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上映中》 第一章 下班前的一个小时,开始下起蒙蒙细雨。 杨仲齐下楼来,经过半掩的门扉,抬手敲了下办公室门。“孟磊,还在忙?晚点可能会发布陆上台风警报,你早点回去。” 徐孟磊抬头,望了眼玻璃窗外的雨珠。“好,我知道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徐孟磊已经动手收拾桌面,想也没想地回道:“不用了,季燕会过来。” 想也知道。这两个人交情好到旁人都不知在演哪一出了。 说朋友,夫妻都没他们那样不分彼此;说情人,偏偏又好像还有点恋人未满,搞得观众很无所适从。 “你有没有考虑——买辆车代步?我有认识的朋友,可以拿到不错的价钱。”杨仲齐凝思了会儿,半带试探地问道。 “谢谢,但我觉得目前这样很好,暂时还没这打算。” “哪里好?全公司经理阶层的主管,大概只剩你还在步行搭公共交通工具。”有够朴实兼环保。“再说,燕燕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徐孟磊顿了顿,抬眸。 他不是杨季燕那二百五,自然不会神经粗到不知话中有话。 这是在暗示他,已经过度麻烦人家堂妹了? “总经理,我懂你的意思,季燕目前没这方面的困扰,这当中的分寸我懂得拿捏,哪天真的对她造成不便,我知道该怎么做,请不必担心。” 季燕少根筋,家人会过度保护,避免她吃闷亏,这他能理解。之所以让她接送,是因为目前在身分上没有顾忌。 这所谓的“困扰”,不必明说,两人都有数。 若是在有男友的情况下,还殷勤接送另一个男人上下班,是有点不伦不类了,换了谁心里都不舒服,即便燕燕一再说他们是比家人还亲的死党,可那听在有心人耳里,只是愈描愈黑罢了,要是自己的女友搞这招,杨仲齐八成会想掐死她。 但…… “燕燕……是不是有好一阵子没谈恋爱了?” “两年五个月零九天。” 这空窗期也空太久了。 杨仲齐斜睨他。“你会不会记得太清楚?” 徐孟磊笑了笑,不予置评。 收拾妥当,有礼地欠了欠身。“总经理,我先下班了。” 蜿蜒的雨水,在脚下汇流成小小水洼。 徐孟磊在廊上站了十分钟,已经有五个人过来问他:“经理,雨下很大耶,要不要搭个便车?” 他一概摇头,浅笑回应。“不了,谢谢。” “在等杨小姐齁?” “是啊。” 季燕时时接送他上下班,早是众所皆知的事。 雨势愈来愈大,风速明显增强,他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裤管,正凝思着要不要拨个电话给季燕,叫她别来了,熟悉的红色车身靠边停住,车窗降下,里头的美丽驾驶探头喊了他一声,捞起伞就要下车。 “不要出来,我自己过去。”下班时段人车壅塞,无法停得太近,徐孟磊冒雨跑了一小段路过来,几已半身湿透。 后方驾驶已经没耐性地鸣按喇叭,她重新踩动油门上路,徐孟磊扯开领带、脱掉上衣,自己熟门熟路地打开置物箱,从里头拿出干净的衬衫换上。 杨季燕乘隙瞄了他一眼。长年坐办公桌,外表又一副文质彬彬的斯文书生样,那全都是骗人的!徐孟磊可不是那种软趴趴的白斩鸡,从学生时代就喜欢爬山,前几年又被大堂哥抓去健身,身上该硬的地方绝对不软,上衣一脱,超man的纯阳刚男人味足以令一群饥渴熟女尖叫。 目光顺势往下半身移—— “看什么!再熟也没打算在妳面前脱裤子。”象话吗这! “是换裤子。”差一个字差很多。 “开妳的车。”徐孟磊没好气地啐她。 杨季燕收回目光,还在喃喃嘀咕他:“干么恼羞成怒啊,自家兄弟又不会笑你……” 最好是兄弟啦!等妳下面长出那根再说! 这直心眼的丫头。徐孟磊又好笑,又好气。 跟这块废材认真就输了,他已经看得很开,很快转移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羊肉炉?” 吃这么补,好吗?他怕上火啊! “我跟你说喔!这家羊肉炉店是上个月才开的,开幕期间有打七折,我同事告诉我的,她说很好吃,叫我一定要试试看。” 开口对上兴致勃勃的神情,自动改成:“打包回家吃好了,可以顺路去超市买自己想吃的食材。” 他们先去买了羊肉炉,回程路上在超市除了火锅食材,又搜刮了一大袋的零食,拜她所赐,从小到大没有吃零食习惯的他,自从认识这位杨家千金后,家里时时都塞满了零食。 他觉得那是垃圾食物,对身体无益,但她很爱。 “又不是任何事情都要有帮助才去做。”那时想纠正她这不好的小习惯,被她振振有词地反驳回来。 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个爽快而已吗? 吃了开心,不就是最大的帮助? 及时行乐,是杨家千金的人生哲学。 以前不以为然,后来才觉得,这直率真诚的小特色,是多么难能可贵。 是啊,并不是任何事,都要一丝不苟去估量有益无益,然后才去做。 例如,她爱吃的小零食。 例如,与他结交。 不见得有任何帮助、回馈,就只是想做、做了自己开心,就够了。 回到家,他被赶去洗热水澡,出来时客厅的桌几上已经摆好电磁炉,一锅配料丰富的食材在锅里沸煮。 她厨艺不怎么样,会煮的料理没几样,倒是煮火锅非常拿手,包含备料、食材熟成的拿捏、什么食材该怎么煮的小技巧……她可以洋洋洒洒写一大篇心得文。 跟她吃火锅最大的好处,是他只要负责动嘴就好,其余由她全数包办。 她很爱吃锅物,有一段时间,拉着他南征北讨吃遍各式火锅,其中最让他敬谢不敏的是巧克力锅,回来足足反胃了三天,之后看到巧克力都还会回想起那满嘴甜腻的可怕味道。 后来没那么疯狂了,但还是偶尔会提着大包小包来他这里煮火锅。 解决完晚餐,他收拾桌面,看看窗外渐强的风雨。 “燕燕,我看妳今晚睡这里,这么大的风雨,路上八成都淹水了。” “喔,好啊。”她到房里拿衣服,进浴室洗完澡,出来才打电话,向家人报备今晚不回去。 接电话的是杨季楚。 “三天两头外宿男人家,早晚打断妳的狗腿。” “那个男人是徐孟磊耶。” “是啊。”杨季楚叹气。要不是徐孟磊,哪会如此放任她? 他们太熟了,熟到很难出什么乱子。 这两人的交情——该怎么形容呢?只能说,这些年无论他搬到什么地方,哪怕是只有鸟巢大的临时住所,永远会为燕燕留一个房间、一张床,供她休憩,比家人更像家人,不分彼此的那一种交情。 要对家人出手,除非是畜牲。 摊上燕燕这家伙,连他都想问问徐孟磊,是庆幸还是自认倒霉的心情居多——至少自己这个哥哥,很多时候就当得很无奈,真好奇这人哪来的好耐性。 跟家人报备过后,走出房门,徐孟磊已经准备好吹风机在等她。 “过来,我帮妳吹头发。” “你会吗?”她一脸狐疑,来到他跟前,直接往地板上坐。 “常看妳用,不会都学会了。”徐孟磊挤了点她留在这里的护发用品,在鬈发上抓匀,再用烘罩耐心烘干。 杨季燕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倾身往他腿上趴去,慵懒地半瞇起眼,享受长指在头皮间轻巧的按摩。 “你手好巧,真想聘请你每天伺候我。” 徐孟磊拍了下她脑门,仿效偶像剧男主角的嘴脸回道:“本人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妳请得起吗妳!” 哇!直追仲齐哥的身价了耶! “我知道,这是友情限定,千金难买。”她一脸讨好地说。 “知道就好。” 关掉吹风机,她趴得正舒爽,懒得动,他也没催促,长指撩卷发丝,绕出风情万种的卷度。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开口。 早就过了必须找话题活络场子,以避免尴尬的阶段,如今的他们,就算大半天干瞪眼不说话,也没人会觉得不自在。 “燕。” “嗯?”爱理不理的,揉入一点娇慵困意。 “我是不是该买车?” 她撑起左边眼皮。“你不是说,想先拚房子的头期款,多存点钱买房子吗?” “只是觉得——太麻烦妳了。”他自己算盘打得响亮,让她不辞辛劳接送他,省下交通费,霸王车一坐坐了多少年,也没不好意思过,旁人却不这么认为,他是不是太不替她着想了? “居然跟我客气起来了?我们什么交情?” “我不是跟妳见外,只是突然想起,似乎忘了问妳乐不乐意。”碍于交情,就算觉得麻烦,也不会说出口吧。 “很乐意啊。”他们各自都有工作,有时忙起来,一个礼拜见不上一次面,现在这样很好啊,无论多忙,至少每天上下班途中还能聊上几句话。 最重要的是,有一段时间,他工作量繁重,一上车就直接睡到不省人事,无论搭乘大众运输工具还是自己开车,都还得提振精神,没办法像在她身旁那样放松地休息。 “如果你问我意见的话,我比较支持你专心存房款,早点把奶奶、干妈、还有孟颖接来一起住。”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 而且她也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那——以后还是麻烦我的司机小姐多多照顾喽?”只要她不觉得烦扰,旁人怎么看,他一点都不在意。 “不客气。” 他轻笑,搔搔她的发。“刚刚新闻已经公布,明天全面停班停课,妳要那么早睡吗?” “不然要干么?” “我租了几部片子,妳去挑想看哪一部。” “有鬼片?”她兴奋得眼都睁亮了。台风夜加鬼片,绝配! 如果再来个可乐配爆米花就更完美了。 “……有。”她为什么对鬼片如此热衷啊? 徐孟磊有些悲惨地闭了下眼。 为了男人的面子问题,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让她知道,其实他很怕鬼…… 熬夜连看了三部鬼片,直到凌晨四点才回房,隔天杨季燕醒来时,已经快接近中午。 一晚的狂风渐歇,只剩下不完的雨。 走出房门来,那个陪她熬了一晚,被惊悚恐怖片摧残得心律不整、几乎要挂急诊的男人,如今已经神采奕奕地坐在客厅,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 也对。人家是勤奋上进、前途无量的有为好青年,和她这废材怎么能比? 徐孟磊仰眸,先是看到一截匀称的修长美腿,然后是纤肩、裸臂,抬手拨发时还隐隐约约看得见可爱的小肚脐。 他神色未变,一点也不觉得她穿着热裤、小可爱在屋子里晃有什么不对。 “醒了?我做了咖哩饭,午餐就简单吃。” 杨季燕拨拨发,到厨房盛了白饭,淋上一大匙的咖哩,还没吃就闻到浓浓的呛辣香气。 她端了餐盘到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吃。 徐妈妈厨艺一流,身为儿子的徐孟磊由小看到大,厨艺要说多好是称不上,几样简单的家常料理倒还可以,至少比起只会煮火锅的她,厨房没她发挥的分儿。 她咬着汤匙,不自觉便出神凝思。 徐孟磊察觉了,目光短暂离开计算机屏幕。“妳不吃饭,看我干什么?” 第二章 “前几天看新闻,说男生把笔电放在腿上会造成不孕耶,说是辐射会减少精虫量,修正之后,老婆三个月就怀孕了。”她不假思索,直觉便道。 “我目前又没计划要让谁怀孕。”徐孟磊哭笑不得,她干么老注意他下半身啊?换了别人他一定当成言语性骚扰,偏偏这人是神经线比电线杆粗的杨季燕…… “我是好意提醒。” “谢谢妳的好意喔。”最后还是从善如流,把笔电移到桌上去了,不然她视线会一直往他下半身瞄,她大小姐坦荡荡,他可会不自在啊。 “欸,阿磊。” “又有什么指教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白目?”老是不懂得看场合与对象说话,专挑不该说的说,常让别人不自在,也常刺到别人痛处而不自觉,那不是少根筋就能为自己脱罪的,她也想学说话这门艺术,但总是学不好。 自家人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是无心的、会去包容,外人就不这么想了,身边真正知心的朋友,也只有徐孟磊。 她从没想过他们可以往来这么久,他们之间相异的地方太多,小自习惯,大至性情、价值观,全都不一样。 她嗜辣以及重口味食物,他的饮食习惯则是偏清淡为主。 她爱看刺激恐怖片,也知道他其实不爱,只是舍命陪君子罢了,每次都在播到惊险镜头时剉一下,不自觉抓紧她的手,她哪会不知道?只是觉得平日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这种表情跟反应很可爱,故意抓着他看了一部又一部的恐怖片。 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评价,一个空有外貌、无脑的花瓶千金;他则相反,聪颖、出色、上进、懂得规划自己的未来,无时无刻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她哥那样出类拔萃的菁英型人物。 她一出生就注定了好家世,没有金钱观,而他是苦过来的人,会规划收支、谨慎运用每一分金钱。 他和她真的一点共通点都没有,却是唯一陪在她身边最久的朋友,连她都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忍受她的? “又跟幼秦吵架了?”徐孟磊一听,直觉便道。 这两姊妹时时斗嘴,“白目”一词就是幼秦最常挂在嘴边形容她的。 “没有啦,只是好奇,你干么要忍受我?” “忍受?”徐孟磊停下动作,这两个字抓住他的注意力,抬眸正视她。 “我哥他们没办法,血缘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但你明明有选择。” “何以见得这不是我的选择?” 杨季燕耸耸肩,挖了匙咖哩饭送进嘴里。“应该说,我没想过自己能高攀得上你这样的朋友吧。” 他不轻易对谁交心,可是一旦被他认列到保护范围内,那绝对是全心全意、真诚无欺,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福气。 “从家世来看,应该是我高攀吧?”更早之前,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的他,与杨家千金交朋友,究竟是谁高攀了谁? “俗气。”家世那种东西,是最不值得夸口的,也不过就比他更懂得投胎罢了。“交朋友看的是内涵。”至少要言之有物什么的,这对他那样的人很重要,从他之前交过的女朋友特质里,就可以证明这点。 “妳哪里没内涵?” “喂,明明是我在问,你干么一直把问题丢回来给我?” 因为那也是他的疑惑啊。 她不知道,她个性很好吗?家境优渥,却一点大小姐骄气都没有。 她不知道,她坦率无欺,跟她在一起从不须拐弯迂回,舒心又自在。 她不知道,她善良真诚,从不吝于对他人付出,更不会计较得失,这样的特质有多难得? “燕,妳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记得啊。不就是你欠了我一顿饭?”后来这几年,还了她不下百顿饭,都有得找零了。 这些年,不少人问过他们同样的问题,两个看似风格迥异的人怎么会凑在一起,还成为莫逆?她总是笑答——“他倒霉,不小心欠了我一顿饭。” 然后,就一路欠到现在,还不完。 实际上,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顿饭? 徐孟磊其实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不轻易相信别人。 外人看他个性温和好相处,与谁都能聊上两句,人缘不算差,只有他知道自己本性中的冷漠,一直以来,都隔着一段距离,冷眼看人生。 与己身无关的事,不插手、也不会多问。 而她,正巧就是与自己相反的人种。 热情、爽朗、大方,对谁都推心置腹,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最初,对她的印象,只觉不以为然。 那是在校门对面的食堂,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个月。 前面桌位坐了六、七个女生,应该是同校的,过了用餐时段已经没什么人潮,只有寥寥几桌客人,有时过大的音量多少会传到他这里来。 起初,他没怎么留意,只是安静吃他迟来的午餐,偶尔不小心听到几句。 “……为了考上这所学校,那时每天熬夜读书到半夜,考不上会被家人骂。” “对呀,我也是。季燕,你呢?” “我喔?笔试不太行,念书不像我哥那么厉害,是靠术科拉一点分数上来的。可能也有一点点看在我爸和我哥的面子,加了不少同情分啦。”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得真坦白。 “好羡慕季燕,家世那么好,不必努力也没关系,一辈子不愁吃穿。”他怎么觉得,这句话有点酸,明褒暗眨? 这女孩也坦率得不可思议,都不懂得藏藏拙,根本是变相在承认自己没本事,泰半是靠父兄护航才进得来,到底是哪来的天兵二百五? 他自认不了解女人的世界,以及那些脸上带笑、听起来却没有多少善意的言语,但或许这就是女人友谊交流的方式吧,他不予置评。 “……季燕,我可以去你家玩吗?你哥都什么时候在家?” “我哥搬到外面去住了,平时都不在家耶。” “……这个可以帮我交给他吗?” “……可以介绍我们认识吗?” ……后来陆陆续续又听了几句,证实不是他多心。 那些人,表面上说是朋友,话里字字句句都藏酸带讽,真的不是他多心。 她听不出来,人家在暗嘲她是没脑的千金小姐吗? 她听不出来,人家几乎已经明讲她一无是处,只不过运气好、有好家世,以及疼宠她的父亲、兄长。 她听不出来,人家压根儿瞧不起她,只是在利用她吗? ……应该听不出来吧,不然哪还能神色自若地挂着笑容? 他更正,这不是天兵二百五,根本就是单细胞草履虫的等级了,有够迟钝! 想归想,这不关他的事,他没打算理会。 前方那一桌,吃饱喝足,一个个说要打工的、去图书馆的、和男朋友有约的、相约逛街的,陆续起身闪人,独留下那女孩,喔,对了,还有帐单。 看每个人动作熟练又训练有素,八成不是第一次了。 这种“好朋友”,他实在不敢恭维。 女孩看着净空的桌位,神情一瞬间涌现落寞,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重新挂回笑容,拿起帐单独自前往柜台结帐。 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将最后一口饭菜扒乾净,他拎起背包,也随后前往结帐。 柜台人员还在敲计算机帮那女孩计算金额,他在一旁等待,顺手打开背包,摸索一会儿,没找到原本待在内层的皮夹,他神色一僵,低头认真又翻了一遍,糗了,真的没有。 在这当下,他也没心思去回想皮夹遗落在哪儿,那已经不是重点,比较燃眉之急的是,现在怎么办? 饶是再镇定的人,第一时间脑袋也呈现空白。 是要硬着头皮向店家说明?还是打电话call个谁来救场?或是,还没思索出结论,身旁的女孩似乎发现了他的窘境,顺手将他的帐单也放上桌面。“一起结。” 那是当下本能的反应,连思索都没有。 他有些错愕。连对陌生人都这样,她是太热心还是怎样? 结完帐,她率先走出店门,连罗嗦一句都没有。 “喂!”他追了出去,张口喊了人,却不知该说什么。“那个……” 女孩停下来等待,偏头见他欲言又止,率先道:“不用谢。如果你坚持还我钱的话,我叫杨季燕,是舞蹈系今年的新生。” 舞蹈系今年才收两班学生,不难找人。 “不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声,脑袋瓜还在说与不说之间揪扯。 “噢,不想还也没关系——” “我没有不想还!” 她到底会不会说话?才两句话就让他一脸的冏。“我只是在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 “说啊。我向来都有话直说。” 看得出来。 但他不一样。向来独善其身,与他无关他向来不多嘴,可她刚刚才帮了他,让他免於出糗,虽然在她看来,只是顺手施的小惠…… 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一笔,要再冷眼旁观,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你们刚刚聊天时,我不小心听到一点,你那些朋友……很难交得长久,劝你也最好不要深交。” “可是没有朋友,很寂寞。” 所以,她其实不是真的迟钝到全无所知,只是想有朋友吗? “朋友要找值得的人结交,不会嫉妒你、利用你、懂得欣赏你的优点的那种,往来才能长久。” “我有值得让人深交的优点吗?” “有吧,每个人都有。” 端看那个人,看不看得见别人感受不到的地方。 “谢谢,我记住了。” 一直到后来,他才想起,自己连句“谢”都忘了说,反而让她来向他道谢,感觉有点得寸进尺。 过两天,他想起这件事,专程到舞蹈系去还她钱,在楼梯转角,就听见两个女人的碎语声。 “那个财经系的学长是瞎了眼吗?怎么会去追杨季燕?” “这年头的男生都以貌取人吧,有几个注重内涵的?” “好不公平。为什么所有好处都让她占尽了?连盈袖学姊都特别照顾她,她明明就没有我们努力!我们再怎么认真,先天条件就输了。” “不至於啦。人家是财经系的状元郎耶,不可能受得了这种脑袋空空的草包美人,应该没几天就清醒了,你还是有机会。” 拜他的好记性所赐,只消瞄一眼就认出是之前校外食堂的其中两个。 他撇撇唇,没什么表情地越过她们,拾级而上。 你们输的,不是先天条件,是狭隘的胸襟。 那种见不得朋友好、在背后酸人的作风,他想不出上天该善待她们的理由。 就是因为看透人性,才会宁可独善其身,冷眼看世情。偏偏,前两天却让他遇见了个坦率热情的傻妞一来到舞蹈教室外头,他一眼便看见她,正和同学在旁边闲聊。 “季燕,老师说的教材,你都准备好了吗?” “书的部分,盈袖学姊说她的要给我,舞鞋那些个人用品,她这个礼拜天会带我去买。” “好好喔,为什么学姊就没那么照顾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不知道耶,不过我也很喜欢盈袖学姊。” “那你顺便帮我买,我要打工,而且也没人在旁边教我,万一买错或漏掉什么就完了。” “喔,好啊。” 通常这个时候,托人代买应该先交付基本款项吧?总不好让人垫付这笔钱,就算对方家境好。 第三章 而那傻妞还真傻傻应诺下来,他敢赌事后对方如果没有主动还款,她八成也就算了,直接当没这回事。 他突然一肚子闷。 早告诉她这些人不是真心跟她交朋友,她嘴上说记住了,一转身还是与这些人混在一起,任人表面与她谈笑风生,背后将她批得体无完肤,这样的朋友到底有什么好恋栈的? 罢了,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听不进去是她的事。 “杨季燕!”他扬声一喊,里头的她听闻,回身望他时,瞬间掠过心虚之色。 心虚什么?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到头来吃亏的又不是他。 她一走来,他将一张百元纸钞塞到她掌心,转身就走。 “喂!”杨季燕拔腿追来。 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忘了带钱,她替他垫付,然后他还款,结束。他们依然是很不熟的路人甲两只,校园中碰到不必打招呼都没关系。 不是这样吗?那,她到底追来干么? 正欲下楼,想起楼下的转角处还有两个八婆在道人长短,也不知说尽兴了没。 对她硬要交这种烂朋友的行径不以为然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让她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他再怎么不苟同,也不会恶意地想让那抹真诚直率的笑容消失。 他懊恼地收住步伐,她差点一个不留神撞上来。 他没好气地伸臂稳住她。“你到底跟来干么?” “那个……我没有零钱可以找你十五块。” 他深呼吸,看了看天花板,忍耐地问:“这重要吗?” “……应该吧。”他都为了八十五块钱的餐点,特地来还她钱了,那,她直接把十五块赖掉,似乎不太好意思。 “就当利息不行吗?” 一天到晚让同学占便宜的人,有脸跟他谈亲兄弟都要明算帐的道理吗? “……”她想了想,摇头,将纸钞塞还他。没占过别人便宜,感觉好奇怪。 “好,下次我一定专程拿八十五块钱过来。”绝对不多不少。 “……欸,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他干么生气?有什么气好生?不过就一块说不听的朽木。 “你都没表情。” “我天生面瘫。” “才不是。” 他那天明明就有表情,虽然称不上笑脸迎人,但至少没那么冷淡,感觉好疏离。 “不然你有什么高见?” “我……不是不想听你的话,是因为……” 他是为她好,她真的知道,因此辜负他的好意,让她觉得有些愧对他。 “停,你不用跟我解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他不是她的谁,真的、真的不用对他交代。 眼角余光看见那两人已经说完小话,爬上楼来,他这才转身下楼。 他真的没打算管闲事的,真的。 但是遇上这姓杨的傻妞,很奇怪,就是会忍不住鸡婆,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有时他都会自问,他置身事外的冷漠呢? 他冷眼旁观的无情呢?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人甜甜地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啊,你的心很软很软。” 不,他的心可以很硬,只是那傻妞不知道,总当他是大好人,正确来说,她眼里根本就没有坏人。 他一想再想,追根究柢,或许就是最初欠下她那个人情吧,总觉得欠了她什么,当作没看到有点忘恩负义。 而,好死不死,每次她有事都让他遇到,想装死当没看到都很困难。 隔一个礼拜,他们在校园中遇到,那时他正准备换教室上课,看见她在大太阳底下提着大包小包,挥汗如雨。 里头书籍就有好几本,光看就很重。 活该,她自己爱没事找事。 在心底哼完,却没办法禽兽不如地当着她的面把车骑过去。 “上来。”等他发现时,已经停在她旁边。 杨季燕看了看脚踏车后座,又看了看他,确认:“你要载我?” “不然呢?” “谢谢。”她扬笑,抱着重重的两大袋物品坐上脚踏车后座。 “你是笨蛋吗?干么不打电话叫你同学来拿?” 东西是谁的,自己来认领,她有必要送佛送到那么西吗? 她安静了下。“我忘了。” “……”败给她。 他开始深信沈默是金的道理,以免被她气出病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干么告诉你?” 