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子方成婚》 第一章 【第一章】 早晨,微风轻拂,鸟语花香。 暖阳洒下,落在青草绿地间一幢漆白的两层楼屋宇,几株大树从后院探头,屋前一条石板小径蜿蜒。白色房子、绿色的草与树、灰白的石,平凡景象映在眼底,交织成绚丽色彩。 这样的地方,不太像公司吧?每隔一阵子,脑中就会浮现这问号。不太像公司但仍令人想好好经营,这想法,多年来没变。 身影停顿片刻,推开身前铁花矮门入内,高跟鞋在小径上踏出些许声响,推开落地的铁框玻璃门,朝起身向自己道早安的接待小姐微笑点头。 「早安,方总。」接待小姐甜甜笑着,瞄了眼时间。最近一个星期以来,这位总经理都颇早进办公室;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反常态,是独自来上班的……转转眼,今天的午餐八卦时间又能加料了。 「早。」没放过那眼中对自己出勤情况的臆度,眼眉弯弯,方宁真只是淡笑问道:「面试是今天吧,几点会来呢?」 「是……」接待小姐应着,动了动手边的滑鼠,点开行事历。「通过电话面试的一共有三人,铃铃排的时间是从十点到十点四十五分,每个人分别面试十五分钟。」方总的行事历开放给全公司的人阅读,同事可以自己找空档时间寄送会议邀请,如果临时有什么事,也方便找人。 铃铃是公司的人事秘书,电话面试是由她负责。这次徵的是自己的个人助理,虽然最终的人事决定权不在她手上,但在正式聘用前,她还是想实际见见应徵者;十五分钟虽短,至少够说上几句话。想了想,方宁真又道:「今天晚上鸡尾酒会有些细节变动,活动组有些事要讨论,所以小会议室让他们用,面试直接安排到我办公室就可以了,回头我会跟铃铃说的。」 「好的,方总。」接待小姐点头表示了解,然后,看着方总的侧影上楼,不禁沉思。 剪裁用色低调的套装下是偏瘦的身材,瘦归瘦,但那并不是特别诱人的曲线;薄短的黑发勾勒出她的鹅蛋脸,秀气的五官是顺眼但称不上亮眼的组合。和方总工作过的人都会说她聪明,可她眼眉间没有一点精明锐气,为人丝毫不骄傲,总是温温淡淡;如同她好听悦耳的声音,音调不高,可总让人不自觉听进心里……知性美与气质,是接待小姐会用在方总身上的形容词。 说实话,方总是个不错的老板。她没有架子,管理风格偏洋派,下属做错什么事,顶多被叫进办公室聊聊,关心、指导多於责难。接待小姐在公司待了好一段时间了,没见过方总大笑或发怒……套句她前阵子学到的用语,就是——淡定。 目送方总上了楼,接待小姐才将打量的目光调回眼前的电脑萤幕,修改方总刚才交代的事项时,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活动组开会,堂堂总经理竟然要让出会议室……可话说回来,方总的这种凡事给人方便的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自己的男人都可以不计利息出借分享,会议室又算得上什么呢? 大家都是女人,真不知该同情方总还是骂她蠢哪! 「……方总好可怜喔。」 「真的好可怜喔!」 「怎么会那么惨呢……」 大会议室中,几个早到的女同事边随手翻着报纸,边认真聊着公司流传已久的旧八卦新发展。 其中一名资深的组长拨拨鬈发,分享着过去几天自己桌历上叉叉代表的涵义。「据我观察,应该是从上星期二开始,方总都是一个人来上班的。」 「以前都是跟马总一起来上班的,现在这样……」鬈发组长身边的副组长附议道:「绝对是分居了。」 「……你现在才知道他们分居的事吗?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如果我是方总,绝不会忍到现在才跟马总分居。」另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同事十分不屑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拜托,他有小三耶!还那么光明正大……方总条件又不差,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要来干嘛?」如果要选边站,聪明人都知道该选哪边;至少,她相信人应该爱惜羽毛。 「就是说啊!」副组长又开始发挥人云亦云的特长。「谁会把自己的小三带进公司里跟正室打对头,还能哄得两边都服服贴贴的,全世界应该只有马总做得出来了吧。」 一时间,大夥也听不太出来她这番话是褒是贬,只有跟着附和点头。 事件的开端在五年前的尾牙聚餐上,两位公司创办人——帅气有型的马总和气质温和的方总正说着话,两人依照惯例低调地散发甜蜜闪光,全公司同事有的暗地嫉妒,有的露出羡慕目光,忽然,靠关系进公司的新同事醉醺醺地出现,投进马总怀抱,当着方总的面热情告白。 然后……然后形象一向专情的马总出人意表地接受了那告白,两人飞车离去,一夜未归;方总为了顾全大局、保护公司,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展开了长达五年的三角关系。 副组长见自己抢到了八卦发言权,继续发表精辟见解:「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虽然工作能力普普,但年轻、漂亮、身材好;另一边是一起打拚事业的工作伙伴,保养得还不错但年纪不轻了,穿着打扮有品味但是身材平板,不过两人有革命情感,又是公司的合作对象,不是说甩就能甩得掉的……要在这两者之间抉择,的确不容易呀。」朝三暮四是男人的天性,不过事关事业成败,还是得谨慎行事,选择对自己有加值功用的对象;据她多年观察,这绝对是马总不直接甩掉方总的主要原因。 「话说回来,」听着那有点毒的话,鬈发组长侧侧头,就事论事道:「方总都已经三十五了吧?事业有成,独当一面,这是好事;但女人毕竟跟男人不同,也该想想婚姻大事了。如果要生孩子,已算高龄产妇——」正扳指算数,蓦地见到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倒抽了口气。 「三十六。」看着所有人在瞬间将头埋到报纸后,迎上鬈发组长尴尬的乾笑,方宁真温温纠正着。「过了圣诞节就三十六岁了。」 原本津津乐道两位老总八卦的众人全都噤声,缩着肩头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机车了。 方宁真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温和,连眉都没皱,看不出究竟听到了多少。她微微扬笑,说着:「今天晚上的鸡尾酒会,我希望大家都能拨空参加。我跟马先生说好了,今天午餐前大家尽量把工作做到一个段落,然后回家休息一下,傍晚再回来;前几次的活动都是日本料理,今天的外烩我叫活动组换了德国菜,给大家换换口味。」 她的声音温温的、轻轻的,或许听见了同事间有些刻薄的闲话,或许没有,总之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一语带过;这样,反而令得众人有些内疚起来。 同事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向自己;方宁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时顺手带上了大会议室的门;等会有几个客户到公司来开会,她可不希望这不专业的讨论从自己眼皮底下流传出去。 转过身,不觉垂下肩。再抬起脸时,面上并无异色,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进来。」 应声推开门,近白的浅灰色办公室内灯未开,早晨的阳光从粗铁框的窗边洒进,照在空无一物的浅色厚原木长方形办公桌上。 「铃铃吗?是要给我今天方总面试助理的履历表跟评分表吧?放在桌上就行了。」 循声望去,书柜旁的另一扇门通往的专用休息室中,一抹人影正煮着咖啡。 极深的薰衣草色西装里是白领灰色条纹衬衫,领带未系,摺了几摺塞在外套口袋中;侧面可见他高挺的鼻与英俊的蜜色脸庞,短发梳理得整齐,发色偏棕。 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位马总都是过十点才进办公室,而且总要悠闲地先为自己煮杯咖啡才会开始办公……此刻,那修长的手指扣住白色方巾,提起炉上的摩卡咖啡壶把来到小桌,手一倾,白烟浮起,闪着醇厚色泽的咖啡注入厚玻璃杯中。 阳光、熟男、咖啡,有如文艺电影画面,定格在铃铃脑中。她痴痴地盯着他看向自己,两颊不自觉发热起来。 「你也要喝一杯吗?」一直不闻她回话,马廷亨举举手中的杯子,展笑问着。 ……太闪了。浓眉、虎牙、浅浅的笑纹,成熟中带着些许大男孩的气息……铃铃吞吞口水,手悄悄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一头栽下去。 第二章 眼前的男人再过两年就四十了,但年龄对魅力带来的影响是有增无减。马总是事业有成的贵公子没错,可他已有交往超过十年的女友方总,以及外遇五年的同事小三……再闪,也只是个金玉其外的劈腿男,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收起开小花的遐思,铃铃清清喉道:「谢谢马总,不用了。这是面试资料,请过目。」 马廷亨来到办公桌前,将咖啡杯放下,接过她递出的文件夹,斜靠在桌角翻阅着。他头一低,长长的眼睫搧了搧。 败絮其中、败絮其中……铃铃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好天气。「那……我先出去了。」 「等等,」马廷亨快速扫了眼文件,抽出其中几张问道:「这是方总画的?」 那分别是三个面试者的单页简历,右下角各有几条长约一公分的直线。铃铃道:「喔,刚刚方总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应该只是随手画了几条线吧。」 心不在焉?马廷亨挑挑眉,又点头道:「了解。我看过之后尽快跟你说。晚上还有活动,你可以先回去准备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随手将文件夹抛到桌上,马廷亨又拎起咖啡,另一手握着被做了记号的简历,漫踱来到窗边的沙发坐下。 三张纸摊在前方的矮茶几,他甚至没去看那简历上的名字或工作资历,弓起的食指放在下唇处,非常认真地思考着。 第一张,四条线。第二张,两条线。第三张,八条线。一共十四条线……是什么暗号吗? 宁真一向是个太认真的人。刚认识时他们都还是学生,几回拉她一起上课,他被教授的讲课催眠,睡着再醒来时,这个学妹还在乖乖替自己抄笔记。心不在焉这四个字跟宁真不同属性。 难道,这是她对这三份简历的评分?细看了内容,果然被标上八条线的面试者学经历最优秀…… 一会,马廷亨啜了口咖啡。不,宁真一向不喜欢对人评分。当初铃铃设计出面试评分表时,她其实不赞成,最后因他坚持公司业务繁重,不愿大家花太多时间在可以标准化流程解决的事,宁真才妥协。 那……会是什么呢? 沉吟半晌,马廷亨立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拨出时不经意瞄向窗外,目光落在踏在石板小径的一抹身影;见她脚步略停,从公事包中拿出手机,看了许久才接起,他扬笑道:「宁真,想我吗?什么时候要搬回家来?」 手机贴在颊边,她侧过身让后头的同事先行,自己则倒退铁门边。从这角度,能见到她眉心微蹙,停了片刻才回道: 「廷亨,我才刚搬出去,打包好的箱子都还没全部——」 「那你想我吗?」马廷亨不会让她逃避这问题。瞅着那为难的表情,他不禁笑了开。 「……你有插播。」 那是沉默了好一会才得到的回答。耳边她的声音被系统音打断,他耸耸肩,决定放她一马。「那我先接,顺便给你多一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马廷亨转接起插播的电话,双眸仍没移开。宁真将手机收回公事包中,似是迟疑着该不该,接着她回头抬眼,朝他办公室的窗口看来。 两人视线对上时,她怔住。 等着这一刻的马廷亨,笑得露出了可爱的虎牙,眨了眨堆满笑意的眼,在与客户的对话中,他抽空以夸张的口形配合不计形象的肢体动作对她隔空喊话。 看懂了那话,在原地站了良久、良久,方宁真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然后她缓缓别过脸,步离。 米色高跟鞋停在敞开的铁花门前,方宁真一袭浅色晚装,毛料的披肩包裹在肩上,她将短发挽至右耳后,看着眼前景象。 入夜后点上今晚租借来的活动设计灯饰,两层屋宇的外墙映上不同颜色的图案,前、后院的活动区布置成餐点区及座位区,同事、客户聚成几个小圈子,或站或坐聊着天……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设法抽离过多的拘束与规则,倾听客户真正的想法,不必猜忌,事半功倍;她擅长营造这样的氛围,然后远远观察,把说话、交流的工作交给其他同事。 回想一开始,只是因为租金便宜,才在老旧社区租下这屋子当办公室,没想到现在成了他们公司的一个特色;舒适明亮的办公空间,以及可以举行主题活动的庭院。待她老了,如果有人问起此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说不准她会回答:创造过一间公司。 环顾四周,忽地发觉一位客户正在不远处对她挥手,方宁真收起心思,微笑迈步,打招呼道:「庄小姐,谢谢你特别拨空过来。」直到走近了,她又道:「那次的事真的很抱歉,一直找不到机会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叫我思佳吧。」听着她的话,庄思佳招手唤来侍应,拎了两杯香槟,递出时道:「方总,你要跟我道歉多少次呢?虽然你公司的人到我的俱乐部喝酒闹事,还砸了门面,但我因祸得福,不只俱乐部上了你公司办活动的御用外烩名单,我也多了个朋友,你说划不划算?」 明白她是真的不介怀那事,方宁真接过香槟杯,看着不断向上冒的细小泡泡一会,微笑应着:「那你也叫我宁真吧。好吗?」 「好哇,宁真。」庄思佳热情地唤着,喝了口香槟,转说道:「对了,宁真,过去两年你帮我爸公司企画、处理事务,办的都是国际性活动,不知道你对小case会不会有兴趣?」 「小case?」方宁真轻轻摇着手中的香槟杯,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请自己私下帮忙,别让她父亲知道。瞥见角落的木椅区空了出来,她道:「我们到那边坐着聊吧。」 两人穿过庭园走向木椅区,经过餐点台边,庄思佳随手夹了一些小点,坐下时她说着:「你也知道的,我之前是玩票性质经营俱乐部,可最近又想开其它主题的店,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可以吗?」 「如果能帮上忙,我很乐意。」看着庄思佳贴心地将盘中餐点分成两份,方宁真细细打量起眼前人。虽然庄思佳总是刻意浓妆艳抹,但其实年纪颇轻就接下家族企业中的一个小事业部,承受的压力并非外人可以想像;她很努力装得老成,不过一些小地方还是表现得可爱。 方宁真手中抓着叉子,挑拣着盘中的小点,避开了某些食材,话题绕着庄思佳瞒着父亲想收购的几间店面,有时装、法式甜点、中式茶点等等,同类型的店舖台湾很多,如何能建立品牌特色,值得探讨。「不如这样吧,思佳,如果你不介意,找个你有空的时间带我到店里看看,好吗?」 「正有此意!」庄思佳嘿嘿嘿笑着。宁真声音温和,人也温和,本来就打算拉她一起去看店舖,又怕她不答应,所以才绕圈子。宁真应该是听出来了,也不推拒,没想到为人还真爽快……她有预感,两人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看着她有些夸张的笑颜,方宁真想起有人常骂自己太容易被人占便宜、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倒觉得此类的妥协无伤大雅;再说很多事,太计较,辛苦的也只是自己不是吗? 庄思佳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香槟,注意到宁真头微低,盘中剩了一些小点,手边的香槟更是一口都没碰。她拢拢眉,正想开口问些什么,一段对话从不远处传来。 「喂,你看到了吗?马总带那个女的一起来耶!不是带方总,是她耶!」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马总跟方总不是已经分居了吗?我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起来上班的,八成方总前脚才走,她就登堂入室了。」 「天哪,勾勾缠了五年竟然给这个小狐狸精修成正果,方总黯然下台……你说,马总跟方总分居,公司会不会分家呀?」 「如果分家,我还是跟着方总好了。」 「为什么不跟马总?」 「良禽择木而栖呀!耽误一个女人的青春、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那么久,表示决断力差,跟着这种老板应该学不到太多东西。」 「有道理……不过我倒觉得方总搞不好是个心机很重的人,故意装可怜,目的是把背叛自己的男人弄到身败名裂。」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我更要跟着她好好学习了。」 「……唉,想不到当年一起创业的金童玉女,现在貌合神离。」 「你喔,想看童话故事可以去图书馆借,现实世界中的爱情是有保存期限的,而且看起来越可口的,比我们想像中的更容易变质……」 第三章 庄思佳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皱着眉悄悄瞄向远处的餐点区,马总和一个十分漂亮的长发女人有说有笑,互相为对方夹菜,有几回,那女人甚至握了握马总的手臂,言谈举动都十分亲密。拧着眉,她转回了眼前的宁真。 方宁真自然听见了那段对话,双眼看的,也是远方的一对人影。察觉庄思佳看着自己,她缓缓将视线移回,道:「不好意思,让你听见这些不太恰当的话。」 那声音偏淡,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下属说着自家闲话,宁真在意的,不是男友与小三,而是下属不看场合说三道四,让公司的专业形象受损吗?庄思佳还是看着她,撑起下巴道:「不会不好意思。金童玉女十年情坚,蹦出小三考验默契,这些花边新闻是整个业界都知道的事,而且依我看,你的人气好过马总呀。」 对那过於直接的发言,方宁真傻了片刻,盯着说出这话的庄思佳很久,才终於忍不住失笑出声。 见她眼儿弯弯,笑得开怀,庄思佳放心不少,又补道:「到时真的分家,我会说服我爸继续当你的客户的。」 「谢谢。」方宁真不再看远方已经被许多人指指点点的那一对,中肯道:「我跟马先生的专长不大一样,贵公司的业务的确比较适合由我来负责,如果真有撕破脸分家的一天,还希望思佳帮我跟庄董美言几句了。」 一时间分不清那话里有几分认真,庄思佳开始佩服宁真自娱娱人的功力。她正色邀请道:「宁真,找一天到俱乐部来坐坐吧。上次给你的会员卡,你给了同事,回头再给你一张新的吧。我那俱乐部里什么型的男人都有,斯文绅士、狂野老外、年下小弟弟和……随你想像的路人甲,偶尔来放松一下会很开心的。」 她挤眉弄眼俏皮地推销那自己早有耳闻的牛郎俱乐部,方宁真很难不被她的活泼感染,心情顿时轻松许多。她点头应承道:「好,我们约一天吧。」 在玄关处打开灯,是空无一人的家中。 这新居离公司不远,步行约七分钟可到……所以,不需有人开车接送。这是当时她租下这公寓的原因,免去不必要的、过多的接触。 看着客厅里堆放的、还没时间整理的纸箱,方宁真褪下了高跟鞋,顺手拉下肩上的披巾。坐在窗台上,推开窗,俯瞰对街的小公园。 一盏路灯,一座石造溜滑梯,一排高低不齐的单杠,宁静得有如静止的画面。她看得有些发起呆来,曲着双腿,纤细手臂环在膝盖,咚一声,将头靠在了玻璃上。 二楼的角度,有点高、有点斜;对街的距离,不太远,尚在能看清细节的范围。 ——我好想你。 是今晨廷亨对她的喊话。 他们分居一周了,可因工作的关系天天见面;廷亨的办公室与她相隔一个开放办公区,木框玻璃设计的隔间与门,只要门帘、窗帘没拉上,便可以清楚对望。周二早上员工会议、周三中午餐会下午讲座、周四早上拜会客户、周五晚上聚餐、周六应邀参加画展、周日老客户家中宴席,今日周一,公司鸡尾酒会……他们全都一同出席。 想念,从何而来? 她不大明白。 方宁真别开眼不看窗外,视线落在租屋室内。工作不得闲,还没心情布置家中;以往觉得三人共用一张沙发、一个厨房、一方茶几,有些挤。现在的空间虽小,大约只有原先住处的三分之一,但一人独占,就显得宽敞舒心。 一个人呀……少了廷亨的多话,下了班回到家总爱跟她报告一整天的事,她竟也变得容易陷入沉思。 公司不大,但有人就有是非。分居的事她一开始就知道瞒不了,也没必要刻意隐瞒,於是有人试探问了,就照实答,若没问,她也不会主动去提。 三角关系、貌合神离、伺机报复……这些话在过去五年中听了太多,关於他们的故事版本繁众,剧情内容除了肥皂只剩泡沫,她已有些麻木。但……可怜? 不大容易发胖的身材,年轻时总是收到羡慕眼光;遗传自妈妈那不用花太多心思保养还能维持得不错的皮肤,一直以来她暗自引以为傲;认真打拚经营的事业,她更是时刻战战兢兢以对……怎知身边少了个男人加持,纤瘦的身材叫做平板,没爱情滋润的皮肤就无法丽质天生,工作表现再杰出也只是一种寄情、一种淡化情伤的方式…… 因为女人最重要的事,最终,不是工作成就,不是能独立将自己打理得多好,而是找个人嫁了?所以,决定离开爱情的自己,被归类到被幸福遗弃的一类,值得同情? 沉静里,无声叹息。 曾经听说过很多事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悔不当初。她才刚说服廷亨让两人分居,给彼此一点思考空间,搬出来自己住了一个星期,还没真正体会失去会是怎么样的苦涩滋味;可的确,时间若回到搬离之前,她很可能会重新考虑留下。 方宁真眼眸稍稍移动,瞄向了长长的窗台另一头,隐在堆叠的杂物后,却仍令人很难忽略的长形铁盒。 半晌,她移动身体,换了个坐姿,将铁盒拿过,在腿上打开。 看着当中物品,方宁真一阵轻微的头晕。 ……说明书上写得详细,以她的理解,一条线代表过关,两条线代表中招。 一向很小心、很注意、很自信不会出事的,可过去七天,她换过了能找到的各种品牌,怀疑过准确度,几乎打电话到客服中心抱怨商品瑕疵,捏到两颊发肿还是证明不了自己在梦中……每一天,都得到代表中招的两条线。 一个个,将铁盒中的物品拿出,她数着到目前为止的得分。 七天前,比税单还准时报到的身体情况有异,她只当这半年公、私压力都大,加上出差次数多,飞得多,迟个几天不需太紧张;但为保险起见还是验一下,让自己放心。 ……七天,一天两条线;一共十四条线。 咚一声,手中还握着今早最新出炉的结果,她向后倒去,靠在了玻璃窗上。 窗外夜里的寒意透过玻璃,由头顶一路传到光裸的脚底。 终於还是要承认,在与交往超过十年的男友分居七天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又是一阵晕眩,单手扶上隐隐发疼的前额,方宁真轻轻皱起眉。 在这一刻,真的、真的觉得自己也许值得同情。 【第二章】 「这次的事真的让人措手不及,很头痛哪……」 现代感十足的办公室里,背对落地大窗户的办公椅中,一个体型略胖的中年女人单指敲着桌面,很烦恼地望着另一头长长的黑色皮沙发前、那个一年四季都春风满面的男人,期待他说什么。 可他只是望着窗外的远山景色,解开了浅灰西装外套的扣子,万分悠闲地坐进沙发中,接着,他很认真地试起座椅与扶手间的最佳位置,直到找到了,满意地拿起身前的杯子,啜起咖啡。 见这男人丝毫不把自己刚才的话当回事,更别提那话里的暗示,女人只好摸摸鼻子放低身段说道:「廷亨,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认真考虑我们总经理的提议吗?」 他的个性是这样的,别人的事他懒得操心,如果对方付钱请他来操心,那么他会尽力完成份内之事;至于别人拐弯抹角挖的洞,他断不会贸然跳下去试深度。马廷亨缓缓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笑容依旧地道:「王副理,这次的突发事件你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也马上把新闻稿、发言内容都带来了,等一下的记者说明会,你让发言人照着说就行了,不会有问题。」 「廷亨,」上头有交代,王副理尽力说服道:「你行动力够,反应又快,公司出了什么事随时打给你你都全力配合,这就是为何总经理希望你能成为我们正式的发言人,而不只是发言顾问哪。」 马廷亨手肘靠在膝头,双手在身前交握,嘻嘻笑道:「贵公司的发言人是我亲自面试挑选,外型、应变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应付日常媒体事务绝对足够。这次贵公司在印尼的工厂出纰漏,不严重,是竞争对手有意趁乱打击你们才买通记者煽风点火,这类的事不会太常发生。依我看,贵公司需要的是全面性的关系管理,而不是一个油嘴溜舌的发言人。策略企画是我们捷思公关方总的专长,回去之后我会跟她讨论,再提案给你,你觉得如何?」 第四章 王副理听着他的话,不禁点头同意。这次事件也跟内部员工乱爆料有关,看来内部是需要整顿一下。她应了声好,见到眼前男人笑出了虎牙,又喝起咖啡。 拾起桌上他带来的新闻资料夹,王副理瞄着上头捷思公关公司的字样,回想他们初见那时。 捷思是由原本一对志同道合的伙伴所创办的两人公司,到今日,员工三十人,提供的咨询及实务管理,涵蓋了企业所需的媒体、政府、社区等对外关系经营,以及员工、职训、进修等对内关系推护,针对个案更有全方位的危机处理、行销传达、活动执行等服务;规模不算大,但在业界颇具名声。 她任职的公司从很早以前就与捷思配合,从在地的中小企业变成如今的跨国集团,虽然早已成立公关部门,但有许多事务仍外包给捷思;总经理更是不止一次提及希望马廷亨能担纲公司的发言人,或甚至招揽他进来管理部门。 可王副理心里明白,马廷亨担任多家公司、团体的发言顾问,若非必要,极少亲自露脸;他志在保持对各行各业新闻、媒体的敏锐度,为的,就是累积捷思在公关界的竞争力,没有理由划地自限,将自己锁死在单一产业中。 思及此,她忽然失笑地摇摇头。 上次奉总经理之命挖角,被马廷亨说服聘了一个所谓的上上之选发言人;这回反倒被推销起新的关系管理方案了…… 马廷亨也不介意王副理看穿自己想拓展业务的举动,喝完了咖啡,他将杯子放下,起身向她点头致意,准备离开, 他一手搭在门把上,正要拉开门,身后的王副理说道: 「总经理想把你挖角过来,这你是知道的。那你知道另一件事吗?」停顿了一阵,见他暂时没有动作,王副理又道:「我们一年前在上海成立分公司,总经理的妹妹,也就是负责香港市场的副总经理正在物色合适的品牌总监,她属意你们家的方总。」 握在门把上的手略略收紧,马廷亨回过头来时,扬笑说着:「贵公司还真是我们捷思的最佳粉丝,年度庆祝活动上,颁个vip客户奖给王副理,你能赏光亲自上台来领吗?」 王副理摇摇头,忽略他的语带揶揄,道:「捷思两位老板表面和谐,暗地里各自在争地盘、抢客户,这传闻你不可能没听过;我听说你跟方总分居了,捷思分家也是迟早的事。廷亨,方总在捷思的股份多过你,到时是谁得卷铺盖走人,你可以想一想。」 「若不是王副理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的持股多寡。」马廷亨看着眼前的女人,笑意不减。 王副理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它,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与外人讨论和方总之间的事,但我们总经理的提议你真应该好好想想,否则到时你什么都不剩。」她很欣赏眼前的男人,于是说得深了,真心劝着:「现在大体经济不景气,四处都在砍预算,能用的钱大多都流到大陆去了,毕竟那里市场大,经济效益相对高。别跟我说这没影响到你们做公关的。」 迎看她强势目光,马廷亨想象了一秒在这样的人底下做事,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可能,他宁可被宁真踢出公司,也不愿与tone调不合的人共事。 「我听说我们副总约了方总到上海出差一聚,你知道这件事吗,廷亨?」王副理试探地问着,想从那表情猜测他的想法。那问话,令得马廷亨轻轻笑了,露出显得可爱的虎牙。与她对视良久,他道:「王副理这么好心地告诉我这情报,那么,作为报答,我也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吧。」 那从容过头的反应令王副理皱皱眉。 「贵公司的内斗是业界公开的秘密,就和我跟方总之间的传闻没两样,」马廷亨自嘲地说着:「关键的时候选对边站是很重要的。王副理,如果我是你,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王副理脸色遽变。认识多年,从没听过马廷亨说出如此不留余地的话。 「不明白?那我再多给你一点提示吧。」她的脸色有点发红,又有点发白,马廷亨觉得十分有趣。「贵公司副总比老总更适合领导集团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副总的职称虽小,但进大陆市场后她的股份早晚比你们总经理多;股份多寡代表的涵义,王副理刚刚跟我分析过,我想你很清楚。第二,会想挖角我的人应该是短视近利型的商人,会想挖角方总的人应该是着重全盘布局、里外兼具的经营者,跟着谁比较有前途,王副理也应该好好想想。」他将原话奉还,再次点头致意。 然后,马廷亨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电梯里,马廷亨双手收在口袋,一脸愉悦,似乎完全没被刚才与王副理的对话打乱好心情。 面对那几乎可以被称作挑拨的话,他并没有正面回应。事实是,宁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相信她不会因为两人感情上出现磨擦,隐瞒可能会影响捷思的任何决定;最近她常出过开会,所有的行程与会议安排都放在行事历中,包括王副理说的挖角会面。 低头看着手机荧幕,再次确认她有将此一行程列入。一会,他以只有两人知道的密码打开了宁真在行事历里附上的简短资讯,上头写道:推荐总监合适人选。然后,满意的登出系统。 踏出时尚的商业大楼,马廷亨顺手打了封邀请给宁真,霸住她明天早上两个会议之间空档的四十分钟。 按下传送键时,笑意在脸上扩散。早上十点找她开会,正好是喝咖啡的好时机,已经连续很多天煮一人份的咖啡了,比例很不对味。 才将手机收回西装内袋,下了阶梯,铃声响起。 看了眼来电显示,马廷亨撇撇嘴,开门见山道:「救命不要找我。」马总怎么知道自己第一句想说的是什么?那人显然愣住,回过神时才道:「拜托啦,马总,这次真的要救命了!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一定会被电。不,搞不好会被炒啊!」 「被炒你就来捷思上班吧,家豪。人事权在我手上,包你一定进得来。」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马廷亨凉凉地回着话。慢步走在两家百货公司中间的人行通上,看着左右橱窗内的摆设,蓦地,他脚步微停,盯着其中一个橱窗。好像是最新一季西装,那款领带颜色很糖果,唔,还不赖。 「马总,」沈家豪求饶道:「我也很想闪人,但公司是我大伯开的,我能闪到哪去?不要再玩我了啦……刚刚出来的最新发展你看了吗?还是我现在转发给你?」 马廷亨目光还落在那领带上,无意间瞥见橱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拨了拨已经太完美的短发,没有回话。 「……喂?马总……收讯不好吗?听得见吗?」久久不闻马总回话,沈家豪急得想重打。 「我在考虑。」马廷亨抚抚下巴。 「考虑……什么?」马总给他的感觉一向都是用脚趾在思考,回话速度快到有如反射动作,这种火烧屁股的时候还考虑什么?