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妖怪亲过后,我开始了修道》 第章 楔子 都市的夜总是太亮,显得灯火辉煌处的阴影更深,更暗。 阴影处,多少罪恶和邪祟露出爪牙,狞笑着,想要撕碎一切无辜的灵魂。受害者的微弱悲鸣,被这华美却污秽的市声掩盖了,谁也没听见。 她眨了眨眼,对自己绝佳的听力有种无奈的感觉。铎铎的高跟鞋敲打着小巷的街心。她背光,在充满臭味和垃圾的小巷中,朦胧的发出一点点微光。 几个男人正压住了个少女,瞳孔的兴奋疯狂像是野兽一般,凶狠的回头看是谁敢打扰他们的乐子。 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下,又轻叹了口气。 「呦,是个大美人呢。」这群不良少年笑了起来,呼吸中有种比垃圾更令人难受的恶臭,「刚好这个小子不够用,大美人,来找点乐子吧。」 「我不想伤害你们。」这次她的叹气声更大了些,「放过这个小朋友好吗?他看起来还没成年…」真的就是个小孩子而已,「而且我想,他大概不同意让你们…呃…」她努力思索合适的字句,最后放弃了,「而且,这是违反法律的…」 一听到法律,几个不良少年的脸都变色了。「妈的,你是警察?」他们急速的张望一下,发现只有她一个,「哼哼,警察又怎样…」 呼的一声,除了抓住被害者的两个人以外,其它的不良少年都跳了起来,抽扁钻的抽扁钻,秀刀子的秀刀子。看起来是头儿的拿着刀子上下抛着玩,「警察小姐,你太多管闲事了…我们兄弟陪你玩玩如何?」 她认真的思考一下,摇摇头,「你们玩不起的。」 这倒是激怒了那群不良少年,一起冲了过来,带头的那个利落的将刀子刺向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想在她身上制造点伤口教训一下。 没想到她没后退反而迎了上去,刀刃插入她的手臂,几乎没顶,却一滴血也没流。 月亮上升了一些,黯淡的照进这个暗巷,朦胧的,像是一个恶梦。 插进她手臂的刀子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吸住,怎样也拔不出来。向她招呼而来的棍棒、扁钻、甚至是拳头,都让浓密的黑发给挡住、缠住了。 浓密的黑发像是有生命一般,挡住了所有的攻击,稍一使劲,便将所有人都扔飞了。在黑发缠绕下,金属球棒和扁钻被挤压成几团废铁,咚咚咚的掉到地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令人难受的沉默重重的压在这个暗巷里。 带头的不良少年觉得脸颊湿湿的,摸了一把,发现满掌的血。那女人的长发只是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居然半个脸颊都是细密的血珠。 「妖怪!是…是妖怪!」他惨叫起来,「救命啊~有妖怪~」 「嘘嘘嘘…」女人不安了起来,「小声点,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往前踏了一步,长发陡长,将他的嘴捂了起来,那个不良少年的头几乎让黑发吞没了,只见他手脚抽搐,一会儿就不动了。 其它的人惊跳起来,想要躲避悲惨的命运。但是幕天席地的黑发却无处可躲,整个暗巷像是被庞大的黑发占据了,一个个被缠上了头。 架住少女的那两个看见头发对着自己而来,大叫一声,当中一个扔出了打火机,希望把这妖怪烧死,却没想到自己的伙伴还在发阵中。 打火机燃起了地上的垃圾,干燥的天候与满地易燃的纸屑,让火熊熊的烧了起来,瞬间半个巷子都陷入火海中。却没有烧上看似柔软却坚韧的头发,但是妖怪却叹了口气。「哎哎,你弄坏我的身体…」 她收了满天的长发,头颅却从脖子上飞起,耳朵变成了布满白羽的巨大翅膀,吹了一口气,熊熊的火光消失了,地上留着还没烧完的躯体。 「真是太淘气了。」一绺长发将打火机卷起来,瓦斯味轻扬,打火机已经变成粉末。 还清醒着的不良少年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 「…所以说,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妖怪喃喃着,「这下好了,烧成这样也不能用了…」她飞低一点,忧愁的看着自己焦黑的身体,「技术还差了点,哎,这种假东西本来就没有感觉…现在是怎么回家呀?」 满脸泪痕的「少女」缩在墙角,张大眼睛。是梦,这一定是一场恐怖的噩梦…今晚发生的事情太不真实了…所以只是梦,不会是别的。 如果是梦,就快醒来吧!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年纪小小不学好。」妖怪用长发打了地上不动的人一把,那个人低低的呻吟一声,「还要花力气洗你们的记忆…算了,顺便把你们的恶气也洗一洗,省得作怪…」 她低低的轻鸣一声,倒像是珠玉撞击的声音,昏倒在地上的人从嘴里冒出一团团的黑气,让瑟缩的「少女」抖得更厉害。 这种气息…这种带着恶意残酷的气息…她很熟悉,也非常恐惧。 妖怪轻吟着,像是唱歌一样吟诵着听不懂的诗句。当她雪白的翅膀极展,娇嫩的唇吐出最后一个字,暗巷里居然下起一阵珠雨,隐隐有着和谐的音律,温柔的洗涤着所有污秽和悲伤。 「少女」瞪大眼睛,望着入手就消失的珍珠雨滴,一阵阵朦胧的光如梦似幻,衬得半空中的妖怪如在云雾中,发出圣洁的柔和,雪白的翅膀和娇嫩清纯的脸庞,像是天使的容颜。 只是这个「天使」却只有一个头颅。 当珠雨停止,暗巷又晦暗了,「少女」却觉得有些惆怅。 他多么希望再看一次那场美丽的、洗涤哀伤的雨啊。一点水迹都没有,像是梦去不留痕。 「呼。」妖怪飞了下来,突然咒骂了一声,「该死!我新买的lv包包!死小孩就是死小孩!我真讨厌人类的莫名其妙…我的包包毁了啦!」 她似乎非常沉痛的翻捡着焦黑的皮包,「众生里再也找不到比人类更莫名其妙的生物了。哪有这样随便逼人家交媾的…就算猴子也不会这样!还放火烧好心的妖怪…笨蛋!一群笨蛋!」 她瞟了一眼,又更仔细的看了看那位娇怯的「少女」。「…真是笨到没药救。连雌雄都不会分辨吗?就算强迫人家交媾,好歹也找个雌的啊!这只明明是雄的…」 「他们知道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开了口,或许是那场珠雨太美,美到他几乎忘记恐惧,「他们勒索欺负我很久了,他们知道的…」他强忍着,眼泪不住的在眼中打转。 妖怪看了看他,有些惊讶的,「…奇怪,你应该一直发呆,发呆到我离开呀…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她飞近些,端详着这个奇异的人类。 他害怕的贴在墙上,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恐惧,和一丝丝的好奇。 「…你年纪很小。十二岁了吗?」妖怪很亲切的问。她倒是怎么想也没想到,这孩子可以抵御洗涤记忆的忘珠雨。 他更害怕的点点头,望着妖怪青色的瞳孔,他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知不觉的开口,「…我叫李泽峻。」 「李?」妖怪皱了皱眉,却不想再去多管什么。她今天晚上已经管太多闲事了,管到自己的假身都烧了。「我叫殷梓。」 在人间生存很久了,但是,她实在还是很不了解人类。眼前这个孩子手脚纤细,就算是从妖怪的眼光来看,也相当美丽。居然是个少年,而不是少女。 「你是那种希望变成女孩子的男生吗?」她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拥有很好的资质,而且,他身上的那种气也令人相当舒服。只要不要走上邪路…「如果你希望…」 殷梓过度泛滥的同情心又发作了。她想到自己还有几根瑶草,若是这孩子想当女性,她是帮得上忙的。 「我才不希望!」泽峻怒吼起来,一面擦着眼泪,握着小小的拳头,「我是男生!我真的是男生呀!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这种欺负?就因为我打不过他们?我恨死了这种身体这种长相!我…我…」 他突然哮喘起来,满脸眼泪鼻涕的吃力翻着书包找呼吸器。他从小就有严重气喘的毛病,所以一直弱不禁风。加上他面貌姣好,个性又内向,所以让学校一群不良少年盯上了。平常还有零用钱可以勉强应付他们,今天刚好忘记带钱包,这群血性方刚精虫冲脑的混账就想拿他 当女人发泄。 殷梓一「发」打去他手里的呼吸器,「哇勒,你们人类靠吸食毒物来延长生命喔?有命都治到没命了。」 「你…你…」泽峻又气又急,气喘发作是很痛苦的,连好好呼吸一口空气都办不到,因为这个缠绵已久的痼疾,他连堂体育课都不能好好的上,从小就被人欺负轻视。 「哎,我真讨厌我的多管闲事…」殷梓发着牢骚,突然吻了泽峻。 他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柔软的唇跟人类是一样的啊…不过,有股清新的气息从唇齿间吹了进来,像是身体内的污浊都被这口气吹出去,透过每个毛细孔飞出一缕缕极细微的黑气。 等殷梓似笑非笑的离远些看他,他抚了抚自己的胸膛… 气闷不见了。像是以前都是沉睡着的身体,突然清醒了。原本阴郁的世界,突然焕发无比的光彩和各式各样的颜色,全身充满了无比的力气,这样舒服,这样的生气蓬勃。 「有点奇怪…」殷梓喃喃着,「真的是有点奇怪。」她心里有些不安,像是不小心破除了某些禁制。但是这么弱小的禁制…她也不想去在意。 「小朋友,我就帮你到这里了。」她挥动长发把地上焦黑的躯体绞成粉碎。「我渡了口妖气给你…我想,你会很长一段时间是没病没灾的。但是呢,这到底是我的妖气,而不是你的。你若好好锻炼,这口妖气应该可以让你抵抗别人的欺负,若是贪懒,妖气可是会消失的唷。」 她展翅飞了起来,「哎哎,我的包包…靠!我的身份证也烧到了!真讨厌欸…人类真是莫名其妙…」 只见光一闪,她就消失了。 泽峻呆呆的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夜晚。 第1章 妖气 泽峻忐忑的翻来覆去一整夜,不断的摸着自己的嘴唇。虽然说,殷梓给的那口妖气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可以说让他感觉非常美妙舒适… 但是,「妖气」欸! 他隔一阵子就去摸摸头顶,害怕头上长出两只角来。 折腾了大半夜,朦朦胧胧睡去了,没想到天刚亮就醒了。 真是奇怪的感觉…睡不到几个小时,他却觉得全身精力充沛,精神奕奕。连呼吸的空气都特别甜,洗脸的水特别的沁凉。 原本有些近视的他,发现看出去这样的清楚,连对面楼上阳台的小雏菊都像在眼前。只要他愿意看,小花细嫩的花瓣就像在眼前一样。 不放心的摸了摸头顶,又照了半天镜子,确定自己没有异样,他才穿好衣服打开门。 家里照例是静悄悄的,这反而让他放心下来。他生长在一个表面完整的家庭,但自从出生以后,父母亲就不断的争吵,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有人照料,年初奶奶过世了,他被迫赤裸裸的面对父母亲的战局,而孱弱的病体也因为缺乏照顾每况愈下。 不过最近父母亲吵架的次数少了很多,就只是冷战。他习惯性的在鞋柜上找到爸妈留给他的餐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安静的出门去了。 走到半路上,他突然警觉的停下来,有些不安的徘徊一会儿。决定走另一条比较远的路去上学。当然,他也因此躲开一群等着「借钱」的不良少年。 他不知道,殷梓也不知道,这一口怜悯的「妖气」改变了一人一妖的命运。 在这个早晨,泽峻难得心情愉悦的哼着歌上学去,殷梓也舒缓的坐在阳光下吸收日光精华,作着早课。 泽峻一无所觉的从殷梓的阳台前走过,而殷梓正面对着晴空飞逝的浮云,身心都沉浸于物我两忘的境界里。 谁也没有发现谁。 但是他们的命运,却紧紧的相系在一起,沉重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了。 *** 泽峻专心的上了两堂课,越来越讶异。 他现在稍微理解「妖气」对他的帮助了。只要他专注在哪里,有股令人舒服的沁凉就会集中在哪边。 上课的时候,他专心的注视着老师,看着黑板,听着讲课,那股沁凉就在脑袋忙碌盘旋。而且,老师讲课的内容,他都明白了。即使下了课,内容像是用印的,紧紧的印在脑海里,忘也忘不掉。 泽峻才小学五年级,实在还是个玩心很重的孩子。他开心的开始试验,专注在耳朵,就可以听得更广,专注在眼睛,就可以看到远。像是发现了有趣的新玩具,他这样默默的玩了很久。 他从小身体不好,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本来长得可爱的小朋友都是老师的宠儿,但是他实在太内向,太安静,父母争吵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让他很畏惧大人,所以老师靠近些都会脸色大变的退后,一直都不得老师的喜爱。 再加上他们小学从三年级就男女分班,班上几乎都是要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内向又娇秀的他很快的就变成同学们欺负的对象,可以说,学校生活对他是种苦刑。 下一堂是体育课,他沉重的叹口气。体育老师一直看他很不顺眼,今天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新花招羞辱他了。 为了不想让同学捉弄,他悄悄的跑去厕所换体育服装,心里奇怪今天怎么没被同学逮到。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学恶意想把门锁起来,好好捉弄他一番之前,他已经带着体育服装飞也似的从门口跑了出去,同学只见白影一闪,张大着嘴,看着他的背影。 钝钝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跑到操场集合了。心里只有几分奇怪,怎么跑没几步就到了操场?同学们为什么慢吞吞的跟在后面? 是不是又要欺负我了?他不安的回望还在小跑步的同学们,只觉得他们的脸色像是见了鬼,一个个都很惨白。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惊恐。这个慢得像乌龟的娘娘腔,今天是怎么回事?跑起来像是涡轮加速一样,只看到一闪,人就在操场了。 体育老师也有点摸不着头绪,原本要出口的讽刺只好吞进喉咙里。他斜了一眼泽峻,更是厌恶这个粉头白面的死小孩。 果然以前都是装死偷懒的。哪有什么气喘?就是懒病而已! 「今天我们上单杠。」他懒得废话,「每个人都来拉五下,拉不到五下的,下次拉,学期末还拉不到五下…」他恶意的对着泽峻笑笑,「体育不及格,我直接帮你转到女生班去。」 在同学不怀好意的哗笑中,泽峻红了脸。他低下头,虽然老是被这样羞辱,但是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是做了什么,老师和同学要这样欺负他? 「李泽峻,你先来。」体育老师懒懒的对他招手,「要不要老师抱你上去拉住单杠?别害羞嘛,女生班我都是先抱上去的,你又不是第一个。」 下面的同学笑得更大声,泽峻的脸红不再是羞愧,而是愤怒。他虎的一声攀住单杠,双手运劲,那股沁凉意随劲走,不但让他拉了上去,还在单杠上面打直了胳臂,撑了起来。 同学们的笑都停了,张大了嘴巴,像是呆瓜一样看着他。 沉默的做了五十下拉单杠,他轻松的下了地,抬头看着同样张大嘴的体育老师,「老师,这样可以吗?」 和他的眼光一触,体育老师打了个冷颤。这个原本清秀宛如少女的小孩子,眼光像是猛虎一般,放肆而嚣张,全身戟刺着令人恐惧的寒气,让他本能的退了一步。 「嗯…呃…可以了。」体育老师也觉得自己失态,轻咳一声,「下一个。」 泽峻回到队伍中,一松懈下来,那股沁凉消失,他开始觉得双臂酸痛不已。他把注意力摆在手臂上,沁凉来去循环,每次循环都让酸痛减轻一些。 那个妖怪姊姊…殷梓…她说得是真的! 那股沁凉就是妖气吗?只要这股妖气还在,他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他不会被嘲笑、被欺负,可以高高兴兴的过每一天了! 原本的阴霾尽去,他像是看到了充满希望的金光…然后黯淡下来。 「你若好好锻炼,这口妖气应该可以让你抵抗别人的欺负,若是贪懒,妖气可是会消失的唷。」殷梓的话回响着,他开始一阵阵的发冷。 好好「锻炼」?但是要怎么锻炼这口妖气? 身体不好的孩子通常很喜欢阅读,这也是他缠绵病榻的唯一消遣。为了这种惶惑,他翻遍了图书馆的书,找不到答案。后来在几本几乎是看不懂的道教书籍里头看到了几行,在艰涩的古文里,他只看懂了练武也算是锻炼的一种。 怎么练武呢?他挠挠头。反正练武也只是锻炼身体,那就从跑步运动开始吧。 这个小学生,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踏上修道的第一步。 *** 殷梓这几天都睡得很差。 她是修炼过千年的大妖,所谓的睡眠其实也是修炼的一部份,但是总有个小小的、恳求的声音在呼唤她,严重打扰她的修行。 飞到梳妆镜看着自己浓重的黑眼圈,她真的有几分想哭。 明明知道那小孩子就只是凭借着一口借来的妖气,所以跟她有联系,若是真的嫌烦,收回来就是了。 但是她又有点不忍。 作为一个稀有种族的妖,她更稀有的是对人类莫名的好感,虽然掺杂了许多杂质,但总不太想去伤害人类。 或许他们这族跟人类实在太相像了,所以在失去所有族民踪迹之后,她也有部分移情作用吧? 若是把这口妖气收回来,这孩子的身体很快就会被黑气吞没。她实在也有些不安,这个普通的人类孩子身上却下了某些禁制,虽然她短暂的打破了,但是这禁制非常复杂,像是从未出生就缠绵着,如果去了这口妖气,肯定这个人类孩子会永远病榻缠绵。 她烦躁的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那细小的恳求透过睡梦,不断的传到她心里。 修炼千年,她卡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关卡,大概不出百年就可以成妖仙。说真话,能不管闲事就不想管闲事了,这也是她隐居到大都市的缘故之一,这个都市有能人看管,很多事情可以凉凉的坐着等别人处理。 这小鬼就不能住嘴吗?殷梓几乎暴跳了,自己也真是有病,当初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一声声的「殷梓」,让她坐立难安,她想到遥远的岁月,那个几乎忘却的,她之所以要修仙的缘故… 她终于忍不住展翅而去,火冒三丈的飞过大半个城市,冲进了泽峻的卧室,怒吼着把他叫醒,「吵那样?你x妈的叫魂哪?!要我吃了你吗?死小鬼!老娘不吃人肉,吵死啦!」 泽峻猛然惊醒,看到雪白翅膀在他头上盘旋,顾不得殷梓的怒火冲天, 他跳起来一把抱住,「姊姊!姊姊!殷梓姊姊!」 「谁是你姊姊…」殷梓骂着,许久波澜不动的心却酸软起来。在遥远的岁月那头,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呼唤… 她挣开来,发现自己冲动而来,居然没有假身。轻叹一口气,她幻化成人形,不大高兴的把他推远点,「我是妖怪,你该害怕得要死,没事半夜叫什么魂…欸?」 殷梓搭了一绺发丝过去,有些惊疑不定。她没仔细察看过这孩子──大妖跟修道真人接近,于世事早已淡然,当初一时怜悯给了他一口妖气,也是临时起意的。但是刚刚一推… 才发现这孩子有些古怪。 体内禁制一停止,原本的遮蔽就消失了。内观才发现这个人类孩子气海汹涌,滔滔不绝,只是拘于禁制,只能在丹田盘旋,不入经脉。但是自己的那口妖气却像个细小的锥子,一点一滴的破坏禁制。 万一禁制被破坏,这个完全没有修炼的小孩子就像是满水位的水库,只要凿出一个小洞… 殷梓心头一凉。 再想深一层,殷梓就不只是一凉了,根本就是如坠冰窖。 一个没有修炼的人类孩子,居然有这样的真气,要不就是他吃了什么内丹金丹之类的…但这是二十一世纪,修道人口少到不能再少,人类早已遗忘修道之路,就算他们妖类,认真修行的也是百不及一,还常常被认作是笨蛋,这点可能性可以排除。 另一个可能就是…他是遭贬的仙佛之一。这样就比较说得通,也让殷曼头皮发麻不已。若是遭贬历劫的仙佛,她插手干预天命,后果不是一个小小的妖怪可以承受的。 但是想到那个差劲的禁制…与其说是禁制,还不如说是个恶咒。若是遭刑天而贬的仙佛,不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恶咒吧?这个可能性也很低。 再来就是流放或被迫解体的魔…但是探查来探查去,又感受不到与生俱来的半丝恶气。 她就这样径自发愣,泽峻也望着她不说话,心满意足的眼中,带着纯真的仰慕。 去了恐惧,仔细端详着殷梓。修炼千年的她,隐隐的从雪白肌肤下透出一层淡淡的珠光。眉目如描如画,细致而安详。挺直的鼻梁下是娇嫩的唇,就算是在骂人,也是好看得不得了。 雪白的翅膀大大的伸展在耳上,幻化成人形的躯体朦胧的像是幻影般,站在漆黑的房间里,也隐隐有光。 像天使,殷梓真的好像天使。 许久,殷梓才叹口气,收回发丝,喃喃抱怨着,「…我就知道天劫没那么好过。劈雷闪电算什么?现在这个人祸才厉害呢…」 她示意泽峻坐下,心事重重的瞧了他几眼,终于下定决心。 「孩子,你找我干嘛?」殷梓实在还抱着微小的希望,若是他要修道以外的任何愿望,她都打算尽力满足他,终究是有缘。 「…我叫泽峻。」他仍然脸孔微红的望着殷梓。他生长在缺乏爱的家庭,奶奶成天念佛,连多说一句话都吝啬;而母亲不是跟父亲吵架,就是对他不理不睬。眼前这个妖怪姊姊,反而让他觉得可亲。 「泽峻,」殷梓有点头疼的按按额头,「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住妖气,但是我不会锻炼。」 殷梓半晌不开口,脸孔阴沉了下来。若是为了他的小命着想,这口妖气得收回来。收回来他终生就是病人了…不收回来,没有引导的真气一定会爆了他的经脉。 她幽幽的叹了口很长的气。「泽峻,你知道,我是妖怪。」 他点点头。「我不怕的。」 「我怕死了。」殷梓喃喃着,「好吧,救人救到底…所以说,喜欢多管闲事的得来看看我的下场…」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过了千年,月色和家乡别无二致。 「我收你为徒。」她淡淡的,「我教你人类修道的方法。你若想留住那口妖气…就只能修道。我可不保证是舒适的康庄大道。」 「师、师父。」泽峻口吃着,想要照着电视剧演的跪下来。 「得了。」殷梓飞出发丝将他一托,「你不能认我这师父。」没有大成就就算了,万一修出点成绩,一个妖怪师父叫这孩子怎么抬得起头?「岁月对我是没意义的,你就叫我小梓吧。」 「…小梓。」泽峻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小小声的叫了。 他不知道殷梓心思细密,若是以小名相称,修道者顶多就认为殷梓不过是泽峻收服的大妖而已,不会疑到师徒关系。她既然因为心慈救了这孩子,就不想让他将来难堪。 「你要筑基…我帮不了你。我是妖,没有经脉可以行功。」殷梓决心隐瞒他的状况。这么小的孩子…跟他说这些干嘛?他也不用筑什么基了,他现在的问题是资本太雄厚,放出来会山崩地裂。 「我教你引气导流,但是也只能教。至于如何运行,你要靠自己。人妖殊途,我能帮上的忙不多。」 殷梓轻叹,跟他讲解了「调息」的入门。 因为泽峻什么都不懂,要不然他一定会怀疑为什么殷梓对人类修道如此了解。他也并不知道,这位博学多闻的千年大妖除了曾经隐身道门,钻研多年道籍,所知所学恐怕世间众生无人可及。 就这样,李泽峻踏入了修道之途而不自知。这个时候,殷梓也还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心慈,正式启动了两个人的命运。 *** 每天放学之后,泽峻都会背着书包到殷梓家里「补习」。 李家根本没人管着他,就算晚归父母也不知道。而一个小学生理直气壮的要补习,大楼管理员也不会阻拦,这个大都市各管各的,没人多去注意一些些。 只是殷梓自己觉得很命苦。她堂堂大妖,修炼只差妖仙一步,连天劫都熬过了,临飞升前居然还得当小学生的保姆…真是多管闲事的倒霉下场。 要不是泽峻听话又贴心,她可能不到三天就把他扫地出门。 不过泽峻第一次去殷梓家里,倒是呆掉了。明明是在繁华地段的大楼之中,虽然算不上乱──什么都没有怎么乱?──但是地上盖了厚厚的灰尘盈寸,他踏下去真是一步一脚印。 空落落的套房只得一桌一椅一床,桌上居然还有部计算机。床上躺着个没头的躯体,把他吓得跳起来。 殷梓翻翻白眼,有点受不了他,「那是我的假身。出门要『穿』的。」她诵咒,躯体缩成一个没有脑袋的精致木偶,小小的,还没巴掌大。 「小梓、小梓姊,你不是可以变出身体吗?」他惊讶的捧着这个木偶。 「那是虚的,不能拿笔,就只是个骗人的假影子。」殷梓在家里露出真身,就只是个头颅在家里飞来飞去,「如果要出门缴水电燃气费、跑银行,当然要能握笔的假身啊。」 妖怪还要缴水电燃气费啊?还得跑银行?真是神奇…他瞪大眼睛。 张望了一会儿,找出扫把,开始扫地,「小梓姊…我查过好多书…你到底是哪一种妖怪啊?」 殷梓用头发开了计算机,居然有模有样的用发丝敲打着键盘,「我是飞头蛮。我们这族很稀少,连山海经都不录的。」 …计算机不稀奇,但是打计算机的妖怪很稀奇。用头发打计算机的妖怪更是稀奇中的稀奇。 殷梓半天没听到动静,转头去看,只看到泽峻张大嘴望过来,她实在有点想笑。「没看过打计算机的啊?」 「呃…」泽峻有点尴尬,「这个,小梓姊,你在打什么?」 「写稿啊。」她很理所当然的说,「不然哪来的收入付水电燃气?基本费也都是要钱的。」 真是不可思议…等他看到内容,更不可思议的叫起来,「…你是『他』?你是无语?那个写奇幻小说的无语?」 这个写怪力乱神的小说家崛起几年了,喜爱阅读的泽峻一直是「他」的忠实读者,没有想到居然是…居然是个「她」,而且这个她还是妖怪! 「很稀奇吗?」殷梓打了个呵欠,「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扫一扫,随便写写也有人看,现在的人类果然生活得很无聊。」 那些斗法宝修真的居然是真的…泽峻咚的一声,倒在还没扫好地的灰尘里,昏了过去。 殷梓又打了个呵欠,「人类真是脆弱的小东西。」她无精打采的继续出卖众生友人,劈劈啪啪打了一夜。 第2章 飞头蛮 殷梓呻吟一声,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无奈的闭上,用头发塞住耳朵。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处,吸尘器依旧震耳欲聋的嗡嗡直响,她有股冲动炸了那个鬼玩意儿。 三年了…每天的清晨都是这个鬼玩意儿吵醒自己,她已经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几点灰尘不要要了我的命,快关上这个鬼东西!」她尖叫起来。 泽峻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环境清幽才有助修行,小梓姊,你忍耐一下…今天有你最爱吃的水梨唷。」 她不甘不愿的睁开眼睛,松开了屋顶的细线,飞了下来。无精打采的坐在一尘不染的桌子上,忍耐着隆隆的吸尘器。 正在忙碌的打扫的少年,已经跟三年前细瘦的小孩子不一样了。 病魔既去,他像是迎风招展的白桦树,长得又高又矫健。病弱时宛如少女的娇羞,经过了身心锻炼的修道后,已经蜕变为英气风发的俊朗。童年老是被欺负的过往没在他心里留下残酷的种子,反而让他更同情弱小,体恤别人。 上了初中以后,他的人缘好到不能再好,但是跟别人都有段礼貌的距 离。 他在太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世态炎凉。在他最弱小无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帮助他;等他强大聪明起来,别人才忙着巴结奉承,锦上添花。虽然他无心报复,但是很难对人付出体恤以外的真情。 除了殷梓。 这几年和她相处下来,早就看惯了这个千年大妖只有个头颅飞来飞去。而殷梓虽然已经修炼到最后阶段,却还有些小孩子脾气,不喜欢打扫,爱赖床,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有时想想也很好笑,自己倒像是她的兄长一样。 明明是这样无所不能的大妖…跟着殷梓,他也认识了几个隐居在都市里的妖怪。这些有几百年道行的妖怪不是用傀儡术弄几个式神让自己住得舒舒服服的,要不然就收几个小妖当弟子顺便充当仆佣,至不济也弄个鬼灵来打扫。 就只有这个备受尊敬的大妖,一听泽峻的提议就狠狠地巴了他一下,「生灵是让你拿来当玩具的?给我好好改改这种观念!」 泽峻只能苦笑的摸着肿起小包的头,乖乖的拿起吸尘器,「是是是,有事弟子服其劳,这种小事我来就好。」就这样,他每天天不亮就到殷梓这儿打扫,顺便弄些水果给她吃。 原本修炼到这地步的妖怪是可以不进饮食了。但是飞头蛮这个怪异的种族原本就是以花果为主食。殷梓吃得极少,偏喜欢不同的口味,自己却懒得弄。泽峻发现她的小嗜好,每天都会拎袋水果来讨她开心。 又知道她懒,总是用小汤匙在水果上头挖出小小的果球,衬上几片花瓣,摆得漂漂亮亮的。也因为剩下来的水果扔了可惜,隔夜的水果殷梓是不吃的,泽峻只好通通吃下去。 这个误打误撞,反而让泽峻的体质去浊趋清,肉类这种重浊食物越吃越少,倒是有助修行。 等泽峻弄好了一盘水果,殷梓才睁开瞌睡兮兮的眼睛,慢条斯理的吃着,「为什么天天跑来?被窝里多温暖,睡懒觉是多么大的享受啊~」 说到这个就头疼。殷梓作为一个师父,恐怕是不太合格的。要她严格督促泽峻,恐怕要等太阳打西边出来;别人家的师父恨铁不成钢,她嫌自己的徒弟太拼命,总是劝他多休息。 「我来陪小梓姊修炼。」泽峻很懂事的回答,一面啃着水梨。 「…你又不是妖怪!吸收什么日光精华?!」殷梓没好气。那种场景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穿着制服的俊朗少年盘腿打坐,跟个大妖面对着初升的阳光修炼。 「有规定不能够边吸收日光精华边吐纳吗?」泽峻理直气壮的回驳。 是没有。殷梓闷声不吭的吃着水果,一面觉得有些头疼。 收了个人类小徒,已经让她的妖类同修引为笑柄。这个都市虽大,消息传递倒是很快的,对于八卦,是不论人类妖类都相当喜好的。在这城市跑动的仙魔众生都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刚收的那一年,每到早晨她小小的阳台就「生」满为患,连几个到这边出任务的神人都啧啧称奇的跑来看。几年下来才好些,要不然生性淡泊的她实在烦不过了。 打了个哈欠,她睡眼惺忪的幻化成人形。在人类的都市中,她不希望太惊世骇俗。必须出现在外面的时候,她依足了人类的规矩。甚至去出版社领稿费,她还会刻意穿上名牌衣服,装得像人一点。 即使只出现在阳台,她还是很规矩的变得跟人一样,就算只是个虚影。泽峻很开心的扛了个垫子,在她身边有模有样的打坐。 他们的一天,就是这样平淡却不太平凡的开始了。 将初升太阳的精华尽收运行为己用后,殷梓张开眼睛思索着。 她修仙一向很顺利,连天劫都轻轻松松应付过去。但是现在却卡在最后一关──化人。 只要她能真正蜕变为人形,照着人类修道的方式修个一百年甚至更短,就可以飞升为妖仙了。 运作内丹,殷梓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她不但抵达化人的境界,甚至还超过了,但是她却无法进入化人的阶段。 因为她是个淡泊、顺应天命的大妖(绝对不能说她懒,虽然是事实),所以她没考虑过金丹或者是找个认识的仙人打通这个关卡。 反正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实质上的意义,金丹还得去抢去偷,自己练她是绝对不干的(多麻烦),她认识的仙人虽然不少,但是敬而远之的居多。若不是身在这个有能人看管的都市里,她早就被这些不怀好意的仙人抓去炼化什么仙器了。 这个华丽而污秽的都市,有着无数的九字切。在异国管理时,不知道为什么将这个都城规划成一个辈出的魔性都市。都城建立到现在没有出任何大乱子,实在是人类的功劳。 规划魔城的是人类,将之守护的,又是另一些人类。在这片总是笼罩着烟尘黄雾的邪美都市里,每一代都会出现人类的管理者,就算出现在此,也得向管理者伏首。 或许是这个都市的意志吧。这个高傲的、卑微的、华贵的、庸俗的都市,有了自己的意志。这个魔性都市的意志,选了人类这个中性种族管理一切。 众生的力量,没有强大过自然的力量。即使修炼到妖类的顶端,她也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殷梓的冥想总是很久很久的,泽峻跟她说了三次要去上学了,看见她没反应,耸耸肩,背起书包就走了。 他很清楚,殷梓对他是无可奈何的包容。人类和妖类的寿算相比好比蜉蝣一般,若是放了太多情感,将来对谁都修行都不好。所以殷梓的刻意冷淡,他很明白,也很感激她的用心。 任是谁也不会比殷梓更为他着想了。她不但收容了一个孤苦的异族病儿,还用她特有的淡漠关注照顾着。 每天他放学就跑去殷梓那儿做功课,表面上,殷梓似乎只专注的打着计算机或者是冥思修炼。但是他功课一遇到困难,用不着他开口,殷梓就会淡淡的说,「再想想。想不出来,我再讲给你听。」 不管是什么时候,殷梓就算修炼到物我两忘,或者是写稿写到沈醉,都会分一丝心神注意他的状况。 也是她这个不理俗事的大妖发现了泽峻鞋子穿不下,衣服太小了,闷不吭声的穿上假身带他出门去买衣服鞋袜(明明她是非常讨厌穿假身的),也是这个淡漠的大妖仔仔细细的跟他讲解修炼法门,甚至不惜妖力的大把挥洒,帮他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关卡。 他并不笨,相处一阵子以后,他知道在妖类眼中,收了人类徒弟的殷梓成了大笑柄。而殷梓什么也不说,像是什么都不要紧似的。 但是泽峻对她的感激和孺慕越来越深了。 虽然这个喜欢自己碎碎念的妖怪师父从来不说,泽峻也知道,她卡在化人这关已经二十年,若是能突破,就可以突飞猛进的飞升为妖仙。 如果可以帮她该多好啊…他也皱起眉,苦苦的思索着。 放学后去幻影咖啡厅走一趟吧。他很知道殷梓贪懒到极点、讨厌欠人情到极点的个性,既然她懒得问,那当弟子的帮她问问也没什么。 因为她是泽峻最喜欢的小梓姊嘛。 *** 幻影咖啡厅的入口有些奇怪,原本这就不是给人类来的。这是流荡在这个城市的妖怪、仙人、神、魔等众生休憩谈天的场所。 想要进入的人,得飞快的在一秒内横渡三次十字路口,才有办法找到 幻影咖啡厅的招牌。 泽峻最讨厌这个过程,毕竟他修为还低,虽然三年就到了开光前期,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了,但是要进入幻影咖啡厅,还是很吃力。 他不知道的是,殷梓刻意压抑他的进度,不然照他的资质,应该无可限量…只是走火入魔也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为了怕别人觊觎他的资质,殷梓小心的在他身上加了层小小的封制,让众生看不出来他是修炼的上好美材,省得莫名其妙被炼化或采捕了。 等泽峻跌跌撞撞的跌进幻影咖啡厅,一干众生都停下交谈,看着这个稀有的人类。几个以采捕为修炼正途的妖类已经开始舔牙齿了。 「喂喂,别动他,他是殷梓的徒弟。」咖啡店老板是狐仙,据说来历很神秘,在这种三不管地带可以开这种龙蛇杂处的店,也足见他相当不简单了,「而且,你们不希望『管理者』跑来吧?别忘了你们在谁的地盘上!」他朝一旁开着的计算机努了努嘴。 含含糊糊的抱怨响了起来,妖类都转头过去,只有几个看似吃素的众生很有兴趣的望着这个希罕的人类。 泽峻倒是有些傻眼。这个大名鼎鼎的管理者他是听说过了。妖类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则是能不谈就不谈。很稀奇的是,这位管理者不但是未曾修炼的普通人类,甚至有本事透过计算机管理整个都市的众生。 人类…其实也有不输其它种族的能人异士啊。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泽峻小弟,你家那个懒惰师父呢?」狐仙很和气的招呼他,「欸?你一个人?」 「嗯。」泽峻冲着他灿烂的笑笑,「老板,我要一杯普通的柳橙汁。」他坐在柜台上。 这孩子…修炼的很有成绩啊。狐仙有些惊异的望望泽峻,他的气偏纯,许是日光精华吸收多了,隐隐发出金光。跟第一次看到他那种颓靡的死气相差好比天与地。 没想到那个懒惰成性的殷梓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教出这样的孩子,倒是得对这个小蛮女刮目相看了。 「好啦,『普通』的柳橙汁。」狐仙老板有点遗憾的摇摇头,「你师父把你教坏了。我这里的料可不是别的地方喝得到的…加点天仙曼陀罗?」 「等你毒死他,你看殷梓会不会掀了这里。」旁边的花仙瞪了瞪他,「我也要『普通』的曼特宁。狐影,你给我乱加,看我会不会掀了这里!」 「真是不懂欣赏。」狐影抱怨着,「这些可是花大力气搞来的,喝了以后对仙体极好…」 「死得也极快。」另一个占据柜台的花仙翻了翻白眼。「殷梓没哪儿对不起你,别欺负人家小孩子。」 泽峻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跟殷梓来了几次,知道老板是狐仙,而狐妖一族对药草金丹本来就有奇特的见解,这位名为狐影的老板更是当中的佼佼者。 「老板…」他踌躇了一会儿,「请问有没有可以让妖怪进入化人阶段的丹药?」 狐影睁大眼睛瞧了瞧他,「我跟殷梓什么交情?如果有,怎么会不给她?怎了?殷梓要你来打听?」 泽峻频频摆手,羞得脸都红了。他修炼已有小成,加上天生的俊美,流露出一股纯真的魅力,两旁的花仙都看得如痴如醉,「不是不是,我是想知道有没有这种药方,有的话,要些什么材料,我能不能办到…不然看小梓姊老是苦恼,我…我又一点忙也帮不上…」 狐影笑了出来,「这种心意是很可佩的…」两个花仙已经笑到趴在桌上。要知道金丹炼制的繁琐、还有种种药材求之不易,修道人可能终生都无法求全最普通的丹药药材,连仙人为了采药都煞费苦心未必周全,而一个普通人类居然想要采药炼丹,岂不是缘木求鱼? 「别笑话人家,你们谁会替师父想这种事情?一群没孝心的徒儿,我替你们师父不值。」狐影笑斥花仙们,转头跟泽峻说,「其实殷梓根本不用什么丹药催化,她早就破了这个阶段了。之所以无法化人…实在是她有三大心障未除。这只能靠她自己,任何丹药都帮不上忙的。」 心障?泽峻呆了呆,这倒是从没听殷梓说过。「是什么?」 狐影笑着摇头,「我不能说。天机不可泄漏…」 「她啊,孟婆汤少喝了一口…」一个花仙笑道,另一个花仙厉声制止她,「石榴!别胡扯!」 名为石榴的花仙掩了嘴,咳嗽一声敷衍过去。 狐影皱了皱眉,「许多事情是说不得的。孩子,你对殷梓一片赤诚,连我这个天不拘地不管的狐仙都感动。她的心障要靠自己,但是你在她身边就是了不起的帮忙了。她说不定因为一念之慈,反而能有所突破。你们俩,鱼帮水水帮鱼,你跟着她,算是福份了。修道之途大不易,就算你没修成,也去病延年,好多陪她几年。」 泽峻听得糊里糊涂,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他会认真修道,也是因为修道者可以多活些寿命。一想到殷梓千年来都是孤身一人,连个可以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一阵酸痛。 虽然他知道若殷梓修成妖仙飞升了,自己未免孤单。但是自己孤单好过让殷梓孤单,之所以为何会这样想,他其实还不明白。 「你放学不乖乖回家,跑到这边来?」只觉得脑袋被巴了一下,他捂着头,看见了殷梓,整个脸都亮了起来,狐影暗暗摇头。 这孩子居然是因情入道,实在埋下走火入魔的因子。 「干嘛?徒弟也就来喝杯果汁,管得这么严?」狐影打趣着。 「哪里没有果汁,得跑来这里喝?」殷梓走入咖啡厅引起一股小小的骚动,这个都市修炼千年的妖怪一只手掌也数不满。虽然殷梓个性平和,但和她起冲突绝对好不了。「别乱搞东西给我家泽峻喝,怕他活太长?」 「我哪里敢?」狐影叫屈了,石榴咕哝着,「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殷梓皱着眉看他,狐影无辜的搔挠下巴,「我真的没有呀…我还打算拿固源丹给他…看起来是不用了…」他摊开手,一粒充满香气的艳红丹药在掌心。 懒得跟他啰唆,殷梓一发夺去那枚丹药──虽然她使用假身惟妙惟肖,却很厌恶用手拿东西──抛给泽峻,「别说我白拿你的。」 从发尖涌出无数金沙,细细的堆了一小堆在柜台上。连花仙都忍不住轻呼。 需知妖类修炼从吸收日月精华最难,根基却最扎实。饶是殷梓这样不急不徐的乌龟性子才有那种耐性,在千年间不间断的吸收日光精华,顺便炼化日光为精沙。这是炼丹的极品药材,就是为了一粒也可以打得头破血流,殷梓居然为了一颗普普的固源丹不惜血本,她馋得口水 快流下来。 「那个…我不用这么大堆,一粒,一粒就好!」花仙掏出异香异气的丹药,「我拿万艳同窟跟你换!咱们多年好朋友了…」 「梨花…你凑什么热闹…」殷梓看着这群流口水的懒鬼,头痛不已,一发指向狐影,「找他要!」 「我有龙严丹!」「我有乌血丸!」「我有…」客人几乎疯狂了,一面把贵重的丹药抛给泽峻,一面扑向柜台抢精沙。 「别抢别抢!」狐影手忙脚乱的收精沙,「靠!你们趁火打劫啊?!这 是我的啦!」 转瞬间雷鸣闪电、火跃冰跳,众法术齐下,煞是好看。只是身在法术圆心的众生不太好受而已。 连淡漠的殷梓都忍不住笑出来,悄悄拉了拉泽峻,离开了咖啡厅。 「小梓姊,这些金丹怎么办?」泽峻捧着大包小盒的丹药,又好笑又好气。好歹都是修炼者,为了粒精沙大打出手,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没啥两样。 「用任意门收起来啰。」殷梓随口说着,口诵真咒,唤出一个小封阵,将金丹扫了进去,凌空就消失了。 看泽峻张大嘴,不禁好笑,把那颗固源丹扔进他嘴里。心里有些感激这个啥都不说的狐仙。论理,他是仙而殷梓是妖,狐影要摆架子,谁也莫奈他何。但是这个随和的妖仙却和她这个妖怪平起平坐,朋友相称。 连她这个古怪的小徒也没逃过狐影清澈的眼底,反而送了颗于泽峻有大益的固源丹。 之前泽峻的修炼,都是殷梓默默护持,以妖力导引丰沛洮然的真气,开沟引渠,导入经脉而不使泛滥。但是这种做法实在是前所未闻的,从来没有妖类助人类修炼,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后遗症。 现在有了固源丹,像是有个气海里的指南针,就算是泽峻自己修炼,也不至于出岔子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殷梓的妖力还是很巧妙的混杂到泽峻的真气里,使得泽峻的根本起来非常微妙的变化。原本人类无法吸收日月精华,但是因为这淡薄的妖力,居然让他能够道妖双修,进展更是一日千里。 这个时候的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 *** 这个夜,还是很静。 为了陪泽峻回家,殷梓没有隐身飞回去,乖乖的用假身慢腾腾的走,一面跟他讲解小封阵的用法。 泽峻一听懂了,马上使了一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原本少年心性,一路走还一路呼唤关闭,拿进拿出,殷梓也没阻止他,只是轻诵了个隐蔽法,不让人看到他拿进拿出的东西。 对于这个小徒,泽峻实在是溺爱着的,只是嘴里从不说什么。见他领悟得快,殷梓也觉高兴,嘴里却是淡淡的,「这种小玩意儿算什么?你若真的喜欢,我教你怎么使法术好了。这种东西玩耍倒是不错的,只是太平盛世,没什么大用处…」 她突然停了下来,黑发陡长,唰地布下一个防御结界。 「果然是千年大妖,道行不同凡响。」阴影里有着朗朗笑声,走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他后面跟着一个俊秀的小女孩,捧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鸟笼。 殷梓不做声,只是戒备着。泽峻看着那个小女孩,过分精致的容颜和四肢,感觉有些亲切…对了,跟殷梓的假身很接近。 那个小女孩是式神吧?他精神紧绷,不知不觉放出真气。 老人家轻哼一声,轻蔑的看看泽峻,心里也有些犯疑。这小鬼不过到开光期,是怎样诱使这个千年飞头蛮与之同行的?大约是这小鬼的祖先于这小蛮女有恩,而妖类又是那种蠢笨性子,一路护持后代到现在。 他把注意力放在殷梓身上,兴奋得有些颤抖。他追猎飞头蛮已经很久了,没想到天劫前可以找到飞头蛮,而且还是个修炼千年的飞头蛮。 殷梓对这种贪婪的目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的,「老道,你都是要应劫的人了,何必来找我麻烦?在都城你动辄得咎,可别触怒了这边的管理者。」 「可不是?我们应该尊重这里的管理者…」老人家不屑的撇撇嘴,「管理得真好啊。让个都城成了妖怪的巢穴!」 「就算是妖怪,在都城也不敢作恶、争斗。更遑论修道者了。」殷梓不愿意和他多说,「我劝你就此离去,赶紧去准备天劫吧。」 「我自然会离去。只是让你们见个面儿。」他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式神面无表情的揭开鸟笼上的罩布。 殷梓呆了。 两个只有拳头大的小小飞头蛮尖叫哭泣着,挣扎着在鸟笼里飞扑,翅膀上被细细的铁条扑出一条条的血痕。 「他们…还是婴儿啊!」从来不动怒的殷梓怒吼了出来,妖气夹杂着怒气,随着张狂的黑发,直扑老道的门面。 「小梓姊!」一旁看得惊心的泽峻大叫,他虽然不知道管理者是怎样的人,但是严禁在都城里死斗,这个他是很清楚的。 黑发绞拧如利刃,凝在老道的面前。殷梓咬牙切齿,状如鬼神。 老道胸有成竹的笑笑,摇摇头,「小兄弟,你该让她先攻击我…」若是这样的话,他收了这只飞头蛮,就算是管理者也不好说什么,「太多嘴了。」 没见他诵咒抬手,泽峻已经飞了出去,若不是殷梓的长发将他卷了回来,卸去了冲力,恐怕泽峻已经受了沉重内伤。 「我在海南恭候大驾。」老道阴沉的笑了笑,最初的和蔼可亲全像是影子般逃逸无踪。「若要这两个小飞头蛮,你最好快来,别躲在管理者的裙子下发抖。可要快点…不然这两个小鬼可是撑不住了…」 朗朗的笑声听到殷梓的耳中像是魔鬼的笑声。她的心受到很大的冲击,将泽峻放下来以后,突然哇的一声,吐出碧绿的血,明媚的双眼突然涌出鲜红的血泪。 假身颓然的再也无法支使,缩小成一个木偶。受了轻伤的泽峻赶紧抱住殷梓,听着她崩溃悲恸的哀啼,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一股蓬勃的怒气陡然而生。因为了解殷梓的悲伤,所以他的怒气更如火般的旺盛。 用外套裹住殷梓,他一步步的,走回殷梓的家中。 第3章 血泪史 回到家中,泽峻才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殷梓的血泪,看起来像是满身的鲜血,很骇人。 但是再怎么骇人,都是他亲爱的小梓姐。 殷梓默默的蜷伏在他怀里,泽峻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安静的坐在床上。良久,殷梓才飞了起来,轻诵真咒,唤出另一个小封阵。 「泽峻,这些是我所有的家当…」殷梓苦笑了一下,「虽说是家当,但是也没什么有用的…我懒得很,既不爱炼法宝,也不喜欢抢来积聚。这些小东西还是人家硬逼我收下的…都留给你了。有你用得着的就留着,用不着的,遇到有缘者就送了吧…」 「小梓姐,我不要你的东西。」泽峻突然害怕起来,强硬的抗拒。 殷梓没有说话,只是将里头的东西扫进开给泽峻的小封阵。「…这些对你有用些…都是些法术概要。呵呵,我一直学不会道士通用的简册,自己别开蹊径,从普通人类那儿偷了点创意。」 她亮了亮几片极小的u盘,「大概我会的、人类妖类有的法术,我都录进来了。等你法力高深些就可以自行看u盘,但是现在也没关系,你用我的计算机就可以看了。你自己学习不易,我找个老师教你好了,等我先呼唤他一下…」 殷梓打开计算机,准备登入自己的帐密,好连到管理者那边,泽峻却跳了起来,啪的一声关掉计算机的电源。 「我的师父,只有殷梓一个人!」他激动得全身发抖,「小梓姐,你不可以不要我!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跟任何别人、别妖,就算是大罗金仙我也不要!我修炼只是为了要多陪小梓姐一些时间,其它的,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如果没有你,我、我,我我我…我什么都 不想炼了!」 殷梓望着这个连声音都哽住的少年,望着他簌簌发抖的激动,突然有点恍惚。几百年来未曾波动的心绪,因为族民被残已经大大的受到伤害,而这个小徒的赤诚,又让她的内伤雪上加霜。 她又吐出一口碧绿的精气,泽峻慌张的抱住她,暖洋洋的真气无意识的输进她的体内,像是这个暗夜里看不见的朝阳。一点一滴的,平缓她受创极深的内息。 「泽峻…如果说千年来我对人间有什么其它的眷恋,那大概就是你了。」她惨然的一笑,「所以我才将一切都留给你…」 泽峻坚决的摇头,抱着殷梓的手又加重了一分「我只想跟小梓姐在一起。」 她沉默很久,喃喃道「…我也这么希望。」 其实,她发现,化不化人,似乎不太重要了。不能化人也不要紧,化人只是缩短成仙的时间,若是用妖身炼仙,时间可能还需要好几千年,但也不是办不到的。 因为她有依恋了。她放不下,放不下这个古怪脆弱的小徒。如果有她在身边,泽峻毫无疑问的,可以修炼成道。时间可能很久,但是时间对她来说又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修仙这条孤寂的道路,她可以陪伴这个孩子。她不能明白,实在不明白。这孩子是为了什么身负这种资质,这种近似诅咒的宿命。 加在泽峻身上的脆弱禁制随着他年岁增长渐渐崩裂,若不是她偶然的扶了泽峻一把,禁制崩裂,没有经过引导的,洮沛如怒涛的气海,一定会爆裂了全身经脉。 他若想活下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连当个普通人的选择都被剥夺了… 「泽峻,你听我说,你是一定得修炼的。」殷梓唤出珠雨,洗涤了两个人身上的血污,也洗净了自己的脸。 静了静心,她简单的说明了泽峻的状况。「你没有别的选择。就只能…往前行,继续修炼。不是为了成仙,而是为了活下去…」 「…为什么?」泽峻惊呆了,「我什么也没做…是谁呢?为什么?」 殷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打听过,但是找不到答案…狐影认为你是因罪被贬的仙人,但是我们也只是推测。」她悲从中来,「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要陪你啊…」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殷梓流露出不舍、眷恋,而她不舍眷恋的,是自己,是李泽峻。 一种近乎疼痛的狂喜悲恸的席卷了他的心,简直无法呼吸。小梓姐…想陪我呢。她舍不下我的,她一直都舍不下我的。 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的眼眶,马上红了起来,鼻头一阵阵的发酸。他马上把自己的险境抛到九霄云外,再也没有跟小梓姐一起更重要的了。 「我陪你,小梓姐,我陪你。」他激动的抱住她,「我我我…我不要看你孤单,我…」 殷梓眼中露出一丝彷徨,凄然的摇了摇头。 「我得去海南。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她苦楚的一笑,「他们…也是我的心障之一。我会想要成仙,就是为了我失散的族民…我放不下你,但我也更放不下这些最后的遗族啊…」 *** 飞头蛮的历史很古老,可以上溯到刑天与天争帝的古老年代。 刑天争帝最后失败告终,而和刑天同族的神族也遭到即将灭族的命运。 但是和这神族交好的神人开明向天帝恳求,甚至在天庭泣血稽首到天地悲惨,万物为之感动,天帝这才发了慈悲,将刑天一族废贬为妖,放逐到人界去。 罪神的遗族是很悲惨的,不但失去了躯体,只遗留一颗头颅,又从高贵的神族贬逐成最低贱的妖类。但是开明却暗暗的帮助这个罪族,即使遭贬,也还保留若干神性,「飞头蛮」这个妖族就在古中国被称为「蜀」的地方安静的隐遁下来。 他们的数量很少,失去了躯体,要繁衍后代更是困难。但是每个飞头蛮出生时就已经拥有可修炼的内丹,在妖类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残留的神性让他们撷取了飞鸟的精魂,不但让耳朵羽化成翅,也借用了飞鸟的繁衍方式,以卵生解决了生育问题。 这个小小的妖族,就安静的居住在蜀地无名的深山中,终年云雾缭绕,与世隔绝的以花果维生,并且以修炼成仙,重返天庭为唯一的志愿。 但是他们天生的优异资质却引来极大的祸事。身为妖类,就算他们不害人,不杀生,也会被众生当成畜生般猎杀。没有修炼过的飞头蛮,可以炼化成器,作为最好的法宝材料;就算不炼化成器,也可以因为内丹而功力大增。至于修炼过的飞头蛮,更是希望渡劫的众生眼中的 极品金丹。 待殷梓出生的时候,他们这个小小的妖族屡经劫掠,残存的已经不到百名。她的父亲就是族长,精疲力尽的将族民迁到昆仑,便耗尽所有精力亡故了,留下哀恸的母亲和彷徨无依的族民。 驻守在昆仑的开明大为震惊,将所有族民安顿在昆仑附近的深山里。他安慰哀伤到失去颜色的母亲,慈爱抚育出生不久的殷梓,赡养所有族民,在他的照顾之下,殷梓无忧无虑的长大起来,飞头蛮一族也得以喘息生养。 但是殷梓三百岁的生日时,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惨剧。 重与黎两位大神降临到昆仑,要求开明将所有飞头蛮交出来,为的是西王母要炼制金丹祝寿,需要飞头蛮的内丹。 神族将众生看成什么?将无辜的众生看成什么? 愤怒的开明拒绝了西王母的要求,而神族的报复是立即而直接的。开明被治罪,强行猎捕所有的飞头蛮。 开明挣脱了铁链,迎风变回真身:老虎的躯体,九个头都冒出太阳般的金光。他怒吼着上天的不平,神族的傲慢,和所有的天神为敌。他豁出性命不要,疾呼着飞头蛮赶紧逃离昆仑,最后他力战而死,倒在昆仑不起──即使死了,也没有任何众生可以将他的尸身抬走,他和 昆仑已经融为一体。 殷梓可以活下来,是因为开明将她放在嘴里。当神使前来昆仑时,她正和开明叔叔在草地漫步。 等她发着抖,从已经变成岩石的开明口中爬出来时,原本美丽的昆仑山,神境的入口,变得满目疮痍,神人的尸首、族民的尸首,重重叠叠,都漂荡在血海中。 害怕的飞了很久,不住的呼唤母亲和所有族民的名字,响应她的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飞回已经死去的开明身边,用翅膀围住自己,呜咽的哭泣不已。 『殷梓啊…小殷梓。就算只剩你一个,你也要存活到最后一刻,不能让蛮横的神族打败了…』死去的开明,流出最后一点泪,『终究是我能力不够,保不住你们…走,快走。等你有能力的时候,把你们族民找回来…没有任何种族是活该灭绝的,没有…』 开明连魂魄都散了,真正的,英雄一般的死去。 或许还有活下来的族民吧?父亲死了,开明叔叔死了。但是她还活着。 我们飞头蛮,不是为了被灭绝才存活于世的。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很努力。 她流浪了好几百年,努力修炼。一直到确定这片大地上,找不到飞头蛮为止。但是…她没放弃希望。 她知道飞头蛮的蛋可以保持很久很久,久到天地皆灭。就算是飞头蛮都灭绝了,只要她成了妖仙,她就可以发下一个誓愿。用她的所有仙体发下一个誓愿。 从这个地方,流浪到那个地方。漫长的岁月让她学会了傀儡术,她甚至能够隐藏真气躲在人类的道观默默学会了一切的法术和修炼知识。 当然,人类和其它众生也没有两样,殷梓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妖,是畜生,是修炼的药材金丹或法器。她总是转身飞入天际,不多做解释。 即使这些人类没有一个打得过她,她也只是默默离开而已。 一直到两百年前,她登上了一艘渔船,来到这个小岛。这小岛的满眼绿意让她想起昆仑,而几乎没有修道者的小岛,也让她能够安心的生活下去。渡过天劫以后,她发现了拥有管理者的都城,遇到了泽峻。 殷梓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飞头蛮了。她也已经遗忘了多年前曾经担起的责任和誓言。 但是当那两个婴儿出现在她眼前时,所有的悲伤与渴望,令人无法压抑,无从忽略。他必须去找到他们,保全他们,无法割舍,无法放手。 「我一定得去南海。」殷梓忧挹的一笑,「但是对手很强,我没把握能回来。」 「我也要去!」泽峻大叫着。殷梓的过往让他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痛苦和忧伤,他完全不知道,总是瞌睡兮兮懒洋洋的殷梓,居然有这样痛苦不堪的过去。「如果你被那个老道士抓到…我一定要跟!」 「你还要上学。」殷梓冷静了下来,望着窗外。她好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不管此去是吉是凶,至少有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们飞头蛮,血泪斑斑的历史。 「什么时候了,还要上什么学…?」泽峻闻到一股香气,心里雪亮的知道不妙,但是眼皮却渐渐沉重,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小梓姐,你好过分…」 殷梓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了孤寂、轻怜,和不舍。 长发将泽峻卷到床上,轻轻的帮他盖上被子。「大家都想活下去,对不对?但是我最希望你能活下去…」 望着躺在床上的泽峻发呆,殷梓飞到他枕畔,用脸偎着他。头发和傀儡都无法有触觉,只有脸才有感觉。他的脸颊很光滑,很舒服。 不知道用「手」摸摸他的感觉会怎样?心念一动,她觉得自己有些异样。她运转内息,察觉自己似乎突破了一个关卡,却不知道是什么关卡。 然而,她在这心念一动间,已经破了化人的第一步,「胎结」。起因是,她想要用「手」摸摸泽峻。 发了很久的呆,殷梓展翅,飞了起来。外面下起狂暴的雷雨,她无畏的,飞入了未知的命运。 第4章 我想去她身边 泽峻却比殷梓预期的还早醒过来。 人妖共修世所未闻,连见多识广的殷梓也不了解。泽峻的体质已经微妙的转成部份妖体,对于人类的迷药有一定程度的抗性。 原本应该昏迷一夜的泽峻,却在一个小时后就苏醒了,茫然的望着虚空。 小梓姐! 他霍然坐了起来,望着大开的窗户,知道殷梓飞走了。 但是到海南千山万水,她难道要在这种暴雨不尽的夜里连续飞好几个小时吗?他慌张的跑出去,找到公共电话,打给母亲,没有人接手机。他打给父亲,响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人接了。 「爸…爸爸,」这些年他很少与家人交谈,说不出的陌生,「我想去海南岛!」 父亲连回答都懒,直接挂掉了电话。 暴雨不断凶猛的下着,他被淋得视线都看不清楚,有些雨滴流进眼眶,像泪滴。 不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反而冷静下来。父母亲暗地里都各有新欢,之所以还没离婚,一来是财产分配还没谈拢,二来是祖父的信托基金还在自己名下,他们动不得。这些年,家人早就形同陌路,不肯帮他是应该的。 他只剩下小梓姐这个比亲人还亲的「妖」而已。 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他咬牙冲过十字路口。闯红灯的车子看见他冲了出来,刹车不及,碾过了泽峻后,冲上人行道上的消防栓,水花哗然的喷溅出来。一时交通大乱,不少人看见有个少年被撞过去了。 但是除了撞到消防栓的半毁车子外,行人穿越道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只有寂静的水柱哗然若流泉,默默的看着泽峻横越结界,进入幻影咖啡厅。 泽峻似乎没有发现穿越结界不再有不适感,他打开大门,一屋子的客人讶异的看着浑身滴着水滴,狼狈不已的泽峻。 「泽峻?」狐影惊讶的停下擦杯子的动作,「怎么这么大雨还跑来?这么晚了呢…」 看见狐影,他像是看到亲人,眼眶开始蓄泪,「狐影叔叔…」他哽咽的忍住,把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狐影的脸色越来越阴晴不定,喃喃着,「…渡劫好了不起吗?把众生看成什么…又把都城看成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坐在柜台上的一个少女开口,很是无奈。 泽峻朝着那少女看了看,饶是这样心焦,他还是看出少女的不寻常。似人,而非人;似妖,而非妖。他跟着殷梓已久,眼力已经不错了,但是他看不出这个少女的路数。 「她是人魂。」狐影看出他的疑惑,「管理者那儿的管家,得慕。」 得慕冲着他一笑,嗔着狐影,「随便把人家的来路说出来,你真讨厌。」 「管理者」这三个字点燃了泽峻微弱的希望,「得慕姊姊,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小梓姐?管理者本事那么大…整个都城都在她管辖下。求求你…救救小梓姐!」 得慕为难了,「…小弟弟,不是我们不帮忙。但是各地皆有管辖,我们连这个小岛都没管全呢。再说,我们已经引起天魔两界的猜疑,不大可能管到海南去…」 泽峻急得脸孔发红,望着狐影,「狐影叔叔,那么…」 「我是狐仙。」狐影更无奈,「只是托赖都城的方便进出,好随时可以回族照应而已。身为仙籍,怕是比管理者更绑手绑脚呢。泽峻小弟…」 泽峻求救似的环顾咖啡厅里的众生,每个都低了头,转过脸,居然无一愿伸出援手。 他低下了头,心里流转着惨苦。为什么…他还没成年?为什么他不好好修炼?若是他成年了,自己办了护照就走,何必去求冷漠的双亲?若是他好好修炼,总是有能帮着殷梓的法术,不至于这样无能为力。 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且因此深深愤怒。 「送我去呢?」他绝望的抬起头,「送我到小梓姐那儿呢?狐影叔叔,请你帮我这个忙…我将来一定会还你的!只要你帮我办护照就好!我自己有旅费,这些年我存了不少零用钱…通通给你好了!我要去找小梓姐…」 「孩子,你不要冲动。」得慕不忍心了,「来找茬的是什么人物?罗煞修道过两百年了,又是个人身修道。只要渡过天劫,就成仙了。罗煞又善于炼器,法术精着。光他通身乱七八糟的法宝就够受的了。若是殷梓自己对阵,大概还有胜算,你去了又能做什么?你不如安心在这 里,既然你是殷梓的徒弟,多少叔叔阿姨姊姊不照顾你?你还是安心修炼,等着她回来吧…」 「是啊,」狐影答腔,「你也忒把殷梓看小了。她或许生性平和贪懒,但是说到法术、修为、妖力,连我这个狐仙都不敢冒然挑衅的。不说其它,光是她的防御珠雨我就要头疼不已了,更遑论区区一个罗煞…」 「小梓姐不会赢的。」泽峻绝望了,「她就算能赢也不会赢。罗煞有飞头蛮的婴儿…」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疲惫的把脸埋在胳臂里。 狐影和得慕相视,脸色大变。狐影和殷梓相识数百年,个性相同淡漠,虽然来往皆是淡淡的,却是少有的妖族知己,对于殷梓的往事知之甚详。而得慕在管理者手下做事,都城各妖异众生皆有在档,自然也明白。 殷梓心心念念的都是族民的存续,眼下出现了这两个婴儿,就算要她掏出自己内丹,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么,你去就更没有意义了。」得慕轻轻喟叹,「我们相逢有缘,自然会寻觅明师指点你…」 「我不要。」泽峻冷冷的抹抹脸上的水滴,或者是泪滴,「我想跟小梓姐一起。人都是会死的!一定会,早晚而已!我希望…我希望最后看到的是小梓姐!」 除了殷梓,他是什么也没有了啊! 一直没开口的狐影抱着双臂,狭长媚人的眼睛若有所思。「大道循环不止,必有深意。缘起缘止,亦为道行。」他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异样的魅惑,原本俊逸的脸孔变得妖媚邪美。 得慕知道狐族行法的时候,会出现本质的妖惑,但是狐仙受限仙籍,是不能在人间妄动法力,尤其是都城。她变色,「喂喂喂,狐影,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呀。」他目光流转,却迷倒了咖啡厅里所有众生,连得慕都有点脸红心跳,「所以…」他逼近得慕一些,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得慕,你会帮我张结界挡挡『上面』的眼睛吧?」 得慕张大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今天没来过幻影咖啡厅,一切都是幻觉,再见再见…」她转身化为白影,就要钻入计算机萤幕内。 「少来。」狐影一家伙拔去插头,计算机屏幕马上暗了下来,「得慕…别这样,你难道没有一点同情心?」 「挡住『上面』?!」得慕虎的一声跳起来,「是谁没有同情心?你知不知道『上面』一直以为管理者要在人间成立第三势力,天天找茬?我还帮你这个不成体统的妖仙?我会被管理者骂到贼死…我们只是一帮不入流的人魂妖魄,只是苟且偷生而已!你听到了吗?我们根本就 不想跟『上面』或『下面』为敌!」 「哎唷,你不用扯那么远嘛,亲爱的得慕,」狐影闪了闪他越发灵动魅惑的眸子,「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天衣无缝。放眼天下,谁比得上得慕大人的结界功力呢…?」 被他的魅力电得七荤八素,得慕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送他去也只是枉送性命。这样不是帮他是害他啊…」 「三界之内,终有一死。」狐影流露出孤寂的神情,「不能择生,又何必阻碍他选死的方式?再说,」他隐约荡漾的一笑,「死又如何?得慕,你不也是死过的?」 「死去的痛苦,不要再提醒我!」得慕难得的厉声,她抹了抹脸,无奈的,「随你随你。结果会如何,我可不管。」 狐影微笑着对泽峻招手,他心里倒是有点惊异。连得慕都有点受不住狐影施法时的魅惑,但是泽峻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一味的心焦。 很有趣不是吗? 泽峻的道行低微,自然不是运功抵抗,而是他心里已经有了更魅惑的人了。 狐影笑了,魅惑的范围更大,整个咖啡厅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的客人不论种族,只想拜倒在这位九尾玉狐大人的脚下。 他轻吟着,难辨的轻柔真咒快速的流转,他打出一个咒阵,光灿灿的像是凌空有着看不懂的文字,一现即逝,接着地上浮出相对应的阵法,泽峻正好在中心点。 得慕闭着眼睛,透明的长发无风自动,飘飘然的张开结界,覆盖了整个咖啡厅的范围,隔断三界内众生的视线与心神。 狐影在玻璃水盆里抛了片樱叶,轻轻的泛起涟漪,打转着。樱叶越转越快,整个玻璃水盆出现细小但却整齐密集的波浪,像是在找寻什么。 原本在柜台默默观看的梨花花神翦梨忍不住插嘴,「我说狐影,海南哪来的樱花?你要找到什么时候会跟海南的樱花取得联系?」 「我跟樱花的渊源比较深。」狐影没好气的回答。 翦梨翻了翻白眼,弹出一片雪白的梨花瓣,将樱叶激得飞出去。这片花瓣像是炸了整个玻璃水盆般,掀起了好几尺的波涛,然后突然平息如镜。 「找到了。」但是翦梨的脸孔却铁青起来,「…把我们的眷族当什么?」她大怒,「卑贱的人类居然拘拿我族精灵当成杂鬼奴使?」 狐影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翦梨,且慢动气。让我先把这孩子送过去…」 白光一闪,泽峻只觉得自己像是碎裂成千万个微小的粉尘,不由自主的破空而去。 一片珠雨,润泽了荒芜的秃山。落地无痕,像是春梦了无踪迹。 这片防御珠雨一下,罗煞就知道殷梓来了。他皱起眉,表情更显阴沉。这小蛮女道行厉害,未落地就布下防御阵势,他修行已久,又以降妖诛鬼为修道正途,居然没见过这样厉害的角色。 朦胧珠雨中,殷梓张开耳上的翅膀,飘然的随雨雾上下,望着他,不语。 「果然好本事。」罗煞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么千山万水,还是找了来。」 「托赖道长一路留下踪迹,要寻不着也难。」殷梓淡淡的说。 罗煞让她这样淡然的抢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干笑两声,「妖仙倒是客谦了。贫道天劫在即,未免急躁了些。好不容易得到了飞头蛮的卵,花了无数精气才使孵化。要用这两个小妖炼器渡天劫... 可就不是很有把握了。若能得妖仙之力,又何须这两个小妖?若是妖仙愿助 贫道一臂之力,这雌雄两小妖放走了...也未必不可商量。」 「哦?」殷梓依旧是淡淡的,「罗道长渡劫,殷梓能力卑微,能帮道长什么?我的内丹吗?」 罗煞的眼中出现贪婪。若是有了殷梓的内丹,自然渡劫大有把握。但是千年飞头蛮世所稀有,只用来渡天劫岂不可惜?他原有极大野心,不甘当个平凡的仙人。若是这飞头蛮愿意身心皆为他所夺... 不仅是渡天劫,就算他修仙成了,将来在仙界要炼成大罗金仙,甚至修炼成 神也不是妄想。 傻瓜才会让这个机会溜走。 但是这得要殷梓自己心甘情愿,武力只能夺去她的内丹,却不能屈服她的意志。 「只要妖仙愿意与贫道合体,助贫道一臂之力,同修仙道,岂不快哉?」 合体?换殷梓皱眉了。妖力与内丹俱在,就是意志为人所奴役。她虽淡泊实则高傲。怎可接受这种建议? 她想拒绝,却听见大鸟笼里细微的哭声,心里一阵阵的伤痛。 转念一想,她眉皱的更紧,却已经有了主意。「承蒙道长看得起...」 第5章 全垒打喔。还是两只全垒打 「承蒙道长看得起...」 罗煞一时喜上眉梢,却听闻她淡然的说,「与人合体宛如妖类托付终身认主。妖类有不成文的规矩,我相信道长不会不知道。」 罗煞不禁变容,恨得牙痒痒的。他原希冀三言两语骗得殷梓合体,哪知道这妖女这般狡猾。 「说到底,妖仙还是要跟贫道动手了?」他沉声。 「妖类不托终身于无能之主。」殷梓稽首,「这是规矩,请罗道长见谅。」 「我倒是让你这小妖女看轻了!」罗煞发怒,手上光灿灿的现出一个火轮。 「不敢。只是礼不可废。」殷梓依旧不温不火,「然而,若殷梓侥幸胜了呢?可否带回我的族民?」 「等你赢得了我再说!」罗煞祭动真咒,居然二话不说就攻了过来。 火轮宛如疾风,迎面劈来,挟带着三昧真火和罡风,锋利得可以劈破一切,面对这样凌厉的法宝,殷梓反而安下心来。 她原本担心罗煞一开始就以族民要挟,若是如此,她百无胜算。但罗煞囿于私心,不只贪她的内丹,反而给她有可乘之机。 或许还有生路。她心念一动,护体珠雨如影随形,化去了火轮的三昧真火,但是那火轮遇见了珠雨,却反过来化成沉重的黄砂,隐隐挟带着沙漠的死气,快速的旋转着,割裂细密的珠雨直逼殷梓的门面。 罗煞唇间含着冷冷的笑。他这五行罡轮花费了大半生炼制改造,可以轻易改变五行属性,死在这五行罡轮手下的妖类厉鬼不知几凡,这小蛮女自然不例外。 哪知殷梓居然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吹了口气。原本细密的珠雨凌厉的击向黄砂,原本水性的珠雨转变成细密的雷珠,将五行罡轮割得满是细小的伤痕,几乎坠落余地。 罗煞心里一惊,怕法器被殷梓收走,赶紧诵咒收回五行罡轮。他握着伤痕累累的五行罡轮,又惊又怒。他收妖以来从未见过可以轻易运转五行的众生。即使是仙魔,据说也专精当中一门而已。 旁杂必不精。他能够炼化五行罡轮,除了炼化众属性妖类外,他的师父也帮了不少忙,但是能够成功御使,到底是他悟性极高,才华过人之故。 连他那位已为大罗金仙的师父都盛赞他是「人间第一人」,却没想到今天让这小妖女折损了威风。 「你这『五行轮回』是哪里盗来的?!」罗煞大喝。 「这岂是『五行轮回』?」殷梓摇摇头,「是了,你生不满三百年,自然见识是短浅些,怪不得你。」 殷梓淡淡说来,入到罗煞耳中句句像是利刃般的讽刺。他怒吼,「你不要以为我莫奈你何!」张口飞出一把飞剑,古旧旧的,却隐隐含着雷霆之势。 看着那把飞剑,殷梓反而将眉一皱,「未修成仙体却使用仙器,大伤真元,就算勉强修成仙道,也很难再上一层了。」 这话让罗煞更拉不下脸,心里也是一片惊恐。这小蛮女见识卓越,和他遇过的妖类大异。 这把仙剑由师父给予,却也说过类似的话。师父要他和这把仙剑共修,却不让他使用于争斗。 但是若不用仙器,要怎样降服这个轻蔑侮辱于他的妖女?先降服了她,有了她的道行,减损一点真元算什么? 「我要说...」殷梓缓缓的开口,「就算是仙器,也拿我没办法的。你没有更好的法宝吗?」 罗煞气极狂啸,凶霸的啸声引得地表共鸣震动,远远近近的鸟兽惊走逃逸,靠近他们近一点的动物几乎是马上倒地死亡的。连罗煞的式神都几乎散破神魂,差点附不住梨花木的假身,再也拿不住大鸟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殷梓担心的看了看鸟笼,却气定神闲,一点也没让他的啸声影响到。 「没用的废物!」罗煞骂着式神,「拿好!」 他叱着飞剑,攻了过来。殷梓将黑发拧绞成利刃,和飞剑斗在一起。 一交手,殷梓吃了一惊。她活得久了,未免将人类看成小孩子一样。发现罗煞的剑法精妙无比,尚未飞升已经可以如此灵活的御使仙器,更让她吃讶异。 她本来就不擅长兵器,两三下就有点左支右绌,罗煞哪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他修仙本来就是从武道入手,日后又几乎无日不与妖鬼争斗,实战经验丰富,哪是不问世事和平淡泊的殷梓可以相比拟的?几次极险,殷梓都靠珠雨化去危机,却也处处处于挨打的状态。 只是对仗时间一长,反而是罗煞心浮气躁起来。殷梓看起来笨手笨脚,挥动发刃非常拙劣,全无章法可循。就只用防御珠雨抵挡免于一败。但是这珠雨,蒸发不了,雷攻无效,水淹不灭,土石克不住。似是水性,却五行变化随心所欲,全无须持咒转换,又不见殷梓用什么法 器。 表面上看起来,他像是争了上风,殷梓脸颊上已经有了几道血痕。实际上却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面,无处施力。 他又一声长啸,震得大地翻滚鸣动。式神神情一敛,将鸟笼一放,扑了过来。 殷梓却旋身飞转,长发将周身防护得点滴不透,眼神透着难以相信,「你为了一胜,居然要牺牲有元神的式神?」 罗煞沉着脸不答腔,只是屡发轻啸,指挥式神扑上前拼命。为了得到这个式神,他甘冒仙怒,偷偷炼化了一只刚成仙的花灵。若不是他衡量得失,实在殷梓强过这数百年道行的花灵,说什么他也舍不得的。 「我实在无法了解人类。」殷梓终于动了气,突然清明一片,「拜你所赐,我终于想起了太极剑法。」 只见她左凝发刃为两仪,右凝发剑为四象,翻腾随意,招招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却轻而易举的逼开式神,滚滚滔滔的攻向罗煞。他只能呼唤飞剑来防,停了清啸。式神少了他的指挥,动作渐渐笨拙下来,最后全身一震,居然走到一边停住不动。 罗煞没有时间去追究式神突然不听指挥的缘故,只料想是灵力用尽。暗骂一句废物,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付突然精神无比的殷梓。 正因为他心神没有注意到这边,所以他也不知道,那式神已经让梨花花神找到了踪迹,成了定标,将泽峻传了过来。 泽峻坠地的时候,只觉得头昏眼花。噗的一声,掉进了附近的草丛。 若不是暂时清醒的式神拼着禁锢的痛苦走到他身边,混乱泽峻的气息,恐怕他就让罗煞发现了。 泽峻挣扎着要站起来,听见一个娇弱的声音传进他的心里,「别动。你会被发现的。」 这种传音的方法他不陌生,殷梓偶尔也会这样跟他说话。他在心里回答,「你...你是哪位?殷梓呢?」 「我是谁?我...我是谁?」娇弱的声音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你不可以被发现。一个很温暖的长者要我保护你...你别动。」 「殷梓呢?」他差点发出声音。 「嘘...飞头蛮吗?」娇弱的声音呆了一会儿,「大的那只跟我的主人正在争斗...」她呆了一下,「我的主人?我...为什么我有主人?」 泽峻晃了晃头,发现那娇弱的声音是见过的那个式神发出来的。但是他没心思去细想式神倒戈的缘故,只顾着焦急的张望,发现不远处雷火闪烁,居然是殷梓和那老道打成一团。 他的心一阵揪紧,只见殷梓脸孔上有几道血痕,长发散乱,白羽几处殷红,可见是负伤了。想她个性娇懒,寡言爱静,从来不与人争斗。现在又弄得这样狼狈,想来是落下风了。 所谓关心则乱,再说泽峻修道不久,道行低微,自然看不出殷梓不过是皮肉受苦,罗煞反而受了沉重的内伤。硬耗真元驱动仙器,已经非常吃力了,偏偏殷梓内息悠长,一直处于静心的状态下作战,反而比他从容不迫。 罗煞敏于争战,原本不该落到沉不住气的境地。一来是天劫急迫,他被逼紧了,他的师父又正好在这个时候闭关,没人护法;二来是怕错过了殷梓痛失良机,不免急躁了。 若是他沉住气,拿出惯用的法宝或兵器和殷梓周旋,未必会败。偏偏走了险招,拿出强大却足以反噬的仙器,正好让不急不徐的殷梓坐了胜机。 需知高手对招,能力相较都不会太大,重要的是冷静和判断。刚好罗煞的贪念和躁进毁了他得胜的希望。 泽峻看不出胜负,急急的想要站起来,却觉得强大的压力将他往地上一贯,居然全身没了力气,站不起来,不禁又惊又怒的望向站在他前面的式神。 「你不能动...」式神呆滞的喃喃着,「还不到你动的时候...」 泽峻急着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焦急着,一阵雷闪电耀,原本激烈争斗的一人一妖突然凝住了身形对峙着。 只见那把飞剑化成粉末,散裂于空,飘出淡淡的香气。殷梓的唇角流出碧绿的血,却昂然的展翅飞凝于空。 罗煞圆睁着眼,缓缓的倒下不起。接着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他挣扎了一会儿,落符设下一个防御结界开始调息。 殷梓飞离一些,对着罗煞点点头,「道长,是我胜了。我要带走我的族民。且感谢你的孵育之恩。」 罗煞闭目不言,只是努力修复受损极重的元婴。 殷梓疲惫的呼出一口气。她几乎使出全部的妖力才能勉强取胜,心下不禁有些惶然。她深知自己胜得太过侥幸,若不是罗煞托大,贪念不息,她恐怕绝无生机。 若是她带回族民,除了躲回去,恐怕直到飞升前都不敢离开都城的保护。 她挡不住罗煞的下一次来袭。 殷梓疲惫到发现不到泽峻的气息,只是慢吞吞的飞向笼子。这两个小小族民不知道怎么样了?据说是一雄一雌...至少他们飞头蛮还有延续的希望。 泽峻看得糊里糊涂,倒也松了口气。突然身上一轻,他惊异的望向式神,只见她容颜古怪,欲语不能的望着笼子,像是非常痛苦,却无法说话的走向殷梓,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什么,却被强迫的往前走。 见她双手箕张的探出如刃般的利爪,就要插向殷梓的背后... 泽峻大叫起来,「小梓姊!你的背后!」 火光电石间,殷梓因为这句大叫探查到了背后的杀气,一发打飞了式神。但是她的咽喉几乎被撕开... 装在笼子里的小飞头蛮发出尖锐的叫声,狞恶的扑向惊愕的殷梓。 饶是她反射性的长发护体,咽喉还是受到了擦伤。看着地上点滴落下发黑的血迹,她知道小飞头蛮的齿上有剧毒。 一击不中,这两个小飞头蛮敏捷的在半空中回旋飞来,尖叫着化作两道迅疾的白影冲上前,依旧不离殷梓的咽喉。需知飞头蛮族唯一的弱点就在头颅下方短短的咽喉中,内丹就在当中,最为脆弱。 殷梓其实可以轻易打死那两只失去理智的小飞头蛮,只是发刃一起,终究迟疑的回绕,不忍伤害自己族民。这一迟疑,让久战脱力的殷梓陷入险境,还要防范式神时有时无的攻击… 她正待飞高摆脱式神的纠缠时,只觉一阵晕眩,伤口麻痹性的剧毒终于发作,再也无力展翅,就往地面栽落,而小飞头蛮一左一右的往她喉头飞扑,她却连举发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自知必死,突然担忧起被独留于此的泽峻。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想来是狐影不知死活的将他送来,这不是送了他的小命吗…? 呼呼两声,只觉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小飞头蛮像是棒球一样飞得老远。她那人类小徒抱住了自己,举起一个玉如意像是打棒球一样,把那两个小飞头蛮打飞出去。 泽峻抱牢了殷梓,心情大为宁定,对着怀里的殷梓灿笑,「全垒打喔。还是两只全垒打。」 方才泽峻见殷梓被围攻,慌乱的在小封阵里乱翻,想找个东西帮殷梓抵挡一下。只是妖怪打架,对垒神速,哪是他一个稚嫩的修道者可以看得出来的?刚摸到一个棒状的东西,一见殷梓从空中掉下来,根本连想都来不及想,运劲甩了出去,居然是课外活动学过的棒球,自己也觉啼笑皆非。 第6章 小梓姐真的生了重病啦 殷梓不禁失笑。这柄玉如意是九尾玉狐中的王族硬送给她的,原是施法用的法杖,以千年灵玉为体,珍奇无比。历任使用者皆小心翼翼,唯恐损伤灵玉材质,这个粗鲁的小徒居然拿去当球棒… 让赠者知道,恐怕暴跳如雷。 「小心点…」她还没嘱咐完,泽峻又一跳,拔腿狂奔。 式神双手齐张,十只利爪已经插入他们刚刚站立的地上,直到掌末。 殷梓闭着眼睛,只觉麻痹感从咽喉扩展到整个头部。向来操纵如意的长发和双翅,僵硬得似乎不是自己的。她深知泽峻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式神和小飞头蛮。想出言指点,可惜她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不禁暗暗叫苦。 早知道就传这小徒一点法术。只觉得太平盛世,没什么需要跟人动手的机会。哪知道还有个成仙如此之晚的道士,也不知道自己守静安分,还是不免干戈。 正焦急着,却见泽峻停了下来,式神和小飞头蛮已经迫在眉睫了… 他却快速的喊出小封阵,将殷梓扔了进去,趁阵法还没封闭的那瞬间,抓着殷梓的发,将自己带入了小封阵。 式神和小飞头蛮扑了个空,找不到目标,忿恨的鸣叫着,不断的空自盘旋。 跳入小封阵以后,泽峻和殷梓滚成一团,小封阵原本是储物用的,空间也大不到哪去,一滚进去,乒乒乓乓的和一堆丹药法器摔在一起,泽峻头昏眼花的站起来,又马上被盒子罐子绊倒在地。 殷梓心里好笑,却也觉得泽峻应变甚快。虽然中毒很深,但她毕竟妖力深厚,可以靠内息缓缓解毒。至少泽峻替她争取了这点时间。 但是…罗煞应该也正在调息养神。小封阵最后的开端在此,除非在他处诵咒开启,不然他们也离不开这个地点。依罗煞的功力,想破解这个低微的小封阵轻而易举。 她性子原本平和,想了想却不去忧虑。忧虑可有什么用处?不如先运转内息,解了毒再说。 泽峻在这片黑暗中磕磕撞撞了半天,直到撞开了夜明珠的盒子,有了些许光亮,才鼻青脸肿的摸了过来。紧张兮兮的把殷梓整个脸都摸遍了,不停口的问,「小梓姐,小梓姐!你可觉得怎么样?你回答我呀~」 她无奈又好笑的抬眼望了望他,转了转眼珠,无声的叹了口气。 相处这么久了,就算不说话泽峻也知道她的意思。「你不能说话?受伤不能说话?连传音也不能?」 殷梓眨了眨眼睛,眼神变得无可奈何。她得运作全神解毒,能省分力气就省分力气。 「我知道了。」泽峻松了口气,「没关系,我会保护小梓姐的。」 你这小孩子,能保护什么呢?她实在想笑。但是想了想,刚刚若不是他鲁鲁莽莽的插手,搞不好她早丢了性命。 人类要她的命,这人类的孩子却不要命的救她。这当中是怎样的因果…她感伤了一下,就将心神收回,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解毒。 泽峻望着她的脸上泛出忽绿忽白的珠光,知道是要紧时刻,紧张兮兮的坐下来,心神不宁的望着漆黑的阵内。 他其实是害怕的。怕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他能力不够,怕是保不住小梓姐。突然有种强大的失落感,想到刚才的危急,他又胆寒又愤怒。 害怕失去殷梓,愤怒自己是这么的弱小。他突然希望有强大的力量,让谁都不能碰触殷梓。 这种恐惧感几乎纠缠了他终生。 ··································································· 泽峻一定是不知不觉睡着了,所以当小封阵被炸了开来,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什么都没想,只是抱着殷梓跳起来。 阵法一被破坏,小山似的物品都滚在光秃秃的地上,泽峻被绊得跌倒,抱着殷梓滚在地上。 脸色铁青的罗煞狞笑,「小妖女,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在泽峻怀里的殷梓暗暗叹了口气,她只差一步就可以解毒了,最少可以解除麻痹。看起来是来不及了。 「我不会把小梓姐交给你的!除非杀了我!」泽峻恶狠狠的望着罗煞,稚嫩的真气张扬起来。 罗煞根本不把泽峻放在眼里,他歪了歪头,示意式神,「杀了他。」像是解决一只苍蝇般若无其事。 式神却震了震,呆住了。虽然遥远,但是温暖的呼唤却没有停止,她在禁锢和本性中摆荡,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她却无法违抗自己的禁锢,只能一步一步的走向少年,机械性的要做自己也不明白的杀生… 利爪正要插入泽峻的百会穴时…她却凝住了。这少年的头顶,柔弱的附着一小片花瓣,被风微微吹动着。 那是一片梨花花瓣。 眼前飞舞着满天春雪的梨花瓣,酸甜的芳香和着笑语,雪白的身影在林间来去,饮露餐风,满足的吸收天地的喂养,开花、结果,迎春送秋… 她的家乡。 「我…我叫非离。」式神以为自己哭了,但是只有傀儡体的她是没有眼泪的,「我没有主人,我是自由的。」 她的声音这么小,小到罗煞没有发现。他只是不耐烦的,「没用的废物!杀了那个人!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样样都要我自己来吗?…」 非离尖啸一声,突然反身冲向罗煞,他吃惊之余没有留余地,居然将式神的神魂都打灭了。 梨花木的假身碎裂,一缕芳魂在消逝前,居然流出芳香的精泪,满足的阖目消失。 争取到这丁点的时间,殷梓的发刃穿过梨花木碎裂的假身中,直取罗煞的丹田。虽然他紧急后跃,却没躲过殷梓挟带着的倾尽毕生修为的妖劲,像是个大铁锤般击向他的元婴,让勉强修护的元婴受到更深的伤害。 他惨叫一声,连控制式神的力量都没有,急急的祭起法宝逃逸无踪。 两个小飞头蛮从空中掉了下来,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殷梓瘫软在泽峻的怀里,眼眶中含着血泪。「…带我…带我过去看看。我没有力气动了…」 ································································· 遥远的幻影咖啡厅,放在阵法中间的玻璃水盆炸个粉碎。翦梨铁青着脸孔,望着同样粉碎成香粉的梨花瓣。她愤怒的站起来,狐影紧张的按住她,「翦梨!你不可插手人间事!」 她全身簌簌发抖,旋即镇静下来,冷笑两声。「好个老怪物的徒弟,好高徒,好伪君子的神仙呐。罗煞,你不成仙便罢,成了仙我花神诸友跟你没完没了!」她拂袖,迅速回仙界找百花仙子去了。 狐影也蹙起眉。这个梁子结大了。 非离系出翦梨,天资颖悟,最得翦梨喜爱。初成仙就失踪,翦梨忧心的寻找数十年,最后居然是这样受尽折磨侮辱惨死… 性情暴烈的翦梨哪肯罢休?花神们情同手足,绝对不会坐视。再说,炼化仙人有违天律,偏偏罗煞的师父大有来头,明办恐怕是办不了, 但是暗地里寻仇怎么禁止? 「看来仙界要多事了…」狐影自嘲着笑了笑,「幸好我跟那票假惺惺的神仙没大交情。到底是人间自在多了。」 ······························································· 泽峻听到殷梓要看那两个小杀手,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他又抗拒不了殷梓恳求的眼神。 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挪,走到那两个小飞头蛮的身边…马上傻眼。 方才精神十足活蹦乱跳追杀殷梓的小飞头蛮,居然只剩下两个小小的头颅骸骨,脸孔上碎裂着黄土,像是死去很久了。 殷梓终于落下血泪。 恐怕这两个小婴儿一孵化,就让罗煞夺了内丹。杀死了却也不放他们魂魄安宁,漂洗了骸骨,以黄土为肤,拘了魂魄,成了罗煞的式神之一。 因为魂魄骸骨犹存,所以初见的时候,她没有发现。 这天地间,恐怕真的再也没有活着的族民了。她的恸哭招来了珠雨,哗啦啦的下了一天一夜。原本光秃秃的荒山,因为连续不断的珠雨,居然开始冒出绿意。 放眼天下,她真的是孤独一个了。 一回头,她才发现哭了两天,泽峻寸步不离,默默的跟在她身边。他的眼睛也红红的,肿得几乎睁不开。 等殷梓注意到他的存在,泽峻愧疚的、小小声的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人类的错…」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并不是泽峻的错。人类…有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却也有这样奋不顾身,只想救她的。 她,并不真的孤独。或许…泽峻是她不同种族的亲人。 更或许,种族没有很大的差别,众生,也没什么不同。 这念头一转,她突然一片清明,豁然开朗。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反而有种祥和温暖的感觉。 就在这恍惚之间,她发现了内丹起了很大的变化。原本宛如明珠的内丹,居然孕育了极小的元婴,这反而让她吓了一大跳。 小小的,有手有脚、面容精致的小女孩,蜷缩着像是胎儿,在内丹中载沈载浮。 ·················································· 殷梓脾气暴躁的醒过来。 自从回到都城以后,她就陷入叫也叫不醒的状态。到底是谁来接他们的,还是泽峻用了什么办法回来,她既不知道,也不想问。不过泽峻还是唠叨了很久,对于有义气的花神朋友千恩万谢,但是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左耳入右耳出。 好不容易回到都城,泽峻先到学校因为旷课被师长骂得耳朵长茧,回来补写功课补得昏天暗地,没空啰唆她,她也心安理得的陷入严重熟睡状态。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功课都补完了,一清早开完吸尘器吵她,然后开始把小封阵里的东西都丢出来,丢得乒乒乓乓,走进走出… 她突然觉得吸尘器真是种安静的机器。 「吵什么吵?人家还想睡啦!」她抱怨,声音显得意外的娇嫩。 捧着一堆盒子的泽峻差点摔倒。他瞠目看着殷梓,掏了掏耳朵。「…小梓姐,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不然还有哪个鬼?」她阴沉着脸,不开心的从她睡惯的细绳上飞下来,「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做什么吵死人呢?」 泽峻揉了揉眼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若说以前的殷梓是二十五六岁的小姐模样,也不过就是睡了几天…她现在看起来倒像跟自己差不多大,俨然是个娇俏的少女。 原本雪白透着珠光的脸颊,现在显得更润滑、细致,染着淡淡的红晕,微翘的唇更粉嫩,带着樱花似的光泽。 咦?他用力的看了几眼,就是觉得眼前的殷梓有点陌生。 「盯着我干嘛?」殷梓瞋了他一眼,「我饿了!」 …小梓姐喊过饿吗?他呆了一会儿,殷梓不满的喊,「泽峻~」 这句爱娇的抗议害他马上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打开冰箱,「有有有,我每天都有准备…」 糟了,今天买了樱桃。殷梓最讨厌吃剥皮吐籽的水果了…正犹豫要不要将那碗樱桃端过去,殷梓已经欢呼一声,一把夺走了整个玻璃小碗,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小梓姐一定是病了!她居然「勤奋」到会自己把碗端走… 吃了东西,殷梓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泽峻,你刚刚在做什么?一大早就吵…」她娇声的抱怨。 这娇滴滴的声音害泽峻差点就被西红柿噎死,大咳了两声,「…咳,我、我我我…我正在整理小封阵里的东西…」一想到那堆高级垃圾,他的头就痛了,「我若不整理,小梓姐,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去动它…」转头发愁的看着在地板堆得像是小山的法宝今丹,还真想不出有效率分类的方法。 大多数的东西都看不懂,这样怎么整理啊? 「错了。」殷梓把樱桃吃完,拍拍翅膀,飞回屋顶的「床」,那根细绳,「再过三个千年我也不会去整理。多麻烦…」 「…小梓姐,你还要睡?」泽峻真的觉得不对劲,「你已经好几天没做早课啦!这样会荒废你的修行的,趁现在太阳刚升起,我们应该…」 「不要吵啦~人家想睡嘛~」殷梓用头发抓住细绳,翅膀把自己包覆得紧紧的,「讨厌…」 …讨厌?小梓姐用那么撒娇的声音说讨厌? 糟糕了啦~小梓姐真的生了重病啦~ 第7章 飞剑 听了泽峻紧张兮兮的探问,狐影笑到前仰后俯,不住的捶吧台的桌子。 「狐影叔叔!」泽峻很不满,「我是真的很担心…」 狐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停住了笑,「殷梓也有这么一天…哇哈哈~笑死我了~」 「狐影叔叔!!」泽峻吼了起来。 「好好好…」狐影拼命忍住,深呼吸了好几次,「咳,其实真的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她只是进入了化人的阶段…还真的要恭喜她…」一想到那个连表情都不多,一直冷冰冰淡漠漠的殷梓会娇声说讨厌,他一肚子的嘲笑又差点炸了起来。 「…她没有长出手和脚啊?」泽峻瞪圆了眼睛。 狐影有些好笑的看着泽峻,「这是妖类才熟悉的变化,人类又怎么知道呢?化人有三个阶段:胎结、孕化、成形。要到最后阶段才有人身呢。不然你以为是怎样?先长出手脚?还是长出个小小的身体,然后浇水慢慢长大,跟发芽一样?」说着说着,他又笑出声音。 「就是不懂才要问的嘛…」泽峻咕哝着。 但是你懂这个做什么呢?人妖殊途,这样关心一只妖怪又怎样?这个少年,是有些不寻常。狐影笑着睇了他一眼,还是细细跟他解说了。 原来妖类修炼有几个法则,除了出生的种族不同,妖力也因此有所上下,但是入手不外乎采补、吸收日月精华、服食丹药等。只要熬过三到五次天劫,内丹完满,就可以转换妖体为仙。 但是妖类修行或许先天拥有妖力,但是却没有经脉可以修炼。若是循正常妖类修行的途径,起码要修行三五千年才能够成仙。就算是修行最快的采补,也需要一千余年才有大成。 所以,由妖化人最为便捷。只要初期工夫做足了,进入化人的阶段,再用人身修行百年,就可以顺利成为妖仙。几乎有心修行的妖类都从此入手。 「殷梓是乌龟性子,直接从日光精华修行,所以才用上千年的光阴进入化人。」狐影含笑,「若是采补妖的话…大概不到一半时间就成了。」 「采补?到底什么是采补啊?」这词儿倒是常常听到,但是泽峻一直糊里糊涂。 「采阴补阳,采阳补阴…就是采集生物的精气神啰。」狐影对他挤挤眼,「尤其是人类的最好。」 泽峻朝后一跳,脸孔发白的。 「怕什么?我吃素。」狐影耸耸肩,「我也是从月光精华开始的。这种正道比采补妖仙根基扎实,打起架来才叫好呢。不过我有些族民同修的确是在人间开妓院,光明正大采补的…」 「什么年代了,哪有人叫『妓院』?」正在烤蛋糕的帅哥师傅很不屑,「现在都叫『一楼一凤』啦!」 「哦?白虎,你很熟嘛。原来你的道行是这样来的啊…」狐影打趣着蛋糕师傅,「晚上你还偷偷去打工?我要跟你家主人说。」 「吼,我需要用那种偷偷摸摸的方法修炼吗?」白虎气愤的一摔面团,「告诉你,格老子的我可是大大方方的吃人吃妖配合日月精华修炼出来的!打架修炼两不误!我看你这吃素狐狸早不顺眼了,到现在还不加薪水?!来来来,咱们来打过,打赢了你得帮我加三成薪水!我可是要养我浑家的!」 「什么年头了,还有人叫老婆叫『浑家』的?」换狐影嘲笑回去,「打赢了也是没薪水加的,顺便跟你家那口子告状。嗤,旁边去…修了五千年还修不成妖仙的笨老虎。」 「你就是讨架打就对了!」白虎气得把厨师帽摔在地上,「我要加薪!」 「五点就准时下班的点心师傅加什么薪水?」狐影冷冷的看着他。 「就告诉你我要陪我浑家了!」 「老婆就老婆,什么浑家?」 一妖一仙在柜台里面打得很热闹,冰刃风刀呼啸,时有闪电飞沙,看得泽峻一愣一愣。咖啡厅的客人倒是很习惯的看着灿烂绚丽的法术,开始掏出钞票赌输赢。 只有这个时候,泽峻才真正的体悟到,这群「移民」,真的是妖怪没错。 不过法术倒是放得很好看的,学会了应该可以省很多烟火钱。 鼻青脸肿的点心师傅倒是没忘记他的烤箱,若不是烤箱那声轻轻的「叮」,他可能会一直打下去。狐影也很高兴白虎的注意力被移转了,他嗤牙咧嘴的摸着颊上的瘀青,不禁埋怨,「这年头,没伙计尊敬老板了。」 「『员工』啦!」白虎瞪他一眼,「什么年代了,还『伙计』勒。跟不上时代的扫把狐狸…」 想要抢白两句,想想白虎的特重拳,狐影没好气的住了口,「泽峻小弟,我刚说到哪?」 泽峻倒是哭笑不得。奇怪的很,都是本事这么大的妖和仙,行事脾气跟小孩子没两样。说起来,他这个人类少年还比他们老成三分。 「说到采…不是,是说到『妖类修炼』。」他开始谨慎的斟字酌句。 「哦哦,」狐影拍拍脑袋,倒了杯曼陀萝茶喝,泽峻看着那杯诡异的冒着烟,连杯缘都有点腐蚀融化的药茶有点惊心,狐影倒是喝得很乐, 「对,妖类修炼要从化人才快。但是化人…好比毛毛虫成蛹。殷梓每经过一个阶段,心性都会有点改变…」 「改变?」泽峻的脸色变了。 「每个阶段心智都会年轻一点儿。」狐影嘻嘻笑,「现在应该只是『胎结』吧?化人的变化是由里而外的。所以现在她的内丹正在孕育化人后的元婴,现在还算好呢,就是少女心性了些。等元婴初成,那可会更年轻了…」 「…婴儿?」泽峻的脸发青了。暗暗决定等等回去的路上买本婴幼儿须知。 「婴儿只会吃喝拉撒睡,简单多了。」狐影哈哈大笑,「她会开始像个任性的小朋友。就人类的年纪来说,大约七八岁吧?你想想看,一个千年大妖,却会跺脚满脸鼻涕眼泪的要玩具…那可就…」 「还真是谢谢你的解说呢。」娇滴滴的声音硬装得淡漠,美丽的眼睛还掩盖不住怒火,「最好是你化人都不会这样。」 狐影差点把茶喷了出来,没想到殷梓居然跑了来,还让她听见了自己的幸灾乐祸。 「呃…」狐影讨好的笑,「哎呀,小梓,你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年轻呢。来来来,狐影哥哥请你喝茶…」 「哼。」殷梓忍不住发作,狠狠瞪了狐影一眼,「泽峻,我们回家啦。不要跟这个讨厌鬼混在一起。下课也不乖乖回家,坏孩子。」 还是很不习惯的起鸡皮疙瘩。不过殷梓把假身变得小些,任人看了都觉得是个娇俏少女,和他站在一起,倒是泽峻还高了一点。 望着她脸颊上霞般的红晕,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也跟着一红。含糊了一会儿,「…嗯,对。我们回家吧…」 默默的和她一起回家,看她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假身,走起来似乎有点笨拙,泽峻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牵住了殷梓。 …殷梓的法术真不是盖的。连个假身的手都这样柔润如白玉,入手绵软,害他的心跳得好快。 「怎么了?」殷梓奇怪的看着他,「怎么突然牵着我?」 他心慌意乱的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挤出理由,「…我怕黑。」 话一出口马上懊悔不已…真是尬到令人无地自容的烂借口! 殷梓愣了一下,绽出灿烂如春花般的笑容,让他的心像是被重击过,「泽峻果然还是小孩子呀,不怕,小梓姐陪你。」 泽峻只觉得喉头一阵阵紧缩,干渴不已,心头突突狂跳,明明知道是假身…他的掌心还是沁出汗来。 他已经十五岁了,进入青春期。同学们大半早熟,想交女朋友的、有女朋友的,不在少数。他这样功课好体育佳的俊逸少年,也不是没收过爱慕信,不少女孩子会在上下学的路上偷看他。 这些…他是知道的。 但是知道归知道,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以前以为幼年修道,所以心如止水…但是为什么现在却为了殷梓颊上的淡霞脸红,为了牵住她的手心跳呢? 以前没有细细思量过,一但发现,反而分外惶恐。 这可…这可不太好。但是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上来。半是害羞,半是莫名的担忧,他说什么也不敢让殷梓知道。 沈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殷梓一开口,倒让他吓了一跳。 「这个…我想狐影说过了。」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脆,分外好听,「我终于开始化人了…所以心性有点改变。」殷梓神情有些困扰,「早上我还没真的清醒,所以克制不住。以后…我会注意的。」 「…小梓这样…也没有关系。」泽峻望着她的眼睛,「我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照顾你。就算你对我使性子,我也不会生气的。」 殷梓又想笑,勉强克制住了。她内心也有的哭笑不得。修炼经过多少关卡,她都从容应付。偏偏这种少女心性的副作用…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整天下来,她发现自己变得易喜易怒,好像分成两个人似的。一个是寡言爱静的殷梓,另一个是爱娇怕寂寞的少女。 总是静坐没多久,就烦躁的满室乱飞。一直看着时钟,一面焦虑的想,泽峻怎么还不来。 等到烦了,她穿上最讨厌的假身去路上走,等警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买了堆莫名其妙的头饰,不禁好笑,自己倒真成了少女… 这可怎么好? 偏偏路上人虽多,寂寞感就是趋之不去。她突然很想看看泽峻…这种心情,是怎么了? 一人一妖各想着自己的心事,回到家来。那堆乱七八糟的法器丹药还是堆在地板上。 互望了一眼,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相处,各自别开了脸。总觉得满心有话要说,真要说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先把东西整理起来。」泽峻没话找话,「不然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 「我帮你。」殷梓脱了假身,飞了过来。但是看到那堆杂物就失去兴致,却又发懒,「我告诉你什么是什么…比较好归类。」 丹药类倒还好归类,不过倒是发掘出几种对泽峻有帮助的小东西,放到殷梓自己都忘了。怎么服用,怎么行气,正好跟他说明。 整理到最后,泽峻打开一个小黑布包,却被几柄乱跳的银光吓着了。定睛一看,整整齐齐的摆了一把的小剑,还没食指长,一柄柄宛如小银鱼,煞是可爱。 「哎呀,我真忘记还有这个。」殷梓玩心一起,叱了个口喻,一柄小银剑随气飞舞,飞入殷梓的口中,像是化了。泽峻正瞠目着,只见殷梓口一张,小银剑又飞了出来,绕室盘桓。 「这是飞剑。」殷梓笑道,「之前有个修道者要飞升了,我刚好路过,替他护了法。他硬塞了这包飞剑给我…但是我要这做什么?飞剑快,究竟是外物,快得过我的发刃吗?」 见他爱不释手,殷梓溺爱的用发抚抚他的头。自从她化人阶段开始,情感自然流出,也无法克制压抑,对于泽峻的溺爱也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你若喜欢这些小东西,我便教你怎么用。有什么难的呢?不过是套剑诀,以意御气,人剑合一罢了。」 说着便传他口诀,见他运转如意的狂喜模样,她也教得起劲,索性教他分心多用,御使七把飞剑。 法术这类外道,一来是殷梓妖力深厚,用妖气取代真气,运转自如,二来是她悟性极强,一学就会。所以也从来没有去理解人类学习法术的根基。 若是有个行家知道殷梓教泽峻御使七把飞剑,非跳起来不可。需知人类修行虽有经脉,却总是处于蛮荒未垦的阶段,要慢慢蓄气于海,于有限生年筑基修炼,总要到有了元婴才勉强有足够的真气推动飞剑。 饶是罗煞那种不世出的天才,也不过御使一把飞剑,殷梓跟泽峻完全不懂,胡来蛮干,若不是泽峻生来带着汹涌丰沛的气海,一般人真气耗损过度,重则伤身,轻则成为废人。 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开心的玩了半天,殷梓又大胆,每每泽峻感觉内息不顺,便度妖气帮他开沟引渠,疏通气海,便又能多御使一把飞剑。 第8章 狐王 七把飞剑皆能御使的时候,等于殷梓半强迫性的帮泽峻打通七次经脉。到底相处久了,泽峻体内淡薄的妖气早就和真气融合在一起,就算殷梓的妖气在他体内胡搅瞎搞,也都能欣然的接受,还融合了一部份下来。 论境界,倒是一口气从开光度到元婴初期,真是一日千里了。只是原本淡薄的妖气这下子可大大浓重,甚至结起内丹,泽峻成了半人半妖的修炼体质,虽说是道妖双修,进展神速,但是任何妖或人的修道者看到了,恐怕会啼笑皆非,大摇其头。 等天蒙蒙的亮起来,七把飞剑已经能够自在使唤,泽峻自然狂喜不已。接纳飞剑时,只觉得飞剑化成舒适的沁凉,流入经脉中,张口一呼唤,每剑意随气走,速度飞快,每把剑又非相同的银白,总有淡淡的颜色透出来,煞是好看。 真是好东西呢。泽峻喜孜孜的想,走在路上不怕警察临检,想放烟火的时候也不用弄得幻影咖啡厅碗破盘跌。 而且,熬了一夜没睡,精神反而健旺,通体舒畅。 真是比板凳更好的七大武器之首啊。 满室剑光乱飞,和殷梓并肩看着朝阳缓缓的升起来,他发现日光精华真是舒服…流露出跟殷梓一样物我两忘的神情。 「糟了。」做完早课,泽峻轻轻喊了一声。「我今天要请假…」 「你困了吗?」殷梓奇怪的看他一眼。修到他这种境界,还困? 「…玩了一夜,我功课忘记写了啦…」 「…………………」 ······························································· 自从学了飞剑,泽峻对法术更有兴趣。但是殷梓过了最初的不适应期,渐渐也沉稳下来,死活都不肯教他新的法术。 「这些就够你用的了。」她有些厌倦的打着眼前的稿子,荒废了一段时间,拿不到稿子的编辑已经哭着要来她家里上吊了,「又不出去跟人打架,学这些防身就太够了。天下有几个罗煞呢?你别贪多嚼不烂,先把飞剑学通了再说。」 但是你也只教我怎么唤剑收剑,到底怎么打也没教,又不是学飞剑来放烟火的,遇到实战能有用吗…? 看她又忙个焦头烂额,泽峻打定主意,每天下课就跑去幻影咖啡厅鬼混一下。他已经跟里头的熟客混得极熟,发现殷梓传了这手非道非妖的七飞剑给泽峻,每个 移民都称奇,他的飞剑有七,分为金、木、水、火、土、圣、邪各属性兼具。 这可是很罕见的飞剑,虽会唤剑收剑,可惜没有相对应的法术。这些移民叔叔阿姨非常热心的东教一招,西教一式,连个出差办事的大魔都觉有趣,教了套入门的黑魔法,让泽峻对应邪剑。大魔都教了,所谓输人不输阵,来迎接人魂的天使也不甘示弱,抢着教了招白魔法好对应圣剑。 结果泽峻倒让这些众生长辈教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炒杂碎,有西方天界、四海妖术,甚至茅山五雷法、花神飞雪诀、阴阳道、可兰经,连梵谛冈驱魔的几招简单散手都让他学了,真真闹起天上天下联合国了。 狐影只觉好笑,倒是很聪明的没加进去胡闹。他也知道移民叔伯不过是疼爱小朋友,教了些入门小玩意儿,算不得什么。勉强能用,还是移民们慷慨的借他些许法力,还得唤名恳求方可运转。想他一个人类,能够御使这些妖法? 可惜他还是走了眼,没发觉泽峻隐藏着若干殷梓的妖力。飞头蛮这族不同寻常妖类,原是遭贬的神族,妖力和神力极为接近。这个误打误撞,却让泽峻无须唤名拜请就可使用这些杂拌儿法术,只是修为仍浅,用得生涩罢了。 殷梓赶稿赶了快一个月,泽峻倒是在幻影咖啡厅胡混着乱学了一堆法术。那阵子,咖啡厅天天都有烟火看,倒是不错,只是偶尔出点小意外,炸飞了屋顶,弄得里头的客人个个灰头土脸… 好在非妖即魔,让几块百来斤的混凝土压一压也死不了,只是累得狐影修了好几次屋顶罢了。 这天,狐影正苦命的修屋顶,只觉得一片黑影无声无息的笼罩。这气息…还真是令人熟悉的危险哪… 「我年纪可大了!」狐影赶紧举双手投降,「你瞧我养女儿都这么高了,当爸爸的人老得快…要打架可找别人吧!」 「嘿,老哥…」只见满头银发委地,俊美无俦的美少年现着九根懒洋洋的狐尾,「本来是想找你打一场的…不过打了几千年,我也打腻了。你也认真点,老是抱头鼠窜着装弱…倒是这屋顶…是谁炸飞的?」 他魅丽的脸庞充满狂喜,「这可非打一架不可!」 宛如一道流光,他飞卷入咖啡厅,一落地,满身的斗气张扬起来,冲得正干扁的帮狐影整理的客人们个个面露惊恐,贴壁而立。虽然烟雾弥漫,光凭这股斗气就知道是谁了… 除了「战斗狐王狐玉郎」还有谁! 说到这个可怕的狐王,蛮横到拒绝天命成仙,自甘当个真狐,就为了上天成仙就有约束,打架不得。还不如身为狐妖可以上天下海,处处邀战。他又特别牛皮, 谁若不肯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得不跟他打上一架。 轮值人间的仙人几乎都让他打遍了,每年轮到下凡监督的星君,个个都欲哭无泪。每十二年就得被打一次,谁受得了啊?后来是狐玉郎嫌打烦了,去了西方天界找乐子,这才平安了几百年。东方神明的管区是平安了,倒是西方天界鸡犬不宁许多年。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叫救兵而已。 「陛陛陛下…」客人有人带着哭音,「您不是去了西方天界作客吗…?」 「西方天界倒有几个不错的,我输了几次,打平百来回合。」狐玉郎很赞叹的点点头,「只是也就那几个高手,打来打去有点烦…这屋顶是谁打破的?」眼中露出渴战的精光。 有意思的手法!瞧起来倒是妖灵都齐了,五行之外,圣邪兼具。看手法还稚嫩…但是多磨练个几年,一定是个好对手!玉郎好斗成狂,遇到新奇值得一打的对手,忍不住心里痒了起来。 众生倒是一起缄默。别开玩笑了,把泽峻供出去?他这个娇嫩嫩的小孩儿,怕是经不起狐玉郎的一指甲就成了碎豆腐了。到时候殷梓追究起来… 殷梓只是少话爱静,当年可是打败过这个不可一世的战斗狐王呐! 心里捏着一把汗,一面暗暗咳嗽、使眼色,叫泽峻快快出去。 泽峻哪懂这些,他望了望天花板,心底有些歉意。「是我不小心弄炸的。不好意思…」 众生都唉了一声,赶紧就地找掩护。 只见狐玉郎满脸喜色,「好好好,好个孩子…我尽量不杀了你就是了…」十指箕张,就要扑了过去… 「玉郎!那可是殷梓的徒儿!你不怕殷梓恼了,尽管打!」狐影赶紧大喝,狐玉郎硬生生的止住向前冲的势子。 「…什么?什么?!」他大声的吼了起来,妖媚的脸孔气得扭曲了,「男女授受不亲,孤王的未婚王妃怎可收这油头粉面的小子!?」 …玉郎…我们是妖怪,哪来的男女授受不亲… 「我记得殷梓没有答应你的求婚。」狐影头疼的扶扶额头。 「胡说!她说只要我打败她就嫁给我的!」玉郎握紧拳头,九根大尾巴扫起一阵狂风。 「…她不是说,她要修仙,没空结婚吗?」 「等我打败她她就有空啦!」玉郎非常的豪气干云,「我磨练这么久,就是为了要打败她,好立她为狐后的…」转头看到那个俊俏的小伙子,越想越火,「要收徒弟也收个雌的…居然收了个雄人类!她眼中到底有没有我这个未婚夫?!」 「…没有。」狐影很无奈的回答,「你别伤他…我对殷梓很难交代的…」 殊不知,狐影卖力安抚狐玉郎,把前后听明白的泽峻,却勾起了熊熊怒火。 「小梓姐是我的!」他脸孔涨红,「呃…我的、我的师父!你是哪来的野狐狸,敢自称是她的未婚夫?!」他愤怒的指过来。 「死小子…」狐玉郎咬牙切齿的冲过去,要不是狐影死命拉住,恐怕扑上去咬泽峻的喉咙了。 两个心照不宣的男人(?),怒目相望,彼此都明白眼中的火焰是妒恨所致。 「死小子,你敢不敢跟我比划比划?」狐玉郎狞笑,「我未婚王妃的徒儿那么好当?总得过我这关吧,臭人类!」 「有什么不敢的,」泽峻已经失去理智了,「烂脱皮的野狐狸!」 狐影受不了了,「…这有什么好打的?你们的脑子到底有没有一个脱骨李大啊!!」 事实上,没有。在场的众生都垂下了头,偷偷地在心里回答。 「…玉郎,你也看在我帮你管了这些年国事的份上…」狐影越想越气,「要不是你到处去找架打,我需要成了仙还苦命不已的在这里当掌柜吗?你别真的在我这边打起来…」 「『掌柜』?」在厨房揉面团的白虎嗤之以鼻,「什么年头了,大家都叫『老板』,谁还叫『掌柜』啊!」 狐影已经焦头烂额了,白虎还来放冷箭,他闷了满肚子气,突然惊醒,要打架么?这不有个现成的好斗份子? 「玉郎,你要打也找后面那只打!」他死道友不死贫道往后一指,「那个揉面团的可有五千年道行!」 哪知道让妒火冲昏了头的狐玉郎早忘了打架这个最大嗜好,他连听都没听到,冲着泽峻冷笑,「敢打?那好。看在小梓的份上,我就饶你一条命,别打死你吧。」 「不用放水。」泽峻也气得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生死有命,也不用你顶什么!」 「你们到底有没有人在听我说啊!?」狐影气急败坏,「别在这儿打起来!就算不怕殷梓,你们好歹也尊重一下管理者!」 狐玉郎终于正视了狐影,「老哥,放心,辛苦你帮我照看族民,这么点小事还要你操心…我还算是个狐王吗?」狐影才把心略放下些,玉郎底下的话又让他跳起来,「我开通道,要打到青丘之国打就是了。」 「…玉郎!」狐影绝望的叫起来。 狐玉郎冷笑,挥手念咒,空间渐渐紧缩旋转,扭曲出一个通道,「死小子,不怕死就来吧。」他媚眼一横,环顾着贴着墙不敢动的客人们,「欢迎来作客啊…」 谁敢去做客?每个众生心里都涌起一股寒意。就算殷梓不追究、不迁怒,扫到台风尾还想活吗? 「不来当见证?」狐玉郎妩媚得有些狰狞,「要我下帖子一个个请吗?」 真真令人不寒而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客人们欲哭无泪的鱼贯进了通道,默默想着如何开脱。 泽峻咬了咬牙,壮着胆子冲入了扭曲光亮的通道中。 那是难以言喻的感觉。只觉得地板融化了,不向下坠落,反而飞了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感。像是薄暮的景象,眼前的一切都这样的暧昧难明…强大的违和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麻痒,猛然一坠,眼前景物剧烈的一换… 只觉阳光耀眼,天蓝得令人扎目,空气如此清新,带着一丝凉冽和青草的芳香。九尾狐或化成人身,来往嬉戏,或还原为狐,携儿带女,碧草茵茵,一片桃花源般的景象。 族民看到久违的狐王,不禁涌向前来问候顶礼,只见狐玉郎长啸数声,九尾狐族都好奇的望向泽峻。 不一会儿,就整理出一个有足球场大的区域,狐玉郎高坐在白玉雕制的王座上。 人类挑战狐王,可是几千年来的盛事!九尾狐自从了断尘缘,几乎都避居在青丘之国,不与凡人往来。和平安静的日子过久了,难得出了点有趣的事儿,那真是举国欢腾了。 法力高强点的,借口要帮着张起防御结界,能挤多近就多近。法力差些的也不怕,狐族了望台早就架起远观阵,在家就算是用水晶阵立体投影也看得很清楚,还有专人解说呢。只是卖豆皮的、卖烤小鸡、卖猪尾的商店几乎被抢劫了,谁家看热闹不吃这些?更夸张的是,烤香肠、卖冰淇淋的小贩闻风而至,还没开始打已经卖得欣欣向荣。 泽峻和被迫坐贵宾席的客人们看傻了眼。 第9章 狐毛 「…烤香肠?」泽峻吃惊的低语,「…这真的是青丘之国?狐妖的故乡?怎么跟天街广场看热闹没两样…?」 狐玉郎微笑的站起来,用狐语说了几句话,谁也听不懂。他容光焕发,踌躇志满的睥睨泽峻,「若说我要动手,怕是一碰你就碎,人家反倒说我强凌弱了。但是不动手探探你的深浅…又凭什么让我承认你是我王妃的徒儿?」 他轻轻的吹了口气,一根银白的狐毛飞了起来,落地陡长,居然跟狐玉郎一模一样。 狐玉郎满意的笑笑,「就让我的分身来跟你会上一会吧。」说完,他又仪态万千的坐了下来,一派轻松如意。 泽峻气得差点暴跳,旋即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的法术乱七八糟,连在咖啡厅鬼混的叔叔伯伯都打不过,更不要提老板了。这跋扈可恶的家伙是老板的弟弟,绝对不是能够打架的对手…若是打输了,忍得住这口气? 此刻狐玉郎托大,唤了根毛就想打发他…虽是侮辱,却让得胜的机会增加不少。就算从百分之零变成百分之零点零零一…也强过一点点机会也没有。 他是小辈,打输了理所当然,若让他打赢了呢?这个装模作样的狐王,可是脸上挂不住了! 仔细思量后,定了定心神,他上场了。 只见那用狐毛化的分身玉郎,看起来跟本尊一样的讨人厌。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根毛,居然鼻孔朝天的将手一背,「你先攻吧。别说我欺负后生小辈。」 (何必说?你摆明就是欺负他…) 泽峻不答言,只闭眼凝聚心神,瞬间全身泛出白光,隐隐有虹彩流动。 「精彩!」转播的专员拿过传音器大叫,「这可稀奇了!挑战者李泽峻放出五柄飞剑…慢、慢着!是七柄飞剑!各位观众,这真是奇观!从来没有看过人类御使七把飞剑的!上下交织,居然是防御阵…花神飞雪诀!防守得真是点滴不漏泼水不透,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根据数据显示,挑战者修道不到十年…这场友谊赛是为了取得王妃殷梓之徒的资格…狐王分身会使出什么招数呢?挑战者能不能够取得不可能的获胜呢?精彩精彩精彩,刺激刺激刺激,要知道结果如何,请锁定九狐了望台~」 泽峻的脸上挂下了几条黑线。「…能不能拜托那个转播员别吵?」他最讨厌体育台记者呱呱呱的,偏偏来了妖怪的国度,还逃不过体育记者的聒噪! 坐在王座的玉郎扶了扶额,「…叫他要吵去吵远观阵的族民。」他吩咐下去,也觉得有点丢脸。 泽峻暗暗叹了口气,让体育台记者这样一搅,他反而不再紧张,只是凝神看着分身,狐王分身也凝视过来。 他们都在等,等对方行动。 突然一片樱瓣飘入会场,在他们之间飞舞。杀气粉碎了那片樱瓣,原本护身盘旋的飞剑,陡起一微蓝一嫩红… 「决定就是你们了!炎火冰晶,上啊!」泽峻捏起剑诀喝道。 坐在贵宾席的诸客掩了眼,一个个面红耳赤。「…没人传他五行剑的招数吗?需要用神奇宝贝式的…的…」 狐王分身听了这段卡通式的对白,也愣了一愣。看他张起飞雪诀这样有模有样,却没提防到他唤飞剑居然是这种台词…他也傻了。 要知道泽峻学习法术向来没有系统性,叔叔伯伯总想这五行不过是基本,谁谁谁应该教过了,最少殷梓也教了罢?结果没人教过一丝半点,泽峻自己瞎摸索,又疼爱这七把飞剑,不免有些当宠物养了。 这七把飞剑在前代主人手上就已经冶炼出些灵性,尤其是圣邪两剑鍜炼最久,粗具剑灵原形了,老成多了,不太服从年轻主人的粗率使唤,五行飞剑都年轻,有些孩子心性,和泽峻不谋而合,尤其是水火二剑,最是贴心惬意,无须啰唆剑诀也随心所指,就算不开口也知道主人心意。 只是泽峻胡乱修习法术,不说些话儿不会使唤飞剑,自己就信口编了套念念,倒是让众生们傻眼。只有那些年纪尚幼的九尾狐孩儿乐得跳上跳下。虽说隔离尘世,电视的魔力倒是不分种族都为之着迷的。九狐了望台截了迪斯尼和日本卡通频道,传得每家都看得到,收视率还呱呱叫呢。 且不提满场喧腾,狐王分身让这一火一水的飞剑环绕奔驰,瞬间飞剑形体一模糊,竟成了一道烈火冰阵,攻守兼具的席面而来。 只见狐王分身冷冷一笑,「小孩子把戏…我若用五行克你,又说我欺负你了。」狐王分身浑身冒出青光,热焰突现,反而将烈火冰阵席卷起来。狐之妖火仅次天火,温度极高,连他站立的青玉板地都融得像是软腊,更何况是气候不足的火剑?靠着相生相克,水剑尚可撑一撑,火剑却保持不住烈火形态,恢复成飞剑,焰光渐渐的弱了,几乎让妖火吞噬。 泽峻急出一身冷汗,想要收剑,奈何火剑已经被吸住,动弹不得,应该收得回来的水剑收到一半,居然一个回旋,飞去化作水雾,将火剑包覆其中,顽强抵抗着妖火的高温。 「冰晶回来!」泽峻唤了几声,水剑却罔若无闻,只是拼死抵御妖火,火剑愤怒的在水雾中盘旋,光亮忽明忽暗,状甚着急。 「小孩子没有见识。」泽峻正无计可施,却听得密里传音。他上下张望,只见两柄圣邪剑隐隐发光,「只顾着自己感情好,主子又没用,我们这两个老骨头真倒了楣…」 圣邪两剑不待使唤,自顾自的飞了出去,圣邪原本无惧五行,钻入妖火之中,直往狐王分身疾刺,狐王分身挥袖,哪知道这两把飞剑竟是虚晃一招,趁他松神,挟了两柄奄奄一息的水火剑飞回,谨守不攻。 望着两柄灵气低弱的飞剑,泽峻一阵伤痛,纳入体内与之休养,忿恨的直想冲向前。 「那个没用的年轻主子。」邪剑不耐烦的传音,「你拼上去,连根毛也打不赢,我们好光彩么?可也听听我们劝,等他动吧。」 「主子年轻,胡涂不懂事,你也说得慈软点,就算实话也不该说出来。」圣剑规劝着。 泽峻倒是被闹个哭笑不得,「…不然我该怎么办?」 「待时啰。」邪剑发牢骚,「别说人家欺你,连五分钱都没有,跟人家上什么梁山?好歹有我们两个老家伙撑着护体,死是死不了…别输得太难看。传出去会让其它飞剑笑话。」 「反正一定会被笑话,别丢了命就好。」圣剑又劝着。 …敢情好,连自己家的飞剑都瞧不起自己了!泽峻脸上一阵火辣,只好继续鼓动飞雪诀护身。 狐玉郎倒是吃了一惊。原本瞧不起这粗糙小鬼,谅他也没什么大手段,趁机收了他的飞剑,不用伤他,不惹殷梓生气,又可以让他丢脸。哪知道他操纵飞剑看似稚嫩,却又有这样厉害手法,竟然可以从分身手里抢了回去,只是他不知道不是泽峻厉害,而是圣邪两剑有些灵识。 「别杀了他。」他沉了脸,命令分身。狐王分身眼中杀气陡长,狐火绞成一道火鞭,凌厉的攻过来。 火鞭触及剑阵,劈哩啪啦冒出深紫艳红的火星,虽然有剑阵抵挡,却无法完全抵御妖气,这冲击伤了泽峻初结的元婴,竟然喷出一口鲜血,内息猛烈冲撞起来。 狐王分身微微冷笑,强攻七次,虽然剑阵竭力回护,还是让妖气重击了七次元婴。他只觉头晕目眩,节节后退,内息冲撞得非常激烈,竟是自己攻伐起自己。元婴受起冲击,已经萎靡不振起来,御使飞剑的能力越来越弱,几把飞剑都越飞越低。 他怕飞剑有所克伤,竟不顾自己的性命,将剑收入体内,只有圣邪两剑抗不从命,依旧盘旋飞舞,凭的却是飞剑本身的灵气。 「…真是笨到顶的主人。」邪剑受不了,「飞剑要紧呢?还是命要紧?」 「快回来!」泽峻焦急了,「他未必杀我,却不会可惜飞剑的!」 「…啧。」邪剑不悦的盘旋越急,抵死隔开火鞭。 「哎,你都这样,我们能惜命么?」圣剑苦笑,更催动了所有的灵气。 只见一疏神,火鞭居然打落圣剑,只见青焰熊熊,直取圣剑,眼见要被炼化了,邪剑左支右绌,慌忙要来救,偏偏火鞭又分出一岔,袭击邪剑,分不得身。哪知道泽峻居然大喊一声,使掌逼开火鞭,抢过圣剑。 这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狐王分身止鞭不及,结结实实的打中了泽峻,只见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飞到战斗场的另一端,居然是一动不动。 这下子事情可大了!别说贵宾席的那群站了起来,连狐玉郎都霍然起身。整场静悄悄的,伸出神识探他气息,竟是绝了,连元婴都沈寂不动。 邪剑僵在空中,几百年来不曾动容的灵心,居然席卷狂怒,盘旋飞驰如疾星,却不是飞向分身,而是狐玉郎! 狐玉郎凌空抓住狂怒的邪剑,心里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殷梓不曾收过徒儿,千年来也只收了这一个…居然让他不留神打死了!他跟殷梓怎么说呢? 心神不定之际,突然手背吃痛,他一松手,发现邪剑居然被收回去。只见不住口咳着血的泽峻,满头长发横过了半个战斗场袭了玉郎的手。耳上长着巨大的翅膀,「谁让你收了我的剑?我还没输呢!」 元婴不动,他反而觉得全身精力充沛,源源不绝。原本在元婴之下一个小小白围棋儿似的小丸,竟然鼓动起来。他扬手,哗啦啦下起金沙也似的珠雨,将呆在原地的狐王分身打个粉碎,现出一根银白的狐毛。 全场悄然了片刻,突然哗然大响。 那个孩子…那个修道不到十年的孩子…居然打败了狐王的分身! 泽峻呆立了一会儿,慌忙点数收入体内的飞剑,幸好虽有损伤,倒是一把也没少。他松了口气,愣着脸笑,「太好了…」 砰的一声,他昏了过去。 众生见他倒下,这才醒悟到事情非同小可,贵宾席那些已经顾不得怕了,赶紧冲下来救,真的是搧风的搧风,输气的输气,怕他一口气绝了,勾起殷梓的火气…那那那那可就… 他们不敢想下去了。 「让你们这样瞎治,不死也死了!」狐玉郎大喝,要死了,一个人类,哪禁得住狸猫灌个两口气,菟丝灌个两口气,经脉就在乱了,还掌得住几十道妖气胡搅? 焦急的将他扶起来,把着脉却发愣。这…这倒怪得很。这小鬼明明是人类,纳了七把飞剑就不提了,那些胡搅蛮缠的「救治」杂气也不要说了,怎么有股妖劲融合着经脉,元婴底下还结内丹? 这些就算别管,他体内可又有稀薄的日光精华和人类法力… 一个小孩子,身体里头像是鸡尾酒似的啥都有,这是什么体质? 「这小鬼是人类吧?」他不太有把握的问。 菟丝姑娘要哭了,「哎唷,我的三太王爷…这孩子不是人类难道还是妖怪?若是妖怪倒是阿弥陀佛…你也不留心点,小人儿碰碰就是死,你弄死了他,我们还想活吗?」说完就放声大哭。 狐玉郎只觉得一阵阵头昏,探了内息,发现飞剑各自潜修整理,经脉渐渐顺了,他沈吟了一会儿,催动妖力缓缓推动泽峻的内丹,没想到内丹运转过来,径自修复起受损的元婴… 他打从出生以来三千年岁月,还没看过这种人类咧! 「…殷梓是收了什么徒弟…」他还在发愣,觉得天渐渐阴了下来。 咦?青丘之国四季如春,纵有阵雨也不会伤了天蓝,怎么会突然阴天…?突然狂风大作,空间像是凭空被撕开一个破洞,猛烈的珠雨下得人人发疼。 只见殷梓从暴力撕裂的空间出来,连假身都懒得脱,耳上洁白的翅膀像是缠绵着电光,劈哩啪啦。 这下可不好了!狐玉郎和她相识久了,从来没看过她动怒。他暗暗蓄劲,抢着开口,「殷梓,你听我说…」 殷梓铁青着脸,举起假身的手,狐玉郎松了口气,若是假身,那表示她还有理智…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磅」,殷梓的假身使了一招凌厉的直拳。只是毫无花招,明明白白的一拳…居然击中了早有防备的狐王玉郎的俏脸上,生生的把他打飞空中,落到地平线的那一端,轰然一声,撞塌了一座石峰,累得峰下多少狐妖抢着逃土石流。 第10章 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一把揪起刚刚晕醒的泽峻,「你这个…这个…你…你…」满腔无明无处发泄,她又一拳打塌了泽峻颊旁的地板,整个战斗场轰隆隆的引起地鸣,居然往下陷了三尺,险些把泽峻埋到下面去了。 一个个凌厉的看过去,咖啡厅的熟客想找掩护,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这两拳让她消了大半的气,只是拽着泽峻,一路拖回去。 赶去通风报信的狐影按着心口,只是这样而已…不算大灾难了。他抹抹额,飞到地平线那端,从土石流里挖出自己的兄弟。 果然是战斗狐王,耐打得很。不过颊骨大约碎了,脸歪了一边。 「…跟你说别惹她了。」狐影夹在老朋友和兄弟之间实在为难的很。 狐玉郎却恍若未闻,脸歪了一边还痴笑。「…哇,我就喜欢她这样,够带劲儿!」………… 狐影端了几颗大石头,索性把狐玉郎埋了起来。「我早早的埋了你!省得你被殷梓杀了,南无南无…」 从青丘之国回来,泽峻只是沉睡。他没有丝毫战斗经验,又没有系统性的修炼过法术,一切都是蛮拼胡打,弄到元婴差点散了。幸好除了元婴,他尚有内丹,只是自体修复需要许多时间。 守在他床头,殷梓忘记脱假身,只是愣愣的守着他。 她向来极少动怒,修炼之前只发过一次,修炼之后更无动于心,这是第二次。火烫的情绪还在胸怀激荡,她垂首,发现自己心烦意乱,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情绪,整理不清。 她不懂,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约是化人的副作用吧?她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那种少女心性,结果宛如脱缰野马,收不回来了。 正烦躁时,听到门上轻响。凭气息她知道,是狐影。 「我不想见任何人。」她呻吟一声,用翅膀蒙住了眼睛。 「这句话似乎我也对你说过。」狐影透过门进来,「但是没把你赶走。我是来履行当初的承诺的。」 殷梓疲倦的放下翅膀,沉默许久。「…玉郎还好吗?」 「只是颊骨碎了,死不了。」狐影耸耸肩,「他很耐打的,多挨个几拳也不会有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暴躁…」想到泽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时候,她心里的烦躁又饥渴的涌上来,「我不该下手那么重…」 「那是因为,你不舍了。」狐影微笑。 殷梓瞠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那种事情!狐影,你开什么玩笑…我修炼了这么久…难道我还不明白,菩提本无树…」 「那种和尚的胡扯就扔一边吧。」狐影挨着她坐下,「或许人类可以这样悟道,但不是我们妖类。我问你,没有不舍之物,何来的『舍』?」 「…别问我这个。」殷梓的语气软弱下来,她原本年轻许多的脸孔变得脆弱,「我现在很乱…」 「不行,就是要现在提。」狐影温和却不容情,「我不给你当头这一棒,谁给你呢?」 殷梓只是垂头不语。 「殷梓哪…我们生存在人世,却也不在人世。为什么我们老脱离不开这里呢?因为和神或魔比较起来,我们比较像人呐。你知道为什么自小出家的尼僧,很少真正悟道的?因为他们怀着疑问,像是未开的花朵就凋谢,那是不会有结果的。不能了解何谓不舍,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舍,该舍?」 狐影的目光很遥远,「你修炼向来顺利,却不是懂得『舍』,而是不去拥有。你不算真的悟道啊…」 「…没有这种事情!那你对那些采捕妖怎么说?你对那些服金丹的怎么说?为什么我不算悟道?为什么呢?」 「就算是采捕妖,也有所执。采补只是个过程,筑基的过程。在采补的过程中,他们渐渐领悟了不舍与舍,没有我执,要怎么去消除我执?」 殷梓缓缓的落泪,「我不要懂,我不想懂…」 她望向泽峻,知道自己其实是懂的。泽峻…就是她的不舍,她的偏执。她一直抗拒,想要做到无动于衷,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她怒,也只会因为这个孩子怒,她若欢喜,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还在身边。一滴泪落入心中,像是在纯洁无瑕的内丹上面,落下一抹嫣红。 她的容颜又渐渐娇嫩,甜美,再睁开眼的时候,内丹孕育的元婴和她现在的面容一致了。 殷梓跨过了那一关。了解「我执」的存在,懂得不舍,她进入了「化育」。 她眨了眨眼,假身意随心转,又小了几分,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谢谢。」她微笑,虽然含泪。 「我说过,只是完成当年的承诺。」狐影模糊的笑了笑,「我也谢谢你,老朋友。」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只知道「不舍」,却无法舍。 那个女孩,叫鹄珥吧。或许是…爱上的居然是个人类,所以他对人类都有种好感。毕竟鹄珥伴他伴了将近两百年。 两百年呢,一个无法修炼的人类女子,勉强自己活下来,活了两百年呢。为了他的「不舍」。忍耐年老,忍耐病痛,忍耐死亡,忍耐到皮肤完全起了层层的皱折,看不见也听不见,牙齿和头发都脱落了,还在忍耐。 因为他不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就是没办法舍。 像是个脱离不了母亲的孩子,每次她几乎死去,他宁可触怒阎罗、顶撞泰山星君,就是不让她断气。 他无法舍。 「你已经尝尽了一切忧欢,放手吧。」殷梓没有表情的樱唇,吐出这样的无情。 「我不要!」那时的狐影,是多么年轻啊,「我不要她死!我不能没有她…」 殷梓困扰的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伴着。伴着垂垂殆死的人类女子,和伤心欲绝的狐影。 她没说什么,就只是伴着。 九天后,殷梓淡淡的说,「没有不舍,就没有舍。因为不舍,才要舍。」 狐影哭了起来。已经濒死的鹄珥,抬起长满寿斑的手,怜惜的摸了摸他的眼泪。然后看着飞鸟横渡的青空。 又默然了九天,狐影也哭了九天。「…可以了。鹄珥,对不起…谢谢…」 鹄珥笑了。她阖上眼睛,呼出最后一口气。皮肤塌陷了下来,渐渐化为粉尘。她 的忍耐,已经是极限了。 狐影绝望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待他哭尽所有眼泪,抬头发现,仍是一碧如洗的长空。人类拥有不灭的魂魄…鹄珥去了哪?会跟谁相遇,然后尝尽一切悲欢吧? 他懂得舍了。 「…喂,殷梓。」他将嗓子哭坏了,喑哑得几乎无法辨听,「我不说谢谢…但我会报答你。」 殷梓只是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淡淡的一笑。 那是很遥远的夏天吧?他还记得如雷般的蝉鸣。 泽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世界都走样了。 他那淡漠、少言爱静,从容不迫的大妖师父,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气急败坏的拉着他的领子,咕咕咕的骂了快一个钟头。 天啊…别告诉他这是真的… 「小、小梓…」他快发疯了,上回进入化人阶段,殷梓不正常了一阵子,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现在是怎么了,怎么变得更离谱了…? 「叫什么叫?」她的声音更娇嫩,就算生气也像在撒娇,「我还没骂完呢!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就跑去打架?李大师,请问你几时变得这么了不起啦?我给你飞剑是让你打架来着吗…?」 「…是狐玉郎…」 「铜板儿没两个会响吗?!」 「他说你是他的未婚王妃欸…」泽峻讷讷的找到自己的声音。 「有这么笨的徒弟,我是有那美国时间可以结婚吗?你说啊!你给我说啊!」殷梓咬牙切齿的骑在他身上勒着脖子,泽峻僵硬得快石化… 虽然知道那只是没脱掉的假身…但是小梓干嘛把假身变得那么真实… 他好想哭,他只是个发育健全的青少年欸。 「…小梓姐,你不要用胸部压着我…」这附带自动出血效果吧?他的鼻子很脆弱的… 「胸部是怎么啦?你别借故想脱逃!」殷梓继续骂,「我骂得还不过瘾呢!」 那你可不可以爬起来骂啊?你好歹也学点女生的矜持嘛…等小梓骂完,他捂着鼻子冲去洗手间。 跟了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的师父,真的很辛苦…他打电话跟狐影诉苦。 「不错了,」狐影忙着煮咖啡,「她还没哭着要玩具呢,算是很克制了。」 「她是没哭着要…」泽峻垂肩,「但是她半夜三点想吃盐稣鸡。」 什么?殷梓应该是吃素的吧? 「…对。」泽峻无力的趴在桌上,「但是她说想要吃,其实也没关系…但是半夜三点钟欸!我去哪儿生给她啊!她居然、居然…」他实在说不出口。 「居然?」狐影的兴趣都来了。 「她居然满地乱滚吵着要吃啦!」啊啊啊,他要疯了,他要疯了啦! 狐影居然很没同情心的哈哈大笑,让泽峻觉得很挫败。 「别担心,好不好?」狐影敷衍他,「很快的她就会恢复了,好不好?不用担心啦。」 但是狐影果然是敷衍他的。 之后情形变得很诡异。殷梓的确恢复了正常──有些时候。当她理智在家时,她就跟以前的殷梓没两样,爱静,沉默,懒洋洋的,认真工作和修炼。但是有些时候,理智离家出走,她又变得跟个孩子一样,很固执、易怒,动不动就哭,不是撒泼就是撒娇。 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有时候像姊姊、妈妈(还是很有修养的那种),有时候又像妹妹、女儿,还得在她梨花带泪,抽抽噎噎的时候,帮她擦眼泪,出尽百宝的哄她。 「…我好像变得更奇怪了。」等理性倦游知返,殷梓有点沮丧的说。 「没关系啦。」泽峻苦笑。「这是化人的副作用嘛,别想太多。」 其实习惯了以后,也会觉得满地撒泼的小梓,是非常可爱的。到底这是…他唯一的小梓嘛。 殷梓瞅了他一会儿,突然倒在他怀里不肯动。 老天…小梓的理性有了逃家癖嘛?居然上句话才好好的讲着,下句话就逃走了!「乖乖乖,小梓怎么了?是哥哥说错什么了吗?」 殷梓只是伏在他怀里,却看不到她的表情。 ······················································· 扰扰攘嚷中,暑假来临了。 像是双重人格的殷梓终于统合多了,只是向来厌恶出门的她,突然会主动提议出门走走。泽峻虽然讶异,还是很高兴的带她出门。 是有点别扭…原本是跟「姊姊」出门,现在根本是跟「妹妹」出门了!殷梓又在假身身上穿着细肩带宽幅裙白洋装,看起来更天真无邪。 …再戴顶缀着小花儿的草帽,他看起来就像是诱拐邻居小妹妹的色狼了。 更糟糕的是,他和殷梓出门,居然让同学逮个正着,看到每个男生张着嘴发呆,他突然不痛快起来。 「泽峻,」宛如玉雕粉琢的殷梓没有太多的表情,淡然的温润反而有种圣洁感。「我先去买书好了。」她对泽峻的同学客气的点点头,却没有笑,慢慢的往书店去了。 等她走了好一会儿,泽峻的同学还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哇。」 哇什么哇?泽峻不太开心。 「是你妹妹吗?」「该不会是女朋友吧?」「难怪女生写情书给你,你都不回哩!」「她小学毕业没?泽峻你太邪恶了!居然诱拐小萝莉!」 男人吵起来真是可怕…比女人有过之无不及。「她不是我妹妹,」泽峻没好气,「她 是…她…」 一群等着听八卦的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兴奋的不得了。 泽峻咳了一声,决定说实话。「她是我师父。」 「靠,又不是要把你女朋友,说一下有什么关系?她小学毕业没?有没有姊姊?」 「我说得是真的!」泽峻很认真,「而且她不是人类,是飞头蛮。」 「飞什么蛮?」他的同学掏了掏耳朵。 「飞头蛮。一种稀有的妖怪,连山海经都…」 这群少年不约而同的竖了中指。「啊有异性没人性啦!太没义气了,一句实话也没有…」 …我说得是实话啊…只是啊,这年头,实话都没人信了。 他顺手去买了两个冰淇淋,准备唤殷梓一起吃。殷梓听到他的传音,淡然的笑了笑,环顾书店。 这里还是没有理想的对象。她蹙起眉,怀着心事走了出来。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及… 她的境界早就超过化人的阶段…她不知道哪天就要真正的蜕变为人。或许很快。 还来得及借胎吗?她看了一眼泽峻。对着自己笑了笑。 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11章 悲伤夫人 当殷梓走进咖啡厅的时候,狐影心里微微一惊。 好像进来的不是殷梓,而是个迷路的孩子。她的眼睛这样迷茫,脸孔这样脆弱,相识这么久,从来没看过她这样子。 「殷梓,」狐影招了招手,「来我办公室,我们喝私家茶。」 她温润的淡淡一笑,「那你的生意怎么办?」 「还有白虎不是吗?」他耸耸肩,「付那么多薪水,他也得做点事情。」 「喂!死狐狸,我是点心师傅!」白虎从厨房探出头,气急败坏的,「我可不是端茶倒水的小厮呐!」 「现在哪有人叫小厮的?」狐影朝身后摆摆手,「现在都叫服务生了啦。」 他完全不理白虎的大喊大叫,将殷梓迎进自己那小巧的办公室。「怎么跑来了?我等狐火下课,有人帮我当班的时候就会过去…天气这么热,你又不爱出门…你现在都穿着假身?」 殷梓笑了笑,很淡很淡,「嗯。总是要习惯当人了…」 狐影点了点头,端出茶壶来,正正经经的泡着仙茶,一面思量怎么开口,殷梓也不催他,只是安静的喝着茶。 「…殷梓,泽峻小朋友的脉象有些奇怪。」思忖了一会儿,他开口。 她张大眼睛,「我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了?」 「…他除了元婴,还结了内丹。不但如此,经脉还融合了一部份强大的妖劲…」玉郎告诉他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帮泽峻看过脉象,也只能发愣。 「哦。」殷梓放下心来,「因为有时候他有关卡过不去,是我帮他打通的。可能有些妖力就这样融合进去…」 「你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狐影看着殷梓,突然有点啼笑皆非,「他可是人类呐。」 「…人类不能这样修炼吗?」殷梓这才有点慌了。「我不知道…这样很怪吗?」 望着殷梓好一会儿,狐影笑出来,「我懂了…玉郎和我都经过化人,当过一阵子人类。但是你没有…」所以她不知道怪在哪里。 要说怪,其实也还好。泽峻不修炼得很顺利,活得好好的吗?「只是不寻常。他的禁制弱了不少,我不敢去碰,所以没看气海如何…虽然不曾有众生这样修炼,我看他挺好的。不过他大约会是道妖双修的第一人吧…」 殷梓低头了一会儿,有些不安的,「这样使不得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人类的一切都不太了解。」说到泽峻的状况,她心里隐隐一痛,「…我是穿过禁制看过的…」 踌躇了一会儿,她将泽峻的状态说了说,「他是非修炼不可的,所以我才为他再三护法。这几年我略略可放手,终究还是不太放心。」说到要求人,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她忍不住红了脸,「…若是…狐影,拜托你照看他。」 「干嘛这样吃朝天椒似的。」狐影笑她的脸红,「就算你不说,我会不照看吗?这孩子挺得我缘,众生叔伯都喜欢他,你担心太多了。我比较担心你呢,你借胎的对象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殷梓低了头。 「我也给了你不少名单。殷梓,你若真的化了人…不找个人类家庭庇护是不行的。你又跟别的不同,早超过化人的阶段太多。若是临到最后阶段,又还没找好借胎的对象…一个稚弱没修炼的人类孩子,怎么抵抗别人的侵袭?一片叶子还是得藏在森林…」 「我懂。」殷梓打断他的话,端起茶来喝。 「你放不下泽峻吧?」 殷梓没有回答,只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狐影暗叹一声,「…罢了。这些啰唆不过是闲话。你也知道,我收养狐火以后,变出了爸爸的啰唆习性。倒是管理者那儿给了我个讯息,要我转告你的…悲伤夫人找你去…」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磅的一声大响,狐影扶了扶额,打开门,泽峻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已经肿起一大块了。 「…别撞坏了我的门。」狐影没好气。 「哪有什么门呐?」泽峻咬牙切齿的揉着肿包,「空空荡荡的一片!我瞧见小梓姐在里面只是想进来…悲伤夫人是谁啊?」 「你不能跟。」殷梓站起来,「狐影,为什么夫人突然找我?」 「为什么我不能跟?」泽峻跳了起来。最近殷梓越来越奇怪,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原本不肯教他的法术,现在可是非常仔细、非常系统性的教了他,天天交代什么东西在哪里,他可是害怕得很久了。 「因为你跟了去,那个变态的夫人会想把你留下来。」狐影嬉皮笑脸的。 「狐影!你这样说夫人是不对的!」殷梓轻斥,「她可是仅存的几个古圣神之一,你别胡说…」 「身为这么崇高的古圣神,却喜欢人类喜欢到只吃人类的悲哀,这不是变态?就好像有人只爱猫啊狗啊,爱到命都不顾那样…」 「狐影,别这样。」殷梓皱眉,「听话,我不能带你去…夫人要见我,我是不能不去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才不会回来!」泽峻使起性子,「你要远行对吧?你要去到我不能去的地方?我不要!我从现在要时时刻刻跟着你,就是不要让你偷偷跑掉了!我会听话…小梓姐,我不要离开你!」 …生于人世,终有一别。你为什么不能懂? 我…我既然懂,为什么痛到没办法克制,连不存在的心都疼痛不已呢? 「不是现在。」殷梓强打起精神,「…你要跟来,就跟来吧。」 先于一切、众生,混沌初分时,古圣神就存在了。即使是神佛,也不了解古圣神的一切。有人说,他们是最初有识的精神体,乃是无知无识的太初所萌化,但也只是推测,不知道事实如何。 古圣神不入领域,别有所栖,通常都安静的与天地同眠。只有一个古圣神与众不同,她不但栖息在人界,还酷爱人类。但是因为她的能力太过强大,会破坏天地平衡,所以她也只是观看着,并且将人类的悲哀拿走。 这也是为什么人类的悲哀再巨大,通常都可以经由时间的洗涤渐渐淡忘。都敬重她,也不敢太伤害她的子民,虽然都谄媚似的上了许多封号给她,她却只自称悲伤夫人。 她是绝对中立的存在。只有人类毁灭的时候才会起身。也因为她的偏袒,人类若灭绝了,也别想存在…因为她誓言过,人类灭绝,众生都得陪葬。 「她是有点偏执。」殷梓笑笑,「却一直是个公正的偏执者。」 回头看了看泽峻,她有点担心,「…你待她可要心怀虔诚。若不是她存在,人类早让莫名的战争给消灭多回了。」 她念咒,开启了大门。这个在虚空中的大门,时时都是存在的。所有人类的哀伤,都从这儿流入。但是其它众生的哀伤,只能自己承受了。 「夫人,你唤我来。」殷梓轻轻的说。 原本浑沌一片的门内,出现了银白的道路。 这是很奇怪的地方。像是没有生命,只有银白树干的树木,安静的伸向天空。天空纠缠着银紫,像是薄暮时刻,一阵阵温柔的风吹过,像是啜泣。 树木的叶片是银白的,遍地柔软的丝状物也是银白的。像是被银色统治的大地,只有一条闪亮的银白道路。 水流哗然,无数小溪穿透这片大地。空气中有种奇特的芬芳,像是清澈海洋的气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在一个湖泊站定。泽峻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位不可思议的夫人… 她长得跟人一样,身量或许高一些,坐在一个银白树木自然生成的宝座上。双眼蒙着白布,却绝丽的拥有一种威严的魄力。非常非常的圣洁…像是夏天银白的雷电一闪,或是一束破开沉重乌云的金光。 她在流泪。 蜿蜒的濡湿了蒙着眼睛的白布,一滴滴的落下来,成了这片大地的湖泊、小溪,一切的源头。蔓延整个大地的银白丝状物,原来是她的头发。 「飞头蛮殷梓。」她没有开口,声音却震耳欲聋,在脑际不断回响,「我做了一个梦。」 殷梓低了低头,「夫人,和我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殷梓讶异的抬起头。近乎全知全能的古圣神居然说,她不知道? 「有一份古老的悲哀到我这儿,滋味复杂的让我神醉。」她落下一串宛如水晶的眼泪,「但是那古老的悲哀,却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发出来的。那悲哀,居然让我做梦了。」 殷梓眨了眨眼,「…我不懂。」 「我也不懂。」悲哀夫人回答,「所以,你去这里吧…」一阵强烈金光笼罩了殷梓,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清楚得宛如真实的景象。 是个庙宇。一个女尼爬上参天的古木,在被雷劈开的缝隙里,拿出一个木盒。 「我怕再也尝受不到这样馥郁的悲哀了。但是…我不愿意再做梦。你去听听…那树孩子的悲哀吧。」 虽然不明白…但殷梓还是行了礼,准备离开。 「殷梓…」夫人迟疑的开口,「那人类的孩子…可以让他留下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真正的人类孩子了。」 殷梓看了看泽峻,她轻轻摇头,「夫人,他是我的。我不能给你…」她拿出一个精心缝制,却像是用了很久的布娃娃,「但是我可以给你这个。」 悲哀夫人微微的笑了,那布娃娃瞬间就到了她手上。「…她被人类的小女孩疼爱好久好久…真美丽…」 疼爱着绝对无法触摸的生物,疼爱到只愿啖食他们的悲伤。为他们流泪,直到盲目,即使盲目也还注视着每个人类… 这也是一种爱情吧? 泽峻突然很想替她做些什么…或者是留下来安慰她…如果死亡可以让她快乐一点的话…他愿意。 「泽峻。」殷梓遮住他看着夫人的视线,「该回去了。」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刚刚涌起的念头是什么。 殷梓却不说什么,只是握着他的手。许多众生、人类,只要能力足够,都能够来见夫人。但是见了夫人,还能随意离开这片大地的…实在不多。 或许夫人无意为恶,或者是她不晓得什么是恶。但是…众生总是很难抵抗她的魅力。在银白的长发下,掩盖许多尸骨。却不是夫人杀了他们,而是他们不愿意进食、迷醉于此,衰弱而死。 真正最可怕的法力,恐怕是深沈沉的温柔吧? 但她还是很喜欢夫人。喜欢她的执拗,还有温柔。只是她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在银白柔软的头发下长眠。 其实,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还有你的人生,」她对泽峻说,「等你了无遗憾的时候,再来吧。」 她带着泽峻,跨出了大门。 她并不真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网络搜寻是个好东西,她看遍了所有找得到的照片,终于在重庆找到这个小小的庙宇。 是有些困惑。但是暑假还没结束,她也很高兴可以暂时将寻找借胎对象这件事情暂时撇在一旁。 或许是最后的旅行了…她不再拒绝泽峻的陪伴,正正经经的办了护照,规规矩矩的坐在大铁鸟的肚子里,像是个人类一般,出发到重庆去。 没想到这几年重庆这样发展…她转着头,有些糊涂。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像是来到另一个都城,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车马杂沓,行人往来扰攘。跟遥远海岛上的那个都城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是有种感觉…有种深沈的感觉,让她觉得,这里跟都城是一样的。同样拥有魔性,同样有自己的意志。说不定…也拥有自己选择的管理者。 等她看到迎出来的人魂,更证实了她的感觉。 「听闻大妖降临,我们来得迟了。」过来的人魂很有礼貌。 殷梓揖了揖,「太客气了。我儿时住过蜀,说来也是故乡。只是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 人魂有着少女的模样,有些像是得慕。泽峻好奇的看着,已经忘记行礼这回事了。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惹得人魂少女笑起来。 第12章 馆长 「我叫蕊意。管理者派我来接各位的。」她示意,殷梓和泽峻随她横渡六次十字路口,晃眼竟然是座图书馆。 「…这是人界的图书馆。」殷梓有些讶异。 「是。」蕊意笑笑,「我们的状态和都城那儿不同,不是用计算机的。」 只见一个穿得整齐朴素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欢迎,我是这里的馆长。」 蕊意笑了笑,隐身入书架上的一本书。 的确很稀奇。殷梓不觉也跟着笑了。 「都城那儿比较先进,我一辈子都守着这些,结果收纳的居民也都住在书里。」馆长客气的请他们进去。 「…我以为我还在都城里。」殷梓看着馆长。 「都城管理者也跟我相似么?」馆长呵呵的笑,她从眼镜后面放出慧黠的顽皮,「这些城市也不知道怎么了,老爱找年长的女人。」 