他们最好还是少往来,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会是让他无言兼崩溃的奇特人种。 “没有啊,就一直喂喂叫,很不礼貌。” “请你继续不礼貌。”他完全不想与她更熟。 “不说就算了。”他在系馆前停车,没什么表情地摆摆手。 “恭送圣驾。”快走快走。 “你这人真奇怪。”没你奇怪吧,大小姐。 看她提着那两大袋重物龟速往阶梯前移动,他直觉脱口:“要不要我帮忙,不对!打电话叫你同学下来提!” 差点跟她一样傻了! “咦,对厚。” “……”转身,走人! 诸如此类的小事件,总是会一再让他碰到,别人校园读四年都难得遇上几回,偏偏他一个学期下来,校园、餐馆、图书馆……都不晓得要遇上她几回。 这样算不算熟,他也无法定义,就是遇上了,会忍不住帮她一点小忙。 他后来才想起,那八十五块钱他还是没有还她,明明巧遇那么多回,有时是忘了、有时是身上缺零钱,然后她也不知在坚持什么,就是不收他百元钞。 有时他都怀疑、也真的问出口了:“你是故意的吧?” 存心让他欠不完。 “才没有。我身上就真的没有零钱找你嘛。”她坚决辩称。 是说,他帮她的次数,真要说有什么恩,也早抵得差不多了。 过了一个寒假,新学期才开始,他又在图书馆遇见她。 “徐孟磊——”她带着笑靠过来,他连哼都没哼她一声,低头找他的资料。 他自己都不晓得这是怎么演变的,明明就觉得这类人不是他会想交的朋友类型,他连名字都没告诉她,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的,到现在居然变成路上见了不打招呼会太失礼。 “这给你。” 他看了一眼被搁到桌面上的精装原文书,不解地抬眸。 “你们这学期,教授开的书单里不是有这本吗?听说一堆人唉唉叫,贵得很肉痛。” 偏偏又是不可或缺的参考书籍。 “你怎么知道?” “就我一个同学在跟你们班的交往,听他说的。” 很好,原来关於他的事,就是从那里打听来的,他抓到凶手了。 “所以呢?” “我二堂哥以前也是学企管的,问了他一下,刚好他那里有这本书,就跟他人来给你了。” “无功不受禄。” 她自己也说了,这本书价格不便宜,他又不是她那些不知羞耻的同学。 “没关系啦,朋友有通财之义嘛!” “我们不是朋友吧?”她是哪里搞错了?他们没这交情吧? 明明一直以来对她就不特别热络,她到底是哪来这么多热情?如果她对谁都这样挖心掏肺,就难怪会一直被利用了。 她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扬笑。“不是就不是。反正你收下来啦,我堂哥说书就是要给懂它的人读的,才能发挥它的价值,而且他书多得像山一样,又不差这一本。” 他张口要说什么,她抢先一步道:“我等一下还有课,先这样了,拜!” 他望向远去的身影,再看向桌面上静置的原文书,敛眉深思。 学期即将过半的某天,徐孟磊结束一天的课程,准备去赴今天的家教课程,在靠近校门口时,看见两道疑似争执的身影,其中一道他近来很熟! 又来了。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口气,放慢了脚踏车踩动的速度。 小南门走动的人迹较少,他们又是在车棚附近不显眼的角落,其实是不太引人注目的,实在是因为……她有时音量不小心失控了。 “……你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却瞒着我……” 这,他该不会是遇上了爱情剧里最洒狗血的那种桥段了吧? 隔了点距离,他们说了什么其实听不太清楚,但是已经很习惯管她闲事的徐孟磊,见这情形也不敢贸然走开,怕她需要帮忙时身边没人。 那男人远看便觉清俊不凡,是很有伤女人的本钱,也难怪杨季燕会伤心成这样,他从来没见过她哭。 记忆中,她总是挂着甜甜的灿笑。 男人像是被她气到了,撂了狠话,拍开她缠握在臂膀上的小手,扔下她转身走人。 杨季燕嘴一瘪,蹲下身大哭。 不夸张,真的就是将脸埋在圈起的双臂间,像孩子那样嚎啕痛哭。 他没办法,只得上前去关切。 “要面纸吗?”生平极少安慰女人的经验,挖空脑浆只挤得出这句陈年老词。 杨季燕看了眼停在面前的球鞋,目光往上移,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哭。 “好啦,你先起来,我找地方让你慢慢哭。” 她哭归哭,倒是乖巧又听话,把手放进他伸来的掌心,任他拉起,自动自发爬到脚踏车后座坐好,双手揪着他衣摆,一路呜呜咽咽哭到附近的咖啡厅,他背后衣服都让她哭湿一大块了。 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很在乎那个男生。 他看了真的很不忍心,打电话向家教学生改时间,在一旁安静陪伴,等她平复情绪。 他替她点了一杯红茶,等她哭到一个段落时推向她,要她喝一点补充水分,要哭再继续哭。 断断续续哭了快一个小时有吧,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好了,杨季燕,你闭嘴。” 她眨眨濡湿的眼,两泡泪还悬在眼眶,要掉不掉。 还真叫她不哭就不哭了,从头到尾,完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他突然觉得,多摊上这个麻烦,好像也没这么难以忍受。瞥了她红红的鼻头、水亮的大眼睛,整个人乖巧地端坐着望他,等待下一个指令,他突然笑出声来,竟觉得还满可爱的。 “不准再哭了,有事慢慢说,我会替你想办法。” 想办法?要想什么办法?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她鼻子一抽一抽地瞅他。是朋友,才会互相帮忙,他现在愿意跟她当朋友了吗? ……她到底对“朋友”有多执着? 徐孟磊叹了口气,从包包里取出便条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撕下来推到她面前。“先来约法三章,你同意的话再收下。” “好啊、好啊,你说!” 她眼睛都亮了,哪还有前一秒被抛弃的伤心欲绝样? “如果你要的是那种吃喝玩乐的朋友,那你恐怕找错人了,我没闲情、也没时间。” 她用力摇头。“没关系、没关系。” “再来,真的要当朋友,就必须全然信任,否则不如不要。” 他徐孟磊的朋友,跟别人不同,别人可以五湖四海都是朋友,他的则是交心,纳入自己的世界里诚挚相对,所以真正被他视为知交的,五根手指都用不到。 “好。”看她答得那么爽快,他斜睨一眼。“那我对你那几个同学很有意见,不希望你跟她们走太近,你说呢?” “可是……没有朋友很寂寞。” “又没要你跟她们绝交,毕竟未来三年多还会天天碰面,我只是想重申一遍,那些人当点头之交就好,不必对她们挖心掏肺。” 否则早晚让人从背后捅一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四章 “这个……界线有点难拿捏。” “我来帮你拿捏。以后不要再随便答应她们任何事,要答应前,可以先来问我,要是让我知道你又对我说一套、背地里做另一套,我们的约定就不算数。” 任人予取予求,背地里却被批得一无是处,何苦?既然认了这个朋友,他就不会敷衍作数,明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嘴脸,还眼睁睁坐视她们这样作践她的友谊。 “你自己衡量看看,哪一方才是值得你去深交的朋友。” “你管得比我哥还严格……”可是也让她觉得,他是很认真在看待这个朋友,不是随口说说的。 感觉……似乎很不错。 “好。” 待她应允,他松开手,看着她飞快取过纸条,将上头的号码输入手机,下一秒,他包包里的手机响起。 “这个是我的号码,你随时都可以打,要找人聊天也可以。”他低头按了几个键,将号码存入通讯录里。 接着,对面的手机也跟着响起。 他有不小心按到回拨键吗?低头确认了下,确定不是由他这里拨出的,抬眼看她,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差点拿不稳手机,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丢回包包里,还用外套把铃声盖起来,假装没这回事。 标准的掩耳盗铃,以为没听见就不存在了。 铃声响了一会儿,停了,接着换简讯铃响。 她掩住耳朵,眸眶又蓄积水气。 他若有所思地睇她。“你不看看吗?说不定是来道歉求和的。” “不要!他刚刚说了很过分的话。”她才不要那么快和好。 “多过分?” “他骂我二百五,讲话不经大脑,叫我管好自己的嘴就好,不要管他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 “是事实没错啊。”超中肯,哪里可以按个赞? 话一出口,就被对面妮子一眼瞪过来。 她本来就少根筋,还怕人讲? “对啦!你们聪明,你们做事最有条理,我就是没脑的笨蛋!” “欸……”怎么说哭就哭了? “像你们这种人,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是不够聪明,处理事情不够圆融得体,可是她的关心是真的,她的担忧也是真的啊! 发生那种事,她当妹妹的不能问两句吗?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崇拜、最敬慕的哥哥耶,人格被抹黑诋毁成这样,她只是去找盈袖学姊问个真相,为什么不可以? 她也知道,哥把事情一肩承担下来,是为了保护盈袖学姊,可是他自己呢?真的就无所谓了吗?被叫回家让爸训,一声都不吭;在学校也被议论评判,这一点都不公平。 他是那么优秀又骄傲的杨季楚耶,从小到大,父亲、师长对他永远只有赞扬,几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可是她的心疼不舍,却换来他的指责。 “你去跟盈袖乱讲什么?” “哪是乱讲?明明就——” “我说过不关她的事,别胡乱破坏人家女孩子的名誉,你听不懂吗?” “可是盈袖学姊又没否认!” “她也没承认,不是吗?无论是与不是,你都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愿,而不是像这样不知轻重地穷追猛打,一再往别人的痛处踩。都几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需要我教你吗?杨季燕,你真的很二百五!” “对啦,你聪明,你了不起,会读书又有脑袋,爸妈就是忘了生颗脑给我,才出了个二百五一天到晚给你找麻烦,行了吧?”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他一样,成为家人的骄傲,能够圆融又有技巧地处理每一件事情,问题是她偏偏就是做不好嘛,连单纯想关心一下自己的哥哥都弄得一团糟。 “既然知道,就请你管好那张嘴,我事情已经够多了,别再给我惹麻烦。”想到这里,眼泪又滴滴答答地掉。 她被从小最仰慕的哥哥讨厌了……徐孟磊无奈,只得默默将整包面纸孝敬上去。 那天,徐孟磊陪了她大半天,看她心情一直很低落,还舍命陪君子,跟她一起压了整晚的马路,买了五双鞋。 “你是蜈蚣吗?”买这么多双鞋,是有没有这么多脚可以穿? “我是女人。”也对,据说女人的包包和鞋子,数量是没上限的。 那天他知道,她对鞋子的爱好已经到达偏执的地步,或许是学舞的关系,一双美丽舒适的鞋,衬着优雅修长的双腿,是她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事。 因此,她心情不好的发泄方式就是买鞋,做最喜欢的事来冲淡伤心。 好吧,能够一口气买五双,至少他知道她是真的心情很不好了。 隔几日,他要去图书馆找资料,在寄物柜前接到她的电话。 “徐孟磊。” “怎样?” “刚刚怡玟要我顺便帮她买跳舞用的软鞋耶,我如果答应,你会不会生气跟我绝交?” “顺便可以,钱要先收。” 这个同学怎么一天到晚都在顺便,前科累累。 “可是……” “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就说你是托朋友买的,不好意思让人家代垫。” 这样要还听不懂,就真的是在装蒜了。 “可是我明明就没有托朋友!” “现在有了,那个朋友就是我!” 如果真的有人可以白目到追问下去,他自愿当杨大小姐的挡箭牌。 “你要陪我去买吗?好啊好啊。” “……”他到底是给自己揽了什么差事? 挂了电话,要进图书馆,目光不期然被迎面而出的人引去。 俊秀男子走到置物柜前,取出置放其中的物品,低头察看了下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感受到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困惑地偏首望来。 “我们认识吗?” “严格来说,不认识。” 因为他还在思考,这样会不会太捞过界。 脑海浮现杨季燕那天伤心的表情、哭得红肿的眼睛,还是无法当没这回事,接着补上一句:“但我认识杨季燕。” 杨季楚挑眉。那副无奈的表情,不必多言,他完全能够理解。“我懂。” “我什么都还没说。” 但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她对你造成什么困扰了吗?” 尽职好哥哥,对於善后这种事已经做得很得心应手。 “不是……”徐孟磊沈吟了下。“那天,你们在小南门的争执,我看见了。你走了以后,她哭得很伤心……” 所以呢?这个不是苦主要上门找家属哭诉? 杨季楚一时无法确认他的来意,直觉道:“我那天心情不太好,说的话可能重了些,后来冷静下来,有再拨电话给她,她在跟我呕气,不接电话,我有传简讯向她道过歉了。” “我知道,那时她正忙着哭。” “那她现在好一点了吗?” “压马路买了五双鞋后,应该多少有修复一点受创的玻璃少女心吧。” 杨季楚轻笑。“那就好。” “你还是……再找个机会好好安抚一下她,她这几天都在走颓废路线。这个人……有一点点粗线条,也许就像你说的,就是个二百五,可是她很真诚,喜怒哀乐会清楚透明地让你看见,不用费心去猜,这样不好吗?” “是没什么不好。”杨季楚嘴上应和,神情由最初的困惑、不解、到慢慢摸出一点头绪。 “身为她的朋友,我很难昧着良心说她什么秀外慧中、百年良配之类的,但绝对是个善良纯真的好女孩,又没什么骄气,这傻妞个性,习惯之后其实也还满可爱的,很好安抚。毕竟,一颗纯粹的真心很难得,看她哭成那个样子,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足见她把你看得多重要。” 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杨季楚,总算确认对方想表达什么了。 噙起笑,淡淡地道:“她对我也很重要。认识燕燕快二十年,她什么德行我当然清楚。” “那就好……”不对,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一抹论异感由心里升起,就算再青梅竹马,有到认识快二十年的地步吗?杨季燕今年芳龄也不过二十…… “大概从她剪断脐带,被护士从产房抱出来接触这世界的那一秒开始吧。” 在对方愣愣的神情下,快乐地补枪:“我是她哥,请问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徐孟磊瞬间愣到外太空。 她哭得像天快塌下来的样子,结果对方只是她哥? 她一副被讨厌了就像世界末日的模样,结果只是因为被哥哥骂了两句? 这个世界为什么一瞬间让他觉得好陌生?他骂他妹时,他妹明明就只会在他背后扮鬼脸、画人偶咒骂兼射飞镖! 人家兄妹吵架,他居然像个白痴一样跑来胡言乱语,杨季燕的笨蛋特质果然会传染…… “不好意思,请当我什么都没说。” 无地自容得只想原地消失! 当然,语焉不详、害他出这么大糗的杨季燕也得负很大部分的责任! 他拎了背包窜逃而出。 杨季楚玩味的移目望去,隐约还听得见外头传来的声音:“杨季燕,你在哪儿?”咬牙挤出声音。 “……要干么?当然是要宰了你!”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燕燕几时有这种会为她操心的朋友了? 真好,在这乌烟瘴气的时刻,还有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们家燕燕长大了,懂得慎选结交的朋友了呢!这次的眼光,还不错。 大一结束后的暑假,发生了件意外,这意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件小事,徐孟磊想,自己后来真正全心全意认了这个朋友,从此将她的事当成自己的往肩上揽,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家境并不宽裕,从上高中开始,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在外打工补贴学费,减轻家里的负担。 杨季燕知道他寒暑假有工作,没事不会随便打扰他,暑假都过一半了,他们也才见过一次面,而且还是因为要还她书。 她二堂哥那里有很丰富的企管类书籍,不知道季燕是怎么跟家人说的,她二堂哥有时候会整理几本读企管的学生必看的书籍借他看,他看完再还回去。 暑假过了一个月,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鬼使神差,那天下午她突然就打电话给他。 前一天晚上,他打工回来的途中,为了闪避由巷子里冲出来的车,自己反倒车身打滑,摔断了腿,脑袋缝了好几针。 她打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手术室出来,正在昏睡,电话是母亲代他接的。 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她讲的,等他醒来时,她已经在病床边了。 “徐孟磊,你怎么会发生车祸?” 那时麻醉药刚退,正是最痛的时候,没心思回应她这无脑的问题。“你问我,我问神吗?” 要是知道,他还会发生车祸? “你妈妈说,你脑袋缝了好几针,刚送来医院时,血是用喷的,光听就好可怕。” 看她似乎真的挺搪心的,他痛归痛,倒也觉得挺窝心。“没事啦,事情都发生了。你打电话给我有事吗?” “就我家中元普渡,一堆东西吃不完,比较不能放的水果想说拿一些过来给你,就听你妈说你在医院,吓死我了。” 她凑上前,审视了下他苍白的脸色。“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回去问看看有什么补血、适合手术后病人吃的东西,再煮来给你吃。你还有需要什么吗?” “有。”他很虚地说:“帮我跟护理站要一剂止痛针,我快痛死了。” 他从两个小时前手术的麻醉剂退后就痛到现在,母亲去询问过好几次了,止痛针至今迟迟没送来。 “好,你等一下。” 第五章 也不知她是怎么跟护理站的人员说的,回来时一脸火气很大的样子,然后没多久,止痛针就送来了。 打了止痛针后,疼痛感逐渐减轻,他这才有心思问她:“你刚刚跟护士说了什么?” 听起来似乎在吵架。 进浴室拧来毛巾,替他擦拭脸上汗水的母亲,回答他说:“就还是跟我说的那一套,什么药品管制,要申请有一定的流程什么的。” 杨季燕学护士的嘴脸接口说:“你们徐先生好像比较不能忍痛出。” 母亲忍笑说:“然后她就火了,呛说——” “我们要转院!”她很气,这什么烂医疗素质,一点医病之间的同理心都没有,他们家固定看的那家医院好多了,她要替他转院。 看这两人一搭一唱得好快乐,徐孟磊无言地看了看天花板,思考着—— 拜杨季燕所赐,他大概会成为护理站人员口中的——“很脆弱、不能忍痛、没有止痛针就吵着要转院的徐先生”吧。 住院的那一个礼拜,杨季燕天天都来。 朋友偶然拨电话给他,知道他受伤住院,住得近的人多少会来探个病问候一下,但是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天天提着炖好的补品过来。 家里毕竟还有老的小的要顾,母亲无法时时待在医院里照料,她那时就自告奋勇要来照顾他。 她平时神经大条,在看顾病人上倒挺细心,他夜里痛到不能成眠时她都知道,自动自发去护理站替他讨止痛药,一番好意下,他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我还可以再忍一下……” 也没关系啦,顶多再让护理人员笑弄几句:“喔,时间到了,那个很柔弱的徐先生大概又要来讨止痛药了,真准时。” 然后伤口拆线那天,她在旁边皱眉。 “是把你的脚当纸张在钉吗?这一排的钉书针是怎样?丑死了。徐孟磊我跟你说,我知道一个医生缝得超好,下次要开刀取出里面的钢钉时,我叫他用美容线帮你缝,再做个美容手术磨平,保证美美的看不出疤痕。” “……”拜托杨傻妞你闭嘴。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有话直说,但真的不用这么直。她都没看到医生护士脸色一字排开地冏吗? 他已经不知道这些人走出病房要怎么说了。“没有美容线就不动手术的徐先生”? 算了,就算现在被当面喊死娘炮,他都没感觉了。 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 话又说回来,这家医院的医疗素质确实不怎么样,当时是地缘关系,才会选择就近处理,季燕当时呛要转院,是有点心直口快,但也确实是被医疗人员的漫不经心给气到了,他是很感激她把他的事情当自己的在同仇敌忾,但也因为这样,让他短期内在这间小医院的骨科病房变得很出名。 有一回,她去外面装完水回来,告诉他刚刚在护理站,听到有伤患家属也在询问“怎么刚开完刀什么针都没打?他看起来很痛”之类的。 他打趣的调侃她:“那你怎么没把你那招教他?也呛个两句要转院什么的。” “咦,对耶,我刚刚没想到。” “……” 她还当真? 他已经在医院黑名单里了啊杨小姐! “你还想我再被追加几句……那个一天到晚嚷着要转院的徐先生,自己难搞还带坏其他房的病人?” 她偏头思考。“会这样吗?” “不会这样吗?”他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到底是他想太多还是她想太少? 那时,她天天都来医院照顾他,出了院后也时时来关切,送些养身补品之类的。 朋友做到这样,其实也够仁至义尽,但还不只如此。 老一辈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是大腿骨折,医生言明,这复原时日得以年为单位,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生计问题。 家中生计目前是靠母亲支撑,他的学费及日常所需,则是自行承担,不添加家里的负担,受伤以后,这个暑假是无法再继续打工了。 他还在思考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母亲却告诉他:“那个……你的学费单,季燕跟我要去了。” 拿他的缴费单要干么,不用想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的交情到哪里,让她这样帮忙,可以吗?” 可不可以他不知道,当下完全是错愕的,没料到她会这么做。 后来问她,她还是那句话:“朋友有通财之义嘛!” 以前他还可以回上一句“我们不是朋友”,现在却……“我知道你行事的原则啦,这笔钱我会记在墙上,等你还我。” 他没有在这上头纠结太久,想了一下便坦然接受了。没有耍傲气的本钱,他也不会太为难自己,辜负朋友的好意。 甚至开学以后,他行动不便,得长期靠轮椅代步,她二话不说,每天到他家接送他去学校。 她总说是顺便,她自己也要去学校。可他们的课表八竿子打不着,有时她早上或全天没课,还是会大清早不辞辛劳接送他,这根本不是一句顺便就能轻描淡写带过去的. 有时他都疑惑,真要论他们的交情,算整数了不起也才一年,她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 “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帮忙吗?你也常帮我啊,路上遇到会载我、帮我提东西、在图书馆帮我找资料,还有教我怎么应对,不要被同学吃得死死的……” 那是因为这个笨蛋连分组报告都一个人在那里找资料,他实在是看不过去。 “这些都是小事。”比起她做的,真的只能算得上举手之劳而已。 “我在哭的时候,你在旁边陪我,不敢走开一步,我跟我哥吵架,你还帮我去找他沟通……” “这种糗事就别提了。”他抬手遮脸。是怕他忘不了自己闹过什么笑话吗? “可是我哥说,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朋友很难得。” 比起总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同学,一直以来总是替她着想的徐孟磊,就成了很独特的存在。 大家都说她少根筋,但是她再单纯,也不会感受不到谁是真正无所求、真心把她当朋友的人,否则他又不是吃饱太闲,干么管她要被同学怎么利用?不就是保护她,不想她吃亏吗? 如果不是他这次意外受伤,一直以来真的都是他在付出居多。 “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跟你那些同学没什么两样?”遇到手段高一点的人,随便一招欲擒故纵,这傻妞绝对中招。 她实在,太容易对人推心置腹,一点心眼都没有。 “没想过。” “你可以现在开始想。” 他咬牙。为什么这种防人之心都要他来提醒她?万一他真的别有所图,这个坏人当得会很没成就感。 “是也没关系啊,就当是朋友的缘分尽了。”所以不用想。 “反正从小到大,朋友来来去去都不长久,我也习惯了。” “……”他轻轻叹气,竟然会觉得有些不舍。“傻妞。” 后来,由她代付的那笔学费,他是在隔年还清,但是从此以后,除了家人以外,心上又多了个重量,名曰杨季燕,她的事从此搁在心上担待着,不曾轻忽。 所以当她问,为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他,要跟她的兄长们一样忍受她的二百五,他真的不觉得那是忍受。 这一路下来,她对外总是说,他对她有多好、多照顾她,但她为他做的,又哪里少了? 