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不过美人关》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楔子】 她忽然觉得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每当夜深人静来临之际,整座宫殿就会死黑一片,窗外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冷风在「呼哧哧」地刮着,如泣如诉,活像是冤魂呼天抢地的哭喊。 她整个人都畏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睁大了双眼,无尽的黑暗在四周涌动,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整个儿吞噬掉。 身边的小妹已熟睡,天真烂漫的小脸蛋上红扑扑的,睡梦中都在甜笑,丝毫没有感觉到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恐惧。 她想到两年前猝死的长姊,在遇难前也一定曾尝到过这种恐惧的滋味吧! 那双看不见的黑手正无声无息的逼近,如同生着尖利毒刺的藤蔓,一寸一寸地攀爬上纤细身体的四肢百骸,冰冷无情地缠遍每一处经络,再慢慢地、慢慢地收拢爪牙,不会留给她任何挣紮的机会,狞笑地看她静静地窒息而死。 谁也不会察觉到她的消失,偌大的后宫,宫女三千,弄死一个小小的她,就如同捏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般,轻而易举。 不敢再想下去,唯有闭紧双眸,任泪水浸湿了枕头。 如果这是身为景家幸存者的宿命,那么,她亦认了…… 【第一章】 永安七年,皇城骊京。 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过,骊京城中一片寂静,两辆装着货物的四轮板车被马匹拉着快速地疾驶出宫门,发出「哒哒哒」的清脆马蹄声。 内宫门口站着的一高一矮之人,被月光和一盏八角宫灯将两道影子拉得长长的,目送着马车渐渐远驰。 灯笼里的微弱亮光映到身材瘦高之人脸上,只见那人一身内廷官服,年近四旬,却已然是满头白发,一双白眉,衬得整张脸惨白到无一丝血色,偏生嘴唇上涂着鲜红的胭脂膏,看上去犹如吸血恶鬼,十分诡谲吓人。 「总管大人。」站在一旁的瘦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说道:「今儿上午戚府的管家才来要过人,若是回话说晚上人就没了,不知戚家那边会不会怪罪?奴才担心会不会为此事与大人生出什么嫌隙。」 「你懂什么?小德子。」那人听了小太监的话,嗤鼻一笑,嗓音同样又尖又细,竟也是个阉人:「那丫头是我一早看中的『菜户』,他姓戚的想插一脚打她主意,可得问我愿不愿给。」 所谓「菜户」,即深宫中的宦官无妻,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伴侣,是以慰藉深宫之寂寞。 好不容易才中意的人选,凭什么轻易拱手于人?再说了,那戚家如今不去为潼州的安危发愁,竟还想着打那小丫头的主意。 潼州之危,迫在眉睫,最主要的威胁来自关外的「乌秅」。 乌秅原本是在沙漠北部迅速崛起的少数民族部落,如今更是实力雄厚、兵强马壮,俨然已成为日渐强大的蕃国,它与西边玉陵关外的「乌皖」并称沙漠双雄,时时令中原的皇帝坐卧难安,历代皆派重兵驻守。 多年前,乌秅的兵马就曾血洗潼州,屠城破邑,死者数万人,惨不忍睹,后来朝廷虽派苻家军将潼州收复回来,可是战争所留下的种种创伤,仍然给这座城池留下了无法完全抹去的痕迹和阴影。 那乌秅的威胁在于它所居的地势险峻,范围十分边远,随时可发兵,轻易就能打过来,但是中原朝廷打过去它的老巢却很难,因此教人十分头疼。 在这种情况之下,和亲似乎是唯一有效的途径,然而天下人都清楚,经营乌秅的并不是王室,是个姓洛的家族。 和亲,跟谁和?王室,还是洛氏? 那个家族,据传其下拥有数之不尽的牧场、马帮、矿产、金石和庄园众产业,不仅如此,还广开铜矿,财聚巨万,「富可敌国」一说,绝非虚夸。 经营乌秅多年的洛家,到了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点,暗中掌握的地盘和势力逐渐扩张,甚至东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和势力微弱的小国家都得听洛家的,这同样也是中原朝廷和乌秅历代君王都很担忧洛家会造反的原因。 第2章 最近天子一闻潼州关外有变,立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戚家去处理。 「戚家还不知道自己接了个多大的麻烦,那洛家如今的当家,可不是碌碌无为之辈。」 似料到未来不久戚家人会在潼州的事情上栽个大跟头,白眉之人唇边露出一丝讽笑,「戚家向来浅薄,虚论高谈,专在荣利,当真以为洒家不知那丫头身上还有个天大的秘密,哼!这天底下的好事,凭什么都要叫他姓戚的给占了?」 「是,是。」小德子赶紧满脸赔笑道:「大总管说得极是,奴才只是担心那丫头脾气倔强,又不太伶俐,怕会顶撞了总管大人。」 「那丫头嘛……」那人冷笑了两声,又道:「自从前年她姊姊被姓戚的弄死以后,就落下了心病,装聋作哑,一味死忍,看着不伶俐,其实心中有数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丫头的意志力还真叫人刮目相看,就连洒家用针在她身上紮,她也能闷葫芦似的忍下来。我在宫里挑了那么多女孩子,无论是模样儿、皮肤还是性格脾气,也就属她最合洒家的心意,等再长开些,一定把她好好地调教一番,刺些花绣,再跟我那千郎比比。」 一番言语教小德子听得背脊生凉,夜风一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已流了一身的冷汗。 白眉之人便是仗着太后娘娘和圣上信任恩宠,在宫中极有势力的内务府大总管卓东来。 这卓大总管平素最喜欢的消遣,便是在人身上一针一针地将图案刺绣,在内宫人尽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或花鸟或猛兽,或亭台或诗文,皆往那血肉之躯上绣画。 其中卓东来平生最得意之作,便是在府中一个被人称作「千郎」的美貌少年背部上刺青。 身高七尺的翩翩儿郎,遍身被绣满远山别院,池榭、草木、鸟兽悉具,简直弄得个体无完肤,令看者为之触目惊心,骊京城中的风雅之士们藉机大拍马屁,号称什么「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以讨卓大总管的欢心。 被大总管看中的那个禧和宫的小宫女,总是素衣垂髫,气质恬静,偶然绽放的笑容里依稀有着微生的温暖和善意,在到处都充满着阴谋与算计的冰冷宫殿中,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小德子悄然叹了口气,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心有戚戚焉。 那因九族获罪而自幼在深宫大院中长大的无辜小宫女,正值荳蔻年华,不仅得罪了朝廷大臣,又碰到太监总管卓东来,就算不死只怕也得弄成个疯傻。 恐怕没人知道,究竟是死在戚崇刀下,还是落在卓大总管手里,哪个才会来得痛快一些? 天边的月色黯淡下来,悄悄的隐到云后,似不忍目睹可预见的未来。 五年后,大漠 塞北无草木,乌鸢巢僵屍。泱渀沙漠空,终日胡风吹。 这诗里的情形说的是大漠,当然也分毫不差的描述了巴丘的景象。 巴丘,是个在茫茫沙漠的版图上绝对找不着的地方,它是由一排排破碎的土房、窑洞,零零落落的村庄以及乾旱的梯田组成的一个小镇。 目及之处,见不到半点绿色,汹涌的黄沙似乎想要把这里所有的生命全部吞噬掉,然而许多年来,它却还是固执地存在着。 大漠里最庞大的赌坊、最黑暗的地下交易场所都存在于此,走私的、抢劫的、盗窃而来的货物、珠宝、奴隶、牲口,都能在这里找到最好的买家。 至于人,那些在朝堂或武林上走投无路的人,会救命草似的将这里当成安身立命之所,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地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可惜来巴丘,容易;活下去,不容易。 刚刚到达这里的人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就面临着如何「活下去」这道难题。 活下去,不仅要学着在万里黄沙这种恶劣的大自然里生活,还要学会在巴丘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生存,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坏人。 第3章 身为背井离乡,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巴丘众人中的一个,颜歌自然也不例外,哪怕她与相公自万里之外来到巴丘已经一年了,却依旧还在为了「活下去」这三个字而咬紧牙关。 镇口西侧的一排土窑洞,最后一家院门口,稀稀疏疏栽着几株胡杨,这小小栖身之所,就是她的家。 窑洞不大,靠窗有张土炕,中央摆着一桌四椅,靠墙有个斗柜及两只红木箱子,再加上厨房竈台上的锅碗瓢盆,七七八八、零零落落地加起来就是这个小家中的全部家当了。 虽简陋,但小小的女主人却手脚勤快,做惯了活计的小手总是将小屋里收拾得乾乾净净,窗户上还贴着剪纸的花儿,是「蜂蝶戏蕊」的图案,土炕也总是烧得暖洋洋的,缝得厚实暖和的棉被针脚细密,足以抵挡此地异常寒冷的夜间。 一道蓝底白花碎布帘幔将内外室隔开,却隔不开浮动着的药香,外间小小的火炉里生着火,搁在上方的瓦罐中不是熬着黑乎乎的药汤就是煮着热腾腾的米粥。 沙漠里食材有限,巴丘又是个没钱就寸步难行的地方,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颜歌还是想方设法地将风乾了的羊肉撕碎了焖在粥里,再搁些自己刚摘来的沙葱,洒上盐巴,闻起来倒也令人有几分食欲。 收拾妥当,她轻手轻脚地进屋,看着正在炕上盘腿打坐,闭目调养内力的男人。 男人有张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孔,在她细心的照顾下,气色已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是一脸苍白到连丝血色都没有,下巴上冒出的胡渣带着几分颓废,反而看起来显得男人味十足。 这个男人,是她的相公。 按相公的话说,他是在与她来巴丘的半途受的伤,中毒咳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算起来有好几处,其中斜着横贯腹部的那道最严重,这内伤加上外伤,真称得上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颜歌觉得相公很可怜,因为她也才不过倒楣地摔了个跤,不幸撞到头,患了「失忆症」。 半年前,当自己从一个又长又古怪的梦中醒来时,惊恐万状地发现自己不仅撞伤了头,疼痛欲裂,还忘记了许多事情。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到巴丘来,甚至连出现在梦里的那张净白削瘦的容貌,也变成了刀削斧刻的脸孔,就连眼珠子也与中原人大不一样,一双黑蓝色的眸子,隐约闪动熠熠蓝紫的神秘光芒,似是异族。 「你我是夫妻,因在中原得罪了官家,才隐名埋姓到这里,不巧半路上又遇上仇家追杀。」自称是她相公的男人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还是有些寡言,三言两语就算是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相公……」她半信半疑,惶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声音细小如蚊蚋地道:「妾身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你叫……」他薄唇微动,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颜歌。」 她的脑中立即浮现出一句诗词来,花颜笑春红,当歌共衔杯。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两个字,默默将那个名字反覆念了几遍,半晌,她又问道:「那相公呢?」 这下男人踌躇的时间更多了一些,眉宇之间难掩骄矜之色,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我姓晏。」 颜歌听了正欲再多问些,却见男人眉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当下便吓得将未说出口的疑问,「咕嘟」一声全咽了下去。 纵然失忆了,她也看得出这男人绝对不是寻常人,浑身上下有种莫名其妙的强大气场,刚毅威严,就算伤重得只能像个活死人般躺在榻上,她也不禁会被那种气势震慑,不太敢接近他。 甚至他的胸部,都刺着青郁郁的一头豹子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颜歌难免生疑,因为自那日起,她夜夜都会陷入奇怪的梦境中,高大巍峨的城墙,古木森森,到处是碧波流水缓,荷香锦葵红,内侍和宫女们川流不息,来来往往,一时又到了一处极华美奢丽的府邸,亭台廊榭伴着花木扶疏,精巧有致…… 第4章 来不及细想,一时又变成了刀光剑影,震耳欲聋的杀戮声声,车轮隆隆,马车内有一个文弱的美少年,生得净白秀美,面上无须,眉目间闪烁着风情万种,明明危在旦夕,却仍不忘逗她。 「小姐,你答应做我娘子,以后便要叫我相公,我们从今往后永不分开,好吗?」 梦中的她,虽初为人妇,可毕竟年少,脸皮又薄,只能垂着粉颈,听话地轻轻唤一声:「相公。」 那人便很开心地笑,再生生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颜歌猝然睁大眼睛,从梦中惊醒,也察觉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不敢声张,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去看睡在枕畔的相公,只见他紧闭双眼,蹙着眉头,显然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想起今天他用内力逼出好几大口黑色的血,颜歌不禁心生怜惜。 这男人实在是有副硬骨头,即使日夜被病疼折磨着,时常疼得满头大汗,也从来不曾吭一声。 她叹口气,伸出小手,轻轻地替他抹去鬓角的汗水,颀长高大的身躯似乎袭过一个强烈震颤,但没有睁开眼睛。 看向黑暗的窗外,颜歌又悄悄叹了第二口气,她与相公一样,同样在在受着煎熬,记忆如白雾茫茫的滋味真不好受,她想不起来自己夜夜梦到的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个命悬一线的少年又是什么人? 没有人能告诉颜歌答案,连她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弄清楚,就得担负起照顾病中丈夫的责任。 烈日将天际的最后一缕晨曦染得金黄,风沙还在不分昼夜不停地刮着,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旋儿。 镇中一条狭窄土巷里,一抹纤细的身影正迎风艰难的前行,与巴丘其他女子的打扮无二,绦紫色的面纱遮掩住妍巧细致的小脸,一袭青色的布衣布裙十分宽大朴素,却难以掩饰住玲珑有致的好身段儿。 这来到巴丘已有一年的小娘子,显然正被无数道下流的眼光垂涎,悄悄打着主意。 「我说小娘子,你年纪轻轻的谁不好嫁,偏偏嫁了这么个要死不得断气的病秧子,这不是守活寡嘛。」 「可惜啊,怎么就嫁了个半死不活的病痨鬼了呢?听说都躺了快一年了还没个起色,岂不是就快见阎王了?」 「说得是,没得救喽!」 「嘁,张老三,你这么幸灾乐祸是不是巴不得人家早点守寡啊?」 「那是,趁早改嫁给老子,老子包管让小娘子夜夜快活似神仙。」 「哈,就凭你?那臊根还不如老子大呢!」 「滚你妈的!赵驴子就凭你那两下子,还有脸去睡女人?」 那些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使沾满了泥沙的小巧绣鞋移动得更快,挽着篮子的颜歌低垂着脸,犹如惊弓之鸟般飞快地朝镇中「皮家医舍」的方向跑去。 第二章 「皮家医舍」的三个大夫是亲兄弟,四十多岁年纪,相貌普通,清一色的五短身材。 在巴丘,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皮家三兄弟虽身为大夫,却一个比一个刻薄,一个比一个心肠狠,也一个比一个爱钱,医舍外经常有病人奄奄一息的躺着等死,却丝毫得不到他们的半点怜悯。 因此有人做了首打油诗云:「皮家兄弟似豺狼,慈悲没有半分毫,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钱财不认人。」 可是颜歌也知道,在整个巴丘,就只有他们可以救相公的命,因此一见到三人,颜歌便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一张药方递过去。 「小娘子,你家男人这究竟得的是什么怪病啊?」皮家老大皮有福拿着药方从头看到尾,忍不住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怎么这药方上的药跟咱们先前开的完全两样?」 眼前这个小娘子和她那生得极漂亮的丈夫刚到巴丘时,他就曾看过诊,发现那病入膏肓的美貌少年所中的是慢性毒药铅丹,服用时间已久,毒素已入心、脾、肝经。 第5章 因见两人穿戴不凡,举止谈吐皆不俗,皮有福当下便狮子大开口,开出了要价五十两一副的药方,打算先以昌莆、青木香等药物将毒素先控制住,若半年后不死,再设法卸载血脉中的毒素。 半年过去了,日日服药未停歇,就算再丰厚的家当,恐怕也挨不住这样折腾吧。 然而更令皮有福称奇的是,那美貌少年竟然还未死,甚至这张新药方上,先前所开的药物全无,反倒换上了斑蝥、金钱草、大叶半边莲……这搞什么名堂嘛? 不过呢,在巴丘,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皮有福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兴趣去探究真相,总之在他眼里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唯有银子最真。 不明就里的颜歌却是一脸茫然,她拿来的这个药方明明是出门前男人亲口交待,她一字一字写下的,应该不会错呀,之前开的药方是什么,她哪里记得。 「啧啧啧,我瞧瞧……」皮家老二皮有禄接过药方瞅了瞅,连连摇头,「哟!瞧这些药开的,想必是中了极厉害的毒,你家男人挺强的嘛,还想着能挺过来?我看难喽!」 「嘻!小娘子,你确定你家男人是同一个人?」皮家老三皮有寿嘲讽地说起了风凉话:「搞不好前头那个已经死翘翘了,现在这个是又改嫁的吧?」此话一出,医舍里立即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颜歌涨红了一张小脸,恨不得拔脚便跑,可一想到相公夜夜在受伤痛折磨,于心不忍,只得鼓起勇气苦苦央求道:「还烦请大夫抽空上家中一趟,瞧瞧我家相公的伤势再开药方可好?」 「上门看诊?」皮有禄怪笑一声,「可以呀!」 颜歌心中一喜,感激涕零道:「真的吗?太谢谢您了。」 却见皮有禄白眼一翻,打断她的话,「我还没说完呢,要想请咱们三个出门看诊,先拿五百两银子来,否则免谈。」 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何况是对于这个在巴丘待了大半年,日子已然拮据到捉襟见肘的小家庭而言呢。 难啊,难于上青天。 等颜歌两手空空、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中,进了里屋,先瞄了两眼炕上似乎睡熟了的男人,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斗柜,从最里边的角落摸出一个蓝花布包,数了数里头为数不多的银子。 就这些,还不够「福禄寿」三兄弟塞牙缝的呢! 颜歌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满脸惆怅,满心凄凉,不由悲从中来,急得捧着几锭银子直掉眼泪。 「哭什么?出了什么事?」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颜歌赶紧抹去泪水,抽抽咽咽地告诉他适才自己在皮家医舍的遭遇,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问:「相公,怎么办?」 