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爱我没关系 中》 第一章 池邵仁请她去的是一间兼做茶室的会馆,就在金寰的信义店,会馆的装饰尽显台北的奢华,一路由服务生领着,时颜说不上忐忑与否,之前打电话她自报姓氏时,想来池邵仁也应该料到了。 服务生拉开门,里面的池邵仁见到她,与她料想的一样并无惊讶。 她落坐後,他甚至为她倒了杯茶。 时颜举杯正要饮,池邵仁开口打断,「我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我不愿多管,也不想拐弯抹角,说吧,这次要多少?」 时颜动作一顿,下一秒便一口喝完杯中茶。 「开个价钱,一次解决,以後别再缠着他。」 这场景和当年一样,他说的话也如出一辙,时颜放下茶杯,真的偏头想了想。 「伯父,我和池城去年十二月底已经登记结婚了。」 空气凝结,对面池邵仁的脸色也随之凝结。 「我不能保证自己会是个好媳妇,但我绝对会是个好妻子。」 池邵仁有良好的教养,当年被她气急,最重的一句也不过是,就当我儿子嫖了一次妓。 当时年轻气盛的她不懂得怎麽应付这种人,但现在她游刃有余。 「你以为我会让你踏进池家大门?缺乏教养、性格卑劣……」 时颜继续喝茶并不回话,动作优雅,终於激怒了池邵仁,上好的紫砂壶砸在地上。 「和情妇一起出了车祸,怕事情败露就让儿子顶罪,如今还要撮合池城和情妇的女儿,伯父,是你让我见识了什麽叫卑劣。」 她语气不觉有些重了,转瞬间就有所收敛,语速从容,「伯父,我是来求和的,我这次既不是报复也不是为了钱,我是真心想和池城好好过日子,你不必担心我会害他,如果你想补偿冉洁一,那就好好照顾她,伯父与其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不如去关心一下她的病情。」 池邵仁的错愕写在脸上,既然他对冉洁一的病情一无所知,时颜索性不吝啬地和盘托出,「她得了脑癌。」 时颜的手机从她落坐不多时就开始震动,她这时候才有空摸出手机看一眼,是席晟的夺命连环call。 「伯父,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时颜瞥了桌上精致的菜色一眼,「用餐愉快。」 时颜出了包厢,边走边接电话。 席晟第一句话就是,「我快饿昏过去了。」 走廊不知道点了什麽香,气息沁人,时颜不禁加快脚步,「我现在去买宵夜,你想吃什麽?」 席晟点名要烧鸭饭,店面在西门町那里,在一家电影院对面,时颜开车正好路过,正是晚上人潮汹涌的时间,车要掉头十分困难,她索性把车停在电影院这边,步行过去。 再冷的天,人挤人的场面也让身心都暖和起来,时颜今晚心情好,孤身一人也不觉得有什麽,即使斜前方有个小家庭在用餐,那样令人艳羡、互相依赖的姿态,时颜看了也并不嫉妒。 有一瞬间,那年轻父亲修长的背影让时颜想到一个人。 恰逢此时,坐在父亲肩上的女儿突然清脆地说道:「我下次还要来看电影。」 时颜一怔,还来不及反应,男人身旁的女子侧过脸去,朝孩子微微一笑。 时颜望着那个女人,脚下顿时有千斤重,再迈不动半步。 时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车里的,她有些恍神,半晌才记得要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拨池城的电话。 没等多久便接通,时颜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你在哪里?」 说这话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森冷而锐利,如果他骗我、如果他骗我、如果…… 池城那边并未传来喧嚣声,也许是在车里,他的声音也是平稳的,「小孩子在医院待得太闷,我刚忙完公司的事,顺道接她出来看场电影。」 时颜没有回应。 「喂?时颜?」 时颜瞥见车内照後镜中的自己,眼睛是红的,她有些慌乱,赶紧找点别的东西来看,「没什麽事,就是告诉你我有工作要忙,得在公司待到很晚。」 「要不要我去接你?」 时颜没再吭声,直接把手机扔了。 ◎ ◎ ◎ 等到池城找上门,已经是一小时後的事。 席晟去应门,却堵在门口没让他进来。 池城将尴尬藏得很深,面上轻笑,「时颜在吗?」 「她睡了。」席晟说着就要关门,被池城快而准地架住。 「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一直对我不友善,但是能不能让我先进门再说?」 池城的语气终於有着些许不悦,席晟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为什麽时颜会怕他了,这男人脸彻底冷下来时,确实有些吓人。 席晟有些赌气的意味,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气势上不敌,最终还是让他进了屋。 「我打电话她没接,来这里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有没有事。」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席晟心中默默嗤之以鼻,「你惹她生气了?」 池城眉目一敛,听这男孩随後说:「如果你娶老婆不是为了疼她,那还结什麽婚?」 不友善三个字像是写在这男孩的脸上那麽明显,他真是时颜的弟弟?这忽然蹿进池城脑中的疑问,令他自己都陡然失笑。 席晟是恨不得立刻逐客出门的模样,「她没事,你可以走了。」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和你姐已经结婚了,既然知道,我想我们夫妻之间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干涉吧。」 池城绕过他要去敲房门,席晟差点让他得逞,追上前拦他,腿有些不灵活,踢到了放花瓶的置物柜,「啪」的一声,花瓶坠地碎裂。 剑拔弩张的氛围直到房门从内打开後才有所消退。 时颜拉开门,冷眼看着外头的一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径直从这两个男人身边绕过,拿了自己丢在客厅沙发上的外套,直接走了。 池城愣了半秒,追出了玄关,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席晟一人与一地的花瓶碎片。 池城开车,她坐副驾驶座,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他家公寓楼下,两人似乎都没有要下车的倾向,熄了火的车里,彼此沉默以对。 「晚上玩得开心吗?」能把简单一句话说得如此满含嘲弄,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我道歉。」