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纪》 第1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 男孩趴在草地上,静静观察不远处卧在河边喝水的野兽。 他见过这种野兽,确切地说,应该是见过它的皮毛。在部落里最有权威的达达鲁族长的身上,就常披着一件和它有着同样花纹的斗篷。 野兽意识到男孩在看它,回过头与男孩对视。男孩被它那狰狞的眼神所震慑,但始终未曾移动一下,见野兽向自己逼近,他不由握紧手中的标枪。就在他们相距不到10米时,男孩猛地站起来,挥舞着标枪大声吼叫,试图吓退野兽。 而见到它的尾巴重新竖起来,他意识到事态已经十分严重。他转过身尽全力跑向附近的一棵树,在野兽扑倒他之前爬上高高的树干,大口喘着气。 那根标枪掉落在地上,被野兽随意地践踏。它围着树转圈,似乎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男孩紧紧抱住树杈,由于不堪他的体重,树杈摇晃得厉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暗。 就在马上要支撑不住时,他看向地面,又朝四周张望,发现已经没有野兽的痕迹。他跳下树,顾不得腿部的酸痛,向部落的方向全力奔跑着。 “塔杜,你究竟去了哪里!”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在帐篷中训斥着他。 男孩不说话,只是用石头一点一点打磨着树枝,试图重新做一支标枪。 “再每天乱跑,你就随我一直守在部落里,再不能学习打猎。”老妇人又说。 男孩抬起头,用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但过了一会儿又不得不臣服。他看着老妇人用于占卜的那一套零散的物件,恨不得通通打翻在地。 老人是部落的祭司。 虽然住在一起,他和她的关系并不好,但他的容身之所只有此地。 夜晚他再次来到河边,扑通一声跳了进去。细腻的水流在他身体上游走,相比于白天冰冷许多。他的脚偶尔会碰到光滑的物体,不知是河底的石头还是回游的鱼。他用力挥动着手臂对抗逆流,不一会儿便疲惫不堪。 上岸后他躺在草地上,忽冷忽热让他开始产生幻觉。 “是凶兆,绝对是凶兆!为什么不早些了结这个孽种!”他躲在帐篷之中,听到外面的人高声呼喊着,他的父亲站在帐篷口,巨大的身影将他笼罩住。祭司那时还年轻,头上的白发还没像现在这般遍布整个脑袋。 他在帐篷里,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之后祭司走了进来,用手端起他的脸仔细端详着,她的眼仁蓝中掺杂着白,他仿佛可以从中看到整个天空。随后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右脸颊,一道血口瞬间被划开,巨大的疼痛足以使他晕厥。 “唯有释放罪恶之血,方可保留罪孽之躯。”她嘴里念念有词,随后用一把石刀沾满鲜血,递给他的父亲。 她和父亲轻轻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但自那以后,他便再没见过父亲一眼。 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孽种,那是孽种!瞧他在做什么?”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跑到他身边,对他指指点点。 他想起身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无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有本事等我先起来。”他咬着牙齿说。 几个孩子没有搭腔,而是用石头投向他,边投边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们离他远点,这个把阿妈克死的孽种会给我们带来不幸。” 声音来自其中一个高个子,叫格鲁,是加隆猎人的长子。 不过男孩对此并没太大感触,因为他还未来得及睁眼,母亲就因难产而死。 说笑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的内心再次恢复平静。可这样待下去,他一定会被冻死。 他开始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眼里含满泪水。周围草丛里有不寻常的响动,可他不为所动。 慢慢的,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部分星光,站在他面前。 是祭司。 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躯体,片刻之后他僵硬的四肢开始有了些知觉。 “走,我们回去。”祭司说。 “那里并不属于我。” “那是你暂时的栖身之所。” “我要去找阿爸。”他固执地说。 “他完成使命自然会回来。” “可当初明明是你赶走了他,为何还要执意收留我。” “因为他是替你去完成使命,我必须照看好你。”祭司盯着远方,意味深长地说。 “难道是替我偿还罪孽?” 祭司再次沉默不语,她拉起他的手,步履蹒跚地向部落走去。 “一切皆有宿命,既然你得以存活,那么就一定有更深刻的意义。” 他听不懂祭司的话,只是认为她在故作玄虚。 从记事以来,他发现这个老女人在部落里的威望甚至要超过达达鲁族长。族人视她为白山之神在部落的灵媒,根据她的引导,便可以保佑一方水土平安。但他打心底受不了她在通灵时浮夸怪异的举止,以及帐篷里那常年弥漫的烟熏味和动物尸体的腐臭味。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阿爸?”他闷闷不乐地问祭司。 “该去的时候自然会去,命运早就有所决定。” “可我受不了那些孩子每天那样叫我,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但终将回归这里。” 男孩懵懂地点了点头,但,仍旧对眼前这个老妇人心存不满。 “你可不可以不要在帐篷里弄那些呛人的东西,那样我待着还好受些。” “我们要对白山之神常怀敬畏之心。” “那他究竟在哪儿?” “我相信你父亲如果回来,一定会告诉所有人他的存在。” “那么说他是去找白山之神了?” “他是替你去消除罪恶。” 祭司抬起头看向夜空,雾蒙蒙的双瞳好像反射出所有星光。 一群猎人头上和腰间都扎着树枝伏在草地里,成半圆的阵型慢慢向野牛群挪动。野牛群安静地吃着草,并未意识到下一秒就可能有危机降临。 突然最靠边的猎人起身大声吓着,将受惊的野牛群赶向另一侧,另一侧的猎人们也顺势起身,将牛群向集中驱赶。为首的野牛率先突围,带领其他野牛向空旷处奔袭,但紧凑的阵型让它们行动缓慢。漫天飞扬的灰尘将草原笼罩,男孩躲在远处,和其他孩子一样瞬间被模糊了视线。 领头的猎人看准时机下着口令,紧接着数十根标枪飞向牛群,猎人们一边大喊着壮胆一边追赶,很快便控制住两三头受伤的野牛。尽管身上插着标枪,但野牛似乎仍做着困兽之斗,它们不断旋转着身体,不让人接近。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也上!”一个孩子发出冲锋的口号,紧接着一帮孩子开始跟着追赶跑在最后面的小野牛。男孩拿起新做的标枪,跟着他们一起冲向灰尘集中的区域。 一只小野牛跑在最后,身边并没有保护,男孩看着其他孩子将它围住,用小一号的标枪不断试探着。格鲁最先发力,将标枪刺入小牛的身体。 “你在干嘛?赶紧过来帮忙!”迪亚拉冲男孩吼着,他是男孩为数不多的朋友。 男孩看着那只小野牛,莫名从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扔下标枪,呆呆伫立在原地。 尘土依然在扩散,模糊中他看到那只小野牛将格鲁顶倒,格鲁被它压在身下,双手紧紧抓住它的角,其他伙伴不断冲那团黑影刺着,不时地发出恐吓的声音。 远处猎人们已经收工,他们将宰掉的野牛用自制麻绳捆在粗木棍上,一前一后抬着,向部落的方向走去。他跟随他们的方向,木讷地迈着步子。 “瞧,是谁在这儿。”格鲁和他的伙伴抬着那头小野牛的尸体赶了上来,他脸上和身上布满划痕,有的地方还渗出淡淡的血迹。“不但是个孽种,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男孩握紧手中的标枪,心想如果他再敢多说一句,他就把标枪刺进他的胸膛。 “我们才是合格的猎人,你只配和那帮女人一样,每天留在部落里生火做饭。” “猎杀小野牛有什么了不起,我会猎杀一头更大个儿的,还是长着獠牙的猛兽。”他不甘心地反驳。 “你最好别死在那里,不然大祭司又要费事为你超度。” 迪亚拉此时和男孩走在一起,似乎有意站在他这一边。“我相信你,等强壮了,我随你一起。” 男孩点了点头,随即放慢脚步。等格鲁一行人走远之后他对迪亚拉说:“我不是不勇敢,杀死一只小野牛有何了不起,换做是我我才不屑一顾。” “可猎人们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我常听他们讲小时候的事。” “那是他们的经历,我们也有自己的成长方式。”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就尝试去猎杀那种体型巨大的短毛猛兽?” “没什么不可以,但我们需要换一根合适的标枪才行。” “我怀疑你是否能挥得动。” “那不如我们去偷一根试试。”男孩对迪亚拉使着眼色。 “偷一根?怎么偷?被发现会挨打的。”迪亚拉看上去十分紧张。 “我来搞定,到时候你跟随我行动就行。”男孩用拳头捶了捶自己胸口。 晚间部落举行盛大的篝火仪式,来庆祝猎人们今天获取大量食物。大祭司将一只野牛头托举过头顶,嘴里又在念念有词,男孩担心以她年迈的身体随时都会将重重的牛头摔在地上。他看到她将牛头上流下的血擦拭在脸上,又抹在嘴里,其他人见状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赶紧照做。”迪亚拉在旁边低声对他说,随后把手上的血抹在他脸上。 “要吃就吃,何必搞这么多没用的仪式。”男孩把脸上的血拭去,那股腥味让他有些反胃。 “这是在感恩白山之神赐予我们食物。” “那明明是我们自己捕获的。” 迪亚拉摇摇头,没有再理会他。 在达达鲁族长盛赞过每名猎人后,男孩看到格鲁走到篝火旁,拖着那只小野牛的尸体。他没仔细听达达鲁族长讲什么,但从格鲁得意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对他和他的伙伴表示了称赞。 “用不了多久,他又会向我们炫耀。”迪亚拉低声抱怨。 “你不是也参与了猎杀?”男孩问。 “他可是加隆猎人的长子,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也都是猎人家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融入他们的团体。” “那就不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反正有好事也轮不到你。” “可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能尽快成为猎人。”迪亚拉说着叹了口气。 “这说不准。”男孩起身走出人群,观察了一阵,然后冲着迪亚拉招手。 “你要干嘛?” “当然是去偷标枪,现在他们都在这儿。” “去哪儿偷?” “当然是去加隆那里。” 男孩说着拉住迪亚拉,绕过人群向帐篷跑去。加隆的帐篷靠近达达鲁族长的帐篷,像他们这类部落的重要人物都集中居住在一片区域。他们的帐篷顶上捆着长长的茅草,茅草越多代表地位越高,加隆帐篷的茅草仅次于达达鲁族长,这让男孩很容易分辨出。 “快,趁着现在没人!”男孩对犹豫不决的迪亚拉低声喊着。 见迪亚拉迟迟不肯走进帐篷,他索性自己先进去胡乱翻找着。加隆的标枪有很多,大多数标枪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男孩看到格鲁的几根短标枪也在其中,心中闪过邪恶的念头。 他挑选了两根相对锋利的长标枪,又把格鲁所有的短标枪抱在怀中,然后悄悄溜出帐篷。 “我的天,你拿这么多干什么!”迪亚拉似乎等了很久,心里变得更加忐忑,他对男孩抱怨着。 “该死的格鲁,以后休想再扔出哪怕一根标枪。”男孩露出得意的笑。 但二人似乎没有注意此时正有几个人影向他们接近。 “你们是谁?在做什么?”那是格鲁的声音。 他们被黑暗中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抱起标枪向反方向跑去。格鲁和他的伙伴在后面边追边喊。 “有贼!有贼!快过来抓贼!” 男孩拼命奔跑着,脑子里迅速想着对策。 “快!快躲到这里!”他对身后的迪亚拉大喊。 达达鲁族长的帐篷就在他前方不远,躲在那里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把标枪通通塞进帐篷里,然后和迪亚拉躲在草丛中。 “该死,你把标枪放在那里我们怎么取回来?”迪亚拉向他抱怨。 “总会有机会,不然抓到我们可是人赃俱获。” “嘘,他们过来了。”迪亚拉做出捂嘴的手势。 不远处格鲁和他的伙伴正向这片草丛走来,马上就要经过他们隐蔽的位置。 突然男孩看到达达鲁族长帐篷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将方才他塞进去的标枪一根根往外送着。 “帐篷里有人。”他低声对迪亚拉说。 “怎么办?发现我们就死定了。”迪亚拉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男孩不为所动,而是一直盯着那只手。随后他看到帐篷从后面被掀开一个口,一个通体雪白的女孩伸出头探望着,她的头发竟然要比老祭司还要白,甚至没有一丁点杂色。她的皮肤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发冷,仔细一看,她的眉毛竟然同头发一样雪白。 “我的天!有怪物——”迪亚拉失声大喊。这一声喊叫直接把格鲁他们引来。 但有别于迪亚拉,男孩很好奇眼前的女孩,他和她对视,仿佛认识很久一样。女孩向他伸手,示意他可以来帐篷里躲避一阵。他拉住女孩的手,跟随她来到帐篷内,迪亚拉则宁死不从。男孩隔着帐篷听到混乱的脚步踏在草丛上,然后就传来迪亚拉求饶的声音。他想出去营救,但被女孩按住身体。 透过帐篷内的火光,他再次观察着女孩的样貌。与之前惊鸿一瞥没什么不同,她的特点都被他尽收眼底。 “你……你是谁?”他怯怯地问。 女孩只是冲着他笑,也不言语。他发现方才观察时忽略了她的瞳孔,她的瞳孔竟然有些发绿,就像大树的叶子。 “你不会说话?”男孩又问。 女孩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嘴。 “有什么不能说?这里又没其他人。” 女孩看了看族长的床,失落地低下头。 男孩心生好奇,他撩起女孩的头发,想看看究竟和老祭司的头发有何不同,除去更加柔顺之外,他发现她的头发竟带着淡淡的黄色。女孩再次握住他的小臂,拿到自己身前,和自己的小臂做着对比。 男孩感觉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女孩微凉的肌肤贴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感觉有些发痒。他看着女孩淡绿色的眼睛,发现女孩似乎也对他十分好奇。 随后女孩松开他,再次冲着他不明所以地笑。在他印象里,只有父亲对他这样笑过。 “你这个孽种!究竟在做什么!”达达鲁族长不知何时进了帐篷,看到这一幕惊讶地叫喊着。 第2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2 男孩和迪亚拉被惩罚去割茅草,至于要割多久,他们也不清楚。 老祭司昨晚将他带回帐篷后并没说什么,只是检查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在念了一阵咒语之后,她点燃一簇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叶子,捻成灰之后通通塞进男孩嘴巴里。 苦涩的味道几乎让他呕吐出来。他问老祭司是否知道那个女孩,老祭司沉默许久,随后向他缓缓道出真相。 “在部落里女人因生产而死本就象征着不祥,而你正是部落里第一个难产儿。达达鲁族长要把你扔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可你的父亲誓死保护了你多年。他是一个优秀的猎人,在部落里也有很高的威望。” “我的父亲是猎人?”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明明知道妻子因你而死,却依旧摒弃传统保护着你,直到他再承受不住来自族人的非议。” “于是他就替我去偿还罪孽?” “他带着你的血去寻找白山之神,乞求得到原谅,只有这样才可以保你在部落里顺利地成长。” “可那个女孩又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决定杀死你不久之后,达达鲁族长的妻子也面临生产,虽然过程十分顺利,但诞生下的孩子却和每个人都不一样,她通体雪白,终日不能见光。这是来自于白山之神的诅咒。” “可我看她真的很美,是那样与众不同。” “或许你正可以化解这种诅咒,白山之神从根本上就认为当初族人选择杀死你就是一种错误的决定,所以达达鲁族长才会遭遇此惩罚。”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这是来自白山之神的指引。” 男孩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这只不过都是老祭司的一面之词。只要她说什么,族人自然就会信以为真。 不过,那个女孩的样貌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赶紧割草,今天我们要准备很多,有几个猎人家的帐篷上的茅草都要重新更换。”迪亚拉见男孩躺在草丛中发着呆,对他抱怨着。 “这一片的草很短,而且又不能长时间存放,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象征地位。”男孩说。 “这可是老祭司说的,她的话必定有所缘由。” 又是她。男孩打心底里鄙视这种毫无根据的指点,他想即便是在猎人家门口立上一棵树,也要比装饰这种茅草方便得多。 “我们去找找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这经常断的玩意。”他对迪亚拉说。 “能有什么东西?” “当然是长时间不用更换的,就像我们标枪一样。” 格鲁和他的伙伴们此时再次由远及近。他们手里挥动着标枪,似乎在向二人示威。 “瞧这两个贼在做什么!这本该是女人才会做的事。” 对于格鲁的挑衅迪亚拉示意男孩不要冲动,他们继续割着草,再没看向格鲁。 “偷我和阿爸的标枪,真不知道你们拿着能有什么用,是用来跳舞吗?”格鲁又说,随后几个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们这些自大的家伙,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们都打败。”男孩站起来瞪着他们说。 “你这个把阿妈克死孽种还轮不到这样和我们说话,当初真应该就把你杀掉。” “我的阿爸也是猎人,比你和你阿爸要勇敢得多。”男孩不甘示弱地回敬。 “你阿爸就是懦夫,为了逃避一切把你抛弃在这儿,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 男孩气得把手中的石器向格鲁丢去,打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你这个孽种——” 格鲁冲上去和男孩扭打在一起,其他伙伴则在一旁起着哄。迪亚拉试图阻拦,但无奈格鲁力气太大,他将男孩死死压在身下,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孩脸上。 “快走!有人来了!”格鲁的伙伴发出警告。 “你这个孽种,这次算你走运!”格鲁起身擦拭着拳头,随即和几个人匆匆跑远。 迪亚拉俯下身查看男孩伤势,发现他的脸已经被鲜血覆盖。 “你没事吧?快醒醒。”他不断拍打着男孩的脸,试图唤醒他。 “你不要再打了,”男孩拨开迪亚拉的手,“那是嘴里流的血,我没事。” “为什么和他计较,你又不是他的对手。” “可他说我是孽种,还说我阿爸是懦夫。” “可……可是别人都这样形容你。” “告诉你,我阿爸曾经真的是猎人,而且在部落里威望很高。”男孩对迪亚拉重复老祭司对他说的话。 “真的吗?” “那肯定,祭司说的话还有假。” “你不是说你很烦她故弄玄虚?” 男孩犹豫了一下,又说:“但在这点上我十分相信她。” 晚上男孩睡不着,他再次溜出帐篷来到空旷的草原,对着远处的山发着呆。他不知道那座山是否就是祭司口中的白山,可在白天看它时,它的颜色并不是白色。风将脸上的伤吹得很痛,他不自觉捂住脸颊,试图用手心的温度把伤口愈合。 部落成片的火光在远处忽明忽暗,就像天上的繁星坠落在地上。他试着把地上的火光和天上的星一一对应,可不一会儿便乱了顺序。 草丛中又有轻微的响动,他警惕地伏下身体,由于没带标枪,他此时的心无比忐忑。他看着不远处的树,开始慢慢向树的方向爬着。 突然,一道白影闪过,窜到他身。 是那个女孩。 她咯咯地笑着,这次有了声音。男孩坐起身,受到的惊吓还没有平息,他大口喘着气,震惊地盯着女孩淡绿色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这个时候?”男孩镇定之后问。 女孩指了指自己雪白的肌肤,又指了指天,意思是自己只有晚上才能出来。 “原来你可以发出声音,可为什么不说话?”男孩问。 女孩再次看向部落的方向,落寞地低下头。男孩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对女孩说:“我才不信部落里奇奇怪怪的说法,希望你也不要相信。” 女孩犹豫片刻,最终磕磕绊绊地说:“因为我阿爸不让,我一旦开口就会发生不幸。” “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你的外表?” 女孩的眼神变得暗淡,不久以后点着头。 “我们之间可以随时交流,我不害怕诅咒。”男孩这样对女孩说,他认为自己本也是不祥的象征。 “真的吗?可如果被阿爸知道会永远把我关在帐篷里。” “我晚上会偷偷溜去找你,还像第一次那样。” “可我不能随意和人接触,据说那样会把相同的诅咒带给另一个人。” “想必又是听从老祭司的建议了。”男孩不屑地说,“就是那个和你一样有着白色头发的女人。” “我见过她,她曾来看过我。” “哦?” 女孩点点头,掀开皮毛缝制的衣服,把锁骨展示给男孩。男孩起初还有些羞涩,但在看到她洁白锁骨上有一处奇怪的疤痕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留下的某种符号,说是可以保佑我平安。” “看上去像是山的形状,或许是白山之神。” “不知道,她只是对我阿爸说我受到了白山之神的诅咒,所以才会通体雪白。” 这和老祭司对男孩讲的一致。 “那你为什么只有晚上才能出来?”隔了会儿男孩又问。 “因为我在白天出门身上就会泛红,然后浑身会很痒很痒。” “喔,那真是少了好多乐趣。”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晚上只在这附近活动过,不知道你说的乐趣都有什么?” 男孩思考片刻,拉起她的手。“跟我来,动作要轻。” 月光之下,两个娇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在草从上穿梭着,隐藏的颞齿动物似乎也被扰乱了睡眠的兴致,在二人经过之后在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来到河岸,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流汩汩地涌动。 “我常会在这里玩,但要小心来此处喝水的猛兽。”他对女孩说。 “猛兽?你是说我阿爸身上穿的那种皮毛?” “对,我亲眼见过它们,高大威猛,獠牙几乎同我的标枪一样长。” “那你有没有猎杀过?” “当然,”男孩拍着胸脯,“我和它搏斗了许久,最终把标枪插进它的嘴巴里。” “哇,好厉害,”女孩向男孩投向羡慕的目光。“你脸上的伤难道就是搏斗时留下的?” “当然,它的爪子锋利无比。” “来。” 女孩随后拉着他来到河边,然后蹲下身用手舀着河水。“你把头低下。” 男孩照做,他也蹲下身,面对着女孩。月光再次把她照得发亮,微风拂乱她的白发,这让男孩有一种她就是白山之神本尊的错觉。 女孩用水为他清洗着脸上的血渍。清冽的河水经过她体温中和,让伤口疼痛感不在那样强烈。 “你是优秀的猎人,能够为你擦拭伤口是我的荣幸。” 听到女孩这样说男孩羞愧地低下头,但她的手又是那样的温柔,他舍不得将脸抽离。我一定会成长为最好的猎人,就像阿爸一样。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你会游泳吗?”他问女孩。 女孩摇了摇头,随即把脚试探性地伸进河里,但很快又抽了出来。 “河水这样冰,你下去会丧命的。” “但上岸那一刻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男孩说着跳入河中,若隐若现一阵后,他冲女孩招着手。 女孩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一步一步踏进水里,在水没过膝盖时停了下来。男孩游向她,在她不远处炫耀着。透过月光他看到女孩在冲着他笑,于是他做出更加夸张的动作。 “这是在部落里从未体验过的,那里的水少的可怜,仅供我们饮用。”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阿爸会着急的。”女孩说。 男孩游上岸,只感觉温暖了一阵,那股熟悉的冰冷感又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打着颤,用手使劲将衣服内的水分拧出来。 “和你说过会很冷,你偏不听。” “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带你出来玩,我们想去哪儿都可以。”男孩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难道没有其他朋友?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接触过,就一定不愿和你在一起了。”女孩一边帮男孩拧着衣服一边说。 本来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和我在一起,他心想,除去十分听话的迪亚拉。但迪亚拉这种听话的行为在他看来才是种胆小如鼠的表现。 “我和你差不多,都是被诅咒的人。”他对她说。 一丝惊讶从女孩眼中闪过,随即又很快消失。“可至少你看起来十分正常。” “告诉你,我才不信老祭司和你阿爸那一套说法,在我眼里你比任何我见过的人都美丽。” 女孩脸上浮现舒心的笑,和男孩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她给他一个拥抱,他感觉那种冰冷感瞬间一扫而光。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他。 “我叫塔杜,你呢?” “扎依娜。” “你的名字正如你一样美丽动人。”男孩忍不住称赞。 女孩再次对他笑着,然后拉起他的手向部落跑去。 月光下的草丛再次跟随那两道身影不安分地摇摆着。 第3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3 格鲁卧在草丛里,带着几个人慢慢向一群正在吃草的野牛爬行。看上去像是首领的野牛警惕性极高,它时不时抬起头观察着周围,嘴也停止蠕动。 塔杜和迪亚拉卧在牛群另一侧,试图拦截它们逃跑的路线。塔杜看到格鲁此时正用标枪打着圆圈,赶忙吐出嘴里的稻草。 “快,他们准备进攻了。”他拍了拍迪亚拉,迪亚拉似乎快要睡着。 随着一声大吼,格鲁几人突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拿着标枪向牛群围去。受惊的牛群起初慌不择路,但在头牛的引导下开始重新列阵,试图冲出重围。 “快!投掷!”格鲁大喊着,随后数十根标枪落入牛群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 “塔杜!它们朝你们跑过来了!”格鲁再次大喊。 格鲁和迪亚拉顺势起身,也挥舞着标枪,试图再把牛群恐吓回包围圈。但头牛似乎意识到二人力量的薄弱,并未减速。 “我的天,快想想办法塔杜!”迪亚拉着急地大喊。 塔杜不为所动,他瞅准时机,将手中的标枪用力刺向头牛。头牛并未第一时间倒地,而是疯狂般向他冲来。 “该死,你快躲开!” 他呵斥着迪亚拉,然后便被头牛撞倒在地。他的双手紧紧握住牛角,试图把牛头拉向地面,头牛和他缠斗在一起,随后他被它拖在地上奔跑着。 “它们乱了阵脚!快上!”格鲁下着命令,所有人开始重新组织包围圈,手里再次握紧标枪。没有了头牛引路,牛群开始骚乱,几只之前被刺中的野牛落下单来,进退维谷。 迪亚拉慌乱之中不知该跟随谁,他看着那片尘埃茫茫的草地,试图寻找塔杜的身影。 塔杜此时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几乎被地面磨烂,但他仍旧死死抓着牛角,等待头牛筋疲力竭的那一刻。慢慢地他感觉头牛放慢了速度,开始在原地打着转,他趁机翻上牛背,抓住刺入它身体的标枪,用力往里一扎。又过了几分钟,头牛慢慢没了力气,栽倒在地上。 他跳下牛背,喘着粗气。后背此时传来阵阵刺痛,他检查自己后背的衣服,发现所剩无几,仅剩的几块皮毛还沾着斑斑血迹。 “瞧!大家快瞧!塔杜杀死了头牛!”迪亚拉冲着人们大喊,兴奋地向他奔来。 迪亚拉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背,这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小心点!我的后背破了。” “我的天!赶紧回部落去找祭司!看上去十分严重!”迪亚拉失声惊呼。 “怎么?伤口很深?” “出了好多血!塔杜,出了好多血!” 听到迪亚拉这样说,他轻轻地用手摸着后背,发现只是几道被茅草划出了口子后舒了口气。 “孽种,真有你的。”格鲁此时走上前来,笑着用拳头锤着塔杜的胸口。 塔杜也开玩笑般锤着他胸口,兴奋地给了格鲁一个拥抱。 “那么这次一共收获多少只?”塔杜问格鲁,如今他的个子几乎已经可以和格鲁平视。 “算上头牛一共六只,足够部落吃上一阵子。” “走吧,现在把它们拉回去。”塔杜说着开始捆绑脚下的野牛。 “你的后背伤势看上去很严重,先回去治疗吧。”格鲁注意到塔杜后背的伤说。 “没关系,难不成你想独占这份功劳。”塔杜和他开着玩笑。 “孽种,我怕你不治疗真的会死。” 塔杜冲格鲁笑着挥了挥拳头,随即把绳子扛在肩上。“还愣着干什么,过来一起帮忙。” “你真是个倔强的孽种,早就该去死。”格鲁说着也扛起麻绳,和他一起并肩拉着。 回到帐篷后,塔杜第一时间把杀死头牛的消息分享给老祭司。老祭司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瞳孔似乎也更加浑浊。 “听着,我今天独自猎杀了头牛。”他对她说,带着自豪的神情。 老祭司笑而不语,只是让他转过身去。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他惊讶地问。 “我就是知道。” “你肯定在我进门前看到了。”他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眼睛已经十分浑浊,若不是熟悉你的脚步,我甚至都分辨不出是你。” “那你就是闻到了血的味道。” 老祭司再没说什么,她抓起一把草药用手捻碎,闭上眼低语了一阵,敷在塔杜的后背上。 巨大的疼痛使他绷紧了肌肉。粗壮饱满的血管在他雕塑般的肌肉上鼓起,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头滴落在棱角分明的腹肌上。 “我给你重新做一件外衣。”敷完药,老祭司对他说。 “你不是看不清东西吗?怎么可能再做衣服。” “我会想办法。” “那你还是可以看得见,不要再骗我。”塔杜故意用手在她眼前晃着。 “晚上要点篝火祭祀白山之神,你去把牛头都砍下来为我准备好。”老祭司说。 “那种工作自然有人会做。” “只能由你来,因为你杀死了头牛。”老祭司本就浑浊的眼神突然变得更加无神。“这是白山之神的旨意,唯由你来配合我,才能保证以后我们还可以正常狩猎。” “他和你说了?我不信。” 老祭司突然拿起木杖,猛地击打了塔杜头一下。 “要对神明常怀敬畏之心。” 塔杜捂着脑袋不住地点头,但心里仍旧抱有方才的想法。 “切记早点准备好。”老祭司再次提醒着他,随即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祭祀用的那一套物件,把它们归置到一块后她便靠在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还装作什么都看不到,刚才打我却那么准。塔杜心中抱怨着走出帐篷。 格鲁正在和部落的女人和孩子吹嘘着打猎的经历,时不时还用标枪演示着动作,这博得了大多数人倾慕的眼神。直到发现塔杜在盯着他看,他才稍微收敛了些。 “记得帮我一起割牛头。”塔杜做着鬼脸表示不屑。 他来到迪亚拉所在的帐篷,发现迪亚拉正在打磨标枪,他把蓬乱的长发扎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我们还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弄这东西。”他问。 “这是我找到的最好的一块木头,十分结实,做成标枪可以猎杀更大的动物。” “更大的动物?你是说狮子之类的猛兽?” “你可以尝试一下,”迪亚拉说着把标枪扔给塔杜,“这分量足以杀死一头象。” 塔杜将标枪握在手里,重量和体积都要比之前自己使用的大。 “那我们需要再多加练习臂力,不然这东西反而会成为累赘。” “那日我见到狮子又在河边饮水,它的身体真是强壮得吓人。”迪亚拉说,“即便是强如加隆,也只猎杀过两只这样可怕的东西。” “我们也可以,改天我们就去试一试这杆标枪。” “先说好,如果成功了,兽皮要分我一块。” “那要看给扎依娜做衣服剩下多少边角料。” “你真是个混蛋。”迪亚拉开玩笑地骂着。 “晚上听我通知,帮我一起割牛头,老祭司非要我来主刀。”他把刚对格鲁说的话又向迪亚拉说了一遍。 “那是她定下的规矩,毕竟是你猎杀了头牛——” “听我的就好,”塔杜不耐烦地把标枪扔回给他,“这种东西谁做不一样,何况我一个人怎么可能那样快就把牛头割下来。” “可如果让老祭司知道会不会被训斥……” “你总是这样胆小,这不是猎人该有的品质。” “这可是部落定下的规矩。” “我早受够了那一套,你等我晚上来找你。” 塔杜说完便离开了帐篷。 天色渐渐变暗,太阳从山的另一侧落下,余晖将山绵延的形状映得十分清楚。草丛间又开始爆发出阵阵窸窣的声音,通常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些不知名的飞虫昼伏夜出,塔杜曾捉到过几只,他一口咬穿它们的甲壳,发现味道着实苦得要命。 他悄悄躲在达达鲁族长帐篷后,模仿某种鸟类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曾在离部落很远的地方见过这种鸟,它们体型大得惊人,几乎高过他三头有余。它们生活在很高很密的茅草丛中,对小于它体型的一切生物展开攻击,而一旦到了草丛较低的地方,这些大鸟便也没了踪迹。 在他模仿大鸟叫了几声之后,帐篷后掀开一条缝,那道优雅的白影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扎依娜拉起他的手,慢慢向草丛深处走着。 “因为要点燃篝火祭司白山之神,我们今天猎杀了一大批猎物。” “真厉害!就知道你会成长为最优秀的猎人。”扎依娜向塔杜投来钦佩的目光。 “我可是猎杀了头牛。”塔杜自豪地说。 “我的天,”扎依娜惊呼着,淡绿色的眼睛瞪得很大,“你有没有受伤?” “没关系,既然狩猎怎么会不受伤。”塔杜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我和迪亚拉商量过,等一阵子后试着去猎杀一头狮子。”他又对扎依娜说。 “你疯了吧?那种猛兽只有加隆才可以制服。” “可他现在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前,甚至还不如我。”塔杜说着拍了拍胸脯,“部落勇敢的传统总要有人历程。” “可我还是建议你做好准备。”扎依娜担心地说。 二人穿过草丛,再次来到河边。初春的河水冰冷刺骨,完全不能下水,塔杜在河边洗着脸,不时地用水挑逗着不远处的扎依娜。 “真想下去游泳啊。”他说。 “这种天气你会被冻死。” “但冰冷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着迷。” 塔杜看着河中心,河里不时有几道黑影划过,他瞅准时机冲下水用手胡乱摸着。 “塔杜——”扎依娜急得大叫,“你会被冻死的!” 塔杜没有理会,隔了一会儿他从水里抓起一条鱼,转身走向扎依娜。 “看这是什么。”他把鱼递给扎依娜。 “我才不管是什么,你的下半身现在全湿透了!” “一会儿点燃篝火时我会把它烤熟送给你。”他笑呵呵地看着扎依娜说。 扎依娜凑到他身边,双手揽住他的脖颈。他也顺势抚摸着她洁白的肌肤,嗅着她柔顺的白发。 “你后背上是什么?”扎依娜摸了一手粘稠的东西,问塔杜。 “对,赶快帮我把那些恶心的玩意弄掉。”塔杜想起后背上敷着的草药,赶忙把上衣扯开,露出伤痕累累的背部。“我早就厌烦了老祭司那一套毫无依据的东西。” “天啊,你伤得这么厉害!”扎依娜心疼地大叫。 “都说了没什么大事,你帮我弄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 扎依娜像以前一样用手舀着河水,一点点洒在他后背上,然后用手轻轻擦拭着。忽冷忽暖的感觉让他十分享受,他忍不住转身与她相视。 扎依娜的每一寸肌肤明亮得像月光,白发被微风吹得轻轻飘动,也牵动着他的心。他忍不住将嘴凑向她,先是亲吻着她的脸颊,进而和她的双唇相接。 “你确定要把那些草药全都弄掉?”扎依娜有些害羞,她把头侧向一边,问。 “当然,敷在身后又痒又痛。” “那你再把身体转过去。”她又说。 塔杜觉得扎依娜的手似乎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只要她触碰过他的伤口,他便恢复得很快,最主要的是,期间那种疼痛感会减少很多很多。 不远处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将他此时的兴致完全打乱。他站起身,看到迪亚拉的身影正向他飞奔而来。 “塔杜!你究竟在做什么!”迪亚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着他,可在看到扎依娜后他吃惊地闭住了嘴巴,随即假装看向别处。 “怎么了?” “篝火已经点起来了!大家都在等你!” 塔杜猛然站起身。“完蛋了,老祭司一定会杀了我!” 他把上衣穿好,拉起扎依娜的手向部落的方向奔去。 “除了头牛的头,其他野牛的头有没有事先割下来?”将扎依娜送回帐篷后他问迪亚拉。 “有倒是有……你别告诉我要用其他的——” “没时间了,迪亚拉,没时间了!”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随即又对迪亚拉说:“你先去找一只其他牛头,这种场合我可不想出丑!” 见迪亚拉还在犹豫,塔杜假装做出要打他脑袋的动作。在迪亚拉走了后,他悄悄迂回到众人身后,透过人缝他看到老祭司正围着篝火手舞足蹈,但明显已经没有之前那样动作灵活。 “孽种!你干什么去了!头牛在这儿!”格鲁发现了他,冲着他低声吼道。 “我已经让迪亚拉去找备用的牛头了,咱们现在没时间割了。”塔杜来到格鲁身边,盯着他身下的头牛尸体。 “这简直是胡闹!怎么可能用其他牛头代替!”格鲁低声呵斥着塔杜。 “这有什么不一样?一会儿献祭时没准备好我们反而才遇上大麻烦。” “白山之神容不得半点欺骗,赶紧照我说的做!”格鲁扔给他一把石刀,随即帮他处理着皮肤的边边角角。“快把骨头和肌肉割断。” 塔杜极不情愿地拿起刀砸着,眼睛却在四处观望着迪亚拉。在看到迪亚拉捧着牛头过来之后,他兴奋地向他招手。 “这边!赶快!” “这是我能找到最像的一个了。”迪亚拉气喘吁吁地说。 “快!现在跟我一起抬上去!”他对迪亚拉说。 但格鲁却拦在二人身前。 “这是对白山之神的不敬,我们会受到诅咒。”他说。 “该死的,我们没时间了!”塔杜着急地嚷道。 “我会把实情告诉祭司和达达鲁族长,让他们再等一会儿,但绝不能这样做。” “你这是想让我当众出丑!” “但冒犯了白山之神,我们今后将无猎可打。”格鲁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有什么不一样?为何执迷于那个老女人的一面之词?” 格鲁没再说话,而是继续低头处理着牛头,很快他便将皮肤全部割开。 “现在还有时间,快把骨头和肌肉割开,这必须由你来做。” 塔杜没有选择,只好照做。赶在老祭司做完法之前他终于将牛头割了下来,随即不顾手臂的酸痛将它抬到老祭司面前。 接下来还是那熟悉的一套流程。好几次他的手臂几乎要坚持不住,但在看到众人虔诚的目光时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忍耐着。他认为格鲁把牛血抹在脸上时的表情简直滑稽得可笑,而在格鲁舔舐手上的牛血时他趁众人不注意向他做着鬼脸,可格鲁表情异常严峻,并没有搭理他的欲望。 “你为什么不一起吃肉?”迪亚拉拿着一块肉走向篝火旁的塔杜,随手扯下一块扔在塔杜面前。 “我不饿,你们吃就好。”塔杜将身体又向篝火凑近了些,试图尽快烘干身上的衣服。 “今天差点就惹了大麻烦,你以后能不能对这些事上点心。”迪亚拉一边咽着肉一边说。 “谁曾想祭司仪式这样快就开始,况且扎依娜一直在帮我清洗伤口。” 听到她的名字迪亚拉本能地回避,他始终认为她的样子是不祥之兆。 “能不能不要随意提起她的名字?你单独和她玩就是。” “怎么?我觉得她比部落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丽。” “那只是你的想法,或许你们二人身份本就十分相配。” “你少拿我的身份说事,如果说真的有白山之神,那一定是她的模样,毕竟她那么白。” “你在胡说什么——”迪亚拉惊恐地盯着他,随即伏在地上做出忏悔的姿势。 塔杜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哪儿来的?”迪亚拉指着放在篝火角落的鱼问。 “刚从河里抓的,怎么?” “看样子应该熟了,可以吃了。” 塔杜一把抓过鱼,烫得他双手不停地倒换。“这不是给你的,休想打歪主意。” “那你下次也带我去抓,我只见族长吃过这种东西。” “先把标枪做好再说。”塔杜说着拿起鱼,绕过人群,走向达达鲁族长帐篷后。 第4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4 扎依娜用河水洗着头发。 她的头侧向一边,双手不断揉搓着顺滑的长发,水顺着长发滴落到河面,溅起点点水花。塔杜在岸上看着她,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 “快,塔杜,下来。”扎依娜呼喊着他。 他来到扎依娜身旁,水刚好没得过他的脚踝。 “你看那里。”扎依娜指着前方的水里,“就是你上次抓的那种东西!这次有好多!” “这下我们可以饱餐一顿了!”塔杜兴奋地走向水深处,在快要接近鱼时猛地抓向水里,将最大个头的那条鱼擒获。 “他们怎么不动?”扎依娜吃惊地问。 “估计是在睡觉?毕竟他们也有生命。” “那在下次吃它之前我们也要向白山之神祈祷。”扎依娜双手握在一起,像是在对白山之神忏悔。 “祈祷完了吗?我们现在就把它弄熟。”见扎依娜放下双手,他问。 扎依娜笑着点点头,随即拉着他来到岸边。 “现在想打着火应该很困难吧。”她问。 “跟我来,我知道一种草很容易点燃。”塔杜说着带扎依娜来到一棵树下,他在树下摸索了一阵,捧着一堆絮状物回到扎依娜身边。他又找了些干柴枝,用手简单挖了个浅坑。他把一块石头放在坑内,将一团絮状物垫在上面,周围铺了些干苔藓,随后拿起一块石头猛地击打着絮状物。随着火花渐渐变多,一丝青烟开始在絮状物中冒出,接着引燃四周的苔藓。他小心翼翼捧起苔藓轻轻吹着,片刻后便生出一簇火苗。他把点着的苔藓重新放回浅坑,然后不断加着干苔藓和柴枝。 “塔杜!你真厉害。”扎依娜兴奋地喊着,她把贯穿鱼身体的树枝递给塔杜,期待地看着火光。 “过几天我打算和迪亚拉去猎杀一头狮子。”他边转着树枝边对扎依娜说。 “什么?你们两个人未免也太危险了。” “我自有办法。” “你脑袋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难怪大家都视你为异类。”扎依娜把头发放在火上烘干着,随口说出这句话。 “但这种涉及性命的事我劝你还是要听老祭司的话。”她又说。 “除了她说关于阿爸的事,其他的我都不相信。” “你就是这般倔强。”扎依娜不开心地说,随后指着远处的山。“可每年都是白山之神在保佑着我们。” 塔杜看着那片山,他想起每年入冬时,那片山的确被白色所覆盖。但那种白色只会持续几个月,在初春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每当白色出现和消失时,族人都会在老祭司带领下进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而似乎在此之后,他们的日子的确会风调雨顺。 但支撑他信仰的并不是白山之神,而是他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父亲能从那片山里走出来,回到部落。 “你有没有想过白山之神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问扎依娜。 “不知道,或许和我们一样,只是他主宰着万物生存。” “我好想去山上看一看,就在白色再次降临之时。”他喃喃自语。 “白山之神从不轻易示人,在他带走我们生命时,我们自然会见到他。” 塔杜再次看着那片山,渐渐地他又出现幻觉。恍惚中他看到山上又聚集起白色,阿爸高大健硕的身影从正山脚下走来,一瞬间他认为阿爸就白山之神,众人对阿爸膜拜着,而阿爸却径直向他走来。 “烤焦啦,这一面已经着火啦。” 扎依娜摇晃着他的胳膊。他回过神,发现鱼的一面已经泛黑。他用手拍灭火,随后把鱼皮一点一点扯下来。 “你在发什么楞?”扎依娜问。 “喔,没什么,你吃另一面,烧焦的这面给我。”他对她说。 “哎呀,这次吃起来好苦。”扎依娜咬了一口,皱起眉头。 “有吗?”他尝了一口,发现的确苦得要命。 “等着,我再去捉一只。”他起身再次走向河边。 “我和你一起——这次我也要试试。” 扎依娜的伶俐的笑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忍不住回头拥抱着她。 “一共做了几根?”塔杜拿起其中一只标枪,问迪亚拉。 “只有这五根,那块木头只能做这么多。” “足够了,想不想随我去远一点的地方?”他问。 “多远?我们之前有去过吗?”迪亚拉面露难色。 “当然没有,我们要去有狮子出没的地方!” “干嘛?去猎杀它们吗?”迪亚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当然!你不是要它们的皮毛?” “可就凭我们两人怎么可能是狮子的对手,搞不好都会成全他们。” “我有办法,你保证能听我的就好。”塔杜冲迪亚拉眨着眼睛。 “用不用叫上格鲁他们?上次加隆猎杀狮子时身边有至少四五个人在帮他。” “他怎么能和我们比,我们明显比他年轻时要强壮。”塔杜捏了捏自己身上的肌肉,“再说那么多人分一块兽皮,你才能得到多少。” 迪亚拉为难地点了点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明天打猎时,让格鲁他们自己猎杀野牛,趁他们不注意我们赶紧开溜。” “那就这么说定了。”迪亚拉把标枪捆好说。 早晨地面上结了一层霜,看上去灰蒙蒙一片。帐篷里老祭司还在熟睡,塔杜已经把厚厚的兽皮披在身上准备出发。 叫上迪亚拉后,在部落边缘他与格鲁几人汇合。一群人从最浅的草地出发,快到河边时他们转向较高的草丛之中行走着。格鲁在对于最前方带着路,后面的人零散地分布在每个角落,慢慢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半圆阵型。塔杜和迪亚拉在半圆的最边缘,另外一群人则跟在他们后面。 “就趁现在,我们先去河边汇合。” 塔杜对迪亚拉低声说着,随即将身体压得更低。迪亚拉看他很快就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塔杜利用高耸的草掩护,凭记忆向河岸跑去,在听到潺潺的水流声后他放慢脚步,来到岸边他静静地等待着迪亚拉。 远处传来格鲁呼喊他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紧接着格鲁开始大骂着他,然后他面前的草丛有了声响,是迪亚拉抱着标枪冲了出来。 “他们发现咱们两个跑了。” “早晚都要被发现,怕他们做什么,那么多人还愁猎杀不到野牛。” “但他们会不会和族长说我们坏话——” “等我们把狮子抬回来,所有人会对我们充满钦佩。” 他们二人沿着河流前进,河流越来越宽,水流也更加湍急。慢慢的河水开始分成若干条支流,他们选择一条相对较宽的支流继续行进着。塔杜走在前面,他接过迪亚拉怀中的标枪,让迪亚拉暂时轻松一些。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的腿开始有酸胀的感觉,皮肤表面青筋暴起,由于紧绷着,肌肉的线条也愈发明显。 前方又是一片高草丛,这里塔杜从未涉足过。 “我们在此休息会儿。” 他对迪亚拉说,然后解开皮带,将腰间一个皮毛袋子抽了下来。 “这是什么?”迪亚拉盯着袋子好奇地问。 “这是装食物的袋子,你不会认为我们走这么久要一直饿着吧。”塔杜说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块烤熟的肉扔给迪亚拉。 迪亚拉接过肉抱起来啃着,可目光始终未离开那个特别的袋子。“这是你做的?看着不像野牛的皮。” “那当然,这是种小型动物,皮毛要比野牛的皮毛细密很多。”塔杜得意地说,随后向他显示着袋子的细节,那种动物的头和爪子都还在,从牙齿来看应该也是草食性动物。 “我见过这东西!它跑得飞快!”迪亚拉像是想到什么,兴奋地叫喊着。 “相比抓到它,制作袋子才更费事。”塔杜又说。 在制作这个袋子时,他小心翼翼地用迟钝的石片反复地划着,在将它身体骨骼剥离后,他无法再将它那微小的头骨去除。清除完内脏他把它的皮毛晒干,折叠后仅留脖子处一个开口,而它的脑袋刚好可以当做盖子。 “想不到你还有女人般细腻的手艺活,”迪亚拉赞许地说,“等我抓到一只你也给我做一个。” “等我们捕获狮子,这个就送给你。”他说。 “你要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塔杜刚想和迪亚拉碰拳,可手臂却定在半空中。 “快到河里去,现在。”他低声说。 “怎么——”迪亚拉刚想问怎么回事,便听到身后草丛中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然后是他从未听过咕咕声。 “快!就现在!”塔杜冲着他大吼。 就在二人跳下水一瞬间,一只大鸟从草丛中跃到他们方才坐的位置,它瞪着巨大的瞳孔盯着河里的二人,冲他们发出咕咕的声音,在岸边来回踱着步子。 “神啊,白山之神!这究竟是什么怪物!”迪亚拉盯着眼前的大鸟惊恐到语无伦次。 大鸟的头几乎有正常人两个那样大,它修长的颈部覆盖着白色的羽毛,在快接近翅膀时渐渐变成蓝色,在尾部又变得漆黑无比,最可怕的是它那巨大的喙和粗壮锋利的爪子,仿佛可以瞬间将人开膛破肚。 “原来它长得这么漂亮。”塔杜看着大鸟自言自语。 “你竟然见过它!塔杜,你竟然见过它!”迪亚拉更加吃惊,他不由又往深水处退着。 大鸟见无法接近他们,于是开始啄着他们落在岸边的标枪,沉重的标枪在它喙下显得脆弱不堪,塔杜看到本就坚硬无比的木杆被它啄出好几道深刻的痕迹。好在下水前他顺手拿了一根,在瞄准大鸟身体后他用尽全力一掷。 这一下正中大鸟的侧身。它疯狂地挥动着翅膀,试图将标枪从身上甩掉。在折腾一阵后,标枪终于被它甩在地上,随之掉落的还有好几根颜色各异的羽毛。 “这东西毛太厚,标枪根本对它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那该怎么办?看样子它似乎并不准备走。”迪亚拉在水里悬浮着,冰冷的河水快要把他冻僵。 “你先游到河对岸,我想办法把标枪趁机拿回来。”塔杜说着慢慢接近大鸟。 太阳已经快升至最高处,他让自己的上半身露在水面外,这样方便汲取来自阳光的热量。他对大鸟做着恐吓的动作,试图将它吓退几步,这样他便可以顺势拿走岸上的标枪。见它有所退缩,他又捡起河底的石头扔向它,把它往高草丛中赶。 就在他差点就能够到标枪时,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庞然大物,瞬间将大鸟扑倒。 是雄狮。 它双爪按住大鸟身体,牙齿深深嵌入大鸟的脖颈。大鸟在雄狮有力的撕咬下只挣扎了一阵便没了气息。塔杜在河里看着这一切,惊讶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雄狮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便叼起大鸟的尸体消失在高草中,那褐色的瞳孔让他不寒而栗。 这是他见过体型最大的一头狮子,要比小时候见的那只大出去几倍有余。 “塔杜!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上标枪游过来!”对岸传来迪亚拉焦急的声音。 “我们要好好准备一下,这样和狮子对抗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游到对岸后塔杜颤抖着身体说。 迪亚拉将包好的干苔藓掏出来,找了两块石头疯狂地击打着,不久之后生起一簇火。扯下一堆高草将火生旺盛后,他们坐在火堆旁,把湿透的衣服放在上面烘烤着。 “接下来怎么办?先回去?”迪亚拉问。 “这样一定会遭到部落人耻笑,如果不把狮子带回去,他们一定认为我们是为了逃避打猎。” “可我们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我们可以猎杀一只个头稍小一点的雌狮,刚才那只明显是雄狮。” “那在天黑之前我们肯定无法回去,族人势必会担心。” “既然雄狮刚刚出没,那么雌狮肯定就在附近。”塔杜把衣服重新穿在身上,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 二人从火堆中挑出几块木炭放入口袋,随后继续沿着河岸行走。这一侧的草丛低矮,视线极佳,偶尔有零星几簇半人高的植物开着白色的花,花下是还未成熟的果实。塔杜之前与它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它的花已经落下,果实变得十分饱满,他唱过一口,感觉味道并不会引起人反感,最重要的是,这种果实可以充饥。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正事,他一定会想办法在这个位置做上记号,眼下他只能把那未成熟的果实掰下来几个放进口袋。他想带回去种在部落里,等它们再次生根发芽时,部落的人会见识到这种植物的神奇之处。他掰了掰植物的杆茎,发现十分坚韧,更适合做标枪的枪身。 河流在前方不远处又渐渐变窄,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一般河水少的地方也不会有太多动物出没。他们淌过河又回到对岸,沿着河岸往回走,天色也越来越暗,最亮的几颗星星已经隐约可见。他们不知道有没有经过刚才雄狮捕杀大鸟的地点,但在看到身旁草丛越来越高后,塔杜告诉迪亚拉就在此休息一夜。迪亚拉疲惫地扔下标枪,又把那几块木炭从口袋中掏出来,他的口袋已经被木炭磨得漆黑一片。 “我沿路采摘了些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果实和叶子,如果肉吃完了这些应该可以充饥。”迪亚拉摊开口袋,将里面的形形色色的坚果和嫩叶通通倒出。 “这几样我不确定是否能吃。”塔杜用手翻着那堆东西,从中捡出几个形状怪异的果实。 升起火后,他们把衣服垫在地上,躺在火堆旁。尽管很累,但塔杜并没有食欲。他仔细听着来自草丛中的响动,按理来说这种高度的草丛内无法隐藏大型的猛兽,何况他们就在火堆旁,这相对安全。可他冥冥中有种感觉,就是附近一定有狮子在时刻注视着他们。 他站起身看向草丛。原本是一片黄绿色,可现在在夜色的衬托下已经变成神秘的深蓝色。他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东西在反射着火光,赶忙叫醒已经睡着的迪亚拉。 “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迪亚拉揉着眼睛,顺着塔杜手指的方向观察。 “好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 “我也看到了,”迪亚拉变得警惕,睡意全无。“个头看上去和野牛差不多。” “会不会是一只幼狮?” “有可能。” 塔杜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另一只手紧握着标枪,缓慢向那对眼睛移动。对方似乎并没有退却的打算,火苗被风吹动变换着形状,它眼睛反射的光也跟随着变换。 又刮过一阵风,这次将草丛吹得很低。他彻底看清它的样貌。 是一只雌狮。 它的身体要比雄狮小很多,甚至要比其他雌狮还要瘦小,像是很久都未捕食到猎物。塔杜在它面前晃动着火把试探,雌狮将身体压低,后腿蓄着力,但迫于火光它始终未做出任何动作。 “塔杜!”不远处传来迪亚拉呼喊他的声音,紧接着是他在草丛中攒动的声音。雌狮听到响动瞬间向迪亚拉的方向奔去。 “该死,快跑!快往火堆跑!”他冲迪亚拉大喊着,紧紧追赶着雌狮。 不寻常的响动一直在草丛中持续,惊起飞鸟和其他颞齿动物,塔杜一时间不知道迪亚拉究竟在哪儿。他大声呼喊着迪亚拉的名字,把火把举在头顶不断晃动。 “该死!它跑得太快了!”他听到迪亚拉慌张的声音就在他附近。 “快!往火把这儿跑!”他继续挥动着火把大喊。 他看到迪亚拉手中也握着一根标枪向他奔来,那头雌狮在他身后,距离他不过几个身体的距离。他拿着火把上前相迎,随后在雌狮面前晃动着火把大声恐吓。雌狮被他的阵势吓住,开始围着他们打转。 但这头雌狮似乎饿了太久,它不顾火光的威胁尝试第一次进攻。塔杜始料未及,被它扑倒在地,他本能地将火把卡在雌狮嘴里,雌狮吃痛立刻从他身体上跳开,随即把火把甩在一边。 塔杜紧握住标枪,准备在它下一次进攻时给它致命一击。雌狮再次向他扑来,他支起标枪正面刺入它的胸膛。雌狮剧烈地挣扎,他死死握住标枪与它角力,可还是被掀翻在地。迪亚拉架起标枪想帮忙,但被塔杜制止。他艰难地爬起身,看到未熄灭的火把就在自己身旁。 “听我命令行事。”他对迪亚拉说,随后再次挑衅着雌狮,就在它再次扑向他的瞬间,他捡起身旁的火把,径直插入雌狮张开的大口中。 “快!刺它!”看着挣扎的雌狮他冲迪亚拉大喊。 在二人一阵乱刺后雌狮终于没了气息。 “该死,快把火扑灭!不然它的皮毛会被烧焦!”注意到雌狮嘴周围的部已经被火把引燃,塔杜赶忙拍着火,示意迪亚拉过来一起帮忙。 “天啊,塔杜,你敢相信?塔杜!我们竟然猎杀了一头狮子!我们竟然猎杀了一头狮子!”迪亚拉兴奋地手舞足蹈。 塔杜支起疲惫的身躯,然后和迪亚拉紧紧拥抱。 第5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5 老祭司蹒跚地走到帐篷外,她的双眼浑浊,前方的一切犹如蒙上一层白霭。她拄着拐杖来到祭台前,颤抖地从口袋里抓起一堆粉末放进嘴里,又把剩余的粉末洒在台子上。 她感觉自己的法力在慢慢失灵。 她认为自己洞穿未来的能力就像她的视力一样,开始模糊不清。她将几块动物骨头抛在祭台上,随后摸索着骨头的位置和形状。 塔杜到底去了哪儿?她已预见不到。 她闭上眼,再次将粉末倒入嘴里。 “赐予万物生命的白山之神,保佑部落安宁的白山之神,我愿以我之躯换取与您相通,虔诚谦卑地听取您的指引……” 她反复念着这句话,祈祷塔杜能够快些回到部落。 听到她的祈祷声,部落的人开始渐渐在祭台前聚集。他们不知老祭司在做什么,但还是本能地下跪做着同样的动作。 “你是在为孽种祈祷?”达达鲁族长走出帐篷,他的两鬓和胡须都已爬满白发,脸上的皱纹将他刻画得沧桑而意志坚定,那件兽皮披在他身上,大部分皮毛已经被磨掉,开始有些反光。 “他自从上次打猎外出就再未回来。” 族长叫来格鲁,向他询问情况。 “那个家伙从一开始打猎便和迪亚拉偷偷溜走了,直到我们回到部落也没见他们俩的影子。”格鲁语气中带着抱怨,对于一名猎人来说临阵脱逃是最不耻的行为,他对塔杜他们的鄙视要大于担心。 达达鲁族长笑着看向祭司,并没有说话,随后他返回帐篷内。老祭司拄着拐杖缓缓走下祭台,围观的人为她让出一条路。 部落里的孩子又跟在她身后,向她讨要方才占卜用的动物骨头,她把骨头洒在地上,引起孩子们的哄抢。地面有些不平,她不禁双手扶住拐杖,先驻足休息一阵。拐杖的头和上半部分十分光滑,像是涂了油,她不由再次抚摸着,试图从纹理中分析出什么,但却依旧毫无头绪。 但在当晚,她的帐篷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她认得塔杜的脚步声,但来者的脚步却异常陌生,而且轻盈。她起身看向帐篷口,借助微弱的火光努力观察着站在那里的人。那是一道洁白的身影,尽管她的眼睛不足以看清具体的轮廓,可她第一时间猜出那是扎依娜。 “尊敬的祭司,我俯下身,代表我在您面前的谦卑。”扎依娜说着俯下身跪拜着。 老祭司示意她起身。 “我来向您求助,希望您能给我最明智的引导。”扎依娜说。 “我也曾试图寻找他,可我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 “您怎会知道我的想法?”扎依娜显得十分吃惊。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如果能够得到白山之神的恩准,我想你们二人再般配不过。” 扎依娜的脸色泛红,在火光下显得鲜明洁净。 “我担心他会出事,毕竟他的性格是那样与众不同。” “一切都由宿命决定,虽然我已经看不到太远的事物,但我相信他其实一直都在白山之神的庇护之下。” 老祭司说着拿起拐杖,在扎依娜的搀扶下来到帐篷外。 附近几棵矮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此起彼伏,将月光打乱后在地上映出躁动不安的影子。部落一片静谧,帐篷缝内偶尔会有微弱的火光透出,老祭司望着狩猎的方向所有所思。 “他和我说过他会猎杀一头雄狮。”扎依娜对她说。 “那么他一定就会做到。” “可他一个人我怕会有危险,而且他绝不是那种逃避打猎的胆小之人,我更相信他是去履行之前的诺言。”扎依娜叹着气,忧伤渐渐爬上她的眉头。 “明天一早如果他还未归来,我会再次向白山之神祈祷。” “我能否随您一起?”扎依娜问。 “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帐篷,对你和大家都有好处。” “嗯……不管在哪儿,我都会为他虔诚地祈祷。”扎依娜的语气变得坚定,可那种忧伤始终未从她眉头消失。 当晚老祭司做了一个梦。 她许久没做过梦,可这次却感觉尤为真切。她看到塔杜披着猛兽的皮毛,他身前就是那绵延不绝的山,他向山迈着大步,铿锵有力。白色突然从山底向山顶聚集,渐渐将山全部覆盖。 她从梦中惊醒,浑浊的瞳孔盯着帐篷顶。她用手颤颤巍巍地触摸着身边的物件,确这次真的是在现实中。后半夜天气冷得要命,火苗已经变得微弱,她感到自己的哈气正在帐篷内萦绕。 这一夜她再未有过深度睡眠。 清晨时分,她被一阵孩童的吵闹声吵醒。在她拄着拐杖来到外面后,孩子们识趣地闭住了嘴,但仍有小声的窃窃私语传到她耳中。 渐渐的这种窃窃私语变成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其他人都出了帐篷,看着同一个方向低声惊呼。 “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不清究竟该问谁,只是对着人群说。 “是塔杜!还有迪亚拉!他们回来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讶声,但绝不是欢呼。 “他们正拖着一头狮子!神啊,他们竟然拖着一头狮子!”经常和塔杜一起打猎的一个青年大喊着。 孩子们抑制不住兴奋奔向他们,可绝大多数还是被思想封建的母亲拦住。 塔杜和迪亚拉的身体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有晕倒的趋势。他们身后的狮子尸体仅剩最外面的一层皮毛,早在杀死狮子的第二天,塔杜便将他剖了皮。 “我的孩子,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老祭司抚摸着塔杜的脸,激动地说。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感受着他的身体,只是这几日他便瘦了很多,肋骨已经可以摸得到轮廓。 “我猎杀了狮子,我和迪亚拉一起猎杀了一头狮子。”塔杜痴痴地笑着,随即把迪亚拉也搂到身旁。 人群中终于传来几声欢呼,大多数来自同他一起狩猎的猎人。格鲁自觉惭愧,他独自走到塔杜和迪亚拉身前,给他们紧紧的拥抱。 “孩子们,今晚部落会为你们举行盛大的仪式,纪念自加隆以来第二个猎杀狮子的人。”老祭司在闭眼祈祷了一阵后对二人说。 “又是晚上?我需要做什么?”塔杜面露迟疑。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需和我一起虔诚地向白山之神祈祷。”她说。 天色渐暗时,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祭祀和占卜需要的东西,有一大捧红土、若干块野牛尾骨以及三只刚被杀死的鸟。她把晒干的鸢尾花揉搓成粉末混进红土里,闭上眼念了一阵咒语,随即把土装进袋子里。 塔杜一下午都未现身,直到现在才回到帐篷。她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在和迪亚拉分了狮子皮之后便一直在缝制衣服。 “那是女人该做的事,”她说,“你天生就是一名猎人,应该把自己的地位放高一些。” “想不到我在部落里还有地位,”塔杜不服气地说:“我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地位最低的人,如果说还有和我相同经历的人,那只可能是扎依娜。” “你们都是最特别的那个。”想起昨晚做的梦,老祭司若有所思地说。 “但正是你的引导才让我们变成村落中的异类,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或许以后一会一直如此。” “我只是听从白山之神的声音,是他在引导我们众生。” “我从不信这个。” “或许正因为你就是白山之神的化身。” 她喃喃自语着,心想很多事物都是否极泰来。眼前这个她哺育多年的青年总有着与众不同的表现,似乎从出生那一刻,白山之神就决定了他将从异类成长为最特别的那个人,这种特别甚至可以决定未来部落的命运。 天在完全陷入黑暗时突然天降大雨,她认为这是白山之神的旨意,他不想在今天接受祭祀和占卜。她走出帐篷,让雨淋在身上,看向远处的山。 她再次闭眼祈祷。 “赐予万物生命的白山之神,保佑部落安宁的白山之神……” 可这次她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第6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6 扎依娜拿起狮子皮缝制的斗篷,开心地穿在身上试着。狮子的头部刚好可以当做帽子,塔杜把它的两只爪子缝在衣服的肩上,显得扎依娜肩膀很宽。 “这样你就可以在白天出门了。”他对扎依娜说。 “可真是因为皮肤见不得阳光吗?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扎依娜担忧地问,她脑海中被诅咒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 “明天白天我们就去试试看。” “可我怕被阿爸发现,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一定会把你赶出部落。”想到此扎依娜的神情变得忧伤。 “为什么?我们是如此相匹配。”塔杜问。 “因为……因为你的身份,”扎依娜犹豫地开口,随即又说:“可你知道我从不在乎那些,如果他真要赶你走,我愿一直跟随着你,不管到哪儿。” 塔杜将她拥入怀中,轻轻亲吻她的嘴唇。许久以后他松开她,为她整理着兽皮制成的衣服。 “会不会有些短?迪亚拉把狮子的下半部分截去了。”他说。 “不短,下半身我穿其他衣服就好。”扎依娜开心地笑着,又将夜间的凉意温暖起来。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塔杜握住她的手问。 “当然,请让白山之神见证我许下的诺言。” “自从阿爸离开我以来,再没有人这样对我好过,也没有人能够让我如此动心。” “如果可以,请白山之神祝福我们。” 扎依娜说着钻入塔杜的怀抱,二人再次忘情地亲吻。塔杜拨下披在她身上的兽皮,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肌肤。在月光之下扎依娜的身体闪着光,他忍不住低头亲吻着她,又用脸感受她柔顺的白发。随后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她就是来自天上的神。 他们在河边尽情地结合,伴随着河流的汩汩声和草丛间的虫鸣。 扎依娜怀孕是在三个月后,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不像从前那样轻盈。他把她带到老祭司那里,老祭司摸着扎依娜的肚子,随后给他确定的答复。 一开始二人十分开心,但很快便意识到还要面临更严峻的问题,就是达达鲁族长。他对此还一无所知,尽管知道扎依娜和塔杜偶有往来,但进展到如此程度却是他未曾敢想。 “怎么办?该不该和我阿爸说?”扎依娜抚摸着肚子担忧地问。 “他一定会想办法让胎儿死在腹中,我敢打赌。”塔杜沉默片刻,说。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连夜离开部落。” “可凭我一个人我怕照顾不好你,尤其是在生下孩子后的一段时间。” “那就只能和他实话实说了。”扎依娜坐在地上叹着气。 塔杜把期待的眼神转向老祭司,试图从她那里获得一些指引,这是他前所未有的行为。 “这是宿命,我们不该违背神的旨意。”老祭司缓缓地说。 “可这需要您为我们去说服达达鲁族长,毕竟在他眼中不管我成为多么优秀的猎人,对于缠绕在我身上的诅咒他都无法释怀。”塔杜跪拜在老祭司面前,蓬乱的长发遮住他的脸,使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是白山之神促使你们结为一家,我不但要说服他,还要亲自为你们二人举办仪式。”老祭司笑得比以往都要和蔼可亲。 有了老祭司出面,塔杜心里自然踏实了许多。他和扎依娜跟随老祭司来到达达鲁族长帐篷前,老祭司示意她们在外面等候。达达鲁族长看到她先是深深鞠躬,随后看到他们二人时脸上泛起从未有过的凝重之色。塔杜紧握着扎依娜的手,他们手心都出了汗,就像是在等待判决。 塔杜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只看到太阳从正上方已经移到接近山顶的位置。老祭司此时终于从帐篷中走出,脸上观察不到任何神情。他和她双目对视,可她从眼中传出的讯息就如她那瞳孔一样浑浊不清。 “怎么样?”他轻声地问。 一丝笑意突然从老祭司脸上涌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兴奋地冲上去拥抱着老祭司,老祭司露出不堪重负的表情,随后安慰般拍打着他的后背。 达达鲁族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帐篷门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扎依娜,扎依娜跪地向他行礼,可他并没理会。塔杜认为那种眼神并不单纯,似乎他仍未从心底里释怀。 三天后,一场特别的婚礼正在草原的部落上举行。由于刚收割过稻谷,地上零星的颗粒引得部落上空一直有飞鸟在盘旋。扎依娜依旧穿着塔杜为她缝制的斗篷,把脸和身体都置于阴影中。塔杜的左右脸上画着两道红线,那是老祭司用鸟血调制的颜料,恰好将他左脸上的疤隐藏住。 在用牛尾骨占卜过后,老祭司用力扯下一只鸟的脑袋,用石碗接住滴下的血,然后将血和鸢尾花碾碎的粉末混在一起。她把石碗端到二人面前,示意塔杜和扎依娜喝下去。 迪亚拉和格鲁他们站在一起,向塔杜投来怪异的笑,他忍着腥味咽下那浆糊般的东西,然后兴奋地向他们拍着胸脯。 “愿部落在白山之神的庇佑下生生不息,愿你们的诅咒随着结为一体而彻底瓦解。”老祭司说着将塔杜和扎依娜的手按在一起。 部落中爆发出欢呼,迪亚拉冲过去抱着塔杜摇晃着。人们陆续地将礼物送给他们,有用羽毛制成的装饰,也有用皮毛缝制的袋子,这是部落里祝福新人的一种传统。迪亚拉将塔杜送的那个袋子又交还给他,而格鲁则送上一杆小号的标枪。 “小时候你最喜欢这东西,幸亏我及时发现是你偷了它,不然今天什么都不会给你。”他对塔杜开着玩笑。塔杜接过标枪和他相拥。 新的帐篷只用了不到半天就被支好,部落里几乎所有的猎人都前来帮忙,塔杜没有选择靠近达达鲁族长的位置,而是紧挨着老祭司帐篷旁。 夜里他将碳火点燃,安顿好扎依娜后去看望老祭司。没有了他,老祭司的帐篷里显得异常冷清,火苗似乎也暗了很多。老祭司躺在草席上,塔杜看不出她是否已经睡着。他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可这次她却没有察觉,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自从阿爸离开他之后,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生活,可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都未认真注意过她的样貌,除去那对好似装有整个天空的双眼。 他一根一根地数着她脸上的皱纹,皱纹时浅时深,刻画着这些年她经历的沧桑。他的心底突然有种留恋的感觉,可很快就又挥散而去。 回到帐篷后他依偎在扎依娜的腿上,把头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倾听。 “好像有动静了。”他对扎依娜说。 “怎么可能,还需要一阵子呢。”扎依娜抚摸着塔杜的头,嘲笑他的无知。 “你说到底是男孩的概率还是女孩的概率大一些?” “我不知道,一切都有安排。” “如果是男孩,可以继承我的勇敢,如果是女孩,可以继承你的一切优点。” “你的优点并非只有勇敢,你和其他人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或许我继承了阿爸的一切,只不过还未来得及了解他,他便从我的身边消失。”塔杜的眼神由温柔转为惆怅,一想到父亲,他总会这样。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回来,每天我会陪你看着山的方向。” 塔杜没再说话,只是把扎依娜抱得更紧。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扎依娜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做的配饰。 “这是什么?”他接过配饰好奇地问。 “送给你的,是我亲手所做。” 塔杜仔细端详着配饰,它由白色鹅卵石打磨而成,一侧像是一头臣服的狮子,另一侧则像一条正在摆尾的鱼,两个图案中间被圆形连接着。配饰被一条细麻绳穿过,从麻绳长度来看应该是挂在脖子上。 “一定费了不少时间吧。”他感慨般问。 “还好,你不在身边的时间我就弄,用不了太久就做好了。”扎依娜说着把那块配饰挂在塔杜脖子上,“它象征着尊贵的猎狮者,也代表我对你的爱。” 二人再次相拥,火光在帐篷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影子渐渐融为一体。 第7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7 凛冬将至,草地似乎一夜之间由绿色褪变成萧条的黄。 扎依娜抱着婴儿守在部落边缘,等待塔杜狩猎归来,和她一起的还有部落里其他女人。从怀孕到生产,她用了几乎一年,联想到塔杜的母亲,这让部落内的人们不由认为她也难渡此劫。而在秋末她顺利诞下一名男婴,在此之前包括达达鲁族长和老祭司在内似乎已经做好接受噩耗的准备。 男婴被厚重的兽皮包裹着,那是塔杜猎杀的另一种肉食动物的皮毛。塔杜用主体给他做了这样一个襁褓,而边角料则被扎依娜充分利用,她额外做了一个带绑绳的袋子,用来在走路时背着婴儿。 她看着怀中的婴儿,眼神慈祥。婴儿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睡着,他的脑壳随着呼吸高低起伏,预示着新生命的脆弱。她不由再次将兽皮裹紧了些,仅留下供他呼吸的一条缝隙。 入冬后猎人的工作更加艰巨,由于无法再收割稻谷,整个部落人过冬全部依靠打猎获取的食物,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赶去狩猎场同野牛长时间博弈。有时运气好会猎杀十几头,有时运气差则只能带着一两头回来,他们把野牛的内脏和肉全部拆解保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维持食物的新鲜度。 可这个冬天似乎注定要十分考验人。 看到塔杜他们归来,扎依娜兴奋地大呼,这也吵醒了怀中的婴儿。他开始哭闹,但声音并不刺耳。 “看样子今天收获一般。”她看到一群人只拉着四只野牛尸体时,叹着气说。 “不知为何,现在这一片的野牛乃至其他动物都越来越少。”塔杜收起标枪,上面残存稀少的血迹就可以印证他方才的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我们有白山之神庇护。”她安慰着他。 “但愿如此,今天给孩子喂奶了吗?”塔杜问。 “嗯,但我的奶水好像也没有太多了。” 听闻扎依娜这样说,塔杜也鲜有地叹气。他们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帐篷,扎依娜看他走向老祭司那里,她想跟随着一起进去,但思考了下又作罢。回到帐篷她盯着哭闹的婴儿,再次掀开衣服,把贫瘠的乳房凑向婴儿嘴边。边喂着奶,她边默默地流泪。 塔杜此时回到帐篷,见她这般模样,上前为她拭去泪水,又把她拥入怀中。二人看着婴儿不停蠕动的嘴,仿佛感觉一切突然静止一般。 “他好可爱,长大后一定会比你更加优秀。”扎依娜看着婴儿,满眼都是爱。 “那是一定,我会把自己的技能倾囊相授。” “只是我现在很担心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扎依娜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又忍不住啜泣着。 “方才我去询问老祭司的意见,她答应我这两天会找时间进行祭祀。” “这两天?不是早就该祭祀了吗?这已经比往年晚了好多天。”扎依娜的口气说不上是疑问还是埋怨。 “她在观察,也在验证。我不知她在等什么,只希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塔杜深深地叹气。 “该睡了,不要再吵醒孩子。”扎依娜将衣服整理好,随即躺在草席上,把婴儿捧在怀里。 塔杜向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随后也躺在她身边。这一夜她感觉塔杜一夜未睡,听到他不住地叹气,她的胸口似乎也闷得要命。 第二日在塔杜早早出门后,她抱着婴儿走出帐篷,来到老祭司这里。老祭司仍在睡觉,她静静地坐在草席上等待,又给那本快熄灭的火堆添了几根干柴。 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响动从老祭司嘴里传来,像是在念咒语,又像是痛苦的呻吟。她赶忙起身来到老祭司身边,看到她仍闭着眼睛,她用力地摇晃她的身体。突然老祭司紧紧抓住她的手,巨大的力道差点让她怀中的婴儿掉落在地上。 老祭司瞪大了双眼,那浑浊的瞳孔盯着上方,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她把目光从老祭司脸上移开,重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担心他因此而受惊。 “你来了,扎依娜。”老祭司似乎恢复了正常,她问候身边这位未请自来的客人。 “尊敬的祭司,我正身处煎熬与惶恐,希望您能够向我明示来自于神的指引,对于冒昧地造访我恳请您的宽赦。”扎依娜双手托举着婴儿,向老祭司下跪行礼。 “你要问的也是我现在正担忧的。”老祭司将一簇粉末洒进火堆,随即爆发出一阵特殊的气味,她的身体被升起的烟雾笼罩。 “我想再等几天,看白山之神是否已经放弃了部落。”她顿了顿,又说。 “放弃?您的意思是白山之神将不再庇佑我们?”扎依娜面露恐惧。 “每年比这个时候更早一些,那片山都会泛白,那是白山之神降临的征兆,可是今年却没有再发生。” “怎么会这样……” “今年或许只是严酷生活的开始,明天我会再次举办仪式进行祈祷,希望白山之神可以看到部落所有人对他的虔诚。”老祭司再次闭上眼,仿佛刚才说话耗费了巨大的体力。 从老祭司帐篷里出来后,扎依娜怀抱着婴儿走向儿时她和塔杜经常相见的那片草地。她独自坐在草地上,想起老祭司方才说的话,她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这种不安的感觉进而引发她的呕吐感。自从和塔杜结为夫妻以来,她一直保持着乐观,抛开诅咒解除这种说法不谈,她认为他们的生活乃至部落的生活都会越来越好。直到最近,她才感到力不从心。 怀中的婴儿又在啼哭,想必又是饿了。几个月大的婴儿正是处于急需奶水的时候,但她不敢一次性让他吃得太饱,因为以她目前的身体状态绝不足以支撑到他断奶。她犹豫片刻再次掀开衣服,露出早就被婴儿吸红的乳头,喂了几口后她赶忙整理好衣服,任凭婴儿怎样啼哭都不肯再让他吃一口。 婴儿吵闹了一阵便安静地在她怀中睡去。她低下头感受着他匀促地呼吸声,难得露出欣慰的笑容。将之前那种不安抛在脑后,她再次用兽皮将婴儿包裹严实,缓慢踱到以往等待塔杜归来的位置,盯着他每天出现的方向。 第8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8 老祭司站在祭台前,这次祭台上的摆设要比以往隆重许多。眼前的群山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老祭司嘴里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尽管已经老态龙钟,但她仍努力地做着动作。祭台下的人伏在地面上,表情严肃看着那片山,期待在老祭司动作停下的那一刻山顶就会有白色聚集。 但事与愿违。老祭司似乎用光了所有体力,她努力支起拐杖,在达达鲁族长的搀扶下走下祭台。她用模糊的双眼扫向众人,虽然看不清他们什么表情,但她心中清楚他们都在等她的答复。 “白山之神已经显灵,唯有经历前所未有的苦难,才能见证神灵重新降临的福泽。”她对众人说,“我们要比以往更加虔诚。” 众人爆发出阵阵议论声,随即都继续俯下身,面朝大山的方向跪拜着,嘴里念念有词。 塔杜将老祭司护送回帐篷,他发现老祭司的额头上已经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白山之神真的这么说?”他问。 “你若相信,他定会履行诺言,你若不信,事情也会顺其自然地发展。” “我只是担心部落很难撑过这个冬天,随着天气变冷,野牛的数量似乎也在慢慢减少。” “做好该做的事,其他的交给白山之神决定,如果他真的不再眷顾我们,那我们就去寻找他。” “寻找他?就像我阿爸一样?”塔杜吃惊地问。 “只有勇敢的人才能追随白山之神,然后把恩泽重新带回给众人。” 塔杜似懂非懂,他已经不会再像以往调侃般去质疑眼前的老人。 次日他穿起厚厚的兽皮,再次踏上狩猎的路。迪亚拉依旧在他帐篷门口等待,身体比以往消瘦了很多,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格鲁一行人,一个个也都有些无精打采。 “我们走。”塔杜挥了挥标枪,试图让他们打起精神。 迪亚拉背着一捆标枪和两三个袋子,装食物的袋子又扁又塌,仅有装水的那个还算鼓囊。塔杜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再次回到帐篷亲吻着扎依娜和她怀中的婴儿,然后跟在格鲁和迪亚拉身后出发。一路上迪亚拉不断地四处张望,他对塔杜唠叨个不停,说自己又发现了怎样的植物可以食用。他用力掰下一种植物几近干瘪的枝杈给塔杜尝着,起初塔杜并不看好这种难以咀嚼的东西,因为一旦凛冬真的到来这种东西绝不会存活,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让部落的女人提前采摘一些储存好,毕竟多一些能吃的东西就多了一份生的希望。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格鲁和迪亚拉,建议不要再让部落的女人们在冬天只会缝缝补补。迪亚拉看上去十分高兴,一是塔杜肯定了他的发现,二是终于可以对挨饿少一份担忧,至少没粮食时至少可以用它来填肚子。 原来的那片草原已经不再有野牛等动物活动的痕迹,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一片新的区域,这片草地是为数不多还在微微泛着绿的地方。格鲁示意众人原地休息,因为时间已快接近中午。众人把随身携带的袋子打开,拿出各自的食物,大多数都是野牛内脏晒成的干,至于纯肉干则一丁点都没有。塔杜无心吃饭,他把仅剩的肉类全都留给了扎依娜,自己只装了些干瘪的稻谷。他和格鲁示意先去察看一下附近动物的活动情况,方便后续的狩猎,迪亚拉随即表示愿同他一起前往。 “注意安全,孽种。”格鲁说着把自己手中的那块野牛肝脏扔给他。 塔杜接住野牛肝,冲着格鲁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他和迪亚拉渐渐远离众人,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地势高低起伏,在抵达每一处制高点时他们都希望可以看到另一侧会有野牛活动的痕迹。 “你这是想死,塔杜,”迪亚拉在发现他的袋子里仅有薄薄一层稻谷时显得十分愤怒,“这样下去别说遭遇猛兽,即便是和野牛对抗你都十分危险。” “我没关系,一定要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扎依娜,她的身体现在十分虚弱,自从生下孩子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塔杜的声音再次充满忧虑。 迪亚拉点着头表示理解,他仍未婚,所以生活相对充裕。他把随身的袋子解开,掏出仅有的几块野牛内脏递给塔杜。袋子的皮毛材质同塔杜之前送他的一样,只不过他的缝制手法显然要拙劣得多。见塔杜没有吃的意思,他又从塔杜手中拿走一半。 “我和你一起吃,一人一半。”迪亚拉说着又打开装水的袋子,大口地往嘴里灌着水。 “那里有野牛群!迪亚拉,你看那里!”塔杜指着不远处的低洼处兴奋地喊着。 迪亚拉顺着塔杜指的方向望去,脸上闪出惊喜的神色。 “我现在去通知格鲁他们,你在这儿守望好。”迪亚拉说着向反方向跑去,步子也变得轻盈无比。 塔杜盯着那片野牛群,时刻不敢放松。可方才连续的上下坡已经开始让他感觉到有些吃不消。他握着迪亚拉分给他的食物,犹豫片刻拿起一块放在嘴里用力的咀嚼着,可即便是吃过东西,他还是发觉自己的脑袋晕得要命。 那种幻觉再次在他眼前浮现。 这次他没有看到阿爸,也没看到所谓的白山之神。恍惚中他看到扎依娜洁白的身影在富足的草原上奔跑,身后跟着他们的孩子。孩子个头已经过了他的膝盖,长相和他极为相似,他冲她们大喊着,可她们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渐渐地他喊破了喉咙,然后一股极其强烈的疲倦感向他袭来。 在晕厥前最后一刻,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着。 晚上他被一股刺鼻的气味弄醒,定睛一看,他发现自己正身处老祭司的帐篷,那种味道正来自于她手里的某种粉末。 “他们有猎杀到野牛吗?我发现了好多野牛,都聚集在那地势极低的地方。”他赶忙向老祭司求证,随后他看到扎依娜抱着婴儿正坐在角落里焦急地看着她,两道泪痕已经在她洁白的脸颊上凝结。 “是的,猎杀到很多,感谢白山之神对你的指引,感谢白山之神对部落的眷顾。”老祭司露出欣慰的笑,她那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塔杜的脸。 他的脸被刮得生疼,但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又不忍将脸从她手上移开。那种粉末的药效似乎已经消退,他的头又开始发晕,他克制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扎依娜此时走到他身边,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塔杜,你本可以不必这样做。”扎依娜再次心疼得流泪,见塔杜想起身,她帮他抵住后背,好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塔杜将头侧向扎依娜的怀中,既享受着温暖,也可以看着那熟睡的婴儿。婴儿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渐渐睁开眼,不吵不闹地和塔杜对视着,对于眼前这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面孔他抱有充足的信任。 塔杜不禁亲吻着婴儿饱满的脸蛋,又将脸缓缓贴了上去,那种温暖的感觉不输给扎依娜的胸膛,在婴儿有规律的呼吸声中他再次渐渐睡去。 第9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9 白山之神再未降临过。山顶去年初冬出现的那抹白色,在初春消失后便再没显现过。 幸运的是整个冬季并没有之前那样寒冷,相反还有些温暖。塔杜将多余的干柴清理到帐篷外,部落中其他人也照做,大家把干柴堆得很高,然后交由孩子们付之一炬。 再也用不上了。塔杜看着熊熊烈火自言自语,扎依娜跟随他出了帐篷,怀中的婴儿体型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耕地上裂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口子,干燥得没有一丁点水分。女人们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有些女人试着用手扒开裂缝,却发现底下的土壤颜色也和最上层一样。 无法耕种就等于是在等死。 而在后期的狩猎中,塔杜发现不但野牛数量急剧减少,就连草丛间的颞齿动物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白山之神真的放弃了这里。”扎依娜喃喃地说着,她那淡绿色的瞳孔早就变得无神,脸上因为失去过多胶原蛋白而显得憔悴无比。 “我又去过河边,那里的水几乎快要变成泥潭。”塔杜从扎依娜手中接过婴儿,他发现婴儿的脸和嘴唇都有不同程度的皲裂。“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无法生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扎依娜再次啜泣着,“自从白山之神没有如期而至,这就是诅咒的开始!” 塔杜没有言语,他已经不想再去找老祭司,这种情形下他将更加不会把希望寄托于所谓的神灵。 达达鲁族长召集众人在祭台前集合,是在正中午。苍白的头发几乎占据他整个脑袋,和身边的老祭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祭台上本应摆上更丰富的物件,但无奈一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法获取更多的食物,更别说是像样的祭品。 “人都在这里?”达达鲁族长的声音低沉,也有些虚弱,这些天他只喝过两三口水。 人群中又隐约出现议论声,有些女人则在小声啜泣。原本一百人有余的部落在经历过体感最舒服的一个冬季后,却仅剩下不到六十人,身体较差的老年人早就撒手人寰,而本该神采奕奕的壮年和青年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们的水源快断了,河流发自山间,而白山之神不再眷顾我们,河流也开始干涸。”人群中一个男人说出实话,引得众人再次议论纷纷。 塔杜和扎依娜站在最后面,没有跟着附和。他们的手紧紧相扣,他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杂音吵醒,哭得有气无力,他摇晃着襁褓试图安抚着他。 “我有种预感。”他开口对扎依娜说。 “什么预感?” “我会向阿爸一样,去寻找白山之神。” “何出此言?” “就是一种预感,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痴痴地说着,又看向祭台前的老祭司。“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引导我,不管是通过幻觉还是梦境。” “我不要你去,我要你陪在我和孩子身边。”扎依娜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而老祭司在下一刻便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已经没有举起骨头和石碗的力气,而是让之前指定的两个神婆协助她完成了占卜。在颤颤巍巍摸索过祭台上骨头的排布后,一行眼泪鲜有地从她眼眶滑落。 “想要得到神的指引,必先紧紧跟随神的脚步。”隔了一会儿她慢慢道出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达达鲁族长神经紧张地问。 “白山之神再不轻易显灵,除非有人可以找到他。”老祭司顿了顿,又说:“我们要去找他,在他的庇护下重新建立部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塔杜在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塔杜看到在老祭司说完这席话之后,达达鲁族长把她叫在一边面色严峻地商讨着什么,随后他缓缓走到众人中间。 “我们将选出六名最有优秀的引路者去追随白山之神的脚步,一旦感受到神的指引,他们将带领部落走出困境。”达达鲁族长说。 换句话说,就是找人去探路了。塔杜心想,结合以往他出现的幻觉和老祭司有意无意的话,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是六人中的一个。但扎依娜的的话让他犹豫不决,一旦他决定出行,扎依娜和孩子不知多久之后才能与他相见。 占卜当天并没有指定六个人究竟是谁,想必是达达鲁族长还在斟酌之中。晚上塔杜将为数不多的稻谷和肉干混在一起,给扎依娜煮了一碗稀肉汤,他一口一口地喂着扎依娜,又看着她怀中的婴儿。 “塔杜,我已经没有奶水了。”扎依娜的声音虚弱,她抚摸着婴儿的脸,换做之前婴儿一定会醒,但这次他似乎睡得很沉很沉。 “把饭吃了,身体恢复后自然会有。”他安慰着扎依娜,可她的眼泪忍不住再次滑落。 “没时间了塔杜,没时间了,”扎依娜的哭声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绝望。“孩子等不到那时候就会死。” 塔杜心里知道这一切,但他一直都本能地选择回避。他再次接过她怀中的婴儿,凝望着婴儿的脸。 他越来越轻了。 塔杜掀开襁褓一角,发现婴儿的四肢已经几乎皮包骨头,他微弱的呼吸似乎已不足以支撑这本就瘦小的躯体。 “我喂他一些肉汤试试,或许会顶事。”他对扎依娜说。 扎依娜虽有所顾虑,但眼下没有其他办法。 塔杜将肉汤吹凉,用石匙递到婴儿嘴边,婴儿似乎嗅到了味道,缓缓睁开眼睛。塔杜试着把汤轻轻送进他嘴里,可肉汤只出不进,缓缓从他嘴角滴落。 三天之后,婴儿永远闭上了眼睛。 扎依娜伤心欲绝,一瞬间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老祭司拖着羸弱的身体为他们的孩子做着最后祈祷,随后塔杜将婴儿尸体放在柴堆之中,流着泪点燃了干柴。期间扎依娜一直未现身,她躲在帐篷里不停地哭着,淡绿色的瞳孔周围被暗红色的血丝包围。 干柴越烧越烈,似乎预示着天气也将越来越干燥。塔杜看着烈火慢慢将婴儿吞噬,心中做出那个犹豫已久的决定。 “我要去寻找白山之神,把部落的人救活。”他对老祭司说。 “明天达达鲁族长将宣布那六个人,届时再看情况。” “他一定不会把我纳入其中。” “一切都是宿命,塔杜,命运早就有所安排。”老祭司缓缓对他说。 “可我又舍不得扎依娜,孩子刚死,我若走了她身边再没有可陪伴的人。” “真正的勇士总不会顾及眼前,而是有更广阔的视野和胸怀。” “您的意思是我要随他们前往?”塔杜问。 “服从命运的安排,如果是你,纵然有千般不舍也要一往无前。” 老祭司的话在塔杜耳边回响,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达达鲁族长宣布引路者时。他神经紧绷,如同部落其他人一样。在达达鲁族长先后说出格鲁,亚吉,祖卡的名字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望成为六人中的一员,果然另外三人分别是奥克尔、布伦和维斯特,他们都是身强体壮的猎人。在六人走上祭台之后,老祭司再次在神婆的协助下进行占卜,她将鸟血涂在六人脸上,嘴里在不断地吟诵。 “白山之神,至高无上的神,请您为引路者指明方向,好让他们虔诚地跟随您的步伐,请赐予他们痛苦,方有经历考验才值得您的现身,请赐予他们平安,方有顺利归来才能让您的子孙继续拥有跪拜您的资格。请让河流为他们引路,翻越高山,一路向北,直到再次见到您的神迹。” 老祭司吟诵完毕后艰难地跪在六人身前,其他人看到也都跪下低声为他们祈福。 塔杜有些失落,但考虑到可以一直陪着扎依娜,他又感到欣慰了些。他回到帐篷,坐在扎依娜身边。他轻抚着她的脸,感觉她的脸已经如同他的手一般粗糙,扎依娜微微睁开眼,她已经有两天没吃任何东西。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不走,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即便引路者没有回来,我也愿意同你一起死。”他看向扎依娜的眼神饱含深情。 “可你是如此与众不同,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之前是我过于自私,不该限制你。”扎依娜的声音虚弱,但依旧吐字清晰。“没有了孩子,你更不应顾虑太多,我本不值你去长相厮守,你是一名勇敢的猎人,要为部落的未来义无反顾。” “达达鲁族长未选中我,并非我不愿前去冒险。” “去做你该做的事,塔杜,去做,就像你阿爸一样,我答应你会健康地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扎依娜抚摸着塔杜胸前的那块配饰,她用手指勾勒着配饰的每一道边缘,仿佛在向他传递深深的爱和祈祷。 塔杜紧握着扎依娜的手,相顾无言。他知道这些话或许并非出自她真心,但她却打心底里相信他可以带部落走出困境。他再次俯下身亲吻着扎依娜的脸,仿佛在做着诀别。 第二天一早塔杜已经收拾好一切。他把标枪背在身上,腰间绑上两个空空的袋子,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了扎依娜。扎依娜还在熟睡,他不想扰醒她。或许就在不久以后他们就会团聚,这是他内心最虔诚的祈愿。 他来到老祭司的帐篷内,和她做着告别。 “我要随他们一起去寻找白山之神。”他对老祭司说。 “愿白山之神保佑你,这是命运的安排。”老祭司闭着眼睛,没有看向他。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和命运无关。” “你的决定自有神在指引。” “如果说有谁在指引,那么一定是阿爸。”他意味深长地说,“况且扎依娜是如此相信我可以带部落走出困境。” “我也相信你可以。” “为什么整个部落不一起走?如果我们没有回来,整个部落的人都有可能死,一起走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他问老祭司。 “达达鲁族长不想放弃这里的一切,他已经在这儿根深蒂固。如果部落的人都一起走,一路上生存的概率更小,他再经受不住部落有任何损失。” “所以选定引路者是他的建议?”塔杜想到那日达达鲁族长和老祭司低声商量的场景,又问。 “他只是出于好心,并非是想死守这里。” “我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塔杜沉默片刻,再次说。 “一切都有安排,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白山之神一定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老祭司缓缓开口,塔杜想再和她那浑浊的瞳孔相视,但她的眼睛始终紧闭着。 他悄声走出帐篷,心里盼望老祭司可以撑到自己归来的那一天。 第10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0 狭窄的河道旁边是深深浅浅的一行乱脚印,塔杜沿着脚印的方向追赶格鲁他们,他没想到他们竟走得如此之快。他用手截住细流,倒在嘴里大口地咕嘟着,随即再次起身赶路。 干枯的草地在清晨的微风中变化着形状,以前他觉得这种景色很美,但现在却认为这更像是种死亡的舞蹈。草地里除了风拂过的沙沙声便一片沉寂,颞齿动物也从这一片销声匿迹。塔杜随手揪下一串干瘪的植物果实放在嘴里咀嚼着,并不时抬头望着格鲁他们行进的方向。草地贫瘠得已容不下任何猛兽藏身,他不必随手拿起标枪防身,没有了担心,他走得反而轻盈。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之前他只顾赶路,并未回头看过身后。 是迪亚拉。他向着塔杜跑来,看到塔杜停下他高高挥动着双手。 塔杜看到迪亚拉的身影由远及近,既兴奋又吃惊。在彼此拥抱后塔杜问询问迪亚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是和你一起去寻找白山之神,我一早听说你已经悄悄出发就紧紧追赶着你。”见到塔杜后迪亚拉似乎松了口气,但长时间的奔跑还是让他疲惫不堪。 “格鲁他们呢?不和你在一起?”停顿了片刻他又问塔杜。 “我也在追赶他们,他们出发得更早,而且看样子走得很快。” “真是一群体力强悍的人,”迪亚拉不禁咋舌,随后又说:“按照这种速度我想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赶到山下。” 塔杜点点头,随即示意迪亚拉继续跟随他们的脚印追赶。 阳光很快变得刺眼,炙热的空气让前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以往这是盛夏才有的表现,但在初春时就已经初现端倪。正午时他们在河边决定在河边休息,塔杜守在细小的水流边,终于捕获几只个头不大的鱼。迪亚拉升起火把鱼放到火上烤着,一股焦香味渐渐扩散开。 在帮迪亚拉烤鱼的同时,塔杜尝试着挖掘身旁的土地,他将每种植物的根茎都查看了一遍,最终将蒲公英的根茎和叶子拔下来收到袋子里,这种植物虽然味道发苦,但相对于其他纤维过硬的草要更容易消化。 “可以吃了,吃完了我们尽早出发,或许在天黑之前可以见到他们。”迪亚拉对塔杜说,随后把插在树枝的鱼递给他,那鱼已经被火烤得焦黑。 “你以后还是不要做饭了,这么好的肉都被你白白浪费。”塔杜嫌弃地把最外层烧焦的部分扒掉,随后大快朵颐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肉的味道。 “这条河流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现在已经不足一人宽。”没有理会塔杜,迪亚拉盯着河流痴痴地说。 “如果不把你我还有格鲁他们六个人算在内,部落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可我真怕哪天这为数不多的水会突然干涸。” “河流发自山里,白山之神没有如约降临,那自然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出。” “我虽说是以寻找白山之神的名义出发,但在心中我始终认为我们只是单纯在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可没有神的引导你如何寻找?甚至会没有一点头绪。” “跟随河流走,哪怕跨过大山,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机。”塔杜说。 “你一向都是如此顽固不化,没有神的庇佑部落或许早已不复存在。” “可我的孩子呢?又有谁庇护了他?” 迪亚拉沉默不语,他想不到任何可反驳的话。 又休整一阵后二人重新出发,在天色渐暗时他们终于看到前方隐约闪着火光。顾不上疲惫,他们加快脚步向火光的方向奔跑着。 塔杜见到格鲁一行人时,他们正严阵以待。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音本就意味着危险的降临,但在看清来者是塔杜和迪亚拉时,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格鲁呆立在原地问,他本握紧标枪的手又松了下来。 “我们前来一同随你寻找白山之神。 塔杜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喜悦无比,格鲁也兴奋地上前与二人相拥。 “我们一定要拯救部落,部落的人还在等我们平安归来。”格鲁说。 “大约多久才能走到山下?”塔杜问。 “不清楚,我们原以为今晚就可以在山下简单度过一晚,可那山真是看着近走起来远。” “那我们先就此休息一晚?” “现在这种情况赶夜路也并非不可,只是多少还是要睡会儿。” “那就等到了山下再睡。” 塔杜提出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建议,但似乎大家心里都是这样的想法。又坐了一阵,他们每人从火堆中抽出一根干柴当做火把,再次沿着河流行走着。 一路行走过来他们看惯了枯萎的草丛,但越是往上游走,这种情况就会稍稍减轻一些。格鲁召集人聚起枯草和树枝,并将它们点燃留作记号,如果部落中还有人能跋涉至此,那么这里还可以当做暂时的栖息之地。塔杜看着一些只有在水源富足之地才生长的藤蔓,虽然早已因干枯变得奇脆无比,但这证明水源曾应该就在附近。焚烧产生的气味即使在他们走过那里很久都可以闻得到,塔杜回头看着那片火光,足以映亮半边天,他认为格鲁那种做法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依照这种形势要不了太久这里也会变得一片荒芜。 深蓝色的夜空下,一行火把产生的光和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又不知走了多久,路开始变得难走,石头渐渐代替了土壤,让地面崎岖不平。 “是不是快到山下了?”塔杜问格鲁。 “不知道,我从未来过这么远,或许这种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格鲁对他开着玩笑。 “河道里的石头也多了起来,但前方似乎有些难走。”塔杜指着不远处成片纠结缠绕的藤蔓说。 那些藤蔓同他之前看到的没什么不同,依旧没有任何水分,而且上面遍布荆棘,这让他们很难穿越过去。塔杜转而望向另一边,仍旧是相同的一片茫茫。 “我们慢些走,小心被划伤。”他对众人说,然后第一个钻了进去。格鲁紧随其后,他让众人小心翼翼地护好火把,生怕将这成片的藤蔓点燃。 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响动从他们侧前方传来,那种响声越来越大,却时有时无。 “那是什么东西!”迪亚拉慌张地大喊。 “不清楚,我看不到,你们呢?”塔杜把标枪握在手中,问身后的人,但并未得到答复。 他们战战兢兢地在原地站着,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可那种摇动藤蔓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驻足而停止,没离他们更近,也没离他们更远。塔杜沉思片刻,突然开了窍。 “快!我们把那东西围起来!”他对众人说。 “那是什么?”格鲁问。 “我不知道,但是它肯定是被藤蔓困住了。” 众人寻着声慢慢形成一个包围圈,他们把手中的火把直直举向前方,既是为了壮胆,也是为了尽快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慢慢地,一个身形庞大的物种展现在他们眼前。 是一只大角鹿。 塔杜从未见过这东西,它的体格甚至要比狮子还大。那东西正在藤蔓中挣扎,头上长着堪比它身体大的角,但此时那骇人的大角却深深羁绊在藤蔓内,使它的头动弹不得。见火光向自己靠近,它挣扎得更加强烈,周围的藤蔓都被它带动,众人躲闪不及,身上被荆棘划出许多口子。 “它不吃人,”塔杜看着它的牙说:“不要怕,它不会伤害我们。” “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长得如此吓人!”迪亚拉再次发出惊呼。 “我们可以猎杀它,就趁现在。”塔杜说着举起标枪,狠狠刺向大角鹿。 众人纷纷效仿,大角鹿本就因挣扎而耗费太多体力,没过多久它便再不动一下,口中的气只出不进。 这下众人又可以有足够的食物继续赶路。在将大角鹿的肉和内脏烤熟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先就地休息。尽管藤蔓让人十分头疼,但却给他们无形中提供了一种保护。塔杜找了一处荆棘较少的地方躺下,刚一闭眼,扎依娜的身影就出现在他脑海里。 她站在部落边缘,向他消失的方向守望着,这一幕与幻觉中他看向父亲的情景何其相似。她的身体依旧洁白,虽然瘦弱但身姿挺拔。他试图再看清她的脸,可梦境却开始模糊不清。 猛然地,他睁开眼。 好不容易能有的饱腹感此时演变成阵阵胃痛,联想起扎依娜模糊得脸庞。这使他的意志开始消沉。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真正睡去,只不过这次他再没梦到什么。 山脚下遍布死气沉沉的针叶林,虽然枝叶不大,但阳光想要穿透如此密度的针叶也十分困难。森林里再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痕迹,那只大角鹿似乎成为唯一幸存的一个。塔杜从几棵不再直立的树上掰下一些相对较大的松塔,他本能地觉得这种东西内部的种子可以食用。 渐渐往山上走,景色几乎与山脚下并无二致。混乱的树林时密时疏,但都同样没有太大生机,山体崎岖混乱的走向让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是绕行相对平坦的山路,还是迎难而上,一时没有人可以做出决定。 “请赐予他们痛苦,方有经历考验才值得您的现身。”格鲁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随后又说:“迎难而上将是我们的选择,直面险境和痛苦方能见证我们的虔诚。” “绕行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难走的路?这片山从哪儿登顶都是一样。”塔杜提出质疑。 “这是白山之神的指引,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定不移。” “这完全是自找麻烦,何况越是往上就情况就越加不明朗。” “那我们将更加经受住来自白山之神的考验,让他看到我们赤诚的朝圣之心。” 塔杜觉得格鲁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已经无可救药。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似乎和格鲁抱有一样的想法。 “那你来引路,最好别让大家都葬身于此。”塔杜说着撤到后面,但话说出口他还是有一点后悔,因为格鲁带路的话完全有可能专挑最危险的地方走。 不过事实证明格鲁也绝非那样不可变通,在往上走的过程中他有意避免了一些危险的立足之地,尽量把队伍往相对平坦的地域带。途中塔杜看到树上有零星的响动,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是松鼠一类的颞齿动物。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抓来当做备粮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从向下滑去。就在即将落入悬崖之际他把身体甩向一棵树然后紧紧抱住,巨大的冲击差点让他吐出血来。 还未等他做出其他反应,只听见上方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紧接着他看到其他人也跟着滑了下来。 “该死!快找树抱住!”他冲着格鲁他们大吼。 但山路过于陡峭,众人滑落的速度根本不受控制。