只见男人冷冷一笑,淡淡说道:「照着我说的方子抓药,别的不用理会。」 颜歌听话地答应了,男人莫名地令她有种无形的压力,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手和脚总是会比理智更早地服从他的任何指示,彷佛他天生就是那高高在上,发号司令的王者,一言一行时时会让她觉得,就算此人此刻无论有多凄惨与落魄,也影响不了他日后的飞黄腾达。 对于一个这般强势的男人,颜歌只有听话的分儿,再说除了这样,好像也别无它法。 颜歌又重新去了一趟「皮家医舍」,不顾那三人的冷言冷语,固执地按照男人给的方子买了药回来熬,又在家中翻出一些治外伤的药,细心地替他敷上,当看到那满身血肉模糊,深到可见白骨的狰狞伤口,便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心中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硬着头皮替男人包紮,一边哭得像是人家马上就要挂掉似的。 其实她是真担心,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良人,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岂不成了寡妇? 「别哭了,我还死不了,等我死了再哭。」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呛得能噎死人,男人显然不喜她的软弱和胆小。 第6章 关外的男子皆爱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儿,像她这样的中原女子,应是从小就养在深闺里的小家碧玉,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不太讨相公喜欢。 如果她坚强一点儿,相公对自己是不是会多喜欢一点? 于是再往后,颜歌就拼命将眼泪往肚里吞,不敢在相公面前再流露那样的情绪,却不曾想她的强装镇定使男人神色更冷,彷佛在暗暗指责她的铁石心肠。 欸,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左右都是她的错。 颜歌不免在心里偷偷泛起了嘀咕,当初自己是怎么嫁给这么个男人的呢? 「皮家医舍」里的草药一如既往出奇的昂贵,短短两个月而已,包袱里的银两就渐渐花完了,于是颜歌到了娄麻子的杂货铺,悄悄地卖掉头上的一支碧玉钗。 可惜没能瞒过男人的眼睛,当晚,他接过颜歌端来的药碗,一抬头,就目光如炬地盯上了她。 「你的簪子呢?」他问。 「我……我忘了戴。」她垂着头,吱吱唔唔地掩饰。 「去赎回来。」男人蹙了眉头。 「不用了,真的,我不喜欢那个。」她急得直摆手,生怕男人开口命令她去赎,想那娄麻子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人,若想把当掉的物件按原价赎回,恐怕比登天还难。 男人没有说话,沉默地看了她一会,便示意她将自己的外袍取过,大掌从袍子内侧的暗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她,「拿着。」 颜歌好奇地接过,竟然是块翠染冰轻的玉,笋型,大小恰与小指一般,上面纹路简洁,只镂着几片祥云图案,看上去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握在手中沁凉润滑。 这个……要戴在哪儿啊?头上、脖子、还是手腕? 看着小脸上掩饰不住的为难,男人心中不禁莞尔,随意说了句:「贴身放着便好。」 她喜悦而羞涩地应了,自己晚上在灯下用红线捻了根绳子,最后将那块玉挂在脖子上,怎么说这都是相公头一回送自己东西,不管是什么,颜歌都满心欢喜。 第二日,在男人的指示下,颜歌又将他原本挂在腰间的一副「紫玉蹀躞带」拿去,继续当给娄麻子换银子。 娄麻子举着那一串共计十三块的紫玉碟躞,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爽快地给了银子,最后还两眼发光地追问她,是不是跟这关外哪个财大气粗的人家有瓜葛?如何会弄得这般贵重之物到手? 没料到那东西竟然这般值钱,不就是挂在腰间的嘛。 颜歌拿着当得的一百两银子张口结舌,窘愣着,转身赶紧走。 说出去都没人信,她跟自己的相公太不熟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籍贯、来历,她不敢多问,他亦从不多说,彷佛在隐瞒什么。 他们真是夫妻吗? 不确定,似乎有一些非常关键的东西被她忘得一乾二净了,但这般离谱、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太过丢脸了,她哪里还敢跟旁人说三道四? 不过,尽管心中充满了疑问,尽管谁都说「久病床前无情人」,但这话在颜歌身上从来不曾验证。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一心期盼着相公能快些好起来,自己也能快点恢复记忆,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夫妻,似乎在时光流逝中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只知道,在巴丘这地方,相公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 盛好冒着热气的粥,颜歌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轻声唤着炕上的男人。 「相公,粥熬好了,快趁热喝点吧。」 听到那道轻柔好听的嗓音,男人很快睁开眼,凝望着眼前绽放恬静笑容的娇颜,「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颜歌笑得更甜,随着男人起身的动作,被子滑下,露出男人高大的身躯,敞开的衣襟下是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腹肌,上面布满长出新肉的伤口,虽然已经逐渐痊癒,可一道一道的伤痕看上去犹如蜈蚣,有点触目惊心。 第7章 颜歌细心地帮男人披好外袍,再乖巧地挪过自己的被褥和枕头以便他倚靠,才喘了口气坐上炕沿。 端起碗正要给他,就听男人沉声问了句:「你吃了没有?」 她稍稍滞了下,赶紧说:「我一会儿就去吃。」 男人皱了皱眉头,泛着紫蓝的深眸沉默地盯着她巴掌大的小脸看,原先还算红润丰腴的粉颊正逐渐消瘦下去,越发显得稚嫩可怜。 「相公,你快吃一点吧,都要凉了。」颜歌被他看得一张脸烫红得快要烧起来了,小声央求着,启齿间,隐约可见贝齿洁白如玉。 男人伸手接过碗,用汤匙舀了一杓粥,却是送到她唇边,并且命令道:「张嘴。」 颜歌惊讶地睁大眼睛,嗫嚅道:「不……不用了,相公,你先吃。」 「你这几天吃的都是什么,当我不知道吗?」他低嗤,动作生硬,彷佛从未曾这样做过,却依然说一不二地往她因太过惊讶而微张的小口喂了满满一杓,口中还不忘警告:「你听着,若再不好好吃饭,我便天天这样喂你。」 这下颜歌连耳根子都红了,其实相公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威严冷酷呢。 近来因他身体大有起色,夜里那双习惯环于纤腰上的双手越来越灼热,肌肤似在叫嚣着,犹如燃着一把烈火。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的背部密密贴于他赤裸精健的胸膛,身后传来的热度和夜间的寒潮,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整个儿逼进他的怀抱中。 半梦半醒间,她恍然感到男人修长的指尖正缓缓沿着她的轮廓滑动,最终停在柔软的唇上,爱怜地摩挲,然后起身,轻轻地、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瓣…… 他的动作充满了怜惜和温柔,犹如她是寻宝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稀世珍宝。 他以为她不知,其实,她是知道的。 他们是夫妻呢,夫妻间不就应该这样亲近的吗?而且相公生得真好看,刮掉乱糟糟的胡子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带着完美的弧度。 颜歌时常不自觉地偷看他,可一旦与他眸光相遇,心中就一阵小鹿乱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相公,我……我自己吃。」她急急咽了口中的粥,又想到什么似的,在男人疑惑的目光中,匆匆掀了帘子跑到外屋,重新盛了一碗热粥,才红着脸走进来,一双小手殷勤地递向男人,美眸里流转着喜悦和娇羞,「相公,你也吃。」 男人点头接过,看着她安静地坐在炕沿上,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粥,眉目间是全然的满足与安宁,娇小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清甜香味,淡淡的,有魔力般,一缕缕地缠绕进了心间。 等脸红心跳地吃完粥,颜歌的一张小脸被盯得都快起火了,她扶男人躺好,飞快地收拾起碗杓,一刻也不耽误地退了出去。 厨房里的竈上还煨着一盅稀到可以看清米粒的清粥,这其实才是她的午餐,她不愿让相公喝米汤似的稀粥,每天自己慢慢吃,不料被相公发现了。 红唇轻抿,想起方才的一幕,颜歌笑了。 霸道话语间流露的关怀,夜间悄悄的亲吻爱抚,注视自己时的温柔,点点滴滴都令她羞怯又欣喜。 这样就好了,在这样的地方,只有夫妻恩爱,相互扶持,日子才会有新的盼头。 只不过,相公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可内伤显见是很重的,想起皮有福的话,颜歌心中越发担忧,因此每日除了料理家务,就是将绣好的绣品送到杂货铺去卖,想快些攒够银子。 出自她手的绣品被娄麻子瞧见了,虽不及那副紫玉碟躞来得惊喜,但胜在精致秀雅、别具风格,因而倒也愿意收购了拿去卖。 颜歌有了劲头,越加勤勉,日里夜间,飞针走线,埋头苦绣,日常间的琐碎也开始一点一滴地从唇瓣里透露出来。 第8章 「相公,我在院子里种的那株像小喇叭的花儿,这两天要开花了哦,也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我们就叫它小喇叭吧?」 「相公,镇子南边的那片沙丘后面生着好多沙葱呢,我今天去摘了好大一篮子回来。」 「相公,今天我又去杂货铺子了,我前些天拿去的绣品挺好卖的,等我把这些活儿绣完,就给你再做一件外衫。」 每当这时,男人就会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听着小嘴唠叨着,微微勾唇,眸光却深不可测。 从来没觉得银子有多重要,但此后的颜歌却天天祈祷着老天爷,能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大笔银子,如同下冰雹一样「劈里啪啦」落到面前,白花花的一堆,小山似地泛着雪一样的光芒,那般场景该有多么地慑人心魄。 可什么时候,才能攒到五百两呢? 心里叹了口气,颜歌从灯下抬头,望向男人闭目调息时更显冷峻清瞿的俊颜,小脸是写满了忧心忡忡。 或许是虔诚和日夜祷告起了作用,没两天,就真的有好些雪花白银被送到颜歌面前来。 问题是,伴着那堆银子而来的,是巴丘众多恶徒中,一个绰号「刀疤材」的家伙,这就太惊悚了! 刀疤材是马帮的头目,也是巴丘数一数二的恶霸,与「大四方」的武屠子不分伯仲,几乎无人敢惹,刀疤材做过的坏事太多了,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是他的狠毒。 话说有一日,他率领手下去袭击一个死对头,临行前放话说要将那一家子斩尽杀绝,绝不留下一个活口。 杀到后来,那家里只剩一老一幼,手下的见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一时也有些手软,怎么都杀不下去了,转脸去瞧刀疤材的意思。 谁知他却残虐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刚才聋了?老子说了杀一家就要杀一家,在江湖上打混的,说出去的话就得算数。」 最后还是刀疤材亲自动手,将那一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七、八口人全给干掉了,这样丧心病狂的血腥事蹟,在巴丘,便成了他炫耀的资本。 开赌坊的武屠子最大的兴趣是聚众淫乐,寻求各种各样的性刺激;刀疤材呢,则偏喜奸淫有夫之妇,似乎是要通过这种强占别人家娘子的方式,来显示自己在巴丘的绝对霸权。 被那样的恶徒盯上,就如同在树林子里遇到吐着信子的响尾蛇,诡异而恐怖。 「老大这回又看上谁家小娘子?」 「还不就是镇口西边的那家,好像是来这还没多长时间。」 「喔,原来是那家啊!听娄麻子说那当家的男人似乎伤得不轻,好像从来就没见他出过屋子呢,都是那家小娘子在忙着当东西过日子呢。」 「所以呀,那天就是在娄麻子铺子里被老大瞧见了,那么标致的小娘子,谁看了心都痒痒呀!」 「搞不好老大一边与那小娘子快活着,一边顺手把她那病痨鬼相公给喀嚓掉,不费吹灰之力又一举两得,岂不省心?若是哪天玩腻了赏给我们兄弟,老子就满足了。」 「哈哈……此话极是,极是!」 马帮的一众匪徒们闲来无事地坐在酒馆一边喝酒,一边看好戏般聊着这回不幸让刀疤材看中的新猎物,那个刚到巴丘才两个月,总是辗转于皮家的药铺和娄麻子开的杂货铺之间,纵使是包裹得密不透风,却掩不住娇柔气息的小娘子。 可惜喽!花朵儿似的年纪,眼看就要残在刀疤材手中了。 因为谁都知道,在这个小镇上,一旦被刀疤材看上的女人,下场就只有两个,苟言残喘,或死路一条。 一场看不清的灾难正慢慢地酝酿着,渐渐降临到这个小小的家中,颜歌却一无所知。 第三章 如果能短暂的忘记沙漠中的艰苦,巴丘的傍晚其实是很美的,尤其是看着天空随着傍晚的来临不断变幻之时,整个天际就如同梦境般,美得令人窒息。 第9章 颜歌从米面铺买了些米回来,关好门,一手摘掉遮面的布巾,一手拎着竹篮子先到里屋看相公。 男人正闭目沉睡,刀刻般的脸上,气色显然又比前些日子好很多了,颜歌心中越发欢喜,放下帘子,轻手轻脚地点燃外屋桌上的油灯,才退了出去。 此时夜幕已完全降临,木头做成的院门被无声无息地从外推开了。 颜歌毫无察觉,她正忙着,刚淘好米,拿瓦罐焖了饭,看着竈里要熄不灭的火苗子,便起身到院子里去取点柴火添上。 刚抱了柴,谁知还未走上两步,便听见「啪」的一声,身后的院门从外被踢开了,颜歌吓了一跳,一回头,手里的柴掉落在地,穿着绣鞋的小脚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稍稍稳住。 这左邻右舍向来是没什么来往的,各家各户只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颜歌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家里还从来没有人来串过门,眼前这三个人是谁? 「哎哟,老大,你瞧,把小娘子给吓到了。」不请自来的三人中,长得高大粗壮的李二一进来就堵住院门。 「可不是,老大温柔点才是,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哪禁得起吓呀?」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郑老三紧跟着发出阵阵淫笑,「先跟小娘子套套近乎,怜香惜玉,一会儿也好办事。」 「去你他妈的!老子看上的女人,什么时候套过近乎?」领头的那个面相丑陋的朝两人一口啐过去,只见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短打装束,腰上系着个鼓囊囊的小包,长得獐头鼠目,正一脸色咪咪地瞅着她,「猥琐」二字不足以完全形容。 颜歌见状,心中暗惊,冷着小脸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到我家中来?」 几人闻言,相视哈哈大笑,领头的那个丑男人不怀好意地发出「嘿嘿」的笑声,露出的一口牙齿又黄又龅,「老子是何人你都不知道,这以后怎么在这巴丘待下去?」 「就是!我家老大绰号刀疤材,名号在此地如雷贯耳,能看上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没错,跟了我家老大,保管你往后吃香的、喝辣的……」 李二和郑老三开始滔滔不绝地细数起自家老大做过的种种恶事,只听得颜歌心中大骇,脸上血色尽失。 为首的刀疤材刚带着马帮在外头杀人越货做了一票大买卖,回来就想起这家花朵似的小娘子,便心痒痒地带了两个手下闯进了门。 一双三角眼贪婪地盯着眼前的小女人,见她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皮肤细嫩,虽未施粉黛,却仍是眉蹙春山,眼如秋水,再看纤腰如束,嫋嫋婷婷,岂是这巴丘上被风吹得皮粗肉糙的那些村妇们所能比拟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快出去,不然我叫人了!」颜歌被逼得一步步朝后退。 「老子既然来了,哪能这么容易就出去?」刀疤材笑得既猥琐又猖狂。 李二在旁边跟着起哄道:「小娘子要叫谁,不会是屋里那快要见阎罗王的相公吧?好啊,你唤他出来,老子早点送他上西天。」 「你……你胡说!」颜歌心里又气又急,可偏偏被说中了心事,一时间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方面希望屋里的相公会听到声响来救自己,可另一方面想到相公本身就是一身伤还未痊癒,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万一出来被这恶徒害了可怎么办? 「哈哈哈……害怕了?」刀疤材见她神情惶恐,越发得意,伸手将系在腰的小包解开,露出大锭大锭雪花白银,张狂道:「老子有大把的银子,你若从了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你休想!」颜歌黑白分明的眸中满是惊惧,她不敢太大声,压低了声音斥喝道:「你别过来!」 「老子不过去,如何与小娘子亲近?」刀疤材淫猥地道:「小娘子也是嫁了汉子的,知人事了,只要把老子伺候爽了,想要什么都行啊。」 第10章 「你住口!」颜歌暗暗咬紧银牙,全身不可自制地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纤细的手指紧握着,「你敢过来,我就……就跟你拼了!」 「哈哈!拼了?」刀疤材像是听到一个愚不可及的笑话,仰天发出大笑声,李二和郑老三也跟着一阵大笑。 颜歌见那三人朝自己越逼越近,不由自主地后退,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刀疤材笑声一止,恶狠狠道:「老子倒要看看怎么个拼法!」他边说边猛地朝颜歌扑去,不想那可人儿倒也灵活,一矮身,灵巧地从他腋下钻过,避过侵袭。 颜歌一个踉跄,失去平衡的娇小身子迎面便撞上了一具高大健壮的身躯,紧接着颜歌就被一只大手揽住了纤腰。 这屋里当家作主的男人,就这么出场了。 他的神情十分镇定自若,并没有半句废话,甚至完全不惊诧自家院子里为何会冒出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只是伸手将吓坏了的颜歌揽过,察看了一下她是否受伤,然后才抬首向刀疤材那边投递过去一眼。 那眼神虽清冽,却足以将人冰冻。 刀疤材等人似乎没料到有个男人会突然从屋里出来,此时停下脚步,眯着眼一边打量,一边商量起了对策。 「相公……相公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去!」 颜歌来不及喘气,猛地从男人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反挡在他身前,张开的双臂犹如勇敢的母鸡护着刚孵出来的小鸡,一副豁了出去,就算不要性命也不许恶徒对自己丈夫有半点不利的架势。 男人挑眉,眸中有几分错愕,还有几分玩味,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挡在身前的娇小身躯正因为恐惧而抖得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纵然是这样,还在想着护他周全? 「你不怕吗?」他在她耳畔轻问。 颜歌不住地颤抖着,背上全是冷汗,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正死盯着不远处的歹人,一听到男人的声音,立即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极老实地小声道:「我怕的,我好怕。」 「怕啊……」男人重复一句,虽然心性向来持重沉稳,不苟言笑,一时却也忍俊不禁,「那你还挡在前头做什么?」 「就算怕,我也不会让那些坏人伤了你!」