他看着前方,云淡风轻地回应着,「可是时颜,你该见见那孩子,虽然是领养的,但她真的很乖巧、很惹人疼。」 时颜只是从鼻尖冷冷地哼了一声。 「以後冉冉要跟着我们生活,你该跟她多接触接触,我明白你一向不喜欢小孩子,趁这个机会多和冉冉相处,以後我们自己有了孩子,也知道该怎麽照顾不是吗?」 时颜这才扭头看他,隐隐有些不可思议。 池城回视着她,听她忽然突兀地说:「你好像有白头发。」 时颜说着,迅速擡手扯下他几根头发。 「我看错了。」几根都是黑发,时颜有些懒洋洋,手插口袋,「看哪时候方便,我和你一起去医院看冉洁一。」 她突然这麽配合,池城目露惊异,正要开口,她已经打开门下车。 ◎ ◎ ◎ 果真说到做到,时颜真的陪他去探望了冉洁一一次。 冉洁一的病情有些反覆,之前有所好转便出了院,结果一周後又再度住院,时颜买了水果篮和鲜花带去,在病房外第二次见到冉冉。 冉冉坐得离病房有些远,正拿着psp玩,时颜站在病房门外,池城偏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朝冉冉走去。 不知池城对冉冉说了什麽,孩子的小脸顿时漾起笑容,那笑容有如大雪初霁,乍暖还寒。 池城也笑了,捏捏孩子的脸颊,起身往回走。 这一幕时颜看着,硬是隔着包装纸捏断了花梗。 进了病房,时颜才恍悟,原来煎熬并没有结束,她看着池城为病人削苹果,如此温馨的举动对时颜来说却无比刺眼。 时颜总共只和冉洁一说了两句话,刚进门的那一句「你好」和现在的这一句,「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时颜出了病房门,刚舒了一口气,便察觉到不远处有注视的目光,她回望过去,只见冉冉盯着她,小脸严肃。 不笑的时候是严肃的脸,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乍暖还寒,这孩子是如此,池城也是如此……时颜朝她走过去,短短的距离就用尽了力气。 「不进去看看你妈妈?」 时颜的声音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丝毫没有回应,冉冉低头玩psp,转眼就game over了,孩子懊恼地抓头发,时颜顺手接过psp,在游戏里左挡右杀,很快就帮她过关。 冉冉再看向她,目光有些不一样。 「还有一关。」孩子冷着脸说,顿了顿,见时颜没有继续玩下去的意思,才又补充了一句,「妈妈说不想见到我。」 时颜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在回答自己第一个问题。 时颜帮这孩子又过了一关,这才继续问:「你不喜欢我,为什麽?」 冉冉犹豫片刻,「池叔叔不喜欢我妈妈,喜欢我,但更喜欢你;我妈妈喜欢池叔叔,不喜欢我,更不喜欢你,我喜欢池叔叔,但是更喜欢妈妈,所以……」 一番绕口令般的话之後,时颜仍旧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麽,她把psp还给冉冉,摸了摸她的头,很柔软的发质。 冉冉偏头躲了一下,幅度不大,时颜手一收,正好扯下她几根头发。 孩子头皮痛得皱起眉,时颜朝她笑笑。 「我有更好玩的游戏,你哪时候喜欢我,我就教你玩。」 她擡起头来看时颜,时颜作势要摸她的脸,她赶紧低头。 时颜扭头要走,擡眸就见池城站在病房外,手还握在门把上。 时颜立即将手插进口袋,恢复一派懒洋洋的模样,「可以走了?」池城点头。 坐上了他的车,池城却迟迟不开,时颜不明所以,「怎麽了?」 「我刚才看见你和冉冉。」 「那又怎样?」 池城忽地伸手,指腹摩挲她的脸,温和轻柔,时颜脖子一歪躲开了,他这才收手。 「我在想,我们的孩子以後会很幸福。」他边发动车子边说。 ◎ ◎ ◎ 池城是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时颜只能自己采取措施,将避孕药改装在维他命盒里,在冰箱第二格存放好,时颜还没关上冰箱门,就被池城自後抱住。 时颜手一抖,被他握住,「在干嘛?」他含着她耳垂,柔声细语。 时颜站在原地没动,他的手探向前方,伸进她领口,时颜很快被揉捏得气息不稳,转瞬被他打横抱起。 有点走神,被他钉在慾的囚牢里,陷在柔软的床垫上无法翻身,只剩下眼前的一片空茫。 「唔……」突如其来的酸意令她回神。 「在想什麽?」她不答。 池城了解她的身体,双手提着她的腰,瞬间抵住她深处最敏感的那一点,时颜酥麻难耐,颤抖得如落叶飘零。 受不了这样的他,时颜想要翻身而上,却忽然被他捞起膝弯,池城弯折起她的双腿,扣在她胸前,扯过枕头垫在她腰下。 …… 时颜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到浪尖,又坠入无底深渊,最後分崩离析,许久才回过神来,三分魂魄却还丢在刚才的极乐之中。 时颜掀开眼睑,对上的是他的眸子,慾望的黑色,他还在她身体里,推不动他。 时颜媚着声求他,他许久才肯退出来,手指却替代而上,将泌出的热液推涌回去,时颜虽然生气但又无可奈何,这大白天的真让人无力。 她下床找衣服,腿一软就跪坐在床畔,池城捞她回来,「去哪?」 「有个客户约我谈修改意见。」 她这酥软的声音、嫣红的嘴唇,眼角热热的还挂着泪珠,池城绝不想让另一个男人看到。 「别去。」池城说着抱牢她的腰翻个身,再次覆上她。 时颜尖叫,被他封住嘴,再叫、再封。 池城眉尾一挑,唇贴在她耳廓上,「叫得我心都软了,这个样子你还想去哪,嗯?」 ◎ ◎ ◎ 搞到下午两人才出门,他陪池邵仁去看冉洁一,她去见客户。 不用化妆,时颜整个人气色极好,水汪汪的杏眼,媚得水到渠成,但时颜去见的是个女人,准确来说,是帮她做亲子监定的女医生。 「你拿来的头发样本,我们作了比对。」女医生没明说,只是递给时颜一个文件袋。 在来的路上,时颜心里平静到连她自己都觉得诡异,但就在接过文件袋的刹那,她的手竟不自觉发抖。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她始终没有勇气拆封,直到车子开离监定所许久,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才一鼓作气打开文件袋。 时颜慢慢抽出纸张,一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图,她的目光快速掠到最後的结果栏。 吻合。 喇叭声传来,尖锐刺耳直抵心脏,时颜霍然回神,她掉个头,反方向驶向医院。 停车场有辆白nd rover,时颜看着一顿。 都在?正好!时颜一路狂奔进病房,突然推开病房门,却只有冉洁一一人坐在床上,时颜朝她走去,她面无表情地回视。 时颜劈手将监定结果丢到病床上。 冉洁一愣怔半晌,随意翻了翻之後,笑说:「还是没能瞒过你。」 时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面前这个重症病人还要煞白,「你这是什麽意思?」 「你用五十几天就毁了我五年的努力,我怎麽可能不恨你?」 