出来。” 钱得乐小心道,“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得罪了女主子?” 封铃舞道,“听说他受了伤。” 钱得乐道,“略有耳闻。” 封铃舞道,“找到他之后,趁他病要他命,你们就一齐出手,解决了他的性命。” 不单钱得乐,连陪同前来的路一闯都闻声咋舌了,玉摧红这一次受伤,只是因为和南宫离修士之间发生了一些小误会,他甚至没有通知过燕归云。 而,封铃舞竟然生气了,只能叹,恋爱中的女孩子本来就不可理喻! 钱得乐一眨鼠眼,道,“如果我们杀了玉摧红,无论怎么隐瞒,燕公子迟早都会知道的。” 封铃舞道,“那……又如何?” 钱得乐略一沉吟,道,“男女处事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之处。” 封铃舞道,“讲!”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钱得乐偷看她一眼,道,“燕归云这次开溜,其实是感觉朋友有难,他舍了这条命也要去的。” 封铃舞将脸一拉,心中却是一惊,以燕归云的刻板,如果他知道,是自己指派手下人去杀了他的好朋友,别说他这一辈子,就是下一辈子,他也不会再理自己了。 她不由气馁道,“那……以后怎么办?” 钱得乐道,“只能,让他对所谓的“兄弟”产生怀疑。” 封铃舞“哦?”了一声。 钱得乐得意道,“让他知道,虽然自己那么地在乎对方,而玉摧红和铁无双却己经把他忘记了。” 封铃舞点一点头,迟疑道,“再过几个时辰他就会酒醒,而,这,有些太慢了。” 钱得乐道,“有快的,诅咒玉摧红呀!” 封铃舞冷哼一声。 钱得乐忽然跪下来,跪在街心,然后张开双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苍天,口中喃喃道,“这个人,使我们失去了力量,使兄弟们戒除了美女和烈酒,使太阳黯淡无光……所以,他的鼻子,一定会被割下来做卤菜,眼睛也一定会被挖出来下酒,这个人的心肝肚舌,一定会被挖出来喂狗,不要等到太阳再次升起,他的尸体就已发臭!他死的时候,将会想起我至爱之人的死亡……” 这钱得乐本来就喜欢装神弄鬼,如今他边念边唱,如同道人们开坛作法事一般。 唱到激烈处,他竟然白眼一翻,口中吐出可疑的泡沫。 一个人心中有多少刻骨的仇恨,口中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之间,才能充满这般恶毒的诅咒? 晨风起时,封铃舞竟然在这诅咒声中打起了冷战。 第六十八章 群雄会 路一闯提醒道,“到时间了。” 封铃舞也觉得无趣,淡淡道,“有口无心的,去歇了吧。” 钱得乐似乎中了心魔,闻声虽然侧身一隅,由着女主子扬长而去,他口中仍然喃喃自语着,“不要等到太阳再次升起,他的尸体就会发臭!他死的时候,将会想起我至爱之人的死亡……” 路一闯经过时,不由转头偷偷瞥了他一眼。 谁都明白,钱得乐今天如此去诅咒玉摧红,只是做一场戏,让女主子开心一下。 但,咒词念完,两行浊泪,不自主地沿着钱得乐的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米色中衣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见此情形,路一闯竟然觉得心中一酸。 钱总掌柜子今儿晚上这是怎么了? 他一怔之间,钱得乐用袖子擦擦眼角,冲回了小院。 然后,屋里又是一阵女人的嗔骂声,男人的乞求声,女人的喘息声,男人的喘息声…… 春天,真是一个燥动的季节! 等到钱得乐再醒来时,天上骄阳正盛,偏偏,不单客栈中不见一个客人,连把守在门外巷口的衙差们也不见了影子。 秦淮河上金波万丈,两侧岸边人山人海。 钱得乐头脑昏沉,难道今天又是龙抬头大战吗? 男人,女人,许多人立在岸边,向着远处眺望。 浪涛声,嘻闹声,声声不止,中间不时还夹杂着女子一两声尖叫,原来是岸上的女子们,本来正等得无奈,还要被人偷偷揩油,当场开上了骂。 钱得乐现在心情好了,想到江边那些小混混们掺在人群中,偷偷在身旁的女子东摸一下,西抓一把的豪举,不由心向往之。 忽然间,岸上隐隐传来一阵阵骚动与惊呼,围观者在纷纷呼喝着道,“来了……来了……” 钱得乐心神不知不觉间也为之一震,转首瞧了出去,只见一艘画舫,自远处破浪而来。 春仍早,两排精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力摇桨,逆水行舟如同电射。 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卓立在船头,衣带飘飞如同御风一般,远在十余丈外,便引吭大呼道,“姑苏岳增,求见各位“花魁争艳”的评委。” 岸上的众人,闻声耸然动容,姑苏岳增这个名字,过去对于本地商人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富商而已,现在,他携巨量资金强势杀入,发动大大小小的商业狙击,将看似铁桶江水的金陵商圈揽动得人人自危,短短一两年间,他以一个外来商人的身份,竟然成了金陵商界的领军人物! 众人举目望去,又是一片惊呼。 画舫上的珠帘一闪,四名春衫单薄,锦裙曳地的美艳少女漫步而出,她们纤纤玉手之中举着一柄碧玉为竿,羽纱为面的官扇,款款分立两旁。 然后,便有两个手托玉盘的少女,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白胖子大步而出。 他对岸边众人招手示意完毕,踏过红毯,这才在少女们抬上来的锦椅上坐了下来。 面对着万万千千的围观者,岳增苍白而镇静的胖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使这个风烛之年的老人,更平添几分成功人士才具有的魁力。 钱得乐心中好笑,道,“原来只听说这姓岳的老鬼做生意时候手法凶残,现在一见,他摆谱时候竟隐隐有王者之风,便怪不得本城首富赵半城斗他不过了。” 这时,江岸边有一只乌蓬船下水,徐徐靠到画舫边。 这时,画舫的舱中一阵管弦之声传来,乐声悠扬。 少女们巧手搭上船板,第一个登上画舫的竟然又是笑嘻嘻的祝枝山,笑嘻嘻的道,“岳丈,您今天用画舫来开门迎宾?” 岳增笑道,“贤婿,快快有请!” 第二个登上画舫的是一个盛装的美艳少妇。 江岸边又是一阵女人们的尖叫,“英皇,祝英皇!” 祝兰英锐利的目光一扫,便似乎把岸上的每个人都瞧了一眼。 江岸边登时鸦雀无声。 画舫上的少女心中不服,仰首迎上祝兰英的目光,只觉这少妇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不禁偷偷也垂下了头。 岳增道,“祝女士。” “岳先生。”祝兰英懒懒道。语声有加高山流水,和缓自然。 第三个登舟的是邸报主编徐渭,金陵各界对他这个人没有甚么印象,所以反响平平。 “岳会长。”有人道。 江岸边忽然一片哄笑,岳增抬头望去,原来是两个年轻人抬上来一副担架,脸色有些苍白的玉摧红躺在上面。 岳增故作关心状,问道,“玉……哦,加西亚船长,您这是闹的哪一出?” “昨天晚上,去花船上消费,为了抢粉头打了一架,我输了。”玉摧红道,脸上一副什么事都不会着急的样子。 岳增道,“不要紧吧?” 玉摧红笑道,“对方比我伤得更严重。” 似乎天下间根本没有一件事能令他放在心上。 当然,他今天不是主角儿,少女们搬出一块软榻,由玉摧红先躺着。 众人坐定,祝枝山笑道,“岳丈,您召我们前来,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岳增脸色一沉。 作为商场上的领军人物,岳增动念之间便能决定不少中小商家的荣辱兴亡,如今的他气场确实强大异常。 他还没有说话,但每个人心中,却都已隐隐觉得有种不样的沉重之感,画航中一时静寂如死。 一阵脚步声响过,几多个身穿蓝衣的健妇,每人捧着一口紫铜镶边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岳增沉声道,“放下,打开。“ 健妇们放下箱子,启开箱盖,只见一阵珠光宝气,自箱子里辉耀而出,几口箱子里,装的全都是珠宝。 岳增缓缓道,“今天能登上我这条船的都是大人物,银票摆出来俗气,你们每人都分一口箱子吧。” 众人一时茫然。 只有祝枝山颤声道,“您这么客气作什么,难道是我……我们做……做错了什么?” 岳增微微一笑,道,“贤婿尽管拿去花用,珊珊不会知道的。” 第六十九章 犯众怒 阳光正盛,照得玉摧红也觉得懒洋洋的。 忽听到岳增对徐渭问道,“请问徐先生,平日得闲,可做过花花草草的风流事?” 名士自古多风流,徐渭当然也不能例外,只是他做为邸报主编,当着众人,去回答这话题,面子始终抹不开,只能嘿嘿一声干笑。 岳增道,“大家都是男人,我便当你是承认了,如果那女子足够好,徐先生会将她娶回家吗?” 徐渭哪里好意思回答。 祝枝山忍不住笑道,“天下美女何止万万千千,坐镇家中贤妻却只能有一个,修腥便如同偷吃别人家的饭了,吃过便要翻篇,难道还要我们连锅一起端回家吗?” 玉摧红觉得祝允明这“端锅”的比喻得甚好,不由赞道,“允明兄有这等风范,真算是业界良心了!” “谁不盼着家中多几口锅。”岳增嗔道,“那是……你小子不敢。” 岳父大人如此说话,祝枝山这做女婿倒不便插话了,心道,“谁又惹着我这岳丈大人了?” 他看看最好惹事的玉摧红,玉摧红一副病后孱弱不堪之相,近两天应该闹不出什么玄蛾子。 岳增道,““花魁争艳”大赛当前,岳某却要劳动众位评委的大驾,所以每人奉上一箱这身外之物,也算对大家这次能守时前来的一份谢意。” 他虽然谈笑风生,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众评委们看看面前的宝箱,又看看岳增,欲语无言。 岳增忽然道,“请问祝女士,本次大赛的美胸标准是什么?” 一边沉默的祝兰英略一沉吟,道,“因为今年有不少的选手通过外部手术整形来做弊,我个人认为……真实的,没有做过整形手术的最美!” 岳增干咳一声,道,“简而言之,如果是天生自然的,祝女士是觉得小的好,还是大的好了呢?” 既然是选美争艳,少女们胸前美物的对比就成了评委们躲不开的话题,作为代表女性特征的部位之一,胸前美物也是最性感、最吸引男人的部位。但是,每个女人的胸部形状、大小都各不相同,这标准具体如何把握,又成了让祝兰英最为头疼的话题。 祝兰英一本正经道,“与大小无关,但是丰满而富有弹性的,可以更好托起衣物,衬出个人魅力。” 岳增面色一沉,道,“只怕你们是嘴上说的轻巧吧?” 祝兰英道,“岳先生家的鱼婵姬在本次裸检中被淘汰了?” “对!”岳增厉叱道,“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只因为人家胸前美物更大而坚挺,你们便认定是假的!” 大家知道,中土地区以长江作为分隔,长江以南为南方,以北为北方,因为水土和饮食的不同,直接导致个体差异:南方女子普遍娇小,北方女子比较高大挺拔,其实各有韵味,怎么能用片面的标准去淘汰掉鱼婵姬这样的美人呢? 祝枝山与玉摧红目光偷偷一会,猛然想到鱼美人那勾魂的体态,忽觉一阵热血直冲而起,奔腾汹涌,不可断绝,祝枝山忍不住跳出来叫道,“大有大的好处!” 祝兰英没好气道,“又不是你姑母我去淘汰她的?” 祝枝山“哦?”了一声。 祝兰英冷笑道,“我执掌着古龙兰那么大的台面,哪有时间对女选手们去一一裸检。” 祝枝山苦脸道,“裸检那等好事,祝允明倒是想去……只可惜受了礼法的约束!” 祝兰英看着侄子耍宝,好气又是好笑,将掌一拍,道,“这里介绍一下我的新助手。” 众人转头望见,又有一只乌篷船逐浪而来,船至近前,舱中有一个肤美丰隆的女子出现了。 玉摧红一眼见了她,面色突然惨变,嘴巴张了张,只是喉头干哑,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查心桐! 查心桐缓步上了画舫,先对祝兰英见了礼,这才抬头道,“不才女查心桐见过各位。” 以江南查家当年那凶猛的势头,金陵上流人士中,哪一个不认得这位查家大小姐,只是如今查家落难,大小姐沦落至此,让人唏嘘不已。 众人沉默之中,查心桐目中神光一闪,突然改变方向,笔直走到玉摧红的卧榻之前,颤声道:“……你还未死?” 玉摧红低声道,“姑娘只怕是认错人了。” 查心桐“哦”了一声缓缓道,“这位朋友,未请教高姓大名?” 祝枝山对这位江宁第一美艳少妇心向往之,如今一见,果然是体态丰腴面貌可喜。他一扶眼镜,正迎上查心桐刀子般锋利的目光,心头竟不禁先泛起一阵寒意。 只闻玉摧红一字一字道,“加西亚。” 查心桐略一沉吟,冷冷笑道,“原来是一位葡国来的朋友,反正大家如今都在金陵,要常来常往哟。” 玉摧红重复道,“常来常住。” 查心桐将身一转,坦然面对众人。 祝兰英为了表示关爱之情,轻轻一拉查心桐的手,对方的手心冰冷如铁! 祝兰英轻轻一叹道,“心桐,您给大家介绍一下裸检中的情形。” 查心桐道,“因为事关少女们的个人隐私,本来没有什么好讲的。” 岳增大声道,“你检验出,鱼婵姬的胸是手术整出来的吗?” 查心桐道,“不,那是天生之物。” 岳增道,“又有哪一点难看了?” 查心桐道,“好看,连我这个女子见了都喜欢得紧。” 岳增怒道,“那你还要淘汰她!” 很少见到岳增会如此愤怒,今日转眼望去,船板上的使女们都被吓得花容失色。 “小女人只是替人办事,”查心桐道,她左手一提右手上袖子,葱指一指徐渭道,“你要找,就应该直接去找订出这个裸检标准的……他!” 徐渭正在旁观,不小心竟仍然要惹火上身,喃喃道,“为了此次“花魁争艳”的质量,所以高标准,严要求,订标准时,我直接依据了宫中选妃的标准。” 岳增冷笑道,“徐先生曾经有幸,为当今皇上充实过后宫?” 徐渭干笑摇头,道,“考虑当时的时间太紧,直接复制的。” 祝枝山叹道,“宫里的规矩就那么变态,又大又挺又柔软的美物都要直接淘汰掉?” 徐渭道,“我想,这一条款可能是根据经验强加上去的……太大了,容易下垂。” 此话一出,引得江岸上吼声一片…… “只看今朝,谁管以后。” “评委黑幕。” “我们就喜欢大的!” “环肥之美,越大越好!” 金陵人本来容易激动,听到徐渭的谬论,江岸上不少人热泪盈眶,有的且已痛哭失声。 就连祝枝山,也是泪眼模糊,不敢去瞧这悲壮的景象。 徐渭强自辩解道,“这选妃标准,可是皇上订下来的。” 祝枝山满面泪痕,伏地痛哭道,“皇上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只要是美人胸前的大美物,若能有幸亲眼一睹,就是要咱们当时去死了,咱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女们更多已泣不成声,纷纷道,“我们情愿大、就算是太大了论罪当斩,我们也要大上一回!” 但,这轰雷般的呼声,也无法让查心桐冷漠的面容有丝毫改变,她目光散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祝兰英呆呆地瞧着这满地痛哭着的少女,呆呆地瞧着这镇静从容,超然物外的查心桐,心里不觉泛起一种奇异的滋味,心中暗想:一个小女子经历完生死荣辱,若还能保持住查心桐这般状态,她若不是生性凉簿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大人物。 她附在查心桐耳边,道,“辛苦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查心桐转身下了乌篷船,狠狠回望玉摧红一眼时,春葱般的手指,重新又变得顽石一般冰冷。 只听破风之声,十五卫凌空一跃,己将一支隔岸射来的响箭抓在手中,箭身上以金丝线扎紧一块白绢! 十五卫小心打开箭书,看过之后默默递给岳增。 岳增目光一扫,忽然哈哈大笑。 箭书上竟然写着: “徐文长,选咪咪的标准是你特么编的,别想把这屎盆子扣在皇上身上!” 题款大写一个“黄”字! 第七十章 改标准 依据大明宫中上百年的选妃标准,为皇上选拔出来的,当然要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们胸前之物必须坚挺而大小适中,太大或者太小的都要被淘汰掉! 邸报主编徐渭这一次只不过是为了偷懒,所以在“花魅争艳”的初选中,完全照搬了宫中选妃旧有的标准。 谁知道,金陵的民意竟然反应得如此激烈,其它的评委及时的撇清了关系,如今,只有他,只剩下他一个评委,要单独去面对这群出离愤怒的请愿者们。 “贱民,低俗!”徐渭心中骂道。 只是一瞥那封箭书,徐大主编感觉就好像忽然从百丈高的悬崖上失足掉了下来,落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无底深渊中,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他的激情空了,就在接到箭书的这一刹那间,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将他的书生义气都完全抽空了。 三月的春风,暖暖从河面上吹来,抬眼望处,一片天水相接,遥望远处,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 面对这如诗如画的天然景致,徐渭竟然打了个冷战,汗透重衣! …… 花湘忆,现在就挤在秦淮河边的请愿者中。 因为没有旁人那般强大的背景,她去参加昨日的“裸检”,就变得非常繁琐。 跟一群小女孩子们在更衣室里排队站了半个时辰之后,花湘忆的身上己有了汗珠。 对于她从事的这个职业而言,裸检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可怕,裸检不就是进汤池里去泡个澡吗? 泡澡可以让女子心情欢悦,容光焕发,她甚至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显得更漂亮。 所以,叫到她名字时,花湘忆己经脱得比初生的婴儿更加干净,在女官们妒忌的目光中,她昂首挺胸的步入汤池! 泡澡的汤池用汉白玉砌成,里面白色的浓汤是牛奶,上面飘着一层红艳艳的蔷薇花瓣。 这样简直是一种享受,花湘忆刚准备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女人。 在这蒸气缭绕的汤池边,一个女子高梳云鬓,她轻红罗衫的宽大衣袖,微微落下半截,眉目体态之美,张扬大气。 她手中竟然托着一只银盘,银盘之中:一支毛笔,一盒丹砂,一支玉尺。 直到今天,花湘忆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作:查心桐。 查心桐先目测一下花湘忆胸前的一对巨物,沉吟了片刻。 接下来的过程有些尴尬,查心桐用手,用玉尺,测试着花湘忆隐私或者不隐私的各个部位,那一瞬间,花湘忆甚至觉得,自己就象是市场中一头被农户挑选的奶牛! 好在时间不长。 花湘忆看着查心桐用丹砂笔在自己下划了一个血红的叉! 花湘忆怒道,“为什么?” 查心桐道,“各项体症表示,你己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花湘忆的眼圈一红,泪珠已盈眶,可怜兮兮的看着对方,道,“花魁争艳又不是少女征婚,你管我是不是黄花闺女?!” 查心桐道,“组委会订出来的规矩是如此要求的。” 花湘忆道,“你看,我这……大小匀称,肌肤顺滑,这弹性……哪一样不比外面那些黄毛丫头们强!” 查心桐遗憾道,“对不起,我只是照章办事。” 花湘忆的眼泪本来是快要流下来了,被她这句话又说得倒了回去,她很快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立即又笑着道,“你真会为自已开脱。” 她神态转变之快,反而令查心桐愕然了。 所以,查心桐轻声道,“如果,你将来能为自己争取到,我……祝福你!” …… 清风习习,花湘忆站在江岸边,这样远远盯着载满评委的画舫。 往年的花魁争艳,一直是秦淮河上的歌女之间的游戏,花湘忆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过。 只是,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起,她忽然发现,一个女子的二十五岁竟然是如此尴尬的年龄。 她有过青春,但是,青春己经随着秦淮河水飘走,一去不回头。 她赚过许多银两,因为空虚,在大大小小的赌场中,她也输去了一半。 她渴望一个男人结实的臂弯可以倚靠,而,正是这些油嘴滑舌的男人们,耳鬓厮磨之后,骗走了她剩下的一半银子。 女人过了廿四岁,只会慢慢变老变丑,所以,有金主倚靠的姐妹,赎身后做了金主家的妾侍,没金主倚靠的姐妹,上岸后也做了老鸨。 如今的十里秦淮,只剩下她,只剩下花湘忆一个人,以二十五岁的高龄,还要跟一班小黄毛丫头抢吃这口青春饭! 在这么绝望的情况下,再听见“花魁争艳”赛事重启,花湘忆就好像一个久困于暗室中的人,忽然看见了青天白日蓝山绿树红花和大地阳光一样。 这挂在青春尾巴上的最后一把,她一定要搏! 花湘忆忽然远远叫道,“祝枝山!” 祝枝山闻声一怔,笑道,“花姑娘,有什么吩咐?” 花湘忆裙摆飘飘,如同御风,她忽然对着画舫,对着祝枝山无声打上了哑语。 “太湖,官船。”玉摧红对照了口型,帮祝枝山解读完毕,道,“这是什么意思?” 祝枝山闻声,吓得膝盖发软,差点一下跪在众人的面前,惨声道,“我命休矣。” 玉摧红回头一想,才想起,祝枝山那一次借口探望岳丈,乘官船,携带着大批歌女同游姑苏,歌女之中就有花湘忆,而她们之间是认识的,如果,花姑娘把这事捅到岳珊珊那里,岳大小姐肯定要重翻旧帐……到了那时,只怕祝允明就要死无全尸了! “姑母救我。”祝枝山冲上前,一把抱住祝兰英的大腿,哭得涕泪交加。 做为慈爱姑母的祝兰英只能长叹一声。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一边掠阵的岳增早已明白了自己女婿的苦衷,抬头盯住徐渭,道,“现在,只等徐大主编点头了。” 徐渭道,“这么多评委,为什么要逼着我徐某一个人来点这头?” 玉摧红连咳了几声,这才笑道,“本来这“花魁争艳”活动就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徐主编何苦要订出一大堆苛刻的条件出来,将一大批热心参与的女选手们拒之门外呢?” 祝兰英补充道,“徐主编,本人建议,放开条件,扩大海选范围,如何?” 徐渭一本正经道,“徐某既然有幸订立出筛选条件,这……便就成了一个原则问题!” 岳增冷哼道,“徐主编,你屡次设立门槛,破坏“花魁争艳”的进程,就不怕那射箭书的黄某某现在来找你的麻烦吗?” 徐渭脸色一惨,箭书上那个单独的“黄”字,貌似很简单,也可以变得很可怕,因为让人最首先想到是:东厂副厂公黄谦! 那是一个比厂公钱宁还要更加阴险,更加可怕的死太监! 玉摧红含笑问道,“徐主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哟?” 徐渭迟疑道,“我们可是有六大评委,就算是准备修改条款也必须要全票通过。” 祝枝山抹抹眼泪,道,“唐寅那小子,我去摆平。” 徐渭道,“天机明镜先生那一方呢?” 祝兰英一指玉摧红,笑道,“此事由他去谈妥。”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徐渭的脸上,没有风,没有声音,所有人,甚至连呼吸声都已经停顿,在这一刻,大地竟似乎突然也静止了。 徐渭叹道,“我同意!” 这三个字,徐渭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这样的好消息瞬间被发散出去。 河岸上围观众人兴奋激动,更远在祝枝山与岳增之上,只因为他们已经亲眼见证了这段历史,瞧见了大家通过万众合力,更改了“花魁争艳”组委会订立的不合理条款。 在这瞬间沸腾起来的河岸边,高呼声与欢笑声,已将所有一切的不快与不爽都完全淹没。 第七十一章 藏阴影 亥时三刻,乌云刚刚掩住月色,风中有了一点凉意。 一声马蹄声打乱这片平静美好的夜色。 这里,只是一处被荒废了的祠堂,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中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 一个身红紵丝纱罗衣,外套青绿锦绣服的中年人翻身下马,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又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这才走到阴森破落的祠堂。 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中年人的眉头略微一皱,这个祠堂中,也是蛛网密布,神案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没有香火供奉了。 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蛛网飘飞,祠堂中空无人迹, 中年人不禁怀疑,“若非是我听错了?” 他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废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他微微一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一个白发如银的青年人盘腿而坐在这里。 中年人笑道,“黄厂公。” 黄谦眼皮一抬,不屑道,“黄某以半残之身,至今还只是个副职呢。” 中年人闻声只是不屑地一笑。 这中年人名罗养性,是陪着江濒从小沛城一路杀出来的旧部下,如今掌管着南京旧皇城的直驾,侍卫。 没有门,祠堂外面的两扇木门,不知被谁偷去了,伴着吹动残窗的哔啪之声,合成一阕凄凉的夜曲。 黄谦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看不上南京这个陪都?” 罗养性含笑合首,虽然也是新“十八虎”之一,但如今的南京旧皇城中己经很少有大明皇族居住,使他负责仪仗的献俘、郊祀、祭祀太庙、经筵、科举的殿试……之类活动几乎没有。他手下这几千名锦衣卫,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旧皇城,闲得就象是混吃等死。 罗养性叹道,“早知如此,当初不如选了去驯象所里养大象。” 黄谦道,“几年都熬过来了,你还是这么没有耐性……” 罗养性道,“兄弟们现在成日里就是守着五姑娘发呆。” 黄谦淡淡一笑,五姑娘封铃舞机灵跳脱,行事也是想一出就来一出,可不是一般人能守得住的。 罗养性道,“这阵子,这小姑奶奶终于消停点了。” 黄谦“哦?”了一声。 罗养性沉吟片刻,才小心道,“不知道如今的宫里面多了个人,会不会犯了皇家的忌讳?” 黄谦不由脸色一沉,道,“不要忘记了咱们只是皇家的奴才。” 七星堆下,小沛残部力保威武大将军,侥幸从血泊尸堆中爬出来十八人,成了当今势头最为凶猛的新“十八虎”,大家的荣华富贵全部都是皇家赐予的,始终是奴才身份,如果故意去触犯主家的忌讳,那便是纯属找死了。 罗养性低声道,“是五姑娘带回来的。” 黄谦道,“是男是女?” 罗养性道,“是应天知府燕攀龙的公子?” 黄谦道,“燕归云?” 罗养性点头道,“正是这小子。” 黄谦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道,“燕大少爷人才优秀,倒可以算得上咱们五姑娘的好玩伴。” 罗养性又将前几天燕归云闹着出走一事重述一遍。 黄谦笑道,“你将他灌得烂醉,五姑娘一定相当高兴,不过,此举还不算高明。” 罗养性诧异道,“如何才算高明?” 黄谦道,“你以为燕归云是真的想走吗?” 罗养性哦了一声,一场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龙抬头之战,做为主角的燕归云,竟然能因为贪睡而迟到,可见,他这位公子哥,行事全无条理。 现在,只有找到裘三两再打上一场,他才有可能勉强找回一点面子,可惜,现在是裘三两不愿意见他了。 燕归云闹出走,其实也是下不了台,就算他出了宫墙,同样找不到翻身的机会,面对着无数蔑视的目光,你让死爱面子的燕公子情何以堪? 黄谦笑道,“所以,咱们需要做的,就是让裘三两永远不与燕归会面。” 罗养性恍然大悟道,“断了燕归云翻盘的念想,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皇宫中,陪着五姑娘。” 黄谦道,“能让五姑娘放心了,开心了,这才是我们这些奴才们的福气。” 罗养性点头不己。 黄谦忽然问道,“江大哥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妥妥当当。”罗养性回道,“只是……” 黄谦道,“只是什么?” 罗养性道,“户部侍郎马昂这家伙有些棘手。” 黄谦不由冷笑一声,这里所说马昂,当然是应州大战中的参军马昂,此际不知如何就高升到户部当上了个二把手,但却不是北京的户部,而是南京的户部。 罗养性见到黄公公一听到马昂的名字一脸不屑,低头道,“马昂说,要他妹马怜儿住进皇宫。” 黄谦叱道,“他妹,你妹,如今的南京城内,己经藏着几个来头不小的妹妹了,他马昂也学着出息了,竟然也敢跳出来,指挥我们“十八虎”怎么做事,还嫌咱们这里还不够乱?” 罗养性苦笑道,“这姓马的草包一定以为皇宫里面好玩得紧。” 黄谦叮嘱道,“这个具体如何应对,你便宜行事,不必问我。” 罗养性道,“小弟明白。” 黄谦道,“马怜儿现在住何处?” 罗养性道,“桃叶渡!” 黄谦道,“好,那里还算雅静,你给我盯好了,不许闲杂人等干扰。” 罗养性道,“就算是马昂,也不准他见自己的妹妹吗?” “不准!”黄谦转念一想,问道,“马怜儿现在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罗养性道,“三四个月了。” 黄谦道,“马昂知道吗?” 罗养性道,“暂时还不知道。” “继续瞒住马昂,那马屁精就会坏事。”黄谦道,“切记,此事千万不可让太后知道。” “小弟明白,大哥的女人,一定盯好。”罗养性嚅嚅道,“只是,这尚在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是龙种……” 黄谦怆然笑道,“他……可能是咱太上皇朱佑樘转世,我可不想落到张公公张敏的下场!” …… 大明孝宗皇帝朱佑樘,也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他的童年非常坎坷不幸。 他的生母纪氏是广西纪姓土司的女儿,纪姓叛乱平息后,少女纪氏被俘入宫中,管理皇上私房钱。一次宪宗偶尔经过,见纪氏美貌聪敏,就留宿了一夜。事后,纪氏怀孕。 宠冠后宫的万贵妃知道后,命令一宫女为纪氏堕胎。纪氏的人缘很好,派来的宫人不忍下手,回报万妃时就谎称是肚内长了瘤子而不是怀孕,万贵妃仍不放心,下令将纪氏贬居冷宫。 纪氏在万贵妃的阴影下,于冷宫中偷偷生下了朱佑樘,万贵妃得知后,又派太监张敏去溺死新皇子,但张敏却冒着性命危险,帮助纪氏将婴儿秘密藏起来,每日用米粉哺养。被万贵妃排挤废掉的吴皇后也帮助哺养婴儿。 一天,张敏为宪宗梳头时,宪宗叹息说:“我眼看就要老了,还没有儿子。” 张敏连忙伏地说:“万岁已经有儿子了。” 宪宗大吃一惊,忙追问究竟,张敏才说出了真情。 宪宗皇帝听了大喜,立即命令去接皇子。当宪宗皇帝第一次见到自已那因为长期幽禁,胎发尚未剪、拖至地面的瘦弱的儿子,不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当天召集众臣,说出真相。 次日,颁诏天下,立朱佑樘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 宪宗的母亲周太后担心万贵妃会对太子下毒手,就亲自将孙子抱养在自己的仁寿宫内,才使太子安全地生活在宫中,才能有幸活到荣登大宝,创立弘治圣世。 …… 回忆至此,罗养性叹道,“宫斗如此可怕,咱太上皇能熬出头也算是洪福齐天了。” 黄谦道,“这个故事中还有两点事后再无人提及。” 罗养性“哦?”了一声。 黄谦惨声道,“纪氏被封不久却在宫中暴亡,而那位居功至伟的太监张敏,事后也只能吞金自杀!” 罗养性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二人肯定是宫中的敌对势力弄死的,可见,有关甚么龙种之类的事情,实在是可怕,最好不要去沾边。 罗养性道,“可……我们好象己经沾上这个大麻烦了。” 黄谦看一眼乌沉沉的夜空,怆然一笑,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七十二章 血月祭 太平街上,忽然变得人流如织,悦来客栈之中也是香风习习。 对,很香,各式各样女性化妆品的香味,花香,粉香,如果是上乘的刨花油,其实也是香的。 今日,参加本次的“花魁争艳”选手正式全部入驻悦来客栈,美女也要有美女的排场,当然还要带上她们随身的妈子,丫环们。 如今的悦来客栈里面,每一间客房,每一处回廊,每一个角落都是女子,莺莺燕燕,环肥绿瘦,幼齿佳妇,各色各样,各种年龄组的女人。 所以,现在的悦来客栈中,伙计,厨子们干活时只觉得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女人们在一处凑多了,她们的要求自然也要更多一些,就比如挑客房,就要挑楼层,挑房号,挑朝向,挑邻居……千奇百怪的各种要求,稍有不足之处,她们就要闹得鸡飞狗跳。 王小二在其中忙得焦头烂额,一边心头诧异,今儿个悦来客栈里顾客盈门,生意好得出了奇,总掌柜子钱得乐最喜欢如此坐地收钱的,这老财迷今天躲到哪里去了? ………… 繁华过后,长寿街上终于寂无人迹。 只有隔墙的小院中还亮着一点灯光,灯在楼上,有人推开了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 夜更深了。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钱得乐杂乱的灰发。 钱得乐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是刚点起来的。他却己经在这个没有点燃的孤灯旁边枯坐了一天,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洒满屋里每一处角落,使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他年龄并不老,脸上的皱纹却又密又深,不笑的时候,每一道皱纹都在灯光下闪亮,就如同积着一汪又苦又涩的泪水。 他替自己倒了一碗没有兑水的梨花白,慢慢地喝下去,目光痴痴地盯着面前的一叠银票。 这,本来是他最喜欢之物,如今,面对着这一切,钱得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欢喜颜色。 夜阑珊,酒碗已空。 钱得乐正想再倒一碗酒,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于是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一个人在灯下,在大厅当中,饶有兴趣的盯着大厅中摆着的二十四张桌子。 桌上有菜,也有酒坛,每个桌子上竖着一块乌漆漆的牌位,就是二十四块! 玉摧红将牌位一张张翻起来,二十四块牌位上却没有雕刻一个名字,他小心地擦拭一番,又轻轻地放下,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 玉摧红道,“酒是好酒。” 钱得乐道,“至今为止,每一坛梨花白都已经封存了十年。” 玉摧红道,“牌位上却为什么没有刻名字?” 钱得乐手捂胸口,目光中闪过一抹如死的痛切。 玉摧红道,“这……就是钱总的秘密吗?” 钱得乐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他们,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兄弟!” 兄弟,岂不是一个比“朋友”更加亲密,可以同生共死的称谓。 玉摧红拱手向四周的牌位深深一拜,才道,“能被钱总看作朋友的人,虽然无名无姓,人品当然是错不了的。” 钱得乐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老钱却始终欠着兄弟们一条命。” 玉摧红道,“很多时候,命,应该是自己的。” “你又想吹嘘甚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种调调?”钱得乐冷哼一声,道,“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象你玉摧红这样的自由?”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听说钱总喜迁新居,我本来是想闯进来讨一口喜酒吃。” 钱得乐无语,低叹一声。 玉摧红抱歉道,“看来……我选错了日子。” 钱得乐道,“你确实选错了日子。” 玉摧红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钱得乐的面前。 钱得乐道,“这算什么意思?” 玉摧红笑道,“就当是,我玉摧红送给你这一班没名没姓的兄弟们的一点小小心意吧。” 二十四张牌位,就代表着二十四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二十四份愧疚,二十四份负担,二十四份承诺! 如今,玉摧红终于明白了,钱得乐历来收入不斐,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银子不够用的原因了。 钱得乐捏着那张银票,痴痴道,“玉摧红可是出了名的好奇心重,……现在,你就不想听我说出自己的秘密了吗?” 玉摧红摇头笑道,“秘密从来都是惹祸的东西,我的麻烦己经够多了,钱总你就饶了我一次吧。”此话说完,起身就走。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兄弟……”钱得乐一手抓酒坛,一手端酒碗,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二十四桌便是二十四碗梨花白。 明月终于艰难地从乌沉的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如水。 那一夜的刀光岂不是也如同水纹一般吗? 月光之下,钱得乐竟然打起了寒战,眼睛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 黄的沙,红的血……血流在沙地上,黄沙都被染红。刀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 钱得乐的额头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 过了良久,钱得乐叹道,“兄弟们,那天,该死的是我钱得乐呀!” 这一刻,这个面相猥琐的掌柜子咳了起来,他咳得很剧烈,咳得面红耳赤,咳得泪流满面!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他的眼前。 十年前,脸上还没有长出皱纹的钱得乐,还只是一个奔走在大漠与西北边陲之间的马帮领头人,以置换皮草和贩卖茶盐作为主业,当然,他们偶尔也会做一些利人利己的偏门买卖儿。 那一天,也是春天,小草还没有萌芽,只有孤独的胡杨。 一切都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大明边境已经遥遥可望了,马帮又一次大有收获,兄弟们在胡杨林边点燃篝火之后,席地而坐。 喷香的烈酒,烤焦的黄羊,还有割肉的雁翎宝刀,还有义气相投的二十四名兄弟相伴左右,那一天,大家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星光淡,没有风。 二十四位兄弟仰望着苍芎,忽然全部哑了声。 惨云过后,天空中,出现一轮明月,月色竟然鲜红如血。血红色的圆月! 酒至半酣的钱得乐也沉默了。 上古相传:月亮如果变了颜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赤为争与兵! 钱得乐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景观,但他听老人们说过,红色月亮为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山河悲鸣;天下动荡,火光四起;故称:血月! 甚至连他接触过的西方人也认为,血月会唤醒黑暗之中的魔力! 钱得乐对地上连呸了几口,一边宽解众人,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第七十三章 无情劫 黑暗之中,一阵湍急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钱得乐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黑暗中,突然跳现出一条灰线,到后来,灰线变为一片灰色的影子。 地平线上,传来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灰影渐近,只是八个身穿黄灰色短装、灰袜、灰色马靴、灰巾蒙面,身披灰色斗蓬的人,从血月的光华之中大步而来。 “山西马帮初经贵地,无意得罪各位江湖上的朋友,不妥之处还请见谅。”钱得乐接连用鞑靼和汉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高声说出,以示善意。 那些灰衣人仍然一声不语。 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人的头脑变得不清晰,钱得乐猛晃一晃头,小心地手摸刀柄。 忽然,当中一个灰衣人发出一声尖哮。 这一声叱喝凌厉之极,完全不像是从人类的口中发出,尖针一样地刺进马帮兄弟们的神经! 以钱得乐的见多识广,只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野兽猎食般浓重的杀气,排山倒海地辗压过来!他虽然酒意未消,仍不由被惊得混身一震! 那个灰衣人忽然双膝一躬,足尖点地,双足伸直时,他向前缓缓移动的身子如同出弦之箭一般的射了过来,两方本来也有两三丈的距离,他竟然眨眼即至! 人在半空,刀光映血,笔直地斩向钱得乐的咽喉! 这些灰衣人应该是双手沾血无数,切、削、割、剁、刺,所有的杀人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如同闪电一样! 这实在是意外之极,好在钱得乐的临敌经验丰富异常,闪念间,他身形急退,堪堪让过这一刀。 灰衣人一刀落空,口中又是一声怪哮,身形一落又如同蝙蝠一般的飞起来,人刀凌空,扑击而下! 钱得乐长吐了一口酒气,以快刀格挡。 谁知,他快,对方更快,刹那之间,灰衣人已经凌空连刺一十八刀。 只听对方的掌中刀风呼啸,衣袂猎猎作响。 马帮的营房外,用长枪竿挂着的一排气死风灯,如今也被这凌利的刀风舞起,灯火摇曳! 钱得乐自认刀法够快,在对方的暴袭之下,一时间,他竟然被对方迫得无从招架,身形一退再退,手中的雁翎刀竟然无暇反刺回去。 灰衣人紧紧追击,叱喝连声,掌中的弯刀,一刀急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 对方的招式如此凌利,动力又如此充沛,似乎超出了人类的极限,钱得乐招招受制,连格挡动作也显得吃力无比。 酒劲上头时,他竟分不清对方是人是鬼了。 血月现,妖孽现! 古人常常视这一天象为凶相。《易》经称:血月至冷至阴,自古时帝王将相们避而远之。 血月之中,灰衣人手里的弯刀,竟然似已变得不再是一把普通的刀了,已经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一道从地狱中击出来祝兄的闪电。 这帮神秘的灰衣人如此凶悍,难道他们是血月召唤出来的凶灵? 比武时候本来最忌气浮气燥,钱得乐动念之间,只听耳边一片惊呼,“大哥小心!” 灰衣人的刀风凌利,己经刺胸而至! 钱得乐强将腕力一转,搅出六朵海碗一样大的刀花,护住周身要害。 看着对方的刀尖一往无回地插入自己的刀花之中,钱得乐不禁冷笑一声。这本来是他保命反击的绝招,钱得乐曾经用这一招击退过强敌无数。 哪知,“咋喳”一声裂响。 钱得乐只觉得手中力道瞬间一轻,抽刀回防时,他手中那把由精铁千锤百炼而成的雁翎刀竟然当场折断,只剩了短短小半截! 刀已毁,莫非人也要亡了吗? “便宜没好货!”钱得乐尖叫一声中,对方的刀锋己经透衣而过。 马帮兄弟们见了大惊失色,从灰衣人出手,到钱得乐中招,其实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钱得乐今晚确实喝多了,酒精使人的动作变得迟钝,大家知道他可能会落败,却没想前他会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难看! 灰衣人的刀尖刺入钱得乐的肩胛,并不罢休,欲将手中的刀柄一拧,卸下钱得乐的整个臂膀! “哎哟!”剧痛之下,钱得乐满腔的热血与豪气,忽然间就已化成了这一声惨叫。 马帮兄弟们见势不妙,一齐将目光投向马帮中的二哥“开碑手”谭大柯,谭大柯冷叱道,“齐家子上!” 马帮兄弟们彼此间配合多年,危急关头,也顾不得甚么以众敌寡之类的江湖忌讳,闪身先扑上去四人,手中刀光一闪,从左右两方斜刺灰衣人的两肋。 灰衣人为求自保,撤刀回防,他的刀尖自钱得乐的肩胛位抽出,钱得乐的伤口处洒出一篷血雨。 谭大柯飞身上前,一把抱住钱得乐坠落的身子。 刀光如水,灰衣人顺手一势竟然将四把刺过来的雁翎刀刀尖同时斩断! 谭大柯既然救下了大哥,当即引身急退,哪知这个灰衣人如同附骨之蛆,砍断众人的刀尖之后翩飞而至。 钱得乐强自睁开眼睛,灰衣人的大手己经按住他的胸口之上,掌力一送,钱得乐只觉得五脏六腹之中如遭雷击,面前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不等一口热血喷出,他的身子伴着谭大柯倒飞三尺,这才跌落在黄沙之上。 刀声,诡异的刀声。 还有皮开骨裂的惨呼。 瞬间的失明己经让人如此可怕,但是,钱得乐的听觉仍在,他听见自己的马帮兄弟们在受伤,在流血。 “大哥。”谭大柯声音憔悴,显然也被灰衣人那一掌伤得不轻。 钱得乐的身子已在不住的颤抖。痴痴的咬唇片刻,突然反手一把摸到谭大柯的双肩,厉声惨呼道,“逃!” “那我们的货呢。”谭木柯急道。 “兄弟们保命要紧。”钱得乐说出这句话,感觉双眼之上又是一潮,只不知自己此时流出的是血还是泪! 他们只是一群游走在刀风险道上的马帮汉子,再贵重的货,丢了,大家还可以再找,如果是在这里把命都搞丢了,二十四位兄弟们的家人老小谁去照顾?! 第七十四章 修罗场 春夜,竟然如此让人绝望。 胡杨林在沙漠的边缘。今夜,如血的月色己经染红了胡杨林! 三十匹快马,二十四个兄弟。大家曾经是欢呼着驰入这片胡杨林的。 鞑靼人,色目人骂他们是奸商,是吸血鬼,马贼们甚至也攻击过他们的马队,他们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因为他们有二十四个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所以,他们的脸上永远带着风霜,身上也总是带着伤痕,可是他们从不在乎,因为以前,在钱得乐的指挥之下,每一次,兄弟们都能化险为夷,收获都很丰富。 在原计划中,只要冲出这片胡杨林,就算回到了大明的境内,回家了,兄弟们又可以抱着心爱的女人,大碗的喝酒,大块的吃肉。 在这个月色如血的夜晚,一切都变得不可预知。 己方二十四人,敌方只有八个灰衣人,大哥钱得乐却己经受了重伤,二哥谭大柯代为指挥,他发出的暗号,却是要求马帮兄弟们弃货逃生! 马帮兄弟们心有不舍地偷偷一瞥他们的马匹。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羊肚。 为什么,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失望? 击伤钱得乐的灰衣人,现在就站在马帮汉子的包围里,面对着胡杨林。 月色如血,每一枝胡杨都是鲜红的,在这个诡异的春夜,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灰衣人外露的眼睛也和胡杨一样的苍凉、孤独和萧索。 他单手持刀,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一扫四周的马帮汉子们,却似乎是饿狼在检阅它牧场中的羔羊一样。 血月,淡淡的映在他浅褐色的眸子中,灰衣人却以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动作活动肢体,在一阵密集的骨骼脆响之后,他的腰变得更加笔挺,让他身子里潜伏着一种更加可怕的力量。 灰衣人忽然将弧形弯刀一举,破空之声响慑人心魄! 远远伺立的七个灰衣人的手中刀光一闪,己将马队的十几匹健马砍杀,这是要废了他们的坐骑! 马帮汉子们当时一怔,谭大柯目光一扫,灰衣人如同猎豹出击一样的迎面扑了过来! 谭大柯面色就当场一白,嘶声高呼道,“撤!” 他语声出口的刹那,一个马帮汉子的身子应声迸裂,“喀嚓!”的一声中,他的身子被一个灰衣人的快刀一分为二! 一个灰衣人从两边裂开的尸身中冲了过来! 在灰衣人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刀,尖锐而弯曲的刀! 没有尖叱,没有示警,不等两片尸身落地,这把可怕的弯刀就倒挑刺出,刺向谭大柯的前心。 谭大柯“撤”字才出口,身形一闪,错过对方的正锋,反手便将手中的雁翎刀刺出! 谭大柯本来以快刀取胜,又惊又气之下,出手当然毫不容情,刀光如电,这样的一刀,应该就不会落空,但,竟然落空了! 这些灰衣人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听觉之灵敏,反应之迅速,远非常人能及,谭大柯的刀声过处,灰衣人身子就向前一栽,单手一撑沙地,正好让开了那一刀! 谭大柯一刀刺空,人已经粘身而上,右手腕力一拧,嗤!嗤!嗤!一连就是六七刀。 灰衣人的身子己在此时射离了原地。 谭大柯一连数刀都刺空了,一脚已踏在一块顽石上,他用力一蹬,人刀从石上掠上前,出手又是六七刀! 危急之时,谭大柯使刀自然要更加迅捷,更加毒辣,只是,他的雁翎刀尖贴着灰衣人的后心疾刺,陷入被动的灰衣人身形急闪,谭大柯一刀距离这半寸之差,始终不能够刺入对方的身子! 显然可见,灰衣人的轻功远在谭大柯之上。 灰衣人再让几刀,身形已开始下落,倏的一长,凌空猛掠前七尺,这样才着地。 如此缠斗,谭大柯感觉气力不继,十几刀刺过之后,身形已慢了下来,距离灰衣人仍有几尺! 谭木柯偷偷地吸一口气。 灰衣人即时返身,冷笑一声,那双灰褐色眼睛不知何时已变得冰石一般的冷酷! 他那把弧形弯刀一抖,正好迎向谭大柯刺来的雁翎刀。 “叮”一声双刀一碰,谭大柯的雁翎刀刀尖被对方削去一寸,刀仍然是刀!谭大柯刀锋搅动,化出六七道幻影。 灰衣人那弧形刀却乱云般舒卷,映着如血月光,异彩晶莹! 一刹那“叮叮”连击,灰衣人刀光点点,谭大柯的雁翎刀又被截去几寸,他腕力一转,“嗡!”的一刀乘隙刺入,刺向灰衣人的咽喉! 灰衣人冷叱声中,身形急退! 谭大柯刀势未绝,追刺对方的咽喉! 灰衣人一退再退,连退三步。 谭大柯知道对方的刀锋锋利异常,选择以快招进击,如此粘斗,灰衣人手中弧形刀的优势竟然完全施展不开! 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身被对方截断了几寸,谭大柯早己杀了对方,如今得手,当然步步紧逼,灰衣人第一步倒退,谭大柯雁翎刀的刀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尺三四,到灰衣人第二步倒退之际,刀尖距离他的咽喉已不足一寸! 再来一刀又如何? 雁翎刀己被削成平铲,上面寒气仍然尖针一般刺入了灰衣人颈旁的肌肉,使得灰衣人不由连打了两个寒噤,连那灰褐色的双瞳之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 也就在这个时候,谭大柯脚下的沙土中一动,突然冒出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脚脚踝! 谭大柯几刀刺出,猛然发觉自己一只脚的脚踝被抓住了,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他刺出的那一刀立时就失去了准头,“哧!”的从灰衣人的颈旁刺过。 这一出实在太过诡异。 却原来是被灰衣人劈开身子的马帮汉子所致,那一刀实在太快,以致于人死之后残肢仍然留有知觉,“它”无意识的抓捏之下,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抓住了二哥谭大柯的足踝! 谭大柯猝不及防,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 灰衣人施施然反手一刀,谭大柯以刀相迎时,却清晰地看见,那把弧形弯刀所过之处,砍断他的雁翎刀,砍断他的右臂,如水的刀光从他腰间毫不留情地掠了过去! “啊!”谭木柯的整个身子由腰部断折成两截! 灰衣人冷笑声中,谭大柯断开两截的身子终于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了。 马帮汉子中,本来以钱得乐和谭大柯两个人的刀法最好,如今两人都折损了,八个灰衣人的屠戮便更如同虎入羊群,刀光过处,马帮兄弟们,刀毁!人亡! 这些灰衣人本来是一群地狱中爬出来的凶灵,伤人之后仍然要有条不紊地补刀戮尸!然后将十六道目光聚集在一处。 那里是悬崖的边缘,最后一个马帮汉子现在就孑立在那里。 兄弟们都死了,他没有流泪,因为他已经没有泪水了,他的雁翎刀跟着曾经握刀的那只右臂一起,己经被灰衣人的弧形刀砍断了,他的热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将一匹死马拖在悬崖边,然后微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马尸推了下去。 他喘息着,却再没有气力去挪动脚边的那两个沉甸甸的羊肚了。 “你们就这么需要这帮货?”马帮汉子冷笑道。 灰衣人的头目顺手一刀,羊肚中当即散开,不是金,不是银,里面竟然滚落出一堆石头。 盯着这些乌油油的石头,所有灰衣人的眼中竟然流露出隐饰不住的贪婪之色。 这到底是一些怎样珍贵的石头?能让这些骁勇善战的灰衣人为了它疯狂,不惜杀人夺货。 “这……该死的月光!”马帮汉子道,他终于支撑不住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灰衣人本来没有准备留活口的,返身清点时,才注意到,装满四十个羊肚中的货都在,马帮二十四个兄弟却只留下二十三具尸体。 钱得乐去了哪里? 第七十五章 玩失踪 钱得乐醉了,他眼中已没有泪,只有血!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将客厅边角处短案上一本黄历吹起了两页,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翻开了一样,正好翻到第三页,上面正好写着:三月十七,大吉,宜婚嫁,安床……。 这一天真是一个诸事适宜,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但是,十年之前的今天,面对八把比妖刀更加锋利的弯刀,八个比死神更加可怕的灰衣人,马帮兄弟们将己受重伤的钱得乐先行塞入死马的腹中,最后一起推下了悬崖。 那时的钱得乐也是单身汉一个,他一直没有惧怕过死亡,在落下悬崖的那个瞬间,他反而怕了。 马尸堕落时,正好缠在绝壁的蔓藤之中,让他活过来。 那是怎样令人绝望的七天,他甚至不敢哭,害怕把自己的眼睛哭瞎,还要担心灰衣人的追杀。 那年的春天,温暖得有些异常,钱得乐的伤口和马尸一样都在一天天地发臭腐烂,他却仍然要象老鼠一样,缩身在马腹之中,啃食着腐臭的马肉。 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因为,他是二十四位马帮兄弟仅有的希望! 血案过去了一个月之后,衣衫褴衫的钱得乐终于又站在大同城的街头,睁开眼睛的第一刻,望着灿烂的阳光,望着幸福富足的同胞,他心中充满了悲怆的感激。 只是,当望见一匹神骏的健马对着跑来之时,钱得乐吐了,吐得很厉害,差点没有把胆汁一起都吐了出来! 我们一直以为时间过得很慢,谁知……一眨眼就是十年! 二十四个酒坛己经彻底空了。 钱得乐终于瘫坐在地上。 窗外夜色如墨,他就在这样的月色之中颤抖。 己近黎明,为什么黎明前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 玉摧红还在梦中,就听见窗户被人惊响。 春风送暖,枝头的最后一枝春梅也开过了,他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花瓣,怔怔的看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看着它被春风卷起。 玉摧红刚刚一走出家门,就已发现有一个少年,一边故扮矜持,不时又心急火燎地往这边偷偷看一眼。 他虽然只给了一个背影,但玉摧红也已认出他是谁了。 悦来客栈的小跑堂:王小二! 王小二一见玉摧红,眼睛就亮了起来,玉摧红却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他,王小二急得直跺脚,直招手,玉摧红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 现在街上行人众多。 王小二看见他一身葡国的衣装,只在玉摧红后面跟着,也不敢大声打招呼。 直等玉摧红上了金蓬马车,王小二才尾随着钻了进去,急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急死了。” 玉摧红打着哈欠,板着脸,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现在鸟儿都没有醒,小二哥这么着急把我弄起来作什么?” 王小二怔了怔,赔笑道,“玉摧红的房里莫非也藏着小美人,难道是我刚才坏了你的好事?” 玉摧红冷冷道,“幸亏没有小美人陪睡,否则就麻烦大了!” 王小二本来还在赔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过了半晌,王小二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玉摧红“哦?”了一声。 王小二期期艾艾的道,“封姑娘带着燕公子躲起来,铁大爷去了姑苏,我在金陵本来就没有甚么朋友,现在,就只能想到你了!” 玉摧红笑道,“莫非是钱得乐出了什么事情?” 王小二着急道,“那……老家伙不见了!” 玉摧红道,“现在悦来客栈的生意好得飞起来,那老财迷会舍得开小差?” 王小二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只不过……” 玉摧红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他还是失踪了?” 王小二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玉摧红道,“钱得乐为封姑娘打杂,一直做得尽心尽力,现在这一次,他连假都没有请,就失踪了,所以,你担心他的安全?” 王小二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人,成年之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或者,钱总只是失踪几天,放空一下自己的心情?” 王小二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玉摧红脸色和缓了下来,道,“你虽然最喜欢和他作斗,但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师徒,是父子,所以他真正离开的时候,你干脆慌了神!” 王小二将眼泪一抹,哽声道,“那老家伙克扣了我那么多的老婆本,我……怕他甩了我跑单。” 玉摧红展颜一笑,道,“悦来客栈有大把的银子可以赚,钱得乐那么贪钱,他怎么也不会放弃这棵摇钱树的!” 他拉起王小二笑道,“你回想一下,去年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王小二想了片刻,道,“好象……去年,他真的也失踪过一个月。” 玉摧红也忍不住笑道,“最后,不也是回来了吗。” 王小二回忆道,“去年这时候,大雪还没化,他借用了大家三个月的工钱,然后失踪了一个月,等回来时,他又干又瘦,不但银子花光了,连魂魄好象都被弄丢了。” 玉摧红道,“你知道,他当时去了哪里吗?” 王小二道,“只听说,他去山西的甚么地方,给死去兄弟们的老婆孩子送银子。” 既算是送银子优恤,来回也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剩下的时间,钱得乐还要去做了什么呢? 玉摧红忽然想到,钱得乐屋子中间的二十四块无字牌位,问道,“你和钱得乐是亲戚?” 王小二摇头道,“我是被父母送来学徒的,三年之前,与他并不认识。” 玉摧红眉头一皱,钱得乐乃是这小伙子的授业恩师兼老板,王小二与他也只有三年交情,自己若是想通过王小二套出更多线索,去调察钱得乐的来路,只怕也是枉然。 王小二道,“只听说过,他的宝贝酒窖里,有一批陈酿梨花白,是多少银子都不卖的。” 玉摧红道,“他想留着升值?” 王小二道,“前几天,他搬出二十四坛酒,又办了二十四桌菜摆在家里,说是招待他的兄弟,可惜一天下来,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一个。”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可能,他的兄弟们本来不是活人。” 王小二诧异道,“就算是拜祭死去的兄弟,清明节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清明节又称“寒食节”,除了要上坟,扫墓之外,同时可以有踏青、蹴鞠、射柳、蚕花会等活动。 玉摧红沉吟了半晌,道:“昨天,是他兄弟们的死忌!” 王小二咋舌道,“二十四个兄弟一齐死了,这也太可怕了吧。”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王小二这次过来,其实并不想追究什么真相隐情,他还只是个半大小伙子,只是想找个可以信任的人,把心中的烦恼倾叙一遍。 而钱得乐呢,他是成年人,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已随着年华逝去,但,每天他还要在自己的脸上堆满真的或者是假的笑容,直到今时今日,他仍然不能对任何人,讲清楚自己心底那一段痛彻心斐的往事。 第七十六章 加评委 玉摧红洗漱的过程中,金陵城又下过了一场雨。 不期而至的雨,与如诗如画的江南之间,总有一丝扯不断的关系。 所以,久居江南之士是绝口不会讲甚么“春雨贵于油”的,否则,这个季节也显得太过油腻了。 现在没有阳光,春雨如同钻入少女闺房的浪子,来得突兀,去得也快,雨停了,太阳却仍然躲在乌云之后。 玉摧红就那么懒懒地躺在金蓬马车中,笑吟吟地看着面前这个板着脸的马班头。 马班头应该是来的很匆忙,所以发丝上还有水珠,眼里却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马班头道,“玉摧红?” 玉摧红轻摇着手中的水晶杯,斜瞥了一眼这位金陵民间最有权利的男人。 马班头凤眼一眯,道,“出海两三年再回来,你连中文都不利索了吗?” 玉摧红笑道,“我有全套的通关文碟,己经通过了大明海关严格的审核。” 马班头冷笑道,“就凭那些,你想证明什么?” 玉摧红道,“我只证明自已是个守法之人,我,就是葡萄牙国的加西亚船长。” 马班头道,“你所经过的地方,总有血案发生,守法二字对你而言,有些牵强了吧?” 玉摧红道,“这几年,找学习过古罗马的法律,里面有一条不错的原则:罪案有疑,利归被告。” 马班头道,“此话怎讲?” 玉摧红慢慢道,“在没有铁一样的证据,不能草率地提前将一个人定为嫌犯!” 马班头摇了摇头,道,“伶牙俐齿,咱家归云少爷跟你混在一处,就学不到好了。” 雨珠停留在金色的车篷边,发出晶莹的光芒,远处,竟然有了蛙鸣之叫。 这是一个祥和的上午。 还有料峭的春风,可是对于正喝着葡萄酒的玉摧红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马班头无奈地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玉摧红将身子坐正了,道,“马长官,请讲。” 马班头道,“你这一次远跨重洋回来,莫非心有牵挂?” 玉摧红道,“指……哪一方面?” 马班头冷笑道,“查心桐!” 玉摧红摇头苦笑了,不厚道地讲,年前他跨海而海,风尘仆仆地直奔江宁,最大的目的:就是看查琦桢的笑话。 至于曾经最最心爱的“心桐妹妹”,他却有些忽略了,因为他知道,已经放手的东西,就如同指缝的流沙,我们再也收不回来了! 马班头道,“你甘心吗?” 玉摧红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道,“如果一大早,马长官就是为了和我扯这些没用的,还请……下车。” 马班头冷笑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玉摧红不知道,面前的这位马班头有没有听说过,大洋的另一边有一位学识广博的达芬奇大师,他沉吟片刻,才道,“送手稿。” 马班头饶有兴趣道,“武功秘籍?” 玉摧红简直有些无语了,社会己经进步到了今天,还有这么多人总认为武力可以解决一切。 他喘了口气,道,“比武功秘籍更加神奇,如果有更多人理解了手稿上的精髓,我们的大明国力至少增强十倍。” 马班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查琦桢当初设局,将你放逐海外,你真的不是回来报仇的吗?” 仇恨让人痛苦,人,不可能为了仇恨而生,局中人就会把这种痛苦看得严肃而神圣。终有一天,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那岂不是太可笑,太可怜而又可悲了?! 玉摧红喃喃自语道,“查琦桢并有杀死玉摧红。” 马班头冷笑道,“可惜,查心桐却不是这么想的!” 玉摧红笑了,这马班头还真是嘴巴够碎的。 碎嘴的马班头又问道,“然后呢?” 玉摧红悠然道,“船修好了,我就要迅速离开这里,而且离得越远越好。” 马班头“哦?”了一声。 玉摧红笑了,在沧海面前,既算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他终究也要飞过去,因为海的对面,有一个佳人在为他而等待。 马班头道,“再也不回来了?” 玉摧红道,“既然让你这么不待见,只要是我能走了,尽一切可能,今生不再与你重见。” 马班头叹道,“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玉摧红笑道,“为什么不顺便谢谢一下我?” 马班头摇头道,“所以,你对于这个评委兴趣不大?” 玉摧红重重地点点头,若是对方喜欢,他想当场就把这块评委玉牌送给对方。 马班头又道,“对于谁来当选这花魁,你也兴趣不大?” 玉摧红只能呵呵,只要能让大家开心,就算明天选出一头大笨猪来当作花魁,他也不会刻意去反对的。 马班头道,“这便好办了。” 玉摧红无语看住他。 马班头道,“这便有个事要你帮忙了。” 玉摧红不说话,仍然小心地盯住对方的嘴巴。 马班头看看左右,金篷马车内外,本来就藏不住什么外人偷听,他轻声道,“首府大人杨廷和之女参加本次“花魁争艳”,你一定也有所耳闻吧?” 玉摧红轻轻一咳,只差没笑得背过了气。 马班头一本正经道,“六大评委之中,其实互有争持,而这里面,人际交往面最广的,就是你。” 玉摧红狐疑地看他一眼。 马班头一字一句道,“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让杨月娇小姐此次高票当选!” 玉摧红不由眉头一皱,作为此次“花魅争艳”活动的主办方,燕知府一直与此项赛事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一下,知府大人又是准备着闹的哪一出? 马班头道,“我家少爷几年来颠沛流离,全是因为当年不小心和这位庶出的杨大小姐搭上关系。” 玉摧红道,“所以,你们想,满足了这位杨大小姐的一切要求,只求让她放过燕归云?” 马班头道,“强扭的瓜儿不甜呀。” 玉摧红笑道,“这又不难。” 马班头道,“难,因为如今上面又指派下来一位不招人待见的特别评委。” 玉摧红“哦?”了一声道,“这又是哪一方的神圣。” 己近正午,阳光终于出现了,马班头扭动了一下快要僵硬的身子,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一道道透过来的阳光上。 马班头一字一顿道,“南京户部尚书:马昂!” 第七十七章 新续缘 又是黄昏。 马昂摸着腮边的痣,就那么笔直地站着。 夕阳退却,远山由翠绿变为青灰,云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三月,风有了芬芳的气息。 红,白色的茶花开败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拥抱着这个宅家。 户部尚书府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这里是南京户部,与北京户部不可同日而语。 院子里当然也种着花。 两个仆人走了进来,他们的脚步很轻,但马昂还是立刻回过头。 三年过去了,他几乎还有老样子,白白胖胖的脸上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两个仆人向马昂恭恭敬敬地跪下去。 “老爷,小姐还是没有消息。”一老仆道。 “嗯?”马昂道。 “锦衣卫方面,对这……没有半句说法。”年轻些的仆人抱怨道。 “又是罗养性敷衍了你们?”马昂提高声音道。 “正是这厮。”年轻仆人道,“小人当时便来火了,质问他,如此拘禁户部尚书的家眷是何用意?!” 马昂闻声,目露嘉许地点点头。 “何况,咱家小姐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年轻仆人道。 “他,怎么说?”马昂道。 “罗养性说,这是东厂黄公公的意思。”老仆道。 黄公公?!马昂闻声自己的气势当即低了半截,黄公公黄谦,也算是他掌管鸡鸣驿时,下面的一个小小百户长。 当年,江濒升任游击将军,驿卒们全部陪他出走小沛城,马昂对此事一直梗梗于怀。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这群附炎趋势的驿卒们,在应州之战中,几乎损伤殆尽! 偏偏这其中幸存一十八人,他们竟然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新“十八虎”。 江濒是新“十八虎”之首。 黄谦是新“十八虎”之一。 罗养性也是新“十八虎”之一。 如今的马昂,虽然也算春风得意,在新“十八虎”面前,他却不敢放肆,也担心过这些家伙们会追究他当年克扣弹药之责。 应州之战,难道真的是一场所有的经历者们都走不出的噩梦了吗? 马昂再没有说一个字。 仆人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马胖子。”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妇的声音。 春侬。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道,“老娘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马昂听到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已经那样付出过,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马昂走进屋子时,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远比平时快。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旁边有一扇红门,门上垂着珠帘。 春侬的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我不叫你,你小子就不敢进来了吗?” 马昂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道,“你要我进去,我就进去。” 进了门,他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以至连心跳都似已停止。 春侬斜倚在床上,一双拉着薄薄的被单的手,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腿浑圆而修长,她的眼睛很大而妩媚,她的身体匀称而丰满。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真正主人马昂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春侬的脸上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她是一个真正的大美人。因为,她知道,她曾经是以马昂小妾的身份住进这个府邸里来的,而现在,连马昂现在也只能偷偷地仰慕她了。 马昂看看左右无人,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春侬,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春侬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头。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象拿他当做了一个孩子。 马昂真的成了个孩子,好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春侬的打更愉快的事。 春侬吃吃笑道,“你这个死胖子,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马昂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早点回来,可惜我还想更精神点,回来给我的小祖宗准备好吃、好玩的呀。” 春侬道:“真的?” 马昂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春侬笑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马昂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祖宗!” 春侬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马昂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现在举行“花魁争霸”,天下美人尽聚金陵,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道,她们连你的一半都比不上。” 春侬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马昂立刻好象开心得要晕倒一样。 这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把肉麻当作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有些滑稽。 但马昂心里却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自应州大战之后,马昂迅速调离大同防区,凭他的小聪明,几年之间,他官至延绥总兵,可惜,因为他在任时候出了点事,被免了官,为了复职,马昂把自己的小妾春侬送进宫中,供喜好熟女的皇上玩弄,事后,这才很快地官复原职。 春侬,一下子在他的仕途中显得太重要了! 回忆这些,他只觉得想哭。 他干脆掏出一叠银票。 高昂拉着春侬的小手,轻摸着这些银票,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几个月下面送来这么多,我,又可以替我们的小祖宗买好多东西了。” 春侬道:“真的是下面送来的?” 马昂大声道,“如今,我马昂也是户部尚书了,本大人不用开口,就有人源源不断地送上来。” 春侬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我真为你而骄傲。” 马昂凝视着她的脸,春侬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 月光从屋顶上明瓦间穿了进来,轻柔柔的洒在地上,春侬的眼睛也如月光般轻柔柔的合上。 面对这一切,马昂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 “今晚,你……留下吧。”春侬的脸更加红了。 “留下……?”马昂有些迟疑道。 “你,己经好久没敢来陪我了。”春侬的声音既慵懒又诱惑道,“今晚,就让你瞻仰一下皇上战斗过的地方。” 皇上战斗过的地方?! 面对这个娇美的容颜,马昂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渴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摆脱困境,官运亨通,其他方面纵然有些遗憾,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第七十八章 鬼丫头 这一天,天空由蔚蓝而彩霞满西边,而变成灰蓝,又慢慢变成黑色。 风更清,云更静。 几点孤星悬在夜空,闪烁着万古不移的光芒。 南京户部尚书还在瞻仰着皇上“战斗”过的旧址,而玉摧红却有些失眠了。 这一夜的金陵注定不再寻常。 据马班头转诉本次应天府“花魁争霸”总筹备处要求,为加强赛事管理,本届组委会六大评委及各方选手全数入住悦来客栈,不得有误! 所以,玉摧红反而不适应了。 玉摧红不喜欢悦来客栈,主要是他己经在金陵,就不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他,有专属于自己的家! 又开了一次统筹会,现在夜已很深,只有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 忙碌完了这一天,玉摧红又和祝枝山,唐寅喝过了一次酒,所以,他的口很干,脑袋也有些昏沉。 夜阑珊,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一路上,只有三两人在走廊上走过的脚步声。 门没有栓,他被引到一扇门前,谢过了伙计们的迎送,他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里面竟然没有点灯。 屋子收拾很干净,被盖是新换过的,为了招待到位,暂时代理掌柜子一职的王小二己命人将被褥全部换成了崭新的。 只是,上面却没有玉摧红喜欢的丁香精油的气息。 玉摧红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喝了。 然后,他才发现,被窝里竟然有人! 夜色如墨,被窝中慢慢的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一种鲜花的芬芳。 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 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玉摧红的脸颊,一寸寸抚摸着他的胡子茬。 以玉摧红的经验,当然知道那女孩子是赤裸着半截身子的,她,现在就在他的被窝里! “花魁争艳”这项赛事,对于掌握着选手们晋级或者淘汰的评委而言,是蜜糖,也是毒药,女选手为了争取好名次,难免会对评委投怀送抱。 “你……” 玉摧红绝对不是太监,也不是柳下惠,正巧,这时的他又有些醉了。 女孩子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起烫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傀儡一样,刺激得玉摧红的头脑也在发热。 这种厮磨让人沉醉。 享受了很久,玉摧红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至少要知道,你是谁?” 女孩子没有说话,春仍冷,她身子哆嗦得更厉害。 玉摧红忍不住贴过去,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一样缩了回去。 玉摧红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到底是谁?” 女孩子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风,道:“你是……。” 女孩子吃吃的笑了笑,道,“你吃了本姑娘半天的豆腐,难道不知道,我就是涵薇?!” 玉摧红就像是火烧屁股一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连酒都吓醒了,道,“你来干什么?” 涵薇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玉摧红结结巴巴道,“这……不太好吧。” 涵薇冷哼一声,道,“通房丫头,你知道吗?” 玉摧红当然知道,通房丫头,是大户人头的丫鬟,是地位最高的丫鬟,由女主人带入男主人家,因为要便于夜间伺候主人,所以她的卧室是与主人的卧室是联通的。早熟,偶尔,在女主人首肯之下,通房丫鬟可以陪男主人睡觉! 玉摧红尴尬笑道,“你家女主子又没什么事情求我。” 涵薇道,“看来,你是做好了准备,准备“款待”一下踏月而来的女选手。”听她的声音,好像已生气了。 玉摧红有些无语了,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 涵薇冷笑了一声,又道,“女选手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只是……玉摧红无功不敢受禄。” 涵薇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不参加“花魁争艳”,我也很有吸引力,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 玉摧红只能叹气了。 涵薇道,“丫鬟就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玉摧红摇摇头。 涵薇叱道,“你难道以为还是几年前,自己是秦淮河上的大种马,每一个女孩子都会为了你倒贴上来?”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还注意地吸了吸鼻子,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玉摧红的心都软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准备说两句体己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明亮了起来。 一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门,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脸上蒙着纱巾。 秦宛儿! 虽然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误会,玉摧红仍然脸红了,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圣女看着他时的那种失望的眼色。 涵薇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着身子的站起来,看看秦宛儿,又向玉摧红笑了笑,道,“你这评委还真够忙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今晚上你还有节目?!” 秦宛儿看着她,连呼吸都有些粗重了,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你准备用龙刺鞭杀人吗?”涵薇也已披上了浴袍.昂着头,赤足从她面前走过,忽又对她笑了笑,道,“其实真的没必要,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的骚。” 秦宛儿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已僵硬,涵薇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秦宛儿还是站在那里,瞪着玉摧红,美丽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玉摧红已赶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秦宛儿咬着嘴唇,道,“你……本来不用和我说什么的!” 玉摧红叹口气道,“我本来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也应该明白,我……其实今晚上并没有约任何一个女孩子。” 秦宛儿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为了“花魅争艳”,我本来是想来求你这位大评委帮帮忙。” 玉摧红“哦?”了一声。 秦宛儿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玉摧红,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玉摧红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约了她……?” 秦宛儿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你是独身,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征求我,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风景的事,今晚上,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玉摧红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了手。 第七十九章 杯弓影 房门既然己经被推开了,当然就可以看见远处的水阁,水阁的四隅悬挂的气死风灯众多,简直是亮如白昼。 夜更深,风更清,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温情。 不过,此时,玉摧红抬起了头,因为水阁上竟然多了三个人。 秦宛儿也略微错愕了一下,灯影之中,一条灰色的影子从水阁上疾掠而过。 这是一个手持桃花扇的年轻男子,他发不挽髻,只在脑后松垮垮地扎了一个马尾辫。 他充满“敌意”地瞪了一眼秦宛儿,走到玉摧红面前,忽然掂起脚尖,噘起嘴巴来,几乎要亲在玉摧红的脸上。 对于这样恶意的作弄,玉摧红只能苦笑着避开。 那男子指打兰花,幽幽道,“死没良心的,平时猴急猴急的,一旦有外人在,你……就敢跟我扮上矜持了!” 玉摧红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最好不要这样娘,否则,说不定,我也会对你产生浓浓的兴趣……” 不等玉摧红的话说完,那男子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头笑道,“玉摧红,我警告你,组委会可是有规矩的:赛事进行过程之中,各位评委不得私自与选手接触!” 秦宛儿浅浅一福,淡淡笑道,“唐大才子,你又在笑话宛儿了。” 早春三月,生机盎然,本来就是一个男女间互相勾搭的最好季节。 唐寅反而不好意思了,道,“我实在不想坏了你的好事,只是……” 秦宛儿“嗯?”了一声。 唐寅摇头,笑着一指头顶,道,“那边己经有一个历来嘴巴封不严的马尚书,咱们先抛开他不说,二位,你们的头顶上,还有两个忠实的观众呢!” 天上云遮月,只有几点寒星。 东侧的屋脊之上,一个黑衣,黑头巾,看来就像是个风干黑枣的黑袍老人盘腿而坐。 西侧的屋脊之上,一个白衣,白头巾,看来就像是僵尸一样的白袍老人也在盘腿而坐! 一黑一白两位老人一动不动,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秦宛儿的身上。 唐寅一边把玩桃花扇,一边道,“这么一大堆人围观着,你们不觉得尴尬吗?” 玉摧红对空一拱手,笑道,“不才玉摧红,见过新月圣教黑白二位长老!” 两位老人合首回礼,态度却是倨傲得很,只是这二人目光一汇,不由冷哼一声。 唐寅冷眼旁观二人,反而心中觉得有趣,西域叶儿汉国尊新月教为国教,因为各大宗族之间血缘不同,例来又分为黑白两个教派,近千年来,因为各自对教义的理解不同,两个教派之间纷争不断。 秦宛儿如今虽然是掌教圣女,可惜威严不足,所以这针锋相对的两派长老虽然名为护法,彼此之间的态度上,却仍然没有半点和解,妥协的意思。 唐寅笑道,“看来,就算是到了现在,圣女还是治不住伞下的这一班老奴才。”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秦宛儿的心中,她轻声道,“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不过,起身之时,她对玉摧红眨了眨眼。 玉摧红“哦?”了一声。 秦宛儿道,“那个小丫头认识你吗?” 这本来是一句多余的话,今年的“花魁争艳”宣传活动做得到位,大家都知道,任何一个评委都可以单独决定一个女选手的去留,如今的金陵城内百万居民中,又有几个人不认识这几位大评委的。 秦宛儿淡淡一笑道,“她可真是一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的时候,最好要小心点!”她的语气中竟然没有半点吃醋的意思。 玉摧红闻声眉头一皱。 秦宛儿腰身一拧,一条白练从她的袖子中射出来。 这时,黑白二位长老似闭非闭的双眼忽然一睁,精光爆射。 龙刺鞭!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秦宛儿口中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龙刺鞭的鞭头去势如电,粼粼点点,竟然一下子钻进了玉摧红房中的被窝中。 唐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条周身倒刺的新月教圣鞭,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床上的锦被翻了起来,然后,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窝之下钻出来几个三角形的蛇头! 那些蛇都有一尺多长,纠结在一处的身子上花纹斑阑,颜色鲜艳异常! 毒蛇吐信,让人心寒。 玉摧红的眉头一下子拧出了“川”字。 三月己到,各种冬眠的动物开始出洞觅食,这位不请自来的涵薇姑娘,与自己非敌非友,本来好生生的,她为什么要自己的被窝里藏几条剧毒无比的毒蛇呢? “那……小丫头漂亮吗?”唐寅终于打破这片尴尬如死的平静。 “什么?”玉摧红道。 “啧啧啧,原来,白送上门的东西……有时候会要命的!”唐寅说完,忽然抱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这时,祝枝山与马昂相携而来。 秦宛儿却己经走了。 月夜,上弦月。子时已过,距离日出最少还有几个时辰。 玉摧红干脆带众人进到客栈的饭堂,叫醒王小二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这才拱手笑道,“小民……拜见户部尚书马大人。” 马昂在一旁己经被晾了半天了,这时才有人搭理他,户部尚书大人当即来了神气,语声倨傲地嗯了一声。 唐寅见了,不由脸色一阴。 祝枝山笑道,“恭喜师父大哥化险为夷。”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不管怎么样,我至少还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顿。” 祝枝山道,“师父大哥你应该睡一觉的。” 唐寅冷笑道,“艳遇总是不期而至,但,其中却有一个迷人的小丫头在你被窝里塞上几条赤炼蛇,你还睡不睡得着?” 赤炼蛇的毒液剧毒无比,普通人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的性命,这小丫头……也太狠了吧! 祝枝山小心看看身周四处,这才偷偷地擦了一把冷汗。 玉摧红笑道,“我睡不着。” 唐寅笑了,道,“你这人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似乎从来就不用说谎话。” 玉摧红叹道,“凡事怎可如此尽兴……” 这时候,王小二将一个大汤盅端了上来,马昂抢上去掀开了盖子,盅内汤汁鲜浓,厅中当即清香四溢。 马大人身宽体胖,肚子早己经饿了,也顾不得甚么斯文,稀里呼噜地喝了半碗,这才挑起一根形状可疑的骨头看着王小二。 王小二打个哈欠,道,“少见多怪,刚出锅的龙凤汤。” 马昂道,“何为凤?” 王小二道,“散养了两年的老母鸡。” 马昂又问道,“什么又是龙呢?” 王小二将手一指玉摧红,道,“那还不是他被窝里那几条赤炼蛇呗。” 马昂贪吃,却对野味没多大的兴趣,蛇?!还是赤炼蛇?!户部大人闻声一惊,差点将口中的美食吐了出来。 王小二白眼一翻,叱道,“害得辛苦老子忙乎半天,你老老实实地给小爷吞下去!” 作为悦来客栈的老主顾,祝枝山当然知道这位代理掌柜子的臭脾气,一边轻声劝道,“这孩子的素质一直不高,为免发生不愉快,尚书大人,我建议……您还是听话照做吧。” 唐寅阴阴笑道,“尚书大人,只怪你太馋了,现在,自己抢过来的羹汤,您含泪也会喝完的吧?!” 可怜,堂堂的南京户部尚书马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苦着脸将碗底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既己如此,马昂一端酒碗,道,“相聚也是一场缘份,我干了,大家随意。” 然后,他很豪气地把酒顺着喉咙倒了下去。 唐寅面无表情地看看众人,又看看马昂,彼此竟然会心一笑,端起酒碗的马大人,不但不让人讨厌,而且越看越让人觉得有趣。 玉摧红双手举碗,道,“干!” 祝枝山道,“干!” 唐寅道,“干!” 被窝里,会莫名奇妙地钻进去毒蛇,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子时,人已醉。 今夜,大家本来就是要不醉无归。 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但是至少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很多不愉快的往事,所以,每个有心事的都醉了。 祝枝山的身子干脆滑到了桌子底下。 唐寅将醉未醉,似醉又非醉,现在,仿佛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是醉是醒了。 此时,玉摧红正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神。 第八十章 谬论高 是谁的哭声? 巷子的两边有高墙,高墙的墙头有木叶。 无月无星,却有一片片夜云浮动。 春深,木叶也深。 那伤心欲绝的哭声就是从木叶深处传出来的。 玉摧红循着哭声走了过去,却看见马昂坐在地板上,白胖胖的脸上全是如丧考妣的哀容。 玉摧红低声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马昂指着大床上的一条母狗,出了口长气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期期艾艾道,“不带这么欺欠人的!” 原来: 为了照顾户部大人的体面,悦来客栈特意在后花园的角落里留出来一栋小房子,做为马大人的专用卧房。 所以,马昂干脆偷偷在这小房子里藏着一个女孩子。 那是一个在乐户中调教长大的女孩子,年方十六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了。 后半夜这场酒大家都喝得很痛快,马昂醒来时感觉自己虚火上升,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曾经最喜欢的春侬。 春侬现在仍然可以算是马昂的小妾,但是,她身上己经有了一处“皇上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马昂实在没有勇气去瞻仰那处圣地。 越发觉得自己头痛如裂。 他想到自己多年的付出,又想到藏起来那女孩子的婉转承欢。所以,他偷偷地溜回自己的住所。 房间里布置精致,还有一张宽大舒服而柔软的床。 只是,那个长腿细腰的大姑娘竟已不见了! 马昂有些迟疑地掀开被窝,幸喜,里面没有藏着什么赤炼蛇之类可怕的东西。 他先看见一张字条。 字条上端端正正地写着:“鸡鸣驿旧部黄谦敬上!” 被窝里,竟然是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母狗! 在那一瞬间里,他腹中的冷酒竟然全部都化作了热泪。 平素好强而倨傲的户部尚书大人马昂,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像是一个委屈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出来。 新“十八虎”与马昂之间矛盾,玉摧红也约略知道一个大概,倚着军中人士有仇必报的个性,黄公公黄谦至少有一百二十种恶毒的手段来报复马昂,只是……,他们弄出今天这么滑稽的情形出来,玉摧红很想笑,却也实在不忍去笑出声来。 马昂终于停了哭声,道,“玉摧红,其实你不需要掩饰的。” 玉摧红点了点头,虽然他现在也是麻烦缠身,但还没准备让安若望主教帮他去整容。其实,所谓的葡萄牙国的船长加西亚与金陵名人玉摧红之间,其实只是一撇小胡子的区别。 只是,马昂与玉摧红并无交集,他怎么能直接叫出玉摧红的名字呢? 马昂道,“三年之前,其实你早就名动天下了。” 玉摧红笑了,这几年他远在海外,可惜不能亲见当时的盛况。 马昂道,“这一切,全因为你以绝世的功夫,在应州大战中,一个人可以救走了威武大将军!” 那些流血不流泪的,总是情势万变的日子,那些粗犷而莽撞的军人,那一场引发危机的球赛,那个可怕的黑衣武士,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 一旦想起当年的一幕幕,玉摧红的心里竟然开始有些激动了。 玉摧红道,“那只是凑巧而己。” 马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这……其实是普通人一次难得的机会。” 当年,数万鞑靼铁骑将大明京军围困在七星堆下,情势危急异常,在千军万马之中,玉摧红救走了明军主帅威武大将军,进而改变整个战局。 玉摧红如果借此开出条件来,京军方面肯定亏不了他。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升官发财非我愿。” 马昂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玉摧红淡淡一笑。 “你读李太白的诗太上心,把自己的脑子都读坏了。”马昂叹道,“当时,做为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将官,就不可能有你那么清高。” 玉摧红倒也不好反驳,作为一个平凡人,在不投降,不卖国的原则之下,追求个人升官发财,这样的想法不算过份。 马昂道,“查战虽为少将军,他以一个书生的思路带兵,遇战事时眼高手低。” 玉摧红沉吟了片刻,少将军查战人品虽然不坏,一旦面对复杂的军情,便会方寸大乱,他确实不是杀伐果断的大将之才。 “我只是想离开查战远点,马某也是爹生娘养的,没有必要陪着他这等庸才去傻傻送死。”马昂道,“所以,在应州大战之后,我立刻申请调令,改换了战区,凭战功升至总兵!” 玉摧红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马昂忽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玉摧红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中土人士口中常说的“天下”二字,其实只是一个狭隘的概念,仅仅局限于大明国土之内。 现在,却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 马昂大声道,“做为大明的子民,首先要忠君。” 玉摧红“嗯”了一声。 马昂道,“皇上喜欢什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应该奉献什么。” 玉摧红是一个不错的旁听者,虽然他不很喜欢这样的话题,但还是沉默地倾听着。 马昂道,“古书有云,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玉摧红闻声错愕了一下。 马昂忽然长身而起,自豪地道,“所以,皇上喜欢我家的女人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小妾送上去,后来,皇上又喜欢我的妹妹,我又把马怜儿送了上去。” 马大人忽然说出这些事来,让玉摧红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茬了。 马昂道,“能为皇上分忧,让皇上开心,马某人为此自豪之至!” 玉摧红摸了摸鼻子,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只能叹,上层社会的想法,他确实理解不了。 马昂道,“马某人如今官居户部尚书,仍然低调爱民。” 讲到此处,马昂的胖脸之上发着光,他的神态间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玉摧红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看马昂如今这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好像随时都等着哪位下民跪下去吻他的脚趾头。 马昂忽然痛心道,“他们一直在诋毁我。” 这个“他们”可能指新“十八虎”,也可能是其它人。 玉摧红仍然无语,为了保住官位或者是升官,送完了自己的小妾又把自己的妹妹送上去,这种事情,也只有马昂能做得出来了。 马昂道,“你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玉摧红忽然问道,“您的妾和妹妹是心甘意愿去的吗?” 马昂道,“心甘情愿,觉得无尚荣光!” 玉摧红叹道,“只要你……没有准备伤害到任何人,那,你就没有做错什么了。” 马昂忽然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一双发红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了,道,“谢谢你的理解,谢谢,谢谢你……” 他拉着玉摧红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 弄得玉摧红的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雄鸡开始在远方打鸣,大地却还是沉睡在一片灰灰蒙蒙的晓曙里。 天,就快要亮了。 第八十一章 笑尴尬 清晨,马昂只浅浅打了一个盹,酒醒时,他整个人都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自在。 他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空阔的大厅,东方斜射而入的朝阳,现在的悦来客栈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有些孤独的感觉,马昂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因为,会让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比如,以后如何与春侬相处,又比如,马怜儿现在去了哪里? 太多让人头疼的事情了。 幸好,马昂只是随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干脆懒得去想了。 悦来客栈将今日的早餐准备得极其丰盛,甚至有菜有酒。 马昂一手轻摇酒壶,一边道,“他们……去了哪里?” 王小二白眼一翻,道,“你真的喝胡涂了?” 马昂“哦?”了一声。 王小二道,“今天举行“花魁争艳”的第二轮海选!” 马昂登时反应过来,他小跑几步冲进马厩,飞身跨上一匹健马直奔白家祠堂而去。 一路之上,不少身着盛装的少年男女相携而行,这些人都是今年参选的女选手们的拥趸。 应天府的衙差们本来四处设点,全程配合赛事进程,马昂对衙差们亮出“花魁争艳”的评委玉牌,验过评委玉牌之后,衙差派出几人一路护送马昂。 一路之上,又遇到了两大批拥趸,他们也都是赶往白家祠堂的,每伙人相聚在一处,都有上百人的规模。 马昂等走走停停,从拥趸们的空隙中强行挤过去,又费了近半个时辰,前面人头济济,封堵住白家祠堂以外的整条街道。 马昂还在一里地之外,便只能弃马步行,街道之中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 幸亏有衙差帮着开道,马昂加快脚步奔去,阳光之下,只见高墙围绕的一块地坪,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 衙差们帮马昂开路,边挤边道,“让路,让路!” 拥趸们也是寸步难行,哪里还有闲心给他人让路,现在见又有新人加入,有的拥趸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墙跟中大声嘻笑,更有人干脆投掷土块泥沙,场面挤成一团。 马昂挤出一身臭汗也没能多走出几尺,他急得一举评委玉牌,高叫一声,道,“我是评委!” 有拥趸笑道,“你骗谁呀,评委早就进去了!” 登时,又引得数百人齐声轰笑。 马昂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口中抱怨道,“俺可是特别评委,你们应天府这么搞是甚么个意思?” 众拥趸们一听到“特别评委”四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聚集在马昂的身上。 突然之间,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马昂从人群中抓了出来。 马昂身高体胖,将近有二百来斤,给那人抓住了衣服的脖领子,竟丝毫动弹不得。 那人拎住马昂,越过众拥趸们的头顶,落在白家祠堂门外,那里有一道由衙差们设立的警戒线,他这才将马昂往地上一丢。 立刻,有衙差们上前,将马昂搀了起来。 如今,金陵城内实行了临时管制,能在赛场附近高来高去的,又没有任何人敢出口阻拦的,当然就只有应天府的衙差。 将马昂拎过来的这位中年人,身材清瘦,白净面皮,发色乌亮,不怒而威,正是应天府总捕头马班头。 马班头朗声道,“您……怎么迟到了?” 只是,马昂天性恐高,适才被对方拎着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已然受了惊吓,白脸成了死灰色,身子不由瑟瑟发抖。 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有失自己这个南京户部尚书的体面,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想要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你也姓马?” 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马班头对他更生好感,赶忙躬身见礼,道,“参见国舅……丈马大人。” 马昂送自家的女人给皇上换来如今的荣华富贵,这件尴尬事在民间早就尽人皆知了,今天大家有幸亲眼一见这位尴尬人儿。 面前这个叫马昂胖子,五官倒也端正,而且身材雄伟已极,站在一干中等身量的衙差中间,便如临风玉树一般。 拥趸们尽皆耐人寻味地大笑。 有好事者凑趣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当今金陵,各类才俊众多,但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马大人。” 旁人跟着起哄,有的道,“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 人的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金陵人见多识广,调侃词也是花样众多,有的道,“潘安见他退避三舍,宋玉见他甘拜下风。” 有的道,“这几年都说第一公子燕归云长得好,自从马大人来了,第一美男子的美誉,自当是马大人的。燕公子最多排到第二。” 马昂不知众人在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心道,“我家的女人们总是被皇上惦记,原来这招人希罕的好种性是从我马昂起的源。” 马班头在一旁听得却是脸色一沉,他知道金陵土着们性情刁钻,本来都看不上马昂大人的人品,绝不可能如此夸赞对方。 马班头越想越觉不对,金陵人好事,只要感觉有一个不对,他们便会借机大闹,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生出民变。 马班头低声吩咐衙差小心盯住现场。 这时,有人笑道,“龙配龙,凤配凤,耗子家的女眷擅打洞。” 有人轻声道,“包不住老马有祖传的房中秘术……” 这家伙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便衣的衙差点中了哑穴。 马昂虽然不算精明,听到现在也明白众人是在嘲笑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马班头心头叫苦,他有心阿谀这位同姓中的大人物,可惜马昂的发家史实在太过复杂,单说马昂的妹妹马怜儿受了皇恩一事,外人需要尊称马昂一声“国舅爷”,但皇上偏偏又睡过了他的小妾…… 马班头又想尊称他一声“国丈”,两个尊称凑到一处喊起来,便成一声不尴不尬的“国舅丈”了。 但是,如今的大明,暂时还没有皇上的“国连襟”这一说。 这才引得金陵的好事者借机调侃。 马班头连连摇手,这才道,“马大人,可是知府燕大人请来的,又是本届“花魁争艳”的特别评委,大家开玩笑还请适度!” 他说话慢条斯礼,却将一字一句清晰的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显然是向众人显示他的内功。 此中众拥趸今日赶到赛场,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偶像选手们鼓气,马昂作为本次“花魁争艳”的特别评委,可以决定女选手们的晋级或者出局,拥趸们顾虑到自已偶像的前程,就算瞧不上马昂这不堪的人品,也要现在给足马昂面子。 众人听到马班头的话,当即闭住了口唇。 马班头这才弯腰,对马昂低头闷声道,“大人,请!” 第八十二章 采红菱 白家祠堂内外,此时戒备森严,刀出半鞘的衙差们黑沉着脸在大门外排成两行,马昂亮出评委玉牌这才能内进。 进门乍一抬头,先会注意到一块高达丈许的巨大布幔,布幔的这一边,己经摆满椅子,上面坐满了各色嘉宾,他们都是一些陪同选手们今日来参赛的家属。 本次“花魁争艳”初赛的赛场其实设在祠堂内的第二进大厅,这块布幔支在过道中做分隔之用。 马昂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经过第一进大厅时,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大家都紧咬双唇,表情复杂地盯着那张布幔,仿佛能从那块布子上面看出一朵花儿一样! 马昂还未走进,就听见: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 里面有一个少女现在唱的正是江南耳熟能详的民歌《采红菱》,吴侬转语,让人心醉。 马昂听得兴起,正准备跟着唱上两句,猛听铃声一响,有女声叱道,“人云亦云,毫无新意,出去!”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那个用于分隔内外的布幔被掀起来一角,一个女孩子垂首退了出来,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正好和马昂一触,马昂朝她一笑。 谁知,这一笑,笑得那女孩子更加手足无措,她眼中一红,两行泪水滚滚而落。 马昂虽然也有怜香惜玉之心,一时不知如何开心,只能任由着这个女孩子掩面而去。 布幔之后,又有八名配刀的衙差把守! 这里的布置又有不同,如今内侧搭起了一个高台,手持折扇的祝枝山正中而立。 高台右侧,摆放了一排铺着红布的桌子,显眼处标示有“评委席”三个白底黑字。 评委席上如今只坐着两个人,“古龙兰”女老板:祝兰英正襟危坐。而“葡国船长”:加西亚.玉摧红可能是乏了,在一边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偷偷打着哈欠! 马昂再次想贴着墙根偷偷溜上去,还未抬脚,早己被祝枝山看见了。 祝枝山击掌笑道,“现在,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本次大赛的特别评委,户部尚书:马昂大人!” 当即,高台上下,掌声雷动。 这些人中间,拥趸方面,有各位女选手的拥趸组成员各一人! 媒体方面,不单有北京《邸报》副总编谭可风及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专栏主编唐浩文,还有如今民间的十二大媒体的专栏编辑们。 《邸报》副总编谭可风见机,小跑上前,半扶半推着将马大人请上高台。 马昂对谭可风微笑致谢,这才对台下频频挥手致意,口中笑道,“大家辛苦啦!” 一片阿谀奉承之声,现场气氛登时热烈不少,马昂终于找回了一些自信。 忽听铃声一响,祝兰英对祝枝山冷冷道,“乖侄子,今天大家过来白家祠堂,咱们是专门来欢迎马尚书,还是要将这赛事往下进行呢?!” 祝枝山“嘿嘿”干笑一声,偷偷对台下使出眼色。 祝兰英凭一己之力,不到十年时间,她将“古龙兰”打造成大明的顶尖品牌,建立了专属于自己的时尚商业帝国,在北京和南京,她都被名流圈中人尊称为“英皇”,众人对她一直有敬畏之心。 如今一见形式不妙,大家赶忙禁声。 马昂这才拉长了脸,走到评委席边,本来组委会将马昂的席位安排在正中,祝兰英见马大人来了,故意起身将玉摧红拉起来,玉摧红还在懵懵懂懂,就被祝兰英强按着坐在中间的座椅上! “这……”马昂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祝兰英这个“老女人”,她忽然会看自己这么不顺眼了。 祝兰英冷哼一声,她故意将马昂的位置调在最右边,以表明自己“不屑与马昂之类为伍”的意思。 好在马尚书历来心大,不愿与女人计较,他微笑着耸耸肩,干脆安心地坐在最右边的评委席上。 也不知是哪位财大气粗的选手的事先安排,雇人先期在高台上用画布布置了背景。 背景图十分精美:曲曲折折的河面上,而垂柳飘拂的绿阴深处,飘出一只只菱盆,又将菱叶表面划开了,露出叶子表面下水的痕迹。每个菱盆中,端坐着一位姑娘,她们一边以手上的木板轻轻在盆边拨荡…… 马昂暗暗赞好,此时春风轻拂,画布起伏,画中人一边随着菱盆贴在水面或左右旋转、或飘游向前,仿佛有人香,花香和菱角的香气袅袅而至。 祝枝山轻轻笑着,环视台上台下一周,道,“下面,有请金陵高淳区选手张再娣。” 主持人话声未落,背景图上的一角被掀起,原来那里是选手们登台用的暗门,众人只见,密密麻麻的碧绿的菱叶中间,忽然有一个身戴银色斗篷的女孩子站起来。 张再娣环顾一周之后,朝着评委席浅浅一福。 江南女子本来娇小丰盈,张再娣又精心妆容过,更显得五官如画,妙目传情。 马昂看着她,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好,好……” 居中的评委玉摧红浅浅点点头算是回礼了。 只有祝兰英严肃的俏面之上没有半点表情。 张再娣轻启贝齿,落落大方道,“各位观众,各位评委,小女子下面献上的曲目,歌伴舞《采红菱》。” 这句话却引得玉摧红一怔。台下早己嘘声一片。 有人道,“怎么又是《采红菱》?” 有人道,“没新意,这东东连傻子都快能背熟了……” 有人道,“今天莫非要成了《采红菱》这曲子的专场?” …… 祝兰英又是冷冷一笑。 其实大家都知道,在高淳,下湖采摘红菱本来就是女子的活儿,所以《采红菱》这样的曲子传唱率极高,它节奏简单,曲调轻快,对女选手的嗓音条件要求不高,本应该是最容易让评委们加分的曲目。 可是,坏就坏在,今天上午登台的女选手们也不知是不是商量好了,竟然大多数都选了这个曲子! 这一上午中,祝兰英将各种版本的《采红菱》听了一个遍,对这歌名都有了抵触之心,她银牙一咬,便先要按铃,将这位张再娣直接淘汰出局! 可是,玉摧红的手现在正挡在铃子的上方! 祝兰英诧异地一转头。 玉摧红却不看她,只是低声道,“高淳民风淳朴,女孩子抛头露面来此登一次台也不容易,还请祝英皇手下留情,给人家一次表现的机会。” 少女都有七窍玲珑心,她一见此景,妙目中有了泪光,好在这张再娣足够坚强,双肩一抬,身上的银色斗篷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的一袭粉绿色的春衫。 粉绿色的短褂,粉绿的长裙。 马昂的双目此时直直瞪在少女那怒放的胸口之上,咽了咽口水,道,“这丫头质素不错,本人支持玉……加西亚的看法,是应该给这姑娘一个表现的机会。” 祝兰英只好收回了手掌。 台下以江南男子居多,都有怜香惜玉之心,待看清了张再娣凹凸有致的身段,大家当即对她的好感倍增。 乐曲声中,长裙流水般飘动,张再娣翩然而舞,长裙飞云一般卷起时,不小心露出了一小截修长结实的腿。 小女子还未开声,台下面己经掌声一片,“好!” 吴地女子,声音本来就是软绵绵的,又兼张再娣唱曲时有淡淡的鼻音,静心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划着船儿到湖心呀, 你看呀么看分明, 湖水清呀照双影, 就好像两角菱, 划着船到湖心呀, 你看呀么看分明, 一个你呀一个我, 就好像两角菱, 我们俩划着船儿, 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两角菱, 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一条心……” 歌也美来舞也美。 马昂醉心品味时,竟然想到了:那一年,也在盛夏,那一年的春侬青涩羞怯,那一年,自己疯狂地喜欢上了她,立即将她纳为了妾侍。 可,后来呢…… 马昂觉得鼻子一酸,偷偷将头转向无人的角落,他知道,自己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铮”的一声,打得众人心头一颤,琴声停了,张再娣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她的人痴痴地站在舞台中央,现在,就好像整个魂灵都被抽离挥散了。 春风送暖。 大家的呼吸却似乎在这一刻都己经停止。 一片安详而和谐的静寂。 张再娣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斗篷,缓缓地给自己披上,然后,她对着台下一鞠躬,左手轻捻罗裙一角,朝台下就走。 第八十三章 神乐舞 祝枝山发觉有异,上前笑道,“姑娘请留步。” 张再娣对他印象尚可,抿唇无声地站在了原地。 “张小姐,刚才的一首《采红菱》艺惊四座。”祝枝山将手中的折扇一收,对评委席道,“现在请评委们点评。” 马昂刚刚竖指说出一个“好”字,玉摧红却偷偷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张再娣淡咳一声,冷冷道,“罢了,罢了。” 众人正诧异间,玉摧红却是轻轻一叹。 这位张再娣,虽非巨富官宦家的千金,家境却也算殷实,她生命中这一段最最欢乐的时光,都在高淳渡过,相处之人,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极其亲切爱护。 所以,在小女子的心目中,家乡高淳的景致最为可喜,而高淳的民歌《采红菱》也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曲子。 却不想,她以为最美好的东西,在赛事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先被“某个”女性评委蔑视到一无是处。 风吹林木,籁然有声。 玉摧红忽然笑道,“姑娘的歌舞虽好,但,你已经不再留恋这个舞台了。” 张再娣“嗯。”了一声,因为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早已哽咽。 她本来只是一个乡下小地方来小女孩,此时更显得可怜又可爱。 玉摧红不急不缓道,“因为进行赛事,这个舞台己经变得很残酷,今天残酷,明天残酷,以后会更加残酷!” 春风至此,竟有了萧瑟的意味,站在晓风里,张再娣出神地望着他,呆呆地愕了半晌,道,“那,我……该怎么办?” 玉摧红看了一眼祝兰英,这才盯住张再娣,叹道,“我送你两个字:再见。” 张再娣再看这个一身奇异装束的年轻评委,被他那双深透的眸子看得好不自在,莫名其妙的霞生双颊,女儿娇羞之态,横溢无遗。待听他口中说出“再见”二字,一时之间,她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己。 祝枝山心有不忍,忽然对台下叫道,“张三哥!” 张三正在看台下发怔,猛一听有人点到自己的名字,懵懵道,“我又不选花魁……” 祝枝山对他挤挤眼。 张三当即领悟过来,双掌一击,他本来是金陵市井中最会搞气氛的精怪,开了声,便立刻有人遥相呼应,众口一调,同声唱的却是唐寅的诗: “不炼金丹不坐禅, 桃花庵里酒中仙。 闲来写幅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本来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挂在书房中的一首打油诗,此际由千百人的口中一齐唱出来,让人更觉得,虚名富贵不过是浮云一场,做人不妨放旷孤傲,才更加符合个人的本心。 无论多长的曲子,都有唱完的时候。 一曲终了,是不是就已到了该离开这个舞台的时候了? 张再娣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玉摧红的正面上满是诚挚之光。 玉摧红笑道,“你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所以,离开吧,不用违反自己的本心,去争抢一些自己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 “谢谢大家了!”张再娣对众人浅浅一福,飘然而去。 她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日在中空,但在这种刺眼的光线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她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是觉得一道银光从头顶一闪而过,很少有人会相信,一个弱女子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在张三的暗示之上,没有尖叫,也没有惊呼声,金陵人本来见多识广,追求快乐,如果众人对此的反应太过强烈,会引发衙差们的反感,这样对张再娣不好。 因为,既算你再伤心,没有得到马班头的应允,金陵地界上是不许随便飞的! 祝兰英道,“一个女孩子可以飞得那快,那么高,己经算是高手了。” 马昂对她己生反感,接口冷冷道,“你呢?” 祝兰英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凡事喜欢太过认真,在这么残酷的赛事过程中,也快要变得众人厌恶的恶婆娘了!” 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竟似真的变了,从骄傲的女王变成了一个慈详的长者。 如今参加“花魁争艳”的每一个少女,都幻想着争取成为“天下第一美女”,受万众睹目。 可是,女孩子们却不思量,为了争取这个虚名,而付出的代价往往是惨痛的。 没有人去告诉她们,万众睹目的生活其实不是人人可以适宜的。 少女的自尊就像是坚果的硬壳,是要用钉锤才敲得开的。 刚才的张再娣,就像是个已被敲开的坚果,露出了她脆弱柔软的心。 这一次为了打醒她,显然,祝兰英也用对了法子。 做为首日上午举行的才艺比拼,评委方面容易下意识地格外苛责,以张再娣的歌美舞美尚且要自动退赛,其余上场的选手们,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纷纷被淘汰出局。 场下观赛的观众们嘘到乏力,气氛越发沉闷了。 木屐哒哒声中,一个头戴天冠,着白衣绯的女子,以折扇遮面,从背景墙中碎步上前。 东瀛和服本来是宽袍大袖的款式,裹在这女子凸凹有致的身材之上,让人悦目,何况,还没有盖过膝盖的下摆之下,只穿着一个浅葱色的足套,中间露出一大截又白又直又充满弹性的大腿。 男看众们盯住那双大长腿,不免会心一笑。 这时,祝枝山双掌一击,打醒众人,夸张道,“他山之石,是否可以攻玉呢?下面隆重介绍,岛国东瀛选手伊达静美。” 这位伊达静美,把手巾竖着折四下,横着折两下,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把非常重要的扇子置于其上,对台下深深地一鞠躬,行的是东瀛人拜见长辈时使用的大礼。 看台底下的张三与她目光对上,只觉自己心波荡漾不止,刚要准备叫好。 旁人狠狠掐了他一把,道,“喂,先看脸!” 原来,东瀛舞者的审美与中原大明大不相同,待伊达静美将头一抬,让众人看清楚她的正脸时,众人偷偷一惊,这女子的脸部,颈部,连手指等部位涂成了白色! 白惨惨的颜色让人觉是甚是诡异。 玉摧红却在盯着她手中的扇子,他知道,扇子是神圣之物,据说它是把日常空间和神圣之地之间划了一条界线,具有一种佛教的涵义。 入门的神乐舞者使用白竹扇骨白色质地的家徽扇,随着级别的不同,所用的扇子也会发生变化。 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流落在大明土地上,她使用的是一把墨色扇骨,上面竟然点辍有一小簇金色的樱花作为家徽装饰! 此时,伊达静美两手撑开手巾,优雅地托起云霞,送往后方。正是女舞中所用的“霞流”。 看众们虽然不认同她的审美观,只觉得她一举一式果然有流云飞霞般优雅而华丽的感觉。 第八十四章 负心郎 “且慢。”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一个中年男子忽然也站了起来,起身之时,才让人注意到,他头顶乌帽,丝绸直垂,俨然一身扶桑武士装束。 “只听说郎贺先生刀法一流,今天却是带着笛子,您是准备为伊达小姐伴奏的吗?”祝枝山上前问道。 那个人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看众们本来看得开心,只是听了祝枝山的提示,不由心中一惊,此人竟然是东瀛第一快刀郎贺川! “今天,是不是贵国的什么节日?”祝枝山道。 郎贺川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今天为什么要使用神乐?”祝枝山道。 东瀛歌舞,又被称为民间艺能、乡土艺能。主要是在节日和民间风俗活动中祭神、敬神时表演的民间歌舞艺术形式。 大致可分为:神乐、田乐、风流、祝福艺、外来系五大系统。 以祝枝山的渊博,光是看伊达静美的装束,就知道她今日使用参赛的节目乃是东瀛的神乐。 郎贺川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高台的角落,平放跪榻,双手扶膝,安然跪坐在上面。 “人生苦短,生命中会发生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祝枝山展颜一笑,道,“他们只想借此,奏一曲生命的欢乐,请大家欣赏。” 风吹衣袂。 伊达静美将手中的墨色扇骨当空一举,笔直而修长的单腿向身体的右优美而奔放地伸出去。 台下的看众们忍不住发出“嗡”的一声。 在肌肉的跃动中,伊达静美的腿带着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看众们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 玉摧红的视线却落在郎贺川的身上。 这个东瀛武士不但是金陵城中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公开的杀手。只要价钱对,大概没有郎贺川不敢杀的人。 这种人的手中应该握一柄千锤百炼的武士刀,夺取一个人的生命时,就好像深闺里的少妇在刺绣般轻松纯熟。 如今早春三月,苍芎中一轮红日如火,阳光映照下的舞台,更显得无比的灿烂辉煌。 跪坐在角落的郎贺川依旧冷如磬石,也稳如磬石。 所有的喧闹,所有的燥动,被一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压抑着。 约过了一袋烟的时间。 舞台上下安静了,静得仿佛每个人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笛声这才悠扬的响起来,郎贺川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伊达静美在舞。 她的舞姿轻盈欢愉。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投入,她的感情已经和神乐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神乐舞里。 所以,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舞姿里有了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台下的看众们全数起身,默默地随着她的节奏摇摆。马昂也在摇摆,在这一个瞬间里,他,他们仿佛已把自已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和耻辱全部都淡忘了。 可是,舞者自己又是什么样子的感受呢? 忽然,玉摧红觉得自己很想喝酒了。 伊达静美仍旧在舞台中央热舞,她脸上的粉太白,让人看不清其中表情的变化。 但玉摧红却注意到,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乎快要崩溃而虚脱。 “师父大哥,你说,她的眼泪会流下来吗?”祝枝山忽然凑前问道。 玉摧红摇一摇头,这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个东瀛少女是天生的神乐舞者,热舞之中,舞者是不能也不许落泪的,那样,会哭画了自己的妆容,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还真难为她了。”祝枝山道。 玉摧红“咦?”了一声。 “你真的不认识她吗?”祝枝山道。 “我凭什么一定要认识她?”玉摧红不解道。 “她可是你发小查琦桢的女人。”祝枝山道。 前面的两年多的时间,玉摧红一直流落海外,查琦桢的家事他确实不是很了解。 “杜眉生怎么可能变成了伊达静美?”玉摧红不解道, 祝枝山冷哼一声。 这实在让他觉得有些可气,连名震天下的玉摧红都可以变成了葡国船长加西亚,那杜眉生小姐又怎么不能改上一个东瀛名字:伊达静美呢? “你是说,查琦桢最后一次离开金陵前,在一条红船上,是为她赎了身?”玉摧红迟疑道。 “是的。”祝枝山取下眼镜,抹一抹眼角,道,“而且,人家还是一个清倌人。” 行家们都知道,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虽然讲不得有多高尚,但,在纯洁这一点还是占着理的。 “那一次,正好碰上郎贺川沿路追杀他。”祝枝山道。 玉摧红略一错愕,还是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疼着她爱着她都嫌不够呢。”祝枝山吸了吸鼻子,道,“谁成想,危急时刻,查琦桢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竟然,用这个女孩子娇怯怯的身子去挡郎贺川的武士刀!” 玉摧红倒吸了一口凉气。 “查琦桢这小子不是人呀!”祝枝山切齿道。 玉摧红终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思絮更乱。 当年,为了捞取那十万两的花红,各派人物沿江追杀查琦桢,并不算成功,最终的结果竟然是:以杀人为业的郎贺川和被情郎出卖抛弃的杜眉生凑到了一起。 他们两个人结伴来参加了此次的“花魁争艳”。 可,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所以,现在的情形发展得有些微妙了。 既算知道自己青春与欢乐终究要在舞中消逝,只要在神乐奏起的这一刻,杜眉生(伊达静美)就不再是那个被负心郎出卖,进而抛弃的女人,她是高贵的舞者! 她的舞姿纯洁,美丽,而又难掩忧伤。 一切的节奏都己经被舞者带偏。 郎贺川奏出的笛声越欢愉,只有使舞者的悲伤凸显得更加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了。 “竖子无情,贞女梦碎;为君一舞,今生有悔。”祝枝山忽然流下泪来。 “啪,啪,啪!” 祝枝山情难自控,一边鼓掌一边不顾形象的抹泪。 “好!” 看众们一边摇摆,一边拼命的鼓掌。 一直默默跪坐在一隅的郎贺川忽然也站了起来,他无视众人,只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凝视着头顶的苍芎。 他不需要看见现场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如此刻骨铭心的悲伤,如此沉缅在旧情当中不愿意醒来的人儿…… 无论是被人叫作杜眉生,还是被叫做伊达静美,她己心碎。 因为,她的生命己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能剩下来的,仅仅只有舞了。 不能让它再这样进行下去了! 所以,郎贺川的笛声戛然而止。 神乐舞也因此而断了。 伊达静美就像是一片落叶一般萎落在舞台的中央。 第八十五章 夺命香 除了东瀛选手伊达静美以全票通过初选,第一天的赛事过程中,其实再没有太多的新意。 太阳一点一点的移动,偏西、西沉,终而隐没。 忙碌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玉摧红选择了独自出行,酒至半酣时,夜己阑珊, 入夜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 入夜的金陵,亦有如入夜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兴致起时,玉摧红干脆小心地飞上墙头,滑过了无数屋脊,才终于回到了悦来客栈。 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出时门一样地敞开着,一支孤单的烛台上火苗如豆。 四下是静寂的,空气中竟然有了花草的香气,玉摧红不由微微一笑。 他微撩长衫正准备溜进窗户。 但是…… 当他目光瞥入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斗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梭,凌空一个翻身。 黄梨木的窗棂,在他仓皇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里,也响起一阵柔柔的笑声,一个少女缓缓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玉摧红听得心头一颤,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香喷喷的脑袋,突然自窗口现了出来。 张再娣! 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甜甜的笑意,缓缓又道,“你的房间,自己还不敢进来,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玉摧红笑道,“你确定?” 张再娣一怔。 只见玉摧红手持一个木棍,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锦被,仔仔细细翻看一遍,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今天,房间中的锦被下面只有枕头,没有一条蛇。 张再娣道,“这房间己经给你收拾过了,还是有些气闷,我们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玉摧红有些迟疑,毕竟“花魁争艳”的组委会有明确的要求:各位评委不得与女选手私下里进行接触。 张再娣道,“本小姐己经弃赛,以后就不能再算选手了。” 玉摧红道,“既然弃赛,……何必还要找我?” ““谁要求只有选手才可以主动来找评委?”张再娣道,难道你不认我这个朋友吗?” 玉摧红含笑点点头。 张再娣道,“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在离开金陵之前,我只想带你悄悄溜出去,找个僻静的小店,咱们安安静静喝上几杯。” 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面对着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子,越说她脸上越发红,说到最后时,连耳朵根儿都红了。 玉摧红不由嘿嘿一笑。 张再娣小嘴一厥,道,“你这么个大评委,瞧不上我这种乡下丫头?” 玉摧红盯着她的眼睛,很严肃地道,“你聪明,漂亮又可爱,我怕……” 张再娣忽闪着大眼睛,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玉摧红笑道,“姑娘你太优秀了,我是怕你……会瞧不上我这种半老头子。” 这样的夸赞实在悦耳,逗得张再娣吃吃一笑。 玉摧红笑道,“这么美丽的夜晚,面对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三两杯怎么够呢,我们现在就走,至少一人要喝上一坛。” 张再娣小声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酒量。” 玉摧红眼珠一转,呵呵笑道,“女孩子如果不喝醉,半老头子怎么会有机会呢?” 张再娣嗔道,“油嘴滑舌。” 女孩子的兴致很高,玉摧红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落落大方地去拉他的手。 这只是女孩子表达亲昵的小动作。 此际,张再娣的身上香风习习,玉摧红的目光痴痴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似乎己经醉了。 张再娣的手指纤柔而美丽,但是,忽然五指箕张,无声无息地扣向玉摧红的脉门! 很多会武功女孩子,在撒娇的时候,她们会拧人也会挠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玉摧红却有些危险了。 女孩子的手指虽然漂亮,但,指甲上却在黑暗中闪动着点点磷光。 磷光闪闪,如同赤炼蛇的毒牙。 赤炼蛇如果咬住了玉摧红的脉门,他应该不会觉得痛,因为……很快他就要死了。 可,玉摧红并没有死! 张再娣的指尖还没有碰到他的脉门,就突然感觉到一种指尖所及的范围内变得空荡荡的。 玉摧红单掌一翻,竟先扣住她的脉门。 顺手一扬。 玉摧红随手使出一股强大而震荡的力量,竟将女孩子的整个人都弹了出去。 她想站住,已站不稳,终于重重地一跤跌在地上。 张再娣道,“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的武功,你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她揉着鼻子,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玉摧红很认真地盯着她的手,半晌,才道,“你的指甲油真有特色。” 张再娣更委屈道,“我全身骨头都快摔散了,你还不过来扶我。” 玉摧红叹道,“试武功其实不用下毒的,我只想告诉你,你指甲上的那种蛇毒其实根本奈何不了我的。” 张再娣将手一弹,浸过毒的假指甲落在地上,道,“你不信我,我倒不如索性自杀算了。”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如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着自己怒放的胸口上狠狠地刺了下去。 她应该是玩真的,因为这一次她是真刺。 若是别人在旁边,就算要出手施救,难免也要慢上半步。 幸好,玉摧红从来就不是一个平凡人,张再娣的手腕一翻时,玉摧红己经掠到了她的身旁,她的刀刚要落下,玉摧红已经抓住她的手腕。 玉摧红叹道,“生命何等宝贵,你,这又何苦呢……” 第一次与死亡这样地擦肩而过,张再娣整个人都虚脱了,她软软的倒在玉摧红的怀里,另一只手勾住了玉摧红的脖子,颤声道,“生命,哼!你可知道,一个女孩子如果一出生,就被叫做再娣,有多可悲吗?” 玉摧红本来一肚子的火气,听了这一句,他的心当即软了,数千年来,国人一直重男轻女,生一个女儿,两个女儿,不管是生了多少女儿,也一定要努力再生出个儿子才会甘心,所以没有哥哥的女孩子的名字通常会叫作“招娣”,“再娣”…… 张再娣道,“在家,我被父母嫌弃,所以,一个人偷偷跑来金陵,想通过参加“花魁争艳”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敢承认,自己其实适应不了这样赛事。” 她倦曲着身子缩在玉摧红的怀中,索性用一双手蒙住脸,喃喃道,“我只是想……谢谢你。” 她年不及二八,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呼吸温暖而芬芳。 玉摧红是个男人,而且是正常得要了命的男人,在这个瞬间里,他知道自己的某个部位,正在发生要命的反应。 玉摧红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抚着她的面颊,温柔道,“没事的,没事的。” 也许是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昵,张再娣竟然发出轻轻地呻吟声。 她笨拙地反抱着玉摧红,颤抖的身子变得更加柔软,微微发烫。 隔着单薄的春衫,玉摧红甚至已经感到女孩子的心跳,她当然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夜凉如水。 点点星光映在窗棂之上。 春夜的微风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偏偏就在这时,张再娣反手捡起落地的那把刀,刀尖朝上,向他肋下的要害反刺了过去。 从表面上看,她只是一个很小很乖很可怜的小女孩,但,一旦要取人性命的时候,她出手却是毫不犹豫。 “嘶!”刀尖刺破中衣的声音其实轻不可闻。 玉摧红不由叹道,“张姑娘,今晚,你到底还能不能专心的陪我缠绵呀?” 他口中说话,身子以一种超乎正常人类的角度突然偏转,那明明应该刺入他血肉的刀锋,就象扎上一条老泥鳅,贴着他的皮肤擦过。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张再娣已经发觉自已又是一招失算,双足连踢,野兔蹬鹰,凌利无比地踹向玉摧红的胸骨。 玉摧红双手接招,张再娣的身子借力向後一跃,她轻功本来不差,凌空一个翻身,已经从窗口掠了出去。 玉摧红道,“张姑娘。” 张再娣在墙头吃吃笑道,“这……都还没有把你吓怕了?” 玉摧红朗声笑道,“我只记得,你还欠着我一顿酒呢。” “你想的……应该不只是喝酒那么简单吧。” 夜鸟惊起时,张再娣纵身而起,一道丽影几起几落之间,她“飞”远了。 第八十六章 尴尬人 夜凉如水。 玉摧红抓起桌子上的酒壶,把剩下来的半壶酒全都灌了下去,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玉摧红是真的开始苦恼了。 首先,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凡事要获取必然要有所投入,“花魁争艳”的女选手们为了上位,暗中去给评委送银子,陪着金主睡觉,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这就是大家心中最明白不过的潜规则。 其次,玉摧红一个男人,喜欢与人为善,但,他也是一个知情识趣,需求正常的单身男子。 如果实在是小美人对他投怀送抱的话,他也没有准备去做太多徒劳的反抗。 谁知道,一连两个晚上,小美人们踏月而来,她们不是要他的身子,却时刻却在琢磨着要他的命! 现在,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很想找个人来唠一唠。 这种法子对于稳定他的情绪,排解他的烦恼,通常都很有效。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门忽然开了,一个文弱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施施然走了出来。 玉摧红盯着书生手中的桃花扇,又叹了口气,道,“刚才我的那点糗事,你又看见了多少?” 书生道,“该看见的,唐寅向来是一丁点都不会放过的!” 玉摧红冷笑道,“长夜漫漫,利于睡眠,唐大才子还嫌白天里没有忙够吗?” 唐寅一耸肩,“我那边女选手们的去留……暂时,全是由邸报大编徐渭定夺,我悠闲得很。” 玉摧红干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唐寅一摇桃花扇,道,“你,怎么还不睡?” 玉摧红道:“我实在是有些不敢了。” 唐寅冷笑道,“还有你玉摧红不敢的事情?” 玉摧红又打了一个哈欠,他,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而且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好好地睡觉了。 唐寅的脸色微微一变。 玉摧红自嘲道,“我这一天天的……过得可真是刺激。” 唐寅好奇道,“未必比五石散还要刺激?” 玉摧红道,“一会儿,床上被子里被小丫头放上几条毒蛇!一会儿,又有小丫头在背后动刀,这样的刺激,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唐寅面带同情道,“我现在就特别奇怪,以你这种过法……怎么还可能活到今天?” 玉摧红竟然一时无语以对。 唐寅看着他可怜的样子,缓缓道,“你现在,终于明白了组委会的苦心了吧?” 玉摧红歪头仰望着苍芎,若不是因为面对着一个大男人,他现在……简直有些想哭了。 组委会要求:各位评委严禁与女选手私下里进行接触!一开始时,玉摧红还嫌他们多事,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条规定,其实是为了保护各位评委的人身安全! 玉摧红皱眉道,“这便怪不得,孔圣人一直告诫我们:酒为穿肠毒药,色是蚀骨弯刀。” 门外有人笑道,“子在天上曰:这句话不是老子说的!” 这次进门的是祝枝山和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小编唐浩文。 唐浩文笑嘻嘻道,“你……为什么却有这么多的感慨?” 玉摧红皱了皱眉,道,““花魁争艳”发展到了今天,为了争抢这个天下第一大美人的名头,必须要先达到两个条件,一,要金主在背后的财力支持,二,要评委在台前的舆情支助。” 这些年轻人都是聪明人,当然明白世井中的不良风气。 唐浩文道,“女选手们若想上位,就应先顺着金主的意思,然而又顺着评委的意思。” 祝枝山不由羡慕道,“做为评委,原来是一件大有油水的好事情。” “别人是当评委,他也是当评委,”唐浩文斜眼一瞥玉摧红,吃吃笑道,“怎么到了加西亚船长这里,就变了味了呢?” 玉摧红拍一拍身上的葡国服装,笑道,“只怕是水土不服吧。” “非也,非也。”唐寅冷冷一笑,却是念出一首长诗:“ 凤鸾宝帐景非常, 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 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 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 取回长乐侍君王。” 唐浩文笑道,“女娲娘娘降香之日,那首冒犯诗原来是加西亚船长的前辈子写的?” 玉摧红无奈的点点头,道,“否则,她老人家怎么会派这么多美貌的小狐狸精来,急着要玉某的性命。” 既然大家彼此脾气相投,玉摧红干脆自嘲自己就是那荒唐的商纣王,借用纣王因为调戏女娲而导致亡国的传说,来以苦为乐了。 唐浩文不由叹道,“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他也是头一次进了玉摧红的房间,本来悠闲地四处游走,顺便看一看房内的摆设,一想见唐寅讲到床上可能有蛇,他身子一抖,跑到了玉摧红的身后。 玉摧红讶然道,“兄弟们星夜造访,难道,也是为了来此看我的笑话的么?” 祝枝山笑道,“我们本来也是约好了,想找师父大哥喝喝酒。” 唐浩文跳了出来,走到玉摧红的面前,望着他笑道,“却不小心又看了一场好戏。” 玉摧红忽然起身就走。 众人诧异。 玉摧红叹道,“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可怕的房间,而且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小屋之外,月色如洗。 红花和青树之间,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一缕流泉,自亭边一角的山岩上倒泻而下,飞珠溅玉,被气死风灯映照得七采生光,艳丽不可方物。 小亭中间的石桌子上,摆满了成坛的美酒,酒坛中央,一个男子白衣胜雪,他咧嘴一笑时,露出了满嘴雪白的牙齿。 玉摧红摇头笑道,“张三哥来了多久了?” 张三道,“我来的时候就想找你喝酒,可惜,正赶上那位张再娣姑娘钻你的窗户。” 玉摧红尴尬一笑。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张三认真道,“放心,您今晚的这点破事儿,我绝对不会对外讲的。” 第八十七 砸场子 院子里已经打扫得很干净,墙角的竹子和菊修剪出了形状:从菊还要等到秋日才会打苞,地上也没有几片竹叶,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客观的讲,王小二虽然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但,他确实是一个看家守业的好帮手。 大家就坐在干干净净的石凳上,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坛“梨花白”酒。 祝枝山盯着桌子中央的一盘毛豆,一碟煮花生己经发了半天呆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道,“张三兄弟。” 张三“嗯”了一声。 祝枝山干咳一声,才道,“您这诚意可是不够哟。” 张三“咦?”了一声。 祝枝山迟疑道,“我祝允明请朋友喝酒的时候,虽然讲不得上甚么山珍海味,但大鱼大肉还是少不了的,今晚是你请客,这下酒菜,也太素了一点吧。” 张三呵呵笑道,“我可比不得你……老祝下笔题字,那可是一字千金。” 唐寅冷笑一声,“别哭穷了,小张三作为工会的头头,那可是替赵半城管理着几万名工匠的,赵老板应该暗地里送了不少干股给你吧。” 江南富庶开明,只要头脑活络,人人自有不同的致富之术,唐寅虽然习惯言语刻薄,他对别人的捞钱路数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张三不好意思地笑道,“暂时,那还只是一些帐面上的数字,真正分红还要等到秋后。” 祝枝山道,“于是乎,张三哥为了先捞点现银伴身,做起了本次“花魅争艳”职业拥趸买卖。” 张三低头嘿嘿一笑。 少女们参加此次“花魁争艳”,前期要看评委的点评,到了后期,就要比拼各自的人气,所谓“人气”其实就是比拼各自拥趸的人数及忠诚度。 大部分女选手来自外地,在金陵城本来没有什么知名度,如果想要快速提高拥趸们的人数,这便要重金请求本地市井中的领军人物的支持,张三自小混迹于金陵市井,朋友面最广,当然是其中的首选。 唐浩文笑道,“拥趸买卖也算是正当买卖,收足了银子,你就好生帮着吹拉弹唱嘛。” 张三委屈道,“我正是这样做的。” 唐浩文看着他,缓缓道,“这一次……又是哪一位高人让你去砸了马尚书的场子的?” 玉摧红本来在沉思的,这时才发现,今天,尚书马昂竟然没有跟大家一起来喝酒。 张三低声道,“不是我。” 唐浩文嘴角一扬,道,“你以为,就你那点小动作,能逃得过灵霄阁的眼线吗?” 唐寅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时忽然眼中一亮,对张三竖指赞道,“干得漂亮!” 由于本次参赛人数众多,组委会将女选手的才艺展示分成两个赛区同时进行。 另一个赛区设在贡院附近,驻守评委三人,分别为:邸报主编徐渭,南京户部尚书马昂及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 初赛本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忽然,外间人声嘈杂,徐渭不由脸上一沉,正要开声斥责, 坐在评委席一侧的天机明镜先生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冷冷道,“只怕你惹不起这位小爷!” 这时,负责赛场保全的麻五苦着一张脸,牵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麻五一边好声好气道,“小祖宗,你爹爹真的不在这里呀。” 众人的视线全数集中在那小男孩身上,这个胖乎乎的小公子约有三四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格外招人喜爱。 只见,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给小公子弄了身麻衣穿上,又让他手捧一个一尺高的黑白色画框,上面画的竟然是马昂! 小公子仰头环四周看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马昂,他小嘴一咧,“哇”的哭出声来,“爹爹,我想起你呀!” 尚书大人马昂如今还活得好生生的,竟然有人糊弄他家的小公子,让这娃娃披麻戴孝的,弄得这场面如同送殡一般。 着实丧气! 众人一怔,当时便笑了场! 祝枝山听完,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道,“张三哥,你跟马尚书到底有多大的仇呀?” 张三摇头道,“马大人一没有睡过我妹妹,二没有杀过我亲爹。” 这……可是唐寅挤兑玉摧红的老句子,玉摧红闻声一怔,只见唐寅对他一乐。 唐浩文喝了杯酒,这才笑道,“糊弄谁,咱也不能那么去糊弄一个小娃娃不。” 张三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玉摧红眼珠一转,忽然凑到他的耳边,用比蚊子还要小的声音念出了四个字。 张三闻声却是脸色一惨,嚅嚅道,“别……” 玉摧红悠然道,“那,你就把这个闹剧的背后指使者说出来吧。” 张三咬咬牙,才一字一字道,“罗养性。” 唐浩文一怔,迟疑道,“掌管南京皇城守卫的罗养性?” 张三点点头。 祝枝山却直挠脑袋,道,“一个守卫皇城的锦衣卫头领,他怎么也跟南京户部尚书马昂呛上了?” 玉摧红轻轻一叹,道,“你们莫要忘记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祝枝山诧异道,“什么身份?” 玉摧红叹道,“他可是新“十八虎”中的一个!” 应州大战虽然己经过去几年了,民间其实都很清楚,这一仗打得惨烈异常,当时,驻守小沛城的几千大明男儿在其中几乎伤亡殆尽,最终幸存下来的只有一十八人,正是凭着这个战功,他们成为了如今皇上身边最受宠的新“十八虎”。 反思过去的得失,新“十八虎”对查钺父子及马昂,始终是恨到牙痒。 唐寅好奇道,“如此去恶心马昂,实在太费时间了,罗养性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马昂呢?” 祝枝山摇头笑道,“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岂是想杀就随便杀的呢,锦衣卫也不能这么干,这……才能体现出大明的法治精神!” 张三道,“既然罗养性这朋友吩咐下来的事,我当然要小心办好。” 大家这才明白了,马昂中年得子,当然把儿子视为掌上明珠,当然,孩子也格外喜欢黏着他的爹。 凭张三在金陵城的人脉,如果想从尚书府诳出小公子当然是易如反掌,然后披麻戴孝地将这娃娃打扮了一番。 当然,忙中还是出了错,最后的执行人弄错了送“货”地址,马车不小心把小马公子送去了贡院分会场。 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个恶心马昂的小伎俩,竟然成了“花魁争艳”现场中的一个巨大的惊喜。 众目睽睽之下,尚书马昂大人终于变成了金陵城民众眼中的大笑话。 祝枝山笑道,“耍一耍无妨,你还确实要小心着点。” 张三委屈道,“我可是小心伺候着,让那娃娃一路好吃好喝的。” 祝枝山神秘道,“别说你,就算是罗养性,他也不敢让这位小马公子有半点闪失。” 唐浩文打住话头,道,“这一次,还是要谢谢大家了,经着你们这么一闹,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终于有了一条出彩的新闻。” 众人举杯,在恨难以压抑时,复仇者发挥出来的智慧真是让人仰高弥止。 第八十八章 天有眼 金陵的夜已深。 人无声,鸟不语,家家户户己经吹灯休息。 只有长街之中的三千六百五十处在册广告墙上,每面墙的四壁上挂满了汽死风灯,夜色之中,更显得墙上的人物肖像惟妙惟肖,惨白的月光从云端上射下来,这墙……竟然有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深院月斜人静。 修缮一新的悦来客栈,星光点点。 石亭清凉,是以从水轩反射进来的月光与星光同样淡薄。 古灯一盏,一座鼎炉,炉中插着香,燃烧着的龙涎香。 香飘烟迷离,月光亦迷离。 龙涎香本来是所有香料之中最贵重的一种,现在竟然在这里燃烧起来,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哎。”一声长叹忽然打破这片如死的平静。 唐浩文又叹了一声,这才道,“所谓的“花魁争艳”,走到了今天,其实己经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大家都有些醉了,不过,还是将目光聚集在唐浩文的脸上。 唐浩文叹道,“此次海内普选,表面上看似人才济济,个人感觉,今天登台的女选手们大多不过是普通货色而己。” “哪有宴会时头道菜就上大菜的道理?”祝枝山小眼一翻,反驳道,“唐大编,因为,你还没有看见过鱼婵姬……” 唐浩文“哦?”了一声。 “为示神秘,我就不先给你形容她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了。”祝枝山眼露痴迷之色道,“她有凝脂一样的肌肤,春葱一样的手指,晶莹而洁白,啧啧啧,简直就像是白玉雕琢出来的。” 唐浩文报以置疑一笑,为了寻找有趣的新闻素材,他常年奔走在外,所谓三条腿的蛤蟆见得少,姿色尚可的女孩子,自己也还见过一万八千个的。 在此时,玉摧红却是对他摇了摇手指,道,“这次我支持老祝。” 能让玉摧红看上眼的姑娘,肯定不是凡品。 唐浩文好奇道,“她……真有那么厉害?” 玉摧红笑道,“在唐大编辑面前,我就不卖弄了,如果还能用两个字去形容她的美貌,那就是:惊艳!” 众人一笑,各有不同想法。 才艺比拼就如同军人在战场上争锋,无论是个人的出场次序,还是所选曲目,都要事先细细做好安排。不出场则己,一旦走上舞台,就要达到一鸣惊人的目的。 时机,关键是要讲究时机! 张三道,“今天没出场的,还有赵大老板的千金,赵佳期。” 唐寅道,“别忘了,还有新月教圣女:秦宛儿。” 祝枝山抚掌笑道,“只有选秀时评委不拘一格,此次“花魅争艳”定然会惊喜不断,因为咱们大明从来就不缺色艺双绝的妙人儿。” 唐浩文哂然一笑,第一天的“花魁争艳”明显有些冷场,这所有人都是在等待时机吗? 在此时,玉摧红却是以手一指苍穹,道,“心有忌惮。” 唐浩文道,“谁?” 玉摧红含笑道,“当然是背后支持姑娘们的金主。” 唐浩文有些懵了,喃喃道,“金主们忌惮什么?” 玉摧红说出让人一惊的四个字,道,“雷公许愿!” 雷公许愿,每一次都引得裘三两闻腥而至。 裘三两出现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杀人! “二月二龙抬头之战”时,白家祠堂之巅,裘三两如何地手撕丐帮几大长老。 相隔太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此时就不用再赘述了。 一想到当时的血腥场面,唐浩文心头作恶,他赶忙双手捂唇,才没有呕出来。 金主,都是富商巨贾,通过努力,他们挣得了现在的身家。 生财有道,生财也是无道。 他们的奋斗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如今,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杀神裘三两在俯视着整个金陵城,谁知道,他哪一天发了神经,又要杀人? 上了裘三两的死名单上的人,又有谁可以保得住? 唐浩文道,“如果,燕大少还在金陵……就好了。” 公子如玉,快剑恩仇。 在当今武林的少年英才中,有实力能够正面对撼裘三两的,公子燕归云无疑是第一首选。 “好端端一个轰动武林的“二月二龙抬头之战”,这小爷还能迟到了……”张三叹道,“已经没有如果了,咱们燕大少应该是觉得没面子,干脆失踪半个月了。” 玉摧红本来笑嘻嘻的,闻言忽然狠狠地瞪了过去,道,“这……还不是你小子做下的好事!” 当初,自己酒醉之后,在雷公许愿树下,胡乱丢上去一个白布条,差点惹得燕归云和裘三两拼了个你死我活……张三知道,玉摧红偏袒燕少,如果再讲下去,自己的尴尬事,难免被玉摧红顺口翻出来。 “我……当初也不是故意的。”张三将舌头一吐,苦脸道,“报歉报歉。” 唐寅用桃花扇半遮脸部,冷冷道,“如果报歉有用,世间哪还需要事后杀人?!” 他的这个动作叫“便面”,此时用扇子挡住自己的脸,也算礼貌之举,只不过告诉张三:自己今天己经不想和他喝酒了。 张三苦笑道,“张三读书少,斗不过你们几张利嘴。” 他单手在围栏上一撑,夜鸟穿林一般地掠上墙头。 “谁,口令!”忽然有人喝道,一片火枪扣动扳机之声。 墙外是一群负责悦来客栈保全的应天府衙差在巡夜。 张三报过了自己的名头,衙差们也不为难他,放他跃下墙头,只是,不准再“飞”了! 祝枝山道,“张三再快,快不过火枪。” 玉摧红缓缓道,“火枪再快,却快不过裘三两!” 这裘三两实在太过恐怖了! 所以,金主们就算是有心来给小美人们捧场,也要先担心着自己的人身安全。 这“花魁争艳”……怎么还热闹得起来? 唐浩文看着玉摧红,道,“那么依你看,怎么样才能消除裘三两带来的负面影响呢?” 玉摧红沉吟道,“只有让他止杀一个月。” 唐浩文诧异道,“裘三两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近,我们提出来的建议,他怎么会听呢?” 玉摧红道,“我们不行,灵霄阁主说的话,他却肯定会听。” 唐浩文道,“他,会听天机明镜先生的话?” 玉摧红点了点头。 玉摧红和唐浩文对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两人心里似乎都有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来。 “作为冷血杀手,裘三两的行踪一直神秘得很。”唐寅插话道,“好象,似手,大概,你却跟裘三两很熟的哟?” 玉摧红笑了笑,神秘道,“这是个人的小秘密。” 唐寅切了一声,道,“既然你知道裘三两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约了他,让你的小燕兄弟跟他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呢?!” 玉摧红一怔。 唐寅道,“你一面有小心思,不让他们真正打起来,因为担心,两个骄傲的年轻人决战,难免会有死伤。” 玉摧红还是点了点头。 大家也算江湖人,江湖人就要快意恩仇,正因为年轻,我们才敢如此莽撞,试想,一个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是马上去死,当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唐寅又道,“不要以好心为理由,去剥夺了一个年轻人疯狂的权利!” 夜己阑,名贵的龙涎香却烧到了尽头。 大家竟全都不肯再说话了。 第八十九章 南瓜车 在天亮之后的第一个时辰,玉摧红扎扎实实的补了一觉。 对,只有一个时辰,然后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牵着马昂走了进来。 “叔叔,我要坐马车。”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这孩子生得实在太漂亮了,又太可爱了,简直让玉摧红一点拒绝的勇气也没有了。 马昂轻声道,“不好意思,孩子实在是太喜欢你的金篷马车了。” 玉摧红笑了,他记得自己在海外时听到一个的故事里,一个可怜的小美女想参加王子的舞会,她的仙女教母用仙杖指了一下南瓜,南瓜就变成了一辆豪华的马车,载着灰姑娘去参加王子的舞会。 无论是金蓬的,还是草篷的马车,不过都只是大人的交通工具,如果能让一个孩子喜欢,又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说,孩子还亲切叫了他一声叔叔。 玉摧红开心极了,他简直想象仙女教母一样,把它变成一个有趣的南瓜马车。 所以,两大一小,三个人坐进金篷马车对着朝阳出发。 马氏父子兴致很高。 只是玉摧红实在太困了,给小孩讲了两个笑话之后,就无精打采地躺在车篷中打着盹,一句话也接不下来了。 马昂讪笑道,“打扰了。” 他本来是官场中的“成名”人物,经过昨天罗养性的闹剧,他虽然不在场,自然也连着丢足了面子。 只是,马昂却提也不提,只对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 玉摧红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在这种情形下,马昂的心里肯定有些不好受。 走了一会儿,金篷马车终于转上了正街的主道,马昂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对孩子又有说有笑起来。 孩子,又会有什么错呢? 在这对父子的嘻笑之中,玉摧红干脆眼观鼻,鼻观心,运功一个小周天。 今天出行得太早,又转过几个道口,才听见外面的人声变得热闹了起来。 马蹄声急! 打着盹的玉摧红此时不由也眼皮一抬。 金篷马车刚刚走到酒肆门前,玉摧红看见四匹健马从车边飞驰而过,那几个马上之人在酒肆门前倏地下马,身手矫健已极。 玉摧红暗忖,“金陵的地界,果然是卧虎藏龙。” 马上的骑士们身着一水的褐色的斗篷,在一群早己换上春衫的金陵百姓中间,显得非常刺眼。 他们下马之后却不立即入店,整了整衣衫,竟在酒肆门口两厢肃立着。 马昂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半拄香不到的时间,街上又奔来三匹健马。 骑士们在街道上的人群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路人与摊档,显然,他们的马上功夫非常了得。 这四骑也在酒肆的门口停了下来,骑士们同声下了马,原先那四个身着斗篷的骑士迎了上去,八个人叽叽咕咕地相互嘀咕了一下,仍然未进店,石雕一般地站在门口。 玉摧红不想生事,悄悄将金篷马车的速度放缓了一些,因为以他的经验而言,知道这些人一定大有来头,而这样的一伙人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偷窥的。 少时,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玉摧红一看,便知道这人是这些骑士们的头目。 因为他也是一袭褐色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反背在身后,并未牵着马缰,只靠两条腿驾御着马匹,却仍然表现得潇洒自如。 他也在前停住了,身形一飘,已下了马。 路人暗暗喝彩,“好俊的身手。” 这为首之人,穿的也是一袭褐色长衫,又用长巾包裹住口鼻,让人看不出年纪,他外露的两只眼睛微微上翻,目光如同鹰隼一样的凌利。 那七个身着斗篷的骑士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反背着双手,一声不吭地走入店里。 酒肆里面早已开市。 两个伙计打扮的孩子,正在摆碗筷。 另外一侧,有几个春衫单薄,薄纱遮面的少女,她们一排坐在靠背椅子上,有的用异族语言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想心事。 身着褐衫为首之人进门之后,本来只是安心落座,听清了女子们的语音,他轻轻地斜目瞥了过去。 这些女孩子们警惕性似乎并不高,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然后,玉摧红和马昂也撞了进来。 马昂边走边迟疑道,“你现在去凑这热闹,难道是准备着找架打?!” “忍不住好奇一下。”玉摧红笑道,“我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帮手呀。” 马昂点了点头,他虽然有些混蛋,也参加过七星堆血战,他是武官出身,身上多少还有些大明军人的血性。 不过,他吞吞吐吐道,“只是现在,咱们还带着一个孩子呢。” 玉摧红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然后仰首走了过去。 女孩子看见他走进来,每个人全部怔住。 这个人好像不是她们等的人。 除了她们在等的人之外,别的人本不该来的。 玉摧红看清了这群少女们的特殊装束,微微一笑,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在伙计们刚摆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来,道,“先来四个冷盆,四个热炒,再来五斤加饭。” 伙计怔在旁边,道,“爷,咱们这……开的可还是早市。” 玉摧红大声道,“我才不管你是早市还是午市呢!” 这里布置精美,装修豪华,根本不是普通酒楼,但玉摧红却硬是要将这里当作普通的酒楼,而且,他还在向那几个大姑娘微笑着招手,道,“快来,全都来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时候,如果没有美女陪酒,就好像菜里没有放盐一样。” 这些姑娘们太过单纯了,初次进入金陵,又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口不择言的“登徒子”,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全都怔住了。 玉摧红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怕什么,全部过来。” 只听一阵清脆的女声响起,一个女子柔声着道,“我来陪你……可以吗?” 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等到一句字说完,她的人果然已来了,就像是一阵风,忽然间飘了进来,忽然间,她就己坐在玉摧红的旁边。 马昂不由叹了一声,心道,“玉摧红这小子又犯桃花劫了吗?” 来的,竟然又是一个面戴轻纱的女子,而且还是个身姿很美的女子,不但美,而且年轻。 玉摧红看着她,道,“你认识我?” 那女子痴痴地看着他面部,也不知看了多久。 忽然,从她做面纱后面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地板上,摔成了七八瓣,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女子低声道,“您……当然是“花魁争艳”的大评委之一,加西亚船长。” 玉摧红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来陪我喝酒的。” 这女子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一个女子吗?” 玉摧红道:“正是因为看清楚了,我现在变得不敢了。” 这女子“哦?”了一声。 玉摧红道,“因为你是新月圣女。” 她,就是新月圣女秦宛儿。 秦宛儿沉默片刻,喃喃道,“作为新月圣女,难道就这么不招你的待见吗?” 只听,门外一个人道,“加西亚船长如果是对女人的经验不够丰富,又怎么有姿格会成为此次“花魁争艳”的评委呢。” 两句话刚说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身着一身苗服的,当然是川中唐门第一奇人唐虎杖。 后面两个老人,一个全身穿黑色衣裤,另一个全身穿白色衣裤,乃是新月教中的黑白两位长老。 第九十章 神奇囡 这家店主打的是江南风味,姑苏城请来的师傅手艺确实不错,打理出来的面条就像轻抚女人发髻青丝,梳理得齐齐整整。 鳝片浇头。 重浇轻面,利于解酒。 这八个身穿褐色斗篷的骑士们似乎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呼噜呼噜地鲸吞着面条,连汤都喝光了,一点都没有浪费。 然后,他们目光炯炯地盯住那几个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们己经赶了很远的路,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她们面蒙轻纱,乌黑的长发一绺绺的梳成诸多小辫子,粉绿或明黄色的罗裙着身,丝带系在腰间,都不是中原女子的装扮。 马昂呆在这中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黑白二长老和唐虎杖在盯着秦宛儿。 秦宛儿在盯着玉摧红。 赶进来瞧热闹的玉摧红现在却好象没事人一样,闷头喝了一口面汤,又喝了三杯酒,他这才懒洋洋地斜倚在座位里,手敲着桌面,慢声低诵道: “三通鼓角四更鸡, 日色高升月色低。 时序秋冬又春夏, 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 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 一壶浊酒一餐奇。” 这本来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的诗,玉摧红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诗句陶醉得很。 秦宛儿道,“你……真早。” 玉摧红淡淡一笑,随口道,“你的婢女们却好象风尘仆仆。” 秦宛儿勉强笑道,“确实,她们刚刚才从江宁城赶过来!” 玉摧红眉头一皱,江宁城与金陵城之间相隔得并不算太远。但是,从风雷堂借口狼噬毒肆虐,封锁江宁城之日算起,短短的几十里距离,这群叶儿汉国少女们竟然整整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困在江宁城里的那一段时间,人世间的悲伤事,她们己经看得太多太多。 对于这个江宁城,她们应该永生难忘了。 秦宛儿对玉摧红低声道,“我今天是特意过来和她们碰头的。” 玉摧红漫不经心道,“看来,你们现在确实麻烦不小。” 秦宛儿长睫一眨,道,“所以,请你援手。” 玉摧红懒懒道,“无论你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进来吃个早餐。” 玉摧红己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和圣女说话的时候,不单是黑白二长老,唐虎杖,就连那群身穿褐色斗篷的壮汉们也不无警觉地将目光射了过来。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这一屋子的男人肯定己经把玉摧红的身子戮穿了无数个透明窟窿! 秦宛儿道,“哦?” 玉摧红拍了拍身子,笑道,“圣女请看,我既没有带武器的习惯,身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如果因为和圣女走得太近,而被大家群殴,我岂不是冤死了。” 秦宛儿不由冷笑道,“以胆大好奇着称的玉摧红,现在变得这么缩手缩脚,真是让我失望。” 玉摧红眨眨眼,微笑道,“我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就算想出手,现在上去,也只剩下了挨揍的份儿。” 秦宛儿的眼中满是失望,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我爹曾告诫过我,中原男子,始乱终弃,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玉摧红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裂了。 自己和这位新月圣女之间,从来就并没有过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 根本就没有“乱”过呀! 秦宛儿如今用到“始乱终弃”四字,这效果如同于煽风点火,简直是逼着那个对她痴情一片的呆子唐虎杖找自己拼命?! “叔叔。” 一个肉嘟嘟的嫩手牵住了玉摧红的衣角。 马昂的小公子! 面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宝宝,玉摧红当即换了一脸慈爱的表情。 马宝宝奶声奶气道,“姐姐好香。” 叶儿汉国盛产各种名贵香料,掌教圣女当然要香得倾城倾国。 玉摧红在思考,什么样的香味才能让一个三四岁的宝宝如此欢喜。 马宝宝又道,“姐姐要哭了。” 玉摧红看看秦宛儿发红的眼睛,又看看马宝宝,柔声道,“宝宝喜欢姐姐吗?” 马宝宝迟疑道,“宝宝不想姐姐哭。” 玉摧红沉吟片刻,忽然抱起马宝宝,耳语了几句,马宝宝竟然点头不已。 秦宛儿是个简单的女孩,她吐了一口浊气,好奇地看着这个粉嘟嘟的小男孩。 马宝宝却是小嘴一咧,“哇!”地哭出声来。 突闻干咳一声,两个头顶黑纱帽,身穿青绿锦绣服的男子昂然而入! 马昂一见他们,嚅嚅道,“我……可没有动他一下。” 两男子冷冷一哼,却是恭恭敬敬地屈下身子,小心地看着马宝宝。 这一切发展得太过诡异,那个身穿褐色斗篷的头领一头雾水地看了过来,先看见男子们的红紵丝纱罗衣之下露出的一块乌黑色的木牌! 马宝宝眼泪巴巴抬起头,小手一指那个头领,哀声道,“他……欺负我!” 说时迟,那时快。 两男子也不多话,双手伸缩之间,腰间带起一溜青蓝色的刀光,刀光霍霍,一齐斩向那头领的咽喉。 头领大惊之下,脚跟猛地往外一蹬,避过两道刀光,身形倒窜了出去。 其余的七个骑士当即奋然身起。 头领却叫道,“大家不许援手!” 他武功本来上乘,所施展的身法当然精妙,在这个时候全力一窜,身形当即疾退一丈。 两男子又是冷哼一声,足尖轻轻一点,刀锋疾转而下。 头领方才全力一窜,堪堪避过双刀连杀,只是,大厅里桌椅众多,实在碍手碍脚,他的足后跟刚刚碰倒了一块屏风。眼见一道下击的刀光,又不差毫厘地划向自已的咽喉。 这两男子实在霸道,刀光去势,疾如闪电,似乎谁惹哭了这位马宝宝,便要让对方命丧当场。 玉摧红见此,压低声音对马宝宝道,“够了。” 马宝宝似乎很听他的话,当即换了一张笑脸,道,“停!” 这个头领的武功本来比对方高,但现在自己手无寸铁,又因为某些原因,不敢当场反击,面对着对方杀招连连,他脑中竟然闪过一个“死“字,心胸之间,也不禁翻涌起一阵苦涩的滋味。 哪知听见一个童音喊出一个“停!”字,这两溜青蓝色的刀光,刚刚接触到他胸前时,便倏然而止,刀锋竟然定住了! 马昂上前赔笑,道,“宝宝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二男子闷声收刀入鞘。 莫名其妙被人砍了半通,头领也不能出言顶撞,他咬牙双拳紧握,心中不住骂娘。 两男子目光一扫四周,冷冷道,“滚!” 头领心有不甘地看看秦宛儿,又看看两男子腰间的腰牌,用叽叽咕咕的古怪语言对众骑士们说了句什么,骑士们陪他闷声退了出去。 然后,两位男子也退了出去。 玉摧红看向秦宛儿时,秦宛儿正被江宁城逃出来的一群叶儿汉国女孩子们围在当中。 在这种情况之下,女孩子们之间有太多的话题要讨论,要倾诉。 黑白两位长老现在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唐虎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角落里,发楞。 玉摧红道,“刚才的两个人……” 马昂道,“以你玉摧红的眼睛,难道没有注意过他们的腰牌?” 玉摧红道,“什么牌?” 马昂道,“飞鱼符。” 绣春刀,飞鱼服再加上飞鱼符,是锦衣卫的特有标识。 玉摧红道,“他们现在负责着贴身保护马尚书的人身安全?” 马昂叹道,“就江濒和我的这点恩怨……他手下的锦衣卫们只会是盼着我早点死。” 玉摧红定定地看着马昂,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半晌才道,“全都是因为……宝宝吗?” 马昂的脸红了又白,终于还是点点头。 马宝宝累了,所以又在马昂的怀里睡着了,金篷马车内的气氛更加沉闷。 春风在窗外拂过,轻轻拨动着马车内的锦帘,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在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加沉闷。 坊间传闻,马昂的小妻是在入宫服侍完皇上之后,才生出来面前的这个宝宝。 所以,马宝宝自出生至今,一直享受着皇族般的待遇。 马宝宝的左右,一直有两名锦衣卫默默跟从,玉摧红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秦宛儿求助之时,他就在马宝宝的身子打起了主意,马宝宝也很乖巧,立刻指使着锦衣卫去“揍”这班裹着褐色斗篷的骑士,替叔叔,姐姐出气。 而那裹着褐色斗篷的头领,正因为忌惮对手锦衣卫的身份,这才不敢还手。 这……实在有些黑色的幽默。 马昂一边轻拍宝宝的胸口,一边自语道,“可……宝宝的的确确是我亲生的儿子,真的。” 玉摧红只能闭着嘴,不再说话,他实在不忍再用言语去刺伤一个这么“可怜”的男人了。 第九十一章 查票根 朝阳初升,照不透浓浓的晓雾,雾浓如乳。 车外隐隐有三弦的乐声传了过来,三弦的声音凄婉如哭,忽然戛然止住,一个老年男声开始低唱,唱的是: “马瘦毛长蹄子肥, 儿子偷爹不算贼。 瞎大爷娶个瞎大奶奶, 老俩口过了多半辈, 谁也没看见谁。” 这唱的本来是街头艺人说书之前吸引听众们过来围观的开头词,只是他的声音格外的嘶哑苦涩,让人先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那小老儿将响板一拍,字字清晰道,“今天,小老儿给各位大爷们讲一段,马大官为了保住官位,把自己的小老婆送去给“主上”睡的故事。” 乡间艺人为了招揽顾客,讨取更多的赏钱,一般会在市井之间选择性的讲一些重口味的长段子,这一次,这老儿竟然在陪都拿着南京户部尚书马昂的尴尬事来开涮,果然是皮薄馅大的好段子。 引得围观者们一团哄笑道,“好!” “快讲,快讲!” 玉摧红本来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闻此声他轻轻睁开眼,偷偷看了一下马昂。 马昂依旧抱着宝宝,痴痴的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口中含含糊糊的唱着儿歌。 他似乎己经麻木了。 “本来就是一些家中现成的东西,既然主上喜欢,我当然不能太小气。”马昂知道玉摧红己经醒了,依旧喃喃自语道,“再说,人家春侬和马怜儿都没有提过什么意见,这……关其它人什么鸟事。” 将家中的女人说作是“现成的东西”,玉摧红很不认同,但他只是沉默着。 “玉摧红,你也是其中经历者之一,应州大战打得多漂亮呀。”马昂又道,“但这事却一直不被当朝史官们认可,主上的心里憋屈得很,满朝百官之中,只有我马昂,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我算不算于社稷有功?!” 玉摧红迟疑地点了点头。 马昂接着道,“上上下下总是就这点事拿着我开涮,命运为什么一定要对我马昂如此残酷?” 在他的叹声里,天似乎都不那么蓝了。 既然“花魁争艳”大赛的序幕正式开启,等到玉摧红的金篷马车赶到时,白家祠堂巷子口的外面早己经人山人海。 今天,应天府衙为此更加增派了人手。 远远便听见有人吆喝,“凭票,凭票进入会场。” 有人道,“排队,排队,不要插队。” 又有人道,“来,来,来!要票的过来这一边购买。” 有人道,“那谁……站住,你拿昨天的废票子闯什么?你听见没有,赶快给老子们站住!” 这声音一连吼了三次,徐徐内进的人群里却没有人答应。 话音未了,一个又高又瘦竹杆般的汉子忽然凌空飞了起来,就像是一只巨隼扑食似的,在空中盘旋。 底下那目标之人知道不对了,缩头正想闪避,但这瘦高汉子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不等“哎哟!”出口,他的头发已经被对方揪在手中。 那人惊呼道,“金大爷,我的是今天买的新票子……没有作假……” 但是,那瘦汉子的软底靴在人群的头顶上轻轻一点,竟然拎着说话那人的头发,将一个百十多斤的青年男子凭空提了起来,“嗖“的掠了回去。 这一出来得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众人一片惊呼: “这轻功太牛啦!” “不得了啦,丐帮的金木柯又在打人啦!” 这时大家方才看清楚,那个瘦高的金木柯已经将一个锦衣汉子一举,众人赶忙走避,锦衣汉子被扎扎实实地摔在青石板上。 锦衣汉子就地一滚,口中还在大叫道,“哎哟,你们弄错人了。” 金木柯轻轻落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怒喝道,“奶奶的,穷装个毛线,搞鬼搞到老子们的头上来了!” 作为丐帮金陵分舵的舵主,金木柯的内功颇有一些根底,虽然站在千百人之中,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出来,竟然将四下乱嘈嘈的人声全都压了下去。 看见金木柯拿起手掌,锦衣汉子伸手刚要捂脸,手中的票根己被金木柯劈手夺了过去。 金木柯道,“今天的票子应该是紫色的,你手上这张玫红色的,是昨天的废票!” 这一次,丐帮金陵分舵承包了进场券的生意,金木柯为了垄断做得格外小心,特意将进场的票子改为当日发售,而且,票子的颜色及格式每天都进行更换,若有人想用假票或废票混入会场,当阵便能抓住个现行。 金木柯越说越气,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一面打,一面骂道,“敢用废票子混进场,明明是你想蒙老子们的银子,这贼胆子还真他么肥。” 他的手一扬,竟然把这锦衣汉子自人群的头顶上直接抛了出去,正落在玉摧红的马车之前。 金篷马车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打眼,玉摧红与马昂刚刚掀开车帘,马班头带了两个衙差上前,一脚踢开那个锦衣汉子,众人满脸堆笑地在车下等候。 里面也是好戏连连,再有人想用废票子混进场,检票处立刻就有人上前“劈里啪啦”扇对方的耳光,然后,“噗通!”“噗通”有人摔倒,再加上金木柯的喝骂声,真是热闹得象菜市场一样。 马昂淡淡道,“这安保有点意思。” 马班头刚要表功,不提防金木柯从人群中窜了过来。 金木柯低声道,“马爷……今儿的门票卖得不错。” 马班头怕他多嘴,刻意干咳了一声。 金木柯正在兴头上,笑道,“您放心,小的们可是留着底单的呢,按例的抽头,我们中午就送到您的府上去。” 户部大人现在还在旁边站着,自己偏偏还要碰上这么一个不长眼的狗奴才,马班头只能白眼望天,只差没有把牙龈咬出血来。 “一个人的年纪这么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难免会越来越大。”玉摧红笑道,“乐在其中,乐在其中,大家都理解。” 马班头狠狠地瞪了金木柯一眼,命令一班体形壮硕的衙差头前开路,将马昂和玉摧红护在当中,横冲直闯的挤了进来。 祠堂里面的路刚刚被水洗过的,每一颗石子都反射着阳光,鸟儿鸣叫,早春的晴空也像是刚被水洗过的。 马宝宝刚刚睡醒,懵懵懂懂道,“爹爹,这地方好好玩哟。” 马昂笑了。 玉摧红终于开朗地笑出了声。 如果,能永远生活在这样的晴空之下,在这样的石子路上走一辈子,夫复何求! 不过,生活仍将继续,“花魁争艳”也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 今天的种子选手之中,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惊喜。 玉摧红干脆有些走神了,人一走神,就容易犯困,如果不想犯困,通常就会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很快想到了秦宛儿的那一群婢女。 当初,“狼噬毒”肆虐,风雷堂郭振藩借机封锁了整个江宁城,以风雷堂的雷霆手段,能够从其中走脱的不过寥寥几人,秦宛儿手下的叶儿国女婢们也是被困在城中的。 一直以来,江宁城对外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以致于没有人知道,这几个月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她们又是怎么能走出来了呢? 而那八个突然冒出来的披斗篷骑士们,对这些叶儿国的女子们苦苦相逼,一路追到了金陵,新月教黑白两大长老平素里狂傲至极,现在却不敢对这八个人出手,这八个骑士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此时,又有一个少女选手站在舞台上反弹琵琶,她体态丰腴,高挽发髻,上身翩翩翻飞如蝶,天衣裙裾如游龙惊凤,摇曳生姿,特别是她的项饰臂钏,则在舞动之中叮当作响,别具一种清韵之味…… 作为初选曲目,每个选手在舞台上耗时一般不会太长,大约一柱香的功夫,评委就会打断,然后根据选手们在台上的表现,及观众们在台下的反应,及时作出评论。 玉摧红觉得,曲目进行过半,这个选手的表现也算中规中矩,应该是张三带领一群职业拥趸们在台上欢呼造势的最好时机。 可,张三现在竟然不在看众席上。 这小子去哪里了呢? 第九十二章 张三哥 旭日东升。 张三悠闲懒散地站在堤上。平坦的河滩之上,寸草不生,只有几块高大磷峭的岩石。 这里是通向南京六扇门(三法司衙门)的孤凄埂。 春风送暖,却吹不散孤凄埂上百年来堆集的森寒戾气,所以,既算灿烂的阳光此时正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仍显得有些苍白。 约略过了一柱香的时间。 蹄声响起,十几来个骑士驱马而来,他们穿的竟全部是七品武官的服色。当中的是三法司衙门副总捕头李瑛。 张三笑着招呼道,“早。” 李瑛的脸色惯常的阴沉,只淡淡回了声,道,“不算早了。” 张三道,“乔四老爷已经醒来了么?” 李瑛道,“嗯,他正在三法司的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李瑛遣人均出一匹快马给张三骑了。 张三挠头不已。 李瑛“嗯?”了一声。 张三苦笑道,“如果,旁人看见张三被一群公门中人夹在中间进了三法司,还以为我最近犯了什么案子呢……” 现在也算大半个有钱人了,他开口变得很文明,特意把平常挂在嘴边的“鹰爪子”改成了“公门中人”。 李瑛只是冷笑一声。 没有专人指引,三法司衙门例来是非请勿入,一行人带着张三通过重重关卡,这才内进。 李瑛口中的“大家”指的是六扇门中大小头目,乔四老爷发了话,大家当然已全都到了三法司,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份厚厚的卷宗,但却没有一个人动。 张三走进来,微笑着招呼,“各位爷儿,大家早。” 这时,一个穿着七品服色,全身甲胃鲜明的武官,小跑入内,在乔四面前躬着身子。他说话的时候,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脸上表情严肃。 张三见此,不仅停住了脚步,还故意偏过头去,这里是南京六扇门的总部,一个七品武官正在跟三法司衙门总捕头乔四报告一件极为机密的案情,做为外人的张三当然要回避。 张三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和抱负,他与那个好奇心重得要命的玉摧红不同,张三一直认为,一个人,如果想平平安安的多活几年,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尽量不要去好奇。 乔四冷哼一声,只见寒光滚过,那些静坐的那些六扇门中人长刀似雪,一齐直奔张三而来 张三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里,一张由二十七个六扇门捕头,二十七柄刀织成的网。 张三自认烤活鱼的技术非常厉害,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二十七把刀比住周身要害的鱼。 这帮鹰爪孙拿刀的手不会哆嗦吧? 所以他一动也没有动。 只要动一下,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二十七把快刀就会要去他的命。 一般人面对这种情况,早被吓得尿裤子了。 他忽然变得更冷静,冷静的站着,像一座山那样屹立。 刀当然是真刀,只不过架在张三胸膛和咽喉上没有多久,忽然就全都撤去而已。 乔四忽然大笑道,“小张三果然是真豪杰,在最危险的时候,依然是那么镇静。” 李瑛也陪着干笑一声,道,“不愧是金陵市井中的大哥级人物,佩服。佩服。” 张三道,“两位的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如果张三不够镇静,岂非早就丧生在六扇门的刀下?” 乔四道,“不这样逼你,小的们就不相信张三的独到功夫,情非得已,还请多多包涵。” 张三苦笑道,“张三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为什么要他们相信我的功夫?” 乔四道:“因为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张三道,“乔四老爷开了口,张三哪敢不答应,各位爷也用不着这样折腾我吧?” 乔四道,“因为这件事充满了危机。” 张三“哦?”了一声。 乔四道,“这件事牵涉到裘三两那厮!” 张三顿了一下,道,“还有呢?” 乔四道,“还牵涉到我手底下的一群小兄弟们。” 张三的眼睛已经张大,因为事关行踪神秘的裘三两,就会变得格关危险,当然,也可能会很好玩。 乔四一摆手,李瑛娓娓道来,讲的当然是:这几年里南京六扇门与裘三两之间解不开的矛盾。 李瑛讲故事的时候,乔四淡淡地看了张三一眼,张三这小子一直伪装着兴趣不大的样子,但一听“裘三两”这个名字,他的瞳孔开始慢慢收缩。 乔四满意地笑了。 神秘,危险,好玩,三样之中只要有一样,就会勾起年轻人的兴趣,更何况几种都有的事? 所以张三就静静听李瑛讲完整个事件的梗概。 说到最后,李瑛加上一句,道,“这件事,关系着南京六扇门的存亡荣辱。” 张三听完整个故事,一言不发。所有的六扇门头目们都没有发出声音,连一点都没有。 因为他们怕发出一点声响,会影响到现场的凝重气氛。 在乔四指引之下,大家都屏息静气,看着张三。 张三看着乔四道,“几年以来,你们就一直没有找到过裘三两的准确线索吗?” 乔四道,“没有,一点没有。” 张三道,“蛇,鼠,兔子还有自己的老窝,裘三两再恐怖,他始终只是个人,六扇门眼线众多,就没有查获过他的落脚点?” 乔四叹了一声,道,“上一次,裘三两追杀赵半城,我们本来在白马寺附近安插了不少眼线……。” 张三的眼睛亮了起来,追问道,“白马寺?” 乔四道,“是的。” 张三道,“你们当时……?” 乔四道,“这厮行事狡诈,一击就走。” 张三笑道,“老人常说,再狡猾的狐狸都逃不过猎手的追踪。” 乔四摇头道,“主力还没有赶到之前,这些眼线先被裘三两解决了,而且,那几个受伤的兄弟们昏迷着,至今都不能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 他抬头,看着围在四周的黑衣人和武官,对乔四道,“这些都是负责办案的人?“ 乔四道,“是的,假如再也查不出消息,我们都只有一条路走。“ 李瑛道,“荣退。“ 用了几年时间,六扇门中人却抓不住一个红通要犯裘三两,追责下来,当事人只能提前荣退,所以乔四的脸色变得难看得很。 张三道,“我要帮你们找到裘三两?” 乔四道,“绝对是。“ 张三道:“没问题。“ 所有的人都看着张三脸上。 李瑛的眼睛更是瞪得如同一对牛铃般大。 “真的?“这是大家异口同声的问话,声音里有着兴奋和紧张。 “张三哥厉害了!“ 这是乔四的赞叹。 张三想苦笑,但是连一点凄惨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张三道,“但是你要听我们。“ 乔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李瑛道,“裘三两现在在哪里?“ 张三道:“你信任我?“ 乔四故意煽情道:“这件案子一发生,我就想到只有你能破案,便专程来找你,你想,我对你会不信任吗?” 张三道:“好,那你就准备,请他再给你十五天的期限。十五天之内,我一定把裘三两找出来。“ 乔四道,“六扇门的兄弟们能做什么来协助你?” 张三的意思实在有些伤人,原文应该解释为:“你们实在没什么真本事,所以麻烦你们,就不要去添乱了。” 乔四大为惊诧道,“为什么?” 张三看了一眼乔四,笑道,“因为,作为一个红通要犯,裘三两对六扇门中人极度敏感,特别是您老人家。” 张三是一个光棍,危难的事情让别人去涉险就是害人,他只会奋不顾身的自已去解决,这是张三哥的底线,也是他的脾气。 乔四了解张三的脾气。所以也没有再坚持。 张三道,“我怎么做,你们就安安静静地看着,谢谢了。” 第九十三章 似龙阳 夕阳红。 白石材质的长阶美如白玉,紫铜的朱雀在夕阳下闪动着灿烂的光芒,铜雀台高达千尺,就好像砌在云端一样。 园中无花无树,只有三只巨大的雪山狮子犬在嬉戏,铜雀台四周的护城河中水波荡漾,浮着星星点点的水泡。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水池上的吊桥,消失在铜雀后,消失在这磅礴辉煌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高台处仿佛有美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祥和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神机营的勇士。 岳增就站在高高的铜雀台上,静静地看着吹笛的鱼婵姬。 岳大老板有了今天的身家,说话和做事更加保守,所以,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一曲终了,鱼婵姬放下笛子。 岳增淡淡地笑了一笑,道,““花魁争艳”进行到第二天,你还能安心地呆在铜雀台上练歌练曲,这样正好。” 鱼婵姬反问道,“这样……也算好吗?” 岳增道,“你是我岳增的底牌,当然要在最合适的时机才能打出去。” 鱼婵姬道,“什么时候,才能算是最好的时机?” 岳增道,“现在还不是。” 鱼婵姬本来是人中的精怪,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闭上嘴,她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焦急的表情,“花魁争艳”赛事己经过去了两天,做为选手的她一直没有进场,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岳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如今进来的十五卫,道,“先听听老管家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鱼婵姬低眉敛目的静立在一旁。 岳增只侧了侧身,道,“老管家幸苦了,请上座。” 十五卫在坐下之前,不无警惕地看了鱼婵姬一眼,岳增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道,“事情己经有了一些眉目了。” 岳增点了点头。 做为一个富甲天下的主人,他当然知道要适当沉默,不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意愿,这样,他会显得更加神秘而威严。 所以,在铜雀台上,岳增一向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十五卫又道,“今年的“花魁争艳”,造势虽然很大,进展却也很慢热。” 十五卫顿一顿时,鱼婵姬并没有走开,她静静地听着。 十五卫道,“为了参与这项赛事,各方势力早早都赶到了金陵城,不过,大家仍然在观望。” 鱼婵姫终于忍不住了,道,“为什么都在观望?” 十五卫道,“因为,大家都在忌惮着一个人。” 鱼婵姬的眉头拧了起来,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可怕的震慑力呢? 十五卫霍然转头,盯着她,道,“裘三两!” 鱼婵姬道,“我听说过,裘三两是杀手之中的王者,但,这么多人会怕了他一个……?” 岳增终于叹了口气。 便如同冥界中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现在的金陵城中,有两个人最为可怕,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左右“花魁争艳”的赛事进程。 明面上,有“赏金杀手”郎贺川,这个东瀛武士,为了十万两花红,可以凭一人之力全歼查家楼船,战斗力之可怕,让人心颤,好在,他这一次己经以拥趸的身份参与赛事,便不好意思在这期间接红单杀人了。 另一个就是裘三两,这个家伙最刹风景,他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大开杀戒。 一想到这个幽灵般的神秘杀手,岳增感觉自己的掌心也湿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才把心中那句话接着说出来,道,“其实,商道就是诡道。” 众人闻声都点了点头。 一个人,如果想大富大贵,他在奋斗的历程中,难免便要用上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裘三两不但不去理解这些,反而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以此为借口去杀人! 鱼婵姬道,“这次的金主们都想到一处去了。” 十五卫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小心地盯着岳增。 岳增笑道,“刚开始时,大家都以为,参赛吗,就是花笔银子哄美人开心一下。” 鱼婵姬摇头道,“却不想,有个裘三两在阴暗处盯着大家,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来要人的命。” 岳增道,“现在己经是不尴不尬了,我倒想看看,这一次,当权者是什么态度?” 十五卫道,“应天府方面马班头仍然一筹莫展,不过,六扇门乔四方面似乎有了些眉目。” 岳增道,“嗯?” 十五卫便将六扇门如何召见张三,张三如何应允下“引出裘三两”的来龙去脉细细地介绍了一遍。 不要奇怪他(十五卫)怎么能这样快收到六扇门的机密,因为有一样东西是万能的:银子。 这世界,只要你足够大方慷慨,就没有什么买不到的秘密。 鱼婵姫道,“将他引出来,然后呢……?” 十五卫冷笑道,“莫要忘记了,燕归云可是一直等着他呢?” 当世两大少年剑客见了面,肯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 十五卫道,“只要开打,燕归云肯定会消耗掉裘三两的一部分实力,到那时,旁观者就会借着这个千古难逢的机会同时扑上去……” 因为杀人手段太过残忍血腥,无论在官场上,还是在民间,裘三两己经树敌无数,他武功确实很高,双拳勉强可以抵挡四只手,八只手,但,如果对方是几十上百个高手同时围攻呢? 所以,只是裘三两能够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无论他与燕归云的比试是输是赢,他,死定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了杀气。 鱼婵姬好奇道,“出了六扇门之后,张三现在在干什么?” 十五卫道,“他先去了灵霄阁。” 岳增点了点头。 “不过,他出来时的表情似乎很失望,”十五卫道,“然后,他气咻咻地去了狗场。” 岳增道,“狗场?卖狗肉的?” 十五卫道,“那是一个超级肮脏污秽的赌档,这小子在里面赌钱,一直赌到现在。” 鱼婵姬道,“裘三两会不会就藏在狗场里?” 十五卫摇头道,“个人觉得,裘三两那厮有洁癖,他,不可能呆在狗场那样的鬼地方。” 鱼婵姬道,“这张三……也太不靠谱了吧?” 夕阳留下最后一抹余晖,仆妇们开始忙碌,提前将厅中院中的千百盏灯燃起来。 铜雀台变得更加恢宏也更加安静,换一个角度看,岳增无疑是一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鱼婵姬远眺夜色,说到正题,“这些我都不感兴趣,其实我只想知道,裘三两哪天死,我哪天可以出场参赛?” 夕阳虽美,怎么及得上鱼婵姬的万分之一呢? 只是青春,美貌都是稍纵即逝的,如果错过了今年的“花魁争艳”,让她怎么甘心。 …… 夜色凄切,灯光朦胧。 张三走在夜风中,一身的酒气,不过上身和大脚都是光着了。 对,他身上现在只剩下一条短裤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些难看,好在夜很深了,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倒霉像。 所以,张三昂首挺胸地转过了几条街。 李瑛在后面跟着,他就像是个猫,在追逐着一只落魄的老鼠。 黑巷里本来没有人的,巷子很长。 张三忽然回过身,冷冷地盯着李瑛。 李瑛也只好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干咳了一声。 张三忽然道,“讲好的不要添乱,你跟着我干什么?” 李瑛干笑道,“你输了钱,心里一定也很难受,所以……。” 张三道,“你想拿点银子给我翻本吗?” 李瑛摇头道,“我身上正好没有带银子。” 张三道,“那你还跟着干屁?” 李瑛道,“我知道城里有个吃夜宵的地方,是通宵开着的,酒菜都很不错,现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点饿了!” 张三道,“只希望,那里可以赊帐。” 左看右看,确实看不出张三身上哪里还有藏银子的地方,李瑛终于笑出了声,道,“这点银子我身上还是有的。” 张三将他肩膀一搭,道,“好兄弟。” 李瑛并不喜欢这样的亲昵方式,他轻轻把张三的胳膊弄了下来。 张三嘻嘻一笑,一个肘锤撞在李瑛的腰眼上,对方负痛,身子一躬,张三己经点了他五处穴道。 李瑛软软地瘫在地上。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张三冷笑道,“老子输得快光屁股,正好借你这身行头用一用。” 衣服比较好脱,张三扒了套在身上,对方的裤腰上结的是个死结,张三跨坐在他的身上正解得开心…… 这时,黑暗中,闪出一个淡淡的人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张三抬头。 对方是南宫离修士。南宫离修士皱住眉头,道,“你们……也太奔放了吧?” 修士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深夜?窄巷?一个男人扒另一个男人的裤子! 张三越想越感觉有些不妙,如果让修士误会了,只怕,自己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洋和尚,站住,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第九十四章 新文案 夜色如墨。 面的份量太足,反而让人觉得不怎么好吃了,张三却觉得,这个夜宵摊档的酒很香,卤牛肉味道还不错。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张三问道。 “因为快乐永远有限,得到它付出的代价却是痛苦,很多很多的痛苦。”南宫离修士的目光有点茫然,道,“比如主耶稣,为了传递光明,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上千年。” “耶师傅为什么要这样琢摩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张三的眼里闪着光,道,“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多疼呀。” “麻烦你,不要把我的主叫成耶师傅,他叫耶酥,也可以叫他为耶和华。”南宫离修士凝视着他,忽然笑了,道,“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就因为世上有你这样的洋和尚,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张三道。 “你现还到狗场里来消遣,不完全都是因为寂寞吧?”南宫离说。 金陵是一个多元化的城市,肯定就有一小部分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的,所以晚上到狗场里来活动活动,当场,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你跟我说实话,洋和尚不打诳语,你真的不是在跟踪我?”张三仿佛不信。 “你觉得,你有什么值得追踪的?”南宫离修士冷哼道。 在整个金陵,只有狗场附近的这片范围的名声特别不好,简直可以算是贫民窟。 这里的环境很差,三教九流的人物混杂,卤菜也不好吃,空气中还有种挥之不去的臭味。 “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偶而到狗场这里来几次,反而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张三道。 “你在炫耀,如今的自己己经变得很有钱吗?”南宫离修士冷冷道。 这个教士的脸上永远是冷冷的,让人觉得不可接近。 “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张三沉声道。 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就是“家”,是一个永远温暖的字眼,南宫离修士点点头。 “像你这样的洋和尚,天天在教堂里打斋念佛,久了,就会觉得很没意思了,是不是?”张三道。 南宫离修士依然没有吭声,传教士与大和尚有很大的区别,修士没必要吃斋,也不需要念佛,别人就算不理解,又能怎样呢,修士忽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地方可以酗酒,又可以烂赌,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张三继续道。 “在狗场,什么都不禁止的,那就好像……”南宫离修士看看他,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您刚才骑在李瑛大人的身上。” 修士其实很开明,他认为一个张三这样健康有魅力的男人,又是个单身汉,别说是和同性约会,就算他喜欢上了猫,狗,畜生;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安若望修士故意板起脸,道,“可,你们实在是选错了地方……” 张三苦笑着看他,道,“对男人,我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 安若望本想回答:“可是我却看见你们滚在了一起。” 可是,传教士是一种严肃的身份,修士并不想纠缠这么无聊的话题,他只是笑了笑,他笑的很随意,也笑的很无奈。 张三道,“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我去灵霄阁找天机明镜先生求助,竟然被拒绝了。” 南宫离修士道,“老先生为什么要拒绝,你的要求很过份吗?” 张三诅丧道,“我只想请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刊登一期号外,寻一个人。” 南宫离修士道,“谁?” 张三道,“裘三两。” 对于这个说出来就能把平常人吓得一哆嗦的名字,南宫离修士只是敷衍的“哦”了一声。 做为报道本届“花魁争艳”的指定传媒,灵霄阁现在的工作重心全部关注在赛事上,确实没精力去弄这么一期号外。 可是,听说张三被灵霄阁拒绝的时候,南宫离修士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他的目光已经望向黑暗的远方。 张三看着他,道,“修士在想心事?” “没……没有。”南宫离又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道,“像我这种的修士,怎么会有心事呢?” 修士道,“我只是在想,你只是个平凡人,为什么要帮着六扇门去找一个杀手呢?” “可能,当时我的脑子坏掉了!”张三回答的不但快,而且很大声,他的声音差点将修士吓了一跳。 南宫离修士用埋怨的眼光看着他,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大声?” “对不起。”张三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他一脸愧疚的样子,举起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张三道,“所以,我特意去狗场赌了一把,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底裤都输掉了。” 南宫离修士点点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张三出门时,本来带着一肚子的气,又碰上阴魂不散的三法司副总捕头李瑛一直盯梢在左右,张三也是有脾气的,当然会把对方放倒,扒下衣服来给自己穿了遮丑。 他叹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但愿……唐浩文也是这么想的。” 张三道,“哦?” 南宫离修士道,“刚才,我本来和唐大编一起看到的……,不过,他说回去赶稿子。” 忽然间,张三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南宫离修士,大声道,“坏大事了!” 南宫离修士道,“怎么了?” 张三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那书呆子的笔杆子有毒,这事如果被他误会了,还不知道要被写成什么鬼样子……” 南宫离修士看他起了身,道,“你是去灵霄阁,找小唐解释清楚吗?” 张三道,“反正来不及了,我还是去蕉溪岭吧。” 蕉溪岭上只有一棵雷公许愿树,他这次求的又是哪一样? 张三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说到后面一句话时,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人己散,酒己尽。 修士起身时,天气幽暗,苍穹低垂。 带着潮湿之气的晚风,穿过小巷,吹进弄堂。 难道又要下雨了吗。 转到无人处,南宫离修士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夜色之中,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了青,现在修士就象一个快要死去的病人。 修士得了什么病? 修士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病情? 修士无语。 只有一阵奇异悲苦的三弦声,此刻,竟也随着晚风,断断断续地飘了过来。 有人唱道,“天暝暝兮地无情,志难酬兮气难平,独佩孤剑兮,走荒瀛……”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让人黯然神伤。 第九十五 够劲爆 夜凉如水。 一个人有效的睡眠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玉摧红起床的时候,天上依然星光灿烂。 他开窗的第一个瞬间,就发现小院之中有人,马班头坐在一张颜色已变得深褐的木椅上。 为了表示自己的低调,马班头从来不买也不穿“古龙兰”高订服装,他的一身麻灰色长衫是在金陵第一流裁缝那里订制的。 已经将是三月了,春日的晚风让人心醉。 既己经过了容易激动的年纪,马班头现在尽量只喝茶,很少喝酒,当然不会再醉了。 茶水变凉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 这个年轻人的身材相当高,穿着一套干净的葡国船长服,马班头先注意到的,是对方两撇乌黑油亮的小胡子。 “你现在这身打扮,应该叫你加西亚船长,还是叫你玉摧红呢?”马班头道。 玉摧红显然也在注意这个清瘦而精神的老人,他淡淡道,“随便了,名字毕竟只是一个符号而己。” 马班头知道,甚至可以想象到对方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注视着他。 每个人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会用这种眼色看他的——一个如此温和善良的老人,为什么能让金陵的百万民众安居乐业,各类的恶徒都对他如此俱怕。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全心全意地伺候好了燕知府的全家,各类的好处就会永不枯竭。 “您一定就是马总捕头。”玉摧红装出很高兴的样子,笑道,“小燕经常把您挂在嘴边上。” 马班头笑了,笑容谦卑而诚恳,只要是有人提到了燕知府或者是燕大少,他总是这佯子的。 “马班头为咱家少爷办事,万死不辞。”马班头道。 “现在大家的日子这样好过,又有谁会想到死呢?”玉摧红笑道。 “好过的只是你玉摧红。”马班头道,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我家少爷现在在哪里?” “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他过得很好。”玉摧红道。 “裘三两这次又要出现了。”马班头的声音像刀锋般切断了玉摧红的话语,道,“他出现的地方,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是的。”玉摧红点头道,二月二日,发生白家祠堂之巅的事情,大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相信,你一定也清楚,裘三两与咱家少爷之间的矛盾,我对他这个瘟神,当然要格外关心。”马班头道。 “当然。”玉摧红道。 “那么,我就想请教你一下。”马班头道,“现在的武林之中,谁最有实力与裘三两抗衡?” “燕大少爷。”玉摧红道。 “第二个呢?”马班头道。 “我。”玉摧红笑道,“只是这位裘大杀手,似乎并不愿意搭理我。” “第三个呢?”马班头道。 “那……恐怕就只有丐帮了。”玉摧红道。 他这句话本身有语病,马班头问的是“有实力与裘三两抗衡的个人”,他却回答出了一个门派。 诚实讲,现在丐帮的十万多门徒里面,暂时还没一个有实力能跟裘三两单打独斗的。 “丐帮打架向来喜欢并肩子上,”玉摧红道,“毕竟,恶虎也不是每一次都敌得过群狼的。” “就凭金木柯他们这些废物?”马班头冷笑道。 “不是他们。”玉摧红微笑道,“丐帮里面,真正的高手全部都在岳州总舵。” “如果让他们尽快赶来金陵,会不会有些难度?”马班头道。 “没有,简直一点难度都没有。”玉摧红道,“莫要忘记了二月二,裘三两可是手撕了几位丐帮长老的。” “裘三两杀丐帮长老,象宰鸡子一样轻松,他们……不害怕吗?”马班头道。 “复仇。”玉摧红只回答了两个字。 做为一个江湖大门派,众目睽睽之下,几位长老折损在裘三两的手中,如果不报复对方,丐帮以后也太没面子了。 马班头想想大有道理,转身要走。 “不知道,这一次引出裘三两的又是哪位高人?”玉摧红道。 “还不是张三这个傻屌。”马班头没好气道。 “怎么……又是他。”玉摧红喃喃道。 他的声音压得够低,马班头并没有太注意,马班头顺手从袖中一扯,将一份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号外丢给玉摧红。 如今,灵霄阁为“花魁争艳”造势,所刊登的内容大多与赛事有关,不过是些甚么“为支援张美女入选,刘姓金主痛砸万金”,甚么“天然最美,赵姓美女选手的无敌**引致各方争议”之类话题,玉摧红随便瞄了一眼。 “看背面。”马班头道。 玉摧红翻开一看,这内容也太火爆了,呛得他的一口茶水差点没有从鼻孔里冲出来。 正文写道: “两男默默相对,心里早充满了柔情蜜意,此时,微风吹入小巷,带来了满天的星光,小巷之中春色无边,木子神捕情不自禁,向张某某的怀中依偎了过去……(此处省略一万三千字!)” 标题为:《张姓暖男春情荡漾,木子神捕移臀承欢》。 木子为“李”。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上面写的是:张三和一位李姓的捕头在露天里搞基的香艳事儿。 “姓李的那个鹰爪子是南京六扇门的副总捕头。”马班头忍不住兴灾乐祸道。 “这种事儿……大家都知道了?”玉摧红迟疑道。 “整个金陵城里,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是最后知道的。”马班头道。 玉摧红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了。 不管有没有搞基,张三现在己经成了全金陵的大笑话,一个人在极度失落之时,就难免会做出些疯狂的举动。 “这小子笔直跑去焦溪岭,在雷公许愿树上丢了一个白色布条。”马班头道。 雷公许愿树,“某某人该杀”的白色布条,有了这两样,当然就能召唤出裘三两这个瘟神! “这次,布条上写的又是谁该死?”玉摧红好奇道,“不会是写这稿子的小编唐浩文吧?” “据小道消息,是乔四!”马班头道。 “六扇门执事乔四?”玉摧红道。 “应该就是这个倒霉鬼了。”马班头道。 玉摧红反而奇怪了,全天下的捕头们其实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在听说乔四要倒霉了之后,马班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同情呢? 马班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优雅的微笑,道,“大爷我开心,现在我就回去祝贺,开红酒庆祝!” 玉摧红道,“庆祝之前,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班头道,“哦?” 玉摧红道,“召集丐帮高手,尽快赶过来金陵。” 马班头道,“谁去做这件事情最为合适?” 玉摧红道,“张三!” 召唤出裘三两,便如同掀开潘多拉的魔盒,又有多少人在其中又要死于非命呢……,玉摧红呲了一下牙,张三搞出来的事情,就先让他自己去补救一下吧。 张班头已经离开,天很快地亮了,而且亮得很突然。 朝阳之下,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面走。 玉摧红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玉摧红的睡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夜,现在正是他最疲惫的时候。 睡着的时候,他不小心竟然又恍惚回到了那个孤岛,那里永远是如火的骄阳,还有大如伞盖的椰子树,椰果才是人类唯一可以取食的水源,还有表面上总是装得冷冰冰的“她”,还有一窑的朗姆酒。 为什么却不是心桐妹妹呢? 梦……却不经意间醒了。 只剩下不能说出来的沮丧,这是他最难忍受的痛苦。 离开前,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 玉摧红不敢去想了。 清晨。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他没有坐金篷马车,也没有骑马,那匹不好伺候的小黑马“踏雪乌骓”,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 如果要去白家祠堂,先要走过闹市区,走过城郊,一处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酒肆,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杜鹃,一盆杜鹃静静开放,就像是一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酒肆。 不像酒肆的酒肆,但是毕竟还是个酒肆,对于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玉摧红走了进去,点了几样小莱,他实在太需要歇一下了。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刺眼的朝阳。 玉摧红坐在桌子上,看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他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春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个鬼地方实在太静了,等菜也需要一段时间。 等待让人难捱,他觉得脑袋有些发沉,终于朦朦胧胧地又有了睡意,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叹息。 叹息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玉摧红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而且薄。 玉摧红睁大了眼睛,叹息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子在叹息。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叹息? 玉摧红今天本来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他自己的烦恼已经多得处理不过来。 但,玉摧红的天性是不成熟的,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地走出去。 浓荫满院,隔壁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他又迟疑了半晌,叹息声还没有停,他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 “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然特别熟悉。 玉摧红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他用肩膀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叫道,“秦圣女?!” 第九十六章 小王子 房里门窗紧闭,暗得很。 突然有个人冷冷道,“站在那里莫要动,否则我现在就宰了她。” 玉摧红居然笑道,“她只是一个对人畜无害的漂亮姑娘,难道你舍得对她动粗?” 他只能笑了,他知道笑不但能使自己情绪稳定,也能使对方摸不清他的虚实。 黑暗中的人果然沉默了下来。 可是玉摧红也没有再往前走,他希望自己先弄清楚里面的状况。 于是,灯光亮了。 有一个人手里掌着灯,灯光就照在秦宛儿的脸上。 秦宛儿就坐在房子中间,依旧面蒙轻纱。 此时,黑白两位长老却象木头人般坐在旁边,动也不动。 所以,大家看见玉摧红的时候,玉摧红也终于看见了秦宛儿。 秦宛儿并没有受伤,看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加健康。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翠如碧玉,此刻正在看着玉摧红,她的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复杂的表情。 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是感动还是埋怨? 玉摧红微笑着看着她,喃喃道,“唐虎杖去哪里了,他就这么任由着自己的女人受人胁持吗?”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玉摧红了。 秦宛儿表面上很平静,听了这句话,全身的血似乎忽然沸腾了起来,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用力踢他一脚,再赏给他个大耳光。 此时的玉摧红,小胡子很漂亮,葡国船长服装很笔挺,他脸上还是那种懒洋洋的、好像天塌下也不在乎的微笑。 秦宛儿见不得这张笑脸,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有这种怪怪的感觉,这究竟是倾慕?还是厌恶?没有人教过她,所以她总是分不清。 秦宛儿和黑白二长老如今就被那七个身穿褐色斗篷的骑士们控制住了。 说话的却是一个黑衣人,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人墙之后,黑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带着一种冷酷而森严的光芒。 黑衣人的眼睛,盯在玉摧红的脸上,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早己经见过了。” 玉摧红道,“什么时候?” 黑衣人提示道,“不久之前。” 玉摧红一怔,马上拱一拱手,笑道,“请问贵姓。” 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随口道,“玉摧红果然好奇心重,难怪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玉摧红刚才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似已将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从头到脚都看清楚了。 黑衣人又叹道,“你这个人实在讨厌,凑热闹就凑热闹嘛,还喜欢在其中搅局。” 玉摧红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对不起了,连罪得您也功败垂成。” 黑衣人用眼角瞟着他,道,“当初,我只是想请了秦圣女和她的下人们,大家坐在一起喝喝茶,谈谈风月而己,你在里面瞎搅和什么?” 玉摧红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贵下所想的只有那么简单吗?”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又笑道,“想不到,那时候,玉摧红竟然会借力锦衣卫,害得本人最终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玉摧红冷笑道,“您如今设局,难道是来算玉摧红的旧帐?” “计较又有什么用,反正都过去了。”黑衣人又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次来,只是想凑凑“花魁争艳”的热闹。” 玉摧红道,“您要凑兴,大可以扶持相熟的美女前来参赛,又何苦要胁持新月圣女?” 黑衣人道,“我来得仓促,正好碰到了秦圣女。” 玉摧红居然也笑了笑,道,“你设计这一出,似乎并没有得到秦圣女的同意。” 黑衣人道,“我喜欢,就够了!” 此时仔细去看,这些身披褐色斗篷的骑士们,各自以右手提着一柄弧形的长刀,将秦宛儿控制在中间。 玉摧红淡淡道,“你可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哟。” 黑衣人一指那些身穿褐色斗篷的骑士们,傲然道,“你可以去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 玉摧红笑得有些苦涩,对付这样的一队人,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刀尖下垂,褐衣人动也不动的站着,可是,他们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伺机而动,他们已经不象是七个人,而是七个遇神杀神的杀器。 黑衣人笑道,“你害怕了吗?” 玉摧红道,“你我素不相识,并无太多仇恨,一定要这样吗?” 黑衣人道,“咱们只尊重强者,所以,我允许你挑选一个对手。” 玉摧红叹了口气,他虽然不喜欢与人动手比武,看来,现在已经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他以手一指其中一个身材最为高大的褐衣人,道,“我就选他吧!” 黑衣人不再说话了,只是慢慢的抬起头,瞪着玉摧红,他的眼光很冷,仿佛其中有一把刀,仿佛想一刀剖开玉摧红的胸膛,挖出这个人的心来。 春风入室,吹得大家的衣衫头发都飘飞了起来。 玉摧红喃喃道,“不过,你……至少也让我拿件武器吧?” 黑衣人摇着头,冷冷一笑,道,“听说玉摧红的剑术不错,对不起,我们忘记准备了。” 这……是一场不太公平的比试。 出战的那位骑士,将斗篷一甩,他的斗篷之下又是一件褐衣,褐衣骑士身形一闪,欺身到了玉摧红的近前,突然一声清叱,掌中一道刀光急斩而下,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 玉摧红手无寸铁,只能将身形疾转,左掌斜斩向对方的面门,他的“三十六路折梅手”初出招时平平无奇,与对方凌利的刀法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平无奇的折梅手法,却能将对方的刀势带偏,连对方的攻势也顺势化解开了。 褐衣骑士身法展动,刀光闪烁,眨眼之间,他已劈出十五六刀,无一不是置人死地的路数。 玉摧红以折梅手一一化解,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褐衣骑士几十刀劈出去,竟然毫不能贴近玉摧红身周分毫,他突然将刀一缩,遁地急走,等到击出时,只听“噬“的一声,灿烂的刀光犹如云霞满天。 玉摧红心中一凛,只要被这刀光扫及,他的整个身子只怕要应声而裂。 但他身子巧妙的一斜,如雪的刀光堪堪擦着他的衣服闪了过去。 好个玉摧红,他左掌化爪,已经攻到对方的胁下。 因为玉摧红贴身反击,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褐衣人的长刀反而不便施展,凌利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将刀传至左手,反手持刀,刀风反切直逼玉摧红的腰下! 玉摧红情急之下,足底横跨一步,避过刀锋,左肘撞出。 褐衣骑士只得撤招回防,刹那间,但见刀光四溢,如狂风中漫天飞舞。 这褐衣骑士的刀法其实相当的简洁实用,招式诡异飘忽,只是,他每一刀挥出,竟立刻就被玉摧红的空手招式封死。 二人越打越快,片刻之后,大家已经瞧不清他们的身影,只听见褐衣人尖叫声,玉摧红冷笑声,到後来,大家连何人发出的劲风都分不清了。 灯光扑朔不定,玉摧红的身形在寒光中一闪,褐衣人身形趁势凌空飞起,手中的钢刀化为数千道光华,如暴雨般对着玉摧红的足底席卷了过去。 在如此情况之中,玉摧红人在半空,又是赤手空拳,他要想闪避对方的刀势,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黑衣人在一边掠阵,到了此时,他的嘴角不禁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褐衣骑士长刀出手,去势无可挽回。 只听,“哗啦!” “哧!” 瓦片劈头盖脸地落下之时,褐衣骑士的刀尖对着那团尘埃直接地搅了进去…… 但他的这刀刺中的竟然不是玉摧红的身体,而是屋顶的横梁。 原来玉摧红这一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轻功身法之精妙,本来就不是平凡人所能想像。 就在普通人飞到半空,力道用尽的那一瞬间,玉摧红的身子突然一挺,凭空又拔高三尺,以头撞开了房顶,从空隙中飞了出去。 听到身后“哧”的一声,就知道褐衣人的刀已经刺进了房梁。 房子的横梁用的是很坚实的桐柏,刀身刺进横梁之后,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 所以,玉摧红又从屋顶的大洞里飞了进来,轻轻一捏褐衣骑士的肩膀,二人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 褐衣骑士再没有出手,也没有去拔刀,大声道,“我……输了。” 第九十七 少女心 阳光从屋顶上的大洞中洒了下来,小屋中的那盏灯火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秦宛儿默默的坐在孤灯畔,面无表情,错,只能看见她的双眸,无论是玉摧红与伯颜口舌之争,还是玉摧红与褐衣骑士打斗,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变化。 她就没有一点点的担心吗? 玉摧红不是小气的男人,笑吟吟地看着她,目光中立刻充满了温情。 他们也算是朋友,相识的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玉摧红一拉她的手,道,“我们走!” 秦宛儿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清澈的眼睛里已有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她道,“听见我的叹声,你就一定会冲进来的,是不是?” 玉摧红道,“是的。” 一个男人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有了好感,在知道女孩子“落难”时,他应该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关切。 别说,玉摧红又是一个超级地爱管闲事的人。 秦宛儿刚刚有了一丝丝的感动,却听见玉摧红道,“别说是秦圣女,如果感觉情形不对,就算知道里面是阿猫,阿狗,我也会溜进来看看热闹的。” 秦宛儿长睫毛一眨,她又想踢人了。 阳光灿烂,在浮尘中形成一道光柱。 黑衣人却坐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独酌。 玉摧红默默的走过去,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酒,很香,味道也很冲。 玉摧红连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就一定会冲进来?” 黑衣人笑了笑,道,“否则,木王何苦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玉摧红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麽?” 黑衣人举杯,道,“我还知道,你现在是“花魁争艳”的评委,这酒是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玉摧红也笑了,道,“谁会跟美酒佳酿过不去呢。” 屋顶上有了空洞,大家的视线更加开阔,不知是哪一家,己经袅袅起了炊姻。 黑衣人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会帮宛儿吗?” 他的手忽然向后一指。指着秦宛儿。 玉摧红只是模棱两可的“哦”了一声。 “做为叶儿汉国的掌教圣女,她能屈尊参加这次赛事,你们……应该觉得无尚的荣光。”黑衣人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既然报名了,圣女要求的只能是第一名!” 玉摧红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酒杯,他忽然笑了。 黑衣人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玉摧红道,“这本来是一场民间的普通赛事,如果结果是内定的,就太没有意思了!” 黑衣人道.“所以,你并不想为她出一次力。” 玉摧红看向秦宛儿,目光中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 秦宛儿将额头一抬,目光中神彩飞扬。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吗?”玉摧红道,“你可知道,这样求助外部势力意图来解决自身困惑,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吗?” 秦宛儿道,“我知道!” 玉摧红道,“既然都知道,你为什麽还要做呢?” “因为我忽然发觉,这几个月,我己经活成了大家的笑话,何况参赛选美很烧钱的。”秦宛儿的笑容带着深意,道,“我现在,很需要他在财力,物力,和人力方面的资助。” 玉摧红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秦宛儿脸上的那层轻纱上。 他的眼睛发直,人似乎己经醉了。 秦宛儿抖抖手脚,表示她的身上其实并没有被绳索束缚,也没有任何人封住过她的穴道。 玉摧红这时才明白过来,所谓的秦宛儿被挟持,其实只是一个诱他进入这个房间的局儿! 秦宛儿有些生气了。 玉公子既然听得出我的声音,难道他已忘了我的样子了吗? 族人总说:中原的浪子可爱又可恨,难道他真的是无情无义的人? 现在,我想争取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热心?是不是想来告诉我,我并没有吸引他的魅力,以前的事都已过去,叫我最好也忘了他。 秦宛儿突然大声道,“你不帮我,我也要争取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玉摧红的家中,就有那么一个“天下武功第一”的亲爹,事后细细品味这所谓的“天下第一”,真是属于不说憋屈,说了矫情,……有意思吗? 他轻声道,“天下第一,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秦宛儿冷笑道,“不抢下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谁认得我秦宛儿?谁认得那种无依无靠的女子?” 黑衣人看看秦宛儿,又看看玉摧红,他眨了眨眼,笑道,“你不知她有多美吗……难道,一定要我掀起她的面纱来,你才愿意帮助她?” 他伸出了手,揭起了秦宛儿面纱的一角。 黑白两位长老开始紧张了。 几位骑士眼里却发出了光茫,他们都希望真的将这层面纱掀起来,大家也想看看叶儿汉国掌教圣女的风采。 谁知,黑衣人却又放下了手,回头向玉摧红一笑,道:“还是你来掀的好,做为评委,你也想看看女选手的实力。” 玉摧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蛋,他当然也想再看上一看。 他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你就这么没有主见。”秦宛儿却是一声冷笑,道,“现在,有人要你来掀起我的面纱来,你就不先问问我是不是愿意。” 玉摧红一怔。 秦宛儿突然冷叱一声,道,“拿开你的脏手!” 在这一瞬间,她己忘记了从小的教养,忘记了淑女是不该这么样大喊大叫的。 她叫的声音实在太尖利了。 玉摧红也吃了一惊,呐呐道,“这事,难道还要先征求唐虎杖的意见?” 秦宛儿大声道,“你只要敢碰一碰我,我让唐呆子毒死你。” 玉摧红更加吃惊,道,“你……你……你己经讨厌我了吗?” 秦宛儿的心更碎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尝到了自己鲜血的滋味,她用尽所有的力量大叫,道,“只要你不坑我,我根本就不会求到你的。” 玉摧红默默的后退了两步。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秦宛儿忽然挽起了黑衣人的胳膊,黑衣人有些惊诧,秦宛儿道,“我们走!” 这个黑衣人的确有些坏,也有些强势,但是他很听自己的话,还很会哄人开心。 黑衣人故意挽住秦宛儿,对着玉摧红笑道,“赛场上见!” 一行人丢下仍在发呆的玉摧红,扬长而去。 第九十八章 盗马贼 只要天气晴朗,终归有阳光露出来的时候。 玉摧红这时才注意到,这家酒肆的门口那个油腻的招牌上,写的竟然是:“专卖牛羊猪三兽。”落款为“马某某”,应该是马班头的墨宝。 招牌更油腻,店面里的光线并不太好。 菜,终于备好了,酒杯还没有拿起来,玉摧红先听见一阵有趣的歌声。 有小女子唱道: “一更天里(你个)张秀才,跳过了粉皮墙儿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跳过来,跳过来,你是白白的跳过来。 二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莺莺搂在怀,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搂在怀,搂在怀,你是白白的搂在怀。 三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褂子脱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脱下来,脱下来,你是白白的脱下来……” 玉摧红击掌笑道,“好!” 歌声却被打断了。 然后,玉摧红看到一双鞋子,其实只是一段鞋尖,鞋尖很纤巧,很美的鞋尖红艳艳的,就象六月的红辣椒,三寸金莲不过如此。 鞋子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双水葱色洒脚裤管盖住了,洒脚裤上还绣着金丝边,绣得很精致。 红色与绿色其实不搭,稍有不慎,就会出现丑到绝望的效果。不得不说,这……本来是最大胆的搭配。 玉摧红忍不住好奇要往上瞧,偷窥一下对方的容貌,但还没有瞧见,就看见三瓣瓜子壳吐在面前的地板上。 一个嗑着瓜子的女人冷冷道,“就是你撞破了我的屋顶?” 玉摧红抱歉道,“当时事出无奈,不好意思了。” 女声温柔道,“你准备怎么赔偿,如果不让老娘满意了,我就把你送去应天府,马班头立刻把你的屁股打烂成七八瓣。” 大家都知道,这几年来,金陵之所以繁荣昌盛,与马班头的保驾护航不无关系,泼皮无赖若敢在他的地头上使坏耍横,马班头肯定会打烂他的屁股。 玉摧红本来就没有开溜的意思,干脆没有动。 不小心撞破了对方家的屋顶,他本身就觉得有些理亏。 这女声道,“在我房里子,你干什么要一下飞那么高?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但记着,别以为你是外国人,老娘就会饶了你。” 玉摧红尴尬道,“在下加西亚,是本次“花魁争艳”的评委。”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女子就冷笑了起来,道,“切,“花魁争艳”的评委现在吃香得很,怎么会关照我们这样的小店。” 玉摧红道,“可能是我这样的评委资格太低了吧。” 只听这女子冷笑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我。” 玉摧红反而迟疑了,道,“啊?”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愤怒,厉声又道,“你一个外国人,还想跑到金陵来跟西域人抢老婆?” 圣女秦宛儿是玉洁冰清的少女一个,什么时候又成了谁的老婆了? 玉摧红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紧紧闭着嘴。 这女子更愤怒地道,“你诱拐不成,就想动粗抢人,胆子倒真不小。” 这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反正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一看绝不会是省油灯。 玉摧红有些无语了,他知道自己又输了。在这种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讲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只听那女人道,“摆出你的银两来,我看够不够修缮费用!” 玉摧红老老实实找银票的空档,道,“他……他让人先动的手,走前就没有什么交待吗?” 女人冷笑道,“你这种登徒子,整天里惦计着别人的老婆,活该人家砍你。” 玉摧红又好气、又好笑,他倒不是心疼银子,比武一事本来由黑衣人挑起,按责任,造成的财产损失应该一家分担一半,这一次,黑衣人却丢下一个烂摊子拍屁股走了人。 女人道,“喂,小伙子,你先抬起头来。” 玉摧红倒也想看看她的模样了。 只见,手抓着一把瓜子,老板娘已有五十多岁了,但仍然打扮得花俏得很,脸上的粉刮下来起码也有一斤。 玉摧红打量着对方的时候,老板娘自然也在打量着玉摧红,待看清了他的眉眼,老板娘那双眼睛立即变得水汪汪的。 她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道,“肤色虽然黑了点,这五官还真是精致,难怪那蒙面纱的小娘子会被你迷上了。” 玉摧红笑道,“未请教,姐姐贵姓。” 老板娘目光流动,眼珠左边一瞟,右边一转,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柔声道,“我……娘家姓王。” 玉摧红略施一礼,道,“王妈妈。” 王妈妈略微有些失望,道,“你这样子,居然还敢冒充“花魁争艳”的评委,我看呀,你是吹牛的吧。” …… 街道上的竟然有些泥泞,所以,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时,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迹。 那几辆板车进入了一边的客栈。 …… 玉摧红淡淡一笑,在老金陵人的印象之中,“花魁争艳”本来是金主们捧秦淮歌女的一场游戏,所谓的评委又是金主,就是一些腆胸凸肚的中老年富商巨贾。 玉摧红如此年轻又如此帅气,市井之中,除非是旧相识,否则他再说自己是评委也没人相信。 玉摧红只有苦笑着亮出评委玉牌。 “你,您真的没讲假话呀。”王妈妈眼中一亮,忽然对楼上叫道,“金莲,快下来见见贵人。” …… 如今,有四五个伙计洗刷着门口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小黑马“踏雪乌骓”本来就是不系的,它干脆遛遛达达地去观摩同类的伙食。 这时,一个褐衣人走过去,扣住了它的缰绳。 小黑马“踏雪乌骓”其实是桀骜不驯的一匹野马性情。 不想,那褐衣人在它耳边轻语几句,轻拍马股,道,“去!” 小黑马“踏雪乌骓”轻嘶一声,竟然乖乖地小步奔出。 玉摧红心中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转过身,面对着王妈妈,道,“现在,我恐怕没时间了。” 王妈妈道,“别急呀,我家金莲也想参加“花魁争艳”,名次不论,主要是见见世面。” 玉摧红将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放。 王妈妈笑道,“用不着的。” 玉摧红道,“赔您的房顶!” 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从窗户斜窜了出去,在路边的梧桐上一搭手,凌空翻了个身。 褐衣人的本事果然不小,“踏雪乌骓”被骑在他的胯下,开始时是用小步在跑,紧接着越跑越快,眨眼间已在数丈之外。 他是来盗马的! 玉摧红用尽全力,飞身如电,只是“踏雪乌骓”乃万中选一的良汤,现在跑起了性,一息之间,速度便到达了巅峰。 盗马的褐衣人正得意间,玉摧红己跃身上了马背,褐衣人只觉得有人在他肩上一拍,回头时,玉摧红的鼻子几次与他撞在一处! 玉摧红嘿嘿一笑,左手一扣对方的腰眼,顺手将他甩下马去。 褐衣人反身抽刀时,玉摧红连人带马又冲前了几丈。 这时,酒肆二楼的窗户一挑,开窗的小女子也算精致,她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她应该就是王妈妈口中所说的金莲了。 只是,她还是晚了一步。 马长嘶,行如龙!那个叫“加西亚”的贵人儿早己冲到了巷尾,转眼而逝! 这一刻,金莲的心中竟然闪过一抹惆怅,不禁叹了一声,继续唱道: “四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裤子脱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脱下来,脱下来,你是白白的脱下来…… 五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油条买回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想吃那个油条豆浆那么丫尔吆,把油条买回来,买回来,也是白白的买回来……” 第九十九章 太惊喜 褐色是一种晦暗的颜色,但凡是有钱又有闲的中原人,选取服色的时候肯定不会考虑到它。 江南的三月,莺飞草长,气温在一天天的升高,有些爱俏的姑娘们都开始换上轻薄的罗裙了,这么晴好的天气,谁愿意把自己罩在厚重的颜色又格外难看的斗篷之下呢? 答案是:刚才的盗马贼就是刚才的八名骑士之一。 这些骑士悍勇而贪婪,见了“踏雪乌骓”这样的好货色,肯定心痒无比,是能偷则偷,能抢则抢。 当然,骑士们一直与马为伴,最懂得马匹的习性,才能在短期内,将“踏雪乌骓”这种烈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玉摧红轻拍着“踏雪乌骓”的马首,训斥道,“才那么点儿功夫,就跟人家混熟了,准备私奔?他是不是承诺找匹娇美的母马让你勾搭?” “踏雪乌骓”不能讲人类语音,羞惭之下打起了响鼻。 玉摧红笑道,“你若再不听话,我就用你去换一头藏獒,那东东脑子一根筋,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 “踏雪乌骓”受了这种刺激,更加放足狂奔,眨眼间,便到了白家祠堂。 重复的生活。 重复的工作。 重复的听歌看舞…… 马昂道,“无聊吗?” 玉摧红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坐在这评委席上简直没劲透了。 马昂偷偷一指观众席上的张三,道,“可……怎么也比他强呀!” 如今的张三阴沉着一张脸,狠狠的瞪着唐浩文的背影,眼睛里就似乎要喷出火来。 只能说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读者太多了,苦无劲爆题材的唐浩文,只是撰文写了一章关于张三性取向异常的野闻秩事,不成想,号外面世之后,男人避着张三,女人躲着张三,一夜之间,张三的话题度完全超越了马昂,成为了如今金陵城中最火爆的尴尬人。 玉摧红看看马昂,叹道,“男人何苦又要为难男人……” 评委席上的众人正觉得乏味,忽然马宝宝眼中一亮。 征询过主持人祝枝山同意之后,几个仆佣打扮的小伙子爬上舞台,手脚麻利地在舞台布置一番。 祝枝山将手中折扇一打,道,“下面有请选手陈巧巧。” 然后,没有了下文。 做为主持人,不介绍选手的籍贯背景,又不介绍将要表演的曲目内容,祝枝山这么做实在有些异常。 马宝宝一拉玉摧红的衣角,道,“叔叔,你看!” 玉摧红顺着这娃娃的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台上的背景己经换成了一块黑布,中间位置一弯新月如钩。 舞台中央此时居然还堆满了落叶,一阵风拂过,卷起了落叶,带给人的,竟然是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一个身穿黑色对襟短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灯笼裤的“老太太”慢慢地踱到舞台中央。 玉摧红越看越觉得不对。 原来,这个“老太太”乃是由一个年轻女子改扮,她头戴发色花白的发套,左手执灯笼,右手拄着拐棍,还故意将身子弯成了弓形。 “花魁争艳”以来,只听说过,女子们拼命勾勒身材,将脸蛋往漂亮处打扮。 这…… 三个评委面面相觑,这姑娘闹的又是哪一出? 陈巧巧干咳一声,缓缓以中音清唱道: “夜深了,月牙出来了……” 虽然选曲比较冷门,胜在她的嗓音清澈,让人闻声心中暗喜。 “人都说月牙像月老,月老他教给我提着刀就把人杀呀……” 陈巧巧扮的老太太本来步履蹒跚,到了此时,她将嘴巴一扁,颤微微地从腰后摸出一件物什。 一把菜刀! 这陈巧巧竟然背着一把菜刀前来参赛! 众人一怔之中,陈巧巧突然出手,横提菜刀向马昂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看似纤纤弱弱,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玉摧红身子一滑,就自评委席下穿过。 不能陈巧巧的刀道,玉摧红手掌一翻,拍得她抓菜刀的手一偏。 菜刀刀锋过处,马昂只觉得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立。 “爹爹!”马宝宝失声叫道。 舞台底下两条人影跃身而上,他们是负责保护马宝宝的两名锦衣卫。 陈巧巧左掌反抓,五指扣向玉摧红肩后的几处大穴,左手菜刀扬起,砍向楚留香的胳膊肘,变招之快,认穴之准,令人瞠目结舌。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玉摧红的身子泥鳅滑到她背后,单手一托她的手肘,己将菜刀比在陈巧巧的颈上。 玉摧红低声道,“姑娘,还是别开玩笑了。” 锦衣卫们上前,正要对陈巧巧动粗,玉摧红掂量掂量“菜刀”的份量,居中笑道,“二位请勿动手,只是一场误会!” 众人惊诧中,玉摧红将菜刀把自己的口中一送,轻轻咬下来一块。 众人方才醒悟,这不过是一件道具而已,所谓的菜刀,只是一个由吹糖人特意吹出来的糖画。 陈巧巧启唇一笑,露出一口稀稀落落的烂牙。 玉摧红笑道,“为了扮演一个缺牙的老太太,居然愿意把自已的门牙涂黑了,佩服,佩服。” 陈巧巧这时站直了身子,展现出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祝枝山这才上前,对着台下大声道,“这个节目,惊喜不惊喜?!” 剧情反转得如此匪夷所思,大家松了口气,一颗几乎要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这才落了地,众声赞道,“惊喜!” 祝枝山看向马昂,道,“马尚书,刺激不刺激?!” 马昂偷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自嘲道,“太刺激了。” 祝枝山道,“下面,请评委点评。” 这女孩的创意实在有趣,玉摧红点点头,直接通过。 马昂返头看看祝兰英,反而有些迟疑。 在“花魁争艳”现场,陈巧巧故意扮老扮丑,走的是谐星路线,好玩确实是好玩,所以先得到了加西亚船长(玉摧红)的一票。 只是,这赛事中评委意见讲究少数服从多数,陈巧巧这节目略显太闹了,评委之一的祝兰英又天性高冷,尺度又格外严格,只怕,这丫头的表演很难入她的法眼。 下面的观众们现在对陈巧巧己生好感,心里都开始紧张起来。有些人的眼睛仿佛已比方才放大了一倍,瞬也不瞬的盯着祝兰英的一只按向铃铛的手。 气氛因此而凝固,不少人的额上头也已在冒汗。 谁知,祝兰英手捂胸口喘息道,“让我喘口气先,我都快憋出内伤了。” 祝枝山小心道,“您的意见是……” 祝兰英将手一摆,对马宝宝眨了眨眼。 马宝宝跑了过去。 祝兰英将他抱在怀中,柔声道,“宝宝。” 马宝宝用冲天辫顶住祝兰英的下巴厮磨着,道,“漂亮姑姑。” 祝兰英道,“姑姑问你一件事。” 马宝宝道,“嗯。” 祝兰英一指陈巧巧,道,“那个姐姐刚才吓唬了你爸爸,你恨不恨她。” 马宝宝略一迟疑,摇头道,“姐姐是逗着玩的。” 祝兰英道,“那……你喜不喜欢姐姐呢?” 马宝宝抢过玉摧红手中的菜刀糖画,试探性的咬了一口,搞得锦衣卫好一阵紧张。 宝宝终于甜甜的笑道,“喜欢。” 祝兰英放下宝宝将身一起,定定地盯住陈巧巧。 女孩子忽然将发套解下,露出一头乌云般的长发。 祝兰英闭目深深一闻,飘过来果然是熟悉的“古龙兰”订制香水的味道,英皇对这丫头好感顿生,终于将桌子上的绿色圆牌一举,道,“恭喜你,你通过了!” 大家都在欢呼的时候,玉摧红却在盯着台下的一个年轻人。 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呆呆的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非但好像已脱离了这个舞台,简直已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 第一百章 设疑兵 玉摧红发呆的时候,忽然觉得,白家祠堂上空的苍芎之中,竟然有了一双充满怜悯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自己和身周的人们,就如同蚂蚁一般,来来回回,从小到老,忙忙碌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所以,他这个评委的尺度放得很宽,但凡勉强能过关的选手,他尽自己的能力予人放行,至于,马昂和祝兰枝如何再去刁难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他,爱莫能助了。 很辛苦,也有些乏味的一天。 等他回到悦来客栈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黄昏很美,再不用残忍地对小姑娘们品头论足,玉摧红感觉莫名的愉快和轻松。 玉摧红决定,马上去找三五个好友聚集一起,享受着落日的余晖,喝一杯飘着淡淡清香的“谷雨前茶“,对,今天先喝茶。 而且,参赛的姑娘们,现在个个早已梳妆打扫,换上新衣裳了,她们在门前和窗前张望,准备做赛前最后的“努力”。 悦来客栈的临时代管王小二,今天更是一反常态的出现在门口,略嫌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可,那些姑娘们,一看到下了马车的玉摧红,没有平时的热切,全是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 玉摧红忽然觉得四周的煞气很重,莫非有人要倒霉了? 这个要倒霉的人莫非是我? 春晚,风料峭。 料峭的春风穿街而过,听起来就像是刚从褐衣骑士们掌中带过的刀风。 玉摧红就看见了王小二鬼鬼祟祟地溜了过来。 “加西亚。” 说话的人不是站在门口的王小二,而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唐寅。 玉摧红一怔。 “难道你不是加西亚吗?你去哪里了,怎么还要回来?”唐寅道,他的声音现在让人听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天色已晚,就要下雨了,再不回来,晚上去哪里过夜?”玉摧红道。 “我劝你,还是赶快开溜吧。”这时候说话的却是王小二。 “哦?”玉摧红道。 “因为,有一个叫作金莲的姑娘杀上门来,她说……你以让她入选为条件,己经睡了她。”王小二道。 金莲?什么鬼?我为什么要去睡她?玉摧红有些发懵了。 “做为评委,为了让女选手更快地适应比赛节奏,晚上拉埋天窗,对人家单独辅导,你情我愿的,啪啪啪,很正常。”唐寅掩嘴笑道,“大家都是正常男人,我理解,我理解。” “……”玉摧红有些无语了。 “我开始还不相信,不过,王妈妈再那么一说,我就……”唐寅道。 “王妈妈又是谁?”玉摧红不解道。 “你睡了人家的女儿,就不认这位便宜岳母了吗?”唐寅仰天长叹道,“师父大哥之无情无耻,总是让唐某觉得仰高弥止。” “如果有可能,我劝你……还是提刀先杀了唐浩文灭口吧。”王小二小声道。 “这又为什么?”玉摧红道。 “这书呆子,最看不得男人欺负女人,他正在整理骂你的文章,等他发表出来……你的名声就比张三还要臭了。”王小二道。 “还有,还有,你房中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唐寅的肚子都要笑疼了,道,“她们都说跟你有一腿。” 都说,只有评委可以“潜规则”女选手,玉摧红现在却发现,自己却先被一群心怀叵测的女人们给“潜”了。 “你现在如果进了那张房门。”王小二叹道,“几个娘们儿撕扒起来,你……应该是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了。” 所以,玉摧红决定,自己还是先溜出去避避风头吧。 只是,匆匆的一场斜雨,为今晚带来了些寒意。 也给玉摧红的出行,带来了一些不便。 热心的王小二找来一件蓑衣,二人顶着才跨过与金蓬马车之间这段淋雨的距离。 这时,天边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滚滚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唐寅目送着金蓬马车远去。 雨,越来越大了,最后简直就如同瀑布一般的倾盆而下。 唐寅还是纹丝不动,只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睁不开。 空气变得很闷,唐寅在琢磨着弄点“五石散”放纵一下自已的时候,忽然,大雨中有一个人急匆匆的跑着过来。 唐浩文。 “唐小编,你不是在屋中写文稿的吗?”唐寅道。 “没有素材。”唐浩文道。 “玉……加西亚这个无良评委,专门潜规则纯洁的少女选手,弄得客栈里现在是鸡毛鸭血,这样的素材还嫌不过瘾吗?”唐寅笑道。 昨天写张三“龙阳”,己经是勉强过关,今天若还是想写那些裤裆里的事去交差,天机明镜先生知道了,估计会让自己卷铺盖滚蛋。 唐浩文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才道,“玉摧红呢?” “刚走。”唐寅无精打采道。 “坏了!”唐浩文大吃一惊。 他摸出个铜哨在口边一吹,巷尾拐角处冲出一辆乌蓬马车,到底是灵霄阁埋伏的眼线,车夫一声不吭地载上唐浩文,循着金蓬马车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雨倾盆,却最容易冲刷掉车辙留下的印迹。 唐浩文的眼睛视力本来就不太好,如今又是雨夜,他干脆将循迹追踪的差事全部交给车夫去处理。 书呆子眼望车篷顶,口中念念有词,“素材,素材。” 这车夫果真了得,也不知道他使出了什么手段,载着唐浩文一路颠颠簸簸,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一掀车帘,闷声道,“到了!” 只见,这车外,巨树成林,遮天蔽日,钟磬木鱼之声,不绝于耳,而金陵城中仅此一辆的金蓬马车,如今就停靠在一处寺院的山门之外。 白马寺。 “喂,我在这里呢。”王小二远远叫道。 小伙子口衔草环,悠闲地坐在山门正中。 唐浩文掀开金蓬马车,里面早己空空如也。 这书呆子也是急了,绕开了王小二就准备闯山门。 面对着唐浩文如此怠慢,王小二哪肯罢休,将他一把拖住,道,“唐小编,你到底找谁?” 唐浩文挣了三下,也没有挣得开,只能哀声求道,“小二兄弟,莫误了我的正事。” 王小二切了一声,道,“跟我打个招呼,就不算正事了吗?” 唐浩文道,“我找玉摧红。” 王小二扁扁嘴,道,“只怕你是白忙了。” 唐浩文道,“你在骗我,分明有人看见他上了这辆马车。” 王小二不屑道,“玉摧红那厮,知道你们要揭露他,上车是故意让你们的眼线看见,他中途偷偷下车时,当然就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 唐浩文道,“那你……” 王小二道,“没走多远,玉摧红就腾出车子来,让我帮他给白马寺的大和尚们送点香油钱,说是能去一去他身上的晦气。” 唐浩文皱眉一想,才想到:几个月前,多少报业同行日夜紧盯赵府,最后,大家还是把落魄时赵半城都追丢了,……何必说这个猴精一样的玉摧红。 他拍额叹道,“这次又中了玉摧红的疑兵之计。” 王小二好奇道,“玉摧红这家伙骚性重,屋子里三天两头换女人,你要写他,随便编个稿就行,你何苦要追进追出。” “男欢女爱,家长理短,不写也罢。”唐浩文叹道,“兄弟啊,我只有盯紧了他,才会发现最新最好的素材。” 王小二道,“比如……” 唐浩文望着初晴的夜空,道,“这事如果讲起来,借用钱掌柜子一句名言:孩子没娘,说来活来!” 第一百零一章 裘三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金蓬马车里面如同一个杂货铺,吃喝穿用,一应俱全。 既然知道今天媒体会盯着自己的动向,玉摧红思索了半晌,他在马车上换上夜行衣,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跟王小二打过了招呼,自己双臂轻轻一振,就从马车的小窗里钻了出去。 在夜雨中掠过几处,玉摧红寻了一个屋檐屈身伏下,又等了半晌,唐浩文的乌蓬马车果然跟了上来,又顺着金蓬马车的痕迹追下去。 玉摧红喃喃道,“灵霄阁这追踪的功夫,只怕比猎犬都要厉害……” 又等到雨小了一些,玉摧红才展动起身形,一家家的屋脊,就好像是飘浮的灰云似的,一团团,一片片地自他的脚下飞过去。 微凉的晚风,吹在他的脸上。 拥有超凡速度产生出的快感,刺激着他,这一刻的玉摧红觉得愉快得很。 各式各样,多采多姿的屋顶似乎全部都在他的脚下。 雨后的金陵,变得十分寂静了。 大多数的院子里,都己经没有了灯光,只有偶而传来的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柴犬的吠声,还有夫妻的嬉笑声…… 玉摧红起了童心,一想到,深夜的时候,自己却在大家的头顶上御风而行,玉摧红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因为,这种优越的感觉,这种愉快,不是任何事情所能代替。 孤凄埂,远远便能瞧见,一处院墙之中,今夜灯光通明。 星光之下,那一片建筑乌黑凝重。 那里是南京六扇门的总部。 今夜,那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肯定埋伏着无数刀光人影。 为了布防安全,南京六扇门总部周围半里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一处民居建筑,地上没有种任何一棵超过半人高的花木,简直可以说,这周围就没有供人藏身的死角。 玉摧红不想给自己增加无谓的麻烦,在孤凄埂上轻轻顿住了身形,远远瞧着。 “走水!” 忽然,六扇门总部的一处建筑之中升腾起一团黑烟。 然后有人奔跑呼喝,有人鸣钟示警,似乎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高大的院墙之中突然窜出一条黑色的人影。 玉摧红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惊,“这家伙是想把自己当成活靶子吗?” 六扇门总部,当然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去留的地方,这黑衣人的脚尖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只听见墙头上一声令下:“放箭!” 箭声啾啾,扑天盖地! 那黑衣人登时被箭雨笼罩住,只见,他在空中一拧身,竟然如同陀螺一般的旋转,风声飒飒,起舞越快,舞到后来,飞过去的箭支早己失去伤敌的力量,还被他的身形带起,环着他的身子盘旋飞舞。 箭支力道己竭,落在黑衣人的身周四处,围成了一个圆圈。 众人见了咋舌不己!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黑衣人蜷身伏地,忽然仰首双足一蹬,以一种诡异无比的姿势向着墨色的苍芎中窜了出去。 他的轻功动作虽然难看,可这速度,竟然比出了弦的利箭还要迅急! 玉摧红正在看热闹,却不想,那黑衣人几起几伏,朝着自己歇脚的这个方向落了过来。 “不要放走了那两个刺客!” 六扇门的几扇乌漆大门应声倒地,烟尘之中冲出上百匹快马,马上的骑士们左手拿着雁翎刀,右手拎着长火铳。 两个? 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和那刺客是一伙的,这真的就没有道理可以讲了吗? 玉摧红虽然感觉自己很冤枉,但是,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辩解的余地。玉摧红微一起落,便已远远掠出一丈开外。 如今事态紧急,这些六扇门的追兵们,首先有十几匹马前冲百米,站成了一排,骑士们对着这方向抬铳就放,只闻破风之声不绝。 玉摧红回身而望,星光之下,自己刚才驻足的青石板,被一排钢珠弹丸打得火花四溅。 面对这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玉摧红知道,自己最好还是别再废话了,跟着刺客的步伐拔身就走。 夜色之中,只见两条人影有如两道轻烟,六扇门的追兵只能看到两个身形在半空中骤分骤合,随风而去。 …… 夜色如墨。 二人御风而行。 “喂。”玉摧红道。 “嗯?”黑衣人道。 “我说……”玉摧红迟疑道。 黑衣人一返身,让人注意到,一个青色的狼王头套遮拦住他的整个头部,狼头之下,一对琥珀色的瞳孔中如同滴血。 当世之下,造型如此奇异的,当然只有裘三两了。 “今夜,你明明要准备跟燕归云比剑的,怎么还有闲功夫去六扇门杀乔四?”玉摧红道。 “我怕自已会提前死在燕归云的剑下。”裘三两道。 “为什么就这么放不过他(乔四)?”玉摧红道。 “仇恨!”裘三两冷冷道。 情丝能令人黯然销魂,仇恨却能让人绞痛入骨,至死方休。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而已,哪有那么深的仇呀?”玉摧红笑道。 “因为……当初经历的那个人不是你。”裘三两冷冷道。 微雨,冰冷的雨点,有一滴打进了他的眼中。 他面对着玉摧红,面对着这个整日笑嘻嘻的名门之后,裘三两的心里想起了自己那段卑贱而绝望的少年时光,这瞬间,他的手背上已凸出了青筋。 大雨滂沱,泥泞满山。 要活下去! 就算己经遍体鳞伤,就算是爬,他也要在这段泥泞的山路上爬过去,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 因为,那些江湖闻名的成年人,为了各自的目的,全都想着把一个孤立无助的孩子撕成碎片!!! “你……这又是何苦呢?”玉摧红笑道。 “如果你再敢多嘴下去,我现在就把你撕了,掏出你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裘三两道。 风好冷,玉摧红竟打了个冷战。 裘三两的话音变得更加低沉,嘶哑。简直就不像是从人类的咽喉中发出来的,有一种直刺人心的魔力,教人过耳不忘。 玉摧红当然不是胆小的人,所以他又笑了,而且摇头晃脑地唱道,“夜深了,月芽出来了,人都说月芽像月老,月老他教给我提着刀就把人杀呀……” 雨夜,天上没有月芽。 评委比不得选手,玉摧红也没有陈巧巧的唱功。 裘三两忍了又忍,终于在喉头发出“卟哧”一声,道,“你唱的破歌真难听。” 第一百零二章 焚天诀 裘三两忽然道,“谢谢你。” 玉摧红道,“啊?” 在世人的眼中,裘三两己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他是地狱来的是勾魂使者,是一台高效冷血的杀人机器。 玉摧红何德何能,竟然能够和他这种怪物说上这么多的话。 此时,裘三两习惯性的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玉摧红插科打浑,其实是在为他宽心。 高手决斗,一般会提前三日,焚香斋戒,把自己身体的各项机能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而他却反向为之,在决斗之前的一个时辰里,先大闹了南京六扇门总部,心又怎么会静得下来? 面对着当世最优秀的少年剑客燕归云,自己的心若还是乱着的,剑法必乱,剑法若是乱的,就必然要死在对下的剑下无疑。 剑毕竟是杀人利器。 裘三两冷笑道,“还没开打,难道你认为我已败了?” 玉摧红道,“你把六扇门搞得乌七八糟的时候,小燕却在蕉溪岭上以逸待劳。” 裘三两道,“所以,你就出现在孤凄埂,先侦察一下我的情形?” 玉摧红没有否认。 裘三两道,“你,不愿意燕归云乘人之危?” 玉摧红咬唇,算是承认了。 裘三两冷笑了,无论玉摧红做再多的手脚,都是没有用的,这一战已经势在必行了。 玉摧红道,“我现在来,只是让你们公公正正地打一场。” 裘三两冷哼一声。 玉摧红道,“希望我没有添乱。” 裘三两霍然转过头盯着他,狼眼中仿佛露出一抹温柔的感激之色,却又很快一闪而过。 他是冷血杀手。 他没有朋友亲人。 所以他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感情,何必说感激之情呢,那会是一种致命的错误。 裘三两看了玉摧红一眼,意思是:从现在到开打之前,麻烦你离开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玉摧红点点头,对于话痨来说,说话可以让人心静,但裘三两明显不是那种人。 今夜,当世最骄傲,最年轻,最优秀的两位少年剑客将要一分高下,己经没有人阻止得了了。 蕉溪岭上,寸草不生。 一个貌似纤弱的青年人,凌风负手,独立在雷公许愿树下。 他极目眺望着影影绰绰的兰若寺方向,貌似安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树下的另一侧,散漫地跌坐着的一个白衣青年。 张三。 玉摧红的动作一直敏捷而轻快,普通人不易察觉,但不等他们站定,青年人却己经回转头来,星光映在他脸上的生铁面具之上,只见目光流转。 燕归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裘三两的狼王头套上,轻轻道,“你来晚了,我可以再等你一柱香的时间。” 高手相争,正如同当年的应州大战,要知已知彼,自身才有取胜的可能。 裘三两知道,自己与玉摧红刚刚长途跋涉,此时,他的喘息不很均匀,心也还不够静。 自己这一点轻微的动作,都己经被燕归云观察得仔仔细细。 他却还可以耐心地等下去。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成为我裘三两的对手。 裘三两点了点头,盘膝而坐。 残垣断壁的兰若寺,如今已经被打扫出了一角,青萝伞盖之下,放着一张暗色的矮几,几上只有一只烛。 封铃舞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烛蕊,道,“他们怎么还不开打?” 一旁伺立的罗养性放下了单孔望镜,道,“燕公子在等……” 封铃舞道,“要打便打吗,男人间又没有那么多废话,难道还要等一个吉时吗?” 罗养性道,“他在等待裘三两恢复状态。” 封铃舞叱道,“大草包,就不懂得:趁他病,要他命。” 其实,连罗养性也觉得这位燕公子迂腐得过了度,天无情,公平又有什么用,赢就是赢了,只要你是最后的胜利者,今夜的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可以由你随意去编写的。 罗养性苦笑道,“燕公子是个君子。” “是不是君子,倒没有看出来,我觉得他这呆子却是妥妥的。”封铃舞眼珠一转,道,“凭真本事去打,裘三两会不会现场杀了他?” 罗养性倒不好回答了,比武不是过家家,刀剑本来无眼。 封铃舞喃喃自语道,“当然咯,也可能是那呆子杀了裘三两。”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万物苍生的性命,在她眼中本来不屑一顾,只因为现在多了份对燕归云的关切,她的心,越来越乱了。 忽然间,二人飞上雷公许愿树的枝头。 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燕归云的剑终于出鞘了。 索魂宝剑的剑身是漆黑的,此时,在星光下看来,剑峰上透射出璀璨的寒光。 苍白的天,乌黑的剑,冰冷的脸。 张三和玉摧红仰首,紧张地盯着这一幕。 燕归云凝视着剑锋,道,“请。” 裘三两没有去看他,连一眼都没有看,既没有去看燕归云手里的剑,甚至也没有去看燕归云的眼睛。 一柱香的时间己经过去,他心里此时五味杂陈。 他知道, 玉摧红在关注着燕归云,因为他们是兄弟。 张三在关注着燕归云,因为他们是朋友。 连远在兰若寺中的几个人,也被裘三两察觉到了,他们,也只在关注着燕归云! 今夜,二人都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裘三两却发现,自己却连一个诀别的对象都没有。 这,岂不是可悲到了极点?! 裘三两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有谁为我收尸,为我悲伤,为我流泪?” 他颤抖了起来,几乎忍不住想抱住雷公许愿树,痛哭一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他只能静静的站在那里。 燕归云心如明镜,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异动,道,“还要等一柱香吗?” 裘三两长吐了一口浊气,只说出了两个字道,“不必。” 他是冷血杀手,只有掌中之剑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生命,在握紧剑柄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变得出奇的冷静。 所以,他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 软软的剑身,细细的手柄,很适合杀手随身携带,裘三两单臂一抖,剑身崩直,光泽如雪其细如刺,应该是由上等缅铁千锤百炼而成。 张三痴痴地盯着这柄剑,这玩意的名字为什么叫作“心尖泪”? 玉摧红轻声道,“如果一剑刺中了你的心脏,我保证,伤口处只会流出一滴象泪珠一样的鲜血。” 张三道,“你见过?” 玉摧红不说话了。 天地间所有的光辉,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两柄剑上。 如果假以时日,这两个少年剑客应该会有更大的成就,连他们的佩剑也会成为两柄不朽的剑。 可惜,己经没有了假如。 剑已刺出。 因为彼此都是试探,所以他们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燕归云与裘三两各自站立在一个枝头。 他们的剑锋还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衣袂飘飘,人的移动也很慢,只有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没有使完,就已随心而变,斗了半晌,他们的剑身都没有接触过,让外人看来,这开局似乎既不那么激烈,也不那么精采。 对于外行而言,这……很没有观赏性。 第一百零三章 心尖泪 蕉溪岭上的顽石如犬牙交错,数里之内寸草不生,独独那雷公许愿树半生半死,半枯半荣,再加上枝条上吊满红色的布条,看来显得也分外诡异。 除了玉摧红之外,己经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出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一旦出击,他们身体变得异常的轻灵,如同蒲公英一样失去所有的重量,在空中自由流动。 生命,在此刻显得如此的短暂而不可知。 玉摧红的心头,忽然觉得一丝说不出的心酸。 裘三两与燕归云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甚至他们就算站在一处,连争论的话都没有半句。 生活其实美好,他们中却有一个可能会被对方杀死。 这一战值得吗? 玉摧红无法判断。 索魂剑在燕归云手中,一招一式如风卷残云,风云因之而变色。 那种逼人的煞气,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原来那个温润如玉的金陵第一公子吗? 玉摧红盯着燕归云和裘三两,眼睛都不眨,他紧张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揣测每一个后着。 裘三两却是选择了另外一种剑术,他人随剑飞,剑走空灵,每一式变化,他掌中的“心尖泪”,便似毒蛇吐信,寻隙便要一击取了对方的性命,只听破风之声“嗤”“嗤”不绝。 张三小声道,“我……” 玉摧红本来也想调侃一声“你惹下来的好事!”,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燕归云与裘三两是如此优秀,如此骄傲,他们迟早总会有一战,这……不是任何人可以去阻止的。 玉摧红轻轻“嗯。”了一声。 张三小声道,“原来我还瞧不上燕公子。”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现在呢?” 张三道,“这辈子,如果不是自己活腻了,我肯定不愿意再和他比剑。” 玉摧红点点头,只有如此完美状态的燕归云,才值得裘三两出手。 张三道,“但……” 玉摧红道,“但是什么?” 张三摇一摇头,他只觉得裘三两有些不妥,却又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张三开始担心裘三两了,裘三两是被他召来的。 裘三两之可怕,在于他的武功,他的心智,他的杀人技,结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让他成为了死神的代言人。 如今,张三感觉到裘三两的气息竟然有些杂乱。 习武之人不应如此。 裘三两更不应该如此的,他到底怎么了……? 玉摧红竟然有些愧疚了,裘三两的弱点是他造成的,二强相争,他知道,无论多少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这,对裘三两是不公平的。 今日一战。 出弓没有回头箭,能与裘三两匹敌的,只有杀人的剑技。 万一……,就算燕归云能放过裘三两,裘三两能放过自己吗? 只见剑光流动,将天空撕成碎片。 天空中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人去注意了。 现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甚至连他们的肉体已不存在。 天地无情,只有双剑来回。 坚实的树枝,被他们的剑锋轻轻带过,就断成了两截。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剑似飞鸿,叶落如雨。 燕归云掌中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只有裘三两能感到其中的杀机重重。 燕归云如此使剑,威力十分惊人,但,实在太消耗内力了。 他如今的对手可是比死神更加可怕的裘三两,是不是有些不妥? 三百招过后, 燕归云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裘三两咬一咬牙,忽然身形做一道闪电,掌中的“心尖泪”,化成了七把,刺向燕归云的心脏! “啊!”张三忍不住叫出声来。 无情的“心尖泪”! 无情的剑招! 无情的裘三两! 裘三两,并不想杀死燕归云,甚至于打到现在,他还有点喜欢上这个有君子之风的大少爷。 但,剑是杀人技,一旦开打,不是杀死对方,就有可能被对方杀死,当事人早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所以,杀死对手也是对对手的一种尊重。 他等待了三百招,终于为自己制造出这个绝杀的机会。 他刺出的七剑之中,只有一剑是真实的,随机性很大,到底哪一剑才是真的,只由裘三两临时决定。 这一式他己经练过上万次! 所以刺出的时候,裘三两仿佛看见了,他将“心尖泪”从燕归云的胸膛里抽出来,那伤口里流出了一滴鲜血,象泪珠。 话时迟,那时快。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满天的剑光忽然消失,纷繁的剑式也忽然停顿了。 裘三两盯着自己“心尖血”的剑锋,血红色的狼眼之中仍然有火焰在燃烧,又似乎被寒冰凝结了。 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却不是从对方的胸膛里抽出来的。 燕归云将一式用竭,体力真气显出一丝提不上的迹象,这个瞬间虽然极其短暂,对于剑客而言,却可能是致命的。 因为,他今天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经验极其丰富的对手:裘三两。 裘三两眼中寒光一闪,掌中的“心尖泪”雷霆一击! 杀人一式,剑似毒蛇,有去无回!直刺对方的心脏! 但,燕归云的剑却诡异一闪,他竟然以索魂剑的剑脊挡住了裘三两的“心尖泪”的剑尖。 是锁住。 索魂剑已经锁死“心尖泪”这条毒蛇的脑袋。 玉摧红偷偷一推张三。 张三本来一怔,忽然跳出来高声叫道,“结束结束,恭喜二位发挥正常,你们打平了!” 就在这时侯,裘三两叹了一声,本来已经被锁死了的“心尖泪”,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剑鸣如泣。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裘三两仍然盯着自己的剑,眼中露出一种迷茫之极的表情。 “心尖泪”虽然还在他的手里,却已经没有了杀气,没有了灵气。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剑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 这荒凉之地早有了几分萧索之意。 又一道闪电,照着黑暗中的裘三两,仿佛是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狼王。 他沉吟了片刻,终于道,“你……错了。” 张三道,“啊?” 裘三两道,“我是输了。” 燕归云却怔住了。 裘三两冷冷地提示道,“你,现在有杀我的权利。” 燕归云只是痴痴地盯着掌中的剑,他的喉咙里忽然发出“咕噜”一个怪声,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裘三两道,“你还不动手?” 燕归云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为什么要杀你?” 裘三两冷哼一声。 玉摧红抢道,“我有话说。” 他双肩一耸,轻轻地飘上雷公许愿树,对燕归云低声说了一句话。 燕归云看看他,又看看裘三两,失语道,“这……这样也行?” 玉摧红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燕归云拱手一揖,对裘三两道,“在下想为金陵百姓讨一个人情……” 裘三两没有说话,在他的心里,败就是败,失败就代表着失去了所有的话语权。 “在这雷公树上,我要您发一个止杀的誓言。”燕归云字斟句酌道, “一个月之内,你在金陵城中,不可伤一人一物!” 裘三两冷笑道,“今晚你直接杀了我,不是会更加省事吗?!” 燕归云现在杀了裘三两,金陵城就少了一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这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 燕归云依旧摇摇头。 裘三两道,“为什么是一个月?” 玉摧红插嘴道,“今年的“花魁争艳”还要进行二十几天,这段时间内,大家只想求一份心安。” 裘三两道,“所以……” 玉摧红道,“所以要求你,在明天的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上发声明,一个月做为你在金陵的止杀期限!” “罗嗦!”裘三两点了点头,他双腿一蹬枝条,不等枝条反弹,就如同狼奔一样地窜向夜空,果然身法轻捷,去势如电。 这时间,穹顶乌云堆积,云层叠加之处,闪电蠢蠢欲动。 玉摧红笑道,“恭喜燕大侠。” 燕归云还沉缅在自己的愉悦中,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发起呆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玉摧红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你赢了!” 似乎过了很久,燕归云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一笑,悄声道,“小声点,莫要让她也知道了。” 他口中的“她”,当然是指封铃舞。 玉摧红以手一指,燕归云这才发现,远处兰若寺中的残垣之下,多了一顶帐篷,帐篷中果然坐着一个女子,只是一个纤丽窈窕的背影,根本瞧不见面目。 在巨大的胜利面前,小燕已经有些痴了,玉摧红一托他的腰间,二人这才从雷公许愿树上飘了下来。 燕归云忽然道,“裘三两的剑术,现在算不算中原第一?” “如意铁手”,“心尖泪”是裘三两的两大杀人神器,诚然,他的剑术高绝,但他很少在人前展示,是不是“中原第一”,便不好下定论了。 张三笑道,“他只是原来的“中原第一”。” 燕归云意兴满满道,“我今天却打败了他!” 张三道,“是的,是的,现在,你就是……” 谁知燕归云用眼角蔑视地斜瞥了他一下,对着兰若寺扬长而去。 张三喃喃道,“这……什么情况?” 玉摧红叹道,“我们的燕大少爷,现在有点膨胀了。” 兰若寺的帐篷里。 摘下了生铁面具的燕归云傲然而坐,所以现在的封铃舞在一旁,象小媳妇一样地给他斟酒布莱。 玉摧红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了酒瓶。 谁知,燕归云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不单玉摧红,连封铃舞都怔住了,几乎还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的燕归云? 但燕归云却仍然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那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饮了半晌,玉摧红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刚才临时给你出了一个主意。” 燕归云道,“哦?” 玉摧红笑道,“因为,如果没有裘三两的止杀声明,“花魁争艳”的气氛始终是热不起来的。” 今年的“花魁争艳”办好了,那可是知府燕攀龙的政绩。 玉摧红以为,燕归云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燕归云的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半晌,燕归云忽又一笑,道,“我让裘三两发声明,他敢不照作吗?” 玉摧红闻声却傻了。 燕归云笑,“莫要忘记了,我己经是中原第一,随时可以灭了这个失败者!” 玉摧红忽然发现,燕归云笑得越来越诡异,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哭笑不得。 大悲大喜之后,小燕真的己“失心疯”了吗? 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实在危险,趁着这空档,玉摧红又对封铃舞耳语几句,心思转动间,他的人已站了起来,笑道,“兄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此告辞吧,明天……” 他话还没有说完,封铃舞手中的酒已泼在燕归云的脸上。 燕归云被冷酒一激,仿佛从云端摔回到地上,忍不住大声道,“我如今己是“中原第一剑客”了,在我朋友的面前,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帐篷中,早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小情人之间打情骂俏,本来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情趣,容不得外人插手,所以,玉摧红故意侧过脸,早就悄悄的溜了出去。 封铃舞道,“中原第一剑客,本姑娘不服来战!” 她嘴里说着话便似乎裘三两附身,手持玉箸如细剑“心尖泪”,化成了几把,刺向燕归云的心脏! 在武学之上,这姑娘本来悟性极高,她匆匆一瞥,便也将裘三两的剑术学得形似了七八分。 当然,裘三两可以将一剑化成七剑,真假难辩,她,只化成了四剑。 咔嚓! 燕归云没想到,这丫头会忽然动手,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挡,自己手中的玉箸却应声而断。 封铃舞的玉箸如今笔直地点在他心口的胸骨之上。 燕归云道,“好痛!” 封铃舞冷冷道,“如果,这一下是裘三两刺出的,你已经死定了。” 燕归云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不可能,我当初以这一式确实锁死了“心尖泪”。” 封铃舞道,“裘三两根本就不是人,如果在巅峰状态,他的雷霆一击根本是挡不住的。” 燕归云一怔,道,“如果一定要去挡……” 封铃舞,“在他巨大冲击的辗压之下,对手只可能剑毁人亡!” 燕归云本来不傻,只是狂喜之后心智己乱,喃喃道,“你是说……” 封铃舞道,“在决斗之前,裘三两己经被消耗掉了不少内力。” 燕归云脸色一惨。 他是个莽撞而冲动的剑客,他渴望强大的敌人,也渴望胜利,但,如果是因为搞小动作而取得的胜利,又有什么意思。 烛己残,光线更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一个驻扎在野外的小帐篷。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後,还有谁能吃得下? 燕归云的眼睛也有些发红,痴痴道,“我只想和裘三两打上一场,堂堂正正的打,就算死在他的剑下,也甘心。” 封铃舞倚在他怀中。 燕归云道,“谁让他帮忙了,我讨厌玉摧红!” 封铃舞眼珠一转,阴笑道,“既然他这么讨厌,要不,我想法子弄死他,给你解气?” 燕归云心情很不好了,干脆不说话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不体面 夜已深,春寒仍料峭。 唐浩文的心头也发了寒,这一夜的事情,全部都发生在意料之外,他现在总算离开了白马寺,甩脱了王小二的纠缠。 玉摧红的心里一直把握着燕归云与裘三两之间决斗的准确日期和地点。 他却不想太多人去旁观。 弄清楚了这一点,其他很多的事情,亦不难清楚了。 乌篷马车驶进了风雨中,继续在飞驰。 电闪雷呜,夜奔的马车。 唐浩文在车内沉思片刻,忽然叫道,“蕉溪岭!快!” 车粼粼,马萧萧,车夫鞭下如雨,驱车向着蕉溪岭的方向奔了过去! 岭上人迹全无。 只有破败的兰若寺中有一丝昏黄的灯光!车夫喝叱一声,马鞭挥落在大门上! “叭”一声,门板在鞭下碎裂,乌蓬马车夺门而入,疾冲了进去! 