翦翦水眸里虽盛着惊慌无数,但目的很明确且毫无迟疑。 「哦?」这又是为何? 「如果……如果你被他们害死了,我还是会……会被……那样……」她完全说不下去,因愤然而红了娇颜,尴尬地将小脸转过去,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若是被那样了,还怎么活……」 妇珍名节,士重廉隅,自古女子的名节便比性命还要重要,若是被恶人玷污,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男人眸光略敛,似乎有些失望。 其实小女人还未说完,却俐落地蹲身在地上捡了根木柴,比划了一下,觉得不称手扔了,又重新找了根略粗的,起身当成武器高举在半空,继续举一反三道:「再说,相公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也是活不下去的,还不如先跟那坏人同归于尽,至少你……你能活下去。」 没错,夫为妻纲,君为臣纲,尽管她的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可是她是真心真意要与相公白头偕老,相敬如宾的,他若是不在了,巴丘这地方如此险恶,想来她还是只有「自尽身亡」这条道可走。 横竖怎么都是个死,还不如乾脆些! 心意虽已决,可话还未说完,他的小妻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吸着鼻头,发出小小的呜咽声,似是想到为夫牺牲前的种种惨状。 听到最后那句话,男人的黑眸顷刻间一亮,又变得黝暗深沉,唇微微勾起,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身前纤细人儿单薄的肩头,依然因害怕而瑟瑟发抖,却想着如何保护他。 忽然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涌动,他抬起头,目光却如鹰隼般扫向那伙一脸猥琐的丑陋歹人。 第11章 这么长的时间,他的小娘子精心照顾着他,不离不弃,他因养伤而一直闭门不出,原来外面还有这许多双色眯眯的眼在垂涎着自己这如花似玉的小妻子。 男人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头,眸底迅速酝酿起风暴。 他本打算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在这小地方养好伤后再做回大都的打算,可是当他被屋外的声响惊醒,耳中听见那些马帮匪徒的污言秽语,他的小娘子明明害怕却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时,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知道,她是在保护他。 虽受了极重的内伤,可要对付这些小喽罗绰绰有余,那些人若是非要找死,他又何必大发慈悲? 「相公,你快进去呀!」善良的小女人仍在不停地催促着他。 「你进屋里去,把门关紧,不要出来。」他牵起她的手,抽掉她手里细得可怜的木柴,对她微微地笑了笑,「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 颜歌倒抽一口气,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将「武器」扔到地上,「啪」地发出声响,完全傻了眼。 「听话,不要让我分心。」他的黑眸似乎要望进她的心里一般。 颜歌直愣愣地看着他,下一秒,两腿又做出超越理智的服从,飞快地跑进屋内,将门「砰」地一声关得死紧。 后背紧紧抵着门板,颜歌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如果没记错,相公这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笑呢! 那么刚毅严肃的人一旦笑起来,刀削似的的轮廓都柔和下来了,真是好看,可是……可是他马上就要遭遇到危险…… 颜歌的整颗心立即又陷入了煎熬,屋内的黑暗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任泪水布满脸颊。 屋外的天空,月亮像把镰刀挂在无尽的苍穹中,小小的院落,虽已是危如一发引千钧,但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老大,干掉他!」李二怂恿道。 「老大,咱们动手吧。」郑老三肯定道。 马帮尽是亡命之徒,杀个人从来不是什么大事,刀疤材却充耳不闻,奸佞的视线从被扔掉的柴火转移到男人身上,倏地发出凶狠阴笑。 他倒是一点儿也没料到,那小娘子的丈夫竟是这等气度,虽然只是一身简朴的玄色长衫,整个人却是英气逼人、气宇轩昂,相貌也生得堂堂正正,剑眉厉眸,鼻梁高挺,因未束发,还带了几分疏狂的味道。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快要入土的痨病鬼啊! 反而那犀利的眸目仅是轻轻朝这边一扫,刀疤材就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凉嗖嗖的,彷佛那男人周身都带着一股千丈淩云的王者气势。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巴丘众恶人中成为翘楚的刀疤材也不是轻易就能吓倒的小喽罗,要他放掉飞到嘴的熟鸭子,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何况,眼前的男人不是还天天在吃药养病吗? 再看他呼吸略促,显然内力受损,说不定是个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呢,更何况,三打一,怎么看都胜算十足。 于是乎,开战。 「砰砰……」 「哐哐……」 「啊……」 小小的院里打斗声、惨叫声四起,夜暗风疾,似乎又起了沙雾,遮挡着斗得正激烈的四人,将人影团团笼罩住。 颜歌飞快地擦去泪水,转身趴在门背后,从门缝里朝外看,可是夜色太黑,任凭她如何揉眼睛,看得亦是不太分明,但听着那些声响,一颗心瞬间就已经提在了嗓眼。 她好像已经嗅到鲜血的味道,正「滴滴答答」落下来,她彷佛能看到外面的地面上滴滴液体四溅,血水就像画纸上泼墨的红梅一样浮现在脑海之中。 接着,「喀嚓」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和着惨叫连连,再然后「咚」地一声,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似乎有人被打倒在地了。 第12章 会是相公吗?颜歌的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相公的伤本来就没完全好,那三个打他一个,恐怕……恐怕凶多吉少,颜歌思及此,只觉浑身半丝力气也无,不敢看下去,更不敢再听下去,泪眼模糊地转过身,娇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朝桌子奔去,双腿几乎都是软的。 不停发抖的小手爬上桌沿,胡乱在桌面上放着的笸箩里头摸索着,直到将平时用来裁布的剪刀抓出。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那只有死路一条,她一定要去帮相公,就算拼了这条命,她也不能再让相公受伤,那样……那样他肯定会死的! 细白的手指紧握住刀柄,颜歌一咬牙,拉开门板便朝外奔去,屋外的情形却与颜歌所料大相径庭。 三人联手对付男人,原以为会不费吹灰之力,谁知却久攻不下,刀疤材也是见过世面的,数招下来,便暗叫不妙。 这男人武功不低,而且招势怪异,翩若惊鸿,宛如游龙,有几分似来自西域,却又与西域那帮「罗桑王」为首的恶喇嘛有着天渊之别,实在是教人看不出究竟是出自何门何派。 三人一面苦苦支撑,一面都不约而同在心中庆幸,对方显然曾中过极厉害的毒,若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三人根本就接不了几招。 果然,李二的胸口又中了男人一掌,「啊」地哀嚎了一声,喷了一大口鲜血后倒地不起,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郑老三见状面露惧色,节节败退,而刀疤材已断掉了好几根肋骨。 他正在恼羞成怒,如今一见颜歌从屋里跑出来,便立即朝她扑过来。 「小贱人,来得好!你既不怕死,老子就先送你去见阎王!」 颜歌来不及躲闪,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躲开,便被刀疤材的一只手狠狠地掐住颈项。 「唔……」一阵剧痛袭来,血液顿时涌上头顶,她张嘴急促地呼吸,强烈的痛意简直令她意识恍惚。 「该死!放开她!」男人万万没料到小女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俊容掠过少见的慌,心一急,手上动作更是快得匪夷所思,左手一掌将郑老三震出数丈以外,右掌内力翻涌,反手挥出一道掌风朝刀疤材背后拍去,只听刀疤材「呀」地一声怪叫,双手一松,放开了颜歌。 当看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的刀疤材面孔扭曲,胸口赫然插着一把亮晃晃的剪刀时,男人心中微诧。 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不怕死的冲出来,竟是想救他! 她哪里来的勇气要以命相拼?甚至她在刚才就差一点被活活掐死了! 世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傻的女人? 小小的院落陷入彻底的死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不停淌着污血的身躯,还有刀疤材倒地前瞪着自己的狰狞脸孔…… 这一切在颜歌眼中,宛如恶梦。 「咳……咳……」她不住乾咳着,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失了力气般地滑落在地。 男人已迅速赶到,展臂将她紧紧抱住。 「别怕,没事了。」他在她耳边低喃着,大掌摩挲着怀中不停颤抖的娇躯,可怜的小人儿,显然被吓坏了。 颜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她慢慢地抬起头,茫茫然的大眼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眸,有些呆呆地,身子却抖得更加厉害。 「现在没事了。」男人不住宽慰,大手将一双柔荑牢牢包握住。 她的这双小手,洁白纤长,柔若无骨,指尖有着因为勤劳地做活计而生出来的薄茧。 这双巧手,会煮出好吃的食物,会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他想她应该还会写一手好字,也画得一幅好画,可是现在却以防御般的姿态握着,握得死紧,任他怎么哄也不肯松开。 「乖,看着我,现在没事了,放心,一切有我在……」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而且无比温和,彷佛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力量。 第13章 夜依然很黑,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不堪,颜歌却能清楚的看到男人深邃的眼瞳,正泛着担忧的光芒,看着看着,她的眸光有些涣散,霎时,晶莹剔透的泪珠突然就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嗯?」男人的声音更加温柔。 「呜……」努力了好久,颜歌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却是连哭都显得心力交瘁,只能小猫咪似的呜咽。 大掌怜惜地捧起她柔嫩的颊,缓缓地贴近,男人以唇一点一点地吻掉那不停滑落的泪珠儿,最后来到她啜泣的红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上…… 桌上的油灯再次被燃起,因亲手杀了人而吓坏了的小女人,在炕上已经疲累至极地昏睡了过去,但并不安稳,粉白秀气的鼻头仍是红红的,不时发出轻泣声。 男人一直守在一旁,忽听到窗外依稀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当下眉峰倏锁。 他起身,踱步走出屋子,沿着台阶一步步走至院落中央,瞥了眼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三人,冷眸突然一转。 「戏看完了……」他眼神一凛,锐利的寒光射向墙头,「还不滚下来!」 接着,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墙头一歪,伴着「啊啊啊」一叠声的痛叫,滚了下来,原来是个高高瘦瘦,其貌不扬的落魄书生。 这大半个晚上,一直趴在墙头看热闹的江湖前任大侠,总算是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这位大侠,大名冯必书,江南人氏,此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武功不弱,偏有个令人贻笑大方的嗜好,那就是好赌,却赌运极差。 冯大侠的赌运差到堪称一绝,只要是上了赌桌,无论与人赌什么,喝酒、色子、棋艺、牌九、武功、诗词、书画……就没有一次不输的,偏他生平又喜欢跟人打赌,因此人送绰号「逢赌必输」。 冯大侠也不觉羞耻,犹自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继续过着自己落魄的日子。 半年前冯必书因躲赌债来到巴丘避风头,好不容易过了段消停的日子,不料这天天刚黑,隔壁就开始喊打喊杀,闹腾得起劲,一下子把冯大侠仅存的那点江湖气概给激发起来了,于是冒着生命危险趴在墙头看了大半宿,一边看一边感叹。 那刀疤材的恶名早有耳闻,心狠手辣到令人发指,属于冯大侠在巴丘偶尔遇到就得赶紧躲闪的人物,谁知今儿晚上,竟会丢了性命。 唉!说来说去,都是女人惹的祸呀! 隔壁家的小娘子,生得妍妍巧巧,看着就似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他平时没事趴在墙头偷看几眼也就知足了,谁让自己个儿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娶上老婆呢。 不像那刀疤材,以为人家相公是省油的灯,明目张胆就找上门,这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吧。 冯必书大侠正在自我庆幸,冷不丁就被那小娘子的男人一声冷喝,当即吓得掉下墙头。 好死不死,这一掉居然掉进了隔壁的院子,甚至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被一道淩厉的身影截断了去路。 「哎哟……」冯大侠捂着摔疼的屁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跪着向对方连连作揖,只差没有当场哭出来,「这位大侠,我冯必书对天发誓,一定不会将今晚所见一切传扬出去,若有违誓,必将五雷轰顶,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 男人却没理睬他,反而转身走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三人,有两个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还剩下个未死只余半口气的刀疤材。 只见男人极优雅地一撩衣袍,抬起一脚便踏踩上刀疤材的腹部。 咦?这是要…… 不等冯必书想分明,蓦然见到随着那男人施力,刀疤材口中突然喷井似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接着抽搐着蜷缩起身子,最终呼吸也停滞了。 天呐!好狠的男人! 冯必书立即心惊肉跳的明白了,这几个人,怕是都不会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14章 马帮的人数众多,为非做歹,做尽了坏事,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家老大死在这小屋子里,恐怕从此鸡犬不宁了。 小娘子的相公虽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可猛虎难敌群狼,只怕在这巴丘是待不下去了。 问题是,自己也目睹到了这一切……不会也要把他给灭口了吧?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如雨点般顺着脸颊落下来,冯必书大侠瞬间屏住了呼吸,唯恐声音大点惹对方不快。 「你听清楚,给你两个选择。」男人忽然开口。 「什……什么选择?」冯大侠心一颤,开始结巴。 「第一……」男人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自行了断,我留你全屍。」 「啊?不、不、不!」冯必书头摇得如拨浪鼓,急急地问:「那第二个呢?」 男人抬手,向他扔过去一样东西,「拿着这个,到乌秅大都的宗台府。」 冯必书忙不叠地拿起那东西细瞧,原来是正反面都篆刻着古怪花纹的乌金权杖,「做……做什么?」 「你带着权杖,自然会有人接待你,你只需告知对方我的所在便可。」 冯必书点头,想了想,又不死心地问一句:「阁下难道不怕我在半途偷偷溜走?」 男人微微一笑,黑眸格外冷酷,「你大可试试。」 什么?冯必书一愣。 「你可以试试看,我有没有本事把你找出来。」男人向前倾身,薄唇一勾,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笑容,一字一句道:「但是你得先记住,如果被我找到,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是什么人?」冯必书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地问:「你是……乌秅王朝的人吗?」 与性情暴虐,贪得无厌的乌皖人不同,乌秅人是胜则分功,败则图变,狡诈多端,表面上与中原关系状似友好,频频释出善意,愿与朝廷皇亲贵戚和亲通婚。 十多年前,中原天子不疑有诈,一道诏书降旨赐婚,其中英勇善战的潼州节度史聂让便娶了乌秅王朝亲王之女,苔雅公主,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不过短短几年,乌秅突然反目,发兵攻打潼州,聂让不幸战死,那苔雅公主情深意重,在得知恶耗后,将七岁的独子托付于自己的侍女,便殉情追随相公而去。 至今,乌秅血洗潼州的惨状,一提起仍然令人骨寒毛竖,大漠有句俗语叫:「宁杀乌皖三个,莫惹乌秅一人。」 可是男人轻笑一声,眉目间有丝鄙夷外加嘲讽,似乎根本没将那乌秅王朝放在眼中。 「你究竟是何人?」冯必书越发奇怪,大着胆子追问,唯恐将来连死在谁手中都搞不清楚,那才叫死不瞑目啊。 男人俯首,低声对冯必书说了三个字,短短三字,却似乎有着无比的邪恶力量,令本来胆子就不算大的冯大侠一下子瘫坐在地,全身似筛子般抖啊抖,呼吸极为困难,「你是……洛……」 「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敢逃,大可试试。」 「不……不敢。」逃是死,不逃还能死得慢一点儿,冯大侠还想多活两天。 「那就好,对了……」男人环视了一下院子,吩咐道:「内子见不得血腥场面,我也不想再让她看到受刺激,你明白怎样做吗?」 「是!小的明白!」冯必书磕头如捣蒜,期盼对方念他心诚,饶他一命。 要是早知道隔壁邻居好死不死是姓「洛」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宁愿冒着被债主揪住痛殴的风险,在那小娘子搬到此处之前远离巴丘,更别提天天趴在墙头偷看她了。 因为冯必书觉得,像自己这种藏头缩尾,低调度日的小人物,对令人谈虎色变、望风而逃的那些大人物,譬如说这个男人,也不一定是万分敬仰的,就算这辈子不碰面,也是种难得的幸福啊! 第15章 第四章 巴丘的日夜温差极大,夜晚犹若隆冬时节,冷得让人受不了,炕上,绣着鸳鸯的衾枕亲密的依偎在了一起,厚实的棉被挡去寒气。 颜歌睡得极不安稳,整个人似乎沉浸在恶梦中,备受煎熬,不停地辗转螓首并发出含糊的呓语。 她又梦见了那里,巍峨的城墙,金璧辉煌的宫殿,高高的相思树下有三个小小的人儿,一模一样青衣白裙,梳着双丫髻的宫女打扮,正拎着篮子在花圃中一朵朵地摘着凤仙花,欢快的笑声如银铃般动听。 她们……是谁?其中有一个,可否是幼年时的自己? 不等看分明,豆,豆,网。