在冉洁一模棱两可的笑容里,时颜如遭雷击,她分明是站着,但向来居高临下的她此时却慌乱无措。 冉洁一全然是另一番姿态,「你知道了又能怎麽样?像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会把冉冉的身分告诉池城?」 时颜蓦然觉得反胃,什麽东西在胃里翻搅似的,酸而苦的情绪哽在喉咙,令她无法说话。 冉洁一的声音撕开她的耳膜,直溃心房,「你有多容不下冉冉,池城就有多放不下她。」 时颜胃里滚烫,牵扯到腹部也隐隐灼热,她控制住自己,最後一点理智令她看清冉洁一虚弱而病态的脸上,那胜利者的洋洋自得,「我倒想看看,你一辈子守住这样一个秘密,会有多煎熬……」 另一头,池城送池邵仁出医院,父子两人一路无话。 寒风冷冽、黑云压境,一场冬雨迫在眉睫。 池邵仁的司机已把车开到医院门外等着,池邵仁上车时想起一件事,他降下车窗叫住池城。 池邵仁的音色在这寒风中听来异常刺骨,「洁一现在这样,别的事我操心不了,你自己尽快把婚姻那件事解决。」 池城面上微微变化,「那是我的私事。」 「终身大事不能这麽儿戏,那女人我们池家不会认的。」 池城浅笑,笑容浮在表面,不达眼底,「她是我的女人,不管你认不认她当儿媳妇,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迎风而立的男子,风衣衣摆如飘扬的旗帜,池城说完不再停留,径直返身。 事实?改变不了?池邵仁面无表情地升上车窗,「老夏,开车。」 车子稳健加速,池邵仁又说:「送我到机场去接冉冉之後,你去旧家那里把当年的录音找出来,尽快交给池城。」 「是……时小姐找您时的录音?」 「对。」 ◎ ◎ ◎ 在这素白纯净的病房中,时颜一点一点堕入黑暗,她想要呕吐,强压下去,想要颤抖也狠狠抑制住。 时颜听到异常平稳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出来,只觉陌生,「冉小姐,你不用激我。」 冉洁一的眸中疑色一闪,似是不能理解她怎能如此镇定自若。 时颜慢悠悠踱步过去,笑容挂在嘴角,表情无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你做不到,但我时颜绝不会跟一个快死的人较劲。」 冉洁一顿时双目圆瞪,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时颜藏在身侧的手在抖,无法克制到她连这个病人的手都抓不住。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 时颜右脸顿时麻木,刚在房门外站定,正要推门而入的池城则被这一声掌掴钉在原地。 池城握在门把上的手僵住,同一时间,听见门缝中逸出时颜的冷嘲,「我虽然习惯自私自利,但这次我大可以成人之美,不就是个男人嘛,我就让他陪你度过余生。」 「你!」冉洁一的声音恨到极致,转瞬变成了痛苦的咳嗽声。 时颜的音量分明极低,但传到池城耳畔却盖过了咳嗽声,清晰无比,「只可惜你已经没几天可以活了。」 池城突然推开房门,怒不可遏的力道使房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响。 眼前一幕令人不可思议,时颜站在床边,正抓着冉洁一的双腕,低头逼冉洁一直视自己,她嘴角的笑近乎残忍。 池城快步过去拽开时颜,眉眼压得极低,「你发什麽神……」 时颜回眸,眼里慌乱,迷蒙间竟像带着恨,那恨不期然剜进池城心里,时颜就这麽挣脱了他的箝制,池城反应不及,转眼就挨了这女人一巴掌。 池城再顾不得其他,按了呼救铃,强箍着时颜离开。 刚才被压下的那句怒话,如今脱口而出,「你到底发什麽神经?」 时颜被他甩在角落,眼前一晕,反胃更加严重,一阵呕意袭来,时颜不得不捂住嘴。 知道楚楚可怜是这女人的拿手好戏,但他总是被她吃得死死的,无一例外地错信。 她样子挣紮,隐约含着痛苦,池城心下一紧,上前捧起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红肿的右脸,不仅如此,她的身体也在抖。 池城撇开她想要阻挡他视线的手,小心翼翼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看着,「怎麽回事?」 时颜忍住呕意,擡眸正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关切?他分明又是在怀疑她,肮脏的男人,他凭什麽? 「我们离婚。」 池城愣了愣,抓住她的手臂松开又抓紧,「不要胡闹!」 她连唇都在颤,池城心中不舍,手上却不敢有半分松动,「到底怎麽回事?」 时颜冷笑一声,「去问你的冉洁一。」 她拚命挣脱,池城不敢再松懈,偏偏这时冉洁一忽又咳嗽起来。 池城扭头见冉洁一倚在床头捂着胸口,面色惨白,才恍然记起还有个病人在,凑向床头抚冉洁一的脸,「你怎麽了?」 冉洁一蜡白着一张脸,摇摇头。 医生和护士正好赶到,病房里一时混乱,时颜趁混乱时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池城一时颓然,没有再追出去。 第二章 时颜毫无方向感地狂奔,冬天寒风阵阵,却吹不醒她半点理智,前头一辆黑色超跑无声地倒着车,时颜余光瞥见正要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腹中一阵抽紧,时颜终於败下阵来,脚下一滞,弯身蹲在地上。 「吱」的一声,跑车紧急煞车,车尾差点擦撞到时颜身侧。 车主透过照後镜看到一个身影蹲在车尾,嘴上骂了一句,这才下车查看情况。 「小姐你没事吧?」 男人有些不耐的声音响起,就悬在时颜的头顶上方,她没空擡头,按着胃乾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时颜却只吐得出酸水。 下一刻,男人突然声音一扬,「时颜?」话音落下时,他已将她拉了起来。 时颜擡眸瞥了一眼,心里一个声音在咒,裴陆臣,灾星,她每次都在最狼狈时遇见他。 面前的裴陆臣见她没大碍,嘴角漾起调皮的笑,「我们……」指指彼此,「真是有缘。」 汽车排气蹿进鼻端,时颜胸口一阵不适,来不及说上半句,扶着旁边的栏杆再次乾呕起来。 裴陆臣上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我还以为你结婚以後要去度蜜月,怎麽我来给我的救命恩人拜年都碰得到你?」 裴陆臣正说着,他的「救命恩人」从跑车的另一侧车门下来,原来是个姿色上等的女医生。 那女医生教养很好,朝时颜伸出手来,「你好。」 时颜不理,从自己的包包里拿胃药,仰头就要乾服下两粒,被她冷漠对待的女医生见状阻止了她。 「时小姐新婚?」 时颜脾气从来不好,最恨裴陆臣这种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的人,她没给医生好脸色,那医生依旧漾着微笑,「建议你先别乱吃药,正好在医院,不妨去检查一下。」 