沈家豪怀疑他是故意整人。 「考虑要不要跟贵公司节约。」还是进去看一下实品吧……马廷亨探了左右,找到最靠近的入口,决定到西装专柜挑领带。 「不要这样啦!就算要解也要先解决这件事,这样才专业啊!」听见背景传来百货公司的广播声音,沈家豪想起有一回自己打电话向马总求救,听见的是油花在炭火上爆裂的欢乐烤肉声;还有一次更夸张,马总在看电影时接电话,顿吋嘘声四起逼得他只好晚点再打……为何同是公关出身,忙碌这两个字好像跟他扯不上边?自己每天忙到爆炸,马总却日日外出吃饭、逛街,这还有天理吗?他咬咬牙,提醒着:「专业!专业!」 来到西装柜位,马廷亨对柜姐灿烂一笑,指指橱窗,又指指自己的领带,边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回应竞爭对手挑起的口水站,一点意义也没有,更会伤害贵公司形象,尤其贵公司代理的是欧洲百年品牌,更该要思考格调问题。你家董事长不听,我能做的事真的很有限,就连拿你们的顾问费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呢。」 第五章 「这……我大伯就是禁不起人家激,才会跟人家唇枪舌剑嘛!」马总似乎有点软化,沈家豪得扒住他大腿救命。竞争对手在一段杂志访问中影射打击自家品牌,记者电访大伯问他要不要回应,大伯一时冲动,才会展开了这场隔空呛声战;才几天的功夫,两家的呛声对话已经闹上新闻轮播和社交网路,连恶搞版漫画都出来了。大伯的公司只是代理商,代理的是欧洲老牌男士休闲服,讲究的是保守、优雅、绅士形象,未经总公司同意的泼妇骂街一点都不理智。 「他能想到那么精彩犀利的发言,大家又看得开心,换个角度来看,继续战下去也不错呀。姑且不论好坏,总之有助提升知名度。」接过柜姐递来的领带,他单手拎着,来到镜子前比对,一边客观分析。 总公司给的期限是今天下班前解决问题,马总还在闹他,沈家豪真是快病了。「求你了、求你了!总公司打电话来关心很多次了,到时弄不好把代理权收回,不只我大伯,我妈、姑姑、姑丈、表姊、表弟、我两个姊姊,我们全都要回家吃自己了……你现在救的不是我大伯,而是我全家啊,马总!我已经安排认识的记者帮我发一篇灭火文,你帮我想两句话就好,拜托!」 闻言,贴在领口下的手顿了顿,马廷亨放下领带,道:「安排适合的记者灭火,是我的责任。」沈家豪会做到这程度,应该真是被逼急了……唔,不过由此可见他反应敏捷、思路清楚,是潜力无穷的可造之材。 「马总,我大伯这次真的知道错了。他对你不够尊重,对发言不够慎重,这些我会花时间跟他好好沟通,你不该跟他呕气。」沈家豪语气真诚地说着:「我会说服他让你帮公司中高阶上发言课程,这事总公司已经同意拨款过来……所以,请你帮忙。」 「拿笔抄下来。」思忖一会,马廷亨妥协道:「绝大多数的消费者在意品牌多于品味,我们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顾客不一定永远是对的,但对消费永远握有主控权。我们服务的客群是清楚自己品味的,聪明的决策者,不会被行销资讯喂养,也不需被指导品味跟品牌间的区别。」 「……这样回应会不会太机车了?」一边开心马总开金口,一边又觉得似乎说得重了些,手中的笔未停,沈家豪嘴角抽了抽。 「既然都开战了,就一定要打赢。明天下午三点半我有空档,你过来我办公室一趟,一篇灭火报导不够反转你大伯之前骂的三字经。」马廷亨边说着,边将领带交给柜姐。他抽出皮夹,选了张信用卡付钱。 「谢谢马总!」沈家豪感激到快哭出来了,恨不得隔空抱他大腿。「你救了我全家!」 「别高兴得大早,有条件的。」马廷亨嘿嘿嘿笑着。「带着你的履历表过来,我要你为我工作一年。」 「……什么?」笑容僵住,沈家豪不大确定他的意思。 「这一年间我会让你负责贵公司的事务,你刚提的发言课程我也会交给你来执行。简单来说,你的工作内容跟现在大同小异,只是薪水由我来付。」马廷亨在签单上签名时说道。 「大同小异……那请问异处是?」抓到马总话中微妙之处,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细节明天再说吧。」在心中打定主意,马廷亨收了线。 眼前柜姐包好了领带,放进组袋中递向前,马廷亨正将信用卡收回皮夹里,就听见她甜甜的声音说着: 「这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喔!」 皮夹的透明夹层中,一张照片,背景是杂草一片,身后一幢斑驳旧屋,两人相依相偎;他身边的她一头过肩黑发,右手将长发丝压到耳后,露出开环大笑时,变得圆润可爱的脸颊。 马廷亨但笑不语,接过纸袋转身,低垂的目光还没移开,长指按在两人交握的手,然后,阖上了皮夹。 「……你不觉得头发该剪了吗?」 长度及腰,直顺柔溜,光泽亮眼,简直有如广告中走出来的人儿。 马廷亨斜靠在厚原木的办公桌前,手中一杯刚煮好的热咖啡,瞟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她没有回话,只是翻着手中的几张收据,漂亮的眉紧揪。 「宇霏,不管看几次,价钱都不会变的。」马廷亨有趣地看着她有点苦恼的表情,哼哼两声,转开话题道:「你不如爽快点付给我吧。」 找不到帐单灌水的蛛丝马迹,吴宇霏一脸苦瓜。「只不过从阳明山上开回市区,那么短的距离,怎么会坏那么多零件啊?」印象中,只有轮胎被磨平冒白烟才是…… 「都是老车一台了,你还这样不要命的飙,怪谁?」马廷亨冷笑着。他其实已经加减分担了一些费用,不过为了给宇霏一点教训,该向她讨债的部分他是不会手软的。这位大小姐长得漂亮,个性与开车技术却不如外表讨人喜欢;几个月前把车交给她来开,果然应验了当时自己说的话,直接花钱进厂大修。 明白马廷亨前阵子工作满档,一直到现在才有空跟她算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吴宇霏叹了口气,总之该来的还是该来,她认命地点点头。「明天我到银行转帐给你。」 应了声好,马廷亨想起了某事,将咖啡杯放到身侧桌上,向她走来,似是不经意问着:「对了,你跟小男朋友最近发展得怎么样?」 「小男朋友?」她一脸茫然。 「那位不会开车的任先生呀。」马廷亨笑得两眼眯眯,不怀好意地套话:「他不是来过公司堵你,又邀你去参加万圣派对吗?他那天打扮得帅吗?你对他感觉如何?」 面对那一连串的问题,立起身的吴宇霏挑起眉角,两手环抱胸前。「你现在是在暗示我把麻烦带到工作场合,还是迀怒他不会开车,你不得已把车交给我,才会破财修车?」 「唔,你没有纠正我,表示他真的成了你的小男朋友?」忽略她讽刺自己心眼小的问题,马廷亨分析着。 「你这个自信家也会吃醋吗?」吴宇霏哼了声,玩笑般地问着,一拳挥在他手臂上。 马廷亨看着她漂亮的棕色眼瞳,不屑地啧了声。「那两个字怎么写?」 「……家里缺字典吗?」吴宇霏干笑着。 马廷亨没有回答,目光瞄向落地玻璃外,办公室另一头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推开门,一抹身影从办公室步出,正是一身米色套装的宁真。 他绕到电脑旁,点开行事历,看着这位客户是什么来头。 再抬头时,宁真正要下楼梯,男人跟在她身后很贴近的位置,手有些故意地要扶到她腰后去了……马廷亨眼微眯,也不顾宇霏正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拾起桌上的手机,拨号。 才下了两个阶梯的方宁真拿出手机,转头望向办公室内的他,拧着眉接起道:「怎么了?」 「晚上跟我吃饭。」与那油头粉面的男人对视,马廷亨说道。 「我正要到陈老板的餐厅去,」方宁真解释着,注意到他看的是身后的客户,又补充道:「刚才开会事情说到一半,今晚会跟他一起吃。」 「你的行事历上没有放陪客人吃饭这个顶目。」他轻轻说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选字是重了些。 「临时决定的,廷亨。」方宁真拧眉。他从以前就老规定自己报告细节,可工作行程难免有异动,难不成还得事事花时间向他报备?「他们餐厅明年上半年度的活动预算有增加,所以能做的事变多了。陈老板也提了,希望这次的尾牙能请到你当主待,你若有空,要不要一起到他的餐厅聊聊?」 油头粉面男似是等得有些不耐,故意下了一个阶梯,几乎贴上了她的背,马廷亨黑眸又眯得更细了。「我不接五百人以下公司的尾牙主持。」 「我想也是,所以没事先约你。」方宁真见他笑容太过灿烂,蹙眉,转头见到客户靠得极近,她又往下踏了两步,终于结束了与廷亨的对视。「你带宇霏去吃饭吧,她爱的那家小餐馆重新开张了。」 「……你几点结束,我过去接你。」马廷亨踮起脚尖,这角度却再也见不到两人下楼,他握着手机的手收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不会让陈老板送我的。」明白廷亨想说的是什么,她也就顺着他,不刻意拿别的男人来气他。方宁真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却已有收线的意思。「倒是宇霏的公寓离大马路有段距离,如果回去时超过十点,你开车绕一下,送她到门口吧。」 第六章 「你是故意这么说,看我反应如何吗?」马廷亨转身来到面朝前庭的窗户,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然后宁真上了他的车。 「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呢?」关上车门时,方宁真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不说了,廷亨,明天见。」 通话结束了,马廷亨将手机放下。又站了一会,他才回过身,沙发旁的宇霏正用一种可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她喔了很久,左手在胸前抱着右手肘,食指在唇上轻点。「刚刚那两个字……是哪两个字来着?」她没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但从他刚才笑得愉快过头的表情,她看得出他其实很不爽。 「找死。」马廷亨斜睨她一眼,从椅背勾起西装外套,甩至肩上。「走吧,去吃饭。」 「……所以现在我是替代方案吗?」约不到方总来约她,也不先问问她有没有其他安排……吴宇霏看着时间,才五点半就下班去吃饭,是想引人非议吗? 「单品手握寿司重新开张了,不想来就别来。」马廷亨拉开门,迳自步出。 吴宇霏眨眨眼,在开放办公室众目暌暌之下,很不要脸地跟在他身后,溜班吃好料去了。 【第三章】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 闷闷的、胀胀的,不大舒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头疼吗? 自小,身边人都说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不是没遇过难关,但总相信冷静从容才是解决事情的最佳策略;生病感冒,他最先吃的是头痛药,以保持脑袋清晰,对抗病菌。 因此,这从眉心深深深处冒出来的扰人感觉,已经大久没有经历过。 长长的皮制躺椅里,马廷亨单手手背靠上了前额,紧闭着眼,盼能有一刻入睡。 四周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一盏昏黄小灯在远处自放光明,空气间弥漫一股松木香,背景音乐……听完了一轮孟德尔颂的仲夏夜之梦,停了好一会,又播起莫札特的第四十四号交响曲。 他不是古典乐爱好者,并不特别有研究,不过据他看了五年心理医生的粗浅了解,前者治失眠,后者治忧郁。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手背稍稍下移,盖到了眼皮上,阻去本就微弱的光,让自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一向是个很好睡的人,不认床,灯再高、四周再嘈杂、工作再烦扰,他照样能呼呼大睡。 可眼下,一片黑暗中,思绪却清明。 一幕幕近日与往日的片段有如散乱的眧片,压在最上头的画面,是五年前赛车场上洒出的血花……那场车祸,带走他那才刚踏上国际赛车舞台的双胞胎兄弟廷烽,同一时间,也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们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很多时候连父母都无法自信地分辦。廷烽和他也乐在其中,经常假扮彼此,买一样的衣服、鞋子,剪一样的发型,开同一辆车,说对方会说出的话语,以捉弄人为乐,他就是廷烽,廷烽就是另一个自己。 都说人是孤独来到世上,他却是一直到廷烽在医院急诊室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懂了一个圆硬是被利刃划开、剥夺了半圆是何种感受。 鲜红的记忆里,赛车场上散了一地残骸,周国是不真实的白烟、火光……观众席的家人、朋友尖叫看,当所有人弹起身,恨不得能跨过围栏奔向被甩至赛道中央的廷烽,他的左腿却剧烈疼痛起来,根本无法动弹。 挽着他来到医院的是宁真。急诊室外,爸爸抱着妈妈,吴伯父抱着宇霏……从没有太坚定的宗教信仰,但那一刻,他们全都祈祷着。急救过后,廷烽走了;廷烽有多处致命重伤,其中一处是左大腿骨折造成主动脉破裂,而后出现出血性休克。 医师宣布死亡时间时,他也因左腿剧痛差点晕厥而被注射了镇定剂;还没完全回过神,宇霏投进他怀里嘶吼着,像是要把来不及对廷烽述说的爱与怨与恨发泄在他身上。 失去廷烽的那一日起,很多人在他眼中找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廷烽的影子。 左手抚上微微发痛的左腿,马廷亨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花了五年的时间习惯廷烽不在,也习惯背负已逝兄弟的影子生活是什么滋味;他能睡得安穩,其实多亏了一双温暖的手,以及包容一切的拥抱。 如今,却阻止不了她有计划性的疏远。 还不及将遮挡在双眼上的手移开,感觉大灯已被打开,室内瞬间明亮。 推门而入、没预警地拍开灯的是心理咨商师齐蔚然。暼着躺椅上脱得只剩白色内衣背心与浅灰四角内裤的病患兼好友,竟然自备小枕头与围肚毛毯……他扫向挂在一要衣帽架上的西装、整齐放在一边的鞋祙。闭了闭眼,深深深呼吸一口气,他道:「起来。」 「时间到了吗?」马廷亨喔了声,瞄着桌上的计时时钟「还有十分钟呀,想骗病患的钱吗?只听过吸血律师没听过吸血心理医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良心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好友伸了个懒腰,接着立起身着装,嘴上一刻也闲不下来似地连珠炮发话。齐蔚然掏掏耳朵,吹吹小指,缓步至他的专用位子坐下,道:「第一,我不需要多费心力骗你的钱,这五年来的咨商时间,你都只在这睡大头觉,没有一个病人比你的钱更好赚的了。第二,我提早十分钟叫你起床,是因为你有黑眼圈,而身为你的医生兼好友,我很关心你全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外表长相」 「……我有黑眼圈又怎样?」套好了裤子穿衬衫,马廷亨由下往上扣着扣子,有些不明白蔚然想说的是什么。现代人生活紧张、工作忙碌,谁没有化过最天然的熊猫妆? 「你每次来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可见是个易入睡的人,平时也睡得很好。而现在有了黑眼圈,想必是有事让你睡不着。」齐蔚然看着那人模人样、身材颀长结实的好友着装,摇摇头。每次见廷亨,都觉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几个字是为他存在。停顿了会,不闻廷亨接话,他又补充道:「而且应该失眠好一阵子了。」 他是典型的天塌下来当棉被盖,就算世界末日在明天,也要睡得充足,满怀精神来迎接才是……没回应那话,马廷亨打着呵欠,系上领带,见蔚然对自己招招手,乖乖地来到咨商专用座位上,喝了口他递上来的热咖啡。才一口,便忍不住漏出嫌恶的表情,啐道:「什么烂东西!」 「说话小心点,这个品牌的三合一咖啡,也是你们捷思的客户。」齐蔚然真的很怀念当他还单纯只是自己病患的日子。「再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公关界的贵公子,你不是对自己没有破绽的笑容最引以为傲了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现在是花边新闻织不完的花花公子了。」马廷亨将咖啡杯推到一边,揉揉被那合成味道摧残的鼻子,顺便很贴心地提供自身最新称号。见蔚然一脸不以为然,好像随时能向大众揭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提醒着:「齐医师,你是心理医生,我是病人,我在这诊间对你说的任何话都是个人私隐,受到法律保护的。」 齐蔚然批着他的病历,下巴抬了抬,手中笔指向时钟。「还有三分钟。」 「然后呢?」衣服也穿好了,小枕头、毛毯也收进袋子里了,马廷亨挑挑眉,不知道自己还漏了什么。 眼前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患,不是挑站医者心的马廷亨。齐蔚然平心静气地说道:「你有心事,所以失眼。你有三分钟可以告诉我,最近发生什么转变可能导致你情绪不安;或者,你可以选择继续跟我闲扯淡,然后今晚回去继续数羊到天亮。」他们两个星期才见一次面,所以他只能推断在上回他们见面之后,廷亨发生了一些事。 廷亨是他见过能将自身生活打理得极好的病患之一,虽然有过亲密家人骤然离世的创伤,但不会像一般人将自己困在事件当中,而是积极地经营当下的生活。五年前意外刚发生时,他来到诊所也是花大半的时间在睡觉,如今事过境迀,会令得他连日失眠,会是什么事?宁真知道吗? 「宁真搬出我们的爱的小窝,已经十天了。」蔚然的关心,马廷亨看在眼里。他并不擅长回应朋友的关心,但不希望蔚然为了这件事去找宁真。他明白好友是个专业的心理医师,咨商时与朋友间的对话,分界在哪,他不会不知道,但仍不愿冒险。 第七章 看着廷亨的表情许久,齐蔚然问着:「然后呢?」 「……然后?齐医师,有点良心好吗?」马廷亨非常受伤地说着:「交往那么久的女朋友忽然提分居,当然会受打击呀。那么大的双人床,现在一个人睡,每晚都觉得空虚寂寞觉得冷啊。」 「她跟你分居,不是意料中事吗?」双胞胎兄弟升天都能睡到打呼的人,会因被女友甩了就失眠吗?没说出口的是,齐蔚然早想劝宁真另寻真正能托付终身的对象。「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不会拖到现在才跟你分居。」 「好吧,我说。」马廷亨举双手投降。早就知道他们两个感情出问题,大家都会把矛头指向自己。「其实是因为宇霏好像交男朋友了。」 「那不是正好帮你破除八卦吗?」齐蔚然没见过这位女配角,不过对事件中的人物关系图比谁都清楚。 「都已经五年了,现在还破除什么八卦,」马廷亨两眼眯成一线,干笑说着。「只是多加几笔颜色罢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又深吸了口气,齐蔚然再度指着时钟。「你失眠是为了什么事?」 马廷亨瞠大了眼,万分无辜地垂下总是上扬的嘴角,很委屈地说道:「正室跟小三都抓不住,这样还不够惨吗?再过两年就四十了,加上我这长相,很容易误导女人只看到太表面的东西的……齐医师,你知道这世界上的真爱有多难找吗?」 秒针归向正中的那一刻,睨了眼那不说真话的欠打嘴脸,齐蔚然丝毫没有同情心地站起身,缓步来到门边,拉开门送客。 「……齐医师,至少开个强力安眠药给我吧。」双手合十在胸前,马廷亨诚心请他动动尊笔,批写处方。 齐蔚然不喜欢用药,也很了解好友的咖啡瘾。「你需要做的事,是先减少咖啡」 「煮一壸正好两杯。」为了不让比例怪异,连日来他都一人独享,一杯热腾腾,一杯冷冰冰。 「倒掉其中一杯。」 「我买的都是人手摘取、人手剥皮、人手烘焙、人手装袋的公平交易认证非一般高级豆子,一克多少钱你猜猜。」 「那找一个人陪你喝。」 「我已经很努力在宁真的行事历中卡位了,可是她老是能找到比跟我喝咖啡更重要的事,然后把跟我的约会转成电话会议。你最会猜心了,帮我推理一下宁真是不是故意不跟我单独相处?」 「所以你的失眠跟宁真有关?」 「……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你跟她有关了吗?齐医师,你再这么不专业,我该向媒体爆料你的咨询费跟服务品质成反比了。」 「时间超过两分钟了,如果你除了闲聊没别的重要事要说,那就下回见吧。」 「……我已经乖乖地回答你的问题了,你怎么还说我在闲聊一一」 「下、回、见。」 「……廷亨今晚不回来吗?」 加长的餐桌摆着四张椅子,小花桌布上八菜一汤一锅饭,在她眼里有如满汉全席。方宁真手中握着碗筷,望着远在另一头啃猪脚的伯父,再望向不停夹菜到自己盘中的伯母,看向时钟不禁冒出疑问: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老公,廷亨不是说会回来吗?」马母呵呵呵地转向认真跟猪脚缠斗的丈夫。在宁真看不见的角度拼命眨眼。 油油亮亮的嘴越嚼越慢,马父吞下口中美食,转转眼,望着宁真说道:「这……好像刚才你煮饭时他有打电话回来,好像他说晚上有点事,好像今天就不过来吃饭了……」 套了一整个下午的对白还讲得那么二二六六,马母暗由翻了个白眼,可以人想像再过几年两人一起养老时,陪自己抬杠嚼舌根的对象需要另外物色。再看向宁真时,马母又替她夹了块清蒸鲈鱼。 看样子廷亨本来就没有要回来吃饭。伯母在电话里邀她来时,只是胡乱编了个藉口吧,说廷亨要她一起回马家吃饭,让她下了班直接过来。方宁真微笑说了声谢谢,吃着伯母的好手艺。 伯父伯母一个月总有几天会亲自下厨煮饭,分居时她答应过廷亨,不会拒绝作陪。其实伯母无需说慌的,无论廷亨回不回来,她答应过的,就不会食言。 「一个人在外头住,吃饭很难打理吧?」马母似是不经意说着。「多吃点哪,看会不会长点肉,抱起来舒服些。」 方宁真眨眨眼,顿了一秒就又继续消耗面前的食物小山。伯母说话一向都颇直接,同样的话廷亨也说过的……他们分居的事,廷亨应该跟伯父伯母提了,那么她也无需刻意避开话题。「最近常有饭局,大多在外头吃过才回家的。」 「在外头吃更要注意健康哪!我这响螺虫草老火汤煲了一个下午,滋阴温补的,等等你多喝点。」马母说着说着,望了眼汤锅,盘算着够不够让她带点回去,顺便再带点给儿子。 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方宁真顺着说道:「伯母,菜这么丰富,我想等等我喝不下了。如果方便,请让我带点回去,也可以分一些给廷亨,他最爱的便是你做的汤了。」 马母一听,开心地应了声好,转头见到丈夫正举起汤勺舀汤,她瞥了他一眼。「留点给儿子吧,你天天都有得喝的。」 马父乖乖放下汤勺,低头默默啃猪脚。 保住了汤,马母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听廷亨说,旧房子在装潢,他怕尘大你鼻子过敏住得不舒服,所以叫你先搬出去一阵子……宁真,他是体贴,你可别多想了。」 两人在一起久了,旁人以为的小事,在女人心里还是会不自觉地放大,这点她跟丈夫共处了半辈子,自然了解。廷亨、宁真中间夹了个宇霏,简单的事容易复杂化,就让她这做妈的来当个和事老,打打预防针吧。 ……廷亨不爱说谎,但擅长话术,让听者自行拼凑始末。他们分居势必会让伯父伯母担心,所以,人把事实缓一缓也是情有可原;思及此,方宁真道:「伯母放心,相信廷亨能将事情安排得很好,我不会多想的。」 这孩子总是温温淡淡的,初见总觉得她事事不上心,很难相信她在工作上表现那么杰出,后来方知她的专长是策略与企画,属于静的一方,正好与廷亨互补。马母也怀疑过她对廷亨感情放得不够深,久了才慢慢发觉,许多事她只习惯放进心底,不表露在外。 半晌,马母眉间轻蹙,有些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温声说道:「宁真哪,你听伯母说,宇霏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像我的女儿,像廷亨的小妹妹……那场意外给了宇霏很大的打击,廷亨对她只是关心,只是不放心,再多,我想是没有的……」 是的,她在意过宇霏与廷亨是青梅竹马的事,因为好像不管她跟廷亨在一起多久,永远都追不上,也参与不了他们曾共有的时光;然而在意一些改变不了的事,似乎有点多余,不如调整自己去接受、去与之共存……这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看着伯母握着自己的手,方宁真放下碗筷,也回握了她的。点点头,她回道:「我明白的,伯母。」 「你明白就好……」马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远处墙上,那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一家四口,加上她视如己出的宇霏,同样的笑容,已成往事。 以前没有自己,以后大概也没有吧……方宁真与她看着同一方向,片刻,感觉一直保持沉默的马父看着自己,她缓缓回过头,迎上他的视线。「伯父,我帮你夹点你爱吃的豆苗好吗?放在这头的菜,你都还没碰过呢。」 宁真起身拿了个空盘,夹了些他还没吃过的菜色,放到了他手边。马父看了她许久,说着:「宁真,头发好像长了。」 一直保持在肩上的长度,现在碰到肩膀,开始乱翘,早上总要吹个十多分钟,的确有点麻烦。方宁真回到位子上,右手将短发挽至耳后,只不过是几公分的差别,没想到伯父观察力这么好,她笑回:「约了发型师,过几天就会去修一修。」 「怎么不干脆留长呢?」马母揉揉她的黑发,问道:「以前你也是长头发的,多漂亮,不用常常修剪。廷亨也喜欢长头发的,比较有女人味嘛。」 她还是浅浅地微笑,才想着该怎么回话,马父已抢先说道:「宁真以前很漂亮,现在也很漂亮,一直都很有女人味,跟长发短发有什么关系。」 第八章 「你未来媳妇夹给你的菜都凉了,快快吃吧。」马母挑起眉角说着,示意丈夫别胡乱插话,破坏她的大计。 「工作忙碌,照顾长发比较花时间,所以还是剪短方便些。」忽略伯母对她的称呼,方宁真说道,不希望伯父伯母因为这件小事起口角。 然后,话题很有默契地转到了其他事。 方宁真一直待到十点,替伯母整理完餐桌、洗完碗,才拎着大包小包准备离开马家。 玄关前,她正套上高跟鞋,跟在身后送她出门口的伯母打发了伯父先去洗澡,似乎仍有话想说。 「伯母,别送了,」晚风吹来,有点凉意,方宁真注意到伯母两手交握,说道:「我在路口叫车就行了。」 「宁真呀,」马母搓着两手,铺了一整晚的前戏,终于还是要说到重点。「廷亨不许我提,可我还是要说。当年他会取消跟你的订婚,是因为廷烽刚走,宇霏一时接受不了,他放心不下才暂缓婚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再提,但你还不明白他的心吗?」 那问话,让方宁真沉默了好一会。她不是个反应很快的人,应答间的技巧也不是太好,和廷亨在一起多年,还是没学到精髓。 「我明白他的心,我们会没事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就好像廷烽的离去,从没人敢说起他的名字,到现在,心中仍然记得那痛,但已能面对。方宁真有自信,一步一步,他们都能离开当下,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斜睨着宁真这闷葫芦,马母嘿嘿嘿地道:「其实你怎么没有想过出奇招呢?」 「……奇招?」方宁真愣了愣,眼前伯母的奸笑让她联想到廷亨整人的模样。 「先有后逼婚呀!」两眼晶亮,眨呀眨、眨呀眨。「我跟你爸妈打过招呼了,大家都很期待抱孙呢。」 「……」以后还是别独自来马家吃饭比较安全。 「男人很容易的,灌他几杯酒再投怀送抱,嘿嘿!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谅他也不敢不认帐啊。如何?要不要叫你伯父送几瓶珍藏多年的高梁跟红酒,我听说酒混着喝更容易醉呀!」马母兴奋地算计亲生儿子,「还有,我跟你妈妈说好了,约一天我们去逛那个那个那个……性感内衣专柜啦!你弟弟说有家新开张的,听说买二送一耶。」 连老弟都参了一脚来算计她的肚皮吗?这话题再持续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变成逼婚加催生大作战,还是全家总动员版的……方宁真又觉得头有点晕了,最后只能尽力配合地说着:「我会考虑的。」 方宁真将贼笑不断的伯母送回了马家,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让计程车在离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处就放她下车,一整晚被伯母喂得有点过饱,需要散散步,消化一下过多的食物及对话。 沿途,大部分的店家已拉下铁门,方宁真散漫步伐经过一个橱窗前,她停下脚步。 什么时候这里开了一间婚纱摄影公司,她都没注意到。 看着那长长的礼服、遮在面前的白纱,方宁真侧侧头,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悄悄踮起脚尖,映着玻璃橱窗上的倒影,试图将自己的脸对上模特儿的,想像一下自己套上婚纱是什么模样。 曾经,她也收过一枚求婚戒指,戴在手上几个星期的时间,每每看了都会发起呆傻笑;然后有天送她戒指的人说要收回,她有点不舍,但仍转动手指,拔下了那刻意买小一个尺码、象征想绑住她一世的戒指,放手归还。 原来,世界上没有套牢这回事。所谓的永远,也只留存在瞬间。 橱窗玻璃上映着自己的侧脸,模特儿的长发在她颊边飘起,和面纱与裙摆一起飞扬。 如果留长发,也能顺便留住男人,那就好了…… 伸手,握住的是肩头的发尾,方宁真不再踮脚,转身迈出步伐。 一直以来的想法里,要生孩子前,如果能先结婚当然比较好;婚后,至少先有两三年两人世界,习惯婚姻生活,再生孩子。 没有结婚,没有婚后的两人世界,但先有了孩子,是不是,还是应该为孩子诚征一个爸爸? 年轻时以为结婚的先决条件是相爱。过了几年,认为需要有相近的价值观。走到了这一步,竟然觉得只要别嫌弃就好。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世界,一定要风云变色得这么迅速吗? 过了马路,忽然变得有些沉重的思绪让方宁真再次停下脚步,所站的位置,正好是一间分成两边经营店面的正中央;竟而浅的店铺,左边卖的是彩券,右边卖的是现打水果冰沙。 方宁真看着左边。 她不是个有偏财运的人,从小到大连发票都没中过,所以从没买过彩券,但……手无意识地抚上腹部,连这种事都能发生了,说不准她就是下一个亿万富翁呀。 点点头,她又看向右边。 听说,不应该吃冰的。可最近她老是想吃甜的、吃冰的、吃垃圾食物……越被说不该吃的东西,就越钻进她脑子里,呼唤着她…… 犹豫不决,那就让钱包决定吧。方宁真从公事包中拿出钱包,想着,若里头零钱多,就买冰来过过瘾,若钞票多就买几张彩券。 这么想着,她打开钱包,低头看去。 夜深。 熄了火,双手架在方向盘上,远远见到一抹身影走在无人的红砖道上,马廷亨眯细了眼。 黑眸落在她手中握着的一杯冰品,手肘处勾着提袋及公事包,另一手拿着汤匙,不停挖着冰往嘴里送。这家伙……都入冬了,三更半夜怎么这样吃冰?不冷吗? 一阵风吹来,她停顿半晌缩缩肩头,然后又挖了一大口冰,开心地咬下。 大约半小时前,接到老爸打来的电话,似是在浴室假装洗澡偷打来的,说晚上宁真被老妈叫去吃饭,顺带透露了老妈打的算盘。马廷亨不大喜欢让宁真独自到老家去,老妈想做什么就算老爸不说,他也猜得到,而他极不愿有人当着宁真的面,对他们与宇霏之间的三角关系出意见、给评语。 马廷亨打了很多通电话,她手机可能是无声状态,所以没接。宁真不会故意不接他电话,他想,只是因为上一个会议结束直接到老家去,一时忘了调回正常模式。 