惊呼声立起,两个身着锦衣卫服饰之人如飞奔来,手中绣春刀一亮,口中大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 唐浩文应声道,“我!灵霄阁。” 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但是只要一提到“灵霄阁”三个字,就算是锦衣卫也都会另眼相看。 马车直冲,冲至大殿前面!车夫随手勒住缓绳,“希聿聿”马嘶声中,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锦衣卫这时候也已看清楚是灵霄阁的专用马车,收了绣春刀,冷冷一笑。 唐浩文一急之下,声音放高,语声突地变得十分尖锐,问道,“请问二位,裘三两到了没有?” 两个锦衣卫神态暧昧,道,“好象来过吧!” 唐浩文目光四转,大家都知道,裘三两如果遇上了燕归云,必然是一场世纪之战,凭着他们的破坏力,难免会将兰若寺夷为平地。 此时的寺内却不见有一丝打斗的痕迹。 两个锦衣卫见他这样紧张,也是给足灵霄阁面子,他们不再多问,随口向门内知应了一声。 即时,人影一闪,张三如飞鸟般从殿内掠出来,他看见唐浩文不由就怔住,失声道,“这地方都能被你们灵霄阁找来了……” 唐浩文更加着急,哑声道,“就……打完了?” 张三遗憾道,“你来得也太早了吧……” 唐浩文诧异地盯着张三,道,“谁输?谁赢?” 张三奇怪地道,“输赢要紧?过程就不重要了吗?” 作为当世两位最出名的剑客,裘三两和裘三两斗足三百招。两人的武功都宛如长江大河之水,滚滚而来,永无尽时,奇招妙着,更是层出不穷,简直令人目不瑕接,不可思议! 在张三的眼中,这一战显得这二人正如一对孔雀,炫耀着名自美丽的屏花。 能够有幸亲眼一睹这一战,连他这位旁观者也觉得已是死而无憾了! 唐浩文倾耳细听,张三语声激扬,唐浩文边听边笑,笑得就像是一个傻瓜,连声道,“精彩,精彩!” 张三话风一转,道,“现在,裘三两己经走了,燕公子却在里面喝酒呢。” 唐浩文抬足正准备进入大殿,被两个锦衣卫挡住了去路。 江湖上的闲人张三,可以陪着燕公子喝酒,媒体方面的唐浩文,为什么却连燕公子的面都不能见了? 两个锦衣卫一亮腰中的飞鱼符,冷冷地摇了摇头。 张三道,“算了吧,现在,燕公子不愿意见人的时候,连咱们的燕知府也拿他没有办法。” 唐浩文道,“裘三两真的输了?” 张三点头道,“他亲口承认的。” 唐浩文道,“燕公子真的赢了?” 张三刚要回答。 此时,天雷滚滚,墨黑的夜空之中被闪电撕开无数道缝隙,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穹顶赫然而现,带着风,带着火,带着光,带着电,划出一道恐怖的弧线,“嗵!”地一声轰在雷公许愿树下。 大地因之而震动! 张三脸色一白,扑通一下坐到地上,被雷劈中的那个地方,可是自己刚才观战的位置! 老人常讲:一个人如果说多了假话,很容易会遭雷劈的! 我刚才莫非说错了什么? 张三越想越觉得害怕,待到唐浩文的视线再扫了过来,不等唐浩文开口,张三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己经掠上了破坏的残垣,他将手一摇,消失在夜色之中。 …… 兰若寺,香堂内。 燕归云手摇着酒瓶,酒己经喝得太多,一时之间,心中是喜是愁,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良久良久,他才将昏沉沉的脑袋抬起来,四侧却已经没有了人影。 张三走了。 为寻找素材而来的唐浩文,既然进不了这道门,也垂头丧气的走了。 这个屋子里,只剩下封铃舞,仍然无言的盯着他的俊脸,就连那素来多事的玉摧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溜走了。 一烛如灯,照着空荡荡的四隅。 封铃舞缓缓地俯下身,缓缓地拔起索魂剑,一阵风吹了进来,她竟似乎觉得有些凉意。 于是她掏出丝帕,静静地擦着宝剑,燕归云看着她擦剑,怔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扑在女孩子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一个仗剑为生的人,他,只有死在剑下才是最好的归宿。 这……玉摧红瞎帮什么倒忙,他也太多事了! 燕归云只觉得,此时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小丫头的胸膛,他感觉到女孩子的一双小手,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丝温暖的感觉悄悄从他的心中升起。 燕归云勉强止住哭声,抽泣着道,“筹备了这么久,赢得却这么不体面,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封铃舞叹了口气,如云的秀发正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着,就像是平静的湖泊中温柔的波浪似的。 她口中唱道:“……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己太多。” 燕归云抬起头,象孩子一样轻轻的抚摸着这温柔的波浪。 天地间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静止了下来,他感觉得出她心跳的声音,但却也似乎那么遥远。 这个倔犟的少年剑客强忍着的抽泣,终于又化成放声的痛哭。 郁积着的悲哀,也随着这放声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燕归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暗问自己,“无论如何地再努力补救,当初自己己经失去的面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做呢?……唉!” 他无法回答自己,他更无法回答了。 第一百零六章 破落地 暴雨落下的时候,玉摧红的金篷马车停在金陵城外。 做为大明的陪都,门卒把守城门也有自己的规矩,现在,还不是开城门的时候。 城门紧闭。城头之上的,只有一排气死风灯在夜风中飘摇。 离家反正不远,权当暂时避一会好了。 玉摧红心念一转,下车急步走前三丈,纵身掠上了旁边一个小院的屋檐下。 这不过片刻光景,长街的青石板已尽被雨点打湿。 大雨倾盆。 这场雨来得突然,而且也大得出奇。 屋檐之下,水滴如注,玉摧红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给封在一道水晶帘之内。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玉摧红望着檐前的滴水,不由叹了一口气。 一阵阵风吹至。 雨既大,风也急,飒然吹进檐下,玉摧红急忙闪进门角。 他右边面颊突然感觉一凉,那种冰凉的感觉并且迅速下移,痕痕痒痒,就像是一条壁虎什么的,爬行在其上。 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伸手摸着了一抹水珠。 抬头望去,屋檐下已有两处洞穿,漏水的地方更就有七八处之多。 非独屋檐,墙壁亦是破破烂烂,白垩大都已经剥落,长满了黑霉的印迹。 闪电连连,照出来这里是一个院子,野草丛生,风雨之下,沙沙乱响。 屋檐下有一块破烂不堪的横匾,己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里竟然是一处义庄,破烂成这样也没有人来修补一下,就不怕冲撞了其中的幽魂吗? 义庄之内的大门上的漆己剥落,下半截已经腐烂,半关半掩,看来好象随时都会倒下去。 毫无疑问,这义庄已经荒废多年。 趁着没有旁人,玉摧红不由自主又打了一个寒战。 玉摧红也曾听说,曾有一个花子头占了此地,慢慢的,这里便成了乞丐,流浪汉们的栖身之所,只是在几年之前,花子头的对头杀上了门,花子头暴毙当场,手下的小花子们也无一幸免。 谁会去跟叫花子较劲呢? 义庄就因此空置,之后不时在闹鬼,所以始终都无人过问。 玉摧红笑了。 也是因为这场雨,否则他根本不会走近这种冲煞之地,更不会走上这个石阶。 玉摧红是一个懂得享受的“半成功”人士。 现在,他偏偏就在这个义庄的石阶之上,大门之前,屋檐之下。 就是这么巧,哪里不好躲,偏偏躲到这儿来。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会不会有鬼出现的吧? 玉摧红一面胡想,一面向外望去。 雨更大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依呀”声响。 玉摧红下意识回头望去。 义庄院的一扇大门,赫然正在缓缓从里面开启,那种“依呀”声响正是由门轴上发出来。 玉摧红不由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门后有人。 风虽然很大,还没有吹进院子,绝对吹不动这扇大门,就算真的吹得动,也绝对不会只吹开一扇。 那么,这扇大门怎么会被打开了呢? 玉摧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破门,心底竟有了一丝寒意。 他正在奇怪,跟前一花,忽然就看见了一个娇俏的影子。 那个影子好象从门后转出来,又好象从天而降。 玉摧红不由揉揉眼睛,以他目光的锐利,一眼便己经看出对方是女儿之身,但,竟然不能说出“她”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她,一身黑袍垂地,双脚被黑袍完全遮盖,双手低垂,亦被长袖掩去,头上戴着一顶竹笠,低压眉际,整张脸都藏在竹笠之下。 她虽然站在那里,又好象并不存在,随时都会消散。 在她的周围,幽然飘浮着一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白气。 就因为这团白气,使她看起来,飘飘忽忽,似幻还真。 玉摧红不觉脱口一声,“谁?” 这一个“谁”字出口,她一动也不动,发出了一下笑声。 这,只能说,有点象是人类的笑声。 玉摧红却有生以来,从来都没有听过那样的笑声。 玉摧红再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不答,“笑”着道,“玉摧红?” 她的话语声比笑声更加飘忽,更加怪异,完全就不像是人的语言声。 最低限度,玉摧红就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怪异的人声。 玉摧红惊讶的盯着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她又“笑”了一下,道,“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至!” 玉摧红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道,“这要我怎样回答你呢?” 玉摧红道,“告诉我,你的姓名!” 她道,“我根本就不应该有姓名。” 玉摧红不相信的摇一摇头,这,怎么可能。家养的阿狗阿猫尚且都有名字,何必说是一个人呢。 她轻轻一顿,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人。” 玉摧红小心道,“你不是一个人!” 她道,“千真万确。” 玉摧红道,“你说的却是人话。” 她道,“这是因为要你明白。” 玉摧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两遍,笑道,“可是我看来看去,你还是像一个人。” “是么?” 她又是一笑。 怪笑声中,她头上那个竹笠突然飞起来,飞入了身后院子中的乱草丛中。 竹笠下的头部……。 玉摧红已准备好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哪知道,那只是一个用黑布紧裹着的头部。 玉摧红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用黑布将面庞蒙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看不出我是背对着你?” 玉摧红一怔,随囗道,“你怎么不将头转过来呢?” 她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惊吓着你。” 玉摧红道,“暂时?” 她道,“不过,现在虽然还不是时候,你既然有意,亦无妨让你一见我的面目。” 语声甫落,就缓缓的转过身来。 她转身的姿态非常奇怪,玉摧红没有留意,他的眼睛以至心神已完全为那个人的面目所夺。 她,肤如脂玉,眉弯鼻挺,横眉立目已经不可方物,那女子抿一抿唇,颊边显出浅浅的两个梨涡。 查心桐! 玉摧红颤声道:“你……你……。” 他一连说了两个“你”字,下面的说话始终接不上来。 查心桐接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也不敢再叫我一声心桐妹妹了吗?” 玉摧红沉默了。 查心桐道,“这样很伤我的心。” 玉摧红沉声问道,“你,这次在这里现身,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些?” 查心桐道,“不错!” 玉摧红又奇怪的道,“为什么?” 查心桐道,“你己经离开江宁几个月了?” 玉摧红道,“三四个月吧……” 查心桐道,“重围之下,你能脱身,算不错了。” 玉摧红道,“当时事出无奈,我感觉,自己好象被某种力量给坑了。” 查心桐道,“我理解。” 玉摧红道,“你孤身离家,为什么现在却躲在这个义庄里?” “正是为了自身的安全,所以我才扮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查心桐叹了一声,忽然反诘道,“爹己经死了,哥哥又变了,家……我还有家吗?” 玉摧红没有回答,查心桐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查心桐语声一沉,道,“雨天人便容易乱想,在这堂堂百万人口的金陵,我竟然只认识一个你,今夜,我去过悦来客栈,也去过利涉桥你的住所!” 玉摧红一怔,脱口道,“我有事外出了。” 查心桐道,“所以失望了又失望。” 话声未已,她的眼睛便已经红了。 玉摧红急忙问道,“你,又怎么走到了这个鬼地方?” 查心桐道,“失魂落魄的,谁知道,会走去了哪里……” 玉摧红道,“这里在城区之外,偏僻得很,对一个单身女子而言,太危险了。” 查心桐道,“还会有比你更危险的吗……我的红哥哥呀。” 玉摧红又沉默了。 查心桐道,“悦来客栈里面,守着一位金莲妹妹,利涉桥边,有一个酒吧老板娘在给你收拾房子。” 她叹了一口气,道,“她们都很喜欢你,瞎子都看得出来,而且比我喜欢你喜欢得只怕更深。” 玉摧红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低声道,“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第一百零七章 女儿怨 风不歇,雨不止。 玉摧红却也不作声了。 查心桐接着道,“我不喜欢与人分享,以内心而言,这些喜欢红哥哥的女孩子们,我应该一个个地杀掉。” 玉摧红喃喃道,“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难道她们一个个都是非死不可吗?” 查心桐道,“我的本意,其实在杀一儆百,相信死得十个八个的,就没有其它女孩子敢再对红哥哥妄自生爱念了。” 玉摧红道,“若是还有……又如何?” 查心桐道,“只好杀下去。” 玉摧红道,“到何时为止?” 查心桐道,“红哥哥真正老了的那一天,到你再也折腾不起那一天,为止。” “外面繁花似锦,却逼着我坚守着一棵大树,没意思,何不索性现在取了我的性命,一劳永逸……”话说到这里,玉摧红好象才意识到自己说什么,当时住了声。 查心桐替他接下去,道,“也省得大家麻烦,是不是?” 玉摧红摇头急道,“我只是说说。” 查心桐道,“我也只是随口讲一讲,杀人的事情我还是做不来的。” 玉摧红静静的听着,一脸的无可奈何之色。 查心桐道,“所以,我现在只想陪红哥哥喝酒!” 这句话说完,她身外的白气又好象浓了几分,看似她便要消失在这片迷茫之中。 玉摧红突然问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喝酒?” 查心桐没有回答,开始慢慢的后退。 “依呀”一声,突然传来。 玉摧红循声望去,方才打开的那扇大门赫然正在缓缓关上。 他动念未已,门已“蓬”一声关闭,一股白烟随即在门下冒起来。 玉摧红的心不由得一跳一沉。 义庄就是义庄,神龛之上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骨灰坛,因为没有后人拜奠,都是一些永远无法入土为安的游魂。 查心桐己经褪下了黑袍,露出春衫,在红哥哥的面前,她大胆地展露出自己丰腴有致的好身材。 玉摧红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 义庄之内,红袖添香。 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现在坐在两个棺材上喝酒。 当然,棺材里面是空着的。 看到查心桐的俏脸,玉摧红有些恍惚了,这……难道是做梦吗? 查心桐抱出一个酒坛,轻轻道,“江南人家,无论生男还是生女,都会将几坛高梁酒埋在地下。” 玉摧红道,“十几年后开坛,就成了状元红或者是女儿红。” 查心桐勉强笑了笑,道,“我归宁宴上,用的正是女儿红,你喝了那么多,还记得那味道吗?” 玉摧红的心在收缩。看见那一坛女儿红还摆在棺材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很好。”玉摧红也勉强作出笑脸,道,“我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查心桐道,“其实,还剩下了一坛,爹爹一直帮着把它藏在乌衣巷内的酒窖里,我帮你带来了。” 玉摧红道,“谢谢。” 查心桐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 玉摧红拍开泥封,倒出了两碗酒,查心桐却不喝。 玉摧红忽然问道,“风雷堂当初为什么能放你走?” 查心桐道,“祝“英皇”在其中帮了大忙。” 玉摧红道,“她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查心桐笑得更勉强,道,“我应该算是她“古龙兰”的老客户吧。” 玉摧红只有自己先举起了酒碗。 他忽然发现,查心桐更加憔悴了,她脸上高贵的“古龙兰”脂粉下,也不知隐藏着多少泪痕?多少悲哀? 世上最容易令人憔悴的,只有两样东西,那就是仇恨和情丝。 一个女人,在年关的时候,经历了翻地覆地般的变化,这种痛苦实在让人很难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来,因为她不能不忍受。这就是查家大小姐的命运,大多数女人都有接受自己的命运。在这方面,她们的确比男人强得多。 玉摧红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面前的这个女人。 “有句话我本不该问的。”玉摧红迟疑着道,“可是我又不能不问。” 查心桐道,“你可以问。” 玉摧红道,“你是江南查家的大小姐,乌衣巷对于你而言,就不会有什么秘密……” 查心桐替他说了下去,道,“何况我是女人,对于你红哥哥,我是没有秘密的。” 玉摧红又勉强笑了笑,道,“所以乌衣巷里的秘密,你很可能知道的不少!” 查心桐道,“红哥哥究竟想问什么事?” 玉摧红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听说,江南查家这几年造了很多奇奇怪的器物机械,是不是?” 查心桐想也不想,立刻道,“是的。” 玉摧红道,“比如,潜艇?” 查心桐冷笑道,“寻常人家私藏铠甲,尚且要被抄家灭族,红哥哥说的这东西珍贵得很,一旦这消息泄露了出去,只怕也是后患无穷!” 玉摧红只有又用酒碗塞住自己的嘴巴。 一坛女儿红不多,而且已经快被玉摧红喝光了,若只要剩下一滴,他好像就会觉得很对不起查心桐的付出。 查心桐看着他喝酒,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查家造不造潜艇,难道跟红哥哥也有什么关系?” 玉摧红点了点头,迟疑着道,“关于潜艇,我也只是在达芬奇大师的手稿上看见过。” 查心桐点点头,道,“红哥哥的海外之行看来大有收获。” 玉摧红道,“那还只是一点初步的构思,我一直以为,没有潜艇实物存世。” 查心桐忽然道,“达芬奇大师那么喜欢你,就没有教你一些防身之术吗?” 玉摧红道,“比如……” 查心桐居然就这么样冷冷的看着他,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有些恶毒的微笑,缓声道,“比如,防人在你的酒里下毒!” 这句话查心桐还没有说完。玉摧红忽然从棺材上一头栽了下去,人事不知。 查心桐喃喃道,“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想着,有一天,我也会对你落毒呢?” 玉摧红实在还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查心桐这种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女人。 他只不过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个男人若是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无论他是谁,都一定会倒霉的。就连玉摧红也是一样。 黎明前的那一段,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玉摧红倒下的地方忽然升腾起一团白烟,那团白烟飘出了室外,在风雨之下,迅速的淡薄,终于被雨打散,风吹尽。 “你莫要忘记了……红哥哥呀红哥哥,我爹爹毕竟是死在你的手上。” 查心桐缓缓地站起身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一片迷茫。 天,就快要亮了。 风雨迷蒙,马儿在呜咽,野草在颤抖,沙沙之声不绝。 有歌云: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第一百零八章 良心药 这个故事,讲的本来是玉摧红身边发生的事情,作为男主,他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就死了呢? 否则,岂不是早早的就没戏唱了。 玉摧红当然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无恙,而且还躺在一张很舒服,很干净的床上。 屋子里也很干净,有药草的香气,桌上已燃起了灯,窗外月光如水。 一个人手持桃花扇,对月而吟:“有花无月恨茫茫, 有月无花恨转长。 花美似人临月镜, 月明如水照花香。 扶筇月下寻花步, 携酒花前带月尝。 如此好花如此月, 莫将花月作寻常。” 如同闲情雅致之人,肯定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 他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玉摧红爬下了床,只不过两条腿还有点发软。 “大才子。”玉摧红道,“这里是天堂吗?” 唐寅冷冷道,“以大哥你的人品而言,百年之后,天堂那种地方是不适合你去的。” 玉摧红道,“这里不是天堂?” 唐寅道,“对,这里是阿鼻地狱!” 玉摧红失声道,“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唐寅道,“老天真的不公平,你好像天生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他终于回过头,凝视着玉摧红。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种温暖之意。 唐寅道,“阎王死了,你都不会死。” 玉摧红也在凝视着他,道,“是你救了我?” 唐寅点点头,道,“我只是奇怪,你在女人身上还吃少了亏吗,怎么还敢这么信任女人?!” 玉摧红又躺了下去,因为他忽然又觉到头昏脑胀,很不舒服。 唐寅道,“女儿红虽然是查心桐带去的,但下的却是唐门的毒。“ 他看着玉摧红,目中仿佛露出讥诮之意,道,“这消息是不是可以让你觉得心里舒服些?” 玉摧红的确已觉得舒服了很多,但却又不禁觉得奇怪,道,“从几时开始,你也开始研究上毒经了?” 唐寅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又转过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温柔如水。 现在已是人间三月天。 玉摧红沉思着,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了。” 唐寅道,“查心桐只是个大小姐,对落药之道并不在行,而且,她在女儿红里下的药并不重!” 玉摧红道,“她知道若是重了,我就会发觉。” 唐寅切了一声,不屑道,“她也知道,只要是她送去的,就算你知道其中有毒,你也一定会将那坛女儿红全部喝下去。” 玉摧红苦笑了。对男女之间的小心思,查心桐比他了解的当然更多。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玉摧红又问道,“怎么会恰巧去救了我?” 唐寅道,“你从棺材上掉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 玉摧红道,“你就看着我倒下去?!” 唐寅道,“我知道你会倒下去,也知道那坛女儿红里有毒。” 玉摧红道,“你却眼巴巴地看着我作死?” 唐寅道,“作为旁观者,我只准备静静地看着你肠穿肚烂,谁知道,你一倒下去,查心桐竟然又拔出了刀。” 玉摧红道,“刀?” 唐寅点点头,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那一夜的天气,实在是太应景了。” 玉摧红又有些无语了。 唐寅道,“我只是奇怪了好一阵子。” 玉摧红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寅道,“查心桐咬牙切齿地盯了你半天,却没有切下去。” 玉摧红尴尬一笑。 唐寅沉吟一刻,才道,“我怀疑,她那时一定在心里翻菜谱,考虑是把你红烧着好吃呢,还是清蒸着好吃?” 这笑话实在太冷了,冷到玉摧红都接不下去了。 玉摧红道,“你问过她?她说了实话?” 唐寅冷冷道,“在我的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说实话。” 无论谁都知道,唐寅虽然惊才绝艳,一旦出了手,不管对方是男女,也绝不留情的。 玉摧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她,居然舍得对我下毒。” 唐寅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是为什么要对你下毒手?” 玉摧红叹了口气,不说话了,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查一清之死,玉摧红虽然不是凶手,但是有查家的老奴才做证指认,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 唐寅道,“她真的只是来报仇?” 玉摧红点点头,作为江南查家的掌上明珠,查心桐本来是江宁的第一公主,又是江宁知府夫人,不成想,一天之内,众叛亲离,这样的打击实在太大,所以,她把所有仇怨都怪罪在玉摧红的身上,也算是有情可原。 玉摧红苦笑道,“杀父之仇,本来不共戴天,所以,她才会想着对我下毒手。” 唐寅道,“你忘了一件事。” “你想错了。”唐寅淡淡道,“我并没有对她用强。” 玉摧红吃惊的抬起头,道,“为什么?” 唐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玉摧红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道,“你这个人,好像变了!” 他凝视着唐寅,目中带着笑意,“你是怎么会变的?要改变你这个人并不容易。” 唐寅冷冷道,“爱时爱得要死,恨时又恨得要死,你和查心桐那傻女人真是有得一拼!” 玉摧红笑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唐寅道,“你最好一件件的问。” 玉摧红道,“她呢?” “她”肯定是指查心桐。 唐寅道,“她就在这里,而且请来了帮手。” 玉摧红道,“是唐虎杖。” 唐寅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愉快的表情,道,“一会要落毒,一会又要解毒,这苗蛮子快要被你们逼疯了。” 玉摧红笑道,“唐虎杖新制出的毒药,无色无味,口感又好,真是毒品中的良心药。” 服了对方的异毒不死,反过来,还能够去夸讲对方产品的品质。 玉摧红实在是个可爱的人。唐寅也不禁笑了。 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就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玉摧红道,“第二个问题,我在床上躺了几天了?” 唐寅道,“三天,这其间,是查心桐给你换的衣物。” 玉摧红眼中一润,接着道,“那“花魁争艳”呢……?” 唐寅长叹一声,自从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发布了裘三两的止杀声明之后,“花魁争艳”女选手们身后的金主们一个个放心大胆的蹦了出来,各施各法,用四个字去形容这赛事,就是:如火如荼! 玉摧红道,“有没有燕归云的消息?” 唐寅微笑道,“这位传说中的金陵第一公子,杳无音信,他,象烟一样的消失了。” 玉摧红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阵阴影。 第一百零九章 再生缘 房外有墙,墙外是石板路,路的另一边是十里秦淮。 河水之中船行如织。 红船上,丝竹之声隐约地传下来,奏的是李后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如此江心,如此月。 “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贱骨头,使出去大把银子,只为了听一曲亡国之音?” 唐寅摇着头,走了出去。 玉摧红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发亮的窗子。 这时候,唐虎杖默默地进来了。 唐寅? 唐虎杖? 唐浩文? 玉摧红猛然注意到,从自己进入金陵城之后,就和这一大泼姓唐的名人拧上了,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唐虎杖给玉摧红把了一次脉,翻看了一下眼睑,玉摧红很配合,甚至张嘴让对方验看了一下舌苔。 玉摧红这时候才发现,作为川中唐门第一圣手,唐虎杖不单医术精妙无比,连他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可是,他从不与人交手。 在这险恶的江湖,不打架,是不是也因为他一直太缺少勇气? 一个江湖中人如果缺少了勇气,就好像厨子忘记在菜里放盐了一样,无论他是什么菜,始终都是不能摆上台面的。 唐虎杖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前几天,大小姐(查心桐)找到了我,让我配几味毒草。” 玉摧红点点头,医毒本是同源,做为一名神医,唐虎杖既然有解毒的灵药,也会准备一些致命的毒药。 唐虎杖又道,“以你们两家这几个月来的恩怨,大小姐如果要弄死你,我觉得也很正常。” 玉摧红“哦!”了一声。 唐虎杖继绫道,“我提供的那些药草,毒性燥烈,任何一样单独使用,都可以直接要了你的性命。” 玉摧红笑道,“好,好。” 川中唐门以毒而闻名天下,他们的毒草当然有“品质保证”。 唐虎杖道,“当然,大小姐考虑得也对,那几味药草加在一起,经过炼制,制出的麻醉剂,可以短时间内让人四肢麻痹,心跳骤停。” 玉摧红道,“这样……伤者就算不死,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唐虎杖道,“很可惜……” 玉摧红道,“哦?” “你昏倒时,大小姐其实可以将你千刀万剜的,”唐虎杖缓缓道,“我在外面等了很久,她的刀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玉摧红听了,不由心中一漾,是酸楚,是甜蜜,他也弄不清楚。 唐虎杖道,“正是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给她毒草时,我故意动了一下手脚。” 玉摧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所以,你在里面添加了致命的成分?” 唐虎杖是个耿直之人,讲到自己的鬼伎两时,他的脸开始抽搐了,他慢慢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事情若只做到一半,便不完美了。” 玉摧红一怔,还是道,“妙极,妙极。” 唐虎杖反而楞住了,定定地看着玉摧红。 玉摧红笑道,“经过唐先生巧手施法,她只准备着麻翻玉摧红的,到最后,却发现不小心把我毒死了!” 唐虎杖沉声道,“很可惜,这时候江南第一大才子出现了。” 唐寅不请而至,经过与查心桐的对话,内幕由此揭开,既然是查心桐开了口,本来要毒死玉摧红的唐虎杖,反过来要解毒救人。 “黄泉路上,差点要麻烦到唐先生送我这最后一程。”玉摧红淡然一笑,道,“我们俩,有那么深的仇吗?” 唐虎杖沉吟了良久,才道,“你……贪婪!” 玉摧红道,“这……全因为秦宛儿?” 唐虎杖沉默着,身子却在发抖。 玉摧红只能哭笑不得了,因为有求于他,秦宛儿近段时间表现得有些过分热情,就这,也能惹得这呆子醋海兴波? 为什么爱情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唐虎杖喃喃道,“你有那么多知己,还要跟我争。” 玉摧红苦笑道,“我说圣女不是我的菜,你信吗?” 唐虎杖眼中一亮,又黯淡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玉摧红手拍床板,大声道,“喜欢一个女孩子你就大胆去追,用心去陪,多受几次冷落又有何妨?你堂堂川中唐门第一圣手,难道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勇气,勇气……” 唐虎杖一步一步地向门外退去,木门“啪”的一响,只有他狂奔而去的脚步声。 这几天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玉摧红乏了,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恍惚中,依旧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如此的虚弱,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海风的呜咽,孤独的椰子树,还有那模糊的背影。 一只冰冷的手掌擦过他颈部动脉,汗透重衣! 残灯之下,查心桐的脸显得有些惨白。 她用一方丝帕擦拭着玉摧红额头的冷汗,很轻很慢也很温柔,就象是擦拭着自己最珍贵的首饰。 玉摧红痴痴地看着她。 她却将那帕子叠整齐,小心地藏进袖管。 此时,玉摧红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饿了。”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确实应该很饿很饿了,查心桐静静地看着他。 玉摧红故意动作夸张地吞咽着口水,边想边道,“咸水鸭,桂花鸭,烤鸭,烧鸭……我感觉自己现在一口就能吞下半只!” “就不想喝酒了吗?” 玉摧红是个无酒不欢的人,这本是查心桐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玉摧红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查心桐却还是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主动问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她又能说什么? 玉摧红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骂我也可以。”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查心桐摆弄着裙角,站起身却又坐了下来。 玉摧红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查心桐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嚅嚅道,“我……我正在想……” 玉摧红道,“想什么?” 查心桐沉吟片刻,道,“加了料的女儿红到底是什么味道?” 玉摧红道,“应该比你的胭脂更甘甜。” 查心桐的俏面微微一红,嗔道,“你……又没有尝过。” 玉摧红笑道,“我虽然没尝过,却可以一个人偷偷地想。”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地跳动。 查心桐道,“如果……上面有穿肠的毒药呢?” 玉摧红道,“只要是你给的……我就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哎。” 又一阵,吹熄了房间中最后一丝光亮。 查心桐的低呼声竟然如同呻吟。 玉摧红感觉到黑暗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拥抱住他。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发现一个温软的身体直扑入他怀里。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查心桐的眼睛。 她象蔓藤缠树一样紧紧地包围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唐虎杖并没有为你解毒。”查心桐的声音如同梦呓。 “我知道。”玉摧红道。 “所以我陪着红哥哥服了一样的毒药。”查心桐道。 “你……怎么这么傻。”玉摧红道。 “不要,不要,”查心桐的身子变得更加滚烫,她呻吟道,“叫我心桐妹妹,快,快!” “心桐妹妹。”玉摧红道。 “红哥哥。”查心桐抽泣道。 三十年的孽缘,十年的错过。 多么相爱的两个人,造化却作弄了他们一次又一次。 如今,红哥哥己经成了无行浪子,而心桐妹妹也成了飘伶的弃妇。 终究还是爆发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玉摧红没有拒绝,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两个身中奇毒,随时就要死去的人儿,就当它是梦又有何妨! 这个阴暗的斗室,两颗寂寞的心灵,就算做了这场梦又有何妨? 第一百一十章 二选一 阳光有些刺眼, 只要天亮了,无论多甜蜜的梦,终究还是要醒了。 玉摧红醒了!虽然他仍然觉得很虚弱。 小屋之中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都说春梦了无痕,昨夜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玉摧红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查心桐也吃过那该死的毒药,现在她到哪里去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不大不小的全套的衣物,正适合玉摧红身材的尺寸。 玉摧红包紧了棉被的时候,查心桐就走了进来。 丰腴柔美的查心桐己经梳妆整齐,容光焕发,看起来非常减龄。 玉摧红将身子躲在被子里,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查心桐道,“以红哥哥现在的身份,其实只有古龙兰的服装,才更适合日常穿着。”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玉摧红随喜的“嗯”了一声。 查心桐的谈兴很高,道,“可是那需要订制,我怕你急着换洗,所以换了一家成衣铺子,好在质料和作工还算过得去。” 衣服的质料很好,袖口上还有熟悉的丁香气息,看来查心桐己提前香熏过了。 查心桐道,“你试一下,如果不合身,我现在就去换了。” 玉摧红摇摇头。 查心桐笑道,“正赶上,古龙兰新一季的香和粉上市了,我预订了一套。” 她叹了口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美观大于实用,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看见有人有银子也买不到,我就更有优越感。” 花钱本来是个享受的过程,玉摧红只有听着。 查心桐忽然低下头,瞪着他,道,“红哥哥什么时候变成个哑吧了?” 玉摧红道,“我,我只是…” 查心桐“噗哧“一笑,道,“原来,红哥哥还没有变成哑巴,却先变成了个呆子。” 在江宁时,她是第一公主,也是第一夫人,所以大家永远只能仰望她高贵冷淡的一面,其实,只有在喜欢的人的面前,她才会表现出自己亲近可爱的一面。 玉摧红忍不住道,“昨天晚上……” 查心桐道,“怎么了?” 玉摧红迟疑道,“你是否和我做过一样的梦?” 查心桐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呢……” 玉摧红只有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道,“看来,我的脑袋真的出问题了。” 查心桐已经转过身,伸手欲推开那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玉摧红看见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 那个梦,无论是真实也好,是虚幻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去记住吧…… 玉摧红忽然道,“你,等一下。” 查心桐道,“又要怎么了?” 玉摧红轻声道,“我想,先泡个热水澡。” 查心桐笑了,等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看着玉摧红道,“现在,可找不着丫头来给你擦背。” 玉摧红也笑了,这几天他出过太多的汗,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要发臭了。 查心桐道,“我现在就让人去添热水。” 玉摧红点头道,“然后,再麻烦你在外面等上半个时辰。” 查心桐淡淡道,“放心,我不会偷看你的。” 等到玉摧红洗干净,外面阳光灿烂,己是正午。 他迎着三月的春风,深深吸了口气,隔窗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没有人回答。 玉摧红道,“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再去找人?” 窗外有人答道,“找谁?” 玉摧红道,“当然是找唐虎杖要解药,你难道已忘了?” 门打开时,外面己没有了查心桐的影子,只有一个唐寅,手托漆盘的唐寅。 玉摧红盯着他手中的漆盘,上面一个碗,碗里有大半碗黑褐色的液体,道,“这是什么东西?” 唐寅捂嘴吃吃一笑,道,“听说,是唐虎杖刚刚勾兑出来的解药,你要不要尝个鲜?” 玉摧红看着他,又看看那碗药,终于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玉摧红,你若是遇见了个唐寅这样疯狂的朋友,他一时要杀你,一时又会救你,你还能说什么? 酒楼。 穿戴一新的玉摧红,终于又走上了对面的酒楼。 他的形象本来就很突出,现在又有了“花魁争艳”评委的身份,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客人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晴,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那个讨了赏钱的门房,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伺候。 唐寅饶有兴趣地看着周遭的变化,一坐下来,他就忍不住悄悄地问,“只不过是吃顿午餐,你为什么一定要到酒楼来?” 玉摧红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是个大评委,而且是个花自己的银子吃饭的评委。” 作为“花魁争艳”的评委,有太多金主在打主意,在金陵,基本上做什么也不用使银子了,唐寅点了点头。 既然是贵宾,这一桌酒菜的份量就会很足,而且上菜的速度很快。 唐寅将酒杯举了三次,又放下去三次,他失望地发现,玉摧红既没有跟自己讲过一声“谢谢”,又没有敬过自己一杯酒。 一只饿了三天的狼是什么样子,玉摧红现在就是什么样子,然后,他抓起桌上的一坛酒,顺着喉咙倒下去。 唐寅忍不住道,“吃药不要喝酒,酒精会化解药性的。” 玉摧红迷茫道,“什么药?” 唐寅诧异道,“唐虎杖辛苦了一夜,也只配出来一碗解毒药呀,你难道没有喝吗?” 玉摧红道,“没有。” 唐寅道,“为什么?” 玉摧红道,“解药只有一碗,中毒的却是两个人。” 所以,查心桐偷偷离开了,她只想把这唯一的生还机会留给玉摧红。 唐寅叹了口气,只能说唐虎杖该是有多恨他们呀,这一次,玉摧红和查心桐,无论是谁独自喝下了那碗解药,就算是活下去了,余生也会充满愧疚。 这解药,不喝也罢。 唐寅悠然道,“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玉摧红嗯了一声。 唐寅笑道,“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的“果”。” 玉摧红道,“什么因?” 唐寅道,“你不该勾搭秦宛儿,那小妞是唐虎杖的。” 玉摧红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唐寅冷哼了一声,他信不信根本就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唐虎杖根本就不相信玉摧红和秦宛儿间是清白的。 唐寅道,“你若明白这道理,明天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玉摧红又笑了,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和尚 今日的风很轻,桃花仍然随风而落。 河水之中,如今正好有一条的画舫经过。 纱帐之中,一个粉装女子斜身而坐,她轻拂琵琶,唱道, “独行独坐, 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 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 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 剔尽寒灯梦不成。” 这河牌乃是宋时朱淑真的《春怨》,这声音娇憨柔媚,压音压韵,颇见些功力,玉摧红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出她是谁。 看来,又是“花魁争艳”的女选手在秦淮河上一边展示才艺,一边顺便为自己拉票。 一曲终了,河边的闲汉混混们正在聒噪。 画舫旁边有一条小舟随行,船上那人,高声笑道,“相好的……” 闲汉混混们附声应和道,“张三哥。” 张三笑道,“刚才这歌好听吗?” 众人道,“好!” 张三道,“这位小姐人漂亮吗?” 有人抱怨道,“没看清脸。” 原来,唱曲的这个女子远在河中心,身周又有一层轻纱遮挡,众人隐隐约约中只觉得她身姿尚好,面部却看不清楚。 张三呵呵笑道,“我张三说她好看,大家的意思呢?” 在金陵的市井之中,张三的人缘极好,如今他只请大家在嘴巴上夸夸这女子“长得好看”,这样的要求不算过份,这种皆大欢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识趣的人们一片叫好之声。 张三抱拳道,“老少爷们,如果有人问:金陵城里,哪家的闺女最漂亮,咱们怎么回答?” 众人齐声吼道,“赵佳期!” 张三点点头,道,“让我们大声地叫出她的名字!” “赵佳期,赵佳期,赵佳期!!!” 众人同声,果然是气冲霄汉。 远在岸边楼上的唐寅看了这场景,吃吃笑道,“这是什么情况?” 玉摧红摇头笑道,“应该是赵半城的千金开始路演拉票了。” 张三现在开始给赵大小姐造势,他拉票的手段简单粗暴,效果却很明显,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整个金陵就没有人记不住这位首富千金赵佳期了。 玉摧红的眼睛却在盯着另外一条船。 一个身穿灰色旧僧袍的和尚在船上。 出家之人不好生生地在庙里敲木鱼念经,他跑到这十里秦淮凑哪门子的热闹? 大和尚足下的小船居然是白色的,顺水而来,轻盈迅捷。 如今的水道之中拥挤,张三正要开声示警,看了那条船,他的脸都扭曲了。 江岸边有人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金陵本土的混混们本来见多识广,待看清那小船的材质,竟有人被吓得尿了裤子。 没有人去指责他们。 大家都已经僵在那里,阳光很暖,每个人的手里却捏着一把冷汗。 现在大家都已经看清楚了,这个大和尚乘着的小船,竟然是一条纸船。 在人死七天之后,是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大白天的,怎么有人用冥具来招摇? 唐寅的脸色也变了,倒吸一口寒气,道,“这大和尚蹊跷!” 如今清天白日,大和尚若是个有正常人,为什么要弄一条纸舟来显摆自己的轻功? 玉摧红低声道,“牛皮纸。” 如果是用来扎京花的纸张,沾水就会破碎,只有牛皮纸才能如此防水。 但,就算是用牛皮纸扎成的小船,上面也不可能负载太多的重量。 大和尚身量魁伟,他站在上面,纸船吃水并不深。 玉摧红不由和唐寅对视了一眼,这大和尚的身子莫非没有重量? 清风很轻。 一阵清风,轻轻地吹皱一池春水,那条纸船就在水波之上穿行。 转眼间,便到张三的小船近前。 大和尚的个子并不太高,也不太矮,一身旧僧袍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脑袋上反射着阳光。 张三定一定神,抱拳道,“请问大师的佛号?” 出家人本来应该慈眉善目,只是这大和尚…… 无论谁就近看见了他,只怕会觉得心头发冷。 大和尚的鼻子很高,嘴唇却很薄,宽大的眼廓之中,眼珠子是暗褐色的,他的眼珠子很小,小得如同一对闪亮的晶石。 这不象是一双正常人类的眼睛! 张三今天看过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永生也不会忘记了。 和尚并不回答张三的话。 张三道,“大师请留步,请问您的宝刹在哪里?” 张三今天见了这大和尚的风范,倾慕不己,他天性喜欢结交朋友,当然要上前搭搭话。 大和尚停住了纸舟,冷冷道,“没有。” 众人听他终于出了声,这才松了口气,这只是一个四海云游的野和尚。 张三笑道,“大师的这条船……” 大和尚看看张三,又看看张三的小船,眼睛里露出一丝热切之意。 张三的船虽小,却是全红木精心打造,造价应该极其惊人。 张三得意道,“大师可愿意跟张三在这条船一起喝喝酒?我这条船,那可是……” 大和尚点头道,“你的船……只怕不太结实。” 张三道,“怎么可能……” 大和尚将袍袖一振,脚下的纸船竟然对着张三的小船撞了过去! “噗”一声异响。 张三的小船由自已粗选材料定制而成,又有南宫离修士事后改造加固,其结实程度,可以媲美用于海战之中的坚船炮舰。 但是,它,突然间四分五裂,旋即被一股大和尚身上喷发出的气流绞成了碎片。 大家都呆住了。 刹那之间,张三的船体如同粉末一般的四散,在这个纸船的面前,他定制出来的红木小船竟然象是面粉捏成的一样。 碎了! 张三的功夫不算很高,但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两船相撞之时,他凌空一个跟头,身子倒纵到画舫之上,他就那么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的船被撞成了碎片,然后沉了下去。 他脸上的表情很苦,“如丧考妣”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被破坏了,心里也会很难受。 张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也是一转也不转。 大和尚冷哼一声,驱纸船扬长而去…… 大家都安静了。 因为这场景实在不合道理,大家只能越想越多,也越想越觉得恐惧。 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像是梦魇一样,压得大家都透不过气来。 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 唐寅却在看着玉摧红,道,“这又是哪一路来的神仙?” 玉摧红摇摇头,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这么傲气的大和尚。 唐寅又道,“张三就吃了这哑巴亏吗,为什么不冲上去揍他?” 玉摧红低声道,“只怕是实力上的差距太大了。” 诚然,这条船,是张三全部的心血,也是他所有的家当,毁在任何人的手上,张三都会急眼,他也应该生气。 它,在一条纸船面前,竟然如此地不堪一击。 这就是实力上的差距! 这大和尚如此张狂,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事。 那究竟都是一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情,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又像他这么高明的和尚,不可能默默无闻。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那么多围观者却没有一个说得出这个大和尚的来历。 玉摧红也算是老江湖了,竟然也不认得这个大和尚。 “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去一下灵霄阁,问一问天机明镜先生。” 第一百一十二章 燕子矶 燕子矶。 如今已是盛春,满山苍翠,路边的悬崖之下河水缓流,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在黄昏时看来,就仿佛水墨画一般。 现在正是黄昏,山坡上开满了樱花,桃花和一些叫不名字的花儿。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不知是何地的情歌。 春风正好,人在少年,本来是最美好的时光。 玉摧红走上山坡的时候,她的歌声忽然停顿,瞪大了眼睛,盯着玉摧红。 幸好玉摧红脸皮够厚,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了。 “喂,你这人是来干什么的?”这小姑娘面容娇好,赤着一双天足,看来显得格外俏皮。 玉摧红笑道,“这里是天机明镜先生的地盘,我来看看也不行?“ “不行。”那姑娘的大眼睛一瞪,道,“这地方现在是本姑娘的了,不欢迎你!”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女孩子不可以这么不讲理的,太不讲理的女孩子很难嫁得出去!” “如果我开始讲理了呢。”她莞尔一笑,道,“你会不会为我编一个花环?” 玉摧红笑道,“只怕,有点难。” 这女孩子已走了过来,她甜笑着把小手伸入了腰后。 她拿出来竟是一把剪刀,突然跃身向玉摧红刺了过去。 玉摧红显然吃了一惊。他居然呆在原地,成了一个呆子。 小姑娘大声道,“我刺你,你就不会躲吗?” 当真是人如飞燕,剪如怒矢,疾射向玉摧红的面门,看她年纪轻轻,竟然将做女红的剪刀用出一手辛辣的剑术。 也是年少莽撞,女孩子出手全无任何顾忌,这一剪全力刺出,玉摧红竟然还呆在原地,只见寒芒一闪,剪刀的尖部几乎刺在玉摧红的心口之上。 玉摧红苦笑了,一个人如果中了毒,一定会感觉四肢发软,就算是咬牙继续走着路,可是他四肢上的关节,很难弯曲,动作变得僵硬。 又碰上了这种情况,便真的有点要命了。 女孩的剪刀够快,桃花扇的动作却更快,也不知道唐寅用出了什么手段,小姑娘的剪刀眨眼间就到了江南第一大才子的手上。 唐寅冷冷道,“这剪刀是做女红的,你怎么能用来剪人?” 就在这时,玲珑塔上的顶层伸出一个发色斑驳的脑袋,他微笑着,“姑娘要剪,最好换个日子,今天千万不能真的剪死他!” 小姑娘的武器既然己经脱了手,干脆停住了动作,她看着玉摧红,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意味的笑意,道,“看来你是真的不行了。” 不行?玉摧红尴尬地笑了。 她凌空一个翻身,退到几尺之外,仰头叫道,“天机明镜先生,你认得这两个呆子?” 玲珑塔七层上的天机明镜先生道,“嗯。” 她以手一指唐寅,道,“这个多事的家伙是谁?”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手中的桃花扇?” “唐寅?这个人就是桃花庵主?”女孩子笑了,吃吃的笑道,“这就难怪了,他动起来就象刚服了五石散一样。” 唐寅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姑娘动辄杀人,你家小姐一定是条母老虎。” 女孩子瞪了他一眼。 唐寅道,“光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了。” 她,虽然没有做丫鬟的装扮,试问,又有谁家的小姐会天天打着一双赤脚到处跑呢? 她咬了咬嘴唇,道,“谁叫你多事,我本只要他给我编一个花环,他还敢拒绝我……” 她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脸已红了,红得就像是远山外的夕阳一样。 这丫头居然会害羞,唐寅看着她,竟然觉得心底一漾。 她的脸更红,轻轻道,“中原的书生都这么放肆吗,你死盯着人家看什么?” 唐寅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样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是几次要弄死玉摧红的涵薇姑娘,真是惊喜之至了?” 涵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唐寅叹道,“玉摧红将你讲了百八十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涵薇轻声的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厉害,一张嘴比蜜糖还要甜。” 在唐寅的看来,这个涵薇姑娘天真烂漫。 试想,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涵薇姑娘便如同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满天艳丽的夕阳,都似已失却了颜色。 玉摧红叹道,“我们能不能不腻歪了,先坐下来再说话?” 涵薇嫣然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玉摧红道,“你又知道了?” 涵薇又咬起了嘴唇,道,“连老情人都要对你下了毒,活该毒死你这么个没良心的负心贼。” 这丫头实在厉害,现在,她连查心桐和玉摧红的这一段小别扭都调查出来了。 玉摧红苦笑道,“早知道来了燕子矶,还要被大家看笑话,倒不如不来了。” 涵薇冷笑道,“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没有事求助天机明镜先生,你会来?” 玉摧红只有承认道,“的确!” 涵薇板起脸道,“天机明镜先生可是解不了唐门的毒药的?” 玉摧红道,“中毒的事情我自已明白,现在,我只想问他一点我不知道的事情。” 涵薇奇怪了,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玉摧红笑了,有时候,年龄就代表了历练,有些人,有些事,如果自己感觉迷惘时,或许真的需要老一辈人才可以解答! 涵薇道,“我不许你去麻烦他老人家,你有事问我也行。“ 玉摧红道,“只可惜,这件事你绝不会懂的。” 涵薇道,“什么事我会不懂?“ 玉摧红道,“大和尚。” 涵薇更奇怪了,道,“大和尚?我你这种人,应该只会关心美貌的小尼姑!” 玉摧红道,“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大和尚。” 涵薇道,“你打不过这个和尚!” 玉摧红也只有承认,道,“谁会找着一个病号打架呢,但我却真的有事想请教他老人家,你就放我进去吧!“ 涵薇道,“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 玉摧红叹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认识一个北地来的出家人!” 涵薇道,“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玉摧红道,“我只是中了毒,却不是聋子,一个人开心时唱着的歌,会带出家乡的口音。” 涵薇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道,“我就偏不让你过去,看你怎么样?” 她,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 天机明镜先生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光看精神面貌,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在大多的场合里,他比年轻人更加强势,有许多人某至会认为,他最多只不过二十七八岁。 天机明镜先生的眼睛依旧明亮犀利,尤其是当他看见玉摧红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种少年般的热切。 玉摧红是他喜欢的年青人。 玉摧红也很喜欢求教他。玉摧红总是希望,自己如果到了老先生的这种年纪,还有这样的风采。 天机明镜先生正在看着他,微笑道,“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的,只有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对你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我至少不会象唐虎杖那样,为了抢女人来对你下毒。” 玉摧红故意叹道,“我是想常常来的,可是这段时间太忙。” 天机明镜先生道,“一个评委而已,有这么忙吗?” 玉摧红道,“我今天见了一个怪人。” 天机明镜先生道,“什么人?” 在老先生的心中,玉摧红这几年己经跑过了太多地方,也见过了太多的人,一般人不可能让他有太多的触动。 玉摧红道,“一个长着一双狗眼睛一样的大和尚。” 他并无诋毁对方的意思,只是大和尚的一双眼睛实在怪异,真的很象狗的眼睛。 天机明镜先生点一点头,道,“这乃是体内积毒的症状。” 涵薇吃吃笑道,“又是唐虎杖下毒惹出来的麻烦。” 夕阳西下,有小编上了楼,一一点亮挂在楼上每个檐角的水晶宫灯。 天机明镜先生等她说完,这才摆一摆手,道,“武学之道,本来浩如烟海,有一类练武之人为了某种目的,在他习武的路上,走的是“杀人一万,自伤八千”的路数。” 玉摧红道,“很象七伤拳?” 这屋子里的人大多习武,当然知道,“七伤拳”乃是崆峒派的绝技,此拳法出拳时声势煊赫,一拳中有七股不同的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或内缩,敌人抵挡不住这源源而来的劲力,便会深受内伤。 体内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所谓“七伤”,便是这七种伤害。 “七伤拳”并不是不能练,只是练“七伤拳”有一个先诀条件,那就是内功境界一定要非常高。 玉摧红,“七伤拳”倘由内力未臻化境的人来使用,对自己有极大伤害,伤人也伤己! 这类人在自伤之后,他在体症上,会和普通人之间有明显的不同,就比如那个大和尚,他的眼睛己经发生了变化。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这个大和尚,练的却不是“七伤拳”。”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英雄榜 天黑了。 窗子没有关,一阵江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竟然吹得灯光摇曳。 灯光骤然黯淡了下来,涵薇不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玲珑塔的顶层之内,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 前文讲过,过去的燕子矶,曾经是落第的书生,苦情的男女们投河自尽的圣地,一旦想到这些,就更觉得不适,隐约有乐声传来,音调凄苦悲凉到了极至,三弦。 他(她)是谁? 又在细叙怎样的一段情伤? 唐寅有点倦了,打了个哈欠,冷冷道,“我没兴趣知道这贼秃练过什么功夫,只是有些奇怪了。” 天机明镜先生闻声,脸色不由一沉,面前这位后生晚辈,表情冷酷而骄傲,算得上年轻英才中的翘楚,只是他太过恃才狂傲,在一个前辈面前,他丝毫没有平常人那种谦恭的态度。 唐寅不以为意,继续道,“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自认网尽天下英雄,为什么却没有这个大和尚的相关报道?” 涵薇道,“他,能有多厉害?” 唐寅苦笑一声,对于江湖上的事情,这小丫头知道的实在少得可怜,大和尚以纸船撞碎张三的小船之举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天机明镜先生听他将秦淮河里发生的奇怪事情重述完毕,却是看了一眼玉摧红。 玉摧红的身体虽然有些弱,他的眼神仍是那么清朗明亮。 天机明镜先生心中那一份不安的感觉也就更浓了。 唐寅奇怪的看着天机明镜先生,一字一字道,“静待老先生的高论。”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一笑,看着唐寅道,“你,上过榜吗?” 大家知道,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为什么热销,因为它一直以实战案例,小编现场督战,根据决斗之中的双方战术战策运用对比,决斗之后双方的死伤分类,受伤后双方武功恢复可能性评估……等等各类数据,来评点天下活跃度最高的武林高手间的武功排名。 设主榜十八名绝世高手,排名名次,一年一次变动,副榜一百零八名高手,排名名次,一季度一次变动。 可以说,榜单上的名次,是天下习武之人追逐的目标。 涵薇看着唐寅,惊讶的睁得大眼睛,道,“你,原来混得这么差?” 唐寅一怔,道,“我又不是江湖中人。”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唐解元是志在官场吧……” 唐寅怔住了,眼中闪过一抹痛切。 天机明镜先生道,“《天下英雄榜》做为民间刊物,每次主推哪一位英雄,主导权一直我的手中。” 涵薇道,“那又怎样,难道是灵霄阁现在看不上这个大和尚?”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和尚其实急于出名,只是运气不算好。” 涵薇脱口道,“这怎么成?”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个和尚……这几个月来,他的动作其实一直很大,每次决斗之前,他都会主动联系灵霄阁,请相关人员去现场观战。” 涵薇诧异道,“他这么折腾,也算是主动打榜了。” 天机明镜先生点点头道,“我说这个和尚之所以运气不好,主要是受了他们这些家伙们的牵连。” 玉摧红怔在那里,接而发出会心的微笑,几个月来,先有自己亲眼目睹江南查家巨变,然后又有燕归云在“二月二龙抬头之战”时候迟到,引发出裘三两手撕丐帮几大长老……一件一件的稀奇事接连而至,一件比一件更加吸引读者的兴趣。 正是这几个月里,通过灵霄阁不断的跟踪报道,这些话题吸引了读者们太多的注意力,也抢占了其它人的成名资源,对于急于成名的大和尚来说,却绝无疑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这……真是无可改易的命运。 玉摧红夹在这些麻烦之中,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即使他不想出名,灵霄阁又会放弃他身上或身边的新闻素材吗? 有生以来,玉摧红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问题,所以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天机明镜先生接着道,“这个和尚有备而来,很快就会有他的相关报道的。” 到现在为止,老先生一直是顾左右而言之,并不讲清楚大和尚的底细,玉摧红只好笑了一笑。 这一次涵薇却看在眼内,道,“你被老先生敷衍搪塞,为什么还要笑?” 玉摧红笑道,“笑,主要是表示对老先生的尊重。” 涵薇道,“你不用狡辩,我看出你心里不服气。” 玉摧红解释道,“也许,老先生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天机明镜先生看看玉摧红,目露嘉许道,“不知道,二位过去可曾注意过“月旦评”的消息吗?” 月旦评,东汉末年由人许劭兄弟主持,对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等品评、褒贬的一项活动,常在每月初一发表,故称“月旦评”。 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到了如今,为了栽培年轻后辈中的英才,“雪斋先生”叶知秋携天机明镜先生等各界名宿,重启了这项活动。 唐寅闻言眼中发了亮,因为,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 唐寅笑道,“多久举办,在哪里举办?”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只是雪斋先生暂时的意向,还没有定下具体的日期。” 唐寅急道,“雪斋先生?这一次一定是把地址放在秋叶山谷?” 天机明镜先生点了一下头。 唐寅苦笑道,“那我现在还是安心回去睡觉为妙。” 涵薇道,“怎么了!你不敢见雪斋先生?” 唐寅也好像省悟起来了,转口道,“我知道了,老先生是准备留到“月旦评”那时候,才将近期的英才点评一番,其中,可能就包括这位大和尚。” 天机明镜先生笑了笑。 唐寅道,“我只是担心,那时候收不到秋叶山谷的请阑。” 涵薇道,“那地方就那么难进入吗?” 唐寅怅然一笑,道,“你以为雪斋先生是吃素的……” 金陵城内,如果有两处是非请勿入的,一处是皇城,另一处肯定是秋叶山谷! 无论你有天大的本事,敢于擅闯者只有一个结果:死! 涵薇娇笑道,“有我在旁边,你们担心什么?” 唐寅道,“我们?” “你和这个病号,”涵薇看看玉摧红,悠然道,“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到那天。” 玉摧红苦笑道,“我……努力吧。” 既然该说的己经说完,几个人跟天机明镜先生告别。 楼下有杂役牵来马匹,涵薇翻身上马,一带缰绳,直接往前奔出。 唐寅只有驱赶着金蓬马车追了上去,夜色如墨,放目望去,前面灯光阑珊处,也不知道有多少个院落。 唐寅策车不停,直往前奔,没多久,已远远看见那匹快马。 涵薇仍然骑在马上,返头看看唐寅急切驱马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换过了一丝喜悦,嘴角也绽出了笑容来。 这是一个多少可爱的春夜。 唐寅正在得意间,玉摧红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停车。” 唐寅道,“然后呢……” 玉摧红道,“经不起这么折腾,我下去,你驾车去追她。” 唐寅道,“那你……” 玉摧红摆摆手道,“快走,快走。”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唐寅对这女孩子有了兴趣,成人之美的事情,玉摧红做得很开心。 毕竟,追女孩子的时候自己最好有一辆车。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荼蘼事 “踏雪乌骓”在狂奔! 这匹宝马本来乖张无比,性情又爆裂,若谁敢把它上了套去拉车,只怕金蓬马车也不够它拆的。 所以玉摧红一直都是任由着它想吃便吃,想走便走,便如同野马一般的自由。 唐寅驾金篷马车离开之后,它终于找到了玉摧红。 如今,鞍上的玉摧红俯身贴在马首飞扬的鬃毛当中,乌黑色的鬃毛粘结着一团团半凝的血块。 偶而间,玉摧红仍会咯出一口血来。 如果说玉摧红百毒不侵,经唐虎杖调制出的毒药肯定是那一百种毒药之外的第一百零一种,让他受的内创不轻。 玉摧红本来是强自支撑,经由着唐寅驾马车一番折腾,已经使他觉得血气反涌,腑脏滞重而闷郁,躲到无人处,一口一口的污血便忍不住口外喷呛! 玉摧红感觉,体内的血液快被吐完了,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软软绵绵的,现在的自己就在腾云驾雾一般。 两眼望出去,远处的山近处的水,似乎都隔着无数屡烟云,显得或者重叠,或者扭曲,一片朦胧迷离。 “马儿啊,马儿,我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踏雪乌骓”答以一声沉重的响鼻! 它四蹄翻飞,速度如同闪电! 玉摧红己经不知道,“踏雪乌骓”是朝哪个方向奔驰。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切飞速地向后退去,只有断续的马儿喷鼻声响…… 也记不得它跑过了多少时间,“踏雪乌骓”的奔速放缓下来,终于停住,马儿身上的热汗顺着毛梢答答地滴下来,落到地上竟然是血红色的一点点! 马儿驻足的地方,是─座山的山脚下,远处有一片辉煌的建筑,巨大的庭院之中只种植着一种植物,数尺高的苗木,而今己修剪整齐。 春天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树上竟然还没有一朵花儿。 院子外,一湾清溪蜿蜒迤俪,溪上搭得有木桥,小桥流水,山色幽翠。 这里又是谁的住所? “踏雪乌骓”居然鬼差神使的跑来了这个地方! 现在,马儿走在木桥之上,单调又沉重的蹄音敲击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于是,乌漆的大门慢慢地开启,一个丫鬟模样女孩子探头出来张望着,又很快地退了回去。 一个的少妇终于走了出来。 可以看得出,这个俏丽却显得清怜的少妇年近四旬了。 玉摧红强自向对方一笑,然后晕了过去。 面对一个如此英俊却又如此狼狈的年轻人,少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悸动,她回头低促的呼唤,叫出几个体态壮健的仆妇,她们匆忙上前,合力将玉摧红自马背上扶了下来,搀着他进入院子。 玉摧红被远处隐隐的犬吠声惊醒,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定下神来之后,首先映入视线的,便是少妇那张眉宇微锁的脸庞,以及那抑郁深邃的眼睛。 四日相对之时,少妇微微一笑。 玉摧红道,“打扰了。” 少妇不急不慢道,“你已经整整晕睡了十二个时辰,仆妇们将你身上污垢洗净了。” 玉摧红道,“我的……伤(毒)?” 少妇摇摇头,似乎在讲:你到底过的是种什么日子,到底有多少仇家?竟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 玉摧红轻咳几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仆妇端过来一碗汤来,这家的规矩相当周至,仆妇并不要玉摧红自己用手拿,举碗凑近玉摧红的唇边,竟是以哺喂的方式服侍玉摧红。 温汤浓郁香纯,入口甘润,还有一般淡淡的苦涩,玉摧红乖乖的喝完这一碗,顿觉腑脏熨贴,五内舒坦,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仆妇收回碗去,少妇又在床头边的锦椅上落座,她望着玉摧红,柔声道,“觉得好一点没有?” 玉摧红咧咧嘴,挤出一丝微笑,只是声音有些嘶哑,道,“好多了,谢谢夫人施药。” 少妇淡淡一笑道,“只怕,先要谢过你自己的马儿。” 顿了顿,玉摧红又歉意的道,“夫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仿佛一睁开眼,就看见你在面前……” 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昨天天不亮,丫头们听到门外有马蹄声,一走一顿显得十分乏累。” 玉摧红嗯了一声。 少妇又道,“丫头们开门出去看,竟是你趴在马背上,人也陷入半晕迷状态……” 玉摧红喃喃道,“‘踏雪乌骓’这家伙真是奇怪,哪里不好去,怎么偏偏跑来了这里?” 少妇道,“你不喜欢来我这儿?” 玉摧红急忙解释道:“不,夫人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家伙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它居然单单选择到你的住处来,却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少妇笑道,““踏雪乌骓”是马儿的名字吧?” 玉摧红点了点头。 少妇道,“你去问它吧,我答不上。” 玉摧红信目浏览着自己躺卧的所在,一床一几,外带一张小小的红木妆台,看似简朴无华,材质却是极其名贵,却显然是属于女姓的寝居。 少妇道,“你在看什么?” 玉摧红有些过意不去,道,“夫人,呃,这里,是您的卧房吧?” 少妇凄清一笑道,“是我做姑娘前的房间,那时候,住的地方比较简陋,这里面老老小小的全是女性,本来不方便留你,可你受伤如此严重,思来想去,只有将就你住在这个空置的杂房了。” 玉摧红苦笑道,“如此打扰,实深歉疚,夫人,大德不言谢,且容后报吧!” 少妇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玉摧红道,“你原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怎么也变得小家子气了?” 玉摧红半倚床头,连连拱手,道,“夫人认识在下?” 少妇道,“燕归云的狐朋狗友不多,你这个人,又比较好认。” 她,怎么会认识小燕公子燕归云? 玉摧红道,“谢谢了。” 少妇盈盈─笑道,“说过要谢谢你自己的马儿。” 玉摧红“哦?”了一声。 少妇道,“刚才的药味如何?” 玉摧红道,“好。” 少妇道,“是调出来的荼蘼精油。” 玉摧红当时一惊,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过后,春天便不再了。 少妇道,“这马儿进了院子之后,一直流连在树下,驱赶不去……,我想它就是奔着这“荼蘼”来的。” 玉摧红笑道,“只是,现在还不是荼蘼花开的时候。” 少妇道,“荼蘼的枝,叶,都是吃不得的,这院子里,又没有什么人懂医术,只好用荼蘼精油给你先对付着。” 玉摧红笑道,“死马当做了活马医……” “你愿意把自己当成是马,我不拦着你。”少妇笑了,道,“只是,你现在却该要走了。” 玉摧红一怔。 少妇道,“你的朋友己经来接你了。” 玉摧红的朋友很多,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次来接他的朋友竟然是祝枝山! 如今玉摧红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既然此地不便留人,他也只好由人抬上祝枝山的马车。 他恭恭敬敬的给少妇请安,恭恭敬敬地向少妇致谢,恭恭敬敬地与少妇道别,一向嘻皮笑脸的祝枝山,到了这位少妇的面前,他竟然变得一本正经! 人在车上,车在路上。 半梦半醒间,有女声抚琴而唱,“ 谢了荼蘼春事休。 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庭槐影碎被风揉, 莺虽老, 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 一川烟草浪,衬云福。 不如归去下帘钩。 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竟然是“佳处不减李易安”之吴淑姬的词。 人前强笑,昔人弹泪是怎样的一种哀怨? 祝枝山的笑容中却也有了阴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师父大哥,我去找你,只因为我有件事要你帮手。” 他为什么要这么严肃? 玉摧红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说,我欠你的情。“ “明天有一个女选手正式参赛,我要你为她拉票。”祝枝山的双手都已握紧,道,“一定要为她拉票!” 玉摧红笑得有些勉强,道,“她是谁?这,只怕有些不合规矩吧。” 祝枝山道,“她参加了,就只能是冠军!” 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迟疑。 他本不愿在玉摧红面前说出这个女选手的秘密,但玉摧红却是最关键的评委之一。 玉摧红道,“这要求也太极端了吧?” 祝枝山的脸色变了,做为“花魁争艳”的主持,本来是一份好差事,只要现在赛事平平静静地进行下去,他就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开心。 但祝枝山的脸色非但变了,而且变得很严肃,道,“我一直觉得,谁最后夺得这个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头都不重要,可是现在……”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现在,“她”己经出手了,就非要夺得这个冠军?” 祝枝山道,“你必须帮她!” 玉摧红道,“可是……” 祝枝山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许还不了解某一种人,她们不能败。” 玉摧红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们,他早已经知道,“她”是高官的家眷。 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无视的人。 无论是比拼棋琴才艺,还是其它,她(她们)参赛就是要抢“第一”,所以,真正位高权重的官眷只要是参加了这次“花魁争艳”,如何去安排她(她们)的名次就成了评委们最为头疼的事情。 玉摧红道,“这要求你为什么在今天提出来?” 祝枝山道,“听说过荼蘼山庄这个名字吗?” 玉摧红道,“是我刚才离开的地方吗?” 祝枝山道,“那里是首辅大人杨廷和发迹之前金屋藏娇的地方。” 玉摧红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少妇竟然是当今首辅杨廷和的女人! 祝枝山叹道,“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杨千金的生母!” 第一百一十五章 栖霞寺 春风暖,酒却是凉的。 可是玉摧红根本不在乎。 对于一个几乎已经死过了的浪子来说,这杯酒,就算再苦再涩,只要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但他却仍然会喝下去。 这一次,他却反复把玩着杯子,己经很久了。 祝枝山没有陪他举杯,看着玉摧红的样子,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玉摧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疲倦,甚至在车厢内这种黯淡的光线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 苦酒只适于深谈。 此情此景,祝枝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声。 原来是小黑马“踏雪乌骓”追了上来,马唇中竟然还叼着一个油瓶。 将油瓶交付于玉摧红之后,它打了个响鼻,跃身而去。 玉摧红道,“这是杨夫人所赠的荼蘼精油。” 祝枝山闻声忽然心头一颤,荼蘼花开过之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之花。 首府大人杨廷和在金陵也有不少物业,这位杨夫人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么偏僻的院子种满荼蘼? 玉摧红道,“可能是因为寂寞吧……” 祝枝山何尝不知道,荼蘼花开,表示感情的终结。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 通过当年的“花魁争艳”赛事,这个女人引起了杨廷和的爱意,进而赎身上岸,嫁入杨府,成为十里秦淮的一段美谈。 人们总是羡慕才子佳人走到了一起,共结连理。 可,以后呢…… 首府大人还要忙于政务,他不可能永远只守住一个女人。 激情之后,留下的也许是一片颓败,又或许是归于平淡。 荼靡的寂寞,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也是最独特的。 当年“花魁争艳”的最大受益者杨夫人,最终却把自己活成了寂寞的荼蘼模样。 祝枝山忽然道,“师父大哥,你的马卖吗?” 玉摧红看了看他。 “过去,只听说过动物可以根据本能在野外找草药,为自己疗伤病。”祝枝山啧啧叹道,“你的这匹“踏雪乌骓”,竟然知道荼蘼精油可解唐门之毒。” 川中唐门以制毒闻名天下,玉摧红己经被他们设计了,若继续发展下去,玉摧红除了压下身段去求唐虎杖提供解药之外,就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 这“踏雪乌骓”厉害了,它竟然知道驮着玉摧红寻找荼蘼精油! 玉摧红笑道,“它性子烈,只怕就算你买了,也驾驭不了它。” 祝枝山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玉摧红道,“就算一个评委缺席了,“花魁争艳”也能顺利进行,为什么要急着找我?” 祝枝山道,“你难道忘记了吗?” 玉摧红道,“哦?” 祝枝山道,“今天几月初几?” 玉摧红道,“三月十五,又怎么了?” 祝枝山提示道,“栖霞山上栖霞寺。” 玉摧红恍然大悟道,“原来,今天是晋级女选手们齐拜观世音的大日子!” 马车紧追慢赶又走了一段时间。 到栖霞山时,己近正午。 波平如镜的是明镜湖,形如弯月的是白莲池。 下车之时,只见白云深处,三两只苍鹰在低低盘旋着,此处清阴扑鼻,晨露迎面,端的是个好所在。 栖霞寺占地极大,共有毗卢殿、藏经楼三进院勤务,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美观。 栖霞寺前是一片开阔的绿色草坪,现如今己停靠着大量车马,四周树木花草葱郁,蝴蝶蜜蜂在其中飞舞,远眺山峰蜿蜒起伏,果然是景色幽静秀丽之至。 作为此寺中的常客,祝枝山将各景点的出处一一娓娓道来,玉摧红听得饶有兴趣。 寺前左侧有明徽君碑,是初唐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由唐高宗李治撰文,唐代书法家高正臣所书,“栖霞”二字,传为李治亲笔所题。此乃江南古碑之一。 因为他们是“花魁争艳”的主持及评委,栖霞寺对之格外重视,山门前早早安排有知客僧等候。 知客僧将二人引入山门,先入弥勒佛殿,殿内供奉的菩萨袒露胸怀、面带笑容,当然是弥勒笑佛,背后又有昂首挺立的韦驮天王。 祝枝山入殿叩拜,这才起身。 一边的玉摧红却没有这么大的礼数,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双手合什为礼,他看看弥勒佛又看看祝枝山,只觉得这二者相像度极高,场面有趣得紧。 几人笑笑而过。 出殿拾级而上,是寺内的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阳光照在门外的高墙之上,墙后隐约又有少女们的笑声,笑声清脆,美如银铃。 里面香风习习,飘过来的龙涎香气中又混杂着女子们的脂粉味道,玉摧红一个不小心,被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知客僧小声提示道,“参赛的女施主们现在全数在毗卢宝殿,烧香许愿呢……” 玉摧红反而站住了,通过祝枝山介绍,他知道了,后面就是毗卢宝殿,雄伟庄严,供奉的金身毗卢遮那佛,弟子梵王、帝释侍立左右,二十诸天分列大殿两侧。 佛后是海岛观音塑像,观世音伫立鳌头,善财、龙女侍女三旁,观音三十二应化身遍布全岛。 玉摧红并不是刹风景的人,只是在快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一个,按次序。” 这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却还是带种春风般的温柔,春水般的妩媚。 玉摧红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心里却感觉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查心桐!这当然查心桐的声音。 玉摧红明明知道她在酒中下了毒,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只因为,她是查心桐! 所以,玉摧红向后走了出去,遥视着苍穹,然后才淡淡的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知客僧双手合什,口宣佛号。 玉摧红道,“因为不想见到菩萨为难。” 祝枝山“咦?”了一声。 玉摧红笑了,世人上香礼佛,求的都是前程,成为“花魁”就是里面那些女选手们的前程,偏偏选手人数众多,“花魁”将来却只能是由其中的一个女子夺得,给谁,不给谁,观世音菩萨就算有此神通,也是为难呀! 知客僧淡淡一笑,却是指向大殿边角的功德箱,慢慢道,“许愿,便如同放进这功德箱里的银子,你,放进去了,就够了,换来的是一份安心,是一种“我真的试过了”的释怀。” 祝枝山点头道,“银子使出去了,将来能否夺得花魁,就暂时不必多想了,因为这结果本来就很难控制。” 玉摧红望着知客僧,道,“可否请大师帮个忙?” 知客僧道,“请讲。” 玉摧红道,“我想见一见贵寺主持镜明大师。” 知客僧沉吟片刻,才道,“只怕不太方便。” 玉摧红笑道,“晚辈愿意奉上王藐之平临的佛经真迹,请镜明大师鉴赏。” 祝枝山听得吃了一惊,他以工于书法挤身于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深知这王羲之平临之佛经存世只有寥寥数本,那可是难以估价的稀世之宝。 “你……这是下血本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女争 查心桐独自走出了大殿。 正午的阳光变得强烈。 她不是评委,也不是选手,对于“花魁争艳”这样的事情,她没有任何诉求,所以今天在大殿之中,即算是重新面对着鱼婵姬和秦宛儿这样的两个故人,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熟捻表情。 经过了这样尴尬的一个上午,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很想回去睡一下,却又怕睡不着,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难受滋味,自从离开江宁的那一天,她已经尝过了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对于一个己经被所有人背叛了的女人来说己算不得什么了,因为,再痛苦也还是要忍受下去。 这么多人,为什么只逼着我一个人忍下去?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查心桐连想都不敢想。 斯文有礼的丈夫,听话忠诚的奴才,强大而有威望的家族,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最希望得到的,她以前也曾经拥有过,而且比所有人的都要更加完美。 可是,从她离开江宁的那一刻起,这一切便己经失去了…… 她赶到这里来,只是想看一眼玉摧红。 那个吊儿郎当的浪子在江宁的重新出现之后,坏事便接连不断地降临在江南查家,最终也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撕得粉碎。 可是,对于玉摧红,她竟一点都恨不起来。 只要,他再唤上一声“心桐妹妹”。 查心桐全身的血又会沸腾,连心都会燃烧起来。 玉摧红拒绝了唐虎杖的解药,他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她感觉身后有两道目光如同刀子一样的抛了过来! 鱼婵姬一双炫彩的眼睛,盯着查心桐,冷冷道,“不小心看,真没注意到,您原来就是江南查家的大小姐。” 查心桐故意将视线转向一侧。 鱼婵姬道,“你也在找玉摧红吗?不,不,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葡国的加西亚船长。” 查心桐道,“我为什么要找他,我不是他的什么人。”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在江宁时,大小姐可是颁布过一条指令,银钩钓坊的歌坊二十四厅的姑娘们,哪一个敢接待了玉摧红,不需一时三刻,那一厅便准备着要在江宁地界上平地消失!”鱼婵姬道,“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会对他私生活这么上心?” 查心桐道,“我当然有我的原因。” 既然大家都己经离开江宁了,旧事何苦还要重提? 女人何苦要为难女人呢? 查心桐忽然感觉这里空气太闷了,闷得几乎让人窒息。 但,她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因为她是大家闺秀,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 鱼婵姬道,“你不想把你的原因说出来?” 查心桐道,“不想。” 鱼婵姬忽然笑了笑道,“可是我却知道,你是缘于自卑。” 她居然站起来,走过去,微笑着道,“你有很好的身世,又长得好看,以你这样的条件,男人们对你本应该有求必应。” 查心桐冷冷地哼了一声。 鱼婵姬一字一字道,“可惜无论你愿意如何的去倒贴,玉摧红却偏偏不要你!” 她的声音很甜,身段又很美,她本来就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己经拥有了崭新的一切。 可是,她的言语为什么要这样的恶毒? 玉摧红真的跟这样的女人有过一段吗? 从别的女人的口中听到“玉摧红”这三个字,查心桐的心里就仿佛在被针刺着,每一片破碎的心上都有一根针。 鱼婵姬己到了她的面前,笑得还是那么甜,柔声道,“你己经不是江宁城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为什么不能离得大家远远的?” 看着查心桐眼底掠过的一抹痛苦,鱼婵姬终于笑出了声。 从内心而论,她并不恨面前这个女人,甚至于不讨厌查心桐,她只恨命运的不公,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查心桐一出生便拥有了一切,而自己呢……看见查心桐如今的落魄,鱼婵姬终于有一丝恶毒的快感。 “是,我在寻他,我只想把这解药给他。”查心桐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她的粉脸之上重又有了骄傲的光芒,缓缓道,“他……曾经为我去死!” 鱼婵姬竟怔住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这是两个漂亮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香客围观,连小沙弥们也偷偷驻足将视线投了过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飘飘然自後堂走了出来,小沙弥们见了他的影子,吐吐舌头,猫腰全开了溜。 老和尚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正是那本寺主持镜明大师。 镜明大师双手合什,口宣佛号。 查心桐慌忙收敛了形状,上前见礼道,“小女子查心桐参见镜明大师。” 镜明大师道,“此处乃佛门净地,还请两位女施主暂时先各退一步。” 镜明大师自幼出家,一心事佛,青年时他又受委派至嵩山少林寺纠正拳脚功夫,几十年来,他施医赠药,造福一方,金陵百姓皆尊称其为“神僧”。 既然惊动了他老人家,两个女子这才收了场。 镜明大师正与香客叙话,一名知客僧人疾步而入。 一边闲观的唐浩文,职业性地看了过来,只见那知客僧满面急切,小心避开了众香客,对着镜明大师低语几句,也是距离远了,辛苦唐浩文竖起了耳朵,也只听见“挂单”二字。 行脚僧就寺院投宿,名为“挂单”。所以宋时,刘克庄《真隐寺》诗云:“奴敲小店牢扃户,僧借虚堂径挂单。” 当然,出家人又有出家人的特殊路数。 挂单是指到寺院投宿,若人已额满而不接受云水僧挂单,称为“止单“。自己左右两邻的单位,称“邻单“。辞别寺院而他去,称“起单“或“抽单“。僧众挂单后,日久知其行履确可共住者,即送入禅堂,称“安单“。拜访他人的住处,称“看单“。若犯戒被摈出门,称“迁单”。云云…… 知客僧为难道,“本寺名额己满,他偏生又一无衣钵,二无戒碟。” 镜明大师眉头一皱,道,“他没有去看本寺山门外的牌子?” 唐浩文这才隐约记得,栖霞寺的山门之外,确实高悬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无衣钵戒碟者,概不挂单。 都是出家之人,挂单之时,知客僧问话宜温文有礼,语气平和。行脚僧则宜惟恭维谨,小声而答。这本来就是一件有单则挂,无单走人那么简单的事情。 唐浩文越听越觉得有趣了。 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野和尚,会弄得栖霞寺的知客僧如此紧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僧再现 山门之外,明镜湖湖水澄碧,光可照人。 山门前的迎送一直由寺中的知客僧负责。 镜明大师由弟子们拥出时,湖水一碧如洗,风中带着花草的芬芳。 已经是三月了。 今天山门外当值的这位知客僧怔在原地,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高大的人,现在似乎战栗成了一团。 知客僧的眼中带着出家人不该有的愤怒和恐惧。 出家人本应该看淡了生死,他……这是怎么了? 明镜湖上有六角亭,丹楹黑瓦,翘角飞檐,以状若彩虹的曲桥相连,雅号“彩虹明镜”。 如今远远望去,霞光之中,湖上竟泛着一叶纸舟。 一条用牛皮纸制成的小船! 纸舟之上,轻飘飘的盘膝端坐一个身穿着灰色旧僧袍的大和尚! 大和尚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重量,他溶在自己的心境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这个大和尚身形魁梧,他的神情异常冷厉,带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锋芒。 众人见此,心头不由一紧。 镜明大师略一沉吟,双袖一振分开众人,身形翩然而起。 他脚不沾地,自山门而起飞到湖面正中,明镜湖不算大小,大师掠过几丈,身形微微一顿,他的足尖在水面上一点,便似乎蜻蜓点水,一圈圈涟漪刚刚旋起时,大师的身形如飞仙般凌波而去,却是轻飘飘的落在湖中央的六角亭上。 只传说,镜明大师的功夫师承于嵩山少林,几十年来,大家却也是到了今天才头一次见到他展露身手。 眼见镜明大师的身法如此精妙,引得大家掌声一片。 大和尚静坐纸船之上,并没有返身。 他的脚边,如今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无衣钵戒碟者,概不挂单。 镜明大师双手合什,口尊佛号道,“请问大师法号?” 大和尚终于抬起了头,宽大的眼廓之中,眼珠子是暗褐色的,他的眼珠子很小,小得如同一对闪亮的晶石。 大和尚沉声道,“悟本。” 镜明大师微微一笑,走到亭边,合掌问道,“上座师!来有何事?” 纸舟之上的大和尚悟本合掌答道,“打扰常住,挂上一单!” 接受挂单这样的事情平常本来是由知客僧来做的,只是今天的情形太过诡异,镜明大师干脆屈主持之尊代劳一次接待的职责。 镜明大师弹指三下,道,“知客师慈悲,有上座师来挂单。” 大和尚知道镜明大师在考验自己的礼数,他照旧在原地站着,道,“顶礼知客师傅。” 镜明大师道,“上座师何处发脚?” 悟本道,“自莽荡山来。” 镜明大师道,“到常住这边有什么好事?” 悟本答道,“打扰常住,挂一单。” 镜明大师问道,“得戒和尚上下?” 照例往下,应该是镜明大师问:“老常住在哪座宝山?”大和尚答:“小庙某地某寺。” 等等。 镜明大师问:“曾到此间否?” 大和尚答,“初到此地(或曾到此地)。”……云云。 这些说话文绉绉的略嫌拗口,却都是佛门弟子上门挂单,被知客问询时对方应该用的交谈口语。 镜明大师开始还担心对方是一个骗吃骗喝的和尚。但这位叫作悟本的大和尚不愿意回答的,关于他现在住什么庙,师承何人,他干脆不答还罢,但他答出来的话完全符合僧人的法度,镜明大师的心中更加怀疑。 悟本忽然道,“你这轻功也还算勉强。” 镜明大师双手合什,平和的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景仰之意,缓缓道,“贫僧有幸,曾经在嵩山少林纠正过一段时间的武功。” “天下武功,出自少林”,少林功夫博大精深,浩如烟海,镜明大师有幸能进入这个武学的最高学府学习,本来就是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 悟本对之却只是嗤了一声。 镜明大师看了他一眼,道,“在少林时,贫僧有幸,师承于可嗔大师。” 悟本听了这句话的时候,小如晶石的眸孔慢慢变成了一条黑线,冷冷道,“他……可是伽蓝院中的可嗔?” 平常人称呼得道高僧的时候,在法号的后面必然要缀以“大师”的尊称,在这个悟本的口中怎么却成了“那个人”? 镜明大师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正是。” 悟本没有说话,缓缓对上镜明大师的目光时,他己变成了光芒四射的杀器! 明镜大师忽然感觉一股杀气逼人而来,刺骨生寒。 出家之人本应恬静淡泊,这个悟本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戾气? 镜明大师定一定神,缓缓问道,“师父上下怎么称呼?” 他这一次问的,是悟本的授业恩师的名字。 镜明大师天性谨慎,不愿得罪同道,大家都知道,少林寺从福裕大师开始,便按七十字诗法裔辈分,顺序高低,以命法名。 这七十字诗是: 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 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 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 德行永延恒,妙本常坚固。 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 衷正善禧禅,谨悫原济度。 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 这个云游和尚悟本,他的态度虽然狂傲,名字之中却有一个“悟”字,镜明大师如此反复质询对方,也是怕这个悟本和尚也是出自少林的武林同辈,便不便冲撞了对方。 悟本忽而长叹一声,怆然道,“贫僧哪里还敢提起恩师的名讳。” 提到“恩师”的时候,这个冷冰冰的大和尚悟本的眼睛中,竟然泛起了泪光! 镜明大师道,“小寺内房舍不多,也还有一两间可供大师歇息,不过……” 悟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镜明大师字斟句酌道,“不过,小寺也有小寺中的规矩,如果大师在此挂了单,只怕还要烦请您遵从一二。” 一个主持要管理好寺院和下面的和尚,难免要顾及到方方面面,所以说话难免也会变得罗索了一点。 而且,一旦外来的和尚挂了单进入栖霞寺,参禅,打坐,早课,晚课……这些寺内的日常活动,本来也要参加的。 悟本冷冷一哼,道,“大师以为,栖霞寺的规矩约束得了我悟本?” 镜明大师道,“大师的意思是……?” 悟本道,“听说寺后的栖霞山中还算清静。” 镜明大师点了点头,做为天下四大名刹之一,栖霞山附近早己划入了栖霞寺的范围。 悟本道,“贫僧住进去之后,你就把后山封了,让大小和尚们有事没事不要影响到我清修。” 这大和尚说话好没道理!镜明大师就算再有涵养,听悟本如此一说,脸上也微微见了愠色。 栖霞山又名摄山,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素有“六朝胜迹”之称,有“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的美誉。 历史上曾有五王十四帝登临栖霞山,历史古迹遗址近百处,物产丰饶,景色优美。 如此圣地岂是一个人可以独占的。 镜明大师道,“只怕不合规矩。” 悟本道,“那只是你们的规矩。” 镜明大师道,“若是本寺不从,大师便是准备强来吗?” 悟本咄咄逼人,“贫僧正好有这个本钱!” 他的两只手空空地垂着,隔湖远观的人数众多,却没有人看见他使用哪种兵器,可是,镜明大师却已感觉到那股逆天的杀气。 森寒的杀气比寒冰更冷,杀气是从悟本的身上发了出来,他这个人的本身就是一种杀器! 见到悟本的袍袖一动,镜明大师不由警惕的握紧双拳。 悟本的手却是缓缓的探入湖水之中…… 如今正午,艳阳高照,天空中霞光万道,悟本伸手的水域中,如同沸腾一样的翻滚了起来。 以唐浩文的职业操养,当然放不过这样有趣的素材,由于隔得太远,他抽出随身的单孔望远镜仔细察看,却是惊异的发现,悟本竟然从这一泓春水之中抓出一块寒冰! 他忍不住叫道,“悟本大师,你出家之前,可是变戏法的?” 他,怎么会叫出这个大和尚的法名?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玄冰掌 那个冰块的中间似乎冻住了一个活物。 镜明大师道,“善哉,上天有生之德。” 悟本道,“然也。” 镜明大师道,“众生不易,还请大师先放了它吧?” 悟本道,“行。” 一个字说出,他己将手中那寒冰一举。 镜明大师道,“大师可是要放生吗?” 悟本道,“等到冰化开的时候,只怕它也冻死了。” 镜明大师道,“烦请大师递过来,由老衲来破冰。” 悟本道,“行。” 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递过了他手中的冰。 寒冰似铁。 镜明大师接过了那一块冰时,众人的眼睛立刻亮了。 盯住自己手中的这块寒冰,镜明大师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脊也在发冷,从背脊冷到了脚底。 一条颜色白,红相间的锦鲤,被冻在那块冰块之中,可能是刚才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冰块中甚至还能清晰地看见锦鲤挣扎时漾出的水纹。 这绝对不是由变戏法变出来的! 因为在整个金陵城中,这样品种的锦鲤,只有明镜湖里才有! 这一切来得……太诡异了吧。 现在,这个冻住锦鲤的冰块已到了镜明大师的手里。 镜明大师紧紧握住那块寒冰,全身都已经因为震惊而开始发抖,他几乎不能相信是真的,喃喃道,“寒冰……原来也可以断流水!” 唐浩文远远地望见了,眼睛里也不禁露出羡慕之色,轻轻叹息,道,“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悟本的玄冰掌似乎又突进了一层。” 镜明大师微笑着道,“想不到悟本大师如此年轻,武学上竟然有如此高的造诣。” 他的眼睛仍然盯在那块冰上,他迟疑着,终于捧着冰块,向湖水中递了过去。 悟本突然道,“等一等。” 镜明大师没有等,他的身子已蹿起,但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以肘锤击出,临到近前却在他的肘上轻轻地一托。 镜明大师竟然不由自主地凌空翻了个身,落下来时,手里的寒冰己经不见了。 那冰块又回到了悟本的手中。 悟本随随便便地就将这块冰送了出去,又随随便便地将这块冰要了回去,面对镜明大师,他竟然好像将这种事当做了儿戏一样。 镜明大师皱眉道,“大师并没有准备放它一条生路?” 悟本笑了笑,道,“命本来是那条鱼的,贫僧为什么要去剥夺?” 镜明大师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夺回去呢?” 悟本淡淡道,“贫僧能送出去,就能夺回来,能夺回来,也能再送出去。” 镜明大师道,“善哉。” 悟本道,“只不过,贫僧对大师太失望了。” 镜明大师道,“何解?” 悟本道,“大师贵为栖霞寺的主持,又算是少林弟子,实战的时候,武功却是如此不堪,如果这事传了出去,不怕有辱了师门吗?” 镜明大师凝神不语。 悟本语带讥诮道,“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但如果……贫僧刚才抢的是大师您的颈上人头呢,大师有能力自保吗?!” 镜明大师继续沉默着,悟本却己将手中的寒冰轻轻放在纸舟之中,薄薄的纸舟被一头压低,竟然缓缓的沉入湖底! “悟本?” 唐浩文此时己经跑了过去。 虽然是打岔,但悟本见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主笔编缉,当时面带壮严,躬身一礼。 唐浩文道,“刚才……你们哪一个赢了?” 悟本摇一摇头。 大家一直都在看,却看不懂悟本的胜利,也看不懂镜明大师的失落,悟本只能摇头了,凡人的悲欢之间并不相通,面对其他人,我们的怜悯、雀跃、悲伤、愤慨可能终究只是表面功夫。 所谓感同身受,也只是虚浮的体会。 唐浩文道,“那……这又怎么算?” “应该说,刚才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打过。”悟本仰头,仰望苍穹,喃喃自语道,“败在贫僧的手下的那些人,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唐大编的心里面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 唐浩文闻声似乎想到了什么,艳阳之下,他竟然打起了冷战。 “唐大编,你始终欠了悟本一篇专栏文章。”悟本长吁一声,一步一步向着栖霞寺的山门走了过去。 花在开,草在绿,蜜蜂也在辛劳的劳作。 小径上石子反射着璀璨的阳光,悟本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中拎着栖霞寺的牌子,栖霞寺拒客的木牌,乃是由贵州的深山之中求购而来,比花岗岩更加牢固结实。 天下名寺所用之物当然要大有之物。 将木牌交还给知客僧的时候,悟本的面相变得十分祥和,道,“守好它。” 知客僧脸色一惨。 “名门正派,哼哼。” 悟本举步前行的时候,栖霞寺己没有人敢于阻挡他的去路,所有人都在向着两边退避,象是躲避着瘟神。 过了山门,悟本缓缓抬头望去,那里是一簇巨石矗立、峭壁凌空的天然石壁,周围茂林修竹,一切景物都看不见,翘首上望,只见青天一线。 天开岩! 他的瞳孔变得更小更黑,却又更深更亮,这……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吗? …… 今天,“花魁争艳”组委会组织晋级女选手去栖霞寺上香祈福,赛事活动暂停一天,祝枝山当然也会寻机早早开了溜。 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能和三两好友躲在僻静处喝喝酒,真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祝枝山吃了一口菜,再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停留在口中,让它缓缓顺喉流下,祝枝山满足地吐口气。 他一直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知道这才是真正喝酒的方法,浅尝深品。 玉摧红喝酒却像是倒水般,一杯一杯地住嘴里倒,而且速度快得惊人。 他这种人现在简直不是在喝酒,象是在搏命。就象恨不得马上就能将自己灌醉。 可惜,玉摧红这种人,偏偏又是最难喝醉的。 钱得乐留下的这个宅子里种有两棵树,一方面是为了美观,一方面是为了遮阴。 现在已是四月天,玉摧红一身笔挺的船长服,却仍然大马金刀地坐在在树荫底下。 看到刚刚进门的唐浩文,祝枝山就已笑了,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祝枝山笑得更开心了。 唐浩文却是笔直奔向玉摧红,急声道,“刚才,你又去了哪里?” 玉摧红道,“舍利塔。” 唐浩文道,“然后呢……” 祝枝山道,“然后,他肯定开了溜。” 知道查心桐在栖霞寺苦苦追着他,只是为了再送给他一瓶解药,场面会何等尴尬,如果还傻呵呵地呆在寺院中,那就不是玉摧红的风格了。 唐浩文叹道,“可惜,你们就此错过了一场好戏。” 祝枝山正准备带着酒过去,跟这个一脸晦气的唐大编好好喝上几杯的时候,突然感到气氛己经凝重。 听完了唐浩文的重述,玉摧红沉吟片刻,才道,“这个悟本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唐浩文点了点头,道,“而且,你,你们也要小心了。” 玉摧红诧异道,“这又关我何事?” 唐浩文道,“莫言名与利,名利是身仇。” 玉摧红己经久不在江湖了,如今又是“花魁争艳”活动中一个得过且过的评委,他怎么还会和一个大和尚有了名利之争。 唐浩文道,“曝光率。” 一边听热闹的祝枝山忽然笑不出来了。 大家都知道,“风尘三侠客”就是玉摧红,铁无双和燕归云三个人的综称,因为天机明镜先生的关照,让他们所做的事情常期占据着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主要版面,当然,因此也抢占别人苦苦追求的曝光率。 名者,利也。 不该得到的人苦求也求不来,该得的拖却也推不掉。 这本来是无奈的事情。 只是,这样就得罪了一些急于成名的人,也未免太冤枉了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隔岸花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个叫悟本的大和尚横空出世,表现得如此出彩,近乎于恐怖,所以,他进入栖霞寺时无人敢挡,好在这个大和尚踏入寺门之后,并不在寺院中驻足,他笔直地进了栖霞山。 当日,寺内的僧人们得了镜明大师的法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栖霞山自即日起封山,任何人不能打扰悟本大师的清修。 至于何日解封? 待定! 说及如此,祝枝山看了一眼唐浩文,唐浩文耸耸肩,宽解众人道,“也就这样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众人休整三日无事,轰轰烈烈的“花魁争***常进行。 依然春风送暖。 江南贡院。 江南贡院位于金陵城里秦淮河边夫子庙学宫东侧,又称南京贡院,是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中国南方地区开科取士之地。 南向一侧,白墙黑瓦,与士子治学的一侧并不相通。 此地早己被布置成表演厅,上面以一块巨大的幕布挡住所有阳光,舞台的正中换上了绿绒一样的地毯。 地毡的边角处,十六盏琉璃灯之下,放了三张红木大椅。 三张红木大椅当中一个七宝盆,盆上两双镏金兽。 龙涎香的芬芳从兽俑中飘了出来,弥散在整个白家祠堂。 观众席上早己坐满。 今天的舞台之上又有讲究,高悬紫铜钩,低垂水晶帘。 紫铜钩下,水晶帘的一侧,红粉翠袖,背立着一个身姿卓约的女孩子。 舞台的靠墙一面,摆放着一面大照壁。 照壁中,又画着惨云钩月。 虾须帘控紫玉钩,龙涎香暖泥金兽。 谁家有这样大的手笔,把这个舞台的布置出如此气势? 没有问,也没有人回答。 《邸报》总编徐渭,他本来眼高过顶,做为这个分赛区评委之一,他本来不愿意与台下的观众们客套,他就在对着照壁正中的那张红木椅子上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其他的几个评委也没有作声,唐寅斜瞥了徐渭一眼,招呼也懒得打了。 天机明镜先生微微一点头,连半句说话也没有。 当三个人在评委席坐齐的时候,不需要主持人开声,大家看看舞台的气氛,一齐静了音。 这时,江南贡院中一片死寂。 “下面,有请十里秦淮选手……”主持人干咳一声,道,“花!湘!忆!” 花湘忆是本地名人,自十二岁起,她混迹于十里秦淮,色艺双绝。 不等主持人介绍,台下爆发出一片震天的呼喝尖叫声。 “花姑娘。” “花女神。” “我们爱你!” 大家乱哄哄地将徐渭不屑的冷哼声都盖了下来。 唐寅乐观好戏,一眼瞧下去,台下不少人都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文士和浪子。 “静一静!”马班头在人丛后面吼了一声,“看表演!” 坐下观众席中的金木柯赶忙叫大家禁声。 琴瑟悠扬,让人心醉,忽一刻,戛然而止。 花湘忆在烟幕中徐徐反转,她的手中原来握着一个金樽。 她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花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花湘忆的眼皮微微一抬,慵懒的眼神渺然四顾,不少少年郎当场流出了鼻血。 她珠唇一启,竟然同时用上了男女音,唱道,“ 女:一轮明月照西厢 男:二八佳人巧梳妆 女:三请张生来赴宴 男:四顾无人跳粉墙 女:五更夫人知道信 男: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 女:七夕胆大佳期会 男:八宝亭前降夜香 女:久(九)有恩爱难割舍 男:十里亭哭坏莺莺盼坏红娘 女:时(十)时实难舍莺莺美 男:九里草桥别红妆 女:八水长安去科考 男:七世得中状元郎 女:六里宴前英雄会 男:五凤楼上把名扬 女:四方金印胸前挂 男:三杯御酒伴君王 女:两匹报马来报信 男:一路迎接状元郎 ……” 她是十里秦淮的头牌歌女,音色本来出彩,只是这时候选这种风格的曲子,实在有些突兀。 “住口!” 徐渭突然大喝一声!声震屋瓦!舞台上方的承尘,几乎没有在这一声中塌了下来。 众人不由得齐皆一怔。 另外两个评委更是吃惊地望着徐渭。 也就在这时,唐寅冷冷道,“徐大编,这就是你不对了吧?” 这几日中的赛事中,唐寅极少表态。这一次他……为什么却要强自出头? 台下的众人又是一惊,一齐转过了目光看向评委席。 徐渭却是若无其事,笑脸一敛,道,“现在可是“花魁争艳”?” 唐寅道,“你没有说错,现在的确是“花魁争艳”!” 徐渭道,“怎么唱这样的曲子?” 唐寅道,“这句话我不明白。” 徐渭恨声道,“三俗!” 唐寅道,“何谓三俗。” 徐渭振振有词道,“庸俗、低俗、媚俗!” 唐寅冷笑一声。 天机明镜先生插上一句,道,“就为了防着徐大编那三观正确的标准,难道要这些翠袖红粉,一个个都是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去唱甚么官家规定的正曲?” 徐渭道,“也是水平不够,这就错怪她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她精通乐理,只是不惯某些人的挑剔。” 徐渭道,“哦?” 天机明镜先生道,“做为歌女,她唱的就应该要取悦顾客。” 徐渭道,“上了正式舞台,就不习惯了?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就要选用这种俗曲?” 天机明镜先生道,“正是!” 徐渭急道,“你想如何?” 天机明镜先生道,“我没有如何。” 徐渭急道,“你习惯这种俗艳曲调?” 天机明镜先生道,“我惯!” 徐渭道,“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有意思很紧!”唐寅笑道,“花湘忆,评委己经起内讧了,你还不出来与我们见面?” “我这就出来。”花湘忆立时从烟幕之中走了出来! 台下众人见了,不知不觉间一长身,长身欲起。 马班头挥手吼道,“坐,全给我坐下!” 众人再张狂,也不敢当面顶撞这位金陵地界上的二号实权人物,大家半起的身形应声坐了回去。 天机明镜先生半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一再打量花湘忆。 刚才那个曲子,美人唱得十分用心,现在花湘忆的鼻尖之上微微见了汗,别有一种健康丰腴美色。 第一百二十章 画扇面 天机明镜先生道,“花姑娘唱的这是……” 花湘忆对天机明镜先生浅浅一福,这才回答道,“这是关外二人转的唱词《大西厢》。” 天机明镜先生点头道,“唱的这崔莺莺与张生的事情,词曲倒也直白通俗。” 徐渭听了天机明镜先生的话,怔了怔,忍不住冷笑道,“直白通俗,老先生这评论的确和凌霄阁办的《天下英雄榜》风格一样,为了销量迎合低俗!”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一笑道,“我灵霄阁历来自负盈亏,办报就是为了吸引看众,俗是俗了些,只求喜闻乐见,比不得某些官媒,没有销量也有上面拨付的款项维持运作。” 销量一直是《邸报》的痛脚,徐渭闻声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自从“花魁争艳”官办之后,天下美女才女汇集于金陵,做为十里秦淮的唯一代表,比青春,比美貌,秦湘忆感觉自身无明显优势可言,她这才故意选了这个很少用于参加比赛的小众词曲,争取以奇取胜。 却不防,还是引起了官方与民间两大传媒巨头之间这么大的争持。 花湘忆清清嗓子,笑道,“您原来就是《邸报》总编徐大先生?” 徐渭冷笑道,“正是。” 花湘忆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徐渭,冷笑道,“徐大先生一定听说过,“花魁争艳”原来只是十里秦淮上的一场堂会而己……” 徐渭点了点头。 花湘忆缓缓道,“十里秦淮兴自于本朝太祖,对是不对?” 徐渭嘴角一抽,这女子讲得倒也不错,秦淮河本来就是金粉楼台之地,本朝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后,建都金陵,于是,富贾云集,消费水平日益提升。太祖决定在此设置“大院”,太祖朱元璋亲自为大院题写对联,鼓励人们到此消费。 太祖有对联为证, 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 下联: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太祖将秦淮河建成风月之地,确实引得富商巨贾之士到此去消费,拉动内需,以增加国家税收。 花湘忆笑了笑,道,“一个没有十里秦淮的代表参加的堂会,还可以叫作“花魁争艳”吗?” 徐渭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参加比赛可以,所选的曲目不可以三俗!” 花湘忆道,“情情爱爱就叫三俗?” 徐渭道,“这次,本人来做评委,就是为了要扶正三观,弘扬正气。” 花湘忆叹道,“如果全是徐大先生这样的评委来掌控,只怕这“花魁争艳”早就黄了。” 徐渭怒道,“你既然知道这曲子三观不正,为何还要拿出来参赛?” 花湘忆淡淡道,“我只是俗人家的女子,为了生活,唱些听得懂的曲子,让台下的这些俗人开心……” 徐渭道,“你以为台下都是俗人?” 花湘忆道,“嗯。” 徐渭怒道,“俗不可耐。” 一直以来,“花魁争艳”就是一场载歌载舞的堂会,现如今,歌也不见唱了,舞也不见跳了,台下这一群观众傻乎乎地看着花湘忆和一个北京来的老书生斗嘴扯闲淡。 张三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你们有完没完。” 徐渭跺了跺脚,道,“何方刁民,凑什么热闹?” 张三岂是怕事的主儿,脖子一梗,道,“草民张三,俗物一个,老子们浪费时间,可不是来看你个老爷们耍碎嘴子的。” 徐渭眼睛一瞪,不屑道,“陪都就永远只是个陪都,这当地人的素质呀……” 哪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当场便似乎捅了马蜂窝。 有人道,“老子们都是俗人!” 有人道,“老子们就是要看美女唱小曲。” 有人道,“这外地来的孙子只怕来砸场子的,怎么专门找咱们金陵人的岔子?!” 徐渭将目光看向马班头,想马班头现在加以压制,只是徐大编言语间如此贬低金陵本地人的素质,让马班头也对他生了厌恶之意,马班头故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去。 金陵从来就不乏好事之徒,大家一见马班头的反常表现,更加心领神会,当场便炸了窝。 “评委黑幕!” “徐渭下课!” …… 叫骂之声不绝! 若不是有张三在暗中控制住情势,早有好事之徒便轮东西要砸向徐渭。 徐渭又气又恼,起身扭头就想离开。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一笑,起身摆手道,“大家静一静。” 金陵百姓历来敬重天机明镜先生的威望,大多数人当场便收了声,还有刹不住的,也被张三顺手按在地上点了哑穴。 天机明镜先生道,“大家有些误会了,其实,徐主编的意思,是让花姑娘换一下参赛作品,大家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秦淮的花姑娘的才艺。” 花湘忆淡淡道,“徐大先生,如果台下都支持了,您就让本姑娘晋级?” 徐渭脸色又变了变,但瞧了台下一双双如刀的目光,终于道,“先看看你的本事。” 花湘忆对着台后浅浅一福,道,“麻烦柳姑娘了,《画扇面》。” 台后伴秦的柳依依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一息之后,丝弦声起。 花湘忆深深一呼气,轻启贝齿唱道: “天津城西杨柳青,有一个美女叫白秀英。会了丹青善画画儿啊,这佳人十九冬,手儿巧好貌容,东西南北大大的有名。” 这本来是一支民间爱唱的小调,经过花湘忆唱出来,更显得曲调细腻﹑婉柔,让人心醉,一节唱完,花湘忆偷偷换了一口气, 金陵各界都识音律,不需要提示,张三起身,带着台下的众人合声唱道,“东西南北大大的有名啊。” 花湘忆接着唱道,“眼看来在四月半中,四月里天长没有寒风。小二姐高楼摆下龙门阵,手拿扇子笑盈盈,高丽纸白生生,画了个扇面儿显显才能。” 张三带众人合声唱道,“画了个扇面儿显显才能。” 花湘忆继续唱道,“这一副扇面儿画的北京城啊,北京城来实在威风。里七外八皇城四,九门八面一口钟,三宫六院画朝廷,文武官员列摆西东。” 众人合声唱道,“文武官员列摆西东!” 花湘忆接着唱道,“这一副画面儿子孝孙贤,钟子期砍柴是不做高官,俞伯牙摔琴是知音叹,小沉香劈华山,吴汉杀妻反潼关,王祥卧鱼救了母高年。” 众人合声道,“王祥卧鱼救了母高年!” 花湘忆继续唱道,“这一副扇面儿塞北风高啊,王昭君出塞娘娘泪双抛怀抱琵琶将贼恨啊,有奸贼恶毒笑,身背着华图就往北方了啊。” 这一次,连评委席上的唐寅也陪着大家合声唱道,“身背着华图就往北方了啊!” …… 台上台下歌声悠扬,天机明镜先生含笑打着拍。 这时,花湘忆唱道,“八仙桌子放在正中,五色颜料列摆分明,小二姐手拿白花扇哪,这佳人儿喜盈盈,画了个扇面儿显显才能啊。” 这本来是俗间的小曲,最适合凡夫俗子们的口味。 今天风和日丽。 大家有幸在贡院之内,欣赏到秦淮河上最漂亮的嗓子花湘忆的歌声。 还有金陵城最好的乐师柳依依伴奏。 于是,连场外也响起了悠扬的合声。合,“画了个扇面儿显显示才能啊!” 一曲终了。 唐寅高声笑道,“花姑娘晋级,我支持!” 天机明镜先生道,“我也同意。” 徐渭咬了咬牙,仍然无力地犟声道,“待定!” 台下的张三终于忍不住了,叫道,“姓徐的,你到底什么个意思?!” 天机明镜先生打住他的话头,高声道,“评委意见二比一,徐主编的意见己经不重要,我现在正式宣布,恭喜花姑娘,你己经晋级十六强!” 他再不看徐渭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缠绵毒 玉摧红回走出白家祠堂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花魁争艳”紧张的赛事暂时告一段落。 黄昏正是人们心情最愉快最轻松的时刻。 金蓬马车在颠簸摇荡,玉摧红竟然躺在里面睡着了,而且睡得就像是一个摇篮中的婴儿。 已经算不清有多少年,玉摧红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这使得玉摧红在醒来时,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被异毒折腾着的人来说,本就是一剂良药。 醒来时,春日辉煌的夕阳,正照在车窗上。 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地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 往外迎,往外迎 满腹凄凉,草木凋零 斜倚栏杆泪珠儿清 一阵金风过,落叶满中厅 思想起郎君一去 老没有回城在外飘零 明月明,明月明 秋夜难熬,秋闺里冷清清 秋月儿朦胧,秋虫似金铃 秋凉窗儿外,秋风扫窗棂……” 人在花季,现在又是最美好的季节,她,为什么会唱这样……的小曲? 玉摧红有些同感,所以唱着应和道,“思想起家人一去,老没有回城在外飘零。” 尾辍的花腔很优美。 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心动的节奏。 这时已是黄昏了。 春日的斜阳飘下金陵城西方的城墙。 夕阳的余晖在驾车女子的脸上闪动,让她俏丽的侧颜如同冰雕玉砌一般。 看看西下的落日,再看看驾车的女子,玉摧红的脸忽然露出疑惑之色,不禁喃喃地道,“奇怪?” 驾车的张再娣听见声音,回过头望着他,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摧红道,“张姑娘是不是又想到了弄死玉某的新法子?” 张再娣摇头道,“错了。” 玉摧红道,“哦?” 张再娣道,“你中了唐虎杖的毒,本姑娘现在过来,只是想看看你死透了没有。” 玉摧红笑道,“到了现在,玉摧红还是能喝会睡的,只怕又要让姑娘失望了。” 张再娣道,“其实,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本来是姑娘我下手最好的机会。” 这两个人一问一答的语调总是这样的奇怪。 黄昏日落,这岂不是通向往生最好的时候? 玉摧红突然又笑了出来,道,“玉摧红一定是前辈子做多了善事,才有姑娘送我这最后一程。” 张再娣望着一边房舍屋顶上飘起的炊烟,转口道,“生命何其美好。” 玉摧红反而沉默了。 张再娣继续道,“为什么你就不肯屈尊去求一次唐虎杖?” 玉摧红道,“我低头了,唐虎杖就会心甘情愿地给出解药?” 唐门本来就是以奇毒震慑天下,玉摧红这次所中的毒又是由这位“川中唐门第一人”亲手配制,以荼蘼精油疗毒只是一时保命的权宜之计,其实治标而不治本。 除了唐虎杖之外,只怕很难再有其它人能解此毒。 张再娣道,“这位圣女秦宛儿到底有多大的魅力?为了争抢她,你们都快要抢出人命了。” 声音一出口,也觉得这实在不是一句女孩子该说的话,所以她也不由的噗嗤笑了出来。等笑声稍为小些时,她才又开口,道,“其实你己经是占着上风,就算再不喜欢你,唐虎杖也不敢让你死在他研出的毒上。” 小姑娘所言不假,如果真的是唐虎杖毒死了玉摧红,秦宛儿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的! 玉摧红悠然道,“我却偏偏不给苗蛮子这个机会。” 张再娣猛然回头,用一种很生气的眼光盯着他,道,“你的脑袋里,除了骗女孩子那些莫名其妙的套路外,还装了些什么?” 玉摧红笑道,“还装了一些如何才会把大男人都气破肚皮的坏点子。” “你……” 张再娣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一直在笑,而且居然笑得很开心。 “姑娘生气的样子实在好看极了,只有你生气起来的时候,才有点小女人的味道。”玉摧红道。 “所以你所以总是故意惹我生气?”张再娣道。 玉摧红点点头,但他的眼中仍有笑意,嘴角的那抹笑痕还没有退尽,道,“你担心的事情,我其实早已有了解决方法。” 张再娣闻声竟偷偷松了口气,却仍然板着俏脸,道,“既然能找高手救你的这条老命,你为什么还不去?” 玉摧红道,“姑娘你赶着车,现在正带着我走向那个地方。” 张再娣虽然仍想板着脸,但眼底却已有了笑意,喃喃道,“就算你真的想死,没有本姑娘的同意,也是不行的。” 黄昏自恒古以来,就是人类精神松懈的最佳时刻,当然也是宵小们活动的开始。 张再娣信马由缰,老马儿识途,将金篷马车笔直地拐进了太平街,竟然是停在悦来客栈的大门前。 悦来客栈今日高朋满座。 远远可以看见,灯火阑珊处,参加“花魁争艳”里的姑娘们,个个早已梳妆打扮,又换上新衣裳,在大厅两侧林立,正准备迎接着今夜的开始。 悦来客栈的代理掌柜王小二,今天更是一反常态的出现在门口,依旧稚嫩的脸上,挂着一付老太爷收帐时的难看面孔。 伙伴们一看到王代掌柜亲自站在门口,脸上又是那种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这个要倒霉的人难道是张再娣? 春、初春、春雨霏霏。 就在雨粉吹过的时候,张再娣就看见了强装稳重成熟的王小二。 她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张再娣刚刚停下马车,就听见一个独特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道,“加西亚船长,你这个样子,大概需要有人帮扶着才能走进去吧?” 说话的人不是站在门口的王小二,而是一个刚刚从外准备进门的修士。 南宫离修士。 那个永远脸上冷冰冰的南宫离修士。 玉摧红一回头,就看见他那干净的修士袍和那双冷冰冰的眸子。 “加西亚船长,你刚回来?” 修士的声音也跟他的人一样,听起来永远是一本正经的严肃。 玉摧红有气无力的道,“天色已晚了,身子又不舒服,再不回来,只怕晚上就得睡在马路上了。” 南宫离修士面无表情,道,“想不到这么精明的加西亚船长也会有中毒的一天?” 张再娣听见修士冷哼了一下,似乎是笑了一声。 能成为修士的人不是一般都坚守而博爱的吗,这位名满金陵的南宫离修士为什么却如此地不待见玉摧红?而且还是如此地毫不掩饰? 张再娣凑到玉摧红的耳边,小声道,“你怎么得罪了这个洋和尚,是不是也同他抢过女人?” 玉摧红学着钱得乐的口气,叹道,“绝对没有过,只是这事如果讲清楚,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吃闲醋 张再娣还在好奇的时候,感觉自己如同踩在了云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原先还病兮兮的玉摧红好象瞬间注入了某种力量,他将身一挺,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揽住张再娣右肩的动作有些唐突。 女孩子正想娇嗔一句,却发觉玉摧红夹带着自己一同飘进了悦来客栈! 如此精彩的进场竟然没有挣得半声喝彩。 大厅内依旧灯火辉煌。 应天知府燕攀龙一脸平和,只是他今天穿着一袭肃净的官衣,显得那么威武而高大。 做为最受金陵百姓爱戴的父母官,他当然要坐在大厅里的主位上,他的身旁,此时站着一脸严肃的马班头。 马班头的注意力现在并没有停留在燕知府身上,而是扫视这一屋子人。 “花魁争艳”进行到了今日,十六强选手已经全部产生。正因为此次赛事官办,燕攀龙才会以知府身份在今天列席晚当,权当应天府衙为晋级的女选手们鼓舞打气。 厅里的美女众多,马班头叫得上名字的,就有金陵首富之女赵佳期,十里秦淮头牌歌女花湘忆,新月圣女秦宛儿,首府千金杨月娇,美女保镖鱼婵姬,东瀛奇女伊达静美……各国各族的美女们聚集在一处,各自又特色分明,让人几乎看花了眼。 为了此次活动的安保,马班头本来拟定以专用请柬方式控制进场人数。 谁知道,代理掌柜王小二这孩子太爱折腾,如今,几大评委和美少女们各自随行的后援团己经人数可观,再加上被邀请来观礼的城内各界人士,大家挤在悦来客栈这个偌大的大厅中,场面极其壮观。 “有没有万国来朝的气势?”王小二凑过来,轻轻笑道,“燕知府今晚上真是太有面子了。” 马班头道,“盯紧了。” 王小二不屑,道,“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敢在咱悦来客栈闹事?” 不敢? 二月二龙抬头之战期间,公子燕归云的那些疯狂的女拥趸们,不是也把悦来客栈翻了个底朝天吗? 只是此事牵涉到了自家公子,马班头倒不方便拿出来敲打对方。 马班头只能道,“小心了,这次千万不能出岔子。” 王小二领命而去。 因为今天有夫人作陪,知府大人燕攀龙的笑容明朗而慈祥。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如今静静地坐在一侧,她却吸引了大家所有的注意力。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平素深入简出,极少抛头露面,算得是金陵交际场上的神秘人物。 但是,到了她这个年纪,无论是身姿,肤色还是气质,在一众美貌少女的包围之中,知府夫人司徒霓裳竟然也不落下风。 当然,也只有这样出色的母亲才生得出燕归云那样“美貌”的儿子。 可是,如果你仔细一看,一定可以看出隐藏在知府夫人那冲淡平和背后的挣扎。 司徒霓裳喜静,本来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 马班头事先说过了,作为年度盛事,金陵城内所有的成名人物,都会在今天晚上赶到悦来客栈。 可,这中间,为什么就没有我儿燕归云呢? 大典现在正在进行。 大厅里每个人都用羡慕的好奇的眼光盯着美丽动人的一十六名晋级女选手。 “恩赐凤彩。”祝枝山的声音传遍了大厅每个角落。 掌声之中,赵佳期第一个娇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阶。 灯亮耀眼,五光十色的凤彩由燕攀龙递交给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接过后,很快的就将凤彩戴到赵佳期的头上。 赵佳期轻启贝齿,道,“谢谢大赛评委,谢谢应天府,谢谢各界好友……” 在张三的鼓动之下,一时掌声四起,欢声如雷,将她后面说的话都遮盖了下去。 赵佳期款款一礼,在欢呼中退回了原位。 天机明镜先生这时才仔细的端详赵佳期,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佳期道,“民女赵佳期。” “哦。”天机明镜先生道,“你,几岁了?” 赵佳期道,“民女今年已经虚度了十五个寒暑。” 天机明镜先生微微沉思,然后道,“小小年纪,你已经能帮父亲打理船厂生意,算不得虚度。”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闻声,也一旁也多看了赵佳期一眼。 祝枝山笑道,“有否婚配?” 这样的插科打浑,也只有祝枝山这样的主持人才敢在这样的场合下讲得出来。 赵佳期偷眼斜看玉摧红,又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张再娣,咬一咬唇,轻声道,“不曾。” 祝枝山笑道,“知府夫人,不晓得,这样的大家闺秀,配不配得上你燕家的择媳标准?” 知府和夫人闻声同时一怔。 这时,不待众人反应,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从人群后暴射而出,笔直地砸在祝枝山的脸上。 厅内本来隐藏着众多高手,为什么却无人出手施救呢? 张再娣看看玉摧红。 玉摧红小声道,“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 祝枝山被这突然一击打懵了,待他重新戴上被打掉的眼镜,才看清,那飞来的暗器竟然是一只小巧的绣花鞋! 如此嚣张地搅乱会场,天机明镜先生本来面有愠色,他将视线移向人群,竟然不作声了。 大家都在看着这个肇事的少女。 肇事少女道,“把鞋给本姑娘送回来。” 祝枝山嘟囔一下,故意问道,“姑娘芳名贵姓。” 肇事少女道,“封铃舞。” 祝枝山委屈道,“你,您……为什么要打人?” “因为你的嘴巴实在太欠。” 封铃舞将头转向窗外,风更大,雨点就飘进,娇俏的小脸上有更多水珠,闪亮的星眸里却露出一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祝枝山道,“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淑女好逑,我们金陵的第一佳公子燕归云,姑娘您莫非就准备这么继续独占着吗?” “对。” 封铃舞说出的这个“对”字里,竟然也充满了傲慢之意。 一旁看热闹的玉摧红还是那么平静,只是听见“燕归云”三个字时,他却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南宫离修士。 此时的南宫离修士,低眉敛目,垂手而立,他似乎沉吟又似乎睡着了。 “本小姐也觉得你嘴欠!” 晋级女选手中竟然又有人高声叫道。 此时见又有人来砸场子,但这次,不单是祝枝山,徐渭,连在场的所有男性们却全部都哑了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转戏 马班头早己经看清楚第二个砸场子的少女,他偷偷斜瞥一眼燕大人夫妇,知府燕攀龙倒还罢了,知府夫人司徒霓裳面露为难之色。 这个大家都拿着头疼的少女,当然只有首辅大人杨廷和家的千金小姐杨月娇。 杨月娇虽然生在官宦之家,因为生母的尴尬身份,在杨首辅府邸之中,她并不受同父异母的各位兄长们的待见。 所以,做为慈父的首辅杨廷和大人当年榜下捉婿,特意选中了燕归云,立要有几方面的原因:一,他是想对金陵燕家主动示好,杨燕私下联姻,两家也好在官场之上互相扶持。二,也可以改善女儿的环境,只要杨月娇名正言顺地嫁入了燕府,她将来便能妻凭夫贵。 谁成想,偏偏这燕归云不识抬举,仗着小孩子的心性,搞出一场火烧应天府衙的闹剧,将杨首辅精心布局的一着妙棋搅得稀烂。 堂堂一位首辅家的千金大小姐,倒贴给男方,男方尚且弃之不要,杨月娇这几年来的尴尬可想而知。 祝枝山今夜也是出了昏招,他随口拿燕家收媳妇来开涮,本来是准备活跃一下现场的气氛,没成想,这一下,不单把本来隐身在观礼人群中的封铃舞惹毛了,连这位杨大千金,她俊秀的面容上,也泛起一丝怨毒的冷笑。 祝枝山面对如此情势,只能呵呵干笑一声。 杨月娇缓缓道,“老燕家的家务事,只怕,还由不得你一个外人来做主吧?” 她淡淡一句话中,却包含着无比怨毒之意。 封铃舞抢口道,“难道……你能做主吗?!” 杨月娇冷声笑道,“小丫头说得倒有几分把握,你是不是己经搞定了姓燕的小子?” 外人?内人? 我儿子还真是争气! 见到两个出色的女孩子为了燕归云争风吃醋,做为母亲的司徒霓裳的心中不由暗暗得意,夫人掩唇干咳几声。 燕攀龙适时地看了一眼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当即会意,脸色一肃,道,“众位稍安勿燥,晚会继续进行。” 老先生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十分响亮,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语声中自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叫人不敢不听话,哭声,叫声,嘈乱声,竟全都被这声音压了下去。 杨月娇再要说话,见天机明镜先生的脸上笑容敛住,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全场,使得杨千金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出话来。 祝枝山对着众人掩唇,“嘘!” 此时,场外雨打芭蕉,九曲桥如同笼在烟幕之中,朦朦胧胧之中,一个女子斜端琵琶,象缎子一样的秀发飘下来遮了半面,却果然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那女子边弹边唱道, “…… 弦弦掩抑声声思, 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 说尽心中无限事……” 她,唱的是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低沉而有些嘶哑,这女子的歌声还真算不得优美。 徐渭忍不住冷笑连连。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的提示道,“她,就是柳依依。” 面对众人投过来蔑视的目光,徐渭当时笑不出来了。 本次花魁争艳,比拼的主要是少女们的才艺,但是,个人表演的歌也罢,舞也罢,都需要场下乐师的伴奏加以辅助,才能产生出爆裂的效果。 柳依依就是本次组委会指定的唯一的乐师! 这是一首乐府长诗,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全部唱完。 琵琶声止时,众人意犹未尽。 玉摧红却是微微一笑,这首诗通过对琵琶女高超弹奏技艺和她不幸经历的描述,表达了白居易对她的深切同情,也抒发了他对自己无辜被贬的愤懑之情。 刚才,柳依依的声调虽然依旧很低沉,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愤懑之情。 张再娣小声道,“你,笑什么?” “看来,少将军(查战)确实努力了。”玉摧红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呀!” 现在,当然不是他们私聊的时候,中场休息完毕,祝枝山将双掌一击,恩赐凤彩活动继续进行。 知府燕攀龙发放之下,天机明镜先生将一个个五光十色的凤彩一一戴在女孩子们的头上。 鱼婵姫。 秦宛儿。 花湘忆。 伊达静美。 …… 一个个传递下去。 终于到了八个凤彩,知府燕攀龙却没有再递给天机明镜先生,他看了夫人一眼,知府夫人司徒霓裳会意起身。 她手端凤彩款步走下台阶,走到杨月娇的面前。 马班头何等识势,他的目光扫视之下,大厅中登时静得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看见。 大家都懂得,只需要把凤彩戴在杨千金的头上,知府夫人司徒霓裳今夜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杨月娇却是凤眼一抬,道,“慢!”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当然了解面前这个女孩子的感觉,一个女孩子,期盼着安全和幸福,只有一场完美的婚姻,才能让她不再觉得寂寞和孤独。 诚然,这样的要求不算过份。 但是,自己的儿子燕归云确实辜负了对方。 夫人此时亲手给杨月娇送凤彩,私下里,夫人确实有主动向对方致歉的意思。 杨月娇忽然问道,“你,是想用什么身份赐我这凤彩?”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一怔。 杨月娇冷哼一声,此次“花魁争艳”官办,恩赐凤彩活定只应该由本地的最高长官发下来,在这个严谨的过程之中,连评委天机明镜先生其实也没有资格。 祝枝山上前,低声道,“杨千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还请给……留点面子。” 这几年,首辅杨家己经给足了金陵燕家面子,杨月娇何曾没有想过,如果一切顺利,此时,自己应该恭恭敬敬地肃立一旁,叫面前这位夫人一声“婆婆”。 可,那个可恨的燕归云,却让她自己活成大家眼中的笑话! 杨月娇冷笑着道,“知府夫人要做金陵妇女界的表率,就不应该今夜出现在这里,抢着去做这件属于燕知府该做的事情。” 司徒霓裳一辈子生活优越,衣食无忧,她也是第一次发觉,一个少女的笑,竟然能笑得是如此恶毒,因为杨千金已将平素的矜持全放弃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杨月娇知道夫人在看她,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像个弃妇?” 司徒霓裳轻叹一声,道,“你,不像。” 杨月娇笑得更加苦涩,道,“其实,我并不想针对夫人你,可,我真的想不到,夫人还好意思来找我的。” 杨月娇皱了皱眉道,“夫人呀,难道你真的以为,就这样的一个凤彩,就可以抵偿得了我杨月娇这么多年来所受过的羞辱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迟疑中 一个男人,如果要想活得清静些,最好不要去招惹女人,退而言之,至少,不要辜负了一个有背景的女人! 这时候,《邸报》主编徐渭排众而出,他的目光扫视四周一圈,口中悠悠道,“杨千金,您是不是想着燕知府在此亲自向您道歉,我《邸报》可以为您做个见证。” 这个提议着实无理,引得众人一阵嘘声。 杨月娇摇一摇头。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道,“徐大编,你这可是要准备着将杨大小姐推到风口浪尖吗?” 在管理金陵的十年之中,知府燕攀龙一直休养生息,礼贤下士,所以所辖区辖治安稳定,居民日益富足,金陵早已成为了世界上第一等规模的大都市。 表面上看,金陵百姓最喜欢折腾知府大人燕攀龙,而燕知府也从来没有强硬地按压过大家表达民意。 其实,百姓们对燕知府早有了感恩之心。 如果,因为儿女婚娶这等小事,想让燕知府在公众的面前折腰认错,就算燕知府自己愿意答应了,现场的金陵百姓们也没有一个会答应! 徐渭当然也不是傻子,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己经把蠢话说出了口,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眼中已露出尴尬之色。 尴尬, 一时间,难言的尴尬笼罩着整个会场。 知府夫人司徒霓裳看了看杨月娇,又看了看尴尬的燕攀龙,这才对大家浅浅一福,道,“可能,这一次,是我多事了。” 司徒霓裳抬头的时候,眼中竟有了泪光。 这时候,不需要有人开口,大家自觉地左右分立,留出一条通道,任由着马班头护送知府夫人离开。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杨月娇的眼波转来转去,在十几位晋级佳丽的脸上打转,突然娇笑道,“如今胜负未决,不知道今夜赐下的凤彩是个什么意思?” “花魁争艳”到了今天,虽然赛事过半,晋级的女选手仍然留有十几位之多,现在这阶段,“天下第一美女”之争仍然只能算是胜负未决。 因为,真正的“花魁”只能是一个人。 一个人! 祝枝山道,“凤彩只是一口进门砖,从今而后,花魁便只该在这十六位佳丽中产生。” 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首辅千金,他胸膛虽然挺得更高,但语气却不知不觉有些软了。 杨月娇笑道,“本小姐若领了这凤彩,便有了竞选花魁的进门砖了?” 祝枝山忍不住喜动颜色,展颜笑道,“正是正是。” 杨月娇笑道,“几位评委商量了大半个月,挑选出这十几位佳丽,这样暂时也算给民众一个交待,着实厉害。” 她越说脸上笑容越甜,祝枝山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呆呆地怔在那里,好容易调动起来的轻松气氛,又已跑到九霄云外。 有人忽然冷冷道,“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说话如此尖刻,行事如此狂放,也难为你家大人是如何教导出来的。” 这说话的原来是“英皇”祝兰英。 “古龙兰”女东家祝兰英的伞下本来业务繁忙,今夜也是被天机明镜先生强邀着,这才过来凑个趣,不想,她却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乖侄子祝枝山被两个女孩子欺负! 以祝家这护短的传统,这做亲姑母的怎能忍耐得下去。 杨月娇傲然道,“你……可是准备要教训教训本小姐吗?” 祝兰英道,“不错,你瞧着咱家祝允明,谦恭有礼,就当他是好欺负了?哼哼!祝允明对人虽然谦恭,但是最最瞧不惯的,便是你这种飞扬跋扈的官二代,允明,你说是么?” 女人们斗舌的时候,大男人本来不适于加入战圈。 祝枝山敷衍道,“嗯嗯……咳咳……” 杨月娇伸出纤手,拢了拢鬓角,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就请继续呀。” 祝枝兰心疼地摸着祝枝山脸上的鞋印,一面大声道,“如此不尊重大赛组委会成员,杨大千金,你还要继续参赛做什么?” 一旁看热闹的封铃舞脸上始终是阴阳怪气,这时,她忍不住吃吃笑道,“那鞋印子……可是本姑娘砸上去的!” 祝兰英看看她,截口道,“你……您又是凑哪门子的热闹?” 封铃舞娇笑道,“赐凤彩便安心地赐凤彩,谁叫他这个现场主持说跑了题,还要讲我家燕宝宝的坏话。” 祝枝山大叫道,“冤枉。” 封铃舞冷哼一声,再不听对方解释。 这小丫头本来飞扬跋扈,偏生又不是“花魁争艳”选手,众人拿捏她不住,也只好将她晾在一边。 天机明镜先生道,“花魁争艳活动进行到今年,己经名动天下,天下佳丽趋之若鹜,这为的是什么,杨千金,你可知道?” 杨月娇笑道,“青春易逝,就算是一朵花儿,也要抢在凋谢之前,开出最美丽,最放肆的一季!” 天机明镜先生不由点了点头。 杨月娇道,“本姑娘陪着折腾这大个月,是冲着美艳天下第一的名头来的,可,我不可能是为了陪着她们这……十几个女人,哼哼,由着你们组委会来排排坐,分蛋糕。” 杨月娇越说越觉肆意,方待要放声大笑,但一眼瞧见了角落处一个中年妇人阴沉的面色,笑声在她的喉咙里滚了滚,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天机明镜先生寒着脸道,“美貌这一个词语,针对每一个人,又有不同的评判。” 杨月娇指着十几位晋级佳丽道,“先生说的美女就是她们?”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些佳丽,可是我们评委会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杨月娇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组委会忙了这么久,就选出这么一堆货色?就凭她们,担得起这“天下第一美女”的盛名吗?” 祝兰英冷冷道,“杨千金若不服,只管放弃凤彩。” 杨月娇道,“那种甚么糊弄傻子的凤彩,本姑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 杨月娇突地一卷衣袖,但袖子才卷起,便被一个人轻轻拉住,悄悄道,“杨千金,你要作啥?” 杨月娇又要发威,待看清是背后支持自己这一方的徐渭,她的语气登时和缓了下来,道,“徐大编,你瞧,组委会怕是准备着要封杀我了?哼哼,别人兴许会服软,但本小姐却不怕的。” 徐渭微笑道,“别人服软,还可以说是自身本钱不足,大家存心要瞧热闹,瞧您的心中到底有多少黑料要曝?但是,天机明镜先生这样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你可知道为了什么?难道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也只想瞧热闹不成?” 杨月娇皱眉道,“是呀,这就有些奇怪了……” 徐渭悄声道,“只因为天机明镜先生,已经对你起了疑心,是以迟迟未曾出声拦阻。” 杨月娇大奇道,“哦?” 徐渭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在这些晋级佳丽之中,必定有许多古怪之处,说不定还是……唉!杨千金,差不多了,您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吧。” 众人只见杨千金咆哮了半天,却未离场,反而被徐渭又拉到了一旁,两个人叽叽咕咕,也不知是说的什么? 再看场内,天机明镜先生,燕知府,祝枝山等几人的目光,果然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杨月娇,目光神色,俱都十分奇怪。 玉摧红瞧了那杨月娇两眼,暗中也不觉动了疑心,忖道,“因为燕宝宝当年逃婚,杨千金所以迁怒整个燕家,这丫头闹得今夜会场如此难看,却又不肯离开,下一步,她莫非真的有甚么猛料要曝?” 徐渭只管拉着那杨月娇,杨月娇的脸色忽明忽暗,她返身冷笑着瞧了瞧十几位晋级佳丽,嘴角不由得轻轻抽动。 片刻之后,徐渭走回到场中,大声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了!” 祝枝山道,“什么意思?” 徐渭得意道,“杨千金扬威露脸的机会。” 祝枝山茫然道,“她,刚才不是已经闹过了。” 徐渭大声道,“过去的花魁争艳,只有评委点评选手,徐某觉得不够公平。” 祝兰英冷冷道,“莫非,你现在想着让选手来点评评委吗?” 徐渭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杨千金只是想借此曝一下同届女选手间的小秘密,娱乐一下大家。” 这大多数晋级佳丽都还只是一些无知少女而己,又能有甚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呢? 众人哗然,今天晚上的恩赐凤彩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徐渭返身,凑到杨月娇的耳边,煽风点火道,“快去将那些丫头们的假面具用三五句话揭开,也好教她们瞧瞧您的厉害。” 杨月娇反而迟疑了,喃喃道,“但……她们从来没有诋毁过我,教我如何开口?” 徐渭冷笑道,“你,不准备要这“天下第一美女”的风头了吗,只有将她们所有人都击倒,你,才可以稳操胜券。” 杨月娇沉吟半晌,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摇头道,“徐大编,这次本姑娘可不再上你的当了。” 徐渭道,“此话怎讲?” 杨月娇道,“我若是曝出了众位晋级佳丽的猛料,借此夺了这次“花魁”,自是理所应该,万一败了,却是我自个大大丢人,所以你这个北京《邸报》的主编,是不怕笑话闹得有多大了。” 徐渭冷冷道,“您,真的不愿意曝料了吗?” 杨月娇笑道,“这露脸的机会,还是让给徐大编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抢空门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灯光却显得更亮了。 “知道灯为什么这么亮吗?”徐渭忽然道,“因为它在燃烧着自己。它不惜燃烧自己来照亮别人。” 杨月娇有些失神了,喃喃道,“人,也会一样吗?” 灯影之下,《邸报》总编的五官有些扭曲,眼中闪烁着魅惑的光茫。 “对!”徐渭缓缓道,“一个人,只要不惜燃烧自己,无论在多黑暗的环境里,都一样能发出光来的。” 天机明镜先生忍不住冷声喝道,“堂堂一位《邸报》主编,如此糊弄一个小丫头,姓徐的,你这样干,觉得有趣吗?” 徐渭干笑一声,边说边道,“有趣,有趣,我觉得有趣得紧。” 此时,祝枝山溜到了玉摧红的身边。 对于徐大主编的装神扮鬼,张再娣早己看不习惯,望着徐渭的背影,她轻轻冷笑道,“挂上主编之名貌似还像个大角色,其实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的坏水,这种人最是为可恨。” 祝枝山深有同感,却又不方便说出来,只好偷偷竖起拇指对着她挤了挤眼。 他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勾住了玉摧红的衣袖。 玉摧红白了他一眼,道,“允明兄,矜持点,我……对男人没兴趣。” 祝枝山小声哀求道,“师父大哥,想想法子,赶快把杨千金给弄走吧。” 玉摧红脸色一苦,道,“我,其实也是……自身难保呀。” 祝枝山皱眉道,“你,又准备呕血了?” 川中唐门的专配毒药的药效岂是说着玩的…… 玉摧红惨然一笑。 这对话竟然又被封铃舞听见了,小丫头凑过来,吃吃笑道,“玉……船长一定是偷学了燕宝宝的羊皮卷吧!” “二月二龙抬头大战”之前,为了增强燕归云的内力,封铃舞偷拿过一卷羊皮卷密藉给他练功,燕归云自行摸索,练得日日呕血,只差没把一条小命给吐没了。 偏偏唐虎杖配出的毒药也是让受害者天天呕血,这便怪不得封铃舞有了这样的怀疑。 只是,这样的玩笑实在不算好笑,玉摧红知道这丫头难缠,干脆抿紧了唇。 张再娣恶狠狠地瞪着封铃舞。 封铃舞将她上下审视一遍,笑道,“加西亚,你新近勾搭上的吗?” 玉摧红咳了一声,白眼望着天花板。 封铃舞更觉无聊,干脆纵身掠到大厅中央,大声道,“姓杨的丫头。” 天机明镜先生摇头不己,看来今夜是平静不了了,自己好容易才将徐渭按压下去,封铃舞这丫头却又蹦了出来,这,又来了一个耍幺蛾子的…… 封铃舞望着杨月娇,远远道,“杨姑娘,全金陵的人都知道,燕宝宝不要你了,今天这里是燕家的主场,正是报仇的好机会,你既然己经气走了燕宝宝的娘亲,何不再顺便去教训教训他爹。” 这丫头说话本来张狂,嗓门又大,又引得一片哗然。 杨月娇撇了撇嘴,冷笑道,“谁认识什么燕宝宝……” 封铃舞夸张地叹了一声,道,“燕宝宝就是燕归云呀,为了他,你才负气参加了“花魁争艳”,你,怎么不认帐了呢?” 杨月娇切了一声,道,“没空给自己找这份闲气受。” 封铃铃苦笑道,“是是,你家都厉害……嘿,你母亲当年是花魁上位,现在你如果又抢上一个花魁,可以直接气死那不识货的燕归云。” 杨月娇怒道,“本小姐做什么,用你管吗?” 她转过头不去理睬对方,但是自己的身子己经气得发了抖。 只见封铃舞大摇大摆,走到杨月娇面前,上上下下,瞧了对方几眼,嘻嘻一笑,道,“你口口声声有猛料,磨叽了这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曝料呀,等什么?” 杨月娇沉声道,“本姑娘本不愿意弄得这么难看,但……” 封铃舞道,“曝料就曝吗,哪用这许多噜嗦。说假话的孩子要掌嘴!” 她突然纵身而起,扬起小手,一个耳光向着杨月娇的脸刮了过来。这一着毫无巧妙之处,但出手之快,让人防不胜防。 玉摧红知道,因为燕归云的关系,封铃舞一直将杨月娇视为情敌,以她的刁钻性情,借机出手便绝不会容情,是以,他早已暗中戒备,一见封铃舞抬手起势,玉摧红掠上前一拉杨月娇,二人拧身避开,否则,首辅千金杨月娇的粉脸上不免也要挨上一掌。 封铃舞嘻嘻笑道,“你个番邦破驾船的,果然有些门道。” 她口中说着话,手里却没有闲着,绿影闪动间,一双小手,狂风暴雨般拍将出去,竟然全不讲招式路数,小丫头这一次耍出来的,竟直似童子无赖的打架一般的招式,出手之迫急,更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 鉴于男女有别,玉摧红不便还手,但身形游走闪动于对方纤影之间,身法仍是从容潇洒,教人瞧得心里很是舒服。 看着这个恩赐凤彩又增加了一个新鲜节目,众人静下来乐观好戏。 只有边角处的南宫离修士一时微微颔首,一时又眉头皱得更紧。 过了半晌,张三凑到他身边,叹道,“这丫头就算不使出看家本事,照如此打下去,只怕玉船长也要落败了。” 南宫离修士目光凝注,轻轻颔首道,“这玉……船长如果不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以他的武功早就可以可以进入到另一层境界。” 张三迟疑道,“他……真的和修士您在燕子楼里面斗过一次吗?” 南宫离修士道,“嗯。” 张三道,“结果呢?” 南宫离修士道,“燕子楼没有被拆掉,大家都受了伤,只不过……他比我恢复得更快。” 修士也算是承认了,在燕子楼一战中,自己确实输了。 偏偏这玉摧红总是爱好虚荣,在众人围观之时,他与人动手,招式务求潇洒漂亮,难看的招式,他宁死也不肯施出。 封铃舞刚才几掌拍过来,左下方本有空门露出,习武之人全部都瞧在眼里,知道玉摧红此刻若是攻其弱点,至少可以反夺先机。 哪知,玉摧红却嫌对方是女孩子,竟然不肯使出杀招,只知道避开对方锋芒,围着封铃舞转圈。 南宫离修士连连摇头,冷笑道,“以他现在的体质,这样拖延下去,准备着死得很难看吧。” 张三心中本来是极为放心,只觉得,以玉摧红的本事纵难取胜,看来也不致落败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中。 南宫离冷冷道,“他中了毒!” 大家都知道,习武之人中毒之后本来不适于与人动手,因为动作得越多,体内毒素在全身经脉中游走得更快,当然,自己也会死得越快。 张三急道,“修士,你就……看着他这么作死吗?” 他的话还未说完,南宫离修士却早已不站在原地了。 他己站在场中。 封铃舞正打得开心,忽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袭来,小姑娘霍地站住了身形。 她一抬头,看清了面前这个手无寸铁的修士。 冷冷然森森然站着的南宫离修士。 然后,封铃舞就看见笑嘻嘻挥挥手闪开的玉摧红。 封铃舞待要抬足,却感觉自己的脚下如有千钧。 南宫离修士的眼睛,在盯着封铃舞。 封铃舞道,“洋和尚,你为什么要多事?” 南宫离修士道,“我不希望他耗死在你的手上。” 封铃舞道,“假如本姑娘不肯罢休呢?” 南宫离修士道,“至少,也要等到治好他所中的毒之后。” 封铃舞冷笑一声道,“本姑娘行事,向来是遇神杀神,你有挡住我的本事吗?” 南宫离修士垂下了眼皮,冷冷道,“修士有时候也会杀人的。” 封铃舞道,“真的吗?” 南宫离修士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封铃舞没有说话,她从来不是怕事之人,只是,现在她竟然被修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迫得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伤疤 天机明镜先生终于不耐道,“杨千金,有事说事,你若是不愿意讲出来,大家就要继续进行恩赐凤彩了。” 众人目光灼灼,注视在杨月娇的身上。 至于这个本应该无欲无求的南宫离修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戾气,现在己经没有人去计较了。 杨月娇“哼”了一声,默然半晌,忽然又道,“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天机明镜先生道,“杨千金,老夫多嘴一句。” 杨月娇道,“嗯。” 天机明镜先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却是不能乱讲的。” 杨月娇点头道,“如果要曝别人的黑料才能上位,结果肯定是杀敌一万,自伤八千,我知道,这……实在太过冒险。” 谁又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呢?秘密,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只能永远地烂在心里。 夜已深, 夜色清寂, 夜风萧瑟。 杨月娇伫立在清冷空旷的会场中央,似乎有无边的黑暗包围着她,迟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迟疑之时,她的神色竟显得有些憔悴,似乎失去了一个少女自带的光彩! 然后,杨月娇笔直的往前走去,等到她抬头之时,正对上赵佳期的眼睛。 “曝料”是一个可怕的词语。 赵佳期长大至今,已记不清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但,她还是紧张了起来,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杨月娇,她的胸膛微微起伏,连喘息也变得有些急促。 她深吸一口气,道,“姐姐。” 面对着这样一个单纯娇憨的少女,面对着对方一双比湖水更加清澈的双眸,杨月娇反而一怔。 因为紧张,赵佳期咬住了唇,腮红的面颜,此刻也显得有些苍白。 杨月娇缓声道,“金陵首富赵半城之女,赵佳期,模样虽绢好,却非倾国倾城之色,如果评委偏心,让她这么一个半拉子的丫头,选上了天下第一美女,只怕这所谓好“花魁争艳”,就要成了个大笑话!” 赵佳期深呼一口浊气,拍着胸口道,“谢谢姐姐,我还以为,姐姐要讲我孩提时的糗事……” 杨月娇笑道,“孩提时,你做过什么尴尬事?” 赵佳期小声道,“有不少呢,会后,我再和姐姐单独讲。” 她的声音虽小,所说的话却己经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面对如此一个全无心机的女生,谁会舍得去损她呢? 祝枝山陪着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曝料,曝料,赵佳期现在的闺秀是装出来的,小时候,她可是顽皮得紧的哟。” 引得众人爆发出一片爽朗的笑声。 赵佳期的脸红了! 这时,杨月娇移步又转到秦宛儿的面前。 秦宛儿迎上去淡淡一笑,道,“请!” 杨月娇道,“你做为叶儿汉国掌教圣女,身份当然尊贵,我们也理解,贵教关于未婚女子不能在陌生人之前揭开面纱的忌讳。” 她话风一转,道,“秦圣女,如果你的面纱之下,谁知道是不是藏着一张有疮有痘有爆牙的脸?”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场下之人开始交头接耳。 至今为止,大家仅仅只是欣赏了秦圣女的身姿,却连她面纱下的真面目都没有看清过,凭什么要认定她是美女?场下嗡嗡声一片。 这要求却让秦宛儿为难了,她二人同为女子,自己倒是可以让对方单独验看面容。 只是,各人的心中,衡量美的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而且,美女善妒。 祝兰英忽然在评委席中大声道,“我亲自验看过,我可以作证!” 杨月娇道,“那又如何?” 祝兰英正色道,“国色天香,异域丰情,当得美人二字!” 众人再无异议。 “古龙兰”领头人祝兰英,左右着当今的时尚风向,她个人的审美要求极其严苛,能被“英皇”认定是美女的,横竖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祝枝山适时插话道,“第二位选手,又在杨千金的巧舌之下涉险过关,恭喜恭喜。” 众人目送着杨千金转到伊达静美的面前。 伊达静美光颈素面,静静站着。 看着对方的一身深紫色和服,杨月娇略一迟疑。 东瀛贵族服饰以色彩划分等级,自上而下分为深紫、浅紫、绯、绀、绿、黑。 既然能穿深紫色的和服,就代表着,伊达静美在本国时的身份己经是尊贵之至了。 杨月娇冷笑道,“你一个东瀛扶桑的王公贵胄,却要化名为杜眉生,在红船上做了几年清倌人……这,算不算是一段黑历史?” 伊达静美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却是在凝视着远方,远方夜色朦胧,她的眼睛里也已是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她的眼睛?还是泪光? 看着她的眼睛,杨月娇忽然发现,自己和这东瀛女子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强烈。 杨月娇接着道,“去年,查琦桢确实替你赎了身,到头来,却是始乱终弃,为了保住他自己,还差点送了你的性命,你也是一个可怜人。” 杨月娇的本质并不坏,因为她真正尝过被男人漠视,被众人耻笑的痛苦,这一刻,她更加理解对方的痛苦。 伊达静美笑了笑,笑容却使得她的神情看来更悲伤凄凉,黯然低语道,“我……不怪他。” 对于一个同样苦命的女子,杨月娇不想再揭对方的伤疤,也不忍去看了。 “男人呀,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杨月娇只得苦笑着叹息一声,再次前行。 鱼婵姬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娇艳的脸上绝没有丝毫表情,杨月娇也始终没有去望她一眼。 鱼婵姬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在事外的人,所谓杨千金要爆出的猛料,就像是和她不可能有丝毫关系。 会场中静寂了片刻,接就响起了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杨月娇边走边沉吟。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正是借这缓慢的动作,来调整自己纷乱的语序。 杨月娇仍没有看对方,却对众人道,“下面,就要讲到这位鱼大美人,鱼婵姬。” 鱼婵姬眉目本来立体,今天高梳云鬓,穿着一身暖黄色的翻领曳地长袍,她腰身窄小,盈盈一握,袒领之下,酥胸半露,若隐若现,就如同画中仕女一般。 瞬时间吸引住所有男人的目光。 借着这当口,祝枝山这才敢狠狠看了她一眼。 封铃舞觉得好笑,偷偷掐了他一把。 “哎哟。”祝枝山抱怨道,“干什么?” 封铃舞笑道,“看就看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祝枝山小声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 杨月娇冷哼一声,道,“鱼姑娘日常做的哪一份职业?” 鱼婵姬还未开口,贵宾席上的岳增这才站起身来,得意道,“她,如今是我岳某的贴身保镖!” 杨月娇道,“几个月前呢?” 岳增面有愠色,道,“杨千金,你这算是查户籍吗?” 祝枝山帮腔道,“过去的事情,就先让它过去了吧……” 杨月娇摇头道,“英雄还要问个出处呢,江宁银钩钓坊的二十四歌坊之中,鱼姑娘稳坐头牌的光荣历史,现在不提出来说一说,岂不是可惜了?!” 由于岳增运作得力,除了玉摧红,封铃舞等寥寥几人知道之外,其它人并不清楚这个异国风情的美人的底细。 杨月娇这才点评了几个晋级的佳丽,就己经曝料出,伊达静美曾经是清倌人,鱼婵姬曾经是歌女,再加上秦淮河上的头牌花湘忆……所占的比例可是不小。 会场上啧啧啧之声不止。 大家笑吟吟地将目光转向了燕知府…… 现在,又轮到燕攀龙头疼了:今年,自己这应天府衙好容易将“花魁争艳”活动收归了官办,应天府准备改萎靡风气,树金陵新风。 谁知道,折腾来,又折腾去,怎么这又变成了为歌女们搭台了? 这时间,玉摧红不由暗暗叹了一声。 人,始终是一种直观的动物,看女人的时候,首先肯定是看脸,然后再看胸,然后…… 在平凡人的眼中,所谓的人品,才情之类内在的东西,反而要退居其次了。 而,在鱼婵姬的身上,本来兼具了东西方几色人种的优点:她皮肤白皙,五官立体,身材激凸,让几乎所有的男人赏心悦目。 而且她又有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的经历,更加懂得揣摩男人们的喜好,使人对她的印象分加分不少,所以,这一次的“花魁争艳”,鱼婵姬俨然是所有选手们最强劲的敌手! 如果,这一次,杨月娇为了踩低鱼婵姬,只是死抓着对方在江宁当歌女时的那一段黑历史不放,无疑是错到了极致。 因为,男人们喜欢的,往往是有故事的女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穿房顶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查,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雨后弯月如钩,一个老人,一个少女,一把古老陈旧的铜酒壶,一把三弦。 凄凉哀怨的三弦伴着如泣如诉的歌声,回荡在穹顶之上。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如此良辰,如此夜,大家本应闲聊清谈,正所谓“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这个老人,这个少女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演奏这亡国败家的哀曲? 己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张再娣不由诧异道,“江宁乌衣巷,不是一直由姓查的占着的吗?怎么如今就不姓查了呢?那,它原来应该姓什么?” 玉摧红轻声道,“姓王。” 三国时期,吴国曾经设军营于此,是为禁军驻地。由于,当时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所以此地俗语称乌衣巷。 在东晋时,王导、谢安两大家族,都曾经居住在乌衣巷,人称其子弟为“乌衣郎”。 所以,最初的乌衣巷,其实应该姓“王”,王导之“王”。 张再娣道,“我怎么不知道?” 玉摧红叹了一声,给对方一个最好的台阶下台,笑道,“那时候,只怕你还没有出生。” 张再娣叱道,“东晋,未必你就出生了?” 玉摧红笑了,一个人如果要想多增加一点内涵,酒饱饭足之余,的确应该抽出些时间来,多翻阅一下旧书古藉。 天机明镜先生纠正道,“错!” 玉摧红一怔,道,“我错在哪里?” 天机明镜先生道,“大家只知道百年查家,其实,江南查家占据这个乌衣巷,也不过是一百年之内的事情。” 玉摧红“哦”了一声。 天机明镜先生道,“在江南查家之前,乌衣巷却是姓沈的,沈万三之沈!” 沈万三!众人一片惊愕。 他,可是元末明初时候的天下第一富豪。 明初,太祖定都金陵,沈万三出资帮助修筑了都城三分之一,太祖封了他两个儿子的官;光是在金陵这一个地方,沈万三就曾经建造了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其余物业无数。 富可敌国的沈家怎么就败落了呢? 随后的查家又是如何侵占了这份产业? 没有人回答得出来,因为当今的文字上没有任何记载。 燕攀龙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知府老爷假意瞪了天机明镜先生一眼,低声道,“扯远了,扯远了,你这样的言论……很危险呀!” 祝枝山适时地蹦了出来,笑道,“小曲,大家也听完了,很好听,现在,书归正传,杨千金,你还有什么补充?如果没有,我们就要进行下面的程序了。” 杨月娇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目光再一转,似笑非笑地望向鱼婵姬,道,“大家都理解,如今的金陵,捱生不易,你原来的那份特殊职业,我也不再作补充了。” 鱼婵姬面无表情道,“谢谢。” “但……”杨月娇话风一转,道,“吃东西过后,最好还是要记得擦嘴巴的!” 鱼婵姬道,“你,什么意思?” 杨月娇道,“鱼姑娘可曾听说过《花阵六奇》吗?” 反倒是祝枝山听到《花阵六奇》几个字时,他全身一震,肥胖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什么,偷偷地看向唐寅。 见多识广之人也只听到过传说,《花阵六奇》是一幅近期新作的春图,据小道消息,润笔的费用极其惊人,至于那幅画上面具体是什么内容,暂时还有没有人能讲得清楚。 此时,岳增却是狠狠地瞪着《邸报》总编徐渭,当初,为了甄别这幅春图的真伪,岳增曾经邀请了十二位名家进驻铜雀台,徐渭可是这十二名家里面的首脑人物。 为了防止鱼婵姬知晓春图上的内容,岳老爷特意还曾对这十二位名家许以重金封口! 岳增越想越恨,如果不是徐渭这张大嘴巴讲了出去,杨千金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密! 杨月娇悠悠道,“鱼姑娘过去“交朋结友”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请了名家执笔,自己亲自上阵,将那些见不光的床第之事做成一幅《花阵六奇》,这算是要为了留住自己终究失去的青春,美貌,还有那些风流的过往吗?” 这位杨千金到底还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些话儿她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她故意将歌女勾栏卖笑的皮肉营生改成了“交朋结友”,这语法运用得也算是清新脱俗了。 鱼婵姬道,“不知所云。” 杨月娇目光一抬,冷冷道,“《花阵六奇》是一幅春图,上面的女主角,就是你:鱼婵姬!”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鱼婵姬的心里。 鱼婵姬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场中走了过去。 见了她失神落魄的样子,祝枝山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也是湿湿的,已出了一掌冷汗。 鱼婵姬却是与他擦肩而过。慢慢的走向岳增。 于男女方面,岳增虽然久经历练,在此刻,他的心也象毛头小伙子一样慌乱地跳动着,他眼巴巴地看着鱼婵姬的身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十五卫生恐主家有失,抢上前去,大喝了一声,道,“站住!” 鱼婵姬脚步一停顿,却又长叹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对着岳增道,“岳老爷,这事是你干出来的吗?” 岳增一时心虚,悻悻道,“我只负责出银子买,画,却是出自唐寅之手。” 什么? 老子确实是靠画春图发家,但是,老子曾经发誓过,一辈子不与岳家往来,这……乱七八糟的,又关我甚么鸟事? 唐寅听了,刚要张口,却先看见祝枝山递过来那苦苦哀求的目光,唐寅只得咬咬牙,闷在肚子里又骂了一通娘。 鱼婵姬伸手一探柔发,突然道,“那张图上,画得我美吗?” 岳增张了张嘴,却没有能将那一个“美”字吐出来。 鱼婵姬轻声一笑,道,“从江宁到金陵,颠沛流离,我之所以愿意委身于你,就是为了在“花魁争艳”的时候,岳大老板,你能对我有所帮助,助我夺得一个“花魁”的虚名。” 她的笑容,本来是撩人之至,此时,这笑声只听得岳增后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一个女人的笑声之中,也会包涵着这许多悲哀凄清的意味。 只见,鱼婵姬又自缓缓抬起脚步,道,“我将你侍候得还不够尽心吗?” 她冷笑着,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的问着,“你为什么还要留下一幅春图?又要让他们都知道,画中之人却又是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缓缓的移动着脚步,每一次举步,都像是一记千斤重的铁锤,在岳增的心里头撞击着。 岳增喃喃道,“美人,我错了行不,我哪里会知道,徐渭这孙子嘴巴上没有把门的!” 鱼婵姬的笑了,笑得咬牙切齿道,“岳老爷,你,当初就应该杀了他,要知道,这世上,就没有活人能够保守秘密的。” 她话声尚未了,突地…… 众人只听见“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大家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见鱼婵姬哭笑难辨的声音越去越远,这女子本来武功不低,在会场上她又颜面扫了地,伤心至极时,她竟然跃然身起,在房顶上穿了一个大洞,抽身而去。 远远传来她凄厉的歌声,“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 刹那之间,歌声划空而过,四下里又已归于了寂静。 本来一直气氛祥和,谁成想,一下子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再好脾气的燕知府也觉得面上无光,知府燕攀龙闷声拂袖而去。 于是乎,一场热热闹闹的“荣赐凤彩”庆典,就这么尴尬的结束了。 月光如水,终于从房顶的大洞中倾泻而下。 如今,只剩下唐寅,玉摧红,祝枝山等几位组委会成员们眼巴巴地盯着房顶上的那个大洞,不由得面面相觑。 岳增还呆呆的站在地板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他僵立着的身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岳增喃喃自语道,“鱼美人,你就这么离开了,你,这是不再要我了吗?” 此时,王小二凑到近前,咬牙切齿道,“姓岳的,不管你是多大的角色,老子家的房顶可是你带来那女人撞破的,今天晚上,你不找人给我修好了,悦来客栈就是你个老小子的葬身之所!”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领情 夜深了。 天井中间种有一棵梧桐,看着失魂落魄的岳增,梧桐似乎也在叹息。 玉摧红送别了张再娣,终于慢慢地走了回来。 岳增跑上前,紧紧地拖住玉摧红,就象溺水之人拖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哀求道,“帮帮我,快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她,当然就是鱼婵姬。 只是,岳老爷风流快活了一辈子,俘获美艳少女芳心无数,堪称情场上的前辈高人,他,今天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岳增失神道,“只要她愿意回来,花多少银子都是没有问题的。” 看来,这一次,我们的岳大老爷对鱼婵姬是动了真感情。 只是,他老人家这把年纪还搞这般就…… 祝枝山闻声热泪盈眶,道,“朝动情,夕死可矣。” 唐寅冷笑道,“祝瞎子,你这样篡改孔圣人的名句,就不怕他知道了也会生气吗?” “东风吹骨软于绵, 病沈愁潘煞有权。 较绿量红花债负, 斟浓酌淡酒因缘。” 祝枝山呜咽道,“可是,我的魂魄似乎也随着她一起离开了……” 唐寅只能表示叹服了,他们翁婿这一对活宝,还真是两个情感动物。 玉摧红却是挣开了岳增,有些乏力地先躺在椅子上,半晌,才道,“其实,你们真的不需要这么焦急。” 众人反而不信了。 在本届“花魁争艳”之中,在才艺,气质和容貌这些硬件上,鱼婵姬综合实力占尽优势,本来是“花魁”的上佳人选。 谁成想,此时,杨月娇却曝光出,鱼美人竟然是春图《花阵六奇》的女主角。 岳增摇头道,“今夜在公众面前,她却成了唯一一个有劣迹的佳丽,怎么可能回得了头?” 玉摧红笑道,“她来金陵,应该不只是为了找岳老爷谈情的吧?” 岳增道,“其实,她是为了夺得“花魁”。” 玉摧红道,“岳老爷可能忽略了,花魁争艳还没有结束,而至今为止,大赛组委会也并没有剥夺鱼婵姬的参赛资格。” 岳增道,“她……还可以吗?” 玉摧红笑了,以鱼婵姬的行事作风,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就不会主动弃赛! 玉摧红道,“组委会也是以男人为主,从内心来讲,对春图一事,其实并不会过份反感。” 岳增恍然大悟道,“面对一个能画上春图的美人,大家一边道德岸然地骂着对面,一边心里只怕还在幻想着怎么与她胡天胡地呢……” 玉摧红沉吟片刻,才道,“这一次,杨月娇与徐渭都想错了。” 花魁争艳,其实只是一个堂会,只是要选出一个艳压天下的大美人来,又不是给自己家里挑选媳妇。 简而言之,只要这个女子长得足够漂亮,谁会闲得去抓着一个女子的劣迹不放。 而男人吗,大家天生就对有劣迹的漂亮女子充满了好奇,所以说,今夜杨月娇曝光出鱼婵姫的黑料,不但没能完全击倒对方,反而,还让鱼婵姬吸引了更多男人的目光,为她以后的票选帮了大忙! 岳增道,“她,真的还会回来?” 玉摧红点头道,“而且是趾高气扬的回来,至于那时候,岳老爷如何去与她破镜重圆,恕玉某无力围观。” 岳增现在再看玉摧红,眼睛里又充满了忧郁和关心,道,“恩公,您怎么了?” 玉摧红尴尬一笑,他只想赶紧撵走这位情场深陷的岳老爷子,恩公现在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吐出几口污血,清一清体内的湿毒。 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岳增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走了。 玉摧红看着岳增的背影,又看了看祝枝山,大声叹息着,道,“允明兄,你做下的好事。” 星光照在玉摧红有些憔悴的脸上。 这张的略嫌苍白的脸上,淡淡一笑,便立刻变得很不平凡了。 他在压抑自己的痛苦,目光却仍然如同远山一样的镇定。 唐寅却在看着祝枝山,道,“祝瞎子,现在你岳父终于滚蛋了,有一件事,是你先说出来?还是让我来说?” 祝枝山一摊手,道,“你。” 唐寅道,“姓祝的瞎子,你真是沉得住气。“ 祝枝山道,“我本来还想胡侃上一通,说些话让你分神。” 唐寅道,“你为什么不说?” 祝枝山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师兄大哥都已替我说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当然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关心鱼婵姬,他希望我岳父快走,我们才方便说活。” 唐寅冷笑道,“你小子是如何盗用我的名义,做出一幅《花阵六奇》的春图,又让岳增那老儿以为是真品?” 祝枝山道,“这时候还有一个外人,说出那么大秘密只怕不太方便?” 唐寅道,“谁是外人?” 祝枝山一指玉摧红,道,“借你的名字,做出一幅春图,骗我岳丈的银子,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小秘密,与师父大哥无关。” 唐寅冷笑道,“如果怕泄密,我们大可以先将他(玉摧红)杀了灭口。” 祝枝山惊得捂住了嘴巴。 唐寅冷冷道,“他平常的身手还勉强,只可惜,现在看来,他现在的情形不太妙,杀他灭口变得易如反掌了。” 祝枝山道,“为什么?” “因为,奇毒现在己经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月夜,上弦月。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三个时辰。 大家忙着在说话,竟然没有注意到,一身蓝衫的唐虎杖就站在回廊之上。 唐寅道,“什么样奇毒会这么厉害?” 唐虎杖傲然道,“我,制出来的。” 唐寅闻声,再看着玉摧红时,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的意味,柔声道,“平时若有冲撞之处,小弟在此向你郑重道歉,对不住了。” 玉摧红只能翻了下白眼。 祝枝山诧异道,“大头儿子,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懂客套了?” 唐寅叹道,“如果知道面前的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你也会变得象我一样。” 祝枝山道,“真的没救了?” 唐寅看了看唐虎杖,道,“他制出来的毒,就和你写的书法,我作的春图一样,都是行业中的翘楚。” 祝枝山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唐虎杖所制的毒,就只有他自己可以解。” 唐寅道,“而咱们这位犟骨头的加西亚船长,横竖又不肯向唐虎杖低头。” 这一次,玉摧红,岂不是死定了! 玉摧红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星星,眼睛里也带着淡泊之色。 反而是唐虎杖苦笑道,“你,就不肯求上我这一次吗?” 面对着一个这么古怪的玉摧红,唐虎杖的脸色看来竟比这中了毒的玉摧红还要苍白, 唐虎杖突又大声道,“你是故意的,我早已明白了,你骗不过我。” 玉摧红道:“我为什么要故意中了你的毒?难道我有毛病?” 唐虎杖道,“因为你想要在道德上绑架我,因为你想保住自己的风头。” 玉摧红“哦?”了一声。 唐虎杖道,“当初,明明知道查大小姐的酒水中落了我配制的毒药,你故意喝下去,又故意不喝解药,为的就是要让查大小姐解气,因为你既然是她青梅竹马的朋友,也是她的杀父仇人。” 玉摧红道,“难道只有我一死,才能让心桐妹妹释怀?” 唐虎杖道:“你当然想要她的谅解,但是你也知道,无论如何,到了最后,我仍然要给你解毒,这样,你摆足了姿态,又扳回了查大小姐的芳心,你,却连一点损失也没有。” 玉摧红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样,我现在己经毒入心髓了。” 这一点,实在没有人能否认。 唐虎杖道,“解药,我现在给了你,这闹剧,让它就这么结束了吧。” 玉摧红看着唐虎杖,微笑道,“只怕,我还是不准备给你这个下台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彷徨路 虽然现在仍然还是春天,却有一片梧桐的叶儿脱离了枝头,盘旋而下,正如花儿的翅膀,轻轻地落在玉摧红的肩上。 紧闭双眼的玉摧红纹丝不动。 唐寅竟然怔住了。 玉摧红竟好似那条命不是自己的,生死攸关之时,他还是毫不松口的拒绝了唐虎杖。 唐虎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事情闹到今天的这个地步,他不单是对秦宛儿不好交待,连到查心桐的面前,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了。 看着一脸愧疚的唐虎杖,唐寅忽然道,“一代剑魔玉非寒,他有几个儿子?” 祝枝山嘟囔道,“如果只论亲生的,好象只有咱们面前的这么一位奇葩。” 唐寅道,“你也知道他(玉摧红)是奇葩?” 祝枝山嘟囔道,“师父大哥本来还算正常,只他在金陵重新又见到了查心桐之后,他,竟好似一直在作死……” 唐寅冷笑道,“玉摧红一定是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女人,准备着以死赎罪。” 看来,这位查家大小姐查心桐一直是玉摧红心头的刺,成了他的死穴。 当然,为了秦宛儿,唐虎杖无意中也加入了这个乱阵,他将玉摧红当作了自己的假想敌,这位川中第一奇人对着玉摧红又是落毒,又是解毒,在中间忙得不亦乐乎。 反而是中了毒的玉摧红表现得出奇的淡定,现在,他连最后的一线生机似乎也放弃了。 “利涉桥。” 然后,玉摧红竟然晕了过去。 现在,祝枝山和唐寅就坐在金篷马车之上,护送着晕倒的玉摧红回去的金篷马车上。 玉摧红虽然早己在金陵城的利涉桥边买了一处宅子,但是,他其实并不属于这里。 因为,这里,只有一个砖木结构的宅子,却不是一个管着柴米油盐的“家”! 祝枝山不甘道,“师父大哥他,就准备着这样的客死异乡了吗?” 唐寅叹了,医者断人生死,自己精心配制出来的毒药,如果连玉摧红都毒不死,唐虎杖这个“川中第一奇人”岂不是要成为同行们的笑柄了?! 所以。玉摧红这一次应该是死定了! 祝枝山道,“如果,师父大哥明天真的死了,这消息第一个要通知谁?” 唐寅道,“当然是铁无双那个傻鸟呀,大家都知道,玉摧红可是铁大个子的授业恩师。” 祝枝山道,“为什么不是亲属?” 这句话听得连唐寅都打了个冷战,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玉摧红唯一的亲属就只有他爹:一代剑魔玉非寒! 祝枝山结结巴巴道,“假如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玉非寒会不会听咱们的解释呢?” 玉非寒是何等样人,他武功之高,杀气之重,本来世间少有。 廿几年前,他老婆无故枉死,玉非寒一怒之下,曾经在乌衣巷内杀得江湖而为之变色!现在,如果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死了,难保这位武功奇高的疯老头不会又重入中原,那时候,有多少人只怕也不够他杀的了! 唐寅双手合什,道,“咱们还是先把这祖宗送回去,如果他熬不过今天晚上,咱们还是早点离开金陵,而且是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这段时间,玉摧红一直住在悦来客栈,他的宅子里,很久就没有人气了,门窗一直紧掩着,房间里面难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气。 二人将玉摧红安顿完毕匆匆离去。 锦被如血,烛火摇曳。 玉摧红紧闭双目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和一条死鱼又有什么区别呢? “喵儿……”猫儿叫春的声音打破这如死的沉寂。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条人影掠到了窗前。 这个人穿着一套紧身的黑衣,又用黑巾蒙住了头面,行动的时候,就如猫儿落地一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扎着一个包裹武器的布袋,隐在手肘之后,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窗纸上烛光摇曳,黑衣人表现得极为小心,他并没有直接掀开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玉摧红的呼吸声断断续续,有时微弱,又有时沉重,微弱之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猫喘。 川中唐门的独门毒药,效果当然不是说着玩的。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冷似冰霜的眼睛里,方才露出满意之色,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单从“闻”这一方面来诊断对方的情形,玉摧红现在己经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很明显,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黑衣人这才用手一按窗帘,借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唰“的剌出去一势,手中武器劈空,风声刺耳。 只要是习武之人,若是在平时,必定要早已警觉。 但现在,玉摧红依然僵在床上,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烛己残,风一吹,灭了。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溶为一体。 他并没有直接攻上去,而是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玉摧红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可以看作是奄奄一息了。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今夜下了雨,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在木地板上走了两步,忽然发出“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比春夜的惊雷还要刺耳。 玉摧红似乎被惊醒了,他,竟在床上动了一下。 黑衣人立即将身形定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现在的玉摧红实在太虚弱,所以,他只不过只是翻了个身,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趁你病,要你命! 黑衣人的武器竟然是一对冷冰冰的铁手,如意铁手!他的一对如意铁手笔直地向着玉摧红颈后的大穴抓了过去! 玉摧红虽然仍在恍惚之中,却已能感觉到十支利刃刺入他的血肉,奇怪的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知道痛了。 …… 夜己太深,金陵城内的所有车马都歇息了,大小姐查心桐只能不顾形象地狂奔。 她只望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一下子能飞到玉摧红的身边。 大小姐一面不停的自责,凭心而论,虽然玉摧红有杀她父亲的嫌疑,而她,却并不想毒死对方。 而让她更想不到的是,看似好说话的玉摧红,一旦是发了驴,他的性情竟然可以硬到如此的地步,当初,他安心服下她递上的毒酒,现在,他更是决绝地拒绝了唐虎杖的救治。 他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泪水又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忽然之间,她停住了脚步。 查心桐忽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玉摧红,自己只知道玉摧红在利涉桥畔购置了一处物业,自己原来根本没有去过。 夜色浓如毒血,在这个人口百万的金陵城中,查心桐感到如此的陌生,每条街每条小巷看起来都差不多,在夜色之中,每一处屋宇看起来都几乎是一个样子。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怎么可以迷路呢? 第一百三十章 大乌龙 如果老天怜见,人,在觉得最绝望的时候,迟早会出现一线转机。 这,应该就是活着的意义了。 于是,查心桐在心灰意冷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黑暗处驶来一辆金篷马车。 然后,马车之中伸出一张笑吟吟的胖脸,祝枝山笑道,“查大小姐,您这是出来散步的吗?” 查心桐还没有回答,眼睛便又红了。 祝枝山返头,对着唐寅迟疑道,“那地方……咱们还回去吗?” 唐寅道,“废话!” 那个地方,当然就是玉摧红的宅子,现在,玉摧红就躺在那个宅子里,孤独地面对着死亡。 人心都肉长的,倘若,让一个朋友孤独的面对死亡,事后,我们的良心过意得去吗? 唐寅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回去,至少也要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夜雾更浓,金篷马车行走在其中,便如同飞翔在云端一样。 道路的尽头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在此时,唐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回到那房间,因为自己其实是如此的害怕面对死亡,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他还年轻,他还有太多的不解,太多的不甘。 一旦死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玉摧红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是不是己经步入了那个没有天空和大地,只有寒冰和烈焰的世界? 是不是感觉到有一种残酷的快感? 在玉摧红绚烂多彩的江湖浪子生涯,他得到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到此时,他能否放下,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解脱? 此刻,唐寅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玉摧红最好还能吊着半口气。 若是直接看见一个凉透了的玉摧红,查心桐这女子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我爱过谁? 谁又爱过我? 这是一个让人纠结的问题。 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又有谁会为了我唐寅而落下一滴眼泪? 在这一刹那间,唐寅竟然变得如此的忧伤,他忽然觉得,夜风似乎带着锋利的芒刺,笔直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打开虚掩的木门,灯光一片辉煌,那里是一间很精致的屋子,现在,己经挂上了紫罗的纱帐。 房中香气氤氲,很干净,也很香,仿佛是少女的闺房 面对如此的情形,祝枝山俨然是惊呆了,迟疑道,“我,我们是不是进错了房间?” 一个女子道,“你没有走错!祝先生。” 她,竟然是酒吧老板娘伊萨贝尔! 这是一个让男人血脉贲张的尤物,她并未刻意去做什么,纤细的腰肢就扭动得那麽美,凭心而论,这女子身材火爆,似乎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充满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 查心桐也在充满敌意地审视着对方,这位伊萨贝尔的脸部很精致,胸也很大,似乎已快要将薄薄的绸衫涨破了,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在一旁陪着,红哥哥还会舍得死吗? 于是,她忍不住又去看伊萨贝尔,这个葡国女子的衣着风格实在大胆,灯火照射之下,连内衣的颜色也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查大小姐发觉,伊萨贝尔竟然也在审视着自己。 伊萨贝尔扁扁嘴,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意,道,“查小姐,你的妆花了,要不要现在补一补?” 查心桐又生起了闷气。 只听玉摧红隔着纱帐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今夜劳动各位来回跑动,实在是对不住了。” 木地板上现在铺满了产自西域的地毯,轮椅推在上面毫无声息。 轮椅? 对,就是将椅子的四个脚上装上轮子,就可以让椅子自由的行走,目前的金陵城中,只有南宫离修士才有这样的手艺。 玉摧红现在就躺在轮椅上,南宫离修士将他从纱帐后慢慢推了出来。 查心桐扑了上去,“红哥哥。” 玉摧红应该是刚刚沐浴之后,一身香喷喷的,头发仍然是披散着,雪白的中衣质地上乘,映得他健康的肤色闪烁着光彩。 唐寅几乎忍不住要骂了出来,刚才你还装得是要死不活的,转眼之间,居然又变成了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模样,害得大家白担心一场。 玉摧红呀,玉摧红,你这是特意在耍我们吗? 玉摧红竟也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并不想死,这实在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 南宫离修士竟然也陪着叹了一声。 唐寅猛然想到,对,还有南宫离修士! 大家一直都以为,唐门的毒药毒辣无比,只有本门的解药可以救治,其实,并不是那么绝对的。 安若望主教可以医治天下第一奇毒“狼噬毒”,他最得意的学生南宫离修士的解毒之术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如今看见玉摧红仍然活着,查心桐丢开所有的矜持,扑入红哥哥的怀中,呜咽道,“你……吓死我了。” 玉摧红皱眉道,“哎呀?” 查心桐关心道,“怎么啦,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 玉摧红看了南宫离修士一眼,凑到查心桐耳边低声道,“这修士的治疗手法重得很!” 查心桐道,“手术很大?” 玉摧红嘴角一咧,道,“他狠狠折腾了我一把,可惜,我的小命也只是被他捞回来了小半条。” 查心桐始终是大小姐脾性,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南宫离修士,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南宫离修士的双手己经离开了轮椅,晚风吹得他的衣袂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一动又不动,清秀的面目之上,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冷冷地发着寒光采。 查心桐道,“就算我的红哥哥有些淘气,可是,医者父母心呀,你能解了他所中的奇毒,为什么却只救回他半条命?” 南宫离修士面无表情道,“三分为治,七分靠养。” 查心桐道,“什么意思?” 玉摧红笑道,“如果想捡回落下的那半条命,按修士的要求,从此以后,我只能彻底戒酒,这条件,我,实在是不敢答应。” 喝了几十年的酒,多深的感情呀,哪里会那么容易戒得掉? “活该,”查心桐一边抚着他胸口,一边嗔道,“谁叫你久拖不治的。” 男女厮磨的场景让人脸热。 唐寅和祝枝山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讲不出话来了。 如果大家干脆不知道查心桐有一个当今江宁知府的老公,面前的这场景,其实还是蛮让人感动的。 只是,唐寅现在看玉摧红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猥琐,这时候的玉摧红应该改一个名字,比如:西门庆! 再回头。 其它人竟然都走了。 伊萨贝尔是一个开通的女子,她此来只是为了确认加西亚船长(玉摧红)还活着,却并不想影响青梅竹马的一对人儿说体己话,所以,她,退了出去。 如今的玉摧红生命迹象非常明显,南宫离修士也轻轻地退了出去。 “我们也别再在这里碍别人的事了吧。”唐寅拉着祝枝山就走。 金篷马车缓缓行进,祝枝山乏了,干脆打起了盹。 唐寅却觉得一点困意都没有。他需要把自己今晚经历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大家将玉摧红送回来的时候,玉摧红的情形实在危险。 而只是一个转身的空档,南宫离修士却己经将玉摧红救活过来了。 一个男人的房间如果忽然变得极干净,只有一种可能,伊萨贝尔赶来探视情人加西亚船长(玉摧红)的时候,出于女人的本能,她当然会顺手收拾一遍。 而那些浓重的香水味道,其实是为了遮掩住房间中的血腥气。 玉摧红身中奇毒,还敢与唐虎杖死呛到底,是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了把握,他知道,还有一个南宫离修士有医治唐门毒药的本事。 但是,南宫离修士和他不是在燕子楼里打过一架了吗? 当初,二人互有损伤。 光从面貌上看,就知道南宫离修士有些脾气,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的?而臭脾气的南宫离修士为什么偏偏就不记仇,还巴巴地跑上门为对方疗毒呢? 不过,玉摧红还算幸运,他赌南宫离修士会来救他,这一把,他赌中了! 唐寅觉得更加有趣了,今夜出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有趣,每一个似乎都有讲不出来的秘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入场券 “花魁争艳”十六强佳丽进入前八的复赛今天正式启动,于是,金陵城内人潮滚滚,大家都齐刷刷地涌向燕子楼。 不过,大家多以马车或者步行为主。 这时一匹健马蛮横地冲开人潮,显得极外扎眼,那是一匹皮光毛亮的黄膘大马,一个九尺巨汉跨坐在马上,手里一条乌梢长鞭.在空中抖得劈拍的响。 这巨汉的骑术极其精湛,马跑得疾似闪电,在人群中穿行,却并未伤人损物,市民们抱怨连天,却只是说说而己。 那巨汉居然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也没听见,疾马侧驰而过。 谁知跑到燕子楼的时候,看比赛的男女们己经堵成了人墙。 黄膘马刚一驻足,六条污衣乞丐一拥而上,一个个横眉怒目、行动快捷,瞪着巨汉问道,“黑大个,你不知道进场要买券的吗?” 巨汉脸色一沉,道,“几两银子?” 污衣乞丐们冷笑道,“十两!” 巨汉笑道,“你认识我吗?” 乞丐们摇了摇头。 巨汉道,“相好的,真厉害哟,你们现在搞钱都搞到我的头上来了?” 乞丐们见他气宇不凡,又身量高大得异常,却并没有把他看在眼里,道,“不买券休想入内!” 巨汉笑道,“你们这些家伙,穷疯了,就差了我的十两银子?” 污衣乞丐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在替应天府衙收费。” 应天知府叫什么来着,那可是燕归云的老爷,巨汉叹了口气,好象对应天府此举很失望。 乞丐们看这巨汉模样凶悍,身上似乎又没有甚么油水可刮,大声道,“你也该看得出,我们现在办的可是官差。最好不要准备冲卡,否则打起来,你少了条胳膊断了条腿,大家都不好下台。” 巨汉道,“你们的老板是谁?” 乞丐道,“你掏银子买了入场券,自然就会知道了。” 巨汉道,“这入场券是干什么用的?” 乞丐道,“这是应天府衙的收费凭据。” 巨汉道,“收谁的银子?” 乞丐道,“谁想进场就收谁的。” 巨汉道,“原来进这燕子楼那可是免费的。” 乞丐道,“你是外地回来的吧,正是因为如今办赛事,才开始收费了。” 巨汉道,“铁大爷若不高兴赏你们这十两银子呢?” 乞丐冷笑连连,其中一个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马的石桩子上。“咔嚓”一声,一根童儿手臂一般粗的木柱,应声被打成两段。 巨汉失声道,“有意思,真厉害。” 乞丐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傲然道,“你看得出厉害,掏不出银子,最好就乖乖地打转。” 巨汉道,“你硬功那么强,刚才怎么不用脑袋去撞?” 乞丐们更加得意,另一条乞丐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个扫腿,埋在地下足足有两尺的石桩子,立刻就被连根拔了起来。” 巨汉更加吃惊,道,“你的腿,光知道踢死物的吗?” 乞丐道,“你若再纠缠,这铁脚只怕要踢到你身上。” 巨汉道,“很好。” 乞丐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巨汉道,“很好的意思就是,铁大爷现在准备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他口中说话,巨臂伸展,动作快如闪电,一拳打碎了一个乞丐的鼻子,啪,一巴掌刮中一个乞丐的耳门,反手一个对拳,打中了一个乞丐的苦胆,一脚将一个乞丐踢得球一般滚出去,另一个乞丐的裤档挨了一下,跪坐在地上。 空气中立刻有了一股难闻的异味。 原来那乞丐的大小便都被巨汉一脚踢出来了。 只剩下最后一条乞丐还站在巨汉的对面,全身上下也已湿透了。 巨汉看着他,道,“你们是丐帮金陵分舵的,现在替马班头办事?” 乞丐茫然的点头,又拼命摇头。 巨汉道,“原来是群外来的臭叫花子,现在清楚的告诉你,本大爷的大名叫作铁无汉。” 乞丐应该也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种狂汉,哪里还敢开言。 铁无双道,“让马班头来见我?” 乞丐道,“我…小人……” 铁无双道,“马班头不在现场?” 乞丐立刻点头,拼命点头。 铁无双忽然板起脸,瞪眼道,“铁大爷有几天不在金陵,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就准备翻天了吗?!” 乞丐只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问道,“我们不是应天府的正差,收费卖入场券的差事也是转包来的。” 铁无双笑道,“这事还能转包?带我去见你们的老板。” 他居然将双手一背,纵上马背,忽又回头,道,“拿来!” 乞丐又吃了一惊,道,“…拿……拿什么?” 铁无双道,“入场券。” 乞丐哪敢怠慢,立刻递上一张入场券。 铁无双拿着那张入场券左看右看,口中啧啧有声道,“借府衙名义收费,真特么生财有道。” 巨汉已夺过他手里的一叠入场券,然后将一张银票拍在乞丐的手上,叹道,“十两一张,你看看够不够,铁大爷今天包场了!” 他递上来的竟然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这巨汉究竟是个疯子,还是神智有些不清,刚才连一张入次券的银子也不愿意出,现在抢着要包场! 这乞丐也是刚刚从岳州过来的,今天是头一次见这种大手笔,也是头一次见这种花钱如流水的疯子! 他今天有幸,见到了财大气粗的铁大爷。 铁大爷这一辈子中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拿银子砸死对方的感觉。 他现在出银子包场,只因为觉得做这件事不但很神气,而且很有趣。 所以,现在就算有人想不要铁大爷包场,也不行了。 这一路上太过劳乏,黄膘马往前走时,铁无双居然已呼呼大睡。 “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是见场中还有其它闲杂人等,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燕子楼!” 没有人敢吵醒铁大爷,所以他醒的时候,黄膘马已经停在一个空旷的会场之中。 铁大爷本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修缮一新的燕子楼,场面堪称惊艳,他几乎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乞丐放下马凳,恭恭敬敬地请他下马。 铁无双道,“外面还有人卖入场券吗?” 乞丐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铁大爷看看舞台,又看看周遭,因为他觉得这么样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而且有些不讲道理。 一个乞丐屈身托住他的右臂,亦步亦趋,小心地搀着他走入一间充满香气的包厢里。 铁无双左右看看,这才四仰八叉地坐了下来。 这,本来是一个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忽然,已有两道风声,一前一后向他刺了过来。 速度之快,可称惊世骇俗。 铁大爷以劫掠豪强起家,在东海上干的本来是刀头舔血的勾当,打架殴斗本来是天天要做的事情。 他生性狂傲,管你是什么角色,他也先打了再说,输也罢,赢也罢,不死绝不甘休。 加上这几年跟着玉摧红厮混,他打架经验更加丰富,自从查喜点拨之后,他的本事又进了一步。 前一阵子,他在姑苏城,因为要办正事,反而很少与人动手。 如今刚刚一回到金陵,就遇上这么刺激的场合,铁大爷大喝一声,道,“爽!” 一听见这风声,已知道暗算他的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准确,而且狠毒。 急锐的兵刃破空声,已到了他后心和腰。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铁无双突然狂吼一声,吼声发出时,他已耸身跃起。 由于事出仓促,他并没有避过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锋,已经刺入他的右腿。这等小小伤口,铁大爷并不在乎。 在此时,他已避开了前面的一击,沙包般的拳头砸在对方的脸上。 这一式纯粹出于本能,他并不计较自己打中了对方的什么部位。 可是他耳朵依旧敏锐,所以,他听见了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是一种残酷的声音,铁无双笑了。 暗地偷袭的小人让人痛恨。 他的右脚上还带着对方的刃锋,刃锋几乎刺在他的骨头上,痛得要命。 铁大爷根本不在乎。 他将身一转,反手一拳打在后面偷袭的这个人的脸上,打得奇重无比。 出手的两个人当然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却也被他这种上手就博命的流氓打法吓呆了。 这个大个子到底是人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头?还是仙佛?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他反击的手法如此简单粗暴,他的神经难道是铁打的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搅浑水 燕子楼变了!铁无双只记得自己离开得还不是很久,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燕子楼可以变得如此的气派,如此的华丽。 大宋苏东坡曾写词,云,“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燕子楼原为唐朝贞元年间,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为其爱妾、着名女诗人关盼盼所建的一座小楼。 张逝世之后,关盼盼矢志不嫁,张仲素和白居易为之题咏,遂使此楼名垂千古。后历代诗人咏诵不绝。 当年,金陵的官员士绅为了迎合此意,捐资在金陵又修建了一座燕子楼,传为一时的佳话。 只是,到了近十年,官员们无为而治,金陵民众们生活得更加务实。以致于燕子楼这概念盛极而衰。 现在,燕子楼终于变了。 而且,这一切的变化竟然出自那个冷面冷心的南宫离修士手中。 只一眨眼间,他竟然发现人都不见了。 窗子是开着的,暖风中充满了花草的芬芳。这燕子楼里空荡荡的,似乎就没有人来过。 暗算铁大爷的两个家伙,应该是被铁大爷打得从窗子口飞出去了,叫骂声隐隐可闻,却可闻而不可见。 铁大爷坐了下来。 看着小乞丐们对那两个人的紧张程度,可以感觉到,这两人在丐帮里的辈份很高。 丐帮又能怎的,到了元末,丐帮长老陈友谅与太祖争夺天下,陈友谅兵败鄱阳湖,此事之后,丐帮因此更加式微,再也没有出现一个象样子一点的英雄人物。 以铁无双这沾火就爆的性情,他的孙子们多了去了,丐帮又能怎地,要报仇的,在后面排队去,铁无双既不追也不溜,选了张最舒服的大椅子躺了下来。 至于,如今有多少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铁大爷懒得去想了。 铁大爷自翊就是强盗的祖宗,动脑筋之前,拳头己经先抡过去了,爱谁谁。 唯一遗憾的是,椅子还算舒服,可惜没有人送来水果酒食,而且,他的腿有些不舒服了。痛! 刚才对方暗袭他的那枝竹杖,是以“打狗棒法”刺出来的,威力着实不小。 铁大爷正想找找看包厢里有没有酒食之类,就听见门外有了说话的声音。 包厢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正对着舞台,一扇在后,方便客人出入,声音是从后面那扇门里传出来的。 如果,听清楚是两个男人的声音,铁大爷就觉得意义不大了。 “马爷,咱们要不要现在冲进去?”应该是金陵城中的捕头麻五。 他口中的马爷只有一个,肯定不是尚书马昂,而是马班头。 马班头道,“冲进去做甚么?” 麻五道,“这货如此放肆,丝毫没有将咱们应天府衙门放在眼里,若不将他抓了收监,先打上五十大板,再罚上一百两银子,不解我们心头之恨。” 马班头笑道,“他打的是丐帮岳州总舵的两位长老,又没有伤害无辜,急甚么……” 麻五道,“可是,他太狂了。” 马班头道,“人家有这个本钱。” 麻五当然忍不住要问道,“什么本钱?” 马班头道,“铁无双有的是钱,不管是黑的白的怎么来的,至少,人家在咱们地头上没有犯过案子。” 麻五嗯了一声。 马班头道,“而且,他既是玉摧红的徒弟,还是咱们少爷的朋友。” 麻五道,“咱们少爷……” 马班头笑道,“他在江宁时,跟乔四都狠狠打过一架,有了这层关系,咱们应天府衙就更加不能难为他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疯子,平民百姓的身份,竟然敢找南京六扇门的总捕头乔四开打? 全金陵的百姓都知道,马爷(马班头)与六扇门的乔四为了争功荣退,一直势同水火。铁无双既然敢揍乔四,应该可以算是应天府衙的自己人了。 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吗? 麻五道,“咱们……” 马班头笑道,“以礼相待,以德服人,传我命令,应天府衙各相关人员暂时退出一里之外,只要他不弄出人命,千万别耽误了人家打架。” 铁无双懒得冲进去,丐帮也没有冲进来,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大家几乎都透不过气来。 在此时,一个老人高亢的声音说道,“五千两银子,就准备包“花魁争艳”十六强进八的全场,做梦的吧,让这小子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铁无双怔住了,不是因为愤怒,他,是高兴得怔住了。 这时间,竟然有人敢开口要铁大爷滚蛋? “花魁争艳”走到了今天,吸引了全国上下的注意,何等恐怖的吸金能力!若,某一个人想以区区五千里银子包了赛事的单场,确实有些不自量力。 不过,听见这个声音,铁大爷反而兴奋了,简直比对方平空送给他两套宅子还值得高兴。 铁无双没有当场反驳。因为他尊敬这个人。 天机明镜先生! 先走进舞台的两个人,抬头望了半天才看见包厢中的铁无双,戴眼镜的祝枝山痴痴地问道,“他,那么讲你,你也不生气吗?” 铁无双道,“你们,可曾让天机明镜先生骂过吗?” 祝枝山和唐寅有些迟疑了。 铁无双道,“只有他在觉得对方很优秀,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上一骂。”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铁无双。 这铁无双又横又狂,还有些贱骨头。简直是不可理喻。 二人摇摇头,转身就走。 铁无双笑了。现在己经快到了晌午,不单是观众席上没有人,连舞台上也还没有声音。 铁无双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天天倒霉的小张三,还有跟叫花子们混在一起的时候。” 躲在角落里的张三终于忍不住开腔,道,“你才天天倒霉。” 铁无双叹道,“你的船呢?” 张三也陪着叹了口气,他得闲时就喜欢栖身水上,船对他有另一层定义,船,就是他的家! 铁无双大笑道,“还说你不够倒霉……这一次,你的船又是被谁给撞碎了?” 张三道,“先不讲这个,你这个惹事精,好容易离开了金陵,让大家消停了一阵子,现在你回来做什么?” 铁无双大笑道,“我回来看师父。” 角落里张三的明知故问道,“哪个人是你的师父?” 铁无双道,“玉摧红呀。” “江宁望江楼里,随着一声爆炸,玉摧红这个人早己经灰飞烟灭了。”张三道,“你如果找加西亚船长,金陵暂时倒还是有一个的。” 铁无双道,“不要跟铁大爷废话了,我师父呢?” “他……”张三竟然哽咽了。 铁无双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三叹道,“认识唐虎杖不?” 铁无双叱道,“那个苗蛮子怎么了?” 张三道,“他与你师父抢女人。” 铁无双哈哈笑道,“跟我师父抢女人,他,也配吗?” 张三又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因为抢不过,所以他利用自己娴熟的业务知识……” 铁无双道,“他对我师父下了毒?” 张三附合道,“对对对,配方独特,口感又好,而且,是借用查大小姐查心桐的小手端上去的。” 铁无双不说话了,这个世界上,他师父玉摧红若还有一个服着的人,那一定就是查心桐。 张三道,“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胡闹,快去看看你师父吧,如果赶得及,没准,你还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铁无双站起身来,道,“当真?” 张三叹道,“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奶奶的!你不早说。” 铁无双纵上了马背,黄膘马还在迟疑,竟然被狠狠地抽了一鞭,这一次,铁无双走得比进来时还要快上十倍! 第一百三十三集 管风琴 “花魁争艳”十六强进八,马上要开启大幕了,偏生在这个时候,整个会场被铁无双一个人独占了。 众人这才想起让张三来解决。 张三也觉得头疼不己。 金陵城人口百万,民风开化,现在官办“花魁争艳”,应天府衙更加压力倍增,马班头才将会场进出的权利转包给张三。 只是,张三名头虽响,却没有眷养跟班的习惯,他又将这事情转包给了丐帮金陵分舵。 金木柯当然喜不自胜,想出这买券入场的规律捞钱,按例规,将捞到的好处之后,他又及时将大头反馈给马班头,本来这几方一直都是皆大欢喜。 二月初二龙抬头,裘三两手撕丐帮几大长老,丐帮岳州总舵为报此仇,精英尽出,近几日赶到了金陵。 人海茫茫,裘三两又神出鬼设,岂是那么容易让他们找得到的,金木柯也是一番好意,怕岳州来的总部大爷们无聊,特意请他们看守会场,顺便看看美女,捞点体己钱。 谁知道,他们第一天就惹上了铁无双这个硬茬! 张三知道,铁无双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惹毛了这家伙,还不知他要闹出多大的祸事。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用玉摧红中毒这件事,暂时先诳走了铁无双再说。 这时得闲,细看一下燕子楼的布置,左右有两条回廊,全部通往大厅。 四位少女在前带路,大家验过了票券之后,沿回廊曲折而上,入门之后,每走十丈左右便是一栋建筑,走到第二栋建筑,回廊中断,一面高大的牌坊当中而立,牌坊用白色大理石做成,中书四个大字“花魁争艳”。 牌坊的后面是石阶,石阶共有三十六道,皆是用白色大理石做成,气势恢宏,倒像皇家巨富所居之地,众人涌上石阶,两侧各有一栋建筑物。 这时已是晌午,天空天蓝,一缕乐音从建筑物内飘出来。 今天的观众们质素极高,大多见闻广博,知道这是一种流传于欧洲的大型键盘乐器,历史极其悠久,叫做管风琴,管风琴音量洪大,气势雄伟,音色优美、庄重,并有多样化对比、能模仿管弦乐器效果。 现在听来,让人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众人越走越慢,细细地静听了起来。 四位少女见状,其中一名道,“柳姑娘现在只是在调音。” 大家不约而同齐声轻叹,柳依依果真不凡,现在欣赏,只觉得她的才艺又进了一步,少女们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曲子虽短暂,大家的脑中仍在萦回着那优美的琴音…… 十余丈后,就是燕子楼,外饰并无太多变化。 它的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走入大厅之后,只觉得建筑巍峨,厅内四面由一色的白砖砌成,上面饰以宫殿式的浮雕,一眼看去气象万千。 众人仰头驻足,大厅内每一块砖的叠合都有巧夺天工之妙,在外还看不出妙处,但细细一看,上面没有使用一根梁柱,这作工实在惊! 大厅正中,迎面是石砖砌成的舞台,舞台上铺满毡毯,上面悬挂数十盏水晶吊灯,招眼之处,灯火辉煌 大家只知道,在建筑这个方面上,南宫离修士的名声极大,俨然是当今建筑界中的翘楚之才,经过了这一段的封闭改造,大厅之内气势恢宏,又兼具了中西风格,这南宫离修士果然出手不凡! 观众们各寻座位,突然一个女声道,“修士。” 其声低沉,略嫌嘶哑,却不让人反感。 这女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金陵第一女乐师”柳依依? 舞台之上现出一个女子,眉,眼,身姿,也算是恰到好处了。 有人心中诧异,暗忖道,“这两年以来,柳依依一直以垂发遮挡自己的半张脸,现在她的头发怎么挽上去了,她脸上的伤疤呢?!” 有人远远对着台上打招呼道,“柳姑娘!” 柳依依一一回礼。 如今的她,粉脸光滑,身材均匀优美,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穿着朴素无华的白绸连身裙,这哪里象是金陵第一乐师,倒象一个素面出门的乡下姑娘。 众人在这种富贵的环境,看到这么一位姑娘,顿生亲切之感,浮燥的心渐渐平息。 若不是因为嗓子上的毛病,以柳姑娘的人才面貌,其实也有实力加入这一届“花魁争艳”的混战。 南宫离修士道,“如何?” 看到这个冷冰冰的修士,柳依依却如同见到感情融洽的大哥,轻声道,“效果不错,只是我也是头一次在这么大的场面演奏,心里有些紧张。” 南宫离修士态度平和道,“哦!是吗?我也是头一次接触管风琴这样的大型乐器。” 柳依依一惊道,“头一次,修士就敢接下这么大的改造工程?” 南宫离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道,“对,因为我有达芬奇大师的手稿。” 张三凑了上来,道,“手稿真的那么厉容?” 南宫离修士点了点头。 张三谄笑道,“那上面有没有把木船改造得比铁船还要结实的法子?” 南宫离修士道,“你的船……” 张三叹道,“我也是流年不利,上一次,船被杨千金的官船撞沉了,好歹还捡回了几块船板,这一次,被撞得连一个渣都没有剩下。” 南宫离修士道,“对方是什么船?” 张三道,“如果不是当时有人看见了,否则,我说出来了,鬼都不信……” 南宫离修士不关心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所以沉默了。 张三苦脸道,“纸的!” 南宫离修士闻声微微一怔,对于自己亲手动手改造加固过的船只的质量,修士很有信心,但,怎么可能会被一只纸船撞碎了呢? 张三很伤心,他现在的样子就好似眼泪马上都要流出来了,道,“修士要对这事负责。” 负什么责? 难道,他想让修士帮着他去找悟本大和尚打架? “修士就算想去,我也不敢带路,洋和尚如果和土和尚可起来,很容易引起宗教冲突。”张三道,“我新近又做出来一条船,麻烦修士帮我再改造加固一次。” 南宫离修士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张三嘟囔道,“我是说,修士能不能减免一点改装费用?” 南宫离修士却是反问道,“你说呢?” 张三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从怀中掏了半天,将甚么银票,银锭,银角子……掏出来了一堆。 南宫离修士用个布包将银子裹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唐寅己经在一边看了许久,忍不住好奇道,“出家人本应该清心寡欲的,这洋和尚怎么这样贪财?” 祝枝山道,“教堂里本来没有什么物业可以收租,还要隔天给孩子们发糖果,修士还喜欢捣弄些奇奇怪怪的新玩艺,这……可都是要花银子的。” 只能叹,修士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这时,门外一片喧哗,先有六名袒露上身壮汉并排走来,金陵的路本来不窄,这六人并排一走,几乎占据了整个路面,而且这六个壮汉身材都极高,古铜色的皮肤被阳光一照,闪闪发出紫光,每个人的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牛角号。 按理说,金陵城里龙蛇聚集,百姓又善于表达,有人敢这么走路法,不立刻引起一场骂战才怪,但更奇怪的是,街上挺胸突肚、昂首而走的泼皮闲汉们见这六个人非但没有怒意,有的竟还躬身招呼,就是没有招呼的,也是远远避开,让路给这六个壮汉走过去。 转念之间,那六个壮汉己经走到了燕子楼的外面。 门外验票的都是些岳州过来的丐帮长老,他们看到那六个壮汉目中无人的佯子,心中气往上冲,暗忖,“你们是什么东西,难道又准备着不买票冲卡?” 抬头又望,每个壮汉的身后又配有一个通身红绸的吹号手。 “嘟!”六个牛角号声震天宇。 锣鼓唢呐声中,几条火龙窜上长空,“噼啪”之声不绝,在空中炸裂成了铁树银花。 又有一道白烟逆风而上,爆裂出万道光华,如同瀑布一般奔流而下,众人正要喝彩,谁知这是一个傀儡烟花,第一层爆裂后,在烟幕之中,竟然凸现出一个欲语还休的少女头像。 一个黄衫小儿凌空而起,双足分开,踏在壮汉扛起着两只牛角号上,以童音高声唱道,“司徒姑娘艳压天下!!!” 童声本来尖细,这小儿应该又有些内功,他这一声竟然其它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 有人低声道,“什么司徒姑娘?前面的赛事里从来就没听说过呀……” 有人道,“关系户呗。” 有人跳了出来,振臂高呼道,“黑幕!黑幕,我爱鱼婵姬!” 他的话声未落,就被秦宛儿的拥趸们拖到角落里一顿爆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拥趸斗 “花魁争艳”,并不仅仅是女选手们之间比拼才貌,其实,更多的是她们身后的铁杆拥趸们之间的战争! 既然己经开打,为了互助,不断有其余美女们的拥趸们加入了战圈。 只是,这十六强女选手的拥趸们的热情虽高,彼此间平常并无太多交集,一大堆人凑到了一处,当即打乱了套,现场之中,那真是:张飞打岳飞,打到满天飞! 个人体力又有不同,有爱动手的拥趸,更多的拥趸们干脆叉腰斗起了口舌。 只听掌声一响,一个白胖的中年人排众而出,轻蔑地一指众人,开口便是标准的京片子。 “哎哟尔喂,您们厉害,您们以为自己是大爷,不支持首辅千金杨月娇小姐,反而去支持鱼婵姬,姓鱼的多牛逼呀,别搁那儿给我叭叭的,有本事别呆那胡扯六拉的,过来,过来,信不信我把您们的脑瓜子都削放屁了!” 这位北京赶过来的拥趸质素高尚,骂人时仍然加上顺嘴了的敬语“您”,也有时候是想表达盛怒之下的讽刺。 鄂地的一个拥趸不甘示弱,首先跳了出来,吼道,“个斑马,你爱谁去抬谁呀,老子信鸟你滴邪。” 鄂地人说话,本来口气就如同吵架,如今发挥特长,更加酣畅淋漓。 祝枝山在一边欣赏,一边点头,鄂地人仿佛离了斑马这种吉祥物就不会骂人了,一串吵架的词儿中,必须开局来一个起范儿,中间穿插几个增强气势。 两大骂坛高手对决,精彩分呈,众人在一边掠阵。 鄂地言语中又穿插着:蛮耷牛、尼妖墨羊、泥丸鸟、玛格碧蛾、墨壮鲸…词句运用极其丰富,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心生敬畏,总感觉这拥趸要冲出来与对方同归于尽。 二男正对骂得声嘶力竭。 “我日你个先人板板……” 一个圆脸肤白的美貌少妇,身手矫健地爬到自家的马车顶上,掐腰瞪眼加入到骂战之中。 拥趸本来就有地域区分,云贵川语言相通,风俗相近,如今,“川中唐门第一人”唐虎杖既然立挺了新月圣女,这川中美妇肯定也是秦宛儿的拥趸。 有了这个美少妇拥趸的搅局,大家越听越觉精彩。 祝枝山却是哂然一笑,因为这美少妇说话爱用叠词,鱼摆摆,鸡脚脚,花生壳壳,肉嘎嘎,炕馍馍,数签签,吃莽莽,拉粑粑…… 再加上四川话独特的声调和爱拖尾音的习惯,骂人的气势立刻少了一半,若不是少妇骂急了,干脆直接上手开打,众人还以为她在与大家调情。 “侬肛不肛道理?” 做为本地的土着,吴侬之地的拥趸名嘴忍不住也加入了战圈。 祝枝山连呼败笔,吴侬名士们习惯了事事守规矩,讲道理的,声调丰富如同歌唱,它说出口就不具备气壮山河的气质。 让人无语:吴侬软语连吵架都这么软,岂是他们的对手。 “食屎啦你!……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啦!” 粤地拥趸出于义愤,张口骂道,只是,百越之地,久不开发,他们常用的粤语并不为外界熟悉,被骂之人听都听不懂,使他们口中脏话的战斗力大受了限制。 这时,有山西人骂“闹他”。 有湘藉人士骂,“通起你屋里十八代祖宗。” 有闽南人骂,“夭寿鬼”。 有陕西人骂,“瓜怂”。 当今,天下虽然一统,各地却仍然保有各自的方言,方言本来就有强烈的地域限制,以至骂人的语法五花八门,现在,这十个不同地域的拥趸们用各自方言骂成了一堆,真是,壮哉,我中华辞句之美! 祝枝山一拉唐寅,小声道,“大头儿子,爸爸我找到了一条生财路道。” 唐寅冷冷道,“祝瞎子,滚!” 这二人从小便厮混在一起,彼此间的交谈方式当然比旁人更加奇葩。 祝枝山不以为意,笑道,“国人骂人的语术如同武功套路,式样繁多,可称博大精深。” 唐寅白了他一眼。 祝枝山得意洋洋道,“你我抽出些时间,编撰出一本《王婆婆骂街语录》出来,定然大卖。” 唐寅道,“大卖之后呢?” 祝枝山道,“赚大钱呀,以后咱哥两雇彩舫,喝花酒的银子就有着落了!” “为什么不是祝婆婆呢?”唐寅不屑道,“大爷我没兴趣。” 这一边,吵到词穷的北京拥趸最后归结到一句,“我觉得,你们这些人特没劲”?,他升华了主题、占据优越感的制高点,早早地跳出了战圈。 一场轰轰烈烈的拥趸们之间骂战可能就是拜方言之言隔阂所赐,听得似是而非,没劲了,大家哑了火。 “这情形有些不对了。”祝枝山一扯身边的马班头。 马班头冷眼望去。 年轻力壮的拥趸们在场内开打,场面也算不小,加入混战圈中的少说有三五百人。 每一年的“花魁争艳”,拥趸们为了支持各自的偶像,互相开打,开骂,失败者最后是土头灰面,鼻青眼肿,这本来是正常不过的情形,但,情势如此发展,让马班头见了,不由暗暗一惊。 原来,互相殴斗的人群之中,有八个人显得格外扎眼,他们都穿着一身褐色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头上都扎着布巾,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褐色的碎布与其它拥趸们相区别。每个褐衣人的脸上都带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杀气。 这八个褐衣人动作如一,一齐地加入到战圈之中,每人双臂一伸,便捏住身周一个人的双肩,屈单膝,下腰,反手一个背摔,动作一气呵成! 拥趸们大多不是练家子的,哪有还手之力,当场被摔打得七荤八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竟然拍手叫起好来,没挨揍的赶紧跳出战圈,一步步向后退,纷纷退入了墙角。 “这帮孙子哪来的?” “艹,他们哪里是甚么拥趸,纯粹是来打架的。” 马班头也问道,“这帮孙子哪来的?” 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嘴里也不说一个字,若不是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别人一定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就在这时,锣鼓再次响起,一排花车翩翩前行。 这里本来还是乱烘烘的,但花车一进来之后,八个褐衣人竟然己经悄悄走开,四下忽然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每个拥趸都张大了嘴,眼睛发直,连呼吸都几乎停顿,只因为这十六辆富丽堂皇花车之上,如今站着十六位少女,她们虽然风格各异,却实在太美,美得简直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第一辆花车之上,是身着红衫的杨月娇,首辅千金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是那么窈窕,那么可爱。 她缓缓抬起了手,姿势也是这么轻柔而美丽,就像是多情的仙子,在星光下向世人散播着欢乐和幸福。 在《邸报》总编徐渭的指挥之下,拥趸们发出一片类似狼嗥般尖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反击 花车之上。 杨月娇手扶栏杆,乘坐着花车顶上款款而出,她的体态是那么轻盈,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的柳眉轻轻,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忧郁,容貌虽非绝美,但却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只因为,杨千金今天着的是裙装,《邸报》总编徐渭毕恭毕敬地跟在花车之后,连头都不敢抬起。 马班头瞧见了她,却像是被人在脖子上砍了一刀,头立刻垂了下去,强笑着道,“这头车里坐着的,原来是首辅千金。” 杨月娇淡淡道,“很好,你还未忘记我,但是,做为本次“花魁争艳”的总保安,一次小小的路演都被弄得这么难看,你们应天府也未免太没本事吧……” 她神色并非冷酷,只是一种淡淡的轻蔑与冷漠,她并非要对别人不好,只是在这个城市里,却有了她太多的伤心与不堪。 她堂堂首辅千金,今天巡幸在这个小小的陪都,她当然要表现得格外的冷淡。 除了那该死的燕归云,金陵城中,谁能在她眼中值得一顾呢? 马班头的脑袋垂得更低,低声道,“小人办事不力,惭愧惭愧……” 徐渭道,“现在,你知道了做错了么?” 因为燕少爷拒婚一事,杨千金一直针对燕家,也顺带着针对整个应天府,这本来是公开的秘密,但,这北京来的臭编辑徐渭竟然也跑到自己的地面上来指手划脚,马班头忍不住心头骂娘。 马班头道,“知道了。” 徐渭以《邸报》主编的威严,屈尊一次到这陪都里来做评委,却屡屡被众人顶撞,感觉自己在这赛事之中毫无存在感,正失落得紧,这时候,他抓住了马班头的疼脚,当然要借题发挥,逞逞他作为京中大员的威风。 徐渭昂首道,“既然已经知道,你总该知道怎么办了吧。” 马班头苦笑道,“是,小人知道。“ 突见他单手对空一举,上百名手持镣铐的皂衣捕快阴沉着脸从四处纵身而出。 原来闹得最凶的那些拥趸们不禁为之动容。 徐渭道,“你要做什么?” 马班头肩头一耸,道,“拿人呀。” 徐渭道,“拿什么人?” 马班头道,“谁闹就抓谁。” 应天府的捕快们都是马班头多年的老部下,心中便如同明镜一般,不需马班头多说,只听“哗啷啷”铁镣拖地,捕快们便己将十几个北京来的拥趸们从人群中拉出! 拥趸们虽然刚才闹得放肆,小民始终怕官差,在捕快们面前,北京拥趸们一一就范。 这些人可都是徐渭亲自安排的,他们都是首辅千金杨月娇拥趸后援团的头脑人物!抓了他们,后援团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这将影响到杨千金夺取花魁。 徐渭道,“你……怎么……” 马班头淡淡道,“讲好的,谁闹抓谁,刚才,我看见他们闹得最凶。” 金陵市民齐声附和道,“对,对,对!” “北京来的拥趸嘴巴最臭,闹得最凶。” “抓他们回来先关上半年,天天打屁股!” “哈哈哈哈!” 马班头轻轻挥了挥手,道,“记住了,拿他们收监之前,每人先掌嘴五十。” 众人暗暗好笑,金陵一直是马班头的地头,徐大编辑当众人的面子奚落了马班头,马班头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马班头当然惹不起北京来的《邸报》总编,却可以找借口把对方的手下先抓了,弄回去慢慢收拾着解气。 这时有人说道,“且慢,且慢。” 说话之人却是南京户部尚书马昂。 马班头施了一礼,道,“马尚书有什么吩咐?” 马昂知道自己挂的是虚衔,也不惯摆什么官威出来,笑道,“吩咐不敢,只是想讨个人情。” 马班头道,“请讲。” 马昂道,“花魁争艳办得精彩,大家看比赛高兴时难免忘形,好在刚才又没有闹出什么人命案子,您考虑一下,还是不要现场抓人了吧?” 马班头斜瞥了徐渭一眼,故作为难道,“我也不想做这刹风景的事情,只是现在徐大编盯得紧。” 刚才,徐渭只图自己一时嘴巴痛快,却不小心搬出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现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马班头大声道,“依《大明律》,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兄弟们,拿他们回去,给我仔细点招呼!” 马班头既然发了话,捕快们当然懂做,被抓的这几位北京来的拥趸们,五十个大嘴巴捱下来,只怕满口牙先要被打掉一半! 徐渭转身要走。 马昂拉住他道,“你干什么去?” 徐渭道,“我……要找燕知府说话。” 马昂道,“说什么?” 徐渭道,“他(燕知府)如果说放人,他(马班头)敢不听吗?” 马昂道,“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徐渭道,“为什么?” 马昂道,“你不知道吗?燕知府正在卧榻养病。” 徐渭道,“这当口,他,怎么可以病了?” 马昂偷偷看了杨千金一眼,口中嘟囔道,“恩赐凤彩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吗?” 前几日的夜间,燕知府及夫人前赴现场给十六强晋级女选手赐发凤彩,因为杨月娇衔旧恨搅局,以至于知府夫人颜面扫地,燕知府虽然强自支撑到散场,回去便也病倒了! 徐渭这才知道心中懊悔。 马班头做为燕知府手下的红人,杨千金如此羞辱燕知府夫妇,马班头正愁着怎么给燕家出气呢,自己却选在这个时候,送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机会! “花魁争艳”仍要继续,花车巡游也是必不可少。 第一辆花车上面是杨月娇。 第二辆花车上面是赵佳期。 第三辆花车出现时,却引发了嘘声一片。 玉摧红斜坐在花车顶上,马车由铁无双驾驭着,慢慢驶来。 花车顶端肯定堆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面带病容的玉摧红就坐在花从里,显得如此的不协调。 “我们不看糙老爷们!” “我们要看美女!” 又有拥趸大声吼道。 玉摧红没有看大家,他己闭起眼睛,好像准备在车顶上睡觉。 铁无双笑道,“不许闹,再闹,马班头也把你们抓回去扇嘴巴。” 玉摧红道,“哦?” 铁无双道,“我刚才好像还听见,马班头把杨千金的拥趸们抓了不少。” 玉摧红淡淡道,“杨千金气病了燕知府,马班头如果不迅速地反击一下,就显得太不正常了。” 铁无双道,“其实,燕知府病倒得很是时候。” 玉摧红看了他一眼。 铁无双道,“如果燕归云知道了这个事情,就肯定会出现了。” 对,我们的燕大少也该出现了,他己经失踪得太久太久了。 他又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呢? 很值得期待。 这时候,玉摧红却笑不出来了,他坐在高高的花车之上,看见了人群中的唐虎杖,也看见了查心桐。 他忽然举起了酒坛。将一坛酒全都灌了下去。 酒渍洒在他胸口洁白的衣襟之上。 这有什么,玉摧红本来就是一个无行的浪子,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浪子。 酒意上涌之时,玉摧红手拍栏杆,放声高歌道,“ 暮春三月, 羊欢草长, 天寒地冻, 问谁饲狼? 人皆怜羊, 狼独悲怆, 天心难测, 世情如霜!” 第一百三十六章 褐衣人 “花魁争艳”仍在火热的进行之中,玉摧红却感觉头疼了。 他发现这晋级十六强的美人儿们,实在是一个比一个难缠,一个比一个背景深厚,做为评委,如何从中取舍,选出仅有的那一个“花魁”,这简直是一件比杀人还要残忍的事情! 人们为什么不想想,天下才女仍止万万千千,光凭着一副好皮囊,就算夺得“天下第一”又有多大的实际意思呢? 玉摧红虽然己经好了一半,他也只有继续装病了。 铁无双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玉摧红就一个人躺在花车之上,缓缓前行。 他知道,后面一定还会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 燕子楼外,巨树参天,风吹嫩叶如同轻涛拍岸。 想到今日与铁无双久别重逢,会后必定二人要把酒言欢,玉摧红的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查心桐,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上风高云淡,地上人声喧哗,远远望去,燕子楼的气窗半开,竟有“依依呀呀”的童子欢笑之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玉摧红斜倚花从,幽幽的出神。 突然间,耳中只听衣袂带风之声轻响,一条褐衣人影,鬼魅一般地掠上了屋脊。 玉摧红正疑惑间,那个褐衣人己经伏在燕子楼的瓦面之上,悄悄向楼内眺望。 为了保护好本次“花魁争艳”的主会场,马班头早已在燕子楼内外安插了不少高手,他们竟注意不到这个褐衣人的异动吗? 玉摧红心头一动,轻轻从脚下瓦泥花盆上捏下一片,对着褐衣人的腰眼信指弹出。 暗器破风,“哧!”,跟着砰的一响,又是“啊!”叫了起来,原来那个褐衣人中招,应声摔了下来,结结实实的跌在燕子楼外的厅院之中。 这么大的响动,看众们当即围拢了过来。 褐衣人将身站起,拍拍身上尘土,大声说道,“我也是买过入场券的,好奇了四处看看,你们值得这般痛下杀手吗?” 马班头将他上下看看,对这褐衣人却没有什么印象,冷冷道,“进场了,就好好看比赛,切勿随意走动,免得误伤人命。” 褐衣人虽然中招,却没找到施放暗器之人,不由得又惊又怒,道,“天下路可是给天下人走的!” 一个童音笑道,“燕子楼的房顶那么滑,不是给你这个大人爬着玩的。” 如今之际,一个小娃娃,能够大咧咧地试玩燕子楼内新改造的传声系统,而又无人敢阻拦,这娃娃只可能是小马少爷马宝宝。 褐衣人恼羞之下,竟大步上前,准备对一个小娃娃动粗。 不需要马昂吱声,早有两个锦衣汉子拦在马宝宝的前面。 马昂劝道,“恁你多厉害的角色,也决不能欺到我儿子的身上来,燕子楼可不是小地方,你这等无法无天,欺凌弱小,可就从未见过了。” 褐衣人不服气道,“老子便在这里生事了,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 两个锦衣汉子却不回话,只是拍拍腰间的飞鱼符! 褐衣人一怔道,“锦衣卫?” 两个锦衣汉子仍不回话,算是默认了。 褐衣人看看两个锦衣卫,又看看一身便装的马昂,忽然右手操刀,搅出两朵刀花,分袭向两名锦衣卫! 身为锦衣卫者当然功力不弱,以绣春刀相迎,只是这褐衣人刀光如雪,出手既狠且准。 玉摧红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褐衣人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刀法如此犀利,必是个厉害角色。瞧他这种种作为,决不应该为找一个小娃娃的晦气而来。他,不惜冲撞锦衣卫,到底是为哪般?” 马昂在旁瞧得焦急万分,他虽然也是武将出身,却知道不是褐衣人的对手,如果自己上前相助,只能是带乱锦衣卫的阵脚,更加添乱,只怕儿子有了什么闪失,边上无人照应。 褐衣人人随刀走,刀,似乎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反而是两名锦衣卫以二敌一,反而招招受制,越来越是不济,突见褐衣人将单刀往前疾送,圈转回拉,一个锦衣卫手中的绣春刀当即脱手,飞上半天。 马昂不由“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褐衣人左足横扫,横扫千钧,锦衣卫急跃避过。那绣春刀从半空落将下来,褐衣人手中单刀反手上撩,只听“咔嚓”一声,一柄千锤百炼的绣春刀登时被砍断为两截。 那褐衣人身法迅速,单刀横劈直削,攻向另一名锦衣卫。 他手中所持的单刀,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如此锋利,而刀法又迅捷实用,更是使对手心生寒意。直砍得另外这锦衣卫险相环生。 褐衣人冷笑声中,又连劈了十几刀。 这名锦衣卫自当差之日起,哪曾吃过这等亏,他当即红了双眼,以刀互砍,招招都是拚命的路数,只是那褐衣人进退如风,如何容得他近身? 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褐衣人的刀尖划破了这名锦衣卫的裤脚,当即,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锦衣卫的右胸上又中了一刀。 那褐衣人足踏中宫,冷笑道,“名声赫赫的锦衣卫……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名锦衣卫今日技不如人,愤怒到了极至,只觉右胸苦痛,一时竟反驳不了对方。 “堂啷!”一声,褐衣人忽然单刀入鞘,飞身又跃上楼顶的瓦面。 两名锦衣卫牙关咬碎,二人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 褐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一枝射向马昂,一枝却是射向马宝宝! 玉摧红察觉有异,又弹出两块瓦片,却只打中一枝钢镖,只听“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本应该射中马昂的那枝钢镖,偏转了方向,落在马昂身前一尺之处! 另一名锦衣卫跃身,挡在马宝宝的身前,钢镖反射回来的力道之大,竟然射穿了锦衣卫的护身皮甲,钉入了他的肩胛里,几乎看不见了镖尾。 只听褐衣人在瓦面上笑道,“好,好,好,能让锦衣卫舍命保护的,应该只有马宝宝啦!”忽然遁身而下。 只听马蹄声响,向着城外而去了。 一边观战的晋级女选手和看客们,早己被这场景吓呆了,待那褐衣人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劝给马宝宝收惊,有的劝伤者赶紧就医,有的说快些报官。 马班头恼道,“报什么报,他(锦衣卫)是官,老子就是官儿!” 伤重的锦衣卫被人抬进了偏屋,组委会紧急征调大夫前来救治。 受伤较轻的锦衣卫默不作声,草草包扎一下伤口,拾起地上那枚钢镖,又站在马宝宝的身后。 众人低声碎语,瞧这褐衣人武功颇为不凡,应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但,对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也要痛下杀手,就显得太不厚道了,怎么连马班头也看不懂对方的来历呢? 马班头隐隐感觉到前途不吉,只是“花魁争艳”进行到今天这程序,决不可能打退堂鼓,否则砸了自已的招牌事小,还可能要牵连到燕知府。 马昂担心这一次又是江濒在挟旧仇报复自己,小声问道,“刚才那个人,真的不是你们锦衣卫里的兄弟?” 那名锦衣卫摇了摇头。 马昂嘟囔道,“……锦衣卫可是有很多人的,你,认得过来吗?” 锦衣卫冷笑道,“指挥使大人(江濒)发话保护的马宝宝,天下的锦衣卫哪一个敢动他?!” 马昂继续道,“刚才……不是还有人想伤宝宝了吗?” 那个锦衣卫叱道,“谁知道,你原来得罪过多少人。” 在一旁马宝宝眼圈一红,呜咽道,“不许说我爸爸。” 到了这孩子的面前,那个锦衣卫马上换上一张和善面孔,连声向马宝宝赔不是。 马昂气愤愤的道,“这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也太欺负人啦,若不是体力欠佳,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 马宝宝长相好看又冰雪聪明,马昂视他为心尖尖,到现在马昂开始深深后悔了:实不该带着这孩子出门,看甚么“花魁争艳”吗,这里面全是一些大长腿,大胸脯的姑娘们在折腾,这种场景,也实在不太适合这么小的孩子欣赏呀!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危险了。 玉摧红隔着远远的,将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马昂,马宝宝,这对父子在锦衣卫面前,所享受的待遇之间的区别也太大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尺八蛊 这个刀法精湛的褐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此来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呢? 玉摧红偷偷地掠上燕子楼顶,这时候,褐衣人早己经远去,春日阳光普照,照得燕子楼翻新的琉璃瓦面之上闪闪发光,玉摧红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还有甚么人影在。 玉摧红顺眼望见,由名匠精工细作而成的一百二十支空心铜管,弯曲了仍有数十尺的长度,形状为座部小而口部大,这一切由南宫离修士督工建造,按大小音律预埋在燕子楼的墙体中间。 也只有玉摧红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才可以发现这一切,燕子楼新改造过的传声系统确实设计精妙,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刹那间,从铜管之中,突然传见的一种奇怪的奏乐声,不象大家熟悉的笛或者是箫,玉摧红清晰地听了出来,这是“尺八”! 尺八本来是中华吴地的传统乐器,后经僧人传入东赢。沈括《梦溪笔谈》载:“后汉马融所赋长笛,空洞无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 因此命名“尺八”。 只是,自大唐起,“尺八”在中土内早已失传。 燕子楼内响起的尺八之声,苍凉辽阔。 玉摧红眼中一亮,不由笑道,“郎贺川,一定是这个东瀛武士郎贺川了。” 在返回中土之前,玉摧红曾经率领着海上船队途经过东瀛,领略了岛国的人情风物,当然也见识过了这种神奇的乐器:尺八。 尺八是由中土传入东瀛的,在岛国上流行极广,每到寺院有重大法事时,东瀛僧侣就要在佛前献演尺八。 只是郎贺川此时吹奏的尺八之声异常低沉呜咽,其中就好象包含一种丢不开放不下的幽恨之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东瀛女选手伊达静美凭着精湛的舞艺,晋级了“花魁争艳”十六强,做为她的背后支持者,郎贺川,当然要在现场为她吹“尺八”伴奏。 玉摧红有些好奇了,伊达静美又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跳一种什么样子的舞蹈,才配得上这样悲愤难解的乐曲? 在某些方面,查琦桢确实有对不住伊达静美的地方。 只是,查琦桢在回返江宁的途中,江南查家便己经遭受一系列沉重的打击,至今为止,身为江南查家新家主的查琦桢还仍然被风雷堂围困在乌衣巷中,这样的下场己经够惨了。 到如今,伊达静美始终仍表现得怨恨难消,难道,她还不知道江宁发生的那一切吗? 这时,演奏者强自将尺八的曲风一转,在管风琴的协奏之下,燕子楼笼罩在一片苍凉肃杀之中。 让人只觉得,就好似家己破,国己亡,壮士们曾经奔腾的热血,现在只化成了血泪两行。 家,是谁的家? 国,是谁的国呢? 玉摧红虽然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因为他生性随和,又喜欢交朋友,人处顺境的时候偏多,所以心胸开阔,听了只也只是付以淡淡一笑。 只听“啾!”的一声。 也亏得玉摧红反应迅速,偏身一闪,反手一捞,便将对方射过来的箭尾捏住。 怎么是狼牙箭?! 玉摧红正错愕时,低头方才发觉,应天府的皂衣捕快们弓上弦,刀出鞘,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住燕子楼顶的自己,队列之中的马班头剑拔半鞘,又是一触即发。 马班头道,“玉……那个,加西亚船长,你在干什么?” 玉摧红笑道,“看风景。” 马班头深叹一口气,强压心头怒火,这才道,“请您,马上给老子滚下来。” 玉摧红应声而起,体态优美地飘了下来。 玉摧红笑道,“就算我是一个飞贼,马班头也没必要用狼牙箭来射我吧?” 马班头冷冷道,“你倒也识货。” 狼牙箭的优点:射速均匀,轨道精准,又能给敌方造成巨大伤害。 精于骑射的蒙古鞑靼骑兵一直大量使用,自应州大战之后,九边重镇的大明边军也有了部分配置,至于身处内地的官差捕快们,倒是很少使用这种狼牙箭。 马班头略一沉吟,低声道,“你们也曾经在应州大战的过程中搅和过?” 他口中所说的“你们”,当然包括玉摧红,铁无双,还有自家的少爷:燕归云。 玉摧红点了点头。 马班头道,“可曾救下了一个威武大将军?” 玉摧红又点了点头。 “到此为止吧。”马班头脸色略为和缓,道,“你若还有点人性,以后呢,麻烦就别带着我家少爷乱跑,去凑这种九死一生的热闹。” 玉摧红尴尬道,“小燕,是自己抢着去的。” 马班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应州大战,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玉摧红耸了耸肩,并不说话。 “没有你这位大哥带头挑事,我们家少爷,至于屁颠颠地撵着你们的后面,跟着浪到西北边陲去吗?”马班头叹道,“我家少爷根正苗红,本来有安邦定国之才,以后,你们就别再带坏他了。” 玉摧红本来不惯与人辩论,干脆付以淡然一笑,道,“如果狼牙箭都奈何不了我,你们下一步怎么做?” 马班头冷笑道,“我这里还有四支由锦衣卫临时借调过来的佛朗机炮,你要不要现在见识一下它的威力?” 玉摧红心头更加疑惑,本来组委会分配下来的任务是:丐帮携同张三维护会场次序,三千应天府捕快散布在金陵城的沿江及城内各街道,大家群策群力,为本次“花魁争艳”保驾护航! 这半个月来,金陵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对整个赛事而言,也算是有惊无险。 怎么现在警戒升级得如此厉害,办一个“花魁争艳”,弄得锦衣卫都要陪着如此紧张,现在,连当今最先进的佛朗机炮都端上来了。 玉摧红一看马班头,这两个人都是人精,当时想到了一处,同声道,“马宝宝!” 这时候,唐寅挤开人群,一把拖住玉摧红,急道,“快进去吧。” 玉摧红笑了,“花魁争艳”进行到十六强进八,组委会要求,现在主要比的是,晋级女选手各自的拥趸们投上去的票数,自己这个评委正好偷闲歇上一歇。 “铁无双。”唐寅提醒道,“现在会场里被这傻大个子搅得乌烟瘴气,若不是给你面子,我真准备一桃花扇拍死这家伙!” 原来,郎贺川现场吹奏出来的尺八声虽然优美,效果却实在可怕。 简直是动人心魂。 观众们一边欣赏伊达静美的舞姿,一边联想各自的遭际,伤心落泪者比比皆是。 那其中的铁无双却是身世最为凄苦,他少小沦落江湖,受尽各种欺凌,他心胸本来就偏激,为了生计,在东海之上,铁无双常期以暴制暴,以黑吃黑,对于这个世界,他满怀抑愤之情。 这一刻,尺八的声音进入了他的耳朵里,铁无双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仰天发出一阵独狼般的哀嗥。 玉摧红叫道,“铁无双。” 铁无双突然腾身而起,反手一掌,向着玉摧红拍了出去。 他自查喜处学到了折梅手的精髓,出招更加迅急狠辣,这时又是暴然出手,更让玉摧红猝然不及思索,出於本能地闪身避过。 白色的灯光之下,只见铁无双的双眼己经变成赤红色,他竟似乎已经疯狂了。 等到铁无双第二掌劈出时,玉摧红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刻面对的已是个失去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尺八声越来越急,铁无双的双掌翻飞,掌风也越来越急,他整个的心质竟好象已经被尺八声操控住,再也不能自主。 玉摧红不禁大骇,他倒不是怕铁无双伤了自己,而是担心这样下去,铁无双难免要神经崩溃。 满天的掌影,让铁无双看上去如同千手观音一般,这种疯狂的打法,已不是燕子楼内的任何一个人所能遏止。 玉摧红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来么?” 语声中,他竟然凌空一个翻身,以头撞向墙面。 铁无双如今心智大乱,当然毫不迟疑,跟着他的后面以头撞向墙面! 玉摧红嘿嘿一声冷笑,身形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铁无双哪还有这般迅捷的反应,“咚!”“啪!”铁无双一头撞在墙上,好在如今的燕子楼是用石膏板装饰的墙面,才没把他撞得脑浆崩裂。 趁着对方发昏,玉摧红已经捏住铁无双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一杯冷茶泼在他脸上,叹道,“铁无双呀,铁无双,你过去虽然吃过不少苦头,但也不能拿来作为你如今胡作非为的借口。” 玉摧红又是一个猛转,身形如电般向舞台掠去,口中道, “郎贺川,请借一步说话!” 此时的郎贺川盘膝端坐,身穿墨兰色和服,手端尺八。 灯光相映下,他温文而儒雅。 他双眼清明,明亮如同琥珀。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那个循百里水路追杀查琦桢,最终屠戮了查家楼船的“东瀛第一杀手”吗? 玉摧红与他目光一迎,淡淡笑道,“舞美,曲也美,今生有幸了。” 郎贺川道,“请指教。” 玉摧红笑道,“伊达小姐过关,我是同意了,请问还有哪位评委反对?” 评委台上今天聚集了五大评委,按序分别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天机明镜先生,《邸报》徐渭,“古龙兰”老板祝兰英,南京户部尚书马昂,“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 “花魁争艳”前期,一直分为两大赛场进行,好容易在今日全体评委同台,本来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今天,伊达静美的舞姿美轮美奂,又有郎贺川的尺八伴奏,本来是极风雅之举,却不想,铁无双在这个时候发了癫狂,败了众人的兴,大家正不知道如何收场。 “铮”的一声,柳依依的管风琴音停顿了,郎贺川虽然也怔一怔,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 郎贺川冷眼瞧了一圈四周。 天机明镜先生点了点头,道,“我,也同意了。” 有了天机明镜老先生的首肯,众人并无异议,徐渭还想说些什么,还是忍住了,举手道,“我也同意伊达小姐晋级。” 郎贺川沉吟时,伊达静美以东瀛“跪礼”谢幕。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刀流 祝枝山很抑郁了,如今的他,只要一看见伊达静美的舞姿,就会有一种鼻酸的感觉。 叹,伊达静美的长情,恼,查琦桢的薄幸;如此,便让他这位江南大才子现在连一首完整的诗都写不出来了,只有借用一下前人的诗句了, “烟翠薄情攀不得, 星茫浮艳采无因。” 这样的感性,象唐寅那种怪胎是理解不了的,所以,祝枝山很想找玉摧红喝一杯酒,顺便好好交流一下。 只是,今天的赛事一结束,玉摧红就溜得不见了影子。 这家伙,去哪里了呢? 这是一艘精美的画舫,结实的船体,辉煌的装饰,玉摧红独立船头,晚风温柔,掀起他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披风,让人感觉,这个人似乎随时要御风而去。 三月,弯月如钩,春水缓流,远处红船如织,灯红酒绿,十里秦淮河上,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春情春意。 苍穹辽阔,处处星光点点,玉摧红迎着晚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周的空气中,仍然有他熟悉的脂粉味道,于是,玉摧红舒心地笑了。 船舱的门是开的,舱下有娇美的笑声传来。 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走上甲板,她穿着柔软而轻薄的春衫,秀发松松地挽起,露出一双晶莹、修长的玉腿,赤着纤秀的、完美无疵的双足,轻盈地扭上甲板。 对,是“扭”上来的,而且扭得很漂亮,就好象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对人娇笑,简直是动人心魄。 做为秦淮河上的年轻歌女,一代又一代的前辈教导过她:做为一个歌女,脸上可以不需要太多的表情,但是身上的每条肌肉,每寸肌肤都要会扭,而且要扭得有风韵,扭得象笑一样,还要是象那种欲语还休的笑意,这样,男人就会不惜一切,为了她而发狂。 这本来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全,拜生活所迫…… 这个女孩子,无疑是很有潜质的,她曼妙地扭到玉摧红身旁,而且轻轻用足趾去搔他的脚心。 玉摧红反而变得不好意思了。 女孩子屈下身,故意将胸前的沟坎暴露在他的眼前,那里……就好像百合花在暗夜中绽放。 玉摧红缩起了腿,轻叹道,“小美人儿啊,你难道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他语声低沉,却充满了煽动女人心底欲望的吸引力。 女孩子娇笑起来,道,“你的银子,难道准备着白花了吗?” 玉摧红懒懒地笑笑,摇曳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浓眉高挑,眼睛清澈。 女孩子盯着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但出手大方而且年轻健壮,最讨厌的是,他的五官清秀却又配合得恰到好处。 看着他嘴角上弯的弧度,女孩子的脸反而有些红了。 玉摧红笑道,“要不,就麻烦姑娘现在唱支小曲吧。” 女孩子道,“你,就没有其它的要求了吗?” 玉摧红摇了摇头。 女孩子咬在他的耳边,又道,“真的,没有了吗?” 玉摧红盯住女孩子的眼睛,摇了摇头,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女孩子有些着恼了,送上门的不要,他,莫非还有其它的企图? 秦淮歌女,吹拉弹唱,当然样样在行。 月朗星稀。 “一更天里(你个)张秀才,跳过了粉皮墙儿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跳过来,跳过来,你是白白的跳过来…… 二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莺莺搂在怀,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搂在怀,搂在怀,你是白白的搂在怀…… 三更天里(你个)张秀才,把褂子脱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本是那个贞洁女儿那么丫儿呦,脱下来,脱下来,你是白白的脱下来……” 歌女唱出的小曲,难免有些暧昧的味道,此曲为《张生闹五更》,只是,张三还没有闹到四更天,大家忽然觉得船下的水流变得湍急了起来。 原来,画舫已经漂到了一座石桥底下。 此地景色虽好,水势却忽然变得异常凶险。 此时,玉摧红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人,赵半城。 因为,在赵半城没有带头捐建利涉桥之前,渡口边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彼一时,“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夜己深,丝丝绺绺的雾气从水面上升腾了起来。 女孩子痴痴地看着,天色忽然变得阴暗了起来,天上的星月也越来越模糊。 夜色更加阴森,连风也变冷了,远处高低起伏的夫子庙,现在看过去,竟然象是一片荒冢。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鸟儿从那片类似荒冢的地方飞了起来。 夜鸟的鸣声怪异而奇特,让人觉得不由心底一凉。 女孩子偷偷地拉住玉摧红,夫子庙,竟然在此时也慢慢消散在迷雾之中。 小曲,也戛然而止! 女孩子哆嗦道,“我们,回去吧。” 玉摧红却是摇了摇头。 此时,四周的水域如同天上的蓬莱,远远一只白舟飘浮在云雾之上,看不清船上的人形,一种空灵的乐器声音从那船上传来,如同刀锋一般地撕开了这片迷雾。 玉摧红忽然问道,“听说过郎贺川吗?” 女孩子故意摇了摇头,她早听说过,这位郎贺川是一个冷冰冰的东瀛武士,却从未照顾过秦淮河上红船的生意。 玉摧红笑道,“肯定是他,我可以跟你赌一把,金陵城中,除了他之外,没有谁能如此娴熟的吹奏尺八。” 女孩子对此已经兴趣不大。 玉摧红喃喃自语道,“花魁争艳的会场之上,你吹尺八,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一个大男人,自言自语的,这……又是闹哪般? 玉摧红忽然高声道,“喂!” 对面的尺八的声音竟然停住了。 玉摧红道,“每个人的心中,难道都有一段放不下的过往?” 白船,无声地逼了过来,驾画舫的船家正在担心两船会要相碰之时,白船稳稳地停在水中,就象是铸在那里一样。 夜鸟哀啼声中,一道黑影暴然身起,人在半空,单手抽刀。 “啊!”女孩子娇叫了一声。 郎贺川改为双手握刀,刀光已如同匹练一般劈了下来,玉摧红背负着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刀光如雪,在他头顶半寸的位置戛然顿住。 这是一把千锤百炼而成的东瀛武士刀,刀锋惨碧,带过一绺腥风,玉摧红额顶的几根散发迎风而一断为二! 玉摧红竟然笑了。 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毒中得太深,他的脑壳己经坏掉了? 郎贺川又将掌中武士刀往下推进了半分,雾虽浓,刀尖光华璀璨,他握刀的双手,也像是铁铸一般的镇定。 玉摧红笑了,“一刀流?” 所有人都错愕了,因为,玉摧红这一次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东瀛语言。 郎贺川道,“你,也知道一刀流?” 玉摧红笑道,“我还知道二刀流。” 郎贺川猛然收刀入鞘,如同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看看玉摧红,又看看玉摧红身边的女子,改口淡淡道,“我,是不是破坏了评委大人的雅兴了呢?” 玉摧红眉毛一扬,道,“你说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二刀流 烟水迷蒙中,那条白舟慢慢地现出了全身。 郎贺川冷笑一声,又掠回到白舟之上。 星月淡淡相映下,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背向跪坐。 远远只看见,郎贺川双膝跪倒,对着那女子施礼完毕,这才又吹起了尺八。 玉摧红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名乐器若沾上了血腥之气,就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 但, 这位东瀛第一杀手,一旦拿起了尺八,神情却如同高僧入定,果然是一音入魂,如聆妙法。 此曲如此醉人,勾人乡愁,还有的,或许是对故国曾经的繁华气象的回眸凝视。 玉摧红欣赏良久,终于笑道,“《虚铃》。” 尺八之声戛然而止。 奏曲之时最忌被人打断思絮,郎贺川铮铮寒目瞪着玉摧红, 那个船首跪坐的女子低语一声,郎贺川这才乖乖地垂下眉头。 她终于转过身来,竟然是伊达静美,她对着玉摧红展颜一笑,道,“评委大人,请继续。”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大家只知道,此曲源自贵国镰仓时代的僧人觉心,其实,并不是他原创。” 伊达静美“哦?”了一声。 玉摧红道,“宋代,东瀛的觉心大师远渡重洋,来到中土径山寺学习佛法,偶然听到寺内一名叫做张参的居士吹奏尺八。张参告诉僧人,此乃其先人模仿普化禅师振铎之声所做的曲子。” 伊达静美道,“是这样的吗?” 玉摧红侃侃而谈道,“那时候,这曲子却是叫《虚铎》,觉心学成回国,衍生出普化流,《虚铎》也成为了今日的《虚铃》。” “尺八在中土范围内己经失传了很多年,现在,估计除了评委大人之外,很少有人了解其中的渊源,”伊达静美微笑道,“评委大人妙解音律,实在让人佩服之至。” 玉摧红哈哈大笑道,“郎贺川大人杀伐果断,闻名金陵,普天之下,能让他这么听话的,恐怕也就只有姑娘你一个人了,这才是真正让人佩服的。” 郎贺川闻声淡笑一声,他将手中的尺八用丝帕擦拭了几遍,用白绢包好,小心地放进一个精美的玉盒中,再抬头时,眼中寒光一闪。 玉摧红看着他笑道,“先生行事,总是这样井井有条吗?” 郎贺川微微皱了皱眉,突然道,“请登舟。” 玉摧红奇怪道,“你们有船,我也有船,为什么一定要我这么大一位评委来移步?” 伊达静美卟哧一笑。 玉摧红今天租的画舫虽好,吃水却不深,船身比那白舟窄了几分,连船首也低了几寸。 做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评委大人,凡事不能有失身份,玉摧红故作沉稳状地点了点头,踩着跳板昂首挺胸地登上白舟。 郎贺川将自己的一双手在河水中洗了洗,又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手上的水珠,这才斟茶,道,“请!” 玉摧红看看茶杯,又看看他,道,“为什么不是酒?” 郎贺川道,“听说,评委大人的身体,暂时不适宜喝酒。” 玉摧红笑道,“看来,我的那点破事……全金陵人都知道了。” 郎贺川又是一笑,道,“可是,这条船上并没有评委大人喜欢的朗姆酒。” 玉摧红道,“梨花白呢?” “也没有。”郎贺川摇头道,“这船上,只有本国的清酒。” 清酒也是酒,玉摧红坐下的地方,岂能无酒呢? 顶级的清酒,就藏在冰冷的舱底。 伊达静美并不擅酒,也没有走开,斟酒之后,她静静地盯住玉摧红。 玉摧红接杯谢过,一饮而尽,然后让酒在舌面上翻滚,使其充分均匀的遍布舌面来进行品味,同时闻酒杯中的酒香,让口中的酒与鼻闻的酒香融合在一起。 余味果然清爽柔顺。 酸、甜、苦、涩、辣五种口味均衡调和,这味道难道就是人生的滋味吗? 玉摧红不由用东瀛语赞道,“清酒果然是神的恩赐!” 郎贺川却是用李太白的名句回答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玉摧红摇头笑道,“怕醉。” 郎贺川道,“醉过之后呢?” 玉摧红想了一想,道,“你们会借这个机会来套我的话。” 郎贺川嘴角一撇,道,“一个醉鬼的口中又能套出什么呢?” 玉摧红道,“比如,什么“一刀流”,“二刀流”之类……” 郎贺川平静了。 伊达静美毕竟是一个女子,对于这样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她以雾重为由,悄悄地退回了舱中。 玉摧红似乎有些醉了,喃喃道,“一刀流,攻击的要点讲究“切落”,源自伊藤一刀斋,这么讲对不对?” 郎贺川目露景仰之色,道,“只有伊藤先生,才是中世一刀流最正统的继承者,真正地体现一刀流的真髓。” 东瀛历史上,曾涌现的剑术流派不计其数,然而在演化成为现代剑道的升华过程中,其选择的中心都是一刀流。 一直以来,一刀流就是东瀛武术的主流。 玉摧红斜瞥郎贺川一眼,道,“这么讲,只证明你是一刀流的传人。” 他又道,“那,你对“二刀流”的看法呢?” 郎贺川目露不屑之意。 二刀流,指使用双刀作战。十四世纪起的中条流、天真正传神道流、爱洲阴流这兵法三大源流相继出现,代表东瀛的“小兵法”。 玉摧红继续道,“你怎么看宫本武藏。” 郎贺川的脸色更加不屑,因为,在东瀛主流武林人物的心中,宫本武藏就是二刀流的创始人。 玉摧红道,“尊下不屑的,不是宫本武藏本人,而是逆二刀。” 郎贺川道,“莫非你还分得出正二刀,逆二刀?” 玉摧红道,“作战之时,右手持大刀,左手持小刀的为正二刀;左手持大刀,右手持小刀的为逆二刀。” 郎贺川不由点了点头。 玉摧红看看伊达静美的背影,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当今正二刀最为成名者,宫本武藏!而最擅长使用逆二刀的,却是一个唤作鬼冢的夕阳武士,他,也曾经是伊达家族中最忠心的家臣。” 郎贺川听见“鬼冢”二字,脸色微微一沉。 玉摧红道,“伊达家族的家主伊达静云爱惜人才,给予了鬼冢各种优待,本来,宾主和谐了许多年。” 郎贺川持杯又放下,这个冰冷的东瀛武士,他冰冷的眼睛里现在竟然有了泪光。 玉摧红忽然话风一转,道,“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在月圆之夜,鬼冢竟然弑杀了家主,这么大逆不道,连罪得整个二刀流被东瀛武林人物们当成了异端。” 郎贺川激动道,“一个武士竟然敢弑杀自己的主人,难道他不该死?!” 玉摧红继续道,“该死,并不代表鬼冢一定愿意以死谢罪,为了以防万一,鬼冢逃走之时,顺便掳走了伊达家族的小主人作为了人质。” 伊达静美忽然道,“弟弟!” 玉摧红却在盯着郎贺川,道,“所以,从东瀛到中土,您这位伊达家族的托孤家臣,一直在追查鬼冢的下落。” 郎贺川并不反驳,点头道,“是!” 玉摧红道,“我一下子讲出了这么多,正是您要套我的话。” 郎贺川意味深长地看住玉摧红。 玉摧红悠悠道,“可能,我无意中就遇见过鬼冢。” 郎贺川道,“那时候,我在什么地方?” 玉摧红笑道,“你正在附近吹尺八。” 在他等着郎贺川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时候,郎贺川却开始陷入了沉思,不说话了。 伊达静美满面泪光地扑了出来,抽泣道,“评委大人,我弟弟……还健在吗?”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他的情况虽然不算太好,至少还留着一条命。” 伊达静美急道,“那,他在什么地方?” 郎贺川忽然摆手,止住了伊达静美的说话。 所以,在这个时候,玉摧红也只能告辞下了船。 因为,他和这条船上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伊达静美,无论是当年沦落金陵,还是如今参加“花魁争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寻自己的弟弟。 只有自己成名了,弟弟才有可能知道,姐姐为了寻找他,从东瀛一路追到了中土。 而郎贺川,做为一个忠诚的家臣,他早已经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敬献给了伊达家族。 原来的清倌人杜眉生,现在的“花魁争艳”的晋级女选手伊达静美,竟然是伊达家族的公主,也就是郎贺川的女主人! 这样突兀的转变,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之外。 如今郎贺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伊达家族的复仇与传承,只有对主家的奉献,才不愧于他神圣的武士身份。 哪怕是死,他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只是,以他作为一个武士的骄傲个性,肯定不愿意让鬼冢与少主的下落由玉摧红的口中说出来,他习惯于自己去查。 “东瀛武士都是这样的死脑筋吗?!” 盯着苍茫的夜色,玉摧红苦笑了。 第一百四十章 舞剑舞 清晨,有雾。 金陵的这一天清晨,没有风。 太阳逐渐升起。 丝丝的阳光,映得秦淮河水闪闪生辉。 金篷马车停在燕子楼下,他己经坐上了评委席。 祝枝山扶一扶眼镜,高声道,“下面,我们隆重介绍司徒姑娘。” 在张三带动之下,观众席上顿时掌声如雷,一身湖水蓝色席地长裙的司徒姑娘徐徐登场。 她的出现,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病后初愈的知府大人燕攀龙,今日得闲,也被马班头请上评委席,安排坐在天机明镜先生的身边。 燕知府轻咳一声,道,“她,没有参加过前面的赛事,直接空降“花魁争艳”十六强进八,这样的操作,不太好吧?”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对他付以神秘一笑。 这位神秘的司徒姑娘,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从楼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满头乌发间的那朵珠花上,使得她本来精致的面庞看起来更加艳光四射。 她看来甚至比大家想象过的,还要更美,不但美,而且一丝娇艳,不但娇艳,而且有一丝妩媚。 祝枝山赞道,“大家有眼福了,如果说,前面参赛的女选手们是一群尤物,我们司徒姑娘,就是尤物中的尤物。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能够让男人一眼看见就受不了的女子,这个人无疑就是……她!” 主持人对一个女选手的介绍竟然可以如此的肉麻,引发台下一阵尖叫。 薄施粉黛的司徒姑娘静静地站在舞台边角,有些拘谨地面对着台下的观众。 她,是整个背对着评委席。 看着这个高佻的背影,玉摧红竟然一怔。 在此时,燕知府竟然也在揉自己的眼睛。 一个空降下来的女选手,竟然能吸引住燕知府的注意,就凭这一点,已足够让每个女选手羡慕嫉妒了。 祝枝山微笑着,走到司徒姑娘的面前。 司徒姑娘保持着微笑,不过,她看向祝枝山的目光却是有些羞涩。 但,她长得真甜。她笑的时候,头上的珠花也在轻轻颤动。 这时候的玉摧红,却在盯着司徒姑娘的脚,女孩子的长裙席地,只有在动作辐度太大时,偶尔露出红绣鞋的鞋尖,就像是春水中的一对红菱一样。 天机明镜先生道,“差不多了吗!” 祝枝山道,“准备好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就开始表演了吧。” 于是,祝枝山就用最温柔有礼的态度伸出了他的手,司徒姑娘也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而柔美。 二人转身之际,玉摧红竟然发现,祝枝山偷偷对着自己邪魅地一笑! 这,又是什么情况?! 玉摧红一楞神之际,祝枝山己用最潇洒沉着的态度,扶着司徒姑娘的手,走到了舞台的中央。 主持人和女选手如此亲密互动,在本次赛事中也是首次发生,台下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们,眼睛里,都带着羡慕、妒忌的表情。 祝枝山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唯一让他觉得安心的,就是接下的节目会很精彩。 他确信,司徒姑娘一定可以用自己的表演争取到观众和评委们的支持。 首辅千金杨月娇今日不需要登台表演,所以提前预订了一个包厢,现场观摩其它选手们的表演。 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司徒姑娘,杨千金想了又想,还是毫无印象。 只是,杨月娇又觉得,在这司徒姑娘的身上,竟然有一丝让她熟悉的感觉。 这个司徒姑娘,到底是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出身背景? 主持人祝枝山一句话也没有提及过,而且,整个评委席竟然也对此保持了沉默。 一想到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杨千金的心里就仿佛有了道阴影。 柳依依十指联动,如行云流水,美妙的音乐从管风琴中发出,通过铜管辐射到燕子楼内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安静了。 那乐声之中,似有晚风,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司徒姑娘这才慢慢地俯下身来,拾起地上的一对剑。 她拾得很慢,抬头之时,脸上己经没有了笑容。 只听“咔嚓”一响。 采光系统同时关闭,燕子楼内变得阴沉灰暗异常,白烟从四处升腾而起时,舞台上竟然充满了肃杀之意。 观众们看着这些神奇的设计,不少人惊讶得嘴巴也合不拢了。 这个舞台如此的光鲜,它,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柳依依指下的曲风为之一转,竟然变成了《霸王别姬》。 司徒姑娘今天表演的这种剑法脱胎于舞,就是“剑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 司徒姑娘无疑是很懂的。 她知道,剑虽为万器之王者,却是需要“美“,美男,美女,只有品正貌端之人,才能将剑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所以,今日的她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的一身彩衣,以自己最完美的面貌见人。 祝枝山以诗作和,道,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 只见音乐声中,剑似流环,人如飞燕。 张三闻声,莫名其妙的鼻子一酸。 想当年,楚霸王项羽四面楚歌,身陷垓下,无颜见江东父老。 陪在他身边,只有天下第一美女虞姬。 虞姬舞剑,她,手中的剑器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 原本只应该,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 在这最危难的时候,虞姬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她终于也是最后一次提起了剑,而且是真剑,她,将这舞技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剑是真剑。 剑有剑气。 可惜,她再也不能助主公刺敌伤人了,虞姫,最终杀死的只能是她自己! 司徒姑娘现在己经化成了虞姬,她“横颈自吻”之时,张三竟然忍不住带领着大家号啕大哭。 金木柯推一推他,道,“张三哥,差不多就行了,用得着这么煽情吗?” “花魁争艳”进行到了今天,拥趸成为了一种职业,只要出资方的银子使够了,无论是拥趸们的迎场,欢呼,尖叫,甚至在赛场上喜极而泣,都是可以买到的。 简单讲,做为职业拥趸经纪人,张三可以率领着这么一批闲人,今天,可以为了杨月娇的表演喜极而泣,明天,可以为了赵佳期的表演喜极而泣,后天,也可以为了花湘忆的表演喜极而泣,……,反正是哭来哭去,职业拥趸们正好在其中大赚特赚。 谁知道,张三猛一抬头,恶狠狠道,“你,没有半点人情味,如果再敢阻止老子哭虞姬,我,特么第一个先弄死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翻转剧 一曲终了,司徒姑娘缓缓站了起来,只是她刚才的表演太过用心,美丽的面容似乎憔悴了许多。 张三适时地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在他的带动之下,燕子楼内又是长达半柱香的掌声。 当然,这世间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种艺术一定会被所有人都接受。 其它女选手的铁杆拥趸们今天也来踩场,这时,刚准备要喝倒彩,谁知他们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几个恶汉掀倒了,按在椅子下一顿乱踩。 当然,其中又以杨千金的铁杆拥趸们被修理得最惨。 金木柯打完人,不无焦虑道,“张三哥,咱们也收过其它几家的银子,这样干……会不会坏了咱们在这一行的口碑?” 张三叹道,“今天放肆搞,出了事,我兜着。” 金木柯总觉得不够放心,道,“那,马班头会不会生气?” 张三简直懒得回答了,“这,本来就是马班头吩咐咱们这么干的。” 这句话,搞得金木柯又开始怀疑了,这位司徒姑娘又是马班头的哪位贵亲? 今天,为了保护燕知府的安全,马班头特意在楼内各大出口安插了不少捕快,只是,现在台下虽然打得哭爹喊娘,所有的捕快们直接选择了无视。 目睹此状,祝枝山很无奈地看着天机明镜先生,老先生却在看着燕知府。 玉摧红从评委席上站起身来,笑道,“以剑为舞,动人心弦,一,咳咳,司徒姑娘刚才表演的剑舞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他本来以反应敏捷,口齿伶俐见长,今天说话怎么有些结巴了? 杨月娇本想直接反驳,转念一想,自己为了报旧怨,搅乱了“恩赐凤彩”现场,让应天知府燕攀龙及其妻子颜面扫地,以至于一直爱戴燕攀龙夫妇的金陵各界对自己己经反感多多,杨千金远远对徐渭使了一个眼色。 徐渭领命而出,冷冷道,“加西亚评委,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玉摧红又咳了一声,才道,“我觉得,她,己经有了十六强直接进八的资格。” “古龙兰”祝兰英只懂真正的艺术,她当即点了点头。 在马宝宝提示之下,马昂赶紧点点头,道,“我同意。” 唐寅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司徒姑娘,应该是同意了。 大家看向天机明镜先生,老先生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燕知府,口中道,“我又没有反对。” “我反对!” 徐渭高声叫道。 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物什迎面飞来,徐渭下意识以手一挡,一个鸡蛋在他的掌心炸开,臭鸡黄喷了编辑大人一脸。 徐渭吼道,“马总捕头。” 马班头应声出来,有气无力道,“徐大编有什么吩咐?” 徐渭将手心的臭鸡蛋壳一亮,道,“你们应天府就是这么样来维持会场秩序的吗?” 马班头掩着鼻子,退后了半步,道,“怎么啦?” 徐渭气急败坏道,“这是赤裸裸的攻击评委!” 看着燕知府脸上的为难之色,马班头扁了扁嘴,终于对台下吼道,“这……谁特么干的。” 观众席上顿时没有了声音,真正的肇事者金木柯,在众人掩护之下,干脆也抿唇望着天花板。 张三对他一竖拇指,以口形暗示道,“干得漂亮,回去加钱!” 马班头不耐烦道,“反正又没有人承认,干脆就这么算了呗,一个臭鸡蛋而己,又打不死人的。” 徐渭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祝枝山笑着凑上来,劝道,“徐大编,你这运气己经算不错了,去年,有这么一个评委,他与大家意见相左,还死不松口,结果是:台下直接飞上来一口青砖,砸在他的头上,可怜他,现在己经卧床一年,还要请人帮着接屎接尿呢。” 徐渭闻声打了一个冷战,小心躲到了燕知府的身后,道,“我,反正,我就是反对!” 因为对方是《邸报》主编,燕攀龙也要给足了面子,他轻声道,“徐主编,有话请讲。” 徐渭道,“为了十六强进八,杨千金身后的团队,己经精心为她准备了“霸王别姬”的剑舞,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司徒姑娘却提前将这节目表演了。” 燕攀龙己经心不在蔫,只是“哦”了一声。 天机明镜先生插言道,“你是说,司徒姑娘剽窃了杨千金的创意?” 徐渭道,“对。”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道,“你有证据吗?” 徐渭黯然地摇了摇头。 “先不讲甚么剽窃不剽窃,如果,这一场是由杨千金舞出来,她会比一……司徒姑娘表演得更有感染力吗?” 天机明镜先生虽然振振有词,却也变得有些口吃了,他说出的这个“一”是什么意思? 司徒姑娘持剑之时,似乎己经变得不再是凡间的女子,她舞得如妖如魔,看得大家如痴如醉。 杨千金和她比得了吗? 徐渭没有了把握,他仍然不甘道,“这样地剽窃别人的创意,实在可耻。” “世间之事,能者居之,管得了什么谁先谁后呢?”唐寅冷冷补充道,“总不成,占着茅坑不拉屎吧。” 杨千金杨月娇捱到今日,就是要自己独夺“花魁”的名号,如今见到这么强劲的对手,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所有的狐狸精,都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至今为止,大家只知道她是司徒姑娘,却没有人去追究她是“司徒谁谁”…… 比如说,一代名妓杜十娘,真正的本名应该叫作“杜薇”。 这位司徒姑娘,会不会也叫作“司徒薇”呢? 杨月娇现在才注意到一个如此诡异的场面,今天,无论是场上的评委,还是台下的观众,大家全部都是一边倒地支持着这位司徒姑娘。 “我反对!” 杨月娇终于叫道。 祝枝山面露为难之色,道,“您,终于亲自说话了,请讲。” 杨月娇道,“今年“花魁争艳”的选手,除了长相和气质之外,还讲究各色才艺样样精通。” 祝枝山点点道,“是,嘿嘿,色艺双绝。” 杨月娇不理会对方的话外之音,继续道,“司徒姑娘的“打”己经是打过了,确实精彩,接下来,她是不是应该唱上一段,至今为止,本姑娘还没有听她讲出过一个字!” 祝枝山道,“司徒姑娘今天打也打累了,如果再要她唱,算不算翻场?” 杨月娇道,“正是。” 祝枝山道,“但,如果,我说她嗓子今天正好坏掉了,不知道杨千金信是不信?” 在此时,金木柯的大腿内侧剧痛,原来张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忍不住跳起身来,高声叫道,“我相信!” 第一百四十二章 报料人 燕攀龙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根据组委会最新章程,“花魁争艳”十六强进八,女选手们的去留,己经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左右了。 知府大人没有这个权力。 评委也不可以。 最终的结果,必然要通过观众们的票选来产生。所以,现在台上的争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燕知府再一回头,早己不见了司徒姑娘的影踪。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大家刚才忙于争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舞台的中央,静静的放置着一对无锋的舞剑。 