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为妃》 序言 【序言 随写一二三事 陈毓华】 大家好,我是陈毓华。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先来说一下《步辇图》好了。 据丫华查到的资料《步辇图》是唐朝画家阎立本的传世之作。贞观十四年,吐蕃王松赞干布仰慕大唐文化,派使者禄东赞到长安通聘,想求娶文成公主,《步辇图》所绘便是禄东赞朝见唐太宗时的场景。 现存的这幅画作被认为是宋朝摹本,放在故宫博物院。 久没有回古代,写的是时下很流行的重生,每个人的生命里,一路走来,或多或少都有免不了的遗憾,或许是对年少时的恋人不够好,心怀歉疚,或许是错过了什么,总会有“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遍,当时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的想法。 但是,相信大多数的人,除非处境奇惨,不然不会有那种念头,就是回到虽有几千年底蕴,对女子却丝毫没有自由,对男子而言,一生下来就要背负支撑门户重担的时代去。 我就是那种对穿越丝毫没有兴趣的人,活在这时代里,想剪头发就剪,想在头上怎么作怪都可以,夏天无袖t,超短裤,夹脚凉鞋,走在路上,没有谁会多说一句话,那老旧的年代里,露一根脚趾头都不行。这年代,女人只要有专长,就算错过姻缘,也能养活自己,不必向男人伸手拿钱,想出国,护照一拿,周游列国都不是问题,古代女子却只能关在宅子里,你斗我我斗你过一辈子。 谢谢娘亲,把我生在这很辛苦的年代,但也很快乐。 写序的时候,中秋要到了,今年的月饼比金子还贵,嗯嗯,还是回弟弟家去a几块吃个意思意思就好了,至于烤肉嘛,再来问看看谁家要烤,丫华去凑个人头就好。 因为做这样的工作,对节日很无感,秋天到了,每天都很困,常常睡着睡着,一天就被我睡掉了,脑袋瓜子自从完稿后,就一直呈现浆糊状态,然后笔记越做越多,多到了我自己都唾弃的地步(写那么多有啥用,脑袋和手不同步,没有key进计算机里不等于白搭嘛)。 什么时候会清醒? 哎啲,又到午饭时候了,先去觅食好了…… 寒尽不知年,已然准备要过冬的困虫先走了,我们下本书再见。 楔子 【楔子】 长长的裙摆拖曳过雨后的黄泥地,绣石榴花的绣鞋早就面目全非,甚至掉了一只而不自知,脚底的白袜已经分不出颜色,披头散发,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她,被两个粗壮的汉子架着拖行。 这……他们……这是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的头好痛,脑子里有把重重的锤在敲,钝钝的痛,人好昏,全身酸软无力,眼里看着的事物一片模糊。 她想起来了……这些人要把她浸猪笼……沉塘。 恐惧在心中油然而生,那是一种透骨的寒意,深深地沁入四肢百骸,让她没由来的瑟瑟发抖,无法自已。 她犯了什么错,他们要这样对她? 她咬破唇,那痛总算让意识清醒了些。 是了,那个素来与她没有交情的小姑昨日来找她,说是得到一瓶好酒,置办了下酒菜,觉得一个人喝没意思,来找她对酌。 她还以为小姑终于知道自己对她好,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入了胃,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谁知道再醒过来,一屋子乌压压的人,婆母、公爹、夫君、小姑、婆子婢女站满她的床前。 她全身赤裸,不着寸缕,最难堪的是身边躺了个眼生的男子,也一样不堪入目。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她有口难言,可没有人要听她分辩,她跪着抓住夫君的袍子,哀求给她解释的机会,可是只看见他眼里带着可怕的冷意。 那冰冷击倒了她。 那酒,有问题。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嘶声诘问站在最外头冷眼旁观的小姑。 只见她冷冷一笑,“醉魂酒,只要小小一杯就够你受的了……气血逆流,神智不清……都怪你这贱人,我不喜欢你,从我哥说要娶你的时候就不喜欢!” “因为这样,就陷害我身败名裂?” “这些都是你自找的……”小姑娇柔秀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愧疚。“我哥在未娶你入门前就有婚约,你强行介入,无德无行,令人不齿!” 原来如此! 不不,不只如此…… 她还想到了,原以为会是她一生倚仗的夫君,日前曾说要将有身孕的外室迎进门,将来要产下子嗣,还要抬为平妻,她不允,他却恬不知耻的说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家常便饭,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因为一个无出的女子,背负不孝罪名,至于她允不允是一回事,他只是来知会她而已。 刚成婚那两年,他对她好,不过是看在娘家爹爹分上。 那时的她,爹娘还在,身为中书令的父亲对他的仕途助益颇大,后来一连串事故发生,爹娘没了,家破人亡,家道中落,失去了爹娘庇佑的她变成孤女,他便鲜少过问她的生活,到后来,因为他的冷落,丫鬟嬷嬷也渐渐不将她放在眼里,门庭冷落,她成了有名无实的主母。 也就是说,这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被错待,被忽视,都是因为她的懵懂和愚蠢,只因为看见明融之举世无匹的相貌,就对他一见倾心,非君不嫁,而看不见天下男人的薄幸、见异思迁和朝三暮四。 她瞎了狗眼。 无子,红杏出墙,妒忌无量,七出之条,随便一桩都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人罗织这么多罪名,是真的要她死。 好个用心良苦。 天下间,最厉害的几样东西里,人的嘴是其中一项,能说善道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好的变成坏的,不过就在双唇开开阖阖间,很简单的把一个弱女子推进地狱,求生不能。 两个汉子把她像麻布袋一样推倒在地上,她一无所觉。 她看不见围观的人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赶集一样;她感觉不到那到处扔过来的石块砸中了太阳穴,鲜红的血像陡然盛开的红花,蜿蜒流下。 她茫茫的看过去,宗族长老,明府所有的人,包括伺候她的侍女、嬷嬷……明融之扶着的那个外室,每一道眼光都像把利箭,鄙视、不屑、可怜、冷漠、交相的指责……让她体无完肤。 这些人的眼里一点温度也没有,没有半个人怜惜她的遭遇。 就算她人前卑微,每一夜对灯枯坐,对人没有一处挑得出错处的好,却还是走到死的这一步。 她哀莫大于心死,无话可说。 “会有报应的……明融之……你会有报应的……” “你这不贞不洁的贱人,居然还敢辱骂斯文,就让乡亲父老瞧瞧你做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来人!把她的衣物给撕了!”明夫人,她的婆母排开众人,眉间凝着厉色,大怒说道。 她错愕至极的瞠大眼,无法置信,布帛应声撕裂,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身上一凉,外衣、中衣、里衣倏然落地,她浑身颤栗。 她身上只余抹胸低低的覆盖在雪脯之上,隐隐露出一抹风光,腰下是白缎的里裤。 她的颈子有一大片男欢女爱过后留下来的吻痕。 群众譁然。 她始终干涸的眼眶,终于滑下屈辱的泪,她的神智被撕裂,无法消融的恨意和绝望奔腾而出,无法抑制的痛,化为无数蛇的毒牙,啃噬着她…… “荡妇!荡妇,把她浸猪笼沉塘——”不知是谁大声吼叫起来,接着便是无数的应和,彷佛连晴空都震荡了。 许多只手伸了过来,将她像捆粽子的五花大绑,装进竹篾猪笼里,几人合力,将她推入了春日刚褪了冰的河塘。 她睁着眼,水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寒冷刺骨,慢慢渗透她的皮肤,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四肢百骸…… 她恨——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洗脸的铜盆架不算太高,恰恰她垫着圆凳便可以把脸凑上去,轻轻晃动的水中倒映出一张稚气的小脸。 她两眼直视自己的倒影,捏了捏那没什么肉的脸颊,嘶,会痛,再把小小的十根指头泡进水盆里,水中的影像变形扭曲,又恢复,那十根短胖的小指头还是没变。 这张脸是她,虽然眉毛短了些,眼睛小了点,轮廓五官,就连个子都小了好几号,再捋捋细葛布短衣下的身子,这个人的确是小时候的她。 她没死,没死在那冷冰冰的水中,还是肉体灭了,人,又重来了? 这么玄之又玄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 因为不甘愿吗?那样怀恨而死的自己……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房间,这房间很小,放了一张床,一个半旧衣柜,一个脸盆架子,一架换衣小屏风之后,只剩下可以走动的走道。 “荇儿。”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女孩转头,看见一个年约二十几的少妇,她身形窈窕,眉目如画,家常半旧的上衣襦裙,发髻上,一支芙蓉花初绽的玉簪子押发。 “怎么起来了?你这孩子,身子觉得如何?可是好些了?” 那声音—— “娘?”她的嘴巴干干的,眼慢慢瞠大。 “是想梳洗吗?怎么不叫人给兑些热水进来?要不喊娘也可以啊。”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看见她湿漉漉的手,赶紧拿起一条巾子给她擦拭。“风寒才好了两天,怎么可以碰水,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原来她得了风寒啊。 她静静的看着自己小手指一根根被拭干,被带下小凳子,安置在床上,然后那个年轻会笑,有双似极了水底下柔软水草般眼睛的娘亲给她脱下鞋,看见房荇乱糟糟的头发,从怀里摸出一把小木梳,慢慢梳顺她的发,挽上两个小小的双螺髻,鬓边的余发往后梳成一束,然后系上一条薄透的白绸带,看似满意之后,替她盖上了被子,然后转身—— “怎么,还难受吗?”她看见五根短短的指头抓着她的裙摆,不让她走,忽然就笑了出来,这孩子…… 房荇收回手,突然有些尴尬,脸颊微微发烫,忸怩了起来。她这是在做什么?太丢人了! 谁知道她娘亲回过头,将她连着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娘只是想让人送热水进来,你别急。” “荇儿已经梳洗过了。”还有些不真实,被子里的手掐着另外一只。 “以后别那么粗心大意了,别忘记大夫吩咐过,要你多休息几天,冷水还不能碰的。” “嗯。”她乖巧的点头。 “娘,妹妹醒来了吗?时儿进来了。”清脆却带有一丝稳重的声音响起,随着一双皂青鞋子出现,走进来一个身子还未长开的少年。 房荇的眼睛直了。 “时儿怎么来了?” “我怕桌上的饭菜要凉了,怎么,妹妹又不舒服了吗?”十几岁的年纪,介于少年和孩童之间,可不躁不闹,举止沉稳,可以想见将来的风采和气度都会胜过同年龄的人许多,甚至远远超越。 房时看着被娘亲圈在怀里的妹妹,想也不想的单膝跪上床,手便往房荇的额头碰去。 “烧似乎都退了,荇儿还觉得哪里难受吗?”彷佛有星光坠入里面的眸子朝着房荇看去。 房荇从被子里挣了出来,喉咙艰困的咽下噎着的不明物。“哥?” “要一同上桌吃饭吗?” 她木木的点头,用一种很珍惜的目光把房时看了又看。 “怎么好像没见过我似的,哥的脸上有虫子?”房时轻笑,觉得因为生病小脸瘦了一圈的妹妹有点让人心疼。 “我好想你……”她上辈子早夭的哥哥。 他的心忽然就坍软了一大块,口气无奈又疼宠。“真是的,病好了还是这么爱撒娇,昨儿个不是才见过我吗?”说着,手移到她腰间,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房荇的小身板一僵,她曾几何时让人这样抱过?被人这样抱着,她很不习惯,可是抱她的人是哥哥,忽然又舍不得拒绝这温柔,软软的小手改为圈住房时的颈子,像小猫似的窝着就不动了。 察觉到她想挣扎,可又很快安静下来的房时,虽然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里转着什么念头,却还是不忘边走边安抚,“娘做了早饭,煮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说是要替你补一补身子,你再继续赖床,我肚子里的馋虫可不依了。” 怀里一团温暖,娇嫩的身体,脖子上绕着两条柔软的胳膊,散发着好闻味道的小脸蛋,房时将妹妹又抱紧了些。 房门外,是小小的廊道和宅院,院子很小,一口水井,还很地尽其用的种了两亩冒着绿油油芽叶的青蔬。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十岁时,住在铜雀巷子里的宅子。 四方桌上已经摆好鸡丝粳米粥、几碟小菜和一盆刚出笼的热包子,几条长凳的后面连着灶间,灶台后面看似有个小门,那小门后头摆的是一些平常不用的东西和柴火。 房时将妹妹放在长凳上,确定她能独自坐好,跟在他们后面的杜氏也走进来。 房荇还是没能从云里雾里回来,娘和哥哥都在,那么,爹呢? 她心念电转的同时,一大把将整个门框塞得几乎进不来的花束,以非常华丽鲜妍的姿态出现了。 “孩子们的娘,你看我给你摘了什么” 中低嗓音带着一股讨好的欢欣,那大到捧也捧不住的花,像是突然之间给这简单的宅子揉进了旖旎的颜色,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一张脸从高高举起、累累的紫红色花朵里冒出来,带笑的双眼又大又亮,实在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你这人,孩子都在。”杜氏玉白的脸染上一层薄薄的艳色,却是笑得像初绽的花,娇美动人。 “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想不到往年夏天才开的花,今年开得这么早。”他迳自折下一朵,簪在杜氏的发髻上。 那朵紫薇在乌黑的发上开得妍丽,娇花美人,美不胜收。 房荇形容不来这样的爹,也没见过这样的娘。 她不记得见过这样风华正茂、气质极佳……还会给娘亲摘花的爹。 她也没见过会这么笑着,温柔如水的娘。 娘在她以前的记忆里,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言不笑,清冷得像天边的弦月,谁也走不进她心底;而爹则纳了数也数不清的妾室,不苟言笑,对她不闻不问;唯一对她好的哥哥,却在她十四岁那年出了意外,天人永别了。 她孤伶伶的长大,一遇到令她倾心的明融之,虽然娘亲坚决反对,她还是不管不顾的离开了那个冷冰冰的家。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咬了下指头,又重又狠的。 房时发现她的小动作,轻轻拉出被她凌虐的食指,又瞧见那上头的咬痕,蹙起修长的眉目。“荇儿这是怎么了?爹娘也不是今天感情才这么好。”说着,耳廓却是微微地红着。 “爹的丫丫怎么了?这眉头皱得可以夹蚂蚁了。”一双大手将她从长凳上捞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坐下。 她这次可是僵得十分彻底,眼珠子吓得动都没敢动一下,可心底百转千回,激越酸楚一古脑涌上心头。 房子越可没想过女儿会不自在,“让爹看看丫丫的烧退了没?”也不等她反应,温热的额头便朝着她的额头碰过去。 她情难自已,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珠就这样掉进了陶碗里面。 房时大惊,差点要伸手去抱房荇。 “丫丫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再请隔壁的白大夫来瞧瞧吧,到底是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儿还不舒服。”房子越一阵担心,温颜对着妻子说。 已经摆好碗筷坐下的杜氏点点头,开口就要叫房时去请人了。 “……荇儿只是饿……”房荇眨眨眼,扁小嘴,抿出颊边小小梨涡,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上,长长的睫毛还沾着少许的水雾,声音糯糯软软,让人喜爱得不得了。 没有人发现她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虚汗。 上一世已经是几岁的人了,这会儿却得扮小,好别扭,好不习惯。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居然净顾着说话,来来来,这是你最爱吃的包子。”房子越夹起一个包子就往她碟子里放。 她看着包子,也不急着往嘴里塞,抓起自己的筷子,惊险万分的夹了一个包子往杜氏前面递,“娘也吃一个。” 第二章 看她五根小爪子不甚灵活的样子,杜氏惊喜的拿起碟子赶紧接过来。 这还不算完,房荇又给她爹夹了一个,这才大功告成。 这小手小脚真是不方便,连筷子都不好使,腹诽着,她干脆抓起自己那白嫩包子,吹了几口,啊呜一声的咬下去,汤汁和肉馅一口气吃进嘴里,她嘴里嚼着东西,也不讲什么礼节,口齿不清的对杜氏赞美,“娘做的包子……好好吃。” 杜氏分别又给儿子和女儿再夹了一个,眼里都是疼爱和幸福。 房荇吃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嘴里依旧含糊不清—— “爹?” “唔。” “娘?” “嗯?” “房时?” 她立刻遭到白眼。“没大没小,叫哥。” 她笑得傻兮兮的,嘴角带着一点小葱粒。 能尽情的看着娘亲的面容,尽情的喊爹娘,就算是一场梦好了,让她在这个梦中躺一躺,一会,一会就好。 房子越是江南河晏县的七品父母官,河晏地处南方,房子越在这里任知县六年,仁厚爱民,多有政绩,颇受地方人民爱戴。 他们这一家并不像一般官家内眷住在府衙的北后院,而是住在自己置的产业,一间很普通的三进院子。 对显贵的官家人来说是小了点,但房府人少,三进院子却是恰恰足够了。 前头一进是厅堂与书房,房子越在外如果有看不完的公文和邸报,多在这里处理,另一侧间则供午间小歇用,二进是正院,房家人日常的起居之所,正屋当中是正堂,东西两侧是耳房,东耳房是卧室,西耳房日常起居用,正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则是房时和房荇的房间,至于小库房和净房就在后院一溜排更小的后罩房,靠西一点,用砖墙隔出来,作为厨房和柴房。 房荇蹲在小院子的菜圃,看着闲适散步过她眼前的母鸡,有一搭没一搭的啄着泥土里的蚯蚓,这一看就是半天,连来上工的婆子和媳妇经过,过来同她说话时,她要不是有气无力的嗯一声,要不就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付。 家里统共四口人,没有太多伺候的人。 她记得自己和哥从小都是娘一手奶大的,奶妈或是贴身丫鬟她和房时一概没有,内院就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媳妇,婆子负责采买,媳妇负责浣衣打杂,大家都知道知县夫人是个热爱凡事亲力亲为的主子,尤其只要是攸关她和哥哥的衣服、吃食,均很少假手他人,她想,她娘若非头上顶着知县夫人的名头,不方便出门抛头露面,婆子能做的事情她也会自己揽下来。 没有丫鬟绕着她转,要房荇说这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也没多少事情可以忙,她还自在许多。 “我看大老爷这个娃儿是个傻的,连话都不会说。”婆子偕着媳妇儿嘀嘀咕咕,背后说着闲话。 “荇儿姑娘是因为日前病了,这会儿还没好全呢,不要这样说。” “得了、得了,我也不过多说了那么句话,不就是关心嘛,连个话也不许我说,虎子他娘,你也真是!” 房荇压根没把这几句闲言碎语听进去,她烦恼的,是别人想不到的。 这世上,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 有的人觉得能吃饱穿暖便是福气,有些人荣华富贵都觉得不够,野心勃勃的要得到更多,目光永远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对她来说,光是这样能看着自己喜欢的家人,看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互相付出的温暖,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人生了。 这些,会不会又变成手里的沙,从指缝里漏掉? 不要,她不要!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就算拚尽一切,也不会再让那些发生过的事再重来一次。 那些叫人冰心彻骨,让人痛彻心腑的……心里说也说不出来的悲伤…… 可是,令她不满的是,这十几天吃吃睡睡,又睡睡吃吃,也许是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脑子尚未和谐,越是心急火燎的想把过去那些已经不太记得的回忆找回来,越是不灵光,感觉就是一脑袋瓜子的浆糊。 她拿自己的五短身材没办法,可是脑袋也坏了,能怎么办? 她垂着小肩膀,紧握着小拳头和打成小结的眉头,小小孩童那阴暗的样子,要是落入旁人眼里,只会叫人发噱。 她走神的厉害,哪想得到头顶一暗,爹那好听的声音和他蒲扇般的大手掌就朝她的脑袋压了下来。“下了饭桌就不见人影,丫丫在这里想什么呢?” “爹……娘。”她扭头往上看,不止爹娘,就连房时也服装整齐,提着娘帮他做的书袋,准备上学去了。 房子越两手穿过她的腋窝,将她抱起来。 “老爷要上衙门了,怎么还抱她?她可是一脚的泥,等下弄脏了褂子怎么办?”杜氏要劝阻已经来不及。 房荇只能说穿着官袍,脚穿官靴,头戴官帽的爹爹俊俏的无人能比,然后又想到方才的无力感,一头就砸进房子越肩上赖着,想找点安慰。 感觉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偎着自己,小脑袋挨在他肩头,白嫩的小脸和些许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的颊,房子越笑开一张还十分年轻的脸。 这孩子以前总和妻子亲些,这些时日似乎转了性子,常常蹭着他喊爹,那稚嫩的嗓子喊得他暖呼呼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平常,房子越和房时出门后,家里就剩她们娘儿俩,房荇会趁着杜氏纳鞋底或是做针线的时候缠着她说话,挖出不少房子越的私房密事,这才知晓爹当年历经乡试、会试、殿试皆得第一,是大历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名动京城,一时风头无双,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沿着仕宦的老路子在翰林院当个编修京官,而是要求外放,远远离开了人人羡慕的京城。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也才有他们一家子幸福安康又和睦的一段岁月吧。 “许是上次受了风寒,没有好全,这些天里话少了,人也没那么活泼,怎么吃身上都不见她长肉。”杜氏有些心疼的说。 这年纪,但凡能吃饱饭的,脸颊都是圆嘟嘟的,她的小脸却拧不出一点肉来,每次吃饭都往她碗里添菜,怎么就不长肉呢? 赶明儿个让人去抓只老母鸡来熬汤吧。 听着杜氏说话,本来趴在房子越肩上的房荇闪着大眼,扬起头来,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珠轻转着,问的却是杜氏,“娘,荇儿多大了?” “十足岁了呢。” 十岁,真的才十岁,自己这副身躯又瘦又小,样子恐怕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都矮上半截……算了,一直纠结这个有什么用?早早适应,认命的当一个称职的孩童,想伸腿就伸腿,想趴着就趴着,那……想要求,自然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提出要求喽 “荇儿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学。” “怎么忽然想到上学了呢?以前时儿启蒙的时候让你一块去,还同我闹脾气呢。” “娘,此一时,彼一时嘛,翻花绳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好玩,荇儿要是学了道理才能给娘长脸,也不会给爹丢人呐。”她很巴结的说。 文,她不需要安邦定国的能力,武,她不用学得上马杀敌的本事,可是,该念书的时候努力念书,该学习的时候努力学习,家中目前的生活衣食无缺,多她一个孩子上学,也应该负担得起才是。 上一世的她,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当初家中请来夫子启蒙识字,天天背书,背得她一个头两个大,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没多时她就厌烦了。 那时的她觉得女子既不能抛头露面,出门从商营事,也不能出仕为国,既然那些人生道路都摆明了不通,那些酸气冲天的学问,要来何用她把嫁人当成一生的志业,她只要按着房家嫡女的身分长大,嫁个身分相当的丈夫,然后相夫教子,巩固自己的地位,荣华富贵一生就好了。 她哪想得到,懂琴棋书画的女子多得去了,婚后,家中大权始终掌握在婆母手里,金银一事得看别人眼色也就算了,为了讨婆母的欢心,她曲意顺从,对婆母不敢有任何违背,可不知为何,却和夫君渐行渐远,他渐渐不来她的院子,常常应酬回来便随便在一处歇下,那种冷落她一直到死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既然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想要过得更好,非得从头学习不可! 第三章 “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忽然开窍了?这些年纵着她玩,倒是忽略她也到了识字学女红的年纪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杜氏笑着点点房荇的小鼻子。 本来官家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就该养成良好的举止习惯,举凡行礼走路喝水都有一定的章法,她离京日久,公婆不在身边,少了嘱咐叮咛的人,郎君在衙门的时候是个威武的知县老爷,一旦回到家就成了家犬,她也是,放在眼前的孩子只觉得他们舒心便好,忘了要拘着,忘了目光要长远。 “这倒也是,上学不见得非要学得什么济世大文章,也不是要学诗词歌赋那些虚浮的东西,能懂得一些道理,这才实际。”房子越没反对。 “谢谢爹!” “时儿在河晏书院里上课,古先生也是博学之人……时儿,妹妹同你去书院可好?”房子越看着沉稳的儿子。 “我会照顾妹妹的,荇儿,从明日你就和哥哥一起去书院吧。”房时一口允诺,既然是父亲交代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好,更何况照顾妹妹也是他义不容辞的事情。 房荇扭了扭身子,从父亲身上下来,待她两脚踩着了地上,房子越才松手。 “我明日会早起的。” “最好是,平常总是赖床,娘常常叫你也叫不醒,我都想你是不是小懒猪来投胎的。” “娘,哥哥笑话我!”哥哥真坏心,她跺脚马上寻求外援。 房子越和杜氏看着一双儿女,笑容灿烂。 当房荇看见房子越那春光烂漫的笑容时,心里不禁要嘀咕,爹,您都几岁人了,还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这怎么当人家的爹?难怪她那上一世的爹满院子的姨娘,都是这么来的吧…… 她不知道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爹和娘性情大变,两人形同陌路,她只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得想办法让爹不要随便对着别人这么笑,她希望这一世爹和娘永远能这样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那晚些我让人把荐书送回来。”房子越哪懂得房荇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入学得有凭证,书院本来就是为官家子弟设的书院,师资一流,房子越身为地方父母官,要送孩子上学只是举手之劳,但为官也需事事小心,要让人拿了话柄生事,小事也会变成大事的。 “老爷,你应卯要迟了。”杜氏提醒。 “咳,我该出门了,时儿你也别晚了,不然挨了先生板子可没话说了。” “时儿省得。” 父子俩分头出门,衙门就在一条街外,房子越不耐烦上下马车琐碎,通常会有衙里的典吏或主簿跟着,安步到衙门,至于书院位在城西,房时就不得不乘车了。 “荇儿,咱们也进去,娘瞧瞧找块什么样的布料给你做书袋,你喜欢什么料子?”目送家中的男人出门去了,娘儿俩一同往里走。 杜氏拉着房荇的小手,嘴里叨念着要让婆子上街,去给她买一些明日要用的描红册和习字本子,当然,笔墨纸砚也不能少。 “啊!”房荇突然使劲的朝自己脑门“”的给了自己一下。 “你这又是想到什么了?” “我还有件事儿忘了和爹说去。”她转身想追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现在说不可?”杜氏可没见过女儿这么性急的样子。 房荇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杜氏的脸,这事儿,和娘说得通吗? “荇儿除了识字,也想学点拳脚工夫。”她摇晃小身子,行动娇憨可爱,一张雪白娇嫩的小脸玉雪可人。 杜氏慢慢蹲下来,眼里有些不解。“可是想好了才说的?拳脚工夫和识字不一样,很辛苦的。” 房荇稍稍停了下,发现娘亲正专注的看着她,而且温柔的笑着,让人觉得就算将心里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也无所谓……她郑重的颔首。 她这辈子是多出来的,要是可以,那种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羁绊、没有束缚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将家人摆在自己的后面。 何况,拿强身健体为由,一向疼爱孩子的爹娘也会比较容易同意她的说法,若明摆着说她想学拳脚工夫是为了未雨绸缪,要守护家里的人,恐怕只会招来嘲笑。 “荇儿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老是叫娘操心,荇儿想,若是可以学一点拳脚工夫,会不会以后就不用常常吃药了,娘,荇儿好怕那个药味儿。”她吐着丁香小舌,表情可爱又生动。 “等你爹下衙回来,娘会和你爹提,不过,娘可不敢保证你爹会同意。”房家不是武将出身,文官通常重文轻武,房荇如果是个男子练武防身倒也无妨,可她是个官家小姐,动刀动枪的要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正是贪睡懵懂的年纪,哪来这种好学的精神? “谢谢娘,荇儿就知道娘最好了!”她亲昵的揽着杜氏的手臂,又蹦又跳的和母亲一同进了院子。 要知道一个地方官将地方治理的好不好,看百姓穿着,观察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开朗多还是忧郁多,基本上就能了解的差不多了。 房荇打起马车的窗帘,毫无障碍的东张西望,马车从铜雀巷子出来,行经几家深宅大户的深深庭墙,转进大街,街上行走的,有衣着光鲜的人,有简单布衣短褐打扮的人,但不管平民还是出身富贵,均衣着干净整齐,看起来生气盎然,路上居然看不见一个乞丐。 看起来爹就像娘说的,是个勤政爱民的县太爷,常常左手赚来的薪俸,右手就贴补了出去,也因为这样东贴补一点,西贴补一点,几年下来竟是没能攒上什么银子,两袖清风不说,她和哥哥也算得上是官家小姐和少爷吧,身边却也没什么伺候的人。 因为心态转换,很多上辈子或许对她来说不可或缺的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想要的已经不一样。 所以有没有仆佣,根本无所谓。 她回过神来看着街道房舍,这些店铺商家,模模糊糊的轮廓,重温一遍,都好像带着似曾相识的记忆,房荇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带着两份记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陌生,又很怀念。 膝上摊着一本论语的房时,睐着妹妹半张镶着金灿灿阳光的小脸蛋,越看越奇怪,她那一对小爪子抓在窗棂上,乌溜溜的眼珠带着沧桑和一点他不是很懂的东西,妹妹明明还小上他几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流露那种不合年龄的悲伤? 对,就是悲伤。 “荇儿,你在看什么?”他的口气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急。 “大街好多的人。”她眼睛弯弯的说道,脸上哪还有半点沉重。 “过几日书院休沐,哥哥带你上街逛逛可好?”看着一团孩子气的房荇,方才定是他看花了眼。 “好,荇儿要吃上次哥哥买的焦圈糖包。” “好,你能吃多少就给你买多少。”房时笑出一口漂亮白牙。 “哥哥在马车上看书,头不晕吗?”房时是好学生,无论在哪,不忘一书在手,但他不是死读书的那种书呆子,凡事不知变通,在她看来,他那一肚子的墨水,同年纪的人已经很难望其项背。 这也难怪,科考,考得好得可以当官,普通的话可以当吏,再不济,谋个私塾先生的活也是有的,科考对房时这样的官宦子弟来说,老爹的官职不世袭,就算是儿子也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能获得前程,不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怎么行。 “习惯了。” “哥哥不要太常在马车里看书,伤眼睛。” 她这是在关心他呢,房时笑得温文清浅。 “我方才说的那些注意事项,你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要听夫子的话,凡事不可强出头,去书院是为了做学问,不要与人吵架生事。”她本来想说她这么小,谁会与她过不去,但继而一想,房时和她说这些,还告诉她书院里哪些人不能惹,虽说只点了一二,但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她好,世事难料,既是出门,小心不要给爹娘、哥哥添麻烦是对的。 “乖。”房时摸摸她软软的发丝,手下觉得很舒服,眼中笑意更盛。 河晏书院占地颇大,前头一座大楼坊,进进出出的人各个神情倨傲,华丽的马车争奇斗艳,主子披金戴玉,相互斗富,连书僮也都一副以貌取人、鼻孔朝天的样子。 第四章 当这些人看见房家朴素的马车,身着翟纹青衣,身长玉立的房时从普通马车下来,许多学生只觉眼睛一亮,接着瞧见他反身,从马车里抱出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穿一袭牙白细罗纱,自己提着书袋,众人眼中的惊诧顿时转为莞尔。 “罗叔,你回去吧,下学时再来接我和姑娘。”他拍了下马车,向车夫说道。 “是。” 房时也不和那些人打招呼,牵着妹妹的手走向另外一条铺有青石板的路,那是书院讲书还有山长歇息与准备教材所在。 “涤心堂”里,房时让人通报以后,见到了山长,然后把手中的推荐书和束修一并递给侍童。 山长是知道房时的,也知道他的父亲何人,他接过侍童递过来的荐书,看了房荇几眼,见她年纪小小,从进屋至今,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不亚于兄长的沉着稳重,又见她一身素衣,姿态谦恭,更多了几分欢喜。 书院的衣着并没有一定规范,只要求洁净,但是能来书院上课的学生,家境又岂会平凡,官家子弟虽是不多,大部分是家底丰厚的商贾之流,学生多注重外表,攀比蔚然成风,心态未免无法放在课业上面,他也不讳言现下学子读书就是为了科举,纯粹求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但这并无不可对人言,要兼善天下,没有仕途,哪来其它。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房荇见过山长。” “房时是你哥哥?” “是。” “多大了?” “十岁。” “可会写字?” “哥哥教过我描红来着,一天十个大字,写不好会挨瞪。” “都读了哪些书?”山长忍不住笑意多了些。 “三字经、千字文。”这些都是大实话,她识字不多,看的书真的只有三字经,倒能背得熟透,《女诫》则是所有大历朝女子非要读的书,那书里叫女子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女子守贞殉节……但是,将《女诫》、《女四书》读得熟烂于胸又如何,被这些歪理束住手脚,默默居在深闺里,无声的活着,无声的死去,她的上辈子做得还不够好吗?人心要变,你做得再好也是错,对这一世的她来说,但求轻松自在,无愧于心。 “背一段《千字文》给老夫听听。” 房荇也不紧张,张口即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 山长摸摸自己的胡子,听她一字不漏、抑扬顿挫的背着,觉得着实是个可造之材,又训勉了她几句,便让房时带她出去。 房时毕恭毕敬的行礼退下,带着房荇往学舍走。 书院的学舍分三等,分别是蒙、起、明。蒙是幼儿初学,起是像房时这样未参加过童生试的学子,明则是等待府试的学子。 但河晏县只是一个中等的县城,书院学费不赀,有身家又愿意供孩子读书的大富人家确实不多,不得不将三个书院辟成一室,让先生因材施教了。 学舍里,已经有先生在授课,看着房时带着房荇进来,便明白是新学生,凝目瞧了瞧两人的面目有七八分像,便了然的伸指,让房荇自己去找位子坐下。 房荇给他行了礼,看了众人一眼,梭巡到靠窗有空位,这才走去,房时看妹妹坐定,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坐。 外面候着的书僮小厮丫鬟不算的话,这个书院里统共二十几个学生,因为空间大,倒也不显得拥挤,二十几人里,多数是男子,年龄层不一,女子连她在内一只手指数得过来,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但书院里以追求学问为优先,倒是把男女大防的规矩不松不紧的抛在脑后了。 小县城里,能有间书院并不容易,能坐在这里求学问的,自然也不会是耕樵渔贫的穷人家孩子,那些人家多数汲汲营营于吃两顿饱饭都不得了,哪来送孩子上学的力气,所以,房荇用眼角余光看过去,男子要好些,也就是袍子精致些,在荷包和靴子上作工夫,女子也不知道是为了要引起谁的注意,一片争奇斗艳,珠翠环绕,这样写字的时候抬头低头,脖子不痛吗? 先生继续开讲,房荇也不去看那些对她充满好奇的眼光,敛目凝神从书袋里拿出昨晚备好的小砚台小毛笔小墨锭和习字本子,杜氏甚至给她准备了咸炒豆子,给她解馋。 接着她把胳膊的袖子捋上,从小竹筒里倒出些水来,开始磨墨,她毕竟人未长开,身量未足,许多动作施展不开,却也因为这样,行动多了几分娇憨稚气,让人莫名喜欢。 等到她把一小缸子墨研好,先生踱着步子走过来,给她一本摹帖。“二十个字先写着,写完拿来让我看看你的字写得怎样?” “是。” 她拿笔姿势正确,悬腕灵活,腰背挺直,全神贯注,一笔一划颇有章法,字虽有些歪扭,但胜在工整,加上她记性甚好,一天里居然背下不少的字。 午饭两人在书院的食堂用过,直到下学。 钟鸣时,房时等妹妹收拾好,一同离开书院,途中与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有的人是刻意来看房荇这样貌精致的小姑娘,和房时亲近的便过来说上几句话。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身在江湖里,也没办法真的置身事外,那些人的多言多语,她半点也不放心上,乐得揣着明白装胡涂,人家问她,她便装作听不懂,反正她还小,也不会因为这样得罪人。 人情世故,她不是不懂,人若空有才华,不通人情,只会落得孤高和寡,但是,这年纪的她,多说只有多错,不如充愣装傻,过一天是一天。 两人上了马车,房时拍拍车壁,让罗叔回家,他身边的房荇却已经歪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 “荇儿累了吗?” 房荇扬起小猫眯眯的眼,表情忒可爱的嗯了声。 “荇儿想要个书僮吗?我回去跟娘提,找个丫鬟跟着你。”这一仔细看才发现房荇的小脸蛋上有抹黑痕,再看她犹带肉窝的小手,甚至袖子都染了墨汁,认真的程度可见一斑。 “书袋荇儿自己提得动,不需要书僮,再说,哥哥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有没有书僮,她是真心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时候的她身边多个人只会让她不自在,真的没那个必要。 房时掏出巾子替她擦拭手和脸,动作小心,房荇瞧了眼,继续她的瞌睡大业。 “你安心睡,到家哥再叫你。” 房时将她放到自己腿上,房荇都没有感觉,平常在家的她总会歇个午觉什么的,上了书院,硬撑到现在,难为她了。 这般读书,堪堪过了几日,房荇迎来了第一次的休沐日。 她难得不用人催促,也不赖床,醒来后就着婆子打来的水洗漱,换上一件夏衣和宽口裤,衣领、袖口和裤管各自绣上浅色的繁花茂叶,杜氏的绣功非凡,女儿、儿子穿在身上的衣服自然更加用心,所以即便不是什么太过昂贵的布料,一穿出去就是不同凡响。 梳头发她也自己来,除了前额不扎眼睛的浏海,其余的一概往后梳拢,五指成梳,分成三股,往前拉拢后,编成条大辫子,发梢用一块海棠花垂玉坠子固定。 然后她很严重的发现了一件事,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过惯了孩童的生活,也不再介意铜镜里那什么都小一点的五官,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还能过多久呢? 这种事就算想破脑袋不会有答案,一直记挂着也不是个事儿。出了房门,她就去拍哥哥的门。 兄妹俩的屋子就隔着一个天井,她从不规规矩矩绕着回廊走上一圈,而是步下天井,直接抵达房时门口。 她站在廊檐下,尚未启齿,房时已经推门出来,一身清爽的天青夏袍,衬得他眉目清秀,兄妹俩站在一块,引人注目得很。 房时往西边看了一眼。 “哥在看什么?” “我在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贪懒的你居然不赖床了。”房时凝视着这些日子在杜氏的天天滋补下,已略略长出些肉来,脸蛋白里透红,气色圆润的房荇,打趣的说。 “因为哥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啊。”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每天跟着爹爹卯时就起床的哥哥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吧?!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总把阿爹当成英雄。 第五章 “好吃的东西还少过你吗?” “那不一样,外头卖的东西就是觉得比较可口。” 倒不是县城里有什么特别好玩的去处,而是平常日子里,就是家里和书院两处来回,可以悠哉悠哉到处闲逛,爱上哪就上哪,想起来就令人愉快。 “先去向爹娘请安吧。” 要趁着休沐日带房荇出门,他已经向母亲禀报过了,他心想,趁着日头还不算大,早些出门别晒到了妹妹也好。 堂屋里,刚送走房子越的杜氏正在喝茶,看见一对儿女来向她请安,笑逐颜开,赶紧把房荇搂了过来。 “要不多让几个下人跟着,给你们提东西也好?”若非知府夫人的夏日宴帖子日前便已送来,她也允诺了会赴宴,说什么她也不放心让两个孩子独自出门。 “娘,妹妹有我顾着,您放心就是了。”妹妹是爹娘和他的心头宝,他不会让妹妹有任何损失的。 杜氏颔首,低下头问房荇,“身上可有银两?” 房荇拍拍小荷包,扳起手指头数,“娘给的碎银子和两串钱都在这儿了。”也带了些私房……那些当然都藏在她房里床下的小瓮里,不让人知道的。 “钱不露白知道吗?”杜氏叮咛房时。 “儿子知晓。” 一出门,套好马车的罗叔已经等在那,房时先将妹妹抱上车,自己这才上去。 两刻钟后,房家马车来到县城最热闹的瓦市,他们在“耕砚斋”前让罗叔停了车,房时和他约好要回家时在马车驿站见。 所谓的马车驿站,有让人临时聘雇的马车、马匹和车夫,也有当马车不方便进出时,让车夫来这里休憩喝个小酒、填饱肚皮的开放式空地。 房家马车也一贯停在那里。 