格鲁身强力壮在扒住一棵树后又紧紧拽住布伦的手臂,其他人也慌忙地寻找可以减速的障碍。塔杜瞅准时机揽住迪亚拉的腰,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维斯特滑下悬崖无能为力。 山体在不久之后恢复平静,偶尔只有零星几块碎石滑落,被滑坡压折的树横倒在地,露出干瘪的断面。众人不敢多做停留,踏着残枝断干继续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在抵达一处平坦的地势时,格鲁组织众人对维斯特进行短暂的祭奠,仍然是以白山之神的名义对其灵魂进行安抚。迪亚拉紧紧抓住塔杜的手臂,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变故走出来。 快到天黑时,他们终于登顶第一处山体,向上走的过程中几乎再没遇到之前那样危险的情况,而山顶附近的树似乎也相对更有生命力。塔杜望着山的另一侧,可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而在月亮和群星渐渐亮起时,他才发现山的另一侧仍旧是绵延不断的群山,一望无际。他们决定在山顶休息一晚,相对于地面这里的温度低得要命,他们好不容易点燃火堆,却又被山顶的大风吹散,他们聚集在一起试图取暖,却不由自主地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塔杜找来一些松树枝挡在众人外围,随后把兽皮裹在身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第11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1 “你说这场雨会不会给部落带来喘息之机?”格鲁坐在洞穴里问塔杜。洞穴是他们在翻越第二片山区时在半山腰偶然发现的,某种动物曾在此盘踞,但如今似乎已经荒废很久。 “或许,但把生存交给命运这种想法本就无法一直行得通。”塔杜对格鲁说。 “我相信那是白山之神的恩赐,因为他看到了我们的虔诚,为此我们还要接受更多的考验。” “你真认为我们是因为追随白山之神而长途跋涉?” “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们只不过是在为部落寻找新的家罢了,他们不可能跟着我们一起走,因为这一切根本没有清晰的目标,如果他们随我们一起整个部落势必会在路上走向衰亡。”除去那些涉及神灵之类的言语,塔杜将老祭司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格鲁听。 “那也是神的旨意,让我们这样去做,”格鲁看着塔杜,眼神变得复杂。“你就是缺少一种信仰,你永远不会知道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塔杜耸了耸肩。如果说自己此次旅行非要找出可以用神灵来解释的理由,那么一定是他关于阿爸的一切幻觉。他猜测自己找到他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但能怀着希望走过他走的路,这一趟艰难的旅途也未尝不值得。 本就不算稠密的雨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充足的阳光占据整片天空。空气中的湿热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转变为彻底的干燥。众人整理完毕,再次向着深处的山进发。越往里走,树林也开始茂密起来,一些之前不曾出现的宽叶植物也开始变多,但没有像样的水源,部落也无法在此扎根。格鲁执意要再次见到白山之神后再做决定,在没发现山泉之前塔杜只能同意这种想法,但他担心越是这样拖下去,部落就越会陷入更大的生存危机。 在登顶一处较高的山后,他们再次眺望远方,这时已经可以看得见群山的边缘,以及山后的一大片平原。 “塔杜!你看!是平原!”迪亚拉再次兴奋地大喊。 “希望那一片平原可以有栖息之地。”塔杜喃喃自语。 对于众人的议论格鲁并没有表态,他只是静静地扫视着群山,目光沧桑。 “白山之神还未降临,想必那一片平原的情况也和部落大差不差。”隔了许久,他缓缓地说。 “但总要先去看看。”塔杜说。 “那是自然,然后我们会继续追随白山之神的脚步。” “你有没有记我们出来一共几个日夜了?”塔杜问。 “在我印象里应该见证过四次日出。” 塔杜从腰间抽出石刀,在标枪的木柄上刻下六行浅浅的横线。 “我们要尽量赶在夏天来临前把好消息带回给部落。” “那希望白山之神可以尽快现身。”格鲁像是在对塔杜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继续深入最后的群山,在快要到边际之时,一条偌大的峡谷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峡谷深不见底,被茂密的植物所遮挡,但下方并未传来水流的声音。 这时又到格鲁该做决定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疲于在各种涉及性命的事上做决定。但眼下一是未见到白山之神,二是他们没有任何精力返程继续寻找其他路线,他只能带领众人向峡谷深处缓慢移动。阳光渐渐暗去,一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将众人围绕。峡谷内似乎仍未被彻底隔离,偶尔还会有一阵凉风吹过,这让塔杜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他也说不清。 “这里会不会有猛兽盘踞?”祖卡有些担心地问。他的年龄最小,但却有成年人都无法企及的壮实体格。 “我们都未到过这里,谁能知道。”迪亚拉用标枪当做拐杖,每走一步便把标枪深深插入土里。 “我总觉得这里阴森可怖,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对面。” “说来也是,现在我们连底部在哪儿都看不到,何况一会儿又要向上爬。”迪亚拉叹着气说。他不太会安慰人,只是自顾说着实话。 对于出现任何不寻常的响动他们已经司空见惯。峡谷深处的枝叶在风的作用下偶尔发出摩擦声,对此他们没有太在意,毕竟脚下的路才是关注的重点,而一旦失足落入峡谷深处必定凶多吉少。塔杜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甩向下方,然后仔细倾听着。通过石头滚落的声音他判定峡谷底部应该已经不远。他为众人打着气,示意他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向上攀爬。 “在这种地方真是一刻都不敢休息。”格鲁喘着粗气对塔杜说。 “峡谷里的这种温度和气候一定会有物种生存,只是我们还没遇到,也无法判定它是否危险。” “但愿不会让我们遇到。” “你不是说要接受来自神灵的考验?”塔杜戏谑般说。 “我只是相信白山之神不会让我们做无谓的牺牲。” “那么希望你的想法是对的。” “怎么又有树叶的摩擦声?”迪亚拉突然说。 “峡谷有风,自然会吹动这茂密的森林。”塔杜已经懒得再给他解释。 “可是你们有感受到风吗?” 迪亚拉说出这句话时,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就在一瞬间,走在最后的祖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到地上,他奋力挣扎,可越挣扎越是动弹不得。 一条粗壮的巨蟒将他的躯干缠绕住,他用双手徒劳地试图挣脱,但收效甚微。 “神啊!这是什么东西——”格鲁失声大呼,众人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去救他!”塔杜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即拿起标枪刺向巨蟒的身体。 “这是条被诅咒过的绳子!神啊!这是被诅咒过的绳子!”格鲁边刺嘴里边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祖卡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他的眼睛充血严重,感觉随时都会迸出。尽管众人将巨蟒刺得浑身都是窟窿,但它身上那股缠绕的力量并未减弱。 “把它拦腰截断!就现在!”塔杜瞅准时机用标枪将巨蟒的头刺在地上,冲着众人大喊。 格鲁和奥克尔抄起石刀,在巨蟒身上用力划着,迪亚拉守在祖卡身旁用标枪卡出一条细微的缝隙,好让他暂时能喘口气。祖卡已经接近昏迷,他的手开始绵软无力,没有了挣扎的迹象。 巨蟒的身体渐渐瘫软,他们好不容易才将祖卡的身体抽出来。祖卡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占满他的眼白,看上去十分恐怖。 “快想办法救救他!快想办法!”格鲁不住地摇晃着祖卡,但却无从下手。 “先想办法离开这儿,我来背着他。”塔杜说着把祖卡背在身后,“只要没有中毒他不久之后就会恢复。” 除了兽皮外套,他和祖卡的一切东西都交由其他人背负。塔杜把祖卡兽皮外套上的绳子与自己紧紧捆在一起,防止他跌落。其实他也不知道祖卡还能否活下去,但眼下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不止是祖卡,队伍中任何人都会有危险。 不久之后他们便来到峡谷最深处,一些形状恶心的虫子遍布峡谷底部,他们小心翼翼地迈下每一步,尽量不去招惹这些不知是否有毒的东西。在缓慢行进一阵后,他们终于开始在峡谷另一侧向上攀爬。 塔杜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但在看到其他人萧条的背影后还是打消了想要轮换背负祖卡的念头。他后背的皮毛不知不觉中被祖卡的口水打湿,口水中还泛着一丝血色。 “他是不是快不行了?”迪亚拉担忧地问。 “不知道,如果到了平原还是这样,恐怕他不会坚持太久了。”塔杜忧心忡忡地说。 “要不我们喂他吃些东西。” “他一直在不停地流血,怎么可能吃得进去。” “可走到平原还不知要什么时候。” “应该快了,爬上峡谷就会来到群山边缘,你应该记得。” 迪亚拉不再说话,看得出他也疲惫不堪。塔杜的标枪都在他手中,虽然平时打猎时他都替他拿着,但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下却十分吃力。 走到最后一座山他们又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 众人在久违的阳光下沐浴着,之前那股阴霾似乎也一扫而空。祖卡渐渐恢复了些意识,这对于整支队伍来说是一件好事,只不过他还不能独自行走。在下山时塔杜注意到格鲁的左腿上泛着一块淤青,等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一片的皮肤已经被发黑的血液渗透。 “你的左腿是怎么回事?”他问格鲁。 格鲁低头检查着,随即变了脸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塔杜示意他停下,随即观看着那片发黑的区域。格鲁的小腿肚上有一片不易察觉的暗红色血点,还在一点点往外渗着血和脓,四周则肿得厉害,青黑色正沿着血点周围蔓延着,他第一反应格鲁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 “你别动。”他警告格鲁,然后用手捏了捏他的小腿肚,格鲁吃痛不由地抖着腿。 “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一直没有感觉。” “你被东西咬了,这种牙印我也没有见过。” 塔杜摇着头,面色严峻。他之前在部落附近的草原也曾遇到过类似情况,在步行穿越一片低草地时他发觉自己的小腿很痒,随后他看到自己的脚踝不知何时已经泛起淤青,淤青上还有两道细微的伤口在冒血。他及时挤出了脓水,又用河水冲洗了一下,但在当晚他还是感觉浑身发热,来自伤口的剧痛让他难以忍受。直到老祭司用一种草药敷在伤口上后那种剧痛才得以缓解。 但格鲁的情况明显要比他之前严重的多,最要命的是他完全不记得那种草药究竟长什么样。 “快用水冲洗伤口,我先试着把脓水往外挤。”塔杜又对身边的人说。 迪亚拉打开水袋将水一点点倒在伤口处,把周边的污渍冲干净后塔杜开始用力地挤压着伤口,暗红色的血液再次将伤口覆盖。格鲁此时已经满头汗水,他咬紧牙齿,始终都未发出任何声响。塔杜示意迪亚拉继续倒水,然后观察着伤口情况,但似乎仍旧不容乐观。 他估计是再无法行走了。塔杜心想,但没有把事实告诉格鲁,他知道以格鲁要强的性格绝不会就此甘休。 “我们先休息一阵,你等我在附近找找可以用的草药。”他对众人说。 刚想出发,众人身边的丛林传来一阵巨大的躁动,紧接着一只剑齿虎冲到众人面前,对着众人低声吼着。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动物,它的身型与狮子相似,却要小了一圈,但那一对长且锋利的獠牙似乎在警示他们面对的也是一样凶狠的角色。 塔杜想要拿标枪,可突然想起都在迪亚拉那里。此时迪亚拉已经被吓得无法动弹,他身旁的亚吉和布伦同样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剑齿虎绕过众人来到祖卡身边,低下头嗅着他的身体,紧接着又抬起头看向同样躺在地上的格鲁,好像随时都要把二人叼走。 塔杜用眼神示意迪亚拉赶紧把标枪扔给他,而就在他要接住标枪之时,剑齿虎向他扑来。他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头,然后便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掀翻。他狠狠抓住剑齿虎的两颗獠牙,努力把它的头往后掰,但无济于事。 突然之间,他感觉这种博弈的力量消失了,紧接着剑齿虎重重的身体把他压在身下,没有了动静。 他被人从剑齿虎沉重的身体下抽出,迪亚拉赶忙观察着他的伤势,他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剑齿虎的脖颈上赫然伫立着两根粗壮的标枪,标枪头部已经深深嵌进剑齿虎那厚重的皮毛里,足以见得投掷者力气之大。 “是谁投掷的标枪?”他吃惊地问,但发现众人都面面相觑。 塔杜听到格鲁此时嘴里正念叨着什么,他刚一回头,却发现他们已经被一群覆盖着树叶的人包围。 那种救过他一命的标枪此时再次对准了他的喉咙。 第12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2 扎依娜用水袋截住细小的水流,开始把水引到她新制作的储水袋中,在快要灌满之际她封好口,又把另一只水袋放到水流上接着。 自从塔杜走后,她每天都会来河边打水,然后徒步走回不算遥远的部落。不用继续给孩子提供营养,她的身体又渐渐恢复起来,除去打理自己的生计,她还一直照顾着老祭司。 部落里的女人仍旧尝试着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期待为数不多的雨水可以抚平这干裂的土地。剩余的猎人也会每天外出打猎,但带回来的猎物在分到每人手里后也只有不过巴掌大小,这些食物对于扎依娜来说已经足够,但她想如果饮水问题和天气问题得不到缓解,那么用不到下一个寒冬整个部落就会再无一人幸存。 她把沉重的水袋拎回帐篷,又从外面的火堆引了火,然后把水倒进石碗,把石碗架在火堆上加热。将为数不多的稻谷洒进去一小把后,她看着火光发着呆。 塔杜已经离开她半月有余。 她坚信他仍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艰难前行着,但却不禁十分担心他的健康。在她那天醒来之时,身边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从储物袋里还算饱满的状态看,他并没有拿任何食物就匆匆离开。这份沉重的爱让她泪流满面,也更加坚定了她要好好活下去的决心。 她把煮好的稻谷和捣碎的肉干拿到老祭司帐篷内,她已经咬不动任何有韧性的东西,扎依娜只能事先处理好。 “请您先吃饭吧。”她轻声地问候躺在草席上的老祭司,得到应允后她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把食物递到她面前。 “希望您不要介意这粗制的食物,相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定会收到来自白山之神的恩泽。” 老祭司听罢笑着摇头,在艰难吞下一口肉糜后说:“我现在已经比以往更加释怀。” “追寻神迹的勇者一定会凯旋归来,我始终抱有信心。”扎依娜的眼神透露出坚定。 “心怀希望是一件好事,只是不要把希望的结果当做理所当然。” “您是指什么?” “宿命,我说的是宿命,一切从开始发生就已经注定了结果。”老祭司说起话来已然十分吃力,她歇了一阵,再次开口:“我曾试图通过预知去抓住什么或阻止什么,可随着自己的能力渐渐衰退,我发现其实一切结果早就被白山之神所主宰。” “包括他们这次的远行?” “是,可是我无法看到更远的结果。” “那么请让我们一起为他们祈福。”扎依娜再次跪拜在老祭司面前,将头轻轻抵在老祭司膝盖上。 在伺候她吃完饭后,扎依娜回到帐篷,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些植物叶子和根茎,放在水里湿润了一下后放在嘴里咀嚼着。她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只是听塔杜说那东西可以食用,于是在每天打水途中总会采摘一些,但干燥的天气也让这种植物越来越少。她的嘴里因味道寡淡而有些发苦,只好掰下一小块肉干辅助吞食。在天快黑时她从外面又拾回一些干柴,虽然天气越来越热,可后半夜帐篷里还是很冷,如果不生火她很难入眠。 她把婴儿的襁褓平整地铺在草席上靠近胸口的位置,这样既能保暖,又可以随时闻得到孩子曾经的味道。她睡觉已经习惯侧着身把右手架空,仿佛孩子还在身边,她起床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这导致在每日醒来时,都会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折磨着她。她也有过和塔杜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生育能力还能否等到塔杜归来时。 第二天一早扎依娜被帐篷外熙攘的声音吵醒。她第一反应是塔杜回来了,可兴冲冲冲出帐篷才发现是一堆妇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男人们则神情严肃地看着地上的某种不知名的脚印。达达鲁族长站在男人中间,他俯下身仔细用手丈量着那种脚印,微微发驼的后背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阿爸,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到达达鲁族长面前问。 “昨晚有东西来过部落,而且数量很多。”达达鲁族长的眉头紧锁,言语间透出深深的担忧。 “会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从脚印来看体型应该不大,但肯定不是那种食草的野牛。” “您的意思是某种猛兽?”扎依娜惊呼。 “极有可能,或许生存环境的恶化导致它们不得不来试探我们的部落,而帐篷内燃烧的火堆使他们望而却步。”达达鲁族长说着叫来所有的猎人,准备让他们趁今日打猎时在周围巡视一番。 “那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扎依娜的心悬在空中,没有塔杜在身边她的不安与日俱增。 “保持帐篷内火堆燃烧旺盛,今晚我们将在部落周围也生上火。”达达鲁族长做出决定。 妇女们不敢再去地里查看播种情况,本来做这种事就没什么意义,她们去河边打水也开始成群结队,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火把。扎依娜跟随着她们,却没心思理会她们关于猛兽入侵的闲言碎语,归来之后她第一时间把老祭司接到自己的帐篷里,打算就此和她相依为命。 “明日我和达达鲁族长决定再举行一次祈福仪式,顺便进行占卜。”老祭司对她说。 “是因为本次未知名的野兽入侵部落?”她问。 “是,还要为那六名勇者进行占卜。” “希望明天能够有好消息传来。”扎依娜轻声地念叨着。 寂静的夜再次降临,扎依娜在帐篷内睁大了双眼。她神经高度紧绷地倾听着帐篷外的动静,一直清醒到后半夜。期间老祭司不太顺畅的呼吸声让扎依娜十分担心,这让她有种老祭司将不久于人世的猜想。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下她硬生生熬到天亮,双眼再次布满血丝。 祈福仪式在太阳升至最高点时举行,老祭司已经无力再做什么,只好交由指定的另两名神婆进行,在神婆按照她以往的流程进行完毕后,她慢悠悠地走上祭台,在神婆的配合下开始占卜。 众人的心仿佛都提了起来,向祭台投向期盼的目光。扎依娜站在人群中,巨大的斗篷将她的脸遮住,使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在心里默念着塔杜的名字,直到老祭司宣布占卜结束。 扎依娜看到老祭司和神婆低声说着什么,随后神婆站上祭台,向众人宣布六名勇者将在下个凛冬前带领整个部落走出困境。众人欢呼雀跃,随即开始对着那片山跪拜着,嘴里诉说着自己的愿望。扎依娜只是盯着老祭司看,并非不信这种说法,只是这次她的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老祭司方才的表现来看,神婆的说法在扎依娜的心里并没有太大说服力。 像是已经解除了危机,达达鲁族长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轻松神情。他紧接着宣布接下来部落所有人的任务就是狩猎和守护水源,并且最大化避免疾病爆发。猎人们随后出发,脚步也比之前轻快了许多,他们发出豪言壮语,誓要把入侵部落的猛兽消灭殆尽,尽可能多地储备肉类。 扎依娜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人慢慢散去。 她在等老祭司。 “我来搀扶您回去。”她接替两位神婆,挽住老祭司的手。老祭司已经驼背得不成样子,扎依娜不得不俯下身配合着她。 “他们真的会在凛冬来临前回来?”把老祭司扶上草席后她问。 “我相信他们会。” “您相信?难道您没有预见到?”扎依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祭司没有说话,两行泪缓缓从她眼眶滑落。她浑浊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上方,不知所思。 “您没有预见到,对不对?一定是这样。”扎依娜平静地说,也不觉开始流着泪。 “扎依娜,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老祭司缓缓开口,泪水仍止不住地往外流着,“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一切的一切我都看不到了,但为了部落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知道信仰对于部落的人究竟有多重要。” 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扎依娜只是流着泪,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塔杜他们远行也是一场骗局?” “我看不到有神在保佑他们,但他们必须要迈出这一步,这关系到部落的存亡,达达鲁族长不能承受整个部落在迁移途中的损失,我们只能想到这种办法去维持部落的希望。” 老祭司老泪纵横,仿佛说出了压抑在心底已久的话。她试着抓住扎依娜的手,死死不松开。 “扎依娜,请原谅你的父亲,请原谅我,一切自有安排,凡事在发生前都已经注定好了结果,我从心底里盼望他们可以把生的希望带回部落,但却无法再去为他们提供任何庇护。” “不,从此我不再相信会有命运这样一说,”扎依娜哭诉着,“你们这是让他们去送死,如果他们留在这里,或许我们还能一起挺过困难。” “白山之神将不再眷顾我,我或许也已经走到了尽头,但请你一定相信会有宿命,它决定着你的一系列行为,以及行为带来的后果。” “那我该如何做出决定?” “跟随你的内心,扎依娜,跟随你的内心,”老祭司用力地说着,声音颤颤巍巍,“尽管我已经失去了与白山之神沟通的能力,但我始终相信内心的选择就是神无声的授意。” 扎依娜点着头,她的信仰在一瞬间崩塌,可又在无形中慢慢重新构建着。 夜里尽管身心俱疲,扎依娜还是再一次失眠。她替塔杜感到恐惧,又为二人的诀别感到绝望。 老祭司的呼吸今晚变得平稳,却越来越微弱,扎依娜猜想她说出了心底的秘密便再无牵挂。可在深夜时老祭司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硬生生自己坐了起来,将浑浊的瞳孔瞪得老大。她再次用力抓住扎依娜的手,在她耳边低语着。扎依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见她说完这些话后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老祭司一夜都没闭上眼睛。当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射向大地时,扎依娜为她合上眼皮。她的四肢僵硬,已然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扎依娜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她收拾着自己的物品,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装进袋子里,把唯一的一把石刀别在自己腰间。她将乳白色的长发束起,再次用斗篷覆盖住全身。 猎人们已经整装待发,她上前索要了一根标枪,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她那坚定的眼神让猎人不由地答应了这种请求。她来到达达鲁族长帐篷前,跪在地上,深深地叩拜了一阵,又返回自己的帐篷。她把老祭司的尸体用兽皮和草席包裹住,然后用火把点燃。 紧接着熊熊烈火便吞噬了她的帐篷。 她盯着燃烧的帐篷看了一会儿,又对部落荒凉的景象投下不舍的最后一眼,转身向远方走去。 第13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3 塔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阿爸走过山间的这个部落,向着前方的平原继续进发,他的身姿并未因长途跋涉而变得佝偻消瘦,脚步坚定而有力,在地上印出深深的痕迹。塔杜努力地追赶着,不停地呼喊着他,可他不曾回头看过一次。渐渐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醒来时,塔杜已经不知不觉流了很多泪水。他将泪水拭干,走出洞穴观望着前方的平原。 在遭遇剑齿虎时,他们一行人被穴居在山中的部落所救。这个部落和他们部落发展相差无几,只不过长时间同山里的猛兽搏斗促使他们形成更强的猎杀能力。他们也面临同样的生存问题,就是没有固定的水源。山间的泉水枯了一处又一处,他们暂时还没发现新的水源,只能靠咀嚼一种植物的叶片来缓解饥渴。 格鲁的腿已经得到治疗,之前可怕的肿胀在草药的作用下暂时得以消退,那是穴居部落里的巫医发现的一种草药,他们经常会用这种东西抵御山里毒虫的叮咬。但祖卡已经再无法继续跟随他们前行。 “你在看什么?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脸上布满纹身的人问。纹身是穴居部落的传统,他们用某种植物叶子和树汁相混合制成颜料,再由巫医用尖锐的物体一点一点刺进皮肤内。 “在许多年前,有没有和我们这身装扮一样的一个人途经此地?”塔杜问男人。 “这种事最好还是要询问族长,那时我估计还未出生。” 男人说着走出洞穴,沿着不算崎岖的山路走向附近的另一个洞穴,不久之后再次返回来。 “族长说他从未遇到过。” 塔杜默默地点头,心想或许阿爸走的并不是这条路。 “你说那片平原什么都没有,究竟是什么意思?”隔了半晌他又问男人。 “我们部落的人曾经下过山前往那片看起来十分富饶之地,可那里除了草地,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像样的动物都见不到。” “如此说来想要穿越那片平原应该是十分困难了。” “你们想穿越平原?”男人显得十分吃惊,“以你们的体力绝对不可以做到。” “但这里不久之后也会不再适合繁衍生息,如果没有像样的水源。” 塔杜试着让男人认清现在的状况,尽管山中一些植物还能支撑穴居部落勉强生存下去,可一旦雨水慢慢减少这些植物最终也会走向灭亡。 “巫医每固定一段时间就会求雨,她的能力神通广大,可以保佑我们部落安宁。” 对于这种说法塔杜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回到洞穴深处,将众人唤醒。 “我们何时出发?”他问格鲁。 格鲁伸了伸腿,发现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他的建议是越早行动越好,对此个别人表现出不同的看法。 奥克尔和布伦的想法是和穴居部落共存,毕竟从这几天的休整来看穴居部落似乎也很好客,而他们整个部落如果迁移过来也不会用太长时间。迪亚拉和亚吉则犹豫不决,似乎在等格鲁最终的决定。 “在没见到白山之神现身前,我们将永不停息地追随他的脚步。”格鲁表明了最终态度。塔杜自然表示支持,尽管二人出发点不同,但这次格鲁做了正确的决定。 傍晚时分,他们向山下走去。祖卡被托付给穴居部落的人照看,格鲁的意思是等他们归来时再把他接上。穴居部落的族长和巫医为他们送行,并给他们带上足够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走在平原上时天已经完全暗去,一望无际的宽敞让众人心生绝望。他们鸦雀无声,和此时的环境有种说不出的相配。月亮和群星渐渐亮起,将众人身形照得惨白,他们没有再点燃火把,因为这片区域根本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塔杜不敢想象阿爸究竟是怎样穿越的这片茫茫无际的平原,这需要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和信仰。他的脑海偶尔会冒出阿爸已经死亡的不好想法,或许走着走着,他就会被阿爸干瘪的尸体绊倒,可在没发现阿爸的身躯前,他仍抱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他们整整走了一个晚上。 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时,他们几乎同时出现了幻觉。这种幻觉来自于一整夜疲劳的奔波,更主要的原因是极度饥渴在渐渐瓦解他们的意志力。虽然每个人的水袋中还存着一定量的水,但在看到走出去的希望前,大家都舍不得喝一口。期间他们试着咀嚼那种汁液丰富的树叶,但这根本不足以补充体力消耗所带来的水分流失。 塔杜强撑着继续行走,尽管空腹的感觉折磨着他,但他并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迪亚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住地咳嗽,粘稠的口水将他干裂的嘴唇打湿,又很快干燥,形成更深的裂口。奥克尔和布伦是最消沉的两个,自从建议被否决后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信念,一路上他们不断地往嘴里灌着水,身上的水袋已经空空如也。他们被格鲁和亚吉用标枪牵引着行走,仿佛两具行尸走肉。 “我们走不出去了,现在还没看到任何边际,甚至连棵树都没有。”奥克尔垂下头呢喃着,仿佛随时都有摔倒的趋势。 “现在绝不能停下,我们要等到晚上再休息。”格鲁下了死命令,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始终是亲眼见证白山之神的再次降临。他把腰间的水袋递给二人,让他们先喝上几口。 塔杜抬头望着烈日,不知道再这样炙烤下去奥克尔和布伦还能坚持多久。突然布伦拿着水袋的手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本就寥寥无几的水洒在地上瞬间被干燥的土壤吸收。众人见状赶忙围在他身旁端详。迪亚拉拍着布伦的脸,可怎么拍都没有反应,布伦的嘴唇遍布干涸的血渍,透过半张开的嘴他们发现他的喉咙几乎也没有任何水分。 格鲁看在眼里,却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 “把他抬起来,我们必须接着走,”他对众人说,“我们天黑时才能休息。” “格鲁!他快不行了!这样走下去他会死!何况正午马上就要到了!”迪亚拉冲着格鲁大喊,由于动作过大他嘴唇的裂口又开始渗血。 “我们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耽误整支队伍的计划,能否挺过来这段路就看白山之神是否眷顾他了。” “该死!格鲁!该死!他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根本坚持不到天黑!”迪亚拉几乎快哭出来,他用悲愤的眼神瞪着格鲁,向他施加最后的压力。 格鲁站起身,似乎开始犹豫不决。他高大的身躯在逆光下形成一片阴影,将布伦和迪亚拉笼罩。塔杜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应该同意迪亚拉的说法,随后把自己身上的水袋解下来,递在布伦嘴边,缓缓喂着他。布伦此时有了些反应,众人才松下一口气,格鲁默认了休息的建议,但他独自坐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快到正午时,他们几个人把仅剩的水平均分配后,再次艰难地行走着。热浪开始在平原肆虐,灼烧着他们的皮肤。塔杜感觉每呼吸一口喉咙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接近傍晚时,众人水袋里的水已经寥寥无几,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开始在众人间蔓延。 终于在可以隐约见到星辰时众人停止了前行的脚步,他们躺在还有余热的大地上,顾不上卸下身上的东西。格鲁喘着粗气,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赞美白山之神的话,希望能在明天走出困境,而事实上他们或许都撑不过今天晚上。 塔杜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看向身边的布伦,发现他再次失去了知觉。一种绝望开始在他心间滋生,这种绝望伴随着令人窒息的余温,慢慢消耗着他最后的精力。 天黑了好一段时间。他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他猜想这次真的不会再幸运下去。幻觉没再如约而至,他在潜意识里开始对每个人告别。他先想到阿爸,又想到为他们守望的部落,最后思绪定格在扎依娜那缥缈的身影上。生命中的每个人都让他依依不舍,想到扎依娜他甚至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可极度缺水身体却不足以让他流出哪怕一滴泪水。他想起和她在星夜的草丛中追逐,在清冽的河边肆意结合,又想起他们正式结为夫妻的那一天。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摸向胸前的那块配饰,他把配饰死死按在胸前,心想即便就此死去也能和扎依娜尽可能产生一丝联系。 一道白光闪过,隔着他的眼皮刺激着他快放大的瞳孔,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轰隆声。 一滴雨落在他的脸颊上,溅起轻微的水花,然后他的脸开始被密集的雨滴拍打着。 “下雨了!下雨了!”他的精神突然焕发,冲着天空嘶吼着。“格鲁,迪亚拉,我们得救了!” 就在突然间,大家都挣扎着坐了起来。格鲁双膝跪地,他张开双手让雨水浸湿身上每个角落,嘴里又在不断念叨着感恩之词。在接受过雨水洗礼后,众人急忙拿起可以储水的一切东西迎向天,把水袋接满后,他们开始大口吞咽着雨水。 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布伦安静地躺在地上,任凭雨水凶狠地拍打,他都没有一丁点反应。 塔杜上前试着他的鼻息,发现他早已停止了呼吸。 方才的狂欢再次被阴霾所笼罩。隔了许久格鲁让人用泥巴把布伦的身体覆盖,在大雨里盯着那堆隆起的泥巴发呆。 队伍仅剩下五个人,他们淋了一夜雨,再次彻夜未眠。 第14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4 扎依娜在针叶林中艰难地寻找立足之地,她选择的山路不算崎岖,但干枯的枝叶让她寸步难行。她洁白的手臂和大腿已经伤痕累累,未被斗篷遮住的身体部位也开始微微泛红。 之前她沿着河流走,寻找到那片塔杜他们燃烧干草的灰烬,在那里她把水袋补充得满满当当,但在上山途中却再未发现他们行走过的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护好火把,生怕一有疏忽会将周围的草木引着,她在这种地势上的速度断然比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在横倒的松树上,她看到粘稠的树汁正从树干中慢慢渗出,她尝了尝,发现味道极其古怪,随后她用火把试探着点燃一小块带有那种汁液的树皮,发现竟然可以持续燃烧很久。这帮她解决一个问题,于是她重新找了一根干树杈,将那种树汁一层又一层地卷在上面,随后用火把引燃。她又从其他倒下的松树上尽可能地刮下树汁,望着多余的兽皮口袋她心生一计,把刮下的树汁粘满整个兽皮口袋留作备用。她把松塔又旋下来几颗,说不上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她这东西或许会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派上什么用场。 扎依娜从未走过如此远的距离,更未爬过山,因此她对这种环境的适应十分缓慢。爬到第一个制高点她用了差不多有一整天的时间,最让她感到难熬的不是正午那咄咄逼人的烈日,而是夜晚时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窸窸窣窣的恐怖声音。 扎依娜坐在视野宽广的山顶上,消瘦的背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孤苦伶仃。她望着部落的方向,曾经繁荣的火光此刻变成了零星闪烁的亮点,遥远而缥缈。她不知道众人会怎样处理老祭司烧焦的遗骸,也不知道达达鲁族长发现她不辞而别后作何反应。抛开和他的血缘关系不谈,自从塔杜走之后,扎依娜便对部落和达达鲁族长再无太多的留恋。她会替达达鲁族长感到悲哀,这种悲哀源自于她内心中对抛弃他而产生的愧疚,而愧疚即便是在找到塔杜以后也会终身伴随着她。但她别无选择,她下定决心即便是和塔杜一起死在途中,也不愿继续在愚昧中慢慢等待早已注定的宿命。 可想起塔杜,她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超越她对周遭陌生环境的恐惧。他现在究竟走到了哪里?他们之间相距几何?她都十分不确定,况且以她一个女儿身,步行的速度将远远赶不上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下意识地做出祈祷的手势,尽管老祭司欺骗了她,但她心底里仍相信白山之神的存在。 山顶的风很大,若不是提前粘了松树汁,火把早就被吹灭。她拿出沾满树汁的兽皮口袋将它裹在火把柄上,火苗立刻旺盛起来。她把火把一端牢固地插在地上,然后将身体蜷缩在斗篷内,打算度过出走以来的第二个夜晚。 而这个夜晚也将成为她在这片山里度过得最舒服的一晚。 次日她被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吵醒。起初她以为那是风吹动沙石的声音,她把头探出斗篷外,才发现是三五只松鼠聚在火把附近,装有稻谷的口袋已经被咬开一个口子。她急忙起身驱赶,然后赶忙查看那个口袋。稻谷所剩无几,而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上也布满了牙印。她恨不得抓住那几只该死的家伙把他们全部烤熟,但她的脚步远不及那些松鼠灵活。 在吃过一些肉干后她继续启程翻越下一道山。风在太阳快升至正上方时就没了动静,空气又在炙热的天气下开始凝固。零星的飞虫萦绕在她装有肉干的口袋旁,她驱散不开,索性就让那种嗡嗡声伴她左右。至少这样可以缓解荒无人烟带来的绝望感,她这样想。但大环境的寂静却也足以让人感到窒息,她每迈下一步都屏气凝神,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存在感越小,安全感自然越强烈。 直到傍晚,她才望见侧前方有一道巨大的峡谷,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峡谷散发出的阴森之气让她本能地选择绕行另一侧不算高的山体。她从袋子里掏出被松鼠啃食过的植物根茎,放在嘴里咀嚼着,她打算赶夜路前行。 火把随时都有熄灭的趋势,她重新拾了些松树枝以作备用。山体上开始遍布荆棘和藤蔓,几乎再没什么有水分的植物存在。荆棘和藤蔓细密地交织着,让人十分容易迷失方向。潜在的本能告诉她应该向着稀疏的地方前进,因为越是稀疏越是代表她在往山顶的方向进发。 随着月光渐渐充足,她隐约可以看清更远的路。最亮的地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和周围的环境所有不同,她觉得那是人为形成的迹象。想到塔杜他们有可能途径此地,她顾不上藤蔓的羁绊,奋力向那片区域加速爬去。 可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那里不但没有人类栖息过的痕迹,而且贫瘠得寸草不生。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是因为那是一片严丝合缝的岩石,容不得任何生命扎根。她瞬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甚至有想要在此地暂度一眼的冲动。 她看向头上的月亮,把披在身上的斗篷解开,让洁白的身体再次沐浴在月光下。她白得发光,犹如落入凡间的星辰,在平整宽阔的岩石上熠熠生辉。 此时山上不远处,也有一颗白点与她交相辉映,她低下头时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从远处看那白点就像月亮在水中的投影,可她知道山间不可能有一眼如此大的泉水。她好奇地向白点挪动,那个白点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近,隔着荆棘她终于看清它的样子。 那是一头大角鹿,同她一样通体白化,甚至连那硕大的犄角都没有一丝杂色。它似乎也好奇她洁白的身躯,尽管她手中还握着火把,但它一点都不畏惧。 扎依娜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也不确定它是否有攻击性,她和它隔着薄薄一层荆棘张望,这样就算它有攻击性,那么荆棘也可以暂缓它的进攻。 此时一阵不和谐的声音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那种声音来自她侧面的树丛,像是某种生物在奔跑,带动着树叶跟着一起摆动。大角鹿受惊想要逃跑,可犄角却卡在荆棘里,它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 扎依娜本能地想上前帮它,但一只剑齿虎跳到她们之间,似乎在对攻击哪个目标犹豫不决。 她用火把威慑着剑齿虎,面对这样一个身形数倍于自己的猛兽她没有丝毫畏惧。剑齿虎被她的行为所激怒,开始忽略大角鹿的挣扎,面向扎依娜准备发动进攻。它时刻盯着她手中的火把,眼里反射出金黄色的光。随后它试探性地往前一扑,扎依娜侧身躲闪时不慎将火把掉在地上,散落的火星溅得四下都是。 没有了火把,剑齿虎在面对扎依娜时心里更有了底。它用尽全力扑向她,带着一击致命的自信。但它低估了扎依娜从小到大锻炼而成的运动能力。 在躲过剑齿虎的攻击后,扎依娜惊慌失措地奔向身后的荆棘从。她忍着被划伤的剧痛拼命往里钻,顾不上看身后的情况。剑齿虎凶猛的扑咬晃动着荆棘,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她承受的疼痛加倍。见前方再无更大的容身之地时她扭过身子看向身后,发现剑齿虎的血盆大口离她的脚趾不过一臂的距离。 剑齿虎大声地咆哮,不知是因为捕猎失败还是被荆棘扎得疼痛。扎依娜尽可能地往回缩着双脚,但微微一动就会有钻心的疼痛从身体四周传来。剑齿虎试着向她伸着爪子,她不敢用力踹,只能尽可能地躲避。 扎依娜和剑齿虎如此周旋了很久。她不知道那只大角鹿究竟有没有脱身,但眼前这个凶狠的家伙似乎已经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她身上。她趁剑齿虎停止攻击时迅速观察着四周,寻找可能的脱身之计。她完全被荆棘环绕,除去方才钻进来的入口,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容她通过的出口。 她几乎濒临绝望,再次向白山之神祷告。遍布全身的划伤虽然疼痛难忍,但不影响她在祷告时的专注。剑齿虎似乎重新恢复了体力,又将脑袋伸进来试图将她拖出去。她无心理会,只沉浸在虔诚的祷告词中。不久之后她突然睁开双眼,与剑齿虎四目相对,但这种表现并没有吓退他。 她开始摸索着身上可以利用的武器,标枪被她落在了岩石上,她只能寻找其他趁手的物品。她摸到袋子里那几颗松塔,又看到溅在身旁的火星突然灵光一闪。 她掏出松塔,冒着被严重划伤的风险,用力扔向剑齿虎的脑袋,粘稠的松油让松塔附着在它厚实的皮毛上。她又掏出一颗松塔,拼命地够向身旁的火星,将松塔点燃后她朝着剑齿虎脑袋奋力一掷。燃烧的松塔粘在它的头上,瞬间将其他松塔一起引着。 剑齿虎拼命挣扎,但无法熄灭的火任凭它怎样摩擦都无济于事。过了一阵之后它彻底断了气,皮毛烧焦的味道飘到扎依娜鼻孔里,让她瞬间有种饥饿的感觉。她缓缓爬出荆棘,拿起地上的标枪用力刺着剑齿虎的尸体,生怕它再突然起身。 月光下的她此刻已经不再洁白,伤口渗出的血将她皮肤染红。她用标枪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只忍了一会儿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东西在轻轻蹭着她的脸。她无力做出反应,只能缓缓睁开眼观察。 是那只大角鹿。 它低头嗅着她的脸,然后俯下身将脸和她贴在一起,白色的皮毛蹭过她身上的伤口,让她有些发痒。 她们就这样呆了一夜。 太阳升起前扎依娜把斗篷披好,准备再次启程。在白天她得以看清前方的山路,并没有之前想象得那般崎岖,而且大片灌木取代了荆棘和松树,让人不觉间心生愉悦。 她向身旁的大角鹿告别,然后拄着标枪慢慢向前移动。小腿处的伤口相对较深,经历一整夜后血液仍未完全凝固。她仍抱有十足的信念,所以每迈下一步都显得坚实无比。 那只大角鹿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愿意离开。她回过头,望着它驻足,心想或许是一样的肤色让它们彼此相互吸引。 大角鹿在她面前俯下身,示意她骑到它的背上。她不知它为何会在没经驯化下做出如此举动,或许这正是白山之神赐予她的恩泽。她缓缓爬上它的背,然后轻抚着它的皮毛。 大角鹿缓缓起身,向前方走去。她没有指定地点,猜想这神奇的物种一定会带她尽快走出这片困境。 第15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5 经过穴居部落时,所有人都误以为她是落入凡间的神。 女巫医跪在她面前,试图亲吻大角鹿踏下的脚印,这让大角鹿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扎依娜安抚着它,随即翻下身上前搀扶起女巫医。 她无心在此逗留,只是询问塔杜他们前行的方向。 “一望无际的平原,他们去了那边。”女巫医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我们部落曾踏上过那片令人绝望之地,那里仿佛被神遗弃许久。” 一丝担忧的表情再次在扎依娜脸上浮现。她望着前方的开阔之地,那里没有一点杂物,更没有一丝生机。 “我相信他们能够穿越此地,因为他们有您的庇佑。”女巫医又开口说。 对于把她当成神的这种做法,扎依娜发自内心觉得荒唐至极。除去极其特别的肤色和特别的座驾,她与她们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身体还不如她们结实。 “我若想穿越那片区域,都需要注意什么?”她问女巫医。 “您走过的地方都会生机勃勃,那里从此将会与众不同。” 扎依娜心想从女巫医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她走到聚集的人群前大声喊:“前几日的那几个男人,在去平原前都带了什么东西?” 众人听后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有的人拿出标枪递到她面前,有的人拿着草药和水袋,这让她大致有了心理准备。她接受了部分水袋和那种不知名的草药,又从一个男人手中接过一把锋利的石刀。那把石刀和她所在部落的石刀形状不同,明显更容易割开韧性十足的东西。 她整理行装,深吸一口气后骑到鹿身上,打算进入平原。穴居部落的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深深跪拜,仿佛期待她在踏过平原后那里会有所不同。 抵达平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群星和月亮还没开始彻底发亮,所以扎依娜看不清前方轮廓几何。平原上稍显泥泞,是前几日雨水还未干透的缘故。她翻下身,找了一处浅水洼让大角鹿补充些水分,她又在袋子里翻出一些行将干瘪的植物,递到大角鹿嘴边看着它细嚼慢咽。 她并不饿,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期待月亮能够早些照亮大地。她想起从穴居部落携带的草药,于是拿出来将草药敷在身体上一些伤口较深的地方,那种感觉起初有点微微刺痛,然后接触草药的皮肤开始变得麻木。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何原理,但想到塔杜他们也带了这种东西她变得更心安了些。 但现在唯一让她有所顾虑的是,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供生火的物件。在这遍地泥泞里必然找不到任何干燥的苔藓或树枝,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在月亮升至正上方时,她骑上大角鹿继续赶路。大角鹿体力充沛,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尽情地飞奔。飞溅的泥点反射着月光,像是一朵朵开在她们身边的透明之花,也渐渐将大角鹿的蹄子染黑。 夜空下她们犹如悬浮在地面之上的白色精灵,扎依娜双臂紧紧环绕住大角鹿的脖颈,把头贴在它柔软的皮毛上。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的白发随风飘扬,像一片浮云萦绕在她身边。 不知跑了多久,她看到斜前方不远处有一处隆起的物体,在茫茫平原上显得尤为扎眼。她本能地放慢速度,手中再次紧握住标枪,向目标慢慢接近。 那是一具被泥巴包裹的尸体,有些地方已经露出衣服材质和人形的轮廓。她的心再次紧紧揪起,上前仔细查看情况。 她认出部落经常穿的兽皮,但尸体已经严重腐败,她认不出究竟是谁。她忍着恶臭将尸体上衣扒开,看到他胸口没有那块配饰后彻底松了口气。她用泥巴重新将尸体覆盖好,在尸体面前深深祈祷。 她不知前方是否还会遇到这种情形,那种绝望又在她心间蔓延。 塔杜是否还活着?她坚定的信念此刻开始动摇。大角鹿似乎觉察到她情绪的不对,低下头在她身边轻轻蹭着,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靠在它厚重的皮毛上,不知不觉沉入梦中。 “克鲁尔,这是你的标枪,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尝试着狩猎一些比自己身形小的动物。”塔杜给孩子示范着投掷的动作,他的表现孔武有力,标枪从他手中掷出后飞了好远才落下。“等你和我一样的年纪,才可以使用我这样大的标枪,会比我投掷得更远。” 男孩兴奋地接过那小一号的标枪,那是格鲁送给塔杜的礼物,塔杜一直保留到现在。男孩的眼里有光,爱不释手地把弄着标枪,又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塔杜。 “我一定会超过阿爸,成为更加优秀的猎人。”男孩挺直胸脯,表现得自信满满。在见到扎依娜的身影后他兴冲冲地奔向她的怀抱。“阿爸在教我打猎!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标枪了!” 扎依娜轻抚着他的脑袋,又看向身旁的塔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男孩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们在嘲笑他。“我现在就要去试一下。”他愤愤不平地叫嚷着。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尝试一下,不过草原身处遍布可能出现的各种野兽,有体力充沛的野牛,当然也会有凶猛至极的狮子,但作为一个男人我们不应该害怕,对不对?”塔杜对男孩眨着眼睛,试图将男孩吓退。 “我已经迫不及待,请让我接受来自猎人和环境的考验。”男孩眼里闪烁着叛逆而坚决的目光,虽然说话底气不足,但他不肯轻易承认胆怯。 扎依娜看到塔杜再次对她笑着,准备领着孩子出门。可帐篷此时突然被掀开,一个年纪和男孩相仿的女孩冲了进来。 “我找了你一上午!克鲁尔!没想到你竟然躲在家里!”女孩不满地冲着男孩叫嚷道,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石头制作而成的项链,形状几乎和她给塔杜做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我要去随阿爸打猎,不能和你们一起玩了,我要当最出色的猎人。”男孩说着抬起头,似乎想在女孩面前宣示自己的地位。 对于男孩高傲的表现女孩不为所动,只是冲着他兴奋地笑着。“你要成为猎人啦!你要成为猎人啦!我就知道你是我们几个人里最出色的那个!” 迪亚拉此时和他的妻子走进帐篷,对于女孩的突然闯入向扎依娜和塔杜表示着歉意。女孩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随他们离开,但在回头看向男孩时还是投来倾慕的目光。塔杜目送他们离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那是迪亚拉的孩子?”她好奇地问塔杜。 “是的,你不会是第一天才知道吧?” “我……我对此毫无印象。” “我们两家之间已经暗自定下约定,等克鲁尔长大,就娶他们的孩子为妻。” “嗯,那倒是也未尝不可。”扎依娜恍惚地作答。 “我才不要和她在一起,她天天跟着我,真的好烦人。”听到二人的对话,男孩吵闹着。 塔杜微笑地抓弄着男孩的头发,随后带着他走出帐篷,留下扎依娜独自云里雾里。 紧接着她也走出帐篷,看到塔杜他们并未走远。 “走啊!扎依娜,让我们陪着孩子一起去打猎。”塔杜冲她招手。 她不自觉地跟了上去,部落中的男女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不自然加快脚步,很紧塔杜和孩子的步伐。 离众人渐行渐远后,她走在他们二人身旁,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暖流。她想,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太阳照在她的斗篷上,本应该温暖无比,可她却感觉冷得要命。她的手脚冰凉,慢慢地,那种凉意进而蔓延到四肢和躯干。 她从梦中惊醒,发现那只大角鹿已经不再身旁。 梦境和现实的落差让她一时无法接受,而没有那只鹿陪在身边,她更陷入彻底的孤独。 它究竟去了哪里?她在黎明的平原上望眼欲穿,却始终寻不到那个与众不同的白点。 第16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6 一只披毛犀正静静地啃食着地上的青草,全然没注意周围正有几对虎视眈眈的目光在盯着它。 它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皮毛,几乎快垂到地上,巨大的脑袋似乎因为颈部承重不佳而向下低垂,最让人吃惊的是它额头和鼻孔上方那两根突出的大角,一短一长,显得攻击性十足。若不是它没有狮子那种锋利的獠牙和爪子,众人以为这又是神刻意制造出的顶级杀戮者。 塔杜此时说不上骨瘦如柴,但照比之前身形已经缩小了一圈。从走进那片平原到他们发现有零星动物活动,已经过了三天有余。他的目光如炬,手中紧握着标枪,随时准备向目标掷出。 身边的格鲁也是如此,五个人都在听他的命令行事。以往群体性的狩猎方法此时显然不再适用,他们五个人尽量形成一个缝隙十分大的包围圈,试图困住眼前这个庞大大物。 格鲁最先起身,其余的人见状也站了起来,举起标枪恐吓着披毛犀,但他们低估了它的秉性。一开始披毛犀还犹豫不决,但很快就开始蓄力向缺口冲去。塔杜见状赶忙抓住它长长的毛发,顺势骑到它身上。披毛犀漫无目的地狂奔,它扭动着笨拙的身躯试图将塔杜甩下来,但塔杜将它的长毛紧紧缠在手臂上,任凭它怎样挣扎都不松手。 “把它往这边引!把它往这边引!”格鲁焦急地冲着他大喊。 塔杜听罢真想狠狠给他一拳。“该死,要不你上来控制着它!”他咆哮着,紧紧拽住披毛犀左侧的毛发,披毛犀吃痛向左转弯,再次向原来的包围圈跑去。 众人见状都躲闪开,只有格鲁还站在原地。他举起标枪用尽全力向披毛犀的脑袋掷去,它下意识地低头,那根标枪擦着塔杜的肩膀而过。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他再次对格鲁咆哮,想要从披毛犀身上跳下来,可无奈毛发打了结,将他的手臂牢牢困住。 他离众人越来越远,这样下去生存的概率也将越来越渺茫。他心一横,再次使劲扯着披毛犀的毛发,让它再次转回原来的方向。 只能再相信格鲁一次,他心想,因为此刻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格鲁!你给我准备好!”他冲着格鲁大喊,“这次你要是再扎不中我就要了你的命!” 格鲁再次拿起一根标枪,看着他们接近的方向。他深吸一口气,在能看得清它犄角的纹落时,他蓄上了所有力量,大喊着将标枪掷了出去。 塔杜一直没敢抬头,他感觉披毛犀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最后瘫倒在地上。将缠在手臂上的毛解开后,他跳到地上观察着它。标枪不偏不倚,正好深深嵌入两根犄角的中间部位,一股浓稠的鲜血正顺着标枪缓缓流下。 “它死了!它死了!”塔杜冲着从远处赶来的众人挥手大喊。 晚上他们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披毛犀和野牛相比肉质粗糙,并且没什么诱人的味道,但比起来吃那些难以咀嚼的植物根茎已经算是丰盛的佳肴。 “我今天看到前方隐约有树林的痕迹,或许慢慢环境就会变好。”格鲁对众人说。他用石刀割下一大块肉,几乎是一整口吞了下去。 塔杜也注意到环境的变化,但并没看到有水源存在。支撑披毛犀和其他零星动物在此生存的仅有几处降雨形成的浅水洼,而一旦再次遭遇干旱,部落的人又要迁移。 “可始终未见到白山之神现身,让我又对自己殷切的盼望蒙上一层阴影。”格鲁又开口说,这次更像是喃喃自语。 众人看着火上炙烤的犀牛肉,突然没有了食欲。大家都默契地选择沉默,像是等待格鲁再次作出决定。 格鲁明显是那种极其忠于信仰之人,但凡涉及部落安危的大事,他都倾向于和白山之神取得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会像塔杜一样去剖析白山之神在山上现身的本质,只是一味地试图用神灵之说将一切所经所闻宿命化。 塔杜认为格鲁一直坚持这种想法并没什么原则上的错,他猜想如果阿爸没有听从老祭司的话踏上寻神之旅,或许他从小的想法也和格鲁一样。但眼下他担心的是,即便找到了最适合部落栖息的环境,部落里的人是否会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迁移到如此之远的地方。 “如果我们明天发现了水源,那么可以先让人回去通知部落,让他们抵达此处做个过渡,然后再慢慢跟随我们的脚步。”他对格鲁说。 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众人都再同意不过。只是让谁现在再次返程是个问题,格鲁打量着每个人,发现大家都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塔杜心里虽挂念着扎依娜,但一旦选择就此返程,他必然不会再跟上众人的脚步。他看向身边的迪亚拉和亚吉,他们低头沉默着,想必想法也和他一样。 “塔杜,你是我们之中唯一有妻子的人,理应回去陪伴在她左右。”隔了许久,格鲁缓缓说。 “相比于陪伴,我更愿意为部落繁衍生机而跋涉。”他对格鲁说,“重新穿越那片绝望之地将会异常艰苦,我们必须给那个人备好充足的水和食物。” 听罢格鲁一直保持着沉默。隔了会儿他起身解下自己的水袋,再次望着众人,像是陷入巨大的纠结之中。 “我们需要两个人回去,其它的人将会把食物和水全部赠予他们,以保证他们路途上平安顺利。”他对众人说着,然后在地上背身摸索了一阵,双手握拳伸到众人面前。“你们四人选择吧,若选中握着石头的手,那两个人将就此返程。” 塔杜最先选择,他凭直觉选择了格鲁的右手,而迪亚拉始终跟随着塔杜,也紧跟着他选择了右手。 亚吉和奥克尔只能选择左手,而在格鲁摊开手后,亚吉和奥克尔的表情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他们盯着格鲁左手心里的头愣着神,许久没有言语。 “今晚原地休整,第二天一早我们会目送你们返程,望白山之神保佑你们,尽快将这喜悦的消息带到部落。”格鲁对二人说,然后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亚吉和奥克尔已经整理好行装,亚吉背着五个水袋,奥克尔的两个袋子则满满当当地装着昨日猎杀的披毛犀肉。在临行前塔杜递给他们几颗松塔,如果路上需要生火,那这东西必不可少。 格鲁庄重地和二人告别,作为这支队伍的领导者,他深知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会改变每个人的命运。看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竟鲜有地叹着气。 “我们接着走。”他对塔杜和迪亚拉说。 对于能够时刻跟塔杜走在一起迪亚拉自然十分开心,尽管前方情况不明,但有塔杜在,他似乎也就有了给他出主意的人。 几人这次步伐慢下来许多,有了缓兵之计后他们便不再那样着急赶路。塔杜注意到这片区域已经开始长出一些不算高的植物,它们的叶片狭长,根茎也不算太粗,仿佛是在努力适应这种贫瘠的环境。路过一片浅水洼时他们再次补充了些水分,水洼旁依然有披毛犀和其他不知名动物活动过的痕迹,那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蹄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往前走或许就是一片自给自足的土地了。塔杜不由心想,但他不知该如何对格鲁开口说这件事。除去对神灵之说执念过深,他认为格鲁天生就是一位出色的领导者,他继承了加隆的胆魄,也继承加隆那种强大的意志力,这让他在猎人中显得出类拔萃。但眼下他认为与其跟随神灵的引导,还不如尝试着根据环境变迁来推算前行的方向。 他认为越往前走生物活动的迹象就会越明显,甚至还有可能遇到其他扎根的部落。先不说那些人是否会有敌意,这从本质上就证明这里的环境适宜居住,他们完全可以绕开部落在不算远的地方重新扎根。 “你有没有想过白山之神的现身的形态不是固定的一种?我的意思是它有可能早就以其他方式展现着他的神迹。”塔杜旁敲侧击地问格鲁。 “他曾在那片山十年如一日地履行着现身的承诺,我想不到还会有其他方式。” “或许换了一片地方他就又有另一种庇佑的方式,比如在这片平原的尽头渐渐出现生物,这就是一种他给我们希望的表现。” “那我们更要信念坚定地走下去。” “如果他不再显灵呢?” “我愿追随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你知道部落的人有多盼望得到我们寻到白山之神的消息,那是他们的信仰,我们要拼尽全力去保护好。”格鲁的话看似固执,却十分有道理,为了不使部落分崩离析,只有保护好信仰才能将每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可这茫茫一片平原,哪里来的山呢……”塔杜不由叹着气,心想如果白山之神只有这一种形态,那么他们注定还要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 落日的余晖在地平线闪耀着,代表凉意要渐渐取代酷热难耐。依旧躁动的空气似乎心有不甘,还在扭曲着他们的视线,这让他们有些眩晕。而就在最后一抹阳光即将消失在地平线时,他们发现一片不平整的轮廓正被光渐渐勾勒出。起初他们以为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土丘,但在慢慢接近后才发现是一大片森林,同样是以针叶树为主,但这里的树要比山上的树更加茂盛繁密。他们的视线无法越过这片森林,足见森林之广阔。 兴奋取代了之前的疲惫,他们加快步伐,试图赶紧抵达那里一探究竟。格鲁走在最前面,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已经依稀可以数的清最外层的松树有多少棵。突然他脚下一空,摔了下去。 “格鲁!”塔杜大喊着跑到格鲁消失的地方,正想再迈一步,却发现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峡谷。 “该死!这里有悬崖!这里怎么会有悬崖!”他语无伦次地大喊,镇定下来后他冲着漆黑的峡谷大声呼喊格鲁的名字。 格鲁此时正扒住一块突出的石头,摇摇欲坠,他和塔杜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单凭胳膊彼此绝对够不到。 “快用标枪试试,我看能不能够得到。”格鲁冲着塔杜大喊着,又低头看向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心里开始发怵。 但标枪的距离也不够。 在塔杜和迪亚拉将标枪伸向格鲁时,发现标枪远端离他至少还要一臂的距离。塔杜示意格鲁再坚持一阵,随后吩咐迪亚拉赶紧就近去找一些能用的物件。但这种地方根本没有任何长度超过标枪的东西。 “塔杜,我要坚持不住了。”悬崖下传来格鲁精疲力竭的声音。 塔杜本就着急,听格鲁这样一说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受。他顾不得一切,开始用脚试探着悬崖边缘,慢慢将身体挂在峭壁之上,向格鲁所在的位置移动。 “不要过来,一定要完成使命,一定要拯救部落。”格鲁嘴里念叨着,“跟随神的指引,不要固执己见。” 塔杜没空搭理他煽情的话,只是摸着黑继续往下爬着,碎石顺着他脚下滑落,落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确切。等他距离格鲁还有大约两三人的距离时,他发现再没有可供立脚的地方。 “你过不来的,不要再浪费无谓的体力了。”格鲁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把一只手悬空,似乎已经做好坠落的准备。 “你不要做傻事——” 塔杜还没说完,格鲁松开另一只手,让自己彻底被黑暗吞噬。 塔杜在被迪亚拉拉上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躺在悬崖边,似乎已经没有了继续向前的动力,迪亚拉守在他身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塔杜回想起和格鲁一起成长的日日夜夜,他们的关系随着摆脱幼稚而慢慢变得亲近,而在流离失所的奔波中,他们俨然已经成为一家人。格鲁直到临终前都紧紧抓着自己的信仰,塔杜后悔当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隔了许久他坐起身,开始四周收集石头,准备为格鲁堆起一座坟,迪亚拉跟在他身后,不知作何安慰。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最终迪亚拉忍不住小声询问着塔杜。 “想办法越过悬崖,我们别无选择。”塔杜本想滞留在此直到部落迁移而来,但想到格鲁临终的话,他还是忍住这样的想法。 “我来生火,看看悬崖究竟多深。”迪亚拉说着拿出之前包好的干苔藓,开始用石头敲击着。塔杜递给他两颗松塔,示意他可以将松塔引着。 他再次来到悬崖边,凝视着深渊若有所思。风在峭壁之间穿越而过,声音细小而诡异,像是动物的哀嚎,又像邪灵勾引他的呼唤。恍惚间他有种主动坠入的想法,等回过神来后又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迪亚拉已经生好了火,但苦于没有木棍,他只能折断一根标枪。把松塔固定在枪柄上,他走到塔杜身旁。他试图趁着火光观察一下下面,可视线并不理想。 “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只能明天一早再看了。”他对塔杜说。 塔杜点点头,二人随即转头要离开。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从悬崖下传来。 是格鲁在呼喊。 看到火光晃动后,他用虚弱的声音冲着二人尽全力呼喊着。自从坠入悬崖后,他磕磕绊绊,很快就来到悬崖底部。 “你还活着!天啊!你这个混蛋还活着!”塔杜趴在悬崖边,兴奋地冲着黑暗大喊着。“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应该不算深,我还可以看得见你们在星空下的轮廓。”格鲁每说一句话左肋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里已经肿得可怕。“我受伤了,看起来伤得很重。” “你别急,我们想办法下去。” 塔杜说着把一颗燃烧的松塔扔下悬崖,看着火光滚了一阵,最终停在崖底中间位置。 “我们慢慢下去,你跟紧我。”他对迪亚拉说着,拿起一根火把缓缓沿着峭壁而下。 天空此时又有乌云在堆积,这让他们看不清底部的情况。他们不时晃动着火把试图照亮下方的路,发现其实并没有之前想象中那样坎坷。深蓝色的峭壁上他们就像两只发光的萤火虫,闪着金色的光,慢慢向崖底摸索着。 在抵达底部时,他们终于见到格鲁的身影。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了方才的清醒,格鲁似乎已经陷入昏迷。塔杜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他睁开眼睛。 塔杜迅速寻找格鲁身上的伤口,发现他左肋下那巨大的肿块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伤得很重,必须想办法赶紧回到地面上。”他对迪亚拉说,让迪亚拉暂时照看一下格鲁,随后他起身开始探明四周的情况。 这和他见过的峡谷有所不同。峭壁上和底部甚至没有一丁点植物生长过的痕迹。悬崖不算太长,他甚至可以望得见两边的尽头,只是它的最宽点就在森林前方,这让他们一开始就陷入了危险。如果当初选择绕一截远路本可以很好地解决问题,想到此他不由感到深深懊悔。 脚下的石头不算硌脚,而且土壤的质地细腻,这是河床才会有的表现。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夜空,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两他的脸映得惨白,紧接着开始天降大雨。 “我们被困住了!这之前一定是条河流!”他慌张地跑向迪亚拉和格鲁,“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上去,不然会被淹死在这里!” 火把承受不住如此大的降雨量,很快就被浇灭,他们重新陷入黑暗,只能靠偶尔出现的闪电来判断周围的状况。雨水从悬崖两边倾泻而下,很快没过了塔杜的脚踝。 他们想搀扶起格鲁,但他的左肋承受不住任何压力,塔杜只好撑起格鲁的腰,又让迪亚拉托住他的双腿,两人就这样将他托举着,尽可能往地势高的地方跑,但雨势凶猛,水位线很快就要到达他们的肩膀。 时间容不得半点犹豫。雨水已经开始由高向低湍急地流着,他们的身体悬浮起来,不由自主地跟随雨水向不远处最低也是最狭窄的地方极速漂流。迪亚拉将格鲁的双腿放下,和塔杜拼尽全力让格鲁的脑袋保持在水位线之上。 他们距离狭窄的出口越来越近,塔杜才看清那狭窄的出口并非真是峡谷尽头,而是一个类似瀑布的下游关口,雨水流经那里最后不知汇向何方。他脑子里迅速思考着对策,不然他们三人一定会死于猛烈的撞击。 “迪亚拉,一定死死抓住格鲁的衣服!”他对迪亚拉喊着,然后从背上抽出标枪狠狠插向身旁的峭壁。突然的急停让他差点没抓住标枪,他右手死死握住标枪柄,左手则紧紧夹住格鲁的胳膊。 “快照我这么做!”他再次冲迪亚拉大吼。 迪亚拉还没从巨大的惯性中缓过神,他紧紧挽着格鲁的另一只胳膊,嘴里一下子吞进去好几口雨水。他艰难地抽出标枪,找准一条裂缝卡了进去。 三人暂时安全了。但雨若一直不停,他们还要根据水位线不停调整标枪的高度,每调整一次他们就距离那狭窄的出口更近了些。终于在即将和出口的峭壁发生碰撞时,他们利用浮力飘到悬崖顶部,借着标枪固定艰难地翻上对面。 塔杜试探了下格鲁的鼻息,发现呼吸还算平稳后彻底松了口气。他躺在地上,任凭雨水拍打着全身,仿佛重获新生。迪亚拉一直盯着塔杜不明所以地大笑着,来之不易的幸存让他有些精神失常。 大雨在后半夜终于停下来,乌云开始消散,月光有些朦胧,群星却难以寻见。他们暂时无法生火,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查看格鲁的伤势。 “像是肋骨断了,里面充了好多血。”塔杜担忧地对迪亚拉说。“我们得想办法把肿块里的血排出来,不然会影响他的呼吸。” “怎么排?他肋骨那里已经越来越肿了。”迪亚拉试着轻轻按压肿块,疼痛使格鲁下意识颤动了下身体。“他还有意识,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 塔杜掏出石刀,沿着肋骨的走向,在格鲁身上划开一道不算长的口子,随后轻轻按压创口周边,一股鲜血缓慢流了出来。 “你确定这样可行?”迪亚拉看着鲜血不住地往外流,担忧地问。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穴居部落给的草药我们还留着没?”塔杜一边继续轻轻按压创口一边问。 “还有,我一直带在身上。” “一会儿为他敷上,明天一早我们想办法生火把衣服烤干,进了森林之后或许我们就摆脱困境了。” 格鲁不知何时慢慢睁开眼,他紧紧抓住塔杜的手不松开,虽然十分虚弱,但他眼里的坚定似乎从未消失。“谢谢你们,正因为你们的勇敢我才得以幸存。” “你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塔杜对他开着玩笑,“明明那么浅的一道河沟,偏偏只有你摔了下去。” 格鲁看着他和迪亚拉,三人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他边笑边疼得皱眉头,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停不下来。 “下次真应该让你来打头阵。”隔了半晌他对塔杜说。 “我打头阵,或许就无法将你带到白山之神身前了。” “我相信你可以,尽管你总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塔杜笑着摇摇头,随即起身观察着眼前的森林。 起初他们从平原远望这片森林就像茫茫黄色中点缀的一小片绿,然而等他真正站在森林面前才体会到它的十分雄伟。他认不清那是什么树,只觉得它们高耸入云,犹如一个个巨人立于他身前,让他的心不由怦然一颤。在朦胧的月光照耀下,残留在叶片上的水滴冰反射出晶莹的光彩,就像镶满了水晶石般璀璨。 塔杜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撼动。忽然他发现深林中有一个白点隐约闪烁着,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但那个白点在缓慢移动,他才确定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冥冥中他认为那是扎依娜的身影,这场景和他们第一次在草地相遇时何曾不相似。他不由离开格鲁和迪亚拉,自顾向着森林深处走去。 但那个白点就像昙花一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7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7 地平线上的太阳只现身一小部分便可以照亮整片平原。扎依娜是被热醒的,但凡大雨过后,天气都会更加炎热。等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时,她不由眯起眼睛,再次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她不会通过群星辨别方向,而偌大的平原上没有任何参照物,她早就迷失了方向。到底是等大角鹿出现还是凭直觉继续走下去,她犹豫不决。 她走得很慢,不敢错过任何可能辨别方向的标识。让她觉得些许欣慰的是,她再未遇到那具被泥巴覆盖的尸体,这说明她起码没有在原地打转。但一眼望不见尽头,她仍害怕在此弹尽粮绝。 她打开每个袋子看着,水的储量自然是足够,尽管她没看到这里有像样的河流,但不定时的倾盆大雨可以让她解决饮水的问题,但看着为数不多的肉干和那堆不知名的草药,这或许仅够支撑她三天。她猜测那种草药应该也可以食用,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吃那种能够使人麻痹的东西。她曾尝过一小片叶子,虽然没有附加作用,但她从嘴巴到喉咙全部失去了知觉,那种麻痹感有好一阵子才缓解过来。她掏出一块肉干放在嘴里含着,等渐渐软化后用力咀嚼着,她又大口地灌着水,这样自己能有充分的饱腹感。 直到天黑她都在赶路,一整天的不停歇让她精疲力竭。那种饱腹感随着月亮和群星升起而消失,十足的饥饿感又在考验着她,她知道这一晚将会尤为地难熬。她舍不得再吃任何东西,对于接下来的一切不确定,她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慌至极。 走到再走不动时,她仰面瘫倒在地上。看着星空,她心想能活一天是一天。或许明天就可以看到山川和河流,又或许明天还要一往无前地徒步,她眼下都已经认命。她想她和塔杜的命运应该都是一样,如果她能够活下去,塔杜也一定可以。而如果他们一起死在这片平原上,除去彼此没能在临死前见上一眼,她认为也没什么其他的遗憾。 她用斗篷裹住身体,沐浴在星辰之下,打算再次度过一个凄凉的夜。冥冥之中,她的眼前又晃动着老祭司的影子,虽然老祭司临终前的话让她始终对她心存芥蒂,但从小形成的习惯还是让她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陪伴她整个童年的老人。 她想,信仰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使你明知前路凶险而义无反顾,又可以在毫无希望的环境下始终如一地坚守。她说不出对还是错,只是觉得信仰像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一种寄托。即便早已洞悉结果的不尽人意,人们也会试图用虔诚去打动神灵,期待着否极泰来。这让未来始终在人们面前保持着一份神秘感,它的神秘来自于还未发生,更来自于人们可以通过虔诚的祈祷,让未来能够与现在不同。 但此刻她开始对曾经的信念产生犹豫。她曾无数次地向白山之神谦卑地表达着虔诚,但白山之神并没有任何回应。换做之前她会觉得这是神对她的考验,但现在她认为这种考验不要也罢。一旦一个人失去了一切,她想,就会变得无欲则刚。 她慢慢沉入梦中,这是她唯一可以和塔杜相见的方式。她还会梦到他们之间幸福的生活,也会在醒来时陷入巨大的失落,这些天她已经习惯这种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状态。 这一夜她没像以往一样感到冰冷刺骨,醒来时才发现是那只大角鹿不知何时又卧在她身边,正安静地酣睡着。她不明所以,只是有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她不禁轻抚它的皮毛,然后继续靠在它的身体上。她发现它不知从哪里叼回来许多还算青嫩的树叶和植物,想必之前是独自去寻找食物。 等等。植物? 她的神经突然紧绷了一下,然后变得喜出望外。站起身她再次遥望四周,可根本看不出附近有植物存在的痕迹。她急忙摇醒大角鹿,想要再次上路。爬上它的背,她知道它会将她带到她想去的地方。 她们像风一样掠过平原,在地平线上扬起一道灰尘。土地间的裂缝从稠密渐渐变得稀疏,大角鹿奔跑得也更加从容,扎依娜那淡绿色的瞳孔里重新闪着耀眼的光,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寻找与众不同的颜色。 热浪中,一片绿色区域开始若隐若现。 她们继续向绿色奔袭,很快被一条河流拦住去路。扎依娜翻下身来到河边观望着,这条河流找不到发源地,像是前几日雨水倾泻而成,河水缓缓从宽阔处流向不远的出口,下落不明。 岸边的石堆引起她的注意,那是部落猎人才会使用的祭奠方式。在寻不到尸骨时,部落的其他猎人会垒起石堆,他们把石堆垒得像山一样,希望以这种形式请求白山之神将其灵魂收纳。扎依娜不知在这种地方塔杜一行人会遭遇什么危险,她看向河对岸,发现一根标枪赫然插在峭壁上时,心里突然燃烧希望的火光。 她打算和大角鹿一起越过河流到对岸,她们来到最窄的地方,大角鹿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加速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她们向森林中奔去,在草木越来越浓密时才放慢步伐。阳光无法彻底穿透枝叶,只能形成一道道光柱从高大的杉树缝隙中穿越而过。她们宛如森林中的精灵,轻盈地跳跃在灌木和花草之上,扎依娜会顺手采摘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叶子,在她印象里但凡高大一些的植物应该都不会有毒,她把叶片放在嘴里浅浅咀嚼,除了味道有些发苦,其他并没什么异常。这或许正是一片适合部落栖息的区域,她心想。 然而自从进到这片森林以来,她还未发现有生过火的灰烬,也没见阵阵烟雾升起。她带着忐忑的心继续往前行走,仍然没发现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可根据她发现的标枪和石堆来看,她和塔杜他们相距应该是越来越近。 光柱的角度在渐渐变换,她们在森林中已经走到了傍晚,而相比于平原森林里似乎暗得更快,光柱几乎是瞬间消失,紧接着她们陷入黑暗,但由于风会不时吹过树叶产生响动,因此她并不感觉孤单。她发现在森林之中才最容易迷路,路过的景色几乎都一模一样,甚至连树和花草的种类都一成不变。她用标枪在一些较大的杉树树干上刻上记号,避免再次像在平原时原地打转。星光和月光几乎照不到地上,她只能完全依赖大角鹿的直觉,自己不敢轻易做决定。 在感觉差不多到后半夜时,她叫停大角鹿,准备就此过上一夜。她先是在附近采摘了些她熟知的蒲公英和苔藓,又折下几根方才尝过那种叶子的树枝,将刚长出来的嫩叶捋下来,连同蒲公英搓在一起。她将那一团叶子一口吞了下去,虽然味道极其怪异,但溢出的丰富汁水既能止饿又能补充水分。吃完后她才发现地上还零星散落着球状的坚果,她抬头看了看那棵树,认定这种东西可以食用,于是又打开袋子将地上的坚果通通收入袋中,又爬上树摘了些更新鲜的。 接下来的任务是生火。在做此决定前她有所犹豫,生火固然可以取暖,还可以免受其他猛兽的攻击,但在黑暗且复杂的树林里,她认为火光还有可能暴露她们的位置。不管何时,人本能的不安全感都来源于对环境的未知。可想到火光又有可能引起塔杜的注意,她还是试着把苔藓放在两块石头之间用力地敲着,况且能不能顺利引着火都还说不准。 事实证明一切没她想得那般顺利。苔藓和石头都带着潮气,根本产生不了一丁点火星。她只好把苔藓塞进斗篷里用力压着,试图让斗篷吸收一些水分。 她忍不住叹着气,随后起身又在周边寻找着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拉着一条十分有韧性的藤蔓走到大角鹿身边,她把藤蔓上的刺用石刀削去,然后绕在大角鹿的脖颈。把藤蔓另一端挂在自己手臂上后,她身心俱疲地靠在大角鹿身上,这样就算它再次不辞而别,她也会有所反应。 这个夜她没觉得再像之前一样难熬,既是因为有了大角鹿的陪伴,也是因为渐渐看到了希望。 第18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8 格鲁由于肋骨处的伤势还是走得很慢,他边走边喘着气,脸上带着极为难受的表情。肋骨骨折本没什么大碍,但他的肝脏瞬间被挤压,这才导致肋下会出现那样大的肿块。此刻他感觉每呼吸一口都有种钻心的疼痛。 “塔杜,等等,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他声音虚弱地说,随即瘫坐在地上。“我估计坚持不了太久了,如果我走不出这片森林,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完成部落赋予你们的使命。” 塔杜来到他身旁,看到本来消下去的肿块又渐渐大了起来。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这种类似告别的话再次从格鲁口中说出,他知道伤势应该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很多,即便是意志如格鲁这般坚定的人都难以忍受。他用力地捏着格鲁的肩膀,沉默了许久开口说:“我们要一起走,你一定会没事。” “我更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可能继续跟随你们。” “那我们就把这片森林当做此行的终点,我想部落的人在这里生存也并非有太大的困难。” “可这有违老祭司的话,”格鲁说话开始时断时续,疼痛让他的喘气声更加急促。“我们一定要见到白山之神才可以停止脚步,不然即便是扎根在这里,没有白山之神的庇佑部落也会很快走向衰亡。” “在部落迁移至此后我会接替你完成使命,如果我做不到,还会有比我们更年轻的猎人,一代又一代不停歇地寻找下去。” “你一定觉得我冥顽不灵,但我是如此地忠诚于部落,忠诚于自己的信仰。我相信白山之神选中我们几人一定有着某种原因,或许是他早就为我们编织好了各自的宿命,又或许是我们中的某人会在经历一切劫难后会有幸在他真身前跪拜。这也是我为何能坚持至今,只要我尚存一丝气息,就要努力去维持这支队伍对目标的追求。” 格鲁在说出这些话时眼里闪着泪光。他从不流泪,哪怕在小的时候塔杜也没见他真正哭过。这种落泪方式不像歇斯底里般猛烈,但却将一个男人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眼下我已经成为累赘,不能再继续拖累你们前行的脚步,塔杜,我想提醒你,不管何时都不要忘记此行的初心和目的,决不能忘记,你若选择相信,他就在前方。” 塔杜无言以对,许久之后他对格鲁说:“不管走到哪儿,你都将随我们一起。” 格鲁听罢笑着摇头。“让我自生自灭吧,或许我还没有资格见证白山之神的再次现身,你们坚定的脚步不该为我而驻足。” 塔杜不想回答格鲁,只是拿出之前那种草药再次敷在他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痂。格鲁这种决定让塔杜实施起来十分矛盾,向未知前行本就不该让重伤的格鲁跟随,但把他放在这里也无异于是间接判定了他死亡。他想过让迪亚拉留在原地照顾格鲁,然后自己继续上路,但这一程没有了格鲁,他会越来越搞不清此行的目的。在之前漫漫的跋涉中他早不相信阿爸会和他们一样走到如此之远的地方,况且那时白山之神在初冬还会如约现身在那片群山。与其让阿爸受和他一样的苦,他宁愿相信阿爸已经死在那片群山之中。 他和迪亚拉专心致志地照顾格鲁,完全没注意周围已经有一群人在慢慢向他们缩小包围。待塔杜回过神时,一根长矛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那是一群皮肤黝黑的人,身型瘦长,重点部位都被树叶所覆盖,为首的人脸上抹着和穴居部落类似的颜料,但看上去却攻击性十足。这群奇怪的人赤脚迈着静步,以至于塔杜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察觉。 他们被扭送到丛林深处的一处空地,那里有成片用树枝和泥巴搭成的房屋,看上去十分规整,远比塔杜部落的帐篷先进,而从规模来看也远比他的部落要庞大。 格鲁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这让塔杜十分担心,他试图用眼神和格鲁交流,但格鲁似乎再次陷入昏迷。迪亚拉则一直垂下头,努力表现出示弱的意思,希望这样可以证明他们只是途经此地,并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们被带到一处火堆燃烧最旺盛的地方,火堆前面是一个造型更大的房屋,塔杜猜想这应该是族长的住处。可让他吃惊的是,从屋里走出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他第一反应这也是一位权高位重的祭司。 老女人首先示意其他人将受伤的格鲁带走,随后又用手托住塔杜和迪亚拉的脸仔细审视着,在看到塔杜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时嘴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嘟囔,随后示意人将塔杜也拉到一旁。 迪亚拉忐忑地与老女人对视,随后老女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塔杜看到迪亚拉被扭送进一间房屋里后就再没出来,而他和格鲁随后被禁锢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四处都被带刺的藤蔓和树干包围。 他们被囚禁了。 塔杜迅速地观察着周围的形势,但眼下根本没有能够逃跑的路,况且迪亚拉所在的房屋前还有人把守。他试着摇了摇禁锢他们的藤蔓和树干,所幸树干并没有深埋地下,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推倒。 “格鲁,快醒醒。”他低声地呼唤着格鲁,但格鲁只是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慢慢垂下。 塔杜没有选择,只能暂时静观其变。晚间时他看到几个人将食物送到迪亚拉所在的屋里,但却没有给他和格鲁,但不知怎么回事,他认为迪亚拉现在的处境要比他和格鲁更加危险。 从第一次接触以来,他便发现这帮皮肤黝黑的人似乎处处都散发着恶意。他们从不与他沟通,甚至未正眼看过他,而最让他担心的是,他们明知格鲁伤势很重,却没有丝毫想要救助的意愿。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除去迪亚拉屋前还有两个人影在晃动,空地上基本没有人再活动。塔杜开始用力摇晃插在地上的树干,上面缠绕的藤蔓随着树干一起晃动,锋利的刺将他的身上划得伤痕累累。他忍住痛继续发着力,终于将一根树干放倒。他扒开藤蔓试着往出钻,但无奈出口太小,他差点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他抽回身,打算再放倒一根树干,这样顺便也可以将格鲁救出去。而就在这时,他注意一个身影正向他们悄悄接近,那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娇小无比,等他走近之后塔杜发现那是个孩子。 “你在做什么?”男孩见塔杜周围的树干和藤蔓一片狼藉,怯怯地问。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他问男孩。 “我听部落的人说你们是奴隶。” “奴隶?”塔杜绷紧了神经。“奴隶是用来做什么的?” “替我们干活,或者帮我们诱捕猎物。” “那屋里那个人呢?他和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塔杜指了指身旁的格鲁,又问男孩。 男孩面露难色,随后犹犹豫豫地说:“他是献给丛林之神的祭品。” 塔杜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倒流,联想起之前部落祭祀用的野牛头,他眼前不由浮现迪亚拉惨死的模样。 在男孩离开后他比之前更加卖力地搬弄其余的树干,试图在夜深人静时把迪亚拉解救出来,然后带着格鲁尽快逃离此地。但一群男人很快将他包围,随后一阵雨点般的击打落在他身上。 他紧紧护住头,恍惚间看到那个男孩站在人群中间,漠然地盯着他。 第19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19 在塔杜走进陷阱圈时,他发现格鲁早已安静地躺在那里。塔杜的双手被紧紧捆住,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其余人几乎是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有的上树,有的则利用身上的树叶隐藏在灌木丛中。 塔杜脚下不远处就是若干个深坑,里面横七竖八地乱插着削尖的木桩。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猛兽,但他心里清楚绝非剑齿虎和狮子可比。那深坑大得惊人,足以装下四五头成年雄狮,深坑上面覆盖着一层藤蔓编织的软网,软网上又撒了厚厚一层树叶,这看起来与周遭地面没有任何区别。 塔杜想将格鲁拖到树下,这样格鲁便不容易轻易暴露,但试了几次他的双手都使不上力气。他想挣脱绑在手上的藤蔓,于是跑到树干上来回地蹭着,可竟没人上来阻拦。 塔杜心里正犯着嘀咕,突然觉得身后的大地在震动。他猛地回过头,发现一只庞然大物正向他冲来,那东西轻轻一跃就跳过了陷阱,塔杜本能地向树干后躲闪,只觉得后背被树干震得生疼,头顶上的树叶也纷纷坠落。 那是一头巨大的棕熊。它的毛稠密油亮,根根直竖显得杀气十足,最致命的不是它正咆哮的血盆大口,而是那如利刃般锋利的爪子,仿佛瞬间就可以将人开膛破肚。它站起来几乎有塔杜两倍高,正准备下一波的攻势,但在注意到躺在一旁的格鲁时它对塔杜仿佛失去了兴趣。它绕着格鲁低下头嗅着,并没有攻击的欲望。 塔杜担心格鲁醒来会有过激的反应,他不断地蹭着手腕上的藤蔓,在解放双手后他大喊着试图转移着棕熊的注意力。棕熊再次向他扑来,他利用大树和棕熊进行短暂的博弈,但由于四周都是陷阱,他不得不和棕熊拉近距离,一人一熊就围着树干转着。 他瞅准机会迅速爬上树干,但没料到棕熊的利爪竟瞬间将他的小腿划出几道深深的伤口。他吃痛从树上跌落,可来不及缓解疼痛他迅速翻了个身,躲过棕熊又一次致命的扑咬。棕熊变得更加恼怒,它冲塔杜咆哮着,似乎对错失几次胜券在握的猎杀而愤恨不已。 塔杜见它放低了身体,做好再次攻击的姿势,不由又倒吸了口凉气。他迅速地审视四周,寻找那些隐藏起的陷阱,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滴落在地上,更加刺激起棕熊好战的欲望。就在这时他的脚探到陷阱边缘,心生一计。他浮夸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更加激怒眼前这个暴躁的家伙。棕熊再次全力以赴向他扑来,他屏气凝神保持不动,就在棕熊的利爪快要触碰到他时,他纵身一跃跳入陷阱,然后尽全力抓住覆盖在上面的藤蔓。 塔杜心有余悸地悬在半空,他望着身下被无数木桩戳穿身体的棕熊,缓缓松下一口气。艰难地爬到地面上后,他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势,赶忙来到格鲁面前查看他的情况。 格鲁的身体状态十分不容乐观。他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感觉塔杜来到他身边后,他嘴里喃喃细语着,却组成不了连续的话。 “你们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在周围的人出现后,塔杜冲着他们大吼着。 可他们似乎并没有把塔杜的话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想过要带格鲁回去。那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棕熊尸体从陷阱中拉出,然后再次把塔杜的双手捆住,打算把他再押回部落。塔杜边走边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格鲁,如果丛林里还有猛兽,那么格鲁这样待下去一定凶多吉少,何况他现在的身体每况愈下。 但此刻他无能为力。 在被重新带回部落之后,他再次被关进那荆棘密布的狭小空间。那头死去的棕熊被抬到迪亚拉的屋子前,一群男人围在它周围,像是爆发出激烈的争论。隔了不久一个身高不足众人半身高的成年男人从另一间屋子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把形状怪异的石器。众人见到他都停止了议论,只是木讷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某种指示。 矮个男人虽然需要仰视众人,但他散发出的气场却像是部落的首领。众人在他面前谦逊地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他静止了片刻,随后操起那怪异的石器走向棕熊。 塔杜见他扒开棕熊脖颈处的皮毛,只是轻轻划了一周,便将连在棕熊脖颈的皮肤和肌肉齐刷刷地划开。这个矮个男人似乎力气十分巨大,在用石器剁了两下棕熊的颈椎后,他竟硬生生把棕熊的脑袋拽了下来。虽然塔杜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但在他眼里男人的举动却有种说不出的凶残。 随后男人吩咐身边的人什么,紧接着那人将迪亚拉从屋里拉了出来,迪亚拉外表上没有任何变化,除去有些憔悴。塔杜猜这两晚他应该是一刻都没有放松警惕。 众人将迪亚拉身上的衣服褪去,将棕熊的脑袋举在他的头顶,让鲜血顺着他的头流经身体的每个角落,其余人则上下其手,把他身上的血液涂匀。随后他又被关进屋子,在矮个男人消失后众人也一哄而散。 塔杜知道这是要举行祭祀仪式的前兆。果不其然不久以后众人都在火堆前集结,久未露面的老祭司让众人在火上支起一口木头做的大锅,里面正熬制着一种白色的液体,随着水汽蒸发而变得越来越粘稠。 男人们将棕熊的皮剥去,又将尸体拆卸成好几块。塔杜以为他们会将肉块扔进那粘稠的液体内,却发现他们另起了一处火开始炙烤着。老祭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边不停地搅拌着液体,又将某种不知名的粉末撒了进去,等时间差不多时她让人将锅抬下火堆,放在一旁晾晒着。 在熊肉烤得差不多时,众人又围坐在一起准备吃午饭,他们有说有笑地朵颐着,似乎对今日的狩猎十分满意。塔杜主意到清晨和他一起捕猎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像是在回顾狩猎的过程,其中一个长相滑稽的男人模仿着塔杜同棕熊周旋的模样,先是左右摇摆,紧接着纵身一跃,动作表现得十分荒唐。塔杜无心再留意他们,烤肉的香味飘到他鼻孔里,让他的胃蠢蠢欲动,自从被俘获以来他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他克制住这种欲望,又在考虑究竟该怎样将迪亚拉营救出来。 这时一个男人拿着一块烤肉向他走来,隔着带刺的藤蔓将肉扔给他。“这是你应得的,尽快吃掉它。” 塔杜看着地上沾满土的肉,本能地对这种方式有所抗拒,但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你们是要搞祭祀仪式?”他边吃边问男人。 “是,我们要对森林之神常怀崇敬之心,是他保佑我们丰衣足食。” “森林之神?什么样的神需要用活人献祭?” “他不知何时会出现,只要他出现,我们的狩猎就会顺风顺水。” “这么说今天猎杀的那个庞然大物也和他有关?” “我们前几天刚刚有幸目睹他的身姿,他经常以模糊的身姿出现,却足以为我们照亮周边的一切。” “你口中的森林之神和我们所崇拜的白山之神很像。”塔杜不由想起部落的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和男人所说如出一辙。 “白山之神?难不成你们的神也是白色的代表?”男人面露惊讶。 “他在每年初冬都会在群山上现身,只要他现身,我们接下来的一年也会顺风顺水。” “你的意思是那片山会变成白色?” “对,那正是他伟岸的神迹。” “我们所崇敬的森林之神也是白色的,他可以点亮整个森林,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男人沉思了片刻,说。 “那个躺在森林里的人,你们打算让他自生自灭?能否给他有效的治疗?起码他可以配合我一起引诱猎物”塔杜想起格鲁,怀着一丝希望询问男人。 “他救不了了,起码在我们部落中没有人可以,老祭司早就看过他的伤势。” “可他在我们部落是最优秀的猎人,他的死也不该这样沉寂。” “这不是我们部落该考虑的是,如果他还有生的希望,那么也是森林之神恩赐于他。”男人说罢回到人群中,再没向塔杜投来一眼。 而就在众人吃完饭不久后,一种盛大的场面开始在空地上形成。老祭司吩咐人将晾凉的白色液体端到众人中间,所有男人都拿着一个石碗,在接满液体后回到各自家庭中间,为每个家庭成员身上都涂满厚重的白色。紧接着迪亚拉被一群人从屋子里带了出来,他身上的熊血已经干涸,形成暗褐色的痂。老祭司将剩余的白色液体全部涂在他的身上,他拼死想要挣脱束缚,但无可奈何。 那个矮小的男人又一次出现,他身上涂满白色的液体,这把他那结实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明显。他手臂上粗壮的肌肉线条就像错乱盘踞的树根,白色的液体粘滞住他茂密的体毛,在他的胸前和腹部凝结。 众人闪出一条视野,正对着丛林的最深处。矮个男人又拿起那把古怪但十分锋利的石器,他将迪亚拉的头按在地上然后看向身旁的老祭司。 老祭司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痴痴地念着咒语,她紧闭着双眼,任何人都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会结束。迪亚拉被按在地上,可眼光恰好可以和塔杜相视,塔杜见他的神情木然,眼间两行泪水冲淡了脸上的白色。 塔杜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目光能够向他传递怎样的讯息,这种情况下继续鼓励他维持生的希望未免过于残忍。他的眼前闪过太多太多和迪亚拉在一起的画面,从年幼到成熟,从在部落时的安逸到这一路的坎坷,他们都一起并肩走来。这种死亡方式对于胆小的迪亚拉来说本就是无比残忍的一种方式,塔杜倒希望那个男人可以给他来个痛快,至于是否死得有尊严早已不再重要。 老祭司的嘴不再念叨,她用手抚摸了男人手中的石器,示意仪式正式开始。众人站起身爆发出欢呼,这与跪在地上万念俱灰的迪亚拉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就在男人即将划开迪亚拉喉咙时,一声惊呼从人群中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人们面向丛林身处,不由地再次跪下。 塔杜顺着众人的视线向森林深处望去,发现一个白点正在草木间轻盈地穿梭着。森林中的雾气将白点朦胧化,让它本身就像一处耀眼的光源。那个白点越来越近,他看到格鲁正躺在白点之上,随着白点的起伏而晃动。 渐渐地,白点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看到一头通体白色的大角鹿正优雅地迈着步子向着他们走来,扎依娜坐在它身上,像一束光照进他的世界。 第1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 阳光透过窗帘缝射进房间,模糊中松本用手摸了摸身旁,并没发现檩子的身体,他翻了个身,试图再次睡去。 最近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并不是因为这两天频繁的房事,而是有种无形的疲惫感在时刻缠绕着他,即使是他在北海道时也是这样。他再次试探地摸了下檩子那一侧床,床面已经没有温度,说明她一早就出了门。 今天明明是周末。松本心中念叨着,掀开被子走向卫生间。角落的垃圾桶里堆满早已干涸的纸巾,看上去不再透明。他简单洗了把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眼圈黑得严重,便随手拿了檩子的护肤品在眼周涂了涂。 年轻是真的好啊。 看着水池旁的护肤品,松本不禁发出叹息。换做十年前自己和檩子一样的年纪,也是风华正茂的模样。而如今仅仅折腾了这么几天,便感觉人憔悴了好多。 门铃声从客厅传来,他穿好衣服给檩子开了门。 “你一早出门做什么?今天又没课。” 他问。 “没课难道就不需要吃早饭?”檩子把手中的食品包装袋放在松本面前晃着,“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懒。” “嚯,是这么回事,”松本抓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将檩子抱在怀中。“那你为什么不亲自给我做?” “想得美——”檩子娇嗔着挣脱开松本,把早饭放在茶几上。“你什么时候回北海道?” “大约就这两天吧,怎么?” “没事,就是问问。” “看来是舍不得我?”松本冲檩子眨着眼睛。 “我一个人在这面好孤独。” “我知道,或许下个月我会再回来,你们大学还要我来做个讲座。” “真的吗?”檩子的声音充满期盼。 “真的,如果计划没变。” “那要是计划有变我就去北海道找你。” 听到檩子这样说,松本着实吃了一惊。 在一年前他便是和檩子在东京国立大学做讲座时相识。松本主攻历史,那次关于明治维新的讲座他准备了很久,在此之前也提前接见了很多国立大学的学生。可就在讲课当日,台下有一个20出头的女孩引起他的注意。女孩打扮清新,刚好过肩的短发把脸映得小巧而圆润,尤其是她那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那种目光不同于其他学生,崇拜里带着些暧昧。这让他有些惶恐,可他却不记得之前有见过这样一张面孔。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地相识。自从松本回到北海道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再次来到东京出差时,他和檩子终于在某个夜晚结为一体。起初他还为二人的年龄差距感到罪恶,可时间长了反而开始享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征服感。在他眼里檩子就是青春和美丽的代言词,可以让他重新回到那段激情燃烧的日子,可以让他有一种对过往的把控感。 但他可以来东京找檩子,檩子绝不可以去北海道探望他。 “你怎么会想到去北海道找我?”松本看似无意地问,实则心虚得要命。 “当然是想和你在一起久一些。” “难道现在这样不好?” “当然,”檩子突然直起腰,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松本,“你不会认为我们要一直这样异地下去吧。” “当然不会,可我建议这件事还是先缓一缓,毕竟我来东京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嗯……也好,不过先说定,你若一个月还未在我身边出现,那我就过去找你。”檩子犹豫片刻,说。 “我答应你一定会多陪在你身边。”松本说着一把将檩子搂在怀里,却没正面回答问题。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察觉。” 这句话让松本既尴尬又觉得心虚。 早在三年前,松本便与戴媛喜结连理。戴媛是中国人,在京都留学时与松本相识,在松本千方百计的劝说下,戴媛才在毕业后跟随他去了北海道,二人在那里的日子算不上富贵,却也温馨可靠。他们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非必要,不生育。 结婚三年来松本几乎都将心思放在研究历史上,而戴媛似乎也不想就此闲下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生活状态慢慢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要说这堵墙主要体现在哪儿,想必就是松本每晚在面对戴媛时失去了该有的欲望。 人一旦没了欲望,那么便再无所求。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对戴媛没了要求,即使戴媛工作再忙,他都没有主动联系的想法。直到檩子的出现,他才发现自己那份激情只是被悄悄安放在了暗处,只有遇到对的人才会猛烈地绽放。 “我建议你再等一等,或许我会离婚。”他刻意用了“或许”这个字眼。 “我从未那样期盼过,和你在一起我不是为了那一纸证明。” 那你应该早点离开我,松本心想。可如果就这样失去檩子,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天可否陪我去逛街?我一个人会很无聊。”见松本没反应,檩子又说。 “喔,可以,你想去哪儿?” “就去二丁目吧。” “你不想去银座附近买些东西?我早晨用了你的面霜,感觉好像快见底了。”松本恍然大悟地说。 “不用,那个我过后自己会买。” “为什么不一起去?”松本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看来是不用我花钱了。 “和你在一起时我不喜欢去太热闹的地方,那里不会存有我们之间太多值得共同回忆的东西。” “也好,那明天我们就去散散心。” 松本又看着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说不出的动人,即使天天见,也足以让他的心泛起涟漪。从青春期时他便喜欢这样形状的眼睛,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拥有。透过檩子的长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嘴又不自觉向她的嘴凑去。 “你早晨是不是没刮胡子,好扎。”檩子抱怨道。 “嚯,是,”松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早晨不见你,好多事也想不起来做。” “你真是老不正经。”檩子笑着锤了他一拳。 老吗?或许吧。松本本能地不想听到别人这样形容自己,尤其是檩子。 “我们吃早饭吧,都放在这里很久了。”他对檩子说。 “嗯,我没敢放辣。” “会上火,不吃最好。”松本呆呆地念叨着。 饭后松本最终还是提议前往商场给檩子添置些化妆品,虽然说不上多富裕,但他的收入足以承担得起檩子偶尔的日常开支。他有时不禁会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檩子几乎毫无保留地将爱倾泻于他,如果说是经济基础,那么以檩子的姿色完全可以选择比他更有钱的男人,而如果说是性格,他从未觉得自己这种不善社交的表现会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思来想去,他还是认为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或许冥冥中就有种力量会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牵引着,在这种牵引力下又会慢慢擦出爱情的火花。 从东京回到北海道是次周的周三。 当松本提着行李步行到室外时,他意外看到戴媛的身影在出站口徘徊。 “你怎么来了?” “今天没事,刚好你要回来。” “唔,工作日还有不上班的时候?”