燕子楼内灯火通明,看不见窗外的天色。 司徒姑娘去了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 燕知府一直是一位廉官,也是一个守礼的君子,他,为什么在今天会对一个女选手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司徒姑娘的离场,燕知府竟然一下子觉得意兴阑珊了。 因为知府大人的离开,捕快们在马班头的指示之下悄悄退场。 这时候,杨月娇也离开了。 随后,一项严密的搜查,便已经在暗暗中展开,凭着首辅千金的名头,又有《邸报》方面的协助,杨千金动员的人数不少,组成的份子包括了:杨首辅的弟子门生的下属仆从,和那些《邸报》在金陵各地的报料人,每个人对金陵城里的情况都极熟悉。 可以说,只因为杨千金的一条指令,金陵城内,每一个地区内的每一家茶楼,酒肆,客栈……甚至是各大官员的府邸,都在他们这群人的调查范围中。 这时候,一身疲乏的知府大人燕攀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官邸。 官邸依然干净而整洁,只是,后厨弥散着一股汤药的香气。 负责监视此处的,是一位《邸报》的报料人,现在,他就坐在官邸墙外一棵大树上,用单孔望远镜锁定住燕攀龙。 对于上峰的安排,他也是没有了法子。 燕攀龙是一个很闷的人,他隔窗问候过夫人的病况之后,带着马班头进入了自己的书房。 现在,己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所以,报料人还得在树上继续地等下去,看样子,今天晚上是没法子回家睡觉的了。 他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因为他也不懂,到应天知府家的中,来调查一个什么司徒姑娘,这简直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的两件事,主持这项行动的人为什么还要他来受这种罪? 让他更想不通的是,司徒姑娘的参赛与杨千金将来的夺冠,简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为什么要如此重视? 真的是,天上神仙打架,苦了我们这些跑腿的。 也就在他打了一个盹的空隙,夜色己经降临,而且,下过了一场春雨。 报料人揉了揉眼睛,黑暗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现在雨丝飞扬,知府大人官邸前的路面上怎麽还会有行人? 报料人没有去细想,他今夜只需要盯准官邸,根本不用管别人的事,而且,他认为自己蹲守的位置很隐蔽,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谁知道,这人却偏偏走了过来,掠上了树梢,而且用灯笼照住了他的面部。 报料人一惊,差点从树上摔了下去。 报料人很恼火了,却又偏偏不能对对方发火,因为发现他影踪的这个人,是马班头。 马班头一手提个食盒,一手提着一盏油纸灯笼,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马班头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燕知府及其家人的安全,你都盯上门了,他肯定有收拾你的理由。 可是,他又是怎么发现我的呢? 报料人无瑕去细想,先抱紧了树干,然后才叫道,“你不要过来!” 马班头真的没有过来,而且是递过一件蓑衣,还有食盒。 报料人道,“食盒里是什么东西?” 马班头道,“当然是吃的东西,你在这里蹲守几个时辰了,难道不觉得又冷又饿吗?” 报料人板起脸,冷冷道,“你不要准备动我,我可是锦衣卫!” 锦衣卫? 马班头迟疑道,“刚才怎么有两名锦衣卫投诉,说有人抢占了他们用来监视燕府的哨位?” 因为有《邸报》这样的靠山,报料人并不害怕马班头,只是他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远处有一个中年人在盯着他,就好像一只老猫盯着只老鼠一样。 这个面如紫铜中年男人,衣着合身而质地精良,身材并不高大却很魁梧,走路的脚步声却很轻,显然是练过功夫的。 这个中年人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他,为什么也要盯着我呢? 报料人道,“我,可以走了吗?” 马班头道,“请便。” 报料人故作镇定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后面的脚步声忽然听不见了,他刚松了口气,旁边的一条横巷里忽然有条绳子飞了出来。 一条粗大麻绳,前端用活结打了个绳圈,象长了眼睛一样套住了报料人的脖子。 报料人拼命挣扎,但是这个绳圈套得太准,又收得太快,他感觉窒息时,眼珠都凸了出来。 幸亏他还算冷静,趁绳圈一松的间隙,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朝着绳子上划去。 匕首很锋利,绳子应声而断。 他就像是个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使用绳圈的是刚才那个面如紫铜的中年人,他感觉绳子松了时,只见黑影一闪,报料人凌空跃起,手中的匕首直接刺向这个中年人的小腹! 做为《邸报》职业报料人,针砭时弊,揭露社会各种丑恶,工作时,他们难免要遇到这样那样的突发情况,所以,他随身总是带着这把匕首。 刚才那情况,如果动作稍慢上一点点,他很快就要被对方勒死,想不到今天,倒是这把匕首救了自己的命。 以常人心态而言,你敢杀我,我当然也能杀你,报料人甩开了束缚,手上的匕首立即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 那个中年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他仍在盯着绳索的断裂处发怔,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冷笑。 就在报料人以为就要得手的瞬间,咔嚓一声……然后他才感觉到了剧痛。 那个中年人忽然飞起一脚,笔直地踹在报料人的胸骨上。 对,只有那么简单的一脚,登时踢断了对方几根肋骨,报料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跌回到一汪泥水之中。 中年人慢慢地走了过来,然后满怀歉意道,“天下那么多身份,你可以冒用,为什么一定要冒认锦衣卫呢,不好意思了,我叫罗养性。” 报料人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仍然重复道,“罗养性……” 中年人道,“对,金陵城里的锦衣卫都是归我管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罗养性 夜己深,一处院落之中隐隐有板胡的声音传了出来,乐声清越,伴着女声浅吟低唱, “耳听谯楼一更梆, 烟花院困住了秦重卖油郎, 花魁酒醉牙床上, 好似杨妃醉卧在龙床, 无奈我在楼上来等, 耳听谯楼二更梆, 二更二点月光华, 八仙桌四个盖碗一壶茶, 一壶暖茶温在了手, 又不凉又不热又不咂牙, 茶壶紧对樱桃口, 花魁醒了好喝茶, 我在楼上寻方便。 三更三点月西斜, 三更三点越发白, 花魁女酒醉她起不了身来, 满头珠翠床上来滚, 一件件拾起来放到梳妆台, 伸手掐住描花儿腕, 再叫姑娘细说明白……” 唱的是《卖油郎秦重独占花魁》,关于少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曲子,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纯净而优美? 这,又是哪一位“花魁争艳”的选手在练声呢? “花魁,你醒了木有啊……” 罗养性掀开报料人的眼睑时,竟然也漫不经心地随着唱了一句。 罗养性贵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本来就有监控天下百官动向的权利,而,燕攀龙作为管理着陪都金陵的地方官,其言行举止一直受锦衣卫严密监控。 今天也是一场巧合,报料人刚才蹲守的那棵树,确实是锦衣卫日常监控燕府的临时哨位之一,而他冒认锦衣卫的时候,又“正好”碰上了巡视至此的北镇抚司指挥使罗养性大人。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直接向皇上负责,责任重大,这样特殊的身份岂是甚么阿猫阿狗就可以随随便便冒认的? 冒认锦衣卫者死! 所以,罗养性肯定不能放得过这种人! 只能叹,这家伙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报料人的瞳孔终于涣散了。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 就在这时,马班头从巷里走了出来,看着报料人的尸体,带着很吃惊的表情,他好像也想不到,这一个生命竟结束得如此不堪。 马班头小心拜见过北镇抚司指挥使罗养性大人之后,才低声道,“这……?” 罗养性点一点头,道,“杀人而己,不知道,会不会给马班头添麻烦?” 马班头道,“不麻烦。” 第一次官办“花魁争艳”,应天府的上上下下紧张无比,生恐在这期间发生什么变故,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让地面上发生命案呢? 马班头看着面前这位锦衣卫中的第二实权人物,解释道,“你们办事,本来不必经过我们应天府的。” 此话不假,北镇抚司拥有自己的诏狱,权力超越各级地方机构,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嫌犯。罗养性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马班头却忍不住暗中发出阵阵冷笑,这人既然己死,应天府的捕快们只需要书面陈述案情,注明是锦衣卫做下的,再将尸体移交给南京六扇门,接下来的事情,就留给乔四老爷去头疼吧。 罗养性忽然眉头一皱,又看看马班头,道,“你……应该是想过来看看,确认他死透了没有?” 马班头忍不住问道,“这,怎么可能。” 罗养性点点头,道,“应天知府燕攀龙,虽然坐镇一方,但是,他上面有南京六部挤兑,自己一举一动又被锦衣卫盯着,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马班头口不对心地摇了摇头。 罗养性继续道,“如今,连报料人也敢欺负到了头上,燕知府可以不在意,你这个做奴才却是对他动了杀心。” 马班头小心地又摇了摇头,自己确实曾经这样想过,不过,他很快遏制住了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捕快是没有生杀大权的,他,不能为了一时解气,给主公(燕攀龙)添麻烦! 罗养性笑道,“这时候,我恰巧来了,你当然知道,光是凭着他冒认锦衣卫这一点,我就不可能让他活着离开的。” 马班头苦笑着赞道,“指挥使大人真是杀伐果断。” 此时,罗养性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淡淡道,“其实,我也可以顺手杀了你!” 马班头嘴角一抽,锦衣卫杀嫌犯本来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罗养性话风一转,道,“你今天运气不错……” 马班头有些迟疑了,现在该不该感谢罗大人不杀之恩。 罗养性道,“你的心愿己遂,现在一定很累,为什么不回去休息一下?” 马班头眼睛发了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累了,我要回去睡了。” 堂堂应天府总捕头,在罗大人的面前,他竟然很小心地告退之后,这一次,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罗养性看着他的背影,竟然有些喜欢了马班头起来,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这时,一骑快马踏着月色冲入了这条小巷。 一盏残破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摆,虽然仍在默默的发散着自身的光芒,己没有人会去看它一眼了。 一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他手中竟然捧着的竟然是一只信鸽,一只死了的信鸽! 罗养性吃惊地看着,道,“这是什么破东西?” 锦衣卫轻声道,“今夜天亮之时,有四只信鸽擅闯皇城。” 罗养性道,“四只?” 锦衣卫道,“大家伙当时张弓搭箭,将它们全部射落了。” 罗养性点了点头,皇城禁地,戒备森严,锦衣卫连苍蝇蚊子都不能放过一只,何必说是四只信鸽呢? 对于戍守旧皇城的这些锦衣卫们今夜的表现,罗养性已经很满意了。 锦衣卫道,“其它的信鸽当场都被射成了碎肉,只剩下这一只完整的。” 罗养性道,“当时烧了便成,何必要拿这么个脏东西跑来跑去。” 锦衣卫却又小心以眼色示意一下信鸽,僵硬的鸟爪上面套了只锡筒! 罗养性亲自拈出锡简里的一张小纸片,匆匆瞥了一眼,忽然道,“燕归云现在去了哪里?” 锦衣卫道,“他有五姑娘的手书指令,小人们不敢阻止他出皇城,只是派人暗中盯梢。” 罗养性嗯了一声。 锦衣卫道,“本以为这小子会回家的。” 罗养性摇了摇头,道,“他,一定先去找玉摧红。” 锦衣卫道,“玉摧红是谁?” 罗养性不耐烦道,“葡国的加西亚船长,别以为换了身衣服,留上一撇胡子,咱们就不知道他是玉摧红了。” 其实,若不是因为“五姑娘”的关系,燕归云这种角色还入不了锦衣卫的法眼。 只是,“五姑娘”喜欢燕归云,现在简直喜欢得要了命。 燕归云的剑术虽然好,但是这小子极度缺乏决断能力,特别是这几年,他,就喜欢做玉摧红身后的跟屁虫。 锦衣卫又低语几句,罗养性的脸色更加阴沉。 这一次,燕归云好容易离开皇城,脱离了五姑娘的束缚,他,为什么没有当时去找玉摧红? 而他进入了“古龙兰”之后,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从锦衣卫的眼皮下消失了呢? 这只死去的信鸽脚上有一张短笺,上面写着:燕归云己成功。 罗养性不由更加疑惑了:燕归云到底做成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晨光淡 一夜,不长又不短。 不经意间,天上的圆月竟已经淡了。 “要找到燕归云,还是要盯紧了玉摧红的行踪。”罗养性补充道,“加西亚……” 黑暗的苍穹已经渐渐被曙色染白,远处已渐渐有了人声。 看着锦衣卫迷茫的神色,罗养性沉声道,“撤!” 锦衣卫如今要管的人很多,暂时还不包括玉摧红。 他在哪里呢? 离城十里之外,松涛林海之中,白马精舍远离闹市,就座落在其中。 晨光熹微,白马精舍之中仍然灯火辉煌。 这里本来是金陵首富赵半城的精舍,偶尔也拿来做躲灾避祸的地点,但,自从“太湖泛舟”之后,经各方协商,解决了赵半城的危机,赵氏船厂重新投入量产,赵半城也己经很久不过来了。 可是,昨日从天黑,精舍中偶尔传出一阵断断絮絮的歌声。 赵半城难道也会将它借给别人住吗? 这,又是什么人呢? 如果有些好奇的人,可能忍不住会想进去瞧瞧。 可是,这里地处偏僻,林木森森,四周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数丈以上,又经赵半城小心布防,精舍四周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宇高大,围墙厚重,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玉摧红却是一个例外,他惊奇地发现,现在精舍里面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变成一尘不染。 玉摧红没有敲门,象落叶一般地飘过小楼上的后窗。 白马精舍前院之后又有后院,后院也有一座小楼。 昨夜,就是这座小楼灯光通夜不灭。 玉摧红知道,这座小楼是赵半城偶尔躲开红尘,陪着他的发妻红袖添香的地方。 自从发妻病亡之后,这座后院中的小楼,就变成了赵半城的伤痕,他的念想。如今,这栋小楼的的门窗一年之中也难得开启几天。 这里本来地处偏僻,又兼赵半城忙于船厂事务,所以,渐渐有了疲态。 在这么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赵半城将自己用来缅怀亡妻的小楼也出借了。 如今,这个小楼上的三间小屋,布置得简直就像一个闺房。 屋子里一片暧昧之色,漆得粉红的墙,刷得雪白的顶,围着用洁白如雪的纯丝帷幕,地上铺满了雪白色的银狐皮毛,甚至连妆台上的梳具都是粉红色的。 粉红的纱罩中灯光亮起时,这屋子里的光线更加暖昧。 圆月早己落下树梢,只有一个穿一身雪白柔丝长袍的少女,独坐在白纱灯下。 她的脸色在这样的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反而有些苍白。 刚才断断续续的歌声,现在也已经听不见了。 又过了很久,门外才有人轻轻拍门。 一个也穿着一件雪白长袍,披散着长发的少女,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 进门的少女道,“听你练了一个晚上,所以我才进来看看。” 坐着的女子面目虽然很美,声音却很低沉,还有些嘶哑,她冷冷道,“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进门的少女道,“让你在宫中静养,可是这一个月来,你的心事又比以前更重得多了,你为什么这样子呢?为什么要这么样折磨自己呢?” 小姑娘总是多愁善感的,静坐的少女的多愁善感却似乎更重。 进门的少女道,“你此次乱入“花魁争艳”,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甘。” 窗子开着,窗外除了冷风寒星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是过了一阵风之后,黑暗中,松林起伏如海涛拍岸。 这位满怀忧郁伤感的小姐,本来仿佛一直都已投入一个悲惨而又关闭的旧梦,这时候才被忽然惊醒,灯光之中,才让人看清,她,竟然是昨天在“花魁争艳”中表演剑舞的司徒姑娘。 而,进门的竟然是封铃舞。 司徒姑娘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浩瀚的松涛之声,她好像已完全听不见,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道,“我们今天还要参赛吗?” 封铃舞努力在她的脸上装出不笑的样子,道,“算一下赛事日程,今天的舞台上应该是由鱼婵姬去表演,你也想要去瞧一瞧?” 黎明前那一段,最为黑暗。 这位白衣如雪的司徒姑娘,忽然间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黑暗的苍穹。 “这个,我没有兴趣。”她道,“因为,暂时她还算不上是我的对手。” 窗外无月。 可是在不远处的白马寺,仍然有灯光在闪烁。 封铃舞瞧得好奇,道,“外面有什么发现?” 司徒姑娘寒着脸,不说话。 静坐在屋脊上的玉摧红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妙。” 喝声未了,他单手一勾檐角,从小楼的雕窗口飞掠了进去。 “你,你,你……”他只说出叁个字,剩下的话似乎在喉咙里疑结住了。 帷帐起伏中,这屋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女子。 封铃舞。 玉摧红怔了许久,才长长叹出气,道,“她……去哪里了?” 封铃舞道,“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她”?” 一尘不染的屋子里,铜炉中香烟缭绕,烧的是一种清淡的沉香木。 玉摧红叹道,“她必定猜出,自己的行踪己经被我跟住了。” 封铃舞道,“玉摧红如果想追查一个人的行踪,简直比猎狗还要可怕。” 玉摧红道,“不过,这一次我非常小心。” 封铃舞“哦?”了一声。 玉摧红道,“本来,杨月娇乃是首辅之女,又有《邸报》方面从旁协助,所以,这一次“花魁争艳”,杨千金本来是志在必得的。” 封铃舞撇了撇嘴。 玉摧红道,“谁知道,一位神秘的司徒姑娘横空出世,抢先表演了杨千金精心准备的节目:剑舞,而且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直接打乱了杨千金的夺冠计划。” 封铃舞只是“嘿嘿”一阵冷笑。 玉摧红眼中有些迷芒,喃喃道,“这其中,必定有个神秘的原因,所以《邸报》徐渭派出大量人马,就是想摸出这位司徒姑娘的底细……”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嗯”了一声。 门是虚掩着的,玉摧红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悠然道,“很可惜,这些人不但没有找到甚么有价值的线索,还有些出了意外……” 门外之人问道,“什么意外?” 封铃舞不以为然道,“半夜三更,不好好呆着,鬼鬼祟祟的乱窜,被锦衣卫就地正法了也是活该。” 门外之人叹道,“你……” 封铃舞反诘道,“锦衣卫执行公务,又不是我动的手,我怎么了?” 门外没有了声音。 一场看似简简单单的赛事,现在,却闹出了人命,玉摧红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起来。 桌子上有两只空杯,一壶酒,玉摧红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嘶”的一声中,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灯,更显得孤独了。 司徒姑娘轻轻地走了进来,封铃舞去拉她的手,她却甩开了。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 可是,此时,司徒姑娘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沉声道,“一个人,如果做错了事情,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淆雌雄 玉摧红在喝酒的时候,封铃舞却递给司徒姑娘一杯水,很香,蜂蜜柚子水。 “你,为什么不喝酒?”玉摧红忽然问道。 女孩子本来不适于熬夜的,早晨更不适于喝茶,如果是一杯蜂蜜柚子水,倒是可以排毒养颜。 这样浅显的道理人人都懂,玉摧红为什么却不懂了,难道他这么快就喝醉了? “我喜欢。”封铃舞道。 “你喜欢,却不代表着他就一定要喜欢。”玉摧红的眼里闪着光,道,“你……还不肯讲实话吗?” 他凝视“司徒姑娘”,忽然笑了,忽然举杯一饮而尽。 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 司徒姑娘忽然站起身来,迎着晨光解开了自己的罗衫! 这一举动实在太过突兀,玉摧红先揉了揉眼睛,忽然不好意思转过头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封铃舞高声道。 “我……不自在。”司徒姑娘道,“这地方并不好,东西又不好,空气中还有种形容难以形容的味道。” “快穿上……”封铃舞恼道,“也不能成为你脱衣解带的理由。” 可以想象,司徒姑娘脱衣解带,这会是何等香艳的一幕? 为什么玉摧红却不敢去看呢? “转过头来。” 至今为止,司徒姑娘一直表现亦是温婉娇柔,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 玉摧红持杯在手,缓缓回头,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惊,手也不禁一颤,手中的酒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他目光微转中,蓦地反手一抄,将那个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酒杯抄在手里,忽然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酒杯托了起来,杯子里酒浆仍未洒出半滴。 封铃舞冷笑着看他。 玉摧红自顾叹道,“好在没洒了酒。” 这一幕,实在太神奇了! 司徒姑娘己经不见了,面前只有一个身着月白色中衣的美少年:他发似飞丝,面肌白嫩如玉,脸部轮廓极其柔美,乌漆漆一对含情目,红艳艳两片若语唇。 封铃舞本想叫道,“姓燕的,谁准你用真面目示人。” 可是,只要看着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在笑,她笑的很甜,笑的很愉快。 毕竟,玉摧红也算不上是什么外人。 玉摧红也笑了,不过是苦笑,道,“燕大少,你干了这么一出,还让别人有什么活路呀?” 大家都知道,小燕(燕归云)长得俊美无双,却不敢想象,这位小爷可以在男女两种性别之间如此自由的转变。 燕归云做男人装束时,己经迷得女拥趸们掀翻了悦来客栈。 如今,他扮装成了女人,干脆化名司徒姑娘,与天下美女们抢夺“花魁”桂冠! 燕归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道,“这次,主要要感谢“古龙兰”提供的脂呀,粉呀,什么的,还有服装。” 当初,燕归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皇城。 为了躲开锦衣卫的尾随追踪,他溜进了“古龙兰”,“古龙兰”是一个专属于女人的地方,一直有“男子与狗不能进入”的禁令。 好在,本来在里面购物的女人们先看清了燕归云那张俊美的脸蛋。 所以不但把他引进到了内间,还给他泡了一杯茶水。 玉摧红道,“蜂蜜柚子水?” 燕归云道,“差不多吧。” 蜂蜜柚子水很香,燕归云正好又很渴,不知怎的,喝下去之后就睡着了…… 等到他张开眼时,自己己经是躺在一辆马车之内,马车己经进入了“花魁争艳”的现场,而且,燕归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被人换上了一套女人穿的罗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竟也被梳洗过了,还插着根凤头钗! 玉摧红看看封铃舞,又看看他,道,“于是,你干脆就用“司徒姑娘”的名义参加了花魁争艳?” “差不多吧。” 燕归云忽然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道,“上台之前,本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封铃舞)正好盗来了杨月娇团队的剑舞创意。” 他说,“反正有你和张三在,就算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得替我兜着。” 玉摧红笑了笑。 燕归云道,“我只是在想,杨月娇气我娘,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谁知道,燕攀龙大人那天竟然也在现场。”玉摧红说得不但快,而且大声,他的声音将封铃舞吓了一跳。 封铃舞摸着心口,用埋怨的眼光看着玉摧红,道,“我只是想帮燕宝宝出气,在现场,你却差点掀了他的老底?” “对不起,当时,实在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玉摧红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他一脸愧疚状,举起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看着他的样子,封铃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往下的事情便很容易解释了,“恩赐凤彩”之夜,杨月娇当着众人的面气走了知府夫人司徒霓裳,燕归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不可能冷眼旁观。 可,好男不与女斗呀…… 杨月娇不是很在意“花魁”这个虚名吗,燕归云当然就要去参赛了,与她去争夺那顶桂冠! 这样疯狂的创意,也只有封铃舞这样的高参才想得出来…… 只是,等到燕归云被“古龙兰”套上女装,推上舞台时,才记起自己没有任何准备。 好在,封铃舞又偷来了杨月娇团队的创意。以燕归云在剑术上的悟性,杨月娇团队创意出来的所谓剑舞,对他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 而,凭着天机明镜先生的法眼,当场一眼就能看出,美艳无双的“司徒姑娘”竟然就是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 以天机明镜先生历年来对风尘三侠(玉摧红,铁无双,燕归云)的态度,既己如此,就算识破了他们的小伎俩,老先生也会陪着大家继续玩下去。 所以,飞鸽传书上面那句“燕归云己成功!”的意思就是:燕归云用“司徒姑娘”的名义空降“花魁争艳”赛场,一支剑舞吸引了拥趸无数,他?她?男扮女装,竟己经在舞台上站稳了脚。 燕归云道,“祝枝山是怎么识破我的?” 玉摧红笑道,“这老祝最善于揣着明白装糊涂。” 燕归云喃喃道,“这么多人都认出来了,可,我爹竟然认不出我这个亲生的儿子。”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他的目光已经望向苍茫的远方。 精舍外面茂密的丛林之中,两棵梧桐高可参天,显得格外打眼,现在上面站着两个人。 这样的两个人整夜都在白马精舍警戒,为什么却放着玉摧红自由出入? 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 年轻的符海尘把玩着“雷火霹雳弹”,年长的路一闯却在盯着自己的双刀。 山风拂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飘飘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了过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阵仗 朝阳初升,凌晨某时某刻。 一树芭蕉却突兀地挡住了阳光,室内显得阴了下来。 一个青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沿,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徐渭正坐在窗口,手里提着一支毛笔,却始终没有能落下去,“花魁争艳”进展到了如今的状况,也算是精彩纷呈,而他这位《邸报》主编现在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只是对着窗子发怔。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拾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有这样的一张脸,才适合混迹于市井民间,搜寻其中的猛料,这种人,就是《邸报》的爆料人。 徐渭回头看着他,道,“一切都要照计划进行了吗?” 爆料人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为难之色。 徐渭忍住火气还是追问了一句,道,“你们每年从《邸报》领走那么多银子,现在竟然不能摸清楚一个司徒姑娘的底细吗?” 爆料人道,“可能让您失望了。” 徐渭道,“这个事很简单呀,比如,调查出比如,她住在哪里?身世如何?背后的金主是谁?” 爆料人沉声道,“您的决定是不是一开始就搞错了?” 徐渭冷笑道,“在一场公平的赛事里,所有选手都应该将身份公开。” 他目光注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有特殊。” 爆料人却没有说话。 徐渭看着远处的小桥,一个中年人正从那桥上走过来。 这时距离今天的“花魁争艳”开赛时间已不远了。 风,怎么也突然变冷了呢? 这中年人的动作好快,转眼到了近前,竟然是应天府的马班头。 徐渭心里有气,所以并没有搭理对方。 马班头干笑一声,道,“其实,我并不想找你。” 徐渭冷冷道,“那;你还要来?” 马班头干咳了一声,才道,“如果一夜之间,金陵城内死了八十八个人,算不算猛料?” 徐渭点头道,“算。” 马班头忽然道,“你们《邸报》,现在难道准备着跟灵霄阁化敌为友了吗?” 徐渭“哦?”了一声。 马班头道,“我本来把这个猛料报给了灵霄阁,是想挣点爆料费用,可惜……他们却让我来找你?” 徐渭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道,“灵霄阁这一次可真是大方。” 马班头没有接话,他陪着燕知府混迹官场多年,当然知道适当的沉默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少招灾惹祸。 他望着徐渭脸上被失败扭曲出的痛苦,心中不觉涌起一种痛快之意。 徐渭终于忍不住了,道,“大赛期间,一夜之内,辖区内发生八十八起命案,如果此事爆出来,燕知府可是要被追责的。” 马班头的笑容却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己经将这些案子全部移交给了六扇门。” 徐渭淡淡道,“这……有够乔四忙的了。” 马班头低下头,表情有些龌龊而又有些卑鄙,道,“不忙不忙。” 就在这时,门童引路,一个穿着灰衫的年轻人跟在身后,手中拎着一匝厚厚的卷宗,远远便叫道,“六扇门李瑛拜见徐大人。” 徐渭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似乎全身的气力忽然被抽干了。 马班头与六扇门乔四不和,由来己久,所以他轻轻地偏过头去。 李瑛却不管那许多,喘了口粗气,急道,“徐大人,大事不妙!” 徐渭冷冷的看着他,淡淡道,“你为什么现在凑过来?难道你就没看到屋子里有外人吗?” 从商业竞争层面,《邸报》的确恨不得灵霄阁立即倒闭,难道六扇门乔四会喜欢跟马班头共处一室?” 他盯着李瑛的眼睛,道,“不用我再介绍这位应天府的马总捕头了吧?” 看见了马班头,李瑛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诧异。 徐渭道,“不该说的,现在就不用说出来了。” 李瑛笑了,笑得耐人寻味。 “没错,我知道他确实是马班头。”他笑道,“现在,我却先要跟您讲更重要的事情。” 徐渭道,“讲!” 大明万历年间起,朝廷为了处理有关国家大事的案件,专门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捕快和杀手于一体的六扇门。 而南京六扇门又以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着称。 南京六扇门唯一的老大叫作乔四。 李瑛道,“他现在……正瞅着八十八具尸体发呆。” “他”,当然指乔四。 “八十八”是一个很普通的数字,如今,八十八就是八十八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八十八件命案!那可是《邸报》经过多年经营,安插在金陵城内的搜集各类情况网络的主线! 徐渭双目发了红,道,“我昨夜派出去的八十八位爆料人全部都被杀了?!” 李瑛叹道,“也可能,这还只是个噩梦的开头……就不知道徐大编是得罪了什么高人?” 徐渭颓然道,“我……怎么知道?!” 马班头不冷不热道,“不该得罪的人不要得罪,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最好也不要好奇。” 徐渭厉声道,“《邸报》此行是为杨首辅办事。” “杨千金参赛一事,杨首辅似乎并没有就此事跟应天府打过招呼。”马班头笑了笑,继续道,“可能,首辅大人并不想千金掺乎到此事之中,徐大编最好不要曲解了首辅大人的意思。” 徐渭一指马班头,道,“你……” 马班头换了一张和善面孔,缓声道,“徐大编,我也是出于一番好心。” 徐渭喃喃道,“你是说,《邸报》以后切勿再去招惹那位司徒姑娘?” “也可能有人是为了帮助鱼婵姬出气呢?”马班头耸耸肩,摊手道,“杨千金这脾气,可没少得罪人,哎,我现在己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渭叱道,“有话直说。” 马班头道,“六扇门不敢查下去,是因为这八十八条人命与锦衣卫有关。” 徐渭看看李瑛,李瑛为难地点了点头,六扇门又如何,六扇门也是得罪不起锦衣卫的! 徐渭的心乱了。 今年这些“花魁争艳”参赛女选手如此漂亮又多才,直接威胁到杨千金夺冠,她们,到底是锦衣卫哪一门子的贵亲? …… 燕子楼,“花魁争艳”现场。 马昂带着马宝宝进入会场时,玉摧红和天机明镜先生已经高坐在评委席上,桌子上的一坛酒已经只剩下半坛。 观众席上有人用纸筒喷出的五色彩带,在舞台上满天飞舞,就像是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鱼婵姬依然没有出现,所以,祝枝山今天明显地不在状态。 他只希望早早结束今天的赛事,他能够及时找到鱼美人。 对于私下用鱼美人为蓝本制作春画一事,他己经觉得非常的后悔。 此时此刻,他甚至想把那张惹事的春图再从岳丈的手中赎回来。 马昂与众人见过礼,玉摧红殷勤地递给马大人一只酒杯。 马昂喝了一杯,二杯,第三杯,这才吃吃笑道,“徐主编今天没来吧?” 天机明镜先生哂然一笑,不要嫌弃女人们凑到一处的时候,便会家长理短的扯是非,其实男人们喝了酒不也是一样吗? 马昂又端起了酒杯,自顾道,“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差到了极点。” 等到众人的目光全部被吸引了过来,马昂这才得意道,“《邸报》在金陵的情报网,昨夜被连根拔了,锦衣卫这一次下手还真狠,啧啧啧,一晚上就是几十上百条人命!” 玉摧红这才置疑地看看天机明镜先生,老先生微微点了点头,道,“八十八人。” 玉摧红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为了掩盖住“司徒姑娘”身份的秘密,可能有一两个揪着不放的报料人会被锦衣卫灭口。 但,锦衣卫一次杀了这么多人,就肯定不是因为“司徒姑娘”了。 忽然干了这一出,他们到底是为了藏住什么秘密呢? 玉摧红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一时之间,他还不能想清楚其中的玄机。 唐寅不屑道,“锦衣卫就了不起了?他们办事,不是还要受东厂的监督的吗?” 马昂吃吃笑道,“今时不同往日,钱宁衰了!” 大家都知道,东厂专门负责从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的同时,也可用来监督锦衣卫,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锦衣卫的指挥使见了东厂的厂公,也得老老实实跪下磕头。 东厂厂公现在是钱宁,深得皇上的欢心,他怎么可能衰了呢? 马昂神秘一笑,道,“前几天,豹房里出了状况……” 天机明镜先生不可能陪着大家讲八卦,他将酒杯一放,冷冷道,“勿谈国事,看表演!” 一阵脚步声从登上舞台的楼梯处传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观众们纷纷坐下的时候,一个身穿蓝士布衣的青年男子却痴痴地站了起来。 唐虎杖! 唐寅道,“这一场,由哪位佳丽来表演?” 祝枝山有气无力道,“由于鱼姑娘没来,今天这一场由新月圣女秦宛儿补位。” 唐寅用肘子顶了顶玉摧红,皮笑肉不笑道,“这苗蛮子,可是准备毒死你的那个情敌哟!” 玉摧红对他翻了一个白眼。 唐寅捂嘴笑道,“兄弟们今天一定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马昂搭腔道,“怎么帮?” “等下,无论姓秦的表演得如何,大家也只给她一个妥妥的差评。”唐寅洋洋得意道,“不能让他们以为,玉……加西亚船长的娘家没人了!” 玉摧红叹道,“好意心顺,你们就别添乱了。” 此时,循着这脚步声,唐虎杖忽然走出了观众席,对着登台的楼梯口,冲了过去! 这又是什么状况? 第一百四十七章 肚皮舞 唐虎杖忽然站住了,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灵魂也己被抽离,名震天下的“川中第一奇人”现在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那一天,风雨飘摇的江宁郊外,前路漫漫,扮成试药童子的秦宛儿狠狠道,“你敢回头……我一鞭挫瞎你的双眼!”然后却是“卟嗤”一笑…… 这一幕,成了唐虎杖心中最美的回忆,一段他以为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当然,单思苦恋又如流星,虽然美好,却极其短暂。 自从进入金陵城之后,秦宛儿变得心事重重,特别是圣女几次被外人“掳掠”之后,圣女对唐虎杖的态度冷到了极点! 几天之前,她,己经跟着八位褐衣骑士离开了悦来客栈,唐虎杖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圣女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的眼前。 一这是不是梦? 秦宛儿也看到了唐虎杖。 她用怒其不争的目光的看着唐虎杖,也不知是惊喜?是绝望?还是无所适从? 唐虎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圣女,这一次,他用两只手拉住了圣女的两只手。 秦宛儿竟然没有挣脱。 春天如此美好,唐虎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这几天吃得好吗?睡得安稳吗?”这些话唐虎杖都想问,现在,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虽然,他仍要面对着八个凶神恶煞般的褐衣骑士,只要能够看见圣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你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这次我要助你夺得桂冠。”唐虎杖拉住了秦宛儿的双手,倒退着一级级地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秦宛儿身穿披风,她依旧戴着小帽,蒙着面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忽然间,她的眼睛变得苍白而冷漠。 秦宛儿冷冷道,“时间到了,不要耽误我参赛!” 唐虎杖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变得苍白,他忽然感觉到有一种极可怕的目光盯在他的后脊上,带着一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所以,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唐虎杖才敢回过头去。 唐寅用肘子顶了一下玉摧红,兴灾乐祸道,“原来是你情敌不对劲,现在……连你的老相好也有点不对劲了。” 玉摧红也陪着偏过头去,目光在观众席中搜寻,舞台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如此尴尬,观众们开始交头结耳。 可是,玉摧红在观众席中没有任何发现! 秦宛儿叹了一声,道,“你,太弱了。” 唐虎杖嚅嚅道,“可是,我有心呀。” “有心,有用吗?”秦宛儿低叹了一声,终于挣开了他的双手,道,“谢谢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你,是一个好人。” 好人? 唐虎杖怔住了,他茫然四顾,一张温文本份的脸扭曲了,在一个瞬间,他成了一只已落入绝境的幼兽,悲伤愤怒而又生无可恋。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蔑视你时,才会叫你一声“好人”,好人,其实就是废物的代名词呀! “看看台上台下,凭拳脚,凭财势,你斗得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吗?” 秦宛儿笑了,笑得无奈,笑得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在说,“你,不能提供给我需要的东西……” 她,到底需要什么? 她的笑,如同闪电,如同雷击,在这个无情的打击之下,唐虎杖瘫坐在楼梯的中央。 秦宛儿默默的走上舞台,默默的脱下鞋子,默默的走到舞台的中央。 柳依依有些迟疑了,己经很久很久了,她今天又要重奏一曲《土耳其之吻》。 这支曲子的曲谱当初是伊萨贝尔送给她的,据说是来自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国度,其中有着让人费解而又魅惑人心的魔力! 观众们却一直在等待着,人生苦短,就算要悲伤和痛苦,就算是欢快和喜悦,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大家都要把它当作今天的一种享受。 “下面,请欣赏新月圣女秦宛儿表演的肚!皮!舞!” 秦宛儿两指一分,披风如同流苏一般地滑落在舞台上。 直至今时今日,大家才看清楚秦圣女的身姿,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透明,胸也很挺,现在用粘满闪亮晶石的裹胸包裹。 长裙垂地,露出十只涂了指甲油的脚趾。 当你心中的最爱的女人却将自己曼妙的身姿如此暴露在众目暌睽之下,唐虎杖的心里很难受。 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痛苦,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于是,唐虎杖发出一声无力地哀嗥。 这样不和谐的声音,很快被观众席上爆发出那雷鸣般的掌声掩盖。 “你老相好的这身材,啧啧啧……太带劲了!”评委席上的唐寅干脆吹起了呼哨! 十里秦淮,从来没有致人死地的娱乐。 但大家依然可以选择在今天娱乐至死! “少儿不宜!”马昂一本正经道,到了此时,他只能偷偷捂住了马宝宝的眼睛。 这台上台下的人都疯了吗? 玉摧红轻轻地放下了酒杯,在肚皮舞蹈中,腹部等部位的动作远远多于四肢的动作,这种独特的舞姿来源与女性分娩时的痛苦和对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另外为了表示对地母神的敬意! 马宝宝充满了好奇,透过父亲的指缝偷偷地望过去,一个脸上蒙着纱巾,穿得很简单的小姐姐迎风起舞,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地方都是那样的柔软而富于弹性。 让宝宝甚至会以为,这个小姐姐己经完全脱离了骨骼的束缚。 祝枝山叹道,“你,曾见过弗拉明戈舞的热烈奔放吗,不好意思,肚皮舞要远比弗拉明戈舞更加妖娆妩媚!” “请以正确的心态来欣赏,这,是专门为神灵而跳的舞蹈!” 现场的观众们己经疯狂。 连一直沉默的“古龙兰”女老板祝兰英也为这种舞蹈深深折服。 她知道这个传说。 相传,有一位貌美且身材妙曼的年轻女子,结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小孩,痛苦的女子来到神庙祈祷。在神秘力量的引导下,她开始动情地在神像前投足、扭腰、摆臀,好似舞蹈,以此来祈求生育之神能圆她有一个孩子的愿望。后来将她的“舞蹈”作为祭祀舞蹈。 音乐声中,面蒙轻纱的秦宛儿目光如痴,背部肌肉和胸部腹部肌肉波浪般的动作着。 如今,她己不再高高在上的新月教圣女! 只有舞蹈,才可以让大家感受她的轻盈和欢愉,只有舞蹈,才能把她这几个月来受到的所有苦难暂时忘却。 祝兰英流泪了,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母性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中流转,并且熠熠生辉! 再回头,玉摧红竟然离开了评委席。 玉摧红搀起了唐虎杖,从疯狂的观众中离开,然后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金蓬马车上。 唐虎杖痴痴道,“我……以后怎么办?” 无论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如果一个异性当作了唯一,往往就会忘记自己的存在。 玉摧红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 唐虎杖仍在痴痴道,“我……以后怎么办?” “川中第一奇人,唐虎杖先生!”玉摧红道,“休息一下,洗一下脸,然后去庆祝她表演成功,如果不想输,就不要被她瞧见你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子。” 燕子楼外阳光普照,行人却是稀稀落落。 第一百四十八章 马尚书 红楼小榭,仆从三两人。 房宅的装设布置很容易体现主人的风格,正如没有官架子的马昂一般,他这个所谓的南京户部尚书府,并不那么庄重威严,倒象是一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的别院。 玉摧红被人一路引到这个水榭之上,马昂立刻笑呵呵地站起身来。 玉摧红还是备了些小礼,初次进入马府,普通的客套还是要的。 马昂穿的是一身淡蓝色的长衫,长身而立,很难想象,一个曾经驻守九边重镇多年的边军将领,皮肤会如此的白皙。 两个仆从在打扫,脸上带着谦卑有礼的笑容。 可以看出,这个的府邸上上下下都是很有教养的人。 玉摧红暗中松了口气。 有教养而风趣的人,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最少,也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酒友。 马昂接过了玉摧红手中的礼盒,吩咐仆人小心送入房中,微笑着,道,“害得您又破费了。” 玉摧红道,“只是给宝宝准备的几样小点心。” 马昂道,“如果知道你会来,估计宝宝准要闹着不睡觉了。” 玉摧红点点头,道,“还是不要耽误了小孩子的休息。” 两个大男人的话题,当然不能围绕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所以马昂沉默了一刻,忽然大声笑道,“不管怎么样,玉公子总是我马府的贵客,为什么还不送上酒来?” 仆人垂头道,“我这就下去准备。” 马昂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玉摧红干咳了一声。 马昂马上反应过来,道,“以玉公子的酒量,葡萄酒只怕还不够漱口,换梨花白,要最醇最烈的梨花白!” 仆人道,“是。” 玉摧红看着仆人远去,这才轻声道,“玉摧红这个名字现在麻烦不小,马大人直接这么叫出来,恐怕会给马大人添麻烦……” 马昂看着玉摧红,神情已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经过几年前应州大战之后,玉摧红早已是我们边军兄弟们的朋友,对了,还有京军,我们行伍之人,还怕什么麻烦?!” 一对金樽豪气而高雅,酒浆清冽。 玉摧红静静的看着仆人将酒倾入金樽。 两人对视,一饮而尽。 酒过了三巡,菜却没有动。 马昂的眼睛却更加亮了。 这至少说明他的酒量不错。 这时丝竹响起,却是有着哀愁之意, “盼回城, 盼回城, 满腹凄凉草木凋零。 斜倚栏杆泪珠儿轻。 一阵金风过, 落叶满中庭。 思想起郎君, 老没有回城, 在外飘零……” 唱歌的女子轻声慢语,却不知道她隐身在府中的哪一处。 玉摧红道,“不知,这位是……?” “春侬,我媳妇。”马昂道,“小的。” 玉摧红笑道,“如夫人歌喉不错,她,竟然没有去“花魁争艳”里搅和上一把?” 马昂傲然道,“还是算了吧,她若去了,只怕咱们这组委会伺候不起。” 马昂只是一个南京挂职户部尚书,混吃等死,聊胜于无,他的小老婆又能有多大的面子,未必她会比杨首辅的千金更加的牛? 玉摧红“哦”了一声,道,“马大人不怕隔墙有耳?” 马昂道,“你是说锦衣卫吗?” 玉摧红微微一笑。 马昂道,“现在,宝宝的卧房外站着两名锦衣卫,府内外还有十几个蹲守。” 能够如此劳动锦衣卫,南京户部尚书府邸可谓戒备森严! 马昂叹道,“江濒这小子不厚道,把她们娘两侍侯得舒舒服服的,把我却是看得死死的。” 事关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大人,玉摧红不想过问太多,干脆低头喝酒。 马昂却绕不开这个话题,道,“应州大战之后,你们风尘三侠走了,那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玉摧红道,“我去了海外。” 马昂道,“那就怪不得你不知道了。” 玉摧红道,“我只听到过一些传说。” 马昂道,“你知道江濒已成了新“十八虎”之首吗?” 玉摧红叹了口气,他又无心为官,江濒混成了什么样子,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马昂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从当初我手底下的一个小小千户长,几年之中,飞横腾达,现在己经是锦衣卫的头头。” 玉摧红道,“哦。” 马昂忿忿道,“若不是我当年对他的照顾和栽培,他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 玉摧红随喜的“哦?”了一声。 马昂道,“官场上最不喜欢妄尊自大的人,江濒却偏偏是个妄尊自大的人,我当初能容下他,算是待他不薄。” 玉摧红道,“我知道。” 马昂很意外,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玉摧红笑了笑,道,“那时候年轻好奇,在西北到处乱窜,无意中接触到军中不少事情,听说,江大人调防应州时,带走了鸡鸡驿所有的部队,这些人,成了他后来建功立业的班底。” 马昂慢慢的点了点头,痛心道,“就没见过这么办事的,他拍屁股一走,连个伙夫都没给我剩下!” 玉摧红便不好搭话了,他又抓起了酒杯。 马昂又笑了笑,道,“他一直对我不顺眼,不过也无妨,前面这几年,锦衣卫还有东厂的钱宁大人压制着。” 玉摧红没有说话。 马昂道,“谁知道又出事了。” 玉摧红道,“什么事?” 马昂道,“你听说过“豹房”吗?” 玉摧红怔住了,他的确没有想到,马昂为什么要单独找自己喝酒,而他为什么现在要提到豹房? 豹房是什么呢?就在皇宫的西华门外有一片太掖池,太掖池的西南岸应该就是豹房的所在地,地址在紫禁城之内。 豹房,原来就是为皇家大内养一些奇禽猛兽的库房,比如哪个国家又进贡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就放在这里,供皇亲贵族随时欣赏。 到了本朝,豹房里已经没有动物了,它更多的像是皇家娱乐的地方而存在。 近期,只传闻,通过宁王推荐,皇上恩准安若望主教进入紫禁城,命其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和扩建,皇上甚为欢心,干脆将行宫也搬到了豹房。 玉摧红笑道,“皇上住在那里面做什么?” 马昂叹道,“当今的皇上乃是千古奇葩!” 玉摧红笑着纠正道,“奇才!” 马昂闻声才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似乎阵阵发凉,干笑道,“奇才,奇才!” 本朝皇上,天性狂放不羁,最不愿意受到宫中的拘束,所以,除了按时上朝之外,他便躲在豹房之中批阅奏章。 闲暇的时候,钱宁推荐了个乐工臧贤,皇上又找到了乐子,如获至宝,让臧贤召集了几百个乐艺精通者,组成一个庞大的乐队,自己亲自写过一首曲子,叫《杀边乐》。 大明自建国起,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传统。 只是当今这位皇上,似乎一直困守在北京城,他,杀哪门子的边啊? 当然,豹房行宫正门的豹字铜牌,也是由皇上亲手设计。 铜牌上面的“豹子”:长着猎豹和金钱豹的长尾巴,却长着猞猁的尖长耳朵,呈现出一种理想化的豹子状态。 玉摧红问道,“臧贤,出事了?” 市井之人忽然被皇上赏识,感觉自己攀上最高的高枝,贪污腐化在所难免,只是皇上还在兴头上,暂时也不会和他计较。 以后呢? 谁知道…… 马昂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是钱大人出事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爪哇虎 夜己深,珍珠罗的纱窗高高支起,风中带着初开荷叶的清香。 已经是三月底了。 玉摧红静静的领略着这种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阔和芬芳。 玉摧红不参予官场之中的争斗,所以并不会讨厌面前这个马尚书,正如马昂也并不讨厌他。 马昂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时缓慢而温和,他忽然道,“当年的应州大战,你怎么看?” 玉摧红没有回答。 马昂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么,我对你的兴趣,已经越来越大了。” 玉摧红笑道,“两个大男人之间谈兴趣……只怕有点不太合适吧?” 马昂眼光流动,道,“当年应州大战中,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怎么得到即将大战的消息?你们又为什么知道提前盗了查钺的马?” 玉摧红叹道,“我们就是几个四海找机会的年轻人,走一步算一步,哪想过那许多,又过去三年了,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这些问题,你说是么?” “你们三个人,暂时先按民间所谓“风尘三侠客”的说法来讲吧。”马昂道,“关键时刻,你们三侠出手,救下了威武大将军,从而改变了整个应州战役的走势,莫非,你己提前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玉摧红笑笑不语。 马昂道,“应州大战之后,大家各有好处,威武大将军荣升为太师。” 玉摧红淡淡道,“那……恭喜了。” 马昂盯着玉摧红的面部,道,“你不知道吗?他,其实就是当今的皇上!” 普通人,听见皇上两个字,都会变得很震惊,很激动。 玉摧红却只是“哦”了一声,他年纪轻轻的,这几年又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起话来却像是已饱经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马昂继续道,“正因为应州大战中表现出色,钱宁钱大人荣升东厂厂公!” 玉摧红悠悠道,“大家当年的付出,还是有了回报。” 马昂道,“说得很好,但你从中得到了什么?” 玉摧红微一沉吟,道,“如果,我说,当年救皇上,只是为了解开那个死局,让那一仗快点结束,少死点人,你信吗?” 马昂笑声骤然顿住,道,“玉大侠悲天悯人,马某佩服!” 玉摧红道,“应州大战,己经死了那么多人,若,我还要抢上去为自己争好处,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马昂苦笑一声,道,“《邸报》却不是这么认为的……” 大明正德十二年,应州大战,在明武宗皇帝亲自调度指挥之下,大明军重挫鞑靼铁骑,双方将士的死亡人数数以万计! 《邸报》重诉此役,却是文字寥寥,大概是,“鞑靼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他们淡化描写了应州大战时双方伤亡情况,十六比五十二,将大明将士的浴血奋战的功劳轻松抹杀。 马昂重述此事时,目光一直紧盯着玉摧红。 玉摧红神色不变。 他本来就是一个豪迈不羁的人,又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后,对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真相本应该就是真相,何苦还要改来改去? 这世道……这人心。 玉摧红只能付以一笑了。 马昂道,“江濒也因为救驾有功……因此也直上青云,成了当今的锦衣卫总指挥使。” 玉摧红道,“哦。” 话说,当今这位武宗皇帝朱厚照,能够在庄严的皇宫正殿奉天殿以猴坐犬背,燃放爆竹,闹得一时猴跳狗走,他,确实是个奇葩皇帝。 一直以来,他以行为荒唐越轨着称。 他终日与来自回回、蒙古、西藏、朝鲜的异域术士、番僧相伴,学喇嘛教,自称大庆法王。 起初,宠信刘瑾等号称“八虎”,平定安化王之乱后,因刘谨罪责,被凌迟处死,旧“八虎”因此崩盘。 这位武宗皇帝虽然喜欢胡作非为,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天性聪颖的人,特别是他的军事才能。 大明正德十二年,明武宗“奋然欲以武功自雄”。他自封为“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到边地宣府亲征,以自己的身份吸引住鞑靼蒙古主力,最后用“中心开花”之计,击败蒙古鞑靼小王子,史称“应州大捷”,此役暂时安定了明朝北部边境地区。 但,此役之后,武宗皇帝被百官们从宣府“抓”回了北京城,本来住着的太师府。 谁知,在首辅大人杨廷和等文官操作之下,《邸报》用一组简单的数据对比,直接抹杀了大明军人的功劳。也抹杀了明武宗的政绩。 皇上负气,更加远离文官体制,不想回紫禁城,可惜,一场大火又把太师府烧了。 此时,正逢有安若望主教自荐施工,钱宁督建之下,重修“豹房”,数月之内,建太素殿,造天鹅房,开掘船坞,宫殿重重叠叠,西厢密室鳞次栉比,收罗了乐工艺妓,武宗皇帝验收完毕,干脆住了进去。 而江濒因为在应州大战中战功卓着,蒙皇上恩宠,全部被留在京师,不再回去当边防军。 “江濒虽然一时得势,各居要职,但他们的日常行为,仍然要受“东厂”厂公钱宁挟制。”讲到此处,马昂又看了看玉摧红。 玉摧红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时间,马昂因为失职被追责革官,无奈之下,以厚礼求见钱宁。 玉摧红好奇道,“什么厚礼可以被钱大人看在眼中?” 马昂不好意思道,“我妹妹。” 马昂之妹马怜儿,虽然己经是带孕之身,但是她美若天仙,又娴熟骑射,能歌善舞,会说外语。 经过钱宁的引荐,马怜儿引起了爱好特殊的武宗皇帝的浓厚兴趣,将她纳入豹房,大加恩宠。 当然,为了嘉许马昂进献有功,武宗皇帝封给马昂一个南京户部尚书的虚衔。 爱好亲力亲为的武宗皇帝,如今被群臣“禁锢”在豹房行宫,也只有苦中求乐,常常命在“豹房”中纵猛兽入笼,他亲自擒捉为戏。 豹房中狩猎又有讲究,猎手纵马入笼,马上还放着一只驯服的猎豹,见到猎物之后,猎豹先从马上纵身扑击,干扰猎物的视线,而后,猎手随身跟进。 那天,是一只海外“爪哇国”进献来的老虎,本来生猛异常,猎豹犹在半空,先被它铁鞭般的虎尾扫到一旁! 猎豹被抽得趴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估计是不成了。 众人大惊。 明武宗更觉得刺激好玩,反而拧身而上,左旋右转,与猛兽周旋,身法矫健优美,众人喝彩不止。 可惜这爪哇虎野性难驯,眼中哪认得甚么大明皇帝,虎爪,虎尾一同施展,势势要取对方的性命! 几个回合搏斗下来,武宗皇帝体力不支,身上多处被爪哇猛虎抓伤。 皇上这才急唤钱宁入笼帮忙。 钱宁这两年养尊处优,闻声竟当场露怯了,他善于左右弓射,贴身近战却不是他的强项。 面对这么一只杀红了眼的野兽,钱宁不免在笼门口踌蹰了片刻。 眼看爪哇虎嗷的一声跃起,大爪子扑向武宗皇帝! 情势危急无比! 这时,一旁侍卫的江彬推开钱宁,飞身跃入笼槛中,一个飞脚,正踢在爪哇虎的脑门正中。 爪哇虎虽无大碍,被这一脚踢懵了。 明武宗趁势扑上,双手狠扼爪哇虎的咽喉,江濒又在爪哇虎的耳门上补上几拳,君臣配合,制服了爪哇猛虎。 以马昂的身份,还没有靠近豹房的资格,他却以流利的口舌将此事讲得跌宕起伏,便如同他曾亲眼目睹一般! 玉摧红笑道,“钱大人这么不够意思,只怕皇上不高兴了吧?” 马昂“嗯”了一声。 当时,武宗皇帝脸上还挂着笑,对钱宁道,“这事,我一人足能对付,还用得着你吗!” 钱宁尴尬得讲不出话来。 生死危急关头,钱宁竟然迟疑不前,这位帝王的内心深处已经对他大起嫌憎之心,相比之下,更觉得江彬是耿耿忠心,给足了自己面子。 所以,日后,钱宁再想讲江彬的坏话,根本入不得武宗皇帝的双耳。 江彬察觉到钱宁不能容自己,自己暂时又势单力孤。 于是,江彬召集齐了小沛城残军共一十八人,对武宗皇帝建议:边军应该与边军互相换防操练,这才能共同进步。 在应州大战中,武宗皇帝己经见识了边军的骁悍,马上下诏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军兵入京,号称“外四家”。 从此,武宗皇帝多了一件大乐之事,自己在台上指挥,由江濒等十八人现场调度,即上万人在大内操演,旌旗招展,铳炮齐鸣,兵士们的衣着花团锦簇,在场内摔跤搏斗,射箭击打演习,阵阵喊杀之声冲破霄汉。 小沛城残部这十八人,应州大战时与皇上共同进退,如今又紧密地团结在江濒的周围,哄着皇上开心,更加受到武宗皇帝的礼遇,为了与刘瑾等旧“八虎”相区别,被称作新“十八虎。” 第一百五十章 秦宛儿 “我一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官,当大官。” 说到此处时,马昂的眼睛中忽然充满了渴望。 权势,美女,金钱等等……这本来就是男人一辈子孜孜以求的东西。这能有什么错? 不过,现在,他己成为了天下人的笑话,所以,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只能跟玉摧红这个爱接触新事务的海归游子来讲。 马昂迟疑着,显得更加痛苦。 他本不愿再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怜儿进宫之前就有了身孕的,武宗皇帝当然知道,也并不在意。 这世界上,能够管得住皇上的应该只有太后一个人了。 一个女人能熬到太后,她无疑是一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太后虽然知道皇上有些玩得太过了,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武宗皇帝和马怜儿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既然马怜儿有一段时间服侍过皇上,她肚子中的这个孩子,身份就有些微妙了。 做为一个太后,毕竟不可能让一个有疑似皇家血脉的孩子沦落在民间;所以,太后将马怜儿带出了北京,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让马怜儿将她孩子生下来。 如今江濒上位,当然要抢下这个难得的机会,锦衣卫将马怜儿控制了起来。 玉摧红道,“马怜儿出了北京?” 马昂道,“而且我知道,她是进了南京旧皇城。” 玉摧红点了点头。 马昂却道,“据可靠消息,她现在己离开了皇城……” 以马昂目前的实力,本不应该知道得太多,好在,以江濒为首的锦衣卫和以钱宁为首东厂斗得厉害,从两方冲突的夹缝中,马昂也多知道了不少东西。 马昂的表情更加痛苦,黯然道,“是我将她推进宫墙的。但,我毕竟是她嫡亲的哥哥,我已经半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玉摧红怔住了,马怜儿被幽禁了半年,她肚子中的孩子会不会己经出生了? 抬头时,马昂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马昂道,“我现在只想知道,她生出的是男是女,她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玉摧红沉默了,血腥的宫斗过程中,卸磨杀驴是常有的事情,假设,马怜儿生了个男孩,太后为绝后患,将她杀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远处有人在打更,已过三更。 那么单调的更鼓声,却又那么凄凉那么无情,到了三更时,谁也休想将它留在二更。 玉摧红道,“你只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马昂“嗯”了一声。 玉摧红淡淡道,“放心吧,她一定还活着。” “可是…,”马昂却仍然不放心地道,“你怎么认定她一定还活着?” 又是老婆,又是妹妹,又是马宝宝,关于马氏家族与皇家这一大堆扯不清的关系,玉摧红不想再说了,他实在有些头昏。 双阙往来惭请谒, 五湖归后耻交亲。 盈盘紫蟹千卮酒, 添得临歧泪满巾。 玉摧红以前人落第诗篇作别,以朋友身份叮嘱马昂大人此之后谨言慎行。 …… 金篷马车缓缓而行。 不知不觉中,月已西沉,夜色将尽。 车至利涉桥畔,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 左右两条街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闭,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得,得”的马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玉摧红久坐乏味,下了金篷马车,伸了个懒腰,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 他刚刚走到了一半,巷尾那边却已迎了几个褐衣人来,腰中鼓鼓囊囊,应该是藏着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们照子不亮,伤了和气。” 说话之人口音偏于西北,说的却是道地的江湖黑话。 玉摧红身形一动,已闪到对方的面前,笑道,“巡夜值守,好象应该是应天府马班头的活计哟。” 那边飞步而来一个颀长汉子,朗声道,“果然是评委大人。” 几个褐色劲装的大汉闻声站定,手挽刀花,轰然一个刀礼。 只是他们刀速甚快,刀礼一毕,收刀入鞘,寻常人的眼睛只怕连刀是什么样子的都看不清楚。 玉摧红当然可以看得清,只是,护身之物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呢? 他目光一转,道,“不知道有什么好关照?” 褐衣汉子竟然恭身一揖,道,“小人在此等候评委大人很久了,如果大人给面子,实乃是幸事一桩。” 玉摧红并不躬身答礼,只是含笑道,“今天不用砍我了吗,实在高兴得很。” 褐衣人笑道,“评委大人有些误会了。” 这几个褐衣人的厉害,玉摧红早己见识过,此刻暗忖道,“这帮孙子今天想干什么?” 褐衣人又道,“我家主人有事相求。” 玉摧红目光一转,沉声道,“你家主人神秘得很,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褐衣人道,“总会见到的。” 玉摧红叹一声,面上笑容尽敛,沉声道,“既然他要继续这么保持神秘,那就算了吧。” 他目光凛然四扫,又道,“再会。” 褐衣人道,“且慢。” 此时星光熹微,道旁有由整块石头凿成的花坛之中飘来阵阵清香,是杜鹃。 杜鹃不是昙花,它,也会在夜间开放吗? 另一种异香是从女孩子身上传来的,一个长腿**的女孩子。 她脸上蒙着轻纱,头上串养五色缤纷的鲜花,手上还挽着一篮子花。 满篮鲜花中,有金光烁然,是四锭至少有五十两重的金子。 女孩子嫣然道,“这是我们圣女奖励评委大人的,请您收下。” 玉摧红睁了睁眼道,“你们大早上拦住我,就是为了送这一篮金子的吗?” 女孩点了点头。 玉摧红道,“这四锭元宝很够份量,至少有一百多两,在乡下,的确不算少了,可以买房买地。” 女孩道,“一点点小意思,但望笑纳!” 玉摧红道,“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女孩道,“对。” 玉摧红道,“这一百多两金子若真是你们送给我的,我暂时不需要,“天下第一掮客”如果被这么一点点东西就收买了,好像有些晚节不保哟。” 女孩道,“这可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 玉摧红道,“不用看,凡是金钱的味道,我闻都闻得出来。” 女孩道,“这,还不够表达我们的诚意吗?” 玉摧红笑道,“还差一点点。” 女孩道,“差一点点是差多少?” 玉摧红道,“大概要再加上赵氏船厂的一成股份,利涉桥畔的一进小院。” 女孩道,“你,这条件也太狠了一点吧。” 玉摧红道,“因为这一切,我早就有了。” 女孩笑了,道,“我不信。” 玉摧红笑了,一个男人的财产家底,便如同女人的贞洁一般,本来就不需要向谁展现的。 他道,“说出你的条件。” 女孩道,“这一次,让我家主人夺得花魁。” 玉摧红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抢“花魁”呀,多大点儿事,我还以为抢我的酒壶呢。” 他故意问道,“你家主人……?” 女孩道,“圣女秦宛儿。”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急引退 玉摧红低声道,“莫非你们受到了某种威胁?” 圣女秦宛儿虽然名声显赫,却是先被黑山白山两大分支的长老们从西域一路撵到了江南,如今又被这些褐衣骑士们纠缠。这一路走来,真是困难重重。 “他们(褐衣人)好像是挟持了我们。”女孩子偷偷看了一眼褐衣人,这才道,“却只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没有一丝一毫对圣女的无礼举动。” 女孩子低下了头,道,“而且,答应帮助圣女抢夺“花魁”,因为,这,对于我们圣女很重要。” 不管是这女孩子自带亲和气质,还是因为秦宛儿将她调教得太好,在女孩子传话的这片刻中,玉摧红竟然耳根一软,连情绪都忽然变得很微妙了。 只可惜,玉摧红虽然好说话,却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他道,“如同我不配和呢?” 刀声!褐衣人俯身抽刀,反持身后,看不见刀光,只有刀声,刺耳的刀声。 “且慢,且慢。” 这次,竟然有一个白胖的文士跑了过来,又是祝枝山。 祝枝山边喘边道,“能不能让我先劝劝他?” 褐衣人冷冷道,“如果不成呢?” 祝枝山不屑道,“我连唐寅那样的疯孩子都说得服,何必说他呢,他,可比唐寅正常多了。” 好容易能跟“江南第一大才”唐寅比试一把,却比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疯劲,玉摧红只有苦笑着摇头。 祝枝山道,“我本来还在红船上陪着大头儿子(唐寅)喝酒……” 玉摧红笑道,“两位都是画仕女的圣手,这一次,应该算是采风。” 祝枝山叹道,“你这么会说话,也算是风雅之士,不入选“江南第五大才子”,真是可惜了。” 褐衣人身形一动,忽然出现在二人的面前,这身法好快! 褐衣人冷冷提示道,“只说重点!” “没文化真可怕,”祝枝山狠狠的看着褐衣人,终于跺了跺脚,道,“然后,他们就带着闪亮的金子,带着甘醇的友谊,扑面而来。” 玉摧红笑了,唐寅这个人似乎比自己更加受不得威胁。 祝枝山道,“所以,差点打了起来。” 玉摧红道,“后来呢……?” 祝枝山得意道,“我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玉摧红道,“这,怎么可能?” 祝枝山看了看褐衣人,高声道,“你们是想杀了他,还是想我现在来说服他?” 褐衣人一怔。 祝枝山悠然道,“想我说服他,就别偷听我们说话。” 褐衣人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身退后了一丈。 祝枝山这才附在玉摧红的耳边,低声道,“白白送来的金子,不收白不收,犯不着和他们这帮傻子置气。” 玉摧红迟疑道,“就这么一句话?” 祝枝山道,“当然啦,唐寅现在正抱着一堆金子睡大觉。” 褐衣人虽然气势汹汕,送金子却送得非常客气。所以,最终玉摧红还是迟疑地将金子收下了。 褐衣人交接完毕,当场便带着女孩子一起走了。 祝枝山的心里好像在打别的主意,喃喃自语道,“这帮人的脑子都坏掉了吗?” 玉摧红闻声一怔。 祝枝山道,“其实这一次“花魁争艳”,所谓十六强也罢,八强也罢,以综合实力而言,秦宛儿就足可以进入前三名。” 玉摧红道,“那另外几位呢?” 祝枝山道,“司徒姑娘和鱼姑娘。”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鱼姑娘”这三个字却说得很响。 对于“司徒姑娘”的话题,玉摧红当然要装作好像没有听见。 祝枝山叹了口气,道,“鱼婵姬鱼姑娘色艺双绝,一直是夺魁的不二人选,我也想不到,一直保守的秦圣女居然会在舞台跳出这么狂放的肚皮舞。”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接着道,“昨天,紧跟潮流的古龙兰特别主办了肚皮舞培训班,报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几乎挤破了门槛!” 玉摧红笑道,“有这么严重?” 祝枝山苦笑道,“还有比这更邪乎的呢,斥资帮媳妇们交学费的爷们己经发话了:学不会,学不好肚皮舞的,就直接领了休书滚回娘家!” “大家就不要先考虑一下自身的身材和气质吗?”玉摧红道,“肚皮舞,这一次也算是躺着中箭了。” 明明应该是一句赞美的话,到了他嘴里,就会变得又酸又辣。 不过,秦宛儿如果听见了,一定会觉得很舒服。 祝枝山道,“如今,鱼姑娘音信全无,至于司徒姑娘……就只能是呵呵了。” 可是,这里面还有一位杨千金呀。 玉摧红和祝枝山坐回了金蓬马车,杯中倒上了酒。 祝枝山用丝巾擦了擦眼睛上的雾气,忽然又道,“如果他们(褐衣人)提前知道另外一个消息,就不会傻傻地找评委们送金子了。” 玉摧红道,“什么好消息?” 祝枝山道,“杨千金退赛了。” 玉摧红动容道,“为什么?” 祝枝山道,“是《邸报》徐渭传过来的话,说近期死了太多人,不利于杨千金的安全保卫。” 玉摧红不由叹了一声,《邸报》报料人方面近期在金陵城内动作太大,引起锦衣卫的不满,所以杀了八十八位报料人,这事跟杨千金又有什么干系? 祝枝山道,“反正,杨千金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跟大家玩了,爱谁谁。” 估计只要杨千金退赛,燕归云版的“司徒姑娘”也会陪着抽身而去。 “花魁”,最终只能由一个女子夺得,现在最强劲的对手们都己经无心再战了。 所以,秦宛儿夺得这一次的“花魁”,几乎可以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选在这个节骨眼上,送金子行贿主持人,真是有些多余。 玉摧红道,“剩下来的赛事日程己经进入了垃圾时间?” 祝枝山道,“差不多吧。” 玉摧红松了口气,道,“我可以安心回赵氏船厂,看看我的船修好了没有……” 祝枝山道,“然后呢?” 玉摧红道,“季风一到,我便也要走了。” 祝枝山道,“秦淮河香艳十里,就那么留不住你?” 玉摧红苦笑了, 祝枝山道,“晚了,怕海的那一边没有了等待?” 玉摧红道,“为了一个约会。” 祝枝山道,“谁的约会?” 玉摧红道,“一个女孩子的约会。” 祝枝山道,“我很好奇,一个怎样特别的女孩子才能吸引住你玉摧红?” 玉摧红眼望着远方,却一个字都不说了。 祝枝山更加好奇了,大海的另一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一旦提到她,总让玉摧红的目光深处总是有些愧疚的意思。 哎,男女之间的愧疚,当然只有用重逢来弥补。 这又是哪跟哪呀? 玉摧红忽然笑道,“他们都想错了。” 祝枝山“嗯?”了一声。 玉摧红道,“到了这个时候,评委们己经不是关键。” 祝枝山诧异道,“谁,才是关键?” 玉摧红笑道,“张三。” “花魁争艳”走到最后面,评委己经不再重要,接下来的程序,就要安排在金陵城各界中举行票选,得选票者才能真正夺取“花魅”! 以张三在金陵城内的好人缘,只要他发出话去,就可以真正决定大家把手中的选票投给哪个选手。 祝枝山道,“你是说,这些穿褐衣的家伙们,如果不记得打点张三,就算所有评委都被买通了,“花魁”这名号也不属于秦圣女?” 玉摧红撇嘴道,“嗯。” 那张三会选谁来做今年的“花魁”呢? 那时候的张三,肯定会把所有的选票都集中在自己的熟人身上。 沉思中的祝枝山,忽然打了个冷战,他看着玉摧红,玉摧红此时也在苦笑着看着他,二人同时说出一个名字,“司徒姑娘!” 玉摧红点了点头,司徒姑娘乃是由燕归云假扮,是封铃舞安排出来气一气杨千金的伎俩,这是朋友圈中公开的秘密。 如果,张三为了哥们友谊,在背后助力,真的让燕归云这么个男爷们夺了属于女子的“花魁”名号,那,对天下美女也太不公平了。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就简直是太没有天理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炮轰船 凌晨。 玉摧红从利涉桥上走过,穿街过巷,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是此时的他却并不觉得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兴奋异常。 所以,他放弃了金蓬马车,特意地选择了步行,他决定今天一定要找张三聊一聊。 金子还在他的怀里,玉摧红对于这样灰色的收入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也决定丢给铁无双去处理,毕竟济灾救困这样的事情,铁无双做起来更加在行。 张三祖上是所谓“胥民”,就是世代以舟为居,靠操舟载运和捕鱼为生,不与陆上人通婚,甚至不能穿鞋着履上岸。一直就住在船上,抛锚地点在一片低矮的棚户区旁边,很容易找到的。 棚户区里住着工匠和他们的家人,他们早已经起来,准备吃完早餐然后去船厂工作,这个地方有些脏乱,突然出现一个葡国船长装束的年轻人,大家都没有主动和玉摧红打招呼,可是脸上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诧。 显然,在金陵这样一个大城市里,大家都是见多识广的。 玉摧红微笑着从其中走过,工匠们与家人告别,也开始三五成群地奔赴工作地点:赵氏船厂。 看着这样温馨的场面,玉摧红心里也在问自己,“张三这小子,是不是现在也该有个家了?” 张三年纪不小了,有了固定的收入,便有了成家立业的基础,只要他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再找上一个合适的女人,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叶落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 希望那时候,自己还在中原,可以赶上张三的喜酒,如果能吃到红蛋,那当然更好了。 光会讲别人,而你自己呢? 玉摧红忽然叹了口气,因为他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家,这个温馨的字眼,一旦被想起,那是惆帐滋味,也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太阳己经从辽阔的水面上升起,波光灿烂而耀眼,这一边的水隅空荡荡的,没有半条船的影子。 张三去哪里了? 秦淮河蜿蜒曲折,流出了古都金陵,水域变得豁然开朗。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水域里只漂着一条小船。 张三的船。 崭新的船只,是他自己亲手造出来的,做了漆的船面亮得象镜子一样。 张三喜欢船,他是水上人家的孩子,只有坐在船舷上,远离了人群是非,才会觉得比较自在些。 此时放眼望去,江天相接,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子。 张三是在昨日黄昏开始新船的首航,中间经历了黑夜来临,漫漫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经南宫离修士改造过的船只配置精良,张三对它表现得过于兴奋了,在首航准备,竟然忘记了在其中储备食物。 水面上虽然飞着几只白鹭,可惜张三并不想打它们的主意,那玩意的肉又腥又柴,难吃得要命。 大名鼎鼎的张三哥,坐在新船上饿肚皮,这特么可怎么好哟? 顺水顺航,江水中自然有股暗流,带动着船只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水,张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为了躲开不必要的伤害,张三架着新船故意溜到人迹罕至的水域,现在,他怀里攥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却没有地方可以买东西吃,快饿疯了,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张三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河水对付一阵。 他没力气思考的时候,干脆躺在舱房里,安慰自己:我在享受很少人能享受到的孤独和宁静。 就在他心火开始平缓下来的时候,附近水域中出现一个船队。 十艘中等船只,体型一致,排列成整齐的“一”字型从他船边擦身而过。 这些船与张三的船体型相当,看吃水深度,可以知道对方船上负载了沉重的货物。 张三本来不喜欢与人比拼船速,只是一艘艘船体大小相等,而又负重的船从他边上搜身而过,张三的肝火被引燃了,他一按船体上的一处暗扭,三只风帆慢慢升上帷杆顶端,再接一处按钮,船身尾部张开,露出一个三支桨叶的机动螺旋桨,机动螺旋桨旋转,推动船身在水上行进如飞。 只是,他快,那船队的速度也跟着快了。 这两股船你追我赶,在水中划干两道雪白的漩涡。 张三正与对方比得尽兴。 对面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岛! 张三狠狠揉了揉眼睛,确定那地方不是海市蜃楼,距离越来越近,岛上的树木花草己经越来越清楚,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注意到的品种。 岛上有炊烟,有人影,竟然还有帐篷! 等到张三站起身来的时候,忽然有了不妙的感觉。 那一股烟,是由岛上一处至高点上升起来的,谁会闲得跑那么高的地方去生火造饭。 天呀,是军人示警的狼烟! 张三有些慌了,赶忙手挥两张银票,向对方打出旗语:我方并没有恶意! 可惜,岛上的树从中已经伸出了两个炮口,乌漆漆的炮口! 就在张三哪里还敢前行,掉转船头正准备开溜的时候。 “嗵”!的一声巨响中,一道毒蛇般的火焰冲出了炮口! 张三只觉得船身猛然被弹了起来,然后他的身子就几乎撞上了船板。 在对方强大的炮火面前,这条船竟忽然变得像是个豆箕,可怜的张三已经变成了豆箕里的豆子。 张三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下子又被弹到对面去,他只好先抓稳船舷,向岛上打出了“投降”的旗语。 对面的岛上,又是一炮轰在小船一侧,江水被轰得倒卷而起,就像是一座山峰当头压下来,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又像是一柄柄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船身。 张三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自己的小船,在对方炮火之下,己变成弱水中的浮萍! 怎么专门打我?我特么得罪谁了? 在这种莫名其妙而又残暴无情的攻击面前,他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再来一炮,这条船还捱得过去?” 又是一声巨响,一层巨浪山峰般地拍了下来,这条船就像纸片一般被打得粉碎。 水浪重击在张三的头顶,他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沉入水中。 浑浊的江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 昏昏迷迷中,他感觉自己落入一面大网中,正在渐渐收聚,吊起。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长得该有多么难看,对方见了他,二话没说,就是一阵炮火攻击。 这,太没天理了吧? 张三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岛上,那个与他比拼速度的船队泊了岸,船工们正在卸货,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木箱。 岛上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晴空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个孤岛叫作月亮岛! 张三竟然还活着,而且被捆得象粽子一样。 一脸坏笑的铁无双就在站在他的旁边,上上下下将他看了半天,然后捏了捏张三的脸,哈哈大笑。 张三狠狠的瞪着他,道,“铁大个子。” 铁无双“嗯”了一声。 张三道,“我跟你无怨无仇,见面就是一阵炮击,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处,省略了近百字的骂人脏话。 再有涵养的人,碰到了这种情况也会骂脏话的。 铁无双继续大笑,仿佛,张三的遭遇,他正看得开心得很,至于张三如何骂他,他干脆装作听不见。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我错了,我不该骂你的。” 铁无双反而不笑了,道,“为什么?” 张三道,“起码,你没有把我玩死,还把我捞上了岸。” 灾难已经发生,活着就不错了,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小船,他一直以船为家,他还活着,“家”却没有了! 是欣慰还是悲伤?张三的心中五味杂陈。 张三道,“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的船?” 铁无双大手一摊,道,“又不是铁大爷干的。” 张三道,“那特么是谁干的?” 铁无双呵呵笑道,“查战!” 张三吼道,“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铁无双却在眯眼看着船上卸下来的木箱。 那木箱沉重异常,三个人才能抬起一个,木箱下船之后,船工们迅速将它们转移到附近的树林。 只听“啪!”的一声。 在巨大的悲愤面前,张三挣扎着,居然站起身来,双臂一挣,缚身的麻绳登时崩裂成几十段。 附近有几位兵士装束的年轻人戒备,面对这一切,他们手扶着长铳,并不上前干预。 铁无双拍了拍张三的肩膀,道,“刚才你在干什么?” 张三一指船队,道,“跟它们比拼船速。” 铁无双道,“结果呢,谁输谁赢?” 张三道,“不知道,我的船又没了。” 有一支木箱似乎密封得不够好,船工们移动时,有很碎的东西从边缝中漏了出来。 铁无双捻起细看时,那东西细碎如沙,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的颜色。 “锰?” 铁无双自语道。 张三道,“什么猛?” 铁无双语重心长道,“你被炸,跟这东西有关,现在你一定也被气疯了,我去帮你找把刀来。” 张三道,“要刀做什么?” 铁无双笑道,“去找查战单挑呀!” 就算是要去拼命,也要先吃饱了肚子再说,铁无双弄来一些牛肉干饼,张三实在是饿狠了,所以吃相很难看。 慷慨大方的铁大爷又递过来一壶酒。 直到现在这种时候,张三才知道,酒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 吃饱喝足之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查战不在金陵好生生守着柳依依,他带着一群兵娃娃,躲在这荒岛上搞什么阴谋? 铁无双道,“这个……铁大爷也很想知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月亮岛 月亮岛上,林木葱郁,唯一的一条由石子铺成的小路,远远延伸到青草和漂亮的蝴蝶兰中去了。 张三知道,这里原来是一个荒岛,而,这条路也是今年新修的。 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船被炮轰了,在此情此景面前,心情又会大为不同。 张三跟在轻车熟路的铁无双后面,越走越是好奇。 一面长满藤萝的山崖边有一道泉水,泉水的边上搭建了一间木房子。 房子的四壁和屋顶长满了爬山虎,实在太过隐蔽了,若不是看着不断有白鸽从屋顶上面飞起,落下,谁也想不到,这个绿油油的东西里面竟然是个房子。 木屋旁边的石壁上用白漆写着:“军事禁地,擅入者死!” 张三忽然小心看看铁无双,道,“这地方,啥时候被划成禁区的?” 铁无双道,“应该是查战来了以后。” 张三道,“这,不用先通知一下大家的吗?” 铁无双呵呵一笑,这个所谓的“月亮岛”,本来就是一个荒岛,附近数十里水域中,平常日子里船只都很少经过,通不通知又有什么区别? 张三道,“至少,可以通知一下我。” 铁无双道,“嗯?” 张三叹道,“如果提前知道了,这地方来不得,我没事怎么会闯军事禁区呢?” 看着这八个白字,想着刚刚造好又没有了的小船,张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快三十年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铁无双故意偏过头去,道,“今天这事有点特殊。” 张三偷偷地擦干了眼泪这才看向他。 铁无双道,“这个地方建得仓促,本来是没有加农炮的。” 张三“哦”了一声。 铁无双继续道,“前几天,由外面拖来了两门炮,刚刚调适完毕,兵士们正想试试火力……” 张三道,“什么外面,切,目前有权利调动重炮的,只有南京兵部武备的岳戴梓。” 铁无双呵呵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 张三道,“赶到这个节骨眼上,我正好又好又跟那船队一起赶来了……?” 铁无双道,“那支船队进入,是经过特许的。” 张三“啊?”了一声。 铁无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张三,道,“你,点子比较背。”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金陵范围之内,己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型战事,和平时期的炮兵也需要通过演习来增强军事技能,这时候,正好有一条不听指令的小船紧跟专用船支,擅闯了军事禁地,炮兵当然要炮击! 张三心头苦涩,就算是这样,自己的船也还是毁了。 木屋前面警戒的兵士认得铁无双,所以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行。 木屋傍山而建,屋后竟然是一个石洞,张三跟在铁无双的后面钻入石洞,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拄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个山谷,如今春暖花开,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白色的木屋。 身穿长袍的查战,容光焕发,看起来气色不错。 绿草如菌的山坡下,竖起一个草厅,厅中有一个石桌,他就坐在那里,翻看着面前的一堆卷宗。 张三一看见他就跳了起来,尖声道,“姓查的!” 查战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张三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铁无双叱道,“还不要先谢谢你那帮能干的手下。” 查战道,“他们,怎么了?” 铁无双道,“孩子们淘气,发射了几炮,把小张三的船轰没了。” 查战道,“人,没事吧?” 铁无双道,“就站在你面前呢。” 查战点了点头。 他如今的态度很轻松,神情也很愉快,过去中所有的烦恼和忧伤,都似乎早已被隔绝在小岛之外了。 查战看着张三着急的样子,道,“如果是因为我方的失误,造成的损失,我们会负责的。” 张三竟然咬住了唇,不说话了。 查战笑道,“船,很贵?” 铁无双帮腔道,“先不说造价,金陵地面上都知道,小张三是以船为家的,你们刚才把他的家给轰没了,你说这损失怎么算?” 张三的眼圈又红了,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真实的,最可以依靠的,原来是“家”。 现在,船没了,自己的“家”便不存在了。 一种空荡荡,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他鼻子一阵阵的发酸。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却被面前这两个家伙反复提起。 他又想哭了。 铁无双却在审视着查战,他并没有觉得失望。 因为现在的查战,眼睛里发射着光彩,神情间还是带着一种边军将领的威严。 一个军士手抱信鸽小跑了过来,拜倒在他的足下,低低的叙说着什么。 查战一双发亮的眼睛,忽然看向二人,忽然道,“大家先坐下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个小岛上,他说的话本来就是命令。 铁无双却没有坐下来。铁大爷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命令,而且那凳子实在有点太矮了。 草厅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查战的眼睛却更亮了,道,“你一定觉得很冤枉,也很委屈?” 张三有气无力道,“简直是一场飞来的横祸。” 他现在慢慢知道了,查战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己经将这个月亮岛建成了专属基地。 查战笑道,“兵士们头一次试炮,就能打中了张三哥的宝船,这也算是一场缘份。” 查战又道,“你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干什么?” 张三道,“新船试水,还以为这一路偏僻,会安全一些,谁晓得……” 查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你算一下损失,临走前去帐房支银子。” 铁无双道,“你这地方现在都有帐房?” 查战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成型的基地里,肯定有一套完整的后勤部门。 他凝视着手上的卷宗,眼中忽然闪起了一抹寒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道,“我一直是个军中将领,常年戍守边隅,所以与内地人士接触得少,大家也不理解我们查家。”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铁血军人保家为国,本来就值得骄傲。 铁无双没有插话,他并不想破坏一个军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查战道,“九边之中,大同为重中之重,我查家几代军人,前扑后继,保得国土完整。”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铁无双忽然觉得,这个查战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少将军查战打仗水平一般,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汉子。铁无双一向尊敬有骨气的汉子。 查战道,“几十年来,大同及周边城市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 张三忍不住道,“那你不在边隅呆着,跑回江南来做什么呢?” 查战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大同地势险要,一直被鞑靼人惦计,常年冲突不断。” 他黯然接着道,“打仗,就是一种消耗,耗人力,耗资源,耗武器。” 铁无双道,“因为江濒与你家的过节,长期以来,大同军的重型武器得不到及时补充。” 张三忽然捂着耳朵,转身就走。 铁无双将他拉住,道,“干什么?” 张三苦脸道,“饶了我吧,你们又是九边,又是江濒的,这都属于平头百姓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不听行不,我怕你们等一下要杀人灭口。” 铁无双道,“没有船只护送,你准备一个人游回金陵吗?” 张三呆住了。 查战微笑着道,“我这里是一个秘密基地,张三哥既然己经进来了,就干脆多知道一点,因为,我相信张三哥的人品。” 张三点了点头,起誓道,“此事向外泄露半字者,天打雷劈!” 查战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九边之中,大同军的战斗力最强,打仗的时候,也是吃亏最大,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反思这个事情,所以占据了这个孤岛,用于建设另外一支队伍。” 铁无双道,“专门搜集情报的队伍?” 查战慷慨激昂道,“我大明虽然是天下第一强国,敌对势力却也不少,所以我建立这个队伍,就是要集种种报告,并预见之机兆,定敌情如何,而报于上官者。” 掌握了情报,就等于摸清了敌方的底牌,确实关键得很。 张三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主要针对哪一方?” 查战握紧双拳,恨恨道,“鞑靼!” …… 难得大家在这荒岛上聚首,查战当然也要尽一次地主之谊。 宴席就摆在山谷的兰花从里,厨子很得力,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上好的梨花白。 铁无双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一看见梨花白,我又想起钱得乐来了。” 查战大笑,道,“美酒虽好,只宜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张三笑道,“他们师徒都是爱酒如命,傻喝傻喝的,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塌了。” 查战笑道,“这才不愧于江湖中人的豪气。” 他做为主人,今天兴致很高,而且特意换上军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将军在用盛宴款待同他一起出征前的兵士。 孟端阳今天格外老实,亲自为铁无双斟满了空杯,道,“你怕不怕我在杯子里下毒?” 铁无双当即板起了脸。 查战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乱开玩笑?” 铁无双眼珠子转了转,举杯向孟端阳道,“喝!” 二人一饮而尽,以示原来的过节一笔勾销。 张三却在盯着查战的杯子,道,“这里面怎么是水?” 查战点点头,道,“这还是江宁城中落下了毛病,虽然由安若望主教治好了,严令一年之内不能再喝酒,现在,就算馋酒,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喝酒,我自己生闷气。” 查战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一年之后,我这毛病断了根时,咱们再同饮三百杯。”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铁无双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击节唱道,“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 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孟端阳有些醉了,嚅嚅道,“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好极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阳光灿烂,河水清澈,看着几只白鹭在水面上起起落落。 只能叹:风景如画。 回头望去,远处的月亮岛越来越小,最后沉入到地平线以下。 张三趴在船舷上,边看边摸,口中啧啧叹道,“铁大个子,这应该不是赵氏船厂的产品,你啥时候弄了条这么好的船?哪里产的?什么价格?” 洁白的风帆,狭长的船身,从船面到船舱装饰得富丽堂皇。 张三是造船方面的行家,他如果能对着一条船评价出一个“好”字,就证明,这条船非常的不错。 铁无双穿着宽大而舒服的长袍,借着酒劲赤起他的一双天足,仰躺在船板上晒太阳。 他得意洋洋道,“羡慕吧?” 张三简直要羡慕死了。 铁无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阳光,便照在他脸上。 铁无双道,“查战这小子其实没有说实话。” 张三诧异地看着他。 铁无双道,“张罗完一顿酒饭后,就撵我们快走,这是什么意思?” 张三道,“莫非还想着留你吃晚饭?” 铁无双道,“那些木箱子,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 张三道,“人家不愿让你知道,自然他的道理。” 铁无双冷笑道,“这么假的借口,以为能糊弄了铁大爷,鞑靼各方势力一直盘琚在西北大漠,查战要搜集他们的情报,应该回西北更加方便。” 张三想想也对,迟疑道,“没准儿,可能有一股鞑靼势力己经进入了金陵?” 铁无双摇了摇头,做为国家重器,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天下,就算有一股鞑靼势力进入了金陵,也会是被东厂或锦衣卫提前发现,啥时候才轮得到查战呢?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笑道,“我怀疑呀,狼噬毒有严毒的后遗症,查战小子应该是身子骨不中用,敷衍不了对方,干脆找这么个借口来避开柳依依。” 张三道,“没有这么简单,信鸽送来的密件我偷瞄了一眼,有几处提到了褐衣人,这些褐衣人只怕有些蹊跷。” 铁无双切了一声,道,“据铁大爷估计,查战有严重的颜色蔑视感,这只代表了,他不喜欢褐色而己,所以,他对穿褐色衣服的格外仇视。” 少将军查战的品性不同于他的堂兄查琪桢,对比之下,查战更为胸怀广大,并不计较铁大双当初掳掠他一事,反倒是铁无双,横竖看他不顺眼,对于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家伙,连张三都看着生了气。 张三忽然道,“你又不是军人,跑到岛上去做什么?” 铁无双道,“当然是去岛上盯着查战呀。” 张三道,“他可是大明边军的青年将领,做什么自有分寸,还用得着你这么个江湖人去盯着?” 铁无双大言不惭道,“新婚燕尔,这不对劲呀,我当然是帮着依依姑娘,看一看查战在岛上有没有藏着女人。” 铁无双,柳依依,查战这三个人之间的头疼事情,张三当然也清楚,他指着铁无双笑得弯了腰,半晌才止住笑,道,“铁大个子,你真是不把自己当作外人。” 铁无双接下来的话有些饶舌,道,“老子把那么好个媳妇送到他的手上了,他敢不好好对人家,我特么捏死他。” 张三表示无语。 铁无双拍身旁的甲板,道,“乖乖的坐下来,铁大爷给讲个故事听。”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铁无双重回了寒山寺,太湖水盗们的遗属要安顿,寒山寺也要重修,老和尚的法体也要火化,法事过后,大和尚的舍利要送入舍利塔。 总之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张三叹了口气,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他眼珠一转,忽然道,“铁大个子,岛上的火炮为什么光打我,却不打你?” 铁无双“切”了一声,从腰中亮出一块乌黑的木牌。 张三大惊道,“你什么时候加入锦衣卫了。” 铁无双不屑道,“少见多怪,你以为,只有锦衣卫才有这种木牌牌?” 张三想想也是,铁无双家族中的祖辈铁铉,被明成祖所杀,动手的却是锦衣卫。以铁无双的性情,早己经恨透了锦衣卫,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与锦衣卫为伍。 木牌为镂刻,下面以火漆标识“南京兵部武备”的字眼。 张三道,“你是……?” 铁无双道,“岳戴梓给了我这块牌牌,又加封了一个顾问的虚衔。” 张三摇头不己,道,“虽然当初岳戴梓为了抓你,炮轰了寒山寺,你,最终还是和他们混到了一起。” 铁无双沉声道,“火毁寒山寺,此事因我而起,事后我当然要好好拜祭一番,不过,这事查战也有份儿,我催着他也去寺里面烧烧纸。” 张三叹道,“这又关查战什么事,人家当时可是被你给掳去的……” 以铁大爷性情,才不会跟人讲这样的道理,于是乎,他一路撵着查战撵到了月亮岛,虽然那里己被划为禁地,铁无双凭着这块牌牌自然可以平安登岛。 而查战面对这么一个打不过,杀不得,偏生又讲不通道理的铁无双,少将军干脆放话给守岛军士:任由铁无双这位顾问自由出入。 好在铁无双的好奇心不重,并不关心什么军国大事,他心中所想的:查战,你忙你的公事,弄得差不多了,就陪我去寒山寺,给大和尚烧纸叩头去。 然后呢,张三与运货上岛的船队比速度,他的小船当然会被炮轰了。 船只停靠在桃叶渡时,已经到了下午。 桃花早己开过了,河面上飘满了桃叶。 青石板的街道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却冷冷清清。 大家都去燕子楼附近,关心“花魁争艳”中新发生的秩事,这时间没有什么生意上门。 铁大爷租来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张三送到赵氏船厂。 铁无双道,“现在这时间,你跑到船厂去干什么?” 张三道,“找上等的木料。” 铁无双道,“找木料做什么?” 张三道,“造船。” 铁无双道,“何苦那么麻烦,要不,你出一两银子,我把我的那条船卖给你。” 张三听得心头一暖,铁无双虽然总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对朋友却是真心实意,他知道,直接把船送给对方,张三肯定不会接受,所以他“卖”,区区一两银子,别说财大气粗的铁大爷看不在眼里,只怕连高品质的船板都买不到一块。 张三摇头道,“好意心领,我还是喜欢自己动手。” 对于张三而言,船就代表着“家”,别人的“家”再好,也始终是别人的“家”,而属于自己的“家”,就应该由自己去亲自动手,一砖一瓦地建起来。 好吧。 场景由此转换,利涉桥畔,玉摧红的府邸。 玉摧红道,“查战的手上只有几个镖师而已,虽然忠心可嘉,但,战斗力明显不够。” 铁无双看着他,也忍不住笑道,“师父你是说,查战借用了外援?” 玉摧红微笑着,道,“训练有素的兵士,威力强大的加农炮,这些可都使银子也买不到,我断言,如果没有岳戴梓的帮助,一时间,查战怎么能弄到这些东西?” 铁无双苦笑道,“岳戴梓的部门己经参予了这件事?” 玉摧红沉吟了半晌,这才道,“至少,岳戴梓一个人己经参与了。” 铁无双道,“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这几个褐衣人?”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衣服,确实有色系之分,赤橙黄绿兰……等等,五色缤纷,使人赏心悦目。 中原内地,风调雨顺,物产丰饶,百姓富足,特别象金陵这样的都市,年轻人更喜欢选择青灰,淡兰,浅紫这样明快的颜色。 当然,其中又有一个特殊,锦衣卫,镖头,捕快,还有不少的江湖人士,更喜欢黑色,庄严,肃穆! 而西北大漠,天气干爆,风沙又重,当地人普通选择深兰,黑灰,褐……等颜色的衣装。 铁无双道,“师父的意思是说,只选褐色衣服的,基本上来自西北?”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他们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西北缺乏水源,旱季来临之时,连吃水都嫌紧张,所以并不热衷洗澡,不洗澡当然身上有异味。 铁无双不屑道,“西北人就西北人,这也没有什么啊。” 玉摧红又笑了笑,道,“你没有亲自跟他动手过,不知道他们的刀有多快,有多可怕。” 铁无双道,“他们的刀会比钱得乐还快?” 玉摧红道,“单人而言,他们的刀法可能比钱得乐差一点,差得不多,但,他们有八个人共同进退!” 一个人钱得乐使刀,己经让玉摧红感觉吃力,如果是八个配合严密的钱得乐同时出手呢? 铁无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冲冠怒 三天了,岳增己经有三天没有走出凤凰台了,甚至于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 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阴沉得可怕,仆人已经三天入内不敢进行打扫了。 岳增抬头,屋顶上竟然有一只蜘蛛开始结网。 岳增并没有阻止它的动作,男人女人,所做的事情和蜘蛛的何等相似? 男人虽然很难动情,一旦动了,便也会全力以赴。 他这把年纪了,也一直都在结网,情网,就想网住那个千娇百媚的鱼婵姬,最好,在他有限的余年之中,鱼姑娘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去。 他的想法虽好,现实却如此残酷。 现在鱼婵姬己经离开了,他感觉自已的灵魂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躯壳被困在自已编织的情网中央。 岳增忽然想到,几只雪山狮子犬也大了,该放它们出去配种,享受某些美好的生活。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花草香气。 岳增一个人躺在床上,目光痴痴地盯着天顶。 如此深夜,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依旧没有睡意。 三天三夜了。 他还是睡不着。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座钟摇摆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岳增道,“谁?” 外面没有回答,脚步声很轻,这时已停在他的门外。 因为是岳老爷的寝房,门没有闩,一个人影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从里面栓上。 岳增没有看清,先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时,灯被点亮了。 岳增嘴巴抽动着,道,“鱼……鱼美人。” 一脸无辜的鱼婵姬笑道,“见我回来了,岳老爷开心吗?” 岳增道,“开心。” 鱼婵姬道,“激动吗?” 岳增老实回答道,“不敢太激动,怕心脏受不了。” 鱼婵姬身上有一种可怕的魔力,让岳增在她面前服服帖帖,就象一个犯错后认罚的孩子。 鱼婵姬道,“既然这么开心,为什么不敬我一杯酒?” 岳增小心道,“你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让厨房准备一下?” 鱼婵姬咬着嘴唇,道,“我累了,现在我就想喝醉,大不了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一了百了。” 岳增道,“莫忘记我也在这房子里。” 鱼婵姬用眼角瞟着他,道,“就你那个体质?难道我还怕你?” 男人最忌有人说他“不行”。 岳增登时生气了,道,“难道你想在这里故意喝醉,试试我的本事?” 鱼婵姬的脸又红了,头却没有低下去,反而盯着他,道,“我们有几天没见了?” 岳增笑道,“小美女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鱼婵姬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潘安?宋玉?” 她忽然站了身来。 岳增急道,“小美人,你又想干什么?” 鱼婵姬道,“站起来当然想走的。” 岳增道,“你真的又要走了吗?” 鱼婵姬道,“几天不见,对我冷若冰霜,我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吗?” 岳增脸上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鱼婵姬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是个大傻瓜。” 岳增道,“我只怕又做错了事情,惹得美人生气。” 鱼婵姬轻轻道,“我能回来,就代表着早己原谅你了。” 灯又被熄灭。岳增偷偷做了几下运动,又吃两颗助性神丸,这才乖乖地躺在床上。 沐浴之后的丽影,在黑暗中慢慢的走到床头,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摸着岳增的老脸。 这是一种小心地表示,她摸到了岳增脸上的皱纹,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岳增。 衣服滑落在地板之上,岳增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助性神丸的效力非常明显。 刚刚接触到对方的身子,岳增自己周身就变得发起烫来,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抬起了头,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毒蛇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丸药也太猛了吧!” 对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岳增忍不住侧过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一粒粒麻点,就像是春水被吹起了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大肚皮,她的胸膛就像是海绵一般的柔软。 岳增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谁?” 对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经缩成了一团。 岳增迟疑,道,“你是红乔。”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了,口中柔声道,“岳老爷,您可有一阵子没有让我服侍您了。” 岳增就像是突然象火烧屁股一般的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红乔道,“讲好的雨露均沾,我为什么不能来?” 无论是什么女人,到了这种情形之下,还要被对方拒绝,当然会气急败坏。 红乔冷笑了一声,又道,“姓鱼的浪蹄子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岳增叹了口气,苦恼得直抓头皮。 红乔道,“我今晚闯进这里,就是恶心一下鱼婵姬,大家都是女人,岳老爷凭什么要厚此薄彼?难道是我平时侍候得不够尽心吗?!” 她本来个性泼辣,现在发了蛮,当然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岳增的心又软了,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 一个女人手里举持宫灯,站在门口,她披着一件雪白的丝袍,脸色却比冰山更加寒冷。 鱼婵姬! 岳增几乎忍不住要跪在她的面前,他实在受不了鱼美人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红乔也平静了。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鱼婵姬笑了笑,道,“对不起,你好象来晚了。” 鱼婵姬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红乔也已披上了长袍,挺胸从她面前走过,恶毒的笑道,“麻烦你让一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岳增一次也支持不了多久。” 鱼婵姬面无表情地侧了身子。红乔抬足而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鱼婵姬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岳增,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岳增小跑上前,拉住了她。 鱼婵姬咬着嘴唇,道,“岳老爷……你还有什么吩咐?” 经过这么一折腾,岳老爷下面昂起的部位己垂下了头。 岳增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应该明白,我这身子……本是留着给你的。” 鱼婵姬静静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女人,有正常需求。” 岳增惭愧道,“现在呢?” 鱼婵姬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本来是个迷人的女子,此时,一双会说话的兰眼睛里带着复杂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面对着这样的表情,岳增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鱼婵姬用指尖轻轻搔动他的耳垂,柔声道,“你都不小了,为什么还总是这么顽皮?” 今天的事情实在让人出乎意料,岳增又决定,明天一定要在房门上上锁! 岳增紧紧抓着鱼婵姬的手,道,“不要走?” 鱼婵姬苦笑道,“留下还能干什么?” 以岳老爷的年纪和体质,今天晚上己经没有行云雨的劲头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还能干什么呢? 岳增忽然道,“我们坐下来谈事情?” 鱼婵姬道,“还有什么好谈的?” 岳增认真道,“我们重新筹划一遍,我在背后为你助力,让你一举夺取花魁!” 鱼婵姬怔了一怔,迟疑道,“当初在“恩赐凤彩”的时候,我负气出走,弄得大家不好下台,这,现在,还,可以吗?” 岳增昂首,大声道,“凭我岳增的财势,燕知府也要给我三分面子,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谢谢你。” 鱼婵姬轻轻地抱住了岳增,这情景却类似于“美女抱住了野兽”,她的头靠在岳增的肩上,一个人偷偷地笑了。 她,为什么会笑得这么狡猾?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十八拍 燕子楼,观众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鱼婵姬回来了! 这个绝色美人走起路来,如同杨柳生风,此时,她目不斜视,好像场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去看上一眼。 她笔直地走上舞台,而且一直走到祝枝山的面前。 祝枝山整个人都已僵住,竟当场连话都说不出了。 当初,他一手炮制出关于鱼婵姬的春图,本来是准备在岳父大人手里骗点银子花用。 谁知道,杨千金竟然将这幅画的内容公布出来,弄得鱼婵姬当场颜面尽失。 所以,当再次面对鱼大美人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惭愧和歉疚。 祝枝山看见她,表情尴尬到了极至,就好像一个想赖帐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但鱼婵姬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舞台上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主持人存在。 唐寅见机站起身来,勉强笑了笑,道,“欢迎回来。” 鱼婵姬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却是面对着台下的观众。 祝枝山忽然发觉,鱼婵姬这张迷人的脸庞之上,依稀有些憔悴。 可想而知,她出走的这几天里,一定很不好过。 唐寅又干咳了一声。 祝枝山还怔在当场,他的心里很不好受,尤其是在想到了自己和这一班评委己经收受了秦宛儿方面的贿赂之后。 他忽然觉得,舞台上的这一帮评委,包括自己在内,简直是一群肮脏而卑鄙的小偷! 鱼婵姬这才看了他一眼,小声提示道,“主持大人,节目要开始了吧?” 祝枝山只好点点头。 只要还有选手站在这个舞台之上,“花魁争艳”就要热热闹闹地办下去。 对于鱼婵姬的重回赛场,祝枝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迟疑道,“什……什么节目?” 鱼婵姬淡淡一笑,道,“ 蔡女昔造胡笳声, 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 汉使断肠对客归。” 祝枝山惊道,“《胡笳十八拍》?” 鱼婵姬道,“这个节目不行吗?” 祝枝山连声道,“行,行,行……太行了。” 评委席上的徐渭,因为杨千金的关系,他本来处处针对鱼婵姬和花湘忆这一类的烟花女子。 只是一听这曲名,却又找不出任何借口。 胡笳十八拍是一首古琴名曲,据传为蔡文姬作,为中华古十大名曲之一。 在琴曲中,文姬移情于声,借用胡笳,善于表现思乡哀怨的乐声,融入古琴声调之中,表现出一种浩然的怨气。 大家都平静了下来。 柳依依慢慢的走上舞台。 一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抱着古琴,跟在他身后。 柳依依登台,显然是准备来给鱼婵姬伴奏的,女孩子将古琴放下的时候,柳依依看了一眼鱼婵姬,鱼婵姬的五官非常迷人,只是此刻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这样礼貌的背后,埋葬着多少的抑郁和悲伤。 上天让她生得如此迷人,却没有给她安定的生活。 那些属于青春,属于爱情的欢乐,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吗? 这么样的一个心中装满苦水的女子,奏得出名曲《胡笳十八拍》吗? 鱼婵姬默默的对台下施了一礼,默默的走到古琴的后面坐下。 《胡笳十八拍》无疑是一首悲伤的曲子。 原来在银钩钓坊时,鱼婵姫己经为客人弹奏过很多次。 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乐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银钩钓坊的客人使出大把银子,求着她这么样做。 豪饮美酒伤身之后,又要吃苦瓜来降火,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舞台对面的包厢之中先有掌声。 听见这掌声,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金木柯恼了,从众人头顶掠过,窜向发声的包厢。 然后,他的身子在窗户上定住了。 那里是岳增包下的包厢,如今,十五卫就挡在窗前,手中的软剑毒蛇一般地顶住了金木柯的咽喉。 金木柯赔笑道,“原来岳老爷在这。” 岳增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金木柯只好又道,“应该是一场误会。” 岳增示意之下,十五卫这才收剑,金木柯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以岳老爷的威严,本来就不屑于搭理金木柯这样的乞丐,他的眼睛里只有舞台上的鱼婵姬。 曾经的那一天里,他以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鱼美人。 而几天之后,鱼婵姬竟然又回来了。 对,重新地投入了岳增的怀抱,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如今,鱼婵姬就站在她喜欢的舞台之上。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岳增就算是远远地看着,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几天你到哪里去了?”这些话岳增都没有问。 只要美人愿意回头,别的事都不重要了。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岳增有些动情地拉住十五卫的手,一边轻轻地抚摸。 他把十五卫的手当作了鱼美人的。 十五卫却没有这种爱好,他强行忍受着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抚摸,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崩溃虚脱。 十五卫苦笑道,“老爷,你们昨晚上还没有折腾够吗?” 岳增这才吃惊的看着他,等到反应过来,赶忙丢开对方的手。 岳增道,“今晚联系马班头和天机明镜先生。” 十五卫道,“是。” 岳增道,“无论他们要收多少银子,我要明天金陵所有的广告墙,全部换成鱼美人的头像,而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要有整幅关于鱼美人的专访!” 十五卫苦笑道,“这只怕,有些难度吧……” 岳增己经摆手让他住嘴。 柳依依与鱼婵姬说了几句配合上的事情,退下舞台,退入了演奏管风琴的角落。 观众们发现,因为春图一事,身处与论风口浪尖的鱼婵姬当场落跑,如今她又重新登上了舞台,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 鱼婵姬道,“我回来了。”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现在,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为了夺取“花魁”,她己经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鱼婵姫目光一扫众人,道,“请大家帮帮忙,在我演奏的时候,谁也不能离开!” 琴衣落下,是古琴:焦尾。 鱼婵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铮”一声,古琴响起,第一声就像是一根钢针一样拨动了众人的心弦。 每一个节奏都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她十指如飞,仿佛要在这一刻,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此时,她己不是倾倒众生的歌女,她将自己变成了蔡文姬,这是一个博学多才而命运多蹇的女人,早期嫁给河东卫仲道,卫仲道早亡,二人又没有子嗣,于是蔡琰回到自己家里。 鱼婵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兴平二年,中原先后有董卓作乱关中,匈奴趁机劫掠,自己被匈奴左贤王掳走。 自己在北方生活了有十二年之久,并生下两个孩子。 终于熬到了建安十一年,丞相曹操因为与自己的父亲蔡邕交好,用金璧从匈奴那里将自了赎回来,并将蔡琰嫁给董祀。 本以为生活可以安定下来,而后不久,董祀却又犯了死罪。 自己只好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向曹丞相叩头请罪,其中的酸楚哀痛,满堂宾客都为之动容……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可悲的命运。 鱼婵姬忽然流下泪来。 原来所有的节奏,也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她奏出的《胡笳十八拍》现在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对人生的讽刺。 大家静静地看着鱼婵姬站起身来,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啪,啪,啪!” 为管风琴输送声音的钢管中传来一阵单薄的掌声。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柳依依奔上了舞台,她紧紧地抱住了鱼婵姬,激动的抽泣道,“你演奏得太投入,太精彩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万张 晚春,夜风中还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不知有谁在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马昂道,“我们这几人很快就要变得不平静了。” 祝枝山心里苦得很,也就在一天之前,因为鱼婵姬的退出,而又有杨千金的弃赛。 秦宛儿的表现在众多选手之中显得格外突出,所以,在祝枝山的促成之下,各位评委收下了褐衣人送来贿金。 谁又会跟金子过不去呢?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鱼婵姬这个最大的夺魁选手,怎么又回来了呢? 唐寅宽解众人道,“秦宛儿其实也有夺“花魁”的可能,她家学渊博,吹拉弹唱的才艺表现不差。” 徐渭却是“切”了一声。 秦宛儿与鱼婵姬,都是带着异族风情的绝色美女。 但秦宛儿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她作为星月教圣女,不能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 大家都听说过星月教的奇怪教规:教中的女子,如果对哪一个男人揭开了自己的面纱,那她就要嫁给对方。 在一个千百人围观的舞台之上,秦宛儿如果亲手揭开了自己的面纱,她又要嫁给其中的哪一个,才最为合适呢…… 祝枝山叹道,“花魁,花魁,到现在为止,秦宛儿连脸都不让大家看见,怎么证明自己会比鱼婵姬更美……” 祝兰英也是一声叹息,道,“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鱼婵姬演奏的《胡笳十八拍》,得到了柳依依的肯定。” 做为“金陵第一乐师”,柳依依代表了音乐界的最高水准,能把她感动了的琴曲,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天籁之音。 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心中明白了一个事情,面对这么一个色艺双绝的鱼婵姬,秦宛儿夺取“花魁”的可能要玄了。 祝枝山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自己收了秦宛儿方面的银子之后,心中的天平就己经偏向了秦宛儿这一方。 在他眼中,隐隐将秦宛儿定为今年的“花魁”。 但鱼婵姬呢? 同样是参加“花魁争艳”的选手,这么去想,对鱼婵姬公平吗? 祝枝山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心情越乱,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艰难的选择,心情也从来没有这样乱过。 他踱到一棵树后面,就看到赵佳期在几个丫环的簇拥之下自房间中走了出来。 赵佳期眼睛发亮,神情却有些委靡,显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她是最守规矩的选手,遵守着“花魁争艳”组委会所有的规定,自从参赛之后,她就将闺房搬进了悦来客栈。 但,赵佳期毕竟是巨商赵半城的女儿,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们。换了房间,换了一张床之后己让她睡眠变差,何况她也有阵子没有见过爹爹了。 大厅之中,有几位特许的贵客,他们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脑的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当然要穿着笔挺的“古龙兰”订制华服,头发也仍然梳得光可鉴人,他们修饰得气派而整洁。他们也在议论纷纷,说得很起劲。 祝枝山用不着去听,也知道他们谈论的必是今年的“花魁争艳”。这一赛事已在金陵折腾了一个月,将各人的情绪带入其中,实在是太精彩了。 可,一旦秦宛儿落败,大家怎么去跟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褐衣人交代呢? 这事情越来越让人头疼了。 如今,悦来客栈的三重大门都是敞开着,巷子中也看不见一个巡防的捕快。 只有王小二站在店门前,仰望着西下的落日。 他虽然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但现在己经是代理掌柜,现在说话做事,他都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看见了众评委回转,他只谈淡地笑了一笑,道,“大家回来得正好,厨房里准备了新鲜的鲍鱼,和鱼翅。” 祝枝山道,“玉……加西亚船长也回来了吗?” 王小二道,“这家伙……可有几天不现身了。” 祝枝山道,“知道他这几天去哪里了吗?” 王小二道,“赵氏船厂。” 祝枝山干脆闭上了嘴巴,看来玉摧红急着要离开了,他现在主要的精力,都用在现场监督工匠们修复海船。 王小二只是侧了侧身,道,“众位评委和主持,大家请进。” 祝枝山与众人相携而入,忽然又停下了身子,盯着王小二,道,“小二哥,现在这门口怎么没有了应天府的捕快设防?” 王小二嘴角一歪。 悦来客栈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敢闹事的地方,而且,如今住在里面的晋级女选手之中,还隐藏着一个化名为“司徒姑娘”的燕归云。 应该安全得很。 各位评委共进晚宴的时候,祝枝山找借口悄悄离席。 悦来客栈的后院里植株众多,人在底下走过,月华虽然已经升起,但院子里仍是阴森森的瞧不见月色。 安排给秦宛儿休息的小院很平静,没有灯光,而且现在也没有一点动静。 秦宛儿是否还在其中?那些凶神恶煞的褐衣人守在她的左右吗?祝枝山咬了咬牙,决定冒一次险。 赛事越来越激烈,无关人等应该离她远远的,这样可以让秦圣女安安静静的歇一会儿。 毕竟男女有别,到了夜间,褐衣人实在不方便留在秦圣女的卧房附近! 祝枝山轻拍三声之后,这才伸手推开院子的木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 祝枝山顺着小路走了过去,只见正房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正随着风晃来晃去,檐下有只蜘蛛正在结网,不知什么叶子一飘下来打在窗纸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屋子里却也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祝枝山轻轻唤道,“秦圣女,祝圣明求见。” 没有人回应。莫非已经秦宛儿有事离开了?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关门。 祝枝山既已到了这里,当然得进去瞧瞧。他悄悄推开了门,只见这正房之中没有摆放桌椅,只在正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波斯毡毯。 秦宛儿跪坐上面,纸眉敛目,似乎和尚入定了一般。 她有些不对劲了,习武之人耳目精明得很,有人走进来,她,早就应该察觉了。 月色透过窗纸,照在她的脸上,蒙着面纱的脸上,神情有些委顿。 忽然,秦宛儿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中,竟不知包含了多少难以向人倾诉的悲伤和痛苦。 她是怎么了? 祝枝山缓缓走上前去,口中唤道,“花公子……” 秦宛儿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祝枝山。 祝枝山记得,秦宛儿本有一双迷人的眼睛,那里永远蕴含着兰天一样的光彩。 现在呢,秦宛儿目光黯淡,眼睛里面竟有了血丝,被这么样一双眼睛看着,实在不是件很好受的事情。 祝枝山勉强笑了笑,道,“秦圣女,难道已不认得我了吗?” 秦宛儿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也是来退赔金子的吗?” 祝枝山一怔。 秦宛儿已大笑了起来。 祝枝山觉得心头发毛的时候,只听秦宛儿大笑道,“你们这些评委,主持,现在一个个偷偷来找我退赔金子,难道我送出去的金子有毒吗?” 祝枝山道,“金子本来是可爱得很,但如果收了金子办不成事,就大大的危险了。” 秦宛儿骤然顿住笑声,道,“这一次,我真的是输定了吗?” 祝枝山道,“也不尽然,“花魁争艳”其实就是选美,看脸的,如果,圣女愿意当众掀开面纱,让大家欣赏到你神秘的面目……” 秦宛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是圣女,也是新月教的掌教圣女,不可能做出有违教义的事情! 祝枝山叹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他放下金子,起身就要离开。 秦宛儿望着面前黄灿灿的一堆金子,眼角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 秦宛儿道,“先生就不能帮我秦宛儿这一次吗?” 祝枝山道,“难。” 秦宛儿道,“有多难?” 祝枝山道,“比登天更难!” 为了保证“花魁争艳”赛事中的绝对公平性,应天府与组委会协调之后,将一万选票发放在金陵各界人士手中,也就是说,今年“花魁”的人选,最终是由那一万张选票来决定! 秦宛儿的瞳孔都开始收缩了,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海选?” 祝枝山点了点头,一个财力雄厚的选手,是有可能买通全部的主持及评委的。 但,如果是一万个人呢?谁会把选票投给一个连脸没有看见过的选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碰了鬼 所有的评委都在头疼的时候,玉摧红却不见了影子,他做什么去了呢? 利涉桥畔,一处不打眼的庄院,等到夜幕降临,玉摧红才飘上院墙。 房顶之上,竟然早己有几个黑衣人在来回来的巡逻。玉摧红当即伏低了身子,等到他们背转了方向,他手中一扬,将一个石块向数丈之外的一棵树上打过去。 石块惊起了树枝上栖息的夜鸟,那几人当即飞身过来查看。玉摧红乘机矮身,遁入院中。 当下躲在屋角的黑暗之中,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灯明火把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数十位身穿锦衣卫服饰的汉子持长铳,绣春刀,在院子之内来回警戒。 这些锦衣卫着实训练有素,队列整齐,走动时脚下的牛皮战靴竟不发出半点声音。 虽有人影穿棱,院子里始终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草虫低鸣,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拉动扳机之声。 可见,黑暗之中另外有枪手设伏。 玉摧红见此地警戒严密,干脆轻轻退回到墙边。 走到一处死角,他正准备飞身上屋,忽然边门中有人对过了口令,走出一名锦衣卫官员,后面跟着四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这几人排成一队沿石径行走,走了数十丈便要与其中的暗哨低语几句询问近期情况。玉摧红见此,心中更加好奇。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玉摧红窜出数步,一指点在最后一人的腰眼上,那锦衣卫未出一声登时倒地。玉摧红顺手扯了他的斗篷披在身上,将他丢在草从之中。 锦衣卫本来戒心很重,如今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家更懒得回头,而玉摧红这几招动作快如电亮,前面几个锦衣卫在不知不觉中,同伙之中己悄悄换了一人。 玉摧红尾随众人身后,大模大样走进了内院,内院之中,又有不同,来往都是高职的锦衣卫,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 玉摧红找到空隙,微微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他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众人转过身来,玉摧红早已藏好身形。 隔了半晌,玉摧红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湿窗子上的窗纸,张眼向里而望去。 其时,锦衣卫戒备森严,玉摧红却还要如此折腾,其实是险到了极处。 大屋里面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中年仆妇,一个女人在其中背向而坐,玉摧红看不见她的相貌,只见这几个仆妇对她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身穿锦衣卫高官服饰的男子,向坐着的那个女人欠身一礼。 玉摧红诧异想道,“这个锦衣卫的官职着实不小,却要对这个女人如此行礼,女人并不回礼,她,莫非又是什么皇亲贵族不成?” 玉摧红正疑惑间,只听见那官儿说道,“锦衣卫罗养性拜见马姑娘。” 玉摧红听得清清楚楚,心道,“马怜儿是马昂的妹妹,她果然是皇上的女人,怪不得罗养性也要对她这么客气。” 只听马怜儿哼了一声,娇声说道,“你们锦衣卫私自把我关在这里,你好大的胆子!” 罗养性只是笑笑,并不作声。 隔了半晌,马怜儿道,“我是一个孕妇,需要更好的服侍。” 罗养性道,“你,真的想回皇宫吗?” 马怜儿叹道,“我知道皇宫里如今住着太后,她看我不顺眼,迟早会杀了我的,但,你们关我在这里,本姑娘闷都快闷死了,不妨让我早些回皇宫里,遂了太后的心愿!” 罗养性道,“马姑娘,生闷气对肚子的胎儿不好。” 马怜儿道,“哼,你倒装成了一个好人。” 罗养性以手掩唇,只是干咳了几声。 马怜儿道,“孩子估计很快要生出来了,他,会来看一看我?” 罗养性道,“万岁爷的行程,不能由我这位做臣子的去决定。” 马怜儿道,“姓朱的有甚么了不起的,你说吧。” 罗养性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他任何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影响天下走势。” 马怜儿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罗养性又道,“我这里配齐了宫女和太医,你,就在这里安心养胎吧。” 马怜儿冷冷的道,“我定要在生产之前,见见父母家人,见一见我哥哥。” 罗养性摇了摇头。 马怜儿嘿嘿冷笑道,“我可是皇上最喜欢的女人,你这般对我,就不怕我将来会告诉皇上吗?!” 马怜儿一转身,玉摧红这才看清,这位马姑娘眉眼高挑,自带一种诱人妩媚气质。与马昂的面相多多少少有一些神似之处。 罗养性敷衍了几句,轻轻退了出去。 玉摧红轻轻离开窗户,只听得,“哧!哧!”几声,大厅之内的灯光忽然被悉数打灭,黑暗中有一人喝道,“有刺客!” 玉摧红奔至外院,正准备重新混入负责巡逻的锦衣卫的队烈中。 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 罗养性率领几位锦衣壮汉去而复返。 玉摧红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 罗养性看了看他,突然大喝道,“你是谁?” 罗养性双手化爪,腥风阵阵,一双凝血神爪向玉摧红的胸前抓来。 玉摧红无意伤人,不等对方近身,足下一滑,将他一抓避开,自已迅疾地向门边冲去。 罗养性急追而至,双爪扣向他的后心。 玉摧红一矮身,仓皇之间,将身上的斗篷脱下,反手搂头向罗养性盖了下去。 阵阵腥风之中,斗篷被罗养性抓裂成了碎片。 玉摧红将手上的碎片一丢,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 罗养性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锦衣卫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是玉摧红为求脱身,顺手抓住了向他掷了过来的。 罗养性爱兵如子,当即撤力,接住那兵士,将他放在一旁,待到他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拍,眼见着“刺客”已冲出了院墙。 院子中二三十名锦衣卫举起长铳瞄准。 罗养性喝道,“小心误伤自己人,大家保护马姑娘要紧。” 玉摧红既然纵身也上了屋顶,一口气掠过了数十间,和追兵相距已远,正要喘息片刻,忽然马怜儿的屋中呼哨连连,似乎又发生了新状况。 罗养性己经衔尾疾追,见玉摧红溜下屋脊。罗养性随后追至,十指化爪,抓向玉摧红的命穴。 玉摧红引身疾退,口中哈哈笑道,“我又没有害你们,何苦要招招致命!” 罗养性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你这是闹哪般。” 玉摧红笑道,“一个院子戒备如此森严,我,好奇而已?” 罗养性稍一迟疑,几个锦衣卫也都赶到了。 这时间,玉摧红跳上秦淮河上一艘船,那船夫也不多话,举桨划船,待到众锦衣卫追至时,船己离岸数丈。 罗养性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玉摧红亢声说道,“在下玉摧红,既然你又没有丢什么东西,大家就此别过吧?” 罗养性听说过玉摧红这个名字,知道皇上对这人也是十分喜欢,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马怜儿幽囚之地是锦衣卫的秘密,现在却被玉摧红知道了,此事以后如何了结? 锦衣卫不善涉水作战,现在附近没有船只,大家无法追入秦淮河,罗养性挂念马怜儿的周全,带手下回转方向,走到半路,只见锦衣卫、六扇门、以及应天府的衙差一队队地奔向秦淮河边,又迟疑了一下,连金陵附近驻防的水师也都赶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公堂 黑夜中,几点淡淡的星光终于照在这条船上。 玉摧红道,“还能走吗?” 黑暗中张三叹道,“往哪里走?你教我?” 张三喜欢睡在船上,如今自己没有了船,干脆先蹭住在铁无双的船上,也只有他,才敢收留一个被千军万马追杀的“贼”。 现在,几条炮舰横在河中心,封住了小船两边的出口。 嗤嗤数声,几支穿云箭带着火焰射入天空。 江岸上各种服色的军士站成了方阵,箭已在弦、刀己出鞘。 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依然不断有追兵赶来。 追兵们点亮了火把,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松油味道。 火光跳动中,玉摧红苦笑道,“这是什么情况?” 张三看着他,问道,“自己做过了什么,你现在就忘掉了吗?” 玉摧红摸摸鼻子,道,“我监督了工匠们修船。” 张三道,“然后呢?” 玉摧红道,“然后回家,在路上看见一个宅子里面戒备森严,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就溜进去瞧了一下……” 张三道,“然后,你就顺手掳走了马宝宝?” 玉摧红道,“我偷个孩子做什么?……啊,马宝宝丢了?” 张三道,“现在,马昂快要急疯了,他家那个小夫人,叫什么来着……” 玉摧红道,“春侬。” 张三道,“对,就是这个春侬,把锦衣卫,六扇门,应天府衙的头头们召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玉摧红表示理解,如果是自家的孩子丢了,女人们急起来难免会撒泼。 张三又看了看他,继续道,“其实我到这船上来,是看看上面有没有藏着女子。” 玉摧红道,“什么女子?” 张三道,“还装什么装,“花魁争艳”的选手呀!” 玉摧红诧异道,“哪个姑娘又丢了?” 张三道,“全丢了!” 玉摧红道,“啊?” 张三道,“天黑之后,有人把美女们全部召上了你的金篷马车,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悦来客栈,等众人发觉不对时,马车和那些大小美人却己经消失了。” 玉摧红哆嗦了一下,就像是忽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全金陵人都知道,金蓬马车近一段时间一直归自己使用,悦来客栈便任由它自由出入。 玉摧红苦声道,“我冤枉,简直快冤死了……” 张三道,“你如果不能解释清楚,恐怕后就算不死,半辈子都要在牢房中过了。” 玉摧红笑了。 张三道,“还好意思笑,现在,所有的嫌疑全部指向了你。你有多少同伙,一天做下这么多大案?” 玉摧红身子突然飞起,向河水中跃了下去。 张三大声道,“你想投河自尽吗?” 玉摧红笑道,“清醒一下头脑。” 只听“通”的一声,他身子已像鱼似的在水中消失了。水面被两岸无数的火把松明映成了金红色,他入水的地方竟然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张三幽幽自语道,“玉摧红,玉摧红,实在跟他们解释不了,你就干脆潜水溜了吧……” 张三虽然循规蹈矩,毕竟也是江湖中人,他把玉摧红当成朋友,只要玉摧红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不想玉摧红被抓。 “嗵”“嗵”之声不止,各方头头指挥着手下们下水追击,数百人在河水中起起伏伏,这一段的秦淮河便如同沸腾了一般。 这时间,玉摧红却从水中冒出头来。 张三急得直摇头。 一个水军头目立功心切,在水中暴喝一声,手中的分水峨眉刺闪电般向玉摧红的腰下刺去。 其余的人也从水中扑了过来,他们多年与海盗作战,都是涉水的高手,如今对付这么一个“大贼”,出手当然毫不留情。 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各种水中兵器互撞,众人包围中的玉摧红猛然下沉,竟忽然不见了。 众人一惊,纷纷潜水。 只听小船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玉摧红不知何时已经离水上了船,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道,“就算我有嫌疑,要定罪,也要走一下审讯的程序,你们还是带我去见各位的长官吧。” 众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船。 张三无奈地手持船浆挡在船首,准备陪着玉摧红打架。 “住手!” 马班头在江边喝道,“玉摧红,你敢去应天府衙吗?” 玉摧红笑道,“为何不敢?难道燕知府会吃人么?” 张三顶了他一把,小声道,“吃人?还真有这个可能。” 晨光熹微。 玉摧红悠闲的走在前面,他己在河水中洗过,满脸容光焕发,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 上百名身穿水靠的水兵又跟在后面,手中的射鲸鲨的绳枪对准了玉摧红的后心! 然后是马队。 令人奇怪的是:玉摧红的身上竟然没有一点水印。 跟在他身后的各色兵种成百上千,市民们己经早起,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个评委发了什么神经,居然敢掳走了所有“花魅争艳”的选手。 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个评委脑袋有些毛病,掳了美女之后,当然要带着她们赶紧开溜,就象是先秦的徐福,只要溜到了海外,占据一处孤岛,有了这么一群美女,十几年后,就能生出来一个民族。 张三也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他还没有联系到铁无双,玉摧红却是溜不掉了,张三手心不禁捏着把冷汗。 应天府不是龙潭虎穴,燕攀龙也不是吃人的老虎,只是这样的大案子发生金陵,燕知府也跟着颜面扫地,再好脾气的知府大人难免也要暴跳如雷。 那时候,玉摧红就麻烦大了。 张三一面走,一面联系金木柯,金木柯领会了,命令成百上千的小乞丐四处寻找铁无双。 金陵本来有爱看热闹的民风,大家有阵子没有去应天府衙集会了,趁着这机会,一个个得到消息的市民加入了看热闹的队烈。 张三摇头笑道,“上一次这么大阵势,还是大家伙去找赵半城闹工钱呢。” 天慢慢亮了起来,两旁的店铺也还没有开门。越来越多人群却己形成一条长龙,缓缓地涌向应天府衙。 如今,应天府衙大门敞开,一整夜衣不解带的燕攀龙知府,坐在公案之后揉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 金陵人口百万,其中从不缺少马宝宝这种背景惊人的高人,这孩子丢了,可以吩咐马班头仔细去找。 但是那么多“花魁争艳”的女选手们呢? 年前,燕攀龙得到首辅杨廷和,和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提示,将“花魁争艳”活动收归官办,只有这个活动办好了,他就能升迁。 这个应天知府的位置,燕攀龙己经坐了整整十年,他实在是坐腻了。 但,现在他才知道,“花魁争艳”远不象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场小小的赛事,招惹得各方各面势力蜂拥而至,每一天都要闹出各种各样的小插曲。 赛事期间,燕攀龙总感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还以为只要选出其中一个女子为“花魁”,自己也可以完美收工。 但,就在昨天晚上,所有的女选手竟然都被掳走了! 燕攀龙气得真想骂娘。 因为自己儿子燕归云的关系,燕知府注意过玉摧红这个名字,还有他与查琦桢前几年在金陵闹出的事情,燕攀龙也听说过,这个人,是个麻烦不断的浪子。 他不是消失了两年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呢? 燕攀龙对玉摧红实在没有什么好感,燕归云自从跟这个浪子做了朋友之后,一个曾那么好的孩子整个被玉摧红带坏了。 燕攀龙实在太累了,马班头只好代为安排好各位大员的座位。 其中海关辑私的岳珊珊,锦衣卫的罗养性……全部都是一些平日里鼻孔朝天的牛人。 反而是乔四,因为与马班头不和多年,既然将玉摧红这嫌犯送到了位,干脆带了六扇门的高手尽行撤走。 直等玉摧红进了公堂,燕攀龙这才张开眼睛。 玉摧红瞧着知府大人微微一笑。 燕攀龙道,“嫌犯上前回话,报出你的名字。” 玉摧红道,“玉摧红,平日里化名加西亚。” 燕攀龙道,“职业?” 玉摧红笑道,“暂时先说是船长吧。” 燕攀龙道,“见本官,为何不跪?” 玉摧红道,“如果只凭着燕大少的关系,叫您一声叔叔,我可以以晚辈之礼向您下跪,但,这里是公堂。” 燕攀龙怒道,“拉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第一百六十章 合审中 谁知道此时,罗养性站起身来,对着燕攀龙道,“请慢用刑。” 燕攀龙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这里可是应天府衙,难道我没有提审一个嫌犯的权利?” 罗养性道,“这个嫌犯有些特殊。” 燕攀龙手中的惊堂木正要拍下,马班头却对他使了个眼色,知府大人怔在了当场。 罗养性淡淡道,“昨夜发生的三件大案之中,其中有两件与锦衣卫的声誉大有干系,如果燕知府提前将他打坏了,我们从他口中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只怕燕知府将来吃罪不起。” 丢了“花魁争艳”选手,丢了马宝宝,这只是两件案子,怎么变成了三件? 没有去注意。 燕攀龙点了点头,对玉摧红厉声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可以少所些皮肉之苦。” 玉摧红合首,道,“好。” 岳珊珊插嘴道,“如果你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就准备着死在这里吧?” 玉摧红装出一副惊诧样子,道,“祝夫人,你们还没开始问,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撒谎?!” 岳珊珊森然道,“以你现在这身份,还不配叫我岳夫人!” 玉摧红笑道,“岳小姐的夫君不是祝枝山吗?” 岳珊珊脸上一红,道,“你这嫌犯,如果再敢插科打浑,我一剑先宰了你!” 岳大小姐岳珊珊与玉摧红并没有太多仇隙,只是在太湖上,她驱兵船抓拿携歌女寻欢的祝枝山时,玉摧红从中作梗,坏了她的好事,岳珊珊对玉摧红心有芥蒂,所以燕知府昨夜求助水军,请求共同抓拿嫌犯玉摧红时,她带水兵炮舰欣然而至。 玉摧红振振有词道,“本人在海外,学习过一些不同的法制观念,“犯罪从无”,如果有证人,证据来证明我有罪,下在愿领知府大人重责,只是……你们如果没有重要证据,那,就要放人了。” 燕攀龙冷冷道,“你既然学过了这么多,为什么却要知法犯法,掳走“花魁争艳”的选手?” 玉摧红奇道,“我昨夜都未去过悦来客栈,又怎么可以掳走那些女孩子?知府大人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燕攀龙道,“到了此刻,你还要抵赖,我且问你,金蓬马车是谁的?” 玉摧红点头道,“近一段时间,金蓬马车确实一直是由我在使用?” 燕攀龙道,“可曾外借,失窃?” 玉摧红摇头道,“没有!” 岳珊珊故意叹了口气,道,“犯罪工具己经出现了。” 玉摧红道,“昨夜我一夜未归,金蓬马车是不是在这时间之内被人盗用,也未可知。” 燕攀龙道,“可有时间证人?” 玉摧红一指罗养性,道,“你问他吧……” 罗养性苦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们倒是在昨晚打了一架。” 燕攀龙道,“在什么地方?” 那地方藏匿着皇上的女人,乃是锦衣卫最大的秘密,玉摧红发现了已经是个意外,罗养性哪里能让再多一个人知道,他不由脸色一沉。 罗养性也是“新十八虎”之一,都是江濒带着从应州大战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兄弟,罗指挥大人暴怒之下,当场杀气四溢。 燕攀龙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忍住了心中惊骇,道,“虽然你没有到场,却也可以派同伙去做。” 玉摧红道,“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讲?” 岳珊珊忍不住道,“围饶在你身边的,又有几个好人?” 玉摧红反诘道,“祝允明可也是我的朋友,他算好人还是坏人?” 岳珊珊闻声起身,又要拔剑。 罗养性将她止住。 玉摧红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国色天香,又兼冰雪聪明的人儿,如果是单纯去掳她们,她们当场为什么没有发声示警?” 岳珊珊切了一声,道,“寻常采花贼肯定不成,但,如果掳她们的男子漂亮又有力,这些骚娘们……只怕是求之不得。” 听见“漂亮又有力”这一句,燕攀龙慢慢站起身来,心下一片茫然,口中喃喃道,“漂亮又有力,这不是讲我家的归云儿吗……他竟然也参与其中,这是要帮着外人害死我这亲爹呀?!” 虽然多年不见,燕归云生得有多俊俏,他这做爹爹的最为清楚,少女们如果见到燕大少的脸蛋,连魂魄都要被他勾走了,肯定会言听计从。 十几个美艳女子,乖乖的被人掳上金蓬马车,中间没有任何人反抗,此事,本来己诡异至极,但如果是由燕归云亲自出面去做,就太简单不过了。 “哪个姐儿不爱俏公子?”岳珊珊冷笑道,“你们干得这么漂亮,只怕连燕知府头顶的乌纱也要弄丢了?” 燕攀龙越想越气,吼道,“燕归云这个畜生!” 他忽然伸手在公案上重拍一下,拍的一声响,惊堂木差点滚落在地上。 马班头惶恐道,“此事可能真的与少爷无关……” 燕攀龙道,“燕某也是家门不幸,生出这么个浑小子,他连府衙都敢烧,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 知府大人脸上黑气沉沉,实是恼怒到了极点,对马班头道,“先将这小子抓回来问话!” 马班头无奈应道,“是!” 玉摧红却感觉背上一阵冰冷,此事虽然不是自己亲手做下的,但燕知府审讯自己之时,思维被岳珊珊带偏,竟然把这嫌疑的身份妥妥的安在燕归云的身上了。 做父母的,有这么坑自己的孩子的吗?! 燕攀龙手扶公案,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道,“你们事先一定有预谋,将花魁争艳的女选手们先行藏匿在什么地点,从实招来。” 玉摧红无辜道,“我都不知道,你们在问什么?” 岳珊珊道,“妙计妙计,玉摧红出坏主意,由燕归云出面,十几位“花魁争艳”的女选手,这些妞儿正闲得无聊,忽然见了燕归云这样的俏公子挑逗,当然会随他爬上了金蓬马车,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合作当真是默契的很,藏女子的地点,你们没有事先协商好?” 燕攀龙“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罗养性叹了口气,道,“玉摧红,我先不问你闹了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做错了。” 玉摧红道,“这有几个意思?” 罗养性又道,“年轻人行事任性,确实情有可原……” 燕攀龙怒道,“甚么情有可原?你们就是想活活逼死我?” 燕知府平时待人彬彬有礼,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可见他实在是怒不可遏了。 罗养性明白燕攀龙的苦衷,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玉摧红,这赛事进行得太过紧张,你安排女孩子暂时外出,却放松放松,我权当你们也一番好意……你快快召她们先回来吧!” 燕攀龙道,“本次“花魁争艳”官办,向上己惊动了朝庭,其中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事到如今,你……让归云儿悬崖勒马,再这样拖下去,我这做爹的也没法子庇护他了。” 说到这里,燕知府的脸也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劫宝宝 会审进行到了此时,场面变得如此尴尬,锦衣卫北镇抚司总使指使罗养性要求单独提审玉摧红。 锦衣卫北镇抚司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既然罗养性开了口,燕攀龙与岳珊珊哪敢多问半句,先行引退。 玉摧红看着罗养性身上的麟麟服,知道对方的权利远超其它众人,只是淡淡一笑。 罗养性道,“玉摧红,听说你开溜的本事不错,我暂时却并不想给你上镣铐。” 玉摧红笑道,“我先要说声谢谢了吗?” 罗养性笑道,“也不尽然。” 他轻轻将双手一拍,应天府衙各处出口的门窗打开,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是身穿飞鱼服,手持帑匣,无法箭支早己对准了玉摧红,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罗养性道,“现在可不比当年的应州,如果强行突破,你以为自己现在会有逃出去的可能吗?” 玉摧红叹道,“无论是什么人,也无论他有多大的本事,若在这个方寸之地之中,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罗养性道,“阁下果然是聪明人。” 玉摧红笑了,只有聪明人才会少干蠢事,也会稍微地长寿一些。 罗养性却是丢过来一个锦囊,道,“先看看这个。” 锦囊做工精美,以丝带系住了口部,玉摧红解开丝带,有一封短笺从中间落了下来。 粉红色的短笺上,写两行绢秀的字迹,貌似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玉摧红道,“这……与我何关?” 罗养性道,“如果我理解不错,这手信上面的意思,写信之人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 笔迹有些缭草,可见是仓促而就,写得倒还委婉。 信末的署名,只写了“孝裳”两个小字,想来应该是一个女子的闺名了。 玉摧红看了罗养性一眼。 罗养性道,“掳走“花魁争艳”的选手的那些人,他们的手段非常专业,所以现场并不太乱,可见,其间并没有发生过争斗。” 玉摧红点了点头。 罗养性道,“但这短笺,却是司徒姑娘故意留给你的!” 玉摧红一惊,道,“她……” 罗养性叹道,“燕归云真能折腾。” 玉摧红笑而不语,此话倒也公道,燕归云当初为了与杨千金斗气,男扮女装,以司徒孝裳的名义参加“花魁争艳”。 如果记得不错,他的生母,也就是燕知府夫人,她的闺名应该是司徒霓裳,燕归云这次使用的名字“孝裳”,意思便是:孝敬母亲。 为了母亲的尊严,去跟前准媳妇斗气,燕归言想表达的意思在这显得也太明显了吧,……也只有燕攀龙这样糊涂的父亲,才会对着一个男扮女装的儿子对面不识。 罗养性道,“燕归云并没有去掳人,正好相反,他恰恰是被人掳走的。” 玉摧红道,“此话怎讲?” 罗养性道,“以你们兄弟间的义气,他就算是想掳人,也不会使用金蓬马车,因为燕归云的性情迂腐之至,他可能连累到任何人,却肯定不会连累到你!” 玉摧红听得心头一暖,喃喃自语道,“好兄弟。” 罗养性道,“现在,我反而奇怪了……” 玉摧红道,“请讲。” 罗养性盯着玉摧红的眼睛,缓缓道,“燕归云剑术之高,罕有敌手,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 玉摧红忍不住笑道,“可是,他当时一身女装,又没有带剑,一旦动起手来,恐怕有些不方便。” 这只是一句托辞,二人心知肚明,以燕归云如今的武功造诣,任何人想掳他,恐怕是千难万难。 他,竟然能跟着众女子的后面,也乖乖的登上金蓬马车,这位公子爷到底想要做什么? 罗养性却道,“其实,我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 玉摧红心说也是,“花魁争艳”闹得再热闹,也只是知府燕攀龙的事情,讲得再难听点,燕攀龙将来是死是活,其实都与锦衣卫没有任何关系。 玉摧红道,“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对什么感兴趣?” 这时间,一名脸色严肃的锦衣卫推门而入。 因为他手上的“密柬”太过紧急,所以,没有通禀,他就直接冲了进来。 罗养性看密柬的空隙,锦衣卫轻轻地退了出去。 玉摧红很好奇:这密柬上到底写着什么? 只见罗养性忽然变得面如死灰,全身发抖,他狠狠的瞪着玉摧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 玉摧红尴尬道,“我们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罗养性道,“你玉摧红到过的地方,一直是麻烦不断,如果不是顾念旧情,我早就应该杀了你的!” 玉摧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罗养性咬牙切齿道,“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希望还不太迟了。” 看这阵势,若不是为了保持自己指挥使大人的威仪,罗养性早己跃起,用一双凝血神爪扼断玉摧红的脖子。 面前的这一个强权人物忽然变得如此疯狂,玉摧红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他在想着,就算是罗养性现在杀他,他也不会反杀了对方,因为,黄泉路上,罗养性这种人不是个好旅伴。 大厅之内,只听见罗养性粗重的喘息之声,半晌,他才道,“玉摧红,你到底把马宝宝,马怜儿都藏到哪里去了?” 玉摧红道,“啊?” …… 时间转换到了昨夜,场景也要转换到南京户部尚书府。 “今夜子时,借小友出行。” 纸张很普通,为了刻意掩饰自己笔迹,书写得极其潦草。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张短笺,是怎么通过重重关卡,进入到尚书府邸的呢? 接到这封短笺的当然就是马昂,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扭曲了起来。 小友?莫非指的是宝宝? 谁想抢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抢这个孩子? 夜己深,精致的花厅里,不少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依然在其中走动。 因为事出蹊跷,今夜的锦衣卫增派了人手。 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锐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门,又自门瞧到窗子,将尚书府盯得死死的。 一个锦衣卫头领,拿起那短笺,冷笑道,“这算是宣战吗?就凭这一张纸,就想把宝宝从锦衣卫的手中取走……” 另一位首领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如今的小贼们真是不知死活!” 马昂愁眉苦脸,口中嚅嚅道,“要不,相请二位大哥,今晚再增派一些人手过来吧?” 锦衣卫头领冷冷道,“再加人,只怕这地方,连站脚的位置都没有了。” 马昂叹了口气,道,“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锦衣卫头领的表情当即严肃了起来,关于马宝宝的个人安全,上峰一直是时刻敲响警钟,这孩子实在是太重要了! 一片尴尬无语之中,只听松涛阵阵,晚风中隐隐传来更鼓之声。 子时到了。 马昂冲到卧房,掀开其中的锦被,白胖胖的马宝宝仍旧手抱着一只用木头做成的玩具鸭子,睡得正香甜。 马昂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转首对四壁伺立的几名锦衣卫笑着轻声道,“辛苦了几位大哥。” 既然是上峰的命令,便是大家应份的事情,众人沉声点头示意。 马昂笑道,“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突听窗外“咻”的一声响哨,众人脸色一沉。 几位锦衣卫头领纵身,只见墙外巨树之巅,卓立一条高大的人影,他肩扛着一床锦被,在星光下看去,锦被中垂下一头秀发 马昂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这贼人劫走了春侬!” 烛影摇红,衣袂之声不断,不少锦衣卫操刀在手,向巨树方向疾掠而去。 一个锦衣卫头领沉声道,“那真的是春……春侬?” 马昂跺脚捶胸道,“那锦被我还是认得的!” 他说话之间,几名锦衣卫己经飞上了半空,众人将那“人”围在中间! 一个仍然守在院中的锦衣卫却摇头冷笑道,“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切!” 春侬的卧房,平时众人不敢靠近,如今事出紧急,也只好看个究竟。 突听夜空中“当“的一声巨响,尚书府随之抖动。 原来,众人还不及动手,夜空中一道蓝焰逆风而起,正打在那扛着锦被之“人”的身上。 “他”竟然没有发出痛苦之声,锦衣卫这才察觉有异:这是一个牛皮纸扎成的纸人! 众锦衣卫一怔中,“通!”的又是一声巨响,纸人炸裂! 院中的马昂哪知道那许多,面色惨变,失声道,“春侬!” 他疯狂地向院外扑去,先与一个女子撞了个满怀,却是半夜出恭的春侬。 马昂怔住在那里,如此情形之下,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他口中不住喃喃道,“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春侬。 身後风声嗖嗖不断,几个满面火灰的锦衣卫已接连掠回。 有人笑道,“幸好夫人无恙。” 手提长裙的春侬现在感觉自己己经被马昂抱得喘不过气来。 马昂忽然面色又变,颤声道,“宝宝……”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推开春侬,冲了过去,宝宝卧房之中,几名锦衣卫萎顿在地,锦被中余温尚在,却哪里还有宝宝的影子! 马昂惊呼一声,口吐白沫,当场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独彷徨 做为一个江南浪子,能够与锦衣卫北镇抚司总使指挥使大人共处一室,听他将昨夜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这本来应该无尚的殊荣。 玉摧红却是淡淡道,“我虽然同情马尚书大人,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罗养性脸色一沉,眼中又现出了杀机。 罗养性这几年做到了锦衣卫的高官,对嫌犯更是翻脸无情,脸上一旦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 只听见门窗外机括之声不绝,诸葛弩己经启动,只待罗养性一声令下,立刻便要将玉摧红射成了箭猪。 箭猪? 玉摧红不瞧对方一眼,悠然道,“昨夜,我们可是在一起打架的,你,是我的时间证人。” 罗养性扳着脸道,“你的马呢?” 玉摧红笑道,“什么马,你问的是踏雪乌骓吗?” 罗养性道,“浑身乌黑,其疾如风。” 玉摧红点了点头,徐徐道,“它,确实跑得够快。” 罗养性盯着玉摧红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天大的秘密。 玉摧红道,“这马儿一直散养,莫非它也闯祸了?” 罗养性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不想听到他的话。 玉摧红道,“掳走选手的事情,现在证明与我无关,而掳走马宝宝的时候,我却和你斗在一处,是不是证明了不是我干的?” 罗养性道,“一路上的暗哨证明,嫌犯劫走马宝宝之后,是骑着一匹快马离开的。” 玉摧红大笑道,“你们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将把他当场抓了,这掉,正好洗脱了玉某劫掠孩子罪名。” 罗养性苦笑道,“那马跑得实在太快。” 玉摧红道,“有多快?” 罗养性道,“看见,却己经追不上了。” 玉摧红赞道,“好马!” 罗养性道,“是不是和你的踏雪乌骓很象?” 玉摧红意味深长地看住罗养性,道,“罗大人莫非在给我下套子?……象,可不代表就是它做的哟!” 罗养性道,“此话怎讲?” 玉摧红道,“当今大明,各色的马匹何止千千万万。” 罗养性冷笑道,“俗马确实很多,踏雪乌骓却不是俗马!” 玉摧红“哦?”了一声。 罗养性道,“通过多年调查,记载着踏雪乌骓野性难驯,机敏异常,在你离开中土的两年之中,一匹马,竟然可以在金陵独自过活,这样的马儿也太神奇了吧。” 玉摧红闻声面上微露得意之色。 罗养性道,“它流出的汗,是红色的!” 玉摧红一怔。 罗养性道,“凡此种种,只能证明,你的踏雪乌骓是一匹大宛名驹:汗血宝马!”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既然人家都讲到这一份上,玉摧红也只好承认了。 罗养性道,“汉武帝西征四域,也只抢回了两匹汗血宝马,可见其珍贵,又由于这马儿体形纤细,不利于负重,被军马所淘汰,大明这百十年来,竟没有了汉血宝马的计载。” 他又道,“如此珍贵的宝马良驹,你以为会有两匹同时出在金陵吗?” 玉摧红道,“你这讲的又是什么道理。” 罗养性道,“排除法。” 玉摧红嘴上不说,心中暗忖道:除了自己之外,又有谁驾驭得了踏雪乌骓,一起去做掳走孩子的勾当? 铁无双,只有铁无双了。 可是,铁无双又怎么可能去闲到掳走一个孩子呢? 罗养性并不理玉摧红的沉默,继续道,“下面,我们来谈一谈,你是用什么手段掳走的马怜儿?” 玉摧红当场一惊,失声道,“马怜儿也丢了?” 罗养性的语气变成了哀求,道,“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了她?你说呀……” 玉摧红这才明白罗养性为什么要单独提审自己,有关于马怜儿的事情都是天大的秘密,不可能让燕攀龙知道! 马怜儿做为侍候过皇上的女人,肚中又有了孩子,所以,大哥江濒指派罗养性看护好她,以备将来不时之需,罗养性一直做得很好。 但,现在,她竟然也被掳走了,可想而知,江濒会是何等的震怒! 玉摧红道,“我……真的没有!” 罗养性道,“锦衣卫藏马怜儿的住所,何等地保秘,连太后都不能知道,怎么让你给撞破了?” 玉摧红道,“利涉桥我有宅子,偶尔步行经过时,见那里情形怪异,犯了好奇心。” 罗养性道,“我前脚追你追到秦淮河边,后脚马怜儿就被人掳走了,你好奇,倒真是会挑曰子……” 玉摧红不由心中叫苦,早有人密谋掳走马怜儿,赶到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好奇,自己竟摸进了藏马怜儿的密宅,而且还被罗养性发现了。 如今,马怜儿己被掳走了,怎么不让罗养性将自己认定为贼人的同谋呢…… 玉摧红自己也忽然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实在太重。 因为好奇,所以惹怒了父亲,父亲将他逐出了家门。 又因为好奇,所以破坏了自己与查琦桢之间的友谊,查琦桢将他放逐在大海上,他差点闷死在一个荒岛之上。 又因为好奇,他跑到了风雨飘摇中的江宁城,乌衣巷中人将杀死查一清的罪名推到了他的身上。 …… 这样下去,好奇心迟早会害死了自己的。 锦衣卫的牢房用千斤巨石砌成,穿山甲都不能在上面打出洞来,离地高高的窗口用儿臂一样粗的钢条封住。 没有人,没有声音。 牢房里连油灯都没有一盏。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连沙漏都没有,在浑浑噩噩之中,玉摧红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他还在静静躺着。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铁窗上伸出来一双眼睛。 一双带着贼笑的大眼睛,封铃舞正在窗口上向他招手。 玉摧红却翻了个身,不去看她。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又掉进了一个可怕的圈套,而铁无双和燕归云却找不到他了,这种绝望,这无助的孤独,实在是可怕得多。 门却慢慢地敞开了。 如今的封铃舞俏立在牢门之外,她看着玉摧红,微笑着,忽然道,“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 玉摧红道,“至少要睡到开饭的时候吧……” 封铃舞道,“你己经被关了三天了,难道连脑子都被关傻了吗?” 玉摧红道,“三天了?燕归云有消息了吗?” 封铃舞点点头。 玉摧红道,“那我……?” 封铃舞道,“走吧。” 玉摧红反而迟疑了,现在所有人都在怀疑他,将所有的罪名都堆积在他的身上。 出了这个囚笼,外面是更大的囚笼,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鸭上架 牢门之外,封铃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用眼角瞟着玉摧红,那眼色就像是看着一只马上就要被猫儿咬死的老鼠。 玉摧红道,“谁是猫?” 封铃舞道,“罗养性。” 玉摧红道,“那你呢?” 封铃舞的回答很简单:,“猫儿的主人。” 不管玉摧红承不承认,锦衣卫是一个强大异常的暴力机器,只要你呆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只要你得罪了它,无论你是多高的高手,它也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消失毁灭。 这,就是一个团队和个人之间的实力对比。 所以,在罗养性将他收监的时候,玉摧红没有反抗也没有想着逃脱,当时的情况,从房顶到地面,己经被无数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包围。 玉摧红从来一个不怕死的人,却不想自己带着一个逃犯的罪名,象丧家犬一样地被锦衣卫们当众击毙! 玉摧红道,“为什么现在却要放我呢?” 封铃舞道,“原因很多。” 玉摧红道,“比如呢?” 封铃舞道,“你是燕归云最好的朋友。” 这样理由并不服众,因为燕归云在官场上的名声并不好,他也是一个问题多多的孩子。 就在这时,后面的黑暗之中,忽然有人咳了一声。 牢房中本来阴森黑暗,忽然有了灯光闪动,一个锦衣卫手提着气死风灯走了进来,罗养性心事重重的跟在他的身后。 看见他进来,玉摧红勉强笑道,“几十个时辰下来,都把我关糊涂了,罗大人,我现在应该是跟你道晚安,还是午安?” 罗养性的回答很干脆,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其实,我是想带你先去看一个人。” 玉摧红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想着:等一下,自已要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幸亏走得不远,这个秘密就被揭开了。 这是一个四壁被漆得雪白的房间,玉摧红进门时,先感觉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房间的正中,有一个巨大而透阳的水缸。 水缸中装满了半透明的药水,那股难闻的味道就是由药水中发出的。 玉摧红叹了口气,这是防腐水的味道。 而,罗养性想让他看到的人,现在就仰面躺在防腐水中,如果还有一个让人愉悦的词语去形容对方,那便是:栩栩如生! 罗养性道,“他,是我的手下,也曾经是锦衣卫最优秀的密探之一。” 玉摧红没有说话。 封铃舞却在看着这口水缸,这样大而又透明的水缸着实少见,所以她屈指轻轻地敲了一下。 防腐水荡起一团涟漪。 只是有了这样一点点响动,水中那尸体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刚沁出,伤口忽然扩大成了一条线。 这“尸体”死了几天?怎么还有鲜血冒出? 玉摧红惊奇地看着,那道鲜红的血线,从尸体的额角、眉心、鼻梁、人中、嘴唇、下巴,一路下行,没入衣服里面。 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 尸体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 飞溅而出的鲜血将水缸染成了一片殷红! 封铃舞紧捂住胸口,看着貌似刚才还是好端端的一具尸体,在她的眼前裂成了两半。 这尸体上是明显的刀伤,好快的一刀,好残忍的一刀! 封铃舞捂住嘴巴冲出了门去,然后,门外传来一阵阵干呕。 罗养性道,“玉摧红果然是玉摧红,面对这样一副场景,依然是可以表现得如此镇静。” 玉摧红只是苦笑了一下,因为,他早己经历过太多的死亡。 罗养性道,“三天之前,我派他去追查马怜儿的下落。” 三天了,三天之前,玉摧红因为交待不出有用的线索,正好被锦衣卫收监。 玉摧红问道,“你只派了他一个人出去?” 罗养性不由冷哼一声,锦衣卫的眼线密布天下,如今事关马怜儿的行踪,怎么可能只派出一两个眼线。 罗养性道,“很多,暂时只有他一个回来了。” 玉摧红道,“他的功夫怎么样?” 罗养性道,“好!” 罗养性曾经是军人,也是一个严格的教官,一直吝于夸讲手下,他既然能说出“好”字的锦衣卫,肯定是锦衣卫之中的精英。 玉摧红道,“这么优秀的锦衣卫……却被对方劈成这副模样?” 罗养性道,“据目测,对方杀他的时候,只用了一刀!” 玉摧红道,“他的运气……实在不算好?” 罗养性道,“错。” 玉摧红道,“为工作,现在连命都没有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罗养性道,“之所以死,是因为,只有他先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玉摧红道,“可以证明什么?” 罗养性道,“证明,不是你干的。” 玉摧红松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可以因此就自由了?” 罗养性道,“且慢,因为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玉摧红叹道,“我己经三天没有回家洗澡了……” 罗养性道,“金陵城内,同时发生了三大奇案,是巧合,也是敌人的阴谋。” 玉摧红“哦?”了一声。 罗养性道,“敌人杀了密探,并不是为了灭口,而是让他带回一些信息。” 玉摧红道,“什么信息?” 罗养性道,“对方是一股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马宝宝,马怜儿,还有所有的女选手们都己经被控制在他们手上。” 玉摧红的眼睛已经张大了,因为,在金陵各部门的监控之下,对方竟然在一夜之间,成功地做成了三大奇案,这些人实在是太厉害,也太可怕了。 而且,这些案情全部己牵涉到自己的身上,所以玉摧红没有插话,就静静听着罗养性讲下去。 罗养性反而有些激动了,破不破得了这三大奇案,不但关系着金陵城的各大执法部门的荣辱,而且,一旦失败,自己也要因此身败名裂。 玉摧红一言不发地看着罗养性。 罗养性也屏息看着玉摧红。 周遭的空气,在这一刻里,也似乎要凝固了。 玉摧红终于忍不住重复道,“三批人质,现在全部都在他们的手上?” 罗养性道,“对。” 玉摧红道,“锦衣卫为什么还不动手营救人质呢?” 罗养性叹道,“投鼠忌器。” 锦衣卫行事,历来是杀伐果断,最习愤以雷霆万钓之势直接毁灭敌对的力量,可是,这一次他们却不敢动了,因为,敌方先抓住了一大堆的底牌,“花魁争艳”的选手们也还罢了,但马宝宝,马怜儿,这两个人若是出了事,锦衣卫所有的努力就变成了多余的了。 而尸体被送回时,衣内夹带了一张纸条,敌方在纸条上注明了自己的要求。 玉摧红道,“我能看一下那张纸条吗?” 罗养性道,“不能!” 锦衣卫有自己的保密制度。 玉摧红揉了揉太阳穴,道,“其实,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们真的发了话,指定由我去与他们接洽?” 罗养性道,“是的,规定只能是你。” 玉摧红苦笑道,“你没有看出来吗,他们手段有多残忍,刀法有多快吗?” 罗养性道,“这也是不得己的事情。” 玉摧红道,“所以你抓我又放我,现在催着我去送命哦?” 罗养性正色道,“此事,玉兄弟如果成功了,罗养性将带领着手下三千儿郎给你敬酒陪罪。” 跟三千锦衣卫喝酒,莫不是一次要喝三千杯? 玉摧红迟疑道,“如果,失败了呢,你会不会让我风光大葬……?” 罗养性道,“只怕不可能了。” 玉摧红又“哦?”了一声。 罗养性黯然道,“那时候,罗养性己经管不了你了,我还要带齐相关人等,以死谢罪。” 玉摧红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罗养性道,“你这人,真是开不起玩笑。” 罗养性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玉摧红道,“在与对方谈判之时,我有多大的话语权利?” 罗养性道,“只要能让人质安安全全的回来,凡事皆可商量。” 玉摧红叹道,“好吧,我还是硬着脖子上阵吧,留在这里,迟早也要被你杀了泄愤。” 罗养性道,“真的?” 声音里有着兴奋和紧张。 玉摧红道,“我正好也想去问问燕归云,当时,他为什么不反抗。”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人屠者 走出这片高墙之后,玉摧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周遭的空气中都有一丝沁人的香甜,这,应该就是自由的味道。 他一直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这一次,他走出来的时候却没有道别,也没有回头,如果不是时间仓促,他真想先回家,用柚子叶洗洗身上的晦气,毕竟,只要一个人如果没有疯了,就不会想着重回锦衣卫的地牢。 地面,早已经洗扫过了。 一块块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鸡鸣声传来,金陵城正在渐渐苏醒中。 对方的第一个约定地点是……,玉摧红准备一个人赴约。封铃舞却要跟着去看热闹,玉摧红也只能认了。 罗养性虽然答应了不会派人跟踪,只是,他怎么能管得了封铃舞呢? 两人跨马出城,又走了二三十里,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己经不见了行人。 抬头间先听见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山路边的大树上挂一张锦布做成的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封铃舞更加觉得有趣了,这么一个荒郊野地,怎么会摆着一张肉案呢? 难道也会有生意上门吗? 玉摧红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肉案后面站着一个男人,赤身扎着围裙,露出一身铁疙瘩一样的肌肉,应该是太久没笑了,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当他笑了。 封铃舞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男子身上的衣服早己被剥光,露出了一身白肉,隐私部位只用一块小小的木牌遮挡,他已不会说话了,只是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手臂抱着脑袋伏在肉案上。 屠夫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起一把剁骨刀。 他看了看封铃舞,嘴角又抽动了一下,道,“妹子,可是来买肉的么?” 封铃舞已经惊呆了,大大地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屠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道,“今天还没有开张,你们要不要照顾一下生意?” 封铃舞连连摇头。 玉摧红却道,“怎么卖?” 屠夫道,“现买现杀。” 玉摧红又道,“就怕不太新鲜?” 屠夫冷哼一声,刀尖在那男子尻骨上点了一下,男人发出凄利的哀嗥,“救命。” 玉摧红却装作没听见,自语道,“货色新鲜,可惜我没有这个爱好,如果是个漂亮的姑娘,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封铃舞气得一脚踢来。 屠夫也不多说,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反正没人买了,只好剁了你喂狗!” 刀光霍霍,笔直向着那人的喉咙上切去。 玉摧红忽然举手,屠户的刀在半空中停住了。 玉摧红道,“我跟你讨价还价,你又何必这么认真……” 肉案上那男子被刚才的举动吓破了胆,全身抽搐了几下,直接昏死了过去。 屠夫将剁骨刀在砧子上砧了几下,道,“买几斤?开片子还是剁肉馅?本店可以代客加工。” 玉摧红叹道,“我还是将他整个人买了吧。” 屠夫大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价钱可是高得很!” 玉摧红苦笑道,“我有还价的余地吗?” 屠夫咬咬牙,道,“一千两。” 玉摧红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早说吗,我还以为你要多少呢。” 对于大手大脚惯了的玉公子来,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肯定不仅仅只值一千两银子。 随身银票中最小面额的是一张一千五百两的,多出来的五百两,也不用屠夫找了,权当买了他的屠桌,档位。 屠夫收了银票,起身就走,道,“这刀,也送给你了。” 那剁骨刀在空中,转动得如同风轮一般,笔直斩向封铃舞。 玉摧红将封铃舞一把扯过,剁骨刀贴着封铃舞的发髻掠过,钉在身后的一株古树之上。 屠夫唿哨一声,树林中冲出一匹快马,屠天翻身上了马背。落荒而走。 封铃舞岂是吃得亏的主儿,拍马就要去追,玉摧红冷笑着一指身后,身后一株三个人不能合抱的古树中了这一刀,轰然倒下! 罗养性为了手下的安全,要求:锦衣卫细作出外办事,外面虽然穿货郎或挑夫的衣服掩饰身份,里面却是锦衣卫的服饰,遇紧急情况,可以出示飞鱼符避祸。 锦衣卫的服饰已经挂在树上,做成了五彩的招牌,而飞鱼符,却挂在他的腰上,掩盖住隐私部位。 封铃舞道,“这能代表什么?” 玉摧红扁了扁嘴,这个差点被宰了的男子,肯定是一名锦衣卫的细作。 这个锦衣卫细作,应该是由罗养性事先安排过来潜伏,准备在路上配合玉摧红的行动,罗养性以为做得很隐蔽,却不想,细作的身份被屠夫轻易揭穿了,而且连人都被对方制服了。 玉摧红道,“这屠夫是劫匪中的一员,来此警告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他们只想见我一个人。” 封铃舞又摇了摇头,她本来是个没事也要闹出点事的丫头,现在燕归云,她好容易甩开了符海尘和路一闯,正准备跟着玉摧红来找乐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回去。 玉摧红也拿她无法,二人继续前行,又过一个时辰,赶到一处集镇,正喝水歇息,忽听镇尾的道口人呼马啸,乱成一片。 玉摧红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佩戴飞鱼符的汉子都为兵刃所伤,死状极为恐怖。 围观的乡民们交头接耳,疑神疑鬼。 午饭时赶到一处大镇,玉摧红在包厢坐下还未来得及点菜。 忽然见后厨起火,四下喊声大作。 玉摧红只盯住封铃舞,闲事一概不理。 火头越烧越大,忽然有奔进楼来道,“有土匪!正在市集中杀人。” 有人道,“太平盛世,这镇上又没有甚么有钱人,哪里招来的土匪。” 但听得店外男子惨叫孩儿哭啼声,马谛奔驰声,屋瓦坠地声不绝于耳。 好在那火并没有烧大,不久便熄了,“土匪们”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行人向东奔去。 一个人又奔上楼来,道,“土匪已走了。” 有人问道,“杀死了多少乡亲?” 有人道,“还不知道。” 有人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 那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暂时还没有。” 众人哑口无言。 玉摧红下楼会帐之时,大家仍在议论,这批土匪的人数不多,个个使刀,可也真奇怪,他们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只是挑出几个外来的汉子砍死。 这些外来的汉子着装各异,身上却都有一块漆黑的木牌。 封铃舞当然认得出,这些又是锦衣卫的“飞鱼符”! 这时间,阳光是那么灿烂,一格一格大大小小的稻田清翠如玉,偶尔有白鹭飞起。 假如马上就能见到燕归云,这是多美好的事! 封铃舞却笑不出来,一切己变得不好玩了。 可以想得到,这些“土匪们”也是由劫匪扮出来的,他们对玉摧红的行走路线了若指掌,先行将锦衣卫布置的暗线全部拔出来清除掉,不过是为了警示罗养性:再有跟随玉摧红行动者,格杀勿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夺命剑 所以,当路一闯和符海尘追来的时候,玉摧红毫无商量余地地“命令”封铃舞回去! 封铃舞竟然听话了,因为玉摧红的理由无可辩驳:如此反复去试探劫匪的反应,一旦惹恼了对方,会死更多人的,其中,可能就包括了“司徒姑娘”燕归云。 玉摧红又请路一闯,符海尘二人给罗养性带去口信:迅速撒散一路上安排的眼线,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夜色已经降临,晚风变得温柔,也更加清凉。 玉摧红却知道,这静夜里,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陷阱。在这温柔的风里,随时也可能飞出杀人的剁骨刀。 刚才赎“肉票”的一千五百两呢,多是不多,找机会一定找罗养性要回来,因为这一次玉摧红是用来救锦衣卫的,而且,锦衣卫一直就是一个经费充足的部门。 “锦衣卫”来,“锦衣卫”去,个体与团队的名称复合到了一处,玉摧红都觉得饶舌。 这个抛开一边,正如钱得乐常说的一句话:“这买卖,我可不能白投资。” 钱得乐又不是千娇百媚的大姑娘,这时候怎么会忽然想前他呢? 劫匪指定的地点,是牛首山上一处破败的山神庙,玉摧红已越墙而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 以劫匪一系列的举动来看,机动,冷静,可以将天下闻名的锦衣卫玩弄于股掌之间,足够嚣张。 江湖上,还不曾有过任何一个门派具有这样的能力,玉摧红知道自己进来了,就等于闯入了龙潭虎穴。 月光透过屋顶瓦面的大窟窿里泻了下来,落在屋子中央的神案之上,玉摧红看了半天却也仍没有看清楚此处供的是哪一位菩萨,古庙既然破败,木头刻成的菩萨也朽了。 而灰灰的幔帐,不需风吹,碎成了尘。 玉摧红趴在地上,象警犬一样的巡视了一遍,动作很难看。 他不给任何人驱使(作狗),但是,关于嗅觉,听觉,对危险的预知,狗,确实比人强。可是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埋伏,没有密道,这个大殿里,甚至没有一丝人留下的气息。 不等春风拂来,玉摧红就轻轻掠出大殿,大殿后面是禅房,玉摧红的心先发冷了。这禅房的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如同锦衣卫的地牢,而且连一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和尚们建了这玩意,是用来休息的?还是用来藏尼姑的? 玉摧红刚刚笑完,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心中道:大师师太,开个玩笑,勿怪勿怪。 他突然飞身掠上了屋顶。好在禅房的屋顶上盖着的是瓦,也不难掀起来。 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贼做案时,都喜欢走这条路。现在他就像是条壁虎般,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还是没有路。 他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然铺着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一下子削断。 一个普通的山神庙,一个普通的禅房,为什么要建得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一样?是嫌大和尚们当年募集的善款太多了吗? 玉摧红轻轻的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去多想。 禅房的旁边,有一间矮矮的平房,紧靠山体而建,里面黑黝黝的,不见一点灯火。 玉摧红燕子般一掠而过。现在他已有些失望,只想赶快找一点人迹。 这阴森森的地方,不说是人,连鬼影也不见半个,太让人难受。 就在他身子凌空之时,他忽然看见对面的平房上有个人站了起来。 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站了起来,她手中拎着剑! 玉摧红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人使轻功的时候,是姿态仪态最优美的时候,但,也是空门大开的时候。 正如,猞猁捕雀,最喜欢选在雀儿刚刚飞起的瞬间! 玉摧红是何等人,他忽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飞速向地面坠去。 就在这时,他只觉得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瞬间取人性命的剑气。 这一剑的锋芒,象谁,荆百里?裘千两?还是燕归云? 如今情况之下,这柄剑竟然比当世最着名的几位剑客手中的剑还要可怕。 玉摧红处于最不利的位置,也根本来不及抵挡。 只有闪避。 剑光追击过来。矫似游龙,快如闪电! 玉摧红的身子终于贴住了地面。 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 这特么难道要死定了吗,但是玉摧红的身形突然转折,变成一个匪夷所思的形状,动作虽然狼狈,恰恰将这一剑避开! 女子估不到自己必中一剑竟然会刺空。但这时玉摧红的身子顶在石壁之上,已没有退路,女子如影随行,手中剑横向一抹,剑峰抹向玉摧红的咽喉。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玉摧红也已出手,他突然掏出了一块飞鱼符,正好挡住了对方剑锋! 女子在那一瞬间定住了,冷冷的看着玉摧红。 玉摧红也在看着她,忽然问道,“司徒姑娘?” 女子冷冷道,“你来作甚?“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这一会,我该叫你司徒姑娘,还是燕归云?” 女子终于点点头,忽然道,“随便了。” 此人,当然就是男扮女装的燕归云。 玉摧红道,“几日不见,你剑法又进步了。” 燕归云道,“还不是被他们逼的,也幸亏你叫得快,否则,你己经横尸当场了。” 玉摧红笑了,刚才的一幕实在凶险,能活下来己属万幸。 所以,两个人坐下来的时候,玉摧红帮“她”吹了一下地面,然后摆右手很绅士的一躬身,道,“请。” 燕归云道,“当年,你跟裘三两比剑,可惜用的是一柄买来的普通长剑,被裘三两削断了剑锋。” 玉摧红叹道,“质量代表生命,差一点被那支剑坑了,下次,一次记得去统万城订制一柄。” 燕归云道,“可是,你正是用你的随机应变的本事,躲开裘三两必杀的一剑,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至今还对你当初的手法津津乐道。” 玉摧红笑道,“天机明镜先生抬举我,谬赞了。” 燕归云道,“任何剑客,必杀一剑使出来之后,杀不死对方,就只求同归于尽。” 玉摧红叹道,“当时也是凶险无比。” 燕归云道,“劣势之下,还能全身而退,其实你是胜了。” 玉摧红没有说话,绝技一出,剑客必然全力施为,如果一击不中,劲力用竭,剩下来只能任对方宰割。 燕归云道,“我不信,所以我,定要试试。” 玉摧红道,“就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为了争一下武功的高下,一定要弄到你死我活吗?” 燕归云却认真地点点头,道,“这是一个原则的问题。” 玉摧红不好回答了。 燕归云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玉摧红又笑了,一击不中,力道用竭,这,说的是普通人,燕归云的力道仍在,以他现在的内力修为,一击不中,可以再击,只要不依不饶,总有刺死对方的可能。 玉摧红凝视着燕归云,道,“燕归云是一个有原则的剑客,人漂亮,心好。” 燕归云却冷冷道,“杀你,我就中了他们的阴谋!” 第一百六十六章 相煎恨 堂堂的“金陵第一公子”,化妆成女子去参加“花魁争艳”,竟然可以艳压杨千金,诚实讲,燕归云在羞涩之余,心里确实有一点点淡淡的骄傲。 玉摧红凝视着他,微笑道,“在他们掳走你们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反抗?” 燕归云也笑了,道,“为什么要反抗?” 试想,一个男子头一次化妆成女性,就能被采花贼劫走,这是一件多么有趣,多么刺激的事情。 一路陪着看热闹便成了,为什么要反抗? 玉摧红只能叹道,“你们都疯了。” 燕归云道,“因为她们看见了金蓬马车。” 女孩子们参选“花魁争艳”,有的是为名,有的是为利,但更多的,是为邂逅一次婚姻。 每个女孩子心中的意中人都有一位盖世英雄,终有一天,他会带足聘礼,驾着金蓬马车来娶她。 玉摧红叹道,“你们想到了开头,却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燕归云道,“哦?” 玉摧红道,“金蓬马车只有一辆,十几个女孩子,到底是嫁哪一个呢?” 燕归云点了点头,大家当时没去想太多。 玉摧红道,“后来的情形呢?” 几个男子将女孩子们请上了金蓬马车,迅速离开了金陵城,然后与另外几个男子汇合,其间,他们又带来了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孕妇。 玉摧红道,“马宝宝和马怜儿。” 燕归云道,“这些男人,初时倒还守礼,久了就难免有些放肆。” 玉摧红点了点头,男女共处一室久了,毕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燕归云道,“不过很奇怪。” 玉摧红道,“怎么?” 燕归云道,“所有的褐衣人,对圣女秦宛儿都表现得极其尊重。” 玉摧红没有说话。 燕归云道,“对其它人吗,就有些动手动脚了。” 玉摧红没有说话,女人天性认命,如果发现落入敌人的控制,而对方又过于强大,被占便宜的时候,难免有点敢怒不敢言。 燕归云道,“所以,我一剑割伤一个褐衣人的脏手。” 玉摧红迟疑道,“褐衣人?” 他忽然笑了,不管是灰衣人还是褐衣人,一旦色心大起,想去占“司徒姑娘”这种确扎角色的便宜,这明显是找死的举动。 不过,褐衣人劫走了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当时不卸掉她们身上的武器呢?这,也太不专业了。 燕归云道,“其实,他们始终没有让我弃剑的意思。” 玉摧红道,“哦?” 燕归云道,“只是,每至夜间,总有一两个褐衣人骚扰,让我不胜其烦。” 玉摧红道,“你没有错手杀了他们中的一个?” 玉摧红知道燕归云的心地极其善良,但,老实人也会有发火的时候。 燕归云道,“火气上来时,确实动过这个念头,可惜,没有成功。” 玉摧红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先不说褐衣人的武功如何,能够从燕归云的剑下屡次全身而退,可见这一帮褐衣人绝不简单。 玉摧红道,“偏偏这个时候,我悄悄出现了。” 燕归云正色道,“君子行事,应该先拍门通禀,得到此间主人的应允以后,再循正门,走正殿而入。” 玉摧红笑了笑。 燕归云道,“你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象个贼。” 一身正气的燕归云见了“贼”,当然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玉摧红看着他,无奈道,“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差点一剑把我刺出个透明窟窿?……” 燕归云不好意思地笑道,“非也,非也,是差点一剑割断了阁下的喉管!” 玉摧红道,“所以我奇怪了!” 燕归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摧红道,“你的祖师,在创出这套剑法之前,是不是菜市场里一个宰鸡鸭的摊贩?” 燕归云一脸茫然道,“什么菜市场,什么摊贩?” 这位公子爷出身高贵,凡事不需自己亲自打理,他虽然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但至今为止,他连菜市场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 玉摧红摇头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燕归云正色道,“你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玉摧红这才想起,自己是来与劫匪们谈判的。 玉摧红道,“你是现在,还是明早带我去见他们?” 燕归云道,“你来晚了。” 晚了!玉摧红不由心底一寒,晚了?马怜儿和女选手们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燕归云道,“人家早就准备好了,来对抗你们,从一开始,连锦衣卫的一举一动,别人也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 玉摧红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褐衣人?” 燕归云道,“不错,他们不但知道了马怜儿的藏身之地,而且也能在锦衣卫的眼皮下轻松地把她掳走。” 玉摧红叹了口气。 燕归云道,“他们熟知了你的行事风格,知道你一定会选在夜间再摸进来,所以提前激怒了我……” 玉摧红不由佩服了褐衣人的手段,不管是叫“司徒姑娘”还是直接叫燕归云,始终都是剑术高超的剑客,褐衣人如此反复地挑逗刺激,就是让他的忍耐超出了极限,黑暗之中,本来互相就看不清面目,一旦有了出手的机会,燕归云盛怒之下肯定是一招致命,毫不留情! 假如是燕归云失手杀死了玉摧红,又或者是玉摧红为了保命而错手杀死了燕归云,幸存下来的那一个,该如何接受面前的一切。 玉摧红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大战之前,先让敌方自相残杀,好毒的阴谋! 二人正在尴尬之间,一支利箭从黑暗中射来! 这是一支细小的羽箭,不但射劲强大,而且通体是漆黑色的。 燕归云反手一剑挥出。“叮”的一声响,羽箭在半空中被斩作两截。 燕归云待要去追,玉摧红止住了他的身形。 敌明我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追击隐藏于夜色之下的敌人,是非常危险的。 玉摧红可不想,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人伏击,他甚至没有告诉燕归云:一个锦衣卫的细作在追击过程中,中了对方一刀,尸体变成了左右两半。 任你生前长的再俊美,再飘逸,如果被砍开成了两半,也只会让人觉得格外恶心! 二人检查现场,箭身无毒,原来上面缚着一块褐色的粗布,布,己经被斩成了两截,左边写着“楼”,右边那一半写着“燕子”。 燕归云喃喃道,“楼燕子……?” 玉摧红恨不得踢上对方一脚,叹道,“你就不会反向思维吗,是燕子楼!” 燕归云道,“谁在燕子楼?” 夜将尽,东方亮起了一线鱼肚白。 玉摧红道,“秦宛儿,鱼婵姬,马宝宝,马怜儿……也许所有的人,现在都在燕子楼!” 燕归云道,“那,为什么只把我们两个留在这里?” 玉摧红道,“褐衣人在耍我们两个人呢,你难道没有察觉吗?” 燕归云道,“那我们……” 玉摧红己经跃上了马背,道,“走,回去!” …… 是的,鱼婵姬回到了燕子楼,又回到了舞台的中央。 虽然有人说,一个女人的魅力,并不是在于她的脸漂不漂亮,而是看她,懂不懂得利用自己身上每一寸女人的本钱。 鱼婵姬却明白,对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而言,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先看脸,再看脸,最后还是要看脸。 幸好,她有一张迷人的脸,而且有一身颠覆众生的本钱。 但,这些强势的褐衣人既然掳掠了大家,为什么始终只关注着秦宛儿一个,却不看我呢? 这,让她有一种严重的挫败感。 褐衣人并不限制大家的自由,所以,回到燕子楼之后,鱼婵姬在第一时间里先抢着沐浴更衣。 现在,她外披着一件轻纱,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朦朦胧胧地呈现了出来。 她又用裹胸,遮住她高耸的美物,裹胸之下,一根细长的金色带子,穿着两排寸许来长的流苏,貌似挡住了她平坦的小腹。 流苏是柔软的,在轻轻的晃动着,当晃动之际,她的肚脐若隐若现。 这肚脐也是她的秘密武器之一,又白又滑的,还保留着幼时可爱的细长形。 鱼婵姬相信,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自己的诱惑力。 “我,为什么就比不过秦宛儿呢?!” 此时的燕子楼,却是空荡荡的,就仿佛,既算她现在脱光了,也不会有一个人来看上一眼。 第一百六十七章 蝴蝶兰 鱼婵姬正在惆怅时,只听“咔嚓”之声不断,各个巨窗顶上的木轴转动,每一个木轴顶端垂下一块布幔,直垂到地,挡住了外面射进来的光线。 一盏水晶雕刻而成的巨灯,却慢慢地升起,升起到十丈高的穹顶之上。 水晶灯下面垂下一条六七尺的红绫,上面用金线绣着几个鲜红的大字:花魁争艳。 鱼婵姬昂起头来,看着这水晶灯盏,忍不住冷笑道,“闹成了这般模样,还争的哪一门子的花魁?!” 只听一个女声道,“这不过是一种讯号而已。” 舞台上本来空空荡荡,这个身穿和服的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己经跟在了鱼婵姬的身后。 她手中端着一个花盆,眼睛却是仰望着那盏水晶灯,表情复杂。 鱼婵姬与她并无交集,却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她是东瀛扶桑的选手,伊达静美。 鱼婵姬道,“什么讯号?” 伊达静美缓缓道,“你没有察觉到吗,现在的燕子楼己经被千军万马包围。” 鱼婵姬仔细倾听,却仍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道,“什么也没有……” 伊达静美缓缓道,“你,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怎么可能感觉到危险在逼近。” 鱼婵姬反问道,“你经历过?” 伊达静美没有回答,只是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外面的官兵,现在最好不要冲进来,花魁争艳今天仍然要进行下去。” 鱼婵姬苦笑道,“如果官兵一定要冲进来呢?” 伊达静美淡淡道,“撕票!我们就是那些肉票。” 鱼婵姬安慰自己道,“最好不要那样,只是,现在一没有评委,二没有观众,就算在今天夺得了花魁,又会有什么意义?” 伊达静美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在说:“花魁”这荣誉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古拙的花盆之中,长满了细长的植株,植株从叶腋中抽出长长的花梗,并且开出形如蝴蝶飞舞般的花朵。 如今己是暖春,正是花儿开得最美丽的时节。 伊达静美静静地跪下身来,掏出一把剪刀,细心修剪着枝叶。 什么样的花,该在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剪枝,就象一本书,藏在她的心中。 因为父亲的熏陶、教导,而使她能在“花流”里占了一席之地。 “花流”是故国对于有关花卉的组织之名称,它分为两大主流,一个是培养,一个是插花。 伊达静美是培养品种的专家,而弟弟的插花却是一流的! 每想到这一点,她就感觉鼻子一般,弟弟,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虽然不是花卉浇水、修枝的最好时刻,只是此时确实无事可做。 鱼婵姬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花儿,于是问道,“花儿好美,叫什么名字?” 伊达静美道,“蝴蝶兰。” 鱼婵姬道,“有什么花语?” 伊达静美道,“蝴蝶兰花语是:我爱你,幸福向你飞来。” 她说出这句话时,便仿佛去年的冬天。 那一天,己近年关,那一天,红船夜泊,那一天,她回眸一笑,那一天,公子如玉,那一天,自己心中的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他的身上。 查琦桢,你却为何要那般对我? 伊达静美笑的那个瞬间,眼泪又不争气地的淌了下来。 “我爱你,幸福向你飞来……” 鱼婵姬品着伊达静美的话,心中却觉得更加不是滋味。 只听四壁的铜管中,有人“喂喂……”试了下声,接着道,“众位选手洗漱己经完毕,偏厅中备好了食物米粥,请大家入内享用!” 燕子楼厚重的大门在此时却被人推开了,不等众人看清楚,一男一女跨了进来。 竟然是玉摧红和“司徒姑娘”! 楼内有人操控机枢,不待春风拂入,大门又自动地关上了。 玉摧红终于换回了汉装,他的人本来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而今,他的胡子刮干净j,连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他的头发显然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每一根都梳得很整齐,他的衣服也是笔挺的。 玉摧红刚迈出了半步,忽然停住了身子,对着“司徒姑娘”抬袖躬身,口中笑道,“司徒姑娘,请!” 薄施粉黛的“司徒姑娘”白了他一眼,将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在玉摧红的手臂上,轻声道,“玉公子,请。” 鱼婵姬与伊达静美面面相觑了。 如今的燕子楼里危机四伏,这一男一女还要闯进来,他们难道是活腻了吗? 玉摧红挽着“司徒姑娘”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说道,“花魁争艳进行了这么久,却还是头一次在燕子楼里吃早点,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司徒姑娘”嗔道,“玉摧红,你就不能正经一下吗?” 玉摧红偷偷笑道,“正经,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他们有说有笑,便如同一对耳鬓厮磨的小情人。 鱼婵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看着这一男一“女”,就像是一个帝王陪着他的皇后走入宫廷。 伊达静美低声赞道,“评委大人的样子真帅。” 鱼婵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司徒姑娘”,“司徒姑娘”实在是个男人们引以为荣的女子,她身材高佻,非常年轻。 可能是很少晒太阳,“司徒姑娘”的皮肤显得太苍白了些,却使得“她”看来显得更娇弱,“她”的眼睛本来像是孩子般纯真明亮,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鱼婵姬忽然发觉,司徒姑娘这样的类型,太年轻,太娇弱,也太吸引男人了。 “这位就是那个空降而来的司徒姑娘吧?” 鱼婵姬的心在往下沉。 关于这位玉摧红,她一直很有兴趣,她始终认定,自己迟早要收了这个登徒子的。 过去,中间曾经夹着一个查心桐,但她看不上查心桐,作为一个己婚过了的女人,查心桐也嫌太老了。 而面前这位“司徒姑娘”呢,“她”与玉摧红很般配,因为“她”很年轻,很漂亮,看身架,就知道“她”还没有嫁过人。 鱼婵姬的心情瞬间变差了,她忽然发觉,自已似乎失去了什么。 男人,为什么一辈子都在追逐着年轻姑娘? 玉摧红当然知道鱼婵姬在看他,看他的新衣服,看他身旁的美人。 玉摧红的嘴角闪过一抹得意,低声道,“面对你曾经的梦中情人,你紧张吗?” “司徒姑娘”轻声道,“嗯。” 玉摧红提示道,“保持微笑,只对我一个人笑。” “司徒姑娘”定了定神,她笑得更甜也更骄傲,燕子楼内所有的光采,已完全被他们抢尽了。 因为这个地方是由南宫离修士的设计的,偏厅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一张巨大无比的桌子的周围,一圈至少有上百张白木椅。 看着银盆上堆满的羊肉,水果和馕……,玉摧红竟然想到自己在海外时见过的一幅油画。 五六个身穿褐色斗蓬的中年人己经分隔在桌子的四周坐下。大家都没有吭声。 玉摧红安排“司徒姑娘”坐下之后,懒洋洋地斜倚在白木椅上,手敲着桌面,口中慢声唱道,“ 苍狼,草原的苍狼 草原的篝火都不能把你驱散 苍狼啊,苍狼, 羊犊子还在等娘 …… 苍狼啊,草原上的苍狼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易攻守 “花魁争艳”的女选手们去而复返,被劫匪全数控制在燕子楼的消息,很快被应天府衙收到风声,燕知府心头大喜,哪计较得自己这个知府大人的威仪,在马班头侍候之下,跨马直奔燕子楼。 一路之上,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原来又有当地驻军和六扇门捕快们的队伍源源不断地跟着赶到。 离楼一里之外,远远见有军帐,军帐之外,近百名锦衣卫围成半圆,三面拱卫。 马班头与对方协商之后,锦衣卫这才将燕攀龙一人放入,将他引到军帐前。 燕攀龙远在帐门之外,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尖利的叫骂声,“蠢材,废物!” 燕攀龙知道是黄公公发了火,正想止步,守门的番子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燕知府吗?进去吧,我家公公正等着你呢。” 燕攀龙不知是福是祸,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内入。 既然是解决本次人质危机的总指挥所,军帐之中当然布置得极其简单。 一身戍装的罗守性闷坐在一边。 而银发飘飘的黄谦背向而立,盯着帐上挂着的一幅图纸发呆。 面对这两大实权人物,燕攀龙心底发怵,只听说:锦衣卫与东厂历来是水火不容,他……他们今天怎么坐进了一个军帐? 燕攀龙躬身先给罗养性见礼,遭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看来,罗大人刚才是挨骂了。 黄公公慢慢转过身,燕攀龙赶忙见礼,黄公公摆了摆手,捂唇连咳了数声,却是看向了罗养性,换了和缓的语气,道,“兄弟呀,我也是被情势所逼呀。” 罗养性“哼”了一声,依旧黑着一张脸。 黄谦的语气更加和缓,道,“咳,咳,大哥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罗养性闻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羞惭之意。 黄公公对着罗大人先骂后哄,燕攀龙看着更加诧异。 十年应天知府,己经把他弄得心力交瘁,哪有心思去理会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可怜的应天知府燕攀龙,他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公公黄谦其实也是新“十八虎”之一,与罗养性是过命的兄弟。 罗养性贵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持使,如今办错了事,被对方责骂,也只能忍着。 燕攀龙小心道,“两位大人如果有不便之处,燕某现在出去回避一下。” 黄谦道,“咳,咳,坐下吧,燕知府又不是外人。” 燕攀龙谢了座。 三人正要叙事,一名锦衣卫推门而入,黄谦也不制止,那锦衣卫凑到罗养性的耳边,正要小声禀报。 罗养性道,“敞开讲,这里没有外人。” 锦衣卫咽了咽唾沫,大声道,“报指挥使大人,乔四那孙子先动上手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不单是燕攀龙,连黄公公和罗养性二人俱是大惊失色。 不等掀开帐门,先听到外面“嘟——嘟——嘟——”,有人将胡笳吹了三声。 三位大员抬眼望去,数百名黑衣人健步如飞,全部做六扇门捕快的装束打扮,在胡笳的指挥之下,捕快们缓缓将阵形拉开,看形势,他们要准备着将燕子楼围在垓心! 罗养性道,“乔四呢?” 锦衣卫嘟囔道,“那孙子吹胡笳正起着劲,看样子是准备着立这头功。” 二人正说话间, “啊,啊!”惨叫几声,砰、砰、砰数响,燕子楼顶上跌下三名黑衣人来,均是企图破窗而入的六扇门捕快,被暗处蹲守的劫匪们砍杀而死。 “立你娘的头功!”罗养性大声道,“传我指令,乔四这孙子还敢再动上一下,给我就地正法了!” 锦衣卫道,“那……其它人呢?” 罗养性气急败坏道,“管他什么水军,驻军,府衙,全部将阵形给我退后一里……有敢于擅动者,格杀勿论!” 锦衣卫领命而去。 燕攀龙这才低声道,“指挥使大人,没有您的指令,我这边的人,是不会动的。” 罗养性皱眉指了指他,干脆不说话了。 黄公公道,“知府大人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令公子的周全。” 燕攀龙一头雾水道,“我儿?燕归云……这一次又闯什么祸了?” 黄公公又咳了起来。 罗养性忍不住道,“燕知府你不知道吗,令公子燕归云现在就在燕子楼内。” 燕攀龙迟疑道,“都乱成这样子了,这孩子跑进去凑什么热闹?” 罗养性这才细细解释,玉摧红作为我方代表,正在燕子楼内与劫匪谈判,而燕归云作为助手,一同进入,配合玉摧红的行动。 燕攀龙依然不解,嚅嚅道,“劫匪们不是反复声明过:只容许一个人接近,与他们谈判吗?” 罗养性重新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令公子这一次的打扮比较特殊,完全符合了劫匪的要求!” 燕攀龙还要细问,黄公公制止了他。 黄公公连咳了几声,道,“他们进去多久了?” 罗养性看看沙漏,道,“一个半时辰了!” 黄公公返身看向地图,燕攀龙这才注意到:这张图与平日所见的军用地图完全不同,上面标识有楼,门,房,墙上有通道,地面之下仍然有通道标识,其实是水道。 是燕子楼的平面图纸。 黄公公道,“燕子楼破败了几十年,如果是过去的样子,贼人躲在其中,应该是无险可守的。” 罗养性看了看燕攀龙,道,“你又让人重新修缮了一番?” 燕攀龙道,“为了本次“花魁争艳”,所以请南宫离修士重新设计施工。” 黄公公道,“南宫离修士?” 燕攀龙道,“他是安若望主教的得意门生。” 黄公公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修豹房那位西人的门生,不错,不错。” 燕攀龙道,“本官也是看着他技艺精湛,这才择优选用的。” 黄公公道,“本公公如今都想赏他了。” 赏什么? 如果是过去的燕子楼,遇见突发情况,以锦衣卫的行事风格,可以派遣高手或者从地道,或者走水道,悄悄进入楼内,及时控制住凶犯,然后全歼之。 现在的燕子楼,视野开阔,通向楼内的地道,水道全部被南宫离修士巧妙地封死了,结实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弄得现在锦衣卫对它也是针插不入了。 黄公公冷笑道,“修……这么结实干什么吗?我真想赏他一个人头落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又生变 这时间,乔四禀告要入内请罪。 黄公公冷冷一笑,上峰指令由应天府来官办本次的“花魁争艳”,本身就有重大图谋在其中,连燕攀龙这位地方最高长官,尚且不能知道其中的玄妙。这等大事,岂能让更多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只是到了此刻,再去责罚六扇门擅自行动也是无补于事,黄公公远远见六扇门的众首领们灰头土脸,战战兢兢,不问也知道,他们是好心差点铸成了大错。 黄公公反而温言道,“告诉六扇门的乔四,这事不怪他,晋见之举就免了吧。” 乔四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处,哪知道军帐之中的高官们如此体谅,不由得跪伏在路边,感激涕零。 不久,又有水军,陆军各色军种的首领们求见,黄公公不便露面,只吩咐众将领约束各自的手下,静候军帐中发出的指令。 众将领被锦衣卫隔着十几丈外,躬身领命。 众将退出后,黄公公想起:“花魁争艳”的选手被掳事小,但马宝宝,马怜儿也被卷入其中,这看似单纯的掳掠人质事件就变得异常复杂了起来。 黄公公在军帐中踱来踱去,旁徨无计,如今己近正午,气温慢慢升高,黄公公的心中更加烦燥。 他自忖身为新“十八虎”之一,在大哥的暗中帮助之下,马上就要斗垮了钱宁,取得了东厂的绝对掌控权,但如今,居然被一股劫匪要胁,脸面何存? 皇上的女人,如今落入了对方手中,难道劫匪们也要另有图谋不成? 黄公公越想越怒,一掌拍向面前的几案,啪的一声,几案碎成了数十片。 番子与锦衣卫们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黄公公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 众人陪着又心乱如麻的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忽听得外面的一阵丝竹之声,悠悠扬扬,由远而近。 黄公公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心中不由一动,道,“来人呀!” 番子回了一声,这才入内。 黄公公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 番子小声回禀道,“燕子楼顶层的天窗己经开启,燕归云现在抱在马宝宝站在上面。” 黄公公笑骂道,“大家伙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燕公子还有心情抱着个娃娃在燕子楼顶看风景,真是岂有此理!” 燕攀龙见黄公公的脸上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我儿可有危险?” 黄公公道,“至少,暂时没有吧……” 番子道,“燕子楼,现在又张灯结彩,不知道又是要搞出哪一门子的玄虚。” 黄公公大为心动,道,“我们的敌人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番子道,“如今的燕子楼上,万灯齐明,场景堪比当初的荣赐凤彩!公公如有兴致,也去瞧瞧,怎么样?” 黄公公道,“重重包围之下,劫匪们却在开始展示肉票,真是滑稽!” 番子道,“公公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远远瞧瞧热闹,也方便组织攻略。” 黄公公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擅动,咱们悄悄的瞧了再定后计。” 番子忙侍候着黄公公换上平民服饰,又扣上一顶浅蓝色方帽,遮挡他满头的白发,众人悄悄出了军帐,往燕子楼方向走去。 一行人来到燕子楼外的年嘉湖畔,早有一批换了便装的锦衣卫侍候。 此时,年嘉湖畔四隅草从中的宫灯被全数点亮,水面上二十余画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 黄公公细看时,画舫之上其实空无一人,船体运作全部由湖水中隐藏的机枢控制,又是南宫离修士的手笔,设想精妙,巧夺天工。 黄公公暗暗赞叹,这年轻人,果然厉害。 忽听楼内有锣鼓响起,丝竹当时停了下来,忽然,各艘花舫的窗帷不约而同的拉起,每艘舫中都放着一个靓装姑娘的画像。 有好事的锦衣卫一一报出画像上的名字: “鱼婵姬。” “赵佳期。” “花湘忆。”…… 画舫缓缓在湖面上滑去,这时正所谓如人行山**上,美色目不暇给。 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只是,如今阳光普照,点的哪门子的灯呀。 忽闻丝竹之声,仿佛来自天外。 燕攀龙也怪自己老眼昏花,他虽然念子心切,左看又看,只见燕子楼顶层的窗户如今洞开,“司徒姑娘”一手牵着马宝宝,一边轻甩云袖,哪里有他归云儿的影子? 管风琴响起,这一刻似乎有羌笛之声。 “司徒姑娘”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其时,正值江南四月,湖风微有凉意,“司徒姑娘”的歌声虽然略显低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怨婉转,令人不饮自醉。 燕攀龙叹道,“真是才子之笔。” 燕知府以文入仕,当然知道,这一曲乃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司徒姑娘”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 燕知府心情却是更加杂乱,“不是讲好的,归云儿在燕子楼上,他,现在到底去哪里了?” 罗养性己经懒得搭理他了。 这边,各方力量巴巴在燕子楼下呆了一夜又半天,燕攀龙想不到的是,金陵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 “花魁争艳”选手被掳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 金陵通往外州县的各处水陆口子己经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 城里城外,府衙与六扇门在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 燕攀龙治理金陵十年,一直无为而治,如此强硬也是头一次发生,底下的各州县官员,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天清晨,马班头又召集众人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燕子楼这一边,黄公公正自踌躇不决,忽然,有一名锦衣卫跨马而来,人未落地,座驾吐血而亡,应该是千里疾行跑脱了力。 那名锦衣卫急奔前来,在罗养性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罗养性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啊,这……?” 黄公公忙问情由。 罗养性道,“此事,己传到了钱宁的耳中。” 黄公公暗暗一惊,“新十八虎”想要得宠于当今皇上,东厂厂公钱宁乃是最大的障碍。 在豹房事件之中,大哥江濒虽然因为舍命出击保护了皇上的周全,抢下了钱宁的风头,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宁在北京的官场上经营了多年,他这样的角色,岂是那么轻易可以扳倒的?! 锦衣卫看了看燕攀龙,燕知府不想给燕家招祸,转背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名锦衣卫才低声道,“在钱宁的指令之下,东厂如今己经精英尽出,在赶赴金陵的路上,他们准备赶在我们动手之前先救出马怜儿!” 罗养性与黄公公目瞪口呆,想不到情势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黄公公皱眉道,“大哥给出的办法呢?” “他己下函南京兵部,兵部将会以最新武器配合本次营救活动,”传话的锦衣卫顿了一下,缓缓道,“总指挥使的意思:救得了就救,救不了,就全部都杀了,千万不能让“她”再落回到钱宁的手上!” “她”,当然指的是马怜儿。 忽听得号角声响,锦衣卫的阵型退后三步,道路尽头出现了五辆大车,每一辆都是由三头壮车拖着,车上的物什用红布遮盖,行走队列秩序井然。 每辆牛车的两边都有二名炮手跟随,车队徐徐前行。 燕子楼内有人大叫,道,“加农炮,锦衣卫要强攻,大家退进楼房。” 第一百七十章 命根子 此次负责押炮而来的主将,是南京兵部武备员外郎岳戴梓。 岳戴梓本来话少,双方用寥寥几句交接之后,立即着手准备,岳戴梓亲自指挥着手下的兵士们调整炮位,将炮口一齐瞄准了燕子楼的中段。 炮身乌黑,在阳光下却暗放兰光,这一批乃是兵部武备新近仿制出的加农炮。 罗养性在一边掠阵,见其中的一名炮兵显得格外俊朗,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依着锦衣卫的直觉,他正要上前探了究竟。 岳戴梓挡在他的面前,道,“走开。” 罗养性一怔,道,“什么?” 岳戴梓冷冷道,“碍着我的兵士调炮。” 罗大人原来也听说过,这位岳戴梓一心专注科研,不与同僚往来,是个不合群的呆子,却不想,这书呆子竟然如此厉害,说话做事时,连自己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放在眼中。 岳戴梓追问道,“几时开炮?轰成平地还是留点残垣?” 罗养性禁不住冷笑连连,只要炮声一响,燕子楼及其中的各位人等便会要灰飞烟灭,那将是惨案一桩,可,从这位岳戴梓大人的口气之中,便如同百姓在寻常时节放烟花爆竹一样稀松平常,他说话简洁明了,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罗养性更觉得尴尬,只得道,“待命,会有叫你们开炮的时候!” 他转身之际,那个军士竟不见了影子,罗养性有要务在身,悻悻然又回到军帐中。 只见黄公公惆怅若有所思。 三年过去了,终于又见到了加农炮! 公公黄谦不自主由此联想到了当年的应州大战,由应州大战,又想到了自己的兄弟黄万是如何惨死的…… 罗养性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轻轻在他的背后拍了两下,叹道,“兄弟呀,都是己经过去的事情了,想开些。” 黄谦点了点头,他缓过神来时,才注意到,燕攀龙早己寻藉口离开。 燕攀龙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不该看的,千万不要去看,不该听的,千万不要去听,这样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燕攀龙出军帐时,只见门外旌旗招展,人马奔腾,各式队列中喝叱声此起彼落,显然是各方力量都在磨刀霍霍,只等军帐之中的一声令下,便要踏平燕子楼。 这十年,金陵城一直治安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今天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归云儿如今困在燕子楼中,他,可怎么办? 燕攀龙想来想去,更加心乱如麻。 此时,又有一匹快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信使大汗淋漓,手中高举飞鱼符,口中叫道,“八百里急件!” 营帐外护卫的锦衣卫们也不敢阻拦,任由他冲入军帐。 众将领紧盯着军帐,整装待发,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只有一个番子默默走出,跨马直奔悦来客楼。 时间慢慢接近了正午,焦阳似火,军帐中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众将士们愈发的口干舌燥,苦不堪言。 炮兵们等得久了,纷纷脱去上装,坐在炮弹箱子上抱怨。 “怎么还不开炮?” “轰完了,我们回去洗澡。” …… 岳戴梓并不喝斥,只是走到一个没有脱衣的兵士面前,低声道,“少将军,渴不渴?” 这兵士偷偷左右看看,低声道,“岳大人,不妨事。” 这兵士正是少将军查战乔装改扮而成,如今的燕子楼中,还囚禁着柳依依,查战恨不能化成一只飞鸟,飞到心爱之人身边。 偏偏,此次行动的指挥官罗养性,正是当年小沛守军残部中的一个,这些人恨查战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查战不便与之碰面,少将军也只好问岳戴梓借了炮兵服饰,跟着炮车混进战阵来。 可惜,燕子楼虽然只在咫尺之外,查战却无法靠近,因为此刻的燕子楼千万双眼睛,莫说是一个查战,就算查战能化成一只蚊子,只怕也很难靠近燕子楼。 只等军帐中一声令下,马上就要开炮了,困在燕子楼中的柳依依可怎么办? 查战也己经六神无主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番子领着王小二跨马而来,二人笔直进入军帐。 番子献茶之际,王小二捧进一个茶盘,口报菜名道,“平遥牛肉,大同兔头,定襄蒸肉,忻州瓦酥,不烂子,碗托各式一份再加两碗长冶卤肉羊汤。” 王小二虽然代理掌柜子一段时间了,跑堂的功夫依然娴熟无比, 最后是一句习惯性的“客官慢用。”果然清香扑鼻。 番子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黄公公看了看菜式,和声悦色道,“你是西北人?” 王小二摇头道,“西北年年打仗,不太平,不爱去。” 黄公公道,“小兄弟的西北菜怎么会如此地道?” 王小二道,“这就要问我们那个老不死的掌柜子了,他就好这一口,悦来客栈差点被他弄成西北风味馆了。” 罗养性道,“钱得乐是西北人?” 王小二扮了个鬼脸,反问道,“还有你们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情吗?” 罗养性佯怒瞪了他一眼,道,“小鬼头。” 黄公公吩咐番子结算了银两,打发王小二走人。 罗养性这才道,“试试西北菜,我们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 黄公公如今变得挑食,也是见了西北菜,勾起了峥嵘岁月的回忆,这才提起了筷子。 他见罗养性先举筷子,夹起一个兔头吃了,二人会心一笑,当即下箸如飞,顷刻之间,把佳肴逐样试了个遍,汤也喝了大大的一碗。 罗养性每样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黄公公吃得香甜,只是微笑。 此时,番子又敬茶,黄公公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 罗养性吩咐番子出了门,道,“让他们远离一丈守着,咱们在这里的说话不能容第三人知道。” 黄公公的脸色慢慢的暗了下来,一字一字的道,“你真想知道,大哥第二封急件的内容?” 罗养性走上两步,望住他脸。黄公公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想要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罗养性道,“你我不是兄弟,论亲密胜过兄弟,你到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瞒着我么?” 这句话声调恳切,钻入黄公公的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 罗养性缓缓握住他手,道,“大哥平常吩咐事情,从来都是让我们一起知道,一起去完成,这一次,为什么却变了?” 黄谦接了这密件之后,按江濒的指示,自己读过之后立即销毁,未曾向罗养性透露过半点内容,但听罗养性突然叫自己为“兄弟”,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差点瘫痪在椅中。 黄公公叹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罗养性道,“一定。” 黄公公点了点头,一字一字道,“若赎不出马怜儿,午时三刻,炮轰燕子楼,里面的所有人等,一个不留。” 罗养性切了一声,笑道,“杀人吗,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兄弟这几年还杀少了吗?” 黄公公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 罗养性道,“哦?” 黄公公道,“大哥的意思是,等下开炮的指令由我发出。” 罗养性道,“为什么是你?” 黄公公苦笑道,“因为我是黄公公,东厂的副厂公黄公公。” 罗养性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了半晌,道,“以后皇上如果追察此事,杀害马怜儿的事情就是由东厂去干的?” 黄公公续道,“杀皇上的女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由我执行,这个屎盆子,最终一定要扣在钱宁的头上!” 罗养性大惊道,“兄弟……那以后,你怎么办?” 黄谦叹了一声,道,“为了坐实此事,我会自行了结。” 罗养性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道,“真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黄公公喃喃自语道,“大哥将我们从尸山血海中拉了出去,如今荣华富贵的日子我也算过了两年,这辈子做人甘心了,为了大哥的宏图大计,黄某人虽死无憾。” 他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罗养性颤声道,“兄弟请讲……” 黄公公苦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来不该有半点损伤,只是我这命根子……也丢得太冤枉。” 罗养性一时哑了,腌人太监,一生受无根之辱,所以将自己当初割下来的命根子一直小心保存,以求死后一同入葬。 黄公公的去势却是特殊之中的特殊,应州大战中,他的命根子早己支离破碎,这一时之间,哪里去替他弄条命根子陪葬?! 罗养性咬一咬牙,正准备说,“切我的!” 忽听营帐外忽然喧哗了起来,众军士们的喊叫声几乎揭破了帐顶!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怪条件 四月初一。正午,太阳升到了中天,灿烂的阳光炙烧着整个金陵,市井中早有人断言,即算明天还有太阳,也不会比今日更灿烂。 因为,在今天,在锦衣卫和东厂的亲密合作之下,一十六位“花魁争艳”的选手,还有劫匪和其它人质,在威力无比的加农炮的炮火之下,一起被轰得灰飞烟灭。 燕子楼这个姹紫嫣红的宝地,很快就要变成了人间炼狱!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小编唐浩文沿着隔离带的栏杆,来来回回的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太多的心事。 玉摧红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劫匪单独召他进去谈判,有什么企图? 劫匪们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玉摧红有权利答应对方的条件吗?毕竟,一旦谈判破碎,玉摧红也要陪着他们去死。 这一点,不但唐浩文担心,只要是玉摧红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玉摧红的朋友不少。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的眼睛全部都在盯着燕子楼,燕子楼己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兵士们的弓弦己拉满,加农炮炮弹己装上,所有的火力己对准了燕子楼。 沙漏来回倒转过了几次,每倒转一次,大家的心事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唐浩文感觉自快要发疯了。 祝枝山一边看一边用汗巾擦拭脸上滚滚的汗珠,马昂干脆傻掉了,只有唐寅,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唐浩文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什么预感?” 唐寅点点头。 唐浩文道,“玉摧红能躲过此劫吗?” 唐寅点点头又摇摇头。 唐浩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寅道,“没有意思。” 唐浩文几乎叫了起来,道,“这又是什么屁话。” 唐寅道,“循惯例而言,玉摧红确实应该是死过无数次了,却,一次也没有死透过。” 唐浩文叱道,“人只要死透一次,就完全没戏了。” 唐寅道,“现在,我们不妨改换一下思路。”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灵霄阁应该编放一期新的号外,里面重点介绍玉摧红的生平,让一大批人去回忆与他的过往。” 唐浩文瞪大了眼睛,道,“啊?” 唐寅道,“让女人们回忆曾经与他的情史,让孩子们去回忆他送过的礼物,老人吗,就回忆一下玉摧红当初怎么扶着他过马路……” 唐浩文眼睛瞪得更大,道,“这不是灵霄阁当年举办过的“寻找我们失去的玉摧红”活动里面的老套路吗?” 唐寅道,“反正玉摧红己经死定了,怎么也要在他身上搾出最后一次油水吧……” 唐浩文叹了口气,道,“难道这一次真的只能缅怀他了?” 唐寅点了点头。 罗浩文道,“我真想不出,劫匪们为什么要劫这批选手?” 祝枝山看看老婆离得够远,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这批姑娘长得太漂亮了,特别是鱼婵姬。” 唐寅道,“你还觉得那女子惹上的麻烦不够?” 祝枝山声音压得更低,道,“这样的女子,一辈子能够遇上一个,虽死而足矣。” 唐浩文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了下来,道,“原来你一直是鱼婵姬的拥趸?” 祝枝山昂首挺胸道,“就算是当着我老婆的面,我也会这么说的。” 唐寅无奈地看了看他,道,“不吹牛皮会死吗?” 祝枝山叹了口气,道,“如果等下真的开炮,我真情愿着陪她一起去死。” 唐寅道,“那你岳丈怎么办?” 祝枝山道,“他那喜新厌旧的德行,转背就会忘了鱼婵姬这个人的。” 祝大才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情难以自控,哀声唱道,“心头有一座坟,住着个未亡人……” 天上白云飘渺。 查战仰起身来,痴痴的望着这飘渺的白云,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流下来。他是军人,以为自已流血而不会流泪,但是到今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柳依依,就被囚禁在咫尺之间的燕子楼上。 午时,三刻,只待一声命下,火炮齐发,柳依依就要陪着其中的所有人一起灰飞烟灭! 柳依依的身子弱,久不进食容易晕眩,她现在吃过东西了吗? 她可曾梳妆打扮? 在这个决定生命的最后时间,她还会想到我吗? 查战揉了揉眼睛,告诉自己;“我是大明军人,绝不可以如此婆妈,大丈夫……何患无妻呀。”他想站起来,大力呼吸一口空气,怎奈心中一种搅痛,整个人都委顿了,那里还能站起来。 午时! 忽然间,观察团中有一个男子绝望的哭声传了过来,马昂叫了一声“宝宝”,登时瘫软在地上。 忽然之间,燕子楼的大门终于徐徐地打开,千百名军士们箭上弦,刀出鞘,齐声吼道,“杀!” 门里面轻轻伸出一枝竹竿,竹竿上挑着一条雪白的人字裤叉,有人在后面叫道,“大家保持冷静,先不要开火。” 罗养性早已接到消息,指挥使大人赶出了军帐,约束住各方军队,这才吼道,“对面是谁?!” “我!” 一个人大步从燕子楼里走了出来,虽然肩上仍扛着一个顶着裤叉的竹竿,却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玉摧红终于出现了。 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里面情形如何,劫匪到底有几个,他们愿意妥协了吗?” 玉摧红含含糊糊地点头又摇头。 唐浩文道,“你要了什么方法说服的劫匪?” 玉摧红道,“不可说,这是秘密。” 他分开人群,大步向前。 唐浩文的职业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玉摧红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 可是,锦衣卫很快将他们分隔开,玉摧红与罗养性对了一下眼神,二人大步走入了军帐, 唐寅拉了拉唐浩文的衣袖,悄悄道,“我连祭文都己作好,玉摧红却舍不得去死了,如此一来,有没有浪费了唐寅的文彩?” 唐浩文呆呆看了他半晌,这才叹道,“玉摧红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也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如今有锦衣卫警戒,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军帐。唐浩文也只好席地坐了,他掏出纸笔出来,想记叙一下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只是千头万絮,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之间,他耳垂一动,军帐中有人说话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需知道,老天对世人公平,眼睛不好便会补偿给你一双好耳朵,唐浩文目力不佳,耳力之佳却好过寻常人数倍。 他略一凝神,军帐中的对话声音一字一句地传进他的耳中。 有人道,“啊,劫匪们只有八人!”说话的是罗养性。 另一人道,“或许还有大神在背后筹划,总人数不会超过九人。”,正是玉摧红的声音。 八个人作案,行事还如此张狂,简直将整个的金陵上层都搅得人仰马翻,这帮人也太厉害了!唐浩文闻声打了个冷战,笔掉在了地上。 只听得军帐中不断有声音传出。 罗养性道,“他们投降,可开出过什么条件?” 玉摧红道,“他们咬文嚼字,声明自己并非劫匪,所以不存在投不投降。” 罗养性道,“那你却举着白旗走出来……” 玉摧红笑道,“怕我方军阵中有人擦枪走火,不小心就先把我干掉了。” 罗养性道,“先不说投不投降……他们到底开口讨要了些什么条件!” 玉摧红道,“他们要求:今夜燕子楼开门迎宾,举行颁奖大典。” 罗养性道,“颁什么奖?” 玉摧红道,““花魁争艳”呀,当然是宣布花魁。” 罗养性呸了一声,道,“这帮人的脑子难道有毛病吗,“花魁争艳”本来举行得好生生的,忽然被他们搅黄了,现在,他们重新又要搞起来,还要宣布什么花魁……” 玉摧红道,“看这个要求也不算过份,所以,我自做主张答应了。” 罗养性道,“谁爱当花魁谁去,此事你做的很对。” 一个尖利的声音冷冷问道,“我只想知道,马宝宝和马……。” 这个说话之人是谁?他说的这个马姓应该叫作马什么?唐浩文正听得有趣。 忽然间,军帐中没有了声音,只见门帷轻轻一动,一个身影从中闪电般地掠出,直射到唐浩文的近前,不等唐浩文反应过来,一指点在唐浩文的晕厥穴上。 原来,唐浩文坐在远处窃听,早己被黄公公察觉,如今讲到了马怜儿的事情,黄公公生怕被外人泄漏出去,当然要将唐浩文点了穴道,暂时丢在路旁。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复旧仇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唐浩文的脸上有了一丝清凉,这才悠悠醒转。 正如同他莫名其妙的被人点了穴道,这场雨来得也是莫名其妙。 明明该是个阳光普照的天气,雨点却一滴一滴的洒落下来,带来这一季应有的清凉。 锦衣卫的大队人马早己经撤退,街面之上如今不见了一个人影,白日里那人沸马嘶的热闹场景,如今想来,便恍如隔世。 燕子楼就在数丈之外,在细雨之中。 看到这细细的雨丝,唐浩文孤伶伶地坐在树下,心里也不免有点发怵。 自己昏迷了多少时间? 为什么祝枝山和唐寅却不见了? 唐浩文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裤带,都在,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这才让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搜集天下英雄,也搜集天下间的奇闻秩事,所以唐浩文见识了太多太多诡异可怕的事情。 这世道之下,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一个人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唐浩文不怕自己的钱袋子被人偷了,因为里面的银子不多。但,如果是自己身子的某一部分变得不舒服,而袋子中的银子又变多了,那,可就真的是麻烦大了。 天早已经黑了下来。 雨说大也不大,说小可也会把人给淋成个落汤鸡。 唐浩文很想赶回灵宵阁,却望着这雨犯了愁,暂避一阵为上,他刚伸了个懒腰,眼里一亮,险些闪到了腰。 因为,他发现空荡荡的青石路上,如今有了行人,正冒着雨急步的朝着这个方向赶了过来。 唐浩文嘴角也挂上一抹笑意。 他的眼睛视力不好,夜色迷茫之中,稀微只可以看清对方的轮廓,那十几个人手中都拄着竹杖。 竹杖?丐帮? 叫花子们现在赶来燕子楼作什么? 年龄老少不等的一群叫化子。 唐浩文站起了身,弹了弹屁股上的浮土,摆出好整以暇的样子等着他们的来到。 愈到近前,他愈感心惊。 原来那群乞丐的面目,他竟然没有一个熟悉的。 如果估计不错,这些乞丐们都是丐帮岳州总舵派过来的,其中又包括了几个平日里就甚少露面的长老,他们这时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不让唐浩文疑窦从生? 两个清瘦干练的长老走在最前面,后头跟着十几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他们衣服上的明显位置少说也缝着四、五个布袋作为标识。 唐浩文笑了,作为职业乞丐,如果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很多双眼睛,现在瞬也不瞬一下的望着唐浩文。 两位长老当然识得这位灵霄阁风头最健的编辑,所以立刻换上了笑脸,他们也知道,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作为天下最畅销的期刊,其中的主笔编辑都是得罪不起的,一位长老道,“唐大编,丐帮这厢有礼了。” 唐浩文敷衍地还以一礼,谁知道一抬眼,他却发现,这两位长老突然将身形左右一分,闪开了两步,生生避开了自己的一礼。 唐浩文还没意识过来怎么一回事,耳中已听到长老不含感情色彩的声音。 “丐帮受之不起。” 唐浩文自从加入灵霄阁之日起,出行在外,受天下各大小门派礼遇,丐帮闹了这一出,反而让他微微一怔,他站直了身形,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 两位长老自我介绍,一个叫童万信,一个叫董长银。 这样的名字,对唐大编而言,与张三,李四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唐浩文知道对方是制造气氛,却不想点破他们。 周遭的空气尴尬得令他不适。 童万信手中高举着一块竹牌,尚未开口,唐浩文看了对方一眼。 那块竹牌正是丐帮至高令符,叫花子这次又要闹哪一出? 面色冷漠的童万信冷冷道,“唐大编,龙抬头之战,您描写得带有太多的个人感情色彩。” 唐浩文心中一凛,“二月二”龙抬头之战,本应该是燕归云与裘三两之间的决斗,丐帮在那时骤然出手,才被裘三两手撕了几位长老。 因为缺乏其它素材,唐浩文干脆将当时发生的一切描写得真实无比。 如今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丐帮因为他将实景如实地重现,竟然记了仇。 唐浩文睁大着双睛,冷冷道,“众人都亲眼目睹了的事情,是不可以修改的。” 面对两位恶眉恶眼的丐帮长老,唐浩文也感觉有些压力。 童万信道,“其实,岳州总舵当时准备了一份特殊酬劳,是要给唐大编的,只求唐大编的生花妙笔,客观,公正……” 这话虽然好听,却有点混淆是非,让唐浩文也愈听愈迷糊。 他已隐约感觉出来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童万信道,“今夜,是丐帮的翻身之战!” 唐浩文道,“哦?” 童万信道,“丐帮开帮至此,还没有受过这般羞辱,所以,我们要报复。” 唐浩文无语点了点头。 童万信道,“据小道消息,此次劫掠“花魁争艳”选手的,可能有裘三两混迹其中。” 唐浩文道,“所以……” 童万信道,“所以,丐帮今天要在现场给唐大编演一场大戏。” 唐浩文道,“裘三两最喜欢单独行事,或者,他不在燕子楼呢?” 只听“锵”地一声大响,童万信斜挥竹竿,隐隐发出了金石之声。 童万信喝道,“我去也!” 他的打狗棍交于左手,只见银泻于地,虎虎耍出了三招。 唐浩文的位置首当其冲,只觉杀气阵阵,让人心底一寒,不由喝道,“好看。” 唐浩文一怔之间,童万信斜空掠出,只见他人在半空,手中竹竿挥舞宛如电光一掣,挟杂着一道奇异的“呜”“呜”尖啸声,凌空而去。 气势之凌厉,果然是骇人听闻。 这位长老人如闪电,却不走燕子楼的正门,身形如电疾奔着第三楼的雕窗飞去。 唐浩文提醒道,“长老,我们其实可以走正门。” 童万信充耳不闻,手里竹竿一扬,对着虚空之中,如毒蛇般暴然伸吐…… 身形飞至三楼,长老手中的竹竿劲风震荡,身子一飘而入。 童长老身躯一个翻转,左两竿,右二竿,猛一低头,不见了影踪,众人只听见一阵兵器相交之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古怪怪 唐浩文虽然不擅武功,看还是懂得看的,他知道,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丐帮长老童万信的动作够轻,所以他够快。 甚至于让人觉得,童长老此时的动作,比“二月初二”龙抬头时的裘三两的表现更加优美。 燕子楼三楼的雕窗一直是打开的,没有人阻拦童长老的进入,只有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童长老还是倒窜了出来,瞬眼间就己掠到楼前的水池之上。 圆月在天。 星光辉映之中,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童长老依旧挥舞着竹杖,如柳絮一般轻轻地落在水面之上。 董长银不由赞道,“看,一击不中,全身而击,这就是真正的丐帮功夫。” 有一个年轻乞丐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家清清楚楚的看见,童长老手中的竹杖忽然脱手而出,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喉咙,但是鲜血仍然从他的喉头处喷涌而出! 没有人再动了。 董长银本来第一个准备窜出去救童长老的,他跃跃欲试的时候,其它的丐帮弟子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窜,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气,忽然间都已化作了冷汗。 童万信在水面上挣扎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身子缓缓地沉了下去。 水面上只留一串殷红色的泡沫。 唐浩文忽然说,“你们错了。” 董长银道,“他怎么错了?” 唐浩文道,“八个劫匪就可以将整个的锦衣卫都耍得团团转,你以为他们的刀子是吃素的吗?” 董长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忽然,背后有人道,“你没有听说他们今夜放行的条件吗。” 董长银道,“什么条件?” 身后那人道,“衣装整束,正门而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任何人,只要是衣装整洁,在今夜,都可以从正门进入燕子楼,但如果想通过其它途径,他们……。” 董长银紧张地看向燕子楼,燕子楼三楼雕窗仍旧大开着,不见了半个人影。 唐浩文叹了一声,道,“你们,还准备着破窗而入吗?” 董长银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一群花子们灰溜溜地走了。 唐浩文喃喃自语道,“他们今天又演砸了,还会回来吗?” 身边那人道,“会。” 唐浩文道,“为什么?” 那人道,“回来打捞同伴的尸体。” 唐浩文这才回头,道,“灵霄阁小编唐浩文,拜见南京兵部武备岳大人。” 岳戴梓摆了摆手道,“少来这一套,我又没什么猛料可以给你。” 唐浩文道,“那,岳大人……?” 岳戴梓道,“守炮,等信号!” 唐浩文道,“你们……还是要炮轰燕子楼?” 岳戴梓冷冷一笑,带着种讥诮和不屑的语气道,“你猜?” 唐浩文不愿意去猜,只是道,“只希望,我进入到燕子楼之后,你尽量不要开炮。” 岳戴梓道,“有点事,我做不了主。” 两个大男人,当然不可能开这样幼稚的玩笑。 所以,唐浩文笔直地对着燕子楼走去,还没有进入燕子楼,藏花就听见人潮喧哗声,他揉揉眼睛,伸头朝里面看去。 “燕子楼不是被劫匪控制了吗?”他喃喃自语道,“难道现在的人都不怕死了吗?” 等他的整个身子都进入了燕子楼时,唐浩文才真正吓了一跳。 燕子楼内观众席,包厢如今都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舞台看,有的甚至站到凳子上去看。 “难道刚才的杀人情景,只是我做过的一场梦?”唐浩文笑了笑。 有了他这个灵霄阁执笔编辑的身份,挤进内场就变得不那么困难,一看到舞台上的情形,唐浩文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 岳增,祝兰英,唐寅,祝枝山,金陵城里有头有脸,江湖中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坐在舞台的评委席上。 这些人平时见面,都会互相打打招呼,互相掐架,今天每个人却都显得怪怪的。 最奇怪的是,马昂手中紧紧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娃娃已经困了,马昂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唱着摇篮曲,马宝宝! 其余的所有人都一样,都伸长了脖子,盯着舞台上的背景,仿佛那灰扑扑的绒布马上就能开出鲜花一样。 唐浩文很快被接待人员认了出来,将他也送上了舞台,他觉得这些人都快要疯了,所以他边坐边等,等他碰到了玉摧红时,看能不能问清他心中的疑问。 玉摧红很快转了出来,跟在罗养性,燕知府和天机明镜先生的身后。 可见,他现在的地位非常重要。 唐浩文见了他第一句话就问道,“燕子楼还要办“花魁争艳”?” 玉摧红笑道,“都闹成这样了,你想可能吗?” 唐浩文道,“劫匪们主动投降了?” 玉摧红道,“他们一直占尽了上风,怎么可能会投降?” 唐浩文道,“那么,劫匪们要在此杀人立威?” 玉摧红笑道,“如果这种事发生时,民众们还这么开心,那大家就真的是丧心病狂了!” 唐浩文道,“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有点急了。 天机明镜先生哼了一声,忽然脸色一沉,道,“你,真的不知道?” 见到自己的大老板发了火,唐浩文变得结结巴巴了,道,“我出了一点小意外。” 玉摧红笑了,他对着天机明镜先生的耳朵低语了一句。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一眼罗养性,再看唐浩文时,他的脸色才慢慢和缓了下来。 玉摧红道,“马上有大事发生。” 唐浩文道,“什么大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玉摧红好像想卖关子,道,“你睡过去的几个时辰里,这里面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南柯一梦?淳于棼烂醉,被友人扶到廊下小睡,迷迷糊糊仿佛有两个紫衣使者请他上车,至大槐安国,与金枝公主结亲,并被委任南柯郡太守,享尽荣华富贵,后来被贬,淳于棼返回家中,落日余晖还留在墙上,而梦中经历好像已经整整过了一辈子…… 在我昏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燕子楼里也发生过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唐浩文的头脑之中一片空白。 玉摧红笑道,“他们与我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磋商。” 唐浩文一楞,道,“他们就是一群劫匪,为什么要磋商?” 玉摧红道,“现在关系己经变友了,是朋友。” 唐浩文整个懵了,道,“你们中间达成了什么条件?” “请坐下。” 祝枝山突然出现在舞台的中央,板着脸道,“注意素质,请站到座位上的朋友全部坐下来!” “嘘!” 观众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此时,唐寅回过头来对着唐浩文做了个鬼脸。 有天机明镜先生盯着,唐浩文不敢胡闹,他也赶紧的低着头找了个座位坐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仓促间 此时舞台上的布置又有了变化,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 正中留有一张席位,放置一张垫了锦垫的大椅。众人均想这定然是首脑人物的席位,燕知府与罗养性你推我让的,就是不愿意自己坐上那个席位。 各人坐定,一个身着褐衣的男子站起身来,手中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地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 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静候后序发展出来。 在管风琴的伴奏之中,祝枝山对着手中的一纸短笺念道,“请燕知府坐入正席!” 燕攀龙心中苦涩,他虽然是金陵的地方最高长官,但此时的燕子楼内,比他官阶大的大有人在,比如指挥使大人罗养性,又比如南京户部大人马昂……。 祝枝山又提示道,“再请燕知府坐入正席!” 燕攀龙看了一眼罗养性,罗养性对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了。” 燕知府咬一咬牙,阔步走到中央,在大椅上正襟危坐,凝目向前。 祝枝山又看了看手中的短笺,将双掌一拍。 只听得环佩丁冬,从后出走出十几位手托玉盘的绿衫少女,飘飘然分往舞台两旁一站。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些少女们身形苗条,举止优雅,显然是训练有素。 众人都暗暗喝一声彩,“都说燕知府搞事漂亮,果然名不虚传。” 唐浩文暗暗奇怪,“祝枝山身为主持人,一贯是巧舌如簧,他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讲话前总是看向那张短笺?难道短笺上面有台词提示?” 祝枝山缓步走到舞台中央,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 众人见他躬身行礼,又是嘘声一阵。 今日,祝枝山颇为反常,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得异常的腼腆。 众人被影响得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他,均想,“祝枝山今天如此失常,莫非他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过了好半晌,祝枝山似乎大梦初醒,缓缓道,“万众睹目的“花魁争艳”活动,进行到今天,各族各国的美女,赛出了成绩,也赛出了风格。”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继而面面相觑,台下有人忍不住叫道,“主持人,接下来是不是要宣布举办全民票选了吗?!” 发声之人很快被张三命人捂住了嘴巴。 祝枝山道,“希望大家以娱乐的心态看待此事,胜者不骄,败者不馁。” 观众们听他东拉西扯,始终不着重点,不免又是嘘声一片。 祝枝山为难地看了看燕知府,燕知府却在沉脸盯着自己的官靴。 “请大家稍安勿燥,燕知府马上有重大决定宣布!”祝枝山苦笑道,“如此,这样,只要是燕知府的命今,大家都是会遵从的。”他为了搞起气氛,用力拍起掌来。 只是掌声零落,先感觉四周围的评委和特邀的嘉宾全部对他投来蔑视的目光,罗养性的样子,只差没有扑过来咬他一口! 唐寅在底下狠狠瞪了他一脚,小声道,“你也是陪着来砸场子的吗?!” 台下的观众们呆住了,这些人今天都是怎么了? 祝枝山几乎要将自己的头都要挠破了,忽然对空喊道,“我,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虚空中有一个声音,冷冷道,“当初收金子的时候,你可有这么为难?” 众人的目光瞬时被吸引到楼内的四壁上,为了保持唱歌以及乐器的音效,南宫离修士将无数根巨大铜管包藏在燕子楼四壁的夹墙之中,简而言之,说话的人现在就站在铜管另一端。 只因为铜管的数量实在太多,让人一时之间不能确认对方是在哪一个方向发出的声音。 祝枝山一字字地道,“阁下到底要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久闻,金陵的“花魁争艳”活动中的水很深,所以,我们尊循了你们的潜规则。” 祝枝山打岔道,“不可能,这……,会有什么潜规则。” 对方道,“买拥趸,买捧场,买宣传,大家心知肚明……甚至,每个评委都是要收好处的,我们也准备着将你们全部买通!” 燕知府闻声一怔,手指着这一大群不争气的评委,只差没有当场骂出声来。 “要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道理,我们也理解。” 说到这里,他语声忽然停顿,仿佛在叹息了一声。 但,突然之间,这叹息声就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尖锐。骤然听来像是一种冷笑,但仔细听来,却像无尽的不屑之意在里面。 铜管也被震得起了反应。 燕子楼都似乎陪着震动了起来。 对方道,“你们既然收了金子,难道就不准备把“花魁”的荣誉颁发下来了吗?” 祝枝山陪笑道,“当时考虑不周,我们忘记了,“花魁”最终是由那一万张选票筛选出来了的。” 对方道,“一万张,那么一张张发下去又收回来,实在太麻烦了。” 唐寅也是烦了,一跃身起,道,“你,到底想要怎么办吗?” 铜管中报以阴森森地一声冷笑,道,“俗语有云,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你以为,就你们这些人,还有跟我谈判的底气吗?” 唐寅手中桃花扇一转,便准备着要当场出手。 一只手将他拉住,却是一脸无奈的玉摧红。 唐寅不去看他还好,一见到了玉摧红,更加光火,道,“这就是你谈判出来的结果吗,至今为止,对方可表现出半点诚意?” 此次谈判,槽点众多,其中有太多的秘密,玉摧红不便当众说出,干脆自己闷声又坐了回去。 罗养性冷冷道,“打,打,谁在今天惹恼了对方,搞砸了此事,十二个时辰之内,锦衣卫定然要将他抄家灭族。” 唐寅知道指挥使大人肯定可以说到做到,蔫蔫地坐了下来,口中依旧呛声道,“要抄家,先抄了这位姓玉的,这小子家住得远,在关外。” 对方嘿嘿又是一声冷笑,显然他是藏身在某个地方,将刚才的闹剧看得一清二楚。 对方道,“既然你们中原人不尊守规则,那好,现在的游戏内容就由我来安排。” 祝枝山不能让现场冷了场,大声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安排?” 以祝枝山的人缘与才气,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继续他花间柳巷的风流日子,但,因为着玉摧红的召唤,他今天来了,其它人呢,也是因为着燕知府或者罗养性,或张三的召唤来的,现在在燕子楼里都是一些当今的精英人物,大家却还都要压下身段,跟一伙从未正式露面的“劫匪们”周旋,尽量不去惹恼对方。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许多人总是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对方道,“第一项,今晚由燕知府来颁发奖项。” 燕知府不能点头,又不便摇头,只好尴尬的干咳了一声。 观众席上有人忍不住道,“什么奖?” 那人道,“看一看,今晚谁是真正的花魁?” 岳增道,“颁布“花魁”,不应该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吗?” 那人又是冷笑一声,道,“那时候,岳老爷己经用金钱铺路,摆平了评委,媒体,甚至于,摆平了那一万多手持选票的选民。” 岳增面有得色道,“多使几个银子没事,只要最后能哄得美人开心。” 那人并不与他反驳,道,“燕知府,得奖名单我己经拟好,你可有意见?” 燕知府只盼着女选手们能够安全脱身就好,哪里还去计较什么高低名次。 燕知府道,“没有意见。” 那人又道,“罗大人呢?您可有意见?” 罗养性知道,对方戏弄他,其实是在戏弄他身后的整个锦衣卫系统,罗养性杀对方十倍百倍的心都有了,但现在,他却只能继续忍下去,因为,马宝宝虽然被放回了,马怜儿却仍在对方的手中。 罗养性一字一字道,“没!有!意!见!” 那人道,“这样很好,那就有请燕知府宣布出来吧。” 燕知府不需起身,那些绿衫少女们手托玉盘联袂而来。 燕大人与所有的选手之间没有利益输送,谁当花魁都与他没有切身关系,此时当然气定安神。 队伍最后一名绿衫少女先走到燕知府的面前,纤腰一摆,将玉盘举过头顶,道,“知府大人,请。” 燕子楼内顿时鸦雀无声,周遭的空气便似乎是凝固了。 舞台之下有不少金主,己经为自己拥戴的女子们投入了大量金钱,他们岂能不在乎今天的结果? 燕知府并没有伸手,首先用眼角看着台下几个最重要的金主,原来最志在必得的那几个,就显得越紧张。 “花魁争艳”的最后,要分出“花魁”,“探花”,“榜眼”……等等名次,如同科考放榜一般。 假如他宣布出来的姓名并不是这几个金主支持的美女,金主们会是什么表情?台下的观众们又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 想到这一点,燕知府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无奈之余,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是知府大人,需要抑制住自己情感,燕知府所以不笑了。 就在这时,大楼中央那盏水晶吊灯,那盏本应该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竟忽然灭了!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楼内边角的八十一盏长明灯,全都熄灭了。 几缕急锐的风声响过,连舞台边角上的烛火也被击灭。 灯火辉煌的大殿,竟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尖呼声,几道的风声,直奔燕知府而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乱战 黑暗之中。 马班头高声叫道,“保护燕大人!” 应天府衙最精明干练的几位捕快跃身而上,准备在知府燕攀龙的周围形成一道人墙。 却听得“呛”的一声响,谁的剑已然出鞘? 罗养性心中一凛,是谁敢擅自行动? 只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罗养性大人的格外重视,燕子楼已变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今天的到会者的名单,由罗养性亲自一个个地审核,在进入燕子楼之前,都必需先通过锦衣卫七道防守严密的暗卡的盘查。 而更多的锦衣卫中的一流高手,早已经化装成观众,潜伏在人群之中。 除了锦衣卫之外,今夜,任何人是不允许携带兵刃进入燕子楼的! 可,这剑却不是罗养性拔出来的。 罗养性暗道一声“不妙”,身子立刻掠起,黑暗之中,他只觉得一道身影同时擦身而过,疾奔着燕攀龙所占的位置而去。 莫非劫匪们借此又要劫持燕知府? 罗养性气运双掌,身周顿时腥风滚滚,“凝血神爪”反手一爪抓出,那身影却不与他缠斗,泥鳅一般地将身形滑开了一尺。 罗养性身形暴起,照着那身影的去路再施一抓,却感觉自己的胁下一阵冰冷,仿佛被剑锋划过! 黑灯,袭击,几乎是同一刹那间发生的。 大多数观众根本没想到,怎么会发生这些意外,当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变? 在张三的组织之下,所有观众全部停留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 尖叫喝叱声不止,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马班头竟似乎也与那“刺客”交上了手。 然后,就听见罗养性的呼喝道,“火折子?快燃灯!” 作为燕子楼内的总指挥,他的声音异常镇定,但观众们却明显听得出其中的愤怒和不满。 指挥使大人又生气了! 灯终于亮了,大家却被面前的一幕惊叹了。 谁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那十几位手托玉盘的绿衫少女,已倒在舞台的中央,全部被唐寅控制。 这位江南第一大才子,似乎从来就不懂得怜香惜玉。 舞台的另外一边,几名捕快己经全部倒地,而,马班头的腰间此时甚至还插着一把剑,也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对方手下容情,剑锋贴身而过,如今正别在他的腰带中。 罗养性的双手上也带着血迹,虽然也受了一些皮外伤,却还是最镇定。 他死死地盯住这个擅闯舞台的刺客,竟然是“司徒姑娘”! 事变非常,他的口气也变得异常严厉,道,“谁准许你上来的?!” “司徒姑娘”没有回答,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她却显得出异常的悲哀和沮丧。 马班头看清楚是“她”,压低声音,道,“少,小……你,您没受伤吧?!” 叫“少爷”?还是叫“小姐”呢?面对一个化装成“司徒姑娘”的燕大少爷,马班头现在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了。 尴尬了! 燕子楼中骤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大家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了。 过了很久,那人的声音才又响起,道,“锦衣卫果然是吃不亏的主儿!” 罗养性冷哼了一声。 那人悠悠道,“先借着合谈的机会,进入燕子楼,有燕知府和这么一大批评委和观众们到场,一般人都会放松了警惕,所以,为了表示谈判的诚意,我们将马宝宝归还给了你们。” 罗养性在沉默中偷偷四处张望,却仍然没有找到声音的源头。 那人继续道,“找准时机之后,先灭了燕子楼里所有的灯光,在黑暗之中,由唐寅控制住所有台上的少女之后,再由罗大人保护着评委们及燕知府迅速转移出去,其它的锦衣卫就可以放心地实施抓捕行动!这样的安排,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环环相扣。” 罗养性干笑了一声。 那人继续道,“很可惜,你们低估了燕子楼设计者的设计天赋。” 罗养性不甘道,“怎么讲?” 那人道,“我们最先进入的燕子楼,比你们更早的熟悉地形,而你们照着图纸作事,想不到吧,依靠着这一套神奇的传声系统,一时之间,你们找不到我。” 众人暗叹道,设计图纸是一回事,现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那人又道,“聪明,还有很多事情罗大人没有想到。” 罗养性忍不住问道,“什么?” 那人道,“无论是你们制服了的绿衫少女们,还是这位司徒姑娘,她们全部都只是我的棋子。” 罗养性道,“怎么讲?” 那人笑道,“这些少女们,都是叶儿国人,我只是请她们出面,进行会场接待。” 这时有锦衣卫上前汇报,经过验明身份,绿衫少女们都是秦宛儿的奴婢,也是“劫匪”们手头的人质中的一部分。 那人又道,“至于这位司徒姑娘呵,她的出现确实一场意外。” 罗养性当然知道,“司徒姑娘”其实就是燕归云,只是“她”一直呆在人质当中,根本不知道此次营救行动的步骤,一见舞台陷入了黑暗,下意识便从后台冲了上去,准备“保护”自已的父亲。 也幸亏他出手时留了后路,才没有误伤了马班头。 也就是说,因为燕归云的冲动,他拖住了马班头,也影响到罗养性,带慢了整个计划的节奏,进而使知府燕攀龙的撤离化成了泡影。 马班头取下别在腰间的长剑,小心递给“司徒姑娘”时,低声道,“那时,我们,其实是准备带着老爷离开的。” “司徒姑娘”闻声一震,掌中的剑差点又掉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又做错了?” 马班头习惯性的拍拍对方的肩头,忽然想到“她”如今还是“司徒姑娘”,男女间本不应该表现得如此亲密,马班头慌忙撤回手,叹道,“没事,没事,只要大家都还安全就好。” 由于“司徒姑娘”的莽撞搅局,打乱了整个的营救人质计划,现在,大家也只好打掉牙齿肚中吞了。 “你们,一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玉摧红的身上。”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飘飘忽忽,道,“现在,大家请抬头。” 穹顶的水晶吊灯忽然亮了,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玉摧红现在就站在水晶灯顶,对着罗养性遗憾的一笑。 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根据图纸分析,燕子楼的屋角里藏着无数根铜管,底端是管风琴的位置,顶端直通燕子楼的顶层。那个人声音既然是从这铜管里发出来的。 可以确定,说话的人的位置十之八九就在燕子楼的顶端! 所以,灯火一灭,玉摧红身形拔起,笔直向楼顶掠去。 玉摧红虽然自认轻功一流,但是,一个人若长距离凌空的以如此的动作去飞,有利也有弊。 优点是:姿势优美,速度确实惊人,缺点是:耗费体力极其巨大。 所以,在玉摧红估计自已的身子差不多接近楼顶时,不免偷偷地吐出一口浊气。 旧力己竭,新力未生,这个瞬间,其实是一个人感觉最疲乏,也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却不想,本来空空如也的楼顶之上,忽然垂下两条长绳,两个身穿褐色斗篷的人影凌空扑出,单手抓住了长绳,他们的手中闪出两道弧形的刀光,眨眼间交汇,合成一把巨大的剪刀,疾快地剪向玉摧红的腰腹! 第一百七十六章 状元红 无疑,这突然出现的两个褐衣人在杀人方面非常有经验,他们很懂得选择时机,选在一个人的整个身体悬在半空中的时候,他们发动了攻击! 刀光凛凛, 刀光如雪, 刀光嗜血! 一闪即瞬的刀光之中,可以看见两个褐衣人眼中的笑意,因为,这样的攻击他们己经合作过无数次,而且,从未失手过! 眨眼之间,玉摧红便要被他们腰斩! 但是,他是玉摧红,以临场机变而名动天下的玉摧红,在所有人都应该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忽然双臂一振,身形因此再一次拔高三尺,双刀从他靴底下疾风般剪过时,玉摧红在二人的肩上一点,然后不见了! 现在,玉摧红的身子就挂在水晶灯上,姿势虽然有些狼狈,好在是毫发无损。 “精彩!” 几下零落的掌声,不知来自方,当然是组织此次“劫案”的那个人发出的。 玉摧红笑道,“谢谢。” 那人道,“玉摧红,你在谢谢我再一次设计杀你吗?” 玉摧红道,“哦?” 那人道,“开始时,我故意暴露出自已的发声位置,就是吸引你的注意。” 玉摧红点了点头,对方刚才选择这个位置,离地数十丈,中途又没有借力之处,一个人如果要想很快地接近这里,只能用轻功强闯。 玉摧红缓缓道,“能想到在这个位置上埋伏两个刀手杀我,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那人叹道,“可惜,还是让你逃过了一劫。” 玉摧红道,“当时,我只是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那人笑道,“你的行为虽然一直让我讨厌,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点逼疯对手的本钱。” 玉摧红道,“对手?一直?” 那人道,“很奇怪么?” 玉摧红道,“你我之间斗来斗去,应该是“花魁争艳”官办之后才发生的事情,玉摧红历来与人为善,你却时刻想着设计弄死玉某,不至于吧?” 那人冷笑道,“其实,我们间还有更深的交情。” 玉摧红道,“玉某与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那人道,“也……差不多吧。” 玉摧红道,“这是一年?两年,还是三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人道,“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但请放心,玉摧红,我时刻着还会设计再杀你。” 玉摧红大笑道,“对极了!够坦诚,就凭你这句话,我就把你当作是最值得尊重的敌人,同饮三百杯如何?!” 那人笑道,“我会怕你么?” 玉摧红笑着一拧身,身形向下坠去,最后轻飘飘地落在舞台中央。 那人又遣出两名绿衫少女摆出了一桌酒菜,又道,“你己经行动失败,就安心坐在这里看戏吧。” 玉摧红道,“还有什么好戏?” 那人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了。 被唐寅治服了的那十几个绿衫少女己经站起了身来,此时细看,才注意到,这是一群年轻,漂亮,身材又好的异族女子。 玉摧红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需要掩饰。 那人又大笑了,却是对楼内的所有人说的,“大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现在安安静静地将颁奖仪式办完,无论对谁,都是有好处的。” 如今,燕子楼内灯火辉煌。 燕攀龙穿着知府官衣,看起来显得有些憔悴。 既然,玉摧红没有能抓到“劫匪”的头目,劫匪头目也没能杀得死玉摧红,知府燕攀龙悻悻地坐回在舞台上的主位上,他的身旁依旧站着一脸严肃的马班头。 马班头的眼睛现在并没有在看知府大人,而是盯着站在面前的“司徒姑娘”。 燕攀龙己经心力交瘁,他接过绿衫少女用玉盘托着的第一张染金短笺时,偷偷的叹了一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了“司徒姑娘”,却又仿佛根本没在看。 不过,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明朗慈祥。 “司徒姑娘”抬头时,看出来隐藏在燕知府那慈祥背后的痛苦。 “司徒姑娘”只觉得心底痛得一拧,眼眶又偷偷地红了。 这时,颁奖大典正在进行,只是舞台上面有些诡异。 燕知府在颁奖。 马昂抱着马宝宝在唱摇篮曲。 祝兰英在补妆。 玉摧红在喝酒,唐寅借口肚子饿了,干脆也陪着坐上了酒席,与玉摧红推杯换盏。 ……中华五千年来,哪里见过这么随意的评委,他们这么胡乱折腾,是准备把这里变成菜市场吗? 舞台上的绿衫少女们却在用羡慕而好奇的眼光盯着美丽可人的“司徒姑娘”。 “本届花魁争艳,最佳舞美设计奖:司徒念裳。”燕知府的声音传遍了燕子楼每个角落。 “司徒姑娘”娇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阶。 灯亮耀眼,五光十色的水晶冠由马班头递交给燕知府。 燕知府接过后,“司徒姑娘”一屈身,燕知府才将水晶冠戴到“她”的头上。 “司徒姑娘”道,“谢知府大人。” 在张三鼓动之下,观众席上掌声四起,欢声如雷。 “司徒姑娘”在欢呼中退回了原位。 燕攀龙这时才偷偷的问马班头,道,“她,叫什么名字?” 马班头拧了拧眉,吁了一口气,才道,“民女身份,全名叫作司徒念裳。” “哦!”燕攀龙道,“怎么,她跟夫人的闺名中间只差了一个字?” 马班头迟疑道,“这,谁知道呢……” 燕攀龙微微沉思,然后侧头马班头,道,“你说,这女娃儿跟...跟夫人有点什么关系?” 马班头回答道,“这个,我还要去查。” “嗯。” 燕攀龙又将视线移向“司徒念裳”,这一次他看得很专注,也很用心,仿佛想从“司徒念裳”的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唐寅在桌子下偷偷踢了玉摧红一脚,低声道,“你猜,燕知府会猜得出“司徒姑娘”的真实身份吗?” 现在的在场的,己经有不少人知道“司徒姑娘”的真实身份。 玉摧红与他又碰了一杯,才道,“男人普遍迟钝,而且,燕知府现在也是心乱如麻,这个,很难讲。” 唐寅道,“我记得老人说过,父子之间有血脉相通的,互相间会有感应的。” 玉摧红忽然道,“你什么时候也装成过女人吗?” 唐寅喝了杯中酒,眼里却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不屑道,“我为什么要装成女人?” 玉摧红叹道,“问题是,我们的金陵第一少现在己经化装成了女子,而且是一个可以艳压杨千金的奇“女子”!” 唐寅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玉摧红,道,“为什么你不化装成女子?” 玉摧红一怔,道,“为什么?” 唐寅吃吃笑道,“如果,现在化装成了女子,可以跟一票“花魁争艳”美女们朝夕相处,甚至,你,还可以跟她们一同沐浴!” 男人,要不要总是这样猥琐? 玉摧红将头转向窗外,所有的褐衣人己经隐身,为了通风换气,燕子楼的窗户己经全部被打开了。 江南,细雨,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站起身来。 玉摧红有些醉了,所以对老先生道,“给我讲个寂寞的故事吧?” 天机明镜先生打开了一坛酒,道,“这酒叫状元红,绍兴特产。在绍兴,谁生了个儿子,就会在老家屋后的桂花树下埋下百八十坛的高梁酒。” 燕子楼里,酒徒众多,这样的掌故,大家都知道。 如果生的是女儿,主家埋下的便是“女儿红”! 天机明镜先生继续道,“等到十八年后,儿子结婚那天,主人再拿出来宴请宾客。” 玉摧红故意问道,“这个故事哪里寂寞了?” 天机明镜先生把酒推给他,道,“尝尝吧,百年陈酿。”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释然了 玉摧红偷偷看了燕知府一眼。 天机明镜先生今天讲的笑话,很冷,也很不好笑。 老先生这时候讲“状元红”,用意其实非常简单,依***俗,知府燕攀龙有一个儿子,所以就会提前准备“状元红”,到燕归云结婚之日,可以款待四方宾客。 当然,燕归云也不算争气,以廿几岁高龄,不但未成家立业不说,还离家出走了多年……可,现在的年轻人,玉摧红,唐寅,唐浩文等等年轻精英,又有几个是早早就结了婚的呢? 但是,你是谁,你是万民敬仰的燕攀龙知府呀! 这世间,怎么会有当面认不出亲生子女的父母? 燕知府却偏偏没有听出来这话外之音。 “我以为,自已见过了太多奇葩。”唐寅自言自语道,“却不知道,今天同时见到了两个。” “司徒姑娘”的心仿佛被千百支钢针刺入。 “今天是四月初一,以后回忆起来,应该是所有的金陵人觉得最难以忘记的日子。”唐寅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一字一顿道,“这一天,必将是所有金陵人的耻辱呀!” 这句话,讲得连罗养性的神色也黯然了。 自太祖建国起,锦衣卫不是只向皇上负责,有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的权利吗? 今天的燕子楼里,成百上千名锦衣卫却在被几个褐衣人耍弄着。 一直以来,锦衣卫以铁血手段震慑天下,而现在,却也只能傻傻地静观其变。 罗养性觉得,自已的心早己经死在应州大战之中,再多的苦难,他都应该看淡。 因为,只有死过了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宝贵,除此之外,荣华算得什么?富贵又算得了什么? 但现在,他已知道错了。 因为这些褐衣人,这些“劫匪”,他们可以杀光了所有的人质,毁掉所有人的希望,他们有这个实力。 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把大家请进来,请大家参礼。 这才是赤裸裸的“羞辱”! 对整个锦衣卫体系的羞辱! 这样的耻辱,以后要用多少人的人头,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够得到洗刷呢? 那几个褐衣人己经隐藏得不见了影踪,可是,他们的视线,却随时可以出现在门头,在墙上,在楼顶,在燕子楼的每一个角落里。 以罗养性的直觉,依旧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监视着楼里面的一举一动! 