颜歌发觉自己又来到那处华丽富贵的府邸,一个生得净白秀美的少年虚弱地伏在榻上,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覆于背部的柔软雪白丝绢隐约透出斑斑血渍。 她一怔,忽然想哭,她应该是见过他的,没错,他那个马车上的年轻男子,难道这是……是他少年时期的模样吗? 可是,她知道他痛,很痛很痛,犹如万箭穿心的滋味,那有多痛,她尝过! 是的,她尝过的,真痛啊……颜歌全身仿佛被针尖刺上,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身临其境,她蓦然尖叫出声:「不要!」 「别怕,醒一醒,是作恶梦了吗?」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颜歌似曾听闻,却奇怪地不会出现在她梦里。 不安地转动头颅,长睫微掀,含泪的迷蒙双眸张开,乍见一张刀削斧刻的俊颜,原本依偎在男人温暖宽厚怀抱中的娇躯蓦然震了一下,樱唇轻启,竟问了一句:「你……是谁?」 男人倏忽眯起眼睛,还未开口,却见神智迷茫的人儿,红唇微微开合,又柔柔巧巧地唤了声:「相公……」 冷硬刚毅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柔和,眼中厉芒也顿时化为乌有。 「刚才是作恶梦了吗?」他低声问,大掌拨开她的额上被汗水浸得湿凉的整齐浏海,印上细吻。 怀中人儿却在刹那间蜷缩起身子,仿佛忆起某种可怕的事情。 「颜歌?」他心中一沉,收缩双臂,更紧地揽住怀中娇小的身子, , 第五章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颜歌才悠悠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男人并不在屋内,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颜歌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后知后觉自己在被下未着寸缕,湿润的双腿间还隐隐泛着酸疼,一低头,雪白的皮肤上印着浅色的吻痕,羞得她忍不住用手捂出发烫的脸颊。 她还记得相公炙热的吻, 红艳艳小脸浮出笑颜,她幸福地笑着,纤细的手指握住挂在脖子上的笋形玉挂,无意识地把玩,指尖细细地摩挲着晶莹剔透的每一寸。 咦?这是什么? 颜歌好奇地举到眼前,反转过来,细细地打量。 这枚玉笋好像不只是个普通的小玩意儿,它似乎还是一枚印章,甚至底部还刻着一个宇,洛。 这是个姓氏,还是名字?它与相公又有何联系? 怔怔地凝视着它,颜歌眉尖轻蹙,失忆后一直压在心底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问,再次漫上了她的心头。 起身着衣,穿上绣鞋,刚走到帘后,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正在小声说着什么。 「属下见了那姓冯的带来的金牌,立即见了他,从他口中才得知爷原来在此处,王太后也一直在找您,不久前索王趁您不在大都,教唆太子暗地里出兵骚扰边境,王太后震怒,亲自下令将太子看押了起来。」 「只是那中原朝廷不像三年前了,那时派来的戚姓官员一味地忍让,被羞辱得灰头上脸也不敢翻脸,现在反而派了大批军队驻守潼州,这一仗看来是怎么都避不过去了,如今乌托内忧外患,王太后和朝臣们一心盼着爷赶紧回大都商议应对之策……」 第16章 「爷一年前被伏击之事,属下顺着线索追察下去,恐怕与索王脱不了干系,爷,洛家各支系近十万人马,可都在等着您的一声令下。」 此时,一直未吭声的男人,才用颜歌熟悉的那个醇厚好听的嗓音「嗯」了一声,淡淡地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我洛家经营乌托多年,这么多年来,整个乌托王室也只有王太后是个明白人,知道洛家若有任何差池,整个王室也将覆灭,既然如此,传我的话,洛家各部按兵不动,暂且留索王一条生路。」 「是!爷,那您……」 「我暂时留在这里,有任何消息,速来报我。」 「是,属下明白。」 颜歌的脑子早在听见男人声音之际就「嗡」的一声,思想几乎停滞,她不敢再听下去,转身慌慌张张地重新躺回炕上,身子一阵阵地发抖。 不一会儿,男人进了屋,俯身轻轻地叫了一声「颜歌」,见她不应,以为她仍未醒,便伸手抚抚她的小脸,替她拢紧被子才离开。 他并没有看到,身后装睡的小女人,在他转身的刹那睁开眼睛,泪眼模糊地目送高大的背影离开。 一些隐匿的真相,如抽丝剥茧,如水落石出,眼看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继续过着,她在灯下飞针走线,他则笔走龙蛇;她摘菜煮饭,他就帮着劈柴生火,虽然动作并不熟练,似是从未做过此类粗活,他却做得一丝不苟,极为认真。 因为伤势渐好,他偶尔会出去外面转转,给她带回来吃穿用品,家里的生活不再过得拮据,甚至称得上富足。 颜歌默默看在眼里,猜疑就像鬼魂一样蚕食着她的心,她忍着疼痛,丝毫不愿去碰触,更不想去揭穿。 她想,这样平静如水,无波无澜,一直到旧了岁月,老了容颜,或许也是很好很好的吧…… 夜晚的大漠,总有些凄然之色,夜幕降临之后,窗外便万籁俱寂,西风呼啸,带着几分冷然和压抑,吹过孤零零的砂岩,吹过紧闭的门窗,呼哧呼哧,犹如梦中曾经经历的片章。 小小的屋内,却是春色旖旎。 暖烘烘的炕上, , 片刻后,落日下,孤烟直,繁星即将布满苍穹。 恬静妍巧的女子静静地坐在骆驼上,高大威武的男子牵着骆驼,悠闲而惬意地朝昏黄一片的巴丘走去。 这一幕,美好的宛如梦境。 然而梦境,终会醒。 第六章 一月后的一个晌午,两个陌生面孔的出现,使颜歌整个陷入了无边无尽的深渊与绝望。 那是两名异族打扮的彪形大汉,虎背熊腰,体格强壮,全身上下都有股盛气凌人的派头。 他们一进屋,便伸手将站在门口,还来不及开口询问的颜歌给点住了,让她像根柱子一样直楞楞地站着,然后绕过她,一掀帘子进了内屋。 颜歌动弹不得,一颗心如用油烹,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莫非是来找男人麻烦的吗? 正胡思乱想,耳中却听见里屋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斥。 「放肆!」 然后,「扑通」两声,那两个人显然是跪下了。 颜歌瞠大一双水眸儿,身后传来脚步声,男人已迅速走出来,俐落地出手将她的穴位解开,握住她的肩头,利眸盯着略显苍白的娇颜,关切询问:「没事吧?」 她没说话,摇摇头,神色僵硬地回首,在帘子缝隙看见正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大掌将她的小脸轻轻转过来,「对不起,吓到你了,是我有些事需要交待他们去办。」 「嗯。」垂下长长的睫,她点了点头,顺从地抱起自己那个装着针线的簸箕,退出屋子来到院中树荫下坐了,拿着没绣完的绣品开始做活。 第17章 隔壁那总爱趴在墙头偷看的鬼祟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趴在墙头探头探脑,一副极想要与她攀谈的样子。 「喂,小娘子,你是哪里人氏?生得这样水灵,应是南方人吧?」 「小娘子,你的手可真巧,绣得这鸟儿跟真的似的。」 可惜美人儿的粉脸是越垂越低,只顾着忙手里的活计,不肯与陌生人说话。 「唉,小娘子怎么都不搭理在下?」逢赌必输大侠自嘲地干笑两声,「说起来小娘子还应该感谢在下,在下可是风餐露宿地专程往北边跑一趟,才把你家相公的话带到,很危险的哟!这关外怕是要打仗了……」 打仗?颜歌猛然抬头,望向对方。 冯大侠见成功地引起了小美人儿的注意,心里一喜,又自作聪明地猜测道:「莫非小娘子知道自家相公就快走了,心里舍不得,正徒自忧伤?没办法啰,潼州有三十万大军,这仗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打起来了,乌托的王太后是个女流之辈,哪敢动刀动枪的跟中原朝廷对着干,还不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洛家人救命哪……」 冯大侠闲着也是闲着,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如黄河起来,哪能知道自己这几句闲话在颜歌心中掀起多大的惊天骇浪。 他要走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概就是这句话的重量,拿着绣花针的手一抖,指头被针尖扎了一下,颜歌却浑然不觉痛。 后来,那两个异族人从屋里出来,临走前竟径直走到颜歌面前,又是「扑通」两声跪下,冲着颜歌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开。 晌午的太阳极烈,热辣辣的,晒得院子里的几株绿色都快蔫了,颜歌疲累地闭了闭眼睛,又埋头绣起来。 蓦然,面前被人挡住了光线,她抬起头,仰望着正居高临下注视自己的男人。 隔壁的落魄书生似乎对男人颇为畏惧,一见他现身,立刻从墙头彻底消失掉。 「相公……」颜歌望着眼前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仓惶不安的心间涌出一丝丝酸楚。 「怎么了?」男人细细地看着她,大掌抚上白嫩的颊,「你脸色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她的头乱摇一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嗯。」他好脾气地在她面前蹲下,大掌握住她搁在膝上的一双柔荑,含笑道:「你问。」 「你说我的名字叫颜歌,那我本姓可是姓颜?」 他迟疑了一下,摇头,「不是。」 「那我姓什么?」 「你姓景,景色的景。」 颜歌轻声念了一遍,方抬起一双剪剪水眸,期盼地望向男人,「那么,相公你真的姓晏吗?」 他神色一僵,仍是淡淡应了声。 小脸越发苍白,浮上一抹僵硬的笑颜,「那……那么相公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千?」 他眼眸一沉,眉头浅浅地拢起,似在竭力掩藏着万千情绪。 水眸儿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眼前棱角分明的俊颜,「我在柜中找到一只锦囊,应该是我绣的,上面有这个名字。」 晏小千,晏小千。 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被绣在那只朱红暗底的锦囊上,除此之外还独独绣上了一只展翅的燕子,绣工称不上精致,甚至算是粗糙简陋,极像了刚接触针线活的孩童所做,可是没来由的,颜歌就是直觉地相信,那一定是出自自己之手。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呢? 今日,向他报告事情的那个下属字字不离「洛」家,而他给自己的那只玉饰,上面也刻有一个「洛」字,他应该是姓洛的,却一直骗她说自己姓晏,他不是晏小千,他不是…… 男人瞳眸收缩,正想否认,可一对上她那双盈盈若水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时,里面盛满了绝望,他心头一震,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第18章 电光火石,真相大白,颜歌的心顷刻之间坠入谷底,他不是晏小千,不是她的丈夫,她却把身子给了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猛地站起身,心碎地闭上眼睛,泪水渭渭,无比艰难地说着:「你明明姓洛,你给我的那只玉笋其实是枚印章,上面也刻着一个洛字。」 「颜歌……」男人神色骤变,紧抿着唇角,却没有反驳。 「你……你根本就不是我丈夫!」颜歌颤抖的声音破碎不堪,她一面回想往昔种种,一面悲愤哭泣,几欲羞愤而死,「你告诉我,我相公到哪里去了?」 他仍是不说话,一双眸深深地盯着她泪流满面的小脸。 「他……他是不是被你所害?」她胸口一紧,几乎不能呼吸,小巧莲足向后一步一步退去,要离他远远的。 「不是!」男人见她躲自己,立即心急地向前跨了一步,口中断然否认。 「那他人呢?」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了。」 「死……了……」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料,但颜歌得到了确认,心便似停止了跳动,好像一切都静止凝固了。 她一阵晕眩,整个人如风中飞花般摇摇欲坠,男人见状,急忙跨步上前,伸手想扶她,却被她避闪开。 他尴尬看着举在半空中的手,视线重新锁在伤心欲绝的娇颜上,叹息一声,低声诉道:「颜歌,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他要说,她便听着。 「一年前,你们从骊京逃出来,直到躲进了巴丘,晏小千在骊京就已经身中巨毒,在这里撑了半年,早已是病人膏盲,我因遭了连环暗算,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被你救回了家。」 「几年前,我在骊京曾与你们有过一面之缘,晏小千自知时日不多,便央求我在他死后照顾你,恰巧我也打算在此处暂避一阵子养好伤,便应允了他。晏小千亡故后,你……又失忆了,我便代替他,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颜歌仿佛失去了灵魂,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听着他说,直至他说完了,她才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那么……你又是谁呢?」 「洛刑天。」眼前小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男人心中很不好受,一听她问自己的姓名,立即据实相告。 颜歌轻轻地点了点头,木然地转过身,脚步如梦游般,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 老天爷真是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委身的男人,却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真正的丈夫已经亡故了,那她该怎么办? 颜歌心中纠缠地如乱麻一般,一抬头,太阳金晃晃地直刺着眼睛,她只觉太阳穴阵阵地发胀,眼前倏地一花,接着双膝一软,她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她恶梦连连,半梦半睡,偶尔还会惊醒,一整夜,洛刑天都没有真正阖眼,他一直守在遭受到打击的小女人身旁。 每当她稍有动静,他便会立即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她,而每当颜歌抬头,也会准确无误地在暗夜之中看到那双深邃而担忧的眼。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如此近的距离,近到仿佛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却又如咫尺天涯。 颜歌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和自我厌弃中。她厌恶自己连真正的丈夫都忘记了,却夜夜与另一个男人享受着鱼水之欢,世上常唾骂的不守妇道,大概就是说她这种人吧。 漫漫长夜,如何能真正睡得着? 刚一入眠,便看见梦中的少年正在绮丽楼阁间对自己微笑,他一定是小千,她梦到他那么多次,却忘记了他是谁,可是现在她确定了又不敢再见他,他的笑容,他的宽容,只会令她更加地厌恶自己。 遗有一直守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为什么一直用那种焦虑担忧的眼光望着她? 心酸又疲累地闭上眼睛,窗外已露出第一丝鱼肚白,颜歌终于在无尽的伤心和泪水中迷迷糊糊地睡沉了。 第19章 她睡了,手脚却是越来越冰凉,洛刑天蹙眉,大掌摸摸她的小手,再探向怀中人儿的额头,双颊及额头却如火烫,显然她正在发烧,他略一思忖,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被子。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远远有公鸡报晓的啼声传来,他打开院门,踏出这个简陋的院落。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匆匆出门的男人又很快返回来了,身后不远处,还好几个人一路小跑地跟着。 进屋后,他大步走进内室,当发现缩在被里的小女人一张小脸已烧得通红,心中不免焦虑,回头便冷喝一声:「还不过来看病!」 「是,是!」气喘吁吁地跟在洛刑天身后进门的,明显刚被从床上揪起,睡眼惺忪的样子,大概连脸都还来不及擦一把,正是「皮家医舍」的三兄弟。 谁曾想,那皮家三兄弟,颜歌辛辛苦苦攒着银子打算央求的三人,皮有福、皮有禄、皮有寿,居然会在天明时分齐齐光临这间小小寒舍,甚至没一个空着手,拎着、揣着、抱着的坛坛罐罐里,装着大把的珍稀补品和名贵中草药。 这般情景,无论是随便被巴丘里的哪个人看见,恐怕都要吃惊到下巴掉下来了。 究竟是撞上什么样的天煞对头,才能唬得皮家「福禄寿」三兄弟连家当都给搬出来? 皮家三兄弟人品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行医的水准摆在那里,很快便替颜歌诊了脉,确定了病症。 「爷,小夫人偶染风寒,才会高烧不退,您不用担心,小的们马上替小夫人开方熬药,让小夫人尽快康复。」 皮有福心有余悸,还未从在睡梦中被洛刑天从被窝里拎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恭敬地低着头,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甚至连余光都不敢朝炕上生病的小女人瞄上一眼。 「是的,爷,小的们一定尽心尽力,您切勿忧虑。」皮有禄也跟着信誓旦旦地保证。 洛家人不好惹,尤其是这位爷的手段,皮家三兄弟那是步调一致的谈虎色变。 五年前,他们三兄弟还在乌托的大都,亲眼见识过乌托王室的心之狠,手之辣,杀人不眨眼,简直是恶魔中的恶魔,可是若连那些恶魔都害怕的人,那恐怕就是恶魔中的极品了。 只是皮有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穷酸小娘子家只能躺在炕上等死,连门都迈不出的漂亮夫婿,怎么就变成了这位尊贵至极的爷了呢? 可惜对着这三人的殷勤,洛刑天压根不买帐,闻言冷哼一声,「言十妄九,漂亮话是人都会说,尤其是你们仨,在这里只怕都成了精,眼里还有谁?」 「爷说的哪里话,小的们万万不敢,万望爷恕罪。」皮有福一骨禄就跪了下去。 「爷请息怒。」皮家老二皮有禄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先前小的不知小夫人是替爷抓药疗伤,有所怠慢,真是罪该万死,若是一早知道是爷受伤了,就算给小的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劳动小夫人亲自去医舍。」 皮老三皮有寿一见自家兄长全都跪了,也赶紧跪了,「爷,当年若不是您,我兄弟三个早被那索王给砍了,哪还能留我们在这里苟且偷生?我们三兄弟虽说比不得大都的名医或者是宫里的御医,但好歹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爷就先凑和着,等小的们把小夫人身体调养好,爷再治我们的罪也不迟。」 洛刑天脸色微霁,「这话说的到还能听,这帐我且记着,你们好自为之。」 「是,小的明白。」三人异口同声。 洛刑天也不多言,一扬手,示意三人退下。 福禄寿三兄弟赶紧躬身退到外室,一走出帘外便互相看了一眼,才伸手抹掉一脑门子冷汗。 三人省了闲话,俐落地开了药方,一人配药,一人碾药,一人熬药,倒也分工明确。 借着熬药的机会,皮有福冲两个兄弟招招手,三人凑到灶台边交头接耳起来。 第20章 「我瞧爷一时还不会离开巴丘,这屋子住着也怪寒碜,不过爷不提换住宿,那是谁也不敢开口的,但好歹多弄些吃的、用的过来。」皮有福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内,不屑地「啧」了一声,「这种屋子,爷竟然也能住得下去。」 「就是。」皮有寿小声道:「还有那小娘子,看爷似乎宝贝得紧,也不知道是何身分,对了,爷不是早已订了婚事吗?」 「搞不好只是妾室。」皮有禄插嘴,一脸的不以为然,「爷婚配的可是号称『乌托珍珠』的第一美女妲姐公主。」 洛家身为世代经营乌托的异姓世家,与乌托王族代代有联姻,如今洛家的当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这小娘子虽然也生得貌美,但到底也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就算将来有个一儿半女的,将来还不是得看是嫡出、庶出。 