松本显得浑浑噩噩,对于他来说这并不算是个惊喜。 “走,我们上车,早晨简单在外面吃一口,家里没有做饭。”戴媛也没看向松本,她打开后备箱将松本的行李接过 松本发现原本布满泥点的雷克萨斯es已经焕然一新,露出熟悉的银灰色,想必是这段时间戴媛开去了洗车中心。他坐进副驾驶,空气中也少了之前的那股陈腐味。 戴媛把车开得很快,松本看着路上一些结霜的部位,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忐忑。北海道即使是在初夏,早晨温度也低得可怜,而路面结霜绝对是很危险的一种信号。松本不止一次见过因地滑而驶出路面的汽车,其中不乏一些翻车的恐怖场景。 “喂,你把车开慢些,也不知道你着什么急。”松本抱怨着。 “很快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戴媛专心盯着前方,似乎没把松本的话放在心上,这让本就一夜没睡好的他更加恼火。 “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一早晨就神经兮兮。” 听到松本这样说,戴媛渐渐放慢车速,靠边停了下来。 “你是怎么了?这种车速和平时有何不同?如果想吵架你大可不必这样复杂。”戴媛瞪着松本,说。 “我的意思是早晨路面滑,我们该小心才是。”松本缓和了下语气,似乎意识到方才开口时是自己脾气大了些,至于为何这样,他也找不出原因。 “那你完全可以好好和我说话……”戴媛显得十分委屈,“我一早就起床,饭也没吃就赶过来接你……” “对不起,是我不好,或许是刚下飞机的缘故。”松本握住戴媛的手,把她拥入怀中。 “怎么?是这次讲座进展不顺利?”戴媛抬起头问。 “不是,或许是晚上没休息好。” “看你的样子也像,出去这几天憔悴了好多。” 松本知道自己憔悴的真实原因,可这万万不可对戴媛提及。他透过后视镜观察自己的脸,一阵巨大的落差不由向心中袭来。 “果然是老了啊。”他自言自语地叹息。 “说什么呢你——刚过三十的年纪。” 松本笑了笑,便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他又对戴媛说:“我来开车,今天你辛苦了。” 吃过早饭后松本回到家,把自己深深埋在床上。 他一个人占满整张床,没有给戴媛留出空间,看着戴媛时不时从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可在脑海里却全是檩子的身影。 希望那个小家伙千万不要擅作主张,他心里暗自祈祷。 第2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 松本翻了翻贝洛芬的药盒,发现里面的胶囊已经空空如也。他从床头柜拿出尘封的七星香烟,又胡乱摸到火机,擦地一声地点上火,青烟徐徐从口中飘出。 “怎么想起来抽烟了?”戴媛揉了揉惺忪的眼,问。 “药吃完了,可头还是痛得不行,估计是要上班的缘故?” “那种缓释药最好还是不要常吃,对身体不好。” 难道还用你说?松本暗自嘀咕着,心想女人真是事多。但又想到一会儿要上班,他把烟深深吸了一大口。 见松本没有反应,戴媛随即起身打开窗,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他。松本并非没有察觉,他在想:如果她下一句说会把屋顶熏黑,那么一场吵架在所难免。 所幸戴媛在开过窗后便径直走向卫生间,留松本一人在卧室。清晨的风似乎有些凛冽,让他暴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和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见鬼。”他忍不住抱怨一句,然后爬下地,重重将窗关上。 不过这阵凉意似乎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来到卫生间,发现戴媛在上厕所,随即在她旁边机械地重复着洗脸的动作。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自打他们睡在一起后他便再没有顾及太多隐私与礼节。 但在看着戴媛还算曼妙的身姿时,松本还是突然对她有一种久违的冲动。 看来真的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一切,他想,如果抛开结婚后的乏味不谈,戴媛不管是从脸蛋还是身材上讲,总是让其他男人趋之若鹜。 他忍不住抚摸了下她的大腿,可却招致戴媛的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 “怎么?不可以碰你?”松本显然没有料到戴媛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恼羞成怒。 “发什么神经呢你,没看我在上厕所。” “妈的,那以后别指望我再碰你一根头发。”松本撂下这句狠话,重重关了卫生间门,转身走向卧室。 北海道大学距离松本家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松本这些年一直没有开车的习惯,除非有紧急的事情。 刚进办公室,大冢就凑向他的办公桌。 “你的课进度如何?” “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怎么?”松本问。 “我想和你调一下课,上午十点钟后我有事需要外出。” “你的意思一会儿你先上?” “对,我已经提前和学生沟通过了。” 妈的,真是只老狐狸啊。松本暗自嘲讽。虽然他十分鄙视这种不打招呼就随意改变课表的行为,但对于他而言大冢是为数不多的铁杆哥们,或许这种行为之于别人会很反感,可在他看来,这好像变成了家常便饭。 “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他对大冢开着玩笑,“简直是老奸巨猾。” “晚上请你吃饭。”大冢脸上堆着笑,拿着课本走出办公室。 早知如此还不如晚到一会儿。松本靠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努力拉伸僵硬的脖颈。许久以后他才开始审视自己的办公桌,发现那份评定副教授的计划表仍摆在显眼的位置,他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相当紧促。 自打在北海道大学任教一年后,松本就已经将竞聘副教授职称的事摆在日程之上。历史学本就是一门冷门的学科,加上之前他就在这门学科上有相对较深的造诣,他本以为一切会按部就班进行,即使按照资历轮,在两年后他也可以顺利评上。 但,事与愿违。 在空降下来几名历史系的博士生后,松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竞争压力。他本就不愿做一些走人情的事,所以只能凭实力去争取。 眼下距离年底参评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想到此他的头又不自觉地发痛。 手机讯息的声音暂时将他从这种苦闷中解脱。他点开讯息,发现是檩子。 “在做什么?”檩子那种俏皮的语气仿佛也呈现在松本眼前。 “等待上课。你第一节没课?” “好无聊,听不进去,好想出去玩。” “等下个月我陪你一起去,安心等我。” 输入完这行字后松本便锁了屏。还真是个孩子,他嘴角不由地浮现一抹笑意。 松本本想把有关檩子的一切向大冢倾诉,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很想分享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实现青春时的梦想,又是多么喜欢眼前这个小他十岁的女孩子,他不希望檩子一直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却又无法直面心中那份罪恶。 而这种事或许也只可以对大冢说出来。 他再次陷入深深地苦恼,这次却不是因为参评副教授。思考许久,他决定借晚上吃饭的机会向大冢最先坦白。 给戴媛打过电话后,松本独自在车场等着大冢。看到那辆02款的雅阁从从拐角处驶出他招了招手。 和东京相比,北海道的街道则显得十分素净,像是正经生活的地方。但对于松本来说,东京仍旧是一处福地,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 下榻的饭馆是一家小店,提供烧鸟料理和清酒,距离学校也不算远,是松本和大冢经常小聚的地点。 “今晚少喝些,晚上知花还在家等我。”为松本斟满一盅酒后大冢说。 “唔,你总这样小心翼翼。” “哪里像你,时刻把握着家庭大权。”大冢开着玩笑。 “我感觉自己最近的生活有些糟糕。”没有接大冢的话,松本将清酒一饮而尽,说。 “怎么?是因为寺崎和松仁与你争夺副教授职称的事?” “这算是一件,我只是觉得和檩子的生活不像之前那样有激情。” “结婚后都会有这样一个阶段,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毕竟一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漫长。” “嚯,说来也是。”松本心不在焉地附和,脑海里却又浮现檩子的样貌。 “怎么?你有其他打算?”大冢一脸坏笑地看向松本。 “嗯……说实话你有没有过出轨的想法?”这句话问出口时,松本也意识到有些失态。 “你是指?” “还能指什么,当然是外遇。” “精神出轨是避免不了的,毕竟谁不觊觎曾经心中的白月光,但现实则是,身边的一切根本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行为。” “你真是个混蛋,把意淫形容得这样文艺。” “难道你还想把它变为现实?” 松本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为大冢斟满酒。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在东京。” “你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是真事,我不知该对谁说起,只能向你倾诉。” “她多大?” “比我小十岁。” “你是真的可以,”大冢脸上带着说不清是嘲笑还是钦佩的表情,“看看就好,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已经和她同居过了。”犹豫片刻,松本说。 大冢先是惊愕,然后突然变得沉默。“那戴媛怎么办?”许久之后他开口问。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纠结,一边是她,另一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檩子,这让我很难抉择。”说完松本深深叹息。 “你更倾向于哪一方?” “这要看哪一方的爱更深刻吧,我不确定。” “你是真行啊。” 大冢嘴上这样说,可在松本看来更像在说:你可真是个混蛋啊。 “檩子拥有我从小至今对异性的所有要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深陷其中,但现阶段我想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然演变成一种爱。” “你们怎样认识的?” “在东京的讲座上,大约一年前。” “我觉得你的爱未免有些廉价了。”大冢停顿了一下,说。 “我懂你的想法,可我现在无法自拔,对戴媛的那种感情或许早已在平淡的生活中被磨平了棱角。” 松本不由回忆起第一次和戴媛见面的情景。那是在学校举办的联谊会上。举办校内联谊会是京都大学历来的传统。 戴媛当时穿着白色t恤,紧身牛仔裤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大腿的曲线。她和松本擦身而过,留下一抹沁人心脾的橘子香味。 他对戴媛做了檩子对他做的事,主动接近然后索要联系方式。而事情的进展几乎也同他和檩子的发展一模一样,几周之后二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接下来就是结婚,然后慢慢把彼此的缺点暴露给对方。松本一度怀疑做出结婚的决定过于草率,但从平时戴媛对他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是始终深爱着他。 “如果是这样,那么即使你和那个女孩结婚,我想结果也和现在没什么不同。”大冢的话将松本唤回现实。 “或许吧,我还没做好决定。” “你真是个混蛋,”大冢带着嘲笑的意味说,然后无奈地摇头。“真是个感情泛滥的混蛋。” “或许爱是我的一种天赋。”松本的表情显得哭笑不得。 听罢大冢摇头。 “如果你仍深陷纠结之中,那么证明你对戴媛还有最起码的良知,也说明你不确定对那个女孩的感情究竟可不可以称作是爱,”大冢呷了口酒,又接着说:“你不知道能否给她一个未来,而爱需要一种基础,专一也好足够长的了解时间也好。但爱从来都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责任。” 松本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说得对。”他敷衍道。 临结账时他想和大冢拉扯一下,但发现自己的钱夹不知放在了哪儿。可昨天坐飞机时明明出示了证件,他想不起证件是直接从口袋里拿出的还是从钱夹里拿出的。 回到家时戴媛已经睡着,松本悄悄洗了把脸,然后摸索着床头柜和昨天下飞机穿的衣服,这次他确定钱夹是真的不见了。 第3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3 檩子在穿衣服时,发现被子角压着一个鼓鼓的东西。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她拿起松本的钱夹,自言自语。 这是她第一次打开他的钱夹,平时她并没有随便翻另一半物品的习惯。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不算厚的一沓纸币,其他位置则插着信用卡和银行卡,被几枚硬币卡着。檩子看到在一个卡槽里还插着钱夹的商标纸,可纸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发卷。她将商标纸抽出,随之掉出的还有一张照片。 想必这就是他的妻子了,她心想。不知为何,在她看到那个女人照片的第一眼,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这种自卑和外表无关,而是因为那个女人散发着的独特气质。檩子并非对自己的外在不自信,可面对这样一个姿色和阅历达到平衡的女人,她不确定几年后自己也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可是她是如此地喜欢松本,甚至可以付出一切的那种。 她认为这种感情或许和她儿时经历有关,缺乏安全感让她对年长的男人有着莫名的好感,而松本则十分符合她的预期。温柔的声线加上斯文的气质,若隐若现的皱纹恰到好处地修饰着他那雕塑一般的脸庞,这在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她彻底沦陷。她不记得后来是怎样鼓起勇气去向他索要的联系方式,不过幸运的是他并未排斥这种愈来愈近的关系。 但眼前的女人却让她不由开始动摇自己当初的想法。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预见到未来的针锋相对,而是自打有了和那个女人相比较的想法后,她就被一种类似降维打击的压迫感所震慑。 那个女人真实的模样究竟几何?檩子此刻被强大的好奇心所驱使,决定借归还钱夹去北海道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檩子向老师胡乱编了个理由,便匆匆返回家里收拾行李。她为到底穿什么衣服而纠结。想要给松本眼前一亮的感觉,那必须显得更加青春一些,她心知自己吸引松本的点本就在此。但联想到他妻子,她又想往成熟装扮。思考许久,她决定还是穿上前阵子在优衣库买的亚麻衬衫,再搭配一条牛仔短裤。 既要在对比中占据主动,也要突出自己的优势,她想。 她在网上查阅飞往北海道的机票,最终选择今日凌晨四点到的一班,因为那样会省不少钱。做这种事情她从来都是自给自足,绝不向松本求助。 搞定一切后她躺在床上,想趁着去机场前的时间补会儿觉,可手机铃却打扰了她的计划。 “喂,我是檩子。”她略显疲惫地说,没注意来电显示。 “你在哪儿?”电话那边传来美代子伶俐的声音。美代子是檩子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二人考取同一所大学,但专业不同。 “我在家,今天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啦?没事吧?” “没关系,休养几天就好啦?是有什么事吗?”她问。 “喔……其实也没什么啦,”美代子稍显迟疑,似乎是有难言之隐。“我还说想今晚和你一起弄毕业论文呢,你如果不舒服就算啦。” “嗯……要不再等几天吧,过几天我去班里找你哦。” “看来你对毕业已经胸有成竹了呀。” 这句话让檩子的心又紧张起来。 “说什么你——” 挂掉电话后她把枕头按在脑袋上,真是多事之秋,她无奈地叹息。 不知是不是受到松本影响,檩子近一年的学习成绩波动很大,如果照这样下去,她即使顺利毕业,估计找工作也会四处碰壁。她想过利用松本和大学老师的关系帮她走走捷径,但却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她认为这样会让松本有种被利用的感觉,从而误解她选择和他在一起的动机。 又浅睡了几小时后她爬起床,把各种化妆品在脸上堆砌着,感觉差不多后匆匆打了辆计程车赶往机场。 第4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4 系主任是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仅剩的几缕头发被他小心翼翼地往后梳着,经不起一阵风吹。 在和大冢吃过晚饭后,松本就决定在次日一早找他谈谈自己的想法。至于为何空手而来,他给自己找了公共场合不方便送礼的理由。 “我早就听说了你的情况,”系主任靠在转椅背上,双手扶着把手,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想只要你坚持现在这样的工作状态,在参评副教授职称上你还是有很大的竞争力。” 这约等于什么都没讲。他心想,随后忍不住揣摩主任话语背后的含义:既然早听说了你的情况,那么想要更绝对的竞争力,只有我可以帮你实现。 “从专业能力来讲,自己虽然是硕士毕业,但在施教和研究方面的水平的确要更出众一些。”松本考虑片刻,说。 “嚯,是,这个不容置疑,作为本校里到外校做讲座最年轻的教师,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 “谢谢您的肯定。” 男人听罢摆摆手。“不瞒你说,我也分别找寺崎和松仁聊过,他们虽然不像你这般有能力,但却也十分看重那个职称,毕竟二人都是博士毕业。” 妈的,这是在向我施压。松本暗骂眼前这个优越感极强的男人,心想:想要让我给你好处绝对没可能。 “那么我会更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拿下职称。” 撂下这句话后松本便走出主任办公室。而和主任的一番对话也让他一整天的心情受到影响。 在上午的历史课上,看着阶梯教室里成片睡觉的学生,松本第一次发了火。他把课本重重摔在地上,怒目圆睁地瞪着台下茫然无措的学生。 松本从心底里反感这些为了混文凭而上学的学生,他搞不懂在东京做讲座时讲的东西和现在课上的内容有何不同,为什么两波学生会有如此不同的反应。 一个好的学习大环境真的非常重要。他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大约是在下午两点,他收到檩子的信息,内容大致就是他把钱夹落在了她家,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情话。他告诉檩子想办法给他邮寄过来,然后得到檩子肯定的答复。 最近真是糟糕透了。 松本又忍不住这样想。记不得从何时开始,他感觉自己变得如此消极。这种情绪看似时有时无,其实一直常埋在他心底。檩子带给他的只是短暂的欢愉,而一旦离开东京,焦虑和惆怅就又很快占据他的思绪。 或许事业上在没有起色的话,不要说会招致戴媛的鄙视,就算檩子也会渐渐离他而去。想到此他再次深深叹气。 隔了半晌,他打开手机浏览着男士护肤品,下了单后,他终于感觉自己好像又抓住了什么。 松本得知檩子来北海道是在晚上回家时。他正在家里做饭,就听见客厅手机响个不停。 “你的电话。”戴媛说着要把手机拿给松本,却发现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没事,我接吧,你替我把米饭放到电饭煲里。” 松本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把手,随即把扣在茶几上的手机翻过来。 这个时候?他不由眉头一紧,随后按下挂断键。 “我来吧。”他回到厨房,从戴媛手中接过满水的米盆。 “怎么没听你接电话?” “嚯,是我的一个学生,一般这个时候打来没什么好事。”松本编了一个自认为无法反驳的理由。 “你这个老师可真不称职。”戴媛开着玩笑,转身又把米盆夺过来,放进电饭煲里。“没关系,你去忙就好,做好饭了我会通知你。” “不用,本就没什么事。”松本突然从身后搂住戴媛,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 “别弄,我在做饭呢。”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话——”戴媛转过头来,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他,仿佛这话不是出自松本之口。 亲吻了戴媛脸颊后,松本赶紧返回客厅。他猜想自己做出方才的举动完全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刚想给檩子回复讯息,却发现檩子告诉他已经守在他家门口。 她到底想干什么?松本不由心头一颤。 不只是戴媛守在家里,就算周围也随时都会有熟人出没,毕竟他家到大学步行只需十分钟,而这个时间学生们都会外出吃晚餐。 “你不是在开玩笑?”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给檩子发去信息,可不到一分钟,檩子就回过来信息,让他站在窗前。 他躲在窗帘后,观察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果然在一根电线杆下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完了,这下完了。他心想。缓缓将身体从窗台撤出后,他坐在茶几前想着对策,可似乎留给他的选择并不多。许久之后他重新拿起手机,告诉檩子在外面稍微等一等,然后赶忙去厨房帮戴媛做最后的收尾。 晚饭他吃的不多,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戴媛看似寻常的好奇在他眼里都好像审问一样,让他备受煎熬。 “我想出去抽支烟。”天色泛黑时松本看了看时间,对戴媛说。 “你在家抽就好,又不是没这样做过。” 听到戴媛这样说,松本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简直拙劣得无法再拙劣。 “总归不太好,何况我也不常抽。” “没事——要不你就去厕所。” “算了,我就去楼下,顺便去学校看看。”说着松本来到卫生间用水冲着脸。 “去学校还洗把脸,你真是有强迫症。”戴媛开玩笑地说。 “方才吃饭时脸上沾了些油,有些不舒服。” “你才吃了多少——” 顾不得给戴媛答复,松本擦了把脸就出了门。透过走廊昏暗的灯光,他对着玻璃的反光简单整理了下身姿。 檩子不止在她眼里十分耀眼,即使站在街边,也会引来路过学生的阵阵目光。虽然天已经完全暗下去,可在路灯下她那双腿却白得发亮。松本向她招手,随即二人来到一条小巷里。 “站很久了,这里本就偏冷,你还穿这么少。”没心思再问原因,松本将檩子的手握住给她取暖。 “那你还要我等这么久。”檩子故作娇嗔道,“要不是你把钱夹拉在被子里,我才不要过来。” “对不起,是我太粗心。”松本安慰着她,眼睛不时地盯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生怕被认出是自己。 “我今天凌晨四点就到了,那会儿才是真正地冷。” “那你白天都去哪儿了?”松本显得十分诧异。 “当然是酒店!不然还能去哪儿。” “就在附近住?” “嗯,”檩子指着不远处的霓虹灯,“就在千机快捷酒店。” 喔,那我们还可以多待一会儿。松本心想。可眼下如何从这儿和檩子一起走出去才是难题。 “我们要不换个地方,你先往酒店走,我随后就到。” “也好,知道你不方便。” “下次过来时记得提前和我打招呼,”松本捏着檩子的脸蛋说:“不然我们都会很被动。” “嗯……那你今晚要回去吗?”檩子带着乞求的声音问。 松本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在犹豫。可没等他考虑太久,檩子那带着胭脂香味的唇就凑到他唇上。 沉沦过后,松本觉得脸上烫得要命。他再次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这昏暗的角落。 “你先去酒店,我随后就到。” 在把檩子先支开后,他思索片刻拨通戴媛的电话。 “喂,我是松本。……我今晚需要给学生辅导下毕业设计,估计会晚些回去,你不用等我了。” 挂断电话后松本本想直接去酒店,但考虑到檩子穿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于是他先打了辆计程车到最近的商场,凭借记忆挑选了一条符合檩子尺码的牛仔裤,匆匆结过账,才直奔目的地。 刚按响檩子的门铃,他才意识到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买。 “你等等,我出去一趟。”他对檩子说。 “你又要干什么去?”檩子拉住他。 “该死,我忘了……忘了买一样东西。” “我带了,笨蛋,知道你就不会想起来这个。” “嚯,是吗。”松本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 进到房间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贴向檩子的唇。 缠绵一阵后,二人重复着在东京做的事。 在酒店里松本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他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越界。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超出他的意料。 第5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5 松本与本校女学生谈恋爱的绯闻在学校内传开,是在与檩子见面三天后。 松本刚到办公室,就感觉所有老师看他的目光有些特别,而在短暂的目光交接后他们又通通看向别处。 “见鬼。你终于来了。”大冢来到他身边,小声低语:“你这个混蛋究竟做了什么。” “我?我怎么了?”松本仍沉浸在糊涂之中。 “有人说你和本校女学生谈恋爱,现在传得沸沸扬扬。” 听闻此言松本心中一惊。心想难不成自己和檩子的见面被发现了。 “谣言怎么说的?”他刻意用谣言这个字眼。 “这已经不是谣言了,学校官方网站被黑客攻击,整个网页背景都是你的照片。”大冢没克制住,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你究竟做了什么?” 松本没有理会他,而是立刻打开电脑,登陆学校网站后,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该问你!这件事已经传到了校领导耳朵里,想必很快就会找你谈话。” “那……那不是我,你看不出来吗?”松本脸上一直挂着错愕的表情,嘴里语无伦次。“天那么黑,怎么可以判定就是我?” “你的那身装扮谁会看不出来?即便不是你,可现在盛传的就是你和女学生谈恋爱的消息。” “照片有没有证实那个女生是谁?” “我不知道名字,但听说已经有了人选,而且她也正因此承受舆论的困扰。” 松本没有说话,他沉下头,第一时间在祈祷这件事千万不要传到戴媛耳中。而至于晋升副教授职称,他想经历过此次风波基本可以判定是毫无希望了。 “我现在就去找校长。”他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 行走在学校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关注感。身边的学生虽没对他指指点点,但他可以察觉到他们那异样的目光,偶尔还会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这下是真完了。他心中哀叹着,深吸一口气后,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校长似乎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并不在乎,只是要求他尽快调查照片和这种说法的源头,尽全力挽救学校的声誉,毕竟这种事一旦在社会上传开多少会给学校生源造成影响。 可松本怎么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他确定网站上那张照片是他和檩子无疑,而且二人正在拥吻。但造谣者随意编造他和本校学生谈恋爱这种说法的确非常可恶。他猜一定是某个学生在路过时看到了他们,并且悄悄用手机拍了照。 回办公室这段路仿佛如马拉松般漫长。松本不敢抬头,更不敢与他人对视。他感觉自己已经掉进了猪笼草,不但身陷囹圄,而且周围都是那恶心的汁液,将他慢慢腐蚀分解。 “我要在学校网站上发一份声明,怎么实现?”在办公室坐定之后他问身旁的美伢。 美伢是刚毕业的学生,目前留在学校继续参加工作。她只顾盯着电脑屏幕,扶了扶快掉下的眼镜。“这个好像要找建网站的人呢,不然你只能在留言板留言。” “建网站的人?你是说计算机系的学生?” “唔,不是,网站运营应该是归学校行政管,你可以去问问。” “好的……我知道了。” 行政部又分好几个部门,松本打探了许久,才得知往网站上发布东西归新闻部管。 “我想在学校网站上发布一条声明,请问怎么操作?”他询问眼前坐在电脑前的男人。 “你要发布什么声明?” “一份关于澄清绯闻的声明。” 男人抬头看向松本,这让松本十分反感。 “可以吗?如果可以我现在就写。”他又问男人,这次显得不耐烦。 “估计还要等一天,”男人语气中带着些幸灾乐祸,“因为网站还要重新升级安防系统,毕竟刚经过黑客攻击。” “真是见鬼。”松本忍不住咒骂着。 “怎么?看来你和网站上盛传的照片有关?”男人好奇地问。 “嗯……没关系,那个人不是我。” “如果你真的着急可以去找计算机系的老师或学生,让他们正好帮我们弄一下网站。” “计算机系?他们可以弄这个?” “那是当然,”男人坐直了些,又说:“据小道消息说,网站被黑就是计算机系的某个学生捣的鬼,但排查起来无疑很麻烦。” “这么回事……”松本自言自语。 离开新闻部后,他似乎找到了方向。在和大冢商量过后,他决定先让大冢摸排计算机系的学生,而自己则先想办法联系那个被误会的女学生,如果连同她一起做出澄清,那么可信度一定会更高一些。 女生名字叫春奈,在松本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觉得她和檩子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怎么会有人传出是她,真是眼睛出现了问题。松本心中暗嘲。不过除去外表,春奈的身形的确和檩子有几分相似。 得知当天晚上春奈一直在和同学上晚自习,而且穿的是碎花连衣裙后,松本紧张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如果是这样,那么谣言便不攻自破了,他想。 但如何证明照片中的男人不是自己,却使他犯了难。即便未和本校学生搞在一起,他的名声也会因此而发臭。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学校得罪了什么人。只有尽快找到那个人,满足他的一些要求后这场风波才会慢慢平息。 回到家时,戴媛早已做好晚饭等候着他。他径直走进卧室,把外套甩在床上。 “怎么?是今天不太顺利?”戴媛走到门口问。 “嚯,没事,头有些痛,估计是看太多书的缘故。”他又坐起身,揉着太阳穴。 “要不你先休息会儿,如果饿了我再给你热饭。” “没事,我这就过去。” 来到客厅,松本看到饭菜依然冒着热气,但却没有太大食欲。 “你说现在的学生都是些什么货色。”夹菜时,松本突然对戴媛说。 “是又有人调皮捣蛋了?” “那样倒还简单,可暗中散布不实消息中伤人就有些过分了。”松本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想给戴媛先打一针预防针。 先入为主总归有最终的解释权。他想。 “你是说你受到了学生诋毁呀?”戴媛停止进食,吃惊地看向松本。 “是的,目前更像学生所为,毕竟我在教师圈子里为人还不错。” “他们都说你什么了?” “就是……就是传言我和一位女学生有染,你说这怎么可能。” 松本脸上带着荒唐的笑,演技属实没得说。 “我看你是上课时太严厉了,引起了部分学生不满,”戴媛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显然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这种谣言很快就会消散,你也不要太担心。” “说得简单,现在这件破事都传到了校领导耳朵里,估计我还要再大费周折去解释一番。”松本假意叹气,再次揉着太阳穴。“好在我和那个女学生证实了一下,她一直和同学在一起,当天并未和我见过面。” “你的意思是还有所谓的证据?”听闻此言戴媛显得更加吃惊,“是照片?” 该死。松本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愚笨,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迅速思考着对策,隔了一阵他说:“的确,但照片很暗很暗,仅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说那是任何人都有可能。” “嗯……那你就不要再为此事分心啦。” “我也是担心这些不实的传闻会波及到你。” “我怎会那样敏感,”戴媛笑着抚摸着松本的脑袋,“不过你要敢那么做我就打断你的腿。” “反正你不要信这些纷纷扰扰就好。” 面对戴媛的玩笑,松本心中长舒一口气。可不久之后又有一丝愧疚在他心间萦绕。 当晚他就试着主动和戴媛拉近些关系。他把戴媛搂在怀中,手不停地在她身上试探。 “怎么?”戴媛扭过头来,看着他问。 “没事。”他把嘴凑到戴媛脸上,手依旧没有停止的打算。 “你有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是吗?” “你不要有压力,我一直很相信你。”戴媛把他的头扭到面前,正视着他的双眼。 “我知道。” 松本再次把戴媛拥入怀中。 许久之后,当晚他们再次结为一体。过程中松本一直盯着戴媛享受的神情,他的手不停感知着她曼妙的曲线。 在别人眼里,戴媛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那种令人向往的女性,不管从外表还是气质来讲。松本还记得在大学时他站在戴媛身旁,拉着她手从路上走过,其他人总会投来羡慕的目光,这让他倍感满足。 而在多年之后,戴媛似乎更添了一丝韵味。 有多久没和她这样做了?他似乎也已经记不清。可能男人的本质都是喜新厌旧,而一旦拥有就会变得有恃无恐,从而去追寻令自己更加愉悦的事物。 至少,这样还有一条退路。 或许大部分人会迫于道德和感情的约束而选择克制,但松本认为他应该是属于另一类人。 第6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6 究竟睡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戴媛揉了揉眼睛,发现松本已经不在身边。 她穿好衣服来到卫生间照着镜子,锁骨周围的红印仍旧清晰可见。回想昨晚的云雨,她可以想象有多激烈。 看来今天得穿一件领口稍高一点的衣服了,她无奈地自言自语。简单打理妆容之后,她回到卧室整理着床铺。把那团干涸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后,她把被子平铺在床上,然后打开窗透着气。那股特殊的味道如此直冲脑壳,让她不由屏住呼吸。 昨晚就在松本紧皱眉头时,她仍不忘提醒他保持清醒和克制,因为戴媛始终认为二人还未到生孩子的时候。并非是害怕在这黄金年龄会过早衰老,而是她想在没有任何束缚前再好好拼一把。 自从在日本工作以后,她便再没回过中国。既然已经选择在国外定居,就一定要以成功者的姿态回去,这是她最早的想法。而在工作之后,时间上的紧迫让她发觉即便是过双休都十分不现实,更别说有时间前往中国。在工作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她有过辞职回国发展的想法,但考虑到松本还在这里,她便再不忍心过异国分居的日子。 可松本最近似乎越来越不在乎她的感受。 她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不想在二人事业都处于转折点时选择捅破这层窗户纸。虽然理解松本正为评职称的事而发愁,但他对她失去了兴趣,这本就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她曾有过许多种设想,包括松本出轨这种看似荒唐的想法,但很快又在脑海中抹去。 因为她坚信松本不会如此轻易就离开她,这是她多年来处在众人瞩目下自然而然产生的自信。 将松本前几日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时,一股特别的味道引起她的注意。这种味道不算重,却似曾相识。 家里的洗衣液绝不是这种香味。可想到松本每日经常和学生接触,她认为他身上带些味道也在所难免。 “今天有个项目需要你随我去和客户对接一下。”刚到公司,斋藤便对戴媛说。 斋藤是经理,年近四十,但一头浓密的短发让他看上去并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的身形魁梧,有着管理层该有的那种气场和魅力。 他对戴媛说不上照顾,但总会有意无意增加二人独处的机会。这是戴媛个人的看法。 “客户?是公司新招商了?” “对,听说这次还是个大主顾,董事会让我们务必拿下这一单。”斋藤边喝咖啡边说。 “今天什么时候去?” “下午班你随我走就好,不过晚上有可能要请客户在祥云饭店吃饭。” “嗯……不会又喝酒吧?”戴媛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喝酒,自然有我奉陪,你只要陪好在场的其他女士就好。”斋藤的语言魅力如此之大,让戴媛无法拒绝。 “也好,希望今晚可以早些回家。”她说。 “怎么?是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斋藤关心地问。 “嚯,没什么,就是想早些休息而已。”戴媛用笑掩饰着内心的慌张。 斋藤走后她把头埋在办公桌上,思考着下午和晚上的对策。与客户面谈对于她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想到要单独和斋藤乘车,她心中便有千百个不愿意。 或许在其他女人眼里,斋藤是那种标准的成功人士,女人们恨不得想方设法去接近他。如果换做戴媛还是单身时,想必也会对此有所感冒,可既然已经结婚,斋藤的一些刻意亲近的行为则着实让她汗毛直竖。 他并非不知道她已婚的事实,可在明知不可以的前提下却依然我行我素,戴媛反感的就是这一点。 但,斋藤毕竟大她一级。不管是今后的升职还是部门调动,她认为都要依靠他来实现。想到此她又哀叹一声,随后打开电脑。 上午的工作说不上太急,所以她有时间在网站上浏览一些当季新出的衣服。过滤掉那些过于修饰身体线条的衣服,她最钟情于宽松些的卫衣。尽管三十出头,但戴媛看上去十分年轻,区别于日本当地女子,她天生带着一种中国女子特有的婉约气质,这种气质可以让她驾驭任何类型的衣服,不管休闲还是性感。但她十分排斥后者,尽管身材比许多年轻女孩还要有优势。 “又想买衣服了?”美惠把包放在戴媛身旁的桌上,大大的“lv”标志冲向她,让她感觉有些刺眼。 “就是看看,毕竟天气快变热了,也不知买什么样式的比较好。”她无奈地说。 “我看ysl最近有夏季活动,建议你可以尝试一下。” “ysl?就是一件半袖就要4000元那个牌子?” “对,买半袖当然不划算,那可是富人交的智商税,”美惠说着用手揪了揪自己的上衣,“你看我身上这件,款式和材质都和ysl的一件衣服一模一样,可才500出头,我是让你看看他们家的连衣裙,那个才符合这个品牌的定位。” “喔……一件连衣裙价格应该也不菲吧?” “但是物有所值啊,”美惠声音高了几个分贝,“何况一件好的衣服可以穿很久,当然前提是不要买太特别太超前的款式。” “嗯,我就是随便看看,谢谢你的建议。”戴媛客气地迎合着,心里却在鄙视美惠虚荣的消费理念。 “我要是有你的身材和气质,早就把想穿的衣服穿个遍啦。” 对于这种讨好的说话方式戴媛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是报之一笑。而美惠似乎意犹未尽,仍有不断探讨的打算。 “我来替你搜,你看过绝对很喜欢。” “算啦,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呢——” 没顾戴媛劝阻,美惠便一把接过电脑。二人拉扯半天后,最终戴媛还是对一件青色的碎花裙下了单。下单后她反复看着金额,确定自己竟然真的花7000多元买了一条裙子。 中午小憩一会儿后,戴媛便随斋藤前往盛达资本。她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家公司,但从斋藤如此重视来看,想必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车上二人相顾无言,好像彼此都了解对方此时所思所想。戴媛手紧紧抠着手提包边缘,双腿严丝合缝地并着。为了下午的会面,她特地在单位换了正装,裙子虽然不至于走光,但露出半截大腿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应。 “是有些冷?”斋藤边开车边看向她说。 “还好,毕竟现在是下午。” “看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不用太担心,具体事项我去和他们交涉,你只负责记录和准备合同。” “嗯,其他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请你放心。” “对你我有一百个放心。”斋藤再次温柔地笑着。 对接一切顺利,这是戴媛期待看到的。斋藤在认真工作时绝不会和她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在双方签过合同后,她想这次自己应该也会得到一笔不菲的分成,不过主要功劳还是在斋藤。 但有一点让十分她不自在,便是对方的一名高管总会不经意间对她上下打量。她知道这既是因为自己的气质,也得益于那身诱惑十足的制服。 真是一帮视觉动物啊,她心里暗自鄙视。想到晚上还要一起去祥云饭店吃饭,她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而这种不安很快就变为现实。 算上她和斋藤,参与饭局的共有5个人,这和她设想的不符。包间极具私密性,作为在场唯一一名女性,这更让她有些恐惧。 虽然极力推辞,可戴媛仍旧被迫喝了几杯红酒,期间斋藤已经尽可能在为她挡酒,但迫于甲方压力还是有些收敛。她注意到那名下午一直盯着她的高管在和斋藤窃窃私语着什么,随后斋藤便让她坐到二人中间。 “元本先生想单独和你喝一杯。”斋藤扭过头对戴媛说,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 戴媛看他微微撇了下嘴,似乎是迫不得已。她默契地点点头,随后举着酒杯坐在二人中间。 谈笑间她感觉那个男人离她越来越近,相比之下,她只能有意无意往斋藤的身边挪动。可能是酒精助兴的缘故,男人说着话一把手拍在她的大腿上然后顺势滑过,像是在感受丝袜的质感。她不敢惊呼,只能带着讨好的笑暗自忍受着。 斋藤注意到她的反常,随后找借口让她来到他的另一侧。 在斋藤谢绝接着去唱歌的建议后,她终于感觉噩梦结束了。她发誓以后就算遇到再大的单子,自己也不会再来这样的场合。 “关于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斋藤在饭店门口对戴媛说。 “没关系,我理解你,你已经尽全力在维护我了,可是我真的适应不了这样的场合,还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带我过来。”说着戴媛向斋藤深深鞠躬,可两行眼泪却从脸颊滑落,带花了她的淡妆。 “我知道,让我送你回家吧,时间有些晚了。” “你喝了那么多酒,还是算了吧。”戴媛拒绝了斋藤的请求。 “我们坐计程车,先送你回去,我的车就放在停车场,明天抽空过来开就好。” “真的不用——” “走吧。”斋藤没有给她继续推脱的机会。 虽然斋藤酒量很好,但由于喝了太多酒,二人同坐在计程车后排,戴媛还是闻到一丝令人作呕的酒气从他那里飘来。她用手提包挡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大腿,尽量把身体往车门一侧靠,斋藤似乎也很有默契地看向另一侧车窗,身体向那里倾斜着,二人中间空出几乎有一人的位置。 回家的路十分漫长,足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戴媛心里庆幸在此期间斋藤再没做出什么亲昵的行为,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 如果今晚斋藤不在,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她又不由感激起眼前这个男人,再次联想起之前他对她的种种关心,似乎也不再那么反感。 或许真的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她想。毕竟,他们只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啊。 “你喝酒了?” 戴媛刚进家门脱掉外衣,便听松本这样问她。 “嗯,公司有应酬。” “以后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嗯……我知道,我先去洗个澡。”她敷衍着,随后来到卫生间。 把淋浴开到最大后,她再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第7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7 “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咖啡厅内,松本以严肃的口气审问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少年。 在松本得知大冢排查到黑客身份的第一时间,他便悄悄来到计算机系三班的教室门口,偷偷观察着目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黑客会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呆呆的男生。 男生名叫雄彦,从刚来到咖啡馆开始便始终未抬起头。 “请您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为别人提供了一个黑到网站路径,至于别人做了什么都和我无关。” “别人?谁?” “对不起,我不能说。”雄彦似乎有难言之隐,松本看得出他十分纠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可是在诋毁我的名声,你知道这一切究竟带给我多大的伤害。”松本情绪显得更加激动。 “可我答应他要保密,如果一旦泄露出去,他一定认为是我干的。” “好多事的保密是要建立在正确的基础上,现在这样的情形你完全没有必要再继续袒护他,”松本思索片刻,又说:“我之所以没选择报警,是还在乎你的前途,而如果你执意如此,我想警方或许还会给你定包庇罪呢。” 松本这样说完全是在吓唬雄彦,其实他也不敢报警。但这种说法在雄彦身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雄彦的表情从纠结变成惊恐,言语间也开始动摇起来。 “那您得想办法保护我。”雄彦犹豫不决地说。 “没问题,那么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老师?”松本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听到松本这样说雄彦连忙摇头,“就是历史系五班的井治,他可是校霸,还是学生会的人。” 井治。松本脑中飞速地回想他课上学生的面孔,却记不起还有这样一个学生。 “好的,谢谢你。”他心不在焉地说。 “请您务必保护我,”雄彦这次声音带着些哀求,“井治一定会利用学生会的身份去打压我。”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解决。” 说罢松本匆匆结了账,向学校奔去。 现在这帮小孩子真的是让人憎恶。边走松本边骂,心想还真让戴媛猜中了。或许正是那日在课堂上鲜有的动怒才让自己招此祸端。 井治,井治。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随后守在五班门口静静观察着进出的学生。一瞬间他记起其中一个身穿黑色短袖的朋克少年,好像名字就叫井治。 “喂,井治。”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男生回头看了看松本,随后向他走来。 井治一只耳朵上打着至少有五六个耳钉,这让松本恨不得一个一个都给他揪下来。妈的,还真是个小流氓,他心想。 “怎么了?”井治慵懒地问。 “我找你有些事,但是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谈。” “唔,可以。” 中午办公室内没什么人,大多数老师都已经回家休息,松本的办公室更是如此。 “所以您找我做什么?”井治靠在椅背上,带着十分不屑的神情。 “你应该心里清楚。”松本强装镇定,刻意营造一种施压的氛围。 “喔,看来您已经知道了,就知道雄彦这小子口风不严。”井治坐姿都没变,似乎并不把松本的话放在心上。“难道自己做过的事不该自己承认么?” “承认什么?那张照片里的人根本不足以判定就是我,我本可以选择报警。” “那么您请便。” 松本心想这次真是碰到了硬骨头。他喝了口水,缓解着嗓子的干涸。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会毁掉我的名声,对你有何好处?” “我只是把事实向公众公布,这好像没什么不妥,难道你是指我不该黑掉学校网站?” “我需要你撤回对我的诽谤,而且在学校网站维护好之后以你的名义发一份致歉声明。”松本这次直接说目的,然后等待井治提出条件。 “看来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松本老师,”井治用戏谑的表情看向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笔转着。“你要求我那样做,才是真正诽谤我。” “我和你说了,单凭那一张昏暗的照片不足以证明那个人就是我。” “还在嘴硬,你真是够笨蛋啊。”井治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用手指滑着,随后把屏幕面向松本。“那么这次呢?” 松本第一次被一个孩子这样说自己,但此时他却无可奈何,因为井治的手机上还有一张照片,这次彻底拍清了他的脸。 “之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没想到事到如今你依旧执迷不悟,我想可以继续通过其他途径把这张照片公之于众了。”井治收起手机,又换做慵懒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你做这一切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松本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他发现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孩子竟然如此歹毒,要是换做平时,他一定会一巴掌把井治的脸打出血。 “没什么目的,只是看你很不舒服,尤其在你的课上,”松本将身体向松本凑近,盯着他的眼睛说:“听你讲课就像在听一堆垃圾,不睡觉才怪。” “那你可以选择不来,我批准你。” “那么期末成绩呢?包括其他课目的成绩,我想您应该懂怎么做了吧。” 如果就这点要求,那就好办了。松本心里暗自松一口气。 “这些包在我身上,”他又说,“那么你可以把照片销毁了。”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蠢?”井治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他,“还未到期末,我怎么知道你会那么做?何况我总要留下证据,防止你后续做出一些对于我不利的行为。” “我发誓会帮你搞定所有成绩,直到毕业,一言为定。” “不要他妈的和我扯这些空头支票,从现在开始每周给我1000元作为抵押金,直到我顺利毕业,届时我会如数奉还。” 松本别无选择,在犹豫片刻后他从钱夹里掏出现金拍在桌上。“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至于已经发在网站上的照片,你必须想办法替我做出澄清。” 井治点了点数,刚好1000元整。 “那么一言为定。”井治举起现金在松本面前搧动着,随即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 看着井治远去的背影,松本脑海中一瞬间有杀人灭口的想法,他恨不得把这个小杂种碎尸万段。 “对了,”在出门前井治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松本,“好好对待您的夫人,我看贵夫人不管是身材还是样貌都是上乘中的上乘呢,换做是我,我可舍不得离开她半步,尤其还是晚上。” “你个混蛋——” 松本失去控制冲向井治,狠狠揪住他的衣领。“我他妈的警告你,休想对我妻子做什么,不然我会杀了你。” “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井治依旧面带阴险的笑,在松本松开手后他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衣领。“我只是让你珍惜这样一个极品女人而已。” “你个混蛋——” 井治再没回头,松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恨明知他在羞辱自己和戴媛,却对此无能为力。 看来井治已经观察他很久了,松本深深叹着气。既然井治能发现戴媛的模样,就说明他在意图把控他上早就做足了功课。他又不禁为那晚与檩子同出一家酒店感到心有余悸,如果这件事真的发酵起来,那么他将一无所有。 好在第二天学校网站维护好之后,松本便看到了一个匿名者发布的致歉声明,内容大概是他之前认错了人,给大众形成了误导,而至于如何黑进网站他却只字未提。松本心想这样也好,起码再加上自己和那个女孩的澄清声明,这件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只是,檩子从今往后绝不可以再来北海道找他了。 第8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8 接下来的一个月松本每周都会给井治钱,不管是以现金的形式还是转账到井治银行卡上。所幸戴媛没有监控他资金的习惯,不然松本认为想保守住这个秘密会难上加难。 “我明天要去东京,预计在那里呆三天左右。”他给檩子发去信息。 在与檩子见面这方面他从未食言过。自上次答应檩子会再过来后,除去每天被那件事烦扰着,松本就一心一意盼望着能再快些见到她。 不知为何,他明明知道自己要比檩子年长和成熟,可在面对挫折时,他开始慢慢对她产生一种依赖感。他却不敢过于暴露,因为这样或许会给檩子形成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次日一早在和戴媛告别之后,他便赶往机场。路过免税店时他凭直觉给檩子挑选了一管口红,心想这种颜色会和她那白皙干净的脸蛋更搭。 檩子依旧守在机场出站口,只不过这次穿着明显休闲了许多。 “送给你的。”他把包装袋递给檩子,檩子却没打开看。 “干嘛又买东西,我什么都不缺。” “好不容易过来一次,总要对你表达些心意。”松本冲她眨着眼睛。 “你把自己照顾好就是,”檩子摸着松本的脸,“自从上次分别后你好像又瘦了很多。” 那是当然。松本心想,那件事折磨得他没睡过几次好觉。 “瘦点好,毕竟快到发福的年纪。”他挠着头发憨笑着。 “瞎说什么呢。”檩子捶着他胸口。 中午二人在外面吃过饭,松本就动身前往东京国立大,檩子没随他去,因为下午没课。 将幻灯片设置成自动播放后,松本开始他的讲座,可这次在面向台下的学生时他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心慌。他总感觉这些人中偶尔会有一两束特别的目光射向他,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这次讲座做得并不理想,从台下学生哈欠连天的反应来看,他发觉自己这次真的是发挥失常。草草结束后他便返回檩子家。 一进门,他便瘫倒在床上,同在家时一模一样。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檩子凑到他身边,顺势窝进他怀中。 “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对我讲出来,不要总觉得自己很坚强。” 松本笑着摇了摇头。 “你大可不必觉得要为我撑起什么,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关系又不是兄妹。” 察觉到檩子的犹豫,他猜她想说他们是情侣关系,但意识到不太好所以才瞬间改口。 “我很好,是你多虑了。” “但愿真是这样。” 檩子说罢便亲吻着他的嘴,可他却丝毫没有想进一步亲近的欲望。 “我们去趟海边吧。”在临回北海道前一天,檩子对松本说。 松本躺在床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想要回答时,却发现檩子脸上已经带着一丝愠怒。 “对不起,刚才我在想事。”他揉着太阳穴,鲜有地点上一支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檩子一把夺过他的烟盒。 “偶尔,这是我才买的。” “鬼才信。”檩子说着把烟盒扔进垃圾桶,“你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放纵自己了。” 松本无意争辩,随即开始穿衣服。 “走,不是去海边吗?” “去哪个地方你知道?” “这不是由你来定?”松本愈发感觉檩子的无理,但还是忍住性子用征询的口气问。 “你最近是怎么了?自从我上次过去之后你就一直很不对劲。” 檩子再次向他发难,这次似乎真的触及到他的痛处。 “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我最近真的很烦躁。” “你本可以对我说出来的。” 说出来?要怎么说?松本心里抱怨着,却依旧忍住不表。 “过段时间就没事了,希望不要太波及到你,不然这也违背了我本次过来陪你的初衷。” 听罢檩子再次从后面抱住松本,久久不肯松开。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也想替你分担一些,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挡箭牌,不需要那样坚强。” 松本转过身把檩子拥入怀中,那熟悉的橘子清香又从檩子发间飘入他鼻腔,让他欲罢不能。 “我知道了,你不要心事太重。” “是不是我们之间的事被你妻子知晓了?”檩子突然挣脱开他,瞪大眼睛问。 “傻瓜,想什么呢你——” “那就好……可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自己在骗自己。”说罢檩子叹着气。 “如果我们真心相爱,就一定会有结果。” 松本低头吻向檩子的嘴,不给她再次发问的机会。 檩子选的地方在神奈川县zaimokuza海滩,驱车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晚上海滩上人不算多,这是很好的独处机会。 二人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檩子调皮地大摇大摆,在松本前方印着鸭子一般的脚印,不时回头冲着他笑,尽管天色很暗,但他依旧可以感到那种笑可以融化一切。 也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能持续多久。他暗自叹息。 对于戴媛他自然是依依不舍,可他却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梦。抛开这种纠结产生的副作用,他感觉自己每日都行走在剃刀的边缘。他想同檩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但檩子是绝不可能向名不正言不顺而妥协。 这真是一种龌龊的想法啊。他又忍不住骂自己,可却思考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的解决办法。 或许,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你看那是什么?”檩子指着海平面不远的光点。 “什么?” “我问你呢。” “我也看不清楚。” “再仔细看。” “好像是灯塔。” “在这种环境下感觉好美呀。” “是呢。”松本不由地附和,他希望也有这样一座灯塔来指引他走出现在的困境。 “好想就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一直这样。”檩子靠在他怀中撒着娇。 “我也一样。” “是吗?” “那还有假——” “那我们立个约定吧。”檩子对他说。 “好啊,你说。” “那座灯塔,那座灯塔就是我们爱情的象征,”檩子再次指着方才的方向,“只要它永远矗立在那里,我们就要一直在一起,每次你来东京,我们晚上都要过来看看它。” “可以,可如果遇到大雨时看不清怎么办?”松本也不知道为何会想到问这个问题。 “那也不会证明爱情没有存在过啊,你这个人真是消极。”檩子对他抱怨着。 “喔,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瞎想。” “我才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松本喃喃细语,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座灯塔,把檩子抱得更紧。 第9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9 “这周为什么没有给我打款?”井治在咖啡馆里向松本发问,依旧带着那种威胁的神情。“这顿咖啡不包括在那笔钱里,你要另付给我。” “上周我去了东京,开支比较大,下周我会付给你双倍的钱,一分不少。”松本克制住脾气,看了看四周后低声对井治说。 “这种变数可不在我们之前探讨的范围之内。” “可我的确是有特殊原因,你不要在这里挑起事端,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松本故作强硬地试探。 “你知道我会轻易毁了你。” “毁了我?有什么还能比我现在更糟糕?比如说失去工作?还是离婚?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的妻子就算知晓此事,也绝不会那样做。” “看来您对身边的一切都过于自信了。” “你究竟什么意思?”松本的声音很大,这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重新调整坐姿,又低声说:“如果我们都想达到最理想的目的,你就要按照我的节奏来。” “可掌握主动的人是我,不是你。”井治再次显露出那种无赖的神情。 “难道你不想毕业?何况我知道这1000元对于你每周的挥霍有多重要。” “我可以不毕业,也可以少花一点,这都不是必要条件,我的目的就是想折磨你而已。” 妈的,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啊。松本心中暗骂,恨不得当场就给井治两巴掌。 “我说了下周会给你双倍的钱,就这么定了。” “那利息怎么说?”井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松本。 “你他妈的不要太过分,我警告你。” “你给我听着,”井治将身体倾向松本,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我他妈的不管你有多困难,下周你要给我3000元,不然我就毁了你。” 这样下去并不是长久之计,他只会越来越过分。在井治离开咖啡馆后松本得出这个结论。手中的咖啡已经微凉,他一饮而尽,然后浑浑噩噩地返回学校。 当天晚上在吃饭时,他注意戴媛的手上缠着几枚创可贴,创可贴连在一起,像是伤口很长。 “你怎么弄的?不会是遇到突发情况了吧?”他的心一紧。 “瞎说什么你,就是保温杯摔了,手不小心被划了一道口子。”戴媛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说。 “喔,那就好,”听到戴媛这样说他的心稍稍放下,“以后一定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劲就和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没事,我看了看运势,说让我们小心呢。”他下意识编了个理由,心中再次祈祷井治那个混蛋不要对戴媛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 听到松本这样说,戴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关注这个呀,是怎么啦,感觉工作上是受到了这种影响?” “反正你要多留意就是,现在路上坏人也不少。” “知道啦,你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嚯,是啊,”松本心虚地笑着,又挠着自己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了。” “说来也是呢,感觉你很久都没关心过我了。” 戴媛有意无意地说,让松本本能地警觉起来。 女人都是如此敏感,并不是他想的那般单纯得发傻。况且他知道作为新时代女性的代表,戴媛本就思想十分独立,不是仅凭只言片语就可以打发。 “等我搞定了副教授的事,我们就去旅游玩玩,好久都没和你一起出去过了。” “倒是可以……可我不确定能不能请下来假,”戴媛叹着气,“最近好像我们都很忙很忙。” “可再忙也要学会调剂。” “还好意思说我——你看你最近都憔悴到什么程度了。”戴媛对此嗤之以鼻。 憔悴?松本第一反应就是那套新买的男士护肤品并没起太大的作用。说来也是,好多问题并不是靠科技能够扭转。 “你觉得哪里憔悴?是眼睛还是皮肤状态?”他问。 “多方面吧,你真是够专业的。” “哪里的话——” 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松本选择低下头默默地吃饭,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 “最近你的学生里是不是总有个固定的人?”隔了几分钟后,戴媛首先打破沉默。 “固定的人?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身上的一种味道,时有时无,但种类却始终没有变化。”戴媛只是说,但没有看向松本。 “味道?不会吧,你是指什么味道?”松本故作镇定地问。 “我说不上来,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渐渐熟悉了。” “你是不是有些敏感了呀。”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不要多心。” “是你多心才对。” 松本说完目光不经意扫过衣架上的外衣,正是他去东京和檩子在一起时所穿。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它丢进洗衣机。 但眼下再做这件事就显得十分刻意了。 该怎么办?一层细密的汗珠已经在他额头凝结。 “快吃饭,愣着做什么。”戴媛将他唤回现实。 “喔,好。” 他懵懂地点头应和着。 当周周末,松本再次和大冢相约在那家小店,二人喝着清酒,脸已经渐渐泛红。 “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做?”松本用手拄着脑袋,酒精的作用让他更加头痛。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没法给你建议。”大冢似乎不再想淌这摊浑水。 “戴媛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虽然我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松本叹着气。 “你他妈的真是个渣男啊,吃在碗里看在锅里。”大冢表达着自己的不满,随即又说:“不过发现也好,像戴媛这样的女人离开你也定会有很多男人趋之若鹜。”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 “那只能根据她发现你有外遇之后的表现来做决定了。” “如果说我对戴媛有没有感情,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从相识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做得比她更好,我敢打赌即便是她发现我有了外遇,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和平解决这件事,但从那之后我便只能断绝和檩子的一切往来。” “若不然呢。” “可在现阶段一想到檩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就无法接受,更不要提这件事真的发生。” “我想我们不要再聊这个了。”大冢对松本这种犹豫不决表现出极其不耐烦的样子,“我不想每次出来就听你念叨这些龌龊的事物。” 松本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与其说是在向大冢征求意见,倒不如说是一直在向他诉苦。 “对了,我已经找到那个偷拍我的家伙。”他突然想到此事,恍然大悟般对大冢说。 “这么说那些照片是真的?” “嗯,檩子当天是来找过我。” “然后呢?” “那小子竟然借此来要挟我,让我每周给他1000元,还要保证他顺利毕业。” “嚯,真是狮子大开口,你有没有答应他?” “当然!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只会变本加厉。” 听闻此言大冢无奈地摇摇头。“既然是这样,我觉得迟早都要东窗事发。” “我也这样想。” “在满足他要求这段时间里你也刚好可以给戴媛一个缓冲的过程。” “但愿吧。” 松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间,他发觉自己越来越能喝,酒越是令他反胃,他便越是强忍着直接咽到肚里。 在大冢把他扶出饭馆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匆匆打了辆计程车,他强忍着胃痛一直撑到家门口,然后便直接吐在了门外。 用手将嘴角的呕吐物抹掉后,他重重地砸着门。在戴媛开门后他一头便扎向卧室,恍惚中他感到戴媛在慢慢褪去他的衣服,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等戴媛把一条热毛巾放在他头上之后,他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对不起,今天我喝得有些多。”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才懒得管你。” “明天我一定在家好好陪你。”说着松本搂住戴媛,却被她挣脱开。 “明天我还要上班,不然怎么赚钱。”戴媛不耐烦地把身体转向另一侧。 上班?赚钱?听到这两个词松本好像意识到什么,酒突然醒了半分。 糟糕!这周还没有给井治打款。 他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随即拿起手机走进卫生间。悄悄打开手机银行软件,却发现余额已经不足以支付3000元。前些日子他刚把工资大部分转入了银行基金,而方才在饭馆又是自己结的账,本来预留给井治的钱仅剩1500元。 怎么办?他冷汗直冒,随即把剩余的1500元转进井治的账户,犹豫片刻,他拨通了井治的电话。 不出意料,无人接听。 他随即打给大冢,想从他那里暂时周转一些,可也没有回音。 只能明天一早再说了。他心中哀叹,并且祈祷井治不会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 第10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0 手机铃声不停地重复,来电显示是松本。 井治拿起手机,熟练地按下挂断键。 想要弥补?并没那么容易。井治心想,然后嘴角再次扬起阴险的笑。 上周末晚他等松本打款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却没任何反应。而周一一早他发现分别有两笔1500元先后转入自己账户中,可是,一切都晚了一些。 他决定让松本为这种不守信用的行为付出一些代价。 在上午课后他便回到宿舍,换上一件价格便宜的t恤,又把耳钉通通摘掉。把头发尽力压低以后,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感受到有那么一丝斯文的气质。 这次是敲山震虎,如果再有下次,我让你连工作也失去。对于井治来说,除去她妻子的具体工作,其他一切似乎都已经被他刺探清楚。 他看着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半左右便出了学校,来到对面的甜品店买了两个香草冰激凌。他把其中一个冰激凌塞进口中,让它慢慢融化,品尝着香草奶油的味道。 过了约十分钟后,他看到那辆熟悉的雷克萨斯es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身着黑色通勤制服,脸上画着恰好的淡妆,她将头发盘在脑后,行走间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摄人心魄。 真他妈的是个尤物啊。他忍不住感慨,少妇对于每个少年来说似乎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看着女人挺拔的身姿他咽了下口水。仔细观察后,他发现女人穿着肉色的丝袜。 换做是我,一定变着花样让她欲仙欲死。他为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感到于情于理,毕竟,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极品的女人,当然除了松本那个愚蠢的家伙。 井治将快吃完的冰激凌塞入口中,然后拿着另一个冰激凌装作无意地靠近女人。 “我的天。”井治一声惊呼,然后赶紧掀起自己的半袖,看着胸口一块被冰激凌浸染的污渍。“你刚做了什么!” “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女人慌忙地道歉,盯着井治胸前的污渍手足无措。 “没关系姐姐,没关系的。”井治强装出单纯的模样,“我自己弄一下就好。” “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女人再次充满歉意地重复着。 井治一边低头假意擦着衣服,一边用余光偷窥着女人光滑的腿,嗓子越发地感到干涸。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短袖,还是限量款,哎……”井治有意嘀咕着,然后偷偷观察女人的反应。 “没关系,多少钱,我会如数赔偿给你的。” “不用啦姐,你别多心,我去干洗店问问还可以拯救一下不,如果可以那当然最好了。” “嗯……”女人面露难色,看得出她仍旧十分内疚。不久之后她又问:“这件半袖多少钱?限量款的还好再购买吗?” “不知道,据说挺难的,当时我攒了好久才花800元买的它。” “800元,这么贵呀。”女人惊呼。 “是呢。”井治继续低头擦着污渍,没有正视女人,“这是ex和levi\\''s联名款。” “喔,这样子啊……” “姐,我……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井治显得十分犹豫,仿佛有难言之隐,“你可不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如果这件半袖真的没救了,我还想再买一件,可是自己现在暂时攒不下那么多钱,只有向你求助了。” 女人听罢笑得十分开心。“瞎说什么呢你,我这就给你800元,你也不要再去干洗店了。” 这显然出乎井治的预料。但此刻他只能在脑袋里飞速盘算着对策,隔了几秒他又对女人说:“姐,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可不能随便要你的钱,如果干洗店能处理我就不买啦,你留个联系方式就好,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一定不和你客气。” “嗯……也好,那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 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在井治浮现,很快他又隐藏起来。 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他脑海里再次冒出淫邪的想法。他心想如果不是有法律约束,恨不得立刻就办了这个韵味十足的女人。 回到宿舍井治躺在床上,反复看着那一串电话号码,若有所思。随即他又打开相册胡乱翻着,然后目光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就这么定了。想到脑海中萌生的计划他暗自窃喜。 松本,你个天杀的混蛋,这次绝对要你进退维谷。 第11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1 是橘子香水的味道。 戴媛拿起松本的外衣时,发现萦绕她脑中许久的味道正是橘子味。这次她百分百肯定松本一定有事在瞒着她。 她不是那种遇到此类情况就歇斯底里的女人,正相反,她冷静地推算橘子香水味在松本身上出现的时间。几分钟后,她确定这种味道正是松本从东京出差带回来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就算松本每月去一趟东京,那么加起来一年也在那里待不了两个月,按理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出轨的概率实在小之又小。会不会是招妓?但从香水味道始终如一来看,她又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她没有把事情往最好方向设想的习惯,可眼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本就是异国他乡,她竟找不到一个朋友去倾诉当前发生的一切。 无心再做晚饭,她学着松本往床上一摊,鼻子本能地一酸,两行眼泪悄悄从脸上滑落。 究竟是为什么?她想不通。不管是姿色还是对待家庭的态度,她都认为自己已经保持在同龄人中最佳的水准。可松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可这在此之前明明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 脑海中飞速闪过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她将自己深深陷入回忆之中。当时她是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出众女子,四年的时间里绝不乏一些十分优质的追求者。但她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松本,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她想,或许一个平凡的另一半总要胜过那些追求浮华的富家子弟。但眼下她开始有那么一点后悔。男人啊,这就是男人。她心中发出无奈地呐喊。 她越想越气,等不及松本下班,她拿起手机就准备拨通他的电话进行对峙。 这时短信提示音却响了起来,是一个颇为陌生的号码。 是一条彩信。 她打开图片,眼前的一幕让她脊背发凉。 是一男一女在她家旁的巷子里拥吻,男人的脸清晰无比,正是松本。 松本回到家时,还没见到戴媛,便感觉屋内有种异样。 他轻轻换上拖鞋走进卧室,发现戴媛正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没有做晚饭?”他试探地询问。 戴媛并没有反应,这让松本一瞬间以为她突发了某种疾病。可在看到她身旁亮着的手机屏幕后,他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井治这个该死的混蛋,我他妈的发誓一定要杀了你。他心里狠狠诅咒着,可眼下的一切让他无所适从。 “戴媛,我……” “别说了,我都知道。” 松本颓坐在床边,把脸深深埋在双手后。许久之后他低声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是我早该发现这一切。” 哎!松本心中哀叹。明知这一天迟早要面对,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怂了。 “我……我和她可以随时断掉联系。” 戴媛没有回答,她坐起来,双眼凝视着松本的脸。 “松本,你知道当初我为何选择你吗?就是因为你那时表现得很单纯很平凡,现在我才发现是我看走了眼……” “哪里有……” “你真的很厉害,是我小看你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女人。” 戴媛声音变得哽咽,又是两行眼泪慢慢涌出,松本想为她拭去,被她一巴掌打了回来。 “你们怎么认识的?”许久之后她平静地问。 “在去东京做讲座时,她是台下的学生。”松本如实作答。 “怪不得……怪不得……”戴媛喃喃自语,“年轻真好,甚至好过我们多年的感情。” “你不要误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输给时间。”这话从口中一出,松本都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 “我当初真不该那样草率,那样草率地嫁给你,比你好的人明明那么多……” 听闻此言,松本便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他只能耐着性子听戴媛发泄着心中得不满。 某种程度上,她说的也许是实话。 在上大学时虽然他自视不凡,但相比于戴媛,他可以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这也造就了他那种无形的虚荣心。他认为选择和檩子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即刻就和她断绝联系。”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 “不必了,既然你喜欢年轻的,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松本知道戴媛说的是气话。 “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家。” “亏你还知道……” “我去买些饭,今晚你不要动了。” 说着松本再次穿上衣服出了门,既是为了买饭,也是为了逃避现在这种窘迫的环境。 翌日在早上第一节课后,松本便来到井治的班级。他忍住心中的怒火,把井治叫到操场旁的花园里,然后狠狠锤了他脸一拳。 觉得不解气,松本再次揪住井治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个混蛋,我他妈要杀了你。” 井治只是得意地笑着,随后用手慢慢拭去从嘴角流出的血。 “我说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你已经第二次违反我们之前定下的约定了。” “你这是想毁了我的生活,想毁了我。”松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显得语无伦次。 “再有下次,我会把真实情况想方设法在学校内传播开。” “我明明已经给你打了款,只是晚了几个小时而已。”松本放开井治的衣领,低下头尽显颓态。“你不要再这样搞我。” “搞你?那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罢了。”井治整理着自己的衣领,语气依旧平淡。 从现在开始,二人的地位便再次发生扭转。 “我知道你的经济状态,毕竟还要同时养两个人,不是吗?所以我不会继续狮子大开口,我只要你履行我们之前的诺言就好。” “我会的,但请你不要再继续伤害我的家人。”松本低声说着,但十分阴郁。 “伤害?怎么算上伤害?比如上了她?虽然她很诱人,但我不会那样傻。”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松本又是一拳打在井治脸上,这次他感觉自己和戴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你胆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发誓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这么来看你还是蛮在乎原配的,怎么还会做出那样的苟且之事。”井治依旧没有生气,继续用语言刺激着松本。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松本茫然地自言自语。想到还要和檩子告别,他的脑袋现在如同裂开了一般疼痛。 “远离我的家人,远离我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否则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他对井治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迈下的每一步似乎都无比沉重,短短走回到办公室这段路便让松本喘不上气。他趴在办公桌上,沉思许久后拿出手机想打给檩子,但又放下。 妈的,真他妈的见鬼,妈的。他不断地骂着,双拳恨不得将桌面砸烂。他无法鼓足勇气对檩子说出真相,更不要说践行对戴媛的承诺。 想必换做任何人,都不会突然接受断绝联系的事实。 可这一切檩子终究还是要有知情权。 再次思索片刻,他下决心拨通了檩子的号码。铃声响了不久,那边便传来檩子温柔的声音。 “檩子,我有些话想对你讲。”隔了几秒钟,他郑重地说。 “什么事?”似乎意识到松本的不对劲,檩子声音也变得紧张。 “我的妻子已经知晓我们的事,现在一切变得十分棘手。” 电话那头一阵不自然的沉默。 “那你打算怎么做?”隔了许久檩子终于开口问。 “我不知道,我想……我想我们暂时先不要来往了。”松本忍着心中剧痛说出这句话。 “我理解你。” “对不起,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感情。” “我懂,我都懂。” “处理妥当这一切,我会想办法再和你在一起。” “没事的,你不要分心,我不着急。”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松本感觉他们的对话看似正常,实则充满了恬不知耻。 说来也是,又有谁能想到两位主角竟是一个有妇之夫和另一个年轻女子。他脸上浮现出荒唐的笑,随即又变得无奈。 “她是怎么发现的?”檩子再次发问。 犹豫了一下,松本还是将事情原委向檩子道了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龌龊的人,简直不可思议,”檩子忍不住惊呼,但随即声音又变得内疚。“都怪我,不应该倔强地去找你。” “这和你无关,我从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能这样关心我是我的幸运。”松本安慰着檩子。 “那……那我们还能在暂时断绝联系之前再见一面吗?我真的好想你。”檩子支支吾吾地说,生怕再次牵动松本脆弱的神经。 见面?现在?松本心中飞速盘算着,说实话他也有此想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但眼下再去东京基本上是不可能了。隔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明亮,一个计划应运而生。 “就在这几天,你来北海道找我,”他说,“我会想办法为你找个地方。” “嗯……那我等你消息。” “好,机票我给你买就是。” “不用,我自己买,你先把那件事解决好吧。” “……也好。”松本再次叹着气。 当日下午他便再次找上大冢,想借大冢的名义替他打个掩护。大冢得知后连忙摇头。 “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拜托你另寻高就。” “就此一次,我总要和她好好告个别才是。” “你不过就是给人家骗过来再和你上一次床,休想骗我。”大冢的语气说不出是调侃还是鄙视。 “你若这样想就算是这么回事吧,反正你要帮圆好场。” “戴媛知道你那事后作何反应?”大冢没直接答应下来,而是询问松本。 “她还算镇定,但我和她说了我会同檩子断绝往来,或许这件事暂时就这样过去了吧。”松本叹着气。 “那我认为就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可没有。松本心想,这算哪门子选择,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请你务必帮我,我不会在外过夜,不然即使是说和你在一起,戴媛也未必会相信。” 大冢显得犹豫不决,可眼下松本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先说好,只此一次,我希望你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一切,尤其是戴媛,你知道她可是多少男人曾经可遇不可求的异性。”大冢郑重地对松本说。 松本并非不知道大冢在大学时也暗恋着戴媛,可这份竞争关系却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反而因此越来越深。松本还记得大冢在得知他和戴媛在一起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而是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照顾戴媛,否则就打断他的腿。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冢也成了家,这种变相的威胁也慢慢演变成日常不经意间的打趣。可松本清楚这种话既然从大冢口中说出,那么或许就是他一辈子都会恪守的责任。 “我知道,你放心。”他也郑重地对大冢说。 就在本周末,松本再次给井治打了款。在他查看银行卡余额时却发现账户不知不觉多了5000元,在与银行和身边人证实过后他确定并不是多发的工资,也不是基金返利。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那就是檩子。 再次给檩子打去电话后他得以证实。原来是檩子担心他每周钱周转不开,于是就把自己攒的一部分生活费给松本转了过去。 真是个好女孩。 他脑海里不由再次浮现檩子的样貌,她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淤泥而不染。 慢慢地他又开始犹豫自己的选择。 第12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2 “怎么,是没休息好?”斋藤刚到公司就发现戴媛的眼睛红肿得要命,事实上近几天她一直都是如此。 “还好,不会影响工作,你放心。”戴媛借着揉太阳穴挡住自己的双眼。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您的关心,我想我很快就会没事。” “嗯,那你自己调节好,如果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向我提。” 或许是因为家庭琐事的缘故,斋藤心想。他对戴媛丈夫的了解仅停留在对方是一名大学老师上,据说还是和戴媛青梅竹马。虽然对戴媛颇有好感,可斋藤却可以很好地克制住自己对这对夫妇的好奇,毕竟他对戴媛的感情还算理智。 但这算不算是个机会?他忍不住思考起来,可不久之后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荒唐的笑。在这个年纪仍有着不切合实际的想法,他不知道该欣慰还是羞耻。他了解戴媛的为人,所以在一起共事的时间里他一直假借工作的名义去关心她,明知戴媛在刻意保持距离甚至有意疏远他,可他却依旧忍不住放下面子去迎合。 只因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地耀眼,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让他改变自己对婚姻的认识。 但现实就是喜欢开残酷的玩笑,正是这样一个他方方面面都愿意为之付出的女人,竟然早早就深陷二人生活的囹圄。当然他认为如果自己是她的丈夫,则不可再用那两个字来形容生活。 他打开手机搜着高端餐厅,既是想帮戴媛尽快整理好心情,也是想再次同她接近。他不认为这种行为会违背伦理,毕竟他想过如果戴媛离婚,那他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对她展开追求。 可眼下如何让她答应同自己共进晚餐是一件难事。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让戴媛无法拒绝的理由。 终于熬到下午,他再次装作无意来到集中办公室,挨个询问了一下工作情况后,他走到戴媛面前。 “看你眼睛好些了,没想到你恢复得还挺快。” “唔,本就没什么事,您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斋藤看了看四周,又对她说:“你随我到我办公室一趟。” “现在?” “对,有些事需要单独和你对接一下。” “嗯……好。” 斋藤随即走向办公室,没有理会跟在身后的戴媛,因为,这样会显得更自然。 “不知您找我要对接什么事?”戴媛现在斋藤面前问。 “喔,就是关于上次和客户签约的事,董事会对你非常满意,最近几天就要给你一笔不菲的奖金。” “您过奖了,主要都是您的功劳。” “但也正是那一次给你带来了一些不好的体验,虽然我在尽力维护你,但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说罢斋藤摆出一副内疚的模样。 “没关系,那种场合我自己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戴媛说着叹了口气,“但好在拿下了客户。” “以后这种事你不用跟随我了,该属于你的奖金一分都不会少。” “那怎么可以……” “不过至少这次牵头的人也有你一员,我也好和上级交代。” “嗯……那再次谢谢您的理解和关照。”戴媛深深地鞠躬。 “但说实话,我挺担心你最近的状态。”斋藤语重心长地说,“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如果有我给你们想办法解决。” 他刻意用了“你们”这两个字,间接抛出重点。而从戴媛再次用笑掩饰着尴尬来看,斋藤确定是夫妻二人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您多虑了,我想过阵子后会好些吧。” “嗯,那就好,今晚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吃顿晚餐,以表上次的歉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庆祝一下我们完成的大任务。”斋藤略带调皮地眨着眼睛,适时抛出需求,为了稳妥他又说:“正好让你也从家庭生活中暂时解脱出来一阵子。” 但明显他的后半句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看到戴媛先是稍加犹豫了会儿,然后一丝忧愁慢慢在她的眉头聚集。不出所料,这次她会应下来。 下班之后斋藤把自己的奔驰e级开到电梯附近的位置,在车里等着戴媛。他特地将车内空调关掉,因为戴媛体质比较怕冷。不出一会儿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性感而迷人。 “我们去哪里?不知您是否定好了地方?”戴媛说着拿出手机,准备搜索饭馆。 “不用你操心,我都已经安排妥当。”斋藤说着转动方向盘,熟悉地驶出车场。 “糟糕,我应该开上车。”戴媛像是意识到什么,慌张地对斋藤说:“不然明天我上班还要打计程车。” “没关系,如果你需要明天一早我可以来接你,反正也是顺路。” “嗯……那就明天再看吧。” 餐厅位于市中心的一座写字楼内,主营法餐和高档酒水。斋藤提前交代前台不要安排雅间,这也是为了照顾戴媛的感受,毕竟对于有夫之妇来说,不该与异性独处一室。 “今天我们不喝酒,看你还喜欢吃些什么,我只是按照餐厅推荐的菜谱下了单。”斋藤说着为戴媛倒了杯清水。 “您看着来就好,我随意的。” “嗯,那么就以水代酒,庆祝我们第一次合作成功。”斋藤举起水杯和戴媛碰了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都说了主要是您的功劳。”戴媛不好意思地呢喃,没有喝酒脸却开始泛红。 斋藤用胳膊肘拄着桌面,笑着摆了摆手,动作间尽显气场。 饭间二人聊得十分开心,他感觉戴媛相比之前话好像多了些,也对他不再刻意保持警惕。大约过了快一小时后,他借机抛出那个问题。 “如果你每天都像现在这般开心就好了。”他说。 “可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每时每刻都无忧无虑,偶尔遇到不开心时,只不过也自欺欺人般自我安慰罢了。”戴媛叹着气,仿佛即将打开内心的话匣。 “是和爱人发生了矛盾?这种事在生活太普遍了,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会遇到此类问题,”斋藤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可能是我没有经历过这种过程,把一切想象得过于简单了。” “您是怎么猜到的?” “我还是挺了解你的,毕竟……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斋藤适当让言语变得暧昧些,如果单挑这句话的理,却又说不出什么不正常,这是他多年混迹职场练出的表达能力。 “可这次绝非你想的那般简单。”戴媛再次叹气,随即眼神开始变得迷离。 “不知可否点一瓶酒?我想喝一些。”接着她又问斋藤。 她是真醉了吗?还是因为心情不好?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斋藤忍不住猜测。 方才在将戴媛送回家时,他的手不经意间和她的手发生接触,换做平时戴媛一定会把手本能地缩回去,但这次她却没有那样做。在借着酒劲给斋藤一个迷人的微笑后,她慢悠悠地摇晃着走向家门。斋藤担心她这样会把脚崴到,却忍住上前搀扶她的举动。毕竟,这是在她家门口。 他无心开车,在快到十字路口前将车停在路边,然后开始回味吃饭时的场景。 在从戴媛口中得知她丈夫有外遇的事实后,他的心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庆幸。沉思许久,他还是决定不可以趁虚而入。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况且,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让戴媛感到舒服的前提下。 不过既然她能和他敞开心扉,他想,或许他们的确可以更进一步。起码,戴媛从此以后不会对他的关心感到排斥。 可等待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人与人之间一旦滋生情愫,欲望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蔓延。他感觉自己此刻的心犹如有千万条虫在蠕动,那种痒直达灵魂深处,想戒掉却又欲罢不能。 再次发动车辆,他按下车窗,让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以减少刚刚产生的燥热。 这一晚他鲜有地失眠。 第13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3 在机场出站口,松本不安的身影来回徘徊,他不时地看看时间,又用目光扫视周围。 “怎么,是朋友的飞机晚点?”一个穿着警卫制服的男人上前询问。 “嚯,没有,只是赶时间。”松本笑着解围,心想是自己方才怪异的举动吸引了机场警卫的注意。 “那为什么还这样早过来?” 这让松本无法作答,他只能随便编了个一会儿要和朋友一起去开会的理由。看着警卫仍不时地向他这里观望,他恨不得现在就接上檩子离开这儿。 在看到檩子纤细的身影后,他仿佛也看到了久违的曙光。他上去将她拥住,不一会儿便放开。 “我们赶紧走,到了酒店再说。” “难道你妻子在这里也有眼线?”檩子露出吃惊的表情,“那我们以后还怎么见面?” 这谁说得准呢。他无奈地叹息,以后想要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乘车来到市中心,松本早就定好了酒店。酒店远离戴媛的公司,打车到大学和家也仅需要不到20分钟,如果遇有突发情况他可以立刻返回。 “你眼睛怎么肿了?”在坐定之后他观察着檩子的脸,发现这段时间她应该也是备受煎熬。 “昨晚没睡好,想到要过来就睡不着。” “你不会是割双眼皮了吧?怎么变成了内双?” “你疯了吧?我一直都是内双啊,以前你究竟有没有仔细观察过。”檩子脸上露出一丝埋怨的神情,对松本这样突兀的问题感到十分不满。 “喔,以前估计我都是俯视着你。”松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让檩子坐在自己腿上。他提前告知檩子不要再喷香水,所以这次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肌肤之亲。 “我能在这里待几天?” “不清楚,但最好还是不要太久吧。” “可惜了,这几天我们哪儿也不能去。”檩子说罢叹着气。 “我会想办法的,先别急。” “我不急,只要别耽误你就好。” “嗯……” 松本吻向檩子的嘴,已经想好了下一刻该做的事。 随后他机械地重复着熟悉的动作,却比以往都要用力,这让檩子时不时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你轻一些,我有点怕。” “怕什么?怕我?”松本将头抬起盯着檩子,一脸不可思议。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 “那现在又怎样?” “我只是感觉你有些不尊重我,而且本来我就没什么安全感。”檩子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让他听不到。 “这怎么会和安全感扯上关系?” “我……我感觉这好像一种变相的告别。” 是啊,或许只这一次之后,随着长时间的分别,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慢慢变淡乃至最终消散。想到此松本似乎也没了兴致。 “那我们单纯聊聊天就好。”等身体恢复常温后,他对檩子说。 “没关系的,如果不是的话,我可以忍。” 松本再次把檩子抱在怀中,那份欲望却没有复燃。 大约四点钟,松本从酒店返回大学,和大冢碰过头后,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下午确定没有领导或学生来找我?”他问大冢。 “没有,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把提前量再增加些,最近保不准会有什么事。”大冢说。 “保不准会有什么事?” “嗯,我今天听到小道消息,有关你的。” “什么小道消息?”松本心头一紧。 “就是关于上次传出来的谣言,虽然你和始作俑者已经出面澄清,但校方依旧很重视。” “怎么个重视法?事实不都已经明确了?” “可余震犹在,”大冢说着凑近松本耳朵,四下观察了一下后又说:“听说学校在想办法给你交流到别的大学呢!” “怎么可能——”松本第一反应是错愕,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种说法并不可靠。“学校如果这样做,岂不相当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或许有这样一部分原因,但我感觉学校是想借这个机会缓解副教授职称的竞争。” 换句话说,就是已经把我排除在外了。想到此松本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即刻就要找校领导讨要个说法,却被大冢拦住。 “你着什么急,这只是在教师中小范围流传的说法,具体情况还不明确,你是想害死我。” “事出有因,我早就料到那几个老东西没安好心。”松本再忍不住,破口大骂着。 “你小点声,”大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就看这两天校领导会不会找你谈话了。” “谈话?怎么谈也没用,我发觉是自己之前太好说话了。” 大冢听罢双手一摊,摆出无奈的姿势。 “如果是那样,这不止涉及到你个人,还涉及到家庭,所以你要尽早准备。” “你的意思是还要去别的城市?难道不在本市?”松本脸上浮现更加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荒唐至极。 “我看本市的大学基本没有符合条件的,历史系本来就是冷门学科。” “我知道了……”松本再次深深叹气,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你听没听说我的潜在下家是哪所大学?”隔了半晌他又问。 大冢似乎有难言之隐,表现得有些犹豫,这让松本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难道地方很偏远?”他追问着。 “相反,那里很繁华,”大冢顿了顿,又说:“就在东京,你经常去做讲座的那个大学。” 第14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4 这种卑微感总是会突然袭来。 在酒店里,檩子看向窗外,心中有这样一种感觉。自从和松本认识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渺小到这样的地步。 每次关心都是以乞求的方式得来,这种感情她也认定不会长久。事实就是如此,她始终无法做那个站在光里的人,只能活在那个女人的背影里。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祈求时间尽量不要辜负她。她也曾深究对松本这种感情的来源,或许说不上爱得有多深刻,只不过是自己对陪伴的一种诉求,这种对陪伴的诉求伴随她成长不减反增。 好想出去看看,去试着熟悉他走过的每个角落。 她心中始终抱有这样的想法,既是对松本的好奇,也是真的想出去透透气。在本就不安分的年纪从昨天一直在酒店待到现在,让她无聊至极。 可想到松本交代的话,她又开始犹豫不决。而且更离谱的是,这次过来他竟没把太多时间留给她。 会不会是他真的做出了决定? 她的心因胡乱猜测而忐忑不安,可综合这几日松本的表现,她的确有理由笃定自己的猜测。 该怎么办?她的喉咙间像是卡了一块石头,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同松本一样,明知结果大概率不尽人意,可她也依旧深陷在侥幸之中,麻木地享受着当前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思考片刻她走进浴室冲洗着身体。水流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又隐隐有些不安。在把头发向后撩起后,她瞪大眼睛扫视周围,喘着粗气。 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她发现自己眉宇间已经没有了曾经那种快乐,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堆积而成的忧郁,这种忧郁让她的眼睛更加无神。 年轻真的是一把双刃剑。檩子不禁这样感叹。那令人艳羡的外表始终会随着时间消逝,而因不成熟受的伤害却可能伴随一生。或许选择和松本在一起便是年轻时犯下最大的错。 来到街上,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和东京不一样,这里的街道人十分少,有种宁静安逸的感觉。她打开手机地图,尽量避免向戴媛公司和松本家的方向移动,但整座城市最熟悉的,也莫过于松本家旁边的那条小巷。 她不禁又开始回味那晚二人见面时的场景,就像分别许久的恋人以不期而遇的方式重逢,她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笑看着松本,然后互相紧紧相拥。也许松本心中的想法和她天壤之别,但她感激他没有表现得太错愕,以至于让她寒心。 大约一小时后她返回酒店,坐在床上静静等着松本过来。她闭上眼,似乎在酝酿着一个重大决定。 几乎与昨天同一时间,她听到松本熟悉的敲门声。 “我给你买了些披萨饼和奶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松本将包装袋放在茶几上,随后坐在檩子身旁。 “我不是很饿,今天下午我出去转了转。” “出去转?去哪儿了?” “你别神经兮兮的,我特地看了你家和她的公司位置,离那两个地方还很远。” “喔……”松本松了口气,像是觉得有些不妥,又说:“这两天真的委屈你了,可我也别无选择。” “都说了我理解你。” “嗯……” 松本似乎再无话可说,檩子也没说话,而是直接吻着松本的嘴,在感情升温差不多后她有意避开他的凝视。 “这次我们不要采取措施了吧。”她对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为什么?”松本吃惊地问。 “没什么,因为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可以吃药。”她淡淡地回复。 “那怎么行?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伤害。” “没关系,就这一次。” “绝不可以那样做。”松本说罢起身穿着衣服。 “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怀孕?” “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不是害怕我会怀孕。”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则显得十分严肃。 