兄妹俩的宣纸用量大,上次买的一大摞所剩无几,所以一进门,房荇就买了一大卷毛边纸和九宫格,她初学嘛,毛边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都可以拿来用,最划算不过,紫毫小楷也试了好几枝,最后决定多买两枝狼毫。 笔纸都买了,房荇看见“耕砚斋”里的藏书一小半是笨重的竹简,一小半是纸册,书籍种类不算太多,她看上一本《鹿公游踪集》和一本《山杂图考》,前者是本游记,后者是画册,后者的价钱虽然出乎房时意料之外的贵了点,不过他这妹妹很少向他索要什么,他想也没多想的就掏钱付帐。 “这书那么多字,你看得懂吗?”房时大约翻了翻那两本册子,图考嘛,是一本时间涵盖历代,兼具欣赏和临摹的画册,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描花图样,但女孩子应该本就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何况她平常就喜欢涂涂抹抹。 “里头的图也看着有趣。”她不能说她认得的字已经不少,只要不是太难的字都能理解。 房时恍然了悟。 结帐过后,兄妹俩出了“耕砚斋”,房时领着房荇在各家铺子里转悠,经过胭脂铺子,只见大娘大婶大姑娘小媳妇挤得满满当当,一团团围着珠花钗子帕子粉盒叽叽喳喳,比手画脚,忙得招呼的伙计应接不暇。 房时指着那些爱美不分年龄的女人堆。“荇儿想进去瞧瞧吗?不买珠花,挑几条你喜欢的缎带也好。”他一直觉得妹妹打扮太过朴素,她不像一般小姐整天只烦恼着要簪哪根钗子,要穿哪件衣服,她不上学的日子,要不揪着一块娘给她的布头作女红,要不就缠在爹娘跟前装疯卖傻,有时候,他还真摸不透这妹子的性格。 “我还小,那些我还用不着。”她拒绝得很干脆。 铺子里的绒花、绢花无一不美没错,但是她每天除了去书院就是在家里,何必浪费那些钱。 面对笑颜如花的房荇,房时只能随她去。 看着白花花的日头,房荇觉得有些热了,转眼看见卖凉粉的摊子,她用了哀兵政策,扳着房时的肘,“太阳那么毒辣,晒到背像着了火似的,哥,那边有卖凉粉的,我们去尝尝?” 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房时也觉得有些口干,便点了点头。 小贩卖的凉粉有两种口味,一种是咸的,一种是甜,兄妹俩各点了一种口味,房荇说还可以交换着吃,两种口味都吃到了,岂不划算?! 只见那摊主将放在瓷盆子里冰镇着的凉粉划成几大块,再切成小块,洒上一点盐,浇上酱油、蒜泥、乌醋、麻油,再洒上黄瓜丝、剁碎的香荽、青芹,看在两个没有吃早饭就出门的兄妹眼里,真是食欲大开。 甜凉粉的材料没有咸的那么多,浇上一瓢野蜂蜜,洒上花生粉和桂花,条条晶莹如玉,既解暑又好吃。 房荇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回去闹肚子我可不管你。”房时没想到她胃口这么好,吃完凉粉,嘴里虽然说是怕她吃坏肚子,却还是绕到卖焦圈糖包的摊子给她买了好几个,让她配着豆汁吃。 “哥最好了。” 房时疼爱的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这时,两人迎面走来好几个人,“房时,居然是你,你这书呆也会出门转悠……原来还带着小妹子啊?” “郑兄、吴兄、陈兄。”房时拱手为礼。这几人都是书院的同学,家中都是河晏县颇为知名的富户,一个家中开有米粮铺,一个祖辈便以贩马起家,另一个家中开的是成衣铺,总之都是商户。 平常房时与这些人并无来往,书院里,努力求进的不少,混水摸鱼的人也有,这几人就是少数的那几个。 房时本想说打过招呼便要带着妹妹走人,可惜一下就被拦了下来。 “房兄,别急着走嘛,吴兄日前得知一处好地方,今日特地要带我们去开开眼界,一起如何?” 这些人的品行如何,房时是知道的,他瞅了眼年纪小小的房荇,不愿这些人在她面前说出什么有伤风化、不堪入耳的事情来,便俯身向房荇说:“荇儿在这里等一下哥哥,我去去就来。” “这些人看起来不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哥哥赶紧打发了吧。” 房时一怔,他压根没想到妹妹年纪虽小,识人本领居然不弱,遂点点头,“千万别乱走,哥一会儿就回。” 房时同那班人走了,可也没有走远,他答应过杜氏会好好照料妹妹,那就绝不可能一个人走开,让房荇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房荇一个人站在桥头,因为太阳越来越大就往旁边挪了两步,到了阴凉的巷子口,眼珠子到处滴溜的转,有挑担的,叫卖的,赶车的,推独轮车的,牵毛驴的,也有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和扯着调皮娃儿耳朵的大娘……慢慢便觉得有些无聊了,她悄悄的打了个哈欠,毕竟今天为了要出门,她可是起早了,谁知道嘴还没阖上她半眯着的眼皮已倏地睁开—— 哎哟,要糟! 看见不该看的。 巷子的另一端,有两个彪形大汉正强行将一个少年拖上马车,那少年也不是省油的灯,两脚狠戾的踹着对方,其中有一脚踢到了汉子的子孙袋,只见那汉子痛得龇牙咧嘴,弯腰蹲了下来,可惜,那少年还是被很粗暴的甩进去,砰地很大一声,巷子另一头已不是瓦市的范围,只有稀疏的几个行人,他们见情况不对飞也似地逃了个干净,竟然没有任何人出来抱不平。 这世道,果然自扫门前雪的人还是居多。 这也难怪,人要见义勇为不是不可以,而是先要枰秤自己的斤两……慢着!这不是重点,她的眼睛对上了什么? 她千不该万不该和某个人的眼神交会了。 那汉子国字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疤,她想不着痕迹的将眼神挪开,装作没看见,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刀疤脸汉子和另外一个看似是头头的人嘀咕了两句,就大步流星的往她这边过来。 她想跑却来不及了,一只粗壮的胳臂已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抓离地面,她才想喊叫,嘴也被捂住,布袋往她当头一罩,接着威吓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只要敢发出一点点声响,老子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她浑身僵硬的跟石头一样,相信这些人的确会这么做,当街掳人和杀人的刑责差不了多少,杀掉一个和杀掉一双,没什么差别。 她没能多想,只觉得身子忽地脱离那人的箝制,被扔了出去,直到撞到车壁的木板,她的小身子才慢慢滑下来,死命抱着的纸笔书也四处散了一地。 第六章 “嘶……痛……”这一摔,摔得她一下起不了身,感觉全身的骨骼都散掉了。 “安分的待着!”那人吆喝了声。 她压根听不到,耳里嗡噏地叫着,五脏六腑好似都离了位,头是晕的,人是软的,好半晌后她试了试手脚,还能动,幸好没折胳臂摔断腿。 马车开始走动了,她被一颠,才想起来要把还罩着头的布袋掀开,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马车谈不上什么隔音设备,前头的声音隐约的传来。 “多了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大哥,要一起做了吗?” “那是自然,谁叫那小丫头眼珠子乱转,看到不该看的,活该倒霉。” “我看那丫头长得还不错,不如卖到窑子去,咱们兄弟就多一笔额外收入,外快啊,不赚白不赚。”年纪虽小,那模样应该可以卖不少钱。 “你别多事,咱们这笔生意的买家看起来来头不小,而且银子给的痛快,那些京里来的人,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你别怪大哥多存了个心眼,我总觉得要是没把这笔买卖照对方的意思办妥,你我的脑袋有可能会搬家。”在肮脏的地方待久了,那点直觉还是有的。 “那大哥还敢吃下这生意?” “说你蠢你还跟我争,你懂不懂什么叫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们兄弟一直在这穷酸地方打混,能有什么出息?别告诉我你就想这样过一辈子!”曾经从军的他们实在吃不了那颠沛流离的苦头,早早逃了,这些年靠的是偷抢拐骗诈过活,可不管怎样,运气就差那么点,饿不死,活得憋气,饿穷了,逼急了,狗跳不跳墙? 跳!别人的命哪能比自己的值钱! “其实一刚开始,我以为那孩子就是个崽子,不难下手,幸好我谨慎,跟踪了他好几天,平常他身边跟着的人会少吗?一个个看起来都像江湖高手似的,要不是他今天落单了,这桩买卖肯定砸锅,这就是老天爷在助我们,银子想不赚都不成啊!” “大哥是福星,往后你怎么说,小弟都听你的就是了。”跟着大哥,他吃肉,自己也能捞到汤喝,不管怎么算都很划得来! 接着,这两人又说了一通春宵楼里哪个姑娘火辣热情,在赌场输赢多少,要是办好这件事能拿到多少银子,是要二一添作五,还是哥儿俩正经的娶个媳妇回来,好好享乐一番…… 自从房符被丢入马车起就没有吭过气的肉票,竖着耳朵一听完前头两个人的计画,就开始转着眼睛。 “你过来。”沙哑着声音,少年肿着半边的脸,额头有条血痕,嘴角有血,看得出来前面那两人下手之狠毒,大约也是因为挣扎,原来应该是绑髻的发此刻散了一肩,参差不齐的额发盖住那完好的半张脸,使人完全看不出他的长相。 “叫我吗?”房荇抱着膝坐着,小脑袋里正飞快的转着,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抓走可不行。 “不是你还有谁?本公子的靴子里有把刀,拿出来把绳子割了。”他指使人指使得很顺手。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爬过去,果然在少年的青灰厚底掐金鲨鱼皮靴里找到一把锋利的小刀。 那刀子闪着金属薄光,看得出来不是切菜用的。 随身带刀,身边还有随身侍卫,这身分摆明了不寻常。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少年撇了撇嘴。“又不是头一回了。” 不是头一回遭绑吗? 他的运气真不好。 她为什么掺和到这种人家私密污秽的脏水里来了?难怪那两个杀手也要说她倒霉。 要是能平安回家,她得去谢谢菩萨保佑才成……她心里突地一咯,要是回不了家……难道要这样认了吗? “别拖拖拉拉的。”那少年蛇般的扭动着身子,将两只被麻绳绑住的胳臂转到她面前。 “割了绳子以后呢?” 这是哪来的蠢问题?这丫头居然是个笨的!都什么时候了,还问他要做什么? 少年撑大着肿到几乎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声量又不敢过大,怕被发现,心里像锅煮沸的水,以致声音变得有些扭曲,“与其这样耗着,不如搏一搏。” 他不能这样死得不清不楚! “你有几分把握?” “这两个混帐卸了我的胳膊。”要不是两只手都不能动,否则他才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说就算我割了绳子,你也没办法逃。”她很就事论事的道。 “怎么你看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心情不好,别找我出气。” “本公子这条命很值钱的,要有个意外,你确定你全家上下能担待得起吗?” 他一脸郁闷,口气奇差。 “这要你说,我的命也很珍贵,我是我爹的女儿,我娘的女儿,我哥的妹妹,就只有你的命矜贵吗?”这种眼睛里只装着自己的人实在叫人难有好感。 “快把我的绳索解开,少啰唆!”她居然敢这样呛他?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房符动也没动一下。 “我觉得不要妄动比较好,我不懂什么接骨的法子,就算松了绑,你这样连走路也有问题吧?”她可是背不动他的。 她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但是能不能从马车逃出去是一条,出去之后,能不能逃得掉又是一条,偏生这两条都不太可能。 “本公子说过,我还不能死。”他低咆。 “我也不想。”活着都那么艰难了,谁会想死? 少年剐了房荇一眼,可惜,他那毫无威胁性、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不出一点杀气。 “你会后悔今天这样对我!” “今日过后你要还能活着,你再这样说吧。” 她果然没把他放在眼底,这叫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吗? 两人之间冷了下来。 房荇把小刀子看了又看,又看看掉了一地的笔纸,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弯腰抓起到处滑动的狼毫往外就丢,这还没完,她从整捆的毛边纸撕下好几张,揉成团,也从高处的小窗口往外扔。 毛笔或者不够显眼,再加上这些纸,应该可以吧? 事实上,她的内心绝对不像表面那么镇定,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必须镇定,哭泣慌乱对现下的状况不会有任何帮助。 “你这是做什么?”他彷佛也看出了一点门道。 这丫头,似乎……没他想的那么笨。 “我和大哥一起出门的,我不见了,他一定会来找我,只要看见我沿路做的记号,我们就能得救。” 少年定定的看了房荇一眼,这眼睛,这个头,这小小的人儿,她身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成熟。 的确,被坏人绑上车,寻常的孩童哪个不是哭哭啼啼的哭爹喊娘?她没有,方才还气势凌人的同他顶嘴。 她脸上不见慌张惊恐,如果真要说害怕,也就刚刚上车那一瞬间,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用软软的声音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闻人凌波,曾几何时需要一个小姑娘来告诉他要怎么保命比较好?生长在那种豺狼环伺的地方,保命可是他出生以来就要面对的严峻课题…… 现下,她淡淡垂着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几乎是努力的往外扔着那些救命纸。 “要是你那什么捞什子哥哥没来呢?”他的气息有一瞬间变得很危险。 要赌吗? 这赌注太大了,可恶的是现下的他没有能力离开,如果这段时间,他身边的侍卫能发现赶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会来的。” 她相信自己的亲人,如果因为这样就怕了,她重生有什么意义?还谈什么保护亲人,改变命运?明家才是她的敌人,敌人尚未现身,就先怕了这样的小事,那她何必多活这一遭? “你那兄长最好如你所说,有那本事!” 洁白的颊,乌发如墨,白与黑的强烈对比,纯净得几无杂色,一个年纪小小的小丫头,到底哪里可靠了? “虽然说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是很愚蠢的事,可是在没有能力自救的情况下,我会选择相信。” 她不是说我只能相信,她说的是选择相信。 她到底哪来的自信?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愤怒又杂乱无章的心竟然荒谬的被她小脸上那份笃定自信给莫名抚平了些许。 就赌一回吧! 大约一个时辰,马车在一处荒郊野地停了下来。 车一停,刀疤男子跳上车,粗鲁的将房荇和闻人凌波推下车。 两人都吃了一嘴的泥。 第七章 房荇慢吞吞的爬起来,手心和膝盖有点疼,八成是擦破皮了,这短手短腿的身材真是吃亏……相较一般十岁的孩子,她真的太矮了,她这时不由得想起长大的诸多好处,要是今日能逃出生天,回家一定要每天多吃两碗饭,赶紧长个子! 闻人凌波眼睁睁看着她跌跤,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真的是个孩子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爹娘会养出这样的小丫头? 其实他的样子也没比房荇好到哪里去,全身不能动弹的他是整个摔下去的,跳下车的刀疤男将他一把抟了起来,抓小鸡似的拖着全身乏力的他往前走。 也好在那些匪人就是个粗心的,压根没发现房荇手里的那一落纸都去了哪。 他拎着少年的领子,不忘吆喝爬起来的房荇,叫她跟着走,要是敢打歪主意,他朝脖子抹了下,威吓的意思不言而喻。 破庙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烟香火了,四面漏风,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虫鼠蛇蚁也没少,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 房荇捂着口鼻,忍着不舒服,找了一块看似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砰地一声,身边多了个被甩过来的人。 房荇不忍卒睹,那很痛的。 闻人凌波龇牙咧嘴,费了很大力气,蛇一样的让自己撑起身子,好不容易支起身体直喘气。 随后也走进来的顾老大只随便扫了他们一眼,便径自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 刀疤五边摊着油纸包边说道:“这两个娃儿怎么看怎么奇怪,不吵不闹的,也不吱个声,我怎么看怎么怪。” 那油纸包里包着的是一整只的烤鸡,一掀开,香气四处飘散,顾老大馋得一手就扭下一只鸡腿,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烧刀子。“不啰唆最好,等会儿捆一捆丢河里去,尸体要浮起来,人们也会当他们下水去玩,不小心淹死的,不会赖到我们头上。” “吃一吃赶快动手,以免那个什么夜很长梦太多……”刀疤五吃得满嘴油光,心里直想干完这一票,去姘头那儿躲一阵子好了。 房荇怔怔的看着那两个汉子说话,听见他们要把她沉入河里,触动她心里最不能说的那一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眼睛忽然就直了。 沉塘、沉塘,她的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攒了攒拳头,指甲掐进肉里,那种死法……被肮脏污水淹过七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窒息而死的感觉,那样的屈辱,那样的痛苦,还要再经历一回吗? 是人都会死,一出生,就往死里奔去,但是她不要在这个时候死,她还有好多事没做,爹被罢黜,娘的自尽,哥的命运,原来,她什么也做不了吗?只是莫名其妙,白白的回来这一遭? 不,她不要! 她的身体似乎坠入冰窟,连呼吸都忘了。 “小丫头!”闻人凌波见她神情有异,低喝了声。 房荇呆呆的抬起头。 她的眼神呆滞,脸色变幻不定,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她这是慌了吗?她这模样总算比较有小姑娘的样子…… “你现在还相信你那值得信赖的哥哥会来?”他的声音不若一开始那么沙哑,但仍旧不如一般少年的清脆。 也就这一瞬间,她还在抖的身子虽然还有些抑不住,但神情竟然又恢复冷静了。 “会……就算他真的赶不及,我也有我的法子。”房荇不去看他。现下不是能说这些的时候…… 闻人凌波看她一眼后也不去问她有什么法子,他寻思着,嘴角忽然冷冽的翘了翘。 这样隐忍力,这样的心思,真是一个小姑娘会有的吗?这绝对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能有的心智。 这小丫头……真不一般。 这么坚定不移的相信一个人,还是亲人,她究竟是蠢还是真有这么个人值得她信任? 被人坚定不移的相信着,那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那个家,他们当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么他们又是什么? 这件事,她既然掺和进来了,那么他就等着看好了,他这个人做一件事或喜欢一个人,就要看到结果才罢休。 赌上他的命……这丫头一定不会知道他的赌注有多大,她最好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两人一来一往的几息时间,那两个大汉已经吃饱喝足,在衣服上抹了手,一个拿绳,一个提刀,小眼冒着凶光,神情狠戾,准备要下手了。 闻人凌波和房荇不约而同的靠在一起。 千钧一发,本来寂静到近乎死寂的破庙外却忽地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和人的脚步声响。 接着,二十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衙役一古脑涌进了破庙里。 “不许动!” 民向来不与官斗,平常安分守己的百姓见到官差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何况心里有鬼的刀疤五和顾老大,因为急转直下的发展,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连逃都没处可逃,他们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能飞天钻地的,这会儿手里拎着的玩意,不就实打实的落了个罪证确凿了吗? “还不把人拿下!”穿着官袍的房子越从分开成列的官差中央走进来,脸色黑得如同锅底,背后跟着衣衫全湿、鬓发凌乱,表情近乎要崩溃的房时。 当他一转身发现房荇不见,怎么问都没有人知晓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的回到驿站,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去县衙报案,然后把身上的银子都掏给在街头的孩童,吩咐他们去找家中的大人来,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开始密集的捜索房荇的下落,最后终于找到房荇沿路留下的毛边纸和笔,他疯狂赶来的同时在路上遇见知道爱女丢失的房子越,两人才会一同在破庙出现。 刀疤五和顾老大看着大势已去的阵仗,整颗心都凉了。 县令大老爷,为什么会连县令都惊动了?他们又不是海捕文书上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用得着这么大堆人马,四、五十把长枪指着吗? 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 这时几人听见房荇喊了声爹。 顾老大踹了刀疤五一脚,“你这个猪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丫头片子居然是县老爷的闺女儿,此刻他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人被缴械,押走了。 “荇儿,没事、没事了……”一向像小老头般稳重的房时此刻眼里闪着泪花,再也顾不得什么的冲上前,把她摸了又摸,直到确定房荇除了一些小擦伤外并无大碍,快眺出胸口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有没有别处伤着了?哥瞧瞧,别怕,没事、没事了……” 房符鼻头有些酸,她这一不见,肯定是吓坏他了。 这边,衙役已经将闻人凌波手上的绳索解开,房子越看了眼房荇,神情虽然没有流露任何关切之情,黑臭的脸却放松了下来,他走到闻人凌波面前,“小少爷也随本官走一趟公堂吧。” 闻人凌波笑得有些清冷,“大人,在下闻人凌波,我外公是城东姜遗,我被那两个恶人卸了胳膊,动弹不得,劳驾大人了。” “竟然是姜公的孙子。”姜遗,河晏的名门大户,家财万贯,虽是没有功名的布衣,却是书香世家,一家四代都是读书人,在这白丁多过识字人的县城,只要提到城东姜遗,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房子越抬手将他的胳膊接上。 闻人凌波试着摆动手脚,已经一切如常。 他一跃而起,拱手抱拳。“多谢大人。” “只是举手之劳,公子不用客气。” “官府我自是要去的,县令大人您请。”他文质彬彬,气度从容,哪还有方才在房荇面前的阴暗。 房子越颔首,经过两兄妹时,对房时说:“带着你妹妹一道。” “是,父亲。”他转过身,牵起房荇,“荇儿,你累不,要哥哥背你吗?” “我走得动,”她脸上笑开了花,掏出小小的帕子,边角绣着一丛无邪花,要替房时抹汗。“是荇儿让哥哥累着了。” 房时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是我没把荇儿顾好。”那自责,那种几乎失去荇儿的恐惧还留在眼底。 这些,一旁闷不吭声的闻人凌波都收进了眼里,眼中意味不明。 随后一行人去了县衙,走了个过场,交代过事发原由,但闻人凌波对于为什么会被绑架,一概推说不知,房子越只能饬令他们回家,打算从旁处着手调查了。 衙门外,房府的马车早等在那,房荇往正在等自家马车的闻人凌波看了看,就算眼皮子累得一直打架,全身都乏了,却总觉得好像应该向他说点什么。 第八章 如果房时真的赶不来,那么,到时候,她会把这少年当弃子。 她会扔下双手被捆的他逃跑。 她身量小,只要钻着小路躲藏,逃走的机会很大。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她,就算她跑了,他们也不会一定要追杀她不可。 她要自保,她要活下去,就算选择犠牲他也在所不惜。 这件事,她会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一辈子。 想不到闻人凌波这时走了过来,双目幽寒。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在破庙的时候,你……是不是藏了别的心思?”他的声音清朗,清寒眸色却掩在眼底深处。 “你想听哪一种回答?”原来瞒不过他啊,真是聪慧,一山还有一山高,她显然碰见可怕的人了。 这种人以后一定要离得远远地。 “你说过你的命很值钱,我也说过我的命一样值钱,我不能让我的爹娘哥哥为我哭,所以我既然没有救你的能力,就只能自救……放弃你,自己逃跑,我的确这么想过。”他让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一种人,无关年龄大小,你在他面前就是说不了假话,她今天遇到了一个。 闻人凌波一直看着她,看得房荇开始毛骨悚然了起来。 忽然一道阴影将房荇遮了个严严实实,是房时。 两人对峙,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浓厚,就像点着了引信的火药。 然而,一只小手从房时后面伸过来,拉住他的袖筒。“哥,我和这位公子只是说说话,没事的。” “没什么好说的!” “我和他再说两句就好。”她保证,在和房时说话的同时,眼角瞥见闻人凌波的嘴角挂着冷笑。 房时终于让开一步,就一步。 “你听见了,我只能说两句话。” 闻人凌波从齿缝挤出话来。“我不喜欢被人家摆一道的感觉。” “公子错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对你说,对你做。”她可不想因为这样招来一个小人。 “以后,别再存有那样的念头,最好连想都不要想。”他抿嘴,锁住她的眼。 她一窒。 她从来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上一世甚至懦弱的害自己死于非命……她不一样了是吧?世间的事,都需要做选择,这次,她选择了自私。 “你欠我一次。”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彷佛永远也温暖不了。 话,听入耳中,像一瓢水,冷冷的,沁人的,入了血管。 “我知道了,可是我不后悔……”她顿了顿,轻声说:“对不住。” 以后也许还会有层出不穷、需要她硬起心肠的事情……她的心会慢慢的,一点点的变干涸混浊吧,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他深深的瞧着房荇,瞧到房时皱眉发火,拦到两人中间,直接把房荇抱进了马车内。 闻人凌波眼神依旧晦暗不明。 她说对不住吗?她居然道歉了? 她怎么看都不像会随便向人低头的人,看起来她今天似乎很累—— 他就这样微眯着眼,直到房府的马车消失在转弯处,这才转身回头,上了姜府已经来到且候在一旁的马车。 房荇原本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这半天发生了什么事,便在马车上细细的叮咛房时,两人甚至串供好为什么会晚归,只是随着房子越返家,兄妹俩撒的谎就不攻自破了。 经过房荇再三保证,杜氏才收起了眼泪,不过房时却难逃责罚,他被房子越罚写《魏公碑》三百遍,却一句反驳也没有,不用父亲责备,他也恨死了自己,是后来房荇一再求情,这才改为抄写一百遍,但也就这样了,房子越再也不许女儿讨价还价。 房荇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回了房,脱了鞋就睡下了。 这一睡便睡了两日,她吃得下,睡得着,醒着的时候却不愿意多开口,多是倚在床头发呆。 平安脱险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吗?有什么好想的? 但是,以前十岁的自己完全没有这年纪被匪人掳过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件事发生?以前那一世,没有闻人凌波这个人,没有这件事。 难道她的人生虽然重来一遍,但是命运的分歧点也跟着出现了,也就是说但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见得都会照着既有的轨道进行,那么别人的命运也会跟着变动吗?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不,她做了,她重活一遍,就已经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吗? 不确定的因素那么多,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无意当神,也没那能耐,但无论命运的手要怎么推着她走,她也不怕,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一家子都得好好的…… 父亲来看过她好几遍,有时候她在睡梦中,有时看她精神不济也就没多说,只吩咐杜氏让房荇休息几日,也让房时去书院给妹妹请假,至于杜氏看她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又想到那些惊险场面,二话不说去请了城西的道姑子来收惊,还去大恩寺求了香灰回来。 房荇看着那碗混着金纸和炉灰的水,看着娘亲这几日憔悴了的眉眼,笑咪咪的接过来,喝了个干净,“好了,娘,女儿要去书院了。” 颓废这些天也够了,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不是吗? “什么?你的身子还没好,还是多休息几日吧。” 房子越听见动静,走到门口的脚步转了回来。“爹赞成你娘的意思,你还是多休憩几天,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读也没什么要紧的。” “爹,我许多天没去,课程都落下了,再说,难道只因为走路跌了一跤,就从此不走路了,难道因为不小心被牵扯了,就从此都不出门了?” 她这番话令房氏夫妇瞠目结舌。 送房荇和房时出门后,杜氏对着房子越说:“老爷,荇儿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不想想她是谁的女儿?她的聪颖像我啊!”房子越与天下偏宠女儿的老爹一个样,无论阿狗阿猫,自己养的,一定是最好的。 “老爷倒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杜氏轻轻的笑,眼波如水,清媚如丝。 房子越有些看痴了眼,不自在的转头咳了声,“那孩子日前不是想要学防身工夫?本来想说我们家不是武将出身,女孩子家动刀动枪的不象话,现下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要是荇儿有工夫防身,起码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掳走,寻常人也不敢打她主意,不如找个懂武的人来……怎么,夫人不赞成?” “多让几个人跟着也不是不行,要我说,女孩子还是安分待在家里,学学刺绣女红什么的就好。” “还是再问过荇儿的意思,再做决定。”不好强硬的驳了妻子,还是让女儿自己决定好了。 和哥哥走在路上的房荇当然无从得知他们出门时,她的人生又有了新变化,她乖乖的听着房时的叮咛。 “待会儿在学舍,别人说什么都别理知道吗?” 几天时间,河晏的百姓基本上都知道了发生在房荇身上的事情,一时传说纷耘,女子被强掳,按理来说一生清誉也算是毁了,但房荇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影响并没那么大,再说了,贼人也在审问以后当堂招认,他们的目的是城东姜家的孙少爷,县令的女儿只是霉星罩顶,被他们捎上而已。 尽管如此,毕竟是轰动整个县城的事,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却是无法避免的了。 房荇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就好,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别人的肮脏心思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便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流言这种东西是有时效性的,只要过一阵子又有别的事情发生,百姓的谈资就会转移,厚着脸皮忍一忍,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再说这一切都是她无法选择事情,就算娱乐大众好了。 “你这么懂事,有时哥哥都会觉得虚长于你,我能看明白的事情都没有你多。”不料妹妹小小年纪竟然想得这么开,他真的太小看她了。 “是哥哥疼我,任我胡说八道。”她勾着房时的胳臂,娇憨的甜甜笑着。 房存这一出名,行过牌坊,不同年龄的学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有的一瞧见他们,头对头埋着窃窃私语,有向他们问好的学生,有的还很明显刻意经过她身边,停下来睇她一眼。 房时的脸色非常难看,替房荇提着书袋的手冒着青筋。 第九章 房荇一概当作没听到,脸上淡淡地,专心的迈着步子,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胡闹,一眼都没多给。 房时见她脸上还是素来清淡的模样,明白她确实没把这些人当回事,也就放下心里的大石头。 那些人讨了无趣,只得散了。这是书院,要在这里惹事,轻则被斥,重则驱逐,一旦被驱逐,也就和科举再无机会了,不会有人不知轻重的在这里生事的。 进了学舍,房荇照常走到自己靠窗的位子,把书袋里的习字簿拿出来,在家事先问了哥哥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知道今天要讲的是《论语》学而篇,她从休沐日至今已经缺课了许久,得多温习几遍,才能赶上进度。 她抽出了书本还没打开,一道女声就靠了过来,“恭喜啊,平安脱困,房荇,你真的没事吗?” “你也听说了?”她淡淡的笑。 严朱的父亲是县衙的主簿,因着和房子越的私人交情,女儿才得到这上学的机会。 她和房荇一样是书院少数的姑娘,有张略长的鹅蛋脸,但性子可比房荇活泼许多。 “怎么可能不知道,家里、书院,都沸沸扬扬传了好几天,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力气。”她颇不以为然的哼哼鼻子,和气质很不同的直接爽利,从不拐弯抹角,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姑娘。 房荇笑了笑,不答。 “我本来要去探望你的,可是我爹娘说你受了惊吓,还是让你在家好好休养,你好些天没来,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好得很,这些天一直窝在家里,还胖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人,瘦子不明白胖子的苦,我就是那种喝水也胖的体质,昨儿个我娘炸的红豆团子今天都给你吃吧。” 严朱的帕子里放了几块香喷喷、外表沾了芝麻的团子,只掀开一角,房荇就闻到了焦香味。 房荇接过来,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红豆香溢满口中。“好吃,我娘也给我带了点心,下课后我们一起吃。” 严朱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头顶却有一道阴影罩过来,一只手伴着雨过天青的夏衫入了两人眼帘,随着出现的是低沉刚毅的嗓音。 “这是本公子的位子,走开!” 房荇和严朱齐齐抬起了头。 严朱一看来人的脸,身子一僵,马上跑开一小步,但又放心不下坐在位子上的房荇,一张脸青青白白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过靠近的气息本以为房荇会闪躲才是,不料她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的皱着两道细眉,似乎不解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其余什么都没有。 老实说,房荇一下真的没认出眼前的少年是谁来,直到看见他眼下那块还是有点显眼的黑青才总算慢慢认出人来。 原来,他就长这个样子,原来,他也是书院的学生。 充满野性的深刻五官,轮廓分明,鸦翼似的睫毛下是一双修长明亮的眼睛,他恍若是刚刚要展露的锦绣长卷,可是那近乎无情的孤独感,以致满身疮痍的孤傲,为什么会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心痛? 那感觉一闪即逝,她迎着的,是直逼着她来,带着寒气似的眼眸。 闻人凌波看见她在辨认自己,他也很大方的让她去看,但令他不满的是,她在似乎认出他是谁以后就移开了眼。 比起前几天,今天在他眼前的房荇脸蛋白里透红,莹莹生光,眼珠乌黑,豆腐一样嫩嫩的小手,整个人柔软、甜蜜得像一株含苞的花。 “这位子是你的?”不带敬称,很平直的询问。 “就是。” 自从闻人凌波一出现,学舍里的气氛就呈现着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的眼珠子几乎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没有人敢重重呼吸那么一下。 “失礼了。”她的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的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双手很快的收拾起案桌的东西。 “我帮你拿。”严朱是个够义气的,就算不敢靠近闻人凌波,却在房荇起身时接过她手里的书。 房荇对着严朱柔软的笑了笑,就这样安静无声的换地方去了。 因为闻人凌波的突然到来和发难,一时间,屋里的学生此起彼落的谈论开来,嗡噏的议论声几乎要掀起屋瓦,再也没有人去议论房荇。 在众人悲惨、可怜,原来他们真的没什么关系的眼光下,闻人凌波落坐,径自做起自己的事来,居然也没有人敢去与他招呼。 “他他……那闻人公子不是与你一起被……虽然说那个人就那种阴晴不定的性子,对谁都一样,可是你们不是应该不一样……你应该同他争一争才对,他缺课缺得凶,谁以为他还会来?” “就坐这里吧。”她很满意这课堂最后的座位。“钟鸣了,你还不快回位子去,先生就快来了。” 严朱匆忙的点头,回自己前头的座位去了。 争吗? 房荇再度把笔墨纸拿出来,头一埋,专注在书本上。 何必呢,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可以一笑而过,她心里自有一把尺。 先生进门的前一刻,稍微有点闹肚子,去了茅房回来的房时看见换了座位的房荇,见她表情一如平常,当然,他也无可避免的看见了闻人凌波,优雅的眉却是攒了下,但此时先生已经进来,他只能回自己座位去了。 匆匆过了十几日。 看见沙漏已经到了一定的刻度,房荇放下手里的笔,案桌上是铺平的宣纸,纸上面是一幅水墨写意,桃花小鸟,虫鱼蝴蝶,笔趣盎然,再看过去,地板、椅凳上散得到处是画纸,有苦瓜、野花,一只狗口部细细的毫发,连眼睛中的细微明暗都被一丝不苟的画了出来。 是的,除了日常的上学识字,房荇唯一的娱乐就是画画。 她的取材多样,无论大自然还是人物都能入画,但她私心最喜欢花卉。 她很快打水洗过手脸,无须吩咐,换下家居常服,改穿一袭利落的短打扮,这样还不够,她用细白的牙咬着黑绳,将两只窄袖交叉绑紧,绳尾塞入手腕内侧,再拿起布腰带紧缠着腰,最后打散头发,用齿梳重新梳成一条大辫子,最后用红头绳 系住,瞄了眼铜镜,见无不妥,便转身出了房门,绕过回字型的廊道,来到耳房后面一小块因为房荇要学武而特地清出来的空地。 请来的师父还没来,房时却在。 他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和他以往的斯文装扮大相径庭,但他似乎有些不习惯,不时的拉一下袖子什么的。 “哥,怎么你也在?”这时候,他多会在自己房里温书,要不就把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做好,直到晚饭才会出来。 “我与你一同练武吧。” 房荇眼眨巴眨巴的,非常可爱。“啊?” “我本来以为你说要学武,不过就一时兴起,但是,这几天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你想学,哥就陪你。”对一个完全没有体能,也甚少运动的闺房女子而言,练武要吃的苦头绝对不亚于读书,只是一个辛苦的是脑袋,一个是肉体。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也无法不听到母亲心疼的抱怨。 她扎马,扎得两条脚酸痛不已,母亲虽用热水和巾子给她热敷,可她走路时仍痛得苦脸皱眉,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她还是照常起床,照常上学,照常练着她的基本功,身上贴的狗皮膏药老远就能闻到味道。 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多平常女子碰也不会去碰的事情?甚至,拿出比读书更热忱的态度来学习? “去玩不好吗?”他问过。他这妹子所学的已经超过同年龄的孩子太多,她应该赖在娘亲身上撒娇,要不就抱着布娃娃扮家家酒,不是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似的。 其实,就算她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只要她快快乐乐,他和爹娘也会护着她一辈子的。 她笑得眉眼俱弯,却说:“荇儿喜欢玩,无论摘花还是去严朱家玩……现下的我们有瓦遮头,有饭吃,这些是因为爹娘待我们好,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却可以选择自己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有我想要的人生,哥也一样,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不是吗?” 也许她这一世仍旧庸庸碌碌,仍旧没有半点值得父母骄傲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想做点什么出来,叫爹娘看见她的时候不会觉得生这孩子是无用的,因而后悔。 第十章 她竟是这般早慧……虽然早就有那种感觉,真的听她亲口这么说,房时平常稳重的表情还是龟裂了,甚至有些动容,她那闪着智慧的眸子闪闪发光,表情认真到让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算是该能言善道时也不输人的自己也一样。 “哥,练武虽然可以明思绪,强健体魄,可童生试转眼就要到,你准备那么久,我不想你为了这个分心。”自从她出事以后,哥哥一直很自责,总觉得把她弄丢了是他的错,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不安。 的确,童生试就在开春后,他只要榜上有名,就是秀才,就有了功名,就能替爹娘挣脸。 “可是你……” “我不就在自家院子,还能去哪?” 这时,婆子来报说门口有人送来一份指名要给房家小姐的东西。 “有说是谁家派来的人吗?”房时问。 “说是城东姜府。” 