最关键的问题是,马怜儿到底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一名锦衣卫轻声问道,“罗大人,还需要派人再去找马怜儿吗?” 罗养性怆然一笑,口中喃喃道,“去哪找?怎么找?我……也不知道了。” 这句话如一把铁锤般地锤在那个锦衣卫的脑袋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也充满了恐惧。 让人觉得失望的是,一直沉稳果断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罗总指挥使大人已经六神无主了。 更让人觉得恐惧的是,这个锦衣卫已隐隐约约猜到了罗大人的用意。 后台里忽然升起了一阵烟雾,缓缓地飘上了舞台。 烟雾中缓缓的走上来一排人影。 花湘忆,赵佳期,鱼婵姬……各色各式的美女们登上了舞台。 罗养性叹了一声,他眼中的杀机更加浓重了。 所有观众都在揉着自已的眼睛,一面拼命注视着烟雾里的倩影。 烟雾不断地升腾,笼罩了美女们,笼罩了罗养性,笼罩了玉摧红,也笼罩了所有的评委。 雾中先有一道倩影施施然地出现。 她炫彩的眼睛迷离而妩媚,她的头发披散了,绽放着淡褐色光彩,她的胸波异常的汹涌,她的腰肢却如此柔软,让人担心,随时可能会折断。 鱼婵姬! 现在她正慢慢地从烟雾中走了过来。 她本来是世间少有的尤物,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勾人犯罪的韵味。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采。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就这样坦然地出现在舞台的中央。 观众席上的众人一看清她的面目,己有人尖叫道,“鱼美人,你是我的女神!” “谁说是你的,女神是我的!” “是我的!” “我的!” …… 台下己经有铁杆拥趸因为争论,开始撕打了起来。 鱼婵姬似乎已有些累了,又好像对面前的热闹感到厌倦,面对这一切,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嘴角边闪过一抹充满讥诮的笑意! 烟雾中的灯光扑朔,她就沐浴在光环之中。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鱼婵姬的身上现在只穿着一件淡紫色罗衫,很轻,很薄。 微风隔窗吹入,拂得罗衫轻飘。 凤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更让人惊奇的是:从评委席第一个冲上去迎接鱼婵姬的竟然是唐浩文。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主笔编辑唐浩文。 唐浩文舔了舔毛笔尖,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鱼婵姬淡淡一笑道,“荣赐凤彩之夜,本姑娘被杨千金爆出了春图丑闻,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跟踪报道如同补刀!” 唐浩文确实在当时写了此事的跟踪报道,只是,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如今被鱼婵姬重新提起,唐浩文只能报以歉意一笑。 鱼婵姬却道,“这事,却仍要谢谢你。” 唐浩文道,“姑娘说的可是反话?” 鱼婵姬道,“我没能力阻止有人去偷画关于我的春图,正如同,我不可能改变自已的出身和过往。” 唐浩文干咳了一声。 鱼婵姬继续道,“但,正因为灵霄阁的文章,使得本姑娘受到更加多人的好奇和关注,既然我己经不再冰清玉洁了,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颠倒众生呢?” 唐浩文迟疑道,“颠倒众生?” 鱼婵姬道,“嗯,所以我仍然要谢谢你了,在这个闹剧中,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唐浩文吁了口气,道:“原来还可以如此去想。” 唐浩文虽然迂腐,却不喜欢欺负女人,当初为了应付交稿,只能写出了“春图门”的文章,事后觉得心中有愧,始终不能释怀,直到此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鱼婵姬足下莲步轻移,她的胸口几乎顶住了唐浩文的胸口。面对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男人与之保持这样亲密的距离,确实可以致命! 台下迸发出一阵拥趸的哀嚎。 鱼婵姬不以为意,柔声提醒道,“灵霄阁,还要写关于我的文章吗?” 唐浩文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连声道,“是的,是的。” 鱼婵姬笑道,“这一次,可要把我写得漂亮一点。” 唐浩文结结巴巴道,“是的,是的。” 鱼婵姬妩媚的白了他一眼,道,“现在可是公正场合,表现稳重些,您可是灵霄阁的大编哟。” 唐浩文定了定神,方才正色道,“请问,在参加“花魁争艳”之初,你有什么样的梦想?”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赛幽灵 “开始,我其实是想着,在这舞台上,可以找到一个值得我嫁的男人,可是……可是……”鱼婵姬竟然道,“可是,我喜欢富足,年轻,英俊又有担当的男子,一下子要求这么多,我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她反问唐浩文时,目光却在偷偷地看向玉摧红,此时,她只希望玉摧红可以看着她,听她说话。 玉摧红却在盯着手中的酒杯,象一个标准的酒鬼,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听见鱼婵姬的声音。 只有酒,才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吗? “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想的。”唐浩文柔声道,“我想,能配得上鱼姑娘的,他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鱼婵姬看着唐浩文,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感激,道,“谢谢你的祝福,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样开心过,如果有缘,我一定请你喝酒。” 唐浩文道,“喝酒?” 鱼婵姬道,“象最好的朋友一样,我还要敬你三杯。” 唐浩文道,“我酒量很差,一杯,只怕就要醉了。” 鱼婵姬道,“你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非份之想的男人,醉了又何妨?” 唐浩文大笑道,“看来,若能与鱼姑娘共饮,大醉一次才是王道。” 鱼婵姬张开了双臂,道,“来,抱一下。” 唐浩文诧异道,“为什么?” 鱼婵姬道,“不为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鱼婵姬抱住了唐浩文,她有些无力了,她感觉到寂寞,如死的寂寞。 唐浩文礼貌性地回抱了过去,在此刻,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他的内心竟然纯洁得像是个孩子,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纯洁坦然过。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青春已将逝去,往事不堪回首,一个受尽了唾骂侮辱的风尘女人,一个被“科考弊案”处理过的落第士子,这世上没有人经历过他们的遭遇,又有谁能了解他们的悲伤?他们既然同是沦落在天涯的人,他们既然已有缘一见,此生,足矣! 再长的拥抱,也有结束的时候。 鱼婵姬长长吐出口气,她松开了双手,就好像刚放下一副很重的担子。 这世间无情,若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了解自己的悲痛和苦恼,真是件很不错的事。 “呜呜呜……”祝枝山却在此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淘大哭了起来。 唐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却对玉摧红道,“你知道,祝瞎子为什么要哭吗?” 玉摧红仍在盯着酒杯,嘟囔道,“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唐寅叹道,“祝瞎子绝望了,他一直以为,鱼婵姬如今抱着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玉摧红晃了晃脑袋,道,“这关系,有些乱。” 窗外夜深沉,雨雾也更加深沉。 岳增终于探出头来,眼睛里充满怨毒和嫉恨。 如果,这小子(唐浩文)不是灵霄阁的编辑。 如果,这小子(祝枝山)不是自已的女婿。 岳增恨不得亲自上前,一个个地掐死他们! 可惜,他却一个也不能杀。 还有,以后,如何再去面对这样的鱼婵姬呢? 岳增缓缓的站起身,走到天机明镜先生的面前,咬了咬牙,才道,“撤掉所有关于鱼婵姬的专栏报道,也撤掉关于她的所有广告!” 天机明镜先生一怔,道,“不玩了?” 岳增面无表情道,“不玩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可是,灵霄阁的唯一宗旨就是:不退钱。” 岳增的脸色己苍白得可怕,长长的叹息着,黯然道,“人心都己不在了,我还会在乎那几个臭钱吗?!” 他恍恍惚惚地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走下舞台,又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燕子楼。 一路之上,没有任何人去阻挡他,在众人的眼睛里,他已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商场巨鳄,岳增,己经变成了一个伤心绝望到极点的老人。 窗外,风吹竹叶,湖水的另一边,还有五门威力巨大的加农炮。 燕子楼里灯火辉煌。 燕攀龙又整理了一遍衣装,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此刻坐在这里的,应天知府燕攀龙。 一位绿衫少女己经将祝枝山扶了起来,又有四个绿衫少女开始打扫舞台,因为,颁奖典礼绝不容任何人打断的。 所有的女选手都己整肃衣裙,碎步走上去,先道一福,齐声道,“恭请燕知府主持颁奖!” 燕攀龙微笑着,道,“大家不可多礼。” 铜管中的声音重新出现,那人在另一头道,“为了办好本次“花魁争艳”,燕知府及各位历尽艰难,终于如愿已偿,可喜可贺。” 他的声音忽强忽弱,言词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偿”四个字。 似乎是要让众人知道,只有他,可以真正决定选手们的名次。 燕攀龙微笑道,“既然选手们都安然无恙,那么,颁奖之后就可以各走各路,我们还是不伤和气,好不好?”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充满了无奈。 就在这一瞬间,以斯文有礼着称的燕知府在心中偷偷地骂了一遍杨首辅的祖宗。 潜心去回顾整个的赛事,最爱生事的便是杨首辅的女儿杨千金,她先是强行参赛,最后又强行退赛,处处透着蹊跷。 若不是杨首辅提前知道了“劫匪”可能搅乱赛事的消息,只通知了自已的女儿,杨千金退赛的时间怎么会选得那么巧妙。 现在,所有的选手全都被“劫匪”劫持了,惟独就溜掉了一位杨千金,却让应天府与锦衣卫陷入了两难境地,你姓杨的,也太聪明过头了吧?! 燕攀龙一想到这些,扶住椅子的双手几乎捏出了汗来。 那人却道,“不急,不急!” “噗”的一响,罗养性足下的方砖己被踩裂,眼中也已沁出了血丝。 站在他们附近的锦衣卫,脸色已变,却只敢原地眼睁睁的看着。 今几年来,罗养性以雷霆手段,杀戮无度,才坐上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的位置,如今,他既已动了杀机,每个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那人突然拍了拍手,道,“罗大人好大的气性。” 罗养性道,“哼。” 这是一个暗号,经过罗养性的精心筹备,不少锦衣卫早己蹲伏在燕子楼的各处关键部位,只要罗养性一声令下,锦衣卫们便会全力扑击,誓要将那“劫匪的头目”从隐身之处揪出来,大家只觉得一阵衣袂带风声很快的四处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来。 只听一名锦衣卫道,“右侧风口没有人。” 另一名锦衣卫道,“左侧上方无人。” 又一名锦衣卫道,“门窗之后无人。” …… 只在眨眼之间,“劫匪的头目”竟又不见了? 他躲去了哪里? 他若非是一只无迹可寻的幽灵? 罗养性骂道,“没人?没人?你们搜遍了整个楼内,对方的身高,面目,未必就搜不到一点线索吗?” 锦衣卫们沮丧道,“恕属下无能。” 罗养性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一定要输了吗?” 那人的声音在此时再一次出现,道,“是的,而且输得很惨。” 罗养性一怔。 那人悠悠道,“我已经给你很多次机会了,你始终不肯安生,难道一定要逼得我拿出最后的底牌吗?” 罗养性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燕知府。” 燕攀龙静静地看向对方。 罗养性道,“交给你了,听他的……安排。” 那人缓缓道,“这样才对,我费尽周折,将各位请到燕子楼来,虽然未必能令各位全都满载而归,至少也得让各位美女们觉得不虚此行。” 第一百七十八章 阴阳路 观众们看着舞台,“司徒姑娘”却走了神。 舞台上造烟,又是南宫离修士的一手杰作,现在繁华落尽,灯光亮如白昼。 舞台的边角,只剩下几缕青烟,无力地飘着。 玉摧红和唐寅守在边角的酒桌,有时碰杯,有时互捶一拳,有时又勾肩搭背的说着悄悄话,俨然是两个酒疯子。 这所有人里面,以“司徒姑娘”的耳力最为厉害。 玉摧红虽然把声音压得蚊子振翼还要低,但是“司徒姑娘”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玉摧红道,“女选手们可能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唐寅道,“什么斯,什么症?” 玉摧红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唐寅道,“此话怎讲?” 玉摧红道,“女选手被劫持了三天,现在有内外接应,本来应该跟着我们逃脱的。” 唐寅看了看“她们”,叹道,“可是,任我们如何努力,这些大姑娘,小媳妇根本就不搭理我们。” 玉摧红道,“在这三天之间,劫匪可能并没有使用过暴力,她们虽然是受害者,反而己经对于劫匪产生了情感。” 唐寅道,“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你是说,我们准备去救的全变成了一群白眼狼?” 玉摧红叹道,“更可怕的是,如果贸然行动,她们不但不会感激我们的拯救行为,甚至于,反过来会帮助劫匪对付我们。” 唐寅道,“艹!” 这两位最有头脑的年轻人看来是傻眼了。 “司徒姑娘”偷偷叹了口气,他凝视着舞台中央的燕攀龙,燕知府就这样已站了一柱香的时间,眼睛中已有血丝浮出。 见此情形,“司徒姑娘”的嘴唇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 今夜的颁奖典礼本来就是一场阴谋,因为劫匪们早己经预订了一十六顶水晶冠。 第五名是伊达静美,第四名是花湘忆,这样的名次无关轻重。 探花的水晶冠,己由燕知府戴在了赵佳期的头上,“司徒姑娘”对她无好感,也无明显的恶感。 这位赵千金虽然眉目绢秀,年纪却比众女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上未脱童稚之态,算不得惊艳,正如科考张榜,第三名就是探花了,燕知府将这个大奖颁给赵佳期,权且当作是对赵半城巨资赞助“花魁争艳”活动的一个安慰奖吧。 一十六个选手,一十六顶水晶冠,只要是留下来的参赛选手,迟早是人人有份的,这和祭祖之后的“分烧猪肉”又有什么区别? 鱼婵姬静静地站立在一边,她的眸子如同翡翠,时常都会因为某种光线的变幻而变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肌肤如白玉,脸上的轮廓清晰得接近于完美。 但是,她己经知道,她永远不能当选为花魁!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上天对人,并不完全绝对公平的。 所以,她用极度优柔的姿态躬身,让燕知府给她戴上“探花”的水晶冠! “本届花魁,”燕攀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新月教圣女秦宛儿。” 按照惯常的路数,燕知府宣布花魁时,应该有尖叫,有掌声,还有足以揭破房顶的喝彩。 但是,在这一刻,竟然冷场了。 观众,评委们却在看着罗养性,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挥使大人的脸比天上的乌云更加难看。 金木柯推了张三一把,嘟囔道,“这……怎么搞?” 张三几乎把脑袋都要挠破了,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金木柯不动,台下的所有人都不动了,现场是一片令人尴尬的平静。 秦宛儿慢慢地走到中央,她并不很开心,却也绝不会难过,众目睽睽,她不但冷漠,而且冷淡。 一种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关心不在乎的冷淡。 燕知府望着秦宛儿,缓缓道,“恭喜你。” 秦宛儿笑了,眼中并没有惊喜的成份。 燕知府苦笑道,“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宛儿用诧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她是选手,但也是叶儿汉国的掌教圣女,在叶尔汉国,圣女是神圣和威严的化身,她己经习惯了,她坦然地接受敬奉,而不用给任何人道谢。 燕知府道,“就算你想夺得此次的花魁,你也不应该急在这一时。” 秦宛儿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 燕知府道,“为什么要提前半个月?” 秦宛儿道,“您是说,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燕攀龙淡淡一笑,道,“看看这样的结果,连流程都没有走完,你就这么急于戴上这“花魁”的桂冠,这,让我们怎么想?” 秦宛儿道,“因为,我不想输。” 燕知府看向罗养性,罗养性却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远方。 远方那五门加农炮,瞄准了燕子楼,军士们己经装弹完毕。 看来,罗养性己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劫匪”们指派的花魁戴上水晶冠之时,那就是炮轰燕子楼之日! 看着“花魁”桂冠,燕知府有些迟疑了,秦宛儿却好橡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就仿佛她是魔盒中跑出的洪荒异兽。 “你,还要考虑一下吗?”燕知府居然这样问。 秦宛儿笑了,用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望着燕知府,道,“您以为,走到这一步,大家还有退身的余地吗?” 罗养性站起了身来,注视着秦宛儿,在此时此情,罗大人居然还有心情看颁奖典礼? 他似乎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他和他伞下的锦衣卫是来找马怜儿的,可惜,至今为止,马怜儿依旧没有一点线索。 他怎么可以不先管马怜儿的死活,而自已却站在这里看热闹呢? 燕子楼己经被加农炮瞄准了,而早在两年之前的七星堆下,罗养性就见识过它的威力,只有死亡。 可能,也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一洗今日的耻辱。 罗养性静静的看着,看着燕知府将花魁桂冠戴在秦宛儿的头上,秦宛儿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这一瞬间里,她眼中绽放出灿烂的光彩! 罗养性最后看了看身上的四兽麒麟服,他闭上了眼睛,举起了右手,他的手中是一块腰牌,不同于一般的飞鱼符,因为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挥使大人的专用腰牌! “玉摧红!”唐寅忽然高声叫道。 原来,在燕知府颁奖给秦宛儿之时,众人都在看着圣女,玉摧红却一直在盯着罗养性,乍一见罗养性的眼中凶光绽现,玉摧红身如急电,抢到评委席前,不由分说,将宝宝从马昂的手中一把夺过。 马昂一怔,叫道,“你!” 不待罗养性说出话来,玉摧红已经抱着孩子自窗口疾掠而去! 罗养性忽然将头转向窗口,用尽所有气力吼道,“开炮!!!” 众人脸色一惨。 大家都是因为这个人或者是那一个人的邀请,今夜才凑过来瞧一瞧“花魁争艳”的热闹。 人人想着是:罗养性虽然用炮口瞄准了燕子楼,只是锦衣卫为了震慑“劫匪”,胁迫对方释放人质,而采取的一种姿态而已。 所以,大家这才硬起了头皮,跟在罗养性的身后,一起进入了燕子楼。 谁知此时,罗养性一声令下 五个乌沉沉的炮口中同时喷出毒蛇一般的火焰! “通!通!通!通!通!” 在威力无匹的加农炮的炮火覆盖之下,这燕子楼内的所有人哪一个还有活路?!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念间 唐寅双眼一闭,骂了声脏话,心道,“完了,我还成家呢!” 既然不能坦然地面对死亡,权当自己提前瞎了吧。 但是,过了许久,仍然没有摧毁一切的爆炸,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空气中竟然没有血腥之气! 有人狠狠地捏了他鼻子一把,唐寅这才睁开眼睛。 祝枝山正在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此时,不但是舞台之上,连观众席中也己空无一人,所有人堵在门口,都举头看着天上。 唐寅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任他落拓这半生,刚才也觉得象是在生死路上走了一趟,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刚才一肚子美酒化成了冷汗涔涔而下。 祝枝山小心将他护在身前,唐寅已是全身发软,不良于行。 只见,众人仰望苍穹,大声欢呼,“美,美,太美了!” 这时,五门加农炮口依旧隆隆,冲到空中炸裂成满天花火,不单是这些“死里逃生”的观众们,连市民也纷纷挤上街头,欢声雷动。 唐寅此时方才知道,锦衣卫为了制造“惊喜”,早已将炮弹掏空,换成了烟花。 罗养性脸色阴郁,心想我自己此次弄丢了马怜儿,还被“劫匪”们耍得团团转,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锦衣卫的威名。 可是从现场的各级锦衣卫们的欢呼声中听来,众人其实也不愿意陪着自已殉国。 他眼光从众锦衣卫们的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锦衣卫们如今“死里逃生”,自是大喜过望。 锦衣卫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罗养性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陪我去死,刚才若是真炮弹,他们肯定既算牺牲了,也会心有怨念。” 他转念又想,“马怜儿被掳,我不能追回,回头如何向大哥交待?” 当即举起总指挥使的飞鱼符,高声道,“北镇抚司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返转营地!”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互相传递指令,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罗养性回过头来,只见公公黄谦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罗养性怆然一笑,朗声道,“罗养性失职,请公公责罚。” 镇抚司本来是锦衣卫中一个特殊所在,由卫的下属独立于锦衣卫,权力扩大,可直接向皇帝上奏。 只是在本朝初期,东厂厂公刘瑾操握政权,将心腹布于朝廷各要位上,锦衣卫的前指挥使石义文也常对刘瑾阿谀奉承。 随着东厂厂公刘瑾权势的进一步扩大,锦衣位不得不依附于东厂,厂卫格局形式发生变化。 所以,罗养性虽然与公公黄谦是应州大战时的过命兄弟,但是台面之上,镇抚司总指挥使大人见了东厂的副厂公,依然是低了对方一头。 黄公公连咳数声,方才低声道,“怎么罚你?” 罗养性苦笑道,“罗某办事不力,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黄谦道,“大哥说,算了。” 罗养性道,“大哥不怪我,我也绝计饶不过自已!”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锦春宝刀,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向自己的心口插去。 一边的众人“啊”的一声惊呼。 罗养性心腹部下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道,“大哥,大哥!” 绣春刀何等锋利,只要是插正了心脏,就算是大罗神仙,只怕也只能回天无力。 只闻一声刺耳的裂响,罗养性绣春刀刚刚扎破他身上的麟麟服,刀脊己经牢牢夹在黄公公的二指之间! 凝血神爪! 罗养性捶胸叫道,“公公,我做下这等错事,难道自尽都不成了吗?!” 观众和评委们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罗大人一再寻死,莫非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 “他只是让花魁争艳女选手被掳而已,姑娘们现在都好生生的,他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罗养性是锦衣卫大佬,在金陵地面上被“劫匪”要胁。他这是畏罪自杀。” “甚么畏不畏的?罗养性管控这几年,金陵从无大案发生,他一个指挥使大人,还有甚么事要畏惧?” 叽叽喳喳,各说各话,现场乱成了一片。 黄公公对罗养性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着罗养性,从人群穿了过去。 知府燕攀龙目睹此状,本想劝解一番,只是被番子阻住了去路,不能上前。 蹄声响处,一身甲胄的锦衣卫千乘万骑向营地而去。众将士不住回头,却又不能说什么。 只听得鸣声呜咽,一只夜莺越过众军的头顶,又穿入到夜色之中。 锦衣卫大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漫天的闷雷。 众人站在原地,今夜所见所闻,生死系于一线,等到反应过来,一时五味杂陈,情之所至,有的静默陷入沉思,有的默默垂泪,有的再难忍不住干脆放声号哭。 忽然,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 她一面说话,有众手下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封铃舞。 玉摧红等人知道她的底细,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见识,被她手下一推,都让了开去。 很快,封铃舞寻觅到了“司徒姑娘”的近前,二人四目相视,眼中漾出了泪花,封铃舞眨了眨眼,“司徒姑娘”扑了上去,两人紧紧的抱到一处。 是啊,烟花现在也消失了,当烟花己绽放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花魁争艳”己经结束了。 让人感伤,美丽的东西,往往都是如此短暂。 活着,原来是这么好! 封铃舞怔怔的瞧了“司徒姑娘”半晌,柔声道,“你……” “司徒姑娘”哽咽道,“我……” 封铃舞俯身下去,忽然将“司徒姑娘”抱了起来。 “司徒姑娘”本来个子比她高大,如今这姿势显得更加古怪。 只是,现在,连一班锦衣卫中高官们尚且不敢多说半句,其它人谁敢多言。 第一百八十章 这一夜 罗养性的眼中没有烟花。 现在是四月,又快到江南的梅雨季节了。 面对着这片梅林,罗养性却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 黄公公缓缓道,“是我命令岳戴梓将炮弹换成了烟花。” 罗养性冷冷道,“岳戴梓一定是欣然听令。” 黄公公看了他一眼。 罗养性道,“那时候,岳增还在燕子楼里,岳戴梓就算再不喜欢岳增,但,一炮轰死自己的亲生老爹的事情,这书呆子应该做不来。” 黄公公冷笑道,“如果是我颁下的军令是杀人呢?” 罗养性不好回答了,别说是岳戴梓,就算是自已,如果是上峰吩咐下来的,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老爹,他也只能手起刀落,大家都是大明军人,就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军令。 大明军令如山! 黄公公道,“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罗养性摇了摇头,此时的他己经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黄公公道,“因为大哥又有了新的指令。” 罗养性道,“就这样任由着劫匪们带走马怜儿吗?” 黄公公道,“不到最后关头,始终是不能放弃马怜儿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哥吩咐,正因为马怜儿已成为了他们手上的筹码,我们现在不但不能杀他们,还要配合他们下一步的活动。” 罗养性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大哥江濒的脾气,大哥行事向来高瞻远瞩,正是凭着这梓的本事,江濒才能在短短几年之间,由当年鸡鸣驿一个小小千户长,笔直爬到现在的地位。 夜已深,抬头看不见花,空气中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随风流转,让人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这时,番子布置了一桌酒菜,黄公公一指对面的位置,对罗养性道,“坐!” 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的头发却是银白色的。 一阵阵三弦之声,凄苦如同呜咽,似远似近,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罗养性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以我现在的心情还喝得下酒吗?” 黄公公道,“你必须喝下去。” 罗养性道,“这是大哥的意思?” 黄公公默默的点了点头。 罗养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只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看破了荣辱生死,才能说自己有真正的兄弟。 只要是新“十八虎”的兄弟,大哥递上来的就算是穿肠的毒药,做小弟们的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黄公公笑道,“何必说,这,只是一杯酒呢。” 所以,二人连碰了十八杯。 黄公公道,“燕子楼虽然经过改造,始终是砖木结构,在威力强大的加农炮火覆盖下,简直是不堪一击,其实我也等那一瞬间,那种毁天灭地的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罗养性道,“你却将实弹换成了烟花?” 黄公公道,“因为朱宸濠来信了?” 罗养性道,“朱宸濠,他不是当今的宁王吗?” 黄公公道,“正是他。” 罗养性反而迟疑了,以新“十八虎”如今的地位,可以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但,他们如果是去和皇亲国戚一比,始终有阶层的区别。 明朝重建了比较规范的分封制,明太祖在全国各地封了包括自己二十五儿子(第二十六子朱楠幼殇,未封王),与侄孙朱守谦,在内的二十六个王,在边疆的藩王可以主持地方军务。但靖难之役燕王朱棣夺位后,强化中央集权,藩王不得干涉地方政治军事事务,不得擅自离开封地,结交地方官员,导致“有明诸籓,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从黄公公的语气去看,朱宸濠这个王爷,其实并不受当今天子的重视。 罗养性道,“他一个偏居赣地的王爷,也敢劳动我们大哥?” 罗公公道,“不是命令,而是求?” 罗养性道,“求?” 黄公公笑了,这几年来,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罗养性道,“求什么?” 黄公公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重点宣传,令今年的“花魁争艳”轰动了天下,朱宸濠这种闲散王爷,因为不能亲赴现场,深以为憾。” 罗养性道,“所以他才来求助锦衣卫。” 黄公公淡淡地道,“对,因为此事改为官办,所以,以后的巡演活动也由锦衣卫全盘操控。” 罗养性怔住了,“花魁争艳”己经弄得这么难看,以后难道还要进行全国巡演? 黄公公道,“今年的“花魁争艳”,本来是大哥为了揣摩圣意,倒腾出来的一个节目,虽然没达到预期,但也不可能仓促收尾。” 罗养性忽然道,“以后还会全国巡演?宁王请求将其中一站设在赣州?” 黄公公冷冷道,“宁王重金资助,只请求将其中一站必须设定在南昌。” 罗养性道,“赣州穷乡僻壤,哪来的资金?” 黄公公道,“这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了。” 罗养性道,“宁王虽然只是个闲散王爷,毕竟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嗣后代,他提出来的请求,只要是不太过份,皇上也会同意的。” 黄公公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不错,皇上己经同意了。” 罗养性道,“哦?” 黄公公道,“所以在最后时刻,我命岳戴梓将实弹换成了烟花!” 罗养性苦笑了,岳戴梓虽然贵为大明第一兵火制造专家,这呆子用屁股去想也不会想到,最终救了他爹的,竟然是宁王。 黄公公微笑着,道,“罗大人一念之仁,不单是救了女选手们,救了观众,还救了我们大家。” 假设回过头想,宁王的邀请函到达金陵的时候,“花魁争艳”的选手们己经在加农炮火下全部灰飞烟灭,大哥江濒如何向宁王交待?又如何向皇上交待? 罗养性道,“可,我总觉得自己没有面子。” 黄公公道,“面子算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大哥的大计更加重要吗?” 罗养性点点头,道,“我又给大哥增添了麻烦。” 黄公公凝视着他,道,“都过去了,一切只听大哥的安排。” 罗养性道,“只恨小弟力事不力。” 黄公公冷冷道,“自尽不能解决问题。” 罗养性道,“哦?” 黄公公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光亮,道,“我们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兄弟,活着,己经是上天对我们最好的奖励,也是最恶毒的诅咒,永远记住,大哥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罗养性咬唇不语。 “现在,他要你继续活着!” 黄公公忽然将身一起,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霭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间就如幽灵般消失在暮色里。 第一百八十一章 雨微晨 四月初二,微雨。 从赵氏船厂走出来的时候,玉摧红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 铃兰花就开放在梅林间小路的两旁,像一串串的白玉铃铛,风儿一吹就摇曳摆动。 不知道林中的小动物们有没有听到铃兰发出的叮叮当当的乐声……这一刻,让人感到无比的放松。 能够飘洋过海的船支体量巨大,它的修复当然还需要耗费一段时间,不过,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 而,马宝宝也已在第一时间交还到马昂的手中。 罗养性“炮轰”燕子楼之前,玉摧红抱着这娃娃从燕子楼跳窗而出,这只是他一时突发出的念头,马宝宝这娃娃很小,很乖,也很可爱,玉摧红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不应该在大人之间你死我活的血腥斗争中成为陪葬品。 危机,似乎都已经过去,玉摧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自由了。 他终于可以将乌黑的长发披散,穿上宽松的长袍,脚上踏着一双分趾的木屐,漫无目的的走在金陵的街道上。 白日里的金陵。十里秦淮,花船泊岸,绿柳笼烟,尤其是在清晨的时候,绿水浮着雾气,美得似乎梦境。 穿过桃叶渡,有一栋素净的石屋,石桌石椅都摆在外面的沙岸上,旁边还种着七彩的铃兰。 玉摧红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些铃兰。 一个春衫薄薄,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出现在他的身后,玉摧红都没有回头。 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赤着自己的一双脚呢? 玉摧红笑道,“涵薇姑娘。” 涵薇道,“喜欢吗?” 玉摧红点了点头。 涵薇道,“你见过七彩铃兰吗?” 玉摧红微微一怔。 涵薇笑道,“七彩铃兰,就是同一植株开出七种不同颜色花朵。” 玉摧红看着她。 涵薇道,“我找了很多年,也找过很多地方,仍然没有找到,估计,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七彩铃兰了。” 玉摧红道,“这,很重要吗?” 涵薇道,“嗯,因为,七彩铃兰的花语是:幸福。” 两个人相视一笑,人生苦短,你争过艳压群芳,也想过技惊天下,这些东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人,要到哪一刻才会明白,自已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一段幸福安定的生活。 玉摧红却道,“我,好象真的见过。” 涵薇眼中一亮,拉着玉摧红娇笑道,“在哪里,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玉摧红竟然轻轻将她推开,微笑道,“姑娘这么早过来,应该不是等着我讨论七彩铃兰这么简单的事情吧。” 涵薇道,“如果我现在不想说呢?” 玉摧红笑道,“那我不问了。” 他竟然甩开了涵薇,自己找了一张石凳坐了下来。 涵薇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男人并不象表面上那么轻浮,他经历极其丰富,连女孩间关于花语这样的话题,他居然都能搭上话。 涵薇偷偷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就像是条泥鳅一样,对付他实在不容易。也许小姐还应该再想几种更好的法子出来才能收伏他。 伙计已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薛冰道:“你先给我们来五六斤上好的梨花白,配四碟子冷盘、四碟子热炒。” 有很多人喝酒时,菜都是摆着看的。涵薇姑娘准备看着满桌子好菜喝酒。 伙计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麻烦你先看看天,现在,可还是早市!” 涵薇道,“早市就不能喝酒了吗?” 伙计冷冷道,“只要有银子结帐,你愿意把自己喝死也没有关系。不过,小点儿只有葱油饼、五色小糕、鸡丝浇面、薄皮包饺、熏鱼银丝面、小茶馓、回卤干、鸭血汤。点菜吧。” 涵薇怔住了,这么伶牙利齿的伙计,她倒是头一次见识。 伙计冷笑着,道,“女人吃得太多,容易把男人吓跑,你若想嫁给那小胡子,最好吃相矜持点。” 涵薇道,“谁说我要嫁给他?” 伙计道,“那就好,那就好。” 涵薇更吃惊道,“你认得那小胡子?”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化了灰都认得,他不就是今年的“花魁争艳”的一个评委吗,现在活动结束了,还有什么好牛气哄哄的。” 涵薇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噗哧一声笑了。 这地方的客人当然并不止她一个,别的客人都看得眼睛发了直。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成天赤着一双天足,己经让人招眼,她怎么会跟这粗手粗脚的小伙计这么快就有说有笑了? 玉摧红终于回过头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涵薇眼波流动,道,“马上就有酒喝了,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玉摧红冷笑了一声,忍不住叹道,“最后,还不是我自已去付帐?” 涵薇眨了眨眼,道,“你一个大男人定要表现得这么小气吗?” 玉摧红板着脸道,“偶尔小气一下,可以让自己的钱袋少受一点伤?” 玉摧红怎么了,在女孩子面前,他怎么变得这么吝啬了? 涵薇却笑了,悄悄道,“你真是个傻蛋,把我哄服帖了,没准儿,等一下子我会主动付帐?” 玉摧红将她上下看看,结果很失望,从涵薇身上这单薄的春衫上,他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藏银子的地方。 这时,那伙计已将杯筷送了过来,用眼角瞪了玉摧红一眼,嘴里嘀咕着道,“这小子,原来还跟查琦桢搭伴儿,迷得金陵的少妇少女们五迷三倒的,现在,留了两撇讨厌的胡子,基本上废了。” 玉摧红也怔住了,今天早上是什么情况?我留个胡子又得罪谁了? 涵薇正掩着嘴在吃吃的笑。 玉摧红看着那伙计的背影,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唐虎杖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一只手拿着个酒壶,一只手拍着他,笑嘻嘻的说,“我认得你,玉摧红。” 玉摧红也只好笑了笑。 这位“川中唐门第一奇人”,现在的样子实在落魄,不但喝得两眼发直,而且一身脏兮兮的。 不伤心,怎会喝醉? 不喝醉,怎会心碎? 唐虎杖忽然扭过头,直着眼睛,瞪着涵薇,又笑道,“你今天带来的这小姑娘真年轻,真标致,咦,她,怎么不是查心桐了?!” 这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玉摧红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慢慢抚摸着尾指上碧玉介指,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娇颜。 玉摧红笑了,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 春风拂面,雨丝斜飞。 玉摧红抚摸介指的动作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了。 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唐兄,你就是准备着这样把天聊死吗?” 外面有人应和道,“对极了。” 玉摧红点点头,道,“唐大才子,请进来。” 唐寅从桃林阴影里走了出来,脚,轻摇着手中的桃花扇。 阳光照在碧玉介指的正中,反射出灿烂的光华。 唐寅喃喃道,“玉摧红,你在“花魁争艳”中到底捞了多少好处?光是这介指,就己经价值不菲了。” 又有一人道,“师父大哥才不是你想的这样。” 能够将玉摧红叫“师父大哥”,当然就是祝枝山。 这些人俨然不是来喝酒的,现在,酒己倒满,小点儿也凉了,涵薇竟然没有说话,玉摧红干脆也不说话了。 更奇怪的是,不单是唐寅,祝枝山,连唐虎杖也晃了晃头,抬头时双眼发光,好像从来就没有喝过酒一样。 雨丝斜飞。他们静静的站着,谁也不再开口,可是谁也不挪动身子。 就在这时,雨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 玉摧红的耳朵偷偷动了一下,他很肯定,这只是蹄声,而不是马蹄声,这是一种比马儿更加轻巧的动物的蹄子敲打石板的声音。 唐虎杖的精神仿佛也为之一振,沉声道,“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附骨蛆 灵机入证,穷象载於初髫;妙谛因心,释羊车於弱冠。 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现在坐在羊车之上呢? 玉摧红很专心地在听。羊车己经戛然而止,他发现四周这个巨大空间里面忽然变得异常的安静。 忽然,天上飞舞着漫天的红叶。 是红叶,一片片红似鲜血的枫叶!从远处飘进来,然后再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在地上堆积成了一条小径,一条火红的小径。 一个人慢慢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一个女子。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斗篷,长长的拖在地上,拖在红叶之上。 她的面部被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红叶之上。 唐寅、祝枝山已悄悄走到墙角。连唐虎杖也站直了身子,神情仿佛对她极为恭敬。 玉摧红只是眨动着眼睛。但他还是没有站起身。 少女静静的凝视着他,目光神秘而冷淡。 涵薇忽然向她跪了下去,道,“公主,人都己经到齐了。” 少女目光一扫四周,如同巡视百官的君主。 这时间,玉摧红却突然跳起来,象火烧屁股一样地弹了出去。 当最后一片枫叶盘旋落下时,玉摧红的影子都已经不见了。 涵薇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赤足站在红色小径之上。 对于玉摧红这种奇怪的举动,涵薇也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问道,“公主对他如此礼遇,他为什么要溜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轻叹道,“他怕这春天里出现的红枫。” …… 玉摧红能“逃”到哪里去了呢?当然是秦淮河畔,只不过,这一次去的却是张三自制小船的工坊。 他一直是个注意仪表的人,但这一次进门的时候,头发己经散乱,木屐却捏在他的手中,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木棚,简单的建在秦淮河边的一块荒地上。 屋子四面通风,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各种工具和材料也码放得整整齐齐。 一身短裤褂的张三继续挥汗如雨,只等他刨好一块船板之后,这才放下手中的工具。 他倒了两碗酒,先递了一碗给玉摧红。 他看到玉摧红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笑道,“你来之前应该提前通知一声,让我准备一下,你要知道,一个没有女人做饭的地方,很容易怠慢了朋友。” 玉摧红也笑了,道,“我溜得太急,路上连木屐都差点跑掉了,哪有功夫提前跟你打招呼。” 张三好像觉得很奇怪,皱着眉问道,“现在“花魁争艳”都已经结束了,罗养性也不再找你的麻烦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急成这样子?” 玉摧红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一个女人忽然来找我。” 张三又笑了,道,“我记得你当评委的时候,好像天天都有女人找你。” 玉摧红道,“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 张三道,“能有什么不同?” 玉摧红道,“其中透着诡异。” 张三睁大了眼睛,道,“这女人赖上你了,逼着你娶她?” 玉摧红立刻用力摇头,道,“我可不会惹上那种麻烦,只是……” 张三道,“你一个出了名的无行浪子,怕一个女人作什么?” 玉摧红笑道,“我的名声真有那么臭?” 张三白了他一眼,道,“还亏得这几年,天机明镜先生严言不许手下们在《天下英雄榜》写你的艳史,要不,你玉摧红早就臭大街了。”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玉某何德何能,承老先生抬爱。” 张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头顶上忽然长出了一对犄角一样。 玉摧红知道他有些误解,又解释着道,“她,是坐羊车来的,那时,路上忽然飘满了红叶。” 张三终于也长长叹了门气,道,“你一定是喝糊涂了,玉摧红哪里有什么坐羊车的朋友?现在还是春天,又哪里来的红叶?” 玉摧红苦笑道,“现在你怀疑我眼睛有了毛病?” 张三道,“春天里你看见了红叶,而且还是很多很多,我看你不单是眼睛出了毛病,恐怕连脑子也己经坏掉了。” 玉摧红点点头,道,“但愿,但愿。” 张三道,“哦?” 玉摧红道,“希望是我的错觉吧,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唐寅表现得今天这么老实。” 张三道,“连唐寅那种疯子在她面前都能学乖了?” 玉摧红道,“你没亲眼见过他那恭顺的样子,就好象见了皇上亲临。” 张三“啊!”了一声。 玉摧红道,“看他那服服帖帖的样子,就好象对方不但洗白了他的科考弊案的罪名,还把一个状元的头衔重新颁给了他。” 这当然是句戏言,唐寅当年涉及的“科考弊案”,早已被三法司做成了一桩铁案,恐怕就算是皇上亲自插手,都扳不倒了。 张三又皱了皱眉,道,“又有谁能制服得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唐解元呢?” 玉摧红道,“所以我就觉得奇怪了!” 张三道,“里面还有唐虎杖?” 玉摧红道,“是。” 张三道,“那蛮子阴阳怪气的,又跟你不对付,他来凑这热闹作什么?” 玉摧红道,“这就更加让人奇怪了吧?” 张三道,“再加上祝枝山,这三个家伙都成了那女子的跟班?” 玉摧红道,“对!” 张三道,“她有这么三个跟班,却还要招你入伙?” 玉摧红道,“是!” 张三不说话了,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 玉摧红也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道,“现在你有什么好建议?” 张三道,“有!” 玉摧红道,“快说快说。” 张三道,“她有事召你。” 玉摧红道,“像她这么样的一个大人物,居然亲自来见我,为的是什么事?” 张三道,“乐观点想,没准是玉皇大帝召你去做女婿。” 玉摧红又苦笑了,有那种好事,人家也会优先考虑燕归云,因为小燕长得比较漂亮。 张三叹道,“中土处处有陷井,你,还是早早开溜吧。” 玉摧红道,“陷井?” 张三道,“从去年你从海外回来的那一天算起,这几个月,可有一件好事落在你的身上。” 玉摧红诚实道,“没有。” 张三道,“我要是落到你这地步,肯定要再次出逃海外,而且是越快越好!” 玉摧红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看来,张三哥虽然没读什么书,脑子却比我灵光。” 张三道,“错,我不比你聪明,好在,我不象你那么爱多管闲事,所以不惹麻烦上身。” 玉摧红只能沉默了。 张三忽然道,“现在麻烦既然已找到了你,你想你还能逃得了?” 玉摧红道,“你认为,她还会找到这里来?” 张三苦脸道,“他们现在已经找来了。” 玉摧红笑了,伸手抓起了酒碗。 木棚本来三面通风,三个人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果然是唐寅,祝枝山和唐虎杖。 祝枝山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就好象回到自己家里来一样,抱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口中念道, “少日同怀天下奇, 中年出世也曾期; 朱丝竹绝桐薪韵, 黄土生埋玉树枝。 生老病余吾尚在, 去来今际子先知; 当时欲印槌机事, 可解中宵入梦想。”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叶知秋 金陵城西出二十里,游人越来越少,连贩夫走卒们都慢慢几乎不见了踪影。 达到一处山谷时,只剩下一条青石铺的小径,路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却没有一个字,白石砌成的围墙之内首先是一片枫树林,此时枝繁叶茂,枫叶不红,只觉绿荫森森,鸟雀不鸣,四周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 枫林之中,空出一场绿地,身衣轻衣小帽的家奴们低头进进出出,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身姿卓约的少女却出现了,她身后跟着一个赤着双足的年轻护卫。 家奴们当然认识他们,对之甚有好感,并不搭话,只是微笑的示意,任由他们信步而入。 这时,绿地之中站着一个文士,他身穿布色的粗布袍子,两道眉毛上黑灰中透着白色,面目慈祥,眉间虽然隐含愁苦之意,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让人一望就知道他不是个平凡人。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气,他静静而立,依然气势逼人。 他似乎己经化为一种无坚不摧的利器,充沛在天地间, 家奴们远远侍立在灰色的对面。 草色青翠。 众人矗立其中,却是说不尽的萧瑟味道。 艳阳当空,照得草地中央那张巨大宣纸更加白得炫目。 纸长三丈,宽五丈。 那布衣人忽然身形暴走,再一拧身的时候,他的手中己多了一把如雪的弯刀! 长刀立,刀声起。 刀声中,布衣人的身形如同矫龙摆尾,众人只见一道灰色人影舞动在宣纸之上,原是灰衣人以刀尖沾墨,人似柳絮,刀尖写在纸上。 正此时,有歌妓远远抚琴低唱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那少女忍不住叹道,“好一个《快雪时晴帖》!” 根据当时习俗,任何人演练武功密技的时候,本来是不准外人观看的,老管家闻得那声却改了笑脸,道,“沈姑娘。” 那少女柔柔一笑,道,“失礼,小女子鲁莽,搅了叶老先生的兴致!” 转眼间,灰衣人一刀写尽,他手中的弯刀脱手而出,一边观望的老管家跃身而出,却不是伸手去接,在半空中,他早己用刀鞘对准飞来的刀锋,嗖!的一声,刀已入鞘,分寸把握得毫厘不差。 老管家落地,自有刀奴小心上前,将那刀用锦缎裹了,横抱在胸前。 灰衣人笑道,“沈姑娘,有哪一样好?” 沈姑娘也不矜持,悠然道,“《快雪时晴帖》共全文四行,二十八字。它是作为一封信札写就的,其内容是:作者在大雪初晴时以愉快心情对亲朋友人的问候。其中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富有独特的节奏韵律。其笔法圆劲古雅,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表现出意致的悠闲逸豫。” 灰衣人道,“哦?” 沈姑娘道,“秋叶先生得其精髓,使刀之时,偶尔重心忽左忽右,全局依然匀整安稳,不失平衡的美感。您用刀写出这《快雪时晴帖》,果然不愧于“二十八骊珠”的美誉!有此刀法,秋叶先生可以纵横天下了。” 她身后的年轻护卫却是轻咳了一声。 灰衣人摇头笑道,“这《快雪时晴帖》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但叶某人的快雪刀法,在当世却不敢称第一。” 沈姑娘道,“叶老先生认了这个第二,谁敢称第一?” 灰衣人只是摇头苦笑。 此时,婢女们将宣纸卷了收藏。 灰衣人道,“前辈忠言,叶某时刻记在心中,首先,羲之顿首,这四个字,轻松自如,闲雅平和,刀势可以亦行亦草,或断或连,以使刀之人的意念贯通。” 沈姑娘点了点头。 灰衣人道,“使刀如同用笔,《快雪时晴帖》,字字独立,笔圆墨润,介于行楷间,活而不滞,力透纸背,刀,也是可以无坚不摧的。” 沈姑娘没有插话。 灰衣人继续道,“天下武功,惟快不破,帖子上的“快”字;左右相向的两部份,有着呼应的关系,“夬”的右肩略微高耸,末笔右顿,调和了倾斜的姿势,其实精妙无比。“雪”字也有类似的情形,上部向左倾斜,末一横画收笔有向右下的笔势,就算是见识过本帖之人,面对这刀法,使刀之人可以随时调整了整个字的重心,让人防不胜防。” 沈姑娘道,“叶先生以刀为笔,每个字横向的笔画,倾斜的角度大致相同,而同一行字的重心也都在同一中线上,随时取人性命。第二行间距疏朗,重心错落,“果为”有连笔,其他的字间距较疏,重心也有偏右偏左的变化。第三行自然作结,看似美感丰富,其实杀机重重,最后“山阴张侯”四字,似元明卷轴之下款,气完而神足,可以遇神杀神。” 灰衣人淡淡一笑,道,“对,本门“快雪刀法”本来取意于王羲之先生《快雪时晴帖》,讲究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神,却是杀不得的。” 沈姑娘赞道,“叶先生的刀法果然是深不可测。” 她口中的叶老先生自然是那舞刀的灰衣人“雪斋长者”叶知秋, 有家奴端上来净水,面巾。 叶知秋洗手净面完毕,才道,“玉摧红今天可找到了吗?” 老管家道,“己经差人去召他了。” 叶知秋面色微微一沉,道,“我只想问结果。” 老管家道,“这个,不好说。” 叶知秋道,“这个年轻人,他来来回回在金陵折腾了这么多年,始终还是不愿意来见我?” 老管家道,“嗯。” 沈姑娘道,“玉摧红就这么重要吗?” “这小伙子有些矜持。”叶知秋迟疑了片刻,忽然看向她身后的年轻护卫,道,“你,好象有话要讲?” 护卫又咳了一声,通过沈姑娘的准许,这才道,“我听说,叶家几世先祖们打造一段快雪剑法,曾助您横行天下。” 叶知秋缓缓道,“对,此刀法正脱胎于我叶家祖传的快雪剑法。” 年轻护卫侃侃而谈道,“看您刚才的路数,应该是中年易帜,这才弃剑改刀。” 叶知秋道,“年轻人好眼力。” 年轻护卫道,“一样精而百样精,叶先生以刀易剑,其实也可以尽取前人精华的,可是……” 叶知秋道,“可是什么……?” 年轻护卫反问道,“叶先生到了今时地位,还有值得您出手?” 叶知秋一笑,他己经名满天下多年,能值得上他亲自出手的,当然只可能是当代超一流的绝顶高手! 年轻护卫沉声道,“刚才叶先生使刀,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心事重重,所使刀法霸气横生,杀机外现,全然没有了剑法中简捷轻灵的初衷,如果是与超一流的高手过招,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虽然字字坦诚,有理有据,毕竟讲得太过直接,一个武林后学如此去尽数一个武林前辈刀法中的破绽之处,难免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叶知秋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的惆怅,慢慢道,“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众人的目光看向年轻护卫,这护卫竟然丝毫不给情面地又摇了摇头。 “雅昆塔!”沈姑娘圆场道,“谷中现在来了贵客,我们过来是帮着捎话的。” 叶知秋怔了一怔,道,“谁?” 沈姑娘道,“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 叶知秋笑道,“难得,难得,天机明镜这老家伙今天也可以这么准时!” 他略挥一挥手,由家奴们侍候着先回去沐浴更衣。 沈姑娘望了护卫一眼,嗔道,“雅昆塔,不懂讲话就要懂得装哑巴。” 雅昆塔觉得自己没讲错,又不便反驳女主,干脆闷头不语。 老管家上前圆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的。” 沈姑娘道,“哦?” 老管家道,“廿四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人敢讲出这些大实话……其实,大家都知道,老爷的功夫不进反退,主要是,他的心里总有一个疙瘩放不下。” 沈姑娘看向了他。 老管家道,“老爷改剑易刀,也是有不得己的难处。” 沈姑娘道,“哦?” 老管家叹了一声,道,“寒玉当前不言剑!” 在他的幽幽一叹里,枫林中的寒意似乎又重了几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沈姑娘 春风十里,窗外朝阳初现,枫叶之内绿波翻滚,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枫叶,只有到了秋天才会红的。 所以,枫树其实是属于秋天的。 枫叶红时,这个地方才最衬它的名字:秋叶山谷。 不过,如今只是四月天。 秋叶山谷地处偏僻占地辽阔,楼厅院子疏落有致,南向一进院子之中,人客稀疏,屋子里布置得很精雅,大理石面的梨花几旁,只有两张椅子。 一个快脚丫鬟给一位老者布茶,那老者身材清瘦精神矍铄,堂中端坐,未语先笑,若不看他顾盼之间目光偶尔会犀利无匹,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不过个市井老滑头。 错,他就是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 身着粉绿春杉的涵薇手持一个水晶瓶款款而入,却是奔着墙角的那株三尺高的文竹而去,开瓶之际满室飘香。 坐在客座上的天机明镜先生微微一笑,道,“十二年的西域冰红!” 涵薇浅浅一笑,将那鲜红的葡萄酒倒入水晶花洒中,原来,她手中的陈年西域冰红却是用来浇那盆文竹的。 天机明镜先生眉头轻皱道,“你家姑娘当真是手笔不小!” “此文竹是我家主人的至爱,寻常茶水浇了它,它打不起精神。因为它只好这一口。”涵薇未语先笑道,“老爷子见笑了,我家姑娘知道您是识酒之人,早己经备下了二十年的冰红了。” 天机明镜先生耳垂轻动,原来身周一群小丫头眼珠骨碌碌地盯着他,盯久了难免让人不耐。 天机明镜先生做为民间媒体第一人,确实有让人好奇之处。 “酒早就备好了!”涵薇也不在意,道,“大家这么跑过来,为的是先一睹天下第一智者,天机先生的尊容!见谅见谅。” 天机明镜先生被小女娃娃一夸,颇为受用,道,“如何?” “初时还以为是一个老帅哥呢。”涵薇捂嘴一笑,道,“原来,寻常人而已。” 天机明镜先生干笑一声。他随身伺侯的唐大编辑却已经脸色不善。 唐浩文头一次做跟班,今天背了一个大箱子,不晓得里面藏的好东西。 进门至此,唐浩文不吭一声,满眼盯着的全是自己的老板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 “你有多厉害?”涵薇随口一声,倒把众人惊得脸上变了颜色。 天机明镜先生掌握的笔杆子,那可是可以把人身败名裂,生不如如死的! “我听说,老先生当年混得很惨,叶先生当年管的却是六扇门。”涵薇到底年幼,一直口无遮掩,道,“你们的关系形同猫鼠。” “何为猫?”天机明镜先生怪眼一翻,空气为之凝结,道,“何为鼠?” “英雄怎问出处,”门外早有一声斥道,“涵薇,要你服侍天机明镜先生,又不是让你口无遮掩,还不闭上你闯祸的鸟嘴,与我滚了出去!” 到底男女有别,沈姑娘由后院出来落座,却是与大家隔了一层纱帐,任天机明镜老先生目光如电,也只是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只感觉这位沈姑娘年纪不大,礼数却也周到。 沈姑娘在帐中深施一礼,道,“小女子对小的们管教不严,抚琴一首做为赔罪!” 天机明镜先生自持身份,也不好与小丫鬟计较。 涵薇吐了下舌头,早溜了个没影。 沈姑娘举手之间,下人们重新布置台面,摆上葡萄美酒和夜光杯。 这时间,叶知秋也走了进来,落了座。 秋叶山谷虽然是叶知秋产业,如今,叶知秋进了沈姑娘歇脚的院子,叶知秋也拱拱手以示礼数,随之也落了客座。 有一个婢女双手持夜光杯,奉入天机明镜先生手中,道,“老爷子,还请试酒!” “此酒如何……?”叶知秋问的是酒,却多看了天机明镜先生身后的唐浩文几眼。 天机明镜先生双指夹住酒杯,一摇,二闻,美酒未饮,他已然脸上带笑,道,“窖藏二十年的西域红葡萄酒,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此酒甜而微酸,利于佐蔬果。”沈姑娘浅浅一福,道,“天机明镜先生果然是识酒之人。” 天机明镜先生接了酒,却不品尝,他抬了抬手,唐浩文抱出所负大箱,箱子上面大小锁三道,唐浩自箱中取出一个鱼缸大小的水晶酒樽,让人侧目。 唐浩文又从箱中取出了一堆器皿,倒酒加水,自银盒里取了四方冰块,加冰…… 琴声悠扬中,唐浩文手法优美而娴熟。最后,竟然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变出了几条五色斑斓的小鱼,放入酒杯之中?… 毕,唐浩文躬身,将酒杯奉入天机明镜先生手中,道,“请!” 杯子中酒色浓香,蓝似琥珀,小鱼儿游曳其中… 看得叶知秋目瞪口呆,道,“讲到享受,天机明镜……你无敌了。” 天机明镜先生抛弃了主人家的酒,却喝自己的,他已然是因为刚才女孩子说出的那“猫与鼠的论调”置了气。 沈姑娘在此时却是目不斜视,轻咳一声,又有婢女手托银盘而入,摆放在天机明镜先生面前几案之上。 沈姑娘道,“这是都些我从海外购买的鱼子酱,平常也不好意思示人。” 鱼子酱,产自海外苦寒之国,因为运输的原因,虽然重金而不可求。 天机明镜先生沉默观看,见得盘中的鱼子颗粒圆润饱满,色泽清亮透明,微微泛着金黄的光泽,已然知晓此物是极品。 天机明镜先生微笑之时,沈姑娘派人献上银勺,道,“今日,请天机明镜先生尝一尝,可以佐您自带的佳酿否?” 沈姑娘既然现在考的是天机明镜先生的见识,这时候,天机明镜先生自然不能降低了自己的身架,沉声道,“这也算稀罕物吧!” 沈姑娘在帐后轻轻一笑,道,“不过是普通货色而己,让先生见笑了。” 因为鱼子酱价格极其昂贵,又必须生食,不适合中土人的口味,所以多数人见都没有见识过,这等珍贵食材还被沈姑娘说得稀松平常,天机明镜先生闻声反而一怔,迟疑道,“姑娘,你太过自谦了吧?” 沈姑娘笑道,“我就算再敢吹牛,也不敢在天机明镜先生这等高人的面前来现眼吧?” 天机明镜先生道,“姑娘姓……沈吗?” 沈姑娘道,“是。” 天机明镜先生道,“请问,姑娘与沈富先生可有什么交情?” 坐在一边的叶知秋在此时呵呵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知秋明知故问道,“哪一位沈富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道,“曾经的天下第一巨商沈万三。” 叶知秋笑道,“我们先好奇一下,一笔可以写得出两个沈字不?”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万三 沈万三是当代奇人。 本名沈富,字仲荣,俗称万三,万三者,万户之中(第)三秀,所以又称万三秀,作为这位巨富的别号。 他是元末明初的商人,后来成为一代巨富。吴兴南浔人。 元至顺间,沈万三随父沈佑迁居平江路长洲县东蔡村。 沈万三率领其子弟力穑事,广辟田宅,富累金玉,又能推恩以周急难,乡人以长者呼之。 他依周庄,凭三江之利,广集货资,一方面继续开辟田宅,另一方面把“东走沪渎,南通浙境”,水路交通发达的周庄,作为商品贸易和流通的基地,把大明的丝绸、瓷器、粮食和手工艺品等运往海外,又将海外的珠宝、象牙、犀角、香料和药材运到大明,开始了“竞以求富为务”的对外贸易活动。从而迅速成为“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 周庄者,“以村落而辟为镇”,其实是沈万三的资助下得以壮大的,是沈万三的根。 明朝初年,太祖定都金陵,沈万三捐资帮助建筑都城,他出的金银占了总投资的三分之一,太祖当时大悦,封了他两个儿子作官。 民间有云:“金陵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可见,沈万三名满天下,妇孺皆知。 后来,太祖准备犒赏三军,沈万三主动提出代其犒赏,这一次,反而让太祖心里不舒服了,幸亏有马皇后求情,沈万三这才保住了性命,被太祖发配充军云南。 沈姑娘道,“小女子全名沈樱。”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冷冷一笑,道,“你,只怕为了牵强附会而姓的沈万三之沈吧?” 沈姑娘道,“哦?” 沈万三其人其事,天机明镜先生对它早有研究,据《周庄镇志》记载:大明洪武三十一年二月,沈万三女婿顾学文因为牵连到蓝玉案,连累沈万三的曾孙德全六人,并顾氏一门同日凌迟。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一次,沈万三女婿顾学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近八十余人全都被杀头,没收田地,可谓是满门抄斩了。” 沈姑娘缓缓道,“回中土时,我最先去的是周庄,只可惜,破屋犹存,满目疮痍。” 叶知秋陪着喟叹一声,沈家大族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后人去重游故地,也只能是徒留感伤而已。 天机明镜先生道,“据《吴江县志》记载:“沈万三有两个儿子,一个名茂,一个名旺。”,其实,他还有一个儿子:名沈荣。” 沈姑娘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天机明镜先生盯住了对方,冷冷道,“不知道,沈姑娘是这三位公子中哪一位的后人?” 沈姑娘却道,“都不是!” 天机明镜先生冷笑着看向叶知秋,道,“老朋友,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叶知秋道,“你研究沈家历史,有没有发现过,沈万三其实有四个儿子?”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道,“胡扯!” 确实,以沈万三的名气,事事引人好奇,他有多少位后人,这种事情根本是藏不住的,天机明镜先生在闲瑕时候,也曾经认真查过各类史料书藉,以及传记,不可能找不到关于沈万三还有第四个儿子的记载。 叶知秋悠然道,“史料上面没有记载的那位叫沈默,他就是沈万三最小的儿子。” 天机明镜先生闻声动容,大家都知道,洪武六年,太祖攻打苏州城。当时,张士诚之所以能固守苏州达八月之久,是因为得到苏州富民在财力上的支持。作为苏州富民之首的沈万三,当然出力非凡,此事引致太祖对沈万三极度不满,就算是沈万三事后多次向大明献上财产表达忠心,太祖始终是欲杀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让他藏匿住一个儿子? 叶知秋笑了笑,道,“当时,不是还有一位宅心仁厚的马皇后吗?”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是说,马皇后知道,太祖始终想要灭除沈家,自己又不忍沈家这种良善人家绝后,所以,她提前将沈家的一个儿子藏起来了?” 叶知秋道,“一点也不错。” 天机明镜先生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祖想杀的人,在大明境内,怎么可能藏得住?” 叶知秋笑道,“所以,这一位公子只能离开了大明。” 天机明镜先生道,“去了哪里?” 叶知秋道,“暹罗。” 暹罗,乃是大明边境之外的一个小国。其部分先民是原居于中国云南一带,元时为逃避前元大军入侵而南下迁居的汉人。 这样的一个小国家,接纳了一位沈万三的后人,也属正常,天机明镜先生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道,“不知道姑娘那位去了暹罗的先祖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道,“沈默。” 天机明镜先生面上却已现出忧虑之色,道,“太祖皇帝清除异已的手段之狠,天下皆知,却不知马皇后是怎样将沈默偷偷的送去了暹罗?” 叶知秋道,“这种力气功夫,不可能让马皇后亲自去,当然是让锦衣卫去做。”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只听说过锦衣卫杀人厉害,想不到,你们也有救人的时候?” 叶知秋嗤了一声,昂首挺胸道,“你不要忘记了,你面前正好有一位锦衣卫的高官,叶某平生就从没有杀过一个人。” 天机明镜先生嘿嘿笑道,“你现在己经荣退,只能算前高官了。” 叶知秋佯怒道,“你呀……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掩。” 天机明镜先生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有面对现实,记录了事实,才能做出民众们爱看的新闻。 这,本来就是媒体人的基本质素要求。 但这次,唐浩文却似已决定要问个究竟,道,“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知秋还是没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当官真是当油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胆量说出来吗?” 叶知秋平时的确不是这样子喝酒的。 此时,沈姑娘一直坐在远处,静静的听着,片刻,忽然道,“朱元璋想要灭我沈家,其实,马皇后也是保不住的,锦衣卫不过是皇家的打手而己,他们怎么敢忤逆朱元璋的意思?” 从语气之中可见,沈姑娘沈樱与大明皇家深有宿怨,所以直呼太祖的本名。 叶知秋笑了,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太祖皇帝是非常爱马皇后的。” 沈姑娘道,“哦?” 叶知秋道,“马皇后亲自张罗,让沈万三送小儿子沈默出走暹罗,保留住沈家最后一线血脉,锦衣卫全程参与,并做了详细的书面记载。”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等到太祖发觉时,确实大为光火。” 沈姑娘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结果呢?” 叶知秋道,“正因为知道是马皇后的主意,太祖也不想她难做,所以才没有下令追杀。” 沈姑娘道,“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叶知秋笑道,“不可能没有点处罚的,当事的锦衣卫们一年的薪俸被罚没充公。” 沈姑娘满怀歉意道,“此事牵连了大家,真是对不住了。” 叶知秋继续道,“太祖颁下密旨:剥夺沈默的户藉,永世不得进入大明境内!这些,在锦衣卫的机密文件中,都有详细的记载。” 天机明镜先生眼睛一瞪,忽然大声道,“姓叶的,你敢抗旨?” 叶知秋道,“我没有!” 天机明镜先生阴阴笑道,“太祖有旨,沈默一脉可是永世不得进入大明境内的哟?!” 叶知秋冷冷一笑:“太祖确实有旨意,但天机先生,叶某问你,你先人老子办的事情,儿子你一直不满,儿子你要怎么办?” “凉拌,还能怎么办?”天机明镜先生瞪着眼道,“儿子你也不能忤逆你老子,忍着!” “正是如此,儿子你忍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等着儿子你没了老子,自然自己也是老子时,嘿嘿……” 沈姑娘突然听到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老前辈念起“老子儿子”的市井浑话,饶有趣味,忍不住扑哧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沈姑娘一眼,转眼看叶知秋,心里当然明白了:叶知秋身为致仕官员,不便于直呼太祖的名号,也不能直呼成祖朱棣的名号,成祖乃是太祖的亲儿子,叶知秋笼而拢之,干脆用“老子”“儿子”来说事儿。 天机明镜先生道,“嘿嘿便怎样?” “不怎么,儿子想发家致富安邦,万国来朝,显赫八方,曾经请了一个会做生意的沐问山帮帮忙。”叶知秋说完,似乎已经说完谜底,微微一笑,等看天机明镜先生的表情。 “云南沐家!”天机明镜先生听言自是身躯一震,大明自成祖始,遣郑和七下西洋,船队以郑和为主帅,第一副手正是沐问山,而这个沐问山,是从云南再转到南京主事的。 自始至终,大家只以为沐问山是云南沐家的人,竟然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当年沈万三的儿子沈默! 沐问山,岂不是“”莫问三”,不要问沈万三之意! 天机明镜先生想到此节,手心冒汗,连声道,“旧闻新听,失算,失算。据当时的史料记载,沐文山后来死于海难,尸骨……”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一眼沈姑娘,忽觉不妥,改口道,“尸骨无踪了吗?” 叶知秋不屑道,“老天机,你千算万算,这一次算错了,当时确实遭遇了海难不假,不过,沐问山命大,颠沛数年,他辗转到了暹罗,恢复本名沈默,于是,你能看到这位沈姑娘,是一位来访大明的特使暹罗国的公主。” 天机明镜先生连叹道,“失敬,失敬。” 老先生暗赞:姓沈的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只要是一点点机会,他们就会牢牢的抓住,沈万三就是这种人,沈默也是。 沈姑娘看了看天机明镜先生的表情变化,道,“你以为,是我们沈家依附于暹罗王室?” 天机明镜先生的情绪很沉重,道,“这些都己经不再重要了,己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太祖己经龙御归天,沈万三也终于有了后人,这一切,真的要感谢马皇后的仁慈。” 沈姑娘道,“老先生,你也可以跟他一样呀!” 天机明镜先生笑了笑,关于家国恩怨,他己经不想再讨论下去,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窗子本就是支起来的,天机明镜先生忽然发现,不知何时,那个黑黑壮壮的雅昆塔,端正地坐在外面的天井里。 烈日当空,这年轻人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好像一直要坐到有人叫他为止。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惹象怒 如今己是盛春。 秋叶山谷里竟然没有一朵鲜花开放。 在天机明镜先生的眼中,这里的春天却要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要美丽,都要宁静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天空也没有这么洁静;就算这里没有任何粉饰,依然有无数优秀的年轻人对之趋之若鹜。 大家都知道,秋叶山谷是一处禁地。 只有在每年的四月初才会对外开放。 因为,这段时间是秋叶山谷点评“月旦之才”的日子。 在金陵,雪斋先生叶知秋也许可以说得上是最有名望的老前辈了。 他武功修为高深莫测,为人低调,很少参予江湖事务,官至锦衣卫总教头,却从来没有亲手杀死过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二十年前,他己经急流勇退,远离了官场是非。 他的弟子门生遍布天下,占据了锦衣卫的不少重要职位,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连徒孙们也大都已成名立万。 这样一位仁慈长者的召唤,肯定是应者如云。 何况说,大家在凝听长者的教诲之时,还可以品赏到秋叶山谷独有的美食和佳酿。 叶知秋低声道,“食材准备好了吗?” 老管家道,“准备好了。” 叶知秋道,“大厨呢?” 老管家道,“郎贺川己经早早就到了。” 叶知秋点了点头,他喜欢守时又守信的年轻人。 门外忽然传来天机明镜先生爽朗的笑声。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天是要尝一尝东瀛菜吗?” 叶知秋道,“不会让你失望。” 天机明镜先生来得最早,现在是接近中午,从谷外乘车马而来的客人更多了,听云轩内,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偶尔也有几个连天机明镜先生也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 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今天来的客人都非常年轻,个个神采飞扬。 叶知秋能够理解这些客人们激动的心情,所以在午饭之前并不接见任何人,让这些青年才俊们舒舒服服的到处逛一逛。 天机明镜先生道,“时代变了。” 叶知秋道,“怎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从你荣退那年,找了我携手举办第一届月旦之评开始,风风雨雨己过了十年,我们都感觉自已老了。” 叶知秋笑道,“我们这些老实伙要懂得择机退下去,优秀的年轻人才有机会出头。”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那时候,叫他们来此,哪一个不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叶知秋点头道,“现在,伙食稍微差一点,都叫不动现在的年轻人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就算是这里有美女加美食,也有两个孩子是召不来的……” 叶知秋轻声道,“玉摧红和燕归云?” 二老叹了一声,这真是两个奇怪的年轻人。 叶知秋还要过问一遍,安排好整个接待工作的细节。 今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厅去参见“雪斋先生”,然后把酒言欢。 秋叶山谷的厅够大,也容纳得下这么多人,但是座次上面的安排上,叶知秋仍要最后查看一遍。 言而总之,一叶先生叶知秋是一个凡事追求尽善尽美的人。 天机明镜先生却不是这种性格,干脆甩开了唐浩文,自己四处走一走,半醉之时,只觉得秋叶山谷的周围格外的空阔,他的脑袋都快要走晕了。 他走进练武场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些眼力的年轻人上前与他见礼,而一些外地来的年轻人,只是躲在树荫之下偷偷的瞟他。 站在一群年轻人的中央,天机明镜先生实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天机明镜先生只有翻着白眼望天。 苍穹之下,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脑袋,笑眯眯的看着他。 天机明镜先生一惊,道,“铁无双?” 铁无双道,“唉!” 铁无双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么一位让人值得尊敬的老前辈面前,铁无双规规矩矩的躬身一礼。 他刚才己经被众人看得有点头皮发炸。 今天进秋叶山谷的人很多,却都是普通的个头,众人在看着这位九尺巨汉的时候,就像在看怪物似的。 铁无双知道众人没有恶意。他硬着头皮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这时间,一阵阵笛声,悠悠扬扬的响起来。 天机明镜先生知道,铁无双这小子虽然也算不错,但是他行事太过张扬,所以秋叶山谷并没有将他列入参加本次“月旦之评”的名单。 天机明镜先生低声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溜进来的,玩一会儿,你赶紧开溜了吧。” 铁无双大声道,“秋叶山谷难道是龙潭虎穴吗?” 他个子本来就高大伟岸异常,嗓子又如同打炸雷似的,一说话,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少人对他投来异样目光。 铁无双将胸口一拍,道,“瞧什么瞧,不认本大爷吗,老子就是东海铁无双!” 天机明镜先生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在我的面前也敢自称“老子”吗?” 铁无双这才软了下来,嘟囔道,“说都已经说出来了。” 天机明镜先生拍了他一下,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铁无双搔了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偷了师父的请柬,所以就扬长而入。” 每年“月旦之评”,秋叶山谷会提前列出大名单,对进入视线的青年才俊们发放请柬,青年才俊们正是凭着各自收到的请柬,才能够进入秋叶山谷。 玉摧红来不来并不重要,秋叶山谷每年都给他发了请柬的。只要请柬是真的,铁无双凭着它就有办法混入秋叶山谷。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还差不多,我刚才还以为,现在都有人敢硬闯秋叶山谷了。” 铁无双道,“叶,叶,叶老先生真的有这么厉害?” 天机明镜先生反问道,“你怕你师公吗?” 他的师公那可是“一代剑魔”玉非寒! 铁无双闻声脸色一惨,老老实实地道,“怕!” 天机明镜先生道,“以你现在的本事……最好也不要去惹叶知秋。” 铁无双道,“为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笑而不语,当世之武林江湖,只有玉非寒与郭不让二人能够和叶知秋齐名,他们都是神坻一般的存在。 笛声悠扬,一个象群从树林中缓缓走了出来。 不少青年人起身惊叹不已。 在整个大明境内,只有云南有这个物种存在,它们身高皮厚,力大无比,在陆地之上没有任何天敌,行走时,便如同一个个移动的战堡。 今天,这样一个完整的象群竟然出现在金陵,出现在秋叶山谷。 众人赞叹:雪斋先生果然是手眼通天! 这时,有人“咦”了一声,他竟缓缓向象群走去。 铁无双嘟囔道,“岳戴梓这小子准备干什么?” 我们大明的第一火器研发专家岳戴梓却是充耳不闻,他笔直地走向象群。 这些象群已经经过人工驯化,对于生人的接近,并没有表现出过大的反应。 群象之中,竟然有一只小象,浑身还有黑色的毛发,见了岳戴梓,好奇地凑了过来。 岳戴梓拔了一把青草,小象坦然用长鼻子卷了,送入自已的口中。 这人兽和谐的场面实在太温馨了,让人忍不住想要用画笔记录了下来。 岳戴梓更加心喜,伸手摸向小象的大耳朵。 铁无双忽然怪叫道,“姓岳的,快跑。” 原来头象猛然回头,仰天一啸,那些看似温顺的大象们已吼着扑向岳戴梓! 铁无双见事紧急,跃步上前,量天尺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击向几头大象的耳门,只可惜,大象们被疾风一卷,只是将身子顿了一顿。 铁无双见机也快,一扯岳戴梓,二人踉踉跄跄的跌开。 头象怒吼扑上,铁无双贴天一掌,身形跃到半空,咬牙又将量天尺祭出,啪!直有千斤巨力,也只是让头象怔了一怔。 铁无双在半空拧身,右掌跟着拍出,正中头象的脑门。 那头象似乎有了些痛感,两耳扇动一下,抬起左前足,如山岳一般地踏向地上的岳戴梓! 大象一脚踩下去的力量,连几百上千斤的鳄鱼也承受不住。 群象见此,远远仰起头来,长鼻子举向天空,发出呜呜的低吼。 岳戴梓这一次真的是死定了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雅昆塔 在火器研发方面,岳戴梓虽然是大明境内数一数二的专家,但,他于人情世故之间却是一窃不通。 他只看见了小象娇憨可爱,就敢仓促上前喂食。 要知道,做为最大的陆地生物,大象基本上是没有天敌的,岳戴梓贸然接近,立即触发这些庞然大物保护幼崽的天性,一脚踩下,力道威猛之极! 忽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他一声清叱,头象竟然定住了身形,悬在半空中的巨脚迟迟不敢落下。 身前那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岳戴梓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三弦老人见少主人怔怔的躺着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下,挥掌扑向对方。 但见那赤足的少年人身形微挫,正好让三弦老人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那赤足的少年提膝勾拳,使用的却是一种古怪的外番拳脚路数,单肘如铁,挡开老人挥过来的三弦,忽然跃到半空,单膝撞向对方的胸骨,倒肘却是砸向三弦老人的头顶。 三弦老人行走江湖多年,却是头一次见识这种粗犷的打法,赤足少年肘出,膝撞,势势指向自己周身的要害。 仓促之下接这么古怪的招数,三弦老人竟也有点手忙脚乱。 天机明镜先生在一旁拍手笑道,“岳戴梓,还不赶忙叫你的同伙住手?” 他也是看着三弦老人远比岳戴梓年长,如果把这老人叫成了岳戴梓的“手下”,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岳戴梓这才向他瞧一眼,心道,“这个赤足少年是甚么路道?他怎么可以叫得住发了野性的头象?” 铁无双帮着他推拿两下,岳戴梓感觉气息顺畅,知道自己未受内伤,自然是那赤足少年及时出手,救了自己性命。 眼见三弦老人和赤足少年兀自打得热闹,忙叫道,“赶快住手,误会了,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三弦老人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三弦。 铁无双笑道,“你们确实是不知好歹!” 赤足少年也是野性情,如今正打得兴起,岂能说收便收,不等老人将三弦撤回,已将三弦的尾端抓住。 三弦老人无奈笑道,“你这是和我较量,比一比谁的力气大吗?” 他五指轻弹,轻轻将一股内力灌注在三弦之上。 赤足少年用力下压,但那三弦停在老人的头顶,竟连分毫也压不下去。 赤足少年口中嘿嘿一声,就要片动身形…… 一个少女尖声叫道,“雅昆塔!” 赤足少年瓮声道,“干什么?” 那少女正是涵薇姑娘,道,“公主让你住手。” 赤足少年雅昆塔嗯了一声,却不将抓住的三弦松开,委屈道,“他,他们欺负我的大象。” 三弦老人见刚才是个误会,他内心里实在不想向一个少年人赔礼,他偷偷向里硬夺,待要收回三弦,就见好就收,哪知道,三弦的了尾部被雅昆塔的十指紧紧抓住了,竟然被是生铁铸住了一般。 三弦老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心想,“这娃娃好大的一身蛮力。” 他突然左手往上急拗。一股内力透三弦而过,直逼少年人的心脉五脏,运劲既巧且猛,按理雅昆塔非脱手不可,哪知道这个倔强的少年人仍是牢牢抓住不放,只是那三弦再也受不了这二人的来回折腾,发出破裂的响声。 三弦老人喝道,“小子,你要怎样!” 雅昆塔道,“给我的大象道歉。” 三弦老人怎么也算是一位武林前辈,他不可能向一个武林后辈低头,当然,让他去跟一头大象去道歉,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弦老人咬牙转劲向下拗落,在二人相持之下,三弦不堪其苦,终于,拍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雅昆塔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一直鲜血长流,但这个少年竟有一股狠劲,手中竟仍是死命抓住半截三弦不放。 一边的观众们站那里,怎知道眨眼间变得这个样子?众人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三弦老人道,“小朋友,既然是场误会,我们就此打住吧。” 这老人心高气傲,绝口不提“道歉”二字。 雅昆塔其实己给他的内力震伤,虽翻身站起,盯着手中的半截三弦,一时答不出话来。 岳戴梓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雅昆塔大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涵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有计较,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你叫岳戴梓?” 岳戴梓笑道,“小人正是岳戴梓,请小姐吩咐。” 涵薇微微一笑,道,“不敢!我只是公主帐下的一名丫头而己!” 岳戴梓顿了一顿,道,“什么公主?” 涵薇笑道,“大家很快就能见到,只是你们刚才确实做错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命令他(三弦老人)道歉呢?” 岳戴梓俯首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一定要道歉,那就让我来吧。” 众人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涵薇道,“好啦,我倒是好商量的,只是不知道,雅昆塔会不会同意?” 说着退到雅昆塔的身旁,二小用奇怪的语言争论不休,雅昆塔黑着脸时时偷看一眼三弦老人,看来还准备寻机再斗。 铁无双叉手上前,道,“你们两个就别争了,先看看你们的宝贝大象吧。” 众人抬头望去,不由啧啧称奇,那只头象也不知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准许,还是心中呕着一口恶气,它虽然鼻息不止,抬着那只巨足依然举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三弦老人看了这一人一象,都是倔强无比,可能还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在太湖恭候大驾。倘若你们还有甚么不忿,我自会上门。” 天机明镜先生一怔,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事万物,人生在世,其实不过是浮影一抹,今天,你……跟家伙(大象)低个头,就有这么难吗?” 三弦老人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门都没有……” 岳戴梓一声长叹,道,“你不服软,我来服这个软,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三弦老人强忍住怒气,道,“随便你了!” 向众人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转头向天机明镜先生道,“江暮客先生,珍重珍重。” 天机明镜先生一怔,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三弦老人冷冷一笑,走到雅昆塔近前,伸手接过半张三弦,转身便行。 天机明镜先生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老友请留步。” 三弦老人凄然道,“弦己断,再奏与谁听,我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众人吃了一惊,想起这三弦老人身手非凡,定然是岳戴梓的贴身高手,姑苏岳家历来对下人不薄,自然也亏待不了少爷身边的保镖,如今情势之下,三弦老人口头上服个软便糊弄过去了,本不该是这么计较细节。 涵薇不解道,“让他给大象低个头,认个错,身上就能掉块肉吗?” 铁无双道,“你想让这种人低头,而且还是给头畜口低头,还不如提前将他的脑袋砍了?” 涵薇道,“这种人,是哪种人。” 天机明镜先生大声道,“江湖人。” 众人颇觉不忍,纷纷指责雅昆塔逼人太甚。 “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雅昆塔本来不善言辞,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音之中竟然有些鸣咽。 第一百八十八章 学泰拳 雅昆塔十分苦恼的坐在草地中央。 不是说好的,大象是人类的好朋友吗? 在大象做错了事情的时候,雅昆塔会让它们道歉,为什么现在这些汉人做错了事情,却死活不肯向大象认错呢? 他这个人,并不需要什么道歉不道歉,但是他知道大象需要,这些看似傻头傻脑的庞然大物,其实精明得象四五岁的孩子,而且十分记仇。 雅昆塔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他的故乡,附近村落的山民们为了保护农田中的收成,曾经设陷井抓住了一只偷吃的小象,却因此惹怒了野象群,一夜之间,野象群避开了屏障和陷井,然后摧毁了整个的村寨。 这些家伙可是非常记仇,战斗力也极其恐怖,但,只要对头象说上一声道歉,事情就可以过去了。 这个拿着三弦打架的老人怎么比大象还要小气? 面对众人斥责的目光,让雅昆塔不由回想到自已的家乡。 …… 那是大山中的一个小小的村落。 那一年的雅昆塔大概有七岁,其实还没有名字,甚至于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他是个孤儿,为了填饱肚子,整天在村寨里偷鸡摸狗。 这是一个贫瘠的山村,村民们刀耕火种整日劳作,也只是勉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所以,雅昆塔知道,他迟早要离开这里,村民们的收成太少,己经养不活他这么个多出来的弃儿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在村寨,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天是吃饱的日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什么都没有。 越是村民们欢快的节日,就是他最痛苦最寂寞的时候。 他一个人躲在山脚旁的一个破茅草棚子里,新衣、爆竹、甚至于父母的慈爱,这一切他都是透过窗户只在别人的家里看见过,他从未梦想过会得到这些。 只到一个老和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也观察了他很久。 雅昆塔也在瞪着他,用一种凶巴巴的态度问,“你不在寺院里叩头念经,跑到这里来瞪着我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老和尚的态度很平和,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雅昆塔道,“我怎么知道?” 老和尚道,“你不知道?阿猫阿狗都有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雅昆塔挺着胸道,“我从来见过自己亲生的爹娘,自然就没有名字。” 老和尚用满是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道,“吃过东西了吗?” 雅昆塔吸了吸鼻子,昂首道,“三天前吃过。” 老和尚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雅昆塔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老和尚道,“跟着我,至少从明天开始,你再也不会饿肚子。” 雅昆塔有点吃惊了,道,“你要抓我去做小和尚吗?” “可以做和尚。”老和尚的声音充满了诱惑,道,“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做和尚。” 雅昆塔吃惊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的寺庙的好东西吃不完吗?” 老和尚道,“只要你愿意自已动手。” 于是,雅昆塔悄悄对着村寨的方向跪下去,连叩了十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义无返顾地跟着老和尚走了。 …… 涵薇倾听了半天,这时才插言道,“村民们那么不喜欢你,临走前,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叩头?” 雅昆塔咬了咬唇,道,“一个弃儿为了添饱肚子,在村寨里偷了七年东西,却从来没有被现场抓住过,你以为,他们真的一直就不知道吗?” 涵薇不好意思的笑了,道,“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雅昆塔点头道,“听说,从我离开了之后,寨子里的粮食就有了剩余。” 涵薇吃吃笑道,“你真能吃,他们当年送走了你,简直就是送走了一个饿痨鬼。” 雅昆塔闷声点了点头。 涵薇道,“老和尚直接把你带去了寺院?” 雅昆塔道,“那地方……怎么可以叫做寺院?” 涵薇笑道,“不是寺院,难道是尼姑庵吗?” 雅昆塔摆手急道,“不是,不是尼姑庵。” 老和尚当年把他带到了一片泥沼之中,那地方潮湿而闷热,到处是可以杀死人的瘴气。 为了躲避野兽的袭击,老和尚在两棵大树的顶端搭建了两个木屋。 涵薇娇笑道,“木屋里住着也很舒服。” 雅昆塔苦笑道,“只是一觉醒来,一不小心就能从枕头下面抓出一两条毒蛇。” 涵薇到底是个女孩子,嘴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在想,“这样的鬼地方,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老和尚确实没有骗人,他每天采摘来大量的浆果,这些,己经足够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添饱肚子。 涵薇道,“老和尚首先教你学会了泰拳?” 雅昆塔叹了口气,道,“那个环境实在很差,不学会些保命的功夫,根本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泰拳即暹罗拳术,杀伤力大。泰拳是一门传奇的格斗技艺,是一项以力量与敏捷着称的运动。主要运用人体的拳、腿、膝、肘四肢八体作为八种武器进行攻击,出拳发腿、使膝用肘发力流畅顺达,力量展现极为充沛,攻击力猛锐,素有立技最强格斗技之称。 在暹罗,泰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涵薇突然道,“可是你使用的泰拳跟大家的又有不同。” 雅昆塔拧神握拳,信手挥出,带发出一种强烈的力道,让人只觉得气血为之一滞,道,“别人练泰拳,是对着靶子练,跟师父弟对练,我却是直接找豹子,或者巨蟒撕打。” 涵薇又惊又好奇,道,“老和尚让你这么练的?” 雅昆塔笑道,“泥沼里没有其它人,老和尚又不跟我拆架,我只能找野兽们试手了。”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用刚学习的武功,和猛兽们直接撕打,其中的艰辛和危险,令人可想而知了。 涵薇道,“你练功的时候,老和尚一定躲在什么地方,远远的看着。” 雅昆塔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涵薇道,“老和尚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如果连你都被豹子撕碎了,他一时之间,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徒弟?” 雅昆塔点头道,“无论学什么功夫,都得要担些风险的!” 涵薇道,“你这么练功夫,风险未免太大些,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 雅昆塔淡淡道,“与我后来的学习比起来,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 话题越来越新奇,引得涵薇精神大振。 涵薇正要开口,忽然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么快你就开始学习吧驯象了吗?” 雅昆塔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头象的面前,一边抚摸它,一边凑到它的耳边,轻声的说着些什么,头象鼻息连连,似乎与他抱怨,良久,才低吼了一声,心有不甘地把象脚放了下来。 雅昆塔反身对涵薇道,“驯象,其实不是驯象。” 这句话听得涵薇更加是一头雾水。 雅昆塔轻抚着头象的耳朵,又轻声安慰了几句,头象这才摆了摆尾巴,率领它的臣下们重新走入了树林。 涵薇笑道,“这大家伙脾气坏得很,恐怕也只有你能驯服得住它!” 雅昆塔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是跟它讲好话,绝对没有驯服的意思。” 涵薇道,“它听得懂吗?” 雅昆塔又叹了口气,道,“今天,如果不能把它劝服了,它们,可能会毁了秋叶山谷!” 涵薇用眼角瞟着雅昆塔,道,“真有这么厉害?” 雅昆塔笑道,“象兵,听说过吗,一群大象如果发了狂,随时可以毁灭一个城池。” 涵薇眼珠一转,忽然道,“你学的第二门本事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翻墙会 院墙里疏疏落落的长着几十支楠竹,此时竹叶清翠,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显得清雅而有韵致。 涵薇正和雅昆塔说着话,石墙外突然飘进来两个人。 头前的那一个穿着雪白色的短裤褂,神情非常慌张,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他一翻了过来,便“噗通”一声,坐在草地上。 反而是涵薇好奇了。 自从进入了中土,她就听说过,秋叶山谷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所以用墙与外界隔绝,就是这一面斑驳的石墙。 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擅闯秋叶山谷! 现在看来,这传闻明显是错误的,涵薇今天不但是看见了,她竟然一次还看见了两个人翻围墙进入了秋叶山谷。 她瞪起眼睛,正想高声示警,但一瞧清了后面的那一个,满面的惊奇立刻变作了笑意。 涵薇笑道,“玉摧红?秋叶山谷请你的时候你不来,现在冷不丁的,你怎么学人翻起了围墙?” 玉摧红尴尬一笑,道,“情非得已,勿怪勿怪。” 从围墙外面慌慌张张飞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三,另一个竟然是玉摧红。 涵薇细看这时的玉摧红,他头面上倒还无恙,只是脚上雪白色的分趾袜上沾了不少草屑。 涵薇道,“你便宜大舅子杀上门了?” 玉摧红一怔。 涵薇笑道,“市井中传闻,玉摧红此人极为好色,只要一看到长得漂亮的女子,他的心就痒了,也不管人家有老公,没老公的,都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 不想争辩的时候,玉摧红翻了翻白眼。 涵薇绘声绘色道,“男人吗,吃到嘴了,就会想着开溜,女子们娘家哥哥如果知道了这种情况,肯定要找你拼命。” 玉摧红叹道,“姑娘的联想实在是丰富,可,你至于要如此抹黑我玉摧红吗?” 张三一拍脑袋,似乎恍然大悟道,“她好象也没说错……” 玉摧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三喃喃自语道,“你看,查心桐嫁人己经多少年了,你始终跟她这么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 玉摧红如今再看着张三,连掐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在大家闲聊的这个时间,秋叶山谷内的护卫们循声而至。 玉摧红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请转告一叶先生,不才玉摧红求见。” 玉摧红是一个响亮的名字,虽然他今天进入秋叶山谷的方式有些不对。 但,叶知秋一定很愿意见到玉摧红! 所以,护卫们并没有为难二人,有一名护卫转身跑去回禀。 涵薇笑骂道,“看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莫非刚才撞见了查一清?” 玉摧红道,“哦?” 涵薇道,“大家都知道,江南查家的家主查一清,那可是死在你的手上。” 张三道,“这种事别瞎说!” 涵薇盯着玉摧红的眼睛,冷冷道,“如今,见了查一清的冤魂,你会不感到害怕吗?” 玉摧红叹了口气,干脆不说话了。 张三苦笑道,“真撞见鬼了,也许反倒好些,我们刚才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涵薇皱眉道,“什么人可以吓坏了玉摧红,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围墙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争吵声。 涵薇吃吃笑道,“今天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他们会不会和秋谷中的护卫打起来呢?” “涵薇,别添乱了!” 听云轩内,竹帘已经挑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目光复杂地看着玉摧红。 她的鼻子不是特别高,眼睛也不是特别大,但是所有的五官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协调,自带一种高人一等的冷傲气质。 雅昆塔闻听到了这个声音,拉着涵薇,二人恭恭敬敬的跪伏于地,道,“公主!” 公主?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什么公主? 张三扯扯玉摧红的衣角,苦脸道,“这是什么情况?” 玉摧红皱了皱眉,道,“不清楚,反正我是不跪的。” 张三迟疑道,“等一下,咱们见到了叶知秋呢,要跪吗?他可是武林前辈。” 玉摧红没好气道,“你那么喜欢跪着,你自已去跪。” 围墙外面吵声并未停止,秋叶山谷中,不断有手持快刀的护卫们越墙而出。 檐下的禾花雀儿已被惊醒了,扑扇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一个管家装束的中年人,己经站在屋檐下,静静的看着张三与玉摧红。 这里是秋叶山谷,里面正招待着一大群尊贵而优秀的客人,叶知秋是这里的主人,他没有时间亲自出来迎接两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 老管家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其中一个就是玉摧红吗? 主人世仇的儿子玉摧红? 他不是一个请都请不来的贵宾吗? 为什么他现在自已却跑来了呢? 此时如果有人注意到老管家的脸,一定可看以出他眼睛中的惊奇与置疑。 至于用什么样子的态度,什么样的规格,来接待这位主人世仇家的儿子呢?老管家有些为难了。 “一叶先生”叶知秋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无败绩,可是,在廿四年之前,一切都改变了! 乌衣巷一战,一代剑魔横空出世,叶知秋的半生英名,就是败坏在玉非寒的魔剑之下。 玉摧红这个年轻人其实没有做错过什么,但,错就错在你爹是玉非寒。 对于当年之事,叶知秋可能早已看淡,但是这样的奇耻大辱,叶府忠心的下人们却怎么可能不去找玉家人计较! 老管家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悄悄将内力运于双掌,缓缓地走下台阶来。 在此时,涵薇偷偷地抬起头来,先撞上了老管家眼中闪过的一抹凶光! 二十四年的恩恩怨怨,父债子还的老段子,每一条都可以生出无数的事端来。 涵薇眼睛发了光,手心都冒了汗,等下可能发生的事情简直是太刺激了! 老管家步履有些沉重,但旁边的一个人在此时拉住了他,老管家猛回头,却原来是秋谷中的一名护卫。 护卫低声道,“不能动玉摧红,而且要好好待他。” 老管家道,“为什么?” 护卫道,“这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的意思,在秋叶山谷中就像是圣旨一般的存在,老管家刚刚涨起的斗志偷偷泄了气。 玉摧红正昂着头走过来,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假装听不见这里的窃窃私语,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他不可能不小心。 乌衣巷一战,玉非寒一战成名,同时也树敌无数,廿四年的时间虽然过去了,江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准备着杀玉非寒的儿子以雪当年之耻,以泄当年之愤。 叶知秋真的能看破了吗? 幸好老管家已在招呼他,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道,“这位一定玉摧红玉公子?倒真是个稀客。” 玉摧红立刻走过去,朗声道,“秋叶山谷不欢迎我玉摧红?” 老管家笑着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家老爷在听云轩中会客,不能亲自出来欢迎玉摧红。” 玉摧红道,“我是来找人的。” 老管家眨眨眼,道,“找谁?” 玉摧红又笑了,轻轻道,“如果跑到秋叶山谷中,是为了找天机明镜先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介意?” 老管家也轻轻道,“天机明镜先生也是秋谷中的贵客,贵客要找贵客,怎么会有介意一说。” 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玉摧红道,“天机明镜先生现在在不在?” 老管家道,“正在听云轩中,你只找他?” 玉摧红道,“嗯。” 老管家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找他?” 玉摧红道,“我这里惹上一些麻烦,想找他老人家聊聊。” 老管家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玉摧红皱了皱眉,道,“难道他己经离开了?” 老管家道,“秋谷中准备了美食,天机明镜先生又拿起了酒杯。” 玉摧红道,“又?” 老管家道,“从早上到如今,他现在是喝第二次酒了。” 玉摧红也笑了,道,“老先生的酒瘾历来不小,他一旦端起了杯子,只怕就准备着喝到大醉为止。” 老管家道,“我家主人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他己有三分醉意了。” 玉摧红道,“三分?” 老管家点头道,“他如果继续再喝下去,只怕解决不了玉摧红你现实中的困难。” 第一百九十章 天妇罗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得脚步声响,碎石小径之上,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缓缓走来。 口中道,“评委大人大驾光临,小女子伊达静美代为引路,二位请多关照。” 语声娇柔,欢悦动心。 玉摧红含笑道,“辛苦伊达公主了。” 这秋叶山谷里面到底有几位公主?张三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只见伊达静美早己回过身去,只有和服外的一段粉颈皓肤如玉,便如透明一般。 玉摧红道,“伊达公主筹备花魁巡演,怎么有时间外出呢?” 这时间,伊达静美碎步引路,已走出丈许,听到玉摧红的说话,接口道,“其中原委,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评委大人若有不解之处,请单独问一问天机明镜先生,二位请多关照?” 东瀛女子本来温柔婉约,这位伊达静达说话声音又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 玉摧红点了点头。 张三心道,“这东瀛小女子这么一瞧着,显得格外好看,查琦桢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识货呢?” 其实,与当初花魁争艳时候的大多数选手相比,伊达静美算不上最出色的,就算只和赵佳期相比,可能都还有不足之处,但是这位伊达静美品貌尚端,又解风情,再加上她身上有岛国女子特有的温柔,在张三的眼中,便成了十分人才的美女,而且是大美女! 玉摧红道,“月旦之评,已经开始了吗?” 伊达静美微笑道,“叶知秋先生组织的盛事,针对的是当代青年才俊,我只是一个外番女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二位请多关照。” 张三闻声身形猛一顿,扯住了玉摧红的衣角。 玉摧红道,“怎么?” 张三迟疑道,“我也不是甚么月旦之才,进去凑什么热闹?” 玉摧红道,“那你准备原路回转,跟“他们”再打上一架?” “他们”,当然指的是刚才追杀玉摧红和张三的那一群人,想想他们的厉害,张三的脸都吓白了。 伊达静美道,“今天被接待的,都是叶知秋先生的好朋友,先请进去用一杯清茶,再决定去留,二位请多关照。” 张三道,“伊达姑娘现在是秋叶山谷中的接待主管了吗?” 伊达静美嫣然一笑,道,“今年月旦之评,邀请的人客众多,秋叶山谷里面又多的是粗手大腿的男子,干不了细致活,我正好过来帮忙张罗一下,二位请多关照。” 她的母语本来是东瀛语,也亏得这几年混迹于金陵,学了不少南京的官话,一次少说几句,玉摧红与张三等勉强可以听得明白。 当下张三恭恭敬敬的道,“谢过雪斋先生,张三恭敬不如从命了!” 伊达静美道,“我又不是叶先生,怎么敢随便赶走他的客人,二位请多关照?” 她说话之时,每一句都用“二位请多关照”收尾,都是带足了岛国的女子特有的温柔与殷勤,教人难以拒绝。 张三道,“那就好办了。” 他跟在玉摧红的后面,轻手蹑脚,走得没有一点声响。 伊达静美向他微微一笑,似乎是说:“你,真是好本事!” 张三低声道,“我要不要换身衣服?” 他二人被人追杀至此,张三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造船时的工装,想到等一下见到的都是宽袍大袖的斯文人,实在好不尴尬。 伊达静美微笑道,“今天,能被叶知秋先生准许进入秋叶山谷的,都是优秀的男人,衣服就不必要太在意了。” 她轻轻走到听云轩外,伸出纤手正准备轻扣门环,木门无声自开。 听云轩内,层高近三丈,空间阔大得足可以跑马,在轩内的尽头,天机明镜先生当中而坐,他两鬓斑白,额头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他的一双手却仍然柔细如少女。 今天,是月旦之评的大日子,所以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玉摧红进来的时候,天机明镜先生正用一双青玉雕成的筷子搅动面前的竹蓝。 看见了玉摧红,他立刻放下了玉箸,瞪起了眼,大喝一声道,“老夫今天该叫你加西亚船长,还是玉摧红?” 估计老先生这一次确实有些喝高了,喝声如晴空霹雳一般。 玉摧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笑道,“还是直呼本名吧,玉摧红拜见天机明镜先生。” 天机明镜先生将他上下端详一番,道,“今天这身衣服,看着还比较顺眼,你坐过来!” 玉摧红道,“好。” 他很听话的走过去,步子迈得比平常还要大得多。 伊达静美就近给他们安排了两个座位。 天机明镜先生瞪着他,道,“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时,铁无双抢答道,“炸虾!” 天机明镜先生瞪了他一眼,道,“我又没有问你小子,要你插什么嘴?!” 众人的面前,都摆放着一个小竹篮,篮内是一些炸成金黄色的虾段。 铁无双不敢当面顶撞天机明镜先生,口中嘟囔道,“明明就是用面粉、鸡蛋与水和成浆,将虾段裹上浆放入油锅炸成的东西。” 玉摧红微微一笑道,“在东瀛美食中,裹上面糊炸一炸的都叫天妇罗,不是只有炸虾才叫天妇罗哦。”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还算你有些见识。” 玉摧红侃侃而谈道,“料理天妇罗是日式四大料理之一。特点是油炸,只要用油炸的都叫天妇罗料理。讲究的是天妇罗衣要薄,油要沥尽。味道要鲜。一般都用时鲜蔬菜或者海鲜。所以天妇罗分:蔬菜天妇罗和海鲜天妇罗。” 他将虾段夹起,在酱油和萝卜泥调成的汁中蘸了一蘸,这才放入口中,道,“不知是哪一位料理大师的手艺?” 铁无双道,“郎贺川炸的虾段。” 玉摧红一怔,东瀛第一快刀郎贺川,他怎么今天跑到秋叶山谷当厨子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味道如何?” 玉摧红赞道,“鲜嫩美味,香而不腻。深得天妇罗作法的精髓!” 此时,伊达静美又指挥着众女侍们给每个桌子上换了一个竹篮,这一次更加丰富,有炸好的银鱼,香鱼、鲜笋和芦笋。 玉摧红笑道,“万物皆可天妇罗。”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个东瀛美食你也懂得?” 玉摧红笑道,“这个美食最早不是来自东瀛。”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看玉摧红这一次准备如何卖弄。 玉摧红道,“天妇罗源自葡语rápido,即“快一点”的意思。” 众人看向伊达静美,伊达静美点了点头道,“听说,在葡萄牙国的大斋期间,葡萄牙人是禁止吃肉的,葡萄牙人就吃鱼代替肉,为了改善味觉,研究出油炸的方法。至于这种料理方法,具体是在哪一年由葡萄牙传教士传入,后来在我国流行,恕小女子讲不清楚了。” 众人再看玉摧红的时候,知道他见闻广博,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欣赏的意思。 玉摧红静坐一隅,默默端杯,这一次的天妇罗他改为蘸盐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裘千羽 这时间,忽然有人摇着头,道,“天妇罗太油腻了,这味道倒还真是一般。”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未请教,您是哪一派门下?” 听风轩里,布置有二十四个席位,坐在这二十四个位置上的,都是当代最出色的年轻人。 如唐寅,祝枝山等江南四大才子,如统万城少主钟铂鑫,岳戴梓等这一类的世家子弟又是军火专家,又如玉摧红等名门之后。 反而是面前这位,天机明镜先生没有一点印象。 搭话之人,头上戴着一顶金缎镶嵌珍珠顶冠,身上穿着一件刻丝反万字锦底滚花袍,外面套着紫缎子绣五彩坎肩。 他的脸也像是珍珠般光滑圆润,挺直的悬胆鼻梁,眸子漆黑,嘴唇却红如樱桃,不笑时脸上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众人看见这个人的这张脸时,不免也要啧啧称奇。 除了燕归云之外,金陵竟然又多了一个这样如花似玉的人。 众人都知道,论世间美貌男子,燕归云当属第一,他每一次以真面目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时候,女子们瞬间就会方寸大乱,展开疯狂追逐,必定惹出一场灾难性的事端,不得己之下,燕归云只能用生铁面具遮挡头面。 加之这位“金陵第一少”自从他火烧应天府衙门之后,行踪更加诡秘,所以,江湖人只传闻燕归云长得漂亮,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但面前的这个男子,却与燕归云的风格截然不同,他的温柔优雅有些做作,却丝毫不吝于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柔美。 他眉宇间带着三分傲气,道,“有什么比得上岳州的美味?”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那男子道,“平江火焙鱼、长寿蒸盐菜、南江黄鳝面、七彩龟,湘云鲫鲤、全家福、麻辣野鸭、椒盐鳜鱼、红烧鳝片、洞庭腊野鸭条、龙女斛珠、庭鲴鱼肚、君山银针鸡片、巴陵全鱼席、翠竹粉蒸鱼、庭鲴鱼肚、洞庭腊野鸭条、巴陵全鱼席、虾饼,哪一样不比这些美味百倍。”一样一样,他对岳州的风味如数家珍。 偏坐一隅的唐寅眼珠一转,忽然抚掌笑道,“高见,高见……尊下一定是丐帮岳州总舵的啦。” 这美貌男子傲然道,“裘千羽。”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似乎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他一说完,并没有得到大家很热切的反应。 天机明镜先生为免现场太过尴尬,故意问道,“年轻人,你如何称呼裘宗翰裘副帮主?” 这美貌男子道,“他是我叔叔。” 裘宗翰家族常年占据岳州,此人既然是裘宗翰的侄子,对岳州的美食如数家珍便很容易理解了。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问道,“请问,你是如何进入的秋叶山谷?” 裘千羽道,“本公子在岳州只听说秋叶山谷的“月旦之评”有点意思,所以就来了。” 天机明镜先生慢慢道,“谁是举荐人?” 裘千羽道,“本门长老,丐帮金陵分舵主金木柯。” 唐寅在一边笑道,“这样的呀,裘红雨呢,你如何称呼他?” 裘千羽黯然道,“那是我堂兄。” 唐寅道,“尊下原来是裘红雨的兄弟,那就要叫作侄少爷了,久仰久仰。” 裘千羽笑道,“啊?唐兄莫非也是我堂兄的朋友?” 谁知唐寅却早己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众人反而觉得奇怪了,唐寅恃才放旷,天下间就没有几个人被他放在眼中,他现在为什么却要拿一个死去了的“裘红雨”说事儿? 前文讲到,卅年前,丐帮与风雷堂火并,丐帮帮主史文公重伤于风雷堂前堂主郭轩辕的掌下,史文公回岳州之后吐血暴毙。 副帮主裘宗翰代为执掌帮主之位,几十年来,却总是不能扶正,主要原因就全因为他的儿子裘红雨太过好色! 天机明镜先生故意将裘千羽仔细端详一番,点头大笑道,“难怪,难怪。” 众人茫然之时,唐寅却忍不住卟嗤笑出了声。 裘千羽道,“你笑什么?” 唐寅突然顿住笑声,手摇桃花扇,这一次却是看着玉摧红笑道,“玉摧红,你只怕要和这位侄少爷多亲近亲近。” 玉摧红苦脸道,“关我何事?” 唐寅道,“交流经验。” 玉摧红道,“什么经验?” 唐寅道,“偷人老婆的经验。” 玉摧红知道唐寅又要寻机挖苦自已,懒得与他斗嘴,干脆闷头喝酒。 裘千羽却是邪魅一笑。 唐寅笑道,“侄少爷风范如此,让唐某自惭形秽。” 裘千羽昂然道,“这主要归功于我叔叔多年的教诲,在我叔叔管理之下,丐帮一直保持住良好的发展势头……那才是岳州人民的福气。”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冷笑连连,江湖人都知道,丐帮的气势本来己经不如过去,再加上裘红雨在世的乱行,丐帮早己成为江湖上的笑话。 天机明镜先生干咳一声。 唐寅仍然忍不住挖苦道,“侄少爷有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只怕是岳州的小娘子们……有福气了吧?!” 裘红雨在时,他自行封号“丐帮种马”,勾搭撩骚帮内众人的女眷,引出丑闻不断,帮中受害者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私下里才故意不将种马的父亲裘宗翰扶正。 以后,裘红雨被杀,帮众们其实暗暗中觉得大快人心。 所以讲,不单单是天机明镜先生,众人都对丐帮无有好感。 裘千羽在此时还要自卖自夸,惹得天机明镜先生有心挖苦对方一番,只因为自己又是一位长辈,不太方便这么办,干脆将言外之意由着唐寅的毒舌讲出。 铁无双却在此时拍案吼道,“姓唐的小子!” 唐寅回道,“姓铁的傻大个子。” 铁无双道,“你说话就说话,老扯上我师父是什么意思?!” 唐寅冷冷道,“没意思。” 铁无双昂然道,“我师父善于偷人老婆,那是本门的绝学,你多嘴多舌,是喝你家的水了?还是吃你家的米了?碍你小子什么事了?” 唐寅却只是冷冷一笑。 铁无双越说越气,道,“我师父他爱做什么,是他的自由,要你说三道四的,你有病呀!” 铁大爷本来是个粗人,此时若不是玉摧红用目光按压住,只怕他早已抽出量天尺冲上去找唐寅开打。 唐寅顿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药啊?” 铁无双道,“你有病,我就有药。” 唐寅道,“你有药,我就有病。” 铁无双吼道,“你小子要多少,铁大爷就有多少!” 唐寅慢慢道,“傻大个子,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铁无双道,“你小子要多少,铁大爷就送给你多少!” 唐寅道,“傻大个子,你送多少,我就吃多少!” …… 这二人都是吃不得亏的主儿,到了这时,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如同两个悍妇撒泼。 裘千羽初入金陵,没有见识到金陵人的热情,倒先看见这两位月旦之才对骂,将“月旦之评”的现场搅得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 裘千羽还想再展示一下自已,被这两个活宝一闹,反而插不上话了,蔫蔫的只好自行又坐下。 天机明镜先生由着他们吵够了,这才缓缓道,“应该上下一道主菜了。”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只听帘外一人道:“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生气。 天机明镜先生大笑道,“当然可以,快……快请进来。” 脚并没有移动,帘外又伸入了一只托住纯银托盘的手。 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很整齐。 这只手不但干净,而且很有弹性。 众人屏息细看。 这位传说中的“东瀛第一快刀”郎贺川,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今天在和服之外系了一条白布围裙。 郎贺川双眉斜飞,满是高傲冷峭之态,先对天机明镜先生躬身一礼,道,“准备好了。” 天机明镜先生不停的点着头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郎贺川 此时柴门打开,众人才发现,屋后竟然是一大片荷塘。 塘中清香阵阵,莲叶田田,郎贺川是从荷塘中央的一道石堤上走过来的。 厨房其实还在更远之处,乃是用刨了皮的松树搭建,上面以树顶为顶,现在天气晴好,那房子上攀满了爬山虎。 厨房右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树下有一座遮阳亭,亭中放着竹台竹椅,颇有古风。 众人光是一瞥见这一个不打眼的地方,就已觉得秋叶山谷真是巧夺天工,简直是一步一景。 郎贺川走入轩内,伊达静美给众位送上茶来。 茶色碧绿,叶叶向天,冷若雪水,入口沁人心脾。 这位丐帮“侄少爷”裘千羽兴许是渴了,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 喝茶时吃茶叶,虽然是个人爱好,但是大庭广众之中咀嚼有声,便显得太失礼,众人对他纷纷侧目。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雪斋兄果然懂得享受,怪不得长年躲在这个秋叶山谷中,懒问世事!” 叶知秋道,“先生如果愿意,大可以在此常住,有你陪我品茶品酒,叶某求之不得。” 天机明镜先生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道,“有心了,只可惜我生就了一副劳碌命,不能如雪斋先生这般逍遥自在,消受清福。” 叶知秋只是淡淡一笑。 听云轩内,干净肃洁,一干用具都是竹制,竹台,竹椅,竹制的案几,应该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现出淡淡的黄光。 郎贺川当中而立,却不掀开面前那个银盘上面的盖子。 叶知秋道,“每年月旦之评,天机明镜先生总会想出起刁钻的法子,来试试这些年轻人。” 天机明镜先生道,“往年都是考他们琴棋书画方面的知识,确实当场削了不少年轻人的面子。” 叶知秋道,“如果没有些斤两的,就想在月旦之评中混水摸鱼,糊弄糊弄叶某人或许可以,要想骗得过天机明镜……只怕也是枉然。” 这时,有人鱼跃而起,铁无双! 天机明镜先生道,“铁无双,你有什么要说的?” 铁无双道,“我提前弃权可以不?”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铁无双道,“我进秋叶山谷,本来就是冒师父的名义来的,现在茶也喝了,东西也吃了,我也该趁机开溜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孩子,你是怕答不出我出的考题吧?” 铁无双大言不惭道,“对。” 他出身草莽,江湖经验丰富,对于琴棋书画这类读书人的消遣却是一窍不通,既然如此,他倒觉得晚丢人倒不如早丢人,主动弃权离开。 张三随之身起,道,“铁大个子,我也是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半萝筐,我陪你来丢这一次人。” 二人对着天机明镜先生和叶知秋躬身一礼,嘻嘻哈哈的相携出了门。 叶知秋笑了起来,道,“这两个娃娃倒是诚实有趣。”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一笑,道,“我还没有出题,他们怎么就知道答不上来呢。” 叶知秋感兴趣地道,“天机明镜先生准备考他们什么呢?” 天机明镜先生神秘一笑。 叶知秋道,“琴?” 天机明镜先生摇了摇头。 叶知秋道,“棋?” 天机明镜先生摇了摇头。 叶知秋道,“书?” 天机明镜先生摇了摇头。 叶知秋道,“画?” 天机明镜先生摇了摇头。 叶知秋迟疑道,“难道今年没有考题?” 天机明镜先生点头道,“老夫今年就没有准备考题。” 天机明镜先生学通古今,每一年的考题刁钻无比,能够受邀进入秋叶山谷的,都是早早做足了功课,就算如此,面对天机明镜先生之时仍然感觉紧张至极。 唐寅眼珠一转,道,“为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我乐意。” 玉摧红却是轻轻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道,“玉摧红,你有什么想法?” 玉摧红道,“月旦选拔人才,本来应该不拘一格。” 天机明镜先生点了点头。 玉摧红道,“老先生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出考题设立门槛本来无可厚非。” 天机明镜先生道,“嗯。” 玉摧红道,“敢于进入秋叶山谷的,本来都有一技之长,却不一定答得出老先生的考题。”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玉摧红道,“月旦之才其实可文可武,老先生如果考唐寅琴棋书画,那便是送分题。” 这一次,连叶知秋也陪着点了点头。 玉摧红道,“但,如果是考祝枝山的枪棒拳脚呢?” 祝枝山连叫几声乖乖,道,“……不带这么坑我的吧,你倒不如干脆让我现场做出个三眼铳来?” 唐寅道,“你会造?” 祝枝山摇头道,“那……是给我大舅哥的送分题。” 玉摧红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老先生给出的题目,如果专业性太强,对于不精此道的人却是最大的不公平。”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所以老先生为示公允,干脆今年不出考题了。”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又都有不擅长的东西。” 玉摧红笑道,“我反而奇怪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奇怪什么?!” 玉摧红道,“以老先生的一贯风格,本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自已订立出的门槛,您的后着是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一指玉摧红身后的竹椅,道,“请坐。” 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 众人本来被天机明镜先生这一出闹得疑窦从生,神经有些过敏,立即将目光转向出声之处。 只听见跪坐于地的伊达静美将双掌互拍一下,笑道,“月旦之评,是金陵的盛事。今天大家在秋叶山谷中有缘相聚,不要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哟。” 伊达静美双掌合什,道,“请多关照。” 这位东瀛女子说话和善,礼貌周至,果然是天机明镜先生请来的好帮手。 只是郎贺川站在银盆前一言不发,越发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唐寅推了祝枝山一把,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祝枝山道,“吃的呗。” 唐寅道,“不会又是什么天妇罗吧?” 祝枝山摇了摇头,秋叶山谷设宴款待月旦之才,如果光是一道天妇罗,把大家都吃恶心了,那雪斋先生也太寒酸了吧…… 祝枝山正在东想西想,却瞥见一旁的大舅哥脸色不对,如今,岳戴梓目光痴痴,牢牢地盯住统万城少主钟铂鑫。 统万城少主钟铂鑫面目清秀,双眉斜飞,大概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长袍做书生装束,他迎上了岳戴梓的目光,只是坦然一笑,抱拳施以一礼。 唐寅偷偷道,“你大舅子有点不正常。” 祝枝山叹道,“你……什么时候看他正常过?” 唐寅道,“他跟统万城少主有多大矛盾?” 祝枝山摇头道,“同行是冤家呗。” 祝枝山与岳戴梓这舅婿关系一般,他也只是模糊听说过,岳戴梓一直是躲在南京兵部武备研发武器,劳神费力,特别是其中的小型火器,浪费了他不少心血,但是,每一次都是岳戴梓刚刚研发出图纸,统万城便能赶造出相关产品,提前推向世面,时间掌握得微妙无比,岳戴梓在其中吃了不少哑巴亏。 今天仇人会面,岳戴梓当然是分外眼红。 唐寅吃吃笑道,“现在三弦老人己经离开,如果你大舅子冲上去找统万城少主打架,你准备帮手不?” 祝枝山为难了,口中嚅嚅道,“在雪斋先生的地盘里,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这时间,天机明镜先生对郎贺川使了个眼色。 郎贺川洗手净面,将一块白菱绑在头顶,双掌一拍,向天而拜。 礼拜,郎贺川方才慢慢将手伸向银盘。 众人不知这位东瀛人要搞甚么稀奇名堂,目光一齐盯向银盘。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食河豚 银盆开启之时,多数人的脸上当场变了颜色,豆大的冷汗一粒粒从额头冒出来。 这银盆又以水晶作为内衬,十几尾脱了水的鱼儿在其中扭动,鲜活无比,看来与盒子底部铺着一层冰屑有关。 “河豚!”有人终于失声叫道。 天机明镜先生悠悠道,“世间美味,说来说去,不过是猴脑,熊掌,象拔,燕窝,鱼翅,吃得多了,其实味道也是一般。” 天机明镜先生所说的这五样世间美味,食材采购不易,价值也高得惊人,不是一般人的财力所能负担,所以听得多,能有幸一一尝遍的人其实极少,不过以天机明镜先生如今的财势地位,应该不会只是说说而己这么简单。 天机明镜先生道,“今天,我们既然有幸齐聚在这江南水乡,当然要吃一吃当季的美味。祝枝山。” 祝枝山被点了名,应声站了起来,嗫嚅道,“老先生有话请讲……” 天机明镜先生慢慢道,“老夫考你一考,此情此景之下,你可有诗句应景?!” 祝枝山皱了皱眉,道,“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这可不是你的原创哟。” 祝枝山本来也是文才一流,只是乍一见这盆河豚,偷偷吓出了一身冷汗,仓皇之下只能以宋代文豪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应答。 “遥想当年本地大富豪请大文豪苏轼苏东坡吃河豚,自己却躲起来看苏东坡敢不敢吃,苏东坡看河豚鲜美,却不见主人,已知主人意,埋头吃完河豚,大美食家美名千古流传。“”天机明镜先生侃侃说道“,好,好,好,今天就备下这一道河豚,各位应该领下老夫美意,再来一次河豚宴。” 众人只盯着天机明镜的筷子在鱼身上方点着,就不见天机明镜下箸。天机明镜笑道:“不过,据老夫考究,苏东坡吃的河豚是煮出来的,老夫特意请来东瀛厨界第一快刀郎贺川阁下,为才子们呈现生鲜的刺身河豚宴,美味啊!” 一般人都知道,内河的鱼类之中,以河豚最为美味,不过此鱼的皮,血,内脏之中皆有剧毒成分,如果加工的时候处理不当,进食者便要被毒死在当场。河豚制作精细,常有厨师制作时意外身亡,煮熟尚不能保证去剧毒,何况是生吃,天机口中说得稀松平常,不少人的脸色却早已发了青。 天机明镜先生平声静气道,“吃过河豚吗?” 祝枝山点了点头,竖起一根手指。 天机明镜先生道,“觉得味道如何?” 祝枝山道,“不记得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祝枝山道,“那一天难过得要命,哪里还记得品尝味道。” 天机明镜先生道,“还有这等事情?” 祝枝山尴尬笑道,“那一年为了请朋友喝花酒,去外公处讨银子,外公重病在床,仍然将全部身家给了我付帐。” 江南人士都知道,祝枝山慷慨大方,最喜欢交朋结友,所以一直开销巨大,只可惜他家有悍妻岳珊珊,一直将财政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祝枝山若不是有外公时常偷偷资助,哪能过得如此潇洒。 天机明镜先生道,“哎,你也是可怜之人。” 祝枝山眼圈一红,悄悄取下眼镜擦拭一番,一边道,“当时真是不准备活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现在呢,还想再吃一次河豚吗?” 祝枝山摇头道,“不想。” 天机明镜先生手按几案,目光一扫四周,道,“如果我说,今天的考题,其实就是陪我一起吃这河豚呢?谁参与,谁退出?” 众人一惊,只觉得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一般。 这考题也太过严苛了,不小心就会送了性命。 有几个人的心中登时打起退堂鼓,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此时再退出,又恐遭到大家的耻笑,进退迟疑之间,不少人低着头来,虽然强装镇定,桌子下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个姓裘的年轻人,你起身作什么?” 裘千羽大吃一惊,心想自己的动作己经足够小心,怎会还是给他知道了? 天机明镜先生喝道,“侄少爷长居岳州,今日有幸凑了这月旦之评的热闹,是不是心痒得很,准备先尝这河豚的美味。” 裘千羽有心开溜,却先被天机明镜先生识破,无奈之下,只得轻轻又坐了下来。 这时,郎贺川手中捏着一柄三寸左右的银刀,面相庄严,只见他手中刀光如电,剥皮,去血,剔除内脏,动作一气呵成。 眨眼之间,便将河豚分解完毕,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鱼片在银盆中摆放成花瓣形状。 天机明镜先生先夹了一片,凑到鼻边闻了几下,道,“侄少爷,你可是远来的贵客,请先试这头一片。” 裘千羽结结巴巴道,“不,不太好吧。” 只见黑影一闪,郎贺川己经掠到了他的近前,一把将裘千羽抓了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片河豚倒入他的口里。 郎贺川道,“请!” 月旦之评是挑选优才,本来就容不得滥竽充数,这位裘千羽没有多大的本事,却偏偏还要跑进秋叶山谷里买弄,早己让人反感。众人见他被逼吞食河豚肉,不自禁的颇有痛快之感。 裘千羽此时再想吐出,那片鱼肉早已顺着喉咙溜入肚子里。 裘千羽又惊又怕,手指郎贺川,尖叫道,“你为什么不吃?!” 吃河豚本来有自己的规矩,由料理高手当面加工,客人动箸之前,料理高手先要试上一口,若无中毒现象,客人这才能放心享用。 郎贺川冷冷一笑,却不回复。 天机明镜先生提起玉箸,道,“老夫我做事公平。你吃一片,我陪着你也吃一片。” 他张开大口,将一片河豚倒入了自已的肚中。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众人眼中的天机明镜先生,虽然爱指点江山,出刊物写文章揭人短处,但所行之事正气凛然,众人对他颇为尊重。 岳戴梓忍不住道,“老先生,这河豚虽然美味,可惜食用时风险不小,你堂堂灵霄阁主,何必跟少年人一般见识?” 天机明镜先生横过眼来,瞪视着他。 岳戴梓微微一笑,竟无惧色。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不想吃?” 岳戴梓道,“倒是不馋着这一口。” 天机明镜先生道,“嗯,岳大人受邀前来,不准备参加随后的月旦之评?” 岳戴梓摇头道,“晚辈来此,只是想解决一下私人恩怨。” 天机明镜先生道,“也对,也对。河豚虽然美味,一不小心却会吃死人。” 他看了郎贺川一眼,郎贺川己经将围裙脱下,整齐叠放在一旁。 天机明镜先生道,“辛苦了。” “不辛苦。”郎贺川道,“如果处理时候有丝毫偏差,食即当即中毒。根据记载。开始时,患者会感觉手指、口唇、舌尖发麻或刺痛。” 他说话面无表情,似乎食客的生死与他毫无关系。 裘千羽却听得周身更加不适,恍惚中只感觉手指开始麻了,口唇慢慢发木。 郎贺川继续道,“然后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四肢麻木无力、身体摇摆、走路困难,严重者全身麻痹瘫痪、有语言障碍、呼吸困难、昏迷。” 此时,裘千羽的口唇都咬出了血,哀声道,“求求你们,不要再讲下去了!” 郎贺川冷冷道,“中毒严重者最后多死于呼吸衰竭。如果抢救不及时,中毒后很快死亡。” 众人尚未听完,只听得裘千羽惨呼一声,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 第一百九十四章 钟铂鑫 天机明镜先生眯起了眼,看着面前的这一群年轻人。 秋叶山谷点评月旦之才,己经进行了十年,多少人的名字由此传播出去,成为一代风流人物。 叶知秋轻声叹道,“只可惜时代不同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叶知秋道,“这一代的年轻人,更加聪明,也更加务实。”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是说,一代不如一代?” 叶知秋含笑摇头道,“错,他们在赌,这一次,他们赌的却是郎贺川的专业职守。” 天机明镜先生这才明白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是在平时,天机明镜先生设定这样一个考题,别说是河豚,就算他说自己端上来的是穿肠的毒药,大家都会乖乖的吞下去。因为,天机明镜先生不可能那样做,他是一个令人尊重的长者。 偏偏这次主厨的是郎贺川,虽然是天机明镜先生请过来的,但,他是一个东瀛来的外族,“虽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他可能在其中搞什么阴谋呢。 在陌生环境之中,多一份小心,也属于人的正常反应。 在听完台上二老的悄悄话后,大家都闭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决心,看看谁再冒头,亲口尝试这随时可能致命的河豚。 天机明镜先生看看台下,道,“玉摧红?” 玉摧红含笑起身,道,“此间气闷,我倒是想出去晒晒太阳。” 天机明镜先生道,“莫非,连你也不敢尝试一下?” 玉摧红道,“刚刚我好像听你说,只要我能吃下一片河豚,你就让我参加月旦之评?” 天机明镜先生道,“不错,我说过。” 玉摧红道,“那我现在还觉得不饿。” 他拍拍手掌,又用这双手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得干干净净,好像自已就是过客而己,跟月旦之评完全没有关系。 玉摧红道,“是今年的阳光不够好,还是金陵的少女太过冷淡,我玉摧红就一定要抢着吃这随时要了命的河豚吗?”他笑了。 唐寅冷笑道,“玉摧红几时变得如此怯懦了?” 玉摧红摆手道,“本事不够强大的时候,偶尔怯懦一次,有些丢脸,却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生命,可是只有一次的哟!。” 不少人有心上前舍命搏上一把,听了玉摧红的说话,心头又冷了半截。 他继续道,“如果天机明镜先生觉得这河豚无人欣赏的,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位。” 天机明镜先生道,“哪一位?” 玉摧红一指岳戴梓,道,“他!” 岳戴梓闻声怒吼道,“你自已不愿意尝试的东西,凭什么推到我的身上?” 玉摧红却笑了,笑得很愉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笑得这么愉快。 玉摧红道,“一个人如果长期剽窃你的创意,还不说半声谢谢,你难道不想反击一下?” 在此时,统万城少主钟铂鑫干咳一声,脸上微微露出一点尴尬的颜色。 岳戴梓忽然眼中一亮,道,“也对哟。” 玉摧红道,“而在你打又打不过对方的时候……” 岳戴梓怒道,“谁说我打不过他?!” 玉摧红道,“打得过?这么好的机会,那你赶快去打他呀!” 祝枝山在一旁听得焦急万分,他早知自己的大舅哥不是统万城少主的对手,然而,自己这样的文弱书生就算上前相助,只不过多送上一个沙包,于事丝毫无补。 祝枝山忍不住道,“师父大哥,不带你这么煽风点火的。” 玉摧红冷笑不语。 岳戴梓目露凶光,捋起袖子疾奔到统万城少主的面前。 统万城少主钟铂鑫含笑起身,道,“不知有何指教?” 谁知这书呆子岳戴梓,也不多说,单手操起了桌子上的酒壶,向着钟铂鑫的头顶笔直地砸了下来! 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客人说打就打,俨然当此间的主人是透明的,叶知秋就算涵养再好,脸色为之一沉,就要起身。 天机明镜先生道,“静观其变。” 叶知秋愠怒道,“嗯?” 天机明镜先生劝道,“你没有吃过岳戴梓的亏吧?” 叶知秋扭身一想,登时明白了,统万城与南京兵部武备这几年一直竞争不断,多次剽窃过岳戴梓的创意,做得确实有些不厚道。 一个自己的创意,就如同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偷上一次两次,苦主也还能勉强忍了,哪有没完没了的?! 天机明镜先生道,“出不了什么大事,反正他又打不赢。” 好一下钟铂鑫,见机将头一偏,右手圈转回拉,岳戴梓的酒壶脱手,飞上半天。 祝枝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扫腿!”钟铂鑫口中提醒,身形退后半尺,果然是左足横扫。 岳戴梓急跃这才避过。 那酒壶从半空落将下来,钟铂鑫左手往上一撩,登时将酒壶的把手抄在手中。 统万城少主身手好快,单手一拂,早己又将桌子上的一个酒杯捏在两指之间。 岳戴梓还没能站稳身子,钟铂鑫早己将酒杯倒满,双手一奉,道,“岳大人,以前统万城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今日钟铂鑫在此敬酒陪罪。” 这位统万城少主的样子,本来就生得玉树临风,说话谦恭有礼,而出手又迅捷多变,使人好感陡增。 众人齐声喝彩。 岳戴梓怒吼道,“我!不!喝!” 瞧这情势,统万城哪里是敬酒赔罪,实是对自己存心戏弄! 岳戴梓红了双眼,双臂挥舞,又要扑上前。 祝枝山上前牢牢将他抱住,,哀求道,“大舅哥,你这么冲上去……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岳戴梓又是沮丧,又是愤怒,只觉胸口堵住一口恶气,当时说不出话来。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道,“岳戴梓,你一动,就己经输了。” 祝枝山不服道,“什么意思?” 天机明镜先生道,“岳戴梓擅长什么?” 祝枝山道,“各种机械及兵器的设计制造。” 天机明镜先生道,“他的弱项呢?!” 祝枝山顿了一下,才道,“打架。” 众人越听越是奇怪,均想:“天机明镜先生召唤大家前来秋叶山谷,本应该是准备月旦之评的,现在,他老人家居然去管岳戴梓与统万城的纠纷,当真好笑。” 玉摧红与唐寅不小心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天机明镜先生将桌子一拍,道,“以己之短,你却要击敌之长,老夫都开始有些怀疑了,岳戴梓,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商场巨鳄岳增的儿子?!” 意思很简单:岳戴梓,你根本就不会打架,还要找善于打架的钟铂鑫去格斗,你这不是冲上去求着别人揍你吗?! 岳戴梓忽然诡秘一笑,向钟铂鑫摊开手掌。 钟铂鑫不知道他忽然有如此大的转变,反而迟疑了。 岳戴梓道,“吃河豚?” 钟铂鑫道,“吃河豚?” 岳戴梓道,“对。” 钟铂鑫道,“如果真的有毒……” 岳戴梓恶毒笑道,“那我们就另安天命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黑五更 既然大家都是秋叶山谷的客人,当然要讲究基本礼性,钟铂鑫其实并不想在这里与岳戴梓产生过多的争持,只是,见到岳戴梓的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心中不由一凛。 忽听得裘千羽惨声叫道,“啊!” 原来,旁人还好,唐寅却是一个好事之人,他今天在玉摧红面前讨不着便宜,当即目光游移,只看哪里能挑出一些是非出来。 这一边,裘千羽是被人强灌了一口河豚肉,本来己经被吓到半死,有秋谷中的岐黄高手帮助之下,他半晌才能勉强坐起身来,赶紧盘腿打坐,强行运内力自行调理。 唐寅眼珠一转,忽然手摇桃花扇踱到他的身边,柔声唱道,“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这本来《长生殿》的曲词,经由着唐寅的嘴巴里唱出来,真是有腔有调,格外的低挽哀回,又格外的扰人心魂。 裘千羽运动之时,五心朝天,最忌讳外人干扰,偏生这个唐寅是故意来捣乱他运功,裘千羽本来己觉得五内翻滚,受了这小曲的影响,再想到历年来食用河豚致人身死的可怖情状,再看到唐寅似笑非笑的可疑模样,登时打了一个寒战。 唐寅笑道,“侄少爷好深厚的内力。” 他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干扰对方如何运功解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是想着如何引得裘千羽分神。 裘千羽这一次进入金陵的秋叶山谷,不过是想着借机而入,看如何能从中讨得多少好处,偏偏此时面对的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当下淡淡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先觉得口中一甜,一口鲜血从喉头喷涌而出。 唐寅若不是躲闪及时,差一点被喷在脸上。 唐寅高声叫道,“侄少爷,您还顶得住吗?” 裘千羽苦笑道,“大才子,您能……歇一下吗?” 唐寅登时醒悟,道,“原来侄少爷喜欢安静。” 众人不抢着吃河豚肉,其实都抱着观望态度。 岳戴梓心中觉得更加有谱,大声道,“钟少城主,这几年,你们便宜也占够了,这么好的河豚肉,你敢不敢吃?” 说着,他手捏玉箸,轻轻夹起一片河豚肉,显得不胜欢爱。 钟铂鑫无奈之下,低声道,“一定要这么干吗?” 祝枝山走近几步,笑笑说道,“二位,生命如何的美好,你们,还不用闹到玩命的地步吧?” 祝枝山本不喜欢这位大舅哥,只是觉得岳戴梓这个人并不是十分讨厌,现在,他也担心岳戴梓发了狠,当下便要拿这河豚肉与对方玩命。 岳戴梓笑道,“苏东坡喜欢之物,必有可喜之处。” 钟铂鑫身子一颤,道:“你……岳大人,这么干,有意思吗?” 他只知道,统万城确实剽窃了岳戴梓不少的创意,开始的时候,岳戴梓并没有表示太大的反应,又埋头重干,越干越勇,他,一直是很有理智的,似乎并不是一个轻易就喜欢跟人玩命的人。 岳戴梓呵呵干笑,道,“你叫我岳大人?” 钟铂鑫一张脸霎时之间变得全无人色。 他发觉,统万城与南京兵部武备之间的生意竞争,现在己经完全变成了自己与岳戴梓之间的私人恩怨,岳戴梓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气急了肯定要找人搏命,一时之间,自已无法反驳对方,竟然说不出口来。 岳戴梓道,“你瞧,这河豚皮肉光滑,晶莹透明,应该是好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夹起河豚肉对着太阳,口中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 钟铂鑫见他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要与自己共享,但回头看一看“侄少爷”要死不活的模样,少城主心头发冷。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钟铂鑫不能退身,他浅笑一声,抢过一双玉箸,箸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 “请?” 岳戴梓道,“请!” 祝枝山却已经被这个情景吓得捂住了眼睛。 岳戴梓夹了一片,两片,三片放入口中,咂咂有声,道,“美味。” 钟铂鑫大吃一惊,却不肯当场出丑,箸夹三片,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岳戴梓赞道,“少城主,我等你。” 钟铂鑫道,“哪里等我?” 岳戴梓道,“你瞧河豚肉皮光肉滑,晶莹透明,肯定是大补之物。” 谁都知道,河豚肉虽美,随时可以致人性命。 钟铂鑫见他一副陶醉的模样,似乎转眼要与自己共赴黄泉,如何不惊怒交迸? 只是一时之间之间骑虎难下,他偏偏又不能退缩,当下也吃了三片。 岳戴梓浅笑一声,将玉箸轻轻放下。 祝枝山再想说话,岳戴梓对他“嘘”了一声。 唐寅赞道,“岳大人,吃不得的东西硬要去吃,你这个气魄,确实有点为你老岳家长了脸。” 岳戴梓道,“然后吧?” 唐寅冷笑道,“各安天命,没准儿,也有不死的呢?” 钟铂鑫强自镇静,又听见唐寅冷嘲热讽,暗暗觉得周身不适,强忍痛楚,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这么结束了吗?” 岳戴梓道,“不死……再说。” 钟铂鑫咬牙站起身来,向众人深深一揖,盘腿而坐,又是一个“五心朝天”。 谁知此时,唐寅开口又唱,“一呀一更里呀,有呀有月牙,月牙刚出来啊,怀抱着金莲等秀才啊,情郎哥哥你怎么还不来啊?你哪里去吃酒,哪里去打牌,哪里贪恋别人家的女裙钗?倒叫小奴闷在心怀呀。 二呀二更里呀,有呀有月牙,月牙往上发啊,忽听得门外响拍拍,八成是我的情郎他呀,小奴下了地儿呀伸手把门拉,只见那墙头一条黑狗趴,打得黑狗不敢回家啊。 三呀三更里呀,有啊有月牙,月牙照楼台呀,手拉着情郎走进屋来啊,并肩落坐又把口开呀,你可知道奴想你呀昼夜挂心怀,茶饭懒用日子不好捱呀,二目圆睁难把头抬呀……” 钟铂鑫本来也是世家子弟,想不到唐大才子竟然用《黑五更》这样的小曲儿干扰自己运功,当真是啼笑皆非。 向唐寅道,“大才子,留给钟某一线生机吧。” 唐寅瞥了他一眼,口中自顾唱道,“四呀么四更里,有啊有月牙,月牙照东墙啊,郎君你起身离牙床,拥抱难离热泪汪汪啊,情郎你要走啊,一去不还乡,千万别忘你我地好情肠啊,盼望情郎你早回楼房啊。 五呀么五更里呀,有啊有月牙,月牙照高楼啊,口尊情郎呀听呀听根由啊,奴要嫁人不能久留啊从今咱分了手啊,好事不强求,露水夫妻不能到头啊,露水夫妻终归不到头啊!!!!” 钟铂鑫受人干扰,哪里还能运功入定,少城主只好收敛了心神,收住功法,长吁了一口长气。 突然间,秋叶山谷传来“嗵!”的一声巨响。 唐寅和祝枝山同时喜道,“岳戴梓这一下死不了了!” 两人纵身而起,不管有武功没武功,一溜烟般向着爆炸声响起的地方奔去,片刻间便己不见了影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霹雳弹 原来,因为自己的创意多次被统万城剽窃,导致南京兵部武备的武器订单多次被统万城抢走,岳戴梓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今天,他终于能够在吃河豚的时候占了对方一次上风,岳戴梓心中的痛快难以形容。 恍恍惚惚中,岳戴梓冲出门外,门外早有一群南京兵部武备配置的随从相候,大家远远跟在岳戴梓身后,默默穿过一条绿荫小径。 现在,所有的月旦之才仍在听云轩内,秋叶山谷中反而静无人声,阳光从枫叶间洒下,投射在脚下的一块块青石板上。 岳戴梓心中忽然觉得“咯噔”一下。 “侄少爷”裘千羽就是因为吃了那河豚肉,如今要死不活的,还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天。 想到了这一层,岳戴梓心中先前的狂喜便也淡了。 百无聊赖之际,岳戴梓越发一通乱走,心中想道,“统万城的行为虽然有些卑鄙,但是制造能力很强,他们为了完成订单,当然会日夜赶工,将偷去的创意很快转化成了产品实物,岳戴梓死就死了吧,反正你统万城传之后世的火器里,其实也有我岳戴梓的创意。哈哈,哈哈!” 岳戴梓越想越有趣,忍不住想要纵声狂笑。 心中一转念,忽然想到了一事,“在我吃了河豚肉之前,天机明镜先生似乎也吃过了,这位老先生日子过得好生生的,心中又无怨恨,应该不会自己作死吧?” 岳戴梓登时觉得又出现了一线生机,心道,“等一下,回转了听云轩,看一看天机明镜先生如何自救。只要他活,我便也能活。哈哈,哈哈。气也出了,人也没事,明天又能做自已喜欢的事情,真是痛快。” 他脸上的表情一时痛苦一时又狂喜,看得随从们胆战心惊,又不知道如何与他开口,只能默默跟在身后。 幸喜,岳戴梓己经走得乏了,觉得有些晕眩,他干脆抱膝坐在草地上,随从们也好借此稍作歇息。 大家都知道,秋叶山谷远在郊外,又占地辽阔,所此就算此时阳光普照,树荫之下反而清冷幽绝。 岳戴梓左思右想,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一瞥眼间,忽然看见一群巨大的影子挪了过来,岳戴梓凝神瞧去,原来又是雅昆塔的象群。 岳戴梓不由又多了一样心思:目前,为了提防统万城的细作剽窃,他特意派遣了一批心腹躲在月亮岛上研发新型火器。 需知道,火器研发制造,所需条件众多,一是要行业上的专家分工合作,二是需要特殊的金属材料,除此之外,就需要大量的力工辅助,简单的讲,越是威力巨大的火器,就越是沉重无比,光是一门火炮的炮身部分,在平地之上,三五上十个力工也不能挪动半分!这就需要牛,马之类的大型动物帮助转运。 再次看见这些大象,岳戴梓不由得眼中一亮,如果能将这些力大无比的牲畜借用到月亮岛上,以后搬运火炮岂不是事半功倍?! 想到此处,岳戴梓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那头象正领着族群们在树从中纳凉,一闻人声,缓缓转过头来,见到又是这个爱生事的岳戴梓,干脆又掉转过头去。 大象也有自身的智慧,刚才因为差点踩死了岳戴梓,受到了雅昆塔的训斥,这等没面子的事情,做过一次便不想做第二次了,在头象带动之下,象群缓缓转变阵形,向另一端走去,只望着离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越远越好。 做为大明的“火器研发第一人”,岳戴梓考虑的事情永远与常人不同,他一面琢磨着如何开口借用象群,一边忽然又想到,火炮开炮时,如雷鸣震天,牲畜如果不经过特殊训练,往往被炮声惊吓得四处逃窜,马是这样,牛也是这样,很容易对现场造成负面影响。 响炮之时,大象会是什么样子的反应呢? 岳戴梓轻轻向随从们招招手,一干随从们这才敢小跑上前。 岳戴梓道,“有炮吗?” 随从中的头领诧异道,“岳大人,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炮?” 岳戴梓不耐烦道,“爆竹,烟花……只要是弄得出响声的东西。” 众人哂然,小型爆竹,烟花,那都是小孩子耍的玩意,他们这一群人都是南京兵部武备的兵士,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岳戴梓摇头不已。 这时间,有一个随从上前,低声道,“不知道雷火霹雳弹能不能被大人看上眼?” 岳戴梓“啊”了一声,道,“雷火霹雳弹?” 那个随从道,“是江西符家霹雳堂生产的雷火霹雳弹。” 岳戴梓将手一摊道,“拿来。” 随从小心将一枚雷火霹雳弹递了上来,待要解释如何使用,先被头领狠狠地瞪了一眼,赶紧缩着脑袋退开到一旁。 随从中的头领小心道,“岳大人,这……不太好吧。” 岳戴梓道,“怎么了?” 头领道,“这秋叶山谷毕竟是雪斋先生的地头,我们擅自在这里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只怕叶知秋会不高兴。” 岳戴梓笑道,“能有多大的事情。” 他口中说话,己经将雷火霹雳弹的机括打开,顺手向着象群附近丈许的位置抛去。 只听见“轰!”的一声,如同天崩地裂,随从们还未反应过来,被震下来的枫叶己经如同雪崩一般砸在头上。 随从头领左扒右扒,好容易将脑袋从枫叶堆中抬出来。 先看见岳戴梓正在猛抚额头,应该也是被刚才那一声给震懵了。 头领道,“大人小心。” 岳戴梓双眼痴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头领急道,“大人快跑!” 他有心上前保卫岳大人,谁知道整个身子被枫叶添埋着,就如同陷身泥沼一般,越是挣扎得厉害,越是泥足深陷。 岳戴梓茫然抬头,猛然间,感觉身子被一股大力卷住,不等反应过来,岳戴梓己经被凌空甩出,空中转了三圈,一交摔入枫叶当中,只跌得七荤八素,幸好不是头颈先着的地,而这地方如今又铺满了枫叶,岳戴梓除了脸上有几处擦痕之外,并未伤到筋骨。 岳戴梓挣扎了几次,也不能爬起身来,只见面前多了一双晒得乌黑的赤足,原来是那愤怒的头象将他用象鼻卷了,甩到郎昆塔的面前! 郎昆塔双手捏拳,一双通红的眼睛之中几乎要喷出火焰,喝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强借象 忽然听得山腰中一个少女长声喝道,“姓岳的,你屡次三番骚扰我们的镇国瑞兽干么?” 语音未尽,一个娇俏的人影已经暴射而来,身法之利落,犹胜兔起鹰飞。这小女子年不过二十,眉目清秀,赤着一双纤足,正是丫头涵薇。 岳戴梓身不能起,依然狡辩道,“只是普通大象而己,哪里来的什么镇国瑞兽?” 涵薇冷笑道,“雅昆塔不爱说话,我便来帮他来说,你可知道,你面前这一群象,是暹罗王室的坐骑!” 岳戴梓登时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个雅昆塔虽然面貌平平无奇,竟然真的是暹罗王室的象奴。 在暹罗传说之中,佛祖释迦牟尼是在其母亲梦见白象后诞生的,暹罗又是以佛教为国教,因而,视白象为镇国瑞兽,象征昌盛吉兆。 在暹罗国内,白象是王室的专用座驾,而专业驾驭白象群的象奴,也便是暹罗国内最优秀而又最忠诚的勇士。 岳戴梓再看雅昆塔时,己经变得谦恭而真诚,道,“雅昆塔兄弟,这白象实在生得真有趣,让我借用一下,一个月后便还给你。你不用这么着急。” 说他呆,这个岳戴梓还真是个呆子,他要借用暹罗国的镇国瑞兽,张口就来,便仿佛是邻里间借用普通物件一般。 雅昆塔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时间,岳戴梓己经能够站起身来,竟然又向象群走近了几步,道,“这象群借给我之后,保证好吃好喝,到了约定时间必然奉还,在下代表南京兵部武备感激不尽。” 他倒是表现得一番热情,只是象群已经被他惹烦了,看见他接近,象群立时围成一个圆形方阵,头象发出低吼,警告他再也不要走近。 这时又有人笑道,“你这群象借给他,不如当作是老虎借鸡。” 岳戴梓脸色一沉,怒道,“唐寅,你这么讲话,是什么意思?” 唐寅吃吃笑道,“老虎借鸡_有借无还。” 刚才雷火霹雳弹一响,震动了整个秋叶山谷,听云轩内的月旦之才选手们,除了钟铂鑫和裘千羽二人之外,纷纷走出屋来,循声赶赴现场,唐寅本来个性孤僻,又熟悉这里的地形,当然是第一个赶到。 大家都知道,为了配合最新火器的研发,只要是岳戴梓看中的东西,例来由南京兵部出头帮着征用,兵部这样的大衙门,对外手段强硬得很,顶着兵部的大帽子去办事,只要落入他们征用范围的各种东西,基本上是有进无出。 岳戴梓干笑一声,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岳戴梓不同于兵部的其它人,我借的东西,有时候……也会还的。” 雅昆塔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一张黑脸上早己经涨成了暗红色。 白象,数量不多,在暹罗的地位极其尊贵!雅昆塔作为象奴,与白象同吃同睡日夜相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无父无母,这一群白象,便似乎是他的亲人,他的生命,今天,这个岳戴梓竟然敢打它们的主意,雅昆塔有心喝斥对方,可惜他语言表达能力欠佳,急怒之下,反而说不出口来。 岳戴梓道,“你瞧,这么好的一个象群,除了吃,便是睡,整日里无所事事。”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悄悄地接近着象群,便似常人在菜市里选购菜蔬一般。 也怪他这个人平常不懂人情世故,想要借用别人的东西,其中也有技巧,若是对方愿意出借的,可以表现得格外喜欢;而如果是对方不愿意出借的,应该表现得淡定平常,先让对方放松了警惕,才方便达成自已的目的。 岳戴梓看着这群大象的时候,他眼中的贪婪之色难以抑制,这更加让雅昆塔担心,只怕这呆子似乎转眼间便要把他心爱的大象们偷走。 雅昆塔喝道,“你要干什么?” 岳戴梓笑着解释道,“看一下而己,看一下而己。” 雅昆塔憋了半天,才道,“不许看!” 岳戴梓道,“我跟你讲不清道理,现在我去找你家的公主,她,定然会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 雅昆塔道,“不许找公主,小心我……打你。” 这本来是两个老实人之间拌嘴,吵一吵也便算了,谁料想其中还有一个爱生事的唐寅。 唐寅这人本性不差,只是他私心过重,将“大明”与“外番”之间分得极为清楚,私下里认定,大明人做的事情永远是对的,外番便永远是错的。 刚才他听见这“外番”暹罗国的象奴说话,似乎是想要对大明第一火器专家不利,唐寅忍不住跃出,道,“你个外番的奴才想要怎样?” 雅昆塔怒目道,“谁抢我的象,我就打谁?” “那你就试试!”好一个不讲理的唐寅,手中桃花扇一转,使一招“白虹贯日”,嗤的一声,扇面向雅昆塔的咽喉切去! 不等他一招用老,忽闻浅笑一声,玉摧红跃身上前,却是将唐寅捏扇的手腕轻轻捏住。 唐寅手中的扇子,一旦施展开,但如弯刀利剑,出手便不给对方活数,好在玉摧红出手及时,陡然止住了他的杀势,唐寅的桃花扇在半空中微微一抖,扇面飞转,这一次笔直划向玉摧红的左胸。 玉摧红却不闪避,将雅昆塔挡在身前。 桃花扇法口决:“雪里花开人未知,摘来相顾共惊疑,便须索酒花前醉,初见今年第一枝。”一旦施展,便是招招致命。 霎时之间,唐寅上下左右连拍出四扇,玉摧红以逸待劳,只将身形略加移动,化解了唐寅这四下凌厉狠辣的杀招。 唐寅恼道,“姓玉的!” 玉摧红口中笑道,“唐大才子。” 他二人打得热闹,却先惹得雅昆塔,一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他纵身而上,半空中回转,双肘向唐寅的头顶狠狠砸下。 唐寅手腕一抖,扇面上掠,牢牢将上盘封住。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雅昆塔虽然手肘受伤,竟先将唐寅的桃花扇面一肘砸碎。 唐寅大吃一惊,仍不肯就此撒招,急运内力回夺,噗的一下,雅昆塔双膝如电,分袭他的左右胸口! 雅昆塔以为一招必中,忽然觉得膝盖上一阵酸软,原来是连中了两指,摧孤拉枯的膝顶力道当即化为了无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扯不开 涵薇在一旁冷喝道,“玉摧红,你到底帮谁?!” 原来玉摧红此时上前,本来是想着扯开唐寅,毕竟,江南第一才子如此去为难一个外番的象奴,在旁人眼中看来实在做得有些过份。 偏偏这两个人都是执着之人,既然己经翻了脸,这边一招打过来,那边肯定用一招立即反击过来,每一下都是将对方当作死敌来招呼。 玉摧红一面要防着唐寅的桃花扇伤了雅昆塔,一面又要防着雅昆塔的膝顶肘击伤了唐寅,夹在这二人之间,他忽然觉得吃力无比。 玉摧红笑道,“二位,要不,你们安安心心在此搏命,我替你们场外掠阵,如何?” 说完了这句话,他身形忽然一闪,便想退出战圈。 只听风声烈烈,不知何时,雅昆塔双手捏拳,合击向玉摧红两侧的太阳命穴。 这一招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涵薇忍不住尖声道,“好!” 尖叫声中,只听“啪啪”一响,两人四拳互击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玉摧红也是用双拳架住了雅昆塔的双拳。 出手之快,也令人不可思议。 刹那间,只见雅昆塔不断转换身形,如乌黑一般,向玉摧红卷了过去,乌云中却不时有闪电向外涌出,却原来是玉摧红无意伤人,与雅昆塔见招拆招,一沾既走,但见到两人拳如飞花,脚步不停,却很难听见交击之声。 常人看来,玉摧红脚踏中宫,轻消慢打,姿势潇洒俊逸之至,其实,这一战之中的凶险,除了他自己之外,旁人根本无法想像。 此刻,面对雅昆塔连番进击,玉摧红更多地采用守势,让两人之间始终保持两尺距离,可惜,玉摧红左偏又闪,却偏偏跳不出这个战圈。 最怪的是,虽然有攻有守,二人一直保持四目相对,双方每一招都是间不容发,玉摧红脚下不停,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严肃,这位雅昆塔拳拳带风,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给玉摧红造成极大的困扰,玉摧红也在时刻小心,怕自已只要落后半步机先,就立刻要落败当场,落败也还罢了,这个雅昆塔出招简直是为了玩命! 这时间,天机明镜先生才与雪斋先生一起姗姗来迟。 一边观战的唐浩文放下手中的纸墨,躬身一礼,才对叶知秋道,“雪斋先生,两个年轻人公然在您的秋叶山谷里打架,您抱以什么样的态度?” 叶知秋含笑道,“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不知孰是孰非之前,我也不方便说什么。” 唐浩文追问道,“对于这些冲动好斗的年轻人,作为一位武林前辈,您对他们有什么忠告?” 看着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叶知秋笑了,道,“假如,我还能象他们这样的年轻一次,才不会听一个朽老头子叽叽歪歪的狗屁忠告呢。” 这应该是雪斋先生第一次讲脏话,可能是因为感觉格外的痛快,所以,雪斋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己经退出了战圈的唐寅忍不住道,“这两人拳来脚往,半天不出一个结果,真是急死人了。” 叶知秋目光凝注,缓缓道,“雅昆塔使用的是泰拳,讲究动作简洁暴力,具备拳脚功夫对决时候的绝对致胜因素!而,玉摧红看似轻松从容,使用的却是查家折梅手。” 唐浩文置疑道,“玉家就没有自己家传的拳脚功夫吗?” 叶知秋轻轻摇了摇头,当年乌衣巷中,玉非寒以一柄无双魔剑狂虐天下英雄,雪斋先生己经亲身经历过,但,关于玉非寒如何使用拳脚,倒是没有什么印象。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管他谁家的功夫,能灵活运用的便是好功夫。” 叶知秋点头表示同意,慢声道,“玉摧红这孩子,功底颇为厚实,他不单学会了折梅手中的所有招式,还将这套拳法中的“暗香”二字精髓领悟心中。” 唐寅不服气的翻了一下白眼。 叶知秋耐心解释道,“他确时守多攻少,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反击,都能够逼得雅昆塔变招以求自保,也算是十分出彩,因为他们互有忌惮,所以两人虽然着着都是杀手,如此下去,三五百招内,应该很难分得出高下。” 唐寅冷笑道,“如此说来,玉摧红继续这样拖下去,岂非是要稳操胜券了。” 叶知秋望着雅昆塔手肘上的血渍,叹道,“雅昆塔原来早己经挨了你桃花一扇?” 唐寅只能讪笑一声。 叶知秋道,“雅昆塔也是大明远来的朋友,咱们这样做,不太好吧。” 要知道拳怕少壮,双方打斗,体力应该旗鼓相当,雅昆塔是伤后再与玉摧红纠缠,导致这小伙子肘上的伤口始终不能愈合,就会流血不止,如果玉摧红是一个卑鄙之人,乘隙反复击打雅昆塔的伤口,雅昆塔斗久了,难免大伤元气,这样,雅昆塔便是要输定了。 在一旁的涵薇早己经听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雅昆塔的伤痕,又想到两人出手之凶险,小丫头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怔了半晌,才吐出口气,道,“只听说过玉家剑法好,这家伙的拳脚功夫又是哪里学来的?怎地也如此骇人?” 叶知秋叹道,“兼修博学,融汇贯通,实是无奇不有。” 涵薇悄声道,“可是……这样,对雅昆塔是不公平的!” 唐寅道,“你想出手相助?” 涵薇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我是女孩子,怎么会掺乎男子之间的打斗?!” 唐寅冷哼了一声。 涵薇将声量提高,道,“玉摧红既然想着磨时间,只要现在趁着自己还有气力,用鳄鱼翻滚,给他一下子,他必定防不胜防。” 这句话,摆明是说给雅昆塔听的。 叶知秋闻声一怔。 唐寅却道,“什么鳄鱼翻滚?” 众人都看向叶知秋。 以叶知秋的广闻博见,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鳄鱼翻滚的实战案例,据锦衣卫的机密卷宗中记载:成祖在位时期,文治武力,冠绝天下,引得万国来朝。 进入大明朝拜的各国间的王公贵族皆有本民族的勇士贴身保护。 成祖也是一个马上征杀的皇帝,大型庆典之后,他总觉得歌舞酒乐太过乏味,于是提议:各国间各出武林高手在现场进行比试,选手是输是赢都有实物奖赏,下文要求尽量作到不伤和气。 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些王室的贴身保镖们,哪一个不是本国之内第一高手,都是些眼高过顶的角色,他们凑到一处比武,考虑此事关系到各自国家的体面,当然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其中战况之惨烈不需要多做描述。 这其中,就有一位暹罗的高手,一日之内,他以一招“鳄鱼翻滚”,当场折损各国外家高手廿几名! 震慑当场! 当然,暹罗王室考虑到自己的国家太小,不愿意在外面树敌太多,所以主动弃赛,提前将那位高手遣回国内,以致于事情过去了近百年,基本上没有人知道那位暹罗高手的名字! 第一百九十九章 生不易 玉摧红虽然人在战圈之中,却仍然耳聪目明,他听闻到这雅昆塔要用“鳄鱼翻滚”对付自己,虽然不知道“鳄鱼翻滚”是什么特殊招数,他仍不由又多了一份小心。 不料,雅昆塔同时得到了众人的提示,奔袭而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玉摧红足踏八卦,正准备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此时的雅昆塔如同附骨之蛆,贴身了便再难甩脱! 玉摧红与他连拆十招,只觉左腕一紧,已被雅昆塔抓住。 涵薇大叫道,“翻滚!” 玉摧红心中连珠价的叫苦,忙伸右手扳开雅昆塔的手指,身形一片,左手肘锤直击雅昆塔的肋下。 但雅昆塔五根如刀,转瞬间牢牢扣住了他左腕! 玉摧红手腕一抖,反手扣向雅昆塔的脉门,雅昆塔只觉手指一阵酸软,无奈之下松了手。 玉摧红急忙运劲,身形拔地而起。 雅昆塔随之而起。 玉摧红不由得叫苦不休,他个性之中,就不喜欢与人近身缠斗,他本来想着,随手点了对方的穴道,再找一个借口表明双方打成了平手,让雅昆塔也好就坡下驴。 只是,他乘隙连点了对方几处穴道,雅昆塔毫无反应,玉摧红这才懂得,雅昆塔的功法大异于常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小伙子太过皮燥肉厚,自己的奇门点穴手法竟然对他毫无用处! 在此时,叶知秋忍不住“咦”了一声。 原来,雅昆塔自从侵入到玉摧红身周一尺范围之内,便即催劲,右臂抓玉摧红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向了他的左臂,使用出近身擒拿的手法,一招快过一招。 此消彼长,玉摧红急于脱身,反而被对方越缠越紧,片刻之间,两条人影几乎要合成了一个。 形势对玉摧红越来越不利。 唐寅也看出其中厉害,大叫道,“玉摧红,快溜!” 玉摧红忙里偷闲,道,“你以为那么容易吗?” 这时,众人忽然听见“轰”的一声,原来是玉摧红与对方硬拼一掌,身形再次拔起,便如同蚊龙飞升,身子在半空中一闪一扭,马上要准备着“逃之夭夭”。 涵薇在此时却是“嘿嘿”一声冷笑。 玉摧红的身法己经是快似闪电,谁知人在半空之中,他的一双脚腕竟还是被雅昆塔双手抓住,玉摧红心中一苦,待要挪动自身肌肉,卸去雅昆塔的力道,哪成想,雅昆塔的一双手如同铁钳一般,将他的腿祼牢牢锁住! 天机明镜先生连叫道,“奇怪了,这是什么鬼?!” 叶知秋道,“哦?” 天机明镜先生道,“平常的玉摧红比泥鳅还要滑溜,就算是打不过对方,他却总能溜得脱,今天是怎么了?” 涵薇笑道,“人就算再狡猾,可以从鳄鱼的咬合中逃脱吗?” 叶知秋道,“你是说,雅昆塔的双手此时己形成了鳄鱼咬合的力量?” 涵薇点了点头。 叶知秋诧异道,“一个只学习过外家拳法的小伙子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力量?” 涵薇笑道,“我现在反而明白了。” 叶知秋道,“明白了什么?” 涵薇道,“原来,雅昆塔最早是在泥沼中和鳄鱼纠缠的过程中练出来的功夫。” 唐寅咋舌道,“这……特么还算人吗?” 涵薇道,“雅昆塔是不是人类,现在不用讨论,但是玉摧红,嘻嘻,就有些不妙了。” 祝枝山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唐寅却偷偷扯了他一下,雅昆塔如果真的是常年与鳄鱼为伴,那么,他一定完全熟悉了鳄鱼的猎杀技能,鳄鱼捕食大型动物时,一般会静静的趴在河岸边的水中,当动物靠近饮水时,立即张开血盆大口用密布的牙齿紧紧的咬住动物,并且不断地翻滚,直至被咬动物被巨大翻滚的力量撕成裂片! 雅昆塔现在已经把“鳄鱼咬合”的动作完成了,剩下来的,便是用“鳄鱼死亡翻滚”的力量将玉摧红搅成碎片了! 祝枝山哀求道,“还能叫得住他(雅昆塔)吗?” 涵薇悠悠道,“只有公主可以,不过,等找到公主的时候,玉摧红应该己经……” 祝枝山结结巴巴道,“真的会成为碎片?” 涵薇叹了一声,道,“一片,两片,三四片……节哀。” 祝枝山只能偷偷地转过头去,他不想也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因为,这个悲剧不可避免地在发生着,连雪斋先生也不能制止! 天为什么也不蓝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虽然很轻,但如同冲天的火焰,烧毁满空中所有的阴霭,祝枝山的眼睛亮了,脸上也重新迸发出光彩。 “师父大哥!” 但他的身子却仍站在原地上没有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祝枝山擦了擦眼镜,等到心情渐渐平静,才叹了口气,道,“师父大哥,您如今还健在?” 玉摧红也叹了口气,道,“马马虎虎吧,不过真的有点累了。” 祝枝山呼出一大口气,才道,“你,赢了还是输了?” 玉摧红没有回答,只是快步走了过来。 他抬头远望着蓝天,过了很久很久。 一个女孩子忽然从后面窜了起过来,怒吼道,“你……为什么要欺负雅昆塔?” 这个娇俏的丫头,现在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一只母兽。 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瞪着玉摧红,一步步逼过来,像是要将玉摧红再度撕成碎片。 玉摧红也不禁紧张起来,一步步往後退。 谁知涵薇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也立刻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柔声道,“你怎么会想到对付鳄鱼死亡翻滚的方法?” 玉摧红迟疑了片刻,苦笑道,“首先,我对鳄鱼并不感到陌生。” 涵薇道,“你在哪里见过?” 她忽然又变成一个充满好奇的女孩子,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男人的心会很快愉悦下来。 玉摧红微笑道,“竹城,重洋大海之外的一个城市。” 涵薇道,“那里鳄鱼很多吗?” 玉摧红笑了笑,道,“应该算很多,不过是人为的修建了水池,将它们圈养了起来。” 涵薇也像是觉得有些奇怪,失声道,“养那东西做什么?” 玉摧红微笑道,“可能是用来吃吧,传说鳄鱼肉可以治哮喘。” 涵薇吃吃笑道,“这种法子倒实在很特别,也很有趣。” 玉摧红道,“有时候不错,不过看他们用活物喂养鳄鱼时,场景有些残忍。” 涵薇叹息道,“你通过观察动物逃生,学会了对付鳄鱼死亡翻滚的方法?” 玉摧红道,“很遗憾,我观察的那段日子里,所有鸡鸭牛羊,只要是被抛入鳄鱼池中的,无一生还。” 涵薇眼波在他身上一转,笑了笑道,“这样的回答没有诚意。” 玉摧红道,“诚意?” 涵薇道,“鳄鱼死亡翻滚是很难对付的,你却能从容脱身,绝不是侥幸二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玉摧红点头道,“对。” 涵薇道,“莫非,你在哪里受过特殊的训练?” 玉摧红微笑道,“关外。” 涵薇看来又有些惊奇了,忍不住问道,“关外也有鳄鱼吗?” 玉摧红笑道,“关外苦寒,那里当然没有鳄鱼,却有一种比鳄鱼更加强大的水生动物。” 涵薇道,“什么水生动物会比鳄鱼还要强大?” 玉摧红道,“我至今也不知道怎么给它命名。不过,那时候我还小,又没有玩伴,就只有跟它玩。” 涵薇道,“玩?” 玉摧红道,“相处了那么多年,它又没有吃掉我,就当是“玩”吧。” 玉摧红继续道,“其实,跟一个大型动物玩是很危险的,慢慢的,也从中学会了一些应对之法。” 涵薇道,“哦?” 玉摧红道,“大型猎食动物,它翻滚的力量是极其可怕的,只有在它翻滚的时候,你也翻滚,只要滚动速度一样,你们就相对静止,这样你就不会被扯碎。” 涵薇登时醒悟,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告诉雅昆塔,这一仗,我没有赢,他,也并没有输,之所以那么做,玉摧红只是不想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这一次,玉摧红说完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百章 毒与否 打斗既然己经结束,众人纷纷离开,玉摧红却停下了脚步。 阳光将石板照得反光,玉摧红却觉得有些刺眼了,刚才,人们只看见了热闹,看见玉摧红光鲜潇洒的样子。却忽略最为重要的一点,雅昆塔所使用鳄鱼死亡翻滚虽然卖相普通,其实,也是随时可以致对手于死地的! 玉摧红感觉有些疲乏,懒懒的坐倒在草地之上。 当雅昆塔抓住玉摧红双腿的时候,那一瞬间实在是发生得太过突兀,玉摧红竟然没有考虑应对之法的时间,只能全身放松让他去转,自己也跟着雅昆塔的节奏,翻向同一个方向,最后导致雅昆塔拿他也没有了办法。 这原来只是一个极为简易的应敌方法,只是,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时,又有几个可以象玉摧红一样的冷静呢? 玉摧红有些骄傲的笑了。 听云轩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众人进入之后,里面反而没有了声息。 摆放精美的河豚仍然在银盆之中,因为气温适宜,鱼生依然纹理清晰而充满着弹性,连盆底的冰块也没有一丝会融化的迹象。 郎贺川依然沉默的站着,只是他再次扫视众人时,目光中包含着一丝讥诮的意味。 叶知秋看着天机明镜先生道,“还需要等玉摧红吗?” 天机明镜先生反问道,“为什么不等?” 今天秋叶山谷的听云轩,聚集最为和善的长者,又有普天下最为优秀的一批年轻人,玉摧红怎么可能会不来凑这个热闹? 叶知秋道,“他会吃河豚吗?” 天机明镜先生却翻了一下白眼,这是一个有些顽皮的表情,因为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出来。 社会进步到一定的地步,年轻人会相应掌握更多的话语权,在这个连婚姻大事都不能是父母作主的年代,年轻人想要做什么,不是强权或武力,更不是天机明镜先生可以去左右的。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秋叶山谷发函多年,邀请玉摧红参加月旦之评,其实我也藏了一份私心。”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叶知秋笑道,“我只是请他来一趟秋叶山谷,让叶某以尽故人之思。” 天机明镜先生却道,“你跟玉摧红之间算是哪一门子的故人?” 叶知秋黯然一笑,道,“老天机,你一定要当着这么多年轻人,揭开我二十四年前的伤疤。” 天机明镜先生道,“我不会。” 廿四年的时间,可以将沧海转化为桑田,又会什么样的仇怨不能化解呢? 叶知秋抱手为礼,算是表达谢意。 天机明镜先生忽又道,“这次我们的邀请函好像发出去不少。” 叶知秋道,“月旦之评的初衷,本来是不拘一格选拔天下英才,当然要做得体面些。” 天机明镜先生道,“普天之下,只要是在自己的领域之中表现得最为优秀的年轻人,都会收到一份请柬?” 叶知秋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问道,“唐虎杖呢?” 说到这个沉缅于男女间单相思的“川中唐门第一人”,叶知秋的眼中露出不屑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是他不肯来而已。” 天机明镜先生深思着,缓缓道,“或者他不来,是因为有不由衷的理由。” 叶知秋淡淡一笑道,“但愿如此。” 简单来讲,川道险峻,而又资源匮乏,导致川人,特别是川中的男人们身量瘦小而又头脑简单,本来他们一直处于江湖蔑视链的底端,而偏偏就是这些人以擅使本门奇毒,在巴蜀之地自治一方,让“川中唐门”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异数门派,传承数百年。 天机明镜先生道,“找着他的人没有?” 叶知秋道,“还没有。” 天机明镜先生道,“可惜了,唐虎杖其实是解毒高手。” 天机明镜先生沉吟着,终于缓缓道,“当今大明天下,第一奇毒是什么?” 叶知秋思量片刻,终于道,“天台山主龙鳞白的狼噬毒。” 这句话讲得疏松平常,台下的不少的月旦之才却己经变了脸色。天台山的狼噬毒虽然不是由龙鳞白原创,但是经过他的创新改造,让狼噬毒受害者变为“人狼”,人狼又攻击人群,受害者再度转化为“人狼”为害一方,反反复复,直到一个城市的毁灭! 几个月之前的江宁城,便是最直观的例子。 这“狼噬毒”,也太可怕了吧?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道,“偏偏,这狼噬毒只有唐虎杖可以解。” 叶知秋道,“为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笑了笑,道,“我怎么知道?!” 叶知秋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把他当作喜欢的年轻人,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这次,轮到天机明镜先生道,“为什么?” 叶知秋道,“现在在秋谷之外守着的,是郭镇藩。” 天机明镜先生道,“当年风雷堂主郭轩辕的儿子郭镇藩?” 叶知秋点了点头。 天机明镜先生又道,“他为什么没有打进来?” 这句话明显是天机明镜先生设下的一个套子,以当年风雷堂老堂主郭轩辕的本事,在叶知秋的面前,他尚且要恭恭敬敬,这个人的儿子又怎么敢擅闯叶知秋先生的秋叶山谷?! 叶知秋道,“你,难道看不出是个陷阱吗?” 天机明镜先生皱眉道,“陷阱?” 叶知秋神情严肃,道,“风雷堂早己经收服了天台山,龙鳞白也己经成为了郭镇藩的得力助手,唐虎杖如果此时前来,必然又是一场下毒与解毒之间的恶斗。” 天机明镜先生故意道,“这……不是很有意思?” 叶知秋叹了口气,只有叮当之声不绝,却原来是不少月旦之才手中的茶匙掉在了桌子上。 阳光,偷偷的飘进了窗台。 这一屋子人,都没有说话,因为提到唐虎杖就会让人联想到龙鳞白,此时,每个人一想起天台山主龙鳞白,都会表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条光彩斑斓的毒蛇。 风雷堂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查家乌衣巷,这件事己经过去了几个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各大媒体一直对这个消息扣着不发,但,唐虎杖与龙鳞白之间的对决,想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的江湖了。 第二百零一章 血性也 郎贺川刀法精湛,加工出来的河豚肉薄到透明,而今日待客的酒水,更是东瀛清酒中的极品:吟酿。 祝枝山看着吟酿咂了咂嘴巴,忍不住偷偷问唐寅道,“大头儿子,你说那玩意有毒吗?” 唐寅不耐道,“什么玩意儿?” 祝枝山道,“清酒吟酿?” 唐寅摇了摇头。 祝枝山道,“河豚呢?” 唐寅道,“有毒!” 这次轮到祝枝山诧异道,“你小子为什么要这么肯定?” 唐寅道,“因为他们刚才重点提到了唐虎杖,你见过人还活得好生生的,先准备好棺材的?” 祝枝山登时明白了,这苗蛮子最擅于解毒,如果只是普通吃食,雪斋先生和天机明镜先生断然不会先想到把唐虎杖唤过来站阵。 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那份河豚之上,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祝枝山脸色也变了,动容道,“老天机今天是要逼着我们玩命吗?” 唐寅冷冷道,“我早就怀疑这两个老家伙居心不良。” 这时,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也许这只是雪斋先生一个人的主意。” 祝枝山道,“主意?” 唐寅推了他一把,小声道,“雪斋先生与玉非寒在乌衣巷里的那点事情,难道现在还要重复一遍?” 叶知秋是何等的耳力,当然早已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天机明镜先生摇了摇头,道,“早让你莫要搞这一出……”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如今看来,确实有些越描越黑了。” 叶知秋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了,毕竟,有些人,有些事,它就如同你心底的伤口,你以为过去了的时候,还会有人帮人揭开,在那里,除了心痛之外,你还能看见那么多的不堪。 唐寅冷笑着接道,“你们老一辈人的恩怨,难道今天要拉着我们年轻人下水么?” 叶知秋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谁知道,此时唐寅却是口风一转,道,“可惜,我今天偏偏要相信雪斋先生一次。” 江南第一才子站起身来,双目盯住叶知秋,二人虽然没有说话,此一刻,胜过千言万语。 唐寅将一片河豚肉放入自己的口中,故意咀嚼有声道,“死便死了吧。” 祝枝山也跟着走了过来,吃了两片河豚,道,“我饿了。” 有了这二人的带动之下,众位月旦之才选手纷纷站起身来,咬牙闭眼各吃了三五片河豚鱼生。 玉摧红却不合群,反而一个人坐了下来,连喝了三杯酒。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叶知秋一眼,叶知秋忽然叹道,“我与天机先生组织这个月旦之评,本意是选拔天下英才,英才者,当然要在自己的领域之中出类拔萃。” 天机明镜先生瞥了玉摧红一眼,接口道,“另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他要有大明男儿应有的血性。” 玉摧红无动于衷,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祝枝山自从“玩命”吃了河豚肉之后,更觉得豪情澎湃,不能自己,看见了玉摧红的冷漠模样,忍不住冲上前,将酒杯一把抛在地上。 祝枝山高声道,“不要喝了!” 玉摧红一怔,道,“为什么?” 祝枝山脸色发红,道,“如此情形之下,师父大哥混吃混喝,你还有大明男儿应有的血性吗?” 玉摧红道,“什么是大明男儿的血性?” 祝枝山昂首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玉摧红摇头,笑道,“这有些扯远了……好象讲的都是皇上家的家事?” 祝枝山跳了起来,冷笑道,“侠,义,虽知万死而昂然赴之的勇气。”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可以。” 他忽然问道,“你以为,这一屋子的众人之中,哪一个最有血性?” 众人同声答道,“雪斋先生,叶知秋!” 坐在一边的玉摧红忽然站起身来,缓缓道,“晚辈玉摧红请问雪斋先生几句话?” 叶知秋虽然一直都很欣赏玉摧红,但是多年来这个年轻人并不与自已亲近,今天见他主动找自己说话,叶知秋心中一荡,含笑点了点头,道,“请讲。” 玉摧红歉意道,“我想重提一段廿四年的旧事?” 秋谷之中的奴才们闻声变色,有几人纵身向他扑去,叶知秋不由冷哼一声,奴才不敢近前,个个伸手戟指玉摧红,咬牙切齿,显然是愤怒已极。 玉摧红脸色平淡道,“不错,当年我父亲确实血洗了乌衣巷。” 叶知秋咬了咬唇,将奴才们喝退。 天机明镜先生插言道,“杀妻之仇,不共戴天,玉非寒虽然痛下杀手,其实,也有他杀人的道理。” 玉摧红躬身一礼,才道,“请问,在两位长辈的心中,当年乌衣巷之战算不算最有血性的一战?” 叶知秋道,“是。” 玉摧红忽然问道,“这,本来应该只是江湖人之间的私人恩怨,叶先生却是公门中人,您,为什么却要被卷进这淌浑水?” 叶知秋全身一震,道,“对不起……不方便说。” 玉摧红表面平淡,心头却己经激荡了起来,所以声调越来越高,道,“我父亲与查家家主曾经结拜金兰,兄弟有难的时候,当然会出手,不知道,当年请动了叶先生那一位是谁?” 叶知秋连连摇头,道,“对不起,我不方便说。” 玉摧红缓缓道,“叶先生当年春风得意,一柄快雪剑独步江湖。可是,在廿四年之前,你受了某个人蛊惑,冲进了乌衣巷,与我父亲比试百招,是不是?” 叶知秋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我的快雪剑折断在玉大侠剑下,我输了。” 玉摧红道,“为兄弟,百死而辞,是不是血性?” 叶知秋道,“是。” 玉摧红道,“为朋友,虽万难而必往之,是不是血性?” 叶知秋道,“是。” 言辞之中,对于设局让他进入乌衣巷这淌浑水的那个人,他仍是无怨无悔,不因为自己在当打之年深受折剑之辱,而有丝毫的怨恨。 众人均想,“雪斋先生武功高深,而又低调沉稳,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这位锦衣卫的高层哄进了乱糟糟的乌衣巷?” 这一屋子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江湖旧案,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天机明镜先生瞄了一眼,都觉得这个幕后黑手的行事风格与他极为相似。 更有人想起,“天机明镜先生这几年与雪斋先生琴瑟和谐,莫不是因为他们廿四年前就有了什么猫腻?” 天机明镜先生无处伸冤,只能是一声苦笑。 玉摧红朗声道,“为兄弟,为朋友,你们表现得血性十足。” 叶知秋道,“这也是不得己。” 玉摧红问道,“就因为那一战,藉藉无名的玉非寒竟然斩断了您的快雪剑,一战成名,你呢,雪斋先生,你冤不冤?” 叶知秋掩面,竟然接不下去了。 玉摧红声音仍是十分平淡,继续问道,“开始之时,我父亲可曾伤过一人?” 叶知秋道,“不曾。” 玉摧红道,“那么,我娘出门的时候,可有一丝一毫对众位的不敬?” 叶知秋低声道,“玉夫人手无寸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玉摧红高声道,“那,她为什么却被你们杀了?” 叶知秋长吁一声,道,“我,当时……真的是不知道了!” 玉摧红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血性,血性,就是为了你们讲究的“血性”二字,不问缘由,不问是非屈直,莫名其妙的打了半天,连,不该杀的人也杀了。” 叶知秋长叹了一声,仿佛再也支持不住。 玉摧红昂天长笑道,“你们都干得很痛快,却不想着,这世上有一个孩子永远的没有了亲娘!” 人群中有人叫道,“去你妈的血性!” 第二百零二章 莫逞强 屋内气氛变得异常的尴尬。 本来,这一众人等在天机明镜先生和雪斋先生二老的面前,都只是晚辈身份,过去的“月旦之评”中,他们只剩下承听教诲的份儿,怎么敢象玉摧红这般出言顶撞,而且如此咄咄逼人? 天机明镜先生与雪斋先生对视一眼,忽然如释重负。 祝枝山偷偷拍手,道,“师父大哥!你好口才啊,连二老都被你顶得没话说了。” 当年乌衣巷之战以后,玉非寒心灰意冷,带着幼小年纪玉摧红冲出了江宁,偏偏玉非寒本性偏执,忽而癫狂,忽而又心痛,始终无法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哪里还懂得照顾好尚处在幼年中的儿子?! 其中的颠沛流离,本来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楚的,玉摧红深受其苦,只觉得当年之事,父亲玉非寒血洗乌衣巷固然做得有些残暴,但,当场参与此事的,刻意逼得父亲抓狂出手,也未必就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这就是血性吗? 无谓的血性真正又有什么意义? 玉摧红既然现在将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话讲出来了,当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雪斋先生其实也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但他始终是江湖前辈,心中虽然微微一酸,却仍然装作浑不在意。 当下有青衣小帽的仆人们,默默收拾现场。 忽听得秋谷之外人喧马嘶,显然是又起了争执。 秋谷中有护卫跃上马背,听马蹄声音,应该是冲出了山坳。 忽听得外面,有人吆喝道,“骑马的可是玉摧红?!” 秋叶山谷,在江湖上地位极其尊崇,怎么可能会搭理这些无关人等,那护卫只是冷哼一声,却听见飕飕两声,有两件暗器向他前心射来。 护卫兜手接住,只觉这两枝暗器势甚是劲急,若不是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 这时,却又有“啪”的一声掌响,显然是有人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一个声音高声吼道,“谁叫你动手的?” 玉摧红当然清楚这个声音,出声之人,正是风雷堂主郭振藩。 挨打之人支吾道,“小人只是怕……走脱了玉摧红。” 郭振藩吼道,“这里还有你六爷和悟本大师,玉摧红怎么可能走脱?” 在郭振藩积威之下,风雷堂徒众历来只有听话照作的份儿,又听得秋谷外惨呼连连,显然是那个贸然出手的徒众受到了极为严厉的责罚。 这时,秋谷老管家回到了听云轩,把外面发生的事情与叶知秋重述了一遍。 在一旁偷听的天机明镜先生叹道,“郭振藩再加上悟本,这简直是魔鬼一般的组合!” 老管家道,“这二人武艺精深,若不是忌惮着秋叶山谷的名头,只怕……早就要冲进来了。” 叶知秋缓缓道,“我正在忙着月旦之评,不便与外人动手,不知道天机先生可有什么退兵之策?” 天机明镜先生一怔,道,“大会结束之后,大家可以跟在我的身后一起离开。” 此话倒不是天机明镜先生吹牛,在整个江湖之中,灵霄阁己经有绝对的话语权,郭振藩与那悟本就算是再嚣张,暂时也还没有正面与灵霄阁为敌的道理。 唐寅摇头道,“藏头露尾,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果是我唐寅,宁可一死,也不要装扮成你们灵霄阁的跟班。”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唐解元想多了吧,人家找的又不是你!” 在这时,玉摧红默默走出来,却是走向那个盛放河豚的银盘。 众人的脸色也变了! 大家都知道,河豚虽然美味,但是它的皮,血,内脏之中却都是有剧毒的。所以郎贺川加工完毕,己经将鱼肉与内脏分开摆放。 玉摧红手持玉箸,略一迟疑,忽然将剩下的几片河豚肉夹起,在内脏中蘸了几蘸,放入口中嚼了。 郎贺川本来冷眉冷目,见他如此,脸上也微微变了颜色。 天机明镜先生惨声道,“玉摧红,你……这是何苦?” 玉摧红微微一笑,将壶中美酒顺着喉咙倒了下去,道,“好一壶美酒吟酿。” 说罢,他静静坐下,竟没再向众人瞧上一眼。 祝枝山向唐寅望了一眼,道,“大头儿子,不是我看不起你,论玩命,你真的比不过咱师父大哥。” 唐寅从不服人,冷冷道,“也或许是玉摧红使诈,用街头艺人的伎俩来瞒天过海。” 叶知秋却是淡然一笑,这一屋子人之中,以他武学修为最高,玉摧红刚才若是想现场耍诈,怎么可以逃得过他的这双眼睛呢? 唐寅看了心中怦然而动,偷瞥时,玉摧红依旧神色如常,以唐寅之绝顶聪明,一下子反而猜不透这个人了。 忽听得砰的一声,原来是裘千羽从凳子上再次摔了下来。众人都是一惊,忙扶他席地而坐,但见他脸露煞气,双目发直,知道他又发作了。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一笑道,“这厮搞到这般模样,也是咎由自取。” 众人不解,一齐向他看去。 天机明镜先生缓缓道,“首先,必须要承认,加工河豚,方法各异,但是象郎贺川这般,做成了鱼生,其实是有毒的!” 众人的心情刚刚好了一点,又听见天机明镜先生提起“河豚有毒”,纷纷侧目,心道,“老先生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横竖要哄着大家吃这有毒之物呢?”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展颜笑道,“大家可知道罂粟吗?” 这东西大家不陌生。 据《旧唐书》列传记载,罂粟及其制品是在大唐乾封二年由阿拉伯使者把“底也伽”(底也伽为当时西方的珍贵药品,其主要成份为罂粟)当作贡品而传入中国。 《本草拾遗》中,作者引述前人之言,谈到罂粟花形状、颜色。 郭橐驼的《种树书》也曾提到种植罂粟的经验。罂粟作为药用于文献中最早见于宋代,杨士瀛的《直指方》、王硕的《易简方》均以罂粟壳蒴为治病妙剂。《本草纲木》中详细记载了有关罂粟与鸦片的知识。 天机明镜先生道,“罂粟成熟之后,切开果实会流出膏体,经过提炼就是鸦片,如果尊医嘱使用,可以用来治疗各种泄痢、风瘫等多种病痛。” 这一屋子之中,通医理的不少,众人闻声点头不己。 有人却在此时插话道,“鸦片如果是直接吞食,当时肠穿肚烂,可是无药可治的哟。” 天机明镜先生附合道,“河豚,也是这个道理。” 唐寅听闻自已己“中了毒”,心情抑郁,破口道,“狗屁!” 天机明镜先生懒得与他争持,缓声道,“简单讲,任何河豚加工成的鱼生,其实都是有毒的,只是,仍然在人体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唐寅冷冷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老天机,拿出解药来吧!” 他既是觉得自己受了骗,吃了亏,说话再没有往常般客气。 天机明镜先生淡然一笑。 唐寅怒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明镜先生道,“解药早己在各位的体内。” 众人闻声哂然。 叶知秋不想再卖关子,抬手示意,止住了众人说话,朗声道,“少量河豚肉进入体内之后,因为它的毒性,会引致人体排毒体系产生相应自然的反应,在这个相生相克的过程中,会让人产生一种类似椎心痛苦,又类似梦幻愉悦般的感觉,其中的复杂多样性,各人感受起来各有不同,但,本来是不会致命的。” 唐寅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传说中那顶级的五石散吗?” 叶知秋却没有说话了,面带忧色的看了一眼玉摧红。 此时的玉摧红闭日坐在椅子上,身形不自主的摇摆,似乎喝醉酒了一般。 天机明镜先生冷笑道,“五石散毒死过你没?” “唐某现在比任何人都活得精神。”唐寅忽然眼珠一转,道,“那姓裘的怎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他仗着自已会些花脚猫的内门功法。” 月旦之才中,习武之人不在少数,大家闻声又是一惊。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正是考验大家心智和冷静程度的时候。” 底下诧异之声不绝。 “象我,象岳戴梓和祝枝山之类,反正不会武功,当然想不到什么凭着内力逼毒的法子,倒还好了。”天机明镜先生道,“而台下各位文武全才们,你们如果想要仗着内力强行逼毒,面前的这位丐帮的“侄少爷”,便是你们最好的例子。” 统万城少主钟铂鑫感激地看了唐寅一眼,若不是唐寅当初打岔,自己仍会继续强行运功逼毒,如此下去,还不知道要搞成什么不堪的模样。 如今,大家都已经被天机明镜先生和雪斋先生哄着,吃了这有毒的河豚鱼生,而,此后的人体自行解毒过程还需要耗时一个时辰。 祝枝山道,“这接下去的时间里,干点什么好呢?” 叶知秋双掌连击,伊达静美带着涵薇穿棱不己,在每一个桌子上摆放美食之外又添加美酒一坛。 天机明镜先生为自己倒了一杯,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干了,你们,随意。” 当即自己带头一饮而尽。 台下的这一群,都是当今世上最出类拔萃,又眼高过顶的年轻人,偏偏今天在秋叶山谷中,一时似乎要死过去了,一时似乎又活过来,生死都已。不能由自己控制,今天这种彷徨无依的感觉,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既已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不如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 这时间,众人抛开了各自之间的成见,推杯换盏,喝了一个天昏地暗。 当所有月旦之才都醉卧在台案上之后,天机明镜先生忽然站起身来,他的步伐比习武之人更加稳健,眼睛却比寒星更加清澈。 这哪里象是一个喝了很多酒的老人?! 天机明镜先生四周巡视一番,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对一边侍立的涵薇道,“请转告你们公主,x某不辱使命。” 涵薇领命而去。 叶知秋这时才坐正了身形,当然,天机明镜先生不喝醉的情况下,雪斋先生更不可能会醉,叶知秋冷眼一扫四周之后,正在与天机明镜先生低声商量着什么。 玉摧红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以手一指二老,道,“你们……真是阴险狡诈!” 叶知秋闻声身子一抖,双拳紧握,瞳孔慢慢收缩成了一对针刺!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冷冷一笑,道,“不要再勉强支撑了,倒也,倒也……” 玉摧红乖乖的软瘫了下去。 第二百零三章 非常道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玉摧红终于睁开眼睛,但仅仅是一个睁眼的动作而己,面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玉摧红不由习惯性的沉思了片刻,因为前方有太多的未知。 意识慢慢清楚的时候,感知的能力就变得格外的敏锐。 自己的呼吸,蜡烛的垂泪,夜虫的呜咽,本来很微弱的声音,在这一刻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玉摧红听见了蚊虫展翅的声音,听见了风声,还有悠远凄凉的雁声。 如今还是四月天,秋叶山谷哪来的雁鸣? 玉摧红晃了晃头,一听到雁声,愁思很容易就来了。 愁思让人心乱。 他感觉自己还坐在听云轩的高椅之中,但是听不见其它人的声音,他们,都去哪里了? 风从天外吹来,却吹不散眼前毒血一般的黑暗。 玉摧红大声道,“你们,在哪儿?” 没有反应。 忽然间,玉摧红坐着的椅子开始剧烈的抖动,他大吃一惊,正企图跃身而起,但并没有成功,脚下似乎被什么羁绊住,连周身的气力似乎也己经消失了。 无边的黑暗,未知的环境,连自己最为得意的轻功也己施展不了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玉摧红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在刺骨的冰水之中。 一种铁链子拖地的刺耳声音呼啸而来,将他连人带椅子一起拖入最深的黑暗之中…… 这,是要拉着我一起下阿鼻地狱了?玉摧红苦笑了。 黑暗中的正前方终于显现出一丝微弱的光线,凭着光线用力望去,一群高大怪物的黑影子迎面冲来,玉摧红下意识伸手一挡,试图挡着这些黑影,奇怪的景象发生了…… 眼前突然大亮,正前方的暗暗微光忽而幻化成一道白壁,白壁形成光影幻动画卷,画卷中出现一位白衣武士,他在骑兵战车上挥动长戈。 猛然,“噗”的一声,他手中长矛重重戳进对面飞奔过来的一位重甲骑兵的胸腔,骑兵霍然倒下,化为一滩沙丘,而那白衣武士振臂转脸,满脸血迹当中,玉摧红终于看清楚了,那白衣武士竟然是他自己! 这怎么让人惊骇不已。 此刻,身下的椅子正在吱吱呀呀响起,移动了三下。 玉摧红却听到一声,“车c3--c5,吃对手a6---c5马。” a?c? 车?马? 这是什么情况? 随即,白壁画卷缓缓行进,展示出黑白棋道的棋局。 玉摧红看到“自己”刚刚走动那一步,突然他心中一凛,感觉他的战车战马正在瑟瑟发抖,黑暗之中,有一种让人作呕的浓重腥味。 随着战车的骑道微微缓缓吹过来,玉摧红抬手略微揭开头盔,转过头去:沙丘之外,一个带着金色皇冠的美丽女人,骑在沙漠狮子上,踩着松软的沙子慢慢而来,沙丘之下留着巨大的爪印。 那女子面孔怎么有些熟悉?玉摧红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位甚么暹罗国的公主,好象叫作沈樱。 玉摧红反复告诉自已:这一切都是幻觉!沙漠是假的,狮子是假的,但,沈樱是不是真的呢? 他现在困在一个上下左右都分不清的房间,雪白的粉壁之中似乎隐藏着神秘的机关。 应该说是被困在一个棋局之中! 横向十六格,纵向也是一十六格的棋盘,接近自己的五行横列为自阵,反之,接近对手的五行横列为敌阵。 棋子共三十六类,若包含升级棋则四十三种,各方有七十八颗棋子。 玉摧红心头诧异,自已怎么困身在一局天竺棋局之中了? 海上飘泊的那段日子,海阔天空之后就是毒入脊髓的寂寞,一个见多识广的二副教会玉摧红下天竺棋,由狮城再到东瀛,两人一起用下棋熬过很多个无眠的夜晚…… 玉摧红如今去想,无论是听云轩中的河豚还是后面的酒宴,处处都透着蹊跷! 此刻,玉摧红这一方的棋子“车”正面对着沈樱斜格子飞来的棋子“皇后”…… 玉摧红现在可没有心情跟一个暹罗女子纠缠,他暗运内力,穹顶虽然很远,对于平常的玉摧红并没有太大的难度,他将身一起,便准备窜出穹顶飞出! 可惜,他依旧全无力量。 椅子和玉摧红联成了一体,白壁画卷上显示出,白衣武士反复抖动着身体,似乎臀部不适坐不得战车座椅,而画壁远处高崖之上,一个巨大的沙漏里沙子缓缓流向玻璃瓶子的下端,提醒着白衣武士,等待着对手致命一击的时间。 甚至于,他发觉,白衣武士的脖子已不能扭动,对方“皇后”一双冰冷的手已从后面伸来,马上就要扼住了他的脖子。 玉摧红从来都没有这么尴尬过,自己的命运竟然纠结在一个椅子上…… 玉摧红知道,自已逃无可逃了,看来只能静下心下棋了,而且,对手正是那个什么什么暹罗公主沈樱! 玉摧红忽然想到:天机明镜先生一定参与了这场阴谋,他正等着看我的笑话,这老家伙现在藏在哪里? …… 秋叶山谷中有很多建筑,比如听雨轩,比如狮子楼…… 现在,天机明镜先生就坐在狮子楼上。 因为设计的关系,现在所有的光线都己经被隔绝。 没有光线就没有阴影。 钟漏远远放在檐角之下,发出的沙沙声响,此时似乎也带着讥诮的意味。 面前有二十四个滚动的画面,是二十四张不同的棋盘,二十四位青年才俊正在各自的棋局中冲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坐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出最终的胜负结果。 可是他都觉得无所谓,既然这些年轻人来秋叶山谷是想争作“月旦之才”,就要准备着经受千奇百怪的考验。 天机明镜先生早己经习惯了考验。 他记得,那一年,他以为自己是彻底死透了的。但是,他却熬过来了。 也幸好是那一次的考验,现在他已不必再为考验而彷徨了。 要考验他的人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境界。 叶知秋仍然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袍,走在汉白玉铺成的地板上,就仿佛是一个有些颓废了的老人。 一看见持酒端杯的天机明镜先生,叶知秋清澈的眼睛里,透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天机明镜先生第一眼就看见了叶知秋眼睛中的抑郁。 天机明镜先生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开口道,“你来了。” 叶知秋道,“我来了。” 天机明镜先生送,“你来晚了。” “早晚都一样。”叶知秋道,“结局是不变的。” “不,会变。”天机明镜先生道,“玉摧红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出乎你意料之外。” 叶知秋不否认,二老设计早己逼迫所有进入秋叶山谷的青年才俊都吃了河豚鱼生之后,又哄他们喝下的美酒,这只是一个药引,只是让才子们暂时放弃自身的武功,单凭头脑智慧战胜棋局对手。 天机明镜先生道,“可是,你少考虑了一点,河豚鱼生的毒性其实是可以解,但,它的肉脏之中却是随时可以致命的剧毒!” 第二百零四章 天竺棋 叶知秋无言瞪了天机明镜先生一眼。 他们本来是多年老友,天机明镜先生当然不会计较,依然不紧不慢道,“十年月旦之评,惟有今年你显得格外紧张,莫非是担心什么?” 叶知秋道,“我会担心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其它都好,就担心玉摧红会死在秋叶山谷中。” 叶知秋道,“哦?” 天机明镜先生长叹一声,举世皆知,叶知秋与玉非寒之间宿怨极深。 叶知秋不是小气之人,对宿敌之子玉摧红格外高看,多年来邀请玉摧红参加月旦之评,一直盛情款款,直到了今天,玉摧红才肯走进秋叶山谷。 却不想,玉摧红也是麻烦之人,如果今日他在秋叶山谷中发生了什么意外,还不知道江湖上那些闲人碎嘴们如何来渲染此事了。 叶知秋苦笑,道,“只求无愧于心,叶某没有通天的本事,堵不住悠悠万人之口。” 天机明镜先生眨着眼道,“以我看来,玉摧红这么干,根本就是在将你的军。” 叶知秋诧异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郭振藩一直对他纠缠不清,他个人其实可以应付得来。” 叶知秋点了点头。 天机明镜先生道,“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悟本,他就没有把握了,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叶知秋道,“他把郭振藩引到这里来,是想我帮他解决危机?” 天机明镜先生道,“也许,可能……” 叶知秋道,“如果有燕归云从旁配合,即算仍有一战,玉摧红也输不到哪里去。”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笑道,“其实,可能是他想多了。” 叶知秋又无言看着他,郭家与玉家之间可是有血债的,郭振藩如果想着杀了玉摧红为父报仇,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偏偏天机明镜先生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叶知秋道,“郭振藩看破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郭振藩如果不是傻到了家,就知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 他接着又道,“风雷堂此次吊打江南查家,封锁江宁,己经有几个月了,雪斋先生难道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搞些什么名堂?” 这时,管家敲门而入,送来佐酒美食,一碟鸡,一碟鱼,一碟牛肉,管家介绍,这些都是先用面浆把鸡、鱼、肉等包裹起来,小火慢慢油炸,炸至表面金黄。 叶知秋微笑道,“你知道它们名字吗?” 天机明镜先生道,“愿闻其详。” 叶知秋道,“糊涂菜。” 天机明镜先生的手中举起酒杯,这一刻,反而放不下了。 叶知秋叹道,“难得糊涂,叶某既然金盆洗手,就再也不想掺乎江湖上那些破事儿了。” 这时间,沈樱推门而入。 天机明镜先生道,“场内各家胜负如何?” 沈樱淡淡道,“淘汰了四个,还有六个已经无力回天。”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你……?” 沈樱皱眉道,“有些累了,出来透口气。” 天机明镜先生再看面前的这位暹罗公主之时,目光中竟然充满了赞赏之意。 今年的月旦之才选手的大名单本来是由他与叶知秋共同商讨之后才确立的,这廿四位青年才俊,每一个都是心智优于常人的英才。 至于其中孰优孰劣,雪斋先生叶知秋建议,先采用天竺棋局进行一轮淘汰。 按正常程度,廿四个选手,便应该要走廿四局的。 偏偏沈樱这女孩子嫌节奏太过拖沓,强调自已要同时与廿四人对弈! 因为个体差异,廿四人,就是廿四种完全不同的心思,廿四种完全不同的棋路。 一个再聪明的人,心中也只有七窍,简单来讲,别说她是跟廿四个青年才俊同时对弈,就算她是跟廿四个泼妇同时对骂,应该支持不到一时三刻,就会精神崩溃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 在不到一拄香的时间里,沈樱却己经淘汰了其中的一部分选手,这样的一个女子,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叶知秋道,“玉摧红和唐寅没有被淘汰吧?” 天机明镜先生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不要讲棋,让沈姑娘放松一下。” 叶知秋尴尬的笑了。 沈樱笑道,“二位先生刚才在谈什么趣事?” 天机明镜先生笑了笑,道,“老夫正想跟雪斋先生对赌一把。” 沈樱道,“我却听说,雪斋先生却是从来不赌的。” 天机明镜先生叹了口气,道,“现在总算有人知道了,我跟一个多么无趣的老头做了半辈子的朋友。” 沈樱也叹了口气,道,“雪斋先生可能也会嫌你这个老友太过入世,又太能胡闹了吧。” 叶知秋摇了摇头,道,“江暮客,你呀……在晚辈们的面前,也没有一个正型。” 天机明镜先生原来叫作江暮客,沈樱倒是头一次听说。 叶知秋凝注着天机明镜先生,缓缓道,“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会被叫作天机明镜先生的。” “舟孤旧里万山前,远避君臣疑狱冤。流自水情伤自客,愁江暮客散啼猿。”沈樱叹道,“不知道这位江暮客,曾经有一段如何惊世骇俗的过往?” 天机明镜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轻摇酒杯,望着酒浆中漾动的波纹。 叶知秋道,“一个真正的高人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凡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作出的牺牲,就更没有人能真正去了解他。”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漾动在沈樱的嘴边,轻轻道,“你们,走到了今天,还需要别人了解吗?” 这时,涵薇进了门,正要附言讲话。 面对着两位德高望众的老先生,还如此交头结耳,显得格外失礼,沈樱冷哼了一声。 涵薇吐了一下舌头,看起来格外俏皮可爱,小姑娘道,“唐寅走棋,越走越慢了。” 此时,叶知秋竟然长长松了口气,道,“唐寅恃才放旷,行事例来冲动而不计后果,他这时候能够自已慢得下来,就代表着他已变得小心谨慎,唐解元,果然是可造之才。” 涵薇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失去的已太多,开始知道疼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天机明镜先生,道,“棋局既然己进行到了现在,以你老人家看,如果涵薇代公主与唐寅对弈,那时候谁占优势?” 天机明镜先生沉吟着,道,“他再疯,始终是江南第一才子,你斗不过他。” 涵薇道,“江南第一才子就那么了不起吗?!” 她还只是个孩子,有很多幼稚的习惯,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乱,咬得越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呢?” 涵薇诧异道,“去做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当然是去同唐寅对弈呀,你们公主己经同意了。” 第二百零五章 江暮客 一般女子,看别人如此支使自己的丫头,多半会生气的,何必说,沈樱还是暹罗国的一位尊贵的公主。 涵薇看了看天机明镜先生,又怯生生的看向沈樱。 沈樱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还不快去。” 涵薇道,“谢谢公主。”然后一蹦一跳地去跑了。 棋局之内,玉摧红静下心,“率领”着白方各种角色正与对方周旋,忽然觉得心头作恶,他知道又是河豚内脏的毒素在腹中发作。 这时间,沙漠狮子闻腥从斜格窜出,人立而起,预备作一轮致命的扑击,玉摧红猛一抬眼之间,黑方“皇后”的面孔越来越扭曲,竟然己经变得不再是沈樱的模样! 只听“啪”的一声,白衣武士手中的长剑竟然被黑方的沙漠狮子一爪拍开! 玉摧红大惊之下,棋局中,白方的角色急忙向后倒掠了两格。 黑方皇后双手轻轻一挥,两截流云水袖已化做了两道青色飞虹,夹击而下。 然后就是两声惨呼! 白方两个角色当场丧命,鲜血在黄沙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间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 …… 只听一阵清脆的脚声的响了起来。 原来是暹罗国的丫头上楼向沈樱报告战局。 沈樱道,“玉摧红既然昏招连连,他,还能支持多久?” 丫头小声道,“依据公主的棋局布置,三五十步之内可以将他淘汰出局。” 沈樱美目一眨,目光如闪电,道,“简化为廿步!” 叶知秋皱了皱眉,道,“沈姑娘早己知道他中了毒?” 沈樱嫣然道,“以一对众,如果多知道一点对方的底细,对自己总是没有太多坏处的。” 叶知秋眉头皱得更紧。 沈樱道,“雪斋先生,您莫非想让我对他网开一面?” 叶知秋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 天机明镜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孩子能不能先请个病假?” 沈樱静静的听着,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廿四名选手之中,有几个人,是被二老格外高看的,比如江南第一才子唐寅,比如火器专家岳戴梓,又比如这位爱作死的玉摧红,是不是?” 叶知秋虽然被人说破了心事,但是他生性沉稳,只静静的听着,并不回答对方的置疑。 沈樱莞尔一笑,道,“人生如棋,雪斋先生如果不想他们出局,那不就代表着想我输棋?” 叶知秋道,“让公主为难了。” 沈樱道,“我,在大明本来是藉藉无名的,当然输得起。” 叶知秋道,“这……。” 沈樱眨了眨眼,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人一老了,就容易变得爱心泛滥,看着自己喜欢的孩子,一时担心他们冻着,一时又担心他们饿着,舍不得给他们受一点点的苦楚。” 叶知秋这才笑了笑,道,“公主说得我也太爱护犊子了吧?” 沈樱脸色一肃,道,“雪斋先生,您可知道,温室中长大的鲜花,只要是离开了温室,没有一株可以熬过当年的冬天?” 叶知秋淡淡一笑,道,“看来,是我管得太宽了。” 沈樱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能被您二老格外关注的后生小子都是一时之才俊,但,如果他们连一个小小挫折都受不了,您难道不怕别人讲你们的“月旦之评”内定人选?” 叶知秋目光闪动,盯着沈樱,良久良久,才沉声道,“请公主宽心,叶某不会干预,您大可照原定步骤行事。” 沈樱背负着双手,悠然道,“其实,不管我在不在现场,步骤始终没变。” 天机明镜先生好奇道,“此话怎讲?” 沈樱道,“不着急,不着急,不如趁着大家此时得闲,天机明镜先生给我讲一讲江暮客的趣事。” 天机明镜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公主转移话题,对老夫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樱正色道,“难道这句话触到了老先生的痛处?” 她以公主之尊在天机明镜先生的椅子前蹲了下来,接着道,“如果这样,当我没说过。” 天机明镜先生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缓缓道,“在大明,公主应该自称为“本宫”。” 沈樱皱眉道,“您以为,我愿意当这暹罗公主吗?” 这种玩笑有些大了,俨然不是叶知秋和天机明镜先生二人可以接得下去的,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楼上好一阵尴尬的宁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天机明镜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此处,借用钱得乐的一句口头禅开个头儿,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沈樱忍不住好奇道,“钱得乐又是谁?” 叶知秋笑道,“先听听关于江暮客这个人的故事吧,如果再扯上钱得乐,那就算是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了。” 天机明镜先生这时将手中酒杯一放,道,“江暮客者,江南人士,具体户藉不详。” 他讲自已的历史,却俨然先将自己置身事外,让人颇觉好笑。 江暮客,幼学四书五经,颇有收获。在童生考试之中,因为文字惊艳,他被第一名录取,更加孤芳自赏,眼高于顶,更加坚定了他想通过科考中举改变自身命运的决心。 谁知道,此后十几年间,他参加乡试,递上去的文章,不知是什么原因,再也入不了考官们的法眼。 科考这种事情,讲能力也讲运气,其实是万中选一,过程中最为耗费财力,物力。 浑浑噩噩之间,江暮客的父母先后亡故,家道中落,他却仍然还只是一名三十一岁的老童生!这其间,可算是看尽了世态炎凉。 听到此刻,沈樱悠悠一叹,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难道是说错了。” 叶知秋摆手笑道,“也不尽然。” 江暮客到此时方才醒悟,科举之路自己是走不通的,偏生他又没有其它谋生本事,于是,自学成才,先是收银子替人代写情诗,因为文笔清新,反响良好,被小说名家看中,收为代笔。 一年之后,他单独出道,以“金陵笑笑生”的笔名写侦探,玄幻,神怪,武侠,言情等各种文体,出奇出新,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 江暮客写作速度也十分惊人,曾同时为十数家民间报纸期刊书写专栏,稿酬从优,生活得到极大改善。 第二百零六章 小册子 沈樱忙里偷闲,当然是想了解一下前辈高人的个人传奇,乍一听来,天机明镜先生讲的却是自己如何放弃科举,如何卖文为生,都是一些关于个人奋斗的琐碎事情,并无任何亮点,沈樱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眼睛中偷偷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听云轩内,此时宛如与世隔绝,世外桃源一般,一兰一木,一杯一壁,古色古香,佛像瓦罐,均能一扫来访者的浮躁之心 叶知秋早己看在眼中,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身起,嘶声吟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他此时念出的正是大宋词人秦观的《踏莎行》,应该是感同身受了,如今念出的一字一句,都已将秦观作此词时的无奈与愤恨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樱博览众家,当然知道这是秦观被贬郴州之后,创作的词作。 她淡淡一笑道,“世人夸赞:少游词境,最为凄婉,在我看来,一个男人总是如此,就显得有些不够大气了。” 天机明镜先生正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之中,竟忽然被一个小女子打断了思絮,他脸上不由露出嗔怒之色。 叶知秋道,“讲故事便认真讲,你,现在拽什么文?” 天机明镜先生冷冷道,“江某人嗜好富贵骄奢,以其据纷华之地,而多卖文之钱耳。” 叶知秋不怒反笑道,“只是有些人虽然是有文彩,却用错了地方。” 天机明镜先生狠狠地瞪着他。 叶知秋笑道,“我说错了吗?”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没有。” 叶知秋道,“那你还跟我耍什么态度?” 天机明镜先生目光一扫沈樱,道,“在晚辈们的面前,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这两位老人的年纪加起来早己超过了一百岁,还要为这些闲事拌嘴,俨然是没有将沈樱当作外人。 沈樱笑而不语。 天机明镜先生老脸一红,道,“那一段时间,江暮客的生活很安逸,照着那样走下去,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卖文致富的好写手,谁成想,天有不测之风云……” 他忽然单掌一拍桌面,高声问道,“廿五年前,江湖上闹得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沈樱略一沉吟,道,“我听说,廿五年前,一代剑魔玉非寒横空出世,这一仗,他单人独剑杀得江湖为之变色,那一夜,乌衣巷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事?” 因为自己也曾经牵涉在此事之中过,叶知秋只能尴尬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补充道,“查家乌衣巷。” 沈樱闻声身子微微一抖。 叶知秋察觉到了,却没有点破。 天机明镜先生正说到兴头上,当然不会注意这些,继续道,“错了,当年闹得最大的事情,其实是,血旗门遍发天下英雄帖,要收割江暮客的颈上人头!” 沈樱大为诧异道,“你,您,又是怎么得罪了血旗门?” 天机明镜先生反而诧异道,“你,也知道血旗门?” 沈樱不想此时岔开话题,只是淡淡道,“听说过。” 天机明镜先生谈及当年遭遇,沮丧,愤怒之余又有一些莫名的兴奋,依旧侃侃而谈: 廿四年之前,江暮客刚刚写完文稿,家中老奴禀报:有人上门约稿。 正碰上江暮客心情大好,老奴才将对方引入客厅落座。 对方是长相普通的中年人,作文士打扮。 这中年人言语极少,直等到江暮客提到稿酬二字,他含笑推过一个红绸包裹。 江暮客顺手打开,偷偷吃了一惊,里面竟然包着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五锭!!! 在此时,沈樱忍不住吃吃笑道,“堂堂的天机明镜先生,难道就这么被对方用五十两金子就收买了?” 天机明镜先生正想反驳,忽然想到,沈姑娘的先祖是大明首富沈万三,自己又出生在暹罗王宫,这种人享尽荣华富贵,对金钱是没有具体概念的。 一般说来,古代货币基本以金,银,铜钱等为主要货币。 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曾规定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四两白银,此之后,市场上金银比价基本为: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 大明建国之初,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二百斤大米,以后物价逐渐上升。就算是现在,一两白银仍然可购买大米一百斤。 简单讲,中原内地的寻常百姓家,如果有了五十两黄金,便可以买宅买地,体力好的,甚至还可以买几个小妾。 试想一下,廿五年前的物价相对低廉,江暮客稿酬虽高,一篇文章的稿酬最高也超不过十两银子。 今天,一次性看见对方推过来整整五十两黄金,江暮客稳一稳心神,道,“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笑道,“这五十两黄金只是首付的五成稿酬,完稿之后,我家主人另外支付尾款。” 江暮客屡次刺探金主姓名,中年人始终闪烁其词。 既然金子是真的,江暮客这才故作镇定的声明:约稿可以,所写素材绝对不许牵涉当朝朝政! 中年人也不矜持,说明只是求江暮客写一本关于男欢女爱的小册子而已,绝对不需要有一句一字影射朝政。 江暮客这才安心将稿酬收入怀中,送中年人出了门,又秦淮河上将花酒喝到了半夜,这才返回自已的书房之中,夜深以后,人在半醉半醒之间,联想及自己年轻时的荒唐史,江暮客当然是下笔如飞,文似潮涌。 他写的这个册子为:《灯草和尚》。 梗概为:元末有杨知县者,妻汪氏,乃千户之女,十五岁时嫁与这杨官儿,十七岁时生女名长姑。 长姑许与李商人之子李可白。杨官儿致仕后回原籍扬州,夫妻与女三口过活。 然杨官儿虽年四十,性好闲游,一日同几个朋友去苏州虎丘赏月去了。 夫人在家冷清度日,忽然有一个头,脸,发,脸全部是红色的婆子自己找到江氏,自称特别擅长耍戏法。 当天夜里,婆子取出一束灯草来,约有三寸长,到火上点着了,叫奶奶来看。 夫人走近灯前,只见灯花连连爆下,忽然一滴油落在桌上,抖然变了一个三寸长的小和尚,跳了两跳,走向夫人面前问话。 后,竟……直钻汪氏体内。 小和尚又能变作身长八尺,日日与夫人交欢。 杨官儿回家知情,夫人只好把和尚藏在婢女暖玉的卧房,和尚遂与暖玉夜夜欢娱。 一日,杨官儿偷香暖玉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灯草和尚,遂将他扯成三四段而死。 此时,老婆子即引春夏秋冬四姐来救治灯草和尚;并由夏姐先诱奸杨官儿,春姐夺长姑夫李可白。继而,诱得杨官儿与春姐,甚至与女儿长姑乱交。长姑又与和尚通情,被婿发觉休离后,仍与和尚**过度而死。 杨官儿也在女儿断七作法场时,被灯草和尚惊死。 杨官儿头七那天,暖玉恋上了做道场的道士周自如。 周先后与暖玉、汪氏成奸。汪氏又去杭州寻找灯草和尚,回来后得知,暖玉已勾搭男仆来禄一起逃离,汪氏遂与周自如重斟合卺之杯,成为夫妇,十分恩爱。 这故事的确有些乱七八糟……江暮客本身并不喜欢做人如此的荒唐,但是,看在黄橙橙的金子的份上,写得格外出奇出新。 也亏得他要完成太多专栏的约稿,感觉乏累之时,他又要去秦淮河上去喝花酒解压,写写停停,拖了半个月这才完稿。 约稿的中年人却不讨嫌,隔上三两日,备好厚礼才会登门,每次直接拿走江暮客的亲笔手稿走人。 …… 对于这些,叶知秋并不参言。 沈樱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关于男欢女爱的小册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仍忍不住好奇道,“后来呢?” 天机明镜先生道,“中年人付足了尾款,收齐了手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樱轻轻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天机明镜先生口中骂了句脏话,道,“好个屁,上官惊鸿死了。” 沈樱道,“上官惊鸿是谁?” 天机明镜先生道,“血旗门门主。” 沈樱道,“血旗门门主不是郭不让吗?” 天机明镜先生补充道,“上官惊鸿是血旗门前任门主。” “哦。”沈樱诧异道,“他死了,关您何事?” 天机明镜先生道,“那时候,我也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这孙子一死,我江暮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第二百零七章 旧门主 叶知秋道,“其实我知道。” 天机明镜先生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那张镇定如神的脸,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知秋接着又道,“血旗门门主的位置,并不是世袭,一直是由本门内的能者居之,到了上官惊鸿这一代,此人人品虽然一般,但是功夫极高,门主间传承旧紫霞神功他练得己趋化境,可以说,他的实力足以与当世任何一个绝顶高手抗衡……” 天机明镜先生失声道,“如果当年他去了乌衣巷呢?” 叶知秋点头,道:“如果此人到场的话,玉非寒即算还能取胜,也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叹息着接着道,“玉非寒的确是天纵之才,但是,他的缺点是:一味蛮干,不懂策略,如果是与巅峰时期的上官惊鸿去比试,可能,玉非寒连五成胜算也没有。” 天机明镜先生黯然垂首,幽幽叹道,“有这么厉害吗?” 叶知秋盯着天机明镜先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些?这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天机明镜先生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天机明镜先生又忍不住问道,“老夫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怪我害死了上官惊鸿?” 叶知秋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看着沈樱。 沈樱冷冷道,“就是因为你的那本小册子。” 听着沈樱的说话,天机明镜先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关于小册子,你……能够知道什么?” 沈樱悠然道,“因为我出生在宫中。” 她的声音平静轻柔而舒缓,浑然不象一个年纪不到廿岁的小姑娘。 天机明镜先生忍不住道,“你说,暹罗皇宫中的宫斗,与大明皇宫相比,丝毫不会逊色?” 沈樱道,“不错。” 天机明镜先生道,“为什么?” 沈樱笑道,“有人的地方,又怎么会缺得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讥诮,接着又道,“好在,我活下来了!” 确实如此,从有人类的时候算起,人是要与人抢夺资源的,朝堂上的斗争和江湖仇杀并无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几千年文明历史,本来就是血淋淋的,天机明镜先生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叶知秋的心也沉了下去。 有人利用了江暮客写出的那个小册子! 沈樱的目光一扫众人,冷冷道,“如果我估计不错,手稿,就是杀人的凶器。” 天机明镜先生不解道,“本人发誓,绝对没有在手稿中搞过鬼呀。” 沈樱叹了口气,接着道,“暹罗皇宫之中,曾经有两位妃子争宠,导致其中一个妃子莫名其妙的疯了,后来,肠穿肚烂而死。” 叶知秋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她,中了毒?” 沈樱道,“妃子死后,忤作负责验尸,却没有在死者的肠胃中发现有毒物质。” 叶知秋打断了她的话,道,“凶手应该是通过其它途径下毒。” 沈樱忽然回头,浅浅一笑,道,“叶先生,你能猜得到毒下在什么地方了吗?!” 叶知秋眉头紧锁,半晌,忽然释然道,“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凶手一定是提前把剧毒物毒放入受害者的内衣之中!” 沈樱道,“对,怪不得叶老能在人才济济的锦衣卫中爬上那么高的地位?” 叶知秋惭愧道,“我,只是一介武夫。” 天机明镜先生却怔住了。他忽然发觉,当自己还是江暮客的时候,光顾着卖文售字,对于客户们的背景从未深究过,因为他那时候很幼稚的以为,这世上,除了稿酬之外,除了金子银子,其它的并不重要。 沈樱吃吃笑道,“以天机明镜先生之才智,被人当枪使了,事后回忆,仍不知道其中玄妙,可见,“那个人”的心思有多缜密,阴谋有多可怕。” “那个人”当然就是要借天机明镜先生之手害死上官惊鸿的幕后黑手! 天机明镜先生怔住了,迟疑道,“好,好,就当是下了毒,……那毒药到底下在什么地方了吗?” 叶知秋意味深长一笑,道,“沈姑娘刚才己经提示了那么多,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吗?” 天机明镜先生抓着自己的头发,嚅嚅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知秋道,“毒,就下在手稿上。” 天机明镜先生打了冷战,道,“为什么?” 叶知秋笑着道,“因为这个计划太完美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叶知秋看了一眼沈樱,道,“以下的话题……有些伤及死者尊严,请沈姑娘选择性去听。” 沈樱笑道,“我们,现在只把他当作一桩典型案例来分析,雪斋先生请讲。” 叶知秋仍然面露为难之色,终于咬了咬牙,道,“以锦衣卫对上官惊鸿的了解,此人人品堪忧。” 天机明镜先生点头点头,锦衣卫调查一个人,所考虑的,就是将来什么时候如何抓他入刑,永远是只看对方的缺点,而不看优点。 叶知秋顿了一顿,继续道,“此人心性极淫,却又不喜欢与任何人接近,日常,他就是呆在练功房内,以阅读小黄书自渎为乐。” 沈樱这时才明白过来,因为讨论到上官惊鸿这个人的时候,会牵涉到过多的关于什么“小黄书”,“自渎”之类的敏感字眼,叶知秋作为一位长者,实在不方便对着沈樱这样未出阁的姑娘谈起。 沈樱脸微微一红,再不表达更多反应。 叶知秋道,“因为血旗门是江湖上数得着的大门派,上官惊鸿也算是一方霸主,他个人的小小变故,随时可以引起江湖上的一场血雨腥风,不利于地方安定,所以上官惊鸿暴死之后,锦衣卫随之跟进。”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叶知秋道,“没有发现。” 天机明镜先生怒道,“锦衣卫难道是吃素的,你们怎么会没有发现?!”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百十年来,血旗门一直服从锦衣卫的管制,只是这一次,却没那么配合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帮孙子敢翻天?” 叶知秋摆了摆手,道,“错,血旗门全程有专人接待锦衣卫,但,因为门主是看多了小黄书,自渎过于剧烈,以至于脱阳而死,这死因,说出去实在丢人,血旗门支付重金,请锦衣卫代为保密,给死者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血旗门主上官惊鸿因自渎而亡,这样诡异的死因,实在是……太难说出口了。 天机明镜先生只能道,“然后呢?” 叶知秋冷笑道,“叶某偷偷参予此事,却偷偷发现,这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二百零八章 郭不让 锦衣卫权势通天,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上下各级官员的身上,本来很少管顾到江湖门派,他们为什么独独盯紧一个血旗门呢? 主要是因为血旗门并非纯粹的江湖门派。 如果要讲清楚渊源,必须先要从大明开国讲起,明初,太祖分封十六子辽王朱植和十七子宁王朱权于辽东地区,并赋予二人重兵,就是为了防备辽东地区的元和女真。 尤其对宁王朱权寄以厚望,让其“带甲兵八万,革车六千,拥有战斗力最强的蒙古朵颜三护卫”,宁王朱权于是成为了实力最强的塞上王爷。 有太祖在时,积威所至,众藩王们无不循规蹈矩。 可是,建文帝继位之后,为了加强集权,开始大刀阔斧削藩,先后废除了五位藩王。 这一举动直接引致燕王朱棣极度不满,他以“清君侧”为缘由,发动了着名的“靖难之役”。 燕王朱棣虽然先后击败了老将耿炳文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又击败了曹国公李景隆率领的五十万大军,此之后,燕王缺兵少将的弱势展露无遣,于是燕王朱棣自身亲往大宁卫,用诡计劫持了宁王,夺取了宁王的兵马。 得到了宁王的“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步兵,以及一支骁勇善战的蒙古朵颜三卫骑兵之后。燕王朱棣实力大增,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登上皇位,是为明成祖。 明成祖登基之后,为除后患,削除了亲王的军权护卫,将辽王朱植和宁王朱权迁徙安置到内地。 而当年辅助明成祖夺取天下的那些宁王的私人武装,则尽数被遣散,强制卸甲归田,这其中的一部分军官,纠结于一处,成为后来“血旗门”的骨干。 这样特别的一个江湖门派,战力十分之恐怖,当然被锦衣卫小心提防,好在血旗门也懂得进退,一直采取完全配合的态度,才不至于被锦衣卫借机歼灭。 叶知秋讲出这些历史时,天机明镜先生沉默了很久。 涵薇不知何时已回来,附在沈樱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沈樱道,“唐寅己经过关了?” 涵薇低声道,“我输了。” 沈樱叹了一口气,示意涵薇退下,涵薇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这时,叶知秋才继续道,“根据现场情形,上官惊鸿最后看过的小黄书,就是你江暮客所撰写的《灯草和尚》。” 天机明镜先生道,“中年人约稿之时,却并没有讲明背后金主是上官惊鸿呀。” 叶知秋只是冷冷一笑。 天机明镜先生懊恼道,“早知道这孙子买了这册子是为了干那么龌蹉的事情,我就不将文章写得那么精彩了。” 叶知秋道,“你以为,上官惊鸿真的是因自渎脱阳而死的吗?” 天机明镜先生道,“难道还有其它死法?” 叶知秋又是一笑,上官惊鸿武功修为之高,天下间罕有敌手,自渎这种事情确实伤身,但如果是要弄死一个绝顶高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但叶知秋却道,“因为不能尸检,所以必须从证物上着手,经过细致分析,锦衣卫在你亲笔手写的书稿之上,至少发现了两种有害物质。” 天机明镜先生身子一震,失声道,“我……冤枉!” 叶知秋冷冷道,“两种药物之中,一种是烈性催情药,另一种却是伤人五脏的毒药。” 天机明镜先生大声道,“你难道以为是我干的?” 他还想说话,叶知秋却摆手将他的话打断。 这一次,又是长达半拄香的沉默。 叶知秋终于抬起头来,道,“你想通了么?” 天机明镜先生道,“此事根本不可能。” 叶知秋道:“好,你好好思考一下。” 叶知秋第二次抬起头的时候,两人之间的问答内客几乎是同样的。 他第三次抬头的时候,天机明镜先生还在盯着手中的酒杯——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两只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在一边的沈樱忍不住“卟嗤”一笑,她轻轻站起身来,手在唇边一点,似乎是沾一下唇上的涶液,然后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 叶知秋看着,眼中露出了欣赏之意。 天机明镜先生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狂呼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他又喝了三杯酒,这才目光一扫二人,喘息着道,“有人早想弄死上官惊鸿,他完全熟悉上官惊鸿的一切,所以投其所好,先用重金买了我的手稿。”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继续……” 天机明镜先生大声道,“因为知道上官惊鸿有沾涶液翻书的坏习惯,拿到手稿之后,凶手先用慢性毒药浸泡了纸张。” 叶知秋默然半晌,缓缓颔首道,“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天机明镜先生道,“因为上官惊鸿为人机警,凶手又用助淫药物再次覆盖纸张表面,进一步麻痹上官惊鸿。” 天机明镜先生重重将酒杯一顿。 叶知秋果然没有阻拦于他,但却似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道,“因为纸张的助淫药效果强大,让人沉缅其中,男女大欲,人之天性,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制。上官惊鸿却以为是黄书内容的所致,更加提高了自渎的次数,反复翻书动作,最终导致毒入脏器,死得……极其难看。” 哪知,沈樱却走了两步,突又转身,道,“没有这么简单。” 叶知秋道,“沈姑娘还有什么疑惑么?” 沈樱截口道,“上官惊鸿既然是机警之人,他对于所有人应该都是不信任的,他会接受一个什么样的人送去的小黄书呢?” 叶知秋摆了摆头,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在微笑,他柔声道,“上官惊鸿的尸体己被火化,这个秘密也随之也被付之一炬了。” 沈樱盯着天机明镜先生,道,“唯一的证物就只剩下天机明镜先生写的那本小册子,所以,这个锅天机明镜先生是背定了!” 叶知秋道,“所以随后的半年,江暮客受尽了天下杀手们的追杀。” 天机明镜先生沉声道,“反正老夫己经熬过来了,只是,到底是谁在害我?” 沈樱道,“想查出凶手,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仔细回想一下,上官惊鸿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人?” 上官惊鸿死后,血旗门内部发生巨大的震动,随即的半年之中,各方势力开始了争夺门主的斗争。 最后,郭不让力挽狂澜,收拾了残局,成为了继上官惊鸿之后血旗门新的门主。 天机明镜先生与叶知秋对望一眼,忽然同时喊出一个名字:郭不让! 沈樱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哟。” 天机明镜先生大声道,“郭不让,江某与你不共戴天!” 沈樱却冷冷一笑,道,“廿几年的时间己经过去,郭不让己将紫霞神功练得出神入化,血旗门更加是兵强马壮,隐隐然是江湖中最有实力的门派,您,拿什么去跟他斗?” 天机明镜先生怔了怔,缓缓垂下了头,黯然道,“难道我就只能在心底里蔑视他了。” 他霍然抬头,嘶声道,“但若是就这样吃了这个哑巴亏,我又怎能甘心?” 沈樱悠悠道,“先生可以写文章去骂他呀!” 天机明镜先生惨声道,“我这一生变故,因他而起,如果出不了这口气,我……我……” 他热泪突然夺眶而出,大声道,“只是……若没有郭不让的眷顾,世人不知道我的文笔功力,正是因为那场追杀,让我一举成名,进而因祸得福,此后入主灵霄阁,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叶知秋默然半晌,缓缓道,“郭不让真是厉害。”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你也吃过他的亏吗?” 叶知秋垂首道,“为追查上官惊鸿的真正死因,我一直揪着血旗门不放,所以,廿五年前,郭不让主动发密函给我,邀请我去乌衣巷走一趟。” 天机明镜先生轻叹道,“那时候,正是武林各派围攻江南查家,你傻乎乎地撞上了玉非寒……”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无论是查家的卫队还是玉非寒,其实,都不是好惹的。” 沈樱淡淡一笑,道,“郭不让是想让雪斋先生去送死吗?” 叶知秋惨然一笑,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叶某当场惨败,随后,因为妻子受害身亡,引致玉非寒狂性大发,他几乎杀尽了在场的所有人,却……独独剩下了我一个!” 虽然这只是淡淡的两句话,其中却有太多不能与人叙说的痛楚,让叶知秋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在余生之中去慢慢品味。 第二百零九章 此时,秋叶山谷之外景象又有不同。 百十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堵住秋叶山谷的出口,他们的劲装之上右肩绣风,左肩绣雷,在阳光下呈现暗红色。 风雷堂中人嚣张惯了,今天在秋叶山谷之外与谷中的提刀护卫们对峙,气势上也丝毫不落下风。 依旧做文士打扮的韩方轻摇着黑色铁骨扇,拉上齐圆一起抢在队列的最前面。 韩方眼珠一转,拨了齐圆一下,低声道,“兄弟。” 齐圆眯眼盯住对方,正盘算着如何将面前这些秋谷的带刀护卫们分筋断骨,他的思路忽然被韩方打断,瓮声道,“啥事?” 韩方嘻笑道,“玉摧红进去半天了,他在忙什么呢?” 齐圆道,“月旦之评呀。” 韩方阴笑道,“月旦之评,就是点评天下最优秀的年轻人?” 齐圆道,“嗯。” 韩方悄悄走到齐圆身侧,笑道,“不就是选个月旦之才吗?为什么不选我们?难道我们不够优秀吗?” 齐圆面色凝重,冷冷望了韩方一眼。 韩方眉头一扬,高声道,“是嫌我们不够出色吗?” 齐圆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等他语声微顿了,这才叹了一口气,道,“秋谷选月旦之才,第一个条件选的是人品,你忘了自己的绰号了吗?” 韩方冷冷一哼,神色不变,仍然并肩负手而立,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齐圆捂嘴笑道,“你可是被叫作灭三门的哟。自已的岳父老子,大舅子和小姨子,这三门全部都能被你小子给灭了,就你这个人品,嘿嘿……” 韩方是湘南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依靠乞讨过活,一个偶然的机会,蒙一位老镖师看中,收为儿徒。 这小子学会了老镖师一身功夫之外,根据自身条件又主攻扇剑,因为他聪明跳脱,各方面能力出色,几年之内,他的武功渐渐超过了老镖师。 镖师倒也不藏奸,干脆将他将女儿嫁给了韩方,出资帮他安家建宅,又介绍了一些走镖的业务让他过活儿。 头几年,韩方倒也循规蹈矩,妻子也为他生出一对儿女,常此下去,其实也可以家庭和美。 可惜,世事往往出人意料,韩方在外走镖久了,跟着镖师和趟子手们很快学会了吃喝嫖赌的臭毛病,夫妻因此事吵架不断,久而久之,难免拳脚相向,夫妻不甚和谐。 一次走镖回来,韩方发现,负气的妻子竟己带着儿女们回了娘家,韩方只好上岳父家赔礼认错,请求接回妻儿。 哪成想,韩方受了老岳父一番训斥不说,却还没有能接回妻儿。 如此反复数次,岳父一家上下俨然以韩方的恩人自居,不但始终不遣回女儿,每每还要对他冷嘲热讽。 来回七次之后,韩方觉得自己受尽了辱骂,但是回家之后,仍要独自一人面对着空锅冷灶,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子? 因为韩方幼年时生活艰苦,心性本来就比别人偏激,岳父家一家人如此反复“欺负”刺激他,便由不得韩方杀心大起。 当夜,韩方大醉一场,酒醒之后,他将心一横,冲入老镖师家中,除了留下自己的一对亲生儿女之外,他把岳父,大舅哥,小姨子以及结发妻子等等三门一十七口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便是韩方“灭三门”这个绰号的由来。 杀人之时虽然痛快,但每当年节,每当午夜梦回,作孽之人其实总是噩梦连连。 韩方被齐圆一句话戮中了心底的痛处,脸色不由一沉,若不是有郭振藩在不远处巡视,他恨不能一扇剑先刺烂了齐圆的臭嘴。 刹那之间…… 只听见秋叶山谷之中,笛声悠扬,随之的巨大响动让大地为之阵颤,门口的提刀护卫们两厢让开,秋谷之内猛然涌出来数十头白象,这些庞然大物们队列整齐,便如同一座座移动的战堡一般。 风雷堂是一个来自中原内地的帮派,连大象都听说得少,哪见过什么象阵,众人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一处,因为大家都看见有个小巧的身影从象群中走了过来。 一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着浅绿色春衫,但却是赤着一双纤足,脸上多多少少还有些的孩子气。 她的大眼睛骨碌碌的环顾四周一圈,轻轻问道,“你们是不是风雷堂的?” 齐圆脸上堆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小姑娘道,“右风左雷,你们衣服上都标出来了!” 齐圆憨笑道,“看来小丫头你的眼光不错!” 小姑娘得意一笑,道,“我知道你们此次围堵秋叶山谷,就是为了找玉摧红。” 齐圆再要搭话,被郭振藩出声阻止,郭振藩笑道,“不知道姑娘有什么指教?” 小姑娘道,“你是他们的头儿” 郭振藩冷哼一声,风雷堂徒众们当即抖擞精神摆成方形,几十上百人一下间全部变得如同木雕般,连大气也不敢吭上一声。 小姑娘赞许道,“他们都很听你的……” 郭振藩点了点头。 小姑娘道,“不知道玉摧红这个东西,如果我将他卖给了你们,值多少银子?” 玉摧红到了她的嘴里竟然成了一样“东西”? 郭振藩立刻追问道,“他,会听你的指挥么?” 小姑娘道,“还行吧,反正他现在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 郭振藩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了?” 小姑娘道,“玉摧红这东西说,如果将他卖给了风雷堂,至少可以值一千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风雷堂不是很讲信用,一定要风雷堂先付过了银子,我才可以把他交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话没说完,她的脸更红了。 谁知,郭振藩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将手一摊,韩方见此,立刻从怀中数出一千两的银票奉上,郭振藩接了抛在这小姑娘的手上,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如果……有一些特殊情况。”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仔细验看着这张银票,半晌,才迟疑道,“你现在应该不会再砍价的吧?” 郭振藩一怔,道,“姑娘有话直说。” 小姑娘为难道,“等下………你见到的那个玉摧红如果是要死不活的,你还会买吗?” 郭振藩高声道,“只要真的是玉摧红本人,就算收到的是他的骨灰,六爷我也认了!” 小姑娘表情夸张的看着他,简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出一千两银子,来买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玉摧红。 郭振藩道,“姑娘银票也收到了,现在可以交人了吧?” 小姑娘迟疑着,互相搅动着自己的十指。 郭振藩道,“姑娘还有话说?” 小姑娘叹了口气,终于走过去,在他耳衅轻轻道,“等下你们带着玉摧红,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郭振藩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道,“现在,秋谷中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月旦之评,这时候,假如有人死在这里,那也……太不吉利了!” 郭振藩点点头,“姑娘所言极是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该交货了?” 小姑娘卟哧笑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后的,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叫我涵薇好了。” 大明虽然发展至今,因常期受孔孟思想影响,男女交流时偏多忌讳,暹罗国却不如此,所以涵薇也没有中原女子那样故作矜持的习惯,未等郭振藩开口,自己先主动把名字说出来了。 郭振藩还想客套,涵薇已将小手一摆,象阵呈扇面打开,两个皮色黝黑的暹罗力士担着一副滑杆小跑上前,滑杆绑着的竹椅之上,偏躺着病怏怏的玉摧红。 这些暹罗力士也不多话,连着滑杆一起将玉摧红放在郭振藩面前,转身就走。 玉摧红是什么人,那可是当年杀害本堂前任堂主郭轩辕的凶手之子,风雷堂徒众们忍不住咬牙切齿。若不是被六爷压制着,众人恨不能先将他千刀万剐。 韩方高声道,“肃静。” 众人小心看去,此时的郭振藩神情大见温和,甚至连眼波竟然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玉摧红喘息片刻,突然笑道,“郭堂主,我们是闻名己久哟。” 郭振藩目中偷偷闪过一丝寒光,却竭力将神情装得淡淡的,道,“玉年兄,别来无恙?” 玉摧红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象没事的人吗?” 他话未说完,齐圆的脸上已变了颜色,咬牙切齿地扑了出去! 郭振藩眼睛一瞪,道,“放肆。” 齐圆吼道,“我要替老堂主报仇!” 郭振藩目露嘉许之意,但终于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我己经跟大家讲过很多次了,惨案发生时,玉年兄当年才几岁,家父之死怎么可能与他有关?” 郭振藩脾气不好,平常哪里讲过这些道理,风雷堂徒众们闻声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 玉摧红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天机明镜先生说对了。” 郭振藩好奇地道,“老先生怎么讲的?” 玉摧红笑道,“他说你现在还舍不得杀我。” 郭振藩点了点头,昂然道,“我等江湖儿女,凡事当以德服人。” 韩方和齐圆也是头一次见六爷说话这么客气,当场哑了声。 这时间,人群中小心地让出来一条路,一个身穿灰色旧僧袍的大和尚从人群后面慢慢踱了出来,当看见到玉摧红时,大和尚暗黄色的眸子,收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大和尚道,“玉摧红,天机明镜先生可曾提到过我?” 玉摧红摇头笑道,“请恕玉某眼拙。” 大和尚自我介绍道,“贫僧悟本。” 玉摧红道,“原来,您就是那个喜欢将人击败打废,却又不伤人性命的悟本大师。” 悟本揖首道,“我佛慈悲。” 玉摧红笑道,“大师不请自来,莫非是想为我看病?” 悟本道,“不错。” 玉摧红道,“有劳大师了?” 有风雷堂徒众们抬来石凳,悟本大喇喇地坐下,双指在玉摧红的脉门上一搭,闭目沉吟了良久。 韩方忍不住问道,“他,有病没病?” 悟本冷冷道,“有病,而且病得非常厉害!” 韩方道,“哦?” 悟本盯着玉摧红,道,“玉施主,请你先说说,刚才曾吃过什么东西?” 玉摧红微微一笑,竟道,“雪斋先生今日以河豚大宴月旦之才,那我觉得荣幸得很,吃河豚肉时不小心沾到了肝脏部位。” 众人哂然,谁都知道,河豚内脏中含有剧毒,玉摧红却偏要去吃,只能说,在开始之前,这小子确实己经病了,而且病得连脑子都坏掉了。 郭振藩叹道,“味道如何。” 玉摧红含笑刚一点头,一抹鲜血却从唇角沁了出来。 现在该轮到郭振藩摇头苦笑了。 郭振藩道,“悟本大师,你可有医治之法?” 悟本道,“有。” 郭振藩道,“需要什么奇药,我现在让小的们去搜罗,不论是付出多大的努力,一定要保住我玉年兄的宝贵生命。” 悟本冷笑一声,转过了头,道,“此间之药草,俱是十分珍贵之物。” 郭振藩道,“千年人参还是那年首乌?” “这东西叫作米田共。”悟本说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历来,河豚做成菜肴之后,可以先挑出一块河豚肉让猫先尝尝,确认安全后即可放心食用。 但是,一旦出现吃河豚中毒,首要的方法是催吐,民间讲的最多的便是灌服粪水! 其实,这也是一种谣传,另外可行的方法用手指、筷子刺激咽后壁诱导催吐,或灌入皂角水及麻油催吐,反复洗胃。 玉摧红苦笑道,“大师,你就饶了我吧。” 第二百一十章 卖人口 这是一个让人不可捉摸的场景。 廿五年前,郭振藩的父亲郭轩辕杀死了玉摧红的母亲,其后,玉摧红的父亲玉非寒又杀死了郭轩辕。 如果说有一种仇恨到了极至的时候会比大海更加深刻,那么,郭玉两家的仇恨又能用什么字眼去形容呢? 可是,今天,郭振藩心平气和地面对着玉摧红,表面上看来,他们竟然象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郭振藩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我绝对不能让你死的。” 玉摧红道,“我……把握不大。” 郭振藩忽然问道,“你在乌衣巷住过一段时间?” 玉摧红沉默了,他其实出生在乌衣巷内,那个院子里梅树成荫,叫作“栖梅阁”。 郭振藩道,“我现在需要一个活着的玉摧红,因为栖梅阁里的秘密可能只有原住户才知道。” 玉摧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现在你已少不了我?” 郭振藩并没有表面上这样的好说话,这一点玉摧红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他要极度谨慎,本来他只用六个字就可以说完的话,这次却用了十六个字。 郭振藩的回答却简单而干脆,“是的。” 玉摧红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身子已飞鹰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鹰爪,抓向郭振藩头上的玉簪。 郭振藩单掌一格,看似云淡风轻,玉摧红却抓空了。 玉摧红叹了口气,身子又象枯叶一般地飘落在竹椅上,他知道自已有内伤,既然一击不中,第二次更难得手。 郭振藩道,“你想试试我的风雷掌?” 玉摧红苦笑道,“乌衣巷查家是什么地方?” 郭振藩道,“看似普通大户,其实机关重重,无异于龙潭虎穴,这次,你如果愿意配合我,这件事成功后对大家都好处。” 玉摧红道,“若是不成呢?” 郭振藩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损失,那时候,郭某或许可以考虑考虑,以后不用再找老玉家报仇了。” 玉摧红道,“乌衣巷里的秘密就真的那么重要?” 郭振藩道,“一百多年来,你可知道,为了攻破乌衣巷,风雷堂死了多少人吗?” 玉摧红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知道。 郭振藩道,“如果不能揭开其中的秘密,我爹和你妈,这些无辜被卷入其中的死难者,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玉摧红叹了口气,他必须承认,郭振藩虽然外形傻大笨粗,但他确实有用语言蛊惑人心的本事。 郭振藩刀锋般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愿不愿意重走一次江宁?” 玉摧红立刻摇头。 郭振藩道,“除了我风雷堂的外,这里还有一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见过,你看出了什么?” 玉摧红苦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郭振藩得意道,“悟本大师,他的修行与别家不同,最喜欢约战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却不杀死对方,而是让对方身败名裂。” 玉摧红翻了一下白眼,这和尚折磨失败者的手段真的比直接杀死一个人更加残忍。 郭振藩道,“能够被悟本大师惦记上的,每个人都是好手,每个人都有段辉煌的历史,在金陵范围之内,目前就有三个,比如裘三两,比如燕归云,又比如你。” 玉摧红不由警觉道,“大和尚莫非还要找小燕的麻烦?” 郭振藩用很愉快的声音道,“只要你助我做成这件事,我自然会让悟本改变目标。” 玉摧红终于问道,“风雷堂进乌衣巷究竟要寻找什么?” 郭振藩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玉摧红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郭振藩道,“走吧,跟我一起去江宁。” 这句话刚说完,秋叶山谷中又有乐声响起,郭振藩站起来,声音更愉快,道,“看来,又来了新朋友。” 象阵己经回谷,提刀护卫们也己经有序撤入谷中。 阳光有些刺眼,玉摧红明显乏累了,所以闭上了眼睛。 是尺八。 这是玉摧红第三次听到这种乐声。 “郎贺川也来凑热闹,今天一定是个大日子。”玉摧红心里在想,“这个东瀛武士的鼻子真灵。” 风雷堂的各色人物都在原地站着,虽然大部分人都感觉渴了饿了,因为有郭振藩镇场,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玉摧红忽然觉得五内翻腾,偷偷又吐出一口浊血。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道,“你……还支持得住吗?” 玉摧红不用睁眼,就知道又是涵薇这个鬼丫头,他只能边叹边道,“估计是不成了。” 忽然涵薇将他胸口一拍,差点把玉摧红拍得背过气,小丫头大声叫道,“哟,来了个好看的姐姐,脸又漂亮,胸又大!” 玉摧红努力想要坐起,却感觉四肢无力,不由喘息道,“胸大,真的吗?咳,咳,快扶我起来瞧一瞧。” 顶着刺眼的阳光,玉摧红艰难地抬起眼皮,秋叶山谷的山口己经是空荡荡的,有两个人走在路上显得格外触目。 诚实讲,一身和服的伊达静美,也算是个美女,但是她身形单薄,哪里有什么大胸…… 伊达静美的身后,当然是亦步亦趋的郎贺川。 玉摧红还未将身子坐正,单手扶住他的涵薇,却对郭振藩“喂!”了一声。 郭振藩一怔。 想不到涵薇的小嘴巴噼噼啪啪道,“我们暹罗人做生意最讲诚信,今天我将银票收了,人也交出来了。” 郭振藩道,“对。” 涵薇道,“这还真不是自夸我们售出的货品,别看他表面上病怏怏的,一听见大胸美女,你就会眼放绿光,着实精神得很哟。” 郭振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玉摧红,点头道,“对。” 涵薇道,“那我们就算交接完毕了,大家丑话讲在前面,货品售出,概不退换!” 郭振藩岂是有耐心与一个小丫头闲扯的人,不耐烦道,“行,行,行,你走吧!” 涵薇这才附在玉摧红的耳边,低声道,“你上辈做了多少恶事?面前这一群人,每一个都是想着把你利用完了再杀你的。” 玉摧红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了。 涵薇面露哀色,在他耳边小声道,“以后,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东瀛客 众人正在斗嘴的时候,谷口之内走出来的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忽然越来越多。 涵薇自言自语道,“真奇怪,难着这些人都能过了天竺棋局?” 今年的“月旦之评”,也就是说,大家必须先经过天竺棋局的筛选才能晋级。 这棋局,就如同士子参加科考一般,不断有人破局走了出来。 唐寅当然也是第一个破解棋局,在他之后,祝枝山,文征明随后也纷纷走了出来,江南四大才子之中,今年只有徐祯卿并没有参加此次的月旦之评。 其余的,如岳戴梓和钟铂鑫这一对冤家也涉险过关。 此时,众人便如同出了考场一般,四处走动来放松一下紧张心情,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出了谷口。 只听得有人长声吟道,“ 头上红冠不用裁, 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 一叫千门万户开。” 高吟声中,人群中走出一个手持桃花扇的年青文士,正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 在下天竺棋的时候,涵薇输给了对方,此时见了对方,小丫头只是歪嘴哼了一声。 唐寅却不与她计较,手摇桃花扇,缓步上前,悠然道,“玉公子,刚才听见谷外的响声如同丧铳,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哎,可惜了。” 玉摧红己经无力斗嘴,苦笑道,“这一次又让唐大才子失望了,惭愧惭愧。” 唐寅微笑道,“风雷堂为了抓你,竟然胆敢大举封堵秋叶山谷,玉摧红,你可也是忒有面子啦。” 悟本默默的走了出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对方。 张三本来是陪着月旦之才们的屁股后面瞧热闹,只看了悟本一眼,他的脸都吓白了。 玉摧红笑道,“这位是悟本大师,就不需要我再多做介绍了吧。”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只去注意风雷堂的这些喽罗,此时,听见玉摧红的提示,众人才想起,确实是这个野和尚,曾以一手玄冰掌力克栖霞寺主持镜明大师! 唐寅冷笑道,“风雷堂盛情款款,看来这一次,玉摧红你是推脱不掉了?” 玉摧红道,“盛情难却了。” 这时,铁无双从人群中大步走出,道,“师父,回江宁难道不带上我吗?” 玉摧红摇了摇头,道,“随行名额有限,这一次就不考虑你了。” 铁无双脾气虽然不好,却不愿意当着众人顶撞师父,口中嘟囔道,“未必有谁,比我更加合适?” 玉摧红对他眨了眨眼,铁无双微微一怔,忽然,“哦!”了一声。 铁无双此次冒名进入秋叶山谷,纯粹是没事找乐子,既然师父己然现身,他倒正好带着张三见识一下这个江湖闻名的秋叶山谷。 谁知道,没过去多久,他听说,玉摧红中了毒不说,风雷堂追到秋谷要人,而且秋叶山谷竟然把玉摧红交了,不禁怒气陡生。铁大爷出身草莽,快意恩仇,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蔑自己的师父? 铁无双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当即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抄起量天尺,便要向悟本招呼。 谁知他出手之时,却有一人抢在他的前面,铁无双低头看去,竟然是郎贺川。 众人素闻“东瀛第一快刀”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只见他抢在铁无双前面,翻掌之间,长刀在手,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悟本便觉得对方的刀气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 悟本气运双掌,便要相迎。 谁知道郎贺川这一刀却是佯攻,人似闪电,手臂一展,揽在玉摧红的腰间,忽然引身疾退。 悟本再要追击,却被郭振藩止住。 玉摧红用东瀛语道,“谢谢了。” 郎贺川一击得手,柔声安慰道,“评委大人,我与公主还有事要问您。” 当初为了十万两的花红,郎贺川追杀查琦桢,曾与风雷堂门下的子弟有过一段不愉快的交往,这些人恨他极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如今郎贺川见玉摧红(评委大人)又被风雷堂胁持,他当然要愤而出手,却决计料想不到玉摧红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郎贺川出现在秋叶山谷之时,风雷堂门下立时耸动。 那日追杀查琦桢,郎贺川孤身一人,连毙查家数十名好手,最终烧毁查家楼船,当真是威震金陵。 风雷堂门人虽然恨之切齿,却也是不敢单独上前与之相斗,这时又见他突然出现在谷口,均想着一场恶战又是势所难免。 待见他仅以一招“迎风一刀斩”,便将六爷请来的悟本大师打懵了,而且抢走了玉摧红,心中更增惊惧,一时之间,风雷堂众人面面相觑,肃然无语。 韩方忍住心中惊惧,纵身而前,说道,“你快……快放下玉摧红!” 郎贺川将玉摧红放在地下,问道,“阁下何人?” 韩方和他满是杀机的目光相对,只觉得周身不自在,嗫嚅道,“在下……韩方。” 铁无双笑道,“你就是将授业恩师满门都杀了的韩方?” 郎贺川怒喝道,“你做人太没底线了吧?” 韩方为对方的逆天杀气所震慑,悄悄的倒退两步,道,“玉摧红……己经答应跟我们走了。” 铁无双恨声道,“东瀛来的朋友,韩方和齐圆都不是好鸟,你弄死了这两孙子,铁大爷出二十万两花红!” 齐圆闻声倒是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下子也想不到,铁无双当初得到查喜的点拨,武功又有精进,心中便视查喜如同授业恩师一般。但,韩方与齐圆再加上闵十三却都是杀害查喜老爷子的凶手,铁无双怎么不恨他们入骨,今日机会合适,就想借郎贺川之手,给对方一点教训。 郎贺川一时不能明白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目光环扫,只见到怯生生站在空地中央的伊达静美,朗声道,“公主,评委大人在此,你现在问他吧!” 郎贺川携着玉摧红的手,走到伊达静美的身前,轻轻将玉摧红一放。 伊达静美泪光萤萤,道,“评委大人,你……你还支持得住吗?” 忽听得风雷堂的战阵中有人大叫,“姓玉的,玉非寒杀了我爸爸,自己拍屁股就溜去了关外,血仇廿余年,今日和你这做儿子拚了。” 跟着又有人喝道,“这玉摧红与东瀛人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退进秋叶山谷。” 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玉非寒杀了他的伯伯,有的骂玉非寒杀了父亲。 当年乌衣巷一战,玉非寒杀伤着实不少,其中最惨的便是风雷堂的那些前辈精英。此时聚在秋谷山口的风雷堂门徒中,不少人是死难者的亲属后代,他们虽然对玉非寒害怕至极,但一想到亲友血仇,忍不住便准备着拿玉非寒的儿子出气。 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 众人眼见叶知秋闭门不见,盘算着秋叶山谷方面应该是准备着两不相帮,而面前这一群月旦之才,年纪又轻,大多是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一旦动起手来,估计都是些不济事的。 玉摧红名声虽响,却也是中了毒的,区区一个东瀛武士,绝对应付不了风雷堂几大高手的夹击。 如今风雷堂占据了道德的至高点,各人胆气也便更加壮了。 风雷堂的门徒们本来就是些粗鲁之辈,又想到父辈的血仇,更加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 数十人纷纷拔出兵刃,舞刀弄剑,若不是等不到六爷的指令,便准备着一拥而上,将玉摧红抢回来乱刀分尸。 郎贺川也有些迟疑了,他刚才出手,其实是听从了公主伊达静美的指令,郎贺川只盼着忽施突袭,将玉摧红救出重围,有些话伊达静美公主要当面问个清楚。 郎贺川怎么也没有想到,玉摧红竟然有这么多仇人。 他们这一群东瀛武士东来大明这么多年,一心只想着秘密找回小主公,与中原武林并没有什么交集,连相互闻名都谈不上,为了大计,郎贺川实在只想低调行事,不愿与这么多人结怨。 今日若真的大战一场,杀伤在所难免,郎贺川肯定能全身而退,但,公主呢? 郎贺川心下盘算道,“好在评委大人还能讲话,就麻烦您赶快把小主公的线索都告诉公主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三声叫 玉摧红自从进入中原以来,从未冒用父亲玉非寒的名号做过一件有背良心的恶事,可是,到了今日的关头,一大堆月旦之才都在冷眼旁观,竟然只剩下一位东瀛武士为他助阵。 一阵悲凉之意默默而出,玉摧红心道,“我姓玉的,便要受这人人喊打的待遇吗?” 其实他今天的想法也有失偏颇,那一边,岳戴梓低声向南京兵部武备的随从们道,“这位玉大侠与我有故旧之情,待会危急之际,兄弟们有愿意帮衬岳某的,请大家助他脱险。” 岳戴梓一心沉缅于新型火器研发,没闲心也不会刻意去为难这班手下,岳大人开口之时,当然是一呼百应。 众随从道,“是!” 少城主钟铂鑫这时也抛开成见,低声道,“岳专家,有甚么可以让统万城搭把手的,尽管吩咐下来,钟某万死不辞。” 岳戴梓与统万城结怨太深,如今只装作没有听见。 随从中的头目道,“风雷堂组织严密,又有大把高手加持,不知主公有何妙策退敌?” 岳戴梓摇摇头,道,“今日出门时候太过匆忙,大家没佩备长短火器,咱们尽力而为,到时候便宜行事。” 随从们齐声道,“得令!” 这一边,江南三大才子轻声商议。祝枝山与玉摧红交深极深,早与将玉摧红当作良师益友,若不是顾忌到自己们都是文弱书生,跃跃欲试的便要上前助拳。 唐寅却道,“众位,咱们以月旦之评为第一要务,岂能为了玉摧红一人而趟这淌浑水?” 祝枝山嘟囔道,“你特么说的还叫人话么……” 这时,文征明附和道,“唐解元所言极是。咱们该当如何?” 唐寅道,“搅乱一湖春水。” 突然间他慢慢走出,朗声道,“郎贺川,你是东瀛客人,强行掺进大明江湖人的恩怨之中,也太过多事了吧。” 他这几句话当然是说给风雷堂听的,此话一出,风雷堂己不把他当作敌人了。 郭振藩见江南大才子们如此识时务,不由面露喜色。 唐寅嘻嘻一笑,道,“玉摧红,你行走江湖多年,可懂得父债子偿的道理?” 玉摧红微微一合首。 唐寅又道,“廿五年前,玉非寒在乌衣巷内杀伤无数,这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 在一边聒噪的风雷堂众人齐声称是,霎时间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玉摧红还未回复,铁无双道,“这意思,我祖师奶奶当初便是白死了么?!” 唐寅面不改色,道,“可,玉非寒当初又杀了郭轩辕,公平起见,这己经是一命抵了一命。” 此时此刻,唐寅直呼风雷堂前堂主的名讳,倒是无人注意此节。 铁无双破口大骂道,“抵你娘个锤子!” 唐寅笑道,“锤子也罢,斧子也罢,按道理,今天正是你玉摧红父债子偿的时候!” 铁无双手持量天尺抢在玉摧红的前面,对着众人豹眼一瞪,道,“你们想要怎地?” 这时,有人道,“唐解元讲话通情达理,只是,这父债子偿四字有待商榷。” 风雷堂这一边的韩方刚要上前,先被郭振藩狠狠瞪了一眼,“你准备着跟灵霄阁的大编斗嘴么?” 出声之人是灵霄阁主编唐浩文,这几年,灵霄阁《天下英雄榜》销量巨大,可以影响整个江湖的与论导向。 风雷堂再猖狂,暂时也不愿与这个民间第一大传媒翻脸。 韩方低头又退了回去。 唐浩文道,“我理解的父债子偿,是父亲死了之后,做人子女的有义务偿还父辈所欠的钱债,血债等等等等。” 铁无双不懂唐浩文到底想要说什么,不无警惕地看着他,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讲!” 唐浩文淡淡一笑,道,“风雷堂各位英雄要为父辈报仇,此情可嘉。” 风雷堂见灵霄阁的编辑也这样说,心中更是欣慰。 谁知,唐浩文话风一转,道,“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杀人无数的是玉非寒,现在他还活得好生生的,你们群情激愤,为什么不直接去关外找他?” 好一阵让人尴尬的平静。 乌衣巷内,玉非寒杀了无数中原高手之后,竟然还可以全身而退! 那一刻起,玉非寒这三个字在众人的心中早己是杀人魔王的代称。 廿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有多少人都想着能与之一较高下,也仅限于想想而已,没有谁敢真的去关外挑战,因为,以普通人的实力去挑战玉非寒,无异于自寻死路! 郭振藩却是不动声色,轻声道,“我饿了。”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有贴心的风雷堂门徒前去准备,只是不见动什么烟火锅灶,很来端来一个漆盒摆在桌子上。 唐寅正在跑神儿,祝枝山狠狠在他腰间捏了一把,唐寅没好心道,“有甚么大惊小怪的……” 祝枝山指着郭振藩,口中“啊,啊!”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郭振藩面前的朱漆盒子里,只有两个磁碟,一壶酒。 一个磁碟之中放着些作料酱汁,另一个磁碟之中是刚刚十几只刚刚出生还未长毛,没有睁开眼睛的田鼠仔! 郭振藩盯着玉摧红,满面笑容道,“玉摧红,要不要也来上一口?” 玉摧红知道,此菜名为“三声叫”,食时用筷子夹鼠仔,鼠仔发出一声叫,第二声叫,是在用鼠仔蘸作料时,第三声叫,是在鼠仔入口之时。 玉摧红不好这口,苦笑着摇头道,“我,不饿。” 郭振藩以鼠仔佐酒,只听得鼠仔吱吱惨叫,郭振藩端杯不止,众位月旦之才们此时己不能言语,再看郭振藩,除了反胃之外,又多了一层敬畏。 这家伙……难道是猫变的?! 郭振藩打了饱嗝,道,“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这句话明显也是对玉摧红说的。 玉摧红道,“即刻。” 铁无双急道,“师父……”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如果不走,郭六爷只怕要请我吃这三声叫了,铁大先生,你能替我?” 铁无双面露为难之色,道,“这个,真的不成,换一样其它的成不?” 玉摧红不说话了。 郭振藩道,“看着两位,师父慈爱徒弟孝顺,真是叫人欢喜。” 玉摧红师徒受人如此奚落,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 玉摧红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走,可以,我要带一个人。” 郭振藩笑道,“玉年兄雅人,此去江宁不过一日的行程,莫非还要带个美人儿服侍左右吗?” 铁无双忍不住道,“我师父此时精神不振,路上可能要睡上一觉,怕只怕,还没有领略到旅行路上情趣,先遭了你们的暗算。” 郭振藩道,“原来玉年兄要带个保镖。” 玉摧红点了点头。 郭振藩道,“是铁无双吗?” 玉摧红忽然手指郎贺川,道,“是他。” 郎贺川闻声一怔。伊达静美对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评委大人这么安静,自然有他的道理。” 郎贺川道,“遵命。” 铁无双大为失望的走到一旁,忽然眼珠一转,将张三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张三惧怕悟本,被吓得面无人色,若不是此时被铁无双挟住,只怕早己经拍屁股开溜。 铁无双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殷勤引荐道,“小张三,估计你小子也认不得这么风雷堂的英雄,来,来,来,这位是郭堂主,叫六哥。” 张三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六哥。” 郭振藩点了点头。 铁无双道,“悟本大师你认识的,就不再介绍了,来,来,来,这位韩方韩哥。” 张三道,“韩哥。” 韩方回了一礼。 铁无双又道,“这位是齐圆,快叫齐哥。” 张三道,“齐哥。” 众人只知道铁无双骄横跋扈,除了玉摧红之外,从来不把其它江湖人看在眼中,今天如此多礼,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铁无双引荐完毕,忽然将张三的领子一拎,举身就走,口中道,“咱们还有其他事情要作,走吧,孙子!” 原来铁无双本是一个吃不亏的主儿,明面上斗不过对方,将他们全部都唤作“孙子”,也算是在辈分上占回了一点便宜。 涵薇闻声,笑得捂住了肚皮。 第二百一十三章 百忍 既然玉摧红愿意合作,风雷堂当然也要给予相应优厚的待遇,其它人骑马而行,玉摧红坐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很宽大,这本是借给托运镖货的客商们,走远路时坐的,虽然比不上那辆金篷马车,但也是相当舒服。 郎贺川先在车厢里垫起了很厚的棉被,然后扶着玉摧红坐上车。 玉摧红有些不习惯,因为他想不到郎贺川居然是个很周到的人。 “你中的毒不轻,一定要赶快去找一个解毒高手。” 东瀛武士的周到和关心,已使得玉摧红不能不感激。 玉摧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这么样对我的。” 郎贺川的回答很简单,“这是静美公主吩咐的。” 玉摧红故意问道,“为什么?” 郎贺川道,“因为只有评委大人,才能帮我们找到鬼冢。” 找到鬼冢,也就代表着找到了伊达静美的弟弟。 玉摧红叹道,“看来我不但低估了你们,也看轻了你们公主。” 郎贺川也叹了口气,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愿意为评委大人效犬马之劳。” 玉摧红道,“可是,你不姓伊达。” 郎贺川道,“郎贺川是伊达家族的家臣,我的命一早就属于伊达家族。” 玉摧红点点头,忠诚的人本来是值得敬佩的。 玉摧红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这次就一定会带你找到鬼冢?” 郎贺川摇摇头,“这只是公主的直觉,我正想问评委大人,鬼冢真的在乌衣巷?” 玉摧红神秘一笑。 郎贺川道,“前行路上,请多关照。”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玉摧红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己经猜出鬼冢就在乌衣巷内,其实可以自己单独前去。” 郎贺川道,“我与鬼冢当初近在咫尺,也会错过,只能证明,乌衣巷真的很大,也很容易藏住一个人,所以,请您作为向导应该更加妥当。” 玉摧红道,“特别是搜寻一个高手的时候。” 郎贺川道,“鬼冢是一个高明的忍者。” 郎贺川与鬼冢之间有巨大的区别。 郎贺川是一名东瀛武士,武士是有正规编制的职业军人。他们从小被灌输武士道精神,接受严格的训练,不仅战斗力强悍,而且对领主忠心耿耿,是日本伊达家族的武力支柱。 所以,他即算是领花红杀人的时候,也会做得光明正大。 而鬼冢却是一名忍者,是东瀛各诸侯之间混战的产物。简单讲,他们是各地诸侯培养的从事搜集情报、策反、暗杀、破坏等活动的特工人员。他们不像武士那样注重尊严,所以为了一柄村正妖刀,也可以以卑鄙的手段杀死自已的主人。 伊达家主既然己经有郎贺川这样忠心耿耿的家臣,为什么还要养一个忍者呢? 只能说,岛国上这些诸候的心思太让人奇怪了。 玉摧红苦笑道,“那时,我几乎以为自已要死在他的手上。” 郎贺川道,“现在呢?” 玉摧红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对付不了他,就把这个好机会留给你吧。” 郎贺川道,“多谢评委大人成全。” 然后,他出了车厢,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因为,郭振藩进来了。 玉摧红没有看他,却反问道,“你给我去找的大夫是谁?” 郭振藩道,“天台山龙鳞白。” 玉摧红忽然笑了笑。 龙鳞白是一个施毒高手,几个月之前,他以一手无色无味的“狼噬奇毒”,不知不觉之中,便将百年江南查家打得几乎土崩瓦解,这样的一个人,解河豚之毒对于他而言,简直太过小儿科了。 玉摧红微笑着,又问道,“龙鳞白会那么听你的话?” 郭振藩道,“天台山本来就是风雷堂的旗下分支。” 玉摧红道,“风雷堂这几年发展很快哟。” 郭振藩笑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这两年来的运气不错,而且有很多很好的朋友照顾。” 玉摧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血旗门应该也出力不小吧。” 郭振藩点了点头。 玉摧红道,“却不知道,这一次大举杀入乌衣巷,是风雷堂的意思?还是血旗门的意思?” 郭振藩道,“血旗门门主郭不让是我的长兄,这件事由风雷堂作和血旗门去作,又有什么区别?” 玉摧红笑道,“……好奇而己。” 郭振藩还想说什么,但玉摧红却已闭上了眼睛。 因为中了毒,使他看来显得很疲倦,玉摧红并不是铁打的。 郭振藩竟然又拉过来一条棉被,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脸上却带着一种很微妙的表情。 看他这种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这条棉被蒙住玉摧红的头,活活地闷死这个家伙。 诚然,他们两家之间的仇恨,从廿五年前建立的起那天起,本来就不可能再有淡化的可能。 郭振藩忽然感觉后背微微一凉,因为此时,车厢的棉帘被挑开了一个角,郎贺川手按刀柄冷冷盯住他的后背! 所以,郭振藩笑着将棉被盖到玉摧红的胸口。 玉摧红此时只觉得五脏又开始剧烈的搅动,头脑也更加的昏沉。 现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闷死他,他也不会知道,他更不能反抗。 所以玉摧红真的睡着了。 日正当中,正午。 马车还在继续前走,旅程仿佛还有很漫长。 “我一定会赶快把龙鳞白给你找回来,因为你活着对我们还有用。”郭振藩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玉摧红说的。 可是,龙鳞白现在仍在莽荡山,就算召之既来,却未免住得太远了些。 风雷堂的马队一边警戒着玉摧红乘坐的马车,一边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净水充饥。 关于此节,郭振藩早已有准备,既然想要快点返转江宁,所以连吃饭喝水等小事情也要大家在马背上解决。 郭振藩的食量不小,但却只有一个人吃的午饭,只有一条鸡腿,一块牛肉,一张干饼,另外加上一小瓶白酒。 他好似早已算准了玉摧红要睡着,因为临上车之前,他给玉摧红喝了一碗保养元气的补汤。 牛肉卤得不错,鸡腿的滋味也很好,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午饭,可是既然现在要办大事,其它的都不能不将就些了。