「别的先不管了,我瞧着爷估计是曾中了毒,想那小娘子在我们那买的草药,治标不治本,估计是一直想靠自己的内力将毒根逼出来,恐怕体内还有余毒未清……那个你们谁去帮爷看看中的什么毒?」 「啊,对了,大哥,我先回医舍弄些合爷胃口的食材,瞧那小娘子把这日子过得真够穷得叮当响了,得赶紧给爷好好补补啊。」 「是呐,就算不换房子住,这屋里的摆设和用品不能不换,偷偷换些,爷应该没心思管这些小事吧?大哥,我先去镇上各大铺子里去看看有没几样入眼的,挑拣些回来讨爷欢心。」 望着两个弟弟话音未落,已经一溜烟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皮有福唾了一口,「呸!搞了半天,要去挨骂的还是我。」 蓝花布帘静静地垂着,烧得毫无意识的小女人刚被洛刑天抱着耐心地喂过药,此刻正均匀地吐息,睡得更沉了。 洛刑天守在一旁,偶尔替她换掉额上用来降体温的湿冷巾帕,动作十分柔和,直看得捧着汤盅,小心翼翼走进屋的皮有福目瞪口呆。 「爷。」皮有福上前,讨好地将以文火精心慢炖的冬虫夏草灵芝汤奉上,「爷请先用点,炖的时辰不算太够,不过口感尚可,回头小的再用血燕……」 洛刑天接过汤盅,却不饮,反而问一句:「她能喝吗?」 「哦,可以。」正待滔滔不绝的皮有福蓦然住了嘴,因为他瞅见洛爷舀了一杓,细细吹凉了,竟去喂炕上的女人。 喂!爷,这汤再不济,也是用掉了药舍里最贵、最大的那枝野生灵芝才为您精心炖制而成的啊,拿去喂个小妾,这也太浪费了吧? 皮有福心中嘀咕了两声,又一躬身,小心问道:「爷,依小的观察,您体内至今尚有余毒未清,可否告知小的,您中的是什么毒,这般厉害?」 谁知男人不仅没回答,反而问:「她何时会退烧?」 不是吧!爷,您这小妾只是受了风寒发个烧而已,您可是中了毒的呀,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皮有福心中不忿,又不敢表露半点,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道:「爷,您的毒……」 「我不碍事。」洛刑天打断他,甚至皱眉瞥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叨唠。 皮有福赶紧回答:「爷,小夫人若是发汗了,这烧就会退了,您别担心,」他顿了顿,「爷,依小的看……」 「怎么?」洛刑天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眸光直直地朝他扫过来。 「爷也需要好好调养,这日夜照顾小夫人,难免劳累。」皮有福小心谨慎地建议道:「不如小的找些个丫头、婆子过来伺侯。」 洛刑天蹙一蹙眉,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不必了,用不着。」 嗯? 「那,爷……」皮有福为难了,怎么用不着?他们三兄弟虽是大夫,可毕竟男女有别,难不成,真要由爷事事亲力亲为做些下人做的事? 万万不可!这位爷生下来可就是锦衣玉食,有着数不清的奴仆,何时伺候过人? 第21章 然而,皮有福看到洛刑天淡淡一笑,道:「我的女人,自然由我来照顾。」 皮有福果断泪奔了…… 第七章 热!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不断地沁着汗。 颜歌缓缓地睁开眼睛,眸光流转,一见到在身边照顾自己的男人,便垂下长睫,不肯正眼瞧他。 「你发烧了,刚喝了药,觉得好些吗?」洛刑天盯着眼前娇容,虽然苍白,却没有夺去半分美感,到显得更加惹人怜爱。 颜歌转开小脸,仍是不肯与他说话,洛刑天神色略僵,却又显得无可奈何。 「你……」他想了想,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只轻声道:「你好好养病,」然后端来茶碗,执意喂她喝了些水。 皮家大夫的医术不是盖的,颜歌很快就退烧了,在洛刑天的细心照料下,又过了两日,她便已能下床。 当颜歌掀开帘子走出里屋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是她的家呀? 外间绿窗朱户,竟在这短短三天被不声不响地修缮一新了,哦,不仅门窗,就连摆设也全给换过了。 整张的波斯地毯铺满了屋子,沉香几上搁着的一只铜鼎雕花香炉正溺溺生烟,多宝格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古玩,紫木书桌上除了八棱角的粉彩花瓶,还有瓷胎细致洁白的文房四宝,太师椅上空荡荡的却无人敢坐…… 这也太夸张了!颜歌微张着惊诧的小嘴,简直叹为观止。 他们是怎么弄来这些东西的呢?自己在里屋竟然一点儿也未察觉,她不由暗忖,若不是因为她病了这几日,恐怕连这屋里的床椅箱柜以及她这个人,也早给一道卷着铺盖给扔掉了吧。 「别理他们。」洛刑天只淡淡瞥了一眼,神色看不出喜恶,口气柔缓地对她道:「你若是不喜欢,叫他们再换过来。」 福禄寿三兄弟心下已经在暗暗叫苦了,这屋里的那些破桌烂椅已经全给扔了,如果爷的这小妾要换回来,他们就只有去上吊了。 似乎看出三人难得的窘态,颜歌抿了抿唇,并没说什么,便眼见三兄弟瞬间松了口气。 她朝外走,忽然转过脸,看着洛刑天。 「怎么了?」 「你能不能……」她轻轻地说:「带我去给我相公上坟?」 她憔悴小脸上的表情看了让人心疼,洛刑天不加思索地颔首答应。 晏小千葬在镇外,当颜歌跪在那座野草萋萋的坟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晏小千,心中除了伤感,更多的是茫然。 火舌吞噬着白色纸钱,灰烬化成纸蝴蝶飞舞在半空,似魂魄在头上云淡风轻的飘过。 这里面埋着的是自己的良人,但颜歌却沮丧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他们之间的曾经,她跪了良久,最后将那只绣着燕子和「晏小千」三个字的锦囊放进火中烧掉了。 洛刑天伫立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俊颜凝重肃然,不发一言。 一前一后地回到家,就见皮有禄和皮有寿端着两只大大的朱漆盘子,将盛在精致瓷盘里的各色菜肴一样样的摆在红木圆桌上,忙活着准备起午膳了。 桌上那些是自颜歌来到巴丘就从来没看到过的食物,有沙漠里特有的烤骆驼肉、烤羊肉,烤得油汪汪扑鼻得香:再来就是一个铜盆,下方燃着炭火,有奶白色的鲜汤在里头咕嘟着,汤上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油脂,细看竟是用红参炖着一只整鸡,另外和着好几样慢煎快炒的精致菜肴,什么羊肚、牛排以及各色小菜,七七八八地摆满了一桌子。 主食除米饭、面饼外,还有此地极为少见的汤包,被盛在小竹笼里,一颗颗捏得十分小巧可爱,薄薄的面皮被肉馅和汤汁压得直往下坠,看上去晶莹剔透,热气腾腾,使人食欲大增。 第22章 「爷,小夫人,请用膳。」皮有禄恭敬地道:「在这么个小地方,只能这样简单地用些了,不成样子,请爷别见怪。」 颜歌暗暗咋舌,就这还算……不成样子? 吃过足以称得上「奢侈」的午饭,男人盯着颜歌喝完一碗鸡汤,才放下筷,站在一旁伺候的皮有福便勤快地送上香茗,同时小声请示道:「爷,您的伤还是请随小的回医舍看看吧,拖久了便不好了。」 洛刑天没出声,倒是颜歌似乎楞了楞,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他。 那双很久都不肯正眼看自己的水眸儿中竟隐约带着关切之意,洛刑天心中一动,唇角便少见地勾出一丝笑意,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当洛刑天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子另一头,剩下的两个皮家兄弟就马上变脸了。 「皮家兄弟似豺狼,慈悲没有半分毫」的打油诗不是假的,皮家三兄弟就是标准的欺善怕恶,只见两人觑着眼盯着颜歌上下打量,满脸的鄙夷。 皮有寿摇摇头,极为不屑道:「模样儿还行,就是没几两肉,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还是个寡妇,怎么就被爷看上了?」 皮有禄马上挥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要死啊?胆敢质疑爷的眼光。」 「那倒不是,爷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皮有寿赶紧否认。 「那就说话小心点,被爷听到你就惨了,别指望我们救你。」皮有禄教训完兄弟,一回头,便对着颜歌恶声恶气道:「老子们这大半辈子谁也没怕过,也没听过谁的话,什么侠义道德、医者仁心更是放他妈的狗屁,这天底下也就只有爷能使唤我们兄弟仨,你既然成了爷的女人,那就要好好地服侍爷……」 「没错!」皮有寿插嘴道:「生个小病竞让爷照顾了好几天,简直是不成体统,今儿晚上你要将爷伺侯好,瞧爷那脸色,肯定是欲求不满,要不是我们不敢自作主张给爷找女人……当然这巴丘也没个象样的女人,不然早将你毒死了。」 「你又要死啊?她是爷的女人,是你想毒死就毒死的吗?当心爷要你的命!」皮有禄听得冒火,口中骂骂叨叨,又是一巴掌扬去。 「哥,你妈的打得老子好疼,」皮有寿痛叫一声,捂着脑袋抱怨。 颜歌一脸惊愕,之前她在病中,乍看到一脸「和颜悦色」的三位皮大夫出现在自己家中时,还以为眼花了,后来又见几人精心为自己诊治,完全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明明是坐在医舍里,日进斗金、见死不救的大夫,现在却在自己的家里当仆役,熬药、做饭、打扫、洗碗,样样都干,心中还暗暗怪自己冤枉了这么好的大夫,可如今看来,想必是自己误会了。 「总而言之,今儿晚上自己脱光了早点上床等着爷,听到没?我们爷肯要你是你的造化,有多少女人想爬上爷的床你知道不?」 「就是!好好伺候爷,将来有了爷的子嗣才能母凭子贵,若能进洛家当个妾,你就该偷笑了。」 两人叉着腰,气哼哼地训完话,竟还记得卷起袖子亲自去打水洗碗。 颜歌怔忡地站在原地,心头升出莫名的滋味,半晌才慢慢地转身,她想,洛刑天,大既……也许……真的不是一般的普通人吧。 既然是错,就应更改。 颜歌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浑浑噩噩地渡日,虽然她脑子里现今仍是一片迷糊。 但到了当天晚上,颜歌便对自己的多虑小小的自嘲了下,因为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时间来理会她了。 一夜之间,她的家中突然如潮水般涌进好多人,黑压压地在院子中站了一地。 那些人中有绰绝之能的文武臣子、精明强干的忠诚下属、武功高强的铁血侍卫、身材高大的仆妇,还有院外停着华丽的马车,在随时侯命。 第23章 这些人,都是奔着那个叫「洛刑天」的男人而来,每个人在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都无比激动,仿佛看到了希望。 但是他们在看到颜歌时,也都会不由自主地一楞,眼含惊讶,再迅速将眸光转开,就连最面无表情的侍卫们,脸上也无一例外地惊现出此表情。 屋子太小,院子里也都是人,无论颜歌待在何处,最后都被各种眼光弄得忐忑不安,简直无处可逃,最后只得躲进了厨房的灶台后。 谁知她前脚刚进,三个仆妇模样的人后脚就跟着进来了,一人手中捧着精致茶具,一人端着盛满琼浆玉液的名贵玉壶,还有一人拎着红漆食盒。 三人进了厨房,便分头开始各自忙碌,似是对厨房的一应物件皆为嫌弃,并不用锅碗炊具,而是背对着灶台,先将一张四四方的滚玄色的方巾铺在一张木几上,才把食盒搁上,一样样地打开。 三人手脚俐落,或是查看里头的吃食,或是用巾子擦拭着从一只梅花盒里拿出的各种器皿,无论是茶盅、碗碟、还是筷箸、雪白的汤匙,无一样不精美。 其中一个妇人拿着巾子擦拭着乌木镶金的筷箸,不住拿眼窥着厨房里的用具,掩饰不住满眼的鄙夷,对旁边的同伴小声道:「这样穷酸的地方,真苦了爷住了这么些时日。」 「可不是。」同伴也点着头应道:「爷自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等罪?」 「我方才隐约听说跟爷住在此处一起的,好像还有一个女人,就不知是何人了。」 「女人?谁知道是什么货色,略有些姿色的,就都想攀高枝儿,也不想想爷是什么人,再说这么个穷乡僻壤,能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女人能人爷的眼?」 「那倒是,就算有,也趁早死心得好,爷跟大都的那些王孙公子们不同,向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连个正式过门的姬妾都没有,想来爷不娶姬妾便是为了迎娶这位正妻妲妲公主。听说爷对妲妲公主呵护备至,无所不应,别说什么金屋、银屋,就算要天上的星星,爷也会用天下最美丽的宝石打造给她。」 「就是,爷文才武功,易经八卦,兵书战略,无一不通,我瞧这天底下能配得上爷的,也就只有妲妲公主了。」 「正是这话,就凭去年公主芳辰,爷送上的一对儿『瑟瑟珠』就价值连城,哎……难怪说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能得到爷这样的夫婿,妲妲公主真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啊!」 两人正议论得起劲,旁边另外一个仆妇插嘴道:「好了吧,你们小些声音,若让白姑姑听了,当心撵了你们出府去。」 那俩仆妇赶紧收了声,埋头做事,而那厢颜歌却已然听得呆了,双颊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流了泪。 又过了一会,忽听厨房里似又来了什么人,那帮仆妇喊了声:「白姑姑。」便一个个屏气凝神,无一个敢出声。 「你们可曾看到……」来者是个女人,听声音有些年纪了,说话说到一半儿就突然止了声音,眼尖地看到缩在灶台后抱膝而坐的颜歌,便笑道:「爷猜得果然不错,是在这里呢。」 颜歌不安地望过去,见一个年长的妇人站在屋中央,旁边另外三个仆妇哪里料到这破旧厨房里还藏了个人在,纷纷吓到脸色煞白。 「姑娘果然在这里。」那白姑姑脚不停地走过来,立在灶台旁.见颜歌又将小脸低垂似不愿理会,便和颜悦色地躬下身子,笑着对颜歌道:「姑娘可叫老婆子好一通乱找,现在好了,总算找着了。」 颜歌耳中听这白姑姑讲话的口气,倒与那些仆妇不同,显得十分温和,不像是刻薄之人,便将眼中忍着的泪在袖子上乱蹭一气,方抬起脸,向对方望去。 只见那妇人年逾四旬,穿着打扮显露出大户人家的气派,相貌看似普通和善,却不失严厉,身上散发出经过岁月的磨砺才有的谨慎谦和。 第24章 与此同时,那白姑姑也在暗自细细地打量着颜歌。 一张妍妍巧巧的瓜子脸,尖尖的小下巴,肤色雪白,丝毫未施脂粉,带着几分羞怯与惶恐的小脸上,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恍若会说话,端丽的秀鼻下方是一张饱满菱唇,模样儿十分清新可人。 虽然布衣荆钗,整个人却是气质恬静,明明就坐在一堆干柴中,倒似没有沾染上半点人间烟火的气息。 白姑姑心下了然,微笑道:「姑娘,随老婆子去吧,爷到处在找您呢。」 颜歌一听,正欲说话,便见那几名本来就惶恐的仆妇像是又被什么吓到,接二连三地跪下行礼,口中齐呼:「爷!」 原来洛刑天负手正立在厨房外,微微蹙着眉头。 「姑娘,爷过来找您了呢!」白姑姑见主子都亲自来了,赶忙出声催促道。 颜歌慢慢拧起秀眉,掀开眼帘朝那边眺望一眼,见踏进小小厨房的男人面容微凝,不苟言笑,而屋里众人就已经骇得如临大敌,心中便匆生愤慨。 这里是她的家,凭什么她要听那些外来人的闲言碎语?她也不是他的丫鬟,凭什么要听他的使唤? 颜歌猛然扭过脸,望也不望那众主仆一眼,口中倔强地蹦出两个字:「不去。」 被众仆称为「白姑姑」的女人娘家姓白,闺名叫秀姑,是洛家大管家洛山的妻子,夫妻俩在洛府里已近三十载,从洛刑天是孩童成长为如今洛家的当家人,还从来没见过自家这位少年时代就老成,遇事处变不惊的爷发这么大的火。 今儿早晨,洛刑天将杯子都摔了。 摔个杯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洛家极富有,就算每天砸十七、八只翡翠玛瑙碗都砸得起,问题是,这有些不寻常。 洛刑天从小到大,接受的是其祖父、父辈非常自律的严格教育,他少年老成,极有担当,小小年纪就已懂得「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窐欲。」 仿为洛家的当家人,外人看上去是富贵繁华,风光无限,其间有多难,又有谁知? 不仅要有野心,有足够的分辨能力,会安抚,懂得取舍,处事果断,还要识才用才。 自从亡父手中接过洛家后,洛刑天就从来没有出过丝毫错差,洛家在他的带领下更将势力范围、财富积累扩张到极致。 二十多年的历练,最终洛家有了一位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的当家人,他刚毅威严,行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性子虽颇为严厉,待下人却很宽容,从来不会随便责罚奴仆。 于是这一怒,惊了一堆人。 图穆和勒海,洛刑天身边的两大贴身侍卫,就算没亲眼见他摔杯子,也被自家主子阴沉的脸色给弄得战战兢兢,唯恐出一点差错。 「白姑姑,究竟出了什么事,爷为何发怒?」较为心细的图穆找到白秀姑打听。 「就是啊,一大清早的,爷怎么尽给脸色看啊,我们俩好像也没犯什么错误啊?」神经大条的勒海则是一脸的困惑,「上次我们兄弟俩找这儿来,进门时我一不小心把那位姑娘给点了,也是被爷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昨儿我可学乖了,离那姑娘远远的都不敢盯着她看,就怕又惹爷不高兴,昨儿个我还乐着呢,谁知一觉醒来还是一样的下场。白姑姑,你说咱们是不是跟这房子犯冲啊,怎么到了这地方就倒楣?」 一席话只听得白秀姑忍俊不禁,「跟你们没关系,好好听爷的吩咐,别再惹爷生气就行了。」 唉,能令主子爷失常的,大概只有那位叫「颜歌」的姑娘了吧。 昨儿晚上,躲在厨房里,那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性格却那般执拗,不只不搭理旁人,而且像只委屈的小驼鸟似地将脸埋在臂弯里,看都不愿意看爷一眼。 后来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白秀姑大概打死也不会相信。 第25章 洛刑天,这位在乌托跺一跺脚,上至王室下至百姓都会震三震的主子爷,不仅没有勃然大怒,竟然还亲自走进厨房,屈尊纡贵地蹲到那姑娘的面前,明显是打算哄她的。 谁知刚唤了一句「颜歌」,屋外便有侍卫大声禀报,在乌托王朝举重若轻的老臣子昆赫竟然连夜赶了过来,声称一定要见到爷。 连七老八十的昆赫都来了,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没法子,洛刑天只好先放下小美人,深深地看了那藏着不见他的小驼鸟一眼,低声对站在一旁的白秀姑说:「照顾好她。」才大步离开。 当时白秀姑无比惊奇,她在洛府这么多年,可还从没看到爷对谁如此上心过,甚至乌托那位金枝玉叶的姐姐公主,也不曾受到过这种礼遇。 一整夜,洛刑天与昆赫彻夜长谈,为了潼州的大军,乌托的内乱,以及几十万乌托百姓的安危费心劳神。 没料到的是,那位姑娘竞趁人不备连夜遁逃了! 一夜未阖眼的洛刑天在天蒙蒙亮之时,刚送走了昆赫就来找他的小佳人了,谁知发现人去屋空,当下脸色就铁青了,然后,他就发了火,开始算帐。 「图穆,传我的话,洛家的人马,无论在关内还是关外,给我立刻找人。」他交待道。 「是!」图穆一抱拳,转身就走。 「勒海,你先带一半人马回大都,给我盯着索王府。」 「是!爷。」勒海也走了。 俐落交待完这几件事情后,洛刑天又调来值夜的侍卫长,仔细询问,当发现毫无线索后,面部表情就越发冷沉了。 「爷,此事都怪老奴……」白秀姑十分不安,正要告罪,却见洛刑天一摆手,略一沉吟,才询问自己:「昨儿可有谁在她面前说过什么闲话?」 白秀姑细想了下,如实回答道:「昨儿老奴找到人时,厨房里还有三个膳房的婆子,想是她们议论了些什么也不可知。」 于是那三个婆子很快被带到了跟前,妇孺之家禁不起盘问,尤其是在洛刑天面前,立即惶惶地跪下,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话给说了。 洛刑天听了倒也不说话,脸的冰霜却能冻死人。 「爷……」白秀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硬着头皮示意,「您看……」 「按家规。」洛刑天的语气比脸色更冷。 「是。」于是白秀姑向三人宣告道:「按洛家家规第二十七条,仆婢中有擅自责罚、妒骂、欺凌他人者,即刻遣出府去。」 那三个婆子听了,不住磕头求饶:「爷!求爷饶了奴才,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谁知洛刑天却倏地站起身,本来就不走亲民良善路线的俊颜上,布满了怒潮,众人听他厉声道:「连主母都敢辱没,洛家留着你们何用?」