兄妹俩到了门口,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候在那,圆圆的脸,嘴边居然有个梨涡,看起来讨喜的很,他一见到房荇便低头鞠躬,“请问是房小姐吗?” 她点头。 那年轻的小厮双手举高,递过来一件东西,“这是敝府孙少爷交代要交给房小姐的东西。” 房荇打开包裹的红绸带,是《鹿公游踪集》和《山杂图考》两本册子。 这是她当初被绑架,遗失在马车上的书册?想不到是落在闻人凌波那儿了。 既然在他手中,拿到的时候为什么不吭声? “还有事?” “闻人少爷已经游历去了,他要小的这样跟姑娘说一声。” “多谢了。”哦,那他也不会再去书院了。在书院,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也不是那种会去自讨没趣的人,十几天来两人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小的不敢。”见这位小姐也没有追问自家孙少爷几时会回来,也不问去了哪里,小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不要多话比较好,既然交代的事情办妥就告辞离去了。 “这两本书不是我们去逛瓦市那天你买的?”房时也有印象。 “我以为丢了,想必是被闻人公子捡到了。”她往里走,和兄长回到空地,两人在石阶上坐下。“哥以前就认识闻人公子了吧?” “你是说重赫吗?也就同窗之谊。” 重赫?是闻人凌波的字吧,平辈之间一般都是称呼字。 “可在衙门的时候,我看你们完全不打招呼寒暄,这是为什么?”她又想起来,就算在破庙两人第一次打了照面,也没有一点互动。 房时不会主动告诉她的事情,她通常也不问,是今日接到书,才又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与他虽是同学,却素无交往,也不好跟你说……至于在破庙时,我一心记挂着你,到了衙门,你也看到他那样子了,不如什么话都不要说,免得多生枝节。” “哦。”也是,那时两人的眼神甚至连交会都不曾,明明天天见面,却能装成陌路,这种城府,这两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在房荇脑海里停留多久。 房时沉吟了一下。“他那个人有些复杂,能不往来,还是少往来。” “嗯。” 其实不必哥哥叮咛,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吧,自从闻人凌波来书院上学后,又喊了她那一嗓子,从此以后,她是清闲了,因为书院的人都把眼光转移到他身上,有人甚至每天都会到门口看看他来了没有,等他来了,又作一窝鸟兽散。 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的严朱也能把他的事情说上半天,嘴巴都不会酸,可反复说来说去,就都只有他的来头很大,身世复杂之类的。 听来的事情,哪做得准? 所以,她也总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听她唠叨,但都是当马耳东风。 “我没想到他会游历去,你……没什么话说?”房时毕竟比她大上几岁,虽然和闻人凌波没有交情,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会专程让人来还书的性子,想着想着,不放心的小老头个性又开始了。 “要说什么?他不过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人。”这世间,除了爹娘哥哥,都与她没有干系。 “那么谁是你紧要的人?”房时忽然释然,妹妹才几岁,他担心太过了。 或许书院那几个姑娘对闻人凌波看似都带着别的想法,他相信房荇不会在那行列里。 “爹娘和哥哥。”她鼓了下腮帮子,诚实道来。 “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到时候再说吧,那种事情离我还远得很。”那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 这一世,她对婚姻没有任何期望,所谓婚姻,所谓倾慕心悦的人,一切一切都可笑之至,就算孤老一生,她也无所谓。 但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说给房时听,他肯定会大大不以为然,更遑论爹娘会有什么反应了,她不想耳朵长茧,还是先不要透露的好。 “咦,你怎么还来,我以为应该打退堂鼓了。”浑厚的大嗓门突然响起,胳肢窝夹着一根木桩子的汉子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坐在石阶上聊天的兄妹。 仲夏天热,他也不管房荇是个小姑娘家,合不合宜,就一件对襟坎肩搭在身上,随便用一条黑布绑在腰上,一双黑底靴子,虎步龙行的走过来。 “肖师父。”房荇躬身执学生礼。 “不是教你别师父、师父的喊,我不收徒弟的。”肖师父是个脸略长,皮肤黝黑,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落拓的外表要是在街头走过,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但一双锐利的眼睛和浑身散发的英气又显得不凡。 “肖大叔。” “我有这么老吗?” “大哥哥。” 他有些不豫的嘀咕。“你敢喊,我可不敢听,好像我多不要脸似的。” 这人,真难伺候……房时小小腹诽了一下。 这世上有些人能力越高,毛病也多。 肖师父眼中精光一闪,看见不该在这里的房时,吹胡子瞪眼睛。“你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妨碍我。” “学生告退。”房时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喂,丫头,你再发呆下去,天就黑了。” “徒儿可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哪敢发呆?” “你怎么还敢来?我听说你腰疼腿痛的下不了床了。”徒儿……没磕头,没收过她的拜师礼,这孩子的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若非看在师兄苦口婆心的分上,让他来授艺……呸!说穿了,不就是怕他在武馆里混吃白住,把武馆吃垮了。叫他一声师兄,是看在两人曾是军中同袍,离了战场,他拿到军功,比他年长几岁的人却在脱下战袍后老老实实的开了一间武馆,教了一门子学生,而他自从鲧州流浪到这里来便毫不客气的住在他的武馆里,直到谋着这份差事。 真要他说,他才不要来,这种官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双手拿绣花针都嫌重了,学武?学个屁! 既然非要他教出个子丑寅卯来,又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就来等着,等她三天捕鱼,两天晒网,谁知道她一天都没落下,勤劳的叫人生厌。 “是真的很疼。”她的睫毛不时眨动着,神情柔软,彷佛不解世事的孩子,她那目光看似恍惚,却透着一古坚忍。 肖师父别开眼,把那木桩往地上一摆,看似没用任何力气,那桩子却深埋进了土里好几寸,但即使如此仍有房荇一个身子那么高。 “这是简化的梅花桩,站上去!”真正的梅花桩可不只一根而已。 “师父,这是做什么用的?”她拢了拢发凉的脖子,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练习脚的稳劲。”他头也不回的躲到阴凉的树下。 房荇爬上去,站住,一个木桩子能有多大地方,她屏气凝神,战战兢兢,让自己不要掉下来。 肖师父从腰际掏出皮囊,开始喝酒。 随着日头偏西,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又醉倒在地上。 悠悠岁月如浮云,匆匆过去两年。 外放八年的房子越接到升迁的旨意,任京师翰林院供奉。 来传旨意的太监公公在宣读完圣旨后,并没有立即回京复命。 “万岁爷让小的私下给房大人捎句话。”语调平平,太监独有的尖嗓子却有那么一丝隐晦。 “这些年多亏公公照拂,公公请说。” 房子越命人上茶,又给了封赏,那太监倒是看也不看的收了。 第十一章 房子越言语客气,他虽然多年不在京中,但是只要眼皮子不要太浅的人都知道,能在今上身边服侍的太监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他们若愿意提点一句,便胜过自己削尖脑袋想破头。 公公拨开舒卷开来的茶叶,没挑剔汤茶好坏,却也没多喝,啜了一口,润了喉,慢慢放下。 “陛下要小的转告状元公,外放八年,还不回来吗!” 这位连中三元,轰动整个大历朝的状元公,一外放就是八年,不知情的人以为不受重用,八年来依旧是个低品官员,只有他这近身伺候天子的人才知道,大历十九年,那时外放已满三年的房子越因为考绩评了优,其实不管有没有这个优字,万岁早就有意要他回京任职,但是这位状元公却上书直言,河晏地方水利、户籍等事务还需要三年时间方能告一段落,暂时不能返京。 他驳了今朝皇帝陛下的旨意,又一次轰动朝野,背地里骂他是呆子的人不少,却也有大儒赞他做事踏实。 皇帝没说什么,但从此把他冷着,这一冷便是五年。 “皇上陛下是怒了。”房子越闻言面向东跪下。 “您说呢?” “下官不敢随便揣摩上意。” 最好你是不敢揣摩上意,万岁就对你青眼有加,要是学会拍马屁,这青云直上还有问题吗?“咱家得赶回去复命了,至于房大人,您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月底返京吧。” “这……是,多谢公公!” 这晚,房大人和杜氏关在房里说悄悄话。 “薇儿,你说这该怎么办?”薇儿是杜氏的闺名,通常房大人只有在夫妻间缠绵旖旎的时候才会这么亲昵的叫,今日却是叫人头疼脑热的烦恼事啊! 人人都道,能进翰林院的都是国家一等一的人才,十个宰相有九个从翰林院出身,也就是说,翰林院是进入内阁的垫脚石,进士出身,必进翰林,翰林院是文官最高的起点。 但是,他这翰林供奉,供职翰林院,不是翰林学士院,说是京官,地位清贵,没实权,以原品入值,也没有官署,等于闲职,领的也是七品知县的俸禄,京城寸土寸金,物价非同小可,要靠一个七品官的月俸,怎么过日子? “能回家侍奉婆母是好事。”要知道回到京城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想起来就头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想法? 再说了,这世间人人都想往上爬,有的碍于天分,碍于才华,一生凌云壮志无法伸展,她何其有幸,已经偷得八年专宠的时光,现下夫君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她目色柔软。“即使夫君无官无爵,粗食布衣,薇儿也跟定你,你去哪,薇儿也去哪。” “也罢,娘子,咱们回老家去。”房子越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神色发亮,让他担心半天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放下了。 房子越月底便要回京述职的事情传了出去,他官声不错,门外马车隆隆,饯别宴帖子收到手软,喝了几日酒,总算了了这件事。 杜氏忙得乱糟糟的,需要折现变卖的,要打包收拾的……像陀螺似的转了许多天才收拾停当。 至于得知要举家他迁的房氏兄妹,反应截然不同。 房时从书本里抬起头,只淡淡说:“京里人才济济,能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拿着各种色料,在废纸上试验来试验去,都不中意色泽的房荇却似老僧入定般,“人家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这皇帝老爷……还真是个道地的“君子”啊。”把她爹这么晾着,晾到他气消了,又或者一晾到忘记了为止。 “这皇帝大老爷,也忒小气了。”房时放下手里的书,妹妹依旧不怎么爱说话,但有时候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我只是说笑。”扬眸对上凝视着她的兄长,她嘻嘻笑,复又低头,练剑练出来的茧子用在磨颜料上面倒是好使,只不过这五颜六色的十指,欸,还是别让娘瞧见的好。 “这话你说给我听不要紧,旁人面前可别这么说。”就算知道她无须自己叮咛也不会犯这错处,还是忍不住交代。这世道,等级森严,要被有心人听了去,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省得,啊,我还没问师父,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北上,我去去就回来。”她溜下案桌,趿上绣鞋,撒开腿就出了房时的房门。 门拢上的一刹那,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 命运的齿轮要开始运转了吗?上辈子她和爹娘返京是她十三岁的事情,这回,却提前了。 终于,要看见那些令人糟心的人事了吗?刻骨铭心的悲伤和耻辱…… 她的眼神转为坚毅和阴翳。 她来到肖不害的住处。 这两年,为了授课方便,肖不害以护院的名头搬来房府外院,但仍不肯让房荇行拜师礼,他常唠叨,“一个官家小姐要拜了我这师父,就成了下九流的江湖人,名声有碍,学的把式就充作健身,其它与我无关。” 师门规矩,不拜师不收徒,不许传授武艺,但他已是破例行事,将房荇视为徒儿看待。 只是他说他的,房荇和房府全家仍旧将他视为长辈,也谨守师礼,没有半分怠慢。 一看见房荇,他醉意醺然的笑着。“小丫头,一路顺风。”竟是早已知道他们要北上的消息了。 房荇施礼跪拜,“师父不愿一道吗?” “跪什么跪,读书人就是讨厌,见面就一堆虚礼,搞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要跟你们去了京城憋也憋死了。”肖不害咳了声,扭头当作没看见。 “师父,您要多保重,别再把自己泡在酒缸子里,天凉要穿衣,有事一定要给徒儿送信。” “呸,当我七老八十了吗?”说着将一个盒子扔给房荇。 她慌忙接了,触手有些沉甸甸的,“这是?” “遇到为难事的时候,拿着去汇通天下钱庄。” 房荇没有再问,忙躬身施礼。 这次肖不害也不躲了,“走吧、走吧。” “师父。”她欲言又止。 肖不害跳得老远,一直摆手。“别哭鼻子,我不喜欢这个。” 房荇笑,离愁淡了些。“有些话徒儿知道不该说……可倘若师父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在,就去寻她吧,也好过一辈子都被困住。” 她双脚并拢,双手迭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着肖不害。 他像挨了记闷棍,瞪着她瞧的眼缩了下。 “你……胡说些什么?”他声音粗嗄,像困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天天天天,日复一日,师父只要醉酒,口中总是喃喃低语,强挤出来的字句,嘶哑酸涩,连呼吸吐纳都溢满苦涩。 这两年听下来,她都倒背如流了。 肖不害乱糟糟的大胡子彷佛都垂了下来,眼神茫然空洞。 “……而且这首诗后面不是还说了,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不能的?” 房荇的话像一把火辣辣的刀插进他的肺腑,肖不害怔了怔,忽然放肆大笑,“肖不害、肖不害你真是个蠢的,这种事居然要一个丫头片子来说……说的好,说的好,丫头,我要能寻到你师母,必去京城寻你!” “一定!”她欢喜得很。 “一定!”两人击掌。 这世间,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同的悲伤和过去,得到什么也失去什么,有些人随着命运摆布,草草过完一生,有的人知道要争取……会不会得到甜美的果实?命运可违不可违?后果都无法预料,但什么都不做,只能随波逐流,那绝对不是这一世的她想要的。 一层秋雨,一层凉,似乎是一眨眼,人们就换上了夹衣。 九月初江水湍急,河道上往来的大小船只,逆流顺游,竟是川流不息。 乘船的新鲜劲在几天过后就变得索然无味了,甲板上风大,吹得人头疼,船舱内闷,于是房时开始给房荇讲些族里的事情。 父亲外放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记忆,年幼在房家大宅和那些族亲长辈、同龄堂兄弟妹们的生活,多少还有一些印象,但毕竟是旧时的记忆,这些年就不知道那些叔伯们有没有增添新的姨娘还是弟妹们了。 族人呐,爹娘一死,只顾着瓜分房产宅地,那些吃人的亲族…… 前世,她不止躲在家人的后面,还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别说族里人,就连父亲的几房兄弟都认不全。 第十二章 她从房时口中得知,房府虽是汝安房氏旁支,却是世代簪缨的文官世家,人才辈出,不追溯既往,就父亲这一代,五兄弟有四个是朝廷命官,上至四品大员,下至父亲这七品县令,只有老四高不成低不就,在家闲晃度日。 可是,什么诗礼传家,什么世家大族,表面风光的紧,事实还不就那回事,你若好时,人人捧着,若是跌了一跤,恨不得落井下石,人人来踩你一脚,什么是亲人?也就真正围绕在她身边这几个人而已。 她飘忽的听着,心中自有打算。 五日后,秋雨蒙蒙中船靠岸,熙熙攘攘的码头上人声鼎沸,久居江南,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他们,这会儿听着满耳的京腔京韵,十分新鲜。 房府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在那,瘦瘦的管事一看见他们上岸,忙不迭的小跑过来,躬身施礼,“二老爷您终于是回来了,老夫人自从接到您送的信,就整天盼着。” 房子越闻言也没有特别的喜色,“让人把行李搬上车吧,早点回家,免得母亲记挂。” 那管事倒是利落,不到半晌,马车就已经在回房府的路上了。 在房荇朦胧的印象里,长年吃斋念佛,不管事的房老太太,是个看起来慈祥和蔼的老夫人,虽说是祖父在正妻,也就是父亲的娘亲过世之后的续弦,但是在她未出嫁那几年对她一直还算不错。 可是看父亲今天的模样,对这母亲似乎不怎么样。 房子越带着一家子回京,却在事前已经打发人将要打点家人的土仪都送回了家里,他出手大方,府里几房一个都没落下,马车来到房府大门前,只见中门大开,几个兄弟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多年不见,一番寒暄问好自是难免,杜氏一一向这些叔伯见礼,最后轮到房时、房荇兄妹也向前行礼,一家人一路说笑着往内宅走。 这房府的气派是很惊人的,处处透着奢华,看习惯自己河晏县那简朴温暖的家,房荇有些喘不过气,以前她为什么都不觉得这宅子粗鄙得很? 母子重逢的场景并没有如房荇想象的那么动人,房老太太无须人劝,很快收了眼泪,对杜氏也只是淡淡的说:“辛苦你了。” 丫鬟拿了蒲团来,房子越和杜氏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等两人行过礼,房时和房荇也在蒲团上跪下来,叩了头。 闲话几句后,房老夫人命黄氏,也就是房府长媳,带着杜氏下去歇息。“带时哥儿、荇姐儿去歇息,晚上摆家宴接风。” 众人出去以后,屋里只留下母子两人。 “难得你在外头熬了这些年,你这次回京述职,据消息传来就只是个翰林院供奉?”房老太太也不拐弯抹角。翰林院供奉不就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并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儿子惭愧。” “就是个虚位?” “是闲职,领的也是七品知县的俸禄。”房子越并不打算隐瞒,这种早晚会传开的事情就算隐瞒也没有用。 她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和眼前这个,是前妻所出,老三、老四是自己生的,么儿是姨娘的种,么儿再有出息,就是个庶子,再能干也越不过嫡子,故而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怕他作怪,老大忠厚,是个好拿捏的,这些年住在一起,对她也算言听计从,她爱重自己生的老三,如今是个从四品的官,光耀门楣,很是替她争了一口气,至于老四是个不成材的,她也不操心,有仕途平坦的哥哥,他何愁没有一口饭吃。 反倒是这个老二,从小就不招她待见,年纪轻轻便连拿三元,名动京师,就连娶妻也是自己拿的主意,从没尊重过她这母亲。 虽说这老二曾风光一时,大家都以为他飞黄腾达的日子指日可待,哪知道他在河晏一待就是八年,但这也没啥不好,起码落个眼不净,心不烦。 这次他举家回来,老太太本以为能替家中多添点助力,没料他打的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便宜算盘,这可不成,从太祖至今,天下承平许久,建国时间越长,闲散宗室越多,世袭罔替的天潢贵胄就那么几个,剩下的都要降爵继承,如今听闻就连镇国将军也只领禄而无权,吃老本的事情处处可见。 她若不替自己孩儿打算,又有谁替她打算? “先安置下来再说吧。”老太太说。 风尘仆仆的一家子暂时在房子越少年时住过的院子安置下来,至于各房回自己的院子以后又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晚上的接风家宴算是极为成功的,房老太太也没让杜氏站着立规矩,对两个晚辈亦关怀有加,各房太太举止得体有度,都给了笑脸,气氛融洽,非常和谐。 接下来几日,房子越忙着去拜会旧日同僚,座师故友。 杜氏忙着归置行李,循规蹈矩的带着一双儿女去给房老夫人请安,间或去各房妯娌院子串串门子。 房荇依旧维持着鸡鸣即起的习惯,晨起练过入门心法,便在院子舞剑,只见她气息绵长,动作流畅,招式毫无花样,但招招到位,一柄剑使得是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最后,舞出一朵剑花,收势站立。 这时早饭时间也到了,她入屋换了衣裳,便往老夫人的正房去。 今天特别的是,年岁已高、住在房氏老宅的族长居然在座,房荇闷着头扒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饭后,一如往常的女眷们都散了,只留下房氏兄弟。 房荇仗着年纪小,厚着脸皮趴在她爹的膝盖上,说什么都不肯和杜氏一起走,那睁大眼、分外无辜和纯洁的样子,让人拿她没辙。 “她想留下来就让她留着吧。”房老爹自然是惯女儿的,看着小女儿雪白的小脸全是讨好卖乖,自然是乖乖投降。 族长一行人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但那股不赞同却明显表现在又冷了几分的脸上。 族长也不啰唆,很快把事情说了一遍。 “分家?” “你父亲别世多年,按理说兄弟们分府别过是早该要办的事情,只是你一直在外头,也就拖延至今,虽说兄弟本应互相扶持,但是你们家老大、老三撑着这么大的家着实辛苦,你们也都儿女成群了,再住在一起实在诸多不便,还是自立门户,分开过也自在些不是?” 房子越可没想过自己才回来几天,床都还没睡暖,兄弟们惦记的居然是这种事。 “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儿子遵命就是。”他是知道母亲的,又看了眼表情各自不一的兄弟,纵使心里有数,知道这日子早晚会来,事情迟早要发生,但仍一口气难平,拂袖就想走。 “爹,听听他们还要说什么,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猴儿似的趴在他膝上的房荇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一个小孩的动作,也没人多作他想,房子越忍了忍,抬起来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族长接着掏出几张纸,“永业田和祭田是不能动的,老大到底占了嫡长的位子,必须奉养母亲,自然多分些,这府里,上上下下多靠老三打点,他的分也和老大一样多……” 这些人是早就说好了的,房子越慢慢心凉。“这浑水,我们一家不去蹚,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 房荇可是急了,她老爹这种个性一发起脾气来,可是会什么都不要,这种性子自古以来只有亏可以吃。 这攸关他们家以后的活路,她绝对不要像以前那样寄人篱下,忍气吞声,一辈子低人一等。 她看似不懂事的截住自家老爹的话尾,那样子要有多无邪就有多无邪,“族长爷爷,那我们家起码要有一间瓦房,几间铺子过活吧?” “咳,产业是有的,西郊城的宅子,不过那宅子多年没人住,可能需要花不少银子好好整顿才行。”至于铺子,绝口不提。 “我记得祖父年前曾留下遗嘱,他老人家给爹爹留下的可不只有宅子,还有铺子、庄子,我记得有一家钱庄。”想用一间破房子就打发他们一家,把他们当乞丐了。 “你一个小娃儿别胡说!”族长看样子是知道这事的,只不过不知道拿了房老太太什么好处一面倒。 也罢,他们家在京师既无人脉,也无势力,其实就跟盲眼瞎子差不多,就算爹爹有旧交故友,族人从他们身上却是捞不到任何好处的,房老夫人扎地生根那么久,给的好处才是真金白银的,这事不用说,三岁的小孩也省得。 第十三章 “荇儿……”房子越可没想到女儿这么强硬,沉淀后一想,发现女儿说的句句在理,他方才要是冲冠一怒的走了,以后他们这一家子…… “爹,今日忍下这口气,日后就得忍无数的气,该我们的,我们要是不拿,岂不是对不起爷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这些一个个都是贪婪无耻的人,她要争,该他们家的,她都要拿! 女儿的话流淌到肺腑,房老爹看着她那滴溜溜轻转的眼珠,本来怒火已经燃烧到眼睛的心情忽然消融了。 房荇转向族长,“荇儿不敢胡说,我爹平常看邸报,家书往来,或者办公的时候,我都在他的大腿上,祖父仙逝的时候,爹回来奔丧,回去之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祖父的遗嘱念给我听过了,既然要分家,我们家该得几处产业,要我背给族长大人和伯伯叔叔们听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家是人少,也不敢让族长非要一碗水端平,做到多公平,可也总不能让我们衣食无着,这传出去可就难听了对不对?” 大人们完全石化了。 族长忽然有些不自在,这小姑娘明明年纪还小,说起话来,字字在理,那语气,那眼神却像洞悉一切人情世俗的成熟和……狡猾? 这房家老二不是个没用的,只是时运不济,不如卖他个人情,下任族长竞争激烈,自己的儿子想接这位子,房老二未必不是助力。他心中的小算盘打了又打,这一凝神,又接收到房老夫人着急的眼色,揣着那几张烫手的纸,心中已有了盘算。 “这些年,物价一年比一年高,你弟兄内院人口都不少,用度花费像水流似的,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弟妹你说如何?” “族长您的意思是?”房老太太可没想到一把火会烧回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当坏人,才会委托族长出面处理。 “要我说这城西的宅子的确是破旧了些,就算修缮,一时也不能住人,铺子嘛,子越是个文人,经商定不在行,不如就把城南那间占地小些的宅子给他们,那周边的田产也一并给了,弟妹可同意这决定?” 房荇听了实在不满意,这房府小一辈的,个个穿金戴银,随便一根头钗,随便溜的鸟,都够平常人家十天半个月的家用,这会儿却同他们斤斤计较。 是其心可诛! 房老夫人考虑了下,城南的房子地处郊外,那旁边的田地出产也不多,要拿城里那些值钱铺子比,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划算。 她一直不去看房子越,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爹,您说呢?”房荇转向父亲。 “咳,我说小孩子家家的,做人不可太贪心。”族长有些怕了这丫头。 “就不知道是谁贪心了呢。”给了宅子就比较大方吗?没有铺子营生收入,他们又能坐吃山空多久? “你这老匹夫,谁让你这样说我女儿的!”房老爹拍桌子了!他不忍了,女儿可是他的,谁都不许说她! 今日这事谁都知道是他们理亏,因此即使房子越对族长口出不敬,也没人敢说什么,毕竟若是捅出去了,他们谁也讨不了好。 “咳,那就……说定……了。”一向被人敬着,尊着,从来没有谁敢对他横眉竖眼的老族长呛着了,这一家子、这一家子……没一个省事的。 老族长因为呛咳的太厉害,众人忙着递茶拍背,一团乱的时候,房老爹扛起女儿,“最迟明日把地契、田契给我送来!” 爷儿俩走出正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行李还没全部归置妥当,房家一行便又搬出了房府大宅。 杜氏心里着实气得很,这些年,夫君的月俸有泰半是寄回家奉养母亲,贴补家用的,他们自己过得拮据不说,荇儿都几岁了,身边一个贴身的丫鬟也没有,什么都靠她自己来,那些人如今把功劳一笔抹去,居然还这样坑了他们,除了给一间宅子,其它都吞吃了。 真要这样忍气吞声吗?可不吞不忍又如何? 她心里突突直跳,愤恨又惶恐,但是在儿女面前,却忍着没掉一滴眼泪。 她是母亲,怎么可以哭给孩子看?那孩子怎么办? “娘,我们要搬家,您不高兴吗?”同坐在马车里,房荇看着母亲那一夜突然憔悴了不少的脸庞,讨好卖乖的搂着杜氏的胳膊。 “荇儿高兴吗?” “高兴。” “哦,为什么?” “娘不用每天去祖母前面立规矩,站得腿都冒青筋,爹也不用和叔伯们置气,乡试眼看要到了,哥哥也能安心读书赴试,我也不用在那里扮淑女了,多好。” “你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杜氏却是笑了。 在外头赶车的房老爹和房时也听见马车内母女俩的谈话,本来凝重的面色在对视后,又竖起耳朵继续听壁脚。 “是少了那些糟心事,可是,往后要烦恼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啊孩子。”杜氏替她梳理有些乱了的头发。 “娘,这世间人只要活着,有谁不烦恼的,世事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遇到事,想法子就是了,操心烦恼于事无补,哭哭啼啼也于事无益,浪费眼泪而已,要我说,穷有穷的好,不怕人家来打秋风,而且,我们家也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您就别多想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的新家到了。 杜氏和房荇分别下车,房子越已经带着儿子和几个家丁开始搬卸家当。 房子越虽然是文官,却也不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软弱白面书生,这会儿更不会酸溜溜的摆起老爷架子,把粗活都让给家丁们做。 家丁小厮原来是还有七、八人,在获知他们的境况不如当初想象的好,心思活络的便来求去,人要走,房子越也不留,无论签的是死契、活契,都让他们走,还发了些遣散银子。 余下的也就那几个死心眼的。 这城南的老宅子,乍看已经失去光鲜,屋瓦上积着青苔,但胜在结实,左右如族长所说,都是田地,这样的宅子在京城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地点在郊外,也绝不能说小,里外五进院子,哪怕是有些年头了,也不见什么大破损,顶多就堂屋的地砖坏了几处,让泥水匠来补补便可以住人了。 老实说,房荇觉得还不错,虽然比不过房府的宽阔富丽,却比他们河晏的宅子要宽敞多了,她和房时挑好房间还有剩。 以干粮对付过一餐,众人好好的歇了个午觉,一个个起来后觉得神清气爽,果然,住在乡下也不全然是坏处。 “既然这附近的田地都归了我们,我去瞧瞧佃户和田地。”房子越不是那种坐困愁城的人,以前他就常与农户打交道,对曾为县令的他来说,农地视察本来就是不可少的政务之一,所以他打算找人带他去看看田地范围,顺便也看看田里的出自心。 房老爹出门去,杜氏带着两个孩子开始打扫里外,房时去打水,房荇捋起袖子帮忙擦窗。 “娘,我记得您以前提过,您的嫁妆里有两间铺子。” “嗯,说是铺子,我也没去看过,是……你外婆私下给的。”嫁为人妇后,很快怀了胎,后来又随着夫君赴任,这些年铺子缴上来的营收也不怎么样,掌柜送来的账册都是红字,看起来赔得厉害,也不知道关门了没。 “外婆啊……娘,荇儿从来没有听您提过外公和外婆。” “娘是个不孝的女儿,没什么好说的。”杜氏有些黯然。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离家的…… “那铺子在哪,娘知道吗?”房荇看得出来,娘亲似乎有难言的苦衷,也没追问,话题又回到铺子上头。 “你问这做什么?” “荇儿好奇,只是问一问,毕竟第一次知道我们家有铺子,有宅子,有田地,有铺子,我们也算有钱人呐。” “这哪算得上有钱人,你外公家随便一件东西都比这些值钱。”破宅子,瘦田,不赚钱的铺子……杜氏笑得干涩,眼底并没有什么悠然神往的神情,像是不小心触及,把旧事拿出来晾一晾,晾过了,再无其它,为人子女不能承欢膝下,哪来的脸谈及父母。 “娘,您别难过,总有一天,荇儿……呃,阿爹会让您风风光光回娘家的。” 看着房符仰望双眼闪亮的小脸,杜氏朝她温柔的笑笑,转回方才的话题,她叨念着有空是该去自己的铺子走走,可是去看了有什么用,她一个妇人,主持中馈还可以,这经营一事可是一窍不通啊。 第十四章 房荇暗自记下,打算过两日去瞅瞅。 “你不许自己去!”打水进来的房时走到妹妹旁边低语,他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他不会阻止她做什么,可是也不会让她一人去冒险。 “去哪?哥说什么呢?”她绽出一朵空灵又可爱的笑靥,把手中的抹布放进房时打来的水桶里。 房时见状,拿过抹布,洗了洗,拧干,再递给妹妹。 “你到底想做什么?”妹妹越大,他比以前更看不透她了。 其实她也没安心要骗哥哥,只是不习惯事情还没做就先说,八字都没一撇,她自己心里也还没拿定主意呢。 说到底,是哥哥太聪明了。 房时不吭气。 房荇把拧干的抹布摊开,不用看也知道有人犯了倔要追根究底了。 说起来都是十岁那年被绑架的事儿不好,都过了那么些年,哥还是把她看得紧,不给她有落单的机会。 她慢慢的斟酌着字。“既然以后我们得在京里住下,总得把这附近和城里都摸熟啊,以后也好办事……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的。” 天气入秋了,南方和北方的天气差很多,南方多几盆炭火就可以过冬,她曾听爹说京城入冬,寒风彻骨,这样的天气要是不烧地龙,日子是很难过的,若是连炭火都不足,冻病了可不是什么稀奇事,贫户人家,寒冬腊月冻死人的事件,可是层出不穷。 这宅子有炕,但炕得烧火吧,哥哥得读书,那炭火更不能省,加加减减,那火炭的用量就可观了,绝对不像他们在南方时,多烧几盆炭盆子就能过冬的。 要不趁这几个月时间想办法赚钱,这冬天眼看着就会过不去。 “有多少京里人住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熟悉每一条门路……” 房荇忍下翻白眼的动作,将房时拉到门外,“我想去看看娘说的那两间铺子。” “就这样?” “哥信不过我?” “我陪你一起去。” “别,上次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京里头这么大,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是王公将相的家里人,哥留在家,帮我在爹娘面前遮掩一二吧。” 他怜惜的摸摸房荇的头。“你是担心家用不够吗?我院试已过,好歹是个秀才,就算还没有俸禄,家里田地的赋税和徭役也能免除,你不要为了钱操心,再过不久便是乡试,我会努力的。” 房老太太是个眼皮子浅的,爹什么都不说,她八成也不知道他已经有了秀才身分,要不然不会那么痛快的要分家,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护着妹妹,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当然喽,我可是等着来年哥哥高中,我这状元妹子可以过上好日子,穿金戴银,仆佣成群,勾勾手指就有人喂我吃饭,多美啊!” “好……”房时既心酸又想笑,心中涌过热流,内心变得异常高大,彷佛长大了十岁。 “所以说,你好好看书,什么都不要管,不过也别一直伏着案桌,也要常起身动动筋骨才好。”她仔细叮咛。 “我会的,你等着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看着她稚嫩的面孔,成熟的神色,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淡定,他心里就发怵,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答应过要用心爱护的妹妹……可这么小的她,却已经要为了一家人操心这,烦恼那,这也更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 出门去的房老爹直到日头都偏西了才回来,顶着一头一脸的稻屑,左手提着村民给的腊肉鸡蛋和蔬菜玉米,原来他这一出去,恰好赶上地里秋收,看着人手不够,就下地去帮着佃农们收割,忙到天黑才回来,那些村民瞅着他们刚搬来,灶肯定是冷的,就各自送了不少食物当贺礼。 “明日煮些面食凉点给田里做事的乡亲们送去,大家只喝水,忒辛苦了。”大口喝水的房老爹吩咐着杜氏。 杜氏自然满口允诺。心想家里缺的东西可多了,明日就去一趟市场,锅碗瓢盆也得买。 晚饭时杜氏将那些玉米都用水煮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也就这样对付着过去了。 一边啃着香甜的玉米,房符歪缠着自家老爹,让他说说京城里的风土人物。 女儿既然开口,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旧时记忆里的好去处都说了一遍,另外也商讨房时是否要进族学去上课,“……做文章学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精研通透,非得扎实的学不可,那些先生们每一个学问都很好,除了经史子集,也常佐以历届考题,于科举应试之道最是明白。” 但最后决定上族学的事情暂时按下,乡试眼看要到了,房时还是先专心在家温书就好。 这一天大家早早睡下,除了房时和房荇的房里,一个看书,一个绘图,灯火一个亮到三更天,一个亮到四更。 第二天,房荇跟着杜氏忙和半天,给在田地里干活的人送了凉茶点心,又张罗午饭,这些佃农们哪曾享受过这等待遇,之前的主子只对他们每年该缴多少的粮食会问上一问,更别说亲自下地了,这一比较,对这新来的主子皆衷心的多了几分感激。 忙乱乱的过了一天,这一晚,房家儿女的房间灯火依旧到三、四更,天都快亮了才熄灭。 第三天,房老爹一早官服整齐,原来今日得去翰林院就职。 他发现女儿眼下的黑眼圈,看着她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差点把头埋进了饭碗,虽然他也早出晚归,却没疏忽对儿女的关心,又从儿子的口中得知妹妹的灯火比他还要晚熄灭,登时不依了。 “女孩子家的,不安心睡觉长大,又不是像你哥要大考,得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睡都在忙什么呢?” 房荇鼓着秀雅可爱的小脸蹭进房老爹怀里,牛皮糖般的黏着谄笑,“呵呵,我听爹的话,今儿个一定早睡,天翻了也不管。” 这是实话,她明儿个还得早起。 她很忙,真的。 除了每天必练的一百张图,武功也不能放下,还有看书,而家里一个婆子也没有,她得帮着母亲做家事,还有别的活计要做……睡觉太浪费时间了。 踩在京城这富贵地上,房荇没有任何感受,楼是一样的楼,马车是一样的马车,就算一辆比一辆华丽,一幢比一幢新奇出挑,琳琅满目的货品,只要怀里揣着银子,你想从街头买到街尾都没问题。 在她嫁作人妇的那些年,她也像一般女子那样,一心想讨好郎君,一心想着要多买些钗环胭脂,要多置些衣裳鞋子,哪家的铺子又有新货,哪家的水粉最能让自己更加美丽,她在最热闹的这块盛阜坊,来来去去的次数不少。 只是,她装扮的如何美丽,明融之眼里仍没有她,两人依然相对无言。 她走进一家中等书肆,京城里即便是这样的书肆也有两层楼高,藏书多样化,四书五经、山河地理杂记、香艳本译词小说……居然还有《蜀素帖》、《黄州寒食诗卷跋》……让人看了都好想带回家。 “小娘子要是看中意哪本书,太高的地方,小的可以帮你拿。”穿青色短衣的伙计殷勤得很。 喜欢看书的人,本就会让人高看一眼,而且还是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更是人见人爱。 “我想见见贵掌柜的,不知道方不方便?”她开门见山。 “小娘子要见掌柜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有笔买卖想谈。” 小小年纪能谈什么生意?伙计虽然表情怀疑,但看见她手上卷轴长盒还是客气的要她等候。“请稍待。” 一盏茶后,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从内室出来,此人身材偏瘦,国字脸,书生髻,一身流黄八成新的儒衫,不像市侩的商贾,颇有几分文人气息。 他顺了顺小山羊胡子,“小娘子要见老夫,有何见教吗?” “见教不敢,小女子有两幅画,想请掌柜瞧瞧可好?”她屈膝施礼,态度从容,毫无扭捏。 以衣看人,通常是他们这些商贾做生意的法则。 “小娘子可是去过别处了?”看她穿着,家庭也不富裕,绵裙粉裳,发上一条绉纱发带,看似平平无奇,但那双特别明亮聪慧的眼,就算他半生阅人无数,却是一下记住了她。 “不曾。” “可否一问,为什么挑中梓廛馆?” “不瞒掌柜的说,若是规模小的书肆,怕是吃不下小女子想寄卖的物品,若是更大的书肆,他们也不见得识货。” 第十五章 “呵呵,看起来老夫若不看看你的画就辜负小娘子一番赞誉了。”言词间不见一字赞美,却是拐着弯给他戴高帽子。 若是拒绝或是将她扫地出门,他就落了俗套,这小女子挤对人倒挺高明的,教人心旷神怡,果然聪慧。 “多谢掌柜的。” “过来这边,我瞧瞧。”他移步到方桌前,桌上铺了层绫罗,为了表示慎重,他掏出一条巾子抹了抹手,这才打开房荇的轴盒,一幅重江迭嶂图慢慢展开。 掌柜原本看得漫不经心,但是这图秋光萧疏清远,远山隐映于云雾之中,他收了下颚,眼神犀利,屏气凝神了起来。 “这是要寄卖吗?”是赵孟俯画的重江迭嶂图?!他看了将近半晌,转头看着气定神闲的房荇,一个小娘子,他却在她稚嫩的小脸上看不出焦躁还是期望。 只要是人,再能掩藏情绪,双眼还是多少能泄漏情感,可他一个四十好几的大人居然看不出这小娘子任何的喜怒哀乐。 “是。”房荇举止从容,姿态闲雅。 “慢着、慢着,来人,给小娘子上茶看座。”他吩咐伙计,“你,去请供奉出来!” 片刻后,供奉出来了,他也不看人,直直的走到方桌,先是将摊开的重江迭嶂图扫视一遍,又凑近巨细靡遗的瞧了半天,锐利的眼带着迷惑,“不像临仿也无一处破锭,极似赵孟俯的真迹。” “真的?”掌柜的激动了,要真是赵孟俯真迹,那绝对是非比寻常了,他按捺不住的狂喜,差点没把供奉的胳膊掐出指甲痕来。 大历王朝号称礼仪之邦,书画艺术发达,最近几百年更是文章鼎盛,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商贾文人,没有不附庸风雅的,就连酒楼茶肆的门匾,青楼烟花之地,都不惜代价求取名家才子的笔墨悬挂张贴。 “掌柜如果还有疑问,不如请翰林行家来看个仔细。”赵孟俯是中原的画坛奇才,画是一绝,行书更是一绝,只可惜就如同王羲之的《兰亭序》,朝代一变,真迹流传后世便成了可遇不可求了。 掌柜的挥挥手,转向房荇。“请问小娘子,这画不知道要寄卖多少?” “五千两白银……至于掌柜的要一次结清,还是有买家卖出以后再付银子都可以。” “五千两吗?我收了!但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这幅画的来处?” “不能。”因为这幅画是她偷拿爹的传家宝,花了几天几夜临摹来的,那赵孟俯的真品,爹曾语重心长的说过,那是爷爷留给他的重要东西,是要传家的,后代子孙谁也不许变卖,得一代一代传下去,那将来会是哥的东西。 但是,家里缺银子缺得那么明显,所以就算她要卖,也只能卖赝品。 因为是切切实实的赝品,所以她只凭良心要了五千两白银,开的价钱过低会惹人怀疑。她前世三岁开始学画,学了将近十五年,从白描、写意、泼墨,最喜欢工笔画,那些细致精心的笔下人物总能令她很快沉淀下来,心无旁鹜,忘记一切的不愉快,累积两世,即使不敢确定,但她还是想试试,如果可以用这本事来赚钱就好了。 ……若真不成,她手里还有一卷自己画的花鸟图。 “这样啊……” “如果掌柜的为难,小女子也不勉强。”