她付出时,总觉理所当然,没记在心上过,事实上,她照顾意外受伤的他、当他的免费司机、替他付学费、在他服兵役时常到他家走动,关照他家里老小,甚至向哥哥们引荐他到她的家族事业里工作……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餐饭而已? 第一份工作,他做到现在,不曾离开。 不只因为公司体制好、不曾亏待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这里有一部分属於她,为她卖命总比为别人好,操到快爆肝也没什么不甘愿。 放完台风假,认命地回归工作岗位,一路忙到中午,也只抽得出空来喝几口水而已,回到办公室休息了一会儿,整理完资料又得再奔波。 杨叔魏进来,看了他一眼。“又要出去?” “嗯,去八楼会场看看下一期婚纱展览的场地布置得怎么样。” 百货公司与婚纱业者这一期的合作,上头很重视,预期会有不错的利润进帐,马虎不得。 “还有,下一档的促销规划,下班前我会让秘书送到你桌上核可。” “啧啧啧!唉!”正套上西装外套的徐孟磊回眸,抽空关切两句:“你唉唉叹叹是怎样?” “叹一人一款命啊,有人可以签帐不手软,有人却在操老命。” 徐孟磊顺着他的动作,看向手中拎着的几张纸。“不用叹,放我桌上,我来处理。” 很眼熟,熟到连上头的数字及签名都不必确认。不过就是签帐单嘛,有什么好叹的? “就是这样我才叹。我说你啊,好歹也管管杨季燕,自己操得半死,是让她这样挥霍的吗?”他痛,杨叔魏看了馨他滴血。 “为什么是我去说?你才是她哥哥吧?” 管教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她只听你的啊。” 不是哥哥们不重要,而是哥哥们跑不掉,他说他的,她照常可以挑自己想听的来听,但徐孟磊就不一样了,这妮子超怕他跟她绝交,逮到机会就在他面前卖乖,对他说的话哪敢回个“不”字? 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徐孟磊暂且搁下工作,从善如流地接过签帐单浏览一眼。 “还好啊,比上个月少。” 杨叔魏一听,差点吐血。“快三万了叫还好?” 对他或杨仲齐,真的是还好,零头而已,可徐孟磊不一样啊,一般人家的三万块,已经是一个月的薪水了。 “她买了两双鞋、一个领带夹。” 买鞋是她长年来的小嗜好,领带夹应该是要给他的。“她买了开心,我干么要纠正?” 以杨家的家世而言,这样的花费真的不算过分,如果对象不是他,杨叔魏根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是她自小养成的消费习惯以及价值观,并且也在他能承担的范围内,那又为什么非得要她来迁就他? “我还是觉得,告诉她好了……” 要是燕燕知道,这两、三年来,她每次一到月底,口袋空空就到这里来签帐,赖着给堂哥养,其实一直都是徐孟磊承揽下来,不晓得会不会吓到心脏病发? 他们知道时,徐孟磊已经交代会计将燕燕签的帐单送到他那里一年多了。 他原先也觉得不妥,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他们买单是天经地义,徐孟磊一点义务都没有。 但这一点徐孟磊很坚持,说:“燕燕对我而言,是家人。” 杨仲齐想了想,便说:“算了,随便他们。” 有时,杨仲齐看他们那样,都会摇头笑谵:“你们说,这像不像当丈夫的在宠老婆?” 很像,真的很像。 她购物,他负责买单,而购物清单里,总是会有那么几样是为他选购的。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朋友?简直暧昧到破表了! 徐孟磊前脚刚走,转身要回自己办公室的杨叔魏,听见手机铃声,又绕了回来,手机主人已经走远,再瞄一眼来电显示——“燕”。 既然来电者他熟到不行,也就没什么顾忌地代为接起。 第六章 “杨燕燕,你不好好工作,打电话来骚扰我们公司的主管干么?” “就才艺班这里淹水,请清洁人员来打扫消毒,下午的课改期。阿磊咧?” “去巡场地,才刚走。” “那他午餐吃了没?” “应该还没吧。” “那我带点东西去给他吃。” “杨小燕。”他叫得分外亲切,皮笑肉不笑。“我跟你讲了这么久的电话,你怎么没问堂哥我吃了没?” “喔,那你吃了没?” 喔,那你吃了没?他在心中重复,问得还真顺便! 牙根咬了咬,又吞回去。也罢,连帐单都是人家清的,是没什么好计较。 “没有忍受,我乐在其中。” 只要一想到阿磊昨天的回答,就直涌起甜甜的小泡泡,在心里啵啵啵地冒。 是怎样啦?又不是情话,干么笑得像发春一样。 她揉揉脸,努力收住又想上扬的嘴角,端坐在办公室里等他。 徐孟磊回来时,就见她双手抱着保温锅,无聊地在一旁打盹。 “燕,你来很久了吗?”杨季燕仰眸见了他,扬笑。 “没有,一下下而已。你吃了没?” 目光扫了眼她双手环抱的物品,回道:“还没。” 刚刚在楼下的美食街有随意吃了一点,但这不需要让她知道。 将楼面的规划图搁在桌上,回身便见她靠过来,献宝似地说:“你之前说想吃的那家牛肉汤饺,我顺路就去买来了。” 那路根本一点都不顺。 徐孟磊领情地笑了笑。“先搁着,我还要回个电话,你不用紧抱不放。” “我怕杨叔魏跑来偷吃。” “你没买他的?” “有啊,另一个是酸辣面,可是他说比较想吃这个,你又不喜欢吃辣。” 叔魏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回完几通重要的电话,将一些比较急切的问题交办妥了,几个档案夹再三确认无误,让助理送到杨叔魏那里去后,才走回来,接过她张罗好的汤食。 “为什么这样看我?” “每次看你处理事情时,条理清晰的样子,就好羡慕。” 那种沈然若定的菁英气息,她应该一辈子也学不来吧。 她眼里的崇敬与仰慕,看上去一目了然。 “干么要去羡慕别人的人生过起来是什么感觉?你有你的特色,做自己喜欢的事最重要。” “你不会觉得我废材吗?” 不像其他同学,毕了业都发展得比她好,有些甚至已经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再不济也是学校的客座讲师,不像她,窝在一间小小的才艺教室,唯一会的也只是教小朋友跳舞。 可是她真的觉得,这样比较快乐,至少跟小朋友相处,她的缺点有变得比较不像缺点,没人会介意她话说得不得体。 “不会,你开心就好。” “那在这里工作,是你喜欢的吗?” “是啊。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那就好。”她安心地点点头。 然后如往常那样,跟他东聊西扯,说说今天去才艺班时看到的灾情,今、明两天要清洁、消毒,应该暂时会停课。 徐孟磊吃了一点,感觉有几分饱,顺手挟了颗汤饺喂她,两人一同分食。 “所以你明天也没事?” “对呀,要干么?” “那我等会儿跟仲齐说一声,明天请个半天假,去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间预售屋。” “好啊。” 从徐孟磊计划要买房子,已经看了大半年了,每回都有她作陪,说是听听她的意见当参考,一直看到现在,都没有满意的。 买房子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她很慎重,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虽然很龟毛,但那是他和家人要住的,住得安全与舒适很重要。 她是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他看中意的,但是每次她摇个头,他总是说:“没关系,再慢慢看,你不喜欢就不考虑了。” 他们这次看的,是有口碑的建商,环境、交通、生活机能上都还不错,前面有公园可以让奶奶散步,算是闹中取静。 然后了解一下建商用的建材与公设部分,也都不算差,这一次她很满意,如果价格上能谈得下来,那就值得考虑。 “你喜欢?”他们在外头商量时,展销人员频频往他们这里看,应该也很想成交。 她拉了拉他,靠到耳畔说话。“你真的要买上下两层,负担不会太大吗?” “我希望能跟家人住,但将来会结婚,总要有点夫妻的私人空间。” 权状坪数四十,扣掉公设,实际坪数还不足三十坪,要住上一家人是牵强了些,难得有她看上眼的,放弃太可惜。想了想,这样也好,反正下个楼梯就到了,既照应得到家人,也能保有夫妻应有的私密空间。 “那不然这样好不好?我先出一半的钱——” “燕燕,”他笑叹。“头期款我还负担得了,你不用担心。” “喔。”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能卯起来杀价了。 她一进门,开口就杀得人家血流成河,男人要面子,但女人在这方面向来不讲究,什么面子、里子完全不拘泥,买菜再多要把葱对女人来说是常理。 徐孟裔从头到尾很配合,连展销人员招架不住往他这里望来,他都只是抱以歉然的微笑。“家里的事,老婆作主。” 杨季燕对他投来赞赏的眼光,对他的配合度相当满意。 当天走出展销会场时,并没有谈下来,因为她开的价钱真的让人有点小为难,恰恰好见血见肉、又不到挖骨的地步。 “你说他们会让步吗?” 她其实不是很有把握,但是能让他少花一分钱,怎么样都得谈谈看。面子?身段?咕,那是什么? “会。”徐孟磊答得很肯定,算准了对方会让步。 他自己就是搞行销跟企划的,这种价钱上的拿捏与窍门、察言观色、以及议价的话术,哪里会不比她懂?只不过他的专业是在工作上,而现在,不是工作,是家务事。 家务事,有家务事的不成文定律,他很安分待在自己该扮演的位置上,没越权半分。 说到这里,杨季燕赞赏地拍他肩膀一记。“你刚刚演得很好耶,把那种『老婆说了算』的乖乖牌老公形象装得跟真的一样。” 徐孟磊扬唇,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我没装。结了婚,我真的在家里会是一切老婆说了算。” 他的精明只会放在职场上,回到家,就换老婆作主,当个千依百顺的好老公。 “好好喔。”能嫁他的女人超幸运。 “想角逐徐太太宝座?” “我哪有这个福气啊?” 他看看天空,吸气,再吐气。“杨傻妞。” “干么?”应得真顺口。难怪她永远只能是杨傻妞,至今仍当不成徐太太,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陪她一起笨? “走了,吃饭!”他一肚子闷地拉起她的手。 “欸,阿磊。”被他默默牵着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出声。 “怎么了?” “你——结婚的话,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她不傻,当然知道他们现在这样,根本不是一般通俗定义的那种朋友关系,站在同理角度看,她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有一个这样的异性朋友。 刚刚,他说到结婚时,她其实有一点害怕。 怕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跟他牵着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怕那个她卯足了全力杀价的房子,最后成了他的新房,却不会再有她专属的房间,随时留她过夜。 徐孟磊停步,侧首瞧她,好半晌才开口。“朋友和妻子,位置不一样。” “什么意思?” 是在承诺她,两者没有冲突,就算有了妻子,也不会因此舍弃朋友吗?还是……但他已经没打算再开口,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阿磊?” “自己想。”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他的。 如果她够勇敢去面对自己的问题,今天不会还抓着他,担心这种蠢问题。 朋友和妻子,位置不一样。 杨傻妞,你宁愿死死占着这个朋友的位置,天天害怕失去我,也不愿再往前跨一步,当我的徐太太吗? 徐孟磊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只请了半天假,吃完午餐后便认命回公司报到,而她也没什么事,就跟着一起过来。 杨仲齐看着窝到他这边来的堂妹。这可稀奇了,天降红雨不成?居然能迎来这尊娇客,她不是一向都窝徐孟磊那头的吗? “阿磊在忙。” “哟,这么识大体?” 小姐你哪位?真的姓杨名季燕吗? “不然我平时是多不懂事?” “……”不予置评。 杨仲齐也不逼她,她自己在旁边闷了一阵子,就忍不住吐实了。 “我觉得阿磊好像不太高兴。”早上还好好的,去吃午饭时就有点怪怪的了。 “他凶你?”这更神奇。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徐孟磊对他家燕燕发脾气,包容底线深得不可思议。 “没有啦,跟他说话他会应我,刚刚在路上还说要把年假休一休,问我有没有办法把时间排出来,一起去度假。” 所以应该不是吵架吧?吵架才不会想跟对方出去玩。 他是没对她摆脸色,就是比平常安静一点……她也不会形容,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可是那些“没什么不对劲”,感觉起来还是怪怪的。 杨仲齐挑挑眉。“你几时对别人的情绪这么敏锐了?” 老是捅人一刀也没自觉,还一脚从伤口上踩过去的天兵堂妹,要真这么会看人脸色,幼秦就不会老叫她白目了。 “……我不要跟你说了!”怎么听都觉得在损她。 人家阿磊就不会,虽然嘴上傻妞、傻妞地喊,可她知道那不是笑弄,而是一种专属的感觉,只有他会这么喊,也只有他喊“傻妞”,能让她应得这么开心。 杨仲齐支着下颚,若有所思。“你们……认识也快十年了吧?” 好像就是季燕读大一那年,有一次回来,向他问一本行销方面的书,他连书名都忘了,却还记得当时的讶异。 他不认为他这大堂妹有这么好学进取,何况还是她从没接触过的管理类原文书,那对她而言,大概差不多是太平洋的深度吧。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徐孟磊”这个名字。 后来的几年,动不动就去他书房挖宝,断断续续听到的次数多了,难免也就记在心上。 有一年寒假,她跑来问他,公司有没有适合的打工职缺,还规定不能搬重物、不能太累,阿磊去年刚出过车祸,不能做粗重的工作,最好是动动手指、键盘就好。 於是,在听她提了一年、以及被季楚当成笑谈跟他们分享过之后,他终於见到那个传说中跟燕燕“还不错”的朋友。 暗暗留心观察了好一阵子,最初只是寒、暑假的打工性质,在收发部负责文件归档、收送之类的杂务,后来觉得是个人才,在他服完兵役后,主动要燕燕去问他,愿不愿意在公司待下,长期发展? 他不否认,因为是燕燕的朋友,难免多关切了一点,但是要关照到什么程度,取决於个人才情,徐孟磊自身要是没有这个本事,燕燕的面子也没大到这种程度。 这人也识大体,能屈能伸,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有基本自信与自重的人,不会拘泥在无谓的傲气上,在“裙带关系”里纠结半天。 燕燕给的,只是机会,能到达什么位置,是他自己的问题。 一个人的气度,决定了他的高度。 第七章 这一点,杨仲齐对他是激赏的,燕燕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大概就是结交徐孟磊这件事做得最聪明,要是最后没能成为他的妹婿,他会觉得很可惜。 “九年又九个月吧,再三个月就满十周年了。仲齐哥你一定要准他的假,我们要去庆祝认识十周年,这很重要!” “……” 不是口口声声说是哥儿们吗?又不是情侣,跟人家庆祝什么十周年? 她自己说了都不心虚? “你们……好像没有吵过架吧?” 至少他没看过,徐孟磊那人的包容度,兄弟们除了敬服,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形容词。 “有啊,有过一次,还闹到绝交。” 印象可深刻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们有绝交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还好她有厚着脸皮去找他求和,后来就好像没再看过他发脾气。 但是一次就够她吓到,再也不敢去挑战他的底线—— 大二一开学,徐孟磊成了肢障人士,进出都靠杨季燕开车接送,有时她早上没课,依然早起接送他,然后直接在他的教室补眠。 有一次被教授叫起来回答问题,还一脸没睡饱的憨样,让教授冷冷地翻点名簿。 “同学大名?” “我喔?” “她不是我们班的。” 他有些窘,很遗憾地告诉教授:你当不到她。 於是,有些恨恨合上点名簿的教授,只能不甘地补她一枪:“女朋友要慎选。” “……” 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幸好这教授还算有些气度,没把她赶出教室,瞪着眼看她把他的课堂当补眠地点。 下了课,他摇醒她,问道:“昨晚没睡饱?” “不是。因为你的课太催眠了,我忍不住……” “嘘!”教授还没走远耶,她真想下次被轰出去? “事实咩,你那个教授的嘴脸好机车。” 他当人的时候更机车,我还有好几个必修学分在他手上,拜托你不要害我。 尤其看到未走远的教授脚步一顿,回眸朝他们望来,徐孟磊当下超想毒哑她。 “你们下一堂课在哪里上?” 她起身帮他推轮椅,照顾得很殷勤又周全,徐孟磊看在眼里,其实很感动。 一连上完早上四节课,他下午都是空堂,但她今天的课是排下午。遇到这种情况,有时是去图书馆看书或做报告等她上完课,偶有闲情也会跟着去旁听,薰陶一点人文艺术的气息……至少不会睡到像她这样,被教授点名叫起来。 有的时候,她同学会藉机过来与他攀谈,那个没心眼的傻妞,有一回吃饭时不经意跟他提起。“我怎么觉得,这学期我的人缘好像变好了?” “是吗?那恭喜你。” 他没多说什么,也不觉得有让她明白的必要,看她这样傻乎乎地拥有好心情,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那些会恶意酸她的,后来亲近她的同学至少没什么杀伤力,让她们多少由她身上探问一点他的事,无伤大雅。 她事先有询问过他,他并没有反对,只说:“别把我祖宗十八代都说出来就好。” “我也不知道你祖宗十八代吧。是说,你有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喔!” 某人热情地想当牵线小红娘。 “免了,我徐某人没那么逊,追女朋友还用得着你帮忙?” 他和谁都能客套上两句,起初是多少得做些面子给杨季燕,经过相处后觉得有些人品还不错,可以当朋友。 “我觉得你大小眼。”她私底下,很闷地指控他。 “什么?” “之前我要跟你当朋友,你就龟龟毛毛、条件一堆,别人你就什么都好?” 那句“我们不是朋友吧”,戳得她玻璃心小小受伤了一下。 “……”他这是为了谁呀?和她的朋友打好关系,究竟受益者是谁? “朋友也有亲疏之分的,杨傻妞。”那种嘴巴上的朋友,他多得是,但是放在心上认同的朋友,可没几个。 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很真的人,所以不想用口头上的朋友来敷衍她。 “说话就说话,干么人身攻击?”这外号听起来不怎么美妙,她每听一次都会表达不满,可惜抗议无效。 抗议完,又讨好地接着问:“那我算亲还是疏?” “……疏到天边去了。”嘴巴上是这样说,可是她的事却从来没有置之不理过,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只是笑呵呵地带过,没当真。 当然也有一些人,会有意无意地在他耳边暗示,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喜欢跟一堆男人搞暧昧之类的。 八成是误解了他与季燕的关系,就像他同学说的、朋友、乾妹妹这类的,通常都是备用女友的代称词。用暧昧眼光看他们的当然有,而这些挑拨也方便他提醒季燕,哪些人该保持一点距离。 一个学期下来,倒也和她班上的同学混出小熟的交情。 最初因为好感而亲近,最后没有培养出火花来的同学,反而倒戈成为他的线民,有些事情不用季燕说他都知道。 “你们是怎么看我和季燕的?”会这么问,是担心她们多心,将没能发展出什么粉红氛围的结果归咎於季燕,这不是他乐见的。 女人心思,本来就很微妙,那与人格、理智什么的无关,从他妹会无端端跟他闹脾气时,他就知道了。 “嗯……老妈子吧。”看前顾后,只差没交代她要乖乖吃饭,跟老妈子有什么差别? “……”原来他的人生已经沦落到老妈子的地步了,真悲凉。 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杨季燕问他要不要去她家的公司打工?他考虑了一下,没挣扎太久便应允了,从此成了寒暑期的固定班底。 他认真去研究了一下杨家的发迹史,最初是从物流业起家,创始人是杨季燕的爷爷,从五名员工、三十坪大的小办公室,一路打拚到如今的规模。 后来往百货业发展,正好是台湾经济起飞的时期,努力、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成就了如今的丰禾百货。 季燕说,“丰禾”的由来,是因为他们姓杨,“禾”,为稻穗饱满,“丰”则为丰收喜庆之意,爷爷最初的立意,只是年年丰收,一家子团圆吃饱就好。 或许是家训的缘故,谨遵着大家长“一家子要团圆和乐”的训勉,一般大企业分房争家产的戏码至今还没上演。 有人说,富不过三代,但杨家的第三代才情及远见不输第一代创始人,依他看,这第三代再富下去是没问题的。 升大三那一年,杨季燕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是大一刚认识那一年,那两个在她背后酸人的同学口中说的财经系才子。 追了近两年,也算诚意十足、“孝感动天”了,所以升大三时,她接受了对方的追求。 他一直都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有时和季燕在一起,遇上了总有交谈几句的机会,但那很场面,倒还不曾真正深入去了解对方人品。 后来叫季燕把人约出来,一起吃过几次饭,初步观感不算差,至少没有负面评价。 几次言语往来的探询,知道对方很清楚季燕的性情,追了两年多少有基本认知,并不是盲目迷恋她美丽的外表而已。 理解、接受,并且能够当成优点去欣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最重要的是,季燕喜欢,而且开心。 “我觉得,我好像跟这种才子型的人物特别有缘,大概因为那是我很缺乏的特质,所以有一种追求互补的心理渴求吧。” 她家的大哥,是文学院的头号才子;最知交的朋友,是企管系永远的状元郎;连交的男朋友都是财经系的金榜才子,她身边,真的都是一些很出色的人呢。 他倒觉得,是因为她有很严重的恋兄情结。 从小看着哥哥的背影长大,成为心中最仰慕的偶像,觉得男人就应该要像她哥哥那样,聪明、温润、有才情,要是被哥哥否定,大概就像世界末日那么严重。 并非有缘,而是,那是她下意识的追求。 既然确认是她喜欢的,看她笑得那么甜,他也就放心了。 他是这么以为的,原本。 大三下学期,他也交了女朋友,是系上学妹,彼此志趣相投,性情也相近,是他所欣赏的那种聪慧知性的女孩子,便试着往来看看。 有一回,与女友出去吃饭约会,却让他撞见那个与杨季燕交往了半年的男人,与另一个女孩在同一家餐厅吃饭。 吃饭不稀奇,正常人际关系的互动而已,他会留意到,是因为对方身旁的那个女孩是潘佳琳,那个在楼梯口道季燕长短,酸她凭什么得到财经系才子的追求,然后被朋友安慰自己应该还有机会的那个人。 听起来很复杂?不,一点都不复杂,在他看来,单纯得很。潘佳琳心仪那个追求季燕的男人,才会嫉妒、心理不平衡,并且时时到他面前暗示季燕是个喜欢与男生搞暧昧的人,与很多男生过从甚密。 他从很早以前就告诫过季燕,对这个女生绝对要保持距离。 那么身为男友的人,为什么会与一个对自己女友毫无善意、且对自己怀有遐思的女人走那么近? “孟——”他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女友噤声,留意后方那桌的动静,头一回,很不磊落地当了隔墙的那只耳。 用餐期间,两人聊的话题都还算寻常,不外乎学校、课业、活动那一类的,只是偶尔,会夹带几句男方的抱怨。 抱怨对象,自是现任女友杨季燕。 说她讲话不得体,不会看场合说话,好几次都害他在朋友面前丢脸。 说她徒具外表,两人的高度不同,与她相处愈来愈觉得力不从心。 说她……徐孟磊愈听,脸色愈沈。 多像外遇模式?第一步骤必然是抱怨元配,声称貌合神离、话不投机、心灵空虚,没有人懂他,多需要柔情慰藉。 就算跟潘佳琳现在还没什么,哏也铺得十足了。 瞧,潘小姐这不就软言安慰,陪他同批那只花瓶元配? 天晓得,他上个礼拜才跟这对小情侣吃过饭,有人还在他面前晒恩爱呢,实在看不出一点心灵苦闷的样子。 季燕心直口快不是今天才有的,那时不是说欣赏她的率真吗?现在却抱怨她处事不够圆融,害他在朋友间失了颜面。 要不是用理智压抑下来,他都想到对方面前问:所以你的高度是多高? 坦白说,还真看不出来,至少这一刻,徐孟磊觉得自己必须把头低到脚底板的高度才能看见他。 就因为比别人会读书、会考试、会说话,所以可以这样瞧低别人? 后头那桌用完餐便离开了,他能听到的壁脚也只有这样,从头到尾,这两人连手都没有牵,要指责对方出轨太牵强。 可是如果季燕在他心目中的评价如此不堪,为什么要卯足全劲去追求两年? 他没有任何的证据,无法妄下定论,说对方动机有多不单纯,但一个会把季燕形容得如此蠢笨不堪的人,要说曾经有多喜欢她,他打死也不信。 徐孟磊始终深蹙着眉,女友没季燕那么神经大条,很安静地在一旁没出声打扰他。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拨号。 “杨季燕,你在哪儿?” “跟小艾逛街。” “那你男友咧?” “他说要跟同学去做报告。你要找他喔?” 做报告?财经跟舞蹈系的是能做出什么报告? 他吸了吸气。“晚上我去找你,有话跟你说。” 第八章 挂了电话,见女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好像挺关心杨季燕的?” 他对杨季燕的保护者姿态,会不会太过了?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被欺骗,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但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她当然知道他晚上去找杨季燕要说什么,但是他一厢情愿把人家纳入保护伞下,别人未必领情。