宁真不是个会故意吊人胃口的女人。很多人都说她聪明,他却觉得她傻得可以,反应迟钝,该有的心机她没有,温温吞吞,十分被动。 他坚持在人前唤她方总。公司员工间互相以名字相称,对他及宁真,只能称总,这是他订下的规定。因为他大了解人欺善怕恶的心理。待人好不是错,但长期下来模糊自身定位就有很大的问题;甚至,他想方设法去营造其实她颇有心机的形象,至少让人在算计她时多一层顾虑。宁真的个性太软,而他不想给其他人欺负她的机会。 那是他一个人的权利。 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马廷亨望着宁真在公寓门前停下,从公事包中掏出钥匙,可能是注意到了手机上有未接来电,她拧起眉,就这么在微凉的风中打着简讯。 马廷亨目光不离,从口袋中将手机拿出,握在手中。 未久,简讯铃声响起,马廷亨望着她开门上了楼。 一会,二楼边间的灯亮起,他才缓缓将双眼移开。 点开手中的手机荧幕,简讯中,宁真写着: 抱歉错过电话。从伯母家带回汤,明天带进公司。 马廷亨想也不想,按下了通话键。 「宁真,你到家了?」 「……到了。」 「我想喝汤,现在上去你家好吗?」 「现在……不大方便。」 「为什么?家里有别的男人吗?」 「晚了,我有点累。明天中午要下高雄开会,后天一早飞香港,我行李都还没收……」 「为什么不否认家里有别的男人?」 几乎听见了她的叹息,才回:「廷亨,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窗台上,是宁真的背影。如果她现在转身往下看,应该会注意到自己的车,然后,就不能拒绝他喝汤的藉口……可他不忍,也不想再见到她望着自己的眼中总透着无奈与忍让。这是他答应暂分居的原因之一。 那背影抽空又挖了口冰吃,马廷亨抿着唇,心里微微发疼,放柔声音道:「下次回老家前先打给我。我们可以一起过去,或者,可以一起不去。」 「嗯。下次会先跟你联络……不过,廷亨,伯母只是很担心我们的事。」她的声音很轻,是不希望因此引起他们母子间的争执。 第九章 「而我只担心你事事往心里放。宁真,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学得会,不要担心别人怎么担心我们之间,嗯?」那话,让她停顿了很久。玻璃上的侧影头微低,刚才浮起的良心与不忍已经蒸发,马廷亨思考着该不该不要脸一点,直接下车按门铃。 「我真的设事。今天跟伯父伯母聊得很开心,很久没过去你家了,他们煮了很多菜。」她的声音很软,可他怎么会听不出当中的一点疲惫? 「很开心?」他有些好笑,也不禁发恼。到了最后,可能宁真仍认为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必要和他分享心中真正的想法。马廷亨轻咬牙根,问道:「跟我妈聊怎么灌醉我,把生米煮成熟饭,聊得很开心?」他们已经到了需要靠孩子才能维系关系的地步,所以聊这样的话题很开心,宁真是这么想的吗? 「……」 「所以自你拒绝我现在过去你家,是一种欲擒故纵?」语气有些轻浮,怒气在酝酿,马廷亨低低笑着。「真,说你想我,我就马上出现在你眼前。」那侧影垂下肩,沉默依然。 「你不说话,是不相信我说的马上?」宁真越淡然相对,他就越想将她激怒。「还是拉不下脸承认,以为能很洒脱的离开,其实根本放不下?没有我的夜里,还是会想起我的拥抱、我的声音、我的吻……只要你说想我,我就不计前嫌去见你,陪你整夜一一」 「马廷亨!」 「方宁真!」马廷亨也在同一时间低吼着。「我答应你搬出去,答应给你时间、给你空间, 可是没有答应你不见我、事事瞒着我!没有答应你自己一个人胡乱做决定,这一点,你最好记清一一」 电话被挂了,马廷亨瞪着窗台边那人影将手机摔到一边,他又按下通话键。 人影拾起手机,这一回,她直接关机。 ……这女人,竟然因为吵架,打破了他们创业以来手机不关机,以防任何客户有紧急事件要处理的原则。 马廷亨气结,手中使力,几乎将手机壳捏裂了。他推开车门,才想下车找宁真理论,左腿忽地抽痛。 痛觉迅速在腿间蔓延开来,他只能紧紧抓住膝头,咬紧开关……试着深呼吸减缓痛觉,冬夜寒风从车门缝隙间袭来,他向后靠向椅背。 冷汗从额间冒出时,马廷亨眯细眼,吃力地望向对街二楼的窗台。 宁真已不在。 【第四章】 浅灰的笔挺西装是时尚剪栽,领口、袖口的缝线在外,上下扣子一颗木质一颗金属,里头纯白的村衫搭上糖果蓝的领带,压扁的英国国旗领带夹在两颗黄色村衫扣中间。马廷亨踏着悠闲轻快的脚步向柜台接待小姐打了声招呼,上楼时的步伐较平时慢上些许,转变不大,不会有人察觉。 单手收在口袋中,经过宁真办公室时探了探头,确认无人,他满脸舂风地压下门把入了内,大剌剌地坐进办公椅中,转了半圈,以外头看不见的角度迅速翻阅几个资料夹。 没见到太多不可见人的秘密,他又将电脑荧幕稍稍转动方向,输入宁真惯用的密码,登入系统。点开几个资料档案,扫过内容,几处引起注意,他又回身抽了刚才看过的一本资料,两相比对,陷入思考。 手指还在键盘上,他低了低头,忽地瞥见桌脚边的竹编废纸回收桶内散了一张张…彩券? 错愕半晌,他弯身将彩券拾起。 在桌前排列整齐,一共三十张……嘴角略略抽动,这女人在包牌吗? 宁真没有偏财运,她自己知道的。出国参展去过几次赌场试手气,吃角子老虎机没拉中过一次,就连俄罗斯轮盘和买大小这一类几乎是一半一半机率的赌博,她都能次次选中不中的那一边。几乎成了同行友人下注的重要参考。 这样的她,怎么会一次买三十张彩券? 他弯身拾起,十分疑惑。 再细看,眼前排列整齐的彩券有个共同点,在右下角有个蓝笔画上的哭脸符号,想必她已对过奖,但没有一张中奖……最后一张彩券上的哭脸,眼睛部分打了个大叉叉,大颗泪水喷得很远。想像她当时的表情,马廷亨不自觉地失笑摇摇头,上搜寻网站查询中奖资料。 果然,全数杠龟。 将手中被揉过的彩券抚平,一张张叠好,收进皮夹中,马廷亨起身,结束○○七情报员戏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时间是早上十点半,他的正常上班时间。 吹着口哨来到专用休息室,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着杯子,看向大窗外的庭院与小径,啜了口咖啡,满足地闭眼,细细咀嚼新买的咖啡香味。 深焙,浓郁,微焦,苦中带甘……果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蓦地,听闻窗外街上传来细微声音,马廷亨睁开眼。 计程车门被推开再关上,一身深蓝过膝窄裙套装,胸前别上单颗的珍珠胸针,低调的气质打扮正是宁真的风格。她手中勾着公事包,胸前抱着厚重资料文件,助理赶忙上来帮忙,她却只分了他一半。 两人有说有笑,宁真走在前,高跟鞋踏上石板小径时一个不穩,向后倒去,身后助理抛开资料扑上前。 飞散的纸张间,两人相拥,助理的手扶在她纤细的腰,她直觉勾上助理颈部……对视许久,宁真首先爆笑出声,然后助理也笑了,笑得脸都红了。 在二楼窗边看着这一幕的马廷亨被急冻了般,盯着两人弯身收拾纸张;未久,一楼的同事也都出来帮忙。 杯子还在手中,马廷亨望着她的笑容。 热咖啡还冒着香气,却不知为何苦味的尽头只剩一丝涩意。 许久、许久,他仍移不开视线。 「方总,帮我们想办法说服客户啦……」 「对呀,方总,他们真的很难搞耶。」 「这些人真的很过分耶,明明都说好了价钱,临活动前才要来改,场地都订了,媒体资料袋都做了,邀请都发了,摆明了要我们自行吸收费用嘛。」 「就是说嘛,厂商的钱是一定要付的,他们这样为难,难不成要我们做白工吗?真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几不吃萆。」 ……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形容词了。 采光舒适的大会议室里,一张长长木桌围坐了两组的同事讨论着近来客户频频砍价的情况,语气、表情都很激烈。 靠近最内侧的落地窗边,方宁真将椅子转了半圈,耳中听着同事们的抱怨,没有回话,双眼望的,是窗外温暖阳光照在草地的宁静景色。 这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近半年来特别严重。一个客户撤销签了约的企画案、一个客户不停杀价、一个客户已经预告明年度的重心会移到中国市场…… 方宁真还是看着窗外,直到感觉义愤填膺的你一言我一语稍稍平息,发泄完了情绪,她才转回身,说道:「真是辛苦大家了,也谢谢各位的专业,在不合理的情况下执行高品质的服务,公司不会让大家做白工,这个客户我会亲自拜访。我和马先生之前就这话题谈了几次,很多retainer会在年后换约,我们想趁这个机会调整服务内容;今天你们的意见我会带回,各组组长如果还有什么认为需要补充的,如果能尽快跟我说,我会尽力反映在新的合约里。」捷思的两位老总管理风格,一个讲究授权,一个完全放任,日常事项大多交由组长及副组长与客户连系,策略制定、年度企画及重大活动时才会由两位老总出马。不过许多大客户仍喜欢直接找方总及马总,想必因此,他们早先一步察觉了问题症结,并着手解决方案。 「企业的预算删减是大体趋努,而为客户解决问题,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见同事们似乎能稍微消消气了,方宁真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相同的经费原本投注在台湾这单一市场,现在更多人认为放眼整个大中华区会更有经济效益。向内炒作已经过于成熟的市场,不如向外拓宽新的商机;以客户长远经营他们各自产业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聪明的做法。」 众人面面相觑。方总说的是事实没错,可……她们设身处地为客户着想,谁又为她们想呢? 对于大坏境加诸的压力,很难不有怨言的。方宁真一个个审视同事們无奈的表情,道:「这几年因为大家的努力,我们的团队自已累积不少在香港及大陆的经验。未来,我和马先生希望发挥捷思跨产业及跨市场的特长,提供客户更有价値……但不一定更便宜的服务。」在她的想法里,降价售出,不如收摊结业。应市场供需与风向转舵,才是她希望做的。 第十章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象公关这行业,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请名人代言、办活动、开记者会?听着那一番话的同时,众人想起刚进公司时,方总在迎新会上问过这样的问题。 当她们工作进入状况,不再是新人,当她们深夜加班处理某个客户不经大脑的发言危机时、某个客户蠢到无法分辨哪家提案好而气得跳脚时、眼下,某个客户以为她们的专业很廉价时……众人也会想起方总问过的话。 然后,有时心中不禁有点怀疑,几年前方总坚持将虽然老旧但还堪用的办公室装潢翻新,辟出宽敞的开放办公空间,将庭园设计成能举行活动的场地,这一切,是不是为了慰劳员工? 原本担心客户一再砍价会影响工作心情,更怕影响薪水……此刻却因方总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安心不少;众人当然明白抱怨无法解决问题,但知道老板跟她们站在同一阵线,怎么说心里都畅快许多。 「正式的宣布会在农历年前尾牙时,但有些组员已经知道,捷思的高雄办事处将会扩张,同事间可能会有调职。」方宁真说着,思考一阵,才又道:「这几个月我常飞香港,你们应该也猜得到捷思可能会有不同的发展。至于细节部分,还是晚些由马先生跟大家说吧……」语落,众人用一种微妙的眼光看着自己,她不禁笑问:「怎么了?」 「其实……」听了方总今天对大家说的话,其中一个组长回想一直以来同事间对两位老总的传闻,莫名地有些内疚。「我们那个……以为方总跟马总不合,可能会……」 「分家吗?」既然都问出口了,方宁真便替她把话说完。 见到资深的同事都开门见山直说了,另一人也脱口说出心里话:「方总,今天吴宇霏不在,大家说话便不必有所顾虑。其实我相信现在在这会议室里的人都是站在方总这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挺你、跟随你。」环顾室内众人的眼神中全都透着一种同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头蓦地有些晕,方宁真闭了闭眼,思忖片刻,才暗自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很关心公司的事,是好事。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们,宇霏和我及马先生之间,无论如何发展,都是私事;到目前为止,我仍没有离开捷思的打算,我想马先生也没有……当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希望你们记得今天说过的话,用实际跳槽行动来挺我、跟随我。」说到后来,语气已是有点自嘲。 私归私、公归公,方宁真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解释这段三角关系……言者无心,别人怎么看她。是傻、是城府深还是别的,总之日久见人心;可传闻无论真假,总在不知不觉间取代了事实。 事实是……她并没有立场去澄清、去解释宇霏或者廷亨的心情;宇霏心里有谁或没有谁、廷亨心里有谁或没有谁,也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方宁真没有离开捷思的打算,因为捷思的创立与茁壮,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能站得理直气壮的立场只有这么一处,无论站姿看起来有多勉强,无论地盘会否日渐缩小,她绝不退让。 没再去理会同事们怎么想,方宁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有些耽误,她抬起脸,想结束会议去赶下一个会;忽见会议室外,助理抱着她的公事包与会议资料正对着她微笑,张大的口型说着,已经电话叫车,现在出发刚好。 那冲劲十足的模样,令方宁真证了几秒,起身已掩不住笑意。 她没有人事决定权,面试了三个应征者,依照规定填写了评分表,最终,仍是廷亨决定雇用谁。他会推翻自己跟铃铃选的人,另外安插人进来,她不意外。廷亨本就是我行我素的个性。 我行我素,但通常有自己的道理。沈家豪成为她的助理一个星期了,方宁真有些明白那道理何在。 离开了会议室,关上门,方宁真想接过他手里替自己抱着的公事包及资料,沈家豪却以下巴指指一要桌上事先准备好的封口纸杯。 「热牛奶。」 方宁真微愣地看了看助理的笑脸,再看着那纸杯。 「方总每天早上都有喝,今天一早开会来不及。这是我刚才准备的香浓全脂牛奶,在车上喝吧。」 「谢谢」片刻,方宁真握起那温暖的杯子,双手感受着助理的细心体贴,温温笑了开。「家豪,谢谢。」 沈家豪看着眼前的熟女大姐姐,脸悄悄地红了。 ……这就是所谓的引狼入室吗? 从这角度看去,正好能见到会议室门口,一个傻子般的助理脸红傻笑兼抓头,自己女友脸上是温柔笑意。 眉角一挑,马廷亨哼了声,迈开步伐。 方宁真手里的热牛奶温度刚好,她举杯就口,正想先尝尝香浓全脂牛奶有多香浓,身侧一人靠来,冷不防地抽走手中的杯子,扣住她手腕,扯过。 没有回头,但马廷亨非常确定宁真现在看的不是自己帅气的大男人背影,或身上这套新买的西装有多合身,他能感觉一向都颇为迟钝的宁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傻了数秒,才开始扭动手腕想挣脱。 助理张圆了口,很努力不让下巴掉得太过;会议室里的同事全都贴到玻璃墙上观看,所幸玻璃隔音不错,挡下了她其实不大想听见的惊呼与评语……方宁真使力想抽回手,却徒然。 最后,她也不挣扎了,就这么任他将自己带回了办公室里的休息室,关上了门。 「你疯了吗?」 协议分居时他们都同意凡事以公事为重。其实这根本不需要特别强调,因为方宁真一向公私分明,过去五年她的表现就是最佳证明。 廷亨居然在那么多同事面前一把将她拉进这外头看不进来的休息室,她们会怎么想?这间公司内部的蜚短流长还不够多吗?廷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连客户都开始关心进展了吗?现在关起门来说话,她也不用再维护堂堂马总的面子了。 腰间的大掌握得极紧,身子贴着他的,方宁真两手在他胸前推拒,勉强拉开点可以瞪人以示不满的距离。 「就快了。」马廷亨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搂着那他总是嫌瘦的身躯,才知有多想念;可偏偏,怀里女人满心想着的只是怎么不着痕迹地疏远他。 廷亨总是笑脸迎人,她曾戏称他老k脸,手里一把剑,却不会让人看穿何时出招。此刻,方宁真望着他轻蹙的眉、眼里的委屈,心里微微犯疼……表面上看来再怎么无所谓,他也并非不会受伤。 可廷亨……只是不习惯身边没有她,这些,能交由时间慢慢治愈。 方宁真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没有怨过。廷亨与她,曾经交换过誓言,可他仍会因为另一个女人的伤心而飞奔离去。于是她领悟了有些羁绊无法被斩断,领捂了分享终须割舍。 伯母说,廷亨只是对宇霏不放心……不放心,便是放在了心上,不是吗?取消订婚的理由,廷亨说是因他无法弃宇霏不顾,而当时的自己一时无法割舍,所以分享了他的怀抱、他们的家,做为宇霏的避风港。 方宁真认真思考过的,若廷烽还在,虽然是飘忽不定的性子,年纪也有段差距,但两人兴趣相投,说不定最后仍会和宇霏走到一起,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看到那最后;若……若两兄弟中出事的是廷亨,自己就是宇霏。 有人说她见不得宇霏好。方宁真扪心自问,那样的情绪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只因立场交换,她无法保证不会寻求另一个廷亨的环抱,像解一时的毒瘾,甘愿沉沦。 她怎么会见不得宇霏好?她的幸福,全自宇霏成全;若宇霏寻得另一个港湾,眼下拥着自己的胬弯才能空出,不是吗?可谁又能保证,宇霏温见的是让她永远不回头的另一半? 所以,她不是没有怨过,可她无法恨宇霏。 花了几年的时间理解,成为不了廷亨的最重要、他的唯一,这样的爱情,太蚀骨、太耗神,而她有些倦了,不如……退回不必为对方负责的位置吧。就让他们在适当的距离,观望彼此的好。 这是她的独占欲,她的任性。 她和廷亨是很不一样的个性,照样能适应彼此的不同;那么,只要愿意花时间,有耐心,也一定能适应彼此的不存在。 掌心贴在他心口,感受那一拍一拍的心跳,方宁真垂下眼,避开了廷亨有些炽热的凝视。她单手伸到身后,扳着他紧扣的手指。 第十一章 她的眼眉间透着不情愿,所以紧握的手还是松开了。上一秒还拥着她的手,收进两侧的口袋中,马廷亨道:「我们说好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不接我的电话,宁真,你应该还记得吧?」 「你有打给我吗?」话题的转换很迅速,方宁真也尽力配合,拿出手机,检查是否有漏接。 「我说的不是今天。」距离他们吵架经过了六天?,那一夜,让马廷亨严重怀疑自己患了高血压,才会不断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的声音。看着宁真开始翻阅昨天及前天的通话记录,他很好心地提供线索:「我说的是你关机的那个晚上,我没汤喝的那个晚上,你让我在寒冷夜晚独自一一」 「我没关机,」方宁真打断了他的贴心小提示。「手机刚好没电了。」 「……我不是有买行动电源给你?」喔!所以是他误会跟自己吵架会让她失去冷静? 「也没电了。」方宁真淡淡说着。「而且不管是接什么电源,都无法马上重新开机,你不知道吗?」 「那能重新开机后,你就不会回打给我吗?」正常人都会这么做的吧!马廷亨十分不满地质问。要不是他未雨绸缪带了止痛药在身上,极有可能名副其实地「痛死」在路边的。 「打给你继续吵架吗?」方宁真微叹,头也不抬地反问。她跳出了通话记录的页面,注意到时间,秀眉轻蹙,想着该叫助理先打电话到客户那打声招呼,说他们会迟到。 叩叩。敲门声响,身后的门外,沈家豪的声音传来,似是故意提高音量说道:「方总、马总,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已经跟客户联络过,告知他们会迟到半小时,计程车还在楼下等着,不知道两位……咳,谈完了吗?」「谈完了。」方宁真扬声应着,拉开了门。 眼见宁真完全忽略自己存在的举动,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开门,马廷亨呼了口气,扬笑瞪着门外正对她脸红展笑的助理,他长手一伸,将宁真又捞回环里,语气略急地说道:「等等,你裙子拉链没拉好。」 碰一声,休息室的门又被关上了。 方宁真拔下了按在自己胸腹间的大掌,转身退开,眼神警告地睨着他挑衅的脸,恼着:「马廷亨,你可以再幼稚一点。」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蔚然说他没药医的病症之一就是幼稚,交往十多年的宁真应该早就能接受了才是。不理会那自以为恶狠、但看在他眼里显得可爱的瞪视,马廷亨缓缓低头向她靠来,噙着笑,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不该低估我会为你做出的事,宁真。」 身子一僵,方宁真觑着他靠得太近的脸庞。 然后,他推开了她身后的门。 方宁真瞪着那灿烂的笑容,与那又白又亮的可爱虎牙,双手在身侧紧握,半晌,才唤了助理一同离去。 【第五章】 「宁真,你什么时候才要把这件事告诉廷亨?」 问话的是一身保守西装的丁守文。他手中两杯秘书特别买上来的现煮研磨咖啡,一杯放在宁真面前,另一杯则靠近嘴边啜了口;他并不特别喜爱咖啡,但每回她来,总会陪着喝上一杯。 布团木椅中,方宁真一身米色套装,瞄了眼冒着香气的咖啡,是学长让人到她最喜欢的店家买来的……果然轻易就能挑起她的咖啡瘾。硬生生将视线移开,她回着:「再过一阵子吧。」 丁守文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做为捷思的会计师,我真的必须提醒你,目前的赤字虽然不是太严重,但问题可能会持续扩大,你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了,廷亨作为负责人之一,有权知道营运状况。」 丁守文跟廷亨、宁真在大学同一社团认识,他们刚创业时,自己也正好成立自己的小型事务所。做为第一个、也是服务最长的客户,看着捷思从零到有,有过最风光的时候,也有过困推,这两人总能携手度过。可这一回,他们觉不是太乐观。 方宁真听着他的话,点点头。「这阵子真的发生不少事,我不是有意能瞒他的,学长。」客户合约变动多,活动也多,加上高雄办事处扩张的事,还有几间香港公司的洽谈……实在令她有些分身乏术。 每回廷亨找她开会,她都想着该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可每回,不是有突发事件逼得他们只能通电话把紧急事项迅速交代一下,要不就是廷亨总做出故意激怒她的举动……而她也真的被激怒,所以就一拖再拖…… 她想过几个解决方式,最差的,可能得卖了现在的公司房子,搬到租金便宜的办公室去。她很喜欢那屋子的,越看越喜欢越不舍,可她更不能减薪或裁员;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最近几次见面,问了几回,得知他们分居,财务又未见起色,才会让宁真显得这么累吧。个性本就沉静的她,此时看来更加软软懒懒,丁守文有些不忍声说着:「宁真,捷思设立时我会建议把人事权给廷亨,把财务归你管,为的是保护你,不是让你一个人闷着头操心。」 「我知道。廷亨还是抱怨了很久才同意的……」话说到一半,方宁真停了停,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回忆过往了?那不是老得走不动时,才会拿来说嘴的事吗? ……那时的廷亨嘴里怨着所有人都觉得她跟他交往、跟他创业,到头来一定很吃亏,好像他很靠不住似地;说是这么说,签字分配股权是十分痛快,眼也不眨地……微叹,方宁真道:「学长,谢谢你。你说得对,廷亨有权利知道,也有责任一起承担、一起想办法,我不会一个人钻牛角尖的。」 手,循着咖啡香,方宁真还是忍不住握起了纸杯。 以前爱喝拿铁、卡布奇诺,其实爱的是奶香;和廷亨交往后,被他逼着拖着,也染上了喝黑咖啡的瘾头……不是真的迟钝到不明白廷亨几乎次次约她的,都是他以前会一起喝咖啡的时间,也许,在潜意识里,她的确想逃避吧。 「那这件事,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廷亨?」她握着纸杯的时间太久,丁守文本不想戳破,却又担心她老觉得事事都能一个人解决。宁真一直是个独立的女人,那场意外之后,她连感情观都变得太过独立;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他无法认同,更无法原谅廷亨自以为是救世主的做法。 「……财务的事?」眨眨眼,方宁真不确定地问着,以为学长忘了自己已问过这问题。 「怀孕的事。」丁守文起身,从她手中抽走了孕妇不宜的咖啡。「廷亨还不知道吧?我前妻怀孕时,症状也跟你一样,有点恍惚有点迟钝,总是懒懒的,判断力下降;以往爱吃爱喝,一见到就两眼发光扑上前的东西,会因为医生说少碰就真的忍住不碰。」他承认,这是一种套话的招数,但看宁真的表情,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总觉得被学长拐弯讽刺了一顿?方宁真目光随那咖啡放远,叹到快没气叹了,不否认地道:「暂时,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吧。」公司的事占据她的脑袋,实在还没去细想该怎么处理肚里这个选错时间报到的……惊喜?惊吓? 宁真身材偏瘦,目前外形还看不出端倪,可丁守文仍在瞬间加深对廷亨的厌恶。廷亨可以把吴宇霏照顾得无微不至,为她取消婚约、为她张罗留在台湾的生活,可对宁真,竟能放任到这种程度。 「你飞太多,对身子不好。」想起她刚才说要飞香港的事,丁守文直觉说着。宁真不语,他语重心长道:怀管你决定要不要告诉廷亨、什么时候告诉他,宁真,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能把孩子拿掉,否则会后悔一辈子。」他跟前妻拿过一个孩子,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分歧。这种事一辈子都过不去的,绝对是母亲;这一点,是分手后他才慢慢体会。 一席话,让方宁真微怔。 对于分居,甚至分手,她都想得清楚,可拿掉孩子的念头,似乎一刻也没有浮现……这又是为何? 唉……听说当高龄产妇是很累人的哪…… 方宁真轻轻靠向椅背,近来头痛的症状还真严重。 他们不曾有过太深刻的对谈,每当问起,宁真虽然总是轻描淡写,但不会回避。吴宇霏介入宁真与廷亨的感情后没多久,丁守文也离了婚,两人有时会聊起,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她唯一会稍稍透露心里话的对象。 第十二章 眼前宁真似乎陷入沉思,丁守文双手抱胸,细细端详她低垂的眼睫。当年,先对宁真展开追求的是自己,不是廷亨,无论怎么看,应该都是自己跟宁真比较登对才是…… 「宁真,」丁守文忽然开口唤着。「我现在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学长的眼神有点不寻常,方宁真非常疑惑地看着他。 「结束公司,离开廷亨,跟我结婚。」宁真诧异瞠目,慵懒的双眼瞬间变大两倍,丁守文差点被她逗笑了,温声道:「我喜欢你,以前是年轻小伙子的热情,现在老了没有热情了,但仍被你身上的平静吸引。你不爱我,可你懂我,了解我的工作、个性……宁真,结婚靠的是冲动,而组织家庭需要的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是共识。」 她的确玩笑般地想过诚征爸爸的事,眼前的学长本身有两个孩子,虽然现在都跟了前妻,但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丈夫与爸爸。学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想必也是过来人的经验谈,只是……这求婚也太……顺便了吧?会计师都是这样省钱又省时间的吗? 方宁真右手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快掉下来的下巴,沉吟半晌,决定先解决财务危机、客户危机……总之就是其它燃眉之急类的危机,再来思考究竟肚里的孩子需不需要一个老爸。 反正都是要生下来,谁来当老爸这事就容后再担心吧。 方宁真在无言中慢慢回神,开始有点相信孕妇的反应如学长说的慢半拍,才会哑了般地说不出任何口应,只觉脑袋发晕。 丁守文不是期待她马上答复,他也并非心血来潮玩弄宁真,他需要一个伴,需要有人分享喜怒哀乐;而宁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宁真手机设定的会议通知铃声响起,丁守文才打破沉默,送她离开办公室。 等待区的座椅上,沈家豪正读着下一个会议要用到的资料,一见方总,起身接过她的公事包。 「今天谢谢你,学长,圣诞节我会在香港过,回来再见了。」来到电梯口,方宁真微笑道谢,示意他不用再送。 「嗯,那先预祝你生日快乐。」丁守文点点头。「我的求婚,也请你认真考虑。」 方宁真跟助理同时抽了口气,然后她按住电梯门,说了些什么。 沈家豪还在傻眼的情况下,电梯门关上了。 浅色木头地板的客厅里,有靠墙的白色书柜、套上暖橘色软布的沙发、看起来有点笨重的原木茶几。客厅另一头是开放式的厨房,岛型流理台、三座式的瓦斯炉具、老旧的冰箱和足够应付两人生活的锅具、餐具。 交往一段时间后,有天,冒出了一同创业的念头,接着开始了从早到晚不停奔波与开会的日子。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见…… 约时间见面讨论过后分离,总会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说、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们陷入了分别后马上必须再见的循环。 同居成了方便的选项。 只是,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觉间,转变成检验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测试……在她惯性的缓慢思考模式里,他一点一滴灌输描绘属于两人的未来蓝图。 前五年的时间里,家她添购得缓慢,可还是一件一件,将这个家布置了起来。直到客厅、厨房温馨得让他们下了班哪儿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后在沙发上摊着依偎着;直到卧室的双人床终于换到一张两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垫,无论在外头遭遇什么难处,都能在此相拥入眠,获得平静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们当成杂物间的空房被清理干净,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机,播着谁都不真懂的古典乐,那儿成为他们假日偷闲,听音乐、看书、睡懒觉的专属空间…… 那一刻,他已经太确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侣;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骤逝,不包括至亲加诸的情感伽锁,不包括……到了后来他再也不确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么,又不包含什么。