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交易基本上就是一场冒险,会多此一问,是因为能拿得出这种旷世名家巨作的,绝非寻常家庭门楣,看这小姑娘的气质,或许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若是继续追问,就涉及个人隐私了,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供奉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都点头称是了,还有什么疑问? “那请给我一张银货两讫的单据,往后无论有什么问题都与我无关。” “这是当然,可是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娘子携带也不方便,要不,我开一张汇通天下钱庄的银票与你可好?” 汇通天下钱庄是京里头最大的一家钱庄,出入的都是勋贵和富商,只要是住在这京里的人没有不知晓的。 “掌柜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这掌柜看起来是个诚实的,一来没欺她年纪小看不起她,二来没有诓她价钱,就连讨价还价也没有,开的还是汇通天下的银票。 拿到银票,房荇拒绝了掌柜的挽留,离开了那间充满书墨香的书肆。 直到呼吸到完全不同于书肆的味道空气,房荇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五千两、五千两,这是好大一笔银子,怀里贴身的那张银票熨贴着她的肌肤,像会烫人似的,这烫,让她微笑了出来,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有了这笔钱,起码不用担心冬天家里会过不去,可以给娘置几件新衣,请几个做粗活的婆子,给哥买几刀好一点的宣纸,奢侈一点的话,给爹买块澄泥砚…… 她想得出神,脚步整个轻快了起来,等听见附近路人的惊呼,一辆失控的马车已经奔到她眼前,四匹戴着华丽马鞍的马喷嗤着口水和嘶鸣,眼看就要被马蹄踩成一团烂泥,她的武功也不是白练的,虽然事出突然,反应也不算太及时,但是要护住自己不受伤还是可以的…… 迅雷不及掩耳的是,她尚未动作,身子遽然腾空,被斜里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给捞了起来。 她“啊”了声,因为身体被人用不正常的姿势挟带着,五臓六腑有一瞬间的翻转,幸好去势渐缓,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将她放到了地面。 “小姑娘,你没事吧?” 那是一个青年,声音如春水泛波,非常的好听,房荇抬头看他,正要屈身福下,感谢对方搭救——虽然是多此一举了——谁知这一抬头,便怔住了,心里像被倒了一锅滚烫的热油,喉头发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心到身,连同魂魄,寒澈骨的冰凉。 眼前的青年似乎陌生又熟悉,那光洁的下巴,无可挑剔的五官,修长浓密而不杂的双眉,双眼皮的线条流畅地斜画出去,像两笔优雅的水墨。 明融之!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要年轻些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她没见过这样子笑的明融之,她见到他的时候,他通常板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只是一只臭虫。 看这女孩看他看得别不开眼,明融之起先以为她也像其它女子见到他便一脸痴傻的模样,心里马上升起一古厌恶感,明明无数的规矩和礼仪在那里摆着,就算再大胆无耻的女子也不敢这样瞪着他看。 他心里的反感更重,但是她依旧没有移开她的眼,只是那本来瞠得老大的眼像是发酸了的眨了眨,深沉的眼波在经历最初的翻涌后,像是从极度的震惊转而露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顷刻间便回复了清冷和寂寞,幽微的黯然与惆怅,明融之几乎要被她眼里的伤痛震撼。 她是无礼的盯着他看没错,但那双乌溜溜的眼底不是爱慕和欢喜,是一种他说也说不出来、生平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他不由得心惊,那眼中的情绪是……冷厉?且是冲着他来的,真是太古怪了。 “多谢这位公子。”她声音很冷,冷漠到近乎无情,接着,转身就走了。 她走得飞快,背脊挺直,步伐如风,简直像在逃离什么似的。 闯祸的马车车夫过来鞠躬道歉,明融之训诫了几句便让他走了,他还有要事得去办,拉着缰绳,正要上马背,他发现地上有一个长卷轴盒子。 他弯身捡起来,这似乎是刚刚那小姑娘落下的,这会儿已经见不到人,先带回去再想办法还给她吧。 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房荇不知道。秋日朗朗,她只觉得怀里像焐着一块冰,她匆忙的走着,晴朗无垠的天际,和她擦身而过的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眼里的事物完全破碎了…… 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恨他的她,再见到他,心里还会痛?还会有眼泪?对他,她还没有冷却到无动于衷吗? 一个她曾经爱了很久的男人,难道,她心里对他的恨还不足以掩盖那些爱吗? 她随即推翻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爱他是天堂,恨他是地狱,她在天堂地狱中来回经过,现在剩下的,只有自己。 这时一顶华贵的绿呢大轿从房荇身边经过,薄纱的窗帘里突然有道严峻的声音响起,“停轿!” 轿子毫无摇晃的停了下来。 第十六章 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双精明锐利的眼全神贯注的看着街上径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儿……”那模样,那长相像极了一个人,可怎么这么小? 难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带刀侍卫垂着头。 “回去以后打听一下,那房子越可还在河晏?” “遵命!” “起轿吧。”无比厌倦的声音复响起,人慵懒的躺回软榻,大轿渐去渐远。 回过神来的房荇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泪以后,她才懊恼的发现自己弄丢了画盒,但幸好怀里的银票没掉,虽然可惜了那幅工笔花鸟画,但丢就丢了,再画就有了。 看看日头高挂,都晌午了,她出门半天,还有一堆事没办。 今日是大哥掩护她出的门,她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年纪,别说娘不会让她自己出门进城,爹更是连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给房时保证又保证,再三保证午饭以前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他这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不过,他要知道自己赚到五千两,应该会像她一样高兴吧,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件大事了。 至于娘的铺子……明后天再想办法出门吧。 这十二岁的身体,真的很不方便! 白底青丝流云靴,淡烟似秋香花纱四合盘领窄袖常服,镶宝石发绳束发,人坐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上,一手支着头,额发半遮着脸,四角镂空雕云吞兽小叶紫檀案几,摆着的正是那幅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 坐着的人许久无话。 站在下头的人,里衣都是涔涔的汗,即便久经风霜,也不知见过多少权贵,他还是拿捏不住上头这位的心思。 今上努力开枝散叶,子嗣众多,原有十一位皇子,五位公主,但四、七、九皇子分别于幼年时夭折,前几年,二皇子因为结朋乱党,犯了大忌,被圈禁至今,五皇子与二皇子是一母所出,出面替自己的兄长求情,也被株连,六皇子沉溺酒色,形同废人,十一皇子据说从小养在太皇太后跟前,因为是么儿,不起眼,反倒是平平安安长大了。 皇帝见身边的孩子们令自己失望,便将一直放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小皇子接了回来,未成年的皇子通常住在皇宫的西处所,和太子的潜龙邸分开,最令人惊讶的是,十一皇子还未成年,圣上却让他迁出皇宫,分府别过。 一个未成年皇子在宫外拥有府邸,这可是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朝臣庙堂议论纷纷,但皇家的事不可妄议,暗地里,诸位大臣小吏们也只能嘀咕这何尝不是陛下保护儿子的一种措施。 可也就这样,这些年,万岁爷又好像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十一皇子也深居简出,除了重要年节,少见他和谁来往,完全像个富贵闲人一般。 圣心难猜,圣意难测,有旁的心思的人太多了,所幸皇帝的龙体康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看似风平浪静。 十一皇子问:“这东西哪来的?” “禀殿下,是一位小姑娘送来梓廛馆的寄卖品。”说出来太难取信人了,可偏又是事实。 “且不论卖者是何人,你确定不是赝品?”梓廛馆是他的产业,笔墨纸砚书册只是幌子,画作买卖才是大宗,民间收藏之风大炽,伪造书画作品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几可乱真,利润也不言而喻。 但真即是真,伪还是伪,想以次充好占他便宜,这绝不可能。 他向来不管这些,但是要往上送的东西,逼不得要多问几句。 “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小的已请国子监的卫博士掌过眼,卫博士还希望能留在他那里,好多欣赏几日。”要不然岂敢呈到贵人的面前来?他的胆子还不够大到拿身家性命来玩。 “一幅画太单薄了,太后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有,寿宴嘛,无非讨个喜气,事要成双,物要成对,既然你满口称赞,不如再去找一幅来凑对吧。”他声音低嗄,就像在谈天气好坏那般,表情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殿下,珍品之所以为珍品就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满街大甩卖就不叫珍品了,华掌柜折下的腰更弯了。 “那怎么办?殿下我就想这么送……”眼看着自己干净圆润的指甲,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但那种难言的雍容气势却叫人凛然。 “……请再给小的一段时日。”华掌柜的觉得自己的里裤也湿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卷起图,放到一边,翻过方才中断的书页津津有味的看着《山海经》。 要他看着办,这种事能由他作主吗?太后的寿辰可不是他说延后就能往后延的。 华掌柜忧心如焚的离开皇子府,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时为什么没想过要留一下那小娘子的住址,这下大海捞针,还不知道捞不捞得到。他回到梓廛馆,立刻唤来所有的人,要他们去寻找房荇的下落。 找到那位小姑娘,也许、也许她能替他想点办法……吧? 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消息,衣服也没换就让人套上马车,一路出城来到房家宅子。 “您说要见我家丫头?”杜氏听见有人敲门,出来一看,是个面生的人,衣着华贵,开口就说要找她家姐儿,这会儿房老爹当值去了,房时去拜访某个大儒,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家,她怎么能让一个生人进屋,何况见女儿? 华掌柜连忙自报家门,说自己有急事,一定要见房荇。 杜氏怎么也想不出女儿为什么会认识这位自称是书肆的掌柜,莫非因为去买书纸,因而混到脸熟?可就算混了个脸熟,孩子们一个月能用多少笔墨,谈不上什么大客户,没道理还亲自上门吧? “这不是华掌柜,您怎么来了?”从外头进来的房荇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的人。 她刚从城里回来,城里到城外二十几里的路,对一个大人来说也是吃力的,何况十二岁的她,不过,仗着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三脚猫轻功,还是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这几天,娘还一直以为她的心被这里的孩子带野了,只是出去外面疯玩而已。 看见梓廛馆的掌柜,她想该不会去卖画的事,娘亲知道了吧? “娘,我回来了。” “嗯,这位书肆的掌柜的,来找你有事。”看见女儿一头汗的回来,这丫头,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有客人在她又不能问,晚上一定得说说她。 “真的是小娘子。”华掌柜看到房荇,喜出望外。 “华掌柜大老远的……有什么指教吗?日头晒得很,请里面说吧。” 杜氏心里虽然觉得有异,但既然是女儿认识的人,也就客套的让人进门,自己泡茶去了。 进了堂屋,华掌柜打量这老宅子,看不出什么百年熏陶的痕迹,但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样子,听说他们刚从房府分家出来,据说只分到这么一座老宅子,几乎与净身出户没什么分别。 令人讶异的是,女主人家乌黑头发在脑后盘得整齐,衣着只是一套水蓝的斜襟衣裙,整个人却是秀外慧中,看来不俗,难怪能把家里整理拾掇得清雅悠然,到处可见巧思。 “您请喝茶吧。”杜氏上了茶又退下去,临走前毕竟是不放心,悄悄吩咐了房荇,“有事,就喊娘一声。” 房荇递给母亲安心的眼神,一直等到杜氏的身影进了内室,才出声。“华掌柜的,有话就请直说吧,我卖画的事情我娘并不知晓,请掌柜的不要声张。” “是是,我是来给姑娘送这个的。”他微愕后,从袖底掏出一张银票,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用知会父母,这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他好奇极了。“这是另外的两千两,是后谢。” 房荇眼里无波,也不接,神情没有半分喜悦。“为何?”那画的价钱已经结清,无论他转手卖给谁,居中赚了多少,都不干她的事了。 华掌柜是见识过她的聪慧的,知道拐弯抹角没有用,于是坦白告诉她买家准备将那幅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权充太后寿礼,但希望礼能成双的要求说了一遍,至于买家是谁,与皇家有什么干系,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房荇听完,没作声,明净淡泊的眼睛直直的看了华掌柜的一会儿,好像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她慢慢下了地,福了身子。“掌柜的,请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往内室去了。 第十七章 她的个子坐在太师椅上脚还构不着地,语气却一派大器,华掌柜的觉得,就连许多高门千金也没有这小姑娘的从容气度吧。 华掌柜一杯清茶还未喝完,房荇说去去就来,真的去去就来,她重新坐上那对她来说还是太大的椅子,将怀里的一个小匣子连同堆在她眼前的那张银票,一起推回华掌柜前面。 “姑娘这是做什么?”那应该是他原先给的银子吧,他一头雾水,他一个大人,居然看不懂这小姑娘的心思,心里不由得敲起了小鼓。 “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只有一幅。” “这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望能从姑娘这里再拿到珍品,不瞒姑娘说,我来真的是因为买家出手大方,给了一万两白银,这都是姑娘的功劳,我猜想姑娘家里或许遭到什么为难,要不然是不会把传家宝拿出来卖的,两千两银子说多不多,但救救急,肯定是能维持上一阵子的。”说起来可笑,就算希望微乎其微,抱着私心,他的确是希望能再从这小娘子身上得到什么…… 房荇沉默了一下,弯弯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不堪,但是看在他又送钱来的分上……这掌柜是个有良心的。“这银子我不能拿,我本来以为,掌柜的要是把画卖给了寻常人家,倒也就算了,您怎么就要送到太后老人家面前去呢?” “这有什么不妥吗?”他想不出来哪里不对,皇家人看过的好东西可多了去,这东西能送到太后面前,有人想破头还得不到这份荣宠呢。 “总之,银子我不能拿,如果非要送不可,画,最好也赶快想办法换一张吧。”唉,到手的鸭子还没煮熟呢,就要飞了。 “小娘子话里有话,老夫想不通,你就明说吧。” 她脸色一正。“我卖给掌柜的图是仿图。”所以只收了五千两,要是珍品,五万两银子都买不到。 华掌柜哈哈大笑,捻着小山羊胡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娘子,什么玩笑都无伤大雅,这是砍头的罪,千万不可胡说。” 开玩笑,那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怎么可能是伪画,太荒谬了!要真是仿作,他又瞅了瞅房荇,还是不可能,他一个人看走眼也许有可能,供奉、卫博士,他们要都看走眼了,几十年各自攒下来的名声可全化为乌有了。 “小娘子,老夫告辞了,我还有别的事。”他抱拳,把房荇的话当耳边风。 “那图是我画的。”她不得不说出实情,希望不要闯出什么祸事来,原来,赚钱真不是那么容易。 华掌柜心里咯登了下,脸色凝重了几分,照理说,一个孩子哪可能自己揽下这样的事,她不是那种不知事情轻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家,除非…… 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没有半句谎言?”他的声音严厉。 “我说谎有什么好处?”她都赔上赚到手的银子了啊!又或许,还要赔上别的。 华掌柜坐回椅子里,“你的话,我是不信的。”没有二、三十年哪来那样的功力?除非是天纵奇才,就算天纵奇才,能将一幅绝世名画临摹的分毫不错,活灵活现,还瞒得过他们这些眼光精湛的人,那那那……他们岂不是有眼无珠,该告老退休了? 他哪知道房荇在绘画方面确实有天分,即使她现在画出来的东西是累积了两辈子的实力才能成就的绘画才能,那所谓的天分,却也是靠着她每日努力不懈得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只想着要如何改善家里的生活环境,想都没想过要用来吸引别人目光,博取名声。 “掌柜的不该来的。”她只是想赚钱,不想这位掌柜的惹上麻烦,他为什么要来给她送银子?唉,不来多好,她就可以当没这回事。 “敢问姑娘,你能临摹,那么必有真品,莫非,那真迹落在姑娘家?” “请掌柜的莫要嚷嚷。”她这下是闯了大祸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弄清楚,如今只有请姑娘和我走一趟了。”华掌柜的沉思了半晌,虽然什么都没允诺,但撇开这件事不谈,这姑娘还是得好好去把事情说个明白。 这位小娘子给他的印象实在太佳,只要她能将事情讲明白说清楚,或许不会有事。 “去哪?” “敝上的府邸。” 背后还有个主子啊,她顿了顿,苦笑。“请容我向母亲禀报一声。” 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府邸,地上都是一尺见方的汉白玉铺就,尽头处,纵横交错的,挖出排水沟,不远处,游廊接着游廊,长廊衔接各院落,黑瓦白墙,古松遒劲,青翠欲滴的风景尽头,一道通向三层楼阁的空中桥廊,由上往下应该可以俯瞰府邸的全景,她由下往上的看了半天。 这一砖一瓦,一墙一柱,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长窗,精巧繁复堆砌出来的阁楼朱廊,要是没有人带领,一定会迷路,以前她已经觉得明家的园景和建筑是人间仙境,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井底青蛙呢。 大户人家讲究多,通报了以后,华掌柜的被叫了进去,房荇在外头候传,这一候,都快过了半炷香,也因为一直站着,脚很酸,双脚只能不停换来换去,这才花了点精神去研究人家的园子。 仗剑的侍卫是有眼力的,房荇刚才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这府邸,能进到这里来的人多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像她这样态度落落大方,不见任何谄媚和惶恐,还真是少见,这小姑娘不会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吧? 随后,她终于让一个通身气派的侍女引进了屋里。 进门小厅置有六座纱灯,跨进门坎,脚踩波斯羊毛毯,八扇屏风隔绝了大半的视野,华掌柜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青花瓷墩上,这主人家好大的架子,在手下办事的人竟连面也见不着。 华掌柜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光却被那八扇屏风吸了去,这屏风的屏面上呈现浮雕般的立体感,那活灵活现的白猫,身上的毛色是一根白毛一根绣线刺进去的,仕女的衣裳领口处镶了一圈细软的黑绒,她伸出指头碰了碰,那触感,的确是上好黑貂腹下的细毛,更特别的是,仕女手上拿的花枝竟是不知用哪种方法将花瓣和绿叶树枝干燥后,不脱颜色光泽,一丝丝夹着丝线绣上去的,这可得费多大工夫,是传说中已失传,独一无二的堆锦啊! 她绕过屏风另一面,最令她目瞪口呆的不只有这样,这幅屏风是堆锦,也是双面绣,两面的花鸟人物如出一辙,她瞧瞧自己襟上用鹅黄的丝线绣了几朵连枝的金银花,娘要是知道这世间能有这样的绣工,恐怕会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吧。 华掌柜的看着房荇一进门就被屏风吸住目光,本来想说小孩子好奇,看过几眼就算了,压根没想到她居然绕进了里头,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一下急得直跳脚。 斜卧在朝南临窗杨妃榻上的人,膝上放着半阖的书,美丽的双眸轻闭着,看似假寐,却在听到不请自来的脚步声的一瞬间,缓缓的睁了眼。 他神色阴森,不动声色的瞧着那道月牙白的小身影。 好大的胆子,没有他的允许,就这么进来了!这丫头真如华泰山说的胆大包天。 他的所在,原来只能瞧见房荇后脑勺的大辫子,可因为多了这一瞥,她的侧面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什么钻进了脑海,他眯起了眼睛。 居然是她,她到京城里来了?! 两年过去,个子一点都没长啊,饭都吃哪去了? 她看起来非常的喜欢那架屏风,前后左右瞧个不停,一双清泉似的眸子熠熠生辉,肩上的乌发有几绺垂到胸前,小脸覆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这么小,还挺识货呢。 他冷漠寒霜的面容泛起一古怀念的颜色。 信任。是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可能会有的,那种纯然的信任,对她的家人。 那是他生命中不可能有的东西,因为太过不真实,他反而记住了那样的她。 “咳。” 房荇明显的震了震,发现自己的造次,回过头来,双手放在裙兜里,弯腰施礼,脸上已然一片平静,甚至好奇他应该是什么长相偷瞄一眼都没有。 他不说话,她也很沉得住气,闷着头站着,把头垂得低低的。 “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关于那幅赵孟俯的图?”他起身。 第十八章 “那图确实出自小女子的手笔。”她咬字清晰,平铺直叙的说她该说的话,她知道,这件事的一应细节,不需要她重复,华掌柜应该什么都说了。 要她来,不过就是要她承认,她是始作俑者。 不砌词狡辩,不哭泣求饶,“一幅画需要花你多少时间?”早见过她的聪慧,但没想过她书读得好,居然也擅丹青,是了,他不应该惊讶的,她喜欢看书,譬如《鹿公游踪集》,她喜欢丹青,譬如《山杂图考》,那两本书可在河晏的时候替他排解过时光,她到底会多少东西?每次见面都给他不同的惊喜啊。 他见过她的机智冷静,见过她冷清沉默的性子,甚至很坦白自己的自私,刚刚,又见到了她另外一面,她还有多少面貌是他没看过、不知道的? “两、三天吧。”她也不是很确定,那几天事多,也只能连夜赶工。 这老爷年纪应该不大吧,声音沙哑缓慢,却意外好听温和,没有她事先以为会有的怒气。 “家中急需用钱吗?”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人间攘攘皆为利往,对任何一个家庭经济都是大问题,当然,有少数人是不一样的。” “你官话说得不错。”他突然离题。 房荇心里本来是有气的,把她叫来,让她等了半天不说,这会儿显然是将她的出身摸清楚了吧。 她言不由衷的道了声谢,其实她不应该讶异的。 上辈子的她在京中住过多年,这城里的公子少爷小姐姑娘有几个是简单的,除了从绝对权威培养出来的优越感,以及比普通人还要更加的小心谨慎,细心大胆,才会造就如此的难缠,不靠这些,他们又怎么能在这人心刁钻,唯利是图的庞大复杂环境里求得自己一席之地。 他们若一门心思想做什么事,岂是自己这样的普通人能拦住的。 但是被人家这么清楚的知道底细,心里究竟是不舒服。 她扬眉,抬起晶莹的眸子,本来并不打算失礼的在他脸上逗留的,却终究是无法控制的多看了几眼,青年双肩宽阔,形体修长,少年时充满野性的五官如今沉潜得难以捉摸,明亮的眼睛往后拉长,不言不语的时候形成讥诮的冷漠……他……变了很多,只是,目光依旧比月色寂寞,依旧复杂如斯。 虽然第一次见到他时,她便知道这男人不能小看,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小瞧了他。 他果然不是池中物! “我以为你不会抬起头来看我了。”闻人凌波心里有些欣喜。 “小女子失礼了。”这个人……心里的微愠总算淡了些,方才是她多心了。 闻人凌波突然觉得好笑,他怎么会觉得她因为认出他来,就会主动与他示好? 十几天的同窗,他早知她对谁都同一副样子,别人看她可爱,来逗她说话,她就扮猪吃老虎的傻笑,至于他这个曾经与她经历过患难的人,她也一视同仁,或许,能看见她真正模样的人只有房时。 那样难以温热的个性,一个女子怎会淡薄得不食人间烟火?明明那么小。 他很小气,一直记得这些,见她对自己没有要相认的表情,也没有问候,心里一时喜怒难辨。很久不见的人,见了面至少要问一下“你最近好吗”这类话吧。 “那里有纸笔,既然那幅画出自你的手笔,重新画一幅出来吧。”他下巴仰向一旁的案桌。 “可有清水,让小女子洗手?”这是她的习惯,无论读书、绘图,她总要先洗手。 不惊惧,不推拒,她坦然的叫人生气。“阿青!拿水来。” 不消片刻,一个眉清目秀,脸圆胖讨喜的小厮便躬着身子端了盆水进来,他多瞧了房荇一眼,先是惊讶主子的屋里居然有女子,在细看过房荇的面貌后,眼睛居然微微的发亮。啊,这不是那位吗? 闻人凌波将大腿上的册子拿起来,卷成了卷,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全部的情绪,轻哼了声。 那哼声听在青衣小厮耳里跟打雷了没两样,低下头,再也不敢多瞧一眼,赶紧拿绵巾子给房荇擦手。 房荇净过手回来,案桌边已经有个丫鬟在帮她磨墨、铺纸。 她挽袖子,露出两节藕白的小胳膊,又因为个子太矮,椅子太高,手和案桌间就形成了一大节落差,要下笔非常不便。 出外就是这个不好,不像爹爹请木匠替她量身订做的桌椅,欸,就是不方便。 “还要说吗?去拿软垫!”这群没有眼色的奴才! 主子的身分是摆在那儿的,可这位小姑娘是谁?小厮是略略知道一点原由的,可伺候的丫鬟却傻了。 “不如,就您身下那几块借我使一使,用完就还你了。”房荇很随意的说。 闻人凌波的眉目活泛了些,正考虑要不要把榻上的软垫靠枕分几个予她,也不是不能…… 只见丫鬟像被蜂蝥了似的大惊失色,研墨的手收了回来,声音里有强自压抑的镇定,“小姐,请您稍待,萼儿马上就来。” 闻人凌波这才把眼睛从五彩斑斓的靠枕里收回来,一眨眼,那叫萼儿的丫鬟领着两个小丫鬟,手捧几块垫子,已然回来。 好高的办事效率,这个叫萼儿的丫鬟看起来还是个大丫头啊。 总算布置妥当,房荇收了收心神,挺脊端坐,巡梭绢纸的宽度,脑海中一片清明,手捻起笔,沾上淡墨,下笔了。 接下来,她旁若无人的运笔如飞,闻人凌波也不近身来瞧,居然无声无息的走出门去了。 一下偌大的屋里只闻得到纹有深褐色三足乌的青鼎盖吞吐冒出的熏香,再无声息。 闻人凌波回来的时候,府邸已经举灯,小厮替他解下紫地缂丝披风,他抬脚进了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萼儿见主子回来,跪下行礼,他毫无所觉的越过她,眼光越过墙角比人还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见歪在紫檀高椅上睡着了的房荇。 她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小小的身子,还有余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脸因为熟睡,微微地泛着红晕,软软的小嘴嘟着,软软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猫。 自己起身的萼儿替他端来沏好的热茶,“殿下,秋夜凉,喝点热茶祛寒。” “她怎么睡在这?”闻人凌波接过手,眼光越过杯沿,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果然驱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连画了好几个时辰,奴婢见小姐累了,请她进屋里歇着,可是小姐说要回家,还问殿下几时会回来,奴婢不敢作主让小姐离开,小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闻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弯。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这里睡着了?”他忽地声音冰冷的问。 “奴婢的错,殿下饶恕!”萼儿的目光带着许多震惊和难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从来没听过他一句软话,但也不曾随便责骂,今日却发怒了。 “唔,好硬……好吵!”试图翻身的房荇一头磕上坚硬的椅背,皱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开一条缝,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这一揉,本来沾在指腹的墨渍就抹上了鼻梁,变成花猫脸而不自觉。 大概是因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着、磕着就醒过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救了萼儿一条小命。 奴仆的命贱,犯了错,打杀出去,再换人进来就是了。她深知这道理,所以自卖身入府以后,从来不说多的话,从来不问多的事,也从来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现循规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为稳重,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没被汰换下去,她没料想到的是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从不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这位看似画师的小姑娘却能在这里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来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脸的睡眼惺忪。 闻人凌波别开眼,到底就一张脏了的小脸,有什么好看的? “你回来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叫车啊? “急什么?” “都掌灯了,我怎么睡那么久……我这么晚还没回家,爹娘会担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门就好几个时辰,她想回家,萼儿又说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结果就拖到这时候。 “图画完成了吗?” 第十九章 “还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来,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车过来,您不要一脸怀疑,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讲话很守信用的。”这会儿回去八成赶不上晚饭了,她错过午饭,不会连晚饭也要错过,不要啦? “我已经让人去告诉你爹娘,说你今日不回去了。”他声音淡淡的。 “什么?”她一脸震惊。 她什么时候给他权力,让他随意替自己决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还只是个翰林供奉……也罢,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派头,怎么都不像会将礼教放在眼里。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儿,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许怠慢,她要什么,就去找。” “是,姑娘,这边请。”萼儿这会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就算是不经心的轻慢都不敢了。 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闻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随着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灯已经点起,影影绰绰,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四处静寂一片。 那是一个细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绸被,雪帐温褥都齐全,房荇也没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儿是个能干的,片刻而已,饭已经传来,房荇也不跟她客气,足足扒了两碗香粳米饭,又把小碟里的菜都吃了,也没有多唠叨什么,过了一会便洗洗睡了。 她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将画赶紧交出来,然后回家。 明府。 刚沐浴过的明融之散着绞了半干的发,眉目清远悠然,专心凝望的对着摊开在镶贝钿圆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长条的工笔花鸟图,荷花翠鸟,浓墨重彩,勾花点叶,精工细描,那翠鸟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叶上,独特的风貌前所未见。 中原的花鸟画自唐、五代才见痕迹,但是作品极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论能够传世,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天下难寻,那翠鸟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灵动,这样的一幅画,放在画坛,绝对可以开创出一个新的画派。 这几日,他曾派人外出打听那位小姑娘的消息,可惜毫无讯息,这卷轴他一直搁着,不曾打开来看,毕竟是旁人的东西,他总不好贸然观看,今夜,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忽地看到便打开了。 这幅画,她是打哪来的?难道是出自她的手笔? 条幅上,有一个朱砂印,盖着小小的篆体“荇”字,这是她的闺名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画,是佳画,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纪还是小姑娘迈步,一脚在门前,一脚在门后的尴尬年纪,可还称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更叫他不解的是,她对他的怒目……到底是从何而起?她浑身都透着一古神秘,摸不清深浅,让人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他慢慢觉得索然,动手把卷轴收起来,却听闻外面传来嫡母薛氏的声音,只听见她问着丫鬟,“大少爷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灯还亮着,只怕大少爷还在看书。” 明融之已推门出来,“母亲还没歇下?这么晚有事?” “融哥儿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睡?”丰腴的身材,一件玉兰色府绸对襟褙子,马面裙,发色微白,一身富贵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养有致,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依旧风韵犹存。 “在等头发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长子,母亲是因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来被看得极严,庶子要想出头,若国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伟业,不然庶子无论如何是敌不过嫡子的。 要不是那个花花公子出事——那个仗着家财万贯,吃喝嫖赌都沾,爱吃窝边草,园子里的大小丫头一个也没放过,又因为爱狎妓,最后与人争风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里——他明融之,一辈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着,默默的被人遗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说两句就走。” 薛氏让贴身丫鬟扶着落坐,丫鬟乖巧的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儿子要人送点夜消可好?”他对薛氏彬彬有礼,守着中规中矩的分寸,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薛氏对他是一种不得不用的妥协。唯一的亲儿死得不名誉,女儿又已出嫁,她想要在这府邸站稳脚步,非要有个儿子不可,又因为过继亲族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过继没有血亲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因为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变成现在这傀儡的样子。 “不了,我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桩喜事。” “儿子听着,母亲吩咐。”母亲的身边哪来他的位子,他一直以来都肃立在旁。只要母亲在一天,这个府邸就不会是他的,他的亲生娘亲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必须出头,没有第二个选择。 “坐下,坐母亲旁边,老是站着,像回事吗?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个样子来!”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亲的冷待,那些奴才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他们嘲笑他的出身,讥讽他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他都知道。 “胜侯府今日让媒婆来说亲,说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书达礼,温柔贤淑,母亲见过一面,花容月貌,百里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欢。” “我还未行冠礼,婚事有必要那么急吗?” “虽然还没行冠礼,你也十六了,现在说亲算太晚了呢。胜侯府的门坎可是比我们家还要高出一大截,虽说是我们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长子,算是门当户对,再说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东望族,三代在朝为官,对你的将来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动声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还在,他们明府能亲上加亲的绝对不只有一个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贤,还要门当户对,夫妻合两姓之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官场利益结合,密布的像蜘蛛网,他未来的妻子也必须是网中一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士族门阀,多的是靠姻亲连成一气,也因为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时候就形成派别,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进退,要不然牵一发动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订亲,等过个几年再成亲,你觉得怎样?”这门亲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亲为什么非要这门亲事不可?”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薛氏一门有三等亲嫁入胜侯府,为他娶妻,不是为他设想,而是在罗织自己的人脉,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让你娶就娶,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我们一门的荣华富贵吗?”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薛氏开始心虚和不满了起来,才听他不轻不重的说道:“母亲怎么说,孩儿怎么做就是了。” 那语气,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诚意,只是没人看见他紧紧捏在袖子里的拳头和骤然冷下的双目。 薛氏满意的走了,心里琢磨着明儿得赶紧给那媒婆回话去,再来决定聘礼该准备哪些。 