时颜始终没开口,夺回自己的药瓶扬长而去,还没走出转角,裴陆臣蓦地追上来,不由分说把她往回带。 「裴陆臣!」 「我记得你有胃炎,别小看这些药。」 「放开我。」 「去检查一下又不会死。」 「放开!」 裴陆臣索性不再回答。 他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决绝的步伐那样令人绝望,时颜眼角一酸,忽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流失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裴陆臣脚步一顿。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他闻言表情僵住,这个泫然欲泣的女人不是他认识的时颜。 他手略一松动,时颜便甩开他,却没有力气扭头就走,只能倚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 时颜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回想前尘往事,忆起他当初那句话,「为什麽要祝我不幸福?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恨他?好啊,最好在心里一直恨他,这样可比她的忽略好上千万倍。 只是这话裴陆臣说不出口,她的冷漠,他能无赖以对;她的强势,他能忽略处之;她的悲戚……裴陆臣无能为力。 兵败如山倒,裴陆臣蹲下身拍她的肩,哄着她,「那去别家医院,啊?」 当初车祸,裴陆臣病重必须转院,正是祖父亲自打电话过去,命人将他转到另外一家医院,如今裴陆臣陪她现身,时颜莫名其妙被当成重要的病人,不能怠慢。 时颜做检查,他就在外头和护士聊天,对他而言时光如梭过得飞快,里面的时颜却度秒如年。 裴陆臣等了半晌,只等到里面的护士送血液样本去别的部门,这护士裴陆臣也很熟,「怎麽还没结束?」 「要送去做血液hcg检查。」 护士过没多久拿着检查结果回来,裴陆臣越等越担忧,抢下报告先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护士笑嘻嘻地安慰,「放心,她身体很好。」 一直陪他聊天的护士看了报告,也来插嘴,「裴先生,恭喜啊,你女朋友怀孕了。」 裴陆臣面色一白,同样面色惨白的还有过没多久从里面出来的时颜。 「我……」一向口齿伶俐的裴陆臣沉默了很久,才想到要说的话,「我送你回家。」 时颜摇摇头,却不是在拒绝,反而乖乖跟着他上了车。 裴陆臣将车速降得极低,时颜一直趴在前面,他终於停下,「时颜,别这样,我当时说的只是气话,你现在是准妈妈了,开心一点好不好?」 她始终不发一语,裴陆臣的手按在她肩上,感受到隐隐的颤抖,他一慌,赶紧将她拉起来。 这女人哭得无声无息,泪水滴在裴陆臣手上,是冰凉的。 裴陆臣顿时毫无头绪,找不到卫生纸,只能用手擦她的泪,但还是不够,那泪水滴落在他手上,酸涩入心。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但如果我再堕一次胎,就再也……不能怀孕了。」 ◎ ◎ ◎ 冉洁一的状况稳定很多,医生与护士们都已离开病房,池城则始终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沉默着。 「池城。」冉洁一唤了一声,池城才擡眸看她,仍旧不说话。 她受不了他这般淡然的凝视,犹豫片刻说:「我想喝水。」 池城依言倒了杯水递给她,之後并未离开,而是拖了张椅子,直接坐在病床旁。 冉洁一眼中一抹喜色呼之欲出,池城却在这时开了口,「我家颜颜是急性子,说话有点冲,其实她没有什麽恶意。」 他的音色平稳得出奇,面上更是一片淡然,冉洁一蓦地屏住呼吸,凝视着他,半晌才强逼自己反问:「你刚才在病房外面听见她对我说的那些话了?」 他眼睑微垂,算是默认。 「她恨不得我立刻就死,这还叫没有恶意?」 冉洁一的声音开始颤抖,目光脆到一碰就碎,池城对此不置可否,只说:「她的坏脾气都是我宠出来的,我理应代她向你道歉。」 他曾以为能妥善处理所有人的关系,结果只能证明他高估了自己,如果非得伤害一方,那他只能…… 池城站了起来,躬身替她掖好被角,那般无微不至的关怀,紧随其後的却是他果断的一句,「好好养病,我们以後都不会再来打扰你。」 冉洁一怔住,她没听错,他说的是我们…… 「啪」的一声,碎裂的不只是从她手里坠地的水杯,还有她不可思议的眸光。 池城仍旧是那样和蔼的微笑,但冉洁一却在他的笑容里缓慢坠入冰窖,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承诺过会照顾我的……」 池城抚了抚冉洁一的额发,脑中的画面却在时颜红肿的右脸上定格,「我也承诺过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不见半分怒意,但就是这样的波澜不惊,令冉洁一读到一句话,他要永远离开我了。 冉洁一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掰开了手。 「我请的看护我爸不放心,以後改由他的高级看护照顾你,我知道你和继母一家关系不好,冉冉我来带,不会送她回新加坡,这点你放心。」 冉洁一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走到门边,他的脚步竟还是优雅,那麽从容不迫,胸口的郁结无法抒解,她蓦然挥手扫落床头柜上所有东西,「你怎麽可以这麽绝情?」 两人沉默了许久,池城才开口说:「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能力保护所有人,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选择自私。」 池城平静的嗓音盖过了冉洁一的歇斯底里,在空气中回响,久久不止。 啪答,房门阖上,冉洁一觉得那是在这个男人心中,自己被判死刑的声音。 池城站在走廊上斜倚着墙,自责如同泥淖吞噬掉他。 室外开始变天,不知不觉间已是大雨倾盆,雨水的响声扯回池城的神智,他在走廊上快速穿梭,朝停车场方向去。 池城上车时已是浑身湿漉,他开启雨刷,正要发动车子,不期然望见停在不远处的时颜的车,池城浑身一紧,立刻拨时颜的电话,她不接。 ◎ ◎ ◎ 黑色跑车在漫天的雨帘中疾驰,光亮的车身衬着车内裴陆臣的深深眸光。 裴陆臣忍不住偏头看时颜一眼,只见这女人搂着安全带闭着眼,虽面无表情,动作却像个嗜睡的孩子。 她的手机一直在包包里震动,她不接也不关机。 也许是他的视线打扰了她,时颜忽然睁开眼睛,看窗外一眼後说:「停车。」 经历过刚才种种,她的要求裴陆臣不敢怠慢。 车还没停稳,她就冒雨冲了出去,裴陆臣来不及递过雨伞,只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路旁的商务饭店内。 