再坚强,他也应付不了瞬间的风云变色。当身边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转而考验自身感情。 讨回了那个在古董唱片机前,一身睡衣,没有鲜花,没有烛光,只有午后暖阳为证,他单膝点地,屈身求得她终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尽他的忿怒,将之甩进深夜的大海。 之后的五年里,屋里物品添得颇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专用的单人沙发,假日偷闲的空间里,古董唱片机被收起,是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团睡垫,正式成为某人的避难所。 …… 炉子上的摩卡壸发出声响,马廷亨心思稍敛。 拉开柜子,正要取出杯子,看着排列整齐的黑色、白色、红色杯子,眉间轻蹙。屋里有太多太多细节,看似微不足道,可伤人至深。 来到沙发中,没有转开电视,只想寻回该有的平静。视线绕着,停在了不远处书柜上的一帧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级方程式赛车那天,拥着宇霏欢呼;在宇霏挤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远。 同一格的架上,数个照片相框,框的是他、宇霏与宁真三人的合照。意外过后,每年圣诞、宁真的生日,他们总会寻一处旅游,替她庆祝。 相片里,宁真从长发变短发,笑容一点没变,温温的、微微的,眼儿弯弯的。 良久。他长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皮夹,那是与廷烽当年拿的一模一样的老旧皮夹。 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与廷烽两人勾肩搭背,在店里看着两个排在一起的皮夹,差别只在内侧印上的限量产品序号。 玩笑性质说着既然外貌相似度太高的两人一生都被外人搞混,幼稚程度相当的两人不如继续穿相同衣服、剪相同发型、用相同手表皮夹;玩笑开到一半,廷烽已刷卡买下。 廷烽的皮夹,宇霏收着,透明夹层中的照片,正是廷烽拥着宇霏欢呼的那张,摆放角度关系,自己被皮框遮去。是宇霏曾经的有意,也是从未得到廷烽感情回应的她,唯一能制造与廷烽单独一同回忆的方式。 没有人说破。因为宇霏喜欢廷烽,已遭到太多困境,这小小的美好幻像,任谁都会由着她。 马廷亨打开手中的皮夹,透明夹层中,是他与宁真租下那幢屋子,作为他们创业起点的那日。 这是鬼屋吧,他曾这么说;可宁真仍是耐下心,一点一滴,从小处改造,从里到外,令鬼屋蜕变成为今日的捷思。 长指抚过相片里她开怀的笑,笑得变得圆润的两颊、微微皱起的鼻头……是因他的逗弄,也因那发自内心抑不住的喜悦。 那笑,已不复见。 宁真选择了一个安静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他的心意识过来时,她正悄悄地、悄悄地循原路退出。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平反自我的理论,她用惯有的软性言语,说服自己放她搬离他们建造的家…… 以为放慢速度,就不痛。 ……这女人,当他是青蛙吗?以为拿温水来煮,就不会死? 左手按在隐隐发疼的腿上,马廷亨向后仰去。 闭眼想象,宁真一如往常,趴在他腿上,不问他腿的情况如何,不管疼痛与否,只是轻柔地揉着按着,一整个下午…… 猛地睁开眼,马廷亨撑起身,再忍受不住那疼痛,到药柜翻出止痛药,仰头吞了。 平日早上的百货公司门可罗雀,这种时候来逛街买东西,再好不过。 马廷亨一身笔挺的炭蓝色西装,单手收在口袋中,手机贴在耳边遥控另一头的会议,悠闲地扫过路经的专柜,向几个差点没打起瞌睡的柜员微笑打招呼。 工作的关系,经常接触时尚产业的客户,马廷亨除了几套固定穿着的西服外,几乎每一季都会添购单品如领带、西装外套、袖扣等作为搭配。 常逛的这间百货专柜柜员几乎都认识他,也很习惯此人总在一般人不会逛街的时段出现。 今天真的只是单纯路过,马廷亨向正拿着新品领带的专柜阿姨挥挥手,步伐未停,听着电话那头的讨论,又继续给予意见:「那种话可以关起门来说,但面对媒体不能,很容易就被曲解……不是,你可以翻一下我上次帮贵公司上课用过的讲义……第几页……我想你们这个团队有必要从头一页一页翻,你写出来的声明稿,每两行就出现一个不该用的暖味字眼。嗯……好吧,唔……不行,可能要跨年后……好,那就再加一个星期的课……打折的事要问过方总才能决定。嗯,那就先这样吧,合约我请秘书寄过去。」 第十三章 在手扶梯上收了线,马廷亨迅速打着简短邮件回公司,附件给宁真后,转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机,他抽空看着墙上贴的小海报,有几个品牌特卖会。眉一挑,马廷亨又拎起手机,从通讯录中选了一个号码拨出。「刘经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没错,我不会没事打电话给你……我现在正看着贵百货公司的宣传广告,超值特卖的那个……是。刘经理是不是忘了我们上一季才谈过的,把两个风格天差地别的品牌排进同一个特卖挡期,只会造成顾客的混乱,同时拉低两个品牌的价值……你、你说什么?你只跟方总谈……方总……方总换了你们的合约……什么时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开西装外套,将手机收回内袋,马廷亨咀皭着刚才客户的话,脑中想的是那天在宁真办公室翻阅的几个客户合约。算一算,这是第二个宁真换下的合约了。如果没记错,新旧约的内容差别在服务范围,原先的全套式一条龙服务,现在只剩顾问部分,然后交由客户本身的公关行销部门执行。 宁真跟他谈过。 因为客户不合理的杀价,所以在必要时会简化合作关系,将公司的人力、资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对象;马廷亨同意过的,他记得,他同意合约内容交由负责的同事重新拟定。 可……宁真在急什么?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换了两个客户的合约了…… 叮叮。是简讯铃声,马廷亨将手机解码,点开。宁真传来的讯息写道:今日飞香港,三天后回台,届时请拨空一谈。 马廷亨停下脚步时,正好在家庭用品楼层。 前方的专柜卖的是他熟悉的欧洲摩卡壸品牌,几件商品正在特价……暂放下紊乱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属小壸,经典设计的一人独享摩卡壸。 同样的款式,家中也有一个大型的,正好冲泡两杯……周末时,他还在心里埋怨一次煮两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报告说这种材质会提升老人痴呆的风险? ——真的?那更要买大的,我们一起喝,一起变老,一起痴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点,我先呆吗? ——……你就这么不想照顾我吗?到时就是你这辈子唯一能辩论讲赢我的时候,还不好好把握? ——怎么样,很吸引人吧! 曾经,他跟宁真有过这样的对话。然后他们买了一个回家,天天一起喝,可……还没一起变老,也还没痴呆,宁真就放弃了。 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壸,眼底有些不满。 半晌,他缓缓放下那个孤独得太明显的经典设计,看了眼时间,马廷亨转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着上一个客人留下的报纸,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搁下。黑咖啡果然还是太高难度,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不会再点。 身侧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当中一个停在了他面前,迳自拉开对面的椅子。 坐下,那道讨人厌的声音说着: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么好事呀?」 马廷亨解开西装外套扣子坐下,咧开带着虎牙的可爱笑容,非常热情地向大学同学打招呼。 丁守文斜觑着他,摊了摊报纸再摺好丢到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你自己数数看哪次约我没迟到,如果赶不来,难道不能先拨个电话告知一声吗?」「我迟到归迟到,可是哪一回有耽误到你下一个行程吗?」马廷亨瞄了眼手表,守文说可以拨给自己一个小时,他迟到半小时,还有半小时可以聊。 「你就当作离开办公室透透气,放松一下嘛。」 无意与眼前的无赖辩论,翻了个白眼,丁守文转入正题:「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马廷亨还是一脸灿烂笑容,阳光从侧边而来,牙齿亮得发光。 丁守文看着他。 马廷亨别开眼,看着路边一对情侣正吵着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记耳光。分心想着那种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时,他说道:「宁真最近应该有找你谈过捷思的财务状况。」客户换约,组员重组,拓展新市场……保守如宁真会忽然变得积极,他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挡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觉收紧了又松开,一会,丁守文才回道,「这件事,宁真说会自己跟你说。」财务权虽说在宁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发出的报表,想必多少知道这半年来的情况,只是抓不准详细数字。 这答复,在他的预料之内。守文一向偏袒宁真,马廷亨也没想过要从他这里问出细节,只是在与宁真坐下来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试试水温。看来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廷亨没有再追问,虽是带笑,不知为何却令丁守文觉得他眼底透着隐隐的愠怒。「你今天约我就是为了问捷思财务的事?」这种事在电话里问就行了,根本没必要特地约了见面。 「你认为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事可聊呢?」马廷亨分心看着手机,行事历跳出提醒,宁真今天飞香港,现在正是飞机起飞的时间。 「廷亨,你想说什么?」话里的暗示,丁守文如果听不出来,他们超过十五年的朋友也白做了。 的确,今天约守文出来,问起公司的赤字只是顺便。马廷亨噙着略带邪气的笑道:「只是想关心一下老朋友嘛……守文,最近跟你前妻怎么样?不是一直她想把她追回来?不过听几个同学讲起,说她现在有个律师男友耶,真是太厉害了;本身是医师,前失是会计师,将来老公是律师,真是精英界的三角恋情,写成小说应该很畅销。」守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嘴角则越扬越高。 廷亨爱耍嘴皮子,但深知言语如剑,很能伤人,因此从不会如此不留余地……丁守文将手从嘴边移开,坦白道:「我向宁真求婚,是在你们分手——」 「分居。」马廷亨纠正着。 愣了愣,丁守文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分居是分手的同义词,廷亨。」一个女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轻易离开与另一半共同拥有的家,因为一旦踏出家门,要回去就难了。 「……你用的是哪家的字典?」马廷亨挑眉问道。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年轻的时候觉得他反应很快,总能说出让人啼笑皆非却颇有深意的创意答复,如今,丁守文只觉得他真的长不大。 「你照顾吴宇霏五年了,宁真也被你拖着五年,这样的关系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你敢说你对吴宇霏没有一点意思?你在宁真面前对另一个女人张开怀抱,拥抱她的一切,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宁真是太理智,所以没跟你闹过。廷亨,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为什么宁真要和你分居。」 马廷亨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只是静静听着那话。朋友跟女友求婚,分明该生气的是自己,就不知为何守文比自己还激动……当年横刀夺爱的仇,现在来报复他了吗?那守文真是找对时机了,在他难得心力交瘁时,把罪状挑明,给他重重一击。 然而,他不说话,不代表默认,这些话如果是宁真问的,他又怎么会不答?可宁真问过吗?她只是默默看着,默默忍着,默默体贴着,然后有一天,忽然就与他道别。 丁守文见他不语,摆能自知理亏,又再道:「是,现在的我们心里可能都有别人,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中抽离,可重要的是我们能花时间陪伴对方,假以时日,就会成为扶持彼此的重要存在。廷亨,你呢?你的时间都花在谁身上?宁真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宁真从没说过需要他。雨天忘了带伞,她等雨停;雨不停,就买伞;出差回国班机提早到达,叫好的车联络不上,她就在寒冷的清晨独自搭车返家;活动结果不如预期,客户将过错全数推卸,她一声不吭,回到公司后检讨过失;发觉客户私下违约,两天后列表与之解约…… 宁真从不向他求救,所以他总是后知后觉。守文的指责,马廷亨无法反驳,可真正该恼火的人,是自己。 马廷亨呼了口气,考虑着该不该把心中无处发泄的怒气送还给守文,免得一个人高血压爆血管太寂寞。考虑良久,他道:「守文,我不知道你向宁真求婚是想报复我,还是报复你前妻;如果你是冲着我来的,那我们的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你是冲着你前妻,想暗示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且就在她转身后,你能马上跟当年暗恋的对象在一起,我想,你应该能非常成功地把真正爱的人赶出生命中。」 第十四章 丁守文瞪着他的笑脸。 眼都笑弯了,马廷亨立起身,扣上西装外套的第一颗扣子。「你看起来有点傻眼,该不会……我那么刚好地点醒了你,让你正视自己的心意吧?」这样他就从情敌变恩人了,有梅开二度的媒人红包可以拿吗? 当廷亨经过身边,丁守文几乎听见了他的低笑。回头,见到那直挺的背,没有一丝迟疑的迈步,彷佛真的没被自己打击到……他唤住了他。「廷亨,你不想知道宁真怎么回答我吗?」 马廷亨脚步略停。 「那个助理是你放在宁真身边的小间谍吧?」求婚的事宁真不可能告诉廷亨,那么做只会复杂化她正在重新梳理的关系,所以,多嘴打小报告的想必是宁真身边的新助理。求婚那天,宁真就给了他回复,不过是支开了助理说的,所以廷亨不会知道。丁守文看着眼前男人微眯的眼,知道自己扳回了一城,心情舒坦几分。「你以为宁真没发现?」 马廷亨轻轻咬牙,回着:「就算发现了,她也只能照单全收。」 停顿良久,不闻他再开口,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丁守文觉得这一回合胜利女神在跟自己微笑。「如果你想知道宁真怎么回答,我不介意告诉你。」 怀必了。」马廷亨直觉回着。再想知道,他也是有男人的面子的,怎能从挑战者口中获得情报? 廷亨还是转身离去了,虽然看在丁守文眼里,他的脚步不大自然。 他承认自己有点狡猾,到了最后,还是没将宁真怀孕的事说出口。不过……在感情的世界里,一切就是这么自私、这么不择手段;他敢打赌廷亨的手段也不是多能见光。 丁守文也站起身,没再去碰那杯已冷又不对味的咖啡,从反方向离开。 【第六章】 台北到香港,很短的飞行时间,常令方宁真觉得不像出国。 捷思刚成立时,她跟廷亨的野心很大,一有机会就飞香港跟广州参展、接案子。只是毕竟他们在台湾都还没立稳根基,也没有太多人脉,开拓海外市场遇到很多困难。 后来,他们决定花多点时间在台深耕,打响名号,因而很多年的时间不如以往积极开发香港、中国的客户,但仍因为许多企业本就看重大中华区及北亚市场,方宁真仍飞得颇勤。 所以她对香港很熟悉。 过了海关、领了行李,方宁真出了机场。提前一天来到香港,不赶时间,她没有搭机场的快线列车,而是选择了直达市区的双层巴士。 放好行李,爬到巴士上层,找了个空位坐下。当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方宁真盘算着晚餐该去哪吃……既然来到香港,应该饮茶的,但一个人似乎点不了太多笼点心,不过瘾;到中环,爬上山坡吃牛腩面……想到要排队又有点累。 不如先到湾仔吃蛋塔、喝奶茶,回程路上再去吃炖奶,傍晚趁人潮还没涌进前绕到大坑吃那家核桃糊,然后路经天后再吃个桂花绿豆……呵,怎么都是甜食?脑中不断冒出美食幻象,方宁真悄悄别开脸庞,将手撑在脸颊,遮住不断上扬的嘴角,免得旁人当她是傻子。 安排好她甜到腻死人的晚餐路线后没多久,进人市区,她按了下车铃。巴士离开后,拖着行李过街,来到惯住的饭店式管理会馆,在玄关处放下行李,方宁真简单梳洗一番,挎着小包包准备开始她的甜食行程……呵呵,光想就开心。 拾起进门时随手放在吧台的钥匙,望着厨房那刻,她笑容敛了敛。 两组式的炉具,柜里有大中小锅,还有刀叉碗盘,虽不比在家里,但准备顿晚餐所需的器具、简单调味料是不缺的。 ……下次来,也许不必入住有厨房的房型了。在旅行出差还会上当地传统市场买菜、为她煮饭准备晚餐的人,不在。早上提前起来为她准备营养早餐、再煮一壸热咖啡的人,也不在。 垂下眼,方宁真将钥匙收进小包包中,深吸了口气,穿上鞋,出门去了。 搭着叮叮电车来到湾仔,很贪心地吃了两个蛋塔外加一杯奶茶,方宁真觉得有点撑。眼见天色尚早,决定到商场绕绕,消化一下过多的热量再继续她的甜食行程。 香港,购物天堂,无论一年当中何时来似乎都在打折;不过……看着人满为患的商场,方宁真直觉转身步离,往人潮较少的当地小店商城而去。 有一回来香港出差,公事包提把断了,爱探险的廷亨拉着她到一处商店街……应该是走这条路,然后左转……方宁真循着记忆走在街道上。忽然,她停在行人号志灯前,耳边是可以穿越马路的号志声响,身边人来人往,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在对街见到了……廷亨…… 甩甩头,号志转红,行人散去……方宁真确定是自己看错了。这头晕问题可能有点严重,弄得她不只反应慢半拍,还会胡思乱想的,下回产检一定要记得问问医生是不是所有孕妇都有这症状。 走进商场鞋店,想起上回着高跟鞋差点跌倒的事,试起平底鞋,最后选了一双结帐,她又照原订计划,一路吃完炖奶、核桃糊、桂花绿豆。 回到住处时天已黑,方宁真靠着墙边捏捏小腿;推开窗,是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点缀圣诞灯饰。 脚有点酸,肚子有点撑,方宁真趴在窗边发呆。时间是八点半,距离她的生日结束还有三个半小时;往年的生日都是热闹地过,他们总会排开工作,带上宇霏出国,几年来去过冲绳、泰国、澳门、新加坡,也到过香港。今年,她平静地过,也不错…… 她本就喜欢安静,过去他们两人喧闹逗自己开心,非得从生日当天的一早玩到半夜,一直保持着笑容,着实颇累人的…… 是不是她要求太多了?如果……如果廷亨能把这一天空下来单单陪她,如果廷亨能哄哄她,说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廷亨的怀抱能只属于她…… ……是她要求太多了吧。 自嘲淡出笑,方宁真望着在夜里看不出浪潮的海平面。一个人独自在异乡逛街、吃甜食、看圣诞灯饰,没有买蛋糕、没有吹蜡烛,可生日还是要许愿的,她阖上眼,双手在下颔交握。 第一个愿望,希望顺产;第二个愿望,希望不要太痛;第三个愿望,希望……希望不痛……希望他们都不痛…… 睁眼,觉得海风有些大,双眼有点酸。方宁真关上窗,也关上情绪。 咚咚叮——咚咚叮—— 唔……是电铃声吗? 来香港洽公很多年都是住在这里,可从没听过电铃声,所以不确定是不是这么……特别的声响。 在手上挤了点沐浴乳打成泡泡,抹上全身时,方宁真侧着头思考。 咚咚叮——咚咚叮—— 听起来有点像是木琴的声苗,sosomi、sosomi,很轻快。 她没什么音乐天分啦,所以可能是fafare…… 温水冲着头顶,洗去了全身的泡泡,她关上水。 咚咚叮——咚咚叮—— 毛巾裹着身体,她疑惑地擦干水滴,套上了睡衣。 打开浴室的门时,那声响又传来。 咚咚叮——咚咚叮—— 这次,她很确定这是电铃声,因为伴随着似是有点不耐烦的敲门声。拧着眉,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来到玄关,拉开门。 「喔……在洗澡啊……」弓起的长指正要往门上敲,一身休闲服的马廷亨头微低,看着她湿润的短发,宽松的睡衣,还有呆愣的神情,道:「以后开门前要先上门链,知道吗?」 手还在门把上,方宁真眨眨眼,又眨眨眼。 「我好饿,煮点东西来吃好吗?」马廷亨提起脚边的两个大袋子,迳自推开门入内。 门自动关上了,方宁真才回过神道,「廷亨,你……你怎么来了?」他已来到厨房,脱下了外套放在一旁,拉起袖子,拿出几样食材。「我买了叉饶,简单炒个饭好吗?」 「廷亨……」他的背影在厨房忙碌着,身上不是西装,只是棉质长罩衫与浅色卡其裤,头发很随性,就像……就像在他们的家中,也像在出差偷闲的他。方宁真眉间皱起,来到他身后。 身后人儿想着怎么把他赶走,可话没说出口,他也不会让她说出口。马廷亨放下手边的材料,转回身与她相对,握了握她双臂,柔声道:「宁真,让我帮你过生日,好吗?」 「可……」 「我在九龙订了房,」料想得到她的为难,他也早有应对之策,马廷亨从口袋中掏出酒店房卡,保证道:「吃完晚餐,我就过海回去,不会在这过夜。」 第十五章 方宁真还是蹙着眉。 出发前一天,他们碰过面,那时她说把机票跟会议改期了,今年生日她想在香港过。廷亨理当明白她想一个人过,所以没有阻止,怎么却追来了……蹙眉的意思,是希望他留下过夜吗?这揶揄的话他没说出口,免得自讨苦吃。宁真会迟疑、会为难,表示心软,那么,便是他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马廷亨笑得露出了虎牙,大掌抚过她脑后湿冷的发,道:「去吹头发,否则明天肯定会闹头疼。」 那举动太自然,好像他们之间不曾走到眼下这一步。转眼,廷亨回到厨房,出于某些她不太想深思的理由,方宁真没有真的把他赶走,只是默默走回浴室把头发吹干;就……就最后一回吧,在她的生日时,能独占他片刻。 吹了头发又梳头,东摸摸西摸摸,当她再回到小厅中时,桌上摆着两碟热腾腾的叉烧青豆炒饭,一盘菜,一小锅汤。廷亨洗好手,擦干,坐在沙发上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眨着晶亮的眼。 沙发不大,方宁真只好与他并肩而坐,接过他为自己舀好的汤,低头喝了口。 「怎么样,还可以吧?」马廷亨手里也捧着一碗汤,不过还没碰,是想先看看她反应如何。 「我们是母子,手艺自然如出一辙。」马廷亨嘿嘿嘿笑着,注意到她眼底堆起的笑意……这么容易就满足了,这女人。思及此,心微揪,他闭了闭眼,转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一路从台湾提来?还是把人运过来就为了煲这碗汤给你?」 被他的话逗笑了,方宁真珍惜地喝着汤,没有回话。液体不能带上机,伯母和伯父到北海道甜蜜度白色圣诞了,这耗时又费工的汤出自谁手,她心中有数。 「多吃点,你……」马廷亨接过她手中空了的汤碗,将炒饭递出,又夹了点菜堆上小山丘。 「你最近脸色有点白,可能太久没吃我精心制作的饭菜,有点营养不良,再瘦下去,抱……我是说穿衣服不好看。」 她接下来只会一直胖起来,不会再瘦下去了。方宁真在心里回着话,专心地吃起她的确很想念的味道。下飞机后吃了满肚子甜食,着实有些腻,现在有专人伺候晚餐,是不错的。「谢谢,廷亨,」 可他想听见的不是谢谢。马廷亨望着她的侧脸,嘴里塞了食物显得微鼓……只差一点,就像极了她笑时会变得圆润的两颊。「宁真,现在像不像我们刚到香港那几回,从连锁快餐店买一盒半肥半瘦的叉烧,再到超市买一袋冷冻青豆,炒一锅饭,吃上三天,就为了省钱?」 那时的他们可住不起现在的套房,可因为身边有想法、目标一致的彼此,所以不觉苦;过去总是美好,也许再过十年,不再觉得此刻分离的苦是苦,留存在他们心里的,会是美好的时刻。这么想,她才不会太不舍。 方宁真知道廷亨想说的是什么,他想提醒自己,两人曾有过的一切并不是轻易可以抹去;她也并非想否定过去,可是人都应该看向未来。 她不想再被困在充满不安、不平、甚至嫉妒的负面情绪里,猜测着什么时候廷亨必须将宇霏摆在第一位,怀疑着其实他心里有过离开自己的念头,更害怕哪天她终于受不住,理智脱轨,逼得他左右为难。 每个人都希望能在重要的人心中留下美好的样子,而不是丑陋的样子。……她爱过,仍深爱,可……是时候前进了。 「现在一盒叉烧的钱,都快够我们两人在外头吃一餐了。」方宁真微笑应着。「以后……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代价总是越付越高的。」马廷亨将特地从自己炒饭中挑出的几块叉饶肉块捞起,堆上了她盘中。「或许你觉得费神,可若能换得两人的平静时光,我认为值得。」 他话里有涵义,可她不想再猜了……这男人只是想扰乱她而已,而她是孕妇,反应比往常迟钝的那种,所以有特权当个缩头乌龟,只接受他的温柔,不跟他玩猜谜。方宁真大口吃着快凉掉的晚餐,转开了话题:「既然你来了,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我见过守文了。」马廷亨扫空了盘子,开门见山道:「这跟你明天去见的整合行销公司有什么关系吗?」 为什么她要心虚?有什么好心虚的,就因为他睨了自己一眼?财务拫表廷亨不是没有收过,开公司本就有赚有赔,他们只是还没细聊该怎么解决而已。方宁真清清喉,说着:「这间整合行销公司我们配合超过三年了,谢董你也见过的。他们进军大陆有段时间了,以往以广告为主,独缺公关这一块的专业,我们在电话中聊过,他有兴趣入股捷思。」 马廷亨回想着谢董这号人物,有点油,有点秃,经商手腕独到,在政商界的人脉颇厂。他们一直想进香港跟中国,如果谢董入股,两家公司不但专长互补,有能力提高更多元的服务,同时也为捷思开通了一条路。 初见宁真的行事历上安排了这会议,他还没联想到这一层,如今看来,她安排得极好。 「公司目前的赤字还不至于要闹到马上收摊,可情况不改善的话,离关门也不远了。年后让客户换约的事,我谈妥了几间,加上近来你这边的客户增加了……」方宁真说着,语气略略停顿。先前她没细想,可极少主动推销的廷亨在过去几个月忽然签了多个新旧客户的内部训练合同。以往这是客户要求很久他才会勉强答应的差事,是公司额外的收入,毕竟那会绑住廷亨太多时间,而他惯了自由来去,遥控处理发言工作。所以……她是有些讶异。发觉廷亨看着自己,她接着道:「如果能跟谢董谈妥条件是最好,要不,就得另想办法。」 马廷亨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只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们天天都见面,你怎么没想到要跟我讨论一下呢?」逼得他角色扮演○○七偷翻她资料、登入她电脑,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沟通了? 「……」方宁真不想再细数自己究竟错过几次两人的单独咖啡时间,又或是被他激怒了,才把正事搁着没说。以前……以前就算错过会议,晚上回家还是能多少提一提,现在只能一拖再拖。 「还有什么事,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次说给我听?」马廷亨问得轻描淡写,是不希望逼她逼得太过。他起身,收拾了碗盘到厨房清洗,边等着她回答。 廷亨的背影很挺、很高、抱起来很舒服哪…… 发觉自己竟在这关头分心,方宁真转转眼,都是他营造的温暖气氛,才会令她一直想起分居前的生活。 窝在沙发上,方宁真说了几件公事,哪位客户如何如何、哪位厂商又怎么怎么。事很琐碎,不说无妨,说了,或许往后与这些人见面时能避开地雷,投其所好。 洗完碗,马廷亨开了在超市买的红酒,又回到她身边,转开电影台,将音量调小。 夜渐深,方宁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廷亨有会应上两句。她手里握着酒杯,却没沾唇。 「还有呢?」 当沉默拉得过长,廷亨会这么问。然后,她就会想起某些忘了说的事,又再开启话题。 「廷亨……我有点累了……」意识过来的时候,不远处的时钟提醒她,生日已过,庆祝已过。方宁真想马上睡去,让美梦延续。 「嗯,」马廷亨的声音低低的,凉凉的,两眼停在荧幕上的刺激爆破画面,有些漫不经心。「还剩一点酒,喝完就走。」 他承认,他有点故意,不过电影正演到精彩处,现在叫他走人有点不人道吧。眼看那主角在抢林弹雨中避了又避、避了又避,就要到达终点,却还是不幸中弹,真是令人扼腕。救得活吗?既然是电影,应该能回光返照吧? 「廷亨……我累了,累了累了……」方宁真已有点睡眼惺讼,想着明天还要开会,再浪漫,也该回归现实。 「累了就睡吧。」他长手将她揽进怀中,温热的手将她的脸按进怀里。 方宁真眼微瞠,僵住,睡意消了大半。这男人……是预谋好的吗?虽然,这副胸膛,很暖,很好躺,他的心跳很稳很能安抚人心…… ……为什么她还是会一再地被他牵着鼻子走、被他弄得很混乱很犹豫不决?方宁真皱着眉,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小脸,唤道:「廷亨,真的晚了,你该回去——」 从高处落下的是他的吻,蜻蜓点水地印了印她微启的唇。 第十六章 方宁真怔怔地,没有反抗。 当他吻上她的小巧鼻尖,她也很自然地闭上眼,将唇轻触他的下巴。那是太熟悉的力度味道,混合着酒香,在口鼻间散开,引她入迷。 怀中人任他摆布,马廷亨不动声色将手中酒杯放到身后的窗台上,单手捧住她颊边,加深了吻。吮着那柔软的上唇,舌尖探进她口中。 感觉他温热的大掌掀了衣摆一角,从腰间抚至背脊,掌心揉着她总是太过僵硬的右后肩,如此轻柔,如此亲密地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方宁真闭上眼,试图抗拒那轻易便能瓦解理智的举动,但又抑不住对他的思念与渴望。 当那绵密的吻来到颈间,她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个早晨,廷亨在窗边对她说的想念是什么意思。 今晚身边有他,令她想起虽然以往时常是零零碎碎的,仍在晚餐时、临睡前诉说一天发生的事,快乐的、疲惫的、愚蠢的……都有人听着,有人理解,有人放在心上。分居后,他们虽然天天见面,所见、所聊,只剩工作。 一心盘算着一步步戒除对彼此的依赖,可她搬离廷亨家的那一日开始,他们其实就完完全全地退出了对方的生活,跳跃得太快,独留廷亨在他们共同拥有的家中,自认是给了他空间、让他习惯,事实上是折磨。 ……思念如潮。以为隔绝得密不透风,越易溃堤。 上腹贴在他胸膛,热力透过衣物传来,方宁真缓缓睁开眼,双手埋在他的短发间。廷亨在人前总是带着笑容,这双眼眉该只有飞扬自信的……手指揉着他紧拧的眉心,她无法不自责。 宁真眼底有对他的想念,有心疼,可没有悔意,马廷亨手中使力,狠狠地将她困在怀里。 他不信。 宁真看似温和的个性里,其实包裹着十分倔强的因子,认定了的事,旁人难以更改。她不会被感情冲穹头,这是为何过去五年来她总站在太过理性的角度看待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为宇霏多想一分,体贴他多一分,伤到的却是她自己;到头来,她擅自下的结论就是退出,将他拱手相让。 可他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她真的没有一点留恋,不信他连美男计都用上了,还是融化不了她半分。 席卷而来的是他掀起的狂潮,炽烈的吻已顾不得太多,重重压向她的唇、她的身子,只想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上衣被扯开大半,他的吻来到胸腹间,倒抽了口气,方宁真在那刻惊醒了。怀行,廷亨……」 她的声音很软,拒绝得很邀请,可他仍在瞬间停下了动作。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稳住呼吸,撑起身,下了沙发。 黑眸垂低,掩去当中情绪。他弯身替她拉好她拉了半天还是太诱人的衣物,最后干脆拿了一旁的外套将她裹得密实,然后拦腰抱起,回到卧室。 「廷亨……」 「你可以试试再不闭嘴会发生什么事。」 偌大的床上,两人窝在棉被中。马廷亨手伸得很长,为的是越过他隔在两人间的抱枕,拥住她的肩。 床头的灯被熄了,方宁真仍感觉他的指尖在发尾处顺着,轻轻的,轻轻的,想抚平什么似地。 黑暗中,见不到他的表情,只余剪影。 她不舍,可还是闭上了眼。 【第七章】 位于一零一楼的中式餐厅,靠窗的安静位置里,方宁真双手放在腿上,低垂的眼睫落在窗外的港湾美景。 那时,几艘船骏来,拉出白色浪痕。 她一身合身的粉色优雅套装,衬出纤瘦修长的体态;脚上是昨天闲逛时买的平底鞋,剪栽造型关系,配上正式服装不显突兀。然而初穿上感觉颇合,一路行来却是有些磨脚,久坐似乎开始肿胀,不大舒服。 昨晚睡得晚,睡得沉了,今早闹钟响了很久她才勉强爬起身。 廷亨已不在。 他说过无论待到多晚都会回九龙,不会在她那过夜……睡梦朦胧间,她有点印象,感觉廷亨起身为她拉好被子,听见他收拾散在桌上的会议资料,替她关上电脑。 门被轻声关上那时,天已见白。她微微睁眼,又再睡去…… 「方总,你看如何?」 身侧传来一声唤,方宁真收敛心思,抬眼望向手中拿着一瓶酒的男人,点头笑应:「谢董比我懂酒,选合你意的就好。」 「就这瓶吧。」谢董将手中的白酒交给一旁的服务生,才回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下。「方总在香港的行程应该很满,今天特别拨空,我真的很开心。关于入股的事,大致上就如我请秘书发给你的合约内容,你看过之后,不知有什么异议?」 入股合作的事,在电话中聊过,虽未深谈,可她隐约懂了谢董的意思。她对捷思的现况没有刻意隐瞒,出发到香港前收到了他寄来的初步细节,刚才他们用茶点时也将话说得更白了,明示着这不是能谈的条件。方宁真回着:「谢董的提议我认为很符合两间公司合并的多项考量,只是捷思不是我一个人的,具体的讨论,我想新年之后你到台湾来,你、我和马先生可以碰个面。」 今天的会面是谢董坚持她既然来了香港,就得让他作东请吃饭,否则关于两间公司的合并,是大事,她没可能不叫上廷亨。来了方知,是场卸权的鸿门宴。 谢董的整合行销公司在华南已闯出一席之地,算上港澳两地的客户名单,谈起股份分配确实比捷思更胜一筹……谢董看中捷思的原因是廷亨作为专业发言人的能力,至于负责策略企画的自己,他想必已找好了能替代的对象。 然而捷思目前的股权分配,她的大于廷亨,所以谢董才会先跟她见面。这,也算是对她的基本尊重吧。 只是谢董可能不大明白捷思的运作,将客户分为三类:她的客户、廷亨的客户与共同的客户。合并过后,股份将重新分配,谢董想分散她的权力,可她仍握有捷思最有价值的客户群,这将会成为她的最佳谈判筹码。 方宁真隐在桌下的手稍稍收紧,握住了衣裙的布料。 谢董其实也不需明白那些细节,因为,他早已看穿自己志不在掌权。捷思是她与廷亨建造的理想事业,为了维护捷思,究竟她能牺牲到什么程度?很多时候,她也会被自己吓到。 此刻心中的不悦,只是源自自我存在价值被否定。若就理性来想,综观大局,合并的条件不算严苛。 服务生在两人手边放上了酒杯,斟了点让他试味,然后替两人满上酒才离去。方总个性温婉,却是聪明理智的女人,他丢出的肉块虽然带骨,为了填饱肚子,她还是会啃下。谢董执起杯,在手中摇了几圈,道:「马总为人不如方总稳重、有远见,到时还请方总多多沟通了。」 这对公关界的金童玉女不是只在台湾出名;捷思主力在台,可对于香港市场也是跨海经营多年,在业界很少人不知道。他观察两人已久,马廷亨能力不输方总,却丝毫不介意让自己的女人当家作主,许是出于对她在感情上的愧疚……这样的男人,极好操控。 「我相信马先生会有自己的判断,届时会给谢董一个满意的答复。」方宁真松开了手中的布料,答道。谢董开出的条件,对廷亨来说是极好的,一旦成事,也同时扩大了他的舞台;可她的确该想想怎么说服他——自己并不觉得委屈。 谢董闻言一笑,话中带了点意味:「枕边人的话,他又怎么会不听呢?」 不习惯与人争言语上的输赢,方宁真只是淡淡微笑。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尚多,距离晚上的餐会还有段时间,不过她与谢董话不投机,正事聊完也无需再做停留。若现在离开,还能到铜锣湾尝尝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据说栗子杏仁糊很香浓滑顺…… 「方总,你酒一口都没喝呢。」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分心了,谢董说着。 方宁真回道:「谢董特地为我挑的酒,真是谢谢,但我酒量浅,晚些还有另一个餐会……」 「你这么说就是不给我面子了。」谢董摇摇手。他们的对话有多处可能引起她的不愉快,可未来仍是长期合作的对象,心生不满不能往心里压;这酒他是为陪礼而开,是对捷思方总的敬意,她不能不受。 谢董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可……方宁真有些为难。 「我敬你,」谢董放缓语气,举杯轻敲了她的。「也敬我们共同的未来。」 迟疑片刻的手,还是将酒杯拎起,方宁真抿了抿唇,就一口,应该无碍…… 「谢董的话听起来有点暖味呢……怎么能趁我不在时,对我们方总示好呢?」 第十七章 两人闻声同时转过头,缓步走来的男人身上是笔挺的炭灰西装,白色衬衫搭上糖果色的领带,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朝两人挥了挥手。 停在宁真身边,马廷亨笑容不减,伸手抽走了她的酒杯,向谢董点头道:「方总喝了酒的模样,我不喜欢让外人瞧见,还请谢董见谅。」 这男人在说什么鬼话……方宁真條地瞪向他侧脸。 谢董愣了愣,失笑。 马廷亨忽略宁真的瞪视,迳自啜了口酒,闭上眼很认真地品尝,片刻,才将酒杯放回桌上,语气有些失望地道:「只要年份对了,就能不理会葡萄种类、产地……看来这样的想法行不通。」 谢董脸上笑容已敛,方宁真继续瞪着他,不明白他忽然冒出来说这些,打的是什么注意。 别急,就快说到重点了。马廷亨笑眼弯弯,无声地回应她瞬间精神百倍瞪人的眼眸,一会,才转向谢董道:「谢董别觉得不好意思,这酒也不算差的,只是我比较龟毛。」 方宁真浅浅抽了口气,头开始有点晕。这男人是靠说话吃饭的,今天是吃错什么药?得罪谢董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想害捷思关门大吉吗? 马廷亨拿起桌上的白酒瓶,转了半圈,细细读来,继续说着:「年轻酒庄能做出这样的品质算是不错的,可若想着买下经营不善的老字号,承接其技术,加上新潮的推销通路手法,就能发挥一加一大于二的神奇力量,那也是有点天真哪……你说是吧,谢董。」 「想不到马总对酒这么有研究,是我献丑了。」面对他的话,谢董皱了皱眉,再舒开。「我答应了方总下回到台湾时,我们三人好好聊聊未来的计划,到时还是让你来挑瓶好酒吧。」 抚抚脸颊,摇摇头,马廷亨笑容漾深。「我刚刚说的,也就是我们两家合作后会有的未来呀……噢,是不是我比喻得太难理解——」 「马先生需要跟我私下谈谈,」方宁真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向谢董抱歉道:「谢董,谢谢你今天的时间,我们——」 「我们决定自生自灭,不劳谢董花钱入股。」玩笑般地,马廷亨呵呵呵接道,一把拉起宁真。「再联络。」 方宁真双眼快凸出来了,她根本不敢看谢董的表情,只能被廷亨拖着离开餐厅。 马廷亨扣着她腕间,直到两人进了高速电梯,才松了力道,却没放手。 「你疯了吗?」咬着牙,方宁真揪起他手肘,逼他看向自己,不可置信地一字字质问。 「看得出来吗?」马廷亨笑容已不复见,只是懒懒地反问。事实上,他是累翻了,整夜没睡,帮她整理完文件想顺手关了电脑,瞄见谢董寄来的合约,读了内容,他很想把宁真挖起来问个清楚。她究竟明不明白在谢董开出的条件下,她只会成为一个挂名的职员,说好听点是留守台湾市场,实则对于公司在其它地区的发展方向、营运策略将完全没有影响力? 还是,宁真认为地盘小也无所谓,只要能待在捷思就好? 电梯高速下降,方宁真顿时又有些头晕,她闭了闭眼。 「今天早上有吃维他命吗?」眉间几不可见地拧了拧,马廷亨下意识扶住她上臂。 今早起身,床头柜有一罐综合维他命,她愣了很久,伸手拿近,发现是开过的。方宁真看着电梯即将到达一楼,考虑着该不该再上楼去向谢董道歉。 「最近你看起来真的太累了,所以今年生日礼物就送综合维他命,很实用吧?」电梯门打开的前一秒,马廷亨改握起她的手。「我开来吃了一颗,没毒其它都给你。」 「……」这种转移话题的方式,真的很不像他;但这种无厘头的送礼,倒是很像以前的他。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的那年生日,她被迫收下的礼物正是他觊觎已久的进口摩卡壸……眼见电梯门开,方宁真想抽回手。 并非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马廷亨迈步,又将她拖着走。「宁真,不要轻易说对不起,道歉只会让人觉得错真的全在你。久了,更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歉疚什么。」 那背影很高、很挺,拿来当挡箭牌应该很不错用,可他能为她挡一次,下回他会及时赶到吗?今天是廷亨正好在她身边,为她说话、替她解难,若她因此起了依赖心,廷亨要负责吗?方宁真眉微蹙,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商业大楼、离开了商场,直到搭上地铁,她还是沉默着。 「我饿了,陪我吃饭吧。」地铁到站,马廷亨握了握她的手,下了列车。 「廷亨,」他腿长,总是走得太快,可她对发疼的双脚隐忍已久,方宁有些跟不上,语气也失去平时的温和。「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这么冲、这么自我?」 人群中,他停下脚步,回头与她对望。 「谢董提的条件,不顺你的意,我们可以慢慢再协议,把场面弄得那么僵,到时是谁要来收拾残局?」她很不满,十分不满。廷亨耍帅,捷思的财务危机可不会因此就解决。 她的声音略大,显示是真的不高兴了。瞥了眼路人偶尔投来的打量视线,马廷亨还是握着她的手,道:「让我分担你的压力,我们可以一起收拾。」 话说得容易,他是在瞬间忘了刚才是谁又捅了另一个娄子吗?他还笑得出来?!一定是脚太痛了……生平第一次,方宁真真的快抓狂了,「公司的赤字你不是没看过,谢董有他的考量和作风,你摆出高姿态,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她只差没说出,廷亨就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 马廷亨不喜欢宁真看着自己的表情,那眼神好像在说,他就是麻烦、他令她头痛,最好他现在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廷亨,」身边人来人往,他们的停滞与对话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目。方宁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吧,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回台湾之后我们找一天把帐的事、合约的事都说清楚——」「真,你还不懂我吗?」她在打发他吗?马廷亨盯着她悄悄挣脱的手,咬牙道:「捷思可以缩编、可以裁员,可以想尽办法度过财务危机,可是捷思的核心价值不能被动摇。谢董的整合行销公司很风光,他在内地很吃得开,但背地里的小手段你没听过吗?我们是公关人,卖的是专业,讲究的是品牌名誉。还是你认为把我交给谢蓳,有机会顺便卖身也无所谓?我不用现在回去冷静,你也不用花时间再想,我们更不用另择良日说话,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捷思的核心价值,我不会让你退出!」 他越说越大声,四周已有人停下观看,方宁真咬咬下唇,直觉退了几步。 「如果你执意,我不介意让捷思成为历史!」看着两人间拉开的距离,他警告着,侧过了脸。女友提分居,接下来是中年失业兼负债,这故事是谁写的?是想逼死他吗? 同一刻,候车大堂两侧的列车先后进站,门打开了,人潮涌出,冲散了他们。 才不过转眼刹那,方宁真已看不见廷亨。立在原地,痛觉从脚底向上延伸,被来往行人碰撞,那瞬间,从未有过的心酸感觉窜上,她胸口一窒,就要喘不过气。 蓦地,温热的手抓起了她的,使力扯到身边,马廷亨咬牙吼道:「以为我走在前头没发觉,以为被抛下了,你就不会喊住我?你就不能跟上来找到我吗?」 搞了半天是她自己的问题吗?方宁真责怪地睨着他,又看向身边围观的人,道:「够了,廷亨——」 怀够!」这种时候还在左顾右盼,那什么时候才会发觉自己就在她身边?真的要被气到爆血管了……马廷亨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恶狼狠地瞪着路人甲乙丙,斥道:「没见过夫妻吵架啊?想看事情怎么收尾,不会自己去买片成人影片dvd!」 这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她合作超过十年,最懂得应对进退、最谨慎选字措词的发言顾问?她已经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了。到后来,方宁真单手遮在额角,挡去旁人太刺眼的目光。 马廷亨拥着她拨开人群,出了地铁站,带她回到住处。 中途,他们路过超市时,他还顺便押着她一起买了食材;马廷亨的字典里没有气饱这回事,只有越气越饿。 第十八章 一路都保持沉默的方宁真已经完全摸不清他是饿晕还是怎么回事,离开地铁站、离开超市,她原有的恼怒已经变成无奈。在电梯中她褪下那双让人想马上丢掉的鞋子,拎在手中,身后他提着大包小包跟上。 「现在起的三十六小时内我都不想着到你,廷亨。」打开房门时,她头也不回地说着。「今晚的餐会需要邀请函才能进去,明天开始的展览也要工作证才能进场,你……你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门被关上了。 马廷亨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眼精心挑选来降火气的食材,过了很久,还是无法决定该怎么处理它们。 位于高楼靠窗的宴会空间,俯瞰喧嚣夜景,很是平静。 偏暗的灯光、水红的小礼服,将她村得满脸暖意,手中的香槟杯靠在唇边,偶尔沾上一口。 有人经过打了声招呼,她回以微笑,聊上三两句,待来人离去,又转向窗外享受一人时光。未久,几位同事上前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过头,终于看见了自己。 纯黑礼服,白色领结,马廷亨高挺的身子靠在钢琴边,双眼锁住她的回眸,单手收在口袋中走来。「我不是说过,不喜欢让人见到你喝酒的样子?」 看着他来到身边,方宁真翻翻白眼,小声回道:「气泡水啦。」廷亨对她规定多多,她正倒数着需要乖乖遵守的时日,眼下他们是鸡尾酒会主办人,不喝上一杯交代不过去吧。 「气消了?」一个月前在香港被她下达了三十六小时人间蒸发令,马廷亨乖乖地改了机票回台湾。接下来的日子里,若不是宁真找他,绝不故意出现在她视线里,省得她把自己气坏了。 文方宁真斜睨那灿烂过头的笑颜,转转眼。这段时间她想过了,廷亨说得设错,为了保住捷思而考虑向某些他们不以为然的行为妥协,是有点自乱阵脚的表现;就算关于谢董公司的负面行事传闻从未被证实,就算她尝试以各人有各自行事风格的理由来说服自己,都该明白他们不会长期停留在与自己理想不符的公司里……廷亨的坚持没有错,只是那天他话说得过头了。 后来她跟谢董联络时,得知廷亨已跟他通过话;他们的合作关系会维持现状,入股的事暂缓,待以后有适当时机再讨论。 把活的说死,再把死的说活,这是廷亨的拿手好戏,既然谢董不追究,她也不是非得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什么协议。 方宁真低了低头,几绺发丝散在脸颊。 马廷亨伸手,替她将短发挽至耳后。「气色好像有好一点,应该是我的功劳吧,嗯?」 「维他命我会每天吃的,」方宁真觑了眼他认真邀功的笑脸。「你不用再帮我准备午餐便当了。」 「时常在外应酬,外食吃得很膩,我喜欢在家煮饭吃饭,你知道的。再说,只煮一个人的分量很难抓,你就当帮我消耗一些剩菜……当然,这些都只是藉口。」瞎扯了长长一串后,他很诚实地说着:「我在讨好你,感觉不出来吗?这是爱夫便当,满心感谢地吃吧。」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太直接,意图太明显,方宁真蹙眉,道:「廷亨,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演练过很多次的,趔分手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变得艰涩。 想象过很多次的,当她提分手,自己会霸道挽留,还是一贯的耍无赖……可一旦到了这关头,马廷亨不说话。他说不出话。 生日那夜,她的吻、她的体温让他明白了她仍爱。若不爱了,离去是必然。离去很容易,但在仍爱求去,那是被伤害到多深才会有的举动? 霸道与耍无赖都是手段,手段背后的真心如何,现在的宁真只会选择不看不听,只会说服彼此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马廷亨说不出话。 沉默持续着,身边客户、同事不时经过,方宁真知道他们看不见廷亨的表情,但她看得清楚。 「如果你想要搬回来,」他还是开了口,再迟一秒,就怕她真能下定决心。「家里暂时不大方便。」 方宁真看着他。 「过一阵子吧,宁真,」他倾身上前,拥了拥她。「再过一阵子吧,好吗?」无计可施,所以用上了最狡猾的招数。 那低哑的声音染了一丝涩意,证忡着,方宁真轻轻勾上他肩后。 当马廷亨将她抱满怀,埋进那微香发间,身侧传来一声唤,怯懦的声音说着: 「方方方总……庄小姐到了,」沈家豪被马总瞪得有点口吃,干笑道:「她说上回的事聊到一半,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方总现在方不方便,你自己没有判断力吗?」手还搭在她腰间,马廷亨轻笑问着。 方宁真不着痕迹地从廷亨怀里退开,不理会他总是多一句的话,朝助理点点头。「休息室的置物柜里有我的公事包,里面的文件夹是要给庄小姐的企画书,你请服务生帮你开门,我马上过来。」 「收到。」沈家豪逃之天天。 「你去过庄小姐店里吗?」宁真正要跟去,马廷亨踏了一步,挡在她前头问道。「庄小姐有间牛郎俱乐部,社交圈里众所周知,我听说她给了你一张贵宾卡。」 那语气像在捉奸……方宁真微微叹了口气。「还没去过,不过答应了思佳会去看看。廷亨,她的店是不是牛郎店,宇霏也去过几回了。」 「我会放任宇霏做的事,你就能做?宁真,你以为我是用同一种标准吗?」马廷亨轻轻问着。可能,这女人真的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我是去工作。」同一标准或不同标准,这些根本不是重点。如果爱情也有标准化流程,那大家都会轻松很多。方宁真淡声回着,已不想与他争论这个无解的问题。 「这边结束后,我送你回去。」当她结束话题,从身边经过,马廷亨握住了她的手道。谈私事,她不喜欢有外人围观,那他很乐意制造两人世界。宁真没有拒绝,于是他又说:「你和庄小姐谈完,就来吧台那找我。」 真是一段不上不下的关系,男友与男性朋友间的差别还有点模糊,就……当作是个缓冲期吧。思忖一阵,还是应了声好,方宁真点头步离。 穿过小门,助理手中拿着文件正向她招手,另一头,思佳更是开心地向她扑来。 「宁真!」庄思佳热情地唤着,转身替两人拿了杯红酒,递向前。「说好要约的,结果你忙我也忙……听说你最近一直飞香港,下次去是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吃好料。」 每每都被她的热情感染,方宁真失笑,接过助理手中的文件,与思佳来到两人沙发区,才道:「真的不好意思,答应你又食言。」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啦。」宁真就是凡事太认真了……庄思佳赶紧摇摇手。「你忙代表捷思生意好呀,可是那么常飞,怎么没考虑干脆待在那边?」 「有想过。只是初步需要协调,我也开始两边带人,以后可以轻松一点。」本来是为了与谢董合作的布局,事情没谈成,反倒接了几个新案子。学长替她估算过,只要维持现阶段的每月新案量。过完第一季,虽然仍旧是负数,但赤字有望慢慢改善;目前她让高雄办事处的同事偶尔跨海协助,边打算着接下来是否该派人过去。方宁真下意识抚上腹部,不知是否真因为年纪的关系,很容易累,太常飞似乎也不是好事,总想着一步步来、一次解决一件事,可这事也不能再耽搁的……再过不久,就显肚了…… 可……分手分到一半,她该怎么和廷亨开口? 原本很自信能在分手后与廷亨继续一起工作,两人能退回同事与朋友的位置;很多突发状况她都想过,包括廷亨的刁难、挽回、甚至适应问题,她都能耐心相对。但在她的分手计划中,并没有怀孕这项耐心化解不了的危机评估…… 近来每次思考这件事,都像钻进了一个死胡同,接着就只能把问题抛到一边,先着手公司面临的难题……真的好烦哪!到底是她上辈子欠了廷亨,还是这辈子廷亨造孽欠她,下辈子再来还?这些感情债能不能一次和廷亨结清,她不想再这么头痛了。 看她揉了揉额边,庄思佳关心问道:「还好吗,宁真?」 「嗯,没什么。」方宁真将自己从紊乱思绪中抽离,自嘲应道:「以前也不是没这样拼过,还有过一个星期飞香港两次,持续三个月呢……体力问题吧……」说着说着真是有点感叹了。 第十九章 「你真的应该来俱乐部放松一下。」庄思佳抛抛媚眼,认真地推销起自家店铺:「保准你一试成主顾。」 方宁真被她逗笑了,不置可否地转开了话题,将手边的文件推到她眼前。「说到店的事,思佳,上次你传给我看的资料我看了,这边是我的一些想法,你参考看看。」 「谢啦!」庄思佳正要拿起,手机响了,她聊了一会才收线,对宁真有些抱歉地说道:怀好意思,家里突然有些事,我要先回去了。」 「嗯,」方宁真点点头。「我请家豪帮你叫车。」 怀用麻烦了啦!」庄思佳将文件与手机收妥,起身拉了拉她的手。 怀过你送送我吧,好吗?」 「好哇。」方宁真学她的活泼,两人挽着手离开宴会厅。 被拖进电梯,思佳又说了很多俱乐部的事,直到上计程车时才放人。方宁真独自回到宴会厅,发觉时间已过十点。 走向吧台,想问问廷亨是否能离开了,远远,听见了他们的笑声。 廷亨高挺的背影,与宇霏爽朗的笑颜……她说着什么令他开怀大笑的话,不时推着他上臂,然后两人再一起大笑。 只是笑。 ……只是笑。 五年以前,任谁都会说,廷亨与宇霏像兄妹。她也曾和宇霏有过姐妹一般的亲密关系,她爱极宇霏的真诚活泼与不拘小节,如同她对思佳的感觉。廷烽的意外后,渐渐地,只剩她自己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廷亨与宇霏是兄妹。 然而姐妹不是真姐妹,兄妹也不是亲兄妹……嫉妒的种子就是那么无中生有,一旦落到心里,即使不灌溉不施肥,也会萌芽。意识过来时,恶意蔓延滋长,她成了一个丑恶的人。 不要了……她不要再看起来那么委曲求全,或是毫无所谓,或是成熟理智,或是心机算计,或是伺机报复……是谁规定只有这些选项的? 方宁真缓缓转身,瞥见了侧边镜中的自己。 口红印在用了一晚的杯上,她唇色泛白,卸下表象,她只是个反复心碎的女人。当伤心、疑惑的情绪浮现,常被他的顽皮与温柔转移注意,然而总在转身后,又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花了太多心力在感情上,太扰乱,太易拖垮身边其它事物。 所以她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 【第八章】 寻欢作乐……是这种感觉吗? 方宁真定格,移动双眼打量着眼前景象。 身后是一条水泥长廊,推开一扇木门后,是如电影场景般的英式古董厅堂。暖色的绒布沙发、手绘花墙纸、长短高矮的香氛蜡烛……与正对她与思佳鞠躬的花美男四人组。 「欢迎大小姐回来!」 斯文的、不羁的、娃娃脸与路人甲,果然如思佳所说,符合大部分人的需求。思佳还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合并服用……姑且不论她是不是用错词,方宁真可以理解这间俱乐部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响名号的原因。 「想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所以才这么说的。」庄思佳以为她的顿然是因店里的欢迎词,于是解释道:「我让他们安排我们在钢琴后的座位,比较不受打扰。」 「大小姐这边请。」斯文眼镜男走的是省话路线。 「大小姐,喝点茶暖身好吗?」娃娃脸……她见过一次,不知成年了没? 「大小姐,外头风大,吹乱了你的发,我帮你梳梳好吗?」金发不羁男中文非常流利,但用字有点……夸张……方宁真眨眼微笑着。 「方总,我帮你把大衣挂起。」不高不低的语调,发话的路人甲没有太多表情,不过他对自己的称呼顺耳许多。 在舒适的位子上坐定,闲聊中上了茶。 未久,思佳吩咐四人退去备餐,两人又聊起对俱乐部及她对其它店家的想法,直到话题稍歇,方宁真才笑着回应她早先的问话道。怀过……这里真是不错呢。」 「是吧!」庄思佳骄傲地嘿嘿两声,这可是她一手打造的,当然赞呀。 「以后千万别客气,有空常来,我会叫他们好好招待你的。」 [谢谢。」鼻间是伯爵茶香,方宁真忍不住执起杯子,捧进手里取暖。刚才几次见她拿起杯,凑到嘴边沾了一点又放下,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口都没喝进。庄思佳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问了怀疑已久的问题:「宁真,你……是不是怀孕了?」一回在捷思的庭园里吃小点,她避开生菜生食;一回在鸡尾酒会见到她请服务生帮她倒气泡水在香槟杯中;眼下,她似乎又不大敢喝含有咖啡因的茶……怎么能不令人起疑呢? 那问话让方宁真明显一顿,良久,她承认道:「快三个月了。」 「真的?!」庄思佳惊叫一声,赶紧捂住嘴,扫了眼厅中望过来的其他客人,她笑着说设事,才又转向她压低声音道:「天哪……我该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宁真的笑眼中带了点情绪,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恭喜。 「你是第二个。」学长看穿,思佳也看穿,真的有那么好猜吗?方宁真与思佳还谈不上是知心朋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把怀孕的事告诉她。可能,真的发生太多事,而她需要一个诉说对象时,思佳正好问起,也没必要避谈。 「第一个是马总吗?」庄思佳很小心地问。 又是停顿了一会,方宁真才说道:「他会是第三个。」先是与廷亨关系长年处于若有似无敌对状态的学长,接着是鲜少私交称不上好友的公司客户……再拖下去,廷亨知道时会很不高兴。 ……是她太任性太自私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把当事人蒙在鼓里。 望着她轻抿的唇,庄思佳拧拧眉,握了握她的手,说着:「没问题的,宁真,你那么瘦,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只要尽快找机会跟马总说,他不会觉得自己是最后才知道的。」 只差一点就要保证自己绝不外传这秘密似的,方宁真忍不住笑道:「谢谢,我会尽快跟他说的。」 庄思佳见她展笑,放心一些。只不过,她也听过捷思两位负责人分居的消息……宁真怀孕都快三个月了,马总还在状况外,看来分居是真,感情生变也不会是假;这事对宁真来说只怕是负担。「我真当你是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如果你不想回答,就当我没说过……宁真,你跟马总还有吴小姐,真的像大家传的那样,是持续了五年的三角关系吗?」 她不是想打听八卦,只是出于关心,方宁真看得出来。想了想,她说道:「每个人对三角关系的解释都不大一样,情侣间有了第三者,是爱情的三角关系;夫妻有了孩子,是亲情的三角关系。我想,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介于爱情与亲情之间吧。」宇霏心里多半是把廷亨当成了廷烽的替代品;廷亨关心宇霏,但长年下来会不会多出一些爱的成分,她不知道也不敢问起。自己与廷亨交往太久了,关系里的爱是否已渐渐转化成习惯,转化成亲情,只是他们都没有察觉,又或者不想承认? 所以……有时她觉得他们三人之间是爱情,有时觉得是亲情,越来越多时候,她分不清楚。 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原本想好的同仇敌忾和安慰台词,庄思佳又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她问着:「你恨吴小姐吗?」记忆里,从她知道捷思开始便听过这段三角关系,可宁真一直是温温淡淡的性子……究竟她压抑了多久?如果恨,那么至少自己能帮着一起骂,一起宣泄情绪。 或许在外人看来,宇霏所扮演的角色令人憎恶;但若深交,任谁都无法讨厌那么真、那么直的她吧……曾经方宁真很喜欢宇霏;现在,无法喜欢,但也无法恨。 方宁真看着思佳,淡道:「我希望我恨她,那么,我就不会那么讨厌自己了。」 「那……你还爱他吗?」 很轻的问话,却,令她别开了眼。 爱恨如果能如此绝对,那就好了……唇间抿出一点弧度,方宁真没有回答那问题。 她不说,庄思佳也没有再追问。 后来,斯文眼镜男端来了他们的餐点,按照规矩是一道道在桌边服务。方宁真看着眼前的精致沙拉,才一秒,思佳已找了个藉口,让他帮自己换上熟食小点代替。 「谢谢。」 「干嘛说谢谢?」庄思佳对宁真挑眉说着,眼神瞟向紧急送来了热点的娃娃脸,没好气地道:「是我忽然不想吃冷的东西嘛,外头那么冷,还上生菜沙拉,想冷死我啊?」 第二十章 娃娃脸毫不遮掩地翻着白眼,方宁真愣了愣,失笑。 席间,四位花美男轮流来到桌边,或说说话,或为她们换盘、上菜。 