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只能点到为止,对方采不采纳是个人的问题,尤其是感情的事,多说多错,只会招人怨。这个道理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一直以来,他对杨季燕就是开诚布公,话说得比纸还白,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都没有,这真的不是他的作风。 “我不是想离间什么,只是,孟磊,我也是女人,通常这种事,女人第一时间会维护的是男友,而不是朋友,你知道吗?” “季燕会相信我。” 一开始就约法三章过了,她允诺过会全然信任。 “你有这样的自信就好,别净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最后把自己搞得两面不是人。” 徐孟磊没想到,还真让女友一语成谶。 他自以为了解杨季燕,但或许,他并不了解女人,就像女友说的,女人为了维护恋情,有时六亲不认是人之常情。 他太自信,也太高估自己了,然后,就如女友所言,搞得自己一身腥。 很伤。 伤到决然与这个人断绝友谊,不再往来。 那天晚上,他们约在住家附近的小吃店,点了两碗豆花。她都吃到见底了,他还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说。 这种事,说得浅了,以她两光的脑袋,怕是意会不过来;若是说得深了,却又太伤人,怕她无法承受。 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而那个没良心的,完全不懂他的困扰,在那里吃得很开心。“你找我就是要请我吃豆花喔?” “想得美!这次你付钱!” 补偿他被摧残死了大半的脑细胞。 “喔,好啦。” 然后回头再叫一碗。 “但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她当然知道他晚上去找杨季燕要说什么,但是他一厢情愿把人家纳入保护伞下,别人未必领情。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只能点到为止,对方采不采纳是个人的问题,尤其是感情的事,多说多错,只会招人怨。这个道理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一直以来,他对杨季燕就是开诚布公,话说得比纸还白,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都没有,这真的不是他的作风。 “杨傻妞,拜托你汤匙停一下,听我讲!” “你说啊,我有在听。” 顿了顿,不忘坚决为自己正名:“不、准、再、叫、我、傻、妞。” 他挑挑眉。“国王的驴耳朵。” 不准人说就能改变什么? “我没有驴耳朵!” “不驴的话,就聪明一次给我看。杨季燕,我现在说的话,你把耳朵洗乾净了听清楚。你那个男朋友,如果可以最好早点分手,以后都不要往来也没关系。” “为什么?” “他不是个好对象。” “总有个理由吧?” 怎么可能凭他一句话,无缘无故就真的跑去跟交往半年多的男友分手? “他对你不诚恳。” “好笼统,可以给个明确一点、立体一点的举例说明吗?” “……” 就知道跟这傻妞说话,婉转不得。 “他跟你说今天要跟同学做报告是吗?我看见他和潘佳琳一起吃饭,请问这是哪门子的同学?哪门子的报告?” “就这样?报告提早做完,路上遇到佳琳,用餐时间一起吃个饭也没什么吧?” 佳琳是她的同学啊,大家又不是不熟。 “你脑袋直,不会去怀疑别人,做过度的联想,但在我看来绝对没有你说的那么单纯,他……有意无意在别人面前抱怨你,你知道吗?” 他已经尽量挑最没杀伤力的用词了,但愿她放精明一点,别逼他把不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她神色一窘,摸摸发尾乾笑。 “你知道了喔?就上礼拜他高中同学会,带我一起去,可能……我也不确定我到底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反正他事后很不开心,念了我两句,我有在检讨了啦。” 只是暂时还检讨不出所以然来。 “……”就知道不能对她抱太大的期望。 “你一定要我把话说白了吗?他对你不是真心的,他在跟你同学玩暧昧,你现在不分手以后会伤得更重,这样够清楚了没有?” “你……”杨季燕被他恼怒的神情唬得一愣一愣。“会不会太解读过度了?” 他解读过度?徐孟磊摸摸额头,不确定上头的青筋有没有一根根浮起。 “你这二百五!全世界就你想得最少!”人家都羞辱她脑袋空空,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了,还会是他想太多? “你干么出口伤人啊。” “……”别人在你背后伤得更难听!我敢当着你的面说,是要你放聪明一点,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才不要!” 那是她的初恋耶,凭什么他几句话就要照办。 “杨季燕——” “他们有什么暧昧的肢体动作吗?” “是没有……” “那他到底是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 那些话,能说吗?说了,他也成伤害她的刽子手之一。 有些话,最好是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否则,他无法想像她会有多痛。 “那这样你要我相信你什么?我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误会,他不喜欢你,我也觉得那是他不了解你,没有因为他说你多少坏话就跟你断绝往来呀。” 原来已经有人先下手为强了吗?那他动作还算慢了。 徐孟磊冷笑。“你以为我对他不满,在挑拨离间吗?我是这种人?杨季燕,你承诺过的信任呢?” “我哪里没有信任你?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叫我不要跟谁交朋友我就保持距离,现在连交男朋友都要我听你的,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徐孟磊觉得,有根名为“极限”的弦就在眼前,而且即将绷断。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你现在是在抱怨我多管闲事就是了,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这样讲,但你确实是管太宽了,我又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你这样好像把我当白痴一样,连看人都不会,而你永远都是对的,你让我觉得你很瞧不起我。” 饶是脾性再好的人,也会被她搞得失去耐性,何况他才二十出头,沟通技巧没那么圆融,只觉一把火烧得理智全失。 好,很好,真的太好了! 当个老妈子成天替她操心东、操心西,怕她吃亏、怕她被欺负、怕她被人骗,结果到头来,变成是他在羞辱她。 以前的杨季燕,心思单纯,断然不会有这些曲来拐去的心思,现在会觉得他看轻她、认定她没有处事能力,她那了不起的男友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在给她洗脑,她看似没有采信,但潜意识早就受影响。 还真让女友说中了,女人在爱情里,个个是瞎子,也宁愿当瞎子,谁多事替她们复明,只会招来怨恨。 是他白目,受教了。 “杨季燕,我之前就说过,如果不能真心信任,这朋友不交也罢。既然你是这样看我的,那我们朋友就做到今天。” “你不要我不听你的,就拿绝交来威胁我,这样很幼稚……” 是威胁吗? “不,我很认真,你今天狠狠踩到我的底线了。” “绝交就绝交!” 她赌气地脱口而出。不要以为她每次都会被他吃得死死的,她才不稀罕。 “记住你今天的话,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绝对不要来找我哭。”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季燕愣愣地,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 说说气话嘛,干么吵个架就闹绝交,器量这么小……她在心底不断地腹诽他,目光却是看着对面那碗一口都没动用过的豆花。 他是不是很烦恼,连这家他最爱吃的三色豆花都没有心情吃……停!他们在吵架耶,干么管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体谅过她的感受啊!老是专制地要她怎样就怎样,哪有人朋友是这样当的,难怪男友会觉得他在欺负她。 她一气之下,端来那碗没动用的豆花,泄愤地吃光它! 一开始,他气、她也气,所以在路上碰到了,都当没看到,撇过头去。 后来,一个月过去,她气早就消光光了,在学校遇到,他还是当不认识,冷冷地走过去,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僵局。 她以为他只是说说气话,不是真的要绝交。 哪个朋友没吵过架嘛,是不是?气头上什么狠话都会说,吵完就算了啊,了不起赌气冷战一下下,谁会把气话当真? 现在她知道了,徐孟磊很当真,没半点跟她闹着玩的意思。 他现在,真的完全把她当空气路人甲,她找朋友去探他口风兼当说客,他一察觉到对方的来意,立刻就转移话题,连谈都不想谈,一副她这个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模样。 她开始有些……慌了。 那时“绝交”撂得很豪气,卡在面子问题,他都说出来了,她不快点同意气势上就输了的感觉,可是心里其实压根儿都没有想过不要这个朋友。 两人一直僵到学期结束。 她后来去探问了一下,他暑假还是有照例去堂哥那里打工,工作归工作,私交归私交,这点他分得很清楚,不会混为一谈。 以前她偶尔会提着飮料点心去探班,现在去,收发部门每一个员工都吃得很开心,独独他,看都不看一眼她送来的东西。 “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有一次,她气恼地对着他的背影吼。 他脚步一顿,瞥了她一眼。“我没气,只是觉得,跟你……我没什么好说的。” 回完,抱着成叠的公文,到各部门收送去了。 不是呕气、不是冷战,他表达得清楚,就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无话可说的冷淡。 “干么要这样啊……”她喃喃抱怨,委屈得想哭。 就算她那天真的有点口不择言,说得太过头了一点,他自己讲话的口气也没多好啊,她都先摆低姿态了,他还穷追猛打。 暑假过去了,大四开学以后的第二个月,刚好是她生日,她想说办个小小的生日,邀亲友玩乐开心一下,请她哥去邀请徐孟磊,三年下来好歹有点小熟,看看他是否多少会看她哥的面子而应邀。 “你干么不自己跟他讲?” “就……”乾笑。 看这样子,八成是太白目,把人家惹毛了。 尽职好哥哥也不追根究柢,认命去帮她收烂摊子。 结果,徐孟磊回绝了,说他那天有事要忙。 “是真的有事?还是心里有事?” “……” 徐孟磊知道,杨季楚也不是能让他随意糊弄过去的人。“不过问她的事,或许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而他一直以来,都在做蠢事。 “你不是说,她有口无心,傻妞性格看久了也挺讨喜的?” 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气成这样? “前提是,她心里真的有认同你这个人。” 可是,她有吗? 别人随意搬弄几句,她就受影响。 介入得深了,变成他专制、欺压她。 担心她受人朦骗,变成他挑拨离间,瞧不起她的识人能力。 他是猪八戒照镜子,女友早早便提醒他了,今天这样的结果,了不起就当自己活该,要是再管她,那就笨到家了。 第九章 他是铁了心要和她划清界线,谁来都没用。 杨季楚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回来问妹妹到底是怎么得罪人的? 杨季燕见兄长脸色凝重,心下一慌。“他脸色很臭吗?” “不是臭不臭的问题,是态度。你傻不愣登的,没感受到人家打定主意,要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了?” “就……吵架嘛,我哪知道会这么严重。”她说得有些气虚。 杨季楚太清楚自己的妹妹几两重,尤其是那一脸心虚样。 “有些话,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如果你明知道别人的地雷区在哪里,还硬要去踩,那被炸得连骨头都不剩也是活该。”他的地雷区……她知道。 所以是——真的不想理她了? “算了,绝交就绝交,谁稀罕。”知道无法挽回,她ㄍ1ㄥ着面子,嘴硬地哼道。 从大三下学期,他们绝交。 到大四上学期一开学,发现他态度之坚决,她再也没试图硬赖着人家,完完全全形同陌路。 直到大四上学期即将结束,断交了将近一年。 晚上十点,徐孟磊上完家教回来,下了公车站牌,缓缓步行。 靠近家门时,瞥见那道蹲靠在大楼下的身影,他起先不以为意,拿出磁卡要开大门,身后传来低低的呼唤:“阿磊……” 有没有这么倩女幽魂?虽然七月还没到,可是颤音很惊悚,他一面考虑要不要回头,一面在心里念佛号……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啦,我只是来跟你说句话而已,讲完就走了。” 这声音……虽然好一阵子没听到了,但绝不会错认。 他迅速回头,看见那个蹲在灯柱下的女孩,埋在膝间的脸蛋抬起,眼眶红红地朝他望来。 “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我那时没有相信你,还跟你吵架。” 徐孟磊不是笨蛋,光听这几句,也知道八成是东窗事发了。“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嗯。” 本来,应该直接回家哭的,可是觉得这件事情没做,就像欠债没还一样,她欠他一句道歉,那时非但没有相信他,还把他的好意曲解成这样,愈想,就愈觉得对不起他,这句话如果不说出口,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她拍拍裙摆上的灰尘起身。“我讲完了,再见。” “等一下。”他气恼地喊住她。“你就这样没头没脑地丢几句话给我,也不说明一下你现在倩女幽魂的状态是怎么回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会不会太随便了她! “可是……你说不要到你面前哭,我现在很想哭。” 所以要赶快走。 “……想哭就哭,我当没看见就是了。” “喔。” 她还真蹲下去,维持刚才的姿态,抱膝默默掉泪。 可怜得简直像被全世界遗弃的小女孩,他再没心没肺,也不会真的当没看见,转身走人。 “到底怎么回事?抓奸在床?还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有人说,当你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那数量至少有一百只以上了。” 总不会那么衰,第一次出轨就让她抓包。 徐孟磊挑挑眉。“你来找我,是想我替你打蟑螂?” 没门儿! 她摇摇头,噙着泪可怜兮兮地望他。“只是想来告诉你,你是对的,我很后悔那个时候这样误会你。” 他对捉奸在床的事说得那么笃定,可见心里很确定,才会来提醒她,要她防着点,可是她没有听他的,还怪他管太多…… “你说得对,我是笨蛋,我没有识人之明,脑袋是装饰,没用到什么都要你提醒,还敢不知好歹埋怨你……” “我没这么说。”他闷闷地道。 “可是我现在是这么觉得。想想也是自己活该,人贵自知,我连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难怪会被骗得团团转。我有什么?不聪明,书也读不好,条件不相当,本来就高攀不上,活该让人瞧不起……” 徐孟磊蹙眉。她到底是听到了什么?怎么会被伤害成这样,连带的自我否定起来…… “我现在,觉得人性好可怕,身边每一个朋友都不敢相信,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佳琳那样,背后捅我一刀,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我只能来跟你说……” 她现在知道了,之前她生日、吃喝玩乐那些事都请不来他,但是在她哭的时候,他却一定会停下脚步,谁才是真心对她好,一清二楚。 “现在就相信我了?不怀疑了?”她飞快摇头,连犹豫都没有。 “你说的话,我以后会把它当圣旨裱框挂在墙上拜读。”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重色轻友是女人的专利,哪天谈恋爱,我又变猪八戒了。” 里外不是人,他干么要老做这种蠢事? “不会、不会!”杨季燕偷瞧他一眼,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不敢造次。“我之前请小艾、还有我哥去找你,你都拒绝,我知道你是真的不想再理我……” “讲得那么哀怨,到底是谁的错?” 被当成搬弄是非的小人,感觉有多闷她到底知不知道? “我的我的!”非常勇於认错。 “那你就准备让我叫一辈子的杨傻妞。” 她吸吸鼻子。“好,你喊。” 确实很傻,没她辩解的余地。 可是……他说“一辈子”耶!这样是不是表示……她伸手,轻轻扯了下他衣角。“恢复邦交了?” 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提出但书:“你要是再质疑我的人格,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我发誓。”她举出三根手指,以童子军品德宣誓。 他哼了哼。“我妈有煮绿豆汤,要不要进来喝?” “要!” 於是,在断交了近一年后的某个夜晚,他们再度恢复邦交。 虽然,杨季燕事后表现出事过境迁的样子,但徐孟磊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初恋在她心里划下很深的伤,无论是被辜负的感情、还是受折辱的自尊。 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她其实,很痛。 之所以从不对他诉苦,是因为自认活该,他早提醒过她,是她执迷不悟,所以没脸哭诉自己有多惨。 无论事后他怎么问,她就像颗死蚌壳一样,吐不出一粒沙,怎么也不肯透露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回,他在商学院的走廊遇到她那个混蛋前男友,当时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带着笑走近,用尽毕生最大的力道——狠狠挥出那记拳头。 然后,甩甩有些麻的五指,越过被揍倒在地的障碍物,心情愉快地拿出手机打讯息—— 不要再难过了,我帮你打蟑螂。 那一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吵过架。 大学毕业后,徐孟磊准备入伍服兵役,在那之前,女友有出国读书的规划,於是谈过之后,他们很理智地分手了。 惆怅不是没有,但一直以来,他们的恋爱都谈得很理智,不走琼瑶路线那样的激情狂涛,所以也不会一失恋就觉得世界末日、活不下去。 进部队之后,首度开放面会,母亲要做生意、妹妹要读书、奶奶身体不好,不适宜长途奔波,只有杨季燕大老远来看他,这份情谊,他是默默放在心上。 “头发剪短了耶,好矬喔。” “下次你来,我头发旁分,再用造型液抓个造型来接客,如何?”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会不会聊天啊她!明知道这是男人这辈子无法拘泥外表的痛苦时刻,还在他伤口上撒盐。 她笑不可抑。“最好还有办法旁分抓造型啦。” 两人没什么重点地扯了一堆五四三的,她才正色说:“你在里面有什么需要的,写一张清单给我,我会准备好,下次带来给你。” “你在里面——”怎么听起来好像在狱中蹲苦牢的感觉……反正也大同小异了。 他苦笑。“谢谢你喔。” “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常常过去走动,帮你顾好。”她知道他很重视家人,入伍服兵役前,最挂心的就是这件事。 父亲早逝,奶奶年纪又大了,常常这里痛、那里不舒服;母亲要做生意,家里生计目前是靠她卖红豆饼的小摊子在维持;妹妹上高中,正是叛逆期……一家子都是女人,只能指望他这唯一的男丁,他肩头的责任很重大。 他目光暖融,倍感窝心。“谢啦!能认识你真好。” 她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每次有机会打电话回家,关心家里的状况时,从母亲口中得知,她真的常常去家里帮忙,关心他家人有何需要。 有一回,奶奶风湿关节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到无法行走,季燕经常开车载奶奶去医院看诊,陪进陪出的,不断打听中、西医方面的名医,补品不间断地送来, 现在奶奶都可以到公园跳土风舞了。 偶尔,也会去母亲的小摊子帮忙做生意,收摊时一起推着小摊车回去,路上闲话家常,有时母亲都会产生错觉,自己好像多了个女儿。 他半开玩笑地回道:“那就收她当乾女儿啊。” 没想到母亲居然当真跑去问她,往后就听杨季燕乾妈长、乾妈短,喊得甜乎乎的。 当他退伍时,杨季燕已经跟他家里关系打得超好,有人奶奶、乾妈喊得甜,小的那只“姊姊”也喊得超巴结的,这世界是怎么了?他妹都连名带姓喊他“徐孟晶”,一辈子也没喊过他“哥哥”吧! 他甚至在自己房间开衣橱时,惊吓地发现性感女性内衣从里面掉出来。 三十四d耶!这绝对不是那只发育不良的徐小妹撑得起来的。 内衣的主人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坦承:“对不起喔,我昨天收拾的时候不小心遗漏了。” 原来在他当兵时,某人常来他家串门子,有时晚了就直接睡他房间,难免会有一些私人物品留在这里。 “谁叫你都不在家。”母亲倒一点都不愧疚。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咩,借季燕睡一下又不会怎样。 “……”他是去报效国家耶,怎么说得好像他狼心狗肺、抛家弃母? “你们就这样对我?”他一脸凄楚。回来时,连房间都没有了,这个家还有他放脚的地方吗? “徐孟磊,你很爱演耶。”徐孟颖啐他,看情形八成也早早就倒戈到杨季燕那里去了。 他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杨季燕会偷偷传授她一些发育期让身材变好的小秘诀,年轻女生,什么流行趋势、私密话题聊不完。 很好,这样他瞑目了,性别岂是原罪?和徐孟颖当了十七年兄妹无法如此融洽交流、没话题绝对不是他的错。 退伍后的一个礼拜,杨季燕主动跑来问他,有没有意思到丰禾上班。 本来准备翻报纸找工作的他,抬眸望去。“你去跟你堂哥说的?” “没有欸,是仲齐哥叫我来问你的。”杨季燕偷觑他一眼,不确定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在走后门,心里不舒服。 毕竟打工和正式任职,意义不一样,公司招考正式职员有一定的章程,他这样算是破格录用了。 “那个……你不想要也没关系啦,我只是想说,这一年多我替你做牛做马,总要换你做牛做马来还我嘛,公司我也有股份的……” 呃,这样好像愈描愈黑,有说不比没说好……她懊恼地闭嘴,被自己的说话技巧完全打败。 “哟,跟我讨人情来了?” “呃……”她乾笑。 “让我考虑考虑。”心里的疑虑不是没有,认真思考了两天,才回覆她“好,我试试看。” 第十章 会同意最主要的原因,是季燕说,这是杨仲齐主动跟她提的,并非她替他争取来,这点说明了杨仲齐本身是认同他的。 “仲齐哥要你明天去公司,他要亲自面试你,招考的固定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确认你是不是真的适任,另一方面也比较不会让你被其他人说闲话。” “我明白。” 当天早上完成笔试,下午杨仲齐以及行销部门主管亲自面试他,看了他的笔试结果,认为企划与行销区块是他的专长,可以先接触这部分试试看。 他由基础职员做起,到参与企划、升任主管……这当中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最后因为表现优异,在第五年初期,行销部门经理退休时,由他破格擢升。 这项人事命令,光是他的年资问题就引发许多人诟病,让许多资深主管不服,他与季燕的关系於是成了最显眼的标靶。 大概是碎语声浪太大,连上头也注意到了,有一回午休时间,他被杨仲齐叫上去恳谈。 “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吗?” “不会,谢谢总经理关心。” 杨仲齐笑了笑。“自在些,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是以私人名义来关切。我家小妞刚刚送便当来,有一份是给你的,我们边吃边谈。”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是主管,是以妹妹的兄长身分,关心她最知交的朋友。 坦白说,跟季燕这层关系,对他其实是负面影响居多,无论他的能力再强,永远会有人在背后酸个两句,对他极不公平。 徐孟磊的升迁,是前任经理举荐力保的,他有多少贡献,直属长官看得最清楚,那与季燕压根儿都扯不上边。 