时颜拿着房卡进电梯,电梯门即将阖上的瞬间,门缝里硬是伸进一只手来。 门被架开,外头的裴陆臣闪身进来,动作一气呵成,时颜来不及踢他出去,电梯已经开始稳定上升。 裴陆臣一直跟在她後面,时颜一进房间就返身关门,却被他的手撑在门上。 「烦不烦?」这女人变脸有够快,刚才还在他面前哭泣,此刻拒他於门外的样子却是要多跋扈有多跋扈。 「我都湿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借我一条毛巾用用?」裴陆臣愁眉一皱。 「无赖。」时颜骂。 「冷血。」裴陆臣笑眯着眼睛回应。 时颜无奈之下让他进门,丢了一条毛巾给他,他坐在床尾,接住毛巾却不擦头发,「为什麽不回家?」 「不关你的事。」 「和他吵架了?」 时颜没有回应。 「就算大人有错,但孩子是无辜的。」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时颜丢包包砸他,东西掉了出来,她的手机正落在裴陆臣膝上。 来电一通接一通,从未断过,正巧又有电话打进来,裴陆臣擡眸看看她,按下接听键。 「喂?」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时颜夺回手机。 时颜把电池拿出来丢到床上,见他开口像要说话,她扭头就走,下一秒却被他的话钉在原地,「我妈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 裴陆臣的表情转变太快,刚才还在开玩笑,此时却蓦然情绪低落,「听我爸说,当时他想保住我妈,是我妈坚持要保住孩子,我才能够出世。」 他不笑的样子沉静得让人恍惚,时颜怔住。 裴陆臣走到她身後,她也没发觉。 他转过她的肩面对着她,正色而言,「要是你的宝宝长大以後和我一样优秀,你现在不给他出生的机会,以後绝对会後悔。」 这时候他都不忘自夸一番,时颜挥开他的手,坐在电视柜旁眉头深锁。 「我不想让孩子在不完整的家庭出生。」有些话明明如鲠在喉,但她不说出来,又觉得胸腔内滞闷得可怕。 裴陆臣唇角一扬,眨眼间恢复成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之前不是还在我面前秀甜蜜,说没他不行,怎麽现在闹得非离婚不可似的?你家男人到底犯了什麽错,就这麽不值得原谅?」 见她闻言後竟微微发抖,裴陆臣方觉不妥,可惜已然成言,覆水难收。 这女人垂下眼睑不吭声了,值不值得原谅?裴陆臣的话盘踞在时颜脑中,萦绕不去。 见她如此,裴陆臣想要出言安慰,开口方觉艰涩。 疏离、淡定如她也有这麽心慌意乱的时候,裴陆臣心中有怜悯,更多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酸意,他嫉妒那个让她变成这样的男人。 他递了张名片给时颜,「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有心理谘询师执照,应该还没过期。」 时颜没应,裴陆臣自讨没趣,都走到房门口了,仍不甘心地回头看看她。 这女人盯着床上的手机电池发呆,丝毫没发觉他要离开。 於她,他的来到或离去总是显得这麽无关紧要,裴陆臣替她关上门,眸中的光一点一点湮没。 另一端的池城,手机拿起又放下,机身握在手里,用力到指节泛白,终究没有再拨过去。 那声「喂」分明是裴陆臣。 裴陆臣……池城猛然煞车,原本车子正赶往席晟公寓的方向,如今他掉头驶离。 他拨电话给司机老夏,才知道冉冉还赖在机场没走。 池城赶到机场时,冉冉的航班早已抵达,他晚了近两个小时,孩子没见到他便不肯挪步,池邵仁怎麽哄都没用。 一见到池城,冉冉就张开双臂要他抱。 孩子很轻,软乎乎地抱在怀里像棉花糖一样,连微甜的气息也像。 池城身上只带着私人手机,号码只有时颜知道,池邵仁之前联络不到他,此刻见了面便没有好脸色,「不是说没空来接机?」 碍於孩子在场,池邵仁没再多话,转而去哄孩子,「晚上到我那里住好吗?」 冉冉面无表情地扭头,抱牢池城的颈项,脑袋埋下去。 池邵仁总觉得这女孩看起来十分投缘,在孩子这踢到铁板也不恼,「那去池叔叔家住?」 「可能不方便。」池城拒绝。 池邵仁闻言,语气顿凛,「又是那个时颜?」 池城没回答,把孩子抱上池邵仁的车就要走。 冉冉小身子还没坐稳,看向池城说:「时阿姨说过要教我玩游戏。」 池城一愣,笑了,「哦?」 「我和时阿姨说好的,就是上次在医院的时候。」 这话听得池邵仁脸色一沉,池城倒是极少有的嘴角挂上了笑,「等你探望完你妈妈,让夏伯开车送你来好不好?」 「池叔叔不和我一起去看我妈妈?」 池城以微笑代替言语,捏捏孩子的脸,替她关上车门。 大雨瓢泼,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池城开着车在雨中穿梭,几乎迷失。 自私到只想爱护一个人,却原来他并不是那人的唯一,这个事实他几乎无法承受。 ◎ ◎ ◎ 时颜在酒店里一直住到春节前夕。 调适心情的方法有很多,酣畅淋漓地打一场拳,抑或买美食塞满自己的胃,但她现在这样的状况只能尽量放空自己。 席晟回基隆过年,试着培养父子感情,时颜是记仇的人,那个姓席的继父打过她几次,她心一横,索性和席晟也暂时断绝联系。 除夕夜的烟火甚是漂亮,时颜坐在床尾,隔着落地窗冷眼观赏,开电视转了几台都是春节特别节目,索性不看。 荒芜,她此刻只想得到这一个词汇。 时颜这几天来第一次开手机,无数来电纪录与简讯蜂拥而入,她统统不看,编辑了一条简讯,新年快乐,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不知道要发给谁。 丢了手机去洗澡,拨开镜上的雾气,镜中的女人皮肤白皙、曲线玲珑,略瘦了点,小腹十分平坦,谁看得出她在孕育一个孩子? 隐约听到门铃声,大概是服务生送来乾洗的衣服,她包着毛巾去应门,站在门外的却是裴陆臣。 裴陆臣似乎比她更惊讶,「你还真的打算一直住这里啊。」 时颜只开了条门缝,没让他进来,「有事吗?」 「我刚从台中回来,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没回家,不是我说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怎麽这麽爱玩离家出走的游戏?」 「我好得很,你走吧。」时颜说着就要关门。 裴陆臣立即架住门,「看在我冒着被我爷爷爆头的危险,特地飞回来陪你的份上,开个门可以吗?」 时颜正犹豫着,他突然手上一阵蛮力,硬是推开了门,她差点撞到墙上,被他拦腰箍住才站稳。 「小心点。」裴陆臣还大言不惭。 裴陆臣带了两大包东西来,食物、酒、仙女棒……一样不少。 「你是来我这开派对的吧。」 「傻瓜,我买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逗你开心?」裴陆臣两手一摊,十分无辜,「好心被狗咬。」 时颜没心情和他擡杠,他也随即正一正脸色,「孩子还在?」 