松本没说话,重新坐在她身旁,抚摸着她的身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但我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不害怕,只是觉得我们还没有承担起那份责任的能力,以我们目前的处境来说。”松本看上去若有所思,更多的还是惆怅。 “可我总觉得自己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一丁点的把控能力。” “谁不是呢……难道我就可以把控吗?” “明知最后无法在一起,可现在却一直备受煎熬,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说罢她掩面而泣。 松本没有说话,而是悄悄躺在她身边,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再给我一段时间,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会尽快给你答复。”隔了半晌,他说。 “和你在一起我从未图过什么,为什么这段感情就不可以善终。”她哭诉着,已经认定松本给的结果就是她最不想面对的那个。 松本似乎也默认了她的这种看法,垂着头不语。 “你需要的东西在床头柜里,自己去拿吧。”隔了许久,她对松本说。 “嗯……我知道了。” 二人又彼此沉默了一阵,接下来便发生着该发生的一切,全程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这不是她所认为最理想的最后一次。松本终于无力地趴在她身上,她抚摸着他的头,若有所思。 “是不是有点没状态?是我刚才不该和你闹别扭。”她说。 “没关系,也和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有关。” “我明天就回去,你也不要因此再分心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说。 “那我去送你。” “订过机票再说吧。” “嗯,那我给你定,再者,”松本又接着说:“那5000元我一会儿就转给你,你自己留着,隔段时间我会给你再一部分钱,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要委屈了自己。” “说了多少次了,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那些浮华之事。” “可你还要生活。” 说罢松本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窸窣的水流声后,松本重新回到床上。 “你用完了,那我也去一趟。” 她起身说着,随后来到卫生间把门关上。她看到那团湿润的东西被松本扔进垃圾桶里,浮在一堆褶皱的卫生纸上。 稍稍犹豫了一下,她心中升起一个计划。 只能这样了,她想着,把那东西从垃圾桶里捡起。 “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久?” 外面传来松本的声音。 “我……我肚子不太舒服。”她略显慌忙地应和着。 门外没了动静,她稍稍安下心来。酒店卫生间的门是半透明的玻璃,这让她害怕被松本发现,她边盯着门,边做着最后的收尾。 “你在做什么?” 她猛然抬起头,看到松本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你进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她故作镇静地问。 “你是在上厕所?” 她没回答,向下一看,心想糟糕。 马桶盖根本就没有掀开,而她正坐在上面。 “我生理期到了,想看看什么情况。”她胡乱编了个理由。 “你的生理期怎么会是这段时间——”松本皱起眉头,但绝不是因为怀疑。“是不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我……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但她没注意到此刻一股液体正从她的右手里缓缓流出来。 “你这是为什么——” 松本看着她,惊讶到语无伦次。 许久之后,他把檩子搀扶回屋内,檩子已经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挟你的意思,我只是试图想抓住你。”她边哭边说。 “我理解。” “一想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我就十分难过。” “但这种行为根本不足以解决问题,甚至会让一切更加棘手。” “我以为如果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就会和她离婚。”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年轻,如果我们最终没有在一起,你将会背负一生的累赘。” 檩子再次趴到松本怀中,这次她彻底接受了现实。 次日一早她便乘飞机离开。临去机场前她从药店买了避孕药,愣了一会儿神,用水吞了下去。 她想即便是以后能和松本偶尔进行电话交流,也已经十分满足。 第15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5 回到家后,松本脱下衣服,仔细检查每一寸布料,确认没有异样的头发后他又穿上。 送走檩子后他感觉压力并没有减小,反而檩子昨日的行为让他深深地心有余悸。并不是害怕她借此要挟,而是担心他真的无法给她一个想要的结果。 如果戴媛借此机会提出离婚,那么这一切问题似乎也迎刃而解。 但戴媛绝非那种轻易认命的女人。 关于有可能调往东京的消息,松本对戴媛和檩子都未提及,但从目前看来,一切进展似乎都在向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 如果真的调去东京国立大,那么他和檩子将会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可对于离婚二字,他这么久却始终狠不下心对戴媛说出口。 门口传来换鞋声,紧接着他看到戴媛拎着包装袋走进客厅。 “你回来了,辛苦了。”他讨好式地迎合,准备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但她并没有理会。 “我去做饭,你休息就好。” 松本强忍着尴尬走进厨房,心里却越发不舒服。有了檩子的理解和包容,加上马上要调往东京,他似乎也有了些底气。 不然就你先提出来离婚,不然你就不要给我每天摆脸色。他暗自嘀咕着。 饭间松本看似无意地夹着菜,却在暗地观察戴媛的动作。面对还算丰盛的晚餐,她似乎并没有食欲。 “怎么?是不太饿?”他问戴媛。 戴媛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朝卧室走去。 “你什么意思——”一阵无名的怒火也从松本心间升起,他追进卧室站在戴媛面前。“你若是想吵架就直说。” “没想到你还有理了?”戴媛瞪着他,气势汹汹地说。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如果你选择原谅我,那么我们还是要好好过日子,”松本振振有词,“你现在这样的态度究竟是几个意思?” “难道还不允许我生气?你明明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说着戴媛又开始哽咽起来。 “我已经答应你和她断绝了联系,可如果我们今后的生活状态一直如此的话,那和形同陌路又有何区别?” “那你伤过我的心还不允许我发泄?你之前并不是这样。”戴媛哭着控诉。 “我之前怎样?” “我真是瞎了眼,真的是瞎了眼……” 戴媛重复着这句话,这让松本更加地不耐烦,最主要的是,他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在此刻面临着挑衅。 “你若后悔现在就可以离婚,找你所谓的高质量异性去,我配不上你。” “松本你——” “那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鬼话。” “你真是个禽兽,真是禽兽不如。”戴媛哭得更加激烈,但松本却没有上前安慰的欲望。 “不出意外我要调去东京了,就是东京国立大,所以你想做什么选择我都尊重你。”他对戴媛撂下这句狠话后,心里突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戴媛错愕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就在前几天,去了那里我或许可以申请上副教授的职称。” “那我怎么办?” “所以我给你再次选择的机会,避免你这辈子都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我很烦。” 他料定戴媛会顺从他,而如果不顺从也没关系,那么他就和檩子在一起。 “这些年我活在你的阴影里太久了,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如果你觉得嫁给我是委屈了自己,那么趁着还年轻就去追逐你想要的一切。” “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了你,我也照样活的很好,甚至比现在还要好。” 说出这话后,他感觉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此时心情无比地顺畅。一瞬间他从戴媛脸上看到了错愕,然后又变得绝望,可他却无心安慰。 “我懂了。”戴媛声音变得冷淡,随即收拾着东西。 “你今天要是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会回来,这个家留给你和那个小妖精,我成全你们。” 说罢戴媛便重重摔门离开。 饭菜已经微凉,而松本似乎也稍稍冷静了些。回想方才说的话,他感觉对于戴媛来说是有些重了。 可当初明知他很平庸,她又为何要执意自己的决定?他想不通。或许在最初的时间里他应该是她心中喜欢的模样,而在漫长的婚姻拉锯中,他们渐渐发现彼此更多不能包容的缺点,爱情还未来得及升华成亲情,便在无形中被消耗殆尽。 但身在异国他乡,这么晚她能去哪儿? 松本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不住地打给戴媛,可始终都是通话中,檩子此刻发来平安落地的消息,他也顾不上回复。他努力回想身边可以联系上她的人,可笑的是,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竟然完全不了解她的交际圈。 急忙赶到楼下,他发动车,向戴媛公司驶去。或许在此刻他已经明白在心中究竟谁的地位更重要一些。 第16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6 何去何从,现在是个问题。 走在昏暗的街道里,戴媛不由将上衣裹紧了些。 她想过去美惠家暂时住一晚,可也只能是这一晚。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从此之后或许再没回那个所谓的家的打算。 回国吗?又要重新找工作,何况以这种方式回去,势必会让人耻笑。她不敢将委屈说给家人,那样只会让他们更加担心。 好在钱包里还有现金,她找到公司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打算先凑合一晚。大不了,今后就住在公司。她暗自下定决心。 将手机关机后,她躺在床上,才意识到家里的化妆品都没来得及拿。 这样明天还怎么见人?她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还没想好怎样过接下来的日子便草草离开。本来就憔悴,如果被斋藤看到指不定他又会怎样想。想到此她又无奈地叹气。 可是,为何偏偏会想起他? 自从上次向他吐露心声以来,她便觉得斋藤并不是她想的那种人,但说实话她对他仍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为何会不知不觉开始注重他对自己的看法,她心里也不清楚。 或许抛开家庭的束缚,她想,他们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她无心以出轨报复松本,但联想到现在这种状态,她愈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毕竟,女人在家还是得有立身的资本啊。她再次忍不住感叹。在过去的生活里,她一直都是弱势的那一方。不管是收入还是性格,甚至是她异国的身份,都始终处于松本的打压之下,仅能支撑她有些自信的,也只是那维持不了多久的外貌。 而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人老珠黄之前,她被逼着重新做出选择。命运似乎也有意这样安排,让眼下又出现一个恰好合适的人。 她猜松本不会是一时说的气话,既然决定要调往东京,那么一定是他综合衡量的结果,大概率看,更多还是为了那个女孩。至于参评副教授这样一种说法,她认为也不过是他仅存的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再说,如果他评上了副教授,还不知更要怎样打压自己。想到此她似乎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一晚,她睡得比以前几个晚上都要踏实。 翌日一早,她用酒店提供的基础护肤品尽量打理着自己,在时间差不多时出了门。她刻意早到了一些,这样可以避免引起其他人注意。 一个女人若是没化妆,会对身边的一切十分敏感。 她装作没有看到美惠进办公室,用头发遮住半面脸后,又故意将手拄在额头上。 “今天怎么到得这样早?”美惠问。 “嚯,早晨去锻炼了会儿,时间有些紧,”戴媛强颜欢笑,“这不着急得连妆都未上,真是丢死人啦。” “别说,你的素颜还真的扛打呢,简直不输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美惠恭维中带着些羡慕,这让戴媛搞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 “瞎说,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和那些孩子比,再说,现在的皮肤状态是一天比一天差。”她叹了口气说。 “总比我的强,而且我发现好多化妆品真的不能多用,会让皮肤加速老化呢。” “是吗?都是什么化妆品啊。”戴媛问。 “就是那些所谓的粉底!”美惠再次来了兴致,“但这个年纪不上粉底又不行,说来真是矛盾。” “你平时不涂隔离之类的东西?再说上粉底前也要做基础护肤啊。”戴媛虽然这样说,但她自己却不常用粉底,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 “那也会渗透进皮肤里,”美惠指着脸颊上的红点,又说:“这就是前几天闷出来的闭口粉刺,卸了妆别提多难看了。” “喔……是这么回事啊。” 戴媛此时注意到斋藤走进办公室,便对美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恢复之前的姿势,避免自己的素颜直面斋藤。 不想在斋藤面前出丑,却又希望他能关注自己,这是她此时的想法。 可斋藤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这次连平时最基本的问候也没有。这让她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失落感。 难道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有些失态?她心里不断猜测着,无心再工作。 这种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下班。 期间在中午时松本意料之外地出现在公司,他们相顾无言,她看到松本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联想到昨晚他疯狂的表现,便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像是一个两面人,着实令她作呕。 可今晚又该何去何从?她看向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里面有为员工准备的床和被子,虽然是公共用品,但也只能在这里凑合睡一晚。 她借口要加会儿班,在办公室的人一一离开后便来到休息室收拾着东西。好在之前她在自己办公桌里找到了一些备用的护肤品,足以支撑过这个月底,等发工资后她便可以再买一套新的。 “怎么?要住在这儿?”斋藤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嚯,没有,”她慌张地笑着,装作无意地再次把头发挡住半面脸,“我就是收拾一下,看着好久没人用过的样子。” “早晨就看你没化妆,不过不影响你的气质。”斋藤开玩笑地说。 “啊,原来您注意到了……”戴媛低着头,本就素净的脸上泛起红晕。 “我感觉这样反而更清秀些,值得经常尝试。”斋藤说着冲她眨了下眼睛,“但下班时间还要整理这里,想必你是真的没事做了。” “我……说来也是啊。”戴媛意识到自己笑得有些失态,但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借口。 “不过住在这里总归不太好,如果有困难我想我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您在说什么……” “你怎么可能骗过我的眼睛,如果矛盾升级了,这未必是一种最佳的解决方式。”停顿了片刻,斋藤说。 “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戴媛说着又不争气地哭了出来。她没希望斋藤能作何反应,而斋藤似乎也陷入沉思。 “你先随我来。” “去哪儿?” 一瞬间戴媛以为斋藤要让她去他家,心里闪过一丝紧张,但紧张过后,竟然种兴奋。 “先吃饭,我给你再订一家酒店,你先住着。” “嗯……”一阵莫名的失落向她心头袭来。 再次坐在斋藤的奔驰车上,戴媛没有了之前的异样,而是变得有些享受。她感叹经历过一系列变故后,她的转变也会如此之快。 “我们不会还去上次那个地方吧?我都没化妆。”她担心地问斋藤。 “没关系,我觉得你这样更美。” 斋藤的话朦胧感十足,让她既心悸又忍不住揣测。如果这样一直下去,也并非不可。她脑海中闪过这样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而饭间喝了些酒后,她便更加难以控制自己。 来到酒店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她的头虽然晕晕沉沉,但情绪却前所未有地兴奋。 “那你早些睡,我回家了,如果这段时间需要什么可以随时找我。”斋藤说罢就要离开。 回家?回家算是什么意思?她心中这样抱怨着。没有回话,她起身晃悠地走向卫生间,重重关上门。 她褪去身上的衣物,仅穿着内衣和内裤。 透过镜子,她看向自己的身体。除去面容略显憔悴,她感觉自己的一切都正打当年。依旧挺拔的身形在胸衣的塑型下显得更加性感诱人,而腰间的曲线恰到好处地过度到内裤边缘,没有一丝油腻的赘肉。她又向后退了退,观察着自己的下半身。圆润的髋骨衔接着纤细的腿,腿上光滑得看不到一根汗毛,即便不穿丝袜,也可以让人垂涎欲滴。 这样的女人,究竟会有什么男人可以拒绝? 她走出门,就这样站在斋藤面前,一言不发,又仿佛说出了心中的话。 “你这是干什么?”无动于衷,斋藤沉默了一阵,说。 “你不是早就想得到我?现在如你所愿。”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等待斋藤走来,又像是等待判决。 “我想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斋藤起身走向卫生间,随后拿出一件浴袍披在她身上。 “我没有误会,你不是喜欢我?干嘛急流勇退?”她挣脱开浴袍,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是有夫之妇?可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斋藤没有再向她靠近,而是盯着掉在地上的浴袍,许久之后,说:“你说得对,你不是自由身,纵然我再喜欢你,也要尊重你的一切。” 戴媛再忍不住,又一次掩面而泣。“难道是因为我不够年轻?可我不要比身边的任何女人都强?”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最美的那个,当然在其他人眼里你亦是如此,可是,你知道我们不可以这样做。” 再次为她披上浴袍,斋藤才有勇气直视着她。 “我不想通过这样的方法得到你,毕竟,我相信你和他还有感情存在,我对你的喜欢是建立在让你绝对舒服的基础上。” “可是他竟然说出要和我离婚的话,我不知道这些年自己究竟在这段婚姻里得到了什么。”戴媛哽咽着,任由斋藤为她擦去泪水。 这次她把浴袍裹得很紧,斋藤看得出她方才的举动绝非出自真心,只是一时冲动。 “在这方面我无法给出你任何建议,但作为你的上级,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接受。” 戴媛只是哭着,再没说一句话。此刻积压在她心中的所有委屈与不甘,夹杂着方才的悔恨,通通都爆发了出来。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借给你一个肩膀。” 斋藤试图靠近她,却被她闪开。隔了几秒钟后她低着头走向卫生间,穿好衣服后回到卧室。 “谢谢你,我不需要了,”她不敢再正视斋藤的双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刚才是我不够冷静,让您见笑了。” “我不想说任何有关等你之类的话,那样只会给你压力,但如果你真的决定从一段关系中解脱出来,你会发现我始终都在你身边。” “嗯……谢谢你。” “但在此期间,我仍会做你最舒服的同事。” “今后我不会再这样麻烦你。” “我觉得有必要给你放一段假期,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验证这段感情是否真的该走到尽头。” 戴媛没有说话,几秒钟后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斋藤走后,她再次来到卫生间,站在淋浴下发着呆。 现在的感觉是庆幸?又亦或是再次身陷囹圄的绝望?她也分不清。她感激斋藤没让她成为松本那样的人,却又为她和松本的关系感到莫名的窒息。 或许斋藤说的对,是真的该给自己放个假,然后和松本仔细回顾一下这段感情。她想。 抛开曾经的美好不看,她只想和松本在这段不间断相处的时间里,好好再观察一下彼此的好与坏,从而判定事态是否已经真的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认为或许是她真的过于强势,从而导致本就平凡的松本开始触底反弹。何况,男人又有几个是没有尊严的。 也许他只是在那个女孩那里找到了做为男人的自尊,而她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她这样想着,目光恢复了以往的那种自信。 第17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7 “你要调来东京?确定吗?”电话那边传来檩子兴奋的声音。 “当然,估计就在最近。”松本说。 “那你妻子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心想。 “你先别太兴奋,我也只是这样一说,我和她的问题还没解决。”他随即又对檩子说。 “嗯,你如果过来就告诉我,我去接你。” “过几天我就去学校结算,估计一周之内就可以去你们那里报到。” “我确定一下……你是一个人来吗?”檩子怯怯地问。 “那当然,不然还能有谁。” “我是说你的妻子……” “她还要在北海道上班,暂时不会过来。” “嗯,那还好。” “但一切还是以我的消息为准。” 挂断电话后,松本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先不管和戴媛离婚与否,单凭去东京国立大可以评副教授这件事,他便义无反顾。而至于究竟能否和檩子修成正果,他认为还是要看戴媛在这段冷战时间的表现。 不过这两天晚上她都住在哪儿?他着实有些好奇。他猜想她应该是住在酒店之类的地方,因为从那天中午去公司见她来看,她并未化妆。 可这样一直住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再次拨打戴媛的电话,可依旧无人接听。 妈的,再这样我就把你的那堆破瓶烂罐通通扔掉,你最好不要回来拿。来到卫生间,他看着戴媛的化妆品抱怨着。他拿起一瓶快见底的乳液,感觉似曾相识。 这个品牌他也曾给檩子买过,他记得价格不菲,但还是给檩子买了一整套用。 可他印象里这一瓶乳液戴媛却用了很久很久。他晃了晃瓶体,几乎快要挤不出东西。不自觉打开手机查看购买记录,他条件反射般地再次下了单。 再漂亮也需要保养,别和我离婚了再嫁不出去。他心中暗自嘲讽。 当钥匙转动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时,他仍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些见底的化妆品扔进垃圾桶。 “你……你回来了?”他拿着瓶子的双手定在半空中,痴痴地说了一句。 “嗯……你这是要干嘛?” “没干什么……就是看看。” “你要是嫌碍事我就自己找地方放。” “哪里的话——” 松本想说又给她买了一整套,但还是忍住了。 戴媛在换完衣服后便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传来切菜的咚咚声。 难不成她想通了?松本心里忍不住嘀咕,可究竟让戴媛想通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他只是需要她一个示弱的表现。 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持续熬到吃饭,戴媛在餐桌上向他提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你调往东京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不确定,但应该就在一周之内吧。”松本的话看似模棱两可,其实更多的是心虚。 “如果你想去,我这儿没什么不愿意的。” “嗯。” “在去东京之前,你是不是在这个学校还有假未休完?”戴媛问。 “假期?你是说年假?那是肯定的。” “一共多少天?” 松本思考了一下,说:“二十天左右吧。” “嗯……”戴媛思考着,隔了几秒,又说:“你看在你去东京之前能不能先把在这个学校的假期休完。” “休假?要做什么?”松本诧异地问。 “我们去一趟中国,我想回家看看。” “也不是不行……”面对戴媛的提议松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怎么想起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 “我已经和公司汇报了请假的打算,希望你能陪着我。” “那倒是没问题……” “或许通过这二十天的旅行,我们婚姻的未来也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了。” 原来如此。松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如果是这样,之前的计划还要变通一下。 “我同意你的想法,只是我们是不是还要办签证?这也需要时间吧。” “明天我就陪你去办,你记得拿好必备的手续。” 戴媛将话说得无法反驳,松本只能附和地点头。 “那我明天先去学校结算,完事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再不接。” “嗯。” 晚上二人又睡在一张床上,可松本感觉距离上次这样好像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虽然共用一张被子,可彼此都没有触碰对方的意思,偶尔不经意间的接触后彼此又向触电般远离对方。 松本突然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有趣,这说明他和她的气应该是都消得差不多了。 但总要在去旅行之前去趟东京,他想。 不是因为牵挂不下檩子,而是他觉得有必要先和东京国立大的校领导报个到,这样会显得礼貌一些。 次日一早松本先是在办公室等着大冢,做过简单的告别后,他交代大冢帮忙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然后便前往校长办公室。 过程和他想象的一般顺利。今年的年假还有20天整,从即日起算。他兴致冲冲地回到办公室,看到大冢正面对一堆文件和物件发愁。 “这么多东西,我不知道你要带走什么。”大冢无奈地摊了摊手,“反正和你有关的都在这里了。” “文件什么的就不用带了吧。” “去那边难道不需要?” “那就挑重点拿上些,我来吧。”说着他接替过大冢。 “真想不到分别来得这样快。”大冢在他身旁,帮他一起看着文件。 “嚯,是,但这种情况强要留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松本没有抬头,边翻边说着,“去了东京或许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新生。” “那戴媛怎么办?你安置妥当了?” “我们这两天就要去一趟中国,其他事过后再说吧。” “是她主动提出的?” “难道还能是我?”松本似笑非笑地看向大冢,“我可不会有这样的闲心。” “那么祝你们旅途愉快。” “这么说来,还真说不准这到底是一场升温旅行还是分手旅行呢。”松本停下整理的动作,若有所思。 “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在一起,即便你们今后会面对两地分居的状况。” 两地分居?可没这么简单。松本心想大冢似乎忘记在东京还有檩子的存在。 “我会尽力的,但要是她一直那样的态度我可受不了。”他对大冢说。 “她从未改变,相反是你变了很多,”大冢看着松本,仿佛在阅读他的想法,“之前你并不是这样躁动,又或许是你很好地隐藏了性格,欺骗了戴媛和我的眼睛。” “你疯了?”松本感觉大冢的话简直荒唐到了极点。“我有什么必要欺骗你们?” “如果不是那样,请你利用这个假期与她重归于好,我仍十分看好你们。” “行,我知道了。”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心想大冢管的还真宽。 “我还要去办签证,就先走了。” 告辞大冢后,他搬着行李箱刚走出校门口,便发现戴媛已经在车上等他。 办签证大约用了半天时间。处理完一切和出国相关的手续后,他在思考要怎么对戴媛说提前去东京几天的事情。换做之前这再简单不过,但由于东窗事发,他不知怎么解释才显得目的性并不是那样强烈。 “我要去趟东京,最好就在明天。”思来想去,先不管戴媛信不信,他决定对戴媛实话实说。“在休假之前最好还是去正式见一下国立大的校领导。” 他本已经做好被戴媛讽刺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十分平静,似乎接受松本这种说法。 “大约需要几天?我提前一天和公司请假。” “嗯……大约两天吧。” “喔,可以。” “我给你买了一套新的化妆品,我叫不出那个品牌名字,就是你快用完那个。”松本又说。 “谢谢你。” “我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去东京这几天东西很可能邮寄到家里,我不在时你记得查收。” “嗯……我知道了。” “我们要旅行几天?我只剩二十天假了,算上等待签证这段时间,不知道够不够实现你的旅行。”想到这点,松本用征求意见的口气问戴媛。 “我的计划是旅行总共十五天,包含乘坐飞机和倒时差。” “那还好……” “嗯,那我们就这样定了。” 松本含糊地点头,显然对于时间的把握他心中也没底。 第18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8 松本把去中国的打算告诉檩子时,是刚从国立大人事部出来后。檩子当时正在上课,他守在教室不远处,静静等待着她,铃声一响二人便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学楼旁的花园。 “怎么想起来去中国?而且还是这个时候?”檩子显得十分吃惊,但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 “她是中国人,或许想让我陪她回家看一看。”松本闭口不提旅行的事,在没结果之前最好还是别太牵动檩子脆弱的神经。 “那里安全吗?你从未去过,语言又不通。”檩子言语中透出一丝担心。 “那里或许比不上东京,但很多城市都要比北海道发展好,你不用担心。” “嗯……那要多长时间?” “大约二十天,我正好把在之前学校的年假休完。” “年假……你就从未想过留给我一些时间。”檩子吃醋般抱怨着。 “我若过来了,我们岂不是每天都能见到?” “那能和休假一样吗……我还想和你一起旅游呢。” “会有机会的,来了这儿又不是没假期。”松本安慰着她。 “可过一阵我就毕业了,工作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檩子再次表达着不满。 工作可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容易找。松本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没这么说。 “总会有办法,我们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捏了下檩子的脸蛋,又四下观望着。 当天夜里,他们再次结为一体。不知为何,这次松本的状态一直被某种杂念牵制,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很快就疲软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兴奋的感觉时有时无,他盯着檩子的脸,可索然无味依旧占据上风。 “是太累了?”檩子抚摸着他的头说。 “不是,我好像无法再集中精力,越是着急,我就疲软得越快。”他喃喃自语。 “说得好像每次做这种事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檩子对松本的说法嗤之以鼻,“我又没逼着你做。”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现了问题。” “再瞎说就缝住你的嘴——” 松本坐起身,点了一支烟静静地抽着,不管檩子是否在意。 “你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去买些药。”隔了半晌,他对檩子说。 “你疯了吧,那种东西不可以乱吃,”檩子突然起身,从他身后抱住他,“你不要乱想,我没任何意见,也许过几天休息过来了就好了。” 不是这样简单,他想。冥冥中他能感觉到是有一种想法在作祟。是害怕还是内疚?他也形容不来,只是和檩子贴在一起的某一瞬间,戴媛的脸庞总会突然在他眼前浮现,竟让他有些兴奋,却又退却激情。 再次把檩子压在身下,他又尴尬地折腾了半天才肯罢手。 躺在床上,他没有睡去的意思。他拿起手机乱翻着,由于搜索过关于中国的词条,给他推送的新闻基本都是北京或上海的旅游攻略。他记得戴媛曾说过自己的家在中国的西北部,是一座小城,但叫什么名字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如果决定在北京下飞机进行自驾游,他估计至少要开五六天的车,而且,路况有可能十分不佳。 “你怎么了?”发现他紧锁眉头,檩子凑过来问。 “唔,没事,正在看新闻。” “这么快就开始计划行程了?”瞥见手机屏幕后,檩子阴阳怪气地说。 “我是担心路上不好走,而且开车很累。” “怎么?你们要自己开车呀!”檩子惊呼,“那怎么可以,太不安全了!” “没关系,我会适当休息调整。” “可是——” 松本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檩子不要再劝他。 “我会照顾好自己,如果方便的话我随时给你发送位置信息,你不要担心。” “嗯……” 松本扔下手机正准备睡觉,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那便是自从来到东京后他还没和戴媛联系过。可戴媛似乎也没有要询问他任何情况的意愿。 但现在打电话是绝对不可能了。他犹豫着,拿起手机给戴媛发了一条信息。不一会儿信息提示音响起,他看戴媛就简单回复了一句,便再次放下手机。 “你不会是对我没兴趣了吧?” 檩子冷不丁的一句话将快要睡着的他唤醒。 “你刚说什么?”他眯着眼转过身问。 “我说你疲软的原因,是不是对我兴趣不如从前了。” “老天——”松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睡意被打断更让他有些心烦。“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那就安心睡觉,等我从中国回来。”松本说着又转过身体,他感觉檩子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有什么困难你要和我说,我都和你讲过多少次了。” “已经向你解释无数遍了,我能有什么困难?” “比如你面临艰难的抉择,”檩子顿了顿,又说:“我可以牺牲我自己,去成全你们。” 檩子的这句话让松本睡意全无。 “毕竟,梦想和生活,真的是两码事啊。”檩子再次开口,这次带着不甘的笑。 一语惊醒梦中人,松本这些天也有这样的感觉。他越发地认为曾经心中的梦想在生活面前,真的不堪一击。 自从戴媛从家消失的那一晚起,他便觉得自己的生活少了一部分,有别于和檩子的分别,那种空虚感和无力感无法用其他东西填补。 可再次剖析和檩子在一起的本质,他认为对她的那种感情也绝非依靠满足虚荣心和肉体之欢那样简单。 他愈发地头疼,在安慰檩子几句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19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19 出发当天阴阴的,这让松本对本次旅途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过了安检之后他和戴媛来到离登机口不远的座位上,随后戴媛便起身离开,他则拿起手机再次确定北京的天气。檩子在他临走前给他手机里安装了一个实时位置共享的软件,这让他操作手机有些卡顿,但迫于檩子施加的压力他还是没有卸载。 果不其然,北京正下着下雨。而落地的话应该是在晚间21点左右,那会儿说不上凉,但肯定体感会有所不适。他记得自己在行李箱里放了一件长袖衬衫,但不确定戴媛是否拿了卫衣,因为直到去机场前二人几乎维持在零交流状态。 这样下去,就算他妈的出来玩一辈子也休想修复好感情。他抱怨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给你的,不能不吃晚饭。”戴媛不知从哪儿买了汉堡给他,又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嗯?好。”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汉堡时他发现上面印着burger king的图标。 “这里买吃的一定很贵吧,早知道我们就在家吃一口好了,时间也说不上赶。”他借机和戴媛套着近乎,但这种说法有些拙劣。 “没关系,又不是吃不起,再说到了北京太晚了。” “那里可是你的主场啊。”松本不由地附和。 “也是你的,我们是夫妻。” “嚯,你说得对。”松本点点头,“对了,外币有没有兑换?” “我提前联系了家人,让他们打了些钱到大学时我用的银行卡里,足够我们支撑到张掖市。” 张掖市。松本这才想起戴媛的故乡叫这个名字。他对那里一无所知,自打和戴媛结婚以来,别说没有去过那里,即便是在网上也没查到关于那里的太多信息。 中国的西北部果然是一片神秘的区域。他忍不住感叹,对那里更增一丝向往。 “那等到了那里我们去银行兑换好钱后再还给你的家人。”他对戴媛说。 “这些我都提前办好了,就在你去东京那几天里。” “喔,那就好……”他再次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又问:“给你买的那套化妆品有没有带?如果去你家那边必须非常注重护肤,毕竟是高原。” “谁和你说是高原?”戴媛用吃惊地目光上下打量着松本,“那里是平原,不过护肤的确非常重要,因为那边很干,风沙也特别大。” “那么你究竟带了没有?” “带了,你自己用的东西我也替你拿上了。” “喔,那谢谢你。”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广播中响起tg5326次航班即将登机的声音。 为了各自都能够买到打折机票,他和戴媛分开订的票,所以自然也没有坐在一起。起先松本并没有想调座的意思,毕竟三个半小时的行程很快就会过去,但在注意到戴媛身旁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后,他还是上前礼貌地交涉。 重新坐在戴媛身边,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把安全带紧紧扣住。 他故意看向窗外,用余光扫向戴媛的脸。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猜测她应该是十分满意。 飞机没有晚点,但到达预定的酒店时却也已经接近午夜。 北京给松本的第一感觉就是大,甚至可以和东京媲美。自从从机场出来后,他们坐了有将近两小时的计程车,一路都是市中心的既视感。他不禁感慨之前自己对这个国家的看法有些不礼貌,说不上是种偏见,但或多或少带着些小瞧的意味。 “我们明天休息到中午十二点,然后就动身前往我们家。”戴媛在洗漱完后对松本说。 “可以,我们怎么去?直接开车还是?” “先坐高铁到包头市,然后在那里租一辆车开过去。” “包头市?” “内蒙古自治区中部的一个城市,从那里直接上国道,不走高速,一路上我们随走随停。” “唔……包头到张掖有多远?”松本问。 “不能看直线公里数,毕竟我们走国道会有些绕。” 松本心里想这样做着实没有太大意义,但迫于是戴媛的要求,他也只是点头表示默认。 还不如到她家以后再进行自驾游,茫茫戈壁还能愁走不痛快不是。他暗自嘀咕着,又对她说:“那你计划好时间,可别在这段路上耽误太久。” “不会的,到时候路上我们换着开车,你一个人开车会很累,毕竟越是离近我家,风景就越是一成不变。” “算了,我开就好,你好好休息,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更要保持好精神状态。”松本想起上次戴媛开车的方式,现在仍心有余悸。 “嗯……那你要不要洗个澡?”戴媛问。 “我早晨才洗过,今天又没怎么折腾。” “洗完澡才可以穿睡衣,不然很不舒服。” “穿睡衣?怎么是怕我碰你?”戴媛一有这类的琐碎要求,松本就会冒出无名的怒火。 “我的意思是酒店床铺不干净,必须穿睡衣睡。” “我没带,就这样吧。” “我给你拿了,你去洗吧。” 一种突如其来的崩溃感向松本袭来。 “我累了,都这么晚了,洗完澡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那万一过敏怎么办?而且这种快捷酒店指不定用什么东西给床铺消毒,对皮肤会有刺激。” 松本再无心争论,他把衣服脱下来往床上一甩,然后走进卫生间。果不其然,他看到尽管戴媛洗过澡,可毛巾架上的两条浴巾却依旧整整齐齐叠放着。 真是个有洁癖的神经病。他暗骂着,拧开淋浴草草冲了一下后就回到床上,接过戴媛递给他的睡衣。 “明天你晚点起床,我去准备早餐就好。” “算了,你醒了叫我就行。”把被子往身上一盖,他背过身准备睡觉。 “再说吧。”戴媛把床头灯一关,在黑暗中二人也沉默下来。 松本拿出手机,把屏幕调至最暗,思索片刻,给檩子发了条信息。 “已经安全到达北京机场,计划明天去包头市租车前往张掖市。” 不久以后信息提示音传来,划破寂静。他赶忙打开静音模式,又装作无意翻身,试图观察戴媛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戴媛竟然也在玩手机,长发挡住了屏幕,他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他只好奇了一阵,便查看檩子发来的信息。 “我知道了,过两天我和同学正好要去毕业旅行。” 毕业旅行?还是年轻人比较会玩。他暗自感叹。在叮嘱檩子注意安全后他便再没有拿起手机,可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把失眠的原因归结于戴媛的多此一举,可在看到她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时,他开始有些按捺不住。 “这么晚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松本将身体凑过去,可戴媛却刻意地躲闪。 “再不睡明天我们都会起不来,这已经凌晨两点了。” “你若困了睡就是,不用管我。” “难不成你也有秘密瞒着我?” 戴媛没有说话,而是将手机甩给他。 他发现她正在看有关张掖市的短视频,心里便松下口气。 “那我睡了,你不要睡太晚。”他说。 将手机塞回戴媛手中时,他有种想握住她手的冲动。他尝试让彼此的肌肤多贴几秒,然后感觉着戴媛的反应,发现她并未排斥后,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戴媛似乎也识趣地锁了屏,屋里又被黑暗包围,可这次却滋生出一丝暧昧。他试着向她靠近,尽管隔着睡衣,他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不知为何,他感到十分安心。 “今晚别折腾了,等到了张掖市再说吧。”戴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本就没那个打算,你想多了。”松本虽然这样说,可并没有远离她的意愿。 “你刚才给那个女孩报平安了么?” “你说什么?”松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这么远门理应和她说一声,毕竟你们还有联系。”戴媛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却字字都震慑着松本的心。 “哪里的话——” “没关系,过了这十几天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做出选择。” 又是这句话。 松本记得就在前几天檩子才对他说过,在他看来,这两个女人好像都很珍惜他,却又都做好了抛弃他的打算。 “在此之前,我可以认为我和她是种平等的关系,抛开我们多年的感情不谈。”戴媛又说。 “戴媛,我……”松本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我仍是你的妻子,现在有权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一切。” 对于戴媛的这种说法,松本此时只能保持沉默。 第20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0 租车公司看上去不怎么正规,由于语言不通,松本只能眼睁睁看着戴媛和前台交涉。隔了一阵,她拿着车钥匙走向他,他看到钥匙上印着丰田的标识。 “怎么租的是丰田?不是让你租jeep牧马人吗?”他问。 “那款车没有了,再说租车公司里那种车型本就很少。” “怎么可能,还是这破地方太落后了。”松本抱怨着,环顾室外,即使是市中心竟然也没有一座高过50层的高楼。 “那种硬派越野坐着多不舒服,就是空有个越野车的壳子而已,走这么久的路还是要以舒服为主。”戴媛变相安慰着他。 “那你租的什么车型?” “普拉多。” “有没有fj酷路泽?换那辆车。” “你说什么?”戴媛一时没明白松本的意思,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丰田的另一款越野车,那个和牧马人差不多,问老板有没有。” “可我已经付过款了……” “那我去和他交涉,你给我做翻译。”松本的口气显得不容置疑,仿佛开不上理想的车他便待在此地不走了。 “算了……你再和我说一遍那个车叫什么,我去吧。”戴媛叹了口气。 看着戴媛再次向前台走去,松本没有内疚的感觉,他从心底里反感她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凡事都应该二人商量,而非稀里糊涂地就草草付款,他这样想。 戴媛带着歉意的笑在和前台沟通,前台几个工作人员时不时把奇怪的眼光投向他这边,让他很不适应。再次来到室外,他拿出香烟点上火,靠在电线杆上一口口嘬着。 路边各种广告牌上的字引起他的注意。 他并非不认识汉字,但在汉字下方他看到还对应着一行形状奇怪的文字,像是乱糟糟的毛线头。 应该是蒙文。他猜测,毕竟这里是内蒙古自治区。他又看了看远处的店铺,似乎每一家招牌上都有类似的文字。果然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啊,他不禁感叹。 戴媛走向他,从表情来看事情应该是没办妥。 “他们这里没有,现在要从其他租车公司协调,估计把车调过来需要一上午。” “这地方怎么连最基础的车都没有,真是落后。”松本抱怨道。 “如果等一上午,我们时间会有些紧,毕竟昨晚已经在这里过了一夜。” “我们不要等了,就那辆普拉多吧。”松本放弃了之前的想法,说到底,他只是需要戴媛一个商量的态度。而且相比于他极力争取的硬派越野,这种车开起来的确会更舒服一些。 “我们会走一段夜路,如果太累了我们就找地方休息。”松本看着导航,对戴媛说。 “嗯,到时候再说,那一路能住宿的地方不多。” “不多?难道公路旁不该有一些酒店?” “你往前走就知道了。”戴媛意味深长地说。 起先松本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在上了国道之后,他便发现真的如她所说。除去一些门面破旧的小饭馆,路上偶尔会有零星几家汽车旅店,松本从他们简陋的led招牌就可以看出住宿环境绝对好不到哪儿去。他可以将就,但戴媛是绝对不会选择下榻那种地方。 “想不到这里竟如此落后啊。”他不由感叹。 “这就是中国西部,粗犷狂野。” “可总要有一些像样的便民设施吧?” “你所看到的小饭馆和旅店都是为跑长途的货车司机而开,一般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吃住。”见松本云里雾里,戴媛又给松本解释道:“在中国长途货车司机可是一个苦差事,他们虽然有固定的家,但几乎很少有时间回去,更多的时候都在路上,所以衣食住行都从简,这样既省钱又省事。” “那么他们更多都是走这种远离市区的路?” “对,因为中国实在太大了,只能靠条条国道将每个城市连接。” “喔,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路的风景一定不错。” “是,明天一早你就会发现不一样的世界。”戴媛似乎变得兴奋起来,这让松本也情不自禁感到一丝欣慰。 “这样一直走在路上也挺好。” 他忍不住感叹着。 “可行走时间长了,再美的风景或许都会厌倦吧。” 松本本能地认为戴媛这句话是在映射自己,但他却找不出理由反驳。 “我们赶在十点左右休息怎么样,看看到时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住。”他看了看时间,正好借此转移话题。 “这一路?现在距离乌海市还有些远,应该是没合适的地方住了。”戴媛思考了一下,说。 “那怎么办?” “再坚持一下,一会儿我来开车,大约十二点我们就可以到那里。” “你确定十二点后酒店前台还营业?” “我现在拿手机定不就好了。” 戴媛刚想拿起手机,却被松本拦下。 “那会儿太晚了,今天这么累,怎么可能熬到那个时候。” “可现在没地方住。” “实在不行就在汽车旅店先凑合一晚。” “那你不早说——刚才路过巴彦淖尔市还不如休息——” “你不要再和我说各种城市的名字,我听着头晕。”松本不耐烦地打断戴媛。 “我不住,要住你自己住。”戴媛赌气般说。 松本没说话,但心里已经定下了主意。今晚他偏要纠正一下戴媛这种不大不小的毛病。 在大约九点半时,松本把车驶进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旅店院子里。说实话他对这种简陋的地方也抱有一丝顾虑,但眼下其他要求已不足以和深深的疲倦抗衡。 “就这里,我看还好,起码旅店还有个正式名字。”松本指着好客来三个led大字对戴媛说。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正式招牌的旅店。 “我都说了我不住。” “那你把银行卡给我,我住,你最好别敲我的门。”他威胁着她。 戴媛把银行卡往松本身上一扔,“我睡车上,你记得把水壶拿上,退房时把水壶接满。” 悻悻拿过水壶,松本故作潇洒地向旅店正门走去,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除去最基本的交流,他几乎对汉语一窍不通。 妈的,真是该死。他忍不住咒骂着,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旅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虽然礼貌有加,但松本和她沟通还是有些尴尬。他手舞足蹈,花了好长时间才向她表述明白自己的意思。 推开门进屋,一股陈年的霉味便刺激着他的鼻孔。打开灯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装修简直和乡下的卫生间并无二致,而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这里竟然没有独立卫浴。这也可以叫做是旅店?他感觉荒唐至极。 把屋里最值钱的电视机打开后,他试图让空旷的屋子发出些声响,以致于不让自己产生一种住在阁楼的错觉。他把手机放在枕头边,这样戴媛一旦打电话他便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可过了许久,戴媛始终没有联系他。 这女人究竟怎么想的?他心里泛着嘀咕。翻来覆去一阵,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接近十二点整,于是极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走下楼。 透过车窗他看向副驾驶,发现戴媛正盖着一件卫衣斜躺着,但看不出是否真的睡着。 真是脑子有毛病。 他忍不住再次抱怨着,随即想把她抱到楼上去。可在打开车门前他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先退了房和她一起在车上凑合一晚。 但这样明早洗漱又是个问题,他知道戴媛绝不会像他一样邋遢。想来想去他又折返回车里,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在她身旁渐渐睡去。 第21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1 “马上到银川市了。” 松本用纸巾擦着鼻子,随手扔到脚边。昨晚在车内他被冻醒好几次,自黎明再次醒来后他便再未合眼。 戴媛专注于开车,并没理会他。 “我看银川市是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我们已经出内蒙古了。”他盯着手机导航再次试图获得戴媛回应。 “是,马上就进甘肃省了。” “那么进了甘肃省就快到你家了吧?” “还早,甘肃省是狭长的形状,我们从右面进,但张掖市几乎在最左面。” “喔,这么回事,”松本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然后再次擦着鼻子。 “一会儿到了银川市我们买些药,今天全天我来开车,估计晚上就会走到。”戴媛边开车边伸出右手抚摸着松本的耳朵,似乎是松本昨晚的决定使她的心渐渐在融化。 “你确定好,我可不要再在车里睡一夜。” “不会的,过了银川我们就进戈壁了,到时候你可以好好看看窗外的景色。” “戈壁?这么快?”松本略显惊讶,“难不成你们家和这里还隔着戈壁?” “是隔着相当大的一片戈壁,你把卫星图模式打开就发现了。” 松本切换到卫星地图模式,然后缩小比例,震撼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 他们现在似乎正处于一片淡黄色区域的边缘,那片淡黄色便是戈壁。他继续放大那片区域,发现除了零星几条公路,真的是荒无人烟。 “那你平时怎么出门?坐飞机?”他问戴媛。 “对,而且我们市没有火车站。” 松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他印象里即便是再小的县城,哪怕是某个山里的村子,也会象征性地设置一个站台。他不禁对张掖市产生深深的好奇,或许那里仍保持着类似中东原始城市的风貌,被沙漠所环绕,远远看去像是海市蜃楼。 手机信息提示音再次响了起来,不用看,他立刻猜到是檩子。 “现在你到哪里啦?”檩子问。 松本本能地不想回应,看到戴媛复杂的眼神后,他尴尬地笑了笑,把手机放进口袋。 “想回复你就回复,或许是有重要的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是不是很担心你?”戴媛平静地问。 “嚯,还好,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松本鬼使神差地这样作答,说出口后又感觉自己下流到了极点。 “那你自己看,我不管你。” 二人再次变得沉默,在到达银川时,松本为车子加满油后刚准备出发,戴媛却提出要在银川留宿的建议。 “今天我们就在市内活动,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走戈壁上的省道。” “这么说时间又不赶了?”松本问。 “本就没什么正事,再说回家则不是主要目的。” “也好,都听你的,你让我走我就走,让我休息我就休息,”他摆出摊手的姿势,“反正这次也是我陪着你。” “真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啊,”戴媛发呆般盯着前方,痴痴地念叨着,“如果是最后一次,也就是唯一的一次了。” 松本不敢再提去东京的事。他本想对她说即便是自己在东京,也可以在休假时和她一起出去,但去了东京后,一切好像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你想去哪儿?我载你去。”隔了会儿,他问戴媛。 “先找住处,然后去趟西夏陵吧。” “嗯,那你一会儿指路。”松本说着发动车辆。 快到晚上时,他趁戴媛不在时给檩子打了个电话,简单沟通一阵便挂断了电话。檩子似乎在车上,风噪声大得惊人,他不禁担心她的人身安全。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驾照都才考下来不久,再加上一堆同龄人一起出去,很容易得意忘形。松本倒是希望她们一群孩子里能有几个男生,这样还能相对安全些。 这天晚上他难得睡了个好觉。 在连锁快捷酒店里,他主动洗了个澡,尽管感冒还未好,可能够洗掉身上沉积两天多的油脂,他还是感到一种久违的舒适。 穿上睡衣后,他先躺在床上。戴媛在卫生间吹着头发,发出阵阵隆隆声。 床头摆设的物品引起他注意,那是几个叫不上品牌的计生用品。 他不禁想起自己好像有一阵没充分释放过。前几天在东京虽然和檩子有过一次,但明显的心事让他无法达到最满意的状态,而从这两天来看,他觉得戴媛仿佛越来越有魅力一般,一举一动都会有意无意刺激着他的神经。 看来女人越是高冷才越能激发人的征服欲。他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回到刚认识时,暧昧不清中夹杂着些荷尔蒙的冲动。 “你拆开它做什么?”戴媛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用手搓着头发,一边诧异地问松本。 “还用问,你说能做什么。” 戴媛这句话让他感觉十分丢面子。 “看来你今天还不累?”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戴媛没再说话,静静躺在松本身边后便熄了灯。 他的手不一会儿便开始不老实地试探,戴媛越是没反应,他就越放肆。 “我有点累了,要不今晚就算了吧。” “到了你家估计就没条件了吧。” “可是我——” 没等戴媛说完,他便吻向她的嘴。你越是拒绝,我就越要突破底线,他心想。 大约有二十分钟,他彻底瘫倒在她身上。 戴媛翻下床跑到卫生间,不一会儿便传来淋浴声。 “你说万一怀孕了该怎么办?”重新躺在床上,戴媛又问松本。 “怀孕了就生下来,你若能接受我并非不同意,再者在这方面我是一直尊重你的想法。”他有气无力地说。 “可你做好准备了?” “这需要准备什么?一个长远的规划?” “我觉得是。” “那就祈祷你不会怀孕。”松本将话说得冷冰冰,因为他反感戴媛这种想法,换个角度看就是证明他没有对未来有长远的考虑。 “那明天我去买避孕药,不然出了城市就买不到了。”隔了会儿,戴媛轻声地说。 “你疯了吧?”松本瞪着她,紧接着又说:“你知道吃那个会对身体不好。”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如果怀孕了就生下来,反正你不要动其他歪心思,我警告你。” “可是你要多久才能真正成熟起来……” 戴媛失落地说,随后是重重的叹息声。 第22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2 楔子(过渡) 钟勤刚在洗车店把自己那辆二手大众洗干净,手机便接到顾客需要乘车的单子。 他看了看时间,一会儿还要去接孩子放学,他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不过这还是笔大生意。”他看着目的地,心想这下又可以赚至少两千元。只是让他好奇的是,对方竟然没有在约车网站上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这让他无从和客人取得联系。好在对方定位在劳务大厦楼下,他用了不到10分钟便赶到那里,随后他四下观望着。 约车软件提示音响个不停,一般都是系统提示,他每过一段时间会清理一次。但这次他认为应该是客人在用软件和他沟通。 “你在哪儿?” “劳务大厦门前,白色本田crv,车牌号宁az5066。”他输入基本信息后,再次透过车窗看向外面。 “我随后就到,请等我们。” “不着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接一下我的孩子,用不了几分钟。”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们随后就到,谢谢。” 看来还不是一个人。他心想,但这种聊天却让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般来说跑长途他极不愿意拉两人以上的乘客,尤其还是往西部跑。客人没有留下电话号码,说明他的身份还无从证实。想到此他心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再次打开对话框和对方沟通着,可越是沟通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对方的说话方式好像机器人一样。 今天难不成是中邪了?他寻思早晨出门应该翻一下黄历。放下手机后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先不取消订单。 先看看乘客都是什么样再说不迟。他心想。 又等了约半个小时,他开始有些发毛。如果这一单不取消,他便无法再接别的单子,而在此之前他从未遇到过这样不靠谱的乘客。 他再次用软件催促着,可对方却没了音信。 十分钟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取消订单,并且要和网站运营投诉这种情况,不然他的信誉分会因此白白丢失。 但三个身影此时由远及近,然后轻轻拍打着他的车窗。 “这就算进戈壁了吧?”松本指着别窗外茫茫一片沙丘说。他看到沙丘上点缀着些暗绿色,仔细分辨后才发现那是一种小叶植物。 “对,往后的路都是这样子。” “那些植物生命力真顽强。”松本不禁发出感慨。 “你是说梭梭木?那是这里的特色,只有戈壁才有。”戴媛说着把车驶下公路,向就近的沙丘行进,“梭梭木看着只有不到一米高,但它的根扎在土地里足有两三米深,而且根系十分发达,用来汲取本就稀少的水分。” “这种地方难不成还会下雨?” “当然,而且有时还会在五六月份下冰雹,在十月份飘雪。”戴媛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对松本说。 “按你这么说,这真像是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啊。” “不,这是大自然最慷慨的恩赐,正因为这里没有开发价值,所以才免遭人类的破坏。” 车停在沙丘下后,松本得以近距离观察梭梭木,没想到这样不起眼的东西,竟然在这片土地生长了数千年之久从未断绝。 “这东西能吃吗?”他问。 “当然不能,但和它互利共生的一种东西可以,叫做苁蓉。” “苁蓉?” “对,有滋补壮阳的功效,好多人对野生苁蓉趋之若鹜。” 这句话在松本心里引起不小的波动。 “那苁蓉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他问。 “这一片早就被人采光了,你还真以为没人会来这里啊。” “这么回事。”宫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那我们再往深走走,兴许会遇到。” “你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戴媛忍不住埋怨。 “要不要拍张照片?”他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问戴媛。 “嗯,等我戴上围巾和墨镜。” “那照相还有什么意义?” “这两天折腾得丑死啦,再说这种地方风沙这么大,我皮肤受不了。” 松本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去拿。随后他爬上沙丘,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远方。 天很蓝,甚至可以蓝过海边,云又特别低,他感觉自己仿佛触手可及。可就在不远处,一片暗黄色却在渐渐聚集着。 “你要怎么拍?沙尘暴快来了。”戴媛走向他问。他发现她打扮得像村妇一般,脸上所有的优点全被布料遮挡。 “合影吧,你没拿自拍杆?” “我带了拍立得。” “你的意思是只给我照?”松本阴阳怪气地说。 “你第一次来,我从小就见惯了这里的一切。” 松本没有言语,径直走向车,不久之后拿着自拍杆又回来。可他发现方才还很远的那片黄色很快就到了自己跟前,视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快点,沙尘暴已经来了。”戴媛催促着。 他把手机镜头调整到刚好容得下二人的角度,才按下拍摄键,便感觉脸被一阵沙石打得生疼。 “快上车,不然我们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戴媛赶忙拉着他的手向车跑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沙尘暴的威力,一度让他有些把控不住方向盘。有力的横风夹杂着沙石拍打在车侧面,让车身摇晃的十分厉害。而由于视线被漫天的黄沙所阻挡,他不得不将车停靠在路边,静静等待沙尘暴结束。 “这也太吓人了。”他说。 “这还只是在边缘,越往戈壁深处走风越大。”戴媛把围巾从头上摘下来,伸到后座用力抖着,不一会儿车内也扬起一层尘土。 “你说咱们会不会迷路?导航应该没问题吧?”松本有些担心地问。 “没问题,往前再走一段路就是阿拉善右旗,到了右旗离张掖市也就90公里了。” “我们是不是绕了很大一圈?” “对,但也是无奈之举。” 松本理解戴媛的这种说法,毕竟张掖市连火车站都没有,想必通往那里的公路也少得可怜。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口中的故乡应该是一个算得上繁华的城市,没想到环境这样恶劣。”他对戴媛说。 “我是勤工俭学,和那些外国留学公子哥不一样。” “你能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来,已经非常不错了。” “可我还是想回来,或许在不久的未来。”戴媛喃喃自语。 “回来能做什么?防止水土流失?”松本戏谑地问,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笑。“你不会想让我跟你一起过来吧。” “若是离婚了我就回来,反正在日本我也没什么东西可牵挂。” “喔,那你自己看着办。” 松本嘀咕了一句,便把头深深埋在方向盘上。 再次出发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路上的浮土在风的作用下仍不时变换着形状,但相较于之前视线明显好了许多。松本将车窗微微压下一条缝,好让空气尽量循环起来。 慢慢的,前方开始出现一小片建筑的模样,虽然不高,但也形成了一定规模,想必这就是戴媛口中的右旗。 进入右旗中心后,他们打算就地吃口午饭,然后赶在天黑前抵达张掖。 “这里也属于内蒙古自治区?”松本看着各种招牌上再次出现的蒙文问戴媛。 “对,虽然右旗看上去小,但是却管理着几乎全部的戈壁区。” 松本想起之前用卫星地图看到的景象,心想这未免也过于为难这里的政府。 “内蒙古真是大啊,刚从包头出来不久,便又进入这里的地域。” “这里有你想要的苁蓉,你要不要看看。” “算了,我当时也只是突发奇想。” “还有驼绒裤,我建议给你父母买回去几条,冬天北海道本就那样冷。” “也好,多少钱一条?” “不算贵,折合成日元也就3000左右。” “喔,那还好,你的家人呢?需要买些什么?”松本问。 “买些白酒就好,我父亲比较喜欢喝酒,你到时候要陪。” 松本一听这话连忙摇头。“白酒我喝不习惯,度数太高。” “可这避免不了,这方面我做不了主。” 你还有做不了主的时候?松本暗自嘲讽,可想到自己喝清酒都会吐得死去活来,一旦几杯白酒下肚,定会被戴媛家人耻笑。 “你不要再同我拉扯,我说了不喝就绝对滴酒不沾。” “可是你也要照顾我家人的感受啊……” “那买些啤酒就是,又不是有目的的登门拜访,何必搞得那样隆重。”他解释。 “你见过去老人家还有拿啤酒的?” “我不懂你们这里的风俗和套路,但我说了不喝白酒就绝对不会喝,你不要再烦我。” 听到松本这样说,戴媛生闷气般靠在椅背上,头扭向另一侧。 真是麻烦啊,他心想,这种所谓的陋习真的应该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可在看到戴媛脸上再次有泪滑过时,他动了恻隐之心。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休想再道德绑架我。”他忍不住嘟囔着,把车开到一个像是超市的地方。 “买什么酒?你和我一起去看。”他对默不作声的戴媛说。 见戴媛迟迟未做出反应,他迈下车,重重关了车门。 在和老板比划半天后,他提着两盒精装白酒回到车里。他不认识具体的品牌,但包装看上去气派十足。 “这个怎么样,你看看。”他把其中一盒放在戴媛腿上。 “这是你挑的?”戴媛捧起盒子,仿佛不太满意。 “那还能是你?” “这酒不行,都没听说过这个品牌,花了多少钱?” 松本当即就想给她两巴掌,但还是耐住性子说:“银行卡显示划走500元,你是不是不了解这种酒?兴许还不错。” “那也不行,你把银行卡给我,我去找老板。”说着戴媛就要下车。 “你真是个疯子,我已经对你忍无可忍了!”在戴媛关上车门后他对车外大喊着。 老板最好拒绝你,好好给你点教训。他心里满是这种报复的想法。 趁此机会他拿起手机,拨通檩子的电话。 怎么无人接听?他心中闪过一丝忧虑。 再次拨打她的号码后他选择留言。 “喂,我是松本。我现在在右旗,估计今晚就会到张掖,你好好照顾自己,路上注意安全,方便时务必给我回个电话或消息,我有些担心。” 第23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3 “妈的,我感觉车胎扎了。” 松本说话时戴媛正闭着眼睛,听到他这样说立刻精神起来。“怎么搞的?能坚持到家吗?” “估计够呛,我们租车时没注意有没有备胎,如果没有就麻烦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后备箱垫检查,在发现有备胎后长舒了口气。 “幸好有,但是不是全尺寸的。” “现在方便换吗?”戴媛随后也下了车,想一起帮忙。 “换了吧,到了你家我们再找地方修——” 刚说出口,松本又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便是在车里没发现任何工具,甚至是千斤顶。 真是该死。他再次抱怨着,不顾戴媛异样的眼光。 “怎么?是我们两个人换不了?”戴媛问。 “就算来十个人也换不了,因为我们没有工具,这辆车上他妈的就没给我们准备工具。” “谁知道租车公司这么不靠谱……” “还不是你执意要选这辆车,如果等那辆fj酷路泽兴许还遇不到这种问题。” “你知道我最烦你这种推脱责任的说法。” 松本懒得和她争辩,上车后对她吼着:“你要是再在车下耽误时间,我就直接给你扔在这儿。” “那现在要怎么办?”戴媛怔在原地。 “废话!当然是赶紧走!”松本不耐烦地再次大吼,“你最好祈祷这荒路上有修车的地方。” 戴媛极不情愿地上车,从她的表现来看像是仍想和松本争辩几句,但还是忍住未表。 “那你开车小心些,毕竟容易偏向。”她说。 松本没有理会,反而比方才车速更快了些,因为一旦找不到修车的地方,那么今晚他们又要在车上度过一夜,而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晚上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又走了不远,松本便看到有一个汽车轮胎挂在树干上。他仔细观察后确定这里是个散摊子,摊子旁停着一辆白色越野车和一辆货车,两辆车之间还支起一个简易凉棚,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旧轮胎。 就这儿了。他把车径直开向那里,不顾戴媛的反对。 “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要不算了吧。” “过了这儿或许就再没有能修车的地方了。” “可是——” 还没等戴媛说完,他便下了车。 修车的摊子竟没有一个人影,这让松本心里也有些纳闷。在他喊了几声后,三五个被晒得黝黑的男人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了出来,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 松本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指着车轮胎,表达想要补胎的意思。其中一个男人看了他一眼,慢慢走向车,看到戴媛后先是愣了一下,又低下头检查着车。 松本见戴媛慢慢将车窗升起。 他从心底也感觉不对劲,可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期待男人赶紧将车修好。这一路没有其他人,如果在此遭遇不测他完全不是几个男人的对手。 “5000块。”隔了会儿男人走向他,说。 松本虽听不懂汉语,但这几个词他还是很了解。 5000元,这下怕不是遇到强盗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想掏出银行卡,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拿出了现金。 他把仅有的7000日元塞到男人手中,又做出拜托的手势。可男人看过以后似乎并不领账。 戴媛不知何时走下车,开始和眼前的男人交涉。其他几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说不上猥琐,却有种令人说不出的不舒服。 “我们只需要借工具一用,现在仅有这些现金,折合成人民币也有将近400元。”戴媛戴着墨镜,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太少了,我不信你们来这种地方就带这么些钱。”男人再次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戴媛的脸,仿佛接下来就要把她占为己有般。 “我们的车队在后面,如果可以我让他们留些钱给你们,你看怎么样?我们二人着急探路,没想到半路却出现这种情况。”戴媛没有被男人的表现影响,她继续故作轻松地说:“我也知道你们挣这份钱不容易,如果需要,我现在可以当着您的面打给他们。” 戴媛的话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茫茫无人区中,最需要撒的谎便是结队出行。 男人指了指凉棚下散落的一堆扳手,示意松本想用就自己去拿。他正想和男人争辩,却被戴媛拦住。 “尽快弄,不然我们会很危险。”戴媛换成日语对他说。 “想不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婆娘,竟然便宜了外国人,”男人用下流的语言挑逗着戴媛,“还不如留在这里,为我们几个和路过的人服务。” 戴媛没搭理他,正想去帮松本,男人却朝她屁股被狠狠捏了一把,紧接着开始猥琐的笑。 她没声张,只能吃下哑巴亏,随后赶忙来到车前。 松本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把备胎换好,刚准备把扎破的轮胎扔进后备箱,却被另一个男人拦住。 看样子是连这种便宜都占了。他心中暗骂一句,想到戴媛方才的话,他还是决定继续忍气吞声。将轮胎重新扔到地上后,他对男人摊了下手表示无奈。 “你先上车。”他对戴媛说。 将工具扔回凉棚后,松本准备上车,却被男人叫住。 “这次算是便宜你了,下次不要让我再遇到你们。” 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松本大致还是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重新发动车辆,他赶紧载着戴媛远离此地。 “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他再忍不住,对着戴媛抱怨。 “在这里弱肉强食就是一切行为的准则。” “真应该找警察把他们一锅端了。”他愤恨地说。 “他们这种点都是流动性的,在戈壁中随时都可能再次遇到他们,所以比较难抓,再一个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原来如此啊……” “所以今后如果再进戈壁会比较危险。” “那避着点不就好了。” “你以为自己车胎真的是不小心扎的吗?”戴媛直起身体,声调也高了一阶,“那是他们提前做的小动作!为的就是赚这份黑心钱。” 听戴媛说完后松本恍然大悟。怪不得在他检查车胎时会发现几枚不常在路上出现的钉子。 “真是一帮该死的畜生。”他再次骂道,“我们真应该拍照留下证据。” 等等。拍照? 他突然想起在方才寻找工具时,把手机落在凉棚内的轮胎上。 “我想我们需要再返回去一趟。” “你疯了吧?要做什么?”戴媛诧异地问。 “我的手机落在了那里,真他妈的该死。” “那也不能回去,我刚和他们撒谎说我们还有后续车队,你若回去就露馅了,而且很危险。”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松本一时搞不明白状况。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保护我们!如果拿不出钱别说修车了,他们指不定会对我做出些什么。” “可我的手机上有很多重要的东西。” “我们到了张掖市再买一个就是,你把重要的东西都上传云端了吗?” “没有,我没那个习惯。” “那怎么办……”戴媛一时也没了主意。 “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不要去,我很快回来。”隔了会儿,他对戴媛说。 “你的意思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戴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你在这里总比和我回去要安全。” 戴媛看着渐渐暗去的天,显得十分犹豫。“可我也不想你去冒险。” “没事的,他们不会把我一个男人怎么样,实在不行我会跑。” 可戴媛拉着松本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你放心,听我的就是,”松本指着路旁一个较高的沙丘,“你就躲在那个沙丘后面,不管谁喊都不要出来,如果是我我会开车到那里接你。” 戴媛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他把她拥入怀中。“我半小时内一定回来,如果没回来,你就想办法拦住过往的车辆赶紧离开这儿。” “千万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我等你。” “嗯。” 他为戴媛拭去脸上的泪水,随后拉她走到沙丘后便驱车返程。 果然如同之前一样,整个摊子依旧见不到人影。他保持车辆处于发动状态,然后悄悄摸进凉棚里,四处寻找着。 “是在找这个?” 身后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见刚才的男人拿着他手机晃悠着。 松本刚想伸手拿,却被男人一巴掌打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他凭借记忆说着蹩脚的汉语,这还是戴媛教给他的。 “钱。”男人边说边搓动着食指和拇指。 松本再次摊着手表示没钱。 “那你就让你妻子跟着我们打一段时间工,我们几个人完全可以照顾好她。”男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不管松本是否听得懂,肆意说着淫荡的话。 看来是真的要不回来了。他心中哀叹,在另外几个男人围过来之前,他闪出一丝缝隙跑向车。 “真是一帮混蛋,早就该让警察抓住你们!”上车后他对几人大骂着。手机虽然不贵重,但他之所以执意要拿回手机,一是因为他要时刻关注新学校的电话和信息,二则是檩子还要与他取得联系,而联系不到他檩子势必会担心。 这种货色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自顾念叨着,在看到副驾驶上放着的拍立得后,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 他拿起拍立得,对着那几人按下快门。而就在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他先是看到那几人神情错愕,紧接着他们就拿着工具向他追来。他赶紧挂上档,一脚油门驶离此地。后车门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猜一定是有东西砸在了上面。 等照片显示出来后,他拿起仔细观察着,发现四个男人的正脸刚好都被抓拍到,他不禁得意地笑了笑。到了张掖市可以把它提供给当地警局,这样就不愁没有抓人的线索了,他心想。 接上戴媛后,他把刚才发生的经过又向她复述了一遍。戴媛似乎没有太大反应,他看到一丝担忧从她脸上闪过。 “怎么?你是觉得那样做不对?”他问。 “我是担心他们为何对你拍照反应如此巨大。” “当然,这可是作为向警方提供的犯罪线索啊。” “我是担心他们身上会不会背负着命案呢。”戴媛压低声音说。 “命案?” “强买强卖这种行为按理来说还算不上严重的犯罪,最多,也就是受到治安处罚,他们大可不必反应如此巨大,”戴媛咽了下干涸的嗓子,又说:“可是我担心在这种地方活动的人不排除有逃犯的身份,你一旦拍到他们正脸,他们势必不会放过我们。” 松本却觉得这种担心毫无原由。即便那几人真的有大案在身,到了张掖市报警之后他们二人也会受到相应的保护。 “到了张掖市我们先去警局备案,然后再去你家。” “嗯……听你的。”戴媛似乎还是没放下心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省道上没有路灯,松本只能靠微弱的车灯光辨别前方的路,速度也比之前慢下来许多。回顾方才戴媛说的话,他心里突然也开始有些顾虑。 毕竟自己人生地不熟,而戴媛也有多年没回来过,他们二人对这里的一切准则都不了解。他不禁幻想着电影里的一些情节,就是他们到了警局后才发现警察和那几个混蛋竟然是同伙,然后他们二人就此被杀人灭口,尸体被扔在这种无法被人发现的地方。 后视镜里此时闪过一丝忽明忽暗的灯光,这引起他的警觉。此前他以为那辆车只是顺路,但似乎自从他离开那个摊子后,这辆车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他提起车速又开了十几分钟,可始终没甩掉那辆车。 糟糕,他心想,一定是被跟踪了。 “我们距离张掖市还有多远?你看一下导航。”他对戴媛说。 “二十多公里,估计不久后就会见到城市的灯光。” “你帮我看一下后面的车,到底什么情况。” “后面的车?”戴媛回过头观望着,“那辆车怎么了?” “我担心会不会是那几个混蛋已经跟上我们了,但我不明白为何不直接截停我们。” “会不会只是顺路的车?” “可自从我从那地方走后,这辆车不知何时就跟在我们后面。” “他们是有一辆白色的车,我刚才见过。” “我记得是一辆越野,但现在我看不出后面那辆车究竟是什么样子。”松本顿了顿,又说:“所以我们要尽快赶到警局。” 戴媛没说话,而是轻轻握住松本的手,头微微靠向他的肩膀。这让松本也莫名有了种踏实感。他想如果真是那几个混蛋图谋不轨,他宁可跳下车与他们同归于尽,也要让戴媛开车先逃。 抵达张掖市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半。在此之前松本一直留意着那辆车,进城前他凭借微弱的光判定那辆车的确是白色,可自从进城后他便再未发现它的痕迹,这让他心里更有些不踏实。 好在警局就在市中心,门口是本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他将车驶到门岗,在戴媛和门卫交流过后他径直开到楼前。 他事先和戴媛有过沟通,在见到值班警察后,戴媛把方才发生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这是他们几人的照片,希望能够给您提供一些帮助。”戴媛拿出照片对警察说。 警察是个年轻人,从警衔来看应该是从实习转成正式警员不久,他拿起照片反复观察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像这种拍立得成像的照片质量太低,单从技术角度来看依旧分不清几人的相貌。” “那该怎么办?我感觉他们好像一直在尾随我们。”戴媛忧心忡忡地说。 “不知您是否看清了车的型号和车牌照?” 这让戴媛和松本无法回答。 又和那名警察沟通许久之后,二人留下警察的电话号码便无奈离开。 第24章 惊魂之夏:松本先生对爱情的救赎24 翌日上午松本和戴媛前往商店购买了一部手机,但他却看着崭新的手机无从下手。除去下载一些必要的软件,但他始终无法和最重要的一个人取得联系。 他不禁越想越觉得可笑,和檩子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竟然从未记住她的号码。 聚餐定于今日中午,在从数码商店出来后他便和戴媛前往饭店附近溜达,打算中午直接在饭店等着她家人。街上人很多,这和他想象中的情景不符。 “原来张掖市这么多人。”他自言自语。 “基本全在这里了,一到中午大街上都会变得冷清。” “因为要忙工作?” 戴媛听罢笑了笑,摇着头说:“当然不是,这里生活节奏其实很慢,过了中午阳光又比较毒,不待在家里又能做什么。” “喔,是这么回事。像这种小店竟然是连锁的?”松本又指着身旁一个招牌问戴媛,他看到同样的汉字几乎每隔一段路就会在绿色或蓝色的招牌上显示。 “你是说牛肉面?当然不是连锁店,只不过是这里特产罢了,所以会很多。” 戴媛说着拉着他走进去。 “我们明明刚吃过早饭——” “这种面又叫拉面,你看看和日本的拉面有何不同。” 松本十分无奈,选择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我看着都一样,就是汤底不同罢了。”他说着用目光示意了下店里悬挂的图片,“我看还有用盘子装的,想必是炒面了。” “你要不要尝尝?” “唔,可以。” 尽管点了小份,可面条端到松本面前时,他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盘子,分明是底稍微浅一点的盆。他不禁咋舌,抱着试探的想法尝了口后,味道果然与他吃过的任何面食都不一样。 “你别说,还真挺好吃。” 戴媛看着他狼吞虎咽,脸上不由再次浮现得意的笑。“我可是从小吃这个长大的,我们中学门口就有这样一家店,父母比较忙,所以每天早晨我都去那家店吃。”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松本十分吃惊。 “那当然,中国北方女子饭量都很大好不好。” 松本再次审视戴媛的身体,心想她还是个神奇的女人,这样吃了那么些年,竟然没有一丁点发胖的感觉。 “或许汲取的能量全都留给你发育胸和屁股了。”他忍不住调侃起来。 “你真是个流氓——”戴媛跺了他脚一下。 “这种面的灵魂全在洋葱和西红柿上,味道重,却十分能够激发人的食欲。”将最后一口面塞进嘴里后,他品头论足般讲。 “算你识货,说到了重点,”戴媛用筷子拔着盘子里残余的配菜,又说:“我来给你百科一下这种搭配的由来。” “在中国有这样几种蔬菜:柿子、葱、辣椒还有葫芦,你的面里都有一种配菜与之对应,分别是:西红柿、洋葱、胡椒和西葫芦,名字稍有变化,可品种却大相径庭。” “为什么?” “因为西红柿、洋葱、胡椒和西葫芦最早并未出现在中国中原,而是从西部胡人那里引入,换句话说就是匈奴一类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名字前才加了‘西’、‘洋’、‘胡’这几个字,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很多。” 松本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可以感觉出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他猜想戴媛形容的应该和中日通假字是一回事,可在向她求证后,戴媛笑得有些无奈。 “没关系,你觉得好吃就行。”她对松本说。 再次走在街上,戴媛似乎总能引起其他人注视的目光,这让松本既感到自豪,却又有一丝担忧。 自从那辆白色的车消失以来,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们,而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不确定那几个混蛋是否真的隐藏在人群中,等待一个机会将他们二人挟持。 他紧紧拉住戴媛的手,可不知不觉中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你怎么了?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注意到松本的不对劲,戴媛问。 “我有些担心,你说那几个人会不会在跟踪我们?” “不至于了吧?这可是在市区。”对于松本的说法戴媛嗤之以鼻。 “你总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或许他们正在盯梢呢,暗中跟着我们来到目的地,掌握基本信息后再动手。” “你是不是悬疑故事看多了?” 松本略显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对于戴媛这种带有挑衅的反问他始终做不到平心对待。“既然我和你说了,那么我们就要多留意一些,到时候给你拐走了我反正不会救你。” “你不救自然会有别人救,别忘了这可是我家。”戴媛嘴上嘟囔着,表情也开始变得不开心起来。 “对了,今天中午参与聚会的一共多少人?”他问。 “十几个吧,怎么了?” “这么多!怕不是你们一家子亲戚都来吧!”他忍不住惊呼出来。 “那是当然,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可有这个必要吗?我的意思不是怕多花钱,只是这么多人做在一起未免会有些尴尬。” “这是我们的习俗,入乡随俗你知不知道。” 去他妈的狗屁习俗。他心里暗骂,想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肯定避免不了喝一场大酒,他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 “陪我去趟药店,就现在。”他说。 “你要干嘛?” “要干嘛?当然是买解酒药!不然中午那种情况我该怎么应对!”他大声抱怨。 “我已经给你买了,就是在银川给你买感冒药那时候。” “喔,那就好。”松本嘴上说着,心里想:算你还有些良心。 “到时候我会尽量拦的,你不要担心。” 女人的嘴才是骗人的鬼。松本不屑于这种说法,既然躲不过,他认为还不如就此喝个痛快。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饭店了——” 还没等问完戴媛,他心中的直觉突然报起警来。 这种直觉来自于方才不经意的一瞥。他回过头,盯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辆车。那是白色的本田crv,他记下了车牌号,宁az5066。 就是这辆车。他心中无比确定,想起crv的大灯形状,正和昨晚跟踪他们的那辆车一模一样。不过遗憾的是他刚没能看清车上的人。 不过这似乎也间接证明了并没有极其不正常的人尾随着他们,或许,这辆车真的只是顺路。 可昨晚一路上这辆车一直甩不掉也等不到,这让他有些费解。 “我看到了昨晚跟着我们的那辆车。”他盯着crv消失的方向,喃喃地对戴媛说。 “你为何如此确定?” “不知道,单从外形来看已经很像了,但我有种直觉就是那辆车,大概率不会错。” “那你有没有看清车牌照?” 在松本告诉戴媛后,她皱起眉头。“这不是银川的车吗?难道他们一直和我们一路?” “不清楚,希望真的只是路过。” “之前一路上怎么没见……”戴媛也感到不解。 “你说那几个混蛋不会是从银川过来此地劫财的吧?如果是那样未免太巧了。” 戴媛心事重重般摇了摇头。“但愿不是吧……” 中国家庭聚餐果然同日本大不一样,松本倒认为这种有说有笑的氛围挺好,很快他便把之前心中那份不安抛在脑后。在与岳父敬过酒后,他发觉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两轮酒喝下来,他就已经开始发晕,期间戴媛一直按着他拿酒杯的手臂,又对她的亲戚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猜她一定是在为他挡酒。可酒兴一起,他便再控制不住自己。 越是难受便越是想喝的感觉再次浮现,他悄悄挣脱开她的手臂,开始主动去敬在场每一位男人。他不会说汉语,所以再没称呼过每个人的辈分。这样也好,对于自己这种记性来说,一旦叫错了才是坏了事,他想。 觥筹交错间他看到戴媛难为情的神色中掺杂着些许不悦,他却无暇顾及。借去卫生间的机会他又往嘴里灌了一瓶解酒药,再次打算进门时却被发现戴媛正在门外拦着他。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关你屁事,”他借着酒劲数落着戴媛,“来都来了,喝酒也是你主动提出的,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你这是借机在报复,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和你过了。”戴媛也来了气,威胁着他。 “不然呢?你本不就打算这次回去后和我离婚?告诉你我他妈不在乎。” “你真的是没救了……真的……”站在卫生间门口,戴媛鼻子一酸又要流出泪来。 但这次松本却没再心软。 “走,回去。”说着他拉起戴媛的手,却被她挣脱开。 “你这样会被家人怀疑,我反正是没关系,”松本摊了摊手,“过几天我们走后我又不用一直面对他们。” “你真是个没担当的混蛋。”戴媛边哭边骂,声音很大,吸引来其他顾客异样的目光。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松本尴尬之中感觉酒也醒了半分,不好意思地低声说着。 戴媛擦干眼泪后自己走回雅间,而在之后的过程中二人再没有任何交流。意识到说错了话,松本也开始刻意控制酒量。 饭后他找借口支开她的家人,想要借机缓和一下和她的关系。 “我们要不今晚住酒店?和你家人在一起睡也不方便。”他征询戴媛的意见。 “你去住吧,我回家,正好也不想再和你睡一起了。”戴媛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松本拦住。 “你干嘛——” “这样让你家人知道我们难免会遭到耻笑,而且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们不应该让他们担心才是。” 这话说出口后,松本突然觉得自己酒后的逻辑思维竟然比清醒时还要好。他顺势拉住戴媛的手,从她半推半就的样子来看,他猜应该是气已经消了。 定好房间后,他留戴媛一个人先午休,自己则想下楼再透透气。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后他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下,双眼迷离地吞吐着烟雾。 他拿出新手机,想打给檩子,却始终没能想起她的号码。在试了几串数字后他彻底放弃。 联系不上我,她一定很着急吧。他心这样想着,同样也有些担心她的人身安全。再次茫然地环顾四周,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沮丧。 街上的人已经不多,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地上,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他看着停在街边的车,难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晒几个小时后人还能不能坐进去。 等等。 怎么又是那辆车? 悬挂宁az5066的白色本田crv就停在街对面不远的位置。 这次他确定自己是真的被盯梢了。他径直朝那辆车走去,试图看清车上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透过前挡风玻璃他看到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主副驾驶上,在看到他过来之后竟然有些紧张,慌忙打着方向盘准备调头。 “站住——”他大喊着追了过去。 可接下来的景象让他感觉经历的这一切好像都是酒后的幻觉。 就在车调头的一瞬间,他目光扫过第二排座位,是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慌忙地低下头,可还是慢了一步。 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人正是檩子的样貌。 第1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 时至今日,我的脑海中仍会时不时浮现多年前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天不昏暗,甚至明亮得近乎惨白,大量建筑尘埃在空气中沉淀,在阳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光柱。 父亲明白我做出参军的决定并不是毫无原由,换做早些年的和平年代,他一定会在村子里设席宴请亲戚和邻里。但在得到我应召入伍的消息时,他的脸色暗沉,仿佛任何光线都无法将其照亮。临行前他没有握住我的手,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温度,那种温度略带湿润,担心更大于不舍。 当然对于我来说,这算是实现了人生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最重要的梦想。走完一系列程序,我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军人,而由于天生运动能力比较出色,我被编入特战旅,随队执行捣毁极端分子零星据点的任务。这种工作势必不会在电话中对父亲讲起,不管是出于保密需要还是避免其胡思乱想。 但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我觉得有必要再回顾一下这段不算太久却残酷至极的历史。 开端还要从一群不分国籍的人形成共同的思想认识说起。在他们认知中,地球已经到了发展的瓶颈和上限,而整个生命系统正是一个轮回,是熵增和逆熵作用不断交替更迭的过程。建立秩序然后毁灭秩序,再依靠自然法则重新建立。 没有人知道这群人的确切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雄厚的资金基础,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拥有多恐怖的军事实力。但自从在东京和纽约接连发生爆炸事件后,整个世界好像也就此混乱起来。 接下来是莫斯科和首尔。虽然政府粉碎了大部分爆炸行动,但之前的一系列爆炸却足够起到震慑作用。中国将这群人定义为极端分子,虽然袭击并未波及至中国境内,但自从这帮人行动那天起,我们头上的天气似乎就再未晴朗过。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有着超高智商的衣冠禽兽,打着净化世界的口号,让一切回归原始。 单从这种口号来看,也许整件事情的本质并没有什么错,但我认为他们始终忽略了一点,便是在漫长的进化与迭代中,感情这种物质绝非可以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解释。爱与恨,乃至希望的延续,都不曾以熵的表现为转移。 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而更幸运的是,这种想法与世界各国的发展目标和人道延续相一致。 大约在东京遭遇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爆炸后三天,在联合国统一运筹下,维和特种部队在摒弃意识形态斗争中应运而生。世界各国媒体将这一举措视为自二战以来人类步入新型发展模式的标志,而这注定将是人类延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我和藤原便是在这样绝望的背景下相识。 2045年9月15日,大概就是这个日子,我记得不是很清,特战旅前往印尼接替部队继续执行清剿极端分子任务,至于自己为何记不清这样重要的日子,我想大概是晕船的缘故。而在抵达驻地后,我们旅就被拆编为两股方向,分别由旅长和政委带队,我所在的分队跟随政委,前往北雅加达的某个小镇找北雅加达区联合总司令报到。 总司令叫苏哈诺,印尼本地人,有着典型的巽他人长相。苏哈诺用蹩脚的英语为我们进行动员,但从身边战友的表情来看,他们也和我一样云里雾里。等晚间我们自行召开大会时,政委才将苏哈诺的精神大致传达了一下,无非仍是一些遵守纪律,注意安全的叮嘱。身边一个学历高一些的男人悄悄对我说他下午听懂了大部分英语,苏哈诺着重强调了加强请示汇报和绝对服从,但政委并没有给我们讲,不过这在情理之中。 这种环境下除去成功完成清剿任务,听从政委指挥便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毕竟政治觉悟和思想觉悟是不一样的。 可进驻当晚,我们分队就惹了祸。 说是惹祸,但我猜这种行为政委在心中其实并不反感。不知是否为刻意安排,我们旅和日本军队被编在同一部队里,而我们分队又恰好和日本一个小队同住一个营区。 雅加达的天气潮热,对于我国北方人是不小的考验,洗漱时大熊占了两个水龙头,一个直接用,另一个则放着脸盆接水,这是我们在夏天时的常规操作。大熊本名叫杜亚雄,北京人,身体壮得像头北极熊,但说话声音却细得要命,搭配上京腔,像是参加健美比赛的太监。日本人由于解散的稍晚,一部分人在洗漱时并没有位置。我当时不清楚事情经过,在后来才听说是一个日本士兵看到大熊用了两个水龙头后过来交涉,但在民族仇恨加持下,简单的对话很快演变成双方大规模群殴。 当时我按住一个日本人,把湿毛巾卷在拳头上,不断地砸向他脑袋,这样既解气,又不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喧闹中夹杂着国骂,也能零星听到几句日语,但并不是我熟知的八格牙路之类的话。 分队长常胜比较清醒,在看到有人拔下金属水管后及时制止我方,在对方小队长的同样操作下,双方逐渐平息怒火。透过人群缝隙,我看到一个人依旧平静地洗着脸,仿佛从始至终都未参与到这场闹剧中,这让我十分好奇。从穿着来看,是日本人无疑,但从他身上散发的气质来看,他绝非那种胆小的人。 在双方队长监督下,我们把散落一地的洗漱用品整理好,有序地排着队。我在那个日本人左侧,在低头刷牙时刻意看了看他胸前的姓名牌。fujiwara,后来我才知道英文翻译过来是藤原。这个名字比我想象中要好听得多,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进驻次日,我们换上联合部队专用迷彩,除去左臂上的五星红旗,我们和日本人的穿着一模一样,那种激进的情绪也在日常交往中被慢慢抹平。但私下里大家仍时不时地称呼他们小日本,以大熊为首的话痨总会抓住可能的机会去调侃日本人,比如笑着对他们说傻逼之类的话,而从对方同样笑着回应来看,我猜日本人也应该使用了同样的招数。 正式和藤原接触,是在执行例行巡逻任务时。我是小组组长,手下有7个组员,而当我看到一同巡逻的日本小组组长是藤原时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性格超乎寻常地冷静,这和他的兵龄十分不符。但作为中国人,从心底里我仍是对他有所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在我眼里却更像是高冷。 “what''s your name?”我将枪斜背在肩上明知故问,眼睛却没看向他。 “fujiwara.”藤原好像也没看我,但手指始终扶在扳机上。 “腹肌瓦拉?真他妈的是个中二的名字。”我扭过头对大熊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换做平时他一定会起哄,但此刻他的笑声显得刻意而收敛,或许是因为双方都实枪荷弹,而且离营区还有一定距离。 我从口袋中掏出烟盒,在藤原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自己拿,看到他摆了摆头,便自己点了火。 “so you don''t smoke?” “yes.” “fine.” 我耸了耸肩,便再没有言语。 两支小组的组员也没有过多交流,但感觉得出彼此敌意并没有之前那样明显,也许是穿上了同样的衣服,大家才意识到此行目标的一致。 在两周前雅加达南部部队传来捣毁一极端分子据点的消息,这意味着我们有可能不会在此驻扎太久。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地区残留的极端分子不会再掀起风浪。 极端分子群体的多样性一直是它难以被一网打尽的重要原因。抛开国别不谈,他们以各种职业作为掩饰这一点就足以耗费联合部队大量的精力。 思想上的极端从来与身份高低贵贱无关。 但清理残留极端分子往往也是最危险的工作。还在国内时,我便听说过柬埔寨一支特战小组因误入陷阱而全军覆没的消息。极端分子目标十分明确,如果行动失败,那么自杀式袭击就是最好的收尾手段。 这也是我们为何加强营区巡逻的原因。 夜晚的月亮依旧惨白,光散射在尘埃中,形成丁达尔现象,看似很美,背后却隐藏着慢性的杀机。我注意到藤原也在望着天,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在日本的文化里,月亮也是寄托思念的代表。 “where are you e from?”我再次打破沉默。 “你可以说中文,我听得懂。” “你说什么——” 我呆在原地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我家在东京,你知道吧?”藤原的中文有些拗口,但足够让我听得明白。 “知道……那是个好地方。”我猜想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极为难看,想到刚才对他的调侃我仍然心有余悸,但吐出的烟雾很好地将尴尬的表情隐藏。 “但已经今非昔比了。” 我明白藤原的意思,自从东京发生一系列爆炸之后,那里的确受到不小的影响。 “不过一切都在慢慢重建,除去必要的防护,人们的生活仿佛未曾改变,”他发出不知是调侃还是无奈的笑声,又接着说:“或许日本已经对各种爆炸做出了免疫,只要不是核弹就好。” 我理解不了这样的冷笑话,却又不知该作何安慰。 “你之前有到过中国?看你中文还不错。” “从未去过,但一直很向往,我的母亲就是中国人,她的故乡在甘肃省。”藤原顿了顿,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然后是一声叹息。“她在北海道留学时认识了我的父亲,然后就嫁到了日本。” “这么回事……那么欢迎你们来中国做客。” “会的,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会和上级请示去一趟母亲的故乡。” “想必她也对祖国向往已久。”我附和道。 “她已经去世了,死在东京的一场爆炸中。”藤原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却清晰有力。 我连忙道歉,心想该死。听他那样的口气,我早该料到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我看到藤原摆了摆手发出释怀的笑,随后他又说起这就是他想要参军的原因,守护和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母亲报仇。 我不好再询问他父亲的状况,心中不知为何开始为他父亲祈祷,民族仇恨是一方面,但亲情永远都会牵起人类的共感。 就寝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我们和日本人虽然在一个营区,但幸好没有住在一起,藤原住在一楼,我们在二楼。路过日本人的寝室我看到藤原拿着手电查房,感慨他精力之旺盛,我心中不由想再和他聊一聊,但想到是在日本人的楼层便作罢。 回到寝室安置好组员,我躺在门一侧的床上,想要尽快进入睡眠,可脑子总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不久之后寝室里渐渐起了鼾声,这让我愈发地精神。 说到此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的组员,如果按照鼾声大小顺序来看,黎一凡最有资格被优先认识。他从未对我讲起入伍动机,我只知道他是河北魏县人,为了参军两个月内活生生减了30斤,这让他看起来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可他的体能却出奇地好,或许他减肥的方式正是一直坚持跑步。我安排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做侦察兵,这样可以最大化发挥他的优势。可不知为何他是我们组里最爱哭的那个,其实也是唯一一个会哭的人,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不坚强。 接下来是周扬。去年12月入伍,但调到我们组才不满两个月。他的脸上仍带着稚气,像是未满18岁的娃娃兵,由于兵龄最短,平时组里的卫生和公差勤务都由他包办。周扬有着典型湖北人细腻白皙的皮肤,可我知道不用太久他的脸就会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此时鼾声渐渐小了些,想必是大家都进入了深度睡眠。我的上铺是阿迪,我不太想提及他的本名,因为会显得不亲切,但此时我没有心情再去过多介绍他,他正把老旧的高低床弄得吱吱作响,让我心烦意乱。但是我真的太累了,慢慢地,我也闭上了眼睛。 第2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2 我们的穿着虽然是迷彩,但里面缝合着柔软度极差的纤维防弹材料,这让行动极其不便。但在来雅加达之前上级给我们人手配备了一套钛合金的电动外骨骼,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身体压力,而且看上去也颇具未来感。