方宁真并没有被刚才的对话影响太多。她与廷亨之间的问题一直存在,她能对人诉说,表示已能面对几分了吧? 身侧娃娃脸正说着话,他对思佳虽然笑得很假,不过对自己倒是关心备至,一会说茶凉了别再喝,要给她换上热饮,一会又说她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大姐姐,逗她发笑。金发不羁男对她抛了很多个媚眼,有几回,从口袋中拿出了扁梳,说什么都要替她顺顺头发,弄得她啼笑皆非。斯文眼镜男话不多,可坚持问了她喜欢的音乐,她随口说古典,他在钢琴前坐下时她以为又是在搞笑,想不到他弹起了舒曼。 她对古典钢琴其实没有太多研究,不过有段时间,因为添购了古董唱片机,她和廷亨会在假日听听古典乐;其中一张他们最常播放的,便是舒曼……舒曼哪…… 闭上眼,她回到午后阳光的窗前,耳边是舒曼多变又跳跃的音符,往后倒去是廷亨宽阔的胸膛。廷亨手里总握着一本她不大感兴趣的书,可他总将她圈进臂弯里;当她以为这男人沉迷在文字中时,他埋进发间偷偷啃咬着她耳垂…… 右手将短发塞到耳后,方宁真回神过来时,琴声未歇,只是四周变得安静。她回身望了望,原本满座的厅中已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思佳唤了娃娃脸收走空盘、空杯,于是问着:「是不是该回去了?」 庄思佳似是观察已久,想从她脸上读出点讯息,却徒然,于是说道:「再陪我一会吧,宁真。我叫他们煮了热牛奶,你喝完再走。」 闻言,她一怔。 热牛奶……新助理来了后,每天早晨桌上都会出现一杯热牛奶;有一回她赶着开会来不及煮。从那日开始他会为自己准备。细心体贴的新助理是廷亨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她很早就明白了。廷亨顺着她的疏远,可仍挂心她的生活细节,所以找人贴身监控…… 方宁真望向另一头的半开放式厨房,炉前一抹背影,手里忙碌着。她应了声好,没再说话。 热牛奶端到眼前。她边喝,思佳边指使娃娃脸与金发不羁男演话剧解闷,两人心不甘情不愿看了看彼此,开始演起变调的铁达尼。 舒曼急转成电影配乐,配合两人不时卡住又临时转弯的对白,时快时慢时弹歪。当娃娃脸倒进金发不羁男怀里,一起宣告要成为世界之王,斯文眼镜男忽然弹起木匠兄妹的世界之顶,反应极快的两人马上跟着节拍开始拍摄音乐录影带,副歌一结束又跳回你跳我跳的经典镜头,一来一回弄到最后两人都快被整到发飙…… 终于,娃娃脸与金发不羁男的走音加对不上拍二重唱,成功演绎完从此很难被其它话剧取代的铁达尼,方宁真与思佳则笑到喷泪了。 直到来到厅堂木门前。方宁真才稍稍忍住笑意,由衷说道:「谢谢今天的招待。」 庄思佳与身后的三个花美男交代着一定要再来,她但笑不语。 再欢乐,也是有尽头的。转身方宁真垂了垂眼。 「方总,等等。」 身后一声唤,她回过头来。 「准备了爱心便当,明天周末你可以睡晚一点,这边有早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热一下就能吃了……不过有点大包,我帮你提上车吧。」 路人甲那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着,以往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正对她微笑。 方宁真愣愣地,耳边两道分明很不同的声音重叠了…… 一直不认为自己有事的…… 因为,能冷静面对廷亨,能理性处理分居,甚至分手……今晚,也能对思佳说出埋在心里的话。 她怎么会有事? 已经思考了那么久,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了,都预演过了。有了孩子,的确影响了她的心情;可,没有那么严重的,还有时间能想想该怎么办……孩子是她的,她并不是没有能力独自抚养,如果将来廷亨想见孩子,伯父伯母想见孙子,她也不会不让他们见的。 人生很长,一时想不到答案,就放慢脚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一直以来,不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她没有想不开呀,所以,怎么会有事呢? 可…… 可为什么双眼那么热呢? 「……抱歉,我按到开关了。」瞬间转暗的大厅一角传来娃娃脸细细的声音。 方宁真咬着唇,想开口说些什么,喉间却是一片干涸;然后,有人拥住了她。 那是思佳的香水味,与她温暖的环抱。环在身后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闭上眼,投入黑暗。 黑暗里,些许声响。 「可以开灯了。」 灯被打开,马母呵呵笑着,马父看着儿子从梯子上下来,上前扶了他一把。 换完灯泡,马廷亨将梯子收回杂物间。再回到客厅时,老爸老妈已摆好碗筷,招手叫他坐下吃饭。 「来来,吃块鱼。」马母长筷一夹,挖了最鲜嫩的那块送到儿子碗中,接着看了看桌上的其它菜色,东挑西拣,转头又送了满满一盘到儿子面前。 自己满盘大鱼大肉,老爸还端着空盘盼着老妈会不小心跌下一点食物给他似地……马廷亨有些无奈。记忆里,从小老妈一个女人照顾整个家的男人,却能将每个人的喜好记得清楚,餐餐总有几样谁特别爱的菜,特别放在好夹的位置;谁不爱什么,只要不偏食得过头,她便也不会勉强;而爱吃鱼的,从来不是自己。马廷亨笑着:「自己来就好了,妈。」 「你那么久没回来,就让妈妈帮你夹夹菜有什么关系?」说着,马母瞥了眼一旁的挂历。上回见宁真已是去年的事了,上回见儿子更不知是去年何时,又不是山长水远……孩子她工作忙她明白的,可见个面有那么难吗?听出她话中有些埋怨,马廷亨放下碗筷,双手包住她的,温声道:「我最美丽的妈妈,你帮我夹菜当然没问题,可你自己也要吃呀,不然我哪吃得下,嗯?」 她最禁不起人家哄了。马母心中微甜,却是哼了声,道:「什么最美丽的妈妈,难不成还有别的妈吗?」 「这……这要问你男人了。」马廷亨觑了眼暗自啃起鸡脚的老爸。 真是躺着也中枪。马父白他一眼,要儿子别拖自己下水。 「呵呵……」马母看着儿子大口吃饭的模样,疼爱地又为他夹了块鱼肉,然后,筷子停了停,似是不经意问着:「宁真最近怎么样,肚皮有没有消息?」 「噗——」 「噗——」 老子儿子一起噗。 「……有必要给我这种反应吗?」丈夫抽了几张面纸,一些自用一些递给儿子。马母嫌他二人夸张,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事一家人不能拿上餐桌来讨论? 「宁真搬出去住,还没搬回来。」看着被自己天女散花加料过的饭菜,马廷亨顿时没了胃口,远远瞟了老爸一眼,求救。 清了清手中被喷脏的鸡脚,马父又啃了一口才道,「老婆,你不是早就知道宁真还没搬回家吗?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商量,我们老的别插手。」上回是拗不过老婆才成为共犯,可一整晚见宁真越来越沉默,他实在很不忍。两人相知相爱才携手,到头来却得用尽心计才得以相守,是否太勉强? 「我知道呀,你们房子装潢,她搬出去住段时日,这没问题。」马母自动忽略丈夫的话,又道:「她搬出去,你不会一起搬过去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乖就范,这么不以自我为中心了?」当她是老人家所以不懂?小两口意见不合闹闹情绪在所难免,可你跑我追,把话说开,这不是最直接的方法吗? 「……」很多人都说自己的口才是遗传自老妈,他不否认自己机车,可平时他说话也是会让人想捶胸顿足吗?马廷亨闭了闭眼,道:「妈,下次你叫宁真回来吃饭前,先打给我。」 没有人喜欢被算计,就算是亲近的家人也一样,马母不会看不出儿子不悦,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宁真个性偏静,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唯一能猜透的大约只有儿子,偏偏他又迟迟不表态……她这做老妈的可不想让到家门口的媳妇飞了,那可怎么向准亲家们交代才好?「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就要三十九了,你表弟们的孩子,最小的都上小学了,你要磨我们两老的耐性可以,但拜托你想想奶奶吧。」 第二十一章 「奶奶想抱曾孙,淇淇、睿睿。达达、臻臻、亮亮正好够她一周抱五天,周末歇歇手。」马廷亨长手拿了一个新碗添道,道:「如果你先打给我,我可以跟宁真一起来。」 马母见他有意转移话题,才不会让他如愿。「有那几个小萝卜头,奶奶当然开心,可她心里最想抱的是你的孩子,你不会不知道的。宁真都三十六了,还是早点生得好。」 宁真都三十六了,早点生得好……那话,令得马廷亨凑到嘴边的汤碗停顿。女人生孩子越早越好,他是听过的。一方面是体力尚好,恢复也快;另一方面,数据显示越晚生,某些疾病的发生率相对提高。这是出于正面考量,关心宁真,也关心孩子,早点生好。 他们订婚时,这些话题还没出现;甚至,家人也都认为他们应该先冲冲事业,等生活再稳定一些、经济状况再更好一些,等预备好了下一步,再来生孩子。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属于两人的生活从来都称不上稳定,他们的感情出现裂痕,事业与经济状况正面临难题……当生孩子的话题被提起,怀上一个孩子需要面临的所有压力、精神与体力耗损,全都归到了宁真身上。 是他造就了这一切,他不介意承担后果。可……当他拥抱别人的伤痛,宁真独自一人;在他顾不周全的地方,宁真默默承受。 儿子不语,马母语重心长道:「廷亨,你在听吗?你可是长孙——」「长孙是廷烽。」语气不重,但话一出,老妈顿住,老爸眯眼睨他。没有人有恶意,宁真曾这么对他说;可真正的伤害,往往都不是出自于恶意。 真以为就算造成伤害,也是冲着自己来……是他太天真,也太愚蠢。马廷亨心知话语伤人,却只是再次强调重点:「妈,下回,先打给我。」 闻言,马母沉默了。 那名字不是不能提,只是没有人愿意主动提及,只因那两字好像是个咒,一说出口,尤其由马廷亨提及,所有人都惊醒:廷烽已不在。 凝重的沉默间,马父觑着儿子,转移话题试图和缓气氛:「老婆,你不是在日本买了衣服要给儿子,拿出来给他试试吧。」 「喔。」有半刻失神的马母应着,回头寻着丈夫温暖的眼。过了一会,她点点头离开餐桌,回房拎了纸袋又来到他身边坐下,抽出衣服比对。 一件红色的长袖休闲衫,领子开到胸口,交叉绑线设计,十足性格。衣服对齐屑线,长度刚好,宽度刚好……马廷亨望向了老爸,眼底有些情绪。然后,不再理会老爸眼底的制止,他起身,头微低,低声道:「妈,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买廷烽的衣服给我。」 马母看着自己的儿子 「因为,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晚风轻拂,带来寒意,也吹醒了整晚发言不理智的他。 家中的阳台不大,是某人心情不好时会来装忧郁的地方;而他不是某人。 可今晚,就……最后一次把自己当成是某人吧。 「廷亨,我可以过来吗?」 身后是老爸低沉但温暖的声音,轻轻问着。 马廷亨侧过身,望了他一眼,移动身体让出了个位置,两人一起装忧郁。 「陪我喝一杯吧。」马父将手中的杯子递出。「我跟廷烽以前也这样喝过,在他被女人甩……或是甩女人时。」 马廷亨斜觑老爸一眼,接过杯子拿在手中,没喝。 马父故意提起廷烽的名,就是想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坏心吧? 曾经,他有两个儿子,一个爱玩爱冲爱追风,心地善良但性子不定,他的心对任何人都敞开却不为谁停留,所以总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人,事后才自责不已。另一个,会闹会疯爱起哄,总是带着笑,与任何人都能亲近,可那心只会远远观望。 一样的长相,迥异的性格。 廷烽走得突然,一时间没人能接受,将廷亨当成他,是个方便的选择。而马父必须承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跟其他人没两样;嘴里唤的是廷亨,其实仍不时寻找与廷烽的连系,好像他仍在,就活在那么靠近的地方,不曾远离。 廷亨不介意;又或者,他是太能体会失去的痛,所以不拆穿。 承受着母亲有些沉重的爱,承受着自小当成妹妹的宇霏那过界的依赖,也承受整个家族有些混乱的目光,太多太多…… 如今想来,马父庆幸廷亨身边有宁真,要不,他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背负双重的期望,过两人份的人生。 与这世界里的某一人心灵相通,那是很强大的力量。 可……大家还要自私到什么时候?马父看着廷亨的侧脸,久久。 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眼前的这个,他只盼能给予两倍的祝福,还他自由。 「……爸,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要把晚餐吐出来还给妈了。」马廷亨望着宁静的街景,可侧边那父爱闪光,太刺眼。 「说话的方式那么多种,为什么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呢?」马父反问着。字面上听来有些责怪,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心疼。廷亨是不是认为只要能挑起听者反感,就能模糊焦点,掩盖真心?「我如果是宁真,绝不可能忍你那么久。」 ……所以宁真现在才想到要离开,他应该满怀感激谢天谢地,不该处处留难?马廷亨苦笑。老妈说得没错,乖乖就范不是他的作风……如果宁真曾埋怨,如果她曾用眼迎来软化自己,他不会狠心这么多年,也不会把两人间的感情消耗殆尽。 可五年来,她给出的线索,只是日渐消失的开怀笑容。 双眼还是望着远处的某一点,马廷亨不说话。 要留住她的人,从来不是难事。只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 晚风渐强,吹起他额前的发,方知,那不在人前皱起的眉,整晚没舒开过。关于宁真的事,廷亨不回应任何人只字片语,是种独占心理吧;其余的事在控制之外,唯独此事,宁真在他心中的位置,以及他对宁真的心,廷亨不会与人分享……过了一会,马父转问:「最近腿还好吗?」 「妈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跟蔚然下午茶打探我的情况吗?」医生病人间的保密条款,马廷亨不介意加个但书,让身为心理医生的好友适度向老妈透露。当然,咨询费照算在自己头上。 反问的话,让马父沉默了。 是,廷亨已经没有隐私了。于公,同事、客户间都讨论着他的感情问题;于私,为了让母亲放心,他连腿伤见心理医生,该是最不欲人知的谈话,也愿意公开…… ……老爸的眼神又开始酝酿爱的闪光了,马廷亨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看来装忧郁是有后遗症的。仰头饮尽杯中物,他拍拍老爸的肩,准备入内,打算回家睡觉。 「廷亨,最后一件事。」马父唤住了已经转身的他。 马廷亨等着脸色忽而正经的老爸说下去。 「下次伤害我的女人之前,先通知一声。」马父正色说着。「这样至少我能想想该怎么安慰她。」 想起上次老爸躲在浴室打电话给自己,告诉他宁真来家里吃饭的事…… 马廷亨失笑。原来,老爸是想暗示他自己的女人自己好好搞定呀…… 而他正有此意。 【第九章】 「宁真!」 平日傍晚的商场人不算多,远远传来一声叫唤,方宁真回过头。 「学长。」望着眼前男人走近,方宁真打着招呼,注意到那灿烂的笑容。记得上一回见到学长笑到把那满口不甚整齐的牙齿全露出来见人,是他结婚宴客那天。 「你怎么在这?」丁守文心情大好,原因嘛,就是跟前妻重修旧好……他不大想承认,但的确是因廷亨的一番话,才终于能放下身段挽回所爱。来到宁真面前,他笑容微敛,想问她和廷亨和好没,一时却没能问出口。 「喔……」方宁真回着:「跟廷亨约了吃晚餐。」 「是吗?」丁守文想从她脸上读出点讯息,却徒然,只有资直接问道:「是跟他谈公事?私事?」捷思的财务状况还是一片红字,不过宁真跟廷亨都很努力,他衷心盼望事情会慢慢好转。 「都有吧。」方宁真耸耸肩。前阵子领悟到一件事,有时人以为自己的伪装很完美,到头来才发现原来破绽百出,那么,她不想搏命演出了,顺其自然吧。「公事永远聊不完,所以今晚约了廷亨,主要是想告诉他……孩子的事。」 第二十二章 丁守文当然不会讶异到现在她才下定决心告诉廷亨,可……该不该警告这位稍嫌迟钝的孕妇一下,这迟来一季的消息可能会让孩子的爸爆炸?眼神下移,打量着宁真的身材,还是一样瘦,虽然她似乎调整了一下衣着,若不是事先知道,仍看不出是个孕妇。「你还真是藏肚型的呢,宁真,都超过四个月了吧?」 「嗯,医生也这么说。」她呵呵呵笑着。怀过几件较合身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不然真的像小腹婆。等等跟廷亨吃完饭,如果店还没关,可以顺便逛一下街。」 ……好一个吃完饭逛街。所以约在商场吃饭,不是在一般餐厅,所以她心情平静到可以跟男友摊牌后再去血拼?丁守文有点无言。 话说完,方宁真自己也想笑了。可……经过在俱乐部失控的事后,想了很久,她不想再把自己弄得很紧张、很情绪化,那对事情没有帮助,对宝宝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不如试着转念。 她要和廷亨说的话很简单,就是自己怀孕了,至于该怎么办,她偏向两人还是暂时分开;离预产期还有段时间,她和廷亨可以一起思考。 多半……还是会复合,还是会结婚吧,她想。 并不是没有独自抚养孩子的能力。先前会有那样的想法,其实代表了她在赌气,她只顾着自己。 考虑孩子,考虑双方家人,复合结婚是比较合理的结果。可能,她无法将爱情经营得好,但能试着努力经营家庭……听说有了孩子后,女人会将比较多的注意力跟爱放在孩子身上;这,对她来说不是正好?不用再太在意谁爱谁、谁又把谁放在心上的问题。这么想着,她也满期待这场变心之旅。 方宁真看着眼前对她蹙起眉的学长,微笑着。这也是从学长那儿学来的呢,当时他向自己求婚,不就说了一番乍听之下令人傻眼,但细细想来颇有哲理的话吗? 不管如何,在生产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希望廷亨保留一些平静的空间,让她在已经太繁重的工作之余,好好养胎。 宁真的笑没有一丝勉强,丁守文有些疑惑了,最后,叹了口气,道:「你喔……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摇摇头,转问:「你有去上妈妈教室吗?」 「唔……报名了。」转转眼,她吐吐舌承认道:「可是工作太忙,老是错过上课时间。」 「这样怎么行,嗯?」丁守文忍不住举起手轻弹她额头。再忙,也该排一下重要度顺序吧。「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东西该多吃,什么运动该开始做,什么症状该注意……很多事情要学耶!」 不愧是当爸爸的人,为人父母果然不容易,方宁真佩服地看着他。「医生都有重点提示啦,前两个月神经紧张加上有点贫血,常常头晕,听医生的话乖乖多睡,多听音乐放松,现在好很多了。」除了一些饮食禁忌,她并没有特别进补,身体也能好转许多,事实证明,调整心情是很重要的。 她说得轻松,丁守文听得有点心惊胆跳。板起脸,他回想着前妻怀孕时的种种,尽可能地将记得的重要事项交代给她: 「宁真,你要记得,千万不能提重物。」 「……喔。」 「但要适度运动,以后会比较好生。游泳好像不错,瑜珈也可以,还有飞轮……」 「喔。」 「唔……还是我回去整理一张表再寄给你,你跟医生问问。」 「喔。」 「喔喔,我记得了,这个运动一定要做,以后比较好生。」「……喔。」 「这样,看我的动作,是这样,不是这样,千万不要这样,知道吗?」 「那个……学长,你一定要在这边示范吗?」 「这很重要,我前妻就是不听话没有做这运动,第一胎生了好久……我再做一次给你看,这样——」 「……」 ……为什么会这样呢? 做为一个专业人士,准时是很重要的事。准时,刚刚好就好。 马廷亨抬起手看着腕间的表,距离宁真约他晚餐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早上的员工会议才一起宣布过新的年度计划,中午也假借送便当之由在她办公室里混了一会,盯着她吃了大半才因一通紧急电话打断而不得不离开。又不是好久不见,只不过是宁真主动约他。这种忐忑又雀跃的心情,怎么那么像……初恋…… 都要四十岁了还记得初恋两个字怎么写吗?俊脸上是自嘲的笑,嘴角抽了抽,马廷亨将手表从眼前移开。 映在橱窗上的他的脸低垂着,目光落在了架高的台面,隔出的空间里摆着一枚克拉数惊人的钻戒。 ——如果有人向你求婚,用什么样的戒指会让你拒绝不了呢? ——答不答应与一个人共度一生,和戒指的种类有关系吗? 行动前,徵询意见可以减低失败机率,而那时的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问题背后,只是一种单纯的企盼。 在宁真身上,他见不到太突出、太华丽、太强烈的穿着与饰品,就连颜色的选择都偏保守。 上一次求婚,他在这间店里选戒指选了很久,心中属意招摇一点的款式,有人要解释成宣告属地也无妨;可最终,他带到她面前的,只是一枚设计简约的环戒,连钻石都未镶上。 手中握着他递出的戒指,眼却未曾停留一秒,宁真只是回应着自己的注视,点了头。没有与衣服不搭的藉口,没有钻石太大会勾到衣料的烦恼,当时的他如此确信,她一辈子都不会将之摘下。 眼轻阖,再睁开时,马廷亨回身推开了店门,来到婚戒区。 五年的时间里,推出了许多有别于以往保守耐看的新颖设计,细腻精致的雕工,单颗钻或是碎钻,镶嵌抑或座台,同样系列,不同变化……选择更多了。若他再问宁真那问题,她会怎么答? 「先生,有没有喜欢的款式呢?可以拿出来让您看着,比较清楚。」店员说着。 「这个吧。」马廷亨长指在玻璃柜上敲了敲,又指着一旁的戒围表道:「帮我看着有没有这个戒围的现货。」 「好的,先生这边请稍坐,」自家的戒指确实时常需要及时向国外调货,尤其他选的是较少人挑的款,店内尺寸不一定齐全。店员领着眼前客人到沙发区,倒了杯热茶。「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马。」马廷亨应着,见店员转身,他翻起一旁的店内杂志。 当店员再回到沙发区时,身边跟着店经理。那店经理道:「不好意思,马先生以前也买过同一款的戒指,戒围是小一个尺寸,因此想和您再确认一次。」 ……这样都认得出来?马廷亨看着那店经理。 「马先生可能不记得我了,」明白他的疑惑,店经理呵呵笑着。「当时是我为您服务的。」数年来服务的客人不少,单独来挑求婚戒指的男人也不少,可选择平实冷门款的,其实不多。这位客人上回来那日,正巧是自己调到此店上班的第一天,因此印象深刻;他介绍到口干舌燥,让马先生试了超过十款戒指,最后却是挑了最初选的经典婚戒。 马廷亨还是看着他,自认对眼前发线略高的店经理没有太深的印象。那眼神想确认的,是戒指的主人是否同一人吧……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开始胡乱解读旁人可能根本没有的意思。暗自叹了口气,马廷亨回道:「当时是买得小一些没错。」 年轻时,想困住一个人的心情很容易表露在旁的事情上;如果戒指买小一号就能把人留住,那是不错的。可现在的他认为,硬生生绑紧宁真的手指并没有任何意义。 「我明白了。」店经理回头对店员说了几句话,店员离开去取戒指,他又问道:「夫人的戒 指弄丢了吗?」 「嗯,是我弄丢的。」怎么就没想过送的对象是不同人呢?至少,这几年他也算花名在外,声名狼藉……马廷亨失笑回着。他们发生了很多事,他想过,可能宁真这一次不会点头,但无论如何……「是该补回来。」 店经理微笑着,身后店员取来了戒指,放在绒布的暗色平盘,向他递来。 马廷亨没有将之拿起,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才说道:「不用袋子了,用小盒装起就好。」 从店经理手中接过小盒,收进口袋,马廷亨离开店中。 顺着商场宽敞的走道,他随意浏览两边的橱窗。在同一楼绕了好几转,耗了些时间,才往餐厅楼层移动。 第二十三章 上了手扶梯,远远地,便注意到一对男女略显亲密的举动。 两人说着话,谈话间男人伸手拨了拨女人的短发,她带着笑容。马廷亨停顿半晌,缓缓向两人走来。 走近时,他听见她的笑声,笑得两眼弯弯,说着:别闹了。 马廷亨停在了男人背后几步的距离,双眼锁着绽出笑容的她,直到她发觉了自己。 「廷亨。」方宁真轻唤着,被学长的孕妇运动教学逗得大笑,脸颊酡红。 那笑很开怀很不留余地,看向自己时仍是笑着……很顺便。马廷亨与她对望良久,直到她敛了笑,他才转对守文道:「你怎么在这?」 笑容很完美,却不经意透露了点杀气,丁守文挑挑眉,没有回话。 「呃……在等你遇到学长,」方宁真打圆场说着。「他刚好——」「我刚好有空,所以不介意跟你们一起晚餐。」丁守文接着她的话说道。廷亨眯细眼睨着自己,平时最爱跟人唇枪舌剑的,此刻却没开口说话,有点意思……他单手搭上身边宁真的肩,道:「宁真晚点还有别的事,所以速战速决吧。」 方宁真倏地侧过头看着学长。 良久。停留在她肩头那只手的目光移开,马廷亨不置可否,迳自走进了餐厅。 气氛……有点微妙。 学长一直看着自己,廷亨一直看着学长,方宁真看着盘中的牛排,已经切下的肉块顿时重如石块,提不到嘴边又放下。 两人默默不语,这就是传说中的复仇好时机吧……丁守文嘴角微勾,道:「你们不是有事情要谈吗?」 「不用在意我的,」视而不见那两人的反应,丁守文说着:「再说你们之间的公事私事……还有哪些我不知道?」 她得罪过学长吗?方宁真偷偷瞄着对面廷亨笑开露出的可爱虎牙,如果这两人开始言语较劲,她可不可以先回去…… 然而有些意外的,廷亨但笑不语,伸出刀叉从自己盘中挖走了她一向不爱的马铃薯泥,静静吃着。 「宁真,」一个巴掌打不响,丁守文还不死心地道:「我求婚你回我的话,有告诉廷亨吗?」瞄着两人刀叉同时停顿,又道:「廷亨很想知道呢,只是不好意思问你而已。」 方宁真呛了声,轻轻咳着。助理当时也在场,所以廷亨没理由不知道这事……她不知道以廷亨的个性为何没问起,但眼下学长提起,是想整廷亨还是整她? 马廷亨放下餐具,招来一旁服务生,为宁真加水。 对面的宁真低着头,耳边丁守文又说了些什么嘲弄的话,他没仔细听。马廷亨置于桌下的手隔着裤袋布料搁在小盒上……他在分心。回想第一次向她求婚时,他并没有费心去想该说些什么,只是随心所至。那是一种默契,宁真知道有一天他会问起,而他知道宁真会说她愿意。 求婚,不是看见戒指才想起的事,但他必须承认,是宁真搬离家中之后才重拾该执行的想法。很久以前,马廷亨就明白戒指不是重点,更渐渐懂了对她来说,或许结婚只是一个形式…… 手轻轻地移到了腿上,来回抚着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难忍受的疼痛。抬眼,宁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拧着眉正想开口。别开了视线,马廷亨将餐中摺起,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直到过了转角处,他单手摸了摸胸口的内袋,抽出随身携带的止痛药,向服务生要了杯水。蓦地膝上一阵剧痛,马廷亨站不稳,靠向墙边,水杯跟着落地碎了。 「先生,你还好吗?」服务生赶忙冲上前来扶住他。 「抱歉,手滑了一下。」痛意尚在,只是渐渐消散到他能忍受的程度。马廷亨站她身,心知不妥,这餐饭他是不能再吃下去了。 拉了拉西装,看着服务生清理起碎玻璃,他深吸了口气回到座位处。那时,丁守文侧过身,向宁真靠近说着话。 来到两人面前时,马廷亨说道:「你们慢聊,我要先回去了。」 丁守文抬起头,迎上他有些勉强的笑,挑衅地问着:「不高兴了?」懒懒地瞟了他一眼,马廷亨转对宁真说道:「等等让守文送你回去,外头有点下雨。」 「廷亨……」他声音中带了点压抑,方宁真隐隐觉得不对,挽留着:「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你想说什么?」低头,他温声问着。 仰头,背着光,方宁真眯细眼,想着清他表情。 等待良久,她还是欲言又止,马廷亨闭了闭眼,道:「改天吧,宁真,等你想好,再告诉我,」 那道高挺的背影离开了。 方宁真还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起身,追了出去。 商场的餐厅楼层很空旷,平日的晚上人也不多,方宁真快步走着,寻找着;来到下楼的手扶梯边,她弯低身向下望去,直觉他没走这儿,又往别处跑去。经过其它餐厅,她不住探头,虽然明知廷亨不会在里头。最后她来到了楼梯边的电梯处,看见廷亨的侧影正按下关门。 她开口想唤他,门已关上。 廷亨没看见自己……方宁真愣在原地。 「宁真!」身后追来的丁守文不太高兴地道:「你怎么这样把我撇在餐厅里,太尴尬了吧……」这剧情看起来像是蠢男追朋友的女人,女人只是一气愤,所以当心中所爱离去,惊觉了自己的真心而追出;蠢男留在原地,还得掏腰包埋单。 「抱歉……」方宁真自知理亏,见学长替自己拎着外套及公事包,接了过来。 丁守文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服务生追出,将手中物交到宁真手上。 「刚才那位高高的先生掉的。」 丁守文道了谢,转头见到宁真怔怔地低头看着手里握着的小盒。 皱起眉,沉默了会,他道:「你在这时摊牌,对廷亨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今晚第一次,方宁真对学长的话感到真正不悦。她握紧手中的小盒,抿唇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她想做的,只是重新定位两人的平衡点。 知道自己怀孕前,她认为分居、分手可以让彼此退回一个安全的角度,廷亨不用自责内疚,也不用再担着朝三暮四的骂名;她不用担心受怕哪天忽然被嫉妒蒙蔽,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接受不了、令旁人退避三舍,成天只会疑神疑鬼的讨厌鬼。 嫉妒就是这么可怕,一旦陷入那样的思考漩涡,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伤害,一言一语都变得多余,真到那时,廷亨会怎么看她呢?他们之间岂不真真正正只剩折磨与难堪? 她不想,不想走到那一步。 ……后来发现怀孕的事,她一度逃避,也乱过阵脚。可如今已慢慢能正视改变不了的事实,冷静理性地想清楚合理、对大家都好的解决方式…… 她从未想过要去惩罚谁。 那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并不是看见廷亨痛,她就会比较好过…… 丁守文看着她低垂的脸蛋,总是温和的眼眉间,染上少见的愠色。 廷亨痛恨旁人置喙,宁真在内心深处不也讨厌极外人指点东指点西?要分要合、要怎么分怎么合,究竟关别人什么事了?他们都想大吼,可当一段感情牵涉到太多人参与,顾虑太多,沉默才成熟,沉默才是唯一不伤人的解答。 是做得过头了……丁守文想着。可不做得过头些,廷亨哪里能放下口舌之争,宁真又如何肯褪去太过乖巧顺从的表象? 「不是只有被伤害的一方才会难受的,宁真。」丁守文不想欠廷亨,更不想见到宁真缩进乌龟壳里,断绝喜怒哀乐,成为一个没有感觉的人。所以再不动听,他还是要伸手握住了她僵硬的双臂,转向自己,他说道: 「哪怕只有一刻的念头也好,你想过离开,想过把心封起,对廷亨来说就是最大最深的惩惩罚。」 【第十章】 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吗? 离开商场,马廷亨走向相隔两条街的停车场。 腿上的痛忽强忽弱,他有点麻痹了,但渐渐感觉膝盖有些弯不起。这行走姿势令他联想到了外国惊悚电影中的僵尸,一拐一拐地却战力惊人,在夜里的路灯下特别容易引起路人侧目。 