朝东长窗下搁着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长长的阴影,明融之的脸色越发阴沉。 “哥哥!” 他心里一片愤恨,却瞧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外头进屋来,正是他的亲妹妹明苑。 “怎么这会儿出来,都晚了,嬷嬷呢?”明融之眼底的阴霾一闪而逝,上前摸了摸她的发。 “我让她歇着去,这才偷跑出来的。”明苑抬起脸,那是一张还显稚嫩,但已露柔媚的脸,她明艳的眼担忧的瞅着明融之。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大太太……母亲回去了吗?”她有些结巴,环顾了四周确定连仆役也都被退了,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来。 “这是做什么呢,”他拉着明苑坐下,摸她的手,是凉的。“出来也不会添件衣裳,这秋夜可凉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说了什么?” “嗯,就说亲事。”这丫头是听到风声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边不需要只会嚼舌根的人。 第二十章 他拿出装满蜜饯果脯的剔红六瓣牡丹圆盒,用搁在茶碟里的茶匙,自起糖渍金桔,那饱满晶莹的金桔看起来就叫人垂涎。 这些吃食,他不喜欢,他妹妹却挺喜欢这些甜食的。 “不许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吗?” “这也没什么,世间儿女婚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过几年也要许人了,哪来的大惊小怪?!”这样的出身,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边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垫脚石,在他的人生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毫无重要性。 “我还是希望哥哥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以照顾你。” 明融之没想到妹妹年纪还小,说出来的话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并不想让那个自己亦须称作母亲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灵魂深处的是以家族利益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哥哥……” “回房记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欢她的哥哥,最喜欢了。 房荇将内功心法由丹田上至头顶的百会穴,运行至脚底的涌泉穴,经过十二条经脉,最后再回到丹田,行过大周天后,吐气纳息,见四处无人,跳下盘坐的大石,折树枝为剑,又练了一趟剑法。 习惯寅正就起的她,虽然昨晚在别人家睡了一夜,晨起还是不忘练功,拭了额头的细汗,这时候,那些丫鬟们应该发现她不见了。 她步出这偏僻的所在,行过荷花池和种着黄桷树、梅树、梨树、桑树、油桐,还有两棵长得又大又茂盛的白玉兰小径,果然听见忽远忽近的喊叫声。 那么多果树和花,和她住在河晏的时候好像,也是因为发现这样一个地方,她越走越远,才找到刚刚那个偏僻的所在。 “房小姐……小姐,您怎么在这里……”萼儿看起来真的找得好辛苦,几个丫头都是气喘吁吁的。 “真是对不住,我晨起散步,看着园子实在太美,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小姐一个人太危险了。”散步到这么远的地方,她即便在这里待了几年也没来过这里。 “请小姐以后一定要带上奴婢。”萼儿神情坚决。 “一定。”顶多下午她就回家了,自是满口答应。 房荇又回到昨夜睡了一晚的小阁楼,丫鬟们一看见她,倶松了一口气,可想而知,要是把客人弄丢了,这罪她们可承担不起。 “让各位姊姊担心了,是荇儿的不是。”她无心替这些人制造困扰,纯粹只是想一个人独处,想想,还是在自己家里好,一个人想去哪、想做什么都自由。 这些大小丫鬟们看她鼓鼓的小嘴,灵动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昨天至今相处下来,她不淘气也不顽皮,姊姊长姊姊短的喊,她们哪见过这么好伺候的小姐,又见人完好无缺的回来了,哪还敢置什么气,提热水的,伺候她沐浴更衣的,摆早膳的,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 萼儿从两面三彩衣柜里拿出五颜六色的衣物,这随便一套都价值不菲吧。 “我昨晚换下来的衣裙应该洗干净了吧,我穿旧衣就可。” “那怎么可以,我觉得小姐穿这一套最衬您的模样,颜色鲜亮,人看起来有精神。”那是一套京里仕女小姐最流行的浅樱红皱纱上衫,碧丝长裙,外套紫色香云纱罩衣。 正试图朝房荇头上簪花样的琴曲也点点头。“我也觉得这件好,小姐皮肤白皙,浅红比玉色好看。” 房待指着一件窄袖茧绸上衣,同色裙子,“我穿那件,好做事。另外我的头扛不动那么多头饰,就别费心在那上头了。” 她对这些极尽华丽的东西、那些挖空心思的精致吃食已经不在意,明府的人讲究吃,螃蟹二十吃,茄子做法繁复煮到后来完全吃不出茄子的味道,花样俏丽的布料衣裳一件换过一件,一年从来不曾重复过,精工美丽的首饰,要和同样等级的贵妇夫人比派头,比谁的贵,那些描金绘银的用具家什,终究又如何? 倒是她昨夜睡得很暖和,这坚定了她年后一定要让家里装上地龙的决心,她要让爹娘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不用夜里还要起身,担心火盆里的炭没有了,早上起来冻得人打哆嗦。 琴曲换下手里的缠丝玛瑙簪子,在匣子挑了几个用猫眼石作成的梅花梳蓖,参差的别在她可爱的双髻上,这才稍微满意的点点头。 房存单独用过饭,也不等消食,就到闻人凌波的书房开工去了。 闻人凌波一直到下晌才回来,那一直在屋外守着的青衣侍卫也随着他一同从外面回来,他利落的替主子解下云纹缎面出风毛斗篷,径自走开了。 闻人凌波走进屋里的时候,见着正搁下笔,想伸懒腰的房荇。 他也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她身边,对上她的视线,“完成了吗?” 尽管房荇知道自己两世加起来,早就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已没有那种怀春之情,但那张俊脸摆在面前,对上那双藏着波光的眸子,她的脑子还是乱了一下,忍住要往后倒的身子,便要起身行礼。 “免了。”闻人凌波制止她。 一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敢与他对视的女子,从见面起就觉得不可思议,不管两年前还是如今,她的表情一向极少,好像对她来说,在乎的东西不多,什么都不热衷,那么她在乎的是什么? “我听说你一早就逛园子去了。”他看见她做什么去了,而且惊讶,她居然会武。 “既然难得来,我总得带什么回去好跟娘亲说说,让她也知道我去了哪里,见着什么。”房荇一点都不惊讶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干过什么,这府邸是他的,他要是两眼一抹黑,这主子就趁早不用当了,只是引起的注意,却不是她想要的。 闻人凌波又发现她一件事,说谎不打草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偏偏,这少女眼里不见任何狡猾。 到底,她的真心在哪里? “姑娘如不见外,直呼我的表字重赫便可。” “闻人公子,图我画好了,请您过目吧。”她让出位子,她想回家了。 这人,不止身带富贵,也许还手握权势,为免瓜田李下,这样的人,最好有多远就离多远,就算人家来与你客套,也千万不要以为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家贪图的,改天被卖了,或许还会帮忙数钱也说不定,趁早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闻人凌波移到她的位子,案桌那重江迭嶂图墨汁淋漓,笔法大胆,与他原先看过的那幅伪画,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亲昵看见,以这样的绘画功底,随便丢到翰林院去,那些老学究们会抢破头吧。 “那七千两银子是你的了。”她那退回来的七千两,他也能理直气壮的给她了。“有事可以来找我。” “谢谢公子。”她也不客气。她不担心闻人凌波还会把他手上的这两张仿图往上面送,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没脑袋的人。 “房时在外面等你。”就这样,没有多的话了? “那我走了。”听到哥哥的名字,房荇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屈膝行礼,转身,头也不回的朝府外走去。 “慢着。” 她转身。 闻人凌波笑得很可恶。“提醒你,别忘记,你欠了我一次,这一回,是第二次。” 没错,他小气又爱记仇,以后会连本带利要回来的。 房荇看着他那笑得恍如恶魔再世的表情,不情不愿的低头。“小女子记下了。” 闻人凌波盯着房荇远去的背影,眼中的热度尽退,恢复他万年不变的冷淡模样。“阿青,去瞧瞧她。” 门外的小厮成东青愣了下。殿下是让自己去送那位小姑娘吗?她又不是什么高官,就算那些特殊的人,也不曾在这里得到过这么特殊的待遇啊! “还发呆?” “是是,小的马上去!” 再说房荇出了那屋子,走在来时的路上,这府邸是极大的,她走了几近一刻钟,成东青这才赶上了她。“房小姐,请留步。” 房荇看着这一两日伺候闻人凌波的年轻人,总觉得有那么点眼熟,一时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成东青看了她身上的衣裳薄厚,将挂在手臂上的披风递过来。“主子说这外头冷,房小姐没带外衣出门,先披着这个吧。” 第二十一章 “这位大哥,谢谢费心。”离开了闻人凌波那温暖如春的屋子,一到外面才发现,天气好像又转冷了些,她身上这件衣裳本就是为了求作画方便,一出外就显单薄了。 既然人家好意,她就接受,了不起再送还回来就是了。 “我叫成东青,姑娘以后叫我阿青就好。”成东青笑嘻嘻的。 “阿青哥。”房荇嘴甜的喊。 “姑娘一定不记得我了吧?”他露出一边的小梨涡。“两年以前我给姑娘送过书。” 房荇看着他嘴角抿出来的梨涡,有什么划过脑海。“《鹿公游踪集》和《山杂图考》吗?” “姑娘好记性!”他原先没敢巴望她记得的,也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提点,她就爽朗的承认了。 “因为阿青哥跟我都有一样的梨涡。”不过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又因为他总是笑脸迎人,因此印象虽不深,但一说起来,却能让人一下就想到,的确有这么个人。 两人闲聊间,很快来到西角后门,角门处,只见房时来回的走动,许是察觉到了房荇的目光,他抬起头来,那张清秀的脸忧虑之色隐去,转变成如释重负的笑容。 “哥哥!” “荇儿!” 房荇小跑着来到房时面前,回以最灿烂的笑容。“哥等很久了吗?” “还好。”房时看了一眼她身上那件毛斗篷,这眼熟的东西,似乎是那人身上的,他不吭声的换上他带来的房荇半旧的杏色披风,替她系好带子,又将披风上的兜帽扣在她脑袋上,“你身体不好,怎么穿着这样就出来了?”往年只要入冬前夕,她就容易感染风寒,就算这两年因为练武,身子骨看起来强健不少,但对他来说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你就是爱操心,爹呢娘呢,家里的人都好吧?”感觉,她好像离家很久了。 “爹娘都很好,等等回去不就可以见着了?”仔细的瞧着她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房时放下心来。 成东青是知道房时对这妹妹很爱护的,但是这么体贴入微,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房时冷淡的将那件披风奉还。 兄妹俩在府邸后门上了车,马车驶离。 “以后离他远一点。” 房荇手里抱着手炉,心里记挂着怀里的银票匣子,那么多银子可以买多少米粮,可以买多少疋布,马车也可以留下来,不用卖了……大哥说话,她就很努力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频频称是。 “也就这样,这回是不小心碰上的。” “他是当今十一皇子,虽未封王,想来也不会太久,我们跟这样的人不是站在同一个地方,你知道吗?” 那泼天富贵又岂是寻常大户人家能有的?她知道。 “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他化身大娘,苦口婆心的叨念。 “哥,你想哪去了,我可是为了银子才去的,七千两欸,我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那个价,何况,这种人不管他以后有无作为,如果可以交好,就千万不要和他成为敌人。” 但,十一、十一皇子? 房时在她脸上看到洞若观火的双眼,心头的紧张才要放下,却听见她最后那几句话,即便知道妹妹常常语出惊人,心里还是大大地震撼了,他在为她着想的同时,她却已经想到更长远的往后去了。 “我累了,睡一会儿,到家了哥可得叫我。” “嗯,你睡,到家我一定叫你。”房时替她将上车后脱下的披风拿过来,往她身上盖。 她阖上眼睛,直到车行一段路,心里忽然被什么重重锤了下,面色丕变,眉头打起了小结。 她猛然忆起闻人凌波是谁了! 难怪她一直没想起这个人,他原来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她记得那年皇帝病重,继位太子和几个皇子之间暗影幢幢,京里头风声鹤唳,有次明融之宴客,她身为正妻,自然是要负责招待事宜,男人们酒足饭饱,聊的无非就是国事和女人,他们说起几位皇子如何如何,便说道,多年前十一皇子若非身受寒毒离京避祸,最后死于非命,这龙椅上面坐的人当如何如何又如何……但他们也知道皇家之事不可妄议,很快便转移话题,聊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时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对朝事完全不关心,心里记挂的是如何把宴会办妥,得到丈夫的赞美。 她十岁时被牵连的祸事,莫非,闻人凌波在那次遭绑的事件里本是该死的?因为她的出现,因为她的插手,命运改变了? 但是,那些意图要杀掉他的人为什么派来的不是杀手,而只是收买了地痞流氓害他? 或许是欺他年幼,又身中寒毒,想说哪天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可以推卸得一干二净? 说到底,她关心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求的也只是家人平安,意外发生,闻人凌波的命运改变了,他被不经意拨弄了的命运,和她无关的吧…… 举凡种种,她几乎想破头,生命莫测,冥冥中有什么是她能左右的,有什么是不能的? 她想得头要破掉,算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算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发生,迎头痛击就是了! 这时马车停了。 “荇儿,到家了。”房时见她睡了一路,本想抱她下去,其实这一喊也只是喊个意思意思,她要是没醒,他肯定直接送她上床了。 “嗯啊……到家了?”她眼一睁,马上跳下车,门外站着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爹娘。 “爹娘!”她像乳燕归林般扑过去,一头扎进房老爹怀里。 房时看着妹妹的背影,交织着爹娘的笑声,他大步流星也走过去,加入。 这一夜,杜氏煮了一大桌的菜,猪肉炖白菘、鸡肉炖蘑菇、剁椒鱼头、蒜薹炒腊肉、烙饼,还有房荇半路下车买的樱桃作成的樱桃肉,虽然不是腌渍的樱桃,甜度差了点,但胜在新鲜,满满当当的一桌真是比年节还要丰富。 杜氏还在灶间忙着的时候,已经洗过脸,又在炭笼前烤了手的房荇把装着七千两银票的匣子给了房老爹。 房子越这辈子不是没见过比这数目更多的银子,但是,这些钱是女儿带回来的,女儿才十几岁……真是青天霹雳。 闺女儿不在的这两天,他把房时拷问了个彻底,这才明白闺女儿和儿子都在忙些什么勾当,呃,说勾当太难听……心里那个纠结,好像刮过一阵名叫心酸的风,让他抱着杜氏睡觉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的。 “爹,您不高兴吗?”房荇狗腿的捏肩槌背又端茶,小手忙个不停。 “是爹太没用了,居然让这么小的你为家计奔波……我们家虽然没有商人为贱的观念,就算卖的是画,但你是个女孩家,自己与人交涉,也不象话!” “爹,别人的嘴巴我们管不着,随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可是,当我们肚子饿的时候,谁想过我们?就算为官,向来官商不分家,没有银子,这官也不能长久,女儿不偷不抢,凭自己的能力去赚钱,别人有脸来说我们的同时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要是他们没良心,那我们就更不用在意他们要说什么了。” “你哪学来这些道理的?”女儿要是儿子就好了,要是儿子,可以栽培,可以教育……不不不,还是女儿好,要是没有这贴心的小棉袄,谁来和他撒娇,谁来让他抹去一天烦忧,天天带着笑容入睡? “不都爹爹教的吗?” “胡说,我哪里教你这些了?” “爹教荇儿的是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乐同当,有难也要一起。”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爹,我们是家人对吧,家人的“家”字的下面不是“豕”吗?豕就是猪,爹是大猪,我是小猪,一起住在这个家里头,谁能多挣钱就多挣一点回来,我们这些大猪小猪才有饲料吃,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钱是谁挣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啊。” 房子越被女儿天真可爱的形容逗得一解愁怀,“什么不好比喻,拿畜生来比……这些银子都留着给你当嫁妆,得好好存起来!” “爹,荇儿过了年也才十三,嫁妆什么的,还早得很,家里缺什么,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才是正理,爹不如问问乡里那些叔伯们有没有人会造地龙,田里的粮食也收了,他们眼前无事,虽然急迫些,多给些工钱,要是又管一顿饭吃,我想年前要是有短工可以打,一定有人愿意的。”她也不去解释嫁人那种遥不可及的事情,她挣钱绝对不是为了千方百计嫁汉吃饭,再说嫁人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不想重复那种爱上某人,渴求某人的过程。 第二十二章 爱或恨,都不要。 “胡说,一般的家庭,女娃儿一落地就该替她准备嫁妆的了,你却什么都没有。” “我不依了,爹是想快快把荇儿扫地出门,呜呜,爹不喜欢荇儿了。”她假装甩手要走,蹲下去就要哭。 “哪是,瞧,谁把我闺女气得!”她一搅和,房子越哪还记得刚刚说了什么,这会儿生起的是闺女儿不知道会被哪个愣头青抢走的危机意识,嫁女儿,哼,得等哪个小子让他瞧顺眼再说,如果还未出生,就在娘胎多待些年头,别来同他抢闺女! “不过我家丫丫说得有理,这地龙是非盖不可,眼看都快腊月了,不趁着还有一个多月的晴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吃完饭就打探打探去,问问看有没有会造地龙的人手。”他这粗心大意的,要不是女儿提醒,他们今年冬天可得怎么过啊?! 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吃了顿饭,饭后,房子越匆匆喝了茶漱口,就出门去,房时也回自己院子去了,房荇则是留下来帮着杜氏收拾碗筷。 “娘,我看到铺子送来的账册,看起来今年的收益也不怎么样啊?” “嗯啊,我也看了一下,看得头昏眼花的,这数字我实在不行,怎么看都像蚯蚓似的,我们住这离翰林院远,你爹几乎寅正就得出门,我也不好拿这些事去烦他,时儿的乡试也就这两天了,咱们家能识文断字的就你们三个,你也不在,所以我就想说等我手上有空再慢慢看吧。” 杜氏从做小姐时对数字就没办法,现在还是一看就发昏。 “铺子女儿去看过,一间丝绸铺子,一间作的是南北货生意对吧,娘?” “嗯,是啊,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不过是个寻常的铺子,生意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才不呢,那间丝绸铺子现在是三间连在一起,店面可大着了,另外一间南北货生意稍微在不是那么热闹的地方,但是这会儿要入冬,那狐狸皮毛货物进进出出的,我打探过,那些都是远从长白山上下来的货品,京里的贵人早就定下的货,说实在生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你的意思是?”杜氏停下洗碗的动作。 看起来生意都不错,那些难看的账面又是怎么回事? “娘,那间丝绸铺子货架上堆满二、三十种绸布,轻容纱、妆花缎、云锦、缭绫、透背缎、潞绸……价格偏低些的净面丝绸、蕉布都有,从织作坊运来的布料都是一车一车的,无论丝绸铺子还是南北货的掌柜都是外头聘的,从进货到出货,都由掌柜和他手下人包了,您只管按季收利钱,没派人去插过手,他们中饱私囊也做得太过了。” “想不到铺子居然有自己的织作坊了。”杜氏可没想到自己那两手不管的铺子已经有此规模。 她洗净手,回到小厅,母女俩一起坐下。 “是的,说起来,那两位掌柜真是个能干的。”越是能干的人,心也比一般人要大要贪。 “你想若是派人寻两家的掌柜过来敲打敲打,有用吗?”虽然觉得那些人可恶,但那些掌柜都是当年父母替她找来的管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一出手就摘了两人,会不会太说不过去? “他们已经是两代人在铺子里扎根了,那铺子周围是繁华的所在,每天水流般的银子来来去去,敲打只能教他们暂时收敛,却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如果铺子要收回来自己管,就不能心慈手软。”敲打或许能教那些人暂时收手,却没法一劳永逸,那些人怕是已经将铺子当成自己的了,要他们将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这不是比杀了他们还困难? 既然要清除后患,就不能心软。 “收回来自己管?荇儿,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是你这么小,还是个女孩家,这说话,别说威信,有谁会听?就算把那两人换了,你还是镇不住未来的掌柜,这有换跟没换不都一样?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孩子的心性坚定狠厉到令她这母亲惊讶了。 “这事我琢磨过,我有我的办法。”她每天只要脑袋稍有空闲,想的就是这些。 “不成,别跟娘说你要自己抛头露面,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谈生意、应酬,你想过没,你以后是得嫁人的,这事要传出去,能有什么好人家要你?我不能为了几个银子毁了我闺女的将来!” 知道娘一片心思是为自己设想,房荇拉着杜氏那称不上细致白嫩的手,缓缓握着。“娘,您说女子嫁人,为的是什么?求一碗饭吃吗?您也是嫁给爹之后,从老夫人和大伯母那边经历过来的,伺候丈夫,伺候婆母,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排头,那还得自己忍着,人情世事,到处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错处,就要遭人诟病。 “娘啊,您嫁得好,爹是个有情郎,不曾三妻四妾往门里塞,让您堵心,如果丈夫花心一些,那勾心斗角、嫉妒吃醋的事能少得了吗?如果真的只为了能有饭吃,女儿自己还能挣得更多,何必为了一口饭浪费了一生?!” 当闺女儿时,学了一肚子的心计谋略,只是为了在夫家可以生存,不如将这些心力用到别处。 时间太宝贵,人心太凉薄,要一颗真心,比要全世界还不容易。 “你……到底是去哪听来这些的,这一大篇话,说得我都头晕了。”杜氏摸摸这与众不同的女儿,她还这么年轻,却对感情的事看得这么悲观,这是为什么?以后得找个机会多开解、开解她才行。 不管女人还是男人,身边总是要有一个愿意关心自己的人才好,一个女子冷漠孤独的过一辈子,那种孤寂不是只有形只影单,内心的凄凉感受,那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可不要她的女儿以后变成那样。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娘毕竟是个妇人,要出去也是娘出去,顾顾店面,没人敢说什么的。” “娘,我看您也不成……爹好歹做过县令,现在又是个翰林供奉,他的官声您不得不顾着。”她记得大历二十五年这一年,父亲任命中书侍郎,几年后便会升至中书令,派令是那个时候下来的,这会儿,她却没有办法说出来。 “欸,”杜氏略略挑了眉。“铺子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房荇也不再和杜氏多说什么,这事哪能等以后…… 汇通天下钱庄。 钱庄的整体建筑是典型徽派建筑,三进四合院,三道院子九道门,寓意长长久久,这九道门是前门大后门小,越往后越小。 进了用来接待的门厅,热络繁忙,来汇兑银两,买卖金银,存款、放款、汇钱,账房出纳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的地方,出入的要不是大商家的掌柜,要不就是士族大户,甚至豪门贵族,女子别说少见,几乎是绝迹的,房荇踏进这家京师数一数二的钱庄时,正在谈事的人莫不多看了她几眼。 她惹眼之处在于她不止是个女子,还是个孩子,加上一身不俗的穿着,不会有人知道,房荇也深谙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道理,她要穿得随意,可能一到门口就被撵了出去也说不定。 “哪位爷带来的孩子呢?” “走失了吗?” 她却是安之若素,神态悠然,口齿清晰,声音清凉,“请问大掌柜的在吗?” 伙计也不敢马虎待她。“小娘子,你有什么事?我们家大掌柜的在里头招待贵客,不轻易见寻常客人的。” 换言之,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也不知道还称不称得上是客人的小不点。 这是人之常情,房荇也不觉得自己被漠视还是看轻,“如果大掌柜的无暇见我,二掌柜的也行。” 伙计见她年纪虽然小,讲起话来有条不紊,目光似一泓清泉,但是心里还是打着小鼓。“小娘子确实有事?我若是进去通报,不会害我挨骂吧?” “不会害小哥挨骂的,我确实有事。” 伙计又多看了她一眼,这才转往里头去。 房荇自己找了地方坐下,静静等了片刻,对旁人的眼光视若无睹,她不知道单就这份心性,看在正从里间往外瞧的二掌柜眼里,他沉吟了下,向方才那个伙计点点头。“我去瞅瞅。” 一个中年男子随即掀开帘子,卧蚕眉,约四十出头,人很精神,一袭暗纹银绣的交领长袍,镶玉腰带,气度从容。 第二十三章 “小娘子,我就是钱庄的二掌柜,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他笑得万分客气,并没有因为房荇是个孩子就看轻她。 房荇离座,检衽施礼。“我有样东西,要劳请掌柜的认一认。”她掏出放在宽袖里的一块玉牌。 那是一块玉质细腻油润的和田老玉牌,两边上端皆有云纹,一边阳雕大大的“肖”字,一边是阴雕的鹿与松。 二掌柜接过手,先是困惑,然后震惊,反复摸了又摸,随即一脸狂喜,接着追问不休道:“小娘子,请问这信物是哪来的?您可见过我家少爷?在哪见到的呢?可否告知?” “给我玉牌的人告诉我,如果有事可以来汇通天下,就可以解决。”少爷?莫非她那整天与酒坛子为伍的师父是这家钱庄的主子? 这……落差很大啊!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容小人冒昧,姑娘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二掌柜的一扫方才的气派,居然自称小人。 房荇虽然知道这块玉牌不是只有一块玉牌的分量,但是这位二掌柜的意思是只要她开口,无论数目多少,都……拿得出来的意思? “我不要钱,我想和掌柜的借人。”她的目的不在银两。银子赚就有了,可是她的当务之急是人才,人才培养需要时间,人才难找,时间紧迫,她想来想去,只能出此下策。 “嗄?” “请掌柜的借我两个人手,要能干,要谙生意门路,无论南北货,布料买卖最好都能熟。” 借人?“小娘子请稍待,小的去请大掌柜出来。”他匆忙间吩咐伙计上茶点,不可怠慢,简直是喜形于色,又不敢置信的往里头去了。 茶点也才上来,钱庄的两位掌柜已一前一后,分别撩着袍子急如星火的出来,那位大掌柜看起来又比二掌柜的威严不少,个头也高,衣着当然又不一样了。 两人见过礼,“老朽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因为我们东家少爷离家许久,老东家十分着急,如果小娘子可以把东家少爷的下落告知,无论小娘子提出什么要求,老朽一定竭尽所能做到,不让小娘子失望。” 这可是多重的承诺,大掌柜在京城一地可不是小人物,这样谦卑低声下气,可见那位少东家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了。 “大掌柜的请见谅,没有师父的许可,我不能把他的行踪告诉外人,虽然是几个月前了,但是,请相信我,他身体安康,人很好。”骂人还是很带劲的。 “这样啊……小娘子既然带着少爷的信物上门,不知有什么需要老朽为您效劳的地方?”不愧是大掌柜,神色虽然带着少许失望,但仍马上打起精神。 房荇又将借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少爷将信物留给小娘子,必定是觉得您是可信的人,”他深思了片刻,转头,朝二掌柜道:“你本来就是少爷身边的人,日后你就跟着这位小娘子吧。” “是。”二掌柜的没有丝毫愠色,很爽快答应。“待小人把这里的事做一番料理交代就过去。” 房荇把铺子目前遇到的情况大致说了说,留下铺子和自家的住址,让他把手头上的事情料理好再过去。 “小娘子请放心,这是小事,我过几日就能把事情办妥,那铺子的事您也交给我吧。”不日他就能让那些人把该吐的东西都吐出来。 这种事不必啰唆,直接派人去官衙,请官爷出面,又有里正背书的话,很快就能拿回铺子,对方就算想狡赖也是无法的。 “那就有劳掌柜的了,您相信我,我也不会让您失望的。”这是她允下的承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做得好,她也不会亏待对方的。 房荇告辞离开钱庄,婉拒了二掌柜要替她叫车的提议,她今天和娘亲一起出的门,虽说离过年还有一小段日子,需要的东西可以慢慢买齐,可因为要买的东西多,杜氏带着刚买的婆子和丫头去添购东西,她只要慢慢走到说好碰头的地方就可以了,还有,哥的乡试应该顺利吧? 走了一小段路,天色阴沉欲雨,灰色浓云一层层堆积在天边,很快透明的线从云层中穿越盘旋飞舞飘下来,裙摆瞬间便被溅上了不少泥泞。 这会儿是要去屋檐下避避雨,或者去买把伞? 念头刚转过,一把绘着竹叶的青竹伞便遮住了她的头顶。 “想不到我们这么有缘,又见面了。” 她抬头,在伞下半遮的阴影里看见的是没想到会这么短时间又见到的人,是她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的人,明融之。 他似乎怕伞沿的雨水会溅湿她,将就着她不够的身高,微微的俯着身躯,一脸和煦。 怕湿了她?他早溅湿她的心了。 一再的见到这个人,一再的想起这个人的薄幸,重复一遍伤心愤恨。 外面的世界叮叮咚咚,都和她无关。 她眼底无声汹涌的泪,好像她被他欺负了似的,明融之一凛,两次见她,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耐人寻味。 就像现在冷入骨髓的一瞥,怀着愤恨。 说不清楚他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疑虑,细想,又琢磨不出什么来,只见过两次的姑娘,那泪眼里要说的话,他不懂。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那恨意,从何而来? 矛盾的是,她身上有种他没有的东西,见到她,好像心底所有的糟心事都一扫而空,这也是为什么他从酒楼出来,见到她独立长街,一身茕茕的那一刹那,脚步便向着她过来了。 这一想,心里的疑问更多。 “小姑娘……我叫明融之,请问姑娘芳名?” “请问姑娘芳名?”她声调古怪,似笑又似哭,最后一个字被紧紧的咬进唇里消失。 当年,他也这么问着她,她羞答答的说了,他的名字,从此不能忘。 可是,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经百口莫辩的、刻骨铭心的惨痛,在他抬眼的那一刹那,呼啸的迎面而来。 一想到这个人轻易的以那种方式辜负了自己,他是她心底那块怎么也坚强不了的脆弱,无法坦露,只有愤恨,托他的福,在地狱走过一遭,她变坚强了。 是了,不将他看重,也就不会觉得这么忐忑。 和不相干的人置气,就是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只有你在乎,爱的人,他做错事,做了伤害你的事,才值得伤心,对于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人,她再也不要为他掉一滴眼泪,再也不要…… 她转身要走,一颗心寒冷刺骨。 明融之几个跨步拦住她,把伞给她。“不待见在下没关系,别让自己着凉了。” 房荇像拿到烫手的东西随手丢开,心里怒不可遏,衣袂飘飘,头也不回的走进雨中。 那是一种彻底的漠视,明融之震慑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好容貌,虽然不曾像女子将美貌拿来当成武器资本,可他在女人堆里,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她却又再度无视于他。 他负手立着,只觉心中沉闷无比,翻转的浪潮,竟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晦暗情绪油然而起。 方才那一刹那,这女子冷峻的眼里,隐约含带的一丝奇异风情,竟令他恍惚看见前世与他有盟约的她。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灿烂的夏日,那如玉的女子立在荷花荡的小舟上,用那明媚的眼眸看着他,那时的荷花摇曳,小舟晃荡,他们在透明的风里装进了彼此的眼神,心动了。 疾行的房荇只觉得满嘴苦涩。 很多事的确改变了,她应该是在四年后才会遇到明融之的,她的上一辈子也没有闻人凌波,命运,命运,人生之所以不可测,才会叫命运是吗?然而她这一世的命运会开始往岔路上走吗? 她的努力会变成徒劳吗? 夜深深,寂寂。 她的心里装着太多事情,如何都睡不着,披了外衣,不吵醒睡得正甜的小丫头,开了房门,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 那买来的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就像个妹妹,憨憨的,可爱极了,爱吃、爱睡、爱玩,这会儿睡了,也不怎么叫得醒的。 还不到腊月,天气越发的冷了,呵的气冒着烟,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漫步来到宅子的角落一处。 第二十四章 也不过初冬,宅子里的几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萧瑟,她来到一棵槐树前,这棵老树也不知道在这土地上站了多久,应该是在盖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这儿了,枝?上光秃秃的,人站在下面透着枝桠的缝隙往上看,可以看见一轮大到不象话的圆月,感觉人也被那清亮的银辉不真实的包裹在其中,整个人虚无缥渺,一点都不真实。 四周很静,只有风刮过时响起不明的窸窣声。 每次在这里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总能慢慢清晰,然后便能理出头绪来。 她的长发未束,如乌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间,上扬的颈子露出一小节雪白,蹲在墙头某处的人有一瞬间看得几乎傻了过去。 先说好,他呢,只是“不小心”经过这里,万万没想到真的会见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识,因为想看看她就来了,能见着,是意料之外的事。 风吹乱的浏海,他满足的眯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觉掐着树皮,还满满当当的心忽地悬了起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寂寞惆怅惘然,还有更多他不懂的,会令人不舍的神情,那双眼彷佛藏了无数的心事,又彷佛埋有无限的伤痛与悲伤,那神情怎么看都不像她这年龄会有的。 她有一双眸里藏着水泽盈盈的眼,心中拥有强烈感情的人,才会有如此美丽的眼眸,但一直以来,他没见她开怀的笑过……不,有过那么一次,当年,她和他困在破庙,最后她的家人赶来,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样,那样无邪无忧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欲的,现在这样的她,他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她? 一丝淡淡的别样滋味滑过心头。 他原来只打算悄悄的来,悄悄的离开的,现在怎么走开? 也许是在能让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蹲在树影最暗的凹处里瞧了她半天,直到身体觉得冷了,这才动动手脚,转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头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回来了,房间里暖融融的,火盆里的炭依旧散发着暖意,她脱了外衣和鞋,躺进床里。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 她睁眼,推开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谁?” 外面静悄悄的,毫无声响。 难道是风声? 不会吧,她推开窗,看见了这辈子最华丽壮观的景象。 深浓不辨五指的夜色里,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不知道打哪来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里飞舞流窜,明明灭灭,让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搁才好,只见那些萤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处穿梭停留,铺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不是夏天,哪来、哪来的萤火虫? 虫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却往房间里飞了过来,她缓缓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萦绕着,更没想到一只萤火虫居然在她的发际停留了那么一下子,像一枚别致的发钗,莹莹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萧瑟,两眉秋霜的少女,素衣乌发,浅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间,有种难言的绝艳。 闻人凌波的心,无声处,如听惊雷,又化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萤火虫的辛劳,如果她可以一辈子都这么对着他笑,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一直待在不远处的成东青捂着自个儿的嘴,不是错觉,不是错觉,公子此时的心情很不错,他笑得像个孩子,透明又纯粹,那纯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为了博美人一笑,动用八十一铁骑去满山遍野的抓萤火虫,这和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烟的周幽王有什么差别?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实说,他很久没见过自家主子这么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这么笑,抓萤火虫算什么,下次要他抓狼,他成东青也不会有第二句话 房荇在闪灿如星星的荧光里看见了闻人凌波,他一袭长衣华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着窗与她对视。 这是她没见过的闻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温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过,“怎么不会多加件衣服?” 朦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错变换,人心要坚硬,也要挑时候的,这时候的她,没办法。 闻人凌波并没有催促,彷佛可以静静的等待下去,千年万载的。 于是她低低的开口,“谢谢,这一切。”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看着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紧。 “这个给你。” 掏出的葫芦形瓷瓶里装的是抹冬天冻裂雪白肌肤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谢,那我也不说谢,这个我很需要,就收下喽,不过,我无以回赠呢。”很贵又少有的东西呢,清澈的眸已弯成深潭。 “有,你给了。”他在心里懒懒的笑,她给了,她丝毫不掺杂质的笑靥,够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算了,计较这个做什么,笑又不值钱,他喜欢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撵人了。 “我改天再来看你。” 还来?“殿下身分贵重,劳师动众的,小女子就当玩笑话了。” 不想劳师动众?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简单。 闻人凌波一笑而过,走了。 她拢上窗,将他给的蛤油放在梳妆台上,琴架、绣花绷子、青玉葵花笔洗、针线箩,与普通女子的闺房并无二致,又随手把烛火灭了。 这一夜,她睡了一场没有恶梦、没有鲜血淋漓的觉。 饭后,房荇才暗自叫苦连天的被杜氏盯着做绣活,家里意外的来了客人,而且,一来就是好几拨。 最先出现在家院子的是个看起来就很贵气的贵客,那人除了随行护卫,上好紫檀木华丽马车,深紫色锦缎车围,看了就知道主人身分不凡。 