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讲究饮食的人,现在既然找到了玉摧红,已觉得非常满意。 何况,金陵与江宁之间的距离不算很远,再过几个多时辰,只要将玉摧红带回江宁城,送进了乌衣巷,他还来得及赶回去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郭振藩忽然也觉得有些疲倦了。 马队西行十里,路势忽然变得异常崎岖,此处己经然是秦淮河边的一处回水湾。 郭振藩吩咐众人下马候舟。 秦淮河水流至此放缓,只见几只白鹭起起落落,河岸水草间的涟漪点点,风雷堂众人志得意满,如今大家漫步走在白石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畔柳荫深处,荡出一只崭新的小舟,驾舟之人一身白色裤褂,舟行水上,口中高声唱道,“混沌初分实在难学,谁知道地多厚天有多么样儿的高,日月穿梭催人老,又争名把利捞,难免死生路一条,八个字造就命也该着,八个字造就命也该着。 树大根深要扎稳牢,忍受这个教调武艺高,井掏三遍吃甜水,劝明公你们忍为高,千万别把这个小人学,小人他过河就拆桥,小人他过河就拆桥……” 郭振藩眉头一皱,道,“张三,你鬼鬼祟祟地跟我们到这里,又是什么个意思?!” 张三笑道,“秦淮河又不是你们家的,张三哥的新船试水,不知又怎么冒犯到风雷堂啦?!”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毒马案 涵薇急匆匆的赶回去的时候,狮子楼上只有了沈樱一个人。 沈樱生下来就是尊贵的暹罗公主,习惯于坐在高台上俯视众生,虽然她显得如此的年轻,但她有一种超乎平常人的冷静,看起来让人觉得她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涵薇小心问道,“他们呢?” 涵薇淡淡一笑,继续看着她面前的一堆卷宗,对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卷宗上面的文字当然是枯燥的,但是她却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 “唐寅: 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 生于成化六年二月初四。 擅,诗画。 武功强项:桃花扇。 个人简历:十六岁中苏州府试第一入庠读书。 后,中南直隶乡试第一, 次年,入京应战会试。 因弘治十二年科举案受牵连入狱被贬为吏,突发变故让唐寅丧失进取心,从此游荡江湖,埋没于诗画之间。” 她翻卷宗的手非常漂亮,纤长,清秀,而且白嫩,上面都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然后她捏起毛笔,在卷宗的尾端用朱砂加注: “缺点,恃才放旷,不按常规,吸食五石散。” 沈樱看了又看,然后将唐寅的卷宗放在“待考察”的这个分类中。 涵薇好奇地看了过去,待考察的还有统万城少主佟铂鑫,玉摧红,祝枝山。 而岳戴梓的卷宗则与丐帮侄少爷裘千羽一样,则被直接丢进了废纸堆。 涵薇道,“为什么?” 沈樱看了涵薇一眼,以沈樱这个暹罗公主的身份,当然不会说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话。 涵薇道,“岳戴梓是大明第一火器专家,他所研发的火器技术特别先进,作工相当考究,普及运用之后,让大明的军事实力超越了所有的周边国家。” 沈樱道,“我知道。” 涵薇道,“那……公主却要放弃这么一个优秀的专才?” 沈樱道,“一个人太能干是没有错的,但是,如果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容易让人产生反感了。” 涵薇道,“您的意思是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要不要我先去帮您杀了他?” 沈樱淡淡一笑,道,“不许多事。” 其实这道理是相当明显的,以岳戴梓在南京兵部,或者是说他在整个大明的火器研发领域的重要性,保护他的个人安全一直是某些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简单讲,岳戴梓自始至终一直受着有形的,无形的多重保护,秋叶山谷内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他。 当然,谁若是敢动岳戴梓,雪斋先生叶知秋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涵薇叹了口气,道,“那统万城少主佟铂鑫呢?” 统万城是一个善于制造各类武器的大型作坊,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它是一家民间资本,商人以逐利作为唯一的标准,统万城的行事风格当然应该是更加灵活而备实。 沈樱道,“这里面还有一些特殊的原因。” 涵薇道,“特殊?” 沈樱道,“在看这些东西之前,自己一定要做足功课,你,以后会慢慢明白。” 涵薇撇撇嘴,起身欲走。 沈樱笑道,“你真的不愿意再陪本公主讲话了吗?” 涵薇嘟嘴道,“公主说话,总喜欢藏着掖着,跟您说话,涵薇觉得很累。” 沈樱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道,“玉摧红有什么动向?” 涵薇道,“您问那个爱作死的呀,他现在中了毒,当然是躺着去江宁呗,还能怎么样。” 沈樱道,“大概多久能到得了江宁?” 涵薇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这个问题简直是多余,以金陵到江宁之间的实际距离,如果顺风顺水,走水路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情。 而且,今天正好是顺风顺水。 涵薇道,“很快。” 沈樱却摇了摇头,道,“这一次,快不了。” 涵薇眨了眨眼睛。 沈樱道,“大家事先似乎都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 涵薇眼珠一转,道,“您是说那个傻大笨粗的铁无双吗?” 沈樱道,“不要被他的表面蒙骗,其实,这家伙比猴子都精,而且超级胡搅蛮缠,一路上,必然会让风雷堂吃上不少苦头。” 涵薇道,“今天到不了?” 沈樱久坐乏了,命令涵薇给她捏肩,一边冷冷一笑道,“惹上了铁无双这么个瘟神,他们如果明天能够到了江宁,郭振藩都要谢天谢地了。” 这丝毫不象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对话,她们到底在图谋什么?暂时还没有人可以知道。 但她们似乎搞错了一个事情,现在与风雷堂纠缠不清的却是张三。 秦淮河里,水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 本来是风景怡人。 郭振藩正要与张三隔水理论。张三却不搭理,大叫道,“玉摧红,玉摧红!!!” 玉摧红如今病体缠绵,哪有力气回话。 张三愤然道,“郭振藩,你好狠,玉摧红那家伙还欠着张三哥的银子呢,你怎么就把那小子弄死了呢?” 郭振藩被人白口栽赃,现在又不方便把玉摧红拉出来作证,一时之间,风雷堂主只差没有气破了肚皮。 好一个做作的张三,忽然从腰中抽出一条白布缠在头上,盘腿往船上一坐,口中哀声唱道,“车无辙,马无鞍。雷无电,炮无烟。人无信,道无边……” 歌声凄凄凉凉,悲悲切切,做得如丧考妣一般。 郭振藩被惹得心头火起,不由生起了杀心,只是他和这一班风雷堂的徒众们大多是西北人,本来不善涉水。 张三又刻意与他们之间保持了半条河的距离,个人凭轻功是绝对不可能飞到他的船上。 郭振藩看看左右,想到韩方是南方人,命他涉水追拿张三。 韩方为难道,“六爷,我现在正负责着饮马呢。” 郭振藩脸色一沉,道,“速去!” 韩方试试水温,这才不情不愿地在隐蔽处脱衣下水,这厮的水性尚可,无声无息地游到了张三的船边。他口咬铁骨扇,刚将一只手攀中船舷,还未及起身,张三顺手一桨打中了他的手背。 所谓十指连心,韩方受了沉重的一击,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眼泪却滚了出来。 张三口中又唱,道,“……天无语,地无安。忍看江河水流断,不忍稚子唤亲单。纸钱三片,心香一瓣,且悲且叹且无言,伤残复伤残……” 韩方咬咬牙,又要登船,张三的桨叶不偏不倚地打中他头顶。 如此反复数次,韩方受尽了折磨,正准备破口大骂。 谁知道,忽然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声,风雷堂乘驾的骏马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 负责饮马的十几名风雷堂徒们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却对那暗算马匹之人无可奈何。 原来,张三上前纠缠的时候,其实是分散众人的注意力,铁无双正好乘隙下毒,也幸亏铁大爷是爱马之人,舍不得要了这些良驹的性命,只是给每一匹马强行灌食了一把巴豆。 郭振藩发觉之时,看到自已的座驾在倒地之时眼望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此番千里南下,日夜不离,不料却中了铁无双的算计,风雷堂主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道,“铁无双,你有完没完?!” 铁无双手攥量天尺,连划七八的大圈,将围攻自已的风雷堂徒众逼退,这才好整无瑕道地道,“条件很简单,交出我师父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晋不晋 下午,叶知秋和天机明镜先生依旧对众才子避而不见,任由着他们在谷内自由走动,秋叶山谷远离闹市,又占地辽阔,便如同域化桃源,蓝天白云,芳草枫林,行走其间,让人心旷神怡。 这,便怪不得叶知秋当然退出官场之后,在此避世十年。 到了晚上,又于前厅准备了晚宴,由管家主持,酒是今春的桃花酿,佐酒的都是一些秋谷准备的时蔬和就近采买的生鲜,虽然不是甚么大鱼大肉,胜在清雅素净,可惜这一群才子们心不在蔫,气氛并不热烈,大家边吃边偷偷搜寻二老的影子。 这些才子中有几个是秋叶山谷中的常客,依据往年的经验,雪斋先生正在与天机明镜先生商讨斟别,酒饭之后,便是公布晋级“月旦之才”的时候。 岳戴梓历年来公务繁忙,今年才抽得出空儿来,这位火器专家也是头一次入场参与“月旦之评”。 竹帘之后乐声激昂,乐师们演奏的竟然是《杀边乐》,勾引起一些当年的回忆,大家浅抿低尝之时,岳戴梓意兴满满。 不知不觉之中,乐声骤绝,满室寂寞。 过了很久很久,岳戴梓才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看周围。 这时候,磬声一响,涵薇与伊达静美手托漆盘,推门而入。 不少人盯着漆盘中的信封发了怔,二女穿棱其间,核对了姓名之后,将一个相应的信封摆放在各位才子们面前的矮几之上。 岳戴梓顺手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短笺,题头写着他的姓名,下面写着,“来年努力。” 这是什么意思? 才子们也纷纷开拆信封,看了短笺之后,有的开心,有的失望,表情各自不同。 岳戴梓虽然满脑子只有火器研发,但也知道自己今年落选了,以他的性情,对此事结果倒也不甚计较,只是今天,他谁也不盯,单单盯住了佟铂鑫。 统万城少主拿起书笺之后脸上露出喜悦之色,岳戴梓认定对方是晋级了,不由得无名火起,心道,“好啊,这次选拔月旦之才,其中只有我们两家是搞火器研发的,竟然是给你这搞剽窃占了便宜,咱们可不能这么便算。” 岳戴梓喝道,“剽窃可耻!” 他身子一起,便向佟铂鑫扑了过来,左手将对方手中的书笺一把抢过,目光一扫,上面写的果然是“佟铂鑫,恭喜了。” 岳戴梓气不打一处来,袖子一捋,左手重重一拳,打向佟铂鑫的胸口。 佟铂鑫正沉浸在晋级的喜悦之中,岳戴梓己经一拳打了过来,二人相距太近,此时再想避己经避不开了。 只听见砰的一声,岳戴梓的拳头正中佟铂鑫的胸口。 统万城少主也是横练十三太保,遇袭时只能气移胸口,硬扛了对方一拳。 但听得“啊哟”一声,却是岳戴梓叫出来的。 这位岳专家虽然占了先机,却不是一个练家子,出手绝无内力可言,他击中对方的脑口,便如同肉拳打在石墙上一般,不但没能伤得了对方,自己的左腕因为用力过猛,拗了气,当即肿了一圈。 门外警戒的南京兵部武备的众随从见主公受了伤,全数冲了进来,有的过去相扶,有的气势汹汹,便来向佟铂鑫挑衅。 佟铂鑫歉意道,“岳专家没有内伤吧?佟某随身备有摔打损伤药。” 岳戴梓怒道,“岳某今天就是要揍你,哪个要你扮好人?!” 佟铂鑫道,“你我都是秋谷请来的客人,大家在此动粗,只怕有伤雪斋先生的颜面?”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祝枝山有心上去给大舅哥帮忙,却也没有了理由。 果然,秋谷中的老管家脸色一沉,喝令南京兵部武备的众随从不得无礼。 南京兵部武备的众随从岂有那么好压制,先与老管家理论上了。 这空档,只听见“噼啪”一响、有人呛啷倒地,叫道,“哎哟!” 原来岳戴梓一击不中,换了右拳又是一下,佟铂鑫早有提防,好在他并不想与岳戴梓结怨过深,只轻轻将身子一侧,岳戴梓这一拳己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却被对方使出的“沾衣十八跌”带偏了方向,这一下,他的身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岳戴梓“哎哟”一声叫过,祝枝山跑过来将他扶起,道,“大舅哥,咱别闹了行不?!” 岳戴梓揉了揉身上摔伤的痛处,却对随从们叫道,“私人恩怨,谁也不许掺乎!” 众人知道,因为火器制造的理念不同,岳戴梓与统万城之间结怨极深,简单讲,岳戴梓的火器研发创意常期被统万城剽窃,今天既然是这对冤家撞上了,打一架也可以出出心中的恶气,岳戴梓一介文弱书生,论拳脚功夫他根本不是佟铂鑫的对手,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的随从们助拳呢? 祝枝山将他上下拍拍,关心问道,“身上痛么?” 岳戴梓笑道,“我打了他两拳,他啥事没有,我……不痛才怪。”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佟铂鑫只能苦笑摇头。 场内正在吵闹扰攘之间,忽然传,岳府有人入秋谷向公子爷传话。 传信之人进门之后,远远举起一张短笺扬了扬。岳戴梓一看,他竟然是岳府管家十五卫。 岳戴梓点点头,过去接了过来。 佟铂鑫又见岳戴梓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统万城少主忍不住童心一起,大声喝道,“岳专家,你抢我短笺一次,那,我也抢你一次!” 佟铂鑫双足一蹬,身形急似闪电,夹手一把将那信笺抢过。 佟铂鑫身子一着地,刚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准备大声读了出来,忽觉心中一凉,十五卫仍然低眉敛目,掌中那支毒蛇般的软剑已经抵住了佟铂鑫的心口! 佟铂鑫没有说话,只是被对气的杀气迫得打了一个冷噤。 于是,佟铂鑫引身急退,只是他退敌进,佟铂鑫施展轻功连换了几种身法,可惜,十五卫掌中软剑的剑尖始终只离他心口半寸! 现在,佟铂鑫知道自己动不了了,他的背脊已经顶在墙体之上! 十五卫冷冷道,“把短笺还给我们少爷。” 佟铂鑫不服气道,“否则呢?” 十五卫一字一顿道,“少爷不杀你,我杀你!” 他说到做到。 十五卫手腕轻动,掌中那柄软剑的剑尖慢慢地刺进佟铂鑫的外衣,中衣。 佟铂鑫微微一颤,他感觉对方的软剑己轻轻刺进了自己胸口的肌肤…… 半寸,一寸! 这时,唐寅笑道,“佟少主,这次,我劝你最好还是听这家伙的话,十五先生一直满口都是假话,但如果他说要杀人,就很可能是真的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炸了镗 今天的秋叶山谷很热闹。 再进来一个人的时候,岳戴梓的眼中充满了热切,却是针对那个年轻象奴雅昆塔。 雅昆塔看见厅堂中的景象,却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惊讶。 只听见涵薇道,“玉摧红死了吗?” 雅昆塔摇了摇头,然后两人叽叽喳喳地用暹罗话交谈,涵薇的声音中却充满惊喜和欢悦。 立刻就有人问:玉摧红己经到了江宁吗?他的身子是否还支持得住?他,还会回来吗? 雅昆塔用汉语言简意赅的一一答复,只听说,铁无双带着张三在沿路上一通胡闹,己将风雷堂的队伍拖延在秦淮河上,进退两难。 听见玉摧红归期无定,大家都仿佛很失望,听见他身子还能支持下去,大家又很开心。 对这个被仇家劫持,身中剧毒的玉摧红,大家都显得说不出的关怀,可是对这个同为月旦之才,此刻被利剑比住心口的统万城少主,却根本没有人去过问了,就仿佛,佟铂鑫根本就不是大家的朋友,他个人的死活,大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就连雅昆塔也没有再看佟铂鑫一眼。 涵薇问道,“铁无双毒死了风雷堂的马匹,而张三却挫沉了风雷堂带来的船队?” 雅昆塔淡淡道,“这里到江宁,水路更为便利,铁无双用巴豆毒伤马匹,就属于多此一举了。” 在人和动物两者之间,雅昆塔当然更喜欢与动物相处,他始终认为,无论是马匹还是大象,都是人类的朋友,铁无双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应该用巴豆去伤害那些无辜的马匹。 涵薇道,“看来,铁无双确实耽误了风雷堂的行程?” 雅昆塔居然默认了。 涵薇冷笑道,“只可惜,这些大明的所谓侠客们手法实在是下作。“ 两个人言来语去,仿佛都带着种针对玉摧红的深深敌意,佟铂鑫听了更不是滋味。 他年少多金,又出身名门,做为统万城少主的他一向是江湖中的宠儿,认得他的人都以他为荣,无论走到那里都极受欢迎。 甚至于,家乡那些江湖女子们见到他,就象是胡蜂看见了蜜糖。 可是,今天到了这个秋叶山谷,在月旦之才的眼中,自已却好像忽然变得不值一文,就算替那位要死不活的玉摧红去擦鞋都不配。 一个人活到这种地步,倒真的还不如死了算了,佟铂鑫将心一横,反而将手中的短笺撕成了碎片,然后怒视着对方,道,“我撕了你们的信件,你还不动手?” 十五卫反而问道,“动手干什么?” 佟铂鑫道,“杀了我。” 十五卫道,“为了一张纸就杀人,你真的以为我疯了吗,除了雪斋先生,谁敢在秋叶山谷里杀人?” 问题是,就连叶知秋似乎也根本就没有杀过人! 十五卫是一个老江湖,也是一个老狐狸,今天仓促出手只是为了解决少爷临时的窘境,效果达到了就可以收手了,至于什么在秋叶山谷中杀人之类的言语,权且当作是一句戏言,他还不至于去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十五卫一转身时,软剑己收入袖中,若不是佟铂鑫的胸口上仍有一朵鲜血染成的梅花,谁也说不清刚才发生过打斗。 岳戴梓盯着佟铂鑫抚掌笑道,“刺激不刺激,惊喜不惊喜?!” 佟铂鑫反而不知道如何回复对方了。 如果行业之间产生竞争就要杀人,别说是佟铂鑫,就算是整个的统万城,也不可能是岳戴梓的对手,偏偏,岳戴梓却从来不屑去做这样残忍的事情,他一边揉着自己仍旧肿着的手腕,一边向门外走去。 佟铂鑫忍不住追上,道,“岳大人去哪里?” 岳戴梓笑道,“我已经出局了,怎么还好意思呆在这里?” 佟铂鑫不好意思道,“该走的那个人其实应该是我。” 岳戴梓看了看他,眼中己经没有了原来的愤怒,他眨了眨眼,道,“不用计较,雪斋先生特意将你订为月旦之才,自有他的理由。” 他虽然仍在笑,笑得却有点惆怅。 出局,就代表着一次失败,失败的味道并不好。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竟然己经走出了很远。 星己淡。 月正圆。 己经四月过半了。 真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仰看牵牛织女星。 佟铂鑫忽然抱拳深深一躬身,道,“岳大人,关于剽窃之事,佟某代表统万城现在郑重向您说一声,对不起!” 岳戴梓笑道,“你说什么?” 佟铂鑫大声道,“对不起!” 岳戴梓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佟铂鑫道,“岳大人为了大明的火器工业发展,费尽了心血,可是我们统万城却剽窃了您的创意,做成实物之后出售了赚取利益。”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说的当然是实话,统万城确实占了岳戴梓不少便宜。 岳戴梓却问道,“统万城可曾将生产出来那些武器卖给过鱼肉百姓的江湖帮派?” 佟铂鑫摇了摇头。 岳戴梓道,“你们可曾偷偷将那些武器卖给过大明的敌对势力?” 佟铂鑫讶然道,“这,怎么可以?!” 岳戴梓笑道,“这便是对了。也幸亏你们没有这么做过,否则只怕锦衣卫早己经荡平了统万城。” 佟铂鑫道,“统万城爱国之心,天人可鉴!” 岳戴梓道,“以后继续?” 佟铂鑫道,“继续什么?” 岳戴梓小声道,“继续剽窃我的创意,做成精品,然后出售给需要它的人。” 如今的大明王朝,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强大,但是,它的四周还有太多外敌环伺。 比如,常年在边境劫掠的蒙古鞑靼骑兵。 让百姓,或者说边关的百姓手中拥有武器,也就成为了必然,这样的话,藏富于民间与藏武器于民间的好处是一样的,其实都是利于朝庭又利于百姓的双赢。 试问,谁敢轻易去攻打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 但,向民间普及武器这种事情,属于极其特殊的范畴,统万城可以去做,而做为朝庭官员的岳戴梓是绝对不能这么做。 佟铂鑫长叹一声,道,“恐怕有些难度!” 对于专业问题,越难越能挑起岳戴梓的兴趣,他道,“这有何难?” 佟铂鑫面带愧色道,“统万城偷师岳大人的工艺,仿制出一批武器……” 岳戴梓点了点头,作为武器生产民间第一大作坊,统万城每年有大量来自大明军方的订单,比如短铳,抬铳,甚至于还有一些仿造版的佛朗机炮,总体来讲,都是一些小型火器的订单,因为价格更加低廉,所以抢过了南京兵部武备不少生意。 这,也就是岳戴梓与统万城结怨的一个重要原因。 佟铂鑫低声道,“这一次,是一批火炮。” “你们胆子不小!”岳戴梓指了指佟铂鑫,看看周围无人,这才问道,“后来呢?” 佟铂鑫道,“统万城历来稳扎稳打,本不敢接这样的大活儿。” 岳戴梓冷冷一笑,按当今的律令,民间作坊不得生产重型火器!如此看来,统万城所谓的“稳扎稳打”,看来只是表面上的文章。 佟铂鑫解释道,“只是一个榆林的民团重金求购,这才……” 大明的九边之上,常年受鞑靼骑兵的劫掠,富户们组织起来培训团练,集资购买重型火器自保,虽然有些违规,其实也属有情可原。 岳戴梓不耐烦道,“这个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佟铂鑫惨声道,“客户们拉回去试炮,当场……炸了镗。” 名震天下的武器作坊统万城,所生产出来的火器竟然出了这么严重的质量问题,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岳戴梓肯定不会关心什么赔偿事宜,只细心盘问统万城在火炮生产过程中的工艺,在这样一个顶级的专家面前,佟铂鑫当然言无不尽。 统万城剽窃得宜,现场操作的又都是一些从业几十年的熟手技工。 岳戴梓眉头紧锁,道,“工艺上没有什么纰漏,问题出在哪里了呢?” 民间私自买卖重型火器,本来就不为大明国法所容,所以,榆林客户权当这一次是吃了个哑巴亏,但,统万城出了这种事故,却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士气一时低落。 佟铂鑫也是探听到岳戴梓会参加今年的月旦之评,这才特意赶到秋叶山谷,如今他将话己经挑明了,干脆躬身一礼,道,“岳大人若愿意技术支持,统万城定然重谢!” 岳戴梓道,“哦?” 佟铂鑫颤声道,“千金,万金,只需要岳大人开出一个数目来……统万城无不应允。” 岳戴梓嘿嘿冷笑道,“你们统万城难道会比我爹还有钱?!” 佟铂鑫这才想起,面前这位岳大人岳专家的父亲原来是姑苏首富岳增。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换物 岳戴梓越是眉头紧锁,弄得佟铂鑫的心情越是格外紧张,佟铂鑫小心道,“岳大哥,还请救一救小弟,救一救我们统万城。” 佟铂鑫也是万难之下,这才苦苦相求,要知道,统万城以生产武器起家,武器的质量就决定了统万城以后的兴衰存亡。 倒是这一声“大哥”当真把岳戴梓叫得吃了一惊,他只知道自已与统万城之间是商业竞争关系,想不到佟铂鑫在此时竟叫出一声“大哥”,不禁暗忖道,“统万城做为民营武器作坊,一直口碑不错,佟铂鑫这一次为了家族产业对我真心相求,态度也算诚恳,我如果再装下去,良心有些不忍了。” 岳戴梓笑道,“火炮炸镗,主要是因为用料不精。” 佟铂鑫咬了咬唇,道,“统万城制造武器,从来都是真材实料,怎么又成了用料不精?” 岳戴梓道,“火炮之所以威力超过寻常长短铳的百十倍,是因为火药填充得更多,因火药爆炸所产生的能量也更大。” 佟铂鑫迟疑道,“岳大哥的意思是,南京兵部武备铸造炮管时,在精钢之中填加了其它东西?” 岳戴梓微微笑道,“你们虽然在我这里下足了功夫,但,真正的精髓没有那么容易让你们剽窃的。” 岳戴梓洋洋得意,越说越是高兴,只差没有仰天大笑起来。 佟铂鑫叹了一声。 岳戴梓忽然道,“我可以救你们。” 佟铂鑫道,“啊?” 岳戴梓微笑道,“铸炮管时填加了钨锰……唉,只可惜这些矿藏大明境内没有。” 佟铂鑫一惊。 岳戴梓点头道,“这么珍贵的战略物资,我当然不可能给你。” 佟铂鑫苦笑道,“岳大哥这是在逗我吗?” 岳戴梓道,“统万城成名不易,我也不想让你们死得一人难看,只要是你们懂作,我可以转让一批不会炸镗的炮筒给你们。” 佟铂鑫却不知道如何开出条件了,因为面前这位岳戴梓大人根本就不差钱! 他小心道,“岳兄有什么条件,但请说出来便是。” 岳戴梓道,“我只要秋谷中的一个人!” 佟铂鑫沉思片刻,道,“雅昆塔?” 岳戴梓道,“对,就是他。” 佟铂鑫道,“可,我和他不熟……” 岳戴梓嘻嘻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至今为止,大明境内没有发现钨锰矿产地,现在岳戴梓掌握的那些,全部都是几代锦衣卫前辈们用生命和鲜血换回来的,何等之珍贵! 统万城己经占了他多年的便宜,现在正是要对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这里,岳戴梓之所以愿意帮助统万城,主要是因为他自已清高傲骄,做不来求人的举动,现在,他把这个难题直接丢给了佟铂鑫。 岳戴梓道,“如何操作,你自己看着办。” 佟铂鑫道,“以人换炮?” 岳戴梓道,“只是炮管而己。” 佟铂鑫还想攀谈,他却懒得再与他说废话了,召齐了手下那些随从,众人将岳大人护在当中向山坳外走去。 沿着山涧,南京兵部武备的队伍有序地离开。 直到这时,岳戴梓忽然想起,将来送给统万城的炮身之上应该先偷偷打上一个外文的“y”字,这代表着岳戴梓之“岳”,也代表着他对自己生产的产品质量的一种自信。 如今,招募雅昆塔一事己经成功了一半,岳戴梓又少了一桩心病,至于什么“月旦之评”,他暂时己经不再计较了。 人,要不断给自己订立目标。 一个人若是活得没有了目标,纵然拥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 比如,我爹岳增? 岳戴梓身形一顿,忽然对十五卫道,“我爹递过来的短笺上到底写着什么?” 十五卫躬身答道,“老爷想少爷了。” 岳戴梓当然明白自已老父的心性,自从鱼婵姬离开之后,岳增的魂灵也似乎陪着那个女人一起离开了,整日困坐于铜雀台上,长吁短叹,再没有了原来那种商场巨鳄的气势。 岳戴梓问道,“他的身体怎么样?” 十五卫道,“又瘦了些。” 岳戴梓细心查问,知道老父岳增的身体并无大碍,偷偷松了口气,否则,他便只能离开自已心爱的兵器研发制造事业,回去继承老岳家的亿万资财,那,可不是他想要的。 山中水气浓重,抬头望去,月光之下,云蒸雾绕,正如岳戴梓多变的心情,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众人略作休憇,知道要再越过两处山峰,便要进入金陵的城区。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声鸣叫,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是夜莺的声音,如幽怨,如愤慨,又如心有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在这个晚春的凉风中飘荡。 岳戴梓慢慢身起。 随从中的头目小心问道,“岳大人,我们等一下往哪边走?” 岳戴梓道,“哦?” 头目道,“是回武备处,还是去铜雀台?” 岳戴梓高声道,“铜雀台,是时间要上门给岳老爷鼓一鼓斗志了!”。 他又支使十五卫火速进入金陵,接大小姐岳珊珊省亲,今夜,是时间为岳家人安排一次家庭聚会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秋叶山谷,佟铂鑫赶回场内的时候,才子们酒饭完毕,正在品茶,老管家点齐了人数,通知众才子们举办下一项:“登高台”。 祝枝山乃是“月旦之评”的常客,闻言脸色又白了。 闲话少说,月旦之才们由着伊达静美前面指路,进入了秋叶山谷的后山。 到了现场时,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原来伊达静美领大家走到的是一处断崖边,只有上下两条儿臂般粗细的钢索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在深涧之上。 有好事的,偷偷对涧中丢了一个石块,竟然半天听不到回响,可知这溪涧深不见底,倘若失足掉下去,只怕要碎成了渣! 好在今年的月旦之才,大部分文武齐全,佟铂鑫也不谦让,当即施展轻功,从钢索上踏向对岸。 祝枝山不通武功,自然有唐寅相助,唐寅将他后领轻轻一带,如同拎着一只大猫一样,两人便即走过。 待到所有人一一走过,伊达静美却并不跟从,她在架设钢索的岩石上一拍,拍开了岩石上的机括,只听得飕的一声,钢索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 而大家的立足之地,四周一团漆黑。 众人更是心惊,只见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天机明镜先生莫非又安排了什么新的考验? 大家各怀心事,偷偷四处打量。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兰亭序 有的人暗暗懊悔,“早知道过程如此复杂,我是不是不该参加今年的月旦之评?” 夜色之中,只见一盏宫灯由远而近,待到走到近前,才看清又是那个刁蛮的丫头涵薇。 涵薇道,“请众位到这里来。” 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山路,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涵薇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 涵薇道,“请!”当先走进。 山洞之内阴暗无比,众人在黑暗中摸索了约有一拄香的时间,方才看见有一处有光的所在,四盏长明灯镶嵌在石壁之中,照亮了两个大字:“文武”。 这二字也是奇特,本来是斧刻在石壁之上,又用乌漆加以标注,每一个字却都只漆了一半。 字下一椅一案,都是石料做成,背后的石壁上挫了百十个方形格洞做成的书架,隐隐看去,格洞摆放着一些书籍字画,这里应该是雪斋先生的书房。 原来雪斋先生叶知秋文武双全,他又极喜静,所以将书房也布置得甚为奇特。 祝枝山悄声问唐寅道,“怎么办?!” 唐寅自从被逼着吃了河豚之后,心底对二老产生了抵触,对他们的品性也拿捏不定了,现在的情景越来越诡异,他不知是否该劝祝枝山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两人正踌躇间,涵薇又冷冷地催了一句,“跟上。” 唐祝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大家在山洞中又穿过了一段石道,眼前陡然明亮,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众人已身处在一片石台的正中。 这地方比之先前吃饭喝茶的厅堂宽敞了许多,显然这里本是秋叶山谷之中的一处孤峰,再经过人工打磨修饰而成。 悬崖边一棵孤松迎客,这里巨石天成,经过千百年的风雨洗蚀,石面光滑无比,本来草木不生,众人再看那株迎客松时,心中暗赞其生命力强大! 山风阵阵,动人心魄,只见迎客松之下,平放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白石,白石之上杂乱摆放着一些碑帖古玩,还有三四张石凳、石几。 却没有什么文房四宝。 涵薇道,“这里便是秋谷中的“登临台”,请众位随意。” 众人见这孤峰之上,空空荡荡,又见不到天机明镜先生和叶知秋见客,都大感惊奇。 好在这些月旦之才们大多通文识武,无聊之时,翻看一下那些碑帖,竟然都是些世间精品。 祝枝山最喜书法,翻看之下,当即惊喜不已,这里面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初月帖》,《奉橘帖》,《频有哀祸帖》等,还有王献之的《中秋帖》,《鸭头丸帖》,《鹅群帖》,《鹅还帖》,《送梨帖》,以及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化度寺碑》,《行书千字文》! 唐寅的想法与众人不同,他轻摇桃花扇,神色漠然,似乎对着这些碑帖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涵薇的左右。 因为今年的月旦之评的程序走得格外怪异,唐寅早己对秋叶山谷中的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如果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肯定是由这个爱好赤足的涵薇丫头来发动实施。 此时,他将涵薇从头到脚反复审视了无数次,就象一个标准的色鬼,其实他双掌早己凝注了内力,只要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要扑向涵薇,先行将她制住,看他们能搞出什么鬼名堂。 有小心的,目光偷偷查看,寻找退身之路。 祝枝山边看边念,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正是王右军的《兰亭序》,以祝枝山在书法上的造诣,这碑帖还能得到祝枝山如此的关注,当即引得众人争相围观。 唐寅却在一旁,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涵薇不由得惊奇万分,走过去轻声问道,“祝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这样好么?!” 祝枝山赞道,“通篇遒媚飘逸,字字精妙,点画犹如舞蹈,有如神人相助而成,果真是极品。” 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说话,自已赞叹于王羲之出神入化的书法技艺,赞叹于王羲之如水般流畅的文采,干脆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记得一干二净,倾心于兰亭之中不能自拔。 涵薇微笑道,“你朋友为什么却要说不好呢?” 唐寅闻言冷笑道,“还不容人提反对意见了吗?” 涵薇脸色一沉,道,“年轻人,你是来此参加月旦之评的,怎么这么多意见?” 唐寅道,“未请教?” 涵薇道,“教上教。” 唐寅道,“先请而后教。” 涵薇道,“教后而先请。” 唐寅道,“先请而先教。” 涵薇道,“后教而后请。” 唐寅道,“再说我就要教了……” 涵薇道,“哎,不许教,小女子原籍暹罗……” 他二人其实早已熟悉对方的身份,本来不需要如此对话,只是唐寅生性尖酸,好逞口舌之快,而涵薇又是一个吃不得亏的女孩子,二人现在说话,如今针尖对上了麦芒,便好似对上了黑道上的切口一样。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月旦评 山顶的空地极其空旷,如今星光黯淡,星光下面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巨石之后有人在大笑道,“唐解元,你在这个时候还能有闲心与一个小女子拌口舌,果然是好雅致。” 这是天机明镜先生的声音。 唐寅冷笑道,“月旦之评,每次都是月初一,今年为什么要改到月中,却还将程序弄得如此复杂?” 这时间,天机明镜先生手执宫灯引路,身后跟着的竟然是暹罗公主沈樱。 沈樱淡淡一笑,道,“这些项目都是我临时增补的。” 祝枝山道,“有……这个必要吗?” 沈樱笑道,“你说呢?” 今年月旦之评与往年格外不同,新增加的项目出人意料,如品河豚,如走铁索桥,无不让各位才子们心有余悸,如今当着一个女孩子,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有祝枝山上前笑道,“这考题不但刁钻,而且有些要命。” 这时间,有人附合道,“大家来此,是为了参加月旦之评,却不是来玩命的!” 沈樱道,“月旦之评举办至今,恐怕有不少人是其中的常客。” 正所谓“心负云霄志,名高月旦评!”,有过几次经历的才子们得意的笑笑。 却不知沈樱接口道,“你们…还记得当年月旦之评的初衷吗?” 这说话引得各位才子们一片嘘声。 大家都知道,“月旦之评”最早源于东汉时期,那时,汝南地区有品评人物的风气,其产生与当时的辟举制度有关,士人如果想要获得辟举,出任地方行政机构官员,必须先要得到大人物的好评。 在当时的汝南地区,名士许劭和许靖就是这样的大人物,他们都喜欢品评人物,每月一换品题,所以将这个活动称之为“月旦之评”。 沈樱不理众人言语,忽然问道,“许劭与许靖又维持几年?” 众人面面相觑。 由于当时的朝廷选拔人才还没有实行科举制度,而是通过“举孝廉”的形式来推举为官之人。 作为民间舆论喉舌的许劭,在坐议乡党人物时,却是很有原则,连当时的袁绍,曹操都不给面子,利用自己的名望,竭力向朝廷举荐贤人,尤其是举荐那些有贤德却家居清贫的人。例如,贩卖头巾的樊子昭,牧牛赶车的虞承贤,乡间种田的李淑才,送信跑腿的郭子瑜,这些草根经许劭“选秀”为官之后,皆能以才德治理乡郡,成为当地有名望的人。 一时,引得四方名士慕名而来,竞领二许一字之评以为荣。 只是,月旦评虽盛行于一时,持续时间却并不太长。“(许)劭邑人李逵,壮直有高气,劭初善之,而后为隙,又与从兄(许)靖不睦,时议以此少之。” 不久,十常侍当国,许劭目睹朝政腐败,天下将乱,不愿入仕, 他说:“‘方今小人道长,王室将乱,吾欲避地淮海,以全老幼''。乃南到广陵。” 许靖因事得罪董卓,亦避难出走,随着许氏兄弟两人关系的破裂并分别离乡他走,月旦评其实很快便淡出了历史舞台。 唐寅怅然叹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沈樱却悠悠道,“月旦之评第一轮淡出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后来的朝庭通过科考来选拔人才。” 唐寅闻声脸色反而一惨。 沈樱道,“有些人热衷月旦之评,却是因为他虽然自诩甚高,却早己失去了通过科考入仕的机会。” 早些年,唐寅雄心万丈,却因为“科考弊案”一事负罪,他贵为江南第一大才子,却再不能凭科考入仕,为国为家建功立业,此事本来是他心底最大的痛处,谁若敢当面提出来,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是,这一次却是由一位暹罗国的公主的口中说出来,唐寅只能跳起来,道,“放屁放屁,简直是放屁。” 沈樱笑道,“一个人若被人点破了伤心事,总难免会生气的,你虽骂本宫,我,不怪你。” 这时又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远远便听见有人笑道,“沈姑娘言过了。” 沈樱顿了一顿,道,“哦,雪斋先生莫非有什么不同说法?” 叶知秋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大袖飘飘,孑孓独行。他的动作并不激烈,但在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浮,只见他足不点地,顷刻间到了众人的面前。 众才子们只风闻过雪斋先生旧日的战绩,却无缘亲见,这时见到他轻功如此精湛,更添景仰之情。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慢说月旦之才,有别朝堂,实属江湖,自隋以来,科举应试,评定风流人物,已有定论,昔日唐太宗李世民,远远站午门城楼上看着新进的进士们鱼贯而入,高兴得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然而,试问天下谁是英雄,尺牍案卷焉能称为英雄?杀人魔头焉能称为风流?” 唐寅闻声起身就走。 叶知秋道,“我来了,唐解元就要走了吗?” 唐寅苦笑道,“文不能定国安邦,武不可护佑平民,谁可称英雄?今年这一群所谓的月旦之才们,谁有这个高度了,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却是跑来陪着闲扯淡,列位不如洗洗睡了吧。” 唐寅感伤于自已英雄无用武之地,心中越听越不是滋味。 天机明镜道,“唐解元稍安勿躁,既然雪斋先生来了,且听他的下文。” 唐寅再轻狂,却也不敢拂了天机明镜先生的面子,只有悻悻的站住身形。 “唐解元刚才说得也没错。”叶知秋看了唐寅一眼,继续说道,“月旦之才选定初衷,确系天下滔滔,黎民倒悬之际,如果一个人有通天之才,屠龙之技,却私藏于己,安坐桃花之源,也是难成大气,说不得是当世英雄。” 唐寅却是干笑一声,酸酸道,“怕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樱闻言,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话,涵薇服侍着她从容落坐。 叶知秋目光一扫各位才子,缓缓道,“各位,一定知道王谢的典故吧?” 祝枝山道,“唐羊士谔《忆江南旧游二首》诗有云:山阴路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雪斋先生说的,可是东晋时王导、谢安两大世家巨族?” 叶知秋点了点头。 六朝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合称王谢,后来又成为了显赫世家大族的代名词。 晋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族人,从北方南迁至金陵,后因王谢两家之王导、谢安及其后继者们于江左五朝的权倾朝野、文采风流、功业显着,而彪炳于史册,成就了后世家族无法企及的荣耀。为后人所嫉羡,故有“王谢”之合称。 唐寅对于什么数百年前的名门望族兴趣不大,祝枝山却当即来了精神。 王导、谢安与书法都大有渊源,两人都是东晋的大书法家。 王导是王羲之叔父,擅长行草,《书断》称他的书法是“风棱载蓄,高致有余,类贾勇之武士,等相惊之戏鱼”,意思是说他的草书写得既饱含棱棱风骨,又高雅而有韵致;既有武士的雄伟,又如戏鱼般的灵活娇曳。 王羲之书法得以成名,又与王导指点是有关系的。 在东晋书坛上,王导不仅是政治上的领袖,身居丞相职位,而且在书坛上他也是名列前茅。 他闲下来就喜欢弄弄笔头,挥毫不止,他学的是钟繇、卫铄笔法,即使在西晋末年天下大乱,王室南渡时刻,王导也没有忘记把钟繇的《尚书·宣示帖》藏在衣带里带到南方,足见他对钟繇书法的爱好。 至于谢安,他是参加王羲之兰亭集会的一员,平日与王羲之诗酒唱和,书法切磋。据《书断》所述,谢安学写正、草书体就是就教于王右军。《述志赋》称谢安“善草正,方圆自穷”。谢安的草书在东晋是很有名气的,有副对联写道:“谢草郑兰燕桂树,唐诗晋字汉文章”,其中的“谢草”,看来就是指的谢安草书! 又如宋代词人、书法家姜夔曾说过:《兰亭记》及右军诸贴第一,谢安石(即谢安)、大令诸帖次之,颜、柳、苏、米,亦后世之可观者。” 由此可知,谢安的书法,尤其行草书的知名度是仅次于王羲之的。 第二百二十章 王谢事 唐寅不屑道,“汉末,魏晋,六朝,本来是中原最混乱、百姓最苦痛的时代。” 天机明镜先生笑道,“唐解元也必须承认,那时候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 叶知秋的眼睛里难得的表露出景仰之色。 在魏晋南朝人当中,众多世家贵族子弟无疑是那个时代的主角,他们的政治活动和精神活动始终代表着那个时期的主流。 在这些世家贵族当中,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无疑是最为举足轻重。 两晋南北朝那个时期中国士族如林,可是,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堪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比肩。 “王谢”的并称便是那样昌盛繁荣,在中国历史上,有些家族的谱系可能续的比王家还长,却没有王氏家族权位那样高;有些家族可能曾经在权势上胜过王家,却没有王氏蝉联的那么久。 三百多年来,王、谢两家族能人辈出,仕宦显达,他们或引领一代之风尚,或执一朝之牛耳,从汉魏入两晋历南朝,一直繁盛、荣耀。 虽然家族内部族系庞大,各个分支升降不一,时而此支显贵,时而彼支荣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却能互相帮助,保证家族始终不倒。 唐寅忽然“咦”了一声。 祝枝山低声提醒道,“二老面前收敛一些。” 唐寅凑到他的耳边,道,“祝瞎子,你猜猜快雪刀法,王羲之,雪斋先生……这几者之间,莫非有什么渊源?” 平时也还不觉得,唐寅注意到叶知秋谈论王谢家史时忽然流出的热切,便想到叶知秋家族与王谢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祝枝山白了他一眼,道,“你也太能联想了吧……” 这时候,叶知秋道,“王氏之崛起实始于永嘉之乱后,北方丧乱,晋氏之洛阳,长安相继倾覆,王导于江左力拥皇室旁裔司马睿称帝于建邺,是为晋元帝,实现了中兴。王导是东晋初年的宰相,而其兄弟王敦于外掌兵,王氏权势显赫,威震朝野,当时有“王与马(指晋帝司马氏),共天下”的歌谣。王导不仅实现了自己的建功立业,并且使南方的得以在政府管理的情形之下社会、经济、文化得以继续保存、发展。后来王导的葬礼按照皇帝的规格进行的。” 天机明镜先生接着道,“王氏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地位名望之高东晋之初其他家族根本无法取代。直到后来陈郡谢氏的崛起才出现了王、谢这两大世族的并立。” 他又道,“谢氏家族传到谢安、谢万、谢石和谢尚、谢玄、谢琰等人,亦即谢缵的曾孙和玄孙辈。 当时,谢安由于超人的声誉和出色的政治才能,被椎上了宰相的宝座,谢尚、谢万、谢石、谢玄、谢琰等人也各领强兵遍布方镇。 而谢安任宰相期间,从容调度,东晋军队八万北府兵在淝水之战中击败前秦入侵的八十万大军,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则把谢氏家族最为辉煌和最为荣耀的时期。淝水之战后,陈郡谢氏才一举成为顶级士族。” 这时间,也只有唐寅敢于插话,道,“二位先生说了这么一大段史实,是在王谢两家做广告吗?” 天机明镜先生道,“正是!” 叶知秋道,“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在南朝时期虽然一步步走向没落,但其士族的领袖地位到南朝陈也一直保留,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一族历经五个朝代,可以说和其他士族一样,改朝换代并没有使他们灭绝。唐解元,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唐寅苦笑道,“我没事想这些毫不相干的做什么?” 天机明镜先生高声道,“错,其实与在坐的各位有莫大干系。” 唐寅不解道,“哦?” 天机明镜先生道,“一个家族想要庞大,家族中就必须有人渗入社会的各个主导阶层,于是在王谢鼎盛时期,一方面培养子侄,另一方面是招揽门生。” 唐寅道,“你是说……” 天机明镜先生道,“对,王谢二家因此联手重启了“月旦之评”,并将这些月旦之才安排在合适的官位上,这些人感恩于此,便将自己当作王谢二家的弟子门生,形成一股一致对外的力量,无论在任何朝代都有了顾大局的先导思维。”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在任何一个位置,单打独斗固然英勇,直白地讲,从来“官官相护”或者“官商勾结”就不是一句贬义词了,大家是相互成就的,不论在哪个时代,经济都是与政策导向紧密相关的,政、医、商,是和平时代的三大命脉,如果遇上战乱,那家族里还必须要有在军队里有所作为的人。 仁义礼智信在这些大局面前的作用就是,形成一种相对和平的绳索,无规矩不成方圆就是如此,但是笼络人心才不是易事,更何况家大业大守住更难,正是靠着月旦之评培养的门生遍及朝野,王谢二家才可以数百年屹立不倒。 唐寅吃吃笑道,“这倒是有趣了。” 叶知秋道,“唐解元有何不解?” 唐寅冷冷地盯住雪斋先生,一字一句道,“雪斋先生,您是王谢二家的哪一家的后代呢?” 叶知秋笑道,“你猜。” 唐寅道,“王,王羲之之王?” 他的猜测不无道理,江湖人都知道,廿几年前,雪斋先生叶知秋早己名满天下,若不是忽然冒出一个神憎鬼惧的一代剑魔玉非寒,叶知秋的“快雪剑法”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敌的! 无论是过去的“快雪剑法”还是他如今的“快雪刀法”,均是取意于王羲之的《快雪初晴帖》。 叶知秋却摇了摇头,道,“这一次偏偏你猜错了。” 王谢,王谢,王家错了,便一定应该是谢家了。 叶知秋也不卖关子,朗声笑道,“我这一系出自于谢灵运之谢。” 谢灵运,人称谢康乐,谢玄之孙,着名诗人,作有《登池上楼》、《登江中孤屿》等着名诗歌。诗仙李白赞之:“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祝枝山大吃一惊,道,“乌衣巷原来是您家的?!” 叶知秋慢声道,“数百年前事情了,呵呵,叶某可没有那种福气。” 沈樱本来含笑作陪,听到乌衣巷三个字,忽然面色一寒,低声念道,“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二十几字,一字一叹,正是刘禹锡的《乌衣巷》。 唐寅道,“公主,您又感的是哪门子的伤?” 沈樱默然不语。 只有丫头涵薇护主心切,跳出来叫道,“关你屁事!” 第二百二十一章 徐祯卿 风空鸣,四月春深,木叶萧萧。 只是这里在悬崖绝壁之上,野草尚且不能扎根,又是哪里来的木叶呢? 以唐寅之耳力,当然可以听见又有声音从石洞深处传了出来。 唐寅道,“雪斋先生,月旦之评还有特批的才子吗?” 叶知秋含笑道,“唐解元稍安勿躁。” “哪个要你们特批?” 笑声清爽,来人的轻功身法也很不错,只见两道人影忽然相携冲上半空,再从上面飘落下来的时候,木叶洒满了一地。 这样的出场有些做作,但必须要承认,这样搞……确实很有噱头。 众人首先注意的竟然都是那人相携而来的苗人,唐虎杖。 天机明镜先生看着来人,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道,“徐祯卿,好,好,好,老夫终于把你们四大才子集齐了。” 有不认识的低声问道,“他就是吴中诗冠徐祯卿?” 有人道,“这是自然。” 有人道,“那一句“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是他写的?” 有人道,“算你识货。” 徐祯卿为新晋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却没有唐寅,祝枝山二位行事的张扬作风,很少出现在热闹的场合,大家对他印象不深。 不过,此人确实天性聪颖异常,人称“家不蓄一书,而无所不通”。 早年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书法亦是一绝,着有《迪功集》、《迪功外集》、以及文学批判着作《谈艺录》。 他少长文理,十六岁的时候着《新倩集》。读《离骚》有感,作《叹叹集》;弘治十四年作《江行记》;弘治十六年与文征明合纂《太湖新录》。 有人忍不住道,“他也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怎么长得一副病夫模样?” 这便有些尴尬了。徐祯卿不但面有菜色,还生就一双三角眼,“双瞳烛人”,且多眼白。 徐祯卿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但长相皮囊是父母所赐,不可能改变,所以他早已经习惯了。 他本来早己中进士,就是因为相貌问题,入不得高官们的法眼,不得入翰林,改授大理左寺副。如今又被贬为国子监博士。 徐祯卿对两位先生行过了礼,连咳了数声,才道,“徐某人来晚了,众位见谅。” 天机明镜先生道,“无妨,无妨,来了就好。” 他又问道,“你和他(唐虎杖)怎么一路?” 徐祯卿躬身道,“这几年来,小侄一直病体缠绵,见到川中唐门第一圣手,当然要讨教一二,事后紧赶慢赶,还是耽误了唐圣手的赴会时间。” 对一个病人而言,唐虎杖当然是救死扶伤的名医,当然要称之为“圣手”。 唐虎杖无声地拱了拱手,就算是与大家打过招呼了,人还是无精打采的。 天机明镜先生一指徐祯卿,道,“他的身体……?” 唐虎杖道,“在家静养还好,至于什么月旦之评,能免则免吧。” 众才子们虽然敬他是神医圣手,但见他言语中似乎对月旦之评颇为不屑,不少才子忍不住便要上前与他理论。 天机明镜先生却是沉吟片刻,拉过唐虎杖单独问话。 唐虎杖的态度随之变得很严肃,道,“如果先生定要带他去折腾,就最好先去准备一样东西。”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要我先去准备什么?” 唐虎杖道,“是给徐祯卿准备的。” 天机明镜先生又问道,“准备什么?” 唐虎杖道,“棺材。” 医者父母心,唐虎杖几乎不会说假话,毕竟,拿一个人的生死去说事,这样的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天机明镜先生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久病难愈之人,身上都有一股腐败之气,今日徐祯卿出场以木叶作为铺垫,其实是用木叶的香气加以掩盖。 可,这盖得住吗? 天机明镜先生没有再问下去,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有一片乌云掩住了明月。 徐祯卿恰恰就站那一片阴影之中。他孱弱的身子就象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春已老。 人未老。 徐祯卿仅仅三十岁出头,这个正值盛年的才子,脸色焦黄得就像是风干的木叶。 风从山外轻轻地吹过来,这一刻却显得格外冷,冷如残秋。 天机明镜先生低声道,“他……还有救吗?” 唐虎杖叹道,“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别再拦着他了。” 他们的影子很淡,他们所说的话题比风更冷。 天机明镜先生道,“还剩多少日子?” 唐虎杖亮出了三根手指,道,“三个月。” 天机明镜先生道,“快去叫徐祯卿回去吧。” 唐虎杖道,“进了秋谷,却不让参加月旦之评,他会甘心吗?” 天机明镜先生叹了口气,他知道徐祯卿绝不会下去,做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就算是死在这里,他也想支持到最后一刻。 因为这里是多少优秀的年轻人梦昩以求的平台,经由两位先生的点评,其中最优秀的一部分,就会得到整个社会的肯定,所以他们愿意经受各种考验,风风火火地赶来,生怕自己失去了一举成名的机会。 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在月旦之评上大放光采,人却要死了,究竟是值不值得?谁都没法子答复的。 天机明镜先生又低下头去整理思絮。 他听不清楚才子们在说什么,甚至于听不清叶知秋在说什么,可是他知道,真正的“月旦之评”己经开始了。 天机明镜先生喃喃自语道,“我需要进场了,因为我是评委。” 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这一刻,他竟然觉得格外的吃力。 叶知秋当中而立,他不知道这一切,也或许是他故意回避这个沉重的话题。 他忽然缓声问道,“此处如何?” 今日月旦之评的地点,乃是叶知秋早年练剑之处,所踏的那一块白色巨石上面剑痕累累,名曰:试剑石。 自从乌衣巷内叶知秋受折剑之辱之后,他改剑而易刀,便将此处封存,廿几年过去,今日重游故地,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感慨。 苍穹之上,孤月无声。 云蒸霞蔚之中,远眺可以隐约看见金陵城,一个人口百万,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如今望去,只有万点灯火,如同流萤般扑朔。 天机明镜先生的目光一扫四周的才子们,道,“今夜,金陵就在你们的脚下,世界就在你们脚下,老夫今夜就是想看一看,你们这一群年轻人中有谁能主世间沉浮?!” 引得台下一片掌声。 只有唐寅撇嘴道,“老先生这话讲得大家热血沸腾,我听了就感觉象吃了顶级的五石散一样。” 涵薇含笑望他,道,“唐解元……” 唐寅诧异道,“还不准人说话了吗?” 涵薇吃吃笑道,“不要忘记了,你们这“江南四大才子”是怎么得来的哟。” 唐寅闻言,忽然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四大才子又称“吴门四才子”,是指生活在苏州的四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今年是指对唐寅、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四人的合称。 前几年却是唐寅、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 周文宾天资聪颖,文才过人,举止谈吐卓越不凡,一心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光耀门楣。唯脱不掉读书人夸夸而谈,因循守规,得把口无行动的陋习。但亦有着文人对爱情充满憧憬,感情专一,不舍不弃的优点。 文宾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是翰林,自幼习画,书画精湛和表叔祝枝山、唐伯虎、文征明被誉为“江南四大才子”。 少年时其姐夭亡,文宾容貌酷似姐姐,为解母亲失掉女儿之痛,心生一计,于是扮作姐姐以慰藉母亲,扮得惟妙惟肖,从此得到“周美人”之外号。 当三年一度的科举迫近,文宾身负秀才之名,赶往科场应考,可是途中却遇到率众屠龙的王老虎。 王老虎有勇无谋,行事鲁莽,令文宾盘川尽失,险些葬身龙口,文宾为了向老虎报复,力证屠龙女侠武三娘斩杀蛟龙,老虎娶妻不成,迁怒于文宾,二人仇怨加深。 虽然得表叔枝山收容,但为要赶及科期,文宾逼于无奈到街头卖画筹措路费。 老虎得知,为赔偿文宾损失,愿出高价买画,可是胸无半点墨的老虎硬要划蛇添足,在文宾心血的画中乱加乱画。 文宾碍于考取功名为大,唯有忍气吞声,心下对老虎怨恨不已。终筹得路费往赴考,但适时却传来皇上征婚令,要召闺女入官选妃,老虎怕亲妹秀英一去不复还,急于为她抢新郎,伧促中文宾遭老虎抢回府。 岂料行礼前,征婚令证实只属误传,老虎嫌弃书生即时将文宾赶走,文宾连夜赶往科场应考,可惜考期已过,文宾更恼恨老虎。 文宾虽跟老虎结怨,但却跟秀英一见锺情,可是秀英误会文宾只是有名无实,文宾为了澄清误会,千方百计欲接近佳人解释,却被老虎识穿,更要棒打鸳鸯,文宾饱受相思之苦。 三娘得知此事,感同身受,原来自己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儿时曾救自己一命的意中人,文宾发现自己便是当日救三娘的人,不禁大吃一惊,为了亲近朝思暮想的王秀英小姐,文宾无奈再次男扮女装,但却被老虎误会,抢回王府逼婚,文宾费尽唇舌始保住逆钗之秘密,兼且说服老虎将自己安置在秀英闺房。 文宾藉机向秀英解释,秀英早已仰慕文宾才华,再经文宾澄清误会后不禁芳心暗许,老虎发觉自己摆了乌龙,后悔莫及,王夫人为保秀英名节,唯有让文宾与秀英定亲,待文宾三年后高中便正式成亲,老虎招文宾进住王家西厢,监督文宾读书之余,又经常借意折辱,寄住在人家屋檐下,文宾只得强忍。 文宾念及未来三年日子实在难捱,想到三娘一心寻夫,而三娘跟老虎武艺势均力敌,遂希望借三娘之力制衡老虎。 文宾欺骗三娘,说老虎便是她当年的救命恩人,又设局令老虎再次抢亲,抢了三娘作妻子,文宾利用三娘进行驯悍记,令王老虎苦不堪言。 朝廷开恩科,一年后便可赴考,文宾为可提早脱离老虎虎爪开心不已。 不料秀英向来多愁善感,想到风流才子多艳史,文宾亦不例外,担心他高中后会变陈世美,老虎爱妹情切,令文宾被革去秀才功名,失去终生考生资格,文宾痛恨老虎之余,不欲一生仰老虎鼻息做人,毅然退婚,离开王家。 但天机明镜先生闻知此事,觉得太过荒唐,特意剥夺了周文宾的排行,由徐祯卿补位。 所以说,名震天下的“江南四大才子”,其实是由月旦之评选出来的,是可以年年变动的。 天机明镜先生虽然看中唐寅的才华,但顾忌到此子太过张狂,所以对他格外严格。 大家知道,只要天机明镜先生一句点评,就可以让江南四大才子中的任何一个陷入万劫不复的下场! 经涵薇的提点,唐寅偷偷出了一身冷汗,他可不想落入周文宾一般的下场。 唐寅偷看了天机明镜先生一眼,天机明镜先生先生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唐寅心中暗道,“这该死的老头,对我远没有对玉摧红那么客气,对了,玉摧红那小子死了吗?” 第一章 回来了 玉摧红,又是玉摧红。 天下间所有的便宜,好像全都给玉摧红一个人占尽了。 唐寅恨恨道,“有机会我一定弄死这孙子。” 祝枝山道,“他抢去了你的什么东西?” 唐寅道,“他抢去了我的风光!” 祝枝山道,“这么干有意思吗?” 唐寅道,“没意思,但是值得。” 他显得更愤怒,更痛苦,接着道,“但玉摧红却仗着他的武功比我高,仗着他比我更有钱,他父亲又比我父亲更有名气,将我所有的风光全抢走了。” 唐寅道,“他还不值得死吗?” 祝枝山点点头冷笑道,“你们若以为他很风光,很快乐,你们就错了,他对谁都好,但是他这个人……太能折腾。” 唐寅忽然叫了起来,道,“我不信。”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盯向了他们,天机明镜先生冷笑道,“唐解元,有人踩着了你的尾巴了吗?” 二人这才想起,他们在秋叶山谷,现在在举行月旦之评! 祝枝山这才拉着唐寅悄悄坐下。 此时正好点评到了文征明,叶知秋讲到此子时,丝毫不掩饰自己赞赏之色。 文征明的绘画兼善山水、兰竹、人物、花卉诸科,尤精山水。早年师事沈周,后致力于赵孟頫、王蒙、吴镇三家,自成一格。 画风呈粗、细两种面貌。粗笔源自沈周、吴镇,兼取赵孟頫古木竹石法,笔墨苍劲淋漓,又带干笔皴擦和书法飞白,于粗简中见层次和韵味;细笔取法赵孟頫、王蒙,布景繁密,较少空间纵深,造型规整,时见棱角和变形,用笔细密,稍带生涩,于精熟中见稚拙。 设色多青绿重彩,间施浅绛,于鲜丽中见清雅。这路细笔山水属本色画,具装饰性、抒情味、稚拙感、利家气诸特征,也奠定了“吴派”的基本特色。 文徵明书法初师李应祯,后广泛学习前代名迹,篆、隶、楷、行、草各有造诣。尤擅长行书和小楷,温润秀劲,法度谨严而意态生动。 虽无雄浑的气势,却具晋唐书法的风致,也有自己的一定风貌。小楷笔划婉转,节奏缓和,与他的绘画风格谐和。 天机明镜先生与叶知秋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大声道,“此人书法,可称大明第一!” 众人羡慕不己,因为一旦这个消息由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发布出去,文征明的书法作品便要身价爆涨,为各大收藏家争相抢购! 祝枝山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祝某,在此恭喜文兄了。” 文征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唐寅冷笑道,“你这一句话是真心的吗?”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祝枝山叹了口气,作为江南四大才子,琴棋书画当然是样样精通,而书法一直祝枝山的强项,偏偏在这一次的月旦之评上,天机明镜先生己经点评文征明的书法为大明第一。 祝枝山的书法岂不是就要变成了千年老二了?! 祝枝山低声道,“你就不要再挑弄是非了。” 唐寅目光闪动,道,“不如,我们再聊聊玉摧红?” 这一次却是唐虎杖闻声一震,怎么又是这个多事的玉摧红?! 玉摧红又去了哪里呢? …… 江宁,黄昏,通常也正是人们最容易花钱,最想花钱的时候。 夜色旖旎的银钩钓坊。 风雷堂己经控制了所有的局面,人类是很容易淡忘的,仅仅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大家便忘记了千娇百媚的鱼婵姬,忘记了心高气傲的查七七,忘记了那令人恐怖的狼噬毒,甚至于忘记了银钩钓坊原来是属于江南查家的。 人生苦短,花钱才能使人愉悦,到银钩钓坊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在这里,有最甘醇的美酒,最贵的客房,最漂亮,最热情火辣的姑娘,还有最刺激的赌局! 茶花早已经谢了,蓬莱仙阁楼外的草地上,开着无数朵曼陀罗。 花儿开得正艳,赌局马上便要开始了。 没有了“江宁第一快手”查七七坐庄,大家感觉大大的增加了赢钱的机会,赶赴蓬莱仙阁耍银子的客人络绎不绝。 楼中的几张桌子,马上就要挤不进去了。 到这里来的男人,个个都是满面红光,衣着光鲜,有的佩剑,有的摇着折扇,剑上都镶着宝石明珠,扇面上都是江南四大才子的书画。 随行的女子们当然都打扮得千娇百媚,满身珠光宝气,她们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赌钱,而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珠宝。 风雷堂驻场的荷官们却全数呆在酒河边的停船码头,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一排。 女人们并不喧哗,目光却在四处偷偷打量。 到这里的女人,并不一定都有男人陪着的,何况,还有些是想到这里来钓鱼的,能到蓬莱仙阁豪赌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大鱼。 最大的一条鱼就坐在贵宾席上,是个留着两撇乌黑油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白白净净的皮肤,双手保养得比少女还嫩。手上戴着个比铜铃还大的玉戒指。 他身旁的女人当然也是最美的,脸蛋精致,看来绝不会超过十六岁,一身剪裁精致的春衫之下,胸部似乎要爆裂出来。 这正是所有男人最喜欢的一种类型。 女人们的眼睛忍不住却在盯着中年人手上的翠玉戒指。 玉,本来就让女人心动,而中年人手上的那是真正的“祖母绿”,晶莹清澈,一见便是价值连城的古玉。 被女人们关注的眼色包围,令中年人觉得很愉快。 这个戒指虽然破费了他不少银子,但是,戴出来确实体面,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为什么还不开始赌局呢? 查七七不是早就死了吗? 所有人又在等谁? 时间己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酒河之中还是没有出现新的船只出现。 赌客们有些躁动了,等待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就在这时,酒河中的水烟深处,出现了几点光亮。 船,是几条船划了过来! 一条崭新的船,终于在码头外停下。 荷官和护卫们一齐躬身,大声道,“恭迎风雷堂主。” 风雷堂主郭振藩就是坐着这条船来的,他这样的大人物,当然要带上几个跟班的。 除了韩方,齐圆之外,船尾还坐着一个脸色阴沉的和尚,一个东瀛武士。 竟然还有一个病怏怏的年轻人。 “这就是玉摧红。” 人群中又是一场骚乱,虽然没有正规媒体发布,玉摧红杀死查一清的消息早己传遍了江湖,这家伙被六爷郭振藩抓回来了? 远远看去,玉摧红除了脸色差了一点之外,其余都好,而且并没有被捆绑着。 郭振藩下了船,大踏步地走在前面。 韩方和齐圆却是一脸的晦气,用一副装着躺椅的滑杆抬着玉摧红,东瀛武士紧随在滑杆的一侧。 大和尚走在他们身后半步的位置。 玉摧红不是杀人凶手吗,怎么还享受这么好的待遇?众人都不禁睁大眼睛看着。 在荷官和护卫们的簇拥之下,郭六爷昂首而入。 众人却在好奇的盯着玉摧红,他懒洋洋的躺在滑杆之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人当然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本来就是个懂得享受的人,现在他的脸仍刮得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的头发每一根都梳得很整齐,他的衣服也是干净贴身而舒适。 看来他享受的待遇不错。 众人吃惊地看着韩方,若不是怕挨揍,现在一定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这几个月里,六爷郭振藩管理着整个江宁,大家随之也认识了六爷身边的两大红人:韩方和齐圆。 特别是这个韩方,一口让人听不懂的湘音,本来就让人印象深刻,才几天不见,他不但鼻子青了,脸也肿了,头顶还鼓起一个红包,让人不小心就误以为是新生出来的一对牛角。 第二章 玉戒指 不管是处于任何境地,玉摧红总是能保持微笑,因为他知道,只有微笑才可以让自已克服所有的困难。 现在,他被风雷堂劫回了江宁。他己经不在乎了,由于过去的职业关系,他本来不喜欢别人注意他的,但现在却已变了,非但变得完全不在乎,甚至还好像很得意。 所以,他微微起身向赌客们挥手致意,道,“兄弟们辛苦了,大家这阵子的手气还好吗?” 众人表情复杂,却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玉摧红斜躺在滑杆之上,带着人群,就像是一个帝王坐着他的辇车进入朝堂。 郭振藩走在最前面,就成了带路的,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道,“玉年兄,蓬莱仙阁还未开庄,你要不要亲自主持这敲钟大典?我让小的们去泡壶好茶。” 玉摧红微微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注意听郭振藩的话。 看来他中的毒太深,他的人就好像还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了一个完全不关心别人的世界的人。 他们走过中年人面前的时候,玉摧红忽然吩咐站住,眼睛盯住了那个碧玉戒指。 中年人笑了,有东西与人炫耀毕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郭振藩察觉了什么,回头道,“你们认识?” 玉摧红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郭振藩道,“那我们走吧。” 玉摧红道,“我喜欢他手上的戒指?” 郭振藩道,“你喜欢,却不知这位客人肯不肯让给你?” 风雷堂好容易控制了江宁,银钩钓坊也成为了风雷堂的产业,郭振藩为了建立威望,并不想在这里生事。 玉摧红却道,“他一定肯。” 中年人的脸色已变了,忍不住道,“我不同意。” 玉摧红笑了笑,笑得居然还像以前一样,懒懒散散的,道,“这个戒指本来就不是你的。” 中年人一怔。 玉摧红道,“你知道它的产地吗?” 中年人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戒指本是我的。” 玉摧红道,“产地在哪里?” 中年人道,“和田。” 新疆和田,本来是玉石产地,这样的回答应该是错不了的。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说谎,不怕闪到舌头?” 中年人沉着脸,冷冷道,“我说过,戒指是我的,产地在和田。” 为了壮胆,他说话更加大声。 玉摧红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大海的那一边,也有一个极大,极度繁华的城市?” 中年摇了摇头,他久居江南富庶之地,连大明的西北边境都没有去过。 玉摧红道,“那个城市叫新嘉坡、星洲或星岛,别称为狮城。” 中年人又摇了摇头。 玉摧红道,“这个戒指来自狮城。” 中年人好像已快要跳起来,大声道,“不管它产自哪里,但它是我的,因为我已买下了它。” 玉摧红道,“用多少银子买的?” 中年人嘶声道,“你管不着。” 玉摧红忽然道,“韩方?” 韩方正在借这空子抚摸头上的肿包,闻声一怔,道,“又搞么子咯?” 郭振藩瞪了他一眼,道,“对玉年兄客气点。” 韩方努力想笑一笑,脸上的伤处又被扯得生疼,苦脸道,“请玉爷吩咐。” 玉摧红命令道,“削了他的手指,把玉戒指取给我!” 中年人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道,“强抢强要?这里还有王法吗?” 玉摧红道,“风雷堂的管辖范围内,本来就不需要王法的。” 中年人脸色气得发青,突然大喝道,“来人!” 作为了一个成功人士,出门肯定要配备保镖,一个高大的保镖,突然一横身,站在玉摧红面前。 中年人道,“我不想再和这种人说话。” 保镖手扶剑柄,冷冷地看着玉摧红。 玉摧红悠悠道,“韩方,你怎么还不动手?” 韩方苦脸看着郭振藩,若是换了其它的地方,别说是削断人的一根手指,就算是让他去杀人,他也会手起剑落,可,蓬莱仙阁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又是自家的产业,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以硬抢? 没有郭六爷的同意,给韩方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此动手。 郭振藩小声道,“玉年兄,人家不卖,要不,明天咱们去城中的玉器店,你想买多少就有多少。” 玉摧红道,“我就是喜欢他手上的。” 郭振藩为难道,“你也知道这事谈不拢……” 玉摧红道,“郎贺川。” 东瀛武士郎贺川坚定的摇了摇头,杀人夺花红的事情可以做,但,强抢路人的事情有却违一个东瀛武士的原则! 玉摧红不急不慢道,“求之而不得,那会影响到我的心情哟。” 郭振藩也有些头疼了。 这空隙,在中年人的指使之下,保镖突然拔剑,一剑削向玉摧红的胸膛。 剑光如电,好快的一剑。 有的人已不禁发出了惊呼,玉摧红本来就行动不便,这一剑看着已将刺入玉摧红的胸膛! 郎贺川长刀挥出,却落了个空! 原来郭振藩早己大手一扬,徒手抓在对方的剑脊之上,只听“咔嚓“的一响,一段千锤百炼的剑身忽然断了。 中年人的脸色已经变了,失声道,“六爷,您是什么意思?” 郭振藩道,“玉摧红是我的朋友。” 在场的谁不知道,郭玉二家有血海深仇,他们还能当上了朋友? 这,就有些幽默了。 郭振藩目光一扫众人,高声道,“谁敢动玉摧红,便是与我风雷堂为敌!” 在场的所有人直接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 中年人的脸上也已看不见血色,勉强点了点头,道,“我走。” 玉摧红淡淡道,“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中年人道,“你,您真的喜欢这个玉戒?” 玉摧红道,“对我有特殊意义。” 中年人咬了咬牙,道,“好,那么我就送给你,我们交个朋友。” 玉摧红道,“我不要你送,也不想交你这种朋友。” 中年人的脸色又变了变,玉摧红说得没错,蓬莱仙阁是赌场,是销金窟,这里只有利益和争夺,哪里会有什么朋友。 中年人忍住气道,“你想怎么样?” 玉摧红道,“这玉戒指是你买下来的?” 中年人道,“是。” 玉摧红道,“用多少银子买的?” 中年人道,“几千两。” “我给你一万两。”玉摧红道,“韩方,付钱。” 韩方嘟囔道,“怎么又是我?” 郭振藩叮嘱道,“一切都要以配合玉摧红的好心情为原则。” 韩方先要哭了,道,“我何似有阁么多银子咯,我的个祖宗呀。” (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银子呀,我的个祖宗呀。) 这厮一着急,干脆是一口众人都听不懂的湘音。郭振藩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懂眼色的帐房先生,捡了两张银票送过来。 中年人咬着牙收了下来,委屈地摘下戒指,放在桌上。 中年人道,“现在戒指已经是你的了。” 玉摧红忽又笑了笑,道,“这戒指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寄存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中。” 中年人道,“小姑娘?” 玉摧红道,“她叫小浣。” 中年人道,“那,这枚戒指又怎么会出现在店铺里?” 玉摧红叹道,“因为小浣死了,而且有人把那条命案也记在我的头上。” 中年人变色道,“血玉?” 沾了死人的玉被叫做血玉,不吉祥。中年人听完,竟然有一种如获重释的感觉。 玉摧红道,“这里不适合你,带上你的银票,走吧。” 中年人当然要走,遇见了玉摧红这种人,就代表着此地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当然觉得要离玉摧红越远越好。 韩方小心侍候着玉摧红坐了下来。 玉摧红轻轻擦拭着那枚戒指,就象抚摸自已的情人。 这枚戒指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它戴在手上的那一个瞬间,玉摧红的眼中充满了光芒。 玉摧红道,“帐房。” 帐房早己见识到这位郭六爷“最亲密的朋友”的重要性,赶紧小跑上前,道,“玉爷有什么指示?” 玉摧红道,“拿三五万两筹码过来。” 得到郭振藩的首肯之后,帐房奉上银票,玉摧红将票子随意往面前一码,道,“再加上前面的一万两,全部记在韩方的帐上!” 韩方直接崩溃了,道,“我又冇过手的银子,怎么全部要记在我的头上?” 郭振藩柔声道,“这样,帐房里比较容易作帐。” 郭振藩事后知道,玉摧红与江南查家门房总管查喜的关系甚为密切,韩方曾经通过卑鄙的手段偷袭了查喜,才使得查喜命丧众人之手,以玉摧红的个性,当然要事事与韩方为难! 反正韩方又不是风雷堂的正规人员,便暂且先借给玉摧红耍一耍解解气吧。 第三章 赌眼睛 钟声已经敲过,赌局便开始了。 其实,郭振藩并不喜欢这种仪式,但,既然是前任执事查七七生造出来的,存在便有它的道理,留下了,权当借此来缅怀曾经的“江宁第一快手”吧。 赌桌上的玉摧红瞬间变得神采飞扬,他一个人占据了蓬莱仙阁内所有的主角光环。 张三却几乎气破了肚子。 他实在想不到,玉摧红竟然会变成了这么样一个恬不知耻的人。 若不是铁无双从后面拉住,只怕张三早已跳了起来,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他实在想去问问玉摧红,你既然杀了江南查家前家主查一清,怎么还好意思回江宁? 他更想去问问玉摧红,这个鬼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去赌钱? 只可惜他嘴巴被铁无双紧紧捂住,只有眼睁睁地坐在船上看着生气。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他与铁无双联手,沿路一直骚扰风雷堂的回程,韩方的一身伤痕便是他的杰作。 当然,还是没能阻止住郭振藩返回江宁。 可是,进了城的玉摧红不但没吃什么苦头,现在活得还好象一个家有金山银山的二世祖一样。 张三却又觉得,玉摧红这么不争气,简直是污辱了他跟铁无双一路上的努力。 铁无双凑到他耳边道,“那边,还有一个比你还激动的呢。” 要在水路上防住张三,简直比草地上防蚊子更加为难,所以铁无双带着张三大喇喇的闯入了银钩钓坊,而且顺手摸到了一条船,沿路追到了蓬莱仙阁。 水雾之中,又有一条小船缓缓的划了过来,船上竟然是大小姐查心桐,此时此刻,也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上。 查心桐也混进来了! 她也是非常关心玉摧红的,但,看着蓬莱仙阁如此的情形,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张三连想都不敢想,也不忍去想。 他若是查心桐,现在说不定已气得要投河自尽。 玉摧红,你本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么没心没肺了,少赌一把会死吗? 郭振藩此时已经离开,大和尚悟本和东瀛武士郎贺川一样死死地盯住玉摧红。 韩方和齐圆此时干脆成了玉摧红的跟班,一边帮着玉摧红点数筹码,一边给玉摧红端茶送水。 玉摧红若赢了一把,韩方笑得比他还要开心,若是玉摧红赔了一把,韩方便立刻头冒冷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也怪不得他如此上心,玉摧红的赌本可全是韩方的银子,如果玉摧红输光了,将来可是要由韩方去赔付的。 五万两白银,对于平凡人而言,都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三摸船的时候,铁无双当然也会顺带着摸上几坛酒,看见这么一个场景,简直是憋了一肚子鸟气,酒坛虽己打开,却没有喝酒的兴趣,两人对望了一眼,悄悄地掉转了船头。 此时,查心桐的小船己经靠了过来。 查心桐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忽然道,“两位己准备走了么?” 因为关系尴尬,铁无双干脆将头偏向另一侧。 张三回过头勉强笑道,“查大小姐是在跟我们说话?” 查心桐道,“是。” 张三道,“我们与查大小姐井水不犯河水,你有什么指教?” 查心桐道,“你们既然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进蓬莱仙阁坐一坐?” 铁无双嘟囔道,“搞得好象主家一样,别说蓬莱仙阁,现在连银钩钓坊都不是你查家的…。” 查心桐道,“为了营救玉摧红,你们一路辛苦了。” 张三的脸色变了,看来沿途之上,一直有查心桐的眼线。 张三笑道,“这哪里是救呀?” 查心桐道,“哦?” 张三道,“玉摧红现在过得比被劫时还要快活,正是乐不思……思什么来着。” 查心桐补充道,“乐不思蜀。” 张三道,“有酒喝,有钱赌,估计晚上还有姑娘陪睡,这神仙般的好日子,只怕玉摧红打死也不愿意走的。” 查心桐忽然不理他们了,转过头对着蓬莱仙阁高声道,“麻烦通报一声,秦氏查心桐求见!” 查心桐的夫君,应该说是前夫君,江宁知府秦子墨己经给了她一纸休书,如今她自称却还要用秦氏开头,是不是为了与玉摧红完全划清界限? 查心桐也算有些内力,当然可以远远将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传得清清楚楚。 铁无双忍不住骂道,“这多事娘们儿……” 蓬莱仙阁上一片长刀出鞘之声,岛上的护卫们围堵住停船码头,形成人字阵形。 他们本来不应该如此紧张的,百年不败的江南查家己经垮了,查家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能改变什么? 不要说,此时的蓬莱仙阁中有六爷郭振藩坐镇,还有神一般的大和尚悟本,每一个都可以虐杀带病的玉摧红无数次,何必说一个靠家族靠夫君耍骄横的查心桐? 这女人也象玉摧红一样,没事就要作死吗? 众护卫们带着兴奋,带着激情摆足了姿态,准备着一场我强敌弱的虐杀! 直到铁无双站起身来。 这货跟巨灵神一样,也太高大了吧?! 巨灵神般的铁无双背手站在船头,象吩咐奴才一样,道,“刀先放下,来个傻子给铁大爷系船!” 郭振藩己经带着韩方与齐圆赶到,问题是,护卫们似乎很服铁无双,乖乖接过丢过去的缆绳,乖乖的系住船,然后轻轻的放上跳板。 铁无双大踏步的走过去,顺手丢给护卫们一张银票,道,“乖,铁大爷赏的。” 见过嚣张的,却没有见过铁无双这样嚣张的。 郭振藩强忍住心中火气,道,“铁无双,从秦淮河一直追到江宁,你没完了?” 铁无双道,“我沿途追踪近百里,只为了救我师父,现在我师父开心快活,放心了。” 郭振藩现在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人了,当然明白,永远不要因为一个人的能力弱小而轻视对方。要知道,弄坏一锅粥仅仅需要一粒老鼠屎。 而铁无双恰恰就是那粒老鼠屎! 郭振藩道,“那你还不回去?” 铁无双道,“蓬莱仙阁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吗?” 郭振藩道,“是。” 铁无双道,“铁大爷一时心痒,正准备着到蓬莱仙阁耍一耍钱。” 郭振藩道,“现在由我作庄,你玩得起么?” 铁无双道,“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两个男人唇枪舌剑,俨然将查心桐闲置了。 所以查心桐道,“也欢迎女顾客?” 郭振藩道,“请。” 查心桐道,“你的助手不合格,他老用眼睛瞪着我,我,不喜欢。” 郭振藩道,“不知道是哪一个让查大小姐生气了?” 查桐道,“灭三门韩方,我不喜欢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 韩方道,“我冤枉类,崽盯哒她看哒……” 郭振藩却不理会他,对查心桐道,“您不喜欢?” 查心桐道,“我简直讨厌极了。“ 郭振藩叹了口气,道,“韩先生,你听见她说的话没有?” 韩方急得脸都绿了,勉强忍住气,道,“她说什么?” 郭振藩道,“她说,她不喜欢你的眼睛。“ 韩方道,“眼睛长在我自己身上,本就用不着别人喜欢。” 郭振藩淡谈道,“要善待每一个女人,否则让她们讨厌了你的眼睛,咱大老爷们儿还要这双眼睛干什么?” 韩方变色道,“六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郭振藩道,“给大小姐赔礼道歉。” 韩方也铁青着脸,道,“我可是血旗门的代表,不可以自降身份,不赔礼道歉,查心桐难道想我挖出这双眼睛来?” 郭振藩最恨身边人用血旗门来压自已,冷冷道,“看来大小姐的确有这意思。” 韩方突然将铁骨扇一摇,冷笑道,“男子可杀不可辱,姓查的,韩爷绝不赔礼道歉,你为什么不过来动手?” 查心桐笑了笑道,“眼睛是你自己的,血腥的事情为什么要我一个弱女子去动手?” 韩方仰面大笑,道,“这个女人居然想要我自己挖出自己的眼睛来。” 查心桐道,“对。” 诺大的蓬莱仙阁上,突然变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每个人的手心都沁出了玲汗。 这是一个什么样心肠的女人呀? 怪不得知府秦子墨都不要他了。 别人只不过看了她两眼,她居然就要人家挖出自己的眼睛来。 世上竟有这么残酷的人。 查心桐! 韩方听说过这个堂客们多事,当时还不能相信,不愿意相信,但这件事竟偏偏是真的。 女人心为什么总是象蛇蝎一样的恶毒呀! 韩方闭上了眼睛,他已不想再看。 只能说,这堂客们疯了! 查心桐忽然笑道,“不如……” 郭振藩道,“大小姐又有什么新的想法?” 查心桐道,“蓬莱仙阁是个耍钱的地方。” 郭振藩点头道,“整个的银钩钓坊都是个耍钱的地方。” 查心桐道,“要不,我们赌一局?” 郭振藩道,“筹码是……?” 作为查家大小姐,及前知府夫人,身上不带银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郭振藩现在简直可以肯定,查心桐身上没有银票。 查心桐道,“你们输了,就挖出韩方的眼睛!” 郭振藩冷笑道,“如果是大小姐你输了呢?” 查心桐道,“我就挖出自己的眼睛!” 郭振藩点头道,“这很公平。” 又不是赌你自已的眼睛,去你娭毑的公平!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现在的人都疯了吗,没事干就赌挖眼睛玩…… 韩方忍不住心中骂娘。 查心桐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郭振藩道,“大小姐请讲。” 查心桐道,“这一把,我要跟玉摧红赌!” 第四章 摄心术 查心桐虽然泼辣,她却并不是个泼妇,所以现在她叫出“玉摧红”三个字的时候,声音虽然在颤抖着,但却还是带种春风般的温柔,春水般的妩媚。 如同大梦初醒一样,玉摧红的目光终于从赌桌上转移了出来,他当然熟悉这声音。 查心桐,这当然是心桐妹妹的声音。 然后看见查心桐昂首进了门来,身后竟然跟的是铁无双和张三。 既然是中南六省最大的销金窟,蓬莱仙阁里面的花样当然覆盖了赌客们所有的爱好,骰子、牌九、马吊、花摊……样样齐全。 众人的目光偷偷看向赌厅的边角,破桌子上面浮着一层尘土,其中有一个黑玉骰盅,三粒上品蜜蜡骰子。 这是查七七生前之物,不少人看着它仍然心有余悸,因为查七七坐庄之时曾用这套器具大杀三方,赌客们当初也是被杀惨了。 不过,人是会选择性遗忘的,特别是赌徒。 可以昨天输惨了,发誓金盘洗手,永不再赌,偏偏只要到了固定的时间,脚步就会走向一个固定的地方,骰子声响起之时,沉静了三五个时辰的心里重新又热血澎湃。 玉摧红也在盯着那套赌具,表情十分平静,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查心桐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玉摧红却悠悠道,“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众人是来欣赏一场你死我活的赌局的,哪有什么闲情听人讲古,当时嘘声一片。 玉摧红不急不慢道,“我要讲的却是另一段。” 太子丹为了哄荆轲开心,将自己的车马仪仗给荆轲用。 一次,荆轲看到太子丹坐下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就笑着说,“以前听老人说,千里马的肝胜过龙肝凤髓。” 荆轲本来说者无心,但太子丹听者有意。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让人宰了千里马,把马肝做成美味佳肴给荆轲送了过去,荆轲知道后,自然十分感动。 可见太子丹拉拢人心的手段相当高明。 众人不明白玉摧红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好在他的故事讲得很生动,大家只好耐心的听下去。 玉摧红继续道,“有一次,太子丹和荆轲两人一起吃饭,旁边有个美女在弹琴,弹琴之后,太子丹又让美女给荆轲斟酒,荆轲看到美女那肤如凝脂的纤纤玉手,忍不住赞叹:“好手,好手。”……” 这个故事查心桐三岁时便背熟了,接下来的便是:太子丹为了表示自己的爱才之心,竟然立刻让人把美女的双手砍了,端给荆轲看。 荆轲感动之余,心甘情愿的奔赴刺杀秦王之路。 玉摧红瞥一眼查心桐,道,“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看她漂亮的手,本来正常不过。” 查心桐迎住那眼神,竟然心如鹿跳,偷偷点头看着自己的手。 玉摧红忽然话风一转,道,“前一刻还是葱指玉手,下一刻就成了血淋淋的一段,太子丹的脑袋有毛病吗?” 玉摧红的言外之意很简单,赌眼睛这样无聊的事情,他没有兴趣! 韩方站在原地,腿早就软了,若不是齐圆架住,差点噗地坐倒在地,咬牙道,“我也反对玉摧红跟你赌。” 查心桐冷笑道,“哪一个问到你了。” 韩方的一双眼睛,己经被当成了赌注,可是他这个当事人竟然没有说话的权利,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韩方怒道,“大家都晓得,查大小姐,你可是玉摧红的老相好,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合着伙儿做一个局,设计韩某!” 铁无双道,“姓韩的大小眼,就你小子这德性,值得我师父去设计你吗?” 查心桐道,“话己出口,不赌不行。” 韩方像是也豁出去了,大声道,“世上只有强奸,哪有逼赌的?” 铁无双哈哈笑道,“铁无双就喜欢逼赌,你个大小眼的阴人,今天叫你知道算计查喜老爷子的恶报!” 韩方的眼睛立刻圆了,失声道,“你……你和查喜又是什么关系?” 铁无双道,“查喜老爷子是我半个授业恩师,你小子现在明白了吧?” 韩方这才反应过来,查喜对玉摧红和查心桐有养育之恩,对铁无双又有授业之恩,在杀害查喜之时,自己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三人当然会对自己格外“关照”。 韩方苦着脸看向郭振藩,郭六爷置身事外,一副不愿相助的意思。 阁外虽有薄雾,但明月已经升起,清辉满地,夜色显得更美。 只是人心浮躁,计较着个人的得失,有谁会去注意身外的风景呢? 韩方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前面,脚步丝毫不停,直走到停船码头,方自寻了块缚缆绳的青石坐下。 玉摧红竟然跟了上来,道,“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倒真是令你想不到的吧?” 韩方道,“我想离开这里,想回莽荡山。” 玉摧红道,“郭六爷却没有准许?” 韩方点了点头。 玉摧红幽幽道,“你为了风雷堂的计划,干了那么多坏事,如今同谋们却都袖手旁观,是不是觉得憋屈得很。” 韩方苦笑道,“我活该!” 玉摧红从怀中摸出一条银链子,这银链细细长长。底端还吊着一个通体透亮的水晶球,俨然不是男子的随身之物。 韩方不小心看了对方一眼,先感到一阵眩晕,原来玉摧红一触此物,瞳孔变成两丛邪魅的红色火苗,玫红绚烂摄人心魄。 韩方霍然抬起头,道,“你……你,你这是弄什么玄虚?” 只见玉摧红右手的水晶球在那人眼前的来回摆动,辐度越来越慢,而他声音也越来越温柔,道,“来……盯着我的眼睛。” …… 郭振藩贵为风雷堂堂主,却有很多事情要受到血旗门挟持,总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甚痛快。 何必说,韩方这个血旗门派过来长驻的代表,还总是在大哥郭不让那里打自已的小报告。 所以,现在韩方受到玉摧红等人的戏弄,郭振藩干脆袖手旁观,他觉得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 风轻轻地吹了进来,他才想到玉摧红和韩方离开一段时间了。 凭月色望去。 韩方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屈如鹰爪,向自己的眼睛挖了下去!无论是谁,如果要挖自己的眼睛,手总是会软的。 韩方的动作竟然毫不迟疑。 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赌客已转过头去,看着韩方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球状物,不少人当场呕吐了起来。 玉摧红居然还是笑眯眯的道,“对,下一只!” 郭振藩疾掠而至,吼道,“玉摧红,你在干什么?!” 使用摄魂之术最费心力,不小心便要被心魔反噬。 玉摧红正哄着韩方自挖双眼,忽然间被郭振藩惊破了,只觉得五内翻腾,差点走火入魔。 玉摧红暗骂一句脏话,赶紧打坐,运功一个小周天,这才站起身来,对韩方道,“剩下的那一只眼睛,留着明天再挖吧。” 韩方只是痴痴一笑。 谁知道,铁无双笑着插入一句,道,“大小眼,你对自己真特么狠,请问一句,疼吗?” 韩方一怔时,心智方才恢复了过来,这时间,空出来的眼眶之中血如泉涌,韩方暴叫了一声,当场痛昏了过去。 第五章 现世报 郭振藩手握着双拳,站在空地发愣,两眼发直的望着一脸坏笑的玉摧红。 平时要换了任何一个人,做下了这等的事情,郭振藩早已一掌挥上去,他相信自己掌法的威力,郭家风雷掌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到了现在,面对着玉摧红赤裸裸的挑衅,他依旧表现得出奇的冷静。 赌客们等着看热闹,太久了,很多人打起了哈欠,而铁无双干脆收起了量天尺,先寻一杯茶解渴。 等待最让人难以忍耐。 郭振藩眉头紧皱,两眼下垂,嘴巴紧紧的闭着。 如果说,现在更让他感觉头疼的,那就是韩方昏了又醒,在草地上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普通人若想拔掉指尖的芒刺,也会感觉疼,挖掉自已的一只眼睛哪能不感觉疼呀? 玉摧红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以暴制暴的人,今天却要以这样极端的手段去算计一个韩方,实属无奈之举,见到了所产生的后果,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回过头再去想想,对于玉摧红而言,在整个的江宁城,或者说整个的乌衣巷,唯二真心待过他好的人就是查喜! 为什么不说唯一呢,因为还有一个心桐妹妹,查心桐。 但是,查喜老爷子死了,死在他(他们)的手上,而且死得实在太冤。所以玉摧红决定,对非常之人就要使用非常的手段,他宁可被人骂作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三个人:闵十三,齐圆,韩方。 郭振藩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道,“开心吗?” 他当然知道玉摧红的危险性,而且他们两家之间本来有解不开的仇恨,但他却偏偏故意把话语说得很轻松。 玉摧红只好点点头,他了解这种感觉,他了解郭振藩的心情。 到了一个特定的环境,一个特定的场合,仇恨会蒙蔽掉一个人的心灵。 当初杀死查喜的三个人,闵十三,韩方,齐圆,都是血旗门派过来的代表,并不能算是风雷堂的人! 郭振藩扳着脸,道,“如果,你什么时间杀死了闵十三,可以选择第一时间告诉我,快乐是可以共享的。” 他居然命人送过一壶美酒,殷勤的倒了一杯,双手递上去,道,“恭祝你的复仇行动旗开得胜。” 玉摧红当然不想去接,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是在嘴里喃喃道,“同喜同喜。” 郭振藩道,“我一点不开心,甚至于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大哥(郭不让)交待,就不知道你这次算计了韩方,我的喜从何来?” 他表现的异常收敛,而且似乎比玉摧红更加通情达理。 江湖仇,江湖报,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玉摧红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酒杯一口而尽,他实在不想再跟对方废话了。 郭振藩道,“舒服吗?” 玉摧红立刻点头,道,“当然。” 郭振藩对齐圆大手一招,齐圆跑了过来。 郭振藩道,“你,应该也想到了,玉摧红下一个算计的就是你。” 齐圆道,“是。” 郭振藩板着脸,道,“你准备怎么提防他呢?” 齐圆道,“没法子。” 郭振藩冷冷道,“堂堂血旗门的长驻代表,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 玉摧红先僵住了。 他实在想不出,郭振藩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反击。 可是齐圆并没有准备隐瞒自己的苦衷,他还是板着脸,瞪着玉摧红,忽然冷笑道,“玉摧红现在很弱,如果是单纯凭借武功,其实可能连三岁的孩子都打不过。” 玉摧红勉强笑了笑,道,“有些时候,人是要用脑应付的。” 齐圆道,“我随时可以杀你,但是不能这么做。” 玉摧红道,“为什么?” 齐圆道,“留着一个活着的玉摧红,对于六爷而言,可能有更大的用处。”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杀谁,我都不能杀你。” 他继续道,“你,玉摧红,最后是留给六爷杀的!”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玉摧红,刺伤了查心桐,也刺伤了他自己。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玉摧红的父亲杀死了郭振藩的父亲,郭振藩迟早要找玉摧红报仇。 而自己的父亲查一清却又是死在玉摧红的手上,我会找他报仇吗? 查心桐咬着嘴唇,忽然抢过了一个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郭振藩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玉摧红,冷冷道,“今夜里,凭着你自身的实力,整个的蓬莱仙阁,或者说整个的银钩钓坊,你要杀谁便可以杀谁。” 玉摧红道,“包括你吗,郭六爷?” 郭振藩一握拳,只听关于爆响之声,他一字字接着道,“凭着你那点下三滥的摄心术,算计得到我吗?”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玉摧红此时的身体孱弱到了极至,与任何一个高手过招,都只有惨败的下场。 郭六爷从来就不是一个吃素的!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玉摧红和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玉摧红苦笑道,“你……” 郭振藩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吃好喝好玩好,今夜的原则,就是这里的所有人都要伺候好玉摧红,一切以你玉摧红开心为主!”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大家都知道,郭六爷一旦翻了脸,就算血洗整个江宁也不是太过份的事情。 可是,今天郭振藩表现得异常冷静,又是一个怎样天大的事情,可以让郭六爷下定了决心,决心一定要在今夜哄好了玉摧红呢? 玉摧红反而不好意思了。 郭振藩道,“玉年兄要痛痛快快的赌上一夜,还是要十二歌坊的姑娘们作陪?”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再赌也不想再跟姑娘们谈笑。” 郭振藩道,“谈笑,说得真是文明,今夜凡事有我付帐,你却不给面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摧红朗笑道,“以我现在的体质,还适合跟十二歌坊的姑娘们促膝谈心吗?” 他感觉自己困了,而且困得非常厉害,连与人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六章 老于头 玉摧红虽然嘴里说困了,但是没有那么容易睡着。 郭振藩安排他歇息在凤凰台。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带着这一季最后的清凉。 风雷堂似乎早有安排,这间房子里,家具是新的,茶具是新的,连被盖也都是新的。 “这里,只有我不是新的了吗?”玉摧红自语道。 郎贺川就在门外,却没有回答,这个东瀛武士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天上灰云翻滚,在一排有些焦黄的气死风灯的辉映,仿佛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宅院。 乌漆大门没有了惯常设防的乌衣铁卫,连门中的那一对石狮子竟然也己经不见了。 那两扇乌漆大门不知道有多久未曾开过了,门上的乌漆有些剥落,铜环也已生了绿锈。 高墙之内,隐隐有丝竹声传来,唱的是晚唐李后主的《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是春天最美好的事物,春红是春天最美丽的颜色。这样美好的事物、美好的颜色,突然间竟自“谢了”,多么令人惋惜感叹。 那么,一个百年不倒的江南查家败落成这般模样,是不是一样的令人惋惜感叹? “走水,走水!” 更楼敲过了第三下,这时,巷外缓缓的走进来一辆牛车,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索。 玉摧红当然知道,这是城外赶过来每夜专门为查家倒粪水的。 堂堂的江南查家,现在却被风雷堂挤压在乌衣巷之内,而他们新一代的家主查琦桢,每天就是缩在府内听曲,喝酒,制造农肥了吗? 曾经,乌衣巷也有过近百年的辉煌,因为每隔二十五年,这里便要发生一场惊动整个江湖的大仗,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气势汹汹地赶来,却全数败在江南查家的“铁拳”之下。 仅仅过去了几个月,乌衣巷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一死一伤。 江南查家竟成了整个江湖的笑话。 难道,江湖上那种可怕的传说是真的,乌衣巷内的查府杀气太重,一直就是一座凶宅! 现在,江南查家已经被强势打压,乌衣巷里白天很少有人员走动,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的灯光,连当初的辉煌一时“凤凰堂会”也早已被人淡忘了。 玉摧红忽然想到了栖梅阁,也想到幼年时住在栖梅阁里那段欢快的日子。 为什么曾经那么轻松快乐? 又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那短暂? 回忆,绝对不是一样好东西! 所以,玉摧红决定不再回忆下去了。 他一拍窗户,道,“人来!” 只有郎贺川的声音,道,“评委大人有什么吩咐?” 玉摧红迟疑了一下,道,“我又想喝酒了,麻烦他们送一下。” 他是一个张扬的人,却不好意思指使郎贺川做事,因为,郎贺川虽然也可以算是他的朋友,但至今为止,还没有到可以将这个东瀛武士呼三喝四的地步。 郎贺川道,“没有人来!” 玉摧红道,“哦?” 郎贺川道,“刚才,有三批人在附近盯梢评委大人,因为走得太近,己经被我杀了。” 玉摧红只能叹息了,他十分心领郎贺川的好意,但是……这东瀛武士也太容易杀人了。 玉摧红道,“要不,我们出去喝一杯?” 郎贺川道,“可以。” 乌衣巷外有一个小摊,只是晚上才会摆出来,专门负责给巷内布防的各色人等售卖宵夜,卖些粗糙的酒食,店主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见证过乌衣巷几十年的历史,最早是乌衣铁卫们当值时在此宵夜,然后换成了风雷堂的人。 两者相对比而言,风雷堂的人比较爱赊账,乌衣铁卫们对他出手似乎更加大方,因为他也是查喜的朋友。 查喜有时也会出来吃碗面,喝一壶老酒,两人坐下来讲一些同龄人之间才能明白的话语。 可,查喜已经死了几个月了,老人连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他,却没有离开,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哪里呢? 今夜的天气不错,生意却是出奇的差,在老人几乎要准备收摊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两个客人。 一个身瘦英俊,但看来却带着病容。 一个的个头稍微矮点,腰上却斜插着两把刀,脚上踩着一双怪怪的木屐。 这实在是两个奇怪的客人。 但老人已经习惯了,在如今这种时节,不是奇奇怪怪的人,谁会愿意跑进乌衣巷呀? 个子稍微高一些的那个年轻人,未语先笑道,“老于头。” 老人一怔,他就是老于头,上一次他被人唤作老于头还是几个月前,唤他的人叫查喜。 老于头道,“哎,客官要点啥?” 在这么简陋的摊子上消费,其实很难找到客官的感觉。 爱笑的年轻人道,“有热的吃食,就摆上来,再上几壶酒。” 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带着他的朋友坐了下来。 脚上踩着一双怪怪的木屐的年轻人坐下之后,却从身上取出一块白布,将桌子细细地擦过了,然后又摊开一张白布,小心将双刀摆在上面。 这个人,当然是郎贺川。 这时间,老于头端过来一碟豆干,一碟咸水花生,一碟牛肉,迟疑地盯着桌子上的两把倭刀,不敢将放下来。 郎贺川这才明白了过来,又拿过一张桌子,才躬身道,“请摆在这里,麻烦您了。” 他又随口点了两个馒头和十壶酒。 老于头也是一个酒徒,对这两个年轻人的酒品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宵摊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酒,盛在粗糙的陶碗里,酒色混浊。 郎贺川自己先尽一盏,然后将酒碗斟满,再以双手奉给爱笑的年轻人。 “评委大人,请!”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到了老于头这个年纪,早已经不再是一个好奇的人。 这摊子摆了几十年,招待的都是些练武之人,练武之人说话声音大,语气粗俗,有时候耍起了酒疯,还会掀了桌子。 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也太斯文了。 老于头默默走开到一边,他知道练武之人有他们的忌讳,不该听自己听见的事情,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听见。 因为,好奇心太重的人很难活到他的这个年纪。 所以,等到爱笑的年轻人叫了两遍,他才慢慢回过头来。 爱笑的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道,“再加十壶酒。” 有一次,老于头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些多了?” 爱笑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将一锭银子摆放在桌间,才笑着回答道,“查喜老爷子在世时,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个小朋友,爱喝酒,而且不闹事。” 老于头的嘴角张开了老大,里面足够塞下一个馒头,哆哆嗦嗦道,“你,就是玉摧红?!” 他从查喜的口中已经无数次地听过这个名字,玉摧红,这是一个出生在乌衣巷内的年轻人,査喜在世时,从来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 但现在,老于头却希望,玉摧红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在江宁城内,查家就是天,老爷查一清就是天庭上的玉皇大帝,玉摧红,你既然已经牵涉到了查老爷的命案,好容易逃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第七章 毒与刀 老于头心里有话,却一个字也不敢对玉摧红讲出来,他在这里厮守了几十年,就算是个瞎子也会知道,乌衣巷周围百步之内,有无数的明岗瞎哨在盯着他与玉摧红之间的一举一动。 因为这里是乌衣巷!江南查家一直就是这么干的,他的替代者当然也会这样干。 风更冷,烛光如豆。 玉摧红没有注意老于头,只是从烛台上剥下了一段烛泪,放在手指里重捏着,就好像在捏他自己的心一样。 郎贺川出神地瞧着他的动作,却也没有作声。 更漏远远传来,四更了。 长街上石板越来越模糊,灯光也更加稀疏。 老于头的糊辣汤开了,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飘过来,在晚风中显得分外浓冽。 玉摧红忽然笑道,“坐在这种小摊上喝酒,倒也别有风味,却不知道你嫌不嫌脏?” 郎贺川微笑道,“评委大人,我只要一个武士,您真的把我看成只肯坐在高楼上喝酒的那种人么?” 玉摧红一笑,大声道,“再上十壶酒。” 夜宵摊不大,本来只摆着几张沾满油渍的木桌子,除了这一桌,其余的一直都是空着的。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中年人,笔直地向这边走来。 朦朦胧胧的热气与灯光下,这白衣人长袍长袖,衣服上泛着磷光,白面无肉高颧骨,八字细长须,眼睛窄小,鼻高中隆,鼻尖鹰钩,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玉摧红盯着他的时候,白衣人却先扫了郎贺川一眼,道,“一碟豆干,一壶酒。” 上门的都是客,老于头当然要热情招诗。 白衣人坐在板凳上,一面用筷子夹豆干,一面喝酒,神思却已似飞到远方。 这个时候,还能够在乌衣巷附近流连的,本来就不会太简单的人,玉摧红与郎贺川干脆不去留意他。 郎贺川忽然发现,自从白衣人出现后,无论他们聊什么,玉摧红只是顾左右而打岔。 郎贺川只剩下一句话了,道,“评委大人,请。” 这个请字刚说出来,那白衣人突然放下了酒杯,目光闪电般向他们扫了过去。 玉摧红当然是一饮而尽。 郎贺川却忽然发觉,那个白衣人已走到面前,一双阴冷的眼睛,不停地在玉摧红的脸上打转。 郎贺川的手不由摸向武士刀。 这白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玉摧红几眼,忽然道,“你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道,“正是,阁下……” 白衣人根本不听他说话,顾自道,“你吃过河豚内脏?” 玉摧红点了点头。 白衣人道,“之前呢?” 玉摧红悠然道,“还试过唐虎杖配制出来的毒药。” 评委大人是不是疯了?郎贺川听了,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衣人眼睛瞪得更大,道,“唐虎杖现在也开始配制毒药了?” 这个人似乎对唐虎杖比对玉摧红更感兴趣,他竟拉过张凳子,坐了下来。 郎贺川手扶刀柄时,玉摧红止住了他。 玉摧红道,“是的。” 白衣人对玉摧红道,“好!能不能让我查一下你的脉象吗?” 半夜三更,白衣人竟然是跑出来要为玉摧红切脉,看着郎贺川一脸警惕的样子,老于头小心地退开了半步,生怕这里又要打起来。 玉摧红却没有那么在乎,很随便地把手递给了对方。 切脉的过程非常简单,时间也很短。 白衣人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变化,他倒了两碗酒,自己先仰脖子乾了一碗道,“喝呀!你难道怕酒中有毒不成?” 郎贺川还在迟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说到酒中有毒? 他大声道,“对不起,你若要敬我们的酒,请先说出你是谁?” 白衣人冷冷道,“我又不敬你,你也莫管我是谁。” 郎贺川瞪眼瞧住了他。 白衣人转向玉摧红,道,“喝吧。” 玉摧红微微一笑,与他对饮了一碗,待要取第二碗时,白衣人止住了他的动作。 玉摧红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白衣人道,“如果再喝下去,我包准你看不见明早的太阳!” 玉摧红道,“所以……” 白衣人道,“所以忍上这一宿,等我明天早上给你解毒方案。” 郎贺川还想再问,却被玉摧红以眼色止住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三点。 白衣人霍然站起,像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扭过头就走。 他走到老于头面前,随手抛过一锭银子,道,“这是给你的酒钱。” 老于头骇得怔住了,等他想出声道谢时,那白衣人却已走得很远,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如同暗夜中的幽灵。 玉摧红缓缓道,“幸亏刚才你没有动他,他就是龙鳞白。” 郎贺川声道,“天台山主龙鳞白?” 玉摧红叹道,“你还瞧不出么……他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鳞光。” 这是施毒之人的一种炫耀,也是一种警告,就如同毒蘑菇,毒蛇一样,它们都有灿烂的外衣,就是在警告对方,不要碰它,它周身是毒。 玉摧红忽然顿住语声,拉着郎贺川掠了出去。 远远只见那龙鳞白脚步轻飘,本来是走得极慢,但,到了巷尾之后,他就忽然不见了,竟像是一条毒蛇滑进了自己的洞穴。 他的毒与我的刀相比,哪一样会更加致命呢,郎贺川不动声色,但是他的一颗心却总是静不下来。 这时,玉摧红忽然道,“那辆粪车似乎己经进入查府很长时间了。” 郎贺川一怔,人有吃喝拉撒,大家虽然居住在城市,排泄物却不能堆在城里,最终需要被运送到城外乡间去,于是,城市里有了夜间劳作的粪车。 只是,评委大人为什么要注意这个? 幸亏郎贺川是一个观察细致的人,他沉声道,“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仍然没有出来。” 玉摧红道,“你跟我来!” 两人刚刚飞掠上查府的围墙,玉摧红却小心地定住了身形,郎贺川又忍不住问道,“评委大人在担心什么?” 试问当今天下,有了玉摧红的轻功加上郎贺川的刀法,这样的强强联手,又有什么龙潭虎穴不可以闯上一闯呢? 玉摧红叹道,“我怕雪枪队。” 郎贺川目光所至,脚下是一片空阔的草地,草地周围那些雕栏画壁都是查家的,那种气派当然勿需再作介绍了。 此时此刻,整个府邸里己听不见人声,也瞧不见人影,只有查府内院的藏书楼,居然还亮着灯火。 第八章 白担心 由天机明镜先生主持的月旦之评仍在继续,由于气氛热烈,竟然没有人注意到暹罗公主沈樱的离开。 其实是两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是雪斋先生叶知秋。 叶知秋做为月旦之评的发起人之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他此时离开呢? 狮子楼上,惨云遮月。 叶知秋正襟而坐,表情都很严肃,可以看得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很沉重。 沈樱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她既然雪斋先生单独请来的,叶知秋当然有极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叶知秋举了举酒杯,又轻轻放下,有菜,却没有动过。 有风吹过,草木飘香,春天本来是充满希望的季节,本该是人们心情最欢畅的时候。 叶知秋本来是一位洒脱豪放的长者,为什么此时他的心情却沉重了。 沈樱轻轻起身,将气死风灯中的灯油又添了一次。 她是一位尊贵的公主,本不该做这种事情的,但是这楼上偏偏只有他们两个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 叶知秋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郭振藩己经顺便进入了江宁。” 沈樱点了点头,铁无双虽然难缠,毕竟势单力薄,面对一个高手云集的风雷堂,他最多也不过给对方增加些麻烦,最终也阻挡不了风雷堂的归程。 何必说,玉摧红还在对方的手中呢。 叶知秋道,“不过,进城之后,玉摧红的所做所为,却让人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武功技艺,本来是帮人助人,他竟然用摄心术诱使得韩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沈樱问道,“左眼还是右眼?” 反而把叶知秋问住了。 沈樱道,“当初围攻江南查家之时,韩方参与了劫杀门房总管查喜的行动,他们已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叶知秋道,“哦?” 沈樱悠然道,“他们忽略了一点,查喜与玉摧红情同父子。” 看来沈樱还是做足了功课,她知道玉摧红始终是一个江湖人,江湖人是恩怨分明的,可以预想到,所有当初杀害查喜的凶手都会遭到玉摧红血腥的报复。 叶知秋道,“报仇,也没必要这么血腥吧?!” 沈樱没有与他辩解,关于处事,人与人是不同的,雪斋先生叶知秋出身名门,大半生顺风顺水,对人始终心存善念。 这世间,宅心仁厚的雪斋先生只有一个,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人也要象他一样的善良。 沈樱接着道,“接下来呢?” 叶知秋道,“玉摧红与郎贺川已经进入了乌衣巷。” 听到乌衣巷三个字的时候,沈樱的眼中竟闪过一抹寒光。 “乌衣巷内戒备森严。”沈樱缓缓道,“自从进入中原之后,我曾派出过三批人接近乌衣巷,结果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些人应该都是死在查家人的手里的。”叶知秋的表情更沉重,道,“低估了江南查家的实力,这样的错误是致命的。” 沈樱忽然道,“查一清暴亡,乌衣铁卫人心涣散,在围攻江宁时,江南查家被风雷堂全程辗压,他们还能有什么实力?” 叶知秋神秘一笑,道,“看来,你也犯了我当年一样的错误。” 沈樱道,“哦?” 叶知秋叹道,“廿五年前,我年少气盛,低估了江南查家的实力,还要强自出头。” 沈樱道,“是因为那时的乌衣巷内有玉非寒坐镇吗?” 叶知秋道,“不止于此,一个玉非寒己经如此厉害,更可怕的是,据我多年观察,查府之内潜伏着不知多少高手,他们的功夫虽然比玉非寒逊色一点点,但也差不了太多!” 以叶知秋的性格,本来就不可能说出这样树查家的威风来灭自己志气的话。 看来,所有人似乎都看错了。 一阵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沈樱,道,“风雷堂己控制了乌衣巷的外围,看来这一次玉摧红是被他们请进去的。” 叶知秋叹道,“只可惜玉摧红还是太年轻,他现在试图带着郎贺川遁入查府!” 沈樱耸然动容,道,“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叶知秋道,“对。” 沈樱道,“这不是找死吗……” 叶知秋点头道,“我的眼线亲眼看见,玉摧红与郎贺川喝酒之后,如今己经飞上了查府的墙头。” 他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此事与沈樱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她陪着浅浅啜了一口,道,“玉摧红在查府中长大,自然知道擅闯查府的危险性,他本不应该这样莽撞,这件事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内情。” 叶知秋摇头道,“他与查家关系交好时,府内可能对他另眼相待,不会痛下杀手,可现在,查家人己把他当做了杀死查一清的凶手。” 这样的话,玉摧红再想闯进查府,便成了送羊入虎口的愚蠢行为了。 “如果他们能够首先接近栖梅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沈樱道。 栖梅阁是玉摧红的出生地,他熟悉其中的一草一木,依赖对地形的把握,玉摧红便可以从容应对查家人的追杀。 叶知秋却在摇头。 沈樱道,“栖梅阁已经改建?” 叶知秋道,“外观上没有改变,至于内部变化了多少,我还没得到准确的信息。” 问题是,玉摧红现在还能不能接近栖梅阁? 谁也没有这个把握。 叶知秋展开一张地图,道,“所以,我请公主过来,就是看……” 这是一张乌衣巷的平面图,其中详尽地标注了乌衣巷以及查府中的房屋,建筑,内河通道等等等。 沈樱笑道,“看来雪斋先生也是对乌衣巷做足了功课?” 叶知秋道,“乌衣巷曾经也是叶某人先祖的产业。” 沈樱淡淡一笑,道,“地图上这些标注带钩的地方?” 叶知秋道,“乌衣铁卫的防区。” 沈樱又道,“那……这些划叉叉的地方呢?” 叶知秋道,“雪枪卫队。” 沈樱道,“那这些标红点的地方呢?” 叶知秋道,“这些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很多入侵者避开了乌衣铁卫,又避开了雪枪卫队,最终却是死在这些标注红点的地方。” 可以想到,这些地方一定蹲守着更加可怕的高手。 事情己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想要玉摧红不死,就一定要先判断他是从哪条路线溜进栖梅阁。 叶知秋又道,“当初入侵查府这些人,不但武功都很高,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狡猾机警的老江湖,他们进入查府之前,就己准备了很周密的计划,他们选择的路线,一定都相当不错。” 沈樱苦笑道,“只可惜,他们还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叶知秋道,“虽然失败了,却还是可以作为我们参考。” 这些人选择的入侵路线,大致可以分为两条:陆路,水路。 叶知秋道,“公主,他会选择哪条路进入呢?” 沈樱没有回答。 她还不熟悉玉摧红,没兴趣了解他的心理,她甚至于还有些讨厌这个作风高调的江湖浪子,他的死活又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沈樱以指为笔在地图上划了一条曲线,缓缓道,“他可能由此处陆路进入。” 叶知秋问他怎么能确定这一点的,因为他知道,女性的本能和直觉无法用言辞去解释为什么,但做出的判断很多时候是对的。 沈樱道,“如果在府外,你的人或许可以从旁协助,或者干脆去阻止他。” 叶知秋叹了口气,按时间估算,玉摧红应该己经进入了查府。 这,还有救吗? 由于事不关已,沈樱还能保持镇静。 “波“的一声响,叶知秋手里的酒杯已粉碎。 沈樱却笑了笑,道,“雪斋先生为什么这样关心玉摧红?” 叶知秋冷冷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了。” 沈樱道,“我知道。” 她脸上充满了笑意,接着道,“因为你欣赏玉摧红,而他现在是在去完成一个你一直没有完成的心愿。” 叶知秋忍不住问道,“我能有什么心愿?” 沈樱道,“查出乌衣巷里的秘密。” 叶知秋没有说话。 沈樱又道,“你希望他能揭开其中的秘密,所以一直在思考,假如我是玉摧红,要溜进查府,我会选挤走那条路。” 叶知秋点点头,微笑道,“能不能揭开这个秘密并不是最重要,现在,我只想玉摧红活着回来,因为我还等着这孩子回来参加月旦之评呢。 “玉摧红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讲到这时,他的脸上在发光,他的微笑也在发着光,他热爱生命,对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他永远都充满了信心。 沈樱终于长长叹息,道,“能得到雪斋先生如此的关爱,玉摧红也是欣慰了,只可惜他也太爱折腾了。” 她忽然问道,“这张地图是您自已的吗?” 叶知秋道,“不是。” 沈樱道,“谁送给您的呢?” 叶知秋道,“江濒。” 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他为什么要送给叶知秋一张乌衣巷的平面地图呢? 现在,还不是细究这些事情的时候。 现在,大家就只能为玉摧红祈福了。 查府是龙潭虎穴,玉摧红却偏偏要冲进去,如果出了什么危险,除了靠自己,本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第九章 过草地 借着月色,查府外院的景致几乎是一目了然,只是玉摧红却仍没有动,因为在这一刻,草地飘来一阵阵熟悉的香气。 廿五年之前,本来在江湖上藉藉无名的玉非寒在乌衣巷立威,爱妻却因此命丧当场,玉非寒万念俱灰之下,带着年幼的玉摧红避走关外,立誓永不入中原这块伤心地。 只是,当时的玉摧红与查家感情甚好,他数次有违父命,一个人偷偷的重回江宁。 玉摧红十五岁那年回到江宁时,查心桐也不过还只有十二、三岁的半大丫头。 那时,他们还都是黄金般的童年,虽然是久别重逢,查心桐仍然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了“红哥哥”。 就在这一片草地上,一对少年男女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玉摧红自然也偷偷地爱上过“心桐妹妹”,但,那不过只是儿童纯真的爱情,又类似于亲情,纯洁得有如一张白纸,无论查心桐如何引导,玉摧红始终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 到了两年之后,在她的归宁宴上,玉摧红座上为宾。 那天,是江南查家的喜事,也是整个江宁城最隆重的节日,玉摧红却大醉了一场,因为他知道,在适当的时候,有些话如果来不及说出来,错过的,便是一辈子! 因为,查心桐出嫁了,己经成为了“秦子墨夫人”。 郎贺川道,“评委大人……在想某个女子吗?” 玉摧红一怔,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随即便觉得失语了,郎贺川是武士,但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男女之间这点感情之间的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时还不是讨论这些闲事的时候。 玉摧红伸手向正西方一指,他确信照着这条路下去,只要走过面前的草地,再经过几处建筑物,就可以到达栖梅阁。 现在夜已深,查府中竟然升起了大雾,视线越来越模糊,玉摧红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只是,这片草地之下,会不会依然潜伏着可怕的雪枪队呢? 人数上千,冷血无情的雪枪队! 玉摧红轻声道,“你……见过雪枪吗?” 郎贺川摇了摇头。 如今过去了几个月,玉摧红再想到那些可怕的雪枪,那次血腥的屠杀,仍不由得觉得头皮一紧。 这鬼东西设计得足够毒辣,枪头两刃比寻常长枪要宽大几寸,枪尖更是中空设计,枪身尾端设有弹簧机关,枪手持枪尾后手一按,枪身陡然跳弹长一丈,前手一按,枪身又猛然收回原来长度,只要中枪,必定创口巨大,血流不止,任你金刚罗汉,只要被这特制长枪扎中,捱不得一时三刻,放血也要致人死命! 当初,玉摧红也是亲眼目睹着,成百上千名海沙帮帮众是如何气势涵汹地杀入查府,又是如何全数的死在雪枪之下! 如今,前面既没有明岗,当然也锁定不到暗哨,只有一片平坦坦绿油油的草地。 “怎么办?” 这一次,玉摧红似乎是在问自己。 等待本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郎贺川己经等待了很多年,他没有发表意见,因为面前这个地方是查府,戒备森严,杀机四伏的查府,却又是玉摧红熟悉的查府,所以郎贺川决定,无条件地听从玉摧红一次。 人一旦开始思考,体内酒精的热度便会慢慢的消退,玉摧红竟在冷月中打了个寒战。 玉摧红低声道,“一旦看见不妙,你就赶快开溜。” 然后自已纵身跃了下去。 玉摧红永远是玉摧红,有危险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先去试探,因为他渐渐有些喜欢这个死脑筋的东瀛武士了,玉摧红是绝对不会让朋友先行涉险的。 草地平如镜面,玉摧红知道,这个镜面充满了致命的危险,一旦惊动脚下的埋伏者,成百上千支致命的雪枪就会破土而出! 那才是真的要命。 这一段时间里,玉摧红的体能有所下降,至于是不是能闯过这片草地,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了。 虽然后退并不丢人,可是,他偏偏要向前。 近百年来,问世间,谁可以单人独剑挑战整个江湖? 有,有一个人却真正做到了,从那一刻起,他的名字几乎与死神齐名。 他就是一代剑魔玉非寒! 我是他亲生的儿子,又能比他差多少呢?! 想到此间,玉摧红笑了。 至于草地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玉摧红干脆懒得去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应对之法,万不得己之下,大不了他还可以凭借自身的轻功脱身。 对于自己的轻功,玉摧红还有足够的自信。 他却发现,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郎贺川。 玉摧红瞪了他一眼,道,“不是让你先等等的吗……” 郎贺川无言地抽出了武士刀。 玉摧红一提郎贺川的左肩,展开身形向草地的尽头掠去。 堂堂的一个东瀛武士,竟要倚赖着依旧未被解毒的评委大人带着前行,想到这一点,郎贺川不免有些沮丧。 一种技不如人的沮丧。 直到现在,郎贺川才真正明白,一个人的身子可以变得有多轻,飞得有多快,也真正了解了玉摧红的轻功实在高得吓人。 只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评委大人,才不负伊达静美公主对他绝对的信任! 草地的尽头,是一面雪白的画壁。 玉摧红伸手一攀画壁顶端的时候,才微微一喘,幸亏刚才没有惊动雪枪队,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任何人,在经过了一场致命的考验之后,也必定会有片刻的松懈。 既然这种松懈非常的短暂。 玉摧红猛然想起,画壁之上原来不是暗藏着刀手的吗。 没有刀手,为什么没有刀手? 玉摧红胸中的一口浊气还未来得及吐尽,一道如水的刀光己由郎贺川的双手劈出! 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应声而断,蛇唇中的毒牙距离玉摧红的虎口己经不及半寸! 玉摧红将那口气吐完,才道,“多谢。” 郎贺川冷冷道,“不用,我只是扳回一局而己。” 前行路上,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以他对江南查家新家主查琦桢的了解,玉摧红不相信他会彻底放弃对外防御。 只是,面对着两个入侵者,雪枪队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郎贺川以刀尖拨弄了一下依旧扭动的半截蛇头,道,“评委大人如此小心,是怕我对付不了一条毒虫吗?” 第十章 真与假 沉闷的空气,昏黄的油灯,那间孤零零的石屋里透露着一种令人抑郁的死灰色。 玉摧红茫然四顾,忽然觉得现在自己很想喝酒,因为他已经证实了一个坏消息。 一身湿漉漉的郎贺川,单膝跪地,他鼻子贴在地上的样子,让人觉得现在的他就象是一条狗。 一条搜寻线索的狼犬。 玉摧红等他站起身来,才问道,“有什么新的发现?” 郎贺川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人,没有刀,地面上甚至于干净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玉摧红指着灯光照不到一处,道,“那时候,那把刀就挂在这个位置。” 郎贺川问道,“那把刀的刀刃两边可有一致的波浪形纹?” 玉摧红摇了摇头,他,当初也没有抽刀察看过。 郎贺川手抚着那一段石壁,脸上露出种很沉痛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玉摧红,缓缓道,“一定是村正妖刀,我能够感觉到它的戾气。” 玉摧红道,“有这么邪?” 郎贺川叹道,“是的。” “村正”作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场是在东瀛的室町中期,直到江户时期才有了“邪剑”、“妖刀”的称号。村正之所以被称为“妖刀”,是由于德川家康禁刀所致。 首先,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与织田家作战的时候被自己的家臣用千子村正一刀从右肩一直劈到左腹,肚破肠流,死状极惨。 接着,德川家康的父亲松平宏忠被近臣用刀斩伤了大腿,用的也是村正。 后来,德川家康的嫡男信康被织田信长疑心和武田家勾通而切腹自杀,用的又是村正! 再后来,关原合战中轮到德川家康自己被村正的枪斩伤了手指。所以家康对村正极其痛恨,斥之为“不吉”的象征。 当然,鬼冢也正是用这把刀杀死了郎贺川的主人。 此刀之邪,可见一斑! 郎贺川道,“你见到过鬼冢的真实面貌?” 玉摧红又摇了摇头,道,“没有。” 背对着鬼冢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贸然回头无疑很一种愚蠢的举动,以玉摧红的经验,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郎贺川道,“评委大人幸亏没有回头,以我对鬼冢的认识,他最喜欢的,就是趁着对手产生一丝毫松懈的时候,一刀斩断对方的脖颈。” 玉摧红道,“脖颈?” 郎贺川道,“我的主人当初正是因此而死。” 玉摧红的心已沉下去。 鬼冢是一个忍者,忍者是不需要底线的,所有的杀人手段只为了达到目的,并不要求光明正大。 玉摧红道,“鬼冢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就是为了躲避你的追杀?” 郎贺川道,“不是为了躲开我,是为了囚禁伊达少主。” 玉摧红道,“鬼冢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伊达小少爷也陪着囚禁了多少年?!” 郎贺川叹道,“伊达少主被掳走那年,他还只有六岁,现在己经过去了六年。” 玉摧红也叹了口气,六岁,本来是大多数孩子在父母的膝下承欢的年纪,一个出身贵胄的孩子,却要被掳在这样一个鬼地方,而且一呆就是六年。 玉摧红没有去看郎贺川,他知道这个得而复失的消息己经让这个东瀛武士感觉非常沮丧。 郎贺川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一个不幸的故事仍在继续,放生池的池水依旧清澈。 玉摧红带着郎贺川,正是沿着栖梅阁外小溪,顺着水流进入了放生池,然后找到这间鬼冢用于藏身的密室。 这一次,他之所以强闯查府,就是为了引领着郎贺川尽快找到鬼冢,本来,一切似乎进行得异常顺利,他怎么也想不到,鬼冢竟突然又失踪了。 玉摧红道,“伊达……?” 郎贺川无力道,“伊达英明。” 郎贺川累了,六年来,他用尽所有的精力,就是为了找到少主伊达英明,是玉摧红带给了他新的希望,但现在,他却被这突然而来的转变打懵了。 鬼冢到底又转移去了哪里? 伊达少主是否依然健在? 现在,一切重新又变成了未知数。 现在,郎贺川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重新梳理一下思絮,让那些曾经的忽略或者错过的线索一一变得清晰起来。 玉摧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悲痛,说不出的萧索。他愤怒了,他现在就要冲出去找查琦桢,问问他为什么要收留鬼冢,难道不知道鬼冢胁持着一个人质吗? 不管怎么说,伊达英明还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郎贺川道,“评委大人,你不能去。” 玉摧红苦笑了,既然查家人认定是他害死了老家主查一清,查家上上下下只要是见了玉摧红,便会大开杀戒,为老家主报仇,哪里还有他开口的余地! 郎贺川道,“我自己去。” 玉摧红闻声反而一怔,貌似几个月前,为了悬赏花红,郎贺川曾经一路追杀查琦桢,事后查琦桢身受重伤,查四九等随行人员更是真真实实地死在了他的刀下! 查家人又岂能放得他?! 郎贺川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有些事情,其实不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他慢慢的向着外面走过去,道,“我会由放生池进入查家内院,那样会吸引到所有查家人的注意力,评委大人你还不快走?” 玉摧红道,“是让我一个人离开吗?” 郎贺川道,“我与查琦桢之间还有事情要处理。” 玉摧红道,“从金陵到江宁,你杀了那么多查家人,你以为他们忘记了吗?” 郎贺川意味深长地一笑。 玉摧红道,“除非……” 郎贺川道,“除非什么?” 玉摧红冷冷道,“除非在此之前,你跟查琦桢之间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郎贺川看着他,忽然笑了,道,“评委大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玉摧红并不否认。 郎贺川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你想问,当初追杀查琦桢那次行动到底是不是真的。” 玉摧红忍不住,道,“是真杀么?” 郎贺川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对于武士而言,杀人本来就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话一说完,他起身就走。 玉摧红反而好奇了起来,假设一下,在江南查家风雨飘摇之时,为了某种不能说的目的,以查琦桢的小聪明,很有可能会想到邀请外人假装来“追杀”自己,以求脱身。 做这样的一个局,谁都可以请,惟独不应该考虑郎贺川这种人的,因为这个东瀛武士是个死脑筋,“必杀之刀,当者无赦!” 请了这种人“追杀”,他才不会陪着谁闹着玩呢,一旦出手,那就是一场真正血腥的杀戮! 郎贺川的刀是杀人的刀,而他的迎风一刀斩足可以致山崩地裂,不是查琦桢之流可以应对的! 而他的的确确追杀过查琦桢! 这……一切实在也太诡异了。 玉摧红再回头,郎贺川己经不见了,这些问题可能也只有东瀛武士知道答案了。 第十一章 蒙眼拼像 玉摧红重新又跳上查府外墙头的时候,乌衣铁卫似乎刚刚发现了这个“入侵者”的行踪。众人纷纷跃上墙头时,又一齐站住了身形,不敢再追。 因为郭振藩此时就在乌衣巷中! 巷中摆放着一张很舒服的椅子,郭振藩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位风雷堂主,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为了等到玉摧红,“以逸待劳”这四个字他理解得非常透彻。 自从进入了江宁,一夜之间,玉摧红己经将这里搅得地覆天翻。 韩方被玉摧红弄瞎一只眼睛,郭振藩可以不去计较,但是自己派去盯梢的三批手下昨晚上死了,郭振藩真的有些生气了,那些人可是他的部下,是风雷堂的根基! 虽然他们不是玉摧红亲自动手,却是死在郎贺川的刀下。 郎贺川是玉摧红的保镖。 这笔帐始终是要计在玉摧红的名字下面的。 郭振藩忍了又忍,告诫自己一定要“以德服人”,所以,他表现得异常的沉得住气,直等玉摧红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玉摧红正瞧着他微笑。 郭振藩道,“回来了?” 玉摧红道,“是的。” 郭振藩道,“你的身体恢复了么?” 玉摧红道,“托福,好得多了。” 郭振藩道,“看得出来。” 玉摧红道,“所以去查府游了个泳。” 郭振藩没有说话,只是眯眼盯住了对方,朝阳己经慢慢升起,照在玉摧红的身上,玉摧红英俊的脸上带着一层迷人的光泽,连衣服也在反光。 郭振藩道,“游泳?” 玉摧红点了点头。 郭振藩道,“为什么你的衣服没有湿?” 玉摧红得意道,“你没发现么,我的衣服是订制的。” 郭振藩倒不信了,以玉摧红目前的财力,就算全身衣物全部由“古龙兰”订制也很正常,只不过,还没有听说过“古龙兰”订制服有防水的功能。 玉摧红道,“你听说过赫哲族吗?” 郭振藩摇了摇头。 玉摧红道,“我的衣服历来是由一个赫哲族长老给我订制的。” 赫哲族唯一用鱼皮制作衣服的民族。赫哲族是关外的古老民族。是肃慎族的组成部分,先秦称为肃慎、汉魏称为挹娄、南北朝称为勿吉,隋唐称为黑水靺鞨,到了大明,又被称为东海女真。 所谓“鱼皮制衣酒敬神,狗拉雪橇赫哲人”,那里,是“一代剑魔”玉非寒的势力范围,便怪不得郭振藩不知道了。 玉摧红身上的衣服是用一整张生长百年以上的鳇鱼的皮料剪裁以后巧手制成,结实、耐用,又防水。 玉摧红本来是关外最值得尊敬的剑神之子,赫哲族人当然要把给他订制的衣服做得格外好看。 玉摧红忽然察觉,只要讲到关外的话题,自己的心中永远充满了温柔之意。 只是,郭振藩关注的肯定不是这些,他能够耐心地听下来己属难得了。 郭振藩道,“你的东瀛朋友呢,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他问的当然是郎贺川。 玉摧红道,“出去办点私事。” 郭振藩道,“还会回来吗?” 郎贺川为什么敢直接去找查琦桢?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这个连玉摧红都回答不出来了。 所以,玉摧红道,“我累了。” 郭振藩点头道,“你也该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事做。” 玉摧红道,“做什么?” 郭振藩看看四周,并不回答。 玉摧红又道,“去哪里?” 郭振藩低声道,“城外。” 他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几个少女围上来,簇拥着玉摧红返回凤凰台。 郭振藩早己明白了一个事情,他根本不需要再死死盯梢住玉摧红了,只要离开了风雷堂的视线范围,愤怒的查家人就会把玉摧红撕成碎片! …… 要摆脱几个少女的纠缠,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玉摧红却做到了,他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窗口,像是忽然对凤凰台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不举办大型活动的凤凰台就是个很幽静的园子。 为了玉摧红的安全,郭振藩无疑是考虑得十分周到,卧房四周林木森森,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宇和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就算是查家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 非绝顶高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外围还驻守着大量的风雷堂徒众。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郎贺川依旧没有回来,玉摧红却回想到几个月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雷斥天率海沙派大举进攻查府之前,先以鬼灯做第一波攻击! 每一盏鬼灯之中,暗藏无数鬼脸飞虫,只要鬼灯炸裂,里面的鬼脸飞虫便会全数涌出,吞噬四周人的血肉。 面对这无数杀入凡间的恶魔,虽有老管家查良坐镇,查府中也难免人心惶惶。 趁乱之际,玉摧红象泥鳅一样滑下了小碧池,他正搜寻之际,四周水响不断,原来是受鬼脸飞虫袭击者的尸体不断落水,转瞬之间,一池清水便被染成了赤酱色。 玉摧红再不迟疑,看准了小碧池底部一处溶洞,一个猛子潜了下去。 水道里阴森黑暗,玉摧红在其中一路潜行,约摸过去了一拄香的时间,只觉得水流放缓,身子浮出了水面,才发现遥远处竟然有了一丝光亮。 玉摧红缓身上岸,己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估摸着自已应该依然在查府地下的阴河之中。 查府盘踞乌衣巷,地上有流水,地下肯定有阴河,这本来是很浅显的道理。 只是这条阴河深处地下几十尺,又怎么来的光呢? 玉摧红不免好奇的慢慢走了过去,这是一个由水蚀溶洞改造而成的空间,地面异常的洁净,空气也是异常的闷。 玉摧红刚刚走近,只见地面上溜溜地滚过来一个圆形物什,待他细眼观瞧时,却是一个蹴鞠。 这个蹴鞠远比平常所见的蹴鞠为小,估计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玉摧红忍不住笑了,他在关外时,也溜去山民聚集地玩耍,见多识广的老山民有时“讲古”,他们说,我们脸踩大地之下,其实还有一个不同的世界,生活着无数穴居的小人,他们可以被叫作“精灵”,或者“山精”。 地下世界的精灵们如今也会玩蹴鞠了吗? 不过再看见一样东西的时候,玉摧红的脸色有些沉重了。 这是一堆纸质碎片,有的象眉毛,有的剪成眼睛和鼻子,嘴巴的形状。 玉摧红知道,这东西叫作蒙眼拼像,是眼睛被蒙住的人,将剪下来的纸眉毛、眼睛、鼻子、嘴,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位置,放到只画有脸部轮廓的纸上的游戏。 蒙眼拼像与蹴鞠是东瀛孩子特有的玩具! 这有些不对劲了,岛国的孩子怎么会溜到了查府的呢? 第十二章 无所遁形 这个石窟之中没有小孩。 刀声响起! 乌黑光滑的石壁之上,竟然悬着一把刀,没有人去碰它,刀声却是由那中刀鞘中发出来的。 刀声怪异! 刀声淫邪! 竟使得这空荡荡的石窟之中突然充满了诡异之感。 玉摧红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沉声道,“是谁?” 只有刀声不止。 玉摧红大声道,“玉摧红擅闯贵地,惊扰之处但请见谅。” 语声高亢,在石窟之中回应不绝。 依旧没有人声回答。 玉摧红话音未落,先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直透入心底。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玉摧红知道背后有人,而且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他虽然不能回头,却己察觉到来自身后的那股锋利的杀气,只有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杀气! 玉摧红身上每一根肌肉,因之全都生出了一种剧烈的反应,只待对方有所行动,玉摧红便也可以立刻飞掠而起,凌空施展反击。 试想,一代剑魔玉非寒功夫绝顶,又而杀伐果断,数十年来,几乎无人敢触其锋芒,做为一个江湖人,知道自己打不过玉非寒这个做老子的,能够揍他儿子一顿,也是一种无尚的荣光,所以,自从十几岁重回中原以来,大家都找着他比试武功,玉摧红大战小战打了无数,他实战经验之丰富,本来可以应对得己任何突发状况。 偏偏在今天,玉摧红反而迟疑了,因为现在他不能动,也不敢动。 玉摧红笑道,“本人没有恶意,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谈一下?” 那个人在玉摧红的背后,不说话,也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如果有可能,玉摧红现在真的很愿意换一个对手,比如裘三两,又比如燕归云这样的高手。 这两个人是当代年轻人中的一流剑客,在大家成为朋友之前,他们也是最希望击败玉摧红的,毕竟,能够一举击败“一代剑魔”玉非寒之子玉摧红,是最简单也最快捷的成名方式。 但,燕归云和裘三两与这个人有最明显的区别,燕归云和裘三两更愿意与玉摧红正大光明的打一场! 现在,玉摧红不能与那个人正面相对,感觉自己如问猫爪之下一只可怜的幼鼠,他的身后己经是空门大开,而对方此时却充满玩味之意,只要玉摧红稍有差池,对方的武器便可以笔直地插入他的后心! 若不是那把刀出声示警,这个“人”也不可能出现得如此之快,而玉摧红也绝落不到如此尴尬境地,只能说,石壁之上的这把刀真的很邪! 只听对方的调息之声,玉摧红便己认定,那个人的功夫比自己只强不弱,对手若全力一击,纵然是迎面刺来的,玉摧红也很难保证自已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后暗袭。 如果此时回头,玉摧红一定会更加惊异,后面的那个人着一袭紧身黑色衣裤,又用一个黑色头套将脑袋整个包住! 他四肢张开,如同壁虎一般地倒悬着身子,吸附在石梁之上,若不是露出的一对眼睛现在闪烁着嗜血的光芒,这个人或者说这个怪物与周遭的环境色调完全一致,他,随时就可能隐匿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玉摧红只能苦笑了,莫非我今天要死定了? 刀声呜咽!声声催促着玉摧红背后那个人痛下杀手。 玉摧红觉得越来越吃力,甚至于要强制抑制住自己出汗,他怀疑自己背上见汗的时候,就是那个人暴起攻击之时。 一阵细腻如丝的乐声终于打破了这如死的尴尬,尺八! 玉摧红来不及去考虑,这尺八是谁吹奏的,为什么可以传到地面之下,更没有时间去评价其中的优劣,因为他听见了,尺八响起的时候,刀声戛然而止,那个人的气息忽然变得烦燥而紊乱! 玉摧红当然是会掌握时机,窃喜之下,立刻闭起眼睛,“折梅手”化为一片拳幕,护住了自己全身,悄悄地倒退了几尺,一个猛子扎入了阴河之中! …… “评委大人,你为什么能够肯定,那尺八就是我吹的?”郎贺川道。 这个东瀛武士见完了查琦桢之后回来了。 难道是查琦桢的脑子坏掉了吗,他忘记了查四九等忠实的家奴是怎样死的,也忘记了自己身上几乎穿胸而过的那一刀是谁刺出的? 但,郎贺川确实是毫发无伤的回来的,连衣服上都没有多一个褶印,这才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 玉摧红笑道,“海沙帮大举攻击江南查府时,还不需要有人在一旁吹奏一曲《虚铃》。” 他的意思很简单,当时,海沙帮与查家人打得天昏地暗,围观者尚且退避三舍,惟恐自已惹火上身,附近的人,只有郎贺川这样的高手,才可以气定情闲地吹奏尺八一曲《虚铃》。 也只有郎贺川这般的内力,才可以将尺八的声音远远地传入查府地下! 郎贺川叹道,“这么好的机会,评委大人为什么不主动攻击鬼冢,而是遁水逃走?” 玉摧红笑道,“这里空气不好,我不想打。” 玉摧红不是好斗之人,晴天太热可以不想打,雨天太潮不想打……只要自己不想打,他随时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 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玉摧红是趁乱潜入查府的地下水系统,想借此查找自己想要了解的秘密,他必须要把握好尺度,一定要及时地再次出现在查良的视线之内,不能让查良发现了自己的异动。 郎贺川道,“评委大人知道,阴河的一个出水口在栖梅阁?” 玉摧红摇了摇头。 郎贺川道,“那您还敢一头扎入黑漆漆的阴河之中?” 玉摧红笑了,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就是一条鱼,水,是生命之源,有时候本就是玉摧红感觉最为亲切的东西! 所以,郎贺川道,“然后呢?” 玉摧红潜行了数百尺,忽听“轰隆隆”一连串大震,就好像山崩地裂似的,由上而下的一面水墙,如山一般的拍了下来! 不等他反应,一股旋流,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倒灌而来! 玉摧红只能又潜入了水中,一片难捱幻黑暗之中,水温开始逐渐升高,玉摧红顺水逐流,待到他睁眼之时,只觉得四周云蒸雾蔚,阴河的出口之处竟然在栖梅阁! 第十三章 一场误会 乌衣巷内,小阁栖梅,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那里是查府的禁地。 江南查府门第森严,从不曾对外开放,江湖人就算想瞻仰一下玉非寒的故居,也属妄想。 所以,在江湖上,栖梅阁虽然非常出名,但是能有幸一睹者少之又少。 一条溪流围绕了半个栖梅阁,还有一半则被梅林包围住了。 也是因为新月圣女秦宛儿的面子,栖梅阁才在二十四年之后重新修缮一新,成为了秦宛儿的临时住所。 雪花纷飞,铺满了门前的那座石板桥。 冷风拂面,这边可以望见那边,也可以望见一幢孤独的小阁之旁梅落如雨。 这时间,远处一阵阵惨嗥呼喝之声远远传来,几乎破坏了栖梅阁的雅致。 雪地之上,忽然多了一个蓝色身影,雪地光滑,蓝衣人在上面行走不得其法,却又跑得甚急,只见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今夜大战当前,查府之内怎能容人随便走动? 夜间巡视的西域女侍们翩然跃出,厉声喝道,“圣女寝宫,生人止步!” 有一名女侍威胁道,“再走一步,我们可就要放箭了!” 那蓝衣人艰难站稳,双手急摇道,“姐姐们不要放箭,是我,小弟唐虎杖来了。” 女侍们当然识得唐虎杖,又知道他对圣女唐宛儿情有独钟,堂堂“川中唐门的第一高人”现在却要以“小弟”自谦,女侍们吃吃笑道,“这深更半夜的,你是来找我们圣女吗?” 唐虎杖有心承认,又恐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本意,顿了一下,才道,“姐姐们没有发现……” 一个女侍道,“发现什么?” 唐虎杖道,“鬼灯,鬼面天蛾。” 女侍嗤的一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唐虎杖口才不好,只好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玉瓶壁内趴伏着一只飞虫,灰气土面灰色翅膀,口器边的两片上颚格外宽大,被关在瓶子里本来蔫蔫的没有神气。 此时见了光,那东西当即四下飞舞,妄图碰壁逃生。 看着唐虎杖拿出这么个东西卖弄,女侍正觉得好笑,待看清飞虫的头部,已经吓得花容失色,那是一张鬼脸!正在狞笑着鬼脸! 又听见唐虎杖怀中传出一阵蛙鸣声,这川蛮子又掏出来一只玉盒,盒盖一启,里面跳出来一只冰肌玉骨的蛤蟆,雪蛤! 女侍们好奇不己。 唐虎杖大为得意,刚打开关着鬼面天蛾的玉瓶,雪蛤口中的长舌飞出,正卷中了鬼面天蛾的身子,舌头当即收起,咕噜一声,将一只鬼面天蛾整个吞了下去! 女侍们啧啧连声,忽然见唐虎杖脚下一歪,差点摔倒。 原来,海沙帮以鬼灯打头阵,灯内暗藏鬼面天蛾无数,弄得查府之内人心惶惶,老管家查良命令乌衣铁卫抓了几只鬼面天蛾,急送唐虎杖住处,征询应对之法。 唐虎杖一见,当即反应了过来,这鬼面天蛾也是天台山龙鳞白眷养出来的恶虫之一,身形细小,飞行奇速,以人类血肉做为食物。 唐虎杖并不着慌,他知道鬼面天蛾的缺陷,它不携带任何病毒,在冬天里生命周期极其短暂。 唐虎杖当即教了乌衣铁卫如何用火攻之法去应对,将来人打发走了之后,自已抱着千年雪蛤急奔栖梅阁。 其实,这川蛮子也是藏了一份私心,所谓一物降一物,鬼面蛾虽然可怕,千年雪蛤却是天下各种恶虫的克星。 此番,唐虎杖之所以也赶到江宁城,一半是因为江南查家的盛情邀约,另一半,却是因为听闻到圣女秦宛儿己经进了查府。 唐某倾慕圣女多年,只是一直无缘独处,好容易现在有了机会,没想到,又被玉摧红抢尽了风头。 如今,鬼面天蛾肆虐江南查家,迟早要惊扰到圣女秦宛儿,玉摧红不善对付恶虫。只有我可以,今夜,正是我唐虎杖英雄救美的最好机会。 只要感动了秦宛儿,那……霎时之间,唐虎杖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只要能搏得秦宛儿一笑,别说要我收拾去这些鬼面天蛾,便是让我去对付龙鳞白,却又如何? 他内功本来不强,思考医理时又常期用脑过度,这时候想多了男女之事,热血为之上涌,突然间唐虎杖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若不是女侍们伸手及时,唐虎杖差一点便摔入了桥下的溪流之中。 “我没事,我没事。” 唐虎杖想到此处,埋头吃吃差点笑出声来。 这时间,风向转向,鬼灯随之转向,有几只鬼灯飘飘荡荡,向栖梅阁方向飘了过来。 它们在空中起起落落,估摸着大约有一箭距离,几十支缠住油布的箭支被点着了射入半空,“蓬”“蓬”之声不断,鬼灯中箭随之燃烧了起来,灯内隐藏的鬼面天蛾粘了火油,炸裂成满天的花火。 女侍们边看边用叶儿汉国语言交头结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唐虎杖,却又不主动邀请他进入栖梅阁。 唐虎杖虽然不通叶儿汉国语言,却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如何傻傻地单恋圣女秦宛儿,但想自己到虽然没有玉摧红的外表俊逸,今天终于还是得到保护秦宛儿周全的机会,唐虎杖不由得又是羞涩,又有些骄傲。 唐虎杖道,“请问各位姐姐,唐某可以进去了吗?” 女侍却摆手,道,“再等一等。” 唐虎杖急道,“事态如此紧急,还要等?” 女侍白了他一眼,嗔道,“圣女正在洗澡呢!” 唐虎杖闹了个大红脸。 正在此时,先听得栖梅阁中砰的一声响,秦宛儿“啊!”的一叫,似乎有人踢开板门,几名侍女察觉有异,返身掠了过去。 唐虎杖一心保护秦宛儿,飞步也跟着跑了进去,却听见又是一声“啊!” 待看清了面前的一切,唐虎杖傻了。 只见到,玉摧红捂住半张脸,委屈地看着秦宛儿。 浴袍裹身,轻纱遮面的秦宛儿却站在一旁,尴尬道,“玉公子,疼吗,我不是故意的。” 侍女们虽不知道玉摧红是怎么溜进去的,却知他二人互有好感,神不知鬼不觉中,这玉摧红竟跟着圣女秦宛儿泡上了鸳鸯浴,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 玉摧红要待跟众人解释,千头万絮,却也不知从说起。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唐虎杖终于忍不住暴叫道。 众人满带同情的看着唐虎杖,唐虎杖狠狠地瞪了玉摧红一眼,反身冲了出去。 第十四章 耳光响亮 玉摧红这一嘴巴挨得不冤。 刚才,他身在暗河的漩流之中,只觉得又有一股热水混了进来,于是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到了难以忍耐之时,终于看见了一处出口,他哪还管得那许多,脚下踩水,身形一挺,朝着那出口猛然跃出,若不是反应及时,差点一头撞在一块石板之上。 这里是一个房子,玉摧红出水的位置竟然是一个室内温泉的出口! 温泉,汤池……四处的景致恍惚有些熟悉。 栖梅阁,这里面竟然是栖梅阁! 二十几年的时间已过去,其中的摆设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 玉非寒还不是“一代剑魔”的时候,查一清为好友修建了这个栖梅阁,用材和手工,当然也是选最好的,而查府之下有大量温泉水脉,工匠们因势利导修建了这个洗浴之处。 它的外表也许还没有变,一切仍然是廿几年前的样子。 看到这一切,玉摧红又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母亲喜欢在院子里绣女红,练功之后的父亲虽然一身臭汗,仍会乐呵呵在汤池里督促他在水中练习闭气。 可能因为当时父亲监督得实在太过严格,致使玉摧红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家”温泉的底部竟然直通到一处地下暗室。 现在,用于踩脚的两张破草席己变成了柔软、温暖、而且昂贵的波地毯。 平素用来歇息的石制坐台之上,如今摆放着干果、蜜饯、糕饼、肉脯,还有一支玉樽和一支黄金壶,玉摧红不用猜都知道,那里面盛满了美酒佳酿。 玉摧红现在非常感谢秦宛儿,栖梅阁己经封禁了二十几年,是秦宛儿让这里重新焕发了生气。 玉摧红甚至于想狠狠地亲她一下,以示感激。 不过,现在真的很不是时候。 玉摧红童年时练习闭气的汤池之中,飘浮着一层玫瑰花瓣,一层轻纱般的雾气袅袅升起,将水中的那道纤影掩映得朦朦胧胧。 水中的女孩子一头靓丽的秀发随意的盘起,露出一段闪着玉质光泽的天鹅颈。 玉摧红尴尬地发现,自己闯入的这个地方,现在有一个女孩子在洗澡。 他几乎已经大概猜出来了,她,就是新月圣女秦宛儿。 如果正面相对,我是说自己是无意间冒出来的?还是说自己专程过来道谢?这,都不是好答覆。 玉摧红虽然并不是很规矩的人,他现在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轻掂起脚尖,趁着秦宛儿没有发现之前,他蹑手蹑脚,准备悄悄地溜出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卟”的一声。 浴室中十分空旷,本来就静得出奇,使得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放屁乃是肠胃生气,属于一个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就算是叶儿汉国的掌教圣女,她也是一个人,偶尔,躲在汤池里放个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的。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更不该就在玉摧红的身边放。 玉摧红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玫瑰汤池中翻腾起一阵可疑的水泡儿。 玉摧红暗中叹了口气,因为秦宛儿背对着他说了一句话,偏偏用的是叶儿汗国语言,玉摧红竟然一点也听不明白。 秦宛儿,您是让我递吃食?还是递帕子呢? 玉摧红迟疑地将一条帕子放在她的手上。 谁知秦宛儿竟然袅袅娜娜的从水中站起身来。 难道是我拿错了? 玉摧红一怔之间,先看见秦宛儿转过身来,她傲霜赛雪的脸上带着红晕,色如朝霞,一双黑自分明的翦水双瞳越睁越大,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瞪着玉摧红。 秦宛儿失语道,“啊!” 玉摧红结结巴巴道,“我……” 场面如此尴尬,秦宛儿睫毛轻眨,咬着嘴唇,一只纤纤玉手,轻轻一拢着鬃边的湿发。 传说,秦宛儿是西域第一美女,但她平时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只能说,今天,玉摧红有眼福了。 能欣赏到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秦宛儿的脸更红了,忽然抬手一抬玉摧红的下巴,似乎在说,“好看吗?” 玉摧红与女孩子交往无数,倒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女孩子会用这么强势的姿势对他,但他却懂得,叶儿汗国少女能在一个陌生人的男人摘下面纱,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玉摧红痴痴道,“好看。” 话音未落,秦宛儿纤手挥了过来,玉摧红本来是可以躲过去的,却忽然楞住了。 新月教是一个非常保守的教派,做为掌教圣女的秦宛儿从来就比冰雪更加纯洁,可,刚才,秦宛儿的身子竟被玉摧红一眼看光了,玉摧红难道不要付出一点代价吗? 为了让一个美丽的少女解气,玉摧红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于是,秦宛儿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玉摧红的脸上。 秦宛儿扭身之际,己将一件浴袍紧紧的里在身上,愠道,“还不快走!” 她是女孩子,却也是一个受过礼法教育的女孩子,就算是愤怒到了极至,她自身良好的教养,也会让她不骂出脏话来。 玉摧红捂着脸上的掌印,嚅嚅道,“这里……原来,可是我家。” 他似乎是在强辩,但似乎又不无道理,栖梅阁确实是玉摧红的故居。 我一个女孩子不过是在栖梅阁洗澡,就活该被你小子看了个遍吗? 面对这样一个场景,秦宛儿几乎要急得撕扯自己的头发了。 圣女忍无可忍,终于在脸上揉了一把,跺着脚又“啊!”的吼了一声。 有了这一大段时间,不单是叶儿汗国的那一班女侍,连唐虎杖都闯进来了。 不过,大家明显都把这件事都想歪了。 于是乎,气急败坏地唐虎杖几乎是哭着跑掉的。 年方二八,圣女秦宛儿己经到了思春年华。 而面前这位玉摧红明显比唐虎杖更帅气,也更讨人喜欢。 少男少女吗,难免热情如火,打是亲骂是爱呗。玉摧红脸上的掌印,在别人眼里,也成了他们爱的印记。 女侍们见机也快,一边收拾室内残局,一边热情地招呼玉摧红落座,就仿佛是在伺候掌教圣女的如意郎君一样。 玉摧红却没有勇气再坐下来面对秦宛儿了,侧身躬手道,“圣女,玉某得罪了,回头,我会和唐虎杖细细解释的。” “不用啦。”秦宛儿并不强留,柔声道,“放心,今晚的事情,我不会告诉查大小姐的。” 玉摧红道,“关她何事?” 秦宛儿闻声意味深长一笑,道,“你不怕她知道了会生气的么?”吩咐女侍送客。 一路之上,玉摧红想着,我的事情,凡事都要征得心桐妹妹的同意吗? 他并不反感查心桐的强势,只是有点好奇,秦宛儿为什么也有寻常女儿家的八卦心。 玉摧红回到查良身边时,查家卫队己开始与海沙帮大军正面死磕。 现在,不单是新月圣女秦宛儿,连唐虎杖也成了他的证人,玉摧红便不再需要跟老管家查良解释清楚这段时间自已去做了什么。 …… 与郎贺川重述自己上一次在查府内的奇遇,只是想让这位东瀛武士从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有些不该说的,玉摧红并没有细叙。 郎贺川道,“评委大人,当时确实感应到鬼冢的存在?” 玉摧红点了点头,虽然当时不能回身,他已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鬼冢的存在,也感觉到了来自对方那逼人的杀气! 郎贺川道,“您觉得……” 玉摧红叹了一口气,盯着郎贺川的眼睛道,“单凭武力值,六年前你与鬼冢谁高谁下?” 郎贺川道,“互有长处,应该是差不多的。” 玉摧红道,“那你要静下心来修炼了。” 郎贺川用置疑的眼光看住他。 玉摧红道,“六年时间过去了,他一直在进步。” 郎贺川不甘道,“评委大人的意思是……?” 玉摧红苦笑道,“如今的你,尽全力的话,当然可以与鬼冢对抗百招,但百招之后,你很有可能要死在他的刀下。” 实力相当的一对死敌,在六年时间过去之后,郎贺川保持了一贯水准,而鬼冢的武功却己经突飞猛进! 为了郎贺川的脸面,玉摧红竭力想把这句话讲得委婉一些,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二强对诀,最终比拼的永远是实力! 郎贺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跪坐在风口上的他进入了冥想状态。 第十五章 赶赴现场 为了照顾玉摧红的身体,风雷堂特意从银钩钓坊调过来一辆马车。 车厢外饰铺张而奢华,车厢内备有软榻,锦垫,矮几,每样东西显然都是经过名师设计,尽显银钩钓坊非凡的财力。 玉摧红懒洋洋的斜躺在锦榻之上,刚想问道,“酒呢?” 龙鳞白向车窗外一勾手指,风雷堂徒众立刻送进来一套银杯,银瓶子。 龙鳞白道,“酒很多,但是你现在的身体不适于豪饮,还请适量!” 玉摧红看着龙鳞白,过了半晌,才叹道,“一弹手,风雷堂就把各种酒都送来了,难怪大家都想和郭振藩做朋友,做朋友果然是有好处的。” 龙鳞白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呢?” 玉摧红道,“韩方和齐圆呢?” 龙鳞白淡淡一笑道,“在外面骑马。” 玉摧红道,“那不是太辛苦了?” 龙鳞白道,“他们知道,你又想折磨他们了,他们现在只会离你远远的,骑马虽辛苦,可,总比没命的好。” 以龙鳞白的精湛医术,解玉摧红中的这点毒本来是小事一件。 喝了两杯酒,玉摧红又忍不住道,“你除了下毒厉害,医术上倒也有一手。” 龙鳞白傲然一笑,他刚刚又为韩方种殖了一只眼晴。 玉摧红道,“那只眼睛为什么看上去还是觉得怪怪的。” 龙鳞白道,“因为临时去挖一只人眼己来不及了,所以暂时还是用狗的眼睛替代的。” 玉摧红笑道,“狗眼看人低哟。” 龙鳞白遗憾道,“外观上虽然比较难看,但,总比瞎了强。” 二人正说话之间,郭振藩掀开车帘走了进来,口中道,“玉年兄,你若还想对付韩方,齐圆,麻烦下一次直接把他们弄死!” 玉摧红诧异道,“为什么?慢慢折磨一个人不是更有趣吗?” 郭振藩淡淡道,“只要你给他们还留着半口气,龙鳞白就一定会把他们治好的,不过,这过程,估计也是把龙鳞白弄得烦透了。” 他话还未说完,车厢外一阵马嘶之声,原来是韩方凑近前来偷听他们的说话,透过郭振藩的语气,韩方知道自已的行藏已暴露,赶紧策马躲得远远的。 郭振藩左右看看,道,“怎么不见你那位东瀛朋友?” 玉摧红道,“走了。” 郭振藩道,“那你不是又没有保镖了?” 玉摧红只是懒懒的一笑,他之所以带郎贺川来到江宁,只是为了帮助郎贺川找到鬼冢。 而鬼冢的忽然离开,让这件事变得不尽如人意了。 所以玉摧红要求郎贺川离开,让他自己想办法继续去搜寻鬼冢的行踪。 毕竟,六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郎贺川与伊达静美为了找到鬼冢,用了六年时间,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只怕已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了,他们不可能停止! 玉摧红默然许久,才喝下第叁杯酒,仰面长叹道,“也许在今天的日程安排里,郭年兄并不想有一个东瀛武士参予其中吧。” 郭振藩冷冷道,“你若再不逼走他,我倒也不怕再背上一条杀害东瀛友人的罪名。” 他是在计较郎贺川杀死了风雷堂的手下?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随后的行动呢? 玉摧红苦笑了笑,忽又问道,“你最先好奇的是查府栖梅阁,为什么今天却偏偏带我出城?” 郭振藩道,“因为计划改变了。” 玉摧红道,“哦?” 郭振藩淡淡道,“现在已没有了解释的时间,我们从现在起,直奔那个地方,这其间,整个队伍绝不会有停歇的时候。” 玉摧红道,“若是想大小便呢?” 郭振藩道,“擅自离队者,杀!” 看来,外面随行的风雷堂的随从们早己做足了准备,现在,他们惟有凭借着自己的耐力,严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玉摧红耸然道,“难道连下车透透空气都不行么?” 郭振藩道:“绝对不可以。“ 胡铁花道,“为什么?” 郭振藩道,“锦衣卫,东厂,灵霄阁等各方面的眼线实在厉害,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来侦察我们风雷堂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们这一着。” 玉摧红道,“有这么严重?” 郭振藩冷笑了,风雷堂能够有如今的规模,郭振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今天要做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他这位领头人必须要做到绝对的小心。 玉摧红道,“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 郭振藩道,“几个时辰之后,你就知道了。” 玉摧红笑道,“如果我一定要提前知道呢?” 郭振藩忽然道,“玉摧红,你觉不觉得自己很累?“ 玉摧红道,“有点……” 郭振藩冷笑道,“你觉不觉得很困?” 玉摧红竟然真的打起了哈欠。 郭振藩道,“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呢?“ 玉摧红叹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忽然困意重重,他竟乖乖的睡着了。 郭振藩看了龙鳞白一眼,道,“干得不错!” 看来,玉摧红这个时候沉睡也是因为被龙鳞白下了药。 龙鳞白己将酒菜都从桌上拿了下来,用掌一拍,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一幅详细的江宁地图。 龙鳞白道,“请六爷指示。” 郭振藩以指甲在地图上划了一条长线,道,“因为铁无双等人的阻挠,我们己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由悟本大师断后,我们先沿着这条路走。” 龙鳞白道,“一定要有人断后?” 郭振藩道,“铁无双和张三始终是不会放弃玉摧红的,但姓铁的这个人做事匪气十足,实在扎手,所以在这段路上,惟有留下悟本,才拦得住铁无双和张三。” 龙鳞白没有打断他的话。 郭振藩接着道,“虽然兜来兜去,午夜时分,大家仍然可以赶到那里。” 龙鳞白忍不住道,“那里一定要在夜里去吗?” 郭振藩道,“对!” 龙鳞白道,“为什么?” 郭振藩道,“大队人马行动本来就太招摇,太惹眼,这一次我们虽然有锦衣卫背后暗中支持,我们也要做到足够小心,不能再犯上一次的错误了。” 上一次? 龙鳞白想了想,不再说话。 郭振藩道,“你要知道,那里一直有查家人看守,其实是他们占尽了天时。” 又道,“整个江宁,一直是查家人的天下,关于其中的机关秘密,只有查家人最为清楚,他们又占尽了地利。” 郭振藩道,“百年查家,家法森严,很少出叛徒,这又占了一条人和,现在,我们根本连一丝有利的条件都没有,若想得胜,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一旦又中了查家人的算计,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龙鳞白默然半晌,长叹道,“六爷威武,象我就想不到这麽多,我……” 郭振藩一字字道,“你要记住,江南查家绝不简单,这一次他们能够主动示弱,肯定是留了后手的,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反噬,很有可能被他们吃得骨头渣子也剩不下,这正是风雷堂所经历的最艰苦的一战,你怎能不多想想?” 龙鳞白苦笑道,“以龙某的智慧,还真不能想得那么长远。” 郭振藩笑了,他很喜欢龙鳞白这种谦虚,二人干了杯酒,郭振藩道,“好!你盯牢了玉摧红,我去外面看一看。” 第十六章 玄冰神掌 风雷堂门下招纳的尽是一些草莽之辈,平日里,他们偷鸡摸狗,强抢强要,欺凌妇孺的事情就没少干过。 如今好容易脱离了江宁大众的视线,众人不由得又心痒了起来,只是,大家看着郭振藩脸色阴沉,风雷堂徒众们排整队列,屏息凝神的小心行进,生恐触碰了六爷的霉头。 这一路之上,竟然能秋毫无犯,在风雷堂的历史上,还真是头一次。 玉摧红在马车上正睡得香,忽觉得有人将一个物件放在他的鼻子下面,难闻的气息刺激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当即醒转,只听得龙鳞白轻声道,“我们到了!” 玉摧红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这才懒懒的道,“到了哪里?” 龙鳞白将车帘一掀,道,“你下去了不就知道了。” 只听得草虫低语,外面黑漆漆的一片。 郭振藩远远唤道,“龙鳞白,过来一下。” 龙鳞白闻听六爷召唤,又看了玉摧红一眼,突然间如离弦之箭,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 玉摧红好生佩服,这家伙不但医,毒二术高强,武功当真也不错。唐虎杖虽然能与他齐名天下,和他各方面相比之下,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玉摧红慢慢走出马车,只见空中天高云淡,四周流萤点点,大队己进入了深山。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几声喝叱响过,四下静无声息。 过去了好一阵,又是一阵丁丁当当的声音。显然是龙鳞白跟敌人交上了手。听得那兵刃相交的声音,对方攻防有度,武功倒也不低。 接着一老者急叫道,“我儿,快住手。” 那老者似乎喝阻不住自己的儿子,转而哀求道,“郭六爷,手下留情。” 玉摧红在山谷中放眼望去,月光如水,风清气爽,己经是到了深夜。 韩方站在不远处盯着玉摧红的动作,口唇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挖眼之仇让韩方对他憎恨到了极至,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之声越来越清脆。 韩方与玉摧红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星光之下,郭振藩并未亲自动手,只见齐圆在一边掠阵,阵中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了过来。 那是一处险峻的峭壁,青石之上寸草不生,但见得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龙鳞白使剑,那少年用刀,刀光剑影之中,两人竟然斗上了峭壁。 玉摧红心中一闪念,忽然想到,去年自己重回江宁的时候,查一清在内府中款待自己品尝佳肴“蝴蝶过海”,在一旁以快刀剖解鱼片的少年正是此人。 这少年身法虽然略嫌笨拙,手中短刀却疾如矫龙,快似闪电,龙鳞白这样的老江湖,在这少年的刀下也是险象环生,只要一个不小心,便要成为他刀下待宰的白鱼! 韩方早己看在眼中,忍不住似笑非笑道,“玉大侠,要不要我帮着您劝开他们?” 玉摧红口中不说话,他的眼神在韩方的身上轻轻掠过。 韩方不由又是一惊,玉摧红的眼光很轻很淡,但足以刮掉他身上的一层皮。 这时间,郭振藩忽然喝道,“小小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爹吗?” 老者喟叹了一声,所谓父子连心,少年刀客心神一乱,刀,也慢了下来。 龙鳞白精神为之一振,使出的剑法如行云流水,招招连绵不绝,瞬息之间,不但全身罩在一道光幕之中,寻机剑剑刺向少年刀客的要害。 好在这少年的刀法精绝,任是龙鳞白每一剑不论如何凌厉狠辣,总是递不到他身周一尺之内。只见那少年刀客连消带打,便反逼得龙鳞白东闪西避。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龙鳞白一式刺空,少年刀客手中刀花一搅,龙鳞白长剑脱手,飞上半空。 龙鳞白猛吃一惊,却不慌乱,左掌急挥,洒出一团粉尘。 这厮乃是施毒高手,挥洒出去的必然是致毒之物,少年刀客不及闪避,只听得“啊哟!”大叫一声,当时扑伏在地上。 齐圆道,“龙山主,接剑!” 夺了一名手下的长剑掷了过去。 龙鳞白接剑在手,见少年刀客依旧爬不起身来,笑道,“小子,服是不服?” 少年刀客脖子一梗,道,“暗箭伤人,胜之不武,不服!” 他单刀拖手,一招“八方风雨”斜撩了过去。 龙鳞白本来占尽了上风,但见这少年刀客忽然发威,若不是龙鳞白避退及时,险些早了对方一刀。 天下武功,惟快不败。 少年刀客咬一咬牙,一招“天地同寿”,刀头反转,自胁下刺出,逼得龙鳞白只得举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被对方震断。 龙鳞白手探腰间,又要祭出他的奇门毒药。忽听得玉摧红说道,“龙鳞白,你敢杀了他试一试?” 龙鳞白道,“玉爷,姓查的如此对你,你难道还要帮他们?!” 二人正在讲话,只见灰影一闪,已直线掠入阵中,正是大和尚悟本。 原来,悟本吓退了铁无双与张三之后,笔直追上了风雷堂的队伍,龙鳞白与这个少年刀客打斗,在悟本的眼中看来,便如同两个孩子戏耍一般,忍不住便要插上一手。 少年刀客甚是倔犟,手中长刀一搅,袭向近前的悟本,只是悟本掌风所至,已将他的刀式震得一偏,少年刀客迎上了对方的掌风,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感到寒气袭体,说不出的难受。 悟本意态闲逸,乘对方举刀全力相迎之际,倏地横扫一腿。 少年刀客刀法虽精,下盘功夫却是稀松平常,中了对方这一记,但觉腿上一阵剧痛,喀喇一声,两只小腿胫骨同时折断,便即摔倒在地上。 悟本上前,单掌抵住了少年刀客的后心,只待掌风一吐,便要取了对方的性命。 那老者卟通一声,跪倒在郭振藩的面前,苦声道,“郭六爷,查吉只此一子,若是有冲撞之处,查吉愿代受责罚,饶命,饶命呀!” 第十七章 反骨仔 闻听那老者报出“查吉”这个名字,玉摧红不由向那一方看去,一位老者跪伏郭振藩的脚下,手足发颤,形象枯稿,这凄凉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之意。 玉摧红劝道,“郭堂主,差不多就算了吧。” 郭振藩冷冷一笑,道,“玉年兄,你以为我会怎样做?” 玉摧红反问道,“你所求者,不过是他老人家心中的秘密,如果现在杀了他儿子,你以为他老人家还会与你合作吗?” 玉摧红称查吉为“他老人家”,却不直呼其名,其中大有道理,当年,查一清做为江查查家家主,自然要从宗族子弟中选拔人才培植嫡系亲信,其中最出类拔萃者区区四人,分别为:查良,查喜,查成贵,查吉。 查吉既然是查喜的同辈之人,玉摧红当然也要以待叔叔的礼数尊重对方。 郭振藩冷冷一笑,道,“权当给玉年兄一个面子吧,悟本大师,放人。” 悟本手掌一松,少年刀客当即滑落于地,他口唇乌青,全身打战,便如同犯了疟疾一般。 众人凛然,这大和尚悟本的玄冰掌着实厉害! 此时,查吉目露不屑地瞥了一眼玉摧红。 玉摧红明白,自从查一清暴亡之后,在查家人眼中,他就己经是杀害老家主的凶手,无论他再做下任何有利于查家的事情,查家人也不可能有半点致谢之意。 龙鳞白双掌一拍,又有人将掌声一一传递了下去,不消多少时间,壁立山道两旁的风雷堂徒众们这才敢点燃手中的灯明火把,犹如一条火龙蜿蜒曲折,远远的延伸到了山下。 这时,在齐圆指挥之下,又有风雷堂徒众们押解着上百名挑夫赶了上来,挑夫们动作小心,所挑的担子皆用油布遮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宝贝。 到了一处平坦之地,齐圆吩咐收拢阵形,风雷堂徒众让挑夫们卸下担子,小心码放,然后,将挑夫们集中到了一处,明显是监视了他们的行动。 也不知山上是如何传递的信息,山上休整时间中,一路之上的火把次递熄灭,重新归回到黑暗之中。 郭振藩道,“查吉,现在你应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 查吉口中含含糊糊,嘟嘟囔囔,众人皆听不清他在唠叨些什么,只见他步履蹒跚的走进了身后的一座破败的建筑。 月光下依稀可见,寺庙的建筑布局类似传统四合院,分为三进。大殿四面环绕长廊,殿中部原为一座面阔五间、进深四间的中殿,形成一个巨大的“回”字形。 也许香火不旺,庙宇年久失修,围墙倒了一半,中殿干脆已然倒塌,到处残垣断壁,腐败不堪,这地方,其实只能说是一处废墟。 查吉跌跌撞撞,本来就走得辛苦,忽然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小心用手摸索,却原来是自已踩断了一块埋在瓦砾之中匾额。 匾额漆黑,上面依稀有个“郑”字。 查吉扶着那块匾额,叹道,“三宝呀,三宝,老子困在你这鬼地方己经三十几年了,难道你还想着我今晚就下去陪你喝酒吗?” 三宝?三保?他说的难道是郑和吗? 大明建国至今,郑和乃是最着名的航海家、外交家。 他有智略,知兵习战。自永乐三年起,郑和七下西洋,引得万国来朝,完成了大明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在第七次下西洋期间,郑和去世, 因其一生贡献太大,世界各国建有多处郑和庙。 玉摧红这才想到,自己现在己经到了江宁城外的牛首山,这山上本来就有人为三和郑和修了一处衣冠冢,也就是郑和墓,当然,郑和墓边不远处,又建有郑庙。 江宁城内少有回民居住生活,至于为什么要修这座郑庙,就无从得知了。 玉摧红随即又想到,传闻,在查一清重点培养的四名亲信之中,以查吉最为年轻,只是他生性又最为放纵落拓,曾一度因酒后失德,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有损江南查家的门风,查一清震怒之下,责令其在牛首山上守一辈子的郑庙! 而郑庙早已经在几十年前就垮塌了,查吉却坐在这片废墟堆上,又守了几十年! 如今,龙鳞白为那少年刀客接驳了断腿,放在一张简易担架之上,由两名风雷堂弟子抬着,一路随行。 少年刀客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查吉道,“回家。” 少年刀客道,“别……” 竟说不下去了,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龙鳞白担心有变,直凑到这少年的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气急所致。 查吉此时却不急了,长嘘短叹,转头便走,又走出了百十余步,到了一个山神庙的门口。 这地方,玉摧红倒是印象深刻,前阵子刚刚来过,在这里,他和化了女装的燕归云差一点斗了个你死我活! 少年刀客大惊,忽然大叫,“爹!您这样就把查家卖了吗?” 查吉皱眉不语,伸手一推山门,吱扭一声,山门由此洞开,口中道,“郭堂主,进来谈一谈条件!” 郭振藩喝令众门徒们外面布防,只带着玉摧红和龙鳞白走了进去。 两个单身男人居住的地方,各种杂物随手摆放,本来就干净不到哪里去,大家静立当场,竟找不到落座的地方。 查吉爬到神案之下,摸索出一个小酒坛,埋头连灌了几口,苍白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无疑,他是一个酒徒,只要肚子里灌满了酒,他才会有了神气。 所以,查吉又灌了一口酒,笔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三人的面前。 看着这样神奇的变化,龙鳞白整个人似乎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查吉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郭振藩勉强笑了笑,道,“请讲。” 查吉一屁股在神案上坐了下来,众人却不能这样干,只好继续站着。 玉摧红却忽然发觉,查吉在开口之前,脸色扑朔迷离,心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种痛苦的挣扎。 毕竟,出卖主家也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 只是,查一清当年培养的四大亲信,查良成了大总管,查成贵成了内府总管,连口才笨拙的查良也成了门房总管,受到查家人,也受到所有江宁人的尊重,惟独只剩下查吉一个人,在他的当打之年,却被放逐在这么个鬼地方,半辈子混吃等死,这,太不公平了! 看着查吉的样子,玉摧红的心里也很不好受,生活本来是不能用来对比的,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查吉也在看着他,那眼色却像是乞丐看见了恩主一样,忽然问,“这消息不会泄露出去吧?” 郭振藩缓缓的点点头。 在与查吉接触之前,他己做过细致的调查,他自信己经了解查吉这种人的心情,也明白查吉为什么要这样做。 试问,老家主查一清死后,江南查家便如同一个抽掉了灵魂的巨人一样,谁还有闲心理会一个落魄老人背后的小动作。 郭振藩又道,“泄不泄露,查家又能拿你怎么样?” 查吉吸着鼻子,道,“那我们现在开始讲钱吧……” 郭振藩早有准备,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单手递了过去,道,“这里有一万两,拿去点一点。” 查吉一五一十的点数起来,甚至每一张都对照灯光验看宝号的印鉴,过了半天,忽然道,“这数目不对!” 郭振藩沉着脸道,“老人家,你现在难道还准备坐地起价吗?” 查吉冷笑道,“我要加钱!”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郭振藩只有阴笑着,将头偏向另一边,兹体事大,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这样一个老鬼发生正面冲突。 查吉一字一字继续道,“我要加钱!” 龙鳞白插上一句,道,“你这样没有信用,就不怕我们会杀了你儿子吗?” 就算八十岁的儿子,再不争气,在父母眼中,那也是心尖肉呀。 谁知道,查吉面无表情道,“反正那小子的腿也断了,与其陪着我在这破庙里受穷,倒不如你们现在就去给他一个了断。” 第十八章 惊天秘密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一万两白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有很多平凡人终其一生可能也攒不出一万两白银。 查吉冷冷道,“我知道一万两不算少,可以在山下买不少田地,甚至足够让我儿子进城去买下一套宅子。” 郭振藩反而僵住了。 面前这个老头子并没有喝醉,他还知道银子的正经用途。 可是,查吉并没有就此打住,他还是苦着脸,瞪着郭振藩,忽然冷笑道,“可是相对于你们要揭开的这个秘密而言,一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 郭振藩勉强笑了笑,道,“暂时还不能打那样好的预算。” 查吉道,“我想过,因为我的关亲,连我儿子也在查家也备受冷眼。” 他灰黑色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痛快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孩子长大至今,竟,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江南查家地位尊崇,其实只是指查一清一脉而言,而其它的查家子弟,出生便是低人一等,家规规定,所有的孩子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受到家主的肯定,这时候,才能得到家主赐下的名字。 查门三老中的查良,查喜,查成贵的名字是家主赐下的,下一代的查七七,查四九亦是如此。 刚才,龙鳞白出手虽有试探之意,少年刀客竟也能与他斗了个棋鼓相当,可见这孩子功夫不低,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在查府中做个杀鸡,剖鱼的奴才。 玉摧红不由黯然一叹。 查吉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他,冷冷道,“仔细想来,我父子落魄如此,就是因为无靠山,无势力,无银子。” 查吉眼中寒光一闪,一字字接着道,“反正是卖主赚银子,天打雷劈的营生,我为什么不一次多要一点呢?!” 他话己至此,玉摧红与龙鳞白只能表示理解。 郭振藩冷声道,“你想要加多少?” 查吉咬一咬牙,抢着又道,“十……十万两。” 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他显然早已下定了决心,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查吉准备着要大捞一把。 玉摧红理解这种心理,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为了白花花银子,查吉竟然要出卖自己的主家! 是江南查家把这个老人家逼成了这样?还是这世道把他逼成了这样? 郭振藩道,“十万两?” 查吉叹了口气,道,“郭六爷,十万两,除此之外,一钱银子我也不会多要。” 郭振藩怒道,“你……你倒是不贪心啦!” 查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苦笑道,“否则,就怪不得我毁约了。” 龙鳞白却是倒吸了一口寒气。 事前大家谈得好好的,谁晓得查吉为老不尊,到现在却坐地起价,而且数目惊人,这势必要惹恼了六爷郭振藩,他知道郭振藩积怒之下,出手必是石破天惊。 郭振藩的风雷掌是何等的可怕,不会伤及到无辜吧? 龙鳞白偷瞄一下退路。 查吉瞪着郭振藩,脸已涨成猪肝色,道,“相对于六爷要办成的大事,十万真的很多吗?” 郭振藩道,“不多。” 查吉道,“我连主家都出卖了,你却给不足银子,先杀了我吧。”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今天,查家最窝囊的奴才查吉却已将郭振藩逼得无路可走。 玉摧红本来不准备参预其中,见如今这样子,忍不住上前道,“老人家,谈判谈判,和气为主。” 查吉根本不理她,脸却己发白。 玉摧红道,“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不能……” 查吉还是不理他。 玉摧红道,“要知道,去年沙河帮倾巢出动,一路劫杀你家少主查琦桢,花红也不过是十万两而己。” 查吉本已渐渐发黑的老脸,一下子又变得惨白。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玉摧红,你这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 玉摧红冷笑道,“就算真是我杀了查一清,你现在却背叛了查家,大家不过是半斤八两。” 查吉道,“都说我……我要多了……你知道他们今晚干的是什么大买卖吗?”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连话都说不出。 玉摧红一怔,道,“未必比追杀查琦桢还要严重?” 查吉叱道,“你……懂个屁!风雷堂今天要开挖江南查家地下的宝藏。” 玉摧红不由瞪大眼睛,吃惊道,“查家地下宝藏?” 坊间早有传闻,江南查家有倾国之宝藏,被查府藏于所封之山中,这事情,连天机明镜先生也提到过。 只是,这传说流传了百十年,引得探宝者将江宁附近开挖了尽,却一直没有得到过证实。 谁知郭振藩竟然道,“一点也不错。” 玉摧红道,“这东西玉某没有兴趣,你为什么…” 郭振藩道,“既然己经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底细,你以为我还放你走吗?” 玉摧红道,“也算是挖出来了,你也会杀我?” 郭振藩冷冷道,“或者还能分给你一笔。” 玉摧红以歌和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郭振藩读书不多,当然不明其中的意思,龙鳞白却知道玉摧红用的是汉朝的乐府《善者行》中的句子,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龙鳞白作中,道,“玉爷,这事情只要你有力出力,成功之时,保证大家都有好处。” 玉摧红忽然一指查吉,道,“他能提供什么?” 郭振藩道,“指出宝藏的入口。” 看来,江南查家真的有一个宝藏,大概就在江宁的范围之内,大家之所以找不到这个宝藏,就是因为没有找到宝藏的准确入口。 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查吉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郭振藩在一旁静静的听着,片刻之后,忽然道,“他说在廿五年之前,他曾经和查一清,查成贵一起进入过……” 玉摧红笑道,“那我们现在己经不需要进去了。” 郭振藩道,“为什么?” 玉摧红道,“查一清既然已进入过宝藏,廿五年的时间过去,已经足够他们转移了。” 忽又笑了笑,接着道,“查家人真不厚道,二十五年前,我爹帮着你们查家与整个江湖斗法,你们却偷偷地溜去自己挖宝。” 查吉忍不住脸色又是一变,道,“你胡说八道。” 玉摧红道,“请问,当年我爹血战乌衣巷的时候,你们查家人去了哪里?” 查吉道,“你误会了。” 玉摧红道,“说来听听。” 查吉叹道,“家主虽然带我们进入洞穴,开启宝藏却是不得其法。” 玉摧红不屑一笑。 查吉叹了口气,道,“当年一起进入的都是江南查家的精英,大家虽然是百般小心,却不料其中的机关让人防不胜防。” 他惨声道,“还未接近第二道关口,一起进去的兄弟们几乎损伤殒尽,成贵大哥为了保护家主和我,几乎被当场炸成靡粉!” 玉摧红道,“这个我没有兴趣,你们失败了一次,就再没有试过二次,三次吗?” 查吉叱了一声,道,“你以为当年进入的那些人都是酒囊饭袋么?” 玉摧红没有说话。 因为查吉随后讲出来的这句话实在惊人,查吉道,“以成贵大哥受伤之前的身手,区区一个玉非寒,哼哼,又算得了什么!” 第十九章 宝藏入口 当年,乌衣巷一战,玉非寒的表现堪称惊才绝艳,不少江湖后辈早己他当作了魔神一般的存在。 经过查吉这么一说,众人心头一凛,查成贵不过是查家的一个小小的内府总管,他的实力竟然能够与玉非寒相庭抗争,若真是如此,可见,江南查家的实力果然是深不可测! 查吉大声道,“现在废话已说够了,你们要做的是天大的买卖,难道不应该给我加钱吧?” 龙鳞白笑道,“老人家,您准备指出的,只是一个入口而已。若是我们进去了也是一无所获,这十万两银子岂不是白花了?” 查吉不屑道,“此处宝藏,你知道有几处入口吗?!” 郭振藩道,“难道真的只有两处?” 查吉瓮声道,“不错,一处在乌衣巷查府的地下,一处便在这牛首山上,你们若真的是舍不得银子,尽可以去自行寻找,查吉决不参与。” 郭振藩见他说话如此,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查吉冷笑不己。 众人明白,在整宁江宁境内,查家己经占据首富位置近百年,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财富。能被他家惦记的宝藏,其中价值何止是地面上财富的十倍百倍?! 查吉慢悠悠道,“再拖下去,天可就要亮了。” 众人一齐望向郭振藩。 要知道,开掘宝藏,只适于夜间无人处偷偷进行,郭振藩若再不做决定,及时撬开查吉这个唯一知情人的嘴巴,拖到天光一亮,还不知道要引得多少外部势力闻腥而至。 天下财富,强者居之,各方夺宝,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只怕风雷堂也是吃架不住。 查吉老迈孱弱,要强迫他讲出心中的秘密,似乎是举手之劳,只是秘密不同于其它东西,若是对他用强,这老人家咬断舌根子先寻了死,这天大的秘密,只怕就要陪着他一起进了黄泉。 风雷堂几十年的努力,一朝付诸流水,这,划得来吗? 龙鳞白思前想后,看着郭振藩阴沉的脸色,却不敢先说话。 玉摧红向众人一笑,走到郭振藩身边,道,“郭六哥,做什么买卖都是要下成本的,我觉得,区区十万两,值得搏上一把。” 却不想郭振藩紧抿双唇,退后了两步,忽然走出庙去。 龙鳞白见他如此,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玉摧红笑道,“我们来猜一猜,郭六爷是做什么去了?” 龙鳞白将白眼一翻,道,“我怎么会知道?!” 只见外面脚步杂沓,原来是郭振藩将风雷堂各大小头凑到了一处,彼此交谈的语声压得极低,中间又夹杂大量黑话及切口,连玉摧红也没有听白他们在谈什么。 倒是没有等太久,郭振藩去而复返。 查吉不紧不慢道,“郭六爷,想明白了吗?” 郭振藩怒道,“风雷堂有的是银子,会差了你那三瓜两枣?!” “我最喜欢跟痛快人交易。”查吉单手一摊,道,“银子呢?” 郭振藩却不理他,推了玉摧红一把,低声道,“出去说话。” 先不说风雷堂有钱没钱,今夜出动的这一批风雷堂徒众,却没有携带大量现银的习惯,刚才郭振藩闷声出门,就是叫齐了大家凑银子,可惜丨东拼西凑,也只凑出了五万两,离查吉开口的数目尚有两万两的缺口。 郭振藩只好想到了玉摧红。 玉摧红苦笑道,“地主家也有闹饥荒的时候。” 郭振藩调查出玉摧红如今已是赵氏船厂的股东,每月分红不是小数目,他竟然这时候还哭起穷来了,郭振藩单臂一振,掌带风雷之声,瓮声道,“借,是不借?” 玉摧红不以为然道,“郭六爷,您这是准备开抢了哟?” 龙鳞白见情势不对,上前劝道,“玉爷,您权当这一次是共同投资,将来分享财富,如何?” 玉摧红悠然道,“财富,我象差钱的人么?” 郭振藩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今夜里却偏偏碰上了两个不配合,玉摧红和查吉都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家伙儿,郭六爷气到牙痒,偏生又无可奈何。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绝对,向我借银子,可以,我要一张欠条,一句承诺。” 以郭,玉两家的矛盾,此时就算是写下一张欠条倒也无所谓,将来翻脸,欠条也只不过废纸一张而已。 郭振藩心中打好了小算盘,这才道,“你要什么条件?” 玉摧红正色道,“今夜上山的挑夫们,你们要给足酬劳,让他们活着下山!” 玉摧红知道,这一批挑夫都是风雷堂连哄带骗强征来的,而掘墓,挖宝这类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这上百名劳工肯定会被风雷堂杀人灭口! 龙鳞白尬笑道,“这些人的死活又与你何干?” 玉摧红一本正经道,“否则,免谈!” 夜色如墨,黎明之前的这一段夜岂不是最黑的吗? 郭振藩不耐道,“龙鳞白,你去处理。” 龙鳞白道,“这……只怕有点难度。” 郭振藩吼道,“再特么磨下去,天就真特么亮了!” 一句话之内,竟连用两个“特么”,可见事态之严重,龙鳞白再不敢多言,取出身上珍藏的“听话水”,调在酒水之中,哄着挑夫们一一喝了下去。 这“听话水”成本极高,乃是龙鳞白的珍藏,任你是贞女还是烈妇,只要不小心服下这“听话水”,片刻之间,便会服服帖帖,婉转求欢。 挑夫们喝了这些下了药的酒水之后,很快变得双目发直,痴痴呆呆,龙鳞白遣出小队人马,押解他们下山,到了山下不远处,风雷堂徒众将他们引进一片矮树林,喝一声“倒也”,挑夫们乖乖席地而睡,十二个时辰才会醒来,只会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至于这几天所闻所见,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是后话。 也亏得玉摧红临时善念一闪,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这时间,查吉将银票点数完毕,往怀中一揣,道,“去我房中,把那个西洋座钟搬出去!” 韩方,齐圆领了这差事,等他们搬出那座钟,小的们已将郑庙的废墟拾掇齐整。 查吉对着正殿遗址中的木像,拜了一拜,口中嘟囔道,“三保爷勿怪,麻烦你今晚挪挪窝。” 手持铁锹的风雷堂徒众们聚拢过来,在龙鳞白的指挥之下,先挪开郑和的神像,郑庙荒废太久,神案之下尽是瓦砾,徒众们刨去浮土,在火把的照耀下,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灰白的麻石地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郭振藩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马上命令小的们立即开挖。 第二十章 查门高手 入口就在眼前,郭振藩浑然忘记了查吉的用处,命令众人开砸,只听“铛”,“铛”,“铛”之声不止,风雷堂徒众们拎起铁锤,铁钎之类的工具,疯狂地砸在石面之上。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石面不但是丝毫无损,却先将众人的虎口迸裂,连手中的工具也已经是崩得变了形。 郭振藩此时回头,查吉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跷起二郎腿,哼上了小曲。 郭振藩对龙鳞白使了个眼色。 龙鳞白躬身问道,“老人家,请问,这是什么石头,怎么会这么硬呢?” 查吉低眉敛目,道,“不硬,不硬,兴许是使出的力气不够,要不,让你们郭六爷用风雷拳再试试?” 玉摧红却在一旁窃笑,他知道查吉说的是反话,此处入口是用专门挑选的花岗石修造,质地本来就坚硬紧密异常,石块与石块之间的接缝又用桐油糯米石灰浆粘固,成形之后比熟铁钢板更为结实。 在望江楼被风雷堂追杀时,玉摧红也见识过郭振藩这风雷掌的威力,不过象这样一味蛮干,郭振藩除了因反震弄伤了自已,对石板不可能造成丝毫的损伤。 郭振藩倒也不傻,怒道,“老家伙,你敢耍我?!” 查吉却不与他计较,慢慢站起身来,口中嘟囔道,“权当是看那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份上。” 他黑脸赶开了众人,自己伏在石板之上,厥嘴细细吹了一番,好容易找到接口位置,盘腿打坐,气运右掌,猛然一掌拍下! 众人不由侧目,看着查吉一脸病态,便似乎风也能将他吹倒一样,这时间查吉聚然出招,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众人足下的大地为之抖颤! 大家这才明白,查一清生前,其实在家族中培养了四大高手:除了名头在外的查良,查喜,查成贵之外,其实还有面前这个一直被大家忽略了的查吉。 查吉不以为然,一勾手指,他刚才大展神威,风雷堂徒众们己生怯意,乖乖走上前去。 查吉道,“灯笼!” 大家抢上前一齐送上去十只灯笼,查吉皱一皱眉,道,“一群草包。”随手拿过一个灯笼,低头细细观瞧。 有目力矫傲者注意到,地面上如今凹下去三个圆槽,每个圆槽之中又有十二个凸点均匀排列。 众人正不解间,查吉揉一揉眼,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龙鳞白道,“大概寅时三刻。” 谁知道,查吉喝道,“看钟。” 玉摧红闻声反而好奇了起来,看来,查吉需要的是座钟上显示的西方时间,这时间又有什么作用呢? 韩方伏在西洋座钟上边数边念道,“最粗大的这根针过了四格。” 查吉“哦”了一声,按住最内圈凹槽上右转第四个凸点,凸点当时下陷,凹槽变成活动的,查吉按住整整转了一圈,转回到了原处。 这才擦了一把汗,道,“中间那支针呢?” 玉摧红知道,大针是时针,中等针为分针,这便是西方时间中说的几点几分,只是大明当时仍使用更漏计时,说起来反来显得格外困难。 韩方新近才换上了一只狗眼,本来夜间就视线模糊,如今接了个看时间的差事,他一张脸几乎是贴在座钟的钟面之上点数道,“四……十。” 他说话中本来带有浓重的湘音,偏偏湘音里“十”和“四”发音含糊分不清楚,查吉以为他说的是“十”,将中间这一圈的凹槽转到第二格便即放手。 只听“咔嚓”一响,这一圈的凸点同时内陷,查吉见势不妙就地滚开。 话时迟那时快,十二支短矛从中飞出,查吉身边这几个看热闹的风雷堂徒众们的尖叫声尚未出口,锋利的短矛已从他们的身上透胸而过! 良久,伏在地上的查吉这才敢抬起头来,那十几个中了矛的风雷堂徒众们却早己经死透了! 查吉指着韩方的鼻子,骂道,“差点被你这个蠢货害死!” 韩方委屈道,“我……我港的是四十类。” 查吉一甩手,指着玉摧红道,“这找死的事我干不了,让他来。” 玉摧红早己看懂原理,瞧清楚此时是西方时间的:四点四十五分三十秒,快手一拨而中。 身边之人早己被刚才射出的短矛吓破了胆,又听见“咔嚓”一声,当即在地上趴翻了一片。 大家没听到暗器破风之声,先听见玉摧红在头顶上朗声笑道,“众卿,平身吧。” 郭振藩盯住玉摧红道,“我还以为你会借机开溜呢。”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宝藏的石门己经打开,我怎么可以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 三条凹槽应该是开关按扭,由于玉摧红操作准确,于是打开石板之下的机枢,在一片“戛”“戛”声中,地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洞穴。 郭振藩丢下一个石块试探,竟然半天没有听见回响,让人更觉得深不可测。 有人伸头望去,洞穴中阴风阵阵,让人惊心动魄,心想着若是失足落下,肯定是要死无全尸。 这都是一些干惯了刀头舔血勾当的江湖人,大阵仗见过无数,但忽然面对这么一个黑漆漆的洞穴,竟不自禁的胆怯起来。 龙鳞白晃亮手中火折,点燃一支松油火把抛了下去,但见得一团明火盘旋而下,久久不见熄灭。 众人知道,龙鳞白这是在试探洞穴中有没有致命毒气,火把久不熄灭,又没见它变得更亮,显见洞穴中的空气完全适于人类呼吸。 过了片刻,风雷堂徒众们搬来巨木,就地钉造成一个巨大的支架,在上面架设摇橹,橹上绕满麻绳,动作有序,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应该是在前期里做足了预演。 这时间,徒众们又抬过来一只巨大的藤篮,系牢在摇橹的麻绳之上,原来是提前准备了的,从高处放下来载客之用。 徒众们试试麻绳系得足够牢靠,这才向郭振藩覆命。 郭振藩看出这篮子可以坐得三个人,安排韩方,齐圆,外加一个小头目先行下去探路。 韩方嘟囔道,“我是病号,为什么要让我先下去咯?” 郭振藩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要等一下和玉摧红坐在一起再放下去?” 只因为当初错手杀死了查喜,韩方首先遭到了玉摧红的报复,在对方摄魂术的诱异之下,韩方竟然傻乎乎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如今韩方再看玉摧红,便如同撞见了勾魂厉鬼一般,就算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和玉摧红同坐在一个篮子里的。 韩方当下跨进篮去,挨在齐圆身旁坐下,心道,“放绳,死就死吧。” 十余名壮汉扳动摇橹,众人只觉篮子晃动,慢慢向黑暗中沉了下去。 韩方和齐圆等三人虽然偷偷挨到了一处,仍觉得凭虚御风、如周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 篮子垂到了半空,齐圆示意停住,亲手在石壁上寻找位置,安插通明火把,韩方颤微微向上望去,只见洞口处的众人早已缩成了小点,更觉得头晕目眩,韩方当即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约莫过了半拄香的时间,篮子终于接触到了地面。齐圆跨出了藤篮,再次架设照明火把之后,才扶了韩方出来。 小头目抖一抖麻绳,上面的才将藤篮摇了上去,如此上下数次,玉摧红,郭振藩及风雷堂的大小头目们全部到了洞底。 第二十一章 天罗地网 曹吉忽然叫道,“一群土冒儿。” 也不知他在何处伸掌一拍,但听得机枢响动,墙面上显示出百十盏长明灯。 对,确实是长明灯,这些灯座平日里隐藏在墙体之内,要等到有人按动枢纽,才从墙体中凸现出来,迎风而亮,只见得转瞬之间,四周围灯光通明。 这里是一个四角型的空间,左右两面墙体釉黑,正对面最远的地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竟像是金子制成的。 韩方见了,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喃喃道,“我的祖宗呀…,发财原来这么容易。” 众人目光流转,呆立当场。这宝藏来得也太容易也吧?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玉摧红却盯着查吉发上了怔,十万两白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寻常人得到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便先要远走高飞,到一个查家人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慢慢享受,何必说他儿子断了双腿,还在外面等着呢。 查吉为什么现在还不开溜? 郭振藩难掩兴奋,拉着玉摧红道,“你瞧出了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玉摧红苦笑道,“看来郭六爷的银子没有白花。” 郭振藩接过单孔望远镜,远远望去,失声道,“天呀,这鬼地方真奇怪。” 玉摧红点了点头,这洞穴深藏在山腹之中,最稀奇的是,这地方居然能通气,也算是巧夺天工了。 查吉道,“郭六爷就此满足了?” 郭振藩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的单孔望远镜向下移动。 很快的,一阵阵腐臭气飘了过来,那味道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嗅过。 这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腐臭,臭得让人怀疑自己的人生。 顺着熹微的灯光,郭振藩看见一地的死尸,地面上竟然是一层死尸! 他们依旧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样子,有的张大了嘴巴,似乎在喊叫,有的挥舞着镐头,却永远也落不下来,动作各式各样,个个的眼中似乎还残留着求生不得的绝望! 郭振藩盯着查吉,不无警惕道,“这里原来己经有人进来过?” 龙鳞白却是轻轻一扯他的衣角,随着空气的流动,地面上的死尸开始很快的发黑,口鼻之中涌出恶臭无比的黑水! 众人也是天大的胆子,望见此状,也只觉得背脊发凉。 龙鳞白低声道,“依据我多年的经验,这些“人”,至少已死了几十年上百年了。” 郭振藩道,“上百年?” 龙鳞白解释道,“在完全密闭情况下,尸体可以保存几百年,但一旦见了风,很快就会风化腐败。” 经验?只有常期从事盗墓的人才会有这种经验! 查吉语带讥讽道,“想不到天台山主龙鳞白原来是个业务娴熟的摸金校尉?!” 摸金校尉,起源于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出自于汉代陈琳所作的《为袁绍檄豫州》。 曹操为了弥补军饷的不足,设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军衔,专司盗墓取财,贴补军饷。后来专指盗墓者,是个贬义词。 龙鳞白苦笑道,“龙某年轻时确实搞过几年保护性挖掘。” 玉摧红暗叹,一个人能将自已干过的掘坟盗墓的勾当解释得这样大义凛然,确实也是一门本事。 龙鳞白道,“他……他们都是窒息而死,你瞧他们的眼睛……只有窒息而死的人,他们死后眼睛才会凸出这么厉害。” 大家突然忍不住想吐,竟想将这几天吃下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 查吉道,“你再瞧瞧,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龙鳞白沉吟片刻,道,“瞧他们的衣服都很粗俗,有的干脆没有穿衣服,想必就是建造此地的工匠。” 查吉道,“就是一群傻子。” 郭振藩道,“傻子?” 查吉道,“若不是为了生活,这些傻子们怎会为人建造如此秘密的地方?可他们偏偏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为人建造了如此秘密之地,最后都是要被灭口的!” 韩方插嘴道,“你瞧见这许多人如此惨死,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查吉冷冷道,“你杀光自已的岳父,舅哥,小姨子满门的时候,难道是边流着泪边杀的?” 玉摧红越来越觉得有趣了,这个困守在牛首山上几十年的老头子,为什么他似乎对江湖上每一个人的身份背景都能如数家珍? 韩方闻言怒道,“你……” 查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凭着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难道还想杀我吗?!” 韩方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叹了口气,道,“你狠,算你狠。” 到达下一处入口,距离不过百尺,只是现在这其间堆满了尸体,尸体腐败得很快,尸水也越积越深。 先不说这尸水中有没有剧毒成分,光是这刺鼻的气味,任谁也不愿从这样一个地方走过去。 郭振藩命令一个头目,带十几个帮众穿上鲨鱼皮水靠,戴上鲨鱼皮手套,将前面的腐尸装入早己准备好的羊皮袋子里,迅速清理出一条通道。 这是一件苦差事,但是风雷堂中人又有谁敢忤逆郭六爷的指令呢? 这头目抿着唇,黑着脸,指挥着手下人听话照作,不得不说,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清理己经过半。 郭振藩大声说,“兄弟们辛苦了,你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很快就会有回报!” 那小头目站起身来,正准备朝着郭振藩笑一笑。 他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 忽然,他的身子从中间分裂。 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一半,向右边倒,从体内喷出的鲜血还未落地,他的身体在倒下的过程却先被一柄无形的快刀继续切割,四片,八片,十六片……! 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无数块! 站在他身边的风雷堂帮众们再也不敢动了,不敢开口,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冷汗已湿透了水靠。 玉摧红喊道,“大家千万不要动!” 通道中光线昏暗,只有目光非凡之人才能看得清楚,这十几个人刚才的搬尸动作虽然足够小心,却仍然启动了过道中的应急开关! 无声无息之间,很多根金属丝弹了出来,象渔网一样的将他们包围了。 这些金属丝比发丝更细,却又比剃刀更加锋利! 此时,谁若敢妄动,小头目刚才的下场便是他们的蓝本! 连远处旁观的众人全身的寒毛都悚立起来,谁设计出这“天罗地网”般的金属丝阵?这设计也嫌太细密太隐蔽,杀人的手段也太凶残了! 此时此刻,纵然是六爷郭振藩也不能不头皮发麻了,他的手也在抖了,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二章 铁滑车 被困其中的风雷堂徒众们的手脚早己骇软了,玉摧红虽然告诉他们不要乱动,但是求生的欲望却强迫着他们仍要“乱动”,这一次他们又不知如何触动另外一个开关,长明灯当即隐入石壁当中,四面立刻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该死的黑暗。 这一下,不单是困住的那几个,连随后跟进的这一批风雷堂徒众也想着往外逃,只是,如今前面有天罗地网,后面是百尺绝壁,他们又能往哪里逃呢?! 郭振藩吼道,“大家保持镇定!” 龙鳞白晃亮随身的火折子,借着这一点昏黄的光线,又发现一个奇特的场面:齐圆手握双拳,形如蟹状,双击向郭振藩的太阳穴。 而韩方矮腰含胸,手中扇剑指向郭振藩的左肋! 他们这样的配合真是太完美了,黑暗之中,任何人如果受到了他们这样的双重夹击,也是绝无生路的。 只是火折子晃亮之时,他们竟一齐怔住了! “六哥!怎么会是你?” “六爷,怎么是你?” 郭振藩吼道,“是老子怎么啦,你们两个孙子难道还想造反吗?!” 查吉在角落里卟哧一笑,慢悠悠道,“孙子们不是造反,孙子们只想着乘黑宰了玉摧红。” 自从玉摧红展开报复行动之后,韩方和齐圆每一刻都觉得危机四伏,既然事己至此,依着这二人的性情,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刚才灯火一暗,韩方看机会难得,他轻轻一推齐圆,齐圆当即理会,二人一齐摸到玉摧红站身的地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只是万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玉摧红早己溜到了别处。若不是龙鳞白及时晃亮了火折子,他们还险些误伤了郭振藩! 韩方悻悻的收回扇剑,齐圆当即挤出一丝笑意,轻轻在郭振藩衣服上拍打了几下,口中嘟囔道,“胡说八道,我是看着六哥的新衣衫上沾了灰。” 此处一笔带过。 那一边,大家再看那几个被困住了的帮众,都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了。 丝网之中己经没有人了,他们只看到了一堆血淋淋的肉块。 黑暗最是让人抓狂,被困者见忽然一团漆黑,当即纵身而逃,哪里还记得“不许乱动”的警示,天罗地网上那些纤细的金属丝,不但割开了他们的皮肉,也割断了他们的骨头! 天罗地网般的金属丝很快将他们的肉体切割一成五块,十块,最后成了一堆肉泥。 幸存的徒众们偷偷对望一眼,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有的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只听得查吉喃喃道,“死无全尸,死无全尸,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语声中,藤篮重新落了下来,光是听落地的声响,就知道里面放的东西极其沉重。 龙鳞白听了这声响,眼中一亮,这里面装着什么宝贝呢? 不待龙鳞白吩咐,十几个壮汉将其中的东西一一搬运了下来,竟然是一些钢板,轮轴,还有四个巨大的辘轳! 只能说,风雷堂前期的准备非常充足,东西不需要落地,就有人合力接过,动作娴熟的组装了起来。 玉摧红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拼装底盘,在底盘上安装轮轴,辘轳,他们装出个车子作什么用呢? 最后在车子的前面,上面,左右两面安装钢板。 郭振藩叹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它了。” 风雷堂徒众们携带的松明火把一一,松油的香气和尸臭混合到了一处,更加让人作呕。 韩方己经憋了许久,到这时才长长透出了一口气,突然哈哈一笑道,“六爷,您背着我啥时候搞出这么个鬼把戏?” 这“车”三面由铁板包围,连辘轳都挡在了铁板的后面,造型确实有些奇怪。 郭振藩冷声道,“是不是六爷做什么事情,都要提前跟你这位血旗门的代表报备吗?!“ 龙鳞白接过一支松明火把,照着韩方的脸,“灭三门”的脸色己经尴尬到了极点。 龙鳞白小声道,“你忍着少说话,别惹发了六爷的火气。” 韩方突然抢过一支火把,大步走了出去,他可不想被关在这里,老实说,这地方恶臭无比,有生之年,他再也不想走进这里一步了! 如此“豪华“的地方,他实在吃不消。韩方终于忍不住了,呕,他呕的全是苦水。 玉摧红喃喃道,“我本就怀疑这地方绝不是江南查家建造的,查家虽是巨富,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查吉道,“废话。” 玉摧红道,“江南查家只是一个经手人,守住这惊天的财富,很可惜,他们守着却不能动。” 他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地方又是谁建造的?普天之下,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查吉冷冷道,“这,是你小子该去考虑的吗?” 最凶险的地方,肯定埋藏着最惊天的财富,这本来是很浅显的道理。 玉摧红悠然一叹,道,“老人家,还不走,您还想着从中分一杯羹吗?” 查吉情不自禁,变色道,“你……你是玉非寒的亲儿子吗?” 玉摧红淡然一笑,道,“真诚,在世人的眼中往往是“蠢”,玉家,蠢了玉非寒一代,也就够了。” 查吉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声道,“你,想明白了?” 玉摧红笑了,既然个人的憨直真诚在世人的眼中被看成了愚蠢的表现,那,这个蠢人,是不是也会有觉醒的那一天呢? 借着光线,玉摧红围着那形状怪异的“铁车”走了一圈,一只手东摸摸,西敲敲,眼珠子不停地转,口中道,“柔可以克刚,刚,有时候也可以克柔。” 龙鳞白道,“玉爷,想必你也知道了这铁滑车的用途?” 玉摧红道,“铁滑车,好名字。” 铁滑车是象棋中的一种诡异开局法,即车一进一或车九进一,让黑方白打自己的马,走此开局将完全落于下风。只适用于对战新手,对战稍微有点基础的棋手或者对铁滑车有过研究的人,走此开局将完全落于下风。 铁滑车看上去先手丢了个大子,但是很快就能吃回来。并且出车速度快,能创造攻势。 玉摧红却只想把它看作是军队做战时使用的铁滑车。 铁滑车原为评书中出现的古代的一种战车,又称铁华车,外形为双轮手推车形,车体类似水罐车,根据用途表面还可能有铁刺。 据说,是汉军名将韩信所造,韩信曾用它困住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足见其威力。 《说岳全传》中,没有详细介绍铁滑车的重量,但按照高宠被它碾得“稀扁”来推测,其至少应不低于一千斤。 风雷堂这次使用的铁滑车,明显更重也更加结实。 让人奇怪的是,风雷堂主郭振藩历来有勇无谋,他考虑事情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周到了呢? 第二十三章 初见端倪 玉摧红估计的没有错,铁滑车组装完毕,龙鳞白一声令下,廿名壮汉推行着缓缓驶入通道。 郭振藩脸色一沉道,“龙鳞白。” 龙鳞白应声而出,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郭振藩道,“你原来说过,这东西可以自行运动。” 龙鳞白道,“龙某当初确实是按照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的原理设计的。” 郭振藩冷冷道,“怎么出来的是这种模样?!” 木牛流马,为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发明的运输工具,分为木牛与流马。 史载建兴九年至十二年,诸葛亮在北伐时所使用,只需要一人之力驱使,其载重量为“一岁粮”,大约四百斤以上,每日行程为,“特行者数十里,群行三十里”,为蜀汉十万大军提供粮食。 本来机枢的东西现在都变成靠人力去推,郭振藩当然大为光火。 韩方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马上阴阳怪气道,“是不是有的人胆子天大,竟然敢在六爷下拨的款项里吃了回扣?!” 龙鳞白知道韩方又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恨不能当场毒哑了这小子的一张臭嘴。 龙鳞白叹了口气,道,“六爷,设计图纸上并没有什么错误,只是制造者以经费紧张为由,简化了其中的步骤。” 郭振藩道,“你让哪一家负责制造?” 龙鳞白道,“统万城。” 一听到“统万城”三个字,郭振藩恨到牙痒,心中道,“统万城,我郭振藩要的东西你们也敢敷衍了事,迟早要灭了你满门!” 看了看龙鳞白不快的神色,郭振藩干咳一声,道,“韩方。” 韩方大声道,“请六爷吩咐。” 郭振藩道,“推车的人少了,你上去帮帮手。” 韩方苦脸道,“我?推车?” 郭振藩不容置疑道,“对,就是你,辛苦了!” 堂堂血旗门的代表,如今竟然被郭振藩调去推车,韩方表面上不敢不从,在推车过程之中,心里又将龙鳞白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天罗地网上的金属丝虽然坚韧如刀,始终也扛不住这重愈千钧的铁滑车的辗压,只听“啪”“啪”“啪”之声不绝,金属丝被一一崩断。 只是,在铁滑车的辗压之下,无论是过去早己死了的工匠,还是刚才死了的风雷堂徒众,全数化为了血泥。 终于到达了第二处入口,郭振藩一人当先,夺过手下递上的铁镐用力砸去,也只砸几点火星。 原来这面墙体依旧是一块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外面金光闪闪的只是一层薄薄的金漆而已。 众人又看向查吉,查吉白眼一翻,道,“我若连这里都知道打开,早就会一个人独吞了这宝藏。” 郭振藩懒得与他罗嗦,喝道,“把硝镪水给我弄上来,我倒要看看这些花岗石顶不顶受得住。” 龙鳞白虽然觉得不妥,仍安排几个下属去弄来十桶硝镪水。 玉摧红越看越觉有趣,藤篮上上下下,卸下的稀奇之物无数,看来风雷堂这盗宝的计划还真是考虑的周密。 徒众们小心操作,将这十桶硝镪水泼上了石墙,众人耐心地等了半晌,那花岗岩石墙上只是泛起一丝丝青烟,却没有软化、松动的迹象。 查吉阴阴笑道,“这硝镪水没点卵用,你们不是买到假货了吧?” 郭振藩更加恼火,道,“龙鳞白,还有什么办法?” 龙鳞白道,“我另外准备着一些江西霹雳堂的雷光霹雳弹。” 郭振藩道,“拿上来,老子就还不信了,还真对付不了这几块破石头!” 雷火霹雳弹运上来了,龙鳞白指挥着徒众们在石墙四周埋设,牵上导火索之后,另一伙人在十尺外用装满砂子的麻袋又筑起一片挡墙。 众人退入砂包墙之后,龙鳞白这才点导火索,紧跟着就是一阵“轰”,“轰”的巨响,转瞬间烟尘漫天,地动山摇! 待到烟尘散去,众人远远地凑合着一看,还是雷火霹雳弹有威力,之前还是坚固无比的花岗岩石墙此刻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露出一个黑森森的巨大入口。 郭振藩刚要迈步,龙鳞白偷偷的拉了他一把,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位风雷堂徒众上前,仔细探看究竟。 几个士兵壮起胆子走近入口处,举起松明火把小心地进入地宫,平地里突然涌起了一阵阴风,一股黑烟将他们笼罩其中。 还没过一会,黑烟之中传来了一阵利刃破风的响动,几声惨叫之后,马上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众人面面相觎,不得言语。 待到龙鳞白上前驱开了黑烟,在灯火的照耀之下,那几人的周身都插满了利箭,脸色惨青,看来这里又有一重机关,一旦启动两面墙体上的机簧,马上便万箭齐发,杀人于瞬息之间。 “啊!”有几个徒众被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丢下手中的火把,撒腿就往后面跑。 只听见“卟通”几声,原来他们已被站在最后面押阵的悟本几掌拍死。 悟本气定神闲道,“阿弥陀佛,施主跑得再快,快得过贫僧的玄冰掌吗?” 悟本双手合什,在藤篮之外打坐,似乎又入了定,胆小的徒众们有心逃跑,又见被悟本挡住了退路,众人双腿瑟瑟发抖,脸上发青,悄悄地又退回到队列当中。 郭振藩不言不语,龙鳞白在徒众们当中挑了几个胆子大、身子壮的人,命令他们继续进去探路。 这几个徒众们提着松明火把小心翼翼的走进入口,这时间,郭振藩命令韩方和齐圆一起挡住了入口,留意倾听里面的动静。 眼见价值连城的宝藏就在眼前,郭振藩不可能中途退缩,看到旁边的徒众们脸上满是惊惧、恐怖的神色,郭振藩开口道,“弟兄们,谁能抢先探到宝藏准确位置的,赏白银一万两!” 本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谁知道人群中耸动了一阵,却是无人接招。 众人只好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入口,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等了一阵,只听得入口内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大家都忍不住退开几步。 一个刚才进去的徒众从入口处露出了脑袋,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道,“报六爷,兄弟们己探到了宝藏。” 围在四周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惊喜,激动之情难以抑制,纷纷靠近入口。 郭振藩提前一步,将韩方与齐圆拉开,冷冷地道,“现在,由我和龙鳞白进去看看情况,悟本大师带上玉摧红和查吉尾随其后,其他人,先在这里候着。” 宝藏己经近在咫尺,如今却要将众人押后,韩方与齐圆脸有不忿之色,但是郭振藩积威所至,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郭振藩与龙鳞白相携而行,又有悟本名为陪同实则是押解着玉摧红和查吉,几人往入口深处走去。 第二十四章 关键七字 郭振藩快步走过地下通道,其中的景像又与外间不同。 空荡荡的空间之中,有了光线,却并无什么陈列。 郭振藩道,“宝藏呢?” 一个探路的徒众兴冲冲的指向石壁,只见墙壁上镶嵌的千百颗明珠般的石子,放射出淡淡的光华,远远望去,便如同璀璨的星空一般。 不待郭振藩吩咐,龙鳞白上前细细查看,半晌,皱眉向郭振藩摇了摇头。 这些石头虽然好看,材质却很一般,不过是一些深海中打捞出来的萤光石而已,与夜明珠相比,简直可以说得是一文不值。 郭振藩虽然心中不快,仍然挤出一丝笑意,道,“就这么几个发光的石头,就把你们欢喜成了这样,等一下面对着金山银海,六爷还怕你们的小心肝激动的受不了了。” 徒众们难得有一次没有受到六爷的训斥,众皆埋头呵呵一笑,一时之间,整个通道弥漫着欢快的气氛。 见到没什么异象发生,郭振藩心神大定,缓声道,“下一步,龙鳞白你怎么计划的?” 龙鳞白闭气凝神,看着这空荡荡的三面石壁,满墙的石头淡放莹光,虽然知道宝藏很有可能就在石墙之后,但这里的石壁异常光滑,几乎看不见接缝,龙鳞白搜寻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丝毫的线索。 又要炸开吗?以龙鳞白的直觉而言,盗墓有千万种巧妙的方法,如果每一关都是盲目的去炸,半点技巧可言,一旦又触发了其中厉害的机关,后果肯定是相当的严重的。 最重要的是,雷火霹雳弹并不多了。 郭振藩愠道,“你怎么不知道多买一点。” 龙鳞白无奈道,“江西霹雳堂还是给了龙某面子,这,己经是他们所有的存货。” 郭振藩冷冷道,“还算霹雳堂识相。” 众人站在石壁边上东张西望,仍然是束手无策。 玉摧红在一边念念有词道,“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悟本是出家人,自然学习过许多咒念,却在一时之间,竟没听明白玉摧红口中在嘟囔些什么。 龙鳞白一怔,嚅嚅道,“玉公子莫非是准备开溜了?” 以龙鳞白的杂学,知道这是一些前前朝传下来的咒语,传说,功法高深者,借用“甲马”之类的外物,念此咒语,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过,好象也只是传说而己。 玉摧红道,“宝藏己近在咫尺,玉某不得不开始担心了,郭六爷会不会办完了法事宰和尚?” 郭玉两家本来仇深似海,在某一刻,六爷郭振藩动错了哪根筋,想着要杀了玉摧红为父报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郭振藩的风雷拳己趋大成,威力巨大无比,又有高深莫测的悟本大师从旁协助,他若是真的动了杀心,你玉摧红跑得掉吗? 龙鳞白本想一笑置之,忽然心头一动,细看壁上的莹石,表面上杂乱无章,又似乎与玄学有所契合。 龙鳞白忽然问道,“玉公子怎么知道宝藏很快就要出现了?” 玉摧红一顿,道,“龙山主听说过占星学吗?” 龙鳞白道,“愿闻其详。” 玉摧红侃侃而谈,占星学起源于西方,起源地叫作美索不达米亚。 两千年前时苏美尔人在乌尔和乌鲁克建造了七级的庙,每一级代表一个天体:月亮、太阳、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 龙鳞白插言道,“七级?” 玉摧红点了点头,继续道,这七颗天体应该为祭师们铺平通向神的路。苏美尔人已经有自己的星座了,他们将天空分为三个部分,此外他们还知道白道。他们相信天体按神的意志运行。 这里又有一个国家叫:埃及。 埃及人认识到天狼星的上升与尼罗河大水之间的关系。 他们试图从天狼星的位置来推断出政治的发展。 古埃及金字塔的四边,是按天的四个方向确定的,它们应该为法老死后的灵魂升天铺平道路,而法老的灵魂则是北极星。 在巴比伦的影响下他们将黄道分为十二个星座。 郭振藩不耐道,“黄道黑道,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六哥稍安勿躁,”龙鳞白笑着转头道,“玉公子讲了这一大堆,您觉得七重要,还是十二重要?” 玉摧红却是看向查吉,道,“老人家,您觉得呢?” 查吉道,“随便了,我选七!” 龙鳞白略一迟疑,玉摧红所说的七大天体月亮、太阳、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是与龙鳞白接受过的有所区别,他还不太认同。 但这个“七”确实有些不同。 七宝(佛经上指金、银、琉璃、砗磲、玛璃、珍珠、玫瑰); 七出(旧指休妻的七种理由:无子,淫泆报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 七年;七秩(七十大寿); 七雄(指战国时秦、韩、魏、楚、燕、齐、赵七国) 文体名。亦称七体,骚体的一种。如:七体(沿袭汉·枚乘《七发》而成的一种文体;汉·傅毅有《七激》,刘广有《七兴》,曹植有《七启》,张协有《七命》) 旧时人死后每七天为一祭,直到四十九天为止。如:头七,二七,… “七”在中文之中确实是个有趣的数字。 龙鳞白仰首望见,但见天顶的莹光石淡淡向北,其实细看,石子发光有明有暗,天字位一行从东北走向西南,正好七颗,形似勺子。 他又想到锦衣卫提供过的那张地图,再望这满天的莹光石,隐隐约约之中,地图中似乎也曾有所提示,不禁叫了出来,道,“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石壁之后。” 郭振藩道,“咱们现在炸开它?!” 此时,宝藏很快要开启,郭振藩暂时丢开其它想法,不再互相猜疑加害。 众人凝神,其实莹光石光线有强有弱,其中光芒略为明亮者,隐约只有七颗。 龙鳞白心智虽好,轻功却比不上玉摧红,那七颗莹石高高在上,伸手不可以触探。 查吉忽然向后一指,叫道,“那是谁?” 郭振藩只对那宝藏上心,如今经查吉这么一喊,不由戒心大起,只见两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黑暗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煞是惊人,转眼之间,两个影子已奔到了近前。 有人提前叫道,“大家勿要担心,自己人,自己人!” 却原来是韩方与齐圆。 郭振藩冷冷道,“没有我的吩咐,谁让你们进来的?!” 说话之时脸色阴沉,显然是动了怒气。 第二十五章 无损芳华 龙鳞白正在墙面之上敲敲打打,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地板陡然空出一个窟窿,韩方,齐圆,玉摧红连着悟本和尚的人形却已不见了。 悟本一直都守在玉摧红身畔,见他突然失足陷落,不由闷吼一声,刚抓住玉摧红的衣角,不料玉摧红却不承情,顺势一挣,引致悟本接在众人身后一齐坠落。 这窟窿虽深,却很快到底,两人落了下去,都压在韩方的身上,韩方负痛惨叫了一声。 众人忍得好笑,伸手将韩方拉了起来。 悟本道,“韩施主,可曾伤到了筋骨?” 韩方抚摸着身上被压到的痛处,怨道,“几百斤的家伙,呼就落下来了,你们准备拓死我啊?!” 悟本见他无恙,跃开身去,晃亮火折,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花岗岩,再无异状,正准备拉着玉摧红纵身而上。 猛听得韩方两人纵声惊呼,转过身时,只见东边地板下又现出一个窟窿,二人应该是又落进去了。 悟本借着光细细探寻,只见石窟中乱石林立锋利如刀,韩方与齐圆虽然衣衫被划破多处,命还算保住了,身上被乱石堆积着,只能躺在原地不动。 悟本叹道,“两位施主难中有难,不知你们前世曾造下了多少业障?” 二人己经够倒霉了,还要受到大和尚的调侃,都是神困气沮。 韩方外伤多处,本来就痛得呲牙咧嘴,如今只觉眼前发黑,原来新装上的狗眼又掉了,而且不知道滚落到了何处,他一手按住创口,一手四处摸索,其状狼狈不堪。 玉摧红忍不住冷冷一笑。 齐圆到底皮燥肉厚,自行运气沉声发力,推开身上的乱石爬了出来。 谁知道韩方竟然抽泣了起来,原来他刚刚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估摸着是自己的“义眼”,不料想齐圆正巧翻动乱石,那只眼珠咕噜噜滚进石缝里去,再无踪影! 齐圆一边拉他,一边道,“急什么,只要出了这窟窿,定会赔你一只眼珠。” 韩方盯着齐圆的双眼,喃喃道,“赔你身上的一只眼珠给我?” 齐圆闻声,只差没有一脚将他踢出去,瓮声道,“滚,最多是一只狗眼!” 韩方忽然阴阴一笑,道,“其实不一定要你的眼珠……” 齐圆道,“谁的?” 韩方用仅有那只眼睛悄悄向玉摧红一瞥,齐圆当即领会了。 二人相互扶持着,走到玉摧红的面前。 玉摧红微微笑道,“不知二位有什么指教?” 韩方道,“只想借用一样家伙?” 玉摧红道,“哦?” 韩方道,“韩某要借用你的一只眼珠。” 灭三门话音未落,身形展动,手中铁骨扇一收,化为剑舞。 悟本有心拦阻,闻听得韩方只是借用玉摧红一只眼珠,大和尚正想借此看看玉摧红的真本事,干脆合手双什,作壁上观。 扇剑者,开而为扇,收则是剑,悟本淡淡一瞥,便也觉得韩方的招式上果然有独到之处,一柄一尺长的扇剑,利刃破风,“赤赤“作响,如毒蛇吐信,如蝎子摆尾,竟被韩方使得摄人心魄,招招致命。 齐圆正待上前夹击,却被悟本阻住! 齐圆怒道,“大师什么意思?” 悟本冷冷道,“没什么意思,你们有仇报仇,不过,一定要单打独斗,凭着自己的真正本事。” 有了大和尚的阻拦,齐圆倒是真的不敢上前助阵。 这时间,玉摧红依然双臂反背,身形游走,如同闲庭信步一般,韩方的扇剑已使出十余招之多,他竟仍不还手一击。 齐圆不由得嘿嘿一乐,玉摧红赤手空拳与韩方的扇剑对决,本应欺急进,以快打快,才是取胜之道,但现在,玉摧红只有仗着自己的轻功身法闪躲,可惜这石窟实在太小,玉摧红一旦被对方逼入了死角,便难免要被韩方的扇剑刺穿一个透明窟窿! 悟本却道,“只怕你笑早了。” 大和尚的眼中所见,玉摧红的轻功极其精妙,在韩方扇剑的攻击之下,并非一味疾走,反而步法从容而不失章法,待到韩方的剑尖刺向要害,玉摧红便即改变方向,往往是韩方觉得己要得手,总是差了那么半寸,又被玉摧红轻松闪过,玉摧红如此以静制动,以慢制快,正是武道中最最精奥之处。 如今的玉摧红面色平和,似笑非笑,既似专心贯注,诚心正意,又似心有别属,早己神游物外。 韩方报仇心切,招式更加凌厉,剑风所至,四壁上的尖石一片片被这劲风击碎,纷纷而落。 玉摧红突然止步,对着韩方微微一笑。 韩方最为忌惮的便是玉摧红的“慑心术”,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却不想,玉摧红此时己经平平一式点出。 他指打兰花,施展的招式非但毫无烟火气,也毫无斧凿痕迹。 齐圆失声道,“这小子怎么会查家折梅手?!” 悟本缓缓道,“不错,妙韵天成,挥然自如。” 秀手折梅,无损芳华!本来是查家折梅手的精髓,如今假玉摧红之手使出,没有了半点查喜使用时的霸气。 看似毫无攻击力,但用在此间,却当真是妙到毫巅,无以复加。 韩方连绵不绝的剑式,竟被这一指生生截断。 韩方退步、沉腰、挫腕、撤剑,方待改变剑路,再作进击。 哪知道玉摧红的身法忽然间快似闪电,不等韩方变招,玉摧红的双指已卡在他的脉门之上。 韩方大惊,抽手,再抽手,但玉摧红两根的指头就被一个枷锁紧紧锁住了他的脉门! 习武之人使剑,练的是腕力手法,韩方脉门受制,腕力无法施展,便如同毒蛇被捏住了七寸,怎不让他胆战心寒! 玉摧红仍是面带微笑,缓声道,“你还记得喜伯的样子吗?” 玉摧红忽然二指一钳,韩方的扇剑当即脱手。 齐圆早已瞧得耸然动容,突见玉摧红夺了扇剑,抖出一朵剑花,仰天长叹一声,撒手抛剑,黯然垂首无语。 “杀了你,喜伯就活得过来吗?” 他似乎是对自己说的。 第二十六章 食物链低端 韩方既羞又怕,抛剑在地,喝道,“你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齐圆帮着擦了擦他太阳穴上的血迹,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是个“贱”字呀?” 玉摧红歉意道,“本来是想划上个“贼”字,看来,笔误了。” 以一朵剑花,便能在对方的太阳要穴上划出一个“贱”字,可见玉摧红的剑法不错,应该是深得其父玉非寒的真传。 悟本对着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反正人家也不承情,玉施主,你当时其实可以将力道用尽,一杀了之,便省得现在这么罗嗦了。” 大和尚此话不假,太阳穴乃是人体要穴,以剑尖为笔,玉摧红若不能收发自如,只怕一个字没写完,韩方便早己经横尸当场。 玉摧红不以为然,只是盯着悟本,诧异道,“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 悟本脸色变了又变,道,“你,却不是出家人。” 玉摧红一笑置之,双指捻起扇剑递到韩方面前,他口中并未说什么,但面上那矜傲的笑容,却远比世上任何的恶言恶语都要更加让人心悸。 韩方终于明白过来,自已刚刚在鬼门关前又走了一遭,面对一个打不过的对手,哪里还敢再言语。 齐圆在一边笑道,“贱字好,贱字好,有字也总比没命的好。” 韩方闻声,正要开口喝娘。 只见齐圆口中说话,离玉摧红越走越近,忽然挥手一扬,一把石粉洒向玉摧红的双眼,这山洞中站了三个人,本来转身都不很方便,玉摧红哪能闪避? 这把石粉化成一团粉尘,直飞向玉摧红的双眼。 道时迟,那时快,齐圆一见得手,右脚飞出,踢向玉摧红的小腹,同时双手化爪,抓向了玉摧红的双肋。 当真是出其不意,下手无情!走的又是韩方一样的偷袭路数。 谁知道齐圆眼前一花,竟扑了个空,刚一抬头,只听砰的一声,玉摧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悟本看得摇头不已,这次,新换了对手,玉摧红刻意改变了战法。 他抛开自己轻灵飘逸的步法不用,以三十六路反擒拿硬扛齐圆的分筋错骨手。 这时火折熄灭了,洞中又是一片漆黑,只听得齐圆吆喝怒骂,夹杂着砰砰蓬蓬之声,应该又是玉摧红击中了对方。 两人见招拆招,打得简单粗暴! 这样的打法,落在旁人眼中也还罢了,如今在一旁观战的却是悟本,这和尚的武功极高,看玉摧红与齐圆这种打法毫无技巧可言,便如同两个幼童戏耍,简直是不屑一顾,慢声劝解道,“玉施主,你又不愿伤人性命,如此纠缠下去,只不过是徒费气力?” 这二人哪里肯听? 突然感觉四壁震动,碎石纷纷落下,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 “啊哟,不好啦!” “出路被堵死了。” 玉摧红和齐圆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各自退开身来。 只听悟本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道,“找火把点火,两位施主愿意斗出个胜负,也要先找到出路再说。” 和尚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一只松明火把,用火折子点燃。 只见,齐圆呼呼喘气,双手握拳,眼青鼻肿,刚才应该是吃亏不小。 悟本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打开了取出两个药丸吞下,然后道,“你们是准备着先斗个你死我活,还是先想法子出去?” 齐圆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我们真的己被困住了?” 悟本举火把看了看周遭的情形,道,“而且是被困在山腹之中。” 大家都知道,牛首山位于南京市江宁区,由牛首山、祖堂山、将军山、东天幕岭、西天幕岭、隐龙山等诸多大小山组成。 牛首山属于宁镇丘陵西段南支,山高数百米,因东西双峰对峙形似牛角而得名,外部虽然铺就土层,林木葱郁,所以风景宜人,主体却是熔岩冷却后形成的顽石。 如今大家被困在在这些石窟之中,手中又没有开山破石的工具,确实有些麻烦了。 韩方忽然小心问道,“大师,您平时是吃荦还是吃素?” 悟本道,“贫僧刚受戒时,一直是吃素的。” 韩方偷偷松了口气。 谁知悟本忽然冷笑道,“去西北之后,环境艰苦异常,也只好吃肉了。” 韩方遗憾道,“出家之人不是应该一直吃素的吗?” 悟本冷笑道,“若是在一个草木不生的环境里,不吃肉,施主以为,贫僧啃食土块石块就可以能生活上十年?” 韩方只约摸听说过,这个悟本和尚遭遇极苦,而又武功奇高,却不晓得这和尚的具体来历,正在好奇这个大和尚为什么要躲在西北边隅之地十年? 玉摧红双道,“恶劣的环境面前,生存才是第一索求。” 韩方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悟本冷哼一声,目光一扫三人,道,“你们现在如果还不想法子逃出去,到时候饿起来,贫僧倒也不介意吃人肉的。” 韩方不由心中一凛,这大和尚倒是说的实话,大家困身的这个石窟之中草木不生,又没有一点可以摄食的食物,人一旦饿急了眼,吃人也是为了活下去。 而四人之间,以大和尚悟本的功夫最高,玉摧红次之,一旦到了饿红眼的时候,首先被猎食的,肯定是自己和齐圆。 韩方心头叫苦,强笑道,“我去探路。” 大家容身的这个石窟,脚下的石头坚固异常,据估计,应当是山体的核心位置,韩方不想葬身在大和尚的五脏庙,咬一咬牙,看准了大概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果然脚下碎石有所松动,身子下滑。 石窟之后又有石窟,韩方战战兢兢,双足缓慢移动,约过了一拄香的时间,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悟本等也跟着小心前行。 火把点不多久竟然也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韩方赶紧道,“我去想办法。” 他小心摸索,摸到了一大根骨头,从衣摆撕下一块布缠上,小心打火点燃了做成火把。 仔细看时,捏着的竟然是一根人的大腿骨,如今他和齐圆是最弱的,也只能勇往直前,手执人骨做成的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石壁光滑异常,苔藓不生,众人虽然各怀敌意,此时为了寻找出路,竟然也能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第二十七章 北斗七星 玉摧红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所以在他跌下走的那一个瞬间,郭振藩抢到石窟边。 很可惜,仅仅差了那么一点点,脚下的石板又重新拼合了起来,四个大活人就在他的眼前凭空消失了! 过了半晌,龙鳞白这才迟疑道,“我们暂时还没有掌握其中的玄机,目前,光凭人力是打不开这个石窟,但,如果然是强行爆破,只怕破坏了山体,大量巨石砸落下去,反而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郭振藩眉头紧皱,这情形实在难以委决。 火光下,但见龙鳞白翻看一张图纸,郭振藩道,“你拓印了图纸?” 龙鳞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郭振藩语带不悦,道,“这是什么意思?” 龙鳞白盯住图纸,低声道,“这是另一张细部图纸,与他们提供的有所不同。” 郭振藩一怔,在有力人士提供过来的那份图纸上,只是将宝藏的地址指向牛首山,关于其中细部构造,图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说明。 大明锦衣卫们本事通天,也只能掌握到一个大概,可见这个宝藏确实神秘至极,但,又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可以给龙鳞白提供出更加关键的细节呢? 龙鳞白知道郭六爷恼了,待要说话解释,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龙鳞白对风雷堂之忠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 郭振藩冷冷道,“真的吗?” 风雷堂其余众人见气氛凝重,悄悄退开数尺,默默不语。 松明火把纷纷燃尽了,众人又换上一枝,只听得火烧松木开裂时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过了一会,龙鳞白道,“一个月前,龙某正筹备挖宝事宜,忽然有人送来了这份图纸。” 郭振藩道,“什么人?” 龙鳞白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相当年轻,赤着一双脚,光凭长相上看,不似汉人。” 郭振藩道,“报过名字吗?” 龙鳞白道,“雅昆塔,因为不能证实他提供的图纸是否真实可靠,所以不敢上报,请六爷不要见怪。” 郭振藩道,“雅昆塔……他不就是秋叶山谷里作客的那个暹罗象奴?” 龙鳞白道,“此事说来有愧,因为人多眼杂,又事关重大,所以在秋叶山谷请玉摧红时,我并没有与他攀谈。” 郭振藩“哦”了一声。 一个暹罗象奴,怎么会知道了大明境内这处宝藏的秘密呢? 龙鳞白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所以一直没敢将这图纸拿出来。” 郭振藩道,“人孰无过?龙兄弟不必放在心上。” 龙鳞白缓缓摇头,道,“自从进入了入口,龙某一直细心观察,雅昆塔提供的图纸大多数标识准确,但,很多关键部位却又似是而非。” 郭振藩默然,心中更加疑窦从生。 龙鳞白小心将图纸递了过去。 郭振藩接图细看,果见那所谓图纸只是些碎羊皮拼接而成,看颜色,很有些年份。 而且,只是标注了这一路进来的方向,到了大家现在所占的位置,便似乎没有了下文。 郭振藩冷冷道,“这有什么鸟用?” 龙鳞白以手一指头顶,道,“六爷发现了没有,有几处的莹光石是反面镶嵌的。” 原来,所有的异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这过道之中,高手匠人用莹石镶嵌得如同满天的星斗,但在龙鳞白这样行家的眼中,仍能分辨清楚。 郭振藩不由点了点头,他们进入的这个地方,设计如此严谨,建造得如此精妙,只怕王公贵族的墓道也达不到如此级别。 郭振藩道,“莫非这里是一处皇陵?” 很快自己又否认了。 大家都知道,大明历代皇上大多都葬在北京西北郊昌平区境内的燕山山麓的天寿山。 文皇帝成祖朱棣葬于长陵; 昭皇帝仁宗朱高炽葬于献陵; 章皇帝宣宗朱瞻基葬于景陵! 睿皇帝英宗朱祁镇葬于裕陵! 纯皇帝宪宗朱见深葬于茂陵! 敬皇帝孝宗朱佑樘葬于泰陵。 再加上,太祖死在南京并葬于南京钟山之阳,即“孝陵”。 建文帝不知所终、下落不明,没有陵墓。 明第七帝朱祁钰,因其兄英宗皇帝被瓦剌所俘,在太后和大臣的旨意下即了帝位;后英宗被放回,一场“夺门之变”,英宗复辟;朱祁钰被害死,英宗不承认他是皇帝,将其在天寿山区域内修建的陵墓也给捣毁了,而以“王”的身份将他葬于北京西郊玉泉山,是为“景陵”。 另外,在朱元璋称帝后,追封其高祖朱百六为玄黄帝德祖,曾祖朱四九为恒皇帝懿祖,其祖父朱初一为裕皇帝熙祖,并建“祖陵”; 追封其父亲朱世珍为淳皇帝仁祖,其葬身地称为“皇陵”,在安徽凤阳县。 大明这些皇帝们,就没有一个葬在牛首山的,何必说,即算给锦衣卫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时,龙鳞白道,“莹光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郭振藩正在胡思乱想,一听此言,道,“管它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 风雷堂徒众们小心搭设好云梯,龙鳞白身先士卒,接过一柄匕首,到了指定位置,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莹光石下轻轻一挑,莹光石离刀跳落。 如此反复数次,挖出了七颗莹光石。 郭振藩拈起莹光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忽然抬头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奶奶的,原来藏在这里!” 原来,七颗莹光石被挖出之后,现出七个空洞,形成一个勺状。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北斗七星吗? 龙鳞白己下了云梯,抬头望了半晌,喃喃道,“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这设计端是厉害了!” 郭振藩急道,“老子对数星星没兴趣,快说,现在要怎么办?” 龙鳞白缓声道,“六爷稍安勿躁。” 他细看图纸,又对比头顶上的七星图案,原来每个空洞之中又隐藏着一颗凹进的宝石。 那宝石自身并不发光,如今被火把的光明辉映着,闪烁出炫彩的光华。 郭振藩见了此状,拍拍龙鳞白的肩头道,“好大的七颗钻石,难道就是这些宝贝?!” 龙鳞白道,“绝不会如此简单,它们很有可能是开启宝藏的枢纽!” 众人闻声,不由兴奋了起来,一颗品相完好的钻石,己经是价值连城,而这里,却是用七颗大钻石做为枢纽,那后面的宝藏必然是一笔惊天的财富! 郭振藩心中藏不住事情,当即手掌一拍,风雷堂徒众们忙碌跑动,运来大量的盗墓用具。, 郭振藩道,“龙兄弟,你说,对付这种机关,我们是烧还是炸呢?!” 龙鳞白凝眉,摇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玄妙的机关,一时不敢妄动了。” 第二十八章 难解之谜 龙鳞白与郭振藩正盯着那“北斗七星”苦苦思索之时,忽听得地下匝匝作响,风雷堂徒众们众皆大惊。 只见地下石板翻动,先伸出一个白森森的火把,韩方小心伸出半个脑袋,高声叫道,“兄弟们莫搞错哒,自己人,自己人。” 龙鳞白指挥之下,走出几名风雷堂徒众,先将韩方和齐圆拉了上来。待要再向下窥视,只觉得阴风一过,身后早多了两个人:玉摧红和悟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四人被困石窟之后,经过权衡利弊,暂时先放下心中芥蒂,一齐向前摸索。 前行之处只能算是天然坑洞,不象是人工开掘,所以七扭八弯,愈来愈窄,韩方高举着人骨做成的火把当先探路,众人陪着弓身而行,韩方本来视力不佳,有时头顶撞上了坚石尖角,隐隐生疼,但他想到,若走不出去,自己便首先要成了大和尚悟本的食物,他哪里还敢叫苦。 众人摸索了大约一拄香的时间,先听见韩方“咦?”了一声,前面已无去路,只见头顶上几块方形巨岩叠在一起,封住了去路。 岩石与岩石之间用石灰,糯米和陶瓷粘连,牢牢凝结。 齐圆伸手一推,当然是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众人道,“这可咋整?” 悟本转向玉摧红。 本来这些中间就是玉摧红最有办法,他微一沉吟,道,“石头这样堆砌,证明是人工所致。” 调和石灰,糯米和陶瓷三种材料粘连岩石,本来是民间造墓的常用方法,韩方心中骂道,“这不是废话吗?!” 悟本喜道,“对,把它炸开就是。” 玉摧红看着大和尚一阵苦笑,一则大家身上都没有携带火药雷管,二则盲目去炸,震动了山体,只恐怕要活埋了众人。 玉摧红道,“热涨冷缩……?” 众人道,“什么意思?” 玉摧红道,“先加热再加冷,反反复复,岩石之中的粘结材料才有可能老化松动。” 韩方虽然不明白玉摧红所讲的理论,觉得试试倒也无妨,便将火把凑近巨岩,先去烧二岩之间的粘结材料。 齐圆重又摸回到外面,又摸了几根人骨,撕裂了自已的衣服作成几个火把来加火。火焰越烧越大,只听得咔咔之声不绝,貌似是粘结材料开始松动。 悟本支开众人,运气凝神,托掌在巨岩接缝之上,“咝咝”之声响过,隐隐烧红的位置登时冷却,凝结了一层白霜,可见大和尚的玄冰掌着实了得! 齐圆大喜,运力向上推动,岩石依然毫不动弹。 齐圆怒道,“你说的法子不好使。” 玉摧红笑道,“我说的是……反反复复!” 金属虽然坚硬无比,如果反复抝弯扳直,最终会折断,在达.芬奇大师的手稿中被称之为“金属疲劳”,而石灰,糯米拌上陶瓷制成的粘和材料,不怕普通火药的爆破,其材料比石头更加坚硬,惟有不断的“热涨冷缩”才能破坏其结构,这样浅显的道理,玉摧红明白了,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明白。 于是,众人继续火烧岩石接缝处,待到再次发了红,悟本第二次施以玄冰掌……反复了五六次,齐圆再推那巨岩,巨岩间匝匝作响,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玉摧红这才伸手相助,三人合力,将空隙推大。 韩方依旧头前带路,齐圆随后跟进,这才重新又回到了郭振藩身边。 郭振藩看着这四个人终于能去而复返,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忽然,龙鳞白惊呼道,“悟本大师!” 只见大和尚悟本手捂胸口,露出极痛苦的表情,盘腿打坐。 玉摧红正要上前探视,被龙鳞白拦住了身形。 郭振藩喝道,“谁把大师累成这样的?” 看到他暴怒的样子,韩方偷偷向后退了半步。 玉摧红却在看着龙鳞白。 因为龙鳞白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引致四人落入石窟,为了打开石窟的出口,悟本反复使用玄冰掌,这种掌法对个人内力消耗十分巨大。 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人,只能说是龙鳞白拖累了悟本! 玉摧红当然不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人,微微笑道,“可能,大家正好要借此休息一下。” 可是,宝藏似乎己经快垂手可得了,为什么还要休息,凭什么还要等待,等待的滋味实在让人很不好受。 郭振藩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振,人已轻云般掠出,落在玉摧红的面前。 玉摧红笑道,“给风雷堂办事,都不用休息的吗?” 郭振藩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因为这一堆的麻烦事弄出他一肚子恼火。 郭振藩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玉摧红眨了眨眼道,“地上方一日,洞中己千年,因为看不见日月,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继续道,“但我知道,我饿了。” 郭振藩道,“现在进展到这个样子,你还有闲心吃饭?” 玉摧红道,“地下的宝藏可能是你是风雷堂的,但,我这身体却是自己的。” 郭振藩道,“饿了,也等到打通了这一关再说!”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但,一个人如果饿狠了,脑子就会变得不太灵光,不知道六爷听说过没有?” 郭振藩道,“胡说八道。” 韩方的嘴巴在这时抽动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动作也被郭振藩看在眼中。 郭振藩怒道,“你又有什么话说?” 韩方被吓得连连摆手,可惜肚子里发出不争气“咕咕”响动。 玉摧红道,“大家都饿了,再不吃点东西估计就没力气干活。” 看着众人的表情,郭振藩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你想吃点什么呢?” 玉摧红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郭振藩道,“看什么情形?” 玉摧红道,“看六爷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郭振藩道,“若是我真心要请你,你会给我什么回报?” 当人身处在绝境之时,为了食物和水,女人可以为之出卖身体,男人可以为之出卖良知。 坦白的讲,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生活,不就是一辈子都在寻找维持生命的食物吗? 食物,真是一个可爱又可怕的东西。 玉摧红微笑道,“大家己经卡在这个关口,先让我吃好了,或许可以帮你想出办法来。” 郭振藩盯着他,道,“你不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吧?” 玉摧红淡淡道,“因为我算准你要求我,现在你既然已开口了,那,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喝。” 郭振藩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玉摧红这蹭吃蹭喝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要办这样一件大事,后勤也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几个徒众很快搬来了牛肉,干饼,还有一大桶酒。 郭振藩道,“你喝酒。” 玉摧红客套道,“六爷不喝一点吗?” 郭振藩摇了摇头,玉摧红是出了名的酒量好,又是出了名的滑头,在如今这个环境里,需要清醒的头脑,就绝对不能陪他喝酒。 玉摧红笑了笑,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这时间,风雷堂的徒众们围坐在地上,开始吃饭,不过是吃牛肉和干饼,喝净水,没有一个人敢提喝酒二字,甚至没有一个人去看玉摧红面前的酒坛。 玉摧红不由笑道,“郭六爷治理下属果然是调教有方。” 然后他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不过,他很快觉得无趣了,棋逢敌手,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一样。 就算是好酒,如果是一个人喝,就成了闷酒,变得很无趣。 所以,玉摧红举着酒碗对查吉一扬,道,“吉伯伯,过来喝酒。” 查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道,“不!” 玉摧红道,“您又不是不喝酒的人。” 石道幽深,查吉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向穹顶,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知道我讨厌你,又怎么会陪你喝酒?” 玉摧红故作夸张道,“但,这个酒真的很香。” 查吉叹了口气,道,“我早己闻出来了。” 又过了一阵,查吉叹了口气道,“你可以转过脸去吗?” 玉摧红道,“哦?” 查吉道,“我虽然忍不住酒瘾,但一看见你的脸就会生气。” 玉摧红虽然不能跟查吉讲清楚自己并没有杀查一清,但是他仍然听话地转过身去,毕竟,面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美酒也会变味的。 查吉这才慢慢走过来,他喝一碗,玉摧红喝一碗,他再喝一碗,玉摧红再喝一碗…… 但,两个人背对背的喝酒,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 查吉身世凄苦,特别是在他被遣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牛头山,他就再也离不开酒,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一醉可以解千愁。 所以他很快就醉了。 玉摧红道,“大老爷派你守这个牛首山多少年了?” 大老爷当然是江南查家家主查一清。 查吉数了数手指,喃喃道,“二十四,二十六?反正有好多年了。” 玉摧红道,“也就是说,大老爷早就知道,这里是宝藏一个入口?” 查吉道,“知道又有什么用?” 玉摧红道,“哦?” 查吉痴痴笑道,“反正……他也打不开。” 玉摧红笑了笑,道,“这怎么可能?” 大家都知道,江南查家富甲一方,眷养的家奴之中又有很多的奇人异士,这个宝藏己经被他们家族守护了很多年,怎么可能破解不开呢? 查吉道,“可是我讲不明白,只知道二十几年前,老爷做过一次努力。” 玉摧红笑了,宝藏这种东西,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替人看守,总会让人充满了好奇。 查吉己经醉得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依旧喃喃道,“那一次,不但没有成功,而且让查家元气大伤。” 玉摧红道,“哦?” 查吉道,“不单是那一班兄弟们全数死了,连武功最高的成贵大哥也差点送了命!” 郭振藩在一旁越听越觉有趣,他刚要开口问询,查吉晃了几晃,瘫在地上,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第二十九章 钻石箭头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 查吉可以醉,玉摧红却不能醉的,所以玉摧红慢慢的站起身来,面对着穹顶的七颗钻石,他痴痴的出了神。 重新梳理了一下关于父亲与查一清之间的很多事情,二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玉摧红本来以为自已慢慢梳理清晰了,只是现在,似乎又乱了,他才故意要跟查吉拼酒,因为他故意要弄醉这个老人。 可是,老人酒后的那些话,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起来。 当年,查一清似乎真的遇到天大的困难,这才使得自己的父亲为了义气而出手,又因为母亲的亡故,触动了父亲的杀机,进而使父亲与几乎整个的中原武林结下了梁子。 比如,爹确实是杀死了面前这位风雷堂主郭振藩的父亲郭轩辕。 如果,查一清不是选在那个时间意图去开启宝藏,就不会牺牲了那么多手下,江南查家本来是有足够的实力去制衡那些闯入乌衣巷的天下群雄。 如果是查一清亲自去指挥乌衣巷里的那场大战,玉非寒应该不会出手,娘不会死,乌衣巷里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也不会牵涉出以后那么多的恩恩怨怨。 可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玉摧红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坐了下来。 查吉的鼾声终于停止了,他是不是酒醒了呢?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龙鳞白已经站在他的身边。 龙鳞白叹息道,“为了这个宝藏,风雷堂己经死了太多人。” 玉摧红苦笑了,宝藏虽然动人心,但宝藏更多的时候却是要人命的! 玉摧红轻声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很容易感伤的人。” 龙鳞白道,“不敢,只不过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而已。” 玉摧红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龙鳞白道,“还没有想到最稳妥的方法。” 玉摧红轻轻点了点头,一味蛮干不但不能够打开宝藏,只会死更多的人。 龙鳞白道,“对于这七颗钻石,你有什么看法?”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龙鳞白毕竟是一代毒王。 玉摧红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这个机枢很值钱。”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用七颗钻石制成的机枢不但值钱,而且是非常值钱! 龙鳞白道,“如果不用最适合的方法,很有可能会引发更加可怕的后果。” 玉摧红道,“风雷堂兵强马壮,为什么不先试探一下,那后果会有多可怕?” 郭振藩忍不住了,道,“你似乎是在用话刺激我,这意图也太明显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风雷堂徒众们架设出七个云梯,莹石照射之下,七个身穿鲨鱼皮水靠,头顶铜盔的年轻人,手扶云梯跃身而上。 他们的手上还戴着金丝手套,为了保护自身,他们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些人到了云梯顶端之后,却是拿出一些奇怪的物品,小心翼翼的用短尺测量着七颗钻石各个尺寸,然后用橡皮泥制模。 钻石又不是钥匙孔,他们这么干,是准备配出什么样的钥匙? 一切在悄无声息中有序进行。 玉摧红不由回首看了一眼郭振藩。 这位风雷堂的主人,他的神情淡定,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 玉摧红又笑了,道,“你们早己经知道了某些重要的机密?” 郭振藩冷冷道,“你以为,死了你这个张屠夫,我风雷堂就会吃混毛猪吗?” 可以看出来,除了龙鳞白之外,另外还有高手在技术上支持风雷堂的这次掘宝。 玉摧红笑道,“我不姓张,也不会杀猪退毛。” 这时间,七个人己从云梯上退下身来,忙碌一阵之后,交出七块橡皮泥和一张详细记录各部位尺寸的草图。 龙鳞白指挥之下,风雷堂徒众们竟然搬出了风箱,火炉和砧铁,然后点火,拉风箱,工匠们挥舞铁锤叮叮当当的忙碌起来。 风雷堂不但准备了锁匠,还准备了铁匠。 郭振藩得意的看着玉摧红,道,“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玉摧红摇了摇头,本以为他们会配钥匙的,但,据目测,这些铁匠们却是在打造七个箭头! 郭振藩道,“我确实是在造七个箭头。” 玉摧红微笑道,“想要打开钻石的锁心,不应该是要用钻石的箭头吗?” 郭振藩大笑了起来,还带着种尖刻讥诮之意,道,“好,玉摧红果然不愧是玉摧红,说话都这样财大气粗。” 玉摧红道,“不敢,只不过学习了一些海外高明的见识,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郭振藩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你也已知道,为了开启这个宝藏,风雷堂己经下了足够的成本。” 玉摧红点了点头,为了开启这个宝藏,风雷堂确实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郭振藩道,“我己经没有时间再去找七颗钻石了。” 玉摧红笑道,“到底是因为没时间?还是因为没钱了?” 没钱,实在是一件不好意思出口的事情。 郭振藩顿了一下,道,“事成之后,我会分给你一份,玉摧红,你又可以回到软红十丈的秦淮河,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场,倚红伴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你玉摧红应该去的地方。”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郭六爷真是大方,这些话听得我都要感动了。” 郭振藩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最好是使用钻石箭头,但,现在还是先将就一下。” 他又咳嗽一声,龙鳞白手托银盘走了过来。 银盘里放着七个淡发乌光的箭头。 玉摧红仍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他皱了皱眉,拿起那些箭头细细观瞧,却没有说话。 铁匠们的手艺相当精湛,七个箭头都是:一个台面、八个风筝刻面、八个星形刻面、十六个腰上小面、十六个腰下小面、八个底部主刻面,及一个尖底,总计五十八个刻面,类似一个切割完美的钻石形状。 更奇怪的是,每一个箭头上竟还有一个铭文的字母,分别为:α、β、γ、δ、e、ζ、η。 郭振藩顿了一下,道,“龙鳞白,你觉得呢?” 龙鳞白迟疑道,“我有些同意玉摧红的意见,六爷,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着先缓上一缓。” 郭振藩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阴沉,先不说这一次行动花费巨大,下属们也有不小的伤亡,而如今却一无所获,更让人头疼的是,现在外面应该是天亮了,还不知道有多少敌对势力在赶赴牛首山的途中。 火烧眉毛了! 郭振藩吼道,“还缓个屁!” 一个优秀的下属,首先要听话照做,不管是对是错,也不能强行阻止老大想做的任何事情。 龙鳞白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叹了口气,指挥几名风雷堂徒众抬出一个硕大的铁箱。 应该是平日细加演练,眨眼之间,几名徒众们在地面上拼装出一副巨大弓弩。 这时间,巧手工匠己在七个箭头后面安装了箭枝和箭羽! 查吉终于酒醒,惊呼道,“千机弩!你们弄到的是查家的千机弩吗?!” 郭振藩单手崩足弓弦,龙鳞白调弩,按α、β、γ、δ、e、ζ、η的顺序排列箭支。 玉摧红本想制止,但是好奇心让他没有说话。 放旷任性的,才叫江湖人,玉摧红任性,生命难道不是一次又一次对未知的尝试吗? 疾风之中,七支羽箭出弦,风雷堂主箭法果然了得,七支羽箭竟同时准确地射在穹顶那七颗钻石的正心。 第三十章 查吉失踪 七支箭,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准确的插在穹顶那七颗钻石的正心。 石墙虽然并未开启,好在,没有爆炸,没有毒烟,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毒水。 郭振藩不由松了口气。 龙鳞白却己经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戒,做为一个精于下毒的人而言,他不得不格外的小心,下意识中,龙鳞白感觉到,或许这一次郭六爷有些高兴得太早了。 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发生,玉摧红却感觉有一层无色,无味,也无形的粉尘飘洒了下来。 他的鼻子变得敏感起来,所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的喷嚏还未止住,所有没有穿戴水靠和头唇的风雷堂徒众们忽然扭过头来。 这些人明显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他们神情痴痴,目光中发射出嗜血的光茫。 玉摧红本来站在郭振藩身边的,现在捂住了嘴巴,偷偷溜到了郭振藩的身后。 郭振藩也有些怯意,仍然吼道,“迅速各回原位,你们,想造反了吗?!” 现在郭振藩竟指挥不了他们了! “嗬嗬!”一声狂呼,这些疯狂的徒众竟然向郭振藩扑了过去。 龙鳞白想要劝止。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甚至想和郭振藩交流一下,如何解决目前的危机。 但是事情发展的疯狂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几十个疯狂了的徒众一声“嗬嗬”,他们的身子就从地面上跃起,向着郭振藩恶狼一样的扑上来。 人未近身,拳脚相加,出手之狠,俨然是准备着与郭振藩同归于尽。 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六爷郭振藩,他们真的是疯了吗? 郭振藩只能出手了。 疯子们口中“嗬嗬”之声还未结束,隐带风雷之声的手掌已经拍在他们的顶门。 疯子们扑出的身子立时仆倒在地上。 没有血,血还来不及溅出。 风雷掌己收,郭振藩的身形已经离开。 他飞回到场内中央之际,掌也已缩回到袖中。 好快的掌法,好霸道的掌法! 郭振藩的脸上居然毫不动容。 那些疯狂的徒众们中掌之后也居然还未断气,他们在地上打滚,死鱼一样的眼睛瞪着郭振藩,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一只手扯开了自己的嘴角,“嗬嗬。” 只有嗬嗬的声音。 这声音还未停止,他们已变成了死鱼一样,鲜血从七窍淌了出来。 玉摧红觉得非常的恶心,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了。 想要吐的也并不是玉摧红一个人。 龙鳞白停止了所有的努力,郭振藩的一双手虽己藏回袖中,一个身子已不住的颤抖。 一直以来,这些人都是郭振藩最忠诚的部下,怎么他们会忽然叛乱了自己? 在这种环境之下,再去回想这一幕,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幕实在让人震惊。 郭振藩却表现得异常的冷静,道,“龙鳞白解剖尸体。” 龙鳞白迟疑道,“现在吗?” 郭振藩冷冷道,“就是现在,我必须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振藩表现得很沉着,就连他的语声也没有变化,他的神经简直就像钢丝一样坚韧。 幸存的人己经不足半数,他们是亲眼目睹着六爷如何杀死了自己的手下们,人心己经乱了,无论如何,郭振藩必须要人心再拉拢回来。 作为研毒制毒的中原第一人,龙鳞白随身准备着各种器械,解剖工作马上开始进行。 玉摧红偷偷转过头去,他不喜欢这种场景,毕竟解剖尸体时场景不会比屠夫杀猪更加好看。 虽然燃烧着那么多松明火把,密室中依旧冷气森森,龙鳞白很忙碌,他的额上已冒出汗珠,衣衫也慢慢湿透。 终于有了结果。 龙鳞白道,“这些死者的内脏与骨骼中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龙鳞白又道,“但是唇,舌,鼻孔里残留有少量粉状物质。” 玉摧红闻言弯下腰去,石板上确实有些细微的粉末,依据目测,这些粉末类似于一种媚药,却绝对不是毒药。 龙鳞白继续道,“一旦被接触,粉末会很快顺着皮肤渗透进入人体,在药力的驱动之下,人很容易做出疯狂的举动。” 玉摧红忍不住道,“这东西,不会就是天台山主的狼噬毒吧?” 狼噬毒,如今更加声名赫赫,在一夜之间,龙鳞白用狼噬毒兵不血刃地击溃了整个的江南查家,若不是事后补救及时,差一点让江宁变成了一座鬼城! 郭振藩一怔,道,“龙鳞白,你不是给这批人提前服食过解药,保证他们不会中你的狼噬毒吗?” 龙鳞白叹了一口气,道,“惭愧了,我研究的解药虽好,却只针对于毒药,而这媚药却不属于毒药。” 玉摧红点了点头,补充道,“这媚药一旦被人体吸收,与你提前给他们服用的解药融汇,却因为物物相克的道理,反而变成了让人疯狂的毒药!”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龙鳞白实在尽了心力,所做的准备也很详尽。 所以郭振藩让他先休息一下。 郭振藩自己却不休息,目露凶光的在场内扫视着。 不得不说,这个人很冷静,他的控制力真的可怕。 此时半个时辰又已过去,幸存者手中的松明火把,慢慢的烧尽了,过道中又逐渐的暗了下来。 外面呢,是什么时辰? 韩方和齐圆却已经乏了,他们都想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可是他们不敢。 郭振藩好像亦已有些不耐,他扫视的目光忽然停了起来,道,“查吉呢?” 众人面面相觑。 郭振藩盯着韩方与齐圆,道,“我问你们两个家伙,查吉到哪里去了?!” 齐圆有些发懵。 韩方喃喃道,“他,我……” 今天进入了这个暗道,基本上是风雷堂中人,这其中却又掺杂着玉摧红与查吉两个外人,因为大家所做的事情太严重了,所以肯定要将两个“外人”牢牢地控制。 大和尚悟本一直在打坐调息,所以郭振藩与龙鳞白一直小心地监视着玉摧红。 那么,查吉当然要由齐圆与韩方去控制。 韩方委屈道,“六爷,你又冇教过我们。” 郭振藩吼道,“我还没教过你们吃饭呢,怎么没看见你们两个蠢货饿死?!” 事情己经到了这个地步,斥骂指责己经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众人虽然反复搜索了前前后后的整个通道,查吉这个人似乎是平地里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挂井观天 查吉为什么失踪,现在己经变得不再重要,忽然有一阵震天动地的动静滚滚而来。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像到这种动静的可怕。 巨大的水柱,就像是一座座山峰飞流而下,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一旦按触地面,立刻倒灌进通道! 沉重坚固的铁滑车,迎接住这可怕的涡流,竟变得像是个孩子的玩具,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向着众人立向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玩意儿一旦辗过来,哪里还有众人的活路。 这时间,大和尚悟本纵身而出,双臂划圆,搅动出两个逆天的涡流,立刻凝结成两块磨盘大小的钢冰! 只可惜,这水流,这铁滑车的力量实在太恐怖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强大的内力,在这种情形里,也会变得卑贱而脆弱。 铁滑车虽然为之一阻,但是有更恐怖的水流催动它前行! 悟本被推行得连退了几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郭振藩吼道,“大师小心!” 悟本没有回答,这无疑是他第一次没时间回复郭六爷的警告。 他虽然是强自支撑,眼中的绝望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众施主闪避!” 这是大家最后听见大和尚悟本说的话。 又是一阵更强烈的水浪卷来,驱动得铁滑车越滑越快,坚冰登时化成斎粉,悟本的身子也被象柳絮般的震飞了出去,水浪不断拍下来,一转眼悟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众人只能自保。 郭振藩不识水性,落水之后,伸手一通乱抓,很幸运的是他抓住了一个人的手,他忽然看见玉摧红。 玉摧红象一条的水中的鱼,静静的看着他,道,“放松!” “你的水性怎么可以比我好?” 玉摧红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又一波的水浪倒卷了过来。 一层又一层巨浪山峰般的砸了下来,铁滑车竟被打散了架。 郭振藩的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又沉人涡流之中。 这特么是谁放的水,怎么会这么黑?! 变故终于过去,通道中己积满了水,水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噬了。 盗宝,本来不是很体面的事情,谁又能说自己无辜呢?! 郭振藩知道自已还在水底,水中飘浮着各式各样的物件,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体碎片,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他的手被玉摧红抓着,迅速地向前方潜行,又过了很久,终于露出了水面。 这时间,又有一个秃头慢慢的露出了水面,正是大和尚悟本。 悟本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运气特别好,他己喝了一肚子水,颜色发黑的污水。 也幸亏是玉摧红将他托出了水面。 “阿弥陀佛!” 在这种时候悟本居然还能说出禅语,实在也是一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他们确实有些尴尬,因为这里面他们两人都曾经想过,事成之后,第一个杀了玉摧红灭口,很不好意思,这一次居然是玉摧红救了他们! 水面依旧乌黑恶臭,还飘浮着让人恶心的泡沫,除了他们几个,一个人都看不见了。连尸体也没有浮出来,就算所有的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被冲进了漆黑的水底,没有浮上来。 这一波从天而降的水流,如同杀人的魔鬼,甚至连死者的尸骸都吞了下去。 郭振藩沉默了,他第一次体验到“全军覆没”的悲痛。 原来架设在出口的摇橹不见了,麻绳当然也不见了,出口处现在没有了半点声息。 郭振藩忽然想起了查吉,想起那老头子一路上令人费解的举动。 难道这一切都是查吉的阴谋? 可是,他是通过什么样子的手段,来驱动这么恐怖的水流? 查吉既然己经逃走了,现在没有人能解开郭振藩心中的疑惑。 郭振藩现在能够思想,只因为他已经脱离了水面,找到一个容身的位置。 他挂在石壁上。 随后而至的龙鳞白摸出随身的匕首,用匕首插入石缝慢慢向上攀爬,然后用一只手将郭振藩拉出了水面,郭振藩再拉住了悟本。 风雷堂三大巨头,现在挂在空秃秃的石壁上,象三只水淋淋的蝙蝠。 抬头放眼望去,出口处依旧遥不可及,蓝天白云,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郭振藩却首先想到了“坐井观天”四个字。 经过了这场巨大的变故之后,井口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 郭振藩现在唯一还能看得见的是一个苍色的小点,或许是一只翱翔蓝天的苍鹰吧。 玉摧红如今也离开了水面,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摸到了一截铁条,插入到石头的缝隙中,如今他悠闲的坐在铁条上,虽然头发湿了,衣衫上却没有一点水迹,看起来还不那么狼狈。 他忽然道,“把大和尚甩过来?” 郭振藩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玉摧红笑道,“帮大和尚催吐……” 龙鳞白叹了口气,这一股从天而降的水流,颜色黑如毒血,里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对人体有益的成分,而他一个人如今这样单手拉住两个大男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支持多久。 大家一直在小心着玉摧红,玉摧红却偏偏会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他们,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郭振藩将悟本的身子甩了过去,玉摧红却是抓住了大和尚的一条脚,悟本已几乎完全昏迷,他喝进去太多的污水,这样子大头向下的被玉摧红拎着,悟本登时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已吐了出来。 昏昏迷迷中,悟本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一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面网,正在渐渐收聚,吊了起来。 人到最绝望的时候,精神会变得格外恍惚,悟本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一年,闹过旱灾之后又是蝗灾,赤地千里的河南如同人间地狱!不知道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这个几天水米未进的孩子继续爬行,直到看见了一个庙院的山门,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还未等到那个僧人开口,他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师父!” 悟本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功败垂成 阳光普照,照着站在“宝藏”出口处的两个人身上。 身量巨大的当然是铁无双,张三就站在他的边上。张三出身于水上人家,下网捞鱼的功夫当然也是一流的。 只是,张三这一次撒网捞上来的不是鲜鱼,而是一个大和尚。 张三挠挠后脑,道,“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报复他一下?” 大和尚悟本己经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如今的他双目紧闭,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一阵阵的颤抖。 铁无双忍不住一脚踢来,道,“还算大老爷们儿吗?我们怎么可以趁人之威?” 谁都知道张三有多么喜欢船,但是这个大和尚却曾经毁了他一条心爱的船,事后还没有一句交待! 张三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吸了一下鼻子,道,“大和尚这么厉害,等他的身体恢复了,我怎么也打不过他呀。” 铁无双呵呵笑道,“总会有法子的,你先把下面的那几个全部给我捞上来。” 下面还有郭振藩,龙鳞白,还有玉摧红。 被鱼网捞上来的风雷堂主有些萎靡,龙鳞白干脆累脱了力。 玉摧红上来之后,先对着阳光看看手上的戒指,看来还是那么安祥镇定。 铁无双猛然冲过来,拉起玉摧红的手,道,“师父。” 他的动作很有力,声音中却暴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大力道,“您……一切都好吧?!” 玉摧红目露感动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铁大爷,麻烦你先把手松开,两个大男人这样亲密,容易让人误会!” 铁无双当即哑了声,他怎么也想不到,师父死里逃生之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玉摧红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们,如果再晚上半个时辰,估计我又要落回水中。” 三个人相视笑了。 铁无双道,“我相信师父的本事。不管天上还是水下,都绝没有能让玉摧红害怕的事。” 铁无双不喜欢夸人,但,玉摧红是他的师父,又是他的兄弟,大难过后,大家还能重逢,怎不让他格外激动? 玉摧红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这几年过得……生生死死的事情一旦经历得太多,就会很容易让人变得麻木。 因此,他擦了一把脸,静静地看向郭振藩。 一百多具尸体,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空地之上,全部都是风雷堂中人,郭振藩已经看了太久。 又过了一会,郭振藩终于转过头来,向铁无双和张三一抱拳,道,“多谢。” 张三吃惊地望着郭振藩,他跟铁无双赶到牛首山时,山上己经铺满了尸体,善后过程颇费了他们一番气力,只是,他实在不明白,面对着手下们如此的惨状,郭振藩为什么还可以如此的冷静? 张三只有惶恐地回答道,“不……不客气!” 郭振藩用更冷地道,“我们以前的误会尽可以一笔勾销。” 铁无双却笑了起来,道,“帐,却不是这么算的。” 郭振藩怒道,“铁大个子,你到底要怎么算?” 铁无双道,“慢慢算。” 郭振藩冷笑道,“我风雷堂虽然今日受到大挫,还不至于怕了你一个铁无双!” 铁无双道,“我知道郭堂主不怕,你堂哥毕竟是郭不让呀。” 郭振藩的脸登时黑了,铁无双的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恶毒,血旗门主郭不让,可以与一代剑魔玉非寒齐名,当然是当今大名鼎鼎的人物,但,郭振藩也是一个要面子男人呀,怎么可能会想着凡事去倚重自己的堂兄?! 在这时,铁无双却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龙鳞白适时上前,笑道,“铁无双你也知道服软?” 铁无双高声道,“只听说过打断腿的铁无双,还没有听说过下跪服软的铁无双。” 他又道,“韩方死了?” 龙鳞白道,“是的。” 铁无双道,“齐圆呢?” 龙鳞白点了点头,齐圆与韩方没能够逃得出来,看来是死定了。 铁无双忽然道,“现在该轮到我们两个人来计较计较了!” 龙鳞白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铁无双冷笑道,“赎罪。” 龙鳞白道,“什么罪?” 铁无双瞪着龙鳞白长叹了一声,神色也黯然了。 玉摧红却登时明白了过来,当初,为了攻陷江南查家,龙鳞白借用白虎玉牌为媒体,在银钩钓坊中施放出狼噬毒,查七七首先中招,在唐虎杖的帮助之下,事情本来得到了及时的控制。 却不想,铁无双因为玩鹰笛,重新引发了查七七的狂性,在蓬莱仙阁内伤人无数,这才弄出后面的一系列惨剧。 龙鳞白叹了一声道,“兵行诡道,当日之事,龙某也是出于战术上的考虑。” 他很快地补上了一句,道,“当然,这其中我也有一份责任。” 铁无双冷冷地道,“如果你还算是个人,就拿着这笔钱去优恤蓬莱仙死难者的遗属,铁无双欠他们的。如果你不去做,就欠我一场决斗。” 龙鳞白一怔,道,“你要找我决斗?” 铁无双冷笑道,“天台山主以毒闻名江湖,杀无辜者杀得多了,心早己经麻木了,铁无双却不可能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龙鳞白忙道,“当初之事,又不是龙某故意要害你。” 铁无双道,“可是,谢谢了你的兵行诡道,你利用了我,让不少江宁百姓因我而死,因此你也无权拒绝我的挑战。” 龙鳞白是使毒之人,但他也是一个江湖人,江湖人就应该恩怨分明,铁无双今天救了他,龙鳞白是不愿意与救命恩人决斗的。 可是,铁无双对这个解释显然不满意。 他冷笑道,“那曾经是一堆鲜活的生命,大多数连具尸体都没能留下,你龙鳞白的心里就没有半点负罪感吗?!” 龙鳞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了。 铁无双显然也没有和他罗索的意思,只是冷冷地道,“你回江宁之后,首先优恤遗属,若能得到他们的谅解,我们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这句话使得所有的人都失了色,因为口气太狂。 为了研发奇毒,龙鳞白大多的时间里是与毒虫为伍的,习惯了那样寂寞的生活,他心中早己没有了“朋友”这个概念。 他的毒是毒中之王,他的人是施毒人中之王者。 这时间,连玉摧红都有些紧张了起来。 铁无双跟这样的一个人去较真,不怕惹恼了龙鳞白,对方会暗施毒手吗? 铁无双道,“十天之内,你如果不能安抚好死难者遗属,就是有意要跟我一决,咱们再一决生死!” 龙鳞白咬了咬牙,艰涩地道,“铁……铁无双,优恤安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铁无双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道,“银票丢在这儿了,干不干随你。” 说完话,他转过身去,拉着张三大步地走向后山,当然,也抛下了那一叠厚厚的银票。 风已冷,夕阳西斜,玉摧红已经不再是今天的主角,所以他也准备要离开了。 郭振藩有些疲倦,也有些憔悴,但仍然拦住了玉摧红的去路。 风雷堂这次的掘宝似乎只进行了一半,结果却是功败垂成,人,己经死得太多了。 他,还不肯善罢干休吗? 郭振藩盯着玉摧红看了很久,山下的松林畔已有雾气升起,他忽然转身,躬身抱拳。 玉摧红笑道,“郭六爷还有什么赐教?” 郭振藩的脸上变幻了几种颜色,冷冷道,“悟本大师让我转告一声,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多谢!” 第三十三章 波斯猫儿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候,细雨之中燕子楼,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 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们在细雨中穿棱布防,一切都是那样的调度有序,这一切,当然是由罗养性安排的。 雨一直没停,燕子楼里静悄悄地,春雨令人愁,燕子楼里“幽禁”着的花魁们,大多只有十七八岁,她们在这种季节里,总是会觉得有种无法描述、不能向人诉说的忧虑和惆怅。 