「馆长比都城管理者整齐多了。」殷梓微笑。 「咦?小梓姐,你见过都城的管理者?不公平~我怎么都没见过?」呆到现在的泽峻终于惊醒了,他大声抗议。 「都城管理者出名的懒于交际,我当这么久的管理者,还没见过呢,只是通信已久。」馆长笑咪咪的,「…殷梓小姐,你来重庆有什么事情呢?」 环顾这个藏书不知道有多少的大图书馆,像是许多人藏身于此,屏息静气的听他们说话。 「…是悲伤夫人要我来的。来找一个…很古老的悲伤。」殷梓喃喃的说。 她和馆长闲聊了一会儿,泽峻因为长期旅途的疲惫频频点头,馆长住了口,慈爱的看着他,「这孩子累了。到我房里睡吧。」 泽峻揉着眼睛,呵欠连连的跟在馆长和殷梓的背后,一看到床,就面朝下的将自己埋在枕头中,只来得及脱鞋子。 这是个简单开阔的阁楼,有张沙发、床、书桌兼做梳妆台。此外,都是书,满满的,从书桌蔓延到低矮的书架,重重叠叠。 「抱歉,占了你的床。」殷梓对泽峻有种无可奈何的宠溺。 「远来是客。只好委屈你睡沙发…」馆长有些抱歉。 「我不用床。」殷梓轻轻摇了摇头,注视着这个管理山城的管理者。 馆长让她温柔却犀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心事都被看穿了一样。「…殷梓,你是飞头蛮吧?」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殷梓瞄向馆长挂在颈间的护身符,突然有些了然。那是她族民的头发编出来的。上面附着的感情不是恐怖、怨恨,而是温柔、感念。 「那么,『他』是真的了…不是我的幻觉。」她微笑,如梦似幻的。 「他?」 「…我们世代藏书,据说书楼有个保护神。有人说是饕餮…但是那种贪吃如狂的精灵怎么会来书楼?」馆长羞涩的笑了起来,「我在还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是他救了我。」 极小的少女,从那身体藏在虚影中,只有脸孔清晰如月的少年手中,接过一个漆黑的护身符。 「哥哥,你是谁?」当时的她,能力还在沉睡,却隐隐觉得不寻常。 「我是妖怪,飞头蛮。」他淡淡的一笑,却隐隐含着孤寂。耳上长出宽大的洁白翅膀,他飞起,横越皎洁的月空。 「我查了很多书。只有最隐秘的宗教典籍出现过你的踪影。」馆长的眼神非常温柔,「虽然很没礼貌,但是我真的想见见你。」 殷梓有些吃惊,她抬头,望着阁楼天窗泻下的月影。 曾经有族民在这里过。但是她没找到他,他也没找到她。此时,那个孤单的族民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在这艰辛的环境底下存活着? 她垂下眼,激动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已经见识过千年的岁月,许多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如果你再见到他,」她对馆长淡淡一笑,「请他到海岛那边找我,好吗?」 馆长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她睡得很少。却做了梦。她梦见一道飞影横越了皎洁的月空,却看不清那孤独的身影,是她未曾谋面的族民,还是她自己。 第二天,馆长开车载他们去那座尼庵。 庵前尼姑正在洒扫,殷梓合十问讯,「师太,请问住持在吗?」 尼姑打量了她一下,「女施主,有何贵干?」 殷梓沈吟了一会儿,「我是来找一个木盒子的。」 那尼姑惊愕的看着她,连竹帚都掉在地上。「…请进,请进!师父等您很久了…」 不一会儿,这小小尼庵大大小小的尼姑都穿戴整齐,迎接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太捧个木盒子,恭恭敬敬的奉上,「女施主,地藏王菩萨托梦以来,一直都在等您呢…」 「…地藏王菩萨?」泽峻惊讶了。 「封号之一。」殷梓漫应着,接过那个木盒子。仔细一看,居然全无斧凿雕琢,是天然生成的盒子。她不懂…这树为何要费尽心血孕育出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盒子,又为什么非交到她手上不可呢…? 她打开盒子。 刹那间,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只觉得无数尖叫哀鸣直冲脑际,乱烘烘的鼓噪喧腾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那无声却巨响,无数黑暗情感的狂流… 没有声音的喧闹,没有感觉的痛苦。 这是否就是疯狂的感觉? 泽峻看她簌簌发抖,连假身都快维持不住,几乎要现出原形,他大喊,「小梓姐!」 殷梓这才惊醒过来,木盒儿差点儿掉在地上,还是泽峻抢起来的。 盒子里只有一截手臂粗细的断枝,和一卷几乎腐朽的绢带,绢带上缠绵几根极长的头发,就这样。 「这是什么?」泽峻困惑了,「不,或者该问,这是什么意思?」 殷梓凝了凝神,仔细观看这些,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畏惧,「…我不懂。」虽然不懂…但是她隐隐的知道,这很可怕,却很重要。 「这棵树呢?是从哪个树取下来的吧?」馆长是局外人,反而比较冷静,「要去看看吗?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老师太点点头,「这神木有三千多年了,前几年有人来测过祂的年轮…可惜去年冬天无端的打雷,把祂劈了一半,怕是活不成了…在后山,施主们,请跟我来…」 他们绕到后山,果然非常雄伟,可惜已经开始腐朽。半边树身焦黑,那雷直入地底,伤了根本。 老师太指指犹然完好的半边,「就是那块树皮朽了,这才找到这个盒儿。」 殷梓呆呆的看着濒死的神木,「…没有这么高。应该…」她脑中出现许多纷乱的影像,她不晓得看见了什么。 「老师太,谢谢。」她回过神,「我们看过了就回去了。」 女尼们虽然好奇,但是地藏王菩萨嘱咐过的,谁也不敢留下来看,遂顶礼回庵了。 「殷梓,你还好吧?」馆长觉得她很不对劲。 她摇摇头,弃了假身。用发卷着断枝和绢带,她飞上极高耸的、树皮腐朽的地方。树皮的附近有个粗壮的横枝,那断口虽钝了,她却一眼看出来,和木盒里的断枝是一块儿的。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不断的放大缩小。 这树没有那么高…顶多也只有两人高吧?她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但是她就是知道… 绢带绕过横枝,猛然下坠…她听到非常响亮的折断声,这样震耳欲聋…那是她颈骨折断的声音。 为什么没人解解她下来?好痛苦…好痛苦…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还看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腐烂、长满蛆虫…渐渐只有白骨和破烂的衣衫飘扬…为什么没有人解她下来? 喀的一声,她的身体获得自由,坠落到大地的怀抱。 行走在幻觉和前世恐怖记忆的殷梓,再也无法飞行,她笔直的跟着幻影中的白骨,坠入泽峻张开的怀抱。 继续做着恶梦,连同泽峻一起看着自己的恶梦。 她的身体自由了…但是头颅呢?她的头颅掉不下来。还没脱尽的头发缠住了绢带,她的头颅继续挂在树梢摇晃,已经死去很久的她,魂魄被这样的惨死震慑住,离不开已经渐渐化为白骨的头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为什么要挂在这里…是雨?是因为她没把雨祈下吗?她忘了。她忘记了一切,随着腐朽的速度,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只有怨恨与日俱增。 是她的父母亲手把她挂在这里的。 她好恨、好怨哪…但是她想不起来为什么恨,为什么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眼珠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痛苦的白骨,却只能用着空空的眼窝望着月。 放我下来…好痛、好难过…放我下来… 真的有神吗?她祈祷了又祈祷,为什么神佛默然?真的有魔吗?只要能脱离这种痛苦,她愿意入魔道…但是魔也缄默。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空洞的眼窝控诉的望着苍天。她再也受不了了… 「人类的孩子,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继续待下去,你会变成妖异啊…」背着光,那张脸孔有着不忍的慈悲,「可怜的孩子…受尽折磨的孩子哪…人类真是残忍…」 只有头颅、双耳上长着雪白翅膀的仙人,将她解下来,温柔的抱在发阵中。「可怜哪…我们生不出子嗣,想要怜爱个孩子都怜爱不来,为什么人类这么狠心,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怜哪…」那张温柔的脸庞,蜿蜒了两行泪。 瞪视着仙人,满腔的怨恨愤憎,居然让这泪融解了。空空的眼窝流出血泪,那少女骷髅发出死去以来的第一声哭喊。 她希望的也不过是…父亲抱她下来,带她回家。 「好心的仙人…」少女骷髅细声,「请毁了我的魂魄。我不愿意转世…除非当你的女儿,不然我不愿意转世…我不要…」 那张温和的脸孔凝视她很久,温柔的将脸贴在白骨上,「父亲带你回家。跟我回家吧。」 「父亲…父王哪…」从恶梦苏醒的殷梓喃喃着,「你耗了多少修行,修复我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你嘱咐这树收藏我的悲哀,清洗我的痛苦…父亲哪…」 几乎耗尽所有,强项的隐瞒过六道轮回,私自让她降生在自己妻子的怀里。「父亲…母亲…」 她飞了起来,重新被唤醒的悲哀怨恨充满心中,她疾飞,越过这棵树,不远的山巅过去,就是那令人憎恨的前世家乡… 凝在空中,她愣住了。 模糊印象中的贫穷破落山村早已不见,沧海桑田,林立着耸天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是了。她怨恨的、憎恶的人们,终究和惨死的她一样,都逃不过死亡的呼唤。在彼此遗忘的时空洪流里,谁都是过客而已。 恨也罢,爱也罢,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她仰望晴空,只有「他」还存在。那个无情无绪,超然一切的万物平衡,成就也在,毁灭也在。无以名状,只好谓「天」。 我们都身在一疋极大的织锦中。旧锦已破,新锦续织。就算再怎么灿烂辉煌,幽暗晦涩,也只是一经一纬。 她像是窥看到什么,只是还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敬畏。 「飞头蛮和人类,蜉蝣和神仙,都没有什么两样。」她喃喃着。 从后面追来的泽峻和馆长,只看见她飞凝于空片刻,突然往下坠落,成了一团亮白的火焰。 「小梓姐!」泽峻急着冲过来,只见她像是裹在发阵中,满头乌黑的长发成了银白,她的脸孔在缩小,表情呆滞。 馆长浸淫在书籍里已半生,尤其苦心钻研宗教神怪典籍。她虽然未曾看过,却也读过类似描述。「化人?成形?不好了…泽峻,帮她护法!」 她从手提袋拿出书,「蕊意,快帮我去拿武器来!」 沉睡在书中的人魂少女惊醒,如疾星般飞驰而去。馆长深呼吸了一下,她向来以书为命,深居在图书馆中,足不出户,所有的战斗都是纸上谈兵。 没想到,这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初体验。 第13章 化人 「急急如律令,拜请中天青孚神君,祭起众天将,如律而行!」她手持书本,张起了结界。 泽峻抱着殷梓,望着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他知道,那并不是乌云。 馆长因为这城市的托付,所以拥有了能力。但是她毕竟没有实战经验,所以张起的结界虽可抵御来夺丹的大妖魔,却无法抵御穿过结界的小妖小怪。 而且这样庞大的数量…想要维系结界就很困难了,她实在无法分身去救。 泽峻赶忙唤出飞剑,上下交织成防御阵,抵抗狂风暴雨似的攻击。 一般妖怪化人,都会先找好借胎对象,然后入胎潜修,以母体为屏障,就是为了隔绝妖气,避免夺丹的妖魔诸怪。但是殷梓却等不到借胎,一时感悟,竟然克制不住的成形了。终究是因为她境界超前太多,一但水到渠成,就止不住了。 闻得这样浓重的妖气,附近大大小小的妖魔真是欣喜若狂。须知化人中的大妖毫无防御,然而内丹已经完满,夺得一颗就有千年道行,无须苦苦修炼,这样的好机会,谁不踊跃? 这种时候,谁还顾得怕管理者呢?更何况这任的管理者深入简出,没有显露过什么大手段,这起妖魔就更嚣张无畏了。 只是不知道这老女人居然有本事使出这样强大的结界,大妖魔频频撞壁,久攻不下,只有身微道行薄弱的小妖还可钻进来,却又让泽峻的飞剑一一剿灭。 修炼已久的大妖自然有些智识,当中一只罔象退出斗圈,居然将自己碎裂成千百只小妖,钻进结界。馆长心里暗叫不好,这罔象修炼八百年,最是狡诈,正要回身来救,偏偏众妖魔发了狂似的一起疾攻,她只能强撑住结界,暗自焦急不已。 泽峻战到此时,已经稍稍摸出点头绪。看到大量同质的小妖钻进来,心里已经有了防备。哪知道那些小妖们居然在结界内融合成一个大妖,十足九首,像是个很多头的大章鱼,偏又灵活的很,绕过多把飞剑,抢到他面前,眼见就要卷去殷梓… 只见黑发凝成发刃,居然架住了他的十个腹足。 罔象大吃一惊,连连吼叫,发雷闪电,却让众飞剑抵御去,泽峻心下倒是茫然,只是本能的驱使发刃,和罔象角力起来。 他不知道,上回与狐玉郎争斗,内丹和元婴更是密不可分,互相辅佐起来。他心底一急,居然驱策了妖气的内丹,使出飞头蛮特有的发刃。只是他茫然不知所解,只能凭着蛮劲胡打,一时之间,难分难舍的滚成一团。 「馆长馆长,你的武器来了!」好不容易突破重围的蕊意,捂着被抓破的脸,捧着一个黑匣子来,只见她带来的众人魂与妖魔斗在一起,馆长的压力也轻了许多。 「蕊意,帮我撑着结界!」她掏出黑匣子里头的两把银枪,咬着书,轰然一声,对着罔象开了两枪。 罔象吃痛的跳起来,松开了几乎力竭的泽峻。他怒吼连连,山冈为之动摇,怒气腾腾的奔向馆长。 只见馆长眼不眨,气不喘,左右开弓,银枪不断的放出子弹,奔到她面前时,罔象不敢相信… 他明明将所有子弹都抓住了,为什么这些子弹反而融蚀进腹足,在他身体里烧起一把天火? 「请听听我珍藏已久的福音,」咬在嘴里的书落在地上,本来看起来已经迈入中年后期的馆长,在罔象眼中却是那么巨大、美丽,「阿门。」 她开了最后一枪,罔象遍体烧起熊熊的天火。 「还有谁想听我的福音?」馆长冷冷的面对群魔。 这个时候,群魔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这魔性城市的化身,人类的管理者。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退。 「…馆长。」蕊意没好气的捂着脸孔。 「怎样?」 「就告诉你了,日本卡通不要看太多…」 「……………」 泽峻跪下来喘气,他颤颤的望向自己怀里…只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静静的睡着。 睫毛微微颤动,她睁开来。映着天青,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竟有些婴儿蓝。 「小梓姐?」泽峻迟疑的唤着。 她微微一笑,挣扎着要起身,却身不由己的往前一跌。泽峻赶紧抱住她,虽然久战脱力,他还是惊喜的望着殷梓。 他的小梓姐,真正的变成人了。 「…别担心,我会把你养大的。」他温柔的摸摸她柔软的黑发,紧紧的拥住她,「刚刚我好怕…好怕你会被杀掉…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小殷梓微微一震,却温柔的抬起手,困难而笨拙的抚着他的脸。 馆长捡起书,把枪放入黑匣子里,只觉得两条腿都跟果冻一样。哇啊,都快五十了,这可是她的首战。 「来吧,我们回去休息一下。」馆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想这群死妖怪知道谁是主子了。」 疲惫的回到图书馆,泽峻摸到床就睡着了。即使睡着,还是拉着殷梓的手。 虽然这么累,馆长还是找出衬衫给殷梓穿,端了杯牛奶。「你要吃点东西。」 小殷梓笑笑,却颤着手端不起来,馆长把她抱在膝盖上,一点一点的喂她喝。 「殷梓,来当我的小孩吧。」馆长轻轻的说,「你需要一个人类家庭,直到你成年。虽然我一直没有结婚…但是我想要孩子很久了。在我的城市里,没有任何妖魔伤害得了你…来跟我一起住吧。」 殷梓抬头望着她,淡淡一笑,「你是想要他的孩子吧?」 虽然不曾提起「他」是谁,已经开始步入黄昏的馆长,脸孔突然泛起霞晕。「…我哪敢呢?他是仙人,我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子。」 但是,那抹飞过月空的影子一直缠绵在她心中。让她装不下其它人。 「我和他,都是妖怪。」殷梓稚幼的嗓音,却有种淡淡的哀伤。 「仙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馆长涌起少女似的羞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们默默坐在月影下,白云横渡,像是替月亮蒙了层纱。 「我不能留在这里。」良久,殷梓开口了。 馆长爱怜的抚着她的长发,「我懂。他是有福气的。」笑着笑着,馆长却几乎落泪。她等了大半生,却一直等不到那个飞影。 殷梓摇摇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睡吧。你也累了…」 馆长的确觉得眼皮沉重。这场初战让她身心俱疲。「明天,我再带你去买衣服。我一直都很想替女儿买衣服…」她睡着了。 殷梓试着动动手脚,却颓然的靠在床首。 望着月亮,她突然有点想念在夜空飞舞的日子。 第二天,馆长一早就起来梳洗,叫醒他们两个。 跟寻常的人类一样,馆长带他们去吃早餐,到百货大楼的童装部,替殷梓买衣服。 百货大楼的小姐看到一个清丽到不可思议的小女孩,让人抱着,美丽的不像人间的小孩。争着上前逗她,只见她睁着一双明亮清澈到有些令人发毛的眼睛,想逗她的大人,心里都有些凛然,反而后退了几步。 馆长赶紧挑了几套童装,殷梓伸手去接,衣服却都掉在地上。挣扎下地想捡起来,她却又跌了一跤。最后是馆长将她抱入更衣室换衣服。 殷梓有些怅然若失,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脸上出现那种怆然的神情,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协调。 「殷梓,你现在是个人类的孩子。」馆长一面帮她穿衣服,「人类的幼儿期很长,你不用觉得害羞。」 「…我明白。」她温和的回答,笨拙的试着帮自己扣扣子。 馆长顺便帮她把长头发绑起来,一个再干净简丽也没有的小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泽峻张着嘴,看着粉雕玉琢的小殷梓,不知道为什么,马上脸红起来。 她…真的很漂亮。 算算年纪,他和殷梓的外貌起码也相差了十来岁。以后…殷梓都得由他来照顾了呢。不管是吃饭、穿衣、还是…洗澡…(喂喂,洗澡可以省略吧?) 带她去上学,不管做什么都在一起。 但是…一个中学生的零用钱养得起小殷梓吗?他突然没有什么把握。看了一眼默默让馆长抱着的殷梓,他下定决心。 大不了去打工就好了啊。就算得辍学工作养活她,那也不算什么。要紧的是…他可以一直跟殷梓在一起。 这么一想,他开心了起来。殷梓只看了看他,垂着头继续沉默。 逛了一整个上午,他们都累了。就近找了个餐馆坐下来吃饭。殷梓努力的拿起汤匙,拿了好几次,汤匙一直掉到桌子上。 泽峻把汤匙捡起来,「小梓,我喂你。」 殷梓想要摇头说不,却拗不过泽峻的热情,只好张开小小的嘴,一口一口吃下去,只是有些凄然。 「我吃饱了。」殷梓说。 「吃这么少?」泽峻看着还剩了大半盘的儿童餐,有些儿不满意,「要多吃点才能快点长大呀。」 殷梓苦笑着,「…我不喜欢肉的味道。」 泽峻正想训她不该偏食,转思一想,「对了,小梓,你吃素对吧?难道你是不想杀生才不吃肉吗?」 望了他好一会儿,殷梓噗嗤一声笑出来,「泽峻,你这话说得好笑。吃素难道不杀生么?难道动物是生命,植物就不是生命?」 被她这一堵,泽峻有些讪讪的笑了。只是一旁听着的馆长发起呆来。 这…这个样子,殷梓真的能够当人类吗?她看得太透彻,反倒阻碍她当个真正的人。化人到现在已经快一天一夜了,她却连拿把汤匙都困难…想来是飞头蛮没有身躯,她像是装了义肢的人,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 身和心,她都不像个真正的人类。 趁着泽峻去洗手间,她低低的劝,「留在我这儿吧,殷梓。泽峻无法照顾你…」 「谢谢你的好意。」殷梓柔柔的笑,「我会没事的。」 等泽峻从洗手间出来,殷梓伸出手,要泽峻抱她。这夜他们不好继续打扰馆长,找了家旅馆住了下来。馆长虽然有些担心,终究还是告辞而去。 殷梓破例对泽峻说了许多话,泽峻抱着她坐在窗台上,看着重庆打翻珠宝盒似的闪闪华灯。 「…你太不喜欢人类,却太亲近妖怪了。」殷梓柔白的小脸有着过度早熟的忧心忡忡。她的手还不太听使唤,笨拙却怜爱的一遍遍摸着泽峻的脸,「你不能拿咖啡厅的那群熟客当样本。所谓物以类聚,狐影吸引来的自然是比较友善的众生。但是跟人类一样,众生还是有好有坏,只是众生单纯些、直接点。你不当讨厌自己的同族…」 泽峻享受着她忧心的嘱咐,顺从的,「好的好的。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若是我又露出讨厌人类的样子,你就提点我一下。只要你开心,我怎么样都可以…」 殷梓像是为难似的一笑,淡得几乎看不见。她温柔的、笨拙的吻了吻泽峻。 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吻了…泽峻却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很多年前…殷梓还是大妖飞头蛮时,他们初相遇,为了救他一命,殷梓吻过他。 稳重的殷梓、使小性子的殷梓、娇憨的殷梓…到孩子一般的殷梓。不管她变出多少面相,都是他心头铭记至深的影子。 刀刻不去,水淹不没,火烧不见痕迹,怎么都无法磨灭的影子。 就算…就算她成了前世那少女骷髅的模样,他只觉得心碎,依旧爱她如昔。 「记住了,不要讨厌自己的眷族。」殷梓静静的,「有族民可以相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你说什么,我都会记住。」泽峻愣愣的望着她,「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因为我爱你呀…我真的真的…」 瞅了他好一会儿,殷梓张开小小的手臂,依偎在他肩上,看不清表情。 这天晚上,泽峻觉得很满足。向来不让他靠得太近的殷梓,静静的偎在他身边,熟睡着。其实,他没有什么亵渎的想法。他只是希望,可以跟她相偎着,永眠到世界毁灭。 这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第14章 离别 醒来时,他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静静的山月从窗外照了进来,满地的沁凉。 「…是吗?如果是这样,真的没有办法了…」馆长遗憾的声音响起。 泽峻睁开渴睡的眼睛,看到狐影和馆长都站在他床头。他伸手往床畔一摸,扑了个空。 他的心如坠冰窖,深深的冷了起来。 「…小梓呢?」他不敢相信,低低的问,「小梓呢?!」 「听我说…」狐影眼底满是悲感,「我将殷梓送到安全的地方闭关了。」 泽峻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狐影,他眼睛快要喷出火来,「还我!快把小梓还我!你怎么可以带走她?你怎么可以?!她是我的,我会照顾她!你怎么可以把她带走?她在哪里?」 「她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不会是你的!」狐影也大声起来,「你没办法照顾好她的…抚养一个小女孩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是我的,我的!」泽峻激动的大跳大叫,「她一直都是我的呀!我去工作养她!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就像她照顾我一样!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本来就是这样…把她还我,还我!」 「你做不到的。」狐影反过来抓住他,「你做不到。因为封天了…诸神众魔都归于本位,只能从有管理者的都市出入。你懂意思吗?这样一来…有管理者的都市就成了真正的国际大都市,移民和过客是现在的好几十倍!管理者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那么多众生…殷梓在都城反而危险。连我都没办法收养她…你?你这样一个道行法术都上不了台面的人类?!」 狐影忿忿的将他一掷,「你好好想想,是该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么?她若不是为了你的安危,怎么可能流着泪离开你?!」 她…她哭了吗? 泽峻心头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我没有她不成啊…我只有她而已啊…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我不怕死,就算死掉也没关系…但是不能没有她啊…」他语无伦次的哭喊着,像是失去母亲的孩子。 「修仙吧。」狐影沉重的呼出一口气,「你修仙吧!你若还想见到殷梓,就好好的修仙吧!将来可以在天界遇到她…不过百年光阴而已!怕什么?你若是初心不灭,你总是会见到她的。」 像是看到了丁点的希望之光,在绝望的绝对黑暗中,这样的薄弱。但这是他唯一的光源。 「修仙就一定可以见到她吗?」泽峻不断啜泣。 「…一定。」狐影静静的看着他的眼泪,觉得很疲倦。人类的哀伤感染力太强,总是令人疲倦。 「馆长…」狐影揉了揉眉间,「这小子拜托你了…实在很抱歉,将这样的重担…」 「交给我吧。」馆长抱着痛哭的泽峻,轻轻拍他的背,眼镜后面的眸子像是什么都了解,「狐仙,你还有事该办。」 他缓缓的关上门,脸孔满是忧郁。他不喜欢人类的悲伤。滋味太苦了,让他这敏感的狐仙,特别难受。 没有搭电梯,他径自走到楼梯间,在楼梯上,殷梓静静的坐着,翘首望着小窗射进来的苍白月光。 「…他很伤心。」狐影撤了围绕在殷梓身边的结界,将她抱起来。 「我也是。」殷梓小小的脸孔没有表情,只有两行冷泪蜿蜒而下。 「或许…」狐影还想挣扎,泽峻言语无法表达的哀伤直接冲击到他的心底。那很苦,很黑暗,很辛辣,像是要跟着流泪。他都不太相信自己说出来的借口,这些困难又不是不能克服的。 「不行。」殷梓悲苦的笑了笑,「…那孩子…太依赖我了。继续这样下去,对他的修行有妨碍…」 「殷梓!」狐影想抗议,却被殷梓打断。 「若是我死了呢?」殷梓垂下头,「不过几年光景,他依赖我已经依赖得太深了…若只是男女之情,那倒好办。激情如朝花夕露,三年五载,肌肤相亲耳厮鬓磨,终究有淡的时候,那时他终会弃了我,取了别个她;偏偏又不是这样。他将所有良善面的情感都归诸在我身上…眼前不过几年,就这个样子…若是多拖个十年八年,他怎么自拔?」 摊着看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殷梓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成了人身,妖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一切都要重头来过。你看看我…看看我…我的灵识和身子哪里像个正常人?连要挣扎着活下去都有疑问了,你说我这修仙的路能成么?多少大妖都败在化人之后。若是我死了呢?若是我在他面前死了呢?」 她勉强压抑着情感,却压抑不住内心阵阵的惨痛,「现下他只是伤心些,终究有个目标,就算修仙不成,也去病延年。我若在他跟前死去,他的心不要碎了么?早知道会给他添上这些情障,当初就不该救了他。救了他又让他一生折磨…我这是做什么呢…?」 殷梓别开脸,稚嫩的脸孔却有着早熟的哀恸,却是种奇特的诡丽。 狐影默然,满眼是泪,只是强忍着不流下来。 你说泽峻将所有良善面的情感都集中在你身上,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将所有对族民的感情,对父母的爱,对恩人开明,所有的一切,都投射在泽峻身上。 像是你的亲人、你的孩子、兄弟,又像是你的哥哥、父亲… 「…你懂得舍了。」狐影安慰的抱紧她。 殷梓没有说话,只是乏力的偎在狐影的肩上。望着月影,随着每一步晃动着。 她落下了泪,一点一滴的浸湿了狐影的衣裳。映着月,晶莹的像是水晶一样。 ··································································· 馆长每天都去看泽峻。开头几天,他伤心得不饮不食,只是呆滞的望着天花板,躺着。除了抱抱他,拍拍他的背,让他痛哭一场,馆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第四天,正在帮书归架的馆长诧异的看到,消瘦不少的泽峻居然精神奕奕的走进图书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都好了?」馆长慈爱的摸摸他的头发。 「…有个地方永远好不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灿烂的笑笑,「但是我想,小梓那种资质,修仙一定很快。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呵,这孩子没事了。「你要回家了吗?」她会很想念泽峻,还有殷梓。 「不,暑假还没有结束。」他听着窗外如雷的蝉鸣。「馆长阿姨,请你教我射击。」 他想过了,若是认真修炼,进展快不到哪去。但是因武入道就不一样了。每一次的争斗,都可以让境界和功力大幅提升。他不要殷梓在天界等太久。 「啊。」馆长轻轻叫了一声,「我并没有好到可以当老师…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几个以道术见长的老师…」 「唤符太慢了。」泽峻低了头,「虽然我有飞剑…但是说真的,我的飞剑保护我就很累了,要用来争斗,实在是…而且,我看到馆长阿姨的英姿,觉得…真的很帅喔!」他两眼闪闪发光。 这样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呢… 「学了用枪有什么用?」馆长摇摇头,「我们都有管制法,你怎么大大方方的拔枪出来用?」 「唔,我会跟馆长阿姨一样,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小封阵。」泽峻眨眨眼。 馆长笑了。 于是,她送了泽峻两把小一些的灵枪,教他如何使用。他是个用心的学生,每天都在图书馆的秘密地下室勤练不已。后来干脆买了张行军床,就睡在充满硝烟味道的地下室。 他在图书馆住了一整个暑假,除了地下室的射击训练,在有假日的时候,跟着馆长外出实习射击。 他们使用的是种类似灵气的子弹,需要从自体提炼出灵气凝聚成形,化为实体。他从来不知道馆长是从哪儿学来的,好奇的问她,她也只是不好意思的笑。 「…我有很多书。」她红着脸回答。 但是她的书又不是普通的书…可能是哪个栖居于此的人魂教了她吧。 「那为什么是枪呢?」他更好奇了,图书馆馆长拿枪…怎么想怎么看都不大对劲。 「这、这个么?」她慌张的推推眼镜,「那、那是…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馆长喜欢看好莱坞的动作片。」蕊意有些无可奈何的插嘴。「唔,还有炸弹乱飞的日本卡通。」 「蕊、蕊意!」馆长像是小女生般扭捏,「你、你怎么…你答应不说的!」 蕊意翻了翻白眼,宠溺的看着都快五十岁的馆长。这个终生没有结婚,心灵纯洁的跟少女一样的女人,连行为模式都比她这个正港少女还少女。 ····································································· 之后每年的暑假,泽峻都会千里跋涉的来重庆打扰馆长。 馆长总是笑咪咪的,伸出手臂欢迎他。 虽然馆长是有些迷糊,煮饭的手艺又不怎么样。但是和她一起…他会有种亲切感。或许他想象中的母亲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爸妈终于离婚了。」就要上大学的泽峻长高很多,已经散发出一种男子气概,「可笑的是,要我再三保证,还签了同意书,等我成年就把基金公平分给他们俩,他们才甘愿离婚哩。两个早就各有家庭了…可怜那些小孩子了。」 「喔,泽峻。」馆长同情的按了按他的肩膀。 「没关系,我已经有馆长阿姨了。」泽峻调皮的一笑,「阿姨就是我的妈妈呀!」 馆长听到他说得话,吓了一跳,善感的她差点流下眼泪。「…我也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孩子。」 泽峻帮她抹了抹眼泪,望着灿烂的晴空,「…本来我在想,我是不是把殷梓当成母亲的替身了?但是…跟阿姨相处之后,我就明白了。我是…我是…」他垂下眼,「我是真的爱着她。」 突然一股怒气涌了上来,他握紧拳,「好歹也写封信,打个电话联络一下啊!我又不会真的跑去吵她…她把我当成什么了?把我们这种爱上妖怪的人类看什么了?难道离开得久一点,我就会忘记她吗?殷梓真是大笨蛋啊!」 「…这就是爱上妖怪的人,无可奈何的宿命啊。」馆长按着他的肩膀,一起仰望晴空。 「阿姨。」 「唔?」 「我还会见到她吧?」泽峻仰着头,直直的望着模糊成一片的天空,「会吧?」 馆长心里一阵迷糊,片片浮云安静的飞过灿蓝。她等的那道飞影,是明天会来,还是后天呢? 「会的。」她微笑,非常有信心,「一定会的。」 ··························································· 傍晚的校园充满愉悦的嘈杂。对她来说,这种欢乐的喧闹往往会严重的困扰她。所有的讯息像是汹涌翻腾的潮水涌进来,让她有深刻的窒息感。 真奇怪,其它人不会感到痛苦吗?她往往会这样想。数十件、数百件的琐琐碎碎,语言的、交错的想法,相合或相违背的融合或冲突。她要昏好一会儿,坐在座位上静待人潮退去些,才慢腾腾的收拾好书本,走入初冬晚早的黄昏。 山风让她瑟缩了一会儿。应该戴围巾出来的…她放下盘起来的长发,这让她觉得温暖而有安全感…虽然会引人侧目。 自从离开疗养院以后,就没再剪过头发。光灿灿的像是光滑的绸缎,蜿蜒到膝后。若不是对别人侧目艳羡的眼光觉得困扰,她实在比较喜欢放下长发的。但是艳羡嫉妒的目光,让她觉得麻烦。 没办法,她实在很讨厌麻烦。 所以,当帅得令人屏息的男孩子拉住了她,激动的喊她:「小梓!」,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 她抱紧书本,脸孔严肃而警戒。但是看到这个陌生学长的脸孔…却又莫名的安心下来。他不是坏人。而且,学长本来莫名激动的眼神,转变成困惑、不解。 哦,原来是这样。她偏了偏头,有些困窘的、有些了解的笑,「…学长,你认错人了。」 「不、不对,你是殷梓吧?」男孩语气里却有更多的不肯定。眼前的少女有张温 润却平凡的脸孔,个子小小的,不太起眼。 和他印象中美丽到绝尘的那个倩影不一样。 但是感觉…这种感觉… 是殷梓没错。 「学长,」眼见他像是又要扑过来,她拿起书挡住他,非常镇定的回答,「你真的认错了,我叫徐爱铃。」 第15章 我叫徐爱铃 我叫徐爱铃,今年刚考上xx大学的中文系。 当然,我知道我和别人不太一样…但是被错认是暌违已久的恋人,这倒是第一次。 我生下来的时候,听说生产过程出了差错,有脑部麻痹的现象。因为这样,我被送到疗养院,住了不少年,所以十五岁之前的记忆等于是没有了。 生了我这样的孩子,父母的婚姻几乎触礁。可能是出现奇迹,也可能是医生说的,孩子成长过程能够自动修复损伤,只是在我看来,修复得实在不太好。 我像是长了一双左手,又长了一双左脚,常常跌倒,拿不住东西,动作比一般人迟钝许多。 但是在母亲的眼里,我已经修复得够好了。她为我费尽苦心,衣食穿着,一切打算到底。十五岁出疗养院后,她为了我的学历想尽办法,好让我可以用同等学历上大学。 虽然很抱歉的,我没考上大学,但我还是去大学选修了几门课,当起学分班的学生了。 当然,他们说我上过康复学校。但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父母花了这样的苦心,做儿女的总要报答,对吧?所以父亲要去沿海一带经商,我怂恿母亲跟去。他们的婚姻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痕,太长久的分离会让这一切付诸流水。 我只是手脚迟钝,脑子并没有问题。老师常常惊异的瞪着我,说我是天才,很惋惜我没有考上清北。虽然我作业常常交不出来,老师们还是相当容忍我。 只是同学笑我是怪胎而已。 我在意么?唔…其实并不。 同侪关系就是这样,人类的青少年又特别残忍。若是不理他们的行为,心平气和的望着他们的眼睛,通常他们反而会着慌,觉得你很「成熟」,反而吓跑了。 唔?我又用「人类」这样的字眼吗?抱歉,我的坏习惯。 虽然说,我有时也会困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但我还是个标准的人类。 没人规定标准的人类不可以看到「那个」吧? 其实看到「那个」又没有什么。这样说好了,狗儿天生是近视,看到的颜色没有人类多。你若用狗儿理解的语言告诉牠,彩虹有七彩,牠一定会骂你是神经病的。 所以看到了也就是看到了,没什么。 也或许我对什么都是「没什么」的态度,所以别人很厌恶我。 唔,我们要原谅人类排异的心态。 (啊,我又来了…) 只是今天的那个学长,让我有点介意,不能说「没什么」了。 他是在找谁呢?那个殷梓…会是谁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个不停。 ·································································· 她是殷梓吗?泽峻站在微寒的风中呆立着。他想知道,他好想知道… 但是他还记得殷梓化人后的绝丽模样。那是个美丽到绝尘的小女孩,长大以后,无疑是颠倒众生的美人儿。再说,照年纪推算,也才过了六年而已,小梓若是长大起来,顶多十二三岁,不可能成为大学生。 更不会成为那位干净清秀,却普通到让人见过就忘的女孩。 但是为什么经过她的身边…他的心口会这么痛,痛得这么狂喜?为什么他会马上闪过︰「小梓姐回来了!」这样的念头? 不管是外观、或是用神识去探勘,她完全是个正常的人类…丝毫妖气也不见。她和小梓根本是不同的生物… 为什么他想大哭、想要激动的抱住她,痛痛的骂她不告而别,哭着求她别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他都是大二的学生了。但是在小梓弃他远去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心中就藏了一个不肯长大的小男孩,时时哀泣着被弃的痛苦。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潜修有了一定的成绩,根基日益深厚,法术研修也略有小成。随着修炼的时日,渐渐的将世事淡然…也不复当初的伤痛。 但是现在…这个陌生而平凡的少女,却揭破了表面的平静,掀起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 只是掩盖着不去看,却一直滴着血,流着泪。 狐影常常告诫他,他因情入道,却会因情入魔,不成正果。但是没有小梓…他要正果做什么? 这世界上,他只有小梓,小梓也只有他而已。他们是这样孤独,孤独到只拥有彼此。 「…你不是小梓吧?」他望着遥远到常人看不见的纤细背影喃喃自语,「你若不是小梓,你又该是谁呢?」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条纤细的背影顿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钟,才缓步向前。 泽峻僵住了一会儿,细微的希望却引起巨大的失望。他已经用尽所有功力去「看」…她依旧是个没有修炼过、没有丝毫妖力或法力的少女。 这让他的心里刮起隆冬里刻骨的寒风。 她当然不可能是殷梓。泽峻郁郁的想着。虽然他费尽苦心打听到她的数据…绝对是不可能的。 照年纪来推算,时间不过过了六年,殷梓照人类生长的时间,应该去小学找,绝对不可能到大学来当他的学妹。 唔,学分班的学妹。 再说,她有名有姓,还有身份证。甚至他还查访到她的高中毕业纪念册…甚至有初中时的通讯簿。 她,只是泽峻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象投影,一种凄楚而美丽的误会。 现在他比较需要烦恼的是他的期末考,而不是再去费心琢磨那个美丽的误会。拍了拍空调,掉下了一堆呛人的灰尘。该死的…每个学期都要缴这么贵的房租,电费还一度四块钱软妹币。 但修个空调得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此志不渝… 还不保证绝对能来修!xx的…等这个学期结束,不搬家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只有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电风扇送来的都是热烘烘的风…他觉得自己根本是只烟熏烤鸭。正念得心浮气躁要揍人的时候,他的房门很自动的打开了。 愕然的,他和光头的房东面面相觑。 「喔,你没出去喔。」房东老实不客气的走进来,招呼着来看房子的学生,「没关系没关系,进来看没关系…就剩这间了。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先付订金。」 「不是还有人在住吗?」学生怯怯的不敢进来。 「不要紧啦,他不住了。」房东很泰然自若。 我是不住了没错。泽峻的火气几乎张口就喷出来。但是你需要这样带人来参观吗?好歹我交了这个学期的房租欸! 「房东先生,我的房租到月底才到期吧?」泽峻眼中射出杀人的目光。 「欸,你们这些学生以为声音大就赢啊?」房东声音比他还大,「公告栏我贴啦,不续租就请二十五号搬出去!今天都二十号啦,难道还不让人看房子?不给看?不给看就续租啊!」 …贴公告?他愣了一下,用神识溜到楼下看了一眼公告栏…好样的,那公告贴上去没有五分钟吧?糨糊还没干咧! 「你什么时候贴的?」他简直气歪,「我明明缴房租到月底,为什么二十五号就要搬走?我期末考考到二十六号欸!」 「合约就是这样写的!」房东凶恶起来,「不然就给下学期的房租,再不然就搬走!」 那个学生缩着脖子悄悄的逃走了,泽峻觉得他真是好狗运,提前看到恶房东的嘴脸。为什么他当初来租房子的时候没看到这警世的一幕啊~ 「你看,你把我的房客吓跑了!」房东恶狠狠的责怪他。 「…你到底讲不讲理啊?!」泽峻火了。 「讲理?我很讲理啊!」房东更恶霸了,「在我的房子里,我就是道理!」 ………没错,是他不对。在冷气坏掉,饮水机没有水,网络藕断丝连,半夜燃气就突然气绝,寒冬里只能冲冷水澡「静心」的时候…他就该把房子找好了。 课业太忙不是理由,房东普遍太烂不是借口,重要的是… 他要如何在五天内找到可以搬家的房子啊啊啊~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是神经病一样,一边拎着书,满头大汗的到处看房子。你知道,学校处于山区,已经是种折磨了。山区特别的闷热,房东特别恶,房子特别糟糕… 那种热情的随便开人房间的房东他不敢要,有良心的房东房子又不敢租给他,他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刻特别凄凉… 二十四号这一天,他真的要绝望了。同学们只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赶紧搬家喔。那个房东有名的烂…可能你回家的时候,家具行李被乱丢在人行道上…」 「我能不能先把家当搬去你那儿?」泽峻燃起来微弱的希望。 「如果让你搬进来,」同学很坦白,「可能换我连人带行李被扔到人行道上…」 微弱的希望熄灭的这样迅速确实。 「天啊,我该怎么办~~」他对着天空呐喊,真是无助的青春… 沮丧的呆立在电线杆前面,一张崭新的广告单吸引了他的注意。诡异的是,这张广告单是黑色的,上面书写着白色的字迹。 黑底白字咧…有个奇怪的logo,看起来像是晴天娃娃长了两个翅膀。 「天使公寓招租,现有套房一间,采光佳,冬暖夏凉。前后有庭院,离xx大学只需要两分钟。停车方便环境清幽。意者请联系杨先生。」 底下剪成条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电话号码。 他狐疑的撕下最后一张︰「023-」。 好奇怪的电话号码…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挠了挠头,还是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忐忑的等电话通了,「喂?杨先生吗?」 「租房子是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悦耳的磁性,泽峻却忍不住想挂了手机。别唬他,他可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但衡量了一下… 他觉得身为非人类的房东和露宿街头,后者比较可怕。「是,我要租房子。」 「嗯,及格了。」杨先生告诉他地址,「你今天搬进来吧。不然明天我房子也不能租你了。」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怎么可能这样就搬进去?他总得看看房子对吧?泽峻嘀咕着,走回自己的小窝…差点傻眼。 今天二十四号欸!房东居然将他的大门打开,工人进进出出的准备开始油漆了! 「喂!你们在做什么?!」他怒吼了。 「开始油漆啊。」房东很理直气壮,「叫什么叫?有帮你盖报纸啦,怕什么…」 「我怕你好不好?我怕了你!」泽峻气得发昏,「好好好,给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好!我马上搬家!」 他怀着壮士断腕的怒气拿起话筒,开始拨打抄起来很久的搬家公司电话号码。他认了…就算住到妖怪窝也比住在无良恶房东的屋子里好… 等他将家具和杂物搬上小货车,突然恶从胆边生。他悄悄的捏了个口诀,念了声「唵」。这户有气无力的土地拄着杖,老态龙钟的爬了出来。 「大人,有何吩咐?」土地弯了弯几乎到地的腰。需知土地的道行和户主的德行息息相关。若不是泽峻怜悯他,时时供养,他这个阴神都快降格成孤鬼了。 「老地,我在这儿也受了你不少照顾。」泽峻拍拍他的肩膀,「如今我要搬家了,恐怕照应不到你…」 土地眼泪都快掉下来。「您…泽峻大人,您这一走,老儿可就等着当孤鬼儿了…」说着不禁老泪纵横。 「老地,别说我不顾交情。」泽峻故意沈吟了会儿,「我这搬家车会经过土地庙…他那儿虽小,还是有些香火。老土和我什么交情?你也是知道的么…你要不要去他那儿委屈做阵子的客,等我安定下来,帮你找户福泽深厚的人家定香火?当然我也是建议…」 「去去去,老儿当然去!」土地一把抱住泽峻的大腿,「万望大人超生老儿…老儿再也受不住这户的恶气啦!」 泽峻心里冷笑,撮起地上的尘土作为媒介,带走了这户的土地。 「你在干嘛?」搬家公司的年轻人看他呆呆的站在门口,好半晌不动。 「哦。」泽峻漫应着,「我在缅怀过去的点点滴滴。」 「有什么好缅怀的。」年轻人嗤笑,「这户房东有名的恶质,每年都有可怜的新生让他骗。谁让他风水好,离校门口没一分钟路途?」 「风水好不起来了。」泽峻恶意的一笑,「再也好不了了。」 的确,泽峻搬走以后,这栋学生公寓…开始没完没了的闹鬼,成了xx大学附近的传奇鬼屋。 这是吃斋念佛的恶房东想破头也想不出道理的事情。 第16章 天使公寓 半路上借口要上洗手间,他将土地送去土地庙那儿安顿。大土地公近来无聊的紧,有个下棋吹牛的伴儿怎么会不好?泽峻也算是放心的离开了。 老地,你倒好。现在你有了栖身地,我还不知道我要去的是狼窝还虎穴…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货车开了快十分钟,终于在曲曲折折的山道找到了地址。 居然是个漂亮整齐的别墅。果然前后有庭院,并没有用水泥墙隔起来…还是漂亮修剪的树篱。但是泽峻一眼就看出,这树篱的「防盗系统」强过皮卡丘十万伏特的铁丝网。 是谁这么没常识,弄了一个这样恐怖的咒术反弹结界啊啊啊~~ 「欸,」俊秀飘逸的男子斯文的带着金边眼镜,穿着医生般的白衣,指挥着搬家的年轻人,「你把家具杂物在外面下好就好了,别进来。」 「没错!」泽峻跳了起来,「你下在外面就好了!」 「…不用搬进去吗?」年轻人也跟着跳起来,吓的。他搬家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种的…「东西很多欸…」 「没关系,」泽峻脸孔苍白的开始搬,「搬下来就好、搬下来就好…」他不希望这个善良无辜的年轻人受到任何奇怪的伤害! 年轻人像是看到神经病一样,火速将东西搬下来,赶紧开车逃亡了。 「你紧张什么?」杨先生推了推金边眼镜,「顶多电昏他而已。再说,我也打算把结界暂时停止…只是怕他摸不进院子罢了。」 看了看院子里的奇门遁甲加上西洋五芒阵,泽峻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老天可怜他…他到底搬到什么鸟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彻底绝望了。 「没礼貌。」杨先生板起脸孔,「这里是天使公寓。什么鬼地方…好啦,我想不用撤结界你也搬得进来吧?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修道者…真稀奇。」 看了满地大大小小的家具和电器…和那栋充满奇怪结界和乱七八糟禁制的「别墅」,他觉得,这根本是「凶宅」。 真的要搬进去吗?! 「你再不动手…」杨先生望了望满天霞霭,「入夜大概会开始下雨。」 他的电脑!他的报告都在里面,不能够泡水啊啊啊啊~泽峻突然奋起神力,疯狂的往屋子里狂搬,终于在最后一刻,将所有的家当搬进二楼的套房。 不到一分钟,开始哗啦啦的下起狂暴的雨。 环顾他的新家…起码也有二十坪,还有个酒店似的漂亮卫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方位!这个配置!怎么看都是「阿飘」最喜欢栖留的「鬼地方」。 「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杨先生像是会读心术,对他点点头,「上任的屋主是女生…我想你不会介意跟无害的『女孩』同居吧?她通常都『睡』在浴缸里…」 「…你为什么不赶走她?!」他可是正常人类!就算修仙也还是人类!人类怎么会喜欢跟「阿飘」同居啊?就算她是女生也… 「她又不会伤害你。」杨先生睥睨了他一眼,「你修仙修到哪去了?众生平等你不知道?再说,若不是有她,我怎么可能用市价的三分之一买下这栋大别墅?」 这不是重点吧? 「对,真正的重点是,这么大的套房只需要两千块,还含水电和第wifi。」杨先生竖起食指,「而且,还包伙食。」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种可疑的优惠价背后一定有鬼。 (事实上…你的室友的确是鬼啊…泽峻…) 「…你要我把这只『阿飘』收了?」泽峻狐疑的看着这位杨先生。他对西方天界不够熟,但是这位可疑的房东横看竖看… 都是西方天界的「人」。难道西方天界收不了东方的阿飘吗? 「何必收啊?」杨先生耸了耸肩,「有了她,你夏天不用装冷气欸…当然这种优惠价不能白白给。主要呢…我想找个有能力的人帮我看家。我最近要常常出差…留下我外甥女一个人有点担心。」 你外甥女?「…我不会照顾小孩。」 「年纪是不大啦,」杨先生承认,「不过也十九了,不用你喂饭洗澡。」 ……… 「喂,我们素昧平生,你让你的外甥女和我孤男寡女…你到底是太相信人类还是没长脑子?!」或者你干脆想仙人跳?「我是穷学生,穷学生!!」 「没有灵气,心地险恶的人看不到我的招租单。」杨先生心平气和的说,「能力不足打不通我的电话。我们也算是有缘吧…」 …我怎么觉得你在唬弄我?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么仓促。但是我的期限很紧了…」杨先生喊着,「爱铃,我们有新房客了!跟小咪说,晚上添副碗筷!」 「好。」一张清秀平凡的脸孔闪了一下,却让泽峻像是被雷打到了。 明明知道她不是…但是每次看都有相同的震撼。那种感觉就是…「小梓姐回来了!」 这种感觉,真是五味杂陈。复杂到让他说不出话来。 猛然脑袋挨了一记,「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呢。」杨先生板起脸孔,「修仙修到哪去了?看到女孩子就失了魂!」 「她、她是你外甥女?」他猛然抬头,心里涌起更多的疑惑和细微的希望。 「我在人间活动,需要有家庭掩护。」杨先生还是那种一号表情,「既然有姊姊、姊夫,那他们的女儿不是我外甥女,那要叫做啥?只是她体质特殊,被许多妖怪喜欢,身为人家的『舅舅』,能够不管吗?」 「…她是人类?」泽峻涌起浓重的失望。 「不信你可以自己看。」杨先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要跟我说你这样修炼到有元婴的修道者,连是不是人类都看不出来。」 就是看得出来…他才会分外的沮丧 这不但是鬼屋…还是妖怪窝。吃晚饭的时候,泽峻下了个结论。 这栋别墅共有三层。一楼是客厅饭厅和厨房,二楼是一个套房两个单间,三楼是两间 套房。杨先生和他的外甥女住在三楼,其它的房客都住在二楼。 至于煮饭的小咪…他不想问她住在哪。 (大概是某根大梁上吧?他们哪里找来这只蝙蝠妖来当女佣…) 其它两个房客幽幽的下了楼。一个是脸孔苍白喝着西红柿汁,什么也不吃的年轻人,一个是香水可以呛昏苍蝇的妖娆都市女郎。 他望了望年轻人…嗯,听说有些吸血族改吃素。但是喝西红柿汁…算不算旧情难忘?至于那位「女郎」…帮帮忙,喷再多香水,你的味道还是闻得到…月圆的时候会不会跑出去狼嗥啊? 看来看去,这个诡异的「家」,只有那个满面平和的少女是人类…还是体质清静,采补妖眼中的绝品上货。 这个天人是脑筋故障还是太过纯真?最少你也招些正常人类来当房客吧?你在妖怪房客面前摆个上好的食物…是想考验你的外甥女可以生存多久吗?! 「你…」他找到机会,咬牙切齿的对着杨先生低语,「你要我在妖怪窝里保住一个好吃的人类?!你会不会太高估我啊?」 「他们都是好人。」杨先生擦了擦金边眼镜,「呃,很好的『移民』。至少在我的屋子里,他们不敢作怪。」 「…难道你的外甥女都不出大门的吗?!」拜托,她起码也会去上学好不好?就算是学分班的同学…他也碰过几次欸! 「有我的加持。」杨先生信心满满的回答,「这种程度的『移民』是伤害不了她的。」 这种程度…等等。泽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那两个妖怪房客目测大约有五百年修行。一对一他大概没问题,两个一起上可能就有点吃力,加上要保住一个血统纯正的人类少女… 他的意思是不是,泽峻要打发的比这两只妖怪房客还厉害很多很多? 重点不是打不打得过,而是他有没有办法保住吧?! 「…我找到房子就搬家好了。」他微弱的反抗。 「为什么要搬?」杨先生奇怪的看他一眼。 「…因为太远了。」他勉强找出一个借口,「你这儿到学校起码要半个钟头。」 「哪会远。」杨先生对他招招手,领着他到步行不到两分钟的山崖。「从这儿跳下去,可以直接跳到你们学校的相思林。大约几十秒就够了…」 他发现,他跟天人的逻辑完全无法沟通。 「你认为我有翅膀吗?」泽峻没好气。 「啊?你不会舞空术吗?很简单的,我教你好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是来求学的正常人类!」泽峻用最大的声量吼着,「你认为我可以这样引起骚动吗?!」 「…那加学个隐身术?」杨先生挠了挠下巴,「你不会连这也没学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真正的重点?这不是餐风饮露的时代了!他总要有个大学学历可以养活自己吧?你不会以为我现在不用上学,将来不用上班,光喝西北风就能活? 「…算了,当我没说吧…」他跟不食人间烟火的移民实在有巨大的沟通困难。 他几乎是死心的住进「天使公寓」。当晚他瞪着霸占浴缸的阿飘,阿飘少女也瞪着他。 「你要在这里脱衣服?」阿飘少女虚弱的气音,「我会害羞…」 羞你的头!泽峻忿忿的将浴帘一拉,「你别偷看我就谢天谢地了!你怎么不去投胎啊?!」 「我先来的欸…」依旧是软弱的气音,「我要跟杨瑾说,你欺负我…啊~你真的脱了~我会长针眼~人家还没嫁欸~」 靠靠靠边站啦!泽峻狼狈的抱着衣服往外冲,幸好还有间卫浴是共享的… 结果大开的浴室里,都会女郎正在拿刮胡刀刮她的脸颊。泽峻含糊的说着对不起,一面要往外退。 「唷,小哥儿,跑那么快干嘛?」都会女郎妖娆的靠着墙,在毛巾上抹着刮胡刀,「那臊蹄子阻你洗澡?正好我也要洗,一起来吧~」 一个人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杀气腾腾的冲进房间,拿出了桃木剑,又杀气腾腾的冲出房门… 都会女郎吓白了脸,「救命啊~强奸啊~」 「你马上给我滚出浴室!」泽峻发狠了,「我要洗澡!现在!马上!快给我滚出去!」 「…你好坏。」都会女郎哭了起来,「你不去赶杀你屋子里的那个小臊蹄子,跑来惊杀奴奴!杨瑾~杨瑾~你来评评这个里…」一路哭一路走了出去。 天啊,我只是想洗澡而已!泽峻真是疲惫到不行。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唷… 二楼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只有爱铃不安的抬头,其它人倒是司空见惯的继续吃早饭。 「舅舅…」爱铃开口,杨瑾却只是懒懒得抬了抬眼。 「不用担心吧。」杨瑾气定神闲,「我们的房客挺得住的…」 话还没说完,气急败坏的泽峻连滚带爬的冲下来,「我我我…我一定要收了那个该死的阿飘!人家在睡觉,她把脸靠那么近是想吓死我啊~」 「好啊。」杨瑾继续吃着稀饭,「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区区一只阿飘,我会办不到吗?」泽峻怒火狂燃的冲回楼上去了。先是一阵乒乒乓乓,然后又归于寂静。 爱铃注视着,感到一阵阵的不安,手一偏,将汤撒了些出来。「舅舅…」 「没关系的,」杨瑾顺手拿过抹布,擦了擦桌子,「相信我看人的眼光…要不要紧?有没有烫到?」 「不不,没有…」她有些笨拙的捧起汤,「…真的没关系吗?」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手脚不太听使唤。杨瑾怜爱的抚了抚她的长发。 当年,狐仙带着她来时,她还是满脸茫然,不断哭泣的小女孩。狐仙封印了她的记忆,只求他什么都别问,找个人类家庭让她栖身。 杨瑾猜想,这可能是个大劫余生的可怜孩子。虽然东西方天界互不往来,他和狐仙的私交却很好。他也知道,狐仙自己也收养一个人类弃婴。他和狐仙都很无奈的,喜爱着这片万丈红尘。 「…怎么你不看顾她呢?」他有些不忍的抱过啜泣的的清丽小女孩,她这样柔弱信赖的抱着杨瑾的颈项,触动了一丝怜弱的温柔。 第17章 同屋 名为狐影的狐仙含糊的做了个手势,「…你也知道要封天了。都城的妖魔仙神要比以前多好几百倍…真成了国际大都市。我那儿人来人往…你瞧我的养女狐火,让我养得都没了人气,倒还比较像狐族呢。这孩子体质又特殊,适逢大难…你瞧瞧她的体质那么好,是能放我那儿么?」 …真是清静的体质。干净的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灵魂一丝瑕疵也没有。他的心情有一点沉重…这样干净的体质很容易引来魔物的觊觎。 「带她走,连我都别告诉我去处。」狐影恳求着,「这孩子被盯上了,最好连我都不知道…万望你看顾着她一些吧…死亡天使杨瑾大人。」 「你也知道我是死亡天使?」杨瑾很无奈,「我管死不管生。你真要托付,怎不托付其它天使?」 「…我坦白说,西方天界我只信任两个人。」狐影不免有些尴尬,「六翼的死神先生和你。碰巧你们都是死亡司的…念在我们往日交情,请你多少看顾吧…」 老实讲,西方天界杨瑾也只相信六翼而已。 「你都说了,我能说不么?」杨瑾抱着哭到睡着的小女孩,「我尽力就是了。」 狐影看了看孩子,满眼不舍和心酸。「…杨瑾,别告诉我这孩子的消息。我怕我忍不住去探望,引得觊觎者害了这孩子…」 似乎不是托孤这么简单。杨瑾心里虽然疑惑,却没有多问什么。狐影行事谨慎,不会没来由的这么神秘。 等他带回孩子,隔了一夜,恍然了解了狐影的神秘。 只一夜的光景,那小女孩猛然长了一岁。原本有些过大的衣服变得绷在身上。七天里天天如此变化,接过手时,不过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一周后,俨然是个小少女了。 虽然是个手脚笨拙,不时跌跤,眼神茫然的少女。但是她清丽不可方物,加上清静澄澈的灵魂…不管是人还是众生都会免不了对她垂涎。 他不了解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听说过东方妖族有所谓的化人修炼,不过那是从胎儿开始,不可能有这样急遽的变化。 她是人类,无疑的。不管是从死亡天使的角度还是医生的专业来看,她都是人类。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 东方众生,果然很神秘。杨瑾想。狐影急忙的将她托孤给自己…果然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一周后,她的变化停止了。原本泪流不已的她,停住泪,困惑的抬起头,「…我…我是谁?」 这双美丽的眼睛…美丽到几乎不似人的眼睛…让杨瑾下了个决定。 「你是我的孩子。」杨瑾温柔的捧着她的脸,使用神通掩住她的艳光,让她变得清秀却不起眼,「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杨瑾在人间的身份是疗养院的大夫。正因为他有人间身份的掩护,所以才可以光明正大的执行职务,不用受条例的规范。 但也因为如此,他使用神通是有限度的。他没办法凭空编造出一张身份证,随便的将这个小少女称为自己的养女。 但是疗养院原本就是生死交替的地方,很刚好的,一个脑性麻痹的少女过世了。杨瑾悄悄的埋葬了她,偷偷地将狐影托付给他的女孩换了过来。甚至,为了她,杨瑾还违反了规章,修改了病逝少女父母的记忆,成了那女孩的「舅舅」。 若是被抓到,杨瑾大概会被革职吧? 但是在那双美丽的眼睛之下…谁又在乎被革职呢?名为甥舅,这孩子几乎是他养大的。他怜惜这样澄澈的灵魂却受困在不自由的身体里,一路成长跌跌撞撞。尽心呵护这朵可怜的小花儿,看着她一天天成长,心里有着无限满足。 他曾经艳羡过人类的父母。然而现在,他也拥有自己的小女儿了。 他和狐影都很可悲吧…这样的喜爱人类,喜爱一种相对于他们这样无穷岁月的仙神,来不及长大就会死亡的短促生物。 但在他看护得到的时刻…他会一直爱着她吧?宛如父亲一般。 ····························································· 「…我还是去看看吧。」爱铃心不在焉的喝完了汤,小心的捧起自己的碗,放到洗碗槽,然后很慢很慢的爬上楼梯。 她知道自己和一般人不相同。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指挥不动。若是不留心,很可能会在楼梯摔一跤,一路滚下去,那很糗。所以她一向动作很慢很慢,尤其是舅舅在家的时候。 每次她摔倒了,受伤了,舅舅从来不会骂她讥笑她,却很心疼。就算什么也不说,看到他的眼睛…她会很愧疚。 但是她实在担心飘飘…即使是众生,坦白说,她对众生的认同感比人类多太多了。探头进去,只见飘飘啜泣着说她悲惨的身世,泽峻转头看着窗外,颊上隐约有泪光闪烁。 「…你说,我能害他吗?」飘飘泣诉着,「我已经不能生育了…他又那么喜欢孩子。我只能不断的逃避这段感情,但是他又一直追来…我也很矛盾,很痛苦…呜呜呜…我当初该坚持的,才不会结婚以后,产生这种悲剧…终究他还是需要孩子,才会跟外面的女人生小孩。是我不好…只是我怎么终止这种绝望?最后只好在浴室里割腕解脱…」 「…那种烂男人死了算了!你也真傻,居然走了这条路…」泽峻开始抽面纸,泪水潸然而下。 挠挠脸颊,爱铃有点尴尬的笑,她走进房间,默默的到书架上取下一本粉红封面的小说,递给泽峻。 「哎呀,爱铃…」飘飘赶紧隐入墙中,「你怎么这样啦…」 不明究理的泽峻翻了几页,脸孔黄了起来,「…这情节,好像很眼熟啊…」太阳穴的青筋激烈的鼓动。 「…飘飘生前是言情小说家…」爱铃忍住笑。 静默了片刻,泽峻把小说砸在墙壁上,「死阿飘!是好汉子就出来跟李爷斗一斗!别躲在墙里面装乌龟!」 「…谁跟你是好汉子。」飘飘依旧是虚弱的气音,「你不是好男。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 泽峻的脑神经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他从小封阵取出两把灵枪,「看我炸了你的墙啊啊啊~~我不收了你誓不为人啊啊啊~」 「救命啊,杀鬼啦~」飘飘穿墙到隔壁,气炸的泽峻捏着手诀也穿墙追了过去,他修炼得有点过分好…灵弹不但能够伤害众生,还将家具打了个稀巴烂,像是暴风一样扫过了整个二楼。 「杨瑾,我的化妆品都毁了。」坐在楼下吃早餐的女郎倾听楼上的动静,不满的撅着嘴。 「还有我的电视。」吸血族少年有气无力的说。 「等等谁要打扫?」小咪也抱怨了。 「好好,」杨瑾敷衍着,「反正冤有头债有主…」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楼上喊,「李泽峻!你继续砸没关系…反正我很需要人看家。照目前的损失…」他飞快的心算了一下,「你大约要帮我看家到研究所毕业了。」 声音虽不大,却像子弹一般打入泽峻的耳朵,匡的一声,他的枪掉在地上。 天啊…这不会是真的吧?环顾满目疮痍,他的心头一阵阵发冷。 「…我…」他冲下楼,「我不想…」我不想住在这个鬼地方啊! 「砸一砸打算一走了之?」杨瑾点点头,「反正我有你学生证复印件,还有诸多人证。你不想毕业的话,搬走没关系…」 住进来的第二天早晨,泽峻打扫到期末考差点迟到。他很绝望的发现,他已经上了贼船。 其实,天使公寓也没有很糟糕嘛。考完这节期末考的泽峻安慰着自己。至少环境清幽,满眼绿意。地势高,从大大的窗户看出去净是蓝天白云,宛如一幅图画… 稍稍的低了低眼…他僵住了。不远的山坡上布满了坟墓。 可见天使公寓地灵人杰,「风水」好的勒! 好到让他想哭啊… 闷闷的将行李打开,一样样的摆设。当他把电脑装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网络的问题。 这个糟糕…没有网络他怎么找数据写报告?这个充满妖怪和鬼的公寓怎么会有那种高科技的东西… 欸?他说不定找的个很棒的理由可以脱离苦海了。 「杨先生!」他匆匆冲下来,声音和嘴角都不自觉的上扬,「网络!我很需要网的!没有网我的报告不能写…虽然天使公寓满好的,但我还是住到暑假结束…」 「谁说我们没有网络的?房租有包啊」杨瑾横了他一眼,「小咪,去帮他安个无线上网。」 小咪啃着桃子,「好。小意思啦…」施施然的往泽峻的房间走去。 …一只在当女佣的小蝙蝠妖会装无线上网?就算要装,你双手空空的是打算怎么装…? 只见她将桃子啃干净,剩下一个桃核。然后朝着桃核发出人类耳朵听不见的超音波。在超音波的洗礼下,桃核吸收改变了自己的频率,因为某种令人不解的缘故,嗡的一声,居然让计算机火速接上了网。 「应该可以了。」小咪对着桃核吹了口气,变出一个ubs的插头,在目瞪口呆的泽峻面前,大剌剌的插进电脑主机下方的插座上。 于是,他的计算机插着一个桃核代替无线上网接收器,上面还有蝙蝠妖的口水。 「…这个那个…」泽峻涨红了脸,胡乱的挥着手,「你觉得计算机上面插个桃核能看吗?!」 「好用就好啦!」小咪不太耐烦的,「哎唷,人类就是啰唆…」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对着桃核吹了口气。 那个桃核摇身一变,成了个mp3外型的漂亮外接式接收器。小巧玲珑,还会一闪一闪的发着宝蓝色的电光。 「这样总可以了吧?」小咪很欣赏自己的杰作,「记得浇点水保持湿润,定期点些植物营养剂…这样才不会坏掉喔。」 「…你开玩笑?」泽峻有点欲哭无泪,我怎么可以朝着计算机机组浇水啊~~ 「这是个活生生的接受器,而且还有我的妖气加持。」小咪挠了挠头,「不浇水是会故障的。人类就是会大惊小怪…我跟你讲喔,我的打扫范围不包括你们的房间。自己的房间自己处理,知道吗?嫌我家事不够多么…」一路牢骚,小咪一路走出去。 看着这个闪蓝光的接收器,想想它之前的模样…泽峻对于这样「高科技」的「产品」,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想住在正常的环境啊~」他发出绝望的怒吼。 「…我们家,还算是正常呀。」拿点心进来的爱铃有点尴尬的笑。 她的声音、容颜,还是可以轻易的让泽峻感到痛楚。明明一点都不像…但是就会勾起他的思念。 硬生生的将头扭开,「…你一个人类住在这种满是妖怪的屋子里,对你实在太不好了!你应该多多和人类接触…」 「是呀。」爱铃温顺的点点头,「所以舅舅才说要找个人类来当房客…」 …所以说,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人选吗?泽峻差点掉下眼泪。 「其实,他们都心地都很好。」她小心翼翼的在桌子上放下热腾腾的包子,动作迟缓,还有些拖着脚。「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她的眼光溜到主机上的接收器,不禁笑了起来。 「这次是桃核?真可爱…」 「她还要我往上面浇水!」这实在太违反常识了! 「是要浇水啊。」她清秀的脸孔涌出甜蜜纯洁的笑容,像是天使般的圣洁,「而且还会冒出小小的叶子喔,很漂亮…」 之后,爱铃还很好心的拿了滴管和营养剂过来。泽峻不想接,但是他无法拒绝爱铃的好意。 反正会坏就是会坏,坏了以后他就有借口搬家了!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惊喜,滴了几天的水和营养剂,那个闪着蓝光,有着mp3外型的接收器,居然开始发芽,抽出几片漂亮可喜的叶子,成了他桌上生气盎然的迷你盆栽。 ……他真的是住到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了。 第18章 同居生活 令人虚脱的大考考完不久,蝉声嘹亮的暑假也来临了。 泽峻在天使公寓住了下来,虽然带着很多无奈。这个暑假,据杨瑾说,他必须出差,所以泽峻别想去别的地方,只能乖乖待在天使公寓。 他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了。每天早上在窗下作着早课,已经可以漠然的面对在屋里爬来爬去试图干扰他的死阿飘;也可以在女郎占用三个小时的洗手间时,握着桃木剑去赶人… (桃木剑的破坏力比较小) 但还是会被躲在楼梯转角的吸血族少年吓得跳起来。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惊吓过度的泽峻火速的拔出灵枪。 「找灵感。」少年虚弱的回答,旋即抱住脑袋,「缪思女神…我是这样爱您,请不要对我这样残忍…」然后开始撞墙。 …我想搬家。他绝望的收起灵枪,觉得人生真是布满黑暗… 但是他的绝望触及爱铃平和的笑容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热,庭园的花草都需要浇水。她接了水管,愉悦的在园子里喷洒着水柱。 这个绝对不正常的公寓里,她的存在像是天使一般。虽然她这样不起眼…但是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有宁静的空气。 和勾起他无穷的想念。 不知道小梓姐,现在在何处?百年如此长久…他真有办法修炼成仙,在遥远的彼岸和小梓姐重逢?他有些鼻酸的感觉。 抬眼看到泽峻,爱铃温柔的笑笑,「还习惯吗?」 泽峻沉默了一会儿,「让我想起幻影咖啡厅。」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一点才知道…这群叔伯阿姨真会害死他。众生善恶不一,但是他接触了太多良善的众生(虽然很鸡婆),却因此对于异类的众生失去了戒心。 差点因此没命。此后他对众生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没想到因缘际会,居然又住到妖怪窝。 「幻影咖啡厅?」爱铃突然茫然起来,失神的将水管掉在地上,喷湿了他们两个。 泽峻狼狈的跳起来,赶紧捡起水管,不然他们俩可能湿透了。不一会儿,他的心突然紧悬…为什么她听到「幻影咖啡厅」会失神? 「哎呀,我就是笨手笨脚的…」爱铃清醒过来,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过幻影咖啡厅吗?」泽峻涌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爱铃偏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没有。我想我把『有一间咖啡厅』弄混了。你知道这家吗?在北城天街那边,离我们不很远…他们的餐点很好吃喔…幻影咖啡厅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微弱的希望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失望。「…在都城。许多众生在那儿聚会,没什么,很普通的咖啡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 爱铃瞅了他一会儿,将水关了,拖着脚步在上门前的阶梯上,拍了拍旁边。泽峻沮丧的挨着她坐下。 「…泽峻,你搬进来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了。」她的脸孔微微发红,「其实我该叫你学长。」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叫泽峻比学长自然多了。 「你还记得?」泽峻苦笑起来。 「嗯…你将我误认成别人…」爱铃偏头想了想,「小梓。」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泽峻将头别开,不想让她看见眼中渐渐浓重的泪雾。 这名字,一直是他心底的一个伤口。一个不愿意痊愈也痊愈不了的伤口。滴着血,混着泪,思念不断的徘徊累积,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 「…我会让你想起她?」爱铃充满了悲悯的同情。 「其实,」泽峻想解释,「其实你们一点都不像。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误认…我很抱歉。」泪雾越来越浓重,几乎要滴下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泽峻提醒着自己。在不太认识的女孩面前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爱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天空飘过的云。「泽峻,有些时候我会失神,不知道飘到哪去了。就算有人靠着我的肩膀哭,我也不知道,更不会记得…」 他一再吞声,终究还是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哭了起来。相思太苦、太苦。每一天每一夜的折磨,他已经挺不下去了。 爱铃的体贴,让他终于可以宣泄自己的痛苦。 模模糊糊的泪眼中,他想着。天使公寓里头的确住着天使。姑且不去管她的人类身份吧… 她真的是,慈悲天使的女儿。 ····························································· 虽然说,泽峻住的房间号称「套房」,也的确有个媲美豪华饭店的大浴室,舒适到可以两人共浴的按摩浴缸更是洗刷得闪闪发光… 但是他几乎没用过套房内的洗手间,都冲出去和其它房客抢公共浴室…毕竟没有几个人可以忍耐浴缸里躺着一只阿飘。 但是你知道,人总有晃神的时候。尤其是刚刚睡醒,下意识的走入自己的洗手间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走入洗手间,发现自己豪华晶亮的按摩浴缸水波荡漾,当中躺着一个无神地张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头上带着花冠,身上穿着若隐若现、被水浸透,在水波下载沈载浮的美丽… 「尸体」。 我想没有尖声大叫、心脏差点罢工的人应该不存在吧? 刚睡醒的泽峻让这凄美却恐怖异常的景象吓得头发几乎通通站起来,凄惨的叫出来…结果浴缸里的「尸体」也跟着坐起来尖叫,场景说有多恐怖凄厉就有多恐怖凄厉… 互相叫了好一会儿,泽峻拔出灵枪,「尸体」一边哭,一边控诉,「我就知道你想干掉我很久了…先是乱叫吓死人家,现在又把枪拔出来威胁我…爱铃!爱铃~泽峻又欺负我了…」 惊魂甫定的泽峻才认出来眼前这只该死的「尸体」是飘飘扮的,气得恨不得马上打爆她的头,「你你你…你想吓死我啊!没事在这儿装什么尸体?!快给我滚出去!混蛋~」 「你居然骂美貌的少女是混蛋!爱铃~泽峻骂我啦~呜…」 泽峻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旁边又传来一句幽幽如鬼泣,「…你毁了我的杰作。」 他吓得跳起来,贴在门上喘气。只见吸血族少年忧郁的坐在马桶盖上,手里还拿着素描本。 「完了,完了…」他将画从素描本撕下来,揉成一团,掩面哭着,「一切都毁了!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最好的作品啊~~缪思女神啊…我又失去和你见面的机会…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吸血族少年哭着,一路穿墙回到他的房间,不久就传出频频撞墙的声音。 「吼…你糟了。」飘飘湿漉漉的从浴缸爬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有灵感…我们调好久才把姿势调好欸。你不知道,要在浴缸里载沈载浮难度很高…而且衣服要湿到恰到好处更是门大学问…」 「…你们到底在干嘛?!」泽峻怒吼出声。 「你是瞎子?」飘飘瞪了他一眼,一面拧着裙子上的水,「我是凄美的自杀少女模特儿,摆姿势给他画画啊~」 画画?泽峻狐疑的摊开揉成一团的画…只见一双眼睛在左上方,一张嘴巴在右下方,中间画了个小孩涂鸦似的帆船,还有太阳星星乱七八糟的… 他看过猩猩作画。坦白讲,猩猩画得比他好。 「你确定他在画你?!」泽峻直到今天才明白「鬼画符」长什么样子。 「你不懂艺术,泽峻。」飘飘很义正严辞的指过来,「唔,虽然我也不懂。」 …连鬼都不懂,那还艺个什么术呀?! 正气个七窍冒烟,不知道怎么骂人时(是骂鬼吧,泽峻…),原本很有节奏的撞墙声停止了。这种寂静有点不祥的气味。 「哎啊…又上吊了吗?」飘飘隐入墙中,「别这样,快下来呀…上吊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上吊?!不要跟我说吸血族为了这种小事上吊…泽峻惨白着脸过去踹门,一抬头…差点昏过去。 那个吸血族少年真的「挂」在天花板上。 是说…有这么严重吗?! 「等等啊!等等!有必要自杀吗?!」泽峻拔出灵枪射断了绳子,吸血族少年匡地一声大响摔了下来,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喂喂喂!不会这样就死了吧?醒醒啊~」泽峻啪啪的打着他的脸孔,「不过就是张画嘛!再画过不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 吸血族少年狼狈的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我上吊没死,却快被你打成猪头了…我不姓男子汉,也不叫大丈夫。我叫叶霜。」说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啊…不好意思。」泽峻有些歉疚的道歉,「你没事吧?叶霜?」 「…谁说我没事?」他号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有灵感了…你居然破坏我的杰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吼~」泽峻真的受不了了,「横竖不过是一幅画!反正画得那么差,重新画过就是了啊~」他指着叶霜叫了起来。 换叶霜叫了起来,「停!不要动!就是这个姿势,不要动!就是这种狰狞的表情!完全表现出人类的偏见与自私啊!太美了…太美了…缪思女神一定会眷顾我的!」 啊?泽峻一手指着他,一面尴尬的凝住。他在说什么? 叶霜抓起素描本,刷刷刷的在白纸上狂画,「千万不要动!很快的…」 「…我能不能先去洗手间?」泽峻开始想掉眼泪了。 「不行!」叶霜狰狞的叫了起来,「你去洗手间我就要自杀了!我会很快的!只要给我一点点时间…」 所谓的很快,是三个小时整。泽峻僵在那儿足足三个小时,终于在膀胱爆炸之前恩准离开。 …我到底是住到什么地方啊…天啊… 他几乎是悲痛的跟爱铃泣诉。爱铃同情的听完,安慰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泽峻,你真是个好人。舅舅都叫我们别理他呢…」 「…是呀,也可以不要理他是不是?反正吸血族又不是上吊就会死。」他有些气馁的抹抹脸,「小梓姐也说我对众生太好了。」 他有些怅然,「…在我还小的时候,遇到许多善良的众生。我曾经以为,众生都是这样温柔善良的…甚至比人类好。只是长大起来,这种毫无戒心却…却被利用了。」他的心情低沉了下来。 「你想说吗?」正在剥扁豆的她拍拍旁边,泽峻闷闷的坐下,帮着她剥,「你想说的话,我在听。」 「…其实也没什么。」他熟练的剥着扁豆,「上高中的时候,狐影叔叔要我离开都城去磨练一下。所以到外地念高中…我认识了不少人类的朋友,也有不少众生的朋友。当中有一只半妖…他的祖上曾经献祭给龙,传下他们这支血脉。」 想到这段往事,他的心还会微微抽痛。 他和那个半龙少年结交成莫逆。在凄惨的学校生活中,这是第一次,他敞开心扉接受一个同年纪的「朋友」。而这个开朗的半龙少年也跟他非常投契,常常拉着他到处去玩、去疯,着实让他享受到所谓的青春时光。 但是众生,即使不同于人类,却有着跟人类相同的自私和卑劣。只是众生的妖力高强,为恶的时候更胜于人类的破坏力。 他要求泽峻替他卜算,说是对某些少女有好感,想要知道哪些女生适合他。泽峻虽然觉得好笑,还是帮了朋友一把。没多久,这些少女中有人开始出了「意外」。或是车祸、或是溺毙,尸身往往不全。 泽峻只觉得为什么学校会出这么多意外…怀疑是妖魔作祟,很认真的去追查,但是总是迟了一步。而且…这些少女的名字他几乎都知道…至少他的朋友都给过他。 他不愿意怀疑,但是良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大…最后他在幸存的几个少女身上安下追踪符…这次他还是迟了一步,少女的心脏已经失去了。 月光下,他的朋友冷笑的叼着心脏,「唷,到今天才发现?你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了不起嘛。」那只半龙少年露出让鲜血沾满的白牙,「谢谢你帮我找到最适合我的食物呀…我就要变成龙了…变成真正的龙了!」 他在月光下嚎叫,身形慢慢改变,变成了臃肿蹒跚的恶龙。然后扑上来,在呆若木鸡的泽峻脖子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第19章 吸血鬼房客 他在月光下嚎叫,身形慢慢改变,变成了臃肿蹒跚的恶龙。然后扑上来,在呆若木鸡的泽峻脖子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若不是潜修中的邪剑惊觉有异,不听号令就从泽峻体内飞出,削过了恶龙的半个头颅,泽峻可能没命了。 「…为什么?」泽峻摸着脖子上的血,愣愣的问。 「为什么?人类本来就是我的食物。」濒死的半龙少年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太可恨了…只要吃下你,我就可以飞升了…我要你的内丹,我要啊!」他奋起最后的力气,丑恶的龙爪几乎要贯穿泽峻的腹部… 结果邪剑利落的切下他的手爪,不耐烦的提点泽峻,「主子!你愣着等他开肠破肚吗?!」 「我…我想问他…」泽峻眼底的迷惘更深了,「难道一切的友谊、欢笑,都是假的吗?他和我当朋友,只是因为…?」 邪剑闪着微辉,「是啊。不然呢?他是只渴望飞升的半龙。还有什么比吞服你的内丹更快的途径吗?」 半龙少年喘息了一会儿,失血过度让他恢复了人身。他深深懊悔自己的失算…他以为耗竭过度的灵剑们只能在泽峻体内潜修。 「救救我…泽峻…」他伸出仅余的一只手,「我错了…只是我太渴望得到强大的力量啊!你也知道半妖受尽欺凌…我不甘心平凡过一生!只要你救我,我以后都听你的…」 看着泽峻的茫然,他有些焦急,「救救我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泽峻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半龙少年心里冷笑。人类真是种软弱的生物,轻易的被友谊这种无聊的感情束缚…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只觉得颈项一凉,泽峻颊上的泪是映入他眼中最后的光景。 泽峻杀了他第一个朋友。 从那天起,他不但对人类抱持着戒心,也对众生开始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他终于明白殷梓的话…众生善恶不一,他不能拿幻影咖啡厅那票叔伯阿姨当范本。 而且,他是罕有的修道者。贪求他的内丹、元婴的众生非常非常多…他非小心不可。 随着他年纪渐渐增长,这世界懵懂安全的表象也渐渐褪去。他看到了真正的「真实」。 贪求他的力量、想窃取他的力量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疲于应付。他渐渐明白狐影为什么要他离开安全的都城,出来历练了。 他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学会怎么隐匿在人群中,不再显露自己的力量。 只是,他的隐匿,也让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既不相信人类,也不相信众生。 剥完了扁豆,泽峻也将他的故事说完。爱铃没有说什么,只是按了按他的手。她的小手比一般人的温度都低些,感觉很温凉,却充满安慰。 「众生,是善恶不一啊。」她温柔的笑了笑,「有恶,自然也有善。」她抬头望着叶霜的窗户,「那边就住着一个善良的众生,或许有点痴。」 他是个吸血族。吸血族算是个悲剧性的种族,因为只能吸食血液这种遗传基因潜伏,还会随着通婚感染,所以这只魔族被放逐到人间,和甘愿留在人间的妖族不同。 他们依旧保持着魔族的骄傲,但是又不能适应人间的气息。花了好几世纪才适应阳光和温暖的气候,猎取人类作为食物却又遭到人类的顽抗,种族生育率低下到简直等于零… 这只日渐凋零的魔族居住在不适合的人间,像是旧俄贵族一样撑着仅存的尊严。 叶霜,是流放人间数千年来,仅有的几个孩子之一。他出生在人间,原本以血液维持生命,和一般的吸血族没什么两样。吸血的欲望主宰了他,他在暗夜里到处寻找牺牲者。比一般吸血族更严重的是,在他的眼底,人类和众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为了刺激猎取众生,不管他是仙神灵魔,或者是妖怪。 原本这样的生活很惬意,他高强的魔力更让他有恃无恐。只是…他怎么样都没有想到,他还有致命的缺点,会让他走向另一种绝路。 在某个狩猎的夜晚,他侵入猎物的家里…那个人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全身充满火焰似的狂热,拼命的在画布上涂抹颜色。 将手搭在人类肩上的那个神只也不看他。只专注在那人类涂抹的每一个笔触上。 但是叶霜被击倒了。他被一种疯狂的情感主宰,远远的压过食欲。他的喉头干渴,鲜血却再也满足不了他。 那位神只。那个任性、自私、蛮横又残忍的美丽神只。彻彻底底的将他打倒,让他失去呼吸和心跳… 从那一刻,他就成了缪思女神,爱的俘虏。 「看我。」他颤抖的伸出手,「看我啊!不要看那个卑贱的人类!来我这里…成为我的吧!不管你想要些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要的,我都会给你!放弃那个人类,来我这里吧!」 那位美丽的女神只冷淡的转动宛如薄冰的瞳孔,「没有人可以拥有我。即使是至高无上的上神我也不听他的命令。更何况你这样一个只有食欲的卑下魔族。」 「他是远比我卑下的人类!你为什么把尊贵的双手放在他肩上?这对你是种侮辱啊!」叶霜深深的颤抖了。 「他创作了此生最美的杰作。即使世人不会看到。」她飘然于空,「与不会思考的众生交谈,这才真的侮辱了我。」然后叶霜不管怎么恳求威胁恐吓,她都不再开口。 当画家完成了画作,她也消失了。 从那一天起,叶霜完全失去了吸食血液的欲望。他疯狂的到处寻找缪思,看到的光景却让他更不能忍受。 缪思眷爱的,永远是卑微的人类。杀死了她的信徒,她冷淡的眼珠只是转动了一下,漠然的寻找下个狂信者。 他受不了这个。他要缪思也这样将手搭在他肩上,专注的看他画的每一笔,写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而不要再看到她冷酷的面容为了其它人微笑。 叶霜发现他无法当个好作家,开始努力的画画。只有一次,也只有一次…他看到了缪思的翅膀在他的画室闪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他绝望到想要死,但是不死的吸血族连自杀都成了渴求,何况是已经可以耐受阳光和高温的他。 最后他找上了杨瑾,据说天界和魔界是死敌。 「你搞错了。」杨瑾推推金边眼镜,「协议已经上万年,互相杀戮早是前尘往事。至于我,我是人类的死亡天使,至于你要的死亡,我给不起。」 他绝望了。 「…我听说你到处寻找缪思?」杨瑾露出稀有的悲悯,「你错了。缪思不听任何命令,即使是上神或创世者。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可以束缚。你想招她来,只能创作。」 「但她只让我看她的翅膀!」叶霜发出痛苦的悲鸣。 「那就继续创作,不断的创作下去,直到她对你微笑为止。」杨瑾托着腮,「死亡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一个死亡天使的建议。但是活着就还有希望。」 「会有吗?」叶霜像是看到一丝微光。 「你的岁月无穷无尽不是吗?」杨瑾低头写着公文,「如果你答应保护我的养女,你可以在我的家里住下来安心创作,直到缪思对你微笑。」 他接受了杨瑾的建议。 每一天都是狂喜,也都是折磨。他睁开眼睛就怀着期待,或许今天缪思会来。但是闭上眼睛要睡觉时,又觉得悲哀,因为今天缪思还是没有来。 他依旧失去所有食欲,喝着杨瑾特调的西红柿汁维持生命,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 缪思可以对他微笑。 等爱铃说完,小咪已经煮好了中饭,飘出阵阵温暖的香气。但是有种凄凉的寒意却降临到这山区酷暑的午后。 「…与其说是美丽,还不如说是可怕。」泽峻下了个结论。「这样无穷无尽、连命都不要的等待…」 「是啊,是种可怕。」爱铃同意,「却是种美丽的可怕。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呀…」 她和泽峻都同时愣了一下。泽峻的脸孔忽白忽青,突然触痛了心里最深的伤。 而她,原本无忧无波的心,却紧缩而震荡。 这让爱铃,非常迷惘。 对于叶霜的痴心,泽峻绝对是抱着百分之百的同情的。 但是再怎么同情,对于惨无人道的模特儿命运还是敬谢不敏。饶了他吧~谁有办法站着三个小时不动?还得摆出难度很高的姿势… 「…你找飘飘好不好?好不好?!」泽峻终于崩溃的吼出来了,「我是个普通的人类,硬要我站三个小时,会不会太没有人性啊~」 「就算我哀求你好了,」叶霜使出最终哀兵姿势,「求你帮我这个忙…只有你才能表现出人类狰狞而卑劣的心境啊!我相信这一定会成为我的杰作,足以呼唤缪思前来!请你可怜纯情而绝望的画家吧…」 泽峻瞪着他,画家?猩猩画得比你好欸。你讲「画家」两个字,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再说…什么是狰狞而卑劣啊? 「我是哪里狰狞哪里卑劣啊?!」他愤怒的挥拳。 「现在就很狰狞啊。」叶霜满脸无辜,「至于卑劣…加上这两个字听起来比较顺。」 …比较顺?天啊,来个人把这只吃素的吸血鬼拖走,不然他怕控制不住,打爆了他的头啊… 「这是恳求人的态度吗?!」泽峻再次怒吼。但是吼归吼,他还是被留在画室里三个小时,一出大门就直冲洗手间。 他要搬家!他绝对要搬家!这种鬼日子他实在过不下去了… 刚上完厕所还没把拉链拉好,他锁得好好的厕所大门突然大开,他和女郎面面相觑。 女郎朝下瞄了瞄,假作不好意思的掩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看,「哎呀…人家不好意思捏…但是你好有料喔,帅哥…」 …走到哪都要被烦就对了。忍无可忍的泽峻拔出灵枪胡乱扫射,「我杀了你们这票妖怪!喔啦喔啦喔啦喔啦~」 「救命啊~泽峻又发疯啦~」女郎到处逃窜,「爱铃,飘飘,救命啊~」,一面逃进自己房间,尖叫着关上门。 楼上打得惊天动地,楼下飘飘正在享受她的香火,爱铃和小咪一起喝着水果茶。 「看起来,泽峻也适应了这里呢。」飘飘很老气横秋的说了一句。 「是呀,」爱铃现在已经放心了,她知道泽峻再怎么气,也不会真的打中谁,「他们感情越来越好了。」 「但是不要打得这么用力好不好?」小咪不大高兴的张开电磁网挡灰尘,「天花板的灰都掉下来了,别糟蹋我的茶。」 天使公寓平常(?)又欢乐(?)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安静的度过。 灰头土脸的泽峻下楼,气急败坏的喊,「到底什么时候杨瑾要回来?我要搬家!我受不了了啦!」反正这里宛如铜墙铁壁,有谁敢来死亡天使的家捣蛋? 爱铃微微吃了一惊,向来平静和顺的脸孔涌出伤痛和失望,「…你真的要搬家吗?」 别、别这样看我!泽峻赶紧将脸一别,觉得心大大的动摇起来。别闹了,他只爱小梓姐,不可能也不可以对其他的女孩动心…但是他真的抗拒不了她无言的恳求。 「也、也不是非搬不可。」他狼狈了,让他更窘的是,飘飘和小咪窃笑着互相撞肘,一个跟着一个溜掉了。 喂!别在这种时候撇下他一个呀!让他一个人面对爱铃,他实在… 「我知道他们是有些顽皮…不过只是不懂人情世故。」爱铃凝视着他,「这里真的那么不好吗…?」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舅舅常常忧虑她的情绪过分平静无波,出尘得不似人类。但是面对泽峻,总会勾起她一些莫名的惆怅。 缘起缘灭,这就是人生。她一直都能够平心静气的面对这种变化…但是她对泽峻,会不舍。 她不明白这种不舍。清秀而平凡的脸孔露出几丝迷惘。 第20章 女郎 「不不不,我并不是觉得跟你住在一起不好…事实上,你一个正常的人类,也不该在这种妖怪窝过日子!并不是每个众生都这样无害,你若失去戒心…你看看我的例子!我…」泽峻一时激动,冲口而出,「如果可能,我是想把你带出这个妖怪窝的!」 一说完,两个人都是一呆,各自将脸别开,红了脸。 「我、我的意思不是…」泽峻慌张的想要解释。 「你、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但是爱铃却不敢把头转过来。 两个人一起陷入尴尬,好半天,既不敢走,也不敢说话。气氛有些羞,却暗暗的带着丝微暧昧的甜蜜。 「你们在干嘛?」跑进厨房开冰箱的女郎奇怪的看他们两个一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 恼羞成怒的泽峻拔出灵枪,「恋你老师啦!没吃过子弹是不是?赏你几颗尝尝!」 「救命啊~」女郎抓着布丁,一路冲上楼梯,「爱铃,你看他啦!我要跟杨瑾讲,泽峻都在欺负我…」 等他们冲上楼,爱铃才悄悄的呼出一口大气。 其实,她是有些感激女郎的搅局。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恋爱?不可能吧?她笑了起来,有些苦涩的。 依旧是不太听指挥的手足,依旧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心。她真的怀疑,自己真是人类吗? 望着窗外,她陷入了沈思中。在这夏天的午后,开始噼里啪啦的下起雷阵雨。 ························································ 大白天的,就在篱笆边出现妖怪。正在朝花圃浇水的泽峻很无言。 看起来也是有几分道行的妖怪,瞧她那种懒洋洋、娇滴滴的风情,八成是只老猫。但是这只仍有耳朵尾巴和爪子变化不过来的女妖,不潜入屋子找爱铃麻烦,却在飘飘面前哭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不相信你?」猫妖握着手帕哭,「男人真的好没有良心…」 「可不是吗?」飘飘也哭着,「他一直怀疑我跟他的好朋友有染…哪有这回事?只是他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爱屋及乌不懂吗?我怎么知道他的好朋友会到我们公司来?上下班时间一样难道也是我的错?他完全不相信我是那么的爱他…呜…」 「你真是太可怜了!」猫妖用力擤鼻涕,「你怎么这么傻,为了那种破烂货结束自己美好的生命…」 「我、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呀…」飘飘泣诉着,「离开他我生不如死,不离开我死不如生,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一死了之。就算死了,我也舍不得他,这才在这里束缚这么久。请你不要伤害他的孩子…她是我爱的人的孩子呀…」 「什么?那个人类少女是你爱人的小孩?」猫妖擦了擦眼泪,「你…真是太令我感动了!即使是个妖怪也要对你肃然起敬!我明白了…哪里找不到好的采补对象呢?又不是非要这个少女不可…但是你还是赶紧投胎吧…活着是多么美好,忘记过去的痛苦吧。我会多烧些纸钱给你的…」猫妖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飘飘勉强忍住哭泣,终究还是忍不住,「时光可以带走一切,带不走我对他怒涛般的爱意啊~」 一鬼一妖抱头痛哭,最后猫妖颤抖着双肩泣别了。 兵不血刃,三言两语打发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妖怪。 「…我能不能叫你唬烂第一名?」泽峻无语问苍天。有飘飘这个唬烂大师在,根本用不到他看家吧? 「唬烂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让专业的来比较好。」飘飘擦了擦眼泪,若无其事的飘回树荫午睡。 …他早该知道,言情小说家就算死烂了骨头,就剩一条舌头还完完全全,可以舌灿莲花。 「你到底还有几种版本啊?!」他起码也听过三种以上的版本了!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言情小说家的真正死因啊! 「据说我写了六十几本书。」飘飘像是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别吵。昨天晚上我去说书说了一夜,很累的…」 「…你不要没事就跑去后山的坟堆唬烂新鬼!」他真的越来越受不了这个满嘴谎话的死家伙了。 (事实上,她的确死很久了…) 「你男人家懂什么?安啦。」飘飘不耐烦的翻身,「不然你让他们做什么好?我唬烂新鬼他们才有一些乐趣,肯乖乖安眠不去骚扰活人。我这是做功德你懂不懂…」 ……做功德是这样做?将来不要烧纸钱了,直接拿你的书去烧就好啦! 他觉得跟这票众生同居真的是很违背他的常识。 浇完了水,满屋子静悄悄的,几乎屋里屋外的人都在午睡…连小咪都穿着短裤小可爱倒挂在梁上睡觉。 (是说,这真的很违反常识啊!这鬼屋…) 夏日炎炎正好眠。或许他该趁着飘飘躺在外面的时候也去睡个安心的午觉…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喂?」陌生的手机号码,不是推销就是民调,「哪位?」 「呜…帅哥,我被绑架了…」电话那头传来抽泣的声音。 「去死吧!」泽峻火大的挂掉手机。这年头…诈骗集团真是越来越嚣张了。随便找个女的就想讹诈我吗?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他没好气的接起来,「喂?我说你们想骗人也想点新招…这招已经过时了好不好?」 「…我想我是不会死。」电话那头还在啜泣,「但是他们快死了…怎么办?我不是故意出手这么重的…万一真的死了,杨瑾会打死我啦!哇~」 欸?这…这声音…这声音怎么那么像女郎的声音? 「…你在哪?」泽峻跳了起来。 「我、我在金嗓子附近的大楼…顶楼的出租小套房…」她哭着报地址。 人命关天。就算是绑匪的命也是命欸!怎么有那么笨的绑匪会跑去绑一只妖怪?何况她是狼人呀!该死的今天是满月…幸好现在是白天… 他急着团团转,骑摩托车一定是来不及了… 不管行吗?平常虽然打打闹闹,气得他七窍冒烟,但是…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人」。说起来,泽峻是很护短的。 好吧…他抱着胳臂冥想片刻,头发慢慢的长长,耳后隐约的翅膀渐渐成形、舒卷,巨大宛如天使的翅膀。 他终于可以控制变身,但实在不喜欢用这种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捏了个手诀,他施展了隐身咒,但这只能瞒过凡人的眼睛,却无法瞒过众生。 他从天使公寓起飞时,可以感觉到无数众生的眼光紧紧盯着他这个道妖双修的修仙者。 强忍住不舒服,他随着夏天炽热的南风翱翔,飞入了都市的高楼之上。 ········································ 他从落地窗的阳台飞进去时,女郎还吓得跳起来,「妖怪呀~」 …到底谁才是妖怪?「你够了没啊…」下半截的话咽了下去,整个屋子触目惊心,几乎是血泊了。东倒西歪了四五个大男人,入气少出气多,虽然没真的断气,但是眼看是不活了。 印堂都出现了死亡的阴影,真的完蛋了… 「你下手这么重干嘛?人类脆弱,略动动就是死了。」泽峻骂了起来,「虽然他们是绑匪,但也还是人类!你明知道死亡天使规矩大,你住在他屋里,还在外面损伤人命!你…」 惊惶的女郎终于认出泽峻,早已哭花妆的她哇地嚎啕起来,「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嘛!他们撞了我的车,我下车查看损伤…怎么知道被他们架上车就跑了!好好跟他们说他们不听,硬把我绑到这边来…」 「你不会隐身跑啊?狼不是跑很快吗?」 女郎扭捏了一会儿,「我、我…我不会妖术…」 「…你再说一遍?」泽峻掏了掏耳朵,他有没有听错?这个感觉起来很厉害,灵枪都打不中的女狼人…不会妖术?! 「人家就是不会妖术嘛!」女郎伏地啜泣,「对啦,我只有力大无穷这个特色,不像狼人啦!我连变身都不会…你怎么可以歧视不会妖术的妖怪…都是他们啦!不要打我的脸就没事了…」 「他们怎么可以打女生的脸!」连泽峻都同情起来了,看了看女郎的脸颊,虽然说狼人痊愈力惊人,但还是可以看到浅浅的伤疤。大概是戒指之类的硬物割破的。 「死好啰,打女生的脸…」泽峻生气起来。 「不行啦!」女郎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害他差点摔倒,「救救他们啦…我不想杀人,我喜欢人类,我喜欢阿…活着的人类比较好,活人才有交流啊…我喜欢活着的人类…」 泽峻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女狼人。虽然对这帮匪徒的厌恶感这么深,虽然这只死狼妖天天惹他生气。 但是她单纯的心却让泽峻感动了。 「好了啦,别哭了。」虽然没有多少把握…但是留住一口气应该还可以吧?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殷梓的歌声。 很久以前,他看过殷梓施法。殷梓留在他体内的妖气,也还有点残留的记忆。 他闭上眼睛,俊秀的脸孔宛如女子。唇间逸出古老难解的温柔歌声,宛如金玉般和鸣。翅膀极展,像是向苍天祈求。 女郎瞪大眼睛,看着屋内沙沙的下起珠雨。真如珍珠般…伸出手去接,却隐没在掌心,缓缓的升起一股温柔的暖意。 像是连灵魂都被洗涤一般。 所有的血污都被洗去,连带绑匪的黑气。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有的一切恶念、伤痕,都让珠雨洗净了。 「…哇。」女郎和泽峻一起发出惊叹。 「你哇什么哇?」女郎奇怪的看他一眼。 「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治疗珠雨。」泽峻承认。他本来以为会把这些家伙融成一团哩,不能说不是捏着冷汗的,「不知道效果这么好。」 「………」女郎突然觉得,打这通求救电话实在很冒险。 「现在不溜还等什么?」泽峻拖着女郎的后领起飞,「走吧。」 被拎着后领飞实在是很特别的经验…但是快把她勒死了! 「喂!」女郎拉住泽峻的手避免勒死,「一般来说,英雄不是该把美女横抱起来飞?你拉着我的后领算什么啊?!」 「后领不好?」泽峻改拉住女郎的腰带,「有便车搭就不错了,吵什么?」 …好歹她也是红牌的上班小姐好不好?这男人根本就是歧视妖怪… 气闷的飞行,只见天使公寓就在眼前,女郎大喊,「停车!停车停车!」 …你当我出租车啊?泽峻不禁恼火,「停什么车?快到家了,就算要上洗手间也回家再上吧!」 「就是快到家了才要停车啊~」女郎开始挣扎,「算了,让我下去!我自己下去!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狼人的确力大无穷…泽峻被她的挣扎拖得忽高忽低。拜托,下去?你想摔成一团肉饼?「为什么非下去不可?快到家了啊!」 「因为他可能在家啊!」女郎停止挣扎,开始哭泣,「你看我的妆都花了…让我下去啦…」 他?泽峻瞠目看着哭泣不已的她,心突然软了。「…你是想去哪?」 「…前面有个加油站,让我去洗把脸…」女郎带着哭声,低低的说。 泽峻不语,捏了个手诀施隐身咒,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落地,恢复原本模样。女郎如获大赦般奔向加油站简陋的洗手台,开始卸妆、洗脸,仔细的往自己脸上化妆。 看了好一会儿,泽峻触动了怜悯。「他…该不会是杨瑾吧?」 女郎手一震,口红画出了唇,在脸颊拉出一道可笑又悲酸的口红印。 看起来像伤痕。 「不要让我分心!」她慌张的拿出面纸来擦拭,「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他是天使、是神灵。我是什么?我连妖术都不会,没有希望修仙的妖怪…你不要随便侮辱杨瑾!」 她狠狠地擦着脸颊,口红印拭去了,但是用力过猛却在脸颊上留下更深的红。她滚着眼泪拿出粉饼试图掩盖,只是眼泪又沿着脸颊蜿蜒。 泽峻没有看她,却说,「别哭了。哭会让你的眼线晕开,然后像是瞳孔流出来一样…很恐怖。」 「我用的是防水眼线!」女郎怒声,却因此停了眼泪,重新补好了妆。 第21章 好无聊啊 「我…看起来,怎么样?」左顾右盼,她不大放心的问泽峻。 带着怜悯看着这个痴心的女郎,「你很漂亮。」 她露出一个羞涩又悲伤的微笑,让泽峻也感到同样的悲伤。 「散步回去好了。」折腾了一整个下午,夕阳归晚,天色犹然明亮,但是炽热的风转为柔和清凉。这是个散步的好时间。 「嗯,好啊…」女郎凝视着遥远的天使公寓,「你想,他今天会不会回来?」 情天恨海,困住了众生不尽。泽峻感慨,很感慨。 「你叫什么名字?」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他还不知道这位都会女郎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杨瑾取的。」她脸颊涌出两抹霞红,「我姓施,施女郎。」 确定了哪几个字,泽峻有些无言。还真的叫做女郎勒…「杨瑾是西方天界的,难怪…」难怪不懂中华文化。 「我跟他说,我想当个人类。他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女郎低下头,「本来要姓老师的师,他说这个姓太冷僻了。他说想要成为什么就要像什么,要我效仿人类的女郎。」 她不太确定的抬头,「我像吗?我还像是一般的人类女郎吗?」 「…你很像。不对,你完全就是个生活在都会的女郎。」泽峻很郑重的说。 她笑了。 身为一个纯种狼人,她的命运是很悲惨的。一般狼人族的孩子出生,是以幼狼的形态诞生,但她却以婴孩的模样来到这世间。 她的出生引起父母剧烈的争吵,后来族长确定她的血缘是狼人,但是近亲通婚或者是其它的缘故,她无法变身为狼,也无法学习妖术。 在人狼的家乡,她备受排挤轻视和嘲笑,连父母亲看到她都叹气,不愿多看她一眼。 后来她在山区迷路,被人类拾获,被卖到红灯区。但是她很快乐,她突然快乐起来。 人类爱她,会拥抱她,称赞她的美貌。妖怪对于人类的道德本来就很漠然,她也不认为出卖灵肉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当男人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得人类是这样的需要她,爱惜她。 后来一个常客爱上她,付了一笔钱,将她带回家。 她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她懂得被爱的感觉。为了被爱,她愿意做任何事情讨他欢心。 刚开始,她尝到了一段无比甜蜜的爱情生活。但是人心…宛如春花秋露,凋败得如此快速。在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她的男人又爱上了别人,要将她赶出大门。 失去理智的她想问为什么…却在怒火中杀死了爱人。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仓皇逃去。但是爱人的血腥味却一直留在她的身上。 在人间四处流浪,渐渐学会了人类的行为模式、渐渐的学会了人类的生活习惯,学会了如何使用金钱。她从这片土地流浪到那片土地。等她到了这里,五十年已经过去了。 她不明白的是,她还是重复着相同的罪行。被爱,然后被弃。失去理智的怒火让她杀了人…爱人们的血腥味越累积越浓厚… 明明她这样的喜爱人类。 她第一次和杨瑾见面时,即将气绝的爱人躺在她膝上。这次她没来得及杀他…他已经快被心脏的痼疾带走了。 茫然的像只暴风雨下的小动物,她瑟缩的看着这个无比灿烂光亮的死亡天使。 「他的寿终,使你少犯了一次罪行。」杨瑾静静的说。 「你能让他活过来吗?」女郎虚弱的请求,「请你让他活过来,我马上离开…只要我不来找他,就不会杀了他…我会尽力不去想他、找他。请你让他活过来好吗?」 杨瑾顿了一下,终于正眼看着这个身上有着血腥味的狼人。 「我喜欢人类。我从来不想杀任何人…活着的人我才能有交流啊…」她哭喊着摇着气绝的爱人,「醒来啊!醒来!我不想杀你,我也不会杀你了!我明白了,现在我明白了!我走就好了不是?你还会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不生气了,还可以看看你,跟你说话啊!不要这样就走了…你不是爱过我吗?」 她凄厉的哭声感动了死亡天使。原本要落下的薄镰刀也因此收了起来。 眼前的这只狼人,只是迷途的众生。她犯的,是世间痴心女子会犯却无力去犯的过错。不幸她拥有能犯错的能力。 「你喜欢人类?你想成为人类吗?」杨瑾悲悯的按着她的头顶。 她拼命点头,「我想,我想!我想成为人类!慈悲的天使…你可以帮助我吗?」 「想要成为什么,就要先像什么。虽然在我眼中,你已经是个人类的女郎了。」 抱住了死亡天使,她大哭。所有的伤痕和罪行都在泪水和天使的悲悯中洗涤。 她也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爱。虽然她明白,杨瑾爱她宛如他爱人类一般。但是她需要的也只有这么多。 可以看看他,对他笑,这就是女郎最大的满足了。其它的拥抱或亲吻,她可以从其它人类身上获取,而不会去亵渎她全心爱慕的天使。 她的故事说完,他们也到了家门口。天色微亮,宛如天之伤的弦月已经出现在宝蓝的天空中。 女郎失去平常那种活泼轻佻的态度,带着几分担心、几分羞赧,「…你会告诉别人吗?」不知道为什么,女郎下意识的喜欢并且信赖这个老是大跳大叫的修仙者。 或许表象不同,但他拥有一种气质,让她想起杨瑾。 「…不,」泽峻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 情天恨海,困住了众生不尽。而他,困得最深。 他还是住在这个鬼屋…不是,他还住在天使公寓里头。 漫长的暑假,他本来以为会很无聊,但是这个整天热闹滚滚的天使公寓却不给他无聊的机会。这种时候…他突然很想念无聊的滋味。 原来,可以无聊也是种幸福。 这天,他实在受不了飘飘和叶霜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他只好拿着竹扫帚到庭院里扫落叶。 「…这我会做呀。舅舅要我扫完前后院的落叶…」正在扫地的爱铃呆了呆。 「我帮你吧,」爱铃手脚迟缓,扫个前后院可以用掉一个早上,中午要帮小咪准备午餐,光挑菜就要用掉两个钟头。下午浇个水,也可以浇很久很久…「两个人扫比较快。」 「可是…舅舅说…」爱铃想说明,却被泽峻拦断了。 「不要可是不可是的,你今天放假。」 他不懂,明明知道她身体不太方便,为什么这些口头说疼爱她的众生却让她这样挣扎。 利落的扫了整个院子,外出买菜的小咪刚好回来,不太高兴的喊了声,「喂!你在做什么?!」 「扫院子啊,还能做什么?」泽峻皱紧眉。 「扫院子是爱铃的工作!」小咪一把抢去他的竹扫帚,「轮得到你插手?」 「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体不太方便!」泽峻被激怒了。 「就是不太方便才需要训练到方便。」小咪冷冷的看他,「爱之适足以害之,你懂不懂?」 掉书包勒!还是古文,一只小小的蝙蝠妖…但是面对她冷冰冰的眼神,泽峻的气势也馁了。真奇怪,满屋子妖怪鬼灵,个个道行高深,他扬起拳头痛扁从来没有迟疑。 但是面对这个非常年轻的小蝙蝠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点畏惧。 住得越久,他越了解到,天使公寓的真正主人事实上是…小咪。她才是名副其实的「管家」。 这屋子的众多食客都靠她煮饭喂饱,不至于饿死。若不是有她在,这些五谷不分的众生大概都活不成了。 她总是很忙碌的在家里内外穿梭,打扫屋子,煮三餐,买菜,洗衣服。家事繁杂,但她却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对于人类的网络计算机等等都颇有心得。 越认识她,越觉得惊叹。尤其是几乎没有她不会的事情,兴致来了,她甚至可以唱段「茶花女」的歌剧。 这样一个多才多艺,聪明智能,甚至妖术精湛(许多繁复的家事都是使用妖术的结果),为什么要到杨墐家当个小小的管家呢…? 满腹疑云,但是泽峻却不敢问。小咪有种威严让人止步。明明知道她是个年轻的蝙蝠妖而已。 「小咪吗?」爱铃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我们刚搬来不久,舅舅就 把她带来。我也觉得她很神秘呢。」 连爱铃都不知道…杨墐刻意找她来保护爱铃吗? 「要去散步吗?」爱铃羞涩的邀请,「我今天下午的事情都做完了。」 几乎是种习惯,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去后山消磨漫长的午后。 「你们要去散步?」小咪突然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别去后山!那方位不利!你们不妨顺着马路走下去,那有个小公园整理得满整齐的。别去后山,知道吗?」 方位不利?泽峻掐指算了算,却算不出有什么不利。当然,他的卜算只算入门,但是也不至于什么都算不出来吧。 「泽峻,听小咪的」爱铃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别去后山吧。」 他点了点头,跟爱铃往反方向散步去了。 这两个人倒是混熟起来。小咪洗了洗抹布。当初杨墐将爱铃托付给她,她就忧虑过这女孩不似人类。现在看她情心初萌,倒也是好事一件。 当然,她也颇为羡慕就是了。 将抹布晾起来,环顾一尘不染的厨房。她发了一下子的呆。她曾经觉得这世界充满了无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她。不管什么事情都一学就会,妖术如此、学识如此,连化人这个妖族的大难关…她都轻而易举的跨越过去。 身体是化人了,心却尴尬的停留在妖族上头。这让她妖术更精进,却没办法循人类的道路去修仙。 其实修不修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界让她无聊到快死了。为了破除这种无聊,她才想要修仙看看…但是她的心却没办法转变。 用句游戏的术语来说,她卡等级了。但是卡等级可以努力打怪解决,她却没办法用杀掉敌人这种办法解决。 若是可以的话…那她可能早就羽化成仙了。 她走出大门,往后山走去。山阴处,畏惧阳光的妖异躲在阴影中,威胁的低吼着。 有些怜悯的看着这只妖异。求生的执念让牠吞噬了许多众生…人类、妖魔,可能还有差点成仙的妖族。这让它的能力很强大,但是各种无法消化的意念也各自冲突。 「你这样是不行的。」小咪竖起食指,「你需要好好的消化,酝酿,跟自己取得和谐。贪婪的渴求你不该有的欲望…只是造成你自己的毁灭而已。」 「…我要她的内丹!」妖异吼了起来,六颗不同生物的头颅喊出相同的执拗,像是首恐怖的交响曲。 每个头颅都想取得主导权…要解决这种纷争,只有取得一个强大的内丹。可以瞒过人类,可以瞒过众生,却没办法瞒过强烈执着于生存的妖异。 只有那个闪闪发亮的内丹…才可以将他们融蚀再重塑,然后,活下去。 「是吗?」小咪点了点头,「那我很遗憾。」 她张口,开始唱着任何人也听不到的镇魂歌。她的声音是无声之声,却像是锐利的手术刀一般,依着妖异的弱点冷血的切割下去。妖异吞噬而未消化的众生亡魂,随着镇魂歌的解放,挣扎的逃逸到大气中,发出哀鸣消失了。 一曲未终,妖异像是烈阳下的冰淇淋,融蚀在地上,连执念都被打碎。 可怜的妖异。小咪吹过一口气,将沙土扬起,覆盖在妖异的尸身上。平白的,后山又多了个荒冢。 这后山…到底有多少妖异和妖族的荒冢呢?若是杀死一个敌人就可以累积经验值,她不知道成仙多少次了。 可惜没这么简单。现实总是比较残酷的。 「好无聊啊…」她轻叹着,「那晚上来煮火锅好了…」当然,她不会告诉房客们,这是妖异给她的灵感。 第22章 她到底是谁 正在小公园散步的爱铃跌了一跤,泽峻慌张的将她扶起来。 她有些怆然的看着擦破皮的手掌,突然说,「我们去后山看看吧。」 「后山?」泽峻怔了怔,「但是小咪说…」 「我知道。但是小咪已经办好事情了…」她向来平静的脸孔如许惆怅,「现在应该可以去后山了…」 为什么她会知道,小咪办好了什么?后山到底有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是吗?」爱铃笑起来,却垂下眼帘,「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我能够看见这世界的万事万物…」她沉默下来。 无法解释。说真的,她无法解释。 她知道,就是知道,小咪做了什么。她就是听到,就是听到,听到小咪的镇魂歌。 她坚决的往回走,拖着不太稳的脚步。生在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很迷惘。为什么这个身体依旧不听指挥,为什么她深陷了一些记忆不复追寻。 泽峻追了上来,谨慎的扶着她。这样的碰触让她畏缩,却也觉得发暖。她对这一切的反应…都很迷惘。 绕过天使公寓,他们走到后山。这片丘陵让建筑公司的挖挖机肆虐过,之后让天天来说书的飘飘吓走。留下半山蓊郁的翠色,和半山凄凉的黄土。 她实在不想知道…但她就是知道。摘下几枝野花权充供养,她在那微微隆起的土堆拜了几拜。 行动比意念快,泽峻一把将她拖起,但是从土堆里伸出的枯骨抓住了爱铃的脚踝。他抓起灵枪,想要打烂那只手爪… 「饶了他吧!」爱铃反而挡在前面,「饶了他吧…谁都想要活而已,只是想要活下去啊!」她蹲身握着那只枯瘦的手骨,心脏一阵阵的抽痛,「你也只是想要活而已…对不起,我也要活,所以我不能给你…」 那只手爪抓着爱铃,却半天没有动作。然后剧烈震颤,松开爱铃,抓住那几枝野花,缩进土堆里,寂然不动。 为什么驱退了妖异?泽峻不懂。 爱铃蹲在土堆前好久,泽峻和她都没有说话。她茫然的抬起眼,「…拥有这种奇怪的能力…我真的是人类吗…?」 泽峻发现,他非常讨厌这种质疑。深深吸一口气…他幻化了。长发在风中狂野的飞舞,耳上巨大的白翅极展。 「那你说呢?」他质问,「你认为我是不是人类?」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亲眼看到的时候,她会像是挨了一记焦雷。她明明看到过的…她明明在梦境漫游时,「看」过泽峻的变身。 像是千百种情绪、千百种光芒汹涌的冲入脑海中,片片断断的景象如碎锦缤纷,疯狂的冲击紧锁着的记忆。一种疯狂,一种渴求,若干的愤怒和惶恐… 无法克制的,她扬起手,打了泽峻一个耳光。 「你、你这个…你…你…」这种模样,是好让众人看到的么?为什么没人管辖着,你就什么都不顾,胡乱使用变身呢? 我是这么教着你么?! 一把揪着泽峻的领子,她无法解释的眼泪直流。记忆的混乱和急流,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明白自己的焦心,不懂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轰然一声,情绪的狂潮没冲破记忆牢固的锁,太剧烈的冲击反而让她昏厥过去。 泽峻看到原本激动的爱铃,突然软软的滑下去,赶紧抱住她,心里一阵阵的惊疑、激动。 不可能!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啊!你…你是吗?你是…小梓姐?他努力搜寻,却找不到一点妖族的气味。 她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像。但是为什么…就是可以勾起他强烈的怀念? 颊上的热辣犹在,他没有生气,只有一阵阵的伤悲。会怕他显露变身招祸的…只有他的小梓姐吧?偏偏她又不是。 犹豫、惶恐、惊疑,交织得五味杂陈。心烦意乱的他没有变回来,展翅抱起爱铃,飞回天使公寓。 刚煮好晚饭的小咪抬眼,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将昏晕的爱铃抱过来。「你好这个样子在外面乱遛吗?」 「她到底是谁?」泽峻直勾勾的望着小咪,眼睛像是要喷火。这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很可怕的。 「她还能是谁?」小咪抱着爱铃上楼,「她是爱铃。杨瑾的外甥女。你自己也有眼睛,自己不会看吗?」 若是看得出来,还需要问你吗?! 当天晚餐他没吃,暴躁的将飘飘赶出房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自从狐影带走了殷梓,不管怎么问,狐影都守口如瓶。之前他可以渐渐死心,当作自己遗忘了这件事情…但是,现在呢?现在他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这是不可能的。 快把地板走穿了…他跳下床,拨了电话给狐影。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三点半?」 「狐影叔叔,妖怪是没有在睡觉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狐仙!什么妖怪?没礼貌!」脾气很好的狐影也发怒了,「谁说我没在睡觉的?我难道不用养个精神吗?到底有没有仙权啊?!」 「好像没那种东西。」泽峻心不在焉的敷衍,「狐影叔叔,今天你给我个范围就好,一个范围就好。小梓姐是不是让你送到中部了?」 「…什么?」狐影打了个呵欠,「你还在猜?拜托…你认真修炼好不好?你问不烦,我都烦死了。你也不想想你问了几年…」 「你告诉我,我当然不问了。」泽峻很坚持。 「请你用膝盖想一下。」狐影牢骚,「怎么可能告诉你…」他挂了电话。 泽峻拿着话筒发了一会儿愣,想再打过去,狐影已经把话筒搁了起来。开玩笑,这样就想阻止他的决心吗?! 他冲进洗手间,在梳妆镜上面用牙膏火速画了符,结起手印,镜面模糊了一会儿,像是水纹般泛起漩涡,等再次清晰时,神奇的显示了狐影的卧室。 「狐影叔叔!」泽峻对着镜子叫,「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答案!」 穿着小熊睡衣的狐影从床上弹了起来,瞪着镜子,开始骂起听不懂的话,「我要宰了镜妖!什么不好教,教你这个什么五四三…你就是不让我睡觉就对了!」他忿忿的挥拳。 「小梓姐是不是在中部?」泽峻来来去去就是这句。 「…我关掉镜通道,你还有什么花招?」狐影快冒烟了。 「我还有水影法,千里传音…不然飞去你那儿也可以。」泽峻很认真的把自己会的法术都报上去。 …真该说说咖啡厅那群「不是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给了泽峻…镜显影是镜妖独传的妖术,水影法是花神的仙法,千里传音属于密教的他心通… 「飞」到他这儿,是泽峻半妖化后的飞行术! 他的体质已经乱得像是八国联军了,你们连法术都帮他搞联合国!什么世界啊~ 「…你能不能像人一点?」狐影疲倦的抹了抹脸。 「我本来就是人类。」泽峻倒是从来没有种族上的混淆。 没错,你完全像个人类。狐影没好气的想,除了道妖双修、偶尔还可以半妖化,只要忽略这些,你也算是个无理取闹情绪化又吵死人的人类! 「我投降,行不行?我投降!」狐影被他烦了这些年,终于受不了了,「我坦白告诉你,我实在不知道殷梓在哪。」 「你骗人!」 「对…实话总是没人相信,我早就有这种认知了。」他无奈的举起双手投降,「我就是知道你够烦人,所以我将殷梓托给我的老朋友。至于他将殷梓送到哪里,连我都不知道。爱信不信随便你…」狐影爬进温暖的被窝,「够了没?我可以睡觉了没?」 「你的老朋友是谁?」只要有线索就好办了,泽峻精神为之一振。 「我托给六翼。」狐影拉起被子蒙柱头,事实上他也不算说谎,只是这世界上的死亡天使不只六翼的死神先生,「你也不用去找六翼了。他也转托给朋友…你怎么那么糊涂?小梓现在是可以抵抗谁?随便个小鬼都可以捏死她!你这样追追追,还没追到她的影踪就害死了她,我看你懊不懊悔!快快滚去修炼吧!」 狂风骤起,刮得镜影模糊,居然抹去泽峻写在镜子上的牙膏符。他想祭起水影…却又呆了一会儿,颓然的垂下手。 小梓离去已经六年了。这六年中,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由于天界、人间、魔界三界的接壤日渐崩坏,为了阻止三界一起毁灭的命运,仙神封天,魔灵绝地,除了奉了旨意,在人间尚有任务的可在各个都城活动,其它都必须回归天魔两界。 外于人类的众生原有居住天界的仙神,居于魔界的魔灵,还有混居人间别有天地的妖类。此外,还有逸脱规则的妖异。 仙灵各接了饬令,回天归地,人间就失去了管辖。虽然说,仙灵发挥不了多少功能,却也可以镇住些不良众生。 这些一起撒手不管,妖类良莠不齐,又多是自扫门前雪的个性,原本让众生瞧不起,避居在暗处的妖异就大大的猖獗起来,祟祸或软弱或破碎的人心。 这些失去形体的妖异,有的是有道行却腐败的人魂,有的是失去肉身尚未消逝的妖魄。除了贪念和偏执,几乎一无所有。自从封天绝地之后,他们或侵害软弱的人类,或吞噬未成气候的妖类,所有的狂执都只是想要… 再活一次。就像后山已经被杀死埋葬的妖异,还是念念不忘要吃人、要活。 他明白,像殷梓这样化人的大妖会是妖异眼中最好的巢穴。他也明白,即使不敢正面惹他,许多妖异也潜伏在暗处,屏住呼吸的监视着。 妖异们在等,等泽峻领他们去找那个化身成人类的千年飞头蛮。 他完全明白狐影的苦心。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抚慰这颗被灼痛的心。或许不要追究吧?不要追究她是谁…是或不是,他都不可以认。 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一阵阵涌起来的渴,他知道就算喝水也解不了。但还是摸到楼下开冰箱。 微漏的光亮让倒挂在厨房大梁的小咪睁开一点眼缝,「…半夜喝冰牛奶会肚子痛。」 「痛死好了…」他仰脖灌了大半瓶冰牛奶。 小咪凝望他片刻,「要不要换个角度看世界?」 「…换个角度?」泽峻狐疑的看看她。 「你不会玩单杠吗?我知道人类的孩子会玩单杠。把脚弯勾在大梁上…对了,就这样。你看到怎样的世界?」 这个角度实在会脑充血…他眼底有点发花。但是等最初的晕眩过去,他看到飘逸的窗帘,框着夜色。 而月在下,树影摇曳在上。 「这世界真的有够无聊的…」小咪喃喃着,「但是每天我要睡觉的时候,又会觉得也不是那么无聊了。或许哪一天,我也会变成坏人的那一方,想办法吃掉爱铃。」 泽峻差点从梁上掉下去,难道她也觊觎着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爱铃? 「但不是现在。」小咪闭上眼睛,「在我还非常喜欢她的现在…还不会。但是这样想想…我就觉得不会那么无聊了。」 人类和妖族的想法真是完全不同。但是人与人的想法就有相同的吗? 他还是不了解小咪。但是从小咪的角度看出去…或许有一天,他会了解她一点点吧? 这样到挂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也常这样睡眠着的殷梓。 或许他也不了解殷梓。毕竟他未曾试图用她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如果再见到她,他一定要更了解她,更用她的角度去衡量、去看。 倒映在殷梓眼中的,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呢? 想着想着,他居然倒悬着,睡着了。 为什么日影在上,一切颠倒错置? 泽峻醒过来,却觉得景象荒谬而诡奇,不禁哇呀一声,从梁上跌了下来,险些砸 在餐桌上跌断颈骨… 「别毁了我的早餐。」小咪张开防御网,将摔下来的泽峻弹开,瞪了他一眼。 「我还没有画完。」叶霜幽怨的抱着素描本。 「这样睡会比较好睡吗?」飘飘从梁上跟着飘下来,眼中藏着好奇。 …对。他昨天晚上跟着小咪倒挂在梁上,没想到睡着了。呜…他全身都酸痛不堪… 第23章 我不忍心看他们失望 「睡醒了吗?」爱铃正在摆碗筷,「先去刷牙洗脸吧。」 ………他实在很希望生活在比较正常的环境。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恶房东和那间破烂小房间。至少他可以安心做做早课,认真修炼和念书。 之前,他每天早上都会边吸收日光精华边吐纳修炼,然后精神饱满的预习一下功课。自从来到这个鬼屋…他连静下片刻的时间都不会有。 幸好现在是暑假。万一开学了呢?那时候他该怎么办好?被诸般众生干扰,对修行和学业都是双重的不利,他早就有所体认了! 「…我能不能住到正常一点的地方?」他盥洗后,沮丧的摸到餐桌坐下。 正在享受香火的飘飘瞪他一眼,「这里什么地方不正常?」 …有你在的地方,还想正常的了吗?他闷闷的将烤吐司塞进嘴里。 小咪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突然凝神不动,皱起眉。「…有远来的访客了。」 原本闹哄哄懒洋洋的餐厅突然寂静下来。爱铃惊愕的抬头,脸上忧喜交织,「…我爸妈回来了?」 叶霜将西红柿汁一饮而尽,噔噔噔的爬上楼梯,磅地关上大门;女郎更是跳起来往浴室奔去,试图把满身的香水味洗干净;飘飘二话不说,立刻穿过天花板回到自己房间。 「…现在是怎样?」泽峻端着半杯牛奶,有些手足无措的。爱铃的爸妈?爱铃的爸妈有这么可怕?难道他们是什么降妖除魔的大行家吗? 「泽峻,别说我没叮嘱你。」小咪围上围裙,把随便绑着的头发梳整齐,规规矩矩的挽起来,「爱铃的爸妈是真正的人类,你若吐出一字半句漏馅儿,我一定不轻饶你。你那点儿微末道行我还不怎么看在眼底的。」 …你是叮嘱我什么呀?说清楚点好吗? 还摸不着头绪,大门一开,只见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爱铃又高兴又紧张的站起来。起得猛了,她重心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小心、小心!」中年妇人奔了过来,一把将爱铃搂在怀里,「气色好得多了…也长胖了些了!宝贝,妈妈想死你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位中年先生却满脸嫌恶,「怎么还是这样子?阿瑾说你好了…是好在哪?像是四肢没装好,连站起来都可以摔跤!你的堂姊堂妹哪个不是漂漂亮亮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废物…」 「清序,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孩子!」徐妈妈不依了,她保护似的抱着爱铃不放。 徐爸爸沉下了脸,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抽着烟。转眼看到小咪,迁怒的骂,「这年头女佣的架子也够大了!我们进来这么久,连杯水也没得喝?行李还不提进来!就跟阿瑾说了,这鬼地方这么偏僻,出租车都快叫不到了,也不请个伶俐点的女佣…」 小咪只是安静的看了他一眼,「徐太太、徐先生怎么突然来了?我们先生出差,不在家呢。」说着已经泡好了茶,「吃过早饭没有?若是还没吃,请坐下来一起用。我这就将行李提进来。」 徐爸爸哼了一声,在餐桌坐下,看到泽峻,皱起眉。「你是谁?」 泽峻正在吃吐司,被突然这么一问,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我?我叫李泽峻。」 他看看泽峻,又看看沉默的爱铃,突然光火了,「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脑子有问题就算了,居然连男人都弄回来过夜,这还象话吗?! 啊?什么跟什么呀?「不不,这个…」 「徐先生,泽峻是这里的房客。」小咪将沉重的行李轻松的扛进来,「他住在二楼的套房。」 「你那个弟弟,也该好好的说说他了!」徐爸爸转头对着徐妈妈发脾气,「又不是等钱用,招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住!我们把孩子托给他,他居然扔下一屋子陌生男人,自顾自的出差了!这传出去能听吗?」 「不然你让我把爱铃带回去呀。」徐妈妈也凶了,「你又不让我带,除了这个弟弟,还有谁肯帮我照顾爱铃?你爸妈?还是你姊姊?你们家…」 「放在疗养院好好的,谁让你接她出院?」徐爸爸暴躁起来,「我怎么可能带着她去沿海城市?好让人笑我有个脑性麻痹的女儿吗?」 「不准你胡说!」徐妈妈激动起来,「她好了呀!她完完全全好了!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呀!你怎么可以…」 「妈妈,」爱铃开口了,她有点紧张的攀着母亲的衣袖,「没事没事…不要生气。我在这里挺好的,小咪照顾着我呀。爸,一路搭飞机很累吧?等等小咪收拾好房间,你先去休息一下…」 「我收拾好了。」小咪开口,「徐先生,一楼的客房我整理好了,要不要先养养神?」 他想发脾气,看到小咪的眼睛突然迷糊了一下。不知不觉点了点头,怒气未熄的进了客房。 「妈妈,」爱铃有些费力的挣脱母亲有些窒息的怀抱,「前年你种的玫瑰开了呢。我们一起去看好吗?」将徐妈妈拉到花园去。 端着牛奶的泽峻看呆了,好半晌才说了句,「哇。」原来爱铃有这么「精彩」的父母啊?虽然说,他的爸妈也很「精彩」,不过他们很久以前就各行其是,最后还离了婚,给他安静的生活。 「哼。」小咪轻蔑的撇撇嘴,「幸好我是天地生成,无父无母的。」 小咪没有父母?不可能吧?众生皆有所出,除非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譬如孙悟空之类的。 不过她怎么看,都是蝙蝠妖特有的气。这支与人相善的妖族,上古时代就已经融入人群里,幻化成吉祥物,出现在历代闺女的刺绣中。虽然不显扬于世,某些还西渡成为西方吸血族的仆役… 但他们还是有父母的。 「…你和家里闹翻了?」泽峻谨慎的问。 小咪瞥了他一眼,非常冷淡的。「我自有灵识就是这样子,哪来的父母?谁需要那种啰哩吧嗦的亲戚?生,也不经过子女同意;养,也是他们自己高兴的。偏叫这种强迫生养的行为叫做亲恩,不是很奇怪?」 她的立论真是乱七八糟…但是家庭残破的泽峻却差点同意了她。诞生和养育都由不得他,但是父母婚姻破裂的苦楚却常常是他承担的。回想痛苦的童年…所有的亲情和温暖,都是那个淡漠的大妖飞头蛮给他的。 但是,若他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遇到殷梓。 「…我还是感谢他们给我生命。」泽峻静默片刻「或许会有痛苦,但是活着总会遇到好事情。」 就像他和殷梓的相逢。 小咪顿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捧着一碗樱桃,走到庭院去吃。 人皆有母,唯我独无。实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看着爱铃被折磨了这些年,只觉得厌烦和怜悯,并不觉得无父无母有什么缺憾的。 坐在庭院的回廊,她看着徐妈妈又搂又抱,又亲又哭的搓揉着爱铃。小咪鄙夷的撇撇嘴。人类真是莫名其妙,专会替自己找理由。真是爱到那种程度,哪会为了男人一句话,抛弃了女儿。 每每良心不安,就哭着来瞧瞧女儿,将一切过错推到那个男人的身上。既然那男人万般皆错,怎么你不离开他,好来照顾你口口声声爱之如命的心肝宝贝呢? 将樱桃梗抛入口中,打了三个同心结。 用樱桃梗打结是爱铃教她的。说过一回,她就会了。这世上万事万物,像是没什么她学不会的。彷佛是隔世皆识过,这世略略复习,哪有不会到的道理。 只是这样会让她觉得什么都没有新鲜感,万事皆无聊罢了。 不知道其它的众生出生,看到的是什么?看着这对母与女,小咪心里浮起疑问。瞥见吃过早饭要上楼的泽峻,她叫住他,「欸,等等。」 泽峻奇怪的转过头,小咪今天的话倒是特别多。「什么?」 「你还记得你出生时的光景吗?」 「…谁会记得那种事情呀?!」泽峻没好气的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生养你的就是你的父母亲呢?」她提出横亘已久的疑问。 这句话问倒了泽峻。身份证明?谁都知道那可以伪造。相似的容貌?但是说得坦白点,除非是非常丑怪或是绝代俊美,人种只要相同,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没谁会吃饱没事干跑去验dna。 我又怎么知道,生养我的那对夫妻,就是我的父母呢?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的父母亲是你爸妈?」他勉强找出话来反击。 「就跟你说我没有父母了。」她抱着空碗走向洗碗台。 大部分的人都不相信…但她的确没有。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有神识的那一天。杨瑾也说那天是她的生日。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 但是她也很明白,这是她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她感到清风吹拂过她的脸庞、四肢,这是很稀奇的经验。 紧闭的眼帘,却可以感到阳光的亮眼和炽热,这也是很特别的感觉。 睁开眼睛,她第一个看到的是惊诧的杨瑾。杨瑾将四肢依旧虚弱无力的她抱起来。「…你是谁?」 她定定的看着杨瑾,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坚定的知道,这个死亡天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我才刚来。」 「…你为什么会来?」 考虑了好一会儿,「我来出生,试着活一场。」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但是杨瑾将她送到红十字会的特别灾难小组。这个以红十字会为掩护,人间管理着众生事物的组织,同时也是个庞大的学院。 东西方权威的教授老师都来见过她,只能肯定她「可能是」东方的蝙蝠妖,却不能解释她为什么凭空出现在杨瑾的家里。 当然,他们也不能解释她的聪慧和天赋。人类的法术对她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读书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甚至只是翻翻前后,就可以默读整本书。 虽然她专精的只是东方中国的法术和简策,但是不到两年,已经引起老师们强烈的不安了。几乎没有什么她学不会的,甚至她开始住在大图书馆里,学习世界上所有能够碰触的法术和知识。 当她使用魔法阵轻而易举的唤来魔界公爵,又像打发仆人似的赶回之后,特别灾难小组虽然没有将她这个众生监禁起来,却急急的把她送回杨瑾那儿。 一个妖怪居然如此博学广知,必定成为大患。碍于杨瑾尊贵的地位,他们不好说什么,只好暗示杨瑾最好将她禁闭起来。 杨瑾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的看着正在啃水梨的小咪。 「你能烧饭煮菜打理家务,照顾我的外甥女吗?」 「这世界上没有我不会的事情。」听起来跋扈,但杨瑾知道,小咪只是陈述事实。 「我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她。」杨瑾瞅了她一会儿,「你愿意吗?你若愿意,我的藏书不会输给大图书馆。」 或许阅读和学习,是她唯一不无聊的时候吧?打理一个家,照顾一个人类的小孩,对她来说,一点困难度也没有。 「好。」 然后她开始照顾爱铃了。刚开始,她的确有些蔑视这个小女孩。一个柔弱无用的人类,连走路都走不好。但是相处久了…她却感到一种亲切,一种佩服。 这个外表看起来懦弱亲切的人类少女,却拥有她相同淡漠的心。甚至,她也拥有相同的聪慧,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呼唤光和影的法术。 「你说不定可以比我还厉害。」小咪定定的望着她。 爱铃苦笑着挥手,抹去法术的痕迹。「别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你若想学人类修炼的方式,我也知道一些…我们可以互相研究。」小咪好奇的看着她。 「…我不想违背舅舅和爸妈的心愿。」她看着自己不自由的手脚,「我尽量想象个人类。」 「违背又怎么样?」小咪不悦了,「这是你的人生,你应该为了自己而活。」 「我懒。」爱铃承认,「再说,我不忍心看他们失望。」 第24章 罗煞出现 渐渐的,小咪了解到,她和爱铃极为相似,但是爱铃拥有「情感」这个弱点,她没有。 所以爱铃甘愿成为父母眼中的废人,一个破碎又黏合的不太好的瓷娃娃,并且为了自己不像人类而苦痛着。 小咪没有这样的苦痛…但是因为没有情感的羁绊,她却感到人生漫长没有边际的无聊。 她不知道自己比较幸福,还是爱铃比较幸福。 叹口气,她啃了一口香脆的大凉山丑苹果。很小一个,却无比的鲜甜。似乎只有这种 芳香才可以让她觉得活着还有意思。 爱铃的爸妈来几天,天使公寓就鸡飞狗跳几天。 住在天使公寓的众生,都接受过杨瑾的请托,而且爱铃跟他们朝夕相处,从来没有众生与人类的分别,在他们心中,爱铃早就是家人了,所以愿意事事迁就,不让爱铃困窘。 但是这对人类夫妇实在令众生受不了! 徐先生的生意的确做得很大,沿海设厂,设过一家又一家。但是天使公寓到底不是他的商业王国,在这儿作威作福会不会太离谱了? 一下子嫌茶冷、一下子嫌饭烫,小咪服侍这个客人,服侍得非常不耐烦,总得默念「他是爱铃的爸爸、爱铃的爸爸…」数十次,才能压下毒死他的念头。 叶霜更是干脆躲在房间不出来。泽峻帮他送了几天西红柿汁,实在很无奈,「…他不会除妖,也不会吃了你。」 「我知道他不会吃了我。」叶霜闷闷的接过西红柿汁,「但是他再对我大呼小叫,骂我是废物,我怕我会恢复吸血的本性。那可就不能再在这儿安心创作…杨瑾非把我赶出去不可。」 最倒霉的是女郎。她又不能一直请假,只好素着一张脸去上班(这是她最痛恨的事情)。她又是特种行业的小姐,难免会带着酒气和脂粉味回家。徐爸爸一面骂她鬼祟不知廉耻,一面又用眼睛贪婪的打量她。 「我受不了啦!」她抓着泽峻哭,「真的受不了啦~那贼老头一面骂我一面在心里剥着我的衣服…我可不可以打碎他的脑袋,挖出他的贼眼睛?呜…」 泽峻无奈的拍拍她的头,「…不行。」虽然他是满赞成的啦…「杨瑾会讨厌你喔。」 女郎哭得更大声,非常委屈的。她实在很喜欢人类,就算在风月场所被吃豆腐都可以觉得有趣…大家明明白白,多么爽快。她就是受不了这种鬼鬼祟祟的家伙。 「他们还要住到几时呀~」 说真的,泽峻也很想知道。 他的命运并不比其它人好。正因为他是人类,不用怕被看破手脚,所以被推出去陪着徐先生徐太太吃饭,甚至还要充当司机,用他很破的驾驶技术开着杨瑾的车,送他们东奔西跑。 看着车子处处擦痕,他满沮丧的。不知道杨瑾看到车子,又要讹诈他看多久的家… 这些其实都还好。只是飘飘熬不住这样关在房间,偷偷出来晃荡几次,结果徐太太大惊小怪,硬说他留了女人过夜,狠狠地训了他一顿。 「年轻人不学好,什么样的野女人都让她进来睡…我这房子还能租给你吗?看你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这么下流跟野女人乱来?!我怎么能让爱铃跟你同屋子住呀~」徐太太嚷得整屋子都听得到。 「…那我搬出去好了。」谢天谢地,他终于找到个好借口搬家了…虽然觉得不太舒服。 「嗯?」小咪冷淡的扫他一眼,「你能跟杨先生交代,你就搬走好了。」 「念你几句也是为你好,你就拿搬家威胁我?」杨太太跳了起来,「要搬就搬!我们家也很不稀罕你这点房租!」 「徐太太,」小咪冷静的回嘴,「这是杨先生的房子。要不要他搬走,杨先生才能决定。再说,你说有女人在他房里过夜,是谁看到了?我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看过泽峻带谁来过。」 「你是说我诬赖他?」徐太太跳得更高了。 放着能言善道的小咪和徐太太力战,泽峻悄悄的躲回自己房间。发现飘飘拎着绿色小包包,忿忿的正要从窗户出去。 「…你去哪?」 「谁跟你有苟且!?」飘飘怒气冲冲的吼着,「这简直是污蔑我的鬼格…不能祟杀那对狗男女,我走总可以吧?」 「你要走去哪?」泽峻头疼起来。 「后山的林投姐家!」飘飘简直快要气炸了,「我去林投姐那儿躲几天。记得天天来帮我上香火!」 …为什么我得到处送饭?为什么我就特别倒霉啊?! 泽峻无力极了。唉…徐爸爸徐妈妈,你们看了爱铃那么多天了,请你们快回沿海城市当神仙眷属行不行?天使公寓都快被你们拆了… 没想到这对夫妻居然乐不思蜀的一住两个礼拜,还开始带客人来家里喝酒打麻将,天哪~ 只有徐先生徐太太在牌桌上忙的时候,爱铃才可以松口气。这两个礼拜,她被母亲缠得死死的,片刻安静都没有。 「我对大家很不好意思。」她疲惫的低下头。 泽峻有点不忍的拍拍她的肩膀。惊觉经过半个月的折磨,她又消瘦许多。「…父母又没得选。大家都明白的…反正他们也不会一直住在这里…」 爱铃抬头,虚弱的笑了笑。那美丽却脆弱的笑容,让泽峻一阵阵的抽痛。 小梓姐…也曾经这样笑过。 硬生生的别过头。不成,她不是小梓姐。现在的心动是绝对不应该的。虽然他想保护爱铃,照顾爱铃,这也只是因为移情…不该有别的。 绝对不是爱上她的。 正强行克制,爱铃却惊跳的扑到她身上,也让他吓了一大跳。「…好、好可怕…好可怕的人…」她瑟瑟发抖。 他不曾看过爱铃害怕。但是有种气氛…有种邪恶的气氛笼罩过来,让他觉得这朗朗的夏日午后变得阴险。 抬起头,他从厨房的窗户望向门口…一个戴着呢帽的老人家,笑容可掬的看着他。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孔。 泽峻凭空虚画禁符,「我没有邀请你来!你不能进我的领域!」他喝斥,「立刻离开我的门首,罗煞!」 罗煞敛起笑容,冷淡的用拐杖将呢帽推高点。这个道妖双修的小子长这么大了…若不是当年让殷梓重创,他这点子禁符,哪拘得住我罗煞! 可恨就是内伤未复,加上死亡天使的法力,才让他进不了这个妖怪窝。啐,东西神界都堕落了,窝藏偏袒这起该死的妖孽,神不成神,仙不成仙了。 他冷笑一声,眼底露出怨毒。高声对着屋子喊,「徐先生可在家?」 徐先生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听到圣旨一样。「罗大师?啊呀,这么偏僻的小地方,怎么自己来了?我会派人去接你呀!请进请进快请进!」 禁符瓦解了。泽峻冒火的想干脆宰了那个笨蛋。若不是他开口邀请,罗煞进不来天使公寓。 罗煞胜利的看了看他,踱入天使公寓。贪婪的眼光转向缩在泽峻背后发抖的爱铃。 「她不是。」泽峻无声的回答,「她只是个寻常人类。」 「她现在不是。」罗煞冷笑几声,「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是。」然后走入大门,让徐先生客气崇拜的迎进大厅。 这一天,天使公寓来了不想邀请的访客。泽峻突然没了把握。 他不知道会不会有违杨瑾郑重的托付。 不知道杨瑾是不是早就预知这样的变化?泽峻不禁这样想。被尊为「罗大师」的罗煞这样堂而皇之住进天使公寓,占据一楼的另一间客房。 爱铃会惧怕他也是应该的…罗煞带着太多杀孽。为了修仙这样的执着,他固然诛杀饿鬼邪妖,但也无情的扫荡只想安静度日的善良众生。 他的血腥味这样的浓重…浓重到令人恶心。泽峻有些不懂…这样一个不懂慈悯的人类,为什么也是个即将飞升的修仙者?到底修仙的标准是什么? 泽峻只知道,他之所以会修炼不懈,是为了跟殷梓有重逢的一天。为了那一天,他不能轻易的死,但这不代表他可以看着身边的人身在险境而苟且偷生。