那男子的模样,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那面目谁一看都会觉得心头剧动,失去说话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红的锦衣,外披乌云豹氅衣,随意往他们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随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请自来,房家小厮没有人敢阻拦,只能赶紧去请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还未返家,而历经乡试,已然是举人身分的房时因为所写的策论受翰林编修大为欣赏,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无论阴晴雨雪除了吃饭,几乎就是闭门读书,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宅子里依旧是女人当家。 杜氏擦擦手后拢了下鬓边的发,怎么会有这种客人,家务都还没忙完呢,却大摇大摆的进门来,要她说,家里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没空的没空,直接撵出去就好了。 她腰系围裙,正着手解下来,一手掀开帘子,日光白晃晃的从外面泼进屋里,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来人高挑精瘦,她端详了一下,认出了人来。 光华仍在,却潜藏如入鞘的刀锋了。 他本来是半带着点轻慢的神色环顾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见着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敛得一滴不剩,静静的看着眼前这看似寻常妇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丝碎光飘摇明灭,瞬间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来对了。” 都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那如空蒙山水袅袅,如水晶帘外看碧水的模样,即便她挽着妇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点尘不染的气质,这些年来,他不曾再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 但是那个俗子,竟胆敢让她过上这样的生活? “薇儿……” “这位大人,妇人早已嫁作人妇,这称呼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请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旧站在帘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儿,不要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义兄妹,多年不见,不应该是这样。”那瞬间的懊恼如清风了去无痕迹。 “首辅大人日理万机,不知道所为何来?” “你先过来好吗?我好久没见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没有变,不像我,你瞧,我的鬓角都白了。”少年相见时便心生爱慕,那弯桥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阶,绡衣轻丝,身姿婀娜不胜衣,娇嫩如花瓣的女子,肤光胜雪,比玉还要温润,含笑的向他走来,发际的海棠花从此开在他勾心斗角、踏着血迹往前行进的一生岁月里,从未凋谢。 第二十五章 那年,衣衫褴褛,脚踩破草鞋,指甲缝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遗弃,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义父带回来了。 那个来半路等父亲一起回家的女儿,对着自惭形秽的他说:“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有一个义兄了?” 她毫不畏惧的拉他的手,把他带进了那个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烂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点。 那人的鬓角果然已经有点点白霜,杜氏轻轻的说:“只能说山水田园适合我这山村野妇,你在朝堂,人事纷扰政局诡谲,自然劳心劳力。” 听她语意有点松动,身为当朝首辅的水素弦眸光里漾着难言心绪,“这样的我已经有能力护你周全,可以给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势想要走。 “薇儿,我不胡说,你别走,我们好好说话,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慌乱。 “义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诸多不便,你改日再来吧。”不是她不顾念往日情谊,只是他诸多行为为人诟病,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叫人心凉,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渐行渐远。 老宅子的隔音本来就不怎样,房荇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娘亲和来人说话,但是听着听着,那人的语气竟是越发温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亲是一块易碎的玉,怎么听都觉得他生怕她娘亲生气。 这人按理说,应该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语气,摆明了是上门来同她抢娘亲的。 这等狼子野心,其心当诛! 她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绷子,叫来小厮,让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寻自己的父亲回来。 爹啊,您不加把劲,娘可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顺了顺自己皱了的衣料,能挡一阵先挡一阵好了,有她这么个碍眼的女儿,那个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还能厚着脸皮耗下去吗? 她一头闯出去,就是要去坏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来就已经在路上,所以回来得很快,他与水素弦话不投机半句多,烟硝味四射,没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后在家门口得挂上“畜生与水素弦不许进入”这几个大字!”房子越气得很,脸黑如锅底。 爹发飙了!被人乘虚而入的感觉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没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厮又回来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还没能喝上一口呢。 来的人居然是成东青、萼儿和琴曲。 “小姐。”两个大丫鬟礼节周到的福了福。 “两位姊姊好,阿青哥,你们怎么来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没有什么纠葛,劳师动众的,为什么? 那人不过昨晚来放了萤火虫,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还有别的事? “我家主子说伺候小姐的那个小丫头不管用,让我带着萼儿和琴曲过来,往后她俩就留下来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嫌弃,我怎么会?” “那太好了,我还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说了,这两个丫头的一应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会花到小姐一分钱。” “慢着,我的意思是,两位姊姊是公子身边的人,无功不受禄。”两个活生生的人,她这小庙哪供得起这两尊大佛?随便她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级多少,这个她没办法。 要是请两尊大神回来供着,她娘会打死她。 那夜的盏盏荧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这会儿是人啊!那个人,心里打的是什么念头?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两人异口同声。“一定是奴婢不会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们,小姐也不要,奴婢们还以为小姐是喜欢我们的,听说能来,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两人跪下,梨花带雨的哭了。 房荇觉得她们俩入错行了,如果去说相声,也许更容易出人头地。 “小姐……”有人从中打断,几人的头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厮。“又有客人,说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说好了是吧? 萼儿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泪,双双起身,成东青趁机告辞,说是不能久待,要回去复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和如今是房荇两家铺子掌柜的陆管事擦身而过,两人看了彼此一眼。 “陆掌柜请坐。” 陆掌柜抱拳。“小姐吩咐下来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妥,这是要还给小姐的店铺屋契,官府证书,另外那些掌柜的带走不少人手,我重新找人,花了一点时间。” 这么短时间内,他居然办了不少事,可见有头脑,也善于发掘人才,更善用人。 “铺子交给您,您想怎么做就撒手去做,我相信您,这么说好了,倘若铺子赚十分利,我六您四,如何?目前也许铺子不够大,但是将来生意越好,您拿到的利润会更多。” 如果说,初初陆掌柜的只是为了肖不害而愿意来替她做事,这下子,起码可以换到他的忠心了吧?! 萼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厨房找到漆盘和茶具,给陆掌柜的上了茶,沏的是她爹的上等茶叶,中规中矩,杯盏一丝声响也没有,一派大家侍女气派,然后倒退着和琴曲侍立在旁,见房荇没有说什么,偷偷朝琴曲眨眼,她们应该可以留下吧…… 房荇在陆掌柜惊讶的神色里继续说道:“我说过不会让您失望的。”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了。 腌菜晒菜,杀鸡鸭鹅,腌猪鸡鸭鹅肉,祭祀,大扫除,裁新衣,该送什么礼的都得细细斟酌,恩师同僚、铺子掌柜和伙计,一个都不能落,佃户们也少不得要送点腊肉红包什么的,这些房家全家动员,就连房时也被派了去给先生送年礼的任务。 托了那七千两的福,房家人可以过一个很宽裕的年。 除夕家宴,房子越带着一家人轻车简从回了大房老宅,大家客客气气的用了饭,分家后没多久,房家大房便辗转从儿侄辈那里知道房时的秀才身分,可以想见,只要乡、会试一过,腰金衣紫,平步青云不是不可能,又看房家越过越好,这次回来仆从女婢都有了,而且那伺候的丫头容貌规矩哪是他们这样人家能见的,一个个惊讶的快掉了下巴,对于分家这件事后悔得只差没有槌心肝而已。 家宴过后各自回家过年,老实说,在老宅里能吃得下什么?家里头也早就整治两桌年夜大菜,主从各一桌,其乐融融的真正吃了一顿年夜饭。 除夕守岁,根据俗例,守得越晚,家中长辈就能活得长长久久,这一日,相较炉火温暖的屋内,外头下起冬天最迟的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三寸厚的雪花只是瞬间。 这种冷到叫人打哆嗦的天气,恐怕连狗都躲在旮旯里缩成团不出来。 闻人凌波却来了,虽然穿着黑貂大氅,肩上头发都积了层雪。 “殿下?”他们家没门房,除夕夜,仆人们都窝在耳房里喝小酒,赌小牌,来开门的房时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位太后最疼宠的孙皇是骑马来的。 闻人凌波毫不客气的把缰绳扔给房时,“这时候,您不应该在皇宫?”和太后、皇帝一起围炉团聚吗? “吃过筵席,太后她老人家说她乏了,叫我们自己玩乐去。”守岁这种东西,在皇宫里他只愿意替太后守,她老人家却说意思到了就好,他又多赖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老爹,皇后和一干嫔妃将整个寿康宫塞满,他趁隙溜了。 他的玩乐就是跑到他家来? 听见外头声响,房荇跑去开门,门一开,一大片的月光和雪片翻卷的涌了进来,风卷衣袂,人如谪仙。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房荇,亮若星辰。 十一皇子殿下,您很闲吗?国家大事不用您操心吗?祖母父亲跟前不用您孝敬吗?大年夜的,您要没事也不应该转悠到我家来啊! 房荇转身要走。 “这是我顺手买的张记糕饼铺的枣泥千层糕,我记得你喜欢。”他从宽阔的袖子里掏出还冒着烟气的纸包。 纸包一掏出来,香气立即飘了出来,只有刚出锅没多久的雪白甜糕才会有这样的香气,那糕中间夹着紫红的枣泥,她吃过一回,清香滑润,在皇子府,想不到他居然知道。 第二十六章 这大年夜,哪家糕饼铺会开门?他不会恶势力的硬敲开人家的门,叫人家专程给他做一锅枣泥千层糕吧? 她怔怔的让闻人凌波拉起她的手,接住那犹带热气的糕点,他的指尖微凉,似一块白玉,凉润又冰。 “这糕贵得很,你可别浪费了。” 很贵,什么意思?张记糕点是比旁家糕点铺子卖的价格稍微高了点,但就这两块糕能贵到哪去? 她作势要还。 “我从来不吃甜食。”一块糕了不起几文钱,可他哪来的零钱,拿到糕,怕糕冷了不好吃,放下一小锭元宝就走了。 今日的他原本不该出宫的,除了年夜围桌吃饭,他那些皇兄们也多的是精心安排各种名目的宴会,丝竹歌舞,极尽声色,他却在离开皇宫的甬道时,看着辉煌寂寥的楼阁长殿,那些宫殿里头的各种面孔,再目及殿外雪白静寂的世界和一望无际的苍穹,忽然想起了一张清凉如玉的小脸。 他不知不觉离开层层迭迭的巍峨宫殿,神思恍惚的策马出宫,走了一阵,才诧异自己买了糕,四面一望,竟然来到她住的地方。 他心里总有些放不下她,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荇儿,怎么了,不是有客人吗?怎么不请客人进来?”杜氏微微侧首出声。 为了避免麻烦和父母亲甚至哥哥追问,房荇将那一小纸包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仍是疑惑的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小动作落在闻人凌波眼里,一缕微笑泛上嘴辰口。 就知道她会喜欢,他问过婢女那天她在府里都吃了什么,那个叫萼儿的丫鬟说她多吃了两块张记的千层糕。 所以,他记住了。 他一进门,正用左手和右手对弈的房子越放下了棋子,起身迎客。 眼熟啊,这位少年贵客,发戴玉冠,锦袍颈领和袖口均镶一圈白狐毛,五指有三指戴着玄铁戒指,那玄铁熠熠生光,竟不输金石宝玉,腰带上的宫绦系着荷包,荷包下悬着东珠、碧玺和蜜蜡,脚踏鹿皮油靴,整个人看起来神秘高华,王者风采叫人不敢直视。 房子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眼熟,浅浅施礼。“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重赫回府,路上遇雪阻,一时窒碍难行,不想做了回恶客,扰了房大人一家,甚感抱歉。” “不知贵客如何认得在下?” “房大人贵人多忘事,您对重赫还曾有救命之恩。”闻人凌波一抹笑风致无双,光华四溢。 房子越细细回味,眼里掠过一抹恍然大悟,撩袍就要下跪。“原来是襄王殿下,恕下官眼拙。”襄王敕封,主管户、刑二部,在过年前已经由圣旨颁下,举国皆知。 闻人凌波不让他跪,“不在朝堂,房大人千万不要多礼,说起来我们还是旧识,房大人还是喊晚辈的表字便好。” “不敢不敢。”对方的身分摆在那,房子越心里不由忌惮了几分。 “大人千万不要拘束,重赫造访本就唐突,您若拘束,就是我的错了。” “殿下请坐!” 一见来的是贵不可言的客人,杜氏带着一双儿女想告罪以后退到内室去,谁知道闻人凌波伸手就拦。“今日守岁,大年夜的,夫人请留步,给您造成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这么客气,毫无上位者的高高在上,杜氏对他印象大好,她看向丈夫,见他颔首,又领着儿女回到炉火边。 房荇以余光瞅了那个大大方方坐下的男人,霸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畏,这也算厚脸皮的一种吧,自家人才会在一起守岁,他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闻人凌波的长睫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房荇轻轻一笑,垂下眼睫,闻人凌波却有些不满。 她总是这样,不惧他,也没把他放在眼底。 她还是那样,看似好接近,其实却是拒人千里之外。 就因为这样,对她的好奇越来越浓烈,她的淡定无谓总能莫名的抚平他一些什么,和她一起,他的心便能安安稳稳的待着。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 房荇虽然垂下眼,依旧感觉到左方那一双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锁着她,一步不让。 “我进屋的时候见大人在自己对弈,如不嫌弃,重赫陪大人练练手如何?” “请!”这可是求之不得! 萼儿自然是知道自家旧主子的习惯,不待杜氏吩咐,就从厨房里温了一壶酒出来,替两人斟上。 两人坐下饮酒,房子越看了闻人凌波一眼。“今夜是好日,薄酒一杯,下官先干为敬。”这十几岁少年出身天潢贵胄之家,却没有骄矜跋扈之气,实在难能可贵之至。 闻人凌波微笑。“虽说一同醉去才不负美酒,但重赫改日再专程来陪大人饮酒,今日要先请教您的棋艺。” 他手执黑子先行。 围棋中,黑子先行,执黑子为敬,敬白子一方,一般来说,自择黑子便是示弱,表示自己不如对方,这是一种礼仪。 闻人凌波棋路凌厉,但并不缺乏耐性,他走的完全是狩猎者的棋路,看似大开大阖,却是暗中布势,两人三盘一胜一负、一和,最后以和局告终。 两人下完棋又继续饮酒,话题不拘,风土人情,指点江山,房子越曾连中三元,自是饱学之士,他又外放多年,见识颇多,只听他难得滔滔不绝,而闻人凌波素来沉稳内敛,只见他神情宁静,淡淡含笑,压根没人知道他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虽然觉得房子越是国家不可多得的良才,但还是有那么一小部分是抱着讨好未来丈人的私心。 这一夜直到雪势小了,他才告辞离开。 漫天飞雪,无声的覆盖了整个世界。 那棵梅树开得好,粉白莹黄,香雪横枝遒劲,朔风里犹带暗香。 她站在梅树下,身姿孤清而寂寞。 闻人凌波策马经过,马蹄如电,眼看已然与人错身而过,却在驰骋里勒紧了缰绳,马蹄哒哒的瞬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以最快的速度旋身飞了回来。 房荇手里抱着黄铜手炉站在雪地里,星星点点的碎雪沾在她眼睫上,一肩梅花雪,一张小脸因为被冻,反而像苹果一样红通通的,眉目宛然,目如点漆,叫他的心顿时仓皇失措了起来。 “怎么出来了?有事吩咐下人就好。”闻人凌波长眉微拧。 “有些话不方便在屋里说。”语声蒸腾出的白色雾气瞬间消失。 “你想说什么?”冷气吹来,他又往她的面前挡了挡。 闻人凌波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看在房荇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冷筑的心房彷佛被羽毛轻轻搔动了一下,情不自禁的颤动了。 这样体贴女人的他,长大后会是一个很受女子喜欢的好男人吧? 她也不啰唆。“我想你既然将萼儿与琴曲送给了我,虽说婢子也是人,不可送来送去,但是既然我收了,我就自己养。” 或许在旁人眼中奴仆互相馈赠并不算什么,母亲看见家里平空多了两个美貌的丫鬟,问清楚后知道是十一皇子所赠,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在还也还不了的情况下,又见两个丫鬟机灵懂事,琴曲能绣得一手好女红,只要得闲,主母和丫鬟反倒像姊妹似的,头对着头,窝在一起讨论绣线怎么配置,描花样要怎样才能更栩栩如生,又见萼儿待女儿一片赤诚,既有规矩又气度不凡,实在无从挑剔,也就欣然收下来了。 “以后她们的生活用度,一切花销,就算之后要出嫁的嫁妆都由我来负责。” “为什么?”皇子大人问得天真。 “她们是我的人。” “原来只要变成你的人,你就会把她们当自己人了。”听起来很像百思不解后的恍然大悟。 两人长立深雪,没发现雪都快漫过两人的双脚。 衰草在透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大氅的绸结,厚实的大氅被他双手提高,蓦然盖住了两人,在这一小块天地里形成一种缄默恒定的姿态。 闻人凌波仔仔细细的看着她,总算看见她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自在了。 今日没有白走一趟,得以看见大多时候不曾被发现的她。 房荇瞪大眼睛,心中一紧,倒着便往后退。 这太亲热暧昧了,他那下垂的眼睫光芒幽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算什么? 第二十七章 她的心里到底是个成熟女子,她不能用年少无知来自欺欺人,这个少年喜欢她。 房荇狼狈的转开眼光,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无辜的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她这一退,身子便靠上树干,树枝轻压的雪块便以不均匀的速度掉下来,这一掉,重量都压在闻人凌波背上。 他无所觉。 而这一退一进,一个无意识的吻恰恰划过她洁白的额头。 如蜻蜓点水,如雨滴滑过花瓣。 闻人凌波的眼眸中有清波摇曳,平静的表面下翻涌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悸动。 他的唇瓣残留一丝身上沁凉独特的香气,是薄荷和凤尾草。 “其实你用不着心急,这种小事,我明天来你再和我说就好了,冒着雪出来,要有什么湿热就不好了。”她该不会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吧?又或者是舍不得他?综合两者,前者比较有可能。 “明天?” 他这口气不会是想天天往她家跑吧?不可能,他是什么身分的人,大过年的,府邸放空城,不象话! 再说这种事要是传进皇室随便谁的耳里,倒大霉的人一定是她。 那些高来高去,可以致你于死,可以让你活,一句话里,涵盖几百种意思的非凡人,她无声的吁了口气,以后她还是尽量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吧。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只要有空我都会来找你玩。” 以她的性子硬来是不成的,软磨硬泡也不是他的个性,既然如此,他是毛头小伙子,天天来追女人……谁敢说话。 再说了,她年纪还小,要待她及笄,起码还要两年,等着花开的这些年,他若是和未来的丈人、丈母娘拉拢好关系,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届时,她不嫁给他也不成了。 无从得知自己已经被这男人算计的房荇,冷冷的泼他冷水。“新鲜是吗?小女子就看闻人公子您能坚持几天。” 她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没那个时间陪着他耗。 “你是允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离我远一点!”她语气冷淡,可字字都很凌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闻人公子毫不退缩。 她也不再废话,从他的胳膊下一钻,留下一缕芬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闻人凌波收起大氅,看着她在雪地上烙下的浅浅脚印。 她的脚很小,步履轻盈,留下秀雅的背影。 她那么纤细,那么美好,亮如黑锻的发,芬芳而沁凉的香气,她像一个梦。 他慢慢跟着走。 不用他勒着缰绳,黑马自己跟了过来。 她在前,他在后,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脚步大,她的脚步小,为了配合她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的漫步而行,她的脚印,和,他的脚印,就好像两人一同并肩散步似的。 这一刻,风雪停了,这一刻,时光静好,他看着尽头,这一段路如果再长一点就好了。 而房荇心里是茫然的,背后有融融目光烫着自己的滋味,已有多久不曾有了? 她的目光渐渐遥远…… 她能重生,是几辈子修来的机缘,她岂能将时间浪费在虚无缥渺的感情上,他们不是同路人,一直都不是。 没多久,两双脚印清晰的在雪白的地上,蜿蜒的向前,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她在前面,他在后面,直到看见她走进了家门。 黑马打着响鼻,踢踢踏踏蹭了过来,马鬃扫过他,他勒起鬃毛,笑得灿烂,“英雄你谈过恋爱吗?有没有喜欢的母马?要有,我帮你撮合?” 叫英雄的黑马喷了声长嘶,好像在讲,我喜欢的母马可比你看上的这个要漂亮多了,双蹄有劲,毛色鲜艳…… “原来你自卑呢!”闻人凌波大笑,扯住缰绳,蹬上马铠,拍拍马脖子,接着拨马而行。 “我们也回去吧!” 大历二十五年二月初九,春闱。 十年寒窗苦读,夙夜匪懈,悬梁刺骨,为的就是可以光耀门楣的这一天。 京城里的大小客栈、寺庙住满来应考的士子,文庙轿马川流不息,大殿佛堂禅房挤满祈求高中的书生妇人,香火比平日旺上许多倍。 会试这天,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房时自然也在其中。 考试当日,为了避免儿子看见他有压力,房老爹托称有事,不去送考,只让杜氏和房荇送他去贡院。 贡院大门,房时提着考篮,里面装着文具、食物,虽说看起来笃定,但仍掩不住紧张神色,杜氏还想叮咛他什么,却被房荇扯了袖子,“娘,我们相信哥哥,他会平安出考场的。哥,篮子里的烙饼一定要记得吃,娘可是在里头放了红枣桂圆枸杞花生核桃松仁,可以让你增强体力,一帆风顺。” 三天三场考试,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的号舍里,历年来,多的是因为体力不支被抬出贡院的考生,那考篮里所携带的食物都以去滞解燥、行气活血为原则,不可不谓杜氏一番用心良苦。 房时点头,那些策论经义都在他的腹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忘要给爹娘妹妹好日子过的承诺,他会履行他发过的誓! “娘、荇儿,我进去了。” “你快进去考试吧!” 眼看着房时和许多书生士子进了贡院大门,直到看不见人杜氏还不舍得走,房荇搀着母亲。“我们也回去吧。” 三日后,离开贡院的房时,在大门处见到等候多时的母亲和妹妹,他虽然一脸困顿,人也看似瘦了一圈,精神委靡,但是表情自信,回到家便倒头大睡,直到第1一天才恢复精神,也才吃得下饭和说笑。 然而,杏榜未放,房子越的晋升派令却来了。 官位是三品中书侍郎。 三省六部一向是朝堂的权力中心,门下、尚书、中书三省,六部指的是尚书省下的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而中书省和门下省,目的在于分割和限制尚书省的权力。 房大人从就算送礼去也没有人理的七品芝麻官,跳至翰林供奉没多久,就在所有旧同僚不看好,以为他前途黯淡、不知道会被万岁晾多久的情况下,被拔擢为三品大官,这消息震惊了官场。 至于还没从房时中举消息里复原的房老太太在听到消息后,惊愕的呆坐在床沿,久久无语,那一天,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为什么就那么短视…… 房子越那些嫡兄庶弟们也从族长和同为宫中从四品官的弟兄们那知道有人鱼跃龙门的消息,各自脸色精彩的回了自己院子。 那一夜和相继下来的好几个夜,房家老宅一片低迷。 房家人这边自然与老宅那边气氛迥然,皇帝诏令还没下,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员便闻风而来,送礼、递帖子、邀宴、请托的人多到快把房家的门坎给踩平,至于房家前面那条络绎不绝的路,也堪称车水马龙了。 甚至有些脑筋反应快的村民开始卖起茶水点心,多少进帐一些。 家里外院堂屋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人在内院闺房里的房荇却在为了一张帖子烦恼。 一张错金烫花,写着“春日宴”的金帖。 这么矜贵的帖子打哪来的?阿青送来的。 不是那位身分高贵的皇子,她一个籍籍无名的闺阁女子哪拿得到这东西。 大历每年初春举办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会最为流行的风雅交流方式,举办人通常都是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诗客,仕女才子,弹琴填词,各展才艺,也可以带上近期自己满意的作品,或字画,或诗作,让众宾客加以品评,若是评出三甲,一举成名,对于想飞黄腾达,借着这条藤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来说,是一条便捷的管道,因为里面多得是有名望的宾客;对未婚女子来说,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难说又是一段佳话良缘。 房荇对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会没兴趣,可不为别的,要是想替自家铺子打响名号,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闻人凌波给她帖子是这个意思吗? 她暗地打理两家铺子的事情,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那位闻人公子自从把她们家当厨房走动之后,有时来揩一顿饭吃,有时来和爹下几盘棋,有时爬爬墙头,跨在墙头上对着她的窗,闲聊几句也好,他喜欢爬墙头,她没意见,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没,那满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里,波光潋沣的叫人迷乱。 她调侃他以后不如换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实夜贼的名称。 第二十八章 他再出现,果然换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说要教她骑马。 那晚,马儿几乎绕过半座城池。 那夜,清风明月,草香芬芳,赠春桥下,一地落英缤纷,她临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绿草丛,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遥远,眉目有抹彷佛历劫的余灰。 他说那些年大哥、二哥见他年岁渐长,想要拉拢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来日无多的消息经过太医传出去,总算清净了一段时日,接着,兄长们一个个出事了,他知道接下来或许就会牵连到自己,于是离京避祸,他一路奔逃,仓皇狼狈,侍卫连番死去,马匹金银消耗殆尽,山穷水尽又寒毒发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暂住。 她问,后来他出门游历去,可是真的? 她隐约听见他的骨节发出劈帕之声。“那些人放火烧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没有醸成大灾,我倘若不走,数百人口只怕滩逃一劫。”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一再的想置你于死地?”她沉吟许久。那皇宫就像一窟深不见底的水,那里的人各自别有心思,可她以为如今的陛下并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进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吗? 未必尽然吧。 “谁想要我死?多着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当异己的……” 这些所谓的亲人何曾给他作过一件鞋袜,何曾真心与他同桌吃饭?他们给予的,只有血肉横飞和修罗场般一次又一次的试炼。 再见一道曙光,是她给的。 那对家人无来由的信任,简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让他在无比的黑暗里还愿意微笑。 房荇看着浑沌黑暗中他森寒悲凉的目光。 她心中一动,本就无兄弟爱,权欲更叫人疯狂。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你怎么又回到京里?我最初还以为你所谓的游历是游遍天下胜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几度危急,将我父皇好好的骂了一顿,太后以为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在往后的争夺龙位上面,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他却还处处提防我,太叫人心凉了,我父皇或许是对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许觉得太后说的话有理,没多久便派了御林军和京畿卫送我回来,我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时日,他以为住在皇宫里的我也不安全,便让我分府别过,我有了自己的军卫,起码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会小心许多。”他说得轻巧,却只有当事人知道那些凶险和艰困。 房荇能明白,纵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参与了那么一回,便已终身难忘,更何况是他。 她叹息后转移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娘亲。” 闻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欢吹奏琴,我每回从床上醒来找不到她的时候,只要循着琴音,她就会在那里,或者在古松树下,或者在白玉亭里,我那时候还太小,一直没听懂她琴声里的寂寞。”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过母妃的香气。 他问过她,为什么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别的嫔妃园子里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药,那些粉紫嫩红,那些馥郁争妍的香气,多美……他永远记得母妃的笑容,那笑里总是带着郁郁,令人神魂摇曳的美貌总有份希冀的摸着他的眉眼。“树长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声,她的树,为的都是一个她难以仰望的人。 八年宫廷,最后郁郁的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生错过,太多寂寞,与谁说? 她临终那天,那曾经宠幸她,然后就忘了她的男人来了,一声叹息,就是他给予的全部。 那个人不宠爱她,只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哪忙得过来? 他被皇帝带走的那一夜,漫长黑暗的宫门甬道,他告诉自己,将来,他如果爱上一个人,定要不断的,再三的问过自己,确定了一份感情之后,就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 再后来,他遇见房荇。 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选择要不要爱自己…… 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世情凉薄,多少爱恨撕裂的伤口在人间辗转,经久不愈,世上多得是伤心人伤心事。 原来,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为了他母妃种的。 春夜寒风里,她丢掉一切矜持,在闻人凌波身边躺下。 闻人凌波一斜身,转过头来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语,目光没有立即离开。 房荇眼色平静。“什么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历其境,永远不知道个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语,都没办法抚平那些疼痛的过往,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处,那些个无法对人言的伤痛,既然言语无用,不如等他心里刮起的大风自己平息,然后慢慢在疼痛里学着走开或是释然。 他的惊心动魄,她的似水安静,难以调和里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无言的体贴,望着她如波晕层层散开的黑发,扯过披风,给她盖上。 那天,她在长风里睡去。 经此,闻人大爷更肆无忌惮的把她家当成自己府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过分的是萼儿琴曲两个大丫头,只要见他来就躲开,只差没替他开门说我们家姑娘在哪里哪里。 这算什么,内贼吗? 爹娘见她年纪也不小了,毕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誉,这要传出去实在难听,但父亲身为臣子,难以开口,加上这位殿下一来总是大包小包往里搬,家人问过一轮之后才会清淡的问候到她,日子久了,就连对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为了科考,没太多时间关注在上头,依照他的聪明,应该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忒不值钱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会试之后出意外的,今生虽然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不能冒这个险。 春风和煦,碧柳如丝,三日后的京郊骊鸣山。 占地绵延数百顷的浔圜是莱国公的别庄,而三月的骊鸣山,翠荫清凉,灼灼的桃花沿着一条山道,开满山坳树林。 这大历京郊景致最胜的别庄,一向属于私人产业,从无外借的经验,此次“春日宴”的发起人据说身分非比寻常,莱国公很爽快的赏脸,将自家用来避暑的庄子出借,据说,聚会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国公包办,美食醇酒香婢,使许多人更加趋之若鹜。 聚会上除了名媛淑女,当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别的是,原先只局限于京城门阀巨户能参与的“春日宴”,扩大到只要是有才学士都可以参加,而且,只要自恃有才华,都能将作品拿出来,或是当众书写。 果然这一路上山,踏着诗歌而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次,房荇难得将萼儿和琴曲都带上了。 没办法,礼不可废。 甭提那些贵族淑女,哪个身边没有婆子嬷嬷丫鬟凑成堆的,再不济的也会雇几个来充数,所以就算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让接到派令,已然去中书省供职的爹太跌股。 带上两个已经是她的极限。 两个好用的丫鬟抵得过千军万马,她用的也还是家里那顶万用轿子,一身素银轻罗曳地裙,便赴会去了。 要说这样的宴会,想出头的,想趁机找乘龙快婿的,谁不精心装扮,她一个十三岁小孩,跟谁争奇斗艳去?衣着服饰不如以舒适为主,不要太失礼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来混个脸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来,自从想起房时的意外后,她就会每天都很紧张,无论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时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乱跑,又极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为其难的来露个脸。 这浔园果然名不虚传,大景中穿插小景,处处是匠心独具,清风习习,花香清冽,她凭着金帖进来,虽然衣衫穿着派头都不甚起眼,就连人都只是个黄毛丫头,看起来实在不怎样,但是在认帖子不认人的情况下,她还是被训练有素的小厮给让进二门,由接待的婢子们接手,迎进圜里面了。 萼儿和琴曲果然是见惯这种场面的了,眼观鼻,鼻观心,不像一些见识不多的官家小姐丫鬟,私下叽叽喳喳个没完,走到哪都是掩嘴的惊呼声,让人侧目。 第二十九章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园子里,人群也分成好几撮,最华丽的一群里,或英俊,或潇洒,或魅惑的青少年们有的端着从彩丝帷幕几案取来水酒,有的负手聆听,一个个矜贵得要命,身上随便一个佩饰都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闻人凌波也在其中。 她心里有数,这些人都是身分高贵,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一群。 她的顾客等级还构不到这么顶级的人种,闪亮的生物,看看就好。 帷幕中,有人弹琴填词,吟诗作对,有捻香为限,看字作诗,各展才艺,也有各种游戏,就是想让与会的公子小姐少爷千金们尽兴而归。 房荇一进来,眉眼带着和煦怡人,但眼睛却透着几分厌倦的闻人凌波就看见她了。 应该说他一直没用心在和几个皇子及权臣公子的话题上面,就连忠勇一等公的孙女和太后娘家小女儿来向他打招呼,都没记住人家天仙般的长相。 今日的她依旧打扮素净,在这些用尽心机、金珠玉翠的官家小姐之中,一点都不出挑,可是,应该是看不过去的萼儿在她唇上抹了一点樱红的口脂,那一抹粉红,那就好像在太过纯粹的透明里染上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艳色,反而出尘脱俗,令人一眼难忘。 “那是谁家小姐?看起来清新可爱啊,啧,就是年纪小了点。”一向自诩风流倜傥的六皇子眼尖得很。 “清新可爱,八殿下,让你看上眼的小姐多了去,你就放过那些幼小姑娘,以免生灵涂炭,当做善事喽。”某位高官的公子凉凉的讽了一句,这位自命风流的殿下以好色着称,要不是太子未立,加之又还没到别户开府放出去的年纪,否则后院女人数量不知道还会多多少。 