他付出了多少睡在办公室的夜晚,把公司当成家过了好长一段日子,连私人的休闲时间都犠牲掉,这些他们都清楚,今天这个位置,徐孟磊坐得并不心虚。 而燕燕那个憨丫头,心思单纯,不懂得低调,怕他太忙饿肚子,关心地替他送餐点,没想过自己丰禾千金的身分会为对方带来困扰与不便,连杨仲齐都想在他脸上写个冤字。 “要我去跟燕燕说吗?” “不用,没关系。”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付出十分努力,永远会被打折扣剩个五分,另外一半被打上问号,当成是顺风骏船的结果,哪会不呕?可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交是一回事,如果今天燕燕不是丰禾千金,她基於关心、替他送餐点又有什么错? 别人心思迂回、混为一谈,他何必跟着外人搅成一气,若是让燕燕知道,心里必然会自责愧疚。 “她脑袋太空了,得适时塞点东西给她思考。” “单纯一点,快乐就多一点,不好吗?” 换句话说!“你这是在顾虑燕燕的情绪?” 徐孟磊没否认。“她会难过。工作上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但你知道,带人要带心。” 底下的人如果不服他,会很难做事。 “这就是我个人的问题了。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不是吗?” 他知道自己有几分能耐,不会因为他人的质疑而少上半分,如果他担不起这个位置上的各种考验,那也只能说他能力不足,更加没有道理归咎於燕燕。 杨仲齐审视他,不明显地勾唇浅笑。 真难得,有个人可以如此包容他家少根筋的燕燕,并且人格健全、懂得自重重人,要是这人有意角逐他妹婿这个位置,坦白说,他也想举荐力保呢…… 在杨季燕的恫吓威胁下,徐孟磊一递假单上来,杨仲齐便大笔一挥,爽快地准了他三天假期。 “才三天?”某人似是不太满意。 “不然你想看你堂哥们被操死?”杨仲齐瞪眼。这妮子,有异性没人性。 “好了,燕燕。三天很够了。”徐孟磊赶紧安抚。再加上两天的周休,五天假期已经足够他们玩到尽兴。 他们订了山上的民宿小屋,民宿主人很好客,热情替他们规划行程,带他们去溪边垂钓、山上看日出、以及亲自采收作物,体验田园乐趣……杨季燕玩得都乐不思蜀了。 晚上,他们吃着民宿主人准备的晚餐,杨季燕殷勤替他布菜。 “快点,嚐嚐看,这丝瓜蛤蛎我摘的喔,厉害吧?” “蛤蛎也能摘,是很厉害。” “我说丝瓜啦!”他轻笑,举筷嚐了一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从善如流地点头。“嗯,好吃。” 问题是,那又不是你煮的,是在开心个什么劲儿? 这就是杨傻妞,一点点小事都能开心满足。 “小俩口又在斗嘴了?” 民宿太太送来一瓶红葡萄酒,说是自己酿的,跟老公结婚十周年,免费招待每房的来客一瓶。 “真的吗?我们也是十周年出来玩耶。” 直心眼的傻妞本能便脱口而出。 他敢赌,她说的十周年,和民宿太太想的十周年,绝对不是同一件事。 看民宿太太那么开心地说要替他们做个小蛋糕,他也不好拂逆人家的好意。 吃完饭回到房间,轮流洗完澡,杨季燕已经开了那瓶红酒。 “等一下不是还要去看萤火虫?” 现在喝,待会儿走得出房门吗? “没关系啦,喝一点点就好。”民宿太太依约将做好的小蛋糕送来他们房间,上头还用奶油写上“十周年快乐”,整个诚意十足。 於是,他也只能乾杯了。 “阿磊,你喝少一点,你酒量不好。” 确实,他以前酒量是不好,但这几年被她堂哥们约出去,男人的场子怎么可能没酒,他现在已经被训练到酒醉都还能有七分醒了。 杨叔魏说,男人在外面交际,这点很重要,免得怎么失身的都不知道。 杨仲齐则是说,男人烂醉如泥的样子很难看,所以要帮他练酒品。 他只是觉得这葡萄酒很醇很顺口,所以便多嚐了两口,不过在她的过度担心、频频叮嘱下,好吧,不喝了。 放下杯子起身想上个厕所,发现脚步还真的有点浮浮的,一不小心撞到走道边的电视柜。 “你小心一点。”她赶快过来扶他到厕所,还想顺手帮他脱裤子—— “快点,嚐嚐看,这丝瓜蛤蛎我摘的喔,厉害吧?” “蛤蛎也能摘,是很厉害。” “我说丝瓜啦!”他轻笑,举筷嚐了一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从善如流地点头。“嗯,好吃。” 问题是,那又不是你煮的,是在开心个什么劲儿? 这就是杨傻妞,一点点小事都能开心满足。 他只是觉得这葡萄酒很醇很顺口,所以便多嚐了两口,不过在她的过度担心、频频叮嘱下,好吧,不喝了。 放下杯子起身想上个厕所,发现脚步还真的有点浮浮的,一不小心撞到走道边的电视柜。 “你小心一点。”她赶快过来扶他到厕所,还想顺手帮他脱裤子,你想都别想! 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出去,关门! “看吧,就说你会醉。” “……” 他真的没有醉,只是脑袋有点晕而已,最多一个小时酒意就会退了,她干么要那么坚持他一定会醉?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那便应观众要求,当他酒量真的很烂好了。 他躺回床上,看着她来来回回替他张罗毛巾擦脸、找茶包泡茶……看起来真贤慧。 他扬唇轻轻笑了,张臂温温地喊:“燕燕来——” 她回眸。“要干么?” “要抱。” “喔。”她还真走过来,任他拉上床,亲密地环腰抱住。 他倾上前,轻轻啄了下软唇。 一瞬间,颊容红透。“你干么啦,发酒疯喔?” “没,只是想亲亲你。”他又啄了一下,再一下,她脸红得快烧起来,却不曾闪躲,一脸别扭地定在那儿任他为所欲为。 “你好乖。”他奖励地再吻她一下。“为什么这么听我的话?” “你不会害我啊。”全世界最相信的人,除了亲人以外便只有他,她答应过,要很信任、很信任他,不再惹他生气。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真甜。她老是不自觉,说那种情话招惹他,却又死不认帐。 他翻身覆上她,唇碰唇,轻轻舔过她的齿列,嚐到她口中那让他觉得顺口的葡萄酒香,她被他逗得难耐低吟,他又迟迟不肯深吻,索性勾住他颈脖,软舌主动缠上来。 这么急啊?他闷闷低笑,迎唇深吻。 那一晚,他们没看成萤火虫。 更正确地说,是连房门都无法走出一步。 杨季燕在偷瞄他。 瞄完,又低下头,自己在那里脸红半天。 徐孟磊假装没看到,悠然自在地吃他的早餐。 民宿主人端来菜脯蛋,问他们昨天怎么没有一起去看萤火虫?害她想起无法走出房门的原因,瞬间又炸红了脸。 看什么萤火虫?都变淫虫了啦! 民宿主人不明所以地看她迳自脸红,被民宿太太拉走,暗骂他白目:“他们有别的事要忙,没空看你的萤火虫!” 音量有点大,他们这里都听到了,然后对座的傻妞整个羞愧难当,脸都快埋进稀饭里了。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们吃完早餐,在附近逛逛,预备买点伴手礼回去送亲友,他伸手要去牵她,被她避了开来。 “怎么了?”他困惑地望来。 “没没没、没事。”只是被他一碰,就会指尖发麻,浑身像着火一样,她也无法控制啊,谁教昨晚! “燕,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啦。”拜托不要问,她难以启齿。 “但你一直在回避我。”在对方想否认时,补上一句:“连手都不让我牵。” 於是,她只好硬着头皮,把手塞过来。 他忍笑,五指合握住,无法不觉得这样的杨傻妞,又萌又可爱。 他本来就没有醉,哪会不清楚昨晚发生的点点滴滴。 他们在床上拥吻,原本只是分享一点小甜蜜,间或靠在她肩侧,说说话,然后再摸两把,吻一吻,后来吻得愈火热,动作愈煽情,她几乎让他给剥光了,身上种满了草莓,有一颗还在脖子上。 他知道她有得到快乐,她在他的手下,生理反应很热烈。 他自认不是什么调情高手,两性方面的经验也很有限,女人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男人,身体的回应不会如此敏感热情。 “杨傻妞,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爱我。 “蛤?” 迟迟等不到下文,以为他是在说醉话,没头没尾。 隔天醒来,那个被剥光的女人,已经穿戴整齐装没事,然后心虚地一直闪避他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不点破而已。 住在民宿的最后一天晚上,她躺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前一晚在这里所发生的事,想着想着、便觉浑身燥热。 妈呀,她怎会变得这么淫荡? 捧着发热的颊,偷偷望向另一张单人床上熟睡的身影。 她最羞愧的部分,其实是自己竟然沈醉其中,忘情呻吟,数度伸手要去剥他的衣服,渴望更亲密的肌肤贴触,每次都被他拨开,回她:“我妈说不可以随便让外面的女人脱衣服。” “……” 所以她妈就没说不能让男人乱脱衣服吗? 她都被剥得精光了,他却从头到尾,一颗扣子都没有松脱,坚决记着“徐太太才可以脱他衣服”这件事,她都怀疑他到底哪里醉了?明明就脑袋清楚,超坚守原则的,一次都没让她糊弄到。 她被逼到狗急跳墙,甚至连……“你看,有飞碟!” 第十一章 这种鸟语都用出来了,八成娱乐了他,因为他笑得很开心。 蠢毙了她! 昨晚,严格说来,好像什么都发生了,至少该摸该亲的,全身上下他都没有跟她客气;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连碰都不愿意让她碰……就因为她不是徐太太吗? 她坐起身,轻悄悄下床,绕到另一头,蹲下身托腮看着他沈静的睡容。 光是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很平静、很安心,她一直都知道,认识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跟幸运。 但是,真的可以奢求更多吗?他那么、那么的好,不是她够格拥有的,再贪求无厌,她担心会遭天打雷劈,连原本拥有的,都丁点不剩了。 “阿磊,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绝对不能失去。”一直以来,她一再重申、唯一坚持的,也只有这件事。 倾向前,轻轻地,唇碰唇,然后,退开,带着安心的笑容,回到她的床上,恬然入眠。 维持侧睡不动的身形,在晕黄微光下睁开眼,带笑叹息,在心底轻轻回应:“我也是。傻妞!” 度完假回来的一个月,徐孟磊措手不及接到上头的人事令,说公司有意开拓市场,点名要指派他到上海勘查市场,评估适合的地点以及整体规划,呈上完整的报告书,为期一年。 这是大事,一般都是交付给自己人去做,杨仲齐如此信任他,不只是肯定他的能力而已,基本上也没当他是外人了。 那只人事令搁在桌上已经一个礼拜了,他还拿不定主意要怎么跟季燕说。 “你可以拒绝,我会改让叔魏去。可是孟磊,你自己要想清楚,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做出成绩来,对你在公司未来的发展,有很大的助益。”说穿了,就是在替他铺路。 这点,不用点明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之所以会犹豫,原因他们也都知道。 “如果你担心的是燕燕那丫头,我去跟她说。我保证这一年会顾好她,绝不让你回来暴青筋。” “……干么讲得……”好啦,他就是英雄气短,承认了。“不用激我了,我去。晚上我会自己跟燕燕说这件事。” 那天晚上约她出来吃饭,他挑在用完餐上餐后甜点时,说了这件事。 她听完,反应出奇地冷静,很平淡的便接受了。 “是喔?那你要住哪里?一整年都不能回来吗?” “食宿公司会安排,能不能回来要看情况,但我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看你。” “不用啦,你忙你的。” “……” 回答得真无情,他感受到那桶凉飕飕泼来的冷水了。 “你还可不可以再淡定一点、再路人一点?” 本以为要安抚她,结果最后是他在抱怨她反应太冷感。 “哪是?我以后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放假都没地方去了,想说话都没人应、连想打电话道晚安也没办法了耶。” 很惨很惨的好不好? 徐孟磊被她说得不小心胸口酸了一下。“那你怎么不讲?” “我知道仲齐哥这样安排一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所以你要很专心去拚你的前途,不回来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反正就像之前当兵那样,家人我帮你顾,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她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地识大体。 真的,愈来愈像个懂事的小妻子了。 他窝心地暖暖微笑。“好,那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他真的不是说说而已,隔天就将存摺、印章、家里的钥匙、还有一堆重要文件都交给她。 “原本租的房子,你不要忘记缴房租,偶尔去住几天,打扫一下,不要让它长灰尘,我不想我回来没地方住。 “新房子签约了,明年初交屋,每一期的工程款你也要留意定期去缴。等交屋后,室内装渍部分,如果我有回来再商量,如果抽不出空,那找设计师还有讨论设计图、监工什么的,就让你全权作主,有没有问题?”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 唯一的问题是,他会不会太信任她了?连小高跟家当都交到她手上来,不怕她搞砸了? 翻开存摺数了数里面的数字,原来他还满有钱的。“我要卷款潜逃。” “最好你逃得掉。” 那么大一个丰禾在那里,据说某人是小股东呢,光是那些股份的市值,就比他存摺里的数字不知多多少倍了,他还怕她跑? 他伸手揉揉她的颊。“辛苦你了。心情不好或是想找人说心事、甚至什么事都没有只想道晚安也可以,打电话过来,我再忙都会听。”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举手投足间,有种很温存的情韵,害她……突然间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然后,就真的一个跨步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颈。 吐息间,有淡淡的湿意。 他一愣,轻轻拍抚她的背。“傻妞,我也很舍不得你。” 徐孟磊离开后的第三个月,杨季燕在台湾收到他寄来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一只超过半个人高的玩偶熊,因为她前几天才在电话里抱怨,今年好冷,晚上都冷到睡不着。 为此,她维持了一整个月的好心情,逢人便笑得甜,哪还有前两个月的乌云密布? 徐孟磊离开后的半年,有一天晚上打电话给她道晚安,手机响了很久,接起时另一头是杨季楚的声音。 “孟磊吗?” “嗯,燕燕呢?” “跟幼秦去唱歌,才刚回来,现在在发酒疯,你听——” “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怎么今天我还在经历,一丁点回忆都能惊天又动地,想问个愚蠢问题,我们再这样下去,你猜会走到哪里……哎哟!” 她在唱歌,唱得很破,频频走音。 “她心情不好还是幼秦心情不好?怎么又约去唱整晚的歌?那个哎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踢到床脚了……杨季燕你安静一点躺好。” 杨季楚回答他,还要分神看顾那个烂醉的小妮子,整个人很头大。 徐孟磊这头都还听得到另一头扯着嗓门在喊:“阿磊我要喝水!” 等不到回应,开始跳针:“阿磊、阿磊、阿磊!快一点我好渴!” “你小声一点,爸妈睡了。” 过了一会儿,杨季楚把电话放回耳边,对他说:“我可以敲昏她吗?” “季楚,麻烦你把电话给她听。” 杨季楚将手机移到她耳畔,听到另一头徐孟磊的安抚声:“燕燕你乖,安静睡一觉,不要吵。” “我乖有什么奖励?” 你几岁了杨季燕! 杨季楚万般羞耻地走开,倒了杯水回来,听见她说:“好,阿磊晚安。” 把水杯递给她,看她无比乖巧地喝完,自己拉上棉被躺好,朝他挥挥手。“哥也晚安。” “……” 完全判若两人。 他拾起遗落在枕畔的手机,愕然问:“你是跟她说了什么?” 这么管用? “没什么,我也要去睡了,晚安。” 杨季楚看着安心喔喔困的妹妹,不自觉笑出声来。 这种症头,也只有被思念的那个人才安抚得了。 杨季燕,你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拐到这种待你无尽包容、疼宠、无论在海峡的哪一端,都将你放在心上守护,再远也不忘打电话跟你道晚安的男人? 徐孟磊在农历年前回到台湾陪家人过年,那时新房子已经交屋。 他看了季燕跟设计师讨论的装潢与空间规划,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另外挪个空间,做个大一点的鞋柜,其他你决定就好。” 过完年,又匆匆搭飞机离开。 杨季燕还是会不定期收到他寄回来给她的小礼物,像是生活中的能量剂,收到后便能维持满满的生活动力。 这天,他拨电话到杨家,是杨季楚接的,他问了几句季燕最近的情况。 “她啊,抱着昨天收到的鞋子,好几个小时不说话。” 这人也真是一绝,知道季燕爱鞋,看到好看的鞋都会顺手买下送她,毫不理会传统禁忌。 那时说了,对方也只是回上一句:“要跑早跑了。” 是啊,会走的人,不是送不送鞋就能留住的,而不会走的,无论如何都会留在自己身边。 徐孟磊在另一端沈默了一阵。 连他的小礼物都无法安抚她了,看来她心情真的非常低落。 “告诉她,我下个月就回去了。” 杨季楚听了,轻轻叹气。“你们还要耗到什么时候?” 配合当个睁眼瞎子,不代表他们真的瞎,只是小俩口装傻,他们也配合着扮无知而已,这两个人什么关系,全世界都看得清清楚楚。 头一回,徐孟磊不再迂回,正面回应:“耗到——她愿意松口当徐太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演变到这样的局面?徐孟磊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解答。 最初,真的是很单纯的朋友关系,没半点暧昧,他交女朋友、她也交男朋友, 两人坦坦荡荡,那些幽微的小暧昧,是何时悄悄爬进心底,浅浅搔动? 真要认真算起,开始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或许是从他退伍之后的那段时间。 那是他们感情的空窗期,偶有空闲,会约出去吃吃饭、喝点小酒。 那一天,两人都有些微醺,靠在公圜的溜滑梯下闲聊,也不知怎么的,就问起了她的初恋。 “你现在,还会觉得难过吗?” 她摇头。“不会了,那个人在心里的影像,都已经模糊到想不起来。” 初恋那一段,其实早就走出来,比较不能释怀的,只是自尊受辱的创伤。 “那为什么没再看你谈过恋爱?”他还以为,是因为心里还爱着那个混帐。 “没有那个感觉跟冲动,还有一点点……是自我质疑吧。” “质疑什么?” “谁会真心喜欢我这种人?” 后来才发现,原来她在初恋男友心中,一无是处,了不起只有家世比人强,要不是这样,哪个男人愿意接近她、忍受她? 他听了,直起身,正色道:“燕燕,你很好,不要被那个混蛋影响。” “谢谢。” 也只有他会这么想了。在他眼里,杨季燕就只是杨季燕,没有别的,真心真意地看待她。 然后也不知怎么地,话题突然转变到:“阿磊,你有没有……做过『那种事』?” 他一口冰啤酒呛到气管。“哪种事?” 瞧她的眼神跟口气,绝对不会是太正常版的答案。 “就……你女朋友好歹也交了一年多,有没有试过……” “杨季燕,我干么要跟你讨论这个!”他一脸窘意。 “……我没有欸。之前是怕被我哥打断狗腿,不敢乱来,想说等感情更稳定了,正式带他去跟我家人见面再答应他,谁知道就……反正就是那样啦。我这样会不会很逊?” “……” “我很想试试看……阿磊,你陪我好不好?” 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她那时觉得,身边待她最真诚的人,除了他想不出第二个,纯洁无瑕的初次,如果是跟他一起体验的话,她觉得再值得不过了。 至少,比起那些不知图她什么的男人,阿磊让她更甘愿,不觉糟蹋了那么纯净的自己。 “……” 他一定醉了,被敏感话题撩拨得浑身发热、头发昏,那双晶灿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望他,竟望得他心房一阵颤动。 不知是谁靠近了谁,只知道他们唇碰在一起了。 第十二章 跟她接吻的感觉,居然还不差,软软的唇瓣,吻起来很舒服,浅浅勾动了身体的渴求。 他想,那时的他们,不是醉了就是疯了,居然真的手牵手去开房间。 那晚,他们吻了很多次,因为她太紧张,他只好一直吻她,让她放松情绪。 他只交过一任女朋友,没有太多的经验,她又是完全的新手,两个人在那张床上,用手、用吻去碰触、摸索对方的身体,没有太肉慾的狂缠,倒是多了很多很多的温存,让她在事后回想,总是能勾出浅浅的微笑。 虽然,第一次真的很痛,根本没有电影里那种欲仙欲死的美好感觉,但是无妨,光是他贴着她、心跳的鼓动也能透过贴触的肌肤感受到,就很值得了,足够回味一辈子。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们看到彼此都很尴尬,她有一点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不该对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好在,他后来到公司上班,忙起来昏天暗地,好一阵子没见面,她挣扎了很久,鼓起勇气去帮他送晚餐。 那时他累到趴在桌上小睡,看见她来,顺手把她拉到身旁坐下,脑袋一歪,靠着她的肩就睡了。 整个办公室很静很静,静得只有印表机滑动列印的声音、他浅浅的吐息、还有她过大的心跳声。 见他睡得沈,她鼓起勇气,伸手轻轻碰了他的颊,没任何反应,便更加贪婪地放胆抚触,以指尖记亿他脸部的轮廓线条。 后来,她去替他送了好几次餐点,他的态度又跟以前一样,很坦然、很自在地跟她相处,她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之后她也陆续交了两、三个男朋友,但都交往不长久。 那段时间,他很忙,可是不管再忙,知道她交男朋友,一定会要她先带出来给他认识,吃个几次饭,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放行让她去往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很尊重他的意见,如果他说不好,她一定不会跟对方来往,但是后来的几次,他不曾再像第一次那样,强烈表达反对之意。 直到他升上经理职位之后,长达三年多的忙碌趋缓,他才又有了开始下一段新恋情的心思。 周遭一直都有不错的对象,只是之前太忙,没有心思也没有闲情,不想委屈了谁。那是与公司往来的客户,知性干练的时代新女性,也曾不止一次地对他释出好感,他有考虑要发展成长期稳定的关系,季燕也知道这件事。 有一回在杨家吃饭,与杨季楚闲聊时,突然便问起他:“你知道……为什么燕燕的恋情总是撑不久吗?” 除了初恋以外,第二回是半年,第三回三个月,最后一次甚至不满一个月。 “大概因为,那不是她真正喜欢的类型吧。她曾经说过,她喜欢的是像我跟你这一类性情温润、看起来很聪明、会让她崇拜的那种。” 她的第一任虽然品性很畜生,但就外在条件来讲,确实有几分才情,站出去能骗倒一票女人。 扣除掉第一任,其余都条件平平,没有那种会让她仰慕、心动的立足点,其中一个还是木讷的公务员。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阻?”别人说不一定有用,但徐孟磊说的,她一定会听。 徐孟磊愕笑。“我要怎么阻止?” 那些人,他看过,找不出品德上有什么太明显的缺陷。如果不是像初恋那样,得知对方居心可议,会让她受到伤害,否则朋友的权限并没有大到去解剖她的感情世界,阻止她与谁往来。 有些人,宁缺毋滥,宁要一生一次的真爱;有些人,可以退而求其次,不求刻骨铭心,平平淡淡的喜欢也是一辈子。 那是她的选择,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适度的了解是关怀,过度的干预就成了掌控,他不想这样。 “我倒觉得,她是在欲盖弥彰。” “她有什么东西好遮掩的?” “你。” 这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连你都知道自己是她的菜,那你觉得她爱上你的机率有多少?”在他看来,高达百分之百。 温柔、关怀、陪伴,在她失恋时替她出气,外人眼中的缺点,被他当成优点去欣赏、包容,还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俊秀尔雅的青年才俊……这样的人,哪个女人不会爱上? 徐孟磊默然。 对方说的,他又何尝没有想过?但季燕没表示什么,他也不好过度联想,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是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算了,我不指望她,反正她脑袋不灵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就当我没说过,但如果还有一点可能,你是不是该重新思考你们之间的关系定位?” 而他,还真的认真去思考了。 燕燕很重视他,这他当然知道,但……她爱他吗?又是几时开始的? 燕燕骨子里很自卑,这他也一直都清楚,再加上初恋所划下的创伤,或许让她更加根深柢固的认定,自己没有资格拥有条件太好的男人。 人贵自知。 他记得,她那时流着眼泪,很伤心地对他这么说。 现在想来,她明明喜欢的是他这类型的男人,之后却再也不敢跟条件太优秀的男人交往,让他领悟得又气恼、又心疼。 