料到这女人不会回答,裴陆臣也不生气,一张笑脸凑过来,「我这几天仔细想过了,打掉孩子也可以,你把婚离了,跟我一起当顶客族,一辈子过两人世界。」 时颜只怕见到他认真的模样,这般嬉皮笑脸的,她反倒觉得好应付。 「作梦,我明天就回家了。」 见她终於笑了,裴陆臣心下一松,他揉揉脸,沮丧时还得勉强自己笑,真累。 「和好了?」 「他原谅过我一次,我现在也大方一次,就当为了我的孩子。」 她一身纯白的浴袍,表情还算恬淡,裴陆臣发现自己无法直视她,低头整理仙女棒,「走,找个地方玩仙女棒庆祝一下。」 他说得分外豪爽,时颜被他影响,内心阴霾终於拨开,云雾消弭见青天。 池城,我只大方这一次,就一次…… 第三章 时颜第二天一早回家,新年第一个见到的熟人竟然是池邵仁。 她当时让计程车停在公寓楼下,还没开车门,就看到从後面超车而上的一辆宾士,停在前方不远的停车格里,池邵仁早她一步下了车。 他那匆忙的神色落在时颜眼里,没激起半点波澜。 冤家路窄,时颜不想和他碰面,请司机掉头回自己家。 钥匙刚插进钥匙孔,门竟从里头霍然拉开。 席晟一见是她,脸上表情几度变换,刚有所放松又再度紧绷,拎起她的手臂就问:「你这几天跑去哪里了,池城像疯子一样到处找你。」 「你先……」 「他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时颜本就神经紧绷,被席晟这些话逼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次把话说完,到底出什麽事了?」 被她这气势一吓,席晟反倒神情畏缩起来,「我说了你可别揍我……」 时颜抿紧唇,强压下焦虑,点了点头。 「我骗他说你和我在基隆过年,那两天下雨,或许是道路湿滑,他从台北赶过去的路上出了车祸。」 话音一落,她的包包整个砸在他脸上,席晟躲避不及,痛呼:「你说过不揍我的。」 她眉眼压得极低,眸色森然,「我向来说话不算话。」 时颜的手松开,滑到他手臂上时再次握紧,下一秒就拉着他出门,「哪家医院?」 「不知道……」 她闻言眼锋一凛,眼看又要挨揍,席晟急忙补充,「我只知道他伤刚好了就又去外面找你,我跟他说就算歹徒也斗不过你,他就是不信,後来裴陆臣联系他,也不知道说了什麽,他出门之後就不再到这里等你。」 还能外出找人,大概伤得并不重,时颜松了口气,但刚放下的心下一秒又揪紧,「裴陆臣?多久之前的事?」 席晟委屈地揉着脸,「就昨天,除夕夜的时候。」 时颜不认为裴陆臣会做什麽好事,她翻包包找手机,装回电池,震动声立即轰炸般响起,她找到池城的来电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听着单调的忙音,时颜有种自作自受的无力感。 她要回池城的家,席晟想跟去被时颜拒绝了。 席晟尾随到电梯口外,讨好地笑,「看在我帮池城照顾了那小屁孩两天的份上……」 时颜一个字都没听,当着他的面按下关门键。 池城的公寓内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时颜的大年初一,她替自己泡了一包泡面。 屋外似乎有动静,她立刻丢了筷子赶向玄关,门开了,外面的池城正好遇上她,当然还有他手上牵着的冉冉。 见到时颜,他脸上没有焦急、没有紧迫,什麽都没有,只是苍白如纸。 两个大人相望沉默,最先开口的是冉冉,「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说着就朝时颜伸出手来。 时颜这才将目光从池城头上的纱布上移开,有些不明所以地盯着孩子的手。 池城帮孩子换上拖鞋,再次凝在时颜脸上的眸光微凉,「这是席晟教她要红包的方法。」 那孩子也始终面无表情,仰头望着她,手还伸在那里,时颜无奈,只好去包压岁钱。 时颜在杂物柜里找红包,池城也进了卧室,却是直接进了衣帽间,时颜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半句话。 她到衣帽间门口时,池城刚脱下上衣,赤裸着的胸膛竟也裹着绷带,看得时颜心尖一抽,她呆愣片刻,他已换上居家服。 时颜就势堵在门口,他便再也不能对她视而不见。 这男人此时的表情时颜很熟悉,他们初次相遇抑或是五年後重逢,他就是像现在这样,冷而疏离,视她为陌生人。 再三权衡之下,时颜开了口,「你昨天找过我?」 池城闻言一愣,毫无防备间,无声的画面就这样袭上心头。 烟火绽放,绚丽漫天,她站在绮丽的光影下,对着那点燃仙女棒的男人微笑,而他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僵成一尊石像。 他曾以为自己一生中最痛的记忆就是当年追到机场,却只赶得上目送她的班机直冲云霄的那一刻,那种无力回天的痛。 原来不是,近在咫尺却不能靠近,那种平静的绝望才最痛彻心扉。 「你那时候在和他玩仙女棒,我看你玩得满开心的,就没打扰你。」 池城脸上是事不关己的淡然,低头整理袖口,没看她,半眼都没有。 哪怕他的语气有半点责备,时颜都不会这样惊骇,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宁愿他发火、争执,都好过他此时的平静无澜。 池城避开她出了衣帽间,走出不远便想起一件事,顿住回头,「对了,冰箱里的避孕药我替你放在床头柜上,以後这种东西别乱放,前几天冉冉差点把它当成维他命吃掉。」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颜的心跳几乎停滞。 ◎ ◎ ◎ 池城今天早上带着冉冉向亲戚们拜年,一个上午下来,孩子拿了不少红包,时颜出卧室时正看见池城帮孩子把收到的红包全拆开。 看得出男人还很虚弱,他对孩子强撑着微笑,让时颜心上缠着的那根细而锐的线倏然收紧,勒进血肉。 冉冉把压岁钱分门别类,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台币,这是美元,还有一二三……三只金兔子。」 「下次要有礼貌,不能直接开口向大人要压岁钱知不知道?」 「席哥哥说可以。」 「不可以。」 「喔……」冉冉嘴上虽然答应,却完全没听进心里,把金兔子放进口袋,煞有介事地问池城,「席哥哥说的恭喜发财,後面一句是什麽?我忘了。」 时颜走过去,边递上红包边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这还是她教席晟的。 孩子见她手里的红包,眸光再度亮起来,擡眸看看时颜,眼里又是一黯。 冉冉不爱笑,开心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时颜实在看不出冉冉这特徵继承自谁。 孩子忽略时颜的存在,脑袋转向池城,「我去打电话给我妈妈。」 池城点头允许,冉冉才蹦下沙发跑进客房。 客厅再度变得清冷,时颜的声音几乎绻着空蒙的回音,「你现在这样,不住院真的不要紧?席晟告诉我,医生说你左手如果再伤一次,说不定会废掉……」 「时颜……」他打断她的话,「问你一个问题。」 「什麽?」 「我们为什麽要结婚?」 