反观日本部队,他们也有一套类似的装备,但看上去略显笨重,像是美军的淘汰货。我想过和藤原换着试穿一下,可又怕被常胜看到。 分队接到前往新雅缇镇侦查的任务,据说是有疑似极端分子活动的痕迹,由于本周我值班,任务自然落在我们组。在和常胜仔细沟通过任务一些具体事项后,我发现我们组已经和藤原的小组被编为同一支小队,这就意味着我们今后的每次行动都要在一起。我问常胜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们组编制排在最后,按照两组一小队来划分,我们正好是多余的一组,而日本部队也多余一组,只好迫不得已临时混编。他在解释时虽然义正言辞,但我仍察觉到一丝歉意,其实对于我来说这并没什么不好,毕竟我和藤原交流还算顺利,起码,可以用中文。 临行前我正在和大熊聊天,他把外骨骼又紧了一遍,抱怨着型号和他身材不符,我了解他的痛苦。每次卸下外骨骼大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裆部拍着痱子粉,磨裆带给他的困扰由来已久,或许是是扎带和支架共同作用的结果。 我无心倾听他一成不变的说辞,自顾检查着头盔。抛开夜视功能,头盔相对于外骨骼和多功能迷彩服来说显得像上世纪的产物。我注意到身旁的日本士兵在往头盔上刻着什么,大部分是日语和卡通图案,但藤原却没有这样做。我问他为什么不刻一些有意义的东西,他说不知道什么对于他有意义。 我没回答,而是掏出匕首,在头盔侧面也一刀一刀划着。不出几分钟,一面五星红旗就在头盔上若隐若现。大熊他们看到我的操作,也不约而同地重复着。 “喏,这就是意义。”我把头盔展示给藤原,指着国旗。“我代表中国,我属于党和人民,不知道你懂不懂。” “当然,我很羡慕你们的制度。”他说着掏出香烟递给我。 “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诧异地问。 “我从未说过,只是工作时不这样做罢了。” “唔,谢谢。” 我接过烟,点上火,心想藤原的想法真的很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或许是他担心在巡逻或者侦查时暴露目标,我只能找到这样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你确定不刻一些有意义的符号?”我再次打破尴尬,对于好奇的人,我总愿表现出主动。 “让我想想。” 说完藤原仿佛陷入沉思,大约半分钟后他拿起匕首,在头盔顶部刻出一个骷髅的形状。这个图案让我对他的好感降低了不少,我本以为他会刻上父亲或者母亲的名字。 上级担心暴露行动,于是让我们从目标区域的西侧插入,那里是片不算高的山丘,被绿色植被所覆盖。我们放弃继续驾车的想法,打算徒步穿越。厚重的迷彩使我们不用担心被有毒动物蛰伤,但在看到阿迪和小白摘掉头盔时我还是训斥了他们,我想是时候继续介绍这两个人了。 从方才的行为来看,阿迪和小白显然都是不遵守游戏规则进行活动的人。阿迪属于软对抗型,也是组里最让我头痛的人。不过这样的刺头一般都会有过人之处,阿迪的过人之处就是有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没人知道他是怎样锻炼出来的,只是在一次喝酒时无意听他说因为英语考试不及格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然后,那一夜他背下了整本英语书。 小白名字的由来得益于他的姓,再加上他特别喜欢养狗,所以我常这样叫他。前些日子听说他背着常胜偷偷把小壮从国内转运到这里,估计最近两天就可以到,我也很喜欢小壮,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壮是条三岁大的德国牧羊犬,也是他养得时间最长的一条狗。还在国内时,营区旁的荒地就已经被他已经堆起了7、8个石坟,毕竟,喜欢养和会养是两码事。不过相比于他,我更喜欢小壮。 在快到制高点时我和藤原商量了一下,决定暂停推进。随后我让黎一凡先去侦查一下另一侧的情况,出于安全需要我建议让一名日本士兵随他一起去,黎一凡冲一个瘦高个使了个眼色,那个人便和藤原打了报告。原来这小子私底下早就和那帮日本人熟络了起来。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黎一凡一眼,随后注意到那个瘦高个的姓名牌——kawasaki。这个单词我有印象,是一款摩托车的名字,应该是叫川崎,我暗自感慨认识的日本人名字还都挺好听。再次对黎一凡叮嘱一番后,他们二人便和我渐行渐远。 为其他人安排完周围警戒区域,我和藤原坐在一片湿润的苔藓上聊着天。 “你说这些植物过一阵子会不会枯萎?还是会发生变异?”我问藤原,这次没有递给他烟。 “应该不会,爆炸产生的污染不会发展那么快,除非他们在这附近炸掉化工厂或者核电站。”藤原的回答永远那么简洁,会让人产生是他不愿聊天的错觉,也许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你不要瞎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凡事皆有注定,注定发生的事不会以我们的意志力为转移。” “可你怎么知道什么事注定要发生?”我反问。 “我不知道,所以当一些结果降临时,我都不会因其好坏而喜悦或烦恼。”藤原的话好似意味深长,可是在我看来却像什么都没有说,不过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还蛮认真。 “听说我们有可能很快就从这儿撤出了。” “撤出?” “嗯。”我点点头,“因为这一片零星的极端分子应该不会再形成有规模的组织。” “你管他们叫极端分子?”藤原显得有些惊讶,这是这段时间接触以来他少有地表现出其他情绪。 “若不然呢。” “我们称他们为‘虫食い’,中文中就是蛀虫的意思。” “喔,你们这种叫法还挺有趣。” “我们没有你们那样正式。”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蛀虫永远都清除不了,不管何时他们都会存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的数量保持在可控之内。”藤原再次开口。 “我理解。” “社会会对一定范围的刺激做出反馈,有了他们的这种制约反而会不断进步。” 对于藤原这种想法我反而觉得有些可怕,但想到他要为母亲报仇,我又心安了一些。 “你说的好像一种意识形态斗争。” “但我会清除能见到的每一个蛀虫,不管以什么方式。”藤原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他在狠狠咬着牙齿,气氛仿佛也变得沉重。 对讲机响起黎一凡的声音,说是前方安全,并未发现有人员活动的痕迹,于是我们继续推进。 在走到一处废弃的村落时,我们和黎一凡他们汇合。 从现场来看,这里的确曾是极端分子临时活动的据点。斑驳的墙面不算湿润,应该是经常生火祛湿,墙上植物的水分也被蒸发不少。我看到有大大小小的涂鸦散落在若干面墙上,心想极端分子里也有年龄不大的孩子。换做是成熟一些的人,绝不会用这样愚蠢的方式暴露自己行踪。 我和藤原把村落简单检查了一遍,初步估测对方人数应该在一个营左右,所以暂时放弃追踪,计划明日返回驻地请示上级增派人手。 我们选定一个还算干净的屋子,收拾完后天已经渐渐泛暗。经过一天的接触,大家都熟识了不少,大熊从背包里掏出一扎啤酒,紧接着阿迪也拿出一扎,我没料到他们还留了这样一手,但看到日本士兵同样拿出瓶装的清酒之后,便知道原来部队的套路都相差无几。 “干杯,庆祝我们第一次执行正式任务。”我举起易拉罐,将啤酒喝了一半,随后看到藤原还在小口呷着清酒。 “要不要尝一口这个?”他把杯子递给我,杯中的清酒还剩下三分之一。 “不了,我对高度数酒精过敏。”我谢绝了他,但最终还是小品了一下以示礼貌。 “我们的文化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有着深厚的底蕴。”藤原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嚯,那可不,唐朝之前我们是一家人。” “可我们在二战时走过一段弯路。” 我理解藤原想要表达的意思,绝非是挑衅。 “在漫长的历史中任何国家都会有这样的经历。” “也不知为何,我们当时如此信奉军国主义,其实在之后重建的过程中,这种思想已经在年轻人中渐渐消失不见。” 藤原这样说不无道理,通过这段日子和日本士兵的接触,我也发现他们其实并没表现出侵略性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一切特征。 “所以我很钦佩你们,也很羡慕你们。”他又开口说。 “羡慕?” “是,因为驱使你们行动的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来自于一个优秀的领导团体,来自于国家的每一名公民。”藤原指了指我胸口,我知道他说的是党徽,不管换什么衣服,把党徽戴在左胸前是我的习惯。 “希望你们也可以在今后的发展中找到最合适的路。”我对他说。 “去他妈的军国主义。”他冒出这样一句话,眼睛却没有看向我。 “去他妈的军国主义。”我跟着轻声附和,然后和他碰了碰杯。 将啤酒一饮而尽后,我看向左胸前,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枚鲜艳的徽章。再看向周围,发现其他人已经睡去。 今晚注定是我和藤原二人值夜,也注定我们还会有进一步的交流。 第3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3 小白在分队大会上做出深刻检查,是在小壮被转运到营区一个星期后。常胜发现楼后有许多狗屎,于是准确定位到了小壮。 当时小壮已经被折磨得消瘦了很多,完全没有了德牧那种威风凛凛的气势。我从小白那里了解到小壮漂洋过海用了大约半个月时间,突然觉得它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小白的检查极其不深刻,所以常胜让他重新写。这不是小白的态度问题,是因为他文笔着实有限。我没有给他太多指导,毕竟作为他的组长我也在大会上做了检查。 但整起事件过程中最令人欣慰的是,常胜答应让小壮留下来。最兴奋的当属小白,其次是我,而阿迪和大熊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天又悻悻地把架好的卡磁炉收了起来。 “组长,这种鬼东西到底该怎么写才能让感情更加流露?”小白放下久未动过的笔,转过头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但切记不要举例子和讲故事。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毫无原由,还在中学时我便是写检查的专业户,记得最初我总在给老师不停地讲故事,从“渔船和蛀虫”这种经典例子到一些有关成长的伊索寓言,以至于老师认为我在以书信的形式和她聊天,却没有深刻意识到错误。我承认她的猜测没错,但这和检查是否符合她的要求无关。 “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就写成你今天读的那样就行。”小白又对我说,眼神有些飘忽,像是不确定我是否会帮忙。 “小壮喂了没有?也不知道它习不习惯这儿的饮食。” “周扬最近一直在照顾它,听他说目前还好,至少饭量和之前差不多了。” “唔,那就好。”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给他列提纲。十分钟后我把电脑递给他,让他参照这种格式继续拓展。 再有两天就是中秋节,我在考虑要不要给父母打个电话,但身在国外,又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这让我暂时无法做出决定。 藤原把中秋节称作“十五夜”,在日本的习俗中过中秋要吃江米团子,和我们吃月饼如出一辙。我问过他要不要联系家里,他说不用,我也因此得知他父亲仍然健在的消息。 藤原没有女朋友,但从之前的聊天来看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在他眼里,那个女孩像是白月光,可望而不可即。我很想看看他心中的那个女孩,完全是出于对于藤原这类人择偶标准的好奇。像他这样冷静和少言的人,我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类型女孩。 在我看来,藤原就像一个机器,摒弃了一切无用的情感,这也导致他一旦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孤注一掷,然后迷失在感情世界里。我猜他绝不会对那个女孩表达出任何可能的浪漫,却可以像现在一样一成不变地默默付出。 不过由于最近再没有一起前出侦查的任务,我们便很少再有往来。我决定试着去日本人的楼层看看,但他们集合的哨声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扶手我见到藤原站在他们小组最前面,带队跑到楼外。 “难道是又有任务?”我心里嘀咕着,返回寝室内。 小白还在攻克检查,大熊他们四人则已经开始穿上迷彩。 “要集合?”我问。 “对。”阿迪坐在上铺边系着扣子边说,床伴随着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没说因为什么?” “没有,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要紧的事。” 我也有一样的直觉。如果临时进入战备状态就一定会拉号,可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号声。 集合之后我从其他小组那里得知是总指挥官苏哈诺要在政委的陪同下前来视察工作,换做平时我们一定会将营区从里到外整理一遍,但毕竟是特殊时期,内务卫生上的细节也都可以一带而过。 常胜提出一系列要求后便解散了分队,我看日本那个队长仍然在讲着什么,但显然底下的士兵早已没有了耐心。 给组员分配完工作后,我在楼梯口静静等待着藤原。五分钟后解散的日本士兵涌进楼内,带着窃窃私语。我看看到藤原和他们队长走在最后,但二人却没有任何交流,于是我向他招了招手。 他这样孤僻的状态倒是很常见,但在看到我时他还是有些开心,我可以从他略显惊讶的眼神中感受到。 “你们在讲什么?怎么这么久。”我问藤原,随后做出往楼外走的动作。 “没说什么,大概和你们讲的内容一样。”藤原说,“都是要把良好的精神状态展现出来。” “你们组的工作已经分配好了?” “刚来的第一天我就和他们交代过。” “唔,我也是。”我迫不得已撒了谎。 我们来到指挥楼南侧,那里是一片直升机停机坪,再往南大约100米就是断崖,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断崖前坐下。断崖那边不管何时都蒙着一层雾,也不知是光合作用的产物还是尘埃始终在凝集。我始终有种预感,就是那片雾里一定隐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印尼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这里生物的原始性,从小我便听说过科莫多巨蜥和用鳍行走的肩章鲨,或许在经历秩序的毁灭后,一切都会发生质的变化。 “中秋节你们组织活动不?如果不组织你来我们这儿吧,我们组聚餐。”我向藤原发出邀请,心里盼望他可以在这件事上不要继续固执地选择孤独。 “中秋节我值班,就不去了,谢谢你们的好意。”藤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但我没有接。 “不能和别人调换一下?况且现在也没什么事吧。”我反问。 “没关系。” 他答非所问,我知道自己再无法劝得他改变想法。 “有没有想过给她打个电话?我认识一个战友有部私人卫星电话。”我又问。 “打给谁?” “当然……当然是那个女孩。” 听到我这样说,藤原露出鲜有的笑容,但随即被阴霾代替。他看着远方,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为什么?”我问他,心猜,应该是爱而不得。 “自从那场威力巨大的爆炸之后她便消失在我生活中。” 我再次沉默,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说安慰的话,可能他也并不需要我安慰。 “但我总感觉她还活着,不知为何,这种想法一直很强烈。” “会的,也许执行完任务回去你就会见到她。” “你所认为的爱,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藤原向我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让我应接不暇。 “爱……爱的特质应该是克制?”我想到人们经常说的那句话。 “还有什么?” “无私?”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我认为爱的特质是牺牲。” 我心想也和我说的大差不差,又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因为我感觉她是刻意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可绝非是对我爱的不够深刻,相反,她在牺牲自己。” “怎么说?” “或许是那场爆炸让她失去了一些东西,让她觉得她会拖累我。” “你是指她……她受了伤?” “大概率是这样,如果她死了,在临死前一定会给我打最后一个电话。”藤原叹了口气,接着说:“所以她选择牺牲对我的爱,去成全我的后半生。” “你们这样的关系应该被拍成电影。”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感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失礼。 中秋节前,苏哈诺如约来我们营区视察,政委和一个日本指挥官随行陪同,他们先看望了日本部队,随后又来到我们分队。从政委满意的眼光来看,应该是是对我们分队的工作十分肯定。 中秋节当天我们组涮了火锅,我再次邀请藤原,但还是得到了同之前一样的结果。我让周扬特地留下两罐啤酒,又把没吃完的鱼肉和蟹肉放在盒子里,倒了些生腌料,悄悄放到藤原所在的寝室。 大熊问我对什么对他那么好,我嘴上说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心里却在想自己要向藤原学习的地方有很多。我坚信如果藤原是中国人,在这支属于人民的军队里一定会发展很好。 包括藤原的那种恋爱观,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之后的感情生活。我不是在说提倡牺牲精神,包括藤原本人在内都不认同这种做法,但从对方角度出发去爱一个人总归是没错。 中秋节当晚睡觉时阿迪的鼾声特别响,我又一次失眠,却不忍心踹醒他。后半夜时我听到小白和大熊用梦话交谈,感觉特别有意思,但在次日醒来时我却再记不得内容是什么。 第4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4 最近除了小白,当属黎一凡动笔比较勤。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也是断断续续地更新,毕竟我们这样的职业每天总是一成不变,当然除去有特殊任务时。不过还好目前一切顺利,也没有发现任何极端分子的痕迹。 但我很快为自己这种乐观的想法付出代价。 那是在晚间一次例行巡逻时,我们组遭遇一股极端分子的侦查力量,藤原他们组在营区另一侧,所以我们来不及等他们支援便和这股力量纠缠起来。奔跑中我听到对讲机传来喧闹的声音,大致是支援力量很快就到,我尽全力放平呼吸汇报了敌人逃跑方向和位置。黎一凡跑在最前面,我很担心他的安全,随后让大熊朝他奔跑的方向上方打出一颗小型照明弹。 照亮丛林的一瞬间我感觉有点恍惚,因为我看到丛林中至少有7-8人在攒动,这无疑给抓捕增加了难度。我往有动静的地方射出几发子弹,但并没听到惨叫声。大熊他们看到我的操作后也开始向丛林射击,但很快被我及时制止,这样容易伤到黎一凡。 还好外骨骼提供了有力的运动表现,周扬和黎一凡已经包抄到极端分子前方,和我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我再次给上级发了定位,不出半分钟直升机已经盘旋在我们上方。 被包围的极端分子悉数落网,但我数了数,一共才五个人,这和我方才看到的人数不符。 有漏网之鱼就意味着我们营区很快就会暴露,不管是位置还是人员编制。虽然极端分子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既然能前出侦查任务,说明仍是有备而来。 我很倾向于一种可能,就是极端分子内部有很多退役军人。他们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和超强的适应能力,最重要的是,他们十分熟悉部队运作的套路。但在审讯抓获的这五人时,我发现他们知道的并不是太多。侦查组一行七人,其中指挥官和另一个人逃了出去。 得知事情有所转机是在遇到藤原之后。我听他说他们巡逻小组在前来支援我们组时抓获了指挥官,但另一人却再次侥幸逃脱。我问他有没有审讯出什么,他告诉我那个指挥官把该说的都说了。我问藤原那个指挥官是不是退役军人,他点了点头,对此我对他的钦佩之情又提高了几分。 部队里经常进行抗压训练并不是什么秘密,首要的就是训练如何在被俘的情况下严守己方的军事机密。我想藤原一定用了什么手段,这么快就让那个指挥官松口。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连夜机动转移。政委说我们营区的指挥所暂时转入地下,这意味着我们要在未知的地点驻扎,常胜和我们列举了几块可能前往的预备阵地,由于保密过于严格,他也不清楚我们究竟去哪个,只有边行军边听通知。我们收拾了全部行囊,临行前又检查了一遍楼内,确定没有暴露秘密的物品后才匆匆下楼集合。 由于我方部队多配发了一辆运输车,所以上级决定把俘虏安置在我方车上,由我们组羁押。可在清点人员时我发现少了那名指挥官,于是前往藤原所乘的车辆找他核实。 “不用管他了,我已经安排好。”藤原说。 “你确定?上级让我们组统一羁押俘虏。” “先完成机动转移,过后我们再对接。” 藤原冷冷地撂下这句话,这让我十分不满。还好大熊他们不在我身边,不然很有可能和藤原产生纠纷。 大约午夜两点半,我们从现营区出发,除去最前方的头车开着大灯,剩下的车队一路开着防空灯,这样尽可能少地减少行踪暴露。 车厢内一片毫无生机的寂静,想必是大家因为一夜的折腾都疲惫不堪。我看到小白和黎一凡拿小壮的肚子当枕头,一边抚摸着它的毛,一边渐渐没了意识。周扬和大熊先看管俘虏,两小时后轮到我和阿迪,可大熊不知在喋喋不休地对俘虏说着什么,我不确定俘虏究竟能否听懂,却生怕大熊话多泄了密。周扬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让我先休息,一会儿叫我起来接替他,于是我也枕在背囊上,眼皮沉了下来。 再次醒来时我们已经到了预备阵地。我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我责备周扬为什么不按时叫醒我,他笑了笑说是想让我多睡会儿,况且看押俘虏也不是很累,我心里感叹真是个实在的傻孩子。 重新布置好阵地和生活区已经是清晨八点多。我之前很反感住在帐篷里,是因为里面灰尘特别大,这让我经常犯过敏性鼻炎,但在这里却又要面对更严峻的问题,就是潮湿。 我让阿迪点燃树枝烘干了一下地面,又让小白和黎一凡在地面上多铺了几层塑料布,然后就去车场检查俘虏的安置情况。 俘虏被统一关在运输车改造的牢笼中,牢笼周边有动作感应器,一旦俘虏出逃第一时间就会响起警报。看到仍然是五个人,我决定再去找藤原问个清楚。 “你不是说和我对接吗?为什么羁押的俘虏还是五个人?”我找到藤原时,他正坐在帐篷里抽烟,这让我更气不打一处来,我又接着质问:“我有权怀疑另一个人已经脱离你的监控出逃。” 听到我这样说,藤原夹着香烟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先是看了看周围的日本士兵,又看了看我。 “走,我们出去说。” 他捻灭烟,鲜有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出了帐篷。 “没有人会在意少了这样一个蛀虫。”藤原说。 对于他的这种解释我感到十分费解。 “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死了。” “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死了。” 我难以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背发凉。 “但在他死前我从他口中获得了重要的情报,或许对以后我们全歼残留的蛀虫十分有利。”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藤原再次恢复冷冷的语气,“只是审问。”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藤原冷静的性格下还隐藏着如此黑暗的一面。离开他我回到自己的帐篷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环顾着周围的战友,黎一凡,小白,周扬,阿迪,包括大熊在内,都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虽然我不敢百分百肯定是藤原杀了人,但他的反应足以让人胆寒。 黎一凡这时递给我一个本子,说是政委给我们部队每个小组配发的战时日志,要求我们每日更新。我说那就我们组每个人轮流写,这招来大熊和小白的反对,但我顾不了那么多,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冷静冷静。 比起写战时日志,我更想自己记录日记,但很明显我坚持不下来,只能靠制度去激励自己。我翻着战时日志,发现并没有固定的格式。 该不该把一切所见所闻都写进去?我在犹豫,如果将藤原的行为记录下来,以后很有可能引发轩然大波。我把黎一凡叫过来,让他先写,这样我也好有个参照。黎一凡没有推脱,相反他又看了看大熊和小白,大熊和小白依旧表现出不满的样子。 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他们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第5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5 战时日志填写人:黎一凡 2045年10月8日,天气阴。 由于在外执行任务,分队没有放国庆假期。今日由组长袁丞博带领全组执行例行巡逻任务,我们发现了一条隐藏在灌木中的小路,并且近期有活动的痕迹。通过排查证实是驻地附近的村民,村民在平时会到野外采集一种叫做“佳沐”的草药。村落距离驻地大约5公里,袁丞博让大家进村子内巡视,经过巡视发现村内暂无疑似极端分子。我们在民房密集处悄悄地埋下机械振动感应器和辐射探测器,并在距离村落200米的制高点架起微型监控设备,作为重点关注区域向上级报备,其余一切正常。 2045年10月9日,天气阴。 全天在营区内活动,分队组织共同训练,我组主要进行野战演练和刺杀训练,训练时间共计4小时。其中表现良好个人为周扬、杜亚雄,两名同志训练刻苦认真,能够及时纠正其他同志的错误动作并进行示范,存在不足是白羽在训练过程中和薛迪嬉戏打闹,其余一切正常。 2045年10月10日,天气晴。 全天休息。 2045年10月11日,天气阴。 全天休息,整理内务,打扫卫生。 2045年10月12日,天气阴。 今日学习上级关于前出执行“断头台04号”作战任务的通知,我组负责夸拉多镇方向的推进,一同前往的还有日本947部队第54分队的小股力量。任务暂定下周,具体时间未定。保密级别很高,晚间由袁丞博组织召开了任务准备会,暂定向上级申请配备一把awp轻型狙击步枪,并请领5.8毫米子弹500发,其余一切正常。 由于日志章节不满一千字,接续正文 今天是到印尼有史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阳光照射得很彻底,空气中的潮湿仿佛也少了几分。 我坐在帐篷后抽着烟,思考着该如何继续和藤原打交道。并不是我对他有所依赖或是盲目的崇拜,而是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在一起执行任务,而这次任务要比之前的几次都危险。我不确定他的极端行为会不会给我们组招致祸端,但我敢肯定这种行为一旦被大熊他们发现,一场内讧在所难免。 很多事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集体中散播很快,尽管常胜教育我们和日本人非必要不接触,但我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彼此都有一定了解。 我听说藤原在他们小队目前声望不是太好,但成绩却很受上级肯定。前些日子传出他们单独执行小规模的侦查清剿任务并大获全胜的消息,我猜成功多半来自于他从那位死去的极端分子口中获得的情报。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藤原竟然会主动找上我。 听到打火石的摩擦声传来,我才发现他就在我身旁不远。我自顾抽着烟,没有理会他,心想他一定有话对我讲。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听他开口说:“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点点头,礼貌地对他报以微笑,却不想说一个字。 “在我们国家,太阳的寓意至高无上,它象征着希望和力量。” 我眼前浮现那块狗皮膏药,厌恶不打一处来,突然对这久违的放晴也有些反感。 “唔,真是绝佳的一种解读。”我敷衍着他,言语间带着着嘲讽的意味。 “过几天我们要一起去执行任务。” “我听说了。” “如果想要顺利完成任务,请你此行务必要听从我的建议。”藤原说出这句话时虽然带着诚挚的感情,但我听起来却有些刺耳。 “听你的?你未必把我们两个组的关系想的过于密切了吧?况且你又不是我的直接领导。” “可是我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一区域极端分子的行动习惯。” “你当然摸得清楚,你明知你所做的一切违背了人道主义。”我第一次正眼看向他,眼神十分坚决。 “违背人道主义?你是指?”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和我们组的人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藤原仿佛听懂我的意思,他又像以往一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吐出一团烟雾,说:“那个人是自杀。” “自杀?”这次轮到我吃惊。“为什么会自杀?” “我只是赐给他一个最体面的方式,对于军人来说。” “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不要用赐这个字眼。” 我很反感这种唯我主义的口气,好像可以主宰和随意支配其他人的一切。或许对于从小接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的我来说,人民的权力和利益才是大于一切的存在。 “你没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担心藤原不明白我说的话,所以又刻意补充了一句。 “那他们为何有权利去剥夺那么多无辜人的生命?” 藤原的话像除颤器一样刺激着我的心脏。 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才是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的神,去指责藤原为什么在岔道困境中选择将火车引到人质少的一条铁路上。 世间一切都需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待,我试着将藤原的说法合理化,突然觉得天气也更明亮了些。 可后来我才明白一个道理:面对错误时,天使会虚心接受并想出解决办法,而魔鬼才会先觉得羞愧,然后将错误进行合理化。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走,去我们帐篷里,我那里还有些清酒,我们边喝边聊。”藤原拍着我的肩膀。 “算了吧,和你说过我对高度数酒精过敏。” “清酒没有你想象得那样烈,放心,我想和你说说我的计划,确保接下来的行动万无一失。” 我站起身,做出跟随他走的动作,但走了几步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问他:“断头台04号作战任务是不是和你得到的情报有关?” “我想有着一定的关系,我只是把审讯得来的一切都反馈给了上级。” “难怪上级对你如此赏识。” 藤原摆了摆手,但并非谦虚的表现。我觉得他天生具备一种军人的特质,至于为何他在他们分队声望不好,我更倾向于他管理比较刚性,所以得罪了不少人。 “你的骷髅头还会发光?”我突然注意到藤原的头盔上,在那个骷髅头周围多了几条直线,如果不仔细看,整个图案很像电灯泡。 “怎么?” “没事,感觉很滑稽,莫非是秃顶的缘故。” 对于我的玩笑藤原没表达什么,而是指了指他的帐篷,我知道这是他要说正事的表现,所以默默跟随着他。 在进藤原帐篷前,我看到黎一凡从后方树林中钻了出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他去树林中上厕所,我指着另一侧的厕所帐篷,问他为什么不去那里,他说还是在后面树林解决比较方便。我笑着让他回去替我把本和笔拿到藤原帐篷里,但心里止不住嘀咕,大约2小时前他便去了厕所,难不成是闹了肚子。 第6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6 t 第7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7 快抵达新雅缇镇时天下起小雨,我们小心翼翼把武器都包裹好,为了防止合金骨骼短路我们只好暂时关掉电源,切换到液压仿生模式继续行走。我和藤原的计划是分两个方向切入镇中心,在镇广场南侧的电影院内集合。新雅缇镇是印尼官方命名,可在我看来它的规模其实和我们国内发展较好的村子差不多。 到达镇里时雨刚好停,随即一层雾便模糊了远方。镇里看似宁静,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我们组走在街上引来居民异样的眼光,我分辨不出人群里究竟有没有极端分子的眼线。几个孩子好奇地跟在我们后面,一路有说有笑。 上级只给我们配备了一辆越野车,由于藤原他们要从远方包抄,所以我把车让给了他们,这也导致我心里有些忐忑。如果遇到极端分子的攻击我们会非常被动。 小白掏出军用干粮,一边挑逗着孩子,一边扔给他们,小壮跟在他身后,不吵不闹。这是小壮第一次跟随我们执行任务,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报废的防弹背心,费了很大功夫给它做了一件外套,还有模有样地写上了军犬二字。 “等抓到极端分子后应该先让小壮闻闻,兴许对以后我们有帮助,不过也不知道你这德牧品种纯不纯。”大熊和小白开着玩笑。 “起码比你那熊鼻子好使。”小白回呛着他,看身后的孩子依然跟随着,便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此情此景我好想吟诗一首,就是陶渊明写的那首诗,叫什么来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虽然记不起诗名,但还是猜到大熊想说的是这个。 “对对,就是这个,突然发现在这样一个小镇生活也蛮不错的。” 这句话引来大家的集体鄙夷。大熊作为北京人,平时总在向我们炫耀着他的京城户口,如果这是他心里话,我想太阳从此将不会从东面升起。 “组长,前面好像有点情况。”黎一凡回过头对我说。他此前一直看着前方,没有介入我们的聊天。 “讲。” “雾里有东西在移动。” 我示意人员找就近的障碍物隐蔽,然后试着看清前方究竟是什么。此时对讲机的声响吓了我一跳,我能分辨出是藤原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雾中渐渐传来轰鸣声。我们在隐蔽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雾背后的东西。此时对讲机再次传来藤原的声音,这次我听得很清楚。“小心!”藤原断断续续地喊着,伴随着发动机隆隆声,“注意设防,有蛀虫向你们那边逃了!” 这时一辆改装过的皮卡冲出雾墙,上面有大约七、八个实装荷弹的极端分子,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射击!快射击!”我朝组员喊着,但这一声也让我暴露了隐蔽地点。 随后是一阵密密麻麻的枪林弹雨。我被火力压制得探不出头,感觉身前的石墩随时都有被打穿的可能。透过缝隙我隐约看到另一侧的阿迪和黎一凡在和极端分子激烈地交火,我不知道周扬在哪里,心里明白他的狙击枪在如此的近距离派不上什么用场。 大熊就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在混乱的枪声中缩成一团,失声大喊着,仿佛行将崩溃。我没空理会他的失态,在想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能让手中的枪架在最合适的位置。 或许是担心藤原他们很快会和我们汇合,极端分子并没有恋战的想法,随着皮卡越驶越远,打在我这个方向的子弹也开始偏得离谱。我找好合适的位置据枪,瞄准车轮胎开始点射,不出几秒后我见皮卡车左右摇晃,紧接着直直撞在一根石柱上,翻了车。 我示意组员继续寻找地形地物隐蔽,缓慢推进,然后发现藤原他们赶了过来。 “有没有伤亡情况?”他气喘吁吁地问我,我发现他脸上有很多血,特别瘆人。 “继续推进,小心他们自杀式行动。”藤原撂下这句话就向冒黑烟的方向冲了过去。 司机被卡在车头,应该是没有任何作战能力了,眼下仅剩四名极端分子在负隅顽抗,想必在刚才交火的过程中黎一凡和阿迪已经击毙了一部分。 我们将包围圈越缩越小,这种情况不允许我们再抓活口,因为我看到极端分子身上携带着自爆背心,他们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空气中此刻弥漫着烧焦的火药味,隐约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我们毕竟经过正规的训练,和我们相比仅剩的那几个极端分子就像孩子一样,无法形成有威胁的反击。 藤原的枪法很准,我发现他的火力只集中在其中一名极端分子身上,可令我意外的是有很多次他明明可以杀了那个人,可却并没有下手。在清理战场时,我发现唯一存活的极端分子就是藤原一直瞄准的那个,但他的所有手脚都被若干枚子弹击穿,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 “这样很危险,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我质问藤原,“如果让他引爆手雷我们都会丧命。” 藤原没有说话,只是让他的组员把那个人抬了出来。我注意到他们组少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川崎的瘦高个,想必是凶多吉少。 “向后方汇报作战情况,我想新雅缇镇上应该没有多余的极端分子了。”藤原不知是在对谁说,但我不想理会他。 “我会和后方汇报,让我们继续驻扎在这个镇子上。”他又开口,我感觉他在盯着我。 “那个活口你要怎么处理?” “你不必操心,我们先检查一下周边情况。” 冥冥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恐惧。我害怕他在我心中重新建立起来的地位又在一夜之间轰然崩塌。 我让大熊带着周扬去皮卡车那里检查,对于大熊刚才的表现我十分不满,尽管我早知道他是那种嘴硬屌软的人,可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决不是一名中国军人该有的表现,看到他胸前的党徽我真想一把扯下来,他还不够格。 一共6名极端分子被击毙,算上藤原手下的活口和司机一共是8个人,这说明藤原之前获得的情报基本无误。新雅缇镇本就是极端分子的一个零散据点,如果另几个方向的作战行动进展顺利,那么我们的确可以暂时驻扎在这里,占据地盘后再逐步缩小包围圈。 我清点着极端分子身上的武器,把有用的东西都集中在一块。 “小心!快趴下!”这时皮卡那里传来周扬的呼喊声。 应激性还没来得及被激发,我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中,灰尘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第8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8 里的医院离爆炸点不远,藤原几乎是一路开车飞了过去。 在医生取出周扬腿内的破片时,我们把周扬死死按在床上,可人在潜能被激发时的那种恐怖力量还是让我们震惊不已。我不忍心看他腿上的伤口,于是将头转向另一侧,全场的人包括日本士兵在内脸上都挂着复杂的神情,除了藤原。 藤原按住周扬的那条伤腿,一动不动,眼神坚定且深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很佩服他的这种心理素质。 手术进行还算顺利,但医生说周扬的腿后半生多半是不能再正常行走,我们没敢把消息告诉他,只是将他默默地抬上车。藤原留下两个日本士兵,让其余人跟随我直接去电影院。临行前他让人把后备箱内的战俘抬出来,我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我问他要做什么。“治疗。”藤原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背着那个人再次回到医院。 电影院是镇里最高的建筑,四周通透、视线良好,可以当做不错的制高点牵制敌人。把一切安置好后我开始了解刚才事件的所有细节,这也让我对大熊的不满达到了峰值。 在周扬检查皮卡车头的极端分子时,大熊本应该一同前往,可他却让周扬一个人过去。我不想把他的这种行为再往胆小懦弱上靠,但自打来到镇上他的表现彻底暴露了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败类。 在周扬发现车头的极端分子还有呼吸时,那个人已经拉开了自爆背心引信。幸好周扬的反应比较快,呼喊的同时就已经卧倒在地上,不然今天给他立石碑将是板上钉钉。 我抚摸着周扬的脸,他仍处于昏迷中,但呼吸还算匀促。这样大的年纪,别人家的孩子应该都在上大学,可是他却失去了一条腿。我记得他曾说起过在入伍前处了一个女朋友,于是心中默默替他祈祷那个女孩可以接受这样的他。 但现在我作为组长必须要优先考虑他的个人利益。像周扬这种情况,回国后一定会着重表彰,或许会是二等功臣。我想详细记录一下经过,这很有必要,在书写简要事迹时会用得上。我让大熊把战时日志拿给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我,手颤颤巍巍地递上日志。 我无暇再搭理他,打开日志翻了起来。 “你写的这是什么狗屎玩意?”看到大熊的记录我终于再克制不住,向他咆哮起来。 “组长你别写了,我重新写,把这周的也写了。”大熊是真熊了,高大的身躯快缩成一颗虾米。 “你写?你能写得出来?要不是因为你,还用记录这残忍的一刻?” 大熊低着头不说话,周围还在小声嘀咕的人此时也都闭紧了嘴。 “好好照顾周扬,你今天犯的错过后再收拾你,”我拿起那杆狙击枪,砸在大熊身上。“他的枪以后你来背,好好利用上。” 我本想拿他私自佩戴党徽说事,但想了想又作罢,毕竟对于他乃至每一个中国人,能够成为共产党员都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但他现在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走。 这时小壮的一阵狂吠引起我们警觉。 我们拿起枪走下楼,发现是藤原他们回来了。藤原吩咐跟随他的两个士兵把俘虏带到影院的卫生间内,然后走向我。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问。 “没事,现在正睡着。” “唔,那就好。”他摘下头盔拍了拍身上的泥巴,我发现那颗骷髅头好像更加发光了。 “川崎牺牲了?” 我问他,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也没有看到哪里有伤口。后来我从黎一凡口中才得知那是川崎的血,川崎被子弹爆头的瞬间,藤原就在他身旁。 “我去趟卫生间,你们如果想方便,没什么必要就找其他地方先解决。”藤原对大家说,然后慢慢走下楼。 不久之后,楼下传来令我终生难忘的惨叫,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之久。 我猜到藤原做了什么,但没有勇气再下楼查看。反观那些日本士兵,眼神中透露出和我一样的难受和惊恐。 阿迪起身大骂着,打算走下楼找藤原理论,我猜并不是因为他看不惯这一切,而是因为惨叫声吵到了他睡觉。我喝住他让他冷静一些,毕竟那种声音越来越虚弱,我想那个俘虏估计也已经气若游丝。而且,就我所知,目前没有人可以劝藤原改变他既定的想法。 我们就这样在极其不自然的环境中如坐针毡了很久,大约快到傍晚时,我见藤原走了上来。 没有人敢和他搭腔,也不敢正视他。他叫一个日本士兵去替他把匕首清洗一下,我看清那把匕首上既有凝固的血迹也有新鲜的血液,便想象得到那名俘虏受到了多么非人的折磨。 晚上值夜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楼上的窗口巡视,另一个人在影院门口。我和藤原商量了一下,我们组出人去影院门口,他们的人先在楼上,毕竟今天一战他们失去了一名战友。 晚餐期间我们和日本士兵互相交换了食物,感觉彼此的关系也更近了一步,关于今日令人伤心的事我们都只口不提,但还是掩盖不住气氛的沉重。一个叫矢浩的小伙子从背包中拿出一把尤克里里,安静地弹了起来,很快《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就填满整个大厅。 我沉浸在这应景的曲调中,试着唤醒回忆,却不知道该回忆什么。随后我转头看向周扬,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于是赶忙走了过去。 “你醒了。” “是的组长,我睡了多久?”周扬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这让我很担心。 “没有多久,今天还是22日。” “不好意思组长,今天只能让你们自己打扫卫生和维护武器了,明天一定由我来。” 我拍着他肩膀,笑得有些发苦。“说什么呢傻孩子,这里不用打扫卫生,维护武器本就是我们个人的事情。” “谢谢组长。”周扬的脸上泛起内疚的神色,随后问出那个让我无法面对的问题。“组长,我的腿是不是不能要了?” “放心,这不还在你身上呢,没有截肢。”我答非所问,可心却在滴血。 “那就好那就好。” 我听到他长吁了口气,可在我看来他的放松却是如此残忍。 经历一天的疲惫,大家晚上睡得都很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想下楼看看小白的值夜情况。 路过那个卫生间,我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着里面的动静。那是断断续续的呼气声,毫无规律可言,而且听起来感觉呼吸异常吃力。 我深呼吸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和瓷砖上有喷射出的血点,和本就存在了很久的污垢混在一起,让不大的卫生间犹如屠宰场一般。我看到那个人,如果还可以用人来形容,他斜靠在角落里,本就伤痕累累的双手被皮带绑在水管上。他的身旁有几只老鼠不断地嗅着,看到我过来立刻消失在阴暗里。 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刑。我猜藤原用匕首在他身上划了许多口子,让血腥气吸引来老鼠,然后慢慢将他折磨至死。 我不敢仔细观察他遍体鳞伤的身体,只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他抬起头,嘴里轻声哼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才发现他的双眼已经肿得像两个小笼包一样。 我不敢再仔细端详他的脸,生怕得到藤原弄瞎他双眼的事实。随后我趴在他嘴边,试图听清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阵我才明白他说的是“kill me”。此时我才理解之前那个指挥官自杀的原因,通往地狱的方式有很多种,他只是想选择一种相对痛快的方式死去。 我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手枪,可我明白不管此时了不了结他,我都已经身在地狱之中。沉思了许久,我把他松绑,然后把手枪安上消声器塞进他手中,慢慢走到门外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他是怎么开的枪,但在听到一声闷响后,我揪住的心也放了下来。我没勇气再进门,这时几乎所有人听到枪响都跑了过来。 “没事,都回去睡觉吧。”我冷冷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影院门口,点了支烟狠狠地吸着。 藤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后,他像那天在帐篷后一样坐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枪递给我。 “看来你已经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他开口说。 我接过手枪,叹了口气,说:“除了让他那样做,我别无他法。” “习惯就好。” “为什么要折磨他?你又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像是对藤原的这种做法表示了默认,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 “这样对他不只是因为他杀了川崎,相比于快意的复仇,确保我们周边的敌情反而更加重要。”藤原说出这话时没有咬紧牙齿,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平静。“好多时候我们必须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去尽可能确保整体目标的实现。” “我们和他们一样,最终都会下地狱的,因为这种以暴制暴的行为。” “所以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哪里?”藤原反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话。回到楼上我完全没有睡意,眼里先是浮现周扬受伤的场景,紧接着又是那个伤痕累累的俘虏。我幻想着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周扬,也许自己也会做出相同的事。 可我的身份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我代表的是中国,代表的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想到此我摒弃了那些杂念,心也坚定了许多。 一直折腾到午夜两点多,我才慢慢酝酿出睡意,可一阵轻微的响动又让我精神起来。我看到黎一凡小心翼翼地从人堆中站起来,悄悄地向楼下走去。 我想他大概是去了卫生间,可在四点多我无意中醒来时,他的位置依然空着。 次日一早我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最后还是阿迪解了围。原来昨晚他是替阿迪值了三个小时的夜,我不禁为自己的敏感感到好笑。 第9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9 战时日志填写人:袁丞博 2045年10月24日,天气小雨。 这是我们进驻新雅缇镇的第三天,暂未发现其他可疑目标。经过初步了解和排查,新雅缇镇居民维持在5000人左右,主要生产力为农业,镇内没有设置任何重工业厂点。昨日与后方指挥所取得联系,汇报进驻情况后得到上级要求我们继续驻扎的通知。 周扬的负伤让我们在此地驻守的前景蒙上一层阴影,因为我还不确定这里的居民究竟有没有极端分子的卧底,尽管从目前看来他们依旧保持中立状态。我不敢说极端分子所提倡的去现代化会带给他们所谓的平等发展,但正是这样一群思想单纯的人最容易被不轨的煽动所蛊惑所洗脑。所以如果其他方向的战事进展顺利,我和藤原计划尽早从这儿离开,继续向东南方向推进,赶在一周之内和大部队汇合。 说到藤原,我不得不记录下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尽管我知道这些文字将来一旦暴露很有可能会在舆论界议论不休。我们的据点选定在电影院,影院门口是一条主路,可今天上午的时候已经被藤原带着人封锁住,藤原不知从哪儿找的泥巴和大块石头,在影院前垒起了两条长约6米,有半人高的石墙,两墙中间的距离仅能容一车通过。不过还好影院门便是路的尽头,而且全镇的机动车用两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所以谈不上阻塞镇里的交通。 但这不是重点。 石墙只是路障的一部分,在路障前面还有一层更恐怖的东西,便是那些极端分子的尸体。藤原将尸体垒成尸墙,说这样能给镇里的居民一种震慑作用,警告他们不要和极端分子有任何接触。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但他心意已决,我便不再争论什么。不过最可怜的当属那名自我了断的俘虏,他那残缺不堪的尸体被藤原用绳子挂在石墙一侧的电线杆上,吊得好高,胸前还挂了一个牌子,用英语写着“蛀虫的下场”。未干涸的血顺着电线杆流下来,看上去十分恐怖,也十分恶心。 藤原的行为导致我们在镇里巡逻时都不好意思与居民对视,我命令我们组的人把国旗和党徽暂时先盖住,以免给这里的人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2045年10月27日,天气阴。 一切正常,周扬伤势有所好转,但左腿仍不敢吃力,不过利用合金骨骼可以简单行走。今日接收后方补给,其中战备物资4类1506件(含5.8毫米子弹1306发),后勤物资3类87件(含军用干粮20箱),由我统一配发,虽然日本作战小组战损一人,但我仍平分了物资。 今日由我出面同镇长进行交涉,结合我方自行考察,形成一套周边敌社情资料。资料显示与极端分子有直接关系或有过接触的家庭共计7户,其中需要重点关注的有3户,分别是位于影院西南侧200米的ayu一家四口、影院北侧1公里的dwi一家六口以及影院西侧不到100米的独居老人bagus。三户家庭均有近亲从事极端活动,活动区域虽然不在本镇,但仍需提防。在巡逻时我安排阿迪和小白暗中在几户人家门口安装了动作感应器和监听器,用于后续随时监控和侦查。 藤原和他的小组今日轮休,在一直在影院内部,明日巡逻由他们进行,但愿不会与当地居民发生任何不必要的冲突。 2045年10月30日,天气阴。 今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和藤原商量了一下,请来镇里的专业人士帮忙调试影院内部的放映设备,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设备本就老旧,投在满是破口的幕布上效果差得惊人,我猜在影院废弃之后一定有孩子钻进来破坏过,破口创面齐整表明是人为,并非自然龟裂。 我没听说过这部电影,但却是我们在这儿能找到的唯一一部底片。片中的主角应该是印尼当地人,说的话都晦涩难懂,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期间我和藤原守在门口,替他们值夜。我们又聊了很多,其实除去他那种以暴制暴的可怕行为,我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好感,可能是因为他拥有我想拥有却不曾拥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却形容不出来。 最后一切正常,也愿一直正常。 第10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0 “你每次出去巡逻怎么都要那么久?”我向藤原提出那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藤原坐在石阶上,缓缓吐出烟雾,说:“因为我去了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这个镇子目前很太平,不再需要牵动太多力量。” “我觉得你在擅自离开据点时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向他表示着自己的不满,“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 “唔,你不必担心会有蛀虫来,因为他们还没到就已经被我消灭。” “什么意思?” “对于这帮畜生从事的那些肮脏勾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在这附近出现的蛀虫,多半都是那个组织蛛网的最末端,也是最纤弱的切入点,根据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上一级,也不过是十几人的编制。这些天我巡逻时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是怎么摸清他们出没规律的?” “自杀的蛀虫,就是你赐予他全尸的那个,我早通过对他的审问掌握了可靠情报。而且我们的敌社情不是白排查的,对那几户人家稍微威胁,便可以引蛇出洞。” 听罢他的话我赶紧喊来阿迪,想询问对几户人家的监听情况。 “不用费事了,在我进门之前放了干扰器,你们听不到任何声音。”藤原仿佛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制止了我。 “你对那些平民做了什么?”我此时的声音显得有些失态。 “没什么,只是不想你因为我的做事方式而分心。” “那么那些人家的确和极端分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问。 “那个独居的老头,我忘记了他叫什么,但就是他,尽管他说早就和儿子断交,可暗中始终和他儿子保持着联系,我不知道监听设备为什么抓不到现形,可我一开始就有种预感,那就是这一带活动的蛀虫和他脱不了干系。当我独自一人进入他的家门时,我就从他抗拒的眼光中觉查到不对劲,很不对劲。” “博,你知道我始终都是个对环境和反应很敏感的人,那个老头的防备心太强了,而且对于我想问的东西都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那些措施没有任何漏洞,这本就不正常。我试着用最文明的方式让他开口,但都以失败告终。” “然后你就使用了武力?”我再次发问。 “没有,我只是让他试着联系他的儿子,说想要和平解决问题,这次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于是我抓住他的这个纰漏再次向他施压。我对他说如果继续包庇和反抗,结果就和电线杆上那个人一样,而如果答应投降,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那么他妥协了?” “并没有,但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在我们走后他一定会联系他的儿子,于是我派人暗中跟踪他。在他骑着摩托车来到距离镇子大约8公里的一片小山丘,然后消失在山沟里时,我便知道这里就是蛀虫的一个据点。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 “或许他只是去劝降。” “战争中不容许有任何侥幸的想法,这样很危险。” “那个老人,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藤原,期待他能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没有见证一切,等他回到家后我们动的手。” “还有烟吗?给我一支。”半晌后我问藤原,他掏出皱皱巴巴的烟盒甩出一支递给我,然后为我点上火。 “博,我想问你个问题,不知道你怎么想。” “你说。” “在和谈未果的前提下,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武力,我想这一点你是认同的,但武力也解决不了呢?” “没有什么是武力不能解决的。”我这样回答。 “那你认为武力凭什么会让人屈服?” “因为会有战争和伤亡。” 藤原摇摇头,说:“战争和伤亡对于意志坚强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那你觉得武力应该有什么效果?”我反问他,想看他究竟又会编造出怎样的说辞。 “既然决定要使用武力,那么就要给对方营造出足够的恐惧和绝望。这样看虽然残忍,但你不得不承认,相比于冗长的厮杀所带来的更多伤害,这或许是最快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还无法接受藤原的所作所为,但这种观点却让我的心不由地颤动了一下。并非是我动摇了自己的原则和立场,而是觉得藤原的想法带着点伪哲学的意味,仔细斟酌一下,就会发现他的想法过于极端。 但话说回来,他对自己人是真的好。 晚间在一起聚餐时,他没有刻意去照顾日本士兵的感受,而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尽管大熊和小白始终对日本人心存芥蒂,但藤原仿佛从未察觉一样,把仅剩的两份咖喱牛肉给了他们。这种良好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就寝,随后大家都安静的睡去,除了黎一凡,我看到他又在写着日记。 黎一凡用一件半袖包住手电,尽量让光微弱一些,可这样很费眼睛。我凑到他身旁问:“这么晚了还在写什么?” 黎一凡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注意到我在往他的日记本上看,下意识地合上了本。 “唔,没什么,就是记录一下每天发生的事。” “看来战时日志真应该交给你一个人动笔。”我和他开着玩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因为那种紧张过度的反应之前从未在他身上体现,可随后发生在他身上的另一件事更加引起我的不安。 我的睡眠很轻,不管是不是在战时,只要有轻微的响动我的意识就会很快清醒。同样是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被一阵衣服的摩擦声唤醒。我看见黎一凡再次起身,蹑手蹑脚地从人堆中走了出去。 这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我决心一探究竟。在他走下楼梯后,我悄悄起身尾随着他,在我走在楼梯拐角时,我看到他和值夜的小白交流着什么,然后走出了影院。原来这小子半夜出门已经是人尽皆知,除了我之外。 我克制住直接抓他现行的冲动,因为一旦打草惊蛇或许他便不会交待这样做的真实目的。随后我走上楼,从窗户口观察着外面,不出几分钟,黎一凡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一条巷子里走了出来,然后骑上车消失在夜色中。 我不禁开始担心黎一凡的人身安全。异国他乡,又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他一个人很容易遭受突然袭击。我想下楼问问小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可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在明天一早直接和黎一凡摊牌。 可突发的一件事打乱了我的计划,也让我和藤原一起作战的计划出现转折。 在我们组白天巡逻时,我本打算借机私下和黎一凡聊聊。我故意带着他走在队伍最后面,盘算着从什么话题切入正题,但在路过那家独居老人的家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怎么了组长?”黎一凡注意到我的反常,问。 “这是我们排查的重点住户之一,那个叫bagus的老头。” “我知道。” 检查过安放的监控设备,我叫来阿迪,问:“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这个老头很少说话,所以系统捕捉不到任何敏感词汇。”阿迪重新调整了一下监控设备,对我说。 “唔。”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轻轻扣响了门,但出人意料的是,很久之后都没有人应答,屋内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脑海闪现。 我不顾大家反对,一脚将门踹开,然后端起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弥漫的灰尘让视线极其不好,我一时看不清屋内的陈设,只觉得空气中充满了土腥味,还夹杂着些许腐臭味。这时我听到另一侧的小白发出干呕的声音。 “你怎么了?” 我刚问出这句话,小白指了指西面墙角,却没有再往那个方向看。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本就不算结实的房梁上悬挂着一具尸体,已经微微膨胀,瞬间我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我们走出门,缓了有五六分钟才有勇气再回到屋内。我和大熊费了很大劲才将老人的尸体从麻绳上抬下来,因为做这种令人崩溃的事我必须身先士卒。 “尸体怎么处理?是给镇里说还是我们帮忙直接埋了?”阿迪问我,这些人里属他还算比较冷静。 “我们不清楚当地的习俗,最好还是通知镇里比较好。”我对他说,然后吩咐大熊把尸体往外拖。 “组长,你看这个。”黎一凡指着桌上的一个东西说,我才将注意力放到周边环境。 那是用布包裹的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但布面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湿。我猜到那是什么,先是头部一阵眩晕,紧接着是一股无法克制的愤怒。 “不要再通知镇里人了,直接埋了尸体。” 我阴郁地说出这句话,随后推开挡在门口的小白和阿迪,快步向影院走去,边走边打开步枪保险。 藤原这个人渣,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我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狠狠咬紧了牙齿。见到他时我不由分说拿枪对着他的眉心,这让在场日本士兵都傻了眼。 大熊和小白过来死死地掰住我紧挨扳机的手指,拼命把枪口往屋顶抬。我并非真想对藤原开枪,于是在众人的阻拦下我扔下枪,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他没有闪躲,紧接着我又挥出第二拳。 “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你这个魔鬼!”我咆哮着把他按在地上,继续用拳头砸着他的脸,任凭其他人怎样拉都拉不住我。 “你真是个魔鬼,真是个魔鬼!”我语无伦次地反复着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精疲力竭,其他人趁机立刻控制住我。我见藤原慢慢起身,拍着身上的土,然后轻轻拭去脸颊和嘴角的血。 “看来你去过他家了。”藤原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只是一个平民!” “但他儿子是蛀虫。” “你真是个魔鬼,真是个魔鬼!”我失了声,但嘴里不自觉又重复着这句话。 “营造恐惧和绝望,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藤原再次表达了他的想法,语气中依然没有任何波澜。 “去他妈的狗屁逻辑,祝你早点下地狱,越早越好。”我对藤原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计划回到后方指挥所重新请领任务。不管藤原人手够不够,我都不愿再与他并肩作战,和他共事的这段时间我从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份,离开他之后我要把国旗和党徽擦得很亮很亮。 阿迪和黎一凡随后赶到影院,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命令着我的组员,“大熊你去把周扬搀扶好,这一路我们几个轮流背着他走。” 我把越野车留给了藤原,命令组员步行前往后方指挥所,我们当时从后方指挥所驱车到新雅缇镇用了约三小时的时间,所以我认为一天左右便可以走到那里。 再次路过老人的房子,我有一把火烧掉它的冲动,可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脑子里忍不住猜想老人在看到藤原丢给他儿子的人头时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又是抱着怎样万念俱灰的心情选择悬梁自尽。 不管他和他儿子死后会上天堂还是地狱,我都希望他们可以在一个光明正大的地点团聚。 第11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1 如果说我做出回后方指挥所的决定让谁最高兴,我猜是黎一凡。 不同于之前的沉稳,他走路的步伐好像还带着一丝欢快。晚上十点左右我们抵达之前巡逻过的那个村落,决定暂时在那里休息一晚,这是黎一凡给的建议,我觉得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下来。 我把歇脚地点选在村落旁的一片灌木丛,虽然潮冷,但总比在村子里要稳妥。阿迪和周扬生上两簇火,把整理好的地面尽量烘干一些,这样我们躺着就不容易生疮。大熊和小白靠着树干,已经开始打鼾,可黎一凡似乎并没有睡意,他看着村子的方向,若有所思。 我知道现在是找他聊的一个好时机。于是来到他身边坐下。 “在看什么?”我问他。 “唔,没什么。”黎一凡笑了笑,有意回避着我。 “你有心事,怎么会骗得过我的眼睛。”我拍了拍他肩膀,又说:“是不是在想念一个人?” 听到我这样问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头转到别处。“没有,你想多了。” “三个小时,估计骑车也刚好够来回的时间,想必你们也没在一起待多久。” 他再次睁大双眼看着我,这次带着惊恐,嘴半张着,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过了几秒他缓缓开口。 “看来你都知道了。” “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人对我告密,你不要怪他们。” 黎一凡低下头,仿佛深陷内疚之中。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晚上睡觉很轻,而且你上厕所的时间不要太长。”我向他眨了眨眼,又说:“这个村子刚好在后方指挥所和新雅缇镇之间,但更靠近后指挥所。之前你在后方指挥所用了两个小时上厕所,如果按照跑十公里算你来回刚好是两个小时左右,在新雅缇镇时你骑车往返时间三个半小时,虽然有些紧张,但足够让你见到那个人一面。” 黎一凡沉默了半晌,随后对我吐出事情的真相。 “在我们被迫转移后的第一次巡逻时,我们发现了那几个村民,随后也发现了这个村子,然后,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我心想这臭小子下手挺快,能那么短的时间就接触上异性,还保持了这么久的联系,一股佩服之情在我心中萦绕而起。可随即我向他抛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可你知道我们这样的身份不可以和外国人结婚。” “我知道,所以我想等战争结束后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你疯了?”我差点惊呼出来,但还是压低声音质问他。 “就当我牺牲了,反正我回国也没有什么寄托。”黎一凡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征求我的同意。 “你怎么忍心丢下你的家人?你让他们余生怎么度过?” “我爸妈离婚了,自从来到部队我就没和他们再有过联系,我还有个妹妹和母亲一起过,这样她也不会太孤单,至于我父亲,他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所以我没有回去的必要。” 听闻此言,我不禁替黎一凡感到悲哀。不管他回去跟着哪一方,都会显得多余,况且他又是那种对感情十分敏感的孩子,这样势必会在今后的生活中产生矛盾。但对于他的那种天真想法我并没有松口。 “我还是觉得你要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毕竟战争还没结束,一切也没有定论。” “如果我牺牲了,在战后我的家人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黎一凡再次试图劝说我,但我没有正面回答他。 “那个女孩怎么样?”我问。 “很清澈,就像山间的泉水。” “走,我跟你去看看她。” 对于我提出的要求黎一凡先是惊讶,随后是满脸的喜悦。我们起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值夜的小白仿佛明白了我俩的去向,他笑着挠了挠头,我认为这是对于之前向我隐瞒事实的一种愧疚表现。 我不知道黎一凡和那个女孩定的什么暗号,能让她晚上随叫随到。我没有紧紧跟随他,而是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们团聚。女孩的样貌我看不清,但从身材和发型来看,的确是黎一凡钟意的类型。 我躲在树后面,悄悄点上烟,一口一口地嘬着。自从来到这里我已经放任了太多违反纪律的事,或许我这样性格的人本身就不适合当一名军人,既没有藤原那种坚定的信念和意志,也没有常胜那种严格贯彻规章制度的坚决态度。 没有继续等黎一凡,我独自按原路返回。偶尔会有几点星光洒在地上,这让我意识到明天有可能是久违的晴天,可看不到月亮,我心上蒙的霾始终无法散去。 第12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2 战时日志填写人:白羽 2045年11月5日,天气多云转晴。 这是我第一次写战时日志,翻阅过组长的内容后,我打算仔仔细细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 今天是我们擅自回到后方指挥所的第一天,也是自到这里以来被惩罚得最狠的一天。组长没和后方指挥所负责人说明回来的原因,我猜他仍然对那个叫藤原的家伙心存战友之情。虽然我们受到了惩罚,也被戴上玩忽职守的帽子,但对于组长的做法我没有任何怨言,因为这正是他魅力所在,只冲这一点我便笃定他值得追随。 我们被没收了一切武器装备,并且被罚关禁闭一周,所以我在摸黑写下这段文字,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周除了住宿条件差了些,其他都要比前出任务要幸福。对了,还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周扬并没有随我们一起关禁闭,他在医疗帐篷养伤,顺便可以替我接着照顾小壮。说实话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和它再执行一次任务,一周之后拭目以待吧。 2045年11月6日,天气未知。 关禁闭的第二天。 昨晚睡得十分不好,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库房内不止我们五个人,还有各种各样令人恶心的虫子,薛迪和杜亚雄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更变态的是他们竟然还会打赌吃虫子,我接受不了这样的游戏,于是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写着日志,但我猜以后几天的生活肯定都是这个样子,也许从明天开始我就会出现幻觉。此时好希望周扬可以偷偷过来给我们送点吃的东西和几张救命的床垫。 2045年11月9日,天气阴。 今天我们被提前放了出来,听说是因为常胜在前方得知我们被关禁闭的消息后和后方指挥所负责人疏通了关系。我没有等到所期待的任务,等来的却是让我们集体加入炊事班的消息。炊事班人很多,我不确定我们几个到那里还能做什么,所以不管他们几个什么想法,反正我是不会干一丁点活,让我每天摸菜刀和白米还不如让我去死。组长对此看得很开,或许他认为这是一个给我们组调整状态的好机会,我相信他自有他的考虑。 所以,让我在黑暗中等待着厚积薄发吧。 ——————— 在炊事班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舒服的时光,这让我有时间安下心去欣赏这附近的景色。炊事员大都知道我们被下放炊事班的真实原因,所以待我们都还不错,干的活少自然个人时间也就更多。 除去带领组员每天坚持锻炼外,我最喜欢站在高处,远远望着新雅缇镇的方向。不知道作战指挥官有没有再安排其他组过去辅助藤原,但看到那个方向没有起来硝烟,我就会莫名地心安。这段时间组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周扬和小白的重心放在小壮身上,慢慢地也把它调教得像一只真正的军犬,我曾亲眼看到小壮利用小白的肩膀跳上一棵将近四米高的树,这样遇到高墙对于它应该也不在话下。我心想如果它会开锁就更好了,这样可以和我们里应外合。 阿迪仍然不肯写战时日志,尽管现在在炊事班并没有什么需要记录的东西,我交待他只要每天坚持写上一切正常几个字就算完成了任务,可在检查日志时却发现他的记录仍然是一片空白,我懒得追究下去,毕竟在真实战场上还是他和黎一凡最靠谱。 后方指挥所没有太多人,仅留保持战备的警卫分队执勤,还有一支负责和前方指挥所通讯的通信分队。我和常胜打过请示,想让我们组先去警卫分队帮助一下工作,可换来的却是他的冷嘲热讽。在他眼里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擅离岗位都是一种逃兵的行为,尤其还是在两个国家的军队共同执行一个作战任务时。他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但我还是表示理解,也认同他这样的格局。在和他通完话的当晚我就失了眠,辗转反侧后,我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找来黎一凡,想让他帮我一个忙。 “最近有没有再去找她?”我问他。 黎一凡倒是诚实,将话说的很直白。“暂时还没有,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太好意思和你继续请假。” “今天下午如果没什么事你就过去再看看她,晚上临就寝回来就行。” “真的吗?”黎一凡瞪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惊喜,因为他从没和那个女孩一起待过如此之久。 “真的,但是你要注意保密,我没有太大把握那个村子里没有极端分子的眼线。” “嗯……我明白。”黎一凡点了点头。 “还是老样子,以前你怎么偷跑,下午还是那样做,不要被警卫发现,不然我们可真就遗臭万年了。”我再次叮嘱他。 “请你放心。”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村子里,看看能不能帮我借一辆自行车过来。” “自行车?你用那个干嘛?”对于我的要求黎一凡显得有些惊讶。 “我……我想再去新雅缇镇看一眼。” “为什么不开车去?” “你觉得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还有可能申请下来车?”我反问他,笑容里带着嘲讽,又带着一丝苦意。 “嚯,说的也是。”黎一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我给你打听一下,如果借到了我就放在我经常走的树丛里,你从营区出去就能直接骑着走。”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子已经默认为我也会以偷跑的形式离开这儿,不过除了这种方法我好像也别无选择。 当晚大约十点左右,黎一凡回来了,他冲我比划了个ok的手势,我明白他已经搞定了一切。大熊塞给我两把剔骨刀让我防身,这是他下午从炊事班那里顺过来的,我把刀塞进武装带里,简单整理了一下就扎进帐篷后的树丛。 走了不远我就看到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靠在树边。我骑上车蹬了几下,发现吱呀声大得惊人,我生怕会被执勤的警卫发现,于是推着车跑了有两三公里才开始猛劲儿地骑。 路面坎坷不平,再加上被完全的黑暗包围,难以想象这种情况下黎一凡是怎么走的夜路,但他至少还有夜视设备。而我的夜视设备和武器一同被没收,这样的情况下骑车则显得尤为艰难。很多次我猜这一晚上的时间根本不够来回,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向新雅缇镇的方向前进着。 终于在凌晨三点半左右我骑到镇子的边缘,然后开始放慢速度往电影院走。影院门口值夜的是那个叫元太的孩子,我没上二楼,和他坐在台阶上聊了会儿天。 通过元太我得知继我们离开以后,又有一个组员也表达出不想继续再随他执行任务的意愿,藤原没有说什么,只是任由那个人自己选择。最终那个人还是选择留下来,而藤原似乎也比之前要冷静许多,并没有再带着他们执行流动剿灭任务。上级似乎对他镇守这个据点也十分放心,并没有再从别的部队抽调人手过来。 元太问我过一阵子还会不会回来,我没有给他承诺,待了有十几分钟便匆匆返回。 一周后的某天清晨,我从室外晨练回来,看到小白精神亢奋地守在帐篷门口,仿佛要和我分享什么好消息。 “你怎么了?”我问。 “我要和你分享一件令人振奋的事。” “什么事?关于生活还是工作?”从我这样的第一反应来看,应该是疏远战事已久。 “当然是关于前方的消息,听说是捣毁了极端分子的另一个老巢,这下距离战争胜利真的不远了。”小白兴奋地说,手也跟着比划着。 “唔,那么真的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我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却袭来一阵失落,没能持续贡献作战力量让我很过意不去。 “先集合吃早饭,过后我们再说。”我随即转移了话题,不想让其他战友听到我们组在谈论战事,因为一定会被耻笑。 饭后我找借口离开众人,再次来到制高点。远远看着新雅缇镇,一丝悔意在我脑海中闪过。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再冷静一些,或许我们组的成员就不必现在每天面对着各种蔬菜水果,更不会遭受其他士兵的嘲讽和白眼。这时我脑海浮现私自返回新雅缇镇的想法,但又很快散去。 既然是一名军人,就绝不能再私自违抗命令行动。我向新雅缇镇的方向用尽力气吼了一声,试图驱散内心的不甘,但这种做法并没有使自己好受一些。我仿佛听到风中传来藤原的声音:“想念战场了?那么就回来和我一起并肩作战吧!尽管我们行事风格不一样,但本质上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不由闭上眼,任凭这阵风吹过身体,洗刷着灵魂。 “还在同心魔作斗争?”黎一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看来还是你最了解我。”我叹了口气,随后坐在地上。 “不过这可不是我所熟知的你,你很少叹气。” “你们会不会恨我的一时冲动?”我转过头问他。 “当然不会,换做是我的话我可能还没有你表现得理智。” “虽然是一名军人,但我讨厌杀戮,何况是那种规则之外的私刑,我宁愿以一敌十,也不愿在对方毫无战斗力的前提下选择折磨他。” “这是人性共同的弱点,你这样想无可厚非,只不过,”黎一凡顿了顿,又说:“只不过这种平等和仁慈也要区分时机。” “我理解你的意思,在带领你们冲锋陷阵时我绝无任何一次有过对敌人心软的想法。” “我们都相信你,因为你是我们的组长。”黎一凡轻拍着我的肩膀,冲我做了个鬼脸。 “对了,你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我想到最近他没有对我提起过出去的事,于是问他。 “还好吧……怎么,担心我和她私奔?” “一点都不,只是想看你最终如何抉择。” “我心已有选择,任何人无法动摇。” “今天听小白说咱们战事进展顺利,估计归期会提前。” 听闻此言黎一凡低头不语,我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决定没有犹豫,而是舍不得我们这帮战友。 “以后有机会我会回国去看望你们,悄悄地去。”不久之后他说。 “拭目以待吧。”我抛出一语双关的话,随后搭着着他的肩膀返回帐篷。 大熊看到我们回来了,神秘地从口袋中掏出两个特别大的西红柿塞给我们。“快,加个餐。” “让你去炊事班真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我对他开着玩笑。 “这算什么——就拿点水果而已,他们那几个炊事员的水平说实话还没有我高。” “那以后再前出任务,野炊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可是我们还有机会继续执行任务吗?”大熊的声音稍显迟疑,自从那次间接导致周扬受伤后他似乎很怕再被我训斥。 “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的。”我对他重复着这句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隔了几秒后我又对他说:“到时候你该表现得像个爷们儿一样了。” 第13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3 大熊的闹钟在四点时准时将我们组所有人吵醒,但今早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去炊事班当班。我穿好衣服来到后厨,稍显麻木地操作着手上的工具,但大熊却特别精神,好像对我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对我说?”我问。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耳边,用手遮住嘴巴说:“一会儿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冲我眨了眨眼又回到原位,若无其事地切着菜。 部队吃完早饭后我正和阿迪他们忙着收拾着卫生,远远就看见大熊在帐篷那儿冲我挥手。我放下手中的工具,随便擦了把手便跟了过去。 “干什么呢,像做贼一样。” 大熊没有搭腔,而是指了指帐篷角落,说:“你看,我弄到了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套整齐的武器装备静静躺在角落里,美中不足就是有些落尘。 “怎么样,就是你的那一套。”大熊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期待着我的反应。 “你怎么搞到的?”我猜自己此时的表情应该是欣喜大于惊讶。 “就那帮警卫我用不了几天都混熟了。”大熊咯咯地笑着,我头一次觉得他憨态可掬。 “真有你的!”我捶了他胸口一拳。 “不管暂时能否用得上,但既然是你的武器,那么就要时刻伴随在你身边,不然会生锈的。” “那你们的怎么办?”我又问他。 “不着急,以后慢慢来,我会把咱们组的武器全搞到手。” “嗯……你注意影响。” “不用担心——” 还没等大熊说完,一阵爆炸声仿佛就在我们身边响起。 我赶忙跑出帐篷观察,发现靠炊事班一侧的帐篷已经被夷为平地,灰尘很快笼罩整片空地。 “糟糕!有伏击!”我大喊着,这时揪心的警报声也在上空响起。 “快去救周扬!”我冲大熊吼着,随后赶去炊事班和其他组员汇合。 随后又有几颗炮弹落在地面上,彻底让后方指挥所沦为人间炼狱。有一颗炮弹在距离我大约10米的地方爆炸,将我一瞬间震得神智模糊,我翻过身呕吐着,仿佛要将内脏都吐出来,可我来不及顾及太多,艰难地爬起来后踉踉跄跄向炊事班挪动着。好在阿迪和小白他们冲了出来,我数了数,刚好三个人,便放下心来。 “看清袭击是在哪个方向不?”我边跑边问阿迪。 “应该是极端分子从北面攻过来了,用的是火箭筒。” 我心念一声不好,看来后续还有更多的极端分子在接近,果然在指挥所大门一侧的树丛中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一部分极端分子活动。 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并不是火箭弹,而是对方即将进行密集的火力压制。我看到本就作战力量单薄的警卫分队被极端分子压制得形成不了有效的反击,且战且退。 “快!快找武器!”我冲组员大喊着,然后冲进帐篷拿我的装备。一阵子弹扫过帐篷,打在金属支杆上迸射出大片火花,我趴在地上无法起身,只能慢慢挪动到帐篷角落去检查武器装备是否还完好。 帐篷外传来阿迪大喊快撤的声音,想必整个后方指挥所已经身处沦陷边缘。我不知道极端分子是如何刺探到大部队后方的薄弱环节,从而选择大举进攻这里,但眼下我们正处在生死边缘。 远处又有一颗炮弹落下,震荡的余波再次让我头晕目眩,我感觉之前那枚炮弹落在我附近时,自己就已经受了内伤。我呕吐出一口殷红色的血,心知自己已经无法继续作战。在电光火石间,我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黎一凡!”我朝帐篷外焦急地喊着,可没等到回音。片刻之后帐篷后侧突然刺入一把匕首,紧接着帐篷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在这儿,我们必须赶紧撤退,对方人数太多了!”透过那道口子黎一凡伸了只手进来想把我拖出去,我用余光看到大熊背着周扬,这说明我的组员都在一起,我便安下心来。 “我走不了了,不要管我,”我挣脱黎一凡的手,随后用尽力气把武器装备拖过来,塞进他手里,“穿上合金骨骼,尽快去藤原那里和他们汇合。” “可是组长——” “不要浪费时间,带着大家快走!”我命令着他,但声音已经声嘶力竭。 黎一凡眼眶擒着泪,和我对视了几秒钟,拿上装备扭头跑向了树丛中。我对他十分放心,因为那条路他走了不止一次。 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再次呕出一口鲜血,随后目光开始涣散。模糊中我看到几个极端分子持枪闯进帐篷,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蜷缩身体,尽全力护住头部,可渐渐还是没了知觉。 命运仿佛在故意捉弄人,我刚从那片破烂的库房出来没多久,此时又被关了进来,但这次生存条件更加苛刻。和我关在一起的战友一共十个人,我们得不到任何吃的东西,每天仅有一盆污水供所有人饮用,之所以污是因为那都是极端分子洗漱用过的水,但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咕嘟上几口。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极端分子一共用了三个库房来关押我们,看来最多只有30几人存活,这说明后方指挥所几乎全军覆没。出乎意料的是,极端分子并没有奴役我们去帮他们修建一些防御工事,也没有虐待我们,我猜他们应该是把我们视为人质,作为去交换他们人质或谈判解决其他事项的筹码。 每到晚上我的胃仍会隐隐作痛,加上没有吃的东西,这种感觉几乎让我有死的冲动。一个战友见我快扛不下去了,于是塞给我一根带着几片叶子的草,让我先吃下去。 “这东西哪儿来的?”我忍着剧痛问他。 “你安心吃就好,没有毒。” 我把那根草团成一团塞进嘴里,酝酿了些唾液咽下去后,感觉胃里那种摩擦的痛也缓解了一些。 “感觉好些没?”他问。 “嗯。” “这也许是我们这段时间唯一的食物补给,”他指了指库房角落两片木板的缝隙,“以后可以从这儿把它拽过来,这样每天我们都能分到一截填填肚子。” 我看到两片木板缝隙中伸出一根不算太粗的藤蔓,前端被一块石头压着,这样可以让藤蔓向这个方向一直生长。 “你怎么知道这种植物能吃?”我问。 “我在老家见过这个,这叫肉豆蔻。” “中国也有?” “对,专治呕吐,还可以做香料。”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因为此刻自己的身体真的太虚弱了,我想如果这两天极端分子再不给一些像样的吃的,或许自己真的撑不下去。 而更要命的是,我每天一闭眼就会开始担心我的组员们。 极端分子之所以会进行釜底抽薪的行动,一定是有人暗中泄了密,这样一来或许新雅缇镇也是极端分子势在必得的一个目标,毕竟那里只有藤原他们几个人在驻守,而就算我的组员已经抵达新雅缇镇,也不一定能提高多少防御火力。我对明天自己能否存活丝毫没有一点忐忑,只是十分担心他们的人身安全。 这夜我再次辗转难眠。 次日清晨,我模模糊糊听到一阵嘈杂声,随后越来越吵。库房里的战友都趴在缝隙上向外张望,努力想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不久之后关押我们的库房门被一脚踢开,突如其来的明亮让大家睁不开眼,我透过指缝看到一名端着枪的极端分子正在猛踢一名战友的胸部,然后大声呵斥着,意思是让我们都出去。 我们艰难站起身,排着队来到空地,发现其他库房内的人也在此聚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渐渐升起。对于极端分子这种非正规建制的团体来说,并不受联合国关于战俘法的约束,这让我很担心是之前自己把所处的环境想得过于乐观。 一名像是头目的极端分子让我们站成两排,紧接着我们被要求依次报数,我此时才清楚我们一共29人被俘。照这样的架势,我想用不了太久他们就要行刑。不过真是如此也好,至少死在一枪下会非常痛快,我已经彻底认了命。 我昂起头,作为一名中国军人,我死的时候也要保持脊梁骨直挺。身旁的战友看到我也不觉挺起胸,嘴里默念着军人誓词,随后闭上眼睛等待终结。 第一声枪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我深呼吸着闭上眼睛,可就在第五声枪响后一切好像都静止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在前排的五名战友已经倒在血泊中,他们前方还架着一台摄像机。在极端分子对着摄像机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后,我们再次被关进库房里。中午时极端分子破天荒地给了我们些剩饭,但早已变质发霉,比起来吃这些东西我宁可每天咀嚼一段肉豆蔻。 我深知清晨极端分子的行为动机,那是他们想迫切达到目的而对大部队的一种威胁和警告,只要剩下24人还活着,那么大部队势必会进行必要的斟酌。可对于我们暂时幸存的人来说,这种等死的感觉并没有比凌迟好受多少,我倒希望大部队迫于战略放弃我们,这样我们可以死得痛快些。 但,转机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 大约在次日凌晨两点,我被木板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我猛然打起精神,透过缝隙向外张望着。守卫我们的极端分子在另一侧,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紧接着他就被一把利刃抹了脖子。随着门被悄悄打开,我看到藤原的身影,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冲我们比划了噤声的手势,随后把极端分子的武器卸下递给我,我看向另外几个库房,发现前来营救的人中也有小白和阿迪的身影时,我的身上仿佛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我拿起枪和匕首,准备协助藤原掩护其他战友撤退,但我很快想到如果没有机动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逃不了太远。我向藤原伸出五根手指,又指了指主帐篷,意思是这一区域的极端分子在50人之上,随后我又指向武器库和车场,从藤原肯定的目光来看我们应该是心有灵犀,于是我们兵分两路,他带一部分人先去找车,我带一部分人去抢武器。 当我带着人刚抵达武器库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便响彻夜空。我心叫一声不好,随后瞄准武器库的门锁开了几枪。 “快拿武器!”我用力踹开门大喊着,然后看到极端分子实枪荷弹地从帐篷里倾巢而动。 一颗照明弹打向夜空,将地面映得惨白无比,这下我们的位置彻底暴露了。极端分子向我们的方向开着枪,丝毫不顾身后武器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我看到几名还没来得及拿起枪的战友已经倒下,于是我趴在他们尸体后方做着无关痛痒的反击,但随着其他人陆续找好位置开始射击,我们的火力也越发凶猛。 我知道这时绝不能恋战,尤其是守在武器库旁。我下令让众人向车场方向转移,但人数上的劣势在此时显露无疑。在我们抵达车场时,跟随我的战友已经不到10人。 车场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分不清到底是我们的人还是极端分子。混乱中我找到藤原,他让我带其他人先走,只留下几个人同他断后,我让阿迪开上运输车,吩咐其他人赶紧上车并尽量压低身体,随后加入到藤原的队伍。 在运输车驶出车场时,密集的弹网瞬间向车的方向交织着。我看到后车厢布满弹孔,心中祈祷里面的人不要再有伤亡。随后我架起枪,瞄准一个准备发射火箭弹的极端分子开始点射。 “不要管他,有人会狙落那些那使用重武器的蛀虫。”藤原冲我大喊。 于是我转移火力,开始同接近我们的极端分子交战。果然应藤原所说,几名拿着重机枪和火箭筒的极端分子先后倒下。 “你先带上人上车。”藤原指着身旁的越野车说。 “你要干什么去?”我问。 “去炸掉武器库。” 我心中暗骂自己为何如此愚笨,刚刚从武器库撤出时就应该顺手炸掉那里。 “你一个人不行,我随你一起去。” 我冲藤原喊着,但他没有理会我,而是俯下身快速向武器库那边窜去。 “你们先开车走,在去新雅缇镇的路上等我们。”我对身后的人说,然后也顺着藤原的路线跑了过去。 越野车吸引了一定火力,这让极端分子以为我们都已经撤退,于是全部向车行驶的方向追去。我和藤原悄悄迂回到武器库,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我的左肩袭来,我才发现在刚才交战中已经中了枪。 “你离远点,我弄就好。”藤原按住我的肩膀说。 藤原掏出手雷刚要扔出去,三名极端分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藤原,小心!”我准备向那三个人射击,却发现枪已经没了子弹。 但幸运的是,仅剩的三名极端分子手中也并没有武器。藤原面向他们,手中紧握着那颗手雷,这让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先走,在那条山路上等我。”他对我说。 “可是——” “快去!” 他冷冷地命令着我,我知道此时自己的伤势很可能拖累他,只好强忍疼痛向树丛跑去。等我进了树林后,藤原慢慢将手雷拉环重新塞进孔内,然后拔出了匕首。 我在树丛边缘,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四个人打算以肉搏来了结对方性命。这时其中一名极端分子突然向我追来,我才意识到自己依然身处危险之中,我忍着剧痛用尽全力向山下跑去,可没多久就被扑倒。挣扎扭打中我被一把匕首抵住脖子,感觉皮肤已经被划开一道口子,可随着上方一声巨响,我和那名极端分子都呆在了原地。 看来藤原已经搞定了一切。我趁极端分子愣神的时机紧紧握住匕首,尽管肩部的疼痛撕心裂肺,但依旧慢慢在力量的博弈中占据了上风。最终我将匕首一把夺下,扎进极端分子的胸膛,他挣扎了几下,随后没了呼吸。 我如释重负,也跟着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第14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4 再次回到熟悉的据点,虽然劫后余生,可我们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周扬为我包扎好伤口,从他口中我得知刚才狙击极端分子的人正是他,不禁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可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放心不下,便是自从回到这里后还一直未见藤原的身影。 我们本约定好在山下的路上见面,可剩余的极端分子已经开始返回营区,想必是因为听到了爆炸声。那种情况下我无法再在那里等他,只好穿越到树丛深处,用了将近一天我才迂回到山下,等抵达新雅缇镇时已经是次日一早。 我大致清点了下人数,所有逃出来的战友再加上我和藤原两个组的组员,一共是21人,但武器装备却无法保证人手一套。阿迪和小白第一时间过来看我,我终于有机会再和他们进行简短的寒暄。 “大熊和黎一凡在外面警戒,用不了太久就会回来。”大熊对我说。 “他俩有没有负伤?”我焦急地问。 “没有,一切顺利,包括和我们在一起的日本小组。” “再次见到你们的感觉真好。” 我的话发自内心,毕竟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人经历过浩劫后又悉数回到你身边,那种感觉着实需要用一辈子铭记。我恨不得立刻就听到阿迪的鼾声,也再不想去嘲讽大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多亏了藤原,我们几个人离新雅缇镇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就过来接应了我们。”阿迪笑了笑,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然后又接着说:“包括这次营救计划也是他一手制定,有几次我们几个几乎都放弃了希望,可他始终坚信你还活着,并且执念很深。” “藤原呢?你们有没有见到他?”听到他的名字我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在楼下。” 听到大熊这么说我困难地支起身体,向楼下走去,果然在影院门口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我,身边萦绕着一团烟雾。 “还有没有?给我来一支。”我来到他身边对他说。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掏出破烂的烟盒甩给我一支烟。 “你哪来的七星烟?”看到藤原换了香烟品牌,我诧异地问。 “这是之前从日本带过来的,一会儿我拿给你几盒。” 我摆了摆手意思不用,随后也沉默不语,好多话我决定隐藏在心底,不管是表达感激还是歉意。 “我想这个据点用不了太久就会被极端分子盯上,我们还要做好应战的准备。”隔了半晌藤原缓缓开口。 “那我们就一起面对。”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以我们现有的武器装备和人手,遇到大规模的进攻,我们支撑不了太久。” “我们现在的情况前方掌握不?” “已经掌握,但前方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撑一阵子,他们会派人回来支援我们,但具体时间定不下来。” “定不下来?为什么会定不下来?”我皱起眉头,心想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可是军队作战的大忌。 “因为前方也遇到了一股顽抗的力量,可能暂时调配不开部队。” 那就是没有准信儿了,我心想。或许在总指挥官苏哈诺眼里我们后方指挥所这种小型作战力量在战略上没有太大意义,必要时可以舍弃。 “那我们就尽快着手准备,我先同附近驻扎在零散据点的其他小组取得联系,必要时进行联合作战。”我对藤原说。 “联合作战?拿什么联合作战?其他据点的小组在人手和装备上和我们都相差无几,何况他们据点现在是否失守都是未知数。” “那你说该怎么办?”听到意见被反驳,我很不甘心,反问道。 “先除内鬼。” “内鬼?” “搞清楚究竟是谁泄了密,导致后方指挥所位置暴露。” “会不会是附近的村民?” “村民只知道那里驻守着军队,但不会知道是什么编制,而从蛀虫如此果断坚决的进攻来看,很明显是已经摸透了这里没有太多人把守。” 我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于是对藤原说:“那我们就兵分两路,你带着大部分人在镇里修建防御工事,我带几个人把咱们的人都排查一遍,看看内鬼是否在咱们的人里面。” “也好,”藤原顿了顿,随后又说:“不管怎样,都不要心软。” “我明白。” “但愿如此。” 藤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本能地觉得他的回答并不简单。 第15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5 依照我的直觉,那个所谓的内鬼绝不会是我们组的人,而且就我之前的观察,藤原所带的日本士兵也不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但例行的排查还是要进行,这样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其实我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前方部队或者驻守在后方指挥所附近其他据点的士兵无意间说漏了嘴。 我身边没留太多人,仅把排查内鬼的事告诉了黎一凡,因为他在我心中一直是最靠谱的那个。 “是否有这个必要?”黎一凡听完皱起眉头,“在这种节骨眼很容易扰乱军心,你明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那样的人。” “我相信你们,但如果问题真是出在我们这里,那么我们仅存的20几人很有可能全军覆没。”我向他解释道。 “我觉得没有必要,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你很明显已经了解咱们组员和日本士兵的为人。” “我相信你们,但我仍需要你协助我完成排查工作。” “嗯……可以,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黎一凡问。 “我只是觉得大熊有可能是潜在的泄密隐患。” “他?怎么可能?” “我不确定,但我希望之前的事和他没有任何关联,但他的种种行为让我不得不担忧他。” “你是说他话多?” “最主要的是,他看似张扬,其实胆子很小,”我顿了顿,又说:“还记得后方指挥所被袭击那天吗?我从帐篷里递给你一套武器装备。” “我记得。” “那是大熊搞到的。” “他?他怎么弄的?” 黎一凡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但从他表情看来仍然看不出这两者的关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袭击前不久,他就替我搞到了装备?我总觉得有些巧合,而且他最近还要把咱们组的装备都搞到手。” “你的意思是他和极端分子有来往?” “我更倾向于他可能在和当地居民打交道时说漏了嘴,但这种事他不敢再向我汇报,于是想利用自己的方法进行补救。”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差点把大家都害死!”黎一凡抱怨着,但随即我看到他脸上一瞬间闪现一丝很重的阴霾,可就在与我对视时又消失不见。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他问我。 “相比于我,他更容易对你袒露心声,我需要你替我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嗯……”黎一凡面露难色,但很快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去帮藤原他们修建防御工事。 藤原正带着大部分人在影院周围埋设地雷,并暂时用地旗标注好,这样可以避免误伤镇上的居民。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向我走来。 “想好我们的人都在什么地点设伏没?”我问他。 “我选定了几个点,适合包抄埋伏和隐藏狙击,正想今晚和你商量一下。” “不用今晚,就现在吧。” 我和他走在镇上的巷子里,镇里的居民所剩无几,想必是已经得知极端分子占领后方指挥所的消息,猜到战火很快就会蔓延至此。我跟随藤原转遍了所有设伏的点,发现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而且设置没有丝毫漏洞可言。 “设伏的地方用不用去和那里的居民商量一下?”我想到这个问题,于是问他。 “这个交给你吧,我不太善言谈。” “也好,只是怕仅剩的几户居民也有极端分子的眼线。” “根据前期排查结果看没问题,即使是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他们。” “对了,我建议那个人……我是指电线杆上那具尸体,你可以放下来了。”我思考了片刻,对他说。 藤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落实。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仿佛在享受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看到他会愣神,也会不明所以地微笑,这让我觉得他开始变得真实。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女孩,也会幻想战争结束后怎样生活。但一个人眼神中的忧郁却无论怎样都隐藏不住,他一直沉浸在那种我难以名状的巨大心事中,只不过他不像一个凡人会因此而优柔寡断。 我抬头看向天,乌云似乎比平时要厚许多,似乎在为交战当天酝酿一场暴雨。随后我的目光注意到藤原的头盔,发现骷髅头周围不知何时被他刻上了一圈相当密集的竖线,这也是为何我之前觉得骷髅头更加发光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他的头盔问。 “你是说白线?” “对,难道是一圈光晕?” “算是吧,也代表我除掉蛀虫的数目。” 我看着那圈密集的线,心想至少也有50多根,也代表50多条人命。如果我没有猜错,藤原是想以骷髅头为中心把整个头盔用竖线划满。 “这真是种特别的记录方式。”我对他说,这次没有任何偏见。 “我们回去吧,看看他们弄得怎么样了,和居民交涉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随后我们一起返回影院。当天晚上我们把之前的那部电影又放了一遍,这次我也大概弄清楚了剧情,说不上好看,但片尾音乐很好听,这让我回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乐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电影结束后我才注意到黎一凡似乎全程都不在我们身边,我心知此刻他绝不会去找那个女孩,所以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直觉。