人己倦,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已沉睡,女孩子,特别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们更加需要足够的睡眠,睡眠也是对美貌的保养方法之一。 燕子楼不远处的一处小楼中还有灯光,到底还有多少人依旧在彻夜不眠? 金陵的夜色虽然很美,但是如果大家却要当值,时刻要盯紧着这里,盯紧着一大群花魁,实在是件令人觉得乏味的事情。 这时,一辆马车从雨幕中走了出来,奢华的外饰在星光之下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彩,就像一座移动的宫殿,停靠到燕子楼的门前。 金陵城内,这样张扬的金蓬马车似乎只有一辆,是玉摧红回来了吗? 罗养性就站在依旧点着灯的那座小楼之上,在他的位置上,可以发现马车上下来的不是玉摧红,而是一个叫作胡里奥的船长,这个西方人半夜三更造访燕子楼,是为了什么? 金蓬马车上俨然不止他一个,胡里奥船长跟门口当值的锦衣卫做了简单的交谈,得到对方的放行,这才撑伞引下车中一个女子。 罗养性倒有些好奇了,他很好奇胡里奥船长是如此说服了他的手下们? 得到锦衣卫的放行之后,胡里奥船长很绅士的撑伞引路,引领着一个抱着白猫的少女跨过门槛走上长廊。 廊外如今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当然,锦衣卫也会把这些情况及时的汇报给北镇抚司指挥使大人。 罗养性道,“胡里奥船长这时间过来,是为了修表?” 那个锦衣卫道,“是的。” 罗养性道,“为什么一定要到燕子楼呢?”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因为南宫离修士如今正好就在燕子楼里调适管风琴,这个年轻而能干的修士熟悉各种精密机械的原理,修理钟表这样的小事情,找南宫离修士那便是找对了。 罗养性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锦衣卫反而一怔,北镇抚司指挥使罗养性大人做事向来谨慎,他今天为什么不查问一下那个女孩子的来历呢? 不过,做为一名锦衣卫,当然懂得,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就永远不要去问,所以他行礼之后,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此时进入燕子楼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人很纤秀,脚步也很轻,转过长廊之时,就象风儿飘过。 燕子楼进行过修缮,所以在院子种了大量的草皮还有鲜花。 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院子里的花儿在雨中显得分外鲜艳,引起她的兴趣。 她毕竟还只一个小丫头,于是她卷起了衣袖,是露出嫩藕般的手臂,伸向栏杆外的鲜花。 胡里奥船长轻咳一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女孩子笑道,“哦?” 胡里奥船长道,“这些花,都是南宫离修士种的。” 女孩子道,“摘了他的花儿,他会生气?” 金陵人都知道,南宫离修士水平很高,当然,高人一般都会有些怪脾气。 胡里奥船长低声道,“惹得修士不高兴了,小心他不帮你修表哟。” 女孩子闻言赶紧缩回了手,吐了一下舌头道,“好险。” 胡里奥船长笑了,这真的是一个很亲切也很可爱的女孩子,她一笑时眼儿弯弯的样子,任何人都会被她的快乐渲染。 终于走到了,也就是当初颁发“花魁”凤彩的那个大厅外,胡里奥船长轻轻推开了门。 不单是墙面,桌,椅都己经被柒成了雪白色,显得很舒服,很干净。 那只白猫儿忽然“喵”了一声,从女孩子的怀中跃了出去,行走在桌椅之上,一面好奇的四处张望。 “雪儿,回来。” 那只叫作雪儿的白猫不是很乖,它返头望了望小女孩,看到四下景致,就轻轻一纵,跳上了一个窗子。 女孩子一挽罗裙,脚步轻盈地向猫儿追去。 也是她追得太急,脚步还未刹住,就撞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的胸口上。 胡里奥船长苦笑道,“南宫离修士。” 南宫离修士却没有回答,摊开双方,目光冷冷地俯视着这个毛手毛脚的女孩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柔软丝袍,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蛋白中透红,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嫩绿和鹅黄本来就是女孩子最喜欢的颜色。 她就这样目光痴痴的仰视着南宫离修士。 胡里奥船长已悄悄走到了近前,神情仿佛对她显得很恭敬。 南宫离修士显得很些尴尬,但他还是没有推开她。 沉默的修士,娇弱的美女,如今相互偎依,在燕子楼中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图画。 男子的心跳与女孩子的鼻息,也在这死寂中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少女静静的凝视着南宫离修一上,忽然长睫眨动,笑出一双深深的酒窝,道,“原来,你就是南宫离修士!” 南宫离修士这才退开了两步,道,“你以为呢?” 少女一指胡里奥船长,道,“我以为修士都应该很老,还有他一样的大胡子。” 南宫离修士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房间的角落,摆放整齐的工具,被拆开了的管风琴,看来他己经忙碌了很长时间。 女孩道,“你懂得修管风琴?” 南宫离修士摇头道,“不应该是修,而是调适。” 女孩道,“嗯!” 南宫离修士道,“你似乎耽误了我的时间。” 女孩道,“我想先请你修一下钟表,我保证你做好了,绝不会后悔的。” 南宫离修士道,“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 女孩又瞪起了眼睛,好像很吃惊,道,“你怎么会这么忙?” 南宫离修士没有说话,只要玉摧红返回了金陵,大型巡演的队伍就要准备出发,做为专职乐师的柳依依,当然也会要随行,管风琴是柳依依必不可少的乐器。 女孩瞪了瞪眼,道,“你帮助了我……我会送很多很多金子给你!” 南宫离修士只是冷冷一笑。 女孩道,“你不喜欢金子?” 南宫离修士道,“有那么多金子,你尽可以重新去买一块新表。” 女孩睫毛眨动,黯然道,“我就知道不成的。” 她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却有一种感动别人的力量,她开心的时候,你也会不自觉的开心了起来,她沮丧的时候,连灯光也变得有些暗淡了。 让人奇怪的是,南宫离修士依然可以不动于衷。 女孩道,“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雪儿这次可麻烦了,如果妈妈知道是雪儿弄坏了她送我的礼物,雪儿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子的责罚?!” 南宫离修士道,“雪儿……?” 女孩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指着窗上的白猫,道,“就是它。” 这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有一张讨人喜爱的面庞,雪白如银的长毛,连眼睛都是一只黑色,一只蓝色。 南宫离修士道,“不答应。” 女孩撅起了嘴,道,“你舍得雪儿受罚吗?” 南宫离修士淡淡道,“人,如果是做错了事情,应该要受罚,动物如果是做错了,也应该受罚。” 女孩接着道,“为了什么你才肯帮我修?” 南宫离修士依旧摇了摇头。 女孩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为了玉摧红,你也不肯么?” 南宫离修士道,“玉摧红?” 女孩悠然道,“我想你总该认得玉摧红的,他说你一定会帮助我,否则,他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南宫离修士道,“他若要求我修,自己会来找我。” 女孩道,“只可惜,他现在不能来。” 南宫离修士道,“为什么?” 女孩道,“因为他现在不成了。” 南宫离修士道,“你是说,玉摧红己经被风雷堂杀了?” 女孩道,“好像是的。” 南宫离修士道,“我只问,他死了没有?” 女孩道,“死倒是没有死,但也是非常的狼狈啦。” 南宫离修士突然大笑了起来,就好像刚听见一样天下最可笑的事。 这一笑倒把女孩子惊呆了。 面前这位一贯以端庄严肃着称的南宫离修士忽然用兴灾乐祸的声音,道,“玉摧红呀,玉摧红,你也会有今天!” 第三十四章 相约如梦 十里秦淮河畔,歌己歇,舞己止,篝火也已经燃尽,嘉年华再一次结束。 隔岸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三弦声,为什么总是那样古老而苍凉? 吧台女侍们收拾残局的空隙,伊萨贝尔披着一块丝巾,一个人慵懒地趴在窗台上,眯眼远眺着天边的那一线的鱼肚白。 这个女人无疑是非常有魅力的,并不是因为她的脸漂不漂亮,而她与生俱来的气质里本就有一种吸引男人的魅力。 现在的伊萨贝尔确实魅力十足。 一身便装的查战没有醉,依旧轻摇着酒杯,他好奇的看着伊萨贝尔,不得不承认她的魅力了。 一个飘洋过海而来的女人,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可以将酒吧开得总是这样红红火火的,伊萨贝尔无疑是非常厉害的,她很懂得利用自己的本钱,也知道凡事的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从背影中就可以看到伊萨贝尔的惆怅,她在惆怅什么呢? 张三似乎己经醉了,笑吟吟的道,“女人的惆怅肯定是因为男人。” 查战无法否认。 他们象酒鬼一样的交谈,说的却不是酒鬼的话题。 张三笑了笑,道,“现在,玉摧红己经失踪了,而胡里奥船长回金陵之后并没有来酒吧。” 玉摧红(或者叫作加西亚船长)还有胡里奥船长无疑是两个好男人,在这里,为了争夺伊萨贝尔的青睐,他们曾经打得不可开交,如今,他们都放弃了吗? 查战道,“离开牛首山之后,玉摧红就跟你们分开了?” “还有那个铁无双也一并开溜了。”张三道,“玉摧红应该是在洞穴中发现了什么,以他的好奇心,肯定会追查下去。” 查战点点头,换位思考,他若是玉摧红的话,在没有寻到最终答案之前,肯定也不愿意多说的。 张三道,“进入洞穴之后,风雷堂一无所获,还会藏着什么秘密?” 一想到那铺满山头的尸体,他就觉得有些反胃。 查战道,“哦?” 张三道,“我怀疑,是查吉首先离开洞穴之后,对地面设防的风雷堂徒众们大开杀戒,虽然他没能够淹死郭振藩,但这样仍然沉重的打击了郭振藩的信心。” 查战笑笑,道,“在一段时间之内,风雷堂应该暂时不会再靠近牛首山。” 张三叹了口气,风雷堂这一次确实是元气大伤了。 当然,这些话也不是白说的,查战又点了一瓶朗姆酒,将一张银票压在酒瓶下推了过来。 张三悄悄地收了银票,又道,“进入金陵之后,胡里奥船长首先是去了应天府衙门,见燕知府。” 一个外番来的船长,为了做生意肯定要搞好与地方官员的关系,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查战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张三道,“离开应天府衙之后,胡里奥船长的金篷马车首先是去了南宫离修士的教堂。” 查战道,“他一定是失望了,南宫离修士这几天并没有在教堂。” 张三吃惊地望着他,道,“连这么一个修士你们也在盯着吗?!” 查战没有回答他的疑问,道,“军方办事,外人面前不便泄露。” 张三当然也不喜欢参与到所谓“军方”的事情中去。 他又笑了,道,“经过努力,大家很快追踪到了胡里奥船长的金篷马车。” 查战道,“哦?” 如今的金陵城内,锦衣卫,东厂,六扇门等各方力量在明处暗处相互较力,查战也不方便行事,有些事情确实只能求助于张三这样的“地头蛇”。 张三道,“胡里奥船长的金篷马车辗转又去了燕子楼。” 查战点了点头,柳依依是他的妻子,他当然知道南宫离修士现在在燕子楼里帮着柳依依调适管风琴。 张三道笑嘻嘻的道,“而且,更加奇怪的是,金篷马车上原来还藏着一个女孩子。” 查战道,“大明的女孩子?” 张三道,“是的,那个女孩子年纪不大,而且,胡里奥船长在她的面前竟然是规规矩矩的。” 查战“咦?”了一声,这些常年飘流在汪洋大海之上的船员们,狂野冲动,对于女人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渴望。勾搭,揩油,那是常有的事情,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胡里奥船长为什么会变得规规矩矩的了? 张三淡淡的笑道,“我也很怀疑这个女孩子的身份,只是你知道,燕子楼周围有锦衣卫重兵把守,我们实在无法接近。” 查战点头道,“不错,这个情报非常有价值。” 张三道,“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无法知道,胡里奥船长和那个女孩子进去是做什么。” 查战“嗯”了一声,又抽出一张银票。 张三却拒绝了,低声道,“这一条是免费的,其实,你有更简单的办法。” 查战道,“你是说,可以让柳依依进入燕子楼?” 张三只是偶尔的时候,向需要的人出售自己取得的情报,至于那个女孩子是谁,为什么燕子楼?他一概不感兴趣。 张三笑得很开朗,道,“你自己有现成的资源,何必还要浪费银子向外人购买情报呢。” 查战依然没有接话,忽然道,“你见识过劫持马怜儿的那些人的身手?” 无声无息的一刀,瞬间散裂的尸体!一回忆起丐帮岳州总舵倒霉朋友童万信的下场,张三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恐怖的表情, 查战道,“据你所知,中原武林各派中,有这么诡异的刀法吗?” 张三想了又想,坚定的摇了摇头。 查战又端起了酒杯,八个身穿灰色斗蓬的人,骑术精湛,行为诡异,杀人如同切瓜一样的刀法,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又要劫持着马怜儿呢? 张三道,“这些人,有锦衣卫在操心着呢,和你有关系吗?” 查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重新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张三己经悄悄地离开。 天亮了,正是伊萨贝尔酒吧打烊的时候。 “先回家。”查战决定了。 桃叶渡边的家里还有一个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好容易有时间离开了月亮岛,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呆上一阵子,好好陪陪柳依依,享受享受。 他的确需要享受享受了。 月亮岛上的工坊经过他的前期筹备,现在已经开始正常运行,而且近期加入的暹罗少年雅昆塔和他的白象群帮上了很大的忙。 再加上岳戴梓在背后的技术支持,大大小小的火炮很快就能够投入量产。 查战是一个办实事的人,他一开始想到不正常的事,就会不由自主的去搜索查实。 “这八个爱穿褐色斗篷的男人一定和我有某种联系,为什么我却始终察不出他们的底细呢?”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一个阴影。 恍恍惚惚之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只操琴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查战桌上的茶壶。 查战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壶里的水慢慢流出来,注满了茶杯。 他一连喝了三杯茶,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闻到了芭蕉叶的香气,甚至是她那熟悉的鼻息之声。 他终于回到家了,柳依依在给他泡茶。 柳依依坐了下来。 查战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 一个长期独居的女子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查战有些自责,自已陪她的时间太少了。 柳依依为他又斟了一杯酒,笑道,“再喝一杯解解酒,然后泡上一个热水澡。” 查战垂下头,仿佛很不安的样子。 柳依依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追问昨晚上你去酒吧里的事情。” 查战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茶又喝了下去。 柳依依将一碗粥推到他的面前,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伤身,这百合粥我熬了很久,你先尝尝。” 查战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优郁和不安,他是军人,也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本不该表现得如此痛苦的。 或者说,有痛若也不会表现出来。 柳依依道,“洗澡水己经倒好,你去泡吧,顺便再补个觉,我,也可以趁这时间买买菜。” 查战只是洗了一遍,就和衣躺在床上。 枕头上带着决明子的香气,使得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恍惚缥缈的梦境中。 他甚至又梦见了应州郊外的七星堆,明军与鞑靼骑士们的队伍搅杀成了一片,八门加农炮被牛车拖上了山顶,炮声,惨叫,堆满山坡的尸骰! 等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又一次湿透了衣衫。 第三十五章 参见公主 梧桐的浓荫,掩住了日色。 燕子楼阴凉而幽静,南宫离修士在忙碌的时候,一只年轻而美丽的禾花雀,正在檐下“吱吱喳喳“地叫。 胡里奥船长怕影响到南宫离修士的工作,正准备去驱赶。 女孩子止住了他。 胡里奥船长感觉有些奇怪了,这不过是一只并不高贵的鸟? 女孩子对他“嘘”了一声。 生命无所谓高贵与贫贱,每一个生命都有权利呕歌它的青春和对爱情的渴望。 但是“雪儿”似乎不明白这些,那只波斯猫循着鸟鸣声悄悄移动步伐,它象一个狡猾的猎手慢慢接近它的猎物。 雪儿蹲下身子的时候,宝石一般眼睛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猫,始终是肉食动物,模样再乖巧,它也有猎杀的本能! 蹲身,跃起,雪儿终于象一道白光般扑了出去,女孩己经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猫是这世间动作最迅捷的猎手,那只可爱的禾花雀岂不是死定了! 只差半寸!几乎在猫爪触碰到禾花雀胸前羽毛的瞬间,一道黑影疾风般掠过,顺手拎住了雪儿的脑瓜皮。 南宫离修士!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胡里奥船长与女孩子一同怔住了。 南宫离修士顺手己将雪儿抛在女孩子的脚下。 女孩子却抓住他的手掌,一边翻看一边担心道,“雪儿的爪子没有伤到你吧?” 南宫离修士的脸竟然微微一红,他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掌,修士不适应这样的关切。 南宫离修士冷冷道,“它不敢!” 波斯猫是一个高贵的物种,它捕食鸟儿是本能,它被袭时会抓搔对方也是本能,为什么现在它会不敢了呢? 女孩子狐疑的看向地面,原来高傲而跋扈的雪儿此时竟龟缩在她的裙角,蔫蔫的没有了神气,果然是看都不敢再看南宫离修士一眼。 …… 柳依依进来的时候,胡里奥船长走了,女孩子也走了。 对于一个甘于寂寞的修士而言,任何一个女孩子似乎不是他生命中的重点。 南宫离修士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也有些痴了。 风在轻轻的吹,拂在他干净而有些英俊的脸上。 柳依依道,“刚才那个女孩子……” 南宫离修士道,“她说她叫小小……” 柳依依道,“好吧,小小姑娘是求你来修表的?” 南宫离修士道,“是的。” 柳依依诧异道,“修士答应了?” 要知道,南宫离修士的脾气很坏又很怪,如果他不愿意的事情,捧出金山银山他也不会点头,比如说,当初应天府为了修缮燕子楼,就算是马班头跪下来求他也没有用,也因为燕知府搬出了说客天机明镜先生说破了嘴皮,他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能勉强得了南宫离修士? 南宫离修士却在自说自话道,“那块表的故障本来不大,修起来其实很容易,何况说,小小姑娘最后还送了一个发卡给我。” 那个闪亮的发卡上,镶嵌着七颗小小的珍珠。 不过,你一个修士要这么个发卡又能做什么用? 以柳依依的眼光看来,这发卡用料很好,作工也很精湛,应该是江南富豪人家的小玩艺儿,但本身价值并不是那么高得吓人。 柳依依又看向南宫离修士,说完了这些话,修士的嘴角竟然向上一弯,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柳依依嫣然一笑,道,“我敢打赌。” 南宫离修士道,“修士不赌博的。” 柳依依道,“我赌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南宫离修士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只小小姑娘摸过的手,也是小小姑娘放下发卡的手。 不过说过,赠人玫瑰之手,日久犹存余香吗? 南宫离修士不由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关注男女之间的正常交往。 柳依依忽然又道,“我看,修士最近还是小心点的好!” 南宫离修士道,“小心?小心什么?” 柳依依道,“修士的春心已经动了,男人若是交上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 南宫离修士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在讲什么……” 这个高冷的修士,如今的神情竟然扭捏得象一个因为偷吃糖果而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柳依依道,“关于男欢女爱,本来就正常不过,我,本来就是一个过来人。” 南宫离修士怔了一怔,虽然很多熟人喜欢把他的职业叫作“洋和尚”,但是,修士这个职业完全不同于和尚的一条是:修士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柳依依道,“人一辈子不是很长,遇到喜欢的人儿,一定要努力去争取。” 南宫离修士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另外一个职业难道是媒婆?” 柳依依笑道,“我相信,一个能让南宫离修士出自于真心笑出来的女孩子,人品应该错不了的。” 南宫离修士转身继续调适管风琴,一边偷偷地想。 她叫小小,不矫情不做作,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走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 临走时,大家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过,我以后还能遇见她吗? 南宫离修士的动作越来越缓慢。 …… 问题是,小小姑娘现在去了哪里呢? 答案竟然是:秋叶山谷。 不过,胡里奥船长引领着小小进入的这个屋子实在太特别了:整栋建筑完全使用柚木装饰,红漆的梁柱和屋顶搭配上黄色的墙面,散发出浓浓的异国风情。 暹罗黄金铸成的巨大佛像当中而立,佛像上还挂满了一申串晶莹圆润大如龙眼般的珍珠。 这些珍宝,这种装饰,都是小小第一次见到。 小小甚至怀疑了起来,难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属于大明? 胡里奥船长“嘘”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因为就在这时候,这个地方的主人已经出现了。 一个头发高高盘起的姐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丝料装饰的筒裙和长袖衬衫,黄金的头冠耀眼夺目。 看上去她的年纪要比小小要大一些,小小当然会把她当成姐姐。 这个姐姐很漂亮,鹅蛋形的脸蛋上白得发光,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冷漠和高贵。 看见这个姐姐,胡里奥船长竟然伏下身来,双肘着地位于膝盖之前,双手合十,叩拜在她的脚下。 “胡里奥参见暹罗国尊贵的沈樱公主。” 第三十六章 宁王特使 这一阵子,统万城少主佟铂鑫确实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每天都会哄着求着象奴雅昆塔,令人奇怪的是,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公主沈樱的眼皮之下,但是她似乎并不过多的干涉雅昆塔的私人事情。 好在,雅昆塔这个孩子并不难哄。 所以今天,得到沈樱的首肯之后,佟铂鑫陪着雅昆塔和他的白象群出了门,到了月亮岛的水域附近,有南京兵部武备的兵船迎接。 在岳戴梓的计划中,雅昆塔和他的白象群会在岛上“盘恒”上一阵子,而佟铂鑫做为外人是不得接近月亮岛的。 佟铂鑫返回秋叶山谷的时候,已是深夜,上弦月。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两三个时辰。 唐寅和祝枝山似乎还没有睡意,秋叶山谷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当然也有好酒。 祝枝山看见了佟铂鑫,高声笑道,“佟少主,你和我大舅哥的事情一切进展顺利吗?” 只要满足了岳戴梓的要求,岳戴梓就会将一部分用特殊材料铸造的炮管卖给统万城,那时,就一举解决了统万城目前的技术难题。 岳戴梓要的就是雅昆塔和他的白象群,目前而言,佟铂鑫帮助他遂了心愿,两人之间的破冰合作也算是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 所以,佟铂鑫向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祝枝山笑道,“顺利就好,我们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顿。” 唐寅切了一声,道,“光是和男人喝酒也嫌寡淡,难道你不想着有美女作陪么?” 秋叶山谷一直是一个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而,到目前为止,金陵及其周边的那些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花魁”们全部被关在燕子楼里,想到这些,话题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 祝枝山忽然道,“目前,己有了重大的转机。” 佟铂鑫“咦?”了一声,似乎在他出门的这一天里,他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祝枝山故作神秘道,“因为今天,有人求见了沈樱公主。” 唐寅补充道,“一个是葡萄牙国船长胡里奥,另外还有一个抱着白猫的小女孩子。” 佟铂鑫没有插话。 祝枝山道,“胡里奥船长变得特别的有礼,这己经让人觉得够希奇,更让人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子在晋见暹罗公主的时候,始终抱着她的白猫,竟然没有下跪!” 佟铂鑫忽然对这个小女孩子的身份产生了兴趣。沈樱是秋叶山谷的贵客,但她也是一位尊贵的暹罗公主,依据暹罗国的礼节,在正规场合中,寻常人见到了王室成员,必须行跪拜之礼。 今天,沈樱着盛装接见胡里奥船长他们,程序上非常正规,“那个抱着白猫的小女孩子”为什么可以不跪呢? 白猫?佟铂鑫忽然发了怔。 祝枝山得意道,“我们当时都是偷听偷看来的。” 沈樱公主接见来宾的时候,将秋谷的一栋房子改装成了暹罗皇宫的模样,这种巨大的变化当然会挑起唐寅和祝枝山的好奇心。 祝枝山得意道,“我们准备看热闹,又不想给沈姑娘叩头,所以我们是趴在神像的后面看见的。” 唐寅不屑道,“祝瞎子,没有我在背后帮忙,你爬得上那个神像吗?” 两位名震江南的大才子,竟然顽皮到爬那么高的地方行偷窥之事,佟铂鑫忍不住笑出了声。 祝枝山道,“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佟铂鑫苦笑道,“我怎么会猜得到。” 祝枝山道,“胡里奥船长是特地来咨询今年“月旦之才”的名单!” 佟铂鑫道,“嗯。” 祝枝山道,“你不觉得神奇吗?” 每一年的“月旦之评”,得到雪斋先生和天机明镜先生双重好评的年轻人,必然是震动天下。 比如,目前的江南四大才子,哪一个不是名利双收。 而佟铂鑫以统万城少主的身份参加今年的“月旦之评”,也是想着通过这个活动,展开统万城这个品牌对外的宣传,拉到更多的订单,为统万城广开财源。 但,一个葡萄牙国的船长现在跑过来要月旦之才的名单做什么? 祝枝山动容道,“当时,我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再听下去才慢慢释怀。” 佟铂鑫起身为二人倒酒,一边笑道,“这样有趣?” 祝枝山忽然道,“你看到过今年的花魁争艳吗?” 佟铂鑫作为统万城少主,一直很忙,虽然听说今年的花魁争艳搞得格外的热闹,可惜他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现场助兴。 祝枝山道,“花魁争艳一直是民间的小打小闹,今年头一次由应天府官办,所以要搞出规模,搞出气势!” 唐寅听着忍不住冷笑一声,知府燕攀龙尽了心,今年的花魁争艳确实办得很有规模,但,随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己搞得主办方和锦衣卫都是土头灰脑,如今再提到气势二字,实在有些可笑了。 祝枝山继续道,“正因为这一系列的炒作,使“花魁争艳”迅速成为了金陵的一个文化品牌,得到了全国上下的关注,各州府纷纷发函,请求展开“花魁争艳”的全国巡演。” 佟铂鑫好奇道,“这个和我们的“月旦之评”又有什么关系?” 祝枝山面露得意之色,道,“红花还需绿叶配,在随后的全国巡演的舞台上,大家看完了美女的表演,难道不想着看一看我们这些月旦之才的风范?” 佟铂鑫点了点头,将花魁们和月旦之才打包在一个舞台上,展开一场规模盛大的全国巡演,这样的文化促销确实很有新意。 祝枝山道,“胡里奥船长是以特使的身份来拜见沈樱的。” 佟铂鑫道,“胡里奥船长算是哪一方的代表?” 祝枝山只是神秘一笑。 但这次佟铂鑫却似乎已经决心要问个究竟,又道,“难道大家还准备着去葡萄牙国巡演几场?” 祝枝山还是没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佟铂鑫忽然叹了口气,道,“异国风景虽好,可惜我实在是抽不出身。” 今天非常难得,一向咄咄逼人的唐寅居然也变得很乖的样子,一直坐在旁边,很少插话。 片刻,唐寅忽然笑道,“佟少城主,这一次你想多了。” 佟铂鑫笑了,道,“佟某只是个生意人,为了一城的工匠们的生计,我的眼皮子里真的只关心订单和银子两样东西了。” 唐寅道,“不会影响到你的行程。” 佟铂鑫一怔,难道巡演的其中有一站会在江西? 祝枝山早己看了出,笑道,“对,胡里奥船长这一次是宁王的代表,宁王盛情邀请我们去江西!” 听到“宁王”二字,佟铂鑫却忍不住脸色一沉,道,“真的要去江西巡演?” 祝枝山道,“为什么你反而不开心了?” 佟铂鑫只是苦笑了一声,喃喃道,“也没有吧……” 祝枝山反而奇怪了,本届宁王朱宸濠替天子牧守江西,他是宁王朱权的第四代继承人,明太祖朱元璋五世孙,宁康王朱觐钧庶子,出生于南昌,为人低调谦恭,名声一直不错。 佟铂鑫做为一个江西人,似乎对这个朝堂之上被众口称赞的好王爷不太喜欢。 这是为什么呢? 第三十七章 少主弃走 春风十里,轻抚着沈樱的柔发,再美的头冠其实也一种负累,所以沈樱放下了,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秋叶山谷,枫林如同波浪一般的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阳光照在翠绿的枫叶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沈樱柔声道,“待到红叶满天,那时秋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 涵薇叹了口气,道,“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 沈樱道,“嗯?” 涵薇眨了眨眼,道,“那时候,大功告成,我们还有雅昆塔已经返回了暹罗。” 沈樱慢声问道,“会那样的顺利吗?” 涵薇道,“为了这件事,公主已经准备了十七年。” 沈樱虽然一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睿智和沉稳,实际年龄却并不大,十七年?难道从她出生的那一天就开始准备一件大事情? 沈樱摇了摇头,道,“不,如果再加上我父亲的努力,这件事应该是准备了五十七年。” 涵薇笑道,“到时间了,以公主的聪明才智,肯定成功。” 暹罗公主沈樱此次北上大明,是在筹划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又有一件什么事情,值得两代人用五十七年的时间去准备呢? 涵薇噘嘴道,“公主,白象们在秋叶山谷过得很开心,为什么你准许雅昆塔带走象群?” 沈樱语带责备之意,道,“我们这一次来大明,可不是为了来玩的。” 涵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沈樱没有回头,缓缓道,“你知道,这一次是谁想要借走雅昆塔和象群吗?” 涵薇道,“佟铂鑫?不,不,他是想要把雅昆塔送去岳戴梓那里。” 沈樱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民间的兵器加工坊少主,一个是官方的火器研发专家,佟铂鑫愿意放下身段,他们强强联手,肯定是准备着为明朝军队制造出更加先进的武器。” 涵薇点头道,“这一次也是机缘巧合,岳戴梓偏偏挑中了雅昆塔,也就等于,岳戴梓这一次可以算是主动把大明研发出来最新武器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沈樱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诡异之色,一字字的说道,“关于新式武器研发,一直是各国军方的高度机密,雅昆塔能够接近岳戴梓,我们的大事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涵薇有些兴奋了,因为这个事情的成功就代表着自已可以回家了,秋叶山谷再美,雪斋先生再友善,毕竟自己只是客人。 只有四季温暖的暹罗,那才是她和雅昆塔的家。 可,沈樱公主呢,在她的心中,哪里才是她认定的故乡? 沈樱却道,“这一次的月旦之才的大名单已经确定了吗?” 涵薇点了点头,大名单早已准备好,今年秋叶山谷评出来的月旦之才,江南四大才子肯定是妥妥的,又增加了几位类似于统万城少主佟铂鑫之类的青年才俊。 涵薇道,“怎么他们点名要玉摧红?” 他们?是谁可以在暗中支配着沈樱的行动呢?! 很可惜,沈樱知道,她不说出来,我们便无从得知了。 沈樱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就是那个玉摧红,在当年的应州大战之中,骤然闯入,救下了大明军主帅威武大将军朱寿。” 涵薇诧异道,“朱寿?” 沈樱沉声道,“朱寿只是一个化名,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当今的大明武宗皇帝朱厚照。” 因为多年前的“土木堡之变”,差一点改变了明朝的格局,所以,这一次鞑靼与大明军之间的应州大战,受到了大明周边国家的普遍关注,涵薇当然也听说过一些。 那场战争打得相当惨烈,好在,大明还是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玉摧红的名声不算很好,坊间传闻的都是他眠花宿柳的艳事,就是这样的一个无行浪子,会主动参与到一场对外战争之中去,他竟然还救下过当今的大明皇帝!这样的一个结果,也实在太惊人了,涵薇张大了嘴巴,无声的看着沈樱。 在每个少女的心中,只有经过战场上血与火历练的男人才能算得上真正的英雄。 关于玉摧红的印象,在涵薇心中己经大为改观。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原来看错了玉摧红。 沈樱道,“一个可以跟当今皇上都攀上交情的玉摧红,当然是他们需要的!” 再次提到了“他们”。 涵薇当然知道“他们”是谁,她只是点了一下头,道,“可是,玉摧红一直没有返回金陵。” 沈樱慢声道,“在以后巡演的过程中,会有人专门去寻找玉摧红。” 涵薇眨了眨眼,玉摧红这个人行踪不定,她们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沈樱道,“我现在只是觉得很奇怪,佟铂鑫为了不参加后期的巡演,昨夜找到了雪斋先生,竟然愿意主动放弃月旦之才的荣誉。”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年轻人,他们日思夜想的,便是能够收到秋叶山谷的邀约,被评月旦之才。 这可是一个可以名利双收的无尚荣誉! 但,佟铂鑫竟然愿意主动放弃,这位统万城少主难道是疯了吗? 涵薇笑了笑,道,“今天,我通过祝枝山知道了一些内幕,佟铂鑫是为了一个女的,急着赶回统万城。”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显得有些不屑。 沈樱道,“为了一个女人?” 涵薇纠正道,“不是,是一个女孩子。” 女人和女孩子之间,毕竟有太多的区别。 涵薇继续道,“据传言,佟铂鑫在家乡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很不幸的是,女孩子家与统万城一直是竞争对手。” 沈樱道,“哦?” 涵薇道,“我收到的消息是,佟铂鑫喜欢的女孩子近期要订亲了,却不是和佟家订亲。” 沈樱只是冷笑着叹了一声。关于儿女情长的事情,本来应该是女儿家最喜欢私下聊的话题,沈樱如此的表情,就有些不正常了。 涵薇继续道,“佟铂鑫听到这样的消息,什么心思也没有了,现在正赶往江西的途中。” 沈樱叹道,“枉我看他年轻有为,有心提携他一把,却没想到统万城少主原来也是一个为了女人连前程也可以抛弃的废材!” 涵薇纠正道,“是女孩,不是女人。” 沈樱道,“先不提他了,还有不愿意参加巡演的月旦之才吗?” 涵薇也叹了口气,道,“这就要讲到唐寅了,唐寅历来是一个最不愿意配合的刺头,提到巡演时,他的抵触心最大。” 沈樱点了点头,这位江南第一大才子自识才高,除了雪斋先生和天机明镜先生之外,天底下便没有几个放在他眼中的人。 涵薇得意道,“在我劝解之下,他现在乖乖的愿意参加巡演了。” 沈樱道,“你开出了什么条件?” 涵薇道,“其实很简单,我告诉他,只要到了江西,宁王肯定会给他一个参军的身份。” 沈樱苦笑了,参军不过是幕僚的代称,属于官署中佐助人员,有正式官职。 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考中科考,入仕为官。 而咱们的这位唐寅唐大才子,因为弊案一事,己经永远被拒绝在科考门外。 宁王许诺的这个参军职位,对于唐寅这个人而言,具有太大的诱惑力了。 涵薇道,“怎么上面又增加了南宫离修士?” 沈樱道,“特邀。” 涵薇道,“特邀一个神职人员,难道咱们巡演途中还准备着择址修建几个教堂?” 沈樱淡淡一笑,道,“南宫离修士是宁王府特邀的嘉宾。” 涵薇道,“宁王?修士?这是哪里和哪里哟。” 沈樱忽然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是小小姑娘的意思。” 涵薇心中更加疑惑了,这位小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命令沈樱公主。 沈樱道,“到了江西,你就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非常变故 玉摧红到底去了哪里呢,恐怕沈樱和涵薇永远都猜不到。 因为他去了江西。 江西,古称“赣州”,山水灵秀,人才倍出。明代的高官傍边,江西籍的人许多。以至有“朝士半江西”的说法。也就是说,大明帝国,有一半是江西人撑起来的。 有人统计,在明代的决议计划机构里,也就是内阁里,江西人的比例很大。 玉摧红当然不是为了去瞻仰这些官场名人的故里,他和铁无双笔直地赶到了统万城! 统万城以兵器制造而名闻天下,铁无双几乎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住几天,因为他的量天尺和燕归云的索魂剑,虽然都是很高档的武器,但也是需要名家每年修复打磨,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替东海铁无双办事,就吃不了亏。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佟老爷亲自去开炉,修复兵刃的,总共也不过只有几个人而已。 铁大爷铁无双恰巧就是这几个人的其中之一。 但这次,铁无双到了统万城,并没有能够让佟老爷修复兵刃,却遇到了一件最荒唐的事。 统万城城主人叫作佟承恩,乃是民间兵器制造第一大亨,前半辈子辛苦了,将统万城这个字号打造成了金字招牌,这几年,他的儿子佟铂鑫也参与到家族企业运作之中,佟承恩也正好慢慢退居幕后,只等机会成熟,就将家族的重担传交给年富力强的儿子佟铂鑫。 统万城己经名扬天下,工匠们作事尽心,制造出来的武器直接供应侠客以及大明军方。 因为价廉物优,产品供不应求,统万城赚了个盆满钵满。 但佟老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佟老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铁无双这样的朋友,他常说,铁无双虽然匪气很重,但铁无双也是天下第一等讲义气的兄弟!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听话最懂事的儿子,自从佟铂鑫慢慢接手家族生意之后,他谦恭有礼,不断的争取订单,虽然也抢了一些商业对手的生意,比如南京兵部武备,但是佟铂鑫永远和和气气,不伤对手们的颜面,让统万城不断的做大做强,受到所有人的称赞。 这件事佟承恩每次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人间四月天,本来是最美好的季节。 统万城很懂营销,让每一位上门的客户都可以感觉到温暖,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佟铂鑫训练了上上下下每个人,面对外客,永远要保持微笑,殷勤而有礼,客户还未走进大门,就能闻到扑鼻的酒香,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但这次,铁无双还没有进门,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统万城佟府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铁无双脾气不好,差点一脚踢开了大门,有个老头子开门接待,他见到铁无双,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个宾朋满座的佟府,如今却变了。 等到铁无双看到佟承恩老爷时,几乎大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面容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 铁无双惊奇道,“老哥,统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难道是被外人抢去了大订单了吗?” 佟承恩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半天都说不出话。 玉摧红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佟城主,你……这是怎么了?” 佟承恩却不认识玉摧红,偷偷看了铁无双一眼。 铁无双道,“老哥,这不是外人,他是我师父!” 江湖人谁都知道,铁无双的师父就是玉摧红,就是那个“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的玉摧红,名满天下的浪子玉摧红! 佟承恩对玉摧红神交己久,今天有幸第一次见到了本尊,他紧紧拉住玉摧红的手,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玉摧红笑道,“佟城主,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佟承恩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事情……” 玉摧红没有说话。 佟承恩黯然道,“犬子佟铂鑫,他……” 其实用不着他说,玉摧红也知道佟府肯定是发生了变故,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玉摧红勉强笑道,“佟公子病了么?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佟承恩摇着头,长叹道,“玉大侠你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便扭,是……是一桩心病。” 玉摧红道,“心病?” 佟承恩道,“他平素还好,自从金陵回来之后,不吃不喝不说话,就算铁人也禁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玉摧红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佟承恩道,“我已将附近的名医全请来了,但铂鑫这孩子不愿意配合,大家都是无从下手。” 他语声哽咽,老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玉摧红道,“心病,还需要心药来医治的哟。” 佟承恩只是叹了口气。 玉摧红淡淡笑道,“若是佟少主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尽可以让他说出来,只要是对症下药,天下还没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佟承恩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外人不能接近他的房间,否则就……” 突见一位鼻青脸肿的华服老人被家丁们搀了进来。 佟承恩不由自主吸了一口寒气,讶然道,”这孩子又打人了吗?” 老人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以玉摧红的眼光看来,这老人应该是一个大夫,见到他这种情形,大家已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人后园,只见精轩之外,肃然凝立着十几个家丁,一个个俱都垂着头,鼻青脸肿。 佟承恩动容道,“铂鑫这孩子,他……他莫非已……” 众人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佟承恩冲了过去,疯狂地拍击着门板。 等玉摧红跟着进去的时候,统万城主人佟承恩神情大乱,面容苍白,己经将口唇咬出了血。 这个可以决定统万城命运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寒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才道,“铂鑫呀,我的儿子,爹爹一直操心着你,几天过去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佟铂鑫没有回答,他卧房的大门依旧没有打开。 暮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佟府还没有燃灯,春风习习,进入了佟府之后,忽然有了凄苦阴森之意。 就连做任何事都喜欢硬来硬去的铁无双都已经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而据府中的家丁们报告,佟铂鑫自从金陵回来了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这个卧室之中,不许任何人进入。 铁无双看着佟承恩,道,“这孩子,他……” 第三十九章 棒打鸳鸯 夜己深,人己倦,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风更冷了。 身着素白色中衣的佟铂鑫背对着众人侧身躺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敢去动他,佟承恩自己跪坐在爱子的床旁,像是已变成了一具石像。 玉摧红心情也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老人对儿子的爱是一种天性。 家丁们战战兢兢的,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害怕,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佟铂鑫己经有几天不许进卧房了,丫头们此时才敢送入茶水,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佟老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咱们佟家难道穷到灯油都烧不起了?” 铁无双无言的站了起来,摸出了随身火刀和火石,点燃了桌子上的铜灯的灯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床幔,帐上的喜鹊形状铜钩“叮当”作响,此时听来,让人更觉得压抑。 水晶灯罩还没来得及扣下,“噗”的一声,油灯的火苗被吹灭了。 一身素白的佟铂鑫忽然张开了眼睛,缓缓的坐起了身来,目光从众人的脸上缓缓的扫过。 一向以温润谦和闻名的统万城少主,脸色惨靑,双眼之中充满了怨毒与绝望的死气。 铁无双怔了一怔,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佟铂鑫的目光终于停留在父亲的脸上,佟老爷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谁知道,佟铂鑫干裂的嘴角一抽,忽然发出一阵恶狼般的哀嗥。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佟铂鑫吼哑了,这才喘息着,五六天里水米未进,铁打的汉子也会吃不消。 佟老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佟家,铂鑫又恢复回来了……” 面露狂喜之色佟老爷,跳起来搂着他的爱子,絮絮叨叨道,“铂鑫,你说句话,跟爹说句话,这几天来你一言不发,爹瞅着心里难受!” 谁知道佟铂鑫却是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力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佟老爷喘息着,哀声道,“儿呀,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么?” 佟铂鑫终于说话了,一字一字道,“恨不该生在统万城!” 这孩子今天是想要反出佟府了吗,佟老爷怔住了,玉摧红怔住了。 连铁无双都怔住了。 佟老爷求助的望着玉摧红,道,“玉摧红,你告诉我,这……这孩子怎么了?” 他话未说完,佟铂鑫喘息道,“我不想姓佟了,放我走……” 佟老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么?你,你,你,有异性没人性!” 铁无双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两个姓佟的,唯一的儿子都准备着与佟老爷断绝父子关系,佟承恩已经快急疯了。 佟铂鑫挣扎着跳下床,一件一件的穿上衣服。 玉摧红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上前拍了拍佟铂鑫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动气,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玉摧红口中说话,一指拂在佟铂鑫的迎**上,佟铂鑫察觉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玉摧红点的是对方的睡穴,他知道佟铂鑫太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上几个时辰。 重新躺回床上的佟铂鑫双眼紧闭,一行泪水淌了下来,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玉摧红温柔的一笑,道,“佟老爷,你的茶饭已经准备好了么?大家都饿了。” 佟老爷略怔了一怔,才点头道,“请。” 出了佟铂鑫的卧房,长廊里灯火昏黄。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的发着光。 家丁们用力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一桌酒菜,统万城本来是出名的大方,佟老爷当然不会怠慢了这两位贵客。 佟老爷己经心力交瘁,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看样子仿佛随时会昏过去。 可是,玉摧红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默默喝下去三杯酒之后,佟老爷的眼睛里终于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佟承恩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玉摧红的身上,忽然道,“年轻人,请随意。” 他一直是统万城的主人,在这里,他说的话就是命令。 玉摧红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两排巨大的牛油蜡烛熊态燃烧,佟承恩的眼睛也更亮了,朗声道,“你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淡淡道,“玉摧红只是个普通人,有必要冒充吗?” 佟承恩突然大笑,道,“自从应州大捷之后,玉摧红这个名字早己传遍大江南北,今日有幸一见,果然气宇不凡。” 玉摧红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佟承恩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玉摧红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佟承恩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凝视着手上的家主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 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道,“我们佟家,世代以打造兵刃出售维持生计,到了我的父辈这一代,开始接触火器制造。” 玉摧红点了点头,他听出佟老爷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传承而骄傲。 自从宋元之后,火器,也可以说是火炮,开始在战场上大量使用,各方力量用火炮辅助攻城掠地,屡立战功,隐隐有压倒刀枪这些冷兵器的可能,统万城作为一个民间武器作坊,懂得与时俱进,主动参与到火器制造之中去,可以说,统万城的历代领头人都有着清醒的商业头脑,所以玉摧红只听,没有插话。 佟承恩道,“这几年,经过了铂鑫这孩子的努力,我们争取到了不少来自军方的订单,统万城得到长足的发展,我认为,如果铂鑫照这样好好的干下去,统万城肯定会发扬光大!” 只要讲到自己的儿子,佟老爷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爱意。 玉摧红与铁无双相视一笑,因为他们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佟老爷道,“我们家铂鑫,三岁开蒙,六岁习武,也算是文武双全了,而且他脾气又好,一直都很讨大家喜欢。” 铁无双忍不住问道,“老哥哥,这时候讲这些做什么?” 佟老爷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缓缓道,“这么好的孩子,肯定会得到有女儿的人家的垂青,可……。” 他黯然接着道,“从铂鑫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上门提亲的女儿家一直络绎不绝。” 玉摧红笑道,“佟老爷好福气。” 佟老爷却叹了一声,道,“做为一个老人,谁不想早早收了儿媳妇,退居幕后,享受弄孙之乐,谁知道铂鑫这孩子却一直以自己还太年轻为理由拒绝了。” 铁无双道,“这孩子还不急着成家?” 佟老爷点点头,道,“年轻人未曾立业,怎敢先成家,我也理解铂鑫这孩子的想法,所以由着他到了廿岁。” 铁无双笑道,“统万城家底子厚实,少城主年满廿岁,所以老哥哥开始着手为他娶媳妇?” 佟老爷脸色忽然变成愤恨,道,“世上的好女子何止万千,铂鑫这孩子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偏偏要选中藤家的二丫头!” 一路之上,百姓皆有传言,在本地境内,藤家与统万城佟家都是大家族,只是因为商业竞争,所以他们针尖对麦芒,这两家人斗了数百年,成了世仇。 玉摧红对这件事当然也有所了解,所以立刻问道,“是哪一个姓藤家的?” 佟老爷握紧双拳,恨恨道,“藤家掌舵人藤万春的二丫头藤秀云。” 大家都知道,人生不过几十年,名字仅仅只是一个符号,佃户王老谦,如果生了儿子,很有可能会被叫作王有财或者王富贵,弥补他一生钱银紧张的缺憾,藤家掌舵人藤万春不是读书人,他的女儿叫作藤秀云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玉摧红沉吟着,道,“谁又没年轻过冲动过呢,佟老爷,按我说,年轻人之间你情我爱的事情,您还是少干涉的好,而且藤家与佟家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达你死我活的地步。” 佟老爷道,“其实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玉摧红道,“哦?” 佟老爷道,“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其实我也可以为了他去打破佟藤两家世代不通婚的族训,但,其它姓藤的都还可以,除了藤万春!” 玉摧红只是淡淡一笑。 佟老爷反应了过来,恨恨道,“藤万春这一次为了针对统万城,竟然与风雷堂结盟。” 风雷堂在江西的名声极坏,因为他们行事毫无底线,野蛮暴力,更喜欢恃强凌弱,为江湖上各门派所不耻。 统万城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无法抵抗风雷堂那些强悍野蛮的爪牙,所以,一直以来,在不得罪风雷堂的前提下,对于风雷堂发过来的订单,统万城是能推则推,敷衍了事。 在不断的商业竞争之中,藤家虽败落了,但它仍是一个有尊严的大家族,若是为了一己私利,擅自将搬来了风雷堂这样的外来恶势力,无异于引狼入室,藤佟两家之间数百年的平衡很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佟老爷更黯然,道,“我也知道铂鑫这孩子是真的动了婚念,所以今年我故意逼着他去金陵,这孩子去拉订单也好,参加月旦之评也好,最好拖过了四月才回来。” 玉摧红道,“这一个月……?” 佟老爷道,“据我的了解,藤万春也想断绝了与我佟家的关系,所以他准备着为他的二丫头订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最终还是没能瞒得过佟铂鑫,佟铂鑫放弃了月旦之才的美誉,星月兼程的赶了回来,但是他迟到了,他最心爱的女孩己经跟别人订了婚。 玉摧红竟忽然想起来自己和查心桐的往事,他没有接话了。 佟老爷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只想求你帮着劝一劝铂鑫这孩子,可,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荒唐了,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佟老爷眉宇间充满忧郁,沉声道,“铂鑫这孩子不能倒下,他是统万城的少城主,也是统万城的希望,藤万春这次引来了风雷堂,我们两家很快就会有一场大仗要打。” 佟铂鑫现在不仅仅是佟家人的希望,他也是整个统万城工匠们的希望! 玉摧红叹道,“我明白。” 佟老爷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铁无双和玉摧红都是我们统万城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 第四十章 夜闯藤家 不管你年轻时候多么的英雄豪杰,到老的时候,你的记忆会变差,动作会变慢,连酒量也没有了原来的一半。 当然,也有很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统万城城主佟承恩真的己经老了,他本准备着今天陪好两位贵客,可惜,他却是第一个醉倒在酒桌之上。 铁无双道,“师父,这事……咋整?” 玉摧红笑道,“我准备着夜探藤家庄。” 铁无双道,“师父,你正事先不做,又准备着趟入这趟浑水吗?”! 玉摧红苦笑了,虽然在这里性听全了佟家与藤家之间恩怨纠割,但,凭着他的江湖阅历,凡事不可以偏信一方。 玉摧红不讨厌统万城佟家,但佟家始终是一个武器制造作坊,兵器者,杀人工具也,你没有出手去杀人,却也很可能为凶手提供了杀人凶器。 佟家人说的话就可以全信吗? 铁无双没有阻挠,毕竟以师父玉摧红轻功和机智,当年应州大战,七星堆上两军决战之时,玉摧红都可以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江西藤家庄? 其实,作为江西大户的藤家庄非但不小,而且经过家族先祖们的数代经营与积累,如今的规模己不在统万城之下。 藤家之所以姓藤,其实与他们的职业有关,自古以来,藤家一直以制造藤甲为业。 藤家工匠精选上等的藤条,经过浸泡,晾晒,用油浸泡,再晒干,涂桐油等一系列复杂的工艺之后,编制而成藤甲。 江西藤家制作出的藤甲不仅轻便,而且坚硬无比,可以抵挡刀剑。 在三国时期,蜀相诸葛孔明在南征孟获期间,孟获曾搬出兀突骨的藤甲兵对抗蜀军,由于孟获的军队大量装备藤家制造的藤甲,作战之时刀枪不入,使得蜀军吃尽苦头。 而藤家先祖们又总结了藤甲怕火烧的缺憾,对工艺加以改造,后期的藤甲发展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也使得江西藤家因此名震天下! 话说这么一副刀枪不入的藤甲,为什么在战争中没有得到普及呢?藤家为什么不能借此做大做强呢? 首先,藤家制造藤甲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一套藤甲制作下来需要两年的时间,一直无法实现大规模生产的。 其次,藤甲再强,却抵不住火器的轰击。 佟家与藤家都是本地的大户,只是佟家一直想要生产出无坚不摧的冷兵器,而藤家也一直在努力制造任何兵刃都砍不破的藤甲,自相矛盾,俨然是他们两家的写照,各自的职业决定着他们是天生的冤家。 而在统万城少主佟铂鑫接手家族生意之后,这个年轻人懂得与时俱进,统万城在他的安排之下慢慢投入了火炮的生产制造中,要知道,藤甲再强也禁不住火炮的轰击,这一举措俨然是断了藤家的活路。 这件事之后,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夜色深沉,藤家庄,应该说是家族掌舵人藤万春的宅子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后园建在一片竹林之中,晚风萧索,送来阵阵的清凉。 玉摧红的心情也沉重得很,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丝毫不敢轻心大意,他隐身在一株竹枝之上,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进行。 突听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哭泣声,玉摧红的身子轻轻地弹起,顺着风象竹叶般的飘了过去。 后圆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哭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看室内的布置,这是女孩家的闺房,红木大床,雕花的黄杨木妆台,妆台旁边有个花架,做工古拙,一看都是些老物件。 床上挂起了纱帘,隐隐可以看见其中侧卧着一个女子。 坐在床沿外的老女人满头华发,擦了把浊泪,喃喃道,“二小姐呀,你也有几天不吃饭了,我求求你,你,今晚喝一口水成不成……” 玉摧红只瞧了一眼,便犯上了愁。 床上躺着的这位,应该就是统万城少主佟铂鑫心心念念的那位藤家二小姐藤秀云,如今房中衣架上挂着的,是一件大红色的织锦缎衣裳,看作工,看颜色,应该是女儿家订亲吉日时准备的喜服。 但,藤秀云为什么也会绝食了几天?而此刻坐在床边的又是谁呢?玉摧红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藤秀云的生母。 婆子?乳娘?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为疲劳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玉摧红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却从来不干偷香窃玉的勾当,象如今这样,傻傻地守在闺房的花窗之外,盯着两个不认识的女人,也是他这辈子中的第一次!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渐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玉摧红正在发呆时,忽然眼中一亮,床上的藤秀云竟然轻轻地转过身来,赤足轻轻地下了床。 这个女孩子披头散发,面容有些苍白,想必是在床上缠绵很久了,但依稀犹可看出,只要她略事梳妆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这位藤家二小姐懒懒的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一切都在悄悄中进行,藤秀云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了上面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写的赫然正是“金陵古龙兰”。 以玉摧红的目力,当然可以看见那一方朱印,他淡淡一笑,能让女儿用得上古龙兰的,应该看得出藤家的财力。 突然,听那老妇人吧了吧嘴巴。 藤秀云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她转过身去,应该是担心风寒,取了那嫁衣披在那老妇人的身上,女妇人的头又伏在床沿,喘息又渐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藤秀云左右瞧瞧的样子,显得有些顽皮,她拉开了梳妆台上抽屉,却不低头,轻车熟路将手伸了进去。 玉摧红更加好奇了,一个卧床多日的女孩子半夜里出来折腾什么? 他只觉得这闺房里充满了奇怪的气息,而面前的这位二小姐藤秀云像是随时都可能做出无法思议的事。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拂到了玉摧红的脸上。 玉摧红拨开窗帘的时候,藤秀云竟然从梳妆台里拿出来一个食盒。 虽然隔着老远,藤秀云开启食盒时,食物的香味己飘进了玉摧红的鼻孔,一碟新笋炒腊肉、一碟浔阳鱼片、一碟炸石鸡、一碟兴车豆腐、再加上一小笼信丰萝卜饺。 看着藤秀云吃饭的样子,玉摧红倒犯上了愁,这位藤二小姐的行为着实出人意外,房子里有人在时,她要装病绝食,熬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偷偷起床大快朵颐。 如此看来,二小姐不但是非常能吃,而且也是相当的狡猾。 但,这些热腾腾的美食,是谁给她提前准备的呢? 玉摧红正在思忖间,那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的身子忽然动了一动,口中喃喃道,“二小姐,记得喝水,别噎着了……” 藤秀云不耐道,“知道啦!” 目睹了这一切,玉摧红觉得自己现在就要离开这屋子,走得越远越好。 这,纯粹就是一个顽皮的小姐带着下人精心彩排的一场苦情戏,在玉摧红看来,纯粹就是胡闹。 至于藤秀云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个时间里闹绝食,玉摧红相信,回去之后,只要一问佟铂鑫就全部清楚了。 但是他刚准备转身的时候,就发现了一股杀气从身后直逼而来。 玉摧红自从重入中土之日开始,己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考验,他面对过无数种危机,从来不曾想到今夜这情况让他如此尴尬。 刚才是他不够小心,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气就像是突然自地下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夜己深,二小姐在偷吃,身后的这个人在巡视,藤家人还真是有趣! 玉摧红忍不住要返头去瞧,脖子刚刚转动,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站着,莫要动,你敢有半点不妥,我立刻杀了你。” 这男人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只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这个人肯定会说到做到,杀人这种事情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而言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 玉摧红没有动。 在这种人的面前,没必要去冒险。 那个人道,“你是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来我藤府干什么?” 玉摧红考虑了很久,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老实话最好,希望自己说出“玉摧红”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会给面子。 玉摧红仔细回忆了一下,至今为止,自己在本地应该还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于是他立刻道,“在下玉摧红……”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个人就冷笑了起来,道,“玉摧红,嘿嘿,玉摧红早己经被炸死在望江楼了。” 玉摧红只有苦笑了,当初为了逃避风雷堂的追杀,多少人以为,玉摧红早己经陪着望江楼一起葬身火海了。 只听那个人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我。” 玉摧红苦笑道,“我若不是玉摧红,那么我是谁呢?” 那个人厉声道,“佟铂鑫,我知道就是你这个小畜生,你抢了藤家生意不说。但我却未想到,你居然还有胆子敢来抢走我女儿!” 第四十一章 郭二公子 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充满愤怒,厉声又道,“你可知道云儿是怎么生病的么?都是你害的,现在都是这样子了,你还来干什么?” 玉摧红已经约略猜出来了,身后的这位应该就是藤家掌舵人藤万春,他怎么区分不出自己与佟铂鑫之间声音的区别呢? 背对着这样一个出离了愤怒的老人,玉摧红只有紧紧闭着嘴。 藤万春更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云儿马上就要和风雷堂郭二公子订婚了,居然还有胆子勾引她,你以为自己可以吃定了我们藤家么?” 藤家二小姐订婚,不是应该是前几天己经完成的事情吗? 玉摧红现在很想知道,藤万春口中的这位风雷堂郭二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只是他现在似乎没有开口的可能,对方己将他当作了佟铂鑫。 突听一人道,“这小子就是佟铂鑫么?胆子倒真不小。” 这声音远比藤万春更年轻,也更尖锐。 藤万春却道,“贤婿呀,您怎么也来了?” 贤婿?玉摧红暗中叹了口气,世上若还有比遇见愤怒的“便宜岳父”更倒霉的事,那就是又遇见了一个醋海生波的“情敌”。 那年轻人道,“慢慢转过身来吧,你最好不要试图反抗,让我也见识一下统万城少主的本尊!” 玉摧红低头慢慢的转过身来,眼前先出现了一双腿,穿着葱绿色的洒脚裤,乌漆漆的皂靴,鞋尖竟还有个红绒球。 若要看一个男人的品性,只要先闻一闻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玉摧红的鼻子一直不太灵光,现在却被对方身上飘过来那股浓浓的香气熏出来一个喷嚏。 绿色虽好,对于成年男人而言却不适宜。 一个如此喜欢绿色的男人己经让人足够反感,他周身弄得这么香喷喷的又是为了哪般? 这位郭二公子的品味实在不能让大多数人接受。 玉摧红知道在这种男人面前,讲不清什么道理,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但是现在,郭二公子手中端着一支三眼铳,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了玉摧红的脑袋,既然是风雷堂中人,就绝不会是省油灯。 玉摧红倒并不是怕了对方,只不过实在不愿意和对方动手。 只听藤万春道,“贤婿,你来得正好,你看我们该把这小子如何处治?” 郭二公子冷笑道,“这种登徒子,整天琢磨着勾引我云妹妹,杀了他。” 玉摧红又好气、又好笑,风雷堂中人果然是心狠手辣,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要杀人。 藤万春迟疑道,“杀了他?” 作为江西藤家的掌舵人,他必须要提前考虑到杀死了统万城少主之后的严重后果。 郭二公子道,“不急着动手,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他有哪点比本公子强,居然能害得云妹妹为了他得相思病。” 藤万春道,“不错,喂,佟铂鑫,此处太黑,你向前走几步。” 玉摧红倒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于是他乖乖的向前走了三步,站在月光下。 只见这位江西藤家的掌舵人年纪虽然已有五十多岁了,身子矮而粗壮,一双大手上满是硬茧,远比常人的手掌宽大几分,想必是因为常年编造藤甲才把他的一双手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位郭二公子的长相却不敢恭维,长长的马脸之上色带暗青,薄薄的嘴巴,鹰勾鼻。 光看着这张难看的马脸,就让人知道,他跟风雷堂堂主郭振藩之间必然是血亲关系。 玉摧红忽然懂得了,这是一个看脸的年代,藤秀云为什么要装病绝食,姑娘家家的与一个名声极坏的风雷堂中人订亲己经够可怜的了,而她可能要嫁的这位郭二公子简直是马驹子成了精。 玉摧红在打量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然也在审视着玉摧红。 藤万春一怔,道,“你……” 郭二公子的马眼变得更细更长,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些,道,“你,你怎么会这么老,难道我的云妹妹喜欢留胡子的男人?” 不知道是哪位古人曾经云过:三年一代沟,这位郭二公子应该不过是二十岁出头,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年纪人,玉摧红无话可说了。 藤万春沉声道,“他不是佟铂鑫。” 要知道,藤佟两家之间结怨几代,藤万春就算再糊涂,也还认得统万城少主的模样。 面前这个陌生人不是佟铂鑫,那,他到底又会是谁呢? 难道真的是玉摧红? 藤万春想着玉摧红成名己久,本事不小,他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要琢磨着勾引我家的二丫头呢? 玉摧红只有苦笑。 二小姐房中的那个老妇人不知何时也走到前面来,像是也想看看登徒子的模样,在三个人之中,玉摧红觉得她看来倒显得最为慈祥。 他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二小姐这时候是不是己经偷吃完了。 但这时,藤万春大声道,“不管他到底是谁,既然敢夜闯我藤家,而且是接近云儿的闺房,制住了再说!” 只见身形一闪,藤万春的大手化成鹰爪向玉摧红的腰眼扣了过来,认穴既准,出手更快,果然是外家功夫高手。 一个人的腰眼一旦被敌手制住,身子便会当场软瘫,玉摧红当然不可能如此的束手就擒,他身形优美的向侧一偏,已后退了几尺,与那爪影擦边而过。 藤万春一招落空,转身反打,一双鹰爪带着劲风,扣向玉摧红的双肩。 玉摧红当然知道,能够当上江西藤家的掌舵人手下功夫必然惊人,藤万春年纪己过半百,但力道和身法丝毫不逊于常年习武的年轻人,难怪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与统万城对抗了几十年。 藤万春步步紧逼,玉摧红已退到墙边,背脊几乎要贴到墙上,藤万春双击而下,逼得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闪避。 而藤万春这一招却显然还留有后着,就等着他稍有迟疑再变招制敌。 谁知道玉摧红腰腹一收,竟轻飘飘的贴着墙面滑上了墙头。 藤万春收势不及,双手在石墙上刨出了十道交叉的爪痕! 他的面色这才变了变,叱道,“好小子,轻功果然厉害。” 郭二公子寒着脸道,“小胡子,有本事你下来。” 他将手一抬,三眼铳的枪口依然指向玉摧红的胸口。 玉摧红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三眼铳是当今明军中大量配备的一种短火器,使用熟铁浇注而成。外形为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 使用者在铳管内添加火药,最后装填钢球,在小孔处添加火帽,使用时将火帽朝石头等发射台敲击,引爆装填火药将弹丸发射出去,三个铳管可轮番射击。 虽然这火器射程不远,但是现在的玉摧红正处在有效射程之内,这距离正适于这种火器施展。 老妇人忽然惊叫道,“别开火!” 火器无眼,这个“登徒子”虽然在三眼铳的火力覆盖之内,藤秀云的闺房岂不也是在三眼铳的火力覆盖之内?! 玉摧红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如今开火,就不怕这响声会惊动了你的云妹妹吗?!” 郭二公子略一迟疑。 玉摧红的身子已滑上屋脊,又自屋顶飘了起来,远远的飞向了竹林。 郭二公子叱道,“小胡子,你这样就走了吗?” 既然铳口已不再对准藤秀云的闺房,郭二公子再不犹豫,但闻得“嗵!”将一声巨响,毒蛇般的火舌从铳口喷涌而出,一把钢珠已暴雨般向玉摧红打了过去。 这三眼铳威力端的不同凡响,但以玉摧红的机智,当然早有提防,他的身子在空中一转,早在暴雨般的弹丸射到之前闪了开去,玉摧红的足尖在竹枝上轻轻一点,就已弹到了十丈外。 郭二公子待要开二铳,三铳,玉摧红早己在射程之外! 郭二公子怔了怔,一步窜到门口,大声道,“喂,小胡子,我问你,你难道真的是玉摧红?” 玉摧红呵呵一笑,道,“回去问你六叔。” 他身子落在竹梢,轻轻一弹又飞身而起,只见他挥了挥手,只因为隔得太远,让人不能理会其中的含义。 郭二公子咬着牙道,“玉摧红这厮也太可恨了,竟然敢跟来公子来抢女人?!” 藤万春却出了会儿神,忽然一笑,道,“暂时还不能认定他就是玉摧红,但,无论他是不是玉摧红,这样厉害的一个角色,还是莫要伤了他才好。” 郭二公子道,“你难道怕他再来报复?” 藤万春目光遥望着玉摧红最后离开的那一片竹林,叹了口气。 江湖人是眦睚必报的。 藤家虽然族人众多,习武的却不多,而,藤家又是一个生产作坊,始终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为了不增添仇家,不到万不得己时,作为家族掌舵人的藤万春还不准备去得罪江湖上的任何一个人。 郭二公子嘴角也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道,“管他是谁,只要你我两家联姻,风雷堂随时可以帮着你藤家消灭任何的仇家。” 消灭? 藤万春看了看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默默的转过了头去。 第四十二章 路见不平 玉摧红回到统万城,又泡了个热水澡,等到收拾齐整,天已经亮了。 佟家的家规中最重要的一条:永远不怠慢了贵客! 既然是玉摧红和铁无双两位大驾光临,少城主佟铂鑫也只好起了床。 只是这少年眼袋乌青,一脸不齐整的胡子茬,看上去有些憔悴又有些老气。 一时之间,玉摧红甚至不知道与他该如何说起。 客厅堂挂着几重竹帘,连阳光也已全部被隔在帘外,微风吹动竹帘,重帘中似有燕子在飞翔。 做为统万城的主人,诚实的说,佟家确实有大府人家的气势。 佟铂鑫苦笑了一下,道,“你既然去过了藤府,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想想郭二公子的尊容和品味,玉摧红叹道,“你的确没有作错。” 佟铂鑫道,“那么,你会帮我吗?” 玉摧红却摇了摇头。 佟铂鑫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抢回自己心爱的女人?” 玉摧红看了他良久,仍然没有说话,现在的局面非常复杂,佟家与藤家之间矛盾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藤家二小姐如今是和风雷堂联姻,凭实力而言,统万城暂时还是斗不过风雷堂的。 佟铂鑫作为统万城的继承人,如果他悍然去抢亲,只可能激发了统万城与风雷堂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出来的可怕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佟铂鑫的眼睛红了,却沉声道,“玉摧红,我可以与你用平辈人的身份说话吗?” 玉摧红看着这个愁苦的少年,默默的点了点头。 佟铂鑫道,“我第一次听到玉摧红这个名字时,人家是在讲你与查心桐之间的故事。” 玉摧红苦笑着“嗯”了一事。 佟铂鑫忽然道,“你爱查心桐吗?” 玉摧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诚实的答道,“喜欢。” 喜欢,其实与爱仍有一段差距,玉摧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始终说不出“爱”这个字眼。 佟铂鑫道,“那你为什么不娶她?” 玉摧红低声道,“那时候,我以为,她嫁给秦子墨可能会更加幸福一些……” 佟铂鑫逼问道,“结果呢?” 玉摧红不能回答了,如今,秦子墨己经用一纸休书将查心桐扫地出门,这也叫作幸福吗? 佟铂鑫又道,“你以为,秦子墨仅仅只是因为看见如今的查家己败落了,就找借口休了查心桐吗?” 玉摧红一怔。 佟铂鑫道,“他心中最痛恨的那个人,是你!” 玉摧红道,“我,并没有作什么呀。” 佟铂鑫道,“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因为查心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是你!” 自己的枕边人心中却是装是别人,这样的感觉,任谁也是不能接受的!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少城主,我很奇怪,这时候你跟我讲这些到底是要表达什么?” 佟铂鑫身子一震,嗄声道,“我如果也是当年的那个玉摧红,难道也会什么也不去做,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上了别人的花轿,然后把自己灌醉,安慰自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幸福?!” 玉摧红竟接不上话了,他在想,藤秀云假如真的嫁给了郭二公子,她会幸福吗? 不,绝对不会! 佟铂鑫笑了笑,道,“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去做,岂不是把她也推入了火坑?” 他忽又抬起头,大声道,“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让秀云嫁给那个娘娘腔。” 玉摧红暗中叹了口气,年轻就代表着可以什么都不去顾虑,安心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玉摧红有些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了,佟铂鑫与藤秀云既然是真心相爱的,自己是不是应该帮他们一把呢?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嗵”的一声巨响,佟府如同地动山摇一般,有摔瓶子、打罐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一大群人叱喝怒骂的声音。 玉摧红倒觉得有些奇怪了! 统万城是民间制造火器的第一作坊,难道真有人敢拿着火器到统万城来捣乱撒野? 就算是佟铂鑫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怒火中烧,他举步向外冲去。 玉摧红拦住了他。 佟铂鑫急道,“玉摧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摧红不急不慢道,“我只是为了你好,你莫要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铁无双。” 没有过去多长时间,铁无双就拉着佟承恩昂然而入。 佟承恩看见了玉摧红,简直如获至宝,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玉大侠,凡事皆可以商量,您这位徒弟刚才也太……冲动了吧,哎,我现在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铁无双笑道,“不就是打架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着急的?” 玉摧红瞪了他一眼,铁无双这才闭口。 原来,那所谓的郭二公子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到统万城撒野,扬言要这里交出佟铂鑫和玉摧红。 玉摧红笑道,“铁大先生,你刚才是怎么处理的?” 铁无双眉毛一扬,道,“这孙子武功稀松,还敢拎着支破三眼铳闯入统万城,我本来不想理他们,只是这孙子冲入了佟家祖庙,竟然还用三眼铳瞄准了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玉摧红叹道,“纵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能辱没了对方的先人,这位郭二公子做得有些过份了。” 铁无双正义凛然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铁大爷看不过眼,当然要痛揍这些鸟人。” 玉摧红淡淡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个词用得极好,只请问铁大先生,对方可有人员伤亡?” 铁无双呵呵呵一笑,道,“鼻青脸肿而已,对付这样的一群泼皮无赖,铁大爷没必要下死手。” 玉摧红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铁无双搓着大手,低声道,“我把那孙子的三眼铳没收了,还让他写了张一万两银子的欠条。” 玉摧红叹了口气,寻常人武斗,战胜一方必然会丢下一些银两,声明这是给对方的疗伤费用。可是,我们的这位铁大先生,刚才不但是伤了对方的人,又夺了对方的武器,还要逼着对方写下一张欠条! 这种神奇的操作,也就怪不得东海铁无双一直能够任性而为,而且还可以借着打架的机会闷声发大财了。 佟承恩上前拉着玉摧红的手,道,“玉大侠,还请你圆满处理此事,若因此得罪了风雷堂,我统万城恐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虽然贵为统万城城主,佟承恩自己不敢得罪风雷堂,却叫玉摧红去,这种“烫山芋”玉摧红虽已接得多了,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佟承恩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你也知道,统万城养着那么多工匠,就是养着那么多的家庭,大家都只知道埋头作事,没必要招惹麻烦。” 这种话玉摧红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对方刚才是准备要砸了佟家的祠堂的,铁无双确实有些多事了,他是不是应该跟对方道歉,然后赔偿汤药费用?” 佟承恩道,“玉大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摧红笑了,道,“佟老爷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他们就此打住,不再找统万城的麻烦。” 佟承恩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你知道郭二公子的来历吗?” 铁无双道,“就是那个爱穿绿衣的小瘪三么?他难道是郭振藩的亲儿子么?” 佟承恩道,“这位郭二公子大有来头,他管风雷堂堂主郭振藩叫作六叔。” 铁无双道,“郭氏宗族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子女能把郭振藩叫作六叔,难道他会是……?” 佟承恩苦脸道,“今天上门闹事的这个郭二公子确实是没有人惹得起,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郭不让家的二公子。” 第四十三章 愤怒的城主 当今天下武林,一直暗流涌动,真正可以能称得上执牛耳者,却始终就是那几个人: 一代剑魔玉非寒,雪斋先生叶知秋,血旗门主郭不上,还有新月教主秦慕勒。 这其中,玉家跟郭家是有仇的。 而这位郭二公子,正好就是郭不让的幼子郭沫若。 铁无双诧异道,“郭沐若这孙子的功夫怎么这么差?” 玉摧红笑了笑,道,“龙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如果他的功夫有他爹郭不让那样厉害,只怕铁大先生的画像如今己经挂在墙上了。” 铁无双不服的“切!”了一声,如今火器制造己经日驱精良,威力也更加强大,但是江湖人一般是不屑于使用的。 在江湖人的心中,打斗就是真刀真枪的干,只有在拳脚兵刃上压服了对方,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实力展现。 堂堂血旗门主郭不让的儿子,凭借着一支三眼铳出来显摆,还竟然被铁无双没收了,此事如果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天下的江湖人笑掉了大牙? 事情虽然己经发生了,玉摧红却不想更加恶化,他决定再补救一次。 所以,他出了门。 由青石修建而成的统万城笼罩在朝阳之下,过早,赶墟,商贩,所有人都在为了生活忙忙碌碌。 围绕着城池的是一条静静的小河,水质清澈又并不深,让人一眼就能数清河点的卵石。 一名艄公静静的盘坐在竹排之上,站在竹排前面几只乌黑的鸬鹚出于天性一次次扎入水中,吞了河口的鱼虾又跳上竹排,又因为喉管上早己固定了锡套,乖乖的把鱼吐在艄公的面前。 玉摧红竟然看得发了痴,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道,“玉大侠怎么了?” 是一身便装的佟承恩。 统万城是他的城,这位低调的城主在自己的地盘上,确实不用带什么保镖之类的跟班。 玉摧红道,“佟城主,早。” 他总觉得这个统万城的主人,虽然表面上老实得有些可怜,却,绝对不可轻视。 打造武器是个力气活,但,最重要的条件只有三个,一,纯度最高的铁矿石,二,最方便的用水,三,工艺精湛的工匠。 统万城无疑是全部符合了这些要求。 这时间,一个商队又与城门口的守卫们交接完毕,用骡子负载着的黑布袋应该是格外沉重,骡队走在青石上的蹄声显得格外沉闷。 玉摧红知道,黑布袋里装着的肯定是铁矿石。 二人俯首向下看去,就发现装满铁矿石的袋子已被搬了下来,打着赤膊的汉子们将货品抬进一个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囱的屋子。 再经过了冶炼,翻砂,冷却,抛光,上漆等工艺,这些铁矿石很快就会变成火器的各种重要部件。 玉摧红正看得有趣,忽然道,“统万城也生产三眼铳吗?” 佟承恩道,“一直以来,统万城与军方关系良好,主要是成批次生产军用的刀,矛和箭头。” 玉摧红嗯了一声。 佟承恩继续道,“虽然我们也有生产长短铳的经验,但是一直产量很少,主要是供应给附近的猎户。” 他道,“而三眼铳这样火力强大的单兵武器,其中的核心技术一直被军方牢牢控制,不许民间作坊涉足。” 玉摧红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佟承恩笑道,“我知道,玉大侠是想知道郭沐若的手中为什么会有军人才能配备的三眼铳,呵呵,统万城确实生产过一批三眼铳,但交货之时,连同图纸和废料都被当场销毁,断然没有将军人专用的三眼铳散发到民间的可能。” 玉摧红微微一笑,佟承恩这人说话果然丝丝入扣,三两句话之间,便将统万城与民间贩卖军火的生意撇得干干净净。 佟承恩道,“你也知道,在郭振藩的率领之下,这几年,风雷堂在东南几省名声极坏,而,火器的威力实在太大,统万城就算是再缺银子,也不敢把三眼铳卖给了风雷堂。” 火器,凶器也,在猎户的手中,可以用来打猎和守护家园,如果是到了风雷堂中人的手中,那真的是后患无穷了。 统万城为此,一直找尽了各种理由搪塞,不提供给风雷堂进攻性武器,当然,也因此而得罪了郭振藩。 玉摧红又笑了,道,“如果我出一个主意,缓和你统万城与风雷堂之间的关系。” 这次轮到佟承恩沉默了,做为统万城的主人,责任就是带动成百上千的部族们勤劳致富,安居乐业,无疑,他会格外谨言慎行。 玉摧红笑道,“以我玉摧红历年的表现,会骗你做有背良心的事情吗?” 他这才取出怀中的一块白布,佟承恩小心看去,这是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七个设计得极其精美的箭头,总计五十八个刻面,类似一个切割完美的钻石形状。 至于,每一个箭头上那些铭文字母,α、β、γ、δ、e、ζ、η。佟承恩是认不出来的。 当然,玉摧红又在上面标注了各细部的尺寸要求。 玉摧红道,“首先,我要声明,这些箭头不是用来杀人的。” 佟承恩笑了笑,箭,不用来杀人狩猎,难道是用来做摆件? 玉摧红道,“因为,箭头必须使用钻石做为原料。” 佟承恩倒吸一口寒气,道,“玉大侠,你应该知道钻石的价值,据我所知,整个中原大陆就没有钻石矿藏,市面上偶尔出现过的那几颗,都是飘洋过海而来的舶来品。” 玉摧红点了点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不可能用来杀人。” 佟承恩道,“玉大侠的意思是,风雷堂让我来制造这七个箭头?” 玉摧红道,“是的。” 佟承恩面露为难之色,道,“呵呵呵,你也知道,钻石加工一直不是统万城的强项,如果敷衍了事,弄出来的东西不中用,恐怕会败了郭堂主的兴趣。” 玉摧红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道,“统万城伞下奇工巧匠无数,岂只是一个武器作坊这样简单?” 佟承恩道,“玉大侠谬赞了。” 玉摧红继续道,“统万城能造出铁滑车,难道几个钻石箭头就能难得住你们吗?!” 佟承恩咬着嘴唇道道,“既然是玉大侠帮着开了口,金质,玉质的箭头我们也会为您做出来,关键是没有原料。” 佟承恩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消失道,“玉大侠到统万城去,莫非就是为了要我为风雷堂造这七个箭头。” 玉摧红笑道,“不完美是因为风雷堂。” 佟承恩目光流动道,“以我多年的制造经验而言,这些箭头确实不是杀人的,很可能是一个机关的锁匙。” 玉摧红沉吟了半晌,道,“差不多吧。” 佟承恩沉声道,“佟某比玉大侠痴长了几年,玉大侠,愿不愿意听我几句逆耳忠言?” 玉摧红点头。 佟承恩叹了口气,接道,“郭玉两家在乌衣巷里结怨,几十年来,郭振藩可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劝玉大侠离他越远越好,莫要以为,假如一起做成了一件大事,你与郭振藩就会从死敌变成了朋友。” 玉摧红道,“倒是不敢奢求。” 佟承恩笑道,“这样奇怪的七个箭头,再结合上风雷堂前阵子要我们筑造一辆铁滑车,我怀疑,你们在筹备什么不法的勾当!” 玉摧红不动声色道,“佟城主没有讲错,在前期的行动中,风雷堂中人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件事是不可能就此结束的。” 佟承恩看了玉摧红一眼,道,“你还准备着陪他们这么耗下去?” 玉摧红笑道,“这己不是关键,关键是风雷堂很快就要找上统万城。” 佟承恩什么也没有说,将图纸交还玉摧红,缓缓转过身,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问,“你可知道,统万城为何一直不愿意跟风雷堂合作吗?” 他忽然问了这句话来,玉摧红不禁怔了怔。 因为商业上面的竞争,统万城佟家与藤家一直水火不容,只可惜住得太近,所以,两家只是暗中斗法,表面上仍然要保持着一团和气。 这样,两家便便扭扭的过了数百年,差不多也就习惯了,只可惜,今年里,又混进来一个郭二公子郭沐若。 此子是血旗门门主郭不让的第二个儿子,因为习武不勤而又一身恶习,为“血旗门”所不容,无奈之下,这才将他“发配”至风雷堂,挂一个“血旗门遣派特使”的闲职。 怎知道,郭沐若的到来,便成了本地人的一场噩梦,此子到了江西之后,出手阔绰又懂得附庸风雅,很快与本地的地方官吏混到了一起。 而这位郭二公子最大的爱好却是“考古”,率领着龙鳞白之类的党羽,在此时进行“保护性挖掘”,其实就是挖坟掘墓,堂而皇之地将墓主抛尸荒野之后,盗取墓藏之中的财物。 如此劣迹斑斑的一位郭二公子,因为风雷堂是他最大的后盾,本地人对他敢怒而不敢言。 玉摧红的本意确实是为了制造那七个钻石箭头而来的,但现在,他主要的目的却改变了。 统万城是民间第一作坊,工匠们也是全国最好的工匠,玉摧红本来是劝他们为了传承,选择忍耐,不与风雷堂发生正面冲突,毕竟,强势,只是一时的。 但,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喜欢挖别人家祖坟掘别人家墓的郭二公子。 “保护性挖掘”,多么可笑的字眼,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挖掘自己家的祖坟?! 现在,玉摧红己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还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所以他决定暂时什么话都不说。 第四十四章 再闯藤府 本地是赣水的源头,泉水潺潺,汇流成河,养育着下游千百万江西人,据此不远之处就是名动天下的统万城。 这,就让人很容易忽略上游的藤家。 高山林立,山产贫瘠,只有满山油茶和一片片的竹林,竹林掩映之中竟然还有一处巨宅。 这座巨宅几乎占据了平地大半的位置,桐油漆着的大门乌黑发亮,此刻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联。 大门旁,蹲踞着两座高竟达丈的石狮子,这种石狮子在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邪门口,还倒常见,只是在这种江南住家的房前,就显得有些特色,明眼人一望就知,这样巨宅里住的不是寻常人物。 藤宅。 黄昏,晚春的斜阳依然热度不减,将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开,藤府的门口,此刻竟是车水马龙,热闹已极。 那两扇黑漆大门敞着,门口川流不息的进出着人,虽然有些是本地商贾,但大多数却是霸气外放,一望而知,这些人全都是武林人士。 明天,藤家二小姐就要与郭二公子正式举办订婚典礼,因为这两家人的面子,不但本地的乡绅,官吏,全都己到齐,不少风雷堂的旁系分支门派,也都赶着来讨杯喜酒吃。 大家都知道,这位订亲的二公子郭沐若是郭不让的儿子,自然是风雷堂主郭振藩的堂侄,而,风雷堂又是血旗门伞下最大的分枝,风雷堂又作风强硬,隐隐然是江西武林的领军人物,在江西,谁又敢不给风雷堂面子呢? 所以,大家都提前赶来了,赶赴头一天的预备宴。 从藤宅前面的巷口开始,就站满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汉,这些人虽然都穿着长衫,可是一个个目光凝练,神色气足,显见得都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的练家子,他们都是二公子郭沐若的随从。 喜气洋洋的藤宅大院子共分了五进,喜堂就设在第一进的大厅上,前后左右竟达二三十丈,富富裕裕的可以放下几十张圆桌面。 涂成红色的牛油巨烛熊熊燃烧,照得大厅里亮如白昼,一个巨大的囍字镶了金边,正挂在大厅的中央。 坐在中央这桌自然就是藤家掌舵人藤万春了,这个五旬老人虽然脸盘乌黑,可是样子却没有半点老态,端坐在椅上,频频向贺客们致意。 他的准女婿二公子郭沐若坐在身旁,红色吉服之内露出大半截绿色的领子,今天他很规矩,斯斯文文的样子竟像个在学的秀才。 贺客们今天来贺喜倒是在其次,更多的却是与郭沐若攀交情,只可怜了佳翁藤万春,不认识的,无论认不认识,藤万春全部客客气气地招呼着,不敢有半点马虎,那些人应付一下,便将他抛开一边,注意力全部放在郭沐若身上。 喜堂上的群豪虽已济济一堂,但后面进来的人仍然川流不息,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撇开众人,走到藤万春面前轻轻一揖。 藤万春微微一怔。 可是坐在一边的郭沐若心里却有些不满意了,不禁闪目一打量这人。 只见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嘴角含笑,神态中稍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慵懒之意。 郭沐若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这小胡子有些面善,偏生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却又是谁呢?“ 此时贺客盈门,事情又多,郭沐若虽然心中生疑,过了半晌,就将此事忘了。 过了一会,这大厅上酒筵大张,先摆出三十六桌酒席,在座的这几百贺客们,分别落座。 满厅豪士,十中有九都己打过照面,只是郭沐若特意的留出一桌,这些人虽然也着了长衫,却不与四周围说话,他们腰间鼓鼓的,似乎都藏着兵刃。 喝喜酒也需要佩戴兵刃吗? 在座的江湖人物众多,却想不出这一桌子人的来路。 直到郭沐若下来敬酒之时,这一桌子纷纷站起,神态十分谦恭。 群豪可都有点奇怪了,有些人就在窃窃议论,道,“这些人有些眼熟,似乎是前一阵专门劫掠统万城供货商商队的那一群强人。” 有的人就辩道,“管他什么强人弱人,他们只要是专门对付统万城的,这当然另当别论,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多照顾照顾面前的美酒吧!” 还有的人就因此而发出感慨,“照如今这样,太平日子恐怕都过不长了,您看看吧,郭二公子如果始终是咬住统万城不放,佟家迟早也会反击,那时候,咱们这里,就要大乱了。” 有人附合道,“我听说,准新娘子与统万城少主有些瓜葛,郭二公子当然对统万城恨到牙痒。” 他的朋友就赶紧拉他的袖子,阻止道,“朋友,你少说几句吧,饭食还堵不住你的嘴巴吗,你这话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家听了去,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跑啦。” 这些草莽豪士私底下议论纷纷,坐在当中的藤万春有所耳闻,却也故意的不动声色。 藤万春端起酒杯,站起来,朝四座群豪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声若洪钟道,“各位远道前来,庆贺小女与郭公子订亲,藤万春实在高兴得很,只是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客套的话,各位多吃点,多喝点,就是看得起我藤万春,各位英雄,干。“ 藤万春说完了话就一饮而尽,意气豪飞,不亚于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笑声,笑声中又掺合着云谦那高亢的笑声,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声音。 这时间,那个让人惦记的小胡子忽然站起身来,道,“郭二公子,我敬你一杯。” 郭沐若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最爱多事的玉摧红。” 玉摧红道,“今天过来,我只是送礼,顺便讨杯喜酒。” 郭沐若道,“哦?” 玉摧红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我徒弟铁无双不才,盗取了二公子的三眼铳,今天借着二公子订亲之喜,玉某将原物奉还,只请求二公子消停一个月,保证本地不起纷争,二强相争百姓遭殃,这道理你想必也应该明白。” 郭沐若道,“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玉摧红长长叹了口气,道,“藤佟两家结怨多年,这已是江西人心知肚明的秘密,其实出手仍然互有保留,乱象之下,其实依附这两家生活的百姓们的日子倒也还算是过得去。” 郭沐若皱了皱眉,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玉摧红道,“只是郭二公子出场之后,不但明面上针对佟家,还暗暗中准备高手,假扮匪盗,劫掠统万城供货商的财物,货物,这就有些超越了底线。” 郭沐若道,“假扮匪盗,劫掠财货,玉摧红,你给我扣下来的大帽子也太大了吧!” 玉摧红道,“二公子心知肚明。” 郭沐若淡淡道,“你若不甘心,大可以把那些匪盗团灭了,到那时加以审问,就知道他们跟我有没有关系?” 玉摧红道,“盗亦有盗,只要那些黑道上的朋友就此打住,另寻财路,我不是公门中人,也不愿去抓他们,伤了彼此的和气。” 郭沐若冷笑道,“你真是好人。” 玉摧红苦笑道,“两家的矛盾由来己久,也算是自身发展的一种动力,但,如果再有外力加入,激发了这种矛盾,对本地百姓而言却是天大的祸事,这么样做又是何苦?” 郭沐若微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不再插手佟藤两家的暗战。” 玉摧红没有说话了,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 郭沐若突然冷笑,道,“现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么过来,就是为了要逼佟家讨饶。” 他冷笑又道,“这法子倒的确不错,只是这样的统万城也太丢人了吧!” 玉摧红苦笑一声,却不知道是笑自已的多事,还是笑对方的无知。 郭沐若道,“你己经将这些话挑到了明处,如果我不答应呢,你怎么办?” 玉摧红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满院子的人全都鸦雀无声。 郭沐若忽然翻着白眼,冷冷道,“玉摧红,江西藤家岂是你可以自由来去的地方?!” 玉摧红又笑了,笑容中仿佛带种说不出的无奈之意,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万军之中,玉某尚可以来去自如,郭二公子又准备着怎么留住我呢?” 郭沐若的手一翻,便有人将三眼铳送入他的手中,他的出手够快。但却还有人比他更快的。 只见人影一闪,疾似鹰隼扑兔,藤万春跃到半空,一双鹰爪疾扣玉摧红的双肩! 很可惜的是,这一爪,他似乎是抓到钢板之上。 玉摧红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 在场众人忽然明白了,江西境内,藤万春的鹰爪罕逢敌手,但是,他根本就不是玉摧红的敌手。 玉摧红轻轻松松地接了对方一招,却并没有还手。 藤万春吃惊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脚,抬头瞪着玉摧红,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摧红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还有句话要问你!” 藤万春道,“什么话?” 玉摧红道,“藤老爷,今天你难道想要破坏了自已家的喜气?” 藤万春怔住了。 玉摧红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打架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它,哪里有拼酒来得有趣呢?” 众人瞪着他,脸上的表情有的好像要哭,有的又好像要笑, 藤万春忽然大声道,“好,玉摧红果然是大地方来的,有豪气,咱们拼酒,我若皱一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 玉摧红笑了,藤万春已经够老了,这样的孙子他也不想要。 他随手抓起了桌上的酒坛,仰头将半坛酒倒进自己的肚子,道,“我干了,你随意?” 藤万春也举起了酒坛,道,“我会怕你吗,年轻人?!” 大醉,只有大醉。 世道一直如此艰难,家仇己经不是今夜的主题,在这里,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抛开彼此心中的成见,静下心来安心喝酒?! 只是,一旦喝出了气氛,反而没有注意去注意二公子郭沐若了,他的话很少,也喝得很少。 第四十五章 铂鑫出走 天还没有黑,铁无双就已在等着了。 他既不知道玉摧红为什么要将那三眼铳归还给马脸的郭沐若,更想不到玉摧红为什么定要赶去藤家参加二小姐的订婚宴会。 二小姐藤秀云,那可是人家统万城少主佟铂鑫的恋人。 如果一定要在现在的统万城和藤家中间做一个取舍,铁无双选择了统万城,佟铂鑫这孩子温文有礼,看起来说不出的顺眼。 但,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最终却不能在一起呢? 铁无双终于明白了,师父去藤家为什么不带上自己,带着这样的情绪,铁大爷如果是去了,肯定要大闹一场。 于是乎,铁大爷坐在门口等天黑下来。 幸好这地方是佟府,大家知道了少城主的苦楚,这几天轻易不敢登门。 望着空空的门洞,铁无双心里本该发酸、发苦才是,但现在,他反而有些窃喜,因为他开始回忆起玉摧红失踪的那两年,自己如何疯狂的在大海上搜寻,又是怎样疯狂的找人打架,因为他愤怒,他怕,四海茫茫,他怕这个亦师亦友的家伙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次,至少还知道师父玉摧红去了哪里,这就好办多了。 天越来越黑,一排排的气死风灯在夜风摇曳。 “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中了郭沐若的奸计?” 铁无双一边抚摸着量天尺,一边望着天空的残月。 “再等上一个时辰,如果师父还不回来,哼哼哼,就怪不得铁不爷要冲上门将江西藤家闹出个地覆天翻。” 可是两个时辰又己过去,他还是在等。 因为这一次是玉摧红要求他等! 一瞧见玉摧红的身影,铁无双就什么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他飞也似的迎了上去。 玉摧红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身的酒气。 铁无双笑道,“师父原来是喝酒去了,这酒不行,闻味道,是正宗的红薯烧酒。” 玉摧红脸上己有些醉意,但眼睛还是亮亮的,他没有说话,像是已看透了铁无双的心事。 铁无双不停的搓着大手。 玉摧红道,“三眼铳己经原物奉还,狠可惜,没有特意为铁大先生争取到什么好处。” 铁无双跺着脚道,“师父,为什么要对那小子客气,难道我们会怕了一个郭沐若吗?” 玉摧红道,“不是怕,是一种妥协?” 铁无双道,“妥协?” 玉摧红道,“是的,面子我己经给郭沐若了,也是有条件的,只要他在近几天不要再生事。” 铁无双不屑道,“师父,有些鸟人就不应该惯着的。” 玉摧红笑了,道,“其实我也不想求他,但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却非要他空出一个休战期来不可。” 铁无双忍不住问道,“什么休战?” 玉摧红道,“据我的估计,郭振藩很快就要赶到统万城了,在这中间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应该先休息一下。” 铁无双叫了起来,道,“师父你……你喝坏脑子了吧!咱们好容易甩开了风雷堂的控制,你现在却要在这里,专心等着郭振藩的到来?” 玉摧红道,“风雷堂己经介入了本地的事物中,如果没有堂主郭振藩的调和,佟藤两家的矛盾只会在郭沐若的挑拨之下变得越发尖锐,他们斗来斗去,最终受苦的还是本地的百姓。” 铁无双嗄声道,“可,郭振藩就算是来了,他定会听你的吗?” 玉摧红道,“你有没有感觉到,郭振藩现在行事己变得越来越理智了。” 铁无双呵呵呵笑道,“我看不出来。” 玉摧红道,“这几年,风雷堂一直牢牢地压制着中南六省的各门派势力,很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没有对统万城正面下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铁无双道,“统万城制造工艺精良,如果要开掘什么宝藏,郭振藩必须要求着他们制造各种稀奇的工具。” 玉摧红补充道,“统万城偏偏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接着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一定要保持冷静,做为一个领军人物,郭振藩再想做什么,也必然要三思而后行。” 铁无双翻了一个白眼,道,“好象你己是郭振藩肚子里的蛔虫了一样!” 玉摧红喝了口茶,缓声道,“这里山青水秀,民风淳朴,暂时的休战也是一件好事,只要你肯等一等,郭振藩到来之时,就会知道我估计的不错。” 铁无双刚刚松了口气,忽然道,“可佟铂鑫呢?你可想过这孩子的苦衷?” 玉摧红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潜意识中,他以为自己的这一**作己考虑得非常周到,处理得非常圆满,但,这一次他却偏偏忽略了佟铂鑫的存在! 试问,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深爱过,谁又没有冲动过,佟铂鑫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怎么会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恋人成为别人的未婚妻?! 铁无双已经没有心情再坐下去,他觉得自己要赶快找到佟万春。 甚至于,在万不得己的情况下,让佟万春把自己的儿子关在卧室里再囚禁上几天! 这时间,就瞧见几十个家丁飞跑了过来,有的拿灯笼,有的提着裤子,跑在前面的,当然是统万城城主佟承恩,他身上只穿着套中衣,手里拎着一些被破坏了的锁具碎片,气得一张脸都绿了,怒冲冲的道,“通令全城,关闭所有出城通道。” 家丁们只有听话的份儿了。 佟万春叫道,“谁抓了那个小崽子,赏白银百两,千万莫让他逃走!” 铁无双好奇问道,“老哥,怎么这样急,家里进贼了?” 佟万春举了举手中的破锁具,嘶声吼道,“贼?什么贼……铂鑫那孩子溜走了!” 铁无双虽然被对方吼了,却不怪他,因为这位统万城的主人的确很可怜。 “少爷,少爷不见了!” 家丁凄厉的呼声响起,只见松明火把纷纷燃起,在小城的巷道中奔走疾呼,很快贯通成几条扭动的火龙,夜色笼罩中的统万城骤然乱成了一窝粥。 一阵风吹过来,玉摧红忽然觉得很冷,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十几岁,查心桐的归宁喜宴上,酒很香,也很苦。那时的玉摧红明显失态了,他恨不得把自己当场醉死。 玉摧红忽然觉得冷得要命,心里都不禁泛起了一阵不祥之意。 第四十六章 大难临头 经过一夜的忙碌,所有人都没有能够找到佟铂鑫,这也难怪,统万城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哪个地方最适合溜出城去,佟铂鑫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玉摧红不是铁打的,酒意加上沉沉的睡意上了头,他干脆选择回房睡了一觉。 想不到,这一觉可以睡得天昏地暗。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却是佟承恩,佟城主紧紧贴在他的床头,看着玉摧红的样子,就象是痴情的王子等待着心爱的公主醒来,嘴巴张了又张,足足有盏茶时分说不出话来。 玉摧红伸了个懒腰,习惯性的道,“佟城主,早!” 佟万春皱着眉,道,“太阳都快下山,还早?” 玉摧红道,“少城主回来了吗?” 佟承恩摇了摇头。 玉摧红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者对于少城主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我们这些长辈不应该过多的插手……” 佟城主忽然跳起来,大吼道,“不插手,他敢翻天,铂鑫那孩子昨晚溜出了统万城,最后还是去了藤家……!” 玉摧红没有说话,他只是好奇,佟铂鑫这孩子是不是见到二小姐藤秀云。 佟城主怒吼道,“这小子不但领走了藤秀云,竟然还敢在争斗过程中伤到了郭沐若!” 铁无双这时凑了过来,道,“佟铂鑫这小子这一次确实有点玩大了!” 佟城主这时怔了怔,道,“大?能有多大……?” 说到第二个“大”字,他眼泪不禁已夺眶而出,魁伟的身子倒在椅上,仿佛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婚姻之事,父母作主,藤秀云与郭沐若订婚,那可是得到了藤万春的首肯的。 人世间,最大的仇恨不过是“杀父”“夺妻”,这时候,佟铂鑫不但是抢走了藤秀云,而且还打伤了郭沐若,这事不但让藤家颜面扫地,做为苦主的郭沐若咽得下这口气吗?风雷堂吃得了这个哑巴亏吗? 铁无双摇头叹息道,“这就怪不得藤家现在开始主动攻击统万城了。” 佟城主双手捧着头,怆然道,“可是……可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难道要我抓了他送去藤家请罪?” 铁无双用力搔着自己的脑袋,他虽有着搅乱一池春水的本事,对这件事却也束手无策了。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知道佟铂鑫和藤秀云现在藏到哪里去了么?” 佟城主黯然道,“这孩子,似乎就那么平地消失了。” 本来,经过玉摧红的调解,佟藤郭三家都答应了暂时休战,却佟铂鑫这么一闹,如今情势急转直下,他己彻底的惹恼了风雷堂,郭沐若下一步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为呢? 佟城主跺着脚道,“你可知道,统万城己经断水了?气急败坏的藤春居然在上游筑就堤坝,掐断了统万城的水源!” 玉摧红笑道,“统万城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佟城主恨恨道,“佟藤两家本来是一水同源,藤家在上游,统万城在下游,平常年份,就算有再大的冲突,藤家也不敢断了下游的用水。” 玉摧红叹了口气,水,是生命之源,也是生产必需品,既算有天大的仇恨,藤家也不应该做出掐断下游用水这样的事情。 佟城主道,“我派出很多人去,希望与藤家谈判,只可惜藤家蛮不讲理,竟,打伤了我不少家丁。” 他拉着玉摧红的手,道,“玉大侠,玉大爷,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藤家去走一趟,跟他们谈一谈,统万城人口众多,又没有其他的水源,若是这么僵持下去,城中的百姓可实在吃不消了。” 诚实讲,这一切的麻烦,都是佟铂鑫的冲动造成的,佟城主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有事尽可以冲着我佟氏父子来,不要连累其它人。” 玉摧红有些头疼了,喃喃道,“如果今夜下雨,情况会不会有所缓和。” 佟城主道,“玉大爷,你……你难道不去!” 玉摧红笑了,道,“容我想一下,希望有法子让他们明天打开了水坝。” 佟城主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玉大爷替我拿个主意。” 玉摧红道,“什么事?” 佟城主道,“如今的藤家己断绝了统万城向外的所有出路,为难城内的人也就罢了,可,这里面还有供货商。” 统万城制造各种兵器,每天消耗大量的铁矿石,这就需要供货商们源源不断地送进城来。 玉摧红道,“供货商也走不了吗?” 佟城主道,“从早上开始,藤家人在城外设立了无数哨卡,严令统万城里的任何人等不得自由出入。” 玉摧红笑了笑,道,“封城?这倒象是风雷堂的一贯作风。” 佟城主跌足道,“一旦断了城中的供应,这么多人吃用的粮食和水源从何而来?” 玉摧红道,“停止生产,粮食和水还可以支持几天?” 佟城主叹道,“粮食可以支持三天。” 他苦着脸道,“但是水呢,也只有三天的贮备,我……我快要疯掉了。” 玉摧红掐掐算算,喃喃道,“不知道有没有信鸽……估计现在真的要催着郭振藩快点过来了!” 众人正在讨论之时,忽听得有人惊呼,道,“天啊,扈老二死了!” 铁无双与玉摧红同时一惊。 此时佟承恩早已冲到厅口,只见一个家丁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叫道,“城,城主,大事不好了!送矿石的扈老二死了。” 佟城主脸色一沉,喝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可以草芥人命,不要胡说八道。” 家丁道,“是,是!我们与扈老二结算完毕,他收了货款急于返家,头半天他偷偷出了城,现在回来了,却成了一具死尸!……” 家丁再想描述细节,遇到了佟城主阴沉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佟城主道,“你说扈老二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家丁奔进厅来。 一名家丁皱眉道,“还有一位供货商也死了,尸体由骡子驮回来,死状极其惨烈,莫非……莫非郭二公子那边出了什么意外,风雷堂与藤手一同出手,要致我统万城于死地?!” 佟城主哼了一声,道,“铂鑫那孩子出手有分寸,再打架也不可能伤人性命,走。咱们瞧瞧去。” 说着抬步出了大厅,只见一个作 供货商打扮的男子趴在地上,早己经没有了气息。 这时天色已黑,佟城主叫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那供货商上的衣裤,前前后后仔细察看,供货商身上己没有了一钱银子,应该是被杀人凶手搜刮干净了。 佟城主又将这尸体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只见这尸体头骨开裂,周身骨骼寸断。 佟城主倒也见过些世面,这供货商的死状,与前面死去的扈老二又是一模一样,佟城主当时哑了声。 玉摧红一直在一边观看,这时才道,“据我的经验看来,这些供货商都是死在风雷掌下!” 第四十七章 声东击西 城外虽然杀机重重,却还不可能困得住玉摧红,天上惨云遮月,玉摧红趁此象落叶般飘下了统万城。 他疾掠数丈,飞上一棵巨树的顶梢,放眼望去,城外有几处明火,应该是对方设下的埋伏。 玉摧红学了声猫头鹰叫,城头等待的铁无双这才溜下城来。 护城河如今己干涸,铁无双沿着河岸,一个人疾奔上游而去 玉摧红却寻着空隙,直奔藤家村。 时间己到了后半夜,藤家的村落陷入了一片死寂,玉摧红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院落,跃身而入。 屋中之相当警觉,沉声道,“谁?!” 玉摧红笑道,“统万城的。” 过了半晌,房门这才打开了半扇,不等对方招手,玉摧红飞身而入。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个老妪手持藤杖盯住玉摧红,道,“统万城与我藤家如今势同火水,你现在跑过来是找死吗?” 玉摧红低声笑道,“我是玉摧红。” 老妪道,“什么?” 玉摧红道,“如假包换的玉摧红。” 老妪这才站起身来,轻轻用藤杖敲敲墙板,屋顶上的木板就忽然被掀起,两个人一先一后跳了下来,女的很漂亮,也很秀气,应该就是那位二小姐藤秀云了,男的当然是佟铂鑫。 佟铂鑫一跳下来,对着玉摧红一拱手,低声道,“我跟秀云好容易逃出来,谁知道他们反应神速,回统万城的路己全部封死,当时可真多亏姨妈了,咱们真不知该怎么样才能脱身。” 佟铂鑫说话慢条斯理,却是让人耳根子格外舒服。 那个老妪应该是二小姐藤秀云的远门姨妈,此时此刻的藤家村风声鹤唳,也只有她这样的孤老才敢收留藤秀云了。 老妪笑了,道,“少城主既然是跟我们家二小姐私奔,以后要好好待她,我老婆子就比什么都受用了。” 藤秀云道,“他敢对本小姐不好,我第一个打断了他的狗腿。” 佟铂鑫脸一红,陪笑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负你。” 藤秀云道,“这才乖。” 玉摧红含笑看着这一对苦命鸳鸯。 佟铂鑫与藤秀云有些羞涩,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玉摧红干咳了两声,道,“佟少城主,你是怎样伤了郭沐若的?” 佟铂鑫不好意思道,“我带秀云准备后门开溜,不小心被尾随而至郭沐若盯上了,纠缠过程之中,秀云夺了他的三眼铳,还开了一枪。” 玉摧红道,“打中了哪里?” 藤秀云腼腆道,“当时打的是他的脚面,怎么了?!” 玉摧红登时明白了,以佟铂鑫的性情虽然是上门抢亲,却也不想伤人,郭沐若被一个快跟自己订亲的女人抢去了三眼铳,还挨了一枪,此事不好意思声张,当然对外说是佟铂鑫伤了自己。 照他们这一说,三眼铳打中了脚面,倒霉蛋郭沐若疼是难免的,应该一时还不会危及生命。 玉摧红道,“难关虽然渡过,但这里却不是久留之地。” 佟铂鑫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外面风声太紧,我们无有良策脱身,这才飞鸽传书,请玉摧红帮忙。” 玉摧红笑道,“多谢少城主的夸奖,在下却有些不敢当……” 佟铂鑫道,“真有这么难?” 玉摧红道,“玉摧红只是一个外乡人,不可能比你们更加熟悉本地地形。” 那少妪点了点头,颤声道,“如果只是藤家人追二小姐,其实大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们走的。” 二小姐藤秀云美丽又开朗,一直深受族姓人的喜爱,一般情况下,藤家人不可能,也不忍心去伤害她。 老妪叹了口气,道,“只是郭沐若这小子将自己的爪牙分配到各路追杀队伍中,这些人不同于姓藤的,是绝不能放走小佟的。” 玉摧红笑了笑,道,“在下既然答应了佟城主,两位只要安心跟在我后面,玉摧红自然要助你们离开这里。” 佟铂鑫道,“不是你亲手收到我的飞鸽传书?” 玉摧红笑道,“你爹收到了飞鸽传书,第一个通知了我。” 佟铂鑫的脸立刻红了,道,爹不怪我了吗?” 试问天下间的父母,有哪个不愿意子女们幸福,统万城城主佟承恩虽然不想儿子和藤秀云走到一起,现在事己至此,佟承恩现在也只有默认现实了。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年轻男女若是真心相爱,的确谁也不能干涉,只不过,你们这一次的麻烦有点大。” 藤秀云面色变了变,道,“什么麻烦?我不懂!” 玉摧红淡淡道,“如果只是单纯的私奔,事情过去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因为牵涉到风雷堂,风雷堂为了泄愤,己经展开了对统万城的报复。” 佟铂鑫身子一震,变色道,“报复?风雷堂做了什么?” 玉摧红道,“统万城己经断水,很快就要断粮。” 他脸色一沉,道,“风雷堂展开行动,己经杀死了几个想要离去的供货商,你们没有听说么?” 老妪一直盯着玉摧红,此时忽然叹了口气,道,“玉摧红说的不错,郭沐若己经放出风来,只要统万城不交还二小姐,他就要把统万城变成一座死城!” 佟铂鑫和藤秀云困在这里,当然不知道这许多,如今知道了,他紧紧抓住藤秀云的肩膀,道,“秀云,你怕不怕。” 藤秀云道,“不怕,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玉摧红叹道,“我早已说过,两个人真心相爱,可以轻视生死,谁也不能勉强……” 藤秀云道,“那,你为何还要带我们返回统万城?” 佟铂鑫忽然抢道,“统万城里,有我的父母家人,就算回去有再严厉的惩罚,我一定要回去!” 他盯着玉摧红,低声道,“所以,我劝你玉摧红,助我们返回统万城之后,你跟铁无双就赶快离开,否则我怕连累了你们………” 玉摧红道,“我肯定是要带你们回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佟铂鑫不无忧心道,“这一路上己被风雷堂封锁了,我们就这样硬闯过去?” 玉摧红笑道,“现在,我只想坐下来喝一杯酒。” 佟铂鑫怔了半晌,对于自己造成的这个局面,心中充满了愧疚,看着漫不经心的玉摧红,佟铂鑫几次想说话,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老妪使了个眼色,佟铂鑫拉着藤秀云双双拜倒,等他们抬起头来时,玉摧红已不见了,只听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道,“你们歇息片刻,只待外面号炮一响,我们就走……”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声音已到了墙外。 老妪这才叹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玉摧红一定早准备了完整的计划,你们就不必操心了。” 佟铂鑫微微一怔,道,“号炮,哪里来的号炮?” 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响动,接连就是三响。 佟铂鑫听了这声音,突然间跃起身来,道,“原来如此!” 藤秀云与老妪愕然不解。 佟铂鑫手指北方,道,“那里是水坝方向!” 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藤家村里的男丁们己纷纷起了床,心急火燎地向着水坝方向涌去。 藤秀云道,“原来玉摧红早安排了一批人去偷袭水库!” 佟铂鑫道,“不错!统万城终于有水用了。” 原来,藤家村与统万城本是一水同源,为了防范每年的春汛,藤家人其实在上游修筑了堤坝,这次因为郭沐若的报复,风雷堂中人强行关闭水坝,以至于统万城被断了水源。 常言道,“水是生命之源”。统万城不得己上门谈判,但郭沐若不肯罢休,统万城的代表始终无功,想不到,玉摧红竟然安排了铁无双配合,在一夕之间炸开了堤坝。 这时,玉摧红己经返转,笑道,“二位,此时趁乱不走,更待何时?” 第四十八章 兵临城下 天快亮了,远处火药爆炸声,将统万城里所有的居民惊醒。 这时,水坝方向人声聒噪,只隔得远了,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斗然之间,爆炸之声停了下来,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 有人在统万城的了望岗上叫道,“拦水的堤坝己被炸了!” 大家都知道,因为矛盾再次激化,郭沐若指挥手下己关闭了拦水堤坝,水源一断,统万城顿时无水可用。 如今堤坝一炸,被拦在其中的河水脱离了束缚,沿着河道向统万城方向奔流而下,统万城居民们看着失而复得的水源当时欢呼大叫,若不是有佟城主的规定压制着,不少人便准备着出城取水。 佟承恩倒不贪功,迅速告诉居民们,此次帮忙炸开堤坝的乃是玉摧红与铁无双,居民们如今又有了活路,人人都称颂玉摧红与铁无双功德无量。 这时间,河道中一人一舟,原来是铁无双早早备好了一支竹筏,炸塌堤坝之后,他借着水流如箭般冲了过来。 而另一边,人呼马嘶,追杀之声震天,模模糊糊之中,三个人影边打边撤,徒步向着狂奔统万城而来。 这三个人正是玉摧红,佟铂鑫和藤家二小姐藤秀云。 风雷堂与藤家配合,追兵反应极其迅速,待到佟承恩爬上统万城的城头,远远望出去,玉摧红三人身后的几个方向,刀枪林立,追兵竟然已经将他们合围。 铁无双仰头,道,“老哥,准备接应我师父。” 这时,三人都已冲到统万城前,关门却兀自紧闭。 佟承恩站在城头,朗声说道,“藤家人听着,统万城这一次抢人抢水,实在是出于无奈,为了不再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请大家留步。” 此言一出,追兵们登时大哗,只是抬头望去,统万城的墙头上伸出了十几个黑洞洞的炮口。 有的追兵道,“大明律,民间纠纷,绝不准动用火器的。” 有的追兵道,“统万城是靠造火炮发家的,但今天这种情况,你们敢开炮吗?” 更有一些性子粗暴的追兵们,干脆叫骂起来,道,“统万城这一群缩头乌龟,我们现在就要抓住他们这几个,千刀万剐,大家伙儿攻进去!” 当然,藤家人中的大多数根本就不想伤及了藤秀云,一边在人丛中阻止着风雷堂中人发动攻击,一边劝言佟铂鑫,只要他肯放开了二小姐,今天大家便暂且先放他一条生路。 少城主佟铂鑫年少英武,本来是本地出名的少年高手,但现在如果真的打起来,恶虎也怕群狼,如今对方追兵的人数岂止是他三人的百倍!统万城的守卫见到这般情形,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城上放下长索,铁无双缘着长索攀上了统万城。 他道,“老哥,现在我师父己将你儿子媳妇都弄回来了,怎么还不开城门?” 佟承恩怫然道,“现在,开不得了。” 铁无双豹眼圆睁,怒道,“你特么什么意思?!” 佟承恩不由面露愧色,在本地,佟姓人虽然精通火器制造,为此获益甚丰,但他们爱好和平,人数上也一直比不过藤姓家族,正是因此才建造了这座统万城,才能保护着佟姓族人们在城中安居乐业。 佟承恩迟疑道,“对方的追兵己大兵压境,我佟某人此时开了城门,追兵必乘机冲了进来,那时候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铂鑫这孩子,对于城中的居民,却可能是灭顶之灾!” 铁无双脸色阴沉,大声喝道,“你刚才少罗唆几句,早些开门把他们三人放进来,岂不是甚么事也没有了?!” 这时,对方阵中一声令下,身穿藤甲的追兵们手持藤盾,慢慢将包围圈缩小! 佟承恩叹了一声,他右手一扬,城垛上压低了炮口,对准了城下的追兵。 佟承恩喝道,“藤家人听着,你们若敢再向前走,我可要开炮了。” 他嘴上虽然说的凶狠,却也不敢贸然开火,因为城垛上的火炮威力不小,藤家人的藤甲藤盾根本无法抵挡,一旦开火,不知道要伤及多少无辜的生命,此事之后,佟家与藤家便是血海深仇了,考虑到这些严重后果,佟承恩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统万城建在两面夹峙的双峰中间,城墙高耸入云,佟姓族人正是凭借着这么险要的地势抵御外敌。 而城门外的这三个人,玉摧红轻功高强,若只是一个人,他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便可以抽身而去。 但,佟铂鑫与藤秀云却功力尚浅,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之下,他们凭着自身的功夫根本飞不上统万城,如果追兵们这时候悍然开始了攻击,这两个年轻人不免要命丧在统万城下了! 只见对方阵后旗语一打,东西两路追兵渐渐将阵形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 一队队追兵逼关为阵,驰到火炮将及之处,便即停住。 佟承恩一眼望去,统万城外围的平地上东西北三方都是黑压压一片,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玉摧红朗声道,“双方稍安勿燥,待在下与郭二公子聊一聊。” 他运内力将这些话传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两边的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不由为之止住了身形。 这时,玉摧红偷偷对铁无双眨了眨眼。这动作极小,只有二人之间可以体会。 不等佟铂鑫劝止,玉摧红反过身去,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面对着对方阵营大声道,“郭二公子,玉摧红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 过得半晌,猛见得旗语一打,追兵方阵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手持弓箭,短铳的风雷堂中人疾奔而前,分列两旁。 接着是四名矫健高大的黑衣人用担架抬着二公子郭沐若出阵。 统万城虽然稳固,居民们的主业却是工坊制造,城中的年轻人平日里虽然也操练,但大家只是为了强健身体,与风雷堂这样成建制展开攻击的帮派相比,本无什么太多的战斗力可言。 城上众人哪里见到过如此阵势,今天见此无不栗然。 郭沐若干咳两声,旗下阵中立时肃静。 郭沐若狠狠地瞪了佟铂鑫一眼,却不先与玉摧红讲话,他忽然对着藤秀云笑道,“云妹妹,你我商量好的剿灭统万城,现在人马到齐,你怎么都诈不开城门?” 此言一出,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统万城上的佟家人立时大噪,不少人指着藤秀云指手划脚的大骂。 藤秀云知道对方的这些话是行使反间计,佟姓人本来与藤家不合,佟家人听了这话,更加不敢开城门放自己入内! 如今大家腹背受敌,自己还要受到这许多人的指责,二小姐心中微微一酸,默默的低下头去。 第四十九章 如有神助 在这穷山僻壤之地,与世无争的佟姓族人因由着统万城的庇护,繁衍生息了无数代人,却不想着今天因为儿子佟铂鑫的关系,竟然惹得风雷堂杀上门来。 佟承恩暗暗中叹了口气,天仍然没有亮,只见黑云遮满了半个天空,如同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江西本来雨多雷多,不知何时开始,乌云中电光闪烁,佟承恩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铁无双偷偷拉过佟承恩,凑到老城主的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佟承恩正苦于没有应对之策,当即点头应允,吩咐心腹手下准备。 心腹们赶紧搬来麻绳几大捆。 城门之外,玉摧红对着追兵阵形走上几步,道,“郭二公子,玉某破坏了您的订婚之喜,得罪,得罪。” 郭沐若冷哼一声,道,“你还明白哟?!” 他口中正说着话,突然玉摧红身形暴起,于千百人之中如同闪电一般,猛然向郭沐若掠了过去。 风雷堂徒众们兵临城下,困住了玉摧红等三人,当今之计,玉摧红唯有擒住二公子郭沐若作为要胁,才能保住大伙周全。 如今对付玉摧红这种劲敌,郭沐若也算小心,出阵之时,原已小心警备,提防着到玉摧红在阵上耍出擒杀主帅的伎俩,风雷堂徒众早有戒备。 中军位置旗语一打,上百名手持藤盾的风雷堂徒众们立时聚拢,上百面藤盾竖立而起,成了一堵城墙,飞快的挡在二公子郭沐若的面前。 手持各类兵刃的风雷堂徒众们听从旗语指挥,密密麻麻的排在藤盾方阵的前面。 场上打斗先要看实力,在今天的这千百人之中,论武功论心智,玉摧红隐隐然是第一人选,他内力之强,在这里几乎没有敌手,他施展开自己的绝顶轻功,风雷堂徒众们如何阻拦得住。 玉摧红足下东一晃、西一斜,看似不成章法,却又如同见缝插针一般,从风雷堂徒众们临时结成的方阵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 风雷堂徒众各持兵刃破杀过来,玉摧红当即双掌划圆,劈出的掌风如同移山填海一般,带动得身周左右的风雷堂徒众们东倒西歪。 风雷堂徒众们阵形一乱,不但伤不了玉摧红,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呻吟声,叫骂声一片。 玉摧红双手连伸,抓住就近的风雷堂徒众们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郭沐若靠近。 这时间几名身穿黑色劲装的风雷堂头领跃身而上,手中兵刃挥动,向玉摧红身上招呼。 玉摧红身形翩然而起,双足竞分别踩在两个头领的肩头。两员头顶齐声大喝,抖动手中兵刃,要将玉摧红的身子震落。 玉摧红借着二人肩头抖动之势,身子再次跃起,如鹰隼般从半空中便向郭沐若扑了过去! 郭沐若大惊,提起三眼铳,也不管会不会伤及无辜,对着玉摧红扣动了扳机。 谁知道,他快,玉摧红更快! 玉摧红欺身近前,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郭沐若手中的三眼铳的枪管,指捻兰花,忽然伸指一弹,郭沐若手中的三眼铳登时掉转了方向! 只听到“嗵!”的一声巨响,三眼铳中火舌喷出,打出去的无数钢丸先将郭沐若就近的部下们打伤了一片! 四下里,风雷堂徒众们眼见着二公子郭沐若落入玉摧红之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 几名未受伤的黑衣人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郭沐若,都被玉摧红飞足踢开。 风雷堂徒众们齐声叫道,“公子,弃铳!” 哪知道,郭沐若丢开了三眼铳的时候,玉摧红也丢开了三眼铳,双掌交错,呼呼两声,分袭众人。 玉摧红竟然神勇如此,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一般,风雷堂徒众们只得举盾挡架,砰砰两声巨响,掌风激荡,玉摧红向前一冲,拎着郭沐若猛然拔身而起! 同为血旗门派驻代表,二公子郭沐若在风雷堂中的地位虽比不过郭振藩,但,因由着血旗门主郭不让的关系,风雷堂主郭振藩将二公子视为己出,若是郭沐若今尺有了什么闪失,还不知道大家回去之后要受何等严厉的责罚。 风雷堂徒众们知道其中厉害,不管不顾地从几个方向涌上来,一边想要先保住二公子郭沐若。 这时间,铁无双忽然大声叫道,“谁都别动,郭沐若快要死了。” 风雷堂登时停了脚步,都怕自己不小心伤到了二公子,只远远呐喊,不敢开弓放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边,是玉摧红搅乱了整个追兵的阵形。 另一边,统万城上观战的佟姓族人们看得风惊胆寒,唯有铁无双不动声色,默默将几十丈长的麻绳连接成两根,一根缚在自己的腰间,又在另一根麻绳的绳头上结成一个牧人们套马用的活套。 这时间,玉摧红扣住了对方的主将二公子郭沐若,铁无双将身一起,道,“老哥!” 佟承恩带着心腹们在一旁早己准备了许久,一听此话,众人合力,抓住铁无双缚腰的麻绳的另一端。 铁无双的双足一曲一张,忽然腾身而起,如同蝙蝠一般地飞出了统万城。 他人在半空,用于缚腰的麻绳在半空中飞速地崩直。 佟铂鑫和藤秀云被千百人们包围住,本想着二人必死无疑,如今玉摧红凭一己之力搅乱了对方的阵脚,他二人反而被冷落在一旁,正彷徨之际,只听着半空中有人吼道,“佟铂鑫!” 佟铂鑫抬头望去,半空中的铁无双须发耸立,如同天神一般,铁无双对他眨一眨眼,手中长索飞出,活扣正套在佟铂鑫的腰间! 藤秀云当即领悟,紧紧抱住佟铂鑫的身子,只见铁无双暴吼一声,将这二人的身子扯离地面,竟然笔直地甩上了统万城! 佟承恩慌忙上前,一把拉住了儿子的儿子,便如同经历了生死一场! 只见铁无双在半空中骂道,“姓佟的,特么什么意思,你们打完斋就不要和尚了吗?!” 佟氏父子这才反应了过来,合双人之力将荡在半空中的铁无双扯回了统万城。 佟铂鑫沉声道,“玉摧红,玉摧红怎么办?” 众人这才想起玉摧红的安危。 铁无双呵呵呵笑道,“不妨事,应州大战万军之中,我师父也可以来去自如……” 却没有了声音。 忽然城外惊呼声一片, 原来,玉摧红眼见着佟铂鑫他们被铁无双救上了统万城,他当即丢开郭沐若,纵身一跃,滕空数丈! 风雷堂徒众们见主将无恙,出手再无顾忌,旗语一打,弓箭手张弓搭箭,箭似飞蝗,一齐射向半空中的玉摧红! 玉摧红人在空中,无暇反击,只能深吸一口气,猛地里在虚空之中双脚一撑,提身而起。 弓箭手准备射杀玉摧红,刚才都是仰射,箭枝射不中玉摧红,力竭之后纷纷回落,如同下雨一般,害得地面上追兵们又是一阵叫苦连天。 众人再向上看时,玉摧红似乎的身子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如此反复两次之后,他竟然笔直地飞上了统万城! 如此一来,不单是统万城里众人,连城外的追兵们也是一惊,暗赞玉摧红轻功己经出神入化。 第五十章 强援又来 玉摧红与铁无双虽然不想参予到统万城与藤家之间的争斗中,出于江湖义气,这次他们相互配合着救回了佟铂鑫,也算是帮助着统万城扳回了一个局,统万城上,大家欢呼呐喊,一时人心大振。 统万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如今,风雷堂与藤家联手组成的追兵们虽然没有退却,暂时也不可能攻入城来。 佟承恩调派人手轮值,分批驻守在城垛上,盯紧了追兵们的动向。 事己,众人才回到了佟府,佟承恩这才问儿子道,“是不是你亲手伤的郭沐若?” 佟铂鑫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夜探藤宅;如何接洽到藤秀云,二人携手开溜;又如何在逃走的过程中,被郭沐若发现;如何在争斗之中,郭沐若的三眼铳脱手,被藤秀云捡了;又如何因为担心佟铂鑫的安全,藤秀云对着郭沐若的足面开了一枪银两等等情形,一一照实说了。 他不动声色地听儿子说完了,沉吟道,“郭沐若的功夫如此不堪?” 佟铂鑫道,“稀松得紧!” 佟承恩问道,“这一次到藤家,郭沐若带过来多少人马?” 佟铂鑫道,“听秀云说,至少超过了百人……” 佟承恩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这几年风雷堂势头凶猛,不断向本地渗透,统万城一直小心翼翼,本来是不想也不愿与任何江湖门派之间有甚么瓜葛,却因为这次佟铂鑫一闹,看来是得罪了风雷堂。 此事以后不知道如何善终了。 佟承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藤家人过去只是比我们人多,其实只能算是一盘散沙,想不到掺入了这百十名风雷堂徒众,今天的战斗力提升到如此恐怖,看来,风雷堂这几年在本地早已作足了文章。” 佟铂鑫心中一凛,问道,“爹,难道你说的意思是,藤家己经被风雷堂收编了?” 佟承恩一时也回答不上来了。 玉摧红微微一笑,道,“过去两家扯皮,是如何一个打法?” 佟铂鑫道,“自然是两家各自派出精壮的汉子,一个对一个,十个对十个,赢了的给输了的赔伤药费用。” 铁无双不屑道,“输了便是面子丢光了,还好意思讨伤药费用?!” 如今大兵压境,佟府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铁无双这么一插嘴,大家又想起他当初如何抢夺了郭沐若的三眼铳,又如何逼着对方写下一张欠条,众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登时大为宽心。 玉摧红又问道,“两家之间,可曾有超过百人参予的群殴?” 佟铂鑫偷偷看了看铁无双,才答道,“这里人没有铁大爷的敛财本事,本地人请百十人帮着打架,便要先准备着百十人的开支,算得这笔帐来,火气自然变小了,哪里还有心思打架。” 铁无双明知道这句话不是夸自已,但听到“这里人没有铁大爷的敛财本事”,心中也是大为舒畅。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刚才我冲乱对方阵脚之时,己看出追兵的人马调度,阵法转变,井然有序,感觉压力不小。” 他虽然面色平和,其实心中又多了一份担忧,看刚才的情形,藤家与风雷堂组成的这一支联军,藤盾手,刀斧手,弓箭手等等分工明确,听从指挥,隐隐然便是一支成建制的部队。 这时,有家丁准备了热水,茶,饭。 佟承恩让儿子安排好藤秀云的洗漱,自己又去城头巡视。其它众人因为忙碌了整夜,正好稍作歇息。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这时天光放亮,只听得城外方向有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 佟承恩悄悄拉过玉摧红,道,“玉大侠,借一步说话。” 玉摧红道,“佟城主请讲。” 佟承恩一摆手,一名家丁端上来一个装满了银锭的漆盘。 玉摧红只是看了佟承恩一眼。 佟承恩叹了口气,道,“统万城如今有事,恐怠慢了江湖上的朋友,我们……就此别过吧。” 玉摧红知道他是连累了自己,慢声道,“佟城主却想错了。” 佟承恩道,“怎么会错了?” 玉摧红道,“看情势,风雷堂的强援很快就要到了吧?” 佟承恩叹着点了点头。 玉摧红道,“面对强敌,统万城准备如何应付?” 佟承恩道,“不战,也不降。” 玉摧红道,“统万城比得过当初的乌衣巷查家吗?” 乌衣巷江南查家,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可以真刀真枪地与整个的江湖对抗了近百年之久,统万城有这种实力吗? 佟承恩道,“我们差得远了……” 玉摧红道,“风雷堂伞下的龙鳞白,当初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就兵不血刃地攻破了江宁,佟城主一定应该也听说过吧?” 佟承恩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风雷堂攻城掠地,无所不用其极,不是你想着不打,他们就会陪着坐下来谈判的。 佟承恩叹道,“正是考虑到因为铂鑫一闹,我们统万城便算是与风雷堂公然撕破了面皮,如今情势紧急,风雷堂真正的后援随后便会杀来,这,本来就只是我与风雷堂之间的事情,还请玉大侠带着铁无双速速离去,莫要再趟这趟浑水了!” 玉摧红笑道,“我们相助统万城一事,对方早己经知道了,若对方强援到时,他们要逼你们交出玉摧红呢?” 佟承恩昂然道,“要佟某这条老命可以,如果要统万城出卖自己的朋友,休想!” 玉摧红拍拍他的肩膀,道,“讲义气没有错,但是会死更多的无辜之人。” 大家都知道,本地之内土地贫瘠,植被稀少,众人登上城墙,但见东面方向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 霎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然是大队人马奔驰而来,光从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人马。 统万城地处偏僻,居民们见识短浅,头夜里见到数百强兵围困住统万城,大家几乎己被吓破了胆子,却不想,对方的援军来得如此之快,援军的规模又不知比前锋军强大了多少倍。 各人虽然一腔热血,陡然间遇到这样恐怖的规模,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 玉摧红道,“佟城主,风雷堂这一次志在必得,你们枉死无益。” 佟承恩点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玉摧红道,“统万城有没有其它的逃生捷径?不行,少城主带领着城中的老弱病残者先行撤退吧?!” 佟承恩却摇了摇头,只见城内人心惶惶,城外那轰隆隆的声音,沉重地敲打着众人的每一根神经! 第五十一章 处心积虑 牛首山上,风雷堂遭受了重挫,帮里的精英们死伤惨重,以江湖惯例而言,风雷堂全员就应该退回本部,休养生息,以求慢慢恢复元气。 但,仅仅只是因为郭二公子订婚过程中出了点小变故,郭振藩竟然派出大批人马前来助阵,他们也来得太快了吧? 玉摧红眉头一皱,忽然笑道,“其实,我们都己中计了。” 佟承恩一怔,道,“中计,什么计?” 玉摧红道,“不知道佟城主知不知道,郭二公子与藤二小姐订亲,最初选下的日子是哪一天?” 佟承恩沉吟片刻,道,“五日之前。” 玉摧红笑道,“大家族之间联姻,历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佟承恩道,“玉大侠,这时间讲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玉摧红道,“藤万春作为一家之主,既然决定了自己的二丫头跟郭二公子订亲,藤二小姐就算是再哭再闹,她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佟承恩呆了一呆,迟疑道,“但,这一次,他们却将订婚宴后延了三天……着实让人想不透了。” 玉摧红道,“其实很简单,郭二公子一直在等一个关键人物出现。” 佟承恩道,“哪一个人如此关键?” 玉摧红笑道,“就是您家的公子,统万城少主佟铂鑫。” 佟承恩狐疑道,“等他做什么?” 玉摧红道,“其实,郭二公子一直在等着佟铂鑫上门抢人!” 这一言提醒了佟承恩,他咬一咬牙,沉吟道,“一直以来,统万城对风雷堂礼数有加,为了不开罪他们,我故意提前遣走铂鑫这孩子,就是想让这位二公子与藤家的丫头订婚成功,也让铂鑫死了这份心。” 少城主佟铂鑫在一旁忍不住,道,“爹,你怎么可以这样?” 佟承恩叹了口气,道,“孩子,你知道什么呀!” 佟承恩知道统万城的实力薄弱,不足以对抗外部强大势力,为了城内居民的安危,自从他当上城主之日起,一直是诚恐诚惶,竭力不与各大帮派发生冲突。特别是风雷堂一家作大这几年,他更加是小心翼翼。 风雷堂虽然虎视眈眈,却也一直没有找到了攻击统万城的理由。 很可惜,这种微妙的平衡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儿子打破了。 佟铂鑫反应了过来,不由面露愧色。 玉摧红却道,“少城主不必介怀,其实,你早就被他们设计了!” 佟氏父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隔了良久,玉摧红才道,“请问少城主,藤家在江西武林中属于什么地位?” 佟铂鑫道,“藤家与统万城一样,不过是兵器制造世家而己,自身实力一般,又无天险可守,在江西武林中,轮不上什么重要地位。” 玉摧红又道,“江西美女多吗?” 佟铂鑫不好意思的笑了,江西山水灵秀,养育出才子佳人无数,面貌绢好又身材出挑的美女,何止万万千千。 玉摧红却道,“以血旗门主郭不让在江湖的地位,如果他家的二公子真的是想着娶妻,不知道江西有多少贪慕虚荣的女子会排着队哭着喊着要嫁进郭家。” 佟铂鑫虽然对这句话不太认同,鉴于自己与对方微妙的关系,佟铂鑫没有接话。 玉摧红忽然笑着问道,“他堂堂一个血旗门主的亲儿子,为什么要与一个江湖上不起眼的藤家去联姻?又为什么偏偏要选中你少城主喜欢的女子呢?” 佟铂鑫大声道,“他,他,他有病!” 玉摧红摇头道,“错!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他就是要激怒你,就是要等着你抢人!” 佟铂鑫道,“这是什么道理?” 玉摧红淡淡一笑,暂时只有他一个人想明白了,统万城一直作风低调,除了与藤家这种万不得己的业务竞争之外,从来不与外界结仇。 只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做为民间第一大武器作坊,掌握了统万城,就等于掌握了一个巨大的军火库,风雷堂野心勃勃,吞并统万城当然早己是预谋己久。 如果,毫无理由就攻打这样一个以爱好和平着称的民间作坊,很容易引来外界强烈的舆论压力,所以,风雷堂一直在为自己攻打统万城寻找一个正义凛然的理由。 所以郭二公子与藤家二小姐订婚,其实只是一个圈套,娶不娶藤秀云并不要紧,郭二公子这么做就是为了要激怒统万城少主佟铂鑫。 因为两人属于真爱,佟铂鑫肯定会上门抢人,在这个过程中,郭二公子又正好受伤了,只要佟铂鑫和藤秀云安安全全的返回了统万城,整个计划就算是圆满完成。 试问天下间的男子,妻子被人夺走了,人还被对方打伤了,天底下,有谁家能够吃得下这口恶气?! 这一切,简直是超过一个人忍耐的极限!还要忍下去吗? 只有开打了! 风雷堂在“忍无可忍”之下,开始了对统万城的讨伐行动。 所以说,风雷堂与藤家联姻是假的,郭二公子其实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娶到藤家二小姐。 一切都只是为了师出有名!到了今天,风雷堂攻打统万城有了充分的理由! 这时间,统万城外人声鼎沸,远远望去,千百人的援军己经到达,与城外的追兵们聚集到了一处。 佟承恩心中一寒,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在城头掠阵的铁无双吃吃笑道,“风雷堂的龟儿子们胜利会师啦!” 佟承恩又惊又惧,返过身来,铁青着脸指着佟铂鑫,竟说不出话来。 佟铂鑫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 只见统万城外,竖起两段巨木,慢慢升上来两面锦旗。 左边一面,写着,“垄断经营,欺压良善”,右边一面写着,“伤人夺妻,灭绝人伦”。 佟承恩就算是再有涵养,也早己忍耐不住,从护城子弟手中夺过长弓,张弓搭箭,只听见嗤嗤两声响,两枝箭分别从两面锦旗的中间穿了过来,其实并无损伤。 佟承恩吩咐道,“索性弄些布片,火油来,用火箭把这两面旗子炸了!哼,如此堵在门口骂人,也太过份了!” 护城子弟道,“是!” 佟承恩心烦意乱,闷头下城回了佟府,一路之上,兀自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地叹息。 玉摧红摇头笑道,“佟城主倒是一个老实人。” 佟铂鑫问道,“哦?” 铁无双道,“铂鑫兄弟呀,骂人时候,就不要怕涉及到对方的前辈先人,祖宗八辈,何必要这么斯文呢。” 铁大爷出身草莽,性情暴烈,骂人打架这等事情,对于他而言,只能算是日常娱乐。 玉摧红倒是不想着大家的话题局限在闲事之上,随口问佟铂鑫可曾向外求援。 佟铂鑫叹了口气,道,“在江西,风雷堂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只手遮天,如今弄成这般模样,咱们再去邀集人手,只怕没有人敢来此评理。” 玉摧红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去三清山求助呢?” 铁无双插口道,“我们直接杀出城不就行了,还要找什么救兵?” 玉摧红向他瞪了一眼,铁无双登时明白了过来,虽然在万军之中,他师徒二人也可以来去自如,但统万城的居民们却不行,他们大多只是不懂武功的工匠,让他们与风雷堂中人斗,纯粹是逼着这些人送死。 佟铂鑫道,“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我,我……。” 他口中说得坚强,可,自从他与藤秀云一起逃回了统万城,心中便多了一丝温柔,一份牵挂,其实佟铂鑫心中怕的事情反而变得多了。 玉摧红道,“我们是为了带领着统万城里所有人找寻一条生路,又不是逼你们去送死。” 转头向铁无双道,“铁大先生,可曾想到过帮助城里这些居民们多拖上一些时日的方法?” 铁无双点了点头,道,“我己派人到城里各处汲水点查察,防止龙鳞白在里面落毒,再将所有粮食收缴了,统一管理,减少浪费。” 不得不说,这一次铁无双考虑得非常周到,只要是断水断粮,统万城马上就会变成一座死城,风雷堂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玉摧红道,“下一步,就是让佟城主亲自修书一封,为拯救城内无辜的生命,恳请三清山慕天师下山,在整个江西境内,只有他,应该也只有慕天师,可以解得了统万城之围。” 第五十二章 危机升级 话说前元时期,张三丰创派武当,亲传弟子七人,这七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其中就有一位张松溪。 树大有分枝,张松溪中年之后,离开了武当山,云游天下,最终在三清山停留了下来。 张松溪武功高强,又疾恶如仇,自从他到了三清山,附近的江湖肖小纷纷收敛走避,虽然后来他也收徒弟修建道观,却不另立门派字号,所以武林人士都知道,三清山的丹霞观其实就是武当的分支。 这一代丹霞观的观主为慕松溪,一直秉承武当的精神,教化一方,外界尊称其为慕天师。 若是真的能请得到慕天师来此,他老人家发上一句话,风雷堂主郭振藩也只能就此收兵。 统万城城主佟承恩修书完毕,指派府中的健壮子弟六人,凭飞索从后山爬绝壁,以便溜出风雷堂的包围圈,赶赴三清山求救。 佟承恩稍觉宽怀,刚刚准备出门,差点与铁无双撞上,铁无双道,“老哥,我己想到了一件好事。” 佟承恩苦笑不己,统万城如今被重兵围困,风雷堂随时都可能攻进来,哪里又能有什么好事? 铁无双笑道,“择日不如撞日,统万城今天办酒,老哥你亲自主持着,让佟铂鑫与藤家丫头完婚,如何?” 佟承恩道,“你这不是胡闹么?!” 话说得一半,他猛地省悟了过来,统万城建城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现在这么严峻的形势,城里的居民人心惶惶,久之,那便危险之极。 而,这一次铁无双急于促成佟铂鑫完婚是假,实则是想着通过这件喜事来鼓舞一下全城的士气。 佟承恩当即改口道,“也好,也好,秀云这丫头进统万城也有几天了,如果没有个仪式,她总是不太方便。” 佟铂鑫与藤秀云当然求之不得,当晚由玉摧红主婚,佟府内张灯结彩,佟铂鑫与藤秀云礼成完婚。 只是如今形势严峻,喜堂上气氛沉闷,贺客们喝了一杯喜酒,敷衍了几句吉祥话,各回各家。 新婚夫妇二人进了洞房,将兵刃放在枕边,吉服脱下,贴身的却是一身劲装,二人吹熄了红蜡烛,双手紧握却不敢过份亲热,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好在,这一晚还算太平无事。 第二日天刚亮,有家丁在窗外低声叫道,“少城主,少城主!” 佟铂鑫昨夜太过紧张,一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这才敢睡一会,如今正睡得香。 藤秀云比较警醒,低声道,“什么事?” 外面那家丁道,“报告少奶奶,少城主的马……那匹马死啦。” 既然是昨夜礼成,家丁们当然改称藤秀云为少奶奶了。 佟铂鑫的座骑有专人负责照看,马夫一见马死了,慌不迭来禀报。 佟铂鑫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 藤秀云知道事有蹊跷,陪着他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这时间,佟承恩也己赶到。 佟铂鑫问道,“夜里可有什么响动?” 那马夫摇了摇头。 藤秀云拉着佟铂鑫的手,道,“马也有生老病死,不要过分在意,过几天,咱们再去选购一匹。” 佟铂鑫抚摸着马尸,心中一酸,默默地掉下泪来。 突然间,又一个家丁急奔了过来。 佟承恩脸色一沉,道,“急什么,这样子成何体统?!” 家丁上气不接下气道,“城……城主不好……不好啦!” 佟承恩和佟铂鑫齐声惊问道,“什么事?” 家丁脸色惨白,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佟承恩怒道,“什么都死了?” 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 家丁道,“死了……死了。” 佟承恩清早刚刚起床,就听说“死了”这种不祥之言入耳,老城主的心中说不出的烦燥厌恶。 只听得外面脚步杂乱,传来玉摧红的声音道,“你们己禀报城主了么?” 门口的家丁嘟囔道,“禀报了,还没讲得清楚……” 佟承恩大声道,“我在这里,玉大侠进来说话。” 玉摧红与铁无双己闻声走了进来。 铁无双道,“老哥,您昨天可曾派人出城。” 佟承恩点头道,“是。” 铁无双叹了口气。 风雷堂围困统万城,佟承恩早有心理准备,昨天他派出去六名手下,准备去三清山讨救兵,佟承恩知道路途凶险,出行时故意将他们分成了几批,就是为了避免全军覆没。 佟承恩忙问道,“有人死了么?死了几个?” 铁无双沉声道,“已发现了五具尸体……” 佟铂鑫与藤秀云齐声惊道,“啊?!” 铁无双道,“今天早上,五具尸体忽然从天而降,现在,尸首就停在义庄。” 统万城虽小,内部配置齐全,茶楼酒楼有,义庄也有。 家丁前面引路,众人快步来到义庄,只见白布摊开了一地,整齐地停放着五具尸首。 这五具尸体由后山悬崖上滚落下来,个个骨断筋折,一团血肉模糊,让人惨不忍睹。 藤秀云只是个女子,陡然间见到这等情形,她双手捂面,膝盖酸软,当场几乎要呕吐出来。 佟承恩哽咽道,“是我……我……我害了你们……” 老城主喉头哽咽,悲痛不已。 只听得厅外又有人道,“唉,又一个从悬崖上落下来的。” 只见四五名附近居民,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 为首的之人道,“后半夜听见一声巨响,柴房顶上被砸穿了个大洞,今天才敢去看,见到这人死在里面,认得他衣服上的标志,应该是城主府上的,特地送来。” 佟承恩拱手道,“多谢,多谢。” 吩咐一个家丁,赶紧抽调人手,白天里必须要将人家被砸破的屋顶修好,另外塞了些银子,安慰对方的情绪。 如今清点尸体,六具,佟承恩当初派出去六个人去三清山求救的,现在他们却成了六具破碎不堪的尸体。 佟承恩更加心乱如麻,支使着佟铂鑫扶着藤秀云先回府歇息。 铁无双己将尸体验看了一遍。 佟承恩道,“铁老弟……” 铁无双搓了搓大手道,“死者身上有大量瘀青的痕迹……” 佟承恩道,“嗯?” 玉摧红道,“只证明着,他们死前遭受过严刑拷打。” 佟承恩咬了咬牙。 玉摧红道,“据我估计,风雷堂己完全掌握了统万城的地形,知道后山的悬崖是你们唯一的退路,所以早早在悬崖顶上设好了埋伏。” 佟承恩回过头来,向着这几具尸体凝望半晌,没有说话。 玉摧红又道,“城主派出去的人在悬崖顶上全数被擒,风雷堂的严刑拷打之后,杀死了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的抛下来。” 佟承恩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道,“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不出城,应该还能苟活些时日……” 统万城一直与人为善,今天却落到如此地步,怎不让佟承恩心痛呢?! 第五十三章 一筹莫展 佟承恩心中的悲愤一时无法排解,信步出了门,站在统万城上极目远望,城外是一片平坦之地,如今所有出口己被堵住,牛皮营帐一座连着一座,看来,风雷堂这一次对统万城是志在必得,身穿风雷堂专用服饰的壮汉们进退有序,手中拎着兵器上耀日生辉。 在这些灰色的牛皮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金光闪闪,帐前高高悬着一枝大纛,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风雷堂专有的双闪电标志。 佟承恩站在统万城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杀气,心想着,江西因为山多田少,地产贫瘠,在东南几省中毫不起眼,风雷堂的势力自从侵入本地之后,依托着一部分贪腐官员们背后的支持,想打哪一家便打哪一家,苦主们往往无处申冤,现在,风雷堂在江西己隐隐然是一家独大。 佟承恩知道,那个帅帐中如今坐着的便是二公子郭沐若,只要他在帅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千百里外的郭振藩手中,只要风雷堂主一到,那时号角鸣响,烽火升天,风雷堂徒众们便如一群饿狼一般,所至之处,血流成河。 佟承恩正想,“风雷堂造下这么多杀孽,不知有甚么用?” 忽见城外面尘头起处,风雷堂营中欢声雷动,一片忙碌跑动之中,但见不少个做头目装扮的男子们跑出了帅帐,排列两旁。 玉摧红忽在身后笑道,“只怕,正主很快就要出现了吧。” 只听得城外的马蹄阵阵,逐渐接近,突然有人不约而同的叫道,“风雷,威武!” 几百上千人跟声呼叫,“六爷,威武!”这是风雷堂攻击敌人时惯常的呐喊。 马匹,骡子等代步牲畜们听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那之间,统万城外的平地之上声如雷震。 还没有发动攻击,就要先震慑住了敌方的军心,只能说,这几年,风雷堂在郭振藩的带动下,进步得太迅猛,也太可怕了吧! 佟承恩不由得返过了头去,玉摧红却对着他摇了摇头,玉摧红知道,风雷堂摆出这样的大阵仗,当然是做给统万城上的守卫们看着的。 这个时候,谁都可以慌,惟有统万城主不能慌! 佟承恩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玉大侠,没有休息一下吗?” 仅仅几天,玉摧红明显瘦了,眼圈有些发黑,脸上已暂时失去了昔日那种足以令仇敌胆寒,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玉摧红毫不在乎的笑着,道,“我是来给城主看看一瓶水。” 水,是生命之源,水是喝的,怎么现在变成用来看的了呢? 统万城上有两个炮台,佟承恩与玉摧红进入之后,遣退守炮的守卫,统万城主手扶炮身出了神。 前元时期,元世祖攻打襄阳,在襄阳城东南角安置巨炮。“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结果,一炮就射中襄阳城的谯楼,“声如雷霆,震城中。”襄阳因此城破。 这,就是当年闻名天下的“回回炮”,统万城几代工匠挖掘传统工艺,佟承恩仿制出了这两门回回炮,用于守城之用。 统万城主佟承恩支顾沉思,想到统万城如何兴起,想到佟铂鑫如何出生,长大,这孩子如何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风雷堂。 回回炮射程几百尺,可以抵挡住对方的攻势吗? 而,弹药匮乏也是一个严重的隐患! 佟承恩突然道,“水呢?” 玉摧红取下腰间的铜瓶,将瓶子里面的水倒在一个碟子中。 佟承恩道,“这是哪里的水?” 玉摧红道,“佟府后院的那一口水井。” 佟府后院水井中的水,乃是由后山中悬崖中的暗溪中渗透而来,水质清冽,冬暖而夏凉,终年不竭。 可如今,本来清澈透亮的井水已变浑浊,上面还飘浮了一层颜色可疑的泡沫。 佟承恩道,“又是龙鳞白干的?” 玉摧红点点头道,“应该是他。” 天台山龙鳞白以擅施奇毒而闻名天下,只要被他惦记上了,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也防不住龙鳞白悄无声息的施毒攻击,想到当年,因为龙鳞白出手,江宁城中狼噬毒肆虐的惨状,佟承恩的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 他当即想到,“铂鑫那孩子成婚之夜,他的座骑却死了,那马匹正值壮年,又无暗疾,看来也是龙鳞白悄悄毒死的,给统万城一个下马威。” 佟承恩手掌击了两下,召来几名心腹手下,命令他们盯紧了城中的几处主要水源,但有异状,立刻上报。 玉摧红道,“龙鳞白使毒,天下间,只有唐虎杖可解。” 佟承恩大喜,道,“玉大侠识得有这等奇人?如有此人相助,统万城也能多支持些时日。” 玉摧红苦笑了,川中唐门第一高手唐虎杖确实是龙鳞白的唯一对手,但他现在正忙于秋叶山谷中的月旦之评,而今统万城又被风雷堂围得铁桶一般,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佟承恩叹道,“在明在暗,我统万城已没有半成胜算了么?” 玉摧红没有说话。 当晚,铁无双请命,佟承恩安排了精明的手下陪着他在城头守夜,自己和玉摧红在城中各处巡查,城内各家早早熄灯闭户,街巷中没有一个行人。 身为统万城城主,城中各家各户的情况早被佟承恩掌握,二人偶然经过家有夜哭郎的人家,里面隐隐传来孩童的嘤嘤抽泣之声,但听见母亲低声道,“再哭,再哭,便让风雷堂的贼人将你抓走……” 佟承恩与玉摧红相对苦笑。 这一招倒是灵验,屋子里当即没有了哭声。 统万城不大,半个时辰便己巡视完一圈,回到佟府时,门口当值的守卫们抱着刀枪或坐或卧,见到老城主回返,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无一人愿意说话。 佟承恩心想风雷堂实在太强,离城之人已全数被他们杀死,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大家几句,命人送来热菜和红薯烧酒,干脆陪着子弟们坐在敞坪之上的凉厅中喝酒。 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是闷声喝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佟承恩也是由玉摧红搀扶才回了卧房。 第五十四章 遁地无门 灵霄阁内玲珑塔。 夜风清凉,天机明镜先生自行煮水,倒水,然后盯着碗中的君山银针在开水中默默绽放。 唐浩文擦了把冷汗,道,“统万城己经被风雷堂包围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哦。” 唐浩文急道,“玉摧红和铁无双也被困在里面。” 天机明镜先生慢声道,“我知道了。” 玉摧红是他最喜欢的年轻人,如今出了状况,天机明镜先生盯着自己的茶碗,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 唐浩文真的急了。 统万城的外出的途径己经被断绝。 但是,风雷堂就算做得再隐蔽,一个团队的行动的规模很大的,如果这样都不能为外界得知,灵霄阁就不是情报最准,收风最快的媒体了。 唐浩文叹了口气,道,“统万城的战力与风雷堂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只待郭振藩一到,风雷堂就会展开第一轮攻击?” 这个如今在灵霄阁最受热捧的年轻编辑,一想到朋友们的遭遇,忍不住要找天机明镜先生商量解决之道。 “肯定就是这样的。”天机明镜先生的答复却很明确。 上一次,风雷堂攻击江南查家,开始时双方互有攻守,郭振藩一到,江南查家的防守顿时溃散,以风雷堂的人员之精干,战力之凶悍,江湖上罕有敌人,除了天台山主龙鳞白在其中搅乱一池春水之外,其它徒众们的表现也显示出风雷堂军令如山。 唐浩文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问道,“郭振藩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姗姗来迟?”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道,“这一阵,你经常在外面吃饭喝酒?” 唐浩文道,“是的。” 做为一个民间传媒的撰稿人,最常去的地方当然是茶楼,酒肆和客栈,因为那里人最多,传递信息也最快。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见过哪一家的伙计上菜,第一个端上去是熊掌鱼翅之类的大菜?” 唐浩文摇了摇头。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天机明镜先生道,“做为风雷堂堂主,不可能凡事都要冲在所有人的前面,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唐浩文,表情严肃,道,“带兵之道,不到团队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一个领袖人物,是没必要出面的。” “可是,”唐浩文狐疑着,“我还是觉得,风雷堂既然要攻打统万城,动作当然是越快越好。” 天机明镜先生道,“这也是郭振藩的一种心理战术。”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道,“震慑!” 唐浩文道,“震慑?!” 天机明镜先生道,“第一,郭振藩一定也像我一样,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如果是这样,他伞下要养着那么多高手死士做什么?” 他继续道,“郭振藩他一早便准备着想要兼并统万城,可是这一次,玉摧红和铁无双掺乎进里面,其实是一次意外。” 统万城一直为几乎所有的江湖人打造,修复最称手的兵器,它在江湖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掌握了统万城,就等于掌握了很强的话语权,唐浩文对此没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天机明镜先生道,“第二,正是因为统万城在江湖上的地位很重要,风雷堂在准备攻打之前,当然也要做很其它的工作。” 唐浩文道,“其它的工作……?” 他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攻打统万城,其实跟当初攻打江南查家一样,统万城做为江西本地最大的交税单位,本应该受地方最严密的保护,风雷堂既然敢攻打,私下里,一定先要和官家,其它门派通融,许诺出足够让人心动的利益,其它各方才不会参予进来,这样的谈判,当然是要由风雷堂主亲自去做。 天机明镜先生道,“第三,就要讲到震慑了,郭振藩未到,风雷堂已将统万城封锁得如同铁桶一般,让受困的所有人都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郭浩文点头道,“这样拖上三两日,只怕郭振藩未到,受困民众的精神己经提前崩溃了。” 天机明镜先生目露嘉许道,“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郭振藩这小子,看来比他爹又精明了许多。” 唐浩文却不想讨论这个,叹道,“那,玉摧红他们可怎么办?” 天机明镜先生道,“他跟铁无双这两个小子反正什么都喜欢掺乎,郭振藩目前还不会弄死他们,所以我们先静关其变。” …… 佟承恩心事重重,乘着醉意干脆一觉睡到天光,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 佟承恩出门一查,原来是几名佟姓子弟们耐不住这局面,与守卫撕打之后,竟然擅自放落了城门口的吊桥,手举着白旗冲进了风雷堂的阵营。 统万城佟氏家族百年来的家训,第一条便是要求本家人忠,孝,廉,洁。想不到,一旦统万城大难来临之时,自家子侄竟然如此贪生怕死,佟承恩越想越恨,怒火攻心之时,当即晕厥了过去。 佟铂鑫吩咐妻子陪着家丁们小心服侍爹爹,自己轻装上了城头。 铁无双己经在城墙上面坚守了一天一夜,如今见了少城主,也不多言,他喝了半瓶红薯烧酒,躺在阳光下打盹。 佟铂鑫安排好大家的茶饭,躬身一礼,道,“大家辛苦了。” 众人迭声道,“都是份内的事情,不辛苦,不辛苦。” 佟铂鑫面有愧色道,“这一次,风雷堂围困统万城,皆是因为我强行抢回了藤秀云所致,报歉报歉。” 守城的护卫们大多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然能够理解少城主的心情,设身处事,换上哪一个的心上人被外人抢了,难免也要去抢回来。 众人一笑置之。 这时间,只听城外牛角号响,佟铂鑫伸出头去,正准备说话,风雷堂大营中忽然冲出一人一骑。 铁无双也被惊醒,等他爬上城垛之时,只见那马上之人探手取出强弓,一个羽箭笔直地向着佟铂鑫射来! 好一个铁无双,一把夺了身旁一个护卫肩上的弓弦,搭弓放箭,一气呵成! 话时迟,那时快,只听半空中“叮”的一响,由铁无双射出去的箭枝后发先至,在半空中正撞上对方飞来的箭头,箭头登时掉转了方向,眼见便要射中那个马上之人的面门! 统万城城上一阵喝彩。 谁知道,斜刺里一条灰影疾掠而至,他人在半空,伸出三指一捻,竟然硬生生地捏住了那支箭的箭尾。 是悟本和尚。 统万城上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佩服这大和尚着实厉害,均想,“大和尚刚才这抢空门,捏箭尾,每一个动作都是快到了极点,也妙到了极点。” 铁无双却猛的将佟铂鑫的身子向后一拉。 原来悟本冷笑一声,他手捏箭枝,施内力反手向城上甩出,利箭挟风,比弓弩发射出的更加迅捷十倍! 饶是铁无双的援手动作够快,那支羽箭所带的疾风仍然擦伤佟铂鑫脖颈边的皮肤,笔直地钉在佟铂鑫身后的木柱之上。 入木半尺! 佟铂鑫脸上的血这才流了下来。 铁无双叹了口气道,“少城主,你……” 少城主在鬼门关前走了这一遭,守城护卫哪里还有心思罗嗦,赶紧抽调几人,护送佟铂鑫走下城墙。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佟姓子侄们本来是准备着投降对方,谁知道反而先送了性命。 当晚众人一早便睡了。统万城中人人大概估摸出自己最终的结局,都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除了城头之上当值的几个护卫之外,城内己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 第五十五章 花魁与月旦之才的拼盘巡演即将大幕开启,而其中这位最为关键的玉摧红,不但是溜了,而且,现在他还被困在统万城。 天下间所有的麻烦事,好像他都有兴趣要掺上一脚。 叶知秋叹了口气,苦笑道,“玉摧红这孩子这爱出头的毛病倒是很象极了他爹。” 沈樱道,“一代剑魔玉非寒也很喜欢出风头吗?” 叶知秋道,“当年乌衣巷一战,其实跟玉非寒本来没有一点关系。” 沈樱道,“玉非寒当年不是江南查家的一名客卿吗?” 叶知秋道,“查一清为了获得孟尝君的清誉,本来就眷养不少客卿。”如今又提到当年的痛事,他显得有些痛苦,接着道,“那时的玉非寒,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 沈樱道,“正因为藉藉无名,或者,他就是准备着借这个机会一战成名?” 江湖人为了出名铤而走险,这本来是平常不过的作法。 叶知秋揺摇头,苦笑道,“你们若以为他是为了成名而血洗乌衣巷,你们就错了,以江南查家的实力,对付江湖门派上门挑战绰绰有余,根本就不需要去动用一个客卿。” 沈樱忽然笑道,“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一下?” 叶知秋道,“不知道公主有什么样的假设?” 沈樱道,“当年江湖各派高手围攻乌衣巷,如今,风雷堂围困统万城,这两件事情可有相似之处?” 叶知秋沉默片刻,道,“哦?” 沈樱道,“这两个包围圈中,恰巧都困住了一个姓玉的。” 叶知秋道,“确实有点相似。” 沈樱道,“玉非寒当年可以大杀三方,这一次,玉摧红是不是也在想着一战成名?” 叶知秋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沈樱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玉摧红这样优秀的孩子,可以算得上是百年一遇的人才。”叶知秋的眼神己经飘向了远方,口中道,“玉非寒,他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雪斋先生先生的思絮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那时候,叶知秋春风得意,他司职锦衣卫武术总指挥,以一手快雪剑法名震天下。 这一天,他接了一封来自血旗门的密函之后,是当时的郭不让写的,信中讲到,京城大内失窃的神兵“千机弩”与江南查家大有干系! 叶知秋破案心切,单人独骑,疾出京城,这时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 亏得所乘马匹极是神骏,夜路之上,但仍是奔驰迅捷。 日夜兼程,这一日,叶知秋终于去干到江宁。 江宁乃是江南富庶之地,叶知秋赶到时,己经到了午后,只看见城门洞开,家家关门闭户,偌大一个江宁城,冷冷清清! 待到靠近了乌衣巷方向,一路上,但见尸首狼藉,大多数是江南查家的乌衣铁卫,身穿其余服饰的江湖人也有不少。 原来是这几日以来,在风雷堂的带动之下,江湖各派遣派高手对乌衣巷发动了猛攻。 乌衣巷方面,暂时只有外围的乌衣铁卫抵挡,恶虎不敌群狼,以致失利,但乌衣铁卫们虽在劣势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叶知秋下马步行,猛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只见不远处查府大门口摆放石狮子处,人头攒动,人群中仍乒乒乓乓的打得极为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还在打着,就证明群雄们没能杀入查府,便不会破坏了藏在查府中的物证。” 叶知秋快步往相斗处奔去。 突然间刀声掠过,背后有人喝道,“哪个?停步!” 叶知秋就算脾气再好,也不可能安然受了对方这一刀,反手以剑鞘拍出,他动作之快,本来罕有敌手,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有人摔倒在地。 叶知秋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风雷堂中人打扮的汉子,面上通红,鼻血喷涌。 叶知秋心中好笑,原来这个风雷堂的汉子负责守着外围,小心江南查家请来的外援,是以一见生面孔便挥刀相向,却不想先被叶知秋信手一挥的剑鞘拍断了鼻梁。 叶知秋一亮腰牌,道,“锦衣卫。” 岂知这风雷堂的汉子极是剽悍,他手中的刀花一搅,呼的一下,刺向在叶知秋的胸口。 叶知秋冷笑一声,以剑锷相迎,那汉子感觉自己砍在巨石上一般,再一眨眼,叶知秋己长剑出鞘,冷森森的剑尖顶在他的咽喉之上。 叶知秋笑道,“现在风雷堂的胆子不小了,连锦衣卫也敢砍了吗?” 这汉子知道自己撞上了硬茬,当即软了,连声致歉。 忽听得,人群之中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叶知秋无法再顾那这个汉子,身形一闪,便从人群硬抢了进去。 石狮子两侧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查府乌漆大门之外人数较少,身着乌衣铁卫装束的汉子们十之八九身上鲜血淋漓,或坐或卧,形象狼狈不堪。 石狮子这一侧的人数却多出数倍,大多身着双闪电服饰。 如此看来,风雷堂率领的江湖人隐然己占据了上风。 叶知秋既然事不关已,正好冷眼四下观瞧,一瞥之下,见浑身浴血的乌衣铁卫们虽然手扶兵刃强自支撑,看情形已是强弩之末。 人群正中有两人正在拼斗,大家凝神观战,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叶知秋,反而没有人留意。 叶知秋眼睛微眯,定神看时,见相斗双方都是空手,但听得掌风呼啸,几乎震破众人的耳膜,显然二人都是内家绝顶高手。 场中那两人身形转动,快到只见着两道人影流走,突然间他二人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比拼上了内力。 旁观众人不嫌事大,忍不住轰天价叫了一声,“好!” 叶知秋行走江湖多年,成名的江湖中人当然认得不少,看清楚两人面貌时,心中一动,原来那身材壮大,长着一张长马脸的中年汉子,正是风雷堂主郭轩辕。 郭轩辕的对手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人,长得低眉敛目,虽然在恶斗,仍然一脸和气。 叶知秋心想,“风雷堂主郭轩辕以风雷掌法横行江湖,查家竟有人可以与他强打硬拼,这样一号人物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字号,到底是谁啊?” 忽听得中有人叫道,“查喜,扛不住快认输罢,你怎能是我们风雷堂主的对手?” 听到“查喜”二个字,叶知秋心念一动,“这厮原来是江南查家的门房总管查喜,怪不得如此凶悍!” 第五十六章 门房查喜 叶知秋冷眼旁观,但见郭轩辕和查喜丢开了招式,干脆比拼上了内力,片刻之间,两人四掌相对,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 一个是此次攻打江南查家的领头人,一个是江南查家的门房总管,本来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如今各为其主,眼看霎时之间便要分出高下。 江湖人与查家双方只能屏气凝息,为自己人担心,均知这一场比拚,不但是和双方威名所系,也决定着各自一方的成败。 只见两人稳似磬石,双掌相对,便似乎是粘上了一般。 风雷堂主郭轩辕气宇轩昂,神情不可一世。 查喜与对方相比,其实身份卑微,既然比拼上了内力,他己没有了退身的机会,只好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一边暗暗催发内力,一边严密守卫住自己的心脉。 叶知秋做壁上观,他知道当时世上,中原武林中以血旗门的郭不让最为优秀,而郭轩辕是郭不让的叔父,隐隐然是郭不让的授业恩师,此人的内力修为极人,好在查喜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只要苦苦支撑,时间久了,便有取胜之机。 岂知郭轩辕天生异禀,虽然蛮打硬拼,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是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上向查喜撞击过去。 叶知秋越看越奇,不想两大武林奇才拼到灯干油枯,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好言相劝加以拆解,忽听郭轩辕和查喜齐声大喝,四掌发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 查喜连喘几口粗气,才道,“风雷堂主神风不老,佩服佩服!” 郭轩辕悄悄以内力调息,口中仍大声道,“查喜,你只是一个门房的主管,忠诚虽然重要,但,你不思量一下,以你一己之力,顶得住我们的连番挑战吗?” 以叶知秋冷眼看来,双方比拼内力之后,撤身时查喜面容惨变,显然是有了内伤,其实已输了半招。 郭轩辕应该也是自已感觉吃力,既然己然抽身,故作神定气闲之状的退了下去。 突然中,攻方队列之中冲出来一个汉子,吼道,“大漠冷燕飞请教。” 只听呛啷啷一声,冷燕飞亮出一对吴钩,锋口刃尖闪闪发光。 叶知秋偷偷一乐,大漠冷燕飞乃是漠北的一名独行大盗,江湖上名声极差,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燕飞如此亮出了自己的字号,也不怕殆笑大方。 查喜叹了口气,脸上偷偷闪过一阵疲惫之色,缓声道,“查喜看守门房,本来不敢对各位贵客动用兵刃。但若和冷先生过招,赤手空拳的话,未免过于托大了。” 查喜躬身一礼,这才走上半步,仰天道,“主家,奴才借您的镇宅石狮一用。” 只见查喜单掌一扣江南查家镇宅石狮子的耳朵,一只石狮子被他轻松地拎了起来! 不单是叶知秋,众人皆是“啊”的一声惊叫,江南查家的石狮子体型巨大,重愈千斤,查喜这个门房老儿在江湖上藉藉无名,竟然在久战之后,仍然有如此惊人神力。 吴钩是春秋时期流行的一种兵刃,冷燕飞的吴钩更是以青铜铸成,本来是极为难练的武器,沙燕飞见对方的武器太过惊人,双钩互撞,使一招“四海八荒”,但见钩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光幕,锋芒罩向查喜的命门,端的是出手无情。 查喜手持石狮子,如若无物,将身前的空门一封,忽然间,石狮子交换在右手,忽的一下向沙燕飞砸过去。 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情耸动,但见沙燕飞的一对吴钩,如同毒蛇吐信,吞吐开阖之际,招招攻向对方的命门。 查喜手中的石狮子本来就笨重异常,使出的招数更是呆滞,看他东向一挥,西向一摆,当真不成章法。 叶知秋见了,暗赞查喜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以守替攻,早已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沙燕飞身形空灵,纵高伏低,如同蝙蝠出洞,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吴钩因为周身是刃,不小心便会伤了自己,如今江湖,习练吴钩的人己经很少了,围观众人见沙燕飞将一对吴钩练得如此霸道,心下都暗暗钦服,“这大盗果然不是吃素的。” 可是,不论沙燕飞如何腾挪劈刺,一对吴钩每次都击打在查喜手中的石狮子上,总是攻不进对方的门户之内。 叶知秋正看得乏味。 忽见沙燕飞屈身伏地,变成蝎子形状,口中猛地里一声尖啸,手中吴钩交错,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招招攻向查喜的下盘。 查喜使用石狮子过招,虽然看似举重若轻,毕竟是一个千金重物,暗暗中行动有所不便,旁观众人看到沙燕飞随机应变,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 查喜这时已不能守拙驭巧,手托石狮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走避,一边反向攻击。 突然间,沙燕飞暴然身起,右手中的吴钩脱手飞出,疾刺查喜的胸膛,查喜持石狮子相迎,怎知道那吴钩飞到半空,沙燕飞左手钩至,钩住前面那吴钩的把手,反向一拖,钩刺查喜的左肩。 这个独行大盗久居不毛之地,本来做的是没成本的买卖,为了杀人越货,一双吴钩使得变幻无常。 查喜从未见过这等招式,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那吴钩反向拉回,钩尖直刺入他的左肩。 查喜负痛咬牙,抓着石狮子的右手陡然间长了半尺,石狮子带着雷霆之势,正撞向沙燕飞的胸口之上。 一个千斤重的石狮子,一般人连挪动都难,查喜却将他当做了兵刃,这本来是来武林中一绝。 石狮子由他信手砸出,这力量当然极其恐怖! 江湖人大吃一惊,待要抢出相救,却己经来不及了。 沙燕飞知道,自己若是被石狮子砸中,肯定必死无疑,如今也只能眼睛一闭。却不料,那石狮子竟然停在半空,停住了! 查喜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个看门的,为什么要杀人?” 他放开了手,石狮子稳稳停在沙燕飞的足前,查喜右手一缩,拔出吴钩,肩膀上伤口鲜血如泉涌出。 他向吴钩凝视半晌,道,“沙先生,江南查家没有你所求之物,请回吧!” 沙燕飞呆在当地,自己虽然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是有意的不下杀手,没损伤自己,沙燕飞苦笑一声,道,“我输了。” 查喜一言不发,将吴钩交还给他。 沙燕飞以一对吴钩纵横大漠,但到头来,竟然还要暗谢对方不杀之恩,这大盗心下羞愧难当,接了吴钩扭身就走。 叶知秋忍不住走了出来,道,“好查喜,我来帮你裹伤。” 却不料,查府一直紧闭的大门竟然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面对着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敌人,中年人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查喜敷在伤口之上,随即用布条扎住。 查喜坦然收受,口中道,“玉先生,多谢了。” 第五十七章 打狗棒法 叶知秋却偷偷叹了口气。他知道,真正难对付的,不是查喜,而是忽然出现的这个中年人。 这个人只有三十出头,穿的衣服朴实而干净,身材高瘦。 从表面上看去,这个人神情内敛,应该是受到江南查家家主查一清的礼遇,现在,应该有了很贤慧的妻子,有一个孩子。 一个寄身在江南查家的客卿,最幸福的就应该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间,江湖人这才注意到叶知秋,出于礼节,纷纷上前见礼,叶知秋也只好一一回礼。 哪知此时一个锦衣化子走出来,趋前几步,道,“丐帮陈某领教查老板的高招!” 兴许这位陈长老也是叫化子做久了,习惯了见人便叫作老板。 那个替查喜包扎了伤口的中年人眉头一皱,冷冷道,“陈长老,这么多人用车轮战打一个门房,这,太不厚道了吧!” 这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个中年人。除了查喜之外,谁都不知他的来历,众人均感愕然。 陈长老道,“这位老板的话不错,现下是江湖义士们和江南查家一决生死存亡的关头,既然查家人才凋零,陈某也只好向查喜老板讨战。” 查喜闻声一颤,眼光缓缓移动,看到自己培养出来的乌衣铁卫们个个非死即伤,如今之际,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一个能抵挡得住对方的挑战。 可是,自己连战对方几大高手,已是真气不纯,何况肩膀上受了沙燕飞一记吴钩,伤口深己见骨! 中年人低声道,“要我帮手吗?” 查喜摇头苦笑,道,“这是江南查家与江湖人之间的事情,玉先生莫要趟这淌浑水。” 中年人叹了口气,静立一旁。 查喜踌躇之际,丐帮陈长老高声道,“查喜老板,江南查家已然一败涂地,我劝你赶紧开门投降,大家伙儿瓜分查家金子之时,或许还可以分给你一份!” 叫花子便永远是叫花子,满脑子便只有金子值钱。 查喜尚未答言,只听郭轩辕叫道,“甚么投不投降?只要冲进了江南查家,今日不能留一个活口!” 查喜正暗暗运气,但觉伤口一阵阵作痒,原来是沙燕飞的那一对吴钩上因为沾过太多人的鲜血,已然有了毒性,自己未受伤时,还可以与劲敌们纠缠,可现在,上场了只怕也支持不住对方几招。 但现在情势之下,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估计,只有拚掉这条贱命了。 忽听中年人道,“郭堂主,您说的可是:只要冲进了江南查家,今日不能留一个活口?!” 风雷堂与江南查家争斗多年,两方结怨极深,江湖上尽皆知闻,就算是多了一个旁观的叶知秋,郭轩辕依然道,“对,老子就是要杀得乌衣巷里血流成河!” 中年人眉头一紧,道,“如果查府中还住着不是姓查的人呢?” 郭轩辕道,“照杀不误!” 中年人道,“我虽然只是寄居在江南查家的客卿,本来想抽身事外,至于今,郭堂主己经不准备给我们活路了,好,好,好,不才客卿玉非寒接受各位英雄的挑战!” 丐帮陈长老估不到此时闹出了这一出,忽见对方身形一摆,眨眼间到了他的近前,陈长老刚要出招,玉非寒冷笑一声,在他肘上轻轻一托。 陈长老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凌空翻了个身,等到落下来时,他手里的打狗棒己到了对方的手中。 叶知秋暗暗赞道,“厉害。” 玉非寒这一手空手夺白刃,看似随随便便,其实他的身法与力道配合得精妙到了极致! 各派人众今天奉了风雷堂主郭轩辕的号令,虽然自己也是死伤惨重,好容易杀到了江南查家的正门前,眼见着门房总管查喜马上便要倒下了,不料又多出来一个强自出头的玉非寒,大家一齐停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玉非寒的身上。 丐帮陈长老也是大意,既然打狗棒被对方夺了,双掌一合,一股强大的内气推出,口中叫道,“贝龙在田!” 这本来是丐帮历任帮主专用的“降龙十八掌”,陈长老有幸学了一招,一掌拍出,果然是雄浑无比。 玉非寒见他掌风己至,身形一动,闪避了开来,手中的打狗棒一递,插入陈长老的双脚之间,竟然使的是丐帮打狗棒法中的“拌”字诀。 陈长老当然识货,急忙撤力跃身闪避,谁知这打狗棒到了对方的手中,便如同附骨之蛆,玉非寒一拌,一拌,又是一拌。 可怜陈长老技不如人,不但是兵刃被对方夺了,还被自己的打狗棒逼得左蹦右跳,到最后,他只能纵身后跃,又退回到了人群之中。 却引得看众们骂声一片,原来是他连退几步的过程中,不小心踩痛了几个人的脚。 陈长老狼狈至此,心中惊怒多过于惭愧,旁观众人却是看着好笑,都想,“丐帮这老儿原来也是一个孬货,叫阵时叫得那么厉害,一招未用就被对方打回了原形,这玉非寒敢于强自出头,果然有些门道!” 便是陈长老自己,也想不透本帮的打狗棒法,对方竟然使得比自己还要流畅。 陈长老一呆之下,登时醒悟,向着玉非寒怒目而视,喝道,“姓玉的老板,你在哪里偷学的打狗棒法?” 玉非寒淡淡一笑,道,“看书。” 陈长老道,“看什么书?” 玉非寒道,“查府之内,有一个藏书阁,里面正好有一本讲到了贵派的打狗棒法,闲暇时,玉某随手翻阅过几页。” 玉非寒这话似乎有些过于托大,丐帮打狗棒法,也算是上乘的武功了,他竟然只是在闲暇时间才去翻阅。仅仅只是翻阅几页打狗棒的功法,便能够将一位丐帮长老打得落花流水吗? 陈长老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心中暗道,“鬼才信你的鬼话!” 一个江湖人大步上前,指着玉非寒喝道,“小子,你是哪一派门下的弟子?” 玉非寒竟然迟疑,喃喃道,“我是哪一派的呢?” 丐帮所谓的打狗棒,其实不过是一根竹杆而己。 他一面口中嘟囔着,一面随手将打狗棒抛出,那竹棒笔直地飞回到了陈长老的手中。 陈长老对他心有忌惮,细细查看几遍,确定上面没有被落毒,这才放下了心。 查喜身子硬朗,调息片刻,肩背上的伤口上的痒意顿消,己经不再流血,他低声道,“多谢玉先生!” 当即站起身来,傲然道,“对面的各门各派,我查喜但有一口气在,绝不容你们踏入查府半步,各位,不服来战!” 大家亲眼目睹着,查喜被沙燕飞的吴钩重伤,没想到,这汉子竟会这么快又恢复了过来,进攻查家的这一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查喜目光一扫众人,指着一个干瘦的道士,道,“青城派的齐长老,进入乌衣巷时,你杀我乌衣铁卫最多,查喜现在陪你斗上一把!” 所谓江南查家,其实是由外地迁过来的富户,自从坐镇江宁之后,查家通过几代人的经营,积攒下金银田宅无数,隐隐然便是江宁的一地之主。 正因为江南查家在江宁富甲一方,引得各方势力眼红,每过十几二十年,便有门派势力强找一个借口杀上门,意图武力吞并了乌衣巷。 江南查家当然不可能屈膝投降,为图自保,乌衣巷内眷养了心腹死士无数,气势不让少林武当,正因如此,江南查家凭着一方之力,百十年来,竭力与整个的江湖对抗。 这二十年内,江南查家的家奴中,以查喜,查良,查成贵最为得手,三人合力可以对抗得了江湖上任何一个大门派的进攻! 叶知秋反而奇怪了,今天,双方已经打够了几个时辰,江南查家己处劣势,为什么却只有查喜一个人在硬扛着局面? 第五十八章 一招制敌 青城派的齐长老缓声走出,口中道,“齐某以几式摧心掌领教。” 青城派的摧心掌法阴毒,杀人于无形之中,齐长老见查喜己斗过了几场,内力有所不继,正准备借此了断了对方的性命。 只听查喜狂笑道,“你杀了那么多乌衣铁卫,别说是什么摧心掌,你用任何功法查喜都会全盘接下!” 查喜为人本来低调内敛,极不愿与人结怨,只因为今日情势危急,而他心疼于一个个乌衣铁卫为了尽忠而惨死在面前这些人的手下,又急又怒,不笑又能怎样?! 他看向郭轩辕,道,“郭堂主,姓查的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认输,你莫要想着倚多围攻!” 郭轩辕此时己成竹在胸,昂首道,“好!兄弟们稍安勿躁,要打得姓查的心服口服为止!” 原来风雷堂强攻乌衣巷时,查喜一直在查府大门口坐镇,待到郭轩辕带众人冲到查府大门前,乌衣铁卫们己然折损大半,查喜当下以言语挤兑住郭轩辕,防止对方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府门之外的乌衣铁卫们便是死路一条。 眼见着查府的大门己经抬脚可至,郭轩辕干脆来了一个大方,依着武林规矩,双方在大门外逐一对战。 却不想郭轩辕请过来的这帮手们,多数是江湖上各门各派中的长老级人物,修为高深,战力极其恐怖,几番对战之后,乌衣铁卫中的好手,一个个非死即伤,到如今只剩下查喜一个人在支撑。 查喜强调此事,便是叫郭轩辕认句,他既然没有认输,风雷堂便不能一拥而上。 叶知秋偷偷一叹,知道这个查喜虽然口中说得厉害,其实己经是强弩之末,齐长老在本门的摧心掌上浸淫了几十年,又是以逸待劳,查喜此时若还要硬接齐长老的摧心掌,几招之内,必然性命不保死! 这时,玉非寒附在查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叶知秋耳力惊人,听见那玉非寒说道,“查喜兄弟,吃不消不要硬扛,要不,我替你抵挡一阵?” 玉非寒在江南查家寄居了多年,查喜当然知道他的本事,但想着玉非寒并不算查家人,没必要让一个客卿趟入这淌浑水,查喜依旧摇头道,“玉先生,您儿子还小,替战之事,就,免了吧?!” 玉非寒佩服了他的忠烈,缓声道,“你家家主与我义结金兰,江南查家的事情便也是我玉非寒的事情,今天能和你并肩抗敌,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齐长老己经走入场中,大声道,“姓查的,接我摧心一掌。” 玉非寒却己站在他的面前,道,“摧心掌?这个名字有趣,来,来,来,打我三掌试试。” 齐长老大怒,喝道:“你这客卿真是多事,我叫你知道摧心掌的厉害。” 忽见齐长老口中默念气诀,双掌飞舞疾奔玉非寒的前胸,看似软绵绵不着力气,却是青城派中的“摧心掌”。 哪知道,玉非寒不动则己,一动便疾如鬼魅,众人只见一道灰影闪动,齐长老掌力摧出,天动山摇,玉非寒却侊若无事,身子一摆,竟贴着齐长老的掌风擦边而过,不等对方变招,玉非寒左手化为龙爪,登时抓住了齐长老的腰眼! 习武之人的腰眼处便是命门所在,齐长老腰眼受制,登时浑身酸软,掌上的内力化为乌有,只见玉非寒右手的双指如剑,已点在他的太阳穴上。 众人大骇,青城派齐长老原来也和丐帮的陈长老一样,虽然他们在江湖上成名己久,玉非寒便似乎是他们的克星,二人均是一招还未使出,便已被玉非寒轻松拿住了,没有半分抵御的余地。 如今之际,玉非寒只需要用手指一挫对方的太阳穴,齐长老就会是一命呜呼! 风雷堂中同时抢出两人,一刀一剑分袭玉非寒的左右,攻其不备便可以救下齐长老。 玉非寒左手拎着齐长老,右手在虚空中连划了几个圆圈,只听得“叮当”两声,两名偷袭击者只感觉圆圈之内幻化成一个涡流,涡力吸力强大,二人手中的兵刃竟然被吸得脱手飞出! 幸好这两人打斗经验极其丰富,兵刃脱手之后,他们当即抽身疾走,才差点没有又成为了玉非寒手中的人质。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玉非寒猛然间丢开了齐长老,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刀剑。 风雷堂阵营中一阵骚动,有几个人叫出声来,心道,“这速度实在可怕,根本不可能是人力所为,玉非寒,玉非寒不是人,他是妖怪!” 这十几年,叶知秋虽然在锦衣卫中供职,但是他的心不在官场,所以借着外出办案的机会,常年游走于江湖山水之间,对于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一定的接触,也有一定的认识。 这玉非寒表面看上去似乎是人畜无害,出手克敌却格外简洁粗暴,估摸着,他这个人对于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过研究涉猎,未动手之前,他便早己知道了对方的破绽,所以在一招半式之内,瞬间便能够制住了对方。 所谓习武之人,旁门左道的功夫学得再多,打斗之时细小动作也能够暴露出自己的师承,玉非寒刚才信手划圈,搅出来的涡流可以夺人兵刃,应该是一种极为高深的武功。 到底是武当派的绝学? 还是峨眉派的? 又似乎都不是,现在连叶知秋竟也看不懂这一招的师承门派。 叶知秋越发好奇,心道,“寻常习武之人展示功夫,恨不能让全世界都以为他的师门,他的师父是最好的!玉非寒这个人被问到师承便是闪烁其辞,他在隐瞒什么?” 这时,齐长老仰面躺在青石板路中,只见玉非寒左手提刀,右手握剑,眼睛盯着齐长老,脸色变幻扑朔不定。 青城派与江南查家相隔千里,两家之间并没有什么宿怨,可是青城派齐长老这次应风雷堂主郭轩辕的邀请,跟着众人冲入乌衣巷,一路之上杀孽深重,双手上沾满了乌衣铁卫的鲜血,这种人若有落在了江南查家的手中,千刀万剐也毫不为过。 玉非寒既然是相助江南查家,顺手杀了齐长老也是平常,只是他一时看人,一时看剑,似乎是杀与不杀对方难以决定。 第五十九章 一面说辞 杀与不杀,其实也是一个难题。 青城派齐长老在一招之内,被一个名不经传的玉非寒制得服服帖帖,今日输得如此狼狈,简直是颜面尽失,如今伏在石板路上,不敢与玉非寒对视,只是他偷偷一瞥查喜和那些受伤未死的乌衣铁卫们,目光中尽是恶毒之色。 叶知秋内心中十分看不起这位齐长老,知道一旦得罪了这种小人,便如同踩中了一条毒蛇的尾巴,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顺手除去,这种人随后便会展开更加疯狂的报复。 但,难题在于,齐长老是郭轩辕请来的帮手,如果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他,郭轩辕恼怒之下,必然会率领众高手上前围攻,再也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 玉非寒仍在迟疑之中。 突听查府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道,“梅姑娘,外面男人们在打架,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一个女子柔声道,“不妨事,您尽管开门就是了。” 一个老奴刚刚将乌漆大门推开了一半,一个女人已冲了出来。 这是一个耐看的女人,她肤白如雪,体态丰盈,明亮的双眼中充满了温柔之意。 乌衣巷己经变成了尸横遍地的战场,如今却多出来了一个女人,众人不由安静了下来。 那些还能勉强站起身来的乌衣铁卫们纷纷与她见礼,道,“梅姑娘。” 因为她,是江南查家家主查一清的远房表妹梅青竹,也是玉非寒的妻子。 梅青竹看看众人的狼狈模样,最后望住查喜,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大家,这又是何苦呢……” 查喜无声苦笑,江湖中的斗争,本来就是男人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跟女人去解释。 玉非寒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脸上再没有了矜傲之色,低声道,“孩子他娘,不在家里带好摧红,你,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那时候,玉摧红己经几岁了,玉非寒称呼妻子当然是“孩子他娘”了。 梅青竹淡淡一笑,道,“孩子他爹,没什么事就回家吧,摧红让你带他潜水。” 这对夫妻将这个血淋淋的战场视若无物,一问一答,说的都是些家庭琐事。 郭轩辕再也忍耐不住,吼道,“玉非寒既然敢强自出头,就不要在这里叽叽歪歪的磨蹭时间,说,还打是不打?” 玉非寒却盯着妻子,道,“还让我打下去吗?”看情形,只要是妻子说不打了,他立刻便会陪妻子转身回家。 梅青竹沉吟片刻,对查喜道,“喜哥儿,咱们退入查府吧?” 叶知秋暗赞这女子聪明,据锦衣卫的判断,江南查家实力雄厚,查喜带领的这些乌衣铁卫们忠勇可嘉,其实他们守卫的只能算是江南查家的第一道防护。 大门后面的查府之中,还不知道多少高手,形成第二道,第三道防护网。 简单的说,查喜守着的这一道防线很快就要被风雷堂攻破,如果想要保住剩下的这些个乌衣铁卫们的性命,大家最好是以退为进,先退入查府的院子里,如果风雷堂敢于贸然闯入,自然有其它人去对付他们! 谁知道,查喜道,“请你们夫妻带领着伤员们迅速退入查府。” 梅青竹道,“那,你呢?” 查喜怆然一笑,道,“请转告我家家主,查喜尽力了。” 原来查喜心中,并不敢轻视敌方,但他生性倔犟,不懂得偷奸耍滑,只觉得自己不可以退却,今日为了保护主家而战死,也是理所当然的,玉非寒却又不同,他根本不能算是查家人,就没有必要与对方苦斗,大家知道他的本领很强,但敌方兵强马壮,败了一个又会再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手与他纠斗,这样总会有重伤力竭的时候,最终来风雷堂绝对放不过他,玉非寒尚有妻儿需要照顾,何必将性命白白的断送在乌衣巷内?! 梅青竹见查喜神情坚决,想要他退阵是万万不可能的,轻轻一拉玉非寒的衣角,道,“摧红他爹,要不,你再陪着打上几场……?” 玉非寒懂得了她的意思,道,“成。” 梅青竹随后叮嘱,比试时玉非寒只需以招式取胜,万万不可伤人性命! 玉非寒当即应允,眼盯着风雷堂阵营方向,高声道,“你们还有哪个不服气的,玉某一并将你们收了。” 如此嚣张的说话,引得风雷堂这一边群情激愤,若不是有言在先,他们便准备各持兵刃冲上来,先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乱刃分身! 叶知秋却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了,一则是,锦衣卫规定各级人员行事小心,不可以干涉江湖势力之间的争斗中去! 二则是,无论是前期风雷堂的众人轮流上场战查喜,还是如今风雷堂的众人众人轮流上场战玉非寒,其实都是以多凌寡,以强凌弱,叶知秋虽然并不关心面前这所有人最终的死活,但,风雷堂这等作法己让他懒得再看下去了。 风雷堂主郭轩辕一直注意着叶知秋,忽然高声道,“叶大人,您现在就准备走了吗?” 叶知秋拱一拱手,车转过身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谁知郭轩辕笑道,“叶大人请留步。” 叶知秋看他说话罗索却又不着重点,心中有些不快。 郭轩辕高声,道,“难道叶大人己不再想知道千机弩的秘密?!” 千机弩?!叶知秋立时一惊,千机弩,这种神奇的武器乃是由太祖爷手下的第一谋士刘伯温研发出来,在太祖爷颠覆前元政权的战争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只是到了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下旨,将千机弩收入皇宫大内,小心封存,百十年来,在民间,千机弩一直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郭轩辕不急不慢道,“上半年,北京紫禁城失火,传言是人为所致,与此同时,千机弩竟然被盗走了,这事情叶大人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吧?” 叶知秋迟疑地看了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郭轩辕顿了一下,道,“现在让我告诉叶大人,千机弩是江南查家偷的,而且很巧,负责动手行窃之人就是咱们面前这位玉非寒!” 在他二人讲话的这一段时间内,玉非寒在场中接受风雷堂请来的六位高手的挑战,他又战胜了六位高手! 叶知秋听郭轩辕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 郭轩辕呵呵一笑,道,“风雷堂与江南查家有仇,自然是派人日夜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 叶知秋道,“皇宫大内有无失窃千机弩,并没明文公示,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哟。” 郭轩辕道,“是真是假,叶大人只要是抓住了玉非寒,那时候一审便知。” 叶知秋是锦衣卫高官,本来对千机弩失窃一事极其重视,虽知郭轩辕所说的不无可能,只是风雷堂与江南查家正在血战,做为进攻一方的领头人郭轩辕,很有可能在这时把脏水泼向江南查家! 叶知秋反而迟疑了,郭轩辕的这套一面说辞靠得住么? 郭轩辕缓声道,“为了破此大案,叶大人,应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哟。” 叶知秋也不是蠢人,知道郭轩辕在挤兑自己出手,风雷堂请来的高手们己经被玉非寒连番战败,郭轩辕这个带头人愈发感觉压力倍增,风雷堂这一方,如今只剩下郭轩辕一个人武功最高,如果他亲自下了场,还不能够完胜了玉非寒,那时候,军心为了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郭轩辕思量再三,也不敢做这等无谓的尝试,他要挤兑着叶知秋先去与玉非寒打! 第六十章 剑客对决 这个时候,沈樱忽然插话,道,“雪斋先生,您当年可是被郭轩辕骗上了战场?!” 叶知秋只是淡淡一笑,道,“也不尽然。” 虽然知道郭轩辕是在挤兑自己出手,但叶知秋当时还太过年轻,便少不了习武之人那种争强好胜的毛病,而,自从千机弩失窃之后,锦衣卫有失守之责,一直受到内务府的刁难,既然听说玉非寒有可能是那个盗取千机弩之人,叶知秋也不免跃跃欲试。 沈樱道,“雪斋先生当时怎么想的?” 叶知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年自视甚高,众人面前,我想的是要给玉非寒这样的狂徒一点教训。” 沈樱道,“多大的教训?” 叶知秋道,“我与他约定,玉非寒若是败在我手下,就要跟着我回返北京,交待清楚千机弩的动向。” 沈樱却是一笑,道,“如果是雪斋先生输了呢?” 叶知秋的神色顿时黯然了,叶家快雪剑法惊才绝艳,从自己出道之日起,与人切磋剑艺,从未有过一场败绩,关于自己怎么可能会输,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想过。 沈樱道,“据天机明镜先生分析,您与玉非寒二人,算得上是当世剑术界两大绝顶高手,要知道:二强相争,必有死伤,你们当初这样做,就没有顾忌过梅青竹的感受吗?” 叶知秋道,“我忽略了。” 沈樱道,“玉非寒呢?”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他己经被我逼得没有了退缩的理由。” …… 乌衣巷里,叶知秋不顾众人眼色,猛然间大步向前。 玉非寒经过数轮苦战之后,反而更加容光焕发,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中了状元的新科举人一样。 今天的乌衣巷内,聚集了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众多高手,他己经连番战胜了其中的几位,可以想象到,自明天开始,玉非寒这个曾经很普通的名字便将要名扬四海! 谁会知道,玉非寒本来就不是一个平凡人,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想要藏得再深,命运却始终会把他逼上台面,这种人不成名也不可以的! 在成功的面前,再低调淡定的一个人,潜意识中也会有了愉悦的快感,神态举止中散发出难以隐饰的光彩。 玉非寒看向叶知秋,道,“你就是叶知秋?” 也怪不得玉非寒多此一问,叶知秋这个名字十分响亮,他年纪轻轻便己是剑客中的翘楚! 剑为兵器王者,面前这个人如果是叶知秋,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没有王者的气势呢? 叶知秋微微一笑,官场是最容易磨损个人锋芒的地方,再厉害的一个锦衣卫,在实权人物的面前,你,始终就是一个狗奴才! 官场上从无王者! 只闻呛啷啷一声,叶知秋长剑出鞘,缓声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是王右军的《快雪初晴帖》上的内容,也是叶家快雪剑法的剑诀,此时由叶知秋的口中说出,别有一番不同的气势,两帮众人不由得啧啧连声。 玉非寒久战不败之后,挑选敌手,也变得格外的挑剔,环视众人的表现,才相信了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是叶知秋,也就是唯一值得他一战的叶知秋! 玉非寒一指叶知秋道,“行,就是你了!” 叶知秋站定,双足左丁右八,手中的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在太阳照耀下显现出青蓝色的光芒。 他已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又是锦衣卫里的高官,只因为他为人谦逊,即算是与人斗剑,一举一动仍不失了礼数。 虽只见对方的起手式,玉非寒对这个对方的印象大为改观,缓声道,“玉非寒并无贴身兵刃,若是和你这等成名剑客空手过招,未免显得有些不够敬重。” 查喜闻声,以眼色示意一个手使单剑的乌衣铁卫,这名乌衣铁卫当即双手捧住配剑,走到玉非寒的身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呈上。 玉非寒接过铁剑之后,单指朝剑身一弹,“竫”的一声脆响! 叶知秋再看他,心中却是微微一颤。 玉非寒只是寻常人装束,但到了长剑在手之时,忽然光芒四射,他变了,竟己经变得让人不敢迫视,因为他的眉眼间,仿佛己带有一种傲视众生的杀气。 叶知秋知道玉非寒身法奇快,他长剑一起,瞬间刺出了“羲之”二字,但见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住敌人的中盘。 这一招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却是封住了对方的进击路线。 玉非寒的右手中的剑花一搅,口中道,“快雪剑法果然有些门道。” 玉非寒挥剑挺身,如同铁指寸进,冷哼一声,使出横蛮无比的劲道!猛然对着叶知秋疾掠了过去。 回忆前面的战役,其它人与玉非寒过招,往往一招尚未使完,眨眼之间,便被他制住了。 玉非寒厉害是厉害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战事,在看客的眼中,却无任何美感可言。 现在大家才感觉到,叶知秋果然与众不凡,与玉非寒数招过后,有攻有守,竟然不落颓势,旁观的风雷堂众人士气为之一振。 众人齐声吼道,“打死他!打死他!!!” 但见叶知秋剑走轻灵,刺出了,“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字里行间化成了奇妙剑招,果然攻守兼备,动作飘逸无比,一招一式如剥丝抽茧,吞吐开阖之际,尽显名家风范。 玉非寒却又不同,面对着缜密无比的快雪剑法,他的进招反而变得奇慢,东刺一剑,西刺一剑,似乎是乱了章法,风雷堂众人只觉得是叶知秋占尽了上风,又是一片喝彩声起! 反而是查喜看了,不由面露喜色,知道玉非寒的剑法与查家折梅手相似,面对叶知秋这样绝顶高手,玉非寒大巧藏于笨拙,完成放弃了花哨而无用的多余招式,只有在查喜这样的内行人眼中,才知道玉非寒已臻武学中的极高境界。 玉非寒的足下越来越慢,叶知秋却是身轻如燕,又用的是“想安善。未果,为结。”这几个字诀。 郭轩辕静心观战,只见叶知秋手中的一柄快剑,或使行书手式,或用楷书手式变幻,如行云,似流水,或流而止,或止而流,富有独特的攻击节奏。 可叹王右军果然是一代奇人,当年他写下《快雪初睛帖》时,早己将剑法蕴含其中,笔法即为剑法,剑法又是笔法,看似圆劲古雅,人畜无害,其实招招致命,无一笔可让敌手敢于掉以轻心! 只在一盏茶时分,叶知秋已接连攻出几十式的精妙绝伦的杀招。 为了抢占先机,叶知秋的剑招愈来愈快,而玉非寒反而越来越慢。 风雷堂与江南查家如今成了看客,其中也有不少使剑的能手,这些人见到,叶知秋将一柄长剑使得如同自己身体上衍生出来的手臂一般,灵活机动,与玉非寒去以快抢快,众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可是,不论他如何出招试探,玉非寒一直是不为所动,并不陷入叶知秋在剑招中设下的圈套。 叶知秋久战不决,心中略觉不妥,要知道,他的剑法是依据王右军的《快雪初晴帖》而来,这帖子不过是四行,几十字而己,虽然一个字可以衍生出几招剑式,可是,玉非寒现在只守不攻,俨然是在观看他的剑法,从中寻找漏洞,再进行致命一击,如此拖沓下去,叶知秋有再多的招式总有用竭之时,那时候,可怎么办? 叶知秋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竟丢开“王羲之顿首”五个字所衍生的十几招,手中剑尖颤动,如同万蛇吐信,正是快雪剑法中的终极杀招“山阴张侯”四字诀,出手之凌厉猛悍,直是匪夷所思! 旁观众人只觉得叶知秋剑风所至,面皮上阵阵生疼,忍不住齐声叫好。 第六十一章 亡妻之痛 叶知秋忽然痛下杀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招招凌厉致命。 却不想,在这等情势之下,玉非寒仍然能一一化解,他仗着自己迅捷无匹的身法,避得诡异之极。 围观众人,在这一瞬时刻之中,心脏己经提到了喉咙口。 只觉得叶知秋长剑挥出,如天神行法,而玉非寒身形如电,每每在众人都以为避不过去时,玉非寒偏偏一次又一次躲过了对方的杀招。 这样精彩的过招,是所有人生平第一次目睹,隔了良久,双方众人抛开了昔日的成见,齐齐站身来鼓掌。 玉非寒忽然冷声喝道,“是时候了!” 猛然以剑尖相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直进击的叶知秋竟然被他这一招打得身子飞了出去。 这个变化实在惊人,四下发出一片惊呼声。 郭轩辕一掠几丈,如蝙蝠般掠到了阵中,担心道,“叶大人,你……怎么样了?” 只见叶知秋飘出一丈之外,手持着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要知道,玉非寒借用的这柄长剑,只是生铁打造的凡品,在市集之上,五两银子便可以买上一把,而叶知秋的佩剑,却是叶氏家族赐与叶知秋的成年礼物,由统万城的名匠精选材质千锤百炼而成,剑锋所至,从来是削铁如泥。 但是,在今天,叶知秋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之下,他那削铁如泥的宝剑竟然被玉非寒一招削断! 叶知秋嚅嚅道,“你……我……” 叶知秋是一个符号,他是剑客的王者,也是剑客中的谦谦君子,受到所有江湖人的尊重,可是,他的剑竟断了! 在一个瞬间里,乌衣巷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而尴尬。 只有梅青竹打破了这平静,道,“叶大人,这一局该怎么算?” 她到底只是一个没有机心的女子,潜意识里,她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得胜,追问最终的结果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叶知秋眼中那如死的落寞! 叶知秋道,“我……”这一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竟说不下去了! 郭轩辕强辩道,“叶大人,您只是剑断了半截而己,大不了,换一柄剑再战么。” 梅青竹道,“输便是输了……你们怎么可以纠缠不放?!” 郭轩辕身形一转,风雷掌一掌向梅青竹拍去,吼道,“要你个女人多嘴!” 风雷堂主气急败坏之下,出手毫不留情,却不料,那梅青竹全然不会武功,也根本不懂得躲避,郭轩辕的风雷掌掌风拂处,梅青竹的身子竟然被劲风扫起,“砰”的一响,笔直地撞在身后的石墙之上! 玉非寒察觉有异时,身形斜掠而上,待他赶到时,梅青竹的身子己滑落在地上。 玉非寒抱住爱妻,以手探去,梅青竹脉息紊乱,气若游丝,眼见便是不治了! 玉非寒的眼睛缓缓的向郭轩辕横扫了过去,二人目光相触之时,郭轩辕心中不由得一震,他一生见过恶人无数,但是这“普普通通”的玉非寒,竟让他害怕了起来。 梅青竹喘息道,“孩子爹,答应我一件事情。” 玉非寒道,“孩子娘,你说。” “梅青竹没有福气,不能陪你共度余生……”梅青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力,道,“这个江湖太脏,带着咱们的摧红远远的离开这里。” 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软垂了下去,风雷掌何其霸道,岂是一个柔弱女子可以抵受,梅青竹支持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当时气绝。 玉非寒感觉着怀中的妻子慢慢变凉,他的眼睛也慢慢变成了血红色,嘴角频繁抽搐着,脸上的神色可怖之极。 郭轩辕早已等到不耐烦了,高声道,“玉非寒,你还打是不打!” 玉非寒盯住对方,慢慢将梅青竹的尸身放倒,他站起身来时,双目似乎要喷出火焰来,口中道,“打,首先从你开始!” 郭轩辕在无意中杀死了对方的妻子,心中虽然没有什么愧意,却不得不变得格外小心! 对方剑术高绝而又怒火攻心,郭轩辕一时不敢与他正面相抗,郭轩辕眼色一使,风雷堂的两位高手从左右两方偷袭而上。 赤手空拳的玉非寒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顺手夺走了两人手中的兵刃,抬手之间,玉非寒以夺得的长剑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 开始约战之时,玉非寒虽然力战过几大高手,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并不伤及对方的性命,但现在,因为爱妻梅青竹之死,他竟连杀二人,他难道己经疯了么?! 连一旁观战的乌衣铁卫们也不由心底一寒。 此时的玉非寒与手中长剑融为了一体,他己化身为一件无坚不摧的杀器! 郭轩辕吼道,“大家齐家子上,杀了他。” 江湖人都已看出,玉非寒心痛之下己狂性大发,若不能先制伏了他,所有人只怕都要死在他的剑下! 风雷堂这一方众人,各持兵刃扑了上去。 玉非寒利嘨一声,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矢矫。 如今的玉非寒己完全变了,人如闪电,而出剑无情,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 只片刻之间,风雷堂这一方,又有几人死在他的剑下。 如今情势己经完全逆转,风雷堂中人以及他们请来的帮手竟己成为了玉非寒砧板上的鱼肉,剑风所至,所向披靡,如今的郭轩辕与众多江湖高手们为求自保,心中逼发了狠劲,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斗。 可是,玉非寒此时的剑招上如同附上了魔性一般,面对着这一干人严防死守的战队,他的身子忽起忽落,快似鬼魅,只要对方露出细微的破绽,他手中的无情剑便插针而入。 其时夕阳如血,江宁城头北雁南飞,只见剑光如雪,惨叫连连,风雷堂中人的头颅或者是四肢,但凡沾了玉非寒的利剑,便即离开了身子,乌衣巷内一时血飞如雨。 现在,风雷堂这一方的所有人己陷身在玉非寒一个人的包围之中,大家心想着自保!自保!!!谁也没有心思去救助旁人。 郭轩辕见众高手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分开贴身保护自己的风雷堂徒众,纵身向玉非寒直冲过去。 好在这时,众人努力之下,玉非寒的长剑已被己方几件长兵刃缠住,郭轩辕提气于掌,声带风雷,眼见自己的掌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玉非寒冷冷一笑,身形突变,如同巨蟒翻身,手中长剑横扫处,围住他身边的兵刃纷纷脱手! 郭轩辕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撤力收掌,却已经来不及了,便在此时,玉非寒的长剑也已击到。 只听到“哧,哧!”两声,一股雄浑无比的剑气将他击得向倒飞了出去,郭轩辕撞在查府的院墙之上,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双腕血流如注,其中经络己被玉非寒齐齐削断! 而梅青竹停尸的位置,距离自己仅仅只有一丈。 郭轩辕勉力抬头望去,但见被玉非寒围在当中的风雷堂兄弟已越来越少,只剩下了六个,五个,四个…… 也不知道是不是玉非寒故意为之,如今,场中最终剩下的只有青城派的齐长老还有丐帮的陈长老。 眼见着玉非寒将青城派齐长老也一剑穿心,丐帮陈长老丢开了打狗棒,身子长跪于地,号淘道,“玉老板饶命呀,叫花子可没有动过你老婆!” 玉非寒嘴角一抽,道,“你说我会不会留你?!” 陈长老突觉得自己的心己经不再跳动,裤子上一阵温热,这个曾动名动天下的丐帮长老,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郭轩辕知道,玉非寒故意留下自已,最终少不了一番羞辱折磨,他奋力看向叶知秋,叶知秋仍然盯着自已手中的断剑,似乎老僧入定。 郭轩辕只能看向查喜,哀声道,“姓查的门房帮我,求求你,你一剑将我杀了吧!” 查喜摇了摇头,道,“郭堂主,杀不杀你,现在只能由玉先生决定,我,帮不了你了。” 身后的脚步声己经越来越近,玉非寒斜拖长剑,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了过来,他浑身浴血,如同一尊专司夺命的魔神! 郭轩辕想爬起来,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被震断了,口中哀求道,“玉非寒,给我一条活路!” 玉非寒略怔了一怔,道,“为什么?” 郭轩辕道,“我兄弟是郭不让,血旗门郭不让!!!” 玉非寒道,“这样呦……” 他己将郭轩辕的身子拎了起来,丢在梅青竹的尸身面前,摆放成跪拜的形状。 郭轩辕吼道,“你敢动我,郭不让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他最后的声音,玉非寒己提起一支长剑,先削断他的右手,然后是左手,右脚,左腿! 玉非寒忽然仰天长啸,一摆剑身挑起郭轩辕的残身,反身出剑,将风雷堂主斩成了十几片肉块! 如今强敌尽歼,玉非寒忽然奔到梅青竹尸首之旁,抱着她,终于嘶声大哭了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充满了对亡妻的哀痛之情,傍晚的风也因此变得肃杀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玉非寒终于抬起头来,手扶剑柄,用恶狼一般的眼神扫视全场,乌衣铁卫们不敢触及锋芒,早已避立一旁,乌衣巷里早己尸横满地,只有叶知秋站在原处,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双手捧着断剑,冷汗滚滚而落。 玉非寒抬起了长剑! 却听见查喜道,“玉先生……” 玉非寒悲愤之下,神智己经乱了,瞪视着查喜,道,“你想为叶知秋求情么?” 查喜力战而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梅青竹无辜惨死,而玉非寒因此而大开杀戒,现在再看玉非寒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我不敢,但,但,但是叶大人确实不是风雷堂请过来打架的。” 玉非寒眼中魔焰升腾,恶声道,“讲到底,我孩子他娘因他而死,仅仅因为他是锦衣卫高官,我就饶得过他么?” 查喜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玉先生,关于梅姑娘的遭遇……嗯,嗯……实不是我们始料所及,既然郭轩辕这个元凶已经伏诛剑下,我们就此收手吧?” 玉非寒怒喝道,“如果他(叶知秋)……他肯当时愿意主动认输……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但转念一想,“叶知秋被斩断宝剑之后,再没有过任何的动作,至于爱妻之死,其实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一句话说了一半,玉非寒再也接不下去了,伏在梅青竹的尸身之上,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乌衣铁卫们心中都觉不是味儿,纷纷转过头去,又过去了一壶茶的时间,玉非寒站起身来,再也懒得看叶知秋一眼,抱着梅青竹的尸身返转查府栖梅阁。 事后查家打扫战场,乌衣巷里早没有一个活人,至于叶知秋是何时离开的,己经没有人计较。 第六十二章 谁人受益 烛己残,炉中的香也已尽了,房间里己经没有了一个人,他的心也静静的平复了,因为这里有柔柔的琴声飘了过来。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缘渺散发出来的。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女声,唱的是柳永的词。 长夜已将尽。 叶知秋站起身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无边的枫林中间升起。 从内心而讲,失败是痛苦的字眼,一个小小的失败其实击溃一个人的内心。 他熬过来了,用了整整二十六年。 他是幸运的,二十六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有时候其实是一个人的整个的生命,失败,岂不是太可怕了?! 重提那段痛苦的失败,他感觉疲倦,饥渴,甚至感觉,自己在不可以止步的衰老了下去。 一阵琴声飘了过来。 叶知秋忽然笑了,整个金陵,只有一个人弹奏得出这样空灵琴声,她十指如飞,让所有听见她琴声的人的心都会与乐声溶为一体,曾经的那些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二十六年己经过去,其实本来就很遥远了。 终于亲口把自己当年的失利原原本本讲出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门后却传出了人声,道,“雪斋先生,既然没有睡,为什么不出来走一走呢?” 叶知秋想都没有想,走了出去。 秋叶山谷轻风习习,薄雾之中显现出精舍三五,一个纤弱美丽的暹罗少女,独立在烟幕之中。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沈樱公主?” 沈樱微笑道,“房中气闷,我只是想着出来走一走……” 叶知秋道,“气闷?” 沈樱道,“也可能是话题太沉闷了吧。” 竹亭之中高塌低几,低几上摆放着一张瑶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叶知秋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么?” 沈樱微笑道,“雪斋先生好眼力。” 叶知秋道,“我听说,它可是柳依依持有之物?” 沈樱道,“对。” 叶知秋道,“柳依依呢?” 沈樱道,“正在和查战说话。” 叶知秋没有再追问了,他本来就是一个慈祥的长者;只要是真心相对,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应该受到尊敬。 今年举办的花魁与月旦之才打包的巡演马上就要大幕开始了,然而,对于柳依依与查战两个人而言,却又是一次长时间的离别,就让他们多说一说话吧。 木榻上当然一尘不染,沈樱侧身而坐,道,“您也坐。” 叶知秋没有坐,一个人如果感觉自己老了,能站的时候,就不会想着去坐的。 沈樱凝视着叶知秋道,“我还是有一事不解?” 叶知秋道,“公主请讲。” 沈樱道,“对于你们所谓的武林规矩,我不太理解,一个人双手上一定要是沾满了血腥,才会被称为一代剑魔么?” “一代剑魔”是玉非寒的名号,沈樱这次问的当然又是玉非寒的事情。 叶知秋却是将头一摇,道,“事情当然并没有这么简单。” 沈樱道,“哦?” 叶知秋苦笑了,玉非寒以一人之力血洗乌衣巷,这事情当时便已经震动了天下,三日之后,玉非寒离开了江宁。 沈樱道,“玉非寒己经闯下弥天大祸,为什么还要在三天之后才离开呢?” 叶知秋道,“他妻子梅青竹己经无辜惨死,玉非寒当然要处理一下她的后事。” 办理丧事,最少也要用三天,这……沈樱不好意思的笑了。 叶知秋继续道,“玉非寒离开了江南查家的势力范围,当即受到了整个中原武林的追杀。” 诚然,在乌衣巷里,玉非寒当时杀死的,都是各门各派中的头面人物,整个中原武林岂能跟他善罢甘休?! 沈樱故意道,“他,不是很麻烦了吗?” 叶知秋纠正道,“是他们!” 沈樱道,“啊?” 叶知秋道,“他当时还带着只有六七岁的玉摧红呢……” 沈樱叹了口气,一个新近丧妻的男人带着一个没懂事的孩子,却要饱受着整个中原武林的追杀,其中的艰辛,真是难以想象。 叶知秋道,“后来,整个中原武林才知道,他们又做了一件蠢事!” “又?”沈樱随即反应了过来,当时的中原武林,做下的第一件蠢事:便是跟着风雷堂主郭轩辕去攻打江南查家,惹恼了当时“名不经传”的玉非寒。 叶知秋道,“为了逃避追杀,玉非寒带着儿子颠沛流离,这样的过去了三年,这个过程中,丧生在他无情剑下的武林人士,又是死在乌衣巷中的十倍!” 沈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所谓整个的中原武林,他们“追杀玉非寒”的行动历时三年,结果,玉非寒依旧毫发无损,这中间,却又死了那么多江湖人,他们这不是主动给对方送人头么? 叶知秋道,“三年之后,经过少林武当出面,中原武林与玉非寒之间方能达成妥协:为了不造成更多的无辜伤亡,玉非寒退走关外,有生之年不得再入中原,而,中原武林也不能去关外寻仇!” 沈樱笑了笑,如此看来,少林武当处理得很好,也算是帮着整个的中原武林送走了一个夺命瘟神。 于是乎,是于乎,玉非寒既然己经出走关外,答应再不入中原,中原武林给他个“一代剑魔”的名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知秋却叹道,“回过头再来看这个事情,却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沈樱道,“怎么?” 叶知秋道,“经过玉非寒几年来的来回冲杀,中原武林的中坚力量夭折过半,大家才发现,自己们似乎都被耍了。” 沈樱道,“雪斋先生是想说,三年过后,江南查家依旧毫发无损,而整个中原武林却损失惨重,短期之内,大家竟再没有了挑战江南查家的实力。” 叶知秋道,“差不多吧。” 沈樱道,“这,也算是一件几方受损的事情?” 叶知秋摇了摇头,道,“不,就算是所有人在这里都吃了亏,却有一个人是暗中受益的!” 沈樱忍不住好奇道,“谁?” 叶知秋道,“郭不让。” 沈樱道,“郭不让?血旗门主郭不让?他怎么了?” 叶知秋却对她摆了摆手,不再讨论这个事情,因为查战和柳依依己对着他们走了过来。 第六十三章 无路可退 为了组织这次大明有史以来民间最大的一场才艺展示巡演活动,当然有很多事情要做。 锦衣卫封锁了燕子楼,花魁们依旧却被那一群神秘的褐衣人控制在燕子楼里,这就需要叶知秋出面与两方协调。 而通过本次月旦之评的才子们,如今蠢蠢欲动,正急于走出秋叶山谷,向天下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不过,为了要配合花魁们的日程,叶知秋反而要将他们先安抚住。 涵薇道,“那,天机明镜先生要做什么呢?” 沈樱道,“在策划整个的巡演活动。” 涵薇置疑道,“他,行吗?” 沈樱笑道,“行,肯定行。” 天机明镜先生不但文笔好,商业头脑也是超人一等,两年前,玉摧红忽然失踪,这本来不是一件甚么好事情,却不想,天机明镜先生竟借此机会,筹划出一场“寻找我们失去的玉摧红”大型巡演。 涵薇笑道,“嘻嘻,“寻找我们失去的玉摧红”?天机明镜先生真能折腾。” “天机明镜先生组织的那次巡演,炒作的虽然只是嘘头,却让参与的几方赚得盆满钵满。”沈樱道,“他,才是这场巡演的最好策划人!” 涵薇却道,“玉摧红,又是玉摧红,好象什么事情都绕不开这个玉摧红。” 重提到玉摧红这个名字,沈樱却沉默了。 一直以来,沈樱对玉摧红这个人观感不强,但,也没有什么太过喜欢或者厌恶的感觉在其中。 自从沈樱进入秋叶山谷以来,叶知秋无数次在她面前提到玉摧红这个名字,沈樱是个聪明的女孩,当然知道雪斋先生很欣赏玉摧红,所以想撮合她与玉摧红,于是,她不由得重新审视一遍这个玉摧红。 借用民间普遍的相人方法看来:首先,要看对方的家世,玉摧红的父亲一代剑魔玉非寒如今为关外第一人,关外虽然人口稀少,民风彪悍,但玉非寒治得住他们,当然,关外有关外的好处,关外物产丰饶,矿藏丰富,玉摧红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也算是有些家底。 其次,当然是要看一个人的外貌长相,玉摧红不瘸不拐,当初与查琦桢流连于秦淮河上,曾经也是一代金陵少女们的梦中情人,长相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当然是看一个人的品性,玉摧红随和而大义,又喜欢与人为善,勉强算是个好人。 但是,他这个人太过好奇,行事也过于随意! 比如:在明知道江南查家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玉摧红要重回江宁,惹下一身的麻烦。 又比如:在明知郭振藩要杀自己为父报仇,他偏偏还要凑上去。 对世人有宽恕之心,这样的品质难能可贵,但如果是一犯再犯,只能说,玉摧红这种人实在有些不死作死。 凡事种种,都不应该是一个成熟的江湖人所为,玉摧红已经二十八岁了,早应该懂得如何圆滑世故地对人对事了,难道这样浅显的道理,还要等着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去告诉他吗? 沈樱对这位玉摧红毫无好感。 沈樱反而觉得,叶知秋对此事热心不己,他如果不是老了,就一定是疯了,一个名动天下的武林名宿,本来就不应该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何必说,暹罗公主沈樱此次北上中原,其目的绝不是为了给皇室招婿这样简单。 现在的问题是,巡演中江西一站,有大人物点名要见玉摧红,但,玉摧红现在却被风雷堂围困在统万城,他,还溜得出来么? …… 统万城城头。 放眼望去,只见城外风火连营,刀枪林立。 大营之中,树起一个高高的木杆,编着金色双闪电符号的大旗迎风招展! 江西本来是山多田少,统万城附近也不是产粮之地,几天过后,风雷堂重新修建了拦水堤坝。 河,干了! 为了开阔视野,附近的草木己被风雷堂徒众们砍伐一空,丘陵之地上山石罗列,在渐渐变黑的天色里,更显得一片荒芜。 天地肃杀。 铁无双披襟当风,站在统万城的城头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动容道,“郭振藩这小子做事够绝!” 佟铂鑫苦笑道,“若不是到了这般情形,还真不懂得风雷堂的厉害,不过,就算是再苦,也希望着整个统万城的工匠能陪得我们一起熬过去!” 铁无双也道,“也许,郭振藩并不是想着要弄死你们,他一定有其他的图谋。” 佟铂鑫道,“有图谋,他们最好是快点提出来,如此断水断粮,工匠们眼见着支持不住了。” 铁无双转向玉摧红,道,“师父,你对这个场面感到熟悉么?” 玉摧红道,“嗯。” 佟铂鑫道,“那,玉大侠可想到了退敌之策?” 玉摧红摇了摇头。 如今这情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的应州大战,整个战役的导火线是上万鞑靼骑兵将边城小沛围堵得水泄不通! 佟铂鑫道,“对付围困,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机杀出去!” 铁无双冷声道,“杀出去,你有这个本事么?!” 佟铂鑫脸上一红,哑了。 玉摧红却悠悠道,“一说到应州大战,就让人想到,那时候,江濒是小沛城守将。” 佟铂鑫道,“江濒?您说的那个江濒,可是如今锦衣卫总指挥使江大人?” 铁无双道,“除了他,还能是谁?” 佟铂鑫垂下头,迟疑道,“江大人有这样的战功,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提到过?!” 玉摧红与铁无双相视一笑,他二人亲自参与了应州大战,那一仗打得惨烈无比,事后却很少有人提及,看来,是朝堂上的高官们故意要掩盖甚么。 铁无双道,“江濒伞下兄弟三千,而与他们对峙的鞑靼骑兵总数有几万。” 佟铂鑫道,“只要人心齐,以一抵十也不是问题。” 铁无双拍拍后脑,道,“年轻人,你想得倒是简单……” 佟铂鑫道,“怎么了?” 铁无双道,“呵呵!” 玉摧红为免场面尴尬,补充道,“江濒伞下三千弟兄,个个舍生忘死,整个的应州大战打下来,只剩下一十八,就是如今的新“十八虎”。” 佟铂鑫听完了这句话,不由一惊,连舌头都僵硬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头上不由已沁出了冷汗。 同样是被敌军围困,江大人当初率领的可是三千大明铁血军人,还几乎全军覆没。 统万城呢,统万城里只有诚心作艺的工匠们和他们的家属,这样的一群人想要冲出风雷堂的包围圈,那不是逼着他们去送死么? 一想到这些,统万城少主的身上似已觉得冷飕飕的,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确实是捅了一个马蜂窝,风雷堂己将这里变成了一个无路可退的死地! 第六十四章 死亡之约 众人商议,苦无结果,佟铂鑫干脆又拉着玉摧红和铁无双喝酒。 酒席之上,铁无双边喝边骂,玉摧红却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似乎己筹划出了脱困之计,佟铂鑫屡次以言语去试探,却不想玉摧红只是笑而不答。 这顿酒不尴不尬地喝至半夜。 佟铂鑫又去城头上巡视一次,返佟府老父亲请安之后,这才敢回房歇息。 虽系新婚,如今情势紧急,所谓的“婚房”无人也无心去布置,卧房之内没有半点喜庆气息,佟铂鑫不免长吁短叹,好在新娘子藤秀云看清情况,她不吵不闹,反过来好言宽慰于他,佟铂鑫迷迷糊糊的这才睡去。 早起时,城外号角齐鸣,声震天宇,佟铂鑫赶出门时,只见城内居民全数出了门,齐向号角声处凝望,壮健子弟们集合人马,预备迎战。 一名身背着一对绣着金色双闪电标识短旗的风雷堂徒众骑马驰近统万城,口中喝道,“大风雷堂使者求见。” 立刻有人告之少城主佟铂鑫。 佟铂鑫略一沉吟,道,“好,放他进来。” 这时间,风雷堂的大营之中辕门大开,其中又奔出两匹快马,冲到离统万城外约十余丈时,统万城城放下吊桥,二人下马入城。 那使者身材魁梧,顶着个大大的光头,正是大和尚悟本,佟铂鑫抬眼细看悟本身后之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穿风雷堂服饰,身子细瘦而略显孱弱,竟然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主笔编辑唐浩文。 统万城内有专人引领,悟本到了佟铂鑫面前,大和尚点点头算是致意,口中道,“施主是如今的统万城主么?” 悟本虽然口宣佛号,神态却十分倨傲。 这一次只不过是少城主从情敌手中夺回真爱之人而己,却不想风雷堂趁机而入大举围城,而且是断水断粮,城中居民恨不能生食其骨肉,这时见那大和尚如此无礼,统万城内壮健子弟们的手中白光闪动,长刀出了鞘。 悟本和尚低眉敛目,毫不在意,朗声道,“贫僧奉大风雷堂主郭振藩之命,来下战书,你们识趣的,早早交还秀云姑娘,佟家父子出城负荆请罪,否则两天之后,风雷堂全军出动,屠尽统万城!” 大和尚字正腔圆,众人一听,都跳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 如今统万城己被断水断城,只要风雷堂继续再这么拖下去,几天之后,用不着等到风雷堂出手,统万城也己无力抗敌。 佟铂鑫见群情汹涌,心中大为满意,少城主双手连挥,命大家坐下,凛然对悟本道,“风雷堂自从进入江西以来,一贯以强凌弱,这段时间己灭掉了不少的小门派,我们统万城再不济,也还有点志气。你们要战就战,就算统万城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决不投降。” 城主子弟们大呼道,“威武,统万城,统万城,威武!!!” 呐喊声中,众人手中刀光如雪,神态悲壮。 众人都己知道,风雷堂兵强马壮,又攻击有力,统万城与他们去对抗只能是败多胜少。但城中子弟们眼见着那几个出城投降的兄弟们,到头来也是一死,如今反正没有了退路,大家唯有放手一搏了。 悟本见此情形,嘴唇一扁,口宣佛号道,“好,好,好,各位施主们,志气可以当饭吃么?!” 早有几名统万城的健壮子弟跳出人群,喝道,“大和尚,统万城不斩来使,你话己传到,好好回去,大家伙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 不等悟本变脸,唐浩文抢将上来,推开了众人,道,“喂,大和尚,初时,你们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悟本冷冷一哼,道,“他们跟你讲甚么了?!” 唐浩文不由一怔,随即想起来了,他奉天机明镜先生之命,进此地来调解风雷堂与统万城之间的矛盾,当然先要与郭振藩斡旋,大和尚悟本来就不喜欢参予这些琐碎事物,郭振藩当初与唐浩文商议之时,悟本不在现场,至于郭振藩答应了唐浩文什么条件,大和尚一点都不晓得。 这时间,统万城中一个莽撞子弟再难忍耐,手举单刀,用力向悟本左臂劈下,猛喝一声,道,“起!” 这姿势当然也是唬人,谁知道刀至半空,被悟本伸出两根手指轻松捻住。 悟本道,“阿弥陀佛。” 众人见此神力,尽皆骇然。 悟本捻住刀身的双指轻轻一捏,对手手中的百炼钢刀当时断裂,一寸,一寸,又一寸,寸寸而断! 众人只见着一股蒸腾的雾气,包围住钢刀的整个刀身,那子弟尖叫一声,剩下的半截钢刀当即脱手,悟本只是傲然站立。 貌似悟本尚未趁胜追击,那子弟却在空中被震飞了两个圈,一声惨呼后,掷出了六七丈之外。 众人见大和尚露了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那肯示弱,纷纷呼喝道,“大和尚,你耍的甚么邪术?” 悟本屑于回答,只是冷冷一笑。 众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便要群殴。 玉摧红缓声道,“统万城的兄弟们,你们难道想倚多为胜么?” 佟铂鑫听见他话中有话,当即喝止住众人,道,“大师是传话使者,如今话己带到,你快走吧。” 大和尚悟本傲然道,“都说统万城厉害,哼,哼,原来不过如此?你有回信,就交给贫僧带了,贫僧回去也有一个交代。” 此言一出,众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这时间一个女子突然推开人群,道,“统万城只战不降,慢说三日,明日我们就有特使出城,风雷堂好好招呼着吧。” 悟本毕竟是方外之人,不习惯与女子交流,忽然见一个女子掺了进来,大和尚不由一怔。 这时间插话的,当然是佟铂鑫的新婚妻子藤秀云。 藤秀云缓声道,“麻烦大师转交家父……” 悟本看着这女孩子一身嫁衣,喃喃道,“女施主的父亲大人是……?” 藤秀云道,“家父藤万春。” 悟本没有说话。 藤秀云慢声道,“麻烦大师转告家父,秀云既然己与佟铂鑫成了亲,生是佟家的媳妇,死是佟家的鬼!” 悟本轻轻一叹,道,“女施主这又何苦?” 藤秀云只是拉住了佟铂鑫的手。 少城主夫妇郎才女貌,众人齐声欢呼。 悟本当然不会把此中的众人放在眼中,他漠然四顾,只见玉摧红将那刀断倒地的统万城子弟扶住。 那子弟内力单薄,还要仓促出手,悟本震断对方刀刃之时,玄冰掌的余威也击伤这子弟的五脏! 这时间,那弟子盘腿而坐,玉摧红双掌抵住他的后心,缓缓以一股内力输入。 要知道,悟本和尚的玄冰掌至阴至寒,中此掌后,伤者马上感觉寒意蚀骨,体内的血液也会流速变慢,不需要多少时间,如果不能及时救治,伤者便会血液凝固,五脏停止跳动,当场死于非命! 一壶茶的时间过后。 只见着玉摧红的脸色由红变白,伤者的顶门之上升腾起一道红光,发青的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玉摧红双臂一振,那伤者不由得嘴巴一张,吐出来几个血红色的冰疙瘩! 统万城的子弟们再不济,也知道玉摧红用内力为那伤者疗伤,一见伤者情形好转,众人都叫了起来,道,“大和尚,我们有人对付你的邪术。” 悟本冷冷道,“玉摧红,感觉如何?” 助人排出寒毒使玉摧红的体力透支严重,只是笑而不语。 铁无双抢上前道,“悟本和尚,你们不过是想着大家不再抵抗,佟氏父子俯首投降?!以后,统万城就成了你们风雷堂的跟班狗腿子?!” 悟本道,“差不多吧。” 铁无双道,“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悟本叹道,“投降,或者还有你们的活路。” 这和尚口中说得轻松,隐隐透露出的却是屠城的杀气! 玉摧红己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缓缓站起。 唐浩文忍不住道,“悟本大师,还请转告郭振藩,灵霄阁这一次撑了统万城!” 悟本和尚如果想每一次战绩都能够公布天下,必须要求助于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辅助宣传,所以一直以来,大和尚对唐浩文这位灵霄阁的主笔编辑礼遇有加,这才带着唐浩文这位灵霄阁特别代表一同进入统万城下战书。 不成想,唐浩文进入了统万城之后,竟然马上和玉摧红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悟本有心胁迫唐浩文,却见他气宇轩昂,神态凛然,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病书生的模样。 悟本心道,“风雷堂又为自己增加了一个敌人。” 众人见到一个初来乍到的灵霄阁小编,竟然愿意与统万城同仇敌忾,虽然佩服唐浩文的勇气,但都不免暗暗担忧。 郭振藩会饶得过他么? 悟本口宣佛号,道,“你们是战是降?由贫僧带话出去。” 佟铂鑫道,“明日在战场上见。” 悟本笑道,“以卵击石,可惜呀可惜。” 众人听他语带轻蔑之意,个个咬牙切齿。 玉摧红缓声道,“届时,我们会选出特使出城。” 悟本道,“你们会派出几个特使?” 玉摧红道,“由大师发话。” 悟本一指玉摧红道,“你,一个。” 玉摧红点了点头。 悟本又一指佟铂鑫道,“你,算一个!” 佟铂鑫昂然道,“好。” 悟本再一指藤秀云,道,“你。” 统万城这日大劫,与藤秀云进城大有干系,只是佟铂鑫斗然看见大和尚指名要藤秀云出城,一震之下,登时呆了,说不出话来。 藤秀云一抽佟铂鑫的手,正色道,“先麻烦大师转告家父,如果你们继续这般不依不饶,就当他老人家……从来没有生过我藤秀云!” 俗话说,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了仇!藤秀云如今进入了统万城,便与藤家划清界限,准备着与统万城共存亡! 于是乎,佟铂鑫修战书一封,请悟本转交风雷堂主郭振藩。 统万城如今断水断粮,已不方便为悟本准备斋宴了,悟本傲然而去。 第六十五章 半夜歌声 悟本独自回到风雷堂大营,郭振藩在帅帐中设宴,接待赶来援手的扶狼,扶狈兄弟。 大和尚悟本不喜热闹,将佟铂鑫的战书呈上之后,返回自己的军帐内继续练功。 去年,风雷堂在望江楼追杀玉摧红的时候,扶狈为了保护堂主郭振藩的周全,虽然性命无虞,却被烈火烧脱了形。 龙鳞白授命为其医治,天台山主龙鳞白医术精湛,历时几个月,扶狈虽然破相,身体还算康复了。 如今风雷堂正是用人之际,扶狼与扶狈兄弟正式归队。 藤家聘来厨子着手准备美酒美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振藩声言不胜酒力,起身出了帅帐。 新月未起,夜色如墨,黑暗中的统万城就象一个巨大的怪兽。 郭振藩默默想他的心事,扶狼,扶狈,龙鳞白等大小头目们,瞧向六爷的眼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 山风呼啸,呜咽如哭。这一日晚间刮了个天昏地暗。 风雷堂既然如今准备开战,当然要加强军备警戒。 有专人巡视大营,最后报告六爷郭振藩,所有人都在歇息准备,大营中惟独少了二公子郭沐若。 郭振藩信步而行,到了为二公子的营帐前,到近前,又是冷冷清清,门外一团狼藉。 郭振藩打了几下门,却不听得应声。 原来。这位血旗门派驻代表郭沐若,一直嫌弃军营中生活乏味,现在,既然有六叔郭振藩亲自坐镇前线,二公子正好带着自己的保镖家奴们溜出去风流快活。 郭振藩心中不快,想,“风雷堂历来令出如山,大哥郭不让总是不够放心,三天两头派驻一些代表过来盯着我,什么韩方,什么齐圆,如今又是沐若这个自由放任的浪荡公子哥,都是一些不当事的角色。” 当即返身回了帅帐。 众头目见六爷脸色阴沉,立即放下酒杯,不说不笑。 郭振藩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吩咐众人随意。 这时,风速转慢,明月终于出在天边,风雷堂扎营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阴森肃杀。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大家已经东倒西歪,扶狈病后初愈,不胜酒力,伏在酒案之上迷迷糊糊的睡了。 众人尴尬之中,忽听得扶狈梦中叫道,“火,火!” 龙鳞白笑道,“狈爷还以为自己仍旧是在望江楼呢。” 又听得扶狈在梦中叫道,“保护六爷,六爷快走!” 看着扶狈火烧脱形的面部,郭振藩愕然摇首,扶狈果然是忠心可嘉,有这样忠心耿耿的一群兄弟相助,风雷堂何愁大事不成。 静寂之中,忽听得清脆的打更之声从统万城飘下来。 三更了! 帅帐中虽然风雷堂的头目众多,大部分只是些粗鲁的习武之人,谁又能真正揣摩出六爷郭振藩的心事呢? 这时,龙鳞白己将一杯热茶放在郭振藩的面前。 郭振藩点了点头。 龙鳞白道,“六爷在为明日的大战担忧?” 郭振藩冷冷一笑,道,“谁挡得住我大风雷堂?统万城,他们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龙鳞白道,“那……?” 郭振藩道,“无论我做什么,大哥的血旗门总是派出个代表盯着。” 龙鳞白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可是,近百年来,我们风雷堂一直是受到血旗门的节制。” 郭振藩没有说话了,凡事总有人盯着,这样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可,这个规矩不是他郭振藩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讲到风雷堂与血旗门之间的关系,此事还要从宁王说起,这位宁王指的太祖朱元璋之十七子,宁王朱权。 洪武二十四年,朱权被封为宁王,封地藩地大宁。 大宁地处喜峰口外,属古会州之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一大镇。 宁王朱权带有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均骁勇善战。 宁王朱权多次会合诸王出塞与外敌作战,以善于谋略着称。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皇太孙朱允炆即位,是为建文帝,建文帝即位不久,进行削藩,引致众王不满,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发动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 当时,燕王势力单薄,曾与诸将商议道:“以往我巡察塞上时,见大宁诸军十分剽悍。如果我能获得大宁,截断辽东,采用边骑助战,便大事可成啊!” 同时,建文帝害怕宁王朱权投向燕王朱棣,派人召朱权回京,朱权未到,被削三护卫。 当年九月,江阴侯吴高进攻永平,燕王前往营救。 吴高退兵,朱棣于是从刘家口抄小路直趋大宁,诈称是因为穷蹙前来求救。 宁王朱权邀请燕王朱棣一人骑马入城,燕王朱棣握住宁王朱权的手大哭,诉说自己是不得已才起兵的,求他代为起草奏章谢罪。 燕王朱棣居住数日,宁王朱权都诚恳相待,全无防备之心。 却不知道,燕王的北平精税部队早己埋伏城外,官兵也渐渐入城,暗中勾结宁王手下的三卫部长及诸守军。 燕王朱棣这才告辞离去,宁王朱权到郊外为其饯行,燕王的伏兵趁机而起,将宁王朱权拥往前行。 三卫弓广骑及诸守军,一呼云集。 守将朱鉴抵挡不住,力战而死。 宁王府妃妾世子均随入松亭关,回到北平,大宁成了一座空城。 宁王朱权进入燕军之后,时常为宁王朱棣草拟檄文。 终于,靖难之役结束,建文帝退位,朱棣即帝位,就是明成祖。 永乐元年二月,成祖将宁王朱权改封南昌,成祖朱棣亲自写诗送行,命宁王朱权以布政司为宫邸,建筑规模毫无变更。 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时战争结束,朵颜三卫被逐出漠北,至于宁王手下那些曾经帮助过成祖打下江山的甲兵八万,奉旨就地解散。 甲兵八万,其中将领当然也不少,都是一些曾经浴血疆场,战功卓着的刚烈汉子们,一旦善后不妥,便要成为极大的隐患。 事后,经过宁王朱权斡旋,又有高人从中指点,这些前军事将领们也只好卸下军甲,大家伙儿一同隐居在莽荡山里,专心习艺,不再干涉军政事务,就是如今的血旗门的雏形。 当然,经过百十年的变迁,血旗门不断地发展壮大,风雷堂便是血旗门下面的分支。 血旗门既然是由卸甲归隐的这一群军队将领们构成的,建制规矩便与军中基本无异,当然,风雷堂行事一直也要受到血旗门的节制。 这,也是风雷堂主郭振藩觉得最不舒服的地方。 过了半晌,众人头顶上传来一阵缥缈的曲乐之声。 明日就是一场血火横飞的大战,可是,统万城上传来的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被吵醒了的风雷堂徒众们面面相觑。 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 只听见,乐声越来越清晰时,统万城城头之上灯火齐明,照出一片不夜长天。 这时,又传来一阵阵女子樱咛娇笑,风雷堂徒众们常年征战在外,欲望难平,便如同一群色中饿鬼一般,听到女人的声音,更加是精神恍惚,口干舌燥,直欲爬上城去与美人儿缠绵。 这时间,统万城的城头之上,十几个衣着清凉的少女,撑着绢面竹伞,一面嘻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 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桃花,带着种勾人的韵致,直让人想入非非。 她们中间,忽然举起一顶锦面大伞,表面上似乎是为了要蔽掩风雨。 伞下之人竟然是铁无双。 他本来高大显眼,穿着件宽大的锦衣,手持玉杯,美人斟酒,故意做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众人当然认识这个铁无双,只是半梦半醒之间,乍见他如此张扬,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便如同仰望天神一般。 郭振藩冷笑一声,道,“铁无双,又在搞攻心战术?!” 铁无双哈哈笑道,“风雷堂主果然厉害,这么快便被你识破了。” 大步走向城头,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 第六十六章 刘云打母 两军交锋,懂得攻心者必然占尽了优势。 郭振藩知道,自己治下的风雷堂实力远超统万城,在这个大战的前夜,铁无双弄出这些女子们在城头载歌载舞,当然是一种心理攻势,就是为了撩拨自己手下这批血气方钢的孩儿们,弄得他们心猿意马,夜不成寐,磨蚀他们的战斗力。 于是,大风雷堂主有令:今夜之内,凡二十六岁以下弟子,不许仰视统万城城头,违令者,斩! 风雷堂徒众们虽然心有抱怨,却是敢怒不敢言。 龙鳞白见了,偷偷传令下去:兄弟们暂且先忍耐几个时辰,明日攻破了统万城,城内的女子们全数由大家按需分配。 风雷堂徒众们刚刚压住了心火,忽听得统万城头弦乐声又起,铁无双粉墨登场,清一清嗓子,高声唱道,“ 你说比古就比古,有位古人说端详。昔日有个小韩信,九里山前活埋了娘。九里山前活埋了母,后来做了三齐王!” 这大个子历来任性妄为,唱出的曲儿肯定也是大逆不道, “别看我刘云能打母,我后来一定做皇上。我若登基坐了殿,高升妈你就是正宫娘娘!!!” 因由着玉摧红的关系,风雷堂对铁无双也做过详细的调查,知道这大个子原来是一个横行东海的独行大盗,擅长以黑吃黑,因此积下了不斐的身家。 这种大逆不道的曲儿由其它唱出来,大家当作笑话听,但,铁无双也算一个成功者,经由他的嘴巴唱出来,偏偏得到大家的认同。 坐宝登基做皇上,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稍微有点野心的人,谁又没有偷偷的想过这样的好事呢? 郭振藩带着几名头目巡视营房,只见到当值的徒众们眼皮不抬,全都随着铁无双的节奏口中含糊唱道,“别看我刘云能打母,我后来一定做皇上。” 扶狼低声骂道,“铁无双你这混球,找出来这么个破曲儿,硬是,硬是唱到大家的心坎里了……” 郭振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不出言斥责,干笑一声,大步回了自己的营帐,大家各自歇息,任由着铁无双唱到声嘶力竭。 …… 夜己深,统万城中也有无眠之人,唐浩文看着玉摧红,越看越是有趣,正如玉摧红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 名士相对,无酒而不欢。 现在,己经没有酒了。 统万城的地下水脉之中,己被龙鳞白落了毒,任何人喝了就难免肚穿肚烂,大家目前只能靠汲取晨间的露珠维持生命急需,哪里有多余的水去酿酒? 唐浩文道,“所以我留下了。” 玉摧红道,“谢谢。” 一般来说,针锋相对的两个门派再杀得你死我活,不会,不敢伤害到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现场观摩的编辑,只因为,哪个门派一旦误伤了灵霄阁的人,就会受到其它的门派群起而攻之。 玉摧红道,“因为你现在进了城,所以风雷堂随后送进来三桶净水,如果唐大编不单独用于洗浴,统万城又有了一天用于煮饭的水。” 唐浩文笑道,“没有水,你们不知道做爆米花么?” 玉摧红没有笑,因为唐浩文的笑话很冷。 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玉摧红笑道,“鸽子啊,鸽子,统万城己成为一块绝地,你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 唐浩文淡淡一笑,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那鸽子极为温顺,并不挣扎,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 这一条细细的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玉摧红闲来无事,双手交互收线,那丝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 唐浩文上前相助,又收了一阵,忽觉丝线渐渐沉重。 唐浩文忍不住,叫道,“咱们大家有救啦!” 玉摧红道,“咱们?” 唐浩文道,“这一次,凌霄阁并不是我一人前来,我早己安排了兄弟爬上后山悬崖,以鸽腿牵引钢丝,可以直达崖顶,凭着你与铁无双的轻功,定然可以借着这钢丝的辅助安然离去。” 玉摧红听闻此话,偷偷用力一拉,鸽子脚上系就的钢丝既细且韧,人力不可拉断。 唐浩文道,“围困统万城的那一批风雷堂徒众们己经被铁无双吵得人困马乏,玉摧红,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玉摧红点了点头,又摇头。 那钢丝由门外穿出,愈穿愈远,远远传递到无尽黑暗之中。 唐浩文帮着收了一会,忽然长叹一声,钢丝慢慢崩直,想来是己经固定在后山悬崖的顶端。 抬头望去,统万城后面犬牙交错的石崖之上云层堆积,被挤压得只见一片暗蓝色的天空。 山风呼啸,如诉如哭,弦月当空,也变成一道弯钩。 这时间,铁无双己经回转,帮手将钢丝固定门内立柱之上。 铁无双道,“师父,请。” 玉摧红却是淡淡一笑,道,“然后呢?” 唐浩文道,“然后,你们爬上崖顶,赶赴三清山丹霞观求取援兵。” 如今情势紧急,普天之下,应该也只有三清山丹霞观的援兵才可以解得了统万城之围。 玉摧红却道,“来回需几天?” 唐浩文道,“七天。” 铁无双抢道,“日夜兼程,三天应该可以回来。”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整个统万城的用水只可以支持到明天,如果到时候点数人数,发现我跟铁无双己离开,郭振藩就没有了再谈判的闲情,必率众悍然攻城。” 众人沉默了,对付风雷堂这样的一个冷血机器,以统万城的战斗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三天之后,即算玉摧红真的赶得回来,统万城也己成为了一座死城。 唐浩文不服气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玉摧红笑道,“风雷堂攻打江南查家时,唐大编似乎也在现场……” 唐浩文辩解道,“那时候,我只准备着,两不相帮。” 铁无双冷笑道,“一个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改变得了什么?!” 唐浩文怒道,“我有无双妙笔!” 玉摧红止住了铁无双,道,“唐大编,其实结果大概也是这样。他们可以在控制住你之后,再一刀一个的将其它人全部杀光。” 人都死了,你再去写文章去批判这种行为,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呢? 死去的人还能醒得过来么? 唐浩文道,“风雷堂……怎么可以这样。” 玉摧红没有说话了,江西境内,大小门派只能乖乖的领受风雷堂的收编。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对待不愿意服从的小门派,郭振藩率领下的风雷堂似乎一次也没有手软过。 上弦月,淡淡的洒下光华。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三个时辰。 玉摧红已经起身,笑道,“不管怎么样,只要你,我,唐大编三个人在这里,风雷堂就不会大举攻城。” 唐浩文道,“所以呢?” 玉摧红道,“所以我们应该回去安心睡上一觉。” 至于明天的事情,等到天明再说吧。 第六十七章 旧怨己深 即日天明,统万城城门洞开,走出几个青年男女。 这一切,早己被风雷堂的前哨收入眼中,哨兵急忙返营回报,郭振藩细细察问这些人的样貌,确认这一行是统万城少主佟铂鑫,藤家出走的二丫头藤秀云,多管闲事的玉摧红,灵霄阁小编唐浩文,还有那个吵死人的铁无双。 这些人己代表了统万城内的全部精华,于是,风雷堂整肃军纪,并不借机攻城。 出城之后,佟铂鑫和玉摧红等信步而行,又步行了约有一里的距离,到了风雷堂的营门之外。 过良久,龙鳞白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道,“大风雷堂堂主有令:着统万城少主佟铂鑫携随众进见。” 铁无双嘟囔道,“姓郭的装什么大尾巴鹰,铁大爷又不是统万城的部下,进见你个毛线。” 若不是有玉摧红压服着,铁大爷就准备借机发作。 龙鳞白懒看众人,只对着唐浩文淡淡一笑,道,“唐大编,请!” 灵霄阁主编在江湖上身份高贵,唐浩文傲然而入。 一路进去,军营过道之中,风雷堂徒众们一队队整齐排列,手持兵刃虎视眈眈,又向前走了十余丈,来到一道毡毯铺就的长廊,近百名风雷堂徒众们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刀锋交叉平举。 佟铂鑫等从刀阵之下低头而过,刀锋森森,让人心寒,假设,只要有一柄刀突然砍落,下行之人便不免要身首异处。 自从进入风雷堂的大营,藤秀云虽然早己将生死置于度外,但她终究是一介女流,面对着这一片如山的刀林,也免双腿发软,若不是佟铂鑫反手将她拖住,一时竟没有了前行的气力。 铁无双的身量巨大,风雷堂徒众们长刀高举,刀尖也只能指到他的鼻尖,铁无双无名火起,忍不住抄出了量天尺,口中吼道,“孙子们如此刁难铁大爷,咱们要不要提前先打上一场?!” 风雷堂摆出这刀阵,震慑大于实用,本来就是准备着杀一杀统万城的嚣张气焰。 如今既然效果己经达到,龙鳞白冷哼一声,风雷堂徒众们同时收刀入鞘。 铁无双也只好收回了量天尺,来到一座牛皮大帐门前,帐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 铁无双人高腿长,走到了最前面,他单手一掀帷幕,突然之间,只见寒光点点,一个人影射出,手中单刀一摆向他胸口刺来,铁无双身经百战,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毙,身形疾退中,将量天尺向外崩出! 对方见机更快,不等兵刃相接,力道一改,刀锋贴着量天尺直劈而下,若不是铁无双见机得快,握住量天尺的五指差一点被对方削断。 这几刀来得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对方勇悍之极,打得铁无双有些措手不及,“推云”,“折柳”,“四海八荒”!铁无双疾使三招,方能自保退身,这时间,他定神望去,一个脸上疤痕累累的汉子刀进人进,使出的尽是玩命的路数! 铁无双连拆三招,朗声道,“疤面的兄弟,铁大爷自认从未枉杀人生父,也从未掠夺人妻女,你,您用得着跟铁无双这么玩命吗?!” 唐浩文笑道,“杀人生父,掠人妻女?!嘿嘿。”眼睛却是直直地盯住玉摧红。 玉摧红背锅己久,一肚子苦水吐不出来,只能连连苦笑。 却不想,铁无双不提“疤面兄弟”还好,如今他却叫出了声,那烂脸的汉子闻声,刀似泼风,招招致命,如同癫狂一般。 原来此人正是扶氏兄弟中的扶狈,当初望江楼里,扶狈跟着郭振藩一起追杀玉摧红,扶狈为了护主,被烧破了相。 龙鳞白医术虽好,如果还要为扶狈修整面容,还需要再过去一段时间才能施行手术,扶狈重伤初愈,每次照镜子,便看见自己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样子,越发对玉摧红,铁无双二人恨之入骨。 今日机缘巧合,扶狈恰巧撞上了铁无双,正好将一口怨气发在对方身上,扶狈出招愈发狠毒,毫不设防,直望着这一次拉上铁无双同赴黄泉! 扶狈虽然功力不深,刀术上却极有造诣,展抹钩剁,劈打磕扎,招招指向对方用命之处,片刻间,逼得铁无双也是险象环生。 风雷堂徒众盯住玉摧红,但凡玉摧红有一点异动,他们就准备群起而攻之。 玉摧红淡淡一笑,只是侧身而过。 这个帅帐虽大,东西向不过十来尺,纵深也不过十来尺,尽头处高设一座,此时坐着一个面带病容的中年人。 帅帐中没有窗户,正中间点着几支牛油蜡烛,蜡烛烧得劈啪作响,烟气也是越烧越大,烟气缭绕之中,那中年人的相貌让人更加瞧不清楚。 龙鳞白冲前两步,对着那个满头华发的中年人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风雷堂伞下,天台山龙鳞白,叩见东厂黄公公。” 一旁侍立的番子大声喝道,“玉摧红,见了东厂黄督公,你为何还不跪?” 玉摧红笑道,“玉某一介草民,既不在官,又不在商,这一次,只怕要搏了黄督公的面子。” 他口中说的客气,腰板却挺得更直。 这一动作,让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要知道,大明成祖登基之后,为了整肃朝纲,清除异已,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东缉事厂,简称东厂,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 从此,东厂与锦衣卫并列,合称为“厂卫”。 一直以来,特别是刘谨执掌东厂之后起,东厂的权力远在锦衣卫之上,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东厂督公算得上权倾朝野的人物,玉摧红莫非是疯了吗,他怎么可以不将这种大人物看在眼中? 但,现在的东厂督公这么闲吗,他怎么会有闲心管起了统万城与风雷堂之间的民间纠纷? 佟铂鑫心中疑窦重重,但为了以后的生意,他本来想趁着这个机会亲近一下这位东厂黄督公,偏偏,玉摧红不肯下跪,佟铂鑫也只能拱手为礼。 公公黄谦连咳几声,懒懒的道,“玉摧红,你倒是吃不得亏的主儿。” 玉摧红道,“不敢,不敢。” 公公黄谦叹道,“我们之间……毕竟有故旧之情,那些虚假礼数,既然你不喜欢,咱们就免了吧。” 番子不服道,“公公……” 公公黄谦摆手道,“钱宁不死,杂家还能摆甚么狗屁督公的谱,反正是个副的!” 第六十八章 东厂涉入 番子提示道,“公公……” 黄谦连咳两声,口中却是喃喃道,“赐座。” 要知道,无论是如今的锦衣卫总使挥使江濒,还是东厂副厂公黄谦,又或者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罗养性等“新十八虎”,他们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权势,皆是因为这一帮人曾经陪着威武大将军(当今皇上)一起血战应州,建立了千古的功业。 这其中,以黄谦的牺牲最为巨大,如今他一见玉摧红,便难免要回忆起当年的一幕一幕…… 明军与鞑靼骑兵绝战于七星堆上时,玉摧红拯救了身处危境中的威武大将军,威武大将军便是当今的皇上,可以说,不管当年的玉摧红是出于有心还是无心,他确实是以一人之力改变了应州大战整个的战局。 黄谦做为参战人员,内心中始终是感恩于玉摧红当年的壮举,当然要对他格外礼遇。 黄谦脸色苍白,完全没有血色,在这晚春时节,他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名贵的貂裘,他目光一扫,看住犹自打斗的铁无双与扶狈,道,“那个甚么甚么……” 番子小声提示道,“大个子的叫作铁无双,小个子的叫作扶狈。” 以黄公公如今的地位,自然不会用心去记得这些阿猫阿狗之类的小人物的名字,他轻轻叹道,“太吵了。” 这帅帐之中,以黄公公的身份最为尊贵,扶狈虽然报仇心切,凡事也要先看看大人物的脸色,胡狈杀招连连,却始终拿铁无双不下,如今听得黄公公话中有话,扶狈闷声拖刀就走,一步跳出了战圈。 反而是铁无双叫道,“才打得过瘾,咋就不玩了呢?” 玉摧红瞧了他一眼,铁无双这才收声,今日,大家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如果他再与扶狈纠缠下去,便有些主次不分了。 这时候轮到番子以咳声为号。 帅帐一侧发出“格“的一声响,一大片牛皮当时翻起。 阳光照入,一大群人涌了进来,有江西藤家家主藤万春,大和尚悟本,扶狼还有风雷堂其它的小头目,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风雷堂主郭振藩! 铁无双瞅着越发有趣,这军营内大部分是风雷堂中人,帅帐也是风雷堂的帅帐,如今风雷堂主进到自己的地盘,竟然还要征得别人的同意才行。 郭振藩的脸色难看,口中却高声道,“参见东厂黄公公。” 一旁的铁无双却呵呵呵笑道,“先把帘子放下来。” 郭振藩冷哼一声,道,“怎么?” 番子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黄公公怕光!” 众人好一阵尴尬。 春光明媚。 人间四月。 帐中清凉安静,外面竹声如涛,虽然只是过去了几天,藤万春再看见自己的女儿,但觉得恍如隔世,藤秀云却只看着佟铂鑫。 铁无双盯着悟本。 悟本却在盯着玉摧红。 黄公公的身边只加了一张椅子,这个帅帐之中,本来除了黄公公,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如今玉摧红却面带笑容地坐在黄公公的身边。 “江西统万城与藤家,也算两大世家,你们之间的敌对关系,历史由来己久。”公公黄谦道,“本来,你们再斗得你死我活,东厂也懒得管的。” 懒得管?现在东厂不是己经插手进来了么?! “今天你们运气很好,杂家给你们做一个见证,两方各出一人,今天尽管拼出个你死我活,明日既往不咎。”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东厂副督公说话不需要含蓄,他的意思很明显:佟,藤两家既然是世仇,就不如现在干脆当场决斗一把,也是最后一次分出个高低胜负,以后再不斗了,不能因为他们而影响到本地的长治久安。 这是统治阶层的想法。 藤万春应声出列,一指佟铂鑫,道,“能真正代表统万城的,应该也只有你了吧?” 佟铂鑫既然要了藤家二小姐,其实要尊称对方为岳父大人,佟铂鑫当然不想与藤万春过招,只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如果不打的话,反而会显得自己不够尊重对方,佟铂鑫只得躬身一礼,道,“晚辈领命。” 他又道,“藤氏鹰爪厉害得紧,晚辈不敢徒手接招,我可否借用一下工具?” 对于本门的鹰爪功,藤万春一直自信满满,如今由对手的口中说出,藤万春心中更是得意,道,“老夫徒手可敌兵刃,只要是乘手的,你……尽可取来一用。” 佟铂鑫道,“遵命。”退身取下背负的皮囊,好整不瑕地掏出其中的物件。 众人一见此物,不由大吃一惊,玉摧红看了看唐浩文,唐浩文看了看铁无双,都是一头雾水。 这物件,暗发乌光,从肩到手,被铸成从手部到肩臂的实形,整体由金属打造,乍一见,便是一对沉重的金属臂膀! 此物中空,佟铂鑫以双臂探入其中,慢慢屈动肘部,一阵金属撞击声,原来它的肘,腕,指间等关节部位以铆扣巧妙铆合,与使用之人融成一体。 这玩意儿,不就是裘三两的如意铁手么?! 唐浩文凑到铁无双的身边,小声道,“佟铂鑫是裘三两么?……不对,不对,裘三两是佟铂鑫假扮的吗?” 铁无双狠狠摇头,道,“这两个人,应该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 唐浩文不解,道,“裘三两专用的如意铁手,怎么会到了佟铂鑫这里?” 铁无双也己经解释不出来了。 这时间,藤万春以指化爪,双击而下,佟铂鑫虽然背着沉重的装备,他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 藤氏鹰爪备求实用,并没有太多的花哨姿势,藤万春左爪不中,右爪随至。 佟铂鑫揉身而退,向后闪避。哪知道藤万春如影随形,第三爪、第四爪、第五爪呼呼发出。 瞬息之间,藤万春便似变了个模样,人如闪电,爪带风声,一步步迫将过去,帅帐中本来空间有限,短短时间之内,他便把佟铂鑫压制得无处躲闪。 猛听得一阵刺耳的声响,佟铂鑫横身飞出,金属铸就的如意铁手之上竟被藤万春抓出长长五条爪痕,藤家鹰爪果然厉害!众人喝彩声中,却夹杂着藤秀云的惊呼,“铂鑫,小心!” 第六十九章 惨相重演 佟铂鑫与藤万春依旧打斗不止,将帅帐里的烛光逼得摇曳不己。 华发如雪的公公黄谦正襟危坐,在烛光下看来,说不出的尊贵和寂寞。 三年前那个不小心能够轰塌了应州军粮库,在小沛城外能够与鞑靼球员耍宝的百户长黄谦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坐在这里的,己经是一个让天下人闻名丧胆的东厂中的领军人物,不管这位黄公公的督公大人身份是正职还是副职,抬手之间,他便可以将很多很多人抄家灭族,谁敢轻慢于他?! 玉摧红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感伤,一个人如果一旦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再多的金钱,权势,声望,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公公黄谦冷眼旁观,所谓的如意铁手的手艺确实精妙,但是它毕竟只是一件死物,还需要使用者运用内力,经验加以辅助,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效能。 偏偏这佟铂鑫根本无心与藤万春较量,以至于威力绝伦的如意铁手到了他这里,变成了一个无用的护具! 当然,也怪不得藤万春不领情,女儿都是父亲的心头肉,如今自己的二丫头却是为了对面这个年轻人,在订婚之日竟然离家出走,己经弄得藤家颜面扫地,而,一想到刚才二丫头一心维护情郎,竟似乎是不计较亲爹的死活,藤万里恼羞更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爪如风,连进数招。 佟铂鑫只能一一拆解,并不反击,这其实是比武大忌,要知道佟铂鑫的武功本来就比藤万春高明不了多少,他还有诸多顾忌,如此下来被弄得更是险象环生。 几招过去,藤万春越战越勇,佟铂鑫若不是有如意铁手庇护,险险被对方分筋错骨! 佟铂鑫心道,“老爷子心中有气,出手毫不留情,若再相让,迟早要给他撕成了碎片不可。” 藤万春眼见自己几爪不中,忽然右足飞起,急向佟铂鑫的前心踢到,如意铁手只是包围住肩肘部位,保护不住佩戴者的前胸命门,逼得佟铂鑫不得不救。 佟铂鑫左手化拳,右手划掌,以攻为守,一同击向藤万春靴底足心的大穴。 藤万春察觉有异,疾忙收足,双爪携风,扣向佟铂鑫的耳根。 二人距离太近,佟铂鑫伸臂相迎,因为是下意识中的反应,咯咯之声不绝,如意铁手忽然弯成虎爪,带着一股摧孤拉枯的可怕力道掏向藤万春的前心! 这一下虽未落实,如意铁手上的推过来的力道仍然震得藤万春胸口隐隐发痛。 若是在开阔地带,藤万春遇险,原可以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开那钢铁物件的重击。 但是,现在二人困身在风雷堂的帅帐之中,四周围观者众多,不经意间堵住了所有退路,藤万春只得咬紧牙关,双爪舞动,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好在佟铂鑫并不追击,藤万春心神稍定,反手相逼,只可惜佟铂鑫防范得法,藤万春虽然一爪快似一爪,每次却是击打在冷冰冰的金属手臂之上,只觉得指尖生疼,着实也是吃亏不小。 众人凝神观战,只见烛光摇曳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呼呼声中,又夹杂着如意铁手运功时的格格爆响,果然是精彩纷呈,惊心动魄。 斗到酣处,藤万春一爪抓向对方脖颈,佟铂鑫再次闪身回避,那爪抓在牛皮帅帐之上,登时将帅帐撕开了一片,藤万春一捏一甩,将那块碎牛皮砸在佟铂鑫的脸上。 佟铂鑫本来实战经验不足,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佟铂鑫但觉得眼前一黑,如意铁手登时乱了招式。 藤万春乘势抢进,双爪如风,分击佟铂鑫身上不被如意铁手覆盖的部位! 佟铂鑫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暴然反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能踩着八卦步伐走避,尽力化解对方的攻势,决不正面相接。 所谓拳怕少壮,藤万春虽然老而弥坚,毕竟比对方年老了二十几岁,藤万春久攻不下,慢慢也感觉吃力,心中不由想道:佟铂鑫正是当打之年,自己继续与他这么纠缠下去,时间久了,只怕绝对讨不了什么好。 藤万春又斗数招,忽地跃起,追心三脚。 佟铂鑫急闪相避,但见,对手三脚踢过,凌空又是一个翻滚,藤万春双爪齐出,掏向自己的胸口! 藤万春早早备好了这招,就是要迫得佟铂鑫无可避让,这时,四掌对足,藤万春闷吼一声,劲力直透十指,将一股磅礴的内力向着对方的五脏六腑中推了过去! 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玉摧红在一边轻轻叹了一声,两强对决的时候,藤万春怕久拖不下,只好兵行险着,其实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只是,他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与他十指相对的,不是佟铂鑫的胳膊,而是如意铁手。 比天下间任何武器都要更加精妙,也更加坚硬的如意铁手! 因为外界压迫,如意铁手内部的部件随之自行调整,藤万春连催几次内力,只觉得如同蚂蚁去撼巨象,见效几乎于零。 看着佟铂鑫似笑非笑的讨厌面孔,藤万春不由将心一横,二人实力相比,无论是武功还是实战经验,自己都比这姓佟的小子高强,对方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全数靠的是如意铁手的辅助! 只要毁了这如意铁手,就等于折断了对方的臂膀! 藤万春以指尖摸索,寻找到如意铁手上面一处肉眼不可以看清的铆合部位,忽然奋力拍下。 这一下真是千错万错! 也不知是藤万春彻底惹恼了佟铂鑫,还是佟铂鑫沾上了如意铁手的戾气,藤万春一掌犹未拍实,如意铁手忽然一抽一送,眨眼间己经搭在他双肩之上…… 铁无双与玉摧红相视苦笑,坏了! 双眼赤红的佟铂鑫提颈抓脚,己经将藤万春抓住举过头顶! 唐浩文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仍然忍不住透过指缝间偷偷的望去,几个月前,在金陵白家祠堂的屋顶,他曾经亲眼目睹着,丐帮长老祈三英就是被这样的一双如意铁手三抓两撕,整个身子被活生生扯成几截! 统万城少主表相癫狂,当着众人之面,他难道真的要杀死自己的“便宜岳父”藤万春吗? 第七十章 伏地听声 在这个危急关头,藤秀云己然粉面失色,“啊!” 这一声实在太过尖利,几乎刺穿了众人的耳膜,佟铂鑫停止了动作。 藤秀云凄声道,“铂鑫,你,千万不要伤害我爹爹。” 清醒只是暂时的,很快,佟铂鑫己经听不懂这个声音了,他目光痴痴地扫过众人的时候,竟然笑了,这笑容甚为诡异,带着一种饿狼俯视羊群的玩味之意。 连向来胆大包天的铁无双也不由打了个激灵,暗忖道,“人人都说我疯,铂鑫这孩子一旦动了杀机,那疯劲,简直是我的十倍,百倍。” 可叹,老实人一旦发起狠来,其实比那些总是喊打喊杀的人更加可怕十倍。 “佟!铂!!鑫!!!” 玉摧红的声音忽然响起。 佟铂鑫竟打了一个寒战,目光掠过了众人,掠过了藤秀云,最后呆呆地落在玉摧红的脸上。 玉摧红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缓声道,“放松,再放松。” 语声之中,佟铂鑫的脸开始抽搐,如意铁手却在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动。 玉摧红沉声道,“你本来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什么要杀人?难道你真的要杀死自己心爱之人的父亲么?” 所有人都视玉摧红为无行浪子,一个无行浪子就很少会有庄重的时候,这一刻,玉摧红却是非常的严肃,也非常的庄重。 唐浩文却在想:这么做,真的有用么? 佟铂鑫背负的如意铁手竟渐渐的放松了,到了现在,大家己开始知道了,如意铁手绝非凡物,它似乎有一种迫人疯狂的力量,它可以带动佩戴之人的情绪,让人更加嗜血,也更加疯狂! 玉摧红道,“有什么样天大的委屈,一定要用互相伤害来解决么?” 在玉摧红的连番问话中,佟铂鑫终于松了口气,他得到了解脱。 如意铁手也得到解脱了么? 只听得卟嗵一声,藤万春倒在地上,动作虽然有些狼狈,好在,他的一条命终于也算是保住了。 藤万春抬头望去,佟铂鑫全身抖颤,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四下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统万城少主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神情恍惚,若有所失,看上去竟似乎忽然老去了几十岁。 藤秀云忍不住,道,“铂鑫,你怎么了?” 佟铂鑫不闻不问,默默拭去如意铁手上的血迹,这动作很慢很慢,他额头上竟然有一颗颗冷汗滚滚而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有所思的和尚悟本忽然一跃而起,漫无目的的冲了出去。 郭振藩目光复杂地看了玉摧红一眼,也跟着冲了出去。 因为战争中落下的疾症,黄谦变得很怕光,仅仅门帘掀起的一个瞬间,暖暖的阳光已刺痛了他的眼睛。 番子关闭门帘的空档,黄谦终于也叹了口气,周遭的空气之中竟也有了一丝凄凉的意味。 于是,黄公公闭上了眼睛。 番子站在帐中,高声道,“黄公公有令!” 铁无双差点笑出了声,公公黄谦不就在众人的面前么,现在怎么这么大的谱了?有什么话他为什么不肯亲自说出来? 当然,为了照顾东厂副督公的颜面,其余的所有人都俯首听命。 番子道,“公公有令,郭振藩即刻回返,这里面除了留下玉摧红,佟铂鑫与藤万春外,其他各色人等,即时消失。”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铁无双,唐浩文,藤秀云以及风雷堂的大小头目。 如今己至午后,阳光普照,这是公公黄谦最为讨厌的阳光。 所以番子在撵走了众人之后,如同门神一样的堵在出口。 风雷堂徒众们也盯住他们,唯有这个铁无双最为烦人,他围着这帅帐来来回回的走了数十圈次,连累得那一大队风雷堂徒众们也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转了数十圈。 玉摧红与佟铂鑫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这个军营虽然在统万城脚下,却驻扎着无数风雷堂的精英,在这样的一群人中间耽搁久了,显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这一点,不但铁无双担心,藤秀云和唐浩文都在担心。 帅帐五丈之内,任何人不能靠近!这是东厂副督公黄谦的口谕,在这里,他说出来的话本来就是不可以更改冒犯的,就没必要再去加上一句“违令者杀无赦!”做为后辍。 在这段时间***子听召唤进入了帅帐几次,然后默默又走出,如此反复,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让大家的心事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番子第六次从里面出来,唐浩文已急得快要发疯了,口中嘟囔道,“铁无双,你是担心这路上会长杂草吗?来来回回地转得人心发慌!” 铁无双一脸委屈,道,“已有大半个时辰,铁大爷一寸地都没有挪动了……” 唐浩文道,“那怎么……” 铁无双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讲,这位姓唐的编辑还真是个好朋友,因为担心了玉摧红的安全,现在竟产生了幻觉。 唐浩文道,“你看,玉摧红有没有危险?” 铁无双摇了摇头,如果想着大家在应州大战时的交情,公公黄谦肯定不会为难玉摧红,郭振藩应该也不敢在现在忤逆黄公公的意思。 藤秀云也问道,“铂鑫呢,他怎么办?” 铁无双不由笑了,佟铂鑫虽然好脾气,一旦有了如意铁手的辅助,那股子疯劲发作了出来,只怕没有几个人可以招架得住。 铁无双故意道,“先担心着你爹吧,谁知道铂鑫再发起癫来,会不会又撕了你爹?!” 藤秀云瞪大了眼睛,道,“不会的,铂鑫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铁无双道,“你爹对佟铂鑫苦苦相逼的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藤秀云眼睛瞪得更大,道,“就算我爹再逼他,他也不可以……” 她却说的没有多少底气。 只是为了自己这些事情,佟铂鑫可以任打任骂,但现在,佟铂鑫身后挡着的,却是一个城。 为了保护城中有上千的人口,数百个家庭,统万城少主佟铂鑫早没有了退让的余地! “你,还嫌不够乱么?!”唐浩文瞪了铁无双一眼,柔声对藤秀云道,“放心,里面还有玉摧红呢?” 试问,玉摧红可以在万军之中救得下当今皇上,怎么可能救不下区区一个佟铂鑫?! “只要,只要,玉摧红能够保得住统万城内的满城父老,铂鑫与我便是马上死了,又有何惧!“藤秀云道。 她胸膛起伏,泪水顺着脸颊不自主淌了下来。 唐浩文叹了口气,道,“不要死,不要死,大家都要好好的。” 铁无双却己没有闲心陪他们煽情,他伏了下去,将耳朵贴在地上。 铁无双听着听着,忽然卟哧一笑。 唐浩文道,“听得见么,里面是什么情形?” 风雷堂徒众当时也反应了过来,有十几个自认耳力好的干脆也趴在地上,学着铁无双的样子偷听帅帐中的情形。 既然他们趴着的地方远离在帅帐五丈之外,大家便不算是顶撞了黄公公,番子远远看着这一群壮汉们象狗一样的趴在地上,拿他们也没有了办法。 铁无双道,“想不到哟,想不到?” 唐浩文正要开口。 一个趴在地上的风雷堂徒众道,“黄公公在骂藤万春。” 又一个趴在地上的风雷堂徒众补充道,“对哟,对哟,黄公公骂他,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还学着棒打鸳鸯,以至现在外部势力渗入,引来这一场混乱,你们藤家是不想混了么?!” 