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在爱铃身边,连爱铃回房睡觉他都会守在楼梯间严防着。就像他会错认了爱铃,很明显的,那个死老道也错认了。杨瑾既然将爱铃交到他手上,他就得保护她到底。 过了几天,叶霜离开他的画室,对着浓重黑眼圈的泽峻说,「你去休息吧,我们轮班才不会有人倒下。」 泽峻摇头,「…我不放心。」 「你若倒下,那就没什么放不放心的问题了。」叶霜掏出素描本,「不是只有你承诺过杨瑾,我也同样承诺过的。若有什么万一,我必定会叫醒你。」 第二夜,女郎来替叶霜的班,他们就这样轮流守着爱铃,像是守护脆弱的水晶玻璃。 「…你们不要这样辛苦。」爱铃最初的惧怕褪去,又恢复安然,「要来的总是躲不掉。」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泽峻只说了这句。 在这种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中,唯一没有影响的只有小咪。她泰然自若的打理家务,冷静的应付徐氏夫妇,和危险的罗煞。 她的确不怕罗煞。就算罗煞贪婪的打量她,她也只是冷漠的回望。她知道,罗煞对她有兴趣,也对爱铃有兴趣。而他的兴趣,往往伴随着残杀的血腥。 尽管来吧。小咪心底冷笑着。她正无聊得要死,罗煞的危险只让她感到兴奋,却不恐惧。或许有个人可以让她打发这种痛苦的无聊。 只是很诡异的,徐氏夫妇一直没有回沿海城市,罗煞也一直没有离开天使公寓。他和徐氏夫妇结为莫逆,每天都有人登门拜访问卜释疑,原本寂静的天使公寓几乎要被踏穿了门限。 他到底想干嘛?罗煞究竟想干嘛?泽峻越来越不安,「…爱铃,我们离开这儿出去躲一躲如何?」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行。我爸妈不会让我出门的。」 「这是性命攸关的问题!」泽峻急了。 「我知道…我知道…」爱铃安抚他,望着在大厅说笑打麻将的母亲,「…你们可以离开躲一躲。」 「我们躲干嘛?他的目标是你呀!」他不禁生气起来。 「你知道,我也知道。」爱铃的语气不无绝望,「但是我爸妈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这就是身为人类的牵绊和无奈。她就算灵慧到可以与众生沟通…但是,她不能让什么都看不到的父母亲忧虑。 说真的,她对罗煞的感觉,与其说是惧怕,还不如说是强烈的厌恶。厌恶到连呼吸相同的空气都令她作呕。但是她不明白这样的嫌恶是怎么产生的。 无疑的,罗煞双手沾满了众生的血腥。虽然说杀生这种行为,几乎人类众生都不可免,但是恶意的杀生却勾起她的严重反感。 叶霜杀生、女郎杀生,但是她不曾嫌恶过他们。罗煞…让她很讨厌,非常讨厌。 但是再怎么讨厌,她也不能够违背父母的意思逃离天使公寓。她总是切切的提醒自己,身为一个人类的女儿,她就该有人类的反应和行为。再说,她很怕看到母亲的伤悲。 「我不能离开。」她颓然的垂下头。 泽峻焦急的嗳了一声,却死心不再去劝她。只能一面严防,一面祈祷杨瑾快快回来。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罗煞却不动声色,如常的起居,像是享受着他们的惊慌一般。 就在徐氏夫妇住满一个月的这天,大厅依旧挤满了问卜谈命的富豪名流,罗煞闲闲的喝了口茶,突然笑道,「各位大贤总是猜测贫道的来历,忒也费心。实在跟各位说,贫道修炼已经有三百年之久,在诸修仙者来说,实在资历尚浅。能够侥幸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到即将飞升,实在是因为恩师的关系。」 众人惊噫一声,似信不信的望着罗煞,只有小咪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上茶。 第25章 帝喾 「恩师的名讳,做弟子的不敢轻提。四百年前,恩师因为细故被天帝贬到凡间投胎转世,幸好他天灵不灭,短短两百年就修炼回天。贫道机缘凑巧,成了他的弟子,蒙恩师厚爱教导,才有今天的成就。可惜天界堕邪,偏袒妖孽,竟又软禁了我恩师,这才让贫道失去恩师护法。 各位听听,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天之将灭妖孽当道!斩妖除魔本是我辈应行义举,哪知天帝昏瞶,一味偏袒,美名为『众生』,反将致力诛魔的恩师软禁,这不是天之将亡的征兆?各位大贤岂不与贫道同样愤慨?」 他这话语灌诸了言灵之力,凡人岂能抗拒?只见在座的贵客人人交相愤怒,同声应和。 小咪微微皱起眉,悄悄的退入厨房。 罗煞看她悄退,噙着冷笑继续蛊惑,「诸位大贤,斩妖除魔乃一大功德。修炼法门再也没有比这更快的了。富贵百年终有一死,诸贤难道不惧?无如随贫道诛魔,永保富贵长生,难道不好?」 这篇荒诞不经的演说,听在这些贵客耳中,却句句像是真理。「但是大师…我们都是凡人,怎么跟妖魔鬼怪争斗呢?」 「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大师!」罗煞将令符焚了,融在葡萄酒里,每个人斟上一杯,「承蒙恩师赐予法力…」 他兴奋得几乎颤抖。怀着强烈的恨意,他发疯似的寻找那只该死的千年飞头蛮,最后却在重庆断了线。这几年,几乎踏遍了五大洲,终究还是让他发现了。 恨只恨与那小妖女相持时,重创了元婴,连能不能渡劫都还是问题。原指望师父出关后可以帮他一把,哪知道师父又被天帝拘禁了起来!不知道费了他多少工夫,才终于和恩师取得联系。 身在禁锢中的师父只有在这一天才能够不受拘管,将神通力借给他。他浓重的恨意驱使他不用这宝贵的神通渡劫,只想杀了那个已经化人的妖女。 然而在封天绝地的此时,他只能够借助许多人类的心力,才可让师父的神通降临。为了这一天,他忍耐这些愚蠢的凡人如此之久! 猛然一拍案,他剧烈颤抖,焚烧文书,他大叱一声,「请神!」 晴天里猛劈了个焦雷,电光像是有生命力似的穿过满座的客人,在痛苦的哀鸣尖叫声中,电光凝聚在罗煞的身上…他的表情极为狰狞痛苦…然后慢慢发光,平和下来。 电光被他吸纳入身,表情渐渐改变…充满绉褶的皮肤渐渐光滑,像是恢复了青 春… 不,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说,另一个神。 俊逸的脸庞温润似白玉。缓缓的睁开漆黑的眼睛… 很美。却美得这样恐怖。眼睛里透着清光,清醒的疯狂。 「…帝喾?」小咪轻呼出声。她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但她知道这是东方神界最败德的天神。 她的脸孔惨白了。「爱铃,快逃!」 阴森森的风吹过,让帝喾神通附身的罗煞鬼魅般飘进厨房。他或许很想杀了那只飞头蛮,但是他对这只蝙蝠妖也很有兴趣。 或许法术行为气息很类似…但是他见识过许多混血妖魔,无疑的,这个名为「小咪」的蝙蝠妖是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也是这个妖怪窝唯一有能力阻碍他的妖族。 他纵起狂风如利刃,桌椅宛如豆腐般被绞得粉碎,冰箱呻吟一声,发出巨响而爆炸,小咪眼见无法幸免了… 只见她耳后纵出巨大的蝙蝠翅膀,冷着脸翱翔在狂风之上。凭借着低吟的歌声,她轻巧的闪过狂风的袭击,像是影子般闪出厨房的门,要再纵飞…她的脚踝被紧紧的抓住。 回眸一看,徐先生流着口涎,像是痴呆的狂徒般,紧紧的抓住她。 「我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罗煞轻笑,声音宛如鸟鸣般动听,却有着说不出的恐怖,「除非死,不然他不会放手的。」 他很享受这残忍的一刻。他的确有所疑心。妖族化人之后,必须重头修炼。但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内丹只会沈眠,不会消失。 但是他找到了那个小蛮女,她却是「空的」。她的内丹哪里去了?说不定,他的疑惑快要解开了。 「纵然是借胎,你还是得叫他一声爸爸吧?」罗煞冷笑。 小咪冷淡的在他脸上转了转,「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不是爱铃。」她一脚踢向徐先生,他却只是偏了偏头,依旧抓住小咪的右脚不放。 「我说过,除非是死。」罗煞像是猫抓老鼠一样逗弄着可怜的猎物。 「那就去死吧。」小咪下了重手,纵翅飞向二楼,连头也没回。 「妖孽就是妖孽,你竟然弑父!」罗煞一挥手,利刃般的狂风袭向她,小咪张口,发出人耳无法听见的尖锐声音,混乱了狂风。 终于不那么无聊了。她想。她终于感到危胁、恐惧,甚至有些兴奋。在席卷的狂风中,她轻巧的翱翔飞行,尖啸着十指箕张,准备撕开罗煞的喉咙… 罗煞稳稳的将手半推,她感觉到空气像是凝成了硬块,明明一无所有,她却宛如撞上了石壁,即使翻飞也无法卸去强劲的力道,踉踉跄跄的跌了下来…却是在爱铃的怀抱里。 吐出一口鲜血。这是小咪有识以来,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她的感情沈寂,所以不懂什么是神威。但是在座的人类或众生,都深深感到令人窒息、动弹不得的威严。 神的威严。 她伏在爱铃的怀里喘息,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静。「…爱铃,快逃。」她明白,她打不过这个古怪的人类。但是有泽峻在,爱铃应该逃得了。吃力的抬头,迷惑的看看呆若木鸡的泽峻,又看了看动也不动的爱铃、叶霜,和女郎。 他们不知道很危险了吗?为什么不逃?为什么像是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罗煞笑了。他被巨大的胜利感所激发。拥有神力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你看不论人类还是众生,只能匍匐在他的面前,任他宰割。 要谁生、要谁死,都只随他的意志… 「你们只会发呆么?」冷冷的声音划开了凝重,翻飞的书页猎猎作响。飘飘郁着脸孔,凝于半空中,惊破了罗煞虚伪的神威。「走!都给我走!快把爱铃带走!我当初答应过杨瑾的!」 泽峻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在巨大的神威之下,他才了解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但是他怎么能够抛下飘飘… 但是书页飘起了一张、两张,无数的书页从虚空中飘起,猎猎的像是蝴蝶展翅,居然将整个楼梯口堵了起来,宛如无瑕的结界。 「快走吧。」叶霜的身影缓缓模糊,雾化的穿过书页构成的结界,「不要让我们成了背信之徒。」 「但是我不能抛下他们…」泽峻想争辩,却不敌女郎的怪力。她硬将泽峻拖住,一点也不让。 「我们通通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古老的神。」她有些伤悲的笑笑,「小咪受伤,爱铃又是个人类。你不带她们走,谁来带她们走呢?她们的命,都在你手上喔。」 他第一次发现,女郎的眼睛这样清澈无邪,像是无辜小动物的眼神。 这一刻,他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流下了眼泪。 瞥见叶霜居然穿过结界,拿着素描本坐在地板上,飘飘无声的叹了口气。 满空书页翻飞。她所写过的每个字都在飞舞。 「你以为一个鬼魂可以拦住至高无上的神只吗?」罗煞神化后俊秀非常的脸阴沉了下来。 「你以为神只就不会屈服于妄想吗?」飘飘淡淡的笑,在飘飞如蝶、如秋叶的书页中,「而我,一生都在书写妄想。」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越飞越多的书页,她写过的每个字都在跳舞。她这一生,都在编写妄想、操弄妄想。 她连自己的死因都诉诸于妄想,没让人知道过。 说来可笑,她居然是因为节食过度,冬天泡澡的时候引起心脏衰竭,溺死的。 架构出最得意的妄想结界时,她在迷宫似的阵心默默的想着。 似乎,她用漫长的一生,换了这六十几本书当墓志铭。这一生…她用妄想逃避现实,现实却没有轻饶过她。年少时,她让沉重的经济压力追逐,费尽苦心绞尽脑汁,每个月都出稿,却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但是除了写,她又什么都不会。为了忘记现实的困顿,她更逃避进入书写的妄想中。写得越多,日子却越穷困。 为了谋生,她书写可以卖出去的稿子;为了逃避凶悍的现实,她书写自娱却卖不出去的小说。她日也写夜也写…渐渐的写出名气,终于有人说她是名作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穿名牌,用名牌,狂热的追求美貌和窈窕,超乎自己经济能力的买了这栋别墅。 就为了要跟「名作家」这个名号可以相衬。 然后为了应付这些昂贵的账单,她更拼命的写,压缩所有睡眠时间的写。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爱慕现实的虚荣,然后终于让虚荣反噬了。 其实她有机会求救的。在惊觉自己没办法爬出浴缸的那一刻,手机刚好搁在浴缸边,不断响着,冷光屏幕闪烁着编辑的号码。 其实她有机会。 但是她累了。她任由手机响着,任由自己的心跳剧烈到几乎突破胸腔,然后渐渐停止,任由自己缓缓的滑入清澈而宽大的按摩浴缸中。 她只是,累了,倦了。 太厌倦身为一个人类,太厌倦现实了。或者说,她不想去天堂也不想去地狱,这两个地方,她的妄想早已踏遍。 成为一个鬼魂,其实是她的选择。当罗煞终于撕破妄想的结界,贯穿了她的魂魄…其实这样的消逝,也是她的选择。 仰天轻轻的叹息。谢天谢地,她终于可以停止纠缠到死后的妄想了。 叶霜一直没有动。他亲眼看着飘飘架构出迷宫似的妄想结界,看着罗煞在结界里咆哮嘶吼,找不到出路。 其实罗煞,也是另一个被妄想所困的众生。 他没有插手,也知道飘飘不想他插手。他们通通加起来也打不过罗煞…其实可以逃的,杨瑾未必真的会怪他。 但是他不想逃。 刷刷的,他在素描本上不断的画,画着飘飘迷惘而温柔的脸孔,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烈火般的狂热。他第一次,什么都没想,眼中只有画面,让一种极端的亢奋主宰了。 即使是他的肩上搭了一只白玉似的纤手,即使是缪思的翅膀在他头上轻拍,他连回头也没有回头。 他终于,完成了此生最伟大的杰作,即使世人不会看到。当罗煞撕开妄想结界,贯穿了飘飘的魂魄,他的作品也刚好完成。缪思将脸贴在他的脸上,爱惜的环抱他,他呆呆的望着缪思… 曾经朝思暮想,渴求不至的女神,终于对他微笑了。 但是他看看画又看看缪思…他发现缪思是可怜的。缪思爱着她的信徒,但是她的信徒们,真正爱的,是创作本身,而不是她的微笑。 爱着永远不爱她的人,缪思本身就是个悲剧吧? 他对缪思的爱恋,终于凋谢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直活下去,不断的埋首画画,在狂暴的笔触中,寻找那种难言的神秘。 很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雾化到罗煞面前,他又朦胧成形,「你不能过去。」 罗煞轻蔑的看着这个脸孔苍白的吸血族,挥了挥衣袖,狂风又随之而出,绞拧如刃,却在他雾化的身体穿过去。 黑雾散去又聚合,叶霜满脸忧郁,「我不会让你过去。」 罗煞望了他一眼,阴狠的笑了笑。恶念陡盛,眼睛突然射出千百道金光,将黑雾搅散,手掌穿过黑雾,正是叶霜的心脏。 痛,的确痛。但是比痛更强烈的,是遗憾。叶霜轻轻叹口气。真可惜,他再也无法拿画笔了…他好想拿着画笔,继续画… 第26章 破碎的妄想满天纷飞,他缓缓软倒。像是软翼黑翅的蝶,悲伤的铺满天际。模模糊糊的,他听到了女郎的惨叫和悲鸣。 后不后悔呢?他问自己。其实并不的。 与其活得浑浑噩噩,还不如给他一个答案。他找到了那个答案了。血渐渐流干,妖族虽然命韧,但是被神诛杀,是无法得救的。正因为不容易死,所以死亡的过程特别长,也特别痛苦。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痛苦像是无穷无尽… 「我回来得太迟了。」温柔的声音响起,已经盲目的叶霜只看得到一团光亮,和三双翅膀模糊的挥动。 他想笑,却只是扭曲了脸孔。「…我守了信。」他突然很想说话,很想将心里的感觉告诉人,「我见到缪思的微笑了…但是我却不再爱她…」他伸手,吃力的指着画笔和素描本,「我要那个…我想画…」 杨瑾拿给他,他欣喜若狂的像是抱着心爱的爱人,狂笑一声,渐渐的化成尘埃、消逝。 满目疮痍。这屋子里满地的死人。死去的人类,死去的众生。原本充满欢笑的家,就这样毁了。 他为什么要让天界冗务牵绊,迟到今天才回来? 是谁侵入了他的家?是谁连他严选的守护者都挡不下来呢?他嗅到残存的东方神族的气味,嫌恶更强烈了。 飘飘消逝了、叶霜消逝了…女郎呢?一直爱慕的偷望他,努力想当个人类的女郎呢? 跨过满地书页,他一楼楼的搜寻,在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上,他看到了女郎。 她终于学会变身了…像是一只银白的巨狼,几乎占据了整个楼梯。 「…女郎。」 她微微睁开眼睛,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杨瑾…」气如游丝的呼唤,惊觉自己的变身,那双像是无辜小动物的眼睛充满了羞愧和痛苦,「别、别看我。」 「你很漂亮。」 女郎哭了。「杨瑾…泽峻他们逃掉了…他们本来不肯走的…但是我挡不了太久,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突然变身,能够用妖术,但是我不知道把他们送去哪了…」她咳了几声,吐出最后的鲜血,「我、我变不回来…」 「不管什么样子,你都很漂亮。」杨瑾抱着她的头,张开翅膀护卫着她。 杨瑾说我很漂亮欸。她抬起无辜的眼睛,最后一次,爱慕的看着杨瑾。直到死去,眼睛也没有合上。 身为死亡天使这么久…他依旧无法习惯「死亡」。杨瑾白玉似的脸颊滑下了晶莹的泪水。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被飘飘的妄想结界隔离保护,女郎催逼他们立刻上顶楼天台逃生。但是妄想结界挡得住神化的罗煞,却没办法挡住成为傀儡的人类。 他们没有心,所以不会困于妄想。这些木偶似的人类汹涌过来,领头的是爱铃的母亲。她流着口涎,双目无神的冲过来,嘴里呵呵作响,就要扑上爱铃。 泽峻将爱铃拖了过来,却被另一个客人抡起沉重的雕像打了一记。若不是飞剑护体,恐怕早就没命了。挨了飞剑一剑反击的客人,险些削去了半个头颅,却还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和其它人像是疯了一般扑过来。 女郎一急,丹田猛然紧缩,一股气窜涌而起,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她的衣衫已经破碎,低头看到自己巨大的脚爪。 第一次, 她变身了。成为一只全身雪白,昂首几乎可以顶到天花板的巨狼。 她伏低发出一声高亢震慑的威吼。这声音像是凭空劈了一记响雷,让这些成为傀儡的人类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脚。 「走!快走!」女郎大吼着,「不走你们要怎么对得起飘飘和叶霜?你们怎么对得起我?走!」 「妈妈!」爱铃尖叫,但是徐太太已经像是野兽一般扑向女郎,咬了女郎的喉咙。吃痛的女郎也毫不客气的挥爪,瞬间只剩下女子的半身,软跪于地。 爱铃晃了两晃,晕了过去。泽峻一把抱住她,看看重伤无力站立的小咪,望着被人群包围怒吼奋战的女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乱成一团。 「我们走。」小咪冷静的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走而已。你若不走,是你的自由。」经过短短的休息,她摇摇晃晃的展翅,拉着昏晕的爱铃半拖半飞往顶楼挣扎过去。 「我们就这样抛下他们?我们怎么可以这样抛下他们?!」泽峻追了上来。 「不然你认为该怎么样?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小咪冷冷的看着他。 其实她伤得很重。她的内丹几乎都不动了…中了罗煞的神威,几乎让她比心脏还重要的内丹瘫痪。但是她不能让爱铃死在这里。尤其是她的伙伴…她的家人…几乎为了信守承诺力战而死的此时此刻。 是的。家人。不知不觉中,她这个无父无母天地生成的妖怪,已经将这个屋檐下的每个众生都当成自己的家人。 有种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奔腾,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那是种强烈的失落和痛苦,怒张成无比的恨意。 神者而无明。凭借了什么来到她的家中,残杀她的家人?! 这股崭新的恨意化成力量,让她重伤殆死之际,还顽强的拖着爱铃往顶楼天台而去。她不要,她绝对不要看着爱铃在她眼前死去。她也绝对不要趁那个混帐神的心愿,就这样白白的送命。 总要有人活下去,将来好报这个冤仇。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呐! 快到天台,她晃了几晃,挣扎着落地喘息。泽峻追了过来,扶住她。「我不指望你帮我,」小咪的声音失去了冷静,「你若要逃,就趁早逃了吧!」 「我怎么可能逃?」泽峻生气了,「我只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带我们走!」小咪对着他吼,「现在就带我们走!」 他还听得见女郎痛苦愤怒的狼嚎,楼下的飘飘和叶霜生死未卜…是,他放不下。他毕竟只是有着软弱人心的人类。 他深吸一口气,变身了。耳上舒卷着巨大的雪白翅膀,拥起小咪和爱铃,就要窜出天台逃生… 只觉得翅膀一凉,伤口处整齐到不见出血,已经飘然半个翅膀落地。好一会儿,剧痛才随着伤口泉涌的鲜血一起发作起来。 跌倒在地,小咪抱着爱铃滚开。泽峻喘着气,转过身。面对着让帝喾附身的罗煞。他玉般温润的脸颊带着残忍的狂喜。 难道这就是神真正的模样? 他的飞剑意随心走,居然挡不住罗煞的一记风刃。圣剑忙碌闪烁,居然一时疗愈不了伤口。短短几分钟,泽峻已经觉得有点头晕了。 小咪居然还可以在他手底下留得性命…不能说是不佩服了。 「想去哪里?」罗煞的声音这样温柔,「乖乖留下来吧…道爷还可以赏你个痛快。…」 忽闻脑后风响,罗煞闪过女郎疾风似的攻击。却没想到女郎只是虚晃一招,抢在罗煞之前,堵住通往顶楼的楼梯,挡在泽峻等人的前面。 「要他们?」她鼻上狞出怒纹,喉间滚着怒意,「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贱狗!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罗煞怒不可遏,挥袖发出风刃。 泽峻大叫一声,黑发陡长,绞拧成发刃,纠缠住无影无形的风刃。虽是道行微浅不成气候,却是大妖飞头蛮留下的妖气。纵然被削断了发刃,却缓住了风刃的力道,让女郎来得及吟唱。 幼年时,她在人狼族的家乡长大,学了多少她无法使用的咒文。一直到今天,即将殒命的时刻,她才有办法吟唱出来。 无疑的,女郎的能力只是沈睡,并不是虚空。她在临死之前,吟唱出人狼最完美的咒文。这几乎是已经失传,也没有人狼能够完美的施展,但是她办到了。 当风刃劈到她门面时,她吟出最后一个字,将泽峻、小咪,和昏晕过去的爱铃,挪移到其它的地方去。 无形的风刃侵入她的脸孔,化为森冷的寒冰,冻结瘫痪了她的血液。她缓缓的倒下。意识还清楚着,却慢慢的死去。 痛苦?自然很痛苦。但是更痛苦的是,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见到杨瑾,也不知道将泽峻他们送往何方。 神如果是这等恶质,那她该跟谁祈祷?渐渐死去时,她是如此的迷惘悲哀。 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泽峻感到自己碎裂成亿万个金尘,飞速的划过黑暗的虚空。这是非常沉重、滞怠,又无比空虚轻浮的感觉。 像是自己粉碎了,却又被紧缩成极小的点,无尽的扩张和内缩。这种比痛苦还飘渺的感受…只有在狐影将他送往南海的时候出现过。 但是比起那时候,更漫长、也更难受,连维持清醒都是种奢求… 他往下想看看爱铃和小咪在不在…只看到无数飞逝的光点,晃悠的像是黑夜里疾行的火车,窗外狂奔而去的灯光线条。 然后他昏了过去。 所以他不知道,女郎毕生最精彩也是最后的挪移大法,将他们送到仙界的入口处︰广寒宫。 广寒宫其实不在月球,就像天界不在天上一般。只是月宫凭借着月光的法力,开拓了通道通往人间。自古以来,都是迎接飞升成仙者的入口大门。 但是这一次,却因为女郎爆发的妖力,破例将尚未成仙的人类送到了广寒宫。他们就这样昏晕在广寒宫大门,引起素娥们的骚动。嫦娥出来看了看,也惊疑不定,赶紧回宫请示太阴星君。 正是满月时分,以月光修炼的太阴星君正是最美的时刻。只见她雪襟飘袂,悠闲的梳理一头长可委地、灿若绸缎的银丝长发,光洁的脸孔一丝瑕疵也不曾有。 自从人类妖族都冷淡了修仙之途,她的月宫果然如名字「广寒殿」般相称,成了一个宽广、寒冷,门前冷清车马稀的仙家宫殿。 但是对生性淡漠的太阴星君来说,毋宁要这样的寂寥冷清。当然,年纪还轻的素娥们不免寂寞。但是她这样修炼已久、世事皆不挂怀的仙人,那样热闹繁华不啻是种苦役。 看了看嫦娥满脸狐疑惊恐,她放下了梳子,「成了仙人这么久,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变了颜色呢?」 嫦娥款款跪了下来,「…星君,咱们门口来了三个人。」 三个?这倒是大新闻了。星君纳罕着。随着人类理性和机械文明的进步,感染了妖族,越来越没有众生修炼了。近百年来,也只寥寥的收了几个妖仙,人类成仙的一个也没。 「是人类?」她站了起来,「名册可有登记?」 嫦娥迟疑了一会儿,「是…两个人类?」其实她也并不是很有把握。「还有一个肯定是妖族。」 「人类?妖族?不是成仙者?」太阴星君讶异了,急忙出宫去看。 创世未久,古圣神犹存的时代,她就已经诞生、修持。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历经多少岁月。见多自然识广,眼前这几个众生,却给她一种强烈熟悉的感觉… 但是细思索,又觉得茫然不可追寻。 她蹲下身,温润的手探出,微弱的法术气息尚未散去。这是人狼的挪移大法。人狼族与月宫关系甚深,说起来,和她的法力也有遥远的渊源。但是长居人间的人狼妖族历经数百代,业已凋零。 是怎样不世出的人狼天才可以将俗骨凡胎送到月宫呢? 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嫦娥怯怯的看着这三个不在常理范围内的凡人妖族,「…擅闯天府是有罪的。星君,我们还是将他们交给南天门处理吧…」 这话其实有理…但是星君不想这么做。「我们这儿只算天府的大门外,连天门都没进,算得上擅闯天府吗?」她横了依旧昏晕的人,「让他们死在这儿反而晦气。叫素娥们将他们带进来吧。」 「可是…」嫦娥想争论,看到星君的眼睛,又讷讷不敢言。虽然星君说得有理,但是她总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物出现,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她有不祥的预感,却还是吩咐素娥将这几个人救进来。 第27章 天空依旧是极深的蓝,宛如夏天洁净的夜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股阴森森的寒,侵入翠袖。 嫦娥打了个冷颤,赶紧将月宫的门关起来。只是那股寒意,一直徘徊不去。 泽峻第一个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还以为自己躺在星空下。眨了眨眼,仔细凝视,才发现是深宝蓝色的天幕满绣着细小的珍珠,映着烛光,随风摇曳,闪烁着。 这是什么地方? 爱铃呢?!小咪呢?! 他猛然翻身,只觉得一阵阵头晕。他变身后被削去了半个翅膀,流了不少血。虽然变了回来,右耳却热辣辣的痛,他顾不得疼痛,只是慌张的寻找… 小咪和爱铃对着脸,侧身亲密的睡在他的身边。恍惚中,他有种错觉,觉得像是看到一对双胞胎…不,像是看到镜影。 像是有人对着镜子照。 是小咪照着镜子,还是爱铃照着镜子?他也惘然了… 揉了揉眼睛,他又感到奇怪。其实她们没有一丝相同。爱铃皱着眉,眼角依旧含着泪,像是睡梦中依旧伤心着;小咪却是冷着脸孔,即使阖着眼睛,还带着无法解释的深恨,无力变回人形的她,宽大的肉翅折迭如蝙蝠,和乌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为什么他刚刚会有那种奇异的感觉? 茫然的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一大群的少女围在他们身边,带着好奇又疑惑的眼神。这些少女都有着温润的脸颊和单纯的神情,穿着柔软的白衣服,或长发委地,或挽起云鬓,淡淡的桂花香气从她们身上飘散出来,有种天真又庄严的感觉。 「…这、这是什么地方?」他转过脸,却扯痛了耳上的伤口,不禁捂住耳朵呻吟。 「唉呀,你的耳朵刚敷上药而已呢。」众少女慌了,「可别摸了!越摸会好得越慢。摸坏了,将来你怎么飞呢…?这儿是广寒宫。」 广寒宫?泽峻微微一怔。这名字怎么这么该死的熟悉…「广寒宫?」 「是呀,」少女们娇笑,殷勤的送上食物,「凭你叫广寒宫、广寒殿,还是月宫、月府,其实都是相同的地方。」「人间现在怎么样?听说可以装在大铁鸟的肚子飞,有没有这种事情?」「你有没有电脑呀?拿出来给看看。别的部门都有了,就我们星君讨厌那个…」 这伙女孩子吱吱喳喳的,搅得泽峻一阵阵的头昏。慢着,他们现在身在月府?那个天界的入口?他们是怎么来的? 「你们怎么来的呢?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客人了。」 泽峻望着这群单纯的超资深少女(无疑的,非常非常资深。天知道她们修炼几百几千年了),他喃喃着,「我也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这群素娥喜他纯朴,围着他聊起天来。她们在月府修炼,托赖太阴星君的圣威,虽然负责招待升仙者,却不让天界那票浪荡子欺负。虽然说,修炼成仙了,也该息了凡心。但是总有那种厌倦了天界单调生活的仙人,没胆子碰有名有姓的女仙,只好花言巧语、明逼暗吓的垂涎这些官小职卑的素娥们。 难得看到这样单纯可人意的人间少年,都围着问长问短,泽峻也有问有答。素娥们听得津津有味,更觉得人间少年比无行神仙要让人亲近些。 「好了!你们都没事做?」一声娇斥,吓得素娥们赶紧垂手低头,一个字儿也不敢说。一位极艳的仙子走进来,竖起娥眉,「你们就只管疯吧?落花也不去扫、茶炉子也不用顾,丹房里的玉兔儿都在偷懒,也没人去看一看?还不快去做你们的事情?」 素娥们悄悄的退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泽峻看着这位充满敌意的仙子,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她和那群无忧无虑的素娥不同。 她长得浓眉大眼,轮廓深刻。肤白如雪,当真是艳光四射。其它素娥们不喜装饰,白衣素服,顶多插几枝桂花,显得一派女儿天真娇态。眼前这一位虽也穿白,却精细暗绣,层层罗裳,云鬓高高的挽起,插着珍珠螺钿的金步摇,极为讲究,显出一种低调的矜贵。 她冷淡的看了看泽峻,又看了看依旧昏睡的小咪和爱铃。「那两个女子若是醒了,快快离开我广寒宫。这地方是你们来得的?误闯也就罢了,饶过你们,快快走吧。」 说完只是厌恶的望了望她们,又飘然而去。 呿,好了不起吗?我们又不是自己很爱来,需要这么假高尚? 「哼,狐假虎威。」小咪睁开眼睛,撇了撇嘴,「说得倒像是当家作主的。这背夫逃走,天界无处安生的嫦娥,架子越来越大了。真要当家,也等太阴星君不在了再来摆架子吧。」 「嫦娥?她是嫦娥?」泽峻大吃一惊,「不对,你几时醒的?」 「你们唧唧聒聒的,死人也吵得醒,还想我睡得着?」小咪勉强起身,运转内丹,发现虽然伤重,但却好得多了。想来太阴星君给了什么灵药,救了他们。摸了摸爱铃,她心头一凉。 很不该一时意气杀了她的父亲,女郎又在她眼前杀了母亲。遭到双重重创,她将自己「锁」了起来,像是个痴人似的。 「爱铃?爱铃!」泽峻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摇着睁开眼睛的爱铃,「可觉得怎么样?这不是久居之地…我们得快快离开…」 「不用叫了,她听不见。」小咪盘腿准备调息,「这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去找杨瑾比较实际。这些仙人无情无义,都是耍咱们的。让我静坐一会儿,咱们就走。」遂闭上眼睛潜修。 泽峻哪有她的镇静。摇了爱铃几下,只见她面无表情,用神识内观,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停摆,眼见是个废人了。想到杨瑾的请托、飘飘叶霜女郎的舍命相救… 一时百感交集,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哭管什么用呢?」小咪依旧阖眼,淡淡的说,「哭若有用,就算拿鞭子抽你,我也逼你哭。偏偏是不管用的…我劝你静一静心,且调好你的伤吧。」 这样淡淡的语气,反而让泽峻狐疑的望着小咪,但她又闭上眼睛沉默,再也不说话了。 找不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罗煞使用着帝喾的神通遍寻人间,越来越不耐烦。区区一只人狼,法术能高明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可以挪移到他找不到的去处? 此刻的他,可是借到了天孙的神通呐! 他越想越气愤,捏着手诀,拘来了值日天曹。「不要跟我摆架子推托,」罗煞冷冷的看着天曹,「我在追捕的那些人,是到哪去了?」 值日天曹不禁发怒,一个未成仙的道士,凭借着后台对他大呼小叫,他还当这神仙有什么意思?「不知道。」 罗煞几乎狂怒起来,但是帝喾的记忆思想却掌控了他,让他不由自主的说话了。声音那样的温柔悦耳,「…听说凌霄仙子的眼睛也很美。只是我还不得见罢了。」 …是帝喾。值日天曹的背上涌起冷汗。他和凌霄仙子相恋多年,一直用心保护不让这个背德天神看见。 「现在,」声音依旧轻柔,「你可想起我要的人在哪了吗?」 「…小神并不深知。」他勉强回答,「似乎往月府去了。」 「哦,还说不知道呢。」悦耳的笑声响起,「我先去看看。若没有…或许我该去看看凌霄仙子的眼睛,是不是够美丽。」 值日天曹垂首等待罗煞离去。一时之间,突然觉得种种苦修不过是场空。当初他厌恶人间种种不公,所以修仙;如今天界的不公,更数百倍于人间。 或许他该带着凌霄下凡去了… 罗煞闯入广寒宫,不听素娥天丁的阻拦,一路闯到太阴星君的寝宫。 太阴星君冷冷的看着他,有些厌烦的。这样的人也能成仙?天帝生了这样浪荡无行的天孙,就该直接打杀了,做什么把帝喾贬下凡间为人?反而让他在人间培养出一票只有法力没有德行的修仙者,一但成仙,也只会在天界横行霸道,结成逆党,不知道存了什么心。 这罗煞,是帝喾在人间收的最后一个弟子。才能有多高,个性就有多贪婪。这等人…挫骨扬灰、将魂魄拘禁在九幽永不翻身都算便宜他,还成什么仙呢? 「帝喾,别人怕你,我可是不怕你的。」太阴星君厉声,「擅闯本宫内院,该个什么罪名?我可要去跟天帝好好的讨教讨教。」 「我是罗煞。」他冷哼,「跟我师父什么关系?星君,你要去便去,我也知道你不怕我师父。但是你宫里的素娥怕不怕,那我就不知道了。」 星君气得脸孔煞红,又转惨白。她虽然于世事皆淡漠,却极为疼爱这些在她宫内修炼的素娥们。深入简出除了懒于交际,也是怕这败德天神摸到她宫里伤生。 蓬莱仙翁赴个蟠桃会,仙岛上所有女童都失了眼睛。人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却又抓不到真凭实据,连天帝都只派葛仙去医治,这件事情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犯得着为了不相干的凡人损一宫生灵?」罗煞皮笑肉不笑,「你让我把人带走,我就劝我师父别碰你月宫。眼下我师父虽然被软禁,但他到底是天帝唯一的孩子。你也知道天帝骂一顿、打一顿,也不想真的对我师父怎么样…」 「好了,不用跟我宣扬你师父如何的势大如天。」星君霍然站起,「是有!这三人正在我宫内。但要我做此败德,将这三人捆给你…不能!有本事,你就在我千间宫殿里把人找出来带走。」 「你也太不干脆了!」罗煞失去了耐性。 「不依我?那本宫宁可死守月宫,寸步不离,我看那帝喾能将我怎么办。本宫懒于争斗,可不是不会打架的!」星君也发怒了,却朝身后摆了摆手。 嫦娥虽然会意,却迟疑起来。和天孙作对,绝对是好不了的。反而是素娥们看不下去,偷偷溜去报信。 「你们可快走了!」素娥奔到泽峻那儿,「莫延迟了,快走快走!罗煞上门跟我们星君吵闹了!」 走?可以走到哪里去? 将呆滞的爱铃背在背上,拉开大门…只见千间宫阙千回廊,这美丽的广寒宫遍地水晶荡漾的地板,宛如琉璃铸造。倒影和灯光,更让这千间宫室像是无尽的迷宫,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素娥看他们呆住,急得跺脚,「走啊!快走!愣着做什么呢?!」 「该往哪里去?」泽峻更急,「我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 素娥看了看熟悉的景象,又看了看茫然的这行人,突然恍然大悟。太久没有成仙者造访,她都忘了广寒殿素有「千殿迷宫」的称号。 但是现在说明路途哪来得及?转了转念,依稀想起自己初来月宫时,姊姊们教她怎么分辨方向。 「别让肉眼迷惑了。」她脱口而出,拿下簪在发上的桂花,甫离手,那桂花发着 微微金黄的光芒,居然朝宫外缓缓飘去。「记住这桂花香!跟着香气走…若看到黄金月桂,你们就有救了!月桂树有人看守,那是执行仙人贬迁的。你只要说误闯,希望回到人间,应该可以如愿。」虽然看守者脾气怪诞…但总是有点生机不是? 她敛了裙裾要走,泽峻赶忙喊住她,「姐姐!我会记住您的恩情…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 「什么时候,还在这儿啰嗦?」素娥急得跺脚,「罢咧,别带累我就好,敢指望你报答?」她甩了甩袖,「快走吧!」 泽峻仓促的背着爱铃,扶着还不太能行走的小咪,惶恐的追着桂花香气前行。 水晶琉璃似的宫阙,倒映着彼此的门扉梁柱,闪烁晃眼宛如镜之迷宫。几次桂花香传来的地方像是水晶壁…他还是咬一咬牙,冲了过去… 这才知道他让眼睛骗了。跌跌撞撞的,随着桂花芳香的香气,他们逃出广寒宫,只见冷漠永夜的天空,宝蓝地镶了许多珍珠般的繁星。一望无际的草原,只有一棵巨大的黄金月桂树耸立着。 第28章 沉重的桂花将枝枒压得低垂下来,繁茂盛开成一种无声的喧闹。无风自飘,那支曾经簪在素娥发上的桂花,融入千花万朵的金黄中,还归了源头。 几乎是瞠目看着这巨大又挺秀的月桂。事实上,它并不是希腊品种的月桂,而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桂花。只因它生在月宫,而且是唯一的一株,这才称呼它为月桂。 它是这样的高大、挺拔,宛如淑女般拥有温婉的气质。树根下涌着一汪碧泉…大得像是个湖泊,不断飘下的桂花,让碧泉起了许多小小的涟漪,倒映着月桂苗秀的身影。 但是泽峻没有看到什么看守者。 他走到泉边…只见如镜的碧泉,像是一面通透的玻璃,一个模糊的城镇忽隐忽现。泽峻定睛一看…剧烈的哀伤袭上心头。 那是矗立在峭壁上的天使公寓。 他住了半个暑假,和里头的众生打打闹闹,争吵欢笑的天使公寓。依旧是树篱笆,白围墙,依旧是安静的坐落在阳光下。 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为了一个人的贪念,这些可爱的众生…都消逝了。他鼻酸而落泪,在广大的湖泊激起了涟漪,这涟漪细微却远大,震动了整个碧泉。 碧泉翻滚,阵阵清新湖水混合着桂花的强烈香气袭来。翻滚的浪涛柔和如女孩儿的脸孔…然后凝聚成水色的人形。 一个有着月色白的肌肤、水蓝色衣裳,浑身滚着水珠的美貌少女,凝视着他。 「是谁对着我的泉献上眼泪?」她的声音缥缈,「莫不是对尘世起了眷念?遭刑的天人何在?」 泽峻错愕的看着她,好一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她的美貌令人震惊?还是她冰冷的气质却有着春威?可能都有也可能都不是。他只是呆呆的望着泉水凝聚的少女,心里涌出一种自己也不懂的亲切。 「…螭瑶。」 他和少女都同时震动。这个名字…这个陌生的名字…为什么他会喊出来? 「你何以知道我的名字?!」螭瑶像是怒涛般奔向他,宛如冰晶凝聚的雪白指爪几乎掐入他的肩膀,「这名字…这名字…连我都遗弃很久的名字,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泽峻愣了好一会儿,坦白的说。 她美丽的瞳孔燃着怒火,倒竖宛如爬虫类的金色眼睛。但是他不懂…为什么他不害怕。明明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下蜿蜒着盘踞的蛇身;明明她的指爪已经刺伤了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害怕。 疲累的小咪抬起头,冷冷的打破僵持的气氛,「他的确不知道。他是个人类…你知道人类的血缘总是混杂太多,许多记忆的碎片也跟着血缘沈眠着。你要追究那些片段的碎片呢?还是渡我们一程?」 「他没有任何血缘流落在人间!」螭瑶厉声,却松开了泽峻,表情脆弱而茫然。「他只有我而已。我得看守在这里,等待他成仙归来…他总有一天会归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那个「他」…是谁? 她垂下美丽的头颅,长发和泉水融成一体,她在落泪。这泓碧泉…每一滴每一点,都是龙族的她落下的眼泪。 「我不想知道这些。」小咪咳了几声,她内息感到无比烦闷,爱铃渐渐崩坏的灵魂似乎影响到她,令小咪感到越来越窒息,「我只问你让不让我们过去。」 螭瑶看了看这个凡人,又转眼看看小咪和爱铃。她那双可以明辨一切的眼睛困惑了。原本她不该放人随意进出…但是她从来不留眷恋人世的仙人或非仙。 他们不想留,这是真的。这个年轻的人类…是个还不成气候的修仙者,这也是真的。 「我可以让他过去。」她纤长的指爪指着泽峻,「但是你不能。」 小咪被激怒了,「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个蝙蝠妖?!难道人类和众生差距有那么大?!即使你是仙神,但也是妖神出身!你…」 「谁对你下了暗示?」螭瑶奇怪的看着她,「你怎么会是蝙蝠妖?你不入众生之列,甚至不是人类。你…根本不是完整的。」 「你说什么?!」小咪几乎冲了上去,泽峻急忙架住她。「我就是我!我一样有呼吸有心跳有想法,为什么我不是完整的?!」 螭瑶迟疑了一下。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手足无措。就像是充满智慧的长者,却没办法告诉三岁幼儿「诞生」的真相与意义。 「…你的情感在这边,你的灵魂也在这边。」螭瑶指了指呆滞的爱铃,她不知道怎么说明才好,「但是你的情感,好像受到重创瘫痪了。而你们的记忆,分持一半的钥匙,锁着打开不了。」 她叹了口气,这样的说明,连她自己也不懂。「不是我不让你们过去。这泓碧泉是我的龙泪精华。可以疗愈所有生物的创伤和破碎。你们得穿过泉水回到人间…但是我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叫得出她的名字?不多的,不多的。就算是遥远血缘的破碎记忆,她都异常珍惜。 她不忍心让那个人类的心受伤…而且,她没见过化人的妖族和自己内丹分离,内丹还孕育出另一个自己。 硬将孵出来的小鸡塞进蛋壳里会怎么样?更何况那个情感停滞的人类身体,灵魂似乎破碎了。 人类脆弱而细致,她不知道穿过泉水后的结果。 「你不要花言巧语绊住我们。」小咪冷冷的说,「你该不会是怕了帝喾或罗煞,存心拖延不让我们走吧?一句话,给不给走?」 「不给。」温柔如春风的声音追了上来,却让人毛骨悚然。帝喾附身的罗煞穿过了半毁的广寒殿,飘忽的落在泉旁。 他没有耐心寻找道路,使用了神通力打垮了宫墙,离开了迷宫。 泽峻挡在小咪和爱铃身前,拔出了灵枪。螭瑶横了他一眼,冷漠的望着罗煞。「你不到来这儿的时候,修仙者。」 「刑仙,你该知道我是托赖了谁的神通。」罗煞冷笑,「将那三个小家伙交给我。」 螭瑶冷冷的回望,像是望向一片空气。她平静的对小咪说,「你若不后悔,可以穿过碧泉而去,我不会阻止。」 「刑仙!你当着我的面纵放人犯!」罗煞发怒了,帝喾又掌握了罗煞的声音和神智,语气轻慢柔和,却让人感到彻骨的阴森,「螭瑶,你为了留在天界,连爱人的仇恨都可以忘记。你不是誓言永远服从我吗…?」 「你配叫我的名字么?我服从的是天帝。」螭瑶露出冰冷的笑容,「现在,你是吗?」 这位贵为天孙,曾经代理过天帝职务,又因为残忍背德被赶下帝位的帝喾变了颜色,他的震怒引起凝成利刃的狂风,劈向螭瑶… 螭瑶的龙尾搅散了狂风。她盘踞起来,几乎有三个人高,将泽峻等护在她的身后。「你认为一个附身的傀儡可以打败我?我可是刑仙者!所有该贬的仙神由我遣出,所有该杀的仙神都在我的泉里斩首!」 她冷笑,「帝喾,你可以瞒别人瞒不了我。你所爱的只有你自己,所谓的弟子只是天帝下定决心将你除掉时的躯体,供你附身后继续为恶的壳子!你哪会那么慷慨借人神通?你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好抢夺弟子的身体而已!」 这话引起罗煞的惊愕。他虽然被帝喾控制着,却僵硬起来。 「没用的废物!」帝喾骂了起来,「别人几句空话就吓住了你!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教导…」罗煞却恐惧的拼命和帝喾抢夺身体的主控权。 觑着帝喾的神识和罗煞僵持,螭瑶一摆尾,将泽峻等人扫入泉中。罗煞见宿敌居然逃脱,大叫一声,疏了心神,又重新让帝喾压制了。 「…螭瑶!」帝喾对着刑仙者怒吼,「你不要当我会永远被关着!违抗我的只有死!」他俊逸的脸庞写满残忍,「你这怪物的眼睛我不要,我要挖出来喂狗。」 「随你高兴。」螭瑶冷冷的回到泉中,「你不要忘记了,天界只有我可以跟悲伤夫人对话。你敢杀我,请便。」 她盘蜷在自己的龙身上,水蓝色的眼泪不断融蚀在泉中。 如果帝喾要杀她,她也不怕。只是她誓愿过永远要守护这个泉,维护这天界的法典,和对着悲伤夫人唱歌。 若不是她还抱着渐渐熄灭的希望…她宁可死。 「你,知道我在忍死等待你吗?…」她涌出更多了泪,「心爱的你啊…魂归何处…」 穿过了泉底,依旧是泉。 向上望可以看见哀叹哭泣的螭瑶,但是往下是深蓝的虚无。他们在下沉,不断的往下沉。 这泉水这样深幽,像是没有尽头的寂寞。 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就是一片虚无的死寂。往事不断的在脑海跑马灯,这是否 ~ ~ 就是临终的感觉? 泽峻抱着爱铃,拉着小咪,不断的往下沉。 越深就越暗,最后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没有止尽的宝蓝色。然而在这片幽暗中,有些光影闪烁。 许许多多的飞禽走兽、妖魔神灵,交会的穿过他们。连见多识广的小咪都睁大眼睛,她不能够了解…这些虚影是怎么来的。 她甚至看到了杨瑾…将手足依旧虚弱无力的自己抱起来,然而床上沈眠的,是另一个自己。 还来不及看清,另一个虚影扑了过来。幢幢重重似鬼影出没,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 她甚至看到大笑的女郎,佝偻着背的努力画画的叶霜,和正在说书的飘飘。她看着这些栩栩如生的家人…胸口陌生的痛了起来。 原本呆滞的爱铃头一次抬头,望着远远飘过来的幻影…牵着已经成为少女的她,爸爸妈妈从疗养院接她回家。 接我回家。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家了。「啊啊啊啊…」她发出尖锐的叫声,用力甩开泽峻的手,冲向幻影,却被宝蓝沉滞的水流带走。 这些,都只是幻影啊!泽峻伸出手想抓住她,却被水流冲开。没想到小咪也松了他的手,拼命的游过去抓住爱铃,「那些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爱铃,你爸妈已经死了!」 死了? 她脑海里涌起不想回忆的片段…她「看到」小咪杀了她的父亲,女郎杀了她的母亲。 她的家人杀死了她的家人。 她可以怪谁?怪被操弄的父母?怪想尽办法牺牲生命也要救她的众生? 最应该怪的,是这可咀咒的体质和妖邪垂涎的我啊!我才是最不该存在的人,如果没有我…大家都不会死,大家都会活着… 父母和众生家人的惨死,引起她柔弱心灵的崩溃,她沉重如铅,求死的意念让她飘向黄泉… 这深幽没有尽头的泉水,是仙与非仙,生与死的交界。意念是唯一的罗盘,然而求死者,就会飘向死亡的黄泉。 这些幻影并不邪恶,只是每个人投射的记忆和怀念。当然,还有懊恼和悲痛。 湍急的水流中,小咪倔强的抓住爱铃的手,她没办法忍受,没办法忍受她熟悉的人在她眼前消逝,她已经失去太多了! 「爱铃,爱铃!」她将眼神涣散,呼吸渐渐停止的爱铃抱在怀里,顽强的抵抗黄泉的呼唤,「难道你只在意失去的人吗?那我们这些还没失去的,你就不在意了?看着死人哭有什么用?我们活着的人怎么办呐?我决不让人夺走我身边任何一个人…我不要!」 这是第一次,小咪的情绪爆发了。她感到自己像是火一样烫,疯狂的燃烧。这股透明的火焰顺着自己,延燃到爱铃的身上。在这个疗愈和痛苦、生与死的泉里,她和爱铃面面相觑,窜起狂热的火苗。 这股净火让无尽的黑暗褪去,照亮了九泉。她们愕然的看着彼此的封印被净火燃尽,失去的记忆像是拼图般重组、完整,两个人的容貌渐渐一致…像是相对着镜影。 碧泉的水流像是被火焰凝固住,宛如巨大的琥珀困住了小咪和爱铃。她们彼此凝视,面容和记忆不断的同步… 第29章 惊讶这样的巨变,泽峻想要将她们拉出来…却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他望着…却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小梓姐。她们两个…和小梓姐一模一样!不管是气息还是容貌…完完全全都跟殷梓一样… 「小梓姐?」他轻呼,眼泪不断的流下来,「殷梓!小梓!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你怎么可以…」 他泣不成声,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小梓姐会变成两个…但是对他来说,只要殷梓还活着,哪怕她成了怎样的怪物,他都不在乎。 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可以了。 互相凝视的两个殷梓转过头来看他,眼中有种浓重的悲伤,和翻滚的喜悦。她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化人失败了。前尘往事如梦一场,她想到重击灵魂的悲痛,依旧是感到破碎而惘然。 她,终究只有肉体化成了人。不愿意成为人的内丹,从她身体里分裂出来,又成了另一个自己。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借胎失败,化人失败,甚至一分为二,妖力也随之减弱了许多。 她不是刻意将记忆也锁住,不让自己去想念泽峻吗?为什么又会和他重逢…这是上天的捉弄还是安排?现在的她该怎么办呢? 「我…不是你。」内丹化成的殷梓露出茫然和痛苦,「但我也是你。」她耳上的蝙蝠翅膀覆满了羽毛,昂首望着幽深的泉,「你若是殷梓,那我…是谁?」 她们两人心里都是一片迷惘,不知道如何是好。 然而,他们却随着「迷惘」,回到充满迷惘的人间。 穿过了生与死的碧泉,她们撩愈了记忆上的碎裂,却带来了更多的伤痛。缓缓的落地,他们眼前是大片的沙漠。夕阳西下,滚滚沙尘呜咽,沙漠的热气依旧蒸腾,刮过的风却凄凉的寒。 他们在哪?泽峻茫茫的看着这片沙漠,很欣慰的是,有处废墟似的石墙可以勉强躲避寒风,还有口半枯的井。 打了水上来,苦涩带咸,但是没有人抱怨,默默的喝了几口。这毕竟就是人间的气味。 泽峻满心的话想说,两个殷梓也欲言又止,却谁也没有说出口。 没想到,苦痛折磨想念不已的重逢,居然是这样的沉默以对。充满窒息感的缄默持续着,寒风一遍遍的刮过去,像是鬼在吹口哨。听这单调的哨音太久,真的会令人疯狂。 依旧非常混乱的内丹殷梓,一直蜷缩成一团,像是受惊的小猫。所有的回忆都像是被人胡乱填进去的书页,她完全没有实感。不管是殷梓的回忆、小咪的回忆,对她来说,都非常冲突而陌生。 只有一件事情是真实的。只有她对泽峻深切的爱慕,所有良善面的情感,炽热的在她心里燃烧。但是看着泽峻从废墟里翻出陈旧的军毯盖在另一个殷梓的身上,这些温柔的情感立刻转变成恶毒的嫉妒。 他是我的!是我的! 无法克制的,她跳了起来,狂乱的叫着,「这世界上只需要一个殷梓!」十指如刃,几乎要插入另一个殷梓的身体里… 但是,她看见另一个自己痛苦而无辜的眼睛,和她眼睛倒映的,同样悲伤的自己。泽峻之间的回忆,属于小咪和爱铃的回忆…飘飘、叶霜、女郎… 还有总是淡淡微笑的杨瑾。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她又哭又叫,「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当小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一切只是噩梦而已…我没有情感,我不需要情感!让我回去…」 「小梓乖,怎么了?」泽峻抱着她哄,「不哭不哭,我在这儿呢…」 她倒在泽峻的怀里痛哭,声嘶力竭的,像个小孩般耍赖。 化为人身的殷梓看着她,心里有股怜悯,却有几分温柔和憎恨。这世界上…的确不需要两个殷梓。 她不愿意看到泽峻对她温柔…即使她也是「殷梓」。 是什么地方出差错了呢…? 默默坐在营火边,她听着内丹殷梓撒娇的哭声越来越低,终究含着眼泪睡着了。拨着营火,她没有说话。 「…你在胎结之后的阶段,也常常这样哭闹。」泽峻打破沈寂,脸上却是罕见的满足和温柔。 「那是化人的副作用。」她不想多说。至少内丹殷梓还在泽峻怀里时,她不想说话。 「那也是你。」泽峻诚挚的看着她,「是你心里没有长大的部分。」 「…她想杀我欸。」她不大自然的笑笑。 「你呢?」 我?殷梓摸了摸自己的脸孔,别开头。 没错,她也有这个念头。为什么她不敢看那张满脸泪痕的脸?是否她诚实的表达自己的想法欲望,而她却被矜持禁锢住? 「你们只是有点混乱。」泽峻一笑,「其实没关系,就算是两个人也好。当作重新出生,一起当双胞胎姊妹吧。」 「…你爱她多点,还是爱我多点?」她管不住自己,问了出来。 「这个…怎么说呢?」泽峻羞涩的一笑,「说都爱会不会挨打?但我真的都很喜欢…就算将来你们都不爱我也没关系,各自嫁人也好,再也不见我也好…」他的笑容渐渐哀伤,却是欢喜的哀伤,「你们只要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让我知道你们很平安就好…」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哭声,「我、我…我一想到你可能修仙失败,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我成仙到底还有什么意思?狐影叔叔说,妖族就算化人、成仙,灵魂也没办法转世…我若先死了,看不到就算了。若是你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消逝了…我…我…」 他低下头,大滴大滴的热泪落在内丹殷梓温润的颊上。 「…你这样困于情障,对你成仙之路大大不利啊…」殷梓也跟着哭了。 杨瑾憔悴的出现在幻影咖啡厅,把狐影吓了一大跳。 「…我不是说,不要来找我吗?」狐影气急败坏的,失去往日的镇静,「…她呢?她长大了吗?」 他们都知道,狐影口中的「她」是谁。 「我把她取名为爱铃,替她安排了一个身份。现在她名义上是我的外甥女。」杨瑾抹了抹脸,「狐影,我有违你所托。」 这个比女人还要美丽的狐仙脸色大变,一把揪住杨瑾,「…殷、殷梓死了吗?!」 殷梓?这名字好生熟悉…他在这个城市执行勤务已经有段时间了,有名有姓的妖族几乎也都耳闻过… 「大妖飞头蛮殷梓?」杨瑾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将化人后的飞头蛮交给我?但是…她为什么是这样…她应该是个婴儿的模样才对!」 「哎,她超过化人的境界太多了!」狐影急得跳脚,「殷梓怎么了?你说呀!」 「…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你不知道!?」狐影吼了起来。 「有个奇怪的东方神族来我家杀了我替她安排的看守者,却不见爱铃和另外两人的尸体。我只能确定他们还活着…但是人在哪里…我实在不知道。」杨瑾扔了片砖瓦过来,「我对东方神族不了解…我不懂他们要爱铃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个神人…」 狐影捡起砖瓦,脸孔变得惨白。这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法术气息。在他还在天界为神时,这个变态又无耻的背德神只,将狐影宛如野兽般捕捉虐待,他几乎拼出命不要,才得以逃生。 曾经代理天帝,引起大战,后来被贬废下来,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这位身份贵为天帝唯一的后裔,尊为天孙的天神… 帝喾。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狐影勉强笑笑,「他让舒祈禁锢,逼得天帝将他抓回去软禁了。他怎么可能…」 但这块残破的砖瓦上面还留着帝喾残忍的法术余波。 冷静,现在他要冷静下来。 「我先去找太白星君。」这老小子是天帝的心腹,一定知道帝喾是不是私逃了,「翦梨,」他恳求的望着坐在柜台边的梨花花神,「帮我找出殷梓的下落。」 翦梨迟疑了一下。殷梓化人后,已经和以往不同。再说殷梓千年道行妖力精深,即使她擅长透过世上每一株梨花觅人,也未必找得到。 她捡起砖瓦,另一个令她忿恨的气息扑来,比帝喾的邪恶更邪恶。这股浓郁的贪念…曾经凌辱杀死她最心爱的族女。 「罗煞,你也有份吗?」她冷冷的说,「上天下地,我也要把你翻出来!」 她祭起玉盆,盆内水波荡漾。丢下一片梨花瓣,像是要炸了玉盆似的激起数尺浪涛,恢复平静。 梨花瓣盘旋又盘旋,许久没有定位。 杨瑾虽然心急,却没有催促。他默默戴上帽子,出了幻影咖啡厅。这是他的过失…不管他心爱的养女是什么人,他都要找到她。 滥用职权,可能会被免职吧?但是,谁在乎?他只希望爱铃平安幸福…小咪也可以平安幸福。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如常的去叫醒爱铃,却发现她的身边睡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或者说,艳光还没被遮掩前的爱铃。 像是胎儿般蜷缩着,卧在雪白被单中,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 他对东方神妖不够了解,但也知道这样不寻常。为了不让爱铃产生混淆,他悄悄 的将那位初生的少女送走。 最后,她还是被送了回来。因为过度聪慧,人类甚至建议他将小咪禁锢起来。这件事情,他一直埋藏在心里。因为连他都不了解这种神秘。 他越是宝贝疼爱爱铃,越对那个喜欢吃水果的妖族少女感到愧疚。隐隐约约的,他明白小咪应该也是爱铃,但是待遇如此不同。 或许他这么做会被免职吧?坦白说,他什么也不在乎了。违背严格的诫律,他开始呼唤这世上所有善良的亡灵,要求他们找寻爱铃和小咪。 为了他心爱的养女们。 只剩下最后两个时辰。 占据罗煞身体的帝喾望着红尘滚滚的凡间。他在看,却不只是用眼睛。这世界宛如一疋极大的织锦,一经一纬都息息相关。在这些经纬中,他看得到逃走的猎物,他们微弱的气息透过这匹织锦,纤细却清晰的透露他们的所在。 虽然只剩下两个时辰。 他的能力一直被压抑着。从战争之后,他随心所欲的日子就告终了了。那些倦于征战的神只,居然和各天界达成共识,将他当成首席战犯,驱赶下帝位。 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他本来可以打败一切,取下人间,让魔界臣服。甚至他还可以征服其它的天界,将这世界统御在他的手下。但是这群无能的废物,忌惮他的优异,居然拱出那个退休的老不死,将尊贵的天孙囚禁起来。 那个老不死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处处阻挠他的老家伙。居然趁他睡梦中时,穿了他的琵琶骨,囚禁了他大半的神力。囚居的岁月这样漫长无聊…他只能制造优秀的神器打发这种无尽的无聊。 制作神器,最需要的是,美丽的眼睛和灵魂。他猎杀灵魂和眼睛时从来不会愧疚。正因为他的巧手,原本会消逝的美,将成为神器而永恒。 但是这个老废物只因为几双美丽的众生眼睛,一而再、再而三的惩罚他,甚至将他贬下凡间,成为废渣似的人类! 早晚他会杀了那个老废物的。既然已经生下了他,那老废物不该霸占着帝位和荣耀存在于世。等他一切都布置好了… 现在他只需要那只千年飞头蛮。而这个充满贪念的人类正好成全了他的愿望。 他将罗煞的灵魂像是一团破布的塞在阴暗的角落,非常高兴重新有了可驱策的身体。这弟子太懒了…没好好的修炼,让他附身得不太舒服。但这是他最笨的弟子,也最得他欢心。 因为罗煞虽然贪婪,却愚蠢。其它成仙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对他有防备,只有这个最小的徒弟对他一点戒心也没有。 还有两个时辰…每年的天诛日,是天帝力量最弱的时候。所以他受到的咒缚也最虚弱,给了他自由的时间。只是…天诛日快过去了。 等他飘忽的出现在沙漠,看到了他的目标,帝喾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第30章 还有两个时辰…每年的天诛日,是天帝力量最弱的时候。所以他受到的咒缚也最 虚弱,给了他自由的时间。只是…天诛日快过去了。 等他飘忽的出现在沙漠,看到了他的目标,帝喾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第30张 两个时辰够了。 「过来吧,殷梓。」他悦耳的声音充满诱哄,「难道你不想合而为一?你若希望永远不和那个人类分离,就只能来我这里。」 两个殷梓都站了起来,脸上有着相同的恐惧。内丹诞生的殷梓,忘记她曾经有过的混乱,将另一个殷梓推到她身后。 我是殷梓,但我也是小咪。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不要…再看到任何家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神只,泽峻黑发陡长,耳上的双翅招展…只是少了半个翅膀。他甚至将七把飞剑都唤了出来,拔出灵枪。 只是,他原本的极度恐怖都消逝了,只剩下一种绝望的平静。 这是一个天神。不是狐王分身,也不是他对付过的任何一种小妖。他拥有神的威严和神的神通,至高无上,仅次于天帝。 对上他,就像是蝼蚁对上巨象,泽峻光要好好站着都办不到。猛烈的神威像是暴风雪,侵骨的袭来… 但是泽峻还是面对着他。 「你没有碰小梓姐的权力。」 帝喾连正眼都没有瞧他,甚至连伤害他都不屑,像是看待一粒灰尘似的,从他身边走过。 泽峻的灵枪冒出火花,笔直的射向帝喾。连他向来护体用的飞剑,都宛如流星般袭向帝喾… 灵弹发出闪光,却在帝喾面前蒸发。当当几声,飞剑像是铁块般落地。原本附在飞剑上初具神识的剑灵,发出尖锐的哀鸣,被帝喾吸入了身体内…消失了。 就这样消失了…这些飞剑陪伴他多少年…在他最无助最伤心的时候,一直默默的陪伴他。他忍不住心内的伤悲,大吼一声,黑发绞拧成利刃,挟带着疾骤的珠雨,猛烈的攻向帝喾。 「不要!」两个殷梓同时大叫,共鸣的力量互相激发,将泽峻珠雨范围扩展得更大,更猛烈,这片沙漠让疯狂的珠雨洗涤,激起的黄尘和烟雾使人伸手不见五指。 惨惨黄雾中,泽峻被贯穿了胸,眼睛和嘴角不断的渗出血。「小梓姐…快走…」 「还能走去哪呢?」帝喾轻笑,指着殷梓们「过来。」 仅仅这两个字就将她们束缚了,愣愣的走向帝喾。 「看到了吗?」帝喾脸上有着虚假的悲悯,「我要谁生谁就可以生还,我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若愿意臣服我…我就给你一切。」 他喜欢这具年轻的肉体,干干净净的,稚嫩却有无穷潜力。罗煞的身体太老,也太肮脏了。 泽峻短促的笑了一下,低低的说了一声。连他这样尊贵的耳朵都听不清楚。「嗯?」 只觉得一道闪光令人盲目,泽峻将他仅剩的生命都化为灵弹,朝着凑过来的帝喾脸上开枪。 像是一种难解的默契,向着罗煞走去的两个殷梓,也同时发出最猛烈的攻击珠雨。她们合力将气息微弱的泽峻抢了下来,想要逃走… 却感到一股强大的剧痛。这痛楚从肩膀传来,灌注着浓盐酸似的极寒。这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痛楚…血液都要随之冻结。 他们几乎牺牲生命的合力一击,却没伤害到帝喾一丁点。他纵声大笑,充满了童稚纯真的喜悦,「呵~你们真以为团结就是力量,人定胜天?」 他的纯真带着极度残忍,「我,就是这世界的一切法则。」 得到了。他得到了千年飞头蛮。这个化人失败的飞头蛮将融入他最强的神器中,将分裂愈合成完整… 她的美丽和力量,将永远存在下去。 「顺从我吧。」他狂喜的将殷梓们拥抱在怀里,「和我合而为一…」 连脑浆都要冻结,一切神识渐渐远去…只剩下掌上的些许温暖。她还记得泽峻的温暖。成为人类的殷梓已经昏了过去,但是内丹孕育诞生的殷梓…却紧紧的握住手,怕最后一丝清醒也消失。 她转动僵硬的眼珠,举起手,狠狠地在帝喾脸上抓了一把。帝喾虽然没受到伤害,却讶异了。趁他晃神的一瞬间,内丹殷梓用临终最后的力气将他撞倒。不管他神威再猛烈,终究还是栖居于人身。 一脚将昏迷的人类殷梓踹开,她骑在帝喾身上,用力掐着他的脖子。人身是会死的…内丹殷梓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是她也不让帝喾活着。 她不要再失去任何家人了。 但是内丹殷梓却像是沈入沼泽般,发现自己渐渐消融在帝喾身上。他笑得那么欢快,像是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是我的了。」 这是内丹殷梓消失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很想转头看看泽峻和另一个自己…却只能消逝在虚无中。 我保不住她。呼吸渐渐停止的泽峻用身体盖住倒在泥泞中的人类殷梓,觉得自己和她一样冰冷。让我化为岩石、高山,什么都好,别让帝喾再夺走什么… 帝喾想要将泽峻踹开,抓走另一个殷梓,却发现几乎气绝的泽峻动也不动,像是和大地融为一体。 他变色了。这提醒了他讨厌的回忆。有个神人故意顶撞激怒他的母亲,拒绝交出飞头蛮,死后化为岩石,矗立在昆仑入口。 虽然是王母的命令,但是谁都知道那是溺爱的王母顺从帝喾的结果。几乎所有的天人都借故去瞻仰那块巨大的岩石,深深的同情,默默的谴责他。 他讨厌那个自以为伟大的家伙! 狠狠地劈向泽峻的天灵盖,帝喾决定连他不灭的人类灵魂都一起消灭掉…却全身一震,动弹不得。 他元神上的禁锢突然紧缩,像是要压碎了一般。天帝宛如使出最大的神通,准备毁了他。不可能…天诛日还没有过去。天帝怎么会发现他悄悄离开? 是谁?是谁让天帝阻挠我?!他还有半个飞头蛮没到手! 愤恨的回望,他不甘心。但是再怎么不甘心…他还是得马上回归天庭的牢笼。 可恶的天帝!总有一天让你尝尝被禁锢的滋味!那一天不会太远了…不会太远了! 泽峻护着殷梓,卧倒在满地泥泞中。珠雨洗涤过的沙漠,短暂的出现了绿意和生命。 只是他们两个都像是死了一样。 井边枯死的梨树,抽出新芽,也让翦梨找到了定标。她传送过来,见到这两个几乎死去的人,忍不住落下眼泪。 她摸了摸泽峻冰冷的额头,贴近轻声道「…让我看看她怎么样了。」 泽峻不知道明白还是不明白,但是僵硬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倒在一旁。翦梨看了看他们俩,心里更难过。 来得迟了。泽峻虽然受了重创,好在持修严谨,还能勉强保住一命,只是这段日子的修行都付之一炬,恐怕会成了废人。 但是没有修炼过的殷梓…失去内丹的殷梓…已经气绝,连魂魄都开始飘散了。 若泽峻得救了…她要怎么告诉这个痴心的孩子呢? 蜷缩成一团的罗煞挣扎了一会儿,茫然的在泥泞中爬起来。他变得更老,老得几乎站不住,原本挺直的背佝偻,下巴几乎碰到膝盖。帝喾粗鲁的侵占他的身体,几乎将他的灵魂摧毁殆尽。 他所有的道行都丧失了,而天劫依旧等着他。 「哇哈哈哈~我是神!我成为神了~」他又哭又笑,手舞足蹈,「我成为真正的神了,哇哈哈哈~」 凄凉的雨后沙漠,短暂的生命抢着抽芽开花,但是降下珠雨的人们,却在渐渐死亡。 一弯月钩悄悄的西沈。疯子的狂笑在蔓延,而花神垂泪,设法抢救脆弱的生命。 重逢,原来是离别的开始。 ······································································· 后记 再见,是为了再见面,而不是不再见面。 泽峻苏醒得比翦梨预期的早很多。当狐影和杨瑾赶到时,这个痴心的孩子,抱着已经冰冷的殷梓,不顾自己沉重的伤势,像石像般跪在渐干的泥泞中动也不动。 他完全不肯相信殷梓已死。她额头还有暖意,容颜还未损坏。或许因为死亡损失了一部份的魂魄…但有一部分让他施法拘住了。 她并没有真的死去。 没错,这完全是自杀…他拼命鼓动奄奄一息的内丹和元婴,使尽残存的所有法力,想到的不是他的死,而是殷梓微弱的生机。 若要救这孩子,就该把殷梓带走不是?毕竟她已经像是个碎裂的琉璃盏,灌注多少生气都是徒劳的。 但是这些心思纤细的仙神却被他的痴心震动而哀伤,谁也不忍心。默默的环绕着,陪伴着,静静等待殷梓断气的那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泽峻连最后一点生气都榨不出来,他抵着殷梓渐渐冰冷的额,盘踞在心里硕大无比的悲哀却渐渐麻木,消失。 茫然望着天空,他突然惶恐了。 为什么如此巨大的悲伤会渐渐淡去?他若忘记这股悲哀,他还剩下什么?如果连悔恨和锥心都随着死亡消逝,他对殷梓的爱和存在的意义,到底还存不存在? 「…悲伤夫人,不要夺走我的悲哀。这不是你的粮食,而是我剩下的所有!」他以为自己在愤怒怒吼,却只是沙哑的气声。 但是这微弱的抗议却感动了古圣神。 为什么呢?悲伤夫人问着自己。这世界有这么多的悲哀,为什么她放不下这个孩子?甚至不应该的,怜悯起殷梓。 她开了门,让泽峻到她面前来。 这孩子在她的世界里流泪,抱着气绝的死人。悲哀源源不绝从破碎的心里流出来,浓郁的像是仙酒,深刻宛如最深的天之伤。 他透明的泪落入泉中,却渗出血丝,渐渐染红了她的泉。 「人类的孩子啊…」她的声音深深的震动灵魂,落下水晶般的泪水,「殷梓已经死了,让她在我白发下安眠吧。」 「不不不!她还能接受我的生气,我也拘住了她剩下的魂魄!」泽峻紧紧的拥住她,「她还可以活下去,她还可以…」 「她失去了内丹,又失了部分魂魄。」悲伤夫人眼上蒙着白布,「看」着他,「她已经毁灭了。让她走吧…」 「我不要!」泽峻顽强的抵抗,「就算小梓姐剩下一点碎片,她还是我的小梓姐!哪怕是一只眼睛一根骨头,都还是我的小梓姐!」他呜咽起来,「就算她只剩下一点微尘,也还是、也还是我的宝物啊…」 他嚎啕的哭起来,像是在指控这世界,包括她这个吞食悲哀的悲伤夫人。 为什么…她从创世以来就存在,比任何众生都古老…活过这么漫长到接近虚无的日子…她还是会为了人类这种纯粹的情孽而落泪不已? 这只能活过一刹那,出生就准备要死亡的短命生物…为什么能够发出这么强的情绪,让她这个古老的圣神为之感动哀泣? 创世者…请原谅我使用圣力。请原谅我违背你的教诲。我…是这样的喜爱人类,喜爱到只愿啖食他们的悲伤… 但这份醺人欲醉的悲伤令人掩面。请原谅我… 令人盲目的白光过去…他感到怀里冰冷的殷梓滚烫的像是一团火… ································································· 自从悲伤夫人无缘无故带走了殷梓和泽峻,引起了狐影等人的惊慌。 悲伤夫人关门不见任何人,不知道送上了多少奏章,悲伤夫人还是沉默着。狐影终日奔走到病倒,杨瑾则因为滥用职权,被革职了。 任凭花神翦梨的追踪术再怎么奥妙,也没办法跟泽峻取得联系。 大病一场的狐影消瘦许多,整天都坐在咖啡厅里发呆。他在思索,思索成仙的意义在哪里。 或者说,仙神是什么,有什么权力玩弄众生的命运。 但是他不敢想到泽峻,想到心底就一股刺痛。那个原本怯怯的孩子,渐渐长大,茁壮,经过叛逆的青春期,显得有点暴躁,历经悲欢离合,却在达成夙愿的时候… 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懒洋洋的午后,外出购物的白虎从信箱里拿了一叠信,往柜台一扔。 狐影没什么力气的翻着…广告单当中,却夹了一封没有邮票也没有住址的信。他愣住了,手指不断的颤抖。这微弱的气息…却是泽峻的气息! 第31章 狐影叔叔: 哈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等尘埃落定后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带着小梓逃走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所有的修行,元婴溃散,内丹也只剩下一点稀薄的影子…不过能够活下来就很好了。 最重要的是,小梓现在在我旁边睡着,呼吸很均匀。 悲伤夫人帮我救活了她。虽然失去内丹和部分魂魄…但她总算活过来了。只是失去的魂魄太多,所以没办法维持原状,她退化到七八岁的模样,心智可能更小一点。 而且,她连话都不会说,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太好了。只要她还能呼吸,还有心跳,那就够了。那怕她再也记不得我…她还是我的宝贝。 我已经放弃修仙这样的念头了…我只想跟着小梓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什么众生、仙神,那些我都不想碰了。请原谅我的忘恩负义,不回去跟你们道谢。我知道狐影叔叔和杨瑾一定会设法保护我们… 但是请让我们像是平凡人般的生活吧。我再也无法忍受跟小梓分开,孤独的长生我也看不出什么意义。虽然我会不甘心,不甘心小梓就这样被撕成两半,但是我却无法忍受她再次被夺走。 我只想过着平凡的生活,和她一起。 原谅我这样忘恩负义,我来生有识一定报答。非常感谢你们… 泽峻 ········································································ 不知道狐影叔叔收到那封信没有?在宽广的钢青色天空下,泽峻默默的想着。眼前的道路延伸,伸入远方模糊的城镇中。 或许去那儿歇歇脚,也说不定,就这样住下来。 「小梓,来。」泽峻伸手,小小的女孩茫然的抬头,眼神空洞而温柔,却有一点点迟疑。 她望着泽峻很久,才将自己柔软的手伸出去。 手心透来的温暖,让泽峻微笑了起来。或许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 这个小镇,环绕着一个圆环的喷泉。这里的涌泉丰富,水质甘甜。这里的子民大部分都是原住民,他们世代居于此,小镇古语的意思是:「神灵眷顾的泉源」。 虽然泽峻的道行几乎都毁了,但是感应还在。他刚进入这个小镇,就感受到舒适、安宁。古老的泉水精灵在此安抚众生,即使战乱的污血曾经伤害她…随着岁月过去,她的泉渐渐洁净,自然精灵惯有的包容,甚至容许漂荡无依的魂魄存在。 一个小而古老,安静的小镇。最重要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修炼过或修炼中的众生。一切都是自然的、纯朴的,无邪而天真的自然精灵温和的看顾,使得这里少有天灾。 这里很适合隐居,泽峻想。在镇上唯一的旅社住了一个礼拜,他下了决定。 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小巧玲珑,还有两三百个小学生。唯一的中学和高中也在附近而已,但是除了小卖部,只有一家破旧的文具店。 文具店的老板已经老了,他想把店收起来到市区投靠儿子。基于某种机缘,泽峻意外的用不太高的价钱,接下了这家文具店。 他有些庆幸,多年来过着简朴的生活,父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和部分信用基金积存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财富。他原以为既然已经修道了,这些身外之物无须太介怀。但若是想要在尘世隐居,这些都是必要的。 虽然说,店面破旧,地下室的仓库又杂乱不堪。但这原是建国初期的铁路宿舍,独栋独户,前院又大,老板带他们到阁楼去看时,泽峻几乎是马上爱上了那个斜着的大天窗。 他们就这样定居下来。他们的物质欲望都不高,这家不太赚钱的小店也提供了他们温饱的生活。尤其是往来孩子的纯真笑语,似乎让小梓很开心。 她依旧不会说话,甚至常常出现呆滞的神情。但是渐渐的,她会笑了。 虽然有些粗鲁小孩会冲着她喊白痴,但总会被其它的孩子嘘。大部分的孩子怀着一种敬畏和善意的情感看着她,她很美,很「香」。当然孩子们还不懂什么是纯真的气,只是很下意识的喜欢接近她,即使她不加入任何游戏,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带着温柔却有些恍惚的笑。 「好奇怪,」孩子们会困惑的讨论,「她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 孩子的感觉很敏锐。泽峻在柜台含笑的看着他们,心里却有着淡淡的感伤。 但只要小梓还活着就好了。他默默的想着。每天晚上,他和小梓相拥而眠,她小小身体散发的温热,常常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怀着一种感谢和深沉的恐惧,守着可能不会长大的小梓。 一刻也不敢离开。 ·································································· 小镇新开了一家文具店。 说新开似乎不太对,这家文具店已经存在很久了,几乎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是小学生时,就来过这家文具店买铅笔本子。这家文具店总是黑黑的、灰灰的,带着一种霉味,随着岁月,越来越沉重。 直到换了一个年轻的老板,这种奇怪的霉味就消失了。他很勤劳的将整个文具店内外都粉刷得焕然一新,白墙黑瓦,顿时让这家死气沉沉的文具店「活」了过来。前院的杂草也借用学校的剪草机理了个可喜的小平头,原本埋没在杂草中的花花朵朵因此露出她们的欢颜。 这家文具店不再是小学生窃窃私语的「鬼屋」,而成了没事就要去晃一晃,和老板聊聊天,在前院玩耍的地方。 当然,还要去找老板美丽的小妹妹玩。她总是穿着白洋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坐在庭院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玩,带着恍惚的微笑。 镇上的大人对这对外地来的兄妹不免有些耳语,但是孩子们是不管这些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那个年轻的老板是那样温和体贴,在老人居多的小镇,总是很主动的帮忙,渐渐的,镇民也忘记了他们的「奇怪」,默默承认他们也是小镇的一份子。 连那不讲话的美丽小女孩拿着纸条上街买东西,街坊都亲切的接待她,除了她要的菜以外,可能还塞她一袋李子或桃子,或是几个浑圆芳香的苹果,她虽然不说话,却会规矩的行礼,脸上泛着恍惚却甜蜜的微笑。 「这孩子不笨欸。」仔细观察她的大婶说,「我多找了她十块,她也知道马上退还给我。」 「她前天还帮我的笨孙子写作文。」卖鱼的王大妈说,「老师给了个甲上,说写得很好哩。」 「可惜不讲话。」街坊有些惋惜,「可能是哑巴吧?怎么不治看看呢?」 问了年轻的老板,老板却只露出伤痛的神情苦笑,「…治不好了。她快快乐乐的就好。」 其实,泽峻的要求也就这么多而已。比起一年前,小梓已经进步很多啦。或许是孩子的活力,或许是自然精灵的眷顾,她从畏缩退避、宛如一抹幽灵的沉默,渐渐转变。 她现在表情多了,笑容也更多了。她喜欢花,常常蹲在院子里勤劳的翻土种植。她也喜欢朋友,当喧哗的小学生放学,涌进来找她玩,她通常也不太拒绝。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烦恼和心事,这些说出来大人会笑,同学可能会泄露的小心事,小秘密。他们发现,阿哈,小梓真是个倾诉的好对象。 而且小梓虽然不说话,还是有反应喔。她会用温柔得有点恍惚的美丽眼睛看着你,当你不开心或是掉眼泪的时候,怯怯的用有些冰凉的小手拍对方的手背。 她和很多孩子都成了朋友,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个人类。 对泽峻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进步了。 每天晚上六点半,泽峻会关上店门。小梓变成这个样子,却还保留若干飞头蛮的饮食习惯,只吃些水果蔬菜,泽峻也改不了修道时的习性,吃得很素淡。他们用过了简单的晚餐以后,小梓会有点急切的自己穿上鞋子,等着泽峻。 夏日里天暗得晚,七点多天空还是明亮的宝蓝色,月亮早早的出来露脸。在干净清新的夜风里沿着小小的甬道散步,是这一天里头最喜欢的时刻。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是建国初期的铁路宿舍,近百年了,家家户户还是修葺的整整齐齐,前院栽植着各式各样的树。穷乡僻壤,没人大惊小怪的拿来当古迹,反而自自然然的住着人,依旧是平凡的人家居处。 许多植树经过百年的洗礼,开始孕育出灵性。这让她们的芬芳更温和柔软。有一家的茉莉花特别的美丽馥郁,像是知道他们会经过,总是准备着芳香等待他们。 看着小梓微张着嘴,试图发出声音,泽峻微微悲感的一笑,「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枒…又香又白人人爱…」 当他唱歌的时候,小梓会带着迷离的神情,跟着动着嘴唇,发出无声的歌声。 他是那么欢欣,又是那么伤痛。 散步久了,附近的邻居都知道这对好兄妹会经过。住在铁路老宿舍的人家多半是公务员或老师,要不然,就是数量极少的医生或律师…在小镇里算是比较客气而疏远的一群。如果说这样的小镇有所谓的世家,老宿舍这些「读书人」或许就是了。 他们自成一个小小族群,一直都不太喜欢老文具店的老板杂在他们中间。但是这个文雅的年轻人和他美丽沉默的妹妹,却让他们觉得气味相投。 有时候他们经过,会被某个老太太或老先生叫住,塞一些庭院时鲜的水果,或是 一些精致的零食饼干,一捧桂花,或是一枝丁香。 这种小小的善意让他们觉得温暖,也和邻居渐渐熟稔。 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茉莉花的主人。 「种茉莉花那家?别说你们,连我们都很少看到他呢。」邻居笑着。 据说那是个长居市区的老先生,退休后跟着太太回到小镇的娘家。自从太太过世后,他独居在这里,腿有些不方便的老先生,雇用一个保姆,埋首在家里读书,从来不跟外人往来。 他家里的保姆倒是活泼开朗的,很喜欢操着乡音的普通话和邻居聊天,但是已经几日没看到她,据说回老家了。 「那老先生谁照顾呢?」泽峻随口问着。 「他身体好起来了呢。这两天还看到他出门买菜,还上市区买了一大堆书回来。」邻居对这怪人倒是挺有兴趣的,「不过他的身体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但是老先生身体好起来,他们还是没见过他。有时候经过,明明屋里灯亮着,却会马上熄灭,倒像是有意的躲避他们。 夜来夏风凄凉许多,茉莉花不知道为什么锁住了芬芳。泽峻有些奇怪的抬头,这株美丽的茉莉花,已经好几天不再吐露温暖的芳香了。明明花朵还是那么多,甚至雾样的繁茂。 小梓带着一种朦胧的哀伤,伸手。茉莉花很巧的落下了一串夜露,在她小小的掌心滚动。她张开粉嫩的小嘴,试着发出声音,几经挣扎,却只涨红了脸。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泽峻开始唱着古老的儿歌。茉莉花丛随风摇摆,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松了口气的叹息。 泽峻有种不安的预感。虽然花灵初萌,一派天真无邪,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和众生有任何瓜葛。我只想过着平凡的生活,他想着。任何跟众生有关的事件,他都不想再碰。 「冷了,我们回家吧。」唱完了儿歌,他牵紧小梓的手。 「泽峻呐,」隔壁的邻居推门而出,「等等喔。隔壁的老太太说了,她老遇不到你们,要折枝茉莉花给你们…等会儿,我拿花剪…」 泽峻的心紧绷起来,「…不是只住了一个老先生吗?」 邻居的太太迷糊了一会儿,「…她交代我一定要给你们。」 小梓一言不发,却焦虑的指着茉莉花的花枝。邻居太太马上忘了她的疑虑,「小梓要茉莉花是吗?来,阿姨摘给你…」她利落的剪下一枝花叶繁茂的茉莉花给小梓。 第32章 「泽峻呐,」隔壁的邻居推门而出,「等等喔。隔壁的老太太说了,她老遇不到 你们,要折枝茉莉花给你们…等会儿,我拿花剪…」 泽峻的心紧绷起来,「…不是只住了一个老先生吗?」 邻居的太太迷糊了一会儿,「…她交代我一定要给你们。」 小梓一言不发,却焦虑的指着茉莉花的花枝。邻居太太马上忘了她的疑虑,「小 梓要茉莉花是吗?来,阿姨摘给你…」她利落的剪下一枝花叶繁茂的茉莉花给小 梓。 第32张 2号 泽峻很本能紧绷,他完全不想带那枝茉莉花回家。但是小梓紧紧的攥着,怎样都不肯放。她是这样爱惜,甚至找了个牛奶瓶子插了起来,放在床头,不给任何人碰。 或许只是他过敏。泽峻自我安慰着。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花灵好意给他们一枝芬芳。 但是他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睡到半夜,异样的森冷惊醒了他。小梓早就醒了,定定的看着大开的窗户。窗户外,一张惨白没有颜色的女人脸孔,披散着微卷的头发,眼眶流出血泪,无声的张合着嘴。 「去邪!」泽峻比着手诀,「我没有邀请你,你不可以进来!」 那抹苍白的鬼魂带着哀求的神情,捶着事实上并没有关上的窗户,流着泪不断指着茉莉花。 「要就给你吧。」泽峻拔起瓶子里的茉莉花,从窗户扔出去,小梓无声的惊呼,却被泽峻抱住,「不行,小梓不行!我们不要去看、不要去管!」 那苍白的鬼魂发出尖锐的哀哭,追逐着茉莉花而去。 在泽峻怀里的小梓僵硬的反抗起来,她张着嘴,倔强的指着窗外,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泽峻知道,她要那枝茉莉花。 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和众生有什么往来,只想当个平凡的人类了。他说什么都不要再失去小梓,他让这种恐惧桎梏了。 「不行,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安抚着小梓,「我们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知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求求你…」 小梓柔软下来,却开始哭泣。她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泽峻的心也要碎了。看着她哭到睡着,泽峻觉得很不舍,却不得不狠下心来。 他的道行已经毁了,除了一点点还记得的咒术,面临任何众生都脆弱的跟玻璃一样。他知道有种罪恶在蔓延,但他也只能选择无视。 为了殷梓,他选择了鸵鸟似的盲目。 张开眼,在床侧扑了个空,泽峻的心像是冻结了。 他跳起来向外张望…发现殷梓蹲在院子里。他穿着睡衣就冲出去,发现殷梓将枯萎的茉莉花种在花圃里。 可以的话,他想把茉莉花拔起来烧掉…但是小梓却坚决的护着枯萎的花,满眼哀求。 …种在院子里,总比摆在屋子里好。再说,这枯萎的花也不见得种得活。依她吧…她还剩下什么呢?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保有一点喜爱…一株枯萎的花…只要她开心,一点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去洗洗手,要吃早饭了。」他牵起小梓。她顺从温柔的由着他牵着,昨晚的反抗像是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要她高兴就好…泽峻知道太宠她了。但是她失去那么多,再多宠爱也弥补不了她的损失。 「硬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对不对?」吃过早饭以后,泽峻温柔的帮她梳头,想到她丧失了部份魂魄和一半的自我,摧毁得几乎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他几乎落下泪,「为了我的自私硬把你留下,到底对不对?」 小梓透着镜子瞅着他,反身紧紧的拥抱泽峻,那样全心全意的信赖着。 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梓…心智残缺的她…却还保有那一点纯真而淡漠的温柔。 「…你永远是我的宝贝。」泽峻感到痛楚的安慰,「若是你真的无法长大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搬家,可以走。如果你会长大,会爱上别人也没关系…你永远是我的宝贝。」 她温柔的笑了笑,恍惚而美丽。不知道她是懂了,还是不懂。 那株枯萎的花居然抽出了新芽,安静的在他们的花圃长大。 自从那株幼苗活下来以后,奇怪的灵异居然不再出现。但泽峻刻意换了散步的路线,不再从那株古老茉莉的前面经过。 小镇依旧平静安宁,小梓也恢复了温柔沉默的放松,和几个小女孩子成了很好的朋友,她们非常喜欢阁楼的寝室,常常好几个女孩吱吱喳喳挤在阁楼的矮桌边,一起开心的写功课,扮家家酒,陪伴着不语的小梓。 这些小女孩把小梓的作文和图画拿到学校去,倒是让老师们大大的惊异了。教务主任知道这个文具店的小女孩,有些可惜她这样失学的待在家里。 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教务主任挥着汗来到文具店,跟小梓亲切的打招呼。带着草帽在浇水的小梓,跟他行了个礼,笑了笑,依旧拿着水瓢细心的浇水。 他看到了泽峻,打完招呼,开门见山的说,「小梓还是去上学比较好。」 上学?泽峻的心紧紧的揪紧。那么他一天会有好几个小时看不到她了。「…小梓没办法上学。」 「当哥哥的人不要这么保护。」教务主任擦着汗,「我看过她写的作文和画的画。说真话,她智力没有什么问题,除了不会说话,她和一般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 「她连手语都不会。」泽峻有点不耐烦。 「我们启智班老师是会,但她不用进启智班。」教务主任盯着他不放,「不是她不能上学…是你不想让她去上学吧?」 泽峻的脸孔涨红了起来,「…这是胡说。我只是怕她会被人欺负…」 「我懂,我懂。」教务主任搧着风,「有些死小孩会对她不礼貌…但我们这儿是乡下。乡下孩子比较没有那种成见,又不是大都市…小梓又交了不少朋友。我知道你们这些家长的心情…但孩子就算不用受教育,也得有点人际关系的交流。你一个哥哥带这样的妹妹,的确辛苦了,但也不要保护过度。」 「我觉得我保护得还不够。」他的语气伤痛起来。 教务主任误解了他的伤痛,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很不错了,年轻人。任何父母都不会做得比你好…让小梓来上学吧,这对她会有好处的。」 他明白,让小梓去上学绝对比较好…她或许有所残缺,但是这些残缺却在友伴的陪伴下渐渐完整,起码身为人类的部份渐渐完整。 但是他受不了见不到她。「…因为某种缘故,我们的户籍并没有迁过来。」泽峻含糊的回答,「而且,大概也没办法迁过来。」 果然是有隐情的。教务主任轻轻叹口气。像这样的人家他见多了,有些是在大都市背负了庞大的债务逃到这穷乡僻壤。或许是父母留下三四辈子也偿还不了的债务吧?但孩子有什么罪?受教育是他们该享受的权利。 「这个问题我来解决就好,」他诚恳的回答,「孩子总是要上学的。」 他的诚恳感动了泽峻,「…你甚至没问她是什么病。」 「那是医生的事情,」教务主任挥挥手,「我只知道孩子就是孩子,她该上学,有朋友一起游戏。」 …或许这样比较好吧?「谢谢你,我会带她去上学的。」 教务主任平凡的脸露出了诚挚的笑容。泽峻觉得,选择这个小镇落脚,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小梓真的去上学了,三年级。虽然老师认为她的成绩可以跳班到六年级去,但是顾及她对学校的陌生,还是把她留在和年龄符合的班级上。 但谁也不知道泽峻的痛楚。你们不知道原来的她是怎样的聪明智慧,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教导她。她曾经自由到可以展翅飞翔,世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曾经是妖力高深备受尊敬的修仙大妖… 但是现在的她,却只剩下一点点灰烬。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很安于现状了。再说,小梓去上学,的确比在家里的时候表现好,她的笑容更深,恍惚的表情更少,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也不太愿意和人笔谈,但是她表情生动,原本紧闭的心扉渐渐开启。 泽峻的心里充满了安慰,虽然还有点儿凄凉。 他们在这个安宁静谧的小镇定居下来,泽峻几乎遗忘了那晚的异象。只有偶尔看到园里越来越茂盛的茉莉花,才会有点淡淡的不安。 但也只是淡淡的而已。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那个礼拜,他淡淡的不安,却变得无比强烈,甚至扭转了他的想法。 在毕业典礼前夕,一个小女孩失踪了。 那个小女孩他认识──虽然他几乎认识每个孩子。但这女孩儿和小梓非常投契,身量面貌有几分相似,连个性相似的沉默害羞。同样喜爱穿白,戴着顶小草帽,常常不畏艳阳的来家里喊着小梓一起去玩。 远远看,真有几分像是姊妹。 但是她却神秘的失踪了。整个安宁的小镇简直翻了过来,家家户户都出动了人去找。但是暑假来临了,小女孩还是没找到。 「找不到了。」有些老人家悲伤的摇摇头,「一定是被『魔神仔』抓去。以前谁谁谁家里的小孩也是这样…」 几乎每隔几年,就会丢一个孩子。然后很神秘的,怎么也找不到。警察费尽力气寻找,这些孩子像是消失在空气中,连尸体也不会有。 老人家都说,是山里的魔神仔抓走了。他们忙着建祭坛拜拜,安抚那个未知的魔神仔,镇上家世兴旺开了祠堂的族长们也慎重的举行祭礼,祈求不要再失去任何孩子。 泽峻只感到一种恐怖和罪恶的味道。幸好暑假来了,小梓总是在他身边。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只待在家里。 但是这天的傍晚,小梓突然不见了。 那一瞬间,泽峻觉得自己被掏空,足下的大地像是消失,软绵绵的找不到立足处。 「小梓!」他喊叫起来,冲出院子,却嗅到芳香到令人头昏的茉莉花香。他怔怔的看着幼小到还没开花的花苗…虽然这么强烈,却没有恶意,反而有着阵阵哀伤。 难道…小梓在那边吗? 他冲出大门,往着古老茉莉的那栋洋楼冲去,只见大门洞开着,黝暗的花阴下,有着模糊的白影。 「小梓?」他轻轻的呼出声,她转过头来,果然是安然无恙的她。只是双手沾满了泥土,像是在挖着什么。 「你…」他松了很大一口气,又感到深深的愤怒,「你怎么可以吓我?你怎么可以偷偷跑掉?难道你不知道…」 他脖子后面倏然的森冷,虽然紧急避了过去,却已经是数条血痕。 戴着眼镜的老先生,打开了门,他驮着背,背上有着一大坨果冻状、不断蠕动的「异物」。 这可怕的味道、可怕的恐怖感…他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妖异。或许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只是拒绝去思考。他不想看也不想听甚至不想知道,在什么能力都丧失的此时此刻,他知道也没有用。 「…快走,」跌在地上的泽峻将小梓推到身后,「快点走!」 小梓却动也没动,只是摸了摸泽峻后颈上的潮湿,送进口中,她的表情惊愕,旋即愤怒。微光中,泽峻第一次看到复苏后的小梓露出愤怒的表情。 她张口,发出无声之声。泽峻简直愣住了。这是小咪才会的绝招呀!她发出极高频率的超音波,居然撞得那个不成气候的妖异往后飞去。 残缺的她…到底留下了些什么? 或许,我失去了一些道行,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吧?为了保护心爱的人…难道他不该试试看吗? 他结起手印,用残存的法力呼唤着记忆里的珠雨。的确,勉强运转内丹真的太吃力了…他觉得内息不畅,烦闷的很想吐。 但是小梓将脸靠在他背上,像是起了共鸣。他的压力小了很多,居然让他们唤出了珠雨。 涤清邪恶的珠雨,击打在妖异身上,像是强酸一般,他跟着宿主一起哀嚎翻滚,像是柏油一般融化黏稠的化在地上。身为宿主的老先生整个人紧紧的蜷缩,不断的痉挛。 他简直虚脱了。疲乏得几乎无法动弹。小梓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停止不了的珠雨,脸上出现困惑和追忆的神情。 茉莉花像是松了一口大气的叹息,吐露出强烈的芳香。强烈到像是哀伤的具体化。在这种强烈的芳香中,小梓张开口,断断续续的唱着,「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哀伤的香气蔓延,古老的茉莉花剧烈颤抖,倒了下来。根断土翻,土壤中,露出一浓密的黑发和开始腐烂的指端。 小梓找到她了,那个失踪的小女孩。 看小梓这样爱惜的抚着朋友的头发,应该恐怖的场景,却是这样的哀伤、温柔。 第33章 警察抓到了那个老先生,他承认了所有的罪行。也在茉莉花根下,找到了好几具孩童的尸骨,以及保姆的尸体。 当然,还有小梓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很冷静,绝望的冷静。「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想杀人。只要杀了人,我的腿就不会那么疼,可以自在的走来走去。你们不知道那种疼…不是我疼死,就是他们为我死。但是我还不想死。」 或许是埋了太多尸体,使得土壤过分肥沃,茉莉花的花根几乎都腐烂了。也可能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罪恶的污染,在小梓的歌曲里,呼出了最后一口芬芳。 发现尸体的小梓依旧是沉默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睁着悲伤的大眼睛。默默的陪伴呼天抢地的伯母,在朋友要火化前,默默的跪在她身边,握着她变形的手。 「再见。」最后她说。 她让泽峻牵着回家,眼睛里若有所思。她在这个蝉鸣不尽的夏天,失去了朋友,却像是得到神秘的馈赠,得回了她的声音。 那一夜,他们花圃的茉莉花旁,站了沉默的一群「人」。那白衣草帽的小女孩,走上前,拥抱了小梓,微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这时候,泽峻却非常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个惨案在报纸上热闹了两天,很快的,又被明星的八卦和粉丝口水淹没了。几乎马上被世人淡忘。 但是小镇的人忘不了。 他们困惑而不解,这样一个温和孱弱的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令人发指的凶残?更让人们窃窃私语的是,为什么那个哑巴小女孩会找到谁也找不到的尸体,然后又突然会开口讲话? 对于所有神秘,人都有种恐惧心理。文具店的生意因此冷清好几天。家长都告诫小孩子下课不可以在那边逗留,若是不听话,都会让害怕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又打又骂的拖回去。 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小孩子。原本亲密的朋友,都不大愿意和小梓一起,即使上学,也不喜欢和她的目光有所接触。 对于这种现象,泽峻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小梓又不是非上学不可,他们也不是非在这个小镇,天地这么大,总有他们安居的地方吧? 但是小梓坚持的背起书包,去上学。 「上学对你不是最必要的!」泽峻急躁了。 小梓开口,话说得很慢很慢,「…我…我要去。」她总是有些恍惚的小脸浮现罕有的坚毅,「她、她想去,却不可以去了。」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泽峻懂了。就因为懂,所以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个和小梓有些神似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去上学,但是小梓可以。 他是否该为此感谢上苍? 「…他们这样对你。」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阵阵的酸楚冲了上来。 「只是…只是害怕。」刚得回语言的她,还有些结结巴巴,「他们怕我,因为、因为不懂。」 泽峻没再阻止她,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他的悲戚是那样的深。 她的身上还有飞头蛮殷梓的影子,却也只剩下影子了。但即使只有影子,她的坚强和善良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断垣残壁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他呢?泽峻有些迷惘了。 在骤逢大变之后,他留下了什么?除了自私的念头,他还留下什么?他明明知道罪恶的气味蔓延,就在他身边蠢动。原本他有能力阻止… 到底他还剩多少能力呢? 他知道自己的元婴已经荡然无存了,没有成为废人,实在是妖气凝结的内丹支撑。瞑神静坐,搜寻了许久… 他找到寂然不动的内丹…大约没有一个葡萄籽大吧。但是它还顽固的存在着。 或许,这是当初殷梓给他的那口妖气,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他默默坐在阳光下,感受日光精华像是金尘欢悦的飞舞。当他决心不再与任何众生有瓜葛之时,曾经抗拒这欢悦的金尘。 深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耐着性子做起早课。将一点一点的日光精华,吸收到体内。沈寂的内丹,像是饥渴了很久很久,狼吞虎咽的吸收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泽峻睁开眼,叹了口气。只是恢复做早课而已,不算什么,对吧?他并没有打算和任何众生有瓜葛。 只是需要一点力量,可以保护小梓,和小梓也同样关心的人。 老师的态度还是很亲切,但是同学们都变了。 小梓很清楚这一点,甚至有一点怜悯。她常觉得脑子蒙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她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是这层雾渐渐散去,当她得回「语言」时,也得回了驱除浓雾的能力。 她可以敏锐的感觉到同学的惊惧。对于死亡,人类的了解太少也太肤浅,所以也就更容易误解、更恐惧。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呼出最后一口呼吸,然后留下肉体归诸于大地。大部分的魂魄都会重生,又从婴孩开始漫长的一生…当然也有很少数会被死亡的瞬间震慑住,动弹不得的捆绑在现世。 就像在校门口发生车祸的小孩子。他被那瞬间的恐惧抓住了,反而无法离开。每次有车辆经过,他就会发出尖叫然后倒地。 每次她都会站住凝视他,但是那小孩儿的幽灵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很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忙。 这天放学,她又看着那个小孩子倒地哀鸣。同样的,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同样驻足,莫测高深的望着小梓。 「不要盯着他看。」那个高佻的女生低低的跟她讲,「要当作没看到,晓得吗?」 「…他很难过。」小梓很慢很慢的说,「我想帮他。」 高年级女生研究似的看了她好一会儿,「你就是她吧?那个把尸体找出来了的人?」 小梓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真的笨死了」高年级女生没好气,「任何人问你,你都要说不知道啊。当然发生什么事情,你也不记得了。你居然还呆呆的承认喔?别人会说一大堆有的没有的闲话你知不知道?」 小梓默默的摇了摇头。 「你真的有够呆欸,」高佻的女生老气横秋的教训,「这样会被人家当怪物看,怪物,懂不懂?外行人就不要摸这些灵异事件,看得到又怎么样?普通人觉得你是怪胎,那些阿飘还以为你有办法…像我这样家学渊博也是能装傻就装傻过去…命还是比较重要啊!」 小梓仔细看了看这位学姊,觉得她身高比一般的女孩高许多,神情俊朗,两眼清亮有神。 虽然还很稚嫩,但她的确是很初步的修仙者。 「我知道你叫殷梓。啧…这学校谁不知道?你也太不懂装傻的艺术了…」她握了握小梓冰凉的小手,「你阳气不足喔,这种体质很容易被『坏东西』欺负…」 翻了半天,她干脆把手提袋倒出来,从乱滚的水彩和便当盒当中找到一个很旧的护身符,「拿着!以后要当没看到晓不晓得?」 握着那个有着浓郁灵气流转的护身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烫手。 「你怎么这么虚呀…」看到她的白皙的小手瞬间转红,学姊放弃的叹口气,帮她拿过来,挂在书包上,「你这是先天阳气不足嘛!早产吗?老天…现在的医学是怎么回事,弄出一群体虚阳气衰的早产儿…」 挂是挂好了,但是看着小梓满脸茫然无依的孤独,又觉得很可怜。过世的爷爷就常说她嘴硬心软,走修行这途其实不利。 「好啦,别再去乱看那些有的没有的。」她粗声,「他是我的问题,我会设法超度他。记得要当作没看到…」她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走回来,「我是六年三班的宋明玥。如果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看着大踏步而去的明玥,和书包上轻晃的护身符…小梓露出一个困惑的微笑。 这天小梓回来,没有说什么,神情却轻松很多。 自从开学以来,小梓虽然什么也不说,泽峻也知道她的处境很尴尬。文具店没生意,其实不值得挂怀。没有就没有,无所谓。他们生活的开支用度极省,就算把店关掉也过得下去。 但是小梓忧郁那么久,今天却会笑了。 「有什么好事吗?」泽峻盛了饭给她。虽然她不大吃米饭,但是为了她的健康,泽峻总是哄着她吃。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认识一个朋友。」 「哦?」泽峻颇感兴趣的问,「怎么认识的?年纪多大?什么名字呢?」 她又想了想才回答,「六年级,宋明玥。」低头吃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是女生。」 这倒让泽峻的脸涨红了。小梓长得清丽脱俗,再过几年一定是绝丽无双的美女。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挣扎。这种介于情人和父亲的心情,很微妙的尴尬。 小梓的小男生朋友,他总是比较严肃一点。难道被她看出来? 「…就算是男生也没有关系呀。」泽峻故作大方,「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小梓张大眼睛看他,微笑着低头,继续慢慢的吃饭。 …被这样的小女孩笑,实在很糟。他心不在焉的扒完饭,小梓很乖巧的收拾桌子,他洗碗。 等他洗好出来,发现小梓穿好鞋子,在玄关等他。 「…散步吗?」泽峻讶异了,整个暑假,小梓几乎足不出户,饭后都在家里静静的看书。 小梓点点头,满眼恳求。他常觉得,小梓得到语言的同时,也得回了丰富的表情。这瞬间,他有些恍惚… 殷梓…有这么多表情吗?或许在长年的修炼下,后天的端庄自持压抑了她原本的喜怒哀乐?但是他了解殷梓多少?又了解小梓多少呢? 或许现在可以更了解她吧。 「嗯,」泽峻怜爱的摸摸她的头,「我们去镇上的喷泉走走?」 那大概是这镇上最清静的地方了。而且,小梓也喜欢这里。他们缓缓的走在行人不多的街上,沿着静僻的巷弄走到喷泉。夜凉如水,喷泉潺潺如珠玉鸣唱,三三两两的镇民在泉畔的行道椅上纳凉闲谈。 他们这对外地兄妹出现时,所有的谈话声都停了下来,眼光一起注视着他们。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却异常尴尬。 「小梓你们出来纳凉喔?」恐惧压不过好奇,卖菜的大婶招呼,「这里坐啦,这边自来风,很凉勒。在家里热死了…」 泽峻还在犹豫要不要坐下,小梓已经温顺的坐在大婶旁边,接过大婶递给她的番茄。 「小梓啊,你怎么会找到阿如的?」中年老大妈是最直接的生物,她很干脆的问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所有的人也都竖起耳朵。 泽峻忍受不住,「小梓,我们回家吧。」他想牵起小梓,却发现她动也不动。 小梓愣了很久,她想说出实情,却想到明玥的告诫。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以说,她的朋友在叫她,就是这么简单。就算她变化成另一种形态,也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是她也不想让别人害怕。(虽然她不懂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吃力的说着,「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大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我、我不知道…」她想到再也无法在现世看到最要好的朋友,心里一阵难过,哭了起来,「我很想她…」 她美丽的小脸布满晶莹的泪水,映着泉底的月,闪闪发光。她这一哭,让单纯的镇民跟着心酸起来,大婶感情丰富,也哭了,「一定是你们感情这么好,阿如舍不得你,叫你去找她啦。一定是她保佑你的哑巴好起来,一定是这样啦…」 这个臆测的故事,很快的流传到整个小镇。单纯的镇民得到「合理」的解释,态度又重新友善起来。 这个事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落幕了。一切回到过去的轨道。小梓的朋友又来喊她出去玩,或者挤在他们阁楼一起写功课,谈着小女孩琐琐碎碎的小心事。 第34章 不过还有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阿如让小梓的「哑巴」好了起来,许多爸爸妈妈在小孩生病发生意外的时候,会去求阿如的妈妈让他们上香祈福,往往有灵验。 (其实小朋友的恢复力和生命力就很强,许多疾病和意外都可以坚强的活下来) 香火盛了,阿如的妈妈甚至开了个很小的神坛,让大家拜拜。只是得到的香火钱, 大部分都捐出去做善事。 他们相信(甚至阿如的妈妈也坚信),阿如是被贬下凡间历劫的玉女,灾难满了也该是回天的时候。 这个善良的误解,却宽慰了许多人的心。 几乎没什么意外,小梓和明玥成了好朋友。 出身道术世家的明玥是家中的独生女。他们系出茅山,又不算是本家独传,留下的典籍少得可怜。虽然明玥的爸爸是一点能力也没有的公务员,但是明玥的祖父倒是很有天分的修道人。 只是祖父到六十岁才结婚,六十五岁才有了她的父亲。九十岁高龄时,得到唯一 的孙女。 「这孩子生来是修道人的命。」祖父很感慨,「但是女孩子,情障难过。连我修炼了半甲子都难渡情关,何况是个女孩儿。但若不把这一点本领传下去,又怕她大了埋怨我没给她选择。」 明玥印象里的祖父一直都很年轻,和她老爸站在一起,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像兄弟。大约她刚会走路就由祖父抱在怀里读书识字,也在她很小的时候教她修炼。 至于她埋不埋怨祖父…其实她也说不清。祖父教了她一些现世用不着的知识和能力,让她看到应该看不到的东西。坦白讲,这些都是废物,考试又不考这些。 但是那个「里世界」是那样灿烂诡丽,夹杂一丝丝的刺激和恐怖,当可以与之对峙时,她的确是有成就感的。 既然修炼于她来说,宛如呼吸一样轻松自然,她也当成一种习惯,无可无不可的修炼下去。 再说,这也是祖父留给她的仅有遗产。几本破旧的典籍,一大本线装笔记,还有修炼的入门,没了。 自从祖父满百岁无病而终以后,她一直很想念他。只有修炼的时候,她才会觉得祖父依旧在她身边。 也因此,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也比一般的孩子寂寞。这个有着阴阳眼的奇特女孩,引起她的好奇,也让她莫名的感到亲切。 她忍不住像是姊姊一样叮咛嘱咐她,尤其是她发现小梓根本就不太听她的,依旧盯着一些「危险」的孤魂野鬼不放。 「我不是说过,我会处理吗?」她有些急躁,「本来想中元节的时候送他走…那时我刚好去堂叔祖父家里过暑假呀!你真是…好啦,晚上我就送他走。天时地利人和你懂不懂?缺了天时缺很多欸,你知不知道…」 虽然是这样抱怨着,她还是把小梓送回家里。 说起来真是伤脑筋…她还是第一次超渡横死的亡魂。以前都是祖父在弄,她也不过是旁边看着。笔记是有,但是祖父说,超渡亡魂最需要的不是步骤,步骤只是代表慎重,更重要的是诚心。 她…真的行吗? 但是每天经过都要听到那孩子的惨叫,她实在受不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的溜出来,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小梓像是预先就知道,已经在校门口静静的等着了。 「老天啊…」明玥扶着额,「你跑来做什么?!」 「不放心。」小梓的回答向来很简短。她手里持着一枝初萌的枝枒,椭圆形的叶片翠绿着,发出淡淡的香气。 「…我可不知道行不行…但是他在这样叫,我晚上睡不好。」明玥抱怨着,接过小梓递给她的枝枒,「你要我用这个?」 小梓很肯定的点点头。 …这倒奇怪了。她果然不寻常,用碧枝沾净水是当中的步骤之一。「你学过?谁教你的?」 小梓露出困惑和追忆的神情,最后泄气的摇摇头。 「哎,不重要啦。」生性洒脱的明玥摆摆手,「每个人都有点秘密么…」 她摆了一个很简陋的坛,很慎重的念完了往生咒。那孩子却还是两眼无神的蹲踞在原地。 「…喂!」明玥发火了,「我出尽百宝跟你好说歹说,你是听到了没有?!你已经死啦!再也不会发生车祸了!赶紧离开这里投胎转世吧!不要在校门口喊啦,听到没有!!」 那个小小的幽灵哭了起来,却还是一动也不动。 在明玥来不及阻止之前,小梓蹲了下去,和那幽灵视线相对。她有些笨拙的学着泽峻哄她的话,「呼呼,不痛喔…不痛…」 那幽灵两眼无神的看着她,把手放在小梓的手臂上。那透明的手却像是烙铁一样,在小梓手臂上留下乌黑的指印。 她却没有觉得疼,轻轻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古老的童歌在夏末清凉的夜间飘荡,她稚嫩而迟缓的歌声,却让那孩子「听见」了。 看呆过去的明玥蓦然惊醒,拿着强烈香气的枝枒沾了喷泉取来的净水,轻轻的撒在幽灵的身上。 「真的…不痛了呢…」那孩子第一次发出惨叫以外的声音,闭上眼睛,微笑着消失在夏日的晚风中。 这,就是诚心吗?明玥上了非常宝贵的一课。 两个小女孩都沉默了很久,明玥打破沈寂,拍了拍小梓的肩膀,「真的很危险欸!你这样阳气不足的人,还让阿飘碰你!」她抚了抚小梓臂上的乌痕,瞬间淡了许多,「这么晚还到处乱跑!我送你回去啦!」 小梓温驯的让她牵着,并肩默默的走着。 「我说啊,」快到文具店时,明玥开口了,「你这种体质还喜欢去靠近这些,我看也是禁不住。」她学着祖父老气横秋的口吻,「你要不要修炼看看?最少也要养点阳气,有点法术防身呀。」 「修炼?」她又露出追忆的神情。 「不要吗?」明玥很率直的问,耐着性子等小梓的回答。 小梓茫然的想了很久,她像是想起什么,仔细思索却什么也没有。「…我要。」 明玥对她笑了笑,活力十足的脸孔出现了温润的光泽,像是十五的美丽满月。在很偶然的机缘下,小梓有了个正统(?)的师父。 这也让她走上人类修炼的第一步。 小梓的书包有个小小的透明塑料口袋,可以放上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她的班级和姓名。她略显早熟的字迹工整的写着自己的名字:殷梓。 镇上的居民也因此以为泽峻姓殷,偶尔发现他居然姓李,也曾经讶异过,但泽峻只是淡淡的说,「小梓跟妈妈姓。」 他倒不是说谎,整个飞头蛮都姓殷,这是族姓。只是他怎么解释这样庞大的因由?何况他们一心一意想当普通人。 但是小梓认识那个叫做宋明玥的女孩后,不但半夜溜出去挨他的骂,她书包的塑胶口袋,除了小卡片以外,还多了一个灵气十足的护身符。 坦白说,他惊讶并且不安。 这宁静的小镇也有修仙者?但是他感觉不到。但也很难讲…他的道行一点都不剩了,能力太弱的修仙者他也无法发觉。但是,他很明白在眼高手低的修仙者眼中,飞头蛮不啻是强烈而美味的诱惑。 但小梓…应该没留下什么飞头蛮的气息才对。这个事实让他宽慰些,却更加伤痛。 该怎么办呢?他握着护身符犹豫不决。护身符传来温暖却强大的气息,但他却有种感觉,觉得赋予强大灵力的制作者,似乎不在这个小镇内。 踌躇许久,他打开护身符,却只是一张简单的平安符。但这反而更危险。这样简单的符,连他都写得出来…但是他绝对无法将灵力灌得这么饱满充实,充满生命力。就算他道行依旧在的时候也不行。 越强大,就越危险。 他该叫小梓别在跟那女孩往来,还是该赶紧搬家?翻来覆去看了很久,他实在感觉不到邪恶的气息…但是狂热的无邪往往比邪恶更危险。 或许搬家比较好。 但是…自从小梓习惯小镇的生活以后,尤其是认识了宋明玥,她显得更快乐,恍惚的神情越来越少出现。 世间众生都是群居的生物,无疑的。对有残缺的小梓最好的良药不是什么金丹,而是不再孤单。不管他是多么爱她,还是无法弥补她对友人陪伴的渴求。 他很为难。 走到窗边,小梓向来起得很早,现在的她吃过了简单的早饭──认识明玥以后,她就不再抗拒吃米饭了──正在庭院浇水。置身绿意中,她总是比较和谐、平静。 泽峻沐浴着阳光,缓缓的转动内丹。他的确失去了大半的道行…但是凭借着殷梓给他的基础,他还有机会拿回来。 只是…他身为一个人类,却用妖类的修炼方法行不行得通呢?他开始会考虑这个问题了。 但是妖气的运转导引着真气,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渐渐回来。甚至,他试着将报废的邪剑重新炼制…不能说有多大进展,但是防身是没有问题的。摸了摸灵枪,他还是有一些可以攻击的武器比较好。 问题当然不是出在明玥这个小女孩身上。虽然她双眼清亮、炯炯有神,看得出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她率直到泽峻甚至对她有些好感…但是帮她打下基础的人,会不会居心叵测,那就不知道了。 将护身符放回小梓的书包,他暗暗下了决定。逃避绝对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提起她的书包,泽峻下楼,「小梓,洗洗手,该上学了。」 「好。」就算得回了语言,她说话依旧简短,还常常露出困惑的神情,找不到可以用的词汇。 虽然老师常常夸奖她的文笔极好,运典纯熟,甚至有高中生的程度。但是泽峻听到这样夸奖只感到无尽的悲哀。 作文可以想,说话却不能。他的小梓…依旧残酷的有着残缺。 但是她还活着不是吗?甚至比初化人时还手脚灵便,敏捷的像是一般的小女孩儿。对她的要求也就这么多:好好活着。 「下午还是去明玥家里吗?」他装作不经意的问。 小梓偏头想了一下,「对,还是去明玥那边。」 「老是去打扰人家不好意思,」泽峻抚了抚她的长发,帮她把帽子戴端正,「要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好吗?我也想跟明玥的爸妈谢谢,他们这么照顾你。」 她又想了很久,像是挣扎着想说什么,但是她发现用说的要解释完,很可能会迟到。或许用写的还比较快,她有些泄气。 「好。」她温驯的应了一声,背起书包,走出大门。 看着她,阳光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跳跃,背影充满了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泽峻的眼眶有些湿润。 认识她好几个月了,明玥抱着一种研究的态度看着她。 从来没看过阳气这么不足的人…虽然已经十一月了,但是天空依旧晴朗光洁,阳光暖暖的穿透云层照下来。大家都还穿着短袖,秋天从来没有真正来过,夏天一直徘徊在这个小镇上。 但是小梓已经穿起薄夹克,三不五时的感冒了。 这还是小事。真正让明玥不解的是,小梓那莫名的残缺。 真奇怪,她说话就算慢些,也算表达得清楚,功课也很好。搞不好比明玥聪明…可以说,她是天才儿童,智力上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再说,她面貌姣好,就算同为女生,她也觉得小梓是个小美人儿。 但是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这点:她不是完整的。 这种感觉很强烈却也很难说明,就像你没听到脚步声、没看到,但也知道身后有人那种异感。 她多了很多超龄的聪慧,但是也失去某些特质,而且是很重要的部份。这使她看起来脆弱而茫然,往往出现追忆的模样,然后怎么努力都还是找不回自己失落的部份,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对于独生女的明玥来说,小梓像是她的异姓妹妹。她将所有知道的修炼入门都教给了她,分享爷爷留下来的笔记和典籍。让她讶异的是,小梓有时候可以提出很中肯的解释,一语道破明玥的不解和迷惘。 第35章 这很奇怪。 「你哥哥教你的吗?还是你去世的爸妈?爷爷?叔叔阿姨或亲戚?」她忍不住问。 小梓又出现苦苦思索的表情,看得明玥格外不忍,「好啦好啦,不要想了,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不肯放弃,终究还是气馁的说,「…不是哥哥,也没有谁。」 「就算你胎里带来的好啦。」明玥叹气,「爷爷说,有些人孟婆汤少喝一口,会把前世的灵慧带来。那你不该叫我师父了,反而我该叫你师父呢。」 小梓摇头,好一会儿才找到词汇,轻轻说「…你是我师父姊姊。」 这句话让明玥的心都软了。「哎,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姊姊了。」牵着她略显冰冷的小手,带着小梓一起回家。 明玥家不在镇上,就在镇外不远的郊区,四周都是稻田。但是他们家占地异样的宽广。据说也是建国初期留下来的老房子,前院和房屋主体都是朴素平常的,但是后院却大得像是个运动场,后院的篱笆外还有个蓊郁的小树林。 或许是太多古树,庭院又太大,所以这栋小巧的洋楼看起来有点阴森森。小孩子不敢来,大人不爱来。而且她祖父埋首读书,靠着一点家产过活,不大和镇民来往,虽然父母都和蔼可亲,但是镇民每每说到那栋「鬼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忌惮。 真的害怕就不要出了什么怪事就来求爷爷。明玥常常这样气闷的想。爷爷虽然不太和人往来,但是有人上门求救,他还是二话不说就帮忙。但是爷爷却要明玥装作啥都不懂的样子,而明玥的爸爸,的确是什么都没学。 「我回来了。」明玥领着小梓走进来,明玥的妈妈和奶奶正好在拼布(她们的新嗜好。她们家的女人很勇于尝试新的玩意儿),看到她们回来,笑咪咪的。 「小梓也来了?刚我买了水蜜桃,帮你留着最甜的那一个呢。来来,洗洗手吃水果。」奶奶怜爱小梓,起身招呼她。 「谢谢奶奶。」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安静的跟着明玥去洗手。 明玥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点火烧香,诚心诚意的在神坛点起虔诚的芳香。 「你瞧瞧人家小梓,」奶奶没好气,「静静乖乖的,多么好。哪像你!没事就乱玩打火机,小孩子是可以玩打火机吗?都是你爷爷不好,教了你那堆五四三,那些有的没有的又不能当饭吃,不碰还好些!…」 明玥忍耐着奶奶的唠叨,千忍万忍,还是破功。「…最好是不用打火机就可以点香啦!我要用啥?火柴?」 「那还不是在玩火?」奶奶很理直气壮,「你把香切一切放在电蚊香里头就好了啊。你爷爷常说那只是个仪式,心意到就好了嘛。」 「…最好是电蚊香可以用啦!」明玥抱着脑袋大叫,「爷爷没事干嘛娶个什么都不懂的天主教徒!」她抓起水蜜桃,「我去写功课了!」噔噔噔的跑上楼,把门一摔。 「真是…说她两句就这样。」奶奶很不满,「都是她爷爷不好。好好的女孩子,从小教那些奇怪的偶像崇拜…」提到过世的老伴,她眼角有点湿润,「她爷爷坑了我一生!结了婚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四十岁!看外表人家怎么看得出来…也不多陪我几年,这么早就撇下我走了…」说着说着,风韵犹存的奶奶就哭了起来。 「哎呀,妈…」明玥的妈妈起身宽慰她,「怎么突然伤心起来?别吓着小梓了…」她转头跟小梓说,「乖喔,先去找明玥写功课吧,等等我把点心端上去…」一面柔声安慰垂泪的婆婆。 小梓站了起来,瞅着哭个不停的奶奶…其实她是了解的。若是哥哥撇下她走了,她可能再也停止不了眼泪。 总有一些人是那么的重要,重要的像是阳光空气水,没有就无法生存。 她推开明玥的房门,开始她们今天的「功课」…却不是学校指定的。 没有老师可以教导,她们凭着明玥受过的一点点基础,和爷爷的笔记,摸索着前进。 明玥的爷爷师承茅山一派,虽然典籍亡失甚多,但是爷爷却像是生来带着灵慧, 从固有典籍上翻陈出新,自成一家,在修仙上颇有心得。 他主张「爱己」,和许多同道的见解有所分歧。他认为所有的基础都由「己」出发,同样属于大道循环的一部份,所以并不把肉体看成臭皮囊。正因为「爱己」,所以能够了解其它人也拥有完整的自我,才能推己及人,认识尊重其它人不相同的「己」。 正因为「爱己」,所以将自己视为一座炼丹炉,并不去寻求金丹的快捷方式。讲究的是约束贪念,静坐行功,洁心自爱。所以这派的修行最慢,往往要花上一生去筑基,但是根基也最扎实,往往筑基成功,就可以顺利走向修仙的道路。 在众多茅山教派中,他们本家本来就对众生比较友善。而爷爷的基本主张又更让这种友善推深一层。所以他们这支分出来的支派,依旧不强调斩妖除魔,而以感化拘束为主。道术的锻炼,也偏向防御和封印,不怎么喜欢夺去众生的意志和生存的权力。 尽管这么灵慧有天分,当爷爷遇上了年轻的奶奶,就毅然放下修仙的志愿。 早熟的明玥问过爷爷后不后悔,爷爷放下手里的书,望着在庭院忙来忙去的闲不下来的奶奶,微笑是那样的温柔。「遗憾是有点,但是并不后悔。强行渡过情障,我又不是自找永劫的懊恼。即使修了仙,却失去和你奶奶相处的时光…长生不老有什么意思?总有那个人是这么重要,每一刻都是永恒。为了这时光…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摸了摸明玥的头,「将来遇不到那个人,你修仙成了,那算是幸福;但是若遇到那个人,你修仙没成功,其实也算是一种幸福。」 明玥一直不懂,但是听她叙述的小梓,却懂了。 她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能够跟着明玥修道,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妈妈来了!」明玥倏然睁开眼睛,楼梯她安了个简单的符,有人经过就会发出轻鸣。 两个正在静坐的小女孩七手八脚的从床上跳下来,赶紧坐在书桌边假装在写功课。 「在用功啊。」妈妈笑咪咪的,「吃点点心,晚点可以吃饭了。」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小声的对明玥说,「你燃的静心香忘记熄灭了,别被奶奶发觉了。『功课』要做,也不要留个尾巴么…还有,你昨天带回的『那个』不大安份,记得要关好。」 明玥涨红了脸,将点心接了过来。她强烈怀疑,她那个老是傻笑的妈妈到底是…?「…妈,其实你都知道吧?」 「知道什么?」妈妈拿起托盘吃吃的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敢嫁到他们家的女人本来就不简单。她睇了一眼正在吃点心的小梓,长叹一声,「来我们家还这么若无其事,也很不简单。」 看到小梓满脸问号,她更沉重的叹了口气。 不过,泽峻到明玥家的家门口,的确晕眩了一下。 这…很像是聊斋里才会出现的鬼屋。他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得硬着头皮和站在门铃前面的日本军官相望。 日本军官一切都很正常…穿着严肃干净的日本军服,脸上两撇胡子。唯一不正常的是,他只有右手和左脚,怒睁的双眼射来恶毒的杀气。 这位恶意浓重的日本军官幽灵,四周画了一道隐形的圈,他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门铃总是要按的…泽峻不大舒服的穿过日本军官透明的身体,按了门铃。门铃响起的同时,幽灵抓狂的大叫:「给我杀!杀光这些生蕃,给我杀给我杀~~」 门铃声一停,他的吼叫也停了,又瞪着泽峻。 …这是什么鬼地方? 「啊?你是小梓的哥哥?」明玥妈妈出来开门,「欢迎欢迎。请进来坐。」 这样阳光的笑缓解了泽峻的不舒服。走进庭院,他一晕…不会吧?前院不算太大,却让三棵可能百年以上的古树占据了大半,探头探脑的是数不尽被拘禁或安置等待排队超生的冤魂孽鬼。这也就罢了… 最可怕的是左边的三颗大石头! 他知道那是所谓的「风水石」,有强烈的镇煞作用。当初安置的人一定灵力很高强。 但是用这么高超的灵力来镇压数量更加庞大的厉鬼,会不会太夸张了啊?!漏出来的恶气让石头方圆五尺内寸草不生,花木枯萎,植物尚且如此,居住在这里的人岂不是… 但是明玥的妈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笑咪咪的走过去,还殷勤的招呼他进去坐。 一进屋子…他想转身逃走。屋子没问题,住在里头的人也没问题。只是异样森冷的气息从屋后的方向阵阵袭来… 这鬼屋怎么有人可以住得下去?! 更让人坐立难安的是,客厅安着肃穆的神坛,供奉着三清,但是三清的对面是很大的十字架和玫瑰念珠。东西神灵的冲突…让他脑门有点胀痛,但是这家人却没有一个在乎。 「她们正在吃点心,等等就下来了。」明玥的妈妈顺着泽峻的眼光看去,「噗,我刚嫁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两家神只不打架也可以算是另一种世界大同。」 「…请问你信什么教?」可以在强大灵气阴气和乱七八糟神灵底下安然无恙,也是很不平凡的。 「我?」明玥的妈妈还是笑咪咪的,「我跟着公公拜拜,也跟着婆婆祈祷…但是我真正信的…」她眨眨眼,「我信『睡觉』。」 泽峻望了她几眼,几乎肃然起敬。小看家庭主妇是他的错误,这种无比的豁达或许才是正道。 「公公是劝过我修道啦,帮我算命的大师也劝我出家。」明玥的妈妈端出茶来,「但是刻意修什么太不自然了。还是自然一点比较好。」 这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像是点醒了他长久以来的迷雾。他的迟疑,他的迷惑,其实都在于压抑不该压抑的,不能真正听从自己的心。 由妖入道有什么不对?或许不是别人的方式,却是他最自然的方式。 闲聊了一会儿,他相信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都不是赋予护身符强大灵力的修道者,或许就是明玥妈妈口中的「公公」吧? 「明玥的爷爷在家吗?」他很有礼貌的问,实在他要当面确认才放心,「想跟他打个招呼。」 明玥的妈妈和奶奶对望了一眼。「说在家也的确在家…」明玥妈妈挠挠头,「请跟我来。」 泽峻跟着她穿过后门,来到一个简单的陵墓,「我公公算是在家吧。他不肯远葬,坚持要葬在自己家里。他满百岁才过世,算是喜丧,但是我们大家都很想他。」她蹲下来点香,「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老人家还在。」 他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只是默默的接过香,虔诚的「打招呼」。 「请进来吧,还是你要参观我们家的院子?」明玥妈妈笑咪咪,「这两个小女孩不知道在拖什么…我上去叫她们,请自便…」 泽峻谢了她,展目看着这样广大的庭院…和各式各样或沉睡或净化中的妖异和众生。 古树森森沁凉,灵气丰富得像是呼吸得到。即使过世,那位老先生强大的灵力依旧保护着这个家,和眼前一切众生。 形体虽灭,他不曾离开过。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他不禁脱口而出,「你好。」 像是有人欠了欠身,你好。 定睛却什么也没有。树叶沙沙,像是翻书的声音。 出神了好久,直到小梓牵着他的手,满眼想要说话的神情。「嗯,我知道。」泽峻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再担心了。」 握着小梓的手,他感到小梓的体温和脉动。很弱很弱的波动,在他刚开始修道的 时候也曾经有过。 「自然一点比较好。」他不想阻止,「或许自然才是最好的。」 第36章 小镇上来了个陌生人。 这对这个偏僻的小镇算是件大事。这小镇是这样的偏远,偏远到一天只有五班火车经过,修筑得干净宽敞的马路,久久才有辆车孤零零的开过去。 从他走出火车站,就引起众人的注目。虽是十二月,冬阳还是暖暖的,只有早晚才需要刻意添衣服,天气宜人的像是舒服的秋天。 但是这陌生人像是从北极来的,穿着又宽又长的斗篷,脖子上还围着围巾。他脸色惨白肃穆,极长的头发绑着马尾,眼神深邃的像是一口井。 荡漾着许许多多古老的过往。 但他虽然留了一头及腰的长发,却不是女子。即使面貌姣好,但是每个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他是男的。就算肩膀瘦削,面有病容,他依旧精神坚强宛如钢铁的男子汉。 「先生,」操着地方口音的司机凑过来,「要去哪里?搭我的车啦。」 他黝黑的眼珠朝着司机一望,不知道为什么,出租车司机突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一种忧伤刺中,他心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宛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不了,」陌生人举起手,指着火车站外的小旅馆,「我需要休息。」他的手上戴着黑色的羊皮手套。 他默默的穿过小小的火车站广场,穿过大马路,全身漆黑的他像是一道影子,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飘」进小旅馆。 所有的人都停止交谈,一起注视着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天空明明这么晴朗,却像是飘来一朵名为忧伤的云般落下深深的阴影。 小梓愕然的站起来。 在安静的教室里,她的举止特别突兀。正在黑板写字的老师听到她碰倒椅子的声音,转过头来。 「…殷梓?」她讶异的问,「怎么了?要去洗手间吗?」老师担心的走下讲台,因为小小的殷梓双手撑在桌子上,剧烈的发抖。 「殷梓?」 她抬起小小的脸,满脸强烈的情感和激动,她颤抖着唇,几次要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 「殷梓,你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慌张伸手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滚烫的像是一团火。「你发烧了?」 她粗鲁的摇头,觉得强大的冲动要逼她做些什么,她想笑又想哭…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该做些什么的…她想做,她想做… 张开嘴,她发出珠玉般温润的歌声。当然谁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却觉得这不可能是人间有的美妙声音。女老师愣愣的看着她,脸孔一遍遍的烧红…这听不懂的歌曲,居然勾起她许久以前的初恋回忆。 温润的歌声渐渐激昂、狂喜,蜿蜒于天,像是在歌颂着爱的喜悦和生命的诞生,当到最狂热的那一刻,她晃了晃,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她晕了过去。就这样软绵绵的瘫倒在地,谁也来不及扶住她。大约过了两秒钟,师生才清醒过来,老师赶紧将她抱到校医室去。 但是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殷梓也不明白。 她只知道有种冲击像是雷电般打到她身上。引起她已经失落的回忆,却什么也记不得。她发着高烧躺了一天一夜,被各式各样的梦境抓住,灿烂而纷乱的碎片让她目不暇接,却分辨不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她在昏睡中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偶尔溢出一两句含糊的歌声。 泽峻慌张极了,但是他把脉许久,只能发愣。没有邪气,也不是梦魔所为。小梓连筑基都勾不上边,当然不是走火入魔。 但是她在发烧、在梦呓,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忧心如焚的照顾着她,直到深夜,他突然像是被冰水浇了一身。他依旧听不懂那种语言…但是他听过殷梓说过。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陪着殷梓去重庆寻根。 陪着殷梓行走于前世今生的回忆时,他听过的。 那是飞头蛮的语言。 他心神不宁。住进了这间简陋却洁净的旅社,陌生人感到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焦躁。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长久以来宛如槁木死灰的他,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这里有他在寻找的人么? 但是…长久到他记不起来的时光,已经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错觉,该咀咒的错觉!每隔一阵子,他就抵抗不了这种焦躁。像是疯狂的热病一样写在他的魂魄,他总是会误以为某个女性就是,然后浪费许多时间去跟她生育孩子,等渐渐清醒的时候,才发现… 只是错觉。 血统复杂的人类女子总是引起他狂热的错觉,然后花费数十年暗自懊恼的等待妻子过世。错误的是他,并不是无辜的人类女子。飞头蛮除非配偶过世,是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妻子的。 就算她是一个人类也不能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性。 他的时间,就浪费在一次次的错认和狂热中。然而他要寻找的族民,依旧不见所踪。 是否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茫然的抬头,他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在众生将他们族民如禽兽般屠戮后,他真的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该…跟谁祈祷?」小梓睁开眼睛,虚弱的喃喃着。 拥着她打盹的泽峻马上清醒过来,「小梓?醒了吗?发生什么事情?」 瞅着泽峻很久很久,小梓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一遍遍细细的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断的啜泣着。 泽峻温柔的安慰她,抚着她的长发。即使这样剧烈的变异,抚摸她的长发常常可以让她平静下来。 「…飞。」她指着耳朵,手掌放在耳畔,「像这样。没有身体…飞。有月亮的时候,他们…飞、跳舞。然后然后…小小的蛋,有宝宝哭…」 泽峻安抚着激动的小梓,每次她激动的时候,刚获得的语言就会支离破碎。但是他听懂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到心酸,为殷梓、为小梓深深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一切,为什么留下最痛苦的部分?「那些族民,都不在了。」 她猛然抬起头,满脸惊愕、不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嚎啕起来,「没有任何种族是为了被毁灭生存于世的!」 你说得很对。泽峻跟着她一起落泪。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亲眼看到同为人类的罗煞做了些什么。 这让他厌恶并且狂怒,他更因此痛恨与那个人同为人类…这种厌恶让他讨厌当个人类。 抱着小梓,轻声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泽峻却睁着眼睛,整夜都无眠。 天刚亮,明玥已经在店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小梓还好吗?」她早熟的脸孔充满忧郁。 「…睡了。」一夜无眠,泽峻的眼睛底下出现疲惫的阴影,「去上学吧。她应该没事了。」 明玥望了他好一会儿,「泽峻哥哥,你是个人类。」 他回望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生,「我本来就是。」 「你这样说的时候,真的是这样想吗?」明玥率直的说,「你和我都知道,小梓和你颠倒,你有人的身体却有着妖的『心』;小梓有着不大像人的身体却有着人的『心』。」 其实这样讲并不大对,但是不管她天分有多高,都还是个六年级的小女生。她有点烦躁的摆摆手,「我不会讲。当然你们都是人类,但是你们又不是普通的。我不会讲。」她赌气的捡起水壶,「爷爷如果还在就好了。」 「你爷爷如果还在,一定不希望你插手这些。」泽峻慢慢的开口,「平凡是最好的。不要去看、不要知道,不要去管。在这种众抛弃人间,谁也不接受祈祷的时代,你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明玥强烈的看他一眼,「…我喜欢我妈妈和我奶奶。」 泽峻望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天外飞来这笔。 「我妈妈和奶奶喜欢逛菜市场,卖衣服的阿姨、卖鱼的伯伯、卖菜的大婶都认识她们。他们是朋友。这个小镇的人都是朋友。」明玥气得有点口齿不清,「天灾人祸我没办法,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怎么可以不管?只要一点点时间,出一点点力就好了啊!爷爷也是因为这样才教我这些的…」 「如果不是为了要保护什么,我这种天分到底有什么意义嘛!你居然叫我什么都不要管!你尽管不要管吧!连小梓都不要管,我会照顾她的!」 她忿忿的走出院子,泽峻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没想到她又旋风似的跑回来,「晚上我再回来看她!臭哥哥!你去明哲什么身的好啦!」 「…明哲保身。」 「不要纠正我!」明玥气得双手乱挥,「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等一下。」泽峻叫住她,「…离上学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吧?」 「我可以先去跑操场看能不能不要这么生气!」明玥对着他挥拳。 「既然你是小梓的师父…」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明玥突然僵硬,「我说说我跟小梓的故事吧。」他瞥了瞥钟,「不过我怕一个小时说不完。」 即使尽量简短,泽峻还是让明玥迟到了。她像是梦游似的到学校,心不在焉的被老师骂,一整天都不知道上了些什么。 一放学,她没去探望小梓,而是冲回家开始狂翻电话簿。该死!爷爷也太不喜欢和人交际了,她完全找不到亲戚的电话…现在她可以问谁? 她瞥见爷爷的笔记…突然想起在最后一页有一行阿拉伯数字。爷爷是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她紧张的拿起电话,真的让她拨通了。 「喂?」她的声音在颤抖。 「嗯?」话筒那头的声音如丝绸般悦耳,「幻影咖啡厅。找哪位?」 她不知道找哪位…「我、我姓宋,宋明玥!很抱歉,我、我…我在爷爷的笔记里头找到这个电话号码…」 「宋家?欸,你是清松的孙女儿吧?」悦耳的声音温暖许多,「不要慌,清松跟我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呢?」 「希望你不要笑我。」她结结巴巴的问,「我想问飞头蛮这种妖怪的资料…」 她得到的回答居然是长长的沉默。欸?该不会以为她是神经病吧?但是她该问谁?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 「…飞头蛮?」话筒那边传出耳语般的声音,「你说飞头蛮?」声音居然轻轻的颤抖。 「嗯。」她抓紧话筒,「就是、就是耳朵变成翅膀,没有身体,飞来飞去以花果为食的那种…真的有吗?」 「…有。你在哪里见到他们?是一男一女吗?他们过得怎么样?可还好?一切平安吗?」连珠炮的问题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认识他们?」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他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对方矢口否认,「小女孩,请你也不要告诉任何别人!让他们安静过日子吧!」 明玥呆了好一会儿,她想起泽峻歌哥提起的,那个在都城开咖啡厅的狐仙叔叔。她跳了起来,幻影咖啡厅!「你是狐影?!喔,天啊~我一定要告诉泽峻哥哥…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不不不,千万不要!」狐影叫了起来,「让他知道了,他一定又带着殷梓远逃…让他们安静度日吧!只要告诉我…告诉我…他们过得好不好就好了…」 「…殷梓现在是我的学妹,泽峻哥哥在开文具店。」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狐影居然有些呜咽了。 为什么告诉那个小女孩呢?其实泽峻也不懂。 很可能是,小梓有的需求,他也有。他再怎么爱小梓,都还是有群居的需要。希望被了解、被接纳,有自己的朋友。 在这小镇他一直很孤独。孤独的守着一个店,守着小梓,守着过往伤痛的回忆。他需要说出来,让伤痛流出些,才不会包在心底淤血。 除了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他还可以跟谁说呢? 不过看起来,已经把她吓跑了。或许她以为遇到疯子吧…即使她能看到「里世界」的部份,到底是很浅薄的表层。他实在不该说的。 看着昏昏沉沉的小梓,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大概是被过往的惨痛记忆打击到了吧?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残忍的夺走她的一切,却留下最痛的部份,让她不断的受伤害。 他无能为力。只能将脸埋在掌心,却替不得她的痛苦。 第37章 敲门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他看到明玥局促的站在房门口。 「呃…泽峻哥哥。」她有些不自然的放下手,「你店门没关,我按门铃又没人应,所以自己就上来了…」 泽峻呆了呆,露出苦涩的微笑,「这么晚了,跑来干嘛?」 「我说过晚上要来探望小梓的。」她理直气壮,「我奶奶叫我送这个来。你知道的她们以为鸡汤是万灵药,老人家都这样。」明玥无奈的耸了耸肩。 她探头看着小梓,「她…好些了吗?」 「吃了点东西,应该没事吧。」泽峻接过了她的鸡汤。 「这鸡汤…泽峻哥哥也喝一点吧。不要小梓好了,你生病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泽峻哥哥,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你相信我?」 「我又不是别人。」她郁郁的坐下来,「我也看得到什么的。」看着昏睡的小梓,脸孔白得一点颜色都没有,觉得很难过,「…我是小梓的师父姊姊,小梓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泽峻看着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胸口闷着的孤独抑郁,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怎么办?