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纷纷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 主母?那汉人姑娘竟是爷认定的妻子?天,这是唱的哪出啊? 白秀姑原以为此事就这样结束了,谁知临上马车前,仍在恼怒的爷却又想起什么,让勒海传话给她,说是要「暂时留着她们」。 「留着?」她暗暗诧异,手下留情向来不是自家爷的作风,今日怎么网开一面? 勒海搔搔头,「是啊,爷亲口交待了,说先留着,等找到……嗯,主母再说。」 白秀姑马上明白了,「爷的意思是留着她们,等他找着了夫人,由夫人亲自发落?」 勒海点头称是。 「爷还真是……」自洛刑天幼年起,便很少看到这种锱珠必较的情形出现,白秀姑忍不住要笑。 图穆听了,却有些忧心忡忡,「如果主母进了潼州,那就麻烦了。」 潼州里有三十万大军,全是奔乌托来的,如果夫人进了潼州城,依爷的性子,一定会亲自进城,到时候万一被中原朝廷发现…… 第26章 白秀姑的神色一下子凝住了,是啊,那种后果,难以想象。 第八章 她们说,他待那位妲妲公主千依百顺,爱护备至,一掷万金,只为搏佳人一笑。 她们还说,对他抱有希冀的女子,都趁早死了心,别想着攀高枝儿,那不是一般人能肖想得起的。 那些话里的每个字都让颜歌的心堵得发慌,某处在生生的疼,所以,她悄悄走掉了。 离开,对于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姻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与小小的巴丘不同,玉陵城一如既往地很热闹,这座依山带水的古城,城中绿树成荫,酒肆如林,不仅是北方的商业中心,也是四方客商云集的场所,热闹且十分繁华。 晌午时分,风和日丽,天气出奇的晴朗,颜歌站在城中一家名叫悦来客栈的门口,望着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日渐消瘦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 耳畔传来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小贩们扛着冰糖葫芦、卖着米花糖,还有对面果子铺传来的杏仁糕和花生酥的甜香,闻起来真真勾人馋念,颜歌却同样没有任何食欲。 在巴丘没有这样的天气,也没有这些食物,巴丘只有黄沙朝天,风沙连天,水源边生长着高大的胡杨,生活缺粮少水,很艰苦。 她有时会拎着篮子去沙地里挖沙葱,偶尔会摘到一种青色的果子,嫩的时候吃很甜,长老了裂开便会有细绒毛如同蒲公英似的飘飞,很是漂亮。 虽然苦,可那时她不是一个人,她有希望、有盼头也很满足,而不像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十天前的深夜,她辗转难眠,趁人不备从屋里溜出来,一路漫无目的地跑到镇上,当看到杂货铺外停着娄麻子拖货的马车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股脑便钻了进去驾上车就走。 她没朝潼州方向去,而是向西走,一路上停停走走,倒也颇为太平,加上娄麻子的车里有不少货物,她拿去向当地的老百姓换了食物和盘缠,也不至于饿肚子,后来,就到了玉陵。 因为实在不知要往何处去,颜歌只好先在此地住下,过一日算一日,就这么又十几天过去,她想,应该没有人会认识自己吧. 这些天来,就算仍然是在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很旁徨;不会承认,自己很想念那个人;更不会承认,如果没有那些人寻来,她愿意继续装糊涂和他做夫妻,在巴丘相依为命。 她不会承认。 眨眨眼,硬生生地将眸中的泪花憋了回去,颜歌胸腔内一阵翻涌欲呕,她掩住唇,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止住思心感,转身正准备向客栈里面走,不料被人从身后叫住。 「这位夫人,烦请留步。」 是在……叫她吗?怔忡地回头,颜歌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憨厚男子。 那男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无比雀跃道:「太好了,夫人,小的终于找着您了!」 像是变戏法般,客栈四周一下子凭空冒出来一大堆人。 「汪先生,找着了?」 「真的是夫人吗?」 「没错没错,我瞧过夫人的画像,一模一样呀!豆,豆,网。」 「谢天谢地,总算找着了!」 「阿弥陀佛,爷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颜歌听得一头雾水,见那被称为汪先生的男人,对自己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道:「夫人,此处不便,请借一步说话。」 见汪先生也不像有歹意,颜歌稍稍犹豫地一下,便同那些人一道走进客栈,谁也没察觉对面果子铺的梁柱后,两个戴着大氇帽,行为鬼鬼祟祟的人看着他们进了客栈,其中一个小声道:「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报告,就说已经找到上头要我们寻找的那名女子了。」 另外一人则点点头,迅速离开了。 第27章 院来客栈的掌柜远远地迎来,热情地向那位汪先生招呼道:「这不是汪老板吗?有阵子没见了,今儿怎么有空到小店来,可是为了牧场生意来玉陵的?」 汪先生与掌柜的寒喧几句后,十分大手笔地出手将客栈后一处精巧雅致的别院包了下来,然后才来请颜歌移步。 进了后院,还没等站定,那些人就齐齐地对颜歌跪下施礼,口中齐唤:「夫人。」 颜歌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唬得她急忙摆手否认,「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不是你们的什么……什么夫人。」 汪先生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不会有错的,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小的们寻遍了潼州、西沂以及大大小小的部落,寻夫人寻得好苦。」 颜歌困惑道:「你们的夫人姓什么?」 「我家夫人姓景。」汪先生行事甚是谨慎,即使在僻静独院,也不忘左右瞧瞧,才压低声音道:「我家爷是乌托洛氏的当家。」 洛家在关外、关内的生意又何止干万,大江南北,塞上、塞下所得的都是同一个消息,寻洛家主母。 颜歌一听到「洛」这个字,当下便白了俏脸。 是他在寻她?为何还要寻她? 那样的家世,暖客貂鼠裘,劝客驼蹄羹;又是那样的身分,是当前快意潇洒,一呼百诺的人,而她,不知爹娘,可禀明生死;不知家在何处,可以归去,这世上,放眼望去,似乎都与她无关。 颜歌心中阵阵怅然,乱成了一团麻。 玉陵偏北,横亘着一片浩瀚的沙漠,必须穿过沙漠,才能到达乌托的大都。 一辆华盖马车正在沙漠里前行,几名侍卫护在马车外,因为此时正值风沙盛行,也是沙暴的高发季节,因此马队的行程不算快。 颜歌就被好生生地安置在这辆舒适的马车内,一声不响地垂头想着心事。 她被洛家的人马在玉陵找到后,没有太多耽搁,便出了城。 对着那些洛家下人,她百口莫辩,无论说什么,那些人都不放她离开,逃又逃不掉,最后便被带出了城。 「夫人。」汪先生在马车外恭敬地对她说道:「方才有暗卫来报,爷已经朝这里过来接夫人了。」 咬着唇,颜歌没有说话,搁在腿上的双手却紧紧地扭在一起。 黄昏时分,马队停止了前进,车内的颜歌听到车外一阵骚动,接着帘子被从外面掀起,接着响起汪先生欢喜的声音:「夫人,爷到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到出现在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一身轻裘缓带,风尘仆仆,眉眼仍然犀利,没有过多表情,却在遥遥望见她之际泛起一抹柔意。 正值夕阳西下,将天地都染成了一片金色,点点阳光照耀在他的衣袍上,夺目耀眼,显得原本就高大勇猛的他犹如天神一般威武英俊。 见他纵马向自己驰来,颜歌整个人心乱如麻,恐慌莫名,她惴惴不安地垂着粉颈,不敢看他的眼,下一秒,便从马车内钻出来,转身选走。 「夫人!」 「夫人?」 身后传来阵阵惊呼,颜歌充耳不闻,她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个叫洛刑天的男人。 沙漠中的风暴把碎石、沙子和尘土吹走之后就会留下岩石,这里便成为岩漠,颜歌便一路跑到这片岩漠中来,然后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了。 她找不到路,到处都是金色的沙子,到处都是炽烈的高热,天仍是暗得不象话,像表情无辜的孩童,却已暗藏杀机。 她并不知自己已处在流沙的边缘,这片沙漠本就是以流动的沙丘为主,一不小心,便会深陷进去,万劫不复。 风沙阵阵,在她身旁卷起,渐渐形成一个完全足以将人吞噬的旋涡。 第28章 「颜歌,」洛刑天已在她身后策马追来,当看到她快跑进一处流沙中,锐利的眼一下眯了起来。 「颜歌,不要动,你脚下有流沙。」他不敢惊扰她,在离她约有十米的距离停下,声音徐缓地提醒她。 颜歌一楞,低头看向自己站立的地方,果然发觉这里比起以往的沙地大不同,似乎随时都有松塌的可能。 她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不要伯,站着别动。」他语音刚落,就兀自从马背上高高腾空,蓦地跃向她站立的方向,一伸臂,一把将不盈一握的纤腰牢牢圈住。 接着脚尖一点,人已轻飘飘地旋身而起,下一秒,已赫然将佳人掳到安全的地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甚是潇洒自如,绝不拖泥带水。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未等颜歌反应过来,头晕目眩的她,听到那低醇的嗓音在自己耳畔处低语:「没事了,颜歌。」 她面上一热,压抑眩晕的恶心感,奋力想从他怀中挣脱。 他直到扶她站定后才松开手,厉眸深处瞬间燃起两芒异乎寻常的光炬,投放到有些惊惶失措的娇颜上,倏尔放到最柔。 「颜歌。」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这两个字仿佛叫过千万遍,无比的温柔,无比的情深。 心中悸动,颜歌轻掀起浓密纤细的排扇羽睫,细白的贝齿轻轻咬住饱满菱唇,抬起头不语地看着他。 整整寻了一个月的娇人儿如今就在眼前,怎能不令人思潮起伏,但洛刑天极力克制住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而是语调平缓地陈述着想要告诉她的事实:「我找了你一个月。」 「你……」颜歌望着他,她的心在发软,她的腿在发软,她整个人都在发软,声音同样在颤抖着反问:「你找我做什么?」 他微笑,依然不急不促地说:「你是我娘子。」 一句话,便令颜歌泪如雨下,她哽咽地摇头,「不是的。」 「什么?」他问。 「我……我……」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清楚,自从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后,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你不是我相公,我相公已经死了。」 「颜歌……」他神情一凝,朝前迈了一步。 「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找我?」见他逼近自己,颜歌立即一步步朝后退去,陡然痛哭出声,「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好怕,真的好怕……」 见她崩溃般地哭得如花带雨,力竭声嘶,洛刑天心中实在不好受,再看那娇人儿倏忽面色惨白,软软地滑坐在地,掩着唇几欲作呕,当即越发心焦。 「颜歌!」他再也忍不住地上前将她拥进怀中,低声叫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你不要着急,我不会逼你作任何决定,你冷静些。」 她在他怀中泪流满面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内忽如翻江倒海,难受至极地说不出话。 「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洛刑天见状,急得脸色都变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马车方向走去,「我们去找大夫,乖,别哭。」 见过处变不惊的洛大当家,见过铁骨铮铮的洛大当家,也见过恣意潇洒的洛大当家,可还从未见过会哄女人的洛大当家,这情形把图穆和汪先生等一干随从们看傻了眼。 颜歌被安顿在洛刑天的那辆双驾马车上,在软榻上略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便缓缓睁开哭肿了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这马车内简直可以媲美一所华丽雅致的小房间了,空间虽不是特别大,但足够能放置下一张可供休憩小睡用的软榻,上面铺着黑色的貂皮和暖和的薄被,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低矮的小宽桌,一张方凳,桌上有棋盘、茶具、烛火、以及书籍。 第29章 颜歌安静地看着,半晌才发觉这车内的东西,除了书籍,其余一切皆牢牢地被钉住,完全不会随着马车的行驶而摇晃。 她好奇地伸手拿起一枚棋子,才发现桌子及棋盘全是用磁石所造而成,而棋子、茶具和烛火等等,皆因所制的材料中含铁才吸附其上。 正看着,突然车稍稍停进,接着厚重的帘子一掀,洛刑天进来了。 「好些了吗?」他手中拿着水囊,递向榻上那只「红眼小兔子」,眸光全是柔情,「喝点水,好好休息。」 颜歌默默地接过,将手里的棋子轻轻地放回到桌上。 洛刑天坐在那张方凳上,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们先往巴丘找大夫瞧瞧去。」 颜歌不说话,耳畔听着马车的轴转吱吱呀呀的响,心底一片茫然。 「皮家医舍」的福禄寿三兄弟在看到洛家的人马后,难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三人殷勤地站在马车外,准备恭候洛刑天下车。 「爷,您不是回大都去了吗,怎么又返回到这鬼地方来了?」皮有福毕恭毕敬地问。 「爷,您是不是觉得小的兄弟三人还有些本事,同意小的们跟在爷身边了?」皮有禄满怀期待地问。 「爷,这位是……」皮有寿满脸疑问地问。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被男人亲自抱着下车,又紧搂在怀中,裹着黑色披风的娇小身形,这么宝贝,究竟是什么人啊? 当进了医舍,洛刑天将怀中那显然已经睡熟的人儿轻轻放到榻上,生怕惊醒似的,顿了顿,大概是嫌医舍的被褥脏,又展了自己的披风搭上,才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当皮家兄弟看到榻上那张似曾相识的娇颜,一个个瞠目结舌起来。 这不是那个二手小娘子吗?前儿不是不见踪影了?搞了半天原来还跟着爷啊! 洛刑天也不多话,口中淡淡地冒出两个字:「看诊。」 「是,爷。」 皮有福替那小娘子把了脉,扬了眉头,又叫两个弟弟也上来诊断一番,洛刑天见状,心里不免焦虑,「是什么病?」 「不是病。」皮有福躬身对洛刑天道:「是喜脉。」 「小夫人因怀有身孕,气血不足,加上劳累,身子有些虚弱。」皮有禄补充道。 不曾预料的诊断结果,使洛刑天有了片刻的怔愕,震惊的神情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他脸上。 「她有了身孕?」他口中重复一句,脸上的神色不知是喜还是惊。 「是的,爷,小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皮有寿赶紧道:「爷请放宽心,小的们马上开几帖药,让小夫人调养身体,保证不出半点差错,平平安安地产下爷的子嗣。」 「恭喜爷!」洛家就要有小主子了!图穆乐得咧开了嘴。 厉眸射出炙热的光芒,奇异地柔和了冷硬的线条,只有洛刑天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更热烈一团的火焰,那是一种强烈到他完全不能自己的狂喜。 片刻都不耽搁,他立即下令起程连夜向乌托赶去。 世事变数太多,还有种种无法预料到的危险,他不能再让这人儿有任何差池或者离开自己,只有到了洛家的势力范围内,他才能安心, 星夜下,二十多人的马队行动迅速地穿越沙漠。 与洛刑天的喜悦不同,颜歌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时,却整个人都懵了。 怀孕?怎么会这样? 她蜷缩在马车的软榻上一动也不动,久久无法回神。 「你的身子太柔,需要好好调养,知道吗?」洛刑天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一声不吭地挣脱。 「你……不高兴吗?」他试探地问。 她还是没有回答,一直睁着的大眼里空洞无神,好似望着空气中不存在的物体,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第30章 洛刑天心底涌起一阵失落。 难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从头淋下,瞬间浇熄了满心的狂喜,也让他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 下颔蓦地一紧,他转过身背对她,深深地呼吸。 「如果……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切都随你。」他语气冰冷,艰难地说完后便一掀帘子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离开。 「爷?」图穆立即跟上。 「牵我的马来!」洛刑天大声命令道,口气非常剽悍:「不许跟着我!」 「是!爷。」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帘子听着马蹄声渐远,颜歌捂住脸呜咽一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滑落。 他走了……她跟他什么都不是,要怎么给他生孩子?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还弄不清……她无比心酸的想着,黯然神伤。 车队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忽听远处传来「哇哇」的马蹄声响,是他回来了吗? 颜歌赶紧擦掉颊边的眼泪,正欲掀开车帘,就听到图穆紧张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夫人,有贼人过来,您千万不要出来。」 颜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应了声,悄悄掀起车帘一角朝外望去,登时倒抽一口气。 只见黄沙滚滚,四、五十匹马儿在狂奔着,正快速地朝这边铺天盖地杀过来,并很快将他们包围住。 颜歌一眼望过去,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个相貌狰狞而凶恶的黑衣蒙面人,心底微颤,洛家这边只有二十多人,如何抵御数量是自己数倍的马贼? 她心中焦急,小手刚放下布帘,就听到图穆大声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与乌托洛家为敌!」 那些贼人没有回话,雪白的刀剑在月光下,散发着寒光。 寂静的大汉中,传来一阵阵激烈的打斗声,仿佛暗示着这将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杀戮。 由于双方人马太过悬殊,洛家侍卫在抵挡了几次进攻后终于节节败退,与此同时,蓦然间,一阵莫名其妙的氛围,仿佛被点燃的炮仗,在洛家人马中引来一片喧嚷。 「爷回来了!」 「是爷回来了!」 一阵高过一阵呼喝,贼人阵中一时大乱,原来洛刑天驾着自己那匹马色如霜纯的座骑「骕驦」,正高高地站在一处沙丘之上。 他虽忧心颜歌的安危,却胜在自控力极强,没有莽撞杀人,而是仔细分辨出何人为敌人首领,很快找准目标。 擒贼先擒王,他一手持着弯弓,另一手从背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弓对准,猛地射出,「咻」地一声,一记银光闪耀,长箭如流星划空而出,又狠又准的射进对方的身体里。 