藤秀云偷偷一笑,自己的父亲生性倔犟执拗,私底下却是极为怕官,今天被黄公公骂了,以后只怕再也不敢干涉自己的婚事。 一个趴在地上的风雷堂徒众又听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嘘,黄公公现在开始骂佟铂鑫了。” 唐浩文忍不住道,“什么内容?” 这些人丢开了平日的成见,现在有问有答,俨然将铁无双踢开了一边,铁无双摇头坐起身来。 那个趴在地上的风雷堂徒众学着黄公公的语气,道,“佟铂鑫,你们统万城表面上老实从商,私下里却向民间供应火器,搅乱正常经济秩序,以后再不收敛,不需要什么风雷堂出马,杂家我严惩不贷!” 这个风雷堂徒众耳力甚佳,模仿本事也是甚好,竟将黄公公那忽尖忽细的语调学得惟妙惟肖。 统万城历来与风雷堂关系一般,这一次,佟铂鑫这小子还敢抢了郭二公子的未过门的媳妇,风雷堂早己将他视为公敌,一想到这小子被黄公公骂得体无完肤的狼狈样子,众人连声赞好。 因为有了众人的夸赞,那名风雷堂徒众更加起劲,他重又趴在地上,边听边学,道,“郭振藩!” 话音未落,一个风雷堂的头目冲上前来,当头就是一脚,骂道,“敢直呼六爷的名讳,你小子不想活了?!” 那名风雷堂徒众也是被这一脚踢懵了,晃了晃脑袋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双膝跪地,连连告罪。 试想想,六爷郭振藩性情刚烈,杀伐果断,又因为财大势大,行事高调,他常年带着大队人马过州过省,浑然不把当地官员放在眼中。 偏偏,在今天,我们的郭六爷到了东厂副督公黄谦的面前,他也只有了闷头挨骂的份儿了,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如果知道还有人胆敢把此事泄露张扬出去,郭六爷只怕就要亲手杀人了! 铁无双看了看土头灰脸的这一群风雷堂徒众,脸色一扳道,“让开,让开,现在轮到我来听了!” 第七十一章 出乎意外 刚才,在铁无双的带动之下,风雷堂徒众们也跟着伏在地上,偷听帅帐中的动静,如今知道郭振藩也在挨骂,大家方醒过神来,一想到郭六爷出帅帐之后如果要追究此事,不由得人人自危。 唐浩文见到,这一群本来如狼似虎的风雷堂徒众们只要一提到郭振藩的名字,立刻变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心想,“风雷堂兵强马壮,纪律森严,所有弟子唯郭振藩马首是瞻,别说是统万城,这几省的小帮小派们哪一个是其敌手?” 唐浩文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好在这一群徒众们现在不声不语,方便铁无双伏在地上,将帅帐中的动静听得更加真切。 只听公公黄谦道,“这几年来,风雷堂灭掉了不少门派,因为你们每次都找到了正当(正义)的理由解释,东厂便不与你们计较了,但,统万城本来地处偏僻,与风雷堂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天怎么杀到这里来了?” 郭振藩道,“怪只怪统万城的佟铂鑫伤人夺妻。” 公公黄谦道,“伤的是何人?” 郭振藩道,“我大哥的二儿子郭沐若。” 公公黄谦道,“你大哥?郭不让么?” 郭振藩傲然道,“血旗门主郭不让。” 黄谦道,“郭二公子未过门的妻子被人抢了,风雷堂便要替他出头,准备着杀人屠城?” 郭振藩没有回答,任何人都应该知道,杀父夺妻,此仇不共戴天,难道黄公公会不明白这么筒单的道理么? 公公黄谦冷笑道,“你们风雷堂一直在筹备了什么,郭沐若又是个什么货色,哼,哼,不要把东厂当作瞎子来糊弄!” 黄公公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佟铂鑫与藤家二丫头交好,本地人早己心知肚明,郭沐若却要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与藤家结亲,本来就是风雷堂设下了套子,只等着佟铂鑫去钻。 郭振藩辩解道,“此事不解决,我大哥他颜面何在?” 公公黄谦轻咳了几声,道,“血旗门主郭不让,他大?还是我大?” 这一句话,听得铁无双都兴奋了起来。 血旗门主郭不让,乃是与师公一代剑魔玉非寒齐名的武林名宿,这个人不但是郭振藩的长兄,也是郭振藩的授业恩师! 但是,郭振藩,你敢当着东厂副督公的面,去讲郭不让比他还要大吗?! 必须要承认,郭振藩到现在还是一直保持了清醒,他沉声道,“您大。” 公公黄谦又咳了一阵,才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武林本来就是在血腥斗争中发展传承,自从你执掌风雷堂以来,确实暗地里为东厂做了很多事情,东厂记得,不会不允许你们这样友好力量生存。” 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道,“但,前提是,凡事有度!” 度?风雷堂用什么为尺度去办事才能不招致东厂的不满呢? 公公黄谦道,“杂家说的,今年之内,江西境内必须要稳,不管是各级官员,还是江湖门派,哪一家敢擅自冒头,东厂就灭了谁!!!” 黄公公的要求己经讲得很清楚了,郭振藩当然不会蠢到去问,“江西境内为什么必须要稳呢?” 郭振藩道,“遵命。” 黄谦缓声道,“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郭振藩,佟铂鑫与藤万春齐声道,“知道。” 黄谦松了口气,“退了吧,玉摧红留下。” 铁无双还要去听,番子己将门帘打开,郭振藩,佟铂鑫与藤万春鱼贯而出。 只见郭振藩脸色阴沉,藤万春面带沮丧。 藤秀云也终于看到了佟铂鑫,阳光之下,统万城少主己恢复了原先的样子,面带微笑,眼睛又亮了起来,如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双眼中饱含了泪水。 佟铂鑫张开了怀抱,藤秀云扑了上去。 一对相爱的人终于又能紧紧地抱在一起。 没有人去注意他们,风雷堂徒众在拆除营帐,铁无双在扯皮,唐浩文却盯着那顶帅帐发了呆。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等到玉摧红走出帅帐之时,风雷堂的大营己经不复存在,武器,营具,一切的一切全部在打包装车。 唐浩文这才想起来,公公黄谦是何时离开的,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也不是没有留下的,龙鳞白留下了一个木桶,里面是配好的解药,可以消除统万城地下水源中的毒害。 铁无双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师父,黄公公最后跟你讲什么?” 玉摧红道,“机密,说不得。” 他分开人群,大步向前走,随便人们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已决心要这些人活活憋死。 这一刻,玉摧红己经不是主角,因为,风雷堂大队伍消失的那条古道之上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先是一队几十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 其后,上来的是一队穿着红色短裤褂的乐队,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 再其后的这一队人,衣服上都有藤家的标识,每个人都手托着朱漆盘子,盘子上铺着大红缎面,不知下面放着些甚么东西,众人直接地走到藤秀云的面前。 众人躬身道,“二小姐。” 铁无双看得有趣,心想,“藤万春这老儿是贼心不死么,他还想把自己的闺女抢回去?” 只是,抢闺女这样严肃的事情,还需要鼓乐伴奏吗? 藤家人掀开红缎,众人偷偷望去,盘中所盛的却是青年男子穿着的袍子、帽子、鞋子之类的日常用具,虽然做工精致,用料上乘,却并不是什么珍稀之物。 佟铂鑫看着藤秀云,藤秀云对他莞尔一笑,佟铂鑫这才反应了过来,这一次不知道“老丈人”藤万春是心疼女儿,还是怕了公公黄谦的斥责,藤万春返家之后,安排人手立刻将这些文定之物马不停蹄的送了过来。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藤秀云虽然是负气离家出走,其实藤万春这做父亲的早早准备了二丫头的文定之物,如今正好补上这道礼性。 平日侍候二小姐的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上前,转达老爷的话,“藤秀云想着什么时候愿意回家看看,藤家设归宁宴大办,烦请姑爷提前派人告知一声,父母好准备出她爱吃的吃食,要记住,藤家,永远是你的娘家。” 藤秀云虽然任性,但见着父亲今日对她如此将就,“这。”“这。”“这……”,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老妇人拭了把老泪,苦声笑道,“咱不哭了,老爷这次就算己经承认了你们的婚事,恭喜二小姐得偿所愿。” 老妇人一转身,喝道,“回去!” 乐声奏起,壮汉开道,其后是号角队、皮鼓队、细乐队,前队转为后队,当即起程。 铁无双和唐浩文一齐望着佟铂鑫,均想,“这小子能搬来黄公公这尊大神,轻轻松松解除了统万城的危机,倒是有些头脑。” 但,佟铂鑫却是一脸茫然。 统万城派出人手清理各处水源入口,然后逐一灌注解药。 不多久,城头欢声雷动,上游处炮声为号,应该是藤家重新开启了堤坝,清澈的河水奔流而下,滋润着干涸的河床,一片万象更新。 第七十二章 逢五开墟 当夜,统万城佟府大摆宴席,补办少城主佟铂鑫的婚礼。如今风雷堂的强敌己退,满城喜气。 众人推杯换盏,喝了个尽兴,众口一声,少城主佟铂鑫果然是年轻有为,兵不血刃便智退了风雷堂这样的强敌,如此能人以后一定会带领着统万城更加繁荣昌盛。 面对着满城族人们众口一声的夸赞,一身吉服的佟铂鑫满面通红,几次想说话解释,却被玉摧红以眼色制止。 也只有少城主心中最为明白,自己能力有限,这一次能够智退风雷堂强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功劳。 统万城是一个充满创造力的城,现在的城主佟承恩己慢慢老了,很快就让佟铂鑫继承这里的一切,玉摧红让他居功,就是要让他这位少城主建立个人威望。 千佟铂鑫对着玉摧红双手捧起酒杯,千恩万谢无法表达,只剩下一个字,“干!” 闹到午夜时分,贺客们这才散去,家丁好容易将佟铂鑫送到婚房,匆匆离去。 这时间,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少奶奶藤秀云隔窗望去,天上浮云掩月,四处却是一片漆黑。 她匆匆起身关闭门窗,几滴雨点己飘窗而入,回头再看看佟铂鑫,少城主合衣倒在床上,发出阵阵鼻鼾,不多久,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雨,既急且密,犹似天河打开了缺口,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才歇。 也算是一场吉雨,终于将笼罩统万城多日的阴晦之气洗涤一空。 唐浩文酒醒之时,己经日上三竿! 本地下雨时便是暴雨,水流成河,天晴了便是烈日当头,浮尘飞舞,天气有些极端。 唐浩文信步出了统万城,竟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城外人头攒动,这又是闹哪般? 雨水带着泥沙一起冲入护城河里,只见浊浪奔流。 山中的风吹来,带着这一季最后的清凉,城外的古道两侧,早己经站满了人,还有一群又一群背着背篓的妇人们牵着孩子,从山间,从林地不断的向这里涌了过来。 江西乡间市集,历来是逢五开墟。 四月十五日,晴,正是本地开墟市的日子。 唐浩文边走边瞧,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眸子里也闪着光,这条古道连接着佟家与藤家,却因为他们两家的矛盾,近百年来,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己经成家的乡民们放下背篓,将积下的鸡鸭蛋,打来的野货或者皮毛,采来的药材等等摆放在路边,等候交易。 贩卖皮草与药草商贩们流连其中,搜寻心仪的货品,双方讨价还价,忙得不亦乐乎。 而远处的山边却传来了歌声,男子歌声高亢,女子声音清越,带着浓浓的赣地方言,唐浩文只知道好听,却听不出他们唱的究竟是什么。 他又朦胧听出,男声唱的起端总是“阿妹……“,女声唱的起端总是“阿妹……” 不用费力去想,就知道是本地的少年男女们借着今天这个墟日在对歌传情。 佟铂鑫跟藤秀云这对小夫妻当初也是这样搭上的么?唐浩文笑了,脚下不由主的朝歌声传来处走了过去。 江西山多田少,山路七扭八弯,唐浩文在羊肠小道上也不知奔行了多久,才瞧见隔山相望的两队男女,看来是那么渺小。 唐浩文不由得取出单孔望远镜,远远望了过去。 山腰上,纸伞如云,苗女们正在歌唱。 手持纸伞的苗女们穿着鲜艳的短裙,长长的裙子几乎盖住了一双赤足。 她们的身子娇小,头顶和胸前都佩戴着造型夸张的银饰。 唐浩文瞧得呆了。 苗女们瞧见了他,大家齐歇下了歌声,转过头来,吃吃地笑着,看着这个一身汉服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个纯铜的空心棒棒(单孔望远镜)。 唐浩文忍不住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身姿最高佻的少女甜笑着道,“我们用苗语对歌,阿哥哟……你做的是哪一行?” 山间女子,本来就开朗活泼。 唐浩文顿了一下,道,“我是个写字换盐米的。” 据他估计,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跟这些漂亮的山间少女们讲清楚自己的职业。 那苗女笑着唱道,“阿哥哟,双手没有百斤力,写字怎么可以换米盐?” 这时,对面山头的帐篷的少年们也转过头来,黑黑的脸庞上闪着光泽,个个都瞪大着眼睛,瞧着唐浩文。 唐浩文道,“我还是走吧。” 苗女道,“阿哥莫要羞和臊,显出你的本事来,漂亮的阿妹随你选。” 唐浩文己有未婚的妻子,然不会做这等骗人的事情,眼珠一转,道,“我倒有一个朋友,很合适你们。” 苗女大眼睛转动着,唱道,“不要走,你那朋友人品好不好。” 唐浩文笑道,“他是个天大的英雄,而且……没有老婆。” 苗女道,“真的么,那个阿哥叫什么?” 唐浩文正要开口,羊肠小道上忽然出现一人一骑,只见四蹄纷飞,乌黑的马鬃在风中飞舞着,身骑踏雪乌骓的玉摧红眨眼到了近前。 玉摧红笑道,“唐大编,你不会准备着把我介绍给她们吧?” 唐浩文道,“对,就是你。” 玉摧红道,“你什么时候学着做媒婆了?” 唐浩文正色道,“你未婚,她们未嫁,又有什么不可以?来,来,跟女孩子们打个招呼,互相认识一下。” 玉摧红忽然吞吞吐吐道,“其实……你不知道……” 唐浩文一惊,是不是因为查心桐的缘故,玉摧红己经心灰意冷,现在,他开始喜欢男人了? 却不料,玉摧红将他拎上了马背,踏雪乌骓转身就走。 唐浩文兀自不甘心地转头对着瑶女们喊道,“我朋友就是玉摧红!” 玉摧红!不单是苗女们,连那些少年也呆住了。 玉摧红?就是那个昨天拯救了统万城的玉摧红么?! 这样的一个大英雄,怎么会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 难道阿妹不漂亮么?为什么……玉摧红不愿意看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走了。 苗女们忽然沉默了,天气还好,只是她们己没有了对歌的心情。 有人叹息了。 只是黑色的大马甚有灵性,不用推送,在羊肠小道中奔行如飞,苗女们但觉得眼睛一眨,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不知道她们的叹息,玉摧红有没有听得见。 下了山,铁无双己经备好了马车,唐浩文是一个主笔编辑,需要马上赶回灵霄阁覆命,而玉摧红却独自一人驰向与统万城相反的方向。 在统万城里,经过了那么危险的事情之后,大家总算都还活着,而且问题己经解决。 离开的时候,玉摧红历来不喜欢道别。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为什么! 现在,他要赶去的那个地方叫作南昌,去那里与胡里奥船长会合。 具体原因有些复杂,简单讲就是,一个船队出海之前,首先是修缮船只,还需要装满货物,简称为压舱,胡里奥船长计划是用一批精美的景德镇瓷器压舱,但是,景德镇瓷器销往海外,是需要到很多个衙门报批的,其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衙门,就设在南昌。 一想到很快就能够驾船出海,玉摧红就开心起来,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玉摧红不是和尚,也不是太监,之所以回到中土之后能够这么老实。 因为,大海的另一端有人等待。 第七十三章 色目后裔 当然,还有另外一队人马也与赶往南昌的途中。 人间四月,金陵码头人山人海,花魁与月旦之才们集结完毕,知府燕攀龙到现场致辞完毕,在马班头护送之下,挤开了人群,默声回了应天府衙。 一想到这些绝色花魁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十里秦淮便似乎失却了所有颜色,与会的金陵各界名流们情难自禁,纷纷洒泪当场。 这一日,老天也是应景,细雨如愁,席天幕地,真真是:惜别时刻雨纷纷,痴男怨女欲断魂。 赵半城地拨调出新近试水成功的三条新船,方便巡演人员出行。 眼见着白色的风帆逐一升起,三艘大船缓缓驶出码头,大船之后,各色小船铺满了水面,都是些金陵各界名流们雇来的船只,浩浩荡荡地送出了十里,若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罗养性出面喝斥,还不知他们准备要送出多少个十里。 罗养性身负重任,主要是保护着南京皇城的周全,个人不方便远离金陵,这时间也只好早早细做安排,指派了一批精明的锦衣卫,早己扮作船工,厨师等模样分别登船,一面暗查那几个挟持花魁的褐衣人,一面搜寻马怜儿的下落。 只是这次巡演规模空前,随行人员众多,那些褐衣人狡猾之至,又极懂得化妆隐形之术,锦衣卫的细作们虽然搜遍了这三艘大船的角角落落,依旧一无所获。 考虑到马怜儿依旧在对方的手中,罗养性更加投鼠忌器,不敢将对方逼得太紧,船队又走了几里,北镇抚司总指挥使大人另有公干,他主动下了大船,乘快舟返回金陵。 如此折腾下来,雨季己被远远的甩在了船后。 这时,琴声响起,有女子唱道: “水边沙外。 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 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 正是秦观的《千秋岁·水边沙外》,女声凄清婉转,似乎有感而发。 负责本次巡演带队的暹罗公主沈樱,单手托腮,斜倚窗内,看夕阳,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 今年当选的花魁们,俱是一些色艺双绝的女子,夕阳下听她们唱出这名词,果然有一种不同的意味。 操琴的,不用想,肯定是金陵第一女乐师:柳依依。 唱词的,又会是谁呢? 沈樱正在想着,“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那唱词的女子长叹一声,竟然接不下去了。 因为历史渊源,暹罗皇室一直很重视中原文化,沈樱在暹罗皇宫中,由汉学大儒开蒙,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对中原的诗,词,歌,赋也有所涉猎,不经意间,竟发觉那唱词的女子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句。 沈樱不由叹道,“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秦观借描写春景春情,集中表现交织在一起的今与昔、政治上的不幸和爱情上的失意,抒发贬谪之痛、飘零之愁的一首词作。 对于这首词,沈樱倒是轻易不愿意去触碰,因为结局不好,作者秦观在作了此词五年之后便死了。 一位当选花魁,才貌双全,正是万众瞩目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触呢? 一边侍立的涵薇扁了扁嘴,道,“唱曲的是鱼婵姬。” 沈樱道,“哦?” 涵薇叽叽喳喳道,“这女子褐发碧眼,身材异常火辣,从外观上看,便知道她的祖上不是汉人。” 沈樱点头道,“她祖上很有可能是色目人。” 涵薇道,“色目人?” 沈樱笑道,“前元的时候,对除了蒙古以外的西北各族、西域人等概称为“色目”,色目一词源于前代,意为“各色名目”。” 涵薇道,“色目人又怎么了?” 沈樱想了想,道,“色目人在前元时占了大便宜,但,到了明朝,就有些想不通了。” 涵薇道,“换了个王朝而己,色目人怎么想不通了?” 沈樱有些头疼了,丫头涵薇是一个纯纯粹粹的暹罗女孩子,恪于身份,以及所受的教育,她根本就是头一次听见“色目人”这个字眼,但色目人的历史比较复杂,沈樱如想真正解释起来,要花费很多的时间。 问题是,关于“色目人”的无关话题,值得去跟涵薇这丫头去解释吗? 色目人最早并不是居住在现在的大明境内的,在前元,他们才大量进入汉族居住地区。 色目人受到前元的重视,被列为全国四等人中的第二等人(见四等人制),待遇仅次于蒙古人。 色目人从军,从政,从商,享尽便利,帮着蒙古人欺压汉人。前元暴政,滥杀汉人超过两千万。 汉人便把这些为虎作伥的色目人一起恨上了。 待到了前元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欢帖睦尔率领着王族和所剩的军队撒回蒙古高原,太祖朱元璋登基坐殿,建立大明。既然蒙古人己跑了,满心愤怒的汉人们把矛头转向了色目人,确实发生过针对色目人的报复性屠杀事件。 沈樱补充道,“比如,金陵城中的白家大院,原先也曾住满了色目贵族,一夜之间,就被汉人们杀了个干干净净。” 涵薇忽然道,“全部被杀光了么?” 沈樱怔了一下。 涵薇又道,“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么?” 这下轮到沈樱奇怪了,她盯住涵薇道,“……什么意思?” 涵薇道,“开始时候,我还怀疑,这位鱼婵姬小姐姐是白家大院里那些色目贵人的后代,既然当天晚上所有色目人都被杀光,那……他们中间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沈樱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偏生没有了反驳对方的理由。 涵薇道,“我,现在去给公主准备晚膳。”然后蹦蹦跳跳的走了。 赵氏船厂这次拨调过来的船很大,当然,这也只是针对于内河中的船只而言,据目测,无论是这些船只的外观,大小,或者是豪华程度,己远远地超过了查琦桢曾经使用的那一条查家楼船。 光是供应酒饭的那一层餐厅,其大小便可以容纳跑马射箭。 花魁争艳进入高潮时候,因为赵半城事先得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才迫使赵佳期主动弃赛,终于保住了爱女,赵半城这一次当然要显得格外的大方。 如今,浓妆淡抹的花魁们围桌而坐,满面笑容的男侍站立两厢,雪白的餐台上摆满了佳肴,美食和蔬果,水晶杯中己斟满了葡萄美酒,非常丰盛,也非常周到,因为船上一切的开支,全部是由赵氏船厂负担的。 唯一的遗憾是,所有的花魁似乎都有些食欲不佳,每一个都是身姿优美的侧身而坐,一边偷看别人碗里食物的数量,一边把自己碗里的一颗米粒分成二,四,八瓣!这才夹起一瓣米粒,开始细嚼慢咽。 鱼婵姬却是更为简单,讨了杯清水,一饮而尽,道,“饱了。” 她出了船舱,又走了一段,然后不顾仪表的坐在船舷上。 云淡风轻,夜凉如水。 鱼婵姬仰视着满天星光,呆呆地出了神。 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看一看吧……” 为什么要多看一看?鱼婵姬不由回过了头。 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子在似笑非笑的看着鱼婵姬,如果记得不错,她,就是那个曾经假扮新月圣女,大闹银钩钓坊的封铃舞。 封铃舞悠悠道,“如此星辰,你以后可能还会时常瞧见,但却不是坐在这里瞧了。” 鱼婵姬一怔,道,“这,是在赶我走么?” 封铃舞的回答很简单,“南昌之后,你爱去哪,就去哪,反正不准再呆在大明境内!” 鱼婵姬没有说话,面前这个胸前没有二两肉的女孩,如此猖狂,又如此张扬,让人感觉不适。但,从她出现之后,所到之处往往鸡犬不宁,鱼婵姬不傻,她知道这世界的复杂,能够这样胡来而又每次都可以全身而退的一个女孩子,可能真的就有说出这种话的本钱。 封铃舞道,“你是色目人之后,而且是白家祠堂血案中逃脱的遗孤之后。” 前元时期,蒙古人横扫宇内,色目商人紧随其后,为其提供了充实军需后勤,大明太祖朱元璋虽然没有事后清算,但是,整个的大明宗室是很不喜欢色目人的,例如,汉人一夜屠尽白家大院的色目人,官方却并未追究,由此,可见一斑。 鱼婵姬咬一咬牙,故作平静道,“我,似乎并没有伤害过一个汉人。” 封铃舞悠然道,“这个与我无关,你先祖从哪里来,你便滚回哪里去!” 鱼婵姬低声道,“我……能去哪里?” 封铃舞道,“西域呀,离开南昌,你就可以开始自己的寻根之旅了。” 鱼婵姬道,“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么?” 封铃舞切了一声,道,“商量?怪只怪你的命不够好,谁叫燕宝宝一直对你牵肠挂肚。” 鱼婵姬道,“嗯。” 她知道自己与对方己完全没有了商量的余地了,封铃舞恨自己,只因为醋海兴波。 返过头来看,燕归云行事冲动幼稚,在鱼婵姬眼中,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半拉子的男孩子。 一贯风情万种的鱼婵姬,可以阻止一个半拉子的孩子对自己意……淫么? 答案是:脑子是别人的,她不可能阻止得了别人的想法。 所以,封铃舞肯定要将自己逐出中原。 只有同性之间,才会有如此赤裸裸的仇恨! “我,应承你。” 这一句话,鱼婵姬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她遥望星辰,遥望金陵方向的星辰,星辰如此美丽,她以后可能还会时常瞧见,但,以后永远不可能再坐在这里瞧了。 第七十四章 自编自演 今年的“花魁争艳”由应天府收归官办,其中过程本来就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又经过灵霄阁《天下英雄榜》设立专栏,写出大批精彩文章加以渲染,吸引着各地商贾巨富们奔赴现场,为了自己中意的美人大撒金银,应天府不但一团祥和,由此产生出来的赋税,竟己接近全年的五成,此事惊动朝野,俨然成为官家办文艺振业地方经济的最佳蓝本。 坊间传闻,这样一来,连当今的皇上对此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若不是那一班难缠的内阁大臣们天天堵住豹房,死谰了死谰,以致皇上无法抽身,只怕这位荒唐皇上也要溜到十里秦淮来凑一凑热闹。 更加令人称奇者,巡演过程之中,所有接待城市都是由当今的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大人亲自指定。 各级地方官员懂得,江濒大人如今深得皇上宠信,地位如日中天,只要是接到了这次的展演机会,便意味着自己管辖之地受到了江濒大人的重视,于自身今后的官职晋升大有益处,获得巡演机会的官员们喜不自胜,早早做足准备。 这一路上,往往是巡演船队离城还有十里,当地父母官己经率领着全员盛装迎接,殷勤备至,这些才子佳人们享受到的接待规模竟如同……出巡一般。 巡演船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金陵,每至一处,便引致当地民众们万人空巷的追捧。 于是,当地官府己出面搭台,花魁们正好登台表演歌舞,展现才艺,另一侧,才子们开坛论道,顺便售卖书画新作。 如此一城一城的轮流下来,才子佳人们不但赚足了人气,暗地里也捞足了银两。 看官们可能奇怪,这些花魁们暗中受到那些褐衣人的劫持,怎么方便捞金捞银? 试想,无论是秦宛儿,鱼婵姬,花湘忆还是东瀛美女伊达静美,当然还要算上司徒姑娘(燕归云)……等等,这些美人儿无一不是人物绝色,她(他)们各有不同风味,覆盖住各色人种的所有优点。 大明天下,以金陵最为开化,接待地的富豪们好容易见到了陪都选出来的妙人儿,依惯例在台上痛撒金银,只想着打动美人儿芳心,能够一亲芳泽。 也幸亏罗养性对此早有安排,严令所有巡演活动由二百名重装锦衣卫全程站台护送,这些使足了银子的富豪们想去后台献花,全数被锦衣卫拦阻,大明锦衣卫何等威严,谁都知道,众人就算有霸王硬上弓的冲动,一旦面对锦衣卫,也只好熄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念头。 讲浅白点,今年巡演的这些花魁们是光收银子不办事,白赚了! 真是文艺搭台,几方受益,不必一一细表。 半个月的时间热热闹闹的就这么混了过去。 船至赣水,忽然有官船阻路,锦衣卫与对方交换公文,才知道对方乃是宁王的府兵,当今宁王,府兵不过八百,这次出来迎接巡演船队的府兵却足足有二百人之多,可见宁王对这一次巡演的重视。 大家又要奇怪了,靖难之役前,宁王朱权曾经带有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均骁勇善战,实力比燕王朱棣更加可怕,如今,怎么只剩下府兵八百了。 太祖朱元璋时期,既要诸王藩屏国家,备侮御边,夹辅王室,要讲亲亲之谊,就必须给藩王以实力和特权,所以很多对藩王的限制,并未有太大的效果,藩王的军权仍然被维持着,形成尾大不掉不势,以至于燕王朱棣有实力发动夺位之战。 成祖朱棣即位后,鉴于前朝之失,对控制藩王极为重视,或以谋反等罪名,分别削去他们的封爵、属官、护卫,取消统领驻军的权力。 又对宗室的增加约束:不得预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莫通。不得到京师。宗室不得擅离境外,有居住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如果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从郡王至仪宾以下,不得与文武官员往来交结及岁时宴会。 简而言之,自大明永乐年间起,宁王朱权手下的甲兵八万早已解散,朵颜三卫被放逐漠北,如今剩下来的这八百府兵,就是宁王的全部实力。 既然是到了宁王的地盘,府兵们对护送的锦衣卫们厚加馈赠,双方交接完毕,锦衣卫调了其中的一条船,回金陵覆命。 此时夜深,巡演队伍下船上岸宿在红安。 这是一个大镇,户兵们先将三家客店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安置这些才子佳人。 百姓们虽然不满,似乎早己习惯了这些府兵们的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兵刃相撞,喊杀之声大作。 犹未睡去的沈樱急调来府兵头目,道,“什么人有这等胆子,竟敢打巡演队伍的主意?” 那府兵头目道,“只怕是外地流窜过来的山贼吧。” 沈樱道,“外地流窜过来的?” 那府兵头目巧舌如簧道,“我们江西,在宁王的治理之下,匪盗不生,路不拾遗,仅有的那么几个不法之徒,早早被砍了头,剩下情节较轻的,也是被关在大狱中,全部老死了。” 沈樱表示无语,命他们只管守在才子佳人所居的房舍四周,以防中了山贼们调虎离山之计。 遥望窗外,只见火头越烧越大,惨叫声此起彼伏,又一个府兵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 先前这府兵头目道,“让大家严防死守,兄弟们千万不能离开才子佳人们的附近。” 那府兵应声出去。 沈樱不由心烦气燥,大门之外,惨叫声,婴儿哭泣声,屋瓦坠地声,响成了一片。 府兵鼓噪,抢来水盆水桶施救,那火并没有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 一个府兵满脸煤烟地奔进来,报告道,“山贼已被杀退了。” 府兵头目问道,“伤亡了多少弟兄?” 府兵道,“伤是伤了那么几个,没有死的。” 府兵头目松了口气,追问道,“山贼逮到几个?杀伤多少?” 府兵看了看沈樱,又苦脸看着头目,隔了半晌,喃喃道,“山贼们非常狡猾,一击不中,全溜了。” 府兵头目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府兵道,“这批山贼以布蒙面,个个武功厉害,兄弟们舍命拼杀,才能将他们击退。” 府兵头目道,“一群废物,你吩咐大家加强警戒,千万不能再出错了,明天一早上路。” 与沈樱辞别之后,二人扬长而去。 沈樱背后忽然有人“卟哧”一笑,又是丫头涵薇。 沈樱愠怒道,“笑什么?” 涵薇捂嘴笑道,“这些府兵们在演戏给我们瞧呢!” 沈樱不由一怔。 涵薇一扯她的袖子,将她拉到窗边,沈樱所住的这个房子视线极佳,正好方便看见柜台处的情形。 只见那府兵头目阴沉着脸坐在正中,三个客店老板脸都吓绿了,一个府兵上前,一边拔刀,一边大骂,说他们勾结山贼,胆敢伤害宁王府兵,罪不可赦,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 沈樱叹了口气。 涵薇又拉着她继续观瞧,各店老板们小声商议之后,终于很快凑足了几百两银子,双手献上,府兵头目这才作罢。 涵薇吃吃笑道,“所谓的外面打了半天,我就没见到一个府兵身上有见血的,嘻嘻,这群家伙一定是穷疯了,自编自演了一场山贼进袭的好戏,只为着找借口打本地百姓们的秋风!” 沈樱眉头紧皱,没有说话了。 第七十五章 宁王府兵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镇上依然吵闹不休,当然又是这些宁王府兵所为。 待到稍见平静,所有人乏累之后,这才关门闭户,各自进入了梦乡。 明月当空,镇上偏远一处民居的小院正中倒映出两条人影,拄双刀的中年人是路一闯,拄单刀的年轻人是符海尘,这二人一直负责着贴身保护封铃舞的周全,既然封铃舞今夜又溜进了燕归云的房间,这二人当然要在院中守护。 惨云遮月,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散着大火过后的焦糊味道。 两个大男人相处己久,知根知底,如今他们呆呆坐在院子里,你傻看着我,我傻看着你,早己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忽然,路一闯对着符海尘眨了眨眼,符海尘微微点了点头,门外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一阵压抑的脚步声轻轻由远而近。 这个小院还算素净,片石垒成的围墙,不过四尺高,木门完整,只是有些偏僻,在司徒姑娘(燕归云)极力要求之下,府兵们赶走了原来的住户,分配给了她(他)临时使用。 夜己深,还会有谁上门呢? 路一闯与符海尘盯着围墙半天,也没有人跳了进来,正在迟疑间。 只听见门板上轻微响动,一个刀尖从两扇门页的缝隙中间伸了进来,路一闯正要起身,路一闯对他“嘘”了一声。 那刀尖顺滑而下,触到了木质门栓,轻轻又退进去几寸,只见门栓轻轻一跳,门开了,路一闯按住了符海尘的肩头,隐入屋檐之下的黑暗处。 月色之中,先走进来一个穿着府兵服饰的年轻人,他四顾无人,这才轻咳一声,门外又溜进来一个府兵。 这两个府兵蹑手蹑脚,悄悄走向卧房的窗下,耳边附在墙上听了半天动静,这才探出头来,应该是熟门熟路,其中一个府兵手沾唾液在窗纸上点开一个洞,拔出随身的一支竹管插入其中,含了口迷烟正准备吹进去。 原来,“靖难之役”后,明成祖登基坐殿,为了防止宁王朱权有样学样,生出不臣之心,直接剥夺了宁王的兵权。 好在宁王朱权一直表现得温良恭顺,成祖也不好意思杀他,挑选府兵八百护送他迁入南昌。 宁王朱权心中明白,这些府兵们明为保护,其实是成祖派过来监视自己的,对这些府兵们敬若神明,任由他们胡来。 以后的几代宁王安份守己,府兵们一直无所事事,反倒成了祸害南昌百姓们的一批好手。 府兵主动请缨迎接巡演船队,就是要借此机会出门来打秋风,他们今夜辛苦搞出一个贼喊抓贼的闹剧,却只搜刮出几百两银子,心中不甘,分了银子之后,又四处滋事,吵得镇上家家鸡犬不宁。 这两个府兵本来是色中恶鬼,脑子一热,便悄悄躲开了同伙,溜到“司徒姑娘”的住所,借用迷烟辅助欲行不轨。 夜己过半,月亮惨白的光芒从乌云间射出,那吹迷烟的府兵听见风声有异,抬头先看见一张反面倒置的男人面孔,不觉一个寒噤,手中吹管被人轻松夺走。 原来是符海尘单足勾住屋檐,倒挂在他的头上。 这府兵待要抽刀,符海尘冷哼一声,左掌捂住了这府兵的口鼻,右掌一拍左掌,府兵含在口中的迷烟当即顺着喉咙直冲心肺。 那一侧“卜通”一响,路一闯倒提刀把,砸在另一个府兵的后脑之上,府兵当即倒地。 这种采花盗贼最被江湖人不齿,符海尘再要动手教训,那府兵吃了自己的迷烟,早己翻了白眼! 封铃舞的声音这才传出来,“什么人?” 符海尘回答道,“宁王府兵。” 封铃舞嗯了一声,道,“随便找个坑埋了吧。” 符海尘和路一闯领命,各自拎着一个府兵倒拖出门。 封铃舞忍不住笑道,“你……倒是魅力十足。” 这大个月来,燕归云一直以女装示人,这夜,躲在这个偏候民居难得一次恢复了男子装束,却还要被府兵当做美女设计,燕公子己无力回话,默默侧身躺在炕上。 只听得身后响动,飘来一阵阵少女的甜香。 封铃舞也上了炕。 燕归云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知道这鬼丫头到底还小,心中还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只是自己与她如今滚到了一个炕上,如果控制不住,那时怎生是好? 封铃舞对燕归云倾心己久,心想着燕宝宝若敢搂她抱她,自己定然是欢喜得紧,只是现在燕归云头也不回,封铃舞反而觉得微微有些失望,如此僵持了一阵子,二小倦意上头,迷迷糊糊的睡了。 一夜无事。 路一闯轻手拍窗,封铃舞当即醒来,天已发白。 见燕归云早己不在炕上,一个人伏在梳妆台上沉睡未醒。 封铃舞轻轻走过去,只见他双鼻息细微,面带莹光,长长的睫毛微微上卷,封铃舞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这么好看的燕宝宝,我偷偷亲他一下,他决不会知道。” 这小丫头行事心狠手辣,于男女之事却如同白纸一张,此刻屋中温暖,催人情动,小丫头更加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去吻燕归云的额头。 双方尚未触到,双目紧闭的燕归云动了动唇,嘴角向上一弯,封铃舞不由得心中一荡,却听他轻声念道,“鱼婵姬。” 这句话,便如同一盆冰水,将封铃舞全身浇了个透,小姑娘火气上头,一把拎住了燕归云的领子,啪啪两下,重重打了对方两个耳光。 这一来,燕归云当即被打醒了,睁眼问道,“你,你干什么?” 封铃舞看他一脸无辜,火气登时熄了多半,含含糊糊的道,“有蚊子。” 燕归云捂住发烫的面颊,道,“什么蚊子。” 封铃舞气过了又好笑,道,“大蚊子,比鱼婵姬还要毒的大蚊子。” 燕归云才意识到自己梦中又说了错话,这时间,路一闯送来热水洗具,封铃舞帮助他恢复了女装,此事才算含糊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镇上忽然变得人声喧哗,原来是宁王府兵们集合人数,数来数去,确认失踪两人,围着镇上一通搜寻,弄得鸡飞狗跳。 好在市镇不大,有乡亲举报,在房后猪舍之中找到了两位官爷。这两个府兵赤身裸体,抱着一头母猪睡了一夜,待乡民们用门板将他们抬了送来,他二人一身猪粪。 待到大家重新上船,船队向南昌开拔,那两个府兵依然浑浑噩噩,就是一个弄不醒。 第七十六章 决战鄱阳湖 大明正德十六年,四月。 江西湖口石钟山,本来是鄱阳湖通往外面的枢纽,同往常一样,驴鸣马嘶,人声鼎沸, 《石钟山记》有云:“……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 宋代大词人苏轼写下了《石钟山记》。 此处不是重点。 前元灭亡,陈友谅与朱元璋争夺天下,双方水军会战于石钟山下的鄱阳湖中,朱元璋最终险胜,双方死伤极其之惨重。 那一战之后,鄱阳湖中沉船无数,鱼虾食了其中的腐尸变得格外肥大,说怪也怪,百年以来,石钟山下的气候也变得极其异常,据老人说,是因为这片湖面之上的怨气始终不曾散去。 这几日,天气一直忽阴忽晴,好容易太阳才出了半日,忽然雨云一卷,大雨如同倾盆,鄱阳湖的湖面之上白浪滔天,如同巨龙翻滚,船户不敢行船。 这场雨几日不停,又引发了泥石流,山体上的泥沙滑落,将四处所有进出通道全面阻塞,湖水渐渐漫过堤岸,将地面水位不断抬高,许多要渡河去南昌的客人们都给阻在石钟山上,无法启程。 石钟山虽然也有几家客店,但这几天滞留的客人众多,客店早住得满了,后面再来的这些客商们叫苦不迭。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肯定叫作“悦来客栈”,因为客房干净,价格合理,而又安全,是客商们常来的歇脚之处。 到今天,悦来客栈猛然增加这么多散客,掌柜的也是费尽唇舌,在每一间房中加床,或者是改成了通铺,这才勉强多挤了几十名住客,再后来的二十来人,客栈中委实无可安置,又不便逐客,只得由着大家在大堂上围坐。 由于地处湖区,昼夜气差极大,门外大雨倾盆,湖风裹胁着潮湿的气息,从门缝中刮进来,虽然己是人间四月了,这股森寒之气仍吹得散客们阵阵发抖。伙计们只好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明火。 众人无聊之中,一个中年人手拉胡琴,用一股浓重的湘音为大家唱一段:“鄱阳湖决战”。 内容是:前元至正二十三年,石钟山下,鄱阳湖中,朱元璋与陈友谅在这一带的湖区,展开了一场恶战。 当时,陈友谅从九江率六十万大军,向朱元璋控制的南昌发起围攻。 朱元璋闻讯,被迫率二十万水军从南京千里回兵救援。 八月,两军在康山水域接触,第一场战斗开始。陈友谅巨舰相连,楼船高十余丈,舰队成阵,展开达数十里,气势逼人。 朱元璋针对敌我双方的形势,利用陈军“巨舰首尾连接,不利进退”的弱点,决定用火攻。 第二天,朱元璋大将徐达率舰向陈军猛攻,击败陈军前锋。紧接着朱军乘风发射火炮,陈军死伤甚众,但朱军伤亡也不小。 恰恰在这时,徐达座舰被对方火炮击中,陈军乘势反攻,陈军猛将张定边向朱元璋座舰直冲过来。 朱舰掉头就逃,慌乱中,战舰在沙滩上搁浅,眼看朱元璋就要成为俘虏了,正在这紧急关头,朱将常遇春一箭射中张定边,朱军随之冒死来救,朱元璋这才侥幸脱险。此时天色已黑,双方收兵。 第三天,朱元璋亲自率舰队进攻,由于陈军战舰高大,朱军船小,朱军失利,右翼开始后撤,朱元璋虽连斩十余名队长也不能阻止败退。下午,东北风起,朱军就乘风放火,陈战舰相连行动不便,陷入火阵。 一时,鄱阳湖上烟焰张天,火光烧红了天和水,朱军转败为攻,全线出击,陈军损失惨重。 第四天双方再战,不分胜负。 第五天,陈军击碎朱元璋座舰,朱元璋逃移它舰,陈士气为之一振,但至下午,陈军支持不住,开始败退,退守鄱阳湖西岸的渚溪;朱军则进军湖东岸左蠡,切断陈军退路。 两军在渚溪左蠡相持其间,由于陈军曾围攻南昌两个多月,出师太久,士兵疲惫,军心动摇,朱元璋又不断诱降,陈两员大将投敌。 这样,陈军士气更加低落,至十月初三日,陈军粮草殆尽,率军冒死突围,但左冲右突,均被事先作好准备的朱军击退。 陈无法,率部向湖口方向逃跑,朱军又用火舟火筏攻击,血战一日,陈军仍无法逃脱。 不久,陈友谅被箭射死,庞大的舰队随之覆没,朱元璋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这一仗,有关于朱元璋与陈友谅这两大枭雄的生死存亡,大明史料中有极其详细的记载,又是在石钟山下发生的事情,这中年人用湘音娓娓道来,将这一战唱得是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半个时辰下来,众人听得热血为之沸腾。 唱至陈友谅中毒身亡,嘎的一声,胡琴声停住了,众人一时无语。 天色越来越暗,雨却没有一点变小的意思,忽听得马蹄阵阵,停在客栈门口。 掌柜子苦脸皱眉,道,“又来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听得一个年子男子声音道,“掌柜的,准备几间上房,再准备些牛肉几壶老酒。” 掌柜哪里还腾得出地方安置,多说无益,干脆支使伙计去招呼。 伙计不耐烦道,“客满了,换别家,换别家。” 那男子道,“能去别家,谁会来你这个破地方。再说一次,快去准备几间上房。” 伙计道,“你这人怎么讲不清楚了,别说上房,现在,连通铺都没有了。” 那男子叫道,“通铺,堂堂丐帮长老,难道要住你的通铺么?!” 伙计道,“只怕客官没听清楚吧,您还别瞧不上通铺,现在通铺都己住满。” 那男子高声大叫,啪的一声,应该是踢翻了店中的桌椅,口中叱道,“住下的也给赶起来,留出房间来,给我们汤长老歇息!” 熟人大多知道,悦来客栈做为如今大明境内最大的客栈连锁,背景极其强大,开业至今,任何一个分店也不曾把江湖上哪一个门派放在眼中过。 一个小小丐帮就敢在悦来客栈生事么?! 小伙计当即便恼了,冲上去便要与对方动手。 只听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道,“小哥切勿动气,汤某人替他给您赔个不是,呵呵呵,外面风大雨大,先放我们进来再说吧。” 说着,己向堂上挤了进来。 众人返头望去,只见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一身古龙兰订制锦袍全部打湿,腰间绣着七个小小的麻袋上还在滴水。 明眼人一望便知,只有丐帮岳州分舵的长老才做如此打扮,为免得惹祸上身,本在说话的住客们都住口不言,呆呆望着这几个人。 小伙计不依不饶,道,“踢坏了店内的桌椅,这笔帐怎么计算?!” 这白胖子正是丐帮长老汤明泊,汤明泊满脸堆笑道,“小哥,你瞧,我们全身都己打湿,麻烦你给安排一下,让大家挪个地方,我们就在这儿烤烤火,有事也要先把衣服烤干了再说。” 是凡丐帮中人,都是认进不认出的角色,汤明泊嘴里讲得客气,却绝口不再提“赔偿”一事。 好在这家悦来客栈的掌柜子没有钱得乐那么爱与人较真,虽然有心拒客,但瞧见这几个花子也被雨浇得可怜,懒得与他们计较,只吩咐小伙计速去端来一盆热水。 那个拉胡琴唱曲的中年人忽然冷笑一声,道,“待遇不错哟,原来是陈理王爷的老部下。” 众人不由得一惊,这人又在挑事? 陈友谅起事之前,己经是丐帮长老之一,伞下的丐帮弟子们一直帮助他攻城掠地,本以为可以分疆裂土。 谁成想,鄱阳湖绝战,陈友谅不幸中箭身亡,他死的时候年仅四十四岁,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儿子陈理。 陈友谅死后,张定边率众臣拥立陈理为王,然而陈理刚坐上王位一年,朱元璋便率大军攻到城门下。 此时年纪尚小,能力有限的陈理无力反抗,便出城投降。 虽然陈理投降,但是手下还有很多曾经忠于陈友谅的丐帮弟子们扶持着他,丐帮势力历来不小,为了避免一场更大的动乱,朱元璋将陈理留了下来。 朱元璋还给陈理封了王,为:陈王。 洪武五年正月,明太祖朱元璋将陈理与归义侯明升一起迁居高丽,让元朝降臣枢密使延安答理护送他们,并赏赐高丽王罗绮,让其善待他们。 大家心中其实明白,这是要将陈理逐出国外,以防其作乱。 陈理在高丽呆了几年,最终便死在异国他乡。 正因为陈理的这件事情,丐帮与大明朝庭之间,始终留有一个心结。 这个拉胡琴中年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去揭旧伤疤,刺激一个丐帮长老呢? 第七十七章 莫里哀 那个手抱胡琴的中年人,眼皮也不抬,口中冷冷道,“是丐帮的汤长老么?坐近些,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 汤明泊不由抬头细看,对方枯眉冷目,身形干瘦无比,一看他怀中那把胡琴,汤明泊不由多了份小心,此人乃是衡山派的长老之一,名字叫作莫方贤。 衡山派历史渊源流长,最早有书面记载是在北宋时,总部一直设在衡山南部的衡阳城,几百年来,发展得也算中规中矩。 只是到了本朝,因为争夺帮主之位,帮中人士内斗不止,衡山派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帮中高手们大多己避居在衡山的大山之中。 汤明泊略拱一拱手,道,“啊呀,琴中藏剑,杀人无形,原来是衡山派的莫长老,幸会啦。” 衡山派中人,大多爱好曲乐,所携刀刃也极为风雅,“琴中藏剑,杀人无形”,正是莫方贤的名头。 众人赶紧向旁挪移,终于空出了老大一片地方来。 这时间,小伙计去而复返,先端了盆热水给汤明泊净面,再摆放上一个矮几,送上饭菜。 饭菜是莫礼哀事先点好的,菜肴倒也丰盛,活鸡活鱼之外,还有一盆春笋干腊肉,懂行的住客进了悦来客栈,一定要点上一大壶梨花白酒。 身为一个资深的叫花子,汤明泊也不讲什么客气,不等莫长老招呼,自己抢着连喝了三碗酒。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雨打云窗,慢慢有些疲乏。 莫方贤喝了一碗酒,忽然问道,“汤长老风雨兼程,不知道要赶往何处?” 汤明泊道,“南昌。” 众人听到“南昌”二字,不由将目光集中在汤明泊的身上。 莫方贤道,“丐帮也接到了宁王的请柬么?” 汤明泊傲然道,“当然。” 丐帮传承久远,如今门下弟子十万,以规模而论,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宁王举办盛事,当然不可能忽略了丐帮。 莫方贤看看他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意味。 听那汤明泊继续讲道,“我丐帮接了请柬之后,裘副帮主吩咐我日夜兼程,先赶到了石钟山。” 莫方贤轻摇酒杯,不紧不慢道,“汤长老,怕是己经耽搁了几天了吧?!” 汤明泊点了点头,依照江湖惯例,丐帮做为一个大门派,受到宁王的邀约,有无尚之荣光,上门之前,丐帮当然要先备上一份体面的礼品。 汤明泊骑马先行,在石钟山下落脚,只等十二连环坞的快船赶到,汤明泊接收了由他们水路上托运来的礼物,便可以启程赶赴南昌。 谁成想,这几天大雨一直不歇,鄱阳湖上也变得凶险无比,十二连环坞的快船始终是不见踪影。 汤明泊在岸边苦苦等了三天,今夜,他们入住的客栈由于地势低,也遭了水淹,无奈之下,汤明泊这才转移到了悦来客栈。 汤明泊自语道,“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莫方贤叹道,“你们丐帮作事总是这样……”说着大有嘲讽之色。 如今有要务在身,汤明泊实在不想跟这位衡山派的莫长老发生一点冲突。 但,衡山派也太多嘴了吧。 丐帮这次备下的礼物有些大了,不便于随身携带,故而托付十二连环坞快运,十二连环坞是江湖上一个势力远及塞外的门派,如今顺应天下形势,开始从事快递业务,夕发朝至,期发夕至,黑道上的朋友给足了面子,更加安全快捷,成为同行业中的龙头。 我堂堂一个丐帮七袋长老,让十二连环坞快递,难道也做错了吗? 莫方贤道,“我说的是今年二月二的事情。” 汤明泊不由头皮一紧,只觉得脑仁发疼,二月初二,白家祠堂,为了生擒裘三两,丐帮抢在了燕归云的前面动手,汤明泊曾经也参与其中,谁知道却被裘三两反杀……一想到自己为什么能够一个人现在还活着的原因,汤明泊忽然没有了说话的底气。 莫方贤拿出一份隔月的旧《天下英雄榜》,冷笑道,“众目睽睽之下,几位丐帮长老,全部折损在一个弃徒的手里,你们还好意思去参加宁王的嘉年华活动么?” 汤明泊心中骂道,“事后,我已送过银子,难道他们把我尿裤子保命的丑事写出来了?……天机明镜这个畜生,唐浩文这个畜生!!!” 莫方贤故意数了数汤明泊身上的麻袋,道,“惨败之后,汤长老还能被晋升为七袋长老,丐帮真是赏罚分明,呵呵呵。” 汤明泊板起脸,道,“莫长老,你不要太过份了!” 莫方贤冷冷道,“龙抬头之战,到底是什么情形,汤长老最为清楚,就,不准别人说一句实话了么?” 人群中忽然有人慢慢身起,乃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主笔编辑唐浩文。 见了此人,汤明泊当即僵住了。 龙抬头之战,裘三两虐杀丐帮几长老,这个唐浩文正是见证者之一,在此时,唐浩文如果当着众人讲出了自己的丑事,汤明泊便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说,唐浩文这个人是万万不可以得罪的。 汤明泊要走,唐浩文只是淡淡一笑。 汤明泊眉头一皱,忽然转向莫方贤,板着脸,瞪着他,冷笑道,“丐帮受此大挫,全拜你衡山派所赐!” 这位汤长老,平素里讲话客气,做人也是客客气气,忽然说出这样一句,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 门板响动,一阵风自门缝中透了过来,柴火飘摇不定,众人不由一惊,背脊中升起一阵寒意。 莫方贤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你们丐帮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牵涉到我们衡山派的身上。” 汤明泊冷冷道,“你以为我在说笑么?!” 他忽然眼中一红,嘶声道,“白家祠堂之上,裘三两手撕丐帮长老祈三英,如同信手撕碎纸片,在座各位应有不少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这等凶残手法,与衡山派名宿宫无我最擅使用的“合筋正骨手”如同一辙?” 大家不由面面相觑,衡山名宿宫无我道行高深,超然世外,早己退出江湖多年,对于一个地位如此尊贵的武林前辈,众人不敢评说。 宫无我老前辈的“合筋正骨掌”,和裘三两的摧心断骨掌不是一路,丐帮这次却硬要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衡山派的头上,众人摇头不己,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汤明泊道,“裘三两双臂一振,祈长老的身子立刻四分五裂,衡山派的“合筋正骨手”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合筋正骨手,乃是你们衡山派不外传的绝学,裘三两如果不能拜师在宗老前辈的名下,怎么可能学到这等本事?!” 莫方贤道,“胡说八道,江湖皆知,合筋正骨手,那本是衡山派悬壶济世的小术,宫长老用来为人接骨疗伤,一出这个手法,使人骤然不觉,久疴知痛骨已合。” 汤明泊只是冷笑一声。 莫方贤厉声道,“这本是我不该说的,宫长老为了一个女人,早己跟衡山派决裂,就算裘三两是他带出来的徒弟,杀了你们丐帮长老,与我们衡山派又有何关系?” 宫无我乃是衡山派第一大高手,也曾是衡山掌门的第一侯选人,他怎么会与衡山派决裂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江湖上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众人心中疑窦从生。 汤明泊铁青着脸,道,“现在裘三两的身份己被揭穿了,衡山派就想与之撇清关系么?” 莫方贤打断了他的话,冷笑着道,“你想怎样?” 汤明泊的脸色由白转青,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莫里哀,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旁观者之中,忽然有人冷冷一笑。 这个人,竟然是东瀛第一杀手郎贺川,此人历来行踪诡异,刚才大家都在注意着汤明泊与莫方贤,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郎贺川不动声色,反而用不甚流利的中文微笑道,“说也说了,闹也闹了,二位,你们应该开始决斗了吧?!” 第七十八章 名誉之战 郎贺川的这句话一说完,只见汤明泊眼角的肌肉不停的跳动,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莫方贤只是冷笑,肚子中却在偷偷骂娘,心道,“老子只是想耍耍嘴皮子,谁说要决斗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其实讲的是一个江湖人的年少冲动时期的想法,汤明泊与莫方贤却己是中年人,也算是两个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人到中年之后,火气慢慢小了,会变得格外爱惜羽毛,能当场理论的,绝不愿意亲自动手。 试想,大家的日子本来过得好生生的,今天,在大庭广众面前,如果自己打输了,此事传了出去,英名必然由此尽毁,谁敢做这等无谓的尝试?! 莫方贤眉头一展,忽然厉声道,“这是衡山派与丐帮之间的事,岂可在悦来客栈里动手,打断各位贵客的酒兴?”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让悦来客栈方面赶紧出声制止。 伙计恶声道,“没有店方允许,谁敢在悦来客栈打斗?!” 莫方贤偷偷松了口气。 伙计道,“外面下着大雨,大堂里肯定不许动手的。” 莫方贤与汤明泊连声称是。 谁成想,只要是这大明的悦来客栈,里面永远会有一群等着看热闹的住客,还有一个不嫌事大的伙计。 伙计话风一转,道,“小哥我今天再做件好事,去把马厩空出来,你们之间的恩怨,可以去那里解决!” 莫方贤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着,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最后落在掌柜的身上。 掌柜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还能挪出一块地来,供你们打架,所以说,你们来悦来客栈就是来对了,只有我们悦来客栈的服务才会这样的超值!” 众人纷纷点头。 掌柜又嘱咐伙计道,“今晚辛苦你一下,假如有一个当场被打死了,记得帮着收尸。” 面对着这样一群爱好煽风点火的人,莫方贤的肚皮都要气炸了。 汤明泊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莫方贤霍然长身而起,道,“走!” 二人嘴上虽然讲得凶狠,脚并没有对外挪动半分。 这时间,唐浩文掏出纸笔,道,“伙计正在打扫战场,估计还要一阵子,二位稍安勿躁。” 汤明泊不敢先输了底气,昂胸大声道,“丐帮与衡山派之间的恩怨,今天必须有个了断,唐大编来得正好,就请你们灵霄阁来给我们做一个见证吧!” 江湖事,江湖了!唐浩文碰上这等劲爆素材,便如同光脚走路踢到了宝,不由连声道,“好,好,好!!!唐某保证,今日成文,明天刊发。” 谁知道,汤明泊目光扫过众人,晒然一笑,偷偷将唐浩文一拉,挤一挤眼,道,“唐大编,汤明泊要跟你讲点个人私事。” 再不顾众人目光,拉着唐浩文便走。 这一边,莫方贤冷笑一声,手拉胡琴,口中唱道,“……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我老娘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宋营中前去探看,怎奈我无令箭焉能出关?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唱的《四郎探母》中的段子,讲的是,北宋时候,佘老太君征讨辽国,不幸中途病重,隐姓埋名沦落北国的杨四郎想要探母,却不得出营,深明大义的妻子铁镜公主为了助他,到萧太后那里盗取出城令符的事情。 唐浩文非常喜欢这一节,陪着唱道,“失落番邦十五年,雁过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忍不住眼角也湿了。 这时间,汤明泊己将他拉到茅房的边上,细看四周无人,才推了推唐浩文,道,“我的唐大编哟,咱们不哭,咱们等一下再感慨,行不?” 唐浩文满怀歉意的笑了笑。 汤明泊咬了咬唇,艰难道,“唐大编,我,我,我,汤某的银子可没有白使了吧?!” 唐浩文道,“银子,什么?” 他怔一怔,忽然醒悟了过来,龙抬头之战,丐帮长老们挑战裘三两,结果是自取其辱,汤明泊虽然侥幸生还,当时的表现实在太过丢人,当夜,丐帮确实是送过一笔银子,说明是汤长老转交,求唐浩文笔下留情。 既然两伙人之间胜负己分,唐浩文也不想再去埋汰丐帮了,于是,行文之时,他极言打斗场面之炫美,之惨烈,对于汤明泊如何能生还的原因只是一笔带过。 简而言之,汤明泊的这一笔银子还真是没有白花。 汤明泊又问了一遍,“您,真的没有乱写吗?” 唐浩文不耐烦道,“汤长老,你不知道找来那期的《天下英雄榜》,你自己去看。” 汤明泊嘿嘿一阵傻笑,这位花子长老目不识丁,就算是《天下英雄榜》现在摆在他的面前,他也看不懂的。 唐浩文道,“汤长老,等一阵子,你好生去打,打出个彩头,打出风格来,唐某人也方便帮你写出一篇洗白文章。” 汤明泊眼珠一转,偷偷将几张银票塞入唐浩文的手中,道,“唐大编帮帮忙,一定把这篇文章登在《天下英雄榜》的头条。” 却不料,唐浩文并不收受,口中道,“只怕唐某爱莫能助。” 汤明泊咬咬牙,又掏出几张银票,道,“只要此事能上头条,加银子,我加银子。” 唐浩文苦笑道,“当今宁王早己经付银子给了灵霄阁,承包了这三十天内《天下英雄榜》的头条位置,汤长老难道准备着去跟宁王比财力吧?” 一个丐帮长老,敢去跟宁王比财力,除非他是疯了。 汤明泊没有疯,当即收回银票,此时他的心结己解,手提单刀,不由得豪气冲天,吼道,“莫方贤呀莫方贤,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唐浩文迟疑道,“做为丐帮的代表,你与衡山派决斗,难道不用打狗棒法么?” 汤明泊心中一苦,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丐帮开帮祖师爷所创,为丐帮镇帮绝学,历来是由前任帮主口传心法,亲教棒法于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 我,特么只是一个长老而己哟。 更不要提,自从亲眼目睹着裘三两如何强闯打狗大阵,又是如何虐杀丐帮几大长老,如今的汤明泊,只要再看见棒状物件,便觉得浑身不适。 唐浩文不依不饶,又道,“降龙十八掌,不是还有降龙十八掌么?” 降龙十八掌也是帮主才有姿格学习的,汤明泊不由泄气,叹道,“唐大编,再说一次,我不过一个长老,小小的长老而己,您……不会是衡山派派过来戏耍汤某人的吧?!” 要知道,唐浩文这个人文笔虽好,却是一个不通武学的呆子,他个人的心中觉得,既然是丐帮与衡山派之间的决斗,肯定是丐帮代表使用打狗棒法(或者降龙十八掌)对战衡山派代表的合筋正骨手,这样的场面绝对眩目,也只有这样,唐浩文写出来的文章才能够吸引住读者们的注意。 现在,汤明泊这么个丐帮长老都已经不使棒子了,可想而知,结局肯定淡而无味。 汤明泊暗中不快,心道,“我使刀,莫方贤使的是琴中剑,一个不小心便被对方杀死了,你们光想着看热闹,谁人又会管顾过我汤某人的死活?!畜牲,畜牲,你们这群畜牲!?!” 回头一想,汤明泊大笑着走了出去,似乎已全无顾忌。 会面之时,衡山派高手林立,汤明泊不由一怔,但莫方贤已到了他的身后,竟伸手在汤明泊的肩上一拍,道,“汤长老,你怕了么?” 汤明泊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一旦开打,还不知道谁是死是活。” 无人处,有个小小的马廐。 汤明泊和莫方贤就站在这个充满牲口粪便气息的马厩中,只听见莫方贤不停的冷笑,过了很久,忽然低叱一声,道,“姓汤的,你多说也无用,还是手下见功夫吧!” 汤明泊冷笑道,“切,汤某难道还怕了你这……” 他下面的话还未离口,只听“咻”的一声,莫方贤的琴中剑已击出,但闻长剑破风,招招取人性命,逼得汤明泊再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第七十九章 惜财不惜命 这雨,忽大忽小,不休不止。 一大群人围坐在火堆边上,听得马厩方向有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莫方贤应该是与汤明泊打到了一处。 悦来客栈再大也大得有限,马厩距离大堂并不远,如今丐帮长老大战衡山派高手,却没有一个人生出过去偷看一下的念头。 因为,乱凑热闹是很有风险的。 捡一个最近的例子来讲,二月初二龙抬头,本来是天下第一杀手裘三两与金陵第一公子燕归云之间的决斗,一群丐帮岳州总舵过来的长老们去瞎凑热闹,还要强自出头,结果他们死得极其难看。 现在,两位长老躲在马厩里打架,看各自的气势,就能想象到,中间过程一定非常的精彩,反正有灵霄阁的唐浩文在一旁观战,大家也算放了心,就算有再多的疑惑,等到明天,买上一份《天下英雄榜》翻一翻,不就什么结果都知道了么。 却没有人考虑过,现在外面风大雨大,外出道路早己经断绝,最新一期的《天下英雄榜》又能用何种途径运上石钟山呢? 久坐让人疲乏,有的人己开始打起了瞌睡。 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屋檐之下,随风摇摆,发出淡淡的黄光。 过不多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伙计的面色变了,急匆匆直奔着马厩方向跑过去。 伙计喃喃自语道,“小哥儿我借地方给你们玩命儿,又不是让你们拆房子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这个伙计人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雨更大了,珠帘般的把他的影子罩住,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大雨如同倾盆,整个的马厩已淹没在雨幕之中。 就在这时,又是“轰”的一响,倒塌的马厩中有了动静,先是被拱起几块木板,一个人从里面爬出来,他满面污秽,口中还含着一只毛笔,正是灵霄阁小编唐浩文。 他吐出口气,喃喃道,“这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伙计笑道,“二位长老的打斗一定非常惨烈吧?!”他虽然还在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唐浩文推开压上身上的最后一块木板,这才看见了伙计,摇头道,“幸会幸会。” 伙计淡淡道,“刚才,具体情形如何?” 唐浩文道,“不知道。” 伙计道,“哦?” 唐浩文道,“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 在江湖上行走,争执打斗是免不了的,但,汤明泊与莫方贤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刻骨深仇,绝不可能想着今天这一仗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出来,现在有灵霄阁编辑唐浩文观战,二人当然要打出风格,打出气势。 汤明泊使刀,莫方贤使剑,斗到了一处。 几十招眨眼过去。这两个人的长老身份绝对不是买来的,唐浩文看来,他们武功宛如长江大河,奇招妙着更是层出不穷,令人目不瑕接! 但,毕竟这里只是一个马厩,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马粪气息,很快,唐浩文的眼泪都要被熏出来。如今,就算这两位长老武功高强内力绵长,唐浩文也己不愿意他们再打下去了。 唐浩文觉得,正如一对孔雀,既然已开过美丽的屏花,是不是应该来那么决定生死的一击了?! 因为,唐浩文己被这股浓烈的马粪味熏得实在受不了了! 伙计道,“然后呢。” 唐浩文道,“汤长老刀似闪电,斩向莫长老的脖颈!” 伙计点了点头,大家懂的,无论是哪一间悦来客栈的掌柜还是伙计,全部都是练家子,在他看来,汤明泊与莫方贤其实就是一对老油条,如果一方不能够下定决心骤下杀手,激发出对方的火气,他们能在这个马厩里不死不活地打上三天三夜。 唐浩文道,“莫长老反手出剑,虽不能击伤对方,汤长老的长刀却被这一式拨转了方向,斩在马厩正中的木柱上!” 伙计咬唇不语,客栈中这个马厩由实木搭建,承重木柱不过五根而己,汤明泊与莫方贤一次又一次地招呼在这些柱子上,这马厩就真的危险了。 唐浩文道,“我正在擦眼泪的空隙,只听见屋顶“轰”的一声塌了下来,后面的我全不知道。” 伙计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两个老家伙是不是一起被砸死了……” 伙计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又看见又有一个脑袋从马厩的废墟中探了出来。 那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挥头散发,一个被顶穿的木板如今还扛在肩上,伙计差一点笑出了声,因为那人的嘴里还含着一团马料,虽然对方不说话,但伙计却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丐帮七袋长老汤明泊。 伙计笑了,悠然道,“汤长老,还行不……?” 汤明泊好容易吐出那一口马料,忽觉得颈上一凉,伙计脸色一变,赫然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汤明泊吃惊的看着他,道,“小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伙计阴阴一笑,道,“老叫花子,马厩是你弄塌的?” 汤明泊道,“也算,也不算……” 伙计道,“你若敢不赔偿这马厩的损失,小心小哥我一刀宰了你。” 汤明泊苦着脸看了他半天,才叹口气,道,“汤某吃百家饭活到今天,小哥还想要我来赔银子么……?!” 伙计道,“你敢不赔?” 汤明泊坚定道,“让一个叫花子赔银子,你还有人性么?”! 伙计道,“别想着把悦来客栈当傻子来骗,你不赔,谁来赔?” 汤明泊道,“又不是老叫花子我一个人弄出来的后果,再说老叫花子屋里历来困难,这事儿,当然是由莫长老负责。” 伙计迟疑道,“你是说,姓莫的还没有死么?” 汤明泊的眼睛闪着光。 伙计盯着他,忽然也笑了,连眼泪都笑了出来,道,“这惜财不惜命的本事……姓汤的,小哥我服你了!” 雨,更大了,小伙计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又是一阵响动,莫方贤的脑袋终于从废墟中探了出来,只是额头上长了个大包,不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砸中的。 伙计叹了口气,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姓莫的,赔银子。” 第八十章 海上独狼 其时风雨不息,伙计先将唐浩文拉至屋檐之下躲避,至于那汤明泊与莫方贤二人,他们本身武功不低,足可以自救,一时之间,他们又离不开悦来客栈,至于马厩倒塌造成的损失,慢慢再与他们计较。 唐浩文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污渍,取出随行的单孔望远镜,隔窗远眺鄱阳湖,这望远镜刚才也曾被倒下的屋顶砸中过,好在做工精致,倒也不影响使用。 只见湖面之上云蒸雾蔚,浊浪翻腾,水下似乎有无数的水鬼恶魔乱舞,只等着择人而噬! 如此凶险的情形,还不知道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去,唐浩文一时无语。 伙计心直口快,只是痛骂汤明泊与莫方贤,讨要马厩倒塌造成的损失。 两位长老自知理亏,不和伙计斗口,只是这二位都是吝啬鬼,一听到赔偿二字,他们便一齐装聋作哑。 气得伙计牙痒,若不是唐浩文拉住,只差没有当场动手。 四个人回到大堂的时候,己近凌晨,堆在正中的木柴业己烧尽,除了郎贺川之外,其余众人都迷迷糊糊的睡了。 郎贺川与大家本来没有什么交情,又见他们都是安然无恙地返转,这个东瀛武士双手互抱在袖中,低眉敛目,没有了说话的兴趣。 这四个人凑到最中间,一边烤干身上湿了的衣服,一边顺便打个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听见一片欢呼之声。 所有的门窗都己经大开,刺眼的阳光己照了进来。 内行之人都知道,鄱阳湖中水况复杂多变,就算是现在,也还不是最适宜于行船的时候。 一条升着三张帆的木船,对着石钟山方向而来,航行甚速,似乎是一把快刀切开了滑嫩的奶酪。 远远望去,只见那条船上桅杆的顶端飘着一面白色的旗子,旗子上是十二个黑色的圆环,这是十二连环坞的标志,众人瞧见了都欢呼起来。 汤明泊想起这一夜中的遭遇,又想到不赔银子只怕自己甩不开悦来客栈伙计的纠缠,他不由得叹息连连。 整个江湖都知道,悦来客栈的帐可不是那么容易赖得掉的! 虽然渐渐放晴,鄱阳湖中,致命的漩涡一个挨着一个,那木船绕开漩涡无数向石钟山方向驶来。 忽然间,一声呼叫传了过来,众人齐向水中望去,木船离岸仍有十几丈,一个漩涡尾随而至,便如同,冥冥中伸出了一双手,随时准备将那艘木船拉进那个巨大的黑洞中。 大家好容易等到了十二连环坞的快船,本来惊喜交集,只是现在这险情实是非同小可。 在这个浩如大海的鄱阳湖面前,十二连环坞的这艘快船只好比是一片小小的树叶,一个不小心,便要被吞噬得连渣子都不剩下! 惨剧随时发生,不少人偷偷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木船上首先飞出一块木板,一个左右手各提一只巨大木箱的汉子随后也飞离了船面,那汉子在半空中暴吼一声,双脚在那木板上一蹬,又是一跃。 眼见船板落水,自己落足处和岸边还差着几尺,那汉子在半空中漂亮的一个拧身,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堪堪踩着了陆地。 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声巨响,木船己经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消失在漩涡之中。 郎贺川冷眼旁观,只见那汉子并不回头,将两个木箱仍然搭在自己的肩上,纵跃如飞地向石钟山上掠来。 远远望去,只见这个人扛着两只箱子,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之上,几起几落,流星般地一掠而至。 这时间,那汉子扛着那一对箱子已到了众人的面前。 悦来客栈的伙计们上前,道,“李四哥,……你的船!” 那汉子只是憨憨一笑。 众人一齐帮手,将他肩上的木箱卸了下来。 汤明泊本来在一旁呆呆的瞧着,这时间,突然叫道,“货呢,我们丐帮的货没有损坏吧?” 唐浩文闻声只是摇头苦笑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难道不比货物更加重要吗? 那汉子这才擦了把汗,道,“幸不辱命。”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这个叫作“李四”的汉子显得并不打眼,他穿得说话和和气气,站姿规规矩矩的,看来既不张狂,也绝不猥琐,正是一个普通船家应该有的模样。 唐浩文却暗中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李四………” 莫方贤低声提示道,“他就是曾经名震南海的“海上独狼”李四。” 唐浩文恍然大悟,道,“这位仁兄原来是一个独行海盗。” 李四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是如果在前面加上“海上独狼”这个名头,就一下子变得不普通了,变得比东海铁无双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因为分工不同,铁无双横行东海,却不犯案,从本质上讲也不过是一个坐地收取贼赃的,而这位“海上独狼”李四,却是一个独行海盗。 大海上做强盗,收益高,风险也很大,遇险的机会比陆地上有义多,因为如今的海上商船队船坚炮利,船员们训练有素,再加上海上风浪险恶,一个人很难应付。 所以,海盗发展到了今天,大都是啸聚成群,团伙做案,比如如今横行于大明沿海至马六甲之间的闵十三的海盗队伍。 这个“海上独狼”李四却是一个奇葩,只喜欢一人一帆,独行海上,选择目标也相当挑剔,做下的却都是大案子! 唐浩文将李四请到一边,摆好纸笔,这才道,“本人乃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主笔编辑唐浩文。” 李四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淡淡道,“我知道。” 唐浩文道,“关于李四先生的过往,灵霄阁《天下英雄榜》非常有兴趣了解。” 不想,李四却道,“我,没有兴趣。” 唐浩文碰了个软钉子,赶忙转口道,“关于闵十三这个人,不知道李四先生怎么看?” 李四脸上的笑容变得生硬,却还是笑着道,“闵什么?” 唐浩文道,“闵十三?” 李四道,“什么十三?” 唐浩文道,“闵十三。” 李四又问道,“闵什么三?” 唐浩文识趣地闭住了嘴巴,关于李四这样的一个成名大盗,他是如何的从一名海上独行的大盗,现在变成了十二连环坞的一名快递,唐浩文很想就此赶出一篇专访,可惜,李四的态度明显是不愿意配合的。 李四与闵十三都是海盗,因为都喜欢劫掠公海上的商船,他们的作案区域上有很多的叠加。 应该说,闵十三一心做大做强队伍,肯定想要笼络李四这样的独行大盗,但,他们之间有一段怎么样不愉快的过往,以至于李四不愿意接受闵十三的收编呢?这是一个非常劲爆的江湖素材,但,李四己经不愿意再提起了。 第八十一章 一锭银子 如此又过去了两个时辰,石钟山脚下的洪水慢慢退却,商铺,客栈也慢慢从水中冒了出来,大家似乎早己习惯,负责清理栈道上淤泥的那些居民们干着手边的活计,偶尔抬头,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湖面上的船只也慢慢多了起来。 远远传来船歌号响,一艘漆得光可鉴人的官船,劈开了水路,直奔石钟山而来,唐浩文这才舒了口气, 这条船由宁王府遣派,负责迎接被困在石钟山的这一批贵宾,船上的王府的管家和家丁们满脸含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让众人都有宾至如归之感。 当然,登船之时,仍有一段小小插曲,悦来客栈的马厩昨夜倒塌,当然要找莫方贤与汤明泊讨要赔偿,不成想,这二人都是装聋作哑,只准备借机开溜,悦来客栈岂是好糊弄的,掌柜当即翻脸,扣住二人不放。 当然,这件事在宁王府管家的斡旋之下,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官船慢慢离开了石钟山,大家都涌到船舱外面,如今景致与昨天大有不同,正所谓“九江孔殷,东为彭蠡。”只见水天一色,星星点点撒落着许多岛屿。 有的岛上炊烟袅袅,有的岛上农人耕作,有的岛上渔市喧闹,有的岛上芦苇密布水鸟聚集,每过一处便如同换了一帧画面,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各人心情大好,这才互相寒暄得几句。 到得已时二刻,宁王府管家独自返回了主舱,由一群身着王府家丁服饰的青年人来招待众人。 将近午时,官船在途中又停泊了几次,陆续有小舟载着各派江湖人物而来。 三山五岳,这些人各有名头,大家在场面上碰到了,当然要招呼引见,一时喧声大作。 唐浩文在客舱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心中想道,“宁王请来的这批来客之中,少林,武当,龙虎山这样名门正派的代表没有一个,除了郎贺川之外,多是一些不三不四之辈。宁王虽然慷慨好客,搬来的都只是些这等货色,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银子?” 近半年来,唐浩文看多了当世的精英人物,眼界一高,慢慢己不将这些平凡之辈放在眼中。 好在宁王的家丁们训练有素,对登船的每个人都是殷勤周至。 饭时一到,厨子仆役们鱼贯而至,在船舱中摆了几十席。 宁王府家丁们恭请众位宾客入席。 比较这一干人等在当今武林中的地位声望,衡山派与丐帮的代表该坐首席,只是这两个人昨晚上才打过一架,矛盾极深,不便于坐在一席,而其它门派的代表们又资历不够,大家假惺惺争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 忽听得,舱顶上砰砰两声炮响,两道白烟喷出,在半空中炸裂成万千道光华,跟着鼓乐之声大作。 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宁王府管家手摇折扇,施施然从内舱中踱步而出,群雄列队相迎。 宁王府管家向四周略一拱手,便走到了正席中央,双掌一拍,一群手托漆盘的少女们垂头而入。 看着少女们手中那些漆盘上又用红布遮盖,群雄都感觉奇怪,“难道这又是一道大菜?” 眼见这些少女们一个个肤质白皙,身段挺拔,众人不由得眼中一亮,北边过来的那几个门派的代表,更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女白花花的胸口不放。 唐浩文暗觉好笑,心想,“江西山水灵秀,孕育出来的女子们当然水嫩精致,西北干燥少雨,连吃水都嫌紧张,这些西北汉子们少见多怪,初次瞧见这些水灵灵的江南少女,顿时丑态尽出,那也不足为奇。” 手托漆盘的少女们两厢而立,将那管家簇拥在中间,摆作一个令人悦目的扇面形状。 那管家朗声道,“宁王口谕。” 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都说几代宁王只赏风月,从不参予政务,这一次,他难道要试着指挥起我们这些江湖人物了么?” 对于此事,朝庭又会怎么想的呢? 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向后缩去,料想这道口谕中如果有顶撞了当今朝庭的内容,自己早早开溜为妙。 要知道,如今的锦衣卫,东西厂的眼线遍布天下,寻常百姓人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不小心便是要被抄家灭族的。 宁王府管家镇定如恒,环视一遍四周,朗声道,“宁王口谕,大家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群雄一听,无不愕然。 唐浩文长大至今,也没有听说过这么简单,这么直白的口谕,过了一下,才迟疑道,“后面呢……没有了么?” 管家道,“我们王爷说,江西穷,也备不出什么象样的见面礼,东西简陋,还请大家不要见笑。” 少女们这才掀开了红绸,只见漆盘上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的银锭,她们相互配合着,在每个席位上摆放下一锭银子。 如此薄礼,也算是简单粗暴了。 汤明泊第一个坐了下来,眉开眼笑地盯住那块银子。 管家满脸笑容,道,“小小意思,莫嫌寒酸哟。” 汤明泊一边将银子掖入怀中,一边道,“银子好,银子好,谢谢宁王,恭祝宁王福寿绵长,福寿绵长。”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只有唐浩文暗赞这老叫花子也够精明,所谓乞丐讨钱,不敢贪多,若是宁王今天派下来的礼物太过贵重,就难免要落下重金招揽人心的口实,为了将来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众人断然是不敢收的,这一次,桌子上摆着的只是区区五十两银子,老叫花子当然可以坦然收受。 汤明泊一看莫方贤,道,“莫长老,你嫌少么?” 莫方贤尴尬一笑,身为衡山派长老,他也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区区几十两银子,他不可能瞧在眼中,只是如果现在就这么当众拒绝了,自己便有看不起当今宁王之嫌,这等罪名,还不是莫方贤担得起的。 莫方贤咬一咬牙,面对着汤明泊坐下,将银锭往袖中一掖,口中道谢宁王。 有了这两位长老带了头,众人这才一一照做。 宁王府管家满脸堆欢,再次揖请各人就座。 因由着灵霄阁的名头,众人恭请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主编唐浩文入座首席,唐浩文一辞二辞,居中那张太师椅一直空着。 推辞之时,唐浩文游目四顾,“海上孤狼”李四却己不见了! 这时间,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 第八十二章 陈年旧事 这些江湖人聚在官船之上,几杯酒入了肚,似乎便忘记了互相间过去的恩怨,后厨准备充足,成坛的美酒,新鲜菜式源源不断的端上来,在桌子上码成了山,大家领了宁王的情,好一通胡吃海喝。 唐浩文酒量不大,好在众人也不敢强灌他,中途他便溜入客舱中眯了一阵,醒过来时,只听见喝酒行令之声依旧不止,自己休息的这间客舱却是黑黝黝地,唐浩文顺手掀开布帘,月光洒了一地。 不成想,上了官船之后头一顿酒大家竟然能喝到月上柳梢头。 只是船身稳固,并不见太大的摇摆动静,唐浩文心下生疑,“船靠岸了么?这是到了哪里?” 中间,又有一位少女进了客舱,热水洗了帕子帮唐浩文擦脸,然后端上一杯香茶,说是给唐先生解酒,自己便坐在床边不动了。 唐浩文知道,因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是民间销量最大的纸质期刊,刊登的文章影响很大,灵霄阁的主编出外,历来享受的是最顶级的待遇,暗中送来的银子和女人是少不了的。 只是唐浩文现在心中有事,便随口将那少女打发了出去。 待到他走出客舱,官船确实己经停泊在一个小岛的附近,只是离岸还有十几丈,不便上岸。 月光之下,芦苇摇动如海。 唐浩文伸了个懒腰,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青草的气息。 船首傲然卓立的却是衡山派长老莫方贤,水岸清风,吹起了莫方贤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含蕴的重忧。 唐浩文对他点了点头。 莫方贤一拱手,道,“唐大编,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唐浩文不由笑道,“再向前一步,唐某就要掉进湖里了。” 莫方贤双掌一拍,只听见欸乃一声,芦苇荡中穿出一条乌篷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茁壮汉子。 看来,莫方贤早己将这一切准备很久了。 唐浩文轻轻一笑,道,“莫长老可是要带我去岛上喝茶么?” 莫方贤道,“正有此意。” 这几日以来,唐浩文没能写出一篇象样的稿子,正好缺乏素材,干脆跟着莫方贤登上小舟。 莫方贤将唐浩文安排妥当,才道,“辛苦了。” 舟子摇桨,水平而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苇深处,只见芦苇青青高有近丈,似乎遮盖了天宇,小舟从中擦过,舟上人用力昂首,月亮忽隐忽现。 远处的官船上飘来少女的歌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惊起一群水鸟,呼啦啦的飞起,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唐浩文看看莫方贤,莫方贤依旧眉头紧锁。 幸好这一段并不漫长,小船只摇了一阵子,便己靠岸。 唐浩文走上石阶,抬头便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一灯一几,空无一人。 莫方贤道,“事无仓促,多有怠慢!” 唐浩文道,“好说,好说!” 走进屋内,只见几案之上摆着一个小小炭炉,炭炉之上烧着一个瓦罐,如今炭火正燃得旺,水己滚开激得瓦罐上的盖子轻启轻合,莫方贤取出两只瓷碗倒水沏茶。 唐浩文随口问道,“新茶?” 莫方贤点头道,“是,是今春的谷雨前茶。” 唐浩文浅泯一口,点了点头。 要知道,唐浩文是江浙人士,莫方贤却是久居湖湘,因为地域区别,所喝的茶叶,泡法都有很大的不同。 此处不做过多的解释。 过了半晌,唐浩文忽然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丐帮为什么会跟衡山派结怨?” 莫方贤缓缓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唐浩文道,“是不是首先又要扯到裘三两的身上?” 莫方贤道,“正要讲到这个瘟神。” 唐浩文喃喃道,“瘟神?……二月初二龙抬头,看他杀丐帮长老时的样子,确实恐怖。” 莫方贤道,“龙抬头之战,裘三两虐杀丐帮几大长老,我们衡山派其实没有派人观战。” 唐浩文道,“那……”他猛然想到,因为争夺掌门之位,多少年来,衡山派内部四分五裂,自家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哪里有心情管别家的闲事。 莫方贤道,“其实还有一点,让衡山派更不愿意趟这浑水。” 唐浩文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浑水?” 莫方贤道,“裘三两与丐帮之间,积怨己久,龙抬头之战,其实是丐帮作死。” 唐浩文听得一头雾水。 莫方贤凝神一想,才想到,唐浩文年纪轻轻能成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主笔编辑,不过是这半年的事情,对于江湖旧怨,料知这位唐大编知道的也很有限,莫方贤又添了一轮茶,道,“唐大编可知道裘三两为什么要姓裘吗?” 唐浩文道,“哦?”祖上如果是姓裘的,裘三两便应该也要姓裘,子承父姓,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却不料莫方贤摇头道,“因为裘宗翰!” 唐浩文道,“是如今的那位丐帮副帮主裘宗翰么?” “这厮,这辈子也就是将这个副帮主当到死……”莫方贤冷哼一声,道,“裘三两曾经是裘宗翰家的奴才。” 从本质上来讲,就算是丐帮的副帮主,其实也只是一个叫花子,叫花子家里还可以养奴才么?唐浩文听得有趣,赶紧掏出纸笔记录。 前文讲到,自从丐帮长老陈友谅兵败,丐帮因此式微,又因为管理松懈,丐帮子弟们为了赚银子做了不少非法的勾当,特别这几年,一小撮丐帮长老们为广开财路,特地组织人手去贫困乡村,拐买来大量幼童,逼他们沿街乞讨。 当年的裘三两就是其中一个被拐卖来的幼童!因为拐卖来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完全回忆不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出处。 而,在当时,为了博取施舍者的同情,丐帮有专门弟子负责将乞儿们提前致伤致残。 裘三两因为长相清秀又行为乖巧,被裘宗翰看中,当场收为义子,赐姓名裘三两,这才算躲过了头一劫! 唐浩文润了润笔,道,“义父义子,也还算好哟。” 莫方贤冷笑道,“这,只是美其名曰的义子,裘宗翰其实伪善得很,收义子只是为了养个奴才而己,一直以来,他儿子裘天赐更是把这个裘三两当作猪狗来使唤。” 唐浩文不好接话了,寻常富豪家使奴才,最恶毒者也不过是把奴才们当牛马使唤,如果是被别人当成了“猪狗”,可想而知裘三两当初的艰难。 莫方贤继续道,“裘三两这小子也算诡诈,一边忍耐,一边偷学了一些保命功夫,到得他十几岁,一次被裘天赐给欺负狠了,裘三两还手时不小心伤到了对方。” 唐浩文陪着叹了口气,男孩子天生有血性,他们可以忍,但,他们的忍耐本来是有限度的。 莫方贤摇了摇头,道,“其实当时,裘天赐并没有什么大碍,谁知道,在儿子一番哭闹之后,裘宗翰接连发出三道追杀令,煽动天下的丐帮子弟,誓要将一个未成年的裘三两千刀万剐!” 莫方贤继续道,“裘三两第一次死的地方在辣椒峰下,夫夷江。” 唐浩文不由放下了纸笔,“死”,还可以分第一次,第二次么? 第八十三章 峰回路转 唐浩文自语道,“良山为崀。” 莫方贤不由赞道,“唐大编果然见识广博!” 他刚才提到的辣椒峰、夫夷江,其实都是崀山中的几处小地名,唐浩文能够一点即破,可见他对各地人文地理也有所研究。 这房子很小,点的是一盏油灯,莫方贤添灯油之际,正准备为唐浩文又续一次茶叶,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 隔了片刻,那摇船的汉子匆匆从外奔了进来,脸有惊惶之色,叫道,“莫长老,大事不妙!” 莫方贤道,“哦?” 摇船汉子道,“我们的船给人家毁了。” 唐浩文吓了一跳,道,“那……怎么会?” 摇船汉子道,“你们在交谈之时,小人不敢偷听,远远在船上候着,忽然赶过来一个白胖的叫花子。” 莫方贤变色道,“又是姓汤的这厮?” 摇船汉子道,“小的正想与他理论,不料这花子顺手一甩,将小的甩入了水中,待我再浮上水面,见小船己被炸得粉碎,定是那个天杀的叫花子在船上放了炸药。” 二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小小的停船码头之上,空空如也,只有水面之上浮出一层木屑。 幸好摇船的汉子当时落水,没有被伤着。 忽听得小屋之内又咳了一声,莫方贤面色一寒,右手轻轻摸向背上的胡琴。 屋里传出汤明泊的声音,“姓莫的,在背后你己经讲了我们裘副帮主不少坏话,现在还准备着用琴中剑杀人灭口么?!” 背后讲人是非,不是大丈夫所为,莫方贤不由面露愧色,如今既然被人说破,他的右手伸出了一半,还未抽出那琴中剑,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唐浩文忽道,“既然己经说了一半,那我们干脆就在这里讲明白了吧。” 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做的一直就是武林中的文章,受到江湖各派的重视,做为主笔编辑的唐浩文能够说出这种话来,莫方贤与汤明泊都是一惊,心想,“为了找一个火爆素材,灵霄阁倒真是从来就不怕事大。” 哪知唐浩文却道,“不错,刚刚讲到了崀山,我只奇怪了,崀山又跟衡山派有什么关系?” 汤明泊不料唐浩文居然一语中的,干咳了一声,道,“唐大编进来说话。” 莫方贤跟着唐浩文重新进了屋子,先狠狠地瞪了汤明泊一眼。 汤明泊虽然气愤,却不该毁了别人的船,二人目光一碰,汤明泊白胖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与裘三两之间的恩怨,本来只是我们丐帮的事情,谁叫有些人总是爱在后面说三道四。” 莫方贤接口道,“不错,是你们丐帮的事情,有本事的,当年清理门户时,别留下裘三两这个后患。” 唐浩文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越来越觉得不明白了,裘三两一时己死在夫夷江,一时又活过来了,你们到底谁在说假话?!” 汤明泊道,“丐帮当年千里追杀裘三两,这逆徒纵身跳下了辣椒峰,丐帮的好手们随后搜寻,在夫夷江中捞上来一具尸首,四肢残断,面部腐烂……” 唐浩文打断了汤明泊的说话,道,“四肢残断,面部腐烂……那时候的裘三两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丐帮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汤明泊道,“这个,我当初并未参与。” 莫方贤阴阴一笑,道,“假如当年汤长老参加过那次追杀行动,龙抬头之战,裘三两能饶得过你么?” 汤明泊没有辩驳,继续道,“只因为裘三两当时的情形己绝对没有了逃生的可能,那具尸体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体征样貌也与他非常接近,所以,众人回去覆命,认定裘三两己经死了。” 莫方贤冷笑道,“他如果是真的死了倒还好了。” 唐浩文闻声吃了一惊,心想,“这位莫长老果然冷血,只要是衡山派能够逃脱干系,他这种人根本去不会管一个可怜孩子的死活。” 唐浩文忽然又道,“他为什么会逃去崀山?” 话声未落,只听刷的一声,汤明泊亮出了兵刃。 莫方贤缓缓看了对方一眼,微笑道,“汤长老又准备着跟莫某动手么?” 汤明泊怒目而视,却不接口。 莫方贤退后一步,道,“我们如今可都是宁王的贵宾,现在大家连南昌都没有到,就先要准备着分出个你死我活?” 面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汤明泊只是一时激动,摆一摆姿态而己,心中其实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开打。 唐浩文冷眼一瞥二人,缓声道,“既然不准备着打,那就坐下来说说吧!” 前面讲到的这个崀山,东临衡山,南接桂林,西抵武陵源,当年,舜帝南巡路过此处,见这方山水美丽,便脱口而出,“山之良者,崀山,崀山。”因此,舜帝就造了这个“崀”字。 在丐帮众多高手的重重追杀之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裘三两)能够逃到地处湘桂边境的崀山,己经算是一场奇迹了! “在跌下辣椒峰之前,裘三两连番血战,他的四肢以及五脏,全数受损,本以为他是死定了。”汤明泊叹了口气,续道,“谁知道,几年过去了,天赐少爷忽然一夜暴亡,墙上留下一行血字,“杀人者裘三两”,结合那一段时间里丐帮发生的事情,大家这才发现,裘三两这次真的又活过来了。” 唐浩文陷入了沉默,心中假设一下,少年裘三两如果当年确实己经死了,而后面出现的这一个,会不会是他的亲人,在为他当年所遭受的不公而复仇? 这个假设明显是不成立的,裘三两是很小年纪就被丐帮拐卖来的,脑海里甚至于没有关于亲人和家乡的记忆,他哪里来的亲人?! 汤明泊忽然道,“我也假设一下,如果裘三两不死,他的骨伤还有救么?” 莫方贤沉吟道,“如果宫师叔愿意出手,本派的合筋正骨手可以。” 汤明泊道,“听说裘三两剑术不错,在年轻一代剑客之中,只有燕归云可以与他对抗。” 又道,“见过他的剑术的人都说,他的剑既尖且细……” 他一边说话,眼睛一边偷偷瞄住莫方贤,道,“是不是很象你宫师叔的老婆黎阿南的手法?” 衡山派名宿宫无我,本来就是莫方贤的师叔辈,宫无我的老婆黎阿南,莫方贤可以直呼其为“师婶”。 汤明泊为什么要将这句话说的如此拗口? 很可惜,莫方贤似乎没有察觉,喃喃道,“……还真有点象。” 汤明泊道,“宫无我夫妇离开衡山派之后,去了哪里哟?” 莫方贤道,“自从离开衡山之后,宫师叔与本派很少有联系……” 汤明泊忽然在桌子上一拍,油灯被震得跳了起来,差点泼了灯油。 莫方贤道,“啊?” “丐帮早己查出,宫无我夫妇一直隐居在崀山!”汤明泊高声道,“真相只有一个,裘三两跳下夫夷江之后,宫无我偷偷的救了他,并且治好了他的伤,而他老婆黎阿南则传授了剑术给裘三两。” 汤明泊正讲得口水横飞,莫方贤突然直出一拳,砰的一响,打中了他的胸口。 莫方贤贵为衡山派长老,出手当然不凡,这一拳着力极沉,汤明泊被打得措手不及,不由得脚步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差点一交坐倒。 只听见莫方贤嘶声吼道,“宫师叔的名讳是你可以叫的么?!姓汤的,老子忍你很久了,宫师叔夫妇己经仙逝几载,容不得你来诋毁他们的清誉!” 宁王府管家循着爆炸声寻到岛上时,汤,莫两位长老依旧打得不可开交,而唐浩文在一旁边看边下笔如飞。 这二十几年来,江湖人总爱说,“你就不怕江湖上笑话么?” 让人很想知道,江湖里的侠客们的各种消息为什么可以传得这么快。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每次打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邀请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编辑们到现场围观。 第八十四章 谁无所求 残月升起,又徐徐落下。 寂静的城市,静得只剩下几声蛙鸣。 沈樱站起了身来,春日还未尽,风中早有了热意。 “昌大南疆、南方昌盛?” 这个城市被叫做南昌,这个驿馆又在宁王府附近,驿馆大门上的灯笼上印着一个“宁”字。 夜己深,灯光更加暗淡了。 负责守卫的府兵们困了,蜷伏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犯起了瞌睡。 对于府兵们这个工作而言,这一次他们争取到沿途接送花魁和月旦才子的任务,却并没有捞到多大油水,所以很容易让人气馁,现在既然这些贵宾们都己经到了南昌,府兵们好容易鼓起的干劲瞬间懈了。 府兵们本来是昏昏欲睡,这时间,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冒出来,她短衫赤足,行动时漫无声息,就象是一只行走在黑暗中的猫妖。 这个丫头是涵薇,暹罗公主沈樱的贴身丫头涵薇。 涵薇无声一笑,她的小手轻轻落下,落在两名府兵的睡穴上,轻轻一按。 府兵们忽然感觉眼帘变得格外沉重,温柔而甜蜜的黑暗终于将他们紧紧地拥抱。 涵薇这才轻轻拍了拍手掌。 这一切,当然是沈樱事先安排好了的,听见掌声,沈樱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商君书》,提起了她的裙脚,悄悄的走了出去。 为什么要点昏这些府兵呢,难道她不怕有外人来骚扰花魁么? 沈樱并不担心。 因为,这一路上她见识够了这些府兵们的胡作非为,靠这样的一群家伙负责守卫花魁们的安全,就好象安排饿猫去守住一整缸的鲜鱼,危险反而来自于内部,会让这些花魁们变得更加不得清静了。 好在,花魁队伍中有不少是练家子,比如鱼婵姬,又比如秦宛儿,以她们的身手足够自我保护。 问题是,宁王为什么要这样的安排呢? 这里是公门附近,驿馆四周的灯光冷清清的,院子里的一栅金边瑞香,花儿也在暖风中摇曳。 这个季节的南昌,有些潮,也有些热,对于这样的热度,沈樱反而感觉更加亲切,因为,暹罗也有点热。 沈樱有时也想过,自己只身进入中原,进入南昌,这样决定是否有些盲动? 结果是不去细想,因为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本来就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 再转过几条街,有一间“悦来客栈”。 唐寅与祝枝山等月旦才子都被安排住在悦来客栈里。 沈樱刚走过去,就发现大堂中有一群年轻人,比如江南四大才子,比如唐虎杖。 众人陪着围在一处高声谈笑。唐虎杖坐在边角,若有所思。 大家看向沈樱的时候,唐虎杖依旧没有抬头! 玉摧红在其中最为打眼,他手端酒杯淡淡一笑,好象根本就没有喝过酒。 涵薇忽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玉摧红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涵薇哼了一声,争持是多余的,宁王府方面有过报备,这一间悦来客栈暂时用来安置月旦才子。 大家都知道,早在月旦之评之前,玉摧红就提前离开了秋叶山谷。 没参加过月旦之评的年轻人是不配称得上月旦才子的! 玉摧红笑道,“我确实不是月旦才子,顶多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浪子。” 涵薇板着小脸,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在现在通知一声:无关人等迅速离开。” 玉摧红笑了笑,只笑了笑。 反而是唐寅道,“唐某虽然看着玉摧红不顺眼,现在却连你也一齐跟着看不顺眼了。” 唐寅是一个才子,但,他更是一个男人,在女人“欺负”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让其它的男人觉得莫名的愤怒。 涵薇也笑了笑,道,“给我,不,给我们公主一个不赶走玉摧红的理由。” 玉摧红正要说话,祝枝山己抢口道,“玉摧红是悦来客栈的超级客户。” 涵薇道,“超级客户?” 祝枝山道,“你,知不知道悦来客栈是一个连锁品牌?” 涵薇皱了皱眉,这种问题,她没兴趣去了解。 祝枝山解释道,“悦来客栈的分店遍布天下,如果有一个客户,他每年在悦来客栈旗下的任何一家分店都有一笔可观的消费,他,就有可能成为悦来客栈的超级客户。” 涵薇道,“只是可能么?” 祝枝山点了点头。 涵薇想了想,道,“这样说来,玉摧红每年要往悦来客栈送不少银子?” 祝枝山道,“对,而且他还帮着悦来客栈做出过特殊贡献,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会成为悦来客栈的超级客户!” 涵薇看着玉摧红,有些犹豫,又有些怀疑,忍不住问祝枝山道,“超级客户有什么优惠么?” 祝枝山道,“如果他有特殊要求,悦来客栈方面可以拒绝宁王,而把整个店面供他一个人单独使用。“ 涵薇吐了吐舌头,玉摧红常年四处漂泊,吃住各项从来又不舍得亏待自己,他用大量店内消费换取一个超级客户名额,这种事情,并不出奇。 只是,在南昌的地面上做生意,一个小小客栈就敢于公然拒绝宁王的请求,这个悦来客栈的经营方式,也太狂了一些吧?! 祝枝山道,“只要玉摧红提出要求,悦来客栈可以赶走我们,而只留下他一个人。” 这时,门口竟又走进来一个矮胖的道士,他叹了口气,道,“无量天尊,江湖人不可能如此小气,只希望小哥儿玉摧红不要在这时候撵人,否则我们夫妻可能要露宿街头了。” 道士也可以娶老婆么? 这个道士的身后似乎还真的跟着一个女人,白白净净,身材略显矮胖,跟这个道士却是一脸的夫妻相。 涵薇看向道士的时候,道士老婆的脸色变得阴沉,眼中尽是满满的醋意。 涵薇忍不住“卟哧”笑出了声。 这时间,玉摧红笑道,“无量个天尊的,玉某再轻狂,也不敢怠慢了三清山三清观主荆百里先生。” 祝枝山喜交朋结友,立刻凑上前代为互相引见。 荆百里夫妇也是刚刚进入南昌,也是刚刚入住悦来客栈的,他们与众人一一见礼。 唐虎杖这才反应了过来。 在风雷堂大举围攻江南查家的时候,三清观主荆百里与唐虎杖都在江宁城中,如今别后重逢,想起前事种种,二人只是苦笑着互相摇了摇头。 大堂中的灯光很明亮,众人最终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暹罗公主沈樱的身上。 玉摧红却是一个例外,他脸带着微笑,不过是盯着荆百里身后背着的木盒子。 最终研究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奇怪的剑鞘,古旧笨拙,漆面已没有了光彩。 在他背后这个奇怪古旧剑鞘中的剑,一定锋利得可怕。因为三清观主荆百里是与燕归云,裘三两齐名的剑客。 手摇桃花扇的唐寅忽然道,“荆观主用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吧?“ 荆百里一怔,笑道,“无量天尊,宁王治下的南昌,长治久安,道爷儿怎么敢在这里以剑伤人。” 唐寅冷笑着追问道,“如果是在比武大会上呢?” 通过最近一期的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的南昌会很热闹,宁王府筹备了大量活动,不但有最新的花魁和月旦之才的才艺表演,还组织了武林人士间的大型切磋交流活动。 什么切磋交流,讲明白了,就是比武,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刀剑无眼,出手无情,武林人士一旦上了那个比武擂台,只有最大的两种可能:杀人!或者被杀! 荆百里笑了,道,“无量天尊,大家彼此都不杀人,难道不好么?“ 没有答话,大家都看向了玉摧红。 一代剑魔玉非寒血洗乌衣巷,这件事虽然己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却早己成了一场恶梦,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江湖人的心中。 可,老子归老子,儿子归儿子,玉非寒当年造下的杀孽,难道还有谁想玉摧红来偿还吗? 没有人理会这些,继续无语盯着玉摧红,目光意味深长。 玉摧红撇了撇嘴,目光盯着荆百里,然后一个个看过,直看到唐寅,才缓缓道,“如此良辰如此夜,讨论这样血腥的话题,各位觉得有趣么?” 谁知道,每个人竟然都点了点头,齐声道,“有趣,而且是有趣得很!” 玉摧红只能笑了笑,道,“各位终于都到了南昌,请问,你们能得到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吗?” 此次,大家齐聚南昌,谁又真的就没有一点说不出口的企图呢? 为名,为利,为复仇,为了取得美人的一笑,或者只是为了得到这个世界的承认! 玉摧红的语术实在厉害,他刚说完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沉默了,瞳孔中却不自觉地显露出渴望、贪婪之色。 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本来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但他无疑也被玉摧红的话打动了,眼神扑朔,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憎。 只有荆百里的夫人奚梦瑶,始终盯紧着荆百里,似乎是盯住了自己所有的财富,她本来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但在这群各有所图的人中看来,却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第八十五 大典前夜 夜己深。 外面依旧很热闹,这里虽然比不过金陵,街道上依然行人不断,为了主办好这次百年盛典,宁王府方面大兴土木,城中纷纷挂灯结彩,江边牌楼、喜幛林立,只为了向外界展现南昌最光彩的一面。 工匠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换上干净的衣服和鞋袜,行走在焕然一新的街道,享受这一刻闲暇的乐趣。 南昌是一个河流环绕的城市,这里却没有十里秦淮,临江这条街道,各式各样的店铺并没有关门,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货品,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南昌,难得的热闹一回,店铺的老板和伙计们小心又是微笑着瞧着路上的行人,等待这一天里最后的惠顾。 现在,城中多了很多陌生人,大多数一身劲装,或者腰中鼓鼓,这都是一些外地赶来的江湖人,他们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行色匆匆,若有所思,有些没精打采。 玉摧红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如果平时不认真习练武功,却又想着一夕成名,名震天下,永远会活得很累的。 好在江湖人大多在寻找食肆或者客栈,很快消失在四周的商铺中,剩下的彼此微笑着,用本地话互相打着招呼。 街道上只剩下一行人,有男有女,在这里是完全陌生的,那就是玉摧红,唐寅和祝枝山还有沈樱等人。 街道不长,很快走到了尽头。 远眺赣江东岸,民居寥寥,却又有一处依旧灯火通明的所在,那里就是滕王阁,这个始建于唐永徽四年的名楼,因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始建而得名, 祝枝山手扶眼镜细细观瞧,口中不由赞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可叹王勃之《滕王阁序》果然是名流千古。 唐寅忍不住道,“落霞?孤鹜?秋水?姓祝的瞎子哪只眼睛看见甚么长天了呢!” 祝枝山轻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滕王阁大会,本来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有幸让祝某人遇见了,我发一发感慨,难道又刺激到了您脆弱的神经?大头儿子。” 很奇怪的是,唐寅这一次竟然没有和他斗嘴,还点头表示同意。 其余众人当然也没什么话可说。 涵薇却有话说。 小丫头忽然问道,“请问唐大才子,一个小小的参军之职,对于你就有这样重要吗?” 玉摧红诧异道,“参军?” 沈樱不由得瞪了涵薇一眼,在一边的玉摧红笑笑不语。 以正常人的脑子随便去想想,就会发现其中的不妥,唐寅历来恃才放旷,桀骜不驯,而此次自从他进入江西起,忽然变得乖巧温驯,由此可以推算出来,宁王方面一定是早己允诺了给他一个参军之类的职位。 也怪不得小丫头不服,大明官定军阶中没有参军这一阶,确切地说,参军作为法定军阶的历史,至前元就己结束了。 明代的参军一般是“经略”的敬称,而明代的“经略”是加衔。马昂当年是由千户长升为参军,有军务可以履历,就是个实际职务。而唐寅不过是一介书生,给他一个参军的职务,无兵无权,也不过是个虚职挂名而已。 堂堂的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就这样在乎一个荣誉头衔么? 祝枝山好像要说话,但看了看沈樱,终于忍住了。 忽听得一阵孩童的惨叫之声,街道尽头忽然冲出两匹高头大马来。 只见两个身着府兵服饰的男子骑在马上,迅速移近。 祝枝山吓了一跳,伸手紧握唐寅的臂膀,待到又擦了一遍眼镜,这才看清那两个府兵驾马提缰,马屁股后竟然用绳子拖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的腰部。 府兵虽然百无一用,配备的却是鞑靼良驹,这些马身高腿长,奔跑比普通马匹更为迅速。 自从应州大战之后,鞑靼蒙古主力全部退回了漠北,由此也减少了针对大明的马匹贸易,这几年来,鞑靼良驹由于采购不易,专供大明军方使用,禁止民间购买。 这两匹鞑靼良驹辗转进入中土之后,常年被宁王府的府兵关在马厩中当宠物眷养,今晚上它们好容易出了王府兵营,跑得兴起时,四蹄翻滚,全身肌肉中似是蕴藏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那步伐怎么是一个孩子可以赶上。 只见那孩子满面污垢,衣衫褴褛,被两马拖行了几十尺,半边身子己被鲜血染红。 众人心中发毛,只觉得周身不自在,眼见这孩子若是再被拖行一阵子,只怕是死定了。 忽然一道身影疾掠而过,只听啪啪两声,这两匹马竟硬生生地停在大路中央。 涵薇不由得鼓掌叫好,原来是玉摧红,他飞身掠入两匹马中间,双掌一分,同时拍中了两匹马的额头,马,停住了! 一个府兵手执马鞭吼道,“外乡人,你敢阻挠府兵执行军务?!” 众人一听,个个大怒,均想,“府兵们所谓的执行军务,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虐杀一个孩子么?” 沈樱咬了咬唇,道,“不知道你们执行的是什么军务?” 府兵鞭梢一指她,道,“滕王阁大典期间之内,土匪,强盗,乞丐,娼妓等等,见一个抓一个。” 这孩子,应该是一个乞丐了。 沈樱道,“不知道这是不是宁王的旨意?” 谁知道两个府兵相视一笑,其中一个府兵语带不屑道,“宁王,嘿嘿,我们府兵做事,历来是不需要通知宁王的。” 这时间,玉摧红己经扯断麻绳,探了一下乞儿的鼻息,将他抱起来,交到唐虎杖的手中。 沈樱道,“这孩子己经受过了处罚,剩下的,就让我们代为处理吧。” 府兵冷笑道,“你,凭什么?!” 涵薇抢上前去,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下马拜见暹罗公主!” 以府兵们的见识,对暹罗国没有什么印象,当然,对甚么暹罗公主也没有格外尊重可言,只是这一群外乡人气宇格外不凡,特别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玉摧红),他拦惊马那一瞬间的表现实在惊人,向来张狂的府兵们见了也不由得心生忌惮。 这两个府兵也不拜见甚么暹罗公主,他们翻着白眼掉转了马头。 祝枝山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也算这两个府兵命好,这一次遇上的是玉摧红,千军万马之中,玉摧红可以轻而易举的救下主帅,如今在惊马之下救出个乞儿也是手到擒来,玉摧红心性平和,懒得与府兵们计较。 假若,他们今天是撞上了铁无双,以铁大个子那嫉恶如仇的火暴脾气,既算是宁王府府兵,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怕他们还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围观的市民们都欢呼了起来。唐虎杖凝神不语。玉摧红却神色自若。众人眼瞅着府兵们悻悻而去。 第八十六章 此恨绵绵 这一批才子佳人们初次来到古城南昌,本来只准备着今夜出门走走,欣赏一下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云“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之地的不同风景,不料却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五味杂陈,讲不出味道出来。 乞儿需要及时救治,众人静立一旁陪伴,玉摧红也在其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背在身后的手心这,有一个湿润的物体在蠕蠕而动。他曲指一弹,只听一声欢快的嘶鸣之声,原来适才是小黑马踏雪乌骓在舐他的手心。 玉摧红心中欣喜,抱住马头,踏雪乌骓任由着他梳理马鬃,这一人一马久别重逢,当然要亲热了一阵。 玉摧红有事之时,踏雪乌骓便自行去郊野游荡,它本来是一匹神驹,既算毒蛇猛兽,对其不能造成伤害,此刻它玩耍尽了兴,凭着直觉进了城,便又把主人找到。 看了这一幕,沈樱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但转念又想,“玉摧红精于揣摩人心,今夜当着众人,故意表现出一丝对弱小的关怀,谁知道他有何企图。” 如此一想,她对玉摧红好不容易才产生出的一丝好感又放淡了。 这时间,唐虎杖细细检验,这乞儿的身子还算结实,被府兵如此折磨,竟然没有内伤,唐虎杖在他的胸腹部推拿了几下,忽然反掌轻轻一叩,乞儿当即吐出噎在喉咙里的一口血痰,哇的一下这才哭了声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有好心的本地人送来几块白糖糕和清水,这乞儿约莫十一二岁年纪,一身衣物早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望着手里那几个白糖糕,他略显羞涩的笑笑,道,“谢谢。” 唐虎杖微微一怔,他注意到这乞儿虽然蓬头垢面,竟有一口雪白而齐整的牙齿。 唐虎杖故意问道,“饿了么?吃吧…” 那乞儿吸了吸鼻子,道,“我,想洗洗手。” 南昌城内本来河道纵横,取水当然极为方便,这乞儿并不让人携扶,咬了咬牙自己走到河边,将掌心洗了又洗,这才又将白糖糕拿起。 这乞儿虽然又疼又饿,接过了白糖糕却并不急于送入口中,因为糕上已留下他自己的几个污黑的手印,乞儿的肚子中咕咕作响,仍然慢条斯理地扯掉了那一层面皮…… 唐寅与祝枝山越看越觉得奇怪,对望了一眼,心道,“连南昌的乞儿也这样讲究生活档次了么?” 涵薇见他可怜,道,“别急,不够了姐姐再帮你买。” 却不想那乞儿看着手中的白糖糕,含糊道,“这东西做得不好。”随手丢给小黑马。 玉摧红付以尴尬一笑,这些白糖糕只怕是要被浪费了,因为踏雪乌骓的嘴巴也刁得很,它是不会接受陌生人的吃食的。 一个路人看不过眼,叹道,“可惜,可惜,不但是牲口,连叫花子都变得挑食了。” 乞儿哼了一声,道,“我是乞儿,却不是叫花子。” 他怕众人不懂,又解释一番:自己虽然如今靠乞讨过活,却不是丐帮子弟。只是,他口语中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讲多了反而就只剩下玉摧红能够听得明白。 玉摧红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众人跟着他的后面。 玉摧红对那站着的乞儿道,“正好肚子饿了,你也来吃?好么。” 那乞儿破泣为笑道,“好。” 玉摧红道,“先讲好,我可不陪你吃醋。” 因为这乞儿说的是一口山西口音。 一提到山西,玉摧红笑了,这很容易让他想到钱得乐,钱得乐是个不错的朋友。 店铺虽然开始一家家的关张,做夜宵的还有那么一家。 乞儿走到桌边坐下,玉摧红吩咐店家准备饭菜。 店家见乞儿一身污垢,怕影响自己以后的生意,对其它人态度还好,走到乞儿的面前,店家的脸上微微显露出嫌弃的意思。 那乞儿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吗?” 店家陪笑道,“是么?我还真是有那么点担心。” 乞儿向玉摧红道,“任我想要吃什么,你都作东吗?” 玉摧红道,“好说,好说。”玉摧红不是小气之人,何必这一次遇到的是钱得乐的老乡。 乞儿道,“喂,伙计,先来平遥牛肉,大同兔头,定襄蒸肉,忻州瓦酥,不烂子,碗托各式一份。” 玉摧红补充道,“外加五斤装的陈酿梨花白两坛。” 店家吓了一跳,道,“你们……点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祝枝山故意拍了拍鼓鼓的荷包道,“怕我们没银子付帐么?!” 店家初时还嫌弃这乞儿蓬头垢面,看见他有一大票衣着光鲜的朋友陪衬着,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 玉摧红这才上前解国,道,“山西大同口味你们小店是做不来的,赶几样可口点的小菜出来。” 店家唯唯诺诺地进后厨赶制,南昌相对比较闭塞,厨子只会做出本地的口味佳肴,过了一阵子,店家亲手端上来的是黎蒿炒腊肉,三杯鸡,鄱阳湖狮子头,一份青菜,外加一罐肉丸汤。 酒也只是本地的“地瓜烧”。 那乞儿年纪虽然还小,陪着大家喝了三杯酒之后,话也变多了,毕竟流离辗转经过了几个省,有了历练,不过他说得最多的还是老家山西的风物人情。 历炼,本来就可以让人以可怕的速度成熟! 这一票人中间,只有玉摧红去过西北,其它人偶尔听一次异地的风情,也觉得津津有味。 唐寅的眼睛最毒,见这孩子脸上满是泥垢,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细嫩,至于玉摧红为什么要对一个乞儿如此热情,唐大才子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 这时,乞儿一抱拳,道,“咱们说了这许久,饭也饱了,菜也冷了,要不,散了吧!” 玉摧红忽然道,“滚手刀。” 那乞儿闻声身子竟然一震。 玉摧红低声道,“不知道山西八卦门与你有什么关系?” 乞儿黯然道,“世上己没有山西八卦门了。” 玉摧红“哦?”了一声。 乞儿哽咽道,“山西八卦门……之时,我爹是掌门人。” 山西八卦门曾经也是人才辈出,比如钱得乐,山西八卦门在西北武林中有极高的地位,怎么也落到了如此地步? 乞儿道,“因为来了一个和尚,找爹打架。” 比武,永远是江湖人绕不开的话题。 玉摧红道,“后来呢?” 乞儿垂首道,“爹输了。” 玉摧红没有说话。 在一个门派之中,其它人都可以输,只有掌门人是绝对不可以输的,因为他是最强者,也是一个门派的精神支柱! 乞儿抽泣道,“山西八卦门惨败的消息传播得很快,所有的仇家都准备着上门寻仇。” 众人叹了口气,这本来就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世界。 乞儿道,“那时候,爹,己有心无力了。” 玉摧红看了一下屋顶。 乞儿强颜笑道,“和尚打败他之后,并没有杀他,只是废掉了他的手足筋脉。” 祝枝山摇了摇头,他虽然不习武,却也知道,废掉一个习武之人的手足筋脉,就好比是折断雄鹰的翅膀,敲掉狮子老虎的牙齿,这样的手法,其实比直接杀了他们更加残忍。 “于是,爹自杀了!”乞儿顿了一下,道,“因为所有的弟子们都失望离开了,堂堂山西八卦门掌门,在那一天,成了一个无处求助的废人。” 唐虎杖忍不住问道,“打伤你爹爹的那个大和尚叫什么?” 乞儿的脸色青了又白,声音也变得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道,“大和尚?呵呵呵,哼哼哼!”说到后来,他本来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唐寅倒是对些觉得感同身受,这孩子虽然表面上很脏,只因为他曾经是一派掌门的独子,身娇肉贵,脏,其实为了行乞方便而进行的伪装。 就是这样的一个曾经的山西八卦门少掌门,只因为父亲的一次失败,便要家破人亡,小小年纪沦落街头。这样的遭遇,如同从天堂中一下子滚落进了阿鼻地狱! 此恨,绵绵无绝期! 乞儿咬牙切齿地念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出来,“悟本!” 第八十七章 宁王出场 据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往期的副刊介绍,这位悟本大和尚本来是少林寺中的一名僧人,至于是因为什么使得他反出少林,而远走西域,少林寺方面始终拒绝对外界透露其中缘由。 两年前,悟本的大功练成又重返中土,大和尚倒是从不隐瞒自己这个少林弃徒的身份,一直积极与灵霄阁接洽,恭请《天下英雄榜》的编撰人员现场观看他的每一次比武。 其实,这两年以来,悟本主攻西北,而且每战必胜,西北武林中,折损在他玄冰掌下的成名人物无数,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山西八卦门的掌门人。 只是,因为这几年悟本与血旗门主郭不让走得太近,而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却跟郭不让素有旧怨,天机明镜先生屡屡将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用于写悟本战绩的专栏文章压住不发,所以悟本暂时还没能得到整个中原武林的关注。 玉摧红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来南昌?” 乞儿道,“因为悟本也要参加滕王阁大会!” 玉摧红道,“你……?” 乞儿道,“我要报仇!” 众人只有苦笑摇头了,这孩子连两个宁王府兵都对付不了,哪里可能是悟本的对手? 报仇,毕竟是需要实力的! 乞儿读懂了众人的眼神,气咻咻转身欲走,一个少女己挡在他的面前,涵薇。 涵薇手中捏着一百两的银票,刚要开声。 玉摧红却对她摆了摆手,拉了那乞儿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刚才还气咻咻的孩子竟然连连点头,“啊?”“真的吗?”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玉摧红只用了几句话,就使得乞儿喜笑颜开,他接过玉摧红递过的几两碎银,对众人一拱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涵薇好奇道,“你跟他说什么了,他一下子变得这样开心?” 玉摧红“哦?”了一声,道,“我让他先找个客栈住了,然后等待。” 涵薇道,“等什么?” 玉摧红道,“等我一个叫作钱得乐的朋友。” 涵薇嗤了一声,道,“就你这种人品,也会有朋友吗?” 如此进行对话,玉摧红便不好回答了。 涵薇自语道,“放着一百两银子不要,难道是嫌弃我们公主的银票是脏的吗?” 玉摧红却缓缓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话一说完,玉摧红转身就走,剩下涵薇手捏着那张银票,凌乱在夜风之中。 其实这只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南昌现在有些不太平,先不说纷纷涌入城内的各派江湖人物们,光是那强取豪夺的八百府兵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应对的,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让一个孩子怀揣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四处游走,会害死他的! 好在,一夜无事。 次日,晴。 宁王府方面出动人员盛装迎接才子佳人。为首二人,一个叫作李世实,一个叫作刘养正。 彼此客套一番,迎导众人进入宁王府。宁王府规模宏伟,雕梁画栋,十分华美。 头门两壁还嵌有娄妃所写的“屏翰”二字的墨宝,高八尺,宽六尺,用青石刻成。 因为要举办滕王阁大会,宁王这一次更是大兴土木,将王府修建得焕然一新。 巡演队伍由沈樱带队,她又贵为暹罗公主,李世实与刘养正隔着帘帷向沈樱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来到宁王府。 宁王府居于南昌城中心,原是布政司衙门,自第一代宁王朱权入居之后,又经后面几代宁王不断的扩建。这时雕栏画壁,亭台楼阁,果然气势不同。 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宁王不设文武百官,幕僚方面由李世实与刘养正,及王纶三人作陪。 才子们被安排坐在西首几席,花魁们被安排坐在西边几席。 公主沈樱自然坐了首席。 众人刚刚坐下,忽听得鼓乐齐鸣,先有数十名精明干练的王府家丁引路,肃立两旁,丝竹声中,近百名身穿道袍的少女们手执拂尘,引着一个中年人阔步而入。 王府管家这才高声叫道,“宁王到。” 天下皆知,靖难之役,宁王朱权帮助燕王朱棣抢下江山,燕王朱棣登基坐殿后,便将宁王朱权安置于南昌,到现在为止,宁王己传了四代,这一代的宁王为朱宸濠。 众人偷偷打量宁王朱宸濠,见他身躯雄伟,一张四方脸,须发花白,步履矫健,阔步有声。 玉摧红心道,“比起那位威武大将军朱寿,面前的这位宁王朱宸濠似乎更有王者之风。” 宁王朱宸濠居中站立,众人起身见礼。 宁王朱宸濠目光一扫,停留在玉摧红的身上,笑道,“这位便是在应州大战中勇救威武大将军、天下扬名的大侠玉摧红么?” 玉摧红请了个安,道,“那一次不过是凑巧而己,草民玉摧红,参见王爷。” 宁王朱宸濠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说道,“两年之前,幸亏玉大侠及时出手,你,拯救的可是我大明的国运,小王久仰英名,快坐,快坐。” 玉摧红道,“惭愧了。” 宁王朱宸濠叹道,“不必客套,我也只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而己,以后大家可要亲近亲近。” 玉摧红只有笑着点头。 宁王朱宸濠再与其它才子们寒喧,和颜悦色,言简意赅,往往是一句话便点中了对方最觉得自豪的优点,着实让人感觉亲切,更添景仰之心。 祝枝山注意的,却是大厅一侧的书架,陈列有《通鉴博论》,《家训》,《宁国仪范》,《汉唐秘史》,《史断》,《文谱》,《诗谱》等等,都是第一代宁王朱权的着述,也算得上是着作等身了。 再者宁王朱权是名道教学者,修养极高。他被改封南昌后,深感前途无望,即韬光养晦,托志冲举,多与文人学士往来,寄情于戏曲、游娱、着述、释道,研习道典,弘扬道教义理。 宁王朱权所撰道教专着《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八卷收入《续道藏》,可见宁王一系与道教大有渊源,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一代的宁王朱宸濠为什么要把侍女们都打扮成为道姑模样。 唐寅也在观察,宁王府这三名幕僚李世实,刘养正,及王纶表现得相当得力,他们待客殷勤备至,劝酒时又妙语如珠,在这三个人的推动之下,席间原来的拘谨气氛一扫而空,各人推杯换盏,谢再谢宁王款待之情,宴至午后,宾主尽欢而散。 第八十八章 一门生意 天空如洗,冰盘一般的明月就挂在天上,月圆月缺,今夕何夕? 由于地处内陆,又山多田少,江西不是一个太富裕的地方,这里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知道酒都是由本地生产的瓜烧制的,整个南昌最好的酒当然就是宁王府专供的“极品地瓜酿”。 祝枝山还没有习惯极品地瓜酿的口味,他喝得不是很多,却因为极品地瓜酿强大的后劲让他一下子睡过了头。 月光终于照进了悦来客栈,祝枝山四周张望的时候,心里骤然一惊。 “唐寅这小子又溜到哪里去了呢???” 祝枝山隐隐听说过,对于甚么月旦之才巡演活动,唐寅本来是兴趣不大的。但是,自从宁王派出的使者与唐寅接触了之后,江南第一大才子的态度竟完全转变了。 因为当今宁王己经允诺过了,滕王阁大会一切正常的话,会给唐寅一个“参军”的职位。 祝枝山当时是嗤之以鼻的。 因为当年的“科考弊案”,唐寅大受打击,不但因此事父母双亡,而且永远被剥夺了科考入仕的机会。 祝枝山一直开导唐寅,“不当官便不当官吗,身为江南第一大才子,倚着你的才华照样可以过得悠闲而富足!”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一个连祝枝山都看不上的“参军”闲职,竟然让江南第一大才子动了心! 祝枝山心里忽然想起了几句诗,“ 古人非傲吏, 自阙经世务。 偶寄一微官, 婆娑数枝树。” 他本来以为可以借此诗奚落一下唐寅,却很快又失望了,当年庄子托辞无经世之才,拒绝了相位,但是,庄子最后还是选了个小官做了。 这个只能证明,“官位”这种东西对于大多人而言,威力无比强大! 门外隐隐传来更鼓之声。 祝枝山不由又开始乱想,玉摧红呢,难道他也跑去宁王那里讨要官职去了吗? 终于,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个人的眼睛如果不好,耳朵就会变得很灵敏,祝枝山随便听听,就知道那马是一匹良驹,从那明快的节奏中,几乎就可以让他认定,这绝对就是玉摧红的小黑马“踏雪乌骓”。 马都回来了,人还会远吗? 对于本次的滕王阁大会,宁王府准备得很有尺度,要求大会期间悦来客栈里只准入住男性,简单讲,三更过后,悦来客栈里飞动的蚊虫都只能是公的! “这两个家伙儿刚才溜出去玩,为什么不叫上我?” 祝枝山竟忽然生气了,因为他心心念念这两个家伙是玉摧红与唐寅。 祝枝山在虽然心里骂了他们很多遍,嘴角却不禁露出了微笑,或者,他们只是跟自已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 夜已渐深,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你们再这么没义气,老祝我可要先睡了。” 祝枝山干脆摆起了态度,起身刚想去掩起窗子,一阵歌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千秋雪沃野, 万里游子狂, 天龙鳞甲乱, 卷玉归江南……” 歌声萧索,似乎远在天外。 果然又是那个爱卖弄的玉摧红! 在这有些闷热的空气中,祝枝山似乎闻到了菜香,还有酒香,他心里只觉得一阵暖意上涌,忍不住推开了门,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客栈之外的气死风灯连片,照着静寂的长街。 但,人呢?马呢? 祝枝山咬着牙,喃喃道,“玉摧红,唐寅,你们两个畜牲呀!” 但此时连歌声都消失了。 祝枝山恨恨道,“知道老祝肚子饿了,你们两个家伙为什么还不赶快把宵夜送进来?” 祝枝山自认轻财重义,在朋友们的面前,我老祝从来没有表现小气过,只要是稍微挤出来一点私房钱,便赶紧带着大家伙儿狎妓游船河,共享美好人生。 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祝枝山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换个姿势,一觉睡到天明。 窗户怎么又敞开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有个人在曼声长吟,“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允明兄呀,烤乳鸽好甜,酒好香!” 祝枝山的心又热了起来,跨步跳进屋子,大叫道,“师父大哥!” 桌子当然己经堆满了热腾腾的佳肴,酒,也是梨花白。 玉摧红懒洋洋的摇着酒杯,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满脸醉容的唐寅正望着他吃吃地傻笑道,“我们今天去了南极长生宫。” 祝枝山知道,自从第一代宁王朱权迁至南昌之后,宁王结交了龙虎山第四十代张天师,拜张天师为师父,专心弘扬道教义理。 宁王朱权在南昌郊外西山缑岭构筑了道观,成祖朱棣对此举甚为满意,亲赐额为“南极长生宫”,宁王朱权潜心道学,由此大成。 祝枝山哼了一声。 唐寅道,“我们本来是准备去会唐浩文。” 祝枝山没好气地道,“当然啦,反正你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 唐寅吃吃冷笑。 玉摧红道,“谁知道,竟然先见到了天机明镜先生。” 祝枝山闻声眼中一亮,这廿年来,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很少离开过金陵,这样神秘的老先生能够亲至南昌,这个古城里,莫非又要有大事要发生? 玉摧红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 祝枝山道,“武林各派齐聚南昌,天下的英雄好汉们,就是为了在滕王阁大会上一决高下,在此之前,宁王府肯定先要弄一个动员大会!” 玉摧红道,“哦?” 祝枝山笑了笑,悠然道,“因为,武林中的游戏一直比小孩子们间的戏耍来得更加幼稚。” 玉摧红道,“允明兄高见,您以为……那后面应该如何进行呢?” 祝枝山道,“不知道。” 玉摧红几乎跳了起来,“允明兄开始讲得头头是道,现在怎么会不知道了?” 祝枝山拍拍肚子道,“我又不是武林人士,你现在就算用刀来逼我,我也说不出别的来!” 玉摧红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文人果然比练武的厉害,文人会动脑!” 祝枝山不解了,他只知道自己肚子一饿就会发晕,发晕了就用不上脑子,玉摧红这是在骂我吗? 玉摧红苦笑道,“我只是看着今天参加的这些人有趣。” 祝枝山也有点不好意思,道,“怎么个有趣法?” 玉摧红叹道,“各有心机,各有企图!” 祝枝山笑道,“讲来听听?” 唐寅忽然插话道,“比如荆百里,他们夫妇缩头缩尾,似乎是来观战。” 祝枝山咬着嘴唇,道,“也可能是扮猪吃老虎。” 这时间,他吃了一个卤猪蹄,三只乳鸽,半壶酒,肚子不饿了,头脑也变得格外的清醒。 剑为兵器中的王者,当代的年轻剑客之中,名气最大的不过三个人:燕归云,裘三两还有荆百里。 可是,这一段时间里,燕归云似乎己经完全失踪在大家的视线之外,而裘三两又因为结仇太多不便露面,就只剩下一个荆百里,以他的剑术,若想在滕王阁大会一战成名,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唐寅道,“很遗憾,这一次,少林寺也派人参加了滕王阁大会!” 祝枝山用眼角瞟着他,道,“这一次,难道连少林寺也要准备着趟这一淌浑水了么?” 唐寅点了点头。 玉摧红继续道,“而这一次衡山派更是与丐帮共同集资,申请购买几期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专栏来作文章。” 祝枝山越听越觉得后悔,这样有趣的场面自己为什么不能亲眼目睹。 醉酒,有时候真的误事! 他仍忍不住问道,“他们这一次又要做什么?” 唐寅冷笑道,“请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写专栏文章骂裘三两!” 祝枝山摇头了,他宁可相信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不会做这样没有底线的事情。 唐寅却道,“天机明镜先生当场答应了。” 祝枝山大叫道,“为什么,灵霄阁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寅道,“你要懂的,这,只是一门生意。” 第八十九章 西山荒地 其实回过头去想,这确实只能算是一门生意,天机明镜先生负责统筹本次滕王阁大会的媒体推荐,就如同是在摆一盘很精彩的棋谱,其中的亮点,冲突,噱头等等,当然一样都不能少。 而这个时候,衡山派与丐帮却抢着联合出资,要求购买版面声讨裘三两,正好为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在增加创收的同时又制造了新鲜劲爆的话题,灵霄阁方面没有理由拒绝。 当然,裘三两做为是天机明镜先生的一个晚辈,既算偶尔被对方骂错了一次,裘三两应该也不会计较的。 唐寅振振有词的时候,玉摧红一直在轻轻抚着酒杯,忽然在某个瞬间,他的手微微一抖,杯子碎了。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兀,如同鞭子抽打在屋子里的每个人的心上。 “咔啪!”不但是玉摧红,现在连唐寅的脸上也没有了笑意。 月光昏黄,窗纸上显现出一个象人又象兽的头像,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既是知道我来了,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这个人,会是谁? 玉摧红忽然走到祝枝山的面前,笑嘻嘻道,“允明兄,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 看着窗纸上那个奇怪头像,祝枝山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玉摧红笑道,“他不是曹操,但,他,真的是说到就到!” 这时间,唐寅己将桃花扇抓在手中,脸色严肃得有些吓人。 祝枝山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站起身,腿却一直在发软。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做什么?” 笑声中,玉摧红已穿窗而出。 外面那个人的轻功很怪异,双足微曲,猛然腾身窜向夜空,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这,哪里象是一个人的动作?! 玉摧红的轻身功夫一直不错,唐寅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两个人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牢牢锁住前面的目标,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 唐寅瞧了玉摧红一眼,冷冷道,“你怎么会得罪他的?” 玉摧红道,“他,难道不是你的仇人么?” 唐寅怔了怔,道,“我无官无权,很少与江湖人往来,怎么可能与他产生交集?” 玉摧红道,“那,就奇怪了。” 唐寅道,“你再想想,他一定是来找你的。” 玉摧红道,“为什么?” 唐寅道,“你,铁无双,燕归云号称风尘三侠客?三个人的关系好到就好象可以同穿一条裤子一样!” 玉摧红笑了,男人永远是需要朋友的,就好象唐寅与祝枝山之间一样。 唐寅道,“雷公许愿树下,他跟燕归云决斗,结果虽然没有对外公布,但,你确信当时自己没有拉过偏架,偷偷相助过燕归云么?” 玉摧红不好意思的笑了。 同时,答案也一下子便出来了,窗外忽然出现的这个人,便是裘三两,多少人闻其名而丧胆,又有多少人欲杀之而后快的裘三两。 二人不由心中诧异,虽然灵霄阁《天下英雄榜》收过了丐帮和衡山派的银子,但是,骂裘三两的专栏文章还没有发表出来,裘三两怎么就会提前出现在南昌? 唐寅道,“可能天机明镜先生给他托过梦了?” 玉摧红摇了摇头,他不相信活人托梦这样的无稽之谈,而且,对于天机明镜先生这样的老人而言,现在还不是上床的时候。 唐寅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今晚上都免不了一场恶战了,我本准备早早睡上一觉,明天精精神神地参加滕王阁大会。”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裘三两似乎是在引路,向前冲出一大段距离,自己又会稍作歇息,等待他们跟上。 山路虽然崎岖,好在这三个人并不需要走路,只见弯月在云层中隐现,四周的荒草却有一人多高,随风起伏,便如同置身于北国的青纱帐中。 唐寅皱眉叹道,“这么荒芜,本地人平常就不要砍草砍柴生火的么?” 玉摧红微笑道,“不是所有地方的柴草,都可以随便砍的。” 风,吹到了这里似乎也变冷了。 唐寅终于发现,一天之中,自己和玉摧红第二次来到了西山,南昌的西山,为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中的第十二小洞天(曰“天柱宝极玄天洞”)和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第三十八福地。 这一片的四周,没有什么庙宇道观,说不出的荒凉。 戴着青色狼王头套的裘三两,两手倒背,静立在明月那如水的光晕正中,冷冷道,“请!” 只是这荒山野岭,似乎没有可供端坐的地方。 玉摧红道,“我还是觉得站着好。” 裘三两侧身一瞥,青色狼王头套上那对琥珀一般血红色的瞳孔开始收缩。 玉摧红当然不可能服软,脸上含笑,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裘三两脚下的方寸之地的杂草己被清理过了,地上己铺着几张草席。 裘三两伸手向草席一指,道,“请。” 唐寅轻摇着手中的桃花扇,笑道,“这等鬼地方,未免也太偏僻了吧。” 裘三两冷冷一笑,道,“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岂不就是传说中最适合杀人弃尸的好地方?” 唐寅他只是听说过裘三两的恶名,今天也是头一次见到了本尊。 他知道,猎户最喜欢设置一种陷井,草席之下很可能是一个大坑!大坑底部插满了锋利如刀的竹枝,唐寅与裘三两之间并不熟悉,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急着坐下去。 裘三两却对着玉摧红向另一张草席一指,道,“请坐。” 玉摧红略微迟疑了一下,盘腿坐在草席中央,唐寅也只好坐了下来。 三个人竟各据一张草席,面面相对,坐在荒草从中。 玉摧红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裘三两的眼睛里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友好的意思,忽然挥了挥手,道,“下一位。” 唐寅怔了怔,失笑道,“你也有需要帮手的时候么?” 这个笑话确实很冷,因为很多人都知道,裘三两的每一次出现,都只有一个人。 裘三两又是冷冷一笑。 笑声刚落,荒草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年过五旬,中等身量,头顶的乌发依旧根根倒立,两鬓的头发却已经发自了。 玉摧红与唐寅失声道,“天机明镜先生!”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或者是一定的地位的时候,话就会变少,就是所谓的矜持与自重吧。 天机明镜先生明显不是那样的一个人,开口之前,老先生晃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没有月光的地方,酒杯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只是杯中的美酒腥红如血。 唐寅叹了口气,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不就是我们苦苦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吗? 天机明镜先生没有抬起眼睑,他举起银勺的时候,裘三两打开了一个银盒,盒子里满满一盒是灰黑莹亮的食材,如同晶莹的泪珠。 天机明镜先生舀起一勺,缓缓地送入口中,轻轻地咀嚼,满脸是陶醉的笑容。 唐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出话时,这东西难道会比五石散还要让人陶醉? 天机明镜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回味道,“圆润饱满的颗粒,入口破裂,鲜美的咸味,果然犹如海洋的味道。” 玉摧红道,“鱼子酱,以产于里海的鲟鱼子酱品质最佳。” 天机明镜先生目露嘉许的点了点头。 他伸手向这口银盒中一指,道,“请。” 玉摧红却摇了摇头。 天机明镜先生道,“请吃。” 玉摧红略一沉吟,还是摇头,道,“不想浪费!” 天机明镜先生的脸色变得阴沉,道,“到了这地方,玉摧红你就不准备给我面子么?” 经过很多年的努力,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己掌握了民间与论的绝对话语权,中原武林,乃至于整个中原的民间,又有谁敢不给天机明镜先生面子呢? 玉摧红依旧摇头笑道,“我己经不能喝酒,现在简直连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严肃道,“如果不能喝酒,干吃鱼子酱又有什么意思?” 第九十章 老者王阳明 一个干瘦的老者忙碌着,玉摧红想说什么,但是他却忍住了,不一会儿时间,各式瓜果时蔬堆了一地,一款“鳅鱼钻豆腐”也摆上来,必须要说,人一旦到了天机明镜先生这等年纪的时候,食鱼多过食肉,会更加懂得养生。 鳅鱼钻豆腐,是南昌乃至于上饶的一道名菜,唐寅觉得,它远不如张三烤鱼的鲜香,但是一想这个菜名的另一层含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是,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现在大家面对着是裘三两这个恶名满天下的杀人魔王,心里总是觉得便扭得很。 天机明镜先生举酒大笑道,“干。” 唐寅难道地给面子也陪着喝了一杯,喃喃道,“我长了这么大,糊涂事做了无数……” 天机明镜先生嗔道,“江南第一大才子,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唐寅忽然转口道,“但,这一次却坐在如此偏僻的一个地方,而且陪的是天下闻名的裘三两,是我这辈子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说到“天下闻名”四字,唐寅手攥桃花扇,故意提高了语调。 天机明镜先生淡淡一笑,手指裘三两道,“如果告诉大家,这鳅鱼钻豆腐是他烧制的,你们还敢吃么?” 唐寅心道,“你一个专业杀人的,闲得没事儿学着郎贺川去做什么菜…” 他嘴角抽动着,手中举着的筷子却己经落不下去了。 裘三两冷冷道,“不急,还有一位贵客。” 唐寅不由得开始抬头观望,在这片荒草围住的空地里,己经坐着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江南第一才子唐寅,江湖名声极坏的玉摧红,还有顶着狼王头饰的裘三两。 这场面己经是相当的诡异,可以算得上百年难得一遇,这里面又有谁,可以称得上是裘三两口中的贵客呢? 难道是刚才给大家端茶送水的那个干瘦老头么? 天机明镜先生果然对着那个老头含笑道,“伯安兄,辛苦了。” “明镜先生此言差矣。”那老头低声道,“我非贵客,而是地主,应该我尽地主之仪。” 在这一刻,唐寅却愕住了,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被天机明镜先生尊为伯安兄,他就是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的王守仁。 面前这个干瘪的老头,难道就是那个曾经年少触怒了宦官刘瑾,而被贬至贵州龙场,途中还几次遭人追杀而侥幸保命的王阳明! 对于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唐寅越来越感兴趣了,如果这老头是王阳明的话,他现在己经官居南赣巡抚,在南昌就有官邸,官阶尚在南昌知府之上,王大人怎么还会如此低调? 王阳明缓缓道,“阁下就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唐伯虎么?我可以问你求画吗?” 唐寅笑道:“我可以求尊驾的字吗?” 当今大明,唐寅的画,王阳明的字,那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两人不由得互生钦佩之意,只是看看两边,并无文房四宝笔墨丹青,也好相视一笑,就此作罢。 王阳明说道,“不写字了,我先讲个故事。” 唐寅说道,“马上就要举办滕王阁大会了,尊驾是为大明官员,难道不准备着为宁王助一把力么?” 王阳明轻轻一笑,道,“王守仁虽有此心,只怕,宁王不喜欢王某添乱吧。” 唐寅高声道,“只怕是尊驾过谦了吧?” 王阳明道,“不知道唐大才子听说过手下无一兵一卒的官员么?” 唐寅冷笑道,“尊驾是说……?” 王阳明道,“可巧得很,唐大才子面前,现在正好有这么一个手下无一人可用的王阳明。” 以唐寅之聪明,断不会想到,南赣巡抚王阳明官邸之内虽然人员众多,却无一人可用的道理,他诧异道,“怎么会?” 玉摧红道,“伯虎兄,你现在己是宁王府的参军,难道还知道南昌是谁人之南昌?” 南昌,是宁王的封地,当然是宁王的南昌,唐寅这才醒悟了过来。 天机明镜摇头说道,“玉摧红,你又多嘴了。” 王阳明微微一笑道,“正因为手下无人可用,王某人今夜才有闲情陪着众位赏星赏月!” “无风无月,赏什么?”此言瓮声瓮气,显然是狼头之下裘三两说出,“赏杀人么?藤峡瑶乡冤魂少么?” 唐寅打了一个激灵,他细细回忆,这百十年来,大明西南内陆一直就不太平,特别广西浔州的大藤峡当地,早己出现了小股叛乱。 而这藤峡盗乱竟与大明皇嗣颇有渊源,事关当今皇帝正德的父亲弘治皇帝朱佑樘身世,朱佑樘的生母纪氏,正是十万明军弹压藤峡瑶族俘获送进宫中的女奴,纪氏正是土司之女。 成化初年,大藤峡之战,明军俘获了许多瑶族的子女。其中面貌姣好的女子就送进宫中做了宫女。纪氏正是瑶族土官的女儿。 纪氏聪慧,而且知书达礼,在宫中负责内库的事务。后来,纪氏与宪宗的一次邂逅,就怀上了朱佑樘,这算一段奇遇,这里表下不说。 也就是说,藤峡地区一个小小土司之女,正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亲祖母。 时局发展,特别是在应州大捷之后,当今皇上与整个文官体系呕气,致使地方官员无所适从,自然没有余力来应付广西山里的这些“小毛贼”。 藤峡瑶族在成化年间就对大明不满,叛乱数十年不断,时有平静,但始终与汉人之间矛盾重重,其势如火药桶垒积,大明士绅官员视为畏途。 只有这个王阳明几次三番被调用藤峡,当然,藤峡也因此平静了不少。 唐寅说道,“尊驾也是携礼来祝贺宁王重建滕王阁的么?” 唐寅性情孤高,难得地对王阳明数次用到“尊驾”二字。 王阳明道,“我现在只想先讲一个故事。” 唐寅好奇问道,“是关于藤峡盗乱的么?” 王阳明笑道,“杀人如麻的事情,不提罢了。现在我只想说一个小孩子的事情。” 他一只手捏着一个酒杯,与天机明镜先生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唐寅的心中依旧是一团疑惑,他注视着王阳明,说道,“时间似乎不早了!” 那边草席的狼头影子动了,除了王阳明,数人皆是一惊,不觉握紧了拳头,自以为裘三两一旦身动即有可能是要杀人。 王阳明道,“谁的心里又没有一丝恨意呢?” 唐寅闻言不由多了一份小心,王阳明这人才学不低,又是科举进士出身,今天当着众人,他难道又要提到当年那桩名动天下的“科考弊案”来奚落我唐某人么? 想到此处,唐寅不由得冷笑一声,心中骂道:“弊案”,“弊案”,总拿着弊案开涮,我吃过你家的米了么? 王阳明却继续追问道,“谁心底又没有一丝丝畏惧?” 唐寅道,“尊驾有话不妨直说,不必遮遮掩掩,害得大家陪着一顿好猜。” “谁的十二岁的恨和怕能有这么大?”王阳明并不看着唐寅,继续说道,“不知道崀山的将军断头崖上往下看一看是多么可怕?” 似乎是风动,那一边狼头影子微微颤动,继而努力维持坐直。 玉摧红不语,沉思中目视远方,似乎已经看见了黑魆魆断头崖,在黑魆魆冷雨夜,浑身没有一处干净,崖下扶夷江雨季猛涨的江水正在虎啸龙吟般作响。 唐寅一怔,这才知道王阳明说的并不是自己,目光瞥向裘三两,迟疑道,“崀山么?” 王阳明道,“对,正是扶夷江边的崀山!” 唐寅忍住没有说话,聪明如他,定然知道此为王阳明的攻心之术。 王阳明盯住自己的酒杯,喃喃道,“一个在暴力喂养下的孩子,心理充满委屈和被衍生的愤怒压抑着,等他长大了,一旦感觉到有一点压迫感,就会去攻击别人。” 唐寅此人仕途不畅,多有挫折,但好在后天努力,一直是锦衣玉食,才可以恃才傲物,近来,他终于得到了宁王府参军一职,心态己开始渐浙转变,此时己不很认同这句话了。 却不想,玉摧红在此时附合道,“达芬奇先生的手稿上也讲过,这个症状有个名字叫作:与攻击者认同!” 唐寅白了他一眼,心道,“玉摧红,你真的爱卖弄,什么事情都要扯到你那个海外的朋友身上去么?” 玉摧红继续道,“受害者如果不想长期成为被攻击的那个人,最好的方式是成为那个攻击者。” 王阳明点了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开始讲故事。” “丐帮!衡山派!”唐寅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已变了,失声道,“王先生要讲的,莫非是两派争议一个孩子被追杀落水的故事?” 王阳明道,“以众凌弱,可怜可悲呀。” “江湖上的一群成名武林高手千里追杀,只为了致一个孩子于死地。”唐寅苦笑道,“这孩子,哎,的确是倒霉得很。” “这追兵之中,你只怕还少说了关键的一个人。”王阳明淡淡说道,“那个人就是当今的南京六扇门的领头人乔四!” 第九十一章 饮恨断崖石 晚风慢慢地吹着,鳅鱼钻豆腐已经凉了,所以豆腐中的鳅鱼己有了一丝淡淡的腥气。 唐寅很不喜欢这种腥气,但现在他却又偏偏夹了一条送入口中,人只要是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有些残忍,也有些血腥,他怕自己因为空腹而当场呕出来。 王阳明道,“如果唐大才子有某些方面的洁癖……你可以选择不听!” 唐寅皱了皱眉,貌似王阳明刚才说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自己,可是现在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王阳明道,“我,可以继续了么?” 偷瞥一眼裘三两的侧面,唐寅有些开始为王阳明感到担心了,现在去揭开一个人心底的伤疤,一旦裘三两受不了了,可能会发疯的。 王阳明呀,王阳明,你就不怕裘三两当场把你撕成碎片么? 只听见王阳明缓声道,“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天气不算炎热,一个小小的木楼,一个孩子躺在木床上,因为有些伤风,母亲没有带他出门,用一张被子盖住他的身体,他唇红齿白,像个襁褓里的婴儿。” 比较而言,王阳明比玉摧红更加懂得讲故事,他在一段血腥残忍的过往的前面加上这样的一段前缀,可以舒缓节奏,让听者们可以全身心的融入进去。 唐寅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也有这样美好的一段童年,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听见母亲在旁边的屋子里炒菜,他最喜欢吃的菜,铁锅里的油滋滋地响着,空气里弥漫着香味。 江南的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青色的瓦片上面,如同琴瑟…… 唐寅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玉摧红笑得有些陶醉。 是的,所有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童年的人,都会不小心地回忆起自已那天下午,无数次地渴望自己能再拥有一个这样的午后,可是,往往只有一天之内,世界忽然改变。 没有了小雨,没有了江南,没有了家,也没有了最爱自己的母亲。没有了……!!! 王阳明忽然咳了一声,道,“那一天,这个孩子被丐帮副帮主裘宗翰收为了义子。” 唐寅叹了口气,由于刚才陷于自己的回忆当中,他走了神,似乎是错过了不少细节。 一个孩子在被人拐卖之后,还能被一个江湖实权人物收为义子,这样的故事难道是在歌颁人间有爱么? 王阳明道,“裘宗翰本来是想留着这孩子给他的儿子裘天赐伴读非常遗憾,公子裘天赐似乎是更加醉心于武学。” 唐寅道,“既然如此,这孩子可以陪着干哥哥一起习武……” 这个干哥哥的称谓有些讽刺。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裘天赐并不想这孩子学习什么武功,而,单纯只是陪练。” 唐寅也叹了口气,这哪里是什么陪练,这孩子纯粹就是给裘天赐当作了人肉沙包。 王阳明道,“十年。” 唐寅道,“你说,那孩子给裘天赐当了十年人肉沙包?” 王阳明叹道,“如果光是挨几下拳脚也还罢了,但,裘天赐如果弄到什么新的伤药,毒药,第一个便是想着在这孩子身上试验。” 唐寅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道,“这,简直就是不把这孩子当人来对待了!” 王阳明道,“凡事有因有果,这孩子为了活命,最终只有出逃。”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王阳明并没有具体描述“这孩子”是怎样逃出了裘天赐的魔爪。 唐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逃了就好,这……本来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因为科考弊案一事,唐寅也受过一段牢狱之苦,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倒霉的日子,心里就不免仍要发怵,感同身受,他虽然放荡不羁,对弱者的同情心唐寅也还是有的。 王阳明道,“只可惜,裘宗翰却并没有准备放过这孩子,派出大批丐帮高手,要拿这孩子回岳州治罪。” 唐寅脸色一沉,道,“这姓裘的破叫子没完了么?!” 王阳明道,“是的。” 丐帮的气势虽然有所败落,但人数之多,范围之广,门徒眼线遍布天下,一个武功低微的孩子要逃出丐帮的天罗地网,真的是比登天还难。 若不是有所忌惮,唐寅真的很想问一问裘三两:你前辈子一定是睡了裘宗翰的妹妹,还杀了裘宗翰的亲爹,让这臭花子如此恨你,这辈子就这样跟你不死不休地扛上了! 王阳明道,“因为这孩子足够机警,导致丐帮屡次围堵失败,所以裘宗翰又邀请了六扇门乔四。” 他接着又道,“乔四那时候还不是南京六扇门的总捕头,也是当时六扇门数一数二的缉拿高手。” 唐寅道,“我也听说过这个鹰爪子,据说他善于擒拿,指环之中又藏有麻醉人的毒针,一手捏龙爪更是恶毒无比,被他盯中的逃犯几乎是死路一条,这几年不知为了什么,虽然屡破奇案,官职却始终升不上去。” 玉摧红戏谑道,“鹰爪子,鹰爪子……唐参军,您己是朝堂社稷之臣,还请注意语气。” 唐寅失笑道,“那几年,玉摧红帮着六扇门破案,捞取赏金,原来你,也是半个鹰爪子。” 二人笑声未落,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关节爆响之声,裘三两狼王头套上的一对狼眼变得鲜红如血! 天机明镜先生扫了众人一眼,轻声道,“都歇歇吧,先好好听故事。” 裘三两竟然起身给众人添了一轮酒。 唐寅翻了一下白眼。 只有玉摧红歉意一笑,道,“是。” 王阳明顿了一下,继续道,“追杀这一方虽然强大,但那孩子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唐寅道,“他,怎么最终会被围困在崀山?”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那个孩子。 王阳明反问道,“六扇门乔四为什么被叫作“蛇不过”,你以为这名字是白来的吗?” 唐寅这一次没有插话,他知道六扇门本来是负责侦缉的,而乔四的追踪本事可以说是六扇门第一高手;被乔四与丐帮一同盯住了,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早己经没有了退路。 天机明镜先生忽然补充道,“当时,那孩子还有一丝侥幸心理。” 唐寅诧异道,“哪里还有甚么侥幸可言?” 天机明镜先生提示道,“断崖石。” 唐寅皱眉,崀山将军断崖石,断崖石是隋朝谋反将军自杀之地,隋朝己过几百年了,还可能有什么侥幸可言? 王阳明缓声道,“断崖石下的扶夷江,往上的源头是十万瑶乡。” 唐寅这才反应了过来,那孩子虽然受困于断崖石上,但只要他跳下扶夷江,再溯源上游到十万瑶乡,他就有救了,到那时,别说是什么丐帮,什么六扇门,天下间任何一种力量都不敢擅闯那里,实在是十万瑶乡惹不起,瑶乡勇士最擅长以毒箭伺候入侵者。 王阳明叹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小小一块断崖石,那孩子用了几个时辰都没能够爬得过去。” 唐寅道,“断崖石?断崖石能有多大?又怎么可能爬不过去?” 王阳明道,“强弩之末,尚且力不能入鲁缟。这孩子被一大群丐帮高手全程追杀数月之久,己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何况说,丐帮长老们己将断崖石全部包围。” 唐寅迟疑道,“那……那怎么办?” 王阳明道,“丐帮长老并不急于上前围政,用意只不过是在消耗掉这孩子最后的体力。” 唐寅骂道,“叫花子们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阳明道,“那一刻,风雨大作,看到时机成熟,乔四终于开始逼近……。” 第九十二章 旧恨新仇 风肃杀,大地更显苍凉。 王阳明却默默的站起身来,此时一钩弯月己隐藏在乌云的背后,夜色如墨。 这所有人之中,只有他,也仅仅只有王阳明一个人最为熟悉西山的地势,西山虽为道教圣地,但占地辽阔。此地的风景秀丽处,早己修建了道观;风水吉祥处,也己被富商和高官们修成了墓地。 夜风吹过,将众人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一股森寒的气流似乎己吹进了大家的骨头缝里。 唐寅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王……王大人,这有什么不妥么?” 王阳明摇头,道,“嘘!” 草浪起伏,流萤如同点点鬼火。 星光暗淡,照着一座座隐匿在荒草中的坟堆,象一个个发了霉的馒头,这里,本来是南昌郊外的一处乱葬岗。 玉摧红却是向另外一个方向一指。 顺着玉摧红视线方向望去,唐寅的脸色忽然变得比哭还要难看! 杂草从中,堆积着一堆新土,一口薄薄的棺木己经被掘开,棺木中空空如也。只有接口处,还剩下的一些可疑的毛发和布片。 唐寅很想问,“尸体呢?”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摧红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可能,被草狼掘开后吃掉了。” 唐寅瞪了他一眼,用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怕忍不住当场会吐出来! 一个城市,每天都会有人出生,便也会有人死亡,这个时候,便会由义庄出面,将无人收殓的乞丐或者死囚装进棺木,埋在这一处乱葬岗上。 但,毕竟不是安葬自家的亲友,有时候可能埋得太浅,或者是棺木太过单薄,饥肠辘辘的草狼就有机会掘开坟堆分食尸骨。 王阳明笑了,道,“裘义士,你挑的这个地方不错,还请速速动手?” 唐寅深吸了一口气,道,“动什么手?” 天机明镜先生看了一眼玉摧红,玉摧红只好答道,“王先生的意思是,此时,他只求一死。” 唐寅也是更加好奇了,王阳明历来官誉不错,裘三两为什么要盯上了他呢? 裘三两道,“你说杀,我便要急着杀你么?” 裘三两虐杀贪官,手法如同老猫盘鼠,一想到曹御史死前曾受了他三千六百刀,唐寅微微退了一下身子。 玉摧红却在打量着裘三两,裘三两依旧双眼血红,此时却似乎有了迟疑之色。 天机明镜先生叹了口气。 王阳明却只是怆然一笑,道,“错过了今夜此时,便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天机明镜先生叹道,“又有甚么讲不清的道理,伯安兄,你就这么活得不耐烦了么?” 王阳明一指玉摧红。 玉摧红略一沉吟,道,“草狼,似乎都不见了。” 南昌属山地地形,郊野多草狼,这里本来是它们的猎场,平时里草狼会抓野兔或掘新坟充饥,食物匮乏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狼群群起攻击分食路人的惨剧发生。 但,今天,草狼为什么全数无声无息了? 莫非埋伏有伏兵? 唐寅待要张口,却己经来不及了。 夜风更急,荒草尽头忽然掠起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来势如电,当头的那个人目光向此处一扫,瞥见了裘三两的狼王头饰,嘿嘿一声冷笑,倏然停住了身形。 只见一个中年人白白胖胖,一个年青人黑黑壮壮,穿着六扇门总捕头的服饰,正是三法司的头目乔四和李瑛。 裘三两终于转过身去,缓缓地脱下长衫,只见他贴身穿着皮草,此时,皮背上的狼毫缓缓坚立了起来。 他笔直地站在星光之下,宛如一匹孤独的狼王。 只听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划破了四下如死的寂静。 乔四的声音有些兴奋,但仍然小心地问道,“裘三两么?” 李瑛大喝道,“你己落入我们三法司的重重包围了,裘三两还不束手就擒?!” 裘三两只是冷笑一声,却没有取下背上的背囊,乔四偷偷地松了口气。 今年二月初二,裘三两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丐帮几大长老,从此后,大家都知道,裘三两的背囊中装的是一副如意铁手,如此逆天的武器,不得不让人格外小心。 乔四与裘三两纠缠多年,今天终于才算见到了本尊,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当时,他受到了丐帮副帮主裘宗翰的邀约围剿一个丐帮叛徒(裘三两),乔四带了六扇门的手下们赶赴湘南,一路风雨兼程,过得衡阳城时,已将近黄昏。 沿途不断有丐帮弟子接应,众人跨马出关行了近百里,队伍越来越壮大,几日之后,终于到了崀山。 山边有六扇门的眼线沿途照应,到了鬼子寨,大伙儿便停了下来。 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没一人说一句话。 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在这里拦住了裘三两。 但人人均知,崀山不远的地方便是十万瑶乡,如果不能在这最后的时刻截住裘三两,他就可能逃入瑶人的势力范围。 瑶人生性强悍,又与汉人仇隙极深,几十年来,瑶人仗着对居住地的熟悉与明军打仗都是败多胜少,扶夷江上游直通十万瑶乡,裘三两一旦跳进了扶夷江,实在没有人敢下水再行追击。 此时又有丐帮长老带路,乔四沿山路艰难而行。 只见一路上乱石嶙峋,山石两侧悬崖峭壁,一眼望将下去,千尺之下,扶夷江水白浪翻腾。 湘南的雨季淫雨菲菲。乔四接了丐帮弟弟递上的蓑衣,一路磕磕拌拌,越走越难,衣衫的后背都是汗水,乔四运内力强自烘干,不久又已湿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勉强到达一座巨石峰,如一位活灵活现的古代武夫,头部神情威严,身上石缝纵横有致,绝似将军披上的满身盔甲。 将军的左面耸着一块方形巨石,恰似一志将军的盾牌,故名:将军石盾;右边紧挨着一棵参天古松,就象将军臂挽一杆方天戟,又象是一根策马的金鞭。 石峰上下,如今古松点缀。 故老相传,古时莽山有位将军远征作战,其夫人天天登上崖顶盼夫归来。将军战死,为情所感,其魂灵从远方飞回。眼看就要夫妻相会,他却再无力气,坠下谷底成了将军,其妻悲怆欲绝,就地化成了望夫岩。 面前这两座形态逼真的巨石,乔四心中己演绎不出感天动地刻骨铭心的悲壮故事。 第九十三章 困兽之斗 只听得喝叱打斗之声不止。 乔四透过人头中间的空隙望过去,重重的包围之中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 乔四一见到了他,脸上微现诧异之色,受到丐帮副帮主裘宗翰邀约,六扇门协助围捕丐帮叛徒裘三两,乔四己做过初步了解,只知道对方是个莽撞少年,却不想这孩子的身形竟然如此孱弱,裘三两面黄肌瘦,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身高竟然不足五尺。 现场打斗己久,已有几个叫花子死在裘三两的脚下,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一大圈丐帮长老们,裘三两虽然全身浴血,神色变得更加狰狞,向着众人大声喝骂,只是他气急之下叽哩咕噜的湘言说了一大串,乔四也不知说些什么。 此时,站在裘三两身后的一个体态壮健的化子头目看出了便宜,手持一条打狗棍悄悄向前,手中棍花一搅,便向裘三两的后心刺去。 乔四隐隐觉得有些不忍,道,“相好的,最好留下他一条性命,大家也方便向裘帮主交差。” 他话声未落,裘三两己侧身退避开来,那体态壮健的化子头目见势回招,手中打狗棍横扫,疾扫向裘三两的腰眼! 眼见着裘三两的身形连续旋转,腰间仍然硬承了对方一棍。 那体态壮健的化子头目见自己一招中的,他正自得意,谁知道裘三两忽然右臂伸出,已抓住了他手中的打狗棍! 化子去夺,打狗棍似乎定住了一般,化子心中一慌,裘三两忽然倒钩食指中指,使一招“二龙戏珠”,笔直插入那化子的双眼之中! “啊!”的一声惨叫,体态壮健的化子头目痛苦的手捂住双眼,指缝间流出一堆红白的液体! 裘三两倒提起打狗棍,从半空中击向那花子头目的后脑,丐帮长老们大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位长老向着他发射暗器。 裘三两不避不让,只听得“卟,卟,卟!”,七八枚暗器尽数钉在他的衣衫之上。 借着这个时间,两个丐帮长老挥出手中长索,将那体态壮健的花子的身子缚住,用力拉扯,这才将这伤者救出了圈外。 乔四顺手查验伤者,这花子的双眼中眼球爆裂,显然是瞎了。 眼见着裘三两露了这一手下作功夫,乔四带来的六扇门高手们摇头不己,均觉得裘三两武功低微,抵抗击打的能力实是罕见,在众多高手围攻的情况之下,也惟有下手无情才有可能保护自己的性命。 丐帮长老们向来喜欢以众欺寡,非常不幸,他们今天是碰上了硬茬子。 乔四冷眼旁观,铁蒺藜,袖箭之类暗器在裘三两的周身上插了十几样,却丝毫不见有出血的痕迹,看来这孩子自我防护心理不错,早早准备了护身器具。 六扇门中人也爱抢功,眼见着这一大群人就是为了捉拿一个己累得半死的孩子,丐帮既然己不济,六扇门当然要上,当下有好几个六扇门高手抄出兵刃跃跃欲试,准备向裘三两展开攻式。 却不料,乔四狠狠瞪了众人一眼,心中暗骂道,“兔子急眼了还要咬人呢,裘三两如今还可做困兽之斗,你们现在上去,是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这时间,丐帮的包围圈慢慢合拢,只是,山石之上满是青苔,着实滑溜无比,这一干的化子们平日里又很少作配合,以致于招式尚未使出,几个化子的武器先行自己碰到了一处。 裘三两身处绝境,仗着自己轻灵的步法在人群中闪躲。 又听见“啊!”的一声,原来裘三两从一个叫花子胯间爬过的时候,猛然右肩一抬,肩膀扎扎实实的撞在那花子的命根子上! 蛋疼的叫花子连不迭地蹦跳着,登时打乱了阵形。 裘三两的手中刀光闪动,接连刺中几个叫花子的前心或者后背。 试问,谁不怕死?谁又愿意凭白地去送死呢? 眼见着裘三两又杀几人,众人难免心中一寒,脚步不自主地后退开来。 却不想裘三两越杀越勇,他忽然足底一滑,手中匕首一刺一劈,当场又杀了两个化子。 此间只有乔四最为冷静,崀山乃是一处奇地,江南如今虽然己是四月天气,崀山深处仍然寒气森森,所以这一群叫花子穿的仍是毡靴,这种靴子虽然是防水御寒,最大的缺陷是靴底平滑,在湿滑无比的山石之上却不方便施展身形。 可是,裘三两现在却还打着一双赤足! 只见他腾纵如飞,赤足踩在山石之上身形如同滑动雪撬,比平地上迅捷十倍,这几下兔起鹘落,手中匕首挥动,东边杀了一个花子;西面这么一溜,又顺手刺伤了一个花子。 只在片刻之间,几十化子之中,又有几人死伤在他的手下。 众人越发胆寒,今天是丐帮与六扇门相互联手,难道,咱们大家还能让裘三两这么个半大的孩子给团灭了么? 起初,乔四见裘三两只求自保,待见包围圈始终不散,裘三两的眼睛越来越红,他虽然五官清秀,愤怒到达了极至之时,这孩子脸上的神色可怖之极,花子们虽仍然纠缠不散,现在己不敢与之对视。 “住手。”乔四单手一举,忽然叫道,“小朋友!” 本来他一身公衣,平素里又喜欢拿腔拿调,以人总以为他满身正色,此时的乔四老爷说话慢声细气,说出“小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尽是关怀的意思。 这时候,丐帮子弟们都红了眼睛,在长老们的催逼之下,个个咬牙上前,跟裘三两缠斗。 只是,裘三两的武功全无章法,为了自保,踢裆挖眼,一招一式全是性命相搏的路数。 此时,众人的头顶乌云密布,一声声春雷去了又来,扶夷江惊涛拍岸声中,夹杂着几声丐帮弟子们的呻吟哀嚎声,众人不自主在偷偷地颤抖。 乔四止住了丐帮众人,方才对裘三两道,“小朋友也请住手,在下三法司乔四。” 裘三两终于拗着一口官话道,“三法司又怎地?!” 乔四笑看着裘三两的满脸怒色,忽然叫道,“拿酒来!“ 六扇门高手们虽然不解,却仍然呈上了一大壶酒。 乔四提起了酒壶,大声说道,“三法司从来不得罪江湖上的朋友,小朋友今天大开杀戒,应该是心中委屈,己经忍无可忍了吧?” 裘三两一边喘息,一边道,“要你讲便宜话。” 乔四道,“人心都肉长的,不是我乔四吹牛,我们六扇门向来是帮理不帮亲,你有什么委屈,愿意和我们说一说么?” 裘三两道,“你要干什么?!” 乔四道,“乔四在这里顶天发誓,只要小朋友能够跟我们讲清楚个七七八八?我,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 六扇门众人一楞,随即会意,纷纷点头道,“是,是,是,六扇门可以保护你的周全。” 乔四对一个随从道,“拿碗来!” 也不知道这随从身上真的带了酒碗,随即双手呈上。 乔四伸手拿过,道,“一切都在酒里,咱们先喝了这一碗再说!” 他揭开酒壶盖,倒了一碗,自己喝了一大口,递向裘三两,道,“酒是粮**,越喝越年轻,来,小朋友你也来喝一口吧。” 第九十四章 人心难测 裘三两虽然没有去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只酒碗,却是喉头哽咽,眼中见了泪光。 这孩子身世凄苦,所识所见之人俱是坑他,骂他,伤他,害他。丐帮上上下下只知道他是赐天少年爷的人肉沙包,干脆没一个将他当作“人”来看待。 今天他己经被逼到了如此绝境,满心悲愤,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够遇到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六扇门头目,听着乔四一声一声唤他作“小朋友”,裘三两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了下来。 六扇门本来最擅长上下配合,不待乔四吩咐,立刻有随从送上来一包面饼,乔四对裘三两使了个眼色,道,“小朋友,饿了吧?” 到此为止,裘三两己记不清自己有多长的时间水米未进了,乍一见到吃食,他虽然脚下迟疑,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响出了声来。 只是他受苦太多,早变得格外警惕,虽然此刻饥困交迫,仍然不敢接受陌生人的馈赠。 乔四微微一笑,道,“小朋友,放心,乔四旁观到现在为止,初步可以认定,丐帮欺人太甚,你刚才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一位叫作祈三英的丐帮长老早己忍耐不住,喝道,“乔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四面色一板,道,“六扇门现场办公,难道先要跟你们丐帮报备么?!” 祈三英又要插话,却见到其它几位丐帮长老不住对着他眨眼,祈三英心中虽然不快,暂且闭住了嘴巴。 看着丐帮长老的狼狈样子,六扇门中人有一个嗤的一笑。 乔四正色道,“你们这等人正该如此收拾。” 裘三两偷偷又瞥了面饼一眼。 乔四柔声,道,“小朋友,放下你手中的武器,吃点东西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裘三两迟疑道,“下山……去哪里?” 乔四笑道,“当然是去金陵城中的三法司衙门呀,难道还可能逼你回岳州么?” 他继续道,“放心,也就是去衙门里做一份材料而己,绝对不会为难于你,咱们三法司,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计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乔四说话果然是义正辞严,娓娓动听,裘三两支持己久,“啪”的一声,他手中的匕首不自主的落在地上。 谁知此时,乔四忽然喝道,“小心后面!” 他喝声未停,悄然凑近的祈三英右掌已然劈出。 那时裘三两的功夫全是靠着偷学而来,他自身的内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么敢硬接一个丐帮长老的进招,好在裘三两身子一斜,堪堪将这一击避过。 祈三英作为丐帮长老,实战经验何等老到,他右掌既然落空,左掌随后又至。 裘三两的身子罩在对方的掌风之中,只能翻手化解,可是他如今饥困交迫,早已是强弩之末,双掌反搅了上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只听得拍的一声,胸前已被祈三英的右掌打实。 这一掌打得裘三两的身子倒飞三尺,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耳边只听得乔四叫道,“小兄弟,支持得住么?” 裘三两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五脏翻滚,胸骨处剧痛无比,原来祈三英刚才是痛下杀手,对付十几岁的孩子,他那一掌拍出时竟然使出了十成功力,裘三两的肋骨己经被对方拍断了三根! 裘三两咬一咬牙,怒目挺身上前。 祈三英如影而至,单掌再击,又劈中了裘三两的胸口。 裘三两又是冷哼一声,脚下不自主又退了两步。 这一仗打得实在不够体面,丐帮长老祈三英与武功低微的裘三两的实力对比,无疑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裘三两本来己经心力交瘁,居然还要受到丐帮长老的暗中偷袭,当场能够不倒己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裘三两知道,现在即算有六扇门的在一旁掠阵,丐帮也绝对不可能放他一条生路,如今他还想再战,肋骨却己被祈三英打断了一多半,扶夷江虽然距离自己不过十尺,现在却似乎有万里之遥,他不禁黯然神伤。 这时,乔四在他耳边柔声道,“疼吗?我来扶你。” 裘三两从未体验过关怀,心中微微一暖,然而,这一瞬间里,乔四竟在他背上连拍三掌! 裘三两大惊失色,道,“你……?!” 但觉得乔四掌己化爪,顺着他的脊椎,从他的颈椎一路滑到尻骨! 捏龙爪!!! 裘三两虽然孤陋寡闻,却也知道脊椎乃是致命的要害,一旦对方施法,自己便真的是在劫难逃! 这时间,祈三英向众人使出个眼色,吼道,“兄弟们,并肩子上!” 众化子们道,“是啊!” 这一路以来,裘三两屡伤人命,化子们其实越打越是胆寒,但现在大家以逸待劳,对方却是快打脱力了,再加上裘三两连受丐帮和六扇门两大高手的偷袭,内伤必然十分严重,就算他再凶再狠,恶虎尚且也难敌群狼,何且,他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众人当下鼓起了勇气,各持武器,从四面向裘三两的身上刺去! 这一仗,李瑛也在六扇门的队列之中,见到了这个便宜,李瑛抢上前去,手挥雁翎刀,向裘三两的头顶急劈! 这时间,狂风卷积乌云,似乎己压到了众人的头顶,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先劈在断崖石中央。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这场雨,雨带着风,风携着雨,扑天盖地,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李瑛好容易擦干了一遍脸上的雨水,突见裘三两已抓住一个化子的颈子,将他的身子凑到了雁翎刀下。 为了抓住裘三两,丐帮此次与六扇门通力配合,但,如果在过程中自己误伤了丐帮子弟的性命,只怕是后患无穷,李瑛大吃一惊,慌乱中硬生生的收刀。 却不想,咔嚓一响,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竟将那化子的身子劈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便在此时,裘三两的双手不知道从何处捡起一片磨盘大小的顽石,砸向李瑛的腿面! 李瑛的脚就算再结实,也经受不住如此沉重一击,此时也不知何处来的另一股力道,将他击得向后仰跌而出,待到感觉自己的腰上似乎抱着一个人,李瑛己经带着“那个人”的身子一同飞了起来。 闭眼在半空中转了几转,李瑛最终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悬崖一侧。 那时,李瑛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时间,雨水才歇,断崖石上灯光连片,李瑛大声呼救,从半空中放下一条麻绳,李瑛缚在腰间,被大家拉了上去。 但见着,断崖石上的众人或坐或卧,衣衫整齐身上没有受伤的没剩下几个。 乔四重重叹了口气,原来,乔四刚才背后偷袭,当即捏住了裘三两的脊骨第六节,运真力顺手一提! 这一招便是闻名江湖的“捏龙爪”! 可怜裘三两当即脊椎断裂,萎靡当场。 谁知道,这一场暴风雨来得实在迅猛,也实在诡异,己经半身截瘫的裘三两竟然还能够“调用”了李瑛的行为,最终,他抱住了李瑛的腰部一同飞起…… 如今,六扇门的李瑛生下来了,而,断石崖高有万仞,夫夷江中又是水文凶险,裘三两这孩子本来武功低微,又兼骨断筋折,这一跳将下去,必然是死定了! 耳听着江水翻腾的声音,那一刻,乔四仰视着黑如毒血的夜空,他,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九十五章 魑魅魍魉 众位看官,到现在为止,肯定会对一个事情感到非常奇怪:裘天赐不过是一个丐帮二代而己,而做为六扇门中低层领导的乔四,为什么要对裘天赐的事情如此上心? 这,首先又要提及到太祖朱元璋与丐帮陈友谅之间的矛盾。 元末明初,天下大乱,大元即倾欲倒,黎民倒悬,群雄并起,各方割据,泰州张士诚虎踞江浙,淮右朱元璋鹰扬金陵,岳州陈友谅高视湖广。 偌大元蒙苦守半壁,已失其鹿,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手握重兵称王望帝,家家自谓四战之地纵横捭阖,然而,中华华夏之花落谁家,自不必多言。 几方杀伐多年,最终尘埃落定,太祖朱元璋深厌恶者,乃是张士诚以及陈友谅两人耳。 张士诚乃是江南盐商拥趸,天下之财十之占八九,驱财聚兵,强劲异常,太祖深谋,侥幸胜之,后数年,打压元末首富张士诚旧属沈万三也是余脉震荡。 而陈友谅这个人,则是朱元璋平生之劲敌,两人相较,皆出身苦寒,年即弱冠,陈友谅出自丐帮,朱元璋挂单和尚,同样都是靠着一步步军功升级,陈友谅对决朱元璋之势,恍若三国官渡,袁绍袁本初对阵曹操曹孟德。 鄱阳湖一战,六十万对二十万,陈友谅意外翻船,朱元璋成功逆袭,天下归朱之势确定。 至此,在大明一朝,丐帮这个组织是很不得势的。 为了躲避朝庭的打压,丐帮从此改变了路数,行侠仗义之事并不敢多为,而发家致富之必是热心,捞偏走斜已是常态。 岳州故地,有道是三国周郎阅兵旧楼岳阳楼,上有范仲淹范希文所书《岳阳楼记》堂堂皇皇,下有丐帮总舵魑魅魍魉。 裘三两这个孩子,心中从来没有过关于父母家乡的具体记忆,又遭到了多次的转卖,最终沦为丐帮八袋长老裘宗翰之子裘天赐伴读,名为伴读,实际的身份是:贱奴。 据大明律:“娼,优,乞丐皆不可入仕”,简而言之,就是说:丐帮以及他们的子女后人,是不具备通过科考入仕改变命运的资格的。 但是,上有律法,下有对策,此时的丐帮已经不再是北宋时候那个一腔正气,身无分文的丐帮了。经过了近百年的经营,现在的丐帮早己经是荷包鼓鼓,富甲一方。 有钱了,凡事都容易处理了,如果想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使银子买办易籍即可。 裘宗翰的长兄乃是丐帮总帮主裘宗望,这两兄弟暂时只有天赐一个孩子承继香火,而裘宗望又与大明三法司捕快乔四关系甚好。 乔四收足了银子之后,灵活操作一番,特意将裘天赐的丐籍转为商籍,使得裘天赐具备了参予科考入仕的资格。 大明实行四级考试制,即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转为商藉的裘天赐己经年满十五岁,他成功经过了院试、乡试、会试的考验,己经具备了“举人”身份。 只是此子性情太过暴戾,逼迫得伴读裘三两不堪忍受,以致于裘三两重伤了天赐之后出逃。 其实,光是看使用重金将裘天赐的丐籍转为商籍这一条,就可以看出丐帮对裘天赐的重视,裘三两此举惹得丐帮高层震怒,号令门下弟子共同追杀裘三两。 很可惜,其后的追杀行动非常不成功,丐帮弟子虽然遍及天下,始终抓不住裘三两的本尊,反而又被他伤了数名弟子。 一个江湖门派,特别是丐帮这样敏感的门派如此大举兴兵,很容易触碰皇家的忌讳,丐帮高层也不胡涂,暗中使出重金,托请六扇门乔四协同办案。 乔四几次收到过丐帮的好处,而自己又是裘天赐丐籍转商籍的保证人,这才参与到追缉裘三两的行动中。 两方协助,其利可以断金,大家围追堵截,最终将裘三两的活动区域压制在衡阳宝庆县的小小范围之内。 收到裘三两现身宝庆的确切消息,丐帮长老祁三英等与六扇门乔四会合,共同追裘三两至崀山将军崖。 在双方情势最不明朗的时候,乔四主动出击,运用了心理战术先安抚住了少年裘三两,随后,又用捏龙爪偷袭了裘三两。 乔四也是不得己而为之,为了升迁,他办案一连本着宁枉毋纵的主张,锋芒所至,枉死在他手下的人不少,那其中当然不乏善良的百姓,一个人如果被称作“蛇不过”,只证明,这个人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好。 但,又能怎样呢?!在公门中人的眼中,在这世上,本来就只有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区别,从来就没有绝对意义的好人与坏人之分。 第二天,终于雨过天晴,乔四带队顺着扶夷江搜索,果不其然,在下游五里处的浅龙湾中,打捞到了一具少年人的尸骸。 河滩之上,六扇门的杵作席地进行现场查验。 有人弄来了一张太师椅,一身官服的乔四居中而坐,今天,他手中竟然拄了一把刀。 刀是六扇门的,它代表的是法律,法律是绝不容小民侵犯的! 太阳己升至半空,乔四沐浴在阳光中,在他的后面,仍然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背后的官服也因为照不到阳光显得异常的黯淡。只能说,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绝对的光明,任何东西都仍有阴暗的一面。 人间四月,两岸花木繁荣,这,本来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阳光,怎奈空气中有一股恶臭,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杵作的检验结果一条一条的报了上来:因为其下落过程中经历了太多的磕碰,尸体的面部已经破裂,完全失去了形状,但是,那个尸骸的身高,服饰以及各种体征,特别是骨龄一项,与落水前的裘三两的情形完全吻合。 乔四命令随从们在河岸上点了香烛,他在心中暗暗道,“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出于江湖上的道义,兑现了对裘宗望的承诺,小子,你若心有不甘……就去找丐帮裘家的麻烦吧。” 春风暖,春就是春。风暖,水暖。 天外突然吹来了一曲乐声,甜美、圆润、清析。 乔四知道,这是葫芦丝的声音。 六扇门正在解剖尸体,你们这些瑶族刁民选在这个时候吹葫芦丝,也太不应景了吧? 坐在充满生机的阳光之下,听着葫芦丝的声音,乔四的心里竟然有了阴影。 祈三英己经走了过来,道,“乔神捕,你在担心什么?” 乔四依旧没有说话,他笑了,却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祈三英冷冷的道,“通过尸检,可以看出他生前全身骨骼受损严重。” 乔四点了点头,承认这是事实,但,这么多位江湖成名人物欺负一个十二三岁孩子,最终逼得人家自杀,如果传出去了,似乎也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祈三英一偏脸,盯着乔四,道,“最重要的是,这具尸骸的脊椎也已寸裂。” 乔四道,“这……也可能是堕崖过程磕碰所致。” 祈三英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完全复合乔四爷最擅长的捏龙爪所造成的后果!” 乔四一声冷笑,道,“是,又怎样?!” 祈三英道,“这一切证明裘三两确实已经伏诛!尸检结果既然己经出来了,这具尸体是不是应该由我们丐帮带走了呢?!” 这位丐帮长老似乎在征求乔四的意见,却没有一点商量的语气。 乔四忽然提高了语气,道,“你们真是想得简单。” 祈三英道,“简单?” 乔四有些无语了,整个事件的苦主是裘天赐,他己过了会试一关,具备了“举人”身份,大家都知道,举人乃是朝廷预备官员身份!乔四之所以能够参予到这场追杀中,只因为贱奴身份的裘三两攻击了举人,罪不可赦。 按大明律,贱奴攻击朝廷命官,理应交由三法司法办!当然,预备官员也有同等待遇。 一想到这里,乔四狠狠地瞪了祈三英一眼。 祈三英不甘道,“这么操作,乔四爷你怎么跟我们裘帮主交待?” 乔四忍不住吼道,“这尸骸如果交给你们丐帮了,我怎地拿什么回去跟三法司交差?!” 乔四又懒得说话了。 他心道,“凭武功,凭资历,祈三英无疑属于如今丐帮中的中坚人物,但他的脑子似乎不太灵光,丐帮养的都是这样的一批傻子,就怪不得这些家伙们一直被本朝压得始终抬不了头了。” 他始终认为,跟傻子说多了话,会影响到自己的智商,所以他静静地看着祈三英离开,又一言不发地看着拄着拐的李瑛坐在一条乌蓬船上驶了过来。 第九十六章 一招制敌 乔四脸色一沉,道,“大家都忙不过来,你跑去做什么了?” 李瑛心里虽然委屈,却没有说话,此处地处山区,昨晚暴雨引发山洪,己经冲断了不少进出崀山的道路,而他昨晚上又受了伤,一早便用飞鸽传书至宝庆府,调用一条船进山,方便大家离开。 这是一条不大不小的乌篷木船,本地有很多只,平常用于转运稻米和桐油,所以勉强可以挤得下二三十人。 杵作己放下了手中的柳叶刀,低声道,“要不,咱们先撤了吧?” 乔四大怒,道,“撤……?!” 葫芦丝声再次响起,杵作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也懒得收拾什么残局,自顾爬上了乌蓬船。 有了杵作带头,祈三英带着丐帮弟子们急忙向乌蓬船上靠近。 乔四叉腰吼道,“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杵作在江水中洗了洗手背上的血腥,道,“乔四爷,实在不好意思,小的怕……” 乔四怒道,“一个骨断筋折的孩子,昨晚上就己经死透了,你……还会怕一个死人么?!” 杵作遥遥一指吹响葫芦丝的那一片树林,嚅嚅道,“我怕……活人。” 乔四这才反应了过来,宝庆境内的山林中本来有很多的瑶人活动,昨晚上山洪暴发,将不少死鱼,死兽冲积到了附近的滩涂之上,以渔猎为生的瑶人肯定闻腥而至,捡这些东西食用,但,如果见到这么一大群身穿官服的汉人,便很容易触动了这些蛮夷们敏感的神经,如果处理得稍有不慎,难免又是一场血战! 这时间,丐帮弟子们全数登舟,六扇门的各位捕快因为要收捡尸骸,反正落在了最后面。 待到乔四最后一个登上船板,艄公立刻拔锚,将船撑到了江心,众人帮手升起了布帆。 当时是南风天,顺风顺水,待到树林中冒出一个一个身穿瑶族服装的男女的时候,乌蓬船早己经如同离弦之线一般向着下游疾驶而去。 船至宝庆府,六扇门与丐帮众人分道扬镳,乔四赶回金陵覆命。 进入三法司衙门之后,乔四本来还想再次剖验尸体,却不料自己受到了同僚们好一番奚落。 这个案件之中的苦主裘天赐差不多己经痊愈,所以就算抓住了凶手裘三两,按律本来治不了这个孩子的死罪。 六扇门乔四这一次兴师动众,竟然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活活逼死,此事己成为一条丑闻,于是乎,各位杵作们拒绝动刀,三法司的主官们也严令就此结案。 乔四碰了这一鼻子灰,悻悻然自已出资购买了一具棺木收殓尸骸,随后,又为墓地犯上了愁。 好在李瑛帮着出法子,联系了金陵城外蕉溪岭上的兰若寺,兰若寺外有一处公墓,和尚们将此地用于安葬死囚。 乔四忍痛又捐了笔香火钱,兰若寺的和尚这才帮着做了一场法事,超渡亡灵,棺木入土之后,乔四烧了几斤钱纸,立木板为碑,手书“平民裘三两之墓”几个黑字。 大家以为这件事情就此打止了。 丐帮倒还是念恩,考虑到在追剿裘三两的行动中,乔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本着鱼帮水,水帮鱼的原则,在以后的几年中,裘宗翰出钱出人出情报,指派丐帮各方面全力协助乔四,乔四因此屡破奇案,他从一个藉藉无名的小捕快很快地升任为三法司总捕头。 岁月如梭,眨眼间过去了四年,兰若寺忽然报案,待乔四赶到蕉溪岭上的时候,当场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块木碑经过多年的雷劈与日晒,竟然仍在,而自己当年在上面手书的“裘三两”那三个字却被人用重手法擦去,涂上了红漆,坟堆也被掘开,其中的尸骨已经不知去向! 更不幸的消息很快也传了过来,裘天赐在岳州大宅中惨死暴亡,他卧房的白墙上有人绘以滴血的狼头为印记,上面书写着六个血淋淋的大字:杀人者裘三两! 一想到这里,乔四的脾气又上来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裘三两行事极其高调,时时处处与丐帮和六扇门为难,始终将乔四以及丐帮置于到不尴不尬的境界! 二月二龙抬头之战,乔四未能抓住裘三两,所以这一次在得到了裘三两要杀南赣巡抚大人王阳明的消息之后,乔四亲自率领部众赶赴南昌城外的西山。 今天,面对着那个顶着狼王头饰的怪物,乔四反而有些迟疑了,虽然天道有轮回,但,面前的这个裘三两,真的就是当年自己埋葬的那个裘三两么? 李瑛在一边察言观色,心中已猜到了乔四的疑惑,厉声问道,“对面那个半人半鬼的东西,你承认自己就是裘三两么?!” 裘三两依旧没有说话。 这一次轮到唐寅插话了,江南第一大才子笑道,“光看面前这位老兄这奇奇怪怪的造型,你就应该已猜到了。嘻嘻,此子姓裘,名字叫作裘三两。” 李瑛大声叫道,“放肆!六扇门办案,岂容闲杂人等插话!” 依着唐寅的脾气,当然准备着要与他辩驳一番。 李瑛却用手一指裘三两,道,“我在问你!” 裘三两依旧没有反应。 突然间,只见李瑛双臂一分,踏空几步,抢到了裘三两的身前,左手化作虎爪,一把抓向了对方的前心。 裘三两想要阻止己来不及了,心中骂道,“姓李的,你小子这是要上去找死么?!” 这李瑛也是急于抢功,不成想裘三两身手快极,当场并不反击,贴着李瑛的掌风,他的身子一晃闪开。 李瑛也不简单,足尖在草堆上一抵,消除掉自己身子的去势,下腰,拧身,如行云流水,向裘三两的身后扑来。 裘三两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右手反探,竟当场抓住了李瑛的脖颈,李瑛无半点还手之力,裘三两就手一个背摔,将李瑛摔在草地中央,轻轻将右足一伸,踏住了他的头颅。 自从断崖石丢丑之后,李瑛痛定思痛,这几年来,他遍访名师讨教,觉得自己的武功进步一日千里,现在,他俨然又是南京三法司中的二号人物,气势上已占尽了上风。 几年时间己经过去,李瑛以为自己一直在进步,却不想,裘三两的进步更加可怕,他又输了,而且比当年输得还要难看! 裘三两连正眼都不用看他,足尖点住他的太阳大穴,李瑛己没有了半分反抗的余地。 目睹着裘三两如此轻易地一招制敌,不单是乔四,连王阳明和唐寅都瞧得呆了。 通过了王阳明刚才的一番讲解,大家都已明白,裘三两与这位三法司的李瑛大人结下过一段极深的梁子。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家本以为有一场龙争虎斗,谁知道李瑛却是如此之弱,面子还未挣到,他先亲自把自己的小命送到了裘三两的脚下。 裘三两若是在此时再来算一算当年的旧帐,他的脚下只需要稍微使出点劲力,李瑛的一颗大好头颅肯定会被对方踩得稀烂! 第九十七章 杀与不杀 人丛之中,王阳明忽然轻声细气道,“裘义士,你难道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了么?” 天机明镜先生闻声,凝目望住了王阳明,不由得眉头紧锁。 夜己深,风更疾,菜也似乎是冷透了。 王阳明手持竹箸,轻轻拨弄着面前的菜肴。 是凡有些教养的读书人,众庭广众之下都不会如此,若不是现在旁边还坐着天机明镜先生,唐寅忍不住便想开声了。 江南第一大才子心中骂道,“那竹箸可是沾过你自已的口水,啧啧啧,要吃便吃,你何苦要拨弄得那么恶心……” 王阳明喃喃自语道,“鳅鱼虽然没有心智,水煮之时,它也会有逃生的本能,豆腐性凉,表面上看去似乎是它唯一的退路,只可惜……” 说了这几句话,王阳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箸,豆腐己被掀开,鳅鱼肚皮却翻了白,只能说:这些可怜的鳅鱼们死得都很安祥。 玉摧红忽然道,“我记得,做这道菜之前,厨师会把鳅鱼放在清水中,滴上几滴香油,先放养几日。” 放养鳅鱼的时候滴上几滴香油,其实是为了让鳅鱼临死之前吐干净肚子里的秽物。 唐寅轮流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只觉得他们一个比一个疯得更加厉害。 三法司的李瑛大人马上就要被踩死了,现在是讨论菜谱的时候吗? 王阳明却点了点头,看向裘三两道,“无谓的逃生希望,其实是让人在失望之后精神完全崩溃,你,无疑是暂时做到了。” 众人心中一凛,面前这几位,无论是六扇门的乔四与李瑛,还是王阳明大人,却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裘三两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 这,明明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却似乎并不急于动手,看来,慢慢的折磨,比一刀将对方杀死更加让人有快感。 裘三两冷冷道,“大人就这样急着送命么?” 王阳明道,“是的!” 只听得,裘三两身上的骨骼咔咔轻响,玉摧红不由得多了一份小心,知道裘三两如果杀念一动,王阳明大人很可能会被他撕成了碎片。 此时,风刮劲草,如同鬼哭,人人感觉压抑,却又不敢作声了。 王阳明道,“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唐寅对道。 裘三两却只是冷哼一声。 一时冷清,但听风声。 “藤峡常年有人作乱,暴民们将那里搅得天翻地覆,”王阳明继续道,“你可曾想到过,最终,苦的却是附近的黎民百姓……” 唐寅冷眼旁观,此时的天机明镜先生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王阳明又道,“往日随处可见的藤峡流民,以今日看,诸位可曾看见?” 藤峡盗乱日久天长,黎民不可安定,朝廷屡次出重兵压制,流民被迫四散,被卷入战乱的人则越多,已成恶性循环,而王阳明不同,除了打仗,更强调耕种,减少税收,安置失主之地给流民,盗贼虽多,但平静得也甚快。 玉摧红笑道,“藤瑶确实看到,却也是售卖山货的商人。” 王阳明昂然道,“瑶人与汉人之间宿怨太深,岂是王某人解除得了,王某人凭心而为,瑶汉平静相处,各活一口气,都有口饭吃,谁愿意去杀人?”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安抚肯定是应该的,只是,王大人的手段也太……” 天机明镜先生闻声先瞪了玉摧红一眼。 王阳明自嘲道,“王某在一天,压一天,不在,也真不好说了,但,所谓十万暴民他们其实是十几万黎民百姓,裹挟而乱,俘获有八九千人,有名有姓的人,王某记得不错的话,也诛杀三千七百三十七人。” 三千多条人命!唐寅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裘三两冷冷道,“王大人倒是杀得痛快了,但为何请降的瑶乡也杀,莫不是杀红眼了?” “杀是为了少杀,哪有兵来请降,兵走复乱的道理。”王阳明话风一转,叹道,“谁无父母家人,那……毕竟是三千条曾经活生生的人命,为了十万瑶乡平静,釜底抽薪。” 玉摧红说道:“难怪瑶乡恨道王大人是王剃头,原来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天机明镜恶狠狠看了玉摧红一眼,心道:“你玉摧红,看热闹的人,真不怕事大!什么话说不得,你说什么话,王剃头都拿出来说,真不怕眼前的裘疯子一怒之下大开杀戒。”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事无善恶,善恶只是心里怎么理解这个事物,”王阳明安然说道,“你若想用一命还那三千条人命,王某也不愿老被派去杀人,早早赴死便是了。” “王剃头成王夫子,”裘三两沉吟一会,嘿嘿冷笑,道,“我杀恶官,一不受人求恳,二不受人胁迫。” 王阳明道,“如果,我这一条命能还上那三千条命,王某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裘三两突然一声怒喝,道,“哼哼,想死?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他内力本来极为惊人,动气时声震四野,众人只觉得这一下耳中如同雷鸣,心脏跳到喉咙口。 只见裘三两足尖一挑,将李瑛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的一声,落在草从之上。 李瑛就势一弹便即站起身,看来并未受伤。 这时间,乔四右手一指半空。 只听见草从后突然间机枢声响动不止。 草从后面忽然竖起三十六面铜镜,“嗬!”的一声呐喊,三面同时点火,三十六道烈焰喷然而起。 瞬时间,光华万道,全数照在裘三两的身上。 玉摧红眯眼观瞧,原来乔四早早做了准备,事先让六扇门的好手们偷偷藏好了三十只铁桶,铁桶中装满了火油,只待乔四一声令下,六扇门的好手们点燃了火油,三十六面铜镜摆在乔四身后的左,中,右三个方位,这些铜镜将强烈的光线反射出来,集中裘三两的一个人的身上,这一瞬间,裘三两的眼睛似乎都被晃得睁不开了! 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中原最可怕的杀手身上,按理,人处劣势,裘三两出于本能,该当抽身就走,但他只是冷笑一声,依然站在了原地。 唐寅有些弄不明白了,还道他是被吓呆了,心道,“要杀人,你早早杀了便走,否则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哎,反派终究是死于话多。” 只见乔四的双手又是击了三下,无数身穿六扇门服饰的年轻人交叉换位,他们手持强弓劲弩,形成一个三面合围的形势! 玉摧红反而陷进了沉思,心道,“裘三两一直是个极难对付的家伙,六扇门这一次倾巢出动,就是为了要拿住他,乔四心心念念,要对付这种敌手绝不会只想着蛮打蛮杀那么简单,他,怎么可能会在裘三两的身后留出一道缺口呢?” 他转念一想,不由得又是一惊,“以裘三两这等武功,整个的六扇门只怕没有一个人敢与之单打独斗,何况他性情乖张,一旦此次脱身,势必对大家要进行更加可怕的报复!行军布阵,讲究围三退一,看来,乔四在裘三两的退路上早己准备了更厉害的后着。” 玉摧红不由得转身回头,裘三两的身后坐着王阳明,天机明镜先生还有唐寅。 唐寅的身后却是浓烟滚滚,凭着玉摧红那超凡的目力,隐约可以看见:草从后,树丛里,浓烟中,竟然己竖立起十余面渔网,每张渔网张将开来有丈许见方,六扇门中人以竹竿挑开渔网,自己藏身在网后。 只见网线之上寒光点点,可以料想,六扇门使用的渔网应该是由极为坚韧的丝线编织而成,而他们又在丝线之上挂满了铜钩,裘三两若想突围,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六扇门中人,但只要他一接近,六扇门中人的阵形肯定相互交错,十几张渔网扣下来,裘三两不免先就要被渔网所纠缠,那时,裘三两再要挣扎,只怕六扇门在这个杀招之后又有杀招潜伏。 但见那十几张渔网慢慢合拢到了一处,玉摧红现在反而要替裘三两担心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天网恢恢 这时间,眼见着渔网大阵愈迫愈近,裘三两环视一圈,也亏得他杀戮手段过于血腥而导致恶名过盛,而他背着的一双如意铁手又无坚不摧,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令得六扇门众人们心有忌惮,不敢过份接近。 裘三两四周张望,眼见手持渔网的六扇门好手们亦步亦趋,逐步缩小包围圈子。 玉摧红也在四处张望,暗中寻找可供裘三两安然退走的路线,眼见乔四的身后弓箭手林立,而三十六面铜镜折射出来的光线又晃得让人眼晕,裘三两如果逆着这些光束去强行突破,只怕是还未接近,先要被三面射出的千百支箭矢射成了箭猪,再则,按人的视觉本能强光背后阴影是绝看不到的,那里又藏着什么武器,那看不到的地方才是最最让人可怕之处。 而,渔网阵方向明明是乔四故意留出来的退路,如果反向思维,裘三两也只有强闯此处才有可能脱身了! 玉摧红的眼睛滴溜溜,却感觉一道目光扫了过来,他猛一抬头,与头戴狼王头饰的裘三两目光对到了一处。 玉摧红忽然叹道,“ 枯眼望遥山隔水, 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 笔下难成和韵诗。 途路阻人离别久, 讯音无雁寄回迟。 孤灯夜守长廖寂, 夫忆妻兮父忆儿。” 唐寅闻声一愕,以江南第一大才子的见识,当然知道玉摧红念的这是宋代的李禺的一首夫妻对答的诗作,名为《两相思》。 此诗为回文诗,全诗中字句顺读、逆读均可,不仅都合韵律,且均有意味.正读是夫致妻,诉尽思念家中妻儿之苦;倒读,则变成妻致夫,道尽妻儿盼夫归之心情。 玉摧红这小子在此时念这首诗有什么企图? 乔四忍不住高声怒道,“为什么每次六扇门在办案,都有人在吟诗?” 玉摧红与裘三两非友非敌,但刚才他们的目光只是匆匆一错,便知道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玉摧红呵呵一笑,心道,“两不相帮,两不相帮,放心,放心。” 乔四成竹在胸,大为得意,将身形立在光华的正中,高声叫道,“天网恢恢,疏而无漏,裘三两,放下屠刀,就地服法!” 裘三两却将目光投向了夜空,此时星移斗转,寒气渐渐加重。 仔细看过去,众人头顶丈许的位置竟然也己挂满了一张巨大的渔网! 裘三两暗暗中心头一寒,也幸亏自己没有开动,如果贸然向上飞去,定然被那几乎看不清楚的渔网缠住,后果可想而知。 乔四又道,“我敬重你也是条汉子,只要自废武功,束手受缚,乔四在此保证,必保你安然无恙。” 在一旁的唐寅忍不住“嗤”了一声。 乔四怒道,“你笑什么?” 唐寅轻摇桃花扇,道,“只怕人家宁可相信母猪可以上树,也不敢再信你六扇门的保证。” 大多数人都有同情弱者之心,唐寅听完了裘三两与乔四的这一段过节,只觉得六扇门与丐帮有些事情做得实在过份,他对裘三两的印象己经大为改观,此时此刻,他反而是希望裘三两能够脱身就好,然而,就连唐寅也觉得这次裘三两玩大了,在劫难逃了。 乔四知道自己当年的丑事已为众人得知,羞愧得脸色发青,冷冷道,“裘三两,我给十个数字的时间考虑,十,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裘三两的身上,眼见着裘三两将一只手伸入怀中,六扇门中人大为紧张,黑暗之中竟然又是叮叮叮叮的一阵轻响。 王阳明暗中叹了口气,以他多年带兵的经验,这是兵士们拉动长统扳机的响动,看来这一次乔四是做足了准备,一旦火枪连排发射,不论裘三两轻功如何的厉害,也躲不过这满天飞舞的弹丸。 乔四道,“五!” “四!” “三!” 王阳明轻咳一声,道,“年轻人总会有些想不明白的时候,让我来劝一劝他。” 众人还未来得阻止,王阳明竟然己走到了裘三两的近前。 只急得乔四口中一苦,心里偷偷将王阳明骂了三五十遍,王阳明身为赣南巡抚,六扇门这一次之所以大动干戈,就是派乔四来保护王大人的周全。 乔四之所以一时隐忍不发,只因为裘三两与王阳明坐得太近,害得他投鼠忌器,生恐裘三两暴然出手,伤到了王阳明的性命,到那时,就算将裘三两千刀万剐了又有何用,乔四始终摆脱不了“保护不力”的罪责。 乔四一心准备着先将裘三两从王阳明的身边慢慢调开,哪料到这位王大人反而要自已凑上前去,以裘三两的武功,三法司就算此时上前抢人也是无用了。 王阳明背对着乔四,向裘三两眨了眨眼睛。 裘三两微微一怔,双眼中先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的手从怀中慢慢掏了出来,众人看清楚其中的东西,偷偷松了口气,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铁哨。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裘三两将那铁哨送入口,众人眼见他腮部起伏,却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王阳明低声道,“以我为人质,走!” 裘三两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他默默摘下背上的背囊解开,那里面当然是一对沉重的金属臂膀! 此物中空,裘三两以双臂探入其中,慢慢屈动肘部,一阵金属撞击声,肘,腕,指间等关节部位以铆扣巧妙铆合,很快与人融成了一体。 裘三两终于冷冷道,“我不承情!” 唐寅惊呼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如意铁手吗?” 己经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一见此物,六扇门中人当即紧张到了极致,若不是乔四事先有令,绝不可以伤了赣南巡抚王大人一根毫毛,只怕这些捕快们早己经先下手为强了! 忽然,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呼尖叫,道,“狼,狼来啦!” 乔四一惊,命手下人前去查看。 那手下还未去远,己经有一股腥臭的气息随风飘至,烟火弥散的草从之中,忽然闪现出一双双碧绿色的眼睛! 唐寅骂道,“这,什么情况?” 大家都知道,此处乃是荒山野地,一直有狼群觅食,狼性嗜血而多疑,所以在乔四带领六扇门设伏的时候,附近的草狼早己经被吓走了。 狼群是精明团队,追逐猎物,有利可图才闻风而动,但,它们居然逆势而动,去而复返了。 狼群慢慢进入了视线,只见它们一匹匹干皮拉瘦,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口涎一滴滴的流在草尖之上,只是碍于中央的明火铜镜,对着众人呜呜低嗥,然而可怕的是铜镜只是一面反光,而另一面黑咕隆咚连自己人都看不清,真真悲惨恐怖的把后背留给垂涎欲滴的饿狼口。 一瞬间,占尽便宜的六扇门一方被翻盘,反而尽落下风,岌岌可危。 六扇门中人虽然带有弓弩,火枪,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裘三两而准备,乔四不下令,无人敢于开火,只见六扇门中人一面要防止裘三两逃走,一面又要防止草狼在背后偷袭,一时懊恼不己。 只闻高声喝叱不止,狼群却仍然不知死活地越逼越近。 这时间,裘三两忽然将身子一屈,动如闪电,忽然腾身纵起,乔四在阵中一声呼哨,三十六面铜镜同时转动,三十六道强光追了上去,裘三两的身子还在半空,几张渔网重叠已向着他的脑袋斜罩了下来。 只见裘三两身形一挫,退走三尺,前方左中右三个方向的十几面渔网同时凑拢了过来。 玉摧红的目光一路紧跟着裘三两,似乎看得极有兴趣。 只见裘三两又一次口含铁哨,依旧没有吹出声音。 忽听,有人尖声叫道,“啊哟,你娘!”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枪声凌乱又剧烈的响起,众人不由自主看向裘三两,以为此人必定被打成筛子。却见得红色火光闪动,白烟弥散呛人,雾散去,那人却还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草狼抵近,火枪手早已经心魂惧散,一个伙夫递上火绳药石却被惊恐的持枪人以为,狼搭肩膀,走火就是一枪,吓得火枪手们纷纷开枪,却并不是朝裘三两开枪,只是本能朝后面草丛随机射击,那自然是枪声大噪,一片混乱。 玉摧红回过头来,眼尖的他看到狼群快速穿行草丛,一匹饿狼趁乱暴然跃起,咬住一人手臂,此人也真是训练有素,反手一刀刺入了它的肚子,那草狼也是发了狠,鲜血喷出,肠子流了一地,仍然死死咬住一个持网的六扇门中人手臂,那持网人负痛摔倒在地,急忙在草狼身上补了几刀,这瞬间,他却不小心却将手中的渔网放脱了。 这可能就是渔网阵中唯一的缺口,裘三两冷笑一声,身子已斜掠而出,终于脱出了渔网阵的包围。 他顺手将那死狼的尸体夺过,将之往肩上一扛,腾身又纵。 狼群已有默契,当即尾随其后,步法如飞。 乔四暗暗心惊,知道今夜可能就是干掉裘三两的最后一次机会,这厮如果走脱了,事后必然会展开疯狂的报复,为六扇门,为自己制造出无数麻烦来! 当下手举令旗,嘶声吼道,“杀!” 第九十九章 曲终人散 只听得“嘣”“嘣”“嘣”一声声脆响,那隐匿在铜镜背后的神秘物件显出原形,那是一辆辆箱型推车,推车后两人在不断按下把柄机关,箱型前面急速擦出火花的光亮中,隐隐才看出来,那箱前一排排圆孔,正在发射出碗口粗的弩箭,猛一看去,似乎像投向空中的一束烟花,出仓口时只是一线,击到远空就是一片。 “车弩!”一直没有开声的天机明镜先生脱口而出。 车弩本是锦衣卫或东西厂才能调动的大杀器,凌霄阁有一期神兵利器栏目也进行过专门的介绍,任是天机明镜先生见多识广,他竟然也不敢设想,如此神兵居然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只听见,车弩发射时那恐怖地声音震得地动山摇,除了王阳明之外,众人全部看呆了。 这一次,裘三两只怕是必死无疑了! 天机明镜先生对着玉摧红使出了一个眼色,这一次,平生最爱搅事的玉摧红依旧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显得出奇的冷静和轻松。 只见,在空中纵身踩枝的裘三两已经化成光影,快速地飞旋,自转,将周身飞溅出那些巨大的竹弩箭扇形弹出,偶而还听到“啊”的一声惨叫,却是一些暗处藏身的六扇门放弩之人。 这一幕实在眩目,把唐寅看得血脉贲张,高声叹道,“裘三两真乃不死神人啊,不,杀神啊。” 玉摧红笑道,“唐大才子,你听说过,天衣猬甲吗?” 天衣猬甲,是西方意大利国佛罗伦萨贵族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首席设计师达芬奇制作的私人铠甲,原理是模仿刺猬的甲胄,片片相依,咬合灵活,贴身轻盈,在外面再罩上衣衫,并不显其形状。 中土人士对这样的装备不太熟悉,玉摧红倒也见识过,只听闻此甲制作极其困难,专门为像美第奇家族这样的贵族而设计制作,以防在公共场合演讲时被刺杀。此物极其昂贵,可以说同等重量的黄金也不能购得同等重量的天衣猬甲。 唐寅满脸狐疑地盯住了玉摧红,天下人都知道,裘三两有无坚不摧的如意铁手,却不知道他还有一身犹如铜皮铁骨的天衣猬甲。 唐寅心中暗道,“姓玉的小子,若说你和裘三两之间没有猫腻,唐某人死都不信!” 老天怜见,这一次弩车发射出来的箭矢并非精钢所制,为了飞射如电,减轻了重量,弩箭箭身用的是空心竹,裘三两借轻功之力旋转,加上天衣猬甲比弩箭箭头强韧,泄力反借甩出了弩箭。 车弩竟然杀不死一个扛着死狼的裘三两! 眼见弩车阵颤,箭如飞雨,身在半空的裘三两却是旋如伞花,一攻一守堪称盛世美景,乔四越看越是心寒。 一时间,裘三两在数丈之地树林树枝间翻舞旋转,树枝之间早先布下渔网铜钩早已在混乱中失效,弩箭纷纷被甩出。 这时间,灌木丛下的草丛中,群狼不散,反而急速穿梭,滋扰六扇门的行动。 火枪手们依托着外围刀斧手的防护,正在慌乱第二次装弹,正是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 “砰!”玉摧红身边的草丛里三法司的李瑛探出头,手上握着一杆短火铳,正冒着火焰白气,此刻李瑛正看着枪口方向。 “哗啦——,嗵”一声一节细树枝撕裂掉下,估计是距离太远,短火铳射程不够,或是目标晃动,枪法不准,裘三两并没被击中,却在旋转人影中飞出一道光。 “啊!”李瑛应声倒下,肩头已经插上铜钩,血喷溅出来。 乔四一见李瑛倒下,而六扇门弓弩奈何不了裘三两,心知必须亲自出手,拼死一搏。 想及如此,乔四向后猛冲。 唐寅见状暗笑,“胆小鬼!” 却见乔四身后有一面大鼓形状物件,有四人扶就,面向裘三两那片灌木丛林…… 玉摧红却忍不住一惊,此物称作蹦床,用于海盗掠商船,在海波中从此船跃到彼船,高来高去,正适合不善轻功的人使用。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黑影过去,“砰”“砰”又是两声枪响,红麾闪过,裘三两身影前,已经有两人缠斗一起,谁也没有看清怎么回事。 原来,乔四知道自己轻功不如裘三两,借蹦床之力近身,空中抽出随身两把短火铳,一手一把,直接开火。 不曾想他快,有人比他还快,玉摧红梯云纵抢在乔四前,空中挥洒出身上红麾,隔断遮掩火枪弹丸,并且已经和裘三两交手,用的是折梅手中的“暗香疏影”的招式。 此刻,六扇门第一抢弩箭用尽,两辆车弩的操作手忙碌轮换正在预备第二波射击,却见到乔四已经飞在树枝上,不敢发射。 树枝间,乔四已经气疯。 玉摧红隔在乔四与裘三两中间,只好用折梅手同时与两人交手,对乔四用暗香内力的缠,对裘三两用疏影幻行的逼迫。 裘三两冷哼一声,道,“拉偏架?还不到杀他的时候!” 说话间,一招紧一招,铁手对疏影幻行,让玉摧红的身法越来越紧迫。 一直以来,乔四心之念之,那就是杀掉裘三两,永绝后患! 此时此刻,他己知道,自己此生的武功必定是赶不上裘三两,只能借助或机构,或人员,或枪械。 刚才,他这次借用蹦床飞上半天,以身犯险,已经是智谋的极限,此时的目的己不再是奢望着杀裘三两,而他现在己只想着如何打掉裘三两头上顶着的狼王头饰。 他是兵,裘三两是贼,兵与贼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既然自己杀不死裘三两,此际惟有揭开裘三两的真正面目,到那时,任是裘三两武功高强,也逃不出大明的恢恢天网! 千设万想,不想被昔日合作好伙伴玉摧红横插一杠,堵门在外,乔四如何不急,如何不气,乔四催动内力,竟然对玉摧红用上了十分力。 玉摧红命悬一线。 这时有人笑道,“三缺一的好堂会,怎么少了我?” 话音未落,树枝间多了一道白影,唐寅挥动桃花扇加入混战。此番,看呆了众人,不晓得是裘三两打着唐寅,还是唐寅打着玉摧红,但是乔四知道,玉摧红没事了,乔四也没机会拿他的第三枝短火铳了! “不杀了,今天。”裘三两口中说话,人跳出圈外。 眼见他曲身伏低,双掌触树干,猛然十指一压,双足蹬出,一段矫健的身子斜斜地向着远处弹去,再落下时,人己经落在数十丈外的又一处树梢,再蹬再纵,在暗夜之中犹如一匹独奔的孤狼。 裘三两后面还跟着一人,乔四,他拿着第三枝短火铳,几乎被人狠狠揍过的凄苦表情,明知不可追的追赶着…… 乔四后面,追着的人是玉摧红,洋溢着笑意,玉摧红后面追着的是唐寅。 唐寅心中所想,今天这出戏,唐某人都没看过瘾,玉摧红追,我也追! 西山郊野,天光快要发白,野冢乱岗,似鬼影重重,也要破晓鸡鸣了,留下几具同类的残尸之外,狼群已走多时。 天机明镜先生默默走向草丛中被新踩出的一条小径。 小径缓缓依山而尽。 应该流的血还没有流尽,赣江之水依然滚滚东流。 远眺着六扇门中人黯然而去的队列,天机明镜先生现在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发一阵子呆。 他一身轻松地下山,却不知山下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王阳明。 天机明镜先生慢慢的走过去,缓声道,“伯安兄,现在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走?” 王阳明道,“天大地大,我又能走去哪里?” 天机明镜先生道,“你还准备呆在这里,等着让裘三两再杀你一次么?” 王阳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让人反而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天机明镜先生道,“天亮了。” 王阳明道,“我也知道天亮了。” 天亮之后,在此时此地,他又是那个手下无可用之兵的赣南巡抚,当然,天亮之后,裘三两便会消失,不会再跑出来杀人。 天机明镜先生始终却在想着一个问题,“这一次,王阳明到底是在求生,还是求死?” 王阳明的笑容有些疲倦而也有些憔悴,淡淡道,“我等在这里,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谢谢。” 天机明镜先生道,“然后呢?” 王阳明道,“没有了。” 他挺起胸膛,大步而行,目光极处,渐渐热闹的南昌城己笼罩在初升的红日当中…… 第一百章 久仰久仰 玉摧红回到南昌城的时候,樱花开始败落,但,街道两旁的桃树上的蓓蕾,随着昨夜春风一度,全数盛开,满城繁华似锦,果然是美不胜收。 玉摧红在悦来客栈洗漱完毕,己经是日上三杆,刚刚准备出门,先被宁王府方面的招待人员拦了个正着,玉摧红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有人专职帮他修齐了小胡子,又用发腊上油抛光,头发被梳理得更加平整而整洁,发尾束白色丝带,满身暗红紫色长袍乃是“古龙兰”订制,当然修身,妥贴,上面不能有半道褶痕,白鹿皮的靴子柔软而闪亮。 如此打扮下来颇费了一番时间,好在玉摧红天性随便,由着他们去折腾,一拄香的时间过后,只能说,玉摧红今天简直被他们收扮成了一个新郎官的模样,那真是鲜衣怒马,一表人才。 有了宁王府的跟从,玉摧红不需要再跟六扇门解释,上了马车,调转车驾,径直向西山而去。 到了一地,却似一个道观,只见几名宁王府的女婢站在门边迎宾,门上匾牌沧劲有力几个烫金大字“南极长生宫” 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玉摧红到了,众女子又是阿谀奉承一番,恭而敬之的将他迎了进去,请他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有两位不需请问,正是三清山三清观主荆百里夫妇。 玉摧红正要与之寒喧,这时楼内的宾客渐渐已到了一大半,门外还有人陆陆续续的赶了进来。 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宁王府府兵,这些府兵们平素耀武扬威惯了,哪一个不是眼高过顶的角色,今天所做的事情都是小厮童作们的工作,这帮大爷们搞得三两下便烦了,免不得粗言秽语,一时之间,搞得这大厅之中客不象客,仆不象仆,有些不伦不类。 玉摧红一瞥之间,只见丐帮的汤明泊和衡山派的莫方贤并肩走来。 两人虽然一身整洁利落,却是脸色阴沉,显然是听悉到了昨夜裘三两再次走脱的消息。 汤莫二人走过玉摧红的桌子前,心中有气,只能冷哼了一声。 玉摧红干脆装聋扮哑。 只听几位宁王府府兵向玉摧红笑嘻嘻的道,“恭喜玉大侠。” 玉摧红看不惯这群兵油子,却又不便当面使脸子给对方看,只得微微一笑,道,“请问官爷,不知道玉某人有何事可喜可贺?” 又有一个府兵走了过来,说道,“应州大战,威武大将军身处逆境之时,好在玉大侠一人出马,便即让鞑靼蛮子灭我大明的企图毁于一旦。” 此事己经过去了两年多,玉摧红早己不再放心上。他只是淡然一笑,道,“都是己经过去的事情了。” 那府兵一边说话一边口喷浊气,俨然又是在当值之时喝了酒,他高声道,“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可以说过去便过去了?” 经过他这么一提示,众位府兵都要上前阿谀奉承几句。 玉摧红心说要坏,宁王府兵们其实是朝庭派下来的眼线,从来不受宁王府的节制,几十年来,这群家伙坏事做了不少,在江西民愤极大,经由他们口中赞许过的人,假如被民间人士听到了,只怕要被骂到辱及先祖了。 好在,边上的几家掌门人也不想败坏了气氛。众人增柴,便加油添酱,将应州大战中玉摧红的事迹说得有板有眼。 事隔两年之后,大家都己知道,当初与鞑靼人对战的威武大将军就是当今的这位皇上,这样重大的事情,肯定要由府兵们进行最后总结。 玉摧红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府兵们似乎都喝了酒,对自己乃是明夸实贬,带着深深的醋意,回顾当年一战,玉摧红最打眼的成绩不过是保护着皇上出逃,如果,我在现场,肯定要组织部队及时进行反杀,万众一心,齐心合力,定然要杀得鞑靼人血流成河,片甲不留,云云。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众人心目中的玉摧红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江湖流寇之后,也不知道那时候他踩中了哪一门子的狗屎运气,能够与当今皇上同进同退,还建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此之后,只怕是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比如,比如当今的锦衣卫总指挥使江濒大人不就是靠着应州大战发的家! 各位掌门人也懂得随喜,一一走到玉摧红的桌前,人人都夸玉摧红,若不是他当时拎走了威武大将军,战局恐怕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掩饰自身的醋意,众人都赞玉摧红轻功高绝,特点为:能溜,会溜,溜得快。 玉摧红回得尴尬,他知道人间世道原是如此,看热闹的永远不服干实事的。 好在这桌还有一个荆百里,玉摧红与他对望几眼,都不禁低头苦笑。 他二人都算不傻,早知道人心都长在各自的胸腔中,至于别人爱怎么去想,也是别人自己的事情。 玉摧红心中好笑,想道,“这些府兵们眼高手低,却横行在宁王的势力范围之内,将来后果如何,只怕先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众人尬聊之时,楼内数十席已渐渐坐满。 玉摧红暗中一点数,一共是二十八桌,每桌可坐八人,看来,今天到会的有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大明太平己久,很少有刀兵相见,所以天下武功门派虽然繁杂众多,大多己名不经传,看来,今天有幸能收到宁王书函邀约的江湖人,己经算得上是无尚的荣光了。 玉摧红抬头再看,又见那山西八卦门掌门的遗子钱某某也在席位之上,不自禁轻轻一笑,想,“这孩子怎么也能弄到南极宫的入场机会?” 那乞儿早己注视玉摧红良久,见他若有所思,乞儿不由得又偷偷埋下了头,只是一想起了生父在时的好日子,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酸。 此时掌声四起。 乞儿顺着众人目光瞧去,只见门口处又多了一个英武少年,他衣着光鲜,笑容可亲,听着众人的恭维之词,乞儿这才知道,此人正是统万城少主佟铂鑫。 乞儿忙自起身。 既然是统万城的少主,江湖人士无不给足面子。 统万城亦商亦武,平时与天下武林人士交往格外注意礼节,佟铂鑫一上楼来,便含笑抱拳,和每个人点头招呼,一屋子人之中,不与少城主相识的,便是与统万城做过买卖的。 佟铂鑫礼数周全,称各人不是叫“某爷”,便是称“某总”,待转到这乞儿面前,佟铂鑫竟怎么也想不到孩子到底是哪一家的生意伙伴,只得抱了抱拳,笑道,“久仰,久仰。” 乞儿含糊而过。 众人心想,“统万城自建城以来,行事低调,极少以武力示人,今天他们的少城主来了南昌,只怕也是受了宁王的笼络。” 但见这位少城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走到每一席上,与每个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 可见此子极会做人,统万城在他的手中肯定会发扬光大。 众人与他更加客套。 第一百零一章 正一教宗 不料,此举惹得一个府兵叫道,“佟少城主,统万城做的可是独门生意,这几年你们可是赚大发了,今天终于被兄弟们逮到了机会,发红包吧。” 其余府兵们跟着聒噪道,“发红包,发红包!!!” 统万城百年老店,恰逢这几年江湖事多,佟家经营有方,也算得上家资豪富,佟铂鑫考虑到既然府兵们开了口,当然不便当面拂了这些大爷们的面子,而自家财富取自于江湖,最好也要用之于江湖,当即吩咐随从左右,先封了一笔红包给府兵们,又在席间每一位江湖人物面前敬献红包一个,作为统万城的见面礼。 玉摧红坦然收受,打开一看,里面封了一锭五两的银子。 江湖人讲究仗义疏财,这五两银子当然不会被看在众位大侠的眼中,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考虑到楼上人口众多,按着这么每一个人都发下去,累积起来,统万城也要付出一笔不小的数目,众人纯当是讨了个好意头,纷纷点头致谢。 此时人多嘴杂,佟铂鑫只向玉摧红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 猛听得一个人道,“不对,不对呀!”带着极为浓重的辽东口音。 另一人道,“大哥,别扒瞎,这咋不对了呢?”也是辽东口音。 玉摧红的少年时期久居辽东,便把那里当作了第二故乡,好容易听到熟悉的乡音,不由悄悄望去。 只见说话那两个人,鼻高唇薄,脸色黝黑,典型的北方人体貌特征,江南己是四月天气,这二位仁兄如今还裹着一身名贵的皮草,再加上他们那炸雷般的大嗓门,妥妥的辽东人无异。 先说话那辽东汉子道,“你瞅瞅,你瞅瞅,咱们在老家发红包那时候,一出手那可是五十,一百两,到他这地方,咋就这么点了呢?” 另一个辽东汉子挠头道,“大哥你说的好象也对哟……” 只怪这两人的嗓门儿实在太高,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消一时三刻,便摸清了他们的底细,此二人乃是辽东黑龙门的大哥福满多金,二哥李满多银。 辽东乃是苦寒之地,又加上物产丰饶,足够自给,本来与中土往来并不频繁,又加上,当年一代剑魔玉非寒退居关外,中原武林高手们更加不敢进入辽东,以至于,今天南极宫的这一群武林大豪们也算得上是见闻广博,但,江湖上只听说过辽东确实有一个挺出名的“黑龙门”,只是他们很少与中原武林往来,以至于这个黑龙门到底是什么背景,所坐众人一概不知。 只不过,对于这种事情大家也能够理解,因为地域之间的区别,导致南方人相对的低调内敛,北方人则相对高调许多,所以便有了“南方人看不出来谁有钱,北方人看不出来谁没钱”一说。 众人不免哂然,统万城少主佟铂鑫此次前来,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宾客的身份,如果给出的红包比主人家的还要厚实,那他才叫自己找死呢! 想到这里,大家懒得再理会这两个活宝,纷纷游目四顾,只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红布,红布上绣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齐聚英才。” 那红布下面并列着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套桌椅,到现在还没有人入座,看来应该是宁王府为甚么大人物留下来的。 玉摧红随口道,“不知道是哪几位高人。” 荆百里压低语调,小声道,“无量天尊,玉小哥儿稍安勿躁。”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位身穿宁王府府丁服饰的人走上楼,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几位大师入席。” 小厮和女婢们也一路传呼出去,“请大师入席!” “请大师入席!” “请大师入席!”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厅中群豪闻声心中均各不服气,这里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各自门派中的顶尖人物,现在凭什么把人分三六九等,一定要细分出来甚么大师与小师呢? 荆百里却将目光偷偷看向玉摧红。 在这个道爷的心中,当今武林之中,有资格能称得上“大师”的人物如同凤毛麟角,比如雪斋先生叶知秋,比如一代剑魔玉非寒,比如血旗门主郭不让,还有那新月教主秦穆萨这四位,呵呵呵,这一次,权当玉摧红是作为他父亲的代表来列席滕王阁大会,可,拖沓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把玉小哥请到贵宾席位上去呀! 慑于宁王之威严,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婢女领引着两个人走上楼来,一直走到其中两张桌子旁边,又有专人分请他们入座。 大家细看这两个人时,见当先进来的是一个足踏云靴的道人,约有五六十岁,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清瘦矍铄,银须飘飘,更衬得他道骨仙风。 不待他开口,己有人低声道,“龙虎山正一教的张再坤道长终于出场了。” 玉摧红身边的荆百里赞道,“二师尊之神彩仰高弥止!” 龙虎山正一教!如此轰动的名头,荆百里自然要顶礼膜拜。 面前的这一位张再坤道长,本来是南极长生宫的执教,又是正一教执教掌门张道乾的师弟,虽然很少涉足江湖,但是他道行高深,修为醇厚,道教中人尊称张道乾为“首尊,张再乾便是“二师尊”了。 这二位在每一个江湖少年们心目中都是神祗一般的存在。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待见到了真人,大家仍然激动得忍不住起身见礼,张再坤点头回应。 第二个人却是一个胖大和尚,看体重少说也有二百来斤,好在他慈眉善目,满脸透着喜庆,便如同庙堂中供奉的弥勒佛一般。 这时又通过介绍,大家方才知道,这个胖大和尚乃是少林寺本梵禅师。 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倒也让人觉得有趣。 只是少林寺为佛门静地,相对比较封闭,不与江湖分争,所以本梵禅师位份虽高,在江湖上却并没有甚么出名的战绩,所以,轮到本梵大师的面前,上前拜见的江湖人寥寥无几,场面难免有些冷清。 看着空出来的第三,第四席。众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习武之人本来都是一些眼高过顶的角色,今天有幸受邀参加这场大会,大家想到的都是自己如何能够一战成名,待得见到这一僧一道,心中一下子少了许多底气。 众人寻思,“事先讲好的,今年滕王阁大会不拘一格,便是咱们年轻人成名立威的好机会,可,比武还未开始,便先抬出这一僧一道压住了大家,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修为,我们又是什么修为,切,切,切,要我们挑战这两位老前辈,这不是让我们用鸡蛋去碰石头吗?”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有些下不了台,有几家便准备着打道回府了。 第一百零二章 黑龙门 待到天机明镜先生走进大厅,房间忽然内“轰”的一动,作为民间第一大传媒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掌舵人,不需再做介绍,江湖人望着老先生的眼光中充满了景仰还有热切。登时又将那一僧一道比较得黯然无光。 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江湖人唯其马首是瞻,所以现在天机明镜先生步履沉稳,气度威严,俨然就是一个俯视众生的大宗师的气派。 人一旦到了他这种地位,自然不屑与江湖后辈们再去攀什么交情,仅仅与一僧一道见过礼之后,天机明镜先生安然就坐,如岳之峙,对身周的恭维奉承之声不作搭理。 忽然,听得辽东黑龙门的二哥李满多银嘀咕道,“这老头是谁,看着武功又不行,咋这么会装呢?” 辽东因为地广人稀,以致于辽东天性粗犷豪放,平素说话时大嗓门惯了,所以现在既算是压低了语气,李满多银一句话说出来,满屋子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大哥福满多金接口道,“可不咋的,我瞅着也是。” 玉摧红听了也暗暗好笑,前文讲到,廿四年前,一代剑魔玉非寒插刀划界,整个中原的武林人物不敢触其锋芒,于是乎,玉非寒以一人之力将整个辽东划分为中原武林的化外之地,辽东武林素来不与外界接触,以致于当地人不认识天下闻名的天机明镜先生也属正常。 可是,在座们各位江湖豪强们闻声他们的脸上当时变了颜色,纷纷看向天机明镜先生,只需老先生点一点头,众人便要上前对这两个辽东人展开群殴。 天机明镜先生当然不可能跟晚辈去计较,只是淡淡一笑。 这时又有人道,“哎呦我去,原来是黑龙门的大哥,二哥吗。” 又是一个妥妥的辽东口音,众人更觉好笑,今天,难不成这里也变成了辽东人的主场?! 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闻声脸色却变了颜色,他们己听出说话的人乃是铁无双,东海铁无双做起买卖来,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厚道! 把这样的一个恶名昭着的家伙叫作“大哥”不好,或者叫作“大爷”又不合适,二哥李满多银道,“铁……铁无双,你咋也来了?” 铁无双笑道,“还不是为了要拜见一下两位兄弟。” 福满多金闻声心中更苦,铁无双横行东海之时,强抢恶要那是常事,一语不合,便既开打,就这么个没素质的家伙硬是把东海附近的海匪兄弟们欺负惨了,好容易大家能够清净了几年,眼见着这次铁无双又把黑龙门给惦记上了,由此可想,大家以后要格外谨慎小心。 铁无双忽然和颜悦色道,“我师公他老人家安好否?” 李满多银道,“你师公,谁呀?” 福满多金偷偷踢了二弟一脚,辽东人都知道,铁无双这几年之所以不再祸害辽东武林,只因为他己是一代剑魔玉非寒的徒孙。 福满多金咬一咬唇,勉强笑道,“老主子他老人家的身子一直硬朗得很。” 众人微微一怔,黑龙门的大哥福满多金也算得上是一地霸主,只是他提到玉非寒的时候,登时没有了神气,一口一口老主子,看来是受了玉非寒不少好处。 铁无双笑道,“很好,很好。” 福满多金道,“托您老人家的福,老主子他老人家在俺们那疙瘩逍遥得很,只是……” 铁无双呵呵一笑,道,“只是……什么?” 福满多金对空打了一揖,道,“老主子每日里记挂的,便是我们家的少主子了。” 铁无双道,“哦?二位哥哥不妨向后瞧瞧……” 辽东有传“宁可信阎王爷三条腿,也不信铁无双的一张嘴”,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半信半疑地转过头去,与玉摧红瞧了个对眼。 他二人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了,要知道,玉摧红被父亲逐出辽东的时候,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娃娃,事隔多年之后,二人如今面对着的却是一个满脸含笑的小胡子,玉摧红的体征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人们又怎么可能抱他跟当初那个弱冠少年联系得上。 铁无双愠色道,“铁大爷的师父还能是假的么?” 福满多金满脸狐疑,拉着李满多银耳语一番,他们的嗓门太大,交谈内容又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大哥道这人只怕就是少主子了;二哥道他怎么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大哥又道铁无双这家伙眼高过顶,不可能干乱认师父的勾当;云云。两人争来吵去,浑把此处当成了自己家一样,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抱着宁可拜错也不能放过的原则,老大拉着老二就准备着跟玉摧红行主仆之礼。 玉摧红轻轻抬住二人的臂膀,道,“二位千万不要这么客气。” 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都实诚人,怎么可能中途作罢,硬生生仍要跪下去,此二人素有蛮力,只是在玉摧红的一股巧劲胁持之下,竟然怎么也弯不下去。 荆百里忍不住一旁劝道,“无量天尊,此时不是叙旧之时,还请两位门主就此打住吧。” 李满多银怒道,“老子们给少主子磕头,关你个牛鼻子什么事?!” 荆百里低声道,“无量天尊,玉小哥这么年轻,受不住二位如此大礼,否则可能折了他的福气。” 李满多银盯住荆百里的眼睛,见这道士的双眼清澈如水,不象说谎的样子,李满多银又挠头看向大哥福满多金,道,“哥,这可咋整啊?” 福满多金叹道,“少主子不爱咱们磕头,干脆别磕了,总不成为了这点事打起来吧。” 只听得一位身穿宁王府管家装束的中年人高声喝道,“斟酒!” 几十位道童鱼贯而入,在每张桌子边上站立一个,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 那管家举起酒杯来,朗声道,“各派,今日齐聚南昌南昌,咱家的宁王极是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明天滕王阁大会,大家各显本事。” 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喝了一杯。 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第一次下到江南,今天也是第一次喝到江西的红薯烧酒,不由得吧哒吧哒嘴巴,一脸嫌弃的样子。 那管家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江西从未有过如此盛事。宁王最为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位高人作为此次大会的评委,现下给各位引见。” 他首先介绍少林寺的本梵禅师,天下武功出少林,而,本梵禅师又是少林寺伽蓝堂的首座,大家都知道伽蓝堂那可是少林寺接待外客的地方,想必是武功高强,群豪当即一齐鼓掌。众人看着本梵禅师受到宁王府的尊崇,尽皆跟在后面请安。 那管家接着介绍龙虎山正一教的张再坤道长,大家知道,第一代宁王朱权便与正一教张天师交好,其后几代宁王,对正一教也是极其尊重,江西境内,龙虎山正一教威名盛行百年。群豪们此时再看张再坤道长,都是点头哈腰。 有些见闻广博的江湖人更想到,“宁王尊崇的人物,肯定不简单,我们更要尊崇。” 第三位是天机明镜先生,他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再来介绍。 但那管家仍然绘声绘色道,“天机明镜先生是灵霄阁《天下英雄榜》的当家人。想让你红,只需要刊登一篇文章,想让你黑,也只需要发表一篇文章,大家有什么想法的,尽可与天机明镜先生私聊,小弟我就不再帮你们出主意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颇有深意,众人哄然大笑。 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边角那空出来的一席。 那管家顿了一顿,道,“这张桌子上当然也是给一个大大的英雄准备的,让我们暂时留出一个悬念吧。” 这管家果然是妙语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 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忍不住又大着嗓门讨论起来,李满多银道,“接了宁王的请柬,还要特么三催四请的,没来的这个家伙是谁呀?” 福满多金道,“我咋知道。” 第一百零三章 福满多金 当下有道童传菜上来,眼见着面前摆下这一道道的青菜与豆腐,平日里顿顿无肉不欢的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当即又拉长了脸。 荆百里怕他们当场出丑,低声劝道,“无量天尊,二位门主请了。” 李满多银抱怨道,“这玩意儿都是淡得出了鸟……” 荆百里淡淡一笑,道,“正一教自张天师创教,在生活饮食上本来诸多禁忌,有“四不吃”一说。” 天机明镜先生闻声目露嘉许之意。 荆百里继续解释道,“四不吃即是:不吃牛肉、鸟鱼、鸿雁、狗肉这四种食物。” 福满多金眉头一皱,忽然叫道,“看来只能喝羊汤了。” 此举惹得众豪们更加厌弃,心道,“南极长生宫有张道长主持,又是宁王的家庙,宁王今天在这里设宴,咱们就要尊重正一教的规矩,两个辽东跑来的蛮子太过嚣张,让你们吃一回斋就受不了么?” 这时荆百里继续解释道,正一教这一大堆禁忌中大有说道,不吃牛肉,是因为牛一辈子吃的都是青草,挤出的是奶,终生劳苦功高,辛辛苦苦为民劳作,所以不能吃;不吃鸟与鱼是因为鸟与鱼一到产卵期时,两眼昏花,什么也看不到,只待饿死升天,鱼崽最有孝心,宁可己游入母嘴,给予冲饥也不让母饿死,孝心实在可敬!所以鸟鱼吃不得;另外,失偶孤雁,终身独居,处境凄凉,矢志不渝,不再婚配,精神可嘉,所以不能吃;最后是狗,古往今来,人们常说:“子不嫌母丑,狗则不嫌家贫”。狗终生随主,为主効劳,所以不能吃。如果再加上对于生活饮食上的酒、肉及五辛之菜:大蒜、小蒜、韭菜、芸苔的禁忌。 只能说,对于喜好辛辣刺激口感的江湖人物来说,这顿斋菜确实是寡淡无味的,众豪唏嘘不已,开口又都是违心地夸赞正一教仁心可嘉。 这时间众豪一一上前给那一僧一道一老敬酒,当时场面十分温馨。 只有玉摧红专心地看住面前这坛二十年的地瓜烧,也算是江西民间极难尝到的美酒。 有道童一旁斟酒,玉摧红酒到杯干,不小心又喝了二十余杯。 福满多金与李满多银见他酒兴甚豪,更加钦佩此人有少主子的气度,这两人也是实诚人,小心侍立在玉摧红的身边,担心空腹饮酒伤胃,不住催他吃菜。 玉摧红又试过几道斋菜之后, 福满多金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少主子好酒量。” 玉摧红还了一礼,铁无双见福满多金对师父恭谨,心下甚喜,呵呵一笑道,“大哥二哥。” 福满多金笑道,“不敢当。”心中却想着:“铁无双这厮是无利不起早的狠角色,今天皮笑肉不笑的,不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们还需防贼一般的防住他。” 李满多银却没有大哥这般小心,笑嘻嘻的道,“既然老主子那么挂念,请少主子参加完这次滕王阁大会即回辽东去。铁兄弟若无要事,也请到黑龙门作客,盘桓数日。” 他担心少主子玉摧红依旧不肯回辽东,但若能让铁无双同归,多半便肯回去了。 玉摧红踌躇道,“在外面浪荡这么多年,江湖上依旧藉藉无名,我倒是有些不敢面对爹爹。” 铁无双想说什么,被玉摧红瞪了一眼,只好转过了头。 福满多金道,“所谓的滕王阁大会,就是几个傻子打闲架,少主子千金之体,没必要跟他们去争,咱们走完了这一波,快些撤罢。” 玉摧红点头道,“好,有空是要回去看看。二位哥哥,你们有要事去办,这几天,铁无双陪我便是。” 李满多银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少主子,咱兄弟要多多服侍左右。” 福满多金一拍大腿,又道,“一定是铁无双不对了。” 铁无双当即变了脸色,道,“咋怪上我了?” 福满多金哼了一声,道,“在少主子的面前,你跟我说话,不用扮脸色,凭良心来讲,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少主子的行头怎么还是这么寒酸?!” 玉摧红也算是衣着光鲜了,众人为之不解,却不懂得,在辽东土豪们心中的体面,必然是大金链子小金圈,一身貂皮四季穿。 铁无双眼珠一转,顿悟,忽然垂首道,“是,是!在生活上,铁大爷不够细心确实是刻苦了师父,大哥批评得很对。” 福满多金道,“斟酒。” 道童依言斟了。饮酒之人其实各有不同爱好,福满多金忍了又忍,闻着这地瓜烧的味道,依然觉得不大好受,皱一皱眉,大声道,“知道错了么,应该咋整?” 见到对方眼光中颇有挑战之色,若是换作平时,铁大爷定然会当场翻脸,但一想起随后要捞到的好处,铁无双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铁大爷自罚三杯。” 说着端起三杯酒来,一一喝了下去。 福满多金见他竟喝得这般痛快,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我陪你。” 端起杯来,也是一口喝干,跟着道童便又斟了两杯。 铁无双笑道,“有意思!”又将一杯酒喝干。 福满多金也喝了一碗,道童再斟两杯。如此反复数十百遍,酒杯虽小,却经不过两个人这般牛饮,玉摧红还未反应过来,桌子这一坛地瓜烧便被他们喝去了四五斤。 两斤地瓜烧下了肚,福满多金腹中便如同有一股烈火在熊熊焚烧,烧得他脑袋不停的摆动。 玉摧红劝道,“哥哥,没事吧?” 福满多金虽然醉了,心中但仍然在想,“能遇见这么好的少主子,这是我们兄弟几世修来的福气?” 他忽然醉熏熏的拉过玉摧红,将自己脖子上一条沉甸甸的金链子取下来,套在对方的头上。 玉摧红见他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忍不住便要当场归还。 此时的福满多金己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开始翻转,仍然高声道,“少主子,这是我送给您的,您戴好了,不许摘,一摘,我就跟您急!” 他又道,“老二。” 李满多银道,“啥事啊?” 福满多金打了个酒嗝,道,“给少主子搬一箱金子过来。” 黑龙门在辽东有几处金矿,如今见了少主子当然更要表现格外恭敬大方,箱子不大,看份量装了三五百两金子。 福满多金己然大醉,干脆搂住了玉摧红的肩膀,絮叨道,“少主子呀,我琢磨明白了,您为什么不回辽东……” 铁无双插话道,“为什么呢?” 福满多金对他眼睛一瞪,道,“跟着你这傻子受穷,没钱不好意思回家呗!”他又拉着玉摧红的手,叹道,“兄弟呀,没钱你开声,等会儿我再给你送几箱金子过去,我们可都是辽东银呐,我的就是你的,看得起兄弟我的,你就拿着可劲的花,可劲的造,千万不能让他们把咱们辽东银瞧扁了。” 他也是醉了,称呼玉摧红一时是“少主子”,一时又是“兄弟”,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只是玉摧红多了份小心,这里不是黑龙门的地头,福满多金的举动又过于炫富,当即引得江湖豪强们纷纷斜眼相睨,其中就有不少黑道人物,盯着那箱沉甸甸的金子,众人目光中忍不住闪现出贪婪之色。 福满多金见了反而觉得大为舒畅,从身边摸出一锭金子来,掷在桌子上,携了玉摧红的手,道,“不用找了,少主子,咱们走罢!” 也不管后面还有什么安排,拉着玉摧红起身就走。 这一举动倒是把众人看傻了,今天是宁王在南极长生宫宴请天下英雄,怎么可能有付帐买单一说,辽东蛮子在道观里还要如此折腾,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第一百零四章 冰入岩浆 福满多金拉着玉摧红跌跌撞撞的出门,铁无双扶着李满多银,四人往外走。 玉摧红说道,“我们似乎还没有问候过主人家呢?” 福满多金如今酒劲上头,没好气道,“这里的主人只懂啊让客人吃斋念佛,来来去去,半天没见个正主,我们先走,自各再喝去!” 南极长生宫的众人侧目观看,这辽东人虽然话粗,但也说出群豪的心声,只是碍于大家都是宁王请来的客人,不便当场发话。 铁无双早就心猿意马,惦记着那几箱金子,盘算着怎么盘到手上,见众人都看着玉摧红,铁无双说道,“哎呦,我忘记了,俺师父还要留着陪王爷喝酒,到时候不晓得赏赐多少宝贝。我们先去喝酒,等着喝完了,师父应该亏不了我。” “真的,铁兄弟别骗我,骗我是瘪犊子!”福满多金松开了玉摧红,转身将手搭在铁无双的背上。 铁无双为难道,“可不咋的,那金子也归置归置,别放这里,万一,我师父得宁王的宝贝,一高兴,又转送给宁王了,那我可就是瘪犊子了。” “啥意思,铁兄弟,量天尺,尺量天,只看见过你算计别人,谁敢亏了你呀。”李满多银说道。 “那,我先把东西归置到师父车上去,大家换个地方吃洒,这吃斋嘴里淡出个鸟。”铁无双道。 “附近有什么好去处?”李满多银道。 “这你算是问对人,兄弟们跟我走,吃花酒去。”铁无双笑道。 听说外面吃香喝辣,还有小美人伺候,这二位再也不想对着这一堆和尚道士们发呆了。 “少主子早点来哈,等着你。”福满多金说道,三人结伴而去。 四人于回廊上拉扯消磨多时,己经过去了一壶茶的时间,玉摧红一人转回大厅,并不多话。 再说铁无双,他高兴得收下本该是师父玉摧红的一箱金子,福满多金又多送了几箱,算得是意外之喜,随即安排心腹带话给统万城佟铂鑫,预备以铁换金,以作为回礼。辽东地大而难开垦,精铁乃是必需之物,简单讲,这本是铁无双当年惯做的正门生意。 此刻,走了几个大嗓子,群豪正无聊,听得府丁们一声声高声传呼道,“宁王到!” 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的府丁们一齐离席肃立。 只是那些府兵们却依旧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似乎根本就不把宁王放在眼中。 今日到会的都是一些武林豪客,见此情形,只觉得府兵们太过放肆了,众豪不由得暗暗皱眉,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子踏地之声哒哒作响,又有几个人走进厅来。只见当前一人,方国字脸,黑须虬髯三捋飘散胸前,身材魁梧,气度非凡,王侯蟒袍,笑脸相迎,一眼就知道王爷驾到。 有人喝道,“参见宁王!”众府丁们一齐俯身,单膝跪地。 宁王将手一摆,说道,“罢了!众位请起!” 众府丁道,“谢王爷!”各自站起身来。 玉摧红己归回到宾客的行列之中,心道,“传言王爷气度不凡,果然不假,只是宁王与那威武大将军样貌风格上不相似啊。“ 宁王府里的这些府丁们全部身着民装,却纪律严整,可见平日里调教得法。而府兵们却是袖着手在一旁瞧热闹,玉摧红又想,“这些府兵全无心肝,人前人后都不给宁王做半点面子,也不知道这位宁王是怎样忍下来的。” 宁王命道童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江湖好汉远道而来,本王来迟,请各位英雄恕罪,自罚一杯!”说着举杯而尽。 群豪心想,宁王何其尊贵,他能够降尊纡贵与江湖人把酒言欢,先说恕罪,真是好气量,好风度,众人高声齐诺一齐干杯。 宁王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真是一个好地方呀。” 玉摧红却觉得宁王的话中有话,“江湖”二字发展到今天,江湖相对的就是朝廷,如今的宁王远朝廷,近江湖,似有却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满厅的豪强们皆可入江湖,唯独宁王不可以,只因他的身份有些格外敏感了。 宁王似乎懂得了天机明镜的意思,叹道,“本王,哎哎哎,不羡鸳鸯不羡仙,只羡众位有幸,常做江湖人啊。” 看他面相庄严,气宇轩昂,只是看向那一群行为懒散的府兵之时,脸上虽然客气,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之意。这一切当然躲不过众人的眼睛,在这一干啸聚江湖的豪强的心中,总觉得宁王这种王爷做起来也不痛快。 宁王低咳一声,笑道,“让我们醉情山水,大家做一群《醉翁亭记》中的欧阳修,如何?” 众豪们大多胸无点墨,一不知道甚么《醉翁亭记》,二不知道甚么欧阳修,只想着宁王说出来的必然是好事,纷纷附合道,“好!” 宁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明日,我与众位共赏新近修建的滕王阁。” 众人都知道,所谓的共赏滕王阁,便是此次江湖大会的大幕正式开启,这几十近百年间,别说是江西,就是整个的中原也从未举办过如此盛事! 玉摧红四周打量,只见在座的各位大都兴高采烈,急欲一战成名,但是荆百里与佟铂鑫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是己想到了一旦在擂台上与别派结了怨,只怕惹出后患无穷。 宁王笑道,“近日见得一位得道高僧来宁王府作客,请大家一定要见见。”当即引出一人。 一个僧人带着帷帽进场,这“帷帽”,高顶宽檐笠帽,在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面纱,并不见真人面目。 宁王还未细做介绍,已有人叱道,“恶贼!”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影子忽然双足踏上桌面凭空蹿出,他身形矮小,行动却是快极。 只因为事出突然,大厅中不少人出掌拦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抢过。 玉摧红当时认了出来,这孩子乃是山西八卦门那个钱姓乞儿。 那个钱姓乞儿双目尽赤,仗着身形瘦小,眨眼间晃过众人,已窜过大厅,双拳紧握,疾向那僧人冲去。厅上众人都怕他误伤了宁王,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 哪知钱姓乞儿早有准备,使的是欲摛故纵之计,见众人奔上来保护宁王,早已闪身急退。 这次英雄会高手林立,任选一个人的功夫都要胜过钱姓乞儿,只是大家仓促之下竟然被一个孩子抢占了先机,谁都猝不及防。 如今事出突然,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拐子流星,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 府兵们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新状况,纷纷取出随身兵刃,一片喝骂叫嚷之声,现场乱成一团。 第一百零五章 贫僧悟本 眼见这小小身影如离弦之箭,不顾生死飞向那戴帷帽的僧人,那僧人也并不在意,依然双掌合十,面对大厅群雄,丝毫不做防备。众人虽然手提兵刃,却不凑近,看此节如何收场? 一道宽大的影子横身掠过,众人只觉劲风如刀,再定睛看时,荆百里的怀中多一个孩子,正是那位山西八卦门姓钱的孩子。 荆百里嘴里念叨,“无量天尊,娃崽,不要命了,玉摧红……真是给道爷添麻烦。” 那孩子身子蛇虫一般扭动,却说不出话来,一看便知道,荆百里掠走他时顺便点了他的穴道,这点穴手法古怪,他眼珠转动,只觉得身上奇痒无比,就是说不得话,外人看来就如同中邪一般。 那戴帷帽的僧人冷声道,“荆百里,要你多事?!” 荆百里只是歉意一笑,似乎早己知道了那戴帷帽的僧人真实身份,荆夫人奚梦瑶却不容有人当着众人之面如此奚落自己的夫君,她拔剑正要发作,荆百里拉住她低声讲出了两个字,奚梦瑶当时脸上变色,正眼都不敢再看那戴帷帽的僧人。 张再坤道尊见到荆百里,拂尘一扫,含笑打了个道礼。 这时,那僧人徐徐摘下帷帽,平淡说道,“贫僧悟本!” 众人先看到那僧人的样貌,面色枣红,颧骨高,眉骨耸,唇上赤须几许,不似西域人,倒与藏人有些相似,待听到“悟本”两字,皆是一惊。 中原门派最忌惮者有两人,一是血旗门麾下风雷堂堂主郭镇藩,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悟本。 郭镇藩行事彪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动辄灭门。而这悟本,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完全无视江湖规矩,上门讨教武功,必将那个门派的掌门人或者首座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成残疾,却又留下对方的性命。 两者相比较而言,江湖门派更惧怕悟本,因为,风雷堂最喜欢灭人门派,做此事兴师动众,又容易惊扰到官家涉入,所以往往慎之又慎,只要门派中人不去正面顶撞风雷堂,郭振藩一时也找不到大举进攻的籍口。 而悟本以一人之力,单挑门派,废其首脑人物,导致这一派名誉扫地,悟本过门后,此门派如慢刀放血,就此消失匿迹,西北武林出名门派中如是这般被祸害了的已经有十几家。 此番滕王阁大会,各门各派已经是提前打听好了,一则是因为风雷堂郭镇藩绝不参与,二则宁王的礼金十分丰厚,仅仅出席场面就够一般门派数年的费用,可见此事风险小而收益大,所以大家才争相前来。 现在听到悟本两字,大厅内不少人心头皆是一震,惶恐之态溢于言表,暗暗中后悔不已,场面一时冷寂无言。 唯有一人,排众而过,却是少林寺达摩堂首座本梵禅师。 “阿弥托佛,罪过罪过,”本梵禅师道。 老和尚话音一落,衣襟并收,拉开架势,左手虚探,右手化爪,携力扫向悟本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云式”。 “少林龙爪手!”悟本道。 只见他衣衫飘动,两足尖点地,身形早己飘出爪影之外,盘坐如常,这提气运功瞬间,尚能说话如常,内功用之精湛实在匪夷所思。 众人以为都以为开场之前,本梵老和尚肯定先要说道说道,摆一摆他少林门派前辈的谱儿,断没有想到,他上来第一式就是少林龙爪手这种绝技,而悟本轻松化解,这让众人多少有些意外和失望,全部屏息静气看两人如何拆打。 本梵禅师一击不中,并不着急,大喝一声,纵身而起,双手似狂风暴雨一般,自上而降,“捉影式”、“螳螂式”、“捞月式”、“铁扫式”,四式连环,疾攻而至,悟本周身要穴无不都在本梵禅师的攻击范围当中。 本梵禅师形似灵猴从空中罩降过来,悟本冷冷一笑,双掌掌心朝天,双肩一抖,断喝一声,众人以为悟本预备硬接几招,不想“砰”一下,那悟本的红色袈裟,已经浑圆一体圆球气囊一般,那悟本已经没在红衣气囊里。 龙爪手没了穴位目标,本梵禅师的龙爪手立刻变化,十指如刀,“横断式”“捣虚式”,意图撕碎那团袈裟,脚下盘扫弓步,斜铲“锤门式”,铲向悟本盘坐之地。 本梵禅师一抓袈裟衣角,不想那袈裟并不是风吹衣摆,而内力鼓荡,遇力似蛇尾滑溜,“噗”一声,那袈裟反而借着本梵禅师的内力反弹,鼓荡起更多衣角,扫向本梵禅师面门的印堂穴! 本梵禅师突然感到扫铲的小腿三阴交穴突然一麻,那气囊竟然借他的力量撞起,一股内力排山倒海逼迫过来。 饶是少林高僧功力深厚,本梵心机转动极快,想到少林金刚指刺破气囊,再龙爪手“抢珠式”以肘击本不存在“膻中穴”,忽而,本梵禅师看得那气囊膨胀变大,中间隐隐有金刚佛身,他当即收力,护着心脉。 这气囊撞着本梵禅师的身子,将他平平推出十步,本梵禅师方才站住,怒道,“莲花金刚座!” 自释迦佛陀于菩提树下坐悟,坐悟之地也被称为金刚座,少林达摩祖师坐禅面壁九年,也悟道独特功夫,谓之“莲花金刚座”。 此功以上乘内功布满真气的袈裟为御敌武器,攻时虽万刃在前,亦鼓荡前进,退时虽万仞绝崖而下亦能全身而退,能练成此功少林高僧少之又少,江湖罕见,此番出现,张再乾道长不由骇然,此少林绝学至少失传了三百年。 此少林上层武功,竟然被一个少林弃用徒习得,本梵禅师说完,心怒之余,心惊不已,倘使自己不收内力,必将被莲花金刚座反弹出的自己内力所伤,而收力返守,而此际悟本再气囊中出手,势必将自己重伤,而悟本没有这么做,难道是悟本没有学完整? 本梵禅师紧紧盯着悟本,揣测这叛徒如何,却见悟本收势,袈裟如莲花自上天徐徐坠下,悟本虽不算难看,但绝称不上帅美,此刻双目闭合,双掌合十,盘坐袈裟莲花座中,宛如圣僧持经。 众人虽然惧怕悟本,但眼见如此神技绝美显世,有人不由惊叹,“少林神功啊!” 本梵禅师顿悟,悟本此番出手意不在于击败少林,而在于炫技,赤裸裸羞辱少林寺中的代表,从而正名他,悟本,虽一钵一僧,却乃少林正宗。 想到此节,本梵大怒,言道:“伽蓝叛逆,偷学经典,三分似神,七分似魔,本嗔你罪业不少啊!”。 众人听得伽蓝,知道是少林寺接待外客的伽蓝堂,伽蓝堂虽是少林入山门后第一殿,却是平时做些迎来送往的俗务,唯有达摩堂是少林武功圣殿,其中达摩堂千佛殿的踩坑正是武僧千锤百炼的见证,说悟本是伽蓝堂的出身,也是达摩堂本梵极怒之言。众人好奇,本嗔是谁? “打不赢就告我师父,达摩堂历来如此,本梵师叔,休提我师本嗔,有本事找我。”悟本同情的眼神看着本梵。 本梵不再多言,运势待发,化掌为指,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慢,袈裟已经鼓风而起,显然放弃了以刚猛迅疾的龙爪手,反而是练龙爪手入门的少林金刚指,意图以点穴重击试探悟本“莲花金刚座”的脉门,“莲花金刚座”运功护住周身,功力消耗极大,原也是遇强则强力回应,气迫正面之敌时,必有一处要穴是气散气弱。 本梵左手食指指扣朝上,右手食指直指悟本,运气吐纳,极慢极慢,这也是一种高明的策略,须知顶尖高手对决,又系同门,三百招不决胜负已是常事,但并不是说招招安全度过,而是招招惊心,稍有不慎,全盘皆输,本梵已经将悟本作为对等视之的敌手,先从内力上做好持久消耗的准备。 第一百零六章 奇峰突变 悟本一看当即明白了,冷哼一声,照例运气鼓动袈裟气囊,还是“莲花金刚座”。 在那衣袂飘飘之间,众人看见,藏在袈裟里的悟本双掌略红,掌心却淡淡发白,西北诸派有人识得其中的厉害,惊呼道,“玄冰掌!” 本梵却并不退却,脚踏七星,一步一步靠近,顷刻间,两人只距离七步而己!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顿,众人看两人动作极慢,而双方内力鼓荡袈裟的嗡嗡之声不绝,看得众人已经有离世的错觉,就在恍惚中,突然,如惊雷炸地,“砰砰砰”本梵的灰袍袈裟和悟本的红袍袈裟已经裹挟一起。 本梵一招“破魔觉”,左指扣刺向悟本气囊正前,估计是任脉“膻中大穴”,右食指却指向悟本脑后仔“督脉”,“风府”要穴,这本是极难做到,但本梵从天而降,意图刺探悟本最可能的薄弱环节,盯住的正是对方头顶督脉各个要穴。 悟本震起胸前的气囊,弹出内力,而一招“丹阳朝凤”,单手擎天,玄冰掌掌心对指尖。 岂料本梵此招为虚,只是借悟本“莲花金刚座”的内力,飞到悟本身后,一招“千眼千手”,转眼敲击气囊裹着的悟本的“督脉”,“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筋道”,”中枢”,“脊中”,“悬枢”等十处大穴。身法之快,出手狠准,宛如蜜蜂采蜜莲花时的翅膀,只知其快,却并看不清扇动,众人平生从未见过。 本梵此招得手,内力从指尖射出,从气囊反弹内力感觉,有强有弱,心里认定反弹弱的必定是气门。 本梵刚刚觉得心里畅快,不料,猛然间,气囊袈裟之间悟本弹出一指,点向本梵右手手腕的“太渊”穴,竟然也是少林金刚指的手法。 “好,打得好!!!”连天价一阵叫好之声,天机明镜先生细细察看,叫得最大声的却是江湖上的几个黑道人物。 此次滕王阁大会,各路江湖人物争名夺利,大家眼见着这两个和尚如此厉害,为了去除这两大劲敌,许多人恨不得让他们现在就拼得两败俱伤才好,当然,黑道人物们更加不善掩饰,干脆起了哄。 人性如此,天机明镜先生只能摇头。 另一边,本梵心知不妙,左手一掌拂向气囊,意图再次借力弹远,不想那气囊竟然内力皆无,反而尚有吸力,本梵大惊,方知“莲花金刚座”威力,能有鼓荡,也必有吸附。 本梵知道此时后悔己晚,手腕化指为拳,也难逃悟本以金刚指拂扫到“太渊穴”,本梵以内力急速驶太渊,想以高深内力冲向悟本,不是出击而是出送,逼迫悟本收不拢内力而撤断。 突然,本梵全身一震,内力反弹,手腕震脱开悟本的金刚指,一股气流猛烈撞击过来,悟本,本梵都向相反方向震开十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众人“哦”一声惊呼!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两团袈裟的影子中间飞出,眼见就要撞到大殿那边的柱子上,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白色的人影掠出,半空中将那孩子抱住,在半空中旋转几圈,这才稳稳地落在柱子前无人乘坐的一张椅子上。 众人定睛细看,白衣的正是玉摧红,那小小影子却是山西八卦门那姓钱的孩子。 荆百里怀里的孩子怎么能飞出来呢? 原来,荆百里第一次掠走他时,看他还是个孩子,一时大意,点穴并没有使用重手法,只是暂时制服了他。 那孩子眼珠乱转,看到仇人悟本和本梵禅师打到胶着状态,正是内力相拼之时,悟本背部门户大开,气囊鼓向正面。 如此天赐良机,钱姓乞儿虽然武功低微,却也看出了门道,于是拼了性命,运功冲破关口,竟然当场奏效,这孩子也是执着,乘着荆百里观战,抄起桌上的筷子,以筷为刀,直冲向悟本后背…… 悟本此节正是难过关口,一把拿住本梵手腕上的“太渊”要穴,本梵充沛的纯阳内力如海涛般冲进来,一方面要维系袈裟气囊,一方面要抗拒并吸收内力,悟本只能分内力化之,背后诸穴确实是气门薄弱,一把被撞崩,内力往外反弹,“丹田”气海涣散,松开了本梵,若不是那孩子武功低微,内力浅薄,此一撞真真要了悟本的命。 本梵以巧力赚得攻击悟本背后机会,以本梵看来,并无失算,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悟本虽是在少林寺打下的武功基础,但他通过几年流浪,功夫精进,远非昔日偷学少林藏经阁的小沙弥。 本梵借力反转迂回之际,悟本竟然能瞬间经脉错位,所习内力也并非少林一脉,根本没有什么准确击中穴位,反而一把被拿住本梵手腕的“太渊”要穴! 本梵机变,化指为拳,反撞悟本的金刚指,一把握持悟本手腕“内关”,“间使”,“二白”三个穴位,形成内力冲刷,被迫相持。 正在此刻,要不是那钱姓乞儿从悟本背后撞击“莲花金刚座”的气门,本梵可真是要深受内力重伤,一败涂地,想起此节,本梵因一个小孩儿而幸运逃脱厄运,不由得愧疚不已。 而此节变化太快,荆百里看着大殿内两个和尚打斗,感觉有人猛一撞他,怀里一空,孩子已经如离弦之箭般的再次飞出,荆百里伸手已经来不及,就看见孩子撞了过去,眨眼之间,却又反向飞出,震飞弹出远快于撞过去的速度,心道,“无量天尊,这娃崽估计是完了!” 玉摧红临时出手,生生接住反弹出来的钱姓乞儿,半空旋了几圈,方才卸下那股内力,安安稳稳放在椅子上。 众人看去,小小孩子眼皮只翻了一下,“噗”的一口血喷出,喷射在玉摧红胸前的白色衣襟之上。 荆百里上前一探,孩子气息微弱,再去搭脉,孩子的脉象混乱不堪,时而游丝,时而冲撞。 此时,玉摧红正在按着自己手掌,点了一点头,叹道,“他中了玄冰寒毒!” 玉摧红刚说完,那孩子脖子一歪,无力坠下。 荆百里眉头一皱,道,“无量天尊,另外,这孩子的筋骨只怕也尽断了!” “阿弥托佛,罪过罪过。”本梵双掌合十,低头咏经。 “让贫道瞧一瞧。”张再坤道长摇摇头,拂尘离座,走到荆百里座前,轻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勉强有些意识,艰难答道,“钱多多。” 这时间,张再坤道长将一掌放在钱多多的后背之上,不消片刻,孩子的额头微微发红发紫,头上开始冒出蒸汽,嘴角的血倒是不流了。 玉摧红躬身一礼,道,“请问道尊,这孩子……?” “性命攸关之际,哪里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张再坤道长看了玉摧红一眼,道,“贫道也是有愧,如今只能暂时护住了这孩子的心脉。” 玉摧红道,“好,我且为他去求医问药。”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进正殿中央,对着悟本和本梵深施一礼,说道,“不才玉摧红,给两位高僧请安,请和尚们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请赐予良方,治玄冰神掌之毒。” 殿内众人哗然,连宁王也意外得耸了耸眉毛,正眼看着殿下的玉摧红,一身白衣,血溅当胸,形象有些狼狈,好在他态度赤诚,眼神清澈,并无疯癫迹象。 众人把目光转向了大厅中央两名僧人:本梵和悟本。 第一百零七章 破冰掌法 悟本眼皮一抬,冷冷看了玉摧红一眼,故意问道,“令尊可是当年血洗乌衣巷,杀得中原武林为之断层一代的一代剑魔玉非寒?” 玉摧红淡淡笑道,“当年之事,我怎么知道。” 悟本道,“他的武功应该是相当了得?” 玉摧红道,“没比过,我怎么知晓。”他将话说完,眼睛看了看殿中央座位上的天机明镜先生。 众人掩嘴偷笑,心想,“瞧这话问的,做儿子的怎么可以跟老子打呢?” “好就是好,”悟本也看了看天机明镜先生,口中道,“那你的武功一定是令尊所授?” 天机明镜先生一摊手,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灵霄阁《天下英雄榜》,从来只看战绩如何,用事实说话。” “玉某擅长的,只是一些保命的武功,算不得家传。”玉摧红又对悟本深施一礼,道,“请悟本大师施恩,先救了这孩子一条性命,至于切磋武功之事,明日滕王阁大会,在下定然奉陪。” “不必等明日了,”悟本说道,“只要你胜得了贫僧,自然可以得到救这娃娃的法子。” 说罢,悟本纵身而下,如苍鹰扑兔,使出的竟然是“拿云式”,少林龙爪手的第一式。 在一旁的本梵禅师看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须知少林七十二绝技高深莫测,精通其中一门便可以扬名天下,只是学无止境,而个人的精力有限,所以既然是在少林寺中,除了彼此关联加深的功夫,比如金刚指和龙爪手,很少有人能够同时练会几项绝技。 玉摧红竟敢挑头问事,直问悟本玄冰掌的解毒之法。众人觉得好笑,习武之道,各有法门,玄冰掌乃是悟本的独门功夫,自然不可能将其中的解毒方式告诉一个外人。 众人心道,“玉摧红净琢磨着美事了,你不想想,大和尚将这秘密告诉了你,不就等于告诉全天下人,其中若有高手研究出应对之法,悟本以后还横得下去么?!” 如今悟本出手,玉摧红己经完全没有了退身的余地,众人屏息拭目以待。 只见,玉摧红轻点足尖,倏的一退十步,使出的竟然又是一个“躲”字诀! “果然是些保命功夫。”悟本冷笑一声,斜瞥本梵禅师,本梵禅师正在运功自疗。 “玉摧红,你躲来躲去,自身的功夫,只怕全都浪费在秦淮河那些粉头们身上了吧?!”有人忍不住嘲讽道。 众人刚准备发出一个“嘘”字,忽听得“啪!”一声巨响,只见玉摧红与悟本二人四掌击到了一处! 也亏得玉摧红步法精妙,众人还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此时他却出掌与悟本正面互击,要知道,前一场的恶斗之中,少林达摩堂首座本梵禅师功力何等高深,也不过用金刚指对玄冰掌,就是为了减少对掌面积,用指尖敲击大穴的法子,意图规避掉对方掌力中蕴含的寒冰之毒对自身的伤害,而玉摧红竟似乎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匪夷所思地直接和天下恶名昭着玄冰掌对上了掌。 众人诧异之间,两人已经你来我往,掌拳相向斗了几个回合。 悟本自西北武林访门以来,与之以掌对攻者,几招下去,非死即残,玄冰掌一旦使用,还需要悟本费心掌力火候,担心一掌打死,坏了自己只打残人不杀人的名头,此番十招打了下来,眼见这玉摧红偶尔格挡几掌,旋即又轻功飞走,忽而又从殿柱冲来,近身又斗几掌,抽暇细看,玉摧红面色如常,这引起悟本莫大的好奇心。 悟本道,“你莫走!” 众人哂然,心道,“玉摧红既算是武功再高,绝计也超不过少林达摩堂首座本梵禅师,本梵尚且对你无可奈何,玉摧红再傻,也不可能蠢到站在原地等着被你打死吧。” 只听悟本道,“贫僧保证,绝不伤你性命,说说,这什么掌法?如此奇妙?” “破冰掌!” 此时,玉摧红己闪至殿柱后面,话声未了,又飞身过来,“啪”的一掌与悟本正面相迎,悟本待要借此催发内力时,不料玉摧红一掌过去,又飞身跑了。 眼见着玉摧红衣袂带风,瞬间来去,己晃得众人眼晕,又听见两人掌击之声耳膜鼓痛,不少人不堪忍受,纷纷捂住双耳,大厅里仅仅只有宁王,张再乾,荆百里等寥寥数人束手而立,若无其事。 悟本边斗边自思量,“破冰掌?什么来路,少林藏经阁中包罗万象,各门各派武功秘籍皆有收藏,从未听说此等掌法。” 须知天下事无奇不有,有道是:从无到有,或有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之道理颇多,如同地名,一位朝廷勘定地名官员,涉水翻山,掉一刀在无名山岭,于是此山有名“掉刀岭”,后人附会说山型似刀,却不知名和实不过是世间虚份,掉刀岭不过是掉了一把刀而已。 世人大多是拘泥于典故,凡事总想寻出个历史出处,悟本亦不能免俗,设想一下,如果这“破冰掌”是由玉摧红自创而成,倚着他这不爱争强好胜的性情,极少在外面使用这套功夫,外间又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套专克玄冰掌的掌法呢? 悟本习武成痴,今日遇到新敌新招,对此“破冰掌法”更加心痒不已。 “想学破冰掌吗?“玉摧红再一次飞出,在殿柱后说道,“我可以教你。” 众人心头一凛,玉摧红这问真是问得狂妄无知,这玉摧红一打一跑的套路,一看便知是斗不过悟本,即是猫盘老鼠,而老鼠逗猫却敢问悟本学不学破冰掌,江湖道理,向谁学武功,便是师徒关系,如果悟本应了,岂不是悟本是玉摧红徒弟?如今之际,玉摧红尚有保命逃脱之力,说此话不是激怒悟本,与求着被杀有什么区别? “想学,又怎地?”悟本回答皆出众人意外,众人哪里知道,悟本是世间武痴一个,有与自己掌下走过几招不死不伤的掌法,岂有不学之理,如果不是这样,悟本还是少林伽蓝小沙弥时,又怎么会偷学少林藏经阁? “放过那孩子,救他一命,”玉摧红说道,“你救他,我教你破冰掌。” 众人又是一惊,以自身保命功夫教授于敌手,只为救一个素不相干将死的孩子?天下哪有这样傻的事情? 悟本冷笑一声,心道,“这小子,只当老衲拿你不住,老衲不跟你耗时了。” 悟本身随心动,“啪!”,他回身一掌,正打在盘坐的本梵禅师的身上! 第一百零八章 体内小兽 大和尚如此举动,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众人惊诧中,本梵禅师只是身形一震,悟本的身子竟然被反弹回来! 原来,悟本琢磨着玉摧红这个小患实在不足为惧,而少林寺的本梵禅师才是他今日真正要废掉武功的最大目标。 此番心思,不成想早己被本梵禅师窥破,悟本与玉摧红攻守之间,悟本始终侧身以对本梵禅师,本梵禅师早已了然,将内力布满全身,龟息养功,就等着悟本动手来杀自己。 此招代价极大,悟本虽然被本梵禅师的内力震飞,本梵禅师亦中了悟本的玄冰掌,彼此彼此,双方各有损伤。 “咦,不对,不对。”张再坤道长忽然叹道。 刚才,张再坤道长出手,给中了玄冰掌的钱多多输送真气,当时感觉真气输送越来越快,孩子体内似乎一只饿兽,它竟然以内息做为食物,吞噬内力速度之可怕,用四个字表示便是“蚕食鲸吞”,不知饥饱,无休无止…… 这其间,玉摧红与悟本打得热闹,张再坤道长却是边想此事边观战,待看到悟本偷袭本梵禅师失手,张再乾道长竟忽然间觉得心头灵光一闪,忍不住说出声来。 玉摧红返身问道,“张师尊,有什么不对?” “玉少侠稍安,”张再坤道长对玉摧红点点头,起身走入大殿,向宁王深施一礼,说道:“宁王殿下,贫道心有疑问,需要惊动一下王爷的贵客,不知可否应允?” “师尊道友,请问,”宁王说道,“不必客气。” 张再乾道长拂尘一甩,行了个道礼,这才问道,“悟本大师,请问您的玄冰掌可是苦练了十年?” “阿弥托佛,张道长识得贫僧练的玄冰掌?”悟本道,他双掌合十,行了个礼。 “本派先祖张道陵天师自祖庭龙虎圣山悟道,传道布道却是在巴蜀,关陇,在本派典籍里,确有一种掌法来自藏边密宗佛法。”张再坤道长看了一眼悟本,又看了一眼本梵,说道,“却不叫玄冰掌,叫做解冰掌。” “张道长武学渊博。”悟本心有所动,仍然一笑,道,“玄冰,解冰,有什么区别?” “以贫道今日所见,玄冰肃冷,解冰宽温,玄冰迅疾,解冰绵密,玄冰可以速结冰,解冰却是慢化冰。”张再坤道长慢慢说道,“两者相似,又不相似,似乎是可逆关系,从功效上来说,解冰掌,是密宗高僧用来医治藏边高寒苦地藏民冰害之毒,而悟本大师的玄冰掌……” 张再坤道长不再多说,只是摇摇头。 “那便怎样?”悟本不耐烦说道,“张道长絮絮叨叨,是在说悟本练的不对吗?” 悟本口中客套,心里却道,“这个牛鼻子老道,无非是借着我和本梵相争,互有损伤之际,说些老前辈教导后辈的便宜话,这厮老着脸皮,不怕我戳穿,待我运功疗伤,不消片刻,再与这牛鼻子理会理会。” “个人练功各有法门,主无对错可言,”张再坤道长说道,“只是,贫道适才给这个孩子疗伤,发觉这孩子内息混乱,身中奇毒有如小兽,疯狂吞噬内息。” 张再坤道长顿了一顿,道,“吞噬完内息,却不归丹田,完全不求自保,在各处大穴冲撞撕咬,似有寄生之意,贫道刚才输入的真力,估计也就养此寄生小兽几日,三日之内,这孩子内息耗尽,寄生之兽与宿主同毁,如果不死,也是不断运功饲养,而小兽越养越大,饥渴越凶猛,身体虽然仍在,却是行尸走肉的风烛残年罢了。” 张道长此言一出,被悟本祸害过的西北各门派中人面呈痛苦之色,此等惨景真是如张道长所言的状况。 悟本不语,心道,“这牛鼻子的介绍倒是省了我不少闲功夫!” 于是悟本冷笑着看着众人,此中众人都是各门派的掌门首座,平时坐镇一方,威风十足,此时皆被看得心中一凛,不敢与之对视。 倒是天机明镜先生置身事外,他闭目养神,听得摇头晃脑,颇为受用,忽而睁眼,不由得问道,“张道友,那为何,玉摧红与悟本交手,悟本要学破冰掌时,张道友忽而发言,不对,不对?” 寻常人惧怕悟本,开言必称大师,灵霄阁主天机明镜先生何等地位,他开口直呼一声悟本,悟本却也不敢动怒。 “天机明镜先生,天有四季轮回,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物有芳华衰败,天道如此,请问老先生,今晚你要休息吗?”张再坤道长笑道。 “自然是休息了,不但我天机明镜要休息,宁王,以及诸位英雄们都需要休息。”天机明镜先生说道。 宁王看了看天机明镜先生,又看了看张再坤道长,对众人笑了笑,众人面露宽慰之色。 众人心想,“赶紧着借台阶下去,大家能走快走,不被悟本这魔神纠缠,便算是讨着了便宜。” 悟本此刻不看众人,兀自打坐,自管运功归原,本梵禅师就在不远的椅子上,也在打坐,却是在运功疗伤,二人心中都清楚,大家都是师承少林,谁先恢复功力,谁便是先占得先机,今日只怕是不死不休。 “正是这个道理,那孩子内力浅薄,所中玄冰掌毒也不深,那体内小兽咬噬内力真气之时,并不一味不休,而是有规律停顿片刻,又恢复咬噬,恢复之时,必须加倍咬噬,仿佛这样才跟得上涨大的身体,如此三番,似乎结冰一般,越结冰越大,这原理似乎与解冰掌融冰消冰正好相反,解冰时用功最大,越来越小,徐徐消之,直至消融。”张再坤道。 悟本闻声,忽而睁开眼睛,大和尚心道,“这牛鼻子老道,果然知道些法门,今日的劲敌里面,非但有本梵这贼秃,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龙虎山的张再坤呢?” “悟本大师如今说要学破冰掌,呵呵,恕贫道直言,悟本大师幼从少林,中学藏佛密宗,玉摧红的破冰掌,本质上应是我们玄门内功,二者不是一路,可谓方向不对,努力白费。”张再坤道。 悟本暗笑牛鼻子老道为人实诚,焉不知先学玉摧红破冰掌,学会再控制玉摧红,不怕他爹玉非寒不来中原要人。 “依张道长,悟本要怎样?”悟本久不说话,冷不丁接着一句。 “悟本大师,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张再坤道长说道,眼睛诚恳地看着悟本。 “张道长不必客气,请说。”悟本说道。 “请悟本大师即可起身,驾临我龙虎山,与我师兄张再乾面唔,研讨一下玄冰掌和解冰掌之间的联系。”张再坤道长道。 道长说完,大殿众人心中一喜,绝处涌出一股希望之泉。 第一百零九章 争来争去 “张道长好生奇怪,贫僧为什么要去龙虎山?”悟本冷言说道。 “那请恕贫道多言,大师苦练玄冰掌十年,如何有四十年解冰掌都达不到的功力?”张再坤道长眼光灼灼看着悟本,“如此厉害的练法,想必悟本大师也不愿告诉贫道,即使大师再多练一门别的武功,就能解决悟本大师心中的困扰吗?” 这张再坤道长出言不逊,众人皆看着悟本,且看悟本如何应对。 悟本已经深受本梵内力伤害,强忍着运功,还要一问一答,内息正在狂躁不停,不想多言,左手手掌掌心朝下,右手掌心朝上,两掌之间仅有寸余,众人看到两掌之间已有冰凌白气,皆惊惧不已。 “阿弥托佛,张道长不必劝说,孽障自有心魔孽业,所谓一叶障目,我少林出了叛徒,自然会去少林,张再坤不可执意以身饲虎,再讨扰龙虎山正一教张天师。”本梵朗声说道,他已经从椅子上坐起来,向张再坤道长躬身施礼。 众人听得本梵说话,中气十足,并不似深受重伤之人,而适才都看见本梵中了悟本玄冰一掌,短短时间竟然能恢复到行动自如,皆吃惊不小。 悟本心中叫苦不迭,心道:“今日之际,需要同时应对两大高手,着实难度不小,本梵不过运气通畅,谈不上再有危险,而这老道,颇为难对付。”当即默不作声,努力运功,只求有人来袭时,一掌击出,险中求胜。 “几位大师,今晚南极宫高朋满座,都是江湖豪客,都是我宁王的朋友,切磋武功,点到即止,不伤和气,”此刻,宁王说道,“不想有些江湖仇怨,让这位江湖小兄弟受伤,我南极宫也有些疗伤之药,也有良医,可请这位小兄弟方便救治,大家都不伤和气,明日滕王阁再论着武功,再选着武林盟主之事。” 众人一听,正有退却的意思,皆随时附和。 “只怕难救啊,以贫道看,世上只有两个地方或许可以救,”张再坤道长看了身后的钱多多,那孩子面色枯槁,一幅行将就木的样子了。 “那两个地方?”天机明镜问道。 “少林寺。”张再坤看了看本梵禅师,继续说道,“还有个地方,就是龙虎山。” 悟本冷哼一声,继续运功。 本梵点点头,看了看悟本,“老衲正有此意,我佛慈悲,不但要救这孩子,还要救迷途之人。” “善哉善哉,少林高僧高德,我听说少林藏经阁有本《易筋经》,可以冲散浊功,重塑内力,但也要数年功夫,定可正本清源,戾气渐消。”张再坤道长捻须说道,“只是,只是……”张道长含糊不再说下去。 众人都是江湖中人,心中明白,两人一问一答,暗示悟本虽然厉害,但练的玄冰掌对自身也有害处,非要到少林或龙虎山才有理清内力的法子,只是悟本自少林叛出,怎么会再回少林? “师叔不急,等我做了盟主,我自会回少林,再问问本清方丈,我师父本嗔能不能作达摩堂首座?”悟本冷笑道。 “宁王殿下,悟本大师,本梵禅师,张道尊,各位掌门,在下玉摧红有句话说。”玉摧红说道。 “当年应州救驾的大侠。”宁王笑眯眯说道,“玉大侠客气了,有话请讲。” “适才,张道尊说了,这孩子顶多有个三天的命,请问少林寺远在嵩山,从南昌去,怕也有个两千里山水路。”玉摧红说道,“这怕是救不活孩子了?” “那唯有龙虎山正一教张再乾天师了。”天机明镜说道,天机明镜与宁王极熟,又是江湖上立言立书之人,虽无武功,但极受人尊重,说话也非常自由。 “玉少侠所言极是,龙虎山不比少林寺,只是不算太远,贫道故而邀请悟本大师大驾光临,我师兄确实有一本《洗髓经》,应该可以调和玄冰掌和解冰掌。”张再坤道长说道,“以我师兄的内力和智慧,续命给这苦孩子,再想出解救之法,或许有些希望。” 众人听得内心一震,尤其是西北诸派,那简直是洗耳倾听,如重病之人听到福音,面露喜悦之色。 “本梵师叔,您还是先救救自己吧!”悟本冷笑道,“你刚刚运功金刚指,试走督脉的筋缩,至阳,灵台,神道之穴,” 本梵脸色一变,刚刚他确实运功冲关督脉,以正阳之力冲刷阴毒玄冰内力,小有成就,稍稍安心。 “方才你又不放心,反向运转了任脉的关元,止泻,石门,气海几处大穴,试图贯通循环,驱走玄冰之毒,躲避内力旋涡噬咬。对不对?”悟本冷笑着,继续无情地说道。 本梵听得心头一紧,调动内息,果然,内息已经乱成沸粥一般,胸口大穴膻中,中庭,鸠尾寒气凝集,挥之不散。 “师叔,你不要忘记了,玉少侠说过,少林寺距离这南极宫有两千里不止,”悟本冷冷看了一眼本梵,又看了一眼张再坤道长说道,“若是你肯传话给本清方丈,让位给我这个少林叛徒,我会考虑让师叔活着。” 本梵听完,一正衣襟,向宁王拱手:“贫僧本梵向宁王告辞。” 本梵走到殿门前,转头向悟本说道:“我佛以身饲虎,割肉啖鹰,毫不后悔,以光明正大感悟众生,悟本,何时归我少林,你且看看。”说完,走出门,却不想,到了无人处,本梵禅师忽然踉跄几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冰凌的鲜血! 众人刚刚热起的心,又冰凉一窟,心道:“这大和尚武功高强,尚且中了道,玄冰掌岂是那么好解的吗?” “不好,孩子的脉要断了!”荆百里按住孩子后背穴位,惊喊一声。 “宁王,贫道救人要紧,先行告退。”张再坤道长躬身施礼说道,说完又看了看悟本,“大师好自为之,龙虎山欢迎您。” 玉摧红随后对宁王也行一礼,跟着张再坤道长,捧着孩子的荆百里道长一块出门。 “张道尊,在下有一个好朋友可以帮你,”玉摧红跟着张再坤道长说道。 “好啊,玉少侠可以请他来。”张再坤道长说道,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孩子。 玉摧红一个含指一个响哨,一匹黑色白蹄花的马儿来到南极宫正门前。 张再坤看了看,说道:“就它啊,什么名?” “踏雪乌骓!” “听话吗?这孩子可禁不起颠簸了!” 玉摧红笑了笑,拥着马头亲昵了几句,那踏雪乌骓点了点头,打了个响鼻,玉摧红说:“可以了。” 张再坤道长卷起道袍捧着孩子,轻轻一纵,上了马,马儿轻快跑起来,不久消失在夜幕中。 第一百一十章 求仁得仁 玉摧红目送他的马儿带着张道长和孩子走了,还有荆百里一起。 殿内依然热闹,宁王大宴宾客,悟本还在上座,不过,宁王身边已经空了两个位子。 南极宫门外星空灿烂,仿佛昨夜到凌晨如噩梦般的厮杀从不存在,仿佛刚刚几个人的重伤血腥似月亮前的一抹云彩悄然散去,玉摧红叹了口气,不愿走进南极宫。 此刻,门外的马车小厮慢走过来,恭敬一礼,问道:“玉大爷,这是要回客栈吗?” “我累了,想回去了。”玉摧红说道。 “哒,哒,哒!”马蹄声清脆敲击南极宫前的石板路,玉摧红抬头看到,唐寅骑着马朝他过来,一路笑意满满,喊了一声:“玉兄,等等我。” 玉摧红一笑,心道:“参军新贵,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唐寅坠蹬下马,说道:“我从花魁展会过来,就想到南极宫去看看你,怎么不进去?” “有什么好看的?”玉摧红笑笑,觉得唐寅不是来看他,应该是来看宁王,但玉摧红并不想点破唐寅。 巷子角落的拐角,一辆黑色篷布的简陋马车,怯生生走过来个胡子拉渣的车夫,迎着玉摧红和唐寅的目光,轻声问道:“请问是不是玉摧红玉大爷?” “正是在下,车夫有何指教?”玉摧红说道。 “大爷客气了,小的请玉大爷上车,”那车夫说道。 “回客栈吗?”玉摧红问道,唐寅好奇的看着这辆车,这辆车实在是太普通,太简陋了,难怪这车夫在南极宫这地方说话声音这么小,而刚刚那问话的马车小厮轻蔑看着那胡子拉渣的车夫大叔。 “小的知道玉大爷会这么说,小的知道玉大爷很累,”车夫顶着几双眼睛低头说道“玉大爷到了就知道是哪里了,小的只想赚了这趟车钱。” “有意思!”玉摧红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道。 “哎,江湖险恶,小心有诈。”唐寅悄悄扯住玉摧红衣角低声说道。 “你怕吗?”玉摧红笑道,“今晚实在太没意思了,我喜欢有意思的事情。” “走!上车。”玉摧红一把攒住唐寅,说道“同去,同去。” 唐寅甩开玉摧红,用手指点了点玉摧红,摇头说:“你啊,你,好事者。” 马车略拥挤坐下两个大爷,车轱辘“吱吱扭扭”动了起来,走街绕巷,竟然朝西山方向而去,上得几个小山坡,好在并没有上山,只是进入一处别致的宅院,周围一派田园风光。 木质宅门只是随墙门,并非南极宫那样大宅院门,门亭上尽是柴草,宅院是一排排青竹,遮蔽了院中风景,只听得院子里有女子轻飘飘的笑声。 “好,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唐寅听得院内女声,又说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玉摧红抬头看那门匾,上书几个字“草堂温泉”,笑道:“唐寅唐夫子,洗澡去!” 门童开门迎来,两人进门,果然是一处雅致所在。 惊蛰早过,南昌城郊天气多变,夜初时还是繁星点点,忽而狂风大作,惨云盖顶,不等众人反应,天上一道电光闪过,只闻天雷滚滚,一阵猛过一阵,有如道友渡劫,一阵猛雨过后,竟也月朗星稀,雨蛙处处而鸣。 玉摧红却很舒服,他和唐寅泡在温水里,如今二人的头上流着汗。 玉摧红仰面躺着热温泉里,他真的累了,昨天晚上的西山泥鳅豆腐的晚宴,到今晚宁王滕王阁大会南极宫晚宴,吃着吃着,谈笑间就刀光剑影,火炮枪械,杀人是一件恶毒的事情,无论用刀剑杀人,还是用武功杀人,技巧上看上去是无论那么文雅高超,都掩藏不住那夺人性命的悲惨一刻,玉摧红还惦记那孩子飞弹出去那一刻,那胸口一丝热气,渐渐化为冰凌之冷硬,这让玉摧红泡在温泉水的那种温热对比,感到异样不舒服。 唐寅也正泡在温泉里,那温泉里有一弯圆润的石头躺椅,流水的温泉正涓涓流逝而过,温泉池水中央有一管粗粗的竹排通道浮着,竹排中间流淌着更快的温泉水,那里面承载小竹案,竹案上托着黑釉面的圆锥酒壶,几个小小黑釉面的酒杯,小小竹案随波逐流,从这一方池子流向下一方池子,中间隔空悬着屏风竹帘,竹帘上烙印暗画却是华清池的杨贵妃起浴图,还是仿唐寅的画,竹帘那边温泉池里隐隐是轻笑着女客,唐寅笑了笑,捏起酒杯,饮了一口,“绍兴花雕。” “我得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玉摧红似睡非醒地说道,“就这么躺着,躺在夕阳下,有这样温度的沙滩上,喝着酒,不管什么酒,花雕,朗姆酒,清酒,沃特嘎,哪怕烧刀子也行,喝着酒,钓着鱼,不管什么鱼,金枪鱼,还是石斑鱼,也不管钓没钓着,边上可不能躺着你,唐才子,你对人生充满了满满的恶意。”说完,玉摧红闭上眼,嘴角浅笑了起来,仿佛再想象他自己说的那个场景。 “别这么绝望,玉大侠,玉公子,”唐寅笑道,“像你我这样聪明的人,应该拿个直钩子钓个鱼,至少钓个大鱼。”唐寅隐喻着姜太公钓鱼钓出个周朝八百年。 “然后呢,”玉摧红还是闭着眼睛。 “然后,把鱼买了,赚了钱,再组织个捕鱼的船队,一展平生之志。”唐寅兴致勃勃说道,得遇宁王赏识,唐寅做了幕僚参军,这让唐寅不再看着近在咫尺的画卷,而是目光远大看着自己的远方。 “再然后呢?” “再组织更大的船队,捕更多的鱼,赚更多钱,玉摧红你有完没完?”唐寅觉得玉摧红在说笑他的想法。 “这样啊,然后我玉摧红就闲工夫躺在这石头躺椅上继续钓鱼?”玉摧红反问道。 “是啊,”唐寅不耐烦答道,回答之快,让唐寅自己都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那还不是现在这样躺在沙滩上钓鱼,想着钓鱼吗?”玉摧红笑道。 “你啊。”唐寅放酒杯在石阶上,起身走向清水槽。 玉摧红独自不语,他何尝没有这样躺在沙滩上喝酒看夕阳的时候啊,那时身边还真的有位女子相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很深呐 “江湖深远,近日所见皆是打打杀杀,触目惊心啊。”唐寅喝着酒回来,又叹道。 “可不是嘛,怎比得你唐伯虎,丹青水墨,四大才子,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满楼红袖招来招去。”玉摧红笑道,“临渊羡鱼,到了真退而结网,才知道江湖深远,刀头舔血,真会死人,唐兄,现在收手也不迟。” “非也非也,大丈夫处世,当建功立业,一逞平生之志,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知行合一,就像昨天那位王大人说的做到的那样。”唐寅说道。 “可王大人杀人太多,已经到了一心求死的境界了。”玉摧红笑道。 “嗯,我早已看出来了,你难道忽略了天机明镜的存在么?”唐寅道。 “愿闻其详。”玉摧红道。 “这只老狐狸,他可没准备让王大人去死,”唐寅点点头,钻进温泉水里,斜躺着石椅上,又冒出头,吃着温泉竹排飘来的竹案上的苏州点心,说道,“于是,便安排我俩来做保镖。” “不对啊,一个人想死的人,应该是劝他别想不开啊?”唐寅摇摇头。 “吃着三两的饭,操一担谷的心。”玉摧红“扑哧”一笑,差点把酒给喷出来,他说道,“唐兄,你知道怎么劝一个想死的人吗?” “怎么个劝法?”唐寅道。 “让他死,比如说上吊的,等他吊上去死乞白赖摇着的时候,再把他救下来,问问他好不好过?”玉摧红说道。 “可王阳明只想死在裘三两手上?”唐寅道。 “就是嘛,裘三两就是那个绳索套嘛,我们俩上去救,就是吊在绳子上面摇着嘛。”玉摧红大笑道。 “然后我们俩与裘三两斗,天机明镜又会适时说,你看,又有朋友为大人您牺牲,您还舍得去死么?”唐寅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天机明镜这老狐狸,纯粹是把我们当枪使啊!” “裘三两嫉恶如仇,他要杀人的时,不容外人干预,我倒是怀疑,天机明镜先生又担心我们俩吃憋,背地里,悄悄报信给了六扇门的乔四。”玉摧红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乔四眼线众多,也不一定依仗凌霄阁。” “算他天机明镜有点良心。”唐寅泡在温泉里,抿着酒说道。 “唐大才子,你说,谁愿意王阳明王大人死?”玉摧红突然问道。 “那还用说么,肯定是裘三两!”唐寅说道,“说起瑶人惨状时,裘三两似有所动,裘三两惯于为穷苦人复仇,杀王阳明倒是符合他的一贯做派。” “那你们宁王呢?”玉摧红说完,眼睛直盯着唐寅。 “宁王,我真没想过。”唐寅低头一想,疑惑地看着玉摧红。 “王阳明在南昌的府邸,唐参军可曾去过?”玉摧红道。 “普通官邸而己。”唐寅道。 “有没有看出来,官邸从里到外,全部的仆从都是宁王派过去,伺候王大人的。”玉摧红笑道。 “你小子倒是好厉害的一双贼眼!”唐寅恶声赞道。 “以唐大才子的七窍玲珑之心,难道不觉得这一切有些奇怪嘛?”玉摧红悠然道。 “难道说,宁王希望王大人死在裘三两的手上?”唐寅道。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唐寅说出来的,”玉摧红划了划水,舒展一下胳膊,伸了个大懒腰。 “宁王不待见王大人?”唐寅道。 “真不是,连仆人都舍得送给王大人,就差没学曹孟德那般款待关二爷了,唐参军,您参加了几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可曾都有王大人?”玉摧红操起竹排漂来的南京美食——蟹黄汤包,吃一口,说道。 “那我们的宁王是舍不得王大人死在裘三两的手上?”唐寅又摇头说道。 “所以我推测,六扇门也可能是宁王报信告之,乔四紧急出击,也算是救下了王大人。”玉摧红笑道,又啃了一口酥脆的盐水鸭,赞道,“三十年陈酿的花雕配着盐水鸭,谁想得这么周到?每次宴会,我都忙着劝架,就没吃饱过。才子,别想了,来一口。” 唐寅接过一块盐水鸭,又放在温泉石岸边的台阶上,继续沉思中,说道:“别打岔,宁王不想王大人死,天机明镜不想让王大人寻死,如果直接规劝,又怕王大人失了颜面,你,我,不想王大人被裘三两这个疯子杀,乔四又想抓裘三两,裘三两又突然不想杀王大人,乔四追杀裘三两,你去阻拦,我又拦着你,闹了一晚到黎明,现在,你,我又在这里泡着温泉,喝着花雕,吃着苏州点心,南京小吃,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水很深呐。”玉摧红笑眯眯地看着唐寅,“你可知道,谁人对饥肠辘辘的我们俩这么贴心,还配这么好的酒菜?” “这不是你的安排?玉摧红,难道不是你?”唐寅素来知道玉摧红喜欢享受生活,进草堂温泉的门就想着是玉摧红故作神秘搞的鬼。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无花无酒锄作田,”玉摧红笑道,“才子,如果是我玉摧红,不安排几个貌美的酒娘斟酒,怎么合适你风流才子唐伯虎?难道不是你?可惜不是你!” 昨天到今晚,玉摧红好久都在沉寂中,这一刻开心起来。 “又一桩奇事!”唐寅说道。 “要想知道为什么?”玉摧红说完,忽而一掌拨水击出,掌风挥去,那水柱竟然如掌型一般正正敲在悬挂水池中央的竹帘屏风,那暗花印的杨贵妃出浴图,缓缓坠下,瞬间一股清风过来,对面池水里女宾早就不在,空荡荡水面呈现出来,玉摧红笑着对惊愕的唐寅说道,“你得问问他!” 平静的池水面,涌出一股水流,先是一顶官家日常帽,慢慢出现一个头,一脸水珠,唐寅定睛一看,乔四,南京六扇门的总捕头乔四!