她什么都不剩了。」他惨苦的一笑,「是我强留她…」 「胡说!」明玥强烈的反驳,「活着比较好!活着才可以认识,才可以在一起啊。我也希望爷爷还活着…」我…我一个人摸索的好辛苦啊,爷爷…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么想念,这么想念,但是爷爷却不在了。当然是活着比较好,活着才可以跟爷爷撒娇,让爷爷教她这个那个的… 向来豁达的小女孩哇哇大哭,泽峻看了很不忍,「…其实你爷爷并没有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她啜泣着,「但是他早该去继续他的下一个人生啦!是他放心不下我…」 不同的泪水,却有相似的悲哀。「那就不要让他放心不下。」 他们谈了很久,泽峻在长久的封闭下,交了一个年纪很小的朋友。他终身都珍惜着这点难得的友情。 短暂相聚之后的远久别离中,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彼此,努力的给对方寄送讯息。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我送你回去吧。」泽峻送到门口,不大放心。 「干嘛送我回家?」明玥笑出来,「我常半夜偷溜出来到处钻,怕过啥?泽峻哥哥,你好好照顾小梓吧,我走了。」 她潇洒的对他挥挥手,在洒满月光的小径上散着步。 这样熟悉这个小镇,她从来没有离开的欲望。奶奶带她去过几次都城,那里空气太脏,市声太嚣闹,众生也太多。她实在不适应那种吵到要炸开来的环境,还是家乡最好。 或许在这小镇念到高中毕业,然后附近的城市念大学就好了。她欲望不高,或许学爷爷闭门在家读书,也是不错的一生。 轻轻哼着歌,她跨过小溪上的桥。 突如其来的紧绷感,让她站住了。后颈在痛,微微抽搐着。有种「东西」靠过来,她却分不出是什么,善良或邪恶。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光洁的脸蛋,也照亮了桥旁的阴影。 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静静的站在柳树下,脸孔润洁的像是白玉。「晚安。」他开口了。 明玥欠了欠身,警觉着从他身边走过。 「小姑娘,等等。」那少年叫住她,「…你可姓殷?」 「我姓宋。」明玥紧绷着。 那少年露出惆怅的表情,仔细的看着她。明玥退了几步,将手放在口袋,握住防身用的符咒。 「…我怕又是错觉。」少年喃喃着,「但是你身上有我族的气味。」 偶尔也是会遇到认错亲的妖族。明玥打量着少年。人类的血统太复杂,有时候某种混血强烈点,就算没有引发能力,也可能引起妖族的怀念。 「我是人类。」她绷得很紧。本能的知道,她打不过这个强大的妖族,只要他没有恶意,通常她也不太想动手。 少年望着月,表情索然忧伤。「…我想也是。你甚至还炼出一点基础…」这样千百年来望着月,他真的已经疲惫了。 冥想了一会儿,所有记得和遗忘的记忆交织,他渐渐露出辛酸的神情。「很抱歉,这样冒昧的拦下了你。」他点点头,「请收下我的礼物,希望你一生平安。」 接?不接?明玥犹豫了一会儿。一来是她不想节外生枝,也可能是…是那少年的表情太凄楚。她伸手接了下来,摊开手掌看,是个编织得很美丽的护身符。 这样光泽有生命…漆黑而坚实。这是头发编织成的。上面洋溢着强大的妖力,却是善良的妖气。 像是无言的恳求,无声的祈祷。 「我会珍惜的。」明玥点了点头。 他短促笑了一下,消失在阴影中。明玥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手上的护身符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自从那天异样的发过高烧后,小梓又退缩到封闭、沉默,茫然而恍惚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她似乎一切如常。每天乖乖的去上课,下课到明玥家逗留一两个小时,回家吃饭,散步,然后安静的做完不多的功课,睡觉。 但是泽峻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退到一个很深的地方,将自己的心锁起来。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抗拒什么。回到家,她会紧紧的跟着泽峻,有时候会充满恐惧的从后腰紧紧的抱住他。 她睡得很浅,总是将自己紧张的缩在泽峻的怀里,甚至有点害怕睡觉。 你在怕什么,小梓?你在等着什么呢? 好几次他想问,话才刚要离开舌尖,又被他咽了下去。模模糊糊的,他让小梓强烈的不安影响了。 这让两个人更相依,却也更沉默。 这样是不行的。泽峻勉强振作起来,「…小梓,你想知道你的过去吗?或许可以让你想起你努力找回的记忆。」 「…不要。我不要。」她像是溺水的人攀着浮木,「我不要跟哥哥分开。」 为什么会因为这样跟我分开呢?但是泽峻不敢问。 不过明玥不懂这些,她毕竟只是个六年级的小女孩。她知道小梓自从意外病倒以后,总是闷闷不乐,但她不会去想得太深。 「你在怕什么呀?」她去接小梓上学时,率直的问,「整天慌慌张张的。」 小梓僵了一下,死死的望着地板。「…不知道。」她的语气那么沮丧。 明玥挠了挠头,想扯些别的转移她的沮丧,「喔,对了。镇上来了一个陌生人。」 「嗯。」小梓不太感兴趣的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是人类,是个妖怪。」明玥偏头想了一下,「而且是个很强的妖怪。」 「比明玥强吗?」小梓抬起头。 「比我强。」明玥承认,「强很多很多。不过他只是问了我一些话,送我一个护身符。」她从口袋掏出那个编织得很美丽的符,可以挂在颈上,像是条民俗风浓厚的项链。「喏,这是他给我的。我觉得他心肠不错,还蛮友善的…」 小梓却像是看到蛇一样往后退,脸色大变。她开始剧烈的头痛,像是哭泣太久的那种头痛,整个脑子都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我不要看!我不要我不要!」她捂着耳朵蹲下来,「我不要离开哥哥,我不要!」她放声哭了起来,突然往家里飞奔。 那天不管她怎么叫,小梓都不肯上学,哭了个死去活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明玥也被搞胡涂了。这个护身符…到底有什么问题?她知道不该玩火,但是她克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 那天夜里,她半试探半犹豫的唤了护身符的主人。没想到,真的让她唤来了。 那少年耳上长着巨大雪白的翅膀(或说耳朵变成巨大的翅膀),穿了一身黑,横过迷离的月亮,来到她的窗前。 「你呼唤我?」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许多古老的记忆和智慧。 明玥的嗓眼有些发干。她把玩这个护身符好几天,觉得这个美丽的编织品除了防身,应该还有召唤的功能。虽然她看不懂宛如结绳记事的花纹,但是她能敏锐的分辨各式各样的法力。 她的推测是正确的。抱着既兴奋又恐惧的心情,她微颤着声音,「是。」 「呼唤我有什么事情呢?」他的眼神忧郁而安静。 咽了咽口水,明玥勉强镇静下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种族,来我家乡有什么事情,」月光映在她粉嫩的脸孔上,显得如此柔软,「还有,你在找什么。」 她真是个有胆量的小女孩。少年忧悒的脸孔浮出一丝笑意。但是在所有族民失去踪影,娶过数任人类妻子后,他对人类有种眷族的情感。再说,他们种族对于孩子是特别的宝贝喜爱。 即使这是一个异族的孩子。 「我姓殷,但是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殷尘。我是飞头蛮,正在寻找我失散已久的族民。」他的唇间,漾起一丝苦笑。 明玥呆呆的看着他耳朵变化的巨大翅膀,和泽峻告诉她的故事。「…你骗我。飞头蛮是没有身体的。」 这话像是一道焦雷劈在他身上。殷尘的瞳孔倏然放大,他像是一只巨鹰一样飞进明玥的寝室,他抓住明玥,激昂的低吼,「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对吧?我的族民在哪里?!」 糟糕了。明玥心里浮起懊悔的恐惧。我泄露了。我泄露了泽峻哥哥和小梓的行踪。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 「你杀死我吧!」她害怕得全身颤抖,紧紧的闭上眼睛,「我我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害他们的!我不说我不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说的!」 …真的有。而且不是一个,是「他们」。那是不是说,起码有一个以上?他长久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不再是错觉? 明玥咬牙等待致命的一击…却迟迟没等到。她偷偷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他在流泪。 无声的、哽咽的哭泣。 感染了他强烈的悲伤,明玥眼眶也红了。「你…你就算用哭的,我也不会带你去找他们。他们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你宁可死,也要保护他们?」殷尘的脸孔蜿蜒着晶莹的泪,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怕,怕得要死。不过若因为她的轻率和好奇,害死了泽峻哥哥和小梓,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很怕痛。」她哭了起来,「请你下手快一点…」 他闭上眼睛,又是一串晶莹的泪。「…我感谢你。善心的孩子…因为你的勇敢,我发誓将人类如同族民一样保护。」 殷尘松开了明玥。长久桎梏着心灵的枷锁,终于解脱了。他这条追寻的路好长好长,长到他几乎要因为绝望而发疯。 明玥愣愣的望着他,忘记被紧握过的双臂疼痛不堪。 「请你将那个护身符拿给他们看看,好吗?」殷尘哀求着,「只需要给他们看看…我住在镇前的那家小旅馆,三○六房。在他们主动来寻我之前,我不会走的。我从现在开始期待他们来。我请你这么做,好吗?」 他恭敬的俯下头,原本想拒绝的明玥看到他的黑发夹杂着许多银丝,不知道为什么,心软了下来。 爷爷说过,妖族不容易老。但是焦心和悲伤,会让妖族衰老。严重的时候,还会死。 她想起小梓不寻常的反应…和这个焦虑哀伤的妖族。 「我…」她虚弱的说,「我会拿给他们看看。」 她整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就怀着懊恼和忏悔的心情,在文具店门口徘徊。 泽峻起床就看到了她,有些吃惊的。「这么早?小梓还在睡呢…你不要担心,她只是有点闹脾气…」他剩下的话无疾而终,呆呆的看着明玥哭着拿给他看的护身符。 他认得这个。相同的东西,馆长妈妈也有一个。 怀着复杂的情感,他接过那个护身符。和体内残存的妖气立刻起了共鸣。茫然的 抬起头,「明玥,这是哪来的?」 明玥一边哭,一边抽气,「对不起,泽峻哥哥,是我不小心泄漏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的叙述着事情经过,眼泪不断的落下来。 是真的。殷梓追寻了上千年的同族,终于寻来了。「…你这么做太危险了。」泽峻轻轻呵斥着她,「真的有危险,你就让他来,怎么可以这么傻?生命是很重要的!你若出了什么事情,长长的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是我不好…」明玥又急又气,拼命哭着,「我做事都不用大脑…」 「是我不好。」泽峻强迫自己定心,按了按她的肩膀,「我不该把这些往事说给你听。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第38章 再三安慰哭泣的明玥,留下了那个护身符,将她送出大门后,泽峻望着这个护身符发愣。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要怎么跟殷梓说呢?她追寻上千年的族民出现了,她却只剩下一点影子和残缺不全的魂魄。 泽峻的心乱成一团,他觉得慌张而愧疚。见?不见?他踌躇起来…他想到小梓的不寻常,心里伤痛起来。 小梓还留着一些些殷梓的回忆吧?她还是渴望见到自己的族民,可以繁衍下去吧?但是…她虽然剩下断垣残壁似的魂魄,依旧放不下他,深深的爱着泽峻。 难道他不该为她做些什么?不该成全她的愿望?即使小梓会被带走…他可以自私的留下小梓?在她付出所有又失去一切的时候? 他不能。他,办不到。 「哥哥?」小梓惺忪的脸孔出现在阁楼的窗户,带着恍惚和不安,「你在哪?」 「我在这里。」他咽下喉头的哽咽,「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出为什么。当哥哥要带她出门的时候,她畏缩了。 「我不想去。」她的声音微弱。 「…有个你很想见的人,来了。」泽峻帮她穿上外套,「他也很想见你。」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她瑟缩了一下,声音更微弱。 「我会一直跟小梓在一起。」他保证着。直到你想离开为止。他的心,沈浸在无尽的悲哀中。 小梓看了他好一会儿,信赖的牵住他的手。一路上都沉默安静,直到小旅馆登记完,站在三○六房门口,她开始颤抖,「…哥哥,我不想进去。」 但是泽峻已经打开了门。 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呼吸,眼泪无法控制的流下来。愣愣的看着那个苍白忧郁的少年。 少年瞠目的看看泽峻,又看看小梓。他蹲下来,用着惨痛又激动的目光瞅着她。小梓只是无声的哽咽,抵着少年的额头,哭了起来。 「你们…慢慢谈。」泽峻忍住心里的酸楚,「我…我到楼下等你们谈完。」 他毅然转身,将小梓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发出裂帛般尖锐而破裂的声音。 他很想哭,很想叫,很想干脆死掉。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隔壁的零食摊,买包烟。颤着手点起他生平第一根香烟。 然后像是死刑犯一样,等待最后的判决。 或许只有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但是他却像是熬过了好几十年,或者是好几百年也说不定。 牵着小梓下楼的殷尘望着他低垂的头,发现这年轻人类已经有了白头发。狂喜的心情过去,殷尘心里却有着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为什么?」殷尘问,「我不懂…」 泽峻看着恍惚得有点迟钝的小梓,心里更痛了。「能不能请你来我家,先让小梓睡一下?她很累,但是没有小熊枕头,她睡不着。」 殷尘默默的跟他们走。他和泽峻各牵着殷梓一只手,但是小梓却带着混乱和恍惚,只是愣愣的看着地上,什么话也没讲。 他知道,飞头蛮要在人世生活是要付出些什么。但是为什么她几乎付出一切?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高? 等到了文具店,泽峻几乎是宠溺的服侍小梓上床睡觉,他的迷惘越来越深。领着殷尘到餐桌坐下,两个男人默默的对望了好一会儿。 「你的妖气可能比她还强。」殷尘不解,「但你是人类,她是飞头蛮。她却连一点妖气都没有留下。」 泽峻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使用假身?」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殷尘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人世需要一个真实的身体。」 飞头蛮不喜欢杀生,至少他知道殷梓厌恨杀生。「你拿走人类的尸体?」 「肉体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躯体对他没用,但是对我很有用。」殷尘不正面回答,「但我也吃着人间的食物,和人类没有两样。我甚至有体温有心跳。我需要这样在人世间活下去。」 很飞头蛮的思维。「你没考虑修仙?」 殷尘呆了呆,突然暴怒了,「她走了这条路?她怎么会这么傻?!难怪她会变成这样…她化人失败了对吧?!天啊…她当真以为成仙就没事了?身为妖仙,就是比人低一截!她的命运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众仙神垂涎的目标,就算被暗暗杀死炼造仙器,也不会有人为她掉一滴泪…」 他以为自己失去所有情感了,在漫长的岁月遗忘仇恨,但是现在,他却像是胸口滚着一盆火。「难道她忘记了,我们是怎么灭族的吗?!难道她忘记安置我们的神只开明,也跟着我们一起毁灭了吗?!她怎么会笨到想走上修仙的路,好方便那些仙神去拿她的内丹?她怎么可以天真到这种地步?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这样!!」 泽峻静静听着他的怒吼,等他稍微冷静一点,泽峻才开口。「…她从来不跟我说清楚…不过我大约知道她想做什么。」泽峻惨然一笑,「她从来不想真的成仙。她…她打算动用所有的仙体,发下一个可以实现的誓愿。」 「…绝仙诀?」殷尘愣住了。 他知道这个。他并不是白白的在人世间流浪的。他知道这是什么…的确,修炼成仙的众生可以发下一个誓愿,比方说,让飞头蛮重新繁衍生息。 但是代价是将自己毁灭形体,魂魄贬于九幽之中禁锢,除非天地毁灭,不能脱离无尽的孤独。 她下了这种决心吗? 「但是,她却不只是化人失败而已。」泽峻的手微微颤抖,「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 他开始叙说他们的相遇和重逢,说着说着,像是往日的痛苦混杂着甜蜜翻涌起来…痛,并且快着。 这故事从日出说到日落,比说给明玥听详细太多。这是殷梓最后一个亲人,他是该有所交代的。 他们没有人觉得饿,泽峻只觉得很渴,他连水杯都拿不住,是殷尘递给他的。故事说完,两个人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我该走了。」殷尘站起来,「我还得去寻找失散的族民。」 泽峻定定的看他,「…你不带走她?」 「我带走一个不会生育的愚蠢飞头蛮做什么?」他的语调冷酷,「她是自作自受。她对我没用,你留着她吧。」 泽峻气得要爆炸,「你说什么?!」他一把揪住殷尘的胸口,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孔,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张和殷梓极相似的的脸孔。那双美丽的眼睛,蕴含着相同的悲伤和心碎。在这一刻,他突然了解了,殷尘的口是心非。 「就算她会生育,又能改变什么?」殷尘凄楚起来,「只靠我们两个人来繁衍后代?能够传过几代?就算能够繁衍,难道飞头蛮族的悲剧就可以终止?我比谁都清楚这些,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 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这世界上,他不是孤独的一个。真正折磨他的,是这份无尽的孤绝吧? 是的,他很想带走她。就算她残缺不全了,还是唯一的族民。他曾经和她嬉戏过,是他熟悉的面孔。这是整个种族留下来的珍宝。 但他也看过了千年的悲欢,他了解…他心爱的族民选了一个异族牵绊。 或许这样残缺的在人世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 「请你善待她。」他微弱的声音如耳语。 泽峻松开他的前襟,「…我会的。」 走出大门,殷尘有点不知道要去哪。他的愿望已经达成,突然觉得生无可恋。他该去哪? 「殷先生!」泽峻追了出来,「你在重庆救过一个女孩子,送她一个相同的护身符对吗?」他摊开手掌,闪着乌黑光泽的护身符静静的躺着。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吧?」他迷惑的看着泽峻,「你怎么知道?」 「她在等你。」他急急的取出纸笔,抄下地址,「她一直在等你。」 人类的寿算短暂,能有几个四十年?花四十年等一只妖怪?「等我?她知道我是妖怪的。」 「她知道。」泽峻松口气,「她一直知道,但是她还在等…一生都没有结婚,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更迷惘了。 「这个…」泽峻挠了挠头,「其实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问问她?」 是呀,我可以去问她。至少他有个地方可以去,然后在旅途中好好想想,他该怎么办。 一个花了四十年等一个妖怪的少女。 「…她不是少女了。」泽峻沈吟了一会儿,「人类老得很快。」 「我知道。外貌的苍老并不代表什么。」他收下纸条,「谢谢。」 殷尘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拖着这肉体飞那么远,但是他可以搭火车、搭飞机,他不急,一点都不急。他的时间,无穷无尽。 蜿蜒到没有边界的寂寞。 但是他听到歌声了。稚嫩的声音,从文具店的阁楼传出来。在他们还小时,他们会去偷看「舞月」。飞头蛮的少年少女,在月光下唱出最美的歌声,互相追逐亲吻,寻求今生唯一的伴侣。 月光笼罩大地,甜美的像是可以呼吸。他们在花木盛开的林间,欢笑喧哗,让歌声缠绵天际。 他哭着蹒跚前进,踉踉跄跄。回忆如浪潮般冲击,而美好的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他们的种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凋零衰败。 但是他还活着,殷梓也还活着。他们要活下去,顽强的证明飞头蛮的存在。他站定,对着月亮唱着远古的歌声,他相信,他那被毁灭如大火燃尽的同族也会听见。 有些时候,瞬间也可以凝聚成永恒。 ``````````````````````````````````````````````````````````````````````````````````````````````````````````` 小镇位在海滨公路的中间点。而海滨公路,像是一条彩带,顺着海岸修筑,可以说是城市整个的风景线。 几个比较大的城镇都在公路附近,或说海滨公路串起重要的城镇。每天有四班公交车穿梭,但是这条美丽光洁的公路车辆一直都很稀少。 偶尔跟着泽峻往城里买书补货时,小梓总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平坦柔软的稻田原野直到天际,蓝得宛如钢青色的天空闪着光,丝绒似的白云飞逝,一种非常寂静,却一点也不寂寞的沈寂。 空气干净得几乎令人疼痛,她怎么看也看不腻。 像是从长久的迷雾中走出来,她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这世界,很自然而然的将小镇看成自己的家乡。 泽峻有点担心的看看她,温柔的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开。自从遇到殷尘病了一场以后,醒来她像是什么都忘了。给她看殷尘留下的护身符,她也只是茫然的抬起头,「很漂亮。不过,这不是明玥的吗?」 跟殷尘有关的一切,她都遗忘了。 但是,她却比以前笃定,静谧。所有的焦躁和恍惚都消失了,而且…更像人类。 是得到族民的下落让她放心下来,还是因为殷尘对她下了什么暗示…坦白讲,泽峻不想去追究。重要的是,她现在很快乐,而且比以前更安稳。 几波寒流以后,春天又降临了。现在他们搭着公交车,愉快的从城里返家,微寒的春风含着蜜样的清新,正是非常宜人的午后。 有些乘客昏昏欲睡,泽峻正在看一本新书。小梓望着窗外,似睡未睡的。 但是司机的紧急刹车却让乘客在猛烈的冲撞中,惊叫着醒过来。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天空还有着温暖的太阳。但是有部残破的车歪斜的横过马路,差点撞上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超过去,从破碎的挡风玻璃望进去…只见骷髅司机开着车,载着一车肢体不全的乘客。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马路尽头。 司机看起来受了惊吓,但是还很镇静。他喃喃着,「…该拜拜了。」 后来听镇民闲谈,因为滨江公路人车稀少,常常有那不要命的少年郎在滨江公路飚车。滨江公路看起来平静无害,但是有几个地方暗藏着凶险的大弯,正常时速没有问题,但是那些飙车族往往就冤枉的送了命。 或许是冤魂多了,每隔一阵子,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的飚车族,会懵懂的继续在马路上飚车,引起更多车祸,又添加许多无辜的冤魂。 像是一种恶性循环。 第39章 为了终止这种恶性循环,每隔几年就会举行路祭,小镇也会盛大的作醮,原本安静的小镇陷入一种嘉年华式的热闹和狂欢中。 在学校里的小朋友也议论纷纷,兴奋的坐立难安,老师得耗费很大的精力才可以让这些毛孩子安静一点。 「我不喜欢。」明玥发着牢骚,「那些『师公』只是乱搅一通,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办法。弄场吃吃喝喝的大拜拜有什么用?有那时间还不如请个真有本事的来祓禊…」 小梓静静的笑着,很新鲜的看着鞭炮震天,阵头喝道的热闹。乩童们宛如酒醉一般,拿着狼牙棒敲打着自己光裸的后背,锣鼓喧天,烟雾弥漫,她看得目不暇接。 但是在一片喧闹中,她看到一双冷静的眼睛。 那是个穿着道袍的法师。从她的口红和纤细的身材看来,很稀奇的,这次的主祭居然是个女生。 她定定的看了小梓几眼,又瞥了瞥小梓的名牌。小梓也看着她,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来。 还在寻思这是什么感觉的时候,她的同学突然两眼翻白,口中呵呵出声,就要冲出去了。 小梓下意识的拉住他,却觉得力量大得出奇,那个小男生口角流涎,像是痴了,狂叫着,「让我去!让我去!祂在叫我…神明在召唤我…让我去让我去!」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锣鼓喧天和鞭炮弥漫中,居然没有大人发现。 「讨厌…每次都这样!」明玥抱怨着掏出一把水枪,「我会被烦死!」她对着那个小男生喷了一脸的水,连他的胸口都沾湿了一片。 小男生发着愣,滴着水呆呆望着明玥。 「回去!」明玥对他不耐的挥手,「回家睡觉去!」 那个小男生愣愣的点点头,像是梦游一样挤出人群,乖乖的回家睡觉。 但是那个女法师却走到他们面前。明玥拉着小梓警觉的后退,却让女法师握住了明玥的肩膀。 「将你妹妹交给我吧。」她指着小梓,「你很行…很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行。但是你留着这个有命无运,牵连九族的妹妹做什么?舍我吧,舍我吧!」 明玥想挣脱,却发现动弹不得。有一种外于蛮力的力量制住了她。这不是一个半吊子的师公…这个女人多少有些修行的法力。 「你若要我舍了她。」明玥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你怎么不敢自己伸手去制住她?」 女法师看了小梓很久,松开了明玥。「我没办法徒手抓住火焰,也不能用台风吹响风铃。你留着她终究是灾害。让她跟我走吧。」 明玥抓着小梓,「谁也别想带她走!」匆匆的挤出来,逃命似的跑掉。 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女法师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们,一直尾随到文具店…那种被盯着的感觉依旧没有散去。 明玥上气不接下气的跟泽峻谈到那个女法师,他很镇静的听她讲,递了杯麦茶给她,「缓点喝,没那么大的事情的,别忧虑。」 「…我觉得害怕。」她喘着,却不只是因为跑步。「她看人的样子…她看小梓的样子…」 「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他温柔的摸摸明玥的头,「你回家吧,我会处理的。」 明玥信赖的点点头。自从爷爷过世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商量这种事情的人。她在不知不觉中,非常信赖这个大哥哥。 望着明玥离去的背影,泽峻弯腰捡起明玥忘记带走的水枪。很有趣的小玩意儿。她将静心符烧化在净水中,灌在水枪里。一遇到有人被魔魅,就将符水喷在他脸上除魅。 这个有天分的孩子,将来会有成就的。 泽峻深深的吸口气。 他接到一份来自重庆的包裹,里面是个破译飞头蛮文字的光盘。没有署名,但是他知道是谁寄的。 那个乌黑光洁而美丽的护身符,每一个编结其实都是一行句子,一个咒文。用很简洁的方式叙说了飞头蛮的修行方式,和简单的防御珠雨。 虽然按着妖族的方式去修行很奇怪,但是泽峻的确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一盏灯,让他能够有系统的修炼下去。 他甚至用这方式在飞剑残骸里头注入精沙,虽然不复以往剑灵的巧妙聪慧,但是已经有道器的雏形了。 他还只有能力把圣邪两剑淬冶出来,但是他相信,假以时日,这其它的飞剑也可以逐一诞生。 他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明玥口中那个女法师,肯不肯给他时间,这就是很大的疑问了。 他默默的等着。经历过这么多,他已经明白,逃避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实。他再怎么想当个平凡人,都只是奢望而已。 静静的,等着。然而,那位女法师却直到十天的道场结束才来拜访。穿着朴素t恤牛仔裤的她,看起来和寻常女人没有两样。 但是泽峻知道她不一样。 乍看之下,她很年轻。但是你绝对说不出她的岁数。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五岁都有可能…因为她虽然有着少女的外表,却有双过分苍老的眼睛。 只有精神病患才会有那种飘移物外的眼神…还有修过太多岁月的修仙者。 他几乎肯定,这位女法师是后者。 她飘忽的眼神在泽峻脸上游移了一会儿,「…你一个人类,却走着邪魔歪道?」 「那要看你对邪魔歪道的定义是什么。」泽峻心平气和的回答,「众生平等。」 女法师这才正眼看了他。「我是来找那个女孩的。」她看也没看,就指着阁楼,「你留着她,只是留着个祸秧子。」 「你要她做什么呢?」泽峻很诚心的问,「她什么都不剩了。你想要的特质都被夺走。我相信像你这样修仙的前辈看得出来,她宛如断垣残壁,只剩下残缺的魂魄和一个人类的肉体。她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 她讶异了一下,顿了顿。更仔细的打量泽峻。「…你是谁的徒弟?」 衡量了一下,泽峻心情稳定很多。这位女法师修为虽然深厚,但是没有什么攻击性。至少她愿意好好谈,不是一见面就杀过来。 「我是大妖殷梓的徒弟。」他从来不想隐瞒自己的师承。 她张大了眼睛,看起来很错愕。她望了望阁楼,又望了望泽峻。「…原来…难怪…」 泽峻对她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绪,还是很有礼貌的,「愿意进来喝杯茶吗?或许我们可以谈谈?」 女法师默默的跟他进屋,冥思着捧着茶。良久,她才开口,「我姓崇,崇水曜。当然高贵的崇家不会承认我这个逆女。」她短促的笑一下。 泽峻只是静静的听,他并不知道崇家是什么。但若是狐影在场,大约会跳起来。这个拥有神通力的家族是大神「重」在人间的后代。当初飞头蛮灭族就是由大神「重」和「黎」执行的。只能说机缘很奥妙,应该是世仇的种族却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重逢。 当然,泽峻和水曜都不知道这段恩怨。 水曜清了清嗓子,「我的专长是祓禊和卜算。她…」水曜纤白的手指指着阁楼,「她殃云缠身。属于六亲无靠,浮萍飘零之命。」迟疑了一会儿,「但我不知道她就是大妖殷梓。」 泽峻苦涩的笑了一下。「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她对谁都没有用。」 「…真是这样吗?」水曜的声音比耳语大一点。 「我不懂?」泽峻呆了呆。 「我看到她,就觉得非常熟悉。」水曜喝了一口茶,整理一下思绪,「或许现在的她对谁都没有用处。但是你要了解,大妖修行千年,并不是这么容易解除她的影响力。」 看着泽峻满脸疑问,水曜掏出了一个小巧得只有拇指大的水晶瓶。「两年前,都城突然下了一场光雨。这是我捕获的一小片碎片。」 泽峻不解的接过水晶瓶,却像是被雷亟了一样。 那是一小片,他非常熟悉的意念,温柔的气息。虽然只有一小片…却是殷梓灵魂的碎片。 他是否看到奇迹? 默默看着泽峻,水曜轻叹一声,「你看不出问题在哪?」 「问题?」他心神不宁的反问,「有什么问题?我若是把她大部分的灵魂碎片都找回来,很可能…」 「不可能。」水曜斩钉截铁,「你把蛋壳搜集齐全,可以让小鸡回到鸡蛋的状态吗?」 …是不能。但是难道不该试一试吗?她并不是小鸡,而是曾经无所不能的大妖飞头蛮。说不定她可以产生某些奇迹。 「我说不定可以…」他争着,为了这微乎其微的希望。 「不能。如果你一定要去试,我不会阻止你。」水曜蹙起眉,「但是人类的身体怎么装进大妖的魂魄?你认为她承受得住?她现在是个一点法力也没有的人类。而且这些魂魄碎片不知道让多少众生拿走了…引起许多奇怪的现象。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带走她…」 泽峻乱成一团,他迷惘的看着水曜,「你带走她要做什么?杀了她?取出她剩下的魂魄?」 「我并不是杀人犯。」水曜心平气和的回答,「或许她可以跟随我修行。可以将她的天赋好好的收藏起来,不要祸害其它人。」 「她从来没有去祸害过谁!」泽峻发怒了,声音扬高起来,「她才是被祸害的!被压迫的!被人类、被仙神,当成是畜生一样追捕,甚至将她撕裂吞噬!为什么她这样受苦还要背上罪名?!」 「…你以为她灵魂的碎片有这么大么?」水曜忧郁起来,「这是管理者解决了不少妖兽收集起来的。还有更多吞噬了她粉尘般的碎片,强大聪明起来的妖兽或妖异,逃出了都城。」 得到她一部份的灵魂,就像是得到了一个美好的种子。在妖异或妖兽的体内生根、茁壮,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当初她从管理者接过这个水晶瓶时,她就知道是个艰难的任务。她甚至放下修炼,不断的占卜,想要找到灵魂的源头。 耗费了两年多,她找到了。但是对于一个人类的小女孩…她下不了手。虽然她知道这小女孩隐藏的力量是她控制不住的。 但她还是愿意试试看。约束她,管教她。击退所有想要她魂魄的妖兽或妖异。碎裂的灵魂总是依恋着源头,被本能驱策的妖魔,早晚会找来。 到现在还能平安无事,是因为这个小镇有强大的灵力保护着。但是灵力的主人已经过世,再怎么强大也渐渐衰退。他的继任者还小,还没有办法接上。 妖魔们为了粉尘般的碎片互相吞噬,无暇寻找源头。等争夺有了结果…可能就来不及了。 「把她交给我吧。」水曜轻轻叹了口气。 「绝对不要!」泽峻脸孔铁青着,「她还剩下什么?你们把她当成什么?我只希望她安安静静、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当个平凡人…难道这样卑微的愿望很奢侈吗?」 「对她来说,很奢侈。」水曜语气很平静,「现在可能无碍。但是你愿意看着你们周遭的凡人跟着卷入妖魔的屠杀?」 这话击倒了泽峻。他脸孔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他的确不能。 「…我可以离开。我们可以离开。」他冲口而出,「我们不会带给任何人麻烦,但是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也不要把她平静的生活带走!我、我…我们的愿望只是安静的生活下去而已!」 她已经修炼了上百年,照理说应该无动于衷。但是为什么…会被这样的感情感动呢? 「哥哥?」小梓揉着眼睛,困惑的走下楼。她最近很容易累,刚刚又睡着了。 泽峻几乎是凶猛的抱住她,不断的颤抖。她小小吃了一惊,还是温顺的让他抱着,用小小的手拍着他的背。 夺走她很容易。谅他一个道不成道妖不成妖的初学者能对她如何…但是,她该这么做吗? 当初她的师父就说过,她修道万般皆好,但是心慈心软,难成大器。或许师父才是最了解她的人。 「…你答应我不逃走吗?」她沧桑的眼睛充满忧悒。 「逃?」泽峻有些茫然,他能逃哪去? 「你若答应我不逃走,」她望了望小镇晴朗的天空,「你可以留下她,过着相同的日子。但是…我也在这小镇留下来。」 她的决定说不定是错的。但是当初管理者将水晶瓶交给她,要她随自己心意去办。那,这就是她的心意。 第40章 「监视我们?」泽峻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瞪着水曜。 她拿走水晶瓶,「你要这么想也可以。」她瞟了泽峻一眼,「你想留下她,就得强一点。若是妖魔解决了你,我会立刻带走她。」 「我死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泽峻咬牙切齿。 「那是最好的…」她没说再见,就飘然的离去了。 水曜果然在镇郊租了一栋农舍,住了下来。当她安顿好的那一天,她打开没有网络联机的笔记本电脑,却连上了管理者的网络。 「我找到了。」她这样跟管理者说。 「哦?」管理者不太感兴趣,「然后?」 「我…没把源头带回来。」水曜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她是个人类的小女孩。」 「生化危机?是吗?」管理者笑了起来。 「她并不是病源体。」水曜忍不住替小梓争辩,「被垂涎不是她的错。我会留在这里,监视着。」 管理者温和的看着她,眼睛底下有着疲惫的阴影,「我说过,照你的心意去做就行了。」 「…难道你不责备我吗?」 「为什么要?」管理者呼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有点怪,刚好你又很介意欠过我人情…所以拜托你去看看而已。好啦,你不欠我任何人情了,这件事情,就照你的心意去办吧。」 为什么管理者总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水曜有些失败感的关上电脑。比起她,或许从来没有修炼过的管理者更像是修道人吧。 「我不知道对不对。」她轻叹。 座落在郊区的住处阳台,可以看到遥远的滨江公路。她超渡过的灵魂沿着路灯,蜿蜒到尽头,消失不见。 灯火和灵火,互相辉映。很美丽却也很凄凉。 她像是想了很多,但也像是什么都没想。 泽峻陷入一种强烈的不安中。水曜的留居和讯息让他惶恐不已,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渴望。 当然他知道,就算将灵魂碎片都收齐全,小梓还是只有一半的殷梓──另一半让帝喾吞噬了。他也知道,将大妖的魂魄硬纳入人类的身体有相当的危险性… 但是他管不住自己奔腾的思绪。 他的小梓,可以恢复部分残缺。而不再是现在这样…每看一次,他就心痛一回。她几乎失去一切…难道拿回一些什么是不应该的吗? 但是他又不敢冒险。小梓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得到了珍贵的语言。直到现在,泽峻还常常在恶梦中惊醒,发着颤摸着身边的小梓,确定她还在平静呼吸,狂乱的心跳才能渐渐恢复平静。 他想要去做,但是他又不敢。再说,水曜就住在镇郊,他怀抱着一种莫名的恐惧看待这个法力高深的前辈。 他可能不相信任何人类了。之前他以为小梓已经失去一切,现在他才知道,小梓失去的不够多。 深深的无力感几乎打败了他…到底要怎样?连残缺无几的魂魄也会被觊觎?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你们想把她压榨到什么程度才甘心?难道要到她粉身碎骨,魂魄散尽才甘愿放手? 到底她做错了什么?! 谁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水曜是不是也藏着这种祸心?这种愤怒和怀疑在看到水曜尾随着小梓时,达到最高点。 「你想做什么?!」来接小梓放学的泽峻大喝,意随心转的飞出发针,几乎射中水曜。 她有些吃惊的避开,望着地上微微震颤的发针,心里有些讶异。一个人类循着妖道修炼,却有这种成绩,不得不对泽峻改观了。 「我只是想多认识她一点。」水曜不急不徐的说。 「离她远一点。」泽峻将惊吓的小梓粗鲁的牵过来,「你们这些奸险的修仙者!」 「我没有恶意。」水曜瘫掌。 泽峻气呼呼的看了她两眼,对着小梓发脾气,「可以跟陌生人说话么?!我是怎么教你的?!」 吓坏了的小梓哭了起来,「我、我…」她一紧张语言越发破碎,只是不断的潸然泪下。 「她的语言是借来的。」水曜失去了耐性,「你一定要因为无谓的怀疑,将她的语言吓跑?你不要忘记,她的语言是死人留给她的珍贵遗产,基础非常脆弱。」 泽峻喘息了一会儿,觉得非常羞愧。他一言不发的将小梓抱起来,她将脸埋在泽峻的颈窝,哭得更厉害。 「…请你不要接近她。」泽峻觉得非常沮丧。 「我还是会来的。」水曜冷淡的看看他,「因为你没教她怎么自保。」 刚出校门的明玥瞠目看看泽峻和小梓,又看看水曜。她跟水曜算是有点熟了…水曜自从来到小镇,就到处修补爷爷留下来的结界和风水石。就算明玥跟在后面看,她也从不避讳,甚至还纠正明玥修道上的几个小错误。 「…小梓,你都要升四年级了,」她谨慎的遣词用句,「这样哇哇大哭不大好喔…」 四年级。他原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妖殷梓,居然沦落到跟人类的孩子一起升四年级。他再也忍不住,开始落泪。 这让明玥更手足无措,「这个这个…泽峻哥哥,你干嘛说哭就哭…我们我们,我们回家再解决好不好?」明玥紧张的推着这群大人,围观的镇民越来越多了…哈哈…「呃,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死拉活拉,让大家回到文具店,但是水曜很快就起身告辞,泽峻只是抱着小梓不放,死都不开口。 这些大人怎么这么难搞…明玥深深的感到苦恼。 但是经过一夜的酝酿,第二天,被镇民逮到的明玥更想昏倒。一向平静无波的小镇为了昨天小学门口的精彩演出,兴奋的议论纷纷,最后演变成精彩的八点档剧情。 根据所有的蛛丝马迹,镇民们信誓旦旦的以爷爷的名誉发誓,真相绝对是如此: 和妻子水曜离婚的泽峻带着女儿小梓逃到小镇定居,却被千里追寻的水曜找到。水曜为了女儿和泽峻在校门口起了冲突,最后父女抱头痛哭,水曜暂时罢手,但却在镇郊独居,希望能够有一家团圆的希望… 明玥瞪大眼睛,看着兴奋不已的大婶伯伯,感到一阵阵的无力。你们…干嘛不去当编剧?一定会大受欢迎。 「不是这样的…」她努力想争辩,「泽峻哥哥明明就是小梓的哥哥嘛…」 「哎呀,那是烟雾弹啦。」卖菜的大婶挤过来,「你看他们年纪差那么多!为了隐瞒他们的父女关系,所以才说是兄妹的…你看他们连户口都不敢迁,一定是为了怕被老婆找到啦!」 「…泽峻哥哥今年才二十六岁。」明玥真的要晕倒了,「小梓都十岁了…」 「十六岁就生小孩!」镇民更议论纷纷了,「看不出来喔,那么小就生了小孩…」「看起来崇小姐就是比他大嘛…」「该不会是女老师和男学生的不伦之恋吧…」 ………你们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点? 「我就说不是了啦!」明玥吼了起来。 「我们知道啦,你得帮他们保密。」「好精彩好感人喔,不知道后来会怎样…」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小明玥,你要小心喔,不要在里面当第三者。」大婶很好心的提醒这个小少女,「虽然泽峻是蛮帅的啦。」 她再也忍不住了,「吼~我才小学六年级啊!」 这个惊天动地的大八卦在小镇流传很久,对于向来平静无波的镇民来说,这真是多年来少有的精彩故事,只是加油添醋到一个程度,已经直逼金色双子楼的错综复杂了。 除了明玥,当事人几乎没人知情,但是倒霉的明玥却常常被镇民抓着问东问西。 「你们干嘛不问他们?!」她真是被问到欲哭无泪。 「他们怎么会跟我们讲?」大伙儿一起对她翻白眼。 …那我会有什么好跟你们讲?! 事实上,她知道的也没办法讲啊!难道她可以说,事实上小梓曾经是妖怪,泽峻是人类却用妖怪的方法修行,水曜是来监视他们的修仙者? 这样说的话,镇民会送她去精神病院。 但是她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当然,经过最初的慌乱,泽峻不知道是绝望还是接受了事实,平静了下来,只是更埋首修炼;水曜甚至天天去明玥的家里,更有系统性的教导两个小女孩修行之路。 春去秋来,小梓升上四年级,明玥毕业了,成了初中生。表面上变化并不大,但是他们三个人的修炼却有了很大的突破。 水曜不擅长争斗,纯粹是禅修入道,所以教导的几乎都是防御性法术。她发现比起明玥,小梓的天分更高一些。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处,很矛盾的,她越来越喜欢小梓,几乎把她会的倾囊相授。 她却总是告诉自己:这不是我喜欢她,而是给她点法术防身,将来才不会让妖魔夺了她的魂魄给世间带来灾难。 但是她却无法解释的,也送了几本典策给泽峻。在小镇的生活…或许是她漫长的修道里头,最安稳平静的时光。 水曜出生在一个显贵而神秘的家族。因为天神的血统,使得他们这族多所异能,不管怎样改朝换代,依旧备受礼遇。但是天赋异禀的水曜却拒绝当神的媒介,她决定修仙的时候,引起家族很大的愤怒。 他们崇家应该是神的奴仆,怎么可以这样亵渎而僭越的奢想进入神的领域?!在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女孩时,崇家跟她断绝了关系。 还是少女的水曜背起行囊,跟着师父行走天涯。来历神秘的师父有着强烈的流浪癖,没办法在某地久留,她跟了师父,吃尽无数风霜,直到师父无故离去为止。 这是必然的。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喜欢无拘无束的师父并不喜欢带着她,所以她很认真的学习,师父让她跟了三十年,已经是很大的宽容了。就算一个人也还好…她依旧像师父一样,不断的流浪,不跟人类或众生有瓜葛,坚心向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同个地方住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萌生定居的念头。更是第一次…无谓的喜欢了几个人,很想亲近他们。 这对她的修仙是有妨碍的…她觉得困惑,又有点彷徨。 半年多的平静无事,泽峻的紧绷放松下来。他不再紧张兮兮的抓着小梓不放,小梓也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独处。 她的生活和一般的孩子几乎没什么两样…经过了这些风浪,镇上的孩子很自然而然的接纳她,假日会拉着她和故做大人样的明玥到处去玩。 小镇上的居民几乎都务农为生,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稻田。不远处还有起伏平缓的小山,秀美的溪水环绕。他们常常呼朋引伴的去溪里找石头,或去山里头抓蝉,有时溯源到深山的小瀑布消磨漫长的夏日午后。 这天,他们在小瀑布那边玩水,湿漉漉的几个孩子爬到大石头上晒太阳。 「欸,你们知不知道,上面还有个蝴蝶谷?」当中一个孩子这样讲。 所有的孩子都竖起耳朵了。 「我爸爸说,他去砍桂竹笋的时候,小瀑布上面居然有密密麻麻的蝴蝶!那不就是蝴蝶谷了吗?要不要上去看看?」 大家起哄着要去看看,小梓望着明玥,明玥偏头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这镇在爷爷的灵力保护下,又有水曜的修补和加强,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是明玥却不知道,这个小镇的无形界限以小瀑布为准。再过去,就不算小镇的范围了。明玥爷爷认为再上去的源头属于自然泉精灵的领域,应该要尊重,所以没有加上人类的结界,水曜也抱持着相类似的看法,泉精灵本来就护佑着小镇,看不出有什么需要干涉以至于冒犯祂的必要。 但是他们忽略了,在自然的眼中,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杀戮和和诞生都得到同样的尊重。 这群孩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跨越了界限。 嬉闹中,他们攀藤扯蔓,爬上了源头。 瀑布的上面是清浅湍急的小溪,水面上为数众多的鲜黄小蝶正在啜饮溪水,引起孩子们的惊叹。参天古木拱立,阳光从叶缝中穿过,树荫下布满光点,倒映着溪水,令人目眩。 第41章 踏着柔软厚实的落叶,他们醉心于这样的美景中。 「前面说不定更多。」孩子们兴奋的提议,「往前面去看看?」 几乎是没有异议的,大家踏着厚实带着点潮湿味道的落叶,往前走去。越往前,蝴蝶越多、越壮观,飞舞于空的,吸吮花蜜或树汁的,将看得到的地方都化为一片金黄。 多到令人畏惧的程度。他们不知不觉同时停下脚步。触目所见都是鲜黄小蝶,数木花草都已经枯萎。甚至听不到虫鸣鸟叫…一片死寂。 有个孩子畏缩的退了一步,惊起了一群蝴蝶…这才看到刚刚蝴蝶覆盖的是什么。 一只很大的动物。从还没被啃完的毛皮看起来,大概是他们镇长养的敖犬。这群孩子惊叫一声,转身就跑,被惊动的蝴蝶像是被刺激到了,突然疯狂的开始攻击这群孩子。 在尖叫哭泣中,明玥呆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密密麻麻的蝴蝶像是浓雾一样将他们包围,应该是吸吮花蜜或树枝的口器无情的在他们身上钻刺…她几乎忘记怎么思考。 在这危急的时刻,却听到清晰稳定的童声:「急急如律令,奉行青天上帝大五郎谕令…」狂风大作,将蝴蝶扫开来,清出大约三尺左右的空地。 孩子们吓得发抖,抱在一起,挡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沉默寡言的小梓! 我在呆什么?明玥清醒过来,除了我,还有谁可以保护这群孩子?她紧急拾起一枝枯枝,在他们周遭画了一个圆。 「不要踏出圈子!」她喃喃的开始祝祷,落下了坚固的防御法术。 没有人敢踏出圈子。因为这些杀人蝴蝶像是撞到无形的墙,在圈子外不断飞舞盘旋,却进不来。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的渗着血,最少他们保住了一条命。 「妈妈!」「爸爸!」孩子们不断哭嚎着,恐惧几乎要击倒他们了。 「哭什么哭?!哭管什么事情…」明玥骂了起来,小梓却按着她的手阻止她。 「其实我,也很怕。」她紧张时习惯性的语言破碎又发作了,「但是不是怕,就没事。」 小梓仰起脸,发现阳光被数不清的蝴蝶遮住,四周像是诡异的黄昏令人畏惧。该向谁祈祷?她涌上了这样的疑惑。 似乎没有办法。但是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她熟悉的,初来小镇第一个结交的朋友。虽然「她」不能讲话,但是当时的她,也还没有语言。 「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她诚心而专注的唱着,「芬芳美丽满枝枒,又香又白人人夸…」 她稚嫩的童声带着无比的虔诚,献上了最深的祈祷。她的祈祷,感动了林子里最古老的茉莉花丛。像是响应她的祈祷和赞美,茉莉花放出最强烈的香气,吸引了噬血的蝴蝶,将它们安抚下来,纷纷落下,不再狂乱。 走吧。快点走…顺着溪水而下…绝对不要离开溪水喔。 或许这并不是语言。或者说,没有人听得到。但是这群孩子却感受到一种娇弱的嘱咐,深深的震动他们的心灵。他们紧紧靠着,跟在小梓和明玥的背后,小心翼翼的离开铺满落叶的小径,踏进溪里。 溪里满是滑溜的石头和青苔,但是他们顾不得会滑倒,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山谷。到了小瀑布的顶端,他们被湍急的水流冲得几乎站不住,但还是有点犹豫。 小瀑布虽然不大,但也有一个大人般的高度,从上面跳下去…会不会太危险? 「我们从旁边绕过去好不好?」有孩子提议着。 「不要!」有人哭了出来,「旁边还有蝴蝶…咬人好痛…不要…」 大家毛骨悚然的想起那只被啃食的只剩下一堆毛皮和骨头的大狗。 「那就小心一点滑下去吧。」明玥决定先跳,「我先,没事的话我就在下面接住你们。」 她在瀑布下的小潭滑了一跤,喝了几口水。但是除了几处擦伤,没有大碍。 「来,」她鼓励着,「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们。」她像个姊姊一样招呼着上面的小孩。 一个两个,胆子比较大的跳下来,但是几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在哭,小梓也还没跳。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猛然回头,她本能的举起手臂,挡在咽喉前面,这才免去喉咙被咬断的命运。 一只很大的、很大的怪物,大小像个大人一样高,有着蝴蝶的身躯,却有一张人的脸孔…獠牙露出唇外,一双眼睛反射着奇怪的光,像是复眼。 他咬住了小梓的手臂,鲜血淋漓。 被这怪物一吓,其它孩子跳下瀑布,大声喊,没命的往前逃。 「小梓!」明玥狂叫着,她没办法从瀑布爬上去,旁边的小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蝴蝶。「放开她!你这妖怪!」 小梓在流泪…却不是因为痛楚或恐惧。那怪物的翅膀充满了鳞粉,不断的飘到她眼睛,让她流泪。 不过没有毒。她莫名的涌起这种想法。只要没有毒,她说不定还有机会。 那蝴蝶怪物松开了她的手臂,六只肢体抓着她,凑近看了她很久,突然欣喜若狂。「我…找…到…了…」他狂笑,「给我…给我你的魂魄…」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挨了一记水枪。 那怪物痛得大叫,符水像是浓盐酸似的侵入他的复眼,引起阵阵白烟。明玥发现符水奏效,连忙在他的另一只眼睛捕上一枪。 那怪物差点抓不住小梓,想要冲上去结果那个该死的人类,却被小镇的界限挡住了。他睁着看不清楚的眼睛,顽强的拖着小梓往后退。 「可恶的家伙!」明玥满眼是泪,顾不得小径上密密麻麻的蝴蝶,哗哗的跨过小潭,「把小梓还我!」 即将到岸边的时候,却被岸边的枝枒勾住了衣服,怎么挣也挣不脱。 神经病。你上去会死。一个娇脆的声音响起,浓浓的酸甜味道蔓延。 「我就算死也不可以看小梓被杀死!」明玥粗鲁的脱着衣服,「小梓!小梓!撑住啊!我马上去救你…」 …人类真是傻。娇脆的声音抱怨着。但我就是看不下去。 逃走的怪物冷不防挨了几个「石头」,翅膀受损,抓着小梓跌到溪水中。「多…管…闲…事…」他暴怒,发出尖锐的啸声,狂乱的蝴蝶冲过界限,像是一阵狂云席卷了岸边的树丛。 那娇脆的声音发出惨呼,她的惨呼终于引起了泉精灵的愤怒。 山洪爆发,狂卷的怒涛将所有的蝴蝶和怪物淹没,明玥伸出双手接住被冲下来的小梓,在湍急的狂流中,她觉得她们一定会淹死… 不过比看着小梓在她眼前被吃掉好多了。 但是有双手抱住了她们,将她们拖到岸边,脱离汹涌无情的水流。酸甜的芳香洋溢,喝了不少水的明玥半昏半醒的抬头,看到一张有些忧郁的美丽脸孔。 她的头发是绿叶组成,开满细碎芳香的小白花,她和昏倒的小梓趴在她的怀里,一种熟悉又不可思议的香气蔓延。 「欸,你说,什么样的水果和爱情有关?」穿着绿衣的少女问着。 其实明玥根本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喝了太多的水,又受了太多惊吓,她只分辨得出这熟悉的香味是啥。 「苹果?」她自言自语着,然后昏了过去。 「唉,就算是受了一身伤得到个正确答案也还算划算。」昏迷前,她只听到了这几句,「其实我该跟泉水老大一样,不要干涉人类的死活才对…但我又喜欢你们…」 焦心的泽峻和水曜听了孩子们语无伦次的求救,寻来时小瀑布并没有她们的踪影。只看到大水蔓延的痕迹,泽峻差点昏了过去。 但是,他们最后在小瀑布两里外的溪水边,找到昏倒在浅滩的两个女孩子。互相拥抱着,躺在苹果树下,那颗苹果树像是被蝗虫啃过,几乎没有一片叶子是完整的。 狂喜的泽峻频频亲吻着小梓流泪,水曜设法救醒了明玥。 但是水曜心里,却沉甸甸的。小梓手臂上的伤口,留着邪恶妖异的气味。她望着西沈的太阳和远方的乌云,和带着强烈寒意的风… 山雨就要来了。她可以嗅到那种厄运般的气味。 泽峻包扎着小梓的伤口,恐惧一阵阵的升上来。他想逃,想带着小梓逃走。天地这么大,总有他们可以躲的地方吧? 但那在哪里?何处是他们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 「对不起…」被怪物这样拖,小梓的脸颊上都是擦伤。「我们、我们不知道…跑太远…」 泽峻连责备都没有力气,他只是沮丧的摸摸小梓的头,扶着她躺下,盖紧被子,「我在这里。」 空气像是凝固了,气压很低很低。看着窗外黝黑的夜空,泽峻很闷,非常非常闷。水曜走了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小梓如何了?」 「刚睡熟。」泽峻抹抹脸,「明玥呢?」 「还在睡,只是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水曜忧郁的笑了笑,「其它的孩子也没事。」 「那就好…」泽峻若有所思的低头想了想,「你能在这里帮我看着小梓吗?」 水曜微微吃了一惊。这表示…泽峻真的相信她了?「…当然可以。但是你要…?」 「去看看。」他简单说了一句,就走入夜色中。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相信了水曜。但是相处了几个月,他知道水曜不会无谓的杀生。如果…他有什么万一,水曜会将小梓严格的看管起来…但也会善待她。 或许他也只能托付给水曜了。 他得亲眼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威胁了他们的安稳。 夜晚的山间特别阴森,像是有无数的眼睛屏息在监视。泽峻张开口,飞出炼制不久的邪剑,漆黑的剑身汲取了周围的黑暗使得三尺内光亮如白天。 泽峻默默的在邪剑的陪伴下,走过小瀑布的界限。 山洪爆发后,满地泥泞,铺地而去的是数不尽的艳黄蝶尸。越往前,越死寂。树木光秃秃的连片叶子也没有,他不断的往前走,景色越来越凄凉。然后,他找到「源头」了。 孤零零的黄土地上,一个浅浅的坑。大小大概一个人躺下去吧…但是他闻到很险恶的气味…比尸臭更恶心。 那是妖异的味道。不甘心、被谋杀的愤怒,想要活下去的贪婪。刚好蝴蝶族群迁徙的庞大生命力经过,这股生命力被妖异夺取了…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强?这妖异成型没多少时候。他摸了摸潮湿的泥土,一天?两天?为什么刚凝聚的妖异可以化为实体的妖兽伤害小梓? 小梓虽然修为尚浅,但好歹已经有点根基了。再不然,修行已有成绩的明玥不可能束手无策。 他冥思了一会儿,朝着浅坑倒下混着米的净盐。浅坑发出无声的惨叫,这个巢穴(或是荒冢)就这样毁灭了。 妖异会贪恋巢穴。至少这段时间内,他没办法回到巢穴中休息生养。山洪爆发后,那妖异往哪去了? 他顺着溪流走下去,那棵护卫过小梓的苹果树,静静的矗立在浅弯中,倒映着自己月下的身影。 望着无言的苹果树,他无言的问,「请告诉我,那只妖兽去了哪?」 苹果默然无语。只是无风树叶飘动,几乎是一致的朝东,指向下游。他喃喃的感谢,将炼出来的少许精沙,放进树根处的土里。 一声悠然舒缓的叹息,苹果树的严重虫伤居然愈合,小白花开得更芳香。泽峻没有停下他追踪的脚步。他知道,他的修为不像以往可以让他飞舞于天,但是他的精力渐渐回来,越来越会使用妖力。 他现在不用邪剑也可以看得见,无须翅膀也可以轻快的往前飞奔。若是不去使用,他永远不知道他有多少进步。 或许他有机会打倒那只妖兽。 他追寻而去,直到脱离小镇的范围。 一脱离小镇的范围,他让淡黄的雾气激得几乎张不开眼睛。 这是无数翅膀挥动产生的鳞粉…虽然没有毒,却带着令人窒息的邪气。原想呼出圣剑相克,但是圣剑淬炼尚未成气候…他改变心意,叱动邪剑吸收稀薄而数量庞大的邪气。 第42章 只见邪剑闪动着黯淡的光芒,如同吸收黑暗一样,将黄雾吸收个干干净净。 无数的蝴蝶卷天席地而来,将上下都笼罩了,占了大约半里左右的方圆,环绕着像是在护卫着什么。挤得太密,许多蝴蝶擦坏了翅膀落在溪边的泥地上,微微颤抖。 泽峻却起了一种深刻的怜悯。这些蝴蝶远渡重洋大举迁徙,并不是为了成为妖异的工具,而是为了种族的繁衍。 只因为自己无望的生存贪婪,残害其它种族的延续…难道这就是人类的真面目?他几乎可以确认那只怪物是冤死的人魂腐败后转化,让他更厌恶的是这东西曾经是人类。 被怨念困死的蝴蝶,毫无办法的杀生供给这妖魔成长…牠们像是被无数蜘蛛丝缠住的傀儡,微弱的发出声声的痛呼和无助的哀求。 他真的很难忽略这种哀求。 张开口,他轻轻的唤出攻击珠雨。珠雨绵密的入侵蝶阵,五行忽转为木,珠雨的颜色变成剔透的青绿,切割进艳黄的蝶阵,接着狂暴起来,纷纷割断束缚着蝶群的无形束缚。 像是散了线的珠宝首饰,失去束缚的蝶群大梦初醒的纷纷逃离,哗然如夏天的风,在纷飞的蝶群中,他看到那个妖兽,威吓的张着巨大的翅膀,满是獠牙的嘴里发出惊人的吼声,复眼闪着诡异的光芒。 他冲了过来,扬着无数的鳞粉,原本卷曲的触角突然伸长,像是鞭子一样疾射而来,泽峻闪过这一击,触角居然穿过了岩石,将之粉碎。 转攻为守,珠雨的性质转为防御,为了不让这场争斗引起注目和破坏,泽峻心随意转,飞出四根发针,遥远的安下一个坚固的结界,将自己和妖兽关在一起。结起手诀,他用妖力代替法力,唇间急促的溢出安镇咒。 这是水曜有意无意教给他的。当然,泽峻也迟疑过,在以妖入道的此时此刻,他还能够使用人类的咒吗…? 但是殷梓可以,他,当然也可以。 被困在阵内的妖兽频频怒吼,灵活的扬着两只长满锯齿的触角,飞快得只有一团模糊的白影,没有兵器的泽峻被逼得节节后退,但是吸满邪气的邪剑却担当起护卫的工作,飞快的挡住所有的攻击,像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他的邪剑,回来了。 催动飞花吹雪诀护身,有邪剑和防御珠雨的保护,他好整以暇的取出准备已久的净盐和米。 盐可洗涤一切罪恶,米则是大地的恩惠。 「去邪!」他扬起手,将混着米的净盐掷向妖兽,「尘归尘,土归土!不要怨也不要恨,前世也不假,今生也不真。疾灭!」 像是着了浓硫酸,蝴蝶妖兽哀嚎着滚地,扬起了满天的泥沙。抽搐几下,气绝了。 结束了。泽峻松了一口气。但有种诡异的感觉环绕上来。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看着污浊如果冻状消蚀的妖兽,反而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不对,不对。有种感觉消失了…跟他对峙的只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妖异。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和力量消失了。 他蹲下身,拨开融蚀的残骸,赫然发现妖兽的身下有个浅浅的坑。当中有着排球 大的圆珠,发着珍珠光。满满的一窝,每一个都破裂了,流出透明的液体。 这是妖兽的卵。泽峻的心整个冷了下来。 「小梓!」 遥远的小梓猛然抬头,但是只有无尽的黑暗。她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是她却溜下床,匆匆的下楼。 正在擦拭桃木剑水曜看见她,淡淡的,「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很想说…真的很想说。但是她却说不出口。借来的语言常常因为紧张支离破碎到无法组织,她只是紧张的抓着水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水曜喝到一半的牛奶,她匆匆的打翻杯子,在原木餐桌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字: 「袭!」 然后她转身冲进客房,拼命摇着熟睡的明玥。 「我还想睡…干嘛啦…」明玥揉着眼睛坐直起来发呆,看到小梓满脸的紧张,她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其实她并没有听见,但是她似乎感受到那致命的拍翅声。「…又来了?不会吧?又来了吗?!」 她冲出去,和水曜并肩站在庭院,月华满映,光洁深蓝的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是这样美丽的月夜。 但是从东边传来阵阵危险而警告的气息。小镇边界镇守的风水石,被破坏了。明玥晃了两晃,跪了下来。说不出是哪里痛…她像是被抽掉了一小部分的精力,感到一阵阵的虚弱。 这小镇的结界本来就是明玥爷爷取出道行和寿命守护的,和他有直接血缘的水玥可以感应继承。风水石被破坏,就像对明玥攻击一样。 「气沈丹田!」水曜轻喝,虽然她加强过风水石也受到部份影响,但是她的修为既高,并不把这点小损失放在眼中。「进去!快进去!」 她在屋子四方安下四圣结界,站在院子里作为阵眼,开始运转防护大阵。 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噩梦般的妖兽群,降临了。 不知道为什么,妖兽又再次的变化。每一个都有张绝美的脸孔,淡淡的发出珍珠光。蝴蝶的身体也变化成半人型,保留了蜂腰的纤细,柔顺的手脚的宛如白玉般润泽。 但是手脚都长出乌黑纤长的爪子,樱瓣似的唇露出吸血用的獠牙。 起码也有上百只吧?她们伏在无形的结界之上,发出阵阵极高频率的尖叫。声音是这样的高,高到几乎人的耳朵听不到。但是镇上所有的狗和猫都哀嚎起来了,原本静谧的月夜瞬间成了鬼哭鬼嚎的恐怖。 这些动物的哭嚎似乎刺激了妖兽的噬血,她们飞散开来,开始袭击所有路上的猫或狗,甚至侵入民宅诛杀所有看得到的生物,自然包括人类。 撑着结界的水曜惨白了脸。我错了。我早该把根源消灭…而不是保护她。她是伤寒玛丽,是病源体。这些灾殃…是她招来的。 她该怎么样对这些无辜镇民交代?在这个血腥之夜…她的软弱会害死多少人?应该要拆掉结界,让那些妖兽拿走她们要的…或是跟着她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水曜停住了阵法,但是防御大阵却停不下来,有种浓郁的芳香继续推动,甚至越来越顺畅。模糊的思念,温柔的感谢,从院子里那棵不到膝盖却开满花的茉莉荡漾开来… 然后阁楼传出了歌声。 还是那首古老的童谣茉莉花。但是声调却是那样的高,那样优美,高到几乎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 像是可以直达天听。 所有的惨呼都平静下来,在这月夜,强烈的香气袭击整个小镇,所有的花朵都盛开了,共鸣着相同温柔的守护。 妖兽们被最强烈的花香吸引,也让那怀念至极的歌声引起无比的渴望。她们抛下手上的猎物,疯狂的飞到文具店,疯狂的撞着结界,撞到伤痕累累,流出一丝丝透明的体液。 这是…什么?水曜愣住了。她修行这么久的时光,却未曾看到这样的奇迹。她…刚刚转着怎样的念头?为什么是小梓的错呢?从来她也不想杀害谁,她也是用她残存的魂魄在守护喜爱的一切。 妖兽们突然停下来,飞散着破坏四个圣兽结界。万物相生相克,的确有一环是她们可以毁得了的。水曜深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加强结界的强度。 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次拼斗。拼的是精神和意志力。在保持结界时,她无法动弹,还必须抵抗邪恶意志的侵扰。 数量太多了…更让她恐惧的是,她们当中有大妖记忆的种子。 她实在想不起自己撑了多久…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无数翅膀挥动、爬挠啃噬的声音让她几乎要发疯。何况四圣结界与她的修行和寿命连结在一起,被损伤就反噬到己身,但她却无法赶开那些妖兽的侵袭。 压力突然轻了一点,她发现明玥跟着冲出来,握着水枪,开始用符水赶开驱之不去的妖兽群。 「进去!」水曜轻喝,「没用的,快进去!」 「爷爷把小镇托付给我!」明玥擦着害怕的眼泪,「我不要躲在后面!」 这些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小梓迷惘了。她听得到渴求,听得到那些妖兽的声音。原本的妖异的自我被扯了个粉碎,碎裂成无数小小的自我。这些小小的自我只有一个渴望: 想得到她,想要成为完整,想要拥有无瑕的魂魄,想要开启另一个人生。 想要再活一次。 这样的渴望如此疯狂而不可自拔。 她们,只是想要我而已。事实上,她们也拥有一种让她很怀念的东西…让她忍不住想要伸出手… 或许这样比较好。她想着。只要我走出去,她们吃了我,应该会满足的离开吧?大家都不用死。最少…明玥不用死,水曜也不用死。 只是哥哥去哪里了?她无助的张望,她好想见哥哥最后一面…闭上眼睛,她可以感受到哥哥在不很远的地方,很安全,没有受到伤害。 其实,这样就好了。 她再睁开眼睛,走出院子,水曜和明玥来不及抓住她,她已经打开大门了。 「我在这里。」她清晰的说出这一句,不再紧张,也不再破碎。 无数的手抓着她,让她觉得非常痛…但是她忍住眼泪。其实,她真的好想跟哥哥说再见。 远远的,他看到了被妖兽拉扯着的小梓。为了争夺她,妖兽们甚至互相啃噬厮杀,小梓在她们手中流转,看不出是死是活。 这瞬间,泽峻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的小梓。他、唯、一、的、小、梓。所有良善面的情感在这里,所有生存的意义在这里。 他所仰慕、孺慕、怜惜、疼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几乎被夺走了所有,剩下这么一点点断垣残壁… 他们还不放过。到底是要将她粉碎到什么程度才甘愿?她是做了什么? 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只在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的饥渴让他几乎什么也没办法想,只觉得毫无理智的狂风从他脑后扫过,遮蔽了他眼前的光明,让一切都堕入黑暗中… 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狂风和黑云,是他妖化后的长发。像是飓风般挥舞扯碎妖兽群,他将奄奄一息全身是血的小梓抱在怀中。 是,他很高兴小梓还活着。但是她受到怎样的痛苦! 发声尖锐的喊叫,他的双耳爆裂,舒卷出蝙蝠般的翅膀,他双手没有放开小梓,但是漫天狂乱的长发没饶过任何一只妖兽。 这不能说是战斗,而是屠杀。明玥蒙住眼睛,害怕的在水曜的怀里颤抖,水曜也忍不住心惊。 这样残暴的屠杀持续了半个钟头,最后一个妖兽使尽全身力气,逼到小梓的面前,「我要…我要活…啊~」却被失去理智的泽峻绞杀了。 在她微弱的惨呼中,渐渐融蚀的身体,飘出一粒灿光的微尘。 很美丽,也很悲伤。形状和日光精华炼制的精沙类似,但是那种奇异的光芒却不是精沙所能拥有的。 那颗微尘,飘进了小梓的口里,她猛然反弓的一震。碎锦缤纷,眼花缭乱。她看到了许多不能解释的景象,但不知道她看到什么。 ………… 「…我叫李泽峻。」 「李?」皱了皱眉,却不想再去多管什么。今天晚上已经管太多闲事了,管到自己的假身都烧了。「我叫殷梓。」 ……… 「我收你为徒。」淡淡的说,「我教你人类修道的方法。你若想留住那口妖气…就只能修道。我可不保证是舒适的康庄大道。」 「师、师父。」小泽峻口吃着,想要跪下来。 「得了。」飞出发丝将他一托,「你不能认我这师父。」没有大成就就算了,万一修出点成绩,一个妖怪师父叫这孩子怎么抬得起头?「岁月对我是没意义的,你就叫我小梓吧。」 「…小梓。」小泽峻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小小声的叫了。 ………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也无法消化。她哇的一声大哭,满是鲜血的小手紧紧的攀住泽峻,哭泣得不能言语。 泽峻泽峻…我的小泽峻… 这粒微尘,正是她认识泽峻那一年的记忆。然而,这却是一把祸福难定的钥匙。 注定了她们的隐居从此划下了句点。 第43章 彻底妖化的泽峻抱着小梓,一步步的走入文具店的院子。 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怕…变化太急也太剧烈,依旧是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暴长的翅膀使得原本是耳朵的地方鲜血淋漓,血污凝结着混乱怒张的长发,黑夜般的蝙蝠翅膀收不起来,他飘然于空,眼中充满了血腥的愤怒和疯狂。双手窜出极长的指爪,那是妖化剧烈的后遗症,每个指根都渗着血。这些小小的血滴蜿蜒,在足尖汇集,每移动一下,就在地上留下一小滩的血。 但是他好像不觉得痛。 紧紧的抱着小梓,任何人接近,喉间就滚着野兽似的低吼。他像是谁也不认得,只是一步步的走过院子,在屋子前面才收起翅膀,眼睛发直的走进去,上了楼梯,进了阁楼。 水曜和明玥虽然有些畏惧,还是担心的跟在他后面。只见他将哭个不停的小梓放在床上,瞪着眼睛,帮她盖上被子…他像是没有看到手上的血污,只是拍着小梓,不成声的唱着,「…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快睡吧,小梓。没事的…哥哥陪着你,永远永远陪着你… 在古老的童谣中,他勾起了身为人类的情感。在茉莉花清香温柔的香气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我在家里。他抬着头,呆呆的嗅着茉莉花的香气。古老的自然护佑我们,他终于有可以祈祷的方向。 请护佑我…护佑我的小梓。 他颓然的倒在被单上,最后的意识是小梓凄然的哭叫。不要怕,亲爱的小梓。我只是好累好累…想要休息一下。他很想开口,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无尽的黑暗抓住了他,将他拖进极其幽远的深渊。 「快醒来啊!泽峻…」小梓哭叫着,「不要真的睡着了…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泽峻!」 水曜冲上前察看,泽峻已经停止呼吸。惨了。她脸孔倏然苍白,转头吩咐明玥,「去把我的法器拿过来,还有酒!纯度越高越好!」 酒?哪来的酒?她冲到楼下拿起水曜装法器的包包,但是在厨房翻了又翻,没看到什么酒。他们两个跟吃素没两样,连味精都没有,哪来的酒…? 后来她瞥见了一罐纯酒精。这…这纯度够高吧?只要不拿来喝应该不会死人… 「法器…但是我找不到酒,只有酒精…」她递给水曜。 水曜瞥了一眼,「酒精?很好…」她在房间的四个角安了结界,将银针插进泽峻的心脉上,点燃了艾草;接着,她她拿起那瓶酒精…往泽峻的嘴里灌去! 「那是…!!」明玥脸孔都变了,「水曜阿姨!那是…那是纯酒精,点火会烧起来的!这个不能够喝吧?!」 「喝不死的。」水曜不耐烦的灌了两口到泽峻嘴里,原本从嘴角缓缓淌下来的, 结果一点点入喉的纯酒精却起了很剧烈的效果。 只见他猛烈的一阵反弓,原本停止的呼吸和心跳突然飙到最高点。他没有意识的张大眼睛,嘴里呵呵出声,妖化的人类身体被酒精的清静之力灼烧,起了巨大的冲突。 明玥吓得跳起来,但是水曜却暗暗松了口气。真是个乱来的孩子…她忧心的内观泽峻的经脉。虽然说,她早就知道泽峻用人身以妖入道,却没想到他居然有了内丹… 虽然是这样的小,却有源源不断的精气汹涌入内。她顺着经脉内视,却在气海之前被阻隔。但是让她瞠目的是,泽峻的气海让类似恶咒的禁制所束缚,只有疑似妖气开渠引导出来几个通路。而这些流露出来的真气,喂养了内丹,却没有结出元婴。 她发愣了很久,试着去碰触禁制,却被强烈的反弹出来。是气海太澎湃,还是禁制太凶恶?她不大愿意细想下去。这对她目前的修行来说太为难。 终于了解他为什么修为尚浅却可以彻底妖化,并且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终究是有个本钱雄厚的气海。但是覆舟或载舟?这恶咒一方面束缚了他,一方面却让他像是抱了个不定时炸弹。 他用人身以妖入道前所未闻,但是揣想应该要先化为妖身才能够真正动用妖气。勉强在人身底下妖化,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也只能使用很小的部份。现在搞到气绝心跳停止,其实是气海的束缚像是个保险丝,在过度使用妖力时,将他所有的意识锁起来,停止一切运作,避免气海爆裂的危险。 她小心翼翼的将他紊乱的真气借着净酒的力量缓缓梳理,越来越纳闷…这个类似恶咒的束缚,似乎被某种温柔的妖气改动过,辅以金丹良药,才有这种自动保护的功能。 这么高明的手法,会是谁做的呢? 缓缓的收了真气,张开眼睛,泽峻的妖化消失了。他已经恢复了人身,陷入极度疲劳的熟睡状态。 望了望在一旁呆呆跪坐着的小梓,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知道小梓就是大妖飞头蛮殷梓,但是她从来没有去想殷梓的道行如何。同样修行千年,妖类修行还是有愚智之分,高下宛如云泥。 眼前这个残破不全的小孩子…难道曾有无上高深的道行?真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她一颗魂魄的微尘,却可以喂养出最凶猛的妖异。 千般苦修,到头来唯一能打倒这个大妖的,竟然是失败的修仙之路。 她不是不感慨的。 小梓的脑子很混乱。 像是一滴殷红的染料滴入水中,颜色渐渐的扩展,晕染在水里,消失不见,但是那滴染料其实还存在着。 那粒微尘融入了她的魂魄,像是一小角拼图,和另外一些残缺的记忆有关联,却还是很多空白。但是刚跟泽峻相遇的那一年,她记起来了。 她记得自己曾经是飞头蛮殷梓,记得自己可以飞舞于空。那一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她想不起之前,也想不起之后。 她甚至有些困惑的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化人了吧?至少她还记得她心心念念着要化人修仙,这个她知道。 但是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记得泽峻。记得那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记得对这个异族病儿涌起不应该有的怜爱。之后他们像是发生了许多事情…让这种怜爱深深的刻画下来… 她不记得了。 手心握着汗,她呼吸急促起来。拼命回想却只是一片空白,她觉得害怕。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我化人失败了?她运息,胸怀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点点稀薄的基础。她的内丹不见了。 被谁拿走了吗?她失去的还不只是内丹而已。她现在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只剩下一些残渣,像是本来完整的人突然割去了大部份的内脏,虽然看不见,却感受得到。 除了记忆和内丹,我还失去了什么?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无力和恐惧。混合着小梓和殷梓的记忆,她有些混淆。当她努力整理自己的时候,明玥帮她换衣服,她只是温顺的让她换,水曜帮她上药,她也像是没感觉。 其实她受了不少伤,有些伤口见骨,需要缝合,也失了不少血。但是大致上来说,只是严重点的皮肉伤,并没有伤筋动骨。 水曜帮她打了一针,缝合伤口。但是她只是皱了皱眉,既没有哭也没有喊。仔细看着她…那粒魂魄的微尘被妖异污染过邪气,到底有没有对她产生不良的影响? 或许是太微小了,所以看不出任何异状。但是她有点忧心,若是多搜集一些微尘…会…怎样? 她会被妖异的邪气一起污染,还是她能拿回自己的记忆,恢复部份妖力,反过头来净化邪气?坦白说,水曜不敢赌。 对于一个能力几乎可以成仙的大妖,她不敢赌。 她几乎是束手无策的。或许她该问问管理者,管理者总该有答案吧? 「明玥。」她轻唤,「我回家一趟。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 明玥张了张嘴,其实她想说她害怕的。但是小梓和泽峻哥哥都伤得这么重…除了她,还有谁可以看顾呢?这恶魔肆虐的夜晚,谁也不敢出来,小镇像是死寂的墓地。 「可以。」她勇敢的抹抹眼角的泪,「我可以的。」 水曜点点头,她在屋里屋外重新安下结界,这才匆匆赶回家去。明玥在阁楼的窗边看着她离去,她跪在窗前,虔诚的祈祷。 爷爷,你还在吧?请你庇护我们。祈祷了很久很久,实在累坏了的她,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天色微明的时候,泽峻睁开眼睛,看见小梓的脸。他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噩梦,终于醒了过来。 虚弱的,对着小梓微微一笑。 「泽峻。」她孩子气的脸孔却有着早熟的抑郁,「我…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化人失败了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她想起来了。是呵…在恶梦中,他看到那颗微尘飘入了小梓的嘴里。 「…是我没保护好你。」他的声音沙哑,「你被夺走了内丹,飘散了部份魂魄…是我勉强你留在人世…」泽峻啜泣起来,然后像是孩子一样哭起来。 小梓绵软的小手不断的抚着他的头发,将脸偎在泽峻的脸上。 得到他的眼泪…其实,就算失去所有的魂魄也没关系。小梓想着。为了还可以在现世与他重逢…失去一切都无所谓。 终究泽峻还是回到她的身边了。 等水曜回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是她只看到流着泪的明玥,却没有看到泽峻 和小梓。 「…他们呢?」她惊心起来。 「走了。」明玥吸了吸鼻子。 「走了?!他们可以去哪?」水曜大惊,「他们这个时候离开小镇?这里最少还有基本上的防护,他们离开这里?!」 「泽峻哥哥说,相同的事情还会再发生。」明玥告诉自己别再哭了,「他要跟小梓离开这里,顺便去找寻剩下的魂魄微尘。」 「愚蠢!」水曜发怒起来,「他那种身体想要妖化承受不住,不妖化又怎么对付来袭的妖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涉险…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她站起来,就想去追。 明玥一把拖住水曜,「让他们走吧!拜托…泽峻哥哥说,小梓可能可以恢复得更完整啊!我相信他们办得到的!」 「你不知道凡事都有个极限在?这次是侥幸,下次呢?!」水曜不愿意承认,但是她跟管理者联络上时,管理者居然要她随他们去。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无关紧要的样子?难道他们没有亲眼看到那些妖兽的凶猛吗? 「但是不去做,谁也不知道结果啊!」明玥反而顽固起来,「我相信他们会平安回来,并且跟你要剩下的碎片。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的…」 水曜看着这小女孩盲目的信心,颓下了肩膀。她一言不发的望着灰暗的天空,东方渐渐的亮了起来。 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看不破的人吧? 「明玥,你要跟我修道吗?」水曜缓缓的开口。 她睁大了满是泪水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喊,「师父。」她在独自摸索的黑暗中,找到了明灯。「但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讲,他们往哪去了…」 若真的要追查,她也未必找不到吧?但是她不想去找了。 或许她爱上了这个小镇,也或许她也相信,总有一天,这两个孩子会回来找她,跟她要剩下的碎片。 在那之前,她总要做点事情。她有预感,会等上一段时间。 「我收你为徒。」她忧郁的笑了笑,「不需要你任何回报。」 蜿蜒到无尽头的公路,只有两条孤零零的身影。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露气仍重。他们沿着路肩走着,蔓延到路肩的草露,濡湿了他们的鞋子。但是南方特有的艳阳,已经让他们开始沁汗了。 泽峻帮小梓把草帽戴高些,省得额头闷汗,但是小梓不悦的一闪,「别把我当孩子!」 说是这样说,她却伸手牵住了泽峻的手,一如往昔。 泽峻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累吗?要不要我背你?」 「不要。」小梓很快的回绝了,「就说不要把我当成孩子!」恢复了一点稀薄的记忆,她显得顽固而暴躁,事实上也是因为他们走了很久,小梓累了。 「但是我累了。」泽峻温和耐性的对着她,「我们旁边坐一下再走好吗?」他牵着小梓走向路边的行道树,小梓没有拒绝,微喘着坐在草地上,靠着荫凉的树干。 第44章 递了路上买的面包,她毫无胃口的摇了摇头,但是大口大口的灌着矿泉水。泽峻有些歉疚。 他们走得太急太仓促,连交通工具都没有准备,只是仓皇的出走。为了怕水曜追上来,他们从天刚刚亮走到现在,起码也一两个小时了。除了途中在小杂货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稍作停留,他们几乎是一直在走路。 他们离小镇很远了。泽峻试着看着遥远的文具店,发现他已经看不到了。他应该会很想念,非常想念阁楼的天光,想念孩子们的笑语,善良的镇民,和自然泉精灵的天惠。 这大约是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唯一的美丽绿洲。 他们还有机会回到这个小镇吗?他低头看了看疲惫的小梓,苍白着脸,眼睛半闭,长长的睫毛覆着深深的阴影。 的确,他不想要连累善良无辜的镇民,但是更大的原因是,或许他该抬起头面对将来的妖异。他们可能吞噬了小梓魂魄微尘的一小部分。 若一粒微尘是一年的记忆和妖力,或许他的小梓还是会有残缺,但是可以愈合得更完整一点。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不断的催促他。他知道他还不大能掌握妖力的运用…不然这次不会反噬的这么厉害。 但是他也知道,许多道行上的精进,必须在困厄中才有所进步。 很冒险,对的。但是他若一直待在小镇,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却没办法让自己更成长。 他还陷入冥思中,却被喇叭声惊醒。一台破旧的载卡多停下来,一对老夫妇和一个长着大眼睛的小女孩,好奇的张望他们。 「少年仔,要去哪?」老农夫打量着他,「日头赤艳艳,你带你阿妹仔用走的喔?上车啦。」 微微皱起眉,他知道这些乡镇的人都很友善,但是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没 关系,我们快到了,谢谢你。」 老农妇也探出头,看了看面白如纸的小梓,起了一丝怜悯,「你也看你阿妹仔晒成这样…可怜喔…你们怎么不坐车,一直用走的?刚刚我们去挖土豆就看到你们经过,是怎样走到现在啦?来啦,坐车比较快啦!」 「不用了…」看了看似乎再也走不动的小梓,他又动摇了。 「虾眯不用!」老农妇教训他,「你大人大种,当然马不用,你阿妹仔勒?我们车斗是放了锄头什么的,但还是很干净的啦,你怕我们是坏人喔?免惊啦!」 「…不怕我们是坏人喔?」泽峻苦笑起来。 「带个阿妹仔是可以去哪里坏啦。」老农妇挥着手,「上车上车,哪那么啰嗦。男孩子那么不干脆。」 …只是搭个便车,不至于引起灾殃吧?他将疲惫的小梓抱进后面的载货处,他也跳了进去。里面尽是泥土和花生的味道,闻起来却很亲切。 「啊你们是要去哪?」老农夫发动了车子。 「你们要去哪呢?有经过火车站吗?」他抱着小梓,而一夜没睡的她,已经趴在泽峻怀里睡着了。 「有啊,虽然没几班,还是有火车啊。」老农夫应了声。 虽然载货处没有车篷,但是车头已经挡去了越来越热毒的阳光。清凉的晨风吹来,天空蓝得像是刚洗过一样,几丝白云掠过清澈的蓝。 他们的旅程,真的开始了。 前面会有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会一直陪着他的小梓,走遍各地寻找她的魂魄微尘。 一粒微尘是一年,那千年该有多少微尘呢?她能记起多少?可以恢复成什么样子? 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是他还是决定抬起头,望着天空。他厌倦逃避了。就让他伴着小梓,去追寻那千年微尘吧。 他微微的笑着,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幸福。 ··················································· 前缘 在一个夏夜里,都城没有预警的下了一场流星雨。 只有短短的十秒钟,却令人屏息的,哀伤而美丽。 极深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时值朔日,当然也没有月。这一夜,整个都城都失去了电力。没有光害的天空,无数划空而过的流星,震撼灿烂得不似真实。 这十秒钟,所有的众生都惊异的抬头,望着这壮观的流星雨。 人类只被肉眼迷惑,但是妖魔仙神却知道,那是修仙大妖气绝之际的强烈思念,碎裂的魂魄化为微尘,飞回自己心灵的家乡。 尤其是妖异,比谁都明白。 这场化为流星的魂魄微尘,却在都城阴暗的角落引起血腥的争夺。或有意、或无意得到微尘的众生,陷入了惨酷的交战中,互相残杀、吞噬。他们狂热的争斗,甚至忘记这都城拥有严厉的管理者。 深居简出的管理者第一次主动出来维持秩序,她以梦境形态进入计算机的档案夹中,带领着军队蛮横的透过网络线四处镇压。想要拥有微尘的众生只有两条路… 停止争斗而逃走,或是死。 千年修仙大妖的魂魄…何况是飞头蛮的魂魄!拥有这粒微尘,就等于拥有大妖的种子,可以打通许多难关,可以顺利渡过天劫,拥有的微尘越多,就越可能成为越厉害的角色… 谁能抗拒这种诱惑? 许多妄想对抗管理者的众生,侥幸的认为管理者从来没什么雷霆手段,顶多就是拘禁…却没想到她却无情的处死吞噬者,夺走了微尘。 其它想拥有微尘的众生,只能逃离都城,悄悄的隐姓埋名,低调行事,希望不要引起管理者的注意。 她严厉到近乎残暴的镇压之后,这场「流星雨之变」不到半个月就落幕了。她困惑的看着收集来的碎片,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 封天绝地之后,宛如国际大都市的都城,更是多事之秋。她不得不用这样残忍的手段镇吓在都城日益增多的各界过客,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但是这碎片是无辜的。禁锢在水晶瓶的魂魄碎片,闪闪的拥有高贵的妖气和哀伤。摧毁这么美丽的东西,是不道德的,不过要花时间替这些碎片制造坚固的结界防抢,又太麻烦。 直到水曜来访,她暗暗的下了个决定。虽然她不是无所不知的,但是她可以得到一些珍贵的情报。她不希望,在崇家将来的大难中,也牺牲了这个她还颇喜欢的修道者。 「水曜,既然你一直觉得欠我恩情。」管理者懒懒的开口了,「那你就替我去寻找这碎片的主人吧。」 她知道,水曜会一心一意的去寻找,所以在崇家几乎灭门的惨祸中,水曜可以一无所知的存活下来。 一个水晶瓶子的美丽微尘,改动的,却不是一两个人的人生。 ··········································································· 都城的梅雨季总是特别长。 他望着玻璃门外的微雨,朦胧胧的切割着玻璃上的寂寞,像是春天将去的泣诉。淅沥沥、淅沥沥,不断的洒泪。 在无尽的雨声中,都城分外的寂静。行人像是连心情都湿透似的,伴着沙沙的水声,打着伞,穿着雨衣,广大寂寞之洋的游鱼。 没有尽头的雨,没有尽头的寂寞。狐影轻轻叹了口气。将养女狐火送去远地念书,他就常常叹气。 雨天,特别惆怅。 他飘忽的眼神突然有了焦距。真奇怪,这样的雨天,不想被寂寞侵袭的众生,不太会来冷清的咖啡厅听店主叹气的。居然还是个大人带了小孩子,在这种雨天出来淋个湿透。 穿着黑雨衣的两条人影,沉默的穿过雨幕,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推门进来。 是人类…吧?狐影有些迷惑。他知道人类的血缘异样复杂,有些人类甚至会觉醒某些能力,带着浓重的妖气。但那是很少数的例外。 但是眼前这两个「人」…带着稀薄的妖气,却一点都不像人类。 鸡尾酒。他突然有了这种不适当的联想。像是混杂了无数的酒和果汁,分不出主调的鸡尾酒。 他们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雨帽低垂,盖着脸,雨滴在地上汇集成小小的水洼。 「欢迎光临。」狐影站了起来,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不用挂意那些水,雨衣脱下来挂在墙那边就好了…」他的话语渐渐消失,微笑不见了,脸孔惨白了起来。 脱下雨衣的,居然是失踪已久的泽峻…和殷梓。 这是他漫长的一生中,见过最凄惨的千年大妖。可能比死亡还凄惨吧…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被掠夺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断垣残壁。 他看过泽峻的信,大概的揣想过,但是从没想到是这样的凄惨。她的法力当然是完蛋了,但是更惨的是,她像是把内脏都割了个干干净净,大脑也不知道切除了多少,切断了四肢,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他非常惊心。 泽峻复杂的看着他,「…如果她是鹄珥呢?如果她是狐火呢?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喂!」狐影的脸孔铁青了,「别胡说!」他的心紧紧缩了起来,痛。 疲累的小殷梓抬头看着他,有些困惑,「…狐影?」 居然还有记忆?殷梓没他想象的那么惨吗?「殷梓,你的记忆还在吗?」他蹲下来看着恐怕只有十岁大的殷梓。 「只有一年。」她很累,非常非常累。「狐影,你的头发怎么白这么多?」 …因为这几年,充满了焦虑痛苦和分离。即使他已经成为狐仙,却还有着感情。这些负面情感让他白了头。 狐影闭上眼,把心酸逼了回去,「一年?为什么?不,先不问你这些…你需要休息。狐火的房间空着,你要不要先去躺一下?」 她很想拒绝,但是吞咽下去的微尘像是炭火,断片的记忆滚烫的折磨她,还有微尘带着的邪恶妖气,让她精疲力尽。 「…躺一下好了。」她难得温驯的牵住狐影的手,连粉嫩的唇都雪白着,碰到床就睡着了。 狐影和泽峻无言的相视了一会儿,相偕走出房间。泽峻有些焦躁的,「狐影叔叔,这里算是安全吗?」 「天帝可以拆了这里。」狐影耸耸肩,「但他老人家干嘛这么做?」 泽峻放松的垂下肩膀,像是再也不堪重担。 狐影领他到吧台,煮了杯曼特宁。「喝吧,你需要喝点热的。」看他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觉得很不忍心,「放心,这是『普通』的曼特宁。」 泽峻被逗笑了,暂时放松了眉间的愁纹。 这孩子才几岁?二十五了没有?大概还没。却被折磨的心伤累累,像是七八十岁的沧桑老人。 「跟狐影叔叔说,」他这不太喜欢接近人的狐仙,握住了泽峻冰凉的手,「发生什么事情了?狐影叔叔帮你拿主意。」 我,回家了。泽峻一阵鼻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狐影叔叔…」他哭了又哭,「我硬把小梓留下来是不是错了?就算我把碎片都收集齐全,小梓还是只有一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亡失了多少…我、我到处给人带来麻烦,说不定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的确听不懂,这样杂乱的哭泣,他听不懂。但是他感受到严重性。 「慢慢讲,别急。」他走过去挂上休息的牌子,把在厨房忙着的白虎赶回家。「你喊我一声叔叔,我这辈子都是你叔叔。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情,叔叔陪你一起扛。」 泽峻定了定神,喝了口曼特宁,也把眼泪咽下去。 他开始述说,这几年的经过。狐影听得很专注。 而窗外无尽寂寞的春雨,依旧淅沥沥的哭泣着。 他的叙述很长,但是狐影却很快的听完。 说真话,狐影不是不惊异的。明明是人类的泽峻,在叙事的时候,居然不自觉的使用了妖族的沟通方式。 或许他以为他用「说」的。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泽峻是用片段的语言,加上若干感应,「重现」当时的情景。这是众生惯用的沟通方式,却不是人类的。 人类只有非常例外的情形,例如双胞胎才有办法这样的收发讯息,但是除了血缘相当亲密的这种例外,其它人只能倚赖语言。 众生不太喜欢使用语言。因为人类不知道,「语言」事实上是一种强烈的咒,束缚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人类使用语言实在泛滥到令人惊心,真正了解语言威力的众生,很清楚的了解寡言的必要。 众生叔伯阿姨跟泽峻交谈的时候,的确是使用了某些转译的妖术,好让泽峻认为他们是用「说」的。 (跟其它人类也是如此转译的沟通) 第45章 但是现在的泽峻,却使用感应来沟通,比起这几年的经历,他更担心前者。 「…千年微尘?我大概明白了。」狐影清轻呼出一口气,「我是听说过,但没想到殷梓的魂魄碎片飞到都城。当时我正在追踪你们的行踪…」所以他不在都城内。 「为什么是都城?」泽峻怎么也想不透,「她大部分的魂魄飞散时,我根本抓不住,能留下的只有很小的一部份…」想到那时的绝望,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妖族不是没有可供转世的魂魄?为什么…」 「『大部分』的众生不像人类有可供转生的魂魄。」狐影纠正他,「但殷梓不是大部分的众生。她的道行之高,若不是有魔障,说不定远远的超过我。她的缺点就是道行太高,境界太过超前…」 超前到化人之后,从内丹又孕育出另一个自己。 狐影觉得很凄然。能够打败殷梓的,居然不是任何仙神,而是失败的化人之路。 「…是我害了她?」泽峻痛苦的抱住头,「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如果她没遇到我就好了…如果我不去找她就好了!如果我忘了她,她说不定还活着…还有机会成功…我逆天的将她留下来,让她多受苦楚!我害了小镇无辜的镇民,连好心载我们的大叔大婶都遭殃…」 他不该搭便车的。离开小镇的保护,他居然轻率的搭上普通人的便车!虽然竭尽全力保住了大家的命,但是大婶的载卡多就这样撞毁了。 那是他们谋生的唯一交通工具,居然就这样成为一团废铁。 能够平安抵达都城,这根本就是奇迹。他现在还想不通那台出租车是怎么办到的…救他们的,居然是个成鬼的出租车司机,和他的鬼车。 「这是缘份。好吧,孽缘也是一种缘份。」狐影长叹一声。就算是他们没有重逢,谁也不知道殷梓有没有办法合而为一。 最坏就是两个自我自相残杀,留下不完整的自己,或者是碎裂成更多破碎的自我。毕竟没有例子可以参考。 「…有地方买冥纸吗?」泽峻平静了些,「虽然胡伯伯说不用,但我还是想化一些感谢他…」 「冥纸?」狐影呆了呆,「你们搭鬼车来都城?」怎么可能?那要有相当的能力才可以召唤鬼车。 泽峻看起来满脸茫然,「…我抱着小梓走很久,想唤邪剑出来守护时,似乎喊错了咒语。我又累又倦,也不知道我念了什么…」 那辆出租车就这样凭空出现了。出现在又宽又直,空无一人的深夜公路上。 「咦?」出租车司机打量了他好几眼,「怎么不对?我的车不载活人。」然后消失了。 泽峻呆住,他知道他看到什么…自从以妖修道以后,他的感应比以前强烈很多倍。 应该,没有恶意…吧?他将熟睡的殷梓抱高点,默默的往前走。 结果鬼车又出现了。 「喂,少年郎。」司机似乎有些困扰,「我若不载你们,你们恐怕熬不到三里。」 …又追来了吗?他恐惧的抱紧殷梓。 「这怎么好?」司机发愁,「我的车对阳人不利。但是放你们去,恐怕会出人命。要放不管你们,几个孩子啰啰嗦嗦,我又禁不得吵。」 「…我们,还算是阳人吗?」泽峻充满了痛苦的茫然。 「其实不是很算。」司机招了招手,「你们若信我,我载你们到都城附近。小鬼去那儿帮你们开路了,喏,这是她给你们的。」 他递了出来,一枝带着露水的茉莉花。 泽峻抱着殷梓,进了鬼车。穿过光怪陆离、百鬼夜行的冥道,居然到了都城近郊。 老胡放他们下了车,「再过去我不能了。跟着花香走吧,愿你们一路平安。」 「…多少钱呢?」泽峻有点为难。鬼出租车怎么收费,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人民币我又不能收。」老胡挠了挠头,「算了,麒麟也常叫我要做好事。当我积德吧。救人救到底,这两件雨衣拿去吧。」挥了挥手,鬼出租车又消失无踪。 只剩下稀薄的花香,在无尽暮春的雨中飘荡着。他帮殷梓穿上雨衣,自己也穿上。牵着她,寻着花香,一步步的走入都城的庇护。 听完泽峻的奇遇,狐影安静了很久。能够役鬼的众生并不多,老胡的鬼车都快变成某些留恋人间的真人专用,寻常仙神还叫不出来哩。 泽峻,你…真的还是人类吗…? 他们暂时在狐影的咖啡厅住了下来。这里可能是除了管理者以外,都城最安全的地方。 殷梓待在这儿,似乎安定了许多。虽然她总是神情忧郁的看着无穷无尽的雨,但是浮躁的惊慌失措,消失了不少。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她都陷入严重熟睡中,泽峻常常害怕的探着她的呼吸,不过,她的确好多了…虽然依旧忧郁。 只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惊醒,缩到床角,厉声的问,「你是谁!」 这时候,泽峻就会非常伤心。「我是泽峻。」 殷梓要看很久,甚至要翻出残缺儿童小梓的记忆,她才能确定,眼前的青年是她的小泽峻。 回来的只有一年的记忆,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她依旧混乱,她记忆中那个美丽如少女的小徒,几时长大成人的?中间的那段空白去了哪里? 她可以推论,但是空白的部分像是庞大的黑洞,让她恐惧而痛苦。为什么她的一切都不见了?泽峻告诉过她,她却一点实感也没有。 不肯走出房门,又不愿意吃东西。她苦苦的追忆,想要把记忆要回来。当然,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徒劳引起严重的沮丧,她甚至不让泽峻跟她睡在一起,有时会暴怒的将他赶出去。 「…你这个样子,小泽峻会很难过。」狐影无奈的看着残缺的老友。 「我也很难过。」殷梓面着墙躺着,「我成了他无用的累赘,我真的很难过。」 「只要你还活着,他就很高兴了。」 「我算活着吗?」殷梓像是在耳语,「失去了一切,我真的还活着吗?」 「喂,你是不是想让泽峻更难过一点?」狐影有些不高兴了,「难道他还不够受?」 殷梓静静的流泪,不肯说话了。 「你明知道他失去你,别说成仙,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狐影坐在她的床头。 「…会这样吗?」殷梓的脸孔涌起迷惑,「我不知道。」 这下子,换狐影很难过了。「你知道我是谁?」 满脸泪痕的殷梓转过身,定定的望着狐影魅丽的脸孔。「你是狐影,刚走出去的是长大的泽峻,我是飞头蛮殷梓。」她深深的感觉悲哀,「但我不知道是怎么认识你的。我们是老朋友,但我不记得是怎么变成朋友的…」她涌起伤痛,「我只有一年的记忆,像是站在『这一年』的孤岛上。」 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 「…记忆是写在魂魄里的。」狐影满眼忧郁,「不要想了,你想不起来的。」 「失去了那些记忆的魂魄,我还是殷梓吗?」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眼帘滑落脸颊。 「对我来说,你是。」狐影瞅了她一会儿,「对泽峻来说,哪怕你只剩下一根手指,你还是殷梓。」 她凄惨的哭了起来,狐影劝了很久,她才喝下狐影调的药。 看她睡去,狐影沉重的走出房间。泽峻坐在门外,满眼凄楚。「…她不生气了吗?」 「她不是生你的气。」狐影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气自己比较多。」 「这样做,不对吗?」泽峻深深的沮丧,「想把她的魂魄碎片收集全是错的吗?这只会让她更混乱吗?」 收集起来。狐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 「你本来打算这样做?」狐影面对着泽峻盘坐起来。 「嗯。」泽峻疲惫的抹抹脸,「就算不能恢复完全,但是最少可以找回大部分的记忆…」 「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狐影严肃的说。 「但是,」泽峻颓下头,「一颗只有一年的微尘,就已经让她这么痛苦,不断陷入昏睡。她熬得住吗?七零八落没有系统的记忆,只会让她更难受不是吗?还有邪气…我已经尽可能的去除了,她的身体却…」 昏睡,不断的滚着高烧。这比割碎他还令他难受。 「她虽然失去一切,但她有点薄弱的人类修道基础。」狐影耸耸肩,「现在难受是一定的,等她熬过去,就可以更上一层楼。虽然这样的修道法没人走过,但是原则上是差不多的。」 「我不想看她难受。」 「但她有可能修复到足以修仙。」狐影定定的望着泽峻,「好吧,没有前例可循。但还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形吗?这是拼图没错。一开始拼图是最困难的,又不知道到这块碎片到底是在什么位置上。但是只要熬过去,合得上的碎片越多,就会越完整,拼得越快。」 「她受不了这种折磨的!」 「你最好注意你的口气,」狐影警告他,「你知道你在谈论的是谁?是可以打败斗妖狐王的大妖殷梓,修炼千年的天才飞头蛮。她熬过更多你不知道的苦楚,吃过你不能想象的苦头。她可不是躲避雷灾那种,而是亲手打败雷神老大的伟大妖族。她就算只剩下一点残渣,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松的掠倒我。」 狐影点着泽峻的胸口,「是,她现在很低落。但是她表现的很坚强了。你这徒儿都对她没信心了,谁还能给她信心?你不要忘记你现在还活着,是当初她渡过一口妖气给你,你还可以从妖修道,就是这口最初的妖气!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扁她?还是你其实是高兴的,因为她越弱就越不会离开你?」 「你胡说!」泽峻涨红了脸,怒吼了出来。 「既然认为我是胡说,」狐影微笑,「那就照着你的初心走。我不可能庇护你一 辈子。」 …对。殷梓的魂魄碎片,不能希望狐影帮他。这是他的责任。 「我不想牵累无辜的人。」泽峻的眼光软弱下来,「但我好像无法避免。」 狐影悄悄的松了口气。泽峻要先振作起来,才能让殷梓也跟着振作起来。他们的牵绊这么深。 「这我可以教你。」狐影的语气转温和,「只要你要踏出那一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你。」 靠着狐影的灵药和一点稀薄的修道基础,殷梓熬过了昏睡高烧的一个礼拜。被污染的微尘净化了,融入了她的灵魂中。 「…泽峻去哪里了?」她抬起稚气的脸,却有着忧挹的过度早熟。 狐影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端起药汤,「他杵在这儿惹你心烦,我遣他去上点课了。」 「上课?」殷梓狐疑的接过药汤,「什么课会上得一身是伤?」 「你又没看到。」狐影将脸别开。 「我闻得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殷梓皱起眉,却不是因为药汤杀人似的苦。 狐影挠了挠头,他就知道。殷梓就算只剩下断垣残壁,也是很厉害的。「…好啦,我遣泽峻去青丘之国,和玉郎学点拳脚功夫。」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他相信玉郎会很「用力」的「教导」。 殷梓出现迷惘的神情,「玉郎?玉郎…?」 她仅有的一年记忆里,玉郎没有出现。让老弟知道殷梓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会不会悲愤过度,错手宰了泽峻?希望他不知道。 「狐玉郎。」殷梓轻轻的念着,「他送过我一根如意法杖。我在小封阵翻到过…」 「嗯,就是他,他是我的老弟。追着你很久很久,你也打败他无数次。」狐影对她鼓励的笑笑,「你看,虽然只有一年的记忆,但是所有的记忆都有关联性。没有人是什么都记得的,即使是天帝也会遗忘。」 殷梓瞅着他,细细的咀嚼他说的话。 「就算得到的不是全部记忆,但是不要忘记关联性和替代性。你需要什么都记得吗?不需要吧。你只要有几个点,可以串起来,众生都是很坚韧的。你瞧,脆弱的人类失去双手还是可以洗脸吃饭写字工作,只要还活着,残缺也可以适应和完整。」 第46章 殷梓发笑,「没手怎么写字?你唬我?」 「我没唬你。」狐影拍拍她,「没有手,用脚代替,不然就用嘴巴衔笔。真的有这些人类,相信我。甚至有些人类有精神疾病,却活泼快乐的活过正常的一生。生物是很微妙的。」 殷梓真正的笑了。「狐影,你真的好像医生。」 她连这个都忘记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九尾狐的王族,以族为姓。」狐影很有耐性的说明,「狐家最擅长金丹和治疗。」 殷梓呆呆的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你好像还可以愈合天地间的裂痕。」 瞧!一切都是有关联性的! 「没错。」狐影给了她鼓励的一笑,「一年的回忆,可不是一年而已。」 殷梓觉得,似乎不是那么绝望了。 他们在狐影那儿休养了一个多月,殷梓坚持要搬回家。 家?哪还有什么家呢…?经过了这么长远的时间,殷梓在都城的旧居处不知道易手几次,怎么还会有什么家? 但是狐影却把钥匙拿出来给泽峻。 「…啊?」这是什么地方的钥匙? 「殷梓跟我交代过『后事』。」真的差点成了后事,「她数百年的积蓄都在我这儿,央我寻机会买下她租赁的居处。只是我不懂,买这样破旧又什么都没有的大楼做什么?」 狐影不懂,但是泽峻懂。 破旧的大楼可能什么都没有,却是他和殷梓最初相依的地方。带着小殷梓回到这栋大楼,非常老非常老的管理员,依旧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电梯还是慢,时时会剧烈的颤抖。 到了十四楼,殷梓眼中有着强烈的情感,看着她记忆中最鲜明的斗室。 她也只记得这里。她在这里潜修,冥想。敲打着现代化的计算机,出卖众生诸友。不耐烦的穿上假身出门缴房租、电费、管理费。 她也在这里,开始照顾小泽峻。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多么烦、多么困扰。但是这样一个异族病儿,她放不下。 尤其是他这样乖巧听话,她还记得,个子很小的泽峻,吃力的扛着吸尘器每天来打扫的样子。一天天的长大,茁壮。 人类的孩子长得多么快…她怀着一种惊异和惆怅的感觉,看着小小的泽峻。她的族民早已散尽,她不敢奢望会有自己的孩子,最少也让她看看族民的孩子。 谁会想到,她在异乡,照顾并且爱着异族的孩子? 后来呢? 记忆消失在黑暗的尽头,除了这一年,没有以后。只有欲泪的情绪蔓延,对泽峻复杂而强烈的情感,和残缺小梓的记忆。 她踏入自己的「家」。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不过她的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桌子,还需要我的计算机。」她喃喃着。 「嗯,好,我去处理。」泽峻温和的回答。 她拉开落地窗,看着自己小小的阳台。那一年,她天天在这里看着日出潜修。小泽峻也在她身边,一起面对朝阳修炼。 「我们回家了。」这段的焦躁终于沈淀了下来,她面对着泽峻,微微的笑着。 是,我们终于回家了。泽峻抚着她柔细的头发,只觉得阵阵的鼻酸。 像是在放很长的暑假,即使是车水马龙的都城,也有着拉长声音的蝉鸣。 每天泽峻都经过幻影咖啡厅的路径,到青丘之国找狐玉郎较量(当然是被修理得鼻青脸肿),狐影一面帮他疗伤,一面教导他关于医疗的常识,甚至找来最好的结界老师。 他可能是第一个师承九尾狐妖术的人类。 有「斗战狐君」美名的玉郎「很认真」的教导他各式各样的体术和兵器(他是真的很认真的修理泽峻),狐影则是把专精的疗愈术教给他,甚至大方的让他阅读狐家的秘籍(其实只有狐王才有权观看,但是不成材的玉郎只喜欢打架,放着长霉也是白放着长霉)。 隐居在人间,结界秘法独步三界的管家传人管九娘,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万般无奈的来传他如何使用结界。 「你知不知道我很忙?」管九娘没好气,「我手上还有五本书在压阵!我的狐王,你饶了我行不行?这人类的小鬼笨得出奇,我哪来的闲工夫慢慢开导他?干脆我录成简册给他自修行不行?饶了我这可怜的妇道人家吧~」 「行,当然行。」狐影气定神闲,「雷恩脖子上围着的护身符还给我,随便你爱不爱教他。」 管九娘气得俏脸泛霞。她让雷神雷恩劈雷劈了两千多年,被他缠得痛不欲生。但是这笨蛋为了她,连命都豁出去了,头都舍得割下来。这恩怨爱憎,实在难以论定。 现在雷恩可以在人间快乐的当他的偶像明星,端赖狐影的护身符围着脖子,不然脑袋随时会掉下来。这该死的狐仙,居然拿这个来威胁她! 「你这是趁人之危!」九娘非常痛心疾首,「我们不是朋友?你明知道我忙个贼死…」 「如果那个护身符围在你脖子上,我一定不会收回来。」狐影非常郑重的声明,「但那个笨脑袋的雷恩又不是我的谁。」他邪恶的补上一脚,「如果那笨雷神是我朋友的老公,那当然是另当别论。」 「行了行了!」九娘跳起来,妖艳的脸孔充满恐惧,「行了!我知道了,我教就是了!」她转头对着泽峻凶,「你到底要摸到几时?就只是在水里围出个结界这么困难…?」 她话还没说完,满头大汗的泽峻把实习用的水族箱炸了个粉碎,在场的人每一个都湿淋淋的。 「……」九娘没好气的吐出嘴里的水,「我从没见过这么没天分的小鬼!」她勃然大怒,「给我回去好好练习!天啊~我本本份份的在人间生活,有正当职业,所得税燃料税房屋税万万税什么我没缴到?我是造了什么孽得来教你这笨蛋~」 闷声拖着地板的狐影有些头痛。真奇怪,攻击性的法术泽峻极强,老弟虽然嘴硬,听说也吃了泽峻几记闷亏。教泽峻疗愈,他却学得很慢,下毒倒是一点就通。 并不是说泽峻心地上有什么阴暗处。只是每个人都有专长,他的专长刚好是攻击而已。 但是这样把他放出去,跟放了个炸弹出去有什么两样?他不由得越来越担心了。 泽峻苦着脸回家练习,翻拣着小封阵追忆的殷梓抬起头,「唔?不开心什么?」 她已经恢复了部分殷梓的性格,变得沈稳许多。她不再是那个残缺不堪的孩童,虽然还是常常陷入茫然的沈思。 但她已经找回了部分的自我。 「哎,我不知道结界这么难…」之前水曜教过他一些,但是水曜的结界在九尾狐族面前,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结界,很难么?」殷梓随口问着。 泽峻挠挠头。他听得懂九娘的所有口诀、手诀。但是执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殷梓倾听了一会儿,不太有把握的第一次执行了妖术结界,「像这样?」 泽峻瞠目的看着水族箱里漂浮着的完美结界。「…小梓姐,你学过?」 「学?」殷梓有些困惑,「这需要学吗?我还以为更困难一些…比方说结界要附带属性什么的…」 ……他有点了解,为什么殷梓修行千年而已,却备受其它强大妖族敬重。看过一遍就会了…她是不世出的妖术天才。 他试着在水族箱造出相同的结界,结果再次炸了水族箱。被弄得满身水的殷梓笑个不停,「我懂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这是在结界,不是在拼命。」 「…啊?我觉得我已经尽量控制了…」泽峻有些沮丧。 「为什么要控制?」殷梓反问,「结界的用意是什么?不就是要保护结界内的人或物不受伤害?不管是妖术还是法术,都该从『初心』作为出发点。」 初心?管九娘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手忙脚乱之下,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殷梓倒了一杯水,「再试试看。」 一杯水?那么大的水族箱他都结不出来,一杯水? 「你这样想好了,」殷梓鼓励他,「你要在这结界里,保护你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吗…?比方说,殷梓的微尘?如果这杯水里有殷梓的微尘,他要结个结界保护… 他办到了。精巧的只有指端大小的结界,在透明的水里漂荡着。 办是办到了,但结界,真的不是这孩子的专长。殷梓默想着。这结界很脆弱,和她造出来的天差地远。但是,一个人类能结出这样的结界,已经足以自保。再说,泽峻修炼还只有初成而已。 我还剩下多少妖力?殷梓有些伤心。她的妖力几乎都失去了,薄弱的法力基础,还是在归隐时,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类小女孩教导的。 但是她可以学。她很快的恢复过来。相同的口诀、手诀,但是她可以用这样稀薄的法力,结出别人修炼再久也做不出来的完美结界。 「还学了些什么呢?」殷梓高兴了一点,「都告诉我吧。」 真奇怪。狐影看着正在用功的泽峻,心里起了点惊异的感觉。 昨天教他的时候还很笨拙,睡过一觉就开窍了?囿于天分,他的确没办法到达完美的境界。但是一个人类能够到这种地步,已经很过得去了。 当然他也不是不担心的。在天孙肆虐之后,泽峻的元婴消散的一点痕迹都没有,只剩下几乎不会动的内丹。这孩子…却用这样的基础,以妖入道。 他从来没有经过正常人类修道的路途。狐影多少有些不安。人类,却用妖族的方法在修道。真的行得通么? 内观过几次,发现泽峻的内丹居然有小成,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不过他尽量的调出最好的药,让泽峻的修炼更顺利。 其实,这该是给妖族吃的药。但是泽峻居然一点不适应都没有的融合了进去。 「你给我混!你还给我混!」玉郎凭空出现,指着泽峻大骂,「老子等你等了老半天,你在这儿给我蘑菇?!这年头,徒弟的架子大如天啦?!」 「…还有一刻钟他才该去你那儿,老弟。」狐影戒备起来,「我告诉你,这屋顶我才修过的!你别在这儿给我动手动脚…放轻点,放轻点!开信道就开信道…」 话还没说完,玉郎已经用蛮力炸开了通道,把还在磨药的泽峻架走了。玉郎使用蛮力的结果…就是屋顶又坍了一角下来,底下坐的客人灰头土脸,手上的咖啡满是灰泥。 「…别又炸了我的店啊…」狐影颓下双肩。 早知道这个老弟没事就会炸了我的店,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该把他扔到马桶里。 「谁会帮我修啊…」他望着屋顶破洞的晴空欲哭无泪。 他求助的看看白虎,那只大妖主厨非常有气势的摔着面团,让狐影把话吞了下去。大家都比我大、比我有脾气。他哀怨的想。看起来,只能等泽峻回来修理了… 他无言拿了把沙滩伞,撑在屋顶破洞下的桌子旁边。「…我帮你换杯咖啡。」他拿走了遭受池鱼之殃的倒霉熟客的咖啡杯。 「我能不能换个位置?」熟客吐出嘴里的沙。 「等等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从你换过的位置冒出来。」狐影埋首煮咖啡,然后那个无良老弟可能又会炸了另一角的屋顶。 熟客考虑了一会儿,无奈的看着沙滩伞,评估同样的地方坍方两次的可能性。坍方过的地方比较安全。 「我在这里就好了,谢谢。」他抹了抹自己的脸,很自动的擦了擦桌子。 咖啡厅里的客人们互相望望,拿起自己的杯子,尽量换到沙滩伞附近。 他们也认为,坍方过的地方,的确比较安全。 撇开互相看不顺眼的因素,其实泽峻最喜欢跟玉郎学艺。 他原本就是个过分认真的人,强烈的责任感更让他精于攻击而不是防御。玉郎直接了当的攻击体术和妖术很合他的胃口。 但是跟玉郎习艺绝对是要命的事情。 第47章 不过,玉郎虽然不承认,但他的确喜欢泽峻这个徒弟兼对手。说不定我可以培育出可以打架打没完的对手了。这点让他大为振奋,所以狐影试探性的询问他时,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可没有忘记那个人类小鬼。在道行那么低微的时候,居然可以妖化,从他的手里夺回邪剑。 与其说是耻辱,还不如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所以他尽量克制,不至于一出手要了泽峻的命。他虽然出身王族狐家,对疗愈真的是半撇也没有。 这一天,他很开心的把泽峻修理得金光闪闪,奇惨无比。但这死小鬼居然有办法还他一拳,打得他有点疼。 不错不错。 「喂,还站得起来吗?」他趾高气昂的踢了踢泽峻。 泽峻摇摇欲坠的站起来,摆出架势。 「下课了。」玉郎坐了下来,「今天上到这里就好。」他扔了罐水给泽峻,自己仰头灌着葡萄酒。 结束了?泽峻气喘不休的颓坐下来,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大大小小上百个伤口。他凝神静气,唤出圣剑一面疗愈,一面磨练圣剑。 「啧,真的变成废铁了?」玉郎有些可惜。人类打造飞剑的技术的确高超,当初他见过七把飞剑,心里颇为赞叹。没想到天孙那个死变态被拘禁着,居然趁天劫日附身在罗煞身上,毁了这七把好剑。 「我会淬炼回来的。」另外打造当然比较快。小封阵里头的简册有提到如何打造飞剑,材料虽然麻烦,但不是弄不到。 不过他不要。他依旧宝爱这七把失去灵性、形同废铁的飞剑。他既然重新拾回修炼,他就要跟这七把飞剑共修。这些飞剑陪他走过多少艰辛的旅程,而且,这七把飞剑是殷梓给他的。 是他最初也会是最后的兵器。 「给我看看。」玉郎伸出手。 泽峻迟疑了一下,把七把飞剑唤出来给他。玉郎看一把就摇头一次,「全完蛋了。你怎么淬炼也不能够恢复到最初的水平。尤其是你用飞头蛮的妖气想炼出来,那跟缘木求鱼有什么两样?我看你还是使用灵枪吧。最少你用灵枪还有点看头。」 「灵枪只能攻击,飞剑是我护体用的。」他承认对于防御实在很不擅长,几乎都是靠飞剑保护。灵光一闪,「飞头蛮的妖气不能,那什么样的妖气可以?」 玉郎嘿嘿笑了几声,「天火大概可以。但是狐火到了极致,可完全不输天火喔…」看到这几把报废的飞剑,他涌起了兴致,「小子,我帮你鍜炼好了。」 「不要。」他很直接的拒绝了,「你不如把狐火借给我。」 顽固的小东西。这点倒是跟殷梓一模一样。「借来的有什么用?你敢试吗?反正你已经学了九尾狐族的种种妖术,若我渡你一口妖气,你敢混着飞头蛮的妖气修炼吗?说不定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狐火。」 「为什么不敢?」泽峻有点茫然。他最初修道道妖双修,一点障碍也没有,完全没想过这不合修道正途。但是他想到殷梓渡他妖气的时候…「但是我不要你吻我。」 「为什么我要吻你这臭小子?」玉郎巴了他的脑袋,「你敢要,我就渡你一点妖气吧。」 玉郎向来是鲁莽直接的,说干就干,马上双手结起手印,将一点狐火打进泽峻的印堂。 刚接触时清冷如冰,但是一没入印堂,那点火苗,马上把泽峻拖入了高温的地狱中。 玉郎气急败坏的拖着高烧昏迷的泽峻回来时,狐影跳了起来,却不是因为屋顶又塌了一角。 「你干了什么好事啊~」狐影快气昏了,「你把他当啥?!妖气乱灌一通…他不是鸡尾酒啊~」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脆弱?」玉郎争辩着,「我看他让我胡打海摔也没事啊!怎么知道一点点狐火就差点把他烧死了…」 狐影一探泽峻的脉息,必须非常克制,才能够忍住打爆老弟笨脑袋的冲动。「这是一点点狐火吗?!」 「本来是只有一点点。」玉郎承认,「看他昏过去了,我想急救,结果不小心又送了更多狐火…我也损失了一两年的道行欸!」 …你到底是要救他还是要杀他? 「你真是狐家的人吗?你真的是吗?」狐影指端放出中和的寒气,试着将几乎要燃烧的泽峻冷却下来,「我『医天手』狐家有这种庸医吗?!」 在厨房揉面团的白虎把面团摔在铁盘上,走过来看了两眼,「庸医大概是遗传的。」他没好气的瞪着手忙脚乱的两兄弟,「冷却管屁用喔?他是经脉塞住了,你不梳理经脉,用寒气逼住,想让他中热衰竭喔?两个白痴…」 他咕哝着,像揉面团一样替泽峻按摩了一会儿,诱导乱窜的狐火归于内丹,梳理气海通道。不一会儿,泽峻苏醒了过来,咳出一口淤血。 「死不了啦。」白虎不耐烦的将泽峻一扔,「白痴头家跟白痴狐王。」回到厨房继续埋首做点心。 狐影宁定下来,抹了抹额头的汗,「三千六百岁果然不是白活的。」一内观,他不禁有点发愁。白虎的确颇有见识…居然将这样的混杂梳理得整整齐齐。但是三千六百岁的大妖,妖气就算不如殷梓,也非同小可。 这下泽峻的内丹可就精彩了。飞头蛮的妖气、九尾狐的狐火,还混了一点点白虎的妖雷当黏合剂。 这…?他起了荒谬的感觉。吵什么吵?通通掺在一起… 「泽峻的内丹又不是撒尿牛丸。」他真的欲哭无泪,「不过好像快差不多了…」 不知道殷梓知道会怎样?狐影长长的叹了口气。虽然泽峻再三保证他没有事情,狐影还是忍不住发愁。 当然啦,殷梓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用怕她来拆了咖啡厅,或是把玉郎打入地下三尺。但是长年的恐惧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忘记了,泽峻会弄到道妖双修,体质混乱到什么都有,这个天才大妖是始作俑者。 殷梓天分非常高,但是她又没有自觉。很心平气和的将所有众生包括人类都看得跟自己一样。没有成见的结果… 她既然博学旁博,无所不精,那泽峻道妖双修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其实这才是大大的不可以…) 所以,泽峻晕头胀脑的回家,张开嘴还有小小的青火冒出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反而遗憾这种方法不适用于她,她只能耐着性子,照着自己录下的简册,开始筑基的工作。 过去的殷梓一直不会人类修仙者使用的玉简,毕竟这属于独门独传,秘而不宣,使用的人更少。但是她别开蹊径,居然用小小的u盘片来转录道门知识,这就不是旁人能做到的。 虽然现在残缺的她无法录制,但是拥有那一年的记忆像是有拥了一把宝贵的钥匙:她能够阅读简册。 只是她在阅读的时候,是这样的惊异。 这真的是我做的?是我亲手将这些古老的知识和智能写得这样深入又简明? 相对于现在的柔弱无知,她是多么的难过、充满无力感。眼前的自己,却得向过去的自己请益。 但是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能够花费千年从最艰难的日光修炼起手,眼前这一点点障碍,根本不算什么。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将失去的魂魄找回来… 但是她可以学。只要还活着,她就可以学。就算找不回来,她还是可以弥补自己的不足。 她用功的、专注的埋首在典籍中,不疾不徐的开始了筑基的艰巨工程。 在她虔心苦修的同时,泽峻更像海绵一样,贪婪的吸收九尾狐族教导给他的一切。 「教你的这些,」狐影有意无意的问,「你也跟殷梓说过了?她毕竟是你的师父,请益旁门是该跟她说一声的。」 泽峻正在分辨药材和矿石,有些茫然的抬头。他不知道豁达的狐影会介意这个呢,小梓姐是从来不介意这些,他不知道吗?「说过的。她学得比我快很多,即使第一次听到,她反而可以指出我的盲点。」 「这样么?」狐影放心下来,「那就好。」 他了解殷梓。她虽然淡漠安静,不与人争,但是她本质上的骄傲,不管损失了多少魂魄和道行,这骄傲都不曾离开过她。 遇到再大的困难,她也不会开口求助的。就算狐影主动要教她,她也不会要。 让泽峻来这儿学习,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不过,她不会忍心让泽峻孤独的摸索,即使她连这一年的记忆都没有,她也会想办法学会,教给泽峻。她对泽峻就是这样的溺爱,虽然从来不曾承认过。 但狐影,是很不安的。 他曾跟管理者请教过,也调查了几年前流星雨之变的来龙去脉。他发现,微尘的宿主之所以会潜伏这些年才开始寻找源头,乃是由于微尘的独特和无法驯服。 殷梓灵魂的碎片并不是什么乖巧的式神或金丹妙药。即使只有一颗,也必须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加以污染、消化,才能为宿主所用。 微尘被污染的越深,将来就要花更多精力和时间加以净化。最坏的情况就是…被污染到不可恢复的境地,成为宿主强大和邪恶的根源。 日子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就越高。 但是他不敢这样把泽峻放出都城,他还不敢。 泽峻的能力非常不稳定。他被摧毁的非常彻底…并不是只有元婴而已。那场大劫也摧毁了他大部分的自制、破坏他与生俱来丰沛气海的屏障。 或许他对泽峻更为不安,这孩子万一失去了殷梓,或是有可能失去殷梓…不只是会毁灭他自己,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生灵要跟着陪葬。 要玉郎教他体术和兵器,就是不希望他以妖化为攻击手段;逼九娘教他结界…他知道泽峻对这个很没天分,但他不是要泽峻成为结界专家,而是希望他能够了解结界真正的心:自制。 他希望,他的这番苦意,可以让泽峻未来的旅途顺遂一点。 这些年的悲哀和眼泪已经太多了。至少他希望泽峻和殷梓,可以平安幸福。 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希望。 这个时候,狐影还没有想到,泽峻会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脱离他的庇护。 自从泽峻和殷梓归来,原本冷清的咖啡厅也跟着热闹起来。狐影虽然想不透,但是蹲在厨房做点心的白虎倒是看得很明白。 自从狐火去留学以后,他的头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成天长吁短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更糟糕的是,他在这样恍惚又心不在焉的情形下,常常把「普通」和「不普通」的饮料弄混。 熟客们几次紧急送医后,决定等狐影心情好点再上门。不然让他继续心不在焉下 去,不知道哪天会直接送殡仪馆,连医院的太平间都免送了。 少了这个常去的地方很不习惯,但是连白开水和王者之水(好到几乎是剧毒的金丹妙药)都可以搞错,他们实在很不想用生命来开玩笑。 结果泽峻回来都城,狐影突然振作起来。消息灵通的熟客试图上门,发现狐影神清气爽,「普通」的咖啡变得如许美味…他们放心的打电话,e-mail,敲qq…呼朋引伴回来摆龙门阵。 穷到连空调都装不起的婚姻司诸花神,当然天天来这儿吹空调。 「花神吹什么空调?」狐影瞪了这两个花神一眼。 「夏天…尤其是都城的夏天,」樊苹果将嘴里的冰淇淋吞下去,「不吹空调可以活谁啊?」 「火蜥蜴?」高翦梨笑了起来。 「火蜥蜴哪里惹了你?」在空调最强的那桌看书的红发男子叫了起来,「火蜥蜴就不能吹空调?这里可是都城的夏天啊!」 两个花神一起翻了白眼,这年头的火蜥蜴越来越没用,躲在咖啡厅吹空调! 「你们又好到哪去啊!」狐影很痛心的指责她们,「堂堂花神就该在阳光下进行光合作用,躲在空调房里…」 「头家!」白虎在厨房叫,「我跟你说鲜奶油要没有了,你几时要去补啊?!下午的午茶点心怎么做?你说啊~」 狐影胆怯的看了看宛如火炉的骄阳…「泽峻,你去帮我买鲜奶油吧。」 众人鄙夷的目光一起射过来,让他有点下不了台。「…我是寒带的妖族,怕夏天是正常的啊…」 第48章 …这些妖怪的理由真多。泽峻拿了钱,在钦佩的目光中,走入夏日正午的阳光下。 是很热,但也没热到非躲在空调房不可。泽峻默默的想着。这些妖族真的越来越娇生惯养…买了鲜奶油,他熟练的横渡十字路口,进到复杂结界的巷弄,意外的看到一个女人驻足在幻影咖啡厅门口。 偶尔也会有这样误闯的人类。他虽然惊讶,但也不算太意外。笑了笑,开了玻璃门,那女子也对他笑笑,跟他一起走进来。 「我怎么不知道附近有这家咖啡厅?」她穿着打扮完全就是个上班族,挂着有些疲惫却温和的笑,「我要一杯漂浮冰咖啡。」 但是正在吃冰淇淋的樊苹果却差点呛死。「…琳茵?」她瞪大眼睛,「你怎么…?」 「啊,真巧啊。」唤做琳茵的人类女子满眼惊喜,「好些年不见了,你好吗?高小姐也在?」她显得很开心,「当年真是麻烦你们了…」 「没帮上你的忙,真的很抱歉。」樊苹果瞪着她的结婚戒指,「…你结婚了?」语气是那样的不可置信。 「是呀。」她满脸幸福的举起手,含蓄而华贵的钻戒闪闪发光,「上个月结婚的。」 这怎么可能?樊苹果和高翦梨相视一眼,看到彼此的狐疑和惊讶。 寒暄过后,琳茵喝完了饮料,盛赞漂浮冰咖啡的美味,付了钱以后就离开了。 她走了以后,两个花神沉默了很久。樊苹果开口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没有道理了。」高翦梨也叫了起来。 「什么?」泽峻被搞糊涂。 「那个女人…那个人类女人,根本不可能结婚啊!」樊苹果斩钉截铁,「五年前,她找过我们婚姻介绍所,但即使是婚姻司的我们,也爱莫能助。」 为什么? 「她背负着单身的厄运。」高翦梨有些困扰,这实在很难用言语说明,「她拥有稀有的缺陷:她与任何人,都没有缘份。」 郑琳茵,出生在政经豪门之中。她的缺陷一开始谁也没有发现,毕竟在这样的家庭里,本来就谁都跟谁都没有缘份。她的父母像是花蝴蝶一样在事业和豪宴之间穿梭,她一直都是保姆照顾的。 保姆来来去去,总是做不长,她也很习惯让陌生人照顾。 等她上学了,功课优异,但是跟谁都没有成为朋友。这也很正常,毕竟在课业至上的学校中,人际关系不佳不算什么大事。 或许是从小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她并不知道有什么问题。直到她到了适婚的年龄,即使她的身世、长相、财富,都应该拥有最佳的条件,但是她的婚事都谈不成。 和别人没有交集没什么关系,但是她想要有自己的家庭。而且她们这样的世家女子嫁不出去,有损长辈的颜面。 百般无奈下,她意外得到一张传单,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她去了幻影婚姻介绍所。 当然是没有结果。但是意外的,她却开始喜欢婚姻介绍所的小姐们,头次有了可以谈心事,喝咖啡的朋友。 只是相聚是这样的短。家族企业的国外公司出了状况,她临危受命,得马上出国。她和这两个朋友就断了音讯。 这时候,她才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和谁都没有缘份。 「众生之间,不管是恶缘善缘,都注定会有交集。」高翦梨解释着,「甚至『绝情』也是一种缘份。但是她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喜欢她,但也没有人讨厌她。理由?我不知道理由。就像有的人类生下来就染色体异常,这有什么理由?她染色体没有异常,但是却完全没有与生俱来的『缘份』。」 「连朋友和仇敌都没有,怎么可能发展到爱情和婚姻?」樊苹果苦恼起来,「但她结婚了!」 「你看她有什么异常?」高翦梨问着她的同事。 「…她,看起来不像是长出了『缘份』这种天赋。」 或许他不是众生,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吧?泽峻想着。不过等他偶然遇到琳茵的时候,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离开幻影咖啡厅,他散步回家。即使夕阳西下,这都城混杂着汽车的废气,人类的贪求,融合着盆地特质的禁锢,让酷热徘徊不去。 污浊而焚烧,这样混杂的气息,就是都城的呼吸。 但是说不上为什么,泽峻发现他会怀念、并且喜爱这样的呼吸。很污秽很放荡,很吵很热,但是充满了横冲直撞的生命力。所以他喜欢散步回家,一面感受着生存感的喜悦。 他说不定是热爱着这个魔性都城的。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到对街的花店,有条陌生又熟悉的倩影。是琳茵,那个前几天误闯幻影咖啡厅的人类女子。 但是,为什么,隔了这么远,他会知道是她?每几天就会有人类误闯,但他不记得任何一个… 除了她。 违和感渐渐升了上来,泽峻眯细了眼睛,专注的看着琳茵。 她没有什么异常。甚至,她很美。但是美丽的人儿他会少见么?谧丽的殷梓、绝艳的狐影…他也天天看着自己清秀的脸。 不,她很美,但也只是普通人间女子的美。当然啦,她美的有些出尘。像是都市污浊的呼吸都会避开她,让她洁净的有些朦胧。 洁净?对,她洁净的像是个绝缘体。这里的众生都深染着都城放荡的呼吸,千丝万缕。因为这种放荡的呼吸,人类和众生移民,有了交集,有了爱憎。 但是这种呼吸染不上她…或者说,回避着她。 她像是个真空的存在。一种洁净的真空。 买下了一束花,她满脸幸福的嗅闻花的香气。她似乎在等人…她等的人很快就出现了,脸上却有着困惑的淡漠,对她的笑语嫣然没什么反应。 她垂下了头,沮丧的跟在那个男人背后。然后,悄悄的抽起一支芳香的玫瑰…那支玫瑰迅速的枯萎、干裂,化成粉末消失了。 那种洁净的真空状态,突然也跟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芳香和温柔。她再次唤了男人的名字,那个男人的表情也随之改变,眼睛发亮,像是陷入恋情中。 目睹这一切的泽峻呆掉了。 那种芳香他知道,那是玫瑰的生命…但是温柔。那种有些冷冽、漠然而强大存在感的温柔…他很熟悉,很知道。 琳茵使用了殷梓的温柔。她是不是…拥有了殷梓的微尘? 泽峻的心脏紧缩了。 「昨天下午有人按门铃。」殷梓有些困惑的,「昨天忘记跟你说。是你按的吗?」 「…我有钥匙。」心神不宁的泽峻愣了一下,「你开门了吗?小梓姐?」 她仔细考虑该怎么回答。「…现在的我没办法察觉门后面是谁。」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发现语言真的是很不精确的沟通方式。「或许说,我不喜欢门后面的联想,所以我没开门。」 「…小梓姐,」泽峻有些忧心忡忡,「如果是人类吞了微尘,怎么办?」那是人类,不是妖异。他要怎么拿回来?撕开她的身体? 他还没杀过人。 殷梓望着他好一会儿。是有这种可能性。但现在的她,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催吐?」 泽峻被她逗得笑出来。很天才的解决方式。不过总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说不定我们可以研究出比较温柔的催吐,逼人类把微尘吐出来。」他笑着说。 他记住了琳茵,却没去跟她要。她有名字,他也暗暗的调查了她。总之,她是活生生的,有籍贯有出生记录的人类。他和殷梓重头修炼,就算不成功也寿命比她长。 她总有寿终的时候,到时候跟她要就是了。殷梓对于残杀同族有着强烈的恶感,他也不想让殷梓生气。 但是琳茵却按了他们家的电铃。 打开门,泽峻和琳茵一样错愕。她满脸迷惘,「我好像见过你…」 「在幻影咖啡厅。」泽峻定定的望着她,现在他可以更清楚的看到琳茵的洁净真空,「有事吗?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她摸了摸戒指,非常局促不安,「我本来是要找心理医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儿…」 她瞥见了小小的殷梓,突然这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只看得到殷梓。 「你…」她想冲进来,却被泽峻拦住。 「我想你不认识她的。」 是呀…琳茵更迷惘了。为什么…她好想靠近那个小女孩? 殷梓站了起来,她本能的感受到一些什么。「泽峻,让她进来。」 琳茵走了进来,她的迷惘和渴望都是真实的,但她不懂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找心理医生呢?」殷梓静静的问。 「…我失眠,睡不着。」她不由自主的开口了,「我一直梦见流星雨,还有另外一些恶梦。」 「比方说?」 「…我吃了人。」 有一段时间,空寂的房间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静静的。 「你吃了谁呢?」殷梓打破寂静,平常的像是谈天气一样。 「我没有吃了谁!」琳茵突然勃然大怒,「告诉过你只是恶梦,我并没有吃了我姊姊!」 「那你姊姊还在这个世界上吗?」殷梓直直的瞅着她,一点也不放松。 在她洁净的接近无情的眼光底下,琳茵突然感到非常恐惧,自感污秽。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没做错任何事情…不要这样子看着我! 「她失踪并不是我的错!」她歇斯底里的喊着,「只是刚好噩梦和现实相通而已!这只是莫名其妙的巧合,根本不代表什么…」她尖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姊姊一定是厌倦了家庭生活,所以才离家出走…一定是这样的!她只是不忍心看姊夫这么痛苦…才伪造了离婚同意书,拿给了姊夫。 会嫁给姊夫是姊夫喜欢她,并不是她想夺走姊姊最爱的人。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为什么要用这种审判的眼光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做!! 「不要再这样看我了…」她渐渐的昏迷,不知道自己喉间滚着野兽般的低吼,「不准这样看着我!」 她暴起兽化的巨大指爪,想剜出那双可恨的、洁净又无情的美丽眼睛。 「疾!」泽峻强行祭起结界,却让琳茵的爪子打个粉碎,虽然满手是血,她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迅如闪电般击向殷梓… 错愕的,像是打在石墙上。那个小小的女孩,结着手诀,张起的妖术反弹结界,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惊愕的看着自己手上淋漓的鲜血,湿漉漉的液体流入她的眼睛,引起刺痛,迷迷茫茫的,望出去一片艳红。 泽峻叱出灵枪,手心冒着汗。幸好她停下来了。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犯了生平第一桩谋杀罪。 直到现在,他还没杀过人。 「别动!」情形已经很严重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他一定要让琳茵吐出那点微尘。 看见枪,琳茵露出强烈的恐惧,她发声喊,冲到阳台,从十四楼一跃而下。 天!泽峻顾不得妖化的后遗症,耳朵舒卷出蝙蝠般的宽大翅膀,冲出去想救那个误吞了粉尘的人类… 坠楼的琳茵居然消失在半空中。 他是否将微尘想得太简单? 剧烈妖化的结果,让他贫血似的跪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殷梓扶着他,温柔的顺着他的背,用稀薄的道行引导他紊乱的妖气。 「气沈丹田,」其实殷梓也不太有把握。她曾经梳理过小泽峻的气,但是当时的她,修行已经在众妖顶端了,「深呼吸,慢着点…慢着点。平静下来…」 意外的,这点稀薄的气却让汹涌逆转的妖气平顺下来,泽峻也渐渐恢复人类的模样…只是耳朵上流着一点血。 「太乱来了。」殷梓斥责着,觉得有些虚弱,「你还不能好好的掌握妖化的时机,就这么骤然妖化?轻则伤了根本,重则了了性命。怎么修了这么久,还是这样的鲁莽?」 泽峻听着殷梓的责备,居然红了眼眶。这是…这是小梓姐的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感受到…他的小梓姐,真的回来了。 第49章 看着他欲泪的眼,殷梓只别开了脸。她完全明白泽峻在想什么。她百感交集,几乎跟着哭出来。 他…他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内心却一直长不大…叫人怎么放得下?她死不得,也不能死。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不能放她这样在外面乱跑。」泽峻振作起来,「我去问问狐影叔叔,有没有什么建议。」他温顺的等殷梓在他耳上敷药,「小梓姐,你千万别开门…谁叫门都别理。」 「你去,不用担心我。」她恢复了平静,「你应该信赖我的。虽然现在我的能力…但是要打破门将我拖出去的众生应该还没有。」 笑了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我是飞头蛮殷梓呢。」就算什么都没有剩下,她坚强的意志和天分并没有受到损伤。 虽然心酸,但是泽峻是很为殷梓感到骄傲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幻影咖啡厅挂上「休息中」的牌子,但是他连看都不看,就自行开了锁进去。 狐影幽怨的看着他,和吧台两个来喝霸王茶的花神。到底有没有人把打烊这回事放在心上?他又不是便利店,为什么大家都要他全天候营业? 「我要休息了欸…」嘴里抱怨着,他还是点火准备煮咖啡。 「小泽峻,」樊苹果很热情的招呼他,「跟谁打架去了?两个耳朵都打破了?」 「呃…」迟疑了一会儿,他决定说实话,「刚我勉强妖化,就…」他低头喝水,不敢看狐影杀人似的眼光。 「你啊~」狐影要发起脾气,向来溺爱泽峻的高翦梨火速转移话题,「欸,狐影,这个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我和苹果最近忙翻了,实在没有空。你好歹也帮个忙…」 「我管这家店还不够忙,还得替你们做牛做马?」狐影瞪着这两个三不五十就来喝霸王茶,欠账欠到地老天荒的穷花神,「一个婚姻介绍所、一个广告社,还不够你们忙?连征信社的案子都接是怎样?」 「没办法,谁让天界拨给我们的经费只有一点点?」翦梨叫了起来,「真的是够了!就算是赔钱单位,也不要让我们连房租都缴不起啊!谁想搞广告社?要不是正业弄到没饭吃,干嘛在副业拼命?」 「广告社好歹也赚了点钱,」苹果发牢骚,「婚姻介绍所真是赔到姥姥家了…」 「接了征信社的案子就乖乖去做吧。我哪有空!」狐影发起脾气,「你们啊~别惹了麻烦就往我这儿找求援。我也是很忙的啊,拜托…」 「你没空没关系,你的客人一定有人可以接的嘛。」翦梨露出恳求的目光。若是狐影可帮忙,这笔佣金收入可是赚翻了。动动嘴皮子,上百万入袋。最少三年的房租不用愁了。 「谁肯接啊。」狐影搔挠脑袋,「陈翩去梵谛冈留学了,不然找她挺好的…」 三个仙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到泽峻的身上,泽峻被看得毛骨悚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又不是来喝茶的…只是他懂规矩,不便插嘴,乖乖排队等着罢了。 「我、我没空!」他慌张的摇手。这两位花神阿姨说到惹祸…真的她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用膝盖想就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儿,「我是想来问狐影叔叔,殷梓的微尘若在人类体内,有什么办法可以催吐又不伤了人身…」 「微尘?」狐影呆了一下,「你找到了?」 到底是谁找到谁?这还真难说得清楚。「…嗯。狐影叔叔,你还记得那位误闯的人类嘛?那个叫做琳茵的女孩子?」 两个花神一起呛咳起来,「啥?朱琳茵?」她们愕然的相视,「…我们接的案子,是朱琳茵的爷爷委托的。」 人类的血缘非常复杂。不过,因为人类的基因实在太强势,所以等众生的基因几乎都乖乖的臣服在强大的人类基因之下,静静的沉眠。 当然也有些跟妖族通婚过的家族,会继承一点点异能,保守着秘密,一代代的传下来。 朱家就是如此。自从某一代的女儿被山魈掳走又逃回以后,这个私生子成了朱家的继承人,就这样混入了一点山魈的血缘。 这个聪明智慧的朱家家长有些未卜先知的异能,子孙也多少继承了一点。虽然随着无尽的岁月过去,这种异能渐渐稀薄、隐匿,但是与妖族通婚过的事实,也成了代代相传的传奇。 而这任的朱家家长,还保留了一点点的异能。他宝贝心爱的大孙女意外失踪,而二孙女却和孙婿结了婚。他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一些什么…他甚至可以听到大孙女在他的梦里不断的哭泣,但他却爱莫能助。 难道是山魈的血缘复苏在二孙女的身上?他看不出来,但是分外的不安。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朱家来都城近百年,就发生过这种惨剧,差点因此断绝了所有血缘。 但是这种事情不能够托付给普通的征信社,怎么办呢?或许是妖族的血缘所致,他意外的得到了「幻影婚姻介绍所」的传单,知道这里主事的并非凡人。 钱,不是重点。他朱家显贵十代以上,这点小钱不放在眼底。能够避免未来的大祸,倾家荡产都是值得的。 他委托了樊苹果和高翦梨。 「…我想不是山魈的关系吧?」狐影深思了一下,「这看起来像是殷梓微尘所致…」 「不一定喔。」翦梨抱持着不同的看法,「你知道所谓的山魈是什么?这种妖兽在民间可是很有名呢,被称为『魔神仔』,力大无穷,神出鬼没。或许是浓郁的血缘刚好得到了微尘,所以得到了某种能力。」 「把气吸干,彻底木乃伊化然后粉碎?」苹果偏头想了想,「这是有可能的。」 三个仙人沉默了下来,觉得情形不是普通的严重。 单纯的返祖山魈很好处理,让她恢复成人类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但是牵涉到千年大妖的魂魄微尘,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 「我想想有谁可以处理…」狐影叹口气,偏头想着倒霉的众生友人。这已经超过泽峻的能力了…他得好好想想人选。 「我去。」