「啊……」在敌人首领凄厉的一声惨叫摔落马下后,洛刑天的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更多的敌人,他的箭法奇准无比。面对那些活动的箭靶,支支命中要害。 众贼人显然慌了手脚,正在这时,从西北方向又杀来一队人马,洛刑天定睛一看,领头之人正是勒海,当下一声长啸,骕驦马从小丘上一跃而下,加入战局。 洛家侍卫本就是训练有素,百里挑一的好手,一见援兵到了,一股作气,齐心协力将敌人杀了个落花流水。 第九章 旗偃鼓息,雪白的兵刀上血迹未干,目及处尸首遍野,被粒粒黄沙掩埋。 「我……我等是马贼,求大爷饶了小的。」未死的敌人首领,正跪地瑟瑟发抖求饶。 「不说实话?」洛刑天跳下骕驦马,将缰绳交给图穆,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小的……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 「当我洛刑天瞎了,看不出你的来头?」洛刑天冷冷一哼,「什么时候中原朝廷的人也开始扮起马贼来了?」 第31章 「洛……洛爷饶命!小的……小的其实也只略知一二……」 「快说!」图穆喝道。 「敢说一句瞎话就要你的命!」勒海伸脚踢踢那人。 「是,是!一年多前,京里的内宫大总管被毒死了,听说是总管家的男宠与总管的小夫人私通……」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一阵诧异,这内宫大总管不是太监吗?怎么又有男宠又有老婆?这骊京城还真是怪事连篇。 那首领继续道:「那男宠与小夫人逃出骊京后不知所踪,此事在整个京城传的沸沸洋洋,小的也只当听听罢了。谁知有一日,小的上司却突然叫小的去,交给小的一张画像,命令小人到边关找那画像上的女子。」 「小的曾经在宫里任过职,一眼就认出那画像上的女子,是当年工部左侍郎景大人家的二女儿,景家因修皇陵获了罪,株连九族,他家三个女儿没入宫中为奴,景家只有三小姐命好,一直待在皇后宫中,去年赐给了聂中堂为妾,今年又被云老侯爷收为义女,扶了正,除她之外的另两个,听说没有一个活过十五岁的。」 「小的生了疑,问小的上司,那画像上的女子是何人,小的上司竟说是大总管家的小夫人,这实在是教小的弄不懂了,这明明是已死之人……」 「于是这一年里,小的在潼州和玉陵这两地一直寻找,压根就没一点消息,前两天本打算回京赴命,谁知昨儿竟在悦来客栈看到小的要找之人,竟与洛爷要找的夫人一模一样,小的越发糊涂了……」 颜歌屏声静气地听着,泪水何时滑下面颊都不知,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却在听到这个故事后,整颗心就痛得没有了任何感觉。 车外声息渐小,帘子忽然一挑,她抬起头,洛刑天就伫立在马车外。 月色如银,颜歌一眼见到那张俊颜上有着点点血渍,玄色长袍也被利刀割破了好几处,她不禁担心地坐趄身,紧张地问:「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摇头,克制住想要扑进他怀中的冲动,率先别开视线。 他见了,低声说了句:「没事就好。」便放下了车帘。 一行人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走,到了凌晨时分,终于在洛家的封地停下了。 颜歌被洛刑天抱下马车,抬眼便可见一条青石板的大道尽头有一所极大的庄园,周围小河环绕,流水哗哗,河边长满了各色树木,在月光的倒映下,河面闪烁出点点的银光,几只水鸟被众人惊扰,扑哧着翅膀蹿出栖身的地方。 此情此景让颜歌实在难以想象,在这茫茫大漠中,竟还有这样的水乡景致。 庄门大开,吊桥也早已放下,迎面便见一妇人带着众仆迎上来,正是洛府的女掌事白秀姑。 「爷、夫人,一路劳顿。」她一见到颜歌,便笑着对着颜歌行了个礼。 颜歌窘迫地被洛刑天抱在怀中,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也只得回以腼腆一笑。 进了庄子,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只见迭石假山,曲廊亭榭,池塘花木,轩院曲回,屋宅掩映在奇花异树、怪石修竹之间。 洛刑天抱着她进了主屋,主屋里的陈设同样十分清雅,无论是墙上挂着的装裱精致的山水画,还是多宝阁中成列的玉器琼瑰,象牙犀角,每一样根本不用细看就知都是名品。 半人高的水晶琉璃瓶里插着怒放的各色花卉,黄梨木翘头案上摆着名贵香炉,淡淡的熏香袭来,满室芬芳,分外好闻,另外,因入了秋,夜间寒气越重,屋里还生了几炉火盆,很是暖和。 洛刑天将颜歌放到一座作工精细、用料讲究的架子床上,「你先歇着,我……有些事还要处理。」 颜歌垂着小脸,轻轻颔首。 第32章 「那……我走了。」 颜歌又点点头,仍是不看他。 洛刑天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悄叹一声,转身离开。 指头大小的珍珠帘晃晃悠悠地,颜歌盯着摇曳的烛光出神,过了一会,就听珠帘一响,白秀姑带着几个丫头走了进来。 「夫人。」白秀姑带着丫头们向颜歌行了礼,颜歌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 「夫人快坐下,别累着。」白秀姑连忙走过来扶她坐下,又招呼丫头们将手中东西放下。 丫头们有的端着盛着几碟精致小食的红木餐盘;有的手里是一只圆月形的填漆茶盘,盘内放有彩盖汤盅;还有两个分别捧着绣帕和漱盂。 「夫人,爷方才吩咐老奴将大夫开的药方熬出来,这会药还在熬着。」白秀姑将彩盖汤盅端出,打开来,一阵热气腾腾的扑鼻香,「夫人先喝些鸡汤,这赶了大半夜的路,实在辛苦了。」 「好……谢谢。」颜歌伸手接过,略有些拘谨地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 白秀姑见这小夫人一张素净的脸蛋上没有丝毫妆容,略有些憔悴,却依然妍妍巧巧,楚楚动人,真是我见犹怜;又想起方才图穆眉开眼笑也跑来告诉自己,小夫人肚里已有了爷的子嗣,想到不久后府里就会多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心里越发高兴。 可再看,咦?夫人那一双清滢的水眸儿,却是充满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忧郁,显然十分不安。 白秀姑思吟了下,便示意丫头们先下去,又笑着对颜歌道:「爷要老奴好好照顾夫人,能寻到夫人,爷心里恐怕是欢喜极了。」 「他……」颜歌欲言又止。 「夫人有何疑问,都可问老奴,打爷小时候起,老奴就在洛家了,如今都已经快四十年了。」 颜歌眨眨眼,泪盈于睫,「他又何必寻我……」 白秀姑「欸」了声,奇道:「夫人是洛家的主母,自然要寻回来,再说爷日日牵挂夫人,夫人那日在巴丘怎么能忍心不告而别?」 「我……我不是……」钻入牛角尖的小女人,那些流言蜚语犹在耳,刺着她的心。 多奇怪,知道他不是自己相公时,她难过,可是当听到仆妇们的那些闲话,想到他或许有心爱的女子时,她却是心痛难当,像是被挖空了,痛到就快要死去。 她不敢问他,也不敢想象,若是他已经订了亲,或者是有了别的妾室,她该怎么办? 白秀姑见她的模样,便问:「夫人可是听了些闲话?」 颜歌咬着唇,不说话。 白秀姑笑道:「夫人不知道,爷知道那些婆子在背地里乱说话,大发雷霆,却没有发落,依老奴看啊,恐怕是等着夫人回来行使主母的权利呢!」 「我家爷可是个难得的好男子,老奴看着他长大,性情人品挑不出一点儿不好来,老婆子我虽是个奴仆,可几十年了,都没受过他一句重话,他对下人宽厚大方,有担当,有责任感,扛着洛家这份庞大的家业,甚是辛苦,却从来没听他抱怨一句。」 「乌托未婚的女子都想嫁给爷,可是爷从来不心动,因为他说那些女子都是想嫁进洛家罢了,他不愿意将就,可是夫人不一样,老奴还从未看爷对哪个姑娘这样上心,送给妲妲公主那些所谓的珍宝礼品,爷可没费半点心思。」 最后,白秀姑正色道:「不说别的,唯夫人身上有爷的信物,足以证明夫人的身分,洛家家资千万,旗下各部十万人,认的,可只有夫人戴着的这枚印章。」 天,那枚印章是……颜歌惊愕地睁大眼,纤手不由自主地摸着颈间翠染冰轻的玉印,大眼难以置信地望向白秀姑。 后者点点头,「夫人,爷半年前受伏,中了极厉害的毒,幸亏我家爷命大,被夫人给救了,这才叫姻缘天注定呀。」 第33章 所以,他明明不是她的丈夫,却依然要了她,还带她来到这里,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吗? 像是看出了颜歌的腹诽,白秀姑笑说:「夫人,我家爷可不是那些婚姻大事都不可自己作主的皇亲国戚,洛家虽家人业大,却从来没有那些候门王府立下的穷讲究,若是我家爷不愿意,就算是什么公主,也是决计嫁不进洛家来,除了是爷认定的娘子。」她笑咪咪问道:「夫人,您还不明白爷的心意吗?」 心一下子跳得厉害,颜歌怔怔地握紧那枚玉印,一双水眸中晃动着的盈盈水泽,一滴一滴地落下…… 位于庄园西南一角的精巧院子,面积不大,环境却最是清幽,布有假山小池,四周施以花木,点缀着亭台小桥,分外雅致。 换下一身尘土之衣,一袭黑色锦袍的洛刑天正沿着铺地的青石板,负手慢慢地踱着步,抬起头,望向浩瀚长空,幽暗深邃的眼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眉宇问有一抹郁积之色。 「爷!」 这时,图穆从园子门口一路小跑进来,在他身后站定,禀报道:「那人的底细我们已经查问清楚了。」 洛刑天回首,「嗯,怎样?」 「那人的上司是工部尚书戚崇。」 「原来是他。」他瞬间扬眉,点点头。 若是感崇,洛刑天便明白,他为何要劫走颜歌了。 戚崇原为工部右侍郎,与时任工部左侍郎的景离渊,参与了中原皇宫修建皇陵的工程,后来中原皇帝降罪于景家,诛了景家九族,戚崇来年便升职成为工部尚书。 戚崇寻找颜歌,很可能是为了皇陵之事,那位感尚书还真是官高后不心甘,禄重也自贪婪。 洛刑天冷然发笑,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任何机会将颜歌从他身边带走,他的小娘子,受的苦够多了,怎能再重复多舛的命运。 第一次遇见颜歌,是在骊京的卓府里。 卓府,是内宫大总管卓东来在宫外的府邸,府中富贵奢丽,曲槛雕栏,亭台廊榭伴着花木扶疏,十分精巧。 那时,乌托王朝带着大量的贡品专程到皇城给中原的皇太后拜寿.他暗中也一同随行,一来瞧瞧中原的风土人情,二来探探王公大臣的底。 当时权倾一时的卓东来也大摆宴席,邀请各少数部落的使者,乌托也在受邀名单之中。 他一身随从打扮,随着乌托的使者赴宴,席间。那一身内廷官服的卓东来,满头白发,白眉红唇,不男不女诡异似鬼魅,看得他大倒胃口。 于是他趁卓东来离席,便跟着悄悄地退出暖意融融,摆设雅致的花厅,一个人在卓府内宅乱转,然后,他来到了一处十分华丽的房间。 那个房间幽静诡异,铜鼎中飘着冉冉青烟,远远的,就有一股异香馥郁,扑面而来。 无论是墙上挂着的名贤书画,或是廊外搁着的几十盆苍松鲜花,还是坐榻上的丝绒锦绣,都比不上那个眉目风情,净白秀美,被众人称为「千郎」的少年。 趴伏在雕花香楠木的小床上,手足皆以绳索缚住,口中紧咬着一小截檀香木,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而覆于赤裸背部的柔软雪白丝绢,正隐约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渍。 他曾在刚进卓府之时,看到过这个跟在卓东来身边的风流少年,却叹惜大概无人知道,外人面前风光无限的宠奴,日日受的是什么样的苦。 屏气凝神地隐于百鸟朝凤的屏风后,他听着卓东来与那少年的对话。 「千郎……千郎以后都听总管大人的,只要大人别去动她。」 「哦?动谁?小颜歌儿?」 「她还小,会……会受不住……」 「也是,前几天府里的桃花开得好,洒家颇有兴致,本想在她肩头绣些桃花,谁知那丫头太怕痛,才刺了些桃花办儿,还未上色,就疼得晕了过去,听说晚上还发起烧来了,实在是扫兴。」 第34章 「求……求总管人人……小千愿意代她。」 「唷,看不出,洒家的千郎还是个痴情人儿,那丫头不过是你小时候的旧主子,你就这般护着她。」 「大人……大人也不希望千郎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吧。」 「哈哈……可惜可惜,小颜歌儿可是洒家选好的菜户,而且你又去了势,不然洒家还真要弄一出『落魄小姐嫁家奴』的戏码出来玩玩……」 卓东来阴阳怪气地说笑一阵,没多久便转身离开往前厅宴客去了。 过了一会,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门悄悄地打开了,先是一双小小的绣鞋出现在他视线中,然后,他看到了她。 十五岁的少女,如细雪般的小脸上满是愁意,两弯纤长的秀眉下的一对水眸儿,如最澄净的湖水一般,娇嫩的菱唇儿被描绘成半开的芙蕖。 一件粉色的丝质锦衣,浅蓝绣花罗裙,丝带轻束纤腰,娉婷袅娜,整个人比花更娇、更芙。 自幼在关外长大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一时不禁看得呆了。 他看着她站在杨边,垂着粉颈轻泣着,如黄鹂鸟好听的声音柔柔地问:「你疼不疼?」 「我没事……小姐……你没事便好。」那少年见了她,一双眼睛变得很亮很亮,似乎疼痛也减轻了。 她摇摇头,说:「我不是什么小姐。」 少年固执地说:「在小千心里,小姐就是小姐。」 她仍然固执地摇着头,豆大的泪珠一串串地滚落。 「别哭,小姐你放心,总有一天,小千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廊外有仆妇在大声疾呼着:「夫人……夫人你在哪儿?」 「她们又在找你了,快去吧,小姐,事事小心。」千郎紧张地叮嘱。 听到这番话,他不由自主地扬起眉。 夫人?这么年少,就已为人妇,只是这宦官的家中,她是何人的妻? 他的视线在那张雪颜上流连,却见她赫然露出的神色倔强,似是心生厌恶,紧紧地咬着嫩唇,却不动亦不说一个字。 「千万不要惹怒老怪物,也不要再有半点寻死或逃跑的想法,知道吗?」少年叹息一声,劝解道:「小姐,就算你不怕死,可是宫中的初蕊小姐怎么办呢?虽然初蕊小姐现在到了皇后宫中,暂时是安全了,可老怪物若是要害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为了她,你也要忍下去啊。」 她听了,却哭得更加伤心。 「小姐,这府里没什么好人,所以只能忍耐,再忍耐。」少年看上去十分担心,不停劝着。 她生生地将唇咬出一丝血痕,才飞快地抹干泪水,听话地点点头,鼻腔带着哭音,说:「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我晚些时侯再来看你。」 「好。」少年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都是喜悦。 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他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少年万万没料到屏风后有人,陡然一怔,惊喝道:「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无关紧要。」他淡淡地说:「你可需要帮助?」 「帮助……」少年戒备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可以助你和方才那位姑娘离开这里,不必再受这样的苦。」 「不需要!」少年断然拒绝,「你若不是卓东来那个老怪物故意派来试探我,就是想……想打我家小姐的主意!」 打主意? 呃……他不禁愕然,接着失笑。 那少年眼中的紧张防备,以及守护着心爱宝贝的偏执,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需要他插手。 「你大可以去向老怪物告密,但是我会带小姐离开这里的,总有一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定!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别以为我会信你!」 第35章 这少年究竟受了多少罪,才会这样愤世嫉俗?是不是跟那似妖似怪的卓东来在一起待久了,所以也会渐渐变得不正常起来呢? 他没有坚持,很快离开了卓府。 如今每思及此,想到颜歌日后曾经受到的苦难,他的心就如同被硬生生地撕开般,痛入骨髓,呼吸都快要停滞。 他禁不住地后悔,为何当初不早一点带走她? 第十章 命运的安排太过叵测,即便是洛刑天自己也无法预料,五年后,他竟然会再次与卓府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相遇。 那一日,他带着两名随从便衣轻装欲往潼州去,半途却遭到伏击,陷入了大批杀手的连环追杀,还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巨毒,他数次运功想将毒逼出体外,怎知毒气急攻心,瞬间一口口的黑血从喉间涌出。 他撑着岌岌可危的身体,辗转来到巴丘,最后倒在了镇口西侧那一排土窑洞中的最后一家门口。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暖和的炕上,被人细心地上着药,用温热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 那双手柔软轻巧,带着发自心底的暖意和怜惜,他想老天待他还算不薄,让他遇到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待满身的伤口包扎完毕,那女子转过头来,烛光下,一张细雪般的小巧脸蛋映入他的眼帘。 依然是纤长的弯眉,澄净的水眸,娇嫩的菱唇儿犹如半开的芙蕖,当前光景,宛在梦中,他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来冷硬的心中一时纷乱。 她似乎被他的眼光吓住了,忍不住朝后退缩了去,大大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愕,似乎没料到一个危在旦夕的人怎么还会有那样炙热的眼神,羞涩的红晕自粉颊染红如玉的耳根,再慢慢蔓延到雪颈,最后消失于覆盖的衣领下。 「救他做什么……你……照顾得来吗?」 旁边的炕上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咳嗽的声音,他才惊讶发现,原来躺在这屋子里性命攸关的人,不只他一个。 「不碍事的,你放心,我可以的。」她出声保证,声音与记忆中一样,好听至极。 在她的执意下,他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后来,那个当年被唤作「千郎」的美貌少年,如今病入膏盲,瘦到不成人形的晏小千,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 每当她出门或忙里忙外时,屋里就会剩下他们俩人,有一天,他们开始交谈。 其实更多的时侯是晏小千在述说,絮絮叨叨地对他这个听众讲着许多许多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叫颜歌,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与她有关,于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坎坷多舛的命运。 再后来,在那个叫晏小千的男人断气的那天,她悲伤过度竟欲寻死撞墙,虽没死成,却失了忆,醒来后,彻底地忘记了晏小千。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但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相公。 听着她甜甜地唤着自己「相公」,为自己忙东忙西,关怀备至,他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大概姻缘这东西即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遇见她,是意外,亦是命中注定。 在他二十七年的岁月中,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个女子能令自己如此心疼在意与不舍,还令他尝到从来没有过的嫉妒和失落。 是的,他嫉妒,嫉妒那个叫晏小千的人。 她的泪水,她的不舍,是否都是为晏小千而流呢? 是与否,大概也并不是那样重要,因为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何种身分,他都将心甘情愿地守护着她。 是的,陪着她,保护她的人是他,他会疼她、爱她、惜她,在未来的岁月里,不会让她再受半点儿苦。 大漠的冬天,寂寞而寒冷。 到处都是荒凉,偶尔有雪,在细雪纷飞中叩山访水,天晴的时候,远处的群山山脉如海市蜃楼,云在顶峰不动。 第36章 洛家庄园的主屋内,安静如平常,火盆烧得很旺,暖洋洋的,一盆罕见的腊梅开得正美,散发着幽幽清香。 珠帘内,怀孕已快五个月的颜歌正坐在圆桌边,埋头做着针线活。 