时颜一时愣怔,看看他,他只顾盯着某处,发呆似的眼睛眨都不眨。 「不知道。」她身子一歪,靠在男人肩上,「为了互相折磨?」 他笑了一声,头一偏,唇印上她的额角,吻是冰的,「我应该有本钱被你折磨一辈子,所以离婚这件事,以後你想都别想。」 互相折磨、互相妥协,谁能说他们这种相处模式不算爱情?时颜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有人按门铃,把她从这自欺欺人的循环中拯救出来。 「我在楼下餐厅订了午餐。」 池城去叫冉冉,时颜走到玄关去拿午餐,一夜之间自己竟然成了继母,时颜这麽想着的时候,脚步不禁有些停滞。 让自己幸福曾是她唯一的目标,但如今她一切的坚持都败给了爱,对这个男人的爱和对自己腹中宝宝的爱。 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人,时颜抚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的孩子出世之後必须拥有完整的父爱,她不会让池城知道冉冉的真实身分,绝不。 或许她会在冉洁一去世那天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到时池城的悲伤就会随之烟消云散,冉洁一的死也就无关紧要,时颜被自己如此恶毒的想法吓到了。 她拿了午餐去饭厅,是中式料理,有鱼有肉。 一桌的安静,冉冉筷子用得不是很灵活,池城换用右手也不方便,时颜则是食不下咽。 「怎麽不吃?」池城挟了块鱼肉给她。 时颜看着碗里的鱼,一阵腥味自鼻端直蹿入胃中,池城正在为冉冉挟菜,时颜忍不住反胃,「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快步出了饭厅。 她把自己锁在浴室乾呕,好一点之後才开门出去,池城就站在外面。 「脾气别全摆在脸上,孩子看了会害怕。」他面无表情。 是不是怀孕了女人就会变得脆弱?时颜眼角一涩,鼻尖就泛酸,「别误会,我只是最近胃病发作,刚才突然想吐而已。」 他的眼里分明漾着狐疑,却又口是心非地关切,「那需不需要胃药?」 她摇摇头,夫妻间说话何时变得这麽客气、疏离?眼底的酸涩渐渐扩散到眼眶边缘,时颜告诉自己,忍住。 这一晚时颜睡得早,半夜醒来身边仍是空的,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不得喘息,下床去客房看,客房的床上只有冉冉在那里睡,池城并不在那里。 时颜这才心下一松,她可以对冉冉好,好到无微不至都可以,但她绝不允许池城也这样。 时颜到了走廊尽头才看到书房里亮着的灯,书房门虚掩着,时颜穿着双软底拖鞋,悄无声息地推门进去。 只见他一手拿着一台录音机,反覆按着暂停、重播键,直到将一卷录音带听了几遍之後,才将录音带取出,径直丢进垃圾桶。 时颜的角度对着池城的侧脸,她只觉这男人此时的目光近乎阴翳。 她试着唤他一声:「怎麽还不睡?」 他身影一僵,顿了一下,这才扭过头来看她,背光之下,他的眼睛黑沉而凛然,有什麽情绪在他眼波中流转,时颜没看清。 池城起身朝她走来,「我去洗个澡,马上就睡。」 「你刚刚听什麽这麽入神?」 「我爸司机拿来的录音带,我前几天已经听过一遍了,不是什麽重要的东西。」池城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前几天已经听过了,今晚还要听这麽多遍……他在隐瞒什麽?时颜问不出口。 池城关上书房的灯,将已困扰了他几天的录音带里的声音,关在门後的黑暗中。 既然你已经知道前因後果,为什麽还要缠着他不放?你对他哪怕还有一点真感情,就不该毁了他的前程。 别误会,我可从没喜欢过你儿子,既然不是他撞到我弟弟,我也就不恨他了,但你害我一家变成现在这样,我怎麽可能让你儿子过高枕无忧的日子? 真该让池城听听你这些话,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都是你在骗他。 呵,告诉他啊,让他知道自己有多蠢,但他……会信你吗?在他眼里,你就是拆散我们的罪魁祸首。 我要怎麽做不用你教,走之前把孩子打掉,为我们池家生孩子,你还不配。 你调查过我?那我也没什麽好隐瞒了,要不是我妈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她又不肯拿我亲生父亲的钱救急,我也舍不得放弃折磨你们池家的大好机会,不过有件事你调查错了,孩子不是池城的,要我为你们池家生孩子,是你们不配。 你拿了这笔钱就该知道要怎麽做,立刻给我消失,永远别出现在池城面前,就当我为我儿子嫖妓买单。 你这点钱可不够我永远离开他,池伯父,你要小心,说不定哪天我走投无路了,再回来投奔你儿子。 ◎ ◎ ◎ 婚礼事宜诸多,时颜忙得够呛,她都觉得自己慷慨大方了许多,连揭沁她都送了请帖过去,而揭瑞国……时颜答应过母亲永远不会认他,她怨恨她的生父到了麻木的地步,如今更不会请他出席自己的婚礼。 池城早已提过要见岳父、岳母,後来又问了一次,时颜当下并未回答,几日後带他去为母亲扫墓。 虽然跟在她身後一级一级跨上肃穆的台阶时,池城心里已有了底,但见到时念卿的墓碑时,他仍旧掩不住一丝诧异。 时颜坐在墓碑前,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到地上,自己拿着另一杯碰了一下墓碑,「永远年轻、永远光彩照人的时念卿小姐,来,乾杯!」 她的语气悲戚又欢快,如此矛盾,池城在一旁看着,顷刻间无法说话。 时颜对着他竟还笑了一下,「这是我妈,至於我爸……从小我妈就告诉我,我爸死了,她嫁给那个姓席的没多久就离了,我也从没把姓席的当成爸。」 池城的黑衣黑裤与他面无表情的脸很衬,时颜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他,「我妈最讨厌人家客套。」她给池城也倒了一杯,「她最爱我,其次就是酒,你敬她一杯就好。」 池城每年回温哥华为自己母亲扫墓时,总会在墓碑前坐几小时,一言不发。 他在悲伤时习惯沉默,那是他自保的方式,而此刻时颜近乎欢快的喋喋不休,也是她自保的方式,或许他与她最初吸引彼此的,正是他们在各自破碎的家庭里衍生出的自负与自卑。 池城接过时颜送上的酒杯,揽一揽她的肩,「伯母,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语毕一口饮尽。 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一如既往的磁性,时颜听得格外清楚,不由得笑了,笑得差点哭出声来,笑得几乎流下泪来。 从墓地返回市区的途中,池城把车停在郊外空旷处,两个人坐在引擎盖上吹风,风有些大,池城脱下风衣披在她肩上。 时颜把头发往後拨了拨,依偎着他,额角枕在他肩上,时间定格於此,世界就此毁灭,那样其实也不赖,时颜有些神思飘忽。 真正将时颜神思全部击碎的,是接下来男人脱口而出的话,「你的生父是揭瑞国。」不是疑问,是陈述句。 