直觉摸向了胸前的西装内袋……过去一个星期来,他吃止痛药的次数连自己都被吓到。曾和人开玩笑说,也许再过不久他就得用轮椅代步,看来有机会一语成谶。 大掌在胸前按了又按,忍不住低咒出声。 第二十四章 想起刚才在餐厅里腿痛忽然发作,打碎了只杯子,止痛药可能落在那儿了 马廷亨努力回想车上有没有备用的药,如果他记得没错,这附近是没有药房的。 「唔……」一阵痛意袭来,他单手紧拧在腿上,停下脚步。裤袋中还有装着戒指的纸盒,提醒着自己的狼狈又可 好不容易的相约,无关公事的约会,他们却都没能坦诚,分明该是最重要的话语,却太过在意周遭、被太多杂事打断,然后放在心底的话就只能一直留在原处。 会不会……其实没有所谓的最好说话的时刻、最适合表白的场合,只有说不说得出口,以及对方是否愿意聆听话中真意。 果真如此,他现在、这一刻就想打电话给宁真,叫她马上离开餐厅,马上离开在一旁帮倒忙的丁守文,到自己身边来。 从口袋中执起的不是手机,是戒盒。他很擅长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靠这技能生存至今。究竟,握着一枚戒指的男人,话该怎么说,才令人安心?他想不到。 如果婚姻最后变成了一种形式,一种只是让旁人认同的仪式,他还想要吗?他不知道…… 停在原地很久,马廷亨叹了口气。才想将戒指收回,身后一辆疾行的机车呼啸而过,擦过侧边。他左腿一软,伏地。 手中的小盒飞了出去。 马廷亨眼睁睁地看着盒子落地弹开,戒指掉出,圆圆的戒身滚呀滚、滚呀滚……滚进了臭水沟。 他傻了。 一点、一点、一点,雨滴落在了头顶、面上,他真的傻了。 他该写个惨字吧。 怎么走,或是爬到停车场,马廷亨有点不太记得,来到车边,他掏出钥匙开了车门,弯身翻找止痛药。 没有没有没有……翻了个大白眼。以他一整晚的遭遇来看,这已经没什么好讶异的了;他的腿这么痛,应该也开不了车,从停车场走回大马路拦计程车,沿途说不定会当场瘫痪,隔天一早被人发现被雨水淹没在路边,真是太好了—— 「你该不会还想开车吧?」 那是发恼而不稳的语气,马廷亨愣了愣,听出是宁真。 扶着车门,他恵起身望向她。 从天而降的是毛毛雨,沾湿了她的短发。她喘着气,彷佛跑了很长一段路,脸色发白,不知是因落雨而骤降的气温,还是……还是对自己的担心?这苦肉计有效,他早猜到的,可他真是不想用这招的…… 方宁真秀眉紧拧,一手握着矿泉水瓶,另一手捏着他的止痛药盒,都快被捏烂了。 当服务生送来被遗落的止痛药,她懂了一整晚廷亨显得心不在焉的原因。 他左腿的情况一直反反复复,很多时候以为没事了,其实只是隐忍不说,而她也只能从一些细节中察觉……方宁真睨着他扯开无奈的笑。她早已经叮嘱过他少开车了,为何要做出让人担心的事呢? 宁真脸上并不是他想念已久的开怀笑容,不过……膝上腿间的痛不可思议地和缓许多。马廷亨扶着车子,将车门关上。怀开了,可我走不动。宁真,你背我好吗?」 心揪起,方宁真责怪地觑着他,转开了手中的水瓶,连同止痛药一起塞到他手里。 而他反手使力,将她扯入了怀中。 怀中人没有掙扎,又或者有掙扎……已经不重要了。马廷亨紧紧地、水中浮木般地拥着,不放。 「宁真,我好痛……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你们应该知道我这里不是急诊室吧?」 拉开门,一对被淋得半湿的男女相拥。瞄着廷亨笑得有点扭曲的俊颜,齐蔚然深吸了口气,对情况猜到了八分。 「抱歉,蔚然,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蔚然退了开,方宁真扶着廷亨入内。「我们……不大想到医院去。」闹到了医院,若对伯父伯母隐瞒,是说不大过去的…… 话没有说得太白,但三人都心知肚明那原因。 如果他不是住在与人合开的内科暨身心科诊所的楼上,大概会叫他们直接到急诊室报到。领在前打开了诊间的门,齐蔚然默默地从已经撑不下去的宁真手中接过廷亨,接着抛走烫手山芋般顺势转身将他丢到了躺椅上,转开微弱不刺眼的灯,才回身对宁真说着:「他吃过什么?」 方宁真想了想,道:「早上是咖啡和蛋沙拉三明治。开会时几片饼干、一块巧克力蛋糕,中午自制便当是五谷饭、烤鲑鱼、蔬菜,晚餐南瓜浓汤、牛排……」她努力回想着,却见躺椅上的廷亨撑起上身看着自己,转转眼,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记,只是……碰巧注意到罢了。 「应该不只这些。」齐蔚然看向好友,问着:「酒呢?还有喝吗?」 「……都快痛死了,你还在那问东问西。齐医师,检讨饮食的事就不能晚点再说吗?」马廷亨挑挑眉,很想藉此唤醒好友的医者心。 「廷亨喝的量跟以前差不多,应酬时喝几口而已。」方宁真回着话,一会,又问道:「蔚然,止痛药是你开给廷亨的吗?」廷亨每两周来见一次蔚然的事持续了五年多,她是知道的,不过从没见蔚然开过任何处方,因此有些讶异。 「什么止痛药?」齐蔚然眉微拢,他是心理医师,而廷亨的腿伤在他的专业范围之外,不会贸然用药。眼前宁真递出了一个药盒,他看了看,是在一般药房能购得的药,不需处方笺。摇摇头,对那在躺椅上以眼神制止他发言的病患说道:「你的腿痛吃这种剂量的止痛药有用才有鬼。」 「安慰剂没听过吗?亏你还是医生。」马廷亨斜了他一眼,正想再说什么,蔚然已经转过头去。 「这药不是我开的。宁真,」不在背后出卖朋友,这是齐蔚然的原则,所以有什么话最好在大家都在场时说清楚:「廷亨已经很久没到我这边——」「豆浆,」马廷亨扬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天下午我喝了两杯豆浆。」 那话,让另两人顿了顿。 有些凝重的沉默流转在三人间。后来,齐蔚然藉口让宁真上到自己家中吹干头发,好给廷亨一点空间。 方宁真握着蔚然家的钥匙,踏上阶梯,开了门,打开灯,随手将外套、公事包用到一旁,跌进了沙发中。 呆坐了不知多久,她才有些茫然地起身到浴室内找到吹风机,吹着发疼的脑袋。 廷烽车祸离世,廷亨腿伤在同一间发作,是双胞胎心灵相通,分担痛楚……这当然是个不错的悲剧故事。却不是事实。 当所有人都以为廷亨的伤源自对兄弟的想念,他不反驳;家人安排他接受心理治疗,他准时报到……蔚然曾说,事件当中最不需要心理咨商的人是廷亨,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后来,伯母时常约蔚然下午茶打探廷亨的事,蔚然不拒绝,而廷亨坚持付咨询费,或许这也是某种隐性治疗吧…… 吹风机从头上移开,方宁真才发觉自己吹得过久了,太蓬松。 现在回想起来,廷亨几乎事事都会与她商量,大至买房子、投资办公室,小至家具添购、晚餐菜色……唯独与廷烽相关的事,他显得有些独断。 有时……方宁真会觉得在廷亨眼中看见一些对自己的歉疚,或许是因伯母将双倍的殷殷企盼投到了他身上,身为女友的自己也连带承受了无形压力;更多可能是廷亨将给自己的一切都和宇霏分享的同时,其实明白他在消耗两人的感情基础。但那歉疚他不曾说出口。 叹着气,无心再去整理。当她回到客厅,蔚然在沙发上等着,见她走来,正色叮嘱道: 「我给了他一点药,只能应急……刚才我大略问过他的情况。宁真,你一定要带他到医院去;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们,他需要的是物理跟药理,不是心理治疗。那么多年放置不理,可廷亨的腿真的不能再拖了。」 不去看医生,因为腿的事多半是遗传自伯父,因为如果廷亨得到遗传,廷烽多半也有……那么,乘风奔驰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因为赛车追撞意外而英年多逝的美名,转眼成了可能明知身体有异还上场,弃自己与他人的安全于不顾的危险驾驶。 外人怎么想不重要,但伯母记忆中廷烽的模样,她所描给关于他的好,廷亨不想打碎。至少不要太快。 方宁真一直明白。 齐蔚然也一直明白。 所以迀就至今。过去五年里他的腿只是偶尔发酸发疼,但从未严重到无法自力站立行走,唇色都白了,全身冷汗……还是只是他隐忍不说,而在那么靠近的地方,她却未察觉? 第二十五章 今晚的事,证明这是廷亨的极限了……可他会这么想吗? 「宁真,」从刚刚,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脸上没点血色,齐蔚然有些担心地唤着。这对情侣的事他一路看到现在,最为她感到不值;男人可以将事情排好先后顺序,可以承担苦难,可女人宝贵的时间不该这样拿来蹉跎的。「你还好吗?」 「嗯……」她想,应该还好吧,痛得要死的人不是她。方宁真略略回过神,点了头,然后又几不可见地摇头。 刹那间,她变得很混乱。 从默默支持,到疲意,到心软,到重新调适,到手里握着止痛药盒那一刻,发了疯似地在雨里奔跑,不顾脚下踩的是一双高跟鞋而她禁不起跌,也不顾她费心维护的最后一点骄傲,就为确认他安好,替他解一时的痛。究竟……她的心还要反反复复多少次? 当廷亨拥住她,那种被需要的感觉是美好的;那温度,能化解所有的内心冲突,几乎让她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方宁真拧眉,她……哪有那勇气? 「下去见他吧,」望了她许久,齐蔚然说着:「廷亨说你有话要和他说。」 方宁真缓缓回应他的注视。 他耸耸肩,为她找着理由:「给了他止痛剂,你若有话对他说,他不会因腿痛分心。也给了点镇定剂,如果你要说的话太剌激,我想他能保持基本理智的。」 一片空白。 诊间的门口,方宁真一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有动作。 廷亨就在门后,想好了的台词被打乱了,现在她脑中却一片空白。 唉……腿有点酸了,还是……进去吧。 终于,她轻轻推开了门。室内灯被关上,窗帘拉开,不远处的路灯投进,带来些许光亮;照亮的一角,衣帽架上有他的西装外套和领带,下方摆着一双皮鞋。 诊间另一边昏暗不明……当双眼习惯了黑暗,能看见躺椅上的人影,方宁真深吸了口气,向他走来。 「宁真。」他的声音唤着,伸出了手。可以感觉宁真迟疑了会,还是与他交握。马廷亨翻身坐起,拉她到身旁坐下,才缓声道:「在你说你想说的话之前,我可以先说我想说的吗?」 方宁真低头,任他将自己的手紧握。 然后,他们陷入一阵沉默。 宁真搬出去后,他其实有不少时间思考当他们认真坐下来讨论这段关系,有多少话积压许久,有什么话欠了她……只是太多了,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总觉得人生颇长,而宁真太能照顾自己也太体贴,所以他想着往后有时间,等到身边只有彼此,再慢慢说,不必急于一时。 把握当下,道理很简单。他的当下,是照顾老妈,是照顾宇霏,只因她们都是重要的家人;把宁真放在了未来,这是他的自私。 回过头她独自规画的未来,马廷亨这存在已变得可有可无。 宁真心里有他,然而不是非拥有他不可。曾经,他硬性闯人她心里,誓言守护,现在宁真想将心收回,自己保护好就好…… 这不是一夜之间的转变,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的确认。 蓦地,胸口一窒,马廷亨开口方知自己失去了语言。又过良久,他才找回声音,道:「有一回,廷烽对我说,他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当时他正在决定是否要成为职业车手的当口,不是分心谈恋爱的好时机,所以我代替他带那女孩去看了场电影后,狠狠地用了她。有一回,我熬夜看武侠小说,隔天头痛到无法参加历史大考,廷烽已休学投入车手训练,仍翘了一次练习赛,替我考了个六十三分回来。有一回……不小心听见我们都视为小妹妹的邻居说放学后要来向廷烽告白,廷烽推给我;我和她约会,当了一日梦中情人,当晚分手时,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喜欢我,我回她:连自己牵着的人是谁都分不清,那不是喜欢;于是那告白她收回了心里,虽然,就算不说,在其他人眼里她已经表现得太过明白。」 方宁真静静听着。类似的故事她听了很多,或许是每一对双胞胎都有过的经历吧,令人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随时都能成为对方的替身一般。廷烽、廷亨爱捉弄人,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但……原来他也捉弄过宇霏呀…… 是怎么捉弄的呢?分手分到一半,可听见这些还是会在意的,只是一些些、一咪咪而已,这样的她,很可怕吗?很丑陋吗? 「我跟廷烽外表一样,但思考模式很不同。有一点我们很像,就是对于扮演彼此乐此不疲。」马廷亨自嘲地闭了闭眼,揉起她掌心的纹路,道:「现在想来,我们其实不喜欢被当成另一个人,所以玩乐的同时也在考验这世界对我们的认识。」 掌中他的力道加深,拇指停顿在感情线与生命线交叉的位置,方宁真望着他的方向,却仍看不清他的脸庞。 这双手不温不凉,冬天,令他想替她暖暖,夏天想握来解解热……马廷亨的苦笑融在黑暗中。他们之间的依赖,似乎是单方向的;以为暖了她的手,其实满足的是自己,暖不了几分她的心。 方宁真拧起眉,是因廷亨忽然使力。 廷亨对宇霏的无微不至,是源自不常示人的温柔,方宁真一直懂,可……廷亨想说的是什么呢? 「这么多次的考验游戏中,我只后悔过一次。」马廷亨说着,声音低了几分,长指扣进她指间。「而这一次,宁真,我不后悔……」或者该说不能后悔。因为除了暂缓伤痛,直到大家真正能敞开心接受廷烽已不在的事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人生能重来,说不定他能想到更好更两全的做法,可此刻,他只是……「我只是很累了……」 左腿的痛就要将他吞噬那刻,宁真在雨夜里飞奔而来,于是有那么一瞬的念头,若他的腿真废了,是不是她就离不开自己了? 分明真正想要的不是这样,可是太害怕失去,所以……怎么留住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 那语尾极轻,手却紧扣如锁。廷亨这几年内心的挣扎,渐渐严重的腿痛,方宁真不是看不见,又怎么能不心疼?四周黑暗,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吧……方宁真悄悄别开脸。 寂静里,他的手转了方向。方宁真还没反应过来,廷亨已枕到了自己腿上,将相扣的手盖在双眼。 他说完了?廷亨抢在她的坦白前想说的话,就是回忆两兄弟的恶趣味、告诉她自己整过宇霏,然后不后悔?方宁觉想抽回手,他却不放;她举起另一只手,停在半空,半晌又轻轻放下了。「廷亨……你为什么要喝豆浆呢?」廷亨虽对外隐瞒身体的情况,但该注意的饮食禁忌还是有好好遵守才是,豆制品,禁忌中的禁忌。 一会,马廷亨说着:「开会的路上经过一间有机商店,正好在做豆浆促销。宁真,你知道吗?原来黄豆分很多品种的,口味也有差异,有的豆味重,有的偏奶味,喝了才知道差别在哪。」 牛奶喝多了会出现过敏现象,是很小的事,方宁真从不放在心上,直到……直到怀孕后,增加了牛奶摄取量,身体出现一些小反应才想起自己是过敏体质。那天早上的会议室里,她喝了半杯热牛奶,鼻子痒得必须离席,隔天开始,助理端来的热牛奶总是让她很迟疑。僵了许久的肩膀松下,她叹气问着:「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马廷亨移了移,将耳朵脸颊靠在她小腹上,说道:「如果我说一开始就知道,你信吗?」 「……不信。」她不信不信不信。 要见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有难度的,但那语气让马廷亨不禁失笑,兼苦笑。他说着:「不时约你喝咖啡,胡乱制造单独的相处机会,还有在香港那晚,替你倒了汤……我每天都在猜,会不会今天你就告诉我,又会怎么告诉我?」他的声音渐暖,继续道:「你会说,廷亨,我有了。还是说,廷亨你要当爸爸了……我一直耐心等着,期待着。」他并不是非常喜欢小屁孩,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像老爸那样散发爱的闪光的父亲,得知宁真怀孕的那一秒开始,曾有过失眠的日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他已能想象他们三人一起在家中午休、一起在公园散步的景象。 原来……咖啡与酒,是为了要激她这个闷葫芦用的小手段吗?方宁真咬着下唇。 「真,」语气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他问着:「晚餐时,你想对我说的是怀孕的事,还是……你终于能狠下心离开我了?」 第二十六章 五年来,宁真默默地承受,过去将近五个月以来,他也学她默默看着一切的发生,不拆穿不问起。五个月怎能与五年相比,可他明白了她爱得多深就伤得多深。 不管宁真今晚欲言又止的是哪件事,他其实都不希望有外人在场;不管是哪件事,他想用来讨她欢心的伎俩,已经滚进了臭水沟。 他一无所有。 意识过来时,贴在他双眼的手背染上了一片湿热。方宁真再无法言语。 【第十一章】 为一杯豆浆揪心,然后感动,是不是很蠢? 方宁真看着炉上锅中隔水加热过的一杯豆浆,有些失神。 片刻,她拿起还温热的杯子,来到沙发中稍坐。 搬回她与廷亨的家中已经三天了,还有些不习惯。进门时发现地板重新铺过了,墙壁换上新漆,旧窗重镶,二手冰箱成了五门冰箱,添购了一些厨具……那回伯母提起,她还以为是廷亨拿来当藉口,想不到家中真的重新整理了一番。 廷亨说他早想把管线重牵,她搬出去后的隔天便找人来规画,至于摆设则尽量维持不变,除了……他们的偷闲空间,成了看来将会变得很忙碌的婴儿房。 目光落在身前茶几上的一本农民历,方宁真想起了当时自己呆立在婴儿房门口,廷亨兴奋地介绍着,而看着他布置的婴儿床、安全小柜子、墙纸、软型、尿布植、尿布山……他们之间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留了一些乐趣,衣服还没买好,我们可以一起挑。宁真,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傻眼?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 ……好粉。 ——呵呵,当然呀,我的小公主当然要有这些基本的淑女配备呀。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了。肚子圆、爱吃甜食……还有太多太多线索,最重要的是这个,铿铿? ——农、农民历? ——这里面有个东西叫清宫生男生女图,比对一下受孕月份就知道是男还是女了,听说很准喔! ——我是不是很注意细节呀?咦?你……你该不会要说我猜错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 ——你这么想要女儿吗? ……唔,老爸说如果生女儿就出资让捷思度难关……你别担心,要用也是用廷烽留下的保险金,不是他们两老的退休金。而且你也知道,我那些表弟她都生儿子,家里阳气很重。生女好处多多呀! ……所以你这自我催眠是为了捷思还是为了破除你们马家的诅咒? 然后是一阵沉默。 方宁真手里握着马克杯,笑意不禁爬上脸庞。未久,她敛了笑,杯子凑进唇边,将最后一口豆浆喝下。 现在的位置,望得到开放式厨房。整了眼时钟,曾经是假日时他们一起准备早午餐的时间,可廷亨已不让自己进厨房了。今天廷亨飞香港,代替她出席一些活动,以后的出差行程,也会由廷亨和其他同事接手;她正式被下了禁飞令。 廷亨在知道自己怀孕前,没有阻止她任何的出国行程,转眼间,他不只不让她出国,还规定一周只准她进公司两天……中间的界线是她松口承认怀孕。这件事让方宁真发现了廷亨的另一面,不知该说他温柔还是狠厉? 那一夜,廷亨在她腿上躺到凌晨。离开蔚然的诊所后,他们去了医院门诊,然后廷亨带她回家梳洗,睡了个午觉;接着他们坐车回她家,接近半夜时赶到了伯父伯母那儿。积压了那么久的事,一天内全都爆发出来,无论是面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伯母,无论说的是腿的事、怀孕的事或者是捷思的事,廷亨都表现得那么镇定,一时间,方宁真也不知道这是他的狠厉还是温柔。 她只知道,在那么多地方,面对不同人不同质疑,甚至说了有些无情的话,廷亨一刻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一个星期后,她搬回他们的家来。 分居,然后又因怀孕而复合,应该不是太令人意外的发展吧?虽然本来打算在生产前仍住在外头,享受一个人的安静时光,但……算了。 最近的大家都受了不少冲击,她就乖乖地按着大家的期望,扮演好准妈妈的角色吧。 至于她的心事、她的计较、她的原则、她的嫉妒……那些任性就放回心里,盼有一天会蒙尘,然后被忘却。这世界上能随心所欲活着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她不该再深思无解的问题。事情的变化很多,可她仍能期待与孩子的相遇,进入一段全新的恋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拿着空杯起身,方宁真来到厨房,将杯子洗好晾起。想起该吃维他命,开了一旁的药柜,拿出廷亨送她的生日礼物多手停了停,踮起脚尖长手拿了放在深处的另一个药罐。 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是……开过的孕妇专用维他命?方宁真拧起眉。 旋开两个罐子,倒出内装物,左右手各捏起一颗药丸,侧侧头。 看着手中颜色大小不尽相同的维他命,再看向综合维他命和孕妇维他命的药罐……方宁真有些懂了。廷亨早知道她怀孕的事,他说的一开始,是去香港帮她过生日时? 交换内容物的把戏,是为了不拆穿她的隐瞒,是……对自己的体贴。 回过身,岛型流理台上三个廷亨一早起来准备的便当,是今天的早中晚餐。方宁真发起呆。廷亨后天回来,叮嘱她明天在外头吃饭,不要自己下厨……孕妇不能自己煮饭,有这种规定吗? 是呀……天天出现的便当,日日更换的营养菜色,又何尝不是他的体贴? 可她依然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廷亨说的一开始。 吞下了披着综合维他命外壳孕妇维他命,方宁真回到房中,打算再贪懒一会。拉开一半的窗帘,让阳光透进,从椅子上的书堆中随手抓了本,窝进棉被中,躺在了靠外的廷亨的位置。 正嫌房内不够亮,伸手打算开个小灯,却摸到了他的皮夹。 方宁真一愣,早上廷亨走得匆忙,肯定是忘了……放下书抓过手机,看了下时间,应该还没登机。 铃声响了半晌,才听他接起道:「宁真,醒了吗?」 「嗯。」她应着,想了想,又道:「谢谢你的豆浆和便当。」 「是不想让你出门的意思,懂吗?」背景声音有些嘈杂,隐约听见优先登机的广播。「你是为了说谢谢打给我,还是因为想我所以把谢谢当藉口。嗯?」 「……你把皮夹忘在家里了。」忽略他的绕口令揶揄,方宁真说着正事。廷亨做了很多事来扰乱她,可其实,他不必做这些,她也够乱的了…… 「原来在家呀,刚在车上找了半天。」他低低笑道。「在家就好。这两天先花家豪的,回来再连本带利还吧。」 助理这次跟着廷亨一起到香港见习,以后两人可以轮流出差。方宁真不自觉瞄向窗外的蓝天白云,脱口问道:「廷亨,你是怕吵醒我,所以不打电话回来确认皮夹在不在家吗?」里头有证件、信用卡,万一是掉在外头,也该紧急处理一下吧。 「你明白就好。」他又笑了。不闻她回话,片刻,他温声说着:「要登机了,宁真。过午要变天,乖乖留在家里,别让我操心。」廷亨对她一向规定多多,可现在……当她是小孩吗?有些无奈地应了话,方宁真收线。 呆坐在棉被中,不禁叹气,视线转了转,落在手中的皮夹。 廷烽走后,廷亨接手了不少东西,包括手排老车和一些衣物,这和廷烽一模一样的皮夹,倒是当初一起买的,一人一个。她不是会突击检查的类型,不过……既然在手里了,就看一眼吧。方宁真缓缓打开,映在眼中的是他们刚租下现在办公室的照片,她并不喜欢照片中笑到鼻子皱起的自己,但这张照片一放就是十年,不曾移开过。 注意到收卡的夹层中有一张粉红折卡,她将之抽出。 妈妈教室出勤卡……方宁真愣住了。 封面写着上课细节,那时间,正是他该去蔚然那儿的时间……想起蔚然说廷亨已经很久设去诊所,方宁真翻开卡内的出勤记录,盖着密密麻麻的日期章,而第一堂课旁的空格,蓝色油墨印得清楚,那时他们才分居不到两周…… 傻了很久很久,才将出動卡阖上,塞回了原本的位置。 手中还握着皮夹,她向后倒进枕头里,紧紧闭上眼。 果然如廷亨所说,昨天午后一场雨下到半夜还未歇,直到今早才放晴。 第二十七章 大雨洗刷过后的天空干净蔚蓝,方宁真在身后关上门,抬头望了许久,才离开家往捷运站走去。 今天下午预约了产检,妈妈跟伯母都说要跟,但廷亨帮她拒绝了,说等他回来再一起吃饭,报告检查结果。大概是知道几个月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不希望一下子太多改变,徒增压力。 廷亨要顺着自己到什么程度呢?她是不是该好好享受这孕妇的特权? ……说到特权,瞄向一旁博爱座上谈情说爱咬耳朵的小情侣,方宁真摸摸凸起的肚子。这已经不是显肚或不显肚的问题了,都要七个月了,穿搭再厉害,也是个孕妇模样吧,难不成她看起来是中年发福的大婶吗? 食指正枢着太阳穴,小情侣抬起头,愣了会,马上起身让座;刚才是情到浓时,看不见她这个庞然大物呀……方宁真自嘲地笑了。那时,捷运正好到站,她摇摇手,说了声谢谢。 漫步在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令人恍惚昨天是否真的下过那场大雨。前方,一对男女挽着手散步,方宁真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头,不敢超车,怕打扰了人家,直到遇见道路底处的红绿灯,等着过马路时才发现他们同路,都要到医院产检。 在柜台报到后来到等时候区,只剩最前排的沙发位子空着,方宁真坐下歇歇脚。从侧背的帆布包中拿出看到一半的书,低头翻阅。 产检时,准爸爸、妈妈她总是有很多问题要问医生,所以时间难预估。之前她都是接近门诊结束时间才到,今天不进公司,可以看看书,悠闲地慢慢等候。她没有太多问题,通常只问:是否一切正常? 思绪飘远了,方宁真将注意力拉回。正巧翻到的短篇故事是关于爬山,依着行前规画,主角负着重重的行囊,以为准备万全,可爬得越高空气越稀薄,显得吃力;中途褪去多余的负累再起程,更能定下心欣赏沿途风景。 像吗? 他们也在爬感情的山,很多情绪的负累,卸下了便会觉得轻松不少;又或者,能有另一个人分担,那也是不错。但万一那人也得同时替其他人分担,不会压垮了他? ……呵呵,想多了想多了,她应该还不到随处悟道的年纪吧,方宁真稍稍抬头,暂时将双眼从文字中移开。 候诊区播着轻轻柔柔的胎教音乐,偶尔有人小声交谈,忽地,入口处传来一些声响,方宁真没有太留意。她翻开了下一篇故事,四周安静过头,读了几行又令她不禁放下书。 长廊另一头,男人一身炭色西装衬出挺拔身形,英姿焕发,显然刻意打理过。他探了探头,微微露笑,一步步走来时才发觉手中拄了支细长的深色拐杖,却无损他的好心情。 香港的行程是到明天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重点是……那笑容太闪亮,有鬼!方宁真睨着他来到自己面前,脑中警铃响起,阖上书,准备起身。 马廷亨一手按在她肩上,万分困难地放下拐杖,然后右脚弯曲,搬动已经开始治疗但仍不太听使唤的左腿,就这么半跪在了她身前。 候诊区静了,经过的几名护士停下了,入口处刚被问路的志工人员奔进来了。完全忽略宁真眼神中的制止,马廷亨一手按着腿,另一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深红色盒子,在众目睽睽下打开。 身后传来一些尽量克制的抽气声,方宁真不敢回头,只听见有人说着: 「好大的钻呀!」「好浪漫喔」 「人是很帅没错,可是……那腿……」 她鄙夷的目光落在哗众取宠的戒指上,马廷亨笑容灿烂,满怀真诚地说道:「方宁真,请你点头,让我成为孩子的合法父亲,让我负责,让我照顾你,让我旧疾复发后有个可以依靠的对象,让我不要迈人中年、公司濒临倒闭时又跑了老婆小孩,好吗?」 身后抽气声又起,已经没有人在克制了。方宁真恼怒地瞪着他,咬牙道:「你疯了吗?」 他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低声反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需要我提醒你吗?」 而她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把一切抛在脑后。 「宁真!」 后面有人唤着她。 但方宁真不想回头,不想不想不想!这个男人在做什么?分明知道她最讨厌引人注目的,还这样整她!老天哪!上辈子她到底是欠了他什么东西! 「宁真!」 结婚这件事他们肯定会执行的,毕竟有了孩子,也都向双方父母摊牌了……她不是已经乖乖搬回家了?不是已经乖乖地顺着他的任何安排了?有必要这样整她吗?有必要吗? 「宁真!」 不要再叫她了,不要再跟着她了,她快要抱头痛哭了。 「宁真,我跟不上!」 一句话,让方宁真停下脚步。双手在两侧紧握,闭了闭眼,她回过头。林荫间,阳光洒下,在草地与石板路上印下细碎光影。远处跟来的廷亨走得十分吃力,对拐杖的使用还不太熟练……她气极又走得太快,微喘。午后的风轻拂,呼吸渐渐平复,她却还是拧起了秀眉。 廷亨终于跟上,就在两步的距离外,方宁真忍住不去问起他腿是不是很痛? 「我已经省略让你鼻子过敏的鲜花一束了。这样,是不是让你心情好一点?」马廷亨很无辜地说着,手里的戒指又递了出来。 他知道她不喜欢高调的东西,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的。现在腿的情况颇糟,他可不想再一次经历戒指滚进臭水沟里的扼腕。这款钻大,滚不起来,他在店里测试过了;既然她说过不在意戒款,那就依他的意思来挑吧。 方宁真抬眼睨他。刚才的情况,有花无花,有什么分别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语气,已是有些怨怼,好像他真的把她逼到了一个角落,让人无力。沉默片刻,马廷亨说道:「宁真,我说过,不要低估我会为你做出的事,更不要担心别人怎么担心我们之间。可是我觉得你没有听懂。」 「所以你认为演一场虚伪的求婚戏码,我就会懂?」她已经弄不清他的逻辑了,廷亨腿伤上脑了吗? 「你懂了,而且你会反抗了。」他们有过争执,可几乎没有大吵过,宁真也从未转身离去,太多理性压抑太多置身事外,是另一种无情;这几个月他的手段可能过头了,但他不要宁真把感情全都收起,变成一个自以为超脱的人。马廷亨说着:「虽然过程花哨,但我说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她应该是气昏了,除了装可怜的中年二字,方宁真几乎想不起刚才廷亨说了什么。 「这不是一场虚伪的求婚,我再认真不过。」有些话,还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比较好。 那目光太炽,方宁真悄悄低头,避开了不必要的对视。 是,她气恼,可也无法控制地被牵动着。他的理解、包容甚至放任…… 廷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告诉自己,她埋藏的心事与秘密他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受伤。知道,并且努力为她做些什么。 她无法假装看不见。 「宁真,我现在要说的,是放在心里很久的话。没对你提起过,我想是因为曾经我以为你懂,后来好像越来越模糊,最后似乎没了分界。」马廷亨看得出宁真拿自己没办法,是这原因吧,他才老是有恃无恐。「我要说的是关于宇霏。」 方宁真还是低垂着脸,静静听着。 知道她有在听,马廷亨说道:「不论在廷烽生前或走后,虽然大家嘴上都说宇霏和我们兄弟亲如兄妹,但心里是怨她的。如果没有宇霏,廷锋或许不在赛车场上,但还在这世上。」 方宁真不说话。从伯母对宇霏的态度,她也依稀感觉得到一股埋怨,这是她无法恨宇霏的原因之一;错不在宇霏,可她却可能自责一世。 