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团乱麻 “乔神捕,乔神探,您在办什么案子,要在这水下偷偷听?”唐寅笑道。 “这叫监听,是卑职,啊——不,我司职责所在。”乔四手掌划了一下脸面,又吐了一口水,正色说道,“玉摧红,唐寅,你俩可知罪吗?” “有什么罪过?”玉摧红看着戴着湿哒哒帽子,身着湿透衣服尚在温泉水里的乔四,忍住笑意。 “知情不报,包庇罪犯,窝藏罪犯,这可是重罪,我要拿你俩进三法司。”乔四严肃说道。 “这还有我的份?”唐寅一皱眉头,“我可进过一回班房,吃过一次冤枉官司。玉摧红你怎么说?” “唐兄,事来不急,说道知情不报,乔兄,可别忘记了钱得乐说过,情报可是有价钱的,玉某人并非你属下,可报,可不报,要看乔兄您给什么价格,”玉摧红不急不慌说道,“就算是您家隔壁杀奸人宰贪官,玉某虽好事,但明哲保身,关门闭户,暗自欢喜,也无不可,乔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数?” “是!”乔四恼火道,“还有其他呢?” “包庇罪犯,又从何说起?”玉摧红说道,“就算对面来者口口声声说是裘三两,你确定抓到过裘三两犯罪的证据?每次杀人,乔神捕都在现场?” “那日利涉桥边白鹿巷,白家祠堂屋顶,众目睽睽之下,裘三两撕碎丐帮五位长老,重伤一人,六扇门派遣多人布防,可惜裘三两这厮逃窜了!”乔四咬牙说道,“那还不是现场犯罪?” “如果有一只动物,他看起来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走起来也像鸭子,那它无疑就是一只鸭子。”玉摧红笑道,“那可能是天大的误会,如果我玉摧红假扮裘三两,也配上一幅狼头头饰,装上机械假手,不说话,就杀人,那日利涉桥畔多少裘三两拥趸便是如此打扮,是不是乔四也会把他们都当着裘三两来抓?” “真凶那是当然抓,我司就是有权力破迷障,搞清真相,而你玉摧红除了包庇罪犯,窝藏罪犯,最最可恨的是,多次妨碍我六扇门执行公务,”乔四言辞犀利,眼光灼灼,说道,“玉摧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哈,”玉摧红大笑。 “笑什么?”乔四怒道,“理屈词穷,就装疯!本三法司不吃你这套!” “六年多以前,乔大人就打死了裘三两,宣布结案。”玉摧红笑完,正色说道,“而昨天,并无确实证据的情况下,试图直接开枪打死对面嫌疑人,乔大人,你司只有抓捕权力,在应天府都察院没有审理判卷前,请问,这六年,乔大人的六扇门杀死多少个裘三两了?三个,四个,还是五个?乔大人是预备再次指着裘三两尸体说,裘三两武力抗拒,就地正法,此案再次了结?” 乔四汗颜,心知这六年以来,裘三两屡屡犯案,六扇门在上峰压力下,被逼按期破案,数次枉杀人命,草草收场,以至于乔四至今无法致仕退休,也无法升迁,有苦不能言,由此,也多次求南京市面探案能手好事者玉摧红侦破一二,可惜,未能如愿。说到这点,乔四还真的心虚。 唐寅看两边相持不下,随手举起温泉里竹案上的酒杯,“喝酒,喝酒,口都说干了,喝酒再说。” 玉摧红举起酒杯,说道:“喝酒,乔大人。” 唐寅划了划水,靠近乔四,轻声说道:“乔大人,玉摧红如今身份特殊,不但是宁王贵宾,而且暹罗特使沈樱推荐的月旦之才中的楚翘,你要真拘了我俩,我唐寅已经滚刀肉,是不打紧,您让宁王情何以堪?” “法是法,情是情,宁王不能枉法吧。”乔四气还是不顺,说道,“再说,留着裘三两这个祸害在南昌,宁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贵人,未必心安?” “话虽如此说,我身为宁王参军,还是劝乔大人一句,消消火,从长计议。”唐寅摇摇酒杯,说道,“我透露一点秘密给您,血旗门风雷堂知道吗?” “知道。如何?” “不晓得为什么,那风雷堂堂主郭镇藩跟这位玉兄亲密得不得了,玉兄说往东,郭镇藩绝不往西,乔大人如果真拘了玉摧红,只怕那郭镇藩不肯善罢甘休。” “真有此事!”乔四猛一转头,说道,“他们不是世代有仇吗?” “那都是老黄历,不能翻了,”唐寅小声说道,“江宁那惊世的宝藏,郭镇藩求着玉摧红找线索,连查家少主查琦桢都认可,偏偏就玉摧红知道怎么破解那张藏宝的羊皮卷,您抓了玉摧红,那郭镇藩以为您对查家宝藏有特殊兴趣。” “啊!”乔四心一惊,暗说不好,那郭镇藩郭老六,那张凶悍的马脸,还有那雷霆一击的风雷掌,说灭门就灭门的风雷堂堂众,真要把这些人都惹到南京六扇门,那上峰还不先活吃了他乔四。 “这是大麻烦,还有玉摧红他那个不讲理只认钱的徒弟,东海铁无双,”唐寅喝着酒,吃着漂来的苏州点心,说道,“跟着亲热时候,不知道多亲热,哥哥弟弟的叫唤,若说翻脸,那比翻书快,转眼就龇牙咧嘴对着您咬。” 那大高个子,大嗓门,乔四眼前出现了铁无双的景象。 “反正,裘三两这个疯子已经跑了,乔大人侦稽得力,提前预判,算是保护朝廷大员有功,玉摧红和我唐寅都协助您乔大人,”唐寅见乔四听得入心,颇有得意说道,“实在是大人英明,参报上去,大功一件,何乐而不为之?” “嗯,此言有些道理,”乔四点点头,舔了舔杯子,突觉是酒,皱了皱眉头,在竹案上换了一杯清茶。 “大人如何得知裘三两出现在西山郊野?”玉摧红忽而说道,“难不成是宁王特意通知六扇门乔四大人?” “不可妄猜,我司自有线人线索。”乔四抢声说道。 “乔大人不急,玉某人只是随便说说,心中已经有数了,”玉摧红笑道,“丐帮与衡山派与裘三两有宿仇,但因为皆是两派当年丑事,并不敢声张,就算有线索,只有裘三两不找他们,就已经烧了高香了,哪敢投告?” “那是谁?天机明镜?”唐寅问道。 “天机明镜是凌霄阁杂志的总裁,自诩天下江湖消息最为灵通,最不愿惊动官府,假手官府做事,传出去像什么话,事关他凌霄阁江湖杂志的名声,所以江老爷子悄悄请你唐寅我玉摧红保驾。”玉摧红说道。 “那就是宁王了!”唐寅断言道。 “还有两家。”玉摧红说道。 “两家?”这次连乔四都惊讶了,忍不住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醉卧美人膝 “六扇门自己侦缉裘三两行踪,虽没有抓获,但数年来,蛛丝马迹,雪泥鸿爪,也有些心得路数。”玉摧红看着乔四说道。 乔四得遇知音般看着玉摧红,点点头,不言语。 “另一家,应该算在裘三两身上。”玉摧红说道。 “裘三两通知乔大人?无稽之谈啊。”唐寅惊道。 “裘三两此人心高气傲,并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杀人预报频频而出,而屡屡应验,都是裘三两提前告诉官府人家。”玉摧红冷言说道,“意思是,我裘三两就是要杀,你也防不住!” 乔四默然喝茶,清茶香气袅袅,但茶水到了乔四的舌尖,品味到的却尽是苦涩。 “然而,”玉摧红话锋一转,说道,“从裘三两身着天衣猬甲举措来看,此番搏杀王阳明,裘三两似乎并没有那么自信,这次应该不像以往预报杀人那样,裘三两并没有故意显形给六扇门,而是防着六扇门知道的意图。” “六扇门”只是民间对三法司衙门的一种不太恭敬的称谓,这一次,乔四竟然没有计较。 “玉摧红,你分析得都对!”乔四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宁王不希望王阳明死在南昌府!乔四错失了这个好机会,愧对宁王。” “宁王可真是宽厚仁慈之王啊。”唐寅叹道。 乔四不多言,“啪,啪!”双击手掌。唐寅,玉摧红侧目以待,不知乔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温泉池水中间,流水忽而速度加快,似乎劈开了池水为两半,中间的大竹排飘下来一连串小竹筒,乔四一组组取了下来,放在身边石岸上的台阶上,眼睛先看了看玉摧红,然后转开竹筒,又敲敲竹筒底部,取出竹筒内之物,一张张似乎是银票的样子。 乔四随意取出一张,念道:“乙亥年,三月初四,玉摧红助六扇门侦破大湖千叶岛洗劫富商翟某某一案,六扇门由此抓获大盗十三人,因此调配赏金纹银七百两。” 他随后又取出一张,口中念道:“丙子年,六扇门欠玉摧红皖西苏家钱庄失窃案结案办案经费,一千零五十两纹银,其中玉摧红自付苏家镇苏家钱庄被毁坏之资纹银七百两,合计应支付玉摧红一千七百五十两纹银。” …… 如此这般,乔四念了七八张账单和附加的银票单子。 乔四念完,朝玉摧红一拱手,说道:“玉摧红玉大爷,我乔四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多多包涵,这是六扇门历年来欠玉大爷的赏金,总计有七千八百两纹银!” 玉摧红没有反应,反而是唐寅偷偷一笑。 乔四继续道,“我乔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其中,六扇门又回扣了一千二百两纹银,不是为六扇门,只为方便在上司走动,所必须的“冰敬”“炭敬”来孝敬上司,不如此,也讨不来给玉大爷的赏金,六千六百两纹银,两清了。” 说完,他一把递了过去。 玉摧红看了看银票,笑了笑,说道,“乔大人不是说好的,先存在六扇门,这今天是为何?” “乔某知道,玉大爷从不缺钱,曾经也送过银票到玉大爷的桃叶渡丁香院二百二十一号公寓。”乔四叹道,“可,那老门房是铁无双的人,乔某可信不过铁无双那厮。” “玉某明白乔大人苦心,谢六扇门乔大人兑现诺言,这些不过是悬赏之外一些不足道哉的尾款,本该给六扇门行走的兄弟们喝茶的钱,”玉摧红在银票上点点指头,算收下,又在温泉里拱手作揖,笑道,“乔大人,有话请讲。” “请玉大爷,唐大爷,我乔四也不求二位立刻答应下来,”乔四苦笑一声,叹道,“我这辈子就栽在接错活了,到如今,一个裘三两己经害苦了我。” “这裘三两,是过分,非常过分,私刑代公。还有王法吗?”唐寅说道。 玉摧红笑而不语。 有些事,玉摧红想做又不能做的,裘三两已经做到了。 乔四又躬身一揖,眼睛一红说道,“请二位大爷高抬贵手,不要再干扰司法执行了。” 他说完,哗一声,浑身挂水地从温泉池里站起来,往草堂门外走去,只听“啪,啪”两声,乔四击掌,挥手之间,似乎是背躲着人拭泪满腮,瞧乔四走得那背影真是一个沧桑。 草堂门的竹帘屏风一动,扶摇着走出来四位身材曼妙的侍女,个个衣着单薄,却双手捧着厚厚毛巾。乔四朝四位侍女点点头说道,“辛苦几位,给两位大爷们松松骨”。 唐寅,玉摧红皆一愣,听得乔四在门后丢下一句:“两位享受人生吧!” “乔大人这算是公款请玩吗?”唐寅大声笑道,“合不合规矩,唐寅谢过乔大人美意了。” “唐寅啊,唐寅,乔大人是个苦命人啊,”玉摧红笑道,“你真是对别人的人生存在着满满的恶意啊。” 那四位侍女慢慢走到池边,欠身半跪,领头的女子嫣然一笑,说道,“两位大爷,请移步到贵宾室,那边也有小池温泉。” 贵宾小池,果然豪华更甚。羊脂般的泉水汩汩而冒,汉魂香炉沉香袅袅,古筝轻抚高山流水,粉拳在铺着厚毛巾的背上频频敲打,节奏欢快。 唐寅回头笑笑地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女子,问道:“小姐姐,真是前面那位大爷付的账吗?” “那位大爷说了,两位大爷不用想了,是一位姓玉的大爷付了账。”领头的女子笑道。 “这个乔四,用玉兄你的钱请客送礼。”唐寅转头看玉摧红,只见玉摧红的头枕在女子膝腿之间,那女子轻抚着玉摧红的头发,玉摧红微微露出轻松的笑意,似乎已经睡着了。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玉摧红似睡非睡吟诵这么一句,似乎他还记得几年前在九原据门堡玫瑰宫的那一个夜晚。 “玉兄说什么?”唐寅追问一句,玉摧红不回答了,他真的累了,需要在女人的膝腿上好好小憩一下,以安抚他孤独动荡的灵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滕王阁序 赣江东岸,高台似城,高台之上,又有高楼矗立云端,高楼顶层牌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滕王阁”,乃是北宋大词人苏东坡的手笔。此处正是三大名楼的滕王阁。 三大名楼另外两个楼,分别是岳阳楼,有北宋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黄鹤楼,有唐代诗人崔颢写下《黄鹤楼》,而南昌城西的滕王阁,初唐少年天才王勃《滕王阁序》已经让滕王阁千古流芳,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说得是滕王阁上了望赣江江景盛况,真是千古名句。 虽说是三大名楼之一,但为什么滕王阁不叫楼,说起来,这阁颇有历史渊源。 唐朝时期,建筑规格等级很严,从平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称为楼,而先砌好一个高台,再高台上建立楼宇,就称为阁。但不是所有的此类建筑都可以称做“阁”,“阁”必须是皇家亲赐。 滕王阁的滕王,就是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最初被封于山东滕州,封为滕王,于是在山东滕州已建滕王阁,而后,太宗的儿子李治继位,滕王被贬到江南洪州,也就是南昌城,由于思念故地滕州,在这赣江东岸,又建立一座“滕王阁”,建成之日,大宴宾客,请人作赋,少年天才王勃,应邀写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传遍天下,一时洛阳纸贵。 滕王此际身为皇叔,地位颇为敏感,于是,滕王在阁中与众文士饮酒作乐,潇洒度日。 这南昌城原本就是王公贵胄流放之地,竟然有人胆敢越制皇家,高台建阁,当《滕王阁序》传至宫中,皇后武则天和皇帝李治两人大怒,削去滕王食邑,毁滕王阁,还将李元婴从洪州贬到滁州。李元婴见滁州四面皆山,反而觉得景色优美,便又逸兴横飞。李治闻报后,再次将他贬往隆州。 滕王在隆州生活了最后二十余年,滕王临死前,宾客探望,纷纷自责说若不是他们滋扰,也不至于失去滕州滕王之位。 滕王李元婴笑问宾客:“为什么孤的封号是滕?” 众人不解。 “”‘滕’就是水向上腾涌,”滕王笑了笑,说道:“多谢各位陪孤一程了。” 众人醒悟,以滕王的聪明才智,唐太宗李世民无疑会认为李元婴威胁皇权,封为“滕”实是警告。 当年玄武门事变,太宗可是遍杀东宫府与齐王府,连婴儿都没有放过。滕王故意奢侈无度,意在表明只图享受生活,其实无心皇权。 滕王大笑几声,随即又长叹一声,失声悲切痛号,“建成大哥,元吉,小弟元婴就要来看你们了。” 没多久,滕王溘然而去。 而那少年天才王勃,写了《滕王阁序》后,就远赴交趾探望父亲,途中遇险落水身亡。 此后,历朝历代,滕王阁又毁又建,又建又毁,因天才王勃的《滕王阁序》的名气,经久不衰,凡建必须称作滕王阁,所以说,滕王阁还真是不怎么吉利的阁。 如今滕王阁重建之人,正是宁王朱宸濠。 而再过数日,五月初五,正是民间端午节,赣江之上,将会龙舟百舸争流,市井街面,繁花似锦,滕王阁又将要大宴宾客,招待群雄,在高楼之下,高台之上,开个武林大会。 宁王已经遣人封闭此处路段,最后的收工已经基本完成,工程校研却是南京工程专家意大利国传教士安若望派来一个年轻修士,名字叫做南宫离。 “咣!” “咣!” “咣!” 一阵阵沉重的木头响声,传自滕王阁最高一层的楼阁,因为位置高,传声特别深远,那滕王阁虽处闹市,而附近却没有什么人。 “郡主,工程收尾,前面多有危险,还请回王府,郡主千金之躯,小的们可担待不起啊。”一群身着工匠衣装的小厮们阻拦着一顶车轿。 “如果你们不让我进去看看,我马上就会让你们几个担待不起了。”轿帘里面传出清脆的声音道,“我来找南宫离。” 南宫离修士造物,机巧百变,当然,有本事的人脾气通常都是一等一的坏,如今既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宁王礼聘来的专家,工地上的工匠和伙夫们甚至于南昌城内的所有人见到他必恭恭敬敬地唤他为“修士”,如果说,城内还有一个人敢直呼他为“南宫离”,这个人只可能是宁王府的郡主! 两个轿夫按轿子里的人吩咐,给工匠们分发了碎银子,众人当即散开。 只见轿帘轻轻揭开,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嫣然一笑跳了出来,穿着一身绿萝裙,如花一般连枝带叶怒放着,她当然就是朱亭葶,宁王的宝贝心肝。 “就想知道,离哥哥在干嘛?”朱亭葶自语道。 她留下仆人,一个人蹦跳着走台阶上高台,朝主楼走去。 “咣,咣,咣!”那高楼上的声音,还在继续…… 滕王阁第六层顶层,一张大案桌布满了图纸,案桌下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拿着皮锤敲击一个奇怪的大木盒子。 “离哥哥,你在干什么?”朱亭葶问道。 “郡主,”南宫离修士放下皮锤,看了朱亭葶,说道:“我在给一个朋友安一个最后的家。” “每次都是郡主,郡主的,我就没有一个名字的么?”朱亭葶嗔道。 “亭葶姑娘。”南宫离修士低声念道。 “哦,他的家好奇怪啊,怎么像个大盒子?是装礼物的吗?”朱亭葶笑道。 “嗯,这算是我送给他最后的礼物了。”南宫离修士叹道。 “是吗?有机会让我见见你的朋友。”朱亭葶脆声说道。 “可能有机会吧。”南宫离修士道。 他淡淡看了朱亭葶一眼,推开窗户,一股清风从江面吹来,这才闻到一股淡淡芳香的松木味道。 南宫离修士问道,“亭葶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非要有事情才能找你吗?”朱亭葶笑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着你,对了,你给我修的怀表好像又不走了。你看看是不是发条又坏了?” 南宫离修士接过朱亭葶递过来的怀表,看了看,听了听,淡淡地说道:“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忘记转动发条钮了。” 南宫离修士把怀表递还给朱亭葶,自己忽然略感不适,他将手按在胸口,咳了咳。 朱亭葶见状,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关切地问道,“赣江之上风寒露重,离哥哥是不是中了风寒?” “不碍事,谢谢郡主的关心,倒是郡主不该到这高楼上来,”南宫离修士说道,“别人看见还是不好。” “你呀……”朱亭葶故扮生气状道,“郡主,郡主,叫个没完了!” 南宫离修士只有尴尬笑笑。 “我爹忙不过来,我娘也忙不过来,”朱亭葶拿起桌子上的木圆规,翻看着图纸,道,“我娘啊,还有照顾一个从南京来的远方亲戚,叫做什么马怜儿的大肚婆,顾不上我,所以我就可以自由了。” “马昂的妹妹?”南宫离修士奇怪地问道,“她……也来南昌了么?” “离哥哥你认识她?”朱亭葶转头看着南宫离修士问道,“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好象有这么一个人到我教堂祷告过。”南宫离修士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太深的交结。” “听说,杨首辅的如夫人也来南昌了,还有好多好多贵夫人,”朱亭葶道。 南宫离修士对于各种建筑修缮以及机械制造等等无所不精,但对于甚么“如夫人”或“贵夫人”之类的称谓上的区别却是一团懵懂。 “我们这么个小小的南昌城,从来没有来这么人。”朱亭葶撅着嘴说道,“现在热闹是热闹了,可没有人搭理我了,连大胡子胡里奥船长叔叔也不管我了,正寻着我爹说什么买卖瓷器的事情。所以啊,离哥哥,我就想到你这里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七彩阳光 “我不想总待在南昌城。”朱亭葶说道。 “为什么,南昌城不好吗?”南宫离问道。 “南昌城有什么好?”朱亭葶说道,“所有人都认识你,对你好,给你打招呼,走到哪里,都欢迎你,你都不能有点自己的秘密?” “嗯,应该主给予你的恩赐。”南宫离修士说道,“我只知道,人世间,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人,表面认识,私下却不友好,人世间充满了尔虞我诈,走到哪里都很艰难,没有人在乎自己的生死,自己拥有的全部是无法告诉他人的苦处。” “还有这样的地方?”朱亭葶不可思议的问道。 “有,就像我的这位朋友,”南宫离略有伤感地说道,“他相信我,来救我,却丢了自己的性命。” 说完,他又继续手头的活了,拿着皮锤把最后几根榫子合在一起。 “也许吧,离哥哥你是第二个跟我说真正人世间的人。”朱亭葶也陪着南宫离的情绪说道。 “第一个应该是胡里奥船长,对吧?”南宫离修士又笑了笑,还是有点忧伤地说道,“我不该让女孩不开心,这应该不和我们的教义,安若望主教总说我天生就该当个墓园的牧师。” “那黑大胡子只会哄我开心,”朱亭葶说道,“他给我说海外好多的海怪,各种各样的人,听说还有吃人的部落。” “胡里奥船长那是吓唬你,那些部落也许只是想杀死接近他们的外人,”南宫离修士笑道,“他们不想被外人骚扰。” 南宫离修士敲完最后几下,大盒子终于成型了。 朱亭葶仔细看着这个大盒子,东摸摸,西摸摸,非常好奇什么朋友需要这么一个怪东西。 南宫离修士随郡主的好奇心,朱亭葶的头发浓密,散发着少女的芬芳,她忙来忙去,也不晓得忙什么,只是把自己弄得有些出汗,光洁闪亮的皮肤挂着晶莹的小小汗珠。 南宫离修士看着她,觉得人间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来看他,真是一种奇怪的经历,也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就算他是一块冰棱,却总有融化的那一刻! 如今,他愿意和朱亭葶待在一起,远离那些繁忙的教务,也只有繁忙的教务,才能让他忘记有这么一个女孩在惦记他。 南宫离修士内心渴望触碰朱亭葶的头发,衣襟,小手,但钢铁一般的意志让他刻制住了自己。 突然,朱亭葶的手伸过来,碰到南宫离修士的手,说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南宫离修士手心感到一阵电击一般的感觉,有点心慌地说道,“棱镜。” 朱亭葶并没有在意,继续问道,“哦,棱镜,干嘛用?” 南宫离修士说道,“观察事物,可以分解光。” “是吗?”朱亭葶道。 南宫离修士从朱亭葶手上拿走棱镜,又打开窗户,一缕阳光直线射进来,南宫离修士把棱镜往光线一放,一束七彩光芒散向这滕王阁的最高一层墙面,异常耀眼。 “看,白光分解成七色。”南宫离修士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赤,橙,黄,绿,青,蓝,紫,真的啊,离哥哥,你会变法术么?!”朱亭葶兴奋地说道。 “离哥哥,你怎么脸是红的?”朱亭葶说道,“是不是生病了?” “没,没有。”南宫离修士低着头说道,“可能刚做完手工活,出汗吧。” 朱亭葶走近来,拿着棱镜,找着阳光晃着,笑着,转着,裙摆飞舞着。 南宫离修士沉默地看着,一时有些痴了。 “离哥哥,你在看什么?”朱亭葶不再舞蹈,停下来大大的眼睛静静看着南宫离修士。 南宫离修士怔怔说道:“你真好看。” “是吗,你再说一遍。”朱亭葶笑道。 “哦,我是说,时候不早了,郡主该回府了。”南宫离修士回过神,说道。 “离哥哥,我不是说这个,我想听你再说一遍,我真好看。”朱亭葶继续笑道。 “郡主本来就很好看啊。”南宫离修士说道。 “离哥哥,你啊,就是不会哄女孩子,”朱亭葶说道,“人人都说过这句话,我早就听腻了,但从你这里听来,还是第一次。”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这里的工作做完了。”南宫离修士道。 他恢复了神志,着手收拾桌上的图纸,还有文案,把朱亭葶晾在一边。 “不行,我要跟着你去,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朱亭葶捉住南宫离修士的手腕摇着。 南宫离修士始终是一个宗教人士,他从没有机会见识过这类女孩招数,有点懵,只是重复说道,“你回府吧,你回府吧,跟着我也不好。” “我就跟着你,我还不让别人跟着,我就一个人跟着你。”朱亭葶从宁王府出来,好似小鸟儿从笼中放飞一般,好不容易逮住个她感兴趣的人,怎么肯轻易放过。 南宫离修士只好把图纸和文案全部放到大木盒子里,把盒子盖板一扣,扛着下楼。 朱亭葶也不讲理,直接上去捉着南宫离修士的手臂,结果像一个小猴子挂树枝一样挂在南宫离修士的胳膊上,一路下来,看得楼下的仆人目瞪口呆。 “不准跟着我,”朱亭葶喝令道,“回府就说,我跟着修士检查滕王阁去了。” 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把车轿给我留下,”朱亭葶拉着南宫离修士,南宫离修士是个寡言之人,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强拗,随着她拉。 朱亭葶转身拿下车夫的马鞭,上了车驾,对众仆从说道。“你们帮着南宫修士把大盒子放在车上,我现在送他去。” 仆人们听从。 南宫离修士却不容旁人触碰那只大木盒子,他刚刚坐定,只听“驾!”一声,郡主己经挥动了马鞭,车轿走了。 “郡主,郡主,郡主……” 仆人们在车轿后面焦急无奈的呼喊,不久,车驾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西郊外,夕阳西下,凉风习习,风吹草低,风景独好,高大的乔木下,映出两个身影:一个西装革履,身形修长,且宽肩窄臀,长衣飘飘,另一个体型婀娜,瘦小依人。 男人是南宫离修士,这一刻,他英俊发光的脸上己变得说不出的苍白疲倦。 女孩是朱亭葶。 “你不该来。”南宫离修士说道。 “我想看看你朋友。”朱亭葶说道。 如果她此时回头,必然会有重大的收获,南宫离修士有一双清澈而冷酷的眼睛,有些会带着些讥诮之意,他绝不容许自己流露出任何一种情感。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朱亭葶的背影,那双原来是冷冰冰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热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嗜血狼群 狼,一头硕大的狼,被南宫离从一株高大的漆树树枝上捧着下来,那漆树正开一簇簇黄绿色的无名小花。 那是一头僵硬的死狼,怒目,呲牙,它还保持着生前战斗的姿态,致命伤就在它的腹部,但腹部已经被精心地缝合起来,现在竟然看不出刀口印子。 漆树是一种昆虫小兽不易招惹的树种。显然,这头硕大的狼是被人放置在上面,不想它的尸身被其他的鸟虫骚扰。 南宫离解下了修士的长袍,仔仔细细把这只狼包裹起来,抱着放进了那个大木盒子里。 朱亭葶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大木盒子是一副棺材,只不过,这副棺材是她没有见过式样,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朱亭葶站在不远处,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南宫离所做的一切。 此际,南宫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他从那木板棺材底部扣动一个扳机,从夹层取出一把小铁铲,慢慢在漆树不愿的一块平台挖土造坑,那挥动的臂膀一下一下映在朱亭葶的眼帘,这动作虽然缓慢,但坚决,沉痛,但有力! 就这样,一个长方形的土坑形成了。 暮色愈发浓重,残阳似血,晚风已经有点劲吹,荡起了朱亭葶的罗裙。 朱亭葶看着南宫离的眼睛已经慢慢的发红,一种冰凉刺骨的寒意,让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南宫离把承着那只狼的西式棺材放置在土坑里,手放在狼头的位置上面,开始慢慢的吟唱,那歌声低沉苍凉,也不晓得是用的什么言语,朱亭葶根本听不懂,只觉得,南宫离唱到悲切处瑟瑟抖动的样子很可怜,歌声又凄婉动听,不由得被歌声吸引着。 那是一曲瑶山战士的安魂曲。 “勇士的灵魂, 盘王的娃儿, 瑶山的孩子, 如果灵魂的火气不再显示魔力。 放弃吧勇士的暴怒, 祖先的心和灵和你一起, 灵魂,飞翔吧 安息吧,一切已静静离去, 归去呀,灵魂, 听谁的灵和魂 让风带着去吧。” 那声音浑厚苍凉,布满了整个山岭,仿佛这寂静的山岭上空正飘摇着无数招魂的灵魂。 朱亭葶并没有听懂南宫离唱什么,但她看着南宫离似乎也看懂了,这狼,是他的朋友,他为他的朋友安抚着亡去的灵魂。 如此一唱三叠,当南宫离的手掌离开那头狼的头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狼怒视敌人的眼睛闭合了,似乎真的被催眠一样安然躺在那里。 南宫离的手掌轻轻抚过狼头,肩膀,猛地在狼身心脏位置一拍,那狼身一震,南宫离然后迅速合上棺材盖子,撒了土,掩埋好,挥完了泪水,毅然决然走到朱亭葶面前,红着眼说道:“亭葶姑娘,无论你看到什么古怪事情,都不要作声。”。 “嗯,”朱亭葶回应一声,她听南宫离唱歌已经有些神色恍惚。南宫离说完,架着朱亭葶的胳膊,一个纵身,两人飞上了漆树的枝上。 远处,第一声狼嚎,悲切悠长地在山岭上响起来,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声音越传越近,一股股野兽身上专有的腥臭味道从四处传了过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落日的余晖,映衬出山岭山脊处跃动着无数猛兽的影子,凄厉的咆哮,躁动的草丛里,转眼之间,已经在树下无数的狼,集结在那刚刚填好新土的平地上。 朱亭葶吓得搂住南宫离,南宫离沉静看着树下无数巡行的狭长黑影子。 那群狼里,有只头狼,它发出低哑的吼声,似乎那吼声是从地上出来,但看它的腹部鼓动,就知那是一种临敌前的示威吼叫,随着它的低吼,整个狼群都在吼,整个山岭都充斥着这种恐怖的吼叫,那声音压迫着神经,朱亭葶不禁捂住了耳朵。 头狼显然发现了新土,它用爪子开始刨,狼群群起而上,不久,狼群刨开了棺材盒子,那失去的老头狼就在狼群眼前,那新的头狼伏低,仰头长嚎,群狼亦伏低,众声悲嚎。 南宫离低着头扶着朱亭葶,悲伤地看着树下的狼群。 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在朱亭葶眼前,那新的头狼嚎叫完,猛地冲上去,一口咬住老头狼的胸口,血淋淋撕下一块血肉,仔细看来,那竟然是老头狼的心脏! 随即,群狼亦上,不消片刻,那老头狼只剩一副带点血丝的骨架子了,这节变故太过意外,朱亭葶差点“啊!”一声出口,半天才知道,是南宫离捂住她的嘴唇。 群狼虽然吃着老头狼,但吃肉次序依然不变,头狼第一个,然后,弱小的狼,再后强壮些的狼,到最后,竟然每一只狼都分到老头狼的肉。吃完之后,新的头狼长啸一声,率众呼啸着从树下向远处山脊跑去,一阵恶风一般,转眼间,漆树下安静下来,只剩一片狼藉的草地。 朱亭葶见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场面,已经惊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南宫离拥抱着她,下来树,低着头说:“真正的人间就是这样,最难过的是,埋葬自己的亲人,但如果,你看到亲人死在野地里,漫山遍野都是,而手上只有一把小小的铁铲,这时候,你就明白,什么是痛不欲生,什么是恨!” 南宫离说完,悲伤到通红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山瑶反抗失败,勇士横尸遍野,乌鸦啄肉,野狗野狼扑来,鸦群骤飞。“有时候,为了祭奠这种恨,不得不把死去亲人的骨头渣熬在饭里,让活着亲人吃下去。” 南宫离说到这里,全身骨骼关节咯咯作响,眼光突然犀利,一股恨意掠过,看得朱亭葶心中一凛,有些害怕。 突然,那刨开的土坑那边草地灌木,窸窣之声不已,朱亭葶转身望去,那堆老头狼的尸骨处,竟然站立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人,又像鬼,但不像人的鬼,因为那像人的身体的头,竟然是个巨大的狼头! “人狼!”朱亭葶对着南宫离尖叫着一句,晕倒在南宫离怀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保守秘密 南宫离修士说到这里,全身骨骼关节不自主发出咯咯的响动,眼光突然变得异常的犀利! 朱亭葶看过一股恨意从他眼中掠过,小姑娘心中一凛,不自禁有些害怕了起来。 突然,那刨开的土坑那边草地灌木,窸窣之声不已,朱亭葶转身望去,那堆老头狼的尸骨处,竟然站立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人,又像鬼,但不像人的鬼,因为怪物有人的身体,脖子上却长着一个巨大的狼头! “人狼!”朱亭葶对着南宫离尖叫着一句,晕倒在南宫离修士的怀里。 那人狼对这南宫离修士低吼一声,随即转身,向着狼群奔走的山脊纵身而去。 那人狼刚飞走,只听“砰,砰,砰!”三声枪响,硝烟散处,一群身穿皂衣的公门中人围了过来,乌油油的枪口全数瞄准着南宫离修士。 也不知是因为恐怖,抑若是因为愤怒,南宫离修士扶着朱亭葶依靠着漆树坐着,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群人。 围着的人群当中小心走出一人,他走过那老头狼的骨架时,看了看,又用官靴踢了踢,这才看向南宫离修士,把短火铳举起,放在左手肘上,瞄着南宫离修士,说道:“果然是你!南宫离,你把郡主放下!” “是我。”南宫离修士冷冷一笑,说道,“乔四老爷别来无恙?” 说罢,南宫离修士把郡主放下,站起身来。 那群手持长火枪的六扇门中人显然非常忌惮面前的这位修士,看到他站起身子,大家不由自主地连连向后退了三四步,似乎南宫离修士有什么妖术可以避开火枪弹丸。 南宫离修士沉默地朝乔四立足之处走去。 乔四看着这个依旧没有表情变化的年青修士,他端着短火铳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沉默着的修士,低旧面无表情,足下机械般地向前迈进。 一步,一步!似乎是踩在众人脆弱的神经之上!六扇门的捕快们有些面面相觑了。 乔四猛一咬牙,说道:“站住,别动,不然,我真要开枪了!” 忽然有女孩子的声音道,“离哥哥,离哥哥,那人狼呢?” 南宫离修士闻声回头,目光竟变得柔和了起来,缓声道:“我在这里,不用怕!” 大家都知道,裘三两作案时就是人狼造型,种种迹象表明,裘三两很可能就是利用南宫离这个名字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怎么郡主偏偏要这样讲呢? 乔四不由迟疑了起来,在郡主的面前,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乔四赶快放下短火铳,躬身施礼道,“郡主殿下,三法司再次恭候您多时了,宁王和娄妃都非常着急您的周全。” 说完,乔四手袖悄悄一挥,示意手下的捕快们上前接郡主。 手下众人却犹豫不前。 “郡主殿下,你要看的日落西山,已经带你看了,时候不早了,郡主请回吧。”南宫离修士道。 他扶起朱亭葶,花容失色的小郡主手扶额际勉强站稳,六扇门的捕快这才敢上前搀扶。 忽而,朱亭葶回过头,对着南宫离修士嫣然一笑,说道:“谢谢你,我会想念你,再见你。” “一路平安,愿主保佑你。”南宫离修士看着朱亭葶离开,目光里有些不舍。 …… 郡主的车驾先行,南京六扇门的捕快们压阵。 这一次,乔四和李瑛走在了最后。 乔四小心道,“你,看清楚了么?” 李瑛伤痛未愈,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乔四道,“刚才,我们明明是追着一个头顶狼王头饰的家伙到了这里……” 李瑛喃喃道,“不是人狼么?” 在这优胜劣汰的残酷世界,只听说过人会被逼得比狼更加凶残,还没听说过狼会转化成人! 人狼?!呸呸,这样的鬼话也只有郡主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才会相信。 “我们赶到这里,就撞上了南宫离,”乔四也变得有些不自信了,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天黑,本来就看得不是那么真切,看郡主的意思,好像是南宫离从裘三两手上救下的?”李瑛心怯地回答道。 “你真是个饭桶,枪队给你都是浪费了,这枪队可是我从锦衣卫那里借调过来的,说是保卫宁王上下安全。”乔四不耐烦地抱怨,道,“你李瑛倒是好,又提前开枪,跑了主犯嫌疑人,打草惊蛇,指不定南宫离也是重点嫌疑人。” “不是开始来了一拨野狼群,兄弟们真怕,”李瑛无辜地说道,“我看南宫离与裘三两虽说有重大干洗,但应该是两个人!” “好,不管两个人,还是一个鬼,今晚的报告你去写!”乔四小声地但充满着怨气的说道。 …… 南昌驿站,最大一间单独房间,灯油明亮,这里是宁王为南宫离修士安排的住处。 “你知道,假冒杀手的杀手的下场是很可悲的吗?”南宫离修士摇着杯子,红葡萄酒香气四溢。 “我是假冒了,但我不是杀手,我应该算好事之人,完美的救场者。”玉摧红也摇着杯子,啧啧赞道,“安若望主教的藏酒,我觉得南宫修士做做木匠还是可惜了,应该销售这种酒。” “这种酒,初入口有点燥热,放上冰块会解除涩涩的口感,”南宫离游离着眼神说道,“国人并不喜欢这种风味。” “我路过西欧洲荷兰国时,善做生意的荷兰人告诉我,如果一个地方的人,都不穿鞋子,我国人会觉得这个地方没有生意可以做,而荷兰人会很高兴地给本国商人发消息,赶快来,这里有大把的鞋子生意可以做。”玉摧红微笑这说道,“南宫修士认为怎么样?” “我以为,天下第一好事者玉摧红只会对秘密感兴趣,怎么会知道也会做生意?”南宫修士说道,“那不是您徒弟铁无双喜欢做的事情吗?” “秘密就是生意,”玉摧红笑道,“我能活得很好,就是因为秘密掌握地很好,有些时候,要放出秘密,有些时候,却要守住秘密,不然,乔四,郭镇藩,包括宁王,都以礼相待于我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善意利用 “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南宫离修士说道。“我不喜欢你的行事方式。” “但我喜欢你的行事方式,”玉摧红笑道,“并且还可以加以利用。” “还能利用?”南宫离修士奇怪的问道,“怎么利用?” “善意的利用,不着边际的利用。”玉摧红不看南宫离修士,只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酒,继续说道,“我听说,裘三两十三岁的时候,在扶夷江遇险,武功尽失,筋骨寸断,本来大家都认为他是死定了。” 玉摧红顿了一下,南宫离修士咬唇不语。 玉摧红又道,“六年之后,他竟然可以回来复仇,而且是铁骨铜皮,武功高强,不晓得这其中有什么奇遇?” “这个,可得玉摧红您亲自问问裘三两了。”南宫离修士道,他嘴角残留这不易觉察的微笑。 “可巧的是,昨天晚上在宁王的南极宫,”玉摧红继续说道,“也有个孩子,也是十二三岁,他叫钱多多。” 很可惜,南宫离修士完全没有反应。 玉摧红继续道,“当时,他武功尽失,筋骨寸断,还中了剧毒。” 这件事发生在万众瞩目的滕王阁大会前一天,又正好在宁王的家庙里,所以在南昌城传得人尽皆知。 玉摧红讲到这里,又故意停了下来,期待着南宫离修士的回应,修士依然没有吭声。 玉摧红叹道,“你这个人真的很闷。” 南宫离修士冷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罗索。” “而我,现在却只想找你这么闷的一个人,以解我个人的倾诉欲望。”玉摧红说道,“我还听说,某一种奇怪的盔甲叫做天衣猬甲,可以挡住火枪的弹丸,不过,我在欧洲法兰西国的巴黎圣母院见识过,被弹丸击中穿着天衣猬甲的红衣主教大人,虽说没有死,但是还是受了些重伤,不出血的内伤。” “那又怎样?”南宫离说道。 “不能怎么样,”玉摧红说道,“听说喝着红酒会让内伤创口发作,更加疼痛,说不好还会死亡。”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南宫离不动声色说道,“你的心不累吗?” “可不是嘛,”玉摧红喝着酒笑道,“不然,怎么会想起到南宫修士喝酒忘忧,好在玉某的毒散了,可以喝酒了,这修道院的酒啊就是有年头的好酒。可我操心那个孩子的命运,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那孩子后来又如何?” “你肯问这孩子的命了?”玉摧红笑眯眯地说道,”当我把孩子送给龙虎山正一教老人家张再乾道长时,乔四的马车恰逢其时出现了……” 玉摧红适时地扫了南宫离修士一眼,听到“乔四”二字的时候,南宫离修士低下了头,拿着酒杯的手,仿佛在轻轻发抖。 “他非要邀请我泡个温泉澡,并要我保守秘密。”玉摧红笑了一下,道,“然后,我就到你这里喝酒了” “我的酒不多了,你喝完这杯就回吧。”南宫修士冷冷说道,他心道,“这玉摧红倒是会直钩子钓鱼。” “那可不成,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必须喝醉,再你扶我出去,喝醉有人扶,神仙享的福。”玉摧红举起空酒杯,嬉笑着讨酒,道,“你这个人很无趣,每次喝酒都是我醉,而你不醉,也好,众人皆醉你独醒,众人皆乐你独悲,南宫这个人不义气,都是一个人偷偷的醉,就算我在你这里醉了,你也不必相送,瞧见没,门外六扇门的马车,那大胡子车夫就等着我,那可不是宁王的镀金马车,六扇门的马车,鞍子是铁的,就是一块铁。” 说完,玉摧红有些醉态地大笑。 南宫离修士无语,默默地给玉摧红斟酒,那红色的酒液旋涡般冲进深口大酒杯,片刻间散发出迷幻的琥珀色彩。 两个人一杯我一杯,浅笑不语喝下去,直到玉摧红不知真的喝醉了,还是假的喝醉了,摇晃着扣门而去。 长夜漫漫,孤灯而明,人静声稀,南宫离抚摸着玉摧红留在酒榻边的狼头头饰,心里想着,那玉摧红从草堂温泉那装睡,心里惦记着那可怜的小男孩钱多多的命运,等到第二天唐寅带着侍女离开,又装作身体不适离开了草堂温泉,偷取了房间里的狼头头饰,轻功一展,后面跟踪着无数枪口…… 赶在日落西山上演一个双簧戏,“南宫离”与“裘三两”,同时,不同人,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随后,摆脱追踪,又神不知鬼不觉潜回草堂温泉,又陪着失望而归的乔四喝得大醉,嚷嚷着茶酒对饮不尽兴,公然堂皇地坐着乔四派遣的车到达南昌驿站,来南宫离这里喝酒,又悄无声息还回了那狼头头饰。 想到这些,南宫离突然胸口不适,按住胸腹,猛一下吐了几口暗红地血,原来这天衣猬甲能防弹保命,却不是刀枪不入,乔四算尽心机,短距离射击短火铳子弹还是重击了身体,受到重伤,适才与玉摧红喝酒,又活了血脉,又让凝结的旧创口迸发,冲出些淤血。 玉摧红已经估算好那裘三两身受重伤,也估算好乔四盯紧了南宫离,竟然冒着“裘三两”扮相,演个双簧给六扇门看,其实,在南宫离看来,破绽百出,世间哪有这样的“裘三两”,一追就跑,却不想着反戈一击,再潇洒而去。 南宫离想笑,但一笑更加皱着眉头,内伤更疼,他知道,这次玉摧红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他。 这是拿自己的命来换别人的命! 这江湖血腥早已成了武林的定局,这暴力也都成了武林的影子,可纵然有人能将那点缀后可供人传诵的“优雅的暴力”演绎的十分出色,但又有谁能够像玉摧红一般纵横江湖几十年,双手却从来都不沾任何的血腥?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剥夺他人的生命。任何人犯了错,都只有法律可以制裁他,但如果法律都不能制裁他,裘三两可以!可裘三两不是神,对于恶人来说,裘三两是魔鬼,可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像裘三两这样的魔鬼,只有暴力的平衡,才有平衡的公平,无魔就会无神,玉摧红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也去做魔鬼? 暴力的邪恶,玉摧红早就领教过了,世间有如此邪恶的暴力,如果不用更加狂暴的方式压制,而六扇门的乔四们只为富贵忙碌,穷人的遇到不幸,视而不见,那么法律又什么意义? 南宫离与玉摧红没有什么交情,南宫离有酒,玉摧红有一堆麻烦事,两个人经常心照不宣喝着酒。 两个人在彼此不沾的世界里活着,但在心里却被对方的光芒所照耀,两人经常在彼此的世界里命悬一线,两个人又不愿轻易丢弃对方,不敢想象真的在没有对方的世界里活下去,所以南宫离与玉摧红,虽无交情,却敢从对方所作所为中判断:敢于把命交给对方。 对于裘三两来说,他心中只有恨!后来,他为了自己,也为苦命人,发泄了恨,他是一个愤怒的青年。 对于南宫离来说,他心里惊讶着自己有爱,心里装着一个人影子,他害怕,同时又欢喜这个影子,他想恋爱,他是一个有爱的青年。 两个青年在他的心中摇摆,夜晚独处他是裘三两,白天群居他是南宫离,此刻一会他是裘三两,一会他又是南宫离,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他曾经是那么坚决,他害怕他的摇摆。 特别在玉摧红走了之后,他孤独得像曾经被抛弃那一次一样,他想静静,一个人静静,现实需要他离开,去拯救一个孩子,就像他曾经救治过许多人,虽然后来又沉痛得看着他们毁灭,但,现在,救人这事,就是救他自己,救他出困境。 南宫离决定了,明天向宁王辞行,离开郡主,去龙虎山正一教,躲开六扇门慢慢在南昌围着的渔网,吃下玉摧红的直钩鱼饵,做上钩的但活着的那条大鱼。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神神秘秘 玉摧红与南宫离这样离奇的酒友关系,又怎么能和铁无双相比,天下间哪有这样一对师徒? 论武功,不同源,论年龄,徒弟比师父大,论性情,一个天地之差,唯一说得过去,就是两个喝酒对脾气。有时候,凌霄阁写玉摧红专栏的人在反复讨论,这对师徒,应该不是从武功上认的,绝对是从酒桌上喝酒打赌时候认的。 谁知道,铁无双忙什么?忙他的一箱子金子? 实际上,铁无双比谁都忙。 但这天晚上,铁无双却没有时间陪玉摧红喝酒,因为有更吸引他的事情需要他。 自从铁无双得了黑龙门送玉摧红的这箱金子,就带领着黑龙门大掌柜福满多金,二掌柜李满多银离开了南极宫,直奔南昌的烟花巷——百花巷。 那时节,正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百花楼门前,黑龙门的车驾刚落,雨水便吧嗒吧嗒地挥洒下来,迎来一位身段妖娆的女子,挥着丝巾帕子就迎来上来,吓了了铁无双一跳。 “怎么是你,花湘忆!?”铁无双惊讶说道。 “哎呦,铁大爷,老相识啊,您什么时候也到南昌城来了?来看我吗?”花湘忆话未说前,就晃动腰身,似乎站立不住般靠在铁无双身上,似乎一颗病蔷薇缠绕一株铁杉树上,那么可笑。 “嗨,花姑娘啊,花姑娘,熟归熟,你这样讲,可对我铁大爷不怎么好,”铁无双身形一让,让花湘忆转向了铁无双后面的男人,铁无双接着说道,“看见没有,身后这些个大爷们,全部都是关外的英雄豪杰,都是我兄弟,有多少好姑娘,好生伺候着。赏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说完,拿起银票,看也不看一眼,拍在花湘忆袒露半白的胸口。 花湘忆一手拿起银票,眼神飞快,一看银票票号数额,眉头一挑,喜色眉梢,娇哼一声:“讨厌啊,铁大爷。” “这位福大爷。” “福大爷好。” “这位李大爷。” “李大爷好。” “这些是一群大爷。” “一群大爷们好。” 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叽叽喳喳。 铁无双刚说完,那花湘忆领着姑娘们饿虎扑食般又扑向下一拨男人们,原来这花湘忆自从南京花魁选举失利,丢了些粉丝,在南京也吃不开了,听说南昌江湖豪杰一时云集,便打起了主意,收拾细软来到南昌城,自己起头做了牵线的老鸨,生意做起来更是比竞争剧烈的南京更加火红。 “铁大爷我还没说完呢,另外给安排个雅间。” “铁大爷要私会小情人?”花湘忆一边呼叫里面的姑娘,一边含笑着问,“铁大爷没见我现在忙着吗?” “花姑娘啊,花姑娘,不是我品味多高,”铁无双笑道,“等会,有位少年人过来,你把他领进来就是了。” “铁大哥啊,好地方啊。”福满多金兴奋地说道,“这比南极仙翁道场可好玩多了。” “嗯呐!铁大哥可算领俺们找对路数了!”李满多银搂着一位姑娘笑道。 “兄弟们好好玩,我招呼一下后堂,上酒上菜,有吃有玩才有滋味不?”铁无双说了一句,便走进百花楼深处。丢下身后嘻嘻哈哈的一群热闹人间的男女们。 关外兄弟们在外间大房间热闹非凡,铁无双坐在格子推门里的小房间里跪坐在榻榻米上,独自喝着自己的酒。 闲话少说,不一会儿,推门打开,下人领进一个人,统万城少主,佟铂鑫。 佟铂鑫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着铁无双,另有一张矮榻,放着茶壶茶杯。待得自己坐下来,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牛高马大的铁无双是坐着的。 佟铂鑫躬身抱拳道,“不知道铁叔叔有什么吩咐!” 这铁无双与他父亲统万城城主佟承恩有故旧之情,佟铂鑫依着这辈份便要叫对方一声叔叔。 谁知铁无双一拍佟铂鑫的肩膀,说道,“今天咱们大家都是出来玩,不要太拘谨。” 佟铂鑫道,“晚辈不敢!” 铁无双板着脸,道,“叫什么叔叔,呵呵呵,不嫌弃的,叫我一声铁兄弟!” 佟家家教有方,少城主佟铂鑫虽行走江湖多年,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规规矩矩,从无并点倨傲轻慢之心,长幼尊卑分得极为清楚,此时眼见铁无双如此放低姿态,他反而更加拘束了。 铁无双呵呵笑道:“关外的兄弟们在外间风流快活着,等一下,咱们正事谈完,铁大爷帮着挑个小美人儿,让你好好放松放松?” 佟铂鑫闻声脸色微微一沉,少城主生性纯良,与藤家二小姐又是新婚燕尔,此时若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于他而言,这便是对自已婚姻的一种背叛。 佟铂鑫顿了一下,忽然道:“什么正事?” 铁无双起身,将门窗又检查一遍,这才低声道,“我想让你帮我看一样东西。”说完,从身边拿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绳索,将布袋里的东西轻轻撒在平面如镜的桌案上。 佟铂鑫一看,像细沙子,但颜色又是金灿灿地。佟铂鑫用手指一捏,又放在鼻子间嗅了嗅,说道,“漠北金沙!” “识货啊,正是漠北金沙,我老铁从不看走眼睛。”铁无双眯眼笑道,“你看看值得什么价钱?” “哪里来的?铁叔叔这是要卖吗?”佟铂鑫出自统万城,冶炼世家,手一探金,熟悉非常,目光顿时如生意人一般,小心警觉地探问。 “不急,不急,佟少主,先估个价。”铁无双说道,“我也好心中有个数。” “那好吧,”佟铂鑫小心地把布袋罩在金沙上面,不漏半点,然后轻叩三下桌子,格子推门拉个一个缝隙,一名小厮跪伏着抬头问:“少主有何吩咐?” 佟铂鑫耳语几句,那小厮点头,合上门而去。 “佟少主年纪轻轻,如此谨慎,令人羡慕啊。”铁无双点点头,赞道,“可惜,我那一家子人,哈哈,只认个花钱,屁都不懂了。” “铁叔叔客气话,我们统万城兵器世家,经手之事非同一般,事事谨慎是必须的。”佟铂鑫躬身施礼。 一会儿,小厮返回,小心交给佟铂鑫几个小瓷瓶,随即小厮退下。 佟铂鑫将金沙装袋小心放到自带的天平上,然后将金沙倒进其中一个蓝色瓷瓶里,那金灿灿的细沙顿时化到瓷瓶溶液里,全部不见了。 “你!”铁无双一惊,若不是看到佟铂鑫的眼神,差点从榻榻米上站起来。 佟铂鑫又将这蓝瓶的溶液小心翼翼倒进黄色的瓷瓶,只见黄色瓷瓶呲呲作响中冒出一阵白雾,有一股酸味过去,过一会儿,竟然见到一小块金色的块状物,小金块!很小很小的金块。 铁无双舒心地坐下,满意的笑着。 佟铂鑫此刻却更加严肃,用镊子夹出金块,晾干,他又掏出那一副小小的天平,称了称。说一句,“好金子,不过,还是粗金!” 第一百二十章 送来送去 “那是自然,”铁无双说道,“我就想知道,这个成色的漠北沙金,在关外建州什么价?在你统万城又什么价?” “当日价不清楚,”佟铂鑫看了看铁无双,停顿了一下,说道,“不瞒铁叔叔,您是行家,按惯例,五倍到八倍的价差。” “少主客气,按八倍价差算,换成统万城最不缺,而关外建州最缺的铁矿石给我。”铁无双终于打出了底牌,他笑了笑。 “铁叔叔这生意做得好啊。”佟铂鑫听完,几乎惊得站起来,“我统万城别的物资不说,铁矿石是最多,价钱最廉,用金换铁,这一来一回得赚多少银子啊?铁叔叔您有多少漠北沙金?” “不多,”铁无双呵呵一笑,用手比划,“就这么大,整整一箱。” “那我得得算算,我得调动多少吨铁矿石,”佟铂鑫手指运算开,忽而问道,“这么多粗金,哪里来的?” “放心,人家送的。”铁无双笑道。 “谁这么大方?”佟铂鑫好奇道,“恕小辈直言,不问清楚,统万城可真不敢收,这融金造册,还是需要到官府报备。” “少主想得周全,我老铁也是见过世面的,”佟铂鑫问得越细致,铁无双就愈加喜欢这个小子,他笑眯眯地说,“喏,屋子外头那些喝花酒的花花大汉们送的,正经的建州女真人,就会挖金子,挖人参,轮刀片子瞎砍人。” “送的,真送的?”佟铂鑫问道。 “真送的。”铁无双说道,“不过,这年月,少主你信送字吗?” 铁无双摇摇头,说道:“说是说送,但佟少主,想必你也送过大官们钱财吧。” 佟铂鑫看四周无人,默默点点头。 “我们大明的官多清廉啊,一个月月俸都不能买两斤肉。”铁无双无奈说道,“只能靠我们亲爱的百姓们送点东西,才活得那么滋润,这也不晓得是谁规定的,不给他们钱,他们就可以奉公守法,不活了?这人脑子有问题,有问题。” “嘘,生意人勿探国事,本朝太祖定的,那是国策,不可变,”佟铂鑫小声说道,“生意做成,我们倒是可以变通想办法的。” “就是个倒霉的‘送’字”铁无双摇头说道,“兄弟们送我金子,我也送他们铁石,我赚大了,他们回去也赚大了,生意上两不相欠,又两厢互帮,这不就成了。我也不要他们送,免得以后开什么口,我老铁都得跟着抗,是不是,佟少主。” “正是此理,铁叔叔与我统万城心意相通啊。”佟铂鑫赞道。 “如此你我好说,利润多少分账?佟少主说了算,我老铁接着就是,反正大赚了。”铁无双说完,心思尽了,开始喝自己的酒,眼睛等着看佟铂鑫。 “您是长辈,我怎么好开口?”佟铂鑫说完,伸出手指放在桌案上,也等着看铁无双。 铁无双眼睛一亮,一看手指,知道这是要袖中谈判啊,点点头,赞道”年少老成,大将风度,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怎么就没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啊!” “听不出铁叔叔这是赞我,还是骂我?”佟铂鑫也眼睛发亮,一把手指接住铁无双伸进的手指,两人在袖中开始手谈。 忽听得格子窗外一个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的男子声音大声道,“老子们是黑龙门的!” 竟然是关外黑龙门的大哥福满多金。 却听一人不屑笑道,“黑龙门又能咋地?!” 福满多金吼道,“你说黑龙门咋地?” 那人“嗤!”了一声,道,“又咋的了?” 只听这两人围着“咋地?” “又咋地?” 这种重复的话题叽叽歪歪,唇枪舌剑,纠缠不清。 佟铂鑫看铁无双脸色由红润变成铁青,手谈的节奏也变慢,佟铂鑫略一沉吟提醒铁无双道,“铁叔叔,铁叔叔,不宜分神,统万城不比铁叔叔私商,融金后的火耗必须给官府。” 铁无双暗暗赞许,这个佟铂鑫与燕归云年纪相仿,做事却极为周到稳妥,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但想到统万城并非初次报关融金,官府早已例行公事,所谓融金的火耗应该统万城所得居多,而手谈例行火耗竟然多达二成,心中暗叹这真是难缠的生意对手,而外头的吵闹越大,铁无双早就火气如火山欲发。 这时间,却听见屋外面又有一人吼道,“你咋跟我大哥说话的?”是那黑龙门的二哥李满多银。 对面之人不依不饶,道,“你大哥有什么了不起?!” 李满多银道,“老子们是宁王的贵宾。” 那人道,“宁王……嘿嘿。” 关外人嗓门本来就大,激动之时更是将桌子拍得山响,气势十分惊人,偏偏对方也不是好相与的,不断用言语刺激,一来一往,外间便如同炸了窝一般。 铁无双正在盘算生意,思路几次被打断,隔着窗户吼道,“兄弟,外面什么情况?” 李满多银委屈道,“这南蛮子欺负咱东北银!” 铁无双大为光火,吼道,“那还废什么话,削他!” 铁无双声音刚落,只听见嘭的一响,应该是一个人被打得倒飞了出去,撞在桌子之上,好一阵杯盘落地的破碎响动。 花湘忆好言劝道,“各位爷儿还请收手,出来玩,咱就是图个开心……” 又听李满多银叫道,“闭嘴,打坏的东西,老子们十倍赔偿!” 其实,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虽然是横行在关外两个慒货,却也懂得收敛,如今到了陌生地方,虽然嘴上仍然咋咋呼呼,心里却也不想真的动手。 哪知道对方始终不依不饶,又有铁无双在屋外起哄,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的酒劲上了头,当然先打了再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翠归谁 李满多银左手一抬,当即攥住对方的右肩,却不料对方嘴上虽然凶狠,自身实力却极其一般,李满多银的左手五指相扣,在对方的感觉之中,便如同钢钩铁爪掐入了肉里,他刚刚奋力用双手扳开,李满多银的右手又扣在他左肩,那人口中仍硬气地叫道,“咋地,你还敢跟爷动手么?”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便似乎提醒了李满多银一般,语未说完,李满多银右手将他的身子往自己的怀里一带,左脚抬膝,横撞在他的胸骨之上! 只听“嗵!”“啪!”“哗啦!”,“啊!”。 李满多银的膝盖撞中对方前胸,发出“嗵!”的一声闷响。那人的身子随之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大厅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至于那“哗啦!”的声音,是桌子上的杯盘磁器被摔碎了一地。 所谓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既然李满多银己经开打,大哥福满多金当然不甘落后,右手拿住对方队列中最高大的一个人的前胸,反手一个过顶摔,将一个偌大的活人又砸在被李满多银摔出的汉子的身上,二人头颅相撞,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 这两个慒货一旦发了宝气,左擒右拿,反手便即将人摔出,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 铁无双一时技痒,正准备出门去看看热闹,佟铂鑫劝道:“让他们打,铁叔叔若出去了,只怕拂了他们打架的兴致。” 铁无双一听也有理,坐下来与佟铂鑫在屋外喧嚣打斗声中手谈价格,不久,忽听到外面有人吼道,“在老子们地盘上,打我们方总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砰!”“砰!”“瘪犊子玩意,管你哪个旗。敢抢我们福大爷的女人!”出声的又是那大嗓子的李满多银。 “方总旗?”铁无双一听,迟疑地问道,“佟少主,是不是宁王府兵头方天画?” “方天画正是总旗大人啊。”佟铂鑫道。 “这事只怕是不妙了。”铁无双挠头道。 “怎么啦?铁叔叔。”佟铂鑫问道。 如今南昌城内进来了很多江湖人士,习武之人喜欢逞勇斗狠,相互间打斗本来是平常之事,江湖事江湖了,打完了各负其责便好。 “这二位仁兄如果是伤了府兵,那便是闯了大祸,我这倒大霉的老乡们啊,少不了又让铁大爷操碎了心。”铁无双叹道。 “别打了!”炸雷般响起一声,格子门推开,一位巨汉出来,就手抛出一个试图袭击他的人,众人歇手一看,铁无双。 铁无双一看,地上这个惨状,横倒竖歪都是些府兵的人,也不怪黑龙门的人手黑,黑龙门自山海关外而来,自然不晓得大明卫所兵制度的复杂,边兵卫所,京军卫所,还有这样的府兵卫所,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一看对方服装一致,只当是哪里来的江湖门派,正好出手打打,扬扬这建州女真关外黑龙门的名声,建州女真在林海雪原中讨生活,练的是打猛虎搏黑熊的本事,下手自然不轻。 也怪这些府兵们口气大,看着一个个身体壮实,但一旦碰上了硬茬子,他们便都是些不经打的角色,如今倒地哼哼着的全部都是府兵。 “方大人,您趴在地上干嘛,掉了银子么?”铁无双呵呵笑道,他伸手向地上一位大汉,预备拉他起来。 “老子不起来,周身都被摔散架,我要看医生,你别动我,”那方天画怒气冲冲地指着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道,“有本事别跑,等我大队人马赶过来。” “铁大哥,老子们来这里是花钱找乐子,他们……,”福满多金凑过来,道,“不带这么欺负俺们东北银的。” “憋说话!”铁无双白了福满多金一眼,心道,“你们打架还真会挑人,现在连宁王都不愿意招惹的府兵,竟然被你们给揍了。” “花姐姐,”铁无双看见花湘忆远远站着,摆摆手,说道,“你过来。” “铁大爷,您看这可咋整哟?”花湘忆已经懵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打起来了?”铁无双低声道。 “哦,这要怪我们小翠长得水灵啊,”花湘忆摇动腰身,道,“福大爷,李大爷,这不是一齐就看上了她,要陪吃陪喝陪着那。” “说重点。”铁无双道。 “方大人也要我们小翠,”花湘忆胆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哼哼的方天画,“个个都抢着吃头茬儿,两边这不就打起来了。” “老子们先来的,这瘪犊子不讲规矩,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啊。”福满多金窝火道。 铁无双干咳一声,纠正道,“注意语气,人家是方总旗大人。” “就是,就是,”李满多银插嘴说道,“我们黑龙门说好包场的,可花了大银子了。这瘪犊子,哦,方总旗大人说他不花钱,也得先尽着他上。” “谁是小翠?”铁无双白了福满多金,李满多银一眼,转身问花湘忆。 “小翠!”花湘忆拿着帕子招招手道。 “来啦!”百花楼花雕门栏那边应声站出一位体态婀娜的女子。 看她年方二八,不言先笑,肤白如玉,一袭淡粉色罗裙更是将身姿勾勤凹凸有致。 “果然是一个美人,”铁无双点点头,问小翠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作为百花楼的头牌,小翠不可能任人就要有问必答,她看了看花湘忆。 花湘忆急道,“我的小姑奶奶呦,你就别使小性子了,铁大爷现在是来帮着咱们息事的,他问你什么,你快吱应一声。” 小翠这才点了点头。 铁无双心里当即明白了过来,这位方天画大人本来是南昌城中的一霸,找小翠从来是不花银子的,老鸨花湘忆不敢得罪,平日里只好任由着他这么白吃白睡。 今天,场子旦好容易来了两个出手阔绰的关外来的豪客,花湘忆来准备着可以大捞一笔,谁成想,在这节骨眼上,方天画也来了,老鸨花湘忆又不想得罪这位府兵大爷,只想着小翠先陪完了两个关外阔佬,再出来招呼方总旗。 没想到,这两个关外来的豪客太会喝酒,千杯万杯永不醉,花湘忆来找小翠时,方天画领着府兵就直接闯了进去,两伙人一开打,结果府兵们就吃了大亏。 铁无双正沉吟,依旧趴在地上的方天画嚷嚷起来:“你们这群土匪,得罪了本大爷,今晚就让你们下大狱,一个一个不得好死!” 铁无双偷偷对着福满多金一使眼色,心说,“不行你带着二弟先开溜吧,只要你们现在离开了现场,铁大爷自有办子摆平这些府兵。” 却不成想,福满多金又一次会错了意! 福满多金吼道,“这瘪犊子玩意,欠收拾吧你,还特么嘴硬?!” 不待铁无双反应过来,福满多金己经大步上前,重重的一脚踩在方天画的手指之上,“嗷!”方天画当即便是一声惨叫。 忽然,门外吼一声,“全部别动,违者格杀勿论!” 似房屋垮塌一般,楼板震动之中,冲进一群戴铁帽浑身盔甲的兵士,密密麻麻黑洞洞长枪的枪口指向屋里的所有人,众人惊呆了。 “我救兵来了!”方天画此刻看得福满多金,李满多银,得意地叫道。 “伍将军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德充沛 “铁脖子伍文定!”倒地不起的方天画颤声说道。 “哎呦,又是我们老铁家的。”铁无双一听乐了,他见过军阵,在应州大战也见过枪阵齐放的威力,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两人说话间,密集的枪群中间走出一位的短须军官,铁盔铁甲,连脚上穿的鞋子都是铁甲片,身材中等,站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视扫看一周,朗声说了一句,“据查实,有人寻衅滋事,无故扰民,好勇斗狠,抓!”。 那枪阵中间“哗”一声两边一让,井然有序让出一条道,冲出一队黑色短衣短袖头缠包布的缉拿手,迅速拿起手镣拿人,却仅仅只拿那些府兵。 “全拿下,”那军官又喝一句,顿了一下,补充道,“除了百花楼的人。” “伍将军,慢来,“那一声从花栏后的屏风后传来,格子推门徐徐打开,一位年轻人缓步出来,深施一礼说道,”在下统万城佟铂鑫,见过将军神威。” “你认识铁脖子将军啊。”铁无双一笑,铁无双这人怪,不喜欢衙役,捕快,这些专门找百姓麻烦事的人,但并不反感各种军人。 那伍将军捋捋短须,转头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铁无双,又看到佟铂鑫,点点头,说道:“我认识你,统万城少主,近前说话。” 佟铂鑫几步近前,看看左右,伍将军说道:“有话直说,不必忌讳。” 佟铂鑫只好说:“这位是铁无双,玉摧红的朋友,也是玉摧红的徒弟,跟我这里谈点私事。“ “玉摧红的朋友,徒弟,到底是朋友,还是徒弟?”伍将军面色一缓和,很好奇问道。 “朋友,朋友。”佟铂鑫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世间不好理解的关系。 “多谢玉摧红的朋友,请转告玉摧红,多谢他几次救王阳明先生。”那傲气的伍将军竟然深施一礼,说道,“铁大爷,鄙人伍文定,人称铁脖子,也是王阳明的朋友,也是王阳明的学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铁无双大为意外,也不禁也弯腰深施一礼,似乎必须比伍将军躬身躬得更深,说一句:“我见过的将军里,就算您铁脖子伍文定大人最有礼貌。” “过奖,铁大爷,佟少主,没事你们接着玩。”伍将军说着玩笑话,但脸上依然凝重,丝毫没有笑意。 此番客套,也正在百花楼府兵与黑龙门人一干人等眼皮下发生,所谓大俗大雅,这不对路数的对话,让一边忙着的众人感到怪异,但又不知所措被卷进去,那一队缉拿手真是手脚麻利,不用多久,全部人员缉拿完毕。 “收队,”一位军曹喊一声,“全队都有,撤枪!” “咔哒”“轰!”那枪底座齐刷刷放下敲击到百花楼地板上的声音,是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仪。 “全队都有,向后转,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那军曹口令响亮,那一队队持枪大明军人如机械一般齐扎扎纵队走出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花湘忆以及百花楼的人,还有铁无双与佟铂鑫。 “这铁脖子伍文定是谁啊?”铁无双看着那队伍的背影,叹道,“威武大将军都没他这么威风,这么有意思。” 佟铂鑫笑道:“我们统万城的老客户之一,他不是一直在赣南大茅山附近作战吗?怎么回来了?” “我看出来了,这老伍是对我师父玉摧红特别有好感,”铁无双说道,“少主一说,玉摧红三个字,这老伍,眼睛都发亮了。” “谁跟你老伍呢?”佟铂鑫笑道。 “有的人,一辈子相处,一辈子不亲,”铁无双转头看佟铂鑫笑道,“有的人,第一眼就很亲,最后果然一辈子都很亲。” 佟铂鑫问道:“你与我统万城做了多年买卖,我们俩亲不亲?” “钱亲,人不亲。”铁无双大笑道,“说够了,这铁脖子什么来历?” 佟铂鑫讪笑一声,慢慢把伍文定的官声说出来。 原来这伍文定铁脖子的名声,竟然与多年前一件案子有关。 大明开国元勋,第一功臣徐达,定国后论功封魏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到了魏国公徐俌,也是徐达家族的第五代了,有一年魏国公与百姓争田地,这棘手的案子官场上几番推托,就到了小小的常州推官伍文定手上,伍文定带着手下经过仔细勘察,竟然按律把田地判给百姓,百姓直呼伍青天。 这样就惹恼了魏国公徐俌,因为徐俌是一个非常重名声,非常强硬的人,这事本是魏国公里的执事所为,本与徐俌没有关系,但伍青天的名声传到魏国公耳朵里,就变了个味道,魏国公于是传话给大太监刘瑾,伍文定等十几名官员立刻下狱问罪,后来竟然下了锦衣卫的诏狱,可谓生死一线。 在此刻,魏国公探监,就问了一句,田地我可以不要,但就等伍文定道个歉,磕个头。伍文定当时在诏狱严刑拷打已经重伤,被诏狱公差压着给魏国公道歉叩头,身体四肢都压在地上了,但是脖子始终低不下来,公差们大概也是救人一命的好心,使劲摁着伍文定大人的头,伍文定说,“上跪叩天子,下跪叩父母,哪有执法守律而叩他人?” 魏国公一看如此,拂尘而去,伍文定就等秋后问斩。也算伍文定命好,大太监刘瑾因为支持西夏王朱寘鐇谋反,被正德皇帝诛杀,伍文定得见天日,也获得铁脖子的名声。伍文定又因办事精干,且臂力过人,擅长骑马、射箭,以后官越做越大,兵也越带越多,竟然做到了镇南将军。 佟铂鑫说来,铁无双听得心潮澎湃,这不喜欢磕头这点,尤其让铁无双心旷神怡,大呼道:“这可对我铁无双的脾气啊。” 忽而,铁无双又一拍大腿说道:“不晓得铁脖子武功怎么样,可惜,玉摧红这个家伙做了我师父,不能再认许多师父了,不然师父们为了争夺我这样徒儿要打架吃醋了。” 佟铂鑫“扑哧”一笑,说道:“铁大爷可真有点自带光环,自作多情了。” “可不瞎说,我老铁就怕我那一屋子女人争来争去,才离家出走,重回江湖,找个这么个师父啊。”铁无双摇摇头,一想起他济南府的大宅子,就有点怕,“佟少主,女人还是找对一个比较好,多了,人得疯了。”说罢,铁无双大笑起来。 “这个嘛,还没有那么了解。” “哎呀,差点忘记大事了,铁脖子抓了这么人?”铁无双急问道,“我得到哪里捞人去?”、 “伍将军在南昌巡抚衙门。”佟铂鑫说道,“应该去巡抚衙门。” “我老铁能说上话吗?”铁无双问道。 “伍将军不爱财,秉公办事。”佟铂鑫笑了笑,说道,“而且对你老铁脾气,应该能说上话吧。” “不就是为个小娘子争个风,失手打了人嘛?”铁无双说道“多大的公事,咱有钱,赔他,赔得他心满意足。” “你赔宁王的府兵吗?”佟铂鑫笑道,“宁王家缺过钱吗?”、 “也是啊,”铁无双急得直挠头,“这帮败家的爷们,瘪犊子玩意,尽给你大爷我整着没用的事,老费心了。” 铁无双一想起这些关外的老乡,就心疼。 “铁叔叔,我没记错的话,今晚花酒,您做东,您请客。” “是啊,你说咋办?” “明天,巡抚衙门,我陪铁叔叔您去。”佟铂鑫肯定地说道。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铁无双说道,“你也不是君子,你是我兄弟,刚刚那小翠呢,也别闲着,我留给你了佟少主。”说罢,铁无双预备起身推开格子推门招呼花湘忆。 “别,铁叔叔,铁大爷,”佟铂鑫难堪地一把拦住铁无双的手臂说道。“熟归熟,千万别乱熟。” “好勒,”铁无双笑道,“明天救这帮瘪犊子玩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都有死敌 “果然是打赢了进班房,打输了进药堂。”铁无双说道。 第二天一早,南赣巡抚衙门外站着已经交了名帖的佟铂鑫,而铁无双按照规矩交了探监保证金,走了流程进了府衙,沿途就听见一声声“哎呦”“啊呀”的惨叫。 铁无双心道,这王阳明果然是手黑异常,这一开始就用大刑伺候犯人了。 经过后堂过道时候,一字排开木板床上躺着数十人,才看清楚,是本地的药堂遣人来看伤者情况,铁无双仔细看,却怎么也没见到福满多金,李满多银的人,基本全是府兵装扮的人,铁无双稍微心安。 “果然是打赢了进班房,打输了进药堂,”铁无双说道,“不赢不输,进了班房,又进药房。” “一百五十八个府兵,”那领路的南赣巡抚衙役听着铁无双的话,也嘲笑道,“打不过三十个黑龙门的关外人,一比五,宁王府兵真是群草包啊。” “可不是嘛,叫声高的狗儿都不会打架。”铁无双见得这衙役表情,似乎也是对这祸害南昌的府兵不满,随声说道,虽说这事比较糟心难办,但从他乡人嘴里听得自己老乡打架还行,多少有点安慰。 南赣巡抚衙门也不算太大,走了一阵,下了数十阶台阶,到了府衙的监狱,府衙把铁无双介绍给狱卒,铁无双照例塞过去些银子,狱卒点点头,“哗啦啦”打开了木栅门的大铁锁,说一句:“抓紧时间探望。” 门高不算太高,铁无双低头走了进去,有些昏暗,一股强烈的人气汗臭酒臭扑鼻而来,那里牢分两边,中间过道,铁无双刚走进去,似乎就像猪倌挑着饲料进了猪圈一般,那些黑压压的人惊起全部压在木栅栏前,振臂高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铁无双仔细找着人,突然,他愣住了,有点结巴地说道:“玉,摧红。” 只见在牢房两壁挂着的油灯光辉下,中间甬道,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真的是玉摧红。他笑着说道:“铁无双,铁大爷,我们在牢里又见面了。” 铁无双听到玉摧红说话,不再犹豫,几步过去,说道:“真是你啊,玉师父。” “你干嘛来了?”玉摧红问道,“难道想在牢里陪我喝酒?” “嗨,别提了,我来捞人。”铁无双说道。 “铁大哥,玉少主,快来救我。”黑暗中听的不远处福满多金的声音。 原来那日夜里,喝得半醉,又打人酣畅的黑龙门的大掌柜二掌柜,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一没被提审,二没被上镣铐,便先被丢进了大牢,初次进南昌,便蹲了大狱,两位懵货茫然四顾,也不知道剩下的兄弟们关那个号子。 甬道之中,只有一盏油灯挂在仓房对面的石壁上,灯光昏黄如豆。 这是一间几丈见方的大石屋,江西山多田少,造牢房选用的石料格外扎实,连地下都是大石块铺成,四周尽是腐臭的气息。 “新来的,不懂得拜码头么?!”有人调笑道。 福满多金带着李满多银小心转过头去,只见黑暗的屋角之中,一双双眼睛瞪视着他们。 李满多银身子一颤,只见这些人一身酒气,胡子拉碴,又敞开了衣服,露出一片片淡褐色的护胸毛,便似乎一群野兽般。 李满多银“妈呀”一声嚷嚷一句:“阴曹地府,牛头马面,我去!”挥手就近就是一拳,那人虽然大醉,但反应挺快,抬肘一格挡,用的擒拿手中的封手。 “我去!你把我当鬼,我是葡萄牙人胡里奥船长。”那人说道,那汉人语言竟然非常流利,有南京官话的味道。 “瘪犊子玩意吓人,你自个都说是葡萄鬼。”李满多银手还被此人格住,一边说,一边扭。 “葡萄是葡萄,葡萄牙是葡萄牙,我们都是人!天主啊,宽恕这些罪人吧。”那人说罢,手一撤,对着牢墙上方的通气窗口,在胸前画着十字架。 “李满多银,别打了,他们是西洋人,大前天跟我们一块进的城。”福满多金说道。 “啥夕阳,东阳的,”李满多银唠叨,“整的怪吓人的。” 李满多银心中想,“能够跟西洋人共蹲一间牢房,果然是没有丢掉咱们这宁王贵宾的面子。”但随即转念,“瘪犊子玩意,我们这打的可都是宁王的府兵。宁王可是南昌的宁王,这可咋整?” “这里是王阳明的地头,听说他治人犯手黑得很,号称王剃头,咱兄弟们今天落到他的手上,只怕有一顿苦头吃,这,这,这,趁着王阳明还没醒来,铁大哥你快点来救人!”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发了毛。 好在他们思想简单,又知道自己犯的事不过是因为打架而己,王阳明总不成会砍了他们的脑袋,干脆将心头放宽,与这群葡萄牙人攀谈了起来。 福满多金道,“兄弟们多久进来的,这里的伙食怎样?” “我们也是前脚刚进来,这伙食好不好……估计要明天早上才知道。”一个满面虬髯的胡里奥船长笑道,“你们犯了什么事?” 李满多银道,“还不是为了抢夺一个粉头,把府兵给揍了。” 几个葡萄牙人闻声一怔,脸上变幻了几种颜色,纷纷挑起大拇指,赞道,“你们连府兵都敢打,二位真是人才!” 互相介绍之后,才知道这几位西洋人是葡萄牙国胡里奥船长手下的船员。 都是天南海北的异乡人,又同时沦落到这异乡地牢里,又是同病相怜,不过多久,胡里奥船长就和福满多金称兄道弟,相见恨晚,就差没酒对饮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胡兄弟,这块是没酒,不然,我们早喝上几杯了。”福满多金说道,“你们犯了啥事?关在这里?” “我们没犯啥事。”胡里奥船长游历四海,天生学人腔调极快,竟然也有些关外人口音,“就是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们死对头就在这里,等会,我们一起冲出去,砍死他们,好不好?” “好!”福满多金想都没想就应承道,显然还在醉乡里的感觉,然后疑惑看看四周,问道,“这牢里也有死对头,他们从哪里来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旧教新教 福满多金刚刚说完,就听到对面有人大喊道:“”houjemond,gek,portugueselijer”(荷兰语,闭嘴吧,疯狂的死葡萄牙佬) 刚刚笑脸的胡里奥船长和他船员们,一听这声,全部疯狂冲到木栅栏前,同样大声吼着:“filhodaputa”(葡萄牙语,狗娘养的) 葡萄牙船员们大喊着:“seumaricas!”(葡萄牙语,懦夫,胆小鬼) 黑龙门的人全部傻傻看着身边那群激动的葡萄牙人,然后,又惊愕地看着对面,一群金发高大的西洋人冲着自己这个牢房瞪着眼怒骂。 过了一会,双方骂累了,甬道上,狱卒抬了一桶水,两边一泼,又像两军交战鸣金收兵一样,退回牢里。 福满多金和李满多银一直傻看着,等到胡里奥船长回到身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福满多金拍拍胡里奥的肩膀笑道:“这法子好,整死这帮瘪犊子,好。胡大哥,你好样的。李满,学着点啊。” “过奖,过奖,”胡里奥笑道,“就是费嗓子,监狱好啊,嗓子喊累了给点水。” “不瞒胡大哥,我们也又死对头在对面,那群金头发鬼那边。”福满多金笑道,“等会,我们帮你们,你们也帮我们,我们先上!”说完,一声口哨,黑龙门的兄弟们一起又如同刚刚葡萄牙人一样冲向栅栏,一顿瘪犊子玩意,糟心糟肺对着关在对面的府兵一顿骂。 这会,该着葡萄牙人看傻了,连连赞叹不已。 狱卒一来,双方收兵,福满多金回到胡里奥船长这边,胡里奥船长说“福大哥,我们同盟,这样,等会,我的人学会你们骂人的话,帮你们一起骂,你们赶紧学我们话,等会一起冲出骂,好兄弟,一起拼!” “胡大哥,就等这句话了,整死这帮瘪犊子玩意!” 一晚上,荷兰人与方天画的府兵也同样结盟,双方对骂一宿。 …… 天光刚亮,两拨男人们疲劳至极,躺着呼呼大睡,听得锁链响起,都懒得起来,直到听到了铁无双的大嗓门,福满多金跳将起来,扒着粗大的木栅栏,对着外头呼喊起来,“铁大爷,玉少主,我在这里,兄弟们都在这里。” “古铁雷斯大副,我是胡里奥船长,你们可算来了,快把我从这救出去,我可不想跟这群肮脏的新教徒关一个房间里。”胡里奥船长也叫嚷起来。 玉摧红把随身带的锦盒打开,一股熟牛肉的香气在监狱里弥漫,又把细腰小瓷瓶的盖子拔开,一股更香的葡萄酒味散发出来。 “安若望主教大人的葡萄酒!”胡里奥大叫到,“给我,快给我。”胡里奥从栅栏里伸出的手臂,似乎他不担心会拉断一样。 “那好,那可以,胡里奥船长,老规矩,你得告诉我情况,怎么到这里来的,说清楚,我再给你。”玉摧红笑眯眯说道,说完,拿起个小酒杯盛满殷红的酒,摇晃着,慢慢放到嘴边,看着胡里奥船长,喝了一口。 “加西亚船长,我真的看错你了,你这个坏人,你这个最坏的人,在新加坡竹城,你骗了我的船,还在这里打击我。”胡里奥舔着舌头大骂道,“你这个瘪犊子玩意,欠削的货,我早晚整死你这个瘪犊子!” “胡里奥船长,你真幽默,船不是还在你手上吗?这么快就被福满多金带坏了,”玉摧红含笑喝着酒,说道,“继续骂,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好吧,我认输,”胡里奥船长叹口气,指着玉摧红对面的牢房,说道,“帆布威尔,你认识吗?一路上就跟着我们船队的荷兰坏蛋,你得问他。” 玉摧红转头一看,一个金发碧眼留着红色大胡子的高大西洋人,眼巴巴看着他,看着他的酒和肉,露出饥渴的表情。 “帆布船长,早上好。”玉摧红用荷兰语问候,递过一块熟牛肉,那叫帆布威尔的船长大口吃肉,又看着玉摧红的酒杯,玉摧红不顾胡里奥的眼神,又递过酒杯。 帆布船长神色缓和下来,开始向玉摧红说了,两边为什么关在南赣巡抚衙门。 原来,在南昌新建了一座圣玛利亚教堂,当然是宁王给安若望面子捐献给教会的一个项目。昨天傍晚,下船的胡里奥船长以及船员,在这个教堂附近的街道,狭路相逢了荷兰红胡子船长帆布威尔,帆布威尔也刚从教堂出来,看到教堂里的供奉的基督耶稣,而不是天主教堂应该供奉的圣母玛利亚,感觉非常不好,一走出教堂,正好碰见了胡里奥船长的人马,…… 双方一言不合,开打,不但抽出随身刀剑,还拿出短火铳,朝天开了几枪,于是,招来巡夜的伍文定人马,双方没有逃脱一人,尽数被抓。 “你们不都是信西洋教的吗?教会不是都是罗马教会吗?”铁无双不解道。 “铁大爷,你不知道,这么说吧,黑羊与白羊,这是西洋教会的黑羊白羊。”玉摧红说道。 “明白了,那是死仇啊。”铁无双点点头。 玉摧红把锦盒里的熟牛肉和酒赶紧分给两边牢房,美食甚少,众人一顿抢,也没人仔细听什么旧教新教。 铁无双也把昨天百花楼上府兵与黑龙门争风小翠引发群殴事件一一说给玉摧红。 玉摧红与铁无双一合计,决定赶紧去会和衙门外等候的佟铂鑫,一起求见伍文定将军,看如何才能放出人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以命换命 “见过王大人,见过王先生。”伍文定躬身施礼。 “文定老弟不必拘礼,请坐。”王阳明温和地说道。 “那好,我等下属听闻阳明先生遇刺于裘三两,一时心急如焚,星夜兼程赶到南昌,”伍文定此时他已经熬红双眼,但目光坚定,人未卸甲,手按佩剑,说道,“看到阳明先生安然无恙,属下们欢欣鼓舞。” “我一人生死牵动大家的心,过意不去了。”王阳明点点头,问道,“文定老弟,带来多少人马?” “不多,五百神机营枪兵。”伍文定说道,“属下深知先生关切大茅山清缴战事,不可松动,只带这些兵马。全部都是我钦点的精兵,不是我托大,谅宁王府也不敢怎样。” “嗯,文定老弟沉稳可靠。”王阳明笑了笑,说道,“我这里平安无事,看似危险,却是无虞,嗨,此番求死都不得死。” “请先生收回成意,断不可有此念头,”伍文定说道,“江西子民需要阳明先生,我伍文定所部需要阳明先生。” “文定多虑了,宁王就是想杀我王阳明,也不能在南昌杀,也不急在此时杀。”王阳明说道,“倒是你,文定老弟,你我一起在南昌城,反而有些危险。”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我在外,先生在内,”伍文定点点头,说道,“宁王确实不敢动,但西山裘三两刺杀未果,也确实让属下们担心。学生有一计策,可保江西不乱,学生可以在内留南昌,请先生移尊驾到吉安城督战大茅山剿匪。” “这不可以。”王阳明说道,“文定老弟勇猛果敢,脾气孤傲耿直,但与宁王一派周旋却是凶险,而老夫闲庭信步,稳坐钓鱼台,一人足矣,决不可冒险留你。” “伍某之才,何能与先生相比,如萤火虫之光比皓月之明,”伍文定说到此处,脸色一变,伏倒跪地抱拳作揖,说道,“伍某人称铁脖子,从不瞎拜人,今天为江西黎民百姓请命,若天下将乱,伍某以项上人头换阳明先生周全,请阳明先生施展才能救黎民倒悬,得幸为铁脖子伍文定报仇,伍某心愿足矣。” “老弟这是作甚?”王阳明伸手搀伍文定,心疼说道,”快快请起,起来说话。” “请先生答应文定。“伍文定不起,坚持说道,“此番带兵来请阳明先生走,也是众将官的意思,请先生一定答应。” “好好,此事从长计议,”王阳明见伍文定执拗如牛,不好违意,拉起伍文定坐下。 门外有衙役报,“宁王府参军唐寅求见。宁王贵宾玉摧红求见,统万城佟铂鑫与铁无双求见。” 王阳明笑了笑,问伍文定:“这么多人求见我,你知道什么事情吗?” “抓了宁王府兵,敲山震虎。”伍文定笑道,“宁王参谋李士实与某素来不和,特意遣新晋的参军风流才子唐伯虎来磨嘴皮子。” “玉摧红与葡萄牙商人胡里奥交往深厚,曾经做过胡里奥船队胜利女神号的船长,想必是来求放人。” “佟铂鑫与铁无双是昨夜在烟花巷百花楼偶遇,当时正在抓捕黑龙门与府兵斗殴,看铁无双对府兵不甚关心,想来也是为黑龙门的人。” “还有一队人马在我牢房里呢?”王阳明笑眯眯问道,心知这铁脖子应该有答案。 “那荷兰船队的帆布威尔,最近在宁王府走得太勤,不知有什么西洋货物要过手到宁王府。” “秀才不出门,可知天下事,“王阳明说道“你将军不出门,可知南昌事啊,” “先生过誉,伍某时时关心先生安危,先生安危也是我部大军的安危,”伍文定正色说道,“先生在南昌南赣巡抚衙门督导各府,让宁王一派的狗官无法敷衍塞责,粮草弹药供应不断,我大军方可安心作战,无往不利。无先生,便没有我铁脖子伍文定。” “文定老弟总是说让老朽惭愧不已的话,这算是蒙古人说的拍马屁吗?”王阳明笑道,“那门外的几个客人,铁脖子伍文定预备怎么办?” “先生是府衙主官?”伍文定说道,“先生说见,伍文定就见。” “见了怎么说?”王阳明问道。 “按律处置,不放,”伍文定坚定说道。 “呵呵,伍将军硬朗,”王阳明神秘笑了笑,突然问道,“伍将军玩过象形棋没有?” “只玩过兵推军演算筹棋。”伍文定一时摸不到头脑,问道,“什么是象形棋?” “我家小孩子玩的,”王阳明解释道“西南的大象不怕老虎,老虎不怕家猫,家猫不怕老鼠,但老鼠不怕大象。” “呃,确实非常有意思,怎么玩?”伍文定耐心问道。 “让他们自己玩,黑龙门的人打伤了府兵,我已经看了宝善堂的报告,骨折重伤十五人,中等伤五十人,轻伤更多,”王阳明说道,“宁王必定少不得麻烦我们南赣巡抚,巡抚衙门不管,让他们找黑龙门,黑龙门必定找铁无双和玉摧红,玉摧红要救胡里奥,首先去宁王府协商府兵赔偿之事,一环套一环,我们看看戏,看这个黑幕里的宁王府里有些什么好玩的东西出来?” “这象形棋不错,跟过家家似的,先生之计高明。”伍文定赞道,“就这么办。” “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王阳明如有所思的说道,“没有绝对的善恶,但又有许多个人的为难事。” 伍文定点点后,随即,他叫门外衙役进门,交代一番如此如此,那衙役本是王阳明贴身随从,从余姚老家带来的人,一听就明白,随后,领命出门。 南赣巡抚衙门正堂边上的偏厅,几个人坐着喝着茶,坐第一个位子的是唐寅,旁边是笑脸的玉摧红,对面坐着铁无双,佟铂鑫。 唐寅东张西望,哼了一句:”这南赣巡抚衙门多大的官威啊,半天见不到一个正主。” 玉摧红喝着茶,笑而不语。 铁无双与佟铂鑫相视一望,铁无双担心黑龙门的人,不想说话,佟铂鑫徐徐说道:“也没多大官威,只不过,为什么这些人全部被抓在南赣巡抚衙门,怎么不在宁王说得上话的南昌知府衙门?” “为什么?”唐寅虽说考试很厉害,但步入官场还是雏儿,这不比烟花柳巷逍遥自在,他有点心虚问道。“因为他们长得不帅吗?” “扑哧”玉摧红笑喷了茶水,忙不迭说道。“茶烫,烫。”唐寅白了他一眼。 “这南赣巡抚管的都是拥兵拒抗的叛乱地区,杀人越货的大盗,涉军,涉火枪,涉团伙,统统关这里。”佟铂鑫说道,“一般小毛贼,都没资格关这里。” “哦,那我们宁王贵宾胡里奥船长,还有帆布船长都不涉及啊。”唐寅说完,又看了看佟铂鑫,疑惑地说道,“而佟少主,统万城似乎好像每一项都有涉及?” “我们统万城是朝廷特许的几百年的老店,跟宁王府一样,世袭罔替的生意,”佟铂鑫大怒道,“怎么能跟他们比?我们有特许铁卷在手。” “请肃静,老爷传话过来了。”那衙役慢慢腾腾走进偏厅的门,众人安静下来,等他发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宽仁之名 那衙役说道:“案情事关宁王,请四位尊客,移驾宁王府议事,若有结论,南赣巡抚衙门悉听尊便,就可以放人了。” 唐寅自宁王府而来,如此便回宁王府,不知所谓,不解再问:“唐伯虎求见王阳明大人,求见伍文定将军,请小哥再禀再传。” 那衙役双手一摊,说道,“两位大人如此交代,其余事情无可奉告,请诸位自便。”说完,抬手示意下人们奉茶,衙役转身走了。 四人无奈,走出府衙,前往宁王府。 宁王府与别的世家大院不同,别的世家大院都独辟蹊径,选择清静之地,而宁王府坐落在南昌闹市区,也不像别的世家大院广占宅地,不算太大,周围市井街坊游走如织,门前也不并下马下车,可见宁王府与民无争。 非但如此,有一年,宁王府周边民宅建房,竟然屋檐压住了王府的墙头,王府的管事人告知府衙门,衙门也判断民宅违建,那户人家自知理亏,正要拆了重建,不想宁王到场,训斥了那管事之人,竟然拆了自己这边墙头,硬是让自己府宅外的院墙走成个“之”字道,那巷子还得此美名“之字巷”。 “之字巷”过去正是鸡鸭巷,每日买卖鸡鸭,呱噪之声不绝于耳,若是别家大户豪门,早就把鸡鸭巷牵走,唯独宁王说,不可与民争利,府上人多,正好买鸡鸭也很方便,鸡鸭巷非但不迁,宁王府还特意开了一个偏门,宁王宽容之名传遍南昌,井坊间,但凡提到宁王,都是满耳赞誉,都说经常见到宁王,那真是威风仪表的好王爷。 又说起宁王的嫡配妻子娄妃,正是江西上饶人,自幼在南昌长大,又是明朝大儒、着名理学家娄谅的女儿,连南赣巡抚衙门的王阳明,都算娄妃的师哥,王阳明少时曾拜娄谅为师。娄妃知书达理,为人善良,亲民,南昌城里更是被世人敬若神灵,生得一个乖巧女儿朱亭葶,城里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都熟络的一个小仙女。 四人车驾经过一段繁华的闹市,到宁王府门前,正看见修士南宫离随宁王府府丁进门。除了宁王参军唐寅,三人递上名帖,府丁回禀后归来,说道:“宁王会见西洋葡萄牙国教会代表南宫离,一时抽不开身,请各位稍后,到内庭喝茶。” “又喝茶,喝来喝去,肚子都喝饱了。”铁无双大声说道。 那府丁只是笑笑,引众人进了迎客内庭,屏风之后,是一幅迎客松巨幅画,然后又是一幅“宁王行乐图”,却是安若望主教所画,画中宁王悠闲骑马率领众宾客,游历西山,狩猎喝酒的欢乐场景。唐寅仔细看了看,赞道,“西洋画的遮影术画法,外加大明留白的技法,非常高明啊。” 众人一边喝茶,一边吃着迎客厅备下的小茶点,等着宁王府来人。 表下这节不说,单说身穿神父正装的南宫离修士,见过宁王,也见过了天主教徒的宁王王妃,只说:“滕王阁重建数年,今日验收,合乎标准,南宫离打搅数日,因主教安若望先生需要到龙虎山正一教访问,南宫离需要提前动身,为访问做好准备,请宁王准许辞行。” “辛苦葡萄牙国修士南宫离,南宫修士青年才俊,何不多留几日,见证滕王阁大会的盛况。”宁王笑道。 “多谢宁王美意,可惜教务缠身,不便多留,只是明天正午,需要在南昌圣玛利亚大教堂作教徒弥撒大会,不知道,尊贵的宁王,宁王王妃有时间参加?”南宫离说这话时,看了看娄妃,心里想着,为什么不见小郡主,然后突然想到如此思念小郡主还是不妥,又低下头,等宁王说话。 “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去,南宫修士教务缠身,宁王我也是俗事缠身,都忘记了这个圣玛利亚大教堂都竣工一年多了,开工奠基都是我剪的彩,还是多谢安若望主教,帮我这么多,本王与安主教在一起聊天,学了不少知识,忘记许多烦恼,年初,安主教帮我置办的送当今圣上的礼物,我还记得是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宁王笑道。 “宁王殿下,我们称为装甲战车,是安若望根据师祖达芬奇大师的手稿定做的,四人机械驱动,两名炮手操炮,是攻防兼备的好武器,”南宫离纠正宁王,那装甲是铁皮外壳,内部机械全部都是南宫离亲自监制,所以,他不愿宁王说错名称,把达芬奇大师的名作,说成三国诸葛亮的作品。 “好,好,好,就叫装甲战车,可惜,当今圣上的总指挥使江彬不会用,一次就用毁两辆,总共才九辆。我也进去玩了玩,就是地方太窄了。”宁王兴致勃勃说道,“不知道,安若望主教什么时候能再到宁王府作客,我一定挽留他做参谋。” “安若望主教还在北京,一时不回,南宫离替安主教谢谢宁王美意,如果安主教到龙虎山,南宫离一定劝主教大人来宁王府再作客。”南宫离拱手施礼。 “那就太好了,”宁王抚掌笑道,“可惜啊,年轻人总是行色冲冲,宁王府庙小,留不住南宫修士这么好的人才啊。” “多谢宁王款待,多谢宁王对我们天主教会的鼎力支持。”南宫离说道,“南昌人都赞宁王是宽仁之王,我们主教也这么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哈哈哈,”宁王大笑,说道,“南宫修士说起好话来,真是好听啊。” 说话间,一位身材瘦高的人,走近宁王,低声说了几句,宁王转身对南宫离说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留,送南宫修士两百两黄金,留着路资,请千万笑纳。” “宁王多礼了,南宫离受之有愧,必将此金教会献金记录宁王名下。”南宫离修士深施一礼,抬头时,宁王已经随那人而去,只剩下娄妃对着南宫离笑了笑,抬手示意南宫修士多吃些桌案上的水果。 南宫离此刻心情复杂,低头又抬头,下定决心一般问道:“小郡主她,没事吧。” “南宫修士,这个不要问我,我不会告诉你,不过,你保护了小郡主,我和宁王都非常感谢你。”娄妃笑了笑,说道。 “不敢言谢,南宫离请娄妃娘娘明天正午参加弥撒。”南宫离躬身再施礼。 “好,一定来。”娄妃点点头,微笑说道。 南宫离心里一动,觉得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人答应参加弥撒,这使他的心更加火热的期盼,那个人,那个叫朱亭葶的可爱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该怎么办 离开宁王府,南宫离就发觉背后有人跟踪。 南宫离嘴角轻扬,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把手上两个布拖袋往马背上一搭,自己踩蹬上马,头也不回,往南昌北门而去,身后一箭之地,紧紧跟着五个人,黑斗笠带着很低,看不清人脸,一路追踪而去。 南宫离心中有事,一出门,就打马急行,身后数人也明白掩藏不住,于是,也不管不顾紧紧追赶着,从早上一直追到黄昏,从平原一直追到山地,追得人困马乏,筋骨酸软,才发觉到了江西庐山。 那五人刚刚在悦来客栈歇脚,就从店小二探知,刚进门不久的客人,出门了。五人急忙起身追踪,好在看到一点痕迹,跟着上了庐山,渐渐山势陡峭,一轮新月如钩,挂在夜空,山峡间黑风惨惨吹过,一丝寒意掠过众人心头,北宋苏轼歌颂,庐山的诗很美:“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真在庐山之中,又是半夜,山高林深,松柏如涛声阵阵,丛林中迷路了,那五人已经是惊破了胆子,既要跟踪南宫离,又怕南宫离变成裘三两再回来,心里种种咒骂,只得五人围守苦等天明。 一夜无事,那五人等到天光微亮,咬紧牙关又开始搜索,终于在庐山主峰汉阳峰的冰原上积雪上,发现一些足迹,正待往前探寻,其中一人目力极好,说道:“李捕头,前面有三角旗帜,上书一个通红的血字!” 那叫做李捕头的人,正是六扇门三法司的李瑛,他拿起单筒望远镜,转开了拉长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血旗门!” 随即挥手示意众人趴在雪原上,生怕被远处的人看见一般,李瑛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撤!”。 累得半死的六扇门人,又连滚带爬地赶回庐山半山腰的悦来客栈。店小二得了李瑛给的赏银后,告诉他们,那南宫离早上回来后就离开了。李瑛追问去向,店小二又要了些碎银,说往南路下山了。 这一天一夜,南宫离从南昌到了庐山主峰汉阳峰山顶,又从山顶赶回了南昌,当六扇门李瑛等人回到南昌时,已经是中午时辰,南昌城的圣玛利亚大教堂开始乐钟响起,南宫离开始主持弥撒仪式了。 南宫离站在教堂主台中央用拉丁文吟诵弥撒赞美主的诗歌,心里却一直想着昨天早上,娄妃笑着对他说一定来,一定来,小郡主回来吗,南宫离的心忐忑不安…… 且不说南宫离的弥撒,回到昨天,娄妃对南宫离说一定来参加弥撒的时候,心里一直在嘀咕,宁王从来都是有事不急,怎么参谋李士实对他说了几句话,宁王对南宫离修士说没有说完,急急忙忙就走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宁王到了他的议事厅,厅里的人一见宁王,立刻起身施礼说道:“给宁王请安。” 宁王一摆手,说道:“诸位参谋,就坐,不必拘礼,说事。” “府兵此番与宁王贵宾黑龙门在烟花巷百花楼为争风吃醋引起群殴,被从吉安城赶回南昌的伍文定抓了个现场,关在南赣巡抚衙门里,此事大概已经传遍南昌大街小巷了。”一位面色苍白,三捻胡须的中年文士说道。 “刘养正参军,此事我已经略为禀明宁王,可以跳过不说,单说对策,或有什么利弊?”高瘦的李士实说道。 “好,禀宁王,刘某以为府兵骄纵无能,一百多人打不过三十几人江湖人士,败坏宁王名誉,实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之物,正好借那不讲理只认律法的铁脖子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刘养正拱手说道。 “刘参军,此言不妥,宁王声誉并非府兵恶性能毁之,反而,府兵作为监视握我主宁王的朝廷爪牙,已经尽人皆知,府兵越是做恶多端,越能反衬我主光辉,况且,府兵乃配给藩王的护驾亲兵,不可擅动,就算借他人之手制裁,我主放手不管,反而容易引起王阳明伍文定之流的怀疑,借机参本我主,则不妙了。”说这话的人,三角斜眼,嘴唇厚实,唇上留着两撇鼠须,摇头又晃脑,一口一个“我主”,“我主”,颇有师爷风范。此人名唤王纶,却正是会稽人士,也正是久出师爷之地的人。 “王主簿,您的意思又像往常一样,让我们宁王殿下,把他们保回来?”刘养正冷言看着王纶说道,“滕王阁大会即将召开,府兵形同鸡肋,占着地都嫌碍眼,一群傻子,南昌城人看惯了,还是明白,那四方来的群雄如何看待我雄主?” “刘参谋,我也没说非要保他们回来。”王纶辩解道。“我只是为我主考虑,府兵不可擅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两位不必争执,都为公事,“李士实说道。“唐伯虎先生才高八斗,处世孤高,刚刚从南赣巡抚衙门而来,想必是有什么想法可以提供?” “宁王殿下,李士实主参,刘参军,王主簿,巴彦护卫,各位,”唐寅一一拱手施礼,不慌不忙说道,“唐某,从姑苏而来,幸而宁王赏识,获参军之职,原本食人俸禄,替人分忧,但有话实说,唐某来南昌,客居宁王府时日尚短,所谓走马观花,见事可能肤浅,说得不妥,请见谅。” 宁王点点头,抬手示意,“唐参军请坐,但说无妨。” “谢宁王殿下,唐某就府兵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什么说什么。”唐寅又施礼,然后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唐某在南昌市井体察民情,深感南昌市民对府兵普遍不满,而对宁王非常亲切。” “正是,正是。”说话的人是王纶,点头的是李士实等人,唯有宁王身后的一个高大瘦脸颧骨高的汉子不做一眼,目不斜视,毫无表情,似乎所议之事与他无关。 “而黑龙门的人,显然是打伤了府兵,而南赣巡抚王阳明又不愿此事被宁王责难,所以扣着两边的人,希望宁王给个办法,好双方下台。”唐寅此话,却是玉摧红早上在南赣巡抚衙门所说,唐寅现学现卖,见众人沉默不语,唐寅继续说道;“以刚才李主参,刘参军,王主簿的意见,宁王不希望在滕王阁大会前,受到府兵事件的干扰,那么此事就可以借坡下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机密会议 “怎么个借法?”王纶问道。 “黑龙门赔偿府兵医药费,再由王阳明的南赣巡抚衙门判罚,”唐寅笑道;“府兵因伤病太多,人员损失太大,准假在宝善堂治伤一个月,没有宁王府的命令,不得出院。” “本王并没有权力管辖府兵们。”宁王笑了笑,点头说道。“唐伯虎果然是才子,举重若轻啊。” “唐寅所言不错,”李士实拱手施礼,转身对宁王说道,“属下失职,推荐方天画为府兵总旗,却不想此人头脑如此不堪,竟然为了花酒争风与黑龙门群殴,属下请宁王处罚。” “李参谋,请坐,方天画虽为李参谋所荐,但所犯之事,与李参谋无关。”宁王笑着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要劳烦才子参军唐伯虎。” “宁王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在下唐寅愿意效劳。”唐寅拱手说道。 “迎客厅内,有几位贵宾等着事情的解决,”宁王说道,“其中玉摧红,铁无双,佟铂鑫都与唐寅参军熟悉,就请唐寅参军传话过去,说宁王正为此事繁忙,请各位回客栈,稍后定会遣人答复,各位放心,南赣巡抚王阳明依法办事,不会把人怎么样,请唐参军好言想劝,安抚贵宾情绪。” 唐寅看了看宁王,又转眼看了看在坐几位幕僚,心中明白,这事是宁王遣他离开,再与众人商议对策,唐寅点点头,躬身施礼,告退去往迎客厅。 众人见唐寅走开,这才放心,说些心中想说的话。那会稽绍兴师爷王纶王主簿说道:“我听说,那被羁押的黑龙门人进献给宁王的礼物是三箱金沙,只可惜,那成色一般,不过,另外有一箱成色较好的金沙赠与玉摧红,而玉摧红的徒弟又把这些金沙换作统万城的铁砂转赠给黑龙门的人,这样,中间差价赚下来,不少啊。” “王主簿,我主给黑龙门的聘礼也不是个小数目,黑龙门在南昌无法无天,应该严惩不贷。”刘养正说道。 “刘参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纶捻须说道,“这黑龙门不过是关外门派,与我主宁王并无太大瓜葛,既然他们这么有钱,又是我主邀请的贵宾,不如……”说道这里,王纶看着宁王,并不往下说了。 “不如如果?”刘养正沉不住气。 宁王看着王纶点点头,王纶继续说道:“让黑龙门多交些罚金,权作给府兵的医药费,赔偿费,损失费,只不过,这些罚金必须经过主簿过手。” “如此,面子,里子我们都有了,黑龙门也说得过去,府兵也可以安心休养,不必出来。”李士实赞道,“王主簿,此计甚妙,只怕那箱金沙都不够赔的了。” “嗯,就这么办。”宁王点头说得,“只可惜啊,这些府兵不堪所用,真做大事,只怕会碍事,不知,诸位高参,有什么见解?” “杀,是杀不得,以我看,唯有借此机会,缩编府兵,”刘养正说道“以我辖内的府丁,个个武功高强,办事精干,远比那不堪的府兵强百倍不止。” 王纶听言,捻须摇头不已。 “王主簿,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宁王问王纶。 “这个,请问李士实主参意见?”王纶不愿直说,把话题转给李士实。 “掺砂子!”李士实说了这三个字,便袖手不语。 “愿闻其详。”脾气急的刘养正问道。 “府兵八百,除了总旗方天画是属下嫡系,还有数十军曹,皆是心腹,府兵跋扈,正是我主所纵,此番互殴事件,重伤,轻伤十余人,涉及者百余人,正好借此用黑龙门赔偿的重金,清退一批,降职一批,或用府丁替代,或外聘心腹可靠之人补充冲淡,如此,府兵组成都可以换成我等心腹,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李士实慢慢说完,再看宁王脸色大悦。 “我主英明果断,早已经遣我等经办东厂厂公钱宁,副督统张忠,许泰请求府兵之事,扩编已经是必然,不需要多久,八百府兵扩为一千二百,黑龙门与府兵互殴,恰逢其时啊。”王纶看宁王脸色,心知宁王高兴,也就敢于把宁王单独交代的事情和盘托出,既和宁王心意,又在同僚面前显示出与主上关系非同一般。 “此事平复,那荷兰船长与葡萄牙船长之事,最为焦急,也非常棘手。”宁王说道,“事机密,故而支开唐伯虎,请各位各抒己见,速速拿出方案。” “请我主放心,据我在南赣巡抚衙门监狱的心腹门人报来,那葡萄牙人与荷兰人当夜只是互相谩骂,并无提及机密之事。”瘦高的李士实说道。 “李主参谋,何以知晓,他们未曾提及机密之事,难道说你亲自在监狱里听他们讲过,而他们叽里呱啦说得西番鬼话,我们根本听不懂。”刘养正嘲讽地看着李士实说道。 “河伯未知大海的广阔,井底怎么知道天下之大,”李士实冷冷看了刘养正一样,说道,“臣下祖上家中豪富,臣自幼熟读经书,过目不忘,乡间号称天才,并非求功名利禄之徒,所想所求皆如成祖智囊姚广孝,但求一逞平生之志,自臣受命接洽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等外番机密事宜,请商人教臣强读精学,虽不能写,臣已经听懂能说数国言语。” “李主参谋,我知道你才高,不必动怒,刘参军也是心急公务,请说,请说,诸位洗耳恭听。”宁王拱手施礼说道。 “谢谢我主明察,”李士实拱手还礼,继续说道,“臣确实亲身进了那监狱,也就在关在隔壁单间的牢房里,听得两家互相互相谩骂,荷兰人只说天主教是伪教徒,葡萄人说新教徒是一群大骗子,唯一提到的就是,以后上船海上见,用炮轰死对方。” “那就好!”宁王点点头,问道”王主簿,葡萄牙人胡里奥的火炮好?还是荷兰人的火炮好?” “据臣了解,葡萄牙人的火炮与大明水师的火炮想比略占优势,但具体实战,双方在广东行省名叫澳门的地方打了一战,双方都用火炮。”王纶摇头晃脑说道。 “战绩如何?”刘养正问道。 “战绩嘛,当然是我大明水师赢了,葡萄牙人输了,”王纶说道,“但是,葡萄牙人不是输在水师火炮上,他们是输在陆地上,澳门只是一个小半岛。” “等于没说!”刘养正悻悻然说道。 “我是说,葡萄牙的人火炮厉害,我等大明子民是见识过了,但荷兰人的火炮竟然要价比葡萄牙人还要高,他说他们的炮比葡萄牙人的轻,又比葡萄牙人的炮弹打得远,这个属下还没有得到证实。” “还有他们的要求非常不合理,荷兰人可以降价把炮卖给我们,但前提是我们可以赶走澳门的葡萄牙人,让他们荷兰人代替葡萄牙人驻守澳门。”王纶说道。 “无稽之谈,本王如果能赶走葡萄牙人,还用得着买他们的火炮吗?”宁王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竹城新加坡 “我主说得是,从臣下在隔壁牢房听那西番对话,那胡里奥船长似乎对荷兰人帆布威尔颇为忌惮,谩骂帆布威尔是红胡子海盗,一心想夺取他的澳门,而那帆布威尔竟然毫无愧色,扬言就在某月某日率船队血洗澳门,把葡萄牙人杀光。”李士实说道。 “有此等事情,看来荷兰人也并非等闲之辈,不如,等他们那日开打,遣李主参观战,再决定购买谁家军火和炮舰,诸位以为如何?”宁王说道。 “王爷英明谨慎,不过,属下与两边都有接洽,有两个问题急需王爷定夺,第一,葡萄牙人与荷兰人要价都不低,尤其是荷兰人,宁王府并无这么多现银,第二,两边都需要时间,才能运来这么多炮,但胡里奥说,他可以想办法节约时间,比荷兰人更快。”王纶忧愁地说道。 “哦,什么办法?”王爷眼睛一亮,问道。 “这个,胡里奥用南京话说,山人自有妙计。”王纶为难地说道,“几番套话,胡里奥就像老狐狸就是不肯说。” “那就逼他说,不定他的货,看他怎么办?”刘养正说道。 “不必如此,恕属下直言,这些西番得了宁王府的消息,也是逼迫不得,”李士实说道,“胡里奥说的节约时间的法子,无非是将澳门城防的岸炮调出,然后再抓紧时间在澳门赶制一批火炮,如此这般,一个月左右,可以运到宁王府。” “如此甚好,手中有枪有炮,心中有底,有什么可怕之事。”王纶摇头晃脑说道。 “府中家丁在西郊操练火炮与枪械多时,从围猎野兽到炮轰山头,都已经非常熟练。”刘养正说道,“就等普遍装备后,听宁王殿下一声号令。” “此事不妥,胡里奥与帆布威尔要打架,澳门必然会加强驻防,从澳门调火炮,此事容易败露,只怕是我宁王府还没有拿到葡萄牙人的火炮船只,锦衣卫江濒,东厂钱宁与黄谦都先知道了,”宁王沉思片刻,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火炮最大的问题是兵器弹药消耗巨大,如果没有足够存量,不可擅动,诸位,还有什么高见?” “可鞑靼人那边等不得,赫连——”李士实正要说下去,看见宁王眼神凝重盯着他,李士实生生把“俊朗”两个字给咽回去了。 “诸位,再想想,”宁王立刻转眼看其他人,说道,“一定能想出好办法。” “如果我们从统万城定制呢,我听说统万城发明了一种‘排炮车铳’,威力也很巨大。”王纶说道。 “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排炮车铳’攻击范围顶多一里地,远距离攻大城,隔靴挠痒一般无用,”刘养正说道,“单说,宁王府定排炮车铳,传扬出去,那不等于说我们宁王心怀异心。” 宁王闻言,白了刘养正一眼,刘养正身为宁王府参军,统管宁王府府丁,竟然说出“心怀异心”这话,虽然是事实,但这种毫无头脑的话很是难听,难怪宁王白眼视之。 “排炮车铳并非统万城发明制造,而是仿制南京苏杭武备处岳戴梓的武器,也是武备处看不上这种仅用于剿匪的密集杀伤武器,调配补充给统万城做,没想到,销路这么好,岳戴梓如今正在找统万城佟铂鑫的麻烦,一心想要回全部排炮车铳的生产权,”李士实继续说道,“我宁王府在此时,不管是秘密定制,还是公开定制这种火炮,就直接惊动了南京苏杭武备处,实在不是一笔好买卖。” “必须立刻把他们调开,调得越远越好,省得在这里耽误大事,反正造枪造炮需要时间,让他们去远远地方去造,”宁王说道,“钱,本王也有时间筹备,人,刘参军你好好给本王练,枪炮造好了,将钱买货,连炮带船,一并开来,本王就是要个盔明甲亮,装备齐整,威震天下。” “我主英明!”李士实,刘养正,王纶起身施礼,齐口说道。 “不用赞了,本王保他们两家出来容易,”宁王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他继续说道,“请神容易,难得是送神要送到哪里?还请各位高参,想想办法?” 众人沉默,李士实心心念念,嘟嘟囔囔说一些西番话。 “李主参谋,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先说出来。”宁王和颜悦色说道,适才瞪了李士实一眼,宁王怕李士实心有顾忌,故而,话语放缓。 “禀我主宁王,属下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远避朝廷与江湖的耳目,不过,这个地方也有些风险,”李士实说道,“不知道,此地行不行,心中在左右权衡。” “什么地方?”众人问道。 “竹城新加坡!”李士实说道,然后,看看众人,众人皆一愣,竹城新加坡!闻所未闻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宁王笑道。 “禀宁王,我也没去过此地,不过,西番话中了解甚多,其实,我大明在明成祖朱棣遣郑和船队七下西洋时,此地尚在我大明管辖之内,统属宣慰司旧港。”李士实说道。 “旧港我听说过,不是在南洋爪哇国都城吗?本王吃过爪哇国进贡的香蕉,菠萝蜜,”宁王说道,“旧港就非常遥远了,那竹城新加坡呢?” “旧港往西七八百里海路,就是竹城新加坡,新加坡是马六甲国的都城,如南京以东的长江江阴要塞一般,扼守住西洋与南洋之间的通道,如此要地,大明现在都有锦衣卫驻站在新加坡。”李士实说道。 “那如此说来,我们这比买卖在新加坡城不是很保险了?”刘养正问道。 “如今,此城统治者是葡萄牙人,阿尔布克尔克总督,他与胡里奥船长是朋友,也是老乡,而荷兰人帆布威尔是总督的最危险的敌人,帆布威尔正卖武器给马六甲国人,以帮助马六甲国王夺回新加坡城,这样,荷兰人就好控制新加坡城,从而控制西洋到南洋的贸易买卖。”李士实说道。 “那么我们宁王府能获得什么好处?”王纶问道。 “这新加坡城正是我们交易军火的好去处,对大明而言,我们可以装扮成马六甲国人买荷兰人的船,对荷兰人而言,他们也无法干涉我们同时购买了葡萄牙的火炮,因为我们并非针对他们荷兰人。两家又在远离南昌的地方做这笔交易,锦衣卫虽然驻站,但力量薄弱,路途遥远,本为发配人员,只需稍稍贿赂,便让朝廷消息不灵。”李士实说道。 “李主参谋,你这说的是想得不周全的法子吗?”宁王笑道,“就听你的,保胡里奥与帆布威尔出狱,只要他们保密,我可以先给一部分定金,等着到竹城新加坡收他们的货。” 第一百三十章 谁先谁后 李士实说道:“谨遵宁王旨意,属下们这就去办。” “好,出门请告诉迎客厅的唐伯虎,王妃的绘画课有劳他了,请他去对镜台教习一番。” “属下谨遵,属下告退。”李士实带刘养正,王纶起身一起施礼,退身欲走。 “不忙不忙,请李士实主参谋留步,本王还有事情需要问一问。”宁王低头说道。 李士实看了看刘养正与王纶,对两人点点头,示意两人先走,转身回到宁王身边。 “请坐,请坐,李士实,这里本无外人。”宁王拿着茶盏,喝一口茶,见李士实看着自己身后的汉子,笑了笑,说道,“巴彦是本王的家臣,请李先生不必介意。” “适才,王爷不让我说赫连俊朗,想必是此事颇为棘手,说出只怕问题解决不了,留着与属下私下讨论?”李士实说道。 “嗨——”宁王长叹一声,点点头,说道,“欠债还钱,这个讨债人,迟早要来啊。李先生私下与赫连俊朗见面了吗?” “受宁王委托,属下求见赫连俊朗,”李士实本就是宁王所托去见赫连俊朗,可他不愿驳面宁王,说道,“很可惜,赫连俊朗与那扬州富商岳增每日斗富炫耀在花魁团,只愿游山玩水不愿见属下。” 宁王脸色一变,说道:“哦,是吗?” “只见到赫连俊朗的心腹家臣,王忠祥。”李士实说道。 “那个狡猾的阉人,本王认识他,本是太监总管刘瑾的小太监,后来逃亡大漠,他怎么说?”宁王问道。 “那王忠祥传赫连的话,我们蒙古人,太阳升起来空手出门,太阳落下来回帐篷,如果马背上,手上不是满满的,那么就没有家人可以信任,没有族人可以拥戴。” “这话什么意思?”宁王大惑不解地问道。 “属下也这么问?”李士实说道,“王忠祥说,这是赫连的原话,按我们汉人的理解,就是蒙古人生生不息,非常勤奋,空手出去打天下,早出晚归,获得收获,才能团结族人,壮大队伍,不像宁王祖上蒙荫,家中开矿。” “这什么话?”宁王怒道,“赫连俊朗不知道本王有多难?他就知道杀杀人罢了,本王这里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吗?兵不过千,将不过百,本王给了他多少钱?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禀宁王,这话属下当即义正言辞驳回去,”李士实说道,“可王忠祥不屑一顾说,鞑靼人流的是红彤彤的血,而宁王流的只不过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不是商定好,赫连俊朗在边境找便宜,本王给钱,给消息,一把就可以干掉朱厚照这昏君。”宁王忿忿不平说道,“花了大价钱,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让朱厚照这昏君得了宣府,大同的边军。” “正是,正是,属下也这么说,”李士实说道,“可那王忠祥反过来说,应州大战前,赫连本来有十几个联盟,此番一战,损兵折将,还跑了七八个联盟,草原上纷纷在嘲笑赫连所部,‘抓个猎物,反而被猎物顶了腰’,赫连俊朗已经非常愤怒了,所以,亲自跑到江南来,请宁王评评理。” “他想怎么样?”宁王不安地说道。 “王忠祥说,损失费,我们酋长不要了,只要宁王也先流一次血,宁王在南昌起兵,随后,他赫连也在漠北起兵,祝宁王一臂之力。” “这个该死的赫连,竟然学本王说的话,本王当年给钱时,这么说的,赫连漠北起兵,本王江南内应,”宁王恨恨说道,“可惜,他赫连不抗打,没打多久,就完了!不然,这天下早就落我手,嗨!” “这赫连折了本钱,利用价值不高,不如……”李士实欲言又止。 “不可,鱼死网破最不可取,本王筹备已久,不可自乱方阵,”宁王摆摆手,转身对身后的巴彦说道,“巴彦,你也是蒙古人,你从南京一路护送赫连俊朗来到南昌,你怎么看这件事?” 那沉默的汉子,唇上无须,却在下巴留着胡须,看起来颇有气势,他缓缓说道:“那队人马,武功并没有我们高,宁王殿下如果要下令杀死他们,也并非难事。至于其他事情,巴彦并不擅长,不好回答主公。” “好,好,这样就好,”宁王说道,“李士实,那王太监还说了些什么?” “王见王,臣见臣,”李士实说道,“赫连说必须见到宁王,见面商量比较好,其他人权力太小,不愿见。” “本王在南昌一举一动令人瞩目,”宁王摇头说道,“怎么能轻易见一个敌国的商人?不见!” “属下也这般说,”李士实说道,“王忠祥说,赫连料到属下会这么说,并说会有办法让宁王主动要求见赫连俊朗酋长。” “这赫连来意不善啊,”宁王说道,“巴彦,劳烦明日你走一趟,时刻监视赫连的行踪。” “赫连能借我们多少兵马?”宁王突然问道,“一千还是五千?” “两三千人,”李士实说道,“这些人马倒是不错,早已经过境安排在妥帖之处。” “好,好,”宁王心中盘算,沉吟片刻问道,“伍文定回南赣巡抚衙门似乎只带了五百枪兵?” “正是,这五百神机营枪兵,久经沙场,直接从吉安大茅山剿匪中调回,目的很明确,就是盯着宁王殿下,”李士实说道,“兵虽不多,但就是想阻隔一下,给大茅山几万兵马赢得赶回的时间。” “蒙古鞑靼人倒是不足虑,是友非敌,只是想催一催本王,”宁王说道,“可王阳明和伍文定却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除去。” “宁王殿下是要杀掉王阳明吗?”巴彦微微眯缝眼睛,忽而睁大,主动问道,“那玉摧红与王阳明相交甚好,是不是一起杀掉?” “本王不能在南昌杀掉王阳明,”宁王面色凝重,“在南昌杀了王阳明,周边所有大明军队都会引过来反对本王。” “那不杀王阳明,扣住王阳明与伍文定可好?”李士实说道。 “王阳明可不止一个部下叫伍文定,他的门生部下所率兵马太多,分散各地,不可一一击破,”宁王说道,“扣他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属下愚钝,”李士实说道,“调他们走!” “嗯,本王确有此意,”宁王点点头,手握在椅子头上稍微一拧,宁王对面的高大的书墙,慢慢转动开来,竟是一个机关暗门,那门转过来,躬身站着三个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排炮车铳 李士实惊讶得看着这三人,而巴彦神色淡定,似乎早就知道暗门后面有三个人。 “李主参谋,来见过这三位江湖豪杰。”宁王起身,拉住李士实的手,说道,“血旗门特使,闵十三,” 那铜环穿鼻孔的赤脚大汉点点头,施礼说道,“久仰李主参谋大名,我是闵十三。” “这位是白衣灭三门韩方。” “见过李主参。”那文士打扮的男子扇子哗啦啦一收作揖,隐隐听到扇骨铁骨铮铮作响。 “这位是霹雳手齐圆。” “见过李主参谋,在下齐圆。”那齐圆双手一抱作揖,并无显示武功,只是看得这臂膀一圈惊人。 原来这三人跟随风雷堂主郭镇藩到查府探宝,除了闵十三在地穴之外接应,并无涉险,而韩方与齐圆率风雷堂门徒在地穴里失散,各自遇险后,韩方与齐圆失踪,然后命不该绝,韩方与齐圆侥幸逃出生天,今日又秘密遣入宁王府,听从宁王调遣。 这怎么不让李士实惊讶不已。 “你家主人老神仙郭不让可好?”李士实问道。 “多谢李参谋挂念,郭门主非常好,特别交代我等多谢宁王府多年栽培之意,特派遣我等听令宁王府。” “本王刚刚与李参谋说的话,三位想必都听到了,王阳明与伍文定在南昌,南赣巡抚掣肘,本王颇为难受,今日请得三位高手相助,不怕王阳明和伍文定作妖。” “谢宁王信任血旗门,我血旗门门众愿意誓死追随宁王殿下,肝脑涂地,绝无怨言。”闵十三等三人拱手作揖答道。 “本王不愿再南昌杀此二人,也不愿南赣巡抚在吉安城,大茅山等各处的兵马距离南昌太近,早上有事,晚上他大军就可兵临城下,本王需要他们两人带着他们的兵丁远远滚蛋,不知三位有何良策?”宁王说道。 “禀宁王殿下,宁王英明果敢,早有良策,我血旗门闵十三,韩方,齐圆早就心愿诚服,只是执行照做就可大获成功,此番又礼贤下士,求问良策,实在让我等江湖人士惭愧。”闵十三说道。 宁王笑而不语。 “好,请大火器!”韩方手势一挥,扇子一摆说道。 那齐圆也不多说,一拱手,转身从暗门里拉出一辆奇怪的车,那车有一人多高,有车轮,有车把拖曳,车体四四方方,金属外壳银光闪闪,齐圆手一用力,稳稳一放,两个粗大的车柱脚落在地上,放出沉重的闷响,齐圆把车盖往后一拉,车前方高高扬起了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圆形洞口,那洞口如碗口般大小。 李士实大吃一惊说道:“排炮车铳!” 这排炮车铳,是以一排排圆柱体空洞导管并排拼接,中间装填着似民间窜天猴似的“火箭”,需要攻击时,在边缘导火索点燃,,横向十个一排火箭筒,纵向五组一列,五十发火箭几乎同时齐发,火箭借助火药飞行很远,射程可达一里地,发射完一拨,又可以立刻把火箭弹安插上去,时间很快,而火箭弹头部分填压炸药与铁珠子,在猛烈撞击目标中炸裂开来,杀伤力极大,非常恐怖。 这排炮车铳原本是南京府苏杭武备处岳戴梓的发明,但岳戴梓觉得此火器,攻击范围有限,制造又颇为费事,大明北部九边需要火力更加强大的火器,于是,岳戴梓就把图纸束之高阁,制造出的几批排炮车铳也放在库房里起灰尘,没把这发明当回事情。 可这个排炮车铳在山地作战中却是个宝贝,等岳戴梓发现,在几次藤峡地区平叛中,排炮车铳都起巨大的作用。此“排炮车铳”民间更有雅号“一窝蜂”。 岳戴梓发现“一窝蜂”流行畅销已经晚了,于是,开始调查这玩意什么时候发排到南部作战的,一查才发现,不晓得兵部通过什么关系,把排炮车铳的生产许可证居然转售给统万城这样的江湖兵器销售巨头,但兵部也限制了统万城,只能按兵部要求生产销售给像南赣巡抚这样的衙门,岳戴梓眼见自己发明的排炮车铳这样的火器成了军方畅销货,自己武备处生产出的排炮车铳质量却不如统万城,经常被使用方送回,岳戴梓心火直冒,一直想找统万城的茬,好让这个畅销货生产权重新回归武备处。 这排炮车铳怎么会在宁王府的会客书房里? 齐圆手捻火镰,呲的一声,点燃了排炮车铳车体边缘的导火索,李士实大惊失色,站在宁王身前,只听得“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连续响声,那车铳碗口粗的洞口喷出火舌,空气中发出嘶嘶声撕裂声,却无一发火箭弹喷出。 宁王身后的巴彦看了看李士实,露出微微嘲笑,看到宁王的眼神,又收起笑脸,恍若一尊泥佛。 “不必害怕,并没有填装炸药,只是些空包弹。”宁王安慰李士实说道,“只是拿出来玩一玩,好玩吗?” “好玩,好玩,”李士实机械地说道,手擦了擦额头,发现自己手心都出汗了,“宁王殿下智谋深远,属下钦佩万分。” “本王把这一批排炮车铳一共十辆借给闵十三,”宁王说道,“希望闵十三来个声东击西,把本王不愿看见的人统统带走,不要惹本王心烦,最好,搂草打兔子,把统万城也给我收归到血旗门旗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闵十三愿为宁王效力,愿为血旗门收下统万城这个兵器城。”闵十三等人拱手施礼。 “这,这真是雄才大略,可是单凭血旗门特使?”李士实疑惑着说道。 “李主参谋,不必多虑,闵十三并非寻常人,胸中自有十万精兵,老神仙郭不让隆重推荐,我得闵十三,如同曹操得大将张辽张文远。”宁王得意说道,“我遣闵十三已有数年,李士实,你可知,广西壮族狼兵?” “如雷贯耳的狼兵,”李士实说道,“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闵十三真是壮族狼兵的头人之一。”宁王笑道。 “失敬,失敬,”李士实拱手说道。 “呵呵,”闵十三说道,“多谢宁王殿下重托,闵十三江湖中一介莽夫,得遇宁王,得遇老神仙郭不让,实在三生有幸。” “具体如何去做,本王也没有必要多说,相信闵头人旗开得胜,人马到成功,”宁王说道,“本王就在宁王府等闵头人的好消息。” “谨遵宁王旨意,”闵十三等人躬身施礼道,“愿为宁王效犬马之劳。”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宁王缺钱 “本王拜托三位豪杰了,请!”宁王说道。 闵十三,韩方,齐圆皆深深施礼,转身自书墙暗门转回,此刻,房间又剩下宁王,李士实,巴彦三人。 “李士实,李参谋,苦你追随本王多年,以阁下的高才,就算投奔别家做个幕僚,也不失个高官厚禄位置,本王事务繁多,又劳心又劳力,真是辛苦你了。”宁王叹道。 李士实闻言,伏倒在地,感激说道,“臣子李士实未能为宁王分忧,心中惭愧不已,请宁王收回刚刚所说,臣万死以求报答宁王知遇之恩。” “你也看到了,蒙古鞑靼人逼着我反,王阳明和伍文定盯着我反不反,朝中的大臣手拿着我的钱,看我反不反?”宁王说道,“你也知道,我办这个滕王阁武林大会,也不想我自己变成混吃等死之辈的滕王,大丈夫处世,当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以本王的才智德行能做过好君王吗?” “臣以为宁王定能做得天下之主,有道明君。”李士实说道。 “不对,不对,你知道这不对,刚刚走得出去的血旗门三位江湖人士,你知道,他们带出去多少钱吗?”宁王说道。 “这,王纶主簿管着钱,臣下实在不知。”李士实答道。 “五十万两白银,外加十辆车铳。”宁王说道。 “如此之多!”李士实惊道。 “本王要他们远远地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用钱是不可以调动如此多的江湖人马,”宁王说道,“不如此,也不能够把王阳明伍文定的兵马吸引过去,江湖啊,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恩怨,没有钱,谁会为本王舍命去干掉脑袋的事情?” “主公英明睿智,臣下深有体会,”李士实说道,“臣下拿钱办事,常常谨慎小心,多方了解,心中有数,方才行动,就防人家狮子大开口,臣下知行情坐地还钱。” “还在南赣巡抚衙门坐牢的西番国船长,他们的枪炮,舰船,又需要多少银子?”宁王说道,“怕不是小数吧?” “臣等已经想好一些替代方案,”李士实说道,“已经有些眉目了。” “不就是从南京赵氏船厂,私调出来一些商船吗?”宁王说道,“商船与兵船差距甚大。” “装上西番国的佛郎机巨炮,也能用上一阵。”李士实说道。 “蒙古鞑靼人我给多少银子?”宁王问道。 “也是个办法,不过,真打起来,是装装样子,不比南京武备处的军舰,船坚炮利,”宁王说道,“私购西番国舰船之事,没有用宁王府的名义吧?” “请主公放心,李士实委托江湖人士去接洽西番国人,到最后我也没有出面,”李士实说道。 “那就好,葡萄牙国的军舰和舰炮都是不错的,可惜,可惜,这帮葡萄牙人与朱厚照这个小子走得太近,”宁王说道,“我听说北京豹房里的船都是葡萄牙人给调度的,这个订单还是秘密给荷兰人比较稳妥。” “那葡萄牙船长那里……” “至于葡萄牙人,也要紧实封口,遣他们去景德镇,给些赚钱的官瓷,让他们也心满意足回去。”宁王说道,“且不可让葡萄牙人知道军火订单已经落在荷兰人手上。” “属下明白,属下小心从事。”李士实说道,心里叹服宁王心思缜密,如果葡萄牙人了解竞争失败,少不了又和荷兰人在南昌再次火拼,麻烦就越来越大。 “此事就这样,那风雷堂堂主郭镇藩如今伤势如何?”宁王问道。 “托主公的福,并无大碍,目前在血旗门总舵莽荡山修整。”李士实说道。 “要他不要灰心,本王以后要重用他,”宁王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发时刻,就靠他蓄积的风雷堂。” “属下听说,查府探宝一事,风雷堂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李士实说道。 “李士实,李士实,你太不了解本王实力了,本王从祖上的祖上就培植血旗门,血旗门因此太过强大,又刻意拆分出风雷堂,”宁王笑道,“你以为本王的钱真的打了水漂吗?那风雷堂的骨干成年累月有多少是从宁王府直接拨调过去的,本王都记不清人数了。如果不是郭镇藩在风雷堂,本王的心腹巴彦都去了,这点损失算什么,不足为虑。” “属下愚钝。”李士实拱手说道。 “托话过去,让郭镇藩安心,查府探宝,要动脑筋,方向不对,努力白费,”宁王说道,“我猜那江南一查的查一清不知道躲在哪里没有死,要找查一清,不要找他那没用的儿子查琦桢,盯紧玉摧红就行了,像我这样远远盯着,不需要多久,定然能破查府地宫。” “主公英明,属下谨遵教诲。”李士实说道,“禀主公,那蒙古人赫连虽然气焰嚣张,看来还是愿意协助主公。” “本王不愿见他,但此人确实与本王有共同利益。”宁王说道,“赫连败于朱厚照这小子,我也要讨伐这个混蛋。” “属下拨了五十万两白银给赫连俊朗,”李士实说道,“不过,赫连送来两千重装蒙古骑兵,这可是可以纵横的资本啊。” “我宁王府有多少钱可以如此花销?”宁王痛苦地说道,“以我之力,覆盖整个江西省,但江西省未尝不是大明最穷最穷的一个省吗?” “臣明白主公心意,”李士实正色说道,“宁王殿下,担心自己的名声,重用扶持了一帮贪污刮捞地皮的官员,但主公可曾想到这些官员原也算是朝廷的官员,百姓恨也只会很贪官,断然不会恨到宁王殿下,请主公放心。” “我缺钱,太缺钱了,一旦真开战,钱用起来远远不是如此,以我一省一府之力,对抗朝廷,太过卑微了。”宁王摇头说道。 “臣仰望宁王,如星星望月,做大事必然不惧小恶,”李士实说道,“以臣看来,靖难之役,无人记得燕王朱棣的卑微,无人记得燕王朱棣的孤独,但明成祖的横空出世,所有人都在仰望永乐大帝的荣耀。” “你不懂我,我心疼我治下的百姓啊,为了我一人欲望,竟然让本来就贫困江西黎民担受更多的负担。”宁王摇头说道,“我爱妃经常与我说及此事,听得我黯然神伤,心痛不已。” “我主公仁慈,若得天下,当属千古明君。”李士实再次跪拜,说道。 “你我君臣,不必多礼,请起,请起。”宁王说道。 “请主公听我说一故事,”李士实说道,“北周明君宇文泰向问名臣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答:善用贪官,宇文泰又问:那结果出现了民怨太大的官吏怎么办?苏绰答:杀贪官,为民伸冤!把他搜刮来的民财放进你的腰包。这样你可以不用背负搜刮民财之名。” “有这等故事?”宁王疑惑道。 “千真万确,”李士实说道,“当用完这些贪官,主公已经获取天下,到时,主公便可以学宇文泰,遍杀贪官,获得明君之名,江上永固。天下太平,永不再乱。” “但愿如此,近来千头万绪的事情太多了,本王累了,心累了。”宁王凝神闭目。 “臣李士实告退,请宁王殿下早早回对镜台休息。”李士实说道。 宁王身后的巴彦听得此言,嘴角留出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即又看着宁王。 “是该看看娄妃了,”宁王说道,“今天不是给我面子,说要见天主教修士南宫离,娄妃怕是不愿登宁王府的门了。” “主公爱护娄妃,整个南昌都知晓,谁人爱妻子,专门送一个城堡庄园给妻子的,每次进门都要先申报一声,”李士实笑道,“这事全天下怕是传为美谈了。” “嗯,谢谢李主参,你告退吧,”宁王施礼与李士实,李士实也深深回礼,神情都非常肃穆。 李士实走了。 宁王转身对巴彦说道:“巴彦,我们走,去对镜台。”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对镜台 滕王阁以东十里,宁王府东北方向四里地,有一处风景雅致的所在,长湖庭院,院里建筑白墙黛瓦,花梁朱柱,挑檐翘角,漏窗花墙,绿树成荫,鲜花怒放,湖石点缀、假山喷泉,曲径通幽。南昌百姓称为水观音亭,正名却是宁王提笔命名“对镜台”。对镜台是宁王在娄妃诞下小郡主后的第一个生日,宁王送给娄妃的礼物。 “这画怎么画也画不好,不画了。”一位中年妇人在画架前弃笔叹气道,她的前面有副画架,画架上又是一幅画作。 “王妃,心中只有画,却无景色,唐寅心中有景,手中才有画。”唐寅说道,“耐心些,画画是磨人性子。” “可我怎么也画不好,临摹也临摹不好。”那说话的妇人正是宁王的娄妃。 “这幅庐山观瀑图,唐寅也是住在山间三个月,仔细揣摩,细细记录,”唐寅说道,“山间又画了三个月稿子,最后才在桃花坞用了五天才完稿。总共花了六个月才有这幅《庐山观瀑图》。” “嗯,确实是美,有诗仙李白观庐山瀑布的感觉。”娄妃说道,“如果我有幸去一趟庐山,也住一阵,画一画,这样才好啊。” “王妃天资聪慧,即使是临摹,也已经七八分近似了,”唐寅说道,“不必太过苛求,我教过的学生中,王妃的画已经算中上了。” “多谢唐师父夸奖,是您的画太好了,我越看越喜欢,这幅画是宁王高价从市面购得送给我的,我一直很喜欢,仿了好久了,请来唐寅画师本尊来教我,还学得不好,真心惭愧不已。”娄妃歉意的笑了笑,姿态很是绝美,唐寅看得凝神,手上却并没有停下来,原来唐寅在娄妃的画架侧面又放置了画架,他在画娄妃。 “宁王求见。”身后的丫鬟低声禀告娄妃。唐寅听得一怔,原来这观镜台,他唐寅来去自由,而宁王见娄妃,还需要门外禀报,看来南昌城传言,“宁王爱娄妃,爱得宠上天。”还真不是谣传啊。 “请他进来吧。”娄妃淡淡地回一句。 “唐寅告退。”唐寅躬身施礼。 “以后还请唐大师多多指点。”娄妃点点头。 不多久,宁王轻轻脚步走了进来,悄悄走近画架前凝神的娄妃,伸手蒙住娄妃的眼睛,说道,“我是谁?” “你便是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么孩子气的游戏?”娄妃双手拿宁王的手,转身笑道,“还有这么多人在这。”丫鬟与府丁都低着头,只有巴彦目无表情,但看着娄妃。 “巴彦,你们没什么事,都退下吧。”宁王说道。 娄妃朝着丫鬟们轻轻点点头,丫鬟们也退下了。 画室只剩下宁王与娄妃。 娄妃笑着拿着画笔指着画架边一副画作,那副画,是两个年轻人骑马并绺,笑颜如春,那背景的海棠,山色似乎都看不见一样清淡,两人的眼睛里只有对方。娄妃说道,“春晴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 “着意寻春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宁王对道。 “王爷,还记得这首诗,”娄妃说道。 “当然记得,那一年,我刚刚娶你进门,带你去西山去玩耍,”宁王深情说道,“你骑着马,歪着头,海棠花映红了你的脸,我就这么看着你,你就得了这么一首《春游》的诗,我怎么能不记得?” “王爷,我们永远这样多好,”娄妃说道。 “只会越来越好。”宁王说道,“只不过,我会陪着你慢慢变老了。” “不,不,只要有你,变老了,我也高兴,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互相挂念,多好,你也不用那么忙。”娄妃说道。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宁王笑道,“在我心里,只有天下,才配得上我家爱妃。” “可是王爷,您已经是当今皇叔,您也已经是王爷了,”娄妃说道。 “爱妃,我知道你心疼我,”宁王说道,“你可知道,生在帝王家,别人满腹经纶满腔热血可以报国有门,而你家夫君,别说科举,就连说话都要小心,安安稳稳守在家里,都怕有灾祸降临。” 娄妃听言不语,从画架上翻开那副春游图,画架上又一副《采樵图》,画中,山脚下农户柴门前,妇人望山,半山腰,樵夫挑担行走,那画作中间烟云浓雾,山形晦暗,似是山雨朦胧。 “妇唤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娄妃说道,“夫君只管为君王镇守篱藩,不必多管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我们过我们自己的好日子,不可以吗?” 宁王沉默一阵,忽而问道,“是不是你师哥来告诉你,说我有什么事?” “夫君,我与天发誓,我自嫁给了你,再没有主动见过我师哥,若不是陪着夫君一起,我绝不会见师哥,”娄妃略带生气说道,“夫君心事重重,作为妻子难道看不出来吗?” “爱妃莫要生气,我也爱之深,一时心急,请爱妃原谅。”宁王拱手施礼说道,“也怪你师哥不好,哪里做官不好,偏偏要在南昌南赣巡抚衙门做官,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呀你,从成亲之日起就念叨,说你自己横刀夺爱,今生若不是你,我便要嫁做王家妇,”娄妃哭笑不得说道,“醋吃也吃够了,哪能吃这么多年,世子和郡主都这么大了,还吃醋。” “本王确实比那王阳明学问差,又恨王阳明早认得你那么多年,”宁王见娄妃不怒了,笑嘻嘻说道,“悔不早投在家翁门下,早晚与你厮守。” “那夫君你的学问不是比王阳明更差了。”娄妃笑道。 “也是啊,不过,天天看见爱妃你,学问差也无妨,反正我已经是王爷,再聪明也没用了。”宁王笑道,“在我眼里,所有有学问的男子都是我的情敌,王阳明那可算我永远的情敌了。” “你啊,就是油嘴滑舌。”娄妃笑道,“我那有那样的魅力。” “嗨,装一天正经很累人,也就是和爱妃油嘴滑舌一下,心情才好啊。”宁王笑道,“在我眼里,爱妃就是天仙一般,绝不可被抢走。” 娄妃甜蜜蜜笑了,说道。“夫君,怎么这么早就来对镜台。” “这不是心急陪爱妃,”宁王说道,“有件事忘记说了,我那不爱听话的小郡主禁足一天了,可以放出来,陪陪我吗?” “咦,怪哉,”娄妃说道。 “怎么怪了?” “禁足三天不是宁王殿下亲口对我说的吗,”娄妃说道,“怎么反过来向我求情?” “是我说的?”宁王挠挠头,说道。 “是啊,可不就是你说的,”娄妃说道,“我正想要带她去南昌圣玛利亚大教堂去观看弥撒。” “好,好,”宁王说道,“那先请来小亭葶,来见我,好吗,我可想她了。” “你别把她惯坏了。” “别担心,我先把她母妃惯坏。”宁王说道,拥王妃在怀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圣玛利亚 这天上午,南昌城的人很忙碌,唐寅传话给迎客厅的玉摧红等人,便匆匆赶到南湖的对镜台,教习宁王王妃的绘画课。 铁无双恨恨跺脚骂道:“有了这群坑货,怎么不赔钱?” “早告诉你,那一箱子金子烫手,你还不信。”玉摧红笑道。 “以货易货,包赚不赔,我老铁做惯了,谁想得到啊,”铁无双悔恨不已,猛一拍大腿,说道,“没跌我们关外人的脸面,以一抵十揍府兵,该削就削了这帮瘪犊子,铁大爷高兴,任性些,佟铂鑫佟少主,你得帮我兜住些,再涨一成金价。” “打架就不做买卖,买卖不必打架啊,讲究成本计算,算的都是风险,这一路送精铁到关外也是风险重重,不能在涨了。我得为一城人生计考虑啊。”佟铂鑫说道,“这么着,我也多送些统万城城的特产,五百副精装铠甲给宁王府,也算我给老哥一点担待。” “成!真义气。”铁无双赞道,“赔钱!咱认,咱们这就去南赣巡抚衙门找伍文定这个铁脖子赎人去!” “铁无双,你忘记了你船长胡里奥?”玉摧红说道。 “哦,说的是啊,唐寅这个歪才刚刚走之前,怎么说的?我都忘记了?”铁无双摸着额头说道。 “两伙西番寻衅滋事,建议南赣巡抚驱逐出境,但念及西番远来运作贸易,实属不易,又系宁王滕王阁大会贵宾邀请,王大人,伍将军请西番到景德镇买卖商购瓷器为宜。”玉摧红说道, “啥意思?”铁无双不解。 “啥意思不明白,不关胡里奥,也不关帆布威尔了,让他们去景德镇买些官瓷,赶紧走人!”佟铂鑫笑道。 “那好啊,喝酒,跟胡里奥喝酒去!”铁无双说道,“奶奶个腿,再不跟福满多金他们那个黑龙门喝酒了,亏钱亏心,我打发他们去百花楼,我再找胡里奥!” “走!”玉摧红说道。一行人出了宁王府。 这个时间,有一个人非常忙,他是修士南宫离。他在南昌唯一的大教堂圣玛利亚大教堂忙碌着准备弥撒。 南昌大街小巷的女人们都传说开了,说城东有个西番教教堂,里面供奉着送子观音,可传教的男子可不是西番大胡子,而是清秀的男子…… “你听说了吗?”一个头缠丝巾的主妇说道。 “听说了,听说了,那个男子真是气质,我头一次坐在教堂长椅上听他讲故事,听着听着,我都不知道听了什么,就看着他什么都忘记了。”另一个提着早上菜篮子的少妇说道,“后来,我都不好意思看着他了,生怕他看着我。” “哎呀,你也有这么个感觉啊,我以为只有我有。”那丝巾主妇与那少妇是邻居,说话也不怎么避讳,她说道,“那可比佛堂,尼庵里的人精神多了,他那个教堂啊,又高又美,怎么也供奉着送子观音啊?” “是啊,是啊,听说今天是那个叫圣母玛利亚的观音要做生日,”那少妇说道,“我赶早去教堂看那个修士说教。” “我也去,”丝巾主妇说道,“好像是做生日,不过,好像也不是,观音大士不是今天生日啊。” “我才不管了,我就要去看南宫离修士。”那少妇说道。 “他叫南宫离修士啊,”丝巾主妇说道,“我原也不知道啊。” “我也是向教堂的人打听的,”那少妇略有骄傲地羞涩说道,“人家啊,还是没成亲的,男,男子呢。” “你了解的真多,快说给我听……” 两人结伴走向城东,汇入前往圣玛利亚大教堂的人流当中…… 城东圣玛利亚大教堂,从高耸入云的拱门殿门可以看出,教堂由一块块巨大又圆润的石头砌成,这完全是数学与技艺的完美结合的典范。殿门顶尖有巨大的十字架,即使隔着几里远也能看得到。殿门门上方有巨大的花瓣格子窗,正殿门两侧各有略小一些的侧殿门,进入教堂,往上走台阶,又经过三重门,才到达正殿,从进门位置往下看,一排排横着排列的长椅呈阶梯状往下,长椅们围着中央主台,正殿中央主台上供奉着圣母玛利亚怀捧圣婴的雕像,栩栩如生。 正殿有高大的穹顶托起,这使教堂的空间显得非常深远,那穹顶弯柱内的墙壁是用玻璃壁画组成,画中是天使们欢乐迎接圣婴降临情形,壁画从天顶透出光芒,有一种天降神迹的感觉。 教堂两侧是拱门形的玻璃格子窗,窗户下树立着圣徒们雕像,“圣徒们”和蔼看着窗子下教堂长椅上虔诚祈祷的信徒们,在正殿门与中央主台这条中轴线上是空空的走道,走道的上方,悬挂着一个奇怪的铜香炉,半空中吊着,炉顶圆环系着粗麻绳,长长的粗麻绳又系在穹顶最高的屋顶位置,铜香炉是镂空的,还没有点香,寂静孤独挂在那里,有点像一口钟。 实际上,圣玛利亚教堂的殿门两边确实是钟鼓楼,却比拱门殿门的十字架低一点。钟鼓楼的钟尚没有敲响,也就是弥撒还没有正式开始。 信徒们慢慢填满那些横排长椅,穹顶正殿有些窃窃私语地声音,唯有在中央主台主祭台的一个清秀的男子,凝神不语,进入自我状态,似乎在于天主沟通,又似乎在关注台下的信徒们,在他左手边不远,也有一个人不说话。 男子是南宫离,他的左手边,巨大的管风琴的管道神奇收势浓缩在小小键盘台上,键盘台前的椅子上,长发顺直的安静坐着一个女子,柳依依。 柳依依只露半边脸,顺直的长发掩盖那半边脸,不知道是否还有以前的刀疤,她的神情安定从容,她帮助南宫离的弥撒会,柳依依需要演奏各种教会音乐,台下密密麻麻的眼睛中,会多一双眼睛,这个人是唐虎杖,唐虎杖是保护柳依依,唐门与江南查家有特殊的交情,又因为唐虎杖个人比较欣赏查战,唐虎杖答应过查战。 其实,这一切都是唐虎杖的个人借口,一个幌子,天知道唐虎杖有多么迷恋西域伊尔汗国的圣女秦婉儿,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多少个梦主角是秦婉儿,关心柳依依,不过是柳依依是花魁团的首席演奏家,而应着朋友查战的名义保护柳依依,那么就可以经常看见秦婉儿。 为什么秦婉儿对唐虎杖总是若即若离,唐虎杖不清楚,唐虎杖不明白,唐虎杖只知道,以前有个玉摧红,突然间又有个土豪情敌,他的名字叫赫连俊朗。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乌驼雪莲 “当——当——当”正殿外教堂钟楼响起了钟声,弥撒开始了。教堂正殿里管风琴也响起了赞美上帝的音乐,柳依依在弹奏,她身边的乐队,有人拉起了小提琴,有人敲响了三角铁,信众们分坐在横排长椅两边,右手在胸前,左手在前胸划十字,祷告着,一片沉浸在缅怀天主的氛围中。 那悬空的铜香炉被卷发的西番教士们慢慢用粗麻绳放下来,打开镂空的香炉盖,南宫离修士点燃了里面阿拉伯乳香,然后合盖,轻轻一推,铜香炉推荡开来。 系着铜香炉的绳索通过穹顶固定的滑轮,一边荡一边上升,西番教士们又拉起滑轮另外一边的绳索,那半人高的铜香炉在教堂中轴线上空钟摆式的荡开来,越荡越高,香烟如风渐渐弥漫在教堂里,异香扑鼻而来,三个西番教士有力维持着粗麻绳,保持这绳索的平衡。 南宫离开始用拉丁语吟诵天主赞词,又用汉语吟诵,信徒们虔诚地看着,吟诵着。在那些注视主祭台的眼神中,又一双特别的眼睛在看着忙着演奏的柳依依,他是唐虎杖。 唱诗三次,铜香炉地钟摆渐渐平息,教士们又把铜香炉固定在原处,铜香炉寂静挂在教堂正殿半空。教士们帮助南宫离分派代表圣体与圣血的饼和葡萄酒,信徒们一一过来,到了娄妃这里,南宫离点头笑道,“谢谢娄妃大驾光临。” “弥撒很成功,我非常感动。”娄妃也点点头,笑道。 “小郡主她,她没有来吗?”南宫离怅然问道。 “上午问过她了,不知她想来不?”娄妃笑道,说完领了饼和葡萄酒下去了。 南宫离注视着娄妃的背影,直到后来的信徒提醒才回过神来。 “南宫修士,南宫修士,”不怎么说话的柳依依对南宫离说道,“你是想看到小郡主吧,我来教堂时,看宁王府随行的车驾似乎是好几辆,说不定小郡主也真来了?” “哦,说不定是真来了?”南宫离机械地回应着。 南宫离与教士们忙了一中午,把柳依依也安顿在教堂后的休息室休息,南宫离独自一人在正殿后的修士间,他饿了,端起一杯葡萄酒,也不喝,发呆…… “南宫,发什么呆?想人啊?”有人问道。南宫离抬头一看,唐虎杖! “这你也知道?”南宫离笑了笑。 “这个滋味,我尝过,”唐虎杖笑了笑,说道,“可惜,我没有你这么帅,如果我也有你这样帅气,我可不像你。” “虎杖兄弟,莫笑话,你苗家可不兴这样笑话别人。”南宫离低头喝酒,说道。 “你是想一个女人,”唐虎杖说道,“我们苗家喜欢一个女人,就得出现在她眼前,对她好,让她觉得好。” “是吗?”南宫离说道,“这个我知道,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说完仰脖子喝完杯中酒。 “是不是玉摧红这个家伙抢了她?”唐虎杖生气道,“我帮你教训他。” “虎杖兄,你别添乱了,”南宫离叹道,“你就知道玉摧红,玉摧红,玉摧红这个人不错啊。” “男人失意就喝酒,”唐虎杖也拿起一杯葡萄酒,喝一口,说道,“好酒啊,比苦艾酒好,女人失意就血拼。” 南宫离知道血拼是西番语言,买东西的意思,他奇怪唐虎杖怎么会说这个话,转眼看着唐虎杖。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学玉摧红说的,”唐虎杖笑道,“昨天到今天,有个小姑娘啊,把南昌城的铺子都逛了个遍,血拼不知道多少小玩意。” “你是说一个小姑娘?”南宫离惊道,“是不是,是不是亭葶?” “我可没说是小郡主,”唐虎杖说道,“我跟着的是伊尔汗国圣女秦婉儿,她买了不少东西。” “你!”南宫离说道,气得只说一个字。 “别这么看着我,好像你要杀了我一样,”唐虎杖叹了口气,喝酒,说道,“我也不是恨得要死,陪着秦婉儿血拼的人,他不是我,也不是玉摧红,是个死胖子,一个很有钱的死胖子,赫连俊朗!” 南宫离叹口气,继续倒了一杯酒,他知道赫连俊朗,赫连不是胖,只是很壮,又刚好很有钱。 “我们就这么喝死算了,”唐虎杖又说道,“但我又不甘心,我真不甘心,我配不上圣女,但赫连那个死胖子配吗?” “配不上又怎样?难道你可以毒死他?”南宫离说道,他心里也想着,自己是配不上高贵的小郡主的。 “我有想过啊,”唐虎杖瞪着眼睛说道,“转眼一想,万一圣女真心喜欢这个死胖子呢,那我不是伤害了我喜欢的女人。” “嗯,有些道理,唐虎杖啊唐虎杖,你想事情就是这么严谨,严丝合缝。怎么说,都有道理可言,”南宫离笑道,“可惜,你不会行动,见了圣女,是个老鼠见了猫儿。” “哎呀,你太了解我了,南宫啊南宫,难道你也有这样的经历?”唐虎杖说道,南宫离说他不行,他唐虎杖一点都不气,还笑着,唐虎杖确实见了秦婉儿,就不做声了,但一离开,立刻有后悔自己没有什么表现。 “说到用毒,我最近遇到一个奇怪的事情?”南宫离看着唐虎杖说道。 “什么事情?”唐虎杖问道。 “你等等,”南宫离转身到一个柜子边,抽开地砖,一个小小的地窖,南宫离拿出一个上盖是网眼的木盒子,端到唐虎杖眼前,唐虎杖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息传达过来。南宫离打开盒子,一株雪白带些黑斑线的花儿展现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泥香味。 “乌驼山雪莲花!”唐虎杖惊道,“哪里来的?” “距此百里之外的庐山。”南宫离说道。 “这不可能!这花是千里之外的西域葱岭有一座名叫乌驼山上才有的花。”唐虎杖说道,“这花不是本地物种,怎么可能生存?” “可这花儿就偏生生存了,”南宫离说道,“就在庐山雪线以上,冰泉关附近的雪原,我取雪水和雪块时,竟然发现这种花生长在冰水雪上。” “有人种植的?”唐虎杖说道,“这花能种活了,可不容易啊。” “正是!” “这乌驼雪莲,不比一般的天山雪莲花,分雄花与雌花两种,”唐虎杖说道,“雌花剧毒,雄花可以略解毒,但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这是一种非常凶险的花,没有办法,在乌驼山那么凶险的山上,没有毒,这个物种只怕也消亡了。” “那在庐山这里,是不是该毁掉这个花?”南宫离问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吃冰激凌 “这个要看怎么说,天生万物,万物竞争,一物降一物,环环相扣,”唐虎杖说道,“在我唐门是用毒,在我唐虎杖是解毒,这种剧毒,也是可以用于救人的,冲淡十万倍,可以解除西域或藏边,雪域高原之人意外中的寒毒。” “可这是江南之地。”南宫离说道,“什么人需要解除西域或藏边才会有的寒毒?” “那看谁种植的?”唐虎杖惊道,“谁种植的?” “血旗门!” “原来如此,郭不让也来江西了?” “那倒是没察觉。”南宫离摇摇头,又问道,“我想知道,这乌驼雪莲可以救寒毒,那可以救玄冰掌的毒吗?” “尚不清楚,”唐虎杖说道,“我唐虎杖用毒解毒,遇到不熟悉的奇毒是非常小心,一般我会带上我们四川的竹鼠,先下毒给竹鼠,再给竹鼠解毒,如果成功,再计算剂量,用于中毒的人。” “那得死多少竹鼠?”南宫离说道。 “那也比死多少人强,”唐虎杖说道,“算竹鼠倒霉吧。” “也对,老好人是没什么用处,该杀该救,心中有数,我明日启辰去龙虎山救一个中了玄冰掌的小朋友,”南宫离说道,“希望借你一臂之力。” “好,我也想看看怎么解这个毒?最好带上这个乌驼雪莲。”唐虎杖说道,“你这个花是雄花,可曾获得雌花?” “虎杖兄放心,我取了不少花,有雄有雌。”南宫离说道。 “那雌花在吗?我想看看。”唐虎杖说道。 “藏在酒窖里,那里温度低些,保存时间长一些。”南宫离说道。 “这可不行,我送一个存冰的玉盒,保证没问题。”唐虎杖说道。 “可是放过冰蟾雪蛤的玉盒子?”南宫离问道。 “正是,不过这个是个新的。”唐虎杖说道。 “动用虎杖兄的宝贝,真是感谢不已。”南宫离说道。 “我与中原人士也说不到一处,唯有查战与南宫修士,还能说上几句话,”唐虎杖怅然说道,“不必言谢,理所应当。只是知道南宫修士与玉摧红也有交情,想间接了解下玉摧红怎么能讨得秦婉儿的欢心?” “玉摧红是个浪子,那些女子们多少有些好奇心,算不得欢心吧,”南宫离不以为然说道。 “我觉得不是,那秦婉儿南昌城里血拼,分明是失意玉摧红没有在身边,让那死胖子赫连俊朗做东也是想刺激玉摧红。” “嗨,真不懂你唐虎杖,不知道,到底你关心情敌多,还是情人多,”南宫离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你才不懂呢,不压制情敌,怎么得到情人?”唐虎杖嗔道,“这不是知心话说给你听嘛。莫要笑,你不也是如此?” “好吧,好吧,我说多了,虎杖兄勿怪,”南宫离说道,“我去酒窖,去取乌驼雪莲雌花看。”说完,两人拉开门出去。 忽而,唐虎杖看了看走廊深处,嗅了嗅空气,说道:“女儿香啊,”说完对南宫离鞠一躬,说道:“我要走了,你珍重,请不必相送。” 南宫离一怔,随即点点头,也深鞠一躬,转身回到修士房间,心潮起伏,等着敲门声。 三声敲门声,门推开了,一袭罩着头的修士长袍,南宫离熟悉的,因为那正是南宫离的修士道袍,在某个遇险的夜晚,送给了一个女孩,小郡主朱亭葶。 “你,来了,真的,来了,”南宫离颤声说道,“我好想你。”说完,南宫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竟然说出了这样直截了当的话。 “我来了,我想你,我才来了。”郡主朱亭葶柔声说道。 “你是王妃送你来的吗?”南宫离问道。 “母妃早回对镜台了,”朱亭葶说道,“巴彦护送我来的,巴彦在教堂外马车上。我听说你明天就走,我不顾一切来了。” “郡主”南宫离刚刚说道。 “不要叫郡主,叫我亭葶。”朱亭葶打断话头,“我想你叫我亭葶。” “亭葶郡主,”南宫离有些陌生的说道。 “不,就叫亭葶,不要郡主。”朱亭葶说道。 “亭葶” “离哥。”朱亭葶依偎在南宫离怀里,南宫离一时感怀到几乎流泪,从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亲近到朱亭葶这样,即使他想起了他逝去的师娘,也没有这种强烈的亲情感。 “自从那天遇到人狼,我就想躲在你的怀里,我害怕。”朱亭葶说道。 “亭葶,你贵为郡主,是大明皇室血脉,怎么会怕?”南宫离问道,“我以为只有孤苦无依的穷苦人才无依无靠。” “你不知道,虽然所有人都爱你,但所有人都不了解你是多可怕?”朱亭葶说道,“是的,我对你说过,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认识你,看着你的城市,人生可以有多无聊乏味,一生像我母妃那一辆旧纺车,每天沿着即定的路线,在即定的光阴岁月来来去去,每天遇到的都是同一群人,说着同样的话,像鲜花一样凋谢在院子里,辜负那大好芳华。” “那还不是要长大,还是会要找人家,与百姓家一样。”南宫离怀抱着朱亭葶,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着说道,“谁不是这样过一生?” “那会更糟,我爹会找个他认定的人家,也不会管我喜欢不喜欢,就这样过一生。”朱亭葶说道。 “好吧,我们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这都快晚上了,亭葶你吃饭了吗?”南宫离迷恋这种感觉,被依靠,被信赖,被崇拜,但他的心依然留着一丝冷静,他想让亭葶也冷静下来。 “没有,今天才放我出来,我忘记吃饭了。”朱亭葶笑道。 “来,去酒窖,我带你吃一个好东西。”南宫离说道。 两人牵手到了圣玛利亚教堂最底层的酒窖,南宫离点燃了白色的蜡烛,一个个布满了酒窖的挂壁灯盏上,烛光映红着两个青年人的脸庞。 南宫离从墙壁砖那抽出一个柜子,那是一个精美的西番玻璃樽,有一些葡萄,有些时令樱桃,一个羊皮袋,还有个小酒桶,那小酒桶装满了白雪颗粒的小冰块,南宫离把水果倒进冰雪里,把小羊皮袋的白色牛乳也倒进小酒桶,随后用力摇晃了一阵,看了看朱亭葶疑惑的眼神。 “这是一个好吃的西番点心,不知道你吃过没有?”南宫离说道。 “我看都没看见过,怎么能说吃过,快倒出来,让我看看?”朱亭葶说道。 “要等一等,和醒酒一样,要等一等,闭上眼睛吧,”南宫离说道。 “好吧,这么神秘。“朱亭葶闭上眼睛。 南宫离把搅拌混合好的雪泥倒入玻璃樽里,然后倒出一些在玻璃盘里,那雪泥已经是樱桃红混杂在白雪里,一条线一条线分外好看,同时也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香味。 “闻到了,我闻到了,有樱桃,有葡萄,还有奶香,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朱亭葶兴奋地说道。 “是什么香?”南宫离说道。 “不知道怎么说,有点刺激的香。”朱亭葶说道,刚刚嘴巴张开,南宫离用勺子喂了一勺子.“好香,好吃,好冰啊。” “是不是冷香?”南宫离说道。 “是啊,是啊,这是什么,是什么?”朱亭葶睁大眼睛,接过勺子,一勺接一勺开始品尝。 “冰激凌!”南宫离说道,“好吃吗?” “嗯,真好吃!”朱亭葶一边吃一边说,“都是给我的?” “是的,这个冰雪,是庐山上采集的。” “庐山好远啊,”朱亭葶惊道,“谢谢离哥哥,你对我真好。”说完,竟然眼睛流出眼泪。 “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 “说吧,南宫离会帮助你,天主也会帮助你。” “离哥哥,带我走吧。” “哪里走啊?” “带我走,离开南昌。”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音破拳法 南宫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小郡主该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了,要离家出走? 正想着,两人听到教堂正殿附近的休息走廊里有兵器撞击的响声,南宫离和朱亭葶一起往正殿跑去。 兵器撞击之声没有持续多久,等到南宫离赶到,三名西番葡萄牙国教士手上各持一把已经弯曲的佩剑,那三人已经不知所措,当中被围着的一人,黑袍,有黑色面罩,沉默不语。 南宫离站在教士身边,看了看那佩剑,心里当下就明白八九分,那黑袍人武功很高。原来,在南宫离未来之前,黑袍人空手把第一个教士试图逼迫他的剑随意一带,直接砸在第二教士的剑身,造成剑直接飞出又砸在第三个教士的剑身,只一招,力道巧妙,让对手的剑上力道叠加,震弯剑上最薄弱的剑脊,那三名葡萄牙教士的手掌虎口发麻,以为中了那黑袍人的妖术,全部愣在原地。 南宫离深施一礼,说道:“眼前这位高人,请多多原谅,因圣玛利亚大教堂的修建,造成了周边寺庙的误解,多有僧侣不请自来造访,教堂也不胜其扰,出于保护教堂的需要出手相卫,请高人见谅,有什么要事,请与我说。” 那黑袍人默默点点头,突然一掌迎面朝南宫离击来,疾风而至,南宫离躬身之时,连退三步,堪堪躲开这一击,黑袍人并无罢休之意,连绵拳脚似江河过峡谷,滔滔而来。 南宫离退躲格挡,心中奇怪,黑袍人显然不愿以真功夫示人,以北方常见的查拳对南宫离,仿佛只是考察南宫离的武功而已。十几招过后,南宫离心一横,竟然也不怎么躲,有些掌力竟然毫无遮拦打在南宫离身上,倒是那黑袍人略有吃惊,那查拳本是大开大合,挥洒出去,力求劲力散发最为快意,而这样势必展露真正的武功路数,于是,那黑袍人又急速内力劲收,把击打变成扫过,从表面看,又变成了南宫离反守为攻,逼得黑袍人步步退后。 黑袍人窥破南宫离心思,转而化拳为掌,用起了粘黏,借力推拿的手法,手腕抖动,时徐时疾,身形似鬼魅一般绕在南宫离身边,寻找可以拿住南宫离的手段。 “暗香疏影!”南宫离心中一惊,这黑袍人竟然也会查府绝学暗香疏影折梅手?难道他与玉摧红有瓜葛?南宫离心念转动,但身法也随之变动,但他又一想,绝不可能是玉摧红,玉摧红武功决没有这么高,那黑袍人刚刚劲收内力的武功,倒是相似江湖上传闻但已经失传一种武功——音破拳。 这种拳法,需要极强的内力,一掌或一拳过去,只要击中,那对手看似完整,也能持续反抗一阵,但心脉已经震伤或震碎,短时间会失聪,失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据说,受到音破拳的人,会听到一种玄妙的鼓声,在头脑回荡,随后,耳朵流血,眼睛流血,但还有依稀触觉和知觉,南宫离察觉对手很隐秘地想掩藏这种武功,于是用了比较相似的暗香疏影来迷惑他。 殊不知,南宫离对于骨骼的了解,远远超过黑袍人的想象,暗香疏影这种错骨分筋的擒拿术,对于一个自己都可以错骨分筋然后复原的人,有什么实际作用?不过,南宫离也可以用来掩藏自己的武功路数。 于是,黑袍人刚刚用手压住南宫离肘部要穴,却有见南宫离不可思议借力用另一个手肘反而扫过,那黑袍人的黑面罩微微被扫过,露出一截黑色的短须。 “巴彦,住手!”小郡主在正殿拱门门口喝道,那黑袍人如驯服巨兽板慢慢收势,安静地站在一边,缓缓摘下面罩,露出真面目,果然是唇上无须,下巴留须的巴彦。 “郡主请回,王妃在观景台等着你。”巴彦低头说道。 “这也要管我,我刚出来多久啊!”小郡主朱婷婷抱怨,“你刚刚出手打离哥哥,是不是我爹……”朱亭葶突然不说了,其实她想说,是不是爹爹让你来对付她的离哥哥? “你先等等,我把那个冰激凌带走。”朱亭葶说道,“没有我允许,不可再闯了。” 巴彦点头,侍立。 小郡主朱亭葶与南宫离先到了酒窖,然后回到修士间,推门进去,房间很乱,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地球仪在地上,六分仪碎了一个边,朱亭葶脸色不好,说道,“哼,一定是我爹爹!”小郡主认为是爹爹宁王要对付南宫离。 南宫离默默收拾东西,心里明白这是六扇门李瑛的手法,试图找到证据,寻找天衣猬甲,从而证明南宫离就是那杀手裘三两。 确实是六扇门李瑛,他注意到黑袍人与南宫离在正殿走廊打了起来,此刻正是教堂里防守松懈之时,于是,率三名得力的部下赶紧进房搜查,希望能到有关的线索。李瑛恰恰站在了那块拿出过乌驼雪莲的那个地窖地砖上,加上深夜不敢点亮,在窗前月光下,几个紧张搜索,却一无所获。然而李瑛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站的那块地砖下面的就是藏着天衣猬甲。 直到望风人来报,有人回来了,李瑛等人才匆匆撤离,丢下一片狼藉的现场。 “不要生气了,亭葶,今天晚上,我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了,谁打搅我们,我不在乎了,”南宫离说道,“看到你,我的心跳得如此快,又如此美妙,我第一次感觉到。” “是吗,我也是啊,”朱亭葶说道,“我舍不得你走,但你还是快走吧。” “为什么这么说?”南宫离问道。 “这里,这里,我娘,我爹,我的哥哥,他们都快疯了,他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幸福的小天使,”朱亭葶有点忧伤说道,“他们不知道的是,小天使也是一个有心的,心也有疼的时候,离哥哥,我只想跟着你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好,我听你说这些,我好高兴,”南宫离说道,“我做完这件事,来找你。” “我等你,”朱亭葶眼放光芒,“你一定来,一定来啊” 朱亭葶情不自禁扑在南宫离怀里,像个孩子,南宫离拥抱着朱亭葶,万般不舍。 许久,朱亭葶抬起头说道,“不要让我失望,来找我。”说完,转身就走。 房间留下南宫离,一个人独自回味,回味那慢慢减淡的清香,突然想起了唐虎杖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女儿香,其实后面一句,唐虎杖没说,“女儿香,最断肠。”南宫离知道断肠的滋味了。 南宫离只想很快得离开这里,去救一个筋骨寸断,如当年的裘三两一般的人。 小郡主跟着巴彦走了,南宫离半夜起来,拿起行囊,套上车驾,抬头看着灿烂的星空,在三位教士的祝福声中,上路了,南宫离猜到,圣玛利亚大教堂边上的巷子里,又有三双六扇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车驾,南宫离不在乎,他需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去救一个人,车夫是一个澳门人,南宫离安心睡去,这时,他想念朱亭葶。 第一百三十八章 王妃失踪 第二天,受伤的府兵们从南赣巡抚衙门直接进了南昌本地药号宝善堂,剩下没有受伤的府兵因人员不齐,不宜出勤,被限令在营休假,跋扈的府兵在南昌城栽了跟头,也不愿出营见看热闹的南昌市民。 因为玉摧红和铁无双交纳了不少补偿费用,荷兰人帆布威尔,葡萄牙人胡里奥,领着他们的海员,从赣江出发,离开南昌,前往景德镇。 黑龙门重新回到悦来客栈,宁王府传话黑龙门福满多金,请约束言行,方可参加滕王阁大会。 宁王在王府忙了一整天,刚刚问询了主簿王纶,参谋刘养正,李士实,对于宁王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办好轰动江湖的滕王阁大会,好让江湖人士知道宁王的宽厚仁德。 宁王交代好李士实陪好高僧悟本,凌霄阁主人天机明镜,还有各路来的江湖门派,一切尽在宁王府的掌控中,江湖人士虽然对悟本颇为忌惮,可悟本再如此多的江湖门派云集的情况下,又在凌霄阁杂志眼皮下,并没有主动挑战各路江湖掌门,这让形势显得非常乐观,一个团结的,繁华的武林大会正在慢慢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宁王心情非常好,准了贴身蒙古族侍卫巴彦一天假期,让巴彦跟他的七位兄弟们喝酒。忙完了,宁王问随从侍女:“我的王妃在对镜台吗?” “禀王爷,您不是交代王妃出游了吗?”随从侍女回答道。 “王妃出游,我并无安排。”宁王诧异道,“难道王妃自己决定出游,没有叫上我?” “王妃一早跟着唐寅出去,”随从侍女说道,“说是宁王安排出游,奴婢也没有敢多问。” “此事有些怪,”宁王心生疑窦,说道,“摆驾,对镜台。” 宁王到对镜台,唐寅不在,小郡主不在,王妃不在,问对镜台的侍女王妃去向,竟然一问三不知,宁王大怒,王妃失踪了。 宁王急忙召来几位幕僚。 “王爷息怒,婢女们不知王妃去向,原也说得过去,下不问上,这是规矩,请王爷切勿责罚她们,免得外人妄加猜测,自乱阵脚。”李士实说道。 “李主参谋所言极是,想那唐寅也不敢私带王妃,定然是保护王妃而去。”刘养正说道,当他提到“私带”两字时,看到宁王眼神掠过一阵怒气,赶忙说保护王妃。 “我主仁德,于唐寅知遇之恩,其中必有缘故,说不定,另有其人操作。”王纶说道,那王主簿与唐寅同为江浙行省人士,王纶,会稽人,唐寅,苏州人,同为幕僚时间虽短,但同气连枝,本分帮着唐寅说话,也算厚道。 “如是,其他人,那会是谁呢?”李士实自言自语道。 “王阳明!”宁王握紧拳头,说道,“最了解我的人不是我朋友,而是我的敌人!” “难道王阳明想激怒我主?”王纶大惑不解说道,“这不可能,王阳明哪有这个胆量?” “禀宁王,属下刚刚从南赣巡抚衙门过来,王阳明并无什么异常,倒是伍文定那厮一直阴阳怪气。”刘养正说道。 “请问宁王,今天一早,宁王可有心腹亲随不在身边?”李士实冷静问道。 “巴彦。”宁王说道,“我令他回去喝酒。” 李士实沉吟当中,门外府丁手持一封信札急报,李士实看了看宁王,拆开一看,几个字“庐山见妃”。 “可曾见到传信之人?”李士实问道。 “不曾见到,不知何时门环上就夹着这份信。”府丁回复,随即退下。 “果然是王阳明劫持我王妃!”宁王怒道。 “宁王不忙,可速请巴彦。”李士实说道。宁王压住怒气,随即,传了对镜台的婢女,李士实简单问了问。 “禀宁王殿下,婢女说,确实见得巴彦侍卫一早来过对镜台。”李士实说道。 一盏茶时间,巴彦被抬着进了对镜台,喝了不少。 “冷茶浇醒!”宁王急道。 “什么事?”巴彦醒来,见到宁王急切眼神。 “你一早可曾来对镜台传话?”李士实问道。 “不曾来,我与兄弟们喝酒。”巴彦回答道。 “啊!”宁王一时急怒攻心,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 “宁王,宁王保重。”李士实,刘养正,王纶同时喊道。 “不妨,不妨,巴彦,李主参,刘参谋,王主簿,”宁王按着额头,说道,“回府点兵,往庐山去!” “主公慎重,慎重啊!”李士实搀住宁王,说道,“情况不明,途中恐遇埋伏,宁王万金之躯,切不可盲动冒险啊!” 刘养正,王纶,巴彦,都跪倒劝解。 “我的爱妃,女儿,你等哪知我心如刀割。”宁王顿脚说道,“孤意已决,请李士实坐镇宁王府,刘养正速点府中精兵,巴彦随我去。” 不久,李士实手下的人探听回报,南昌北门确实有王府的人出城,也确实见到唐寅骑马随行。 宁王起驾回宁王府,李士实沿路劝解不住,只能吩咐巴彦带上他的兄弟,八人一起严密保护好宁王,刘养正在府中挑选精干府丁,一路向北,秘密去向庐山。 南昌,李士实一边以宁王名义应付滕王阁大会的江湖门派,一边严密监控南赣巡抚衙门的王阳明与伍文定,外松内紧的局势,让南昌人看不出来。 这一天,确实很蹊跷。 铁无双因为交纳了过多的赔偿金,把以金换铁的易货买卖赔了个干净,心中郁闷,喝了一晚上酒,一早就睡在唐寅的宅子门前,发着酒气,拍打着唐寅家的门。 唐寅的家怎么会在南昌?唐寅来南昌后,被宁王请到府里,高薪聘请做参军,宁王送了一处好宅院,于是,唐寅就成了有仆有主的宅公了。 唐寅听到砸门的铁无双在外头叫喊:“唐歪才,唐歪才,快来救我溜走的财啊,唐歪才,唐歪才,一副担架都要十两银子啊,这不是坑我老铁啊!” 唐寅的仆人想去开门,唐寅挥手示意不要开。唐寅真心有点怕这个搅屎棍,唐寅喜欢玉摧红这样浪子谈风月,却怕铁无双这样的疯汉子要金钱。 “唐歪才开门啊,你铁大爷,数银子挣银子,一厘一毫出入尽心,济南府首富一个,不容易啊,那比你唐歪才,几笔画个光溜溜的小妞儿,银子像济南府的泉水一样流进你桃花坞啊”铁无双一边唱,一边举着宝葫芦倒酒喝,唱得竟然如济南府的歌谣莲花落。 “唐歪才,唐歪才,晓得十两银子在南昌恁怎样不,十两银子能买十个小丫头给你使坏了,唐歪才,你开门啊。” 唐寅听不下去,刚从宅门后门溜走,路上就遇到对镜台的婢女,婢女传话,宁王请唐寅带娄妃去庐山写生,实地画《庐山观瀑图》,唐寅心说求之不得,早点离开纠缠的铁无双,去庐山玩几天。 唐寅就这么走了,其实这一天,南昌城的大小官员的官眷,也失踪了不少,只是在宁王秘密离开后,才暴露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叠泉边 庐山,三叠泉边,水瀑之下,深潭之外的绿野凉亭,娄妃支起画布,听着喧嚣的水声。所谓的泉,其实是高悬的瀑布。娄妃轻叹一句:“果然和画中的一样啊。”说完,拿着画笔,却不动笔,沉醉在美景中。 身后不远是唐寅,他的目光早看到别处,华盖之下,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唐寅刚要出声,那人手指放在唇间示意安静,唐寅沉默,随着那一群人慢慢退下。 只剩那一个人慢慢走近娄妃,娄妃只是出神看着瀑布,湿润的水汽浸润着她的脸,一双手蒙住她的眼睛。 “你来了?”娄妃柔声说道,手握住手,慢慢转过头,倚在那人身边。 “当然是我,”那人回答道,“难道还会是别人?” “谢谢的礼物,”娄妃说道,“多少年了,我第一次收到的成亲纪念日的礼物,真是跟梦里的一样。” “哦,今天是成亲纪念日吗?”那人说道,“我怎么好像忙得都忘记了。” “王爷,你又说笑了。”娄妃说道,“这一切难道不是王爷安排的吗?” “这个,是,是的。”宁王说道。 “王爷,这样的日子真好,归隐山林,就此终老,”娄妃笑着说,眼角竟然似有泪水。 “是啊,水声这么大,说话要靠得很近很近,彼此相依相靠,就此终老,多好啊。”宁王也动情重复说道,说完,就手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娄妃身上,“水很凉,我们回去吧。” “王爷,我想你再陪我坐坐。”娄妃说道,宁王顺从坐在凉亭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庐山瀑布,在斑驳光影下,瀑布荡起的雾水形成了一道圆弧彩虹。 时间在两人之间仿佛停滞,只有亭子外的侍卫们在慢慢巡逻。 …… 当宁王刚刚看见娄妃在凉亭时,心中一万个电闪雷鸣正在发作,而轻轻靠近时,看到娄妃凝神看瀑布的动人场景,一时心情竟然婉约起来,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一点也不气了。 话说,宁王从紧张筹备工作中抽身出来,自南昌城向北,领着亲信随从,快马加鞭赶向庐山,一路上并没有发生李士实主参谋担心的行刺事件。反而一路上,驿站,小镇,都有人主动照应,说是奉宁王府的交代,备好的食物,马儿的马料,水,等宁王经过。宁王大惑不解,但小心试探之后,并无问题,于是,很快到达庐山,见到了娄妃。 这一天也是到了午后,宁王一行下榻到庐山牯岭街的美庐别墅。不久,有一个小厮送来一个帖子,刘养正打开一看:“欢迎宁王参加晚上的宴会。” 王纶问道:“可有落款。” “没有!”刘养正说道。 宁王拿来帖子看了看,不屑地说道:“藏头露尾,倒是蛮符合他的风格,玩神秘,哼哼。” “王爷,已经知道是谁了?”刘养正问道。 “猜到八九分了,宴会上去见见,看看是不是他。”宁王说道。 “王爷英明。”刘养正与王纶同声说道。 王爷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这样对待他,竟然用一个赌局,赌他会不会来庐山牯岭街?赌注,就是一千两黄金。 牯岭街不远的大林寺,唐朝大诗人白居易游历庐山,在大林寺题壁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大林寺遂成一处名胜古刹,大林寺经过花径,有一个湖泊,名叫做如琴湖,湖畔有一个别院,名叫清风轩,却是当世一位大富之人,在大林寺感恩还愿所建。清风轩清静幽雅,方圆几里都是古木参天,没有别牯岭街别墅成群的热闹,只用来招待大林寺烧香留宿不归的金贵嘉宾。 清风轩盘古厅,如琴湖湖边的花香飘散,大厅所占面积巨大,主台边的两个大长桌子,一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边一群人,另一边坐着花须老者,身后也是一群人。 “你输了,这清风轩和一千两黄金归我了。”一个健硕的中年男子笑道。 “早就听说鞑靼人气魄大,没想到,你真做得到,让我这样的小小商人,也能攀点光,见到尊贵的宁王,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回答的这位是一个衣着华丽的白胖老者。 “岳增老前辈,实在是客气了,我们鞑靼人说,十年修得一商人,百年修得一贵族,岳增老前辈,三十年不到的时间,修得天下首富之名,赫连佩服不已。”那中年男子笑道,原来他就是赫连俊朗。 “哈哈哈,首富之名于我如浮云,今晚这招待会,气势非凡,在这清风轩是比较妥当,换作大林寺,可要唐突佛祖了。”岳增笑道,岳增一直和这神秘的鞑靼商人斗富,却一直奇怪天下还有比他富有的人,他不太愿意相信。 “我们鞑靼人逢宴必有肉,无肉不欢,这也是多亏岳老前辈美意,有着清风轩,照顾我们。”赫连俊朗说道,“忠祥,请问主厨到场没有?”说完,赫连俊朗身边一位白脸浮胖,但有留着浓密的大胡子老男人躬身施礼。 “请赫连酋长放心,我请的主厨,保证让你和宁王都满意。”岳增笑道。 “今晚的主角,不是宁王,而是花魁们,我的秦婉儿。”赫连俊朗得意说道。 “别忘记了,还有我的鱼婵姬,”岳增说道。 “从南京争到南昌,还没有争出谁是天下第一美人!”赫连俊朗笑道。 “还没到南昌,这个还没争出个胜负。”岳增说道,“你说,我说,都没用,得看主人宁王怎么说?” “也是啊,今晚我就赢了一局,拿下清风轩,赢了一千两黄金,”赫连俊朗说道,“看你怎么说?” “用钱能说的事情,都是小事,天下之势,得看风云,”岳增笑道,“老朽,看天,看风,看云,数十年来从无走眼。” “赫连有所耳闻,愿意倾心相学,”赫连俊朗笑道,“只愿岳老前辈倾囊相授。” “好!好!好!”岳增大笑道,“可教也,可教也。” 第一百四十章 桃花桃林 “美人月下怜,踏雪欲摧红”,有人月下吟诵道。 “此地无梅,似乎也没有什么雪,不知为什么浪子玉摧红会说这句,难道是喜欢着这句吗?”一个高鼻色目的女子笑道,银铃般的笑声,非常悦耳。 “秦婉,天山比这里冷多了,大漠也比这里热多了,有时你热情如火,有时冰凉似雪,可为什么呢在这里?为什么花儿要这么红?人要这么奇怪?”说这个话是玉摧红,他对面是牯岭大林寺养的一处桃林,桃花也已经开了,只是山区的花儿比平原开得迟,艳艳的色彩和芬芳都掩盖不住一位美人,秦婉儿。 “多少要杀你,多少人要恨你,多少人要爱着你,你不是也在这里了?这又一样的奇怪,两件奇怪的事情在一起,不是反而不奇怪了吗?”秦婉儿还站在桃树下,拈花一笑,轻轻柔柔地说着。 “借一句赫连的话,天下与美人,最不可辜负,我来,我看,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岁月,我都不想错过。”玉摧红笑道。 “为什么借赫连的话,你又看到什么?”秦婉儿问道。 “我看到天下的美人都聚集在最美的庐山上,而这里却似乎没有天下最美的舞榭歌台可以展现,秦婉,你为什么不会天山?”玉摧红目光灼灼盯着秦婉儿,仿佛隔着秦婉美丽的衣裳,能看见秦婉美丽的身体,还有身体里的心。 “天机明镜说过,你们男人为了争夺天下第一,可以不顾一切,而女人,只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愿望,就是天下第一美貌,花魁,难道不是吗?”秦婉儿也目光灼灼看着玉摧红,丝毫不躲避玉摧红的目光。 “秦婉,秦婉,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爱上你了,”玉摧红笑了笑,低下了头,慢慢走近桃林,就站在秦婉儿身边,轻声说道,“你不用为了这个虚名,你真是美丽。” 秦婉儿也笑了笑,说道:“浪子,你都是这样哄女人的吗?” “男人的哄,只给爱的人听,秦婉,秦婉,我爱护你,不想你趟这个浑水,听我的回你的天山去吧,不要在庐山了,带着你的黑羊白羊,都走吧。”玉摧红碎碎念着,仿佛在叮嘱自己的小妹妹,“在我眼里,你是最美的,真的,不要评了。” “那你和鱼婵姬?你还给她那么高的分?”秦婉儿责怪道。 “秦婉,秦婉,我和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玉摧红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但我知道这非常不合理?你回天山,我会去找你。” “浪子啊,浪子,你对多少女孩子说过这种话?”秦婉儿笑道。 “我不记得了,但我是真心说这句话。”玉摧红说道。 “天下与美人,最不可辜负,玉摧红你想辜负我吗?”秦婉儿说完,竟然牵着玉摧红的手,看着玉摧红的眼睛。 “秦婉,秦婉,为什么这么说?”玉摧红心潮起伏,脸色有些红了。 “玉摧红,我需要你。”秦婉儿拉紧了玉摧红的手。 “秦婉,秦婉,”玉摧红略微难过地说道,“我也想过帮助你,第一次在查府见到你,我就想帮助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江宁查府,直到黑羊长老和白羊长老同时驾到,想请你走,但你一句话就让他们安静了。” “你知道什么,玉摧红。”秦婉儿握住玉摧红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动。 “那时江宁已经成虎狼之地,凶险之城,而一教圣女不顾黑白羊两派四位长老的劝阻,以身犯险,留着查府,难道不是有什么为难事?”玉摧红一边说,一边看着秦婉儿,看她心神不宁,竟然身形不稳,玉摧红扶住秦婉儿的腰,搂紧她。 “玉摧红,你说吧,你还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我早知道你会知道一些,我没看错你,”秦婉儿一边说,头一边靠在玉摧红胸前,仿佛说着什么稀松平常之事。 “别怪我多心,我真的是爱护你,关心你,当你震喝住四位黑羊白羊长老后,又似乎暗示了他们什么事情,”玉摧红握着秦婉儿的手,缓缓说道,“你也知道,我有个朋友叫铁无双,他对金钱和宝物都有特殊的兴趣,我只说了一句,江宁城外牛首山上郑和的郑祠有财宝,于是,铁无双守了几个晚上,然后回来很失望地告诉我,什么宝贝没有,但发现一群奇怪的‘盗墓贼‘’” “你知道黑羊白羊长老去郑和墓?”秦婉儿惊道。 “是的,铁无双一开始也不相信,那是个空墓,只有郑和身前的衣物,和随身用品,但他拓跋了大将军郑和的墓志铭,说郑和在天竺海航行去去世了,只好葬在天竺明城果阿。”玉摧红说道。 “我也有那个墓志铭,郑和葬在果阿,你信吗?”秦婉儿问道。 “我不信,但你并没有离开查府,说明你也不信,”玉摧红笑道,“秦婉,你有什么东西要从郑和墓哪里得到?” “我为什么告诉你,玉摧红,你这个人信得过吗?”秦婉儿笑道。 “我是个无形浪子,自然信不过,所以,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可以通过你知道。”玉摧红笑道,“你没有走,也就是你也想知道,是吗?” “玉摧红,别把自己想太高了,我只想通过自己解决问题,并不想利用你的智慧,你可以探索你的问题,我也可以探索我的问题。”秦婉儿缓缓说道。 “秦婉,秦婉,我喜欢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你想知道的事情,也是我想知道的,并且,我对你想知道的事情还有你,我都保持良好的探索欲望。”玉摧红笑道,“你和很多人一样,比如郭镇藩,查一清,甚至天机明镜,还有一个叫沈樱的女疯子,还有很多很多江湖人一样,在静静地等待一个叫玉摧红的傻傻的好事者去传说中的宝藏,郑祠没有,说不定查家宝藏里面有!” “你是个坏男人。”秦婉儿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好女孩。”玉摧红笑道。 “你为什么这么坏?”秦婉儿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怒容,还是笑笑着说,“还搂着我说话。” “因为我坏,我又不想听你的话,搂着你说话就是我的想法。”玉摧红笑道。 “我有点恨你了!”秦婉儿嗔道,“你把我和许多人一起比较,我不是在你心中独特的女人。” “秦婉,秦婉,我也想你成为我心中独特的女人,”玉摧红笑道,“可好像你并没有把我当成你心中独特的男人。” “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秦婉儿仰着脸,面对面,盯着玉摧红的眼睛说。 “你真美!” 画面突然静止一般,两人四目相对无语,就这么互相欣赏着看着,搂着,守着,心里互相盘算着。 此刻,桃林深处,一声咳嗽。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赐姓国姓 咳嗽声从桃林深处传过来,玉摧红与秦婉儿并不松开彼此,只是往声音方向那边看去。 大林寺小沙弥持有莲花座佛灯两厢引路,灯光指引下,几个人走来,走在前面的人,两鬓雪白,而头顶的头发黑亮,胡须花白,而两条眉毛粗直乌黑,映衬出锐利如鹰眼般的眼神,此人正是天机明镜。 天机明镜右手边身后,缓缓跟着一位白面胖脸,却离奇长着黑须的老者,玉摧红一看此人面向就想笑,这分明就是假胡须,真太监,赫连俊朗身边的近臣,王忠祥公公。 天机明镜左手边身后肃立一人,一袭白袍,身形高大,且瘦,风吹衣摆似鬼影,手持鹿角杖,身上斜挎一个长长的盒子,面无表情,乃是岳增府中首席师爷,名曰鹿角青。他斜挎的长盒子里的物件,却是江湖闻风丧胆的兵刃,三弦琴!而对鹿角青而言,那不过是解闷自己的一件乐器。 最后一个人,是一个女子,沈樱。 “你们都爱这样不礼貌的打搅人家吗?”玉摧红笑道,松开秦婉儿,但还是牵着秦婉儿的手。 “玉摧红,你怎么到大林寺桃林的?”天机明镜笑道,“嘉宾表上并没有你,这里又戒备森严。” “因为秦婉儿在,所以我来。”玉摧红看着王忠祥阴沉的脸笑道,说吧,玉摧红与秦婉儿相视一笑,手握得更紧了。 “玉摧红,你还没有死?”王忠祥说道,说话声音嘶哑,尽量掩盖阉人的身份,却还是听得出来。 “不妨明说,你们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玉摧红微微一笑,“谁舍得我?沈樱,天机明镜,王大人,鹿师爷,您说呢?” “我家主人舍不得,”鹿角青说道,“主人说,除了女人,男人中,谁有玉摧红那么好玩?” “果然是大玩家。”沈樱说道,她看了看玉摧红与秦婉儿握着的手,“哪里有美丽的女人,哪里就有玉摧红,江湖传闻真是不假。” “非也,非也,哪里有玉摧红,哪里就有美丽的女人。”玉摧红笑道。 “玉摧红,你罪该万死,你偷坟掘墓,有辱先辈英灵。”王忠祥阴沉说道。 “非也,非也,墓主有人,有辱英灵,墓主无人,怎么算得?”玉摧红笑了笑,眼睛看了看秦婉儿,秦婉儿听言正有些惭愧,低头间看到玉摧红鼓舞的眼神,也昂起头来。 “古有曹操曹孟德七十二疑冢,”天机明镜摇头晃脑说道,“可曹阿瞒一生作恶,早年筹措军费,设摸金校尉,大肆偷掘古之豪强之墓,也是天道报应,可郑和郑大人乃是前几辈份的太监,为大明开辟海疆,并无过错,玉少侠,何故盯上了他?” 听到“太监”两个字,王忠祥浑身不适,情不自禁瞪了天机明镜一眼,天机明镜佯装不觉。 玉摧红笑了笑,眼睛看着沈樱,心里知道,当初暗示铁无双偷掘江宁牛首山郑和祠的就是她。如果不是沈樱告诉的墓穴墓门方位,只怕是八百年也挖不出郑和衣冠冢。 “各位,江湖传闻,江南查家藏有天下宝藏,难道和郑和没有一丝半点关系吗?”玉摧红说道。 沈樱皱了皱眉头,不言语。 众人皆沉默,看着玉摧红。 “你且说来。”天机明镜说道。 “天机明镜先生博学多才,玉某怎敢班门弄斧,”玉摧红笑道,“请天机明镜先生说说郑和郑三宝是怎么回事?” “好个聪明的玉摧红,就是套不出你的话,”天机明镜说道,“老朽还是知道一些,希望能抛砖引玉,说点大家感兴趣的事情。” “郑和原来并非中原人士,乃是前元佣兵将领之后,”天机明镜说道,“郑三宝,原也不姓郑,原来姓马,或者姓穆罕默德,世居云南,替元镇守藩篱。” “这怎么就改了姓呢?”王忠祥疑惑问道,虽然,王曾经跟着大太监刘瑾手下从事,却从不知晓勾心斗角之外的事情。 “郑乃国姓,本朝钦赐,非立有大功之人,不可受用。”天机明镜从眼角看了看王忠祥,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葵花宝典 “郑乃国姓,本朝钦赐,非立有大功之人,不可受用。”天机明镜先生顿了一顿,特意用眼角看了看王忠祥。 王忠祥感觉他话中有刺,但又忌惮天机明镜先生口才了得,忍一忍,闷声先作壁上观。 天机明镜先生继续道,“这所谓的大功劳,乃是一百二十多年前,还是燕王的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了侄儿孝文帝的江山。” 关于靖难之役其实在座各位心知肚明,只是此事涉及到帝王家一段不堪的历史,寻常百姓们往往不作讨论,王忠祥心中暗忖,“你这厮爱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给杂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偷眼四处观望,看众人没有异常反应,一颗几乎要悬到喉咙口的心这才稍微放下。 天机明镜先先又道。“身为内值太监的郑和掌控南京大内锦衣卫立了大功,成祖登基之后,赐其姓国姓郑,改三宝为和,郑和就这么来的,原来三宝也不叫三宝,本是回回发音,撒尔宝,姓马名三宝,马就是穆罕默德,本名原来叫做,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撒尔宝。” “名字可真长,还是叫郑三宝比较好。”玉摧红笑道,“可关键不是名字,三宝三宝,郑三宝却只有一件宝物。” “什么宝物?”王忠祥眼中一亮,忍不住问道。 “那都是传说了,都一百二十多年了,江湖传闻,郑三宝太监武功极高,但一生中有三四十年漂泊海上,也无暇找可传衣钵的弟子,于是……”天机明镜先生说到此处,不说了,眼睛特意看着王忠祥。 “于是如何?”王忠祥被天机明镜先生看得周身不适,红着白脸继续问道,“能不能直说,于是如何,就说郑和如何了?” 心中却在暗骂,“杂家们惹着你了?一口一个太监的,呸!” “于是,他写了一部有关自己武功的秘籍。”天机明镜先生淡淡笑道,“葵花宝典!” “葵花宝典!” “葵花宝典!” 除了鹿角青,玉摧红,沈樱,天机明镜先生,其余等人皆是心中一凛,这其中王忠祥那不阴不阳的惊呼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葵花宝典乃是江湖传闻的武功,早已经失传多年,相传为前朝一位公公所创,曾经有人暗自偷学此武功,一时江湖无敌,风云变色,纵横十年,又忽而消失,但已经造成江湖大浩劫,具体详情,可以参详本刊金姓编辑所着《凌霄阁之上古神兵秘籍传闻》的第三册,第三本。” “天机明镜,您能不能不塞私货,夹杂广告,您赚钱赚黑了心?!”一直沉闷不语的鹿角青说道。 “一时习惯,说顺了嘴,鹿兄不要见怪,你可是见过赚大钱的人,比如…?”天机明镜先生笑道。 鹿角青生生恐他又将话题扯到自己的老板岳增的身上去,赶忙道,“我不讲,你讲。” 天机明镜先生坐正身形,先干咳了一声,这才道,“传闻,这个葵花宝典,不类中原武功雄浑跌宕,一味讲究阴毒,先练无敌自身,再图敌手缺陷,欲残对手,也先残自己,方可无敌,正所谓,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人至残,至贱,至阴,至黑,也就是至毒,至强,至无敌的状态。” “有这么好的武功,失传确实可惜了,我在宫里时怎么没发现?”王忠祥听得神往不已,自言自语,等自己话出口入自己耳朵,方才一震,自觉得“在宫里没发现”这句似乎是说漏了嘴,一时彷徨看左右,倒也没有见人注意到他,这才安心。 “这么好的武功,可能郑和也这么认为,当年郑和七下西洋,东遏东瀛,西扫锡兰国,擒锡兰国国王亚烈苦奈儿,南战大海盗陈祖义,灭敌舰舰队,生擒贼首陈祖义献酋于京,设旧港宣慰司,万国来朝,郑三宝把大明的威名远播海外数万里,谁与争锋?他又为什么独独把这么好的武功失传于世呢?” “为什么?”王忠祥不解道。 “因为这个葵花宝典太可怕了!”玉摧红却作夸张地叹了一声道。 众人哂然,心中却是暗道,“少说风凉话吧,论可怕,论逆天,这廿几年,谁能比得过你亲爹“一代剑魔”玉非寒?杀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如同切瓜一般,面对整个中原武林的围殊,还特么可以全身而退。” 谁知,玉摧红正色,“这东西之可怕,可怕到武功拥有者心中都没有了底儿:如果武功秘籍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上,那…。” 言外之意,就不用讲了。 “那么这武功秘籍,郑和是决心带进坟墓里了?”王忠祥叹道。 “正是如此!”天机明镜先生说道,“这郑祠树立在江宁城外八十多载,不乏有野心的盗墓贼一试身手,但终无所获,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但不知晓,玉摧红如何得手?” 玉摧红笑了笑,心说这分明沈樱所授西国断金罗盘引诱铁无双所致,一眼扫过沈樱,沈樱佯装不解,玉摧红目光却并不停留,见众人都倾听,玉摧红神秘说道:“此事不足与外人道也。” “不知就不知罢了,如今江湖都知道江宁牛首山的郑和墓不过是衣冠冢,不过作为第一发掘人,不知道这郑和墓里发现了宝物没有?”天机明镜问道,说完笑眯眯看着玉摧红。 “这个,这个当时情况比较混乱,天黑光线不好。”玉摧红笑道,眼睛看着秦婉儿。 秦婉儿一看玉摧红,就想起了那日在郑和墓道内落入漆黑陷阱中,下坠无助之时,有一个神秘的男人托着她,心里一想就知道不是铁无双,绝对是玉摧红所为。想起那时情形,有些娇羞不已,但内心充满了温暖。 “墓道之内,除了玉摧红,还有另一群人。”沈樱冷哼一声,见片刻谈话间,玉摧红与秦婉儿居然还能眉目传情又彼此心含笑意,沈樱不堪忍受,把话引向伊尔汗国新月圣教的人。 “岂止是另一群,”玉摧红看了沈樱一眼,心想这疯子好毒啊,就想把江湖矛头引向秦婉儿,他继续说道,“当大墓室刚打开时,都没什么人,棺椁板一开,郭镇藩的风雷堂都来了,现场一片凌乱,眼看着要杀人越货,夺宝奇兵了,却又相安无事,彼此尴尬地走了。我怀疑,是不是大家事先合伙骗我去挖墓,然后,等着采访我,是吗,天机明镜先生,您特派了主编主笔唐浩文都在现场。” 天机明镜咳咳两声,笑道:“据不透露姓名的线人相告,我们来迟了一点点,具体里头发生了什么,很惭愧,没有见到,倒是没有打斗,没有血案。” “凌霄阁真是一个乐祸幸灾的好杂志。”玉摧红笑道。 “本杂志立足在真实,真实就是影响力的所在。”天机明镜忍住笑说道。 “但从郑和墓出来,风雷堂郭镇藩就突然对我非常友好了。”玉摧红把话题岔开。 “郑和并没有葬在郑和祠!”天机明镜先生道。 王忠祥插了一句,“哦?” 天机明镜先生道,“葵花宝典这样随葬品也不会放在没有主人的墓室棺椁里!但郭镇藩却就此发现了玉摧红的价值!” 王忠祥眼角的余光将玉摧红重新又审视了一遍,语带不屑道,“平凡人而己,他能有什么价值?” “偷坟掘墓的天才!”天机明镜先生说道。 “哈哈哈,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玉摧红大笑道,“在下为了保命,顺便在将死之时,展开一次发现之旅而已。” 天机明镜先生说道,“既然玉摧红能在风雷堂的眼皮子底下发掘郑和墓,虽然没找到传说中的宝物,但是或许也能发掘传说中查家宝藏,为什么不可以?疯狂嗜杀的郭镇藩与无形浪子玉摧红竟然达成默契,郭镇藩满足玉摧红一切条件,医治江宁府的病人,终止杀人,控制疫情,等等…”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只要是能够控制疫情,阻止风雷堂滥杀无辜,这,便是做了一大善事! 与会众人此时再看玉摧红,目光己变得柔和了许多。 天机明镜先生挑起了大拇指,高声道,“玉摧红,此举可见你是聪明善良之人,好,好,好,后生可畏!” “过奖,过奖,自渡渡人而已。”玉摧红一拱手,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另有隐情 “难道说,就这么空入宝山,无功而返?”王忠祥失望说道。 这位王忠祥,在成为赫连俊朗酋长近臣之前,本来是大明内廷太监总管刘瑾的心腹手下,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武功低微不受重视,又偶然被刘瑾外派到大明宁夏王那里。 不料宁夏王谋反,王忠祥领人负责关押查钺,一不小心被查钺赤手空拳连杀数人,飞身夺马闯出大营,率旧部逆袭叛军,成就平叛,从游击将军晋身,以后战功卓着又尊为爵爷。 宁夏王被生擒,狱中咬出了刘瑾,紫禁城里的大太监刘瑾以及同党被正德皇帝一锅端了,可怜的王忠祥成了无所用处的丧家犬,只得乘乱逃脱,最终投了鞑靼人。 在王忠祥心中,始终饮恨自己武功低微,未能成就大业,听到武功秘籍一类,还是太监们可以专门修炼的绝世武功,也是心有所想,非常渴望,故而孜孜不倦地来这一问。 “也并非一无所获,”沈樱说道,暹罗公主作为外交特使,语言学习能力极强,这几月她常驻南京府,口音早有了南京口音,但她仍然保持了暹罗口语中的软慢特点,如今开了口,让人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哦,公主另有高见?”天机明镜先生饶有兴趣的问道,似乎是发现了可以加入灵霄阁《天下英雄榜》头条的话题。 而玉摧红感到握在自己掌心的秦婉儿的手指一动,目光所及,秦婉儿眉头微蹙,略有担心的样子也是很美。 “当日另有隐情,贵刊凌霄阁《天下英雄榜》特派主编唐浩文也到现场。”沈樱笑道。 当时,众人哂然,惟有秦婉儿的一双碧眼中倏地略过一丝怨毒之色。 “不知说没说,当时是玉摧红打开的棺盖,”沈樱当然不会在意秦婉儿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郑和衣冠如新,平整地放在里面,当然,其中又有一件有趣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难道还是葵花宝典?”王忠祥颤声问道。 “玉摧红不说,小女子又怎么说得清?”沈樱笑道,“小女子并不在现场。” 忽然气氛一时紧张,众人的目光痴痴皆看向玉摧红,就象色狼们在盯着一个衣着清凉的少女一般。 “沈公主虽不在现场,确如上帝视角一样在天上看着,世间万物,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玉摧红看着沈樱,心中恼恨事由她起,被她利用挖墓,又把矛头引火上身与自己,看沈樱说话神采也是一个有趣的女子,玉摧红恼恨也罢,嘴上也只能如此讽刺一番。 沈樱笑吟吟看着玉摧红,似乎猎人享受猎物的挣扎。 “玉摧红,你是第一发现人,情况你应该最清楚。”天机明镜说道。 “踩机关,掉坑里,我也是第一个发现人,没见您天机明镜先生派唐浩文一起来发现。”玉摧红大笑道。 “非也,唐浩文是历史记录者,绝不干扰历史的进程,他一定会在边上看着,并且持笔记录,少侠玉摧红不幸落进陷阱,饶是他武功高强,轻功了得,搂着个女子就飞上来了。”天机明镜一本正经说着。 “你们这是让玉摧红上天啊!”玉摧红又好气又好笑,“我为什么认识这样的朋友?” “斗嘴斗够了,棺材里是什么?”鹿角青平淡问道,此人性情比较清寡,再搞笑的对话也不为所动。 “棺材盖是我打开的,也看了里面有一件东西,如果是《葵花宝典》,倒是不错,一人可以得一份,只是现场比较混乱,风雷堂众徒们冲进来便是一顿抢,结果,不说了,不说了,”玉摧红摇着头,笑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嘛?”王忠祥急道,心中已经有几万个不良问候伺候着玉摧红的长辈。 “我只能说,郑和郑三宝真是高人,除了朝廷制服官衣,那里面还放了整整一棺材的羊皮卷。”玉摧红笑道,那笑意是一种嘲讽,一种能让王忠祥急死的笑容,玉摧红继续说,“我还刚刚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句话,郭堂主就像黑暗中的闪电一样,抢夺了过去。” “哦?!”这一声,却是鹿角青发出来的。 要知道,这几年,风雷堂主郭镇藩杀伐果断,在中原武林中风头极盛,好东西自然也是抢了不少,到了此时此地,若非不凡之物,应该也不可能让郭镇藩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然后,郭堂主当场念出声来…。”玉摧红说了一半,却故意顿住了。 “下面呢?”王忠祥忍不住抢道。 玉摧红仍然没有出声,却听见鹿角青冷冷道,“没有了!” 这家伙冷不丁来了这一句,却是世人嘲笑太监的身体缺陷的冷笑话,兀是天机明镜这等仁厚长者,也忍不住先笑出了声。 好在王忠祥的注意力不在于此,继续目光痴痴盯住玉摧红的嘴巴。 开棺见到了神秘的羊皮卷,如此勾人心魄的话题,经由玉摧红的口中说起来就像儿戏,却也引得众人心中疑窦重重,王忠祥更是心痒不己,只差没有问出来,“那羊皮卷的里面到底说的什么精彩内容?” 玉摧红熬到大家都有点情绪了,这才不慌不忙说道,“嗯,嗯,当时,郭堂主就着火光,激动地拿起了羊皮卷。” 王忠祥不耐烦道,“郭镇藩便是郭镇藩,拿出个风雷堂主的名头吓唬谁?!” 这一下,连天机明镜先生也忍不住了,道,“就你话多。” “我,杂家怎么了?!”王忠祥尖声道,他心中忿忿不平,天机明镜,鹿角青,沈樱都是说话,唯有他王忠祥说话被人堵,也是他一直在鞑靼人那边自诩聪明,人如诸葛军师,形成自我感觉良好的恶性,他哪里晓得这江南人心思七扭拐弯,就不爱听他讲话。 鹿角青一亮背上的三弦琴,口中阴森森道,“憋着,让玉摧红说!” 王忠祥本欲发作,却知道此中众人都是硬角色,王公公不敢惹起了众怒,只能充满蔑视地朝天翻了翻白眼。 此时,只听见玉摧红绘声绘色道,“当时,阴风惨惨,似乎要吹进了每个人的心底,只见得,火光摇曳之中,郭堂主睁大了自己一双暗金色的凤眼,他细细看清了羊皮卷上第一行字,哼,哼。” 要知道,玉摧红自从进入江南以来,常期混迹于市井民间,别的本事没有练好,一张巧嘴却似乎是抹了油一般,如今他终于讲到古墓探秘的细节,便如同街头说书人附身,只见他闻目凝神,拿腔拿调,极尽渲染之能事,字里行间透出森森的寒意,让人觉得如临其境一般,而且适逢关键时候,必须卖个关子,以期讨彩。 众人等玉摧红下文。 “郭堂主仿佛不认识字一样,瞪大了凤眼,一字一顿说道,这不是葵花宝典!”玉摧红说完,笑而不语。 “什么,那书是什么?”王忠祥已经听到手心冒汗,他再也忍不住尖叫问道。 “我已经说了‘这不是葵花宝典’”玉摧红笑道。 “什么?”王忠祥疯了一般追问,众人皆在想玉摧红这句“这不是葵花宝典”具体是什么意思。 “王公公,你真笨,玉摧红说的是,那本书第一页第一行字,就是七个字‘这不是葵花宝典’,你是想宝典想疯了吧。”沈樱冷冷说道。 “扑哧”,天机明镜先生忍不住笑出声,老先生心中已明白,在八十多年前,三保太监郑和即将绝世,却早己料到,自己的武功秘籍如此惊世骇俗,难保后人不会偷掘自己的墓穴,他当然要为此做一番准备,开篇七个字“这不是葵花宝典”,已经是早就了解盗墓人的心思,扎扎实实给后世盗墓人开了一个见面礼式的大玩笑。 “郑三保果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高人。”天机明镜先生扶了扶眼镜,也学王忠祥般无趣地笑问道,“然后呢?” 此时气氛紧张到了极至,忽而变得如此好笑,这一刻竟无人附和。 唯有王忠祥悔恨死心地顿地叹一声:“嘿!” “然后,还能怎样,郭镇藩郭堂主绝不相信,当然也绝不死心,我的个乖乖隆地洞,整整一棺材书,他那么个不爱学习的家伙,竟然羊皮卷全数翻了一个底朝天!”玉摧红将手一摊,装做无奈地笑道,“于是乎,是于乎,整个墓室地板上散落的全是羊皮卷。” “他一个人去翻阅的?”王忠祥始终是一个忍不住便要插话的太监。 “风雷堂本来人数就多,却抵不过当时的羊皮卷更多,所以…,”玉摧红故意又顿了一顿,斜瞥了天机明镜先生一眼,道,“灵霄阁的唐浩文在内,当时也在现场翻阅了一番。” 第一百四十四章 航海日志 “是不是这东西?”天机明镜先生从宽大的袖筒里拿出一册羊皮卷,举在手上摇着。 众人不需细看,那正是一本羊皮制成的书卷。 “烂大街的一卷羊皮卷而己,是吧?”王忠祥故作悠闲地捋着合下那一部髯口般的黑长须,他的眼睛却转也不转地盯牢那本“毫无奇处”的羊皮卷。 “嗯,很像,但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玉摧红点头说道,“老先生,这一册羊皮卷,您是从何而来的?” “颜色不同,那只是在墓地的火把看起来,与今日不同而己,”天机明镜先生笑着说道,“郭镇藩那小子虽然严格封锁了现场,我家主编唐浩文当时却也在现场的哟。” 鹿角青虽然没有说话,却冷哼一声,大家都知道,有极少的一种读书人,他们的记忆力极强,几乎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难道那个小编唐浩文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回到灵霄阁之后又复制出一卷羊皮卷?! 谁知道玉摧红信手翻看一下那卷子的材质和成色,讶然道,“羊皮泛褐色,墨迹泛灰,无刻意作旧的痕迹,这东西百十年的历史还是有的,确系真品,绝非复制。” 天机明镜先生傲然道,“这一本是郭镇藩那小子敬赠给老夫的。” 玉摧红笑道,“他信不过我玉摧红,却相信老先生您?” 天机明镜先生自语道,“书中记载,…” 众人因为好奇,在此时几乎屏住了呼吸。 天机明镜先生不紧不慢的说道,“某年某月某日,天空晴朗,海浪平静,风向东南,弱,经过旧港,卸下船上货物,靠港休整。” 他信口又背诵了近千字的内容,其中无非只是一些关于每一天天气,风向,做了什么工作之类的记录,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 王忠祥忍不住道,“就只有这些内容么?” “基本上就是这些,”天机明镜先生反问道,“公公还想知道些什么?” 众人唏嘘不己,即便这一本就是三宝太监郑和的航海日记,其中内容绝无出奇之处,这只能算是一本普通的航海日志而己。 王忠祥干脆叹出了声。 “当然,也有攻打数万里的西海苏马力国的详细记录,”天机明镜先生转向王忠祥,摇着手中的羊皮卷,看着王忠祥,“王公公是不是要看一看?” 王忠祥虽然怀疑天机明镜有藏私隐瞒羊皮卷里重大机密的可能,却也看出对方没有立刻给他翻阅的意思,口中故意道,“岂敢,岂敢,反正这里面也只有天机明镜先生一个人认真参阅了,现在,你怎么说,大家就怎么信便是了。” 他目光转向玉摧红,语气酸酸道,“看来,你们这一次开掘郑和墓,真是空手而归啊。” 这时,沈樱摆手道,“也算不上无功而返。” 王忠祥道,“哦?” 沈樱道,“刚才,天机明镜先生漏说了几个人。” 一听见沈樱说出此话,秦婉儿的媚眼一眨,她的身形微微一动,己不再牵着玉摧红的手。 “哦,”天机明镜先生沉吟道,“难道唐浩文还有什么没有告诉老夫的事情?” “主墓室里有玉摧红,但进入主墓室的岔路众多,机关也多,郭堂主的注意力专注于玉摧红,不要忘记了,铁无双还在墓道机关里转着。”沈樱说道。 众人听得皆是一惊,主墓室虽然是玉摧红带头发现的,但这郑和墓的入口却是铁无双独自一人开启,以铁无双惯常那雁过拔毛的行事风格,绝不甘心就空手而过。 众人的心头几乎是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铁无双能意外得到了传说中的葵花宝典?” “这?!”天机明镜先生也不得不怀疑到这点,不由自主地迟疑着说道,“郭镇藩还是守住墓道的入口了,想必也是查过了。再者,玉摧红进入主墓室,而铁无双陷入机关,于他们师徒道义上是不符的。” “师徒道义?天机明镜先生,可知民间盗墓的行规?”沈樱反问道。 “我知道这个规矩,”王忠祥说道,“但凡父子下墓道探宝,守着墓道上的必是老头子,如果是儿子守墓口上面,儿子得到墓里宝贝后,很有可能会抛绳,杀父夺宝而去,反过来,老子却不会轻易伤害自己养大的儿子。” “王公公所言非虚,正是这个道理。”沈樱点点头,“而玉摧红与铁无双不过是半路师徒,互相利用,铁无双见好处就上,就难处就扔给师父,两人在墓道未必是同心同德,很可能是分道扬镳,各走各道。” 王忠祥终于有一句话得到了沈樱的肯定,心里大悦,觉得这暹罗公主真是不错,比起天机明镜,鹿角青等人好多了。 “沈大公主,本在下就在此,请给些尊重,铁无双爱财,玉摧红我滑头,但我们散财大方时,沈大公主未必在场啊,我们师徒在你口嘴里如此不堪?”玉摧红笑着说道。 私下里心说,“这沈樱的话真毒,铁无双并不需要他玉摧红救,而是铁无双朝着断金罗盘指定的方向过去了。” “郭堂主不是不管,而是,铁无双与另一伙人在另一个墓室里大打出手,风雷堂坐山观虎斗。”沈樱说道。 众人又是一惊,果然还有另一伙人,只有秦婉儿脸色一变,衣襟抖动,似乎很受震动。 “这个唐浩文果然还是对我有所隐瞒。”天机明镜低头说道,“难道这一次,他收到了郭镇藩什么好处?” “谁与铁无双打斗?”王忠祥急切问道。 “新月教,黑羊白羊两派四位长老!” 第一百四十五章 黑咕隆咚 那日,铁无双经过无数墓道侧道,仿佛怎么也走不尽,心中暗自叹,“郑和郑三宝真是个神人,就是墓穴也不按常理出牌。”反而心里越来越坚信有宝贝等着他。 一开始铁无双掉进一个机关陷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掉进的陷阱很深,里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铁无双人生经历丰富,摸了摸着地之处,倒也没有枪刺一类兵器,嗅了嗅味道,似乎没有那池沼那种可爆气体。 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之事,铁无双于是安安了神,打开火折子点燃随身火把,不知哪里听到一阵隆隆异响,火苗一抖,一瞬间,铁无双窥见火光中扑过来两颗硕大的白骨头颅,饶是铁无双人心大胆子大,挥手就是一掌,那一对头颅被击碎到黑暗深处…… 铁无双瘫坐在地上,乘着火把光看到,地上被击碎的并不是头颅,只是一对白色石头圆球,那石头圆球从石壁中间圆孔飞滚出来,铁无双喘了粗气,暗骂一句“死太监!”。 他的甩了甩手,忽而看见掌上竟然有字,一边一个字“笨”,“蛋”,铁无双明白这是墓主人开的玩笑,这不是猫盘老鼠游戏吗?“”郑和是不是没死,化妖做鬼?”铁无双心里打了几个激灵,“难道,这墓道里还有别的盗墓贼?” 这是个立体的墓道,即使掉进陷阱,还有连接的墓道,铁无双在墓道迷宫里转了半晌,灰心丧气索性灭了手中火把,忽而发现腰间皮囊里的断金罗盘发出幽绿色的荧光,铁无双心中大喜,拿出来一看,罗盘指针抖动中指向一个方向,铁无双借着荧光,摸索着走去…… 走了不远,指针指向竟然是一整面墓道石壁,似乎毫无缝隙,顿时铁无双大失所望,他把断金罗盘往地上一扔,坐在地上喝水,突然间发现,那断金罗盘的地上有一层浅浅的荧光粉,铁无双连忙拿起罗盘,原来罗盘有底座,底座下可以释放荧光粉。 铁无双灵机一动,拿起断金罗盘,底座朝上往黑漆漆的石壁墙上一吹,荧光粉吹散在石壁上,等尘埃落定,竟然看见石壁上正好出现了两个把手一般的荧光亮点,铁无双手指一探,心中喜悦大叫:“我的天,门把手!” 在推动门把手时,铁无双的心猛跳,天知道,门后面是不是埋伏杀人的机关?墓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阵阴风吹面而来,铁无双拿起火把一照,另一个墓道! 原来按常理走郑和墓绝无可能成功,不破不立,不立不破,破壁而出,另辟蹊径才是绝境缝生的法门。于是在断金罗盘的指引下,铁无双一共开了八副石壁门,来到一个大墓室。 说是墓室,但又不像墓室,因为没有棺椁,只有一副大桌椅,大桌大椅后面又是个大柜子,铁无双收了断金罗盘,重新打开了火折子,把火把插在墙上有的暗扣坑里,看着周围情况,墙上有一些海船壁画,铁无双觉得特别眼熟,猛顿悟,这不就是船长室的样子吗? 铁无双刚坐在那椅子上,预备翻翻桌子的抽屉,墙上的火把忽而吹动,有风!铁无双刚想拿火把,啪一声,火把被什么东西打灭,墓室一片黑暗,铁无双听到耳边嗖嗖嗖声音过去,心说,暗器!然后,听到木椅子上啪啪啪三声脆响,暗器似乎嵌在椅子上,铁蒺藜!铁无双心里骂:“招呼都不打,就先扔暗器杀人!够毒的!好在你铁大爷机灵,早闪开了。” “嗖嗖嗖”又是一阵破空之声,铁无双心说,“不妙,在椅子下也不安全。”偌大的个子,从桌子下辗转腾挪,竟似狸猫遇险般快速,一连躲过三发,这三发暗器,竟然来自三个方向。 一时安静,墓室不知多少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铁无双攀在石壁上,屏住呼吸,脑子在想,“他娘的怪事,刚刚对手打我,现在怎么不打了?”忽而,窥见自己腰间皮囊流出一点暗绿荧光,如白昼血滴般醒目,心道“他娘的差点害自己。”,于是,心念一动,手指往皮囊里一探,捏在掌心,用了暗香疏影折梅手的指法,往壁上一抚。 片刻之间,石壁上“啪啪啪”闪了三下,暗器准确击中石壁荧光所在,几乎同时,巨大的墓室里又响起“啪啪啪”三声,随后,闷声有物依次跌落在地的响动。铁无双于寂静处,已经听到三个人竭力强忍疼痛地喘息声。 刚刚,有三个盗墓人射出三个不明暗器,铁无双射出了三枚铜钱,不用多说,暗器打在发荧光的石壁上,而三个铜钱却打中三个人。 “道上的朋友,盗亦有道,开个灯火,先救自己人吧。”铁无双等了一会,朗声说道,“铁大爷,保证不先下黑手!” 铁无双之所以胆敢说话,也是因他个人豪气,但铁大爷做事向来先小人,后君子,不经意间,铁无双在这个暗黑墓室的一半空间已经撒得满天满地的荧光粉,三个袭击他的人,早已经无处遁形,露出三个高大的人型在墓室地板上微微喘息。 “好!”一声喝彩之后,“啪”又一声,某一处石壁被溅出一星火花,铁无双闻声本能侧头,将将避开了打在石壁上又反射过来的暗器,“呼呼”,火把亮了起来,原来发暗器的人,用巧劲打燃了铁无双开始插在石壁上的火把,还能借反弹之力示威性质的攻击一下铁无双,此人暗室里记得火把位置,又能挥洒自如打灯着火,武功和心机之高真是匪夷所思。 铁无双暗赞一声好,心里当下就跟钱得乐这样暗器高手比较,嘴里不由惊叹一句:“钱财迷!” 灯火之下,铁无双看到,除了地上躺着三名大汉,对面还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黑胡的老人,地上散落刚才的暗器,不是铁蒺藜,而是石头子,貌似西北放羊娃控制远处羊群的小玩意,铁无双心里一惊,怎么又四个人,这人一开始并没有出手,如果出手的话,铁无双啊,铁无双,今日铁大爷你就别想葬在东海上了,这花花肠子的郑和墓,就正好藏了铁无双了。 “东海铁无双,在下新月圣教白羊派左长老,铁迈尔乾川,这几位也是在下的同教长老,适才多有冒犯,事情紧急,不得已出手,”那白发黑须的长者拱手施礼,“请铁大爷多多海涵。” “咦,老子姓铁,你也姓铁?”铁无双惊道,“五百年前是一家?” “铁大爷,在下姓贴迈尔,叫乾川。”白羊派左长老扶起三人,说道,“多谢铁大爷刚刚手下留情。” 铁无双这才细细看清这位贴迈尔长老,身形高大不输铁无双,除了白发黑卷胡须略显老态,铁无双发现此人简直与他老铁家世代相传的祖宗画像出奇的一致,铁无双愕然一惊,心说,“我的娘,我山东的祖先特么显灵了?” 那贴迈尔长老看见铁无双也是一惊,疑惑的眼神一闪而过,犀利的眼神缓和下来。 “这说得,刚刚老铁我也一时冲动,盗墓挖穴,本应是偷偷摸摸,见者有份,不必光明正大,”铁无双平添几分亲切感,笑着说道,一手劲攥紧石头子,一手摸着自己胡子,完美阐释脸上笑嘻嘻,心里尼酿的,“适才也是多有得罪之处,赶紧先看看这几位长老,看完我们再瓜分财宝,白羊派铁长老,你看怎么样?” 这铁无双一心想看财宝,学着天下第一好事者玉摧红风格说道理,听上去却总是怪怪的歪理,却也是当务之急。 “敢问铁大爷,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宝贝吗?”贴迈尔问道。 “我自然是——,”铁无双一仰头,继续说道,“不知道,贴迈尔长老,你知道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元末首富 铁无双心中大喜,拿出来细细一看,罗盘指针抖动中指向一个方向,他借着荧光,摸索着走去…… 走了不远,指针指向竟然是一整面墓道石壁,只是仔细检视一番,那石壁浑然一体,似乎毫无缝隙。 铁无双大失所望,他把断金罗盘往地上一扔,坐在地上喝水,突然间发现,那断金罗盘的地上有一层浅浅的荧光粉,铁无双连忙拿起罗盘,原来罗盘有底座,底座下可以释放荧光粉。 铁无双灵机一动,拿起断金罗盘,底座朝上往黑漆漆的石壁墙上一吹,荧光粉吹散在石壁上,等尘埃落定,竟然看见石壁上正好出现了两个把手一般的荧光亮点,铁无双手指一探,心中喜悦大叫道,“大吉大利,铁大爷终于打到了门把手了!” 在推动门把手时,铁无双虽然强作镇定,其实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毕竟任何一个墓主其实都不欢迎外人进入的,天知道,门后面是不是埋伏杀人的机关? 墓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先是一阵阴风吹面而来,铁无双侧身避过,感觉没有什么暗器飞来,这才拿起火把向里面照去,这,怎么又是一个墓道! 原来按常理走郑和墓绝无可能成功,不破不立,不立不破,破壁而出,铁无双想想自己此时反正没有了退路,另辟蹊径才是绝境逢生的法门。 于是在断金罗盘的指引下,铁无双一共开了八副石壁门,来到一个大墓室。 这地方说是墓室,但又不像墓室,因为没有棺椁,只有一副大桌椅,大桌大椅后面又是个大柜子,铁无双收了断金罗盘,重新打开了火折子,把火把插在墙上有的暗扣坑里,看着周围情况,墙上有一些描画着海船似壁画,铁无双觉得特别眼熟,猛然顿悟到,这不就是船长室的样子吗? 铁无双刚坐在那椅子上,预备翻翻桌子的抽屉,忽然墙上的火把的火苗左右摆动,又有阴风袭来! 铁无双刚想去拿火把,先听见“啪!”一声,火把己被什么东西打灭,墓室之中又是一片黑暗! 只见听到耳边“嗖,嗖,嗖!”声音过去,铁无双心说,“暗器!” 当即一猫腰,溜身闪躲,这时间,听到木椅子上“啪,啪,啪!”三声脆响,似乎有暗器嵌在他刚刚落座的椅子上! 先灭灯,再扔暗器,好专业的杀人手段! 铁大爷暗自庆幸,若不是自己行事机警,只怕刚才便中了对方的暗算。 “嗖,嗖,嗖!”又是一阵破空之声,铁无双心说,“不妙,在椅子下也不安全。” 偌大的个子,从桌子下辗转腾挪,竟似狸猫遇险般快速,一连躲过三发,这三发暗器,竟然来自三个方向。 一时安静,墓室不知多少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铁无双此时已将身子贴在石壁上,屏住呼吸,脑子在想,“他娘的怪事,刚刚对手暗算老子,打得那么痛快,现在怎么不打了?” 忽而,他窥见自己腰间的皮囊上流出一点暗绿色的荧光,在这黑暗之中,如白昼血滴一般的醒目,心道,“啥时候我身上弄了一个这么显眼的标记?哎,人家不打你打谁?!” 于是,铁无双心随念动,手指往皮囊里一探,将那些暗绿色的磷粉捏在掌心,用了暗香疏影折梅手的指法,往壁上一抚,抽身便走! 荧光刚刚一动,石壁上便“啪,啪,啪!”闪了三下,暗器准确击中了石壁荧光所在。 几乎同时,巨大的墓室里又响起“啪,啪,啪!”三声,随后,只听见有人依次跌落在地的闷响。 铁无双此时己躲在了另一处,已经听到三个人竭力强忍疼痛地喘息声。 刚才,铁无双在石壁上匆匆用磷粉作下印记,有三个盗墓人当即射出三枚暗器,铁无双本来就是一个吃不亏的主儿,一边闪躲一边估准了对方暗器飞来的方向,反向射出了三枚铜钱! 此事不用多说,对方这三个人武功高强又配合有度,本准备将铁无双毙命当场,谁知道这铁大个子狡猾得很,随机施法,引得他们的暗器全数打在了发着荧光的石壁之上,更可恨的是,一个不小心,他们竟然反而被对方发出的“暗器”暗算了。 “杀人放火,也要做在明处,”铁无双一边闪躲,一边呵呵笑道,“道上的朋友,能不能先报上各位的尊姓大名? 那三个人并不回答,只是冷哼一声。 “开个灯火,先救自己人,如何?”铁无双等了一会,朗声说道,“铁大爷,保证不先下黑手!” 铁无双之所以胆敢说话,也是因他个人豪气,但铁大爷做事向来先小人,后君子,不经意间,铁无双在这个暗黑墓室的一半空间已经撒得满天满地的荧光粉,三个袭击他的人,早已经无处遁形,露出三个高大的人型在墓室地板上微微喘息。 “好!”一声喝彩之后,“啪!”又一声,某一处石壁被溅出一星火花,铁无双闻声本能侧头,堪堪避开了打在石壁上又反射过来的暗器。 “呼,呼!”,火把终于又亮了起来,原来发暗器的人,用巧劲打燃了铁无双开始插在石壁上的火把,还能借反弹之力示威性质的攻击一下铁无双,此人暗室里记得火把位置,又能挥洒自如打灯着火,武功和心机之高真是匪夷所思。 铁无双暗赞一声好,心里当下将他们跟钱得乐那样的暗器高手做了一般比较,口中道,“得罪了!” 灯火之下,铁无双此时终于看清楚,除了地上躺着三名大汉,对面还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黑胡的老人。 地上掉落的暗器应该是由那老人发出的,不是铁蒺藜,而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头子。 此时细观那老人,太阳穴凸起,而行神内敛,一见便知道他是一个可怕的内家高手! “我在黑暗细细计算过,只感觉出对方有三个人,怎么竟感知不到这个老头的存在?”铁无双心里一惊,“幸亏这老头一开始并没有出手,如果他出手的话,铁大爷只怕要吃大亏。” “你就是东海铁无双么?!”老头道。 铁无双此时多了一份忌惮之心,沉声道,“正是铁某,未请教老伯的高姓大名?” “老夫乃是新月圣教白羊派左长老,贴迈尔乾川,这几位也是在下的同教长老,”那白发黑须的长者缓声道。 “幸会,幸会。”铁无双敷衍道。 “适才多有冒犯,只是事情紧急,老夫不得已出手,请铁爷多多海涵。”铁迈尔乾川道。 “咦,本人姓铁,您也姓铁?”铁无双故作惊喜道,“咦呀呀呀,五百年前咱们可是一家人哟。” “非也非也,老夫姓贴迈尔,叫乾川。”贴迈尔乾川将地上躺倒的三位长老一一扶起,口中说道,“多谢铁大爷刚刚手下留情。” 铁无双答道,“哪里哪里,各位长老承让了。” 他口中说话,目光一直锁定在这位贴迈尔乾川长老的身上,对方身形高大不输铁无双,除了因为一头白发让他略显老态,铁无双发现此人简直与他老铁家世代相传的祖宗画像出奇的一致。 “管他什么铁字,音差不多便成了。”铁无双愕然一惊,心说,“什么状况,难道是我山东的那一票祖先们显了灵?” 那贴迈尔长老看清楚铁无双的样子也是微微一怔,疑惑的眼神一闪而过,犀利的眼神缓和下来。 “这说得,刚刚老铁我也一时冲动,盗墓挖穴,本应是偷偷摸摸,见者有份,不必光明正大,”铁无双平添几分亲切感,笑着说道,一手劲攥紧石头子,一手摸着自己胡子,完美阐释脸上笑嘻嘻,心里尼酿的,“适才也是多有得罪之处,你赶紧先看看这几位长老,若是没有什么重大伤情,我们还是合计着如何瓜分财宝,铁长老,你看这想法怎么样?” 铁无双其实是一心琢磨着如何将这古墓财宝放进自己的口袋,现在却要学着天下第一好事者玉摧红风格说话,听上去却总是怪怪的歪理,只是情势如此,临时应付一下对方。 “敢问铁爷,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宝贝吗?”贴迈尔乾川忽然问道。 “我自然是…,”铁无双一仰头,继续说道,“不知道,铁…贴迈尔长老,你知道吗?” 这时间,玉摧红说一段,沈樱补充一段,将所有章节凑在一起,众人均感觉自己似乎己领悟过半,只是听他二人侃来侃去,结果总是不落在各人关心的稀世珍宝或者神功密籍上面,让人觉得这对男女是在浪费唇舌。 “自从进墓室之后,铁无双的一举一动,全部在暗中进行,公主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呢?”玉摧红忽然笑道,“难道说沈公主如有神助,或者沈公主在幕后操作,我等探墓求宝之人皆是沈公主所设棋子?” 众人暗称此话有理,铁无双手段凶狠,形踪飘忽不定,在江湖正派人士的眼中,就是一个成了名的独行大盗,当年,官府衙差们在东海上围追堵截,尚且拿捏这恶贼不住,但单凭聪明智慧,秋叶山谷中,沈樱设局天竺象棋,能出局的才子寥寥无几,沈樱虽不入墓,但利用铁无双贪财,却是完全可能。 众人目光疑惑地看着沈樱。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我推理出来的,你信还是不信?”,沈樱笑道,“众家探宝之人,忙碌半天,出来之时,偶有谈及,印证我的猜测,也无不可呀。” 此番说辞也有道理,偏偏有个好奇心重不死心爱挑事的太监,那王忠祥公公插嘴道,“对对对,沈公主所言极是,那郑和墓就算是个空穴衣冠冢,也难保没有宝贝,只看谁偷偷藏匿了?”说完,目光不由自主看了看新月教圣女秦婉儿。 秦婉儿不擅掩藏情绪,怨毒看了看沈樱,心说:“此番探究郑和墓,并应该悄无声息,可如今一无所获不说,反而让暹罗女子纠缠不清,栽赃陷害,真是无礼!” 沈樱将话题一转,说道,“如果有一个人千里之外赶来,白日里花魁争艳,半夜忽而现身黑漆漆的郑和墓中,若说不可疑,也不应该,也许另有所图,佳人有约?” “无稽之谈!”秦婉儿怒道,“沈樱,你胡说。” “连天机明镜都不知道的事情,沈公主竟然说得有鼻子有眼,在下也是佩服了。”玉摧红笑道,“只是时至今日,我等探墓亲历者,除了毫无出奇的航海日志,也就发现个墓志铭。” “什么墓志铭?”王忠祥警惕地问道。 “也就是沈樱公主,”玉摧红呵呵一笑说道,“说得天花乱坠的铁无双与新月圣教长老大战所得。碰巧,我看到落款八个字,斯人沈祭,安以拙言。” 秦婉儿毕竟不是中原人士,听不懂玉摧红这时候的咬文嚼字,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安以拙言?” “前四个字,其实是提示到’沈’这个姓氏。”玉摧红眉头一挑,正迎上沈樱那冷冽的目光,依然道,“说巧不巧,我在海外西洋国索马里国,锡兰国,郑和所立界碑之上,多见这几个字,以我的理解,沈姓前辈之中恰巧有这么一位,字拙言,号江南。” 王忠祥冷言说道:“姓沈的,字拙言,那个人不就是沈默吗?”。 玉摧红含笑看了王忠祥,说道,“王公公所言极是,墓志铭上面确定提到一个关健人物,就是当年的沈默先生。” “杂家也是在宫中的时候翻阅史册,其中有些文字提到过,三宝郑和在世时专心武学,很少与外界联系,唯一与他交好的,便是沈默。”王忠祥说道。 天机明镜先生终于忍不住道,“看来,在宫里的时候,王公公倒是勤奋用功之人,有闲瑕读书啊。”。 沈樱却偷偷吃了一惊,只是这位暹罗公主天性矜傲,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的心理变化,淡然道,“请道其详。” “沈默?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三宝郑和交上朋友?”众人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唯有天机明镜与鹿角青两人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此人,鹿角青冷冷看着王忠祥,等他说下文。 王忠祥一捻他的假髯口,说道,“正如他的名字,默者,默默无闻,这位沈默名不经传,但如果提到沈默的父亲,那可是大大的有名,他父亲便是元末明初我大明天下第一富人:沈富沈万三!”。 这几句话王忠祥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可把众人都说得一惊。 如果沈万三,沈默与沈樱系出一门,那么沈樱完全有可能根据古老家族内幕消息,提前知晓郑和墓中情形,暗中操纵玉摧红师徒与新月圣教入穴探险,难道说玉摧红所言属实? “哈哈哈,天下姓沈的多了,怎么能说到我沈樱身上?”沈樱大笑道。 “以我玉摧红浪迹天涯时日来看,天下间合情合理的事情固然多,但无情无理的事情,它还是要发生就发生,绝不会少一点!”玉摧红说道,并报以回敬式的大笑。 “沈万三,沈默姓沈,推断沈樱也姓一个沈,”沈樱说道,“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沈,郑和姓郑,我暹罗国皇族也姓郑,难道郑三宝与我皇族也有瓜葛不成?难道说暹罗国王特遣公主挖祖坟不成?”。 众人一想也有道理,郑和是太监,而暹罗国国王确实郑姓。沈樱一看众人思忖表情,继续说道:“当今天子姓朱,试问天下姓朱的,都是皇族一脉吗?” “这话可大不敬啊。”王忠祥小声说道,他虽在鞑靼人阵容,但尊卑有别概念已经习惯。 “就算是皇族一脉的朱姓人家,请问各位,天子分封的朱皇子嗣,估计是多少人家?”沈樱盯着玉摧红说道。 “据老朽推算,少说也有五六万皇嗣吧。”天机明镜默算一下,说道。 “难道各个皇族人家都有留着一百多年的皇家机密?”沈樱略带嘲讽说道。 “小概率事件,并不等于说此事完全不可能发生,我们都知道自己知道一些事,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同时知道我们不知道一些事,”玉摧红绕口令般的说道,“就是说,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们其实不知道,有些事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天机明镜一皱眉头说:“玉摧红,你能正常说点人话吗?什么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一个正常的人绝不可能在祖先上开玩笑。我等在墓穴瞎忙,不知道这如有神助的高人能得到什么好处?”玉摧红笑道,“过多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越是说那不重要,往往就是最重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剑拔弩张 “好处?身为暹罗国公主,不知道还需要什么样的好处才能够吸引我?”沈樱忽然将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秦婉儿,慢声道,“但,有些坏处,有人应该不得不去避免。” 众人纷纷点头,只觉得铁无双这等“江湖巨恶”为了利益可以将坏事作尽,挖坟掘墓这等勾当正是稀松平常,而,新月教圣女秦婉儿亲率着麾下一群长老们搅杂在其中,此事就显得格外蹊跷了。 众人屏息,且听沈樱如何分解。 “在伊尔汗国,黑羊派与白羊派曾经为了教义分歧各立两国,黑羊王朝与白羊王朝死敌般打了百余年,好不容易,在教派领袖秦穆萨的强力维护下统一,成西域的一个强国。”沈樱斜瞥秦婉儿一眼,似笑非笑道,“请问秦圣女,本公主说得对还是不对?” 秦婉儿凝神不语,转身对玉摧红低声说道:“玉摧红,请你帮我取一件东西,以证明我的清白。” 玉摧红点点头,去往桃林边的拴马桩,那鹿角青疑心玉摧红,徐徐地在身边跟着…… 这且不说,这厢不远,沈樱继续道,“我听说,秦穆萨为了解决教派教义分歧,精研教派武功,但是,他在不久前竟然失踪了…。” “或许人家闭关练功呢,也说不定?”王忠祥说道。 哪知道此时,沈樱将话声一转,道,“本公主听说的是,在失踪前的最后时刻,秦穆萨忽然癫狂。” 沈樱又顿了一下,她故意再看向秦婉儿,秦婉儿低眉敛目,贝齿似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这时间,沈樱面对众人而谈,“秦穆萨癫狂之时,忽而大开杀戒,新月教十大长老,竟然被他杀得只剩四位!” “秦穆萨,只怕真的是疯了。”天机明镜先生听罢,连连摇头。 鹿角青偷闲望去,只见圣女秦婉儿脸色变青,身子发抖,似乎是得了虐疾一般。 “而这四位苟活下来的长老,前几日居然都集中在郑和墓中,我有个不测之猜想……,天机明镜先生凌霄阁读者都在中原,化外之地,海外奇谈都属于花边新闻,边缘化也很正常,”沈樱丝毫不将秦婉儿的神态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郑和原身叫做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撒尔宝的时候,是一个天真无辜的十岁少年,前元镇边云南的色目武士贵族的后人,巧不巧,那穆罕默德家族原也有教义,换作‘坤山宝尔帖’,发音与葵花宝典极为近似,以郑和武功之高,想不到少年时,前元色目武士贵族竟然被太祖的大将常遇春团灭,也是怪事,我推测研习武功秘籍的人太少,来不及找到传承之人有关,而这诡异武功的源头却是一致的,在圣城白石山白石城,新月教派圣殿!” “啊!”这个转折之快,之猛,令众人不由得惊叹一声。 只闻空中“啪!”炸响一声,一道细长的白影,在灯火之下,忽然扫向沈樱的眼睛。 龙刺鞭! 众人印象之中,圣女秦婉儿处事大方得体,以美貌艳压群芳,至于她的武功如何,反而容易被众人忽略了,却不知,秦婉儿心底的伤疤屡屡被沈樱揭开,圣女只是一个称谓,秦婉儿始终只是一个女子,一个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女子,面对着沈樱言语的一再相逼,秦婉儿的忍耐早己突破了极限,这女娃娃也是小心,为了防止玉摧红从中作梗,故意找个借口先将他支开一边,此时出手当然是狠辣至极。 新月教圣物龙刺鞭在秦婉儿的手中,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十步之距,以雷霆之势,挟万钧之力,向着沈樱的面门呼啸而去。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龙刺鞭的鞭头所挟的劲风,己激得沈樱长长的眉睫一闪。 天机明镜先生大惊失色。 众人之中,以他对暹罗公主沈樱的底细最为了解,沈樱虽然遇事机巧万变,擅长舌吐莲花,却只是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文弱女子,这样近的距离,秦婉儿如此暴击,沈樱只怕要死伤在对方的龙刺鞭下! 玉摧红拿着一卷羊皮书过来,待要出手,早己经来不及了,只见一道白色光影从沈樱头顶到头发刘海劈空斩了下来! 秦婉儿难得有一次出手,出手之时当然也不会留什么后路。众人只见,一条雪白的长鞭之上布满了银晃晃的倒刺,沈樱一旦中召,既算不死,她一张粉嫩嫩的脸皮只怕先要被鞭头的倒刺撕烂! 只见“嗖!”的一声,一道清影掠过! 龙刺鞭上的龙头忽然反转,瞬间缠绕在破空而来的一道青影之上,一起扎在桃林空地上,空气中震荡着刺耳的啸叫声…… 众人此时才松了口气,低头细看,只见一杆长杖缠着龙刺鞭的鞭绳死死杵在地上,雪白色的鞭身绷得笔直,暗青色的长杖却仍在微微抖动,那杖正是鹿角青的鹿角杖! 鹿角青原本跟着玉摧红看他作甚,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到沈樱身后不远,身法之快,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么好听的故事,虽然没有结尾,但过程跌宕起伏,疑窦重重,沈樱公主讲得实在精彩。”鹿角青悠然道。 沈樱躬身对鹿角青道,“鹿先生好手段。” “不必言谢,我家主人非常欣赏沈公主,”鹿角青微微一笑,道,“任何事情都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如果那时候公主得闲,将这一切说给我家主人听听,一定非常有趣哦!” 一琴一杖本是鹿角青的特色,此时鹿角青手中并没有了杖,只见他两手拿起了三弦琴,一边说着,一边似乎要弹琴了。 杖离手杵在地上,而缠绕着的龙刺鞭另一头,秦婉儿涨红着美丽的脸蛋也抽不出鞭子,她也没细想此间高手甚多,只是激愤之下,就出手了。 “急于出手,正落实了我所言非虚。”沈樱还是冷静如冰说道,眼睛前就是震荡的龙刺鞭鞭身,只是局于鹿角杖,无法进一寸。 “欺人太甚!”秦婉儿不顾玉摧红的阻拦,一声呵斥,挥手发力,手握的鞭鞘如箭一般飞驰而出,说时迟那时快,那鞭身猛地化成一节节刺花展开,如同收到刺激的眼镜蛇膨大的脖颈,鞭鞘的刺花似龙头一般张开大口,借着鹿角杖揪住鞭梢的劲,借力打力扑向沈樱。 “凤凰涅盘!”天机明镜惊道,此招是龙刺鞭最后一招,弃鞭攻击,也是秦婉儿绝地心境发出一击。这一招,非但要杀沈樱,至于站在边上的鹿角青,天机明镜,王忠祥,能伤谁就伤谁了。 “蔌”一声,从桃林深处传来破空之声,等众人看清时候,鞭鞘缠绕着一支长箭定在桃树上,龙刺鞭已经不见龙刺平静如常,而鹿角杖已经飞回到鹿角青手上。 “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谁人欺负我的客人秦婉儿?”缓缓走来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手持一副大弓,模样算不得英俊,但自有一种英雄气质,正是鞑靼酋长赫连俊朗。 刚刚鞭梢正是赫连俊朗一箭横走,让鞭梢之力一起绕着射向桃树,而鹿角杖则使玉摧红一掌打出羊皮书卷用折梅手“暗香疏影”的暗力拔出鹿角杖,同时脱开鞭梢,鹿角杖稳稳飞回鹿角青手上,那羊皮卷却飞到天机明镜手上,天机明镜并无武功,那羊皮卷携力而来,安稳落手,玉摧红暗力所用之巧也是匪夷所思。 鹿角青明白,即使没有赫连俊朗这一箭,玉摧红这羊皮卷一掌也能解困,毕竟传出去欺负女孩子这名声还是不好的。 赫连俊朗,玉摧红两人这一招均使出绝技,一个弓箭神射,一个出掌无形,看得众人不由得喝彩,鹿角回杖归鹿角青,羊皮卷被玉摧红推给了天机明镜,唯有王忠祥闷闷,他不会武功,也没看到他想看的结果。 “好射术,好功夫,两位都是顶尖人才啊。嘿嘿,墓志铭和航海日志都在这里,落款:沈默,好故事,好故事,推测居然可能是真的。”天机明镜笑道,此生,他最怕女人们打架。 赫连俊朗看着玉摧红与秦婉儿在一起,也只是笑笑,说道:“这还有玉公子,好像宾客表中并没有邀请,也好,鞑靼人请客一起来吧,清风轩欢迎你。” “尊敬的酋长,客人们都到齐了吗?”沈樱真是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说道。 “外面这么冷,各位好生雅兴。不进清风轩盘古大厅一叙?”赫连俊朗躬身右手一展。 “有她在,我不想去!”秦婉儿怒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谁是大林寺方丈? “圣女生气了,沈樱可以回避。”沈樱欠身施礼说道。 “少了圣女的花魁团,能称为花魁团吗?”天机明镜摇摇头。 “沈公主,圣女,天机明镜,鹿角青师爷,还有我的近臣王忠祥,当然,还有这位玉公子,清风轩里所请都是各国之上宾,以我鞑靼酋长的薄面,还请来了尊贵的大明宁王殿下,”赫连俊朗说道,“清风轩里的花魁团,天下美丽的女子齐聚在此,天下最好的酒,天下最秀丽的景色,最美的宴席都等着诸位,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我们已经在此山中了,为什么不在清风轩内一叙,忘记所有的烦恼,只管风月美酒,一醉方休?“ “酋长真会说话。”玉摧红笑道,“比起几年前强多了。” 赫连俊朗知道,玉摧红说的是几年前九原城据门堡旧事。 “玉公子,听说你最会哄女孩子,今日看来,还真是不见得,”赫连俊朗瞪了玉摧红一样,转脸笑着说道,“大明人总说我们蒙古鞑靼人粗鲁简单,我赫连俊朗就不认可,赫连要刷新大明人的观点,诸位都知道,赫连俊朗追求秦婉儿,但今晚,赫连把秦婉儿让给玉摧红陪,只要秦婉儿能收回眼泪,高兴得去清风轩。” “我主赫连英明神武,草原人的性格坦坦荡荡,不似中原人伪善,”王忠祥说道,看到赫连俊朗说话得体,中原文化根底深厚,王忠祥心里涌起一股骄傲,这些年辅佐酋长,真是功夫没有白费啊。 “我又不是你们的礼物,还有让的,好了,好了,气过了就不气了,赫连俊朗不用多说了。我不扫兴,玉摧红,我们走吧。”秦婉儿这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天机明镜松了口气。 众人在大林寺小沙弥持灯引领下,到了清风轩。 清风轩盘古厅,岳增捻着胡须,笑吟吟地侧席坐着,主宾位子虚位以待。 主宾席位左手边,众花魁依次落座,鱼婵姬看了看秦婉儿,又看了看玉摧红,司徒云裳浅笑着看着玉摧红,司徒云裳身边的两个保镖,路展,符海尘,都盯着司徒霓裳,唯有东瀛女子低眉顺目,并不在意厅内,显得十分娴静。 不一会儿,厅内响起音乐,花魁团的乐师们都在侧厢,柳依依这次并没有弹笨重的管风琴,而是敲打着扬琴,引导整个乐队,欢快地乐曲响起,从门外传出声音:“大明宁王殿下携宁王王妃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都想看看宁王风采。 首先进场的是一排排威武的侍卫,然后是一排排侍女,这两排人依次站两侧形成一条道,道路走过来,江南才子唐寅,宁王近臣刘养正,王纶,巴彦,最后才是宁王笑盈盈牵着娄妃的手,款款走入会场…… 众人皆被宁王与王妃风姿倾倒不已,情不自禁抚掌欢迎,宁王颔首致意,牵着娄妃坐上主宾席位,宁王频频挥手,请大家落座。 众人落座,宁王笑道:“应好友武林畅销杂志《凌霄阁》天机明镜主编邀请,来到这花魁云集的庐山,真是如梦一般,本王俗务缠身,今晚但求一晌贪欢,来个醉里不知身是客,与大家一起共度良宵。” 大厅一片喝彩欢腾,赫连俊朗就坐在宁王身边,笑着看着宁王,心道:“宁王果然经验老道,不提我赫连俊朗,单提天机明镜这样的江湖人士,看来也是早有准备。” 岳增坐在主宾席位的最边上,细心打量主宾席位中央的这些人。 “稍后还有一位贵宾会来,请大家先品美酒佳肴。”天机明镜说道。 “这位是九原城城主鞑靼酋长赫连俊朗,”高大的巴彦欠身为宁王介绍赫连俊朗。 宁王与赫连俊朗中间隔着一张桌案,赫连俊朗并不起身施礼,而是点头致意,举起酒杯致敬。 “这位是我们大明皇叔南昌封王宁王殿下,”巴彦转身又为赫连俊朗介绍宁王。 宁王同样点头致意,举起酒杯致敬,随后便转头与天机明镜聊天,听天机明镜点评厅里的花魁。 岳增暗暗点头,心道:“这两人,明明有事要谈,却彼此真是心照不宣啊。” 没多久,厅外又传话过来:“大林寺方丈到!” 众人心说:“这东道主到了。”,于是纷纷往厅口看去,忽而人群骚动,从前往后人们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大步进来一个大和尚,径直走向主宾席位,悟本! 这大林寺的方丈怎么是悟本?难道天机明镜说的贵宾就是悟本?众人疑惑不已。 “大林寺方丈,悟本!” 玉摧红笑道:“大林寺方丈,呵呵”,玉摧红心道,“这悟本上次武功胁迫栖霞寺方丈,强行占山,获得栖霞寺主持称号,此番定是霸占大林寺方丈之位,不知道那真正委屈的方丈又如何了?” “武功低微的小子有什么好呵呵的?”悟本冷冷问道。 “嵩山有少林寺,另外福建莆田有个南少林,东瀛横滨有个小林寺,大和尚这块来个大林寺,”玉摧红笑道,“你家寺院真是手长啊,等我等江湖人士老了,皈依我佛,待到那时,得找个老庙,就叫做老林寺,都得算大和尚派系的。” “我佛十方丛林,海纳百川,天下武功出自少林,但天下武林应该有能力的人号令天下武林,少林岂非永占武功鳌头不成,少林有得,我大林寺未尝不可以有得。”悟本说道,“贫僧在此开寺收徒,光大我佛,你有不服?” “玉摧红这小子只是开个玩笑,悟本大师不必如此动怒。”天机明镜说道。 宁王从旁看着,默默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赫连俊朗并不言语,心中只愿,玉摧红没什么光彩最好,别抢他赫连的风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滕王阁 中原的武林人士们一向敬重天机明镜先生,讲到实处,其实是尊重凌霄阁《天下英雄榜》的强大舆论影响力。 江湖惯例,但凡踢馆门派,一定要等凌霄阁的采编到场记录,但此刻,悟本一见到玉摧红,心中有话不得不说:“阿弥陀佛,天机明镜不必担心今晚,贫僧自知恶名在外,贫僧也知玉摧红美名在外,贫僧见到玉摧红,有几句话想问凌霄阁,问清楚贫僧才能解开心中疑惑。” “请讲,洗耳恭听。”天机明镜说道,众人皆静,且听下文,却没有注意到他言词中并不尊称悟本为“大师”。 “悟本所伤人数不超过玉摧红的父亲玉非寒的剑下亡魂,对吗?”悟本道。 “对!”天机明镜先生回答道。 悟本眉头一皱,沉声道,“悟本的名声却是远不及一代剑魔玉非寒,对吗?” 众人不语,心想:凭你悟本能跟玉非寒那个魔头比么?只是,此室之中,悟本乃是武功第一,万一这和尚癫狂起来,乘着凌霄阁主编总裁在场作为鉴证,借机滥杀无辜,那可就惨祸了。 众人心惊胆寒看着天机明镜。 天机明镜略有沉吟,回答道,“悟本大师,你虽然系出少林,但少林却始终不肯相认,这几年江湖虽然有很多你的故事,但名声上——,你确实不及玉非寒。” 悟本并不耻于所谓少林叛徒,反以为荣,单掌于胸前,施礼说道,“贫僧有什么不足之处,请指教。” “这么专业的知识…”天机明镜神秘地笑了笑,忽然一扭头,手掌展向一人道,“鹿先生与我至交好友,他浪迹江湖,同时又闲云野鹤,大和尚质疑凌霄阁,鹿先生应该也算客观,烦劳跟大和尚说叨说叨。” 鹿角青本来场外围观,忽然被天机明镜先生点了名,言语之间又抬得如此高,心中喜悦,又自持武功高强,并不怕人纠缠,微微向众人点点头。 悟本听言,单掌持佛珠,慢慢放在身后,攥数着佛珠,徐徐说道,“阁下,什么高见可以说道说道?” 鹿角青道,“老夫还好,只是武林人士有太多的不满。” 悟本冷哼一声,说道,“世间庸人见佛,心底是什么,佛就如什么,与佛无关。” “悟本大师,既不在乎芸芸众生,何以耿耿于怀追问凌霄阁?”鹿角青微微一笑,说道,“玉非寒能够封神,因为他杀人,悟本大师不足,却是因为你不杀人。” “阿弥陀佛,”悟本见鹿角青说得有些道理,于是他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诵佛经,点头说道,“善哉善哉,施主请讲。” 鹿角青点点头说道,“习武之人从无畏死之心。” 悟本抬头问道,“此话怎讲?” 鹿角青道,“玉非寒虽然可恶,一战之后,当场便取了对方的性命,也算是给了一个痛快,而你…”。 悟本大不以为然道,“贫僧怎么了?”。 “”大师战败对方之后,却喜欢尽断其筋骨,废了武功,使其身中无解之毒,日日夜夜祛毒不尽,生不可自由,死不能得愿,行动生存皆仰求他人,苟活于世,”鹿角青皱着眉头说道,“而眼见世间繁华似锦,似水流年,身同农户饲养之猪马牛羊,而畜生尚不知人类情感,如此活法,不是难过于万古长夜?痛苦远甚于蚀骨焚心?” 悟本冷笑道,“上天不是有好生之德么…?”。 习武之人不可能贪生怕死,战败之时,被对方一剑毙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廿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折损在悟本这种人的手中,武功与尊严一起失去,那,才叫生不如死! 厅里众人听得鹿角青慢慢悠悠地说着这些话,细细体会这种感觉心境,顿觉毛骨悚然,原来身为江湖人物,活着不算什么,死得其所,死得光荣,也算一种善报,悟本太可怕了! “各位不必惊慌,今晚悟本但求解惑,在玉摧红这小子面前,清清楚楚地问明白,”悟本微微张开眼睛,面无表情扫看一圈周围,慢慢说道,“世事炎凉,人皆惧怕暴戾,佛经滔滔不绝,有几个潜心向善,无不是为利己而求佛拜金,不废几人,晓之利害,谁又求佛?” “大师何以如此厌世?”宁王笑道。 娄妃心善信佛,暗自摇头。 宁王近侍巴彦听言不由得心头一紧,站在宁王的身后,又悄悄挪近了几步。 “宁王殿下,悟本只是感慨,为善不易,杀几个人,无论缘由,世人毁之为恶魔,而杀几百位武功高手,掌门执教,世人却敬之如神,而杀得万千人之人,世人非但不敢恨,反而爱如仙人,唯有歌功颂德,却是为何?天机明镜,你乃是凌霄阁的背后老板,你如此操作,就有些不厚道了吧?”悟本眼睛看着天机明镜,凛冽的目光不由主透出一股杀气。 “这大和尚好重的戾气。”天机明镜心说,“这几年,悟本屡次拜访凌霄阁,请求派人去观摩他如何灭门灭派,老夫只派一些低级别小编前往,出版的文字多有隐晦,实在不愿江湖多有此类江湖浩劫。今天这形势,而悟本却在暗示,他玉摧红的爹当年荼毒中原武林,杀了无数掌门人或门派长老,比较之下,悟本动武,成了众人心中的魔鬼!玉非寒杀人,却成了一代战神。话儿己经说到这份上,看来,大和尚准备着要向凌霄阁兴师问罪啊。” “二十几年前,我父亲玉非寒自觉当年杀孽太重,发誓退出关外,永不入中原。”玉摧红正色说道,“必须承认,人,我父亲确定杀了不少,但与他的名节无损。” “果然是便宜!玉摧红,你父亲双手沾满鲜血,在世人的眼中却已经近神,你太不了解人心,”悟本转头盯着玉摧红说道,“什么狗屁公道,人心至贱,杀业越重,世人会越服,我悟本也曾佛堂苦苦修行,如今却等不及了,愿意以玉非寒为榜样,颠覆中原武林,此生也要大开杀戒,杀得到神佛之殿堂为止。” 想到悟本那非凡的本事,厅里众人听得一怔寒意。 “悟本大师,当年乌衣巷一役,我父亲虽然屡战屡胜,本来不曾伤过一个人的性命。”玉摧红慢慢说道。 “本不曾伤过一个人的性命,”悟本冷笑道,“结果在乌衣巷屠尽中原武林精英!” 众人看向玉摧红,却见他眼中一红,没了声。 “大和尚,只怕是少小出家吧?”天机明镜先生忽然道。 悟本道,“那又如何?” 天机明镜先生道,“出世之人又怎么懂凡尘夫妻之爱!” 悟本道,“佛祖千手千眼,何以不得知?” “自古以来,比武本来是点到即止,谁知道郭轩辕竟然误伤一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天机明镜慢慢走过去,轻拍一下玉摧红的肩膀,这才慢慢看向悟本,一字一句道,“受害者叫梅青竹,她是玉非寒的结发妻子,也就是玉摧红的母亲。” 花魁团发出一片哀声,这屋子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不曾目睹或者听说过当年乌衣巷的血案,只是都觉得天下间最深厚的情感,莫过于父子,夫妻间的情爱。心想着,当年郭轩辕既然敢误伤了玉非寒的发妻的性命,便怪不得玉非寒要大开杀戒了!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这种凡俗间的事情,一个自幼出家的和尚是理解不了的。 想到那时年纪小小的玉摧红却亲历着丧母之痛,已经有不少女子偷偷落泪了。 “玉摧红,不要找什么借口了。”悟本冷冷说道。 玉摧红只是看了对方一眼。 “不啰嗦这么多,”悟本道,“玉摧红,贫僧看得你起,滕王阁武林大会,悟本约你一战,你应约吗?” “不要应!”鱼婵姬,司徒云裳,秦婉儿,伊达静雪,这四人几乎同时喊出来。这些花魁们在南京时,便见识过悟本的玄冰掌的威力,算得上惊世骇俗,她们全部担心地看着玉摧红,担心他答应。 主宾席位上,宁王,赫连俊朗,略带微笑地看着,天机明镜,鹿角青,不安地端起杯子。 “看来,悟本有些等不及了,”玉摧红说,“滕王阁见!” “好,滕王阁上见分晓!”悟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果然是玉非寒的儿子!” 悟本说完,一拱手,双掌合十,念了句阿弥托佛,对宁王,天机明镜,赫连俊朗一一施礼,一甩佛袖,走了。 厅里众人松了口起,有些人似乎很满意,悟本找上玉摧红的麻烦,而不是自己,厅里的气氛又重新欢快起来。 “嘘”“嘘嘘”那司徒云裳隔着几个桌案给玉摧红挤眉弄眼。 “司徒花魁何事嘘嘘?”玉摧红淡淡一笑,道。 “你疯了嘛?兄弟,”司徒云裳小声对玉摧红说,“借个地说话,你们俩别跟着我。”司徒云裳一甩香袖,不耐烦身后的两个人,路展,符海尘。 第一百五十章 我就不怕你 司徒云裳乘着众人围着宁王搭话,隔案起身,几步过去,也不顾他人眼色,拉着玉摧红就走。 清风轩亭台阁楼占地甚大,除了豪华的盘古大厅,多有侧厅,偏厅,说话间,几人就进了一间名曰“荷香厅”的偏厅,偏厅也有侍女迎候,侍女见路展,符海尘两人示意,纷纷施礼走出厅,路展与符海尘两人点点头,拉上厅门,守在外面。 “玉摧红啊,玉摧红,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应了悟本的滕王阁之约,”司徒云裳急道,“那个滕王阁武林大会,你难道看不出悟本就是内定盟主?你也想当武林盟主,号令江湖?这可不是你玉摧红闲散的个性?” “司徒花魁,何以对小生如此关心厚爱,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让玉摧红如何回答?”玉摧红一把甩开司徒云裳的手,偷笑着施礼说道。 “玉摧红公子,玉大爷,以前是我不对,公子脾气耍得不好,可现在火烧眉毛了,亏你笑得出来,”司徒云裳摆摆手说道,“此番,少林高僧被悟本气走,武当根本没有派人来,两大门派不算,就来了个正一教龙虎山,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走了,我没出庐山,就江湖知晓了,谁人出头,玉大爷啊,玉大爷,你做了什么?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司徒花魁,你这个样子很美,很像我娘说我爹,”玉摧红嬉皮笑脸说道,“江湖人,江湖事,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血光,生死,你躲,躲得过吗?” “那不能此时此地啊,疯和尚悟本那玄冰掌不知何等来历,貌似少林绝学,可内力却是截然不同,以你,我目前的内力绝不是他的对手,你的破冰掌确实与之对掌过,怕是侥幸得手,那疯癫和尚只是好奇,世间还有可以对掌的功夫,一旦,他打定主意,要在武林大会上夺盟主,灭对手,示威于剑魔你爹玉非寒,此事就万分凶险了。”司徒云裳皱着眉头说道。 “言过了,言过了,司徒云裳姑娘还念念不忘委托小生在下我,探访天下第一古怪的刺客摧心断骨掌裘三两的下落,非要找着他,再来一次一决雌雄的好戏?”玉摧红笑道。 “嗨!那还不是那次我睡过头,不,燕归云这个笨蛋睡过头了,才爽约了白鹿巷,”司徒云裳有点失落地说道,“还什么一决雌雄,我现在都是个雌鸟儿,我就想见识一下摧心断骨掌和离心剑的厉害,我那是精研武学,不是博生死!” 原来司徒云裳就是燕归云,燕归云就是司徒云裳。怪不得,司徒云裳的两个保镖路展与符海尘是封铃舞的手下,那保镖存在的意义就是封铃舞总担心在花魁云集的团里,司徒云裳会小猫偷腥一般招惹其他的花魁。 “那玉摧红就不是精研武学,而是博生死了?”玉摧红笑道,“江湖人都怕玄冰掌这个邪门武功,我就是来告诉悟本,我不打算怕玄冰掌。” “这,好吧,你意已决,我也不必多言,滕王阁大会,我肯定去了!”司徒云裳叹了口气。 “不需要你暗中保护,玉摧红自有打算。”玉摧红色眯眯地笑道,“真想不到,你化身女娃,还真是千娇百媚生啊,难怪那杨首辅的女儿被你给气跑了!”说完,竟然伸手去捏司徒云裳的粉脸。 “你就别提这个事情了,上次蕉溪岭雷公许愿树剑斗裘三两,不也是你暗中保护我,你能发誓你那一夜不在?”司徒云裳躲开玉摧红的手,说笑道,“我也不想一入侯门深似海,如果燕归云娶了杨首辅的千金,那我爹就此升迁到北京,甚至入阁,那我燕归云颜面何在?” “不急,不急,我看那日花魁决赛,杨首辅的公子,杨千金的大哥杨慎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玉摧红笑道,“那杨慎可是名利场的佳公子,一路乡试,会试的独中两元的状元郎,就差个殿试,我看司徒花魁名花有主,前途无量啊。” “你个该死的浪荡子玉摧红,我这么美貌,如何非要嫁给他杨廷和这家不成!”司徒云裳大笑道,“看我不锤死你!” 两个大男人笑嘻嘻扭做一团。 厅门外,有喧嚣,厅门忽而打开了,秦婉儿与赫连俊朗站在门口,路展与符海尘略有歉意望着司徒云裳…… “他们说找玉摧红。”路展说道。 “你们!”秦婉儿看着玉摧红抱着司徒云裳,羞红着脸,手抬起来指着,忽而又觉得都是花魁,就算玉摧红与司徒云裳在一起,自己凭什么指责,而就是这样指责反而让自己丢失位置,想到这里,秦婉儿“嗨”一声叹息,转身走了。 赫连俊朗朝玉摧红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不屑玉摧红的表现,转身又满心欢喜地追向秦婉儿。 “他们都不喜欢礼貌地敲敲门吗?”司徒云裳笑道,“玉大爷,你的新女朋友?” “不算是吧,”玉摧红说道,“但她很可爱。” “就像封铃舞那样可爱?”司徒云裳说道。 “五公主不是可爱,是霸道,司徒花魁,你分不清吗?”玉摧红放下怀里的司徒云裳,弹了弹衣襟。 “你啊,你,我是女人,我就恨你,玉摧红!”司徒云裳说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永远就没个定数,离你人近在咫尺,觉得你的心远在天涯,你远在天涯,倒是觉得思念你近在咫尺,你真是磨人的小妖精!” “我是小妖精,燕公子,我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评价我,”玉摧红笑道,“还磨人的小妖精。” “是啊,自从我成了司徒云裳,看男人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司徒云裳笑道,“你就是个专门磨女人的小妖精!小妖精,你还不去追你的新女朋友,等着她伤心啊。” “等会去追,这阵不是有人追吗?”玉摧红说道。 “呵呵,小妖精很真沉得住气。”司徒云裳说道,“你等吧,我先撤了,大厅里喝酒去。” 司徒云裳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慎重地说:“记着我的事情,找到裘三两,帮我下个战书,谁也别告诉,包括铁无双也别让他知道,我就想安静做个决斗。胜负,生死,我都能接受。” “我真不想告诉你,”玉摧红说道,“你的事不忙!” “难怪女人们恨你,”司徒云裳说道,“你就是个坏男人!”说完,司徒云裳合上门,走了。 玉摧红拿起酒杯,摇晃着,沉思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血大于钱.双王会 玉摧红摇动荷香厅里存着的红酒杯子,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盘古大厅这么热闹,竟然不见暹罗国特使沈樱公主出现?这个花魁团能离开南京到庐山,如果不是沈樱,如何会来?她难道真的躲秦婉儿?不应该。” 但是这清风轩是个大园林,房间极多,显然是大林寺香火旺季接待八方贵宾的别院,而这其中宁王光临,更是显得热闹,不知庭院深深深几许,嗨,想那么多,还是先回盘古大厅喝喝酒,想到这里,玉摧红回到大厅里,悄悄回到自己的桌案前,一个人喝酒,看着大厅外庆贺的烟火。 此时,宁王早陪着娄妃回去了,宁王的幕僚们也走了,主台还剩下岳增,天机明镜,玉摧红顿觉酒意阑珊,再喝也不能跟老人家喝酒,于是,摇晃着辞行,刚走出去,廊下一位小厮忽而亮出来,站在玉摧红面前,小声说道:“玉大爷,请往这边请。” 玉摧红心里诧异,佯装醉步,一个踉跄,那小厮忙扶住玉摧红,玉摧红掌心多了一件东西,那小厮腰间隐蔽处的腰牌被玉摧红摸走了。 玉摧红手指一摸,知道这腰牌上的字,就是“对镜”两个字,原来是宁王府娄妃府邸对镜台的人。小厮扶着玉摧红七扭八拐,中间还附带伺候玉摧红酒醉呕吐,小厮累得半死终于把玉摧红扶到到了住所,随即,小厮又消失在回廊之间。 月圆之夜,星空晴朗,庐山清冷,世外桃源,一切是那么美好。 “圣女,那玉摧红本是不靠谱的浪荡公子,见一个爱一个,不必在意他。”赫连俊朗低声说道,“不如,由我护送你回蒙古大漠,再回伊尔汗国圣域?” “玉摧红,沈樱,赫连酋长尊驾,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一定要我回伊尔汗国?”秦婉儿不解问道,“难道你们都有事隐瞒于我?” 赫连俊朗恼恨玉摧红,却真心疼惜眼前的女人,他不能告诉她,庐山,南昌,南京,甚至整个江南,整个大明天下,不用多久就打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江湖变色,日月无光。而赫连俊朗却没事,他希望他喜欢的女人也能这样,最好回到了鞑靼人强大的西部邻邦伊尔汗国,乖乖等着他赫连俊朗的求婚,从而使赫连部族势力大增,重新崛起,江山和美人俱得,届时再攻大明,一雪前耻,人生赢家得矣。 赫连沉吟半响说道:“我不能忍受我喜欢的女人受到半点伤害。” 秦婉儿粉脸一红,轻声说道:“好吧,我想看看南昌再考虑回国的事情。” “圣女是怕,滕王阁一战,大林寺新任方丈悟本一掌打残那玉摧红。”赫连俊朗笑道,“打残才好啊,那个负心的人。” “哪里瞎说,玉摧红都没有负心,秦婉儿的心还是秦婉儿的,没有负心这一说。”秦婉儿不悦说道。 “好,好,我赫连俊朗说过,不怕任何人与我竞争圣女,包括玉摧红,”赫连俊朗很心悦秦婉儿的回答,高兴说道,“圣女的心在哪里?我赫连追随到哪里?” “草原的百灵鸟也没你赫连唱的歌好听。”秦婉儿终于露出笑脸,那笑脸似桃花开放转瞬又逝,又似冰凝神女,她担忧说道,“赫连俊朗,我求你一件事,不要让悟本伤害到玉摧红。” “这,太难了,那悟本武功极高,”赫连俊朗摇摇头说道。 “就是难,我才考虑你能做到。”秦婉儿说道、 “好好,我尽力而为,玉摧红竟然这么好福气啊,”赫连俊朗叹道。 秦婉儿沉默不语,心说:“玉摧红你不愿我受伤,我也不愿你受伤,情到如此,心到如此了。” 说话间,王忠祥走近来,耳语几句,赫连俊朗脸色略变,说道:“他也来了?来了多少人?” 王忠祥低声说道:“一人!” 赫连俊朗施礼于秦婉儿,说道:“圣女请回,赫连有事先走,失礼了。” 秦婉儿还礼,两人各自离去。 回廊之间,赫连俊朗一行人走着,回廊小径之间,一个身形曼妙的影子矗立不动等着,赫连俊朗警惕问了一句:“谁在哪里?” 那人从花径之间款款走来,提灯橘红,人面桃花,肌肤似雪,赫连俊朗一行人看得眼睛一亮,赫连俊朗不自觉说出来:“鱼婵姬!” “是我,我是鱼婵姬。”鱼婵姬走近前来并不施礼,似春藤绕树柔身柔骨柔气说道,“你想过我吗?” 赫连俊朗一行人,便是王忠祥这样的阉人,也觉得这画风柔媚难以抵挡,赫连身边的鞑靼人当即有些呆住了。 “花下美人,谁人不想?”赫连俊朗对身后的随从摆摆手,随从们四散各据位置往外观望,唯有王忠祥低头躬身守着,赫连俊朗说道,“你也去吧。” 王忠祥抬头看了看鱼婵姬,确实太狐媚了,王忠祥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道:“尊驾,还有正事赶着办,您……” “我有数。”赫连俊朗含笑说道,“去吧。”王忠祥走远,回廊之间就剩下赫连俊朗与鱼婵姬。 赫连俊朗猛一把搂着鱼婵姬说道:“鱼美人,随我入花间。”说完胁着鱼婵姬就往那花丛中走去。 “哪里不贪腥的猫儿,赫连,你忍了多久,我就忍了多久,来呀,来,一口一口吃了我吧,小骚猫儿。”鱼婵姬紧紧回抱紧高大的赫连俊朗喘着气说道。 一时间,花丛影动,似两头怪兽来回冲动。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不知道哪里有人在吟诗。刹那间,那乱颤的花径花丛忽而平静,随后,花丛中站出来一个赤条条的汉子,而他身下的花丛又窸窸窣窣地慢慢动起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误人好事,可下十八层地狱。”赫连俊朗说道,他一指向回廊中的楼亭宝珠顶尖,“玉摧红,你太没道德了。” 楼亭顶尖站起一个人,风吹衣摆,捏着一杆笛子,笑了笑,正是玉摧红,楼亭下,弓弩已经瞄准了他。 “赫连俊朗,彼此彼此,我与那司徒云裳厮混时,秦婉儿如何得晓?”玉摧红笑道,“谁说要正大光明击败我?” 赫连俊朗对手下摆摆手,让他们放下弓弩。王忠祥一边伺候着赫连俊朗穿衣,一边用恶狠狠地目光看着花丛下光滑如玉的鱼婵姬。而鱼婵姬毫无愧色,心安理得穿着衣,还梳理一下乱发。 “蒙古人不再黑暗里决斗,玉摧红,改日吧。”赫连俊朗扶起鱼婵姬,鱼婵姬贴着赫连俊朗胸膛里,挑衅地看着楼亭顶尖的玉摧红。 “好,大明也不喜欢黑暗中决斗。”玉摧红笑道。 “顺便说一句,多谢阁下当年据门堡坏了我大炮,一路引路我大军前往大同附近,这样我们才在应州找到了大猎物。”赫连俊朗朗声说道。原来当年小王子率军一路追查奸细,竟然在应州捕捉到了大明京军主力部队,如果等铸炮成功,鞑靼骑兵的优势有不存在。 “不用谢,大猎物的粮引也是玉摧红和铁无双盗取的,大猎物才一路跟到应州。”玉摧红说道,“我们想坏你们的事情,却成全了你们乱杀,太糟糕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琴湖水阁 “这不是正是天意吗,好,好,我就喜欢玉摧红这样人,正面刚着来,如果有兴趣,我愿意与你结为安答。”赫连俊朗说道。 “不可以,安答不能追求同一个女人。”玉摧红笑道,“谢赫连酋长美意,玉某告辞。” “告辞就告辞,”赫连俊朗说道,“圣女也不会见你的。” 等玉摧红远去,赫连俊朗放下了怀里的鱼婵姬,神色略有凝重。 “赫连酋长,心中有事吗?”鱼婵姬关切地问道。 “美人,你有事吗?”赫连俊朗说道。 “有,我听说赫连酋长有一位美人,名叫娜塔莎,是吗?”鱼婵姬说道。 “是,你如何得知?”赫连俊朗惊讶道。 “鱼婵姬是娜塔莎的妹妹。”鱼婵姬说道。 “可娜塔莎说她妹妹姓白,而且失散多年了。”赫连俊朗说道。 “我本家姓白,入教坊后,因为仰慕唐朝鱼玄机才情,改姓的鱼,”鱼婵姬幽幽说道,“刚刚酋长与奴亲热之时,不曾见奴后背的腰股之间的腰涡有两处小鱼般的印记?” “你这么一说,我回忆起来了,我下江南之前,娜塔莎确实委托我找她妹妹,也是说有这般印记。”赫连俊朗惊奇说道,“果然如此神奇。”赫连俊朗伸手又欲解衣,查看鱼婵姬所说身体那个位置。 “酋长不急,奴已经是酋长的人了,奴也找到姐姐下落。”鱼婵姬深情看着赫连俊朗,眼睛又瞥见了王忠祥的表情,万般不舍说道,“酋长是草原的雄鹰,还有大事要办,奴自等着您来临。” “好,好,太好了!哈哈,难得你如此乖巧。”赫连俊朗大笑道,“有事,办事去。” 鱼婵姬作揖目送赫连俊朗背影,忽而见赫连俊朗回转身走过来,鱼婵姬满心欢喜,只见赫连俊朗悄悄附耳说道:“今晚之事,我不希望落进秦婉儿耳朵里,谢了,小狐狸。” 鱼婵姬含笑点点头,等赫连俊朗远去,才发现自己手指捏紧得有些僵硬了。 这黑暗的森林,如果没有月光,那算了什么?简直就是丑陋恐怖的世界。 大林寺如高山竦峙,对面不远的琴湖中央,平静入镜的湖水,映衬着天上一轮元月,忽而那水中元月破碎开来,水面间慢慢升起一间间水阁,那水阁门窗皆闭合,水流如水柱般滑落下来,看来这几间水阁防水效果很好,不一会儿,水珠落尽,那水阁底下的基石也展现出来,原来是四四方方的木质大水箱,当水箱排空了里面的水,因为浮力,水阁就慢慢升了起来,真是巧夺天工的一处美景。 当琴湖湖水重新平静如镜的时候,水阁已经门窗大开,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如同仙境一般出现。 沈樱确实不在盘古大厅,沈樱在琴湖水阁,她在陪同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连天机明镜都想不到他会来的客人,这位客人是血旗门门主,江湖有战绩可循的第一高手,郭不让。 这郭不让,白眉白须,两鬓花白却夹杂着一缕缕暗紫色的发丝,头顶发髻系着道巾插着紫木横簪,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身形修长,似是仙人一般。 在郭不让身边,坐着是宁王。 对面坐着赫连俊朗,王忠祥。 两对人中间隔着长长的桌案,桌案上配着精美的小点心,鲜花,还有茶杯…… 两对人的中间位子坐着沈樱。 显然,郭不让和宁王,赫连俊朗和王忠祥,这是两边多少年第一次面对面谈判。双方都很谨慎,不说话,笑吟吟地打量着对方。 “不用我多介绍吧,这位是大明皇叔,南昌宁王,”沈樱手一展,说道,“而这位,是多年照顾我的郭不让伯伯,江湖第一大门派血旗门门主。” 宁王和郭不让均颔首致意。 “这位是蒙古草原黄金家族最正统的继承人小王子伯颜猛可,”沈樱目光看着另一边的两位,说道,“这位小王子的随从,家臣王忠祥。” 王忠祥向宁王稽首低头说道:“老奴见过宁王。” 宁王笑道:“王大人,不要如此客气,你也是鞑靼重臣了,而早已不是我的仆从了。”原来这王忠祥也是以前宁王多年前安插在大太监刘瑾手下的眼线,算起来,宁王是王忠祥的旧主。 伯颜猛可笑了笑,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如果不是这个关系,从蒙古草原来到江南,没有十足的把握,王忠祥怎么敢如此操作? “我一直在庐山等你,只是略施小计,把您的王妃请来游玩,请王爷恕罪。”赫连俊朗说道。 “你的汉话说得不错,我并不在意,有血旗门门主在,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宁王微微一笑。郭不让捻了捻须。 “说得也是,庐山大林寺并非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就此进南昌城,多有些不便,”沈樱说道,“今天双王会面,商讨大事,一个设宴,一个能来,双方互信就做到了,都是有勇有谋的英雄人物,来,小女子沈樱斗胆请双方饮酒一杯,以示庆贺,先干为敬!” “多谢,多谢暹罗特使,多谢介绍这么英雄豪杰,江湖才俊到我宁王府。”宁王笑道,“他日若遂本王心愿,本王必定与你暹罗国结义为兄弟之国,愿暹罗雄图大志,称霸南洋。来,喝了这一杯!” “小王我也多谢沈樱精密部署,费心费力组织了这次会面。”伯颜猛可看了看酒杯,说了一句,“换个大杯喝!” 郭不让笑了笑,徐徐说道:“两位王爷,今晚如此喝法,怕是谈不了什么事情了。” 伯颜猛可大杯酒喝完,听言脸一热,说道:“恕小王冒昧,宁王殿下,您是反,还是不发?” 宁王闻言,脸色一变,环顾周围,平湖月夜,一片寂静。宁王叹口气:“我太难了!”。 “这有何难?您一声号令,小王愿意再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伯颜猛可说道,看来伯颜猛可在王忠祥太监的教导下,还是深知中原文化,成语都说得很溜。 “说起来不怕小王子您笑话,我这个府兵八百都是勉强走了的东厂厂公钱宁钱公公那个路数,战力强不强不说,多数还不是自己人。” “这个不急,我已经带了蒙古精锐铁骑到了江南,只要您起兵,一口气杀了府兵,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伯颜猛可说道。 “这,您真带了?”宁王问道。 “这还有假,一千人马,全部安置在郭老前辈的血旗门总舵莽荡山上,都是身经百战,能征惯战之辈。”伯颜猛可自豪说道。 “宁王殿下,老奴经手办理的,确实如此,不信,您可以问询血旗门门主。”王忠祥说道。 沈樱不做声,眼珠子滴溜转着看着两边。 郭不让点点头,低声说了句:“都换成我血旗门的衣号,均在山上,不下山,旁人看不出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歃血为盟 ”小王子为本王想得如此周到,本王却之不恭,先谢谢了,但不知小王子是否了解,南昌四周不似千里草原,万里戈壁,这方圆数百里之间,朝发夕至能有多少大明军队?”宁王说道, “这个,我的近臣王忠祥粗粗算过,多则百万,少则五十万,”伯颜猛可看了看王忠祥,点头说道,“可王爷想过没有,中原有句老话,富贵险中求,宁王殿下应该熟知大明有王名曰,燕王朱棣,所辖府兵不过千,全凭一己之力,翻了大明的天,请王爷早下决心,小王愿早日见宁王早登大位,面南背北,称帝,一统大明江山,成为新一代朱棣。” “王爷,老奴深知大明官衙旧习,就算天大的事情,只要火不烧身,多少人绕事而走,只求自保,有多少部队前来,就算来了,又有多少有实力的军队,多是保靖地方的部队,早已多少年不识刀枪了。”王忠祥说道。 “小王子可知伍文定,王阳明就在南昌城,知府孙燧与宁王府相邻而驻,本王确实没有准备好啊!”宁王叹口气。 “王爷,举事创天下,总需付出一些代价,宁王愿意此生就做个平淡王爷,自然不必考虑,我相信宁王殿下的方法总比困难要多,小王得知宁王殿下已经调拨血旗门的人,来个调虎离山。”伯颜猛可笑道。 宁王听到血旗门三个字,心中一凛,如此机密之事,天知地知,郭不让知道,几个办事的人知道,这小王子伯颜猛可如何得知,难道是自己随身近侍朵颜三卫的巴彦透露给小王子? “容本王三思,”宁王迟疑说道。 “难道宁王还在思虑自己部下是否忠诚?小王自幼马背长大,熟知兵戈诡诈,用兵正奇,我一千铁骑安营于血旗门莽荡山,山上多少兵马,多少兵马进出,小王心中还是有数。莽荡山支出大量人马,不是调出那铁脖子伍文定,王阳明,难道闲着玩的?”伯颜猛可笑道。 “好,好,小王子,沈公主,郭门主,王大人在场,本王在这里发誓,必讨逆,立正朔,”宁王正色说道,“小王子在此,多有风险,本王愿意赠送黄金万两,以谢小王子厚意,请小王子会蒙古大草原,待我起义兵讨伐无道昏君,小王子自可发兵策应,让北京首尾不得两顾,如此天下可得。” “好,好,原来小王刚刚说错了话,不该说那个反字,宁王殿下顺天讨逆,正义之师。”伯颜猛可抚掌大笑。笑完,伯颜猛可继续说道:“不要钱,不要钱,我以赫连俊朗酋长大人的身份待着江南,王爷一日不举兵,我这个酋长就安全一日,宁王殿下,记得几年前,我与你家小皇帝正德昏君,在应州捉对厮杀一番?” “是的,本王怎么不记得,本王那时聚集全部兵马,就等小王子一举杀了正德昏君,不想结果竟然是这般,当然,这不怪小王子。”宁王攥紧拳头说道。 “那几年小王子我得了您宁王巨款相助,草原上混得水草丰茂,部族众多,一时膨胀,按您的要求边境兴兵以犯内境,宁王许我草原雄主,助我为天之可汗。”伯颜猛可大口喝着酒,吐着酒气说道。 宁王听着心中略有不悦,果然要说这个事情,原来边境上厉害无比的小王子总有花不完的钱,用不尽的兵,比起其他草原雄主有着无数的神话,竟然都是大明境内一个小小封地的宁王所资助。宁王也举起杯,大口喝下去,也学着伯颜猛可粗声说道:“旧事不提,前程远大,小王子,喝!” “提,怎么不提,今日之事,颠倒过来了,喏,喏,就像今天这个会,没算上沈樱公主,郭门主,那些日子,是你的朵颜三卫,我的蒙古同胞,巴彦和他的八个兄弟,还有我的仆人王忠祥,在我的帐篷里,在我的据门堡宫殿里,我就这么答应了,要成为整个草原,整个黄金家族的共主,宁王殿下,我收了您的钱,应州之后,再无应州,大战之后,草原再无‘小王子’三个字,草原上的悲歌流传几千里,草原上的血让大青山的秃鹫盘旋了七天,宁王,朱!宸!濠!你给的银子,是钱,我鞑靼人,流的是血,宁王殿下,你清楚吗?血大于钱!” “小王子,你醉了。”沈樱说道,目光转到王忠祥那里。王忠祥点点头,趋前欲扶着伯颜猛可。 “醉什么醉,日常操作,忠祥,倒酒,”伯颜猛可瞋目怒喝一声,“今天我高兴,我与大明宁王喝上几杯,今天情况,反过来了,我不要钱,宁王,我不要您的黄金万两,我送你钱,您宁王在大明里面起兵,我小王子在大明外头策应,是不是,宁王殿下,我们俩反了个头,我出银子,您流血!” “好,好,小王子,你说得对,我愿意流血,我早想着流血了,我不愿做洪州的滕王,我愿意做南昌的宁王,我流血,你策应!”宁王酒喝到心中疼处,一把握住小王子伯颜猛可的手,“打天下,好兄弟!” 沈樱看了看郭门主,相互点点头,会意一笑,这哥俩算歃血为盟了。 “好兄弟,我话没说完,我真送了黄金万两,宁王,你回去查查,那个黑龙门的福满多金,就是我的送金信使!”伯颜猛可红着脸,猛摇着头说道。 “是嘛,好像是有黑龙门来祝贺,我以为那个福满多金是玉摧红的人。”宁王喝着酒,笑着说。 “不是,玉摧红只是认识福满多金,我送了你黄金万两,哈哈,我也送你黄金万两!”伯颜猛可醉道。 “管他娘娘的,我宁王不缺钱,有钱,有钱买东西,买下一切,买下天下!”宁王笑道。 整个湖面就听见这喧嚣的噪声,远处的山林,夜枭一声怪叫,从林里飞出,掠过湖面,惊起一圈水波。 郭不让看了看酒杯的酒平面,似乎有一丝丝微动,然后,又平静了,他捻捻胡须,断喝一声:“在此偷听,不想活了!”,挥手一掌过去,一道紫光随着掌影而出,击穿了水阁顶板,露出数尺月光,众人猛然一惊,在水阁窗户口探望,月夜湖面上,两个影子在飞快追逐,一起一落如蜻蜓点水般,很远很远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声纳伪装 水阁窗户边,宁王,伯颜猛可,看了看,又回到水阁厅里。 “谁的人?”宁王惊觉问道,眼睛盯住伯颜猛可。 “事关机密,”伯颜猛可说道,“我只带了王忠祥。”说完,目光转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机密也保不了多久,宁王素有大志,朝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女子不过是约人见面,喝喝酒,聊聊风月雅事,市井之人可以众说纷纭,动辄奢谈天下纵横大事,何况两位王,不必惊讶,谅来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沈樱如此言论,宁王和伯颜猛可顿悟,一时惭愧自己似贼人一般心虚,一时又暗自佩服那暹罗国女子真是沉得住气,女中丈夫也。 “呵呵,看杯中水波微动,此人轻功了得,应该是刚落水阁,被我一掌击出,还能迅速逃逸,看来江湖才俊层出不穷,不让心中非常好奇啊。”郭不让笑了笑,“以后,还真想见见他。” “果然有这样的人才,宁王府应该聘请他呀。”宁王恢复常态,又端起酒杯。 “该不会是玉摧红?”王忠祥总是对据门堡玫瑰宫被玉摧红刺探后逃脱一事耿耿于怀。 “逃脱的人是不是玉摧红还不是很清楚,但那身后追踪的人,是悟本!”郭不让说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王忠祥说道。 “王大人没有武功,自然看不出,那身后之人手持一杖仅仅踩在一个竹竿上跳跃追赶,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绝学之一,一苇渡江!”郭不让说道。 月夜,琴湖,水岸边不见一丝风,悟本持杖指向一人,十步之内,那人裹着一身暗红色的披风,坐在大树树枝上,摇晃着腿脚,喘着气,似乎受了内伤。 “玉摧红,你活得不耐烦了,大林寺是我的寺院,你也敢擅闯?”悟本说道,“如果你活不到下月滕王阁会,可不怨了老衲无情,接招吧!” “慢来,还打啊,美人月下怜,踏雪玉摧红,如此花好月圆之夜,你非要打打杀杀,”玉摧红笑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死在大林寺琴湖,坏了你新任的大林寺方丈好名声吗?” “好,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悟本冷冷说道,“我不想杀你,但废了你,还是值得考虑一下。” “我只是思考一个问题,想着沈樱姑娘,不想误入琴湖深处,竟惹得大和尚也睡不着,”玉摧红笑道,“如此解释,想必你也不信,对吗?” “不信!”悟本说道,“玉摧红你这个浪荡公子,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不信,你看那边是谁?”玉摧红手一指,悟本背后。 “哼哼,你当我三岁孩童。”悟本一笑,并不回头。 “大林寺方丈,在下日本人郎贺川,请求阁下不要为难玉摧红。”在悟本身后,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了。 悟本心里一惊,以他的内功绝不可能有人走近而毫无察觉,除非此人精通杀人取命那一套鬼蜮的身法。难道今夜的月圆之夜,又造成了自己的内息混乱?如果是这样,那今晚很是凶险,想到这里,悟本勉强一笑,单掌在胸,打个佛礼。 “郎贺川先生,老衲只是请他回清风轩,并无为难的意思。”悟本低头,见郎贺川也低头还礼之际,猛一翻禅杖,一掌击出,禅杖横着飞去,不是向郎贺川,而是直冲玉摧红。 只听得地动山摇“砰”地一声,一道白光伴随着硝烟,在那棵大树附近炸开,树木碎屑飞溅,悟本一见疑心有玉摧红有暗器飞出,运功启用袈裟遮挡,那稍远的郎贺川也用宽袍大袖一卷,躲开…… 等白烟散开,那树却不在原地,悟本大惑不解,难道刚刚看到了玉摧红在树上坐着摇着腿是幻象? “悟本大师的玄冰掌破坏力真是巨大,连玉摧红都打没影了?在下实在佩服,佩服。”郎贺川稽首说道,心里却忍不住笑。 “你!用了日本忍者的忍术?帮那小滑头脱身!”悟本转身怒道。 “大师误会了,不是日本人都学的忍术,在下郎贺川正经的日本武士,伊贺大名手下宿老,就武功而言,忍术是我的敌人。”郎贺川说道。 说话间,李士实,王纶,刘养正等人带着大批护卫赶到,看到悟本与郎贺川,连忙施礼,而后询问的眼神。 悟本一看人来多了,料想凌霄阁的天机明镜也会在其后过来,自己跟郎贺川说得混杂不清,说了一句:“阿弥托佛,贫僧告辞。” 郎贺川倒是闲在得说一些情况,于是,一群人在岸边树林里搜寻。 玉摧红去哪里了? 这事,得问查战! 当李士实领着宁王护卫摸着黑在琴湖水岸附近的山林搜寻时候,玉摧红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见到了查战,这真是神奇的一幕。 “玉摧红,不必惊讶,这是一间树屋,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光线的。”查战对玉摧红点点头,平淡的说道,“请坐下,喝茶。” 玉摧红眼前,一群人身穿淡荷色的衣服,淡荷色的头巾裹着头,耳朵上挂着圆圆的玩意,这些人脚下很多线路,他们全部认真忙碌着。 “查公子,你们是锦衣卫?”玉摧红笑了笑,说道,“你们在干嘛?” “还有能让玉摧红不知道的秘密?”查战笑道,“我本不该救你,但你真幸运,正好落在我们的监听站的伪装树上。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有些事情,你可以知道,你先不急。” “是的,我感觉那个树枝有些异常,但没想到那树还能炸掉。”玉摧红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说吧,先放下你的惊讶,先说说你,你怎么会被悟本追杀?”查战双臂交叉抱拢,等待着玉摧红说话。 “好吧,我先说,你再说,可以吗?”玉摧红内心很感激查战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把,对查战这样的明白人也不想隐瞒什么,于是慢慢说道,“我对沈樱很好奇,我觉得她在操控宁王与小王子。” “嗯,是,我们就是在监听这些人,你已经抢了我们的活儿。”查战拿过身后的部下递过来的清茶,喝了一口,说道,“继续说,天亮前,我们还是有时间。” 原来这一夜,玉摧红借用摸来宁王的“对镜”腰牌令,在清风轩的园林里一路试探,哪里警备比较多,就闯哪里,就这样,一直跟着宁王的王驾到琴湖,护卫们保护着王驾到了琴湖就无影无踪,只剩下安静的一轮明月映在湖中,玉摧红对此早有准备,拿出一个空心细细芦苇芯就潜入湖水中。 湖水中央有些水底山峰,山峰却没有露出水面,那些山峰是水底的暗礁,按道理那些地方会有灯塔或水塔警示,没有想到,那水底山峰托起竟然是水底大水箱,当水箱的水被人工挤压往外涌出水时,琴湖水阁就奇迹般从水平面上升起来了。 玉摧红叼着芦苇芯在湖里盲目地游着,远远看见一座座精美的建筑从水中升起,惊讶得差点呛了口水,等玉摧红赶到水底山峰,依着礁石,提气轻功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水阁顶尖,却没有想到,着水阁虽然平稳如陆地,却依然是如同大船一样浮在水中,那轻轻一落,造成了水阁轻微的振颤,郭不让从酒杯里水稳波动察觉出有人上水阁了,凭空一掌,虽然没有直接打中玉摧红,但那掌力破水亭隔板的威力,已经震伤了运功提气的玉摧红。 玉摧红知道此人武功极高,甚至可能高过曾经短暂交手的悟本,玉摧红转身入水逃走,不想远处,又有一人,远远而来,越来越近,见得僧袍鼓起,手持一杖,脚踏一竹,浮在水面,飞驰过来,正是悟本。 水下必然没有悟本快,玉摧红提气运功,带着水珠就飞到岸边的大树上,暗暗压住翻涌混乱的内息,强忍着对抗悟本,就在悟本飞杖过来之际,脚下的树枝忽而轰隆一炸,玉摧红被气浪炸出后不就,就见到了查战。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古树树屋 “噗”一声,玉摧红实在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在手中的白瓷茶杯里。 “怎么了,玉摧红少侠,你被我的佛郎机炮给炸伤了?”查战关切地问。 “不,不,不是炸伤的,我被郭不让的真气所伤,血旗门门主的武功似乎比那大林寺方丈悟本还高。”玉摧红摇摇头,喘了口粗气,说道,“有冰吗?我喝点冰水。” 查战往后看了部下,部下在房间角落箱子里拿出几块冰,赞许眼神看了玉摧红,然后对着查战递过来说:“给,战哥!” “玉摧红少侠,我也不是有意要炮轰你,”查战让两个部下抬过来一尊炮,“我在太湖无名小岛营造的正是这种小炮,子母弹仓,可以换仓,连续炮击,刚刚轰击你的就是这种炮弹。” “嗯,很不错,比我海珍珠号的回旋炮略微大一点,你不怕把我和悟本都轰死。”玉摧红磕着血笑道,血流又从嘴角渗出,玉摧红赶紧喝一口冰茶,镇住血脉。 “不会,不会,你不是还在嘛,这种佛郎机炮,也不瞒你说,南京武备处岳戴梓也无意在苏州制作,仅仅把图纸悄悄给我们,我们在太湖小岛上制作时,多有次品,其中有一种就是这种烟火甚大,破坏力杀伤力不甚满意,烟火炮弹,这玩意听声音吓人,烟火很多,就是炸不死人,震得人飞,嗨,战场上吓人的玩意,这不,先用你玉摧红少侠身上了。”查战笑道。 “那拿着这炮回去,不是没什么用处?”玉摧红笑了笑说道,“我朋友胡里奥,精于造炮,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 “多谢玉少侠,不妨事,不妨事,这炮已经造好,还是有用的,其后,岳戴梓又登岛亲自指点,改进了制作,已经很好了,不是那次太湖上,你徒弟铁无双的小船被我们佛郎机炮给炸没了,实在多有得罪了。”查战道歉说道,查战心里不好告诉玉摧红,这边军违制造炮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偷偷造而又没人察觉已经幸运了,又怎么敢联系外番,私用外番之炮? “无妨,您不是后来又赔了他银子,他还是很喜欢你的。”玉摧红笑道,他感到与查战对话是一种特别特别的轻松,因为玉摧红的徒弟铁无双把查战作为负心人强行抓去见柳依依,查战因此与柳依依尽弃前嫌,花好月圆,玉摧红感到那种全人好事的舒服劲,一想到他自己的漂泊,又有些羡慕查战。 “我查某始终欠你师徒一份人情,”查战说道。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玉摧红笑道,“不要说什么人情,我乐意的,当年应州大战,铁无双因为赌局愤恨,又偷回查爵爷的马匹,我玉摧红又抢夺了威武大将军的粮引,偏偏那小王子又追我师徒到了应州,天意弄人,竟然把小将军的应州城给弄乱了。按说,我倒是过意不去。” “此番,我们也是监视小王子才到此。”查战点点头,说道,“请玉少侠,莫要称呼我小将军了,直呼查战就可以了。” “好,好,查战,我们,我很好奇,这个‘’我们’是查公子现在这些人吗?”玉摧红迷惑不解看到查战的人,并不搭理两人对话,都是各自忙碌。 “我知道,玉少侠有所困惑,这事还是从玉少侠当年应州大战说起。”查战喝口茶,“这个我们确实不好说,江彬,如今已经是朝廷炙手可热第一人,边军调入北京城,锦衣卫总指挥使,就连东厂都有江彬眼线。” “正是,江彬好像很不喜欢查家的人。”玉摧红说道,“我从海外回来后,就察觉了这一点。” “是的,我查家世代为将,保卫国家,如今却陷入非常尴尬之境地,边军中,我大同占据中段,东段宣府以东全部边军已经调走,取而代之华而不实的京军,我部东北边防压力剧增,各种刁难,各种危机,层出不穷。”查战痛苦说道。 “应州之后不是对查家有所赏赐,”玉摧红说道。 “没什么作用,江彬,钱宁,都不喜欢我们查家,只是忌惮老爵爷威望,不好替代,”查战说道,“锦衣卫,东厂,原来也有各种对鞑靼人的侦查情报工作,但于我查家却是无缘了,于是,我们应对危机,就自行组建了特战特勤战队,我们,既不从属于锦衣卫,也不从属东厂,我们自己搞情报,各种消息从我们这里传达到大同,以及大同以西的各个边关主将那里。” “我明白了,这个我们是军中特勤特务部队,你们是大同边关的自保部队。”玉摧红低头沉吟道,“你们这是做了锦衣卫还怕锦衣卫知道的事情啊。” “可以这么说,此番我特战部队从大同以德胜镖局押镖为幌子,直取江宁查家为转运站,到达苏州,以唐寅,祝枝山等人联系武备处岳戴梓,这些玉少侠都知晓,我们获得佛郎机炮的制作图并营造了一千多门炮,以及子母仓的炮弹,就预备速速回到大同复命。”查战说道,“半路上,却被你徒弟铁无双给捉去与柳依依成了亲,这虽然我很感谢你们,但军务为大,查战害怕误了军事,祸害了边防,又离开了柳依依。” “查战确实心中有国,赤胆忠心。”玉摧红回忆起在南京花魁时候,查战种种不自在,心里想原来如此,查战也真是一个苦命人。 “我部预备返程之际,忽而发觉南京花魁的赞助商之一,赫连俊朗非常可疑。”查战淡淡说道。 “是,非常可疑,他赫连俊朗就是应州大战的小王子。”玉摧红说道,“这个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他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要报仇雪耻的鞑靼人小王子——伯颜猛可!”查战咬牙说道。 “但你一直跟踪他,却没有打草惊蛇又是为什么?”玉摧红奇怪问道。 “并不是我不想杀他伯颜猛可,请问我能在这里杀他吗?”查战反问道。 “杀了他,也就意味着宁王即使不反,也得反了!”玉摧红点点头说道,“这伯颜猛可就是引燃宁王火药桶的引线。” “正是,所以我们只能盯着,盯着这一群人,”查战痛恨着说道。 “宁王的秘密,你们也知道?”玉摧红笑道,“看来宁王谋反,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也不能这样说,宁王殿下一日不动刀枪,一日就是大明好皇叔,只有反了,我们才能采取手段。”查战叹了口气,“宁王势力大到你玉摧红这个江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环环相扣 “查战,对江湖多有看法,玉某人愿闻其详。”玉摧红点点头说道。 “我们虽是大同边军,但对于江湖多有关注,悟本自西域藏边之地横空出世已经数年,而血旗门则是江湖第一大门派,门主郭不让的丹霞神功是江湖第一神功,有战绩可查的第一高手,门下郭镇藩持风雷掌也是所向无敌,血旗门竟为悟本背书,岂不是很奇怪吗?”查战说道。 “是有些奇怪,说不定,他们如同我与查战兄这般气味相投?”玉摧红笑道,笑完竟然感觉五脏六腑有些气息翻涌,不得不运气压制。 “血旗门口口声声正义之门,在称霸武林之前,已经横扫许多门派,”查战说道,“早先的华山派,五年前被灭,山顶道观破败,一代剑宗竟然成血旗门一个分舵,闽东吴甲山派,海南海沙帮,连远在南洋小国占国的越甲派也被收编到血旗门门下。” “这个,我知道,除了华山派之外,这些门派都是南洋海盗的底子,虽也在百姓困顿之时,做些救济之事,但主要劫掠为生。” “血旗门不需要再杀伐中原武林门派了,玉少侠,你刚刚回归中土,你可清楚悟本在西北废了多少位掌门吗?”查战说道。 “不知道,但与悟本短暂交手,发觉他的内力很深,路数却不是少林。”玉摧红说道。“查战,我既然称呼你名字,请不要叫我少侠,玉摧红就可以了” “好,玉摧红少侠,五十四位,其中掌门三十六位,门派长老级的十八位,其中有四十人不堪忍受内毒伤,自尽而亡。”查战眨眨眼睛笑了笑说道,“其中山西被悟本祸害最重,山西八卦滚刀门钱深耕是最近被残害的,你知道那钱深耕的幼子钱多多,就是被送到江西正一教龙虎山的孩子。” “是的,你的意思,血旗门不愿杀了,转做善人菩萨了,却假手悟本杀人?”玉摧红若有所思说道。 “有这个分析,不过,还是要看数据,你看,我们军情特勤人数很多,其中有不少人是分析数据的。”查战笑道,“包括我这样的小军官。” “数据,我知道,欧洲人最喜欢数据分析了,我也是会一些。”玉摧红说道,“你说说看,有什么规律。” “一开始,悟本灭门派掌门似乎是遵循路线原则,即从西域藏边一路向东,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似乎要叫板中原武林泰斗——少林寺!”查战拿出一张图,拿着笔指着那些圈红线的路线说着。 “很正常,悟本是少林叛徒,按道理应该找少林寺的晦气。”玉摧红说道,“但他的内力似乎不像来自少林。” “实际上,少林也在少室山外派出五位高僧“劝诫”一下悟本,结果,不得而知,但悟本在那里不走了。”查战说道,“半个月滞留在少室山下,中间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实力不够撼动少林,少林也不想这样一个弃徒继续作恶,双方僵持了半个月,我分析。”玉摧红说道。 “但后来的数据图有点乱,悟本离开少室山下,开始滥杀无辜,并且灭人掌门,必须请凌霄阁杂志前往观摩,这就是一幕幕人间悲剧啊。众目睽睽之下,谁家掌门愿意战败?西北门派黑暗时刻到了。”查战叹口气说道。 “这似乎有点像一个小孩子跟家长斗气,家长劝他不要做什么,而这个生气的孩子偏要做什么?”玉摧红摇摇头说道。 “嗯,一开始,我们军情特勤也这么认为,但仔细一算数据,发现这个不对了。”查战说道。 “怎么不对了?”玉摧红问道。 “你知道,当年你抢夺过威武大将军的粮引,结果无数的粮商跑到我应州要粮引兑换盐引,盐引兑换银票?”查战笑了笑说道,“一时间,弄得我应州军混乱不堪,管了边患,管治安,管了治安,管银票。” “少将军不要提了,玉某人惭愧啊。”玉摧红笑道,又给自己茶杯加了一块冰。 “这些生意,许多是山西各个武林门派掌控,有些门派惯于做军方生意,也做鞑靼人生意,只要不太过分,我们军情特勤是不想太管的。”查战说道。 “那么有什么异常吗?”玉摧红问道。 “有异常,被灭的门派,多数是我们边军的生意合作伙伴。”查战沉痛说道,“我们察觉太晚了,悟本以江湖私斗的名义达到了血旗门这个门派的目的。” “你是说,悟本与血旗门勾结,有目的削弱西北武林,到时候,宁王起兵时候,边关叩关的小王子就会乘虚而来,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玉摧红惊道,“玉某人海外待久了,竟然不知道如此阴谋。” “是的,我军情特勤分析,悟本一路向东杀向少林寺,震惊江湖,早已在血旗门郭不让眼睛里,那少室山下对峙少林,悟本忽而离开少室山,应该是受到了郭不让的点拨,转而成为郭不让的棋子了。”查战说道。 “以我与悟本短暂的接触,他那么一个极端爱好虚荣的人?”玉摧红说道。 “对,你说得对,悟本不甘于人下,即便是郭不让,郭镇藩,也不会放在他悟本眼里,他宁愿江湖人惧称他少林弃徒,也不会让血旗门这样门派与他悟本有什么关系,因为少林两个字名头甚大,一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但到了清风轩,我们改变了观点,还是数据分析起到作用。”查战说道。 “什么数据?”玉摧红问道。 “看这张图,这是个日历示意图,记载了悟本的战绩,你发觉没有,悟本从来不在月中,也就是月圆之夜出战,而月初一,初二灭门的比例比较高”查战指着图说道。 “今夜就是月圆之夜。”玉摧红说道,“昨晚,悟本与我约战滕王阁,约的时间段也是月初。这什么缘故?“ ”聪明如你玉摧红,也有想不出的时候?”查战笑道,“你没注意到,我这里有冰吗?你中了郭不让的一掌,但你却不怎么怕悟本的玄冰掌,我也是非常好奇?这样吧,你回答我先,我再告诉你。” “公平,君子之交。”玉摧红笑道,“我喜欢与你谈话,痛快,其实上,我已经是个半死的人,郭不让这一掌,他的意图我以痛苦的身体了解得很清楚,他只想把我留在琴湖,而并不想打死我,据我经历,武功上能做到这点的,除了我爹,很少了,包括那个郭镇藩也做不到,而悟本玄冰掌,极寒阴毒,但我的内功却是极阳,这点却有点像郭不让的丹霞神功,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嗯,差不多与我想的一样,你的武功与郭不让虽然不是一个门派,但是一路的,而悟本,呵呵,他的内力原本不应该是那样,也应该是由阴转阳的内力,但他似乎走入邪门,只纵容阴的那一路,似乎于他自己也非常凶险,悟本今晚没有一击而中,把你留下,并不是我们的火炮好,而是另有蹊跷。”查战微笑说道。 “我也觉得奇怪。”玉摧红说道。 “月圆之夜,悟本会吸食一种秘制的花药,名字叫做乌驼雪莲,雌花剧毒,而雄花解毒调毒,而这种花,就在庐山最高峰雪线以上一个秘密地方种植着,所以,你能得到我们的冰,我们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得到这种花。”查战说道,说吧,从一个暗盒里拿出冰镇的两朵大花儿。 “乌驼雪莲!”玉摧红说道,“悟本用毒养功,月圆之夜,功力大损,需要大量消耗功力,对付体毒?” “应该是这样。”查战笑了笑,说道,“即便如此,我们在月圆之夜也打不过他,悟本太强了。” “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那个孩子希望了。”玉摧红欣喜道。 “谁,“ ”钱多多啊。”玉摧红说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军情六处 “天下将要倾倒,山河将要变色,可能会死无数的人,玉摧红不急,却急着生病的小孩子,也就是玉摧红这么想啊。”查战叹服说道,说完望着玉摧红笑了笑。 “那是你们操心的江山,而我有我的江湖,救一人如救天下,江山,江湖,一字之差,江山从来在,没有了人,江湖却不再了。”玉摧红咳咳地说道,望着查战也笑了笑。 “即使你拿到乌驼雪莲,也未必救得了钱深耕的幼子,这些年,我们见过被残害的案例太多了,难道我们意愿这些亲边军的门派就这么废掉?哦,对了,你如何也认得乌驼雪莲,我们是得到此花,钻研一番之后,才略有了解。”查战疑惑说道。 “这是两个问题,查战,你多问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知道,我确实与悟本对过掌,刚刚又中了血旗门郭不让的丹霞神功,我竟然没死?你不觉得奇怪吗?”玉摧红笑道。 “不奇怪,天下第一好事者玉摧红如果没有这点本事,估计江湖上也没有玉摧红这个名号了。应州大战后,大同边军,也确实找了你几年,都以为玉摧红必定是死了。”查战说道,“可玉摧红又借着葡萄牙人加西亚船长的名义回来了,应州的前事不纠了,我们都想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西方有大国,名曰天竺,知道吗?”玉摧红笑道。 “知道一点,就是传说中孙悟空孙猴子保护唐僧西去求经的西方大国,”查战更加疑惑道,“这,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云游求佛经去了?我可听说了,玉摧红什么都不信。” “谁说我什么都不信,我是什么都信。”玉摧红笑了笑,又咳了咳,喝口冰茶,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闽南出身的林范大,你可知道多少?” “这,林范大是传说中的西海大海盗,说他拥有海岛数十个,纵横西海几千里,难道真又有此人,”查战惊道,“我隐约听说,他与血旗门郭不让两人,早年是拜把子兄弟。后来,出海做了船队老大。天竺,林范大,郭不让,有什么关系,你说吧。” “难为少将军是搞情报的,了解得还是挺清楚,数十个海岛有点夸张,不过,航海人都称他为赤烈三岛的岛主,哦,谈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到底叫什么,总有门派名号吧,你说清楚这个名号,我就说清楚,这事怎么搞的。”玉摧红笑道。 “我大明边关九镇,应州大战后,江彬一把拿去了大同以东,宣府,蓟州,辽东三镇的军务,还想觊觎剩下的六个边镇,若得手,江彬身兼锦衣卫总指挥使,九边总督,一手遮天,天下竟不知谁人天下了?”查战叹道,“大同总督我爹查钺与各边镇秘密商量,独立组建我们侦缉军情的机构,因为军情主要照顾给剩下的六个边镇,所以我们称为‘军情六处’。” “有点意思,乔四他们是‘六扇门’,你们是军情六处。”玉摧红笑道,“你们从哪里拿薪水?” “大同边镇,军情六处在大同拿的是朝廷俸禄。”查战说道。 “回答这么快,不对吧,”玉摧红说道,“令尊大同查钺也指挥不动南京武备处的岳戴梓那个书呆子,岳戴梓凭什么给军情六处造火炮的图纸?” “果然天下第一好事者,瞒不过玉摧红,兵部是我们军情六处的顶头上司,估计杨首辅也知晓,江彬要权的手伸得太长了,我们也是不得已。”查战说道,查战身边的给端茶手下,听言脸色略变。 “我明白了,军情六处是兵部与内阁首辅们为了对抗江彬秘密设计的机构,”玉摧红点点头。 “正是,不瞒你说,江彬想要的就是以皇帝名义自由的派兵权,这个权利只有内阁与兵部共同拥有。”查战说道。 “不用多说了,说多了,我怕我知道太多,命不长。”玉摧红笑道,“命是你救的,赶明儿,你又拿去了。” “彼此交换情报嘛,不要这么见外。”查战笑道。 “既然你说清楚了,我也告诉你,早几年,我没有被杀死的秘密,”玉摧红笑笑说道,“简单说,当年我发现了一桩大生意,有人到我南京桃花渡住所,话还没说完就被弩箭杀死了,于是,我就调查,查到一些线索,原来从闽南泉州港会有一批矿石,走茶马古道经过武夷山,进入江西统万城,做成一批大炮的零件,随后,被一些人偷偷运走……” “有这种事情?”查战惊道。 “军情六处关注西北边防比较多,无暇顾及东南,也属于正常。”玉摧红说道,“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还是胆大包天的生意!谁干的?”查战问道。 “这事与江南查家的公子查琦桢有关,船队是他联系的,”玉摧红说道,“货是天竺国的货,这个我是到海外才查清楚。” “船队是林范大的。”查战说道。 “这你都知道?”玉摧红惊叹道。 “玉摧红,我查战是搞情报的军官,这都猜不到的话,那算什么?”查战说道。 “运货的人是谁?”玉摧红说道,“你能猜到吗?” “这,有点难度。”查战说,“统万城佟铂鑫?” “他是个工匠的头,少掌柜,难有那个闲心,”玉摧红说道,“一个小门派,被风雷堂收编的马帮门派。” “郭镇藩!”查战险些丧命在风雷堂郭镇藩的手下,听得风雷堂自然是一惊,然而他迅速恢复神色,问道,“风雷堂与江南我伯伯家不是世仇?” “对!”玉摧红说道,“查公子,你曾经在秦淮河上泡了几年,可知道赌博?” “这是什么意思?赌博,我自然知晓一点。”查战不解道。 “血旗门与查府,郭不让与查一清,都是解不开的世仇,可郭镇藩与查琦桢有世仇吗?”玉摧红说道。“就像你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同时喜欢两个姑娘,你怎么办?” “你直说吧!”查战一摊手,说道,“我能理解。” “赌博的两边下注,画舫里的脚踏两艘船!”玉摧红说道。 “啊!我这个堂弟,他竟敢背叛大明!”查战怒道,“你可有实据?” “不忙,不忙,我查到海外去,林范大船队在海上袭击了我,”玉摧红说道,“侥幸没事,两年多才活着回来,你说有实据吗?” “这事,我们军情六处得查查。”查战说道。“我还可以告诉我世伯。” “呵呵,查战啊,查战,你亲口承认了世伯查一清没有死。”玉摧红笑道。 “这事骗骗急于功成的郭镇藩可以,骗玉摧红很难。”查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至于查琦桢为什么这么做?”玉摧红摇摇头说道,“我也觉得很难理解,联系林范大与仇家郭镇藩,偷运军事物资,这可是掉脑袋灭族的事情。” “也可能不是查琦桢,另有其人。”查战说道。 “也有可能,我调查的范围不算太大,也就知道,林范大与查琦桢从前来往就密切,林范大与郭不让早年商海互相伤害,互不买账,而查琦桢竟然能促成这笔生意,而我侥幸回来后,查琦桢又被风雷堂旗下的海沙帮追杀,当年海沙帮可是帮着走茶马古道偷运了矿石的,重重谜团吸引了我,我非常好奇,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都不愿杀我。”玉摧红笑道。 “也许,他们想法跟我一样,”查战笑了笑,说道,“玉摧红很有利用价值,玉摧红你加入我们军情六处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城府极深 玉摧红笑了笑,说道:“少将军查战曾经秦淮河上的风流倜傥,江湖所知,却没有想到,查战如此精明强干,年纪轻轻城府很深,让玉某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怎么看不明白,看不真切。” “玉摧红记得应州大战的查战,见过江南查府中毒的查战,却不知现在的查战,要知道,术业有专攻,领兵打仗查战不如查戟,但军情分析,斗心眼,查战不在玉摧红之下,玉摧红看到的被世伯孟端阳带着世家公子查战,不知道这是扮猪吃虎的假象,查战时时刻刻没有忘记小城应州之耻,于明军来说,应州算大捷,于我查战来说,应州是我查战个人的耻辱,对手有多强,我完全知道,玉摧红,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已经在他们内部了。”查战有些语气恨恨地说道,但脸色却很和悦,好像说着多年前的旧伤。 “玉摧红不才,竟然如此重要?”玉摧红眨眨眼,笑道。 “玉大侠,见笑了,玉摧红这大名,江湖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已然是各方追逐争取的对象,据我所知,即便是恨你恨得牙疼的小王子赫连俊朗也不曾拿你怎么样”查战笑道,“威名赫赫的风雷堂郭镇藩郭六爷,竟然也与玉摧红称兄道弟,一心想让你玉摧红大名挂上风雷堂副堂主的位置,如何,我这小庙容不下玉摧红这尊大佛,只求你秘密答应加入我军情六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好吗,哥!” “别叫我哥,我俩有交情,但你哥是唐寅四大才子这拨人,跟玉摧红这样的人,不对味,再说,亦有主动叫哥的人,必定按着坏心,藏着坏水,查战,别再说了,你此番救了我,算是我的恩公,恩公在上,别叫我哥。上一个叫我哥的人,就是姓查的,名为琪桢的人。”玉摧红笑道,“你们查家的人,聪明一个赛一个,都把玉摧红当枪使,我早明白了。” “不叫哥,就不叫哥,哪天还是正式结拜一下,我跟堂弟查琪桢不一样,我是真心佩服玉摧红。“查战说道。 “加入军情六处,于我什么好处?你知道,我并不缺钱,也不愿为各方势力所干扰。”玉摧红笑道。 “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想也你未必会信服,因为玉摧红是个自由的人,也是一个不受要挟的人,即便是我们救了你,也未必能说服你。”查战非常冷静地看着玉摧红,缓缓说了一句,“我就问你一句,以你的眼光,宁王是一个好人吗?” “以宁王目前来看,不能说明什么?”玉摧红看了看查战,说道,“宁王是否好人,与我什么干系?” “好,果然把皮球踢回给我,我再问一句,如果玉摧红想救一个微小如草芥的钱多多,不求名利,不顾一切,将来如果有千千万万个微小如草芥的钱多多一样的人,需要你玉摧红像今晚这样拿出性命去救,你会去吗?”查战没有一点笑容,严肃的问道。 “我,会!”玉摧红说道,“我的朋友们也会。” “好,查战也会这样做。”查战说道,“但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宁王,你会不理睬宁王所作所为,装作没有看见吗?” “这,我已经陷在这个局里,查战你也看到了。”玉摧红摇头叹道。 ”我们窃听声纳显示出,应州大战是宁王在数年前,资助草原鞑靼人小王子兴兵犯边,很遗憾,在大明军队的抗击下,宁王希望土木堡事件再次重演没有实现,而你玉摧红,已经深深得罪了宁王,表面看当年你被我堂弟查琪桢追杀放逐到海外,实际上,查琪桢为了保住江南查府,放弃了你,做局与你划清关系,所以才有一线情面,杀而不死,给最大的世仇血旗门一个交代。”查战侃侃说道。 “查战,查战,你真是聪明绝顶,但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看明白。”玉摧红点点头,笑着说,天下多么凶险的事情,都由玉摧红亲身经历过,但玉摧红居然还像听别人故事一般,笑笑点头。 这一切,查战看着,不禁摇摇头,说道:“我看天机明镜评价得对啊,说玉摧红怎么这么傻,还从海外回来?海外不好吗?” “有事情是我很好奇,你知道的,我的江湖名号,天下第一好事者,也就是跟你军务有点像,是个侦探。”玉摧红笑道,“秘密于我有天大的吸引力,就算刚破解秘密,背后立刻有人杀我,我也满意了。” “我看玉摧红你是拿你命在赌,是不是有人会安心等到秘密破解那一刻,”查战说道,“现在你只是暂时运气得活着罢了。” “好吧,随你怎么看,你刚刚说的声纳是什么?我好像听说过。”玉摧红转移话题,好奇地走到查战身后的校尉那里,看他两耳挂着一副小鼓一般的东西。 “玉摧红见过攻城时候,防止对方挖地道吗?”查战解说道,“在内城挖一个深坑,装上一口大瓮,能窃听道地道从那里来,甚至可以听道挖铲的声音?” 玉摧红拿起一个小叉叉,说道,”这个是音叉?“ ”玉摧红如何得知?“查战惊讶说道,”这确实是音叉。” “查战确实是被安若望主教救的啊,”玉摧红笑了笑说道,”我见过安若望的师傅,莱昂纳多达芬奇大师,大师托付我交给安若望主教有一本很厚的书,应该叫做达芬奇遗稿吧,里面有这个音叉,也有一个音叉系统使用原理草图。我在航海无聊时看过。” “不瞒玉摧红,我们在安若望主教指点下,制作出了这个声纳窃听系统,有两个途径,一组已经贴近琴湖水下大水箱箱体,一组用一些水面浮萍做伪装贴近水面的亭子。”查战说道,“包括你在那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们都能窃听得到。” “哈哈,幸好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要不然,江湖上还不传遍了。”玉摧红大笑,然后大咳,又赶紧喝冰茶,含住一口鲜血。 “不,军情六处不会外传,一旦外传,也就暴露了这套声纳窃听系统。”查战说道。 玉摧红看着这副音叉,用指尖一弹,音叉两个叉臂震动,随后整个房间里的大小音叉都在震动,发出悦耳的声音。声音一出,所有戴着耳鼓的军情六处的手下,全部取下耳鼓,捂住耳朵,查战身边端茶的校尉脸色大变,低声警告查战说道:“战哥,这样我们在五里范围内,有可能被悟本听到。” 玉摧红一听,脸色愧意,正欲说话。 查战一摆手,说道:”无妨,执行第二套计划,原本就是引贼上钩,我们不能暗中制止他们,我们可以明摆着告诉宁王,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湖并非法外之地,让他们来!” “可这个窃听室就花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布线,伪装,从一里地就开始了,他们一时半时时无法找到的。”那校尉说道,“快速撤离,还是有时间。不用第二方案吧?” “我是此次行动主官,听我命令,我们就是敲山震虎,让他们在知道。”查战说道,话音刚落,一种奇怪的震动发生在音叉上,震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几乎短时间内要把银质的音叉叉臂摇得融化,军情六处的人捂住耳朵,有些人的鼻子都留血了……情况非常诡异恐怖。 “悟本的内力!”玉摧红说道,说完一口气吐出,血从口中喷出来,晕死过去。 查战与校尉一把扶住玉摧红,军情六处队员们纷纷用面纱布包住音叉,又有一群人从室外冲进来,开始布置炮弹,……查战明白,这是悟本聪明之处,用反窃听的手法,震动音叉,从而定位窃听人的位置。 这一夜,月光亮亮,月圆如盘,人影绰绰,眉须可见的清晰,宁王的府丁们不断发现如蜘蛛网一样望中心而去的空心线,攀着线跳跃着往山岭高大无朋的银杏树那里去,那高大的树冠里有个很大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 半炷香的时间,一群黑衣人在悟本的带领下,靠近树屋,刚踏进去,爆炸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