泽峻开口了,表情非常坚毅。 「这个你处理不了…」苹果很苦恼,「不然我们去处理好了…」 「不,我去。」他的语气不容质疑,「事关小梓姐的微尘,那就是我的责任。」 他可以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他还有最后一张王牌,他早晚得学会怎样控制妖化。 以前的他可以,没有理由现在的他不可以。 狐影又叹了口气,不过他没有反对。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 等她清醒过来,已经气喘吁吁的坐在客厅里头。姊夫今天要加班,女佣已经下班了,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的狼狈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自己还在冒血的手。这是梦,这一定是噩梦。她可能在没有睡醒的情形下,在那儿跌得一身伤…她只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就会好了。 踉踉跄跄的走入浴室,她洗着满手的血,也把脸洗干净。瞧,一定是噩梦而已…她的额头和手都没有伤痕。 只是她觉得饿…非常非常的饿。脚步不稳的走入厨房,女佣回家前已经把饭煮好了,她等不及微波,甚至连筷子都来不及拿,急切的抓起鸡腿往嘴里送。但是她的咽喉像是被锁住了,没有嚼烂的鸡肉入喉引起激烈的反胃,她又冲回浴室大吐特吐。 瞥见自己的右手,如坠冰窖。她的右手像是猿猴的爪子,窜出很长很长的指爪。 难道恶梦还没醒吗?还是我要发疯了? 没办法细想,强烈的饥饿感攫住了她,她要吃、要吃…拔起花瓶里的花,一枝枝的「吸干」玫瑰。每有一枝玫瑰在她手底枯萎粉碎,烈火似的饥饿感就缓和一点点。 她「吃」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玫瑰。但她还是饿。 「救救我…救救我…」她涕泪纵横,「快醒过来啊!我不要做这种噩梦了,救救我!」 这种噩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没有羡慕她!我没有羡慕到想得到她的一切!」她狂喊着,却没办法克制的去捞水族箱里的鱼,让鲜艳的热带鱼在她手下干枯、碎裂。 她知道,她说的是谎言。 她羡慕姊姊,好羡慕好羡慕。羡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同样生存在没有爱的家庭,大她一岁的姊姊既没有她的美貌,也没有她的聪明。但是姊姊活得多么快乐。 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聪明,一点大家闺秀的感觉都没有。从小就跟男生一样野,穿长裤的时候远比裙子多。这样的姊姊长大起来,从来不穿名牌服饰,潮牌的t恤和牛仔裤穿一穿,背着行囊全都城跑透透。 太喜欢旅行的结果就是…她连大学都没念毕业。爷爷看到她就摇头,常笑着说,姊姊是朱家的异数,应该是千金小姐,却活的像小家碧玉。 这样小家碧玉、不修边幅的姊姊,却迷住了优秀的姊夫,同样出身世家的姊夫,却爱上这个洒脱的像是男孩子的姊姊。 明明她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会。但是所有的人都爱她,一点理由也没有的爱她。 「这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琳茵哀叫着,她已经「吃」完了水族箱所有的鱼,完全不能控制的,徒手去挖料理台的缝隙,她知道后面有活着的东西。 「救我!我不要这样!救救我!」她又哭又叫,看着手里不断挣扎却开始枯萎的 蟑螂,「救命啊…」 「琳茵?」困惑的声音在玄关响起,随之光亮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了…」惊恐出现在男人的脸上,他瞠目看着四肢着地的「怪物」。怪物有张狞恶的脸,全身长着长毛,不断的嘶吼着,形状像是一只很大的狒狒。 他退后,「…妖怪!」 那只怪物扑了上来,「…救救我…姊夫…」 男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却不完全是恐惧。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你、你也这样吃掉琳达?」他心痛了,很痛很痛…比渐渐虚弱干枯痛很多很多。 他可爱的小妻子,精力充沛,做什么都兴致盎然,带着他看到更辽阔美丽景物的小妻子…「把琳达还给我!」他无力的抓着怪物的头发,「为什么我会跟你结婚?我爱她,我爱着琳达啊!琳达~」 失去理智的琳茵只觉得全身像是被锁住了,突然动弹不得。在她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发出一声坚决的叫声,「住手!」 那是姊姊的声音。 「…你死了。」她恐惧的抛下濒死的姊夫,「你死了啊~我明明吃了你…」 这个恶梦为什么还是醒不过来? 「救命啊~」妖化的琳茵冲破了落地门,冲进了无数食物的都城。 背着殷梓,耳上舒卷着宽大蝙蝠翅膀的泽峻,追寻着琳茵的气息。然而都城太多众生、呼吸紊乱,一时之间,他什么也感应不到。 像是一阵狂风,他绕着混乱的都城,极力想找出那个危险又无辜的人类。 但是有一声尖叫,一声哭泣,引起他的注意。流着血泪的女子飘荡于空,肢体不全的她哭泣指着底下的大楼。 是鬼魂。还是冤死的鬼魂。但是她这样竭力的哭泣,这样的焦心。他们随着她飞进那栋大楼,破碎的落地门里头,有个即将死亡的人类。 虽然已经皱缩枯萎如老人,但泽峻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人他见过…琳茵努力取悦的,就是这个人。 「取水来。」殷梓跳到地上,「快去取水来,还有米。」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这个人失去了太多的「生气」。她凭着稀薄的记忆,试着汇集空气里所有的生气。这都城充满了横冲直撞的生命力,希望都城可以垂怜这人的无辜。 「他不该死的。」殷梓在男人额上抹着水符,将米放在他口中代替引子,「他还年轻,寿算还没终了,他不该死的…」 第50章 流着血泪的鬼女跪在男子身边,张口想祈祷,但她已经没有声音。 救救他!救救我最爱的人啊!别让他死了啊… 虽然没有声音,却深深的感动了泽峻。他将自己的妖气凝聚成一个小点,弹入男人的印堂,成为第二个引子。 或许是这些众生的心意也感动了都城,那放荡的天女居然将这都城的生命力分给了男人,救了他。 鬼女哀哭着抱着男子,强烈的悲恸形成一个结界,保护着昏迷的爱人。 真的,没办法看下去了。泽峻猛然一转头,抱起殷梓,怀着强烈的愤怒飞入了夜空。 鬼女的哭泣却尾随不去。让他的心,非常非常的痛。 她在哪里?不能让她这样制造更多悲剧…她无辜,但是被吞噬的众生也很无辜! 循着浓重罪恶的气味,他们找到了彻底妖兽化的琳茵。她抓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鼠妖。妖族的气比人类浓郁多了,一时还吞噬不完。但是痛苦却因此加长许多。 「…我不要死…」鼠妖绝望的向不知是妖是人的来者求救,「我还不想死…」 或许我真的会犯下谋杀罪。泽峻叱出灵枪,对准她。「放开他。」 失去理智的琳茵狞笑着,在他眼前咬断了鼠妖的脖子。泽峻最后的自制断了线,灵枪冒出纯青的火苗,射进琳茵的体内。 好痛。琳茵望着心脏的小孔。真的好痛。 但是她没死。为什么这样也不会死?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为什么这个恶梦就是醒不过来? 她咆哮着,扑倒了泽峻。她好饿,好饿好饿啊~她要吃,她要吃…这只是噩梦不是吗?她要吃啊~ 殷梓冷静的,用食指点住了琳茵的印堂,她像是失去了动力,居然停滞不动。「不要恨也不要怨。」殷梓娇嫩的粉唇吐出咒,「前世也不真,今生也不假。山魈山魈你快回头,莫待饕餮来找寻。」 她将手上的水撒在琳茵的脸上,琳茵呆呆的望着殷梓。她想流泪,想回去…回去…?回去哪里呢? 眼前的小女孩好亮好亮…有种渴望渐渐升起,想要回到那光亮的地方,却动弹不得。 眼花缭乱,回忆宛如落英缤纷。那个夜里,无尽的流星雨。她望着没有光害的天空,许下一个愿望。 我想要拥有姊姊的人生。 寂寞的,一个人在顶楼花园,喝着伏特加。杯底满映着流星雨的光亮。 那杯伏特加,真是好喝到令人流泪,永远难以忘怀。 为什么…我得到了姊姊的人生了,我还是不快乐呢?为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不快乐呢…? 「我希望…我希望恶梦赶紧醒过来就好。」她缓缓的倒下,「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恢复了人类女子的模样,几乎停止了呼吸。泪光中,漂浮了一粒艳红的微尘。被血深染的微尘。 殷梓咽了下去。强烈的血腥味令她想吐,但是混在里头的泪水,却有种苦涩而凄凉的甜味。 鼠妖和琳茵都保住了一条命。 这应该归功于狐影高明的医术,但是他的医术再怎么高超,却无法治愈内心的伤痕。琳茵还是因为「突发性心脏病」和极度「精神衰竭」住进了疗养院。 闷闷不乐的鼠妖请假了一个礼拜,狐影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不去报仇。 「一个礼拜的病假!」化身为中年男子的鼠妖不满的大叫,「我会丢了工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头啊~失业率高就算了,循规蹈矩的妖怪还被无良人类咬断脖子!什么世道啊~有没有天理啊~」 「命还在就很谢天谢地了。」狐影冷冷的看他,「还是要我跟你收医疗费好让你少叫一点?」 鼠妖马上闭上嘴。 没好气的瞪了眼鼠妖,他回头问泽峻,「殷梓呢?怎么不一起来休养?她拿到那粒微尘了吗?」 「…嗯。」泽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她还好,会把血腥净化的。」 狐影点了点头,不再去提这件事情。 他了解老友。她会把这些血腥和无辜当作自己的罪业,一点一滴的净化,不断的献上真心的祈祷。这种善良虽然会耗损她的健康,但是却可以让她的修道更精进。 只是,她并不是为了精进吧。 过了一段时间,狐影才知道,那个冤死的鬼女不愿投胎转世,去投靠了管理者。只祈望可以一生凝视着大难不死的丈夫。但是让她痛苦也安慰的是,她的丈夫终生未再娶,供着她的神主牌位,对着她说话,像是她还活着一样。 没办法回应,只能看着他痛苦,鬼女甘愿承担这种剧烈的心痛,在管理者的计算机里日日夜夜的祈祷着心爱的人可以早点忘记她,得到真正的幸福。 但是在她丈夫眼中看来,或许拥抱着永远不能磨灭的爱,才是真正的幸福吧。 至于琳茵,她待在疗养院很久很久,终于出院了。没有经过太多犹豫,她成了修女,成了上帝的女儿。 她为她无所知犯下的罪孽,忏悔了一辈子。 最后她病死在战祸不断的中东,在那儿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些众生的命运,狐影了解,自己为什么喜爱这罪恶无奈却又无尽美丽的人间。 回到家,泽峻发现屋里没有光亮。 「小梓姐?」他打开了电灯开关,蜷缩在床角的殷梓瑟缩了一下,像是光亮刺痛了她。 泽峻觉得很心痛,但也只是默然走进厨房,开始热狐影交代给他的药。 这次的微尘比较大,包含了几年的魂魄和记忆。而且,还染了太多的血腥,和之前初生蝶状妖异不同。 殷梓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阴郁的窝在家里,不断的冥想、静修,一点一滴的清洗血腥和罪孽,还有那些附在血腥上面的痛苦回忆,属于宿主的回忆。 「吃药了,小梓姐。」他吹着冒着烟的药。 殷梓茫然的目光凝聚焦距,对他恍惚的笑了笑。这让泽峻更难过。吃过了药,她摇摇头拒绝了甜嘴的糖,目光又涣散了。 「小梓姐…我抱抱你好不好?」 她望着泽峻好一会儿,才听懂了他说什么。「…嗯。」温顺的让他抱在膝上,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当她非常痛苦难受的时候,她会暂时退到残缺小梓的心灵。让泽峻抱紧,温柔又浓郁的妖气环绕着,她会舒服一点,比较能够沉睡。 其实这样泽峻根本不能好好睡…她不是不歉疚。但是发现她因为高烧和梦呓转辗时,泽峻憔悴的整夜都不能入眠,她宁可让他抱着,最少两个人都可以睡一下。 泽峻依恋她,她知道。事实上,她也依恋着这个异族的孩子。如果不是他在身边,说不定她会放弃这种徒劳无功的拼凑。 她得分辨哪些是宿主的记忆,哪些又是她自己的记忆。她还必须分清楚飞头蛮殷梓和残缺孩童小梓之间的分野。 这些都让她精疲力尽。 这具化人的身体阳气是多么稀薄…她有些困扰的审视自己的肉体。困在孱弱的人类身体里,娇贵的禁不起任何的修炼。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别说修仙,连益寿延年都有困难。一时之间,她还不知道可以怎么办。 翻捡着得回来的几年记忆…正是她开始认真学习人类修道的那几年。她有些恍然为什么琳茵会这样的「吃掉」众生。那时候她学会了一种叫做「复写」的法术。可以将对手的妖法或道法转变成自己的能力,她嫌「复写」只能夺取别人的皮相,却学不到精髓,再说,她对「夺取」这种事情一直很反感。 后来她没再用过「复写」,琳茵却因为山魈的血缘,将复写发挥到极致。 这算不算我的罪过呢?她睁着眼睛,在泽峻匀称的呼吸中默想着。 她决定抛弃这种无谓的罪恶感。魂魄碎裂由不得她,众生用她的碎片为恶也由不得她。若要怪谁…就怪上天不仁。 她能做的,只是一遍遍的为那些无辜者祷告,并且希望不要再出现这样的血腥。 她又熬过了一次煎熬,得回几年的记忆,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几年。这几年她隐居在人类的道观藏书楼,日以继夜的苦读。 她还记得在这道观里隐居了二十年。这四年刚好是最中间。让她烦恼的是,这几年是断层。没有之前和之后,她衔接不上来。 失去了衔接,她记得这些年看过的书,但是很难了解。 「…你要不要去找馆长看看?」泽峻听了她的困扰,提议着,「馆长妈妈看了一辈子的书,说不定有什么头绪…?」 「馆长?」她茫然了。她取回的记忆里头没有这个人。 「嗯。」泽峻考虑了一下。当然,很冒险。但是他们早晚会离开都城,说不定早点离开也好。他们不可能靠狐影叔叔照顾一辈子。 都城,也并不是什么安全的乐土。 「或许狐影叔叔有什么办法隔绝你的气。」泽峻想了想,「我们总是得出发的。」 殷梓是同意他的。「那么,我们就去吧。」 拜狐影高超的妖术所赐,他们居然可以平安的搭上飞机,到重庆去。 只是为了这个护身符,差点拆了幻影咖啡厅的厨房。狐影鼻青脸肿的从厨房逃出来,手里抓着一把宛如白银打造的银丝,后面跟着拿着菜刀的白虎。 他完全是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够做出这个隔绝妖气的护身符…好不容易逃进坚固的办公室,白虎在外面愤怒的踹门。 「xxxx的!三不五十就来拔我头发?你知道我的头发是何等尊贵的东西~」 「这段我听过了,换个台词吧!」狐影在办公室里喊,「你就当作积德嘛!」 「我快被拔成秃头了,还积个鸟德?!是好汉子就别躲在里头!快给我出来!」白虎惊天动地的踹着门,整个咖啡厅摇摇欲坠,「真要拔怎么不拔你自己的?光拔我的做什么?我的头发是何等尊贵的东西~」 「就跟你说过我听过这一段了!」狐影疲倦的抹抹脸。可以拔自己的他还会去虎嘴拔毛?白虎有圣兽的血统,又蛮修了三千多年。虽然是笨了些,但也让他修出道行。 活了三千六百年的圣兽后裔!叫他去哪儿找比这更好的素材?况且又在他家的厨房! 只是每次要拔他几根头发都像龙颈揭逆鳞,真真九死一生。 唉…等等给白虎的人类老婆打个电话吧。不然他真的难逃一死… 为了殷梓和泽峻,他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坐在飞机上,摸着幻化成项链的护身符,殷梓不禁噗嗤一声。 「啊?」紧张戒备着的泽峻不禁一愣。 「我在想,狐影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幻影咖啡厅的主厨脾气可不是火爆可以形容的。他也真是异想天开,直接去拔白虎的头发当护身符的素材。 强当然很强,只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和一身的瘀青。 「不用担心。」她阖上眼睛,「要对狐影的功力有信心。」 他们的确一路平安的抵达重庆。 馆长在机场等他们。这些年,她又老了一点点,但还是中年妇女模样。她挽着规矩的发髻,充满感情的看着泽峻和殷梓。 她一生未嫁,每年都飞来度暑假的泽峻完全就像她的孩子。失踪的殷梓,也一直让她挂念。终生埋首书堆,羞怯的她不太与人来往,反而这两个不太像人类的孩子和她有缘份。 当泽峻不再来度暑假,音讯全无时,她就知道出了事情。但是她还不知道是这样的严重。 「…你认识我吗?」殷梓忍不住问。 「是的,我认识你。」馆长温和的笑了笑,「来,跟我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都在等你们。」 我们?殷梓冒出疑问,还会有谁她不记得的? 等他们到了幽深的图书馆,她得到了答案。 她的同族。她失踪近千年的飞头蛮同族…他穿了一身黑,正坐在图书馆的史料藏书室就着天光阅读。 「我知道你。」殷梓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在藏书阁苦读的时候,常常想起你们…我知道你,你是和我年纪最近的哥哥。你叫做…你叫做…」 第51章 叫做什么呢?殷梓露出迷惘的表情。她不记得了。她想不起来…她拥有的只是记忆里头的回忆。 「连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呢。现在我叫殷尘。我以为,我已经把你的回忆封了起来。」他忧郁的放下书,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找回了自己?」 「…很小的一部分。」她吐出一口长气,疲倦的偎在殷尘的怀中,放松了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家,可以休息长久旅途的疲惫。 馆长拉了拉泽峻,苦笑着带他进了厨房。 「让他们聊聊…」馆长心不在焉的泡着茶,放了太多的茶叶,「他们终于见面了。」 「这并不是第一次。」泽峻接过太苦的茶。 「…那时候的殷梓还什么都不记得吧?」她想微笑,唇角却在颤抖,「现在她记得一些什么了。」 她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滴入苦涩的茶中,一个个细碎的涟漪。 等待了一生,当他前来的时候,她是多么狂喜又羞惭。他依旧和四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俊秀飘逸、神采依旧,而她…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女了。 她老了,臃肿了。她的眼尾有着许多细纹,已经有人叫她图书馆奶奶了。羞愧的,她遮住了自己的脸。 「…为什么遮住脸?你会害怕吗?」殷尘困惑了,「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等我。」或许他不该来?悄悄的,他退到黑暗中。 「不!不要!请你留下来!」向来温柔自制的她失声喊了起来,「是的是的,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他讶异了,「你知道我是妖怪的,我并没有隐瞒你。」 她开始苍老的脸孔,涌起了少女的红晕。哦,他随时都会走。该说些什么…该告诉他理由的…但是千言万语,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自己的矜持,也忘记了她是这都城的管理者。她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这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的妖怪。 「我爱你。」 她哭了起来,掩着脸。天啊…她真是不知羞耻…五十岁了,她已经五十岁了!她居然敢说出这种话…这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他。 但是她希望在死去可以告诉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就爱上了那抹横过天际、寂寞的飞影。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倒在地,「我并不是希望你回答,我只是希望告诉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殷尘愣了好一会儿,「你爱我吗?你知道我是异族还爱我?」 她狼狈的点头,泪水不断潸然而下。 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殷尘蹲了下来。被爱。有人说,爱着他。花了将近一生,苦苦的在等待。 这真是傻…却是令人怜惜的傻啊。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爱你。」殷尘喃喃着,「因为我还不认识你。我可以留下来吗?」 说不定他还有些什么事情可以做。至少这个女人需要他。 「你愿意吗?」馆长慌张了,「可是可是…我已经老了…」 「你说岁数吗?」殷尘满脸风霜的疲惫,「我的岁数远远超过你许多许多倍。岁月对我没有意义。我能留下来吗?」 馆长不断的点头,泪水像是怎么样都停不下来。 这就是爱上妖怪的人的宿命吗? 馆长心不在焉的整理着书,在一行行的书架中漫步着。殷尘和殷梓出门散步了,最近他们几乎都在一起,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或许这样比较好。殷尘在她身边时,话一直很少。事实上,馆长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也说不定,她根本不奢求交谈,只要殷尘坐在图书馆中,静静的翻着书页,她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但是现在,她的心空空的,觉得非常乏力。 活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她才苦涩的吞下嫉妒的毒。这是不对的。她默默的想着,这完全是不对的,她不该这样想。 若是殷梓找回族人,和殷尘在一起,这对他们来说才是幸福。毕竟他们都在寻找失散的族民,痛苦了这么长久的时光。 有些怜悯的看着帮她整理书籍的泽峻,这年轻的孩子,是不是也受着相同的煎熬? 但是她不敢问。她不忍心去揭破他的伤痕。 泽峻倒是开开心心的。他骄傲的拿出磨练得更精进的灵枪给馆长看,告诉馆长这些年的经历。甚至有些羞涩的喊她妈妈。 最少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吗?她爱惜的摸了摸泽峻的头发,「那么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陪小梓姐去收集所有的灵魂碎片。」他擦拭着灵枪,「就算收集齐全也不完整,这我知道。但是小梓姐只要多完整一点点,就可以用学习来弥补缺陷。本来我们来重庆是想问问看你这儿有没有什么道术典籍可以参考,小梓姐的记忆有断层…」 看着他活活泼泼的说着「我们」,馆长想开口又忍住了。 可怜的小泽峻…不会有「我们」。殷梓会跟他的族人走,不会留下来。 爱上妖怪,就注定要忍受无尽的孤寂。 但是他们待了半个月,就准备告辞了。 「…啊?」馆长很茫然,「殷梓也走?」 「舍不得小梓姐吗?」泽峻笑了起来,「我们要回都城追寻微尘的下落。」 飞头蛮果然是学者型的妖族,殷梓需要的典籍,殷尘几乎都知道,他比殷梓还厉害,会使用道家的玉简。他不但录下所有他知道的典籍,甚至把飞头蛮的妖术修炼做了更系统性的整理,转译成中文,交给了泽峻。 「早就想交给你了,但是转译需要时间。」殷尘忧郁的笑了笑,「好好照顾殷梓。」 「不要我照顾他就好了。」经过这半个月的休养,殷梓的气色变好许多。寻回族民的满足大大的疗愈了破碎的魂魄,她并不是唯一的飞头蛮--这给了她无比的勇气。 「我会去看你。」掠了掠殷梓额上的发,「我们是仅存的亲人了。」 泽峻牵着殷梓,笑容非常灿烂的说了再见。 说再见,一定会再见。 殷尘凝视着泽峻他们的背影,而馆长凝视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馆长怔怔的问,「为什么你不留下她?」 「谁?殷梓吗?」殷尘有些怆然,「她选择了那个孩子。不管她有没有记忆,她已经做了选择。」仰望着难得的碧洗晴空,「我觉得很轻松呢。千百年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轻松。」 他的追寻有了终点。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以为,你会跟殷梓一起离去。」馆长垂下眼帘,「或许你们种族还有生养繁衍的可能。」 「和殷梓?」殷尘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她已经有所选择。而且我也觉得怪怪的…」和亲人成婚是件奇怪的事情。殷梓的确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他转睛,发现馆长将脸转过去,似乎在发抖。 「不舒服吗?」他想伸手探探,馆长却用力甩开他。 莫名其妙的瞅着这个人类女子,她只转过来强烈的望他一眼。像是有着放心、羞愧、生气、窃喜等等复杂的情绪。 「…不要走。」馆长小小声的、像是耳语一样的说。 他活了这么长久的时光…第一回羞红了脸。接收到她的心情,他涌起一股陌生又繁复的感情。 他捂着嘴,脸孔泛出霞红,眼睛不知道要放哪里。「…我娶过几任人类的妻子。」 怎么突然讲到这个?馆长奇怪的看他一眼,发现他羞红了脸,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红了脸。 「在过去都是媒妁之言。我尽量照顾她们一辈子,但我永远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真的要知道,其实不难。但是他总是为了自己的错认懊悔不已,并不想多了解他的人类妻子,「…我对人类的情感很陌生。」 然后?馆长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我其实可以离开这里,跟着殷梓走。殷尘想着。离她比较近,也可以照顾她。最初的痛苦和惊慌过去,他可以坦然的面对殷梓,也可以坦然的面对泽峻。 但是他不想离开这里。他已经习惯,习惯看着那个爱着他的人类女子沉默的、安静的缓步在图书馆的走道上,天窗的阳光撒在她的发上,有些发丝已经转白,发出闪烁的银光。 习惯那个女子转头看着他,羞涩又温柔的微笑。 「我不想走。想一直留在你这儿。」他没有办法控制颊上的红晕,这说不定是种疾病。 馆长微张着嘴,「…我老了呢。也活不了好久…」 「再五十年吧。」他有点遗憾,真的是短了点,「但是人类拥有不灭的魂魄。你总会转生。你若同意…换我去找你、等你。」 「…我不是美人。」馆长低下头。 「我觉得,人类女子都长得差不多。」殷尘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任何人类都美丽许多。」 馆长笑了出来,虽然随之以泪。 「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做锦瑟。」他有些迟疑的轻扶着馆长的手臂,像是怕冒犯了她,「你听过真正的『锦瑟』吗?附近的山上有很好的梧桐,我做一把来,弹给你听。』 她闭上眼睛,点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听到了天籁。 当翦梨提议泽峻负责「幻影征信社」的时候,泽峻差点把正在捣的硫磺引爆了。 好在是狐影眼捷手快,在冒出青烟时火速使了冰冻术,虽然说泽峻和药钵都蒙上了一层白霜,好歹他的店安然无恙。 他已经非常痛恨修理屋顶了。 全身霜白的泽峻吐出几颗冰块,「…什么?」 「你们做任何异想天开的提议时,可不可以选择安全的时段?」狐影快气疯了,「还有你呀!一个修道人可以这样吗?一点点惊愕就可以引爆能力?真是够了没有,九娘是怎么教你的…」 「关我屁事!」猛灌咖啡校稿的九娘怒目,「是他太笨怎么又变成是我的错?小孩子玩什么爆裂物?让泽峻帮我校稿不就没事了?」 「他又不是你的长工!你叫你家雷恩校不会?」 「他除了打雷和电人会干嘛?」九娘发怒了,「泽峻过来!帮我看一下二校稿!这死女人除了错字落字,连自己的主角群名字都搞错…有没有天理啊~我一本付她五万以上的稿费,她给我这种乱七八糟的稿子~」 「就跟你说他不是你家长工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然老娘花大把时间教他结界教心酸的啊?」 「你才不想教他!是我威胁利诱你才…」 「但我也教了他呀!这是不可抹灭的事实…」 这一天,幻影咖啡厅依旧热闹非凡。热闹到最后,越吵越火大的狐仙和狐妖大打出手,毫无意外的又炸了屋顶。 「谁再打我杀了谁!」怒气冲冲的白虎握着菜刀冲出来,「打的都是灰尘!我的面团掺了灰都发不起来了!通通不准吵了~」 他的怒火引发了妖雷,就地找掩护的熟客难逃一劫,每个「人」都被电得毛发卷曲,饶是他客气,不然恐怕幻影咖啡厅已经成了一堆灰烬。 「…我的头发!」狐影惨叫起来,感雷度最高的他顶了一头的米粉头,「我的头发~我才刚刚烫直的啊啊啊啊~」 心有余悸的泽峻从翦梨的背后探头出来,整个咖啡厅只有他和两个花神无恙。花神们有避雷诀,很顺便的照顾了泽峻。 但是没被照顾到的众生,真是哀鸿遍野。 「…我怎么解释头发这么卷!」工作到脾气暴躁的九娘仰天常啸,「无良老板会以为我跷班去烫头发~干~」 「再打我全劈死你们!」白虎怒火熊熊的回到厨房,「他妈的!这个工作环境真是烂到有剩!」 他刚走回厨房,脆弱的屋顶轰的一声,又塌了一块下来。 大半个屋顶都塌了,万里无云的晴空蔚蓝的像是在嘲笑这群众生。 灰头土脸的熟客很自动的去拿了扫把畚箕,扫地的扫地,抹桌子的抹桌子,拖地板的拖地板,还有人把没破的杯子收一收,默默的去柜台洗杯子。 第52章 哀悼头发的狐影,红着眼眶重煮免钱的咖啡补偿熟客,九娘在瓦砾堆里寻找飞散的二校稿。 翦梨轻叹一声,和苹果相视一眼,很一致的祭起仙法,屋顶立刻窜出鲜嫩的枝枒,茁壮、开花,弥补了破裂的屋顶。 「太阳下山前,要把屋顶修好。」翦梨无奈的摊摊手,「太阳下山,这个暂时的树屋顶就会枯萎了。」 狐影脸朝下的趴在柜台上不想起来。 「好啦,泽峻,你的回答是什么?」翦梨托着腮,「要不要接幻影征信社呢?」 …这还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樊苹果和高翦梨是东方天界婚姻司驻台办事处的负责花神。婚姻司本来就是小到不能在小的赔钱单位,更何况被流放到这个小小的城市。二十一世纪,不但生育率节节下降,连结婚率都低迷到可怕的地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离婚率一飞冲天,简直像是爱情黑死病大流行。 这乐了绝情司,却让婚姻司的赤字越来越大。婚姻这样的大事,全市只有两个花 神在办理,简直是惨绝人寰的事情。 人手严重短缺还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她们的经费少到一年只有两万块,还不断的被催逼业绩。 没人没钱,连房租都快缴不起…是可以有个鸟业绩?! 百般无奈下,花神们开始兼营副业,开了「幻影广告社」,很神奇的,她们透过仙法加持的广告社业绩不但蒸蒸日上,还意外刺激了「幻影婚姻介绍所」的业绩,居然促成了几对佳偶,勉强缴得起房租水电费,只是没钱装空调罢了。 (如果不是心肠软,老是做免钱的,别说装空调,要住到什么豪宅也不是梦) 但是她们仙法加持过的广告单,却常常引来一些众生血缘浓厚的人类。 会弄到看得出广告单特别的这些人类,通常是遇到了人类警察或征信社不能解决的问题。刚开始,翦梨和苹果会当副业接下来,但是现在她们广告社的业务越来越多,已经有凌驾本业的趋势,再搞到征信那边去,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前天使翩行者转生的陈翩还在的时候,这些业务几乎都是转包给她的。自从她去梵谛冈留学,这些业务往往要很可惜的放弃。 钱耶!这些都是钱耶! (花神小姐们…你们是不是穷疯了…?) 所以,她们现在充满期待的看着泽峻。她们眼中看到的,大概是大把的佣金收入吧… 泽峻被看到毛起来,「我我我…我还在修炼中…」他实在不太想跟这两个专业惹麻烦的花神阿姨扯上什么关系。 「不要马上拒绝嘛…」苹果很热心的劝诱,「待遇不错呢,不但享五险一金,让你入干股,每年还有百分之十的红利…而且,你是社长喔!」 「虽然算是幻影集团的子公司,但是我们经营权分得很清楚的,绝对不会干涉你的运作。」翦梨马上接棒说服,「我们只抽百分之五十的佣金,很公道的!而且你在幻影咖啡厅消费,可以享受八折的优惠喔!」 「干嘛扯到我这里?!」狐影叫起来,「你们盗用『幻影』两个字我都没告你们了,为什么我的咖啡厅还要列入你们的福利范围!?」 两个花神根本没甩他的抗议,「而且,你在解决案件的时候,很可能会遇到殷梓的微尘。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 绞尽脑汁正在想借口拒绝的泽峻愣住了。小梓姐的微尘? 花神们看他犹豫,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打中要害了!此刻不上更待何时?「而且,幻影征信社好歹附属在婚姻司驻市单位之下,聘雇人员可是享受着仙神的保护条款。只要不触犯天条,无良仙神是不能对你们下手的啊~」 换狐影愣了一下。没错,婚姻司再小再赔钱,也是天界的对人间单位。聘雇人员的确视同仙神,拥有仙神的尊严和保护。 他火速回想了一下聘雇人员条款,很意外的发现(很可能只是疏漏),并没有限制聘雇人员的种族。 (但也没有说除了仙神以外可以聘用吧…) 像高翦梨。她原本是绝情司的高手。因为违逆了绝情司的老大被解雇了,原本和她是死对头的苹果趁机把她聘雇过来。无职仙神接受聘雇是再自然也不过了,这点权限苹果还算有。 但是聘雇一个人类? 「顺便也把殷梓带过来嘛。」苹果觉得太划算了,「她也适用聘雇条款的保护喔!」 聘雇一个化人失败的千年大妖?! 「呃…这个…」泽峻求助似的看着狐影,他不知道怎么办。听起来很美好…唯一的缺点是… 这两个专业闯祸的花神老板。 对,这两个闯祸完全是专门的。狐影没好气的瞪着这两个到处惹麻烦的花神。不知道为什么,花灵修炼为花神以后,每一个对闯祸都超级有天分,他和这群花神为友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但是她们闯祸归闯祸,却都是单纯没心机的。满天自保的仙神,也只有花神诸友敢公开表达反抗天孙的态度。 (所以才会被贬到各个赔钱的单位…一辈子也没有升迁的机会。) 花神闯祸已经变成常例了…谁也不会意外。狐影心里动了动。包庇人类和飞头蛮,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答应她们吧,泽峻。」狐影笑了笑,莫测高深的。「我做主。殷梓有什么话,叫她找我就是了。」 泽峻瞪大眼睛,「呃…」这样真的好吗? 但是翦梨已经快手快脚的抽出了合约书,苹果马上递上笔。 签下自己名字时,泽峻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是不是签了不该签的卖身契啊…? 怀着复杂而淡淡后悔的心情,他把合约书拿回去给殷梓看。以为殷梓会骂他…没想到殷梓只是抬头想了想,笑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狐影也真是为我们费尽了苦心。」她淡淡的说,「这种保护虽然是钻漏洞,天界也未必承认,但是拿出合约书来,还有得掰头呢。」 自从重庆归来,她埋首玉简,虽然不见得都吸收了,却也略窥天界的点点滴滴。签下这纸合约,担下关系的,不只是诸花神,因为狐影也加入了什么幻影集团。 从来不出门的她,意外的去了幻影咖啡厅。 「…狐影,为什么为我做了这么多?」她困惑了,「我知道我们是老友。但是老朋友却担下这么沉重的干系…」 望着殷梓成熟几分的稚嫩脸孔,狐影不是不感伤的。 「…在我成仙之前,我爱上一个人类的女子。」他擦拭着玻璃杯,「一开始,我只是用寻常大夫的身份接近她。」 一个,从胎里带来不足的村姑。不怎么美,也不怎么有特色。年纪还小的她,已经满头银丝。这是阳气极度不足,所以连发色都没有。 那时的狐影化人修炼已经有了成果,没几年就可以飞升了。他到那个贫穷的山村驻诊,只是为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静待飞升的时机。 一时怜悯,他为那个少女村姑看病,阳气衰竭,心脉无力。如果可以修道,说不定可以延年,但是她的经脉脆弱到无法修道。 可怜她孤苦无依,狐影帮她调药输气,她因此好转一些,可以下床做些简单的工作。她的回报是,到狐影家打理家务,煮饭洗衣,虽然狐影要她别挂怀。 「我希望能够付一点药资。」她苍白的脸孔泛起一些红晕,「但是我没钱。」 「用不着。」 「人都是有原则的。」她很坚持,「这是我的原则。不可以欠人什么。」 在平凡的外表下,她有颗坚强而充满希望的心。病痛没有拿走她魂魄灿烂的光彩。从她的眼睛看出去,这个世界无比美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狐影也说不清。当他惊觉的时候,那个叫做鹄珥的人类女子,已经在他心头燃起了熊熊的火苗。 「我不是人。是狐妖。」他决心坦白,「我化人修炼是希望可以成仙。」 「我知道。」她白皙得没有血色的脸孔涌起灿烂的笑容,「我娘说过,少年白头的人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我娘是对的,我一直都看得到。」 他爱着鹄珥,爱到连成仙都忘了。他多少次布下妖阵抵抗阎君的使者,违逆天命也在所不惜。哪怕是鹄珥日渐苍老,皮肤皱缩,他依旧爱她至深,像是将狐妖天生的多情奔放的灌注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不曾爱过谁,却把所有丰沛的爱都给了同样的一个人类女子。鹄珥…孱弱的鹄珥,回报他的就是抵死忍耐死亡的侵袭,再怎么痛苦、衰弱到只剩下一口呼吸也不忍弃他而去。 他用「爱」这样残忍的名义,禁锢捆绑了他最爱的人。 「我的老友。」狐影的嗓眼怀着一点哽咽,「是你陪伴着我,教我什么是『舍』。若不是你的陪伴,我可能还让鹄珥受着永劫的苦。」 为了鹄珥受过的苦,他终生怜惜既慈悲又残忍的人类。人类残忍起来胜于妖异,但是最终的慈悲,却是仙佛也不能及。 「我不说谢,但我会永远记住而且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在你身边,支持你。」他的声音喑哑了起来。 终生苦修,都已经成仙这么久了。他心灵最深的地方,还怀着火灼似的苦楚。 「…所以,你让狐火…离开你去远方求学?」殷梓稚嫩的脸庞流露出一丝不忍。 狐影别开了脸。 他的爱,太伤人。而他总是爱上不应该的异族。「…她该有她的人生。」 宛如耳语般,忍受着甜蜜的灼伤。 殷梓呼出一口气,温柔的拍着狐影白皙如玉的手。不去看跌落在柜台上宛如珍珠的泪。 殷梓和泽峻就这样成为「幻影征信社」的员工。 反正广告社是自己的,印个两盒名片很简单。封个「社长」的伟大头衔也不花钱,只是殷梓谢绝了副社长的职位,两个花神只好很遗憾的帮她安上「助理」的职称。 房租?别开玩笑。殷梓有自己的房子不是吗?虽然是破烂大楼的十四楼,电梯还会抖。但是创业惟艰,能省就省吧。 所以花神的花费只有每个月的五险一金,还有那两盒名片。 「…就这样?」泽峻瞠目了。 「当然就这样。」翦梨回答得很理所当然,「广告是我们出的,案子是我们接的,这些费用我们都自己吸收了,不然呢?」 为什么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就算你们自己接到案子,也得把百分之五十的收入交给我们喔。」翦梨殷殷嘱咐。 「…啊?」泽峻瞪着这个无良花神老板。 「那当然,你们是子公司啊。」翦梨回答的很自然,「维系一个集团的运作是很花钱的呢。记得啊,不要做义工。这是价目表。」 那张非常「高贵」的价目表差点让泽峻的眼珠子掉下来。「这会不会太敲竹杠?!」 「慢慢的,你会发现这个价目表一点都不贵。」苹果忧郁的看着他,「说不定你还会觉得赔钱。」 「你的结界听说修得很烂?」翦梨叹气。 「不是修得很烂!」赶工赶得焦头烂额的九娘叫着,「是修到要被死当了!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根本是丢我的脸!也丢光了我狐族管家的脸!」 「…你可以把修缮费扣除以后再交回。」翦梨苦着脸。 「这样还会有什么可以交回的?」苹果以手加额,「别又是个赔钱的单位…」 「没什么支出,还好啦…」翦梨安慰她。 为什么…他越听越毛? 毛归毛,遇到案件还是得接的。没多久,他就领悟到花神老板的话了。 没几次的事件,他们已经被户籍和物业严重关切,快要被赶出大楼了。应该庆幸十四楼就是顶楼?这样天花板炸开来的时候,至少没有楼上的住户遭殃。 殷梓看着天花板破裂处的灿烂星空,她的确觉得很美…美得让人欲哭无泪。 第53章 「…下雨怎么办?」 「…我会叫人来修理的。」 「那,物业那边怎么办…?」 「………」 门外一片嘈杂,物业口齿不清的嚷着,「…这边啦!警察先生,这边!一定是这一户啦!他们一定是卖军火的,不然就是做炸弹的!骗笑欸,不可能是煤气爆炸啦~哪有可能一个月炸个三四次的!快来啊~」 急促的敲门声和电铃让他们两个人沮丧的垂下了肩膀。 「搬家会不会比较好?」殷梓觉得脑门痛了起来。 「…我觉得,搬到平房可能好一点儿。」泽峻无奈的叹了口长气。 …搬家不是办法吧?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啊,泽峻…殷梓无奈的去开门。 轰的一声,一点意外也没有的,泽峻又炸了新家的屋顶。 正在默读玉简的殷梓徐徐的抬起头。随着几个极小的微尘回归,她越来越有大妖的气定神闲,即使满头尘土、嘴里还飞进了不少沙子,她也只是拂了拂脸,将沙子吐出来。 「泽峻,我们没有预算请人来修屋顶了。」 被反噬的狐火烧得衣服破烂的泽峻,狼狈的大咳特咳,挥去一屋子的烟尘,「…我修。」 这个远离尘嚣的废山村,是远在梵谛冈留学的陈翩听说了泽峻他们的困境,她也有能力难以控制的困扰,感同身受,很慷慨的将她在台北的居处出借,唯一的条件是要维持屋顶不漏水。 听起来很简单。但是泽峻使用狐火锻炼飞剑的时候,就发现这是很困难的事情。这次还算好了,屋顶只塌出一个小洞(一米见方叫做小洞…),有回很干脆的炸飞了整个屋顶。 整个废山村的居民早就迁居了。虽然是废村,但是能把整个村落买下来,也真的不能小看这个战斗天使转世的高中女生。人类青春期能力特别不稳定,尤其是战斗能量充沛的天使转生少女。 但是她别开蹊径控制自己能力,还用这种力量收妖除魔,替自己赚下大把产业,真的不能够把她当寻常小女生看。 身为一个不稳定的能力者,她会这样嘱咐,自然会有她的道理。 住进来的第一天,泽峻就懂了。远离尘嚣的安心感让他更失控,光是鍜炼飞剑就让他们没了屋顶,得从废村第一户搬到第二户。第二天,他又炸了第二户的屋顶。 这次只是让吞了微尘的客户来家里而已。 等他几乎把全村的屋顶炸坏,他们征信社的收入几乎都付给修缮公司了。陈翩介绍的修缮公司很熟门熟路的敲敲打打,见怪不怪的。虽然开出来的价格实在低于市价,但是一整个村落的屋顶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字。 屋顶都翻修好了以后,修缮公司的老板很和气的送了泽峻一堆建材和必要工具,教他怎么补强屋顶,怎么抓漏水。 教他这个做什么呢…? 「如果洞不大,」老板非常诚恳,「李先生可以自己动手修,省很多。以前陈小姐什么都会,还来我们公司打过工,别看她个子小小,干起活来十个大男人都比不上!李先生你一定可以的!」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成良医」?屋顶炸久了自己就会修? 和水泥、柏油混久了,泽峻终于受不了,跑去问了狐影。 「狐影叔叔,能不能在屋顶加个坚固的咒?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搞错了…」他不想再修屋顶了。 狐影没好气的看他一眼,「你不会傻到在屋顶加结界吧?」 「我加了。」他很困惑,「但是屋顶没坏,却整个炸飞了。」 狐影望着天花板无语,「…你会被九娘逐出门墙。」他愁容满面,「你知道吗?只炸飞了屋顶算你好运,因为你的结界修得很烂,薄得跟纸一样。但是狐火的结界却学得跟铜墙铁壁没两样。」 然后? 「她不忍心看我一直修屋顶,」那阵子老弟没事就从他这儿进出,真是要把他气炸(屋顶当然也炸了又炸),「就在屋顶加了个铜墙铁壁的结界。」狐影很干扁,「所以幻影咖啡厅垮过一次,现在的幻影咖啡厅是我付了三十年贷款重建的。」 妖法与道术很奥妙。这种破坏力往往会寻最薄弱的地方突破,所以脆弱的屋顶首当其冲。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因为能量有地方可以宣泄(坍方的屋顶),反而无损结构体。 但是狐火坚固无比的结界保护了屋顶,无从宣泄的能量就从其它较脆弱的地方破坏。比方说…梁柱和墙面。于是幻影咖啡厅因为屋顶坚固的结界,塌成一堆废墟。 欲哭无泪的狐影只能去借贷款重建,足足还了三十年。 「你明白我不在幻影咖啡厅加什么结界的缘故了吧?」狐影拍拍他的头,「小洞嘛,水泥补一补,防水布铺一铺,弄一弄柏油,下雨不会漏水就好了。整个屋子垮了,可又是三十年的贷款啊~」 …没想到狐仙还得烦恼人间的贷款,真是苦了他了。 「有什么办法避免炸屋顶?」泽峻有点绝望。 「把结界修炼好。」 这很难,这真的很难。泽峻也很苦恼,他不知道少了哪根筋,结界就是修不好。小梓姐的结界可谓之坚固又完美,泽峻就是有办法炸了她的结界又破坏了屋顶。 好几次他得慌张的从瓦砾堆把压得半死不活的客户挖出来,端赖狐影传授的灵丹妙药才没出人命。后来殷梓认了,将结界的范围缩小再缩小,缩小到只将客户笼罩其中。要密度这么紧实的结界才可以抵御泽峻惊人的破坏力。 「如果不能,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狐影希希嗦嗦的朝柜台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泽峻涌起了微弱的希望。 他将厚厚的一本书扔上来,书名叫做… 「旧有建筑物屋顶隔热改善工程设计参考手册 」。 「这对你有帮助的。」狐影叹了口气。 「………………」 不可讳言,在这样的「锻炼」之下,泽峻修屋顶的技巧越来越好,简直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他只能当作这是种身体上的修炼,非常认命的在艳阳下铺着柏油。 某天,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我非在家里修炼飞剑?这里可是山区啊~我找处空旷的山顶修炼飞剑不就好了吗?何必在家里炸屋顶啊?」 一想通这点,他不禁仰天大笑,很高兴这是最后一次修屋顶了! 但是他却没仔细去想为什么种种修行和修炼都必须建庵、建观,妖族一定要有洞府的缘故。 (可不是单纯怕下雨!) 种种修行,万教归宗,众生与人类都没有两样,全属于逆天而行。逆天而求长生、求术,天界应天理大道循环必有严厉考验。在还不成气候的时候,是不能够随便在露天修炼的。 这种事情,殷梓是不放在心上的。飞头蛮本是天上遭贬的神族,妖气中有神明的气息,很微妙的,又和人类修炼到最精深的道气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她的修炼从来不避讳什么,也不认为众生妖灵有什么不同之处。 (天界考验?大妖殷梓哪有在怕什么天界考验…来考验她的雷神老大都让她打回去了,被考验的是执行天谴的诸神吧…) 过分世界大同的她,解读典籍是很宽松的。而且你知道,现在孩子的古文能力都很差劲,泽峻勉强只看得懂「祭妹文」而已。记载飞剑锻炼的简册当然不可能是轻松自在的白话文。 一个不当一回事,一个对古文又一知半解,所以泽峻真的抱着简册跑去附近的山顶准备释放他的破坏力。 他还是很诚心的放了比纸还薄的结界。坦白讲,安慰的效果大于实际的效果。 用心读了三次比火星文还难懂的古文。勉强可以看懂,飞剑这种道器的淬炼需要道者精神面纯熟的真火。 他是没真火这玩意儿…不过有玉郎度他的狐火。他信心满满的、却不太熟练的放出狐火…难缠的狐火让他费尽力气才能驾驭,他初萌的破坏力伴随着越来越强的妖气,因为这样不自觉的使劲,已经隐隐勾起这座小山的地鸣了。 不过,他没有发觉。 他几乎是全心全意的内观着他花了许多力气抢救的七把飞剑。当然,他也没有足够的常识知道,每把飞剑都需要上百年的淬炼才能成功,短时间内要大功告成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要把变成废铁的飞剑重新打造,那比无中生有更加困难。 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一无所知的将邪剑拿出来淬炼。与其修补,还不如重新开始。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这点,渐渐可以驾驭的狐火将修复得比较好的邪剑融化,变成一团发烫的光亮。 这里头,有一直保护着他的朋友。大难来时,这些飞剑替他挡了大劫,不然不可能只是消散元婴这么简单。就算是断垣残壁,他也要像唤回小梓姐那样,唤回他的飞剑。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宝贝,跟了他这么久。哪怕只剩下一个碎片,他都要让这些重生回来。 回来吧,我的朋友。你们不仅仅是飞剑而已。 那团发烫的光亮随着他的记忆和心念,缓缓成形,冷却。黝黑的剑身宛如长夜,却像是天鹅绒般泛着光亮。虽然还不能言语,却隐隐有剑灵的雏形。一闪一闪,环绕着泽峻,飞入他的口中。 无须言语,却彼此感悟。 他的邪剑,回来了。 像是灵感侵袭,他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唤回邪剑,他紧接着唤回圣剑。当圣邪两剑都回来的时候,天空突然涌起雷霆闪烁,乌云密布。 他仅有的一丝神智茫然的想:典籍说得不错。修炼道器到极致,会引起天怒。但是他马上返回狂热迷茫的状态,停不下来。 他却没有仔细阅读,真正会引起天怒的,是媲美神器的道器。这不是天材地宝或千年苦修得来的成果。而是一种顿悟、一种狂热,一种和灵感一样捉摸不定又暧昧的瞬间。 修道者可能直到修仙成功,漫长的几千年,才得到那个瞬间,打造出之前和之后永远打造不出的神兵利器。他一个似妖而非妖,似非人而实为人的人类,却因为极度思念和彻底凝聚心血的专注下,误打误撞的触发了那个开关。 他之前没有打造过,之后也的确再也打造不出来。他用全部的心血和思念唤回重锻了圣邪两剑。在他感到虚弱而后继无力时,圣邪两剑与他心意相通的、协助唤回其它较为稚弱的飞剑。 两把飞剑唤回一把,三把飞剑合力唤回另一把…泽峻在这样的运作中,彻底的将狐火的运用方式使用得更加纯熟,也让宛如异物的狐火和勉强充当黏合剂的些微妖雷真正和自己的内丹融合。 道器协助主人修炼其它道器前所未闻,使用妖气修炼道器也是从来不曾有的事情。飞剑们甚至大胆的循着殷梓过去开辟的旧道,汲取泽峻天生丰沛汹涌气海的气,使得泽峻的妖道修炼更上一层楼,同时也打造出尽臻完美的七把飞剑。 大功告成的时候,泽峻睁开眼睛。他不但不觉得疲倦,反而全身像是滚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在短短的一日夜,达到许多众生梦想也梦想不到的境界。就像是凭空得了好几百年的道行,就因为他顿悟了那个瞬间。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发现狐影和花神双姝都在,殷梓关心的望着他。奇怪的是,玉郎来了,九娘也来了,连幻影咖啡厅那票叔叔伯伯阿姨通通到齐。而且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的。 「你…你这个孽徒!」九娘骂了起来,「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泽峻满脸迷惘,「我只是重新锻造了七把飞剑啊…」 要不是殷梓也在旁边,玉郎发誓,他非把泽峻的头扭下来不可。 当天怒发动时,整个都城都震动了。 天空变成诡异的紫色,刮起阵阵的狂风。天空滚着闪烁如天上的的闪电,闷闷的雷像是野兽的低吼。 第54章 当天怒发动时,整个都城都震动了。 天空变成诡异的紫色,刮起阵阵的狂风。天空滚着闪烁如天伤的的闪电,闷闷的雷像是野兽的低吼。 风云变色,凄厉的吹乱了都城的呼吸。地鸣不断,若有似无的地震整天不停,所有的生物像是被绷紧了心弦,臣服于天之怒底下。 停电停水,网络失灵。整个城市都聋哑而静默。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么?无故旷职旷课像是都市流行病,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和自己的家人团聚,怕是最后一刻。 狐影惊异的抬头。他忘记多久没看过天之怒了…他还是个年轻的狐仙,只活了短短两千多年。他第一次看到天之怒时还是个孩子,印象实在很模糊了。 他只知道,那时神器出土,天地愤怒。他还记得那诡异的紫色天空。他的父亲去观看神器出土,回来很是遗憾。 神器创作者和神器的准备不足,让天之怒的雷霆粉碎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奇观。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离古已远,连妖族都不再修炼的理性人间,居然还有人锻造出可以引发天怒的神器。 他掐指一算,雪白了脸孔。他向来对自己的卜算有信心…天之怒的核心居然就在泽峻殷梓隐居处不远…更糟糕的是,泽峻和殷梓似乎在那个台风眼里头! 「…不会吧?」他轻呼,「别闹了…」殷梓不可能(她有没有记忆都懒于锻炼妖器),泽峻更不可能吧(他胡乱修炼才多久的光阴!)… 轰的一声,这次他的老弟客气了一点点,只震裂了几片玻璃,「怎么回事?都城发生什么事情了?青丘之国大地震啊!到底是…」玉郎错愕的看着天空。 「…天之怒?」他不敢相信。他见多识广(是到处打架吧),狐影看到天之怒时,他还没出生,却在旅行各地时在西方天界看过。「这里是人间欸!」 「…我得去看看。」狐影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他想过,不可能是泽峻和殷梓弄出来的…但是人类该死的好奇心可能让他们跑去看。 神器出世,所有的众生虽然知道能力不足,但都会存着侥幸前去抢夺。加上天之怒的焚火,场面的混乱危险是可想而知的。他不想要神器,但是却不能看着白痴泽峻和没有记忆的殷梓涉险。 他冲去了,几乎整个都城的众生都齐聚在这里。善良的、邪恶的,忘记他们之间的对立,屏息看着这个奇迹。 在天之怒的云状旋涡下,闭着眼睛变幻着光芒的,就是那个由妖入道的泽峻。陪在他身边,不惧神器的威猛和天之怒的罡风,泰然自若布着防御结界的,居然是失去大部分魂魄和记忆的殷梓。 狐影真的快昏倒了。 「泽峻!你搞什么鬼~」极怒攻心,他忘记天之怒的危险和神器霸道的威势,只想冲过去把那个人类小鬼拖出来痛打一顿。 「冷静一点啦。」飘然雾状的少女凝聚成形,管理者的管家得慕满脸疲惫,「我维持秩序已经很累了,不要增加我的负担好不好?」 环顾四周,得慕张开了极大的禁制,带领着管理者的鬼魂大军镇边,众生只能贪婪的看着,却没有敢突破防线抢夺神器的。 和整个都城的意志为敌,实在还没有任何仙灵想尝试。 挡得住贪婪的众生,但是天之怒怎么办?只要神器一但锻造成功,九雷齐下…这并不是雷神的平凡雷火,而是高于神族的自然反馈。一个修炼没几年、连半妖都说不上的平凡小鬼怎么顶得住?几乎失去一切的殷梓,张开这么薄弱结界又能做什么? 「让我进去。」狐影失去了冷静,「天杀的!我不想要那个什么神器!我打赌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那小鬼怎么可能造得出神器?!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错误送了命不是太扯?拜托,让我去帮他保住小命…得慕,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他才上初中你就见过他了,现在他长这么大,你忍心看他死掉?拜托你…」 「那死小鬼是我徒弟!」玉郎挤过来,「我要进去!别逼我用打得打进去!我不打女人的!」 「我是他倒霉的师父…之一。」九娘拎着公文包,匆匆忙忙的赶到,「就算我当了他,还是我的孽徒呀!我应付雷灾可有经验了,让我进去!」 「他是我们的员工!」苹果和翦梨一起叫了起来,「我们的投资会付诸流水啦!让我们保护投资是应该的吧?」 咖啡厅的熟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当然满怕的,但是一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孩…眼睁睁看他死也不是办法。「…我们也能帮点小忙的啦…」 得慕为难的看看他们。论理,她是不该有所偏私的。但是出门的时候,问那个懒断骨头的舒祈该怎么办,她只回答:「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呿!瞧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想怎么办呢?得慕问着自己。她望了望焦虑的狐影等人,又望了望孤零零等待天之怒的泽峻殷梓。 管他偏不偏私。她就是想这么办。 她让了让,让狐影等人过去,连咖啡厅的熟客都放行了。其它众生自然聒噪了起来,她板起温润和煦的脸孔,「吵什么吵?都城是谁的地盘?眼下舒祈让我做主!是,我狐假虎威,去舒祈那儿告我啊!」 狐影一面心焦,一面苦笑。得慕这是像到谁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到核心,罡风刮得人站不住。撑着结界的殷梓静谧的笑笑,「没事的。」 …你们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这两个人全身都是细密的血珠呀! 他们集合了这么多妖族和狐仙的力量,照着九娘家传的结界密法,才勉强撑起庞大而结实的广大咒阵,扎扎实实的挨了九次的天之怒的雷霆。 实在是管家禁制独步三界,狐影和玉郎道行高深,加上花神以及众生诸友的大力维护,九死一生之下,才勉强熬过了天之怒,保住了泽峻的小命。 不知道消耗了几年道行,所有的诸妖狐仙累得跟狗一样的时候…清醒过来的泽峻居然还茫然的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啊?」 …谁把这小鬼拖去墙角痛打一顿?快来人把他拖走啊~ 但是暴跳如雷的狐影等还不知道,泽峻偶然的顿悟,却会引来比天之怒还可怕的危机。 天怒发生后,泽峻几个狐族师父车轮战似的把他痛骂了一顿。若不是殷梓在旁边,说不定还会血溅五步。 熟客们和花神倒是把七把飞剑借去看了,面面相觑。就一个修道不满三十年的人类来讲,这七把飞剑的确是好的。但怎么看也是很普通的道器。这种道器引起天怒?怎么有可能! 「原来天怒也会出错?」翦梨大惑不解,「我还以为自然引发的天怒不会出差错。」 「马有失手人有乱蹄,吃芝麻哪有不掉烧饼的。」苹果不大有把握的回答,「天怒总是有机率搞错的。哪有百分之百的正确…」只是这机率未免也太倒霉的微小了吧? 这次「乌龙」天怒事件就这样落幕了。不过心有余悸的几个狐族师父特别把时间空出来,活像填鸭子似的拼命把这个不求甚解的笨徒弟教到会。 奢求殷梓好好教他?不管她有没有记忆,魂魄全不全,那股顺其自然的娇懒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泽峻让她教,不知道还会弄出多少天兵事件,他们的心脏很娇弱,受不了这种严酷的考验啊! 历经两次联考磨练的泽峻,苦着脸面对更艰辛的考验。九娘每天都穷骂他的古文跟结界一样烂。 我又不考古时候的状元。为什么非要古文很厉害呢?面对着古文写作,泽峻愁白了好几根头发。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形之下,惹麻烦第一名的花神老板又丢了好几个达到麻烦极致的案子给他… 他终于明白,水深火热长什么样子了。 花神们倒是很开心的。自然有了泽峻,她们的业绩虽然没什么成长,但是麻烦的 事情推给他就是了,多了不少时间去咖啡厅鬼混避暑。 就是混的太凶了,葛仙找她们找了好些天,好不容易在幻影咖啡厅找到,早已经满腔怒火了。 「我应该管你们去死!」和诸花神交好的葛仙破口大骂,「你们老大为了你们这两个麻烦精差点走投无路了,你们还在这里吃冰淇淋吹空调!办公室也找不到人,手机也不接,电话也不通…」 「就、就忘记缴费了。」苹果讪讪的笑,「葛大哥消消气…狐影,再来一份漂浮冰咖啡,记我的账!」 狐影没好气的瞥了她们一眼。你们喝的哪一杯饮料付过钱…记你的账?他还是做了杯漂浮冰咖啡。 「现在是吃冰淇淋的时候吗?」葛仙牢骚满腹的坐下来吃,「你们大祸临头了!共工参了你们一本,说你们无诏雇用了一个危险的邪派人类,还引起天谴!天帝下令详查,你们家老大月老已经被刑部叫去好几天了,还没回来!你们还不知死活的吃什么冰淇淋…」 苹果和翦梨的脸孔都转为煞白。 坦白讲,她们的老板月老糊涂又脱线,年纪老了,红绳乱绑乱牵,造册造得乱七八糟,在婚姻司这种冷门又赔钱的单位当主管,升迁加薪自然无望。但他总是笑嘻嘻的,人际关系极好,八面玲珑。花神们当他的部属惹出多少麻烦,他也笑笑去处理,活像个慈祥的肯德基爷爷。 舌灿莲花的肯德基爷爷会被拘去刑部好几天…这可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 「别说我没提点你们。」葛仙匆匆的擦嘴,「先想想怎么答辩,找个好一点的律师吧!」他压低声音,「你们花神诸友也真是的,天孙的徒弟杀了个花仙,你们跑去刑部告天孙律徒不严?说你们呆,还真是呆到有剩!刑部掌印的罔象会啥?那个只会讨王母欢心的弄臣什么都不懂,通通都是他的军师流英在作主张。」 他抹了抹汗,连声音都忘记压低,「流英可是天孙在人间收的第一个弟子!心性跟他那师父像到十足十,你们去告流英的靠山?!」 「这天界就没有王法了吗?」翦梨忘记了惧怕,怒火狂燃,「杀了我的族女、拘了她的花魄为奴仆凌虐侮辱!这就是天孙高徒干的好事…若是天界不制裁他们,我自己来!」 「嘘嘘嘘!」葛仙惊出一身汗,「嚷什么嚷?过去都过去了,案子也结了,怨也够深了。流英恨你们恨得要死。这次的案子根本是借题发挥…」他深深头痛起来,「你们谁不好找,去找了个人类当聘雇人员?还是个引起天怒的怪怪人类!哎啊,天哪…」 「老葛,那个怪怪人类是我的徒弟。」狐影皮笑肉不笑的说。 葛仙吃了一惊,咽了咽口水,「呃…」 「有什么不是,我们自己会去领。」他冷冷一笑,「我可也算是婚姻司的一份子了。」 苹果看着僵成一片的气氛,紧张的出来打圆场,「葛老,感谢你来通风报信…这我们晓得了。狐影,你干什么…弄出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很应该么?」 「诸仙神都怕天孙,我可不怕。」他忿忿的将抹布一摔,「状纸我自己写!好歹我也有天界律师执照…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很有勇气,真的很有勇气…他又抹了抹汗。满天仙神都畏惧厌恶天孙,只是暗干在心口难开。就只有这几个傻里傻气的妖仙花神敢这样公然反抗。 「…狐影,你当这么久的神仙还是学不乖。」葛仙反过头来劝狐影,「政治,天界生存需要有政治智慧啊!谁不讨厌那个家伙?但是这样公开的反抗只是以卵击石…我看你们还是赔个不是,把那个人类解雇了,认个错。那不挺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是狐仙,不是神仙。」向来笑嘻嘻的狐影难得的愤怒,「我骨子里是妖怪,妖怪不懂什么政治不政治!」 第55章 没几天,传票真的寄来了。 「传票?」苹果拿给狐影看,满眼迷惘,「我还以为会五花大绑把我们绑回去。」 「有种他们就试试看。」狐影冷笑,「敢在都城绑人我就佩服他们!他们有人有靠山,我们没人没靠山?舒祈就是我们的靠山!」 「靠北啦,靠山咧!」赶来的得慕开骂,「惹了这样天大的麻烦谁能给你们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已经避嫌避的很辛苦了…」她受不了这些惹麻烦第一名的众生,也受不了嘴里说讨厌麻烦,行为却完全不是那回事的舒祈。 「舒祈不管这件事情?」苹果大惊。 「…会被你们害死。」得慕的脸色很难看,「她要你们带着泽峻和殷梓,从她的计算机上天赴开庭。」 花神们张大嘴,狐影嘿嘿的笑了起来。 舒祈嘴里说不管不管,结果还不是管了?有种就去管理者的家里摆弄他们暂离了魂魄的肉体! 他写了文情并茂和情达理的答辩状回寄,又去通知了泽峻和殷梓。 「…什么?」殷梓大大的惊讶,「管理者要让我们借道?」这不合理。管理者很少干涉天界魔界的事情,这违背了她中立的原则。 你们不了解舒祈,狐影可是住在她的城市很多年。这任的管理者能力最高,这些年的磨练更没人敢惹。她嘴里说不想惹麻烦,其实多少麻烦她担了下来。 舒祈最恨不公不义,这件事情都齐全了,想不理,她自己会狂怒。 狐影非常有把握的、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去了舒祈乱到没地方下脚的工作室。 「事情了了,要帮我打扫。」乱发蓬头埋首计算机排版的舒祈,连头都没抬,淡淡的丢了这一句。 「行。」狐影很慷慨,「泽峻会帮你打扫。」 「…我?」什么?为什么是我? 「会打字吗?」舒祈终于转过头,眼睛底下充满了疲惫。 「会,还蛮快的。」狐影打包票,「放心,现在的大学生都受过网络撩妹训练,打字跟飞一样勒!」 「我没受过那种奇怪训练好不好?」泽峻叫了起来。 难得的,舒祈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你们。或许我欠人打扫和打字吧。」她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众人只觉得眼前涌起金光,一片白茫茫。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已经置身于网络飞逝如流星的光亮狂流中。 结界的确不是狐影的专长(虽然也是很厉害了),但是不要忘记,他擅长疗愈,安抚狂乱的乱流也是他的专长之一。他气定神闲的安抚光流,捡回被冲得七荤八素的众人。 像是乘在无形的小船上,他们用惊人的速度飞渡了网络光流,直抵天界。 在天界管理网络机房的仙官看到又有人劈破防火墙闯进来,紧急调派军队围剿,该死的舒祈!你就不能够规规矩矩的从正常门户进来?你是要破坏我几次防火墙啊~ 等看清楚了是狐影等人,他气得有点晕。「…我记得你们似乎是开庭应讯的。」 狐影亮了亮传票,「是呀,这是传票。」 「你们…你们不知道有南天门这种地方吗?」仙官怒吼了,「一定要劈坏防火墙才甘心?该死的舒祈~天杀的第三势力~」 「这两个是凡人。」他指了指泽峻和殷梓,「不方便以凡躯进出。而且舒祈领有通道许可证,从她那儿进出天界是被许可的。」 「我知道被许可!」仙官差点暴跳起来,「但不是随便哪边打个洞就可以进出!你们是把网络安全性放在哪?拜托你们不要胡乱打洞…明明我有开个固定的门户让你们来去的,需要这样吗~?」 当然,没人理会网络仙官的鬼叫的。这群冷血的众生,更不关心仙官花了三天三夜才把被破坏得几乎功能全失的防火墙修好。 仙官不是人干的…网络仙官更是连鬼都不想干啊~~ 杀气腾腾的到了刑部,他们时间算得很准,刚好是开庭的时候。等他们气定神闲的进了法庭,几个神仙行色匆匆的冲进来,看到狐影等人不禁一怔。该死!在天门拦人拦半天拦不到,他们是从哪儿进来的? 若是可以阻扰他们进法庭,那就只能以检察仙官的起诉为准了!到时候把他们关个百年千年有什么困难的?他们到底从哪进来? 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这票天孙党的鬼心思。从天门进出?方便你们拦下我们胡打蛮缠?狐影在心里冷笑。你狐爷爷又不是昨天才出生,天真无邪的看不透你们搞啥鬼? 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情形之下,执法仙官开庭了。 每个人严肃的宣誓,只有泽峻带着一种极度惊讶的心情瞪着执法仙官和检查仙官。他还以为是包青天那种古代大堂呢!结果… 这根本是西洋电影才会出现的法庭吧?而且这个古怪的西洋法庭,执法仙官还带着银白闪烁的长假发哩~ 这… 他涌起了一种极度奇妙和荒谬的感觉。 这件小小的案件,却让法庭爆满。 戴着银假发的执法仙官傻了眼。是最近天界太和平,还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缘故…这个明显只是职务缺失的小案子,居然让天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仙神都到齐了。 以麒麟家长为首的四圣之长相互寒暄的在第一排坐定,和婚姻司水火不容的绝情司老大也面罩寒霜的在最后一排坐下。南极仙翁、福禄寿三星、仙岛诸仙热热闹闹坐了右三排。从各地请假齐聚的十二正花神铁青着脸,挨着坐满一排。 天孙那边的门徒神仙也几乎都到了,占据了左边的前四排。还有王母侍女董双成等娇俏仙女也衣带香风的入席。 执法仙官和检察仙官互望一眼,假发下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真的是…真的是壁垒分明。天孙一党和反天孙一党势均力敌的坐在台下,望着他们两个倒霉鬼。一个办个不好…他们两个不知道要黑个千年万年才有漂白的希望。 代替天帝监审的太白金星也傻眼了。怎么?分头捞人准备干架?这两帮人互看不顺眼已久,明里暗里他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折冲调解。天帝将天孙帝喾禁锢,才暂时平息了纷争,现在是…? 会同监审的罔象只觉得很热闹,但他的军师流英却暗暗的咬牙切齿。他狠狠地看了检察仙官一眼,检察仙官缩了缩脖子。 宁可得罪君子,也千万不要得罪小人。君子将来还会原谅你,小人可是会记恨记到天涯海角。他这个流英上司正是小人中的小人,他没那胆子得罪他。 抱歉了,不要恨我呀~ 执法仙官敲了敲槌子,清清嗓门,「开庭。请检方陈述事实。」 检察仙官欠了欠身。他指了指被告们,「查婚姻司花神高翦梨、樊苹果身为婚姻司驻台单位,却滥用职权,聘雇走入邪道的人类李泽峻与无职妖族殷梓为外聘人员,明显有浪费公帑、藐视天界法律的企图!月老身为婚姻司主管却默许这种事情,是否有利益输送的嫌疑应当彻底查办,但是监督不严是无容置疑的。 庭上,天庭法律不容挑战。诸被告的所行所为看似轻微,事实上是非常严重的!自从封天绝地后,驻人间单位应该律己更严,然而诸被告却利用人间天人大量减少,无人监督的情形之下,虚报聘雇人员的额度,在预算上面灌水,这根本就是为了中饱私囊的贪赃枉法!这是可以被容许的吗?!请庭长依贪污、利益输送、舞弊等罪行从重量刑!」 执法仙官摸了摸下巴,听起来还蛮有理的…「被告或被告律师有什么要答辩的吗?」 高翦梨怒气冲冲的举手,不等执法仙官说话就站了起来,「我只想说,一年两万人民币的预算增加到两万五千块,大概缴电费都不够,更不要谈房租。我猜检察仙官不食人间烟火已久,大概不知道人间的生活费涨到什么程度。多那五千块连修漏水都不够,可以贪个鸟?」 「你这是人身攻击!」检察仙官嚷了起来。 「人身攻击?」翦梨瞪起眼睛,「我若说:『检察仙官小小软软好快好可爱』才算是人身攻击吧!?」 「你!」检察仙官涨红了脸,「你根本就是胡说~」但是底下的仙神已经笑倒一片了,连天孙党的仙人都笑出来。 忍笑会内伤的…执法仙官努力咳了两声,把笑意压下去,「…别胡说了,当心我以藐视法庭惩处你!被告律师还有什么要答辩?」 狐影缓缓站起来,「庭上,我是本案被告律师狐影。」 「抗议。」冷冷的声音从监审席冒出来。流英举着手,「庭上,我抗议被告律师的资格问题。本案为婚姻司幻影集团人事舞弊,幻影咖啡厅亦加盟幻影集团,视为关系人。关系人自动失去辩护律师资格!」 情报做得挺好的嘛。狐影魅丽的脸孔弯起一弯娇媚的笑容,「我比较想知道流英仙官用什么身份抗议。您是监审大员,理该保持缄默而中立的立场。抗议我的资格,理当是检察仙官的事情。」 「我是检察仙官的上司,现在检察司由我负责。我也是检察仙官的一员,虽然不是我的案子,在庭上亦有发言权。」 「哦…」狐影踱了两步,背手回头,「请问您何时从刑部军师,又兼任了检察司负责人?」 「现在。」流英冷冷的回答,「人事调度原本就由我主管。请不要转移话题,你已经失去辩护资格了。」 台下一阵骚动。哇靠,徇私到这种地步…看他高兴一句话就可以变更职务…?刑部还真的是军师当家哩! 「好威风,好神气喔。」狐影鼓了几下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刑部最高主管果然有气势,佩服佩服。」 这句话让神经大条的罔象都红了脸,又转铁青。他低低的埋怨,「…你调动人事最少也跟我报备一声。」 流英瞪了他一眼,让罔象缩了回去,心里又羞愧又气愤。 「拖延是没有用的,」流英淡淡的说,「你已经失去辩护资格,退下吧。」 「流英仙官,您的情报虽然灵通,但是却没仔细去了解我用什么身份加入幻影集团。」他秀出副本,「这是合约副本。我是以法律咨询及经营示范顾问加入的。幻影咖啡厅为经营指导机关加入,我个人则接受了婚姻司的法律咨询聘雇。换句话说,我是合法的婚姻司法律顾问。请问庭上,我有没有资格答辩呢?」 传阅了副本,执法仙官哑口片刻,「请被告律师狐影上前答辩。」 流英气得差点咬碎牙齿,气定神闲的狐影冷笑了起来。 当初两个天真的花神要聘雇泽峻时,他就料想到未来必定有需要争辩折冲的时候。婚姻司不是一群小糊涂就是老糊涂,泽峻天兵的要命,殷梓记忆和魂魄都严重不全…不是老弱、就是妇孺,他这个男子汉不出来费心打算,难道要看他们随便任人欺负? 当年在天界无聊考的证照现在都派上用场了。他好读书,天界又闲闲没事干,几乎是可以考的证照他都考完了。律师资格和经营辅导不过是多如繁星的证照中微小的两项。 (由此可证,多读书没坏处,多考证照也没坏处…xd) 他风度翩翩的上前,先对执法仙官一笑,又对台下旁听的诸仙神笑了笑。他本质是狐族,平常都克制的将狐媚收得严谨。但是当他打起精神,准备施展浑身解数的时候… 他翩然的风采,立刻魅惑了全场诸仙神,除了泽峻和殷梓没影响,真的是风靡全场,安静的疯狂了所有诸仙的心。 努力收敛心神,流英怒叫,「抗议!使用魔魅法扭转司法正义,这是扰乱法庭!」 「魔魅法?」狐影困惑的点点下巴,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让几个仙姑瘫软了,「我既未持咒,上庭亦弃武,何来魔魅之说呢…?」 你明明有!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默的回答。但是狐仙这样极致馥郁的魅惑!真像是一股靡丽芳香的风吹拂过肃杀的法庭~ 「…抗议无效。」执法仙官轻咳一声,「天生的魅力不视同魔魅法,被告律师请继续。」 狐影露出绝丽的笑容。这场官司,赢定了。 第56章 看见检察仙官三言两语让狐影杀得大败,流英豁然站起,「庭上,检察司要求更换主事检察仙官。」 临阵换将?执法仙官鼻尖冒出冷汗。他努力想了想,有这种例子吗…? 「根据干号卯字第一九八四○号案例,当值案检察仙官身体不适,可临时更换之。」流英不耐烦了,「这位检察仙官身体不适了!」 我?我哪有?检察仙官愣了一会儿,马上恍然大悟,「是是是!我、我…」我生了什么病?「我我我…我肚子痛!我肚子好痛好痛~大概要拉上三天三夜得请病假!」他马上夺门而出,开始千幸万幸颔首称庆。 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脱离那个倒霉的法庭,阿弥陀佛… 执法仙官幽怨的看着风一般落跑的检察仙官。他肚子也很痛,能不能也用这招「屎遁术」 …? 台下诸仙暗暗的比了中指。 「检察司要派哪位检察官候补?」执法仙官有气无力的问。办完这个案子,他考虑退休了。 「我。」流英很自动的走到台前,煞气十足的瞪着信心满满的狐影。 两人交视处,像是要引起火花。执法仙官又抹了抹汗,他其实很想叫检察仙官和被告律师去门外打个你死我活,赢的人就判他胜诉。多么简单明了。 当然,他不能这样办。真是太可惜了。 「请问被告律师,在你看来,婚姻司没有丝毫过错啰?」流英咄咄逼人的询问,「因为贪污的金额小就不构成贪污?枉顾天庭律法的雇聘因为微罪所以无须惩罚?天界的司法尊严可以这样侮辱吗?」 「回答流英仙官的问题。」狐影皮笑肉不笑的,「您所谓的贪污就是增加的五千块预算?」他亮了亮手里的u盘,「这是婚姻司驻台单位的账册记录,每一笔支出收入明明白白,甚至我还保有百年来的单据。驻都城单位赤字已有百年历史,申请增加预算也有六七十年,只是预算总是被砍到剩下这丁点。请问各位,这叫贪污?增加一丁点的预算填补百年来的赤字叫做贪污?我们对贪污的定义是这样?」 「账册的真伪还需要严格求证!」流英扬高声线。 「我领有天界会计师的资格,你怀疑我的专业!?」狐影也提高声音,「小心!你污蔑的是我的职业尊严!」 「那聘雇引起天谴的邪道人类怎么说?」流英咆哮起来,「聘雇条例可没有允许聘雇的准则!」 「也没有不允许聘用的准则吧。」狐影笑了笑,「如果你对这条例有疑问,应该申请大法官解释,而不是贸然拘捕收押月老,无端兴讼吧!刑部的大主管。」 「你这是强词夺理明知故犯!」 「我倒觉得你打不赢官司开始耍蛮横滚地哭闹了呢…」 「两位两位!」执法仙官拼命敲槌子,「请安静!尊重一下法庭吧!关于聘雇法则的问题,列入申请大法官解释的行程。待解释出炉,再行判决婚姻司聘雇有无缺失。」他转头吩咐书记仙官,「把这记下来。请大法官解释条例吧。」 流英恨恨的瞪着狐影,又瞥见泽峻和殷梓。「庭上,的确要请大法官解释条例。但是,」他指着殷梓和泽峻,「这两人的确是天界机关的聘雇人员。我要求庭长扣押这两人,严格调查引起天谴的原因。聘雇人员若触犯天条,也应该以天庭法律严处之。」 「是天怒,不是天谴。」狐影的目光森冷起来。 「如果是天之怒,那把神器交出来当证物。」流英的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贪婪。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狐影恍然大悟。绕这么大的圈,你根本不关心婚姻司有没有贪渎、聘雇是否失当,你只是想趁这个机会霸占泽峻的神器,或是天之怒的秘密。 「天之怒也是有搞错的时候。」狐影按耐住想狠狠揍流英一顿的冲动,「他引发的天怒只是巧合。」 「这需要扣押下来严格调查。」 「你到底想查什么?」狐影的怒火越来越高涨。 「天界的名誉不容邪魔歪道污染堕落!」 「邪魔歪道?我请问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是邪魔歪道?」 「我有第一流的调查团队。」流英冷冷的瞪着他,「肉眼和心眼都不够正确。」 「不够正确是吗?」狐影点了点下巴,「流英仙官,请问你是男是女?」 为什么突然话题转到这儿?他本能的回答,「自然是男的。」 「哦,是吗?」狐影转头唤着,「泽峻,去把他的衣服剥光。」 啊?泽峻瞪大眼睛。 「…什么?」流英仙官大怒了,「你说这什么污辱神圣法庭的话!?」 「不剥光我连靠肉眼和心眼都不足以证明你的性别了。」狐影高声,「你让我剥光证明你的诚实,我就让你扣押无罪的人类!」 流英最后被杀得大败。执法仙官宣布贪污罪嫌不成立,聘雇条例疑问由大法官解释后决定合法性。 这场官司,是狐影等的大胜利。当然,也让泽峻大开眼界。他从来没想到天庭也有精彩的法庭戏。 久未归天的狐影和众老友寒暄,泽峻问了法警,带着殷梓去洗手间。正在门外等的时候,经过的仙女对他一笑。 他望了望四下无人的空旷,匆促的也笑了笑。 「我叫董双成。」她柔若无骨的靠在墙上,「事实上,我是使者。」 使者?谁的使者? 「你…想要见见天孙吗?」 天孙?泽峻猛然抬头,怔怔的望着董双成。 「或许,你会想见…」董双成靠近他,吐气如兰的在耳边低语,「他还舍不得锻造成神器,收在他体内的飞头蛮。」 泽峻无法思考。这是陷阱,无疑的。 「据说她还有神识。」董双成离远一点,「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 「叫做小咪。」 泽峻像是被雷霆劈中。小咪。 「你要来吗?」董双成娇笑。 「…我要。」 董双成点起蜡烛,摇曳的火光在墙上映出她的影子。她招了招手,泽峻跟了上去。 穿过了墙上的影子,他们走入无尽的黑暗中。只有董双成手上的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不该跟来…他懂,他完全懂。这绝对是陷阱,他也非常明白。 但是…小咪。为了他牺牲生命的、由内丹诞生出来的另一个殷梓。小梓姐是他的宝贝…哪怕是一根头发、一片指甲,他都宝贝心爱异常。另一个殷梓、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小咪… 其实也是他心爱的宝贝。 她居然还保有神识,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到底是残酷还是恩典?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小咪独自在那恶魔的身边受苦。 最少最少,他得去看一看。不然内心遗憾哀恸的波涛永远无法止息。 无尽的黑暗中,除了董双成手里微弱的烛火,在遥远处,有种温润的光亮在闪烁。 他们穿过了阴影,到了专门拘禁王孙贵族的「南狱」。 除了失去自由以外,天界的王孙贵族依旧保有锦衣玉食的幸福,依旧有侍儿服侍照顾。但是王孙贵族犯了罪,刑期却是其它仙神的好几倍。也就是说,被关在这个锦衣玉食的南狱里头,几千甚至几万年,可能到漫长的寿命终了都没有自由的希望。 进南狱和下人间流放,通常罪神都选择流放,因此南狱空空荡荡的时候居多。但是天孙自从上回违了封天令无诏下凡,被都城管理者巧计捕获、解送天庭后,被天帝判了两万多年的刑期,这里几乎成了天孙永远的宫院。 然而他趁天诛日附身人类猎杀无辜众生,让他的刑期更永无止境。 泽峻迷惑的隔着禁制望着靠着迎枕的天孙,迷惑转成心酸、愤怒。 「你这不要脸的小偷~」他愤怒的敲打着过不去的透明禁制,「小偷小偷!!」 天孙淡淡的笑着,用着和殷梓相同的脸孔。 「偷?」天孙托着腮,「我只是觉得她很美,用了她的脸孔。你说是吗?我亲爱的小宠物?」 原本长发垂着脸孔的女子抬起头,眸子里满是茫然。她的脸和之前的天孙一模一样,但是凄楚恍惚的眼神,却让她应该阴柔的容貌显得楚楚可怜。 脸孔骗不了人…最少骗不了泽峻。「…小咪…?」他大叫,「小梓姐,小梓姐~」 「她不认识你了。」天孙将小咪抱在怀里,爱怜的摸着她脖子上的宝石项圈,「为了她,多关几年也值得。」 「放她走。」泽峻的双眸通红,「放她走!」 小咪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头。「还记得我吗?小咪…」泽峻轻轻的说,「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我想你会连命都拼掉,设法救她呢…好感人。」天孙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总有一天,你们会重逢的…等你将另一个殷梓的魂魄微尘收集齐全,你们就会重逢。」 天孙眼神迷离了起来,透过宛如琉璃的禁制,抚着泽峻的脸庞。「我很少收集男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总是太死、充满贪婪,不够美丽。但是你和狐影…是我唯一想要的男人眼睛。」 他好想要,好想要泽峻的眼睛和魂魄。将他人类的部份摧毁殆尽,他却用妖氛混合着努力,让这双眼睛这样繁复而美丽,在他眼中,绚烂绮丽宛如最深的极光。 「我会让你们…」他耳语似的,「在我的神器里重逢,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你想都别想。」泽峻失去理智的破坏力要发作了。 「我在禁制里并不是…」天孙微笑着,旋即脸孔沉了下来,「流英,我没唤你来。」 流英谨慎的靠近,禁制应该很可靠。他笑着,「师尊,我是来抓这个打扰你安宁的小子。」 「让他走。」天孙冷淡的看着他的大徒弟,「我唤他来是要看看他而已。你不知道,这是我要的人吗?」 他会放泽峻走的。他知道,这个痴心又愚蠢的人类会奔走许久许久,让另一个飞头蛮完整。他什么都要全部,不要一半而已。他要整个完整、美丽、坚强又妖力高深的飞头蛮。 然后将泽峻和殷梓一起投入他的神器中,成全他们愚蠢又令人怜爱的爱情,永不分离。 但是流英好像不把他当一回事。他太想要神器了…不是普通的神器,而是能够引起天怒,完美的神兵利器。 这个不人不妖的小子打造出来了。他只是运气好,根本没办法让极致神器发挥。但是我可以。流英想着。我可以让极致神器发挥到无人可及的玄妙地步。 「我会让他走的。」流英保证着,「只要他把神器交出来。」 「你违抗我?」天孙的语气温柔起来,像是爱娇的小孩。 「师尊,我不敢。」流英谨慎的退后几步。 「没有小咪,我不走!」泽峻暴起,狂风开始飘扬,狐火妖雷电光闪烁,隐隐如野兽的怒吼。 流英的眼底透露着贪婪和狂喜。泽峻若是在天界惹祸,他就有机会羁押。管他有什么靠山、狐影多会舌灿莲花,他逃不过被羁押的命运。 闹啊…使用武力啊!只要你在南狱动武,撼动了禁制一点点,谁也不能阻止流英羁押李泽峻。 「我还没残废。」天孙淡淡的说,凭空弹了弹指。 泽峻却觉得气流像是子弹一样猛烈的撞击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跳几乎没了。他的暴走赫然停止,疼痛像是高压电一样贯穿全身,让他猛然反弓,然后倒下。 事实上,天孙对他非常留情。相较于流英被天火焚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天孙对泽峻的确很慈悲。 「…你又妄开杀戒。」迟了一步的太白星君沉重的叹了口气。 「哦,是他硬要送上门给我杀的。」天孙厌倦的望着星君,「不然呢?天帝几时要宰了我?」 到底是他疯了才被天帝关起来,还是关太久导致他发疯呢?太白星君几乎是看着天孙长大的…那个好奇心旺盛,热爱制作器具的可爱小男孩,什么时候变成人人惧怕厌恶的败德天神? 第57章 他曾经贵为代理天帝,满怀野心和抱负,那样热忱的勤于政事。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他渐渐残酷、堕落,疯狂的凌虐一切? 星君苍老的脸孔出现了迷惘。 天孙望了他一会儿,发出轻笑。「蠢老头。」他带着怜爱呼唤着太白星君,「可爱的蠢老头,带着那孩子走吧。他还得帮我做事。我期待…他将另一个完整的飞头蛮,带来给我。」 陷入愉快的妄想中,他抚着木偶似的不语小咪,眼神恍惚的陷入遥远的梦境。 下雨了吗?泽峻惊醒过来,和一个白发白眉白须,穿着西装,长相活像年轻时期的小李子的帅老先生面面相觑。 这真违反常识…在东方的天界,遇到小李子。 「我是太白星君。」帅老先生没好气,「随便来个人拐了就走,你三岁小孩吗?」 泽峻茫然了一会儿。他实在是个不满三十岁的死小鬼,对于一切都跟刚孵出蛋壳的小鸡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太白星君,但是不知道太白星君是怎样神仙。 这位年纪比天帝还大,忠心耿耿的老臣,其实是整个天界稳定的力量。他生性稳重温和,不喜干戈。多少天界的明争暗斗都仰赖他折冲调解,明里暗里,他救了多少性命,活了多少生灵。 虽然他法力不算顶尖,职位也不算高,但是天界的仙神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星君」,更是天帝仰赖的国策顾问,对他推心置腹。 (除了喜爱西装这种奇怪嗜好以外…他真的几乎是个完美的神仙) 这个备受尊敬,素有「赛鲁仲」之称的老星君,满眼复杂的望着泽峻。「…你…嗐,成什么仙呢?放弃吧。」 这么没头没脑的吐出这一句是怎样?「呃…我不适合吗?」 「这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星君有点烦躁,「唉,该来的躲不掉。仔细听我讲,你的案子了了。至少眼下是了了。接下来大法官解释条例,我会尽力让你过关。在你成仙之前,不要再来天界了!让狐影代替你还是谁代替你都好,别再来了!」 泽峻愣愣的望着他,心底有种复杂的情绪和回忆在转动。火光、撕裂的痛苦、一双女人的、怨恨的眼睛。 「…长庚,谢谢你。」他不由自主的说出这句。只觉得一阵剧烈的感情涌上来,让他莫名的红了眼眶。 「嘘嘘嘘嘘!」太白星君慌得没处放手脚,「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听到了 没有!?」他心里激动,差点滴下泪,「凡事忍耐啊…年轻人。有些事情不由你我做主,有些话儿不由你我说。天界是很复杂的,当人类还好得多了。趁现在还没人看破你,快快返回人间吧。」 他抓着泽峻疾行,来到了天界巨大的网络机房。 「哦,天哪…」网络仙官绝望的喊,「不要再来了…老星君,你从南天门送他走不好吗…?你又炸了我的防火墙!天啊~我才刚开始修啊~」 星君粗鲁的要将泽峻推入网络混乱的光流中,泽峻抗拒着,「等等,等等!最少请你答应我,多少看顾一下小咪~」 「嗐,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到那半只飞头蛮…你先把命给顾到…」星君勉强把话吞进去,「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去探望天孙的时候会顺便看顾她,快去吧!」不由分说得将他踢回人间。 「我的防火墙!我二十四个小时的苦心啊~」网络仙官还在哀嚎。 「吵什么吵?」他没好气,「开始修而已,总比你修完全了才炸好多了吧?」 「………」网络仙官跪在主机前面,久久无法动弹。他决定,等那票没网络安全观念的家伙通过以后再修。反正他们一定又会跑来大炸特炸… 「这年头的网管不是人干的。」他眼泪汪汪的说。 泽峻自己跑回来,当然是被狐影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但是泽峻没有回嘴,只是凄楚又恍惚的沈思了好几天。 殷梓没有问他,只是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我是爱你的。」他终于做出结论,「不管是你的哪个部份。」 正在阅读玉简的殷梓讶异了一下,研究似的看了他一会儿。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然后又继续埋首玉简。 泽峻将脸埋在她背后,紧紧的抱着她,殷梓只是很淡很淡的笑了笑,宠溺的拍拍他紧抱着的手,继续读着书。 泽峻喜欢,好喜欢她这种沉默的温柔。 或许他可以说,他有小梓姐,而小梓姐也有他。不管未来多么的不可预知,他们都拥有彼此。 但是,小咪呢?她也是另一个殷梓。 她却眼神木然的,戴着奴隶似的宝石项圈,被疯狂的天孙拘禁在永劫的宫殿里。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算是慈悲…但是她确保有神识,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无法不想到她,无法不心痛。 在和殷梓相偎的温暖中,他终于痛哭失声。 虽然有太白星君的大力护航,但是由王母操控的大法官会议却出现了意外的逆转。虽然反对天孙的神仙众多,不过,天帝健康日衰,位高权重的大臣当然是见风使舵,几乎都站到王母天孙那派去,连应该公正的大法官会议都沦为王母的跳梁小丑。 当接到公文的时候,樊苹果和高翦梨非常没有形象的使用了各个朝代的国骂。 「她以为她是谁呀?」苹果简直要气炸了,「她不过是天帝的老婆之一,天帝又还没挂!她就急着垂帘听政啦?」 「谁不知道是她硬巴上天帝的?」翦梨更是瞪起浑圆的眼睛骂起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迷昏了天帝,才怀了那个孽种。就是嫘祖娘娘太心软,劝天帝收了她当西宫。她老爹又是前任天帝,一票老臣挺着她…偏又生了天孙!父荣子贵,才让她抖起来不可一世!恨只恨嫘祖娘娘过世的早,宫里没大人了…」 「够了没有?你们安静点吧!」头痛的狐影将状纸揉成一团,扔进满满的垃圾桶,「别吵了,让我好好写上诉状如何?你们在这里骂骂号,等等被哪个好事的听了去传,我又不知道要去哪边打官司保神了!少惹点麻烦吧…」 被大法官会议驳回,虽说没有即刻的危险,但是泽峻和殷梓的行踪败露,又没了护身的聘雇条例…天孙那帮恶棍弟子有王母维护,天不怕地不怕,将来可是大大的危机。 现下也只能再上诉。靠公文旅行拖时间,待天帝的病体稍愈,直接告到他老人家面前裁决。只是这下笔怎么写呢?饶是他聪明智慧,还是愁得只能不住的啃笔。 在厨房的白虎充满气势的将面团往铁盘一摔,走了出来,无可奈何的瞪着这群小鬼,「…我一直觉得,天人都有轻重不一的脑残。不知道为什么,当了神仙,脑子就残废了。」 「你…」狐影想发作,但是…这个活了三千六百岁的大妖常常有异想天开,却非常实用的点子。「你有什么好办法。」 「写什么状纸?」白虎鄙夷的看着满垃圾桶的状纸纸团,「天界没有公理正义啦,天律只是摆好看的--说白点,天律是拿来给天帝绑手绑脚用的。这年头不是靠拳头大,就是靠靠山大。你们通通加起来大概也打不过王母,天孙更不要讲了啦。」 「…舒祈管不到这边吧?」狐影怀疑的看着他。 「谁跟你说舒祈啊。真是脑残的紧…」白虎边抱怨边走进厨房,「你也先去想想,那个死了九成九的飞头蛮是怎么活过来的吧。救都救活了,会连句话也没得说?」 「夫人?」狐影像是在漆黑长夜中见到皎洁的月光,「夫人!救命啊~~」 他将状纸一抛,开始诚心诚意的写起奏章。 拳头不大的时候,靠山就很重要。 当看守月泉的龙女传达了古圣神的口谕,天帝下达了一道谕令。破格容许李泽峻与殷梓以聘雇人员身份,加入婚姻司。至于聘雇条例,则交回职业公会研究拟定。 这场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落幕了。 但是天帝的谕令却有个但书:李泽峻与殷梓即刻离开都城,不得有违。 这个但书乍见莫名其妙,狐影愣了愣,立刻明白了天帝的苦心。封天绝地后,都城成了三界交流的国际大都市。舒祈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照顾到全部。泽峻和殷梓,一个是天之怒神器的制作者,一个是稀有的飞头蛮,假借谕令来都城的仙神即使不敢明夺,也会用尽心机暗盗。 留在都城虽然有狐影等众生的眷顾,但他们总有疏神的时候。 「你们去杨瑾那里吧。」狐影这样讲,「杨瑾在那边。他会照顾你们的。」 「杨瑾?杨瑾…」殷梓露出追忆的神情。她还没有化人之后的记忆,但是这个名字,引起她强烈的怀念。 她到底还失去了什么样的重要记忆?殷梓稚嫩的脸孔,出现了令人心疼的怅然若失。 泽峻牵起她的手,对她鼓励的笑了笑。 要回去…天使公寓所在的城市吗?飘飘…叶霜…女郎…那个热热闹闹,充满争吵和欢笑的天使公寓。 或许不记得也好。记得的人,只会在心头纵横着伤口,眼眶有着不干的泪。 他们在大雨不尽的夜里来到都城,也在同样大雨不尽的夜里,离开了都城。 开启了,他们另一段充满追寻的旅程。 杨瑾看到他们的时候,冷静自持的他,居然失手掉了听诊器。 「爱铃!」他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想到,他还有机会看到他小小的养女。虽然她变得这么小…小得像是当初狐影刚送到他手上的小女孩。 我不叫这名字。殷梓心里想着。但是这个人…这个明显有着西方天界天使气息的「人」…却让她流泪了。 「…对不起。」她的声音小小的,「我不记得你。」 但是为什么,她的泪水无法停止?望着蹲下来看着她的俊秀死亡天使,为什么她的眼泪无法停止?她到底还失去了多少重要的记忆? 泽峻也哭了,压抑着不去想的痛苦,一起涌了上来,「杨瑾叔叔…我没看好家,对不起…」他听狐影说过,杨瑾为了他们,连天界的天使身份都失去了。 他们两个像是灾星,害惨了多少爱他们的人! 「你在说什么?」杨瑾抱着痛哭的殷梓,「爱铃还活着不是吗?只要还活着,就是无上的 恩典。就算废贬为人…我也甘愿。」 这个冷淡的死亡天使也跟着哭了。漫长的一生,他唯一的女儿。 他为此感谢上苍。 ········································································ 树岚在上,月影在下。 他常常在想,光阴和时间,用什么形态存在?在每次的呼吸间?在每次眨眼的时候? 禁锢的岁月蜿蜒,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尽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帝就将他禁锢起来了?大概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又剜出眼睛的时候开始,天帝或软禁、或流放人间,最后干脆的将他禁锢起来。 其实都没有差别。在他第一次犯下杀孽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疯狂了。点点滴滴的艳红滴在地上,他最爱的人的眼睛,温顺的躺在他的掌心,只望着他。 时间在流逝,流逝在无尽的寂寞,寂寞的令人发狂。这世界已经疯狂倒转,只剩下没有边际的艳红。 你们对我的期望是什么?当个伟大的天帝吗?我将实现你们的愿望。 他几乎成为最伟大的天帝:用鲜血几乎淹没了天地万物,远达三界,几乎就征服了一切。 酣战中,他感受到充实和甜美,也忘记了所有的苦恼和无尽的时间。 没有尽头的时间。 但是天帝、他伟大的父皇却将他赶下帝位,夺去他的安宁,跟卑贱的魔族和他方天界签订了和平条例。庸懦无能的夺走他争下来的一切,将他软禁在天宫里,时时刻刻的监视着他。 失去了战争,他活着做什么?百无聊赖下,他用妻子的眼睛做了第一件神器。那是把美丽的瑟,无风自鸣,声声如泣如诉。当他弹奏的时候,像是他妻子绝命之刻无助的哭喊。 他笑了。终于找到…可以做的事情了。 他开始收集美丽的众生眼睛,当然也因此受到更沉重的惩罚。但是,他不在乎。世界已经疯狂,他伟大的父皇,也怯懦的发疯了。 这世界,早就已经疯了。他总要做些什么吧?不然他会跟着这个世界一起发疯。 不过,现在他不需要眼睛了。他已经得到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美丽到他不忍心剜出来。千万年来,第一次,他可以平静下来,内心恐怖的狂岚终于止息。 那么漂亮、干净,又带着浓重悲哀的眼睛。当他凝视着宛如猫眼石、幻丽灿烂的瞳孔时,常觉得自己迷失了。 拥抱着她,看着她的瞳孔里倒映着甜美的月光。他可以看很久很久,沈浸在无尽的喜悦安宁中,不会厌烦。 虽然她的目光并不望着他,但是这样好,这样好。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爱恋。他大可以痴迷的望着这双眼睛,她却不会转移逃避。 一个只有一半的、化人失败的飞头蛮。 如果只有一半可以让他感到安适,得到全部的飞头蛮,他说不定可以得到快乐。或许比血腥的嫣红更让他感到幸福也说不定。 怀抱着只有一半魂魄的飞头蛮,他凝视她望着的明月。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无尽寂寞的时间,他突然找到可以期盼的事情了。 静静的望着,而树岚在上,月影在下。宫墙外的杏花,安静的吐露着微酸的芬芳。 第58章 幻影征信社平凡的一天 他一直以为,这种事情是柔弱无助的少女才会遇到的。像他这样身高破一八○,喜爱运动的阳光青年,是不可能跟这类的事情扯上关系。 但是,这时候的他,却紧紧抱着一瓶矿泉水,神情紧张的从火车上挤下来,然后更紧张的看着拼命拉客的出租车司机。 不安全。跟一个陌生人关在封闭的小空间里,逃也逃不掉。每一个出租车司机看起来都很正常…相反的,不正常往往隐藏在正常之下。 他还是走路好了。仔细看了看地图,应该离火车站不很远吧?虽然假日的火车站这样嚣闹,嚣闹得几乎要爆炸,路上许多逛街休闲的大人小孩趁着假日出来摩肩擦踵,将这个第一大都市挤得这样国际化…让他几乎寸步难行。 但是走路比较好。他暗暗的想着。在开阔的地方让他感觉安全些…实在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不过大师说他没疯,给了他这瓶水,叫他去找高人解决。 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纱布,底下是激烈的四道爪痕。幻觉会让他有了这样需要缝合的伤口吗?医生以为他去动物园被狮子给抓了。 只有他知道,他从小学六年级以后就没再去过动物园了。抓他的「那个」,他既无法解释,也无法描述。 或许恐惧的具体化身是那种样子。 冬天的太阳很暖和,但是他却不想脱下大衣。他遇到「那个」的时候在阴雨绵绵的天气,幸好穿着厚厚的大衣,所以他没失去自己的右手。冒着汗,他挤过人潮,照着地图步行。 只是两三个拐弯,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难…像是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果冻,他到了一个阴暗的小巷,所有的喧闹变得很遥远… 就像那一次一样。 粗喘、哑哧的呼吸在他身后像是低低的咆哮。抖着手,他发现拧不开矿泉水的盖子,不禁骂自己笨手笨脚…但是越紧张他越打不开… 听得脑后风响,他紧急转身,和一团看不出形状的「东西」面对面。像是变形虫的无限放大,只在当中开了一个长满锐利牙齿的嘴,黏着腥恶的唾液,不断的蠕动低喘,然后飞快的扑上来! 他几乎被那种恶臭呛昏了…情急之下,他将打不开盖子的矿泉水往他嘴里扔过去,塑料瓶让锐利的牙齿一咬,像是胶囊般破碎,干净的水流了出来…却像是强酸似的腐蚀怪物的嘴。 那怪物发出恐怖的吼叫,紧急退缩到阴影处不见了。 市声的嚣闹突然紧逼而来,他像是从那果冻般的空间逃出,回到人世。 几乎是涕泪纵横的,他飞奔过好几条街,终于看到地址所在的低矮平房,哆嗦着冲进去…伏在柜台上泣不成声。 正在讲电话的少女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对他温柔的笑了笑,继续对着电话耐着性子解释,「不,我们征信社也没有这个业务…抱歉,杀人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钱?喔,那不是问题…」她最后笑起来,「我想你需要的是去火车留言板写上xyz,不是找我们征信社。」 她站起来,看样子大约是初中生吧。奇怪在这礼拜一的上午,为什么一个该上初中的少女却在这家破征信社当前台小姐,为什么大师会坚持他得来这家征信社解厄呢? 但是她却见怪不怪的,扶着不断啜泣的他在沙发上坐好,倒了杯茶给他。「别怕,」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像是可以洗涤一切恐惧,「你安全了。」 真奇怪,她只是平平凡凡说了几句话,他就真的不再害怕,停止发抖,甚至可以拿起笔来写清楚他的姓名、年龄和出生年月日。 「陆先生?」少女递名片给他,「我姓殷。」 他接过了名片,那是一张触感异常的润滑,木质似的名片,还带着很淡的香气。 上面写着: 幻影征信社助理 殷梓 电话:0 反面是简单的地图,和一个很奇特而繁复的花纹。 他迷惑的抬头,「…我的问题,不是现实中的征信社可以解决的。」 「我们的业务,也不是为了解决现实发生的事情。」殷梓回答着,脸上有着明悦 却带点恍惚的微笑。 望着她的笑容,陆也跟着恍惚起来,意识渐渐朦胧,很深很深的放松、舒缓…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事实上,却是坐得直直的,盯着殷梓不放。 当理智可以控制的意识沉睡时,他的潜意识却抬头起来,带着一种极度的孺慕和渴望,看着她。 他想回去。想回到那个少女体内…有种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呼唤…正在不断的呼唤他。想要扑上去,却让殷梓纤白的食指点住印堂,动弹不得。 让我动!让我去!让我得到或者回去!我要…我要…深深的渴望像是溺水,他不断的喘息,却吸不到氧气,让我去,让我去~ 陆突然全身发起光亮,光源渐渐的集中到印堂,亮得像是室内出现了太阳。令人不可逼视的光亮受不了肉体的禁锢,顺着殷梓的指尖,流进她的体内,和她的魂魄融在一起。 殷梓有点晕眩,只觉得眼前一片眼花缭乱,失去的记忆和妖力随着魂魄微尘一起流入…虽然已经重复很多次,她还是不大习惯这种过程。 然后,她又得到了一年的记忆、一年的道行。她的魂魄,因此又愈合得完全了一点点。 失去这粒微尘的陆呆了一呆,突然跌坐回沙发,倒下来呼呼大睡,手里还握着名片。名片上面那个繁复美丽的花纹,悄悄的移到他的手心,消失不见,成为一个护身的封印。 他应该是在那个微尘如雨般降临在都城时,无意中吞下微尘的人类吧?那粒大妖的魂魄微尘,深深的在人类的体内沈眠。直到同样吞下微尘的妖异寻来,魂魄之间的互相呼唤,才真的唤醒了他体内的微尘,招来了「厄」。 但是能活着找到她,可见这粒微尘也相当程度的保护了他,加上机缘…但是吞噬过微尘的人类会下意识的渴望大妖魂魄的美味,所以需要护身封印的帮助,让他真正回到人世的常轨。 这也是为什么泽峻和殷梓接受了花神高翦梨的建议,投入天界婚姻司的关系企业:幻影征信社的缘故。 他们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在人世间被相当保护的身份。婚姻司虽然在东方天界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赔钱单位,但是好歹也是东方天界的人间驻外单位。关系企业的聘雇人员不受仙魔神灵的限制,但是却可以受到仙神般的待遇和掩护。 这一方面保障了殷梓不受仙神猎杀的权力,另一方面也等于花神驻扎的婚姻司和绝情司的反天孙态度。 泽峻当初也很犹豫,但是当接踵而来的妖异越来越多,他也坚定了决心。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挑战。他们以人类的身份加入了婚姻司,不良仙神再怎么垂涎,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前来猎杀殷梓,除非他们将诸花神不放在眼底。 至于被殷梓魂魄吸引而来的妖异,那更是可以当业绩般诛杀。甚至可以从中搜集微尘,好让殷梓更完整。 当然他知道花神们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是诸花神以罢工为抗议,同情他们,对天孙抱持着极度恶感的仙神也暗地里支持。最诡异的是,天帝下了一纸诏书,特别对他们的情形开恩,允许婚姻司的雇聘。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这第一大都市开了征信社,却能够安然无恙的缘故。 门铃轻响,泽峻走了进来。他看看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青年,和有些不大一样的殷梓,他苦笑了一下,「我跑那么远去出差,结果是『空的』,你在这里看家,反而有微尘自己上门。」 殷梓笑了笑,她已经把微尘消化了,虽然身量没有长高,但是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过好像有盯上他的…」 话还没说完,一阵天摇地动,客厅的地板突然裂开,涌出宛如变形虫,不断蠕动延伸,异常丑恶的妖异,透明的体液渗出,腥恶的味道不住蔓延。 「…没洗干净,我不要吞他体内那颗微尘。」殷梓露出嫌恶的表情,往后一跳。 「好啦…」泽峻结起手印,黑发陡长。坦白讲,他也很不想碰这个臭死人的东西,「我会把他净化的干干净净。」 「还要用开水消毒一下。」殷梓喃喃念着咒语,在沙发的四个角安下坚固的结界。 「一定一定。」泽峻笑了起来。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陆张开眼睛,眨了眨。一定是四年前那个流星雨的夜晚,他喝下的那杯饮料作怪。从那个夜晚以后,他总是做着奇异的梦,梦见自己只有一个脑袋,在阴暗的阁楼阅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耳朵延伸长翅膀,总是飞到阁楼的窗口,看着美丽的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想起那个美丽的流星雨,想起杯醉人的饮料,和那个永远一样,害他睡不好的梦。 但是现在都没有了。他记忆中光亮的流星雨模糊了,闭上眼就会做的梦,居然没有出现。 有些怅然若失,但是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揉揉眼睛,坐起来。那个叫做殷梓的少女对他友善的笑笑,还有个高个子的青年也对他笑笑,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室内为什么会像是被龙卷风肆虐过,满地灯泡的碎片和东倒西歪的家具,连地板都裂开来,眼睛看得到的所有都面目全非? 只有他倒下睡着的沙发是完整的。但是在满目疮痍中,这唯一的安然无恙看起来反而特别诡异。 「又会被房东骂。」殷梓叹了口气。 「这次屋顶和窗户都没有破。」那青年安慰她,「只要在他发现之前内部整修就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怎么样?」青年很友善的问他,从废墟中掏出他被烧掉一半的登记表,「陆先生?」 「呃…我觉得很好。」只是搞不懂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左右张望,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嗯,您的委托已经达成了。」青年在名片上沙沙的写,递给他,「这是我的名片…同时也是账单。」 他接过名片,上面写着: 幻影征信社 社长 李泽峻 0 翻过来,还是有个美丽繁复的花纹,但是没有地图。上面写了一个金额,他数了好几次,以为自己数错了零。 「…你是不是多写了几个零?」他的声音颤抖。 「因为你不是『空的』,所以可以打一折。」泽峻竖起食指。 「…五十万?!」陆尖叫起来。就算打一折也是六位数啊~ 泽峻耸了耸肩,「你可以分期付款…或者你期待那个『鬼东西』再回去找你。」 他不想。陆垂下了肩膀,「…我要等到他们真的不来找我才付钱。」 「喔,那当然是可以的。」泽峻很有礼貌的拉开大门(颇费了一点劲),「名片上面有我的账号,希望您尽快付清。」 等垂头丧气的陆走了以后,殷梓看看宛如原子弹轰炸过的室内,她忧愁的算了算,「…我觉得还是赔本的。这笔钱不够我们修理…」话还没说完,屋顶轰然一声塌了一大块下来。 他们一起无言的看着屋顶破洞的蔚蓝天空。 「…我来修理吧。」泽峻深深的叹了口气。 有一家征信社,悄悄的在隐蔽的巷弄里开着。 经过了嘈杂的火车站,走过肮脏嚣闹的站前,拐过几个地图上的弯,就可以看到。但是看到,不一定你进得去。 但是,你若被怪事缠身,若是觉得暗角总有着粗喘的呼吸,或者,你总是做着相同的梦,或许你就有办法进去。 也有可能,很有可能,在某个奇特的日子,让人拦了下来,递给你奇怪的名片或宣传单,你会莫名其妙的觉得非去不可,那么,你也可能走进那个小小的院子,进入那栋总是很破旧的平房。 然后你会看到那个清丽的少女,睁着像是有着无数古老智慧的美丽眼睛,细心的听着你说话,她的声音那样的低沈悦耳,像是可以洗涤一切忧伤,她倒的茶那样芳香扑鼻,带着深刻的茉莉花香,喝下去就会得到久违的安眠。 但是醒来往往看到满目疮痍,和接到一张贵到眼珠子会掉出来的账单。 然后你就回到人世间的常轨了。你不再做着相同的梦,暗角不再出现粗哑的呼吸,你也不再恐惧。你像平凡人似的恋爱结婚生子,只有每个月去汇款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少女,那个奇异的经验。 常常你会觉得,这就是都会的传奇之一。当有人睡不好,有人怪事缠身的时候,你会充满同情的看着,然后悄悄的把电话和地址抄给被困扰的人,往往没多久,那个人会来大骂账单贵得离谱,却不可解释的,每个月去分期付款,不会拖延。 或许在人世的常轨之外,你也曾经略窥过那个奇异的世界,只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罢了。 或许不知道比较好。 也有可能,很有可能,当你子女都要上高中、大学了,你兴冲冲的带着一家大小,拿着录像机,准备去拍下人生中少有成就感的时刻,你会看到那一对兄妹… 岁月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永远的青年、永远的少女,在喧喧嚷嚷的街头,那样的惊鸿一瞥。 你紧急刹车,几乎引起车祸,瞠目的看他们横越十字路口,然后消失在斑马线上。在妻子的惊叫和孩子的抱怨声中,你如遭电击。 原来这世间,还有着一种永恒,和你的青春岁月连结在一起。在人世的常轨外,还有着另一个恐怖又诡异的世界。 或许你的这一生,并不如想象中的平凡。 尖锐的刹车声引起殷梓的注意,她凝眸,「唔,好像是我们之前的客户。」 「嗯…好像是。」泽峻耸了耸肩,「时间过得真快,他的孩子都快二十岁了。」 「快三十年了吗?」殷梓美丽的脸孔出现了惆怅,「我却连一半的微尘都还没收集到呀…」 「总有一天的,」泽峻习惯的摸摸她的头,怜惜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殷梓望了望他,信赖的将手,递给他。 她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第59章 杨瑾回来的时候,下着绵绵的春雨。 其实是春末了,但是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界限模糊,只有寒冷的雨丝透露一点点季节的讯息。 这个城市就像她的四季,模模糊糊的,一切的界限都含混不清。 和都城的刚烈完全不同。都城的魔性天女是任性的,她总是那么刚烈,雨季的时候声嘶力竭,酷暑的时候又欢得没个节制。 这个不选管理者的城市,温吞吞的,保留着自然精灵漫不经心的痕迹,懒于防备,人类众生混杂,妖异横行,但是在漫不经心中,维持一种恐怖平衡,反而有种台风眼的平静。 小灾小祸,但是也不闹出什么大事。即使在巨大天灾的地震中,她的伤害反而轻微。 一个含糊的、模糊得几乎没有个性,好脾气的城市。 说不定,他喜欢这里,就因为这种无拘束的冷漠感。 叹了口气,他在刚烈的都城待了两个礼拜,非常想念这个没有个性的城市。都城令人太疲倦。再说,他很挂念他失而复得的养女。 走进院子,他无奈的抬头,望着正在修屋顶的泽峻,四目相对,却默默无言。「…这屋子还是租来的。你不怕房东宰了你,我怕。」 「破洞很小、很小。」泽峻慌着说,「只有一米见方而已。」 …我该夸你有进步?杨瑾摇头,进了大门。 这是他在t市的新住所。当然,还是房租非常低廉的「鬼屋」。但是原本住在这里的「女孩」很客气,自从杨瑾搬进来以后,就很温和的划出界限。她待在自己房间沈眠,从来不离开。 和某个前言情女作家的亡灵不同。那个聒聒噪噪,老是到处唬弄人说故事的飘飘。当然,他不再遇到蹲在楼梯角落寻找灵感的吸血鬼少年,也不可能再看到有着干净清澈的眸子,不会变身的狼女。 这个家干净,而且非常安静。 他的养女在外转了一圈,回来也变得沈稳安静。没错,她完全忘记了这一切,欢笑,或者是血腥的残酷。 不过只要还活着,就很好了。 打开大门,他吓了一大跳。飘飘从他眼前飘过去嚷嚷着饿要供养,女郎害羞的低下头。叶霜发着呆,仰头找他的灵感。 当然一切只有一瞬间,然后是一室的死寂。 他这个前任的死亡天使,居然感到刺骨锥心的疼痛。悄悄的走上楼梯,推开爱铃的房间… 不对,是殷梓的房间。 她阖着眼睛,筋疲力尽的睡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滚着微烧。很神奇的能力,杨瑾想着。刚刚他看到的,就是殷梓记忆的实体化,随着她的梦境,悄悄的渗漏。 真是的,找到这样的记忆微尘做什么呢?对她来说,化人后的记忆忘得越干净越好。但是千万微尘,找到什么,谁也不能控制。不过…这对她的自我整合实在是非常痛苦的。 大妖殷梓,化人的爱铃,失去一切的小女孩…这些人格若是统合过程出差错,她可能会碎裂成更多更小的自我,简单说,会精神分裂。 怀着父亲和医生的双重隐忧,他温和的将手放在殷梓额头,放出舒缓的灵气。 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睛。「…叔叔,你这样做真的不大好。」 杨瑾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答话,「觉得舒服些了吗?」 「…我宁可你帮我打针、给我药吃。」她的眸子有着疲倦的阴暗,「革除神职,是不能妄动法力的。」 杨瑾默不作声。确实,他不能够这么做,即使只是小小的退烧。 「这不是医药可以解决的。」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又找到新的微尘?」 「不是。」殷梓摇头,「还是一个月前那一颗。」 杨瑾深深的皱起眉来。要将微尘收入体内,宛如服下剧药。虽然艰苦,但是殷梓总是可以克服难关,净化微尘,融入魂魄。 快则三刻,长则十天。但这一次,却这么意外的,缠绵了一个月。 「…太久了。」 「是呀,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无法净化的微尘。」殷梓觉得非常疲倦,「叔叔,你知道这是哪一国语言吗?」她抑扬顿挫的念了几个字。 杨瑾呆了一下。他是死亡天使,基督天界管辖下的语言都了然于胸。他听得出来是英语系的语言,但是他不明白意义。 「我不知道。」 殷梓清澈的眸子有着疑惑。她勉强起身,取了笔和纸,写下一行古老花体文字。杨瑾有些傻眼,他似乎懂得这种文字…但是他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殷梓望着这些文字,满眼茫然。「但是我懂意思。这行文字说:『杀了我』。」 「…你从哪里得知的呢?」身为医生的他开始担忧了。难道殷梓真的从内里崩溃吗? 瞅了他一会儿,殷梓笑了。「叔叔,宽心吧…」她默然了一会儿,「是微尘残存的宿主记忆。透过梦境,告诉了我。」 顽强的抗拒净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吧? 这说不定是揭开谜团的脆弱钥匙。 又是那个梦。 她昏昏的睁开眼睛,凝视着虚空。家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泽峻接到花神老板的指令,飞快的去值勤了,只要有关她的微尘,他是从来不叫苦也不迟疑的。 拥着被,她仔细回忆着梦境,在怎么样也不肯退的微烧中昏沉着。 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居然记不起来,像是蒙着熟悉的迷雾。挣扎了一下,她起床洗脸,呼出的寒气依旧哀鸣的在镜面出现那行无人能辨识的文字。 杀了我。 天蒙蒙的亮了,但是家里没有杨瑾的气息。应该是医院有事,她那个安然卸去神职的养父,尽力的在抢救人类的生命。 她喝了杯牛奶,将注意力转回梦境。应该不是梦,她想。这是一个稀薄的记忆,一个执念。是谁心心念念要人杀了他呢? 这样痛苦的语调,这样祈求的哀鸣。当然有几个可能性,比方说,他身患无药可医的恶性传染病…她知道人类的善发挥到极致,是可以远远胜过神明的。 不能自杀么?害怕?或是不能够? 「不能够。」她无意识的说出这几个字,把自己吓了一跳。 气温似乎更低了。她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浓。有一种执念强烈执着的寄宿在微尘中,让她怎么样都无法净化。 拉出长外套,她走入天色微亮的街道中。 当初收服这个微尘,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定居在这个t市的大都会,自然是将整个都会可能的妖异巡逻了一遍。这个妖异并不是很特别,能力也不是很突出。 很典型的妖异。除了食欲,一无所有。他们什么都吃,各式各样的尸体,垃圾,塑料袋…会引起注意是因为他开始攻击活着的生物。一个劫后余生的蛇妖哭着跑来求杨瑾庇护,杨瑾分不开手,她和泽峻一起收拾了这个妖异。 只是很意外的,居然发现这个弱小的妖异有她的微尘。 走到当初收服妖异的地方,微微的还有一点痕迹。她蹲下来,仔细看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污渍,许多亡灵的阴影还在,动物、妖类…还有人。妖异往往难以强大就是这样,没有节制的杀生,吸收了太多亡灵,将这些杂七杂八的意识收在一起,求生的意愿就会开始争夺主导权。 往往等主导权争出来,又吸收了更大的亡灵,又是争夺的开始…除非是吸收到足以统御一切的亡灵,不然妖异终究只能蹲伏在阴影处,成为不足为患的杂鬼。 拥有她的微尘,就可以解决主导权的问题。第一个吸收她微尘的意识,其它的亡灵都会臣服,所以妖异会因此聪明而强大起来,甚至有了妖力、有了智慧,并且更贪婪的渴望「生存」。 但是这个妖异虽然有她的微尘,却没有统合,依旧是分歧的意识。 所以说,他们收服这个妖异的时候,他得到微尘的时间还很短?那,这粒微尘最初是由谁拥有的呢? 要记录下妖异各自分歧的意识,是个庞大的工程。但是,她是殷梓,那个有着乌龟般强韧耐性的殷梓。她慢腾腾的取下妖异的痕迹,并且努力不懈的分离出各个分别的意识。 最后,她找到了根源,眼睛却出现了深深的迷惑。 杨瑾带着怪异的神情,回到家里看着他的养女。殷梓同样迷惑的看着他。 「…我找到了。」他眼中有着相同的不解,把殷梓给他的纸条放在桌上。「三界之内,没有这种文字。直到我问了六翼…」 「我问了白虎。」她的迷惑更深,「…可能吗?」 「可能的。」杨瑾陷入回忆中,「你知道那年暑假…我一直出差?」 「嗯。」她点头。那正是她得回的一年回忆。因为杨瑾不断出差,所以找有能力的人来看家。而来的人…就是泽峻。 「我出差,是为了顶替六翼的职务。」杨瑾静静的,「那个暑假,基督天界出了很大的事情。掌管梦与死亡的天使长发了疯,入侵到某个游戏服务器。如果她成功了,就可以将人类的魂魄禁锢在游戏服务器里,肉体自然是死亡了…然后像是病毒一样感染,只要接触网络的人类就可能因为这样失去魂魄而死亡。」 杨瑾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幸好她没有成功。」 殷梓深思了很久,「请问,我可以见见六翼吗?」 细雨蒙蒙。湿漉漉的殷梓将额头的湿发拨去,冰冷的雨丝还是缓缓的渗进脖子里,无声的雨不断的下着。 很冷,缭绕的白雾让温度更低,在这发着微光的洞窟中,弥漫着驱之不去的恶臭。 是一种强烈的、抗议的恶臭。像是什么东西腐了、烂了,却还不断呻吟的恶臭。 她一动也没动,耐着性子看着蹲伏在洞窟深处,抱着头,一动也不动的人。 看起来,这个人像是生了重病。身体到处都是隆起的肿瘤,有些肿瘤大到不能负荷,像是成熟的果实裂开来,露出或白或黄的混浊液体,混着血。 他在呻吟,却不完全为了身体的疼痛。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他的呻吟不断单调的盘旋…突然一刀挥向自己的脖子,那颗头颅立刻从脖子上滚了下来…然后剧烈颤抖。 「…这样也不会死!老天啊!大神啊!」头颅哭嚎,无头的躯体痛苦的将手伸向天际,「快杀了我啊!神明啊…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赶紧杀了我…我的族人无辜啊…」 那个人啜泣着,将头颅安在颈上,又剧烈的一抖,抱着头不断打滚,「走开啊,恶魔,离开我的身体啊…」 眨了眨眼,殷梓试着将溅入眼中的雨珠逼出去。她姿势有些古怪的站起来,往洞窟走去。 那个脖子上还有巨大伤口的人茫然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白虎跟她恶补半天,她一定会讶异的。不过,她知道眼前这个皮肤发青,嘴里有着两根巨大獠牙的男人,并不是妖怪。 「走开!」那男人怒吼,「如果不想死就快走!」 殷梓蹲了下来看他,「我收到你的信。」 信?终究还是有人收到信了吗?「杀了我。」他的声音柔弱而呜咽,「快杀了我啊!」 「我不能杀无辜的人。」殷梓摇了摇头,「最少告诉我来龙去脉。」 那个男人痛苦的抓着石壁,大吼大叫,爆裂的肿瘤萎缩,出现可怕的大伤口,已经看得到骨头了。他不断颤动嚎叫,才渐渐平息下来。 「…说完你就愿意杀了我吗?」他抬起带着脓血的脸,虚弱的问。 殷梓迟疑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天谴军…那些该死的烂骨头!」男人哭了起来,「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他们从坟墓变出一大堆殭尸,把水搞得不能喝,还让所有的动物都生病了!我们族人病的病,饿的饿啊…」 「我们这些还没生病的男人,出外打猎,到处都是生病腐烂的动物,叫人怎么活?好不容易找到几只动物,看起来还健康,我们就杀了,兴奋的想拿回去给族里的人吃…」 第60章 他哭嚎的更大声,「这都是魔鬼的诅咒!我们扎了营,先吃了一些好有力气走路…哪知道那些动物受了诅咒,你看我,你看我!怎么样都死不了!我的同伴也死不了啊…魔鬼要我们回去,把这该死的诅咒传染给我们的族人…」 他哭了,像是受伤的野兽哭了又哭。他是萨满,勉强可以抵御。他将一起外出打猎中了诅咒的族人束缚起来,埋进土里。但是没有其它人可以帮他举行葬礼。 他逃进这个洞窟,打断自己的腿,试着自杀。一次又一次,他就是死不了。恶魔的命令让他痛苦不堪,饱受折磨。他草草写下纸条,包在石头里尽力丢出去… 「谁都好,快杀了我!」他痛苦的在地上打滚,「快点杀了我…」 殷梓的眼睛闪了闪,流露出一闪而逝的不忍。「或许…」 「没有或许!」那个男人恶狠狠的望着她,满是脓黄眼泪的眼睛混浊,却还有一丝傲然的精光,「我的身体可能腐烂了,别让我的心也跟着腐烂!」 「你若中了我的箭,一定会死。」 「为了部落。」他乞求。 殷梓静了一下,「为了部落。」 她弯弓,宛如流星般射中那男人的心窝。晶光闪烁,薄薄的弯月闪动,他让慈悲的死神收割了无助的生命。 细雨还在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表情很安详。殷梓抬头,这雨丝,多么真实。 六翼的死神先生,翅膀极展,悲悯的看着掌上微弱的亡灵之火。 「…真神奇。」殷梓笑了笑,「人类的科技也可以赶上高深的妖术?」 他微笑,脸上有着温润的悲伤。「最高深的妖术,说不定是执念。」 白光闪烁,殷梓闭上眼睛,等刺眼的光过去,她又睁开,知道自己「回来」了。那个固执的执念,消失无踪,而屏幕闪烁,那个神秘的程序关闭了。 这个固执的执念,原本是个人类,罹患着艾滋病。他非常愕然、不信、痛苦。只是一个医疗疏失,他的一生就这样毁灭了。 他拒绝医疗,也不再出门。就这样把自己锁在家里,因为怕会传染给别人,不管医生怎么样的劝他,告诉他艾滋病不会因为这样随便传染。 孤单的等死,只用一条脆弱的网络线与人世联系。喔,他还有只手机,可以叫外卖。直到自助餐老板觉得奇怪,这个总是一次叫三个便当的熟客突然失了音讯,邻居觉得他的家里飘出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他已经腐烂的尸体才被发现。 趴在书桌上,屏幕还亮着。他的房门反锁,还贴着警告,「房内有艾滋病患」。 医生觉得很惋惜,他的艾滋病很意外的几乎没有什么症状,他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很多年,他却用绝望杀死了自己。 殷梓推测,他可能在多年前吞下了微尘,而他那接近洁癖的绝望,让这种执着深深的刻在微尘中。他在等死的时候,曾经很迷恋一款网络游戏,或许就是在解这个任务时,他死了。于是将任务主角和自己的绝望重叠,于是他走入一个迷宫,一个人工构建的迷宫,一直在等待有人可以杀死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 尸体和微尘的气味吸引了妖异,随着妖异带走了这个「纸条」。 而这个「纸条」,随着微尘回归,向她呼救。 摊开手,她似乎还看到那只蓝皮肤的手,紧紧握着她,若有似无的说,「谢谢。」 虚无的执妄,温柔的恶梦。却拥有着火焰般的温度。 「怎么办好呢?」六翼叹息,「他不算自杀,但和自杀相差不远…」他转了转眼睛,「这是你发现的,殷梓。你说怎么办呢?」 「天使长侵入后的服务器怎么样了呢?」殷梓微笑。她是明知故问。她能够触碰到那个迷失的人魂,就是借道那个奇异的、自成世界,依旧在舒祈那儿运转的伺服器。 六翼想了想。「就给他一片家乡的草原吧。」 所有的病痛都消逝,在虚无的服务器中,他会不会也凝视着远方,坚定的喜爱自己的族人呢? 殷梓按着胸口默想着。她似乎,不再那么讨厌人类了。 「这是魔兽的任务啦,我接过。」白虎透过qq和殷梓交谈,「你真的没玩过线上游戏喔?」 「没有。」殷梓有点歉意,「我对人工构成的世界没兴趣。」 「啊,这是偏见啦。」白虎很不满。他虽然是三千六百岁的大妖,对于人类的玩意儿却有种固执的迷恋,「其实啦,越高明的游戏团队就越像创世者。在重重叠叠的程序中或正确或错误的架构一个世界。难道你以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只是随便说说的?你修道修到哪去啦?」 殷梓笑了。她听狐影说,因为她可以借道那个特别的服务器,白虎大嚷大叫的吵很久。因为他老早就想去那个名为「梦天」的服务器逛逛了。 「你不能去吗?」她很诚挚的问。 白虎马上恼羞成怒,「你当每个人想去就可以去喔?你可以借道,是因为那个死人的执念和你的灵魂微尘有联系,不然你以为有私服的补丁光盘就可以去观光?那张该死的光盘我也有啊!」他越想越气,居然让该死的人类将他挡在外面!可恶啊~ 听说,那个被天使长入侵的服务器,在天使长之后,让一个人魂接管了。在舒祈的庇护下,有些托赖在管理者计算机里的人魂在那边转生,俨然成为一个真实世界。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或许,管理者的计算机可以收容孤魂开始,她就该知道一个世界的构成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也说不定,用不着一台实际运作的服务器,就可以产生吧? 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蓝皮肤的萨满。 充满沙漠、绿洲、海岸和草原的大地,那个萨满痊愈而完整,专注的捏着黄泥,小泥人一落地就呱呱的又跳又叫,满心欢喜的散去。 他惊愕的看着殷梓,欢呼着奔过来,「那是我的族民,也是你的族民。」 沈稳的殷梓,眼眶居然开始湿润。握紧他蓝色的手,她,热泪如倾。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也知道,这个只是我死后的梦境。」他的獠牙光亮,眼神粲然,「但是一天构造一点点,或许,我也可以将我的梦境筑实,成为真正的现实吧…另一种现实。」 像是说故事的人用文字构建、音乐家用音符构建、歌手用声音构建…构建一个虚幻却又真实的世界,直到没有边际的世界。 对族人的爱,一个死人,坚持这种温柔,用他死后的梦境构建。 「…你在哪里呢?」殷梓低声如耳语。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亲爱的姊妹,感谢你容我栖身。我只需要一个微尘的领域…」 睁开眼睛,望着又溜上床的泽峻。对着他无邪的睡颜,殷梓无声的哭泣着。 这个时候,她非常喜欢人类,非常非常的喜欢 ······················································ 「我是修道人!」泽峻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为什么我还要去上学啊!更何况我又没去参加考试…」 「我家的人还需要参加什么考试?」杨瑾盯着报纸,「哪怕是东方天界的魁星,也得卖我一点面子。」 「不是这样说的吧?」泽峻持续抗争,「我还得去找微尘,哪有那种美国时间上什么学…」 「我知道你是用魔鬼的方法修炼。」杨瑾连头都不抬,「虽然是这样,我也不会真的消灭你。只是你还是去上学,试着让自己像人一点…」 「妖族!我是用妖族的方法修炼!什么魔鬼,没礼貌!」泽峻气得发抖,「我本来就是人了,需要像人吗?你这话真的…」 「滚去上学。」杨瑾终于把头抬起来,冷冷的望着他。「你不要忘记了,你老板付的薪水还不够修屋顶,你现在是完全的食客,若不是小梓的关系,你应该睡在大门外才对。」 泽峻瞪着他,咬牙切齿的,却没话可以反驳。 「如果你要搬出去住,我是不会拦你啦。」杨瑾把报纸翻面,「但是别想把小梓带走,我可是她法定监护人。」 「…你不是天使,你根本是魔鬼!」泽峻痛心疾首,「天使不都是高贵慈悲,神爱世人吗?」 「你又不是教徒。」杨瑾露出一个纯洁又神圣的微笑,「若是你要改宗,我也可以例外…让你睡车库。」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 他们互相怒目,空间噼里啪啦都是一触即发的怒气… 「早。」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居然把暴风雨似的怒气消弭于无形。殷梓穿着制服,从楼上走下来。 「…小梓姐,你穿这个样子要干嘛?」泽峻大吃一惊,「难道你也…?」 「叔叔要我去上学。」她坐下来,「要一起出门吗?你不是要去大学报到?」 「对对,我等等也要去上学,我送你吧…」泽峻完全忘记刚刚的抗争了。 这小子。杨瑾斜斜的睇他一眼。若是殷梓说她要去跳火山,他大概会说,他也要去跳火山吧…真是笨蛋一个。 他们毕竟是人类,要在人间讨生活。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修炼,都必须要照着人类的规矩才行。这可不是百年前的古代,可以靠斩妖除魔骗吃骗喝,人类文明已经越来越往理性发展,移民也越来越被这股强大的理性束缚,即使在这个没有管理者的城市,众生也有自己看似混乱的秩序,尊重人类这个虽弱犹强的主人。 殷梓和泽峻的情形又特别例外。不说泽峻,他一直为了殷梓烦恼。她的身世坎坷,化人之后承受了重重挫折,弄到现在魂魄不全,几乎没有自保能力。收集微尘本来就有风险存在,可能会顺便把其它宿主的记忆带过来,再加上她大妖时的记忆、人类的爱铃、在东部小镇的小梓记忆…一个弄不好,她可能会精神分裂--毕竟她现在是个人类,人类的精神医学在她身上是成立的。 泽峻那样拼命的收集微尘,乱塞一通,也不给她消化的时间…这次未能净化的微尘事件,就是这样来的。幸好那个人魂没有恶意,有恶意的话呢…? 杨瑾感到微微的发寒。让那个笨蛋去上学,好好的用理性控制爆发的妖力吧,也让魂魄不全的殷梓,设法用理性的知识弥补空洞的记忆,群居生活也可以保住她的主要人格,不至于分裂。 这是他能设想的,最好的方法。他叹了口气,起身要收拾餐桌…一只白到透明的手却早他一步,将餐桌收好了,水槽传来洗涤的声音。 「不用替我们做早餐。」他的声音很温柔,「我们已经很打扰了。」 半张脸覆在长发下的幽灵,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继续洗着杯子。自从杨瑾入住以后,她渐渐有了行动能力。虽然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是打理家务让她感到安心。 杨瑾悲悯的微笑,轻抚了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像是被清凉的水洗涤了。 自从得到了若干微尘后,殷梓一直无法成长的身体,渐渐有发育的倾向。现在的她,大约是寻常女孩十三四岁的身高长相。但是在人高马壮的高一生中,她显得娇小稚嫩。 开学都两个多月了,这个新生引起很多人的注目。老师介绍她因病所以到现在才来报到,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她温驯的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身后感到许多贪婪的目光。 原来人间的移民和移民后裔这样多呀。她不无诧异的想着。 怕么?其实她不怕的。她戴着杨瑾的羽毛和泽峻的头发。这双重保护让移民没办法靠近她。嗯,其实移民的后裔也没办法靠近,她并不怕这些半大小孩的。 随着每一堂课的推进,这些贪婪的目光越来越焦躁,窃窃私语也越来越大声。她反而带着一种有趣的心情想看他们怎么对应。 在放学前的那堂课,训导主任突然冲进来,咆哮着要突袭检查。因为校规规定不可以带饰品,所以她的羽毛项链和头发手环都被没收了。 第61章 看着训导主任发红的、明显被魅祟的眼睛,和身后得意洋洋的轻笑,殷梓也无声的笑了起来。 一点意外也没有的,放学时,她被一大群半大孩子堵在校园阴暗的角落。 「有事吗?」她看着这群孩子,七大八小的,几乎都是人妖混血的觉醒者。 「有啊。」带头的女孩子得意洋洋,她带着腥膻的甜味泄露了她的身份--一只娇嫩的半蛇妖,「分点魂魄来吧,大妖殷梓。」 呵,起码情报的能力还不错。「这是我的魂魄呢,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少废话!」一个个子小小,脾气却特别暴躁的孩子又跳又叫,「你别指望有人来救你!又不是要你全部,再吵就宰了你!」唰的一声,他的手臂突出一根又长又尖的刺。 大概是蜂精的后代。殷梓想着。 「我说干嘛这么费事?」懒洋洋的声音扬起,「就地啃了她,有本事的多吃点,没本事的就少吃点。不趁她现在魂魄不全、妖力低微的时候动手,等她成气候了…哼哼…」 少见呢。殷梓看着这个懒洋洋的俊俏少年。虽然不肖,饕餮倒也是沾了神兽的边,血缘就算稀薄,也算是传了点能力下来。 其它的小半妖也在一旁叫嚣不已,舔唇舐齿的蠢蠢欲动。 「好吧。」殷梓轻叹一声,「看起来你们要开杀戒。那么,谁要先上前呢?杀人,你们还是头一遭吧?」 这话让这群小半妖愣了一下。听闻大妖飞头蛮来到这个都市,而且因为化人失败妖力低微,让这群被妖族欺负得死死的小半妖们像是看到一线生机。但是…虽然知道她是飞头蛮化人而来,却是个彻底的少女模样。计划是早就计划好了,但是说到杀人,这些小半妖一点经验也没有,坦白说,也没那种胆子。 半蛇妖少女苍白着脸,推了推蜂精,「少白,你,你先上!先把她麻昏过去…」 那个暴躁的小孩却慌了手脚,「为什么不是你?素素,你麻痹人的工夫比我好,为什么是我?」两个人争执不下,居然自己闹了起来。 那只饕餮后代怯了怯,天生的嘴馋让他忘了害怕,「怕什么?我先上!」他十指顿成利爪,一曲一伸的,就要扑过去。 「镇浩!拜托!你就不能麻昏她以后再动手吗~」素素掩着眼睛,「我、我怕血啦!你最少也放个血~」 「废话一堆!」饕餮后代扑了过去,他相当有信心。大妖又怎么样?她现在没了护身的符咒,比他们都弱呢!不趁现在把她吃了,将来怎么可能有机会… 但是他的利爪却像是插在透明的墙壁上,只距离殷梓眼前三寸,却怎样也推不下去。 「我,可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唷。」殷梓站在画出来的圆圈中,夹着一片树叶,若无其事的挡住镇浩的爪子。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镇浩咆哮着,在阴暗中变化成饕餮的样子,唤起一阵飓风,殷梓画出来的圆圈一寸寸的被砂石吞噬。 殷梓眼睛出现一丝哀伤和悲悯,她一手挟着碧绿的树叶,一手指着滚滚黄沙… 自以为得手的镇浩狂喜着要上前,却被一本书打得翻过去,额头肿起肿包,口吐白沫的昏过去。 「…喂,周明,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是这个学校的大姊头!」素素气急败坏的说,「同样是半妖,你干嘛帮那个妖怪?!」 「就因为同样是半妖,所以才出手救你们这群白痴。」斯斯文文的女孩推了推黑框眼镜,「你们哪一个当得起五雷法?你们以为誉满天下的天才大妖是那么好吃的?容易吃轮得到我们吃吗?笨蛋。」 五雷法!所有的半妖惊呆了一会儿,恐惧的尖叫,然后逃得一点影子也没有。 殷梓弯了弯嘴角,将写了五雷咒的树叶抛去。 「他们没坏心眼儿。」周明又推了推眼镜,「只是被欺负狠了,逼急了。」 「你是俞素秋的后人?」殷梓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周明不大自在的转过头,「该死的蒲老头儿,没事揭我家的底,看我挖了他祖坟!」 「松龄先生的祖坟可远得很呢。」 「闭嘴!我会不知道吗?」周明尖叫了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明勉强把自己的怒气压下去,「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她头疼起来,「这城市学校那么多,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殷梓坦白的说,「是叔叔帮我选的学校。」 「叔叔?」周明一脸的迷惘。飞头蛮不是都灭绝了吗?也就听说过殷梓一个。她哪来的叔叔啊…? 「杨瑾。我化人以后,是他抚养我的。」殷梓心平气和的回答。她找回的微尘中,包含一小部分和杨瑾一起生活的痕迹。 周明瞪着她,肩膀颓了下来,额头一片冷汗。幸好她阻止了那群白痴,不然万一殷梓擦破了皮,那个卸任的死亡天使大概会把这群白痴同学抓去西方地狱做铁板烧。 什么不好惹,一定要去惹到西方天界的死亡天使吗?! 「他就这么放心的将你扔到这个学校吗?」周明几乎尖叫了起来。 「叔叔有给我他的羽毛啊。」殷梓觉得杨瑾对她真的非常照顾,像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被训导主任没收了。」 训导主任没事做什么没收…周明脑袋一昏,一定是那群白痴同学干的好事。「…我去帮你拿回来。」她无力的说,「但是请你放过那群白痴好吗?」 「如果他们不动手,我也不想伤害他们的。」殷梓很诚挚。 周明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觉得一阵阵的虚弱。这城市没有管理者,许多喜爱自由的妖族都寄居在这里。他们不会去找人类的麻烦,却满爱找觉醒的半妖麻烦。半妖都设法考进这个学校,就是因为这学校半妖多,妖族反而比较少。周明也是当中的一个。 (考不上的,走后门也设法走进来了…) 这些欠砍头的笨蛋!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身为半妖就够惨的了,天天只会吃喝玩乐,不照人类的修炼修行,也不照妖族的修炼修行,游手好闲,被妖族欺负的时候只会脚底抹油,逃跑的功夫倒是一等一!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也不掂掂自己几两重,敢去惹大妖飞头蛮?别说魂魄不全,她一根小指就可以塌了半个学校,更不要提那个硬得跟钻石一样的靠山! 跟训导主任要了殷梓的东西,她捧着那个牛皮纸袋,一阵阵的想吐。天使的羽毛就够惨了,里头像是还有个妖怪发环,真是要命…她和那群散漫的同学不同,天赋加上好学,她已经有小成,足以和中等妖族相抗衡了。 但是她让这两个护身符熏得头昏脑胀,冷汗直流。上次她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她神经大条的娘在她衣柜喷了一罐的樟脑油。 这两个玩意儿比天敌还可怕! 「拿去!」她打直胳膊递出去,「拜托你快把这些可怕的东西带走!」 殷梓接了过来,觉得有点感动。众生有善有恶,她运气真好,遇到一个善良的众生同学。收起羽毛和发环,她掏出一本古旧的圣经。 周明扁了扁眼,「…我是东方的众生,没在怕那个。就算是东方的佛经法典,我也没在怕…」她祖上浓厚的遗传让她深爱各式各样的书籍,是那些书怕她,不是她怕书。 除了樟脑油、乳香等等防虫香料,她实在没什么惧怕的东西。 让她傻眼的是,殷梓将那本香香脆脆的古旧圣经撕下最后几页的空白,递给她。 周明咽了几口口水,「…你干嘛?我告诉你喔,我是人…」 「我知道。」殷梓将发黄的空白页塞在她手里,「算是谢谢你帮我解围吧。」 她…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书页这样的小秘密?!一想到殷梓一见面就猜出她的身世,周明有点慌了。我该杀人灭口吗…?不管她有多厉害,让人知道她是蠹鱼妖的后代可就惨了。 学校那些白痴同学还不知道呢! 「我家里还有不少。」殷梓弯了弯嘴角,「只撕空白页,叔叔应该不会见怪吧。」 …你是说,这样香脆、可口,充满历史痕迹的美妙纸张还有很多? 「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周明握着她的手大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她完全忘记要杀人灭口这件事了… 殷梓的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泽峻来接我了,明天见。」 周明望向校门口皱着眉的英俊青年,头发连带汗毛全体竖立。她轻轻发出嘶声,像是受了惊吓的猫。本能的拔腿就跑,要不是有香脆的书页含在嘴里,她可能会一路尖叫着跑回家。 泽峻瞪着那个跑得一阵烟似的小女生,皱起眉。唔,那是个妖怪血缘很浓厚的人类啊… 「上学还好吗?有被欺负吗?有没有交到朋友?」他对自己的发环很有信心,那种能力低微的半妖应该不足为患。 「呃…」殷梓考虑了一下,她比较像是在欺负那些孩子。「还好。我交到朋友了。」她关怀的看着泽峻脸颊上的淤血,「怎么受伤了?上学跟同学处不好?」 「怎么可能呢?」泽峻打了个哈哈,「我跟同学处得很好呢,我也交到朋友了。」他设法转移话题,「晚上要吃什么?火锅好吗?顺便去买菜吧…」 他牵着殷梓,缓缓的在夕阳下漫步。 却不知道他们上学的事情,引起这个都市一阵极大的骚动。 分成几班的,这些妖怪少年紧紧盯着殷梓。 跟了几天,实在很无聊。这两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规矩的根本是侮辱妖怪的血统。从来没有逃过学,每堂课都认真听讲,下课就往图书馆移动,要说有什 么不该的,也就是一面听老师讲课,一面在桌子底下翻着书。 有回实在好奇,偷偷翻了那两个女孩的抽屉,殷梓看得居然是「解剖生理学」,周明看得是「符咒妙术秘法」。 两个神经病!简直是丢尽了妖怪的脸! 这天他们百无聊赖的跟踪殷梓她们到了图书馆前面,一晃眼,居然只剩下周明,没了殷梓的影子。 「糟了,那个鬼头女不见了!」蹲在树丛里的小个子妖怪少年紧张起来。 「鬼头女是谁呀?」不徐不急的温润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就那个殷梓啊!」小个子头也不回,「傻大个儿,你瞧瞧她上哪去了?跟丢可就惨了…」 「你们找我什么事情呢?」温润的声音依旧不急不徐。 一回头,他们的跟踪对象心平气和的跟他们蹲在一起,吓得两个人站了起来,起身太猛踉跄,一个捂着头顶,一个捂着下巴,痛苦不堪的又蹲了下来。 「唔?找我有事?」她依旧语气平稳的问。 她的气定神闲却让两个妖怪少年抖了起来。吃是很想吃了她,但也得大伙儿一拥而上啊!过去殷梓的威名和传说一一浮现在脑海,少年们脸色苍白,觉得她的平静根本就是阴森,带着打量食物的神情… (这叫疑心生暗鬼。殷梓根本是吃素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小个子拉着大个子想来个上策,却让周明堵住。她不像殷梓那样好脾气,冷冷的目光从眼镜后面锐利的刺过来,「说啊,鬼鬼祟祟跟着我们,有什么意图?」 小个子全身的冷汗都快流到大腿了,他完全忘记周明吃素,张着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大个子倒是老实,「老大要我们…」 小个子马上清醒过来,恶狠狠的在大个子的肚子上一个剧烈的肘击。临危都会激发潜能,他倒是发挥个淋漓尽致。 「真是的,害羞啥?烂借口也拿出来唬弄。」他往大个子一指,「其实是他没胆子,折腾半天。他说呢,想跟殷梓同学当朋友,在这儿蹭半天也不好意思去!」 「我?」大个子讶异了,「我没有…」 「事到如今还害羞个屁!」小个子又一个肘击,让那个大个子痛得弯下腰,「你不好意思说,我都替你说了!」 大个子这才醒悟过来,「是、是!我呢,想跟殷梓同学当个朋友…」 第62章 殷梓望了望大个子,又望了望小个子。 「鬼才信你们的鬼话!」周明骂了起来,「不给你们些苦头吃…」 「同学,你们搬来没好久吧?」 那两个妖怪少年瞪圆了眼睛,不知道殷梓怎么说了这么毫不相干的话。 「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你我。」殷梓抱起书,「大家都是朋友。」她扯了扯周明,就这么走了。 扔下那两个发愣的妖怪少年,她和周明走进图书馆。 「你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是不是像我爷爷说的,大妖和得道高人一般,修到葱蒜不分啦?」周明嚷起来,「他们明明…」 「他们站在我们面前还发抖呢,没事没事。」她依旧安然。 「那些妖怪一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周明太了解这群混账了,「拖着我走干嘛?这些孬种只要几个耳光什么都招了…」 殷梓苦笑了起来。这么有杀气的文艺少女也是很罕见的。 当然,她知道这些妖怪计划着什么。她活了漫长的一千年,虽然记忆破碎,但她破碎的记忆里,充满了被追杀的过程。 被人惊恐的追杀,被妖族、神灵贪婪的追杀。相较起来,反而人类对未知的惊恐还温和些,因为不能了解,所以惧怕。但是其它众生…从来不当飞头蛮是众生。 怀璧其罪。 她常常带着悲伤,潜居在人类的书阁里。一天天,映着天光,阅读一本又一本的典籍。其实人类也不完全恨她。她偶尔被发现的时候,人类会吃惊,然后将她的身影雕在藏书阁里,当作书阁的守护神。 后来看过一些考古的典籍,她失笑。人类惊恐敬畏的将她雕刻下来的头像,有学者居然一本正经的认为是饕餮。 噗。饕餮只会关心三餐宵夜带点心要吃什么,要不是为了看食谱,恐怕连字都懒得识。 这些妖怪并没有打什么坏主意。只是很平常的,想要捕获一只飞头蛮而已。有内丹的时候,贪图她的内丹,没了内丹,贪图她的魂魄。哪怕现在残存的百不及一,还是贪,贪得不得了,贪得想要整个下肚。 她微笑着望了一眼正在偷吃纸片的周明。饮食习惯不同罢了,不然这个知心的女同学,也会想办法把她吃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啥?」周明拉长着脸把充满纤维的纸片咽下,「我到底是人,能杂食的!吃书只是我小小的癖好…你别老把自己当食物看。你问问你家哥哥,你家叔叔,那些庇护你的大人们,有谁想把你吃下肚?谁敢动这念头非先劈了那个王八蛋不可!我们认识一个多月,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别老存着这种被害者情结好不好?」 殷梓张大眼睛,笑了出来。 或许,她在躲避追杀的时候,也错过了一些什么吧…她越发孤僻,越发远离人群(或妖群),用冷漠隔离一切… 她可能,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人。 是什么时候化解她的冷漠呢? 