桌上的笸箩里装了一堆女工用品,剪刀、竹尺、线板、色布、织锦缎,还有一件快完工的婴孩衣服。 她并不专心,时而会停下,盯着衣物上的针角发呆;时而又心烦意乱地将抬起头,轻轻地叹声气。 洛刑天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露面了。 两个月前,他回到了大都,而她则被留在了这里。 「旁人都说洛家在乌托势力大如天,却不知道乌托王室其实是倚仗着洛家,才得以保障自己的王权,否则那么多的外戚宦官,谁不对着王位虎视眈眈?」 「太子年轻,被索王教唆,找上洛家麻烦,太子的祖母王太后可不是个老糊涂,这下,废了太子,处死了索王,就是想要洛家帮乌托抵御潼州的三十万大军。」 白秀姑告诉她,乌托王室内部动荡不安,他是为了她的安全才将她留在了封地,而不是与他一道返回大都。 他离开的日子里,她像是经历了一个长长的蛰伏期,关于记忆,在寒冬即将过去的某天,当她从梦中醒来时,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她渐渐记起了过去的一切。 家、父母、姊妹、亲人。 快乐、痛苦、仇怨、恐惧.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好与坏,生或死. 她想起与长姊、幼妹在空空荡荡的禧和宫艰难渡日的场景,想起遇难前的长姊,在她和小妹的耳边反复叮咛关于景家的秘密。 她想起诈死后的那晚,当她醒来后,看见一张似曾相识,满眼惊喜的少年时的愕然,她当然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卓公公。 在白秀姑的帮助下,她在两张菱镜中看到了自己肩头的刺青,颤抖地伸出柔荑,一再地摩挲着那一处肌肤,恍如隔世。 痛!痛啊!她那时在大声哭叫,痛得死去活来,那可恨的卓东来却在放声狞笑。 「小姐,小千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我们要忍耐,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小千给她的承诺,他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卓东来死了,他带她离开了骊京,离开了充满了痛苦、残酷与丑陋的地方,可是她知道小千也快要死了,为了引卓东来饮下毒酒,他不惜以身犯险。 在逃命的马车上,他告诉她,这辈子他最想做的两件事,一是杀了姓卓的怪物,另一件就是娶她为妻。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成了他有名无实的妻,后来,小千死了,她因为自尽未遂失了忆,醒来后将洛刑天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回忆如江水涌泄而出,曾经经历过、遭遇过的种种一时袭上心头,令颜歌痛不可抑。 「夫人?夫人?」 耳边听到白秀姑正担心地唤她,她蓦然抬起头,双眼迷茫地望向铜镜中,才知道泪水已经布满脸颊。 「我没事的,白姑姑,你别担心。」 她说了谎,其实她想找一副有力的肩头倚靠,让自己可以放声大哭一场,可是那个人,却再不来了。 「夫人,您千万要小心身于,这才四个多月,肚子就这样大,稳婆那天瞧了也说估计是双胎,您一定要吃好睡好.可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简直把她当成小婴儿般照料的白秀姑送上补品汤水,片刻不停地叮嘱着。 「白姑姑,我又不是猪娃儿,哪儿吃得了这么多?」她怕这厚道的妇人忧心,免不了强颜欢笑。 「吃不了也得吃,一人吃,三人补。」白秀姑将燕窝粥捧过来,笑道:「夫人,前天晚上图穆趁夜从大都过来,说是爷交代又给夫人送东西来,我听他说大都那边的事情已经落下眉目了,跟中原的皇帝也达成协定,这潼州的军队是不会打来了。」 第37章 「真的吗?那太好了!不打仗,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过呢。」颜歌听了心中欢喜,微蹙的秀眉也缓缓舒展开。 「是呀,老百姓都想过太平日子,谁愿意打仗?」白秀姑点点头,又道:「夫人,我瞧送来的那一大堆吃的、用的、玩的,没有一样不用心的,心里就想,爷这分明就是在讨夫人喜欢,明明牵挂着这里,人怎么就是不来呢?」 颜歌不语,低下头,默默喝着碗里的燕窝粥。 「今天勒海那小子因要出门办事路过这儿,被我揪住了,再三问了,那小子还不肯说,后来被我拧了耳朵,才悄悄告诉我说,爷病了。」 病了!颜歌蓦然抬起头。 「爷病了好几天了,勒海说听太医们背地议论,爷上次伤得太重,又加上中毒,本来就没有痊愈,最近又忙着,太过操劳,这才病倒了。」 他病了…… 「爷倒好,就算病了也不顾着自己的身子,看到汤药就火大,一点儿也不配合太医们,对了,爷还特意交待下人们一点风声都不准透漏,我猜是怕夫人听了会担心……唉,爷真是的,先前每晚都趁着夫人睡着了才进来瞧瞧,略坐一会又连夜赶回大都去,这可不是太操劳了是什么?」 他每晚都会来? 难怪,当她陷入梦魇时,总会感觉仿佛有一双大手在轻轻地拍着她,抚慰她,然后将她揽进温暖的怀中,湿润的吻如轻啄,落在她的额头、颊边。 原来真的是他,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不让她发现。 颜歌心头涌上一股疼痛,酸楚涌上眼睛,雾气开始凝聚,她轻轻地喊了声:「白姑姑。」 「夫人?」 「带我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她不能再欺骗自己。 对于小千,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而他,自己却再也不想跟他分开。 乌托的京师大都虽然地处关外,多山且地势险峻,但却是个少见的热闹之地。 这里门楼高耸,垛迭齐排,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城中六街三市、万户千家,十分繁华,不亚于中原那些着名的城池。 洛府就位于城西一条寻常的巷陌内,与洛家那处极大的庄园比起来,这间府邸既不极工尽巧,也不精美入画,而是处处透着简朴,一间间高大的屋宅,鳞次栉比,朱门拱梁,甚是大气。 颜歌从马车上下来,披着白狐裘氅,在白秀姑的掺扶下,跟随着大管家洛山走到他的寝院。 一路上,仆从们见了她便纷纷行礼,并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行,才刚走到书房的门口,颜歌就听见几声急促的咳嗽声……他果然病得不轻。 书房内外极安静,屋内东瓶西镜、文房四宝,还有暗红色的帘幕、金色的流苏,气度华美又不失雅致。 檀木书案后坐着一袭玄色长袍的洛刑天,正神情专注地看手中的卷宗,偶尔会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几声。 站在门口的颜歌,望着他有些憔悴,一点也不柔和的脸部线条发楞。 他是个硬朗刚毅似军人的男子,谁能想到,他这样铁血坚毅的人,待她却从来都是体贴、真挚、爱怜、温情的……过往点滴教她不禁眼圈一红。 正伏案办公的男人突然心念一动,抬起头,一眼看到门扉半掩处,露出半截白色裘氅。 「谁在外面?」他沉声询问,并未发火。 书房外一向有侍卫把守,不允许外人接近,想必一定是府里人,才会被允许靠近。 「是我。」娇柔的嗓音弱弱地传来,令那张冷面瞬间柔和起来。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有那么一霎,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洛刑天以为自己在作梦。 此时正值冬末,晌午将至,天空澄净,阳光温暖,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着一身雪白狐裘,水色长裙,隐约可见脚上一对精致的凤头鞋,显得她既娇艳又清雅,柔软如云的秀发梳成髻,插着一支极简单的碧玉钗,屋外的树荫枝叶的重影映射在她带孕的身子上,令她更加美丽娇弱。 第38章 「你来了。」笑容染上俊颜,洛刑天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正拘谨地站在门口的她,就像是等了她一生一世。 「我来了。」她轻声说。 泪水急速涌上眼眶,颜歌从来不知道,在他面前,自己竟然这样爱哭。 被她簌簌而落的泪水瞬间惊醒,洛刑天起身大步朝她走去,紧紧地将她揽进强健的胸膛中,啄吻着她的眉心。 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搁在他肩上两只紧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发抖,最后终于承受不住食心般的相思之苦,崩溃地张开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呜咽出声。 「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以为……」额头抵着她的发顶,他的思绪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惊喜之中,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她不会来,以为自己要等她更多更多的时间。 将怀了身孕的她留在庄园,他怎会放心?于是每晚忙完事务,他总会从大都策马狂奔到封地,看看她,亲亲她,在天明之前再赶回大都。 那张苍白的小脸在睡梦中总是不安的,似是被什么恶梦缠着一般,不停地说着呓语,让他心里实在是不好受,直到那梦中的一声「小千」,令他落荒而——心灰意冷地回到大都后就病倒了。 可是现在她来了!带着腹中的孩儿,无须她再说什么,她的心意,他亦明白了。 窗外鸟啭虫鸣,风在树梢轻拍,一对有情人相依相偎,站在屋外的一众仆人相视而笑,谁都不忍去打扰。 怀胎十月,颜歌顺利地产下了一对双生子,洛刑天为他们取名为洛长风、洛长河。 在她生产后的一个月,府中来了一对从骊京远道而来的贵客,那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在看到她时忍不住泪如雨下,扑入她怀中,与她抱头痛哭。 「蕊儿……蕊儿?」 「是我,姊姊……」 初蕊,她唯一的妹妹,显然过得很好,那陪着她前来的英俊夫婿,在望着心爱妻子时,满眼都是爱意。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小楼当日事,同向红窗夜月前…… 在得知家族血海深仇得报,她想自己再也没有任何遗慨了。 在乌托,很少人能有幸见到那位洛家的主母,可是见过她的人都会衷心地叹一句,好一个美人儿, 她的体态十分婀娜,容貌秀美,精致小脸上不施粉黛,仍然肤色雪白,肌骨莹润,更显得一张菱唇不点而艳,色若樱粉,当她笑着的时候,仿佛满山遍野的鲜花正缓缓绽放开来。 乌黑的秀发绾成已婚妇人的样式,簪着一支宝石簪子,几缕长长的发丝垂落至肩头,凭添了几分柔美,水色的衣衫裙角都绣着细碎的花办,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便再没有多余的首饰装扮。 就算成亲已有七年,洛刑天发现自己一日比一日更爱看着自己的妻子,只要看到她,前一秒大发雷霆的他,也会被转移视线。 就像现在这样。 「相公,你不要生气了。」颜歌拉着丈夫的手,小声地替儿子们求情。 方才,出门几日的洛刑天刚踏进府里,就听说自己的两个儿子干的好事。 趁着教书的老先生打瞌睡,他们竟用墨汁将老先生画了张大花脸,这还没完,又将老先生的一把花白长胡子编成了数根小辫子,这不,老先生气呼呼地拆了大半天都没拆完。 洛家的小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们的老子,一听说洛大当家在黄昏时分要回来了,赶紧去跪在娘亲面前,痛心疾首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赶在洛刑天踏进内室的前一秒,在娘亲的带领下去向老先生道了歉。 「相公,他们再不敢了,就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吧?」温柔的娘亲还在替他们求情,洛长风和洛长河则耷拉着小脑袋,跪得端端正正,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不知在哪儿弄了一脸的黑汁,看着像两只小花猫。 第39章 用过晚膳,喝过妻子端来的香茗,消了气的洛刑天才开始发号司令,「我带回的礼物你们没份儿,另外每人去抄一百遍三字经。」 「遵命,父亲。」两个小家伙领命,规规矩矩地向父母告退完,便一下子蹦起来,一溜烟朝外跑。 「慢点儿,当心摔着。」颜歌不放心,正要跟出去,却被一双铁臂从身后圈住了纤腰。 「去哪儿?」男人低沉炙热的嗓音在耳畔传来。 「我去看看他们。」被他紧紧抱在坚硬宽阔的胸膛里,颜歌讶然的抬头看他,下一秒,便被转过身捧高了小脸,灼热的唇压下,牢牢捕捉住甜蜜樱唇, , 直到烛火燃尽,纱窗外初露曙光,颜歌秀目闭阖着,趴睡在洛刑天怀中,人虽已倦极,小嘴却仍一开一合,不忘念叨着。 「相公,你别生河儿和风儿的气,他们已经知道错了。」 「相公,我想我妹妹了,你陪我去看看他们好吗?」 「相公,我给你做了双新鞋,你记得试试看合不合脚。」 她每说一句,洛刑天便答应一声,缠绵吻着她嫣红的脸蛋,指尖轻抚着她柔软滑顺的长发,狠角、嘴角满是柔情笑意。 这就是他的小娘子,无论他是巴丘上落魄逃难,奄奄一息的无名小卒,还是乌托洛家的当家人,她只当他是自己的丈夫,相夫教子、起居饮食、衣衫鞋履,绝不假手于人,要将满心的爱意精心地缝制在这一针一线,一言一行里。 人人都道他洛刑天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爱妻爱到如珍似宝。 他们错了。 当他再次遇到她,压根就没想过要错过她。 如珍似宝算什么?在他心中,他的小妻子是真正的珍宝。 他庆幸在茫茫人海中能够重新遇见她。 【番外】 我是晏小千。 我是内宫中红极一时的总管太监卓东来最宠爱的男人,人人都唤我「千郎」。 自十六岁起,短短三年,我就被卓东来在身上总共扎了七十一处,一身锦绣,文图并茂,被一千酸文人称作什么「一身锦片也似文字」。 简直是扯淡,敢情不是他们受痛、受罪……受辱! 我厌恶整个卓府,每个人,每样东西,在我眼里都是扭曲的、罪恶的、无耻的,怕是只有府门口那对儿石狮子是干净的吧。 不,还有她,颜歌。 我永远记得那张妍巧恬静的小脸,偶然绽放的笑容里依稀有着微生的温暖和善意。 十三岁时,我还是个小叫化,为了一个馒头在路边被人追打如落水狗,被她看见了,于心不忍地央求老管家收留了我。 我成了工部左侍郎景大人家的小厮,她是我的二小姐。 虽然主仆有别,但她从未轻视过我,甚至在初学针线之时,在我的央求和盼望下,还笨手笨脚地为我绣了一只锦囊。 「这个有点儿丑,等我跟娘亲多学些日子,再绣个新的给你。」她捧着那只绣着燕子和我的名字的锦囊,十分不好意思的说。 我却欢喜到快要死去。 善良美好的她,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个梦,可是没两年,景家因修皇陵大祸临头,九族被诛,她被没入宫中为奴,我则被抄家的大太监卓东来看上了。 卓东来是个心理变态的怪物,可若是要在怪物身边活下去,唯有忍耐。 后来,我成了卓府最得宠的男人;而颜歌,则成了卓府里最受宠的女人,是卓东来宁愿冒着风险得罪戚家,也要偷梁换柱弄出宫的「菜户」。 是的,是我告诉卓怪物小颜歌的存在,在卓府,她兴许能活下去,但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 颜歌的姊姊朝云小姐就被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害死了,我绝对不能让颜歌重蹈覆辙。 第40章 颜歌顺利地被「借尸还魂」到了卓府,卓东来倒是没有太早对小颜歌儿下毒手,只在她肩背处刺了一簇清艳生动的粉色桃花。 不是他生了怜悯之心,一是因为颜歌还小,二是因为折磨我更让他高兴,所以,我得在卓怪物对我失去兴趣之前,将颜歌带走。 卓东来只怕死也想不到,他最宠爱的男人有一天会用鸠毒毒死他,再带着他最宠爱的女人逃之夭夭,永远地脱离了他变态的掌控。 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得意洋洋,万般愉悦,哪怕是在毒发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还是在开心地想那姓卓的怪物当日暴毙的惨状。 我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可是颜歌怎么办?我不能任她在巴丘这个鬼地方自生自灭,问题是若想摆脱感家的追杀,她只能待在巴丘,直到他们失势的那一天。 直到那天,她在门外救了个男人回来。 那个异族男人,曾出现在卓府,不是敌人,亦非友人,他与我不同,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全身有着倨傲和冷静,即便是他中了极厉害的毒,命悬一线,也未能折损他半分骄傲。 这样的男人,应该是有着担当的吧。 我开始与他聊天,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颜歌幼时说起,一直说到眼下,一点一滴,事无巨细,我都反反复覆地说与那人听,因为我实在是怕自己死后,我的小姐,与我一日夫妻都未做成的小娘子,会在这巴丘生存不下去。 所以我得给她找个依靠,在我死之前。 这个叫「洛刑天」的男人,显然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他伤得极重,但我知道,他不会死。 可我会死,很快。 「我就要死了。」我平静地说。 他「嗯」了一声,淡淡地说:「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在吃这些苦。」 我被呛了一下,「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他又哼一声,算是默认。 「她是……好女孩儿,要待她……好一些……」我气若游丝地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还真会操心。」他不耐烦地咳出两口鲜血,「我既应允了,往后如何待她,自是我的事。」 他不是老实忠厚之人,野心勃勃,敢作敢当,手段亦会用,却不失为一诺干金的男子汉大丈夫……自是与我不同。 我在担忧的同时又觉得很欣慰,终于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我的死让颜歌悲痛欲绝,她并不爱我,却愿意做我的娘子,还要和我一同下黄泉,真是个傻姑娘。 洛刑天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许久,颜歌醒来后,忘记了以前的事。 她忘了我,忘了她的身世,忘了骊京的一切,甚至那个在宫中的牵挂,她唯一幸存的妹妹初蕊都从她的大脑中擦除掉了。 我凄凉地笑了笑,这下到省事了。 其实这些事忘了也好,卓东来、景家,都是会令她痛苦不堪的昔日往事。 洛刑天很容易就让颜歌相信了自己是她的丈夫,渐渐地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但因为伤重,更多的时候像家俱般,犹如摆设。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们在一起越来越融洽,他看她的神情越来越痴迷.连眼底都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不是因为伤重,恐怕早将可人儿一口吞下肚了吧! 我放心不下,人虽已死,到底舍不得太快地走,灵魂日夜浮在半空中,看着他理所当然般接受颜歌的照料,看他在夜里盯着身边娇人儿熟睡的娇颜发楞,看他偷偷亲吻她,看颜歌对他从陌生到依赖,再看他们两情相悦。 我羡慕、妒嫉,但是不恨。 这是我要的最好的结果,洛刑天是个霸气的男人,既然爱上,就绝对不会让颜歌涉险,他会好好护她周全,而我,总算可以放心地离去了。 我只盼,如果有来生,我仍要找到颜歌,三媒六聘、花红酒礼地娶她进门,让她真真正正成为我的妻,而不是像今生这般,有名无实。 「那怎么成?」洛刑天站在我的坟前,眉眼一挑,一股霸气瞬间四射而出,再回首望向不远处的妻儿,唇角勾起一抹朗笑。 他们年年清明和奠日都会来给我上坟,颜歌怀胎十月生下的一对双生子,长河、长风,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似足其父,他们将是沙漠中未来的枭雄。 「别想我会将她让给你。」洛刑天回过头,无比郑重地说:「下辈子她若是跟了你,你却又让她受苦,我怎舍得?」 啊!他要霸着我与他都爱若性命的那个女子,不止一生一世,也不止三生三世,而是生生世世,我与颜歌,大概只能算「命薄缘悭」吧。 可是……只要她好,我心足矣。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