没有惊动其他人,我独自下楼寻找他,可寻遍影院周围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我赶忙回到影院,发现黎一凡的武器装备都还在,唯独少了一把手枪。那种不祥的直觉慢慢变成现实。 不顾其他人怪异的眼光,我冲出影院消失在夜色中。 他会去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我的脑袋愈发地混乱,只想赶紧见到他,然后把一切搞清楚。我沿着那条他常去找女孩的路狂奔着,如果我的判断正确,有这身合金骨骼加持我应该会很快发现他。果然在刚出镇子不远的路一侧,我便发现黎一凡那颓废的身影,他伫立在树旁,听到我的声音后他迅速抬起右手对准自己的脑袋。 “黎一凡!”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翻滚中我死死将他压在身下,由于有合金骨骼,我很轻易地将他手中的枪抢了过来。 “你疯了!到底想干什么!”我把他揪起来,用力抵在树干上,又觉得不解恨,于是狠狠朝他脸上锤下一拳,紧接着又是一拳,两拳。黎一凡没有躲闪,他恍惚地笑着,慢慢两行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为什么要这样做?”冷静下来后我瘫坐在地上,问。 “我愧对大家,”黎一凡抱着头,手指深陷在头发中,眼泪止不住地流,“是我泄了密,是我导致了战友的牺牲。” 我大概猜到了事情原委,只是想让黎一凡亲自告诉我,可在听到事实时,我的心仍然不由一颤。 “始作俑者是那个女孩?”我问。 黎一凡摇摇头,“我不确定,但我的确和她说过有关自己换防的具体原因。” “你怎么这么傻……” “我不敢再找她验证是不是真的,我宁可相信是她被极端分子所威胁。” 但黎一凡怎么想已然不重要了,现在最令人头痛的是如何给大家一个交代。藤原的话此时又在我脑海中萦绕,我不知道他所谓的不要心软究竟是指什么程度的惩戒措施,但不管以什么方式惩戒黎一凡,我都不会答应。 他这个人,我今天保定了。 “走,先跟我回去。”我说。 “请你给我一个痛快吧,也放过你自己。”黎一凡声音中带着哀求,但已经和我表明了态度。 “跟我回去,我保证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只要你继续和我们一起战斗。” “藤原早就知道这一切,只是他没说出来而已,我不想再给我们组蒙羞,更不想让你在他面前有任何的把柄。” “你说藤原知道?”我吃惊地问。 “他一直都知道,我晚上从影院出去时,有很多次我都发现他醒着。” 我沉默了,也明白藤原此前为何会意味深长。或许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亲自动手,毕竟黎一凡是我们组的人,他不太好介入。当我说出由我负责排查内鬼时,他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我心想这招阳谋着实聪明,却又十分残忍。可事到如今,力排众议已经绝非可能,即便我搞定了藤原,可那群幸存的战友我却无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中,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和黎一凡在一起作战和生活的片段,愈发地不舍。后来我才明白当这种不舍的情绪滋生时,其实自己心中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把手枪还给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把它对准自己。” 永别啊,真的是永别。我心中哀叹,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之快。 黎一凡擒着泪水,向我敬了个军礼,随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待在原地许久没有移动,耳朵不自觉地倾听着远方,生怕他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饮弹自尽。 回到影院时大家都已经睡着。我躺在黎一凡的背包上,想,人生就是这样,明明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却要承受着最撕心裂肺的痛,在这个组里我最钟爱的组员就是黎一凡,却也和他的缘分最浅。 第二日一早组员都在问我黎一凡的下落,我没回答,只是让他们把他的武器装备分给其他人,看到我的表情凝重,他们大概也可以猜到怎么回事。此间我和藤原相互对视过几秒钟,我只是向他点点头,便低头收拾着黎一凡的个人物品。 一个记事本从黎一凡背包中滑落,我捡起来拍了拍封面上的土,发现是他之前常写的日记。 也许我对他的印象从此之后只能停留在这本日记上。 第16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6 留给我们应战的时间已经不多,在这样短的距离内,极端分子随时都有可能出没。而且对方已经大致摸清了我们的底牌,如果出击,一定是抱着全歼我们的决心。我再次和常胜取得联系,请示增援的部队何时会来,可是他依然没有给准确的答复,这本就不由他做主,我很理解,如果换做是他指挥,我想他一定不会抛弃我们。 藤原和我分别带领一队人在镇里东西两侧实施包抄,影院区域则交给之前幸存的警卫副分队长负责把守,这样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能最大限度拖延时间。 大熊依旧跟在我身边,我安排小白和阿迪在我们对面的巷子里游击打击,另外两名战友则隐蔽在镇子最西侧警戒,周扬在教堂里,那是除影院外视线最好的建筑,他可以实现对极端分子的精准狙击。我问大熊会不会还像上次那样紧张,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从他放大的瞳孔来看应该不是因为兴奋。 夜里我常做的事就是翻看黎一凡留下来的日记,大熊替我盯着外面,自从布置完设伏点后我们就再没回过影院。我慢慢了解黎一凡和女孩具体相识相知的过程,仿佛也可以触碰到他那孤独的灵魂。有时我会忍不住把情况往最好的方向想,那便是他和那个女孩最终在一起,去往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幸福地生活着,当然现在看来如果他最终选择了结自己,我也会替他感到释然。黎一凡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家,这种人注定习惯了漂泊的生活,当初得知要前往印尼执行作战任务,最开心的也是他。而一旦路上的风景变了质,也就等于摧毁了他的信仰。我不好说他这种性格是健全的,因为他付出得太轻易,也输得太彻底,从小缺乏安全感会导致他过分相信身边昙花一现的美好,但此刻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是,我和我的组员给他的那份美好会始终伴随着他。我也会不耻地祈愿那个女孩是清白的,或许她只是无心和其他人说漏了嘴,亦或是遭受到某种威胁,这样也算间接为黎一凡守好了心中最后的净土。 我继续翻着日记,一张纸不觉从本间滑落。我捏起来刚想塞进日记本,却注意到纸上文字格式上与之前有所不同。 我亲爱的战友们: 或许在你们翻到这一页时,我早已离你们而去。我抱着极其内疚的心情做了上述决定,这种内疚甚至超越了我想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强烈欲望。 我之前的人生本就不完整,但正因选择参军,继而遇见你们,我才越发明白人生的意义。还记得刚来部队的第一天我便和大熊打了一架,可我们后来却成为最好的朋友,部队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它让我们去个性化,把棱角磨平的同时也把胆子练大。 可我现在不得不做一个胆小鬼。 我知道你们会选择原谅我,所以我更不能继续留在你们身边。多希望你们可以对我恨之入骨,我心甘情愿让你们把子弹射进我的体内,也不想就这样自我了结,可你们做不到,而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最深刻的惩罚。 我恳请你们放过utami,我不敢去验证她是否刻意而为,因为和她认识的这段时间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希望你们可以保留我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美好的念想。我同样舍不得你们,多想和你们再在一起重温一遍军人誓词,可我现在已然没有那个资格,纵然自己拥有对党忠诚和不怕牺牲的高贵品质,却也再无机会付之于行动。 最后,如果可以当作是我牺牲,请你们务必替我争取到抚恤金,我想留给我的母亲和妹妹,但请不要对她们透露真相。 战友们,一定为国争光,一定保护好自己,胜利永远属于我们。 你们永远的兄弟:黎一凡。 看完最后一行字,我已经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敢想象黎一凡当时怀着何等的绝望和不舍去写下这段文字,又心疼他在这般万念俱灰的情境下依旧惦记着给本就不算熟络的家人争取最大的利益。我悄悄将泪水抹去,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胸前口袋。 “你这是怎么了?”大熊注意到我情绪不对,凑上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 “没什么,”我冲他笑了笑,说:“为国争光,我们一定要为国争光,一定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去。” “会的,你看我表现就是。” “我相信你。” 我举起右拳和大熊碰了碰,合金骨骼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第17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7 t 第18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8 t 第19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9 战时日志填写人:周扬 2045年11月18日 这是新雅缇保卫战后第3天,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我们的部队扩充至40人,基本具备驻扎要求,我的左腿再次负伤,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大家似乎都很享受这暴风雨前的宁静,安静地巡逻,安静地吃饭,然后安静地就寝。我很怕这种安静下隐藏着悲观,宁可相信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很怀念曾经健康执行任务的日子,可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愿意再拖大家的后腿,却苦于没有捐躯的机会。 除去肃穆的氛围,一切正常。 2045年11月16日 突然好想听歌,也不知道最近网上有没有更新,昨晚跟着组长他们喝了顿酒,这是我第一次喝,大熊班长说喝酒可以消毒,对伤口愈合有好处,我知道他在骗我,可是能和班长们在一起平等聊天的感觉真的不错。我向组长请示穿上合金骨骼加入巡逻的队伍,但还是被组长婉拒,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很失落。最后,一切正常。 2045年11月19日 今天有原住民给我们送来了部分食物,我们核实过后确定是他们自愿的。看来还是有很多人仍保持清醒的理智,但以防万一我们仍旧检验了这部分食物是否有毒,尽管这种行为有些龌龊。他们都说要小壮先吃,白班长和我都不同意,最后还是大熊班长不知道从哪儿逮了一只野猫才解决了问题。 说实话我特别喜欢小壮,甚至比白班长还喜欢他。他似乎可以听懂我说的话,所以一有苦闷我就会对他诉说,他摇着尾巴,不知道是在嘲笑还是同情。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甚至还不如他有用,至少,他还能陪着白班长一起战斗。 雅加达的天又阴了起来,仿佛在为接下来的保卫战营造氛围,据说过一阵子又会有大雨,所以今天我特地去看了看牺牲战友的石碑,确定雨水不会给石头冲塌,这样他们在那边也不会有淋雨的感觉,可话说回来,我们住的地方却已经是千疮百孔。或许原住民还会时不时地来给我们提供一些住宿的物资,但我真的很担心这群人的安危,一旦被极端分子发现,那么等待他们的一定是血腥地屠戮。想到这儿,也祝愿黎一凡班长一切都好,组长始终都认为他还活着,我也很想再看他一眼,希望他也和我们一样,一切正常。 ——————本章节不满一千字接续下一章节 “我好像开始脱发了。”大熊的手在头上乱抓着,然后揪下来几根碎发,“以前从来没有掉过这么多。” “你家里有没有遗传?”我问。 “我爸是在50岁才可以微微看得见头皮,照我现在这趋势,估计用不了30岁就秃了。”大熊叹了口气,说。 我笑了笑,对他说男人不用那么在乎外表,咱们都是军人,短发也看不出来什么,可他却不这样认为。 “我还没找对象呢,这样多减分啊。” “女生其实不注重这些,你看街上漂亮女孩身旁有几个长得帅的。” “前提是你得有钱。”大熊咋了咋舌,“咱们之间有代沟,现在三年就一个代沟。” “代沟?没觉得。” “回去了我要找找可靠的生发药。”大熊信誓旦旦地说。 “哪儿有那种东西,都是骗人的。” “那我就去植发,现在技术这样发达。” 我默认了他这种想法,随即透过破烂的窗看了看自己。 自从来到这儿我真的苍老了很多。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干燥,可长时间的高压力让我的内分泌变得紊乱,皮肤也开始粗糙起来。我不由也开始担心以后找女朋友的问题,不得不肯定大熊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良好的外表就像一张门票,只有有资格进门,才能让屋内的人看到你的闪光点。 “你那儿还有没有护肤品?”我问大熊。 “从国内带的都用完了,我们也收不了快递,只能先这样坚持。” “唔,那算了。”我说。 “小白那儿还有,别告诉他是我对你说的。”大熊冲我眨了眨眼睛。 “他?他也护肤呢?”我感到十分诧异,在我印象里小白一没有女朋友二不注重外表,除去作战就是陪着小壮。 “你以为呢,他都偷偷地用,你当然不知道,我看了他的东西,还挺贵的。”一阵坏笑在大熊脸上浮现,随即他又说:“我之前蹭过一点,效果真的比一般护肤品强多了,好像叫什么泉来着。” “碧欧泉?” “好像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大熊惊讶地看着我。 “因为我也用过。”我也和他眨了眨眼睛。 我有很久都没关注过小白,因为每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外面巡逻,而晚上回来大家似乎沟通要比之前少了很多。晚饭后我在小壮周围散步,如果小白来喂食我们就一定能单独遇见,这也是谈心的一个好时机。 但我看到周扬一瘸一拐踱了过来。 “怎么还是你在喂狗?” 听到我这样问,周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让白班长休息一下吧,我也很喜欢小壮。” “唔,可我没见他在影院里。” “估计是去散步了吧,他这阵子总不在屋里待着。” “这么回事……”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注意到周扬给小壮准备的饭。“这都是我们的剩饭?” “是。” 我皱起眉头,心想这样浪费食物可不是个好兆头。虽然有原住民提供新鲜食物,但我不能保证他们会有固定的援助时间,而一旦这部分新鲜事物吃完我们就又要咀嚼那些像蜡一样的军用干粮。 “这两天是谁在做饭?”我又问。 “我……我不清楚。”周扬低着头不敢看我,反倒像是自己犯了错,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摆摆手示意他接着喂小壮,然后准备回去和影院内的战士核实情况,可周扬却突然叫住了我。 “组长,你说那群援助我们的原住民会不会有人身危险?” “如果有危险,我们会第一时间去营救。” “可万一来不及呢?” 周扬的问题让我一时无法回答。我承认自己刚才的回复略带敷衍,因为自己真的没有想过这种事发生后我们该怎样执行具体的计划。 “你怎么会想起这个问题?”我反问。 “因为我很担心,虽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但我们不得不考虑好任何情况。” “你放心,我和藤原会商量的。”我拍着他的肩膀。 “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我们远不远?”周扬又问。 “大约10公里的样子。” 听到我这样说,周扬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许久之后他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说:“那我可不可以过去保护他们?”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帮帮他们,况且在这里我什么都做不了。”周扬深深叹了口气,又说:“我在那里还可以当个前哨,一有情况我随时都会和你们汇报。”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和他对视。隔了半晌,我对他说:“你不要多心,在这儿安心待着就是。” “可是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不要再说了。” 我转身离开,不想看到周扬此刻脸上的表情,尽管我知道他一直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或许他会认为我不理解他的感受,甚至开始对我怀有深深的怨恨,但我决不能再让他去冒任何风险。 我找到小白,是在那片石堆前。 小白坐在石堆中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并非是在祭奠那些长眠于此的战友。我走到他跟前,和他并排坐着。其实自己本就没有找他要护肤品的打算,只是感觉需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怎么会想到来这儿?”我问。 “没什么,在屋里也无聊得很。” “看你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 “还好,”小白顿了顿,问我:“还记得军人誓词吗?” “当然。”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 我也不由开始和小白一起背诵,我看到他的眼睛泛起泪光,在即将暗去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晶莹剔透。 “你知道吗,每次我来到这儿,总会想起这段誓词。”小白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理解,这是我们的信仰。” “可一想到他们客死他乡,我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 “等胜利那一天,我会想办法把他们的遗体运回国。” “真的?” “那还有假。”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 “那如果我牺牲了,请你务必把我的遗体带回去。”小白盯着我的眼睛寻求肯定。 “不要想那些事,我们都会好好的。” “但愿如此。”他深深叹了口气,缓缓说出这四个字。 我怀疑他一定暗地里和周扬串通过,不然二人的想法决不会如此地一致,这让我既感到欣慰又感到苦恼。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巡逻。”我沉思片刻后对他说。 “和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好久都没巡逻过了。” “我有小壮陪着,放心吧。” “你这个对比有点不恰当。”我开玩笑地说,随后拉他一起起身。 雅加达的夜并不静谧,顺着地平线望去可以依稀看得见点点灯光。大熊提议去附近丛林里猎杀一些野味,再次被我制止,自从经历上次一战后对于任何事情我都小心翼翼。我装作无意瞄向小白,发现他仍沉浸在那种阴郁中,仿佛不能自拔,于是我和另外一名战友商量了一下,决定今晚10点到12点由我代替他和小白一起巡逻。 九点五十左右我来到小壮这儿,给它松了绳,然后静静等待着小白。这样的场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因为黎一凡之前和我一起巡逻时,他总会在这个地方等我。看到小白整理好迷彩服走向我,我冲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今晚开始就要一起吗?”小白诧异地问。 “反正我也睡不着,随便走走也好。” “嗯。” “小白,你有心事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边走边对他说。“我们一起这么久了,我从未见你这样过。” “我怎么了?” “你很压抑,尽管你嘴上不说。可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你是否认为我是在对生死未卜感到顾虑?”小白反问。 “不,我从不这样想,你是怎样的人我知道。” “可别人也许不这样想吧,比如常胜。”小白低下头,随后又开口说,语气中带着些不甘。“在他眼里我是那种极其不遵守纪律的人,而这样的人从不会被委以重任。” “但这段时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我不需要证明,这也不是我说这些话想表达的意思。” “怎么?” “我是说我们不应该根据经验去判定一个人。” 我一时不清楚小白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所以迟迟没有说话。 “不知道你有没有和周扬聊过?”见我没有反应,他又问我。 周扬。果然始终还是绕不开这个名字,这让我之前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但,我仍猜不透小白的意思。 “聊过,他说他想跟随我们继续作战,我没有答应。” 那天和周扬的对话还历历在目,我毫无保留地对小白说了出来,也对他解释了为何不让周扬再去冒任何风险的原因。 “我们组里属他最小,而且还是独生子,我要给他的父母一个交代,况且,他已经落下终身残疾。” “但你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失落吗?” “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你已经剥夺了他作为一名军人最光荣也是最神圣的使命,和面对死亡相比,这不会更好受些。” 我沉默不语,在这件事的决定上自己绝不允许有任何弹性。即使周扬心里再难过再失落,我都要为他保全这份享受余生的机会和权利。 “我看过他写的战时日志,也经常和他聊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包括你。”小白越来越激动,和我的沉默形成强烈反差。“你这样不会保全他,只会把他推向深渊!” “我心已决,你不用再劝我了。” “你真是麻木不仁的家伙!” 我没想到小白竟然这样对我说话,一股怒火突然在我心中升起。“我警告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不知道作为组长我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你知道吗,你所谓承受的压力只不过是披着光鲜外衣的自私罢了。” “你说什么——” 小白没有搭理我,而是独自朝前方走去。此时此刻我真的想狠狠在他脸上锤一拳,但冷静下来后我知道自己决不可以这样做。 “小白,你给我站住!” 我边喊着边追了上去,而就在拉住他胳膊的同时,我注意到远处地平线泛着不算明亮的红色。小白似乎也注意到这一反常的景象,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里着火了?”他开口问。 “看样子像,是火光映红了夜。” “怎么会着火?看样子很大。”小白显得忧心忡忡。 我立刻明白他这种担忧的来源,因为那个方向正是前阵子援助我们的村落。 “快!通知人起床!”我焦急地对小白喊着,然后奔向越野车。“除去值夜的人,所有人都来越野车这儿集合!” 大约过了十分钟,十几个睡眼惺忪的战友已经全副武装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其中也有周扬的身影,但已经无暇顾及,我让阿迪发动车辆以最快的速度向红光的方向驶去。 待我们到达村落时,火势已经明显减小。空气并未完全干燥,呛人的浓烟后传来阵阵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我们把零星的着火点扑灭后,最令人作呕的景象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 魔鬼仿佛给原本宁静祥和的村落加了一层恐怖的滤镜,使这里变成人间炼狱。成片的黑色灰烬中依然可以辨别出几个人的身形,从扭曲的姿势来看,很难想象他们临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感觉此时的呼吸黏黏的,像是烧烧后的脂肪在空气中凝结,忍不住干呕起来。 可更可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们走进像是村中心的地方,更浓烈的脂肪燃烧味道便源自于此。那是一座由人体堆砌起来的尸堆,焦黑的残肢和未被完全燃尽的衣物粘在一起,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妈的,真是一群天杀的畜生。”阿迪很少说话,这是他第一次表达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保守估计也要将近30人,但村子里一定还有其他幸存者,快去查看。”我盯着冒烟的尸堆,尽全力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从现场情况看,村子里的男壮年应该都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妇女孩子还有老人都躲在哪里,只希望去寻找的战友不要再发现第二个像这样的尸堆。 这是极端分子对我们的一种警示,看来村民援助我们的事情已经被发现,这也意味着距离下一次交火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本想找办法处理这些残肢断臂,好让他们善良的灵魂得以安眠,但无奈被杀的人太多,我们一时根本无法挖出这么大的坑。 “去附近拉些泥土,把他们盖上吧。”我对身后的战友说,然后便不忍再直视。 阿迪和其他战友这时来到我这儿,身后还跟着零星几个妇女和孩子,但同时也带来了坏消息。 “她们是村里仅剩的幸存者,其他人都被杀了。”阿迪压着声音说,在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但我看到他的手和腿都在不自主地发抖。“她们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所有人,所有那帮畜生能看到的人,都被杀了。” “告诉她们,我们一定给她们报仇。”我咬紧牙齿,挤出这句话。 “带上她们吧,和我们一起走,你联系藤原让他们再开一辆车过来。” “去看看村子里还有没有完好的地方,让她们先住在那里。”我思考片刻后,说。 “为什么不带她们一起走?” 我没立刻回答阿迪,而是给他叫到一边。 “因为不用太久极端分子就会直奔新雅缇镇,如果让她们跟着我们反而更危险。”我小声对阿迪说,随后眼神变得更加暗淡。“因为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幸存,而一旦我们全部牺牲,她们将被置于更危险更残酷的境地。” “那用不用派几个人驻守在这儿保护她们?” 听阿迪这样说,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周扬。我很庆幸之前没有松口让他独自驻守在这里,但目前似乎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项任务。可我很担心他的身体状态,所以还需要有个熟悉他的人去照顾他。 “我现在联系藤原,安排人再开一辆车过来接我们回去,你和周扬再带6个人留在这里,这辆越野车留给你们,如果有情况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我对阿迪说。 “我留在这儿?”阿迪似乎有些不情愿,看得出他想跟随我们一起在新雅缇作战。 “就你吧,如果我们那边失守,你们一定及时带着她们走,越快越好,还有,照顾好周扬,让他每天少想点。” 阿迪默不作声,许久之后他点了点头。 在另一辆越野车来到这里后,我安排回新雅缇的战友先登车,然后和留在这里的战友一一拥抱告别。我们拥抱的力度很大,仿佛大家都猜到这一次很有可能就是永别,遗憾的是我没见到周扬的身影,也许他仍对我心存芥蒂。新雅缇镇距离这里大约也就7-8公里的样子,但正是这段不算遥远的距离,中间或许就隔着永远。 等我们回到新雅缇镇,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钟。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跳下车,发出重重的落地声,几个稍微有些精力的正和值夜的战友说着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言语间充满了对极端分子恶毒的诅咒,我没有加入他们,而是独自向楼里走去,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越野车另一侧。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周扬,失声惊呼。 “我跟着车回来了,你和薛迪班长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似乎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周扬低着头,一直没有正视我的眼睛,他回答的声音几乎小得让我听不到。 我当即就抽了他一巴掌,觉得不解恨,于是又上去踹了他两脚。周扬站着没动,可周围的人却看不下去了,都过来拦住我,我不为所动,一拳砸在他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倔?”我揪着他的衣领质问着,愤怒让我再无法保持冷静。 “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战斗。”周扬脸上悄悄划下两行泪水,随即又用沾满泥土的手拭去。 我再控制不住自己,挣脱束缚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你唯一一次违抗命令的机会。”许久之后我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到如今我依旧认为自己保护他的想法没有错,但这次那种萦绕在我们之间共患难的情谊却在和理智的斗争中占据上风。 “你们上午休息,今天白天让其他人继续顶一下巡逻。”这是藤原的声音,他永远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事。 我招呼人先回影院,随后来到藤原身边。 “那群支援我们的村民大部分都死了。”我说。 “嗯,我料想到了,这种行为本就十分不安全。” “那群畜生几乎屠掉了整个村子,他们把男壮年集中在一起杀人焚尸,而其余露面的人都被杀死在房间里。” 藤原没有一丝惊讶的反应,他点燃一支烟,吞了口烟雾后缓缓开口:“人的本性都带有兽性,一旦被激发就完全不受控制,并且无法再压抑。” “可他们怎么会对一帮平民下得去手。” “因为这些平民也是他们的敌人,有时我们都不会被国际法所约束,何况是他们。” “我一定要亲手了结这帮畜生。”我将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那你便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博,我很了解你,像你如此感性的人,一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愤怒。” 我点了点头。 “可是你要知道,愤怒的尽头。是恐惧。” “恐惧?” “你好好想想之前我的所作所为。” 我想了想,感觉藤原之前的行为和这帮极端分子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比他们更残忍。” 我默认了他的这种说法,也默认了以暴制暴的合理性,但我并不相信自己的愤怒可以转换为恐惧,即使丢掉性命,我也发誓要让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们在和我们博弈,我不求你能保持理性,但千万不要做置自己于险境的事情。” “怎么可能。” “记住不要轻易愤怒,愤怒的尽头是恐惧。”藤原再次说出这句话,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20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20 镇西南方的乌云又在慢慢堆积,我们看过天气预报,近两天又会有较强的雨水来临。大熊开玩笑说雨再下下去整座影院也许都会塌掉,我倒是觉得不无这种可能性。在上次雨水来临时影院里仅有一角是完全干燥的,我们蜷缩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两晚上。 “我有预感他们这两天就会选择突袭,我们还要做好准备。”藤原对我说。 “雨天的确更适合他们这种混战打法。”我赞同藤原的看法,因为和极端分子上一次交战,他们选择也是雨水频繁的时候,只不过交火那天恰好没有下雨。但我知道我们不会一直都如此幸运。 “你和前方联系过空中打击没有?让他们这两天做好准备。” “今天我就打请示,一般这种请示必须在战前大约2天上报,而且至少都要一天才批下来。” “如果今晚极端分子展开突袭就麻烦了。”藤原面色严峻地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就算请示批准了,航空部队接到打击任务后从任务准备到出击还需要两个小时。” “意思就是我们临时请示对目标打击还要延迟两小时才能实现?” 我点了点头。 “我有预感这帮蛀虫这次会倾巢出动。”藤原停顿片刻,说:“上次交战他们虽然没有摸清我们的底细,但通过屠村这一行为来看,他们此时已经知道我们完全断绝了后勤保障,甚至摸清了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会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先联系空中打击的事吧。”对于我的回答藤原不置可否,缓缓走出屋子。 我跟随他来到外面,发现空气比平时潮湿了几倍,甚至呼吸起来还会有一种脂肪凝结的感觉。我暗自祈祷这场雨不要今晚就降临,随即拿起卫星电话拨给常胜。 常胜说请示会在次日九点左右批下来,然后随时都可以呼叫前方空中力量进行空中打击,这样的话最早实施打击也要将近上午十一点钟。 可上天似乎特别喜欢拿时间开玩笑,而这次却是致命的。 大约凌晨四点钟,我被不算响的闷雷声惊醒。我立刻起身看向窗外,约在同一时刻,我感到零星的雨点落在自己的脸上。 糟糕!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我急忙穿好装备,随即呼叫夜巡的战友让他们保持最高警惕,然后把屋里的人全部叫醒,可是我并未发现藤原的身影。 我翻上影院楼顶那望远镜观望着远处,发现藤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小雨已经将他的衣服浸湿,想必他已经在此待了很久。 “我让他们都做好了准备,还是按照巷战游击模式对极端分子进行围歼。”我对藤原说。 “这次恐怕行不通,蛀虫太多了,”藤原指着远方,“从车队来看,至少有上百人。” 我拿起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些忽明忽暗的灯光距离这里也就不足四公里。 “我现在让人做好准备,时间不多了。” “告诉大家一定要撑住。”藤原说着翻下楼顶。“能不能等到空中支援,就靠你了。” “我知道。” 我叫上来一个战友,把望远镜递给他让他继续观察情况,随后也翻下楼将众人集合。进行过短暂的战前动员后大家赶忙奔赴各自的位置,在滴啦的雨声中静静等待着命运降临。 过了十分钟,楼顶上的战友报告车队灯光在距离我们大约1公里处消失,夜视镜也同样观察不到,我知道极端分子已经做好突袭的准备。又过了几分钟,第一发火箭弹从镇东侧射了进来,然后火光就像在夜空编制了一张密集的网,将整个镇东侧覆盖。 可令人吃惊的是,近战却最先在镇西侧展开。当西侧传来阵阵枪声后,我所在的东侧也发现了大批极端分子,原来他们采用了我们之前应对他们的战术。 他们人数占优,执行起这种战术自然要更有效果,但论作战经验我们肯定占优势,所以我让大家三人一组分散开,千万不可以聚在一起,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力量进行火力对决。 熟悉的惨叫声和呻吟声再次夹杂在枪声中,让人不寒而栗。我和大熊还有小白暂时守在一栋房屋内,和外侧的一队极端分子缠斗,但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火箭弹射进屋内。小壮在小白身后不安分地吠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想参加战斗,我让小白捂住它的嘴,这种时候它还派不上什么用场。 交战几回合后我们立刻从后门转移到巷子里,一发火箭弹此时将方才我们待的屋子夷为平地,爆炸产生的波差点把我们内脏震出来。 我踉踉跄跄起身,却发现已经有极端分子在接近。在向靠近的身影开了几枪后,我和小白把还没站稳的大熊拉到隐蔽处。 “你还好吧?还好吧?”我摸着黑迅速检查着大熊的身体,夜视仪早已不知被震到了什么地方。发现他身上没有出血点后我长舒了口气,随后我们三人继续转移阵地,按照之前的作战计划在既定区域进行游击。 雨越下越大,这导致双方的视线都非常不好,但很明显对我们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战士更为不利。模糊中我看到小白开枪放倒了两个人,可从身影来看根本判别不出是不是自己人,因为我们正处在和另一小组作战的重叠区域,交火务必要十分谨慎。 我们就这样一直撑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由于不能轻易使用对讲机,我们无法得知其他小组的作战进展,期间我又射杀了四名极端分子,算上小白解决掉的三个和大熊解决掉的一个,一共是八名极端分子。我心想如果这次能活着等到胜利,一定要好好替小白和大熊炫耀一番。 凹凸不平的地面已经积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我们在游击时并未注意,可在天大亮之后我才看到地上的积水微微泛起红色,足以证明这一晚究竟有多惨烈。 可随着天明到最大程度,极端分子的火力也愈发凶猛。我亲眼看到摇摇欲坠的影院被一枚火箭弹终结了最后几根承重柱,轰然倒塌。紧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天空中洒下一阵石头碎屑和像人体组织一样湿润的东西,令人既恶心又恐怖。我注意到散落在地上的一些衣服碎片,都是我们迷彩服的样式,看来不少小组的作战区域已经沦陷。 极端分子的火箭弹似乎无穷无尽,恨不得把这里每一个能躲藏的房屋都轰塌。混乱中我们看不到究竟是谁在发射火箭弹,只能被动地撤离。大熊冲我做着狙击的手势,然后指向约150米的斜前方,我看到正有一名极端分子扛起发射筒准备向另一侧发射火箭弹,可没等我瞄准好,他就又隐藏在一堵墙后。我气愤地揪住大熊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一把将他推开,随即我也变换位置,尽量找到可以瞄准那名极端分子的角度。如果大熊方才直接开枪射击而不是和我汇报,那么那名极端分子大概率已经被击毙。通过这段时间的洗礼我不再相信是他的懦弱导致他无从下手,但这种对自己枪法极其不自信的表现很可能会贻误战机。 终于我再次发现那名极端分子的身影,可供射击的角度非常小,但我不得不尝试一下。我屏住呼吸盯着倍镜,就在即将扣下扳机的同时,一阵石头碎屑崩向我的脸,将我的脸划得血肉模糊。紧接着很近的交火声从我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寻找掩体躲避,随后感到后背一阵剧痛,顾不上查看情况,我将枪口对准身后,发现小白和大熊也躲在碎石堆起的掩体后方和极端分子互相射击。大熊的左臂已经被鲜血染透,他龇牙咧嘴地扯出一条绷带快速地缠住伤口,可却再没有力气举起枪管。 “撤退!”我控制住音量,颤颤巍巍地对他俩喊着。 我们来到一栋没了顶的房屋内,随后我忍住疼痛侧过身,让小白检查我的后背。他从防弹纤维内抠出两枚子弹扔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是防弹背心救了自己一命。可眼下最要命的是仍未解决那个拿着火箭弹的极端分子,我艰难站起身,检查着大熊的左臂,还好是贯穿伤,且并未伤及骨头。 “走,我们向火箭弹发射的方向迂回。”我命令着他们二人。 “这片已经沦陷了。”小白指着角落的一堆碎砖。 我看向那堆混乱的东西,发现一条腿露在砖头堆外,隔着不远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头盔。我的脑袋飞速转着,回忆究竟是哪三个人守在这片区域,意识到是那个警卫分队副队长的小组后,我默默地哀悼。可来不及继续心痛,我擦掉脸上不断渗出的血,接着和大熊和小白转移。 远处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我们寻着声音的方向穿梭,所幸再没遇到极端分子突施冷箭的情况。终于在一片极其隐蔽的碎石堆后那名拿着火箭弹的极端分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但射击角度依旧不理想。我看着他再次扛起发射筒,躯干却被一根根石柱挡住,情急之下我只好瞄准发射筒射击,可并没有击中目标。我心骂一句该死,随后那名极端分子的身影消失不见。 约在同时,一枚火箭弹已经朝着远处射了出去,那是藤原所在的区域。 我让小白先去解决躲藏起来的那个极端分子,随后带着大熊向爆炸点迂回,等我们赶到时,那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存的痕迹。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如果顺利,空中打击的请示已经被批准,我急忙用卫星电话打给常胜,却发现卫星电话在刚才的交火中被一发子弹打得七零八落。 混乱中我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和大熊拉到一角,定睛一看我松了口气,是藤原。 他全身被泥浆覆盖,血和雨水混在一起,看起来相当恐怖。 “撤回影院周围,我们大概率顶不住了。”他冲着我的耳朵大喊。“我们的人没剩一些了。” “你的卫星电话在哪儿?”我问他。 “我已经联系了前方,估计十点半左右空中支援才会感到。” 听到他这样说我稍感欣慰,但随即意识到我们很有可能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那么影院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拼死也要拖延住他们的时间。”我说。 藤原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两个组员先行撤退。我看到其余幸存的小组也在慌忙地向影院方向移动,于是带着大熊跟随他们的步伐。等大家几乎都围绕在影院周围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在方才的撤离中我忘记了小白。我慌忙地核实着周围的人,的确没有他,但更让我感到恐慌的是,周扬的身影也未在其中。 可此时大批极端分子已经整合好队伍从两个方向往镇中心推进,我根本没机会再突围出去,可此时我管不了那么多,在和藤原用眼神交汇了一下后,我义无反顾地扎进枪林弹雨。 在陆续击毙几名极端分子后,我所在的地点很快就被发现,所以只能暂时躲在石堆后等待反击的机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我接近,我掏出匕首,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第一时间解决了他,而看到他的装备后我心有余悸。这名极端分子并没携带任何武器,只穿着自爆背心,想必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我将自爆背心小心翼翼地从尸体上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趁此机会我再次四下观察情况,也寻找着小白和周扬的踪迹。但极端分子的火力似乎越来越猛,几台重机枪在向影院方向扫射着,火力压制得我们喘不过气。随着子弹飞速在碎石上溅起水花,极端分子的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我呼叫藤原询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但除了枪声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会被围歼。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破解极端分子用重武器实施的压制。可是我目前所处的位置孤立无援,我再次观察四周,这时注意到街对面有个人正在冲我比划着什么手势,透过大雨我看清那正是周扬。 他向我表达要炸毁极端分子重武器的意思,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怎样做,但当他拿出自爆背心时,我的心瞬间降到冰点。 “你如果敢那么做我就杀了你。”我不顾危险,冲他大吼着,又把枪口对准他,冥冥中我好像看到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又在对着我做着告别前的笑。 该死!我忍不住咒骂一句,准备向他的方向奔去,可刚一探头就有一阵弹雨扫向我,头盔也被子弹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 该怎么办?我心急如焚,眼泪忍不住在眼眶打转。而就在这时,我的前方传来一阵短暂的交火,然后是一阵撕咬声和惨叫声。 一人一狗此时跳到我隐蔽的地方,是小白和小壮。 小白伤痕累累,右肩膀和小腿已经被鲜血浸湿,显然是在单独作战时负了伤。此时我无暇再责怪自己当时的决策,只担心周扬做出傻事。 “你在这儿等我,我们和周扬共进退。”我对他说,却不忍心看他身上的伤口。 “我估计快不行了。”小白靠在掩体后,声音显得十分虚弱,小壮去在他身上舔着他的脸,似乎想让他保持清醒。 我没有说话,可心却在滴血,随即我扭过头准备去找周扬,但被小白一把拦住。 “还记得军人誓词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重复着前两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们是中国人民xxx军人,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 小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不约而同地和他一起附和。 “交给我吧,好好照顾周扬。”小白从我手中夺过自爆背心,向极端分子冲了过去。 “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他的声音穿透了一切,随后是一阵令人崩溃的巨响。 时间在此刻好像完全静止。 枪声再次响起时,我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向极端分子聚集的方向扫射着,泪水完全和雨水混在一起。 空中支援在十点半后如约而至。 陆续歼灭几名零散的极端分子后,残局基本收拾完毕。看着方才爆炸的方向,我已经泣不成声。 小壮在废墟上来回嗅着,片刻之后发出悲怆的嘶鸣。我带着周扬和大熊在那片废墟上寻找着小白的尸体。我心知在如此威力的爆炸下找到他尸体的概率小之又小,可是哪怕仅有一条胳膊,我也要把他带回去。 地面早已不复本身的颜色,红色的血水渗透进每一寸土壤,足以证明这场绞肉机之战的惨烈。我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久之后藤原和两名组员拖着一个幸存的极端分子向我走了过来。 “这是发射火箭弹的那个混蛋,我想你比我更有处置权。”藤原对我说。 我将牙齿咬的吱吱作响,想到小白的牺牲,恨不得一刀一刀地将他折磨致死。 “交给我吧。”我示意大熊和周扬过去和藤原交接,随后又问:“我们还有多少人活着?” “不知道,估计不到十人。”藤原指了指身后的人,“和我在一起的就这么多,再算上你们,不过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坏消息?”对此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此刻还要让我万念俱灰。 “我们可用的卫星电话都坏了,而且电台也发不出去情报。” “然后呢?” “这意味着前方得不到我们的消息,很有可能认为我们已经全军覆没。” “我们和全军覆没有什么区别?本就是被放弃的一支队伍。”我无奈地笑着,可在看到小壮后却又忍不住双手掩面蹲在废墟之上。 “这个蛀虫交给你们了。”藤原冷冷地撂下这句话,随后带着其他人转身离开。 此刻我是如此地脆弱,可却又无法掩饰那种感觉,因为它来得这样突然,又真实得近乎残忍。 “你们走开,让我自己对付他。”我擦干眼泪对大熊和周扬说,随后拔出匕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极端分子。 大熊和小白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显然没有料到我也会有如此恐怖的一面。我相信自己的兽性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本就寥寥无几的理智此时完全被复仇的火焰掩盖。 “组长……” “闭嘴,走。”我把大熊和周扬呵斥走,随后慢慢走向那个极端分子。 可这几步路仿佛半生那样漫长。 我看到自己参军那一天的情景,也看到我们一组人快乐的回忆。被藤原折磨致死的俘虏那凄惨的模样又在我脑海浮现,和小白牺牲的画面相互纠缠着。 我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把扎向极端分子的匕首收回,随后掏出手枪给了他一个痛快。随后我跪在地上,朝着天痛苦地嘶吼。 虽然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焰仍然未熄灭,但我庆幸自己刚才做了正确的选择。 晚上我独自守在外面,默默地抽着烟。藤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身后,他总喜欢这样做,我也已经习惯。 “你把那个蛀虫怎么样了?”他问。 “我直接毙掉了他。” “唔。” 藤原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我能感觉他带着些赞许的意味。 “我可做不到像你一样。”我和他打趣地说。 “你比之前理智了。” “唔?” “做那种所谓残忍的事,我们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 “但现在我的心里并没有更好受一些,一想到小白的死状我就无法放过自己。” “我理解。” “你不理解,就在前几天他亲口对我说如果他牺牲了一定要我把他带回祖国,可现在我却连他的全尸都找不到。”我眼眶再次填满泪水,可这并非是不坚强的表现。想到那日和小白的对话,我感慨这一切仿佛都是命运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我很怕周扬和大熊再说出此类悲壮的话,只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地待在我身边,即使是我牺牲了,也要让他们回国和家人团聚。 “小白是一个好战士,他会在另一边活得更好。”藤原安慰着我。 我点点头,随即起身,向着那片石堆的方向走去,小白仅剩的一条胳膊就埋在那里。 藤原没有跟随我,他知道这个时候我更适合一个人。小壮一直守在小白的石堆旁,自从小白牺牲后它就再没有吃过东西,似乎也没有再竖起过尾巴,从来都是小白送自己的狗走,没想到这次是小壮眼睁睁地看着小白离它而去。我重新给小白码了码石堆,发现上面并没有五星红旗的图案,也是,曾经只有他才会这样做,现在却没有人再为他画上一面属于他最光荣的旗帜。想到此我不禁无奈地笑着,随后用一枚稍锋利的石子在最大的石头上刻下五颗五角星。 我想牵着小壮离开,可它不肯,如果再这样下去它离死亡也不会太远。我不忍心它就这样了结自己,因为它是我唯一能和小白再有密切联系的事物。放下几块压缩饼干后我悄悄消失在它身旁,以后每天我都会来这里看望小白和它。 回到镇里我漫无目的走着,幸存的人已经不足以再组成全镇巡逻的队伍,所以镇里安静得瘆人。雨血大部分渗透进泥土,在泥土表面形成暗红色的痂,影院周围密密麻麻的弹孔就像一双双恶灵的眼睛凝视着我,让我无法与之对视,而就在上几个星期我们进驻时,这里还是一片祥和。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可我却不想坦白。脑海中不觉再次想起黎一凡的离开和小白牺牲时的惨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我害怕,十分害怕,害怕这种惨烈的交火再次发生,更害怕大熊和周扬遭遇不测。我不得不承认此刻前所未有的恐惧已经围绕着我。 我仿佛已经理解藤原的话,愤怒的尽头真的是恐惧。 第1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 那道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圆环,或许只有从空间站望过去才更加壮观。 弥生在空间站内,透过厚重的有机玻璃望向火星,心中不禁发出这样感慨。这样远的距离他自然看不清圆环的具体样貌,但他想在进入火星大气时一定可以一睹其雄姿。 金属圆环将火星一分为二,反射出暖黄色的光,这和火星贫瘠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地面上虽然可以零星望得见几处灯火,但相比于曾经的地球则要暗淡许多。 弥生不知道为何时隔多年又要重启这个大型粒子对撞机,起码在之前的每次实验中,它所获得的反物质都少得可怜。他同样不理解当初为何把这样庞大的工程安放在火星上。 单从粒子对撞容易产生黑洞这一理论来看,他认为先驱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可就粒子对撞机瞬间释放的能量而言,还远远达不到长时间维持黑洞存在的要求。 不过把这样巨型设施安放在火星上的确能够很好解决能源短缺问题。毕竟,地球上目前可供利用的资源已经贫贫无几。 对此弥生似乎也深有感触。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一种危机就悄然在人群中蔓延。 全球人口老龄比越来越高已经成为当下人类发展的基本特点之一。在生育科技和生物科技高度发展下,人类或许仍可以借此苟延残喘几百年甚至更久。 但如果是自然环境发生改变,那么一切生命都将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最先意识到这种危机的并不是人类学家,而是一群天文爱好者。 第一次捕捉到太阳耀斑席卷水星,地球的气温就发生罕有的变化。但随着太阳耀斑爆发越来越强烈,一切开始向着对生命更不利的方向发展。 当臭氧层不再提供足够的保护,热辐射和宇宙射线使大部分动植物几乎濒临灭绝。 从22世纪开始,便从未存在过春和秋。白天的炙热和夜晚的极寒统治了整个地球,而呼吸器和防辐射衣似乎也已经成为平时出行的标配。人类学家粉墨登场时,人口因为饥饿和辐射病已经锐减大半,有将近10%的新生儿天生携带皮肤癌基因,这让他们多半活不过20岁。尽管各种针对动植物的防辐射设施已经在全球普及,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单从生物和社会层面上谋求突破也只是缓兵之计。 先驱正是在此境遇下应运而生。 他们是最顶尖科研领域的一批科学家,试图在不同的科研方向上探寻人类延续的办法。弥生的导师林岐也是先驱之一,主攻方向是向外太空移民,弥生自跟随他踏入这一领域后才发现期间进展简直可以用蜗速来形容,但宇宙移民又是一个时间跨度相当长的任务,这让他一度认为希望渺茫。 毕竟,现在走出太阳系都有不小的难度。 虽然早在十年前世界各地的卫星发射基地就已经开始着手成批建造太空飞船,但能源问题始终是现阶段无法突破的瓶颈。 弥生认为专心研究可控核聚变总要好过花大把精力去获得零星的反物质,何况还要看概率脸色。但林岐的想法坚决,弥生只对他提过一次就再没敢再开过口。 弥生一度认为是自己的父亲影响了导师的决定。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着陆,今晚我们要进行引力适应练习。”林岐走到弥生身边,轻拍着他的肩膀。 “一走进引力控制室我就有种作呕的感觉,我怕自己会吐在那里。”弥生看着林岐,眼神中带着一丝乞求。“我相信在火星上行走总比在月球上更容易适应,导师。” “可现实不允许你有太多适应时间,粒子对撞机要在半年之内完成重新运行,期间我们至少要巡回检查三遍以上。” “怎么会想起重启这种超大型设备?难道只有这一种解决能源的办法?”弥生不解地问。 “不只是解决能源,我想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林岐若有所思地说。 “研究宇宙起源?继续捕获上帝粒子?我想现阶段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说辞了,即便是弄清起源,可我们仍旧面临着灭顶之灾。” 听到弥生这样说,林岐脸上闪过一阵失落。“对于你抱有这样的想法我很遗憾,起源中蕴藏着未来,整个宇宙就像一个闭合的环,周而复始地循环,我们虽身处当下,却也在过去和未来中往复。” 弥生对林岐这种高深莫测的说法感到厌恶。抛开他是自己导师的身份,林岐身上散发的一切气质都十分像自己的父亲,这让弥生本能地产生排斥。 呵,他们真不愧是一路人啊。他心中暗自嘲讽。“那么希望我们这一行能够从起源窥探到生存的本质,但愿这也能将我们带出困境。”他对林岐说。“真搞不懂既然你们执迷于此,为什么当初还要停掉这个工程。”弥生再次幸灾乐祸地念叨。 “那是被迫的。” “被迫?因为期间产生了黑洞?”他好奇地问。 “不,那是远比黑洞更神奇的东西。”林岐意味深长地看了弥生一眼,缓缓走向餐厅。 更神奇?会是什么?弥生想追上去询问,但思索片刻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好奇。眼下他的思绪又被忧虑所填满。如果耀斑越来越激烈,那么留给他们解决问题的时间将所剩无几,毕竟他们现在连最起码的迁移目的地还没有找到。 他再次透过玻璃看向火星,方才那般斑驳陆离似乎已经被稀薄的大气掩盖,一片死气沉沉的黄色让他心生恐怖。他认为在不久之后地球也将变成那个样子,磁极慢慢消失,更加巨大的潮汐将会冲刷掉人类存在的痕迹,臭氧层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硫磺和二氧化碳混合起来的一团浑浊物。 真的要把希望寄托在某种玄学上?他开始为林岐的想法感到疑惑。不过既然要使超级粒子对撞机重启,弥生认为此行首要任务是改进质子同步加速器和彭宁离子阱,这也是他为何坚持要求跟随林岐来到火星。 大量制造反物质并且利用彭宁离子阱进行稳定控制,这样就为研究反物质推进器提供了先决条件。他心想。 饭后进行引力适应训练让弥生的胃感到极其不舒服。好几次他想和林岐打报告休息一下,可在看到林岐从未停止跑步的动作后又作罢。 “导师,你说的比黑洞更加神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问林岐,试图转移自己注意力来缓解身体的不适。 “你父亲没有对你讲?” “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弥生支吾地答,眼前不觉浮现父亲多年前的模样。 “你的父亲并非你想的那样,他不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更不是你眼中的神学家。”林岐见弥生没有反应,又接着说:“他比我们看得都远,只不过现阶段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证实他的想法。” “可没有人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来验证他那些荒谬的想法。” “但人们在面临绝境时,总会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设想之上,我相信你父亲的设想不只是美好那样简单,确切地说,我认为那是一个真实要发生的事件。” 弥生沉默不语。回忆起父亲从小到大对他说的一切,他从未有过任何依据来判定那些话的真假,而在漫长的求学路上,他更加认为父亲的想法犹如痴人说梦一般。 与其靠臆想去改变世界,那倒不如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地去解决问题,这是他始终坚持的做事原则。 “我听说在我们出发前两个月火星上的维修工就已经开始了加速通道的检修,在没有陨石破坏的前提下想必也不需要进行太大的工程。”弥生转移了话题。 “嚯,是,但你的任务十分艰巨,毕竟大量俘获反物质可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是啊,相比之下我更想跟随普林斯顿的先驱们进行可控核聚变研究。弥生心里暗自嘀咕。 “听说安德鲁森先驱在可控核聚变的研究上已经有了一定成果。” “我听说了,或许在未来几年内就可以在飞船上投入使用。”林岐仿佛没有被惊讶到,而是继续重复着跑步的动作。 “那么相比之下我们运行粒子对撞机就显得相形见绌了。”弥生说出这话时显得小心翼翼,尽管他有着心直口快的性格,但在与林岐的交流中他仍十分顾及他的感受。 “反物质也可以当做备用能源,何况你的父亲还对我另做了交代。” “他?他要用反物质做什么?”弥生有些惊讶。 “正是你父亲促使了这样一项人类史上最伟大工程的诞生。”林岐看向火星上的光环,意味深长地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慢慢和你说明这一切行动的前因后果,我想等你再次返回地球见到你父亲时,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 “但愿如此,衷心祝愿你能够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弥生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但至少在字面上还是表达出恭敬的意思。 第2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 着陆的当天气象并不好,但也非科幻电影中那样恶劣。弥生曾以为飞船会剧烈地震动,自己一瞬间会被反向的推进力弄得晕厥。但一切都与他设想得相反,除了在着陆时感到引力的支撑外,他并没有太大反应。虽然身着宇航服,但他还未来得及暴露在飞船外,一辆有着坦克履带的运输车就已经和飞船出舱口对接完毕。 司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俄罗斯人,他把车行驶得飞快,弥生感觉一旦遇到碎石他们便可以直接飞起来。他看了看男人的姓名牌,翻译成中文应该是叫莫兹科夫。他们用英语交流,虽然双方发音都带有各自国家的特色,但彼此不难听懂。 弥生问莫兹科夫为什么不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驾驶,莫兹科夫锤了一拳身旁的电子设备,看样子十分不满,随后他道出原因。相比于地球的大气层,火星上的大气稀薄得可怜,时不时会受到磁暴和辐射影响,这经常导致人工智能接收不到正确的指令。 弥生对此表示深深地理解,毕竟在量子通讯正处于研究阶段,而即便可以投入使用,自然轮不到在这种运输车上安装。 透过车窗弥生看到前方开始有缓缓的隆起,运输车的马力也开始慢慢加大。 “我们这是在走上坡路?”弥生问莫兹科夫。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上山。” “上山?”弥生再次观察窗外,茫茫一片黄色中望不到一丁点山脉的痕迹。“这里怎么可能有山?” “我们可正行走在太阳系已知的最大火山上,你之所以看不到山的模样是因为整座火山的坡度十分缓,而火山巨大的宽度使人们无法从火星表面窥探其全貌。”看着弥生狐疑的样子,莫兹科夫又得意一笑,随即又向弥生做出解释。“我想你们在空间站时就没有好好观察火星表面,但我敢打赌你肯定听说过这座火山。” “你是说这是奥林匹斯山?”弥生再次发出惊呼,“它和我认知中完全不一样。” “在你印象里它是不是应该比喜马拉雅山脉还要雄伟?毕竟坐拥2000多米的海拔,但是,”莫兹科夫话锋一转,“它的山体宽约600公里,占地面积达到了30万平方公里,这可是相当于整个意大利那么大。” “怪不得……可基地为什么要建造在这样的地方?” “这就该问你们这些科研人士了,”莫兹科夫回头看了看弥生和林岐,“或许是担心有辐射影响?” 林岐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想参与到此类话题中,自打着陆后他的表情一直很沉重,不像弥生那般好奇。 三人至此开始保持一段不自然的沉默。尴尬的氛围在这片孤寂的大地上被无限放大,弥生不得不偶尔看看身旁的林岐,又看向前座的莫兹科夫,这样他才会稍稍有些心安。 “听说你们是研究反物质的?”莫兹科夫再次打破平静,看得出他也不大习惯这种氛围。 “嚯,怎么?看样子您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 “感兴趣谈不上,但是很好奇,听说那东西威力很大很大,但我的脑海里对物质的反向并没有任何概念。” “反物质的本质也是一种物质,它也有形状和质量,”弥生仿佛打开了话匣,他尽量在组织语言,把反物质背后复杂的原理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表达。“我们身边其实无时不刻都在产生反物质,只是它存在的量极其极其小,例如,香蕉里含有微量的钾40,这是钾的一种同位素,当钾40发生放射性衰变时,衰变过程中就会释放出正电子,我们管这个叫正β衰变。而反物质存在时间也十分短暂,因为一旦有微量的反物质产生,如果不加以控制,一瞬间它又会和身边的物质发生湮灭。” “湮灭是一个完全释放能量的过程,可以做到物质与能量百分百的转化,当正反物质发生接触,那么这一刻他们所具有的质量通通都将化为能量。” “这听上去很魔幻,但似乎和我们需要获取的能源差了不知多少量级,”莫兹科夫的笑带着些荒唐,他不住地摇头。“我活到现在也没发现吃过的哪一根香蕉发生了爆炸,或者凭空湮灭消失。” 弥生知道莫兹科夫对反物质的概念还不甚了解,随后他又看向林岐,发现林岐对他们的聊天仍然不感冒,但处于对自己从事专业的崇敬,他仍忍不住继续为莫兹科夫科普。 “能量不会平白无故产生,也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你所认为的释放能量其实都伴随着质量的减少,香蕉之所以发生湮灭的同时还保持原状是因为它产生的反物质微乎其微,在宏观尺度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一旦发生湮灭,它的质量一定会改变。” “举个更浅显的例子,将近200年前那枚爆炸在广岛的原子弹,是一颗枪机式铀装药的原子弹,持续发射出中子来轰击铀装药,这会使铀装药中的高浓度铀-235开始发生链式反应,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巨大能量。而事实上这颗原子弹铀装药为50千克,其实只有2%的铀-235产生了裂变,大约失去了约1克左右的质量,可经过质能转换后的能量相当于1.5~2万吨tnt当量。如果1克物质与1克反物质发生湮灭,那么释放的能量将远远超过这个当量。” “换句话说,在我们日常所见的燃烧或各类能源推进器工作时,都会有极小的一部分物质转为为能量,因为能量不可能凭空而来。” 莫兹科夫缓慢地点头,弥生猜测他大概率是听懂了一部分。 “那么希望你们此行能够提取足够多的反物质,多到让我们离开这该死的太阳系。” “那么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磁场,在捕获反物质的同时能够稳稳地控制住它,避免它和任何物质发生接触。” 莫兹科夫似乎不想再费太多脑细胞,对于弥生的念叨并未做出回应。弥生于是将头转向窗外,对着一望无际的荒芜发呆。 偶尔冒出的几个零星小站点会让他的眼睛重新聚焦,他猜测那里最多只安排驻扎2-3个人,而他听说在那里负责执勤却要一年才能一轮换。那种压抑的感觉再次袭上他心头,所幸这次从地球过来火星的也有一部分换班人员,弥生期待半年之后他们也可以跟随自己重新返回地球。 沿着粒子加速器通道又走了将近半小时,他们终于进入一条广阔的隧道,运输车随即也开始切换成磁悬浮模式。隧道内的灯光令人恍惚,弥生不由闭上眼睛,不知又过了多久,深藏在奥林匹斯山内的基地终于呈现在他眼前。 弥生在地球上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型基地,隧道尽头是一扇直径足足有200米的圆形大门,进入大门后他们纵向上升,路过发出轰隆声的几排制氧机和三层停车场,他终于来到此行的终点。 “你们可以把宇航服脱掉了,检修过后我们会安排人给你们送到住处。”莫兹科夫示意他们下车,又冲弥生调皮地眨眼。“我想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弥生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然后跟随林岐向接待他们的人走去。 负责先遣工作的是位来挪威的中年男人,名字叫阿利松,单从外表来看弥生以为他应该只比自己大了10岁左右,毕竟阿利松的两鬓已经隐约可见几根白发,这和他正值壮年的状态十分符合。但通过林岐得知阿利松已经将近60岁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想不到他竟然只比你小了几岁。”弥生发出惊叹。 “阿利松从30岁开始几乎就一直生活在太空里,不过我想他如此年轻的原因绝非仅仅是生活在太空里,这也和他健康的作息有很大关系。” “搞科研的又有几个能够保持健康作息的。” “身体永远是从事一切活动的基础,所以今天我们先调整一晚,明天再投入工作。” 看来之前那样着急的人又不是你了。弥生心中暗自嘀咕着。 基地为二人提供的住处和星级宾馆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是套间。弥生和林岐各自一间屋子,这让他感觉以后在这里的生活会相对从容些。 房间最大的那面墙上是一块分辨率极高的屏幕,在模拟出自然光效果同时可以百分百还原阳光的辐射能,弥生开启电源后整个屋子也跟随暖和了起来,他将模式调为阴天,随即光线也变得暗淡了些。桌上摆了一整套纸质的对撞机资料,弥生闲来无事翻了起来。 阅读纸质资料而非全息投影是他跟随林岐养成的习惯,他很享受这种触感与真实视觉交相呼应的感觉,这让他更容易集中精力。 但当阅读到核心技术时,他很快就发现,想要在半年之内完成质子同步加速器升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从现有的设备来看,质子同步加速器仅能为极小量的质子束提供加速,然后使其和金属镭相撞,再从产生的物质中依靠彭宁离子阱来过滤并俘获反质子。如果想要使更多质子实现加速,那么首先要加大磁场强度,这需要直径更大电磁更强的加速通道。不过之前设计粒子对撞机的人似乎已经考虑到了这点,在弥生今天近距离观察对撞机时就发现它的通道直径至少有50米宽,这就为后续的加装设备提供了有利条件,何况大规模俘获反质子也需要承受能力更强的彭宁离子阱。由于是在火星上,真空的环境更容易被制造出,这让弥生有了一种更大胆的想法。 他拿起电话拨给林岐,迫不及待地想和林岐分享自己的想法,但林岐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 “明天我们亲自到对撞机上看看,到时候再说出你的想法不迟。” “可是……” “先休息吧,你的想法我大致可以猜得到。” 猜得到?怎么可能?放下电话后弥生心中十分不痛快,这让他觉得突然失去了此行的意义。他发现自打踏上火星的土壤起,林岐似乎心事重重,一改往日和蔼的模样,虽然弥生知道林岐几乎将毕生的心血投入在这里,但他的这种状态却让弥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次日一早,他和林岐匆匆吃过早饭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对撞机一探究竟。自己的宇航服还未检修完毕,弥生只好穿上基地统一配发的新式宇航服,这让他感觉走起路来十分生硬。 莫兹科夫还在老位置等着他们,弥生终于理解他说的以后会经常见面是什么意思。他是他们今后在火星上的专职司机。 走了大约有3-4公里,他们来到最近的一处大型连接口,虽然听不到任何检修的声音,但土地上传来的震动表明这里的工作从未停止。 “宇航服上有我们的专属频道,我在外面等你们,如果需要去别的地方随时联系就好。”莫兹科夫打开运输车后方舱门,隔着玻璃对弥生他们说:“我要在这里抽支烟,你知道在那里面是绝不允许有这样的行为。” 当弥生第一次实打实踏在火星土地上时,才发现这里和地球的荒漠简直如出一辙。虽然火星的重力仅有地球的三分之一,由于身着厚重的宇航服,行走起来和在地球上没太大区别。 “我们进去看看。”林岐开口说。 “真想不到这里竟然如此雄伟又如此荒凉。”弥生发出感慨。 他们从一侧的小门走进去,弥生第一反应是这里面十分阴森。尽管有若干排细密的灯萦绕在管道壁上,却不足以照亮如此大的一个空间。他紧紧跟随林岐的步伐,生怕不一会儿就见不到他的身影。 “可以脱下头盔了,这里没关系。” “难道现在还没有测试真空状态?” “真空区域还在里面一层,这是外围。”林岐说着摘下头盔,“检查外围设备的完好性也是我们此行主要目标之一,毕竟相比于地球,在火星上制造绝对真空要容易的多。” “可是我还需要加改装一些重要的设备……” “什么设备?” 弥生借此机会将昨晚的想法对林岐倾泻出来。 “我们需要更强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和电磁场,这样才能大批量制造并俘获反物质,而且我们要在碰撞位置电离出一个足够大足够强的真空电磁保护层,以防巨大的能量让粒子对撞机彻底毁灭。” “你的设想这里自建立之初就已经存在了。” “这怎么可能?”弥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林岐,“你是说之前粒子对撞机一直都是在以我的设想运转着?” “对,你屋里的那份设计图是最原始的雏形,有人在那基础上悄悄完成了升级。” “有人?什么人?”弥生想知道究竟是谁如此具有先见之明。 “是你的父亲。”林岐顿了顿,说。 第3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3 t 第4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4 “听说今天火星上天气不错,我想可以带你出去转一转。”莫兹科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实验室内,他的左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周围沾有浅浅的血迹。 “你的手怎么弄的?”弥生诧异地惊呼,忘记问他究竟是怎样进到实验室内。 “该死的基地不给我们提供定期自动检车服务,或许在高层眼里那些重型机器才更值得关注。”莫兹科夫边抱怨边拽着绷带上的线头,“要不是那履带总是卡石子,我也不会蠢到把手伸到里面去。” “这是被履带压伤的?那一定十分严重。” “没有,只是被金属片划破了而已,真想不到那东西竟然能割破宇航服。” 如果是这样多半应该是冻伤更严重些了。弥生心想。“那我们最好还是别出去了,我给基地打个申请,正好也让你休息几天。”他对莫兹科夫说。 “嚯,完全不用,”莫兹科夫连忙摆着手,“我还想着明天是周末,你若休息的话带你出去转转,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很忙就免了,我正好安心地睡上一天。” 弥生没有立刻给莫兹科夫答复,他也想趁着有空第一次仔细看看这里的土地,但他还不清楚林岐那边的情况,如果需要加班搞研究他自然还要在实验室度过一天。 “那我晚上等你答复,你可以顺便来我那里坐一坐,有好东西为你备着。”莫兹科夫冲弥生眨了眨眼说。 “你是怎么进到实验室的——”还没等弥生说完莫兹科夫就转身离开。 弥生把林岐吩咐的工作做完时已经接近十点。他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和地球是否保持一致,在基地内他完全感受不到外面是天黑还是天明。他犹豫片刻拨通莫兹科夫的电话,还好没等多久那边就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弥生说话显得小心翼翼,“我是想通知你一声,我和先驱请了假,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在火星上转一转。” “那太棒了!我就说按照出行来准备一定没错!”莫兹科夫兴奋地大喊,差点让弥生的听筒破了音。 “看来你都规划好了?我们不会要远行吧?一整天能不能回来?”弥生抛出一系列问题。 “当然可以,我们这一片基地很大,一整天没准儿都出不去。”莫兹科夫咯咯地笑着。 “那……那我们说定了,明天见。” 挂掉电话后弥生躺在床上,心里已经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他心知火星的地貌和地球上的荒地没有太大区别,但还是忍不住想出去看看,毕竟真实见到事物的感觉和在视频上见到完全是两回事。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原来是您,导师。”看到林岐的身影使弥生略感意外,他慌忙招呼林岐进门。“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 “我刚看了你完善同步加速器的方案,和你父亲的设想大差不差,如果一切材料和人工都就绪,我想用不了半年我们就可以回去。” “辛苦您了,我还说明天再和您汇报这件事。” “明天你不是要出去转转?” “嗯……应该用不了太久,本打算回来后和您再一起研究研究。” “你的父亲已经考虑得十分全面,我想我们继续按照他的思路来就好。” “话说他是怎么想到扩大对撞机规模这件事的?”弥生想到此再次好奇地问。 “当然是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不止是为了捕获反物质,还为了那件更重要的事。” “可究竟是什么事,您好像一直三缄其口,也不知为何。”弥生抱怨般说。 林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仿佛做好宣布重大事项的准备。“当年我和你的父亲之所以申请在火星上建造超级粒子对撞机,也是担心粒子对撞机工作一瞬间会对地球造成巨大的影响,而且你的父亲执意扩大对撞机规格,这本身就要找个能够避开科学理事会的地方实现。” “他始终有一种想法,这曾让他一度陷入深深地困扰,但好在在最近一次对撞机启动时,他大概掌握了些关于那种想法的证据。” “我搞不懂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弥生摊了摊手,林岐切入正题之慢让他有些不耐烦。“难不成他又把神学那一套搬到了这样重要的实验上。” “弥生,他一直致力的都是科学,只是我们还无法证实,他的大半生都花在研究超维上。” “超维?” “是,如果想要解救人类,那么就要突破空间三维和时间的单向性,不然我们根本无法大批量从太阳系迁移,即便有可控核聚变和反物质推进器加持,无法突破光速极限我们也是死路一条。” “而就在两年前,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我们第一次超功率运转粒子对撞机时,对撞点一瞬间产生了使引力扭曲的东西。”林岐顿了顿,又接着说。“那是一种类似黑洞或者奇点的东西,由于没有足够能量去维持,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黑洞?奇点?这不是和我之前的猜测相同?弥生心里嘀咕着。 “所以即便产生了黑洞和奇点又代表着什么?难道是想要在奇点的基础上重塑出另一个宇宙?”他问林岐。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黑洞和奇点产生的一瞬间,火星上的引力探测器在宇宙的另外一处地点探测出了引力异常,就在距离火星1万公里的真空带。” “引力异常?在那里?怎么可能?”弥生瞪大了眼睛。 林岐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对弥生的诧异仿佛在意料之中。“所以你能够联想到什么?” “我……我不知道。” “那么我来告诉你,那里有可能一瞬间产生了爱因斯坦罗森桥。” “爱因斯坦罗森桥?” “对,就是所谓的虫洞。” 听到林岐这么说,弥生不由汗毛直竖,他怎么也想不到只存在于理论中的东西会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之中。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发现了虫洞,但目前人们仍未采取行动,甚至林岐和父亲都未向世界宣布这条消息,这就说明在这项研究上一定出现了某种问题。 “所以现阶段关于虫洞的研究究竟出现了什么困难?”他问。 “引力异常只是一瞬间,我们没有足够的能量去维持它的畅通,严格意义上讲是没有足够的负能量,而且只那一次的超功率运转便使粒子对撞机发生了极大的故障,这使我们不得不暂停研究,况且你的父亲现在也一直在探寻使虫洞维持畅通的方法。” “负能量……那么利用粒子对撞机的碰撞来产生反物质是不是可以提供负能量?”弥生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的孩子,我所说的负能量和反物质甚至是反能量是两回事。”林岐再次笑着说:“我们所说的反物质只是正常物质的反状态,诸如正电子和负质子,但他们具有的质量仍然是正的。但负物质和负能量不一样,他们的质量和能量为负,这只可以导致一个结果,便是引力为负。” “可这对于维持虫洞有何帮助?” “这有助于对抗引力,虫洞本就是转瞬一逝的东西,因为强大的引力会不断向通道施压,导致通道关闭,只有在通道内注满足够的负能量去产生和引力对抗的负引力,这样才能让虫洞长时间维持。” 见弥生云里雾里,林岐顺手将桌上的吐司面包拿在手中,随即用两根食指抵住面包两侧用力按下去,面包在挤压力下被压缩,渐渐地林岐的两根食指挤压着吐司彼此越来越近。“把面包想象成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两侧的吐司壁由于我的两根食指挤压而发生形变,两点本来相距一个吐司的长度,现在因为我的用力而变得几乎零距离。” 林岐说着松开两根食指,吐司又渐渐恢复原状。 “我们把面包恢复原状的力想象成引力,如果我的食指不施压,那么这条通道很快就会被引力所破坏,两侧吐司壁的距离又变成整个吐司的长度,只有我不断施压一个外力进行对抗,才可以使方才的通道时刻保持畅通。” 弥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么这种负能量究竟哪里去找?” “这是你父亲在地球上正在研究的事,我只管重启粒子对撞机,并保证它能够达到百分之二百的运转效果。” “真想不到曾经科幻电影里的东西竟然离现实如此之近。”弥生不禁发出感慨。 “其实在普朗克尺度内,虫洞早就被人们所认定,因为每当相对论解决不了问题时,量子理论总会登上舞台。”林岐顿了顿,又说:“只有从缩小时空尺度上来看待一切,才能观察到各种虚粒子能量状态的变化。在真空涨落时会引发一种叫做量子泡沫的现象,类似于量子的不确定性,只有在微观尺度上这种现象才能显现。而小尺度内的能量“泡沫”式涨落,却可以大到在较大尺度下观测到相对平滑时空的显着偏离。 “量子泡沫……时空偏离?” “量子泡沫其实也叫做时空泡沫,是约翰惠勒根据量子力学提出的概念。在量子泡沫的普朗克尺度,时空不再是平滑的,许多不同的形状会像泡沫一样随机浮出,又随机消失,这样在微小世界的能量起伏,就是量子涨落。而在量子涨落中形成的小通道,就是所谓的虫洞。” “呵,听起来可真是足够让人头痛呢。”弥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有再问下去的冲动。他感觉越是深究,不明白的东西就越多。 “如果真的能够产生虫洞,那么人类的延续就还有希望,毕竟从现阶段来看太阳系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停留,我们需要尽快开始一段遥远的星际流浪。”林岐说。 “可虫洞的另一头是哪里?我们怎么可以了解到另一头是否有合适的生存环境?” “我不知道,希望你的父亲会尽快给出答案,但我想另一头必定有一个类似奇点或黑洞的东西,毕竟这样才会和对撞机一瞬间产生的黑洞或奇点相呼应,从而形成一条可供穿梭的通道。” “原来你们下了一步如此大的棋。”弥生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之前的抱负也褪去不少。“那反物质似乎也可有可无了,到时候飞船能源问题依靠可控核聚变技术解决就好。” “你应该继续好好研究如何捕获反物质,你父亲说了,那东西还有很大用处。” “用处?还有什么用处?” “那是他提出的想法,我知之甚少,等你回到地球可以亲自去问他。” 林岐的话让弥生当晚再次失眠。 当好奇心的魔盒被打开,人们便再无法克制这种内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他甚至在想即便穿越虫洞后无法找到适合人类繁衍的星球,那也值得去为之而冒险。 想到此,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似乎也渐渐改变了些。或许父亲之所以如此信奉所谓的神学,好像也只是建立在未知的科学之上,他们二人努力的方向不同,从而让他单方面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误会。 第5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5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精神放松下来,而只睡了一会儿,他便又被莫兹科夫的电话吵醒。 弥生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早晨八点钟,匆匆收拾了一下他便出了房门。 莫兹科夫早就在停车场等待,弥生发现他将那辆运输车特地维护过,车身重现金属的光泽,上面的编号也清晰可见。 把采样盒放到后车厢后,他第一次坐在副驾上,虽然要忍受莫兹科夫抽烟时呛人的味道,但不用穿宇航服的感觉还是要更惬意些。 “你拿那个采样盒做什么?”莫兹科夫问。 “当然要收集一些好看的石头,这里可是火星。” “我那里多的是,你若喜欢随便挑,没必要带个破盒子。”莫兹科夫嗤之以鼻,“再说你的宇航服还放在后车厢,一会儿要怎么下车。” “……难道后车厢里必须时刻穿着宇航服?” “那当然,你不会以为在那里能呼吸就没别的辐射了吧。” “可你总不能时刻呆在车头吧,如果车坏在半路你怎么下车修?” 莫兹科夫拍了拍他的坐垫。“我的宇航服就在这里,但副驾驶可没有。” 弥生做出一种绝望的手势。“那我们出去转还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可以把宇航服给你穿,反正这里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 “这不就解决了。”弥生将安全带系好,随后敦促莫兹科夫尽快出发。 平台急速下降,忽明忽暗的光使人仿佛正穿梭在时空隧道里。弥生记得第一次跟随平台上升时并没有太大感觉,可这次却莫名有些眩晕,他猜测应该是自己早晨没来得及吃饭的缘故。 不久后他终于再次见到基地外部的样貌。由于不用再穿宇航服,他得以更清楚地观察火星上的地貌。冥冥中他感觉这里和自己的故乡十分相似,同样都是一片茫茫的淡黄色,同样一眼看不到尽头。 “火星表面怎么这么多尘土?不应该是石头更多一些?”他问。 “你从哪儿得到这样的消息?还是从电视上看到了基地传回给地球的照片?我劝你不要被那些照片蒙蔽,”莫兹科夫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或许是尘土对于人类没研究价值罢了。” “这里和我的故乡很像,我的故乡几乎都是茫茫戈壁,从卫星图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你应该很快就能适应这里。” “但愿如此……”弥生猜想张掖应该和几年前他离开时没太大变化,甚至更会被那辽阔无垠的黄色所笼罩。“我的故乡会刮十分强烈的沙尘暴,那种遮天蔽日的景象足以令人窒息。” “火星上也刮尘暴,而且看上去要更加可怕,”莫兹科夫笑着摇摇头,“事实上这里每年都会刮一次特大尘暴,你觉得算不算是火星的一个特征?”他活动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试图用某种手势强调自己的说法,“你要知道那种风速大到根本无法形容,几乎是地球上大型台风风速的三倍之多。” “一年一次?该不会是和火星公转轨道有关吧?” “当然有关,否则怎么可能这样有规律,不过我所说的一年指的是火星年,就是火星公转太阳一圈的时间。每当火星运行到轨道近日点前后,这种特有的现象就会发生,因为那时太阳对火星表面的加热作用增强使热空气上升,从而形成尘暴,并且慢慢扩展。” “想必那会儿的景象恐怖至极。” “恐怖?我想如果我们在外面会没命的!不过最近一次火星尘暴刚过去380天,我们至少还有300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看来一个火星年应该是680多天了,弥生心想。“那一次尘暴大约会持续多久?”他又问。 “自有记录以来最长的一次尘暴持续了有157天,不过那次极为罕见,我所经历的最多也就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约等于地球上多长时间?” “当然也是一个月了!你难道不知道火星自转一圈只比地球自转一圈多了37分钟?” “该死的,我不研究天体物理。”弥生忍不住爆了粗口。 “坐稳了,我们要提速了。”莫兹科夫说。 随着他把推进器功率提到最大,强大的推背感让弥生不由挺直了脊梁。灰尘渐渐模糊前方视线,车速之快让弥生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周遭的岩石被风蚀刻出一道道横纹,高低起伏,在他眼前不断地掠过。 穿越整片尘土之地似乎遥遥无期,很快弥生就产生了视觉疲劳,好几次他想提议下车转转,可看到莫兹科夫那专注驾驶的模样,他猜测这一片估计也没有留恋的价值。 “那个黑点是不是某个前哨站?”弥生指着前方不远处问莫兹科夫,他记得第一天登陆火星时就见过这种哨所,如果让他在这种地方待上半年甚至更久他猜自己一定会疯掉。 “是,再往前就是基地边缘了。” “你不是说至少要一天才能走出基地?” “我们本就不在基地中心,如果朝反方向走那可不止一天才能走出去。” “这么说我们可以去基地外围看看。” “还要看前哨让不让通过,你的身份信息应该录入基地系统了吧?” “应该是……怎么?” “没事,一会儿需要你出面一下。” 莫兹科夫说着放慢车速向前哨靠近,大约还有100米时,一阵因断电发出的不寻常声响引起弥生注意,随后车停止在原地,仅剩驾驶员前方的屏幕还亮着。 “该不会是运输车坏了吧?” “怎么可能,别忘了它的绰号可是‘小熊’,‘小熊’可是基地里为数不多的皮实家伙。”莫兹科夫说着又指了指眼前亮着的屏幕,“每一辆运输车内都有定位装置,对于出基地没有报备的车辆一旦接近基地边缘就会自动断电,而最近的前哨会派人来检查,一会儿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好。” 一辆轻型履带车此时行驶到二人面前,里面的人开始用车载电台和莫兹科夫交流。 “这是前阵子从地球过来的弥生博士,准备重启并升级超级粒子对撞机,我们需要去基地外考察一些情况。”莫兹科夫眼睛盯着摄像头,又看了看对面车里的人,说。 “您好,弥生博士,是否方便透露具体要考察的内容,没有报备过的话我们需要做好出行记录。” 弥生木然地点点头,眼睛不知该看摄像头还是屏幕,随即他编了一个理由。 “请正视摄像头,我们要对您进行身份核实。” “可以。” 折腾了有五分钟,他们终于重启电源驶出基地。虽然景色一成不变,但弥生心中还是莫名有些兴奋。 “我们有没有目的地?”他问。 “我带你去个地方,估计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 “去哪里?” “一个可以大致看出来奥林匹斯山轮廓的地方。”莫兹科夫说着又加足马力,向着空旷地带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凸起出现在浮尘之中,这让它在死气沉沉的平坦中显得十分突兀。 “那座火山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我们都叫它‘巨人’,因为只有站在它的肩膀上才可以领略奥林匹斯山的雄伟。” “想必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之前我并未看到它的身姿。” “差不多200公里,我们才走出奥林匹斯山直径不久。” “唔,那么‘巨人’的海拔有多少?” “大约4000米的样子,幸好它也不算陡峭,一般我们上到半山腰就可以看到奥林匹斯山。” “火星真是个满目疮痍的地方。”弥生忍不住发出感慨。 “或许最早时它也曾和地球一样,不过至今为止我们还未在火星上发现生命存在过的痕迹,哪怕是一丁点氨基酸都没发现。”莫兹科夫哭笑不得地说。 “也有可能火星只是地球的前身,在几亿年后会像曾经的地球一样生机勃勃。” “可眼下太阳系已经不可能再给它如此长的时间去进化,而我们也不知以后身在何方。” “人类不会轻易认命,哪怕只有一丝生存的希望,也要勇敢地向未知迈出那一步,尽管受控于三维空间之内,但我们的目标仍是整个三维宇宙。” “那么祝愿你们的研究能给人类延续带来希望。”莫兹科夫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这还是第一次。 尽管坡度不算陡峭,但上山的路明显要吃力很多,小熊的电机声也开始变得尖锐。弥生不止一次担心它会抛锚在半路,但莫兹科夫信誓旦旦地表示没有问题,他曾驾驶小熊爬上巨人好几回,而且是载着一车厢的人。 “现在可是看奥林匹斯山的好时机,因为太阳就快要从山顶出来了。”莫兹科夫调整好角度,让小熊可以稳当地停在山腰处,“你穿我的宇航服,我在车里等你。” 弥生接过宇航服,发现他和莫兹科夫的身材差距不是一般地大,尤其是腿和肚子。 他拖着笨重的脚步走下车,或许是因为海拔高的缘故,夹杂着尘土的风异常凶猛,这几乎让他站不稳。他看向奥林匹斯山的方向,由于大气层非常稀薄且遍布灰尘,尽管太阳相距很远,但依旧不影响火星表面的明亮。逆光之下那座如叹息之墙般的庞大物将地平线拱起大大的一条弧线,在玫红色的大气中显得壮观无比。 弥生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太阳究竟在哪里,直到一个蓝白色的点渐渐从奥林匹斯山的左上方显现,这和周围的暖色调形成一种巧妙的对比。 这和地球上截然不同,他自言自语。 “我就知道你会惊讶,”通讯器内传来莫兹科夫的声音,“不过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和火星的大气有关,这里大气稀薄而又富含杂质,一定程度上会使阳光中的红光发生漫反射。而由于红光和蓝光波长相差很大,等到光线透过火星大气传到眼里时,波长更短的蓝光自然可以逃过杂质的过滤,这也是太阳为何发蓝的原因。” “你可以将大气当做一个偏光镜,地球大气可以把蓝光过滤,所以太阳会是暖色,而火星大气可以过滤红光,太阳自然看起来就会是蓝色。”见莫兹科夫没有反应,弥生又用通俗的语言解释。 可还没等到莫兹科夫回应,弥生就发现遮天蔽日的昏暗开始在奥林匹斯山的方向聚集。 那究竟是什么?弥生眼睛努力聚焦在那片区域,可对这突然的昏暗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该死的!快上车!我的天!”莫兹科夫焦急的声音再次从通讯器中传来。 而就在声音消失之际,弥生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翻,重重撞在运输车上。他本能地死死抓住运输车履带,将身体蜷缩在一起,随后一阵剧痛向全身袭来。 “弥生博士!你怎么样了?快回答我!”莫兹科夫焦急地大喊着,苦于无法下车,他只能透过玻璃眼睁睁地看着弥生。 “我没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刮起这么强的尘暴?”弥生试着把身体舒展,然后扒住运输车慢慢向车门移动。他的背此时剧痛无比,每挪一步都是艰巨的考验。 “该死,这风真大,我快要被吹走了!”他又忍不住大喊。 恍惚中他又听到通讯器里传来莫兹科夫断断续续的声音,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而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便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将他硬生生拽到了车上。 弥生坐在副驾驶喘着粗气,哈气已经将头罩模糊。他正要摘下时却被莫兹科夫制止。 “等我打开净化器,车里现在全是灰尘,氧气含量也不够。” 弥生点点头,背部的疼痛暂时让他说不出一个字,他隐约看到莫兹科夫脸上戴着呼吸器,正用水清洗着左臂。他的左臂已经微微泛红,但看上去并不算严重。 “你现在可以脱掉宇航服了,我们要尽快驶离此地,这种突发状况十分危险。” “你是指刚才的尘暴?简直太恐怖了。” “那种超级尘暴似乎提前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基地没有预测到。” “持续半年的尘暴?难道我们要在这么凶猛的尘暴中工作半年?”弥生惊讶地看着莫兹科夫,随后又盯着他的手臂。“你的手没什么大碍吧?刚才幸亏有你。” “没关系,起码漫天的尘土阻挡了不少辐射,虽然打在胳膊上有点疼,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们现在要赶紧联系基地派人来接我们,单凭小熊的动力和自重根本无法抵御这样强的尘暴。” 莫兹科夫说着开始用通讯器联系基地,却发现没有一丁点信号。“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这样。”他用力拍打着通讯器释放着不满。 “现在该怎么办?” “先下山再说,这一切都太反常了。” “会不会是太阳耀斑又爆发了?一旦辐射加热火星大气自然会形成如此大规模的尘暴,而我们的通讯信号也因此而被扰乱。”弥生思索片刻后说。 “如果是这样就麻烦了,等到基地的人发现我们时只怕我们都会变成肉干。”莫兹科夫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开玩笑,反正在弥生看来都很不合时宜。 小熊正加足马力向山下驶去,顶风使它颤动十分剧烈,各种警报声时不时会在操作平台上响起。弥生紧盯着窗外,看到奥林匹斯山此时已经完全被黑压压的尘土所遮盖。 老天,原来尘暴还未真正地靠近。弥生心中一惊,开始害怕他们就此会被尘土所淹没。等艰难驶到山下时,他已经看不清周围哪怕一米以内的情况,小熊也因为超负荷行驶暂时断了电。 “但愿这场尘暴不会持续太久,之前太阳耀斑爆发时还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 “小熊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重启?我们得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 “我不确定,不过车上还有定位,但愿基地可以尽快发现我们。” 莫兹科夫一边频繁按动着启动键一边说,突然一阵巨大的火花从他脚下迸出,随后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弥漫在整个驾驶舱里。 “见鬼!真是见鬼!我们这次彻底完了!” 莫兹科夫愤怒地捶打着操作台,细微的灰尘从缝隙中扬起,土腥味和烧焦味混在一起格外难闻。 “制氧机的电池也烧坏了,我们仅剩的氧气只有这一车厢,但愿在耗尽之前基地的搜救队可以找到我们。” 弥生默不作声,他倒是没考虑现阶段危险的处境,反而觉得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祸不单行。隔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莫兹科夫:“这种天气搜救队确定可以前出?” “以前有过先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被营救的车队并没有像我们距离基地如此之远。” 看来这次只能听天由命了,弥生哀叹。 第6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6 t 第7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7 不知在缺氧的环境下沉睡了多久,弥生醒来时,车窗内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转头查看莫兹科夫的状况。 莫兹科夫半睁着眼,似乎陷入某种幻觉之中。之前他将弥生的宇航服费尽周折从后车厢拿到驾驶室,这让他的体温再未达到正常标准。 宇航服内的氧气早在几小时前就已经用完,他们只能摘下面罩呼吸车内冰凉的空气,弥生担心莫兹科夫因此而坚持不了太久。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估计都活不过两小时。”他对莫兹科夫说,随后检查莫兹科夫宇航服上的电量,由于之前一直都是由弥生在使用,此时这件宇航服的电量已经不足20%。“一会儿我会把我的宇航服给你,你的体温过低,这样下去十分危险。” 莫兹科夫摆了摆手赶忙制止他。“不管怎样,我都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去,因为你担负着整个人类的希望,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驾驶员。” “可我们生来平等,况且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根本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如果你能把希望带给全人类,那么你就比别人更值得活在这个世上。” 弥生听得眼眶有些湿润,他想不到粗犷如莫兹科夫这类的男人,感情和思想却是如此真挚而深明大义。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不应该突发奇想带你出来这样远的地方啊,”莫兹科夫脸上带着不甘的笑,他脸上的汗毛似乎已经无力再竖起来,这是种危险的信号。“毕竟你是如此地重要,我本不该忽略你此行的目的。” 弥生笑着摇摇头。说实话,他心里对自己从事的研究也没有太大把握,何况从林岐口中他才得知自己的想法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他的父亲付诸于实践。他很久没关注过父亲的研究,他不知道这些年父亲又产生了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既然在超级粒子对撞机的升级上与他的想法一致,那么他猜父亲的研究应该比最早的时候要靠谱得多。 可眼下又该如何从这种简单而致命的境地中突围?他曾想过一切可以拯救人类的办法,却拿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 说来也真是讽刺啊,他心中无奈地感慨。本以为救援队会尽快赶到,但失去一切通讯方式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而生命的消逝却不以这种意志力而转移。 莫兹科夫又没了声响,原本重重的喘气声现在几乎听不到了。弥生轻轻地摇晃着他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但无济于事。但这种东西好像会传染一样,弥生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他渐渐感受不到寒冷,身体反而有种越来越温暖的错觉,他知道这是体温过低的前兆,但无能为力。 他彻底闭上眼睛,即便是再剧烈的震动也无法将眼皮撑开。朦胧中他发现自己漂浮在汹涌的海洋之上,他随着潮汐浮浮沉沉,氧气也时有时无,直到一束白光从苍穹之上倾泻而下,让他沐浴其中。 “他还有意识,赶紧转到重症监护室。”一个主任医师模样的女人边用光晃着弥生的眼睛,边对周围的人说。 救援队本就十分劳累,加上本次非期望性营救,早就不愿再多付出哪怕一丁点力气。最终他们中站出几个人,有气无力地配合其余医护人员把弥生往重症监护室运送。 弥生彻底清醒时,发现自己被肃静的白色包围。屋顶的灯光直射他的双眼,让他暂时无法聚焦,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上连接着各种导管和电线。 看来是得救了。他长吁一口气,随即开始努力感知自己每一寸身体,除去手脚有些胀痛外其他并无异样,这下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弥生寻声看去,一位身着白衣的外国女人正斜靠在门柱上,她金色的头发散在耳边,在灯光下显得柔顺而光滑,淡蓝色的双眸此时看上去很是摄人心魄。 “嚯,是的,和我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他现在怎么样了?”弥生迫不及待地问。 “他估计下午就能正常活动了,他的体格不知要比你强多少倍。” 真不愧是来自战斗民族的男人。弥生心中暗暗感慨,可联想起他在车上那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又觉得古怪得有些好笑。 “距离我们被营救过了多久?我记得我们从基地出来的那天是周六,不知道现在是周几?”他又问女人,可眼睛却再不敢与她对视。一旦看向她的眼睛,他便有些心神不宁。 “你在医院已经沉睡了两天,如果从你出基地那天来算,到现在也才过去四天。” “这么说我和莫兹科夫才被困了一天半不到?可感觉真的相当漫长。” “如果救援队再晚去一阵,恐怕我们也无能为力,当时你们二人的体温已经不到33度,你应该想象得到后果究竟有多可怕。” “嚯,真的十分感谢你们,我本不该给你们添这样大的麻烦。”弥生脸上闪过难为情的笑,他装作不经意间和她对视,脸瞬间又红了一片。 “你该好好感谢救援队才是,他们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把你们的运输车拖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考虑到最佳抢救时间。”女人打趣般说,随后来到他身边,开始观察心率机上的数据。 “我……我那会儿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 “才不是,天知道你那会儿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女人又把头转向他,这次二人离得更近,“刚把你从运输车中抬出来时你闭着眼睛,我本以为希望应该是不大了,谁知在把你送往重症监护室的途中,你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一直不放开,那种力道可不像是濒死之人。” 女人看似在埋怨,但却笑着把手腕抬在弥生眼前。“看,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对不起……是我有些失礼。”弥生的脸更红了,自从女人和他更近些后,他的脸就热得发烫。 “请问你……”弥生言语中透着犹豫,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是不是一直穿着白色的衣服?” “那当然,我是这里的医生。” 得到肯定的答复,弥生大致已经猜测出幻觉中那道白光正是眼前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而那汹涌的海潮正是自己的意识根据一路上颠簸形成的想象。 他不由又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好了几分,只是,他仍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他怎么样了?达尼亚娜?”那粗犷的声音来自于莫兹科夫。 “好得不能再好,不过照比你恢复的速度还差一些,你真是个假扮人类的怪物。”女人和莫兹科夫开着玩笑,看得出他们很熟悉。 “我想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们,”女人说着做出离开的动作,“还有,你下午就可以正常工作了,不要想着在我这里混日子,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女人走后莫兹科夫赶忙趴在弥生床前,他胳膊的重量将弥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见到弥生发出剧烈的咳嗽他才赶忙又摆正身体。 “能看到你没事真是发自内心地开心。”莫兹科夫憨笑着对弥生说。 “还好救援队比较及时,我还担心你会坚持不下去,谁知你的恢复力真是惊人。” “俄罗斯人适合在一切地方生存。”莫兹科夫指了指半袖上的俄罗斯国旗,自豪地说。 “对了,刚才的那个女人是谁?”弥生忍不住问。 “你是说达尼亚娜?她是基地里的主治医师,基地内的一切医疗救治都由她直接主管。” “可她看上去十分年轻。” “达尼亚娜是哈佛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不要轻看这样一个女人,她所散发的能量可能无比巨大。” “想不到真的会有人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弥生不由地自言自语。 “你有这样的感觉很正常,她来自意大利都灵,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她都灵之花。” 弥生眼前再次浮现达尼亚娜的样貌,不知为何,他已经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尤其在他们目光发生交汇的那一刻,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总会席卷而来,达尼亚娜越是爽朗,他便越是慌乱得不知所措。他仍可以隐约闻见她那金发飘来的淡淡香味,她颈部优雅的曲线也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真不知道经过这样一次风波,基地还会不会让我继续做你们的驾驶员。”莫兹科夫的话打断弥生的幻想。 “怎么?这种事本不应该怪罪在你头上,再说我的确也有出去看看的想法。”