时颜如同被人当头棒喝,身体瞬间有些僵硬,她反应过来,立即滑下引擎盖,眼见她要落荒而逃,池城赶紧拦住她。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秘密、太多不信任,他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坚强的背後每一道伤痕,他也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打破这一切。 「我爸当年撞伤的人是席晟,你接近我是为了报复,你流过一个我们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去世、席晟需要一大笔钱治疗,你不会跟揭瑞国去美国,我知道,都知道……」 时颜被他一个一个字钉在原地,目光惶然,「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这般虚软无助的声音,时颜不相信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我到纽约出差,去找了揭瑞国。」池城声音如磐石,一贯的不知如何安慰,怀抱尽力包容着她,顺着她的背,像对待小孩子,「如果说出来会舒服一点,那你就说,如果哭出来舒服一点,那你就哭。」 时颜说不出,更哭不出,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倚靠在他怀里。 风过无痕,池城站着,一动也不动,彷佛只差刹那便可地老天荒。 池城的声音随风而来,「你没有什麽想要问我的?」 「问什麽?你爸还是冉洁一?」 「都可以。」他像要将一切都开诚布公,那样坦然。 她却摇头,「不需要了,池城……」 「嗯?」 「婚礼当天我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大礼?」 「嗯。」 「是什麽?」 「秘密。」 ◎ ◎ ◎ 婚礼。 曳地的双层式婚纱,光穿上它就耗去时颜半小时,效果与花费的时间成正比,时颜看着落地镜中的女人,她很满意。 其他的倒是简单,她只化了淡妆,配上白玫瑰的发箍,细而璀璨的钻石耳环,这样的她简单、奢华,站在等候多时的池城面前问:「怎麽样?」 他不忍移开视线,「完美。」 时颜明白,其实这婚礼并不完美。 席晟已经开学,时颜的大喜日子竟没有一个亲人相伴左右。 池邵仁已确定不会出席,却不反对池城请一堆亲戚朋友和老同学来参与,冉冉只听池城一人的话,池邵仁拿孩子没办法,冉冉这才坐上时颜的礼车。 加长礼车空间宽敞,冉冉坐在这对新人对面偷偷看着时颜,被时颜捉住视线。 时颜冲着孩子一挑眉,孩子一慌,赶紧低头佯装看书。 天已渐黑,路上塞车严重,时颜等得非常紧张,一旁的池城笑她,「从没见你这麽紧张过。」 他执着她的手,五指交握,彼此无名指上的婚戒恍若一体,不可分离。 塞车彷佛无休无止,时颜手心细细地泌出了汗,池城只好松手,递给她一张卫生纸。 他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时颜捶了他一拳,「你取笑我。」 「不,我喜欢你这样。」池城捏住她的手腕,替她擦手汗。 时颜还想说什麽,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时颜侧耳细听,只听见他对电话那头说:「还在塞车,可能……」 池城报了路段和地址後挂掉电话,时颜问:「是谁?」 「秘密。」 之前时颜说有大礼相送时说过这句话,没想到他竟然现学现卖,这次还原封不动地说给她听。 时颜不跟他计较这件事,塞车已让她非常焦虑,没心情管其他的事。 车流缓慢前进着,没多久再度停下,接着又是漫长的等待,有人在敲他们的车窗,时颜也不在意,倒是池城径直开了车门。 时颜瞥了敞开的车门一眼,竟是席晟站在车外,笑呵呵地看着车里的她,「surprise!」 原来池城的「秘密」指的就是他。 这女人很现实,惊诧过後便问席晟,「开学了你还跑回来,是请假还是跷课?」 席晟不敢坦白,扭身指指反方向车道上的超跑,避重就轻说:「这车塞得没完没了,你们先坐我的车走吧,绕路去饭店。」 加长礼车确实不容易掉头,时颜改坐那辆跑车,只是裙摆过於繁复,车座有些挤。 刚理好裙摆,池城就提醒她,「坐稳了。」说着瞬间将油门踩到底。 跑车绝尘而去,副驾驶座的时颜婚纱飞扬,那种在风中肆无忌惮的快意,与即将迎来自己的婚礼,令时颜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席晟站在礼车旁,注视着那抹飘扬的白消失在反方向的尽头。 因为是她,所以即使是单调的白色也美得触目惊心,席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彷佛这是一种仪式,埋葬他深藏心底无法道出的情愫。 席晟收回视线,见冉冉伸出个小脑袋在窗外看着,席晟笑着拍冉冉额头,「她是不是很漂亮?」 冉冉像是不愿承认,把故事书放到一旁,转身看向另一边窗外。 席晟刚躬身钻进车里,就听小身子趴在窗边的冉冉说:「我长大以後会比她更漂亮。」 「喔?」席晟忍住笑意,上下打量一下这穿着蓬蓬裙与红皮鞋的女孩,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夜空,无星无月,这样的夜色并不动人。 「所以你要等我长大。」冉冉脆生生地对着夜空宣誓般说着。 席晟一愣,这才恍悟,无法回答,只能默默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早熟。 塞车的状况在天色全黑之後终於有所改善,席晟和冉冉的车到酒店时已晚了近一个小时,司机正努力尝试着将加长礼车开进酒店前庭。 冉冉依旧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席晟觉得有必要和这孩子多沟通几句。 「你是不是不喜欢时阿姨?」 席晟的角度只看得到孩子的侧脸,睫毛很长、鼻尖微翘,像个芭比娃娃,连声音都透着孩子般的执拗,「她是我爸爸的女人。」 席晟暗暗惊讶,他听得一知半解,却似乎又听懂了一些,「你已经改叫他爸爸了?那你不就要叫时颜妈妈?」 冉冉仍旧看着窗外,音色软软的,「虽然我妈妈不喜欢我,最近见到我也一直哭,但我还是只有一个妈妈。」 这小大人……席晟伸手捏她鼻子,被她偏头躲开。 席晟只能劝她,「时阿姨除了脾气差一点,其实人很好的,她……」 恰逢此时,冉冉望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进酒店,不禁叫出声来,「妈妈……」 被打断的席晟没听清孩子在说什麽,「谁?」 孩子没回答,席晟只得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什麽人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