不过是一个异族病儿,一双清澈的眼睛。 「小梓…」泽峻找到图书馆来,硬把那个「姐」吞进肚子里,「回家了。」 他的出现在图书馆引起骚动,刷的一声,能跑的半妖学生都跑了,还有跑不掉的晕倒在座位上。 周明呼吸困难的僵硬的端坐。她觉得像是被樟脑油、乳香、肉桂,还有杀虫剂塞了一肚子。 我要死了…我真的会死… 殷梓分了一点气给她,闷笑着跟在泽峻身后走出学校。 泽峻瞪着眼睛,他有没有看错?他的小梓姐…在窃笑。就跟、就跟寻常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或许杨瑾是对的。来上学,对小梓姐是有好处的,就像她在小镇的时候。 动了动肩膀,泽峻只觉得痛得不得了。但是上学,对我他妈的一点好处也没有。 「跟同学打架吗?」殷梓关怀着。 「没!哪有那种事情!」泽峻故作朗笑,「只是社团活动啦。」 「什么社团活动?」 闷了一会儿,泽峻说,「自由搏击。」还带点法术和符咒,他今天特别倒霉,被喷了一身的黑狗血,害他中午的时候诅咒着洗了很久的衣服,还差点把同学的吹风机给烧了才弄干衣服。 殷梓看着他衣角的烧焦,却只是笑笑,没有作声。 男孩子大了,友情的表示总是比较激烈嘛。她宽容的笑了笑。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亲密的靠在一起。 去上学对泽峻来说,基本上是个灾难。 他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心里马上下沉。虽然时间还早,但他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就是夜市环绕,被笑是「夜市附属大学」的那一所么? 因为特别繁华,人气特别旺盛,稍有点妖怪体质的众生都会受不了这种繁华到不堪的所在,逃个无影无踪…也就是说,大约除了人类,连亡灵都不太存留得下去。 但是历经这么多事情,他对人类真是深恶痛绝,巴不得剔肉还骨了,他还比较愿意去上其它有妖怪的学校呢,杨瑾到底是怎样,硬把他塞来这儿? 垂头丧气的走入校园,结果第一堂下课就出了事情。 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他已经被袭击了。交手了好一会儿,逼得他不得不现出原形,才能跟这个莫名其妙的袭击者打个势均力敌。他呼唤珠雨,却被眼前这个皮肤苍白、眼神锐利的少年逼住,挥动铁链打散了他还不成气候的珠雨。 「妖怪,容你扰乱人间吗?纳命来!」那少年怒吼,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当妖怪也比无耻的人类好呢。」泽峻冷冷的说,突然而然被袭击,他也生气了,长发宛如席天之云,汹涌的奔向那个不自量力的少年。 那少年执起宛如桌球拍大小的奇怪东西,往他的长发一拍…泽峻觉得像是被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冲击了魂魄,翻腾欲呕,居然维持不住飞头蛮的法相,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惨了。为什么…?护身飞剑都寂然不动,让他有些着慌。身经百战的泽峻努力想要爬起来却没了力气。咳出一口淤血,他按着口袋的护符,想趁那个奇怪的少年下杀手时,找个机会先溜再说… 哪知道那个少年脸孔更加惨白,张着嘴望了他好一会儿,「…你是人?」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没长眼睛吗?」泽峻没好气。 「…姚夜书!」那少年吼了起来,「你骗我说有妖怪溜进来了!」 「呵。」一只白得像是透明的手掩着口,整个人白得有些朦胧的少年温静的回答,「我又不会分。反正你也没打死他呀,小司。」 「我拿镇魂牌打无辜的人类…」小司望着手上的镇魂牌,发出凄惨的尖叫,「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地府啊~」咻的一声,他,消失了。 那个苍白的不像是人的姚夜书,笑咪咪的蹲在地上,看着魂魄受创的泽峻。 「那个家伙…」泽峻艰难的开口,手指发着颤。 「你说小司?他是地府的阴差。勾司人你知道吧?」姚夜书依旧带着诡异的笑,「小司呀…杀妖怪是不怎么利落,刚好是人类的天敌。」 「你…你…」泽峻瞪大眼睛,他真的越来越分不出来…这个诡异的家伙该不会是鬼还是殭尸吧? 「我是人喔。」他咯咯的笑起来,但是眼睛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光芒,「对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故事?我是小说家哦。」他掏出一大叠印满了字的a4纸张。 狐疑的想接过来…泽峻却很本能的猛然收了手。「不,谢谢你。」跟勾司人混成一堆的人类,用膝盖想也知道很邪门吧? 「啊,好棒的野兽本能啊。」姚夜书依旧咯咯的笑,「小司若有你一丁点野兽本能,也不会被我拘束在这儿不能回阴府呀。」他托腮,若有所思的,「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虽然说,阴差不算是神格多高的阴神,但是秉持了「死亡」这样至高无上的法门,众生别说拘禁,连争斗都会尽量避免。虽然姚夜书神情诡谲,但是细眼看还是个人类,而且是没有修炼过的人类。 他能拘束住阴差?!泽峻打从心里发寒了。 「有机会再见吧。」姚夜书用毛骨悚然的眼睛看着他,冰冷的手轻轻的拍他的脸颊,「我也在这儿念书喔…」 他咯咯笑着,缓缓的走开,泽峻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僵了好一会儿才能动弹。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啊?! 艰难的站了起来,发现地上有本小册子。他狐疑的拿起来,是本重大伤病手册。 翻开来,是姚夜书的。他的重大伤病是…重度精神分裂。 泽峻甩了甩有点晕的脑袋,觉得有点发寒。姚夜书奇怪的眼神,奇怪的笑声,让他觉得越来越冷。 大学,还真是什么都有啊… 当天下午他就很理直气壮的翘了课,怒气冲冲的冲进杨瑾的诊疗室,把病人和护士吓了一大跳,杨瑾只是慢条斯理的擦了擦眼镜。 泽峻非常粗鲁的拉下病人脑袋上盘着的小鬼,一脚踩下去,「好了,你的病好了,回家睡觉吧。」 苦于失眠的病人被他吓得要死,突然觉得一阵阵的昏沉,趴在桌子上开始打鼾。 杨瑾无奈的看着他,出声唤护士,「刘小姐,请扶他到后面病床上躺一下。」 跟杨大夫久了,什么怪事都不能打击到这个步入中年的资深护士,她应了一声,将酣睡的病人扶到后面,拉上帘子,表示她无意偷听。 「…孩子,」看在殷梓的面子上,杨瑾深深感受到爱屋及乌的困难点,「你就算把那只小鬼踩扁了,他还是会跑回去让病人失眠。要解决这问题,只能让他的精神强健起来,才能渐渐的拔除病根,解决失眠的毛病…」 …他突然了解,为什么当初狐影要把殷梓托付给杨瑾。这个死亡天使和大妖飞头蛮有种相类似的韧性,说白些,就是乌龟似的耐性。 人生苦短,哪有办法这样慢腾腾的爬! 「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个学校去?」他快冒火了,「那个学校…」 「那学校人气旺,不会有什么妖怪。」 「…是没有妖怪。」他气得发抖,「但是有个阴差和阴阳怪气的神经病啊~」他到现在还有点想吐。幸好他的修炼有点成绩,不然让镇魂牌这样打,早把他的魂魄打出来了! 「哎呀,不是我在说。」杨瑾很有耐性的解释,「你好好一个人,还能让阴差误认,可见你该检讨检讨了。你用什么方式修炼我不管,但是总不能弄到没了人的根本…」 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呀~! 「我才不想当什么人类呢!」泽峻气得直跳,「人类是最贪婪最可恶的生物了!有上那么一丝半点的能力,就贪得不得了,小梓姐会吃这么多苦,还不都是人类害的?生前贪,死后变成妖异更贪!人间贪,变成神仙贪到更目无法纪胡说八道了!我做什么要当什么人类?我要跟小梓姐一起当飞头蛮!」 这算不算是族群认知严重偏差症候群?杨瑾摩挲着下巴想着。就像小狗养大不会长大成人,这小子就算怎么修炼,也不会变成飞头蛮。 他轻咳一声,「你看了姚夜书的小说么?」看泽峻脸孔突然变得死白,就知道这小子还算有点本能,没去接来看。「算你聪明,看了可就跟那个倒霉的鬼差一样了。」言下居然有点遗憾。 …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要让我被那个人类拘束起来,好跟小梓姐分开?! 「你、你你你…」泽峻气得想要一把扼死他。 「讨厌自己族群是不对的。」杨瑾抬头看了看时钟,「姚夜书虽然怪,但是对人倒是很有看法。而且,像你这样对众生没有偏见的人,反而歧视一个精神病患?要知道精神病患在罪犯的比例是非常微小的,真正犯下罪恶的,是清明健全的人类。」 他站起来,非常优美而准确的一踢,将泽峻踢出诊疗室,「别打扰我看病人,后面排队的人可多呢。」 第63章 他站起来,非常优美而准确的一踢,将泽峻踢出诊疗室,「别打扰我看病人,后面排队的人可多呢。」 泽峻想再冲进去,那个该死的门设下了结界,让他连门都找不到。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殷梓一个。」杨瑾扬声,「你若搞不清楚这点,连宝爱自己的眷族都办不到,那真的不算是生物了。乖乖去上学吧!设法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生物!」 泽峻气得发怔。不是生物,难不成我是石头?! 他捂着发痛的屁股,巴不得咬杨瑾几口。该死的死亡天使…不是被免职了吗?怎么还有圣力护身?他的屁股好痛啊… 去接殷梓放学,看小梓姐还满开心的,他满腹的牢骚只好闷在心里。明天!明天他一定不要再去那个该死的学校… 「我记得殷梓说过,她不喜欢逃学的人。」晚归的杨瑾看着新闻,「毕竟她这样一个苦学励志的大妖,对于那种懒惰的人总有种鄙视在…」 …他怎么会是天使?他根本是魔鬼吧?! 「我明天会去上学。」咬牙切齿的泽峻回房,紧紧咬着枕头才没破口大骂。 他的脸色很坏,坏得有些发青了。 在这所夜市附属大学过了几天,他就打了几天的架。那个阴差没再找他麻烦,但换了一个小有道行的混血儿。就是不知道是混了老鼠还是松鼠。 然后是个牧师,接着是个道士,之后又来了一个纯种的难训。 不是说人气旺,没有妖怪吗?难训和半妖不算是妖怪吗?那个牧师和道士又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都是我的读者。」阴魂不散的姚夜书蹲在他的身边,笑咪咪的递出面纸,「因为我夸了你几句,他们就来找你动手了…」 泽峻瞪了他两眼,没好气的接过他的面纸,擦着鼻血,心里一阵阵的气闷。 「不过,」姚夜书托着腮,「我没打算道歉。」笑眯了一双弯弯的丹凤眼,「因为这样很有趣呀。」 泽峻气得鼻血又喷出来,只好紧紧的捂住。「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找我麻烦?我是哪里惹了你呀~」 「没有呀。」他的眼睛很清澈,虽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澈,「只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第一次看到这么有人味的人。」他冷冰的像是蛇的手指摸着泽峻的下巴,「很有趣喔…」 泽峻全身的鸡皮疙瘩竖立,想也没想就拍掉,像是拍掉毛毛虫似的。「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姚夜书依旧蹲着看他,头不转动,只有细细丹凤眼瞅着他,让人有种极其恐怖的感觉,像是被鬼魅盯住一样。 「欸,你不会爱上我吧?」泽峻脱口而出,「我心里有人了。」 他张大眼睛,鬼魅的感觉一下子就消散了。他哈哈大笑,而不是鬼魅似的咯咯。「你啊,真的是太有趣了。」姚夜书擦着眼泪,「来吧,你看了我的小说,我就不再烦你。」 「不要。」泽峻连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这样啊…」姚夜书很遗憾的站起来,「这样还是会一直被烦哦。」 「来就来啊,谁怕谁!」泽峻挣扎了一下,终于在全身酸痛中爬起来了。 「咯咯咯咯…」姚夜书继续发出让人发毛的笑声,「很好。」转身轻飘飘的走开了。 …这个人,比什么妖魔鬼怪都恐怖多了。 一转头,阴差苍白得像是殭尸的脸孔,在他面前成为一个大特写,让泽峻发出凄惨的「哇~~」。 「叫、叫什么叫!」阴差被他吓得跳起来,「你要把我吓死啊!」 「我、我才是被你吓死哩!」泽峻觉得他的心脏无法归位了,「你贴这么近干嘛?」 「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职业病、职业病…」阴差道歉了半天,叹了口气,「 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笨?其实你接过他的小说看完了,以后就不用跟着打架…」他沮丧的垂下脑袋,「但是事情也就大镬了。」 「到底他的小说有什么门道?」泽峻只觉得满腹疑云,其实好几次他都想拿来看看,但是那种该死不祥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这种战栗感,只有天孙的神威可以比拟。 但是这个像鬼一样的姚夜书,明明是人类,而且还领有重大伤病卡。 「其实呢,他也只是个很会说故事的小说家。」阴差深深的感到沮丧,「该死的是,每个看过他的小说的众生,都会被迷得乱七八糟,只会问『后面呢』…」 …等等,迷惑众生?包括阴差吗?! 「我是第八个来取他性命的阴差。」他快哭出来了,「也是最后一个。因为阴府实在没办法再承受人手短缺的痛苦…我也想回阴府啊!」阴差毫不害羞的放声大哭了。 「…他绑着你吗?」泽峻毛骨悚然了。 阴差摇头,恶心的眼泪乱甩一通,泽峻满想去拿把伞的。「不然,你怎么不能回去?」 「回去就、就看不到他的小说了…」阴差啜泣着。 泽峻无言的看着天空,没想到白虎说得那样中肯…当了神仙,就会有轻重不一的脑残。连个神格不高的阴差,也脑残的紧。 花了不少时间,他才从啜泣的阴差嘴里,拼凑出一点真相。 这个叫做姚夜书的人,是个小说家,甚至有个网站放他的小说。当然,他也出版了几本书,不过是在他精神分裂之前。自从他发了疯,被关进精神病院后,他莫名其妙的稍稍痊愈,开始说故事给众生听。 几乎是一看过或一听过他说的故事,再怎么凶残的众生都臣服在他的脚下,然后很甘愿的(或许不是那么甘愿)供他驱策。 当中就包含那八个准备来接他的阴差。这个嚎啕得宛如狂风暴雨的阴差,是当中年纪最小的,很不甘愿的接受了姚夜书的取名,叫做小司。 「…他不是关在精神病院里?」泽峻觉得后颈的毛发都站了起来。 「哎唷,我的李大爷…」小司哭起来,让泽峻无奈的堵耳朵。什么叫做鬼哭神嚎,他总算是了解了。「连阴差都让姚大耍着玩,其它小精小怪跑得掉吗?他大摇大摆的来学校玩耍,有个活受罪的小怪在医院变成他的模样装疯呢…」 「你是说…」泽峻心都发凉了,「他、他的病从来没好过?」 「他的病若好了,哪写得出这么棒的小说?」小司哭得更惨,「不疯狂的天才还有戏唱吗…?」 …他和一个重度精神分裂、可以用小说驱策众生的神经病,同个学校当同学?这会不会太危险啊? 第一次,泽峻感到束手无策。 如果他是妖怪,泽峻自然可以以力对应。如果他是逸脱的神仙,泽峻可以发函给神仙的上司打小报告。是道士、牧师,可以努力说理,证明他没有劣迹,必要的时候请杨瑾或花神老板担保,轻松如意。 一个没有修炼过的人类? 「他杀过人没有?」泽峻有气无力的问,「还是驱策众生害过人没有?」 「我的爷,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他害过人。」小司吸着鼻涕,「但是他除了样子鬼里鬼气,吃饭上课之余,就是窝在宿舍写小说。连女人都不看,害过什么人啊…」若害过人命,还可以申请天诛。他可只在小说里杀人,这又不犯天条。 「呃…他拒捕。」泽峻绞尽脑汁,「他不是不让阴差抓走他么?」 小司瞪了他一眼,像是看到神经病。「他两手开开欢迎我们带他去投胎!是我们听了他的故事不可自拔啊…」他继续埋首哭泣。 杨瑾干嘛叫他来这个危险的学校上课?他就知道那个披着天使皮的魔鬼不安好心眼! 气闷是很气闷,但是细想又很毛。这个诡异的姚同学目前虽然安分,顶多挑拨几个读者来找他麻烦,但是谁知道他发起疯来会怎么样呢?小梓姐的学校和他可离得不远… 更何况,他是个居心叵测、阳寿已尽的人类! 不行,怕是没有用的。鬼鬼祟祟不合泽峻的个性,他非常直接的,在学生餐厅找到他,坐在他的对面,满脸凝重的把姚夜书的重大伤病手册推过去。 「哎呀,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姚夜书虽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 「不就是你故意弄丢给我看的吗?」泽峻拉长了脸。「你到底有什么用意?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看了看姚夜书的午饭,泽峻皱了皱眉。他是女孩子吗?居然只有一杯果汁,一盘青菜和半碗白米饭。男人减什么肥啊…更何况姚夜书已经瘦得跟竹竿一样了。 「心愿?」姚夜书啜着果汁像是在吃药,「人活在世上总是会有许多心愿的。」 「但是你阳寿已尽。」 「但是我小说还没写完呀。」姚夜书放下果汁,随便夹了两筷子青菜就算吃过了。「而且阳寿已尽的又不是我而已。大妖飞头蛮…」他又露出鬼气森森的笑容,「她的阳寿早尽了不是?」 果然…泽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姚夜书额头渗出汗,却还是咯咯的笑个不停。 「我不会给你机会害小梓姐。」泽峻咬牙切齿。 「为什么我会害她呢?」姚夜书还是气定神闲,「因为我是疯子?但我还是个普通人类,也不怎么想要承担人命的沉重。我和大妖飞头蛮有什么不同?同样都阳寿已尽,还赖在人世不走。为什么你认为她的命比较重,我的命就如羽毛?」 他轻轻摸着泽峻的脸庞,「我和你,可都是人类哦。」 泽峻狼狈的推开他,一阵阵的发毛。 「看看我的小说吧。」姚夜书掏出一大叠印满字的纸,「看了我就不烦你。」 当然,他也知道不看比较好。但是泽峻看着他,觉得他不正常的眼神中有股凄然的悲哀,让他伸手去拿。 这是个很悲伤、很长的故事。非常迷人,但是,泽峻却觉得冷汗涔涔。他看了一夜,让他第二天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学校。 「后来呢?」他的声音带着惶恐和愤怒,质问着姚夜书。 「我不知道。还没发生不是吗?」姚夜书含着笑。 「这明明是我和小梓姐的故事!」泽峻怒吼了。 泽峻的心整个凉掉了。他开始意识到危险性,若是这个人类有办法书写他们的过去,会不会也能够同样的虚构他们的未来? 难道众生们看到的,也是他们的过去吗? 「不是。」像是可以看穿他的想法,姚夜书微笑着,「这是断头的小说之一。我还不知道后面怎么样,所以还没办法写。再说,我产量并不多,这是我众多长篇连载当中的一部。」 斜斜的看着他,居然有种媚态。虽然犹如鬼魂。 「我可以苟存下去,就是因为这些故事。我喜欢写,但我也讨厌写。我喜欢这些读者,却也恨他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天气居然呼出浓浓的白气, 「我的生存意义只剩下写,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鞭策着前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好了…但是读者还是在催稿呢。」 他凝视着虚空,像是凝视着绝对不可凝视的深渊。「…说不定,我不是被鬼魅搞疯了,而是我本来就已经疯了。从我会书写众生以后,可能就已经疯了吧…疯的这么彻底,疯到我想见见你,见见我笔下的主角…」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是耳语。 「在我写完所有的故事之前,我应该,不会死吧…」姚夜书咯咯的笑起来,「我的众生读者不准许我死去,也不准我老吧…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他的眼神疯狂而清醒,「当岁月带走所有我熟识的人,你,我的主角,还会活在时光长流中,等待和我重逢吧。」 这样的悲哀,这样的痛苦,夹杂着一丝丝的快乐。无法吃,无法睡,疯狂的书写着。像是永远服不完的无期徒刑。 「…现在还来得及吧?」泽峻阴霾的说,「人类就是人类,和众生不该牵扯太深!摆脱这种无谓的因缘,就可以回到人世正常的生活啊!你…」 「不要。」姚夜书温和的回头一笑,「我要一直写下去。当然,我不会写你们后来的事情…总有一天,命运会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第64章 我的岁月,无穷无尽。在众生的百鬼夜行中,载歌载舞,用我的笔。 「这个还你吧。」姚夜书张开嘴,一团小小的光亮飞了出来,「就是这个小东西保住我最后一丝灵智。还你吧…我要继续当我的疯子了。」 是大妖飞头蛮的灵魂微尘。只要啖食过,就无法忘记的美味。众生无法抗拒,人类也无法例外。 但是这个阳寿已尽的姚夜书,却这样放弃了。 「为什么?」泽峻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能自动放弃还我?」 姚夜书托着腮看他,「人类是很贪婪的啊…但是各有所贪。仁者贪仁,智者贪智。父母贪子女,爱人贪爱人…你真的是个非常有人味的人…」他笑起来,眯细一双丹凤眼,「你不也贪着大妖飞头蛮,贪她的一切,连死亡的安宁都不给她么?」 原来,最贪婪的人,居然是自己。 握着那粒微尘,泽峻呆呆的,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对了…」姚夜书的声音远远的飘过来,「有段情节还没写,但是应该要发生了…你会得到一个常常吵架的道士朋友哦…」 什么? 泽峻还没反应过来,一柄桃木剑已经劈过来了,若不是他闪得快,已经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大胆妖孽,青天白日也敢出来作祟!」粗眉大眼的少年冲了出来,撒出大把黄纸,「看我的家传宝剑!」 紧接着被撒了一身的黑狗血。 …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临走还摆他这一道!等阴差小司拖住那个意气风发的笨蛋道士,费尽唇舌才让他相信泽峻是人不是妖怪,泽峻全身已经都是狗血黏着黄纸,还被打伤了肩膀,狼狈得不得了。 「我姓司徒,单名桢。」年轻道士不甘不愿的伸手,「你真是人?妖气冲天的。」 气得发抖的泽峻,没好气的碰了碰他的手。 他可一点都不想要一个不长眼的笨蛋当朋友。 姚夜书走了他很高兴,但是为什么换了一个笨蛋来?他的大学生活怎么这么命苦… 可怜的泽峻,沮丧的颓下了肩膀。 姚夜书还给他的微尘,泽峻却一直装在小小的水晶瓶子里,没有交给殷梓。 呿,那个鬼里鬼气的疯子。怎么可以不观察几天就拿去给小梓姐?万一他在微尘里搞什么鬼怎么办? 泽峻试图说服自己,却发现理由这样的薄弱。那个鬼里鬼气的死疯子是个凡人…好吧,拥有一些言灵之力的凡人。或许众生会为他迷醉,但他不受这种魔力的影响,小梓姐当然也不会。 他焦躁的踱步,试着想其它借口。 说什么他都不想承认,他担心失去这颗微尘,原本还可以保持部份清醒的姚夜书,可能会疯到连人都不认识。 尤其是交给他微尘之后,姚夜书和小司都不再来学校,更让他寝食难安。 听得脑后风响,他连头都没回,反手甩他一记「书击」。他在这学校念哲学,你要知道,他们的老教授偏好原文书,还是精美厚重到足以当凶器的原文书。 发动突袭的司徒祯,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蹲在地上无法作声。 「…你这妖孽!下手好不知轻重!」司徒祯瓮声瓮气的说,「我一定要揭穿你这张人皮,你瞒天骗地,连阴差都让你骗了,别想骗过我这道行高深、英雄出少年的天才大师!」 泽峻斜斜的睇了他一眼。这种笨蛋会是他的朋友?他前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流着鼻血讲这种大话,很没有气势,你知不知道?」 「……」司徒祯掏出符咒,正要炸出去,却发现他手上的符咒成了一只只蝴蝶,飞得他满头狼狈。 原来…花神老板教的三脚猫幻术就是拿来对付这种三脚猫道士的。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泽峻自弃的叹了口气,转身往教室走去。 「喂!我们还没分出高下!」司徒祯往鼻孔塞了两团卫生纸,气急败坏的追了过来。 …这还需要分吗? 他进了教室,捡最靠近讲台的位置坐下,司徒祯忿忿的往他旁边一坐。他虽然没有常识,但是在知识的殿堂,倒也不敢放肆。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上课的老教授老到快归西了,连话都讲得不甚清楚。但是他年纪这么大一把,火气不输血性方刚的少年。上回有人在教室讲话,他破口大骂到晕厥,差点一命归西。吓得他的学生们上课都肃静非常,宛如守灵。 他可是遵守传统道德的有道大师,气杀师尊可是大罪,他是绝不会犯的。 偷偷看了泽峻一眼,发现他貌似专注的听着教授讲课,手里还不停手的写着笔记。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他真的越来越迷糊了。 他们司徒家是天师道一脉相传的正宗。熬过多少大风大浪,直到清末,才举家迁往欧洲,表面上是弃宗西化了,但事实上,司徒家隐匿在西方,却坚守着道门的传承,只是从师徒相承,转为父子相承,并在西方除魔的大机构里头有良好的合作关系,且将几乎失传的道门正统延续下去。 事实上,继承他们家业的是司徒祯的大哥,原本司徒祯可以不学道。但他从小天赋就高,甚至父亲还考虑过让这个次子继承而非长子。 不过他个性太好强,太狂于斩妖除魔,这点让天性仁厚的司徒家长不喜,勒令他外出磨练。所以他十五岁就往都城去念书,后来又来到这个城市。 从小就因为天赋引来不少垂涎的妖魔妖异,他对妖魔真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的专长就是「劾名」。只要让他看过一眼,就可以分析出妖魔的品种和专长,并且可以从弱点痛下杀手。 但这个名为「李泽峻」的家伙却让他束手无策。 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是个「杂拌儿」。他有着人的躯壳,却有着妖怪的内丹。法术更是杂到一个极致──飞剑诀、五雷法、妖火,他似乎还会一点儿西方白魔法和黑魔法,,甚至有些他看都没看过的怪招数。 更让他摸不着头绪的是,他居然会一点儿花神护体和狐魇。 什么跟什么…仙神妖魔法术大集合?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个性暴躁直爽的他干脆问了这个怪物。 「你才是东西吧?」泽峻瞪了他。 「谁说我是东西?!」司徒祯暴跳了。 「原来你不是东西。」 「你才不是东西呢!」司徒祯气翻了。 …该死的姚夜书。这个笨蛋是你「安排」给我的吗? 「喂,你认不认识姚夜书?」可能是闷到一个境界,他转头问了司徒祯。 「…我认识啊。」被转移注意力的司徒祯也忘记了自己的火气,「我是他的读者。你不知道,他文笔真的是好啊,对于众生有种独特而正确的见解。我是从他的『应龙祠』开始注意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从来没出过这个小岛,却可以把遥远大陆的景色和发生过的事情写的惟妙惟肖,我在大陆就是他的读者了,还去寻访过应龙的传说和遗迹呢…」 …不但是个笨蛋,还是个话很多的笨蛋。 「那你知道他住在哪?」 「知道啊。」司徒祯完全忘记他和泽峻的不对眼,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不知道?哎,难怪啦,他住的地方不是很多人能了解的…但是一个天才总是有点疯狂,不疯的还叫做天才?他最近回去闭关了,听说要写部巨作。很令人期待啊,不是吗…」 泽峻忍受他的滔滔不绝长达五分钟,「…麻烦你说重点好吗?他到底住在哪里?」 「你要干嘛?」司徒祯这才警觉起来,「如果你想对他不利,我告诉你喔,他的读者们可都不会饶过你…」 其实我还蛮怕他的读者。泽峻自弃的想。若每一个都这么唠叨,用不着动手,他就会因为精神极度疲劳举白旗投降。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异状。」泽峻大声的打断他的话,「因为我很怕他会疯到连写作都不能。」 这话真的把司徒祯吓坏了,他坚持要带泽峻去。泽峻虽然不想跟这个人气太浓郁的家伙有什么瓜葛,还是不太情愿的跟了去。 结果他们到了一家医院,还是泽峻非常熟悉的医院。这…不是杨瑾老大驻诊的医院吗? 然后他们到了精神科住院部去等待会客。 …想想姚夜书的重大伤病卡,似乎也是应该的。 结果这个发疯的作家一出来,脸拉得极长,对着司徒祯劈头就骂,「不是说我在忙吗?!每个人都来找我,我都不用做事就对了?要稿子没有,要命一条!再吵我就砸了笔电,大家都看不成!」 …看他这么火气十足,似乎神智非常清明,还真是太好了…泽峻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还为姚夜书担心这么久。 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就算断手断脚,大脑切除一半,大约也会活蹦乱跳吧? 「呃…不是我…」向来嚣张的司徒祯气势一下萎缩下来,将泽峻挡在前面,「是他是他,是他吵着要来探望的…」 泽峻扁了扁眼睛,「…对,是我。」他不懂眼前这个娘娘腔的疯作家有什么好怕的,从阴差到道士都怕他,「喏。」他把装着微尘的瓶子递给姚夜书。 他收了火气,饶有兴味的看着泽峻。「哦?你把微尘给我?」 泽峻脸上一阵不自在,「反正我和小梓姐的岁月悠长,而你,不过是个短命的凡人。失了微尘,万一…」他把后半截的话吞下去,硬把瓶子塞进姚夜书的手中,「等你天命终了,我们自然会来回收。」 姚夜书用那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看得泽峻发毛,好一会儿才爆出高亢的笑声。「你真的会比我长寿?我天年早尽了,只是阴差抓不走我。」 他仔仔细细的看着泽峻,露出一种满意的表情。「我很少有机会和我笔下的主角面对面的。我是说,活着面对面。」 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注视着泽峻,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他,被这疯子看得发冷。 「我用不着微尘了。」他恢复讥诮又冷静的神情,「只要我还在写,就可以保持一种恐怖平衡。但是我还满开心的…咯咯咯…」 泽峻抚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暗暗诅咒着,「那能不能麻烦你…修改一下情节?」他指着背后的司徒祯,「最少把他删除。」 「办不到。」姚夜书一口回绝,「不,我不是拒绝你。而是某些写在时空里的小说,我没有修改的能力。你要知道,我只是『看到』,然后『写』出来。我无法修改你们的过去,也不能篡改你们的未来。」 「…那你到底可以做什么?」泽峻发怒了。 「继续在时空中偷窥你们。咯咯咯…」姚夜书回答的很干脆,并且发出一声声阴阳怪气的笑。 要不是司徒祯架住了他,泽峻真的会冲上去试图打爆这个疯子的脑袋。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线索。」姚夜书竖起纤白的食指。 「你最好快说!」泽峻气翻了,「若你再安排笨蛋朋友给我,那就不必了!」 「等等,」架着他的司徒祯抗议,「喂,什么笨蛋朋友?」 无视这团混乱,姚夜书的眼睛穿过他们,注视着虚无,「不周之书。」 「什么?」 「你们要先找到问题的根源啊。」姚夜书依旧笑着,眼光涣散,「我已经破例剧透了,还找不到,我也没办法…」他悠闲的走回去。 「…鬼才听得懂你说什么!你给我回来!姚夜书!」泽峻怒吼了。 医院的护士也怒吼了,「这里是医院!小声点!」 他和司徒祯一起被赶了出去。 虽然是个薄弱得等于没有的线索,泽峻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去追查这个答案。 他瞥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司徒桢,「…你该不会知道什么是『不周之书』吧?」 司徒桢满口食物的瞪他一眼,勉强咽了下去,「…姚大还没写,我怎么会知道?」 很好,这是我的错。泽峻气闷的想,我会去问这个书痴,就是我的不对。快快的吃完午餐,他拿出手机,试着拨给最可能知道的人。 第65章 「喂?狐影叔叔?」 「我在忙!」狐影气急败坏的嚷,对着旁边的人怒吼,「你们夫妻吵架去外面好不好?我这不是法院,不能帮你们办离婚!我只是倒霉的狐王代理者,不是他妈的法官啊!等一下,等…」 话筒那头传来熟悉的爆炸,然后是砂石簌簌而下的声音。 瞧,我不在还是会有别人炸屋顶啊。只能说,幻影咖啡厅的炸屋顶是有固定配额的。 「你们炸了我的屋顶!」狂怒的狐影捂着话筒,却还是让泽峻的耳朵嗡嗡响,「如果不马上修好,我就要变成暴君了!对,你们别跟我抱怨,嘴巴动手也要动啊!不在日落之前修好,你们夫妻俩就准备吃个一千年的牢饭吧!小孩?都要离婚了还管小孩?不修好我就把小孩卖去马戏班!」 「狐影叔叔…」泽峻好意的提醒,「现在都叫做马戏团,没人讲马戏班了。」 「…你也想被卖进去吗?」狐影原本娇媚的声音隐含着雷霆之怒。 泽峻缩了缩脖子,决定不去纠正他的错误。「…叔叔,我是想跟你问件事儿。」 「问吧。」狐影疲倦的抹抹脸,「反正大家都不让我安生,成天跑来闹闹闹,我就知道你也该会来插一脚。」 干嘛把我说得好像职业惹麻烦?泽峻有些伤悲。「狐影叔叔,你知道什么是『不周之书』?」 「啊?」狐影愣了一下,「什么『不周之书』?你哪儿听来这奇怪的名词?」 「呃…」泽峻挠了挠头,「这很难说明。总之,有人跟我提示,若要解决这一切,得先找到这东西才成。」 「谁啊?」 「…一个发了疯的作家。」泽峻硬着头皮回答。 好一会儿,狐影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泽峻觉得不妙,把手机拿远点,还是被狐影暴怒的声音震得耳膜疼痛。 「你居然听信作家的胡说八道来吵我?还是个发疯的作家?!」狐影磅的一声,摔了电话。 泽峻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发现满餐厅的食客都瞪着他,司徒桢干脆钻在桌子底下寻求掩护。 他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跟谁解释,「…叔叔的心情不太好。」赶紧结了帐落荒而逃。 看起来,叔叔是不知道了。 他发qq给花神老板,花神老板回了三个字:「不知道」。然后又塞了更多更离奇荒谬的任务给他。 他试着上网查资料,却查出更多莫名其妙却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东西,甚至查出「中国女作家出书《死神爱听周杰伦》接死亡简讯恐吓」这种不知所云的资料。 说不定姚夜书只是唬弄他?他居然会去相信一个发了疯的小说家,也真的是神经了。小说家说穿了,不都是大说谎家? 就在他准备放弃这个虚无缥缈的线索的时候,「不周之书」居然用一种极度意外的方式,落到他手上。 这天,他们老到几乎要归西的老教授叫住了泽峻和司徒桢,要他们来帮忙打扫研究室。 你知道的,通常文系的研究室基本上是种灾难,而老人家的研究室,更是灾难中的灾难。看着无处落脚,到处堆着岌岌可危、随时会山崩的书和杂乱无章的数据,泽峻真的严重怀疑,这个窄小的研究室是不是刚被原子弹攻击过。 默默的处理这场可怕的灾难,老教授悠闲的喝着茶,指挥他们把书放在空荡荡的书架上,还有一些要装箱,「尽容易的、尽容易的。年轻人,我的都分类过了,你们只要摆上去就行了。」 望着直抵天花板的书柜,泽峻默默无言。司徒桢也皱着一张脸,老教授在,他又不能施展舞空术。但是这个年纪恐怕跟老教授一样的书梯,简直快要散了架,他站在上面胆战心惊,晃得跟五级地震一样。 「…李泽峻,你来吧。」他实在晃到头晕,「站在上面久了,我有点想吐。」 泽峻扁了扁眼睛,跳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书梯,接过司徒桢递给他的书,一本本上架。一个不稳,他忙着攀住柜顶稳住重心。柜顶都是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却摸到一张泛黄的纸张。 报纸吧?摆在柜顶防灰尘的。泽峻不甚在意的扯下来,却发现是张脆得几乎要散掉的粗纸,灰尘飞舞,粗厚的大字朴拙的写着:「不周之书」。 他愣住了,轻轻的拍掉灰尘,瞪着这张龙飞凤舞的,却不怎么看得懂的文书。 「你要死啦!」司徒桢怒吼,「抖得我满头的灰!」 「…不周之书。」 「你说什么?」司徒桢也愣住了。 「…老师,你这个是哪里来的?」他连声音都发抖了。 老教授慢条斯理的擦了擦眼镜,慢条斯理的看了看这张文书,「这个啊?这是我爸爸、的朋友、的叔叔…的伯伯…」 「…老师,我们都听过这段段子了。」泽峻的脸快要发黑了。他急得快要死掉,老教授还在跟他玩「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有幽默感。」老教授发着牢骚,擦着雾蒙蒙的老花眼镜,「好吧,老实告诉你…我也忘了。」 泽峻看了看老到半截入土的老教授,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既然如此,这可以给我吗?」 「当然,」教授满脸笑容,「不行。」 泽峻觉得他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对老人家施加暴力的确很难看,但是有些老人家真的会诱发人凶暴化的劣根性。 「你顶多可以影印一份出去。」老教授很善意的说,「不过先把我的研究室整理好再说。」 垮着脸,泽峻和司徒桢在这宛如核弹废墟的研究室埋头苦干。 「为什么我也要陪你在这里吃苦?」司徒桢叫了起来。 「你想不想知道什么是『不周之书』?」泽峻冷冷的问。灰头土脸的他心情实在很坏。 「…姚大的伏笔欸!我当然想!」满脸灰尘的司徒桢眼睛发出亮光。 「那就卖点劲儿吧,那儿还有五箱书要装。记得写上明细。」 为了这张破纸,泽峻和司徒桢埋在这些发霉的书和灰尘中足足三天,才让老教授满意。 拿了那张拷贝本,司徒桢坚持要跟他回家一起研究,泽峻看了他一眼,体力过度劳动和急着破译文书,让他没有心思去拒绝,抱着疲倦又自弃的心态,让司徒桢跟他回家了。 正准备吃饭的杨瑾和殷梓对视了一眼,眼底满是纳罕。这几天泽峻累得回来就是睡,连花神委托的案件都积压在那儿不管,今天居然带着一个人类回家? 他没带过任何朋友的。 「司徒桢。」泽峻连回头都懒,「不用准备他的碗筷,他不在这儿吃饭。」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礼貌这类的常识啊?!」司徒桢怒叫起来。 杨瑾合上报纸,很人类、也很有礼貌的招呼这位一身道气的少年,虽然眼中多了些深思。殷梓虽然不喜欢外人,但泽峻跟同族结交,也很乐见其成。 但是看在司徒桢的眼底却显得很诡异。他的专长是「劾名」,踢到泽峻这个铁板就已经很闷了… 现在他又看到隐隐有六对翅膀,带着金边眼镜的西方天使淡漠的邀他吃晚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女,却用着带妖气的眼睛沈稳的看着他,神情有着早熟的沧桑。 抬头一看,二楼扶梯有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他,分明是鬼魅… 这是什么地方啊?! 「你快点吃好不好?」泽峻不太耐烦,「张着嘴发什么愣?光张着嘴,饭会自动飞进你嘴里?」 正常人在鬼屋吃得下饭吗?吭?你们不要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啊?!神威、妖气、鬼魅相融成一气,让司徒桢头昏脑胀起来…尤其是杨瑾。 他身为仅次于天使长的前任死亡天使,在家里当然不会去掩饰压抑他的神威。这对修行尚浅的司徒桢(照的标准来说),真的是莫大的冲击。 他晃了两晃,翻白眼晕了过去。 「…这种东西还需要拿去鉴定?」杨瑾少有的笑出声音,「免了,光凭上面的『念』我就可以告诉你,这约是人类二战时代的产物,使用的是东方惯用的墨和毛笔。」 司徒桢悠悠醒来,偷偷的睁开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泽峻狐疑的看着这张粗纸,「这就是『不周之书』?」 「看起来不是。」殷梓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记忆还很破碎,但是已经足以应付这种程度的问题,她从架上拿下山海经,「看起来是研究水神共工传说的一部份。」 山海经?躺在床上装睡的司徒桢心里冒出大大的疑问。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山海经,水神共工是谁,他甚至可以背。 「共工触山,折天柱,绝地维。」折断的天柱,被称为不周山。这,就是不周之书的内容?司徒桢觉得有点失望。 「就这样?」泽峻也感到相同的失望。 「你先说说看,为什么会关心这个?」杨瑾专注的望着泽峻。 「…因为,有个发了疯的作家给了我这个线索。」泽峻硬着头皮,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杨瑾却没有像狐影一般发怒,他摩挲着下巴,深思之后,微笑起来,「东方凡人的神秘总是令人感到有趣。原来又出现了第二个『史家笔』呀…」 这是啥?泽峻眼中出现了大大的问号。 「过去也曾经有个姓司马的也拥有这种天赋。」杨瑾心不在焉的看着那张破纸,「他的天赋就是从虚空里阅读发生过的历史。」 惊愕之下,司徒桢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说司马迁吧?」 欸?欸欸欸?我怎么开口了?在这可怕的鬼屋…我会不会没命啊? 杨瑾却毫不意外,沈稳的点了点头。 泽峻无暇顾及发抖的司徒桢,只觉得一阵阵发昏,「…杨瑾叔叔,我记得你是西方的死亡天使。」你怎么会知道东方的事情呀?! 「哦?关注其它天界管辖的范围,这是合理的收集资料,不是吗?我派驻东方也有段时间了。」 …原来各天界也搞间谍这一套,算是见识到了。 「看起来,这个叫做姚夜书的『史家笔』能够略微的看到未来。」杨瑾将那张破纸交给泽峻,「既然他提及了,你就去不周山看看吧。」 「…不周山。」泽峻感到一阵气虚,这要跑多远啊…「这表示我要去出差?到底这个该死的不周山在哪呀~」 殷梓奇怪的看他一眼「为什么要出差?」 杨瑾沈吟一会儿,淡然一笑,「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毕竟你还这样的年轻…你知道我们城市的这个小岛叫什么?」 「希希岛。」 杨瑾点点头,「葡萄牙人唤她『福尔摩沙』,更早之前被称为『夷洲』、『大鸡笼』、『大员』、『窝湾』…直到清朝定名为『希希岛』。但这些,都是凡人的称呼。」 他望着窗外,有些惆怅,「但是最早的时候,她被称为『列姑射岛』。」 泽峻突然一震,表情空白了一下。这个名字明明这样陌生,却在他心底狠狠地扎了一下,勾起一种异样的、怀念的,类似乡愁的气味。 殷梓凝视着夜空,轻轻的说,「列姑射山在海河州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 一旁听着的司徒桢惊呆了,完全忘记对鬼屋的畏惧,「列子黄帝篇。」 殷梓鼓励的对他笑笑。 「列姑射岛的神人,说不定是最早的生物。」杨瑾耸了耸肩,「当然一切都只剩下传说了。总之,这群『神人』触怒了当时的天神──别问我是那方天神,我不知道。在四方天界,列姑射是个禁忌,禁止提起的──他们被流放出这个仙岛,成了许多众生的祖先。据我所知,大部分的东方天界管辖下的众生,几乎都根源于此,甚至还有部份西方天界的种族也是,如不死鸟。」 「间接来说,飞头蛮也是。」殷梓拼凑着模糊的记忆,「虽然我记得不完全。」 这是个,饱受摧残扭曲,几乎只剩下断垣残壁,完全失去仙气的小岛。但却也是许多众生写在血缘里,无法磨灭的原乡。就算她的过往因为岁月的摧残而被遗忘殆尽,但是遥远而模糊的乡愁,吸引许多众生,回到这个空气污浊,天空晦暗的小岛。 第66章 她什么都没有剩下。但众生依旧下意识的渴求、依恋,设法回到这里。 最初也是最末的天柱,也在这里。 杨瑾解释着,「万事万物都有一个『轴』,一个中心点。若是这个『轴』失去平衡,就会崩溃毁灭。在人类身上,『轴』就是灵魂。在三界,『轴』就是天柱。东方的传说很隐约的解释过天柱崩溃的经过,而天柱断裂的遗迹,就是不周山。」 「灵魂出窍,人类多半会死。」泽峻惊讶了,「天柱崩毁了,为什么这世界还存在?」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杨瑾回答,「但关于姑列射岛的一切,都是禁忌。所以我无法回答你…也不能告诉你在什么地方。」他从架上拿了地图集,翻开某一页,指着最中间的城市。 瞠目看着杨瑾,「这里?在这里?就在我们所在的城市?」 「我不说是,但也不说是。」杨瑾竖起食指,「记住,我什么也没说。」 「我和你一起去。」殷梓拿起外套。 「小梓姐,你在家待着。」泽峻不愿意她涉险。 殷梓考虑了几秒,摇摇头,「我必须跟你去。」 她说不出为什么,原本她就不是长于占卜的大妖。但她有一种感觉,一种神之怒即将发动的危险感。空气中噼里啪啦的闪着微弱的静电,这让她刺痛,甚至有些紧张。 列姑射…一个禁忌的名字。但若泽峻要去碰撞这个禁忌,至少她得在他的身边,张开结界。哪怕这结界在灾厄之前薄弱得微不足道。 泽峻忧郁的看她一眼,低了头。若说这段磨难的旅程教会了他什么…或许他学会了,不要推开殷梓的手。 「好,我们一起去。」他鼓起最大的勇气。 「去什么地方啊?」迷迷糊糊的司徒桢跟着小跑,「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不周山。」他对司徒桢很不耐烦,「那不是笨蛋送命的好地方,回家去吧你!」 「我怎么可能错过姚大的伏笔?!」司徒桢很激动,「还有,笨蛋是谁?你说清楚啊!」 杨瑾望着他们吵吵闹闹的背影,凝视着遥远的乌云,沉重的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泽峻的修炼又有所长进,可以在不费力的状况下部分妖化,最少可以使用飞行形态,带着殷梓旅行很方便,只是司徒桢一路上的碎碎念让人无法消受。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泽峻受不了了,「我会飞,所以我是妖怪。照这个逻辑,司徒先生,你飞得比我还快,想来也是妖怪啰?」 「你在说啥?」司徒桢暴跳了,「我这是秘传的舞空术,跟妖怪怎么同?为了学会这该死的舞空术,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你要知道,舞空术难如登天,若不是像我这样不世出的超级天才,可能老到骨头能打鼓都还学不会哩!我们祖孙三代,一大家子十余人,也就我和叔公会罢了。我十六学到十八就会,就已经惊为天人了,你居然还赖我是什么妖怪…」 看着他滔滔不绝连气都不大要喘的长篇大论,泽峻颓下了肩膀。「…小梓姐,抱歉,他真的很吵…」 殷梓体谅的看看他,「…年轻人肺活量大是好事。」她闭上眼睛凝神在风中倾听,「似乎是这里。」泽峻依言降落,还在唠唠叨叨的司徒桢紧随在后。 望着这片辽阔荒芜的原野,同行的三人心底都有点迷糊。 「这里有什么?」司徒桢东张西望,「没看到山的影子啊。」 「…沧海桑田,又怎么会有山的影子呢?」殷梓苦笑着。她恢复了一小部份的记忆,又用功勤谨,许多妖术和法术都到了堪用的地步。 张开细白粉嫩的掌心,一只小小的菱形水晶轻舞于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这原理,和罗盘是很接近的,却又更细致一些。她利用水晶共鸣的原理,寻找那条「轴」,导引气脉和磁场,但在千万年前就毁灭的天柱。 「别在往前了。」司徒桢静静的说,「往前不详。」 殷梓心觉有异,方回头,只觉掌风疾厉,夹杂着刚青色的火袭来。我该闪躲,然后持咒架起禁制才是。但是这具人类的身体气弱,又花费无数精力净化微尘,竟然闪避不及,她只能勉强张开结界,希望这个仓促的结界可以让她受的伤轻微一些。 骤然珠雨猛烈得令人发疼,挡开钢青色的火苗,耳上舒卷着蝙蝠似的翅膀,尚未恢复成人形的泽峻面上有怒,「司徒桢!你搞什么鬼?!」 殷梓让他抱在怀里,隐隐觉得有些发痛。但最让忧心的是,她小徒狂暴的心跳和杂乱的呼吸。 「我没有受到伤害。」她抚慰的摸着泽峻的脸孔,「没事的,平静下来。」 泽峻原本濒临崩解的狂怒,在她冷静温柔的声音里头,缓缓平息下来。望着自己兽化的手爪,有种沉重的忧虑。 他还不会控制妖化,最少没办法完全控制。愤怒会让他的能力爆发,但是爆发之后…他可能会永远失去理性,最坏还会死。 他一直竭力在避免爆发,但是跟殷梓有关,他就会狂怒不已。这种时候,他格外需要冷静。一头凶猛没有理性的野兽是不能保护小梓姐的。 被珠雨击飞的司徒桢飞了回来,看起来已经调息完毕。他表情冷漠,瞳孔里燃着静静的火焰。「别再往前,离开这里。」 冷静下来的泽峻有些困惑。这个唠唠叨叨的书痴突然不再说废话,这样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他。 「司徒桢?」泽峻狐疑的喊他,「你中蛊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眼神锐利的看着,蓄势待发。 殷梓从泽峻的怀里下来,她仔细观察着司徒桢。「…是谁附在人类的身上作怪呢?报个名号,最少也让我们知道个来龙去脉。」 司徒桢笑了。「我听闻大妖殷梓已然魂飞魄散,看来只是谣言。」 「倒不完全是谣言。」殷梓安然的回答,从袖口抽出一枝翠绿的柳条儿,「只是我爱啃书,多少念了些回来。」 司徒桢的眼神闪了闪,迅雷不及掩耳的攻了上来,泽峻冲上来挡住他的攻势,殷梓趁这时候,将柳条往司徒桢的前额、胸口、小腹各抽了一下,他发出一声怪叫,狼狈的往后退。 「…三尸神?」殷梓愣了一下。 司徒桢更不答话,只是满蓄真火,将这片荒野点燃了起来。殷梓喃喃轻诵,用避火诀将烈火压制出去,熊熊的围绕成一个大圈,反而成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结界,不让这场死斗波及到外界。 「我倒是小看了你这残妖!」司徒桢怒叫,「莫想越雷池一步!」 「你在守护什么?」殷梓逼问,「莫非是不周山的秘密?」 司徒桢瞳孔倏然紧缩,「你知道了?你们知道多少?不管知道多少,今天别想离开这里!」 他双眼冒出精光,咬破舌尖,手指苍天,捏着奇异的手诀。殷梓模模糊糊的忆起,人间的道门往往有奇异而猛烈的大绝招,却需要机缘和天赋方能使用。只是人类的容器如此纤细脆弱,往往承受不住这种大绝的启动。 司徒桢只是被附身,罪不当死吧? 「阻止他!泽峻!」她失去了冷静。泽峻虽不明究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殷梓的判断。他冲上前去,却被无形的结界阻挡住。虽然他不耐烦的用狐火强行炸开这个结界,但司徒桢的持咒已完成。 缓慢的天雷从天而降,夹杂着愤怒的青火,然后盘旋徘徊,凝聚形体,一条矫健、优美,却又凶猛庄严的青龙,在司徒桢的头顶飞舞。 他唤了神灵之一:龙王。 「敖广参见。」龙的声音宛如春雷,隆然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着。 司徒桢的脸孔苍白,却傲然的笑着,「杀了他们。他们触犯了禁忌。」 是怎样的禁忌,可以让司徒桢这样的凡人驱使天庭神职的龙王?殷梓的心里涌起疑问。在钢青色的火焰中,她默默的思考着。 泽峻却不知道这些纠葛。他在大大小小的惨酷战役中熬过来,这些经验几乎内化成本能。他并没有妖化或爆发,只是唤出飞剑,模仿着龙的形体,幻化出遍体流光、剑气隐隐的白龙,持诀和龙王相对峙。 敖广迟疑了一下。这人类孩子年纪很小,唤出来的飞剑也属平常。自炼的剑龙更是可笑,难道这孩子不知道,他在龙族位阶极高,管尽天下鳞虫?要收了这条小小剑龙,易如反掌。 但是他徘徊盘旋,迟迟不敢去收这条张牙舞爪的小白龙。有种熟悉而恐怖的感觉让他畏惧。这种畏惧非常遥远,却非常清晰。 「敖广,你在做什么?!」司徒桢大喝,「为何还不杀了这两个犯忌者?!」 龙王有些嫌恶看了看司徒桢,但又不得不服从召龙符。这凡人拿了他一半的寿命来启动这张符咒,虽然知道他被操控,而且是被三尸神操控,于符令、于天喻,他都必须服从。 将满满的怒气转移到这两个凡人身上,身形不到他一半的小白龙无畏无惧的奔上来,他一声龙啸,正欲吞灭那条小白龙,却听到一声响亮的、宛如丧钟的声音。 他没吞灭白龙,反而让迅疾的闪光割下了一只龙角。伤口不断的冒出碧绿的血,他满眼的恐惧,并且想起为何畏惧。 遥远到不复记忆,他依旧是条小龙时,大禹在他眼前锻出了神器镇海神铁,引发狂暴的天之怒。 险些因为波及至死的敖广,终生畏惧着神器。就算镇海神铁最后在他的宫殿安放,后来让大圣爷取了去当兵器。这种畏惧依旧深深的写在他的脑海中。 他畏惧这条幻化的白龙,他畏惧泽峻。 失了龙角的敖广倒落灰尘,引起一阵巨响。苦心修炼的精气随着碧绿的血,狂乱的奔流而出。 「你…」皮皱筋柔的敖广吃力的开口,「你是神器制作者?我听说近年有个孩子引发天之怒…」 泽峻赢得莫名其妙,赶忙飞剑收回来,反而有些慌了手脚。他虽然糊里糊涂,但是司徒桢的异样他也猜得出来。小梓姐说是附身,应当就是了吧。司徒桢并不是真心要杀他,被他唤出来的龙王也不是真心要杀他。 「那是误会!我从来没有打造过什么神器…」泽峻手忙脚乱的跪下来看敖广的伤,「你不要紧吧?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敖广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疲惫的闭上眼睛。 「…神器?」司徒桢的眼睛出现贪婪的光,「值得付出这凡人所有的寿命。」他压榨着所有的寿命,准备一次将四海龙王都召唤而至… 却觉得胸口一痛,烦闷欲呕。 娇小的殷梓用稚弱的力气,用手肘撞击他的横隔膜。他居然让这软弱无力的撞击给制服了。 司徒桢张开口,吐出一个小小的娃儿,然后仰面倒了下去。 那娃儿有张老人的脸孔,发出娇腻的声音,怒叫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藏在哪?人有三千六百毛孔,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藏身何处!」 「中尸神白姑。」殷梓淡淡的,「我当然会知道。我可是大妖殷梓。」 她想钻入土里,却让泽峻一把掐住,封存在咒符中。 等敖广悠悠醒来,发现他的出血停止了。那个少年人和女娃儿都守在他身边,关怀的看着他。 「…你们不杀我?」敖广颇感讶异。 「杀你?为什么?你只是服从号令。」殷梓奇怪起来,「令主被附身,现在已经解除。你随时可以回东海。」 「…你们没有拿走我的如意宝珠,剜出我的内丹?」敖广瞪大眼睛。他难得这样脆弱没有防备,他们是笨蛋还是傻瓜?居然没有动手? 「喂,你以为我们是强盗还是小偷啊?」泽峻不太高兴,「快走吧,我们还有事要办。」 「他们都让你走了你还不走?」封存在咒符里的白姑怒叫,「快找人来救我!」 泽峻恶狠狠的摇着咒符,摇到白姑晕头转向,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可能会找援军来。」敖广望着这对不知变通的笨蛋。 「那也没办法。」殷梓苦笑了一下,「拘禁情报单位的中尸神,我们本来就惹了祸。」 第67章 踌躇了一下,敖广忧郁的笑了笑。他今番误事,剐龙台上难免一刀。他一生奉公守法,胆小怕事,依足了规矩。到头来还是这种下场啊… 翘首望天,他深思起来。为了让这世界不崩解,会不会已经付出令人难以忍耐的代价? 「你们为了什么来?」他开口了。 「…不周之书。」 他点点头,勉强起身,蜿蜒爬行到一处小小的土丘,开始挖掘。 「敖广,你在干什么?!」被禁制的白姑又气又怒,「住手,快住手!你不怕灭九族吗?!」 「早晚都要灭,还差这一时半刻吗?」敖广没有停手,「天帝若驾崩,这世界还能活着谁?罢了,不用自己骗自己了。」 他挖了将近三人高的洞穴,失血和受伤让他感到虚弱。他爬出洞穴,气喘吁吁的。「底下有个玉匣,藏着你要的答案。当初我们都受了言咒,不能提及这件事情。该怎么做,你们自己判断。我只能告诉你,随便打开神的封印,不会没事的。」 敖广喘息片刻,望着和海一样蓝的天空。「我呢,突然很想家。我也该回去交代后事了。」 他倏然飞起,在这漫长的一生,第一次感到这么自由,无所惧怕。 相视了一眼,泽峻跳下那个大坑,拨开薄薄的泥土。原本洁白的玉匣浸润了大地的颜色而晕黄,长宽大约一张a4纸的大小。他按着匣盖,隐隐有电流让他感到有些麻痹。 「不要打开那个玉匣!」白姑声嘶力竭的喊着,「千万不要打开!你想把这世间的灾祸都引来吗?你想亲眼看到三界倾覆吗?!」 「白姑,你总是在说谎。」殷梓淡淡的。 「这次是真的!」她怕得瑟瑟发抖,「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让我走,让我走!」 泽峻动摇了一下,抬头看看殷梓。她无波的美丽眼睛有着支持和坚定。他们,也只有这个虚幻到接近于无的线索。 他打开了玉匣。里头现出一个几乎只有小指高的雪白玉简,这样的小,小的像是个坠子。 他伸手拿起玉简,碧空渐渐阴暗下来,回旋着深紫诡异的云。隐隐的缠绕着雷霆闪电,严厉而无言的谴责。 这是第二次,泽峻面对天之怒。殷梓讶异起来,没有任何神器制作,却引发这种恐怖的天怒。泽峻抓起玉简跳出坑外,火速唤出飞剑,殷梓将结界的浓度缩小,仅仅保护在她和君心、还有昏迷的司徒桢身边。 我们,能够熬得过这莫名的天谴吗?殷梓心想着。在惊天动地的雷霆闪烁和白姑无助的哭嚷中,他们昂首,面对开启神封的命运。 这次没有狐影众仙的垂爱,也没有管九娘精妙的庞大结界。他们独立面对着这庞大的压力,在割得满脸血珠的电风中,同心协力的抵御这股强大的灾难,还必须保卫犹在昏迷的司徒桢。 天雷势力万钧的奔腾了九次,七把飞剑各独立吃了一次强大的雷击,剩下的两次,是泽峻将冒着烟、几乎融化的飞剑幻化成白龙,几乎将自己和殷梓的灵魂都奉献出去,才算是熬完这次极度痛苦的天怒。 他们疼痛、晕眩,像是由里到外都被割碎。好不容易锻炼回来的七把飞剑也几乎被融蚀。但他们熬过这场巨大的灾厄,内在的修为却突破不少难关,提升到另一个层次。 像是被烈火淬炼,七把飞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吸纳了雷气和天怒,真正的,成为神器。 但是殷梓和泽峻几乎站立不住,精疲力竭的他们,还没有发现这个事实。 杨瑾找到他们的时候,天之怒已经过去了。他静静抽着烟,倚在有些年纪的奥迪上面,默默的看着这两个头发烧焦,身上还有些烧伤的孩子。 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司徒桢,他将烟捻熄,走过去翻开他的瞳孔。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像是某种险恶的法术,夺走了他一半的寿命。这很棘手…。 即使是前任的死亡天使,要在规则内救他也是有困难的。但是东方的神秘总是令人困惑。他被夺走了一半的寿命,却像是被充满电的电池,精力和法力达到他这个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终止那个险恶的法术,使之不再侵蚀他的寿命很简单,杨瑾也这样做了。但是坦白说,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昏迷不醒的孩子会不会寿促。 困扰了一会儿,他将这三个孩子扛进车子里。当然,将他们变回去比较快…但他早已不是死亡天使了。 司徒桢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全身舒畅,像是四肢百骸都吃了人蔘果,说不出的舒服。他运转了一下内息,又惊又喜。他修行尚浅,原本还在筑基的阶段,没想到一觉醒来,他不但进度突飞猛进,还有了淡淡的元婴。 到底发生了啥事呀?他努力回忆,只记得和泽峻一路拌嘴,跟着那个妖怪似的人类少女到了一大片啥都没有的空地,然后… 然后呢?他愣了一下,发现大脑空空如也。然后我就睡着了?为什么他会突然睡着,睡醒又莫名其妙的平添一甲子的功力?就算是武侠小说,也该跳个悬崖、掉个瀑布,被什么世外高人或者仙女救了,看是要委身还是给金丹,不然也给个法器之类的… 怎么就这么睡个一觉,他就连元婴都有了? 坐着发愣,转眼看到那个奇怪的、西方六翼天使。莫非是这个怪异的天使帮他打通任督二脉?他马上否决了这个荒谬的想法。首先,西方的天使要先懂啥叫任督二脉吧?他们搞不好连天灵盖在哪都不知道。 「你让三尸神附身了,还被天之怒波及。」杨瑾静静的抽烟,非常简单的叙述了殷梓告诉他的部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司徒桢张着嘴听着天方夜谭般的经过。这么精彩?!天哪,这种经历比小说还小说欸!他怎么就昏过去,一点记忆也没有?「…先听好消息吧。」 「我想你也发觉了。」杨瑾观察了一下他的气色,「你的修行一日千里。」 这个洋鬼子…不不不,这个洋天使成语用得倒贴切。司徒桢忙着点头,「对对对,我连元婴都有了。坏消息咧?」 杨瑾迟疑了一下,沉吟片刻,「…三尸神操控你的时候,把你的大绝用掉了。他用了你一半的寿命去启动召龙令。」 司徒桢瞪大眼睛,表情一片空白。 这对人类来说,应该是不小的打击。杨瑾露出悲悯的神情。他当人间的医生久了,受规则制约,不能用神力左右人类的寿算。但他这样一个怜爱人类的死亡天使,对于人类的绝望总是很不忍心。 好奇杀死九命猫。若司徒桢不坚持去的话,说不定不会招此厄运。他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欸?欸!洋天使大人,我连命都丢一半,不周之书到底有没有到手啊?!」司徒桢气急败坏的喊住他。 换杨瑾瞪大眼睛了。他看着脸上没有一丝丧气的司徒桢,反而有点摸不着头绪。「…到手了。殷梓正在试图破译。」 「耶!」司徒桢欢呼一声,「我也要看!我也要看!怎么可以扔下我呢?他们在哪?书在哪?」 杨瑾深深的看他一眼,「你差点为了这个和你没关系的书送了命。」 司徒桢想了一下,「对喔,我没了一半的寿命。」但他满脸不在乎,「哎呀,一半寿命是多少年,谁也说不清,对吧?我爷爷讲过,试图修仙就是逆天,寿算就不是自己的了。棺材装死人又不是装短命鬼对吧?我们看蜉蝣短命,神仙看我们也蛮短命的,你说是吧,洋鬼子大人?我都花这么大的代价了,怎么可以不看看最后谜底?任务做一半突然断线,挺讨厌的对不对?洋鬼子大人有没有玩过剑侠情缘?没有?太可惜了,这么好玩的game你没玩过。修仙也是要娱乐的是不是?…」 瞠目看着他滔滔不绝,非常兴奋的东扯西扯,一点都没有为损失的一半寿命难过,杨瑾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坦白说,这整件事情都跟这个凡人无关,他中途插一脚,莫名其妙的少了一半寿命,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他根本不用跟去探索不周之书… 但若三尸神附身的不是他,事情会怎么样?杨瑾愣了一下。 若司徒桢没有这种该死的好奇心,而是殷梓和泽峻前去…泽峻虽然妖化,本质上还是人身;殷梓现在根本就是人类。 三尸神可能神力不怎么样,但入侵人体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杨瑾的脸孔苍白了。 若附身殷梓,泽峻根本不会抵抗,此刻可能他得去收尸。若附身泽峻…又在颓圮的天柱附近,三尸神根本不在乎宿主受到什么损伤,一定会把泽峻所有能力都释放出来。 身为一个在东方「收集资料」几千年的死亡天使,他是略微知道当年的列姑射岛怎么毁灭的。 山海经是东方神明传给凡人的祈禳书,算是官方装订本。只含含糊糊的写:「共工触山,折天柱,绝地维。」但,这只是官方说法。 天柱不是共工一个人折断的,说起来,共工什么都不是。那是大战的战火波及,肆无忌惮的战火震断了天柱,当时狂怒的列姑射岛岛主,绝了地维,将原本庞大的列姑射岛粉碎的剩下这一点残骸,扭曲了整个人间的大陆,炸出了宽阔的海洋,大部分的陆地都陆沉了。 这一点情报,还是他想尽办法偷拐诱骗拿到手的一点远古残篇。当时被他拐骗的东方仙官要他自愿受言咒,才让他全身而退。 让泽峻的力量在天柱遗迹附近爆炸…会怎样?杨瑾不寒而栗。 这么说起来,这个能力最低微的人类被附身,反而是最好的状况?他在东方越久,浸淫的越深,越相信天道冥冥自有循环,连所谓「神」都无法左右。 这个小道士…莫非是无限经纬中,不可或缺的一线? 「我明白了。」杨瑾微微一笑,打断司徒桢的滔滔不绝,「我带你去看看殷梓翻译的怎么样。」 他这么睡了一觉,居然睡掉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哎…我宝贵的青春啊… 他一面哀悼睡掉的一个礼拜,一面跟着杨瑾,走进殷梓的房间。若不是杨瑾说了,他才不相信这是女孩子的房间… 这广大的房间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二楼,除了一张简单到不能在简单的床铺以外,靠着墙,放了严严整整不知道多少书。这本来就是杨瑾的私人藏书室,殷梓喜欢这里,就成了她的卧室。 原本这是个整齐干净的宛如雪洞、除了书什么都没有的卧室,孤零零的衣橱里塞着殷梓很少穿的衣服,一套制服和便服挂在外面衣架。 但是这几天,殷梓和泽峻在此埋首工作,到处都散着参考用的书还无数数据,泽峻捧着一本又厚又重的「神汉字典」,和拎着娇小光盘的殷梓,惊愕的看着杨瑾和司徒桢。 「翻译的进度如何?」杨瑾微笑。 「还可以。」满脸惫的殷梓定睛看了看司徒桢,皱了皱眉。「杨瑾叔叔,我们讨论过…」 「他付出了一半的生命当门票,你总要让他知道真相。」杨瑾耸了耸肩,「至于我,我也想过了。关于这整个事情…都在言咒范围内。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我不能言语、也无法述诸文字。既然我知道了开头,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没什么理由不想知道后续。」 「杨瑾叔叔,你就算了,你身份特殊,也有本事保护自己。」泽峻阖上字典,「但你身后那个笨蛋怎么办?他知道这些要命的事情做什么?」 「你说谁是笨蛋啊?」司徒桢暴跳了。 「就是那个笨到被三尸神附身的家伙啊,还会有谁?」泽峻对他怒目而视。 「你说啥鬼话?这是机率问题,我们三个,刚好我被看上啊,这就是人太帅的宿命…你不懂的啦。」 「…我错了,你不是笨蛋,你根本是白目吧?」 第68章 r 第69章 三尸神:道教称在人体内作崇的神。据《太上三尸中经》说:「上尸名彭倨,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这是很粗略的讲法,而这上中下三尸神还有许多俗名,像是中尸神「白姑」,就是俗名中的一种。 其实,三尸神又称三尸虫,属妖族,却接受天界的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天界负责监控人间的情治单位。他们拥有虫类妖族的特性,繁衍甚多,虽然接受天界的封号和管理,但本质上,还是吸食人气的妖族。 但这群妖神,对天界忠心耿耿,会被派来守颓圮的天柱并不意外。但忽略了他们的本性,封印在符咒隔绝多天,白姑连皮肤都皱缩了,软软的瘫在符咒的禁中,几乎要打回原形。 司徒桢挠了挠头。他虽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他手下杀得妖魔都背了不少人命,手段虽然残忍冷酷,他倒是很忠实的实行「罪有应得」这个成语。 但这个皱巴巴的小妖怪虽说附了他的身,害了他一半的寿命,却没见到他的其它劣迹。要这样一掌揉死这小妖怪,对他来说难度满大的。 屋主要他带走这个小东西,是不是要他养着?这个连鬼使都不养的正直少年伤脑筋起来。 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他随便的翻了一个杨瑾买回来当摆饰,大约手掌大小的竹笼子,把白姑倒进笼子里,贴了张自己写的符咒。 「…三尸虫吃什么啊?」他烦恼起来,「桑叶?」 软绵绵的白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这无礼的家伙…把我当成马头娘?!我可是、可是天上的神明!你…你…」 隔着笼子,白姑和司徒桢拌起嘴来,颇有旗鼓相当的聒噪度。 …难怪白姑会选司徒桢当附身对象。所谓物以类聚,也不过如此。 「他吃人的精气。」杨瑾疲倦的阻止他们发出的惊人噪音。「三尸虫以人气为生。」 「这简单。」司徒桢卤卤莽莽的的精气死灌在白姑身上。他被天之怒淬炼过,已经远远超越人间许多修行人,白姑被拘了几日,已经虚弱殆死,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灌,只见白姑像是吹涨的气球,连脸孔的皱纹都平了,差点被精气活活胀死。 「…快停手。」泽峻实在看不下去,「你是要救她,还是要害她?」 「我只给了一点点。你看她这么瘦…」司徒桢分辩着。 「拜托你停手吧,不然等等她爆炸了,肉屑很难清欸!」泽峻的青筋都浮了起来。 白姑已经胀得连骂声都微弱了。她自从成神以来,没遇过这么侮辱的待遇。 「玉简你带着,白姑你也带走吧。」杨瑾淡淡的说,「许多关节,说不定白姑知道,毕竟她是天界的妖神。至于管理者…我帮你写封信。尽量和我们保持联络,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叔叔!」殷梓叫了起来。 「让他们去管理者那儿受庇护,比留在这儿好。」杨瑾仔细想了想,「不周之书失落,天界不可能不追究的。但为什么延迟到现在还不追究…我觉得不太对劲。不过,早晚会来吧。我要保住你们两个,大约得费尽全力。让司徒桢去都城,我也减轻点压力。」 当然,这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的理由是…他已经完全受不了这个聒噪的人类,和复原后可能更为聒噪的白姑。 动用了一点关系,他隐秘的将司徒桢和白姑送到都城去。如果可以,他也想把泽峻和小梓送去,但碍于天帝的谕令,他们只能留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杨瑾像是闻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危险气息。 很意外的,该有的暴风雨一直没有来。不是杨瑾讶异,连殷梓也奇怪起来。虽说她这样寡言爱静,又怕欠人人情,还是写了信、传了讯,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打听这本来历不明的「不周之书」。 探来探去,居然没有任何众生知道,不论仙神还是妖魔。这让她困惑而烦恼,更埋首书堆,苦读起来。杨瑾欲言又止,囿于言咒,也只能淡淡的要殷梓别搞坏身体。 泽峻反而最镇静。他修为最浅,这些年灾灾难难见遍了,反而觉得除死无大事。他一反过去讨厌上学的态度,反而天天催着殷梓,带着她上学,等她放学。花神老板的委托能推就推,其它的时候,他都保持着平常的生活规律。 「不讨厌上学了?」杨瑾望着他。 「还是不怎么喜欢。」泽峻承认,「人就是这样。稳定就嫌乏味,等稳定的好日子快过去了,就会怀念起稳定的幸福。…」他闷了一会儿,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心里头的滋味,「我去上学了。」 或许这样悠闲的在人烟嘈杂中漫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坐在教室中,正神游太虚的时候,娇媚的抱怨在他身边响起,「「冷气怎么不开大一点?很热欸。」 他有些惊愕的回头,差点叫出声音,「花、花…」 「花什么花?」发着微弱酸甜香气的樊苹果瞪他一眼,「上个学连案子都不接啦?你想让我和翦梨累死?你骨子里是个妖怪,妖怪上什么学…」 坐在他们右前侧的美丽女生回头怒目而视,扔了个纸团过来,上面写着:「妖怪又怎么啦?几千年前,你还不是棵树?你管我们上不上学?」 樊苹果看了纸条大怒,就要站起来。泽峻赶忙将她一扯,额上渗出几滴汗。人气旺,寻常妖怪和鬼魄都没办法留在这学校。能够在这种人气极旺、风水至阳至刚的地方上学的妖怪,你觉得会好相与吗? 跟他同班这个漂亮女生,就是个六百年修行的蝴蝶精。已经修到返璞归真,艳上容貌,不显外衣了。若论相生相克,他这个没啥本事的花神老板还不够人家一顿午餐。 「上课中呢,我的老板。」泽峻压低声音,「你这么跳出去,教授年纪又大了,活活把他吓死,有损阴德啊。」 樊苹果狠狠地瞪了那只蝴蝶精几眼,「我吞不下这口气!」 「…那漂浮咖啡里的冰淇淋,吞不吞得下?」 就一杯漂浮咖啡,让樊苹果满脸春风的忘记了小妖怪的无礼,高高兴兴的跟着泽峻走了。 花神老板闲来无事,只是出来跑任务想到泽峻可以敲诈,就顺便跑来了。 「从都城跑来t市叫做顺便?」泽峻没好气。 「飞过来也不到一刻钟。」樊苹果满口冰淇淋,含含糊糊的回答。 刚看到樊苹果,泽峻还吓了一跳,怕她们是被牵连了。看她这样没心眼的讹诈点心,他反而有点摸不着头绪。 天界不打算追究? 樊苹果哪知道泽峻里的忧虑,高高兴兴的讲着八卦。他漫不经心的听着,四处望望,「唔?怎么没看到高小姐?」 「翦梨呀?东海龙王过世了,他代表我们婚姻司驻台办事处去吊唁了。」 泽峻满口的水果茶,几乎都喷在樊苹果的脸上。惨了…他这祸可闯得大了… 「我赔你两杯漂浮冰咖啡!」他马上伸出两根指头,「还有你要吃什么蛋糕自己挑,吃到吃不下为止!」 愣愣的抹了抹脸,正要发怒的苹果又被食物们打败,她很高兴的点了又点,几乎忘记要生气。 …幸好她一直很呆。 「东海龙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泽峻小心翼翼的打听。 「听说是急病死的。」苹果心不在焉的回答,快乐的吃着黑森林蛋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连天帝都大感震惊,已经让他长子袭了龙王位。」 「…不是被抓去剐龙台?」泽峻张大了嘴。 「你神经病啊?」苹果瞪了他一眼,「敖广那条老龙一辈子奉公守法,为什么要抓去剐龙台?」 泽峻一时语塞,颇感棘手。他小心的不让身边的人被牵连,所以没跟谁讲过当时的情形。面对苹果狐疑的眼神,他只能低头喝水果茶。 「小泽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要知道,八卦是女性的兴趣,不管是仙神妖魔的女性都如此。 「哪有…」泽峻干笑两声,赶紧转移话题,「你说天帝下令由敖广长子袭龙王位,那天帝他老人家已经好了吗?」 她秀丽的眉蹙了起来,「哪里算好?这么多年国事操劳,老大也算是心血用尽,时时卧病了,偏又生了块叉烧不如的东西…」 「你说天孙啊?」泽峻明知故问,暗暗庆幸樊苹果够呆,一转移注意力就忘记要追问。 「可不是呢。」苹果果然中计,轻轻叹口气,「老大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瞧他能当天帝?我听说…」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老大在物色个养子,准备接天帝的位置呢。但是王母那婆娘反对,这个倒霉的养子人选不知道活不活得成…」 …结果天界和人间还不是差不多?同样都是尔虞我诈,充满黑暗。 「嫡子?」泽峻问,「我老听你们天孙天孙的叫,我还以为是天帝的孙子呢。」 苹果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孙的『天』,不是指现任天帝。他出生的时候,前任天帝犹在,还没禅让给现任天帝呢。当时我们的老大还是一方神王,嫘祖娘娘才是他的原配神王妃。前任天帝把女儿玄嫁给他的时候,老大还曾坚持不要呢,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泽峻愣愣的望着苹果,像是当头挨了一记焦雷。前任天帝的女儿,叫做玄? 「…王母就是玄女吗?」 「对啊。」这是天人共知的事情,苹果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母出嫁前的闺名就叫做玄女。」 「…她负责看守天柱吗?」泽峻觉得心脏快跳出口腔了。 「你怎么知道?」苹果瞪大眼睛,「连我也是在月老喝醉的时候,才听他讲的呢。这事儿没有多少人清楚呀…」 「诸圣梦产日月星辰、众生万物。妾不可产天柱乎?」 玄女抱着这样的执念,想尽办法嫁给现任天帝,然后她产下来的是天帝的嫡子,帝喾。 「…王母还生过其它孩子吗?」泽峻的声音微微颤抖。 苹果不懂他干嘛这么激动 。她一直是个欢快的,没什么心眼的小花神。「泽峻,神明要生下同样有神性的孩子非常困难。这个我也不想瞒你…天人能生出正常孩子的机率很小,更多时候是死产或畸形儿。嫘祖娘娘和老大结婚那么多年,到死也没生过半个孩子,也就王母生了个天孙罢了。我知道天孙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我也觉得老大这样纵着他实在是…」 不!不是这样的!泽峻在心里呐喊。或许天帝不是不想杀他,而是不能杀。如果说,天柱并不是实质上的撑起天地的柱子,而是一个归依,一个指南,稳定整个世界所有「力」的流向,像是南北极贯穿的磁力力场… 那毁灭的天柱的确有可能被「产」下来重生。 玄女,你到底产下什么? 「泽峻?泽峻!」苹果完全被吓坏了,「你怎么脸孔这么白?你受伤了?还是哪里痛?」 他深深的呼吸,整理紊乱的气息和心思。「…我没事。只是旧伤…」他含含糊糊的咕哝着,「你知道,不容易好。」 所有的一切都兜了起来,泽峻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假装不舒服,匆匆的去接殷梓,还不到放学时间,引得人人侧目。 「抱歉,我是小梓的哥哥。」他脸孔惨白,额头渗汗,「我们叔叔出了点事情,我来接小梓回家。」 老师看他神情这样慌张,一点怀疑也没有,催促着殷梓快跟着回去。 殷梓让泽峻牵着小跑,几乎跟不上,「镇静点,是怎么了?杨瑾叔叔不可能…」 「小梓姐,」他低低的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样发着抖。殷梓警觉事态严重,即使等到僻静处,泽峻二话不说就变身起飞,她没有责备,反而静静的张开隐身结界。 第70章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一回到家,泽峻紧张兮兮的到处布结界,阻挡一切的耳目神识。殷梓叹了口气。 她这小徒从来没有进步过,结藉布得比纸还薄就算了,本来控制得比较好点的爆炸力,又差点发作了。 「我来吧。」她安抚的拍拍泽峻,和她仍是大妖时同样的闲适,运用一点符咒和巧劲,很轻易的张开隔绝的结界,但顶多只能到整个房子的范围,没办法再缩小。她知道这是屋主的力量,但她从来不在意。 泽峻却很在意。他轻咳一声,「…屋主,感谢你一直把房子借给我们居住。」他小心翼翼的说,「可否请您暂时离开?我们不想牵累您,恩将仇报不是我们该做的…」 「在这里就行了。」幽灵屋主淡漠的说,「我早就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挂怀的?」 「但是这个…」 「你们把『不周之书』带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脱不了干系了。」她轻轻的飘上楼,「还怕什么?」 泽峻急出一身汗,又觉得不能拖延了。「小梓姐,你听我说,我知道玄女是谁了。」 「真的?」她猛然抬头。 泽峻深深吸了口气,「…玄女就是王母娘娘的闺名。前任天帝犹在位时,她负责看守天柱。天柱断裂后,她嫁给了现任天帝,生下了帝喾。」 殷梓望着泽峻好一会儿,「…你是说…」她的声音也颤抖了,「你是说帝喾就是玄女一直想要产下的…」 「我只是怀疑,怀疑!」泽峻试图平静下来,「小梓姐,你觉得呢…?」他真希望殷梓否定他,笑着说他想太多。 但是殷梓的脸孔却煞白了。「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仁厚却公正的天帝一直不杀天孙,怪不得王母娘娘那样蛮横的护卫发了疯的儿子。怪不得满天仙神对天孙有再多的怨言,老一辈的神只都会设法压下这些怨恨。 她亡失了太多记忆,所以不记得王母的闺名。杨瑾叔叔在东方天界这么久…可能早就知道了吧?只是困于言咒,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匆匆的把无辜的司徒桢送走。 若真的是这样,知道这件禁忌的他们,到底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瞥见泽峻忧心的眼神。这孩子…吓坏了。「…总之,都是推测而已不是吗?不等玉简的禁制破解,我们也不知道真正的真相。」 殷梓知道自己根本是委婉的回避答案,但的确让泽峻松了口气。 「是啊,现在忧愁也太早了点,最少也等证实了再说嘛。」泽峻很快的振作起来,「说不定到最后,我们发现那只是王母娘娘的少女笔记,后面是她恋爱的心情,怕被人看到丢脸,才遣人看守也说不定。」 殷梓暗暗苦笑,却随口漫应,「也很难说的。」 他历经种种苦难,反而很容易想得开。担心又不能让事情变好,对吧?往前走,总是会有希望的。 「肚子好饿,我来做饭吧。」泽峻开心的拎了围裙,很认真的煮起晚餐。 殷梓忧郁的笑了笑,回到房间想要继续用功,却怔怔的,坐在床头发愣。 「你太宠他。」幽灵屋主悄悄的穿门而入,脸孔笼罩在阴影下,「这样好吗?」 「太多和太早的忧虑没有用处。」殷梓淡然的说。 幽灵用安静冷静的眼神望了她好一会儿,「我倒有几分喜欢你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悄悄的隐退。 殷梓凝视虚空了一会儿,她拿出自己以前的笔记,静静的用功起来。 ······························· 泽峻的好心情没维持几天,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修道少年,半妖化的他,对各式各样的气极为敏感。当他感应到和敖广类似而较为稚嫩的气时,他立刻唤出无形的飞剑。 他是谁?为什么在家门附近徘徊? 任何人来看,他眼前这位少年都极其普通。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衣服,连长相都极为坚持的普通。 但是这种过分坚持的普通,反而让他显得有些怪异。 瞥了一眼,发现他的领口别了一块小小的黑布,可见是在戴孝。虽说龙王的死不是他们的缘故,但对悲痛的家属来说,却脱不了关系。 「我姓龙。是龙家长子。」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很抱歉在门口这儿惊吓你,但这宅邸,我进不去。」 先礼后兵?泽峻忖度了一会儿,「这是西方死亡天使的住处。」 「不是因为这个。」龙姓少年摇了摇头,「我们尊重管理者。」 管理者?泽峻心底冒出大大的问号。他懂众生尊敬畏惧的「管理者」是谁,但这个个性模糊的城市,没有管理者。「你应该知道,这个城市没有…」 「不是这个城市…」他困扰了一会儿,「算了,这和我来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我代过世的家父前来致意。他临终前念念不忘,因为您的善心,让他有交代遗言的机会。」说到最后几句话,这少年已经开始声带呜咽。 泽峻慌张起来,「没!没那种事情!」他反而难过起来,「…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家父不愿『久病』拖累我们,自我了断了。」少年忍不住,啜泣起来,「若不是恩公的留情,他连返家的机会都没有。他嘱咐我,务必要跟您说几句话。」 …敖广是自杀的!为了不牵连整个龙王家,他选了这一条路吗?! 「其实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要我背诵这几句话。您听好。『此事隐秘至极,唯有四圣之长知晓关节,以及若干暗部。与其防神,不如防妖。』。」龙姓少年背完这几句,不安的问,「您懂意思吗?家父就交代这几句,令我绝不可探究内情,也不可跟任何人提及。」 泽峻咀嚼了几遍,心情越发沉重。「…我懂了。我是凡人,不能去吊唁。只能请你在令尊面前致意,感谢他不念旧恶,还送了这么紧要的口信。」 龙姓少年想问,嘴巴张开又闭上。到底是什么逼得父王非自尽不可?母后哭得死去活来,还再三阻止他来送口信。他很想知道真相…但他已经担下一整个家族的命运,他总不能弃父亲的遗命和亲族于不顾。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他落下大滴大滴的泪,「但是,我不能知道,对不对。」 「对。」泽峻沉重的说。 他用袖子狠狠地擦去眼泪,「…你会代我父亲报仇么?」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泽峻愣了一下。我?一个凡人?他想到殷梓碎裂的魂魄,想到小咪被换了脸孔,呆滞的眼神。很多无辜死去的人与众生。浓郁的哀伤和痛苦,他曾经视为亲人的朋友们。 「好像很不自量力,喔?」泽峻苦笑起来,正色说,「我会不断尝试,或许不只是为你父亲。」 龙姓少年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肃敬的行了礼,转身消失。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龙行,必随暴风狂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还拎着酱油。呵。 「小梓姐,」他开门进去,「刚刚新龙王来过了。我参见东海新龙王,居然拎着大瓶的酱油呢。」 殷梓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稚弱的脸孔涌起一个早熟而坚毅的微笑。说不定因为这微笑,他就有勇气去对抗所有的一切吧。 哪怕是主宰天地成毁的败德之神。 缥缈的天界,天帝垂危的消息虽然被掩盖起来,王母衣不解带的随侍在侧。华丽的烛台明灭,发出庄严的檀香气息,却对天帝的病情无能为力。 天人五衰:头上花萎、不乐本座、威光减损、腋下出汗、天衣秽垢。 身为天人百般修炼,终究还是逃不过五衰。她俯望天帝枯槁的容颜,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人,就是她想尽办法夺到手,跟随了漫长一生的良人吗?说起来,她从来没爱过这个出生边陲,心肠软弱如凡人的丈夫。但是他宽大的庇荫她一辈子,现下他快要死了,她却有种深深的恐惧和忧虑。 在外人眼中,她是霸道专横、不可一世的王母娘娘,但她的内心,却还是当初独守天柱的少女巫神。她的心还是那么坚定,坚信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即使多少人恨她,她依旧相信,若不是她的逆天而行,这世界早已崩毁。 她不在乎他人的评价。她永远记得,她是玄女,看守天地的少女巫神。她的使命就是让这世界存在下去。少女时,她厌恶无谓的权力争斗,却让这些扭曲摧毁了天柱,为了弥补这个过错,她宁愿自己跳进这污浊的旋涡,将权力紧紧的攥在手里。 没人了解有什么关系?她倔强的挺直背。就算丈夫厌她、躲她,就算儿子恨她、怨她,她都不在意。她真正关心的只有这个世界,或许她也只爱她坚守了一生的天柱,和她的职责。 守着渐渐死去的天帝,她又焚上一炉续命香。二十年,或许她可以再拖二十年。这就是她能力的最大极限,她原是天界最强的医者,却对丈夫的病无能为力。 战争、衰老、忧愁、过度耗损心力。除了这些以外,她明白,当初她盗走丈夫大部分的元神去孕育「天柱」,更是主要的原因。但她呢?她几乎付出自己的一切神力。 二十年,能干什么?她几乎心血用尽,生出了的天柱化身,却宁愿在南狱装疯。等天帝死了… 她突然烦躁起来,冷冷的嘱咐医官好好看着,走出了过分温暖的房间,站在花园里发愣。 「娘娘。」董双成迎了出来,缓缓跪下,「下界列姑射岛城隍上呈奏章与犯神两名。」又膝行趋前低语了几句。 王母的脸色都变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双成半边脸孔高高肿起,「都是死人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拖延到现在才说!」 双成记没有哭泣也没有抗辩,只是低头,「是奴婢误事。」双手捧上禁着犯神的玉葫芦。 王母一把夺过来,气得直哆嗦。「看轿!去南狱!我看那个该死的畜生有什么话对我说!」 她怒气不息的冲进南狱,完全无视铜墙铁壁般的结界。即使失去大部分的神力,她依旧法力高深,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随着怒火高涨的神威令人遍体生疼,修行较微的仙官根本就昏厥了过去。 「你这孽畜!下凡历劫又历了什么好事出来?!」她将奄奄一息、肢体不全的上尸神和下尸神扔在帝喾的面前,「你说!你去哪儿找到记录玉简,又为什么埋在天柱遗址上?说啊!我百般遮掩、维护你这畜生,你长长短短惹了多少祸?打小儿你要什么,我没弄给你?为什么要这样忤逆作践我?」 她越想越气,看到帝喾一脸漠然的抱着飞头蛮,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头发,她的火气更旺,一把扯住飞头蛮的长发拖了下来,「我跟皇嗣说话,你这妖女不知道回避?」稍一使劲,就把飞头蛮的手臂扯了下来,大蓬的鲜血喷洒出来。 帝喾神色一变,王母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股霸道的风压给刮出了结界之外,这股风压夹带着暴风雪,将隐形的结界冻得晶光闪烁,像是一个倒扣的大琉璃盆。 他抚身抱起倒在血泊中的飞头蛮,捡起她被撕裂的手臂,细心又怜惜的用自己银白的长发为线,漏进来的月光为针,将手臂缝了回去,伤口居然愈合得完完全全。 「你们这些老一辈的神,怎么这么不爱惜玩具。」他温柔的找了新的衣服帮木然的小咪更衣,「说起来,你们比我都残忍多了。我打从心底爱惜他们的美好,你们根本就瞧不起他们。」 王母在结界外气得发怔,却怎么样也进不去。「小畜生!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她怒吼着。 帝喾抬起眼,带着微微的厌倦。「是,那是我在人间游荡的时候淘出来的。也是我亲手找到了天柱遗址,朝那儿埋了,还私拘了三尸神和各山神地只在那儿看守。甚至也是我替山海经写了补遗,替那玉简取了个『不周之书』的名字,用了人间道家的禁制封了后半截。是,都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呢?」 第71章 帝喾抬起眼,带着微微的厌倦。「是,那是我在人间游荡的时候淘出来的。也是我亲手找到了天柱遗址,朝那儿埋了,还私拘了三尸神和各山神地只在那儿看守。甚至也是我替山海经写了补遗,替那玉简取了个『不周之书』的名字,用了人间道家的禁制封了后半截。是,都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呢?」 王母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既然找到了我失落的玉简,为什么不交给我?那可是…」 「那是我的身世之谜,对吧?」他笑了起来,却带着森严的深冬之寒。「若有人破解了玉简,说不定能从中找到我的弱点,然后杀了我。」 瞪了他很久很久,王母气馁下来,「你什么都知道,你还要这样做?」 「没人杀得了我。」他淡漠,「以前的天帝说不定可以。」 王母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一生都在保护你。你为什么…」 「你一生都在保护天柱,我知道。」帝喾淡漠的回答,「你若不回去,天帝可能就要死了。」 恨恨的瞪了他两眼,王母昂着头,匆匆的离开南狱。 许久之后,帝喾才轻轻的开口,「…或许有人能杀了我,也不错。」他擦拭小咪脸上的血 渍,将她抱得紧一些。 然后不发一语,只是望着月光缓缓移动、微弱,然后日光取代了月华,无知的哗笑。 这世界,这样无知的愉快,接近愚蠢。 「…无知其实是好事。」他轻抚着小咪柔滑的长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是最幸福的。知道这些做什么呢?亲爱的,你说是吗…?」 他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远到几乎遗忘的往事。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是天界备受尊崇的皇储,代替多病的父皇治理国事。虽然王母对他完全溺爱,但他这样一个英明勇敢的少年皇族,却没有一点骄奢的模样。 唯一的任性也就只是,他爱上了自己侍书的仙官,坚持娶她为妻。在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代里,他有慈爱的父皇、溺爱的王母,还有深爱的妻子。 即使是无止无息的战争,各天界心怀鬼胎,互相掣肘。即使面对再多的困难,他也曾经充满希望、勇往直前。 在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年代。 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是处决魔族间谍时,间谍的嘲笑?还是其它天界使者若有似无的曲从回避?亦或是父皇和王母的争吵? 也可能是,他美丽的妻子过度的恭敬,和掩饰在恭敬之下的厌倦和畏惧? 他不记得了。 或许是这一切加在一起,或许他不该去追求所谓的真相。说不定他应该选择无知,而不是将秘密揭开。 「所有的赞美、爱慕、拥戴,原来只因为我是天柱的化身哪…」他发出冰冷的嘲笑,「在我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就该毁灭了。勉强而不自然的延续…大家都疯了,事实上所有人都疯了吧…」 将脸埋在小咪的发间,许久许久。即使轻轻的足音停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这是你要的衣服。」双成捧了一捧天衣过来,语气很温柔,「我亲手做的。」静静的将衣服收好,她在帝喾面前跪坐,「你不该让娘娘太伤心。」 帝喾抬起眼皮,「…哼。你还真像条狗。被笞打过还效忠着主人。」 双成的颊依旧有着火辣的掌印,浮肿得一只眼睛几乎张不开。「娘娘不打我又能打谁?」她心平气和的,「她是西王母,该自矜身份的。我是她养大的,自然该听她的。别说这么轻轻一掌,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抱怨。」 「你讽刺我?」帝喾迅雷不及掩耳的掐住她的下巴,「别以为你跟我一起长大就有什么情份,贱婢!」 即使被他握得脸都扭曲了,双成还是平静的,「喾,你有情绪了。这是好事。」 帝喾狠狠地将她摔开,脸孔隐入深深的黑暗中。「…你和他们都一样。」 「是一样。」她拂了拂散乱的发鬓,「但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关心这世界成或毁。我只要你和娘娘都好好的,其它的我不管。我也不管你是什么天柱不天柱的…」 「滚。」他阴柔的声音变得粗哑,「在我挖掉你眼睛之前,快滚!」 「你就挖吧。我不跟你说这些,谁跟你说?」双成扬高声音,「我宁愿你挖我眼睛,也不要你在那儿装个疯哑巴。你要装疯到什么时候?天帝驾崩以后你就得继位了。我不懂,就算你是天柱精魄出身又怎么样?我可是青鸟修炼的呢。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你就需要为了个贱女人…」 「我不想杀你的,双成。」他的声音恢复悦耳,却令人毛骨悚然。 双成闭上嘴,她瞥见木偶似的小咪,心里微微一动。「她的另一个分身…正在搜集魂魄。」她掏出一个小小的添妆盒,打开来,里头有个精致绝伦的手镜和月梳。「或许你的愿望会成。」 黑暗中,帝喾发出冷笑。 「获得一个完整的她,或是死。」双成留下添妆盒,站了起来。 他的冷笑戛然停止。 双成转身离去。她自幼待在王母身边,对帝喾和王母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她是个奴婢,是被青鸟遗弃的孤雏。她破壳而出第一眼看到的是王母,第二眼是帝喾。 这两个人,就是她的一生一世。她非常了解他们的欢欣与痛苦,了解他们的脾气和底线。 王母虽然会打她,但也只打她。帝喾虽然对她这么凶,但也只会凶她。在他们眼中,双成,和别人不同的。 她隐入黑暗,从影子开通道,回到王母身边。 王母呼吸粗重,像是忍着怒气。「…那孽畜,怎么样了?」 「回娘娘,看上去清醒些了。」 「哼。他有什么疯病?只是存心让我为难而已!」她握紧椅臂,指节微微发白。 「娘娘,仔细手疼。」双成倒了碗茶,「且顺顺气。要紧的是,怎么收拾好呢?」 「还能怎么收拾?能够怎么收拾?!」王母怒骂,但气已经比较平了,「满天仙神,谁不想扳倒我?这事儿我能交给谁办去?!」 双成垂下眼,没有答话。 王母闷闷的想,这事儿交给谁办都不对。这玉简是她亲手写下的,当初怕自己失败,制了这玉简要寄给姊姊女娲,但是当时局势混乱,这玉简没寄到姊姊手上,就这样遗失了。 当时还是玄女的她,唯恐生下的天柱有缺陷──毕竟天人产下畸儿的机率太大──考虑过若是畸儿,便将他斩杀而封印,只留下天柱的功能。 但她当了这么长久的母亲,已经不是当初心肠如铁的玄女了。 若是让人知道,可以杀了帝喾,却能保住天柱…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城隍知道多少?」她语气冰冷。 「只知道三尸神无令妄下凡间潜伏。封天绝地后,城隍对这类的事情格外谨慎。」 「他也没胆子亲审尸神啰?」王母冷笑一声。 「天柱遗址发生的事情,老城隍不敢擅专。」双成恭敬的回答,「上尸和下尸是奴婢亲审的。」 王母点点头,「你倒好心,保住老城隍一条命。」 双成默然一会儿,「娘娘,动到阴神反而容易让人犯疑。也是奴婢想太细…」 「罢了。」王母摆摆手,「今年角宿当职?听说他倒有票妖怪子孙和亲朋好友?」 「回娘娘,是有。」 「传我口谕。」王母深深吸了口气,「这事儿仙神插不了手,让妖怪去杀了那三个碰了玉简的凡人。」 「…那玉简呢?」双成讶异的抬起头。 「烧了。」王母想都没想,「他们死在哪,那整个城都烧了。入地烧三丈,记住了。」 双成点了点头,行礼而去。 「双儿。」王母叫住她,她恭敬的站住等候王母差遣。 「…脸还疼不疼?」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不疼。」双成泰然自若的说,哪怕她连眼睛都睁不太开,「只是磕着了门,肿了些,并不疼的。」 王母还想说些什么,又闭紧了嘴。她抬了抬手,双成只觉脸孔一阵清凉,红肿居然消了下去。「是我暴躁了。」 「是奴婢不该惹娘娘心烦。」她福了福,离开了。 王母坐在凤椅上,很久很久。又是桩杀孽,她实在记不住背了多少性命在身上。又怎么样?她倔强的挺直背。 总要有人跳下这个污浊的泥坑。总要有人背起这些无辜的生命。这是她选的路,她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 角宿接了王母的口谕,沉吟了片刻。 「双成,你知道我不大干涉外面的事情。当值的时候,我惹出什么乱子,老大那儿难交代,我对天帝也难交代。」 「…天帝大约也没办法对你说什么。」双成漠然,「至于你家老大,有娘娘呢,你怕什么?」 角宿叹了口气。角宿属青龙七宿,是四圣之一的青龙星君管辖。青龙星君亦是四圣之长当中的一个,专管鳞虫。 四圣立场向来中立,说起来,跟王母还疏远些,对于那个变态的皇储可说是不太欣赏。但现在玉帝的病情似乎非常糟糕,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局势,谁也不知道。 「我说双成,」他决定用推字诀,「就算是王母令,我上面还有个青龙老大。你要不要先去找我们老大沟通一下?」 双成一言不发的抽出一张令纸,瞬间让角宿哑口无言。字迹潦草得要命,一看就知道青龙老大情绪不太好,随便抓了张纸就写。但是老大…你也只能写在厕纸上发泄,担子还不是我在扛? 他更无力的收下那张令纸,「回复娘娘,我明白了。但是我那帮子亲朋好友就这样无端替天界卖命?没沾啥好处,实在是…」 双成有些厌恶的看着这个猾头的角木蛟,「事成之后,当然论功行赏。必要的时候赏个神职什么的,连我都做得了主,还要什么保证没有?」 这年头,当权贵的狗都好过当神官…好大的气焰。角宿心里冷笑着。 「是是,有劳双成大姐了。」他满脸笑容的将双成送出去,回来马上脸一垮,心里狂骂不已。 一整城的生灵,这罪过可不小。就算天帝不追究,他拿这好处心里过得去吗?但是太洁人皆嫌,干脆装个贪婪样儿,将来也比较不会惹人注目。 他烦躁的踱来踱去,长叹一声。 王母心狠手辣谁不知道?他亲眷一大窝,逃也逃不掉,更不要算人间那票子妖怪朋友。 「时势如此,怨得了谁呢?小朋友,只怨你们无事生非,惹了那婆娘啊…」角宿自言自语,却无法说服自己。 天帝若来不及禅让就过世了,恐怕那个败德的皇储就会登基。他不懂为什么青龙老大明明讨厌帝喾讨厌得要死,却拥戴帝喾。 不过,他当仙官这么久,第一件学到的事情就是,不听、不看、不说。 天界的景色依旧缥缈虚幻,美得朦胧。但在角宿眼中,这看惯的美丽景色,却带着衰败的哀伤。 他闷闷的下凡,准备执行王母的命令。 学校突然有了大规模的转学潮。 先是那只饕餮转走了,然后半蛇妖没几天也转走了。陆陆续续所有的半妖几乎都转学出去,但又转学了几个有些道行的妖怪进来。 殷梓察觉有异,却又有几分了然。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子平稳无波,就算大火烧到眼前,她也只会倒退个几步思考如何逃生,不太会去惊慌。 不过周明也要走了,这倒让她感伤起来。说起来,她很喜欢这个大剌剌的文艺少女,不管她是什么种族,都是一起读书的好友。 周明低着头,喃喃说着言不及义的道别,正眼都不敢瞧殷梓。她收拾好书包,就和脸孔苍白的母亲一起离开,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殷梓望了望他们班上越来越多的妖怪同学,大约有点底了。她知道应该有些什么在酝酿,而他们触碰了「不周之书」这样的禁忌之后,这种事情本来就难以避免。 第72章 但是她在书包里找到周明偷塞的纸条,又很感动。 「殷梓,大票妖怪要你们的命,还要放火烧城。万事小心。」 她将纸条化了。或许她不害怕,但她不希望这张善意的纸条危害到善良的好友。晚上她跟泽峻说了,口气平淡的像是在讨论天气,「我想我知道龙王说得防神不如防妖的意思了。」 「大概也怕其它神明知道不周之书的存在?」泽峻也没什么害怕的样子,「只是奇怪,人马越聚越多,怎么不动手呢?杨瑾叔叔,你要不要考虑调去其它医院一阵子?」 杨瑾埋在报纸后面,「我在这里还有病人要看。为什么我要怕那群杂毛小妖?」他翻过一页报纸,喝了口茶。 殷梓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纸追杀令在妖怪中引起热烈的讨论和争执。固然有反对的,也只是举家迁徙避祸,更多的是觊觎殷梓的魂魄和王母甜美的奖赏。对这些修炼多年,却不得天门而入的妖族来说,殷梓的魂魄和王母的保障,等于是进入天庭的门票,将可与诸仙神平起平坐。 这让许多家族明争暗斗,互相牵制。有些按耐不住的小妖单独对殷梓或泽峻出手,但都吃了大亏回来。这才惊觉,魂魄几乎散尽的大妖和以妖入道的人类少年不是好吃的果子。 看起来,只能一起对付他们。被角宿委托的几个族长召开了会议,会议里头却争执不断。 「我说,」火妖先忍不住,「还需要婆婆妈妈开什么会?大伙儿一起上,宰了他们俩,放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就可以复命领赏?还开什么会浪费时间?!」 「说是说一起上。」狸精冷笑起来,「怎么我家孩儿去挑战那个道士,你家侄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我小孩烧个焦头烂额?」 「那是误伤!」 「我看你是想独占功劳!」 一时之间,吵得更凶猛,更热烈,开始丢东西,砸桌椅,几乎把会场变成战场了。 「好啦!你们是吵够了没有!」蛟精族长大喝一声,像是凭空响了记焦雷,「这事情是角宿交代下来的,承不承认这起功劳,还是得看角宿怎么说,现在争了又能怎样的?!」 众妖不大甘心的安静下来。倒不是蛟精能服众,而是角宿出身蛟精,总不好太碍了主人的面子。 蛟族族长也很烦心。这桩事情兹事体大,若是他倾一族之力去办,未必办不下来。但众妖在人间可无人管辖,尤其封天绝地之后,绝迹,妖族更各行其是,谁也不用服谁。若他们追捕殷梓和李泽峻之际,其它妖族也来捣蛋,岂不是更事倍功半?这才邀了其它各族一起助拳,没想到只是将暗斗提升到明争,还越演越烈。 「脑袋只有三个。」蛟精族长凝重的说,「咱们自己窝里先乱起来,是要办到何年何月?」 「我倒是有个提议。」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的枭怪出了声,「这法子大家愿意的话,先论了行赏先后,就算不帮手也别捣蛋,如何?」 「老枭,你就说看看吧。」蛟精族长疲惫的往椅背一靠。 「这三个凡人,咱们也都知道他们的背景。殷梓,化人失败又魂魄几乎散尽的飞头蛮。但她这种状况,还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听说朱婶子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吃过她的亏? 李泽峻,听说他可是扛过帝喾分身的神威,现在以妖入道,道妖双修了。上回他不是打烂了狗熊李的脸,让他躲在家里养伤不敢出来? 司徒桢,这小子是正统道门出身的。闯南走北,收拾了多少杂毛小怪。本不足为惧,但现在他躲在北都城的管理者家里。我说…谁跟天借了胆,敢去管理者家里敲门要人?」 「你说这谁不明白?」朱婶子逼紧嗓子,「难不成就别办了?大伙儿一起上,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大伙儿一起上当然办得成。」老枭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问题是领赏的是哪些个?通通都能成仙成佛?」 众妖默不作声。这件事情就卡在分赃不均,谁都想独吞。一人吃不下,众妖又各有异心,这才让这三个人平安活到现在。 老枭叹了口气,「说真话,王母交代下来,怎么赏还好商量,怎么罚才是重头戏。不过我想大伙儿也听不进去。这样吧,摆个擂台,各族派些好手来较量过,定个赛程,就取前三强。那族赢了呢,自格儿去协调族里谁领赏。这么一来,大家都能齐心,你们说怎么样?」 众妖先是哑口无言,接着窃窃私语起来。 「照你这么讲,若是输了,不就白当义工?」朱婶子先叫了起来。 「若连摆个擂台都输了,还是别跟着丢人现眼吧。」老枭老实不客气的说,「拳头大就是好汉!咱们当妖怪的,难道还跟人类一样济贫救困不成?」 这话很合众妖的心意,一时之间,口哨声、喝彩声,聒噪不已。 蛟精族长深思了一下,觉得这倒是好办法。能进前三强的妖族自然有实力,落败的妖族就算不帮手,也只能摸摸鼻子作罢。毕竟妖族耿直,拳头往往出道理。 「就这么办吧。」他下了决定,「赛程的详细规定,拟定后公布。」 老枭看事情底定了,悄悄离开了会场。 「老狐狸,我看你这人情怎么还。」他摇了摇头。 当初狐影急匆匆的找上在都城作客的他,就让他吓了一大跳。这只狐仙向来贪懒,平常躲在咖啡厅里东摸西摸,或回青丘之国管理国事,莫想看他离开老巢,突然冲到他的下脚处,反而吓到了老枭。 「…天下红雨了?」老枭还真的推开窗户看。 「你跟我做什么怪?」狐影没好气,「我问你,追杀令你接了吧?」 老枭一整个心烦,「不接成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母那婆娘…接是接了,反正也不差我一个人。我知道你跟飞头蛮的交情,也不用怕我去凑热闹。真要凑热闹,我躲在都城这鬼地方做啥?」 「我说,你去凑热闹吧。」狐影认真的说。 「…你当神仙当到六亲不认了啊!」老枭怒了。 「哎,听我说。」狐影很凝重,「你认为妖族的情谊如何?」 「明争暗斗,一盘散沙。」老枭想也不想的回答。 「没错,就这么简单。」狐影点点头,「所以麻烦你发挥你的专长,去挑拨几句。」 「啊?」 「就摆擂台,用拳头争名额啊。」狐影很理所当然,他拉过老枭,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老枭险些暴跳,但是细想想…真不愧是老狐狸。「…这棋很险。」 「险?当然很险。」狐影烦躁的挠挠头,「你知道,我受天律管辖,只能在都城和青丘之国活动。殷梓和泽峻又受命不准回都城。我只能拜托你啦!这总比这两个家伙被车轮的好。舒祈那死女人太有原则,我讲破嘴皮子,她死都不交人。也烦不到那边去…总之,我对殷梓和泽峻的实力有信心,你安啦。」 真的没问题吗?老枭心里倒是很不安的。 「喂?老狐狸。」他闷闷的拨了电话,「好啦,事情算是办了。你确定要这么做?」 「对。」狐影明显的松了口气。 「你都这么讲了,我能说什么?」老枭郁郁的,「你知道我这些年信佛了,越来越不爱无谓的杀生啊。」 「好啦,我知道你佛心来的。」狐影敷衍他,「你放心,什么问题也不会有。」 ·································· 的确,妖族的擂台很顺利的开办了。除了种子队报名外,还开放现场报名挑战。这个注定要火焚入地三丈的城市,突然热闹了起来,所有的旅馆都住到爆满,每天都有奇怪的人出入。 蛟精族长动用了关系,在近郊圈出极大的结界当擂台会场,热热闹闹的开了十天的擂台赛,终于选出前六队,就要竞争最后的三强位置。 「现在还可以报名比赛吗?」一个稚弱的声音出现在服务台。 忙到几乎翻过去的服务人员头也不抬,「等等会开放挑战赛,你先填这个表格…不过前六队都很强,你想跟哪队挑战…」然后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三个人: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少女,大约二十左右的少年,和一个俊逸的成年男子。 所有的妖族几乎都把他们看熟了,毕竟这个擂台赛还挂着他们的玉照…最少有少年少女的玉照。 少女认真的填好表格,服务人员呆呆的接回来,上面真的就填着:「殷梓、李泽峻、杨瑾。」 现在…该怎么办?他抓着表格,脸色铁青的冲进蛟精族长的休息室。 「这样算受理报名吗?」殷梓回头问。 泽峻耸了耸肩,杨瑾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脸色同样铁青的蛟精族长,跟着服务人员一起快步走出来。看到殷梓和泽峻,已经脑门一昏了,又瞥见杨瑾,整个头都胀起来。 西方天界的死亡天使…不是听说他被免职了?为什么还有这样内蕴的神威?! 「你们擅自穿越结界…」他勉强挤出声音。 「我们只是来报名的。」殷梓还是慢吞吞、软软的声音。 「你不就是要他们俩的脑袋?」杨瑾懒洋洋的,「我们自己送上门,还嫌不好?」 蛟精族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赛程还没有个结果,这群人插进来,把他的算盘都打乱了。 殷梓微微一笑,「这么说吧。若让我们参加比赛,若我们输了,引颈受戮,你们不用花费手脚。但我们若赢了…就当没这回事,饶过这都市,免了许多杀孽,你说好不好?」 蛟精族长还在发昏,一旁的老枭顺手推了一把,「就让他们报名吧。咱们这么许多人,还怕他们输了赖帐?」他低低的对族长说,「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不趁他们托大,自己跑来,让他们逃跑了,哪儿找人去?让他们报名,输了马上逮人,赛程又可以继续,兼之统合妖族。您老办了这么大的活动,将来谁不服您?托福了这活动领赏成仙的,敢不卖您老面子?隐然就是妖族间的霸主了!这机会切不可失呀!」 蛟精族长仔细想想,果然有道理。殷梓和泽峻虽然棘手,但毕竟算是凡人,哪敌他们妖族精挑细选的高手?杨瑾贵为西方死亡天使,但也是前尘往事。西方天界甚严,天使免职严禁使用法力,看起来也不足为惧。 于是笑逐颜开。「受理他们的报名,让他们参加挑战赛吧。」 受理报名完毕,大会广播人员悦耳的声音传遍全场(虽然有些颤抖),「挑战队受理报名。成员为殷梓、李泽峻、杨瑾。」 数千人(妖)的会场瞬间寂静了数秒,然后轰然的哗然起来。蛟精族长清了清嗓子,说明了殷梓队的参与和条件。哗然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春蚕似的窃窃私语。无数贪婪锐利的眼光,像是要穿刺这三个人似的。 殷梓还是静静的,泽峻漫不经心的东张西望,杨瑾又打了个呵欠。 看他们这样好整以暇,族长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他悄悄的吩咐,避免让殷梓这一队直接和自己的子弟兵交手,先将他们安排给朱家班。 毕竟不知道深浅,万一他们蛟族在殷梓手底翻了跟斗,那对他这妖族霸主面子上可不太好看。 进入前六强的朱家班可不太开心。尤其是朱婶子,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的儿子们没继承到老爸老妈的好本事,却有着爸妈一样目空一切的傲气。追杀令一下来,她的大儿子和三儿子就去找了殷梓。 但是殷梓成天都在打发前来挑战的妖怪,这两个小朋友就让她顺手打发了。大儿子好些,只骨折了一条腿;三儿子却被打伤了内丹,现在还卧床调养中。 「你这妖女!」朱婶子大吼,「我要把你的内丹掏出来喂狗!」 「大姊,她没有内丹了。」她的小弟朱实非常老实的说。 「别惹你姊姊生气。」她的丈夫朱昌劝着,「不过老婆,你也是妖女欸。」 「你们…」朱婶子快要气疯了,「他牛奶的给我闭嘴!」 第73章 他们嘴里吵着,劝着,辩解着,一面冲了过来。他们是野猪妖,在人间修炼了数百年,说起来算是妖族年轻的一代。但野猪一族在朱婶子这个女强人的手底,兴旺了起来,好斗的风气使他们勉于修炼,他族不敢小觑这群逞凶斗狠的野猪妖。 这次的擂台,对朱婶子这队更为有利。除了法术和体术的高超外,这三人皆为亲族,默契更是好到令人难以相信,浑如一体。 冲到眼前,赫然发现居然只有两个人,不禁一怔。那个死亡天使呢?怎么突然不见了? 趁这一怔,泽峻唤出飞剑。经过第二次天之怒的淬炼,这几柄飞剑已经大不相同,宝光流动,隐隐生辉,拧转成一条银白的剑龙,狰狞而庄严的扑向朱婶子。朱昌却灵活的一冲,将剑龙挡住,瘦弱的朱实凭空一炸,幻化成一道朦胧的红尘,笼罩在朱昌身上,剑龙的利爪居然被这薄薄的红尘挡住了。 觑着这个空档,朱婶子直取殷梓,手上的双刀发出冷笑似的光芒,却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而厚重的墙壁,狂暴的珠雨随之而下,她狼狈的就地打滚,才滚出珠雨的范围。 朱婶子心头一凛。唤出攻击珠雨的,居然是李泽峻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小鬼。他能驱使飞剑幻化的剑龙,已经让人难以相信了,在操作法器之余,尚有余力行使妖法?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攻防已然数十回合。双方后退停滞,互相凝视着。整个庞大的会场静悄悄,数千观众都屏息静气,看着这场精彩无比的对决。 只有杨瑾缓缓的取出烟,火光一闪,呼出一口白烟。 跟他们一起出门时,杨瑾说,「我是凑人数的。既然我已经被解职,就不能够使用圣光。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你们别想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叔叔,你不用来。」殷梓淡漠的脸孔出现了一丝困扰。她对杨瑾的记忆或许破碎,但受过他抚养爱护的温暖,深深的写在她的某个人格中。她完全不希望这位亲爱的养父受到任何伤害。 「狐影太胡来了。」杨瑾安静的穿上大衣,「他对自己太自信,老是乱出些馊主意。既然他将你托付给我,我就该看守到最后。」 殷梓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下去。或许她也学会了,别推开亲爱的人。如果这是叔叔的希望,她没有理由阻止。 「我不希望你受伤。」殷梓走过来,向来淡漠的她,露出一丝担心,轻轻的迭在杨瑾的手上。 这只小小的手,体温比一般人都低。但是因为微尘受苦发烧的时候,又会滚烫得如炭火。 「你是我的女儿。」杨瑾温柔的摸摸她的头,「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会拖累你们。」顿了一下,「我希望可以看顾你到最后。」 在混乱的会场中,他用冷静的眼光看着一场场的战斗。他虽然不能使用神力,但他在东方天界的辖区「收集资料」已经许多年,身份一直都是医生。或许人类有他们的魔法,他常这样想。 医术本身,说不定就是一种魔法。他开始学习人类的医术,从遥远的中医到现代医学。他一直是个好医生,甚至是个优秀的精神科大夫。 观众们或许会纳闷,为什么他这样孤零零、毫无防备的站在会场抽烟,却没有人攻击他。但是会场里的选手会老实的告诉你,他们只看到殷梓、李泽峻,从头到尾没看到杨瑾。 众生和人类没什么不同,都很容易被「暗示」。所以他们也很轻易的接受了杨瑾的催眠,所以看不到一直在会场上的杨瑾。 他默默的看着。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公平竞赛。当殷梓他们轻易的打败朱家班,下一队马上递补上来,然后是下一队,再下一队。 没错,这是车轮战。但又怎么样呢?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他们早就有了觉悟,才会到这边踢馆的。他也同意狐影的看法,对殷梓很有信心。虽然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但根深蒂固的天性是不会因为魂魄残缺而有什么改变。 她沉得住气。正因为这样沉稳的性子,所以她没花太多的时间哀悼,也不因为局势的混乱有什么动摇。她还是会冷静的判断,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她仅有的几样法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超乎她能力所能的精彩水平。 但是,他对泽峻却没有什么把握。这个孩子像是个不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因为某种谜样的能力而炸裂开来,谁也不能幸免。从莫名的焠炼出神器,一路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走过来(也炸了不少屋顶),他自己也对这样的能力抱着莫大的恐惧和不安吧? 最近,他越来越少引发这种爆炸力,对他们家的屋顶来说当然是福音,但对泽峻真的是好事吗? 他不引发这种爆炸力不是因为学会了怎样「控制」,而是使尽全力的「压抑」。丰沛的法力宛如长江巨流,湮堵绝对是最坏的手段。 但他简直是在阻止自己使用任何法力,除了驱使剑龙和珠雨,他的妖化也在非常压抑,甚至绑手绑脚的情形下作茧自缚。 他还能忍耐多久呢?杨瑾对这点感到不安。他并不把这妖族的小小擂台放在眼底。真正有实力的大妖,用不着逢迎拍马,时机成熟,就会自然而然的飞升,甚至东方天帝不等那一天,直接来延请。会汲汲营营于此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实力,尤其是这个诸妖疏于修炼的科学现代人间。 殷梓他们连龙王都可以打败,要打发这群小妖只是耐力训练而已,杨瑾无需出手。 他比较担心的,是这群小妖背后的主子。这也是他非来不可的主因。 当他们打退了最后一队之后,原本嚣闹的擂台变得如此安静。 殷梓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她残缺的记忆中,不乏这种大规模的争斗,虽然她总是极力避免。但她担心的看了一眼脸孔苍白、一言不发的泽峻,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忧虑。 她也察觉到,泽峻极力压抑这股力量。或许是因为我在他身边的关系。殷梓的心底微微一动。 他怕误伤了我。领悟到这个事实,殷梓的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该怎么疏导他好?她苦苦寻思着,却有些气馁。光把残缺的记忆组合完整,净化微尘,就已经让她心神耗尽;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的无能为力,更让她哀伤。如果她还是完整的大妖殷梓,一定会有什么好法子,带她的小徒渡过这个难关。 但现在的她…等于死了大半个。向来平稳的她,瞬间陷入了浓重的感伤中,显得心不在焉。 泽峻看她若有所思,清了清嗓子,「主办人,我们赢了这场比赛吧?」 还在发愣的蛟精族长点了点头。 「那还有谁要来挑战的。」他收了兴奋得有些控制不住的飞剑,使起内劲,对着整个会场喊话。 说起来,他的声音并不响。但远远近近的妖怪都听得清清楚楚,更别说他手底没有扩音器。 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小伙子,修道不是不到三十年吗?他们想起许多零零星星的传说,关于他,关于殷梓。关于他们胆敢对抗败德天孙,与天孙交手后还能活下来。 蛟精族长颓下了肩膀。他年纪大了,看得世面多了。能够明智的判断实力的差距。他们曾经天真的以为一拥而上就可以解决这两个凡人,但他却想起,李泽峻,是近千年来唯一熬过天之怒的神器制作者。 「成仙成佛,未必有你我的份。」殷梓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淡淡的说,「办得不好,脖子上那刀是免不了的。难道您在剐龙台看得还不够多么?」 蛟精族长倒抽了一口气,脸孔刷的苍白了。蛟族与龙族本是亲眷,时有婚嫁。东海敖广突然「病死」的内幕,他略有耳闻。王母的承诺再诱人,也没白纸黑字,不见得会认账。弄个不好,换他得「病死」保住整族,那才是亏得大了。 「…既然我们有所协议,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了。」蛟精族长缓缓的说。 众妖鼓噪起来,眼见着成仙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过,难免不服。 「那好,不服的出来挑战。」泽峻抱着双臂,不急不徐的说了这么一句。 会场又再次沉寂,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真是丢脸啊…蛟精族长感慨着,他们这样数千妖,却不敌一个凡人的气魄。他有些厌烦的环顾四周,包括他的子弟兵,在人间过着过度富裕优渥的生活,几乎和凡人一样堕落了。 说不定这个凡人都比他们有妖气。 「既然没有,那我们走了。」泽峻泰然自若的说,「谢谢各位指教。有空来找小弟切磋。」他抱了抱拳。 其实,他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的心一直跳得太快,一种崭新的、陌生的杀意在胸腔里酝酿着。狂野而暴躁的,想要杀光眼前所有的众生。 这是以妖入道的后遗症。当妖属的内丹渐渐取得上风,人类的理性往往没办法控制妖族本性中的嗜血狂暴。妖族在人间生活的时间非常久,久到足以让人类的文明同化,和人类苦难的历史一起学会收敛这种狂暴,即使如此,还是戾气犹存。 而泽峻现在的状况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妖族,一只初萌的、力量刚刚觉醒的凶暴猛兽。每一天,他都感觉得到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杀意,满溢而无法发泄的力量。 身为人类的本能,让他拼命压抑杀气和力量,他的确获得一部分的成功。他很少炸屋顶了,转用飞剑和珠雨这样比较温和的法器和法术,也可以相当程度的降低破坏力。 但是他对这样陌生的杀意没有办法,这会是灾难。他隐隐的想着。敌人越强大,越容易引起他饥饿的杀意。这股狂暴的杀意让他熬过许多危机,但是反噬的后作用力却快吞噬他的理智了。 他很高兴,在这场争斗中,他没有杀害任何妖怪。天知道忍住不杀他们,比杀掉他们困难太多了。 说不定是一种病。他害怕这种病会波及到小梓姐。 当众妖让出一条路,要让他们离开时,他真的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心跳得几乎要跳出口腔,他在颤抖,非常兴奋又恐惧的颤抖。既狂喜又绝望的对着遥远而强大的力量起了共鸣。他可以敏锐的感应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有着毁灭性的炽热和火焰朦胧的力量。成群结队的,很快就会来临。 这样做比较快不是吗?也不用找人间的妖族帮忙,一把火烧了这城市。如果够迅速,什么都不会留下来。趁他们的目光专注在这些小妖身上时,这的确是迅速又有效的方法。 或许来不及了… 从来没有人以妖入道,没有任何典籍或前辈可以指导他,所以他不知道,他面临了一个极大的关卡。 转化为初萌的新生妖族生存下去,或者是保留人类的身份。更坏的是,他可能两种身份都无法保留,自我攻伐的走火入魔。 但本能告诉他,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他匆匆的将姚夜书给他的微尘,塞给殷梓。「…小梓姐,这个微尘来源很特殊,等你能力够的时候再去驯服净化。不要忘记小镇那儿还有水曜保管的微尘碎片。」 「泽峻?」殷梓拿着有些烫手的微尘,心突然揪紧了。 「现在我才发现,我多么爱你,和所有和你有关的人事物。」泽峻呼出一口气,「为了保护你和你的一切,我愿意。」 「泽峻!」殷梓叫了出来。 但泽峻只是略带哀伤的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他剧烈而迅速的妖化,拘禁已久的力量狂暴的流泄出来,短短几秒,他耳上爆出巨大的蝙蝠翅膀,人身幻化成猫科动物般的身体,拥有着巨大的利爪和脚掌,尾巴是熊熊燃烧的青火。 第74章 他的飞剑融合旋转,不再是粗糙的剑龙幻影,而是真正的、活生生的白龙,蜿蜒盘旋在他身边。 张口吐出纯青的妖火,他的理智迅速的沉沦消失,被张狂的怒意和贪婪的杀气主宰了。 但是在这种接近狂乱的状态,他的心底还记得一件事情:他不会让这个城市焚烧殆尽。因为他最爱的人在这里。 宛如一道迅速的闪电,他拔空而起,用惊人的速度挡在天将之前。 带头的巨大青鸟静静的看着他,垂翼如齐天之云。青鸟的身后,带着整整齐齐的五千祝融神将,烈火燃得南天门一片通红。当值的角宿也领着值年仙官随驾。 那青鸟口吐人语,「敢挡我的去路,小妖,你找死?」 他望着这只巨大的青鸟,突然脱口而出,「找死的是你,双成。」虽然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知道这只青鸟是双成,不过也没什么差别了。 因为他已经无法说出人类的话语,一张嘴,只有纯青得足以熔炼黄金的妖火奔腾而出。 这个时候的他,的确非常狂喜欢欣,虽然也同样的痛苦无比。 或许他再也无法恢复人类的身份了,无法回到殷梓的身边。说不定他会就此死去,更坏的就这样入魔。 但是,他也不再需要压抑保留,他呼唤雷电,那低沉愤怒的声音,让大地为之震动。 像是只烈焰凝聚的野兽,他扑向双成化身的青鸟,引起一场凶猛的大战。这是场舍弃一切的战争,因为他将自己人类的理智当作献祭,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 或者,还能不能回去。 回去人类的身份。 这日,滚着地鸣的黄昏,天空灿亮像是天堂失火了。非常美丽,却令人畏惧胆战。 呆呆望着泽峻飞去的天际,殷梓的心,像是某种东西破裂了。她缓缓的蹲了下来,非常人类的,低头哭泣不已。 杀。 泽峻睁开血凝的眸子,心里只回荡着这个字。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当巨大的青鸟将狂风凝聚成尖锐的刃,贯穿他的胸口,却只得到他一个狰狞的冷笑。 我没有心。抓着风刃,他的瞳孔透露出贪婪的杀意,只有杀戮。杀戮代替了我的心脏。 当银白峥嵘的剑龙困住青鸟的同时,他扯下了这骄傲生物的羽翼。鲜血喷溅,华美的苍羽纷飞,他在肆虐,在受了重创的青鸟身上肆虐,扯下她一把又一把的羽毛,抓碎她的脸孔。 似乎有一些声音在呼喊,在干扰他。但他却怎样也不肯饶恕垂死的敌人。他的恨越来越炽热,他的怨越来越沸腾。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满满的只充满一个字。 杀。 最后他身上几乎插满了箭羽,充满无数刀伤剑伤,和数不清的火焰燎烧。但,他一点都不痛。 这只青鸟让他格外狂怒。这狂怒彻底刺激了压抑已久的野性,让他迎风一展,变得更为巨大,令人胆寒。睥睨着冒着红光的小人儿,他张口怒吼: 「杀~~」 但他却发不出任何语言,只有纯青辉煌的火光喷涌而出,转瞬间,拥有天火的祝融大军几乎全灭。 「撤退!」他听到有个年轻而强自镇定的声音,「撤回南天门!他拿南天门没有办法的!快送讯给王母请示定夺…」 残酷的,泽峻的嘴角弯起一抹冷冷的笑。 哀嚎吧,求饶吧,逃跑吧。他松爪,让那些烦扰他的小人儿带走只剩半口气的青鸟。 叫王母出来,出来啊!他吼叫着,叫她出来!杀…我要杀! 毁灭这一切,毁灭这所有的一切… 让毁灭开始吧。 他张口,将可以啃噬天火的纯青火焰,奔腾如天之怒般,灼烧着紧闭的南天门。 ······························· 这是什么?王母问着自己,转头看向骚动的远方。或许在她神力最巅峰时,可以细查天界的一切,但她距离巅峰已经非常遥远了。 她只能模糊的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和勉强分辨是南天门的方向而已。是谁又要挑战我?广目天王还是雷部那老头?值年神官在做什么,怎么让骚动维持 这么久,尚不回报? 是不是所有的神只一起背叛了我? 她的内心环绕着严重的不安,和隐隐的愤怒。以及…渐渐浓重的疲倦。 睇了一眼阖目昏睡的病弱丈夫,她掀帘而出。她老了。或许外观依旧青春美丽,但她的内心和神力一样衰退得非常快。现在的她,不仰仗神器就无法观看远方的异变。 过去的她,对于使用神器的神只都会冷笑着别开头。那时的她,年轻、骄傲,神威鼎盛,拥有熔浆般的生命力。 现在,一切都熄灭了。 但她还是挺直背,走出宫室。正要回房,却听到一阵骚闹不安。她将凤眼睁圆,厉声道,「何事吵吵闹闹?」 「回娘娘,」神官惶恐的跪地回答,「角宿无诏硬闯,禁卫军正拦着他呢。」 角宿向来胆小怕事,会硬闯金峦殿…若不是造反,就是出了极大的事。「你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变通吗?养你们这票废物做什么的?!还不快宣他进来!」 她大怒,几个修行尚浅的神官委地不起,晕厥了过去。勉强掌住的神官压抑着晕眩欲恶的头痛,赶忙飞奔出去传角宿进来。 角宿一身戎装,手里还拿着戟,脸孔苍白的朝着王母一跪,连颂词都来不及讲了,「娘娘!双成大人让个来历不明的妖孽打成重伤,烧灭大半祝融大军。下官已经紧急关闭了南天门,但那妖孽还在设法烧门呢!万望王母定夺…」 「我不是让你们去烧旧列姑射中都?!」王母看到像块破抹布的双成,脸孔发青。 「是。方在南天门集结完毕出发不久,就遇到妖孽拦路。此妖非同小可,不在当年大圣之下。」 是孙猴子的徒子徒孙?王母紧咬银牙,脸孔阴晴不定。她蹲身看着双成的伤势,又添几分阴霾。 这伤不是孙猴子的路数,倒像佛土世尊养的那妖魔的手泽。若是他,又添了王母几分烦恼。怨只怨自己瞻前顾后,忌惮着世尊的面子,没痛下杀手,留下白虎这条祸根。莫不是他上天争位?论传承,他的确有分,但也先瞧瞧正统皇室尚有皇储! 但细看双成身上的剑伤和残存珠雨,她又否决了这种想法。 几乎不成人形的双成睁开眼缝,用破碎的声音说,「…娘、娘娘…奴、奴婢败了您的面子…」 王母脸孔一变,又喜又恨。喜的是,她眼前只有双成一个得力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着,她往日百般教导的苦心总算没白费了;恨的是,几乎将自己的绝活倾囊相授,这贱婢居然在这么多人的跟前削了她的面子,败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妖魔! 「来人。」她冷冷的说,「双成战前不力,立刻押解东狱,待事后处分!」 众神齐齐抽了口冷气。王母心狠手辣,果不虚传,连她身边贴身的心腹都毫不留情。但服侍她已久的老神官心照不宣,于是押解双成往东狱,却也同时密召了太医去治疗。 现在王母是在气头上,事过境迁,还不是把双成看成自己的命根?万一死在东狱,别说东狱典狱等,就算是他们这些老神官、太医院,一个也别想推卸。 她还在询问角宿,值年神官又急急奔来。只见他脸孔漆黑,又被汗水冲刷,成了个大花脸,盔甲破破烂烂,判官鞭早断成两截,非常狼狈。 「娘娘!角宿大人!」他扑通一声,连滚带爬得跪下来,「南南南南…」 殊不知他急,角宿比他更急。王母脾气暴躁,他再多口吃一阵子,可能是人头落地,他拼着冲撞,大喝道,「蠢才!是口吃的时候么?南天门怎么了?是不是被打破了?」 被这么一喝,值年神官略略镇静了些,他带着哭声,「…南天门垮了。」 此语一出,众神像是被冰水浇了一头一身。当初孙大圣大闹天宫,也不过就打破南天门的门扉。需知南天门乃是古圣神奠基,号称天毁地灭亦不败,现在却被一个妖孽打垮了! 角宿勉强镇定下来,「娘娘,看起来还是请二郎神回天护驾…」 王母冷下脸孔,「不用。」满天仙神,谁不等看她笑话?偏偏她最要脸,她的人偏给她打脸。双成这一败,她面子完全扫地,不趁此扳回一城,她将来怎么立起? 「取我披挂和兵器来!点起十万天兵天将!」她将头上凤冠惯在地上,「本宫御驾亲征!」 他的身上溅满了血。 有的是他的,更多是众神官、天兵天将,还有些什么君什么宿,他也搞不清楚。都无所谓。谁的血,都,无所谓。 他陷入一种迷离而畅快的感觉,甚至连痛感都不存在。从颓圮的南天门走入天宫,他蹲伏在天界的范围,发出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非常狂喜。在艳红鲜血的洗礼中,他极度狂喜。但他也同样非常痛苦,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痛苦,痛苦得完全无法压抑。 或许是,他遗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事情。但他想不起来。他的内心只剩下杀戮、狂怒,和血的狂喜。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种遗忘,让他的杀戮更无情。他化成宛如巨山的妖魔,将所有的焦躁和怨恨发泄出来。捣毁宫阙,杀害神官,在所有看得到的地方放上纯青辉煌的火焰,吞噬一切。 毁灭、毁灭、毁灭… 什么都不用想起来。 纯焰烧光了宿殿、烧光了雷部,甚至他冲入天界最美的花神苑,放火烧园。惊慌的花神树魄哭叫着逃走,他残忍的抓住最后一只花神。 当他即将收拢爪子,将那花神彻底粉碎的时候…他闻到花神身上的香气。 茉莉花。 一张小女孩的忧悒脸孔,用死人赠予的嗓音,轻轻的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记忆中绝美的她,不同的年纪,相同的她。总是冷冷的,惆怅的脸孔。总是不动声色,沉默的温柔。他所有美好情感的化身。 只有她,只有她。 哭泣不已的花神闭目等待自己的末日,却迟迟不降临。睁开眼缝,那只可怕的妖魔愣愣的望着前方,猫科般的似人脸孔蜿蜒着炽白滚烫的泪。 「再、再也…」妖魔结结巴巴的说,「再也、回…回回…回不去了…」 猛然狂风骤袭,逼得茉莉花神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妖魔已经飞走,耳上的翅膀像是不祥的黑云。 逃得性命的她,哭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莫名的,被感染的伤悲。失去最初的狂热,他陷入一种迷茫的惶恐中。 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满腔的怨怒是为了什么?她…她又是谁?要想起来,一定要…但他的脑子蒙了一层浓重血色的雾,连思考都像是在生锈的锁孔转动。 这让他爆烈的破坏力缓和下来,但众天兵天将是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的。 他被天罗地网困住,蹲伏其中的他,抬起头,造下滔天杀孽,逆天暴戾的妖魔,却有着婴儿般纯净的眼睛。 我在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虽然这么多疑问,他还是期期艾艾的问出他最想知道的答案,「我…我我我…我、我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嚷着,「妖魔受死吧!」「逆天妖怪,万死不赎其罪!」「杀了他杀了他!」 我不要死。我绝对不要,在没有答案的时候死去。 他怒吼,银白剑龙飞舞,斩断天罗地网,被激怒的他冲入天界大军之中,如猛虎入羊群,让「血流漂杵」不再是一句成语,化为地狱般的真实景象。 然而,血气呼唤狂暴,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丝清明,再次沉沦在无尽的杀戮中。 直到他被一把银刀抵住锐爪。 他抬头,望着眼前的女人。或说,望着她怨恨的眼睛。他认识这双眼睛。他真的认识… 「玄?」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他忘记动作,险些被王母砍去右臂。 第75章 但王母震惊不在他之下,刀势缓了缓,没有命中要害。她愕了几秒,望着这只满身血污的妖魔。她不愿承认,不肯承认。不可能的!他现在应该是个卑微的人类,无知的承受短命早逝的刑罚。生生世世生生世世直到永远…不可能变成这样狼狈、猥琐、污秽的妖魔。 但…她却不能不承认。 颤抖着唇,「…开明?」她痛苦的尖叫,「…李长庚!你干的好事!」 开明?开明…开明… 长久以来,被恶咒禁锢的气海汹涌澎湃,冲破了枷锁,他发出极端痛楚的狂叫,全身窜起无处发泄的气,自我攻伐到几乎毁灭。 「开明,你不该来这里。」王母颊上滑下一滴晶莹的泪,她举起名为「灭日」的银刀,「你若和我面对面,就是彻底毁灭。我不让你跟我呼吸相同的空气!」 就在刀起的瞬间,走火入魔的妖魔失去了踪影。 就在王母跟前,有人救走了成妖的李泽峻。 ····························· 往事1 「这就是天帝的双生女呀?真可爱…」颀长的少年弯着腰,笑咪咪的伸出手,「啧啧,长大不知道要破碎多少人的心呢,这样好模样。果然是龙妃的女孩儿。」 「开明,别惹乱了。天帝的公主你也要调戏?不说年纪这么小,好歹你也尊重一下人家是公主!」白衣青年无奈的制止他。「虽说龙妃是你姑妈,好歹也守一下帝王家的规矩!」 「我又不是帝王家,守什么规矩?这可是夸奖。」还是少年的开明正色,又笑笑的问,「这个是姊姊?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模样几乎相同、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姊姊的神情显得比较温润和蔼,「我叫女娲。」笑起来稚气未脱,一派天真。 「那个板着脸的妹妹呢?」开明颇感兴趣的看着严肃的小公主。她神情冷淡,虽是稚儿模样,却有着女人的眼神。 成熟、高傲,漠然矜持的眼神。 「问人名字,不该先通报自己名字么?」妹妹冷冷的回他。 「对喔,是我失礼了。」开明拍拍头,故作郑重。「我是开明。和长庚同掌清晨。」 妹妹凶猛的看了他几眼,「我是玄。」 ································· 往事2 清泠泉畔,少女巫神正对着天柱默祷。 她是玄。即长就被天帝遣来看守天柱,但她对这样的宿命,从来不曾哀叹,相反的,她一直是自傲又自豪的。 即使是长她一刻的姊姊,也只能当岛主的侍女。而她,尊贵天帝的小女儿,却是看守世界命脉的少女巫神。 她背脊挺直,心境光亮无尘。出身于最尊贵的天帝家,连她的母亲也是来自最古老的伏羲族公主。她与姊姊诞生时,天地震动,神威直冲九天,甫出生就与父母的大能相彷佛。 她自傲,但也自矜。不管在什么地方,她都是天界公主,少女巫神。 「看起来,你气色不错呀,玄。」她默祷方毕,身后就传来爽朗的笑声。 「八百里外就听到你展翅的声音。想吓唬人还是去多练练吧,开明。」她连头也没转,冷冷的应了几句。 「啧啧,这么好的模样,这么凶的语气,将来谁敢娶你?」开明摇了摇头。 「谁有那资格能娶我?」她撇撇嘴,「可来做什么?先去瞧过我姊姊了?」 「没做什么不能来瞧你?」开明掏了个小布包,「在织女那儿看到她们弄了精致小玩意儿,弄来给你玩。这是你的。」他打开来,是彩云纺纱又裁剪的精妙堆纱宫花,他将较艳丽的给了玄,留下朴素些的,「这是女娲的。」 拈着宫花,一阵异样的心情涌上来,惹得她又羞又怒,将花一掼,「你拿这劳啥子讥我庸脂俗粉,不如姊姊清雅么?!」 「你就这么多心眼。」开明责备着,弯腰去捡宫花。「瞧瞧,我当值完还没换衣呢,瞧见好玩的东西不赶着给你们送来?老爱说我偏心,我可不先来看你?论亲,你母后还是我姑妈呢,只是我很不爱攀这种亲戚关系。但就两个妹妹,我不多疼你们又能疼谁?」 「你、你不用说得那么好听,谁是你妹妹?」玄有些慌乱,遇到这位表兄,她本有的安稳都荡然无存,「你若爱姊姊,早些去瞧她吧。我还有早课要做呢。」 「你啊,多心多眼又别扭。」开明将宫花插在她鬓边,「将来怎么好呢?」 正要发脾气,开明也不哄她,就展翅飞走了。 ······························· 往事3 天柱折,地维绝。 一生的心血都付诸东流,痛苦莫名的玄回到人事全非的天界。 诸圣梦产日月星辰、众生万物。妾不可产天柱乎? 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她心中盘桓不去。 她听姊姊转述过,古圣神由至圣所出,日夜星辰、众生万物都是因梦而生产。如果至圣能因此创作世界,为什么她不能生下天柱? 天柱并不真的是根支撑天地的柱子,而是一个归依,一个罗盘。她在天柱折断的瞬间,抓住了残留的天柱精魄。如果适当的修补,说不定可以用胚胎的方式再出生。 精疲力尽的父皇看中了一个偏远地方的小神,准备禅让,她同样也看中了他。 那个叫做双华,粗鄙的地方武神,却拥有充沛的神力。而且,他的神力和天柱非常接近,宛如一体。 双华有原配,她不在意。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养蚕的宫女,有什么好挂怀?她用了禁忌的媚药,得到她要的结果。 最后,她生下了天孙,成了西王母。 她原以为,就是这样了。她不会有其它的情绪,这就是她的使命,她所有的愿望。但她听到开明与螭瑶订亲的时候,却失手打破了茶盏。 「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她失控的找开明大吵,「螭瑶不过是个迷恋你的小孩子她懂你什么?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和个小孩子订亲…」 「那你去迷惑天帝的时候,找我商量过吗?西王母娘娘?」开明讥讽的笑,「这就是你要的?抓着帝王家的关系不放?」 「我不是为了帝王家的关系!」玄大吼,「我是为了存续天柱…」她哑然,狼狈的转过头。 「果然。」开明气馁的叹口气,「玄,够了。你既然达到目的,可以放手了。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你在做什么啊?莫名其妙的迫害了许多人,或者乱七八糟的所谓整肃。我真不懂…」 「你懂什么?」玄咬牙切齿的说,「不这样我早就被斗倒了!天柱还没有长大成为天帝之前我就不能放手!谁敢挑战我谁就该死…」 「若我要你跟我走呢?」开明也大声了,「跟我走啊,玄!天柱不一定要成为天帝吧?我发誓会视若己出的爱护他。难道我们就不能隐居,像你过往那样安静的看守天柱吗?你若答应跟我走,我就退掉螭瑶的婚事!」 她瞪着开明,「你不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天柱唯有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才真的可以保全。我受够了!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要我跟你走? 「你太偏执了!我跟女娲谈过…」他哑然。 电光石火中,她望着紧闭双唇的开明,「你找我姊姊谈过这件事情?你还跟多少人谈过?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 「没有其它人。」 瞪着开明,玄狂暴的挣扎起来。天柱还在襁褓中,她的地位还没稳定。她的姊姊知道,她的开明也知道。这会是她最严重的弱点。 「你发誓,你发誓你绝对不会说出去!」她对着开明吼,「你马上给我离开天界,去下界守昆仑!不要逼我杀掉你!不要逼我毁灭母后一族!」「玄!西王母玄!」披头散发的开明赤红着眼睛,闯入凤宫,多少神官的阻拦都不起作用,反而让他打倒在地,「你说清楚,说清楚啊!为什么夔族全族枭首?刑天一人有罪,罪及全族?!」 玄头戴沉重凤冠,缓缓的站起来,睥睨的看着他,「我令你看守昆仑,谁让你归天?」 开明咬紧牙关,终究还是暴吼出声,「官逼民反!若非你掏了老夔龙的内丹去当药引,刑天何以会起而反抗?老夔可是刑天的爹,众夔族的祖宗爷爷啊!夔族一直尽忠职守,犯了什么错?你何以…」 「我不去掏老夔龙的内丹,难不成让我去掏伏羲族族长的内丹?」玄冷冷的回应,「还是让我押你去月泉,好方便螭瑶刑了你?」 好一会儿,开明才从牙缝挤出声音,「这跟螭瑶没关系。」 「你不想让螭瑶搭上关系,就闭嘴回昆仑。看在母后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喧闹宫廷的罪过。」 「…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他拂袖而去。 玄漠然的端坐在凤座,倔强的昂着头。她懂开明,开明会转去向天帝求情。她趁天帝巡视边疆的时候,迅雷不及掩耳的灭了夔族,天帝回来大为震怒,险些废后。她也是这样倔强的,一言不发。 天帝的身体不行了。而她辛苦生下,倾力抚养的天柱皇储,却违逆她,堕落成一个最败德的天神。 在皇储还没清醒之前,天帝不能死。就算用多么残酷的药引,她也必须保住天帝的命。就是因为她也不想染上太多血腥,才会命令老夔龙交出自己的内丹。 谁知道,这些无知低贱的爬虫居然反抗她,逼她不得不痛下杀手。 这不是我愿意的,事情不该是这样。她想着。连开明都用这种眼光看她,像是在看一个魔头。她忍受不了这个。 「…你别想跟螭瑶成亲。你给我永远守着昆仑。」她喃喃着,紧紧的抿着唇。 夔族被枭首的族民,废贬成妖,依旧保留若干神性,拥有极佳内丹,改称飞头蛮。但因怀璧其罪,几乎被众生灭绝。 哀痛的开明接受了这群可怜的遗族,细心照料,希望可以稍微弥补玄的罪过。 但不久,授命于王母的大神重与黎,要求开明交出所有的飞头蛮,王母要飞头蛮的内丹作为药引。 这引发开明的暴怒,他力战而死,最后他的尸身和昆仑融为一体,谁也举不起来。 他不愿走,这是他最后的抗议。 但他可以不走,却不能阻止玄来。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玄私离天界,面无表情的要太白星君将不死药覆在开明身上。 「…开明既死,其罪当赎。」这长久的操劳,让太白星君苍老得极快,不复当年英姿焕发,「不死药就算可归拢他的魂魄,也可能成为怪物…」 玄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星君,别人不懂我尚可,连你也要违逆我?」 星君安静片刻。他最明白王母接近疯狂的苦心,虽然不赞同,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叹口气,他将不死药覆在开明的尸身上。 开明的魂魄归拢,没有成为怪物。但他却异样的进入「化人」阶段。 玄凝视着化人后的开明,「我不会饶恕任何违逆我的人,包括你。」 「连死亡的安宁都不给我?」他似笑非笑,「我宁可死了,也省得看你越来越丑恶不堪。当年高傲的少女巫神…」 「闭嘴!」玄将最恶毒的咒打入他的气海之中,「你生生世世都短命早夭直到永远!我永远不会跟你见面了!」 「有一天,我会成仙,上天抹杀你的暴虐!」开明怒吼,「把我干净的少女巫神还给我!把我高傲却单纯的妹妹还给我!」 「闭嘴闭嘴!我不要再听了!」玄扼住他的脖子,「你没有机会,永远没有!当你见到我的时候,就会自暴气海,走火入魔而死!」 开明几乎气绝,却依旧恨恨的瞪着她。 「…你为什么不求饶?你说一句话就好…我就饶了你。」玄的声音意外的软弱下来,「难道…难道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只有开明听得到。 「我一直都爱你。」他浮出一丝微笑,「像是爱自己亲妹妹一样。」 玄的表情空白了一会儿,暴虐的将他掷入星君的怀里。 「彻底封住他的灵智,让他受刑后进入轮回!」她斜眼看着星君,充满清醒的疯狂,「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老臣什么都没看到。」星君低下了头,苍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第76章 天之伤,月之泪 冰冷的水珠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在几乎爆炸的剧烈运转之后,这种沁凉不啻是种恩赐。 许多错综复杂的情节在他脑海翻涌,他几乎因此溺死。 他听到女人的哭声。 「…你答应过我!若我乖乖守碧泉,对哀伤夫人奉献诗歌,当开明成仙返天的时候,你就会救他!」 …螭瑶吗?那个小小的、总是躲在后面看他,一直痴恋着的小小龙女吗? 「当时我是天帝,而你效忠的对象也是天帝,不是吗?」冷冷的笑声。 …这似乎是那个败德天孙。 「我…我…求求你。他快要死了,求求你…」螭瑶不断的哭泣,「求求你呵…」 「我是个记恨的人。你记得你曾怎样违抗过我吗?」帝喾的声音很悦耳,却带着一丝毛骨悚然。「不过,我倒没想到,那孩子是开明的转世啊。更没想到他和我母后有这么一段…真是大开眼界。」 他笑了起来,却没有欢意。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倒是和他母后相同,走着相同崎岖的情路。当这孩子躺在面前,滚烫着过往的记忆时,他也跟着观看了遥远的过往。 一开始只是个微小的瑕疵,然后越来越歪斜,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混乱。岁月如梭与线,交错穿织成这幅不忍卒睹、名为「命运」的丑恶地毯。 在脚下,无止尽的蜿蜒,看不到尽头。 「哼。」他弯起一抹冷笑,「孩子,抬头看看我怀里的人儿,你还认得么?」 开明…应该说化妖的泽峻,吃力的睁开眼睛,望着帝喾怀里木然的女孩儿。 「…小咪。」他站不起来,但没有关系,他还可以用爬的,「小咪。」 帝喾睁大了眼睛。前世的记忆复苏,但今生记忆还在,执着也还在吗? 「你就是…什么都不肯放弃是吗?」他大笑起来,「你很贪婪,你非常非常贪婪!」 「…把小咪,还给我!」他缓慢的、极端痛苦的爬着,用仅存的生命力,「还给我。」 