弥生听出莫兹科夫的顾虑,赶忙安慰起他。“如果基地真的做出此类决定,那么我会同他们交涉,我想他们碍于情面也不会执意让你离开。” “我也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为了人类的希望,”莫兹科夫顿了顿,又说:“哪怕只能做一个驾驶员,只要能够为你们服务,那么我就会做到最好。” “世间的职业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或许正因为你的到来,才会给我们的研究带来意想不到的进步,而别人却不一定可以做到。你虽然不像我们有一定的科学功底和素养,但我想既然基地让你来协助我们,那么就一定有某种考虑。”弥生说。 “不管怎样,今后我会全心全力配合你们投入到工作之中。”莫兹科夫表现得信誓旦旦,但他看向弥生的眼神还是有些闪躲。 第8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8 弥生再次和达尼亚娜相遇时,是在基地的人工花园内。他正盯着成簇的鸢尾花发呆,随后那抹熟悉的香味从他身后传来。 “是你来了,”弥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他的目光下移,在看到达尼亚娜被制服修饰的曲线后不由口干舌燥。“你今天怎么换了衣服?”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一直工作吧,今天可是周末,不知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达尼亚娜关心地问。 “喔,还好,起码从事正常的工作应该没有问题。” “对于之前的轻浮表现还要和您说声抱歉,”达尼亚娜说着也红了脸,“我事先并不知道您是先驱队伍中的一员,真是太失态了。” “你多虑了,我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你,我想我都不会安然坐在这里。”见达尼亚娜有些羞涩,弥生赶忙解释,言语中也比之前自信了些。 “听说你来自都灵?我很喜欢那里,并非因为我去过,只是觉得这座城市的汉语表达很美很美。”他岔开话题,试图拉近和达尼亚娜的关系。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 “一座充满灵气的都市?我想那里的人也是一样。”弥生说出这句话时,多少是受达尼亚娜美丽的外表影响。 “看来我的家乡在中国人眼里评价很高,这着实令人开心。”达尼亚娜笑得合不拢嘴,双眼微弯,看上去更加迷人。 “对于中国人来说,那里最熟知的当然是尤文图斯足球俱乐部和耶稣裹尸布,尽管二者现在都已经不知所踪,但它们已经深深刻在老一辈的脑海里。” “是啊,自从太阳耀斑大规模爆发以来,各种大型体育赛事就再没有举办过,这种日子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你们找到解决办法。” “不知其他领域的先驱团队研究成果怎样,反正我在自己的领域一定会竭尽全力。” “如果真的成功,说你们是基督转世也不为过。”达尼亚娜的语气充满了期待。 听到达尼亚娜的话,弥生赶忙摆着手说:“那是你们西方的神明,我也应抱有谦卑之心,不过中国人可是信奉唯物主义,在我个人眼里,或许每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才是革命的关键,而非将希望寄托在某种意义之上。” “可我总觉得世间万物总有一种秩序,这种伟大的规划不是某种高级文明可以做得到。” “我想造物主某种程度上一定是存在的,只不过我认为他并不是神明,而是基于任何空间和时间状态的一种终极物理定律,即便超越维度,他依然可以适用。” “听着很高深莫测,不过我也要和你说一件事,”达尼亚娜眨了眨眼,说:“其实我也是一位无神论者,随口而出的神明,只是自己平时说话的习惯。” “嚯,那么我们就是同道中人。”弥生第一次正视达尼亚娜的双眼,尽情从她那淡蓝色的瞳孔里感知着她的柔情。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尽可能地多和她在一起,至于以后感情的走向,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火花?只不过是单方面的。他心中揣摩着,一股暖意不由流遍全身。 当天晚间,在莫兹科夫来探望他时,他便对莫兹科夫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惹得莫兹科夫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大笑。 “该死,你怎么会喜欢上她?而且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你疯了?声音小一点,”弥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看了看门口,确定并没有人经过。“怎么不可以?你不是说人们都叫她都灵之花?” “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你们才接触这么几天。” “我……我不知道,但她对于我就是那么特别。” “事实上她对于每个人都是如此,但似乎每个人都对追求她望而却步,应该是能猜得到最终的结果。” 莫兹科夫的话让弥生心中产生了极大的落差,但随后他的话又刺激着他的神经。“不过以你这样尊贵的身份,如果你们二人性格等方面合适,想必她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务正业?毕竟我肩上的使命是如此之重。” “感情这种东西很奇怪,我不知道它源自于哪里,也不清楚在人死后它还会不会长存,但正因为有感情,我们才明白人类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它会促使我们往相对更好的方向去发展。” 弥生觉得莫兹科夫的这种说法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但莫兹科夫的话无疑是给他注射了一支强心剂,让他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既然喜欢,那么就去追求,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明天究竟会是什么样,甚至不确定是否还有明天。”莫兹科夫盯着屏幕上报道的太阳耀斑最新动态,喃喃地说。 弥生第一次邀请达尼亚娜共进晚餐时,担心二人独处会产生不必要的尴尬,所以仍拜托莫兹科夫过来捧场。 约会地点定在人工花园深处的一家西餐厅,地方隐蔽而静谧,入口处挂着一块写有“fratelli paradiso”的木质牌子。弥生还是第一次知道基地里竟有如此浪漫的设置,为此他特地穿了一身合体的西装,在从地球出发前,他本以为这身西装只有在出席大型会议时才会派得上用场。 反观达尼亚娜,弥生觉得她也应该很重视本次私会,虽然没穿晚礼服,但她的气质却可以在这种场合驾驭任何着装。弥生看着她那身红色的长裙发呆,之前组织好的语言此时忘得一干二净。 该怎么办?弥生故作无意地看向莫兹科夫,希望他能够帮自己解围,可他不曾想莫兹科夫却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我想我们站在这里有些不太合适吧?”达尼亚娜指了指门,又冲着弥生调皮地眨着眼睛。 “嚯,我们走,”弥生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做出请的手势。 餐厅内人不算多,这稍稍缓解了弥生的局促,选定一处位置后二人静静面对面坐着,暂时没什么交流。 “所以我听说你只比我小三岁,真是年少有为。”弥生试图打破平静,可刚说出口就感觉自己这样发问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和女人谈论年纪可不是个明智的举动,这样你很容易做个话题终结者。”达尼亚娜开玩笑地说着,上次面对弥生时那种局促的表现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她用调皮的眼神看着弥生,像是期待他有什么新的举动。 “嚯,是的,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化里这样都有失礼貌,但不得不说你正因此而特别。”弥生恭维般应和。 达尼亚娜再次笑弯了眼,声音犹如风铃一样清脆。 二人慢慢热了场,接下来弥生也不再感到尴尬,他们开始交流各自研究领域的成果,并衷心为对方感到惊叹。他发现当达尼亚娜聊起如何延长人类生命时,话语间充满了渴望,并非她是如此痴迷于永生,可人类若有更长的时间去维系和理解感情,这本就是件值得向往的事。但弥生心中清楚,以现有的科学手段根本无法使细胞无限分裂,即便延长细胞分裂倦怠期已经成为当下普遍的减龄手段,可人类目前的平均寿命仍无法突破80岁。 他不禁为达尼亚娜的研究前景感到忧虑,可反观自己,他发现其实自己也和她的处境并无二致。说白了,他所从事的一切,似乎冥冥中都在为父亲的某种想法铺路,而至于父亲的构想究竟是什么,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达尼亚娜阐述父亲那一套理论,那种基于所谓神学不切合实际的理论,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和林岐此刻正试着把那种理论变成现实。 “原来你父亲也从事着和你一样的职业,换句话说,你们都是顶尖的物理学家。”听到弥生说起父亲时,达尼亚娜发自内心地夸赞着。“衷心希望你们一家人可以给人类做出卓越贡献。” 卓越贡献?先让人类有能力走出太阳系再说吧……弥生心中哀叹。“谢谢你的赞许,不过我想在没有任何成果前,我们仍要不断为希望的延续做出努力。” “所以……所以只有这一种方法吗?我是指移民外太空甚至其他星球去,毕竟当今世界大多数先驱从事的都是探索宇宙之类的研究。”达尼亚娜又问。 “或许不止这一种,但某种程度上来看,只有把目标设在星辰大海,才能让人类更快地成长。”弥生顿了顿,又说:“不过听说诺顿先驱的团队正在研究硅基生命体,也许在人类有能力步入茫茫宇宙深处之前,可以以他的研究成果作为过渡。” “硅基生命……?” 弥生点了点头。 “它比碳基生命更适合高温,换句话说,就是越热的环境就越适合硅基生命生存,这和目前我们身处的太阳系很相符。” “我们作为碳基生命,对氧气和水的依赖十分明显,可放眼宇宙之中,其实可供我们生存的星球少之又少,这本就是一种不利的生存模式。然而硅基生命则完全不一样,硅由于在宇宙中分布广泛,且在元素周期表中位于碳的下方,与其同主族,所以和碳元素的许多基本性质相似,包括形成的化合物和长链。” “可我依然很难想象出硅基生命的样子,以及它们的生存方式。”达尼亚娜撇了撇嘴,又说:“如果很丑的话,我想很多人宁死也不会想要把自己变成硅基生命体。” “但话说回来,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只有硅有可能代替碳来作为生命构成的元素,但其有独特的生命形态是无法避免的,或许人在转变为硅基生命后会通体透明?就像一簇活动的晶体,我们的代谢过程也会发生质的变化,从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变成摄入硅或其他硅类化合物排泄出二氧化硅。” “这好像开玩笑,”达尼亚娜第一次带着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说我们要呼出去沙子?那岂不把呼吸道都堵住了。” “呼吸是代谢,可代谢不只是呼吸,我想硅基生物一定有它独有的可以代替呼吸的代谢方式。但我们从太阳系诞生至今始终未发现硅基生命存在过的痕迹,我想是因为硅的连接能力相当糟糕,无法形成硅数超过8的长链,还有致命的一点是硅所形成的化合键十分脆弱,很容易被水所溶解,所以水不可以作为硅基生命的载体,那么就没有血液循环这样一说。”弥生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他本不太了解化学方面的知识,但此刻却迫不及待地想和达尼亚娜普及他所知的一切。“而且像氨基酸这种碳基生命必备的单体,硅基生命却无法形成类似化合物,而且就我所知目前硅类化合物中还没有任何一种物质可以为硅基生命储能,没有能量生命自然无法进行下去。” “看来诺顿先驱的研究还任重道远啊,与其这样我倒认为还不如让生命消逝在寻找希望的路上,葬身茫茫宇宙某种程度上更加浪漫。”达尼亚娜叹了口气,说。 “诺顿先驱既然能够坚持研究到现在,说明一定有发展的空间,或许我设想的这一切他都已经攻克了。” “有可能吗?” 应该有可能吧……弥生像是在对达尼亚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9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9 这是贺文第一次有晕车的感觉,他不确定自己坐的究竟是车还是某种运行在地下的飞行器。 从地图上看,洲际地下轨道遍布全世界的主要城市,即使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下也横亘着几条优美的弧线。换做儿时,他从西安出发到日内瓦,坐飞机也要将近10个小时。 他看了看表,从在西安登上那个类似子弹头一样的发射器开始,直到本次终点站纽约市,也只是刚刚过了5小时而已。 他强忍着不适整理好采访稿,又确认各类录像设备运转良好。天知道这种依靠电磁驱动的机器会不会对数码设备造成不可逆影响,他心中暗自嘀咕着。 站台外早已有人等候,贺文将所有设备小心翼翼地放进后车厢后才重重喘了口气。 “我们还需不需要等待其他记者?我是说其他国家的记者代表。”他问眼前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男人没有典型的美国人长相,反而更像是拉美混血。他凭直觉认为此人并不仅仅是一位司机。 “不用,研究院已经做好了接待计划,我们即刻出发就好。” “嗯……可不可以稍等一下?” “可以,不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男人问。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去趟卫生间。” 来不及等男人的回应,贺文便向角落走去。 用尽全力呕吐一阵后,他感觉自己的胃才稍稍舒服了些。点燃一支香烟后他依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嘬着,试图让自己更精神一些。 “您完全可以在车内抽烟,我们尊重您的个人习惯。”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卫生间门口,他的眼睛紧盯着贺文,这让贺文浑身不自在。 “喔,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晕车,想缓一缓,不知道新闻发布会何时召开?” “暂定明晚,您还有充足的休息时间,我们为每位记者都预定了纽约市最好的酒店。” “那好,我们这就走。”贺文用力拧灭烟头说。 自从上周采访完安德鲁森团队之后,贺文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撰写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新闻上。他认为对于人类空间探索,可控核聚变技术的实现无疑给长期处于迷茫和绝望的人类注入一针强心剂。避开一知半解的原理不谈,他把新闻重点主要集中在未来星际旅行上,这样既能引起社会关注,又可以敦促安德鲁森团队尽快和各个飞船建造基地达成合作。 但眼下这条新闻又是如此劲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文闲来无事翻着采访稿,再次推敲着自己提出的问题,反复确认采访对象无法弹性答复后,便开始幻想硅基生命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在昨天,他所在的新纪元媒体收到大卫诺顿团队发来的新闻发布会邀请,但对方却没提具体要发布的内容。不过根据诺顿团队从事的研究来看,贺文猜想应该是硅基生命体有了初步的突破,或许,诺顿真的造出来了某种具有原始神经系统的硅基生物。 这绝对是一个吸引人眼球的绝佳新闻题材,他想。对于人们来说,或许有着类似外星生物模样的东西会比星际旅行更有吸引力。 “请问这次贵团队邀请我们过来,是不是因为已经建造出硅基生命体?”隔了会儿他问男人。 “对不起,对此我无可奉告,不过诺顿先驱的确要给你们展示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我想足以让全世界为之而震惊。” 看来是大差不差了,贺文暗自嘀咕,随后又发问:“那么这种东西的应用前景怎样?具体惠及人类还需要多久?” “对不起,我想你可以当面问他,或者在发布会上提问。” “我们还有单独见面的机会?”贺文有些吃惊。 “事实上诺顿先驱要先带你们实地查看一下研究成果,然后再进行发布会,这也是为了让你们相信这都是事实。” “喔,那么就定在明天了?” “嗯,我想应该是明天中午。” 给贺文安排的是酒店套间,面积甚至比他家还要大上一点。贺文简单泡过澡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根据先前同男人的聊天内容开始重新编辑采访脚本。可他发现如果没有足够扎实的理论基础,便问不出什么一针见血的问题。 但贴近人文总归是不会错。他开始幻想人类与硅基生命共存的景象,虽然还不清楚它们的样貌,但像水晶一样透明应是大差不差的特点。 折腾了有一阵,他无意间看到桌上摆放的邀请名单,突然心生一计。 他翻阅名单,并和房间号一一对应,确定住在自己隔壁的是一位美国本土记者。 重新穿戴整齐后他走出房间,轻轻叩响隔壁的房门。 “您好,是约翰尼霍克先生吧?我是来自中国新纪元媒体的贺文,……我觉得我们应该进行一下信息共享,如果可以的话。” 霍克迟疑了一下,随即做出让贺文进门的动作。 “不知道关于硅基生命你都了解些什么?”霍克开门见山地问。 “当然是一种适合当下以及未来生存条件的生命形式,或许对人类延续有很大帮助。”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想作为任何一家媒体都会以此为侧重点进行宣传报道。” 那么只能另辟蹊径了,贺文心想,又说:“不知道贵媒体对于本次新闻发布会有什么规划没?我想我们可以合作一下。” “信息这东西讲究时效性和独家性,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私下接触好。”霍克虽是委婉地拒绝,但语气中仍带有不屑,这让贺文本能地认为他多多少少了解些内幕。 “嘿,伙计,听着,”贺文用手按住即将被关上的门,“我们写新闻要尊重事实,可大多数时候还是靠编,想要写出有别于其他媒体的东西,就得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 “你的这种行为已经偏离了媒体人的初衷,不过我倒想听听你究竟打算怎样写出来独特的报道。” “关于硅基生命,你都做过哪些功课?或者你们是否早已从诺顿团队内部探听到某些消息?”贺文没急于回应,而是继续提问。 “……当然,不过都是些困扰性很强的信息,对此我无法将它们有效整理出来。” “说来听听,如果我们连夜整理好这些信息中的要素,那么在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前,我们两家媒体将会一起在世界掀起轩然大波。” “可这需要有东西证实,万一我们猜错了怎么办?”霍克仍旧一脸狐疑,再次向贺文发问。 “找个借口,说是某位知情人士透露就好,即便我们的猜测是错的,那么要追究法律责任也是他们团队去找知情人士,我们完全有理由为知情人士保密。”贺文冲霍克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霍克沉默不语,看得出他是在犹豫,隔了许久,他用眼神示意贺文换个地方说。 “屋里有可能会有监听设备。”走到电梯旁,霍克才轻轻开口。“我们可以在此好好讨论一下。” 贺文点点头,他随手拿着平板电脑,开始记录下霍克之前打探到的内部信息。 第一次和全世界的媒体人聚在一起,是在翌日午饭后。贺文同霍克形影不离,二人跟随人流来到诺顿团队提前布置好的演示厅内。厅中央摆着一块矩形的物体,被黑色的丝绒盖得严严实实,聚光灯打在上面,更透出一种神秘的氛围。贺文猜想这就是在新闻发布会前诺顿团队要展示的东西。 时间已过一点,但诺顿本人仍未现身。贺文和霍克四下观望着,期待着谜底尽快揭开,从而验证他们昨夜的猜想是否正确。 早在清晨时二人就分别将写好的报道传给媒体总部,在互联网上一经发布便迅速占领头条位置。内容大致是一位知情人士透露硅基生命体已经具备初步结构,虽然能进行简单的代谢,但想要将碳基生物的意识转移到其身上还需要进一步探索,不过诺顿团队已经和休斯顿卫星发射基地达成合作,首批试验飞船将携带硅基生命体前往水星,在某种催化剂的作用下观察其生存和进化现象。 贺文不知道霍克所谓的内部消息究竟靠不靠谱,但他仍凭借敏锐的直觉从中捕捉并汇总成这样一条新闻。单看内容或许对人类延续生命的意义不大,但这种噱头是足够吸引人了,毕竟,再过不知道多少年,人类或许早已放弃生存的希望。 齿轮运转的声音将贺文唤回现实,随后他看到诺顿先驱不知何时已经现在那块矩形物体旁边,黑丝绒正在慢慢褪去。 一个类似鱼缸的物体展现在众人面前,随即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紧接着闪光灯不停地开始闪烁。 贺文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他拼尽全力挤到最前面,然后发现一个足以颠覆他三观的东西。 那是一团外形类似于果冻的物体,只是它的质地看上去应该十分坚硬,说是一块圆润的水晶应该更加合适。贺文不清楚它身上那奇异的蓝光究竟是来自灯光还是某种化合作用,他看了许久,仍未看出那东西有任何高等生物的痕迹。 “现在诸位看到的就是我们研究团队所创造的新型生物,硅基生命体。”诺顿的口吻带着傲然的优越,随后开始接受新一轮闪光灯的洗礼。 慢慢地,人群中又开始爆发出疑问,贺文看到所谓硅基生命体的光泽渐渐褪去,被一层深灰色物质覆盖。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用惊恐的眼神看向诺顿,在等他的解释。在吊足众人胃口后,诺顿终于再次开口。 “你们刚才看到的是硅基生命体的一种代谢方式,类似于人类的呼吸,只不过硅基生命体代谢物质为颗粒状固体,所以它没有呼吸道,只能靠氧化表层进行所谓的能量交换。”就在诺顿说完,那团物质的最表层开始脱落,重新露出光泽的外表。 “我知道你们仍有疑问,便是关于硅基生命如何进行基础活动,因为硅形成的化合键大都比较脆弱,很容易断裂,这形成一种硅基生命无法像人类躯体一样自由活动的错觉,不过眼下这些难题都已经解决。” 诺顿点头向身旁的助手示意,随后助手拿出一个类似于遥控器的东西,在按下其中一个按钮之后,整个矩形玻璃箱似乎开始加热,液晶显示屏的温度瞬间达到了300度。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团晶体开始变得柔软可弹,内部也开有偏暗的光点在循环,它开始自行变换形状,像是具有意识一般。 “可以了。” 诺顿示意助手停止,待温度降下来后那团晶体又变得像水晶一般坚硬。 “基于未来地球以及其他星球的昼间温度。我们团队合成了一种可以在200-400度展现极端柔韧性的硅类化合物,它可以像蛋白质一样进行紧密排布又不容易断裂,又可以和必要的金属物质进行合成,类似于人的皮肤和骨骼,用以保证硅基生命的日常基础活动,而且它的活性不但可以保证硅基生命的基础代谢,还可以进行必要的能量储备。”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人群中有人情不自禁惊呼起来。 可贺文却隐约觉得,这并不是诺顿要宣布的重点,他紧盯诺顿脸上的表情,期待他还有下一步动作。 “可这不是我此次邀请诸位前来的重点,”诺顿话锋一转,紧接着又说:“下面我将和大家分享真正令人振奋的消息。” 诺顿随即把电脑投屏在幕布上,吩咐助手在某种软件上输入一段兔子交配的信息指令。贺文这才发现那团晶体下方还连接着若干根导线。 随着助手完成指令输入,诺顿再次把玻璃箱温度升高。那团晶体又开始展现出柔软的状态,此时它内部光的循环明显开始加快,整个身体伴随着剧烈的抖动。慢慢地它的外表再次变暗,生成的物质很快脱落,可不一会儿它又开始变暗,相比于之前这种所谓的代谢明显加快。 “你们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团简单的硅基生命体,事实上它是一只兔子,更确切地说,它具有一只兔子的意识。”诺顿缓缓开口,见众人仍旧云里雾里,他再次示意助手进行接下来的展示。 在助手把一块皮毛覆盖在硅基生命体上后,它开始夸张地变换形状,慢慢将皮毛裹了起来。 “它的意识可以识别同类,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躯体已经改变,当我们给它的意识内输入一段兔子交配的指令时,它就会变得兴奋,可由于没有眼睛和鼻子,它只能靠触感去对皮毛做出反应。” “可它的意识是否需要电流去维持?如果断电又会怎样?”此时有记者提出贺文心中正想提出的问题。 “暂时只能依靠电流进行维持,不过我想很快我们就会找到替代电流刺激的办法,至于您第二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和您科普一下,您觉得意识是否像一种虚拟的文件,需要某种载体去存储或者依赖某种载体才得以实现?”诺顿反问。 “我想是的,就和我们人类一样,毕竟大脑就像一个存储器。” “嚯,您的说法十分恰当,那么我们日常用的各类电子器件的存储方式也是一样,它们的存储器和传感装置大多是由哪种元素构成的?” 是硅。贺文心中不由应和道。 他早该想到硅以及硅类化合物正是一种极其适合存储信息和意识的物质,只要有基础的循环和代谢,那么摄入的能量自然可以保证硅基生命的意识运转。想到此他更加佩服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而且不同于我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硅基生命展现出的有机性可以保证它有人类一样的触感,至于以后如何进化出视觉和嗅觉,我们团队已经和休斯顿卫星发射中心达成合作,或许就在最近我们会把最先合成的一部分硅基生命体带往水星,那里有更合适的生存条件。” “进化……?进化需要很久很久吧?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加快进化进程?” 这个问题是贺文提出的,结合昨天他得到的内部消息,他试图引出所谓催化剂的话题。 “这个我们自然有所考虑,不过想只身对抗进化论简直是天大的难事,”诺顿开玩笑地说着,随后从口袋中掏出一瓶浅红色的液体。“但如果有‘达尔文靶向剂’的加持,数以亿计的进化时间或许可以缩短至几十年。” “这是我们根据硅基生命进化过程猜想研制的一种靶向催化剂,我想诸位不介意再等几十年的话,一定可以见证水星上朝气蓬勃的景象。” 人群中开始爆发出议论声,这次则是对这种结果表示出悲观和扫兴。像是看出众人的不满,诺顿再次开口解释:“但我们团队也在一直致力于意识转移和继续合成高级硅基生命体,基于硅基生命的状态我们同凯瑟琳生物博士有过深入咨询,计划以酸类物质为消化和循环的基础,用来吸收硅类化合物进行分解重组,保证高等硅基生物的能量摄取,现阶段此项研究仍处于保密阶段,我想在就在未来几年,一定会有第一批硅基人类诞生并与高温度的行星体和谐共处。” 嘈杂的赞许伴随着掌声在大厅内循环往复,这让诺顿先驱与媒体的第一次见面会达到高潮。 贺文心中的石头也渐渐放了下来。诺顿所形容的一切几乎与他之前的推理并无二致,这让他对自己的逻辑能力又增长了些信心,关键的是,他可以借此在公司内一战成名。 眼下新闻发布会的内容似乎可有可无了,贺文心想。他冲霍克使了个得意的眼色,期待对方给予回应。霍克似乎仍沉浸在那种乐观的氛围中,对此并未察觉。 “那么祝我们第一次的合作愉快。”回到酒店后,贺文不甘心地拦下霍克,又说。 “嚯,是,多亏你脑袋里有一条缜密的逻辑链,”面对贺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霍克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期待我们还有下一步的合作。” “那我倒要问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重点关注休斯顿发射中心,毕竟安德鲁森先驱打算最先在那里试验可控核聚变引擎,或许他们会顺路把硅基生命体携带到水星上。” “在那里试验可控核聚变引擎?我前阵子才采访过他的团队,怎么没听他说过此事?”贺文皱紧眉头表示怀疑。 “这是我们的独家消息。” 呵,还真是够有心机啊,贺文心中暗讽。 “那么希望以后我们还可以保持信息共享,你也看到这种方式给我们带来的巨大利益。”他克制住脾气说。 “一言为定,我想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在休斯顿相见。” “那是自然,这种乐观的报道必定可以吸引一大批流量。”贺文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安德鲁森这种老狐狸,以后非必要还是不接触为好。 囫囵参加完晚上的新闻发布会,贺文便匆匆踏上归程。这次他再没有晕车的感觉,编辑完视频和新闻内容后他立刻发到新纪元媒体客户端,随后闭上双眼沉思起来。 如果能够前往水星进行实时跟踪报道,以直播的形式向人类展示硅基生命体演化,一定会形成信息垄断,届时给新纪元媒体创造的价值可想而知。他心中不由开始盘算起更大的一步棋,可这种劲爆的新闻想必世界其他媒体也早有谋划,如何获取独家报道权才是重中之重。 他立刻将想法和老板做了汇报,如果需要出钱,那公司势必会进行巨大的投入,在其他先驱没有突破性进展要宣布前,把握住诺顿和安德鲁森这两个曝光点绝对没错。 但,事与愿违。 还未抵达公司,他便接到老板传来消极的消息。 “全程不让媒体参与?这是什么操作?”他吃惊地问,全然不顾上下级关系。 诺顿团队会自行实时公布硅基生命体演化影像,各媒体可以进行转播,且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是贺文从老板那里得到的答复。 搞什么鬼?没必要如此保密吧?挂掉电话后他心中泛起嘀咕。这样一来所有的消息来源只有诺顿团队这一条路,真假也就不得而知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另辟一条蹊径,只是不知这次还能否行得通。 第10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0 太阳似乎越来越大了。 弥生拿着中科院的录取通知书,强烈的光几乎让他看不清上面写的字。 他认为这是和父亲思想碰撞过程中的一次小胜利,起码,他所崇尚的实践物理看起来并不像父亲的理论物理那般触不可及。 小心翼翼将录取通知书收到书包内,他快步走出校门。防辐射服这些年改了又改,略显笨重的同时也终于有了些不同的时装样式。高中校门口的家长相对少了很多,但衣服颜色却更加多样。弥生自打步入高中后便再没让父亲接送过,地下轻轨已足够便利让他在几分钟内就抵达家门口。 父亲依旧没在家,这符合他的预料。但由于心中有消息迫不及待地想和父亲分享,他觉得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 “死胖子,我考上了中科院大学,对,你没听错,我考上了那个神一般的大学。”他拿起电话打给欧阳德,自从小学毕业后二人便再未在一起读过书,但却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恭喜你,又向着自己的梦想走进了一步。” 欧阳德的语气平缓,弥生猜不透他真实的情绪,不过从这么多年的交情来看,他认为欧阳德绝不是嫉妒的表现。 “如果能为今后人类繁衍做出一份贡献,我将不遗余力。” “嚯,那是自然,我们这一代包括接下来的孩子们,谁不是注定要为此而奋斗一生。”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要做些什么?”弥生问。 “我被兰州大学航天工程专业录取了,或许以后我们偶尔还会有交集。” “那真应该恭喜你!”弥生情不自禁地大呼,“这正是我们向往的未来。” “你有更重要的使命,而我或许只是将你想法付诸于行动之人。” “那我们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许这正可以完成我们多年之后继续在一起学习的愿望。”弥生兴奋地说。 “所以我会期待未来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 “我也会。”弥生语气坚定地回应。 挂断电话后,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向他袭来。欧阳德再没有往日的那种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心俱疲。弥生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或许梦想和使命一旦和人类存亡联系在一起,那么即便是从事最喜欢的活动,也会感到有一种压力在萦绕。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房门传来,那是父亲特有的脚步声。他没上前迎接,却早已将录取通知书紧紧攥在手中。 “你回来了,今天怎么这样早?”父亲边脱下厚重的防辐射服,边问弥生。 “今天举行毕业典礼,接下来就放暑假了。” “唔,这么说再有几个月就要上大学了?也不知道你升学考试结果怎样。” 似乎得到了想要回答的问题,弥生将录取通知书拿在父亲眼前摇晃着。“你看这是哪里。” “我的孩子,恭喜你,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父亲难掩喜悦之色,他小心翼翼拿过录取通知书,仔细端详过后又将弥生紧紧拥入怀中。“我就知道你会成功,就知道你可以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目标。” “那么这算不算是实践物理对战理论物理的一次胜利?”弥生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看似是在征询地问,其实早已胸有成竹。 “我倒是一直认为这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尽管你认为理论物理好像和哲学以及……神学有着某种关联。” “你的那一套理论根本无从证明,起码在现在的时空内,哪天你真的证明出多维宇宙的存在,或许我们还可以继续掰掰手腕。”弥生摆出无奈的姿势。 “身处三维时空向高维时空延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身处高维度时空内,我们才能切身领略到其迷人之处,在那里也许时间并不是单向而枯燥的维度,三维世界的物理定律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好像又在试图颠覆我多年建立起来的认知,这可是种不好的行为。” “不,我的孩子,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你只管专心从事你所学的专业,我想在未来你所得到的成就一定会比我还伟大。” “但在你眼中,我的研究似乎已经被设定了上限,只是因为我们所处的维度使然?那又有什么可以突破现有的维度?”弥生不甘心地反驳。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 “你但说无妨。” “如果说真的有东西可以突破三维前往更高的维度,我认为那应该是意识。” “意识……?” “是,我们无法追溯物质的起源,同样也无法追溯意识的起源。” “但意识从不可能脱离物质去存在,起码不可以脱离像生命这样一种系统性的循环。”弥生说。 “如果你把意识当做一种简单的生物电信号之类的东西,那么我要反驳一下,”父亲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我认为意识是可以脱离物质而单独存在的,它可以穿越维度,既能回到过去,又能在更高的维度去改变当前维度的未来。” “你这样说听起来就像故弄玄虚。” “我们不妨用进化论来作为参考,你知道曾经科学家在溶洞内发现一种鱼,长时间的黑暗让它们的眼睛渐渐消失不见,仅凭触觉去捕捉猎物。” “当然,没用的东西势必会退化进而淘汰。” “不,孩子,我倒认为那是一种进化的表现。”父亲神秘一笑,又说:“生物会本能地追寻更高级更便利的生存条件,因为很多东西本来就具有欺骗性,换句话说,就是不先进。” “你知道有一种刑罚叫滴水刑罚,大致就是蒙住犯人的眼睛,在他手腕处假装划一道口子,然后模拟滴水的声音,让犯人误以为自己已经被割腕,过一段时间犯人真的会被吓死。又比如硬币实验,让实验者误以为硬币是烧红状态,在将常温的硬币按在实验者身上时,实验者身上会瞬间形成一块被烧伤的痕迹,这都是我们感官被其他信息所误导的例子。” “这些我一定程度上表示理解。”弥生撇了撇嘴,说。 “再比如我们所感受的外界信息80%以上来自视觉,而你所看到一些事物的表现,其实上和它的本质截然相反,这就是我们常经历的视觉错觉,比如颜色错觉、长度错觉以及相似的种种,这本就说明利用眼睛判断很容易被迷惑,即使视觉听觉触觉加起来对某一事物进行判定,都有可能被欺骗。” “所以这和你想表达的意识独立于物质之外有何关系?它又怎样可以突破维度?” “当意识不再依靠感官,或者直接说不再依靠物质去判定一些事物,那么它一定可以穿越维度,从过去到未来,它会遍布整个宇宙,变得无所不在。” “那么你还是信奉某种神学了?请问它是属于什么神的什么形态?”弥生戏谑地问。 “神?不,它不可以被称作是神,但我知道那种形态是种终极的进化,更是永生。” 第11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1 弥生从梦中惊醒,他感觉在此之前自己已经呓语了好一阵。他再次闭上眼,回想究竟是什么梦让他有如此惶恐之感,可毫无头绪。 达尼亚娜的呼吸声轻微而平稳,气息游走在他枕边,痒着他的鬓角,也痒着他的心。弥生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以驱散方才噩梦带来的不适。 “怎么?是睡不着了?”达尼亚娜睁开惺忪的眼问,然后又看了看时间。“现在才凌晨三点多。” “唔,还好,不好意思还是给你弄醒了。”弥生的声音带着歉意,显得中气不足。 “怎么,是因为多一个人和你睡在一起不习惯?”达尼亚娜开着玩笑。 听到她这样问,弥生心中也不禁发出二人进展神速的感慨。 早在一周前,二人就已经基本确立了关系,这距离他们相识也不过刚刚过了一个月有余。或许是身处火星的缘故?又或许真的有某种感情线相连,反正他认为自从和达尼亚娜产生联系后,他们的走向就应该如此。 但就这样睡在一起,他却着实没有想到。他暗自庆幸达尼亚娜没有嘲笑他的表现,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只顾机械地重复动作,紧张得没有其他任何感受。 “在你国家对性的认识中,睡在一起是不是情侣间再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不是,难道你觉得我很随意?” “你误会了,我是觉得自己还未做好……未做好那方面的打算。” “你是觉得我们进展太快?” “不,这正是我一直期望的发展方向,可我怕自己有些地方做的还不够好,可能需要一段适应时间。”弥生赶忙解释着。 “你多虑了,况且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大家未来都身不由己,我们更应该珍惜这为数不多欢愉的机会。” “我理解你。” “在末日来临前,我只想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快乐而无任何遗憾的。”达尼亚娜眼眶不觉有两行泪滑落,睡意全无。 果然世人还是对现阶段先驱所努力的一切持悲观态度啊。弥生不禁心生感叹,或许在其他任何普通人眼里,走出地球乃至走出太阳系都不是一件说到做到的事。“不管末日何时降临,我都愿与你一起长眠于寻找希望的途中。” 他轻吻着达尼亚娜的额头说道,并为她拭去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重新睡去,这次弥生则睡得很安稳。 再次醒来是因为林岐的电话,他慌忙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猜想自己一定是睡过了头。事实上,这段时间他的状态一直都不在科研上。 “导师您好,我是弥生。”按下接通键后他显得语无伦次。 “我当然知道,”电话那边传来林岐不耐烦的声音,“你在哪里?还在住处?” “呃,是,我这就去办公室找您。” “不用了,你直接去让莫兹科夫带你到对撞机那里,现在就去。”林岐的声音变得焦急,这十分罕见。 “好,我这就去。”挂下电话后弥生打给莫兹科夫,随后匆匆穿好衣服便来到停车场等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隐约有些担忧,但莫兹科夫这次却迟迟未现身。弥生再等不及,便联系基地临时调了一辆车匆匆赶往林岐指定的对撞机位置。 稀薄的大气中传来恐怖的轰鸣,即使在距离对撞机1公里外都听得十分清楚。弥生跟随工作人员的引导从地下进入对撞机内部,看了半天也未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哪里。 林岐指了指通道内,弥生跟随着望去,发现一团烟雾正弥漫在通道深处,偶尔还迸发出零星的火花。 “看样子是冷却系统出了问题?发生了爆炸还是怎么?” 弥生透过宇航服努力辨别着,他发现故障位置前还隔着一层透明的有机分子膜,这可以尽可能保护其他位置的设备不受影响。 “之前我们尝试运行对撞机时,或许是受到磁暴现象影响,部分粒子束挣脱出磁场,将真空通道打破,从而击破外层的冷却装置。”林岐忧虑地说。 “磁暴现象?怎么可能这样严重?粒子对撞机的强磁场按理来说不会如此脆弱。” “只可能是因为太阳耀斑越来越强烈,闪焰爆发时辐射出高能量的质子和电子束冲击火星表面,从而引发扰动。况且持续多日的尘暴本就不该如此提前。”林岐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是这样,地球或许会更受影响,今天基地就已经和地球断了联系,双方都在加紧时间进行信号恢复。” “真不知道这样庞大的设备还能撑多久,我看天气预报说尘暴至少还要两个月才可以结束。”弥生也略带绝望地附和。 “而且现在我们还面临一个难题,便是伴随尘暴产生的闪电,今早我在检查破损处时发现那里有多次被电击过的痕迹。” “那究竟是什么位置?怎么会如此脆弱?” 林岐看向弥生,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是彭宁离子阱建设的地方,你没注意到那片区域隆起一大块?我们不是前两天才去过?” “唔,是我早晨坐车坐得有些头晕,一时没分清。”他用不好意思的笑掩饰着尴尬。 “你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我本不该和你提及一些事,但我想你的感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的工作,这有违你来火星的初衷。” 听到林岐这样说,弥生脸一红,随即低下头。隔了一阵,他鼓起勇气向林岐坦白:“我知道您已觉察到我和达尼亚娜之间的关系,但自从经历那次危险的境遇,她便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世界,我再不能容忍生命中没有她的存在,关于最近的工作状态我会深深检讨,我知道我们的时间紧急,但我会竭尽全力付出一切。” “等尘暴结束后我们第一时间开始维修破损地方,再经历几次规模较大的试验后我便打算动身返回。”林岐面无表情地说。 “嗯……可以,那这里用不用留一个人保障接下来的运转?”留一个人当然是指他们二人之中,只不过弥生不太好意思明说。 “你不想回国见见你的父亲?” “暂时算了吧……毕竟在地球上时我们就已经很久没见了。”弥生哭笑不得地说。 “他很想很想你,对此我再了解不过,只是他从未对你提起。这并非因为他天生要强,他只是希望待你某天真正理解他之后,会亲自去找他。” “你也不必有示弱的表现,我和他都知道你不会轻易示弱,但试着去接受一些尚处于朦胧阶段的东西未必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林岐又接着说。 林岐的话让弥生刚刚平复的心情再起波澜。并不是因为林岐劝他理解父亲那缥缈的思想,而是仔细斟酌一番后,他认为的确应该和父亲见一面。 况且自己已经在所处领域扎稳了根,父亲产生的影响也不会过于动摇自己现在所从事的一切。他心想。 “那么等这里的工作就绪,我就随你回去看看。”他对林岐说。 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位身着宇航服的人,弥生认出那是莫兹科夫。见到他那庞大的身影,弥生对他早晨的迟到仍有些耿耿于怀。而待在小熊内坐定后,他才闻到莫兹科夫身上那浓浓的酒味。 “你喝酒了?是昨晚还是刚才的路上?” “昨晚我们几个运输车司机小聚了一下,你知道在这里我们没有太多可以娱乐的活动。” “那你们一定喝了很多,你身上的酒味真的很大。” “嚯,有吗?估计是因为这个。”莫兹科夫晃了晃他脚下的酒瓶,里面还有少半瓶酒反射着灯光。“你要不要尝一尝?” 弥生略带厌恶地摆了摆手,他看清那是高度数的伏特加。 这家伙在过来的路上也一定喝了,而且还喝了不少。他暗自嘀咕。 “有时你需要释放一下压力,而酒是绝佳的选择,不然在这种孤独的地方不出几个月你就会疯掉。”见弥生没有继续交谈的欲望,莫兹科夫又说。 不,我还有达尼亚娜。弥生心里暗自念叨着,但这种话总不好直接对莫兹科夫提起。“酒会麻痹你的意志,等你醒来就会发现生活并没改变,你的肠胃反而因为酒精隐隐作痛。” “我从未想过逃避什么,只是想变得更兴奋一些,毕竟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十分想念家中的妻子和孩子,你知道这种东西根本无法避免。”莫兹科夫声音低沉地说。 “你竟然还有孩子?”这次轮到弥生吃惊了。“你是说你早就结婚了?” “不然呢,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想现在应该会更快乐一些。” “也是,你从未对我说起过家庭,想必你这样的年纪成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弥生喃喃地说。 “我倒有一些后悔,不该这样早就把一切责任都甩给另一半,当没能力承担责任或是陪伴时,千万不要像我这般贸然作出决定,虽然我仍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可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是一件极其折磨人的事。” 莫兹科夫说着将二人头顶的全息摄像头打开,弥生看到两个有3-4岁大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互相嬉闹起来。 “他们应该有这么大了,每次我都会根据地球传来的照片和视频去修正全息影像,在开车时我会让他们坐在身旁,这让我感觉自己似乎伴随了他们的成长。” “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我想以后应该多给你们留一些时间。”弥生开玩笑地说。 “只是不知道我要多久才可以回去,你知道我们毕竟不像你们一样来去自由,这可是一段极其耗费时间和金钱的旅程。” “你来这里有多久了?我好像从来都未问过你,有没有固定的日期返回地球?” “我们这种不重要的岗位一般是五年一轮换,这才是我在这里的第三年,不过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也算是对家庭的一种弥补。” “但看你不是那种特别注重物质的人。” 听到弥生这样说,莫兹科夫开始变得默不作声。弥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变得迷茫。 “听林岐先驱说等尘暴结束后不久你们就要返回地球?”隔了半晌,莫兹科夫终于开口。 弥生之前本能地想回避这个话题,以免引起莫兹科夫的嫉妒,可眼下莫兹科夫先提出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作答。“嚯,应该是,不过还要看上面的安排,你若想回去我可以顺势为你说说情,想必他们总会卖给我一个面子。” “不用,回去了工资可不像在这里丰厚,”莫兹科夫瞬间恢复之前的爽朗,“不过的确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你。” “什么事?请讲。” “回去如果你有机会前往俄罗斯出差,请顺路代我看望一下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帮我带些东西回去。” “没问题,即使没有因公出差的机会,我想我也会抽时间过去。” “大可不必,只是有些东西需要转交给她们,毕竟等其他轮换人员的飞船过来可能还要很久很久。” “等我确定返程时我们再商量,你不必思绪过多,不过我的确有去俄罗斯拜访一下西伯利亚的火箭发射基地的想法。”弥生想了想,说。 “那真是太好了!”莫兹科夫难掩激动,车身也随之一震,“我一定让家里的朋友好好招待你。” 弥生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的欢迎方式过于热情,我怕自己会醉得不省人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建议你尝试一下,这种伏特加没有想象中辣喉咙,很容易入口。” 还没等弥生拒绝,莫兹科夫已经把酒瓶递在他面前,虽然瓶口未打开,可他已经闻到了那股浓浓的酒精味。 “不行,我真受不了这个,从来没有饮酒的习惯。”弥生用力推着酒瓶,但莫兹科夫的力道不减反增。 “怎么,是担心达尼亚娜对此反感?” 说到达尼亚娜,弥生才想起一旦决定尽早返程,他们见面又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他心里突然袭来一阵巨大的失落。 “达尼亚娜是不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他问莫兹科夫,心里却期待着否定的答复。 “她是基地指定的,况且才来这里一年有余,回去的概率十分渺茫。” “要是这样,恐怕我也面临着和你一样的境地。”弥生说着叹了口气,手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酒瓶。“这种事我不知该怎样和她开口。” “她并非你想得那样脆弱,目光也绝非如此狭隘,既然她选择与你在一起,那么说明她已经考虑好了今后的每一步,你不要小看她。” “但愿如此。”弥生又重重叹了口气,他打开瓶盖,灌下人生第一口伏特加。 第12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2 弥生和达尼亚娜的婚礼是在他来到火星三个月后举行的。 对于这种闪婚的决定周围的人都比较支持,其中包括林岐。至于必要的结婚手续和登记,弥生认为等达尼亚娜回地球再说也不迟,唯一让他感觉遗憾的是他没有条件为她准备一枚像样的钻戒。莫兹科夫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块类似水晶的小石头,经过简单的打磨后赶在婚礼前送给了弥生,二人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它镶在弥生自制的指环上。这种石头在火星上还算常见,可一旦拿回地球便比钻石更有纪念意义。 在弥生为达尼亚娜戴上戒指时,婚礼上的客人发出一阵欢呼,这让本就不大的会客厅显得热闹非凡。 虽然没有身着婚纱,可弥生觉得达尼亚娜今天前所未有地动人。她将金黄色的头发悬搭在白嫩的锁骨前,没有一丝乱发挂在耳边,刻意涂了睫毛膏的双眼此时显得更加水灵晶莹。他忍不住吻向她朱红色的唇,感受她温暖的鼻息。 敬酒环节遵从中国的礼节,这时弥生才发现基地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私自准备了酒,他终于理解如果没有酒精在这种地方工作人们究竟会有多无聊和消沉。 在达尼亚娜与客人聊天时,弥生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宾客畅饮。 如果父亲能见证这幸福一刻,想必也会十分欣慰吧。他心中发出无奈的叹息。 婚礼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父亲两鬓斑白的模样。尽管还不确定何时能返回地球,他竟开始有些憧憬多年后再次和父亲见面的情形。或许话语不多,但两双眼睛却足以传递这些年的所有内容。 “怎么,按照你们的礼仪我们不该和宾客一一碰杯?”见弥生独自发呆,达尼亚娜走到他身旁坐下,靠在他的肩上问。 “事实上中国新人在向宾客敬酒时,杯子里多半装的都是白水。” “还有这种事?莫非这是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礼节?” “不,当然不是,如果和每一桌宾客碰杯,我想婚礼进行到一半我就不省人事了。”弥生开玩笑冲达尼亚娜眨着眼睛。“而且这会影响我们晚上的一系列活动,毕竟那可是新婚之夜,我不想草草睡去。” 达尼亚娜仿佛懂了他的意思,脸上的红晕在酒精的作用下扩散得更加快。 “那我先回屋等你,你也不要拖得太晚。”她吻了下弥生的额头,随即独自穿过拥挤的人群。 弥生盯着她曼妙的背影发呆,脑海中浮想万翩,随即他又在喧闹中独自陷入孤独。 这种情景或许真的是经历一次少一次。他开始享受那种萦绕在众人之间的悲观,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更加珍惜当下和对的人在一起的感觉。 灯光忽然一阵急促的明暗,引得众人发出小声的惊叹。 应该是尘暴又凶猛了。他心想,这种情况自从他来之后发生过多次,对此他几乎习以为常。可突然之间整个会客厅陷入彻底的黑暗,欢快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糟糕,应该是尘暴摧毁了部分线路。”黑暗中有人大喊着,又引起人群一阵阵议论。 莫兹科夫不知何时摸黑来到弥生身旁,似乎是想确定弥生未就此离开。 “看来这次尘暴要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凶猛。” “看样子是,难道之前基地未出现过此类断电的情况?”弥生问。 “前所未有,我现在担心暴露在地面上的对撞机能否经受住这样严酷的考验。” “我听林岐导师说对撞机可以经受住十四级的大风。” “这可是尘暴,这种规模的尘暴想必能够卷起许多大块石头。” “那也要等到稍加缓和后再去查看一下了。”弥生发出哀叹,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能够因此再和达尼亚娜多待一段时间也挺好。 此时急促的警报声在上空响起,警告众人回归岗位的声音也循环往复着,聚集在客厅内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缓慢散开。 “应该是启用了备用电源,但非工作场所仍旧处于断电状态。”莫兹科夫说着掏出专用通讯器,全息投影屏瞬间将光聚集,形成一个类似手电筒一样的东西。“没有办法,现有备用电源的发电功力还带不动基地所有场所。” “这个时间段回归岗位有什么用?监测基地所有设备的运转参数?” “起码要判明此次停电的真正原因,如果真是因为尘暴那么势必要加强发电设施的御风能力,那几个风力发电机明显已经跟不上尘暴凶猛的节奏。”莫兹科夫幸灾乐祸地说。 “那我猜备用电源肯定是依赖太阳能板储存电能了。” “当然,如果尘暴还要持续很久,储存的电能还未必够用,在这种遮天蔽日的环境下太阳能板想要继续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唔,我想回去休息了。”弥生略显疲惫地说,随后借助仅有的光亮走回住处。 房间内安静得出奇,达尼亚娜应该已经前往医疗中心,至于何时能回来,他心中也没有底。在黑暗中呆了一阵,他还是决定去医疗中心看看她的情况。 她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是要保持在岗在位罢了,他心想。 走廊顶的大灯没有亮,但墙壁上的细灯带可以指引前往目的地的路,不出多时他便来到医疗中心门口,突然出现的灯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 “你怎么来了?”见到弥生,达尼亚娜惊讶地问。 “没什么事做,屋里暗得可怜,索性过来陪你一起工作,猜你你在这里暂时也不会太忙。” “这可是件好事,总不能盼望着基地的人生病或者发生什么意外吧,我尽量赶在晚间九点前回去。” “现在已经八点有余了,”弥生指了指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不过既然没什么事,我们多在这里待待也好,毕竟有光亮的地方总不会太压抑。” “我在这里有间屋子,我们不妨就在此过夜。” 弥生点点头。 “那是生态模拟窗?怎么这么小?” 弥生见到达尼亚娜办公室墙上挂着一面半扇窗大小的屏幕,相比于他房间的那面,显得相形见绌。 “差不多,只不过没有模拟温度和辐射罢了,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液晶屏。” “怎么会想到挂在这里?再说我也未见你启动过。” “它一直都在运行中,之所以昏黑一片只是因为它实时播放着地面上的情况。”达尼亚娜说着用手在屏幕上滑动着,“摄像头直对着奥林匹斯山下,太阳初升时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外面有什么可看的,这里一片荒芜。” “但那至少是外面,虽说不上向往,但常居于地下的确需要通过一些途径去感知一下自然。” “看来这块屏幕还需要一阵子才能重新明亮起来。” “重新亮起来时,估计你也快离开这里了。” 达尼亚娜的话让弥生心中一惊。他曾想方设法阻止此类消息的扩散,但达尼亚娜知晓此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此刻她已经发话,他便不得不临时准备应对的说辞。 “还要看对撞机的维修情况,远没有你想得那样快,不要担心。” “我倒想你快些回去,这样说明你们的工作进展很顺利。” “出于工作考虑,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从自己的感情角度来讲,我是多么想再和你多待哪怕一秒钟。”弥生再次无奈地叹气。 “我又何尝不是,我曾无数次动了随你一起返回地球的念头,但如果我不出现在这里,我们就注定无法相识相知。我不能自私地舍弃这里的人和工作,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我回去之后,一有机会便会回来看你。”弥生握住达尼亚娜的手,除去这句话他不知还能怎样去给她承诺。 几滴泪滴落在他的手臂,他轻轻抬起手为达尼亚娜拭去。眼泪稍稍花了达尼亚娜的妆,她的眼影晕得更大,这让她看起来瞬间憔悴了许多。 弥生将她拥入怀中,默默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 当晚二人躺在不算熟悉的床上,并没有任何动作。弥生轻搂着达尼亚娜,彻底摒弃了做爱的想法,他渐渐失去意识,刚开始他还零星地做着些毫无关联的梦,随后便坠入深度睡眠。 决定命运的那天似乎来得很快,弥生日常照旧来医疗中心陪伴着达尼亚娜,二人分享着每天似乎一成不变的经历。 弥生告诉达尼亚娜他已经和林岐设计好大量捕获反物质装置的图纸,他们在设置大型彭宁离子阱的基础上又电离出一块绝对真空的区域,这样即便对撞通道真空区域有泄露的风险,那么反物质在这块电离出的绝对真空里也会十分安全。 “那么等尘暴结束后就要马不停蹄地开始赶工了,毕竟如果制作出来反物质你们还要带到地球上去,也不知道反物质推进引擎的研究进展怎样。”达尼亚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早就设计好了引擎雏形,这次回去还要再完善一下内部装置,我总担心那东西会和引擎一起湮灭。”弥生顿了顿,又说:“不过我看林岐导师的意思是这些反物质另有其他用途,但我还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其他用途?还有什么比逃离太阳系更重要?” “我不确定,只知道他和我的父亲正从事另一种研究,而且二人似乎执迷于此。” “你的……父亲?他和林岐先驱一起从事研究?”达尼亚娜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只和我说过你父亲是一名物理学家。” “不,其实他也是先驱中的一位。”弥生说出这句话时仿佛下了巨大决心。 “你的父亲是先驱?老天!我怎么可以现在才知道!”达尼亚娜彻底陷入疯狂,她双手抱着脑袋,嘴里不停重复着:“这太疯狂了,这简直太疯狂了,你为何从不对我说?” “因为自从我成熟以来,和他的关系就一直很不好。”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袁子瑜,你听说过?” “当然!他可是理论物理的佼佼者。” “可我不知道他从事的那一套能为人类延续希望做出什么贡献。” “他的确很神秘,尽管很少有关于他的新闻,可我想或许就在不久的未来,他会给全世界一个巨大的惊喜。” “……但愿吧。” 弥生的眼神又变得迷茫,可不一会儿他的瞳孔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点亮。 达尼亚娜似乎也觉察到异样,透过弥生瞳孔的反光她看到身后的那块屏幕不知何时已经越发地明亮。 “停了!是尘暴停了!”她激动地审视着屏幕,发现阳光正一点点透过大气,在还未沉淀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丁达尔光柱。“终于恢复正常了,感谢老天!” “看样子明天就可以开工了,这真是个好兆头。” 弥生努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实则口是心非,而就在他说完的一瞬间,随身携带的通讯器也适时响了起来。 是林岐。看来已经迫不及待想投入工作了,他心想。简单寒暄几句后,他得到自己需要立刻前往对撞机评估损坏情况的通知,而林岐由于有线上会不能随他一起。 “我看你现在好像没有要紧的事。”弥生考虑了片刻,对达尼亚娜说。 “怎么?你是有什么安排?” “请随我来。” 他拉起达尼亚娜的手,快步通过昏暗的走廊。 “我没带宇航服,你等我去拿。”意识到弥生要带她前往地面,她慌忙挣脱开他的手,准备返回办公室。 “不用担心,莫兹科夫会替你搞定。” 弥生赶忙示意她紧跟自己的步伐,因为通讯器提醒莫兹科夫此刻已经在停车场等候。 小熊好像比之前新了许多,莫兹科夫在不出车的日子里把它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 “车头应该能挤下三个人,我想让达尼亚娜也出来转转。”见到莫兹科夫后弥生赶忙向他解释。 “可以,我这儿正好有多余的宇航服,只不过是否合体就是另一码事了。”莫兹科夫冲着二人露出坏笑。 出了基地,弥生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暂时无法适应这突然变强的光线。阳光努力挣脱尘埃的束缚,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将他眼角的细纹磨平,他的身体不由感受到一种自然的温暖。 莫兹科夫将小熊切换到自动驾驶,随后和达尼亚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达尼亚娜专注于窗外的样子,似乎没把太多精力投入到聊天之中。 “能不能下车?我是说那样会不会很危险?”她问莫兹科夫。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当然没问题,”莫兹科夫说着停下车,又把头盔递给达尼亚娜。“但时间不要太久,毕竟谁都料想不到这鬼天气何时会发生变化。” 达尼亚娜接过头盔,随后向弥生使了个眼色。 弥生笑着穿好宇航服,拉起她的手准备下车。他看到莫兹科夫冲他点着头,意思应该是不愿意跟随,以免打扰他们二人为数不多的浪漫时刻。 “这是我第三次亲眼见证火星的阳光,第一次是刚到这里时,第二次则是前往对撞机为施工人员巡诊。”达尼亚娜痴痴地面向太阳,刺眼的光让弥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孕育万物的神迹,此刻却要置我们于死地。” “或许它只是老了,脾气开始变得反复无常。” “此刻的她一定十分平静,这是来自曙光女神的宽恕。” “不知她的宽恕能否常降临在我们身上。” “那么就抓紧时间做你该做的,如果哪天我们真的离开了太阳系,我想较于她带来的灾难,人类会更多记得她数十亿年来施加的恩泽。” 达尼亚娜转过头正视着弥生的双眼,弥生沉重地点头,随即又紧紧握住达尼亚娜的手。 二人的头盔贴在一起,久久没分开。 第13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3 该死的信号,究竟要多久才可以恢复。 贺文茫然盯着电脑屏幕,不知该做些什么。发了一阵呆他又不断刷新着网页,但始终未得到安德鲁森团队前往水星的最新消息。 再这样拖下去,人们一定会对硅基生命体失去关注。想到此他无奈地哀叹。 大约一个月前,第一艘前往水星的航天器便已经从休斯顿火箭发射中心升空,由于配置了安德鲁森团队的可控核聚变引擎,原本需要5个月之多的旅程,如今理论上仅需一个半月就可完成。贺文猜想如果地球和水星的通讯保持畅通,此刻他应该已经得到航天器登陆水星的消息。 由于休斯顿火箭发射中心和安德鲁森以及诺顿的团队都签订过合作协议,本次航天旅行在试验可控核聚变引擎的同时,也担负将诺顿团队合成的硅基生命体带往水星的重任。贺文由于先前报道硅基生命体大获成功,这次他当然不想再断了这条价值连城的信息链。 可眼下太阳耀斑导致的信号干扰已经持续了几星期有余。 思考再三,他再次拨通张掖发射基地对外宣传处的号码。眼下或许只有寄希望于此了,他心想。 “您好,我是贺文,我想我们之前联系过。……不知张掖发射基地最近还有没有探索太空的计划?” “我猜您的意思是前往水星?上次我们就此事已经官方回复了您,我想最近应该是没有此类任务。”电话那边传来慵懒的声音。 “这个我知道,但我们高层已经和基地高层私下打过交道,获悉最近基地的确有意愿再出行一次。” 贺文心知对方是在搪塞。早在上个月双方高层就已经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只不过要等到太阳耀斑爆发完才能动身前往水星,他猜新纪元媒体为此也下了血本。但眼下时间紧迫,他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试图揣摩出有无即刻就出发的可能。 “我们未接到正式通知,毕竟出行一次各种手续申请批复比较麻烦。” “省省吧,现如今发射航天器不是和过去乘坐洲际航班一样简单?况且我们是国家指定的权威媒体,既然有高层互通的风声流出,那么消息还是非常靠谱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最近基地发射航天器的计划,如果想要提前前往水星也是他们高层来协调,你我都是执行者,何必冒着风险去替领导做决定?我们只需要把了解到的汇报给他们,至于如何操作那是他们的事。”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显然是在思考,贺文知道自己方才的劝说起了一定效果。发射基地虽然航天飞船多,但发射场地却少得可怜。他十分清楚如果按照既定的发射顺序,有机会前往水星时,说不定硅基生命体的进化早已有了突破性进展,届时就算是独家报道也会变得暗淡不少。 “我们下周有飞船要前往火星,不过是定时的工作人员轮换,我想操作的可能性不大。” “就不能晚上几个星期再轮换?听说在火星上呆一天的补助就高得惊人。” “这个在我职责范围内做不了主。” 听罢贺文沉默了一阵,又问:“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十天之后,如果你有前往水星的打算,请尽快让你们高层和我们高层进行协调。” “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贺文马不停蹄地前往老板办公室,顾不上什么礼节,他将情况对老板和盘托出。 “什么?你也要跟着去?”老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他。 “对,我想最多三个月就可以抵达那里,在那里只有我能够获得诺顿团队的采访权,甚至可以随意架设影像设备。”他思考了一阵,说。 “但这和他们要给世界呈现的内容有何不同?” “当然不一样!起码我们可以证明他们从事工作的真实性,而不是他们呈现什么我们就认知什么,这相当于给世界人民服下一粒定心丸,说不定我们直播的收视率要远高于他们自己。” “如果您能同意,我还有一个请求,望您务必也能满足我。”隔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次脸上则带着难为情的神色。“希望您能够给我一笔不菲的资金,这笔资金最好不要在公司账面上有所记录。” “多少钱?” 贺文顿了顿,说:“298万,转换成美元就是50万。” “你疯了?要这么多钱干嘛?”老板面露愠色,一般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我需要这笔资金去活动人脉。” “你知道我们同基地达成协议就花了至少2亿。” “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的买卖!如果直播能够持续多年,收益何止这2亿和区区的几百万。” “如果还要花费几百万,为什么我不去找更有经验的人来做?” “因为只有我有渠道。” 贺文说着冲老板眨了眨眼,随后潇洒地走出门。 接下来便是和霍克取得联系了。 他要弄清楚霍克之前关于硅基生命一系列内部消息的来源,以便更好地拓展关系,如果能和诺顿团队内部的人达成某种不成文的合作,那么他自然可以随意出入诺顿团队建设在水星上的基地。 这样看50万美元会不会有些少?他不禁开始担心对方会狮子大张口,如果钱不够再向老板申请自然是难上加难了。 看来去一趟美国是不可避免了。他心想,随即开始盘算着和霍克的说辞。 翌日一早,当贺文从地下列车走出来时,发现霍克早已在站台等候。二人简单寒暄了一阵便乘坐公用交通工具来到霍克位于华盛顿郊区的公寓内。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华盛顿,想不到它与电视上如此不同。”贺文半开玩笑地说。在他认知中霍克应该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内,属于精英人士那一档,眼下他怎么也无法将霍克同这间破旧狭小的屋子联系在一起。 “我想你这样着急专程过来,肯定不是为了讲这种冷笑话。” “当然,我要说的可是个大手笔,起码能让你在市区买一套豪华公寓。” “还是关于硅基生命的报道?又或是其他什么?”霍克问。 “我想要你手中的关系网,和诺顿团队有关联的一切人脉。”贺文故意压低声音说。 “你怕不是在开玩笑?我这种级别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人脉。”霍克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贺文。 “我知道,但你一定通过领导和他们或多或少有些接触,而且依照咱们上次获得的内部消息,我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核心员工。” “你是说要我想办法自行联系?” “可以一试,我可以为你提供活动资金,毕竟投石问路需要资金,而且,不管社会形态如何变化,钱都是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贺文先是提供解决方案,随后紧接着抛出诱惑:“如果这条关系走成了,那么今后获取的一系列秘密消息,我们两人共享就是。” “你这是又有什么新动作?”霍克似乎意识到什么,问。 “当然,我想自己在水星上实时观察诺顿团队催化硅基生命的动态,顺便替人们监督有无造假可能,相比于诺顿团队自己直播,我们显然更加有信服力。” “所以只有你才是那个能和他们团队建立关系的人,等到了水星上我架设好设备,获得的一切消息我们共享,届时如果还需要花钱走动关系,我想你也好和公司申请,这部分钱我们可以平摊。” 贺文自认为给出了一个霍克无法拒绝的要求。 “那我们要怎样才能去水星?” “当然乘坐飞船,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已经联系好了张掖发射基地,最快十天后就可以动身前往水星。” “我会认真考虑,但如果事成我还有个要求。”霍克思考片刻,说。 “请讲。” “我要随你一起前往。” “你疯了?我们之间一个人过去就好,诺顿他们在地球肯定也不会闲着,你知道他们和凯瑟琳博士正准备尝试在地球直接合成高级硅基生命体,这才是你要关注的重点。”贺文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克,仿佛觉得眼前的人脑子是否出了什么问题,紧接着他又问:“难道你是担心我会独吞这份功劳?我们毕竟可是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 “你现在能给我多少钱?”霍克没有立刻答复他,而是反问道。 “10万美金?怎么样?绝对足够你去疏通关系了。” “那我先试一试吧。” “一定要办成,伙计,一定要办成!”见霍克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样子,贺文忍不住向他咆哮着。“如果办不成,即便我们抵达水星,如果无法突破那里工作人员,前些日子我对飞船发射的一切运作都会付之东流。” “我会在三天之内给你答复。” “我们今天下午就动身前往纽约,不能再拖了,一旦你这里行得通,我会立刻和上级申请将飞船发射计划提前。” “我可以先和上级就此事沟通一下,而且据我所知那位诺顿团队内部人士目前就在纽约市。”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何不即刻就出发?况且我也可你助你一臂之力。” “你最好不要出面,等我消息。” “为什么?” 贺文好奇地问,可随后得到的答复是:那位内部人士可能对中国人不太友好。 他摊了摊双手,表示十分无奈。整个世界都处于濒临灭绝的阶段,竟然还有人会坚持所谓的意识形态斗争,想到此他脸上又不禁露出荒唐的笑。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请尽快,我最多就在华盛顿停留两日。”他对霍克说。 只身回到酒店,贺文将厚重的防辐射服脱下,随即重重甩在椅子上。 手机提示一笔转账已经到达他的账户,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转了10万美元给霍克。等到霍克答复后他将手机扔在床上,随即自己也瘫倒在上面。 这种工作如果换做其他协调能力极差的人,想必会错过太多赚钱和升职的机会。他又开始为自己的一系列操作感到沾沾自喜。 毕竟如果成功了,他将名利双收。 他不愿再纠结眼下这种境况收获名利究竟有何用,既然能活一天是一天,他认为让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心满意足或许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14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4 什么?已经批准了?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得知可以在一周后前往水星的消息时贺文正在做饭,锅里的油溅到他手臂上,一阵剧痛向他袭来。 挂掉电话后他用清水冲洗着创面,然后龇牙咧嘴地把牙膏涂在发红处,但手臂上另几处不寻常的颜色引起他的注意。 不知何时他的手臂上开始泛起零星暗红色的斑点,这是皮肤病变的前兆。他赶忙跑到卫生间,脱去上衣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每一寸肌肤,发现没有其他异常后长舒了口气。 明明穿了防辐射服,可还是改变不了细胞无限增殖的命运。他发出重重的哀叹,却又不得不继续专注于那未竟的事业。 就在前天获悉霍克已经搞定诺顿团队内部人员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向老板施压,尽全力与张掖发射基地协调优先安排发射航天飞船的事宜。 如果一周后要前往水星,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接受必要的训练了,而且体检中心那边还要想办法花钱疏通。他已经为这笔不菲的开支做好了心理准备。 在飞船上大部分时间自己应该都处于休眠状态,或许只要在飞船发射阶段做个麻醉,挺过最难受的那几分钟就好。他又合计了一阵,突然一股浓浓的食物焦糊味弥漫在客厅之内。 “真是见鬼!” 他冲到厨房内,原来是自己在处理烫伤时竟然忘记了关火。 匆匆善了后,他不得不重新再弄一顿简餐。而切胡萝卜时他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这一切从目前来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吧?至少他认为自己这边已经万事俱备。唯一的不确定因素仍来自于霍克,他不确定霍克和那个所谓的诺顿团队内部人士是否会变卦。如果千辛万苦登上水星后,却发现根本获得不了硅基生命催化基地内部通行权,那霍克可以说是把他坑了个结结实实。 而事实证明事情一旦有往坏发展的趋势,那么就注定会有不好的结果。 就在他刚准备吃饭时,一阵不寻常的电话铃声传来。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那是贺文给霍克设置的专属铃声,以便在不同的环境下做好接听准备。 “我是贺文,”他第一时间按下接听键,语气也略显紧张。“是有什么变故?” “变故?你怎么知道的?” 听霍克这样答复,贺文的心此刻已经凉了半截,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霍克那还算轻松的口气上。 “发生了什么?我们能力范围之内能否尽快解决?” “我想也不算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来看也算是件好事,你不必同张掖发射基地斡旋了,今早我接到消息,休斯顿发射基地就在最近要往水星发射一艘飞船,而且飞船采用的也是可控核聚变引擎,相比于张掖发射基地的飞船显然要更快抵达水星。” 贺文听完脸上的愠色已经开始扩散。“你这是在坑我!你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花了大量精力和财力,好不容易才让张掖发射基地把我们飞船的发射日程提在最优先!现在我要怎样向老板和张掖发射基地交代?” “我没有办法,我的高层是这样安排的,我想我与你的交易还是不要让他知晓好。” 电话那边传来霍克遗憾的声音,这让贺文听不出是真是假。“休斯顿发射基地为什么又要往水星上发射飞船?诺顿团队的人不也才出发了一个月有余?”平复下心情后,他问霍克。 “听说是上次过去的飞船携带不了太多补给,这次是专程送各种补给和备用设备。” 是啊,早就该想到这点。他发出无奈的叹息,如果早考虑到这些事,他便不会大费周章地与张掖发射基地协调,只需向休斯顿那边精准发力就好了。 可眼下他有一种直觉,与其说是直觉还不如说是警觉。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要跟随休斯顿的飞船前往水星了?”他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毕竟乘坐带有可控核聚变引擎的飞船要更快一些,这样你就可以留在地球,继续观察诺顿和他的团队是否有新的动作。” “那么去水星直播这件事约等于全程都是你所属的媒体公司在运筹。” “嗯,应该是这样,怎么?”霍克似乎没听出贺文的弦外之音。“你怕不是在担心什么?” “那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有效对吧?毕竟我还出了钱,最初是10万美元,后续你我肯定还需要长期打点那位内部人士,我可以再出30万美元,将与你一同承担。”贺文猜不出霍克的真实想法,索性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不给霍克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机会。 “你怕不是认为我会独吞直播权?尽管没有正式协议,但你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们之前定下的一切将长期有效。”霍克哭笑不得地解释着。 是不是我哪儿知道,当然要看行动。贺文心中不满地嘀咕,随后又说:“可是我们公司已经和张掖发射基地达成了发射协议,我能做的只有厚着脸皮再让基地延后发射日期,但做不到取消发射,所以在合适的时间我会想办法去水星接替你。” “可以,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更安心一些。” “没什么安心不安心——”听到霍克这样说,贺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又简单明确一些事务后,贺文悻悻挂掉了电话。发生这一系列风波,他在想要怎样编个好理由向张掖发射基地和老板解释。 破费是必不可免了。 只能想方设法先组个饭局,让发射基地的技术人员编一个不可拒绝的理由去搪塞基地高层,进而让他们高层与自己的老板沟通,这样就可以让双方领导认为推迟发射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 想到此他又陷入深深的疲惫。看着手臂上泛起的红斑,他觉得一瞬间又密集了很多。 贺文孤身坐在雅间内,他摸了摸茶壶,滚烫的茶水此刻早已发凉。他吩咐服务员将茶水换掉,又叮嘱服务员一定要听他招呼再上菜。 皇朝饭店是对方指定的赴约场所,也是张掖本地最高级的饭店之一。为了把暂缓发射飞船的事办妥,贺文不得不亲自来张掖一趟。昨天在同霍克通过电话后,他便竭尽所能梳理自己在发射基地的人脉,终于依靠某位中层领导与一位发射监测技术人员搭上了线,至于能否办成,还要看那位技术人员的建议。 又等了有半小时,贺文终于见到本次饭局的目标人物。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技术人员年纪看上去竟与他相仿,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虽然长时间高负荷工作让这位技术人员的个别皱纹变得深重,可他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却焕发着精神,这象征着他意志的坚定。 贺文赶忙招呼服务员上菜,从满桌的山珍海味来看,这次他的确下了血本。而在酒足饭饱之后他终于切入本次见面的正题。 “像这次前往水星的飞船,您和您的员工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去审核检验。”他试探性地抛出问题。 “那是自然,毕竟前往水星的困难相对更大,一是飞行距离较长,二是更容易受到太阳活动的影响,虽然你们乘坐的飞船属于羽量级,但也足够让我们团队忙一阵子。” 贺文听到男人这样说,心里反而安下心来,随后他又说:“所以不知这次您是否检查出什么问题?或是有哪些标准不符合要求?” “问题当然会有,但审核标准本就极其严格,但如今发射航天器已经司空见惯,如果仍旧严格执行那一套标准,或许升空的航天器将寥寥无几。” “那么还要谢谢您的照顾和理解。”贺文说着再次端起酒杯,“但有一件事还需要您费心关照一下。” 气氛突然变得凝固,这让三人觉得都很不自在。贺文不知该不该继续抛出请求,但沉浸在这样尴尬的场合中很容易失去这场饭局的意义。过了有几秒钟他只能硬着头皮说:“由于诺顿团队那边计划临时有变更,我不得不推迟飞船的发射计划,对于此事我也感到深深的遗憾。” “你知道发射飞船的计划如果没有不可抗拒因素,一般都不会轻易改变。” “我十分了解,但如此一来前往水星便失去了意义,如果能够推迟发射我想对于贵基地和我们公司都有好处,毕竟我听说双方在达成协议中有这样一项,便是我们公司在付过必要的款项后,每年还会把此项任务收益的15%无偿转给基地。”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想单凭自己的级别根本无法变更既定的计划。”对方沉默了一阵,说。 “如果说您参照飞船发射执行标准,以我们飞船有不合规的地方为理由上报基地,这样是否可以推迟发射?”贺文作为求人办事方,本不想提出解决方案,但眼下见对方并不松口,只能说出自己的建议。 又是一阵不自然的沉默,贺文仿佛是在等待判决般,眼睛从未从男人身上离开。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知道这样一来就要想方设法堵住很多人的嘴。”男人架了架眼镜,又说:“况且马上就要发射,即便找出了问题也要和基地呈报推迟发射请示,这样一来基地只会把错误算在我和我的员工身上。” “我深知您的难处,但为了今后大家双赢,望您认真考虑我方才的建议是否可行,”说着贺文把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推到男人面前,“我知道您需要资金去活动,如果不够我这儿随时为您补充。” 男人没看银行卡一眼,只是沉默不语,这让贺文感觉心中没底。他在银行卡内存了30万元,但并未在卡上注明,他怀疑男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不掌握金额。 “这是30万,事成之后我仍要重重答谢。”他又补充说。 “你真的决定要推迟发射?”隔了许久男人才开口。 贺文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先操作,钱你先拿着。” “您不要误会,即便事未办妥也不能让您白费功夫。”贺文赶忙解释着。 “最迟明天我会给你消息。” “还望您一定放在心上,毕竟这涉及到我们双方今后的重大利益分配。”贺文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完了,这约等于判了自己死缓。 他认为一般办事人出现这种表现,大致都可以被理解为不想尽心去做。但现如今他不得不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仔细算来,他从老板那儿申请的298万元,刨去给霍克和诺顿团队内部人士的40万美元,现如今因为各种打点关系也所剩无几。 “可否留一个您的联系方式?方便以后我们更双赢的合作。”在饭局临近结束时他问男人。 “可以,你明天等我给你消息,最好不要着急主动联系我。” “没问题,请问您……请问您怎么称呼?”贺文边记下号码边问,他只听中间人提起过一次男人的姓名,无奈由于喝了太多酒,他此刻完全没了印象。 “欧阳德。”男人缓缓开口。 第15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5 弥生接到的通知是两周后从火星返回地球,可林岐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整理文件。之所以这么着急,林岐给出的理由是设备翻新后数据变化太多,需要好好梳理清楚。 “我们不是还要进行几次运行试验?包括超功率运转进行粒子碰撞?如果我们离开后又出问题该怎么办?”弥生不解地问。 “应该是大差不差,虽然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不该从我口中说出,但我想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 “你为何如此着急回地球?急着和我父亲研究他那一套理论物理?” 林岐接下来说的话让弥生大吃一惊。 “就在前几日我让对撞机超功率运转过一次,结果发现曾经的现象再次上演,而且大约是在同一位置。” “你是说引力异常?那个转瞬即逝的虫洞又出现了?”弥生瞪大了眼睛。 “对,你的父亲已经从中觉察到什么,但最近我们又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所以我不得不提前整理好各类文件和数据,在抵达地球后方便第一时间和你父亲对接。” “拜托,即便那是虫洞,我们现阶段也研究不出所谓的负能量去支撑人们穿越它,何况不明真相的莽撞兴许会让我们送了命。” “这要看你父亲是否已经洞悉这个世界的本质。” 嚯,好一个哲学家做派。弥生心中暗自嘀咕。 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与达尼亚娜和莫兹科夫做告别了,这才是目前让弥生最头疼的事情。 达尼亚娜依旧比他想象中要乐观。面对这个结果她显得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情绪。他们在基地的人工花园内散步,那是他们浪漫开始的地方。 “你终于可以和父亲相见了,他是一位伟大的人。”达尼亚娜的声音诚挚,相比于将弥生留在自己身边,她似乎更希望弥生借此机会与父亲化解多年来的干戈。 “在你们眼里的确是。” “在你眼里更应该是这样,在担负拯救人类同时,是他将你培养成才。” 这明明是我自己的努力,如果说真有帮助,那么也只能将他的行为视为激将法了,弥生心想。意识到这并非本次聊天重点,他随后接着问:“有没有确定下来你还要多久可以离开火星?如果仍没有合适的接替人,我会想办法向基地施压,毕竟你并不处在核心技术岗位。” “怎么可能没有接替人,你不要擅作主张,我想两年后俄罗斯会派人前来轮换。” “两年后……这可真如几个世纪一般漫长。”弥生自言自语地呢喃。 “你说我们下一次的相见会不会在宇宙飞船上?那时的人们已经有能力离开太阳系,而我们会在飞船上生育,也会长眠在那漫长的旅途之中。” “那希望后代可以将我们的遗体深埋于新家园的土地,与那里化为一体。” “开什么玩笑,飞船上空间有限,大概率我们会被放在太空棺材里流放,能有幸一起漂流一段距离就不错了。” 说完这句话后达尼亚娜才意识到气氛的不对,紧接着,她的眼眶不由地湿润。 弥生似乎猜中了她的想法,但此刻只能沉默地将她拥在怀里。 “这样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真是少呢,毕竟,毕竟这两年里我们根本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达尼亚娜虽然一直强装微笑,但却止不住哽咽,“不过这样也好,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猜那时我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人吧。” 弥生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不知道达尼亚娜是否可以感觉到。这种话他没法接,他既不能否定达尼亚娜阐述的事实,也不可以毫无根据地给她美好的承诺。 “回地球之后我会紧紧跟随林岐的步伐,如果真能够找出穿越虫洞的办法,我将竭尽全力为之而付出。”思考片刻后他对达尼亚娜说。他本不想向这种理论物理妥协,但此刻也只能这样对她做着安慰。 “虫洞?你是说那种可以实现瞬间宇宙航行的东西?”达尼亚娜睁大了眼睛问。 “理论上是,尽管我并不喜欢理论,可在前几次粒子对撞机超功率运行期间,大约在火星附近的同一位置,总会有引力异常的现象出现,这种现象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但他们把此视为虫洞存在的痕迹” “引力异常?在火星附近?具体什么位置?” “就在距离火星3万米的真空带。” “难道是对撞机的能量将那里的空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超体的口子,它不像黑洞一样没有视界,透过这个超体口我们是可以看到另一端的样子,凭我的理解只能讲出这么多,不知道你能否听懂。”弥生说罢摊了摊手。 “大致理解你的意思,原来林岐先驱从事的研究要远比其他先驱先进得多。”达尼亚娜表现出崇拜的神色,然而此刻她又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可是即便引力异常处的确是一个虫洞,我们怎么知道另一端究竟通向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另一边一定有黑洞这样大质量的天体与对撞机产生的巨大能量所呼应,否则虫洞根本不可能产生。”弥生顿了顿,又说:“而现阶段最困难的是如何维持虫洞的稳定存在,由于没有足够排斥引力的东西,虫洞总是一瞬间出现,却又立刻消失。” “看来这真是一场未知的旅途,如果我们真能穿越虫洞,万一另一边什么都没有该怎么办?” “所以我也搞不懂林岐和我的父亲究竟意欲何为。”弥生说着叹了口气。 “不过能够立刻走出太阳系,想必也是一件极其令人兴奋的事情吧。”达尼亚娜话锋一转,口吻又充满期待。 呵,是啊,走出太阳系,那么可就真算是踏上流浪的旅途了。弥生心中暗自感叹。这正是他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梦想,想不到如今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不管未来身在何方,我想我们都会给彼此最长情的陪伴。”他又对达尼亚娜说。 告别晚宴定在临行前一周,除去值班人员,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用旧指挥中心临时搭建的礼堂之内。弥生和林岐再三确定对撞机运转没任何问题后便向基地领导做了汇报,出于社交礼貌基地领导组织了这样一场聚会,这让他们二人不得不参加。 觥筹交错间弥生找到莫兹科夫,以这种方式与他暂时告别再好不过。二人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虽没说太多话,但彼此的微笑足以传递一切信息。 “这种酒度数太小,喝起来太不过瘾。”莫兹科夫为无言的尴尬找了这样一个理由。 “再喝伏特加,我怕这一周自己都缓不过来。”弥生开着玩笑。 “我倒情愿再和你大醉一场,这样会显得我们的分别正常许多。” “我想我们还会有机会相见,即便我再不会到火星来出差,那么几年后我也会在地球等着你归来。” “上次对你说的话,请你务必放在心上。” 弥生知道莫兹科夫指的是代他去探望他的家庭,这种事就算自己再忙也不会忘记,于是他锤了锤莫兹科夫的胸口,说:“放心,如果我没有做到,你完全可以宰了我。” “那我会被全人类所唾弃,所以你最好还是按照我的意思去办。”莫兹科夫也对他开着玩笑,随后他看了看四周,把头凑在弥生耳边说:“走,你随我去个地方。” 弥生不明所以,但还是被莫兹科夫拉着走出礼堂。 他们穿越长廊,乘坐升降梯来到停车场内,弥生一眼就看到小熊那孤零零的身影。 “怎么?不要告诉我你要载着我去兜风,夜间出行可不是个好选择。”弥生说。 “我车上备了好多伏特加,我们就在此喝上几杯,作为我个人为你来践行。” 弥生摊开手,又露出无奈的笑。他深知既然莫兹科夫有这样的想法,那差不多就已经形成了决定。 “还有一样东西需要你替我转交给我的爱人,它就在车上。” “什么东西?” 莫兹科夫没有搭话,而是径直走进车内,隔了会儿他拿着两瓶伏特加和一个盒子来到弥生身边。 “这是我用火星上的石头为孩子做的纪念品,你若去俄罗斯就帮我带给孩子们。” “唔,没问题,”弥生接过盒子,出于礼貌并未打开查看。“难道你没有什么给妻子带的?” “当然有,不过就不有劳于你了。” “看来应该是相当方便实现,难道是工资?” “嚯,是的。” “原来天下男人结婚后的资金管理都是一样。”弥生说着向莫兹科夫投来坏笑,但他发现莫兹科夫似乎正被惆怅萦绕着。 “来,让我以这种方式为你送别,”莫兹科夫说着将一瓶伏特加递给弥生,“等我回到地球就该轮到你请客了。” 弥生笑着接过酒,酒瓶碰撞的声音在停车场内回响。 发射当天天气出奇地好,弥生猜测这或许是达尼亚娜的祈祷起了作用。 克服引力做功引起的不适并不明显,在升空阶段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的状态,反观身旁的林岐,林岐一直闭着眼,不知是否已经失去意识。 这样大的年纪还要忍受这种痛苦实在是太为难他了。弥生忍不住感叹。在脱离火星引力范围后他立刻从安全舱内爬出,上前查看林岐的状态。 “导师?”他轻轻摇晃着林岐的身体,发现他呼吸还算平稳后他松下一大口气。 “导师,我们马上就到空间站了。”他对着林岐轻声耳语。 林岐缓缓睁开眼,但瞳孔要比平时大了一圈。“有这样快?我睡了多久?” “不长时间,我还以为您晕过去了。” “的确,方才是没什么意识了,”林岐在弥生的搀扶下起身,缓缓来到窗口。“没想到这会儿都可以看到火星全貌了。” “是啊,从远处看这里真的更加荒芜。” “我们回地球这段时间,他们正好可以大批制造反物质,等我们用到时或许已经有了足够的成品。” “你还没告诉我除去为飞船提供动力,反物质究竟还要用作何用呢。” “我听你父亲说,他想把反物质湮灭的能量转换成撑开虫洞的负能量。” “这明显是偷换概念,您早就和我说过负能量和反物质之类的东西是两码事,难道他能研究出产生负引力的装置?”弥生诧异地问。 “我不知道,还要和他见面以后才能确定,不过这至少也是两个月后的事,到时我们可以当面和他进行交流。” “我倒要看看他能想出什么方法。” “那么就拭目以待吧。”林岐盯着渐渐远去的火星,喃喃地念叨着。 第16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6 “今天我去了母亲那里。”弥生一边打开午餐肉罐头一边有意无意地对父亲说。 大学假期明显宽裕很多,他早就有探望母亲的想法,母亲已经另外组建家庭,他认为一年一见的频率刚刚好。 “既然能放这样长的暑假,是应该去探望一下她,不知她最近怎样?”父亲仿佛没泛起太大的情绪,照旧把米饭往口中送着。 “她和现任过得很好,而且女儿也已经上了初中。” “唔,那么真应该祝福她啊。” “你没有想过再找一个?我是认真的,毕竟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工作,我想我们一定会聚少离多。” “那么就去追寻你该追寻的,况且我以现在这种状态再想成立家庭势必还是会伤害另一半。” “你就不可以将工作和生活分开?我长这么大从未见你关心过家庭的生活,也从来不知道家人究竟需要什么东西。”弥生嘴上虽这样说,其实是在暗示父亲从未真正关心过他。 “或许我只是在自己的研究上越走越远,学会慢慢把感情这种东西隐藏在内心,我总觉得在意识永生的世界里,感情应该是以另一种更高级的形式相互维系着。” “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你可以理解为我受到玄学荼毒太深,我不反驳。” “可你明明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物理学家……” “我并非真的信奉玄学,只是那样说或许能让你更接受我所坚持的观点。” “你真应该找一个女人去改变一下,对此我再赞同不过。”弥生再次戏谑地说。 “一切自有宿命,如果未来真有一个人接替你的母亲陪伴我,那么不管现在我做什么,她都会到来。” “嚯,是,你本可以通过慢慢建立感情基础找一个各方面都适合的另一半,可逆来顺受般地生活让你最终不得不与另一位平凡的女人结缘。” “那么这说明那位平凡的女人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如果这样你为何还要每天如此努力地钻研和洞悉世界的本质?既然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 “你方才强调的只是因果关系,可我始终认为命运和因果关系不同,在三维世界里结果取决于起因,这是单向而固定的,可在高维世界里因果将变得双向,我记得很早时便和你说过。但命运不同,它是你这一生的既定轨迹,绝非因果关系那样简单,命运或许只有身处顶层维度才可以洞悉。” “可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幻想之中,从你和我母亲离婚到现在,你深深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多少东西,爱情,亲情以及生活上的种种……当你哪天真的可以身处高维度去窥探这个世界的自己,想必也会深深地后悔吧。” 父亲沉默不语,弥生的话仿佛刺痛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隔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真挚地看着弥生。 “我别无选择,我要试着去拯救你,这是自己这些年来常常产生的一种直觉,你的诞生是由于我,我要想尽办法让你的生命得到延续。” “孩子,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那么请你相信我,我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你,或许是在梦里,或许是在其他地方。” 弥生再无食欲,并非因为父亲的执迷不悟,只是一说到拯救这个词,他就避免不了联想起现如今世界的模样。 “那么留给你的时间好像真的不多了。” “但我仍会竭尽全力去觉悟。”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打一个赌。” “什么赌?”父亲问。 “看究竟是你还是我先带着人类走出困境,不管以什么方式。” “可以,毕竟这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使命。” “不过我认为即使是你参透了……参透了某种本质,或许还要依靠高科技的硬件设施去实现。”弥生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形容父亲从事的研究,随后他又开玩笑般问:“如果我从事的正是某种高科技设施的建造,那么人类因此走出困境该算我们谁赢?” “我不与你争,都算在你身上。” “那么一言为定,在完成任务前我们最好不要相见,以免彼此的研究有意无意相互影响。” “也好……你从小就这般要强。” 弥生看到父亲露出无奈的笑,但眼神中却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要去瑞典读研究生了,最迟后天就动身。”当弥生用电话告知父亲自己想要直接从大学前往瑞典时,他从电话里听不出父亲的情绪有任何波澜。 “那你今天是否有事?如果方便就回趟家吧。”隔了许久,父亲用低沉的语气说。 “我们不是说好在彼此取得成果之前不再相见?难道你要打破这个规矩。” “我……我只是有些想你了。” 弥生没料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话好像从不应该从你口中说出,看来是你的研究已经有所突破了?” “如果真要履行那个所谓的赌注,我宁可承认自己早就输给了你。” “大可不必,我倒希望你能够做出一些有别于大家的成就,何况你不是曾经说过会以另一种更高级的形式陪伴着我。” 弥生仿佛意识到方才的话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电话那头此时出奇地安静,他甚至听不到呼吸声。 “看我的时间安排,如果有空就会回家一趟。”最后他还是松了口。 几乎是挂掉电话一瞬间,他便开始为回家做着盘算。航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运行了,他只能坐地下磁悬浮列车,但车票却贵得吓人。 可总要回去看看,因为这一走或许要在国外漂泊很长时间。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下了单。 大不了在瑞典先生活拮据些,他自言自语。 弥生次日才到家,他没通知父亲,因为之前保留了家门钥匙,他猜门锁应该不至于被父亲换掉。 刚刚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这让他心情莫名的愉悦。他放下行囊躺在沙发上,目光扫视着屋内的每个角落,发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盒子。 他知道那个“女娲”号仍静静躺在里面,但却没有打开盒子把玩的冲动。 不知不觉,他又想起父亲和他说过的因果倒置。 会不会他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他想,难道这就是在与父亲通过电话后他们会双向奔赴的原因?他心中竟因此而产生一种疑惑,就像儿时“女娲”号从盒子内滚落而出被他看到一样,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是被设计好的。 “你回来了,孩子。” 父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让本沉浸在困惑中的他吓了一跳。 “现在张掖基地已经成批生产出大量实物了,不得不说要远比模型更好看。”见弥生一直盯着那个盒子,父亲再次开口。 “是,我知道,不过看样子你好像很久没收拾过家了。”弥生指了指墙角,那里的颜色明显要暗很多。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很少回来。” “可为何你偏偏今天要回来?”父亲的语气越是平静,就越让弥生感觉这一切他似乎早有预料,他忍不住逼问。 “这是我的计划,周五是我固定在家休息的日子。” 听罢弥生心底松下一大口气。 “我这次读研主攻的是实验核物理,师从古德森教授,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他。” “听说过,但在业内一致认为清华大学的裴元教授在核物理方面造诣更深,虽然他所获得的荣誉寥寥无几。” “可我不想留在国内。” “随你,不过我有一位朋友或许会给你平时的学习给予一定帮助,你可以没事时和他保持联系。” 你的朋友?怕不会也是理论物理领域的神棍吧。弥生心中暗讽,对父亲的迎合按住不表。 “你听说过林岐没?”父亲又说。 “当然,他可是业界数一数二的专家,火星上即将完工的大型粒子对撞机就是他的杰作。” “唔,我说的朋友就是他。” 弥生吃惊地看向父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怎么会认识他?老天!” “因为我们有着某种合作,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为人类延续生命努力。” “你们?你们能有什么合作?” “理论物理与实验物理密不可分,我所想到的都需要他去实现,就算现阶段你认为突破维度是天方夜谭,可我们终究要去尝试,因为这样才可以使人类走得更远。”父亲顿了顿,说,“我可以将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但建议你不要和他打听我和他正从事的工作,因为这样会使你的学习分心,时机成熟之时我想你会看到该有的结果。” 弥生默不作声地记下林岐的电话号码,在他看来,自己的思想似乎和父亲真的有很大差距。 “我随时都可以联系他?”他问父亲。 “可以,只是我猜他最近会有些忙,毕竟作为先驱他要出席大量会议,但我会和他打好招呼。” “他竟然是先驱的一位?就是那个由全世界顶尖领域选拔而出的团队?” “是的,只有先驱才能拥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支持,我和他才有可能继续把研究从事下去。” “那么我祝愿你们早日成功。” “你也一样,希望我们殊途同归。”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弥生说。 第17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7 天上的云很厚,但这并不代表室外十分安全。 弥生打心底希望在他前往火星这段时间里地球一直是这个样子,起码,张掖是这个样子。 对于时隔多年再次回到故乡他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发现地面之上越发地荒芜。通过了解才得知政府已经把大多数家庭都迁入了地下,整个张掖市也在慢慢向地下城市转型。至于地表的建筑,只能任由其被风沙和辐射侵蚀。 昨天落地后他第一时间试图与达尼亚娜取得联系,但由于信号仍旧没恢复只能作罢。他向林岐表达出对信息滞后的担忧,可不曾想林岐倒是十分乐观。“或许再一次取得联系时,火星基地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张掖基地正陆续发射航天器,试图在火星与地球间连成一条星链,这样以来通讯就没任何问题。”他对弥生说。 “星链……那一定还要等很久吧?” “总共发射十个航天器,要不了太久,最远的一个已经快接近既定位置,我猜不出两周我们就可以和火星重新建立联系。” “嚯,那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明天我要去见你父亲,希望你能随我一起。” “明天?他现在在哪儿?”弥生惊讶地问。 “他就在张掖发射基地内,离我们下榻的酒店不远。我昨天同他取得联系,听说按照他构思所建造的飞船已经临近完工。” “他竟然还负责建造飞船?” “是,而且是史无前例的一种飞船。”林岐鲜有地向他眨着眼睛。 当晚复杂的情绪再次让弥生失了眠,父子二人多年后的重逢有些不期而遇,这明显和他设想的剧本不符。虽然早已放下打赌时的那种执念,但弥生认为人越是成熟,便越接受不了不同理念的碰撞。 眼下父亲涉及的领域似乎已经慢慢向他延伸,他不知是父亲已经动摇了想法,还是已经准备好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史无前例的飞船?究竟怎样史无前例?他想不到,此刻也不想再费脑细胞去猜测。但思想一放空下来,他的眼前却又不自觉浮现父亲的样貌。 他并未把父亲想的更加苍老,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认为明天二人的见面一定会冷场。毕竟,真的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就这样他浑浑噩噩煎熬到翌日,拖着疲惫的身体简单打理了下外表,便随着林岐乘车前往基地深处。 巨大的建造厂内发出嘈杂的声音,不时地伴随着电焊的强光。弥生脱下防辐射服后赶忙把墨镜戴上,然后盯着眼前那古怪的飞船出了神。 这的确和他所知的任何宇宙飞船都不同。 弥生从未见过两个几乎完全相同而又独立的飞行器通过一系列锁扣连接在一起,形成一种轴对称装置。这不禁让他联想起一种变异人类——连体双胞胎。 “难不成你们想用这种古怪的东西探索宇宙?它甚至不符合基本的动力学。”弥生哭笑不得地看向林岐,说。 “这是为了满足你父亲的设想,至于究竟为何这样做他似乎对我都不愿过多表述。” “看来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啊。” “他说那是他的使命,只能由他去完成。” “驾驶这样一种飞船去完成某种特定的使命?听起来好像超级英雄之类的电影剧情。” “如果能成为拯救人类的英雄,我猜你父亲一定会牺牲能牺牲的一切。” “当然,仅仅为了研究他便牺牲了母亲和我……” 弥生话刚说完,本能的直觉就促使他回过头。他看到一个身影逆着光,正慢慢变得清晰。 “孩子,你来了。”熟悉的声音传到弥生耳中。 弥生摘下墨镜,看到父亲正带着慈祥的笑审视着他。父亲的两鬓已经完全花白,眼角和鼻翼两侧被时间蚀刻出一道道皱纹,这和弥生之前对他的猜想十分不符。 “你看上去老了不少。” “唔,是,这些年的研究耗费自己不少的心血。” “听林岐导师说你已经洞悉了某种本质,不知现在建造这样古怪的一艘飞船是不是想迫切验证自己的想法?” “不是验证,我想应该是履行一种事实才对。” “看来你已经十分自信了,那么还真是很期待见到你的成果呢。”弥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尽管时隔多年,他仍感觉二人的对话如同嚼蜡一般枯燥。 “晚上我们可以促膝长谈,我也想了解这么多年来你有何变化。”父亲又对他说。 “嗯……你就住在这里?” “对,建造厂附近就是招待所,我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那真是方便,我想等我把数据整理完就去找你。” “那些东西我已经安排人继续梳理了,”林岐此时突然插着话,“你这几天有空就多陪陪你父亲。” 这让弥生有些措手不及,他只能对林岐强颜欢笑,随后又看了看父亲,勉强地点头。 当晚在自己房间犹豫了好久,弥生才开始慢吞吞穿着衣服。在基地内部超市时他简单挑选了些水果,随后吩咐司机往父亲住所驶去。 建造厂招待所和自己下榻的酒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仅有三层楼高,外部没有任何窗户,看上去活像一块石碑。 弥生向服务生报出父亲的名字,随后服务生毕恭毕敬地将弥生引到房门前,他看到门牌上除去房间号还刻着“袁子瑜”三个字,他猜测父亲已经在此住了很久很久。 