这又令他想起已经别户开府的十一皇子,陛下这举动实在耐人寻味啊…… “不过,那位小姐到底是谁家的女儿,穿得这般寒酸,她父兄领的俸禄也太过短少了,穿这一身出来,她怎么好意思?”完全是眼高于顶,以衣裳认人的一群货色。 房荇从来没想过要以写诗或其它才艺大出风头,或找到良人,她会来不过是迫于无奈,算了,就当看看能否替铺子多拉几笔生意好了,就算这次做不到任何一笔生意也不要紧,认认人也是好的。 但是,在这些穿金戴玉的上流社会人眼里,她毫无可取,她也不生气,只是攸关父兄颜面,既然来都来了,要一声不吭走掉,恐怕丢的不只爹和哥哥的面子,他日追究起来,给她下帖子的闻人凌波大概也会被波及。 她向与会的主办人说了一声,径自入了帷幕,两个丫鬟见状,一个铺纸拿笔,一个研墨,房荇不假思索捋袖挽高,在几前挥笔。 她的动作传出帐外,令人围观,渐渐,围观的才子淑女没了声音。 她笔至中途,先以老辣的“没骨花”画法用尖细的线条勾出取景事物,只见春燕身姿矫健,落花满地,嫩草围石,神趣宛然,所绘花卉,画法精工,设色艳丽,那落地的花瓣,传神真实,春燕双喙活灵活现,无懈可击,花涛香海,与真的活物一无差别,最后以工笔写实桃枝叶子脉络…… 但是,房荇突然在人群当中看见一张焦急的面孔,她霍然站起,险些碰翻了凳子,是今天,是今天吧?一直令她心神不宁的房时……她今天怎么还敢来这里? 她想起哥哥那时说出门去会友,回程时却被急行的马车辗过,血肉模糊,回天乏术…… 四平是家里的小厮,房荇看他机灵就交代了要他好好看着房时的事,他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房时肯定是出门了…… 萼儿见房荇的脸色突然大变,还来不及问,只见主子丢下眼看即将完成的图,拉起裙子,风卷残云的离开了会场,两个丫鬟也顾不上几案的画,前后脚追了过去。 “小姐,等等奴婢啊!” 众人大惊,喧哗声四起,当今国子监最负名气的卫博士和江东画坛才子南聂分别走出围观的人群,两人各据一方,默然看了那残画半晌,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画风,这种独特的风貌前无古人,若她能完成此画,将名动天下。 房荇抓住四平问了房时的去处,立刻行色匆忙的离开会场,从浔园门口到骊鸣山山脚要数十里路,她那三脚猫的轻功这时候别说用处不大,自己这小身板,体力能不能挨到那里还是未知数。她那么努力锻炼自己,这身体,这年纪,这天分,缺一样都不能……因此,她一见到门口不知道哪户高门刚空下来的马车,刷地,动手撕裂碍手碍脚的裙摆,飞身抢过马匹便要走。, 孰料,马的替头被人抓住。 “马匹借我,事完立即奉还!”无端抢人家的马,人家不肯那是自然。 “你会骑马吗?”仰望着她的人是因事晚到的明融之,他瞄瞄她破裂的裙摆,脸色惊疑。 “不用你管!”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他的问话有反应,明融之见她神色急迫,一改之前看见的清冷,“别孩子气了!这不是逞强就能办的事,一不小心,会送命的!”语毕,竟翻身上马,扯过房荇手里的缰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骑马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技术,房荇这时已经无暇去纠结两人之间的恩怨,只能硬邦邦的从口里吐出地点。 希望,不,一定要赶上,一定! “公子、小姐……您上哪去……哎……”明府小厮,不,还要添上萼儿和琴曲,几人焦虑的看着他们策马离去。 公子啊,小姐啊,您要去哪起码也交代一声,小的才好回话啊! 明明春风和煦,碧柳如丝,房荇却心急如焚,心急欲飞,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来。 明融之什么都没问,以最快的速度飞速前进,他抄了一条近路,从山坳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山坡和山道,比大路提前半个时辰到了她要去的酒楼。 不等明融之有所动作,甚至不等马蹄停下,她就跃下马背,钻进酒楼。 是谁让她如此心急?明融之看着酒楼里,目光一闪,匆匆进去的房荇已经出来了,脸色苍白但目光乌亮。“掌柜的说他们已走了半个时辰,去游湖。” “你要寻的人是谁?” “我哥。”她的声音紧绷,竟有颤意。 明融之没有再问,拉住她上马,拨马疾驰,胯下之马,快如飓风。“京郊最近的只有一座碧落湖。”无论春夏,碧落湖画舫小舟,数不清赏春的人,也是文人士子最爱去的处所。 他们到的时候,还顾不上喘口气,房荇极目眺望,心里发凉,似乎京里一半的人去了骊鸣山,另外一半都挤到这里来了,去哪找人? 她如大雁飞扑下来,站在湖岸,目光亮得惊人的看着那些看似诗情画意的人群,花红柳绿,红男绿女,这要去哪里找房时? “你别急,码头的老船夫说有一群士子,据说都是春闱的应考生,考完试来散心,可因为今天游人如织,他们租不到中意的船只,只好与他人共乘,上了最大的那条画舫,就湖不远那一艘。”为她奔走的明融之已经去打听回来。 最大的一艘画舫…… 她眼光方锁住那画舫的羊角灯,画舫上的丝竹管弦突然一顿,传出众人哗然的惊叫声,叫嚣着有人落水了! 在明融之眼中的房荇看似非常怕水,然而,她只是青白着脸,脚步却毫不迟疑的往湖边走。 他一把捉住她。“那掉进湖里的人不见得是令兄。” 她白着脸,唇抖着,已有哭声。“我不敢赌,如果赌输了怎么办?” “船上那么多人,你要相信会有人去救的。” 她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她甩头,往前狂奔,接着一头栽进湖里,只留下水花。 只有房荇自己知道前世那被沉塘的记忆带来多大的阴影,重活之后,她潜意识里怕水,即使平常行走的道路,只要靠近水,她一定绕道走……她明知道落水的人不见得是房时,但是,她胆子小,小的不敢去赌这个可能,她宁可冒险,就让她冒一次险,或许这样太愚蠢……老天爷,请祢帮帮我! 明融之心思翻涌,就这样莽撞的跳下去救人,她识水性吗?这不是找死吗! 她,一个让人怎么看都看不清的女子。 也罢,他决定不再多想,也扭头跳了下去。 第三十章 他们两人的举动吓坏岸边的人,纷纷急着喊救人,乱糟糟跑动的人们想叫识水性的船夫帮忙,偏偏今日生意好,所有船夫都跟船去了,岸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水声悠悠,房荇坠入了一片黑暗,四周安静又喧嚣,她混沌的彷佛什么都看不清,眼前许多画面有如浮光掠影,房荇没有时间去怕,没有时间去想,她唯一希望的就是那落水的人不是哥哥,她宁可是别人。 这时的岸上,一枝重箭拖着绳,如疾电奔雷,将空气劈成两半,杀气腾腾的破空飞射,直奔那画舫船身,铮地一声,那箭死死咬住船身,一条绳索绷直在船与对岸的马匹与人身上,形成一条笔直的安全索。 只要水底下的人冒出头来,抓住这条救命绳,性命便可无忧。 湖宽数十丈,何人的臂力如此惊人? 四周的人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将绳子绑在树上,接着纵身一蹬长索,脚尖轻点,以流星般的速度飞向画舫,然后跃下船舱,望着湖面,眼睛眨也不眨。 画舫里,像下水饺似的,识水的,不识水的,不小心挤翻房时的祸首,都跳进水里想救人。 可这一来,溺水的人更多,反而增加了救人的难度。 时间不过眨眼,但是在闻人凌波的心里却是缓慢沉重,每一个吐息都是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倘若、倘若,她在一个呼吸之间不出现,就换他下去。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可以做得到的,等她出现,他要狠狠的打她屁股!她竟然让他担心成这样…… 他的眼因为注视着湖面太过认真,那花花水声响起,还有群众惊呼的声音非常不真实的传递到他脑中的时候,单手划着水,另一手揽着房时的明融之已钻出水面,房时的双手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态软软垂下,明融之瞥见那条绳索时,毫不考虑的将他挂在绳索上,“……快把人抬上去!”一个翻身又钻回水中。 船上的人骚动了,吆喝着搬绳梯,放下船,再到处问有没有人懂医术的,像炸了锅似的。 房荇呢?! 闻人凌波神色一瞬间空无所有。 等待是这般煎熬,他汗涔涔的手心喀地一声,掰下了极南乌木造成的坚硬船舷。 他不懂水性,不代表不能救人。 与其在这里被炙火燃烧,心狂欲焚……下一刻,他一头撞进湖里,想当然耳,他这一跳,大家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怎么又有人下水了?虽说初春,这湖水解冻没多久,下头可是可以把人冻成冰棍的! 众人在合力将房时拉上船时,明融之也找到了房荇,至于闻人凌波则是脸色难看的随着浮上来,他虽不会洇水,但在水中闭气是没问题的。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四个人都上了船。 船主也怕闹出人命,叫人熬姜汤,拿毯子,又有人去探房时和房荇鼻息,有人乱了头绪的吼叫船夫赶紧让船靠岸。 房荇全身湿漉漉,唇是青白的,长发和纤长的睫毛被水浸得更加乌黑,她吐了两口污水,眼一打开,立即挣扎着起身去寻房时,全然不管自己浑身冰冷得直打颜。 “哥……房时,哥哥……”看似房时的友人忙着挤压房时的肚子,正设法救人。 她又急又怕,忍着不要扑过去。 闻人凌波自己也是没一处干的,看着她瑟缩湿冷,春天的衣料又轻薄,转头命令观望的其中一人。“把衣服脱下来!” 他的气场太过凌厉,那翩翩公子只顿了一下,又眄了那已经分崩离析的船舷一眼,很快就解下自己的貂毛外衣,贡献给这个不认识,却直觉完全不能对罪的男人。 闻人凌波随手将外衣裹住房荇。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很迟钝的,好像衣服的暖意传递到肌肤这才慢吞吞的给了他感激的一瞥。 片刻后,房时呕吐出好几口脏水,呻吟了声,睫毛轻颤,缓缓苏醒过来。 房荇软跪在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荇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房时终于清明了的视线,一下就越过团团围住他的众人,看见浑身湿透,见他清醒眼泪便帕答掉下来的妹妹。 “什么?这是令妹,我视力好,可亲眼见到令妹跳下水游过湖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要是没有她,房兄,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房荇心里暗忖,这些隔岸观火的,比起救人,说风凉话才是你们的专长吗?她此后一定要劝哥哥少和这些损友来往。 “荇儿?”房时挣扎着坐起。 “我……就到附近来玩。”她胡乱找理由,明知如此不可信,可是……哥哥活着,哥哥好好的活着,巨大的喜悦奔腾着涌出体内,就连苍白无力的谎话就算被戳破都无所谓了。 “你今日明明去了骊鸣山,骊鸣山和此地相距五十几里路,莫非、莫非你早知道我会落水?”从二月末开始,他这妹妹就对他外出非常有意见,不是千方百计的要跟着就是不许他随便出门,难道,她早就预见他有今日灾难? 不是只有今日,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很明白的告诉他,荇儿非比寻常。 他一说完话,众人的目光全部转移到她身上来,一旁不语的明融之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注视着房荇,眼色一层比一层还要深。 “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喷嚏。哥,你这是要害我被人当成妖怪吗?“哥,你跌进水里,人不舒服吗?怎么胡说了,一上岸,我们就赶紧去找大夫给你瞧瞧才是。”无论真假都得去让大夫瞧瞧,她才能安心。 “嗯,我想应该也是,摔进水里,全身骨头都痛。”房时是何等灵敏的人,就算没有看到众人的神色,也察觉到这里绝对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很快扮出表情痛苦,头疼脑热的样子来。 喝着姜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明融之觉得,这对兄妹,都是妙人。 这时,船也靠岸了。 “哥,我扶你。”房荇伸手想去扶自己的哥哥。 “我能自己来。” “不如我来吧。”明融之向房时自我介绍以后,自动担起英雄的工作。 “有劳了。” “多谢明公子。”房荇真心实意的对他行礼。 明融之微微一笑,在湖里的时候,他明明先找到她,她却用手势要他先救她哥哥。 这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醉。 这一醉,会是一生吗? 然后他又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才托着房时的胳膊先行。 闻人凌波始终保持着寸步的距离跟着房荇。 他恨死自己没能救到房荇,可是又感激极了明融之将她捞出水面,矛盾又自厌的心情让他决定,从明日开始他要找人来教他洇水。 “能走吗?” 踏上岸,看着她的脚踏上土地的那一刹那,闻人凌波那好像始终搅在一起的五脏六腑,这时候才感觉得到疼痛。 “不能我也得自己走。”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严苛,看了脚,得嫁,摸了手,得嫁,被他救上船,已经遭人非议,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抱了,她还有活路吗? 她并不知道将她从水里带上船,碰到她、摸了她的可是她痛恨无比的明府少爷…… 只是……她也不在乎这些,十岁时候的她就已经“不清白”过了,这会儿,她完全不想费心去想那些事。 见她的确行走自如,闻人凌波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黑下脸,“你下次再这样自作主张,我就……我就……”就揍她?她要救的是她的亲人;骂她?他们连情话都还没说过,他哪舍得骂?算了吗?她下次要再莽莽撞撞行事,了不起,他盯着就是了。 “就怎样?” “就罚你嫁给我,从此把你关在黄金屋里。”他悻悻的扁了嘴,手指却若无其事的勾住她的,不让她逃。 她掏耳朵,“耳朵进水了,你说什么?” 她竟然如此赖皮。 闻人凌波不让她走了。“当你沮丧茫然时,你的身边会有我,当你寂寞无助时,你的身边会有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要你记得我都可以倚靠。” 她伸掌,捂住他的唇。 他知道身为皇子的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誓言说得总是容易,信任不是靠嘴巴说的,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就因为相处这阵子摸熟了他从不随便许诺的性子,这才怒的。 “明天的事谁知道。”就当作他刚才泡着湖水,脑子也受影响了。 默然良久,闻人凌波轻轻说道:“房荇。” “嗯?” 第三十一章 他面容肃然,一双长眉如浓墨飞扬,轻轻吻了吻房荇的掌心,如同蝴蝶的翼吻过花朵。 房荇一愣,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脸腾地红成了五月的石榴。 对这个人,她虽心生抗拒,可到底是喜欢的,怎能不被动摇?她再没办法若无其事的欺骗自己下去。 那晚,她把被子卷来卷去,把自己卷在里面,呆呆一个人,独自哭泣,哭了又笑。 她没想过,前世被重重伤害过的自己,还能爱人。 她那寂寥清冷,来自于人生的信任被摧毁,换来粉身碎骨的结局,这样碎成片片的她,是他将她失去的热情拾回来,重新拼上,使她的余生不再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 会试发榜之日。 一早贡院门口的大红榜前只有一种状况,就是水泄不通。 房家人没有满身臭汗的和士子们挤着去看榜,倒是几天前就将府里个头魁梧的家丁和力气大的小厮挑了一遍,派他们这一天出去看榜了。 一个挤不进去,两个挤不进去,三个挤不进去……这人海战术就不相信没一个管用的。 揣着满怀希望,但是房氏一家人人均故作镇定,都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佯装八风吹不动的房老爹照常在书房待着,只是拿着的书本是倒着的,娘亲绷子里的鸳鸯戳啊戳的,也不知戳成了什么,在家中静待结果的房时反而是神情最轻松的一个,他意态闲雅的和妹妹对坐院子的石凳,石几上,一瓶鲜妍的杏花盛放,小坛子里,装的是每年冬天从松针、竹叶上扫下来的雪,攒在坛子里,来年用来沏茶。 一旁用果泥、枣肉、山药、桂花,再用蜂蜜腌渍的蜜饯放了一小尖盘。 果脯是宫里的贡品,据说远从虞国渡海而来,水呢,来自某位皇子偶发闲情逸致让人去收集的雪水,然后眼巴巴送来让心上人品尝。 看来看去,也只有茶是自家准备的,总不算太过。 那日兄妹俩从碧落湖回来,各自换了一套衣服,分别出门的两个孩子一同回来,虽然算不上奇怪,让杜氏不解的是,这两个孩子去的可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房时知道妹妹要是不想说的事情,穷追猛打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所以,他对那天的事情一个字都没问。 闻人凌波他是晓得的,几乎每天来他家应卯打点,那位明融之也是京里名人,他妹妹的交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广阔而扑朔迷离了? “这些天,你准备好要同我说说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碧落湖了吗?”他飮了一口毛尖茶,果然茶香高雅、滋味醇厚。 “不说不成吗?” “成。”他回得痛快。 “如果哪天哥觉得非知道不可的时候,我可以说。”她浅笑,眼波流动,格外动人……只是诚意看起来有点欠缺。 房时似笑非笑的,像拿妹妹没办法的好哥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间人敬畏鬼神,却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信仰和能接受的事实程度有很大的差别。” “哥也要对我敬鬼神而远之吗?”她不见惶恐,反而更巧笑倩兮,将小手挤入房时握成拳的手掌。“你瞧瞧,我有体温,是热的,不是七月半会出现的那种。” “就算你真的是我也不怕,”他失笑,握紧妹妹的手。“我是要告诉你,你的人生不管要做什么都看你的心情,但不要忘记,我的人生中也有你,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房荇静静听着,慢慢垂下睫,心中漫着温暖的感动。“我只是想尽我所有的能力去做,想让我身边的人都幸福。” “那你的幸福呢?” “我不是还有哥?” “你啊,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得令人发指,怎么该聪明的时候又不聪明了?” “嘻。” 将将将! 突有锣鼓喧嚣,感觉像是朝着他们家而来,隐约的喧哗声由远而近。 房荇和房时对看一眼,心里都有数,接着相视一笑。 “我们进屋去。” 房老爹和杜氏也都在堂屋里,脸上一片喜色。 大门开处,报子敲锣打鼓过来,有人高举大红喜报,报喜的人们蜂拥着,一进院子便高声喊道—— “大老爷,捷报!京畿西城区什库街老爷房时,恭喜高中庚子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院子里早准备了喜炮,这时便劈哩咱啦的响起来,引得四周百姓都来了,脸上艳羡,在一片祝贺声中,房老爹和房时笑吟吟的上前应酬,接喜报,打赏厚厚的红包,下人们也给四周看热闹的人都发了喜钱,一片喜气洋洋。 三天后殿试,房时呈万言条陈,深得帝心,发榜,一甲居中,榜眼房时。 状元游街那天,万人空巷,争赌风采,房荇却在这天将明融之请到了自家的铺子楼上。 房符也不和他客套,端起一杯汾酒,郑重的对他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一口干掉杯中酒……只是没有酒量的人这一喝,就被辛辣的呛到了。 明融之先是咂舌,后来莞尔,这就是个孩子模样啊,他赶紧倒了茶给她。 总觉得她常有令人惊喜的地方,谁知道再多见一面,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有什么事,非要这么慎重?不会喝酒就别喝了。” “我也不讲那些文诌诌的感谢,但是公子高义,对我和哥哥施以援手,房荇特来致谢。” “房兄落水是你找到的,说谢字太言重了……我还未恭喜令兄,高中榜眼,将来青云有望了。” “多谢,我会将你的祝贺转告家兄。” 历经红尘生死起落,改头换面重新站在他面前,甚至坐在这里相对微笑,人生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她忽然想起,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一直在为那个家奔走,每天与人应酬,每天醉醺醺的回来,身为庶子的他有多努力想让家人过上好生活,他做了许多,才爬到那个位置的,而她,身为他的妻子,只是一味的争宠,从没有设身处地替他想过,有着那样屈辱身分的他,是如何艰辛的站稳脚步。 重活一遍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害人,沉溺于仇恨之中,不知人间疾苦,只是全心的专注在自己的痛苦上,对他怒目。 她哪里想得到,被仇恨桎梏心灵的自己,一生被仇恨所缚,那是很可怕的事,这一生将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 她也没想过,当她仇恨的时候,任何苦衷,任何委屈,都会消失殆尽,她不再是受害者,也成了加害人。 被那些颠顚倒倒的心事折磨,那些她铭记的,刻在心版上的,不肯忘却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明融之,一个她爱过的名字,在今生,那些让她齿冷的辜负,所有她曾受过的伤,她终于学会了忘记。 “姑娘给在下的感觉很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刚刚走近你一点,转眼你又离我很远,这种感觉让我很挫折不安……可否请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以前……或许是上辈子,做过什么让你伤透心的事,所以你不待见我?”几杯酒下肚,好像给他壮了胆,也问出自己放在心底很久的疑问。 “我和你,要从远一点的时候开始说起。” “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就当笑话,或者是无稽之谈,听听就好。”她的心情很好,云开雾散之后,她居然有了聊天的心情。 她笑着,眉飞色舞,双眼闪亮,这,又是明融之没见过的房荇。 他抱拳,笑意横溢,好像他即将听到非常愉悦的事。“在下谨记教诲。” 她暗自叹气,想欺负他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这么年轻眉目飞扬,姿态如云的明融之……她重生后所有的事情并没有全部照她的意志改变,他没有,闻人凌波没有,就连她哥哥也没有……虽然他们的命运已和上一世不同,但都是她无法掌握的,其实,本来就不该是她能掌握的,她只盼走到最后大家都能幸福。 “公子上辈子辜负了我,所以我见你一次,就怨你一遍。”她冷不丁丢下令人惊愕的话。 有始必有终,今日,她就好好的做个完结吧。 她沉默的看着他,明融之发现,她眼里交织着很奇怪的东西,然后,他也缄默许久,两人你喝一杯茶,我帮你续一杯,最后只能叫楼下的伙计重沏一壶上来。 第三十二章 “原来怪力乱神之事让人不得不信。”他干笑,他们之间无论怎么分析解释都是无解,他不相信她是那种胡言乱语的人,这么伶俐通透的“疯子”绝无仅有。 “是我自己识人不明,怨得了谁?”人会变,情难,谎言也很公平。 明融之一片苦笑。“姑娘这般嫌弃在下,还让我生受,这是要我自认无良还是担那薄幸的负心汉之名,我这亏大了……” “你亏了吗?要不我作些弥补好了,你要记住大历二十八年那一百三十三艘船茶叶,如果可以就都换成米粮吧,无论黍粟稻米或稷麦菽麻,能买多少是多少。” 那年庆州大灾,五谷无收,他要是把买茶叶的银子拿去买了谷粮,可不只能赚到钱还有声誉。 那年他因为一百三十三船茶叶被盐铁司查扣,本钱身家几乎赔光,这就是他打起她爹娘产业的开始。 “你——我不懂。” “现在不明白没关系,大历二十八年,你只需记住这个就好。”这攸关他的人生是一败涂地还是更好,就看他自己了,毕竟这一世,不会再有第二个房荇爱上他了t. “我……还是不明白。” “要不明公子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她不会奢望她说的话明融之会一字不忘的记着。 “为什么?如果我是那么无情的男人?”他实在难以相信,短暂的沉默后,改变了话题。 “我能送给你的,并不是原谅,而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无论那些疼痛有多叫人愤恨,这一刻都无须计较了。 她真的释怀了。 明融之深深的看着她,看着她灿若明星的笑靥,想起了她之前眼泪,心旌摇曳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你的眼泪,你的悲伤,我,不想成为你的眼泪,我不想成为你悲伤的记忆,等下辈子再见,我会先认出你来,等再次遇见你,我会先爱你。” 那天,明融之是怎么回到家的,他不记得了,本来带去要还给房荇的花鸟图又原封不动的带回来,他,忽然舍不得了。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她那么明白的说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里面的含意只有一个,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 房时最后被外放到洛阳,得到派令那天,即刻起程。 留在京中就任的状元公进了翰林院,榜眼的房时虽说不是京官,但洛阳是个特大城市,论权,却是今年三甲之最。 为此,杜氏忙得大半个月睡不好,四季衣裳鞋袜,吃食点心,他习惯要用的用具……恨不得全部家当都给他搬上车,所有儿子用得到用不到的,所有能想得到的东西都备下了。 “娘,这一路又是车又是船的,洛阳城那么大的地方,还怕没地方买东西吗?”房时苦劝。 倒不是他想花钱,是看母亲太劳累,心中不舍。 杜氏点头称是,转过头又张罗一堆东西。 十月,房时大包小包,堆了三辆马车,离家赴任,一家人依依不舍送了又送,杜氏哭湿好几条帕子。 房家,忽然就好像空了下来,几个人都不太习惯。 这年年底,宫里也有不少事。 万岁爷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京城里,皇宫内,大肆庆祝,广开宴席,太子既然确立,依旧住在宫里的皇子们就必须搬离西处所,皇帝在同样的吉日里赐下封号,允许他们建府别过,城东好几块地皮在同一个时间浩浩荡荡动起工程来了。 随着年纪渐长,原来接掌户部和刑部只空有名头的闻人凌波,接掌了两部的实际运作,新官上任,开始了天天忙碌的生活,亲王虽不必早朝,案前公文却堆积如山,令人头痛。 六部里,不是他责任归属的,他管不着,户部只要照着旧有的规矩去走,大抵不会出什么大错,刑部可不然,那种除了血腥还是血腥的地方,案件何止千万,旧档、无头公案,想沉冤大白的,除非一把火烧了,否则,即使花上半辈子也休想查清楚。 他埋首在案牍里,该办的,着人去办,该查的,谁敢敷衍他,他会让你后悔从爹娘肚子里出来,进入轨道后,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不能时时见到房荇,让他心急火燎,秋未冬初的天气嘴角却长出只有夏天肝火旺盛时会有的嘴泡。 见不到人是吗? 他就用写信的。 不拘什么形式,随时想到什么,纸笔拿来就写,写完就唤来阿青跑腿,可怜阿青一双腿都快跑断了。 一天一封,聊解相思……不不不,这根本解不了什么,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继一十八封信送出去之后,闻人大人丢下笔,为什么深夜寂寂,他得一个人待在衙门里看公文? 他毅然决然的踏出刑部大门,马蹄翻飞,直奔他心心念念那人住的地方,完全不顾刚从房家回来,正往大堂过来的阿青。 “爷,房姑娘让我带话,说请您有空过去一趟……说有要事……”忠心的小厮只能看见主子的背影,阿青喊了一嗓子,大人啊,您究竟听见了没?他可是把话带到了啊! 未曾生疏的翻墙技巧,闻人大人很利落的翻过墙,直趋伊人窗下。 好像算准他来了,窗适时的打开,露出房荇素净的脸。她发上什么饰品也没有,就一根缎带系着青丝,一件半旧的绣花裙子,闻人凌波却觉得她很美。 “你来了。” “我来了。”看似空洞没有意义的对话,只有彼此知道那其中累积了多少日夜的思寐。 看着已经许多天没见到的小脸蛋,闻人凌波累积已久的疲劳忽地一扫而空。 “嗯。” 他似乎自从认识就不曾在她面前自称过本王,或者是用那种以上对下的态度和她说过话,他一直是这样,宛如他们是平常的朋友,他从不拿权势压她,来家里的时候,见她帮着母亲做事,还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接手,减轻她的负荷什么的,这些天没有见面,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觉得特别想他。 就算他每天写信,也不太能安慰她什么,看完信,反而觉得更加空虚。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很久没看到你了,”他忽地露出一丝腼眺,见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忍不住要求,“今晚月色正好,出来赏月。” 月亮真的不是重点,他只是想,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看看彼此,聊家常,无论做什么都好,他想和她在一起。 房荇睨了一眼只有几颗星子的天幕,这赏的是哪门子的月? “你……用过饭了吧?” “随便扒了两口。”心情不好,工作量暴增,有时间吃饭不如拿来睡觉。 “你从后边的门,有个甬道,到灶房来,我给你做点吃的。”她往窗口伸出一点身体,手指着角落的一旁,一绺青丝从肩后滑到前胸,风吹来,拂过闻人凌波的袖和手。 “做吃的吗?你下厨?”他感觉到那搔痒,一下直了眼睛,声音也沉了。 “快过来。”房荇缩了回去。 闻人凌波心花开得像草原一样茂盛,拧头就往后面去,几个拐弯,在檐廊下看见了手提着灯火的她。 后头的灶房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房荇吩咐过,所以留着微微的灶火。 闻人凌波从来没来过灶房,只见几个大灶,半贴着墙壁的烟囱,其中一个灶上放着蒸笼,微微冒着烟气,橱柜整齐的摆着碗碟,而梁下垂吊着许多许多可以存放食物的吊篮,虽然看起来东西杂物很多,却一点都不显脏乱。 “你坐一会儿。” 闻人凌波高兴的坐下,双手撑在木桌上,看着忙碌的她。 房荇将围裙系上,然后先将几根木头加进灶眼里,让火势变旺,大锅里的水慢慢煮开,接着她从盖着干净棉布的碗里拿起一颗红艳艳的西红柿。“先吃点这个。” 他接过,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 她转过身拿起下午就先擀好也醒好的面团,三两下用菜刀切成细白的面条,此时锅子的水也开了,她将面条丢进锅中,拌了几下,接着将葱和辣椒切成碎末备用,最后拿出一个大碗,将另外一个小锅里乳白色的汤汁舀了两大匙放进大碗,见大锅里的面条半浮上来,用笊篱捞起也放进大碗,最后洒上方才切的葱和辣椒末,再放上两块卤透的猪脚和莹亮的卤蛋,放到闻人凌波面前,又转身去拿了箸和汤匙。 “好香,你……今日忙了半天了吧?”很香、很香,香得他很感动,香得他想将她拥抱入怀。 爱情啊,让人又笑又煎熬,并快乐着。 第三十三章 “过两日是你的寿辰,我想宫里会给你设宴,所以我就想给你下个面吃,希望你寿比南山长,年年都有今日。”在木桌的对面坐下,脸蛋带着被热气蒸腾酡红的美丽,她轻轻笑着说。 “我们一起寿比南山长,年年都有今日。”和一个人一起到老是什么感觉?他想和她一起到老,一起同桌吃饭,同一张床睡觉,一起看花开花谢,到白头,做什么都一起,都一起,那该有多好…… “快吃吧,都凉了。” 闻人凌波把一碗寿面吃得涓滴不剩,心满意足。 烛火荧荧,灶房里一片春意盎然。 吃过寿面的人无论如何不肯就此回去,好吧,寿星最大,她慢慢陪着他走着消食,月光透出云层,将空旷清凉的道路映照得银白清亮,两道影子参差不齐的散步,一前一后,一前一后。 “明年,我让人来提亲好吗?” 房荇没有回答。 “不愿……吗?”闻人大人担心了。 “好……不过,”她笑得艳若盛夏绽放的蔷薇。“当你要纳妾,或因为许多不得不的理由要往内院放人的时候,请一定要告诉我,我能理解的。”而且,会走开的。 身分摆在那里的他,或许是荣华富贵的保证,却也注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空谈,是奢望,是上一世,这一世,或下一辈子也不可能成真的事。 但因为爱他,原来她做好孤老一生的准备可以往后延。 她愿意嫁,不奢望一辈子,因为他的宠爱,已经是多出来的了。 她想要这些命运给她的恩赐,那些人生不确定的,她不愿意再想。 “不会有那天的!”他语声铿锵。 她笑了。 闻人凌波看着她的神情,微微有些迷乱,那种抓不住她的不安又错乱的浮上心头。 “你回去了吧,早点安歇。”房荇送他一小段路,今晚真美。 他不说话,悄悄挽了她的手,转过身,换他送她回来。 不知不觉,来到房家大门,房荇不知不觉又往回送他一趟。 情长,而路太短。 两人害羞又羞涩的送过来又送过去,天上好不容易露脸的月亮都看得出来这对小情人舍不得分手,差点笑歪了嘴。 旧的一年很快过去,雪藏春暖,又是新的一年,房荇满十四岁了。 春末的四月,房家传来青天霹雳的消息,房中书侍郎被以“擅权植党”和、六赃中的“受财不枉法”两项罪名,被言官上告,与房子越来往密切的一十三名官员一起镀铛入狱,全数关进刑部大牢。 杜氏听到这消息几乎昏厥,但是她终究不是寻常妇人,慌乱过后便打起精神来,“我出去想办法!”她得去丈夫的同僚家中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因何而起?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或许不羁,或许有几分狂浪,却不是那种不懂为官之道的人。 “荇儿陪您一道去!” “你待在家里,那些地方你去不合适。”平时,让女儿低调的出入铺子,她不怕人家说什么,可现下是非常时期,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房荇也知道母亲的顾忌,她转头。“琴曲,你跟着夫人,该带的人手都带着。” 她力持镇定,上一世的她出嫁前从不曾插手过家里的事,对爹娘,包括娘亲外公,对那些所谓大人的事情漠不关心,一切的一切,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但是知道了又怎样,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这回,预知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发生了,即便同样的事又发生一遍,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但是被诬陷下狱的爹,她不会再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光着急却无能为力,她已经错过一次,大错特错,这次一定要查出来,究竟是谁在和他们家人过不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替爹洗脱冤屈! 杜氏回房换了衣服,临行还不忘叮咛房荇,“这件事别让你哥哥知道。” 春节时,百官封印,房时从洛阳回来了一趟,但元宵一过,他又匆匆回去,此时若家里出了事,依他的性子一定是放下一切,连夜兼程赶回来,但外放官员不得圣上诏令是不能私自进京的,若是被抓到小辫子,少不得又有徇私枉法的脏水要往他们家泼。 他们现在禁不起雪上加霜,除非到万不得已……暂时,就什么都别说吧。 房荇在堂屋的梁柱下站了一会儿,并没有下人想象的哭泣或是其它表情,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今日一早下人因为看粉樱开得好,便折了几枝插瓶的娇艳花瓣,半晌后,慢慢回房换了衣裳,出门前吩咐萼儿,“把家看好,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小姐也要出门?”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去看爹。” 看爹?那不就是老爷……可老爷如今人在开部大牢啊! “小姐,那种地方,你不可以一个人去,你起码把花儿和房福带上,要不,还是萼儿跟小姐一起去吧!”大牢,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听说关在里面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恶徒,平常的大男人进去也会被吓得腿软,小姐可是金枝玉叶的人,哪能去那种地方? “你去准备一些给爹的吃食和保暖衣物,让我带去。” “是。” 房荇最终还是带上了丫鬟和小厮,她没心情去计较这些小事,要她带她就带吧。 坐在马车上,她心思电转,所谓的六赃,说穿了就是贪污,贪污罪名可大可小,这天下,或许有清净廉明的官,却没有不会收受贿赂的小吏,但是她父亲不在尚书省,六部里毫无油水可揩,中书侍郎不过是替中书令管理事务,既不管人事升迁,想卖官鬻爵也轮不到他,即便真有贪墨之事,或是罚俸,又或者停职回家自省都有可能,就看在上位者要轻轻放下还是予以严惩。 复杂的是“擅权植党”这罪名,历朝以来,为人君王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一旦犯了此罪,抄家灭族或兴大狱都不是没有前车之鉴,但是一切都还未明朗之前就打入大牢,这又是为什么? 刑部大牢的狱卒知道她要见的囚犯是房侍郎,连忙将她塞过来的银锭还了回去。“上面交代下来,若是房小姐来了,绝对不可以刁难……不……要好好招待。” 她仍把那锭重约十两的银子推回去。“有劳这位大哥了,我爹在这里,还请多照看。” 刑部归闻人凌波管,想必是他打过招呼了。有他在,其实她也不是很担心父亲会受虐待或刑求,但是人在大牢,哪抵得过在家舒心?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狱卒哪有不收的道理,嘿嘿笑之后,收下银子,因为收了银子,对她带来的酒菜和衣物也就没有太过为难,只略略看过就让她带进去了。 “小姐请往这边走。” 在狱卒带领下,房荇经过层层阴暗潮湿的石阶,每一间牢房都臭不可闻,火把根本提供不了什么照明作用,里面的人影影绰绰,戴着手铐脚镍的手脚叮铃当啷响,那些偶尔转过来的狠戾眼神看起来更加令人恐怖惊惧。 房荇掩着惧意,来到一间被隔离的监牢栅栏前,那里面不像其它房间什么都没有,看得见一张干净的木床和小几,“谢谢这位大哥。” 狱卒点点头。“有事就叫我。”说完便转身走了。 她扳着铁栅栏,语带哽咽的喊了一声,“爹……” 身穿囚衣,就着小油灯正埋首看书的房子越抬起了头。“荇儿!” “爹!”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娘不放心爹,荇儿也担心您。”父亲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人明显比几天前清瘦了一些。 “这件事别告诉你哥。”房子越盘膝坐在地上。 “娘也这么说。” 房荇静静的蹲下去,父女俩隔着铁栅栏相望。 “你娘呢?她还好吧?” “娘很好,她出门去替爹设法了。”她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递进去。 “叫她不用担心,这一切都是小人作祟,大家等着瞧吧!”房子越十分生气。 那天早朝,言官当着一干国家重臣上告,首辅宰相很快乐的落井下石,说道:“结党营私,为官大忌,理应重罚。” 一国宰相都这么说了,其它大臣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多说一句不是。 “爹指的小人是……”果然爹是被人陷害入狱的! “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本可大事化小的事情,因为某人蓄意将事情扩大,变成今日局面。 第三十四章 那日下朝,皇帝陛下将两人分别叫到御书房,眼色不善的看了他和水素弦。 “诸卿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不替朕分忧解劳就算了,如今唱的是哪一出?” 据说,这两人还是平民的时候就不乐见彼此,后来又为了争夺一个女子关系更加恶劣,最后同朝为官,就像一段斩不断的孽缘似的,现在连家事都闹到朝堂来了。 “首辅你说!”皇帝开始点名。 “微臣愚鲁,不知道陛下所谓何事?举发房大人是言官上告,与微臣无关。” 他撇得一干二净,一眼都不屑给那姓房的。 “素弦。” “微臣在。” “还要朕挑明着说吗?那言守正是你的人,你把他当枪使啊。” “微臣惶恐!” “那你要收回诬告一事吗?” “微臣不能不愿也不必!” “好你个不能不愿也不必!”看着自己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真想叫这两人出去外面打一架,谁赢了,输的那个以后都不许再啰唆! 只是这混蛋宰相也太不把他这皇帝放在眼底了。 “房卿。” “微臣在。” “言官告你一事,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陛下不可被片面之词蒙蔽。”硬要将白布染成黑布,只有黑心人做得出来。 “爱卿说朕昏庸吗?”他口气很不好,今天不好好治治这两个不体谅他为国事操劳,还找事给他做的臣子他难消心头之气。 “微臣不敢。” “一个不敢,两个也说不敢,结果你们都干了什么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两个不和是为了什么事,为了一个女子闹得颜面扫地,你们说这话传出去能听吗?” 皇帝摔杯子了。 “陛下,那是臣的妻子,不是普通女子!”混蛋!房子越毫不客气也不忌讳的瞪了看起来人模人样,其实是衣冠禽兽的水素弦。 都是你的错!你让万岁摔杯子的! 那人也不相让的瞪过来。无聊! “朕本来想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吗?”万岁爷问向首辅大人。 水素弦紧紧闭了嘴。怎么放下?他到底是为谁奋斗这二十年的…… “陛下,微臣敢问陛下,觊觎人妻又该当何罪?”房大人趁机也落下一块大石头,若能打死这个混帐宰相,天下就清净了啊! 万岁爷不耐烦了,妄想当这两人的仲裁,根本是自讨苦吃。“你们两个……房卿,你被人抓到把柄,可见为官处事尚有不足,你去刑部大牢坐坐反省,如果反省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一直住下去;水卿,你回去给寡人想想,江山国家和女人哪个为重?你回府闭门谢客,另外国库空虚,罚俸三十万两白银,没有朕的谕令,哪个都继续待着,不许出来!” “臣,领旨。”看起来谁都没有讨到便宜。 两人悻悻出来,门外太监只见两位位极人臣的大臣互瞪一眼,互相甩袖,各自分左右离开了御书房。 万岁爷听太监禀报,把案桌上的东西全扫,接着起身摆驾凌霄宫去找他最为宠爱的贵妃诉苦了。 房荇从刑部大牢走出来,一眼便看见候在外面的闻人凌波。 他身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阿青,另一个是侍卫,再后面,则是她带来的丫鬟和小厮。 阿鬟和小厮没见过这等场面,都缩在一旁……看起来在调教下人这方面,她是得多下点工夫了。 他身穿官服,显见是从刑部直接过来的。 果然,房荇来探监的消息一早就传进闻人凌波耳里,他一接到通报,即刻丢了看到一半的文书,赶到大牢来。 大牢,那森森的高墙,别说百姓路过宁可绕着远路走,也不想触霉头的地方,皇室子弟更是视这里为不祥之地,他却什么都不想就来了。 为了让他们父女能尽情说话,他守在门口,却不知惊得整个刑部大大小小都没有人敢坐着。 “谢谢你上下打点,我爹在里面没有受苦,多亏了你。”因为他的缘故,她爹在里头算是被厚待了。 “房大人可是我未来的岳父,我怎么能让他在牢里受苦?”闻人凌波说得一派理所当然,只因下令关押的人是自己的皇帝老爹,他作不了主放人,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在牢里受苦。 房荇的心尖因为他暧昧的态度轻颤了下,轻昂头,看着他清朗的眼神,下巴的线条,眸光漾起淡淡温柔的波光。 闻人凌波深深看她一眼,总觉得她的心思不似表现出来的轻松。“你的脸色不好,人瘦了一点。” 总觉得每见她一次就更瘦点,本来就称不上丰腴的身子,现下俨然如一枝临风芍药。 是因为忧心过度吗? “不要担心,你有我。” 