宁真的矛盾与心结,或许和宇霏的自责一样,很难解开。可他会努力,往后的日子,他会努力……双眼锁着她低垂的脸蛋,马廷亨道:「宇霏爱了廷烽那么久,可廷烽和整个马家给她的只有伤害。我承认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放不下她,那是出于内疚。」 ……曾?为什么要用过去式,现在廷亨就能放下了吗?未来,如果宇霏再来求助,他又能视而不见吗?下一次的无微不至,又会持续多久呢?方宁真蹙眉,为了挽回他们的关系,廷亨下一句要说的是会依情势变动的诺言吗? 太动人但太短暂的天长地久她已听过一次了,可不可以不要再听? 第二十八章 她对他的难得正经显得兴趣缺缺,马廷亨将戒盒塞进她手中,单手捧起她的脸,望进她配合了很久但仍有些灰心的眼里,温声道:「宁真,我对你不是内疚。」 廷亨不说对不起,他甚至没有表示过一点歉意……是因怕她听了会多想,会曲解成他真的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阳光很暖,他的手也很暖,方宁真很想不被融化。 「上次被我的感性打断了的问题,你可以现在回答我吗?」手抚到脑后,揉着她软软的发,马廷亨自嘲地问着。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提起那个让人想连写五个惨字的夜晚,可他太想知道她的回答。 方宁真又想别开脸了,却被他硬生生扣住。有些不情愿地,她据实说着:「那晚,我想告诉你我怀孕的事,希望你会和我一起思考未来……」如果不是学长打断,这话在晚餐时就说出口,廷亨不必无端端淋一场雨、受一场灾难,更不必泄露他的脆弱。 闻言,他松开手,宁真望向了别处。马廷亨问着:「为什么?」「唔……」余光感到他的凝视,这问题要好好回答,不然可能会遭殃。方宁真转转眼,小声说道:「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能怎么办了。」 马廷亨显然对于她的话不太满意,深吸了口气,道:「你老实回答我,宁真,你考虑过守文的提议吗?」 学长的提议?方宁真眨眨眼,廷亨指的是学长的求婚吗?唔,她该怎么回答呢,有个有经验的丈夫跟爸爸确实是很吸引人的,不过……她抬头,对上廷亨眯细的眼眸。 她考虑过。马廷亨将她脸上最细腻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恼得迈步,从她身边离去。 方宁真傻了傻,看着他一步步往前。 ……现在是怎样? 廷亨没有回过一次头,虽然步伐不若以前潇洒,拄着拐杖也有点可怜,但那背影很挺,好像不会被打倒,很能撑下去。 可凭什么?他凭什么把她甩在路边?凭什么生她的气?的确他就是一个这么莫名其妙的人……可这是刚求完婚的人该有的态度吗?方宁真拢着眉,怔忡间,他越走越远。 蓦地,那人影停下,没回头却张开手臂,手掌向后打开,说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跟上来,我都已经走得那么慢了,你就不会追来留住我吗?怎么那么不可爱啊!」 那带着浓浓嘲弄的语气令方宁真愤怒,她快步追上,气得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接着,她一愣。 马廷亨脸上是促狭的笑,开心她的中计。 他十分开心。这世上终于有一件事,当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会来依靠他,他怎能不开心? 那双眼眸被暖阳染上光彩……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得意?方宁真火大了,捏紧他的手,将手中的戒指塞回他手里,扬起下巴吼道:「你忘了这个!拿走!你这个幼稚鬼!」 马廷亨瞪着她,笑容瞬间垮下。 她有些好笑地又将下巴抬得更高,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廷亨说她学会反抗,对!这就是她的绝地大反攻。恶狠地瞪着他,用微抖的声音说着:「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廷亨,我们都是几岁的人了,我们在一起或分开影响到的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我想走,可我还要顾虑你顾虑捷思还要顾虑长辈们的期望,要我留我又觉得不甘心。说真的,我很想念十年前我们谈的恋爱,是有烦恼没错,可关于对方的事总是那么坚定确定;十年过去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现在不是你爱我我爱你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干嘛这样看我?我有说错吗?我说爱你,然后一切都没事了吗?我就不用分享你的胸膛臂弯,也不用成天担心自己有天会变成可怕的讨厌鬼自私鬼嫉妒鬼?我说爱你,别人就没话说了吗?我说爱你,公司的财务危机就能解决吗?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容易,马廷亨,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倾身向前。紧紧将她拥住,唇印上她的,堵住了所有的不满。 方宁真瞠大眼,惊觉自己的语无伦次。噢!到底为了什么她要因区区感情的事把自己弄得这么混乱这么不理智,为什么廷亨要把幼稚传染给她,把她变成这样? 近距离看见的是他漂亮但紧攒的眉,那吻渐深,她直觉要退。 马廷亨不放,手来到她腰间,腹部贴上她的……那一刻,他稍停,缓缓放开了她。深吸了口气,他低哑的声音说道:「宁真,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你说得容易。」方宁真使力拔着环在腰间的手,她的腰粗了很多呀,很烦很烦很烦,廷亨的那套道理她也懂,可做起来不容易嘛,更烦更烦更烦!「就是这么容易。」瞅着她微肿的唇,他定定说着:「没错,相爱不能解决问题,但能把两人拉在一起想办法,肯定比一个人闭门造车好;以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才有了捷思,不是吗?」她眼底有着不甘愿,手却微松,他又道:「试着对我透露你的心事,一点也好,我会努力,让我们都过得更好。」 宁真说得没错,他们已不是十年前的他们。他可以说更多的承诺,更多的保证,但他失信过,话说出口,只是令人灰心;那么,不如不说吧,他有接下来的半辈子耒慢慢取信于她。 太狡猾。先给了试吃期,温柔餐、鸭霸餐样样都来,然后再附上保证卡要她埋单,这让她是埋还是不埋?方宁真开始想当个奥客,吃吃霸王餐就好。 宁真真要把爱收回,任谁都阻止不了,但……她十分动摇。马廷亨松开了支撑半边身体的拐杖,宁真一惊,只能将他揽近。双手将她抱满怀,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他轻声说着:「过去五年,你就当成另一个恶劣的考验吧。」 「究竟还有多少个恶劣的考验?」被困在他怀中,方宁真分心伸脚勾着落在一旁的拐杖。 他没有回答,因为人生大难预测。马廷亨弯身靠近她发间,道:「宁真,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不是理性的判断,不是因为孩子……你从不争取我,是不是我不值?」 争取?方宁真顿然,她怎么没有想过? ……是她没有自信吧。没自信超越早她太多的相识点,和那么多那么多她来不及参与的事,也没有自信在下一个变数来临时能一个人硬撑;并不是廷亨不值。不是。 「请你争取我,宁真,就像我争取你那样,当你需要我,就告诉我,就像我会不断找寻你、亲近你那样,而不是迳自退出,留下我一人孤军奋战。」马廷亨吻着她的发,发尾随风扫过颊边。 当宇霏头发渐长,宁真便剪了长发……为什么宁真会以为他会将两人搞混?宁真是对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他不信任? 宁真想离开他的念头,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她受伤,不说,他只能一点一滴去发现,他又怎么会比较好过?从今以后,若宁真不说,就让他来问吧,直到她惯了身边有个人会不断问起,不断关心着她快乐与否。那么,有一天,她真心的笑容,会再度回到脸上,为他绽放。 闭上眼,他声音轻轻地、凉凉地,道:「宁真,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把心关起来……」 多数时候,廷亨擅长用声音感染情绪,惯性用字句、用语调吸引听者注意,那是一种职业病;他也总是笑脸迎人,制造能将一切打理得好的假象。而这一刻,方宁明白了,廷亨的脆弱,他真实的心意,只对自己透露。这么想的话,她善妒的心,确实得到一些平衡,再说…… 真的……太暖了,他的怀抱。 所以,车来车往,偶尔也有人经过,甚至停步观望,可她已视而不见,只是贪图片刻相拥。 「真,不要不爱我,」 贴在耳边的低喃,很轻,也很重。 外界的纷扰,仍令她有些分心,但,廷亨的低语字字敲入心里。 未来如何,没人能保证,可此刻开始担心太甚,最终,只能将自己关进孤独的角落。人总是不断相互伤害,然后再不断找寻治愈伤痛的方法,如果……如果他们能为彼此分担,如果廷亨愿意为她努力,那么,她为何不能再点一次头? 微风轻拂,短发融进了他发间,纠结着。 过了很久,方宁真收紧了回拥他的力道。 这是她给廷亨的答复。她还是心有不甘,所以不愿付诸言语,至于是否能传达…… 孕妇的脚酸了,气累了,她已经不想理了。 尾声 艳阳高照,鸟儿歌唱。 纯白两层楼屋宇的后院里,青青草地上几抹人影交错。 今天是捷思一年一度的茶会,两位老总从策画安排到实际的活动执行,不假手他人,亲自挑选本土好茶与小点,票选一日午后,整个办公室一起偷闲。原本只为慰劳员工而设的茶会,今年邀请了额外的宾客,大多是认同捷思新方向的新约客户,也有几位马总请来帮忙的帮手。 慰劳茶会请帮手,似乎有违过去的传统,不过……上半年度,公司内部发生了很多转变,包括服务内容的调整、高雄办事处的扩大、香港案子的增加,以及……在公司里打混长达五年、马总的小三终于自觉性离职,和方总怀孕几件大事。 孕妇不宜劳累奔波;高雄有事马总去,香港有事马总飞,小三离职,马总腿痛没空挽留。 马总太忙了。所以请几个帮手来帮忙茶会的准备及现场工作,也是无可厚非的,同事们都能理解。 可再忙……也不该这样吧? 与同事、客户寒暄后,后院安静的一角,方总手中端着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在新规画的花圃前立着,就这么一个人。她的身边总是很宁静,也许是个性的缘故,也许只是不得不习惯孤单…… 握着杯耳的手举起,靠向唇边沾了一口,那纤细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同事们注意到时,已经戴了一阵子了,问方总,她总是笑答:是的,有了孩子,要结婚了。 以往隐隐约约有些无奈,近来,她似乎显得颇自得其乐。 杯中茶色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方总低着头,不知看的是花是茶还是别的?察觉身侧有人靠来,她放低茶杯,缓缓抬眼。 一直以来,方总眼底没有太多光彩,平静无浪,一如本人。 高挺的人影拄着拐杖走近,在人前,不会唤她的名,只会叫她:「方总。」是……一种软性的主权宣示,还是为了保护她太容易让人占便宜的个性?执起她的手,两指握在戒指上转了半圈,将藏在指内掌中的钻转到外头。 她白净的脸蛋上没有笑容,但眼波流转间不意泄露了一丝温柔,方总问着:「疼吗?」 考虑了两秒,他万分可怜地点头。「你可以帮我止痛一下吗?」 方总微愣。「怎么止——」 ……迟钝。 吻,落在了她微启的唇,很轻很短暂。 却很难不引起旁人侧目。 最近,有人花招百出,常把肉麻当有趣;也有人完全学不到教训,不断地被激怒。可站在有趣的立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跟淡定的表情比起来,因发恼而微红的脸颊,不悦但晶亮的眼眸,是少见的,也是醉人的。 以上,是近距离观察了将近九个月的心得。 在同一个位置,看着同一个人与她身边的事物许久的沈家豪耸耸肩,转头喝起方总刚才为自己倒好的、但已凉了的茶,继续享受午后阳光。 才喝一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执起,盯着来电显示一会,瞄向那个付他两倍薪水监视自己女人的残障同胞道:「马总,有什么事直接走过来跟我说,或叫我一声不就好了?」 「脚酸哪。」马总噙着近来那总是太过得意的笑,向自己眺来。「家豪,你现在出发,帮我到市公所抽号码牌好吗?我们随后就到。」 沈家豪远远望着两人。方总的距离,听得见马总的话,但她的表情疑惑……在工作上,她不是反应最快的,也没有摄人的霸气,但多数人会说她聪明,说她精于细节、深谋远虑;处理私事上,外人雾里看花,他却一直觉得她有些傻有些钝,是太吃亏的类型。 沈家豪是马总的卧底没错,但他喜欢方总,因此眼下不太能接受马总拿办公室偷闲的时间带她到市公所注册。撇撇嘴,他说道:「我不要。」「别这样嘛,晚上请你吃饭。」 马总怎么会以为这种条件足够贿赂他?沈家豪悻悻然地想收线了。 「请家豪来家里吃好吗,方总?」马总问着身边人。「他最近一直陪我飞香港,也该好好谢谢他。你说手痒想下厨,忍也忍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提早下班,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菜,今晚就让你煮。不过,别煮高难度的,就你拿手的日式家庭料理好了,我可以当二厨,菜色的话……」 ……不需要从沙拉、前菜一道道讲到甜点让他流口水吧,且还是方总亲自下厨。远处方总看了看马总,又看着自己,微笑点点头,沈家豪啧了声。 「你们快点跟上,市公所六点就关门……」 话还没说完,马总已将手机放低,又忍不住啄了她一下。 挑挑眉,沈家豪起身准备离去。身后阴影处传来的闲言闲语,不知是来由公司同事还是客户? 有人说着:「小三跑了,也只好乖乖回头讨好方总吧。」 有人应道:「與实马总也很要面子的,肚子都搞大了,难不成他敢甩了方总?这脸他丢不起的。」 「所以其实心机最重的是方总吧?设计怀孕,铲走小三,坐稳正宫大位。」 [……你以为在演后宫剧吗?」 沈家豪没再细听。管他们演的是哪出,反正他只是个实习小助理,约满就得回去大伯公司帮忙,虽然,捷思这地方待久了还真让人有点不想离开。思及此,他不禁回头,看着暖阳下方总的笑。 半晌,发觉马总看着自己,眉拢近……唉,再可爱的笑颜,也不是为自己绽放,今晚就好好地吃吧,别再多想。沈家豪收敛心思,乖乖出发到市公所抽号码牌去了。 番外(一) 【番外:关于那一次的后悔】 天气微凉,风渐强。 方宁真伸手压着出门前吹整了许久的长发,她头发软,易变形,平时她不会太在意发型如何,可今天不同。 今天是约会日 。 约会,总该用最美好的一面见人吧。 交往三个月又四天,他们应该还在所谓的蜜月期。虽然这段恋爱的开端是一场争吵,虽然他和以往自己暗恋过的对象完全不同型,是个油嘴溜舌的家伙,但渐渐地,也觉得满开心的。 个性上的差异造成冲突,冲突带来了新的看事情的角度……细想下去,或许他们不是彼此的最终伴侣,因为他适合做众人注目的焦点,而她喜欢安静的角落;总之能携手走一段路,能分享视野,那是不错的。 想着,她嘴角微扬,满心期待。 远远地,那纤瘦到有点平板的女生独自傻笑,有点可爱但也有点蠢。距离他们约好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但以这情况来看,她早到了一段时间。继续观察,她没有不耐烦,只是耐心等着,甚至没有转头看着左右来人。 又过一阵,他才终于迈步,向她走来。 「学长。」她到五步外,她发觉到了来人。方宁真笑着唤道,彷佛丝毫没注意到他迟到超过二十分钟了。 「我不介意你叫我廷亨。」停了停,才又走近。据他所知,被她唤成学长的还有其他几个人,太没差异性了,他不喜欢。 「喔……」她呵呵呵地搔搔头。「有点不习惯……」 在很靠近她的位子停下,他低了低头,细细审视。太清淡的妆,等于没化妆;唇色粉透,倒是颇吸引人……忽觉她瞠大眼看着自己,他问道:「怎么了?」 方宁真怔了怔,垂下眼再抬起时,淡笑道:「没什么。」 「那走吧。」一把抓起她不大热也不大冷的手,塞进口袋,迳自往反方向走去。「电影票买好了,走吧。」 被扯着过了马路,方宁真才问着:「今天是去看电影吗?」本来说好要去看摄影展,然后在展场外的咖啡厅喝点东西说说话的…… 「嗯,看电影。」他头也不回,感觉到她的迟疑,又温声说着:「你有话对我说,看完再说不迟,这部电影我真的很想看。」 静态的摄影,动态的电影,都是图片与图片……于是,她点点头。 被牵着来到了商场里的电影院,排队买了很香很香的爆米花,和很冰很冰的可乐。 「拿着。」 一手是温温热热的爆米花,方宁真低头盯着另一手,是他温温热热的大掌。 时间算得刚刚好,备好零嘴饮料,排队入场。 电影内容很剌激,很多打斗和爆破场面,音效、视觉特效很震撼,方宁真一度忘了手中握着爆米花,直到身边人搭上她的肩,倏地塞了一颗进她嘴里。 方宁真转头望着学长咧开的笑,可爱的虎牙在电影片段的明暗中依稀可见。 再转回眼前大荧幕时,她失笑。 接着,她一口接一口吃着很香很香的爆米花,手边插着两支吸管的可乐却是一口也没喝。 电影不长,剧情在可预测的范围内,剧终英雄救美成功,大快人心。散场灯亮起,望着人挤人的画面,方宁真不想起身,他却对自己伸出手。 她还在考虑,他已伸手包裹住她的。 还是一样不大热不大冷的手……似乎不大需要别人来温暖。他皱皱眉,仍小心包覆好。人潮还没散完,他已失去耐心地起身,拨开人群,带着她离开。 出了电影院、出了商场,天已暗。手被捏得发疼,方宁真开始想挣开了。 那道高大的身影没一刻停下,拖着她来到冰淇淋店,硬是点了两支高耸如剑的综合口味霜淇淋。他嘿嘿嘿笑道:「吃吧。」 「喔……」揉着有些红肿的手,方宁真接过。那时,一阵晚风拂来,她吞吞口水。这天气吃冰,是浪漫的一种吗?眼前男人大口吃着冰,眼神期待地望着自己,她只好配合地吃了。 到后来,她有些咳嗽了。 眉峰紧蹙,他一手拿过剩下半支的霜淇淋,恼着:「冷了就别吃,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买冰的是他,现在又要她别吃,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方宁真止不住发痒的喉间,咳了又咳,咳了又咳。忽然,她被拥进了他温暖的怀里。 他的手是极暖的,又或者只是因为自己的手变冰了……方宁真有些分不清,只闻贴在头顶的声音低低笑着: 「你的手终于冷了,这样我才能派上用场呀。」 ……原来,是打着这种注意……方宁真无言,但,不自觉地笑出声了。 彼此感染笑意,相视而笑。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着,松开了怀抱,也不再牵她的手,只是默默走在前头。 方宁真静静跟着。交往至今,发觉了他们的共同点之一就是喜欢散步,再远也无所谓,偶尔搭上话,偶尔各自想事情。 她家不远,只是有段路颇暗,只靠几盏路灯照亮。来到街口大树下,路灯忽明忽暗中,方宁真说道:「不用再送了,路上我想进超市买点东西。」 「我陪你。」话出口,自己也觉得怪。有什么好不舍的?是,没什么不舍,只是该说的话还没说而已。 「真的不用,」转转眼,方宁真撒了小谎。「我弟在超市打工,也快换班了,等等一起回去就好。」打工是真,今天却没班,这无伤大雅的谎,应该没关系吧? 「是吗?」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方宁真喔了声。「没什么重要的。」 「说来听听。」他很坚持。 「我……我想转社了。」耸耸肩,方宁真将本来今天相约想说的话告诉他:「辩论社对我来说有点太高难度,之前是我野心太大,想挑战自我,但……我反应实在不大好,年底又有校际友谊赛,我不想造成大家的麻烦。」他拧拧眉,开始有点怀疑究竟她是拿这事当藉口来约会,还是这事才是重点,约会只是次要?一整晚,她没有主动依偎,没有撒娇话语,这场约会……很不像情侣约会。 见他不语,方宁真继续说着:「这事我跟守文学长说过了,他也同意我退社。社长说好,但还是觉得应该也要告诉副社长一声才是……」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语气里有一丝自己也难以察觉的不悦。 「嗯。」方宁真点点头,对他摇摇手说再见。 「等等。」几乎上前拉住她的手了,他说道:「我也有话要说。」 方宁真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就像今天下午一样,很高、很帅的他,但心里却没了期待。「你……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步伐停顿了,眉一挑。「明白?你明白什么?」 又是迟了一会才出现的话,方宁真道:「学长今天不能来,我明白了。」 他瞪着眼前的女人。 「学……我是说廷亨学长不能来,这没什么。」方宁真承认,有点受伤,不过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会有结束的一天;这天来得早了些,她能接受的。「他不能来,是因为想分手,我懂,所以你不用说。」 他还是瞪着她。 「学长从没提过有个双胞胎兄弟,朋友间没人知道我们在交往,他也没对我说,我想……我白他的意思,所以你不用再说。」说不上为何,可今天见面时,便发觉了他不是廷亨,当他牵着自己,方宁真只是更加确认他们不是同一人。那手一样暖,一样大,一样老牵看她四处走,一样爱疯一样爱闹,只是……还是不同。 番外(二) 抬眼,看着眼前与学长一模一样的长相,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方宁真又想笑了。没有没有,她没有对这恶意捉弄生气,今天的约会,让她整晚猜着,他们会不会其实不喜欢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不过,不关她的事了……她舒开秀眉,道:「退社的事,我会找机会再跟学长说,你不用帮我传话了。还有,今天谢谢,我很开心,掰掰罗。」 她转身了,把自己丢下。 不!这样看起来太蠢了,他不能接受!追上去挡了她的路,握着她双臂,弯身在那粉嫩诱人的唇上印下响亮的一吻。 「我是马廷烽,今天的约会你认不出自己牵的人究竟是谁,我想你不是真的喜欢廷亨。」至少,这一贯的分手擂台台词,他还是要说一说,不然真的输得太难看。 这回换她瞪着他。这男人在做什么?她错了,看来这两兄弟没什么不同的,都很莫名其妙…… 「吻是特别附送的,不是人人都有。」马廷烽还没放开她。 啊?她……被整还中了特别奖?方宁真傻了良久。 算了,这种分手的经历将来说起,应该能逗笑不少人,就当笑话一场吧。 非常坚持地目送他上了公车,终于结束了约会 为了约会费心打扮,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分手才铺路的约会……会不会看起来很蠢? 超市美妆区的小镜子上,方宁真拨拨被风吹得有点毛躁的长发。托老弟向女友打听买来的平价粉饼,似乎也不如想象中那样能化出陶瓷肌……愣了愣,手指点在了唇上。 她跟学长都还没…… 没想到这段感情结束得这么莫名其妙,就连吻,都莫名其妙。 分手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她还是会一直想起。 不过,也好。交往三个月连接吻都没有就分手的话,传出去好像有点怪怪的……深吸了口气,方宁真推着购物车离开美妆区。选了豆浆和几款面包,爸妈去花东三日游了,老弟今晚会偷渡女友回家,明天早餐还是多买一些好了。 继续推车前进。 分手呀……还是应该吃点甜的安慰一下自己吧,这几天她的生活作息都太正常了,这样,好像有点不太正常?视线停在开放式冰箱里的鸡蛋布丁、牛奶布丁、焦糖布丁、香浓布丁……新品? 啧。方宁真陷入内心挣扎,天人交战许久许久。 付好帐,出了超商,又弯进安静的暗巷。 巷子虽暗,但这一带治安良好。几次约完会,学长坚持送她回家,她都会这么告诉他;虽然,学长还是会坚持到底。 ……分手的人都会这样吗?一直想起甩了自己的对象,好像不大健康吧。唔,不好不好。决定了,以后就叫他们复制人好了,骂一骂,心情应该会畅快一点。想着想着,方宁真拿出手机,在昏暗不明的暗巷里按出了通讯录,选了老弟的号码按下通话。 「喂,嗯……在路上,快到家了。嗯?你们到家了?不用来接我……嗯。呃……听得出来不开心吗?也不是不开心啦……吵架呀……也不是啦,其实……已经分手了……唔,两个星期前吧,哈哈……干嘛骂我笨,我不笑,难通要哭吗……什么叫早就知道他金玉其外,不要放马后炮好不好,这样是拐着弯说我是外貌协会呀,我不会比较开心……嗯,好啦,我知道你想安慰我啦……我是想问你,那个……周末你们去哪,我可以跟吗?喔……呵呵,不好意思嘛,当你们的电灯炮,所以你姊我出钱,可以了吧?嗯……好……那回家再——唔,没什么,等会家里见。」 经过路灯下的一道人影,方宁真回过头来,又多说了两句才收线。 迟疑着该假装没看到还是做个有风度的前女友,想了想,至少,还是该当个有礼貌的学妹。方宁真回身与他相对,唤道:「学长。」 「我是廷亨。」马廷亨说着。 「我知道,学长。」错觉吗?还是路灯太暗?学长平时都是笑脸迎人的呀……这种恐怖表情她还真的没见过。重点是,复制人二号已经摊牌,复制人一号还出现做什么?这整人游戏还没结束吗?提醒自己身在前后无人的暗巷中,方宁真很小心地说道:「我们是和平分手的,我答应你,不会泄露不该泄露的事,不会四处说你坏话,以后你交新女朋友我也不会伺机报复,我很讲信用的,真的。我们没有心结,没有互送过礼物或者借钱,所以没有藕断丝连的问题,请你安心。」 「你说完了吗?」马廷亨凝眉问道。 ……她都已经挂保证了,学长还不满意吗?方宁真转转眼,又道:「我退出辩论社了,以后不会没事在学长面前晃来晃去……」她说得太小声了吗?为什么他要一直向她靠近? 「为什么买那么多布丁?」在距离她两步外停下,马廷亨瞄着袋中不同口味的布丁。 呃,因为听说失恋需要糖分,因为被用所以应该要发泄一下,因为新口味很吸引人但旧口味也不想错过……她可以不要回答吗?方宁真秀眉微蹙,不说话。 「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她不回答,那他就导入正题吧。马廷亨低头看她,道:「以前说好的考验游戏,我只会旁观,不会出面。」 ……什、什么?现在说的是那天的分手游戏吗?他是要说她很特别吗?特别奖可以开两次的吗……这对复制人究竟用这招玩弄过多少纯情少女?方宁真呀方宁真,真的被老弟说中了,自己是看人外表的外貌协会会员。 她嘴角有点抽动,是他没见过的表情。交往的短暂间里,他不曾认真将她看仔细……如今想来,那偏淡又有些钝的个性里有十分可爱的一面,有令他没来由揪心的一面。马廷亨看向别处,放柔声音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学长问的是分辨出两人不同的时间点吧,方宁真答着。 「一开始?」 「……」 「为什么?」 「……为什么?」 马廷亨不觉得她听不懂自己的问话,于是静静等她思考。他和廷烽是双胞胎,外型、声音全都无异,就连父母与青梅竹马的邻居小妹都会将他们弄混,她为什么能分得出?他很想知道。 方宁真侧侧头。不知道;大概是……复制人二号看起来比眼前的复制人一号有着更加疯狂不羁的眼眉吧?这种太飘渺的答案,她说不出口。「学长,你别太在意,只是刚好朦中而已。」 「那次是刚好朦中,那现在你又为什么知道我是我?」他可没忘,刚才她一眼就看出自己是谁。 「唔……」方宁真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鬼打墙游戏。「耶嚜嘿,因为你刚刚说了你是廷亨啦。」唔,她可能没有说笑话的天分,学长的脸拉得很长很长…… 听着那装傻的话,他闭了闭眼,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何这段间她完全没有跟自己联络,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被甩、被捉弄。马廷亨瞅着她微飘的视线,恼了,跨向前扯住她前臂。「我们兄弟就是这么无聊,就是喜欢测试别人,因为这游戏是每个人都会对我们玩的。所以,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不要讨厌我。」 最后一句,是将她按进了怀里才说的。 他们玩了一场已经玩过太多次的游戏,以往是他帮廷烽甩女朋友,这回角色互换,马廷亨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同。可跟到最后,他……十分后悔。 感觉他的力道,方宁真愣住。学长来见她,原来,是想挽回她呀。。 一会,微微松开怀抱,与她相视,拇指按在了她唇上,轻轻摩挲,试图擦去廷烽留下的印记。马廷亨道:「方宁真,上次的事,请你当作一个恶劣的考验吧。」 仰头,光从他背后来,方宁真看不清那表情。 她承认,交往的三个月又四天里,自己对于这段感情的投入程度并不是太多的。她生长在一个保守的家庭里,过着保守到有那么一点平淡的生活,总想着跟这样一个与自己很不相同的人在一起,能拓宽视野……把人当成探索频道,她也做了很过分的事吧,所以,学长的挽回,是该接受的。 「那么,还有多少个恶劣的考验呢?」方宁真小声问道,悄悄地回拥了他。 感觉她圈住自己,马廷亨又将她搂得更紧了。 「没有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恶劣的考验了。我保证。」 后记 【后记 童绘】 大家好,我是童绘。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痛风与尿酸高,是马家的遗传性疾病。不过这几个字说出来好像有揭男主角这种生物的帅气,所以请大家放在心里就好,咳,否则廷亨可能想趴在地上写第六个惨字。 廷烽的意外,应该不是痛风造成的,我猜。因为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这种靠饮食能控制的问题,对他来说不是大难。廷亨多几年因为拚事业,应酬没节制,喝酒喝坏了身体,种下病根;廷烽走后他是用有点消极的态度在玩扮演游戏,才会延误就医。大概心中的黑暗小恶魔也飘出来给过建议,如果因此出了什么意外或身体搞坏,这场恶劣的游戏就能被终止,然后所有人悔不当初,让痛苦无限延伸扩张,哼哼哼……显然这个恶魔后来被天使打败了。 拄着拐杖的生活可能得一直持续下去了,不再潇洒,不能开车,孩子再大一点也无法一起奔跑游玩,大概是有点遗憾。他愿意花五年的时间,去陪伴家人,去抚平家人失去廷烽的伤痛,换得日后与宁真的平静生活;他牺牲在前。所以一旦决定不再扮演廷烽,任何人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理会。这是他最大的自私狡猾与独断无情。 我想,宇霏欠宁真一句对不起,可能得再过几年才能有机会说。真正的抱歉很难说出口;能够真心接受道歉,大约也是要等事过境迁吧。 好沉重?对不起,我会改进啦! 家里都是生男孩,这件事发生在我一个从高中就认识的好友身上。长辈清一色伯伯、叔叔,接下来都是表兄弟;表兄弟结了婚生的也都是男孩,于是一屋子大男孩小男孩。我的朋友嫁进去后,怀孕时公婆都期待过是可爱的女娃娃。结果,是男孩。当然啦,是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十分惹人爱的孩子呢。 ……至于捷思的财务危机究竟能不能被拯救,我想廷烽为人大方,应该会托梦给马家人,说他的保险金可以拿去入股捷思吧。宁真怀的是男是女这问题,就让满怀希望的廷亨陪进产房时再去发现吧。 最后,吴宇霏的故事,请见当红罗曼史0722《一见难倾心》。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