而,一直以来,她总是把他摆得太高,又将自己放得太低,隔着这样的距离仰望着,就算真的心动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勇气承认。 那两、三个男朋友,八成便是下意识里,在催眠自己,什么都没有变,他们只是好朋友。 伛是,好朋友不会把自己最珍贵的初夜献出去;好朋友不会殷勤周全地替他照顾一家老小;好朋友不会表现得一副可以失去一切、独独不能失去他的样子。 连她都不知道,她爱他,而且爱很久了。 杨傻妞,你到底还可以多傻? 隔天,他与客户有约,谈下一期八楼卖场的寝饰特展活动。 谈完事情,便顺道相约吃饭。 两方合作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一直都合作愉快,对方与他同龄,已经做到副理的职位,是少见干练的时代新女性。 以前觉得,这类的女子是他预设的理想对象,人格特质相近、思想相近,不会有太大的隔阂,各自都有独立的事业,自主、聪慧,不用他太操心。 以前,交第一任女朋友时也是如此,因为人格特质相近,几乎很少有吵架或磨擦,彼此相处愉快。 如果没有意外,这仍会是他计划中择偶最理想的伴侣,但是……他遇上了个傻妞。 她不是他的对象,至少一开始不是,但那憨傻、真诚的特质,一点一点地渗透他的心肺、血液里,让他不自觉喜爱起来。 如果不是她,他决计不会喜欢这种特色的女孩子,但,她是杨傻妞,陪伴在他身边多年的杨傻妞。 不自觉地,就是将她们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 有个能力强的妻子,不会让他操太多心。 但……挂心归挂心,挂了这么多年,人也没真的挂掉,连交男朋友都要先让他过目,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想想也挺甜的。 少了烦恼,好像也少了一点亲密与牵绊。 有个应对得体的妻子,在外头能为他打点好,礼数做到十足。 但……夫妻间会不会也少了点真诚,彼此都有保留?那个从来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丫头,一颗心透明无瑕,总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嘴里说的,永远是真心话。 ……惨了,怎么缺点全让他拗成优点? 以往不曾将她放在人生伴侣的位置上估量,一旦放上去一一评比,自己根本是一面倒地偏向某人。 用餐到一半时,接到那个“某人”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儿? “跟朋友吃饭。” “是之前说,考虑要交往的那个吗?”她问。 “……嗯。”碍於有外人在场,暂时不适宜解释太多。 “喔,那晚上我跟幼秦去吃好了,有一阵子没见面了。” “自己小心,不要太晚回家,晚点我会给你电话。”习惯性叮嘱几句,挂了电话,迎上对座探询的目光。 “你女朋友?” “不是。”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单身。 对方重新挂起浅笑。“只是看你讲电话时的口气,似乎交情很好。” 他也不是笨蛋,知道对方想探问什么。 “嗯,很好的朋友。” “能让你认同的朋友,各方面表现一定很优异。”徐孟磊定定凝视她。 原本欣赏的那些特质,这一刻突然变得好陌生,比不上一张熟悉的灿然笑脸,暖暖熨着心房。 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定见。 他噙起浅笑,摇头。“没,她数理逻辑不太好,大学微积分被当掉重修过。”所以不懂得斤斤计较。 “怎么会?我还以为至少要跟你有些共同点。”不然怎么当朋友? “她脑袋也不灵光。”所以不懂城府心计那套,直率而真诚。 “那你们聊天有话题吗?”好像差异有点大。 “她还很不会说话。”所以说出来的永远是心中所想,不会在心中拐个百八十个弯,用不着他迂回猜测。 对方一脸同情。“听起来有些惨。” “可是……”他有些没辙、却又很心甘情愿地叹息。“我发现我居然那么喜欢她。” 喜欢到——累积成了爱,却不自觉。 对方是聪明人,听得懂他婉转的暗示。 现在的他,择偶条件改变了,只能遗憾感谢对方的青睐。 至於现在有哪些条件……嗯,要单纯、直率,喜欢他家的长辈,跟他难搞的妹妹处得好,会贴心替他送便当,不用太精明,很爱很爱他就行,说话应对不好也没关系,懂得怎么对他说情话就好,最重要的是,她得是姓杨,名傻妞……从第一到第一百条,全是依某人量身打造,绝无仅有。 回程路上,他心情愉悦地打电话给她。 电话接通时,另一头很吵,收讯不良。“你在……ktv?” 她有个小习惯,心情闷的时候就会揪人去唱歌,她现在心情不好? “你谁呀?”连他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还讲话吃螺丝,八成醉了。 他直接看上头的手机定位显示。“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 他赶到的时候,某人已有六、七分醉,手上还抓着麦克风不放,杨幼秦瘫在一旁,无力地抬起两手朝他拱了拱。“感恩大德,你会有福报的。” 解救了她啊! “不客气,施主。”他叹笑,伸手捞起瘫在沙发那尾醉虾,替她把麻烦带走。 一路上,就听杨季燕在那里嘟嘟囔囔。“我还要唱。” “好,回家再让你唱。” 怕她这样回家会吵到家人,他直接带回他的住处,再拨电话给杨季楚报平安,反正她三天两头在这里留宿,大家也早习惯了。 将她安置在为她留的那个房间,转身去倒杯水,她又偷溜下床,伸展肢体跳起舞来。 无论再醉,从小学舞、又是舞蹈系出身的,还是有专业本能,肢体动作柔软又优雅,只可惜——步伐几个颠晃,整个人栽进他预备好承接的臂弯。 偏头瞧了瞧他,双臂自动环上,攀抱住。“阿磊,我好喜欢你。” “我知道。”将她抱回床上,喂她喝了几口水,她偏开头,他顺手将水杯搁在床头,捞回挂在床沿快掉下去的娇躯,双手抱牢。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你不跟我吃饭!”她嘟囔。“去找外面的美女吃饭。” 第十三章 他愕笑。“你在吃醋啊?” 她摇摇头,选了个舒服的方位窝好。“我怕你谈恋爱,以后都没空陪我吃饭了。” “重色轻友是你的专利吧?我之前交女朋友有不理你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总之、总之……“阿磊,我好怕失去你。” 一张手,揽住他颈脖,像个心慌的小女孩将脸埋入,寻求慰藉。 “那为什么——不争取看看?”凭他们这些年的情谊,她未必要不到啊。 她只是摇头,不开口。 “燕,说话。”他强势地扳开她,坚决要个答案。 她瘪瘪嘴,看了看他,又低头玩他的手指,他抽手,不给她玩,她一脸委屈地瞥他,憋了好久才低低吐声:“你比他……还要好……” 声音很轻很轻,但他,听懂了。 那个“他”,是她的初恋男友。 初恋那一个,都让对方追了两年、挣扎两年,因为对方端出十足的诚意,才让她跨出那一步,愿意试试看。 最终,却换来如此不堪的结果。 她说,他比那个人还要好,从一开始,就不敢要;从一开始,就是踮长了脚都无法等高的位置。 怎么敢?怎么有勇气? 她其实,打从最初就对他有好感了吧?只是因为清楚读出他所散发的讯息,知道他无意,所以便退到最安全的位置,硬生生灭了绮思,才会在后来,初恋男友的猛烈追求下,被打动芳心。 如果早察觉这一点,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不知道,毕竟那时的他,对她真的没有太多这方面的想法,但是八年后的今天、此时、此刻、这一瞬间,他知道他的心是被触动的,满满地,填满“杨季燕”这个名字。 或许还要再更早,在她提出那个暧昧的邀请时,他会被撩动,心思就已经不单纯了。 一抬眼,逮到她偷瞄的眼神,手要伸不伸的,怕又被他拍掉,一脸的可怜状。 他嘴角噙笑,满腔爱宠,重新朝她张开双臂。“要不要抱?” “要。”她很快地应声,偎倒过去。 “阿磊,我要唱歌。” “很晚了,明天再唱。” “你说回家要让我唱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好吧,那你唱小声一点。” 她一开始,全是胡唱一通,张冠李戴,前一句还在蔡依林,下一句已经变成戴爱玲,〈千年之恋〉飙到高音时还整个破掉,再加上嘴巴不知含了几颗卤蛋,完全听不懂字意,他听得正觉痛苦,下一首突然字正腔圆,音律柔美,让他瞬间有种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救赎感。 “风走在我们前面,甩裙摆画着圆圈,花美得兴高采烈,那香味有点阴险。你在我旁边的旁边,但影子却肩碰肩,偷看一眼,你的唇边是不是也有笑意明显?”某人抬眼偷瞧了他一眼,被他逮到。 他瞬间领悟,这是唱给他听的?她在对他唱情歌、诉情衷? 他伸手抚抚她的颊,回她一记温存浅笑。 “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怎么今天我还在经历,一丁点回忆都能惊天又动地。想问个愚蠢问题,我们再这样下去,你猜会走到哪里?” 嗯……应该是走到彼此心里吧,我想。 “但请你不要太快揭开还沈默的情话,先让我多着急一下再终於等到解答,太容易的爱故事就不耐人回味啦,像这样触电,就够我快乐熔化。” 有这回事?你的要求有点怪异,但既然你坚持,那好吧,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我们就耐心培养萌芽不要急着开花,反正有长长的日记等我们去填满它,在被全世界发现以前先愉快装傻,就这样触电,一直甜蜜触电,直到爆炸——” 嗯,好像有点道理。 反正我们才二十七岁,再跟你耗三年也才三十,就再给你一点时间缓冲也无所谓,但是小鸵鸟,一直把头埋在沙堆很不健康,偶尔也要抬起来透透气,好吗? “像一年四个季节,都被你变成夏天,我才会在你面前,总是被晒红了脸,像一百万个秋千,在我心里面叛变,被你指尖碰到指尖,我瞬间就被荡到天边……” 好好好,我感受到了,原来你这么在意我,这样热情告白,我都害羞了。 他像个笨蛋一样在心里跟她对话,然后自觉傻气地笑出声来。 她戛然止声,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她抬起手,纤指抚过他唇边的笑痕,傻愣愣地道:“你笑起来好好看。有的时候忍不住,会想这样,偷偷地摸一下。”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眼里全是不可错辨的迷恋? 而他,居然会傻到现在才看见,果然跟她混久了,笨蛋特质真的会传染。 他直接握住她的手,贴在颊侧。“想摸就光明正大地摸。” 她扬唇,笑得既愉悦、又满足,仰首贪心地啄了下他唇瓣,然后才圈着他的腰,心满意足地靠上他肩窝,想睡了。 他垂阵安静凝视,流泄浅浅柔情。 “杨季燕,我们交往吧!从这一刻,二0一x年,八月十二号,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抬手看了一下表,补充:“十四秒起,我们正式成为男女朋友,有没有异议?” 回答他的,是一道轻浅平稳的吐息声。 好吧,是你自己没听到的,不关我的事。 隔天清晨醒来,人都还在宿醉中,就被他迎面抛来的威胁吓出偏头痛。 “杨季燕,我郑重警告你,再敢给我乱交男朋友,就不必来找我了。” “啊?” 瞧她一愣一愣、张大了眼的呆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善良地补上几句:“你并不是真有那么爱他们,谈这种恋爱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也没那么狠,等哪一天,你确定心里真正爱的那一个,再来告诉我,我一定会同意。” “……” 八成是哥跟他说了什么,她前两天才刚被念过。 但哥最多也就说她两句,不会真摆脸色给她看,哪像他这么狠,一出口就撂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恫吓,是不知道她心脏很脆弱吗? “在想什么?”他坐到床边,伸手揉揉她的发。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随便?” “不是。只是想告诉你,爱要勇敢一点,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那一个,不必退而求其次,一定要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你才会快乐。” “……嗯。” 她答应了他,就真的会说到做到,直到三年后的现在,都没再交过男友,因为遵守着对他的承诺,不是真正爱的,她不招惹,一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轻易触动她的心,让她着迷的那种人,而唯一能给她最多感觉的那个……不能碰。 徐孟磊回台湾的那天,她早早便说好要去接机。 徐妈妈煮了好多他喜欢吃的菜,他们先回徐家吃了晚餐,待上一晚,隔天他又马不停蹄投入工作中。 工作上的事,徐孟磊从来不会跟她提,反正他的能力应付得来,她完全不怀疑,他可以在职场上傲视群伦,她知道堂哥也很倚重他,每次跟别人提到他,她都会觉得好骄傲。 至於那些喜欢在他背后酸他靠关系的,就让他们酸好了,反正他的表现让别人没话可说,也只剩这些小话能酸了。 他回台湾之后的九月,一夥人晚上约在杨家大宅烤肉,庭园烤肉的、客厅喝酒打牌的,一屋子都是人,很热闹。 然后杨仲齐勾勾手,把大堂妹叫进书房里,辟室密谈。 “干么呀?耍神秘。” “孟磊跟你说了没有?”他劈头便问。 “说什么?” “之前的海外市场开发案,上个月报告书汇整出来,公司开了一次董事会。里面该有的数据一样不缺,每道评估面面俱到,分析精辟独到,开发计划书完美得无可挑剔,董事们看过之后,个个都很满意,也很信任他的能力和见解,公司打算升他的职,让他全权负责这个案子。”杨季燕一呆。 所以……是要长期待在上海吗?那这次是要多久?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不、不能派别人去吗?” “这是他经手的,没人比他更熟悉、更适合,於公,我也希望他去,对他个人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说得也是……”海外拓点不是小事,何况是未曾涉足开发过的陌生市场,她也知道,这对他的能力,是一大挑战,也是最有发挥空间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 “可是他拒绝了。” “啊?”放弃升迁,还有当家主事、一展长才的机会……他不知道,这是他在公司里奠定地位很重要的一个时机点吗?“他……有说为什么吗?” 杨仲齐扯唇。“家累吧。” “我会帮他照顾家里啊!” “那你呢?谁来照顾你?” “……” “那天,我跟他谈了很久,他还是坚持己见,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是因为你,真要让他去,你舍得吗?” 不想让她再抱着由远方寄来的安慰礼物发呆,假日一个人压马路、吃饭没有人陪……这算是头一回,徐孟磊松了口风,表达出对她的不舍。 不舍她,苦苦熬相思。 “……” 她无法昧着良心点头。这回不是一年、两年,这么长的时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熬。“那你现在找我来,是要我去劝他吗?” “不是。燕燕,我一直都很看重他,这你是知道的,既然他都推掉上海的开发案,年初开财务会报时,我有意找个信任的人去接管和平店分馆,但,公司有公司的章程规范,核心管理者必须拥有公司一定的股份,董事们再信任他的能力,总还是有几分考量,毕竟……”他耸耸肩。 “别人口袋里的钱玩不完,不是吗?不是同一条船上的,谁敢把钱给他搞?” 再不过问家业,也知道和平店是公司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每年光是周年庆期间的营业额就是以亿为单位,让他去接管,足见公司有多看重他,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有这独当一面的机会,已经放弃一次了,要是再错过,真的太可惜。 “我可以把我的——” “杨季燕,你忘记爷爷的规定了?”想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凉凉放箭。 杨季燕肩膀缩了缩,不敢再吭声。 为了保有杨家的经营权,亲族之间拥有的股份,始终掌握在百分之六十左右。 爷爷从小就很看重仲齐哥,他拥有经营者的才情,也是最早从爷爷那里过继股权的第三代子孙辈。 二房是实际经营者,股权继承了百分之二十五,其余四房约莫握有百分之五至十之间,在她二十岁成年时,父母也将那百分之十均分给她和哥哥,并且被严令不得抛售及转让给外人,只能当壁纸贴着好看罢了。 喔,有啦,年终股利分红时可以让她买非常多的名牌鞋。 不过……总有什么漏洞可以钻的,不能抛售转让给外人,那就…… “仲齐哥,我知道了!”眼神瞬间一亮,由沙发上跳起就往门外冲。 “你知道什么,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杨仲齐叹笑。不是他要小看她,而是她的思路逻辑,光用万分之一的脑容量就推敲得出来了。 看某人被他成功引导到某个点上,他心情愉悦地下楼,看戏去。 “阿磊,我们结婚吧!” 正在帮烤肉架上的肉片翻面的徐孟磊动作一停,抬眸悠然瞥去。 第十四章 所有人默契一致地定格,张大嘴,宣告声浪过大,连客厅里的人都听见了,争相趴到窗边、门口,目睹实况。 只见被求婚的男主角勾唇,不慌不忙地应声:“好啊。” 反而是女主角呆住了。“你不先问为什么?” 他会不会回答得太理所当然了?都不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吗? “为什么要问?”问了才奇怪吧。 他放下烤肉夹,朝她伸手。“过来。” 她挪步走去,蹲到他跟前,自动自发抽湿纸巾替他擦拭稍微沾到烤肉酱的指腹。 “我今年三十,是差不多该结婚了,我妈一直在问,房子也装潢好了,刚好当新房,现在结婚,我觉得正是时候。”她这婚求得好。 “可是……” 对啦,她知道乾妈很喜欢她,奶奶也是,如果要问她们最想要的媳妇与孙媳人选,她绝对可以拔得头筹,阿磊又很孝顺长辈,适婚年龄到了,身边也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会同意好像也不奇怪……可是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她没有发花痴对他胡乱垂涎。 “刚刚仲齐哥有跟我讲,如果要让你能顺利入主公司的经营团队的话,必须要拥有一定的股权。我的不能卖也不能转让,可是结婚的话,亲属就没有这方面的限制了。” 她是怎么得来的,就用同样的方式转出去咩,这么简单! 徐孟磊瞬间沈默下来。 还以为她开窍了……绕了半天,世界依然大同,杨傻妞依然叫杨傻妞。 她知道,这样说听起来像什么吗? 为了股权而娶她,以杨家驸马的裙带关系入主公司经营团队,这样是有多光荣?她就非得把他搞成攀高枝、吃软饭的小白脸就是了? 最丢脸的是,她还在大庭广众下说……如果她私下讲,他还可以当没听到,乾笑两声带过去……虽然一直都很习惯她的心直口快,也调适得很好了,但突然来这一手,有时还是会不小心被暗算到。 他抬手撑着半边脸,低下头,无言复无言。 “阿磊?”他一直不吭声,让她搞不懂情况,抬手扯了扯他衣袖,正要再开口,被杨伯韩喝了声:“燕燕,嘘!” 气氛那么窘,在场的哪个不表情尴尬?她到底会不会看场子说话?他们都好害怕等会儿男主角会跳起来,上演一手摇晃她的肩,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的煽情戏码。 毕竟,这话是说得太过了,换了谁都会不开心,真气跑了徐孟磊,她到哪儿去找下一个能忍耐她口没遮拦性子的男人? 徐孟磊无力地抬阵,看她一肚子话憋得很难过的样子,叹了口气,递去一根刚烤好的奶油玉米。“先啃完它,想说什么再说。” 也给他一根玉米的时间,好好思考要怎么应对。 “喔。”杨季燕一小口、一小口,边啃边偷瞄他…… “阿磊,我啃完了耶。” “……” 他认命地叹气。“还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知道,这很委屈你啦!” “委屈?”这时该用的,不是高攀吗? 啊,是了,这丫头向来把他摆得太高,又将自己放得太低,总是认为自己攀不上、配不起……他柔了阵光,怜惜轻抚她的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全心全意的呵护、陪伴,还是无法消弭她心底,根深柢固的自卑感吗? 不让她蹲得腿酸,徐孟磊将她拉坐到腿上,轻轻圈抱住。她顺势靠到他肩侧,咬耳朵说悄悄话。 “你放心啦,这只是暂时的。你有能力,本来就要放在对的位置上发挥,不然我和仲齐哥都会觉得很可惜。等你在公司站稳脚步,我们随时可以离婚。” 那,她又在这当中得到了什么? 赔上家产、清誉,多了笔婚姻纪录,她往后还嫁得了好对象吗? 真的很笨,笨到家了,连他都想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爱我,爱到没有地方放置自己? 他微微偏头,近得一碰首,便能吻上她。 他直视着她的眼,倾前,碰了碰她的唇,再认真不过地将答案送出:“好,我们结婚。” 这是他承诺过她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开口,他都会答应她。 说完,密密贴触,深吻。 “好闪。”杨叔魏遮着眼。“你们不专业、不道德!最重要的女主角告白,怎么可以没让观众听到?” 居然就直接跳到求婚成功的亲吻、拉彩炮画面! “我才没有告白……”她抵着唇咕哝。不过,让大家这么以为也好啦,不然她也怕会被反对。 “是吗?” 在他看来,告白得可卖力了。她在说:徐孟磊,为了你,我什么都给得起,什么都做得到……他咬咬她的唇,惩罚她的口是心非。 “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都可以啦!” “没有都可以。” 意犹未尽地再琢一口,正色道:“结婚一辈子才一次,一定要让你美美的,开开心心出嫁。我会把时间空出来,陪你去挑婚纱,宴客细节再一起回家跟我妈讨论,其他喜饼什么的,看你这边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他讲得,好像跟真的一样……她是真的要嫁给他,不只是名义上的而已。 他给她那么多,婚纱、喜宴……所有待嫁新娘该拥有的一切,都不想委屈她,虽然不是真的,她还是觉得好感动。那些是她不曾想过能够拥有的,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在胸口澎湃激荡。 但……她能回报他什么? “当徐太太,要不要也约法三章?” 条件赶快开出来,以免不小心又踩到他的地雷区。 徐孟磊挑眉。“你讲得好像我很龟毛,条件一堆。” “不是吗?” “徐太太!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我哪里难搞?哪里条件一堆?” “有啊,管我要跟什么人往来、不准我交男朋友、不可以不相信你、不能只吃零食不吃正餐、还动不动就恐吓要跟我绝交。” 她还真的扳着手指一一细数起来。 “要算总帐就是了?你的条件难道就有比我少吗?”刚出炉的未婚夫妻,居然在下一秒对杠起来。 “不能不理你、不能跟你生气、不管你多天兵都要包容、明明怕死了鬼片也要陪你看、还要负责替眼光差的某人打蟑螂!请问我哪一条没做到?” “呃……”对耶,这些好像都是她说的。 她摸摸他的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你了。” 其他人早就烤肉的烤肉、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忙自己的事去了,完全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这小俩口当众打情骂俏,无时无刻都能放闪晒恩爱,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被闪了那么多年,已经—— 非、常、地、习、惯! 忙了两个月,终於完成了两人的终身大事。 当晚,他们选择在新买的房子里,度过他们的新婚夜。 徐孟磊在洗澡,她坐在全新的床上,抚摸婆婆替他们选的新床单、新被套,红色的,很喜气。 那时拿这套床单回来的时候,他有点担心她会不喜欢,没想到她反而喜孜孜地,迫不及待铺上去。 “你不会觉得……红色太俗艳吗?” 杨家大小姐,走的是时尚路线,可是老人家传统的想法,觉得结婚就是要喜庆些,他也不好拂逆。 “不会呀,这是乾妈买给我们的耶,有长辈的祝福,多艳丽、多喜气。” “……”他突然笑出声来,笑得她一脸莫名。 “你笑什么?” “没事,只是觉得你好可爱。”难怪妈和奶奶那么喜欢她。 结婚琐事真的好多,要忙、要买的一大堆,他真的每个步骤都妥贴地准备周全,没一样漏失,从找人合八字、选吉日,到去她家下聘、订婚,这些传统习俗都按部就班来。 她在给长辈奉茶的时候,乾妈把红包压在杯子下,说:“燕燕不要担心,我早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了,你只是嫁来自己家而已。” 她感动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有迎娶的时候,徐孟磊被堂哥、堂嫂还有幼秦他们整惨了,终於把她牵进手掌心时,当场就给她新娘抱,低头吻她。 看起来是很浪漫没错,可是……他嘴里怎么有黄连味啊?超苦的,她脸都皱了,他却大笑:“夫妻要同甘共苦!” 他被整,她怎么样也要担一半。 这阵子经历的一切,感觉像在作梦一样,轻飘飘的,好不真实。 她真的嫁给他、成为徐太太了吗?