那么坚定的语气,那么蛊惑人的声音,带着男性的力量,轻易的就让她软弱下来。 “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试探的问。 “去哪?” “进宫,我向太后提过你,她老人家说想见你。” “这时候?” “别紧张,她人很好的。” “我得回去换个头面衣服什么的。” “那些东西我都替你备好了,你去换一换就可以了。” “我不曾进过宫,那些礼节我都不懂。” “不就宫殿多了些,样子气派了些,没有人带路,一定迷路,还有就是太监宫女多了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带着,要什么礼节?!见着祖母,你笑就对了。” 这人,这么轻描淡写,是为了让她心安,她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房荇进宫了。 皇宫是禁止官员骑马乘轿的,闻人凌波却是除了帝后以外可以在宫里自由出入、骑马乘轿的唯一一个皇子,就连太子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因为他以前曾受过寒毒,身子不好,所以得以乘轿入宫,即使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依然享有这特权。 过了后宫门,他们避开了皇帝的步辇。 和她隐在暗处的闻人凌波低头问她,“想见陛下吗?” 她摇头。皇帝日理万机,这会儿,不知道要去的是哪个嫔妃的宫殿休息,她别坏了人家的好事才对。 所以他们就避开了。 他们在宫门前等了一下,很快便有两个太监将他们迎了进去,殿门后,自然换成了身分矜贵一等了的宫女。 寿康宫或许比不上帝后的寝宫大,可是在房荇看来,那典雅和沉潜的气派,却可能是帝后的寝宫远远所不能比拟的,从踏入宫门的那一瞬间,那到处走动却寂然无声的宫女,那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人不得不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太后并没有房荇想象中的满头银发,因为保养得当,反而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 她也不像一般印象中的难以亲近,或是慈祥和蔼,而是有一种岁月淬炼的精干,在举手投足中让人不由自主敬畏,不敢随意。 老人家精神很好,问了很多事情,房荇恭恭敬敬的回答,态度恰恰好,不阿谀,不亲昵,严守着中立,只是从言谈间感觉得出来,太后对她的出身了如指掌,她爹、她哥、她娘,都问了几句,看似不经心,却让房荇冷汗直流。 她心里不得不腹诽了一顿她身边笑嘻嘻的男人,自家底细被摸得明明白白,肯定是他在老人家面前贡献了不少消息所致。 闻人凌波却是朝着她偷偷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他没那么多嘴长舌好不好。 这一来一去,房荇的背立即湿了一块。 皇家不是一块善地,即便是看似退居寿康宫养老的太后,依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 “重赫这孩子虽贵为皇家子弟,但日子过得也非顺风顺水的,虽说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有关兄弟长辈的不是……你得多疼着他一点。”她在这座皇宫生活了一辈子,就因为太明白有些阴暗事永远也不能说,但这小孙儿却是她一手养大的,说什么她都得给他一生的富贵无忧。 房荇没想到太后会说出这些看似真心的话,这要叫她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然而,更令她没想到的,陛下来了。 皇帝屏退左右,穿着紫金竚丝袍子一派悠然的入了内殿。 “儿臣见过母亲。”很家常的见礼,没什么刻意的皇家气派。 “皇帝怎么有空来寿康宫?” 母子几句寒暄问安后,皇帝转向闻人凌波。“朕听说你进宫,怎么着,心里只记挂着太后,就不曾要来见见父皇?” 第三十五章 “父皇上回可是让儿臣吃了闭门羹,儿臣哪敢一再的惹父皇发怒?父皇日理万机,儿臣就不去打扰了。”看似毕恭毕敬,言词中却没多少恭敬的成分。 “你这泼猴,才多久就跟朕急?朕听说房大人的千金也来了?”皇帝笑得欢愉,压根没把儿子桀骜的态度放在心里。 被点到名了,房荇只得出来伏地叩首。“臣女房荇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万岁!” “容貌和你娘长得有几分神似。” “陛下见过臣女的娘亲?” “你不知道吧,你娘曾是名动京城的绣娘,一幅八展堆锦绣屏誉满京城,不过,没多久就嫁给你爹,那幅绣屏几年前让重赫要了去,如今在襄王府里吧。”绣娘多如牛毛,他却自从见过那幅绣屏后,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绣技了。 房荇蓦然想起她在襄王府见过的那八扇屏风,居然是她娘少女时的绣品。 “几个月前,国子监卫蘅给朕送来了一幅春燕图,那春燕活灵活现,花卉与活物一模一样,只可惜是件半品……放弃一举成名天下闻的机会,你不遗憾吗?” 他挥手,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太监双手送上来一幅卷轴,正是房荇那没能画完的春燕图。 皇帝今天看起来心情极好,侃侃而谈,多年来被国事政务积压,太后难得看见儿子如此放松自然的时候,挥手唤来贴身宫女给每个人都重新换上茶点。 她对这件事也挺有兴趣的呢!招招手,又让太监把那幅画拿过来瞧瞧。 “对臣女来说,家人比任何物事都贵重。”这些人精,明明知道她为什么舍了画,还要来套她的话。 “要不这么吧,你入宫来当朕的宫廷画师。”这不是问句。他一生对琴棋书画,无一不喜,这世间万物也没有什么不是他的,宫廷画师地位清贵,如果她答允,可是历朝首位宫廷女画师,地位,不言可喻。 “如果民女答应,可以换民女的爹回来吗?如果陛下能答应,民女对进宫也没有异议。”她说得非常坦然,神情没有丝毫作假。 “我不答应!”闻人凌波从中打断两人谈话,也不管是不是大不敬。 她竟然随便就答应,她要入了宫,他怎么办?不会要他苦守寒窑吧? 皇帝轻轻的眇他一眼,不置可否。 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的。 “你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了他,许多人来向朕求情,都快把养心殿的门槛踩坏了。”包括这看上人家闺女的么儿,包括居然公器私用、以八百里加急文书上呈为父求饶奏折的房时,现在就连房家女儿也同他谈起条件来,这一家子,他到底是欠了他们什么吗? “陛下慈爱!”房荇又跪了下去。 “这倒是头一遭,朕听见别人说朕慈爱……房子越呢,朕只是让他去醒醒脑子,让他别老是以为冲撞朕都没事,你若想让你爹那个顽固早点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你这宫廷画师,朕是不敢要了,怕他跟我翻脸,”他笑指脸色焦黑的闻人凌波,也没有让房荇起来的意思。“你就拿幅画来换吧,先说了,要随便敷衍朕,那可不行。” 以后和那个老顽固也算亲家了吧,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什么时候画好,让朕满意,你爹就什么时候回家。” “叩谢陛下皇恩浩荡!”房荇喜形于色,这次叩谢,发自内心。 三日后,她又进宫,给皇帝送上一幅往后流传千古的《皇帝步辇图》。 图中,皇帝端坐由六名宫女抬着的步辇上,另外有六个宫女分别在前后掌扇和手执华盖,皇帝面前有两名官员拱手而立,远远的花荫深处,有个看似匆忙而来,乍然见到圣驾,不知道该躲还是该迎的宫女,皇帝的威严自若,官员,宫女的天真活泼,人物生动真实,跃然纸上。 “罢了罢了,朕后悔了,应该把她留在宫里头的。”皇帝老爷叹气,如是说。 同年六月六日,皇帝赐婚,将中书侍郎的女儿赐襄王为妃。 房家人艰难的接下圣旨,神情却不见任何欢欣的喜色,家中从上到下,一片忧心忡忡,愁云惨雾。 因为房荇病了。 一开始只是睡得多,很容易就一睡半天,京里知名的大夫都请来看过了,那些大夫开的药方子离不开一些补血、补气的药材,药炉的炭火没熄过,一大碗的药汁三餐加宵夜,吃得房荇一看见黑漆漆的药汤就皱眉,但是每次她让萼儿端出去,母亲却不厌其烦又热过一回再端回来,她最后总是因为不忍而捏着鼻子喝下去。 杜氏每回看她吃药便鼻酸。 但尽管房荇吃了汤药,人却睡得更多了,一天里几乎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气色渐渐虚弱,眼底一片青色,连下床都不能了。 一怒之下的闻人凌波直接把太医院中后宫嫔妃们最信任,也是整个大历朝最有名的太医拎来,好脾性的太医没生气,得知要看的病人是谁,倒是细细号了脉。 “耗神,思虑过重,血气精气都不继,需好好将养。”如同之前所有大夫的说词,一字不差。 “不用开方子吗?”闻人凌波心底发凉。 “微臣看过房小姐之前服用过的药方子,那些大夫大多对症下药,不需要再添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思虑过重,血气精气不继。 听起来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劳累过度了。 太过劳累,好好将养着就好了。 “太医都这么说了,我们要相信太医,不会有事的。”房荇笑着让太医回去了。 改变命运,就必须付出代价。 这代价,就是她的命吧? 原来是这样。 我命皆在我手中。她曾经那么傲慢的以为自己可以修改命数,可以改变那些过去发生的事,谁知道命运在最后狠狠的、森冷的嘲弄了她一回。 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掌握里,只是她没有察觉,时间的洪流是连鬼神都不可逆的领域,她凭什么以为薄弱的自己可以颠覆既定的轨道? 不过她笑得很欢愉,不管怎么算,她还是划得来的,用她一个人换家人的平安一世,无论如何,还是很划算。 这算命运对她的慈悲吗? 怎么办?她一点都不想感谢。 房荇把目光投向一直守在她身边的闻人凌波。 不无遗憾吗? 有的,怎么会没有。 曾经有多幸福,就有多凄凉。 她想和她挚爱的男人共度一生……不不,不用一生,给她一些时间,她想给他纳一生都穿不完的靴子,一生都够替换的袍子,如果可以,她还想替他生个孩子,那样起码她走了以后,他不会太孤单…… 她以为自己这一世会无限苍白,却何其幸运遇见他,让她的人生有了色彩。 这么好的男人,值得她拿一切去换的爱情……多残忍,他们的爱情只能像流星划过。 “我好矛盾,想见你又不想见你,怕让你留下我很丑的记忆。”她伸出手指,想去碰他的。 “别胡说,不许你胡思乱想,你要记得,你还欠我两件事。” 看见两人的模样,一屋子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看起来好舒服,真想出去。” 四处都是枯枝落叶,秋日萧瑟的模样,她却说真美。“嗯,等天气好,我们去郊外骑马,然后在春天花开的时候完婚。” 她说好,本来苍白如纸的脸色漾起如珠如玉的淡晕。 嫁给他吗? “所以你得赶快好起来,做本王的王妃,这是第一件事。”他强硬的要求。 她摇头。她怕自己会做不到了。 闻人凌波近乎凶猛的瞪着她。“第二件事,你要活下去,你如果胆敢违背这两件事,你欠我的,就算逃到阎罗殿,本王都会去讨回来。” 房荇伸手抚着他也瘦了一圈的脸,将本来想讲的话悉数咽进肚子。“……说什么呢?我还好端端的呢。” 这样什么都说好的房荇让人心惊,他撑着,就算入夜也不睡,他死死的盯着她尚称平稳的鼻息,蒙朦眬眬中打了个小盹。 本来闭着眼睛,看似入睡的房荇彷佛用尽力气的睁开眼,定定的看着这对她情深意重的男人,小小的梨涡泛起如花将谢的笑。 她本来想安慰他说,我们一生都在经历离别,差别只在于早和晚,而不是要或不要,不过,想说的话再多,都好像来不及了。 “……重赫,对不住,我要先说再见了……” 第一次叫他的字,不料也是最后一次。 尾声 【尾声】 重赫重赫重赫重赫…… 她的脑子里乱糟槽的一团,光与暗,明与灭,一开始感觉漂浮的身体忽然越来越沉重,她努力的想抓住什么,却在落空后,迅速的以论异的速度掉了下来,她放声尖叫—— “荇儿、荇儿,你醒醒!” 她霍然睁眼,视力所及,雕花图样的木条横在她眼前,她用力的呼吸,空气出乎她意外的美好,顿时觉得活了过来。 猝不及防的,她整个人被箍进一个灼热烫人的怀抱。 她慢慢的移眼,看见一双如沧海明月般灿烂的眼眸,眼眸的美人,是年轻刚硬宛如会发出无限光辉的男子。 他素来沉静,此刻却微生焦灼,眉宇打着小结。 她看着他,知道了他是谁。 有什么在激越的唱歌,有什么在喜悦的长啸,心底生出艳丽巨大的花朵,在晴空里灿烂的化成烟火。 她忘记了所有语言的能力,被狂大的欢喜淹没。 也不知道谁家的小孩一直抽抽噎噎的哭着,一边还有人不停的哄着。“世子爷,王妃娘娘没事了,您就别哭了。” “我……这是哪里?”谁家的孩子哭得这么凄惨? “马车上啊,你睡迷糊了吗?” “马车?”是的,她头顶上的是马车里的雕花,那么……她还活着? “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有些担忧的摸上她的额头,没有特别的温度,怎么说起话来迷迷糊糊的?可那侧着头的模样却特别可爱。 他耐心的解释,“我带你回娘家,半途你睡着了,我才叮咛欢儿不要吵你,怎么你就醒过来了?是作恶梦吗?不是很久不作了?是否最近太累了?” 对他一迭声的疑问她都不回答,“回娘家,我爹娘都在吗?”她掐他的脸…… 这里不是茫茫虚境,不是镜花水月,也不是庄周梦蝶,更不是黄粱一梦……都不是,那么,是很真实的存在……喽! 她的手使力倒不小,他没喊疼,反倒觉得光天化日下被娘子吃了豆腐,有些开心。“怎么会不在,半个月前岳父、岳母就已经派人带口信过来,说明日大舅子的新生儿洗三,叫我们要提前到,帮忙招呼客人,你忘了?真的是睡胡涂了。”洗三是大日子,房家一门皆是朝中大员,他们又是姻亲关系,除了送礼,人是一定要到的。 大舅子……“房时……哥有儿子?对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这回事。”她差点咬到舌头,她……刚刚是梦到以前的事了吧?那以为自己濒死,后来却奇迹似的好过来的记忆…… 她紧紧抓住闻人凌波的袖子,无法言语。 “不如我们改天再去吧,你看起来不太舒服。”他一脸忧色,低声吩咐着。 “阿青,让马车回去,我们去找大夫瞧瞧。” “王妃,萼儿扶您。”伸过手来的是萼儿。 房荇错愕的看着她,眼中夹着水光。是了、是了,萼儿梳了妇人头,她两个月前成的亲,嫁给了阿青,还是自个儿为她准备的嫁妆,她怎么就忘了呢,这记性! “我没事,哥的第一个孩子我怎么可以不到。”她掀起车帘唤回阿青,这才注意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了。 “不成,为夫的以为我们还是先去看大夫,阿青,你先去告诉舅老爷,说我们随后就到。”闻人凌波将房荇扶起来。 她依旧抓着闻人凌波的袖子不放,生怕这一放,他会消失。 “怎么了?”他的口气带着不自觉的宠溺。 “你捏我,我好没真实感。” “把你捏哭了我可不管。”他怎么舍得……他俯身,吻她。 族拥在马车外的下人齐齐将脸转过去,然后很有默契的一致对外围成半个圈,不让外人看见,虽说在王府这对夫妻也常常亲热,但这可是外头啊! 房荇被吻得晕头转向,两脚发软,忽然一颗圆珠般、穿着青面白底小朝靴的人影从车门外窜了进来,很不识相的从闻人凌波的胳肢窝下穿过,直接扑向房荇的怀抱,哭声震天,眼泪鼻涕狂喷,全抹在房荇的胸口上。 “娘只抱爹,就是不要欢儿……” 因着想让妻子好好睡觉,被勒令抱出马车另外坐的小胖子在挣出琴曲怀抱后,爆发了。 还没好好品尝妻子香甜的回应就被从中破坏,闻人凌波低声喝斥着琴曲,“怎么没把世子顾好?快把他抱开!” 琴曲一脸委屈的试着想将小胖子拉开,不料,他却抬起泪眼汪汪的肉饼脸蛋,再抹一把鼻涕,然后嚎啕大哭的告状。“娘……娘……爹坏,欢儿讨厌爹。” 房荇咽了好大一口口水,这和闻人凌波活生生是一个铺子出来的,别无分号。 方才的她只意识到闻人凌波的存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孩子从头到尾在一旁呜呜噎噎,哭花了一张脸。 刚刚,她把孩子吓坏了吧? 她搂过小胖子,接过琴曲递过来的帕子,揩揩孩子脸蛋上的鼻涕。“你是男孩子吧,男孩子不哭的。” 她和重赫是夫妻了,她刚刚怎么就忘了他们连孩子都生了? 真好…… 她一手圈住一个,将这对争宠的父子牢牢的抱着,“……谁说娘不要欢儿的,你们两个,我都要,都是我的心头宝。” 世事轮回,流转成缘,不管恶缘或良缘,每个缘结下,都是为了日后的重聚。 番外一 【番外一:游子】 上山的道路风大,刮得人肌肤生疼,少有人烟的古道两旁,几乎被高尖芒草掩没,若是挑这时节上下山的人,可是要吃尽苦头的。 这对他来说并不成问题,他只知道,那山腰上,有间庵堂。 那里,有他迫切想见的人。 石头垒的低墙,满是苔藓的屋瓦,庵堂带着经历岁月的颜色,可以一览无遗的外观却十分干净,可见平常很用心维护着。 他一反平常的不拘小节,有些绑手绑脚的掸着身上略微发皴的短打扮,因为不确定,又摸摸下巴,啧,急着赶路胡子忘了刮,她,不会因为蓬头垢面的老样子就认不出他来吧? 他老了吗?是啊,都过了这些年。 他重重的擂着木门,又想,手劲应该轻点的,他这粗鲁的德性会骇着里面的人,可下手轻了,在朔风野大的这山腰,又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这放不开的他,这心思忐忑的他,不管了! 吱呀——缺乏油润的门榫一响,门打开了。 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探了出来,是个比丘尼。 这种地方几乎是没有香火的,看见居然有来客,不管是经过还是专程到访,比丘尼马上挂起殷勤的笑容。 “小师父,我远道而来,敢问庵里的静尘主持在吗?” “主持师父不见男客,请施主见谅。” “请小师父通报,我与她是故人,你这么跟她说,她或许就会见我的。”他再接再厉。 比丘尼看看他,不作声,好半晌才说道:“请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一声。” “多谢小师父。” 他们是青梅竹马,还在母亲肚子的时候,双方父亲就玩笑的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他们从懵懵懂懂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未婚妻,两家大人相聚时,小孩也会玩在一起。 两家门户相当,时有往来,慢慢长大,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就很理所当然的以为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家中虽有万贯家财,却只是个商户,即便每年花出去的善捐和不乐之捐多到可以从京郊铺一条路直抵皇宫门口,上缴的税收一般人家几辈子都吃不完,即便如此,士农工商,身为三百六十行中最为低贱的商户的父亲还是要处处与人鞠躬,才能在行商的道路上少一点阻碍。 他不想自己以后也变成和父亲一样,他不要让人踩在脚下,他想自由自在的做自己,他也知道,要翻身,除了军功,没有别的路。 于是他从军去了。 从跑腿的传令兵做起,那时,西北苦寒,盗匪流寇,还加上异族铁蹄,枕戈待旦,日子非常不好过。 六年军营舔血,造就了他铁一般的功勋。 终于他回来了,回到那京城软红十丈里,功成名就的同时,也失去了她。 听说她足足等了他五年,年华老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嫁人为妾。 一年后,她那年迈的丈夫老去,她被元配赶出了府邸,当他寻去时,已人去楼空。 因为一再的错失,他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后来再辗转听到她的消息,她已经遁入空门。 那种日日夜夜的懊悔,一天比一天还要深刻的想念,让他放弃了所有,居无定所的行走江湖,满山遍野的找她。 她却说,她已经不再爱他,男欢女爱已是前尘,空山寂寥,长伴青灯古佛才是她想要的。 他重新在江湖浪荡,从此没有酒便无法入睡……每年,他总会来到这座山下仰望那山腰的尼庵……一年两年三年……这又过去多少年了? 肖不害没有等太久,那位比丘尼很快出来,告诉他的还是那句话,主持不见男客。 是夜,雨下的时候,一刚开始,润物细无声,但雨越下越大,禅房里的女子穿着普通的灰色袈裟,头戴灰色帽子,静静盘坐。 雨夜漫长,无休无止,雨声叮咚,扰乱人心。 她唤来比丘尼。“那人走了吧?” “住持……还没呢,都在外头坐了一夜,会生大病的,您去瞧瞧他吧,就算让他走也好。”小姐没出家的时候她是丫头,那时的她年纪小,小姐以为她不记得那位少爷了,她怎么会忘,那人曾是小姐心中的良人啊。 “他到底在执着什么?”凝望着窗子雨流留下来的痕迹。“不叫人安生。” “住持……” “知道了,给我拿把伞来吧。”回过头,一张绝世佳人的容貌出现。 她步出禅房,经过佛堂,踏出门坎,行过小院,打开了一向无人出入的木门,那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老树下任着雨淋,像迷路的小狗。 雨里,他听不见门开的声音,目色恍惚。 一把油纸伞遮住了他。 他看见了那慢慢蹲下来与他平视的水眸。 怔怔忡忡的,以为身在迷离的梦境。 “你这是何必……”她轻叹。 那欲说不能的风情,令他幡然醒过来,看见她已经湿了一半的肩头,赶紧接过她手中的伞,将伞移到她头顶,他无论如何都无所谓的。 因为看见她那张日夜思慕的脸蛋,他那双晦暗不明、带着狂气的双眼,幽深的摇曳着波光。 “我曾想过要在山脚下落户,就算只能远远的看着你也好,可是我没办法,就算只能在山脚下看着你在的地方,我都心痛。” “那你又何必来?” “我收了个徒弟,她告诉我要珍惜眼前人……请你珍惜我……”他的手如盘石,纹丝不动,不让半滴雨沾上她。 听见最后一句话,她的心重重的敲了一大声,耳里吵杂的雨声忽地远去,飞驰的血涌上了双腮。 “我已是千疮百孔……”她的喉咙干涸。 她表面上已经出家了却红尘,但实际上,她的红尘从来没了却过。 “我何尝不是。” 他的眼染了风霜,发有白雪,但是那有什么关系?他爱她的心始终热烈奔腾如少年。 她怜惜的触了触他的下颔,“这胡子该刮了。” “你替我刮吗?”带着满满的希望问。 “我还有两个人得带上。”她的笑容映在雨夜里,美得不象话。 晨雾迷离,陷于沉睡中的繁华京城逐渐醒来。 一辆双轴马车轻轻辗过青石板路,又在路上晃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幢幽静的四合院,这是一幢外表以青砖建成,看似简单的宅子。 大门牌匾上以黑漆写着“金玉堂”三个字。 门口有两尊狮子,隔一条小巷,赫然是誉满京城的大钱庄“汇通天下”,此刻门板阖着,显然还不到营业时间。 挂着厚棉帘的马车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很快踩着脚踏步下马车,然后侧身重新掀开棉帘子,让里面的一男一女下了车。 男女都一身新装,男子着墨兰色暗银刺绣的直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上扣着白莲玉冠,高大的身材,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至于那女子,头发因为太短挽不成髻,只别了一朵并蒂芍药,花瓣迎风微颤,十分灵俏,婀娜的身上着墨兰色对襟长绸袄子,下着凌波收腰束裙,腰肢纤纤,清丽如画。 两人这一站,很吸引人的目光,他们身上穿的,是相同墨兰色的料子裁的,一目了然,也就是情人装。 “就跟你说不要这样穿,太招摇了。”女子脸上带着赧色,似嗔非嗔,令人心动不已。 “我觉得好看,以后我们就都这么穿,也让裁缝这么做。”他要去到哪都让人家知道他们是一对儿,就算将来成了夫妻也不会变。 “你这人……”他还是那个她印象中热烈奔放的男子,对她的爱向来直接毫不掩饰,一直一直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我这人怎样?”他看着她那双他最爱的水眸,果然在她眼底看见潋沣水波。 “就……我喜欢的样子。”她越说越小声,终究低不可闻,脸蛋上的红晕更深。 “我们还是先回将军府好了。”他想把她拐上床,为所欲为。 那些年沐血杀敌平夷的军功为他挣来一座将军府,他却没有住过一天。 明着向陛下告了长假,暗地却已经打定主意不回来了。 “你又不正经了……别紧张。”她笑容浅浅,却立刻发现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体有些紧绷。 她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近乡情怯。 “我没事,真的。” 城门一开,他们就直奔老家而来,虽说在路上就给家里送了信,可站在多年不曾走进去的家门前,肖不害的心有着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浪迹江湖多年,未曾在高堂面前尽孝,对国家不曾尽责,他是不忠不孝之人。 “伯父伯母见到你只有欢欣,不会有别的。” “我爹怕是见到我,会先拿家法揍我一顿。” “真要揍狠了,我会替你上药的。”她故意调侃。 “好没良心,我要挨揍一定拿你当垫背。” “这不就结了,就一起吧,不论挨揍还是挨骂。” 肖不害心里涌起无边际的暖流,珍惜的拉着她的手,“我可以保证我娘见着你,不知道会有多欢喜,你知道她老人家从以前就喜欢你,喜欢到我还不解事的时候就把我卖了……”和她并肩走上石阶,扣门环。 门房很快开了门。 “请问……”中年的门房开口便问,然而,等他看清楚眼前的人,除了眼睛瞠得老大,胡髭也抖了,他“嗷呜”了声,接着失态的往里头狂奔,“快去通知老爷夫人,少少少爷带着少夫人回来了……” 喂鸟浇花洒扫的丫鬟婆子和家丁,有人扔了鸟食,有人掉了簸箕,所有的井然有序完全瓦解。 肖不害和女子携手一同跨进门内,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浓浓绿意扑了过来,他想起这宅子春暖花开时可好看了。 番外二 【番外二: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没趣】 他这是第几次被扫地出门了? 岳父不待见他,还是一如往昔。 相隔多年重蹈旧地,第一次来,递了拜帖,丈人直接无视,别说给口水,硬是让他在外头罚站了两个时辰,他无功而返;第二次,将他带来的礼物吩咐家丁直接 扔了出来,扬言他再敢踏进杜家一步,要叫捕快衙役来撵人,他再接再厉,好不容易岳父终于露面,却是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拐走我女儿的混蛋,滚滚滚!” 岳父大人一如往常的脾气不好,但,万幸的是,看起来身子骨挺好的,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薇儿是白担心了。 房侍郎摸摸鼻子的灰,在老丈人砰地关上大门之后,这才上马车回家。他不知道最近疯闻京城的大新闻就是中书侍郎一再被岳家赶出门,站在街心的惨淡模样,那些茶肆酒楼差点没将他当成说书题材了。 一个只靠祖先留下家产,庄子出息、收租和店家铺子利息过活的富贵闲人明来的胆量,一再的将朝廷三品大员没头没脸的关在门外,还差点用食指戳他的脸面? 房子越不敢生气,也不能生气,谁叫他当年没有经过人家同意就把人家的女儿带走了,他爱妻成命,妻子对爹娘又甚为敬重,若非当年实在爱惨了他,违背父母的事情,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作不出来。 他还得谢谢岳父没有拿棍子出来给他难看。 对他来说,反正颜面无光的事情已经干过那么多回,多一回少一回,其实都一样,若能将他们两父女的心结化开,让妻子埋在心底深处那不能侍奉爹娘的愧疚少去一点,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原先一直以为,荇儿有了自己的家庭,王爷对她也全心全意,时儿也能独当一面了,按理说枕边人也有了孙子外孙陪伴,心情应该开朗无忧,但是,前些日子,他夜半口渴醒来,一睁眼就发现身边没人,床席已凉透,他下床寻找妻子,只见她默默的坐在茶厅里,神情惘然,显得格外落寞,且神魂不属,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来到她身边。 “薇儿?”他出声探问。 “哦,你怎么也起来了?”她回过神,脸上堆起笑。 房子越的目光自她脸上滑过,见她眼圈浮肿泛红,神色憔悴,显然刚刚哭过。 做了那么久的夫妻,就算只有些微的不寻常,他也能感觉得出来。 “我起来喝水,没见着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 “就忽然一时睡不着,起来吹吹风,我没事的,你早点去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她轻描淡写带过。 他一直是知道她的心结的,那种有家不能回,不敢回,也没脸回去的感觉,就像钝刀子磨肉,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痛快,以前孩子小,她要忙的事情多,没时间去多想,就算想了,很快也被许多事情掩盖过去,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大概也因为如此,让她更加想起了不在身边的爹娘亲人。 丈人脾气火爆,当年在他带着他的掌上明珠私逃又自行完婚后,丈人便使人写了信送来,表明从此再无这个女儿,今生再也不见她。 那时薇儿哭倒在他身上,那哭声他一辈子都记得。 房子越回到家,心情实在谈不上好,一片焦黑的脸,脚步沉沉。 “爹,您回来了,外头热吧,女儿让人煮了绿豆汤,您要不要来一碗?”迎头看见父亲进家门,却是一副斗败公鸡的模样,房荇想起那些仆佣听回来的市廛传言,神情更加小意婉转。 “喔,怎么想到要回来?”出嫁的女儿,他虽然时时想念,却不能要求她时常回娘家,看见房荇的笑脸盈盈,心底搁浅的郁闷多少减轻了一些。 “我带欢儿回来陪娘解解闷,这会儿,娘忙着顾那小皮头,没空理我了。”她一如还在家的女儿娇态,撒娇的勾起父亲的胳膊,神情亲昵。 “我去书房坐坐,时间要晚了的话就早点回去,王爷纵着你三天两头回娘家,那是你的福气要珍惜,别像你娘……”想回娘家,却咫尺千里。 “娘怎么了?爷爷还是不让见吗?” “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说不定万岁爷也听说了。” “你这坏丫头,戳老爹的痛脚!”房老爹哪会不知道女儿是想逗他开心。 “不如爹跟荇儿说说,外公外婆为什么和我们家都没有来往?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吧?”这件事放在她心上已经许多年,只是爹娘从来不提,她和房时也曾私下研究过,虽然胡乱猜测了些,可没实际从爹口中得到答案,兄妹俩也不敢随便诉诸于世。 父女俩来到书房,房子越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仆役拧来了冰凉的毛巾,让他擦过脸,房荇则从瓷壶里倒了杯茶给老爹递过去。 房子越擦过脸,又喝光女儿倒的茶,长长呼出一口气。 丈人不待见自己,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女儿被人抢了,那一口气无处发泄,时至多年后的现下,变成一口恶气。 那时的他还没有功名,只因在街上遇见出门缴绣件的妻子,那样的惊鸿一瞥,却是一见钟情,心慕少艾,从此心心念念,下定决心要让那美丽的女子风风光光的嫁给自己,后来他果然连中三元,意气风发的以为,用这样的身分去求亲一定会得到允许,谁知道岳丈对官员殊无好感,扬言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所以也用不着靠着卖女儿赚钱,他们家人口稀少,已经替女儿招到倒插门女婿,叫他莫再来纠缠。 他失望至极,只求能再见心上人一面,哪知道杜老爹是个狠角色,他一面拒绝了房子越的提亲,一面派人将宅子围得像个铁箍桶一样,就是不让他们再有碰面的机会,他被逼得没办法,几番商议,最后只能带着心爱的女人离家。 他这举动让岳丈十分的不谅解,若是把事情闹大,女儿的颜面难看,但若隐忍下这口气,却也咽不下去……后来,他接到派令,带着妻子和儿子便离开京城,这一去经年,就失去了与岳丈和解的机会了。 “爹,那个愿意让外公招赘的人不会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吧?”这些年,她多多少少也从别处听闻了一些旧闻。 “不是那厮还有谁!”提到水素弦,房子越仍没好脸色。 这些年,即便他曾经身陷囹圄,最危急的时候妻子都没敢求到娘家去,那痛,在她心版上已经变成无法磨灭的痕迹了。 他不忍,不忍再看妻子受那样的折磨。 无论如何,他都要想办法得到丈人的谅解。 父母亲感情甚笃,十年如一日,这一直是房荇最羡慕的一件事,她也没想到娘亲每回提到外公外婆时脸上黯然的神色,其中竟然有这般因由,她脱口道:“爹,您这女婿牌打不动,要不,咱们试试外孙、曾外孙牌,您说怎样?” “你是说……”他居然没有想到这层,本来挫折的双眼瞬间燃起了火炬。 “明日,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吧,我还没有去过外婆家,真希望外婆喜欢我……” 杜家整个为之震动了。 杜老夫人一听说外孙、外孙女来了,那个激动,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挺直腰杆,也不必侍女搀扶,就想往堂屋去。 “哼!”拿着鼻烟壶从外头进屋来的杜老爷冷冷哼了声,自顾自坐上高背太师椅。 “你要再敢拦我,我跟你没完!”杜老夫人撂下话。 “我说什么了?!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这些日子你撒气也撒够了,你对付女婿,我没话说,可是这趟来的是外孙、外孙女,我要去见他们。”那些她见都没见过,抱也没抱过的心肝宝贝,她忍了许多年,再也不让这坏脾气的老顽固坏她的事了。 “咳,我什么都没说。”这个家自从女儿不在,义子也走了,这些年来,越来越空旷,来求见的是自己的外孙、外孙女,与那个混蛋无关,他当然要见。 杜老夫人瞅了自家男人一眼,“你跟来做什么?” “就一起去吧。” 杜老夫人不置可否。 两老到了堂屋这才发现除了外孙、外孙女,还有一个抱在襁褓的婴儿,和一个粉雕玉琢,双眼骨碌碌转,有着藕节般胖手胖脚的小孩童。 这些年因为杜老爷的禁令,家里没有半个人敢去探听女儿的状况下落,就算她偷偷的使人去追查,得回来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怜,她常常灰心的想,莫非要到她入土的时候才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吗? 房时和房荇一个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一个牵住欢儿的小手,双双跪下,给杜老夫妇行了大礼。 “外公、外婆,我是房时。” “外公,外婆,我是房荇,欢儿,叫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房荇轻轻压了压欢儿,让他给祖父母叩头。 别看欢儿圆滚滚的小身子不利索,他灵活的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头,声音灵朗,“欢儿给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磕头。” “这是、这是……”杜老夫人哪还坐得住让这么小的孩子叩头,情绪激动,一下子便哭花了脸,一下抱这个,一下摸那个,比得了全世界的珍宝还要高兴。 杜老爷脸色一时错综复杂,眼睛看看气宇轩昂的房时,看看笑语嫣然的房荇,又瞧瞧眼珠子黑白分明直盯着他看的欢儿,心里哪还有什么气。 这会儿,子孙满堂,也算是了吧,那他还有什么气好生的?! 然后在房符的怂恿下,欢儿三两下奔了过来,软呼呼的小手抓着杜老爷的膝盖,“坐坐……”不怕生的个性竟是要求要坐到杜老爷的大腿上。 杜老爷迟疑了一下,将从不离手的鼻烟壶放下,将欢儿抱上了大腿,没多久,一老一小居然玩了开来。 这天,谁都没有提到杜氏和房子越,祖孙两代很自然的话家常,中午杜老爷留了饭,几人又互相道了这些年家中的际遇,但多捡着老人家爱听的说,直到傍晚,仆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老爷、夫人,襄王爷……在门……口,说要来接王妃和世子回去。” “什么?”两个老人俱吓了一跳。 “薇儿教出了两个好孩子……”女儿、女儿,他从小养在心尖上的明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却教出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他用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房荇,终于还是问了放在心底十几年的话,“你娘……可好?” “不好,”她很诚实的说。“娘很想你们两位老人家,想得都快生病了。” “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杜老爷很逞强,声音里却泄漏了不舍。 “娘每年都会替您老人家还有外婆裁一件新衣,单衣、中衣‘外袍、鞋子,甚至您喜欢的鼻烟壶都亲手做了荷包,说好让您日日替换,只是荇儿每年都只能看着娘把那些衣裳摸了又摸,然后珍重的收回柜子去,爹说,娘常常在暗夜里因为想外公外婆而偷哭,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个傻孩子哭什么……”杜老爷哽咽了。 其实他在坚持什么呢?是素弦那孩子没福气,要不是当年他一意孤行,非要去争什么功名,用的却是不择手段和令人齿冷的法子,害人不少,一直视他为兄长的薇儿在百般劝说无效下,才会和他渐行渐远,后来自己想撮合两人,心想或许那孩子就会走回正道,没想到女儿更是坚决反对,甚至就这样丢下他们跑了……如今那个让他处处操心的女儿也儿女成群了,他也该放下了。 “下回你和时儿过来……把你娘也一道捎上吧。” 番外三 【番外三:族亲】 房家老宅这边,自从分家以后,几年来一直过得每况愈下。 房老太太最常挂在口中的就是,“他们那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弟妹啊,是你失算了。”族长很不留情面,实事求是的戳破她还不想认清现实的执念,人家并没有傍着她这棵自以为是的大树,而是开创出新的局面了啊! 先不说一路过关斩将的二房家老大,房老太太最不看好的那个二房嫡子如今已是三品大员,那家人父子将会一起在朝为官,那富贵几乎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了。 他一直庆幸自己当年卖了个人情给二房,两天后,他的长子要出来争取这族长位置,这些年他处处铺路,那一房的人已经答应会帮忙,这下可是胜券在握了。 他想得心神飞驰,压根没注意房老太太说到哪了。 房老太太那个急啊,瞧着那个她厌恶的一家人越过越好,她们这一家子却是越过越困窘,不说每一个院子都养了无数的妾室通房,食指浩繁,这一个个讲求奢华排场,这些年来也只出不进,原先靠着老三的从四品撑着,面子上倒也还不至于太难看。 谁知道老三居然出了纰漏,日前不小心在朝堂说错话,皇帝赦令革职查办,她上上下下送了不少银子打点,人是好好的回来了,想恢复官职却不知道要到何时? 朝堂啊,一言兴邦,一语罹罪,没什么不可能的。 可他们家不能这么下去。 “我说他们家那丫头也快及笄了,也该说亲了。”这些日子她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念头转来转去,便把主意打到房荇身上。 “什么?子越那种个性,怎么可能让你去染指他女儿的亲事?” “你说的什么话?无论他认不认,我可都是他的母亲,我想要他的女儿嫁谁,她就得给我嫁!”房老太太出口的已经不是气,而是火了。 “族长、族长,天大的消息……”管家匆匆进来,急忙倒出自己听到的消息,“皇帝赐婚,将中书侍郎的女儿赐予襄王为正妃!” 族长瞪他一眼,“休要胡说。” “不是妄言,圣旨都下来了,房大人家听说挤满了道喜的人。” 族长脸上闪过意谓难言的表情。 “就她?”房老太太嗤笑一声。“也就你们这些吃饱闲着没事干的,听风就是雨,那丫头要相貌没相貌,要品德没品德……” “是三老接到的消息,老夫人家里头也应该都得到讯了。”管家挨了没头没脑的骂,有些不舒服。 “确实?”族长已经不是微微讶异了。即使房老三身不在朝堂,消息仍是比他们这些百姓灵活许多。 “千真万确!” “那丫头到底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我那几个孙女随便一个也比她美貌,多才多艺。”皇家事情,她终究不敢说得太过,只是在心里恨恨的将那家人又骂了个臭头。 “弟妹,换个方式说,要是子越那丫头真的能嫁入王府,对咱们房氏一族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将来有我们好处的。”他毕竟干过那么多年的族长,眼皮子可比房老太太深得多。 “指望那家人?”自从他们搬出去以后,她这母亲对他们不闻不问,就连那些跟他有血缘的弟兄也没有一个去帮过任何忙,那家人不反过来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指望他们扶持一把,她还真不敢有那种念想。“不过,要是那丫头真的能入王府的门,到时候让她把我们家涝儿一起带进去,姊妹也有个伴。” 涝儿美貌如花,那十一皇子若是见了,也可能收为妾室,又或许可以取房荇那丫头的位置代之,届时,他们家可是有十一皇子这座大山靠着,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屋子里一片沉默。 族长发现这弟妹越发不堪,她做了那么多不让人待见的事情之后,怎么还会以为她这“母亲”在那一家人身上还能有作用? 再说了,想靠着房荇那丫头往上攀,那丫头可不是傻的,这本家对他们那一房来说,人家若要袖手旁观,也不是不行。 这弟妹,太不知所谓了。 往后,他还是少跟这一房来往吧。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是时势啊。 房老太太千想万想就是没有想到,这会儿她最后的倚仗已经准备和她划清界线,任凭她去构筑一场很快就会破灭的梦。 番外四 【番外四:情归处】 明府的上下仆人都知道,他们这富甲一方的主子,喜欢在雨天的时候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而且遣走所有奴仆,一个人静静的对着一幅画,他们都以为,主子不过是喜静,殊不知,他在凝视那些已经熟娴于胸,甚至已经烙在脑海的笔触时,脑中总是会很自然的想象那个女子正陪在身边,就像她和他曾对坐在方桌前说话,那时的她安静浅笑,言语惊人,却叫他无比心安。 在那之后,他以为自己对她并不会有太多想念,但,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想念却变得如影随形。 于是他主动去找她。 等着仆佣进去通报时的他,心跳竟扑通跳得像初恋的少年。 她的表情有那么些意外。 “请给我一次机会。”他说道。 “明少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想错过你。”无论他们的上一辈子是错过,是辜负,他,明融之,不想这一世放手。 既然可以重来一次,他不要放手。 她微微笑,摇摇头。 “我要试,无论一年、两年、五年,还是一辈子,我一定会尽力让你知道我的诚心,我尽力了,总好过我以后懊悔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他不想做一个被过去困住的男人,他想留住那个想要陪在身边的她。 “我们还可以重来吗?”房荇轻叹,她已经放下了。 “只要房姑娘给我机会,还不算晚。” 看着他那热烈清隽的脸庞,房荇想起过往对他张牙舞爪,心中不免有些想笑。 “明融之。”她喊。 “姑娘有何吩咐?” “我已有心悦之人。”站在这里的他,只是对她好奇,她对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都好奇,但如果可以,她并不想以那样的方式和任何人相遇。“所以,就这样吧。” 明融之没动也没说话,眼眶居然慢慢红了。 他看着房荇许久,脸色变得郑重。“房姑娘也曾心悦于我吧,在我不曾那样伤害过你的从前,是啊,你恨我,那表示你也曾对我动心,对吧?我对你始终是好奇大过一切,可是我每每想起你眼里的悲凉,你的眼泪,总是让我心疼……房姑娘,无论你最终肯不肯给我机会,就算最后没有结果,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有个人愿意用一生换走你的悲凉。” “是,”她也不否认。“曾心动,也心死。” “回不去了吗?”他眨着酸涩的眼。 “我们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吧。” 好好过日子……吗? 抱着那样的遗憾,他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但没想到,那遗憾就那样跟随着他一生一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