「玄,还是殷梓,甚至是小咪,你都不要放弃对吧?真是令人怜爱的愚蠢。」帝喾站起来,让小咪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还在挣扎的泽峻,却对着螭瑶说,「看到没有?他贪婪的对象里头没有你。」 「他没瞒过我任何事!」螭瑶大怒,「我早就知道了!他只要愿意像妹妹一样怜爱我就可以了!他是我求来的,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切!是我贪他不是他贪我!我只求你救他,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只求你救救他!」 「哼哼哼,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帝喾狂笑了一阵,「我救他。我当然要救他。毕竟他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完成。我还等着将他和完整的飞头蛮一起打造成完美的神器…」 当帝喾将滑润阴冷的手放在他额上时,他讶异,这样极度败德的天神却让他混乱自我攻伐的气完全的统一起来。连因为气海爆炸而几乎销亡的飞剑都活跃回归,像是极度美妙的交响乐,因为帝喾的指挥,奏出直达天籁的和谐。 泽峻阖上眼睛,昏睡了过去。他没有恢复原形,或者说,他现在的妖化状态就是他的原形。虽然帝喾统一了他身体紊乱汹涌的气海流向,但他的肉体还需要时间适应这新生的强大力量。 小咪注视着他,木然的瞳孔出现一丝哀怜。 「哼哼,我救他呢。」帝喾冷笑着坐下,将小咪抱在怀里,「我答应你,你一定会跟他重逢…在我的神器里。」声调不自觉的柔和。 小咪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微偏着脸,抬头望着宛如天之伤的弦月。 注视着她瞳孔里的月光。「我呢,一直都最讨厌人家管我的闲事。母后,我想你也知道吧。」 西王母从阴暗中走出来,「我找遍了天界,居然是让你这逆子藏了起来!」 一股霸道的狂风夹带着暴风雪,将隐形的结界冻得晶光闪烁,像是一只倒扣的大琉璃盆。也将王母隔绝于外。 「我的玩具,可不容人抢。」帝喾露出阴森的笑容。 王母眯细眼睛,举起灭日刀。 帝喾的从容冷笑,很快就转为惊愕。 或许他被拘禁束缚,对管宁的妖术结界和管理者的封令没有办法,但这不是他弱,而是她们持有的能力刚好相克到他而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他拥有让力流归顺或混乱的天赋,而所有的万物,都存在着力流。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他简直是无敌的。 管宁的结界内是「真空」的,没有力流存在,所以可以隔绝裂痕的扩大,但也可以隔绝帝喾的影响;管理者的天赋来自于都城,而魔性天女的力流非他所能左右;至于能够禁锢他的天帝,是因为天帝的能力凌驾一切。 除此之外,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包括生下他的母后。 但王母持着那把闪着不祥光芒的银刀,居然破除了他的结界。 「…灭日刀。」帝喾轻喃着,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昏迷的泽峻摔进螭瑶的怀里,然后恢复从容不迫的冷笑,「你终究还是决定杀了我,却可保住天柱不灭,是吗?我不得不说你这是个睿智的抉择。」 王母变色了。她深深的被刺痛,「…别逼我。喾,让我结束那畜生的性命!」 「你现在要杀他,当初又何苦救他?」帝喾嘲笑着,「说到底,你只是不甘愿而已。」 「闭嘴!喾,别逼我,别逼我!」王母怒吼,「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逼我!」她挥动灭日刀,想逼退帝喾,帝喾却一言不发的抓了把狂风凝成刀刃,架住了灭日刀。 他知道这把刀。当初他被流放人间时,意外得到不周之书。那是玄女原本要寄给女娲的信件,却在战祸中遗失。当他阅读过整个玉简之后,许多谜团都得到解释。 身为皇储的帝喾不一定要存在。害怕失败的玄女将天柱精魄的死门炼成「灭日刀」,当作自己的兵器。只要用灭日刀刺杀帝喾,就可以将帝喾还原为天柱,人格彻底消灭。 万一产下畸儿,还有最后挽回的余地。 「现在,你觉得疯子和畸儿,哪个比较好呢?」帝喾讥诮的说。 王母的瞳孔整个发出红光。她脸孔扭曲,对着帝喾砍了三刀,却都让帝喾挡了回去。 她披散着头发,脸色森冷下来。「这不关你的事,喾。」 「没错。」帝喾声音很愉悦,「但是,我想死。」他肆无忌惮的冲上前,发出耀眼的白光。 王母像是笼罩着熏烟的黑暗,和帝喾交起手来。他们出手极快,几乎看不清楚他们的身形,巨大的神威互相碰撞,激得螭瑶根本站立不住,只能抱着泽峻贴在结界上,连呼吸都非常疼痛。 广大的南狱像是被龙卷风侵袭过一般,琼楼玉宇宛如沙堡般侵蚀崩塌,连断垣残壁都留不住,纷纷风化成玉尘,原本广大华美并且坚固的宫殿庭园,瞬间成了大片沙漠。 让坚固结界禁锢住的沙漠。 原本狂怒的王母却渐渐冷静下来。她恨,她的确极恨帝喾的违逆。但这是她唯一的儿子,不仅仅是她看守一生的天柱。她为了这孩子背了太多血腥、犯下无限错误、造成无数歪斜。她几乎付出自己的一切,和丈夫的一切,才得到这个结果。 她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是个女人,终究也不过是个母亲。再不肖再败德,帝喾还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 她可以杀他,但她杀不了。相反的,她愿意牺牲这世界的一切,保护她的孩子。即使是她深爱过的开明。 见到开明的转世,她深深的感到胆寒。短促而频繁的转世,居然没有磨损他丝毫灵能。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她完全知道,开明只是生性谦和,懒于修炼,他拥有伏羲族最完整的遗传。 而这个懒于修炼的开明,却灭了她精兵十万,才力战而死。 若他修炼呢?得回记忆的他,若开始修炼呢?她要终止这个危险的可能。 她回刀,劈向帝喾怀里眼睛眨也不眨的飞头蛮。 帝喾果然变色的挥袖格挡,向后退了一步。就这一刹那的时间,王母抢到那个空档,灭日刀化成一道白虹,直奔刚刚苏醒的泽峻。 但灭日刀没有贯穿泽峻,而是贯穿了挡在前面的螭瑶。 这就是泽峻苏醒后看到的景象。螭瑶飞驰在他面前,透胸的白虹让她猛烈反弓,随着丝缎般长发飞扬的,是片片桃瓣,飞溅到他的脸颊上。 不是桃瓣,而是鲜艳的血。 愕然的抱住颓倒的螭瑶,她居然还在微笑。「这下,你心头永远都有我了。」 「…螭瑶!」泽峻悲痛的大叫。 她吃力的转动眼珠,抱紧泽峻。在几乎濒死的重伤中,她落泪,呼唤碧泉。而泉水也响应她的呼唤,将他们接引到月宫的碧泉中。螭瑶不断的咳嗽着。 可以灭杀天柱的灭日刀当然也可以贯穿神只。即使是侍奉悲伤夫人的碧泉刑仙,也不例外。透胸的伤口并没有流出太多血,却因为力流混乱而攻伐,渐渐扩大崩解。 脑筋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泽峻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泪和血一滴滴的渗入碧泉。他刚刚得回开明时的回忆,而这些庞大而鲜明的回忆排山倒海,时序错乱的在他脑海盘旋,他还来不及消化,就见到记忆中的螭瑶为他而死。 「…我一直对不起你。」泽峻痛苦莫名,「原本你跟这一切都没关系,我愧对你,我愧对你…是我把你拖入这团不幸中…」 螭瑶咳着,表情很复杂。她温度渐失、依旧柔润的手,轻轻的抚着泽峻的脸,「…若我问心有愧呢?」 她剧烈咳嗽起来,痛苦让她美丽的脸孔扭曲,喘息了好一会儿,她气若游丝的笑,「其实,我早就希望这个样子了。比起死,我更怕你恨我,因为我问心有愧。」 飞头蛮的灭族大祸,是她推了一把,但她没想到这造成了开明的死因。她没有一天不祈祷,希望可以扭转这不幸的过去,没有一天不希望,她能代替开明死去。 我问心有愧。 虽然她是碧泉刑仙,不能离开天界,但长久的分别让她再也忍不住,她偷偷地经由碧泉通往人间,想去探望看守昆仑的未婚夫。 但她看到,她的开明,温柔的安抚正在哭泣的女飞头蛮,怀里还抱着幼年的飞头蛮。虽然开明跟她解释,这些是遭刑流放的夔族,那个容颜娇弱的女飞头蛮是故族长的妻子,殷梓是族长的女儿… 被妒火煎熬的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愤然回天。 时时刻刻,每日每夜,她饱受折磨。她不断的怀想开明和那个寡妇之间的暧昧,随着想象而日渐丑恶。 是她。是她向忧心的王母献策,建议用飞头蛮的内丹续天帝的命。既然对神只下手会引起反抗,为什么不对妖族下手?反正他们是罪族。 直到开明的死讯传来,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问心有愧,我问心,有愧。 「但我不告诉你原因。」螭瑶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不告诉你。我不要…告诉你。可以吗?你心头一定要有我,可以吗?」 哀恸的泽峻愣愣的点了点头。 她涌起此生最美丽的笑容,如释重负般。呼出最后一口气,她融蚀进碧泉,想挽留她的泽峻,只得到臂上的几点水痕。 也可能是,泪痕。 涟漪荡漾,又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他愣愣的看着水面,却看到一张人类的脸孔。他的心宛如撕裂般剧痛,只能愣愣的望着水面倒映着,清秀的人类脸孔。 那是人类李泽峻的脸孔。经由碧泉,他想起忧悒却淡然的殷梓,他得回李泽峻的记忆。同样的,他也存在着开明的记忆。 我,是谁?我到底是开明,还是李泽峻? 两世混杂交错,巨大的悲痛和哀伤更让这种混杂更混乱。像是两个不同的灵魂,争夺着相同的躯体,他颤抖,泪下,几乎无法动弹。 当天界大军包围了他,他依旧陷在这种整合不能的状况下。 第77章 美丽的西王母,和少女巫神时相同的容颜,却在眸子里染上太多血腥和阴暗。当她举起灭日刀的时候,他模模糊糊的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喜欢玄吧?」女娲叹息,「你若喜欢她,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喜欢你啊,女娲。」开明挠了挠头,「但我实在不懂什么是『爱』。为了一个人茶饭不思的感觉,我一直无法体会。我喜欢她跟喜欢你是一样的,也跟喜欢螭瑶差不多。」 「…那你还想要她跟你走?」 「女娲,她不快乐啊。若她这么做很快乐幸福,我会很高兴,没事还去看看她,逗逗她。但她一点都不快乐。若她真的喜欢我,那我愿意带她走啊,只要她快乐就好。我真的不忍心,看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啊…她曾经是个多可爱的少女…」 「…你这种温柔,一定会出大问题的。」 他混乱的脑子,只得到这种结论。只是希望她快乐,这样,错了吗?看着玄一步步走过来,杀气浓重的几乎摸得到,当年纯净的少女,今天已经彻底染污了。 终归到最后,是我错了吗? 「你别想逃。」王母冲了过来。 妖化的泽峻迎风一展,恢复成巨山般的真身,对着王母发出惊天的嘶吼。与王母和她带领的众天兵天将,展开一场大战。 最后在被灭日刀重创后,他跌入碧泉中。碧泉像是没有底,让他不断的沉沦而下。 螭瑶已死,碧泉应该没有作用才对!王母心头一凛,咬牙切齿起来。 「这泼泥鳅,死了也要跟我作对!众将听令,与我同往人间征讨!」 随军的角宿愣柱,「…王母娘娘,封天绝地就是因为裂痕…」 「剐龙台上,你也想挨那一刀吗?」王母的神情异常可怕。 角宿闭上了嘴,虽知不祥,还是默默的跟随王母与大军,经过碧泉通往人间。碧泉原是螭瑶的眼泪所凝聚,而她死后也葬身于此。这成了她的思念,她的遗愿,成了将泽峻渡往人间的通道。 但却相当程度的干扰了王母和大军的前进。 铁青着脸孔的王母咬破舌尖,将血吐在灭日刀上血祭,刀锋乍亮,割裂了碧泉。这汪刑仙的碧泉,各界的通道,甚至可以直抵哀伤夫人的泉水,竟然因此枯竭干涸,像是被晒干的眼泪,点滴无存。 顾不得封天绝地令,王母和数十万天兵天将,气势汹汹的降临人间。 像是感应到不平衡的神威,大地呻吟颤抖,镇日滚着微弱的地鸣。 王母冷着脸,听取仙官们的情报,眼睛危险的眯细起来。原来…开明的今世,就是取走不周之书的人类,他生前维护的飞头蛮遗孤,现在成了他的师父。 可笑的轮回,可笑的宿命。但也是太危险的轮回,和太危险的宿命。 「我不想杀生过众。」她冰冷的开口,「用天罗地网将中都困起来。」 这样叫做「不想杀生过众」?!角宿不忍的抬头,正要开口,触及王母霜寒的眼睛,他的心猛然一缩,闭上了嘴。 几千年前,他跟着青龙老大出使魔界,魔君至尊意外的深沉内敛,雍容大度,居然和天帝有种奇妙的类似感。同时,魔界里与魔君对立的异常者女王也遣密使希望和天界使者面晤。 那是次可怕的经验。 女王是个孩子般的少女,面容姣好娇艳,谈吐也颇为不俗。她的城池壮大,颇有野心,给予天界的条件也非常丰厚。只要援助他们打败魔君,他们将完全撤出人间,并且彻底放弃冥界的干涉权,不再收纳人魂,并且称臣降伏,定期纳贡。 但他战栗,非常恐惧的战栗。异常者女王的瞳孔里有种疯狂的清醒,看久了会头晕。像是无数低语轻喃:杀戮、毁灭、杀戮、毁灭… 只剩下通往虚无的毁灭。 青龙老大据实将出使报告呈上去,王母一直很心动,但青龙老大意外的争辩、发怒,力陈若王母想要支持魔界异常者,他就不想干这啥劳子的众鳞之长。 王母后来让步了。他也很久没想起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女王。 但现在,王母的表情…和异常者女王的神情,居然意外的相似。她们都发了疯,眼中只有杀戮和毁灭。但她们却有种疯子的细腻和清醒,精准而残酷的执行毁灭与杀戮。 「…启禀娘娘,天罗地网困不住妖孽,再说此城上百万生灵…」他软弱的希望王母改变主意。 王母冷冰冰的瞥他一眼,拔下一把头发,化成一团扭曲的黑蛇,纷纷飞上各个令旗。「传我令旗,安下天罗地网。他受了重伤,我不信他有那能耐。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个!」 众天将得令,纷纷取了令旗去,王母将灭日刀衔在口中,伸出双手向天,发动了笼罩整个中都的巨大黑暗罗网。 像是无数闪电由地面往上冒,这异象让人们惊呼走避,整个城市混乱如世界末日降临。 如她所料的,满身是血,行动蹒跚的泽峻,立刻冲了出来。喘息着,眼神充满绝望和愤怒,「…你要的只是我的性命!放过这些无辜的人吧!」 「你引颈受戮,我就考虑。」王母冷冷的回答。 「我不要『考虑』,我要『保证』!」泽峻怒吼。 王母望着他,娇艳的笑了。「我保证…我会毁了整个中都,让你再也无法威胁我。」 泽峻扑了过去,失去理智又重伤的他,险些让灭日刀划开胸膛。猛然的,他后颈被抓住,朝后一扔,六只皎洁雪白的巨大羽翼拍击,杨瑾化身为六翼死亡天使,持着一人高的薄镰刀,伫立在王母之前。 「杀人不过头点地,王母娘娘何苦欺人太甚呢?」杨瑾淡淡的说。 王母骤然变色,「我东方天界的家务事,轮得到他方天界插手吗?还是一个卸任待罚的死亡天使?!」 「这我可不知情。」杨瑾依旧淡淡的,「我只知道,这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养女会心碎。为了女儿的眼泪,当老爹的,也不能不拼上一拼了。」 「你找死!」王母双目如电,神威不受控制的张扬、扩大,强烈至极的神威让原本微弱的地鸣,转为剧烈的地震,无法进出、让闪电环绕的中都又遭逢剧烈的地震,楼房倒塌和哭喊,让原本文明现代的中都成了恐怖的炼狱。 轻叹口气,杨瑾挥下薄镰刀,干扰王母旺盛的神威。 他和六翼的死神先生相同,都是同样拥有六只翅膀,原本可以成为天使长的六翼天使。为了相当接近的理由,他们都弃绝了高贵的身份,成为死亡天使和死神。 就因为恋慕着短命脆弱的人类,恋慕着又邪恶又圣洁的人类,他们自愿放弃原有的崇高。 但他们依旧是六翼天使,依旧是仅次天父的天神。抗衡王母或许还是太吃力,但杨瑾并非不堪一击。 他决定忽视未来可能的严酷处罚,动用了自己的神威,展开六只巨大的羽翼。 当灭日刀和死神镰刀互相碰撞的时候,天地为之震动哀鸣。众生股栗逃窜,人们拥抱痛哭,束手无策。 杨瑾的瞳孔中涌出伤痛不忍,王母却因此满意冷笑。 他会输。王母默默的想着。这个可恨的六翼天使会输。因为他有弱点,他的弱点是看不得人类或众生受苦。这样软弱如人类的天神,也想跟我相持? 我可是,我可是连自己的丈夫都拿来献祭,奉献自己和他人的一切,付出极度代价的西王母玄! 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她既然决心保住整个世界,跟这样伟大的目的相比,所有的牺牲都小到可以忽略。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犬儒、微善、懦弱的家伙,懂我什么?! 她激昂的神威更引发了罗网的束缚,地底窜出的闪电更旺盛,惊慌哭嚎的人群在她眼底宛如蝼蚁。 但意外的,「懦弱」的六翼天使却牺牲一只翅膀缠住灭日刀,毫不犹豫的试图收割王母的生命。虽然他没有成功,却在王母的颈上留下浅浅的血痕,若不是灭日刀融蚀了翅膀,恐怕已经被夺刀。 破碎的翅膀羽毛零落,飘扬若六月雪。这些羽毛像是流星般飞逝,纷纷刺杀了令旗上的黑蛇,使得罗网的威力大为削弱,闪电也渐渐消失。 王母变色。她虽然拥有睥睨三界的大能,但她的实战经验实在很不足。她太倚赖自己的神能,这反而成了她的致命伤。 毁灭了一只翅膀,杨瑾的神情却很平静。「我在东方数千年,不是一点事儿也没做。」 他一直为基督天界收集资料。他很清楚王母的能力,但王母对他一点也不了解。毁了一只翅膀,或许让他飞行稍微失衡,神威上受创,但拿来破解罗网,很值得。 「我看你有几个翅膀可以毁!」暴怒的王母将灭日刀一分为二,持着双刀砍了上来,杨瑾勉强回防,左支右绌之下,冷不防王母的长发疾刺如鞭,直取他的双眼,一疏神,他躲过了左手的刀锋,却没躲过右手的刀锋,让王母又卸去了一只翅膀。 但那折翼,反而发出强烈的白光而爆裂,虽然只让王母受了些擦伤,箭矢般的白羽疾驰,再次重创了令旗,罗网又更弱了几分。 摸着脸颊上的血,王母的愤怒完全沸腾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阻碍我?为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让世界延续下去吗?为什么阻碍我!? 她发出尖锐的绝叫,不再压抑神威。她成为一团纯黑的火焰,像是被浑沌的火焰包围缠绕,原本黯淡下去的令旗重燃,罗网更冲破了天际。被这剧烈的神威冲击,杨瑾气血翻涌,忍不住咳了一声。 满掌的血。 多少年…没看过自己的血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的血也跟人类一样,是鲜红的,哀伤的艳。 但他不能退。只希望…他将泽峻掷得够远,安放在殷梓身边的结界,够坚固。 一步也不能退。 他抓着死神镰刀,冲上前,和环绕着不祥火焰的西王母,交战。 宛如末日。 殷梓抬起头看着环绕着诡异深紫的天空,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叔叔一言不发的将她的周遭安放下结界,就变身飞走。魂魄不全的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无能为力。 她很想哭,抱着膝盖,她只能坐在结界中,忧伤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泽峻去的地方,叔叔去的地方,她都去不了。曾是卓绝的天才大妖,让现在的绝望更绝对。 「你是想继续在结界里哭呢?还是做点你能做的事情?」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幽魂的屋主忧郁的看着她。 「…我什么都不会。」殷梓软弱的、绝望的说。 屋主浮出一丝讥讽的笑。「那么,你就只好等你的人回来时,没有可以回的家。」 殷梓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这个城市,是叔叔的家,是她和泽峻的家。就算是多撑一秒吧…她也该多撑一秒,让叔叔和泽峻可以回来的时候,还有家可以回。 她站起来。 「踏出结界,你可能会死。」屋主冷眼看她,「这次你不一定有那种运气。」 「没有可以迎接的人,我一个人活着做什么?」她笑笑,踏出结界,然后开始祈祷。 不管是谁,听听我的祈祷吧。如果你还喜爱这个城市,如果你还有需要保护的人,听听我,发自内心深处的祈祷吧。将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好。 保护我们的城市,保护我们的家。 她的「念」虔诚的增幅出去,直达众生与人类的心底。被困在城里的蛟族族长转头,连同无数妖族,一起向殷梓的方向转头。 一个薄弱的结界如雾般,试图隔绝黑暗罗网的伤害。这样薄弱、纤细,却充满虔诚纯真的祈愿。 无数倒塌的楼房,渐渐毁灭的城市。他们困在神只阴险的神威中,无法离开,只能眼睁睁等待灭绝。 第78章 如果,如果那个宛如断垣残壁的千年大妖,都愿意试图保护这个城市,保护无辜的人,为什么他们不能? 他们不再试图逃离,而是坐下来帮助殷梓巩固、扩张保护结界。连人类都受到无声的感召,对着温暖的薄雾祈祷,贡献他们的念。 薄雾渐渐辉煌、光灿,让疼痛的大地渐渐宁定下来,虽然天空依旧盘旋着深紫,虽然无法停止恐怖的闪电,但他们的确感到一丝丝的希望,一种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一直冷眼观看的屋主,幽幽的叹了口气。她飘飞起来,柔弱如柳絮。但这抹幽魂不但穿出了殷梓等凝结而成的防护结界,还穿出了王母坚固的罗网。 然后挡在毁灭了三只翅膀的杨瑾之前。 「玄,够了吧?你也…该够了吧?」她忧郁的看着疯狂的西王母。 杨瑾一身是血,连飞翔都很勉强,也惊异的看着这位神秘的幽魂。 「区区一个人魂,也敢挡我的路?」西王母怒吼。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可以杀了这个不断干扰她的六翼天使。 「哼哼,区区一个人魂。」幽魂屋主冷笑着,「玄,你我相处上万年,天柱就在我的城市里。你现在可跩了,可以说我是『区区人魂』。」 西王母的脸孔发白,嘴唇颤抖。环绕着她的火焰熄灭。「你以为你鬼扯就可以骗倒我?初代早就死了!」 「我是死了。连同我的城市一起死了。」幽魂屋主漠然,「列姑射岛也没了,就剩几颗小石头。我却离不开这里,离不开我城市的旧址,即使成了幽魂,还是在这里。这真是一种可笑的宿命。」当列姑射岛还很年轻的时候,诞生了第一个拥有魔性的城市。 这是个令人惊奇的存在,拥有灵魂的城市,自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由自然精灵所孕育,城市凝聚的精魄,不受任何人管辖,甚至不在创世者的规则之内。 创世者怜爱的当作一个可爱的例外,并没有去修正这个奇特。 然而,这个最初诞生的魔性天女,指定了最初的管理者,一个新寡不久的女人。从这个时候开始,才有了「管理者」这样奇特的人。 她的名字在长远的时光里渐渐被遗忘,众生与人类都称她为「初代」。 天柱就在她的城市中心,环绕着大片的竹林。早在玄看守天柱之前,她就已经是初代,并且中立的看守在她城市里的一切,包括天柱。 魔性天女停住初代的岁月,所以她也一年年的看守下去。直到天人的战争毁灭了列姑射岛,连带毁灭了她的城市。当魔性天女过世的时候,初代也死了。但想迎接她的魂魄,却任是谁也找不到。 天人都认为,初代应该是魂飞魄散,随魔性天女而去。她的消亡代表了人类最后的光辉褪失。 但怎样也想不到,她居然成了幽魂,并且固执的留在列姑射岛的遗址。 多少往事,瞬间回到玄的心中,让她热泪盈眶。若说天性高傲的她有过任何老师,不过就是初代一人。这个活过无数岁月,充满智慧的人类,是那样淡漠而超然,心如明镜般光亮无尘。 她一直都严守着中立,比任何神只都像神只,严正而宽容。一直以来,初代都是她羡慕仿效的对象,但这位聪慧平和的老师,却死于那样的巨祸。 「我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见任何神只。」初代淡淡的说,「我不愿恨,但也不能不恨。列姑射岛毁灭,是天人的倒行逆施所致。」 「我一直在弥补,我一直在赎罪!」玄大叫,强忍住眼中的泪。 初代瞥了她一眼,却涌出强烈的失望。「…随你吧。但我既然破例见了你,也请你离开我的城市。虽然是这样脏乱、破旧,不如当初列都的贫民区,但别在我眼皮下毁灭我的家,我受不了这个。」 玄迷惘的看着初代,渐渐镇静下来。见到初代,她很激动,初代对她来说,也是无可取代的老师。但这些,她都得抛开,那毕竟是无法回来的过往了。 「不能。即使是你…我不能。」她眼中杀气陡现。 「哼。」初代冷笑一声,面无表情的对杨瑾说,「你不是还有事儿要办?你不去找看看那孩子让你摔哪去了?愣在这里做什么?」 杨瑾一凛,疾飞而去,阻拦他的天兵天将蜂拥而上,却像是撞到一堵墙,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瑾飞走。 「…初代,我不想跟你动手。」王母的脸孔泛出黑气。 初代微斜着眼睛,只是冷笑。 她的冷笑刺激了王母,灭日刀凌厉的劈了下来。初代依旧柔弱的飘在空中,只是举了举手。 她一举手,彻彻底底的将王母的杀气和刀势反弹回去,像是狂风吹卷过十万天兵天将,连王母都被自己震伤内腑。 「天人,哼哼。」初代笑,「好了不起,没了『无』你们算什么东西。当初我看在阿华面子上,替你们镇了多少反噬,现在阿华要死了,你们就把这数万年的恶果一起吃下去!」 她开启了封咒。 天人的战争波及列姑射岛,最后因为发动了「无」这个禁忌的咒导致天柱折地维绝,列姑射岛因此崩解,也毁灭了初代的城市。在哀伤夫人震怒的时候,是当时还没有成为天帝的双华承诺,他将致力延续世界命脉才得以平息。 当时的双华颇得初代青眼,是极好的朋友。初代亡故,也是双华招魂而来。 「你招我做什么?」心灰意冷的初代恶声,「且容我去成了恶灵巫妖,杀尽天人才是好呢,招我回来做什么?」 「初代,」双华落泪,「天人毁之不尽,再说他们肩负三界命脉。我决定从天命上天为帝,又恐我管辖不到。只有你能够收纳不平衡的反噬,我求你别眼见天界毁灭。天界毁灭,人间又岂能独存?」 这么长远的岁月,她一直默默的收纳天人跋扈所造成的失衡反噬。但她知道,老友即将殒命,她又何必可惜这被天人污秽、千疮百孔的天界? 被放出来的反噬直接反应在天界的灾祸,转瞬间,九重天发出剧烈而响亮的隆隆,倒塌了三重天。连远在人间的王母都能感应到天界的崩毁。 「你再狂啊,再狂啊。」初代大笑,「你狂多少我就反弹你多少,搞垮九重天也不是不可能…你不是最神威的少女巫神吗?」 面如白纸的王母瞪着她,「收兵!立刻收兵!」仓皇的回天而去。 「哼哼,阿华,你这混球,」初代慢慢的淡化、消失,「诳我守了这么久,现在谁理你…」 她已经耗尽自己所有的能力,无法存在了。 但她心里,很痛快,非常痛快。 莫名的,来势汹汹的王母退兵,除了这场诡异的地震,人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中都的几栋大楼倒塌,意外的却没有太大的伤亡。连活埋一天一夜的人都仅有擦伤,许多人坚称有奇怪的动物或妖怪保护他们,也有人说看到小女孩的鬼魂不断鼓励,还拿水给他们喝。 地底冒出的无数闪电,急诊室塞满了烧伤和电击的病人,没有来由的地震,温柔笼罩的浓雾,无法进出的都市。 人间自然会有专家学者找出合理科学的解释,似乎「集体幻觉」就可以说明一切。 但凡人不知道的是,这只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即将通往险恶的结局。 崩塌了三重天,王母急召狐影归天。 狐影接令,却发呆很久,并没有火大的将诏令丢在天界使者的脸上。 「他们当你白痴啊?」白虎发着牢骚,「叫你回去做牛做马,好给那个疯皇储有机会挖眼睛?」 他低头揉着面团,没听到狐影答声,疑惑的转头。发现他美艳的老板只是拿着诏令发愣。 喊了他几声,狐影一点反应也没有,白虎只好拿出杀手锏 ,「我要加薪。」 狐影反射性的回答,「你一个人拿三个人的薪水,还加什么薪?万万不能!」 「就对这个还有反应。」白虎发起牢骚,「你不把诏令烧个干净,顺便撒点盐驱霉气,抓着做什么?」 「…我要回天。」 「你要回天啊…啥!」白虎将面团握成粉末,「你说啥?!你要回哪里?!」 「回天界去。」狐影很坚定,「你看好店,营收掉了五成我就找你算帐。」 「你发啥疯啊!?」白虎吼起来,「好端端的吃饱撑着,你要回那个狗日的天?喂,我知道你脑袋不算太灵光,但也不至于脑残啊!你这是…」 「泽峻他们闯大祸了。」狐影疲倦的将诏令放在桌上,「弄到王母御驾亲征,结果各界裂痕扩大,反噬到天界,一家伙塌了三重天。」 「那小鬼做了什么啊?」白虎张大嘴。 「…他打垮了整个南天门。」狐影遮住眼睛。 「…哇塞。」白虎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枉我还费力救过他。」 狐影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都是这群非人害的。若不是玉郎乱来的狐火,白虎救他留下的雷气,还有殷梓毫无常识的打通经脉…泽峻不会那么鸡尾酒体质,闯的祸也会比较小。 打垮南天门的大门,和打垮整个南天门根本不可同日而言。王母要他二选一,一个是回天乖乖修理崩塌的三重天,她就不追究泽峻的罪责,从此彻底封天。二是天还是要彻底封的,他若不归天,就要废贬为妖,并且追捕泽峻到底,而追捕的工作,将交给冥府办理。 冥府。唉。阎罗那群老头喝酒的时候笑嘻嘻,遇到公事就翻脸不认人。泽峻虽由妖入道,但还是个人身,寿算受冥府管辖。这让人怎么好呢? 而且,三界息息相关,天界的崩塌也会严重影响人间。天界如何,他是不太关心,但人间…他的族民,他心爱的小火,他的朋友,他的客人… 他的咖啡厅,都在这里。 王母虽然跋扈蛮横,但向来说话算话。似乎修复天界是最好的道路。 只是狐影有许多细情不知道,最少现在的他,还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这世界已经如夕日黄昏,缓缓的沿着日渐的歪斜,缓缓沉沦。 ····················· 他茫然的走着,走着。而雨,狂暴的下着。 炽热的狂怒和混乱的记忆褪去,他只剩下灰烬般的虚无感。确定中都获救,他就默默转身离去,无视身上累累的伤口,无视几乎倒地的虚弱。 他只余灰烬。 吞下耗尽到几乎消亡的飞剑,他默默的走着,希望可以死在远一点的地方,不要让杨瑾,甚至是殷梓目睹他的死亡。 我不配。我不配这些美好的温柔,我不配。 前世属于开明的记忆,几乎粉碎了他的心。沾染太多无谓的血腥,让他失去了求生意志。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杀了很多很多无辜的神,很多很多。 原本他可以怨恨王母,但回归的前生记忆又告诉他,事实上一切的歪斜,他难辞其咎。 到最后,我才是始作俑者。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重伤了每个爱我的女人。尤其是玄…她会变成今天乖戾残忍的王母,我,推卸不了责任。 魑瑶痴心一世,却还是因我而死。 欠了这么多的血债情债,我凭什么活下去?我凭什么,回去告诉小梓姐,我最爱的是你? 他很混乱、椎心的痛苦。关于开明,关于泽峻的记忆,他产生了极度的混杂,找不到可以认同的点。 不管他得到怎样不自然的妖力,他毕竟是人类的心智。在自我认同产生极度排斥时,一种奥妙,类似保险丝的机制就会发动。所以人类会发疯,会失忆,来保住心灵破碎后的生存。 他的情感和记忆麻痹,仅余本能的浑沌。他在大雨中不断行走,直到力尽,倒在陌生小镇的角落。 寻常人类看不到他,而妖异又畏惧他刚苏醒的神威。重伤殆死的他,就这样默默躺在污泥中,等待黑暗长眠的降临。 第79章 或许死亡是种慈悲。他麻痹的意识缓缓转动。那我可以什么都不再想,也不会痛苦了。 但他依旧流了泪。即使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强烈的想念,极度希望可以再见到她,看看她淡漠而温柔的脸孔。 最少跟她说一声再见。 「…殷梓。」在黑暗笼罩下,他轻轻呼唤着。 这充满感情的呼唤,让拿着小花伞的少女停了下来,犹豫的望过来。稚嫩而暴怒的少年声音响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该看不该碰的东西就不要乱摸!上回捡了只狗灵让你差点病死,你到底有没有在反省啊?!你到底长不长脑子,里头装什么啊?!」 「我、我…」少女的声音委屈欲泪,「他、他说话了欸。见死不救,人家、人家真的办不到嘛…」哇的一声,少女放声大哭,「哪、哪咤,你救救他嘛,他好可怜喔…」 「可怜个屁啦!本驾真的会被你这笨蛋气死!」那个叫做哪咤的少年暴跳,「修到会讲话的妖怪才恐怖你知不知道?我抗命没有回天被废贬了你知不知道?不趁他病要他命我已经是佛心来着的,还要我救他?你大脑真的健全吗?」 「不要这样啦,呜呜呜…他伤得很重…」 「免谈啦,你马上跟本驾回家!为什么我会认识你这超级麻烦的家伙,这是什么世界啊?!我是啥倒霉的命…」 泽峻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对极小的少年少女正在吵架,手上的伞几乎都遮在他身上。 他们看得到我?他困惑了几秒,挣扎着站起来。 少年将少女拉着往后一跳,警戒的护卫在她的前面。 即使是这样凄惨的时刻,泽峻还是浮出一丝笑意。摇摇晃晃的站稳,淋着大雨,低着头,他尽快离他们远一点。 「…喂!你跑啥跑?」浓眉大眼的少年喊着,「我也没要揍你,干嘛跑?」 「我不想你们害怕。」泽峻头也不回,依旧保持着妖化的模样。他略感安慰。虽然无法恢复人身,但能够说出人的语言,就已经是恩赐了。 「你给我站住!」少年不高兴了,「谁说我怕了?吾乃上天亲册、中营神将、哪咤三太子是也!我会怕你这么一个妖、妖…」他挠了挠头,承认自己也看不出来这妖里妖气的家伙是啥玩意儿。 说是妖怪,他有浓重的人气和淡薄的神威;说是人,你看过狮身人脸火尾的人类吗?说是天神,他不但有妖族内丹,还有淡淡的元婴痕迹。 他成仙那么长久的时光,还没见过这种混合型的怪胎。 这少年正是中营神将哪咤三太子。他因为跟巫女檀茵感情太好,不舍回天,反而投胎成了檀茵的孩子。因为抗命没有回天,他让托塔天王责罚废贬,除非苦心重新修炼,不然别想回返仙班。 少女是他幼儿园认识的女同学,叫做潘湘云。是个体质清静,拥有净眼的女孩,正是众生眼中最好的采补对象。不知道是不是孽缘,哪咤认识她之后,毫无办法的护卫在她身边,保护她不受妖异众生的侵蚀。 平常湘云谨慎小心,已经很少让众生缠上,但过度心慈的她,偶尔还会因为太泛滥的同情心惹上麻烦。 像现在,她居然去路边捡了一只怪胎。原本哪咤可以骂她一顿,将她拖回家。但这怪胎居然拖着快死的身体要走。 「喂,你是听到本驾的话没有…」 话还没有说完,那怪胎像是喝醉酒般摇晃一下,又倒在水洼中。 哪吒哑口片刻,跑过去探了探气息。「你家能不能养?算了,我阿呆,问你这啥问题…我带回去养好了。」 抓着火尾,哪咤粗鲁的将快死的怪胎拖回家里去。将怪胎拖回家里,玄关蜿蜒着泥水。 檀茵正在厨房忙碌,哪咤挠了挠头,「檀茵,我们家的双氧水…」 「叫妈妈!」檀茵头也没回,正在埋首切红萝卜,「当我这么多年的小孩了,怎么说都说不听…你要双氧水做什么?我从来没看过你受伤啊,还是你打伤了谁…」 她回头,瞠目望着客厅中间淌着泥水,奄奄一息的「怪物」。 封天绝地之前,她是乩童,而且是体质清静、心地纯良,众神眼中最美好的代言人。所以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见识那么多神只之后,她往往一眼就可分辨众生的品种。 但她却分不出这个人脸狮身火尾的众生是什么。 蹲下身,她好奇的戳了戳那个众生毛茸茸的脸孔,又戳了戳耳上蝙蝠似蜷曲的大翅膀。 「戳什么戳啦,」哪咤翻箱倒柜,「别跟小孩子一样好不好,都快死了你还戳…该死的双氧水在哪啊?」 「呃,我去找给你。」她转身找出医药箱,不太放心的问,「…光擦双氧水有效吗?我看还是让爸爸来看看…」 「对吼,」哪咤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伯安是蒙古大夫。」 「叫爸爸!你怎么教不会,老这么没规矩!」 「吼,叫什么爸爸啦!?本驾乃是上天亲册…」 「不叫爸妈,这个月没有零用钱了。」檀茵双臂交抱,她对儿子的教育是非常坚决的。 哪咤瞪了她好一会儿,忍气吞声的拿起电话,「…老爸,你忙完没有?家里有急诊病患。」 可恶!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伯安很快就回到家里,看到这只奇异的生物,眼睛都直了。「…我是很高兴你有爱护小动物的心,但这只小动物似乎有点大…」 哪咤皱眉看着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的怪胎。的确是大了点,大约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长。这要出去蹓狗可能得戴上嘴笼,不然会引起恐慌。 「伯安,你看还有没有救啊?」他还是满烦恼的,「拖都拖回来,总不能看他死翘翘…」 「叫爸爸!」伯安严肃的纠正他,「都当我们这么多年的小孩,怎么这点规矩总是教不会呢…」 哪咤翻了翻白眼。他真受够这对白痴父母。「外国人都马叫爸妈名字,你们就不能洋派点…」 「这里是东方,叫爸妈!」 「…到底有没有救啦!」哪吒真的要气炸了。 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伯安还是尽量将体无完肤的妖物清理了伤口,缝合起来。然后将他抬到客房去安置。 「可怜的小东西。」檀茵怜爱的摸摸这妖物的头,「受了这么多伤。」 你看过这么大的「小东西」?哪咤又翻了翻白眼。 当初他是中了啥邪,硬要留在檀茵身边啊?真是的…他不禁有些气闷。这只「小东西」在他们家住了下来。 虽然好几次他都想走,却被眼泪汪汪的檀茵和眼泪汪汪的湘云留下来。她们的眼泪…让他走不了。 虽然询问他的名字,他却总是沉默。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就叫你无名,好吗?」湘云睁着柔软的眼睛看着他。 「累世无名者吗?」他弯起一抹淡淡的笑,「倒是蛮贴切的。」 「你看过『地海古墓』!」湘云很惊喜,「我也很喜欢喔!」 甜美的少女,温柔的少妇,她们可爱的表情,柔软的心。让他感到极度的苦楚和一丝丝的甜。 他甚至愿意化身为宛如银狼般的大狗,忍耐着项圈,陪她们出去散步。曾经,他曾经,曾经宝爱过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 但最后她们都因为他毁灭了。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现在的他,心里真正渴望、饥饿似的想念的,并不是被他毁灭的女人们,而是那个有着柔润嘴唇,淡漠脸孔的飞头蛮。 他被前世今生的记忆煎熬,被自己的良心苛责。他双手沾满血腥,自惭形秽。 保持这个样子就好了。当一只畜生,苟存在人世。既然死不了,那就这个样子吧。消极的当一只会说话的宠物,不会有人爱上他。 他可以温柔的对待这两个女人,不用担心毁灭她们。 大部分的时候,他渐渐习惯这样的新身份。 但谁来教他,怎样熬过夜幕低垂的寂寞? 每每黄昏,他都坐在屋顶上,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那个方向,那个满天云霞灿烂的天空下,住着他最爱的那个人。 他哭泣、颤抖,呜咽的声音宛如受伤的狼。无言的极度思念,像是如血晚霞,没有尽头的蔓延。 ···················· 「伤好了不让他走干嘛?」其实哪咤不太喜欢这样,「他来历不明…」 「我也知道呀,」檀茵叹息,「但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在哭。」 「…哭?」哪吒挠挠头,「他什么时候掉眼泪?我只听到他在屋顶吹狗螺。」 「你真笨。」湘云摇摇头,「又不是掉眼泪才是哭。」 「男人就是笨,没办法呀。」檀茵很同意。 这两个在许多地方相似的女人,本能的同情无名。虽然依旧无法辨明他的种族,但无名有种温柔的感觉,待在他身边很舒服。但他的温柔却带着深重的哀伤,像是在等待,或者是在逃避。 一种很微妙的矛盾。 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她们硬要把他留下。时光可以解决许多事情,包括悲哀。至少在那之前,可以温柔的陪伴这只奇妙的生物。原本日子可以这样平淡的下去的,原本可以。 但是,湘云的精神却越来越差,几乎是面容枯槁的地步。这让哪咤非常忧心,以为她又招惹了什么妖魔鬼怪,却怎样都找不到痕迹。 「我做噩梦,晚上没睡好。」她疲倦的说,「没事的。」 「是什么恶梦啦,跟我讲!哪个梦魔敢来找你麻烦?!」哪吒暴跳了。 「…我不记得了。」这个苍白的少女扶了扶额,非常困扰的。 她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只有恐怖和悲伤感留在心底。她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在抗拒什么,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湘云的憔悴引起了泽峻的注意。这不太对劲。哪咤虽然废贬为妖,神威依旧。若他察觉不出的灾星,恐怕就不是妖魔鬼魄。 如果不是,问题就非常严重。 他跟随湘云回家,把他的父母吓了一大跳。毕竟这样一只雄揪揪气昂昂宛如银狼的大狗还蛮吓人的。 「这是哪吒家的狗,」湘云解释,「来我们家玩几天。」 她忐忑不安,因为爸妈都不喜欢动物,说不定会把无名赶出去。但她父母却只是张着嘴瞪着这只大狗好一会儿,「…他吃红烧肉吗?猪脚要不要去骨啊?」 莫名其妙的,她的父母接纳了这只狗,她因此大惑不解。但泽峻明白,人类潜意识的畏神让他们浑然不觉得敬畏而接受。 临睡时,湘云紧绷着张大眼睛。每夜降临的恶梦让睡眠成了苦差事。 「睡吧。」泽峻对她说,「我守着,你安心睡吧。」 注视着无名银狼的脸孔,她表情慢慢放松,露出一个纯洁的笑,安然的睡去。 将下巴放在前爪上,泽峻趴伏在地毯,警戒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泽峻耐心的等待着,却也渐渐瞌睡起来。他是被湘云的梦话吵醒的。 她满头大汗,不断的喘气挣扎,「…我、我没有邀请你…你不可以、不可以进来…」 他骤然立起,骇然的看到湘云的皮肤上爬满奇形文字。那是一种难以说明的状态…像是每个文字都有生命般,如虫蚁的在她的皮肤上不断流窜。 暴起怒吼,那些文字让他稀薄的神威激得飞扬,嗡然成为一片灰雾。 像是具体而微的蝗灾。 「弥赛亚?」一个「声音」侵入了他的脑海,带着困惑。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文字构成的蝗灾入侵了他的身体。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被入侵而切割,并且被大量过多的信息淹没的感受。他几乎看不清楚到底出现了什么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闪而逝,他觉得自己被彻底侵犯。 可能只有几秒钟,但他呕吐,并且狂怒。祭起珠雨,他试图消灭文字蝗灾,却徒劳无功。 「你是飞头蛮的弟子,不是弥赛亚。」文字蝗灾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这种说话方式让他想起悲伤夫人。「因为同时出生,连我都会搞混。」 「…你是谁?」他紧绷着,全身的毛几乎都竖直了。 第80章 「我,就是未来。」文字蝗灾回答。 这个时候,泽峻不知道,他遇到了创世者的黑暗剧本,未来之书。 和自称未来的文字蝗灾对峙着,他们彼此凝视,泽峻的掌心有些冒汗。 这种奇特的妖物他从来没有见过,不管是神只开明,还是人类泽峻。他两世记忆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妖物,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但他感到危险,急迫,甚至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这文字构成的蝗灾,很接近岛主--古圣神悲伤夫人。 「真有趣。」文字蝗灾渐渐凝聚成形,露出光洁的面容和纯白的瞳孔。他那种不妙的感觉加深许多,因为真的有几分像夫人。 他不舒服,很不舒服。 「呵,原本我是不管神族的事情,反正只是顺序问题,他们总要摆到最后。但你…正是诸多有趣的巧合所构成。」他伸出白皙的手,轻轻碰触泽峻的脸庞,「众多颜色的混合成纯黑,诸色光芒谱成白光。你有着白光的表面却有着纯黑的内在。你不是弥赛亚,又很类似弥赛亚。」 他露出纯真却恶意的笑容,「其实你什么也不是。」 一直默然的泽峻突然开口喷出光灿的雪焰,随之雷闪电烁,但这么近的距离,只是打散了人形,随即又以细小如针头的文字凝聚回来。 「呵呵,」他半兴味半嘲讽看着泽峻,「装在人类这样脆弱的容器里,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真悲惨、太悲惨了…漫长的神只生命你一直是旁观者,却在短暂的人生知道爱的滋味。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飞头蛮死于末日…这样的故事真是充满悲剧性。」 末日?什么末日? 「…你到底是谁?」泽峻的声音打颤。 「我是未来之书。」他一笑,模糊分解成原本无数的文字,狂暴的往他飞扑而去。 这本莫名其妙的书,在找倒霉的阅读者。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点。先是找上了有净眼的湘云,现在,又找上我。 完全像是本能般,他开口疾呼,「我没有邀请你…」 「来不及了。」未来之书嘲讽着,「你不是抛弃为人的身份么?只有人类才可以违抗,你这什么都不是的怪物办不到的。」 泽峻的心灵被无数可怕的景象入侵。 他抱着被他抛下的殷梓,跪倒在洪水肆虐过的干涸大地悲痛莫名。殷梓的眼睛大张着,死去多时,神魂俱毁。 泥泞中,无数残缺的尸体。他们所在的幸存岛屿正在慢慢陆沉。一切的一切,都已结束。 他居然如此愚蠢。愚蠢的远走他乡,不敢面对自己的罪与孽,抛下殷梓独自面对苦痛的死亡… 和这个世界的死亡。 「这个恐怖的结局,是靠无数纯血弥赛亚延后的。」未来之书的声音温柔且充满诱惑,「你这与当世弥赛亚同时出生,拥有着极相异却类似的非人,说不定自沉地维,也可以将不幸延后一些时光…你可愿意?」 被入侵而蛊惑的泽峻,愣愣的点了点头。 未来之书发出满意的笑声,正要将泽峻献给地维时…脑后风响,他本能的一闪,却还是被擦过,构成他身体的文字居然被「吃掉」若干。 他变色了。 回头望,在遥远的中都,满头大汗的化人飞头蛮倔强的瞪着他,地上躺着她刚丢过来的书,一本史记。 哼。就是她吧?让独爱人类的哀会另眼看待的众生。这算隔空取物的逆作,很新奇,但也不是多了不起的能力。强行从书本里抽回他的文字,顺手将整本书的字吃个干干净净。 司马老头的能力很棒,真是棒。他漫游时都会刻意避开「史家笔」,操控文字的人像是他的天敌,相当棘手。但司马老头死很久了,非常非常久了。他的书也顶多有吓唬作用。 但惹怒了他。他伸手抓向殷梓,几乎将她的清明抓碎,让她倒地不起,却也被第二本书打中。这次不是被吃掉若干这么简单了。 他被文字构成的罗网抓住,散发一种毒品般的污秽芳香。那是一本叫做「阴差」的书,作者是姚夜书。 被腐蚀、溶解、重组,同化。他费尽力气才逃离那些天谴般的意念,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顾。 向来无敌的他,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敌中的天敌。殷梓房间传出一声惨呼,杨瑾冲入房间,发现她倒在地毯上痉挛。 房间里充满险恶的气息,但他找不到来源。跪着将殷梓抱起来,她气如游丝。但可怕的不是肉体的病痛,而是她的精神和灵魂像是被猛兽的锐爪重创,原本相安无事的各人格记忆和碎片,纷乱成无数「文字」,掺杂在一起。 他的心整个都凉了。 她会死的。就算肉体可以痊愈,真正的她会分裂成无数「小我」,单位可能只有「字」,不成「句」也不成「章」。 这样的殷梓,只能待在疗养院当一辈子的重度精神病患,连自理生活都不能。 对,他被革职了。但他神威还在,神通也还在。天父无意拿走他的能力,希望他能够自制而反省。 几次小的违规,在台单位都睁只眼闭只眼,连对抗王母这么大的事情,都用「教区安危受到威胁」轻轻带过。 但这次,他若出手救殷梓,可就很难找理由了。惨笑了一下,他拔下一根羽毛当媒介,悬在殷梓的头上当指标和定锚。 轻声诵唱,梳理紊乱的意识,试着抓出各人格的核心。让核心像是磁铁,将铁屑般混杂的粉碎吸引回来。 这是很苛细庞大的工作,即使是拥有六只翅膀的杨瑾也倍感吃力,更何况与王母一役耗损了他大半的神能。 西方天界常这么说,「杀死人类只要一秒钟,要救活一条人命却需要百年功力。」 渐渐的,他额头沁出细汗,也只能让殷梓的痉挛停止,大睁的双眼依旧无神,粉碎的记忆和人格还是兵马杂沓,难以统一。 加油,女儿。疲惫的杨瑾默默的说。你不是还有心愿未了?你还有想见的人。不要放弃,亲爱的女儿,不要放弃。 殷梓缓缓流下泪。她的各人格核心微弱的发亮,吃力的运转起来。 听到振翅的声音,杨瑾气馁的低下头。现在天界要罚他,他也无力阻止。「…请给我一个小时…不然半个小时也可以。我愿引颈受戮…」 只见一片羽毛翻飞,漂浮在殷梓之上,代替他几乎力竭的羽毛。 错愕的转头,六翼悲悯而理解的神情,让他眼眶发热起来。 「我是来传令的。」六翼出手帮他,「天父要你回天界。」 「我承认有罪。」 「不是什么罪不罪。」六翼相助,原本的纷乱被强而有力的导引整合,进度快了起来,「哪有什么罪?我都没看到。东方天界的西王母来人间乱一场,弄垮了东方天界三重天。这招太厉害了,各方天界都吓到,天父也准备彻底封天了。 「别说天界,连冥界都一关了事,魔界也堵个滴水不漏。反正到这地步,不封也不成…天父要你回去,迟了关门,那是谁也别想进出了。」 「我不回去。」杨瑾冷静的回答,「我不走。要拿走我的神能尽管动手,但先让我救回殷梓。」 「谁提到褫夺神能?」六翼喃喃的牢骚,「没有嘛。天父说要留尽管留,但名册上是必定要除名的。我也不啰嗦了,你在人间久了,也该知道天使留太久神能会渐渐消退,寿命也会缩短的。」 「我不走。」 六翼不答言,长叹一声。「我倒是非走不可了。」 他们合力将殷梓的魂魄彻底愈合,也尽力让残缺的部份统整在一起。 满意的看着殷梓好一会儿,六翼噗嗤一笑,「…这倒有些像是磁盘重组,只是坏轨有点多。」 杨瑾瞪了他一眼,却也暗暗觉得好笑。「…你不是打死不走么?」 「天界现在很惨,天使长发疯死掉一个,自然老死一个,还有一个最特别…病死的。你听过这种事么?病死的天使长!我怀疑是过劳死的,补天对天使长来说都是太重的工作,何况一补将近万年。」 「裂缝大到那种地步?」杨瑾吃惊了。 「裂缝的确是大到危及三界存在…更凄惨的不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开始有『末日』谣言。」 「你我都知道,那不是谣言。」杨瑾冷静的指出。 「嘘…你这直肚肠的毛病怎么不改?」六翼抱怨,「是啦,但本来就我们几个见过『未来之书』,现在突然出现一大卡车!那群天真的天使…还以为封关自守就没事,但天父也不想引起太大的骚动,封天也算是上策,就依了。」 「真政治。」 「就跟你说不要这么直!」六翼有些头疼,「杨瑾,我非回去帮补不可,但人间也不能无人。你要留下,就多少看顾一点。」看了一眼在杨瑾怀里阖目稳睡的殷梓,叹了口气。「算我啰唆,但你真的要保重自己,保重人间。」 好一会儿,两个六翼天使都没有说话。他们俩形态相近,心思相似,同样深爱着人间,受凡人吸引。 「我该走了。」六翼振翅。 「…别过劳死了。」千言万语,杨瑾却只挤得出这句叮咛,「还有,谢谢。」 六翼摆摆手。「…我在人间可是有亲友的。我们远征队…」硬生生的住了口,百转回肠,只能搔首长叹,「你若有空往都城去,多关照一个叫百合的护士长,我就很感激你了。怎么还不结婚,年纪也不小了…」 他心情复杂的低头片刻,「说不定还熬不到过劳死的时候呢。」闷闷的,六翼走了。 抱着沉睡的殷梓,杨瑾心底有股沉甸甸的忧虑。未来之书逃走了。 倒在地毯上的泽峻模模糊糊知道这点。他却没听到遥远的中都,殷梓发出的那声惨呼。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殷梓为了救他,付出非常凄惨的代价。 但被未来之书入侵是件痛苦的事情,其它的阅读者可能只是「阅读」,但他是被凌辱的入侵,操控。 虽然不如殷梓被正面重创那样惨烈,但他经过这种冲击,却也让他属于「开明」和「泽峻」的记忆间的隔阂打个粉碎,互相混杂起来。 开明的带着不解的懊悔,和泽峻的渴望,不断的冲突,然后慢慢和解。倒在地毯瘫痪了一夜,风中传来茉莉花的香味。 当他身为开明的时候,他一直是个旁观者。开明出身于伏羲氏,身为最古老的氏族,他的父亲叛逆的和狻猊族的女儿结婚,生下了开明。而他的姑姑,是贵为天后,之后生下玄与女娲的伏羲氏公主。 (因为伏羲原本根源于龙,所以又称龙族公主。) 当时的局势很微妙。同为圣兽的狻猊族和伏羲族起了一些冲突。当时的炎山帝未即帝位时与狻猊族的女儿少艾相恋,触怒了世代为后族的伏羲,最后虽然硬将这对恋人分开,并纳开明的姑姑为后,但嫌隙已经造成。 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开明的父亲又爱上狻猊族的女孩子,对严守纯正血统的伏羲族来说真是大逆不道,加上之前炎山帝的恋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伏羲族觉得狻猊族的女人忝不知耻,专以色诱为能事;狻猊族觉得伏羲氏的男人玷污他们族女不说,不负责任之余还栽赃嫁祸,两族越来越势同水火。 最后因为开明的出生,和开明父亲誓言放弃帝王家的亲属关系,自愿降为平民,正式迎娶狻猊族女儿而告和解,但这也种下日后战争,狻猊族投入叛军的远因。 且按下不表。 开明就出生在这种微带敌意的环境中。他的母亲是个潇洒的姑娘,若非开明父亲苦恋不已,情爱倒是从不挂怀。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他的母亲同情父亲的苦恋,欣赏他的执着,这才委身下嫁。 这种潇洒和气度直到婚后依旧不改,不管伏羲族的亲戚怎样冷嘲热讽,她依旧平常的过日子,整天笑嘻嘻的。这样淡漠的潇洒也遗传到开明身上。 第81章 身为一个混血儿,他受到一些歧视,开明虽不挂怀,但他行事谨慎,不想给父母带来麻烦。他的才干和俊朗也受到许多爱慕,但他也只是笑笑的,从来没有动心过。 天生的性情和后天的环境造就了他,一个看似热情却冷心,永远的旁观者。 玄深爱着他,他明白;螭瑶恋他入骨,他知道。 但他更了解天界复杂的政治关系,而不去回应玄。一来他不能了解心动,二来他微妙的身份也不适合迎娶帝王家的公主。 不过,他的确疼爱玄,就像疼爱一株寒梅,那样爱护照顾。毕竟这是他血缘虽疏远,却是少有的几个姊妹中最出色的一个。 他选择螭瑶之前,也跟她认真的分析过。「…所以我不能跟你订亲…虽然我真的很感动。但玄很任性,她会非常生气,甚至有可能会伤害你…我不喜欢这样,她已经伤害太多人了。」 「你爱她吗?」螭瑶只是抬起诡丽的眼睛,哀求似的看着他。 「…爱是什么,我还真的不知道。」开明挠了挠头,「我爱她宛如爱你,都像我的妹妹一样。」 这只年幼的伏羲姑娘低头想了一会儿,坚毅的抬头,「那你更该跟我订亲了。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玄姐姐嫁人了呢,你跟我订亲,不结婚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让玄姐姐断了念,跟天帝一心一意的过下去。如果你真觉得我不好,要解除婚约也可以,请你、请你…」 这让冷心的开明动摇了。这个可怜的同族妹妹,为了他,在月桂下哭出一泓碧泉,这让他心痛。 心痛,却不曾心动。这一直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情。 但这成了摧毁玄和螭瑶的起始。 因为冷心,他不会爱,害惨了两个女人。轮回多少世,他的心,不曾动。 但这世,这病弱坎坷的这一世,他的心却动了。 他爱上一个仅有一颗头颅的飞头蛮,守着她、看着她,从成熟的大人倒退成少女、稚儿,然后化人;化人失败又被摧毁殆尽,是他强求的留下断垣残壁的她。 他的心动这么剧烈,像是玄的苦和螭瑶的恸报应在他身上,让他饱受折磨。 但他不要脱离这种折磨,他不要。 「我是泽峻,我是李泽峻。」他倒在地毯哭泣,「我是小梓姐的泽峻。对不起…对不起…」 剧烈的哭泣着,在这顿悟的瞬间,他恢复了人类的模样。远遁的未来之书,怀着一种奇异的情感,远远的看着泽峻纷乱的回忆。 原本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飞头蛮触怒了他,正盘算着要去抹杀。但泽峻的回忆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感到一种热切的好奇,很想问,「后来呢」。 愤怒,好奇。哼,原来我也能够体会到「情绪」。 思忖了一会儿,他决定先放过飞头蛮和那个反面的弥赛亚。他对悲伤的故事特别宽容,且留着他们当伏笔,将来要抹去他们,随时都可以。 若找不到真的弥赛亚,就拿这只类似的去填地维好了。这让他稍微平静一点。 他在寻找弥赛亚,已经找了很多很多年。他知道弥赛亚出生了…这种纯血人类,被称为「继世者」、「弥赛亚」的活祭品,按照创世者的剧本规则,应该出生了。 当初创世者造出他来,就是为了写下各式各样的规则、演绎,和结局。 注定末日而毁灭的结局。 他的任务就是认真执行创世者写在他身上的剧本,并且给人类和众生种种试炼。但不管通过试炼与否,毁灭而黑暗的结局只能延后却不能够改变。 他不知道执行任务多久,或许岁月对他来说其实没有意义。 但无尽岁月蜿蜒,渐渐的,原本应该无心无感的他,却有了「情绪」。 他第一个强烈的情绪居然是:恐慌。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若末日结局来临,万物俱灭,天地不存,而他是可以继续存在的。但因为再也没有人类和众生,他空白的页面就再也没有故事可供记载。 这让他涌起强烈的无力和躁动,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恐慌」了。 为了摆平这种恐慌,他更勤于执行,但目标有些不同。他展现末日的同时,也暗示末日如何延缓。 末日满足需要两个条件:天柱折、地维绝,缺一不可。只要条件达成,末日就来临,毁灭一切,什么都不会留下。 但创世者留下一个脆弱的但书。偶尔会出生纯血人类,称为弥赛亚。这些弥赛亚本身就是天柱或地维的中心,若自愿奉献自己的人生或生命,保住天柱或地维,末日就因为条件没有满足无法达成,将结局延后。 他就是想做这件事情,让结局不断的、不断的往后拖延。几乎可以说是成功的,几乎。虽然过程可能很残酷,他也不在乎众生的哀嚎和人类的苦痛,他在乎的只有世界能不能延续下去而已。 所以他在寻找。在末日条件快要发动的数十年,他在寻找那个应该诞生却找不到的弥赛亚。 有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保护着弥赛亚,这让他不解而焦躁。他更频繁的将末日给有天赋的人类的人类或众生看,然后借机窥看他们的记忆,暗示他们代为寻找。 但那股难解的力量却这样阻碍他。 虽然他不知道,当世的弥赛亚宋明峰出生时,他颇有异能的母亲早已见过了未来之书,也知道这孩子的不寻常。她用母爱形成丰沛的屏障,隐匿了孩子的天赋。这样的术法对她来说是太沉重的负担,以致于她壮年就病逝,但的确逃过了未来之书。 即使明峰站在未来之书面前,他也察觉不到,这个少年就是弥赛亚。 这时候的未来之书,一点点都不知情。毕竟他只是创世者的黑暗剧本,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遇到类似的闇黑弥赛亚,让他苦痛,却也欢欣。弥赛亚的确出生了,因为他遇到泽峻。真的找不到,他可以献祭代替品。但不会维持太久,真的。再怎么相似,他们还是存在着巨大的相异处。 饶他们吧,暂时饶过他们。他默想着。饶他们存在下去,就会有更多悲剧可以供记录。直到不得不献祭的时候。 再说,那个飞头蛮是哀所喜欢的众生。哀原本只喜欢人类的,却特别怜爱那只飞头蛮。能让哀欢喜的事情也不多了。 这世界上,哀和他是最接近的存在。他们同是创世之父的创造物,用不同的目的和使命关注着这个世界。 想到哀,他平静下来。虽然众生崇慕她,尊称她是悲伤夫人,对他来说,她就是哀而已。 饶过他们吧。 未来之书离开,放过了泽峻和殷梓。他无意的来与去,却为这对命运多舛的师徒带来了新的契机与转机。 也因为和姚夜书不太愉快的「初相遇」,在未来之书殒亡之前,他都没想过去寻找那位发疯的小说家。 寻找天敌并非智举。 天亮的时候,泽峻动了动手指。他感到自己的手抓着地毯,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热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妖化前悲壮的决心。他以为,永远都无法回到人类的身份,但现在,现在… 横越无数懊悔与后悔,无尽的纷乱和强烈的思念。双手染满血腥,浸润透了杀孽。他居然还有这种运气,居然还被命运饶恕,可以回到人类的身份。 上天待他不薄,为此他永远感恩。 他蹲在地毯上,像个孩子似的哭泣。 直到湘云翻身,他才惊觉到,自己一丝不挂。 「…无名,你这么早起床?」湘云揉着眼睛,伸手去拿眼镜,「早安。」 泽峻张大嘴,现在…怎么办? 湘云戴好眼镜,只见一蓬烟,她惊愕的眨眨眼,看到无名好端端的蹲坐在地上,只是全身的毛发都竖直,蓬的像是个毛团。 「…怎么了?」湘云愕然,「什么东西吓到你?」 泽峻自己也没想到,他变身居然可以这么行云流水,简直是瞬间施法。只是紧张过度,他的毛发每根都顶天立地,顺不下来。天知道他的心脏跳得差点跳出口腔,有运作过度之虞。 「无名?」湘云担心的摸着他的头。 「…汪?」 「噗,你干嘛学狗叫啊?」湘云笑了起来。 他凝视着湘云,将脸轻轻贴在她的掌心。他会很想念湘云,想念哪咤,想念檀茵和伯安。他会非常想念这些善良的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默默陪在他身边,这些可爱的人。 他们,他们都很平凡。安安静静住在这个列孤射岛的旧址,过着平淡却恬谧的生活。他们都很善良,愿意伸出援手给几乎被绝望杀死的陌生人。 哪怕那个陌生人连人形都没有。 那个冰冷而黑暗的末日,充满死气的末日。死去的不仅是小梓姐,还有这个可爱的少女,和这群可爱的人。谁也逃不了。 他受不了这个,他不要这种结局。他受不了抱着小梓姐的冰冷尸体,但他也忍受不住这群可爱的人冷冰冰的躺着,眼中再也没有生命的光。 他受不了。 第一次,他对殷梓以外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末日的死亡威胁让他领悟到一些什么,让他一直沉睡着的大爱清醒过来。 这么长久的时光,他为了让殷梓和自己活下去就费尽心血,从来没有睁开眼睛看过其它人。 任何人都不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类。 但现在,现在。这群可爱的人温柔的爱着他,他发现他最大的心愿是他们一无所觉的生活下去,从来不会面对末日。 「我要走了。」他对湘云说,「不用担心恶梦,恶梦不会再来,也不会实现。」 湘云张大眼睛,盈盈的泪光几乎夺眶而出,「…是吗?无名,你要回家了吗?」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她真心喜欢这只大狗似的朋友。 「我姓李,我叫李泽峻。」他含笑着看着湘云,「我是该回家了。我…我也该认真思考,怎样走上修仙之路。」 湘云抱着他,哭得非常伤心,但终究还是松了手。 他回头再看湘云一眼。这个时候,他突然体会到殷梓的心情。 为了眷族的延续,她成仙,就是为了牺牲仙体发一个心愿。为了这些温柔爱过他的人,似乎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深吸一口气,他微笑。银狼似的身影跃出窗户,如电闪般消失了踪影。殷梓默默的坐在阳光下,杨瑾在她腿上盖上毛毯,她勉强笑了一下。 这是魂魄损伤的后遗症。虽然杨瑾和六翼联手医疗了她,但魂魄的伤害即使愈合,还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真正恢复。 当初她被帝喾重创的时候,夫人虽然将她救回,但因为严重的魂魄伤残缺,她退到幼儿的心智状态,这些年找回若干魂魄碎片,原本已经渐渐恢复,但这次的重伤又让她暂时的出现那种神魂呆滞的后遗症。 但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她无法解释,她看到的是谁…或说是什么。她本能的知道,那只银狼似的大狗就是泽峻,但她无法知道他面对的那团充满灾祸感的妖物到底是什么。 甚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隔着这么远,看到泽峻面对的危机。若她还是完整的大妖时,说不定有合理解释,但现在她依旧是残缺的。 说不定也是某种副作用…泽峻给她的最后微尘所赋予的副作用。她就这样自然的抓起史记扔出去,甚至当那妖物逼到面前时,扔出另一本书。 这些,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她处于一种浑沌疲惫的状态,木然的看着阳光。很久很久以前,在东部的小镇,她似乎也曾经这样呆滞的看着阳光,心底空空荡荡,虽在人间,事实上她已经死了。 她的魂魄已经死了。 但那个傻孩子,那个执着的傻孩子放不下她,她也放不下这孩子。他们要走的这条路多么漫长,她说不定不会有魂魄完整的一天。 他们该走到哪,去到哪呢?她的愿望是否还依旧能坚持下去…应该坚持下去吗? 麻木而疲倦,她禁止自己去想念泽峻。 第82章 若是就这样,泽峻再也不回来了,也很好。至少知道他活着,那就很好。跟着她,只是漫长而徒劳的痛苦。 我不能想念他。 我不可以,不能够,用想念呼唤他,他早该有自己的人生。 就这样,她静静的坐了一整个下午,连杨瑾出门都没有发现。只是漠然的看着阳光渐渐移动,渐渐的日斜。 直到她让阴影笼罩,遮住阳光,她才茫然的抬头。 泽峻。 他看起来憔悴疲惫、风尘仆仆,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 「我回来了。」他害羞的蹲下来,「呃,我该先去穿衣服才对。但我真的很想你…」他的声音哽咽住,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应对?赶他走还是抱住他?情感迟滞的殷梓思索着。 他若继续跟着我,会非常坎坷不幸。收集微尘是个庞杂巨大到可怕的大工程,说不定我在净化微尘的途中就忍受不住的发疯或死亡。就像现在的我。 就算收集齐全,我发现、我发现… 我发现我还是想成仙,还是固执的用所有的仙体发下仙愿。我希望眷族可以重生在这世界上,我们存活的目的不该是这样毫无道理的毁灭。我是族长的女儿,我在责任和情感上都渴望这件事情。 到最后,我跟泽峻还是得分离。 我该怎么应对? 她沉默很久很久,沉默到泽峻有些恐惧。他怯怯的按着殷梓的手,担忧的盯着她的脸。 这个傻孩子。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孩子。为了保护她,抛弃一切奋不顾身的傻孩子。 差点回不来的傻孩子。 「欢迎回来。」她的泪,滴在泽峻的手背上,像是晶莹的珍珠。杨瑾看到他回来,并没有说什么。但明显的松了口气。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们默默的过着日子,谁也没有去提最近的诸般变故。 偶尔泽峻会看着报纸发呆。杨瑾瞥了眼标题,知道是关于地震的。他索性停订报纸,改成看书。 他不再催促泽峻去上学,容他整天陪着迟滞的殷梓发愣。 「…杨瑾叔叔,」一周后,泽峻鼓起勇气,「我决定和小梓姐一起搬出去。」 正在看书的杨瑾瞥了他一眼,「想独立?」 「…我给周遭的人带来太多灾难。」他盯着餐桌,眼神涣散,「我不希望连累你…」 「闭嘴。」杨瑾冷冷的回答。 「这是事实!」经过长久的压抑,泽峻爆发了,「我就像是个灾星,走到哪都惹出各种麻烦!在都城,我引发天之怒差点害死狐影叔叔,在这里又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差点害死你!我害死了好多人,你不知道我在天界发疯的杀了好多神族,我、我…我根本不该存在!」 杨瑾将书掷在桌上,碰的一声,书本陷镶在餐桌里,书面和桌面齐平。 「你给我闭嘴。」杨瑾的脸孔铁青,「为什么你是灾星?我问你,你和小梓做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要被这样诬陷追杀?你给我听清楚,你们,什么都没做。 「罗煞凭什么要殷梓的内丹?帝喾凭什么要你们的眼睛?你说啊,凭什么?就因为他们是神明?你们就要乖乖束手就擒引颈待戮?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只是想要安静活下去而已,你们有什么错?说啊! 「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不公不义我们要袖手旁观?你把我和狐影当作禽兽一样侮辱吗?我们到底还知道自己是谁,该有的愤怒,你凭什么说你会害死我们?难道我们躲一旁去苟且偷生对不起自己良心才正确?我不要这种他妈的正确! 「你给我听清楚,你再随便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扔到小梓头上,我绝对饶不了你!你居然把我们跟那群狼心狗肺的畜生摆在同个天平,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这世界反了吗?!受害者是灾星,加害者才是英雄,懦夫才正确?他妈的!」 向来彬彬有礼冷漠自持的杨瑾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把泽峻吓呆了。 …我有没有听错?六翼死亡天使骂粗口。 「你不了解,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我前生…」泽峻伤痛的说着前因后果,激动到叙述有些混乱。 杨瑾听着,却又更愤怒。「靠北啦,前世的你早死了,关今生的你什么屁关系?闭嘴!」 …嗯,我没有听错。 他是很震惊,但眼睛有些湿润。他和殷梓承受多少人的好意才能够存活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有当我们是麻烦。他们为我们愤怒,为我们挺身。 我不能让这些人面对末日。 「…但我还是想搬出去。」泽峻低着头,「我该学着用自己的脚站起来。」 「这个理由,我就接受。」杨瑾恢复冷静淡漠的模样,轻拍桌子,镶在桌子里的书跳起来,回到他手里,「押金不够,我可以借你们。」 …如果杨瑾叔叔是我的爸爸,那就真的太好了。他一生孤苦,父母亲从来没给过他半点温情,杨瑾掩藏在淡漠下的关怀,让他非常感动。 虽然知道,他只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怜爱养女,所以也怜爱养女的弟子。 「杨瑾叔叔,谢谢你。」他低头转身。 「谢什么?」他翻书页,「自己的儿女自立,当老爸的人虽然不舍,也得放手。你和殷梓,就是我的一双儿女。跟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好谢的?」 泽峻握着门把,久久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男孩子哭什么?坚强点,你还得保护小梓。」杨瑾又翻了书页,「我永远都在的。」 泽峻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泽峻找到了一栋很破旧的砖造建筑,就在火车站附近。 杨瑾跟他去看房子,无言了很久。「…为什么?搞不好随便个小地震就垮了。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泽峻硬着头皮回答,「这里的屋顶会比较好修理。」 杨瑾转眼瞪着他。 他有些冒汗,「呃,因为我能力还不太稳定…但我又不想束缚的太紧。偶尔也需要炸个屋顶舒缓一下…」 杨瑾望着天空,久久不说话。「…有道理。」 他很爽快的付钱,闷闷的看着泽峻。「不过这治标不治本。你是不是该学会好好控制这种能力?」 「可以的话我也想。」他挠挠头,「但我有关控制的法术学得非常差,像是结界和禁…」 「我见识过了。」杨瑾没好气。 要搬来之前,泽峻整理好心情,和迟滞未退的殷梓恳谈一番。 他坦白的说了他前生的事情,关于玄和螭瑶。他说了这段日子的挣扎和痛苦,遇到了那群可爱的人,还有极度想念她的心情。 她静静的听,专注的。但神情既没有激动也没有错愕。 怕她没听懂,泽峻说,「我前世是开明。」 「我很高兴开明叔叔没有魂飞魄散。」殷梓点点头,「所以?你今生是泽峻哪。」 「…我是开明的时候引发这一切的不幸。」 「这不是开明叔叔的错吧?」殷梓疑惑,「那又怎么样?」 「…我前生和王母玄、刑仙螭瑶…都、都有情感上的纠葛。」 殷梓奇怪的看着他,「那是前生的事情。现在你还喜欢她们吗?」 「不不!」他涨红了脸,「我只爱你!」 「我知道。」她顿了顿,「那问题在哪里?」 泽峻扶着额,突然很想笑。他错了,错得非常离谱。他那淡漠的大妖师父,即使残缺不全,还是保持着那种光亮无尘的心境。若非他痴恋,也不会在她心底染上唯一的色彩。 原本以为她会激动,会吃醋,结果他错估了殷梓生死不改的淡漠和豁达。 「没有,应该没有问题才对。」他笑了起来,「只剩最后一个。」 「哦?」殷梓专注耐心的等他说。 「小梓姐,你成仙后依旧要牺牲仙体去发仙愿吗?」 殷梓的表情空白了几秒钟,回避他的目光,「魂魄不全,还修什么仙?」 「我会收全的,早晚的事情。」 「就算全了,我的内丹已经化人,照你所说,应该还在帝喾那儿。」她不想回答这问题。 「那我们就去拿回来。我问过了,小咪可以和你共修,你们可以像是双生子一样修仙,没有问题。」 无可回避,但她不想对泽峻说谎。「…对。」 泽峻凝视她,「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遇到未来之书。」 未来之书侵犯操控他的时候,同时也让他看了太多内容。 「…我知道这本书。」殷梓微微变色,「他存在于世界草创之初。」 「和悲伤夫人出于同源。」泽峻点头,「三十年后,末日将会发动。小梓姐,我们剩三十年的光阴。」 殷梓盯着他的脸,却只看到一片平和坦荡。 「这三十年内,我们是平安的。因为王母彻底封天了。她现在也没空管我们…你有三十年的时光修仙,完成你的愿行。」 「…修来面对末日?」 「我和弥赛亚同时出生。虽然我不如那位纯血的继世者…但我想,一个成仙的类弥赛亚应该可以弥补天柱吧?末日条件有二,天柱折、地维绝。地维的范围太大 ,我甚至不太懂什么是地维。但天柱只有一个啊,而且在天界。可以撑多久算多久…」 「我不能看你去自杀!」殷梓薄怒,「我不能…」 「小梓姐,我没有你不行。」泽峻垂下眼帘,「但我不阻止你发仙愿。我们不可能长久活下去,永远在一起。我若死缠苦苦哀求,你余生都不会快乐。我不要这样。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快乐度过这三十年,在你完成愿行的时候,我也可以含笑的保住天柱。 「我以前以为,我只喜欢你。但不是这样而已。没有你,我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至少我可以回收再利用,让杨瑾叔叔、狐影叔叔好端端的活着,可以让檀茵他们平静的迎接每个日出。这值得,真的很值得的!小梓姐,我愿意成就你的希望,请你也成就我的心愿。」 殷梓愣愣的看着他,流露出少有的强烈情感。 「…你这算是长大,还是没有长大呢?」她笑,同时也流泪,「这是接近不可能的任务。」 「我知道的。」他紧紧抱住殷梓,「但总还值得努力吧?」 殷梓反身抱住他,「你是长大了。」等他们安顿下来,才听说狐影回天的消息,泽峻匆匆赶去都城,已经来不及见狐影最后一面。 「…为什么呢?狐影叔叔为什么要回天界?」泽峻很惊骇。 「天界快垮了,靠管宁修理会死人。」白虎不正面回答,「你知道狐影那家伙特别宝爱女性。」他递了杯咖啡给泽峻。 泽峻还想往下问,不经意喝了一口,马上喷了一桌子。 这咖啡简直可以当作毒药使用。 白虎冷冷的摔了条抹布过来,「小子,擦干净。谁让你浪费我的咖啡的?」 狼狈的擦着桌子,他浑忘了要问什么,又被白虎吆喝过来吆喝过去的当义工。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才问了,「狐影叔叔为什么…」 白虎马上打断他的话,「唷,小子,打垮南天门,真够威的。听说你是开明的转世,是不是真的啊?」 他又不幸的被转移注意力。「…嗯,是的。」 换白虎表情有些不自在。「啧,原来是狻猊族的扭捏小子。难怪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泽峻大奇,「白虎君认识狻猊族的人吗?」 白虎马上发怒,「谁认识那些毛团!?他们都在魔界我怎么会认识?!别胡说,再胡说我揍你喔!拖好地板就快回去吧!天帝不准你来都城,你还偷偷跑来!虽然说封天没大人了,你也不能随便犯规吧?男子汉大丈夫,承诺就是承诺啊!快滚快滚!」 「都彻底封天了,还承诺什么呀?老大都快挂了。」樊苹果发牢骚,「留在人间的花神都不花神了,降格为妖!搞屁啊真是的…」 「谁跟你妖啊?我还是花神!」高翦梨瞪了她一眼,「谁理那疯老太婆说啥…」 「你们两个花妖!不要以为我是狐影,可以天天来白吃白喝!」白虎吼她们。 「花神。」高翦梨纠正他。 第83章 「只有白吃,喝谁敢喝?小妹,给我一杯白开水就好。让白虎碰过的饮料还能喝吗?」 「吃霸王餐的还这么讲究?!通通给我滚!」白虎发脾气了。 「你老婆来了。」高翦梨提醒白虎,「你总不会在她面前揍人吧?」 白虎已经听不见其它人说话,脸孔发光的跑去接他亲爱的老婆。 「谁相信他也有皇储资格?」高翦梨摇头。 「皇储?」泽峻睁大眼睛。 樊苹果压低声音,「小泽峻,我还不知道你来头那么大…我是说前世的来头。你跟白虎还算远亲哩…」 「你一定要在这儿爆八卦?」高翦梨皱眉,「等等白虎把你揍扁。要爆么…换个咖啡厅爆?」 她们一阵风似的将泽峻簇拥而出,火速换了家咖啡厅。 …这对许久不见的花神老板,还是这么热爱惹麻烦和八卦,搞不好到末日还不改,真是令人惊叹的坚持。 「你知道白虎为什么叫做白虎吗?」 泽峻摇了摇头。 「意思就是『在上位的、世尊豢养的邪魔』。」樊苹果得意洋洋,「这可是月老喝醉的时候说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大八卦啊。」 「狻猊族的女孩子都超美的。」高翦梨也兴致高昂,「我见过一个,真是比山鬼还美…可惜几乎都在魔界。」 「所以才有白虎啊。」 「…你们能不能说重点?」 前任天帝炎山帝除了玄女、女娲和几个早夭的儿子,并无子嗣…至少炎山天帝是这么认为。 在天地都还年轻,天界分裂还没开始之前,当时年少的炎山帝尚未即帝位,和狻猊族的女儿少艾相恋。但世代为后族的伏羲大为愤怒,最后硬生生拆散了这对恋人,纳开明的姑姑为后。 但最后还是为种种摩擦和神族长生等问题展开战争,狻猊因前隙投入了叛军。 这场战争非常久,久到绵亘两任天帝(前任炎山帝、现任天帝双华),久到天柱断裂,列姑射岛分崩离析。炎山帝一生都在战争中,完全不知道少艾帮他生了个儿子。 那孩子跟着残军到魔界,熬过了魔界的瘟疫,顽强的和羽族公主生下一个子嗣--正确的说,是一只卵。 那只卵一直没有孵化,在和约签订之后,这只卵成了烫手山芋。论理,这是炎山帝的子嗣,也是天孙,拥有合法的天帝继承权。但考虑到政治面的问题,难保天界不因此生事端。 毁和不毁都是灾难。束手无策的魔界至尊,不抱着什么希望的,向一直严守中立的佛土世尊求助。 意外的,世尊居然接过了这只充满变量的卵。 于是,三千六百年前,白虎诞生了。他诞生在世尊的怀里,成了世尊豢养的妖魔。因为祖父的血缘,他拥有正统雷法;因为狻猊原是与麒麟并驾齐驱的圣兽,所以和圣兽渊源极深。正因为他的血统特别混杂,所以能力特别强大。 所以他叫做「白虎」。在上位的、世尊豢养的邪魔。 泽峻张大嘴,「…你们怎么会知道?」 樊苹果瞪了他一眼,「你很笨欸,就跟你说是月老喝醉了…」 「月老怎么会知道?」 「老一辈的几乎都知道啊。」高翦梨吃着布丁,「只是没人敢提。谁敢惹那个疯婆娘?」 …真是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 「很劲爆的八卦吧?」樊苹果加点了一杯漂浮冰咖啡,「欸,就算是废贬为妖还是得吃饭的。我们有很多案子欸,你要不要接啊?现在没人管了,你要不要继续接案子?」 谁要跟你们这两个麻烦制造机共事…但他顿了一下。 她们像是天生带着麻烦磁铁,走到哪吸到哪。而这些麻烦,往往可以循线找到微尘。 现在的他,很欢迎麻烦。 「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喔。」他摊了摊手,「说说看?」 悄悄的,这栋破旧的砖造建筑,挂起一个不起眼的招牌:「幻影征信社」。 这栋平房砖造建筑年代久远,原本是台铁的主管宿舍,但荒弃已久。座落在火车站附近错综复杂的巷弄中,泽峻又用了多重的禁和咒将之掩盖起来,让寻常人不会轻易走进来。 毕竟这里常常处理不寻常的事情。 或许花神老板惹麻烦从不手软,但她们宣传能力(或说死缠烂打的功力)的确非常厉害,这个重新开张的幻影征信社很快就有生意上门,并且源源不绝。 虽说天界喊要封天喊得震天响,但上千年来一直没有彻底执行,直到近几年才稍微认真点,只留重大通道。但王母这次御驾亲征,搞垮了东方天界,让各界大大震惊。 魔界本来就基础脆弱、疫病横生,第一个封个干净,真真是当机立断。冥界慎重考虑之后,也封了所有人间通道。原本冥界的存在就是为了维系三界和平与平衡,在这种情形之下,唯有不再干涉人间才是上策。 继魔界和冥界之后,他方天界也不想涉险,一一关闭通道,而向来中立的佛土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卓然离尘,不问世事已久。 这对日渐走向理性的人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个时候表里世界的屏障依旧存在,信仰科学的人类只觉得灾害异变增多,但总会有科学而合理的解释。 但并不是有了解释,就可以解决一切。 之前干涉人间,尚可压抑妖异和妖族。但封天绝地之后,两大势力都都撤出人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成了一种无政府状态,初期的混乱可想而知。 但所有的混乱,都会趋近于新的平衡。而且人间早在数千年前,以宗教、以信仰,早暗地里发展出无数组织处理里世界的事务。更在科学文明的近代整合起来,假托在国际组织「红十字会」名下,透过政治和外交的力量,与各国政府合作,处理人间各种异族纠纷和罪行,维持秩序。 封天绝地后,红十字会因为更为层出不穷的灵异案件,更显得特别重要、受到各国政府极度的重视。他们也不负这样的重视,很快的结束了因封天绝地带来的混乱。 或说,大部份的混乱。 但失去天敌的压制,的确让某些异族和妖异猖獗起来。此时的人类和众生对于末日尚不知情,然而末日的确照着未来之书的规则和剧本悄悄的开始运作。 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泽峻明白。未来之书让他看了太多内容,他深深的知道来龙去脉。 所以,他知道,世界在遥远的过去早该毁灭了。在玄所看守的天柱折断的时刻,就该走入末日。但当代的弥赛亚双华,转化为神族,上天为帝,成为天柱的化身,他奉献了人生延缓了末日。 他甚至知道未来之书欺骗、或说误导了玄,让她盗取了双华帝的元神,生下不完整的天柱化身,很残忍的,连这他都知道。 他更知道,双华帝已经是极限了。在他驾崩的那一刻,天柱就等于崩毁,条件满足,末日就会来临。 在这之前,人间将会动荡不安。天柱的混乱和衰颓造就了「无」的猖獗和地维的脆弱。 而妖异这种诡奇的魔物,又与「无」的关系非常深,甚至可以说是「无」的副产品或眷族。 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无法成气候的妖异,会在彻底封天绝地之后大大肆虐的缘故。尤其是列姑射岛上的妖异,更有机会得到殷梓的微尘,成为智能高超能力卓越的恐怖妖魔。 这就是他们生意这么好的原因。这种生意好,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要。他们成了中都的一个传奇,一个神秘流传,像是都市传说的传奇,在凡人间悄悄的流传着。 有一家幻影征信社,悄悄的在隐蔽的巷弄里开着。 经过了嘈杂的火车站,走过肮脏嚣闹的站前,拐过几个地图上的弯,就可以看到。但是看到,不一定你进得去。 但是,你若被怪事缠身,若是觉得暗角总有着粗喘的呼吸,或者,你总是做着相同的梦,或许你就有办法进去。 也有可能,很有可能,在某个奇特的日子,让人拦了下来,递给你奇怪的名片或宣传单,你会莫名其妙的觉得非去不可,那么,你也可能走进那个小小的院子,进入那栋总是很破旧的平房。 然后你会看到那个清丽的少女,睁着像是有着无数古老智慧的美丽眼睛,细心的听着你说话,她的声音那样的低沉悦耳,像是可以洗涤一切忧伤,她倒的茶那样芳香扑鼻,带着深刻的茉莉花香,喝下去就会得到久违的安眠。 但是醒来往往看到满目疮痍,和接到一张贵到眼珠子会掉出来的账单。 然后你就回到人世间的常轨了。你不再做着相同的梦,暗角不再出现粗哑的呼吸,你也不再恐惧。你像平凡人似的恋爱结婚生子,只有每个月去汇款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少女,那个奇异的经验。 常常你会觉得,这就是都会的传奇之一。当有人睡不好,有人怪事缠身的时候,你会充满同情的看着,然后悄悄的把电话和地址抄给被困扰的人,往往没多久,那个人会来大骂账单贵得离谱,却不可解释的,每个月去分期付款,不会拖延。 一则在列姑射岛耳语似的传奇。 对人类来说,就是这样而已。但对殷梓和泽峻,却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的生意好得出奇,但获利极微,虽然说他们的重点也不在获利上面。但你知道,整修房屋是笔不小的开销,而且几乎每做一单生意就面对几乎要重建的断垣残壁。 「我们还是要吃饭的,还有燃气电费水费网络费要缴。」殷梓沉默了一会儿。 「…我修。」 如果说幻影征信社重新开张对泽峻有什么帮助,就是他修屋顶的完美度一日千里,甚至在耳濡目染之下,对木工和泥水工也颇有心得了。 「这不是好办法,你要学着控制。控制和压抑是两回事,你怎么都学不会呢?」殷梓很无奈。 泽峻挠挠头,诺诺道「人都有行和不行的部份。」 「………」 在这种屋顶频频爆炸的状况下,殷梓的微尘追回的数量越来越多。这是感应到末日将临,因为「无」的数量骤增,妖异也因此旺盛躁动的结果。 吞下微尘的人类本能的感到危机,而猖獗的妖异更贴近人世、迫切的贪婪。 在这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下,原本不问世事的高人和修道者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样的高人和修道者数量已经非常稀少。他们明哲保身,严守中立,通常以修仙为平生唯一志愿。他们可能本领高强,但绝对不干涉人间的运作。 这样的高人全世界加总也没有几百,住在列姑射岛的不满十位数。但这样莫名躁动的气氛也影响了他们,有几位忍不住,稍稍放松了原则,原因只是不忍心。 他们或将惶恐的事主交给花神,或者诱导他们去寻泽峻和殷梓,但自己是绝对不插手干涉的。 因为,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抗拒不了大妖微尘的诱惑。 身为修道者,他们比凡人更了解微尘致命的美味。啖食一粒微尘,境界将可一日千里,不可同日而言。但修到这种地步,他们也没有把握,内心深处是否依旧潜埋着恶念,更没有把握在消化微尘中会不会引来妖异,反被妖异吞噬,增添人间更邪恶的灾难。 凡人可以没事,是因为他们没有修炼。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让微尘安静的待在自己体内。人类的身体虽然脆弱,却是非常好的容器。 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出事,大部分。 但他们不同。 一但走向修仙之路,他们就已经是「非人」了。随着道行增长,他们和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和妖异倒是越来越接近。 他们不敢试。但那个奇怪的飞头蛮弟子,似乎没有这种问题。 这些世外高人,间接的造成了幻影征信社的生意兴隆。 在第一波高峰期过去,四年的光阴匆匆而逝。 第84章 在第一波高峰期过去,四年的光阴匆匆而逝。 当他们从陆先生那儿取出微尘,已将散在人类身上的微尘收集大半。接下来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随着微尘回归,殷梓的魂魄不再破碎的那么厉害,她渐渐恢复最初和泽峻相遇时的模样,拥有大妖出尘而淡漠的心性、带着微微厌倦的嘲讽。 回归的能力可能十不及一,但她大妖从容的尊严已经回来了。每得回一颗微尘, 她就更成熟了一点点。人类的微尘总是比较干净一些,她消化起来也比较轻松。 这样频繁的净化与吸收的过程,无形中也成就了她的修行。她和明玥学到的基础、水曜为她讲解的法门,都成了筑基的一部分。其实修行,诸般法门都只是给个方向而已,真正需要的是不断的挑战与锻炼,不管是外在的争斗或内在的战争。 她的确不断的接受挑战。她滚着微烧的情形越来越少,筋疲力尽的时候也不多。她开始有着一种淡然的自信,虽然常常受到飞白的困扰。 是的,飞白。 这是一种记忆残留现象,宿主在微尘中投射了最深的思念,她也因此知道许多人的狂喜与懊悔。在频繁接触人类强烈的念时,不知不觉中,她也深受影响。 或者说,她在这样的浸润中,越来越像个人类。经过这么多折磨和困苦之后,她终于真正的「化人」。 她和泽峻都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因为这是史无前例的。从来没有一个妖族在化人失败后存活下来;从来没有妖族在失去内丹之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更没有妖族在魂魄破碎成断垣残壁,还可以从一无所有中修炼出元婴。 就像泽峻以妖入道,用内丹培植回元婴一样,她也反其道而行的以道入妖,结出了元婴,又再次的结出内丹了。 无疑的,这是漫长的人类或妖族修仙历史中,绝无仅有的绝大成就。但他们两个一无所觉自己走出怎样布满荆棘却精彩无比的道路。 他们依旧安静的住在一起,每天早晨做着早课,默默吸收日光精华。携手去买菜,共同整理家务(偶尔还要一起修屋顶、粉刷墙壁),过着一种寻常人家的生活。 既不知道自己的修炼有多惊世骇俗,也不知道自己取得多重大的成就。 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在一起。或许所谓的修行,不是如何的苦修,持戒或宗教。说不定,说不定所有修行的法门,都藏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 至少对他们来说是如此。虽然他们自己浑然不觉。殷梓渐渐回归的能力,成了一个甜美的诱饵。这让泽峻舍去许多奔波的时间。 当她的魂魄回归越多,开始有了决定性的份量时,身有微尘的妖异或妖族,就会更被吸引,产生一种贪婪的、类似孺慕的渴望。 微尘希望回归而完整,宿主渴求魂魄美味而急躁,这两种希望让他们发了疯似的前仆后继、设法走入泽峻布下的迷宫。 或者说,泽峻布下的精致陷阱。 原本他的禁和咒只针对人类,他修得很差劲的结界刚好起了作用,防堵人类绰绰有余,阻止异族却跟卫生纸没两样,但这也刚好是他们的希望。 泽峻若没有出差,自然由他轻松打发,虽然代价通常很惨烈--大约要花两三天修理屋顶和房屋。自从他觉醒,气海的禁锢溃堤,他的修为大大飞升了好几个阶段,虽不如前世的开明,却可以使用若干开明时代的法术与修炼法门,这让他的修行突飞猛进,只是他的控制力依旧差劲,能力的暴烈常常需要经过破坏才能发泄,他的方式就是干脆把屋顶炸了,这说不定是杀伤力最小的宣泄管道。 若泽峻出差去,只留殷梓看家呢? 现在的殷梓,也非昔日可言了。 随着微尘回归,她日趋完整、安稳。虽然记忆依旧破碎,但她这样一个勤学恳读的大妖,当记忆不够完整时,她用知识补足,甚至还可以跟回归的微尘记忆相印证,反而得到更多感悟。或许不如当初圆满的大妖,但因为失去力量,所以她更会珍惜力量,谨慎力量,既不误用,也不让力量所误用。 她恰恰与泽峻相反,她的控制力远大于爆发力,向水曜学来的结界加上日渐回归的微尘记忆结合,让她在禁制、结界上面有很亮眼的表现。但这些都比不上她淡漠的温柔和专注的倾听,这才是被她制住的众生或妖异不能抗拒的地方。 对众多纷飞的微尘来说,她是个母体般的存在,最大的心愿是回归完整。身有微尘的宿主,难免会被微尘所影响,虽然食欲总是会占上风。 但被殷梓的结界困住,她温柔而理解的倾听自己的不满和愤怒时,往往焦躁和痛苦会渐渐平息。 尤其是妖异,感受特别深。 会成为妖异往往是太执着于「生」这个念,想要继续人生,想要继续活下去,所以贪婪的攫取所有活物,需要藉由存在更接近生命。 从来没有人尝试了解他们,只有厌恶和恐怖。虽然他们也会自我厌恶着。 但这个他们想吃掉的、致命美味的飞头蛮,却这样专注的倾听他们的痛苦和咆哮。 虽然依旧难以逃离被消灭的命运,但死在她手底,往往觉得不太坏。 幻影征信社闯出了名号,许多半吊子的大师也听闻了他们的事迹,亲自或间接的给了他们许多案件。在这末日将临的时代,各种异变层出不穷,原本安稳沉睡在人类强大基因下的众生因此突然抬头,许多累代为人类的子孙突然觉醒为妖。 就像是人类罹患了重症,身体内会大大增生各式各样的噬菌体和白血球,即使是徒劳无功,也会意图反抗着要活下去;濒临末日的世界也相同的出现许多异变。 这些觉醒的半妖不如纯粹妖族世代受到人类社会的熏陶,能够克制本能,往往会出现血腥暴戾的残杀事件。表里世界原本稳固的屏障,突然出现极大的裂缝。 这些异变,自然也反应在列姑射旧址的岛上。 某天早晨,一个政府官员跨越了重重结界,按了幻影征信社的电铃。 正要出门的泽峻和他面面相觑。 他抹了抹汗,恭敬的垂下头,「请问李泽峻先生在吗?我姓林。」他递出了名片。 泽峻疑惑的接过名片,「都市计划处 林云生」。他瞪大眼睛,仔细看着地址…总统府?! 在总统府办公的公务员来他们家里做什么? 「这个…有什么事情吗?」他知道自己的结界差劲到九娘要把他逐出门墙,但也没差劲到连凡人都挡不住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些废柴大师有花神老板给的vip卡才能平安进来,这人类官员怎么办到的? 林云生愁苦的弯了弯嘴角,「呃,我是白莲林家的后人。」 是道家。泽峻恍然。但道士总是让他想起罗煞,不由自主的,他露出嫌恶的神情。 (但他忘记司徒桢也是道家,说不定司徒聒噪到令人忘记这个事实。) 林云生将他的厌恶看在眼底,苦笑了一下。「李先生,我是政府负责里世界事务的窗口。」 这让泽峻神情稍缓,「请进来坐吧。小梓姐,我们有客人了。」 林云生随着泽峻走进来,看到殷梓时,不禁一怔。 白莲林家屡遭战祸,传承到他这代,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典籍几乎亡失殆尽,仅有几项家传绝学还留下来,他的兄弟还学了点,他本人是一点都不会。 但他是白莲林家少有的通灵人,可以看出众生本相,这本领让他成了政府方的对里世界窗口。 这清丽的少女却让他看不出真正的本相。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醒悟到,这应该是化人后的大妖飞头蛮殷梓。但她有大妖的气度,却没有大妖的能力。 泽峻轻咳一声,才让他惊觉自己的失礼,忙将视线转开。 「这是我师傅,大妖殷梓。」泽峻介绍着,「小梓姐,这位是政府方对里世界的代表窗口。」顺手将林云生的名片递给殷梓。 殷梓看了看,点了点头,「您好,请坐。我去沏茶,请慢谈。」 盯着殷梓的背影,林云生忍不住问,「为什么…」 泽峻打断他的话,「我猜想这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 林云生聪明的转开话题,「看来李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客套了。我听闻了李先生到处收妖除魔的事迹,深感佩服。眼下出了极大的事情,实在求助无门,红十字会已经疲于奔命,要等他们排到档期来处理,恐怕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沉重的叹口气,「若以往禁咒师还来小憩,尚可委托她帮忙,可惜她失踪已久…」 禁咒师?他听过咖啡厅的叔伯阿姨提过这个谜样的人物,还有她说不出是强还弱的小徒。但很奇怪,时机总是不凑巧,他们从来没有碰头过。 「失踪?什么时候?以往都是她在处理的吗?」他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他对这对师徒也感到好奇。 「中都大地震…你知道吗?大地震发生在年中,她年初就失踪了。我很担心她是不是卷入了…这两者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泽峻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大地震原因跟她无关。」 林云生盯着他一会儿,「你知道大地震的原因吗?」 我是事主,我不知道?泽峻短促的笑了一下。不过他感觉到,林云生正在评估他。「那是王母玄御驾亲征的结果。这结果引起天界异变,目前各界封闭了所有管道。因为各边界的裂缝日趋扩大,力流混乱,禁不起任何神力或魔力的刺激。」 林云生松了一口气,表情轻松起来,「看起来我找对人了。」 各式各样的异变层出不穷,身为里世界窗口和负责人的林云生一直疲于奔命,但情形还在掌握之中。多年担任里世界窗口的他,早在异变之前就意识到不能靠来渡假的禁咒师消弭日渐增多的灾难,也不能倚靠红十字会的派遣人员,力争经费成立了一个特搜小组,专门对付与日俱增的奇特案件。 这个特搜小组和一个学术组织「夏夜」建交合作,成绩斐然。但终于发生了他们没办法应付的难题。 「六年前,因为王母玄引起的天灾地变,各界纷纷关闭通道,彻底执行了封天绝地令,原本人间就不该由他方插手。」林云生冷静的指出重点,「况且现在力流混乱到这种地步,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说起来彻底封天绝地反而是好事一件。但人间居民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举动。」 「比方说?」 林云生长叹一声。「先是吸血族挖了个洞通往魔界。这个小而深的洞引起很大的混乱,虽然紧急封闭,这个度假小岛还是一夕被莫名的海啸吞没了。」 泽峻变色,他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惨剧过。 「我听过红十字会的汇报,当初封闭通道以后,以为没事了,就疏于防范。坦白说,就算防范也只是多死几个干员…通道封闭后半年,后遗症还是引起海啸。这真的…很遗憾。谁也没料到脆弱到这种地步,脆弱到…没办法弥补的程度。」 泽峻低头想了想,「那是吸血族又在列姑射旧址打洞么?」 林云生苦笑,「这次不是吸血族,也不是在这岛上。但距离列姑射非常近…」他缄默片刻,「有个跨国的财团买下了邻岸在海峡的开采权,名义上是探勘石油。」 「实际上呢?」泽峻有剧烈不祥的预感。 「他想挖个洞通往冥界,证明冥界的存在。」 惊骇过度,这种极度荒谬的感觉让泽峻笑了起来。「你开玩笑吧?」泽峻笑到停不下来,「谁会花大钱做这种事情?而且这不是科学的力量可以办到…」 「的确不是。」林云生也跟着笑,他刚听到情报的时候也这样笑个不停,视为一个笑话。但更多情报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不太笑得出来。「他们的团队有一个来自吸血族的咒术小组。我猜想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举止大约也和他们的唆使有关。」 第85章 「…技术面上办得到吗?」泽峻不笑了。 「相信我,够多的经费就办得到。他们都能朝魔界打个洞了。」林云生摊了摊手。「何况他们选的地点就是正鬼门。比起通往魔界,那里薄的跟蛋壳一样。」 「…距离列姑射多远?」 「一百海哩不到。」 泽峻跳了起来。若是海啸重临,一百海哩根本是个笑话,他和殷梓所在的这个岛,所有他在意的、亲爱的人,都得一起丧生在海啸的威胁之下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几乎是尖叫,「就这样眼睁睁的看他们打洞?天啊,他们在想什么,你们又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什么我们怎么会知道?」林云生也大声起来,「我也不懂打这个洞有什么意义啊!但我们能怎么办?政府方有诸多外交上的顾虑,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战争。我们也希望有办法可以去炸了那个钻油平台,问题就是办不到啊!我们的人都是学者和异能者,不是特务!我们甚至想去拼命还得顾虑到种种政治环节,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灾难来临好不好?我老婆小孩都在这个岛上,亲戚朋友一大堆!」 两个男人怒目而视,殷梓端出茶来,她平静的模样让他们的火气略缓,别开脸来。 「那么,」殷梓平稳的开口,「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就算毁了他们的平台,他们还是可以重建。」 林云生抹了抹脸,「打这种洞又不是钻石油,随便打随便就通的。这还要诸般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办到。若毁了他们的契机,他们在两三百年内找不到更好的时间点。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如果你们不想接下来我可以了解…」 殷梓沉吟了一会儿,「我们会去。」 「小梓姐!我…」泽峻才开口,马上被殷梓打断,她泰然自若的回答,「一起去。逼到家门口了不是吗?」 「但我不想让你…」 「一起去。」她温和却不容置疑,「你该听我的,你是我的徒儿。」她转开眼,「…别再分开了。」 泽峻愣了一下,沉默的垂下头。「…我们会一起去。」 感谢上苍。林云生暗暗松了口气。不管会不会成功,最少有个开始。 「关于酬劳…」他开口。 「不需要。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泽峻不耐的挥挥手。 「你会需要这个头期款的。」林云生斩钉截铁的说,放下一个水晶瓶。瓶底大约拇指大的碎片闪烁光耀。 泽峻的血色褪尽。数量这样庞大的微尘…这对他来说是无上的报酬。 「这些日子,我们特搜小组收到不少这种微尘。后来都委托崇水曜保管。你认识崇水曜吧?是她推荐你的…这也是崇水曜要我交给你们。她已经尽可能的净化过,应该没有问题。」 林云生缄默了一会儿,「将这样的重担交给你们,我很歉疚。但请你们相信,不管成功与否,你们都不是孤单的。我们之前无意间得到微尘,之后也会帮助你们搜集。我为列姑射岛上所生灵感谢你们。」 「…我会尽力。」泽峻的神情转为坚毅,「我们会竭尽所能。」 他站起来,和泽峻慎重的握手。 临行前,泽峻叫住他。「你应该知道禁咒师和地震没有关系。」 林云生笑了。「是,没错。我只是想了解你知道多少,能不能托付。」 果然。这狡猾的公务员。「禁咒师的下落,你应该知道吧。」 「地震来年,她回到列姑射岛,停留了一年,出发去南欧,然后又失踪了。据说被扣留在独角兽的领地,红十字会交涉了好几年,一点结果也没有。」他叹息一声,「哪里有麻烦,她就爱往哪里奔。」 「她的弟子也去了吗?」 「那当然啊,明峰总是跟着她的。」林云生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他可是禁咒师最疼爱的弟子。」 「…如果可以生还,我很想见见他们。」泽峻笑笑。 「说不定可以安排,说不定。」林云生碰了碰帽沿,告辞了。 这个「头期款」,让殷梓补足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魂魄。这些微尘中,有不少重大事件和法术的记忆,很奇特的,几乎都集中在与泽峻相处那几年以及与开明住在一起的时光。 真是个有趣的巧合。殷梓悄悄的弯了弯嘴角。透过净化的微尘,她知道有半师之缘的水曜进展又有所突破。净化过的微尘让她毫不费力的吸收,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但水曜再怎么厉害,依旧无法除去飞白,那些众生的记忆残留。但殷梓却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命运的滋味。无论清浊,都得一气喝下。 她想起,狐影说过,「没有不舍,就学不会舍,也无从舍。」 她之前修炼,完全不问世事,却遇到境界超前而无法化人的窘境。除了抗拒成为人类,或许也因为她抗拒命运的无常。 但这种抗拒,难道就不是一种我执?我想成仙的初心,不就为了种族的延续? 这也是命运的一部份、人生的一部份。 不去拥有就不需要学会「不舍」的课题。但没有不舍,我也不会了解需要舍的决心。 我自以为通透淡漠,已悟道心。但事实上,我反而让这种执着捆绑束缚,成了另一种我执。 不入世,侈言出世?难道可以未出生就了解死亡真谛? 她用一种崭新的感悟审视自己,在这顿悟的瞬间,让她的境界又突破了一个关卡。 当时的她,浑然不觉。只是,即将启程的时候,她发现,她居然取回了飞翔的能力。 这当然让泽峻非常惊奇。他一直明白,就算他收集全了微尘,那也只是大妖殷梓一半的魂魄而已。另外一半,在小咪那边。他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愿殷梓不受魂魄破碎之苦,这才勤于收集微尘。 至于小咪和殷梓,已经各自发展出独立思考的人格,他并没有打算硬要她们融合在一起。或许就共修,可能相处上会有一点问题。但要考虑这些小小的麻烦,还得先解决如何从帝喾那儿抢回小咪。 他想得太远了。 简单说,他认同现在的殷梓理应可以修仙--任何普通人类都能办到,能不能勤苦用功而已--但他不认为殷梓可以取回飞头蛮的能力。 但现在,她耳上长出羽翼,轻松的飞翔起来,像是一生都是羽族一般,他的眼眶发热。 殷梓含笑着偏了偏头,飞了一圈给他看。「虽然能飞了,但气不足,飞不了很远。」 「没关系,我飞。」泽峻伸出蝙蝠似的黑色翅膀,抱着殷梓起飞。 前途未卜,但他们两个的心跳稳定。 「背着我比较好飞。」殷梓提醒着,「抱久了你手会很酸。」 「抱着比较安全。」泽峻收紧双臂,非常爱惜的。「我喜欢这样,我不累。」 她睇了泽峻一眼,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我会想办法离你远一点,希望你可以独立。」殷梓望着飘飞的云海,「但你总是想办法追上来。」 「…对不起。」泽峻有些狼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殷梓的眼睛有些朦胧,「我自以为清明通透,事实上,我才是看不透的人。所谓道,不过是依循我心,而不妨碍他人的『我心』,如此而已。」她有很多感悟,言语却无法尽诉。挣扎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语言向来都是这样不准确的东西。 「说不定你的执着才是对的。」 听着猎猎天风,回首过往,泽峻只觉得阵阵心痛。「…执着和贪婪有什么不同?我强留你。」 「或许正确的答案并不存在。」殷梓回答,「是因为我想留下,你才留得住。执着和贪婪说不定没有什么不同,说不定。执着是贪婪你份内的人事物,贪婪是执着不属于你的人事物,差别只在这里。」 他们沉默了许久,咀嚼着这段对话,各有各的领悟。 「我爱着你。」泽峻很小声的说,几乎被震耳欲聋的风声掩盖过去。 望着广大平滑的云海,一碧如洗的晴空,殷梓悄悄的,弯了弯嘴角。 「我知道。」她说,「我也爱你。」他们悄悄的降落在钻油平台。 或者可以说是,伪装成钻油平台的灾祸启动器。 这个在海上建筑出来的人工岛屿,除了挥汗工作的人类员工,还夹杂了不少吸血族。或许是吸血族的关系,这个人工岛屿充满了各式各样东方西方的咒文,迷惑咒、反缚咒,混乱咒…防御得滴水不进。 他们只能捡平台伸出的巨大机械臂降落,望着多到几乎恶心的各式各样咒阵。 泽峻盘算了一下,若要不惊动任何警报,就得解除这些数量庞大的咒阵。但光要解除甲板上的咒阵,他起码得花上一个礼拜的时间。更不要提他的禁制学得其糟糕也无比,耐心解不知道要解到何年何月,过程中一定会触动警报。 让小梓姐来解?她细心、拥有乌龟般的耐性,当然是没问题的。但她虽然恢复了三分之一的魂魄,依旧气虚体弱,解咒又是很耗费气血的事情。 「打进去算了。」泽峻低语。这还比较符合他的专长和个性。何况他最近刚把飞剑修炼鍜冶过,也有点想试试刀。 殷梓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这是最不好的办法。」 偏头想了想,她朝泽峻伸手,「手来。」 泽峻想也没想,就把手放在她手上,一点犹豫也没有。 「噗。」殷梓笑出来,「连问也不问?如果我要你叫汪汪呢?」 泽峻摸不着头绪,却很听话。「…汪?」 殷梓大笑起来,泽峻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这傻孩子。一点怀疑也没有的傻孩子。 「把你的光借给我就好了。一点点就够了。」她闭上眼睛,感受泽峻与生俱来的光。 他前生名为开明,是和太白君星共掌黎明的神明。他与光的关系非常深,转世之后依旧如此。或许就因为如此,误打误撞的以吸收日光精华为主要修练手段,让他的进展不同凡响的迅速。 在殷梓还是孩子的时候,很熟悉开明的法术。在年纪尚幼的时候,她就是个聪明早慧的天才,虽然没有正式学过,但她看到几乎会了。 从泽峻体内取出一些微明,而这一点微明渐渐强烈,笼罩了他们两个,让他们解构成两道光影,流沙似的隐没在阳光中,随光影飞驰,轻而易举的突破重重咒阵和警卫,直到下层甲板。然后经由照明的灯光跳跃,直到阳光的效力完全消退为止。 他们已经入侵了核心。 等重新聚形以后,泽峻惊骇的大口喘气,紧紧贴在墙上,汗如雨下。他当然知道开明记忆里所有的法术。就像每个人都知道青蛙该怎么解剖,但敢不敢动刀又是另一回事。 「这这这…」他结巴起来。 殷梓却误解他的惊骇,「你想问原理?这倒很难解释…不过根据质量不灭定律…」 泽峻咽了咽口水,「我不是问这个…不,没事。」 有时候殷梓很让他吃惊而瞠目。她从来不去想办不到这种事情,她对自己有种笃定的信心,任何胆怯的情绪都没有。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万一失败呢?」泽峻低语。 「不会的。」殷梓专注的倾听,「我看开明叔叔用过好几次了。」 「…他没教你?只是看?」 「这是很简单的术法啊…表面上看起来很复杂,事实上原理很简单。用不着教吧?看看就该会了。」 …跟天才说话往往感到非常挫折。 他极目四望,他们不知道在平台之下多少层,从模糊不清的玻璃窗看出去,几乎没有鱼,沉重的耳压让他知道,他们应该在深海之中。地板传来沉闷的震动,让人有种晕眩欲吐的感觉。 互望一眼,他们谨慎的往前走去。或许吸血族对他们的咒阵非常有信心,下层几乎没有太多防护,连警卫都很少。 他们小心的躲开警卫,循着安全门的楼梯往下走去。 直到他们几乎被剧烈震动的地板掀翻过去才停下来。 第86章 在机械嘈杂轰隆的噪音中,另一种缓慢而森然的诵唱飘浮在噪音之上,没有间断的持续着。他们轻声飞上安全门的气窗上,朝着外面张望。 居高临下,他们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一个极大的工地。裸露的土地上泥泞的覆着一层沙土。极大的钻头不断的往下钻,挖出来的沙土用传送带排出来,随着巨大的管子排进海里。 这原本是寻常的工地景象。但不寻常的是,一群穿着黑衣,脸孔苍白的人围着这个大钻头成一个大圈,燃着味道奇特的香和蜡烛,泥地上绘着奇异的咒文图案,不断的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吸血族。」泽峻皱紧眉。数量真是可怕的多。他目测除了那群念经的家伙,起码有五六十个吸血族保镖挤在这个工地里,毫无忌惮的拿着枪。 「吸血族的术师。」殷梓沉吟片刻,「能力很卓越的术师。」 沉默了片刻,他们小声讨论了一下战术。 「只能这样了。」殷梓轻叹,「泽峻,我要告诉你…这里不能炸。我相信枪炮子弹打不穿这个钻油平台…但你可以炸个粉碎。你不要忘记,我们在深海里,再怎么说,我们目前都是人身。」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深海的巨大水压,够让他们两个人身成为一蓬血色肉屑。君心妖化说不定可以撑一下,她可是跑也跑不掉。 她将生死看得很淡,但这傻孩子可不是如此。 泽峻的脸孔抽搐了一下,有点不甘愿的拿出许久没用的灵枪,「…我尽量。」 殷梓疲劳的叹了口气。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吸血族的保镖和术师形成的防护的确牢不可破,但那个巨大的钻头却是人间的产品。 只要是人间的产品,就有动力来源。要破坏术师和保镖环绕的咒阵很困难,但要破坏巨大钻头的动力却很简单。 好吧,相形之下比较简单。 在这么接近永暗的海底,泽峻的天赋和能力都受到限制,但殷梓的却没事。 她原本就不是属于阳光和火焰的种族,会用日光精华修炼是和开明长期生活的习惯。严格说起来,遭刑废贬为妖之前,他们是夔族,夔又称夔龙,是龙族中的一个分支,血缘上比较接近真龙,就是四海龙王所属的龙族。虽然不如伏羲、真龙那些龙族那样显赫,但他们也是古老龙之一族。 而龙族有个特性,就是和水的因缘特别深。即使废贬为妖,殷梓的法术还是偏向水的阴柔。 他们的计划简单而危险,但应该很有效才对。首先让泽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引到上层甲板,阳光效力可及的地方;这个时候,殷梓发动珠雨,阻断钻头的动力,引起巨大钻头的内部液压爆炸,然后已经重获日光庇护的泽峻光化,借着两个人掌心的咒缚将殷梓「抓」过来,同样化成光流逃走,一到甲板上,双双展翼离开这个因为底层爆炸随时会沉没的平台。 「那我上了。」泽峻抓起灵枪。 殷梓张了张嘴,她其实很担忧,但说不出为什么如此担忧。「…小心点。别在还不能逃脱的时候就炸掉整个平台。」 「你还在我就会尽量克制。」他将额头抵在殷梓的额头上,「也尽量小心好吗?小梓姐?」 「你知道我的。」殷梓偎了偎他的脸庞,「去吧。」 泽峻抓着灵枪,从逃生门冲了进去,跳进繁忙的工地。晃了晃灵枪,他咧嘴笑,「嗨。」 惊愕的吸血族看着他,呆滞了几秒钟,保镖呼喝,术师停了咒语,一时枪声大作,法术雷鸣电闪,泽峻仗着飞剑护身,反而乱七八糟的朝着巨大钻头开了好几枪,这更让这繁忙的工地乱成马蜂窝,纷纷追着泽峻乱跑,子弹术法飞啸,灿烂如烟火。 等乱够了,飞剑的防护也开始吃力起来,泽峻跑向逃生门,跑跑跳跳的往上冲去,后面跟着拼命开枪和拼命发法术的吸血族。 在这团混乱中,殷梓悄悄的接近了巨大钻头。这真是个大如航天飞机的玩意儿…但动力来源在哪?她拔了一根头发,全神贯注的将心神随着发丝在机械缝隙中钻行。在无数电线和零件之中,她发现了来源。支持来源运作的部份,比想象中的还脆弱许多。脆弱到一根头发的干扰就足以短路。 嘎然巨响,巨大钻头抖动几下,就寂然下来。 她神情没什么变化。取回大妖的记忆,她也同样取回大妖的从容。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却浑然不觉这是多令人羡慕嫉妒的才能。对她来说,成功是很自然的,失败只会让她诧异一下而已。 她默默的退回阴影,却猛然一凛。 身后的力流突然凶暴汹涌,几乎将氧气抽了个干净。 糟糕。她暗想。失算了。吸血族的咒阵不仅仅是控制钻头钻往冥界,大约还有个不顾一切的爆炸措施。在可能的范围内,他们的确想要安全谨慎的挖出通往冥界的通道,但若遭到外界干扰,他们宁可牺牲整个平台的生灵,也要强行打开这个道路。 在她眼前,整个巨大钻头被吞没,出现一个旋转着烟雾旋涡的巨大黑洞。竭尽所能的,她在这巨大黑洞上方结了结界,但涌入黑洞中的狂暴力流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从人间的这一头是关不住的。她思忖着。人间的力流浊而重,会一气涌向比较轻的冥界。除非从冥界那头设下结界…但冥界知道有个洞被打开吗?等他们察觉,那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人间和冥界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泽峻,冥道被打开了。」她默默的,用心音跟泽峻说,「我要过去冥界那头设结界。你要不要先回家?我要先弄垮这个平台好阻缓冥道开启的速度。」 …回家?!你在说什么啊? 他还没回话,已经感到整个建筑物的结构体都在动摇、抖动。借着掌心的束缚,他在那票追杀的吸血族面前消失无踪,瞬间来到殷梓的面前。 泽峻怒火中烧,太阳穴的青筋不断的跳动。 「你不回家吗?」殷梓有些奇怪。 「…你去了冥界,怎么回来?」泽峻的脸孔铁青。 「总会有办法的吧?」殷梓困惑的看着他,「你我掌心有束缚啊,说不定使用束缚我可以回去。」 「…你试过吗?」 「没有。」她一派笃定,「不过根据法术原理,应该没问题吧?」 …万一回不来怎么办?你怎么不想想风险这种事情啊?! 他一口气噎着,怒气无从发泄。「…你弄垮平台的速度太慢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发出宛如怒狮的暴吼。 所有的玻璃应声而碎,整个结构体开始龟裂、崩溃。 殷梓瞠目看着激情演出的泽峻,连忙将结界扩大到他的身上,拉着他投入幽深的冥道。 在力流风暴中,拉着泽峻,她有些责怪。「你明明答应我要尽量控制的。」 泽峻闷闷的看她一眼,已经气到说不出话了。这趟旅程是非常难受的。 打开各界通道这种事情,需要极大神通才办得到。但这样大神通的神只已经渐渐凋零,仅存的几个又不愿意重蹈覆辙,让接壤更加脆弱。而众生若要打开通道,需要许多能力卓越的术师共同持咒布阵,花上许多时间和精力和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才能打开并且巩固一个极为狭窄的通道,能力不足的旅行者往往会死于通道的力流风暴。 而这次的冥道更是术法暴力下的产物,硬生生炸开原本薄弱的正鬼门,通道中力流的极度凶暴和险恶可想而知。照常理来说,人身修炼薄弱、魂魄不全的殷梓应该撑不住才对。 但她巧妙的汲取了泽峻丰沛的气与光,让他们在紊乱疯狂的力流飓风中,像个发光的小舟,逆流而上。 觉醒的前世记忆,让泽峻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她做得这样自然、稳定,像是打娘胎带来的术法,让他瞠目结舌。 请不要忘记,她现在拥有的不过是一半精魂当中的三分之一魂魄和记忆,她的残缺依旧非常严重。 但她对术法的掌握和娴熟,令人忘记她严重的残缺。 瞥了眼泽峻发青的脸孔,她平静的说,「放轻松。别试图抗衡力流…」 「…我放得很轻松。」泽峻勉强挤出话来。 「你的心在乱。」殷梓很诚恳。 「…我不是秦始皇。」泽峻没好气的回答。 「始皇帝?」殷梓一脸茫然,「这跟始皇帝有什么关系?你某一世是始皇帝?君心,昨日种种恰如昨日死。你若挂念着前生,就会忽略了今世。这对你的修行极度不利。」 …连这种老梗都不知道,小梓姐,你也太不问世事了吧? 他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回嘴,却突然一怔。她现在的口吻,想法,行为模式…和最初与她相逢的时候,多么相似。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一直念念不忘他们烧了你的名牌包包。」泽峻眼眶发热,「那时我以为你是入世的大妖。」 「我在尘世生活,当然要伪装得像人一点。」殷梓心不在焉的回答,「我也不知道人类花大钱买那种废物做什么,我实在看不出来两百块和两万块的包包有什么差别。好不容易买了一个,出版社的编辑都称赞,我也乐得有个可以唬过去的道具。烧了那一个,我又得再去买一个。我又不太懂人类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想到购买过程就很烦,我当然会很在意…」 「…我向你祈祷,你又愿意响应我。」泽峻低声。 「你是个孩子。」殷梓沉默了一会儿,轻叹口气。飞头蛮宝爱幼童,怜孤惜弱。那孩子引起她的焦躁,让她有那么一瞬间…忘记千百年来的离尘。有那么一下下,她像是责备自己族弟或族妹,完全不像修道者。 「天下的孩童千千万万。」 「但那些孩子没我度他一口妖气,也跟我没有因缘。」 泽峻沉默下来,泪凝于睫,喉头哽着硬块。回首前尘,那个孤寂的病儿,那个心慈的淡漠大妖。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他长得这么大,完全是个成年人了,他的小梓姐…支离破碎的小梓姐,又开始和当初的大妖相彷佛。 思潮汹涌,前世冷心未曾心动,今生才知道心动的滋味。原本以为,他知道他有多爱殷梓,现在才发现,他比他想象的还爱她,甚至「爱」这个字显得如此贫乏,不足以形容对她所有美好的情感。 「我不只是爱你而已。」泽峻的声音有些哽咽。 殷梓诧异的望他一眼,强忍着,但嘴角还是弯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多么…」 「我知道。」她凝视着前方的无尽浓稠黑暗,「因为我也是。」 她像个舵手,稳定的逆着汹涌力流前行,「你啊,在我跟前永远像个孩子。对别人呢,就不是那么回事。」她笑,「算了,没关系。长不大就算了。」 我不想再松手了。殷梓握紧了一下泽峻的手。她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了。 「要到了。」殷梓注视着前方黝暗的光,「我想会有点不舒服。」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不会不舒服。」泽峻坚定的说。 殷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松些。」 泽峻很快就懊悔自己的肯定。他们冲进冥界的瞬间,泽峻以为自己已经粉碎了。 那种感觉非常痛苦,像是被绑在大怒神上面,用一百倍的速度往下坠落。他怀疑自己五脏六腑可能通通大风吹,各个移位了。他完全不分东南西北,只觉得全身的骨骼全体脱臼,每个连结处都痛得要命,天旋地转,上下不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从高空掉落。 慌张的张开翅膀要飞翔,若不是殷梓抓住他的背心,他可能用力冲飞进冷硬岩石构成的大地。 「鬼门在上面。」殷梓泰然自若的指了指天空,她呕吐起来,脸孔惨白。但那种雍容还是存在着,「吐一吐可以减轻不适感。」 第87章 泽峻照着她的建议,狂吐了一阵子。等他吐到觉得再吐下去会内出血的时候,终于停止呕吐,的确好多了…起码比一开始的时候好。 「你来过吗?」泽峻咳了两声,嗓眼一阵阵甜腥。 「没有欸。」小梓回答,「不过万法归宗,总有个规律可循。我想冥界也不例外吧?」 …跟天才说话真的很痛苦。 「我们设法把通道关起来吧。」她语气很轻松,像是关上厨房的门,「我们联手,应该不难。」 事后他才知道,殷梓口中的「应该不难」,是多么困难的工作。他们紧急修补之后,冥界调派了最精锐的术士小队三百人,日夜轮班持咒修复,足足花了一年才让这个被强行打开的鬼门彻底关闭。若不是殷梓和泽峻联手先奠定一个修复的基础,他们可能要另外耗费好几倍的人力和时间。 但因为泽峻毫不知情,所以只觉得有些吃力,却不觉得困难。本来凭他们两个人就足以封闭鬼门,但通道另一头却传来一股极大的阻力。 一张绝丽却扭曲的艳容浮现在狂暴的力流中,身后传来阵阵熟悉的咒唱。那丽人穿着时尚,若非出现在这样诡异的地方,泽峻一定以为她是什么时尚名媛。 「滚开!」丽人的瞳孔通红,「别碍我的路!」 她身上的气很暧昧。泽峻想。交融着吸血族的气和人类的气,这么不自然的组合。 「你是人类转化的吸血族?」殷梓有些困惑。 丽人一怔,怒火更盛,「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让开!」 殷梓不答话,更催动禁文,设法将鬼门封住。他们两方人马就隔着鬼门角力起来。 即使泽峻气海丰沛,殷梓术法运用精妙,但这位吸血族的丽人身后却有庞大数量的卓越术师撑腰,不说泽峻觉醒的时间尚短,殷梓原本就体弱气虚,就算只是当媒介,还是渐渐不支。 松不松手呢?殷梓考虑起来。不松手,她若耗尽气力,鬼门畅通,造成的损害一定会非常巨大,但她快撑不住了。松手退让,观对方的心性行为,大约也不能善了。 当她还在考虑的时候,她发现已经到了极限。她轻叹一口气,而吸血族丽人的手已经穿越了鬼门。 她得意的畅笑,正要跨越的时候,却被一蓬光亮的火苗灼烫,倒退了一步。 「喜儿,你也够了吧?」一个面容光洁的青年飘飞于空,神情悲悯,「几千年来,你想尽办法要来寻我,将自己的人生捆绑在别人身上,并不是好的想法。」 「…周朔,你给我出来!」名为喜儿的丽人跺脚,「你给我当面说个清楚!解婚约是你说了算?我跟你没完没了!」 「几千年前,我已经当你面说清楚了。」周朔叹息,「你畏惧轮回,不肯从生死,不然你若到阎王殿,我也愿再跟你说清楚。」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喜儿大骂,「我怕死?为什么我不可以怕死?你扔下我跑来冥界成仙,为什么未婚妻的我没有份?还好意思自称什么菩萨,我呸!抛弃糟糠算什么菩萨?!」 周朔原是惊愕,随即爆笑,只是有几分苦涩的况味。「…是,我抛弃糟糠,我负心,我陈世美,还有没有?我真是傻气,当初还为你入冥呢…罢了,像是我在讨恩情。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得了谁?你既然已经从妖道,好好修炼去吧。只是呢,喜儿,天下没有不毁的万事万物,从不见娇花百日红。畏轮回不是好事儿,硬开了鬼门只是让你活得更短,还拉不相干的众生陪葬。 「念在我们旧情,我不跟你计较。下回儿你再胡为,可别怨我强押你进轮回。」 喜儿瞪着他,娇艳的唇儿张得大大的。数千年前,她和周朔原是青梅竹马,三代世交,同样是道家名门。她娇生惯养,好脾气的周朔任她骄纵,连声音大点儿都没有过。 有回她发了场小姐脾气,将周朔赶了回去。起因也很微小,只是周朔劝她不要太畏惧死这件事情。 她不以为意,这种小争执时时都有,终究周朔会来赔不是,和好如初。但第二天,周朔却来退亲,还将信物玉佩还给她。 她大怒的砸个粉碎,周朔只是望了望她,一言不发的又走了。 原以为周朔因为争吵所以故意气她,没想到周朔自此不知所踪。据说是要专注于修仙。 她个性好强又高傲,哪忍得住这种侮辱。一怒之下,她也勤于修炼。虽然没有成仙,好歹也长生不老,离她向来畏惧的死亡稍微远了点。 她修道几百年,一直不得正果。后来她辗转听闻,周朔离了她,集众鬼而成冥界,现今是冥界主人了。 原来周朔抛掉她独自成仙去,再也不用面对死亡的恐惧了。 她极度愤怒,又感到苦涩不已。好得很,好得很。远远逃去她最畏惧的冥界,当真就逃得了么? 既然不成正果,她还拘束什么?她开始走偏,使用一些奇怪残忍的旁门左道只求长生,最后她浪游到西方,自愿转化成吸血族,省了许多修炼的劳累。 她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就是要再见周朔一面。她一直认为周朔爱她所以怕她,若是见了面,他必定会心软,会引渡她成仙。所以她设法往上爬,成为吸血族里头的高阶主管,争取打通冥界的企划案。她迷惑了财团的总裁,让他甘愿掏出大钱成就她的愿望。 花了无数时间和精力,结果周朔居然这样冷冰冰的对待她。 「…我跟你没完没了!」她强行扑了上来。 周朔只是悲伤的看她一眼,毫不留情的挥了挥衣袖。看似轻飘的衣袖却让喜儿掩面痛叫,一口真气松散,又被刮回人间。 他望着微启的鬼门,眼底尽是伤痛。 「我不懂欸,当年我怎么会爱上她。」他对泽峻笑笑,「年轻的时候总是比较愚蠢,嗯?」 「那是你爱的人不值得。」泽峻谨慎的回答。 他微皱眉,端详泽峻和殷梓。却转头对随从说,「叫缮府的术士别成天打麻将了,该干活了。这门儿要关上,也得派人来巡逻。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让外人先帮我们撑住了,可好意思?真真给你们太逸乐了,一起欠砍头的!」 随从连声说是,赶紧飞奔而去。 「啧,」周朔搔搔头,「我还以为有继世者可怜我劳苦几千年,愿意带着夫人来接班呐,结果像是满像的,居然不是。」 他掐指算了算,遗憾的摇摇头,「众颜汇黝,诸色雪光。你和当世继世者同时出生,命格也太清奇,不算什么好事。」 「…未来之书也这么说。」 周朔称奇,「小老弟,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还会让那本破书挑上啊?来来来,既来之则安之。来我那儿喝盏茶。反正你们一时半刻也回不了家,不如放宽心来我那儿作客几天再想办法…」 泽峻发现,他看不出周朔的路数。但他是活人,这绝对没有错。而且,还有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老哥,刚那小姐说你在冥界成仙。」 「噗。」周朔笑出来,「喜儿心里只有怎样才可以不要老不要死,什么都是成仙啦。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个大活人,不是什么仙不仙。」 他带领泽峻和殷梓上了驴车,「其实我该准备个什么骸骨马车的比较有气势,但那好麻烦,冥官抱怨还要回头捡掉下来的骨头…」 他睇了泽峻一眼。「我是冥界主人。数千年前的弥赛亚、继世者。欢迎光临冥界呐。」 周朔打了个响鞭,亲驾驴车,摇摇晃晃的往冥宫行去。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路上泽峻和殷梓都默默不语。 原以为冥宫应该气势磅礡,庄严而豪华,结果破小驴车摇摇晃晃的赶进一个小巧玲珑的三合院,前后院搞不好还比屋舍大。 「冥主,」冥官上前恭敬的报告,「缮府已经全数前往,汴城王在场督导了。」 周朔点点头,「辛苦了。请泰山王帮看一下案件,阎罗王那边已经太过操劳了。」 冥官称是,然后肃穆的退下。 泽峻心底有些纳闷。他在檀茵家住了一段时间,家里大大小小都认识。有个被称为「冥主」的妖异被拘在伯安的计算机里,据说也是一方之霸。 「列姑射旧址有个妖异也称『冥主』。」他试探性的问。 周朔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那只小妖异啊?听说他很羡慕我在这儿当死人头子,所以也给自己取个相同的名号。沾亲带故之徒,满街乱跑,哪拘得住?不相干的。听说他让凡人禁在计算机里,是也不是?剽窃名号本来也没什么,但三两下就栽在凡人手底,我的面子该摆哪?」 泽峻忍不住也跟着笑出来。他开始有几分喜欢这个自称死人头子的真正冥主了。 「我原本以为冥界是十殿阎罗掌管。」 「可不是?我呢,没什么才能,专会拐部属来为我做牛做马。他们跟了我,可是苦到底了,这么几千年,连假都没得休。」周朔轻叹口气,「天界这么一封,对我们倒是好事一件。起码可以放几年大假不是?」 泽峻含笑,抬头一看,脸孔褪得苍白。只见他的画像惟妙惟肖的挂在厅堂,上面还印了大大的「悬赏」。 顺着他的眼光,周朔噗嗤一声。「若天界没封,小老弟,对不住,我是会把你绑赴天界的。」 泽峻霍然站起,殷梓按住了他的手,「现在封天了。」 「是呀,」周朔喝了口茶,「所以我们都乐得不用费手脚,还可以安稳喝茶,岂不挺好?」 泽峻狐疑的坐下来,却不敢去碰茶。但殷梓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果真好茶。」 「我冥府的幽种可是有名的。」周朔非常自豪。 「我猜想您是地奘王菩萨?」殷梓直直的望着周朔。 「地奘王菩萨的称号不是我的。」周朔摊摊手,「这是上给悲伤夫人的封号,只是凡人不懂,常常搞混了,其实是种僭越。但我也懒得解释,既然我在冥府当死人头子,望文生义,似乎我最适合是不?夫人既然不计较,我也就不好意思的接受了。」 泽峻不太放心,这位笑嘻嘻的冥界主人并不如表面那么亲和。他内在有冷酷而公事公办的一面,虽然并非不近人情。他还是有点担忧,毕竟身在冥界,他是最高的领袖。 「…据我所『阅读』的部份,似乎弥赛亚当自沉地维,成为稳定地维的中心。」 周朔笑了笑,「也不是全部如此。起码现在的天帝双华,就是在我之前的弥赛亚。他选择上天为帝,而我呢,也选了条比较不同的道路。」 两任弥赛亚的时间如此接近,其实不太寻常。双华和周朔只相差了一千多年。 当初周朔被「启发」的时候,他最初的震惊褪去后,并没有照着天命自沉地维,反而跟随了未来之书一段时间。 求知欲旺盛的周朔,想尽办法要搞懂地维和天柱的关系。 「拿人体来说,」曾经习医的周朔解释,「地维就是人间的脉,天柱就是心了。气乱则百病丛生,若脉绝人也就死了。但人无心则不自行,自然也完蛋大吉。那本破书倒容我跟着他乱跑,我也跟着见识到地维和接壤。真真大开眼界…」 唯有人间有地维,而地维和三界的接壤息息相关。周朔跟着未来之书乱跑的时候,发现了三界的接壤已经非常脆弱,到了随时会崩毁的地步。若他应天命自沉地维,地维巩固,等于间接维系接壤。 但这根本不是办法。 他发现,接壤脆弱是因为两界来去自如。原本力流混乱会导致地维脆弱断裂,但真正作用最严重的是接壤的部份。这问题大家都明白,两界开会也不知道开过多少回,嚷着要封天绝地,却总是办不到。 因为神族和魔族都深受种族衰退之苦,新生儿日渐减少,而衰老死亡的人口却不见趋缓。唯一的办法是取人魂转化成神族或魔族,所以神族要渡人成仙,来人间带走善魂,而战败的魔族根据和约,可以带走罪魂。 但两族的神威或魔能在人间会引起极大的副作用,更不要提一点控管也没有的兵马杂沓。大家都知道这样会影响接壤,却也谁都不能罢手。 第88章 周朔深深思考起来。 原本人死成鬼,很快的就会投胎转世。但天界和魔界有需求,这么你也来我也来,人间又不是两界的厨房。 若有个中间机构呢?两界要人才,就往中间机构去找就成了。也不用通通挤在人间引起天灾人祸,接壤脆弱的问题也不至于恶化,保得人间安宁,三界也无事,岂不挺好? 他开始用弥赛亚的身份,和两界交涉。他脾气好,耐性足,东方天界原为弥赛亚的双华帝第一个支持他异想天开的计划,还帮他说服他方天帝。但他真正的成就是说服一统魔界的大魔王。 最后魔王让他说服,唯一的条件是冥界必须位在魔界境内。 长袖善舞又腰肢柔软的周朔深明妥协的艺术,他在诸多大人物当中取得一个危险的平衡,真的照他的想法建立起冥界。甚至能够耐性的遵守天界诸多苛细要求,和魔界洗涤罪魂的委托,甚至两界干涉他的权限,要求派驻死神或魔鬼的要求。 他接受这些要求,但同样也要两界限制死神和魔鬼的入人间数量。他不求一举解决接壤脆弱的隐忧,只希望能够减缓迫在眼前的倾覆危机。他选拔原是人魂的阴差和判官出任务,而这些原是鬼魂的官差对地维和接壤是没有伤害的。 他精细的计算人间可以承受的最大数量,并且呈报两界。并且定期提供详细的接壤报告给两界主宰,让他们能够尽快修复。 最重要的是,他臣服两界,但极度强悍的扞卫冥界内的主权。他深知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强硬。 他的确是对的。自从他成立冥界之后,原本极度严重的接壤问题,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并且在两族的修复下,有段时间不那么令人担忧。 「…你若在人间一定是个伟大的政治家。」泽峻不禁惊叹。 「政治家?哼。」周朔笑了一声,「跟我办出来的这番事业,人间的政治家像是在玩家家酒。别让我笑了,小老弟。」 泽峻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傲的冥主非常正确。 因为周朔的好意,他们在冥界待了下来,虽然泽峻比较想回人间。 「我也不是强留你们。」周朔摊摊手,「但冥界的通道通通封闭了,就算要走也没办法。」 「正鬼门还没完全关闭吧?」泽峻还抱着一丝希望。 「是没有完全关闭。」周朔承认,「但也过不去。坦白说,能过也不能给你们过。这个门是用暴力炸开的,修得慢一点,会发生什么天灾异变谁也不知道。虽然说,现在的冥界可以功成身退,将轮回这回事交还人间自主,但冥界在魔界境内,总不能为了这个小洞弄垮魔界吧?」 泽峻变色,「…我们要回家!」 「可以啊,」周朔一派轻松,「你先设法打败我派驻在那儿军队,然后打倒我,那就可以随便你。」 他脸孔发青,瞪着这个和传说一点相像都没有的冥界主人。 或许,泽峻妖化后可以打垮南天门,和十万天兵抗衡。但他依旧是人身。身为人这样的命运,让周朔比王母玄还克制他。 他忿忿的跑去找殷梓商量。「小梓姐,那个死人头子不让我们借道正鬼门。」 正在阅读道简的殷梓抬起头,神情很平静,「我想也是。」 …啊? 「这个门算是强横开启的,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灾殃呢?」她的说法和周朔相似,「我们另寻他途回去好了。」 「…但所有的门都封闭了!小梓姐,可以说能回去的道路都已经封死,正鬼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总会有办法的。」她泰然自若的低下头,「既来之则安之。」 泽峻瞪着她,突然一股火气上涌,「小梓姐!我们没有几千年的时间!我们只剩二十几年可以收微尘了!滞留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办不到啊!为什么你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殷梓惊愕的抬头,定定的看着他。「微尘收不收,其实没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原来他这样拼命、这样努力,在殷梓眼中,是无聊的挣扎?这么长久以来的磨难,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原来我做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的声音绝望而愤怒。 「我不是这个意思…」殷梓想解释,泽峻却转身冲了出去。 她瞪大眼睛,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她并没有生气或发怒,反而有种微妙的感觉。跟泽峻相处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们吵架…不对,应该说泽峻对她发脾气。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呃…」她转头对服侍他们的冥官说,「冥府有图书馆吗?有没有关于青少年教养的书籍?」 突然被问,冥官也一愣。「…青少年教养的书籍很多啊,不知道您要找哪方面的?请跟我来,大图书馆往这走…」 「嗯…我想找关于叛逆期的。但都三十四岁了,这叛逆期会不会来得有点晚呢?冥官,你有小孩吗?」 「…………」 忿忿的冲了出来,泽峻满心的委屈和沮丧无从发泄。从冥宫出来是一片杂草荆棘的荒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派灯光,据说枉死城在那儿。 他漫无目的的蹓跶,心里的悲哀越发浓重。 但他的悲哀不是因为回不了人间,只要可以跟殷梓在一起,什么地方都不要紧。而是他这样劳苦奔波,用尽心血的收集微尘,在殷梓眼中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等难听的驴嘶声在他身边响起,他抬头,跟那个笑面虎的死人头子面面相觑。 「唷,在荆棘中散步,真是特别的兴趣。」周朔摸了摸下巴。 泽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我看你成天都在闲晃。你真的是冥界主人?一点正事都不用办?」 「我正要去找十殿阎罗会酒下棋,谁说我不办正事?」他招招手,「上车吧。瞧你脸都快纠成包子了,随我散散心去。」 泽峻发闷了一会儿,爬上破驴车。「会酒下棋算什么正事?」 「和部属博感情也是很重要的。若不是欠了我太多酒钱赌债,他们会卖命几千年不敢抱怨?」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说地奘王菩萨非常心慈。」 「我是很心慈啊,赌债酒钱都没追加利息。是说本金就够他们做牛做马的了。」 ………… 随着周朔乱跑,他发现这个冥界比想象中的大很多很多。就像个深不见底的无数地下楼层,除了地表上的建筑,地下还有数不清的层面。每个楼层都有相关主题的部门,可以应对四方天界和魔界的要求。 在他这样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许多刑罚惨无人道、完全罔视人权(或鬼权?),但只要是哪方的头子希望照这种戒律,周朔都有办法执行。虽然他们去巡逻的时候,许多执刑的地狱都已经停工,但观看刑具和标准执刑流程就够触目惊心的。 「封天绝地了,我也不用应付天界那些『特别』的嗜好。魔界的老大容易沟通多了,现在我们准备往『褫夺自由』的方向去洗罪,而不用酷刑了。」周朔耸肩,「这样也好,不然牛头马面部门老有职业病,长年看心理医生也是很贵的。」 …牛头马面还要看心理医生啊? 「一开始就不该有这种酷刑。」身为现代人的泽峻不忍卒睹。 「我也这么觉得。要罚也罚生前,罚死后做什么?但天界自命统治者,偏偏公文速度缓慢如蜗牛。等确定罪罚可以执行,往往人都死了。而且死人的行踪好掌握。」他摊手,「所以我就成了集中营的魔鬼头子。」 「但你还是执行他们的要求。」 「对,没错。」周朔点头,神情一派平和,「我不跟他们计较细节,他们在大处就会听我的。天魔两界都很重视形式。」 泽峻发现,他很难评断周朔。他只抓住大原则,但小处皆可屈服。他漠然的执行天界或魔界要求的残酷刑罚,让冥界成为「地狱」的代名词。但他也坚强严厉的指责天界或魔界派出去过多的使者,抗议天魔两界对接壤问题执行不力。 他听冥官说过,周朔甚至在三界会议上,朝着会议桌丢档案大声咆哮,只因为接壤修复的进度延迟。 很难对他下评价。但某方面来说,泽峻是有点喜欢他的。 相较起来,自沉地维是个比较轻松的选项。但他却选择了一条更崎岖艰困,甚至痛苦漫长的道路。 「你还是不让我借道正鬼门吧?」泽峻问。 「对。」周朔笑嘻嘻的喝着酒,一面往着棋坪扔白子。坐在对面的泰山王已经输到脸色发黑了。 「…你看过未来之书,甚至跟随过他。」泽峻试图讲理,「你当知道末日。」 周朔睇了他一眼,「小老弟,不然你觉得我费尽一生心血搞这集中营做啥?我并非天生屠夫。」好整以暇的扔出一枚白子,「老泰,你又输了。这局我就不跟你收钱,便宜你了。」 泰山王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 「小老弟,我知道你打垮南天门很威风,你真要去撬正鬼门,我也得费番力气制服你。为了我们好,就省省大家的事儿。吸血族脑袋都长蛆,只知道蛮干,我想你不至于吧?又不是打穿个洞就是道路。所谓『道』,并不拘于有形。」 他笑笑,「你真想离开冥界,不如去跟你的师傅女朋友回个不是。真正的关键在她那儿。」 泽峻瞪了他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跟长蛆的吸血族似乎没什么两样。无须周朔提点,泽峻也会去跟殷梓赔不是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暴躁。明明知道殷梓恢复大妖本性,对一切都会淡然处之。他不懂为什么要跟她争这个。 「我知道你在收集微尘上吃了很多苦头。」殷梓还是平和的说。 「我不是要你知道我吃什么苦头。」他更沮丧了。 「我懂。」殷梓点点头,「你都是因为爱我之故。但我居然这么漠然的面对你的焦虑,是我不对。」 泽峻一下子哽住了。他的小梓姐,一直都是这样的灵慧。 他们和好如初,泽峻告诉她周朔的提点,她深思许久,却也没有头绪。 「小梓姐也不知道吗?」泽峻困惑起来,「他不肯告诉我更多。」 「呵。」殷梓笑了,「这是冥界主人给我的谜题。我会好好解谜的。」 他们在冥界安顿下来。 冥界位于魔界境内,所以也是十天一日,十天一瞑。在十天都阳光普照中,日光显得比较薄弱,发散着冬阳般的温度。但这并不妨害他们做早课。 然而十天都是夜晚的时候,他们抬头可以看到三个月亮。 后来才知道,银白的是原本的月,而宝蓝色的月亮,乃是他们的人间。另一个则是天界。 封天绝地后,各方天界对冥界都鞭长莫及,而冥界也不再往人间引渡亡魂。但冥界中依旧有数亿鬼口,这些鬼口顺理成章的,在洗罪后可以成为魔界的居民。 这对人口日渐凋零流失的魔界来说真是一记强心剂。 「若都转化以后,你要做什么呢?」泽峻和周朔对弈时,好奇的问。 「当富贵闲人啰。」周朔心不在焉的研究着棋坪,「我忙碌数千年,也该放下担子了。魔王会待冥界官员军队甚好,这我很清楚。我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是提得起放得下。」 「我可不是自愿提起的。但我不做,谁来呢?」周朔信心满满的扔出白子,「放心,轮得到你扛起的。」 「我可不想听到这个。」泽峻回嘴,无视周朔的攻势,继续猛攻。 「喂,有人棋这么下的啊?只知进攻不知退守。我敢说你结界一定修得很烂。」 「…啰唆。」 在艰困的人生中,这是段少有的安逸时光。周朔和泽峻越来越合得来,虽然泽峻不肯承认。但他的确结交了一个意气相投的挚友。这个境界和双华帝接近的弥赛亚,在修道上的领悟远远超越许多神明。 第89章 他用一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引领泽峻,却比殷梓那种无视规则的散漫严谨许多。许多想不透的关卡,都由他教导给泽峻,让他有另一层的领悟。 可以说,他指导的是泽峻一人,但泽峻教给殷梓,殷梓又将她的体悟回馈,等于三人都受益。 他们在冥界待了三年。但这三年的修炼说不定比三百年还多。 这三年,泽峻原本暴烈的气显得温驯许多,破坏力也减轻了。虽然还是常常炸穿冥宫的屋顶。 「…你在我这儿白吃白喝还炸我屋顶。」周朔抱怨。 泽峻闷闷不乐的扛起砖瓦上屋顶开始敲敲打打。 当泽峻觉得,就这么留在冥界似乎也不太坏。魔王和他见过几次面,他对这位雄才大略的魔界至尊也颇有好感,觉得为他效命也是不错的选择。 如果真的回不去的话,像小梓姐说的,既来之则安之。 但在三年后的某天早晨,殷梓无意识的呼唤了小封阵。唤完咒文,殷梓笑自己看书看呆了。身在冥界,怎么呼唤远在人间的小封阵? 但小封阵出现在她眼前。 …或许空间的屏障,不如她想象的稳固和坚定。 周朔说过,返回人间的道路,关键在她身上。她呆呆的凝视着小封阵,直到消失。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你在吗?萨满?为了部落。」她不由自主的轻唤。 灵魂里的微尘回应她,「我在,我的姊妹。只要你需要,我在。」 「…我能去你那儿吗?」 「随时都行,随时都可以。」 这是一种奇迹。一个偶然的悲悯所造成的奇迹。 因为悲悯,她伸手救了一个困于梦境的亡灵。那亡灵在她灵魂的微尘中,创造了一个世界。 然而在她寻不到归乡之路时,这个位于微尘的世界成了「道」。 她和泽峻因此进入了微尘世界,藉由血脉相连的殷尘当定标,回到人间。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周朔自言自语,「即使创世者也不知道。交给你啦,小老弟。老哥我的任务结束啦,加油吧。」 浮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个活了数千年的弥赛亚仰望天上的三个月亮。现在,他终于可以松口气,平心静气的看着不敢仰望的故乡。 其实也没离很远嘛,抬头就可以看到。 他挥鞭,赶着又破又小的驴车。说不定,他已经将他乡做故乡了。 不知道魔王的儿子长得像不像他。不容易啊,数千年来,魔界皇室的第一个新生儿。还是人类的女人有办法,能够生得出孩子来。 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转吧?说不定经过冥界新血的加入,孩子会越来越多吧? 有孩子就有希望。有诞生就会有开始。 他虔诚的祈祷。祈祷这个世界可以顽强的抵抗那个不幸的结局。 因为他已经竭尽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人生。 岁月无穷无尽,蜿蜒到极远的、不复记忆的过往。 他张开眼睛,有几秒钟,不知道身在何处。而月影荡漾,静静的照进薄纱飘荡的暗绣龙床。 身侧温暖,乌黑长发半遮容颜,他转头,雪样娇容,极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轻颤,呼吸匀称的熟睡着。 像是这么漫长的痛苦、懊悔、愤怒、疯狂都不存在。他依旧是皇储帝喾,颜还是他原为仙官的皇妃。 但颜早就让他挖出眼睛,继而毁死,他也早就已经发疯了。躺在他身边的,是被他强掳而来的半个飞头蛮。 像是被他的注视惊醒,她张开迷蒙的眼睛,注视着帝喾。 望着这双清澈的美丽眼睛,帝喾几乎涌起的沮丧和愤怒又渐渐平息。真是个奇特的生物。原本以为,已经将她摧毁,但即使被吞噬,她居然顽强的保持完整。 说完整,其实她只有一半。她原本是大妖殷梓的内丹,却因为化人失败后,内丹和本体各自成人形,连人格和能力都为之分裂。 像是一对没经过母体的双胞胎。 就像本体保留了情感的部份,她则保留了能力的部份。这对奇怪的双胞胎,各自有独立的人格,各自发展出欠缺的部份,或许残缺的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而怀里的这个女人,刚刚发展起来的情感被他给吃了,却强悍的维持自身的完整。这让他着迷,继而将她放出来,像是只宠物般豢养,连眼睛都舍不得挖。 虽然她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注视这样美丽的眼睛,常常席卷而来的阴冷狂乱,往往可以平息而安宁,不再让他想摧毁什么。 即使怀里的女人没有情感,木然的面对他,像是一只偶人。但这让他安心。 她绝对不会口吐爱语,也不会做出任何媚态。她不会撬开任何人的心扉,掠夺一空之后,在他日渐痛苦压抑的疯狂上加上致命一击。 只是只柔顺的猫咪,没有情感的猫咪。她不会爱上别人,因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所以也不会背叛。 「我的猫咪,」他柔声,抚着她绝美却没有表情的脸庞,「一直在我身边,可以吗?」 小咪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没有反抗过我。虽然反抗没有用。」 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注视他。 「我什么都没有,但什么也不要有。」他的声音渐渐软弱,「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想。」 他倾身,吻了小咪柔润的唇,她没有抗拒。 在漫长的挣扎和疯狂中,似乎在这段监禁的岁月中,他才找到可以平息的缄默,如死亡般。 