那是一辈子都不敢作的美梦,他却将她想都没想过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即使明天就醒了,她还是会觉得很开心,这些已经够她回味一辈子了……徐孟磊洗完澡出来,就看她摸着枕被,笑得一脸傻乎乎。 “你想睡左边还是右边?” “啊?”她如梦初醒,呆呆看着他。这意思……是单纯睡觉,还是、还是……好啦,她承认她心思邪恶,光想到要跟他睡一起,还有今晚是他们的新婚夜,就一整个脸红心跳,遐想无限…… “你不会新婚第一天就想跟我分房吧?徐太太。” 徐太太,她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三个字,比这听来更美妙了……不对!现在不是陶醉这个的时候,重点是他后面那句爆炸性的宣告—— “我没打算过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 意思就是,结了婚,一切都来真的。 “不管你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是杨季燕的丈夫,就社会通俗定义而言,叫做已婚男子,对异性已经完全失去选择权、交往权,对外发展会有道德挞伐的问题,如果又无法得到婚姻里应有的权益,难道你要我修身养性吗?” “……听起来好像很吃亏。”被他的逻辑牵着走,洗脑得不知不觉,然后focus在很奇怪的地方。 “意思是你之前在外面都有固定床伴?”她好像划错重点了。 徐孟磊挑眉。“呵,立场稳了,就整坛醋不要钱地卯起来灌了?徐太太。” 她跳起来,羞窘地喊:“才、才、才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别、别、别结巴。” “你很讨厌欸。”还学她的口气说话。 他笑出声来,向前一步拉近距离,双臂亲昵地环上纤腰。“现在的重点是,徐太太,我可以要求你履行夫妻义务吗?” “……” 其实也没那么不想啦,毕竟,他们的第一次还是她主动要求的,只是就……很害羞咩。 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有那个勇气,大概是几分酒意壮胆吧,心想反正被拒绝了,就当喝醉胡言乱语,假装忘记了就好。 她没有想到他会同意,而且,还在多年以后,说要跟她过寻常的夫妻生活。 “……好。”她低着头,很轻很轻地应道。 徐孟磊没有很急色鬼地扑上去,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心,似乎也跟她一样,想起同一件事。 “那一次——有让你很难受吗?” “……有点痛。”基本上,也没太多别的感觉了。 “抱歉,我经验有限,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一点。” 当时看她紧紧皱着眉,委屈地直掉泪,他心顿时揪了一下,本来想退开,但是她双手紧紧抱着他不放,拿泪颜蹭他的颊,撒娇般的依恋姿态。 那一瞬间令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所有给得起的温柔与怜惜。 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无法自已地作春梦,梦里的对象都是她,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像禽兽,成天意淫她,见了她总有几分不自在。 第十五章 有好几次,他都有股冲动,想问她——“你曾经有后悔过吗?” “干么后悔?” “那时候,你为什么想这样做?” 初夜对一个女人的意义,绝对不像她嘴上说的那么轻描淡写,甚至在这数年间,不曾有过一秒后悔的念头。 “那时只是觉得,好像不管给了谁都是糟蹋,只有跟你最值得、也心甘情愿,不会感到懊恼可惜。” 徐太太,你又在对我说情话了。 他心房泛甜,俯首轻轻吻她。“傻妞,是你先勾引我的。” 又怎么能怪我越了界,爱上你? 浅浅的吻逐渐加深,将他的徐夫人拐带回床上,低声保证:“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痛。” 新婚第一天,徐孟磊从床上醒来,已经看不见新婚妻子。 别说期待个温馨甜蜜的早餐,基本上他连老婆都找不到。 绕了屋内一圈没看到,他打点好仪容,到楼下去找人,果然看到新科徐太太和资深徐太太窝在餐厅谈笑风生,看到他还开心地招手。“阿磊快来,妈煮的稀饭好好吃。” “妈、奶奶。”打完招呼,一转头:“你,徐太太!一大早就赖到婆婆这里吃早餐,羞不羞耻!” 再不懂厨艺好歹做做样子吧。 “哪有?人家是来给妈和奶奶请安奉茶的,我这么温良贤淑。” 有人在硬拗,还喊得又甜又巴结。“对不对?妈。” “是是是,我们燕燕很乖。”还瞪儿子一眼。“你摆什么老公架子?” 谁规定当了人家的老婆就一定要学会洗手作羹汤?以燕燕的家世,一个千金小姐嫁到他们这平凡人家,要她改变三十年的生活习性来迁就他们,是不容易。 “燕燕你不要理他,以后都下来陪奶奶吃饭。” “……”这是怎么一回事?遭受联合排挤的徐孟磊,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嫁进来的那个吧? 吃完早餐,她还算懂得卖乖,自动自发洗碗。 徐孟磊在客厅翻杂志。 公司事情太多,无法放他太多天假期,出国蜜月是甭想了,但还是能挤出三天假期来,他正盘算着要如何利用。 或许可以再回去民宿小屋,那次她玩得很开心,而且还可以在那个房间,把上次没做的好事完成…… “傻妞,你有没有特别想去哪里?”他抬头,问刚洗完碗在擦手的妻子。 “要出去玩吗?好啊好啊!”她靠过来,兴奋地把旅游杂志翻到某一页。“我上次跟孟颖有研究过这本,这个还不错,有spa和药草浴,妈这几年都会筋骨酸痛,听说泡这个不错,而且空气清新,可以陪奶奶去走走做森林浴。” “……” 你可不可以再不解风情一点?一定要我直说这是蜜月旅行吗? 仰头往母亲的方向看去,他家人倒没那么白目硬要跟,只是忍着笑,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那个,燕燕啊,奶奶已经报名那个长青社区的活动,不能跟你去。” “喔,对,我得陪着奶奶。”徐母附和。 “是喔?”才刚搬来,这么快就把附近地盘混熟了。“那我也陪奶——” “杨傻妞。”当丈夫的沈下声音,突然发现,妻子和婆家混太熟也不是好事。 “你把我当空气就是了?” “呃……”她乾笑。临时忘了。 最后还是奶奶和母亲在旁边附和,说年纪有了,不想跑来跑去,年轻人自己去玩,玩得开心些,不用太早回来没关系,才成功让他把人拐带出来。 他们还是去了她说的那家有的森林休闲住宿区,五星级也真的派上用场了,因为他们三天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泡在床上,有人最后浑身酸痛,需要泡泡三温暖纾解。 假期结束后,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身分上晋升为夫妻,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不过差在她由杨家搬到他这里同住、多了些夫妻共处的亲密时光、以及分享肉体欢愉,除此之外,几乎与过去大同小异。 婚前,本来还担心与婆家同住,她会不适应,谁知道婚后,她动不动就往楼下跑,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待在那里,如果他加班,回来一定得先到母亲那儿找人,别指望她会乖乖在家给他等门。 什么晕柔灯光下的贤妻手中线……作梦比较快。 他这里基本上不开伙,都是下班后直接到母亲那里用餐,饭后跟家人话话家常,分享与家人同聚的温馨时光。 老人家早睡,他们最晚会在十点前回到楼上,那时才是真正属於夫妻的甜蜜时刻。 有时挑支片子一起看,有时泡上两杯热可可,坐着闲聊,然后在睡前做点床上的“小活动”助眠。 徐孟颖跟她也很有话聊,大嫂长大嫂短喊得一点都不心虚,她一辈子也没喊过他大哥,这算不算他做人失败? 这两个人,嚣张之境界,已经到达完全无视他的地步,从流行趋势、保养、彩妆,一路聊到恋爱经验、看男人先看哪一个部位、男人什么地方如何如何之类的……杨季燕每提到一点,徐家小妹就会似有若无地朝他扫上一眼。 是怎样?他是砧板上的猪肉吗?任她们这样枰斤论两的! 她们甚至一起翻型男杂志,对上头的男模评头论足,从有几块肌、到身体的线条,深入忘我、情绪亢奋……这样公然视奸别的男人,像话吗?虽然是照片。 “杨姓人妻,你眼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某人妻抬眼看了看他,再瞄一眼杂志,评比过后,决定将视线移回杂志。 “……” “徐孟磊你少幼稚了。” 徐孟颖哼他,把她大嫂拉回房间,杜绝干扰,搞得他一肚子闷。 於是那晚回家,某人就尝到苦果了。 “你说几块肌?嗯?”重重撞进她体内,冷笑逼问。 “阿、阿磊……”被顶弄得不堪负荷,某人喘息呻吟,频频求饶。 “原来你看男人先看下半身长度的啊?我现在才知道呢。” 坚决不放过她,换个姿势,从后面进入她,深深撞击。 “腿……腿啦!我是说腿长。”她快哭了。 “求我。” “阿磊……” “嗯哼。”也不知哪根筋接错,还是被他逼得快疯了,不假思索便软软喊了出来:“老公……” 又软,又甜,又腻。 他心房一阵颤动,腰椎酥麻,快感来得又快又急,拥抱着在她体内释放。 过后,他微微喘息,调匀呼吸,翻身躺回另一侧的床位,张手将她搂进臂弯,拂开她汗湿的发,心情愉快地笑吻她。“老婆,你眼里只能看我。” “……” 人果然没有十全十美,小颖说得没错,就某方面而言,他真的挺幼稚的…… 婚后第三个月,她收到他以丈夫身分送她的第一项礼物。 “为什么突然送礼物?”她生日还没到啊。 “……我高兴!”那个人不知道在使什么性子,转身去洗澡,不理她。 后来到楼下去,小姑问她:“徐孟磊有没有送你什么?” “有啊,一条钻石项链。”感觉很正式,不是那种一时兴起,随手买下来送她的小礼物,可是她又想不出名目…… “嗯,情人节送钻石,算他没有太落漆。” 啊,对了,今天是情人节! 她八百年没过情人节了,这日子对她来说很无感,根本不会特别留意。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以前情人节,他多半都在忙工作,百货公司的情人节档期唯一的意义就是搞行销的赚钱时机。直到近两、三年会抽空陪她吃个饭,顺手送她一支金莎花,被她定义为友情限定的那种。 今年,他们的身分变成夫妻了,虽然是讲好的,可他还是专程挑礼物送她……她当下心花怒放,捧着手机到外头,像是少女漫画里周遭开满小花那样,踩着轻飘飘的梦幻小碎步,兴冲冲跟人分享喜悦。 “哥,我跟你讲,阿磊送我情人节礼物耶。”另一头,杨季楚静默了下。 “那不是应该的吗?”这个日子,他自己也失血惨重。 “你好冷感。” “不然是要多雀跃?” 男人的心只会滴血好不好?说穿了根本是把她们的快乐建筑在男人的痛苦上。气! “这种事你去跟女人讲应该会比较有共鸣。”挂她电话。 於是,她改拨另一通。 “幼秦、幼秦,我跟你讲,阿磊送我情人节礼物耶!” 另一头,还是一阵静默。 接着慢吞吞回应:“然后咧?” “我很开心呀!跟你说喔,阿磊好别扭,刚刚塞给我的时候,耳朵红红的,我一开始没有想到是情人节,他还生闷气耶,有没有好可爱?” “……信不信你继续在我面前放闪光,我绝对灭了你!” 可爱你个毛! “干么这样啊?”好姊妹咩,跟她分享一下,生什么气?八成心情不好,没人送情人节礼物给她。“你在嫉妒我跟阿磊感情好。” “对啦对啦!也不知道是谁满口哥儿们的,哥到床上去、哥到去结婚证书上画押,你这欺师灭祖的家伙!”杨幼秦反呛她。 “那又怎样?至少我现在有人送钻石。”就是故意要剌激她,怎样?她要是早点换一个,凭她杨幼秦的身价,还怕没人送情人节礼物? “了不起咧!骗人家没收过情人节礼物?送颗钻石就爽成这样,你是连家产都送给人家了,也不知他是娶杨季燕送嫁妆还是娶嫁妆送杨季燕,你有点骨气好不好?” “喂!”姊妹俩平时斗嘴归斗嘴,也是有地雷区的,不允许对方说自己的男人一句不是。“那玩意儿你就有?真有骨气早离开余观止了。我才搞不懂你是讲话酸还是心在酸……” “懒得跟你说,去过你的两人世界啦,我也要下车吃饭了。” 然后又被挂电话,虽然两度被挂电话,依然无损她的好心情。 一转身,看见走楼梯下来的徐孟磊,她几个快步奔上前,搂上他的腰。“阿磊,我好喜欢你的礼物。” 徐孟磊垂阵瞥她,眸心荡漾暖暖柔情。 她真容易讨好。 杨家的大小姐,哪是一颗钻石就能收买的?能让她露出这种星月为之失色的笑顔,主要还是在送的人身上。 送颗石头,她都会很开心。 总算不枉他今天下午特地到楼下逛名品专柜,还被顶头上司逮到他开小差的行径。 那时杨仲齐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专柜提袋,明知故问地亏他:“去巡卖场?” “……没,一点私人的事。”糗死了。 回来还被不解风情的某人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整个人更闷。 所幸她还没呆到无药可救,刚刚一开门,从楼上就听到她在防火门这边四处炫耀,虽然找幼秦讲这个实在是白目到不行,换了是他也想挂她电话。 但他不是杨幼秦,是负责宠她、疼她的另一半,那种纯然地、毫不造假的喜悦,好像整个天空的星星都落到她眼底般明亮璀璨,连带也感染了他,大大满足了身为丈夫那股想娇宠妻子的虚荣,俯低头,轻轻琢了她一记。“今天去外面吃,就我们两个人。” “可是妈有煮……” “我昨天就跟妈报备过了。”虽然结了婚,偶尔也需要制造一点浪漫、一点惊喜与激情。 这一回,她没再状况外,甜甜地笑挽住他手臂。“好啊,去外面吃!” 像幼秦说的,要去过他们的两人世界! mc晚半个月了。 婚后的半年,上完课才艺班的同事在团购四物飮品,她才突然想起,这个月她的生理期还没有来。 第十六章 从少女时期至今,她的生理期一向很准时,最多也就迟个两、三天……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立刻到附近的药妆店买验孕棒回来,验出的结果是两条红线。 她呆呆坐在马桶盖上,又翻了一下说明书,确定两条线是怀孕的意思没错。 所以……她有宝宝了。 一般人初为人母是什么心情她不晓得,她自己现在是惊喜、茫然、还加一点点的忧虑。 阿磊……会不会开心有这个小孩? 那时结这个婚,是抱着随时都会离的心情,并没有把小孩这一层考虑进来,两人也不曾当面讨论过这方面的事,不过,他从来没有避孕,就应该要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这样想来,他应该是不排斥,对吧? 本来就不是藏得住秘密的性子,心事压在她小小的脑容量里也太为难她,於是她当下立刻决定去找另一名制造者。这种事又不是她一个人造成的,当然要两个人一起担,没道理只把她关在厕所里烦恼。 她到的时候,外头的秘书说他还在开会,她又耐心等了半小时,徐孟磊开完会出来,看见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她,有点小讶异。 “怎么这么早来?我还没下班。” “哪里早?都迟来半个月了……”她咕哝。 “什么?”他没听清楚,放下手中的档案夹,回身望她。 “没事。”少少的勇气龟缩回老鼠洞,她把头埋回沙堆,重新酝酿开场白。 徐孟磊也没多搭理她,他今天很忙,要交办的事情太多,办公室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每次她酝酿好情绪,不是电话响就是有人敲门进来送文件…… 来来回回重复了数次的“启唇”、“再吞回去”;“启唇”、“再吞回去”…… 她简直快哭了。谁来理理角落的孕妇好不好? “阿磊……”她又一次准备好开口。 “嗯?”将文件交给秘书送出去,偏头望向她。“什么事?” 敲门声又响起,这次是杨仲齐、杨叔魏一起来。 “孟磊,晚上有个饭局,一起去。” “好,没问题。我——” “我『那个』没来耶……”很轻、很细的怯懦声插入。 三个大男人同时定格,慢动作扭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我刚刚是不是听到……”杨仲齐发声。 “有人说『那个』……”杨叔魏迟疑地接口。 “请问……是『哪个』?”女人说的“那个”,好像没别的…… “就是那个!”有人快哭了。 人夫大惊失色,赶紧来到她身边,搂进怀里拍抚。“好好好,燕燕不要哭,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就……我今天突然想到,生理期好久没来了,就去买了验孕棒,然后、然后、然后……” “没关系,没有就算了,你应该是最近睡不好才会生理期乱掉,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是!”挣开他去拿包包,翻出那个验孕棒。“是两条线。” “所、所、所以……”孩子的爸呆了,杨叔魏迅速抢过来看。 “两条耶、是两条耶!”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你拿我老婆的验孕棒干么?”权利被剥夺,有人不爽。 “呃……”对厚,验孕是用“那个”验的耶,火速再扔回去。 徐孟磊险险接住,拿稳了细瞧。真的是两条红线。 “你怀孕了,这是好事啊,怎么一脸惶恐的样子?怀孕症候群?”杨季燕由他怀里仰头,看着把她搂住细细安抚的男人。 “你真的觉得,这是好事吗?有很开心、很开心吗?” “当然。”徐孟磊失笑。“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宝贝,我当然开心。” 他说“宝贝”。 很心爱、很珍惜,才会叫宝贝。 她终於笑了。“你喜欢就好。”这样她就安心了。 “傻妞。”他笑吻她颊容。 “就是怕小孩跟我一样傻嘛。”万一没遗传到爸爸的聪明才智,反而跟她一样少根筋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单纯傻气些,学不来那些坏心眼,当个善良真诚的好人,这样也不错。” “嗯。”她用力点头附议。阿磊说的话,无论何时都让她觉得好有道理。 “喂,那对放闪的夫妻,我们还没死好吗?”杨叔魏简直受不了。全天下再也找不到比杨季燕更迷恋崇拜自己丈夫的女人了,要是徐孟磊指着月亮对她说是方的,她八成也会点头附和:“嗯,现在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方。” “阿磊,”杨仲齐指了指桌上的签呈。“找个时间跟她说,商量看看要怎么做,我们先出去了。” 吵死人的杨叔魏被带走了,杨季燕困惑地望向丈夫。“仲齐哥要你跟我说什么事?” 徐孟磊沈吟了下。“人事签呈今天刚下来,有别的工作交派给我处理,可能会离开一阵子。” 此话一出,便见她瞬间呆滞。 “那、那……” 是多久?像之前那样,一年?两年?还是、还是……更早之前,她还可以假装没关系,识大体地要他去忙,现在……没办法,装不出来……看她唇色发白,微微颤抖,又努力想表现出镇定的模样,徐孟磊满怀不舍。 “只是去台中而已,没有很远,主要是去整合物流的产业区块。” 丰禾最初是以物流起家,直至今日,全台营业点繁多,树大总有枯枝,上个月看了回传总公司的汇报,杨仲齐是希望中部这一块交给他,对於数据较不理想的据点,该如何因应、或者缩编合并,全权交由他去整合规划。 “那,是多久?” “不一定,顺利的话也许半年就能处理好。燕燕,这是公司对我的最后一道考核,若是达到标准,才有资格谈下一步。” “也是。”她都差点忘了,那时结婚,就是为了让他能入主“丰禾”的经营团队。“好,那你去。” 徐孟磊抚抚她的颊。“所以仲齐现在要我们商量的,是你要跟我去吗?还是留在这里?” 她自己也有工作,又是怀孕初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适合跟他去台中,可是……“我会很想你。” “我知道。”徐孟磊轻拍她的背。“你再考虑看看,想好再告诉我。” 她很认真地想了三天,最后告诉他:“你自己去好了。妈和奶奶知道我怀孕很开心,说要帮我养胎,如果跟你去的话,我们是第一次当爸妈,很多事情都不懂,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 她说了那么多,主要还是顾虑家中长辈的感受吧?妈和奶奶那么开心,留在老人家看顾得到的地方,她们会比较安心,同时也能代替他尽孝道。 他其实知道,她成天窝在楼下,是了解老人家寂寞,刻意多陪奶奶说说话,逗老人家开心,也偷偷问母亲他喜欢吃的菜色,一道道慢慢在学厨艺,还以为他不知。 她真的是一个很贴心、很懂事的好妻子,事事都以他为考量。 夫妻俩靠在床头说体己话的夜晚,他将脸庞靠向纤肩,轻轻说出藏在心里的真心话:“老婆,娶到你是我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去台中后,每晚都会与她通电话,问她身体的状况。 怀孕的头三个月,她总是说很好,不用担心。 他打到楼下家里,徐孟颖却告诉他:“吐惨了,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一大圈了。” 怀孕进入第四个月,她明显情绪起伏变大,有一次讲电话,还哭着说:“我好可怜,大家都讨厌我,不理我,连你都受不了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好惨,别人怀孕都有小孩的爸爸陪,只有我没有……” 他知道那不是真心的,只是怀孕造成的荷尔蒙失调,加上过於思念的缘故,才会控制不了情绪。 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安抚她,一直讲到她哭累睡着。 她怀孕的第五个月,由妹妹那里知道:“她的食量好可怕,是要把前四个月吐的补回来吗?她现在每隔几个小时就喊饿耶。” 他当时却在想,她容易饥饿,那半夜家人都睡着了,谁来替她张罗吃的?以她的个性,绝对不会开口去麻烦她们。 几日后的晚上,每晚睡前固定通的电话中,她突然又哭得惨惨凄凄,原因是正好看到电视广告,那种怀孕老婆说要吃什么,老公就立刻准备的画面,以前觉得很温馨,现在只觉得触景伤情。 “骗人,老公才不会帮我准备,我好饿,我想吃大肠包小肠、我想吃葱油饼、我想吃米粉羹、我想吃水煎包、我想吃芝麻汤圆……”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你管我!反正你又不会买给我吃。”情绪上来了,整个哭到不可理喻,完全听不进他的解释与安慰。 她哭到睡着,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开门声,然后肩膀被人轻轻摇晃了下。 “老婆,醒醒。”她睁开眼,发现徐孟磊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她呆呆地张着嘴,还以为自己在作梦。 “你不是肚子饿,想吃东西吗?大肠包小肠、葱油饼、水煎包、米粉羹我买回来了,芝麻汤圆等等再下锅煮给你吃。” “可可可……”可是,她只是在发泄情绪而已,不是认真的啊。 “你真的饿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饿了,身边没人,觉得太委屈,不会哭得那么惨。 “那你的工作……” “等等再开车赶回去就好了,用不着三个小时。” 那来回就是六个小时!他今晚根本不用睡了。 “你干么理我啊!” 她惊嚷出声。让她哭累睡着,醒来就没事了啊!居然为了她闹情绪时的几句话,傻傻赶三个小时的车程回来,就为了给她送个葱油饼、煮汤圆! “你是我老婆,不理你理谁?” “哇——”她又哭了,这次哭更惨,怎么哄也哄不停。 “嘘,老婆,很晚了,你哭小声一点。”他将人捞进怀里拍抚,唇畔噙起无奈又怜宠的笑意。 “你、你、你……呜……对不起……”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对他闹情绪,早知道他会当真,她就乖一点了。 “嘘,没关系,你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你为我们的宝宝在受苦,是我比较对不起你。好了好了,先出去吃东西,不要饿到宝宝。”大半个月不见,肚子好像又大了不少。 她摸摸肚子,真的很饿。 於是决定暂时打住,一抽一抽地低头穿鞋,抹着泪到客厅吃东西。 怎会这么可爱。他带着笑,很甘愿地到厨房开炉火煮食。 杨季燕一边啃葱油饼,一边探头去看厨房那个人,眼眶忍不住又涌上雾气,但这一回不是伤心难过,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很涨、很饱满地塞在胸口。 他说,他是修了三辈子才娶到她,可是她觉得:“我一定是修了八辈子,才能嫁给你。”她轻轻地,自言。 厨房里的徐孟磊听到了,偏头朝她望来。 “你现在还觉得,我们会离婚吗?”他眸中,有不可错辨的暖暖温存,以及,情意。 她不是没心没肺,可以在他做了这么多后,还不知不觉地继续装傻,躲在自己的壳里,其实,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当得成纯粹的朋友了。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当一辈子的夫妻,然后,再修八辈子,祈祷重新遇见你。我——很爱很爱你。” 他勾唇,浅浅笑了。 “我知道。杨傻妞、徐太太、亲爱的,老婆。” 番外之男人的小心眼 徐孟磊一直自认,自己是一个气度雍然、稳重理性、不会去计较那些小肚鸡肠的小事情的成熟男子。 但,那是对别人。 是的,请看清楚上面那条但书,只对别人,对自己人,他就非常计较,尤其是那个姓杨名季燕的女人,忒爱挑战他的底线。 遇上她,他连谈个恋爱都谈得很鸟。 一般而言,不是两情相悦,就可以甜甜蜜蜜、恩爱无限了吗?为什么他要陪她玩这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蠢游戏? 好吧,其实真要说服自己,也没那么困难,反正台面上恋人未满,台面下早就满出来了,他也不是那么计较形式的人。 她心里对於形式上的认定有过不去的关卡,因为太在乎,不敢冒一丁点的险,怕跨过了这个门槛,万一走不下去,是不是什么都没了? 於是宁可自欺欺人,维持原状,一旦发现不对劲,还有个保护网,只要哈哈笑两声,假装他们本来就只是朋友、也继续当朋友,就行了。 就像认识她的第一年,跟哥哥吵架了,只要把手机丢到包包里,用外套盖住装没事那样,“杨季燕风格”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但,也只有对她真正在意的人,才会如此。 她喝醉那天晚上,其实无异於告白了。 他想了很多,然后摇醒一旁睡沈了的她,也不管她神智清醒了没有,迎头便噼哩啪啦丢出一长串:“我知道你心里的坎过不去,就算我现在走向你、或者强迫你走向我,你心里也不会真正认同这段关系,你压根儿就不认为你能拥有,与其看你这样成天患得患失,那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所以燕燕,我可以等你,也愿意等你,用你能够认同的关系,陪着你走。我会用很多很多的爱与守护,来浇灌你心里那朵自信的小花,就像你说的,没有人规定恋爱非得怎么谈,我们就慢慢萌芽,不急着开花,只要知道我们属於彼此,那就好了,台面上的称谓,那一点都不重要。 “直到有一天,你心里那个结能够解开、重拾自信,也捧得住我想给你的幸福重量了,再来告诉我,你愿意当我的徐太太,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一定会答应你,听到了吗?” 有人两眼迷蒙,一脸浓浓的睡意,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模样,脑袋一歪,又被周公召唤回去。 他看了就气,闷闷地咬牙撂狠话:“是你先爱上我,也是你先告白的,要是敢给我忘记,我们大家就走着瞧!” 事实证明,他真的没有瞧不起她,她果然给他忘得一乾二净。 好,很好,杨季燕,我们这笔帐慢慢算。 该给的疼与宠,他没少给半分,但是……哼哼,老用一脸垂涎的眼神看他是怎样?好朋友嘛,她不是嘴上说得很大声吗?那干么老在瞄他下半身? “看什么!再熟也没打算在你面前脱裤子。”他凉凉地剌回去。这就是好朋友的待遇! “是换裤子。”她还想强辩。 有什么差别?她的眼神哪里纯正了?别以为他没看到她一边开车一边偷瞄他。 肯让她看上半身就不错了。 害他被一群人左刺右探,还要配合她装死。 方才在公司,杨仲齐提到买车跟接送的事,已经是拐着弯在逼供了,他也很想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让女朋友开车接送晒恩爱,你有什么意见?” 偏偏却吐不出一个蛋来,已经够闷了,不找始作俑者出出气,这还有天理吗? 有几回在家里,徐孟颖用斜眼瞄他,突然说:“徐孟磊,我现在才发现,你很傲娇耶,这样欺负人家,都不会心虚的喔?” “……”随便你怎么说,傲娇就傲娇,欺负就欺负,那女人自找的。 他敢於承认她的身分,敢告诉全世界杨季燕是他的女人,她敢吗? 他已经连“我妈说不可以随便让外面的女人脱衣服”这种话都拿来激她了,她还是死不肯松口。 好,很好!想脱他的衣服是吧?等她有胆开口,为他正名再说! 番外之女人的小甜蜜 冠上人妻这个身分,跟以前有什么差别? 嗯……好像福利比较好。杨季燕是这么觉得的。 以前光是偷瞄他几眼,被他逮到的话,他都会用一种——她也不会形容的眼神,要笑不笑地看她,不必多说什么,就会让她觉得心虚羞愧到爆炸,像是……意淫良家闺男的无耻狂徒。 现在则是会回应她一记很性感的笑,完全欢迎她在脑海对他做任何的无耻幻想,甚至会摊开手,鼓励她付诸行动,随时欢迎她扑上来,尺度无上限。 以前,他如果把工作带回家处理,都是待在书房,婚后,有一次她洗完澡,依往常的习惯,预备到客厅开一包鱿鱼丝,看一部电影再去睡,就看到客厅桌上叠了一叠他待处理的工作,还有一包替她准备好的鱿鱼丝。 她一开始其实没有想到太多,但他发现她的目光落在他摆在腿上的笔电后,立刻笑着把笔电移到桌上。 “好好好,我知道你有权利管辐射对我下半身的影响。” “……”她才不是想那个!只是奇怪他干么跑到客厅来。 一连数回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不是——在陪她? 平常工作,相处的时间已经很少,像这种两人共处的夫妻时光,他其实是很珍惜的,虽然是她看电视、他忙工作,彼此没有一句交谈,但是偶尔伸手过来碰碰她、抱抱她,总让她觉得,他并没有遗忘她的存在。 还有就是,他现在对她的代称词愈来愈多,以前叫她傻妞,现在还多了徐太太、老婆、人妻、亲爱的……喊久了,她都快当成真的了。 这不是权宜之计而已吗?他表现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所有妻子该得到的宠爱、权利、婚姻里该拥有的一切条件,他没一样少给,有名,也有实……那,她可以小小的,当真一下吗? 婚后的某个夜晚,枕畔的他呼吸沈稳,她小心翼翼挪靠过去,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应该是睡熟了,才放任自己,小小声地学他的亲昵口气喊出声:“老公。” 悄悄地,将那绕在舌尖的甜蜜,收藏在心间,这样就很满足了。 “嗯?”枕边人睡意浓浓的沙哑哼应由喉间逸出,再困也不会漠视她的呼唤。 她吓了一跳。 他不是睡着了吗? “没没没、没事,你睡你的。”扰人清梦,让她很不好意思。 他翻了个身,挪近身体,眼皮已经撑不开,手仍准确地摸索到她所在的位置。 “来,我抱。” 她轻轻将自己挪进他臂弯,他收拢入怀,拍抚两下轻哼:“老婆乖,快睡。” 她倚靠着,倾听他胸腔内平稳的律动,拥有着全世界最近的距离,让她满足地勾起微笑,在心底轻声道:“晚安,老公。” 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敢大剌剌地喊出口,就算已经在心里,甜蜜地喊过不下千百回……只除了偶尔有几回,在床上被他缠得失控,才会脱口而出。 隔年,她生产完正在坐月子,有一回小外甥来家里,六岁大的孩子正值好动、活力充沛兼破坏性十足的年纪,一个不小心,就将她的大熊布偶给扯破了。 她快心疼死了,那是徐孟磊那年在上海,寄回来给她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她一直都很珍惜、很小心爱护,可是看小皮蛋一脸闯了祸、愧疚到快哭的表情,想指责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算了,小皮蛋,没事。”嘴上是这样安慰小孩,事后则是想尽办法看如何恢复原状。 而后,才会不经意在破损的布偶缺口,看见藏在棉絮内的小卡片。 傻妞,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抱歉不能陪你过生日,你说今年台湾冬天冷得睡不着,这只布偶熊让你抱着睡,然后我希望,你今年的生日愿望能多一条——在三十岁以前成为徐太太。这样,你就再也不需要这只熊了,徐先生可以让你抱着睡,不怕冷,好吗? 她抱着卡片,心房暖暖的。 很多事情,她不是不知道,他买房子一定得带她去,坚持非得她喜欢不可,新房子装潢特地做上收藏机能好的大鞋柜、休闲的私人时间永远让她占据、无论到哪里总记得给她电话……她不是没心没肺,不知道他放缓了脚步在等她。 她很傻,以为不戳破,就可以一直这么甜蜜,如果他后悔,觉得一个处事不够圆融、会害他丢脸的女朋友很糟糕,她还有好朋友的位置可以待,但是……她是徐太太,有名,也有实。 而她的徐先生,也一直陪在身边,不曾走开。 那晚,临睡前,她扯扯枕边人臂膀,头一回,坦然地喊出声:“老公——” “嗯?” “你,等我很久了吗?” 他的工作地点早期是由公司到书房、中期是从书房到客厅、近期则是已经演变成由客厅到卧房了。 目光由文件中缓缓移向她,审视漾着甜甜笑意、整个人容光焕发的徐太太,瞬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他浅浅勾唇。“某人慧根低,难免需要久一点的时间才能参悟,不怪她。” 什么嘛,还损她。“那现在咧?” 他一脸可惜地叹道:“真糟糕,以后不能叫傻妞了。” 意思就是,这是她最聪明的一回。 她笑开脸,扑抱上去,甜甜地啾他。“老公、老公!你就直说你很爱我、等我很久就好了嘛!爱面子。”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明明就是你先勾引我的,还敢颠倒是非。” 在吻与吻的间隙、夹杂着暧昧的嗽啾声中,有人坚决还原真相。 “那不是重点啦……”继续啾。 “我觉得是。”还是重点中的重点。 “但我的重点是,你爱我。” “……哼。”无法反驳,只能虚弱地哼应一声,专心吻她。 又过了很久、很久,情事方歇,已经快要睡着的徐先生,听闻枕边迟疑的发问声:“那……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 更正!他要叫杨傻妞叫到进棺材那一天。 番外之守护者 徐孟磊刚开始接触杨季燕的家族成员时,曾经听她提过,他们杨家的家族守护者,是杨仲齐,老老小小有什么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去找他。 很多事通常会是杨伯韩出面,但真正作决定的,却是杨仲齐。 这其实不太常态,一般而言,家族的支柱与当然继承者,通常是嫡长孙,但杨家不是,而是二房的独生子。 真要问为什么,其实也没有人知道,从一开始,爷爷就很重视杨仲齐,从小把他带在身边,视为家业继任者栽培教养,所有孙子辈里,最疼、最宠、最另眼相待的,唯有他。 或许,杨老先生确是高瞻远瞩吧,嫡长孙性情刚直正义,在尔虞我诈的商场环境中,必然会吃亏,也无心於此。而杨仲齐沈稳内敛、心思缜密、才智出众,当年的选择,不无道理。 这么多年下来,杨仲齐始终谨记着祖父的教诲,竭尽所能守护杨家,每一字、每一句牢刻心田,不敢忘。 他总是问着身边每一个人:“你(你)要什么?” 努力地,想完成每个人的心愿,保留所有人的笑容。 那个人出现后,他们家燕燕变得好快乐,每每看见他,脸上会发光,眼睛满满都是比星空还亮的美丽星光。 杨仲齐知道,那个人是燕燕想要的,但是她不敢伸手去取。 无妨,她不敢,他来。 先将人弄到自己眼皮底下观察。那个人,有才情,胸怀磊落,并非另有所图的投机分子,燕燕眼光不差。 他一步、一步,有计划地给予机会,男人也没让他失望,咬着牙熬过他给予的考验,於是他想,将妹妹交到这人手中,他可以放心了。 他不吝惜给予,只要能留住燕燕的幸福。 两人婚后的某一日,男人来找他。 “仲齐,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工作上,多得是见面机会,却刻意挑下班后,来他私人的住处,他心下有底,必然是极私人、且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男人将一只私密文件放上桌面,轻轻朝他推去。 他抽出那份股权转让文件,挑挑眉。“你拿这给我看做什么?” “我知道这是你诱导燕燕的,但仲齐,我会答允,从头到尾要的都只是燕燕,没有其他附加价值,会顺着你铺的路走,是因为那可以让她安心。” 是啊,他又何尝不知? 他那傻堂妹,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他给她一个理由……她留在这男人身边,对他是有助益的!让她心里的渴求有个立足点。 “我想了又想,这是杨家必须掌握在自家人手中的固定持股,你是杨家产业的经营者,那就只能交给你保管。” “没这回事。”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举,他从容回应。“燕燕已经嫁了,由丈夫替她管理名下财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管不着。” “可是——”男人神情有丝愕然。 “你不怕?”他是外姓人。 “不怕。”敢给,就不怕。 拿这点股权来换燕燕一辈子的幸福,值得。 男人点点头,没再与他推拒。 起身离开之前,低头凝思了一会儿,低声道:“谢谢。” 他挑眉。“哪部分?” 成全他娶得美娇娘?一步步为他的事业铺路?还是一路以来,不吝惜给予的信任与成全? “都有。”男人其实比谁都清楚,他是爱屋及乌,否则一个人再有能力,时运不济也是枉然。 “别谢太早。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极度护短,谁敢让我家的女孩子掉眼泪,我会先揍再说。” 男人笑了。“我同意。” 守护心爱的妻子,是男人的责任,无论基於任何理由,确实都不该让自己的女人伤心落泪。 看着男人坚定离去的步伐,他知道,自己多年前的这个赌注确实下对了,他赌赢了这男人对燕燕纯然无伪的爱情,赌来了一个好妹婿。 一年后的某个深夜,他即将入眠之际,床头那支家人专用、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开机的手机响起。 他摸索着取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放上耳畔。“怎么了燕燕?你需要什么吗?是不是饿了?” 这么晚打来,一定有事。她正挺着个肚子,丈夫又不在身边,就算半夜叫他送吃的都无妨。 很明显睡梦中被吵醒的男人,一点火气也无,依旧如常地耐着性子,温和询问她有何需求……一瞬间,杨季燕有些鼻酸。 “不是,阿磊刚回来,正在厨房帮我煮汤圆。仲齐哥,我知道很晚了,可是有些话我不立刻告诉你,今晚会睡不着。” 所以,就来吵别人睡不着? 杨仲齐有些无奈,嘴角噙起纵容的笑意。“什么事?”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当年阿磊的事,你根本是挖了个坑给我跳!”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 “但挖坑给我跳也是实情。”她死咬不放,坚决不再让他糊弄过去。 害她……一入这个坑,就快乐得不想爬出来了。 “是。”很坦白地,承认了。甚至有些欠打地想回她:你居然现在才意会过来…… “所以呢?要在凌晨三点跟我算总帐?” “没。只是想对推我入坑的人说一声:谢谢!我现在,在这个坑里,很幸福、很幸福。”她想,仲齐哥最想听到的,应该是这句话。 “嗯,你开心就好。” “我刚刚,梦到爷爷了,他要我跟你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杨仲齐笑意僵凝,在另一端,静默了。 “仲齐哥,你是爷爷的骄傲,也是他子孙辈里,最有能力的一个,所以他才会选择由你来守护家族。你做得很好,守护着杨家每一个人,没有谁会比你更好了! 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也会这样告诉你。但是仲齐哥,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问我们这句话,是不是偶尔,也该停下脚步,换我们来问你,仲齐哥,你需要什么?” 他需要什么? 杨仲齐想了又想,还是只有这个答案:“你们好,我就好。”挂了电话,他已经睡意全无。 起身下了床,拉开窗帘,仰眸望向无尽夜空。 爸、妈、爷爷,你们,真的会以我为傲吗? 一直以来被寄予厚望,他不敢松懈,怕自己哪里做不好、疏忽了,会看见那么信赖他的爷爷,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想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让爷爷知道,你最心爱的儿子失去了,还有孙子,我会替爸爸扛起所有的责任。 但是……爷爷还来不及告诉他,他到底有没有达到要求? 燕燕问他,需要什么?如果这一刻问他,他只想说,我要爷爷,像年幼时那样,抱起角落那个孤单脆弱的小男孩,摸摸我的头,肯定地对我说一次:“小齐好棒,你是爷爷的骄傲。” 但,这个愿望没有人能替他达成。 他最挚爱的爷爷,离开他好多年了。 后记 楼雨晴 最近这几本书,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内容,呈现出晴姑娘周边的生活实况—这算不算反应时事? 而这一本,同样也有。 哪一段呢? 嗯,是这样的。 在预备开稿的前两天,那个曾经在急诊室全程目睹睛姑娘伤口处理过程,并且目不转睛,还在事后亏我,说要拿我当借镜,提醒自己千万别讨皮肉痛的某人,此话还言犹在耳,时隔半年多之后—— 他、真、的、讨、皮、肉、痛、了—— 与晴姑娘一样,是车祸,晴姑娘闻讯时,在手机另一头吓傻了。 据说,是为了闪避由小巷内冲出来的机车,整个车身打滑,摔断锁骨,早上刚开完刀从手术室出来。 他摔伤的部位,和我去年六月摔伤手时的状况很相近,睛姑娘下午赶到医院时,他止痛药刚退,整张脸青荀笋的、痛到全身冒汗。 那间医院的素质,晴姑娘从读国中开始就听过不少负面评论,只是我弟受伤的地点离那里很近,当时头部割伤,血是用喷的,只好就近送医。 而,这一次,睛姑娘总算身历其境,知道傅说的是怎么个“不好”法了。 我替他到护理站要止痛针,医护人员态度散漫,回我……“这个不太痛,没人在打止痛针的,你们家楼先生好像比较不能忍痛驹?” 晴姑娘当场差点飙粗话!别人作何感想我是不知道,但听进我这个伤患家属的耳里,这话就是很风凉。 什么叫不太痛?睛姑娘身历其境痛过,那明明就会痛到飙泪! 於是我冷冷地说:“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弟痛到全身冒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叫不怎么痛?” 后来,护士答应要将止痛针送来时,我回病房等了一阵子还是没等到,再去问时,这护士还是凉凉地回我:“药品有管制,申请需要一定的流程。” 晴姑娘:“……你们的流程比较繁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我要转院。” 她大概不知道,她眼前这个人,衰到一年住两次院,也没遇到像这么鸟的事,病人有任何状况,一反应护理站,送药或处理动作都很即时,从不曾遇到这样姗姗来迟的,等你止痛药送到,病人都快挂了! 我一呛要转院,护理人员知道我火大了,这才一改态度,殷勤地一一问我“还有什么需要”? 所以之前你们都是耳背,把话听到哪里去了?我要的不过就是一剂止痛针而已啊! 后来回病房,与母亲聊起,才知道我弟早上推出手术室后,麻醉药一退,曾经很痛地去护理站要止痛剂,催促了快两个小时才送来。 这真的很夸张!所以我刚刚不撂狠话,是不是还要再等两个小时? 大概也因为被我呛过了,后续送药什么的,动作真的快多了,不用再让我弟白受一、两个小时的折腾。 於是某人有了止痛药以后,整个人就大复活,尤其是那张嘴…… 一开始,我本来还心情沈重,看着他叹气说:“我前两天才和阿娘商量,要找时间开刀把我手部的钢板拿出来而已,结果你现在这样,” 弟幽幽地回道:“其实,我们可以要一间双人房。” 晴姑娘:“……”好吧,我知道这是你的黑色幽默。 然后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留守,他完全无法自行下床,所以小解都是用夜壶。使用完后,晴姑娘要接手去厕所倒掉,某人还有闲情占我便宜:“赐,毒酒” “……樜!谢主隆恩。” 一介贱婢暂时只能认命,等伤好你就知道了! 再然后,早上护士来换药,他终於看到开刀的伤口,不是用缝的,是用一排像钉书针一样的东西把伤口钉起来。 经验很丰富〔泪〕的晴姑娘,立刻告诉他:“用美容线缝的不用拆,伤口很平整漂亮,像这样,” 〔秀肩臂伤口〕“用钉书针钉的,会有突突的肉疤,非常丑,像这样!” 再秀腿上的伤结论是:“你不是说要双人房?那下次就要找同一家医院和医生了耶,你这个医生会愿意用美容线帮我们缝吗?要先问看看,不然我不要。” 弟:“楼先生那个死娘炮,没有美容线就閙脾气不开刀了!” 晴姑娘:“……”除了默,还是只能默到地老天荒。 再然后的然后,我弟白天状况都还不错,入了夜要睡觉时就会很痛,所以晴姑娘会自动自发去帮他讨一颗止痛药给他吞,某人目送我离开病房,又在后头耍贱:“哎呀,那个很怕痛的楼先生又来讨止痛药了。” 晴姑娘:“……”好吧,你爱幽自己一默,我能说什么呢? 但有时候,他也会很有男子汉的气魄,没真痛到不能忍受,不会轻易打止痛针,然后回我:“这是面子问题!” 因为他姊我,只打了第一天的止痛剂,后面全靠意志力在撑,连药都没有吃。 他问我:“你撑得住?” ……其实,是因为第二天醒来,觉得似乎好很多了,就很帅气地请护士小姐帮我拔掉针头。那时护士还有疑虑,怕我后来万一再痛怎么办。 当晚睡觉时,还真的痛到眼眶湿润,但碍於早上表现得太有气魄,只好含泪撑过去,不然好丢脸。 我这是迫於无奈啊,大哥—— 然后我弟可能觉得,如果输给我这女流之辈会很逊吧。 好吧,我承认我不懂男人为什么有时候会坚持在一些我不懂的点上,就像他不能理解我对美容线的坚持一样。 再再然后的然后,有一次我去外面装水回来,跟他分享经过护理站听到的事情,有家属也在抱怨怎么手术后什么针都没打,看起来很痛。 弟:“你没把你那招傅授给他们,也说要转院?” 睛:“对厚!我忘了。” 弟:“……那个没有止痛针就呛要转院的楼先生,自己难搞还要带坏别 “……”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耍宝?你的实境模拟秀,我这几天看下,真的笑很饱,只能说,好吧,你真的很懂得苦中作乐。 有没有人觉得,上述真的不太像家属跟伤患?有人看过这么爱耍嘴皮子病患吗? 另外,如果已经看完书的人,有没有觉得上述这段很眼熟? 是的,书中桥段完全是实沉演出,那是一开始就预设的剧情,只是在开际,发生了我弟这件事,让我乾脆把细节挪来用。我说弟啊,你是怕我稿子出来吗?想帮我找灵威也用不着这样! (叹)至於我弟出车祸的原因,当然不像书中说的,晚上工作回来的途中那么青年,他只是因为听说夜市的某某东西好吃,想去嚐鲜! 想当初,我也是为了去拿团购的食物而出车祸,被亲友笑了很久。 是的,就、为、了、几、颗、包、子,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我弟住院期间的某一天,晴姑娘突然想到:“今天有夜市耶。” 晚上之某人突然一脸“受惊小鹿”状。“不要不要!夜市东西好难吃,千万不要。” 晴:“……” 抱歉,我戳到了你的痛点。 “我懂,兄弟,我懂!” 晴姑娘一脸沈痛地点头附和,就像现在我听到“团购”二字就一脸大便……呃,大变。 继上一回创下纪录,成为在医院写稿的病患之后,这回差一点再刷新人生纪录,成为在医院写稿的看护家属,只不过因为某人太蠢了,只带笔电没带电源线,於是刷新纪录失败,但是尽管如此,这本书依然是走温馨路线(病人都不病人了,自己把病房气氛搞得一团欢乐,我还需要沈重什么?)很少写纯温馨路线的作品,我知道它不是我的主流啦,但偶尔还是想写写平日不常碰触的东西。 关於女主角的性格与特色,当初在写《宁愿相思》时,就有想过要写这位大小姐,那时的小编说:“她看起来没什么女主角的架势,幼秦比较像。” 对,她一整个就很路人,除了一张漂亮好看的皮囊与家世外,其他都不甚出色,站在其他堂兄弟姊妹之间,很容易就被比下去,尤其,她有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如此出众的哥哥。 她会不会自卑? 会,正常人一定会。 就像每一个家庭里,兄弟姊妹免不了会被放在同一个天秤上相提并论,并非蓄意如此,但,它就是常态。 长期处在哥哥的光环之下,有些人会以嫉妒、叛逆来表达,燕燕没有,她是性格很纯粹的人,学不来如此阴暗的心思,再加上兄长疼宠,也恨不来。 但,她会当成光影,努力学习、发现自己学不来那样的耀眼后,会羡慕,会向往。 因此,我觉得男主角的判断没有错,她其实有某程度的恋兄情结。 遇上男主角后,对那些相同的特质,会本能地想亲近、追逐。 若真要认真去细究她暗恋男主角的历史,我个人的看法是,八成初见时便有好烕了,只是知道男主角无意(他表现得那么明显),所以硬生生压抑下来,退到好朋友的位置上,没任其发展下去。 要不然,谁会无聊到去坚持十五块的零钱?那么多机会接触,真没有一回能还个两不相欠吗?连男主角都怀疑她是故意的了,想接近他的意图很明显。 当然,可能也有人会说,她有好相貌、好家世,还有一群疼她的家人,有什么好自卑的?那条件比她差的不就该集体自杀了? 我只能说,那是潜意识、不形於外的戚受问题。 她知道自已拥有很多,所以很知足,人格发展正向善良又乐观,不是吗?这跟她潜意识的自卑心态并不矛盾。 我不晓得各位懂不懂这种戚受,求学时代,班上有时会有这种人……家境很好,每天打扮漂亮得像个小公主,看似大家都喜欢跟她交朋友,但其实认真去看,每一个人不见得真有那么喜欢她,只是因为当她的朋友,可以分享她身边的资源,以及,她生日请大家吃的糖果和饮料。 然后那个人,不见得功课有多好,有时说话因为不识民间疾苦,还常常刺到人而不自知,会让人觉得,啊你是在炫耀什么? 杨季燕就是有一点点这种性格的女孩子。 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导致性格太单纯,身边拥有的又太多,常会让旁人看得很刺眼,觉得她明明什么都不如我们,为什么她什么都有,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种人性的黑暗情绪,我想,只要是人都很难避免吧,只是正向的人会将它化成正面的力量,有些人则不然。 再加上,这个大小姐又是很不懂得看人脸色说话的人,更吃亏。 口才这种事,在人际关系上真的是致命的重要,无论你的立意再良善,语言的包装不好看,就什么都毁了。 这点相信每个人都戚同身受吧?谁没有过天真愚蠢白目死小孩的年岁?谁没有因为一句话,不小心让全场僵掉的经验? 燕燕的裹足不前,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弱项。如果只是朋友,她说错话、得罪人,不会害男主角丢脸;如果是夫妻,她的失言却会害丈夫颜面无光、受人讥所以她知道,自己配不上。 她不够聪明、不够世故、不够伶俐。 因为这些不够,让她明明戚受到男主角的呵护与温柔,却怎么也不敢跨出那一步,怕撑不起徐太太这个身分,会让他失望。 这样一想,这个角色好像有不少可以发挥的地方,於是原本只想当短篇写来自娱的番外小故事,从去年拖到今年后,……心变成长篇了。 出清了这一只之后,我的女性角色真的是断货了(叹),下一本啊,我究竟该怎么办?再开发新货源?可是旧存货还有几只看起来也挺可口的……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