谁也不知道,这个极为败德、崇高却狂乱的天孙,最大的愿望却是… 永远不会获得的,安宁的死亡。 监禁的岁月漫长,他无事可做,也不想做任何事。 曾经,曾经血腥可以抚平他内心的狂暴与阴闇。但杀了颜之后,血腥的剂量越来越重,而效力越来越轻。 他很早就察觉内心的阴闇,那就像是一抹乌云在心的角落。在他还是贤明的皇太子时,他还可以压抑,只视为一种不该有的阴暗面,如人类般。 只是这阴暗不断扩大,加深。他偶尔会突然暴怒,会想摧毁些什么。但他用极大的意志力压抑着,在那时候,他还深信他是天之骄子,是父皇母后深爱的唯一皇子,是未来的天帝,将要保护整个世界。 他的世界完美和谐,不能让突来的暴怒和扭曲毁灭。 尤其是后来他爱上了自己的仙官,一个成仙不久的女郎,据说她幼年修真,成仙后依旧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 她俗家姓朱,名为颜。一般仙官不称俗家姓,但喾喜欢喊她朱颜。因为她真的拥有樱绯的双颊和娇涩的容颜。 人如其名。 自从朱颜成了他的随身仙官,他偶发的暴怒克制的更深、更好。因为朱颜强忍在眼眶的泪,会让他非常不舍。 曾经是那样纯粹的爱恋,曾经。曾经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压抑。为了看见她的笑容,他更努力成为一个人人称道的皇太子,让自己更温和,更好。 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能够点头答应,放心嫁给他。但他向朱颜求婚时,她的脸孔却整个惨白。 「你不愿意?」他非常失望。 「…奴婢配不上。」她跪着,战战兢兢。 「但我爱你。」浓重的失望几乎引发狂怒,但眼前跪着是他最爱的人。烦躁的挥挥手,他绝对不想伤害朱颜,「你先退下吧。」 「殿下,我…」她想解释,但只更刺伤喾。 「别说了…」他几乎压抑不住阴闇,「退下!」 等朱颜离开,他几乎毁了整个寝宫。看着断垣残壁,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直到指尖陷入手掌,一滴滴的滴下鲜艳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原本狂乱的阴闇,稍稍缓解。虽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可以让他平复些。 太暴躁了。他有些懊悔。这样的大肆破坏往往会引起父皇和母后异样的不安。但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才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隐隐的,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一种将会堕落到邪恶的恐惧。他常常觉得自己即将分裂成两瓣,属于阴闇的那一面越来越强,越来越要取代他的存在。 这是我不够强的缘故。他默默的提醒自己。父皇说过,即使是天人,依旧有着「恶」的一面,必须靠修行和品德消灭天性中的「恶」。 他不能让「恶」吞噬,即使朱颜不爱他。 但这残忍的事实却像是在他心脏刺穿了个大洞,痛苦的难以压抑。朱颜当了他两百年的仙官,初见面就夺走了他的心。 两百年。相较于无穷寿算的他,可能只是一瞬间。但这短暂的光阴却是他仅知的甜美。是他让层层责任和束缚中仅有的舒缓,她的一颦一笑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重要。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说就好了…不要告诉朱颜,别让朱颜知道,他们还可以相处下去,他还可以默默的恋着她。 朱颜的惊慌,褪成惨白的神情,比什么都让他痛苦。不要怕我,朱颜。不要用那种看着怪物的眼神看我。我不会伤害你,即使你不爱我。 这个年轻的皇太子哭泣不已。自幼被严格教养,一直贤名在外,被称为神武天孙的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就这样站在被毁灭的寝宫废墟中,不断的哭泣着。 强大而坚固的结界因他的天赋而包围着整个废墟,所以,谁也听不到他的哭声,当然也不能知道他的心伤。 第二天,他平静的让缮府来修复寝宫,只淡淡的说练习新法术失误。父皇和母后都来关切过,他也是用相同的理由敷衍过去。 朱颜惧怕的望他一眼,紧张的跟在他身后。但喾却若无其事,像是昨天所言不过是句玩笑话… 表面上。 他极力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只求朱颜不要畏惧。他不在乎维持现在的关系,只要朱颜不怕他就可以了。 但朱颜却轻轻的将手放在他的手臂,「…喾,我愿意嫁给你。」 这个时候,喾觉得他得到了全世界,他也才知道,他对朱颜的爱,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轻吻着她冰凉的手指,他觉得,此生已经别无所求。皇储意欲迎娶仙官,天帝和王母默不作声,众臣大为反对,皆言不可。 当中尤以伏羲族长反对得最为激烈。伏羲一族原为后族,双华帝坚辞伏羲公主为妃嫔已经让伏羲族感到大失颜面了,但西王母广义来说也是他们族女,又是前天帝公主,身分高贵,尚可无言,现任皇储却要娶个身分低微的人类仙官当皇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庭臣轮番上阵,力陈其非,其实都因私心。双华帝虽然睿智贤达,但似有隐疾,常常卧病。而皇储年纪轻轻却颇有贤名,英明神武,母亲又是皇室公主,家世人品都达极贵,虽说皇妃未必是未来天后,到底更多几分胜算。几大豪门贵族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哪容一个小小邪媚人官横夺? 最后伏羲族长劝道,「若天孙珍爱颜仙官,封为侧室,也就是了。想来颜仙官颇识大体,不至于争这名份小事。然天孙正室须母仪三界,非名媛千金不可…」 「除了朱颜,我谁也不要。」帝喾坚决的说,「娶了朱颜我就不会纳侧室,她就是我的正皇妃,唯一的妻。」 「诸位爱卿的关心,本宫心领了。」西王母开口,「皇储的终身大事,也不是吵一吵就可以吵出结果。待本宫与陛下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诸臣看公主开口,心也安了下来,没想到才回家不久,就听闻天孙纳妃的「喜讯」,纳得正是帝喾的随身仙官朱颜。 这简直跌破所有人的眼镜,接连热闹很多年。后宫之争人尽皆知,双华帝的天后嫘祖娘娘原是个养蚕的女官,身分卑微,却得天帝厚爱,直到死后依旧情深意重,从来不正眼看王母娘娘。 原以为基于这层心结,西王母绝对不会准皇储去娶个身分卑微的仙官,哪知道她会这样雷霆闪电的办了这桩婚事。 连她的贴身侍女双成都纳闷,接过旨意时,踌躇了片刻。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西王母冷冷的说。 她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多言,但是,伏羲一族必有怨言…」 第90章 「有什么好怨的?」她凤眼一瞪,「我母后是伏羲公主,我现在贵为天妃。占了几万年的荣华富贵,还有哪点不知足?若不是那老货还知点分寸,没作啥威福,你瞧我容不容得下这外戚?这些豪门贵族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谁不想拿我下马?真让他们的女儿进了宫,眼底会有我这婆婆?想得美!」 拿下沉重凤冠,静默片刻,她轻叹一口气。「喾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就是觉得孩儿年纪小,爱些花花草草也应该。但你瞧他那正经模样,真是又爱又气。我早担心过他的婚事,也提过让你当他的屋里人…」 「…娘娘!」双成又羞又怕,眼泪夺眶而出,「娘娘可别不要奴婢…」 「你哭什么?」王母瞪她,语气却缓和些,「当我儿媳妇就是不要你么?想来你也不会跟我要什么名分。若能这样我倒省心,那孩子却拗着要我把你外嫁明媒正娶,别耽误你。」 又叹了口气,哀伤的,「这孩子就是太心慈。若是朱颜,倒也罢了。我还担心他看上哪家娇惯无耻的世家小姐,那才是难处理。朱颜呢,将就过得去了。」 双成低头了片刻,「…朱颜是不错,八面玲珑的,虽说欠点身家,但好相处。不过…」为难了一会儿,「据说她和南天门的陆浩仙官感情颇好…」 王母沉下脸,「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只是要她嫁又不是要她死。朱颜是个明白人,她说过这是没有的事情。但总不能让人这样传,对皇室名誉有损不是?」 「…陆浩仙官无过。」双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我说过要杀他么?」王母眼神转冷,「年年守着南天门也没出息,男儿还是外出立点战功的好…我让他去军里报到了。谁小时候不这样过?略微好些就误以为是非卿不娶了。分开一段时间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往日真是蠢。这对他们都好。」 「娘娘说得是。」双成低头行宫礼,捧了懿旨去了皇储府。朱颜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也有些不忍。 当时的双成心还很柔软。她虽是青鸟子嗣,但还在卵中就被预言不祥而遭弃,是王母将她捡回来孵化抚养的,和帝喾一起同吃同睡,长到这么大。对她而言,王母和喾就是她的一切,但她还年少,还有着温柔慈软的心肠。 朱颜和陆浩,这两个人情投意合已久,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这对小情侣还等着天帝身体好些要请求他老人家成全,哪知道会遭此晴天霹雳。 想来喾是不知道的。他成天只知读书理事,也不和宫人多啰唆一言半语。既然王母都主意了,事情都到这地步,恐怕也没得转圜了。 但仗着她是王母侍女,说句话总是有的。 她刻意绕到军营,恳求长官多照顾陆浩一些。虽说和魔族战争已歇,但零星争斗还是有的。刀枪无眼,谁知道陆浩能不能平安回天呢?多关切一点总是好的。 长官满口答应。也因为她的慈心,果然在残酷的战争中,让陆浩不至于战死。但却为未来投下一个决定性的变量。陆浩走了。 她站在窗口,看到远远的云雾中,旌旗招展,心像是滚着碎玻璃,一阵阵疼痛虚弱。 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她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哭。现在的身边多少人监视着她,万一让人知道她哭了,露出一点点不舍,传到王母耳中,她挨罚也就罢了,陆浩可怎么办呢? 她是很清楚王母的手段的。 当初安排到皇储身边,她不会说她没丝毫奢望。她性子要强,但她是人身成仙的,毫无身家背景,若皇储看上了她,那可就扬眉吐气了。 然而帝喾的身边争奇斗艳,她又常被排挤欺负,争胜的心慢慢淡了,反而越来越想念人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成仙做什么。 那时候,她常常到南天门附近的柳岸暗泣。就是那时候,陆浩递给她一方罗帕,因为她手上那条已经找不到干的地方了。 陆浩不是什么极俊的仙官。他是武人,粗豪大方。但他总能逗笑朱颜,拿随手捡的石头、一枝野花,让朱颜开心。他那么自然而然,乐天知命,渐渐被他感染,觉得嫁个一个小小守门官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生涯。 但世事就是这么荒谬无奈。她要强争胜的时候,皇储总是淡淡的,待她与其它人没有不同。等她放下好强,准备安于平淡时,帝喾却跟她求婚。 在那一刻,她居然不觉得高兴,反而是惊惧恐怖。 喾不爱她就罢了,若喾爱她…跟皇储夺爱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立刻拒绝,并且为陆浩害怕不已。 这样不行。帝喾因为她的拒绝毁了寝宫后,她的害怕已经升到极点。服侍帝喾已久,她非常了解这位外表英明神武的皇储。在大部分的时间,他的确是个冷静到接近压抑的贤明皇储,但他偶发的暴怒往往会非常残酷,随着岁月过去,频率越来越高。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想去找陆浩,赶紧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说不定还来得及,若真的来不及,他们还可以私逃下凡,到哪都能生活的。 但王母却招她入宫,看着来「护送」她的神将,她的心底只有绝望。而王母斯文却隐含威胁的话语更把她的绝望推到顶点。 她连陆浩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只能流着泪写下绝缘信。她只能惨白着脸孔,告诉帝喾,她愿意。 戴着沉重凤冠,她嫁给帝喾。曾经是她的愿望、梦想,此刻却只有黯然神伤。面对帝喾的欣喜若狂,她只能低下头,掩饰她的苍白。 她无法脱身了。 等他们成亲后,王母招她去,等知道帝喾的重大缺陷,她白皙的脸孔更褪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肩膀宛如千钧之重。 绝望的抬头,她看着王母。「…娘娘,奴婢不堪如此重任。」 「不堪也得堪。」王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会是他的稳心符。他若还极爱你,就不会太早爆发那个缺陷。我不能坐视他发疯…」王母自言自语似的说,「他现在还好好的,他可以撑到年老才爆发的。只要不要让他有什么挫折或痛苦引发,他可以的。你看他现在不是很好么?」 她走下阶梯,抓着朱颜的肩膀,「那孩子只爱你。你身为皇妃,就要担下皇室的责任。他不是你的丈夫而已…朱颜。天帝若死了,他就得独力撑下天柱的任务。若是他崩溃了,三界也随之毁灭,你明白吗?三界的成毁都在你手上,你明白吗?!」 让西王母的阴影笼罩着,朱颜觉得自己一点空气也呼吸不到。这种窒息感几乎伴随了她一生。 回去的路上,她痛哭了一场。这压力几乎压垮了她。连不爱的权利都没有,三界的重担压在她身上,取决于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 但她的心,却跟着远征的情人走了。 等下了凤辇,她的眼睛浮肿。而帝喾,天柱化身的天孙,却焦急的站在门口等着。 「为什么哭?」他不安的迎上来,「母后为难你么?母后只是严厉一点,并不是存心过不去。」他担忧的扶着朱颜,「…我替母后跟你回不是。别生气,朱颜。」 她怯怯的抬头看着温柔的皇储。他是我的丈夫,是天柱化身。注定疯狂不是他要的命运,就像我也不想成为皇妃。 谁也没有错,但谁也不能回头了。 「…我会永远爱你。」她小声的说,闭上眼睛,滚下串串泪珠,「我会的。」 她逃不了,也不能逃。三界不能毁灭,陆浩还在这儿。 帝喾张大眼睛,迟疑而惊喜的,慢慢将她揽在怀里。觉得他像是被填得满满的,幸福得几乎溢出来。 他唯一的愿望已经得偿。 忌惮着王母的厉害,宫人无人敢议论朱颜过去的一段情,甚至陆浩这名字都成了禁忌。 皇储婚后鹣鲽情深,有人艳羡也有人叹息。不知内情的宫人觉得朱颜也转向得太快,不免暗暗有些讥讽,但也有人替朱颜辩解,毕竟帝喾用情至深,是女人就会被感动。 那些讥讽的宫女也渐渐无言,因为朱颜只要离了皇储面前,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整个消瘦憔悴下去。或许是她和陆浩缘尽,又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也说不定那不过是年少青涩的朦胧误会,成亲后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未可知。 但只有朱颜自己知道,她的心从来没有回来过,不管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为了掩饰,她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服侍帝喾,尽心尽力的「演出」,演到她几乎相信爱上了帝喾,直到帝喾离了眼前,所有的紧张都垮了下来,她浑浑噩噩,忘记吃饭和睡觉,瘫痪的只剩下还有力气思念陆浩。 绝对不能提及的名字,甚至在心里默念都不能。只有思念,唯有思念。 这种生活像是炼狱,但她坚强的撑过去了。她这种接近绝望的坚强,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王母和双成,更骗过了爱她至深的帝喾。 但她骗不过自己。 一日日,一年年。她以为自己可以遗忘,可以深藏。但或许可以深藏,却无法遗忘。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恋人的脸,清晰的一点都没有模糊。她在恋情最丰盛的时刻被迫分离,来不及看到恋情的腐败,这成了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痕,无法痊愈,无从抹消。 她很努力,她真的很努力想要爱上自己的丈夫。但她的努力这样徒劳无功,甚至连喜欢都办不到。她总是在不用「演出」的时候涌起一丝丝苦涩和怨恨,而沉重的压力更让她筋疲力尽。 这些深沉的痛苦即使掩饰得了,却渐渐内化成她的气质。她总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稳重而成熟,不同于天真无忧的天女们。这让不算极美的她有股耐人寻味的哀艳,更让帝喾离不开她,一直到天帝病重,帝喾成了代天帝,满宫莺莺燕燕,他依旧独锺有些凄然微笑的朱颜,而且越爱越深,连跟她分离片刻都不肯。 的确,和朱颜成亲之后,他偶发的暴怒就不再爆发了,改用一种渐进的亢奋取代。这种亢奋让他精力充沛,渐渐不受朝臣控制,并且用各种手段削弱豪门贵族,让权利渐渐集中在代天帝的手底。 但当时的他依旧非常贤明而充满企图心。在魔族平静千年后,野心勃勃的想扩张人间领土时,他力主不再和谈,而是豪迈的出军,并且御驾亲征时,朝臣没有阻止,因为军系已经大换血过了,几乎都是新生代的、代天帝的人马。 连西王母都没有反对。她急着巩固帝喾的地位,对付魔族不算是什么危险,但御驾亲征的巨大战功却可以让她的独生子立稳脚跟。 当中只有朱颜反对,但她只淡淡跟帝喾提,「大动干戈,非三界之福。」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意气风发的代天帝豪笑,「我会带你去的。」 朱颜张了张嘴,却还是温顺的闭上。身为帝喾的稳心符,她哀伤的发现,她的丈夫的确往着疯狂的道路走去,只是步骤缓慢而温和,几乎无人察觉。 跟去也好。她已经不再有不忿和绝望,而是一种灰烬似的认命。若能跟着帝喾,万一他有什么暴烈的行为时,还愿意听她的劝。这些年,在她手底已经抢救不少人命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这一切,都是希望这个世界安稳。陆浩还没死,他渐渐的累积战功,已经是将军了。而陆将军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妻室,自律甚严,甚至回天建造了宏伟的将军府,虽然很少住在那儿。 他将自家庭园取名叫做「忆柳」,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园子里一棵柳树也没有。 但朱颜知道。 他们曾经在柳岸边散步,说过要有方小小房舍,种满柳树。 现在只能回忆,也只剩下回忆。相隔永远的回忆。 第91章 「…一定要带我去,别抛下我。」她低低的跟帝喾说,将脸偎在帝喾的胸前。 「我绝对不会抛下你。」帝喾轻语,将她抱紧。 涌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抛不下了。命运如乱线将他们绑在一起,谁也别想逃。或许御驾亲征是个错误,但一开始,几乎没有人发现。 身为代天帝的帝喾像是先天的战将,他并没有带领太多军队,却屡发奇袭,重挫魔界大军,让士气振奋到激昂的地步。 面对用不着慈悲的宿敌,帝喾几乎是一沾上血腥就上了瘾。他一直压抑得很深的嗜血和残暴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使用出来,而战争中生物就成了发狂的野兽,即使是天人也不例外。没有啰唆的大臣劝谏,只有武将们的交相赞美。帝喾相信自己就是正义之师,是至高无上的天帝,剿灭魔族是他的天命。 他想到战争终究有停止的一天,居然会有些失落。所以魔界几次上表要求和谈,都遭到他严厉的拒绝。 血腥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浸润着他,加快扩大了他的缺陷。若不是朱颜在他身边苦劝不已,恐怕战争早就殃及人类,虽然人间早已战火连天了。 也因为朱颜在,所以帝喾还勉强抓住理智。也因为朱颜对血腥味极度厌恶,他也能够压抑着不去屠杀太多魔族和人类。 但战争就是这样残酷的雕刻家。征战几年,就可以让温文儒雅的天人成了狂兽,更何况是隐藏着疯狂因子的帝喾。他的心渐渐冷硬,对杀害生灵越来越不在乎,甚至是狂喜的热爱杀戮。 他的狂热不但几乎让魔族恐惧,也引起他方天界的不安。魔族败退到东方天界的人间辖区之外,帝喾无视他方天界的干涉和请求,挥军杀入他方天界人间辖区,并且屠杀无辜的人类。 在几乎灭世的天柱灾后存活的人类,又卷入无辜的战火,他们哀号痛苦的祈祷让他方天帝异常烦恼,但东方天界强悍的态度又难以干涉,渐渐有了冲突。 终于在某次帝喾烦不过使者的啰唆,斩了西方来使。正在内堂沐发的朱颜握着湿淋淋的长发冲出来,使者人头落地,已然不及。 「…陛下!」朱颜急叫。 「妇人干涉什么军国大事?」正自悔孟浪的帝喾恼羞成怒,「进去!」 朱颜看了看一地的血,凄然的转身进去,不再言语。 斩杀来使的举止引起轩然大波,他方天界联合对东方天界开战,加上魔族残军,人间战火更盛,却没能阻止接近疯狂的帝喾。 他甚至不太听朱颜的劝了,对于朱颜的爱还同样浓烈,但他没办法离开令他兴奋的血腥,他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呼唤血的香气。 帝喾开始瞒哄朱颜,严禁部下对朱颜提及任何战况,在他暴怒的杀掉几个多嘴的部属之后,全军悚然,但同样被血腥浸遍的军人中,反而盲目的尊崇这个疯狂的战神。 自此之后,在内堂等候的朱颜也不再有什么机会劝谏。她只能心灰的等待帝喾回来,忍受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 「…别再杀了。我们回天不好吗?」坚强的她终于哭了起来。 她的泪让帝喾吃惊又心疼。但相较于天界拘谨又乏味的生活,他脱离不了战争的硝烟。只能搂着她的肩膀,哄着朱颜,「好的,很快就平定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总会有那一天,但不会是明天。 迷失在血腥中的帝喾,越来越眷恋战争和权力。但此时的他,依旧还保有理智。即使御驾亲征,他同样遥控着天庭的政事,用他超乎常人的精力成为一个残暴却英明的代天帝。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魔族俘虏在愤怒之余,透露了一个重大情报。这原本是魔界费尽力气探出来的情报,并且使尽方法要破解这个症结,只是还没找到解答。 「你以为大家都怕你吗?帝喾?」俘虏破口大骂,「你若不是天柱化身,大伙儿怕宰了你就灭世,天人何足惧哉?不信你滚回天界看看,看你引以为傲的天兵天将会不会被杀得大败而逃!」然后吐了口口水。 「天柱化身?」他愣了一下,「我?」 「没错!你不过是根天柱,什么都不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是天柱,你就算是白痴也没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处决的旗迟迟不下。「…先把他押下去。」他心乱如麻的说,「让他晚点死。」 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卑贱的俘虏提到「天柱」,他的心却狂跳起来,像是遥远而遗忘的记忆被点醒。 不可能的。这荒谬到极点。我是皇储,我是英明神武的皇储。我能够威令天下,是因为我的才能,或许还是因为我的地位,但主要还是我本身。 我不可能是天柱。 但第二天,他想提审俘虏时,俘虏已经依王母的命令处决了。 我被监视着。冷汗缓缓的流了下来。母后一定知道什么…但父皇应该还不知道吧?朱颜呢?她不知道吧? 他紧急招来最信任的战将应龙,要他去调查这件事情。 就是要弄明白。这不会是真的。他暗暗的握白了拳头。 应龙既去,帝喾选了一个在人间已久的将军顶他的位置,名为陆浩。 知道这个消息时,朱颜在手上扎出一点血珠,染得绣绷上艳红如花。出血更多的是,看不见的心头伤。 但帝喾没有发觉,朱颜也只是默默的把血迹绣成桃花。离得太近,太近了。她更少离开内堂,唯恐会遇到。 遇到又能怎么样?遇到若招了陆浩的杀身祸,那可怎么办?但若遇到陆浩却想不起她,又怎么撑得下去这种炼狱? 别遇到的好,别见面的好。 ························ 原本暂回天界休假的陆浩接到代天帝的旨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虽说要他假后再面圣即可,他却立刻披上战袍,前去复命。 侍卫告诉他,代天帝正在监造兵器,要他过去兵造厂。 他皱紧了浓黑的眉。虽然从军多年,他依旧不习惯杀生。而兵造厂恶名昭彰,他实在不想涉足。但终究他还是进入那个恶气冲天的兵造厂。 虽是天人所创,但这兵造厂出来的武器都缠绕着凶恶鬼气。他严禁属下使用兵造厂的作品,但他只是一方小小武将,能够维持的也只有一营天兵。 众多无辜惨死的人魂哀号着临终哀鸣,回旋着被吸入巨大熔炉,成为神兵利器的「精神」,他脑海里只涌出「佳兵不祥」四个字。 正和刀剑师傅研究兵器改造的帝喾神情那么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狂喜。强压着对杀戮死气的厌恶,他屈膝下拜。 「你就是陆浩?」帝喾转头,神情平静,「听说你颇有武勇,还有治理之才。你麾下多有死士,无论,是真的吗?」 陆浩眉皱得更紧,恭敬的回答,「杀一勇将,不过是敌方少一将。若能招降一勇将,敌方不但断此臂膀,我方还多一猛将。」 帝喾朗笑,陆浩却屏息静气,不知是福是祸。 「照我意思,当然是都杀了。省得将来成气候叛变,省多少手脚。」帝喾泰然自若,拍了拍陆浩的肩膀,「起来回话。但总不能全杀了是不?你说得有道理,将来俘虏就归你了,总要有人扮白脸不是?」 陆浩站了起来,依旧全神戒备。于公,帝喾是代天帝,在他职责上是必须保护的人。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他不是可惜自己的命,而是活着的武将才保护得了君主。 于私,他是朱颜的丈夫。即使接了绝缘信,朱颜还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忍得朱颜当寡妇么?侯门深似海,更不用提朱颜身在皇室。她若成了未亡人,这辈子就毁了,绝无改嫁机会。 贵为皇妃,却没有子嗣,这漫长青春让她怎么捱? 朱颜。这个名字像是他心口一个殷红的血痕,多少岁月也磨灭不了。 当我不知你么?陆浩黯然苦笑。一封沾满泪痕的绝缘信就能让我死心断念?我知道你的不得已,我也知道王母的蛮横。既然皇储都开口要你了,王母非把你送上不可。 没让我人头落地,不知道你花了多少眼泪心血才保住。 我懂的,我都懂。你这死心眼、好强又脆弱的小姑娘。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驱除魔族,祈祷不要大起干戈,动摇天界。 我能做的,也只是别死在战事中,让你的苦心白费。现在人间战火不断,我也只能尽力保住你的夫君,既然他要我来。 但我不知道,能忍耐多久,能不能忍得住你就在咫尺,却不去见你一面。 我不知道。 ······························ 陆浩成为帝喾的一名智将,完全不逊于应龙。他冷静沉着,和热血沸腾的诸武将不同,成为研拟战术和后勤的重要人物,好杀的帝喾虽然不喜他的劝谏,却喜欢他这个人,所以多少愿意听他一点。 「我入内堂有朱颜劝来劝去,出了外堂就得面对你。」帝喾笑着抱怨,「像是有两个朱颜似的。」 向来高深莫测的陆浩沉了脸,低下了头。 「陆浩,将你比成女子让你不高兴了?」帝喾笑问,「别这么小气,朱颜可是我闺中丞相,一点也没看轻的意思呢。」 「末将不敢。」他躬身,心底却不知道流转着什么滋味。 最少他宝爱朱颜。但那原本该是自己宝爱的妻。 这一点焦躁越来越扩大,尤其是他发现,朱颜一点都不快乐时,他的焦躁越来越深。他太了解朱颜,即使只是隔帘窥看,他也可以察觉那丝细微痛苦。 相处久了,他发现帝喾是有问题的。这个贤明的君主却残暴异常。或许别的将领会解释成骁勇善战,但他绝对不能认同。 在他而言,战争是为了呼唤和平,但对帝喾,战争是为了呼唤更多的战争,更多的死亡。他沉迷在血腥中,对于制作兵器有种病态的兴趣。为了让入魂的刀剑更有威力,他甚至下令挖出新鲜尸体的眼珠融入刀剑中,若是尸体不足,就制造更多尸体。 朱颜知道吗?这就是她仰赖终身的良人? 一个掩盖在贤明外表下的残酷狂魔? 他的焦躁忧虑,越来越深。 且不言陆浩的焦躁,表面上看起来,他一切如常,依旧尽心尽力的替帝喾谋略筹划,并且力劝不可杀生过甚。他已经不似以往那样谨慎,反而有些豁出去的感觉。 帝喾虽厌他的劝谏,但对这个严肃武人那种有些不顾一切的焦急颇感兴趣。原本高深莫测,明哲保身的智将,却为了自己,这样不顾命的再三劝阻。 「就不怕我烦恼了,推出午门么?」帝喾气极反笑。 「…若为陛下,死不足惜。」陆浩一膝跪地,神情凛然。 帝喾敛了笑,动容起来。他原本聪明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阿谀奉承和矢志忠诚的差别?好听话总是让人听起来舒服点,但听多了也觉得虚伪。但这个刚毅而深沉的智将却一反自保的原则,甘愿冒死进谏,「死不足惜」。 哼,我当这代天帝算值得了。这种心情像是狞猛不屈的金翅大鹏鸟愿意伏首垂翅的栖息在自己臂上,如此自豪。 「你和朱颜,就爱阻我。」帝喾语气缓和下来,「也罢,就依你一次,饶了这城生灵吧。」 也许是杀戮的渴望获得满足,也许是朱颜的泪、陆浩紧皱的眉,让他愿意稍微歇手,也可能是他许久未回天,朝臣有些骚动起来。 毕竟他脚跟还未站稳不是?最少也该成了真正的天帝,要征服三界才名正言顺。牛刀小试,论智谋军力,他方天界和魔界大军都不足惧。 他不该只是一方天帝而已。他应该是一统三界,震古烁今的独裁者。但不是现在,不该是现在。 最少要等父皇禅让给他。 就在他用极高的姿态决定和魔族与他方天界和谈的时候,应龙匆匆归来。压在他心底的惶恐悄悄的上升。 第92章 他私下接见了应龙,「魔族贱民所言,定是虚妄吧?」 应龙跪下一膝,「陛下,您果真是天柱精魄所转生…」 帝喾睁大眼睛,脑筋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我?天柱? 不,不对。我是天孙,绝对不是死物。我将是天帝,将会一统三界,成为唯一的帝君。不是什么天柱。 「…有谁知悉这件事?又从何得知?」他语气冰冷。 应龙没察觉他的语气异常,他恭敬的回答,「吾族太长老夫人病逝前交代后事,才让末将访到。陛下临盆时,是由太长老夫人亲手接生的。除了王母娘娘和太长老夫人,应该无人知晓。」 「魔族又怎么知道的?」他语气更冷。 「末将循线追查…」他迟疑了一会儿,「似是王母宫人私逃下凡透露的。」 「太长老夫人过世了?」帝喾的声音轻轻的,「她年纪也大了。」 「是。」应龙有些感伤,「应龙一族男女随侍在侧送终。」 也就是说,母后和她的宫人、应龙一族、魔族知道而已。还来得及,还可以处理。谁也不会知道他是天柱精魄,并非真正的天孙。 天柱精魄?即使支撑天地,不过是器妖转生!他何等尊贵,乃是天帝所传嫡子,不会也不该是器妖转生! 应龙抬头,看着他的主子,却见他脸孔褪得惨白,却浮出一丝妖艳的笑。当他惊觉不妙时,已经被帝喾制住了。 「来人,」帝喾冷静的说,「应龙一族意图谋反,且将应龙上辔头使之无言,打入大牢,所有应族族人斩立决,杀无赦。」 帝喾手底的第一桩灭族惨祸就这样开始了。他亲自将应龙押到列姑射旧址,对他盲忠诸将领争先恐后的执行这桩简单的「战功」。 但朱颜和陆浩被蒙在鼓里。朱颜深居内堂,陆浩刚被派去和他方天界会议和谈之举。等惨祸骤起,陆浩匆匆赶回,他麾下几个应龙族的官兵已经斩杀。 就在此时,杀红了眼的将领闯进内堂,将服侍朱颜的应龙侍女拖走。 「你们在做什么?」朱颜大惊。 「陛下有令,应龙一族谋反,举族斩立决!」手起刀落,惊惶痛哭的侍女已经人头落地。 朱颜被溅到几点血迹,惊呆了。 她贵为代天帝皇妃,却连个身边人都保护不了。在佩刀带剑的狂徒面前,她不过是个弱女子。 「…陛下在哪?」她颤着唇,轻声问。 急着拿首级邀功的将领只躬了躬身,抓起首级的长发就要走。 朱颜疾走上前,一巴掌打上将领的脸颊,发出很大的声响,原本闹哄哄的内堂都安静下来。 「放下我的侍女!」朱颜怒喝,「陛下下令斩首我无话可说,但谁准你碰她?!」 杀红了眼的将领按着剑,触及朱颜的双眸,却整个发冷。她的眼底唯有虚无,却是种坚强、凶猛,不顾一切的虚无。 连死都不怕的虚无。 他松了手,让首级掉在地上。在朱颜的逼视下,讷讷的躬身出去。 等武人都离开了,朱颜强咽着泪,声音不稳的唤着侍女,「找殓房收了小婠,还她全尸下葬。其它人都待在这儿,不准走。」她将唇咬得发白,「我寻陛下去。」 我失败了。一路疾走,朱颜一路想,我失败了。 这样忍耐到几乎心魂俱碎,她还是无法阻止帝喾的疯狂。按着肚子,太迟了。若是太医早点确定,说不定可以让帝喾发慈悲,但现在真的太迟了。 真的可以让帝喾发慈悲吗? 她茫然的站在庭院,听着惨呼和绝命的呐喊。下凡以后,帝喾越来越陌生,和以前那个温和的皇储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相同的影子了。 我这半生强忍的伤和血泪,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处呢? 兀自怔忪,连陆浩到她跟前,她只茫然的抬头看。 想了一千次一万次重逢的光景,却没想到只是相对无言,面无表情。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状况,这种血腥中相遇。 「…陛下呢?」陆浩艰涩的开口。 朱颜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皱纹。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她默默的摇头,心灰的对他说,「辞官吧。」 辞官吧,别在这里了。这世界将颠倒翻覆,辞官最少可以让你活久点,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我不辞官。」陆浩凄凉的笑,「为了你,我不能逃。」 四目相对,良久。不用说什么,无须做什么,经过这么长久的时光,他们痛苦的发现,没有怨怼、没有仇恨,这段该逝去的恋情顽强的保持着最丰盛的甜美,无须言语依旧心意相通。 这真是最美丽却最憔悴的折磨。 朱颜轻笑了一声,自嘲的。转身要离去,陆浩却抓住了她的手钏,她想挣脱,陆浩却不肯放。 「…赏你吧。」她解开手钏的扣,「赏你吧。」拂袖而去。 捂着脸,朱颜哭着走回房。她有个很好的理由可以哭,很好的。好到可以掩盖她真正的痛苦,让谁也看不出来。 帝喾回来时,脸孔笼罩着阴暗与乖戾。他带着几乎可以呛昏人的血腥味,走入内堂。 朱颜一定会啰啰嗦嗦,烦死了。他捱的啰唆还不够吗?陆浩已经烦了他半天,直到把他下狱才得到安静。 让陆浩冷静几天好了。不然他会克制不住,杀了陆浩。 但他不能将朱颜关起来。 朱颜却一个字也没说,穿着整套礼服,对着他盈盈下拜。但他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紧绷起来。 「…你要去哪?」他声音里的戾气更重。 「启禀陛下,臣妾要归天了。」朱颜用种绝望的冷静说。 帝喾一把抓住她梳得整齐的发髻,不顾锋利的凤钗刺入掌中,「就因为我杀了几条长虫你要离开我?!你生是我的人,永远都是!谁准你轻易离开的?!」一面吼,一面用力拽着她的长发。 朱颜却没被他吓到,神情越发平静,「陛下,不是的。只是臣妾不能把孩子生在军营里。人间不是生养子女的好地方。」 帝喾瞪了她好一会儿,「…什么?」 「臣妾有喜了,陛下。」 他所有的暴戾都消失无踪,像是那个温和的皇储又归来。松开朱颜的头发,他喃喃的道歉,又哭又笑的埋在她芳香的怀里。 (也因为他的暴戾暂时的平复,所以追缉应龙一族的严令松弛了些,这才让应龙遗族还有个逃生的机会。此是后话。) 帝喾慎重的派遣重军送朱颜回天,也因为这个天大的喜讯,禁杀三个月,将有子嗣的幸福感暂时压抑了他缺陷里的嗜血,也是这段时间开始进行和谈,因为帝喾想回天等待他的孩子出生。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朱颜默默的想。他暂时性的镇压了生父的杀虐,也给了母亲一个离开的好理由。 她不能再待在人间了,离陆浩这么近。早晚会出事的,总有一天。而且,帝喾依旧爱她,或许他会愿意和平,返天陪她待产。 将脸埋在掌心,她只感到疲倦和忧伤,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这世界由许多偶然组成。往往只是一个很小的歪斜,但最后却越来越严重,直到毁灭为止。 原本帝喾会在和谈后返天陪朱颜待产,生下皇储。离开血腥的引诱,他或许可以因为圆满的家庭,渐渐平息乖戾的缺陷,或许他会接受王母的解释,接受这个事实…直到晚年才爆发。 有了孩子可供寄托,朱颜的炼狱或许会减轻,渐渐将往日恋情深埋在心里成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虽然是弱女子,但她的坚忍可以让她燃烧到死亡那天。 陆浩可能终生不娶,也可能会遇到另一个人。但他会在宫墙之外,不会和帝喾和朱颜的人生产生太多交集。 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人生的偶然总是如此荒谬,在最不经意的环节中,出现了一个变量,就会直抵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朱颜打了一个耳光的将领,名为鼋侯。他属龙的眷族,也是古老世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身世卑微的皇妃打了个巴掌,事后越想越羞怒,听得小兵闲谈,精神为之一振,连忙来晋见帝喾。 彼时帝喾初宴罢,心情颇佳,含笑看着鼋侯。「鼋将军,不回府安顿你的妻妾,深夜来找我怎地?」 鼋侯故做玄虚的膝行,低声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帝喾皱了皱眉,还是屏退左右,听这个得力的嗜杀属下想说什么。 「这可是皇室一大丑闻。」他继续小声的说,「颜皇妃不思陛下宠爱,居然与陆将军有私!据说他们俩在天界就有旧情,真是污秽宫闱,莫如此甚!…」 帝喾的脸孔沉了下来,「污蔑宫事,可是灭九族的罪。」 鼋侯指天誓地,加油添醋的把他听来的说了一遍,像是他在现场所见,「…谁知道颜皇妃肚里的孩儿是谁的,她还赠了一只手钏给陆将军!陆将军贴身摆着,从来不离身的!陛下若不信,只要搜陆将军的身就可以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银光一闪,已经身首异处。 神情大变的帝喾将他的首级踩得脑浆迸裂,面目模糊,没唤任何人,就径自去寻陆浩。 这个鬓发霜白的智将正在灯下批阅卷宗,苦心思拟推敲和约内容。他抬头,看着帝喾,和他身上的血。 「陆浩。」帝喾环绕着阴暗的怒气,「朱颜和你什么关系?」 「…守南天门时的旧识。」他平静的起身。 「旧识到她赠你手钏?」帝喾的神威张扬起来,让案上卷宗狂乱飞舞。 陆浩静了半晌,取出怀里的手钏。「皇妃赏末将未来妻子,并无不当吧?陛下既然有疑陆某,牵连皇妃,实在罪该万死。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迅雷不及掩耳的,陆浩砍下自己的头颅,滚地的头颅还说,「皇妃清白。」才断了气。 瞪着陆浩的首级,帝喾的头痛到几乎要裂开了。「陆浩,你骗我,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跪下来,抓着陆浩的头发,「说话啊!陆浩!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 我这么相信你,这么喜欢你,一直舍不得杀你这个啰唆的家伙! 抓着陆浩的头发,和掉落在地的手钏,他的眼睛赤红,席卷着狂风奔回天界。 喾回来了。 结缡多年,她已经很熟悉帝喾的脚步声、气息,还有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不过没关系,快结束了。他愿意返回天庭,就会远离血腥。 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至少大致上是一样的。 带着守礼的笑,她放下手里的绣绷,一如往常的起身迎接。 帝喾大踏步的走进来,脸上没有表情,将一样东西扔到她面前,沾满血污的。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陆浩。 她脸上守礼的笑凝固,渐渐迷惑、不解,然后迟滞,空白。虽然望着帝喾,但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他,宛如盲人般涣散。 …为什么? 像是听到了她无声的询问,帝喾扔出手钏,在陆浩的头颅旁边滚动。 她的目光慢慢的停在那只手钏,然后再也没有移开过。这么多年紧张的坚强,在这个瞬间,崩溃了。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哀鸣,让她坚持下去的那根心弦断裂了。 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般,她之所以忍耐半生心伤的原因,只剩下一颗头颅在她面前。她整个垮下来,虽然还是稳稳的站着。 但她漠然的瞪着那只手钏,浑然不觉大腿湿润温暖,小腹疼痛,还是帝喾发现她的脚边一滩血泊。 一把抓住她,帝喾的心整个发凉。他和母后学过医术,算是良医。很明显的,他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他的声音紧绷,充满了几乎崩裂的怒火。 但朱颜只觉得他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糟了。她对自己说。我把他的孩子弄没了。 「你的孩子。」她的声音像是枯萎的花,「是,那是你的孩子。」 第93章 我该安抚他,甚至该哭一下,或者惊慌。不安抚他,他可能会崩溃。 但我不行了,我不行。我已经死了。 「落幕了,不用演了。」她慢慢的蹲下去,「我不用忍耐了。」 忍耐。她一直在忍耐?所有的柔情蜜意,温柔和顺,都是忍耐,都是演出来的? 「快说你爱我。」依旧拉着朱颜的帝喾声音都变了,「快说!我不计较你和陆浩有私…那不要紧!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也没有关系!」他的声音哭声越来越重,「说你心底有我,说!别让我活着像是场骗局,我求求你朱颜,难道你心里从来没有我?!」 快说话,回答他,朱颜。她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焦急。三界的命运都在你手里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垮得很彻底的朱颜无声的回答。我的世界已经崩毁。 「朱颜!」帝喾抓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站起来,「说话啊!」 「…你是支撑天地的天柱化身。」她机械似的回答,「王母要我看住你,因为你有缺陷。但我失败了…失败了…」 她无力阻止帝喾的疯狂,无力阻止陆浩的厄运。更因为她,帝喾杀了陆浩。 杀了她之所以嫁给帝喾的情人。 「…骗人。不可能是这样。」帝喾的脸孔整个煞白,「看着我,朱颜。」她的眼睛却只看着地上的陆浩。 这个时候,帝喾什么都明白了,但他宁可不明白。「看着我,朱颜。」他的声音异常的柔和。 但她依旧避免与帝喾的眼神交会。 这在那瞬间,长久被掩埋起来的缺陷,即使浸润遍了血腥也没让他失去理智的缺陷,彻底的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性。他活生生的挖出了朱颜的眼珠,并且将她残酷的虐杀,将整个寝宫化成一片布满尸块的血海。 朱颜的眼珠温柔的躺在他的掌心,专注的望着他,再也没有挪开了。 痴痴的笑了起来,他开始打造神器,那是一把琴,镶嵌着朱颜美丽的眼睛。一拨弦,如同她临终甜美的哀鸣。 后来的事情,其实帝喾记不太清楚了。 唯有挖出美丽的眼睛,制作成神器的时候,他的记忆才会清晰一点。也只有在那种时候,他才能得到一点平静,而不是身不由己的被疯狂宰制。 据说,他在众臣和天帝王母面前得意的弹奏镶嵌着朱颜眼睛的琴,被押进南狱,但他不记得了。他倒还记得逃出南狱,带领不愿让战争结束的将领继续讨伐魔族和他方天界联军,但被天帝亲手擒获那段,又记不清楚了。 他被疯狂宰制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南狱不太关得住他,因为疯狂赋予他一种妖魅,总是可以迷惑看守他的仙官,让他可以取得美丽的眼睛,不管是长在谁的脸上。 直到天帝派了贪狼星君来看顾他,才停止了这种血腥的嗜好。那个懒洋洋又娇媚的女人,放荡又淫邪的女人,却完全不受他的迷惑,带着微微嘲讽的笑,对他的唾骂和哀求视若无睹。 和血腥隔绝久了,他的智慧渐渐回归。他学会和疯狂这个缺陷相处,而不再被宰制。 王母来探他,他冰冷的说,「我不该出生的。」 「你也死不了。」王母冷冷的回他,「我不准你轻生。」 的确。帝喾无声的笑。他自杀过多回,却死不了。连死亡的安宁都没有。 「让我死。」 「不行,不可以。」王母严厉的回答,「振作起来!你是我的孩子,怎么可以轻易让缺陷打倒?你是未来的天帝!就算关在南狱也还是唯一的皇储!」 我活着做什么?我逼死最喜欢的人,杀死最爱的人。我杀生无数,到处挖别人的眼睛,只为了那片刻的安宁。 败德至此,为什么不能死不该死?这个世界早该毁灭了,为什么生下我?!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他冷冷的说。 「绝对不会,绝对!」王母大怒,「你给我好起来,你根本没什么疯病,没有!我帝女玄的孩子不会有缺陷的,不会!」 帝喾笑了起来,狂笑不已。他笑,这勉强存活下来的世界多么脆弱,只靠一个疯子支撑;他笑,这个疯子跟他的母亲一样的疯狂;他笑,他的父亲只会叹息,「果然会这样。」,然后将他关起来。 他笑他的一生只是悲酸的骗局,人人都注视着他,等待他几时会疯狂,然后叹息一声,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是的,果然如此。 他无法压抑血腥的嗜好,无法停止恶意的延伸。他生来应该是灭世的,而不是支撑天地。 已经记不得杀死多少生灵,挖出多少眼睛。完全记不得了。记不得毁灭多少人类或仙魔的人生,记不得了。 为什么我还不该死不能死?重复着出狱入狱,重复着下凡洗罪又修仙回天。 他什么都可以有,为什么就没有死亡的安宁? 在内心凶暴的疯狂从来没有停息过,直到他无意间捕获一只美丽的飞头蛮…正确说,是半只。 注视她美丽的眼睛,他终于,终于可以让狂暴的疯狂平静下来,像是止住不断淌血的伤口。 「那就是你,知道吗?」浸润过多的疯狂,变得阴柔的声音说着,「我的猫咪,你知道吗?」 第一次,小咪空洞的眼神聚焦,凝视着帝喾,那样专注。 迷失在美丽的虹彩,干净得几乎没有情绪的眼睛中。轻抚着她的眼眶,帝喾有些迷惘。 我能挖得出来么?如我所言般,让他们三人的眼睛在神器中成全?我真能么? 可以的,可以。我都能挖出朱颜的眼睛了。亲手摧毁他的猫咪,然后就可以永远记住此时的相拥。 在发现真相之前。 「我一定会挖出你的眼睛。」他轻轻的,轻轻的说。 小咪专注的望了他好一会儿,慢慢的,慢慢的将脸贴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仰望月亮,帝喾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收拢双臂,像是拥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遥望着帝喾,双成的心里像是撕裂了一大块,那样的痛。 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子,有着温柔眼神的皇子。他和王母,都是她最重要的人,她的一生一世。 是我的错吧?都是我的错。若我不要一时心软,不要嘱咐陆浩的长官,或许他就会死在频繁的战事中,就不会导致喾的悲惨和疯狂。 最少不是这样剧烈的爆发。 是我的错。 她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晃晃的扶着墙。被泽峻重创的巨伤,终究还是让王母治愈了。但她伤得太重,现在脸颊上的伤痕还没完全痊愈,扭曲分布,像是个破碎的洋娃娃。 但她不在意外貌,不要紧。她只自愧削了娘娘的面子,没有能力打败那只妖魔。就算这样,娘娘还是救了她,费心的医疗她,有时她半夜惊醒,娘娘失魂落魄、痛惜的摸着她身上的伤疤,眼底汪着泪。 是她不好,是她不对。她一时的心慈,让她最爱的两个人痛苦煎熬,但从来没有怪过她。 她就算殉死也应该,死几千万次都不足以弥补她的过错。 根本不关心三界倾覆与否,也不在乎谁当天帝。她只希望喾和娘娘可以好好的,高高兴兴的住在一起,就像还没娶朱颜之前那样。 那个无耻的女人坑害了喾一生。永远永远,她都不会原谅朱颜。 「双成仙官,你还好吧?」看管仙官关心的问。 双成振作一下精神,「…没事。天孙近来可好些?」 「好得多了。」仙官谨慎的回答,「那妖魔闹过后,就算重建南狱的期间,天孙大人也没试图逃走。也没再有…有…有失当的行为。」 双成点了点头。「天孙大人要什么,监里一时办不到,来跟我说就是了。别惊扰太甚了。」 她慢慢的踱回去,想来娘娘也快醒了。她踱入宫室,王母一脸憔悴,已经清醒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睡。 「娘娘,奴婢来迟了。」她下拜。 「…那逆子看起来好些了吗?」王母推被坐起。 「好些了。情绪稳定很多。」迟疑了一下,「自从有了那只飞头蛮,喾就不怎么发脾气了。」 「哼,这软弱心肠和他父皇倒是一模一样。」王母倒竖柳眉,沉下了脸。「非有个女人稳心不可?偏生都爱身分卑微的女人!」 双成不言语,只是垂首。 「…若非如此不可,为什么不是你?」王母的语气疲倦起来。 「娘娘,奴婢不配。」双成跪了下来。 王母挥了挥手,「…我不是发作你。」 「娘娘不发作我又该发作谁呢?」双成低头,「时辰还早,您再多睡会儿。」 王母的表情渐渐凄凉、脆弱。「双成,我睡不了。闭上眼睛我就梦到天帝死了,天兵天将来逼宫。」 她没再说什么,起身扶王母躺下,轻轻帮她捶腿。只有这样,王母才能略略安心的睡一会儿。 贵为王母,能够倚靠的,居然就她这么一个卑微的侍女。眼泪一滴滴的滴下来,她吞声,唯恐惊扰了好不容易睡着的娘娘。 狐影疲劳的抚了抚额间的愁纹。真没想到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坍塌的三重天棘手就罢了,接壤更崩溃到危急的警报线,若不是管宁结界独步三界,精妙非常,恐怕东方天界早就整个沉下去,顺便拖累了他方天界… 他不敢想象。 但结界这种东西就像人间的高科技军防。精巧、有效率,某种程度来说非常坚固。但坏处就是需要能源。没了电,那些高科技军防就成了废铁一堆,这样庞大的巩固结界没了术者持咒补强维护,有也等于没有。 他看着正在午寐的管宁,有些心疼。他认识他们母女俩,管宁比他年长,算是他的长辈。但这个妖娆的狐仙犹是九尾狐族时,艳名远播,多少众生人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连狐影少年时都对这个艳丽无双的姊姊有种淡淡的憧憬。 说起来,管九娘虽然美丽,但实在不及她娘一丁点儿,更不要提管家精妙高深的家传结界。 不过撑了百年,管宁的艳色就衰退许多,宛如受风雨摧残的娇蕊。她成仙后,接下修复接壤的工作,不知道是怎样日夜匪懈,使尽全力的维护。 情况真是太糟糕了。翻阅着历年的维修报告,他越发心烦。比起百年前还在他手底时的状况,灾害真是逐年扩大加深,幸好有管宁在。狐影沉重的叹了口气。 翻了一会儿,他轻噫一声,又反复比对,有些儿摸不着头脑。接壤处处灾害,年年崩塌抢修,就只有一个例外。南天门附近方圆百里,稳稳当当,从来也没有崩溃迹象。管宁都是靠这一点稳定的基础罗织结界补强,才能撑这么多年。 他把那方圆百里标出来,是个接近圆形的领域,圆心却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标的物。 这说不定是修复接壤的一个解决症结。 瞟了眼疲倦犹睡的管宁,他拿着图,走出去唤住老工头,「老大爷,来帮我看看,南天门这儿有些古怪。」 老工头是军里退休的,后来进了鲁班府。这接壤修复的经验最久,只是他有些脾气坏,又不肯升官,几千年来都是工头。 他看了眼图,叹了一声,「我若说了,影小哥说不得要怪我。你晓得这儿不会崩塌就成了,又问怎的?」 「好端端的,我干嘛怪人?」狐影倒勾起兴趣,「老大爷您说说,狐影是后辈。岂有怪罪之理?」 老工头抽了口水烟,慢慢的说,「这儿有个坟,是天孙大人安下的。」 听到天孙两个字,狐影整个变色了。即使知道他就关在南狱不得出入,但被他凌虐的心理伤痕却怎么也去不净。 「影小哥,我知道天孙大人跟您不对盘。」老工头慢条斯理的摇头,「你们只知道他背德残酷。可我当年在他麾下打过仗,多少兄弟受过他的恩,连老儿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还是大人亲手把我从尸堆里拖出来的。 「当年大人英姿焕发,和陆将军并辔的时候,迷倒多少少女!若不是陆将军自杀,皇妃惨死,天孙大人也不会发疯,以至于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感伤,还拭了拭眼角的泪。 第94章 狐影强忍着不悦,低头看了看图,又想了想。这段八卦可是暗暗流传已久,连他也知道的。据说在人间的大战,颜皇妃与陆将军旧情复燃,最后陆将军自杀,天孙又虐杀了颜皇妃和未出世的皇子,就此发疯了。 天孙在南天门安哪个坟?安了怎么可以镇住接壤崩溃。 「这事儿呢,老儿还是目睹的。」老工头说,「天孙大人被关到南狱,突然清醒些,指名要把陆将军的尸体和首级送进去,还是老儿运进去的。」 那时天孙疯得厉害,想起皇妃无处收殓的惨状,谁也不忍将颇有人望的陆将军送进去。但忌惮着王母威狠,还是只能照办。 当时这位老部属就打定主意,万一天孙大人要折辱陆将军尸首,拼得命不要,也要上前劝谏,哪知道天孙愣愣的看着陆将军的尸首,只开口轻唤,「阿諅,去弄热水来,传针线,顺便要他们弄口上好的棺材。」 这位发疯的天孙亲手为陆将军净身缝合尸体,还拿了自己最好的战甲让他穿上,亲自收殓了陆将军。愣愣的坐在棺材边,守了一天一夜,才让人把棺材抬出去,葬在南天门附近。 说到这里,老工头已经老泪纵横,「…说起来,陆将军和天孙大人相处没多久…但兄弟情谊哪是时间定长短?怪就怪陆将军太狷介,话也不说就抹了脖子!也不分辩个是非曲折,你让天孙大人心底怎么好受呢…?」 帝喾抬头,眼神有些茫然。许久不提的名字,似乎有人提了。提做什么呢? 但他却不由自主的走到庭院的一个角落。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这里。他拉住小咪,「别踏上去。那时…他就躺在这儿。」 小咪抬眼看着他,帝喾却没有什么表情。 「那时,他躺在这儿。」往事历历在目,「陆浩躺在这儿。」而我抱着他的头。 他没再言语,只是转身抱紧小咪。 殷梓霍然张开眼睛,心跳如鼓。 而月已西沉,模糊感伤的掉向地平线,万籁俱静。 她偏头,泽峻在她旁边的单人床睡得正甜,几丝额发垂了下来,使他看起来分外脆弱年轻。 但有一下子,就一下下。她看到的不是泽峻的脸孔,而是另一张应该让她惊惧恐怖,却觉得可悲可悯的脸。 可怜的孩子。她突然涌出一丝哀伤,但马上困惑起来。 这不是她的情绪,但也不是微尘飞白。她既像是个旁观者,但又像是亲身经历。 是小咪,她的内丹化身,另一个自我。在危急之刻,将她推开,慨然迎向帝喾的另一个自己。 据说她被帝喾像是宠物一样豢养起来,所有的情感都被吞噬。原本小咪就是内丹所化,拥有的情感就非常稀少,一但被吞噬,就恢复到无情无绪的内丹状态,但现在… 殷梓却感到这个双生姊妹般的另一个自己,悄悄的在空白的心灵中,长出稚弱青翠,名为感情的幼苗。 甚至可以传达到她的心底。 小咪。她无声的轻唤。你可听得到我的声音。 长久的沉默,直到殷梓都黯然,才听到一声极为微弱的叹息。虽然叹息,却没有怨恨。 所谓完整,到底是什么?枝枒脱离了本体,插枝到土壤,这样,还可以说是同一棵树吗? 她就是她,小咪就是小咪。自从她们各自化人的那刻起,就只有种血亲的关系,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但我依旧关爱着你。」殷梓无声的说,「你是我的姊妹和族民。」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温柔的沙沙声,像是海浪般。 回到人间,虽然不过三年,却让她发现了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氛。 最让她吃惊的是,殷尘苍老了许多。不过十来年的光景,他却老了许多,原本的少年模样成了有了愁纹的青年,这在飞头蛮中是不寻常的。 但更不寻常的是,他紧紧牵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儿,却不见馆长的踪影。 「…这是馆长妈妈的女儿?」泽峻错愕,「那馆长妈妈呢?」 小女孩轻笑,殷尘温柔悲感的抚摸她的头发。 殷梓注视着这个小女孩,即使淡漠自持,她的声音还是有些不稳。「…馆长?」 「现在我叫锦瑟。」她声音娇嫩,却语气成熟。「你们都饿了吧?我听尘说了,你们远从冥界归来。坐一下,很快就可以吃晚餐了。」 她转身进厨房,利落的打开冰箱,垫着木箱炒菜。 「…这是怎么回事?」泽峻乱成一团,「为什么馆长妈妈…?」 「呵。」殷尘轻笑,从容的泡茶,「那年…列姑射大地震那年,锦瑟突然倒下来。」 回头看了眼锦瑟,他眼中有着悲怆的温柔,「一年后我才寻回她。魔性天女…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完全没将她洗去回忆…就这样将一个成年的灵魂放在婴儿里头。口不能言,惊慌失措的…」 「尘,别说了。」锦瑟捧着菜出来,「就跟你说过,别去想了,没事的。」 殷尘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当几乎发狂的他终于找到锦瑟时…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对他静静的流泪。成年的魂魄,困在婴儿的躯壳。必须由人沐浴更衣,痛苦的躺在自己的污秽中,毫无自主能力。 这对锦瑟真的太难堪,如此优雅成熟的女子。 但事情过这么久了,他还是很难忘记失去锦瑟的感觉。就算现在锦瑟就在他身边,突然涌起的心慌干渴还是可以紧紧掐住他这个大妖的心脏。 看着他怔忪的拨着饭粒,锦瑟低头片刻,殷勤的招呼殷梓和泽峻吃饭。稚童的外表,却有着太超龄的熟悉,是种强烈的违和感。 「…我一点也不知道。」殷梓有些失落,「殷尘,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 我们毕竟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连睡觉吃饭都忘记,哪记得起要求救。」殷尘回过神,微笑着,「过去了。」 看着他,锦瑟心底涌起微酸的温柔和满满的情感。 大家都叫她馆长,几乎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她年纪尚轻就在这个图书馆,就这样过了半生。 终生未婚,却不是因为让所属都城看上。而是她的心底住着一抹无法磨灭的影子,一年年、一月月的等待着,等待那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异族。 只是一回眸,却成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曾经想过,这样的等待和情愫是否都为虚妄…但她发现,除了等待下去,其它都不想要。 于是她等了。等过了芳华最盛的青春,等过了最好和最坏的年头,等到一切褪尽,仅留余芬,而年近半百。 等到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她自己也几乎遗忘。 直到那一天,他走进图书馆,注视着她。她收藏紧密的情愫才在那刹那间怒放,像是缄默的锦瑟被拨了那样猛烈的一弦,余韵绕梁不绝。 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多少夜里的自伤和自疑,都在此时此刻得到了弥补。即使她的余生已过大半,即使她已经衰老。但她的内心依旧是那个铭刻深影的少女,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名唤殷尘的飞头蛮异族,就这样留在她的身边。用一种奇异的耐性对待她,像是透过衰颓的肉体看到她的灵魂似的。 能够听到他亲口喊着自己的名字,能够得到他的承诺,她觉得,此生已然圆满,别无所求。 所以,当都城天女骤然取走她的生命,并且将魂魄拖出来时,她没有抗拒。或许是因为,她在生命最丰美的时刻死去,说不定才能真正凝固这丰美的一刻。 但她的思念这样的深,以致于她无法忘记殷尘。即使是死亡,即使是转生成胎儿,她依旧不能忘怀。 所以蜷缩在羊水中,她就开始哭泣,并且哭得极哀。 抱着她冰冷的尸体,殷尘好一会儿都无法感受到任何情绪。 太突兀了。 前一刻她还笑语嫣然,下一刻,她已经倒下,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他不能明白。 的确,人类的生命短暂而脆弱,许多微小的疾病和灾害都能让他们死亡…但不该是锦瑟。 她一直很健康,并且还是重庆都城的管理者。能够杀死她的只有无法抵抗的衰老…或者是都城的意志。 她的时间未到,这是为什么? 怀里的女人渐渐冰冷僵硬,千百年来,他头回如此混乱。 「…魔性天女,为什么?」他轻轻的问。 但都城不语,像是强忍住巨大的痛苦,回应他的只有阵痛般的缄默。 身为拥有若干神性的飞头蛮,殷尘知道,有种极度险恶的阴霾铺天盖地的,在遥远的未来虎视眈眈。但他更不了解,为什么在这样艰困的时刻,都城却强行收割了管理者的生命。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他将锦瑟开始腐坏的尸身埋在图书馆的后院,喃喃的说,「你等我了一生,现在换我去找你。人类拥有不灭的精魂…我会找到你。」 他起身,再也没有回顾的,走入茫茫人海。 活过漫长岁月的他,曾经以为他知道折磨和痛苦是什么。曾经以为,他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寂寞和度日如年。 但这段寻找的岁月中,他才了解,他对痛苦的了解太浅薄。 不过是一年的光景,他的头发已经全数为银,焦虑和苦痛几乎将他的灵魂烧成余烬。 冷漠的他不断的向都城祈求,但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就这样煎熬的、孤独的在都城范围内寻找,就像是锦瑟漫长而没有希望的等待,都浓缩在这一年彻底反馈。 直到锦瑟的忌日,魔性天女终于看了他一眼,这位性情暴烈的天女,飘着火焰似的长发,指向都城西南方。他极目而望,看到了重新出生了几个月的锦瑟。 他所有的痛苦,这才获得痊愈的希望。 泽峻和殷梓在重庆住了一段日子。这段旅程虽然是透过殷梓的微尘,但她依旧娇脆,耗了太多精神,需要休养。 虽然馆长妈妈变成了小锦瑟,但泽峻和殷梓实在经历了太多风霜,很快就适应了。说不定他们对于外貌根本就不挂怀。 他们很平静的接受了锦瑟的照料和温爱,不管她外表不过是个小女孩。 殷尘的家在重庆的郊外,一个小小的山谷,种满了竹林。后来殷梓才发现,即使转生,魔性天女还是顽固的选择锦瑟当管理者。山谷内的竹林,充满了不明的呼吸。 整个图书馆的人魂妖魄,几乎都转来这个竹林。这是另一种形态了,迥异于列姑射都城。 「其实基础原理是一样的。」锦瑟淡淡的说,「舒祈开档案夹,我是用竹节。每个竹节自成一个世界…我们都是少有的、拥有役鬼天赋的管理者。」 泽峻咽了口口水。讲白点,舒祈好歹把鬼魂都装在计算机里,眼不见为净。他们现在可是被一大群鬼包围着,还飘着竹叶的沙沙声。 锦瑟一直温柔的照顾他们,直到他们要返回中都。她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稚嫩的脸孔满是忧郁。 「剩下二十年。」她静静的说,「天帝就只能活这么久了。到时候…」她短促的笑了一下,「这是片很大的陆块,不像列姑射遗址那么简单。我还能保住多少,我也不知道。但魔性天女决意牺牲,我也不会逃避。」 低下头,她的泪在眼底打转,唇角却是了悟的笑意。殷尘还不知道她的决定,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魔性天女暴虐的取走她的魂魄又转生。 每个都市的个性不同,北都天女慵懒而放荡,她的天女却性格坚决暴躁。所以北都天女停住舒祈的时间,她的天女却硬扔掉她的旧躯壳。 但不管是哪个城市的天女精魄,都有相同的愿望和决定,而她们这些管理者与城市精魄一体同心。 「我将伴随天女,自沉这个陆块的根柢…希望可以保住屋脊。」她平静的说。 殷尘飞快的看她一眼,却没有作声。他知道了,早就知道了。锦瑟苦涩的想。这次就算他想追来,也没办法了。 第95章 她将在二十八岁那年,青春最盛的时候,将自己埋在最深的根底里,没有机会再老一次,没有机会再死一次,等待殷尘来寻她。 「不!」泽峻喊起来,「馆长妈妈!」 「泽峻,」她耐心的安抚,「我看过未来之书…」 「我也看过,还差点被侵蚀!」他勉强冷静下来,「不,不会的。我不会让这天来临。」 若说他之前的愿望还有丝毫不甘愿或痛苦,现在也泯灭殆尽。他知道馆长和殷尘所有的故事,馆长妈妈在他最凄凉的时候,给予他属于人类的亲情。 她的愿望和渴求,痛苦和卑微,他最清楚。好不容易转生了,不是吗?她就要长大,可以用芳美的年华伴随永远不老的殷尘了,不是吗? 他知道会怎么样。所有的天女精魄会绝望的高歌,然后自行解魄,好守护自己的城市。而这些管理者会成为心甘情愿的人祭,非生非死的埋在根底,直到永远。 不会转生,没有后来,就是这样孤独的囚困,就算世界毁灭崩溃,都未必可以脱离。 永远永远的无期徒刑。 不不,绝对不行。 「请魔性天女等一等。」泽峻的眼泪夺眶而出,「馆长妈妈,我和继世者同时出生,我可以的…求她等一等。我不会让你们消逝的…相信我。」 锦瑟安慰他很久,才让他稍微放心。他和殷梓离去的背影,像是压了千百斤的重担。 靠你一个人…或几个人是不行的。锦瑟默默的想。魔性天女没问过她,但她是愿意的。就算只有一丝可能,她也想反抗看看。她不能忍受坐着等待别人拯救…她已经坐太久了。 她只放不下,纠缠了两世的情愁。 「我会与你同去。」殷尘静静的说。 「不,不要。」锦瑟回头,「我只愿你好好的。你还会遇到另一个人…」 「要,我要。」他很平静,「所有的种族都有消逝的一天,我想,我接受事实了。但我没办法接受,你离开我这件事。」 粲然一笑,这是锦瑟首次看到他的开朗,像是破云的明月。「跟你一起,就是我想得到最好的事情了。」 张大眼睛,锦瑟稚嫩的唇微微颤抖,终究没说任何话。 她想说的,其实殷尘都知道了。 返回中都,杨瑾没说什么,却明显憔悴很多。 欠这位心理上的父亲许多,他和殷梓。但杨瑾说,「父子家说什么欠不欠,想做什么就做去,我总是在的。」 到这个时候,泽峻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错得非常离谱。 他曾经怨恨人类、憎恶神明。认为人类万恶,而神者无明。但他却忽略了,人类是个族群,而不是一个人可以代表,神明也是如此。 他曾经认为普世唯有殷梓才是他的天、他的地,唯有她才是一切。但若没有这个爱恨纠缠,残酷与善良交织的世间,就不会有殷梓、不会有他。 当然更不会交会。 而他们身在这个人间,这个苦楚与欢愉共舞的人间。 陪着杨瑾住了几天,他们回去自己的旧居。这个貌似鬼屋的平房居然空了这些年,一点改变也没有。 满室生尘,泽峻自己修复的痕迹,历历可数。 他们在这里渡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没有担惊受怕,不用怕牵连了谁。真正的,用自己的脚站起来,自力更生。 仔细想想,他这忧思不断的半生,也曾有过很不错的时候。像是在小镇隐居、在这儿开幻影征信社。 人生原本就是由这些细碎的快乐所组成。虽然一切都有个期限,但就因为这期限而美丽。 他们默默的打扫,擦亮招牌,接待了几个客人,回收了两颗微尘。试着和过着相同的生活。 但他们知道,命运的号角还是会响起,终究,他们还是得起身行动。 距离末日,剩下二十年。 舒祈捎信要泽峻去见她,他立刻就启程了。 封天绝地并没有让都城清静,反而更显出一种躁恼的嚣闹。像是向来慵懒艳笑的魔性天女心情极度恶劣,整天整天的下着凶暴的雨。 他湿淋淋的走入舒祈的破旧公寓,有些伤心的发现,她和十几年前一点都没有变。魔性天女真的停住了她的时间,不让她衰老死去。 这些都市真是任性。他苦涩的想。她们没想过这些管理者依旧是人类,需要正常的生老病死。 「打扫和打字…我欠了你很多年。」泽峻开口。 舒祈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笑容,「你居然还记得?罢了,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我连走出大门都不能,空闲时间很多,也不用人打扫了。」 他笑了笑,居然有张干净的沙发让他坐,屋内还是亲切的混乱,但已经看得到地板了。 「司徒呢?」他问,「听说他来你这儿了。」 舒祈安静下来,空洞的看着虚无。「…嗯,我叫你来,就是要交付他要给你的东西。」 舒祈递给他五个管状玉简。大约只有小拇指一节的高度,细细的。 「这是他花十年心血翻译出来的成果。」舒祈轻笑一声,「我不懂这个,不过茅山派十一代掌门人夸奖他是难得一见的灵慧学者。」 「他回家去了?」泽峻问,「把白姑带着吗?」 舒祈好一会儿没开口。「他死了。」她想笑笑混过去,却没有成功。「这几年他到处寻找数据,旅行途中…出了意外。这些玉简是白姑拼死带回来的…没多久也伤重死掉了。」 泽峻的眼睛缓缓睁大,充满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个聒噪的家伙怎么会死?犯得着为了个破玉简的翻译送命吗?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不可能。」泽峻微声说,「他、我是说,他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啊!怎么可能有谁杀了他…」 「他折了半生寿算,修仙又还没有个基础。」舒祈淡淡的,「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入了轮回。」 紧紧握住玉简,泽峻只觉一片茫然,却不觉得伤心。对司徒的死,他实在产生不了任何实感。他压根拒绝相信这种事情。 太荒谬了。 「他让白姑带话。」舒祈笑笑,「说,希望他的死亡,让你认真面对接下来的难题。」 听到司徒的遗言,泽峻的泪才像是受了惊吓般,涌了出来。 当然他也带了话给我。舒祈默默的想。不过这不用对任何人说,只是她的回答司徒永远听不到了。 司徒,你这笨蛋。 真想这样当面对他说啊。真的很想。 直到舒祈递了杯茶给他,才让他的哀痛稍微平复一点。 「…这是什么?」像是痛楚的心注入一股抚慰,暂时抹平了上面的伤痕。 「萱草,又称忘忧草。」舒祈淡淡的说,「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办…再说,在我这儿哭也不象话。你的情感容易感染别人,我这儿的档案夹要淹大水了。」她试图转移话题,「殷梓呢?她怎么没一起同来?」 「她去求见夫人。」 舒祈抬眼看他,眼神复杂。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又倒了一杯给泽峻。 「…管理者,」泽峻举起玉简,「你看过内容没有?」 「看了。」舒祈淡笑,「司徒把禁制破掉了,后面的非常精彩。你先看看吧。」 泽峻大略的浏览一下内容,越看眉头越紧。这五个玉简所记述的令人瞠目,除了详细叙述了如何将天柱「还原」,后面还详记了天孙所有罪状,从天上到人间,巨细靡遗。 抬头迷惑的看着舒祈,「还原天柱应该是出自王母手泽。但帝喾的罪状?」 舒祈耸肩,「不周之书的内容有添补。连那个禁制都是被改动过的…若是王母禁制,我想谁也打不开。我猜罪状和禁制改动,都是下凡历劫的帝喾所为。」 帝喾。泽峻有些犹疑不定。他抢走了小咪,让天使公寓的所有居民死亡。殷梓的破碎他可说是始作俑者…但他妖化大闹天宫,差点被王母杀死时,他却意外的伸出援手。 没错,泽峻很恨他,但对他的恨意却杂着丝微迷惑。 「你回去好好看看,虽然司徒的译笔实在不高明…看原文还容易懂些呢。」舒祈支着颐,「我『邀请』过他来作客,但实在是个难以交谈的人。若非天孙,我大约会觉得他该关在疯人院…只是天帝派了使者来接人,我又不能说不要。」 她仰头想了一下,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知道十八世纪的伦敦,除了开膛手杰克,还有一位挟斧女吗?」 泽峻张大眼睛,「…我不知道。」然后有些摸不着头绪。 「这位挟斧女是个高尚人家的妇女,温文儒雅。但她在子女过世以后,就一直苦于头痛和失眠。最后她相信劈开人的头颅可以吸取睡神,于是也就这么做了。」舒祈翻了一会儿,递给他一本小册子,「当时办这案子的警探收藏了她的笔记,『居民』知道我对这种异常有兴趣,翻译给我。」 泽峻接过手册,却还是不懂舒祈的意思。 「对于某些心性正常,却乐于杀人的连环杀人狂,他们不过是披着人类外皮的掠食者,将自己的眷族当作取乐的工具,我对他们既无怜悯,也无兴趣。但另外一些,苦于精神疾病者,我就真的很难如此冷血。若被疯狂彻底宰制,说不定对他们来说,还幸福一点。但他们的疯狂往往只是一阵子,而神智清明时却饱受苦楚。 「挟斧女的笔记详细记下所有的罪行,甚至会去被害者坟前哀悼。这类的罪犯通常都会留下强烈的讯息:『来杀我、阻止我』。」 泽峻只觉得阴冷的风透体而过,悲泣哀号,寒毛都竖起了。 「…你觉得帝喾也是这样吗?」泽峻问。 「他身分太高贵,所以没办法得到这种悲悯。」舒祈回答,「若不是我有我的事情,我倒是很想去终止他的悲剧。」 握着玉简,泽峻踌躇了一下。「舒祈…你是否也要自沉根柢?」 她不回答,只是笑。 「跟馆长妈妈一样?」泽峻低声,「你也看过未来之书吗?」 「我跟都城都不会看到未来之书。」舒祈轻笑,「魔性天女并非创世者所造,而是被当成一个可爱的意外。所以未来之书的效力对我们没用。所有的都城都根植于大地,我们无须未来之书也能互相了解通讯,这是合理推断的结果。」 「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她一派平静,「你下定决心了吗?」 泽峻望着她平凡的脸孔,觉得她和魔性天女意外的相似。 「是的,」他轻声回答,「我已经决定付出所有。」 夏夜和红十字会内部有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结社,名字就叫做「微尘」。这些人多半是研究员或位阶不高的行政人员。但却默默的收集送到夏夜或红十字会的某种可疑碎片,集合起来,层层密封的送到中都的「幻影征信社」。 这个非正式的团体,是由列姑射的某个官员发起的,得到夏夜大师傅的默许。口耳相传,成为夏夜或红十字会的一种故事和传奇,知道大妖殷梓和她的人类小徒艰困的旅程和悲欢离合,知道这些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微尘乃是残缺大妖的碎片。 这些故事和禁咒师和她的徒儿明峰差不多精彩,也同样的令人感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代,许多流言和灾害层出不穷。这两对师徒的故事却焕发出一种坚毅不屈的况味,让这些不在第一线的后勤人员觉得… 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这些小小的,没有什么目的的善意,汇集在一起,使得微尘收集的速度加快许多。即使不是直接给予微尘,也会告知微尘可能的下落,或是提供一些宝贵的情报。 这大大减轻殷梓和泽峻的负担,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修炼和研读玉简。 分头见了管理者和夫人,都得到很珍贵的情报和忠告。虽然夫人和管理者的态度大不相同。 管理者支持泽峻的决定,「就算你不真的是弥赛亚,但你和当代弥赛亚同时出生,这绝对不是偶然的。或许你缺乏启动自沉地维的记忆和仪式,但你掌握着还原天柱的契机。你若能还原天柱,我可送你一程。」 第96章 但夫人却忧郁的笑,要殷梓回去,珍惜和泽峻仅存的相遇,别管这档事。「自然有人接手,你们吃的苦也够多了。」 「你怎么说?」殷梓问着泽峻。 「大干一场。」他笑着回视殷梓,「不然怎么对得起司徒?为了这玉简,丢了一条小命。」 殷梓也笑。当末日就在眼前,所有的迷惘和疑惑都消失殆尽。既然一切都将到尽头,似乎也无须考虑了。 这反而让她的心绪非常澄澈,像是无云的长空。 「好啊,」她说,「那就大干一场吧。」 他们着手研究玉简。虽然司徒已经翻译出大部分,甚至破坏了禁制。但关于还原天柱的部分却有一小部分还是艰涩难解。 这是神的文字,应该是王母玄的亲笔。但他们还是靠着许多注释解读出来,这是将近一年多的成果。 从冥界归来至今,已经两年了。当他们能够解读,一直帮助着他们的注释突然解构,幻化成灿烂的地图,标示着「封印物」的地点,然后消失无踪。 要还原天柱就需要一个「封印物」,像是王母手中的灭日刀。但他们手里不会有灭日刀,注释却提醒他们有个取代用的「封印物」。 这些注释应该是帝喾的手泽。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这是唯一的线索。」殷梓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泽峻站起来。 「我也知道。」殷梓的眼神变得遥远,「这是昆仑,天界在人间最大的通道之一。」 他们用最平常的方法去了昆仑。就像凡人般,搭飞机、铁路、公交车。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能够保留一点实力就算一点。 等他们长途跋涉到了昆仑山附近,知道真正的昆仑还很遥远。人类的眼睛和科技都容易欺瞒,何况是古老神族奠基的庞大结界。 已经得回不少微尘的殷梓,无须倚赖泽峻的神力,可以自行反转结界,带领泽峻进入了。一来她的力量恢复得很快,二来…这原本就是她的第二故乡。 进入昆仑,满目疮痍。开明的遗体依旧矗立在入口,成为巨大的岩石,和昆仑的地脉连成一气。 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战。不知道是王母的恼怒还是开明的怨气,使得广大的昆仑依旧是废墟一片,寸草不生。使得远处碧翠的青要之山显得孤零零的。 「那是降霜女神的辖区。」殷梓指着,「天帝的下都,青要之山。」 「我知道。」泽峻凝视着,「她不见外人的。」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见前生的遗体,前生的风景。明明就在眼前,却缺乏实感。难以言喻的惆怅。 但这惆怅没有多久,在他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已经骤然妖化,拉着殷梓飞起。 幸好他飞得快,不然巨剑已经砍进焦土中,接近一人深。身穿灿烂金甲,头盔下是张俊美无俦的脸孔,亢奋得几乎难以压抑。 「…帝喾?」泽峻轻呼。 但这金甲神人却不回答,反手劈下第二剑。这石破天惊的第二剑,让殷梓的防御珠雨挡住了,妖化后的泽峻和飞剑齐齐攻去,却让金甲神人回剑卸去所有的攻势,踉跄的倒退好几步才稳住脚。 瞥见他身后无影,殷梓凛然起来。这是帝喾的幻影。他神通至此,即使是幻影也如此了得? 泽峻也吓到了。他和附身罗煞的帝喾交手过,一直深恨自己没有认真修炼,以致于落败,看着帝喾血洗天使公寓。然此时他气海已开,虽然还不能纯熟运用,也已非昔日。 但几乎挡不住帝喾幻影的一剑。 他毕竟是天孙,曾经代天帝摄政,大战时武功显赫一时,魔族与他方天界联军望风而逃的武勇天神。 能退么?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和殷梓相视一眼,殷梓绞拧发刃,他则汇集飞剑为一,勉强接下一招。 帝喾幻影既无使术,也无花招,就是明明白白的以剑相邀。但他的剑招却挟带着气势万钧的狂风,合殷梓泽峻之力必须使尽丹田之气,才能不被剑气砍倒。 仅仅是力量而已。殷梓心惊起来。非常纯粹的力量,但却这样的可怕。若要拼力量,她和泽峻加起来也拼不过,最后只会力尽而死。 泽峻也明白,却被激发了豪气。他忘记了对帝喾的恨和犹豫,也忘记了他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他有没有办法办到。这让他生涩的运转气海,试图扛下帝喾的巨剑。 殷梓瞥了他一眼,苦笑着摇头,她催动防护珠雨,却感到异常滞怠,逼得她得转动不成熟的元婴,才能使出差强人意的防护。 我们身在一个巧妙的禁制中。殷梓暗叫不好。她的珠雨是飞头蛮独传的,借助水气和生气所组成。但这昆仑废墟的禁制几乎将水气和生气都隔绝,她得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启动。 这是场惨烈的战斗。他们两人一直居于劣势,后来是殷梓专注于防护,泽峻专注于攻击,以盾和矛攻防合一的状态才勉强击退帝喾的幻影。 他们已经几乎站不起来了。互相扶持着,这时候,恐惧和庆幸才涌上来。但安心没有多久,背后传来森冷的笑。 几乎是绝望的回眸,幻影重新凝聚,帝喾的神情显得有些诡异,眼中布满血丝。他伸手,由天而降的雷如龙如蛇,挟带着令人疼痛的静电和细微雷珠奔腾而来。 「止!」殷梓娇叱,合掌挡住雷蛇攻势,却被强大压力往后狂刮,在地上落下极深的两道足印,泽峻趁机斩向雷蛇,却被雷霆闪电流窜全身,几乎停了心脏。 「…别小看我,我可不只是人类啊!」猛然催劲,他斩断雷蛇,全身毛发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永无止境的战争。打倒了帝喾幻影,未久又生出更强更恐怖疯狂的幻影。他们必须使尽全力才能抵抗。 但渐渐的,殷梓觉得有些不对。在第四次的幻影砍断了泽峻的手臂时,殷梓抢救不及,幻影却没有趁机砍下泽峻的头颅。 像是戏耍老鼠的猫…或者是训练课程。 虽然也感到荒谬,但她却直觉的觉得应该是后者。 她冷静下来,持咒唤出小封阵,将泽峻拖了进去。 泽峻几乎是马上倒下,只能大口喘气。殷梓审视着他的伤口,非常干净利落,只剩下一点点皮连着。飞剑也几乎力尽,黯淡无光。 但这样生死一线间的战斗,却让泽峻丰沛的气海更圆熟融合。她没有说破,只是帮泽峻疗伤,缝合骨骼和肌肉,然后坐下来冥想运功。 望着她泰然自若的绝美脸庞,痛得要死的泽峻反而笑了起来。 真的是越玩越大了。第一次他们逃到小封阵,是因为帝喾门生罗煞。这次,则是对峙帝喾幻影,败德残忍的天孙。即使只是影子,他也差点没了一只手臂。 将来,他们还要上天挑衅,挑战真正的本体。不知道会不会连脑袋都玩完了。 哼。要玩就玩大一点。所以不能在这里玩完了自己的命。他要和殷梓,一起活下去,一起面对他们的最后。 担忧害怕有什么用处呢?那完全不会让事情变好。去做吧,像现在这样。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殷梓睁开眼睛,看到泽峻的注视,微微一笑,「不养养神?不然试着运气疗伤也好,看着我做什么?」 「这比运气疗伤养神什么的都重要。」他卷着殷梓垂下的长发,「我在想,该怎么求婚适当点。」 她缓缓的睁大眼睛,这个泰然自若的大妖居然淡淡的红了脸。 「我想不出很罗梓蒂克的求婚词欸。」龇牙咧嘴的坐起来,乖乖,断臂的痛还真要命,「而且我痛成这样,大脑都成了糨糊了。跳过浪漫好了,小梓,我们若活着走出昆仑,就结婚吧。」 她将头转开,沉默了很久,才很小声的说了一声「嗯」。 还以为我会乐得大叫大跳翻跟斗,结果…结果没有。泽峻想。 他只是用一只手臂搂住殷梓,一面哎唷,一面将额贴在殷梓的太阳穴。而他那淡漠冷静的大妖师傅,轻轻的转过头,和他对着额,有些羞怯的回抱他。 「这下子,」泽峻喃喃着,「就算世尊亲临,也非抱歉的把他请回去不可,何况是天孙大人呢?」 殷梓噗嗤的笑出声音,轻轻的拍了他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小封阵开始龟裂、崩溃。 真是心急。但有什么可以心急的呢?殷梓收敛心神,「行了么?」 虽然极痛,但泽峻已经可以转动手腕了,「行了。」 他们一起杀了出去,再度与帝喾幻影对峙。这已经是第五次的幻影了,面容越发狰狞,惨白俊美的脸庞露出细小尖锐的虎牙,瞳孔缩小到只剩下一点点黑,外围是银白的疯狂。 已经不再纯粹是力量,加入术法和防护,禁与咒。 很厉害,真的。殷梓惊叹。即使只是幻影,但攻防完美,体术兼备,几乎无机可乘。由幻影推想本体,帝喾本人恐怕比此厉害千百倍。 而且应变敏捷,面对他们二人,依旧可以快速的响应,不至于被虚招骗倒。 即使是殷梓最全盛的时候,面对第五幻影可能还可以勉强平手,若面对帝喾本人…大约走不出十招。 再从他的注释和文雅有条理的记述来看,不是只有武力,他还颇有才智、术法精妙。这倒让她为难起来,不知从何下手。 但是,他曾经让管理者舒祈「邀请」去做客。那是不是…舒祈的法术可以克制他?万物相生相克,再厉害也是有克星的,这有可能。 但,管理者舒祈用的是哪种法术?这倒是谁也不知道,真真难倒这个博学型的大妖了。 舒祈的力量,是来自都城。不受创世者所造的都城魔性天女。这更好笑了,距离最近的是黄沙弥漫的古都,尚在百里之外。而且不见得愿意理她这个陌生大妖。 第五幻影的攻势越来越紧,她的防护珠雨破碎纷飞如蝶,已经撑不住了。眼见就要让巨剑劈成两半,而幻影眼中不见任何悲悯迟疑,剑气已经划破殷梓的额头了… 保持大部分人身的泽峻却伸爪抓住巨剑,露出獠牙怒吼。被强烈剑气所伤得手掌鲜血淋漓,点点滴滴落入土里。 「我明白了。」沉默至今的幻影开了口,「原来要这样。」 他踏足,引起强烈地震,震波将泽峻和殷梓都震开,行云流水般劈向殷梓。剧烈的破空声和剑气,翻涌土地,击碎土壤,直向殷梓而来。 他不会饶我活的。殷梓恍然。他真正要教的是泽峻,为了要教会他什么,不会容我活的。 电光雷火间,她下意识的执起祭礼。这是古老到接近失传的人类法术,祭祀都城的祭礼。 当然,她若死了的确可以激发泽峻最大的潜能。但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放泽峻一个人,然后陷入比死还痛苦的孤寂中。 我答应嫁给他,而且准备同生共死了。 她决心力拼到底。但遥远的古都沉默如死,一点回应也没有… 然而,她挡住了这恐怖的致命一击。正如她所料,能够克制帝喾的唯有不受创世者影响的都城魔性天女。但回应她的,却是深在她灵魂微尘中的新世界。 那个让他们借道,从冥界归来人间,由一个亡灵的梦所存在的新世界,已经有了都市。 新世界的第一个都市,不但诞生了魔性天女,也回应了她的祭礼。 她的头发被暴烈剑气与狂风刮得猎猎作响,脸孔生疼,却稳稳的接下这一招。幻影首次露出疯狂以外的情绪,诧异的看着她。 就是这一秒的停顿,让泽峻将他撞开,他一膝跪地。他眼中迷惘更深,却涌出笑意。 殷梓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奔流,不断的从体内流出。泽峻的妖化也在消退,原本干枯的大地,连岩石都为之粉碎。 帝喾可以操纵力流?殷梓变色。大地哀鸣,以幻影为中心,开始隆隆的往下陷。 幻影应该是禁制的一部份,一定有咒物或阵眼。殷梓飞快的扫了一眼,发现有处山石不为所动,甚至还有几株瑶草。 第97章 力量已经完全流失。但她可是大妖殷梓,属于飞头蛮最后一个遗族。她的头发瞬间蔓延,飞快如长鞭打碎了那处山石,一个闪亮的东西飞了起来,原本紧压着的压力突然消失,幻影发出轰然的笑,消失无踪。 她和泽峻面面相觑,吃力的走上前,审视那个东西。 那是个不规则的、充满锐利边缘、琉璃状的破片。但想用手去拿,就会被灼烧并且冻伤。 「…这是什么?」泽峻小心翼翼的驱使头发去取。 殷梓很想说,她不知道。但她晋见夫人的时候,却常常看到这类似的东西,只是已经死亡,只剩下骨骼。 夫人的树样宝座,事实上是天柱残存的部分。 但这个破片,却是「活」的。是天柱精魄的一部分。 「我不懂。」殷梓非常迷惑,「这应该是帝喾元神的一部分。但他为什么掏出来…」光想到那种剧痛就令人不寒而栗,就像活生生的从体内挖出一小段骨骼。「然后埋在这里当封印物呢?」 泽峻举着不断烧断头发的破片,凝视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懂。但他的要求,我收到了。」 从冥界回来不久,泽峻和殷梓又一声不响的闹失踪,再出现已经是五年后,堆在杨瑾这儿的微尘瓶子已经像座小山了。 虽然要打发那些杂鱼不费什么事情,但绕着嗡嗡垂涎,未免发烦。等泽峻他们回来,倒把杨瑾闹得一怔。 这两个小孩子是躲到哪修炼去?弄出这一身仙气?但隐隐又有些不对劲。尤其他看殷梓像是吃炒土豆一样把大堆微尘一吞了事,更是瞪圆了眼睛。 「…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想当初她要一颗颗净化微尘,花了多少力气,终日滚着烧,现在大把大把的像是吃巧克力球? 「杨瑾叔叔,还行。」她泰然自若,一点异样也没有。 「…你们到底去哪了?」 泽峻挠挠脸颊,「呣…就去了趟昆仑。」他赶紧转移话题,「杨瑾叔叔,你是天使,应该可以证婚吧?」 「我是死亡天使,还是前任的。」这招果然有效,杨瑾没好气,「谁要结婚?随便找家教堂不就好了?不然法院结婚也很方便。」 「但我们只想让杨瑾叔叔证婚啊。」他说得很自然,却一下子把杨瑾炸懵了。 整场婚礼杨瑾都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行了什么仪式。而且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养女给嫁了,养子也娶了妻。 虽然知道这两个小家伙两情相悦,但照他们的个性,他还以为有个几十年可以磨呢… 怎么会这样? 「…你娶了你的师父欸。」他一直晕头转向。 「对啊。」泽峻回答的很自然,「这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句,他们就去「度蜜月」,一年中倒有半年行踪成谜。 实在太不对劲了。这两个宝贝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泽峻就罢了,他沉稳的小养女也只是笑,不肯多说他们在忙些什么。 「我们在蜜月旅行啦。」泽峻抢过电话。 「…你们成婚两年了欸。」杨瑾狐疑,「第五次蜜月旅行?」 「我们一辈子都是蜜月啦…杨瑾叔叔,你去娶个老婆就明白了。」泽峻赶紧挂了电话。 满桌的「人」都扁眼看他,梨花花神没好气,「开会就开会,何必瞒杨瑾?他一个人可抵千军万马欸。」 「…叔叔和王母一役元气大伤。」殷梓解释着。 「而且,」泽峻说出真正的理由,「若让他知道我在闹革命,他非把我和殷梓拖去关个十年百年不可。」 没错,泽峻的「大干一场」并不是上天单打独斗。用膝盖想也知道,光凭他和殷梓两个人想杀到帝喾之前,那叫做缘木求鱼,不自量力。 经过帝喾幻影的「锻炼」(真不知道是想杀他们还是帮他们),他和殷梓的进展非常惊人,连魂魄不全的殷梓的元婴都成形坚实了,而他,更因为被天柱精魄裂片强制入体,虽然有诸多副作用,却可说已经达了成仙的最低标准。 再加上舒祈的助力,上天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杀到帝喾面前。 就在伤透脑筋之际,无意间,蛮横的王母却帮了他一个大忙。 她蛮横的将天界一封了事,彻底把人间撒手不管。跟人间情感深厚的神明哀求无效,不忍回天者一律废贬为妖,褫夺神力,更有那不遵号令一斩了事的。而褫夺罪神的工作,就交给尚在人间的二郎神。 这件事情闹成轩然大波,王母一概无视无闻。这些滞留人间的神明受人间排斥,虽有香火庇护,但人间越来越往理性走,香火渐稀,人间神明的处境越发艰难。这些普遍较为年轻的神明原本不是为了香火,而是一片不忍与眷恋。看王母忍心至此,视黎民苦难和神明慈心为无物,不禁哗然。 若二郎神严格执行,或许滞留人间的前神明还只能徒然忿恨,但二郎神正恋着贬到人间的天女孙无垢,管谁当天帝去,要不要封天绝地。王母颁了这个无理之令只扰他把妹,厌烦的推给梅山兄弟去执行。 而二郎神的部属都是草莽好汉,向来不怎么鸟天界的繁文复礼,既然主子有心敷衍,他们也乐得摸鱼,众神明好酒好菜端上来,酒酣耳热之际,连兄弟都结了,哪还会去想认真执行褫夺。 和天界断了关系,这些尚有神力的神明虽恐引起人间失衡,相当安分守己的守护人间。但自己家乡越来越乱,甚至牵连人间,不禁顿起忧国忧民之慨,颇有流亡人士的牢骚。 然而,他们听闻了泽峻和殷梓决心上天还原天柱,虽觉得机率微乎其微,但长年在暴虐王母和败德天孙的淫威下苟延残喘,到今天被放逐不得归乡,待重病的双华帝过世…怕是等不到天柱折地维绝,就让这对神经病母子玩完了。 「上至高堂下至知己皆死于非命,」樊苹果慷慨激昂的说,「现在正是我们起义的时候了!」 会上小龙和诸位至亲无故惨死的泪下不已,只有高翦梨搧着袖子翻白眼。 我说苹果,你什么不好学,学了白虎爱打电动的坏习惯,这句真三国无双的对白亏你记了几十年。被你这句对白唬到的人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这句对白(反正他们不打电动,也不知道这句哪来的)却成了这股起义军最初的口号,并且陆续吸引了不少前神明。 这个松散的组织,却扩大的很快,俨然成了前神明的秘密结社。为了不引人注意,由滞留人间的花神出面,向红十字会「靠行」了,成为一个很独特的「众生小队」。 在禁咒师师徒忙着安定地维的时候,这些由前神明组成的众生小队除了他们的目的,也在各地驻守,学习着人间的法律和约束,试着将自己当成「移民」而非高高在上的神明。 虽然学习得有些荒腔走板,但人间对他们神秘的抵制却减轻很多,让他们在渐稀的香火中不至于丧失神力、缩短寿命。 也是这支神秘的队伍,暗中稳定了东亚渐多的灾难,在禁咒师和红十字会看不到的细微处保护着庶民,不让灾害大到难以弥补。东方天界前神明的秘密结社,鼓舞了他方天界,许多不忍离弃人间的天使或异国神只,也试着照他们的做法,尽力取得人间居留权,能够照他们的初衷留在人间。 当吸血族和红十字会达成协议,献祭人工弥赛亚巩固地维而不可一世,导致禁咒师师徒离开红十字会,也是这些深入民间的前神明尽力维持秩序,悄悄剪除了某些把人间当猎食场的吸血族,维系一个表面的和平。 试着组织、联系,在守护中磨练自己。他们都还算是相当年轻的神明,胸中的热血尚未熄灭。如果他们老于世故一点,就会乖乖回天,就是因为他们年轻、相信神明的悲悯,才会滞留在人间。 也是因为他们还年轻,所以相信一个可能性。相信泽峻和殷梓的决心,相信天柱可以还原,相信将有新天柱矗立,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 当他们见到泽峻和殷梓的时候,更坚定了自己的相信。 或许是因为天柱裂片的融合,也可能是泽峻半生忧思动荡,岁月终于将他淬炼得成熟稳重,不再是那个孤僻的少年了。他显得温和圆融,善于倾听,尤其是倾听他人的苦难,而涌起深刻的不忍。 (虽然他力量控制还是不太好,往往让众前神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来扩大灾难还是阻止灾难的) 许多人望着他时都会想起双华帝而热泪盈眶。但殷梓却不是王母或嫘祖娘娘。 她向来沉默,却善于谋略,虽然她不见得喜欢。有人说,她像是女性版的泽峻,但泽峻总会反驳,是他像了男性版的殷梓。 看他们两人出现,前神明们都会涌起一股希望,深深的相信他们会达成这个艰困的目标。这是一种在艰苦困顿中淬炼出来的坚强和稳定,一种温润的领袖气质…虽然他们实在不太管事,力量也不见得特别出类拔萃。 但这原本就是从不可能中榨出一丝可能性的革命。与其去希冀会有救世者出现,倒不如在泽峻的旗帜下,争取那一点可能。 即使侵袭全世界的集体梦魇,未来之书将末日显现在全世界的人梦里,这些前神明还是没有放下这种信心。 他们强烈的信心不但团结了所有理念相同的前神,也几乎囊括了诸多阴神和守护灵,若干大妖和眷族都请缨效命,放下陈旧的歧视和成见。 只有一件事值得追求。若地维绝了,我们将立起新的天柱,绝对不要满足末日条件。不管末日注定来临多少次,我们这些漫长生命的众生,绝对不让人类专美于前。 这是我们的三界,绝对不让人说,神者无明。 他们坚强的决心深深的感动了泽峻,但也让他常常半夜惊醒,满口苦涩。 我真能达到他们的期望,不负众生吗?我真的可以吗?这常让他一身冷汗,默然恐惧。 这种时候,殷梓会悄悄的从后背抱住他,给他温暖的安慰。 他们,都不是一个人。 加入叛军的前神和众生越来越多,收集微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神明比较不受微尘影响,意外也少了很多。 但直到末日前十年,殷梓还是残缺的。她依旧遗失了许多岁月,修炼的进展也远不如气海已开、前生记忆融入今生的泽峻。但她并不急,急得反而是泽峻。 她原本就不是急功躁进的人,相反的充满坚韧的耐性。她并不认为遗失那些岁月有什么了不得的,比较可虑的是让妖异得了去危害。在无刚猖獗,妖异疯长的那段时间,在众前神的努力下,几乎扑灭了大多数的妖异,没有伴随太大的灾殃。 当然,这些人类都不知道。连红十会都觉得妖异突然大量滋生又神秘消失令人不解,但他们这些众生,也没打算给谁知道。 神明,也不是个体可代表的。就像人百百样样,神明也是如此。或许人类和众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人类命促,来不及被漫长寿命折磨得漠然。 但也不是每个神明都漠然缺乏感情,或者骄傲自大。 现在的她,依旧希望可以成仙,用全部仙体完成一个仙愿,却不是为了想要复原飞头蛮一族而已。 若是可以,她希望可以为了三界祈福。祈祷不管天上人间,甚至是魔界,都可以平安的延续下去。 我,并非是飞头蛮而已。而是诸多众生、千禽万兽中的细小一环。即使残缺,也是当中的一份子。 伸出双手,有风的流动,和生命的隐隐乐章。闭上眼睛,感受自己与这世界相习相关,这个残破又圆满的世间。 就这么一瞬间,她「顿悟」了。连泽峻都不能明白,残缺的殷梓取得了成仙的资格。 距离末日还有十年。 第98章 或许是末日已近,虽然还不能明辨时间,但泽峻和殷梓留在列姑射中都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说不定末日永远不会来。」泽峻说,「人间不是朝着更文明、更世界大同的方向前进吗?我们…真的该挑起战火吗?」 殷梓遥望着天空,她不忍说这是「回光返照」。据说,红十字会派出大量的人员跟从禁咒师学习如何修补地维。若不是情况危急,原本跟禁咒师反目的红十字会 不会派出人员…但天柱若颓倒,地维还能维系吗? 「有除了战争以外的好办法吗?」她淡淡的问。 精神上有严重缺陷的天柱化身,顽固不肯回头的王母。 「没有。」泽峻凄然一笑,但他还是很抗拒这个事实。「我们还没准备好。」 永远不会准备好的。殷梓评估过胜算,非常非常微小。他们最多不过一万五,半数都是老弱妇孺。而天界骁勇善战的天兵天将何止十万。 「不是准不准备好的问题。」她沉稳的脸孔露出忧郁,「时刻到来时,我们就得启程了。」 但他们的忧郁和惶恐,却因为街头偶遇过往的客户,烟消云散了。当年的年轻人,现在有妻有子,一家和乐融融。 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他完全没有发现这世界即将倾覆,也没有发现身边的诸多灾害阴影,结婚、生儿育女,平顺的过了一生。 这些和里世界无缘人类的平凡一生,就是他们的重大成就。 成住坏空,即使天人亦有五衰之时。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死,而是怎样死。他们两个人悄悄的握紧了手。 「我想我准备好了。」泽峻笑笑。 很近了。日子很近了。 泽峻一把把的审视自己的飞剑,像是银白的小飞鱼围着他,漂浮在微凉的夜里。 殷梓最近积极在收集资料,去找殷尘商议了。他们飞头蛮都属博学型的妖族,虽然比起古老到难以计算岁月的神族实在太年轻,但智慧又不是只依附在年纪上。 现在殷梓接手了战略和筹划的工作,花神诸友则负责联系组织。这个松散的秘密结社,开始动员起来,随着一天天增加的天灾更积极。 很近了,就快了。 在这片忙碌中,反而泽峻最清闲。顶多就是大伙儿摩擦的时候拿个主意。不管他的决定是明智还是愚蠢,几乎没人会驳他,就照他的主意办。 这其实很恐怖。 这种强烈的不安、自我质疑,伴随着另一个隐忧让貌似清闲的他越来越惶恐。 我真能不负众生? 环顾飞剑,他露出一丝微笑。他真不是当头子的料。他什么都贪,贪得不行。只要在他生命中的人事物都不想放弃。 这七把飞剑是殷梓给他的第一桩武器,是他生命中第一件心爱的东西。当初毁得剩下废铁,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就像他强留仅余断垣残壁的殷梓,他也蛮强的将他的飞剑炼回来,甚至无意的引发天之怒。 这样执着,这样的贪。怎样都不肯放手。这种发疯似的执着,和玄有什么两样?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邪剑冷冷的说。 他和飞剑心意相通,往往是直接交流,这等交谈非常稀少。要说有,也就跟玉郎分身对峙时,被邪剑相当瞧不起过。 但他们总是为他奋不顾身,竭尽全力,不惜身毁。 「跟了你,还真是倒霉透顶。」邪剑抱怨,「什么都不懂的小鬼,胡来蛮干,让我老人家费多少心思!什么都敢挑,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现在可好了,准备上天作乱,闹起革命了!你说说看说说看啊!啧啧…」 「…对不起。」泽峻温柔的说。 「哼。对不起就了事,人间还需要捕快?」邪剑闪了闪,「不过,跟了你…一点都不会无聊。你就照这样下去胡来吧。」 泽峻弯了弯嘴角,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天柱裂片像是打磨过的黑曜石,隐隐生辉。「我怕我真的会胡来。」 邪剑静静的停伫在他手掌上。「喂,小鬼,你知道我们这七把飞剑的意思?」 「金木水火土圣邪?」 「没错,但你想过,安了五行,为什么要加上圣邪?」邪剑老气横秋的问。 「我不…」泽峻灵光一闪,「这是个人。人的要素。」 「还不算太笨。」邪剑哼哼的笑,「我就是秉性属邪的剑。我主破坏、狂怒、摧毁,所以你最能听到我的声音,和我最合。 「人最爱自欺自骗,说自己『圣贤』而非『邪恶』。事实上,圣未必贤,邪不见得恶。谁人心底没有圣邪两端,重量因人而异。有圣多点的,也有邪多点的。就算接近纯圣,难道不会因愚蠢行恶?就算是纯邪,也不见得就是杀生魔王。 「我属邪,我就是要破坏狂怒摧毁。但我只破坏加祸于你之者,势若破竹,决不宽贷。这样,你要说我是恶的么? 「我们这些飞剑出自人手,创者纯邪接近妖魔,却终生都在除恶,没忘了自己为人的根本。不破旧无从立新,不狂怒就没了人气,不摧毁难道要等人抹你爱人脖子?邪或圣一点都不重要,而是你选择什么路。」 破例听到邪剑说了这么一大串子,泽峻有些目瞪口呆。「…我倒不知道你这么有学问,会讲话。」 「白痴孩子。」邪剑没好气,「就是这么呆,让这裂片一点狂渗到心底就怕得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真让人着急!不过是精神挨了点感冒,就哼哼唧唧,似染不治之症!累我老人家花心思开导,硬气点!我快搞不清楚谁主人了这是…」 他咕哝着,和其它飞剑陆续没入泽峻体内。 骂得好。 对,我就是控制得很差,结界薄的跟纸一样,破坏力远远大于防护力。我就是贪、就是不舍,就是贪得不得了,跟玄的执着有拼。 我就是这样。我属邪,而且非常非常重。 但我永远不会跟玄相同。因为我们的选择完全不同。 因为,我会软弱的不忍,所以我不会让邪宰制,而是反过来运用。若我会因为失去殷梓悲号,我也会同情别人的悲号。 是,这是一种软弱。但因为这种软弱,我就会永远和玄不同,也和屈服于疯狂的天孙不同。 「我和你们不一样。」泽峻轻轻的说,「绝对不一样。」 某个夏天的夜晚,所有人类和众生,无一例外的望向东方的天空,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极度恐慌。 泽峻更像着了一鞭似的跳了起来,无声的响亮、梁柱倾倒的声音。 「…天帝驾崩了!」樊苹果打电话给他,吼完就哭了。 「我知道。」泽峻摀住脸。 今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天帝,不认识他。但这个时候就像是他的父母过世,而不是一个陌生的天帝。 因为那种坚忍支撑保护的气不见了。原本就不太稳定的力流狂暴得像是野兽…他感觉得到。 撑不了太久。帝喾一点都不想担起这个责任,一百年?两百年?说不定比他们想像的还短。 「集结到出发,我们需要多少时间?」他问。 「中秋应该可以。」樊苹果冷静了点,「我们的人都散在人间各处,需要时间集结。」 「该是时候了。」泽峻挂上电话。 可以的话,他不想这么做。杀了帝喾,将他还原成天柱。不管和他恩怨多深,他最想要的,只是把小咪带回来,和殷梓一起平静的生活在人间。 因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类,人命的重量都足以压垮他。 唤出飞剑,将七剑合一,成为记忆中的巨剑。宛如帝喾幻影的巨剑。 「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承担。」他喃喃自语,「让我来。」 那年中秋,灾变不断的人间,有只万余人的部队在昆仑集结。封天绝地,这个通道是第一个封闭的。 开启需要时间,而他们最不足的就是时间。即使是日夜兼程,大军分成三班夙夜匪懈,这个坚固的封印还是直到冬末才攻破。 他们踏入天界,遥遥与天界大军对峙,一望无际。他们像是浩瀚海洋中的孤岛。 身穿金丝战甲,泽峻立在阵前,扛着巨剑,远远近近的,天界大军发出低低的惊噫。 若干老兵将还跟过代天帝南征北讨,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勇猛战神,却眼见他堕落而败德至不堪闻问。眼前叛军的这位人类小将,却浑似当年的帝喾。 领军的广目天王握紧了矛又松,松了又紧。当年他也是帝喾麾下的一员猛将。今日冲击更胜他人。 门将欲上前叫阵,他严厉喝住,「不可!」若他震撼如斯,旧部属更可想而知。让叛军将领开了口…岂不更动摇人心。 他咬了咬牙,「王母有令,叛军杀无赦!何须叫阵?」他催马上前,挥兵涌向叛军。 对不起。泽峻默默的说。真的,对不起。 他扬起巨剑,用凶暴的剑气裂地,震撼了天界。 天帝既崩,皇储即位。 但帝喾不肯离开南狱,朝臣只能尴尬的在狱外山呼朝拜。他一脸漠然的嘲笑,「听闻唐朝有个武则天,按这例倒好。直接拜我母后就是了,拜我怎地?」王母立刻变容,在众臣面前又不便发作。「陛下这话重了,哀家当不起。」 「哦?我非当这天帝不可?」他嘲讽更深,怀里还坐着小咪,「那就传我旨意,大开紫微之门,将叛军迎进来吧。」 「你!…」王母勃然大怒,又强忍住气。「陛下身体不适,众臣暂且退朝吧。」 如此重大、应该隆重非常的继位大典,就这么草草率率的结束了。 大臣既去,王母更忍耐不住了,「你这逆子,究竟要我怎样?!」 「不怎么样。」他漠然,「母后我看你当天帝蛮好的,谁人不服,谁人不从?何必拿我当幌子。」 「我这一切不就是为了你吗?!」王母怒吼起来。 「你当天帝,我跑也跑不了,死又死不掉。天柱还在,你也帝位稳固,有何不好?」他眯细眼睛,眼底有着怨毒和疯狂,「你要我当天帝,就整个给我。我很不希罕当个傀儡。」 王母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怕,对不对?」他狂笑起来,「你也怕我当家作主以后,整个天界垮掉对不对?」他厉声,「连你都不相信,还有谁信我?滚出去!」 王母忍无可忍,「是,我不信你!你若不停止装疯,我就不信你!我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日谋夜策替你保这皇位,你怎么回报我?就用装疯回报我?!」 「我是装疯吗?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帝喾疯狂大笑,声音却尽是森冷无一丝欢意,「滚!给我滚!」 他依旧抱着小咪,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到王母面前,一伸手,却觉手指灼热,伸回来时已经结霜而冻伤。 发髻凌乱的王母执着灭日刀,眼中深深写着恐惧。 有瞬间,帝喾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连眼神都结了冰,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尊名为绝望的雕像。 我不了解他,一点点都不了解。好强的王母涌上一丝胆怯。我生的儿子,用尽一生神通和心血的儿子,却这么可怕,像是随时都会杀死我。 他恨我,一直都非常恨。疯的时候恨,不疯的时候…更恨。让他掌权,成为真正的天帝,会第一个杀死我。 深深的悲哀和怨怒涌了上来。她倔强的挺直背,「等你病好了,我会将权势还给你。现下我没空跟你厮缠,叛军都杀进昆仑了…」 「你知道叛军首领李泽峻,就是你初恋爱人的转世么?」帝喾恢复阴冷嘲讽的神情。 「我知道他是谁!」王母大怒,很不该放了这祸根!她原本就容易迁怒,叛军一攻破结界,她就将狐影下狱了。 「那…你知道,他通过我设下的『试炼』,知道如何还原天柱了么?」他微微笑了起来,「他比我想象的还好。我还以为他会死在无虫手里呢…结果他反而将我给他的天柱裂片,锻进自己身体了…还引发了第三次天之怒呢。」 第99章 王母惊呆了,猛回头,整张脸苍白如纸。「…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把你原本要做、现在在做的事情,做个彻底罢了。」帝喾温和的回答,「我安下那个试炼几千年,就是等不到一个能够破解的人。这该说是误打误撞,还是命中注定呢?母后,你觉得呢?」 我的一生心血,所有的一切。「…我会杀退叛军。」 「我不会阻止你的。」帝喾更温和了,「但我在你老情人身上下重注了。我赌他会成功。」 她咬牙切齿,「没用的,没用的!你就跟你爹一样只想逃避、忽视我、恨我!没有我你们早就死掉了!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甩掉我,想都别想!」 她怒吼,转身急奔而出。 帝喾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作。直到小咪温凉的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脸颊,他才将脸埋在小咪的胸前。 她不发一言,只是轻轻的拍着帝喾的背,有些僵硬不熟练的,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叛军攻破和昆仑交界的北大门。 这似乎令人不敢相信。毕竟兵力悬殊,这少少的万余叛军怎么可能办到?但叛军主将李泽峻妖化上天大乱的时候,在天界大军心底留下深刻伤痕,多年之后提到妖魔泽峻,还有人会脸色大变。 虽然这次起兵叛乱,他一直维持人身形态,但无论招式或模样,都似当年代天帝最盛时,其骁勇善战更可比肩,他带头冲锋陷阵时,也同样可以激起友军无比的勇悍。 若比较武力,自然叛军远远不如,但论术法结界,却又大胜了。殷梓等参谋深知己方缺点,所以自从结社以来,一直不断修炼砥砺,即使老弱妇孺也在术法小队,甚至表现得比军武还出色。相较之下,天界大军不免自恃武力,轻慢了术法,待要紧急调动术法部门,广目天王已经让泽峻斩在阵前。 主将殒命,大军瞬间大乱,因此失陷了北大门,退到二门整军。 等王母赶到时,正逢叛军来使送交了广目天王的遗体。血污洗净,端端正正的交付门口小兵抬了进来。 叛军这举止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天界大军的气势就馁了。王母到来更雪上加霜,她怒气勃发的捣毁了广目天王的遗体,真真碎尸万段。 「扔出去喂狗!」她正在气头上,多年独理朝政更养出坏脾气,「败给这群杂碎还想有脸下葬么?!」 广目天王麾下众多将兵都呆了,有人咬牙,有人流泪,甚至有人忿恨的按剑,却只能强忍下来。 当夜就有官兵偷偷降了叛军,王母的处置是将降兵的家属尽诛,挂在城墙上。只能说,王母或许能够处理朝政,但让她带兵打仗,说不定连疯狂的帝喾都比她强。 得到第一场胜利,但泽峻一脸肃穆哀伤,静静的坐在帐中等着让殷梓疗伤。 「不高兴?」殷梓端详他。 「…我…我开心不起来。」他双手发抖,「我杀了好多人。」这双手,沾满了血腥。但让他更惧怕的是,当浸淫在血腥中久了,就会忘记一切,有种空白的欢愉。 血的芳香,杀戮的快感。这些会诱发人性当中的邪,走向疯狂。 他开心不起来。 「我倒是很高兴你不开心。」殷梓将他的伤裹好,「你若会开心,我反而会难过。」 交握着手,就算不说话也彼此了解。战争就是庞大的葬礼,许多生命会在此殒逝。这是最不得已的手段,但也不该当作鲜血的飨宴。 「我不会忘记初衷。」泽峻掉下眼泪,「死都不要忘记。」 殷梓抱了他一下,才转身出去。不过是初战,他们已经折损了好几百人,更多的人负伤。她忙着到处疗伤,这群原本不是军人的前神注视着她忙碌的身影。 「泽峻呢?」高翦梨有些憔悴的问。她耗了大半的法力,术法小队的伤不是在身体上,却更严重。「几乎都他在冲锋陷阵,我们就只能后面念念咒,扔扔火啊冰啊什么的。」 「…他没事的。有一点点忧郁…」她惊觉所有的人都竖尖耳朵听她们讲话,不禁有些尴尬。 她生性淡漠,修炼后更甚。硬着头皮当泽峻的参谋已经很违背本性了,又要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但泽峻…怎么说好呢?就算他成了叛军首领,大家倚赖的领袖,在她眼中,还是个脆弱的孩子。 尤其是现在,他需要一点时间。但这些人,满心相信他们的人,也需要一句话。 「但不是因为大家…他还没杀过人。」她咬了咬唇,「…大家都很棒,我们赢了。谢谢大家。」 她低头敛裙,深深行了一礼。 之后她成了叛军的「母亲」。一个淡漠不太说话,却总是回头关怀的「母亲」。在军力劣势中,成了叛军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 战争持续下去,变成一种持久战。 王母御驾亲征,却在阵前就让泽峻杀得大败。若不是青龙抢救得宜,可能就让泽峻砍去了脑袋。她心下深惧,知道自己神力所剩无几。为了抢救天帝性命,她已经油尽灯枯了,而开明…泽峻却如日中天,又有众多后援撑腰。 谁也不帮我。我的儿子恨我,死去的丈夫恨我。连转世的开明…反而领军来要她的命、她的一切! 她从此不再亲战,而是在后督军,但战况越来越不乐观,原本就缺乏耐性的她更火冒三丈。 虽然被王母玄讽刺收买人心,但叛军全体黑服,发间别孝。他们接受了泽峻的哀伤(或者是软弱),战争是不得已的葬礼,而不是鲜血飨宴。所以他们黑服戴孝,替阵亡的敌军或友军哀悼。 这其实不是很适合战争的处置。战争的本质就是残忍的,越残酷的杀敌越容易取得胜利,若只问战场表现,王母玄的残暴更适合才对。 但战争的构成体却不是这么简单而已。 王母可以跋扈专政多年,一来是有旧臣撑腰、身世显赫,二来是双华多病却依旧视政,一生都与王母抗衡。而他最终的三十年,虽然已经沉痾不起了,但王母全部心力都在替他延命,没时间去闹什么大乱子。 双华帝过世,她第一件接手的大事,就是领兵对抗叛军,这可说是最大的错误。 军队不同朝臣,需要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朝臣众多分工又细,杀了一个再提拔一个就是了,行政依旧不坠,但军队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往往对将领的忠诚高过帝王家。 她一起头就毁了广目天王的遗体,一战不利,将军就得提头来见。闹到最后没人敢请缨了,反而逃兵日多,甚至还有整个前锋一起投降的。士气极度低落,又不是斩几个人就可以把士气提升起来。 相反的,叛军打着「还原天柱」的旗号,对待俘虏极度仁慈,甚至一战过后,就开始收埋尸首,不问敌我。整个军心都倒向叛军了,这仗还能打下去,实在是靠几个老将苦撑。 但当四麟之长的青龙因为一阵失利被王母绑赴剐龙台,终于爆发了。子麟带头劫囚,众神兽族齐反,天界大军被杀得大败,退守帝都,已成围城之势。 上万年的积怨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东方天界乱得跟马蜂窝一样,到处都有起义的旗帜,而大部分都归到叛军这边来。 最终在帝都桥前对峙,此为最后一役。 王母在城墙上看下去,一片乌鸦鸦的黑服叛军,茫然望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娘娘,降了吧。」太白星君低劝,「大势已去。」 她回手就是一刀,太白星君的胸前开了个大口,鲜血喷涌。他动也没动,只呕了一口鲜血。 看着她长大的小公主,终于也到了末日了。 「李长庚!连你也反我!」王母披头散发,厉声叫道。 「我不敢。」太白星君压住伤口,「但皇储已到这种地步,还原方是上策!那孩子勉强的熬了很多年很多苦,够了啊…阿玄公主,放手吧。」 她望着李长庚,又望望手底滴血的灭日刀。 什么都完了吗?什么都…完了吗?我撑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然后什么都完了? 大家都说她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谁也不爱。谁知道她终生最爱的是谁? 她爱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将他抱在怀里哺乳,看着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时,她就知道,自己将有亏职守了。 无法把这孩子看成天柱化身而已。 跟自己争辩,不让自己放下太多情感。替他焦虑、烦恼,却必须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的存续,这样才让她觉得有值得坚持的理由。 但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的骨肉,她的孩子。 她当然知道,喾可以还原成天柱,她一直都知道,随时都可以。但不要…她不要。 那会把意识清醒的喾困在石柱中,不能动弹,不能哭也不能笑,甚至不能制作他最爱的神器。 永世的徒刑。 我不要。我受不了这个,我不要。 太白星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漠然的看他一眼,别怨我。都是你不好,你该把开明的灵智毁了,都是你的错。 「双成,」她声音不稳的唤,「我们走,一起走。」 双成温驯的上前,即使王母举刀,她也只是温顺的跪着,直到她死,还是信赖的眼神。 「对,我们一起走。」王母垂下灭日刀,血不断的滴下来。 是日,帝都城破。 城破了。帝喾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梳理小咪的长发。 即使是导致分家的天界内战,也未曾危急的帝都,破了。本来就该这样,没有不凋的花,永固的城墙,或者不灭的世界。 本来就该这样。 他们很快就会来了。实在他不该如此。若按他原始的渴望,应该赶紧将小咪的眼睛挖出来…很想很想,真的很想。 这一定是他此生最后也是最完美的杰作。 但原始的渴望和希望,往往是两回事。就像血腥的想要挖出她美丽的眼睛…但希望却只想这样,在她身边。 替她更衣,梳理她美丽乌黑的头发。她的头发非常长,几乎没有剪过,梳理起来很费工夫。选了一会儿,他拿起红玉玫瑰钗,但小咪却摇摇头,指了指插在花瓶的白莲花。 有什么不可以?他取了白莲花,在指尖幻化到适合,轻易的用一点点神力,簪在发髻。 很漂亮。趁着一身月白,漂亮的未亡人。 虽然他更渴望将她撕成碎片,如疯狂宰制般。但他却希望可以珍惜她的发肤、整个人,连剪片指甲都小心翼翼。 她抬眼,美丽的眼睛没有一点情绪,倒映着温柔月华。 可能快来了。 「来。」他扶着小咪站起来,将她引到帘后。「在这里,不要动。刀剑不长眼睛的…打仗总是很乱。」 他要退出来,但小咪像是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不,不对。」他耐性的劝着,「站在这里。」轻抚她的长发,这样美丽光滑,充满生命力。她很温暖,活着,皮肤底下有温暖芳香的血,会发出凄惨却美妙的哀鸣。 说不定他累了,说不定…养了她几十年,有感情了。说不定…他爱上这只不会拒绝、缄默的宠物。珍惜她的缄默和安稳,这样镇压他心底的狂暴。 很想撕碎她,但又不忍心。 「他们会来找你,会带你回家。猫咪,他们会好好待你,把你当人看待。」爱惜的轻抚她的脸孔,「不像跟我在一起这么危险,常常想着要割碎你。」 小咪只抬头,直直的望着他,不知道明不明白。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闻到熟悉的血腥味,缠绕着母后惯用的熏香。 和他的预计有若干误差。 「待在这里。」他的声音紧绷起来。 这次小咪温驯的停下脚步,看着他出了帘外。 他原本期待泽峻和殷梓来终止这一切,但他没想到会看到王母。 她不像血战过,因为身上没有伤痕。但鬓发凌乱,血污云裳,那眼神…他非常熟悉。 被疯狂宰制的眼神。 第100章 「喾儿,」王母温柔的唤他,如他幼儿时般,「跟娘走吧。娘不会让你被人侮辱,也不会让别人拿你当天柱。」 他诧异,却没有一丝感动。瞥见王母犹在滴血的灭日刀,他思忖,这会不会是另一桩诡计…或者他的母亲也病了,跟他一样的病。 「双成呢?」他问。 「她在前头等我们…」她不太稳的走过来,「我们一起走。」 要不要躲呢?帝喾想了一下。或许她说谎,或许她另有诡计。但总不离她想杀我的事实。 有什么关系?她手里有灭日刀,泽峻有封印物。死在谁的手里有差别吗?没有差别。只怨死得不够早…在他知道一切之前就该死了。 不躲不避,他直直注视王母涕泪纵横的脸,朝着他的心脏,刺过来。 但没有预期中的痛苦。他看到了一头飞扬的美丽长发,和温润如桃般的血珠。小咪在他面前如舞者般仰首,白皙的脸孔溅了一点点血,异常惹眼。 月白云裳染了殷红,白莲坠地,望着如泪血滴。 她没有惨呼,在王母用力拔出灭日刀时,往后跌倒。帝喾抱紧她,有几秒钟呼吸不到空气。 「痛。」小咪轻声,「好痛喔。」但她露出淡淡的笑。「真的好痛。」 他眉眼不抬,震开疯狂扑上来的王母,飞得很远。「…为什么?」她胸口的血不断涌出,灭日刀的神力不断崩溃扩大伤口。 「你在哭啊。」她的脸孔半被长发遮蔽,只有淡成樱花白的唇沁着笑,「被妈妈杀掉…在哭啊…」 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说。但好痛,真的,好痛。 她被帝喾抓来,吃掉了所有情感,包括恨意都吃光了。帝喾一直认为她恨着,其实没有,真的。 她是大妖内丹,本是无情物。化人是意外,连情感都不是自己的。她跟器妖比较接近,而器妖的情感需要漫长时间才会发展出来,而且都是依循着原主残存的念而生。 帝喾吃掉的情感,是大妖殷梓晕染下来的产物。直到被吃尽,所有的记忆,就像是一本看过又看,非常熟的书。所以她认得泽峻,当泽峻对她誓言救她时会感动,但就像阅读的感动而已。 待在帝喾身边几十年,望着月时,她在思索,自己到底是谁。染着月光,她听了帝喾许多故事,说出口或没有说出口的。 浸润在月光和血泪交织的故事中,她属于自己的情感才慢慢萌芽,很慢很慢的。 不要哭,真的。或者,你干脆哭出来吧,然后…不要再哭了。我会心口疼,很难受。有情感真辛苦,比现在的伤口还痛好多好多。 「我陪你,我不走。」她软弱的摸了摸帝喾的脸孔,「喾…我们,看月亮。不走。」她的手指滑了下来,被帝喾抓紧。 很多话想说,很多很多。但她情感和语言的发展很慢,她很焦急。我不是天人,甚至不是人类。但我真的,真的就想待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赏月,阴晴圆缺。 抱着即将死去的她,帝喾原以为,他的疯狂会起而宰之,却没想到内心空荡荡的,连疯狂都逃逸无踪。 茫然的看着挣扎着爬过来的王母,他的心底只有清明的悲哀。母后…娘。你不适合做这种事情。你是王室尊贵的公主,不该染上杀子的罪。 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了。 你是少女巫神、前天帝公主、西王母娘娘。不要染上这种亲手杀子的罪。 「娘,」他轻轻的唤,「你安心走吧。」 「我要带你走,不让你成为天柱。」王母低声,沙哑着。 帝喾凝起狂风为刃,刺入王母的咽喉时,王母僵住,颤抖,却在最后一刻将灭日刀刺入他的胸膛。 灭日刀的神力开始瓦解他内在的精魄,却不是凝固石化。真糟糕,母后最后说了真话,这下真的没有天柱了。 他很想笑,却落下了千万年来的泪。 此时泽峻和殷梓终于攻到南狱,他正抱着小咪,眼前倒着绝了气息的王母。 「把小咪还给我,帝喾。」泽峻颤颤的说。 小咪笑了一下,她摇头,「我不去…我不走。」用最后的力气抱紧了帝喾。 帝喾笑了,像是个无邪少年。像是他曾有过的美好模样。「天柱…没有了。」 天界倾覆,他和他的猫咪,就看不到月亮了。他抱紧小咪,从他身边开始窜起石脉,像是一棵石头凝聚的大树,深深的抓住开始崩溃倒塌的天界根柢,用仅存的神力,将他和小咪石化,成为支撑东方天界的梁柱。 天柱没有了,但他和猫咪还要个地方看月亮,就算失去了生命,也是要相拥着,张望着。 在动摇天界的大地震中,没有彻底垮掉,帝喾算是做了一个良好示范。他方天界也先后学了他的方法,在灾变中存活下来。 但只是存活。 天柱折,各方天界成了断垣残壁般的废墟。为了避免牵连,只能彻底封闭所有通道,力求生存。 说不定比人间更惨烈,这场灾难几乎失去了半数以上的天人,尤以东方天界受创最深。 但这是满身罪恶,败德而疯狂的帝喾,留下了一丝希望。 天界倾覆在即,王母已逝,天孙没能还原成天柱,只化为石脉试图救亡图存。整个天界都发出响亮轰然的倒塌声,几万年的繁华都成瓦砾。力流混乱猖獗,连术法都失控或失灵。 天孙的石化做了个榜样,许多耆老也跟着石化,将所有神力都灌注在分崩离析的大地根柢。 虽然天界的灾害不过一两个礼拜就停了,比人间还短,但灾害的程度却比人间更剧烈。光光东方天界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一半以上的人口,只余断垣残壁,术法失灵或减弱,许多被埋在瓦砾堆的天人无法自救,因此而死不知多少。 原本靠着庞大咒阵维持的九重天,更是垮了又垮,剩不到三分之一。从大牢里被放出来的狐影差点昏倒,即使是医天手,面对这样的「病患」,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等灾变过去。幸存者茫然四顾,仅存还有组织纪律的,居然只剩叛军。 在天人术法失灵或失效的时候,泽峻和殷梓的术法居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殷梓祭起庞大的防御珠雨,在诸前神的协力之下,让叛军的损伤减到最轻。 事后殷梓感觉疑惑,深入调查,才发现天界的土地承受了太多太频繁的术法,产生了抗咒性,力流一但混乱,便会产生天人术法失灵的现象。而防御珠雨属妖族法术,所以不太受影响。 「…天界也有重金属污染?不对,这应该是术法污染…但这好不合常理…」泽峻听完,挠了挠头。 「不管是工业还是术法,都不应过当。」殷梓淡淡的说。 最初的慌乱过去,叛军全力投入救灾。他们这些前神多半不拘于神力,在人间混久了,什么都学了一点,甚至还有人间法术。虽说效力大不如前,还是比束手无策的天人好多了。 特别是叛军首领泽峻,他几乎是每天每夜的在瓦砾堆挖人。他卓越的破坏力有了良好的舞台,往往可以最快速的破坏障碍物,却因为殷梓精妙的结界不去伤害到奄奄一息的伤员。 叛军就这样组成两人或三人的小队,配置若干侦察兵,试图抢救受难者。 花神诸友则成立了临时医院,成天忙的跟陀螺一样。就算医法失效,草药学也不会失效的。他们当中又有不少优秀的医生,甚至还有几个外科大夫。 这些原在人间护佑一方的前神,更娴熟这类紧急救灾的行为和步骤。他们之前在红十字会的众生小队受过短期训练,又在灾变前的人间亲自投身灾区过,刚好在术法失灵的艰困时期成了一支坚强的医疗军队,却是更适合他们的救灾、抢救人命。 一开始,有天人憎恨他们,认为就是他们造成天柱断裂,朝他们丢石头。但也有天人替他们辩解,认为帝喾疯到这种地步,王母跋扈弄权,早晚也是会完蛋大吉的。 「成住坏空,不过是天命罢了。」被他们拖出瓦砾堆的天人叹息。 但叛军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是抢着在灾区里搜寻可能的生存者。最先来帮他们的是安顿好族民的四麟,尤其是麒麟族的子麟族长,更是和叛军同吃同睡,带着还能动的族民协助救灾,夙夜匪懈。 上天作乱的叛军都这么珍惜人命,最受尊敬的四麟都愿意协助他们,其它人哪有话好说?渐渐的,其它天人也来帮忙,虽然不惯体力劳动,还是在神力消退的时候,想办法救灾。 看着叛军的辛劳和疲惫,尤其是目不交睫的泽峻和殷梓。在这耆老皆殒,皇室不存的殁世,也只剩下这些人可以倚靠了。 这场灾变死了不少大臣。越是华贵堂皇的华院贵殿,死伤越重。豪门贵族几乎都瓦解了,反而一些家小衙门破的小官小老百姓存活率较高。 不是人间才有「天高皇帝远」,天界也差不多。救活妻小,有饭可吃,有地方可以睡,保住一条命,谁管天柱是谁,折不折呢?但做足了这些事,照顾到他们的,不过就是泽峻和殷梓为首的叛军而已。 渐渐的,还活着的灾民都聚到叛军的救灾营地,慢慢成了小市集,后来成了新帝都。而他们仰望的,是「泽峻大人」、「殷梓娘娘」。 但这两位「大人」、「娘娘」,却住着最破的帐篷,每天为了要养活这么多人伤透脑筋,吃着最简朴的食物,却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太有。 完全没有时间可以多想,他们就这样埋首工作了一整年。 等他们终于整理出个眉目,却茫然的瞪着底下的神族百姓。 他们倒是很尽心的查过数据,只是不知道是几千年前的。他们献上龙袍和凤冠,请泽峻和殷梓南面称王。 「…称个屁啦!」泽峻跳了起来。 「泽峻,」殷梓倒是很镇静,「别说粗口。你跟军队那群老兵学坏了。」 远远的,他看着泽峻和殷梓的破帐篷。 跟他说过多回,也搬个像样的地方,来来往往多少地方官来议事请命,就挤个破帐篷,下雨还会漏,「殷梓娘娘」还得站起来结界挡漏水。 结果开明这小子…不对,泽峻这小子跳起来大叫,「有那时间帮我整房子,不如去把神力省下来修马路!现在哪条路不柔肠寸断?连运个补给品都运不了!帐篷好得很,轰了也好补…整什么房子?!」 瞧,现下他又把帐篷轰没了顶。不知道是哪路百姓又送了万民伞,让他这么生气。 「星君,你身子也不怎么扎实,让你回去休息,又来作怎地?」旁边一张明朗的笑脸,双眼灿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李长庚笑了起来,雪白的长须随风飘荡。「不放心呐。只会催我休息,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天没日的做。」 「我也不算年轻了。」子麟笑了起来。 你是年轻的。精神面年轻而坚强。历经两次天柱折,见过两次末日,却总是笑嘻嘻的,什么都不怕。 是啊,什么都不怕。双华帝一句话,就举族迁上天界,还说服其它三鳞,一起随你走。要嫁人,也是自己捶晕南天门守将,自格儿嫁了大圣爷的儿子。舍不得头生女儿病夭,还一路追到冥界去。怕自己的玄不知道到哪去的玄孙女早死了,连蟠桃酒你都敢偷。 青龙要斩了,你居然手持战鞭去劫囚,就有那个胆子反了。自己反还不算,拖了一大帮子亲戚好友,连老公任职的云府雷司,通通拐着跑。 天界塌了,你也是第一个跑去帮叛军的,从不怕人说。 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其实…你和倔强的玄公主很像。只是你坚强,而她只是好强。 就跟钻石和玻璃的差别。 他默默的按着胸口,被玄重创的伤隐隐作痛。 「唉呀,星君,又痛了吗?」子麟关心的凑过来,「虽然让泽峻治过,这个伤还是很猛烈啊…」 「让灭日刀砍过还能留了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太白星君淡淡的说。 第101章 当时玄公主狠心给他一刀,太白星君其实已经心灰,也觉得生无可恋。他少年就在炎山帝手下为官,两任天帝都对他倚赖极深。玄公主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后来又看着帝喾长大。 一生忠诚,即使是玄公主日渐跋扈阴沉、天孙疯狂日深,他依旧忠实的服侍,设法委婉的化解纷争,尽力让朝政和谐下去。 天帝信任他,原本他以为玄公主也是信任他的。 原本以为。 以为必死,结果却让开明…泽峻救了回来。照顾他的医官说,泽峻手底有个封印物,原是要还原天柱的,越没想到可以救助灭日刀之伤。 他的责任,还没有了吧?所以还不该死,不能死。 一能起身,他就开始去叛军那儿。这两个孩子…泽峻和殷梓,很不熟练政事。他们整天就知道做事,在灾区舍生忘死。他们不懂行政,也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必要。 但不会永远都在救灾,即使救灾也需要完善的计划和后勤,多少地方官和灾民要协调,要分配,要裁决。 这些他们都不懂。但我懂,我很懂。我做了两任天帝的星君,这些我很懂。 他成了泽峻和殷梓的政官,带领叛军的文官策划和后勤,让他们可以放心在外奔波。 但不可一日无主。这两个孩子太无欲,令人着急。明明地方官有事就往他们这儿商议,明明百姓只服他们俩。 令人着急。 「看起来,万民伞也没用啊…」看着泽峻炸完帐篷,又跑又跳的拉着殷梓狂奔,后面跟着不依不饶的百姓代表,扛着好大的桐油伞,上面写满了请泽峻即位众百姓的签名。 「果然是你的主意。」子麟扁了眼,「老星君…」 太白星君回过神,尴尬的咳了一声。「没这回事。老儿看众人苦恼,提点了一声…」 说到这就令人哭笑不得。历来只有抢着当皇帝的,还没见过人类逃着不要当皇帝。绞尽脑汁的查人间记录,都是距今有些儿远的手法,还是想当皇帝的人布置的。 结果,黄袍加身也试过了,万民伞也试过了,似乎都不能打动这对小夫妻。 「啧啧,这些法子有啥子用?」子麟摇头,「你们要学会攻其不备啊~」她涌起带着邪气的笑,凑在星君耳边说了几句。 星君不敢相信的看了她几眼,低头寻思,果然观察入微,妙得很。 「…贼相公,状元才。果然是『祸头子』才有的妙计。」星君惊叹。 「喂,星君,你这是褒还是贬啊?」 * 被大家尊敬的称为「帝居」、「议事宫」的地方,只是个破帐篷。当然,这个帐篷很大,几乎有四五十坪,甚至可以用帘子隔出一个小小的房间,那就是殷梓和泽峻睡觉的地方,除了床,几乎不能转身。吃饭和议事都得在外边,而往往身边围满了地方官和救灾头目、行政、医疗小队、各式各样的仙官。 吃饭跟抢命似的,泽峻匆匆扒到嘴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不是跟你们说过,发电厂和电塔先不要修复吗?」他还穿着睡衣,大嚷大叫,「那边还危险的很!困住多少工人了?有医疗队过去了没有?」 「那不是什么发电厂和电塔。」监工耐心的解释,「那是九玄神圣宇宙玄黄终极固法大阵和玄天九转靖安塔。属下跟你解释过了,」他尽量在闹哄哄的环境说明,「那是天人拿来锺天地之灵气,启动诸般神器,无须耗费己身的精妙极深术法阵…」 泽峻匆匆的换着衣服,根本没空去害羞,「够了!你怎么念这一串子不用换气?那些什么巴拉拉阵和巴拉拉塔跟发电厂和电塔有什么两样?别吵了!到底情形怎么样啊?掐头去尾说重点!」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身边还有仙官七嘴八舌的涌上来跟他报告。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试着听清楚各路人马的报告。 殷梓拉住他,他想也不想就给她一个吻,「亲爱的,我现在很忙。听说礼郡那儿的田地崩坏了,情形严重到我得去看…」 她笑了一下,「我不是要这个。」她擦了擦泽峻的脸孔,「满脸都是饭粒,你要这么出去?别急,礼郡我去看。你去发电厂瞧瞧怎么了。那儿的土壤抗咒性特别高又不稳定。」 「启禀娘娘,不是发电厂。」监工还在旁边耐心解释。 殷梓笑出声音,泽峻翻了翻白眼,对着七嘴八舌的众仙官吼,「够了!一个个来不成?灾害的报告给我,其它的找星君去!妈的我怎么知道祭典要怎么办,我又没办过!何况我没空去吃吃喝喝…修马路的去找云府报到!土石流找雷府,别找我了,又没死人!采买名单不要给我看…喂!是谁申请夜明珠的?这玩意儿要代替手电筒,你给我拿来照马路?!删掉!马路点点柴火就够亮了,你们到底有没有预算概念?…」 他吼得这么大声,也没人在怕他。又不是吓大的。 一路走还要一路回答问题,那个该死的天界「发电厂」不知道会不会爆炸了,施工单位应不应付得来。他心底想着七八件事,看到星君姗姗来迟,连火都没力气发了。 「得救了。」他喘了一口气,「内政找他,找他!」 结果星君居然追着他跑,一路上还认真的报告一些琐琐碎碎的任官问题。 「发电厂」恐怕要爆炸了,你问我这些?泽峻没好气的漫应着,一面紧张的监督监工们上装的工具。 「…樊苹果转任护理组主任,高翦梨任命为灾难医疗组负责人…」 「好好好。」泽峻没命的点头,一面转头对监工说,「你瞧不起鹤嘴锄?这得装上去的。你们怎么依赖术法这么深?体力才是根本好不好?欸,那个麻绳多装几捆。你给我捆仙绳做啥?捆你吗?」 「还有这个,以下十名人员调动…」 「好好好…」泽峻胡乱点头。 「还有李泽峻和殷梓职务调动…」 「都好都好!」他哀求了,「星君啊,我不出发不行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好吗?」 「你最少也签个名表示你听见了吧?」星君皱眉,「总有个行政流程要顾及呀。」 他很想跟星君说,关我屁事,为什么大家都要找我?皇室死绝了,又不是天人死光光。总找得到人来当头吧? 但要星君跟只老狐狸似的,跟他辩论简直是在浪费生命。现在有二十五个工人被埋在什么巴拉拉阵的地底下了,而且似乎会再次爆炸。 他自弃的抓了笔画了自己名字,急如星火的跑了。 拈着那张纸,星君微笑起来。果然是足智多谋、观察入微的祸头子。这张同意书都签了,白纸黑字的,看你怎么抵赖。 等泽峻救灾回来,发现人人都对他恭喜,他还以为殷梓有了。等搞清楚被太白星君摆了一道,同意成为新天帝,差点晕厥了过去。 * 他暴跳如雷的和星君唇枪舌战,可怜他这样一个不到百岁、唯有炸屋顶是专长的人类小鬼,实在比拼不过太白星君数万年为官的好口才,何况还有一堆仙官七嘴八舌的助阵。 被轰得头昏脑胀,觉得比任何一场战役都痛苦太多了。 「够了~」他运起真气,用狮子吼镇住混乱的场面。结果用力过猛,连破帐篷都飞了,他吃了满嘴的土,百官无一例外的全身泥沙。 泽峻无语问苍天。这种控制力跟人家当什么天帝啊? 「听着,」他呸呸的吐出嘴里的土,趁着百官闭嘴的时候抢着说,「我可以同意当天帝候选人。其它免谈!什么时代了,还帝王家哩!这等大事当然是应该用选举的方式啊~」 太白星君皱眉,「泽峻大人,你也知道初逢灾变,财政窘迫,要办全东方天界选举劳民伤财…」 「你别盖什么蠢宫殿就有钱办选举。」泽峻扁了眼睛。 「难道你认为天帝住破帐篷臣民面上有光吗?」星君沉不住气了。 「选举是什么?」从来没派驻人间的仙官茫然。 「选个能办事的天帝!」泽峻大叫,「什么年代了,还父传子子传孙?皇储是白痴你们也放心喔?你们活那么长是活到哪去了?满天仙人,别净缠着我!四鳞之长也不错啊,诸宿也不坏啊,不然选太白星君好了…」 趁百官交头接耳,他赶紧转身就逃。等太白星君惊觉,他已经逃了个无影无踪了。 等他飞到礼郡,把当地地方官和百姓吓了一大跳,殷梓却只是笑笑。「大喜,大喜。没想到我徒儿这么有出息,当到天帝去了。」 「…成天挖瓦砾堆的天帝,有什么好当的?」泽峻拉长脸,「连小梓姐都打趣我!」 她笑起来,转身吩咐地方官和百姓。「…且这样试试看,应该行的。不,不用备膳了,我和大人等等就回去休息了。」挽着泽峻的手,就这么离开,地方官和百姓目送他们,却没敢跟上来。 「我怎么学不来?」泽峻抱怨,「大家都一涌而上,巴不得把我的耳朵炸聋,拉拉扯扯的。」 「因为你讨人喜欢。」殷梓应了一句。 「呿。」泽峻啐了一口。「这次我可不要这么随和了。他们自格儿去选个天帝,别烦我。」 「应下来也没什么不好。」殷梓飞身上树,天色已暗,三个月亮静静的悬在空中。「既然回不去了,你现在也的确是实际上的领袖。」 「喂喂喂,小梓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啥主意。」他也跟着飞坐在殷梓身边,「我当天帝,你刚好『避嫌』避个干干净净,对不对啊?」 「第一夫人远离政治才是应该的。」殷梓翘首望着月亮,「我虽然是个妖怪,也很认真学习过这类常识的。」 「小梓姐…你学坏了。」泽峻摇头,「很不该挖出琅琊阁的藏书,你看到那堆书,心早就飞了,连老公都舍得卖!明天我就去放把火烧了!」 殷梓大笑,泽峻环住她的肩膀,一起抬头。天界也有三个月亮。银白的是原本的月,火红的是魔界,水蓝荡漾的,是他们的家乡人间。 这么近,抬头就可以看到。但又那么远,再也不能归乡。 「…一直很怕,很怕那个水蓝月亮不见了。」泽峻喃喃着,「我没有保住天柱,没有完成我的誓言。」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痛楚。迟了一步。就迟了这么一点点,天柱就没了。他对不起这场战争所有死伤的敌友,对不起远在人间、他想保护的人。 在那一刻,他痛苦沮丧到想自杀谢罪。但一直想死的帝喾在他眼前化成石柱,惊醒了他。自杀谢罪倒快…但他捅了这么大的漏子,是该收拾的。 他会这么拼,夙夜匪懈,发疯似的在瓦砾堆救人,就是希望可以弥补自己的失败,就算一点点也好。 「那不是你的错。」殷梓淡淡的笑,「因为我们都不能未卜先知,谁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我们既然没有其它方法,就只好尽力而为。」 说不定,我也不在乎成败。殷梓想。她愿意战斗到最后一刻,尽全力而为。但她会平静的接受失败。因为天命如此,而她已经竭尽所能了。 她比泽峻想得开,但她喜欢泽峻这种想不开。因为「想不开」,所以他特别温暖、热情,这也是吸引其它天人的缘故吧? 活过太多岁月磨损了这些情感,泽峻就像块打火石,又灿然的点燃他们曾有过的激情和热烈。 「但世界的成败不是只系在我们身上。」她遥指着水蓝月亮,「我们在这世界只是细小的一环…应该说,每个众生都是细小的一环而环环相扣,因为大家都想尽力而为,所以…世界还在。」她转过脸,满是柔和月华,「对吗?」 望着她平静的脸,泽峻觉得内心痛苦的歉疚稍稍平复了一点。「…是啊。」 他想到周朔,想到帝喾,想到人间凄惨的牺牲。灾变后过了一年多,通讯几乎都完蛋了。但周朔这鬼才,居然利用没有坠毁的人造卫星用网络和他们联系上,告知他们宝贵的情报。 知道人间和魔界没有沉没,泽峻伏在殷梓的怀里大哭了一夜,更拼命的重建东方天界。 他要赎罪。他要花自己一生的时间做自己可做的事情。三界息息相关,少了哪一个就会连带崩解其它两界。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因为,埋在瓦砾堆下的微弱呼叫声,让他不忍心。人与天人、妖族、魔族,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没有什么不同。 他和殷梓都非常忙,虽然已经渐渐粗具分工,但天人命韧,有些受难者在灾区地下还可以存活数年,往往需要泽峻不受力流混乱影响的高破坏力去拯救,而东方天界的领土又非常广大。 土地崩毁的现象也很严重,狐影和管宁疲于奔命,殷梓这个天才大妖更成了他们重要的援军,同样也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形下,泽峻根本忘记什么选举不选举的,只庆幸最近百官不再跟他啰唆什么即不即位的蠢问题。 所以,等他接到通知,不但脸孔惨白如纸,连殷梓都瞪大了眼睛。 自天界创立以来,产生了第一个民选天帝。这倒是在天界政治投下一颗威力十足的震撼弹。 但殷梓想藉「避嫌」远离权力的愿望也破灭了,因为她当选了「副天帝」。 「…我没听过这种职称。」殷梓望着星君。 太白星君承认,比起单细胞的泽峻,这位冷静的大妖实在难应付多了。 「…人间既然有副总统,有个副天帝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耸肩,「娘娘的票数比泽峻大人还高呢。」 「………」 太白星君一直觉得帝都的风水不好。不管是帝都、新帝都,都一定有问题。 前任帝喾坚持在南狱接帝位,这任的天帝更惨,他干脆在滨海接帝位了…因为他正在巡视海岸严重侵蚀的问题。 南狱好歹还富丽堂皇,百官朝拜还有个狱厅。滨海?朝臣可是跪倒在沙滩上朝拜的,新任天帝敷衍的说,「嗯嗯嗯,好…喂!缮府有没有吃饭啊?!偷懒的话消波块就举不起来啦!卖力点好不好!…啊?什么?起来起来,跪着干嘛?什么?即位大典?好了好了,拜过就算了…那个谁,就是你!别偷懒啊!」 「………」 泽峻继任天帝以后,什么都好,就是非常缺乏身为帝王的自觉。这点太白星君非常不满。 但副天帝…很有自觉,但不是天后的自觉,这也很令人头痛。 这位人望甚至比泽峻帝高的副天帝,真是非常坚持「副手」的本分。连要她稍微出头一点都不可能。她上任第一件事情是以副天帝的身分,立下一个令人瞠目的规矩: 无职元首夫人不可干政,并且包括元首在内的仙官都受御史弹劾监察,没有例外。 不但如此,她还拟定了一套严格管理从元首到官吏的监察制度,甚至还有公家考试选拔仙官。看她每日如此忙碌,还有余裕拟定大纲,邀集星君等一干文官、武将来编纂细目,甚至还邀百姓来集思广益。 第一部「法典」就是出自她的策划,不得不佩服她心思细腻,想得深,看得远。说不定她比泽峻更适合当天帝。 「没那回事。」她淡淡的回答,「我是泽峻的副手,帮出主意是应该的。我太冷了,不适合当什么天帝。」 她的确缺乏权力欲,觉得那是麻烦的东西,何况她一直不太注重人际关系。但君心不会去考虑这些琐碎的行政,太白星君又当了太久的天官,不大看得出来弊端。 毕竟,她是飞头蛮族长女儿,若不是灭族,她应该是一族之长。她还小的时候,就接受了族长教育,一直没有忘记。在人间潜沉时,她也一直注视着诸般长处和缺点。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还在人间的时候该多看几本政治类的书的,结果现在拟出来的「法典」非常粗略。但是法典可以渐渐增修,先有个规模,有个方向就好。 毕竟要时时旱灾变的后遗症对抗,也不要太扰民了。 抓起一把泥土,她皱紧眉。就像人间有工业之害,天界也有咒法之灾。过分滥用咒法,打造起富丽堂皇、壮丽非凡的天界景象,付出的代价就是大自然的抗咒性。 抗咒性使得大地、河川、海洋接受咒的程度越来越迟钝。为了抗咒性,天界就用更强的神力去压迫,于是竖起庞大的法阵和法塔,榨取天地的灵气。于是越来越耗竭,抗咒性越高,成了恶性循环。 这样频繁的使用咒留下很不好的后遗症。第一个就是天人的生育出了严重问题。近几千年出生率低到接近零,逼得天人得去人间取善魂来转化,然后在人间引起失衡…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若放着不管,恐怕整个东方天界终究会死寂。老死的人口无法得到补充,灾变又失去太多百姓。 试试看吧?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用?既然周朔都可以将他乡做故乡,为什么她和泽峻不行? 「跟人类或众生有交集,真的是麻烦的事啊。」她喃喃着。 * 大灾变后二十年。 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将不断崩毁的大地稳定下来。虽然还常常有地震海啸,新天帝又提倡「俭约施法」,以往优渥舒适的生活不复重现,但日子的确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不过他们的天帝和天后,终于愿意搬出破帐篷…然后住进茅草屋。他们朴实到接近刻苦的生活,让谁都不好意思抱怨。 这些太白星君都可以忍耐,但是泽峻麾下直属的军队依旧称为「叛军」,让他非常难以忍耐。 「你不是叛军头子了,你是天帝欸!」他表达了严重的抗议。 「我是叛军头子。」这点泽峻怎么说都不让,「我永远都是。叛,就是半反。我要永远提醒自己,我的确是杀上天界的,但我不是反对一切。我反的永远是不好的那部份,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通通反到底。我一定,得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他握紧拳,「我是叛军头子没错!」 第一次,太白星君没有争辩,他只是瞪了泽峻一眼。「该说你是太有自觉呢?还是太没有自觉?」 得他走远了,殷梓说,「『叛』的部首真的不是『半』。」 「…亲爱的,你好讨厌。」 *** 然而殷梓的坚持,终于开花结果了。灾变后二十年,在大幅削减法阵和法塔后,几千年来,在一个平常的天人百姓家,诞生了一个自然生产的婴儿。健康肥胖,非常正常的天人孩子。 但这不是唯一的孩子。继他之后,陆陆续续有孩子出生了,同时也惊动了面临衰灭之苦的他方天界。 即使路途艰辛,还是派出使节团来考察交流,虽然他们非常讶异东方天界的天帝天后都不是天人。 是的,他们坚持当个有「成仙资格」的人类和大妖,却没有转生成天人。 「因为不想松懈下来。」这是殷梓的官方回答。 事实上,是他们都不想忘记自己原来的眷族。 「现在,你还会想发仙愿吗?」在一个温暖的夏天夜晚,撑着手肘,泽峻问。 「这是个难题,让我思考很久的难题。」殷梓偏头看着他,乌黑的长发散在枕畔。 可惜仙愿的范围有限。现在她的眷族,又不只是飞头蛮而已。这让她很烦恼。 「我想,」她抚了抚泽峻的脸庞,表情平静,「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再仔细思考好了。」 泽峻瞪着她,好一会儿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你是说…那个那个…」 「啊,就跟你想的是一样的。」她拍了拍依旧平坦的肚子。 泽峻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翻跟斗、竖蜻蜓,没穿衣服在屋里跑来跑去,还因为激动过度炸了屋顶。 殷梓一直容忍的看着他的激动(和幼稚),并在屋顶垮下来之前竖起坚固的结界,省得被大梁打个正着。 孩子若生下来是这个样子,倒是挺麻烦的。她等于要多带一个泽峻…唉。 谁让她当初,一时心慈,渡了那个人类病儿一口妖气呢?结果牵牵扯扯一辈子,不得安宁了。 「我说…」她看着正在搥胸膛学金刚的泽峻说,「我们还是别搬去新殿住好了。怀胎这段时间,我不敢算修缮费要多少…我们的薪水都很低,找缮府来修又好像公器私用。」 「…………」看着满室创痍,泽峻倒不知道该反驳她什么好了。 娶自己的大妖师傅当老婆真的好吗?成亲这么久,他第一回思考这个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