轻轻扣响门,他静静等待着回音。 “你来了,快坐。”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见到手足无措的弥生,父亲赶忙招呼他进门。 “在火星呆了那么久,回来还能否适应地球的引力?” 弥生笑着点点头。或许正因为长时间不联络,才让对待亲情的有恃无恐不知不觉变成一种保持距离的礼貌。“你的变化很大,早些在现场时我没好意思过多提及,但这么多年你从外表上看真像变了一个人。” “和工作有关,但我猜更多则是因为太阳的长期不友好。” “火星上也是一样,我才去不久便遭遇大型尘暴提前降临,不知地球上这段时间怎样?” “最新的人口调研显示国人的平均寿命又缩短了有近七年,皮肤病变导致的疾患越来越多,我想国外也是一样的情况。” “如果可以,希望你不要再频繁暴露在室外,毕竟防辐射服的作用正因辐射度起伏而变得有限。”弥生顿了顿,又说:“或许再用不了几年,这种病变会深入基因之中。” 父亲没有搭话,而是抛出一个令弥生意想不到的问题。“听说你已经成婚?和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女孩?” “嚯,是,不过她目前仍在火星上。”弥生心中暗自抱怨林岐什么事都向父亲透露,但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我想等她回到地球,我们还会举办一场正式的婚礼。” “她还要多久回来?如果时间紧迫我现在就要想办法筹备了。” “……不知道,估计至少一年?” “那还好,如果是这样我会想办法为你申请一套房子,现在大部分小区都已经在地下建成,除去看上去有些压抑,但都可以放心居住,毕竟还有中央空调和仿真辐射窗。” “这个还不着急定吧……毕竟我还未定下来今后在哪儿安身,”弥生又问:“我们之前的家应该还好吧?我看地表上大多建筑都已经报废了。” “还好,起码我偶尔会去简单打理一下。” “那个家也是储存回忆的地方,既然你很少回去,我倒希望那里一直保持原样。” “那就依你的意思来,话说回来,自己好像也真的有段时间没回去了呢。”说着父亲脸上露出无奈的笑。 “我想这不是我们见面的重点,或许我们真该交流下这些年彼此的研究成果。”弥生言归正传,他盯着父亲的眼睛,试图阅读出什么。 “也好,我和林岐侧面了解过你的研究,那十分有前景,我们走出太阳系后可以利用反物质作为重建家园的能量。” “看来你是时时跟进了,可我向林岐打听你们从事的一切,他却缄口不言。”弥生撇了撇嘴,又说:“听说你打算利用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去撑开虫洞,这事是真是假?可怎样才能把湮灭的能量转换为负能量?” “走出三维空间,到一个三维世界的物理定律都没有意义的地方。” 看来还是超维度那一套说法了。弥生心想,随后又问:“看样子你对突破维度已经胸有成竹,那种怪异的宇宙飞船就是与此相关的杰作了?” “某种程度上我承认你的说法,但现在仍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我还需要再反复的验证。” “验证什么?你的理论目前尚有缺陷?” “是,突破这种缺陷或许不能仅仅靠复杂的理论,我想它牵扯到很重要的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应该把它形容为某种情感?你或许会认为不可思议,但只有这种情感可以让我和林岐所从事的研究形成闭合回路。”父亲的眼神先是变得迷离,随后他又坚定地看向弥生。“那种情感便是敢于献身的勇气。” “有个梦时常困扰着我,是它让我最近关于一些事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但并未如释重负。“我常常梦见人类穿越虫洞那一瞬间,新世界的模样也一直在我的眼前不断浮现,这让我无比确定人类会在不远的将来走出困境。但那缥缈的未来又好像在提醒着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否则虫洞一定不会轻易为人类敞开。” “所以你要怎么把那种勇气转化成客观事实?” “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无法告诉你,或许你暂时还接受不了,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一直陪伴着你,不管你身在何方。” 父亲的话让弥生有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他一瞬间以为父亲所谓敢于付出的勇气指的是某种自我了断行为,但这种荒唐的想法随即便在脑海里消散。“希望我能够亲眼见证那天,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正想和你说说粒子对撞机的运行情况。”弥生试着转移话题。 “唔,我大致听林岐反映过,不知你有何新的见解?” “超功率运转时的确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引起引力异常,我们暂且认定那里是虫洞,但如果粒子对撞机停止工作,这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通道会不会也随之消失?” “理论上会,但如果负能量足够大,我想虫洞仍可以保持很长时间,甚至更久。” “但愿它可以坚持到让所有人类都通过后才消逝,但你有没有想过虫洞的另一侧或许更加不适合人类生存?你根本不知道另一端通向哪里。” “在不久的未来虫洞必定能长时间维持,而至于另一侧通向哪里,我想一定是人类可以维持希望之地,因为这是虫洞存在的根本意义。”父亲思考片刻,说。 “可究竟是谁在赋予它意义?是身处困境的我们?显然我们之中没有人可以突破维度去制造那样一个东西,更无法确定太阳系甚至猎户悬臂之外有无宜居的星球。”换做早些年,弥生一定会就父亲这种玄之又玄的答复展开一场争论,可现在他更多的是感到困惑。 “是造物主在提醒我们赋予虫洞意义,是他让我们想办法自救,是他在为我们编织着宿命,我们只能按照他指定的剧本扮演好每个阶段自己的角色。” “我曾和你说过,宿命一定是超脱于因果之上的东西,不管在三维世界还是四维世界甚至是最顶级的维度里,它一定是固定而单向的一场演出。你在三维世界里可以接受因果关系,可在时间双向的高维里又可以逆转因果,但在顶级的维度里,在造物者的眼里,这不过都是一场演出中固定的场景,而演出的结果其实早已注定。”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做的一切就是我们该做的喽?这约等于什么都没说。那如果人类现在集体放弃求生呢?这也是那场所谓演出的内容?”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么也是宿命使然。” 弥生没有搭话,而是做出十分无奈的手势。在他眼里,父亲好像比之前更加走火入魔了。 “你要不就此休息?我现在和招待所再申请一间房。”父亲似乎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转而问弥生。 弥生笑着表示婉拒。“我明日还有工作,这很重要,之于你和林岐也是一样。听说诺顿先驱关于硅基生命的研究已经有了重大突破,我们也不应该落后。” “我知晓此事,但总觉得不太靠谱。” “为什么?” “因为硅基生命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先进,甚至远不及我们这样的碳基生命,它所依赖的基础环境虽然遍布宇宙,但深究后你会发现,其实想要保证硅基生命发展成像我们一样的高度智慧生命体,仅凭高温和匮水的生存条件还远远不够。” “可新闻上报道说他们已经开始将原始硅基生命体带往水星进行催化进化,还会进行实时直播,是否可行我想很快就会有分晓。”弥生说。 “即便是催化进化,那这个过程也要持续几十年,这几十年的变数很大,况且我总认为诺顿团队和安德鲁森团队的合作过于突然,这有些反常。” “你不是也在和林岐合作?” “我说不清,但总觉得哪里不对,自从他们宣布合作之后,我发现安德鲁森团队就在休斯顿发射基地开始大批量建造超级量级的宇宙飞船,据说承载量将达到1万人之多。” “会不会是在为转移第一批硅基人做准备?” “既然诺顿目前就可以将意识转移到原始硅基生命体内,又何必大费周章在地球成批转换硅基人?确定宜居地后在那里转换岂不更加方便?” 这让弥生没法回答,他认为父亲的话不无道理。 “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愿我们提供的方案要比他们更加合适,毕竟即使无法按照你的想法穿越虫洞,我们也可以利用反物质作为能量进行星际流浪。” “做好现阶段该做的,既然命运是固定不变的,那么我们更不应该受到它的影响。” 父亲又露出那慈祥的笑,弥生才发现这些年来父亲的眼神好像变得更加深邃而神秘。 第18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8 t 第19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19 第一篇报道发表了有几天,但引起的波澜似乎并未达到贺文设想的预期。新闻的内容大致如下:据可靠人员的消息,林岐和袁子瑜先驱团队正为穿越虫洞做准备,该人员表示已经探明虫洞存在,特制的飞船也已经建造好,待时机成熟之后便可以前往虫洞探索另一端的宇宙。 由于欧阳德不断向他施压,他才未把针孔摄像机拍摄的画面一同附在新闻上,这样一来他猜测正是因为有价值的线索太少,才导致民众对新闻的真实性抱有怀疑。 但网络上仍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声音,他大致浏览了一下,发现大都是天文爱好者。这群人的说法出奇的一致,便是在有限的观测范围之内并未发现虫洞之类的东西存在,甚至有人列举出一系列晦涩难懂的公式来证明这种新闻的离谱。世界各地天文局对此则出奇的平静,没有人发声证实也没下结论否定,这让贺文心中更有些发毛。 难道欧阳德的情报有误?可他并非像那种行骗之人。贺文冷静下来重新复盘整个过程,他发现如果拿不出关键性证据,人们一定不会把这种近乎荒诞的新闻放在心上。 可眼下自己掌握的也仅仅是一些关于飞船造型怪异和内部构造特殊的照片,即便欧阳德松口,他也认为把这些和穿越虫洞联系在一起显得过于牵强。 这两个老家伙,到底何时才能去飞船内部转转。 他心想如果林岐和袁子瑜去往操作舱,那么二人的对话完全就可以被他监听到,一旦有价值的线索被录下来,便可以证实新闻的真实性。 可现实往往十分爱开玩笑,这次对于他则显得有些致命。 翌日一早贺文刚抵达办公室,就发现同事们正议论纷纷,从他们看向他那躲闪的眼光,贺文知道自己正是身处舆论漩涡中心之人。 他装作若无其事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耳朵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外面人谈话,不久之后他的眉头开始微微皱起。 信任危机?谁的信任危机?他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看来是关于虫洞的报道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自己,他心想。 可在听闻公司市值大跌和涉嫌散布不实报道时,他身上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住。 这下真是摊上大事了。 他赶忙走出办公室,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向同事,战战兢兢地问:“公司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前几天的一篇报道,好像出了点问题。”过了许久,其中一名同事才遮遮掩掩地开口。 “很严重吗?难道会导致公司市值大跌?”贺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那么涉嫌散布不实报道又会有怎样的惩罚?” “我想你应该先去找一下老板,他可能更清楚些。” “我知道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赶往老板办公室。刚一进门,他便看到老板那阴郁的神色,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而事情经过也与他之前的猜测大差不差。 “我会想办法补救,但请您相信我的报道并非没有依据,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证明这一切。”贺文声音坚定,但始终不敢与老板对视。 “你能有什么办法补救?瞧瞧你这次究竟惹了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媒体公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陷入信任危机,民众可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支柱。”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这则报道的真实性,届时所有施加在我们公司上的不实指控日后都会成为增加我们收视率和可信度的砝码。” “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今天上午董事会就要研究对策,至于你,我认为停职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接下来我们还要面对各种调查,你我都不得不配合。”老板忧心忡忡地说。 “涉嫌散布不实报道究竟是谁定的说法?是张掖发射基地?还是执法单位?” “那只是网络上很多人形成的认知导向,对此张掖发射基地表示中立,因为他们只负责发射飞船,执法机关暂时还未介入,不过也是迟早的事,目前舆情对我们十分不利。” “赶在执法机关介入前我会拿到相关证据,现在最重要的是转移公众关注点,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让他们把视线都集中在水星硅基生命进化上。” 老板没说话,这让贺文感到心中没底。一旦他被停职,很多必要的资源他就再无法利用上。 “等待董事会的决定,但你不要太乐观。” “可是请您务必替我再争取一下……” “做好你该做的,如果能逆风翻盘,我会尽全力保护你。”老板深深叹了口气,说。 贺文默默地点头,他深知眼下最紧迫的事便是想办法证实新闻的真实性。 从老板那里出来后他开始简单整理着自己的个人物品,这种敏感时刻他只能遵从上级安排,先消失在公司视线范围之外。紧接着他又找机会打电话给欧阳德,希望欧阳德能够松口让他把照片发布出去先缓和一下紧张的舆情。 欧阳德给出的答复十分官方,似乎想彻底同贺文还有本次风波划清界限。一联想到欧阳德说出这话时脸上带着傲慢,贺文心中就升起一阵阵厌恶。他气冲冲挂掉电话,随后迎着众人躲闪的眼光走出公司。 现在的人啊,都是趋利避害,尤其是像欧阳德这种体制内不大不小的官员。他心里再次抱怨着,认为正是这种有点权力又滥用权力的混蛋导致各方的协调工作寸步难行。如果可以,他想,真应该让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渣彻底从重要岗位上消失殆尽。 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回家的路上他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等操作舱内林岐和袁子瑜传出有用的情报无疑就像在赌博,而霍克那边仍处于失联状态,想要利用硅基生命做文章看样子也来不及。 他越想越头痛,恨不得此刻立刻躺在床上。如果有必要,他想,就先打破和欧阳德的约定,毕竟今后和他继续合作的机会寥寥无几,对于这种让他厌恶且没大用的资源及时舍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翻看着针孔摄像机内的照片,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决定先发布出去一部分。 但耳机中一阵不寻常的声音突然开始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 他打开手机上的监听软件,将声音调到最大。 耳机里,林岐和袁子瑜的对话越来越清晰。 第20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0 “我想去一趟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发射基地。”弥生正和父亲在基地内的人工花园散步,思考了许久他缓缓开口。 “去那里做什么?”父亲显得有些吃惊。 “俄罗斯的飞船建造水平在业内评价一直很高,我想过去学一学。” “也好,他们制造的动力装置或许可以给反物质引擎的升级带来一些灵感。” “我正有此意,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前往?” 父亲笑着摆了摆手。“这里还需要我,我想不久之后我要在公众面前澄清一些事情。” “澄清什么事情?” “我们探索虫洞的计划原本处于保密状态,但最近社会上一些小道消息弄得公众和我们团队都心神不安。” “这样重大的事一般都会立刻走露风声,尤其飞船面临完工之际。不知所谓的小道消息是否有违真实情况?” “大部分描述都很贴近现实,但过早让公众知道这种事终归不太好,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社会动荡。” “那么祝你顺利,等我回来会尽快组织人完善反物质推进引擎,届时可以装在你那艘怪异的飞船上试一试。” “对此我再同意不过,那艘飞船仍未安装动力装置的初衷也是在等待反物质推进引擎研制成功。”父亲说。 “看来这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了,”弥生故作没趣地撇了撇嘴,“怪不得林岐一直有意无意地牵引着我的研究方向。” “他只是十分信任你,何况那本就是你们所属的工作。” “这样看来你的工作某种意义上还是十分轻松的,我是指至少不用花费大量精力设计图纸。” “嚯,我倒认为自己还有更关键的事情要做,届时你就会明白。” 父亲再次对弥生露出神秘的微笑,但弥生似乎已经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形成了免疫。 次日一早弥生就已准备就绪,在把莫兹科夫给孩子的东西装进行李箱后,他发现那堆石头简直重得要命。 谁家小孩子现在还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倒不如送他们一个火星基地的沙盘来得实际。他嘴上发出不满的嘀咕,但还是拉起重重的箱子向门外走去。 弥生并非只身前往俄罗斯,昨天深夜他接到基地电话,说是还有一位技术人员要随他一起前往观摩学习。他本不想让此行显得过于正式,但迫于无奈仍勉强答应下。 前往洲际轻轨的车此刻停在招待所门前,车窗上厚重的防辐射涂层让他看不清后座究竟哪里坐了人。他刚想凑近看,这一侧的车门却悄然打开。 一张熟悉的脸正透过防辐射服冲着他微笑。 “欧阳德……?是你?”弥生迟疑地问。 欧阳德没说话,只是做出拥抱的手势。 “我的天!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弥生将他拥入怀中,许久之后才松开。“你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为什么之前一直没见到你?” “当然,你父亲的飞船就是我们团队检验的,所以我知道不久以后我们一定会再相见。”说罢欧阳德露出得意的笑。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弥生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只是呆立在原地对着欧阳德痴痴地笑。 “快走,在路上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些年来的经历都通通分享出来。”说着欧阳德将弥生拉进车内。 从张掖到莫斯科需要3小时,期间弥生大致也了解了欧阳德这些年的活动轨迹。从兰州大学毕业之后他先去北京进修了两年,随后便在张掖发射基地扎了根。但从欧阳德说话的口气来看,弥生觉得这些年他过得似乎不太顺利。不敢过多过问,弥生心想或许一旦进入到体制之内,人们最初的梦想或多或少都会被晋升和维持人际关系等难题渐渐磨灭。 “你和西伯利亚发射基地有没有提前取得联系?”临近终点时欧阳德问弥生。 “……没有,需要提前打招呼吗?我们毕竟身份特殊。” “你怎么还像以前那样天真,看来这么多年搞科研都给你搞傻了。”欧阳德半开玩笑地说着,随后拿起电话不知拨给了谁,隔了会儿他又对弥生说:“还好我提前有过联系,一会儿你随我走就好。” “嗯……可以,对了,你检查过我父亲的那艘飞船,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那艘飞船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不管在造型还是用料材质上,不过话说回来,这艘造型怪异的飞船到底作何用处?” “探索虫洞,我父亲和林岐给出的答复就是这样。” “虫洞?你是说我们要想办法穿越那个东西?”欧阳德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随后又问:“可所谓的虫洞究竟在哪儿?” “就距离火星不远,每当火星上超级粒子对撞机超功率运转时,那一片固定的区域总会发生引力异常的现象,根据理论物理来看这就是虫洞出现又消失的表现。” “火星附近……那么这艘飞船就是为了穿越虫洞特制的喽?有没有什么特殊装置?” 弥生露出无奈的笑,随即摆摆手。“不瞒你说,现在如何维持虫洞畅通都是个问题,那艘飞船说实话我还未进去参观过。” “这么回事,那么看来你父亲还任重道远。” “他似乎早有准备,但并没有向众人透露的想法。” 欧阳德点点头表示理解,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知道那艘飞船内部有一块区域,像是巨大电磁装置,那能做什么?” 听闻此言弥生立刻好奇起来。“巨大的电磁区域……难道是存放反物质的地方?” “想必飞船携带的反物质应该很多,毕竟如果决定逃离太阳系,能源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严格意义上来讲到达深空区域后引擎仅发挥调整方向作用,我们可以借由其他星球产生的引力弹弓效应进行加速,携带那么多反物质实际没有太大必要——” 弥生刚刚说完,就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对。 难道父亲要把大量反物质运送到虫洞附近再想办法把它湮灭产生的能量转换成负能量?可是要怎样转换?他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怎样才能造出这种可以撕开引力场的东西。 “怎么?是哪里有些不对?”注意到弥生的不对劲,欧阳德问。 “唔,没什么,”弥生的神色立刻恢复正常,“你不是已经联系好了人?我们要何时才能抵达莫斯科发射基地?” “他们会派车来接我们,你刚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那我们到站了在站台稍等会儿就是。” 弥生对欧阳德这种反常的关心有些不适应,冥冥中他感觉眼前的老同学已经比之前改变了很多。“西伯利亚距离莫斯科有多远?你知不知道?”他想了想,又问欧阳德。 “很远,但地下轻轨应该用不了一小时。” “唔,我有个老朋友托我去看看他的家人,他暂时在火星上回不来。”弥生顿了顿,又说:“其实自己这次来俄罗斯最大的目的就是替他履行这项使命。” “看来我只能孤身一人在西伯利亚基地了,不过有需要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弥生摆摆手,赶忙表示不用。 二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基地的车抵达车站。 “不知最近你对西伯利亚发射基地的情况了解怎样?”欧阳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弥生屋门口,弥生正在卫生间洗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喔,还好,推进引擎研究这方面和我们相差无几,我正想这两天就离开这儿去趟莫斯科。” “反物质引擎的技术难点究竟在哪儿?我看迟迟都没有给飞船安装引擎的消息。” “当然是如何稳定控制能量输出了,不过我想这个难题很快就能攻克,前段时间因为自己一直身处火星,也没来得及好好带着人构思设计。” “有你在推进工作一定会更快,我已经迫不及待等到飞船彻底竣工那一天。” “嚯,是,我也这样想,你今天没事了?” 欧阳德摇摇头,随后露出无奈的笑。“我本就没什么正经事,也是完成上级指派的任务罢了,毕竟你知道技术核验这种东西大家的执行标准都差不多。” “我想即使没什么收获你也应该形成一篇报告吧,在整理思路的过程中说不定还摩擦出一些智慧的火花。” “肯定要写报告!不然怎么和上级交代,但说白了也是建议小改下执行标准而已。” “你好像真的改变了不少,现在的你和高中毕业时完全不一样。”弥生忍了许久,还是对欧阳德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一样?我想这很正常,毕竟大家都在成长。” “我是指……我是指你不像从前那般坚决追求自己最初的梦想,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打心底里不希望看到你沾染上风尘。” “大家的生存环境不同,我注定无法向你一般专心致志,并非我不想改变,只是尝试过许多次后才会选择现在这般无能为力地逆来顺受。”弥生的话仿佛一瞬间让欧阳德想到了初心,他原本精明的眼光此刻变得迷离。 “你何时回去?我打算今天就去莫斯科。”弥生有意结束这个话题,在他看来的确是自己之前选对了路,但他现在无法再左右欧阳德的想法。 “你若今天去莫斯科我也即刻返程。” “嗯,那祝你一路顺风,我们在张掖见。” 弥生简单地做着告别,心思却已经缓缓飘到了莫斯科。 当天下午他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踏上前往莫斯科的轻轨。他的计划是在莫斯科停留一天,这样可以多和莫兹科夫的妻子聊一聊他在火星上的状况,毕竟如今通讯仍未畅通,他与妻子想必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络。 找莫兹科夫的家着实费了不少功夫。他对照着莫兹科夫给的地址走到一片老旧的洋房,尽管可以看得出洋房经历过多次表面维护和防辐射改造,但与莫斯科市中心相比还是相当黯然失色。 他轻轻扣响房门,却许久都没听到答复。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将头探了出来。 由于之前和莫兹科夫学过一段时间俄语,他还算熟练地和女人表明来意,但他始终无法把眼前这位看上去年过半百的老妇女和精神抖擞的莫兹科夫联想在一起。 可真实情况却出乎他的意料。 孩子都在学校,弥生得以和女人好好聊聊莫兹科夫的近况。而从女人口中他才得知她也仅仅三十有余,只是因为罹患皮肤癌,这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十岁。他将那堆石头雕刻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摆在孩子们书桌上,便再也不忍心正视女人的双眼。 “上次和莫兹科夫视频通话,应该已经过了很久吧。”弥生问女人。 “自从他去了火星我们几乎从未联系过,这里到指定的联络中心至少有2000公里远,我这种情况带着孩子根本无法完成。”女人叹着气,随即又表现出乐观的样子,“不过你能让他知道我和孩子目前都很好,我会十分感激。” “孩子怎么放学?我想去接他们回家。”他沉默了一阵,又问女人。 “他们会自己回来,俄罗斯人的孩子都成熟早。” “没关系,我想去看他们一眼,顺便给他们拍张照片,等有机会再去火星我会转交给莫兹科夫。”弥生之所以不等孩子们回家再拍照,是因为他不愿让莫兹科夫看到妻子现在这般模样。 谢绝女人的陪同后他和女人做出告别,而心情却比之前更加沉重。在前往学校前他来到当地的一家银行,把一年的工资都转换成卢布后又办了张银行卡存了进去。 抵达学校时他发现一切果真如女人所说,守在校门口的家长寥寥无几。在老师与女人通电话核实后,弥生得以将两个孩子接走,发现孩子们都继承了莫兹科夫那壮实的基因,他的心里才稍稍宽慰一些。 在一家相对较好的餐厅里,他为孩子们点了应该是他们吃过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又默默为他们照了一张合影。 把之前办好的银行卡塞给较大的孩子后,他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自己能做的或许只有这么多了。他心中发出无奈的叹息。 第21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1 “你那里危机是否解除?”电话那边传来欧阳德的声音,口气听上去是真的在关心。 “还是老样子,我目前停职在家,公司什么状况我不清楚,不过看网上的舆论似乎仍旧对我很不利。”贺文一边整理这几日的监听文件一边说。 “唔,关于林岐和袁子瑜的研究我这儿又有些眉目。” “是吗?那我洗耳恭听。” 贺文这次不再低声下气,心想你愿意说就说,指望我再花钱买情报是绝对不可能了。其实通过几日的监听他也已经对研究了解了大概,他打算一旦时机成熟就将掌握的细节通通向公众披露。 “那个巨大的电磁装置用来承载反物质,但我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而且虫洞具体位置已经确定,就在火星附近,而且每当火星上的超级粒子对撞机超功率运转,那个虫洞就会出现。” 这一点是贺文在监听中从未获得的。但此刻他还没心思迅速将欧阳德爆出的消息同之前的情报整合。 “唔,这一点我后续调查时已经得知。”他故意撒了个谎,随后又问:“还有什么更有价值的消息?”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欧阳德吃惊地问。 “我也有自己的途径,如果没有其他可靠的消息,我想我们这个时间段都应该在工作才对。”他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心想哪怕多聊一分钟,那个人渣就恨不得再开口索要好处。 “你应该知道以后想探访这种地方有多难,而且会难上加难。” 对于这种软威胁贺文感到不以为然。“那么再次感谢我们之前的合作,我觉得你也应该感谢才是。”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才传来欧阳德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文冷笑一声。“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还是很期待彼此有机会进行更深入的合作——” 还没等贺文说完,他发现电话已经被欧阳德挂断。 这种不知饥饱的人就应该尽快与之划清界限。他为自己方才在电话中的表态感到得意。 重新整理思路,他把无用的监听内容都从电脑上删去。盯着眼前几个涉及重点信息的文件,他仿佛再次置身其境之中。 “为什么不向公众披露一些我们研究的细节?现在社会上对我们研究的反响可以说是十分不好。”林岐对袁子瑜说,言语间带着些埋怨。 “并非我不想透露,可你知道这种还没有确定的事一旦暴露出去势必会引起动荡,你我都应深谙人性。”袁子瑜坐在操作台上,他的眼神充满忧虑地盯着林岐,企图获得他的理解。 “我已经委托人在网上对之前爆出的新闻进行批判,可这次明显我们团队之中有人在向外界透露细节。” “所以这正是我所担忧的,且不说虫洞何时能保持一直畅通,即便它可以一直存在,人们就始终会担心它说不定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在临近末日时利益绝对会凌驾于规章之上,届时我们势必无法按部就班地组织人们乘坐飞船前往那里,甚至更有些极端的人就此在基地内部大搞破坏,企图同归于尽。”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林岐点头表示同意,“可现在我们建造的超量级载人飞船寥寥无几,等到可以将人类全部运往虫洞那天或许要很久很久。” “那我们也不得不做出取舍,尽管那是下下策,但我相信命运的安排绝不会是如此残酷。” “但现在看来命运的确是在向我们施压。” “我想它只是在逼着我们进化而已。” “可你知道意识永生几乎是全宇宙之中生命最理想的状态,我们这种文明距离其差了不知几个量级。”林岐说。 “只要有敢于献身的勇气,我认为我们值得一试。” “我们为了延续人类文明都时刻在付出,从不缺乏任何勇气,对你,对我,对于诺顿和安德鲁森他们都是一样。”林岐感叹。 “所以这都是构成命运的一个环节,但还差最关键的最后一步。”袁子瑜仿佛即将做出重大决定一般,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再次意味深长地开口:“献身即是永恒,只因要见证终极又绝望的孤独。” 贺文睁开眼,他从监听里所获得的有用情报方才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下他不仅可以证实自己之前报道的真实性,更关键的是,从林岐和袁子瑜之前的对话中他发现了更能吸引公众目光的信息,那便是公众对于他们隐瞒研究初衷的反应。而至于袁子瑜所谓的意识永生和献身之类的字眼,他只是认为这是故作玄虚的一种表现。 结合欧阳德刚才透露的信息,贺文打算这次把关于林岐和袁子瑜的一切都向公众摊牌。如果有必要,他认为之前拍摄的关于飞船的照片也可以一并公布,顺便报复一下欧阳德那个人渣。 只是这样的话,如果再和张掖发射基地发生合作,就全要靠老板亲自出马了。他又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先写一篇关于林岐和袁子瑜研究的详细报道,而照片和监听音频先不向公众透露。一旦公众对报道不买账,再将决定性证据爆出也不迟。 而就在新闻发布的同一天,地球和水星的通讯也恢复正常,他终于等到霍克在水星着陆好消息,这让他看到了绝处逢生的希望。 在给老板去过电话后,他安排人试着接通霍克那边的视频信号,随后向社会发布新纪元媒体公司登陆水星将对硅基生命进化同步直播的消息。这无疑给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新纪元媒体公司注入一针强心剂,也让他暂且安下心来。 因为接下来还要面临执法机关的调查,此刻他仍不能在公司露面。不过手里有照片和音频等证据,他自认为目前处境还算稳妥。 新一轮舆论发酵起来,是在三天后。 贺文逐条翻阅公众关于新闻的评论,发现矛盾点已经成功实现转移。公众谴责新纪元媒体传播不实消息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则是开始质疑林岐和袁子瑜团队隐藏研究成果是否另有隐情。其中不乏有人搬出阴谋论来揣摩这一系列行为,他们认为林岐和袁子瑜早已计划好穿越虫洞事宜,而一旦成功就会把公民分为三六九等,赶在虫洞消失前陆续组织登船,至于排在最底层的人则要在地球上慢慢等死。 贺文也有这样的预感。毕竟就算全世界现有的超量级载人飞船加起来最多也只能容纳100万人左右,而持续不断建造飞船也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且不说虫洞是否会消失,只是太阳耀斑持续爆发这一现实就足以杀死剩余的人。 但眼下他似乎无暇顾及这种层面上的事,如果真的通过虫洞寻找到其他生存之地,他认为想要先行前往也不过是花钱托人承办的事。 接下来就要看霍克那边的表现了。他靠在椅子上,脑海中继续编织着不算长久的未来。 第22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2 用于进化硅基生命体的隔绝舱门紧锁,霍克站在门前,身后是条不算宽裕的长廊。他试图与站在身旁的人对视,却未立即得到回应。那人身着白色制服,正面色严峻地紧盯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肖恩博士?”他又轻声呼唤着对方,身体靠向前打算一览屏幕内容。“是硅基生命体出了什么问题?” 肖恩摇了摇头,仍旧一言不发。霍克看见他的表情由严峻转为困惑,随即又变得严峻起来。他发觉此时眼前这个男人就如雕像一般冷酷无情,若不是额头有淡淡的汗珠渗出,霍克几乎忍不住要上前试一试他的鼻息。 肖恩许久没有反应,霍克只能再次透过不算大的玻璃窗观察隔绝舱内部的情况。里面安置的一众硅基生命体体征平稳,半透明的身体不时会有亮光忽明忽暗,至少在他看来它们都再正常不过。隔离舱的另一侧是高清摄像机,用于和地球上的人类实时直播硅基生命的进化情况。 “我们先回生活区,我有紧急情况要和诺顿先驱汇报。”隔了许久肖恩终于开口对霍克说,随后做出离开的动作。 “是哪里不对?我看它们的体征似乎非常平稳。”霍克追上肖恩,迫不及待地问。 “你当然看不出来,但电脑上显示它们的代谢似乎随时都有停止的趋势。” “停止……?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猜测和来自太阳的辐射有关系,但理论上来看硅基生命本不该受此影响,”肖恩边走边解释,脚步并未因此而放慢,“在我们初到水星时硅基生命的确表现出类似的反常状况,尤其在太阳耀斑爆发前几天反应尤为强烈。” “可它们不都在隔绝舱内?怎么可能被辐射到?” “这是一种新的生命形态,我们不能以碳基生物的标准去看待它。你知道在地震来临前一些鸟类会反常地迁徙,也见过座头鲸出于某种原因集体搁浅自尽,换句话说,如果天气由晴转雨,即使你在屋内淋不到雨,可气压的变化还是会导致关节传来阵痛,所以总有某种原因促使硅基生命发生这种反应,而辐射或许正是原因之一。” “那么该怎样克服?” “我会同诺顿先驱取得联系,先听听他的建议。” 说罢他将霍克一人留在空荡的长廊内。 身边出乎寻常的静谧,霍克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再次看向隔绝舱内的硅基生命体,心里突然产生有些后悔来这里的念头。 事实上从他刚踏上水星那天起,这种想逃离的想法就无时不刻在他脑海中萦绕着。 抛开那赌命一般的登陆,这里的环境简直可以说是身处炼狱一般。太阳风暴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将水星稀薄的大气蒸发完,这使得水星昼间的温度可以达到惊人的600摄氏度,而在夜间时气温又可以低到零下150摄氏度。基地设在背阳面,由于水星自转周期长,诺顿团队暂时还不需要转移基地,相比于严酷的烈日,霍克认为零下的环境或多或少更容易生存些。 可来了水星这样久,他不但未得到把硅基生命暴露在室外的通知,眼下又传来硅基生命体征出现问题的噩耗。 要不要就此结束直播?他心里开始盘算,因为依照目前这种情况,硅基生命的前景多半是不容乐观。虽然在水星受到的辐射要比其他星球强烈,但只要硅基生命对辐射有所反应,那么势必会影响其今后的进化。 “真是该死啊,为什么要掺和进这种不靠谱的事情里。”他不满地嘟囔着,心想那会儿如果让贺文来这个地方,或许自己抽身还能从容些。 他原本想直接回住所,可思考片刻后还是决定先去趟联络中心。这种令人沮丧的消息未必要跟随直播传到公众耳中,但他着实好奇诺顿会怎样解释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 “我们将遭遇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太阳风暴,而水星届时刚好在风暴的中心区域。” 刚刚见到肖恩,他便从他口中得到这样的消息。 “难道这意味着硅基生命会全部死掉?” “我的伙计,我想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不走我们大家都会死在这场风暴之中。” 霍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距离太阳风暴爆发还有多长时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会想办法在一个月内离开这里,我已经和诺顿先驱请示过,他同意了。” “那么多硅基生命体该怎么办?继续放在水星上等死?” “当然是全部带回去,”肖恩顿了顿,又说:“诺顿先驱说暂停代谢是正常现象,这是对达尔文催化剂的正常排斥反应,而且这种反应十分微小,和我们原本猜测的受辐射影响无关。” “这是他亲口所说?可就我们的观察来看真实情况似乎和他的说法相左,排斥反应怎么可能集体同时发生?”霍克不甘地追问。 “对不起,这不在我能回答的范围之内。”肖恩耸了耸肩,说。 “这简直是天大的玩笑,那你们前来水星有何意义?何不直接在地球做现在正从事的工作?” “起码我们已经探明硅基生命在水星这种严酷的环境下也能存活,过几天我们将会把一部分硅基生命体运往阳面,让其彻底暴露在室外并断掉供电,届时会把情况向全人类直播。” 肖恩这些话才让霍克稍微振作了些,但想到一个月之内就要回地球,他的情绪还是有些复杂。 尽管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但为了赚钱他毕竟可以忍受,而一旦决定一个月之内回到地球,那么这条价值连城的新闻链也将黯然失色。 “那诺顿说没说怎样解决硅基生命代谢不稳这一问题?”他又问。 “加大催化剂剂量,这种情况就会消失。” “嗯……我知道了。”他落寞地走出联络中心,再没回头看一眼。 诺顿团队决定将硅基生命体运往阳面那天,霍克同时也在做着一切准备工作。他将重重的摄像设备往车内搬着,前来帮忙的只是之前飞船上的几名驾驶员。他不确定在水星阳面那高温高辐射的环境里自己携带的摄像机是否还能正常工作,于是自行在摄像设备外层又多加了几层隔温的聚酰亚胺和铝箔复合体。 在水星上活动一般都利用地下通道,前往阳面也不例外。在霍克抵达水星之前,诺顿团队就已经想办法打通好几条这样幽暗的通道,方便随时将硅基生命体送往不同的实验点。 相比于在地面活动,霍克还是感觉在这种封闭的环境内更加安全。他发现通道修得十分粗糙,甚至都没有电磁导轨,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自行驱车前往。好在水星本就不大,加上基地本就处在昏线附近,他们不用几时便抵达目的地。 霍克刚想下车,却被身旁的驾驶员拦住。 “你该不会以为宇航服在这里真的顶事吧?这可是水星。” “那我们还穿宇航服干什么?”霍克显得哭笑不得。 “要维持正常的温度,即便是在车内,所以我不建议你尝试脱掉它。” “嗯……那摄像设备怎么架设?” “你可以先看看诺顿团队的人怎么做,大概率是使用机器人。” 霍克没搭话,而是继续看着车窗外。他发现地平线上正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光芒变换着形状,和极光很像,但又要比极光亮很多。 “那是极光?”他问。 “极光?我可不认为这个鬼地方还有大气存在。” “那一道道光柱的确非常壮观,难道是某种等离子体?” “那是钠。” “钠元素?那是纳在燃烧?”霍克吃惊地看向对方,想要寻求解答。 “太阳风暴正炙烤着水星仅存的一丁点大气,大气中的钠元素在被激发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光,这种光美丽但却致命。” “真不知道硅基生命体在这种环境下能不能存活。”霍克喃喃自语。 他看诺顿团队的运输车的后车门渐渐打开,随后一箱箱装有硅基生命体的盒子正被机器人运往实验点,期间的确没有任何人暴露在室外。 实验点地面上铺着一层像镜子一样的地板,而地底下则是电能转换装置。霍克曾听肖恩说过那个装置可以将辐射能转换成为硅基生命体供电的电能,用以保障进化期间硅基生命体征的稳定,一旦硅基生命体征异常,那个装置将第一时间为其供电。 很快,第一辆运输车的硅基生命体已经全部转移到实验点,随后机器人将箱子打开,把硅基生命彻底暴露在高温和辐射之中。 霍克看不清它们究竟有何反应,只能等待诺顿团队忙完之后再向他们借用机器人来架设摄像设备。 终于在最后一辆运输车把硅基生命转移到实验点后,他拿起通讯器开始和肖恩取得联络。 “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机器人?我需要架设一套摄像设备。” “我们已经在实验点架好了,我想就不必麻烦你再重复相同的工作了。” “我想之前我们不是有过约定?况且我与贵团队的劳伦斯高管也十分熟识。”见肖恩开始变得有点不开窍,霍克迫不得已说出自己之前花重金结识的内部人士。 “对不起,我无法同意您的要求,除非您自己可以想办法将摄像设备弄到那儿架好,否则在上级授权范围内我无法借用您任何设备。” “上级?还需要谁授权?”霍克对肖恩这一系列操作感到困惑,本来自己事先就与劳伦斯有过沟通,按理来说在这儿的一系列行动都会得到诺顿团队的鼎力配合。 隔了好一会儿,通讯器才传来肖恩那冰冷的声音。 “我需要诺顿先驱的授权,这是他刚刚下达的命令。” 第23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3 “对于近期社会上爆出的新闻你怎么看?”父亲问弥生。他的脸隐藏在重重的烟雾后,弥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能说对我们的研究十分不利,像是有人故意树立导向并推波助澜。”弥生随口说,没思考太久。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却又不得不面临,而一旦公众不满的情绪由某个单位进而转向政府,那将是十分不幸甚至是可怕的。” “可这就是现实,我们不可能一次就将全部国人带上太空,虽然各级都对此缄口不言,一旦探索虫洞计划有了眉目,这迟早会成为无法回避的客观矛盾。” “那或许只有一种解决办法,那便是想办法继续在地球上苟活,将全部希望暂时都寄予在诺顿那里,不过最近好像也没听说关于他的消息了。” “你不是觉得他们的研究方向有问题?” “可他们从事的研究不会存在破坏社会结构的风险,抛开职业上的质疑我倒很希望看见他们成功呢。”父亲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但不知是否发自心底。“每一种生命的进化都是造物主最精心的设计,单从他们利用靶向催化剂加速进化这种行为来看,我认为整个过程绝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短暂。” “可人类又能撑几年呢……我又听说太阳风暴最近更强烈了,地球早晚会被它的烈焰吞噬。” “所以反物质引擎的研制进展如何?” 弥生没想到父亲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只能仓促地回答:“正处于收尾阶段,我想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安装在飞船上。” “湮灭能量在转化为动能过程中损失比有多少?” “30%,但这已经是最优化的设计方案了,我想即便是你设计也会按照我的想法来。”弥生知道父亲是在质疑他设计的结构,他着急地辩驳。 “那还不错,反正我们也耗费不了太多能量。” “如果引擎安装成功,我们是否可以立即前往虫洞?从飞船那巨大的反物质存储舱来看你应该已经找到维持虫洞畅通的方法了。”弥生进而开始向父亲发难。 “当然,但时机似乎不由我说了算,不过我认为只要是我们想去那里,它就会表现出迎合我们的样子。” “你怕不是在开玩笑?那你为何还要携带那么多反物质?难道不是为了想办法把它们转变成负能量去撑开虫洞?” “那是我该考虑的事,现在对你说还为时尚早。” “这么些年你仍未改掉故意营造神秘的坏毛病。” “我愿称之为天机,如果可以的话。”父亲又对弥生神秘地笑着。 当晚弥生终于和达尼亚娜重新建立起联系,尽管信号偶有延迟,但只要能看到她的脸,他便打心底里感到温暖。 可这种美好却只持续了一阵,整个联络中心就突然陷入瘫痪状态。先是电脑屏幕巡回闪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字句,紧接着大厅内全部陷入断电的黑暗。 弥生赶忙询问发生了什么状况,但从联络中心主任张黎的表情来看似乎异常严峻。 “快去增援沙布格图塞日的中心联络站,这儿只留一部分警卫力量,剩余人全部都过去,就现在!”张黎摸着黑对身边的人大喊。 “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是有人袭击?”弥生跟在张黎身后,快步通过安全通道,头上的警报声震耳欲聋,忽明忽暗的红色让整条通道更加阴森可怖。 “有人破坏了信号接收装置,又想办法切断了整个联络中心的电源,我们现在正在紧急抢修中,但愿那帮畜生没有破坏备用发电机。” “听起来十分严重,可有谁会对这里下手?” “我猜是一些不明情况的暴民,自从社会舆论导向开始变味之后我们这里就受到过很多次骚扰,但没想到这次他们能做出如此过分的行为。”张黎愤恨地说,脚步越走越快。“如果他们也对沙布格图塞日的中心联络站下手,那么我们将和外太空失去一切联系。” “那……那我现在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弥生问。 “先去守护好你们的飞船,我会安排几个人协助你,但愿这帮畜生规模不大,还是过去看看保险一些。” 弥生慌忙地点头,随即赶往停车场等待。好在张黎的确安排了人接应他,不出五分钟他们便已经在去往建造厂的路上。 他最担心的事此刻还是发生了。 如果社会舆论再继续发酵下去,父亲和林岐所从事的研究势必会被迫终止,这么些年他们在地球和火星所做的一切也将付之东流。但如果真要采取这种方式离开太阳系,那么逐批将人类运往太空是必须经历的一个手段,所以究竟让哪一部分人先上船,又该怎样巩固和分配异地执政权力,这将是世界各国政府统一面临的矛盾,并不是某个发射基地甚至是先驱所能解决的。 弥生不由替父亲担心起来。他认为先驱注定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如果考虑不到所谓的平均分配或共同富裕,那么后人对其的风评一定是两极分化。 好在建造厂并未出现异常状况,当看到唯一进出的门完好无损时,弥生彻底松了口气。 他赶忙打电话给父亲,询问他此刻的位置,得知父亲和林岐都在建造厂内后他放心地从大门驶入。 “最近太不安稳,如果飞船安装好反物质引擎后,我建议立即开始任务。”见到父亲后他给出建议。 “火星那边反物质获取还需要一段时间,何况运往地球也需要一阵子。” 弥生这才想起来最重要的能源问题还有待解决。“那这样下去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应该想点办法扭转社会的舆论,起码不要再像现在这样被动,毕竟我们的出发点是拯救人类。” “这势必会波及到阶级矛盾,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我想此刻政府也相当头痛,或许要不了多久上级就会派人到这里,就保密工作失职对相关人员问责。” “呵,还真是一群只要结果不看过程的人啊……”弥生阴阳怪气地说。 “明天我将前往中心联络站和火星基地取得联系,如果可以的话就先运送一部分反物质回来,我想这段时间那里制造出的反物质已经足够用了。”父亲对弥生说,随后又看向林岐,二人默契般地点着头。 “看来你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弥生看着二人,似乎觉察到什么。 “还要看下一次超级粒子对撞机超功率运转的情况,或许这次我们真的别无退路了。”父亲鲜有地叹着气。 对于弥生来说,提前从火星把反物质运到地球当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想办法让达尼亚娜也跟着一起回来。虽然他事先和她表达过这种想法,但达尼亚娜似乎仍然犹豫不决,一是她无法接受这种利用关系改变流程的行为,二则是她的确对火星基地的人们有些不舍。 弥生心里自然有些不平衡,但他心意已决,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再迁就达尼亚娜的想法。在和火星基地高层沟通过后,他确定运送反物质的飞船将于一星期后发射,届时达尼亚娜将作为飞船上的医生保障宇航员安全返回地球。 操办完一切后,他才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办,便是把照片给莫兹科夫传过去。他本想下次再去火星时亲自给他,可眼下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小之又小了。 他将照片发给沙布格图塞日中心联络站的工作人员,又交代其次日检查通讯时务必帮他发往火星联络站。虽然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他相信若干年后他一定会和莫兹科夫在地球,甚至是更适合生存的地方相见。 从沙布格图塞日中心联络站回到酒店时,弥生发现欧阳德正在酒店大厅内徘徊,见到他后立刻迎了上来。 “我听说基地联络中心出事了,怎么样?有没有波及到你们那里?”欧阳德关切地问。 “建造厂没什么事,你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里,难道没去看看?” “我有些事要去基地机关,没有关注到那儿,不过这次破坏行为规模不大,我想还不至于到攻破建造厂的地步。” 那你还明知故问。弥生心中这样想,嘴上却没说出来。 “建造厂没事,但下次就不一定了,社会上的舆论似乎越来越难控制,如果不找到背后推波助澜的人,那么我们所从事的研究终有一天会面临搁浅。”隔了会儿他对欧阳德说。 “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不过这种事迟早都要面对,因为总有向社会开诚布公的那一天。”欧阳德无奈地摇头。 “现在谈论那些都为时尚早,还要先等那艘飞船穿越虫洞后再看。” “可你真认为我们可以穿越……可以穿越虫洞那东西?” “身处绝望之中,但凡能做些什么,都会是一种有希望的表现吧。” “所以这种希望是给局部人的,还是全人类的?” 欧阳德的话让弥生哑口无言。许久以后他才缓缓开口:“我想政府比我们更有发言权,况且自这项研究诞生起,所有人类就应该考虑到整个研究的发展过程,我们一时没有能力建造那么多飞船,足以将全人类都带往太空的飞船。” “那是真的不应该这样早就走漏了风声。”欧阳德哀叹着,脸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毕竟要想公众接受排队求生的想法几乎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天方夜谭?难道我们要因为个别有极端思想的群体而放弃拯救全人类?我无意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审视一切,更无力决定他人的生死,可在我看来排队求生正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这与真正的人性背道而驰,因为身处道德制高点的人性本就是不存在的。” “可我们不能因此而停止研究,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其他先驱身上。” “我没有让你们停止研究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让你们今后更加小心一些。” “嗯,谢谢你的关心。” 欧阳德似乎还想说什么,他看着弥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要不你来我房间里?”弥生问。 “嚯,不必了,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想和你道歉的。” “道歉?” “嗯……”欧阳德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他的嘴角抽动着,像是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到底怎么了?”弥生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的研究,是我不小心向外界透露的。”欧阳德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随后眼神开始变得躲闪。 第24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4 t 第25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5 贺文坐在地下轻轨里,一目十行地将新闻评论都过了一遍,看完评论后他并未抬头。老板坐在他对面,神色严峻,眼含愠色地盯着贺文同时,双手焦躁不安地来回搓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同时搭乘地下轻轨,窗外忽明忽暗,犹如穿越时空隧道一般令人眩晕。见贺文始终没有开口的打算,老板忍不住先打破沉默。 “你的脑子是不是短路了?”他把脑袋靠近贺文,几乎与他脸对脸,“你怎么会想到以公司的名义发布这种新闻?” “我试图转移公众的注意力,并想借机给民众营造出希望,这对于我们公司乃至政府都有好处,毕竟一旦社会因为舆情产生动荡,我们将是政府的首要打击对象。”贺文给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但从老板依旧阴沉的表情来看,他发现这套说辞似乎并未起作用。 “你刚已经看过评论了,我想民众并不买账,这甚至使之前暴露出的问题更加严峻,”老板眼神由愠怒转为惆怅,“你知道相比于何时能得到好处,民众更关心究竟谁会先得到好处。” “可这的确是目前世界各国都在面临的问题……” “好多事一旦打破心照不宣,欲望就会在明处滋生蔓延。这种默契不该被打破,更不应该由我们来打破,因为我们提供不了任何解决办法。” “迫于民众的压力,我想政府应该也会尽快提供解决方案。”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贺文,它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是无解的,”老板无奈地摇头,“有科技和生产力这种硬性限制条件,最终的结果不会以我们的盼望为转移。” “如果真的可以离开太阳系,不管是采取层级分配还是抽签决定,甚至是每个层次进行遴选,这都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而不管做出了哪一个选择,都会有相当庞大的对立面去与之抗衡。”老板又说。 贺文听罢再次陷入沉默,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深深叹了口气后,他明白这场风波不会轻易过去。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他问。 “什么都不要做,或许在暗处正有一场新的风波在悄然酝酿着,会慢慢取代现在动荡的一切。” 但愿如此,贺文脸上露出一阵苦笑。 刚出轻轨,他便听到手机铃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像是预示着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看到是霍克来电时,他的神经更加紧绷,随着手一颤抖,手机摔在地上,铃声也戛然而止。 真是该死啊,他抱怨着捡起手机查看,发现屏幕已经和机身分离。 找我还能有什么事?他苦思冥想,却记不起霍克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电话号码。 贺文得知霍克想要来中国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霍克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他的座机号码,他猜或许是之前向霍克透露过,反正在他临去吃午饭时二人终于取得了联系。 他颤抖里拿出烟盒,又抖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抽烟是他前两天刚养成的习惯,谈不上对尼古丁上瘾,但这的确大大缓解了他的焦虑。 “你来中国做什么?”他装作吃惊地问。 “调查中国民众关于硅基生命转化的民意,当然不只是针对中国一个国家,还有一些未批准参与硅基生命转化的国家我都会借机去转转。”霍克的语气显得十分随意,不过更像是装出来的从容。 “这种事和我直接说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周折过来一趟?” “因为我要保证结果的真实与客观。” 霍克的回答让贺文哭笑不得。 “你是觉得我会在这种事情上对调查结果动手脚?这简直荒唐至极,既然你已经决定单干又何必通知我?”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了解一下民众的真实想法,关于硅基生命转化报道的一切收益我们依旧保持共享。” 贺文本能想答应下来,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焦头烂额的境地,他没有第一时间给霍克答复。这种情况下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尤其是关于民众思想引导方面,他想,霍克此行或许并非他自己形容得那样简单。如果涉及到意识形态斗争,霍克的一系列行为将会把公司和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地狱。 “其他国家的硅基生命转化进展怎样?”他岔开话题,装作很有兴趣地询问霍克。 “一切正常,不,应该说是一切想象不到地顺利,”霍克提高了声调,像是突然磕了兴奋剂,电话也被他震得嘶嘶作响。“除去必要岗位的人们,其他领域的人群已经实现40%的转化,前阵子诺顿团队将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进行了展示,亲人仍可以通过电脑和他们保持交流。” “那些把意识转化到硅基生命上的人,他们的肉身怎么处理了?” “销毁?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恰当。但诺顿团队保留了他们的一部分dna,这样可以随时再克隆出本体。” 看来一切和诺顿之前的计划相差无几,贺文心想,如果霍克在这种事上形成一种极端的引导,那么国人与政府的矛盾将更加激化。“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这种做法好像人类削减计划一类的阴谋。” “也许事实如你所想,也许又不会,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不管怎样,我认为这都值得一试。” “那么你有没有申报何时转化成硅基生命?”贺文问,“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一类人都从事的是非必要行业。” “应该很快就会轮到吧……反正我签了转化协议。”霍克模棱两可地敷衍了一下。 贺文使劲嘬着烟,许久之后吐出一句:“但愿诺顿那个老东西不会辜负你们对他的信任,起码确定可以在未来还能让你们变回人类。” “那就要看我们是否可以寻找到其他适宜碳基生物生存的星球了。” 贺文想到虫洞的事,但决定先对霍克缄口不提。“理论上来看是这样,但保不准那些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在长时间的星际旅行中不会被舍弃。即使随便找一个类似水星的星球把它们放在那里,更大的概率还是自生自灭,这好像和死在地球上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我不认为那些社会地位极高的人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回归平庸,与其他普通人一样变成硅基生命同时进化……还有那些高级官员,他们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率先就硅基生命转化做出表率,因为目前来看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你可以坚持你的看法,但我要郑重地告诉你,关于你在中国的一切采访我都表示不知情,更不想过多参与。而且,从今往后关于报道硅基生命转化的一切收益我都不会接受。当然我是迫切需要钱和劲爆素材来力挽狂澜,可在我的国家还未就此发声之前,我不会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不过作为朋友,我仍会很开心地对你进行接待。” “既然你一直秉持这样的想法,我也无话可说。”霍克的声音显得不大情愿。 “你何时抵达中国?”他问霍克,心中在盘算着如何让霍克此行空手而归,起码,也要形成不了任何实质性的报道。 “我已经抵达位于北京的地下轻轨站,不知离你所在的位置有多远?” 这句话直接让贺文愣在原地。 第26章 刺眼的曙光:信徒与诸神的微妙联系26 几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科研员帮弥生和欧阳德把行李放到车上,隔着车窗对着二人挥手,弥生不知道这是在向他还是欧阳德告别。 欧阳德由于擅自向外界透露研究进展被革职,并非弥生举报,而是这种行为迟早都会被查出来。十年间欧阳德除去没有结婚,这次他几乎带上了所有存着回忆的东西。欧阳德五味杂陈地望着远去的张掖发射基地,弥生仿佛也能体会到他对这份事业的不舍。 由于张掖发射基地暂未做好飞船回收计划,达尼亚娜乘坐的飞船将在武汉发射基地进行回收,弥生不得不前往武汉迎接她。欧阳德表示愿意随他一同前往,对于这种决定弥生并不排斥,因为达尼亚娜是他想对地球上任何熟人都介绍的女孩。 基地的汽车直接送他们去地下轻轨站,然后二人将搭乘地下轻轨前往武汉市。虽然行程仅有个把小时,但对于迫切想见到达尼亚娜的弥生来说,却显得非常漫长。 “我先把行李寄存在轻轨站,到时安排人邮寄到家里,这样我们可以轻装上阵。”欧阳德如是说,语气由于愧疚仍有些中气不足,随后便专注搬运着行李。 弥生本想上前帮忙,但被欧阳德制止,他看着欧阳德佝偻的身影,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悲凉。曾几何时,他们二人也是追风的少年。“这么多东西你一人要很久才能弄完,我们还要赶车呢。” “很快就完事,有些不能邮寄的我还要随身携带着。” “但愿你不会太想念那个梦开始的地方。”弥生安慰道。 听闻此言欧阳德露出一丝苦笑。“但我们总要开始新的生活,这不也是你现在正为之努力的?” “真希望我们都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不知你打算今后要做些什么——” “想必各大发射基地我是再无法去应聘了,”欧阳德摇摇头,又说:“一会儿你可否帮我把这个背包拿上?我暂时没有空余的手了。” 坐上轻轨后,二人长长舒了口气,弥生看着面色憔悴的欧阳德,似乎一夜间苍老了很多。 “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同前往虫洞。”弥生略显犹豫的组织着语言,“第一批探索虫洞的团队正需要一个你这样的核心技术检测员。” “你知道我只会检测和提供评估报告,并没有任何实验和技术功底。” 欧阳德摊了摊手,但在弥生看来他婉拒的原因仍是因为愧疚。“但飞船上有任何的风险隐患都需要一个人来提前预警,你是最佳人选,当然如果你担心穿越虫洞会发生什么问题也可以不去——” “并非我贪生怕死,何况我也没什么牵挂,只是不知林岐和你的父亲还能否接受我。”欧阳德把保温杯放在桌盘上,先是盯着水蒸气发呆,随后又装作无意地整理着背包中的东西,一遍遍地确定重要物件都在那个不算大的背包里。“如果能够为你做些什么以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过错,我会欣然接受。” “事实上,那些东西迟早都要暴露在公众视界里,我认为你只不过是基地机关和政府的发泄对象罢了。”发现欧阳德的目光里重新燃起希望,弥生心中不禁感觉有些温暖。现实或许会改变理想,但心中的那份初衷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埋没。总有一天,弥生坚信,他和欧阳德会因扛住现实打击而完成理想感到庆幸。想到这点,他的眼神也变得欣慰。 “这次从火星回来的飞船会携带足够的反物质,待反物质引擎试运行无大碍的话,我们即刻就可以试飞。”弥生又解释着,“但至于何时穿越虫洞,可能还要等我父亲和林岐做出决定,我搞不懂如何使虫洞维持一段时间,但他们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所以,目前虫洞是依靠他们二人想办法撑开?”欧阳德又马上纠正自己的话,“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到虫洞出现的附近再想办法?” “我不清楚,但我始终认为那样未免过于冒险,毕竟虫洞附近时空发生畸变,这对飞船的结构考验很大,而且谁知道正负引力交汇的地方还会有什么见鬼的事情发生。” “你父亲和林岐也要亲自前往?一旦结果不容乐观的话——”欧阳德想说明自己保守的观点,但考虑到弥生的感受又作罢。“或许那艘怪异飞船的设计初衷正是因为对虫洞研究的不明朗,在接近虫洞时飞船可以一分为二,让其中一部分先进入虫洞,我们在另一部分上接收虫洞内部的各种数据,然后再决定是否进入。” “目前看来应该是这么回事。” 欧阳德再次默不作声,这次则一直持续到到站。 二人站在出站口,借着冰冷的灯光弥生看到武汉发射基地前来接站的人。只是坐了不到2小时,但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达尼亚娜乘坐的飞船还有3小时回收,他要马不停蹄地赶到飞船回收站点。 虽然提前和武汉发射基地的朋友联系过,但前来接站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面对二人携带的部分行李,并没有想要上前帮忙的意愿。 弥生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弥生表达自己的态度,接站的人已经坐在车里,摆出一副急于离开的样子。这让弥生认为自己的身份更加无足轻重。 弥生帮欧阳德把行李小心翼翼地堆进后车厢,生怕打破他本就破碎的回忆。他吞下一颗牛磺酸泡腾片提神,冒出的气泡让他的舌头生疼。 除去为达尼亚娜接站之外,弥生此行还担负着把反物质运送回张掖基地的任务。唯一的一台反物质引擎只装在那艘探索虫洞的飞船上,不管运输途中有多危险,他都只能硬着头皮那样做。 在去回收站点的路上他又不由地想:和达尼亚娜的重逢会是怎样?这样久没见,即便是再亲近的人,那种莫名的生疏感也要有一阵才能消除。难道我们二人之间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暗自苦笑,心中祈祷二人见面时千万不要有尴尬的沉默。何况欧阳德也在,他不允许这次重逢有任何的不完美。或许,在见到她第一面时,一个深情的拥抱就足以化解方才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决定使他稍稍心安了些。他期盼车还能开得再快点,也好摆脱车内这种反常的安静。 车刚驶入基地大门,便从一侧的通道进入地下。弥生无法亲眼目睹飞船回收全过程,只能在地下指挥室内观看视频直播,至于达尼亚娜和飞船上其他人则会在几分钟内被接到指挥室旁边的康复中心。一路上弥生听到断断续续的轰鸣声从车外传来,像是在试验引擎,又像是某种大型设备发生爆炸,总之那奇怪的声音使他不禁打着寒颤。 汽车在空旷的通道内疾驰,车窗将顶部大灯的光分割,忽明忽暗地打在弥生脸上。照比张掖发射基地,他认为武汉基地的建造的确差强人意,甚至都不如火星基地,起码从照明上来看,这里和鼹鼠刨出的地道没什么区别。 过了不知多久,他在眩晕中发现灯光闪烁的频率变缓,猜测应该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和欧阳德刚走下车,司机便瞬间消失在二人视野里,一切都显得那样静悄悄。 “这种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在工作,”欧阳德咋了咋舌,指着头上不算大的电子屏幕说:“至少指挥室应该提前准备好人为你做引导。” 弥生只是笑了笑,随即按下铁门的呼叫键,又对着摄像头摆了摆手。通道内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这让他感到十分头痛,又十分不安。 会不会是回收站的设备出了问题?不然不该没人接待。想到此,他开始担心达尼亚娜能否顺利着陆。 “真是件怪事,你在张掖发射基地工作期间有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轰鸣声?” “我认为是某种飞行器的引擎,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会不会是准备回收飞船时出了问题。” “你想多了,如果回收不能如期进行,你该收到通知才对。” “说来也是……” 弥生喃喃自语,眉头却始终未舒展,好在指挥室大门及时敞开,在看到内部一切运转正常后,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真是一群低情商的人啊,他忍不住吐槽起指挥室内把头埋在电脑后的工作人员。他与欧阳德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随后默默穿过走廊,低调地向一扇玻璃门走去。 玻璃门后正是指挥中心,硕大的屏幕透过玻璃闪着光,应该是在监控飞船的动向。弥生推开门,发现门把手黏黏的,这让他心生厌恶。 “目前飞船位置如何?有没有被地球引力捕获?”屏幕前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询问身旁的工作人员,他的声音显得兴奋又紧张,在得到飞船即将进入地球引力范围的答复后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几行汗水慢慢从他脸颊滑落。 弥生克制住自己的担心和忐忑,没有发声打破这种氛围。他和欧阳德悄悄穿过走廊,来到一群人身后。 弥生并非不认识那个中年男人。男人叫方思危,是本次飞船回收的总负责人,就在前两天二人还通过电话保持着联系。此刻方思危的头发略显凌乱,白色衬衫上已经浸出一大片汗渍,他比其他人更专注,仍未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飞船马上进入大气层,伴飞的飞行器可以起飞了,”方思危几乎全程屏住呼吸说,“再次核对飞船回收路线,1分钟后启动冷却装置,从现在开始倒计时……你……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见到弥生和欧阳德不知不觉出现在指挥中心,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指挥工作,随后也紧张地看向大屏幕。 屏幕上有一个很小的白点,在刚刚接触大气层时慢慢变得大且明亮。随着反向推进引擎启动,飞船开始恢复正常的样貌,但这个过程异常缓慢,要比其他飞船持续时间长得多,这让弥生十分不解。 他看向方思危,试图通过阅读方思危的表情证实一切正常,但同样困惑的表情也出现在方思危脸上。弥生此刻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接过话筒想与飞船驾驶员取得联系,但通讯却反常地中断。 “该死,那艘飞船究竟有多重!先让伴飞的飞行器撤离!”方思危失声大喊着,“全功率运行冷却装置,让消防做好灭火的准备!” 听到这样的安排,弥生的心几乎要冲破身体。大屏幕的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将他的瞳孔撑得老大。 “动……能……过大……做好撞……击准……备……立……刻撤离……所有回……收站员……工。” 飞船驾驶员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内回荡,弥生身后一片宁静,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旦飞船坠毁,上面的反物质足以将整个基地甚至是武汉市夷为平地。”方思危颤颤巍巍地念叨着。 “请你一定想想办法!一定让他们平安着陆!一定有办法!”弥生紧紧抓着方思危手臂,乞求中带着些许绝望。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那艘飞船远比我们想象中要重,看样子要重几倍有余。” “怎么可能?上面怎么可能承载那么重的东西?!里面只有部分反物质而已!”弥生越发觉得呼吸困难,他竭尽全力地挤出声音,喘着气问:“有没有最合适的应急处置预案?” “只能寄希望于驾驶员滑行降落了,如果飞船构造坚固或许大家还有一线生机,垂直回收的风险过大,一旦反物质泄露发生湮灭,我们都会因此而送命。”方思危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判决。 指挥中心此时响起警报,与飞船的通讯再次中断。 “启动电磁导轨,但愿他们想的和我们一样,”方思危说,“继续向飞船发送讯息,指引他们飞往电磁导轨。” 着陆的过程对于弥生来说仿佛足有半辈子那样漫长。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和达尼亚娜在一起的点滴,又想到他所设想的二人重逢时的画面,却与此时此刻是那样的不同。 “他们在往电磁导轨方向移动!路线与我们之前预测的一致!”一个兴奋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回荡,但这并没让方思危舒展眉头。 他知道飞船这样大的动量即便有电磁导轨减速也不能百分百保证顺利降落。 弥生的手死死扣住桌角,豆大的汗珠从他手心淌落。“速度太大了,电磁导轨有多长?” “大约3公里,从目前对飞船的动量估测来看,至少要5公里才能实现安全回收。”方思危扭头看向弥生:“剧烈的振动是否会影响控制反物质的磁场装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电磁导轨尽头是否平坦?” “那是一片平原,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屏幕上开始显示着陆倒计时,弥生抬头盯着屏幕,希望中又夹杂着些许绝望,他脸早已被汗水包围。 “已着陆!速度260米每秒!预计滑行5.6公里!”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在大喊。 “不要加大电磁功率,保持现状,否则飞船会被惯性撕碎。”方思危警告控制台,“5秒之后再线性加大功率。” 这几秒钟犹如几个日夜一般漫长。 “他们打开了减速伞!速度目前降至143米每秒!” “保持功率线性加大,重新估测制动距离。” “6.3公里。” “继续加大电磁功率,我们别无选择了。” 一阵巨大的轰鸣。即使是在指挥中心也听得清清楚楚。 达尼亚娜所在的飞船径直冲出电磁导轨,迷失在巨大的尘埃之中。 第1章 熵增1 何去何从,现在是个问题。 眼下注定无法再在这片区域待下去,尽管这里十分适合居住。或许依靠扎依娜和大角鹿在部落中的神圣印象可以勉强让塔杜他们维持生的希望,但如果自己的部落迁移至此,长时间后势必会与这里的人产生冲突。 塔杜认为信仰在利益纠缠和资源共享面前真的一文不值,它更像一种维持部落内部关系的一条纽带,而一旦信仰有违部落利益,那么总会催生新的想法诞生,将现有的信仰取而代之。 “你在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亚吉和奥克尔?”塔杜问扎依娜,扎依娜坐在大角鹿背上,随着鹿背优雅地起伏着,宛如一只圣洁的精灵。 “我没发现任何人往回行走的痕迹,除去一具被泥巴所掩盖的尸体,那是谁?” “布伦,他没能随我们一起穿越那片贫瘠的平原。”塔杜忧伤地说,随即又想起那段令人绝望的行程。他从心底为扎依娜感到庆幸,如果没有这样一只体力充沛的野兽,扎依娜断然不可能活着找到他们。“我们一行八个人,在翻越那片山时维斯特不幸坠崖,祖卡被暂时安放在穴居部落,如果你遇到了他们应该知道。” “我见过他,他恢复得还算不错,只是不知我们何时才能折返回去接上他。” “你没有选择从峡谷抄近路真是万幸,”塔杜心有余悸地说,“祖卡正是在那里遭遇不测,一条像树干一样粗的猛兽将他死死缠绕,我们费了很大劲才将那东西杀死。” 扎依娜似乎有心事不肯轻易吐露,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么我们还能遇见真的是万幸中的万幸。” 他们四人很快就接近了森林尽头,透过零星的树干,前方一片高低起伏的地势隐约可见。虽然也是一望无际,但和那寸草不生的平原相比,这片区域点缀着许多绿色,明显更有生机。 “我们在此休息一阵。” 塔杜对扎依娜和迪亚拉说,随后他将格鲁从鹿背上背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让格鲁平躺在地面上。他又想把扎依娜抱下来,却发现扎依娜已经自己跳了下来,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凝重的神色,他不知为何,但眼下也没心思去询问具体原因。 格鲁左肋上敷的草药已经发干,附着能力大不如前,扎依娜从袋子里重新掏出一把草药,用石头碾碎后再次敷了上去。格鲁嘴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呻吟,随即又没了声响,他的肤色已经从之前健康的小麦色变成死气沉沉的暗黄色,壮实的肌肉也开始萎缩,用手指按下去后久久反弹不起来。 “塔杜,他坚持不了太久了。”扎依娜的声音显得十分痛苦,她不再观察格鲁的伤势,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塔杜,似乎在等塔杜做出决定。 “我不懂你要表达的意思,在没找到合适的迁移地之前,我想任何决定都应该尊重格鲁的想法。”塔杜从未用这种态度对扎依娜说过话,对于令人惊喜的不期而遇,当下的茫然显然更加占据他情绪的大部分。 “你真的认为部落的人能够坚持跟随你们走这样远的路?他们只是在等死罢了!这一切都是骗局!” 扎依娜再忍不住,她对塔杜说出了真相,而在将所有真相倾吐出后,她也长长舒了口气。 相比于迪亚拉的错愕,塔杜似乎陷入长久的沉思。从小到大,老祭司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浮现,他此刻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老祭司究竟何时失去了所谓的法力,也不知道阿爸的出行是否也是一场为了保全他而编织的骗局。老祭司的一系列行为让他爱恨不得,他曾认为她会始终遵循白山之神的指引,却未曾想到她最终又将决定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他。 他将扎依娜搂在怀中,在这种环境下能够拥抱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温暖。 “那我们只能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他对扎依娜说,“不管希望几何,我们都要为部落的生存而跋涉,只是有了你的陪伴,我想这段路会更有意义。” “我愿意随你经历一切,哪怕赴死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始终都在一起。”扎依娜捧起塔杜的脸,深情地凝望着他,“我不再将希望寄于白山之神,曾经我对他是如此依赖,可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你一直都是支撑我生活的全部信仰。” 他们再次接吻,感觉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种嘴唇触碰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塔杜既享受着,却也没有沉沦。他冥冥中对扎依娜方才的说法感到冷汗直冒,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 明明他从始至终好像对神灵之说也不太感冒。 在晚间时格鲁出乎意料地苏醒过来,迪亚拉赶紧喂了他一些食物,但他始终处于半吃半吐状态,折腾下来总共也没吃进去多少。丘陵地带的夜晚似乎要比森林中凉很多,塔杜选择了一处风相对较小的地方,好不容易生上火。身上再没多余的松塔可以维持火苗旺盛,他索性从附近掰了许多树杈将柴堆垒得很高。 经历过一整天的疲惫,迪亚拉和扎依娜很早就已经睡着。他们围在大角鹿身旁,用它柔软的皮毛当做垫子,表情十分安心。塔杜坐在火堆前看着格鲁,心中五味杂陈。他轻抚着格鲁的额头,将渗出的汗小心翼翼地拭去。 “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对我,我会不适应。”格鲁不知何时清醒过来,他闭着眼,对塔杜低声呢喃。 “感觉怎么样了?”塔杜关切地问。 “没什么感觉,我想这两天我会走向生命的尽头,”格鲁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只是不知道死后还能否得到神的眷顾。” “我想白山之神会见证你的坚定不渝。” “扎依娜的话我都听到了,塔杜,我都听到了。”格鲁声音愈发虚弱,他破天荒地举起手,紧紧抓住塔杜的胳膊。“你知道我是如此忠诚于部落和信仰,可这一切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崩塌。” “我懂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我的全部勇敢都来自于神灵的庇佑,可这一路走来我的勇敢似乎在越来越衰弱,那种衰弱让我感到恐惧,,而并非因为恶劣的环境或者残暴无比的猛兽是因为我的信仰好像在无形中慢慢变化着。” “我试图在你们面前表现出坚定的模样,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但我别无选择。尽管我对信仰有所怀疑,但我不得不装出虔诚的样子去让众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这让我一路走来背负了太沉重的包袱。但是,塔杜,现在我的时限已到,我不能再对你们,对可能存在的神有所隐瞒,如果我的罪孽深重,希望在我死后可以让神去狠狠审判我,而不是将一切困难与惩罚加于你们身上。” 说完这席话格鲁已经泪流满面,塔杜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但一向坚强的他在卸下所有伪装后再也没法保持最初的男人气概。塔杜认为这才是最真实的格鲁,他把一切都献给了部落,一个人本不该承受这样重的压力,尽管他一直都是部落最出色的那个人。 “请让我长眠于此,不管神是否存在,又是否眷顾部落,我相信你一定会拯救大家,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我知道在你心中始终有着一种信念,我不知道是否和神灵有关,但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中途就产生放弃的想法。”格鲁说完手便没有了力气,从塔杜胳膊上滑落。 塔杜一瞬间明白他为何在面对扎依娜说的那些话时会感到冷汗直冒。同格鲁一样,扎依娜的信仰也在慢慢瓦解,曾经有多虔诚,现在瓦解的速度就会有多汹涌。 塔杜没有去试格鲁的鼻息,如果他就这样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可。他静静守着格鲁的尸体直到后半夜,然后慢慢闭上通红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他叫醒迪亚拉和扎依娜,他们三人又拾了一堆干枯的柴枝,将格鲁的尸体抬到上面后,塔杜一把火引燃了柴堆。火焰渐渐吞噬了格鲁的身躯,三人看着很快被烧焦的尸体出着神。 愣了好久好久,塔杜才想起来还要为格鲁推起一座石堆,他自顾地在周围摸索着,麻木地将合适的石头一颗一颗丢在火堆旁。扎依娜见状也俯下身跟随他寻找着,被这样肃穆的氛围所影响,他们二人没有言语,只是心照不宣地做着该做的事。 在浓烟中塔杜还想驻足一阵,但时间催促他不得不尽快出发。他又检查了一遍携带的食物,然后把所有袋子都堆放在大角鹿的背上。他让扎依娜继续骑着鹿,自己则和迪亚拉分别走在扎依娜的两侧。 “你为何看起来心事重重?”扎依娜注意到塔杜情绪的不对,问。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既然不必再去追寻白山之神,那么我们总要有新的方向。” “接下来如果再遇到适合栖息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停留,然后把喜讯带回部落。” “我宁愿把追随白山之神当做目标,这样起码还有奔头,而且也不会辜负部落的期望。” “不,塔杜,你不要再抱有这样的想法,”扎依娜反驳道,“你明明知道此行是在送死却又义无反顾,白山之神不会因你的坚持而现身。他似乎已经远去,对我们没有任何眷顾,我想之前自己已经和你表达得十分明白,你们这一行根本不是神的旨意,更不是神所希望你要采取的行动。你了解老祭司,或许她这样做实属迫不得已,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坚持这种错误的想法。” “尽管她可能早就丧失了通灵能力,但长久以来神灵会不会对她早有一定的了解?或许这一切自有冥冥中的安排,也必定有其道理。她所做的每个选择,或有如神助,或单单凭借自己的直觉,都是命中注定好的。部落或许会在这次困境中走向衰亡,可是,扎依娜,如果我们再轻易地失去信仰,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去碰运气,那部落甚至是我们肯定都活不了。” 扎依娜似乎仍心存倔强,但迫于塔杜坚决的态度又不好继续发作。但既然经历千辛万苦又能重新待在一起,她对此也不想再过于计较。 “如果你心中已经有了目标,那么我会始终跟随着你。”她说着把手伸向塔杜,试图向他传达一种安心。 塔杜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让彼此的体温交换。“我们先走出这片区域,看到河流后再定夺,如果说之前路过的那片森林是环境开始变好的苗头,我想更加富足之地也不会太远,在那里白山之神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展现着他雄伟的身姿。”塔杜感觉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信仰有了不同的见解和认识。 做出这个决定后,塔杜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底气。扎依娜那种悲观的想法这样一来便得到了有效缓解,而在面对迪亚拉充满期待的眼神时,他也有了充分的依据去执行自己的决定。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操心,便是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看得到河流。他不但要承担自己决定带来的后果,也要考虑这一路扎依娜的安危。以他们现有的力量绝不足以和剑齿虎一类的猛兽所抗衡,何况在这样一片未知的区域究竟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他们亦不得而知。 他们越往前走,丘陵地带的绿色就越来越多,这是水量丰富的前兆。地上偶尔会有颞齿动物活动的痕迹,迪亚拉尝试着捕获了几只野兔,这样一来三人的晚饭又有了着落。能够吃到野兔肉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种极大的享受,塔杜记得上次吃这种肉质细嫩的小东西还是在部落时,他和扎依娜经常在野兔洞口设置陷阱。野兔极其狡猾,但用成簇的蒲公英叶子当做诱饵,它们却无法抗拒。他们用这种方法逮过许多只,但洞里的野兔似乎无穷无尽,只要不把洞口堵住,过一段时间总会有新的身影出没。 塔杜将野兔后腿的肉扒下来递给扎依娜,那是她最喜欢吃的部分,他和迪亚拉则抱着野兔的躯干用力啃着。相比于野牛粗糙的肌肉纤维,野兔肉更容易咀嚼,而从野兔丰富的脂肪来看,这附近的生存环境显然要比之前他们路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 火光在风的作用下轻微晃动着,将周围映得忽明忽暗。塔杜发现不远处的丘陵顶部有零星的光点在闪烁,与金黄色的火光不同,那些光点泛着诡异的绿色,偶尔停顿,偶尔又飘忽不定地移动着。 “那是什么东西?”迪亚拉跟随塔杜的目光向丘陵顶部望去,问。 “不知道,但绝不可能是天上的星。” “会不会又是某种野兽?如果是的话就麻烦了,那么多对眼睛一定是个庞大的群体。”迪亚拉再次担忧地说。 “但从身材看应该不会太大,想必它们一定是怕火,才会远远观望。” “那这一夜我们务必要提高警惕。”迪亚拉说着又从附近捡了些树枝,将火燃烧得更旺。 似乎觉查到火苗越来越大,绿色的光点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塔杜却注意到其中一对眼睛尤为地不同。 那对眼睛泛的绿光明显要更加明亮,也更加瘆人,它的位置最高,又最后才消失在黑暗中。 “点上火把,我们过去看一眼。”塔杜说着举起一根燃烧较旺盛的树杈,又操起标枪。 大角鹿此时也变得紧张万分,它不安分打着转,若没有扎依娜的安抚,它似乎打算随时向反方向跑去。 “你就守在火堆旁,不要乱动,我和迪亚拉一会儿就回来。”他对扎依娜说,然后跟随她一起抚摸着大角鹿的皮毛。 “你们小心一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扎依娜拉住塔杜的手,再次叮嘱。 塔杜亲吻了下扎依娜的脸颊,随后和迪亚拉向丘陵顶部小心翼翼接近。越是往高处走,火光颤动得就越厉害,正如二人忐忑不安的心。除去风在低声呻吟,周边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和迪亚拉索性放快步子,很快便登上了方才那群东西所在的位置。 火光只足够照亮周围附近,那种诡异的绿光并没再出现。塔杜晃动着火把望向丘陵的另一侧,也寻不到任何东西活动的迹象。 “塔杜,你看这里。” 迪亚拉蹲在地上,盯着一片混乱不堪的爪印若有所思。塔杜用手丈量了一下那奇怪的爪印,还不到他半掌宽,但从形状来看绝不是他所熟知的草食类动物。 “看爪印好像并不如剑齿虎一般强壮,但架不住数量庞大。”塔杜又观察着其他痕迹,他凭印象走到最后消失的那对眼睛的位置,发现几个颇为巨大的爪印,几乎是其余爪印的两倍之大。“它们有一个首领,这个首领体型一定比它们都强壮。” “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们在部落时没有遇到过?”迪亚拉问。 “我见过,在你们走后这种东西曾在夜间进入过部落。”扎依娜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旁,大角鹿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它的头不再上扬,也显得忧心忡忡。“它们声音很轻,数量庞大,但没有人见过它们真实的模样,即便是猎人们在狩猎时也未发现它们的影子。” “它们怎么会敢进入部落?” “或许是迫于环境的日渐恶劣,它们害怕火光,所以才未对部落有所行动。” “看来前路还真是凶险,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发现水源。”塔杜痴痴地念叨着,火把的光映在他憔悴的脸上,却无法点亮他朦胧的眼神。 第2章 熵增2 沿着丘陵的起伏往前走,光线也越来越暗。塔杜看到落日的逆光将前方勾勒出一条条优美的曲线,就明白这种地形还要持续一段路程。 在发现一处浅水洼时,他告诉扎依娜和迪亚拉今晚可以在此休息。他们疲惫地从大角鹿背上卸下所有行囊,扎依娜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在水洼上来回刮着,生怕将淤泥带到水袋里。迪亚拉则忙着寻找生火用的干柴,由于前几日刚下过雨,地面还未干透,这让他十分头痛。 扎依娜在接完水后示意大角鹿来到水洼面前,试图让它也喝些水,但它似乎有所顾忌,始终不肯靠近水洼半步,扎依娜没有办法,只能先去帮塔杜生火。塔杜拿着仅剩的一些干苔藓,正用石头不断在上方磕碰出零星的火花,旁边则放着迪亚拉刚刚捡到为数不多的几根干树枝。 “你替我挡住风,等苔藓燃烧起来时把干树枝盖在上面。”塔杜对扎依娜说,手上猛烈敲击石头的动作始终未停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生起一小簇火。火光微弱飘忽,随时都有熄灭的趋势,塔杜吩咐扎依娜一定护好火源,然后从中挑出一根燃烧还算旺盛的树枝,跟随迪亚拉继续去找一些可以燃烧的干物。 塔杜凭借微弱的火光仔观察寻脚下的每片土地,但并没有收获。迪亚拉似乎早已放弃对此地的搜索,他迈着大步朝远处走去,塔杜十分担心他一个人,只好紧随他身后向未知地域探寻。黑暗中他们突然发现一块巨石突兀地矗立在茫茫草地之上,随着火光渐渐照亮前方,更多石头的轮廓映入他们眼帘。塔杜知道这是前方有山体的前兆,一般有山的地方一定会有水流经过。想到此他不禁颇为兴奋,他把自己总结出的经验告诉迪亚拉,迪亚拉也难掩喜悦之色。 而更令他们感到惊喜的是,在往前走的过程中,在一片石头后竟出现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塔杜想起穴居部落的生存方式,不禁认为这里是一处绝佳的过夜之地,而且洞内一定保持着干燥,具备生火需要的一切条件。 “塔杜!你看!快看!那是一个洞穴!”迪亚拉激动地跳跃着,他加快步伐,上坡路在他脚下已经如履平地。 塔杜赶忙拉住他,并尽量保持着冷静,因为现在周遭环境还不算明朗。手中的树枝已经快要熄灭,这提示他们绝对安全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仔细观察着洞穴以及周遭的环境,发现这处洞穴周边有些与众不同。 他和洞穴大约相距百米,按理来说黑暗中这种位置不会轻易被发现,而洞穴周围十分开阔的环境却让它如此醒目。他慢慢接近洞穴周遭,发现周围草的倒向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甚至还要矮上一截,这是洞穴内有人或动物活动的迹象。他不敢再靠近洞穴一步,而是冲迪亚拉使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在洞口周围继续活动。他又不想轻易放弃这样一个绝佳的休息地点和补给之处,即便里面有猛兽活动,那么他手中的火光也可以将其吓退。他和迪亚拉简单交流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忐忑,将火把伸在最前面。 他们右手紧握标枪,摆出随时向前掷出的姿势,洞口就有许多干燥的树枝,塔杜将树枝轻轻拾起,聚成一把点燃后递给迪亚拉。洞穴安静得让人汗毛直竖,似乎并没有任何生命存在过的迹象,他们的脚踩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在空荡的空间显得十分刺耳。这个洞穴比他们想象得要更深,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在没看到尽头之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一股特殊的气味此时传到塔杜鼻子里,像是是粪便干燥后散发的腐臭,但他觉得和野牛等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有所差别。他用火把照向地面,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随后他用树枝拨了拨粪便,发现并没有未消化的草类。 塔杜心念一声糟糕,随即用火光照向洞穴深处。他刚想提醒迪亚拉不要再往前走,突然一阵低沉的吼声从黑暗中传来,紧接着一只通体灰色的野狼将迪亚拉扑倒在地。塔杜操起标枪扎向野狼,可由于空间狭窄,他的标枪竟卡在洞穴两侧无法动弹。眼见使不上任何武器,他只能冲上去帮迪亚拉一同和野狼进行缠斗,但野狼把地形优势利用到了极致,不管他怎样寻找机会,都无法接近它的身体。最终他眼睁睁看着迪亚拉被它拖进黑暗里。 迪亚拉的火把掉在地上,渐渐将地上的草引燃。塔杜踏过火向深处奔去,里面传来激烈搏斗的声音,可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一瞬间塔杜也愣在原地,感觉时间在此刻仿佛静止了一般,等他回过神时,迪亚拉已经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重新现身在火光之中。他右手拉着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紧紧连接着那只野狼的尸体。 “迪亚拉!你杀了那只猛兽!真是难以置信!”塔杜兴奋地与他相拥,“你竟然独自杀了一只猛兽!” 迪亚拉表情恍惚,在镇定之后他脸上浮现呆呆的笑容。“我杀了它,我真的杀了它!那是我一个人的杰作!” 塔杜还想继续和他分享喜悦,可地上的火势蔓延很快,他们不得不立刻离开。那只野狼死不瞑目,塔杜注意到它放大的瞳孔正映出绿色的火光,才明白前几日出现的不明物种正是这凶残的东西。 “这种东西还有很多,看样子它们应该是群居。”塔杜自言自语道。 “那洞穴内为何只有一只?”迪亚拉问。 “或许它们都出去捕猎了,晚上活动是它们的习惯。” “说来奇怪,这东西这次竟然不怕火光,”迪亚拉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当时我明明把火把伸在最前面。” 塔杜也十分不解,按照之前他们的第一次不期而遇,那群东西明明对火光心存畏惧。 一阵阵嘤嘤声此时从洞穴深处传来,像是婴儿的啼哭又像是某种动物在哀鸣。他们寻声找去,发现一堆干草中正有一窝狼崽嗷嗷待哺。 “嚯,想不到还是一只母的。”塔杜不禁咋舌。 “看来它方才的攻击全完是出于护崽的本能。”迪亚拉的声音少了几分兴奋,相反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极大的内疚。 “我们赶紧出去,火势越来越大了,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在此过夜。”塔杜催促道。 “那这些小东西怎么办?放在这里它们都会死掉。” “我们别无选择。” 迪亚拉没有搭话,犹豫了片刻他将那几只狼崽抱在怀中,随即向洞口跑去。 “你疯了!没有奶水它们照样也会死!”塔杜跟在他身后大吼着,可迪亚拉似乎不为所动。 走出洞穴后他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不敢多停留片刻,塔杜从洞口又拾了些点燃的树枝,随即他们向扎依娜所在的地方奔去。 绕过错综复杂的巨石,他们终于看到远处微弱的火光在闪烁。迪亚拉抱着狼崽,行动十分缓慢,塔杜不停催促着他,但他似乎铁了心要把这几只小东西带回去。 远处此时传来一阵悲怆的鸣叫,塔杜回头看向正在燃烧的洞穴,发现一对对绿色的眼睛正在洞穴周围聚集。冲天的火光终于映出那只头狼的轮廓,它通体灰白色,与其他低垂着头的野狼不同,它高大的身躯始终坚挺着,自带一种领袖的气场。它注视着塔杜和迪亚拉奔跑的方向,抬头再次发出凄惨的嘶吼。随即它的眼神中又透露出极大的杀机和仇恨,向着二人全速奔袭而来。 其余野狼见状也跟着它的步伐追逐着塔杜和迪亚拉,在距离扎依娜还有不到百米时野狼都停下了脚步,那里闪烁的火光使它们心里产生畏惧。 “该死,快把火生得更旺盛些!”塔杜来到扎依娜面前,将手中的干树枝通通扔进火堆里,“我们算是和这群畜生结下梁子了!” 扎依娜不明所以,但听到狼群再次此起彼伏的怆鸣,她也开始害怕起来。大角鹿则更加不安分,它来回焦急地踱着步,不管扎依娜怎样安抚都无济于事。 塔杜环视四周,发现他们已经被狼群包围,与其选择拿着火把突围,还不如守在火堆旁静静等待转机。那绿色的眼睛忽明忽暗,这让他即使守在火堆旁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便是这些干树枝并不能支撑太久的时间,而一旦火熄灭了,他们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种动物?”扎依娜问塔杜,恐怖的环境让她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对,而且异常凶猛,迪亚拉拼死才搏杀了一只母的。”塔杜看着依旧沉浸在心事中的迪亚拉说,“他竟然还把一群小崽子带了回来。” “小崽子?在哪儿?” 塔杜指了指迪亚拉的皮毛外衣,里面正有几个小脑袋在上下攒动。 “天啊,它们好可爱。”扎依娜抱起一只小狼崽,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和嘴巴,“谁曾想它们会成长为如此凶残的野兽。” “我误杀了它们的母亲,又把洞穴引燃,所以不得不把它们救出来。”迪亚拉悔恨不已,他把头深深埋在双手后,不想正视那群正哀嚎的狼崽。 “可是它们好像还没断奶,该喂些什么好?”扎依娜问。 “我不知道,你可以先喂一些水,它们应该可以适当吃一些肉。”塔杜这样建议。他盯着周围来回徘徊的野狼,在看到扎依娜照顾狼崽后它们的戾气似乎也少了一些,但仍没有对三人放松警惕。 头狼仍然站在最显着的位置,看着那几只狼崽,它的眼神中透出复杂与悲伤。塔杜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身,拿起一根火把鼓足勇气向头狼挪动着步伐。 头狼见他这种行为后反而没有退缩,它回头看了一眼其他同伴,似乎是在说让它们原地待命,随后它昂着头向塔杜接近。 “塔杜你疯了——”扎依娜见状着急地喝住塔杜,随后迪亚拉也上前阻拦。 塔杜示意他们不要乱动,又指了指手中的火把,意思自己不会有太大危险。他在扎依娜和迪亚拉担心的眼神中继续向头狼靠近,就在相距不到十米时,他们都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目光发生交汇,头狼那冷漠又坚毅的眼神使他有些发晕,他感觉自己又要产生幻觉。冥冥中他听到头狼正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心事,原来之前迪亚拉杀死的那只母狼正是它的配偶,而那一窝狼崽是它唯一的后代。他的幻觉突然止于此,再猜不出头狼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 头狼目送他回到火堆旁,始终守在原地未动。他把扎依娜怀中的狼崽放在地上,任由它们自己选择方向。狼崽们看到不远处的头狼,兴匆匆地向它奔去,头狼低下它那灰白色的头颅,用厚实的毛发遮挡住这群懵懂无知的小家伙。它再次发出悲怆的嘶吼,似乎在祭奠死去的母狼,那声音再次引发狼群的共鸣,让微凉的夜蒙上一层悲伤的纱。 狼群始终未散去,塔杜他们一直睁着眼熬到天微微亮。 火堆几乎已经燃烧殆尽,而周围的土地仍然没有干燥起来的趋势,他们可维持火源的东西越来越少。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三人之间蔓延,便是这些野狼不肯就此轻易放过他们。 “该怎么办?我们只能杀出重围。”迪亚拉说着操起一根燃烧的树枝,随后紧紧把标枪握在手里。 塔杜担心扎依娜的安全,迟迟不肯下决定,但一直这样等下去无异于也是死路一条。隔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坚定,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最粗也是燃烧最旺盛的树枝递给扎依娜。“你拿上火把先走,我护送你冲出包围圈,你不要停,直到天黑再休息。” 扎依娜想同他们共进退,可塔杜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他将她抱上大角鹿背,把大角鹿往野狼稀少的部位赶,奇怪的是狼群对扎依娜并没采取任何动作。 见扎依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他拿起标枪,和迪亚拉背靠着背做出防御动作。野狼开始缩小包围圈,在距离二人还有几十米距离时,头狼嘶鸣着发出攻击的信号。 两三只野狼试探着向他们攻击,但在被火把燎过之后惨叫着退后。塔杜和迪亚拉不敢远离火堆,一旦手中的火把灭掉,他们将会变成活脱脱的靶子。 头狼似乎并不死心,它对着天空又鸣叫了一声,之后更多的野狼向他们冲来。塔杜手中的火把很快在不断挥动中熄灭,他心念一声不好,刚想把火把重新伸向火堆,却被一只狼狠狠咬住。他举起标枪用力刺向那只狼,可其他野狼却不断向身边涌来。他挥舞着标枪试图将野狼控制在安全距离之外,但他很快发现这些野狼的目标并不是他,甚至搏斗这么久,他竟没被撕咬到一口。 塔杜回过头看向迪亚拉,却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得稀碎,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鲜红的伤口。迪亚拉仍就勇猛地同扑向他的狼搏斗着,他的脚筋已经被咬断,鲜血正从脚腕处汩汩地流出,但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行为。一只野狼正打算再次从他侧翼偷袭,正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他时,塔杜将标枪狠狠扎向野狼的嘴巴,标枪贯穿野狼的后背,它甚至来不及惨叫就已经毙命。 “迪亚拉!坚持住!”塔杜大喊着,他将迪亚拉拉到火堆前,随即把他护在自己身后。迪亚拉那备受折磨却依旧坚守的模样,他看在眼里心却在滴血。“这帮该死的畜生,我要和它们拼了!” “塔杜,你还没看出来,”迪亚拉好像突然卸下了防备,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颓然地坐在地上。“它们要的是我,和你和扎依娜都无关。” “我才不管,如果它们想要你死,那么先过了我这一关。”塔杜仍倔强地驱赶着涌上来的野狼,他将火把重新点燃,扔到附近稍稍干燥一些的草地,在风的作用下慢慢形成一个不算太大的火圈。“地面干得差不多了,如果它们执意要跟随我们,我们就把走过的一路全都烧着。” 狼群见此情形不敢再轻易靠近,它们守在火圈外,眼中又映出那淡绿色的火光,显得凶狠逼人。塔杜隔着火圈用标枪做着恐吓的动作,试图吓退这群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身前的火势不大不小,既能隔离狼群,又能使他和迪亚拉不被灼伤。 眼见无法组织起像样的进攻,野狼们在原地打着转,并不住地冲着火圈内的二人吼叫。塔杜扫视了一圈,并未发现那只头狼的身影。 “我杀死了它的配偶,它……它一定会找我索命,我就知道。”迪亚拉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方才的搏斗已经让他付出了全部体力和精力。 “可是你救了它的孩子,我们也安全地把孩子归还给了它。” “但一切终究还是因我而起,我想现在已经到了应该偿还的时候。”迪亚拉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是那样无奈,又是那样不甘。“或许白山之神只能让我陪你走到这里,剩下的路尽管我一厢情愿地苦苦追随,可我们从此再无并肩作战的机会。” “你不要再讲一些神灵之说,我只知道我们从今往后都会共进退。” “我知道你的心中始终对神心存敬畏,只不过你不愿轻易吐露,请带着这种信念继续走下去,你不该为我而有所停留,你我都明白,部落能长存的地方,就是神存在的地方。” “可是我身边不能没有你……”塔杜还没说完,却被迪亚拉打断。 “塔杜,你知道我现在这样即使杀出重围也无法继续跟随你走太远,你要答应我,塔杜,我只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迪亚拉的手有气无力地抓着塔杜的小腿,“不要让我的尸体落在它们口中,千万不要,请把我烧掉,然后安心赶路。” 塔杜正想将迪亚拉扶起,却发现一道灰白色伴随着反常的风从他头顶略过。 是那只头狼。 它只轻轻一跃便进入到火圈,然后身姿巍然地矗立在二人面前。它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并不是因为畏惧身旁的火和塔杜手中的标枪。它那冷漠的眼神令塔杜琢磨不定,像是在等待二人做出决定,又像是在藐视他们此时的进退维谷。 塔杜与它面对面,表现出誓死保护迪亚拉的决心。他压低身体,将标枪对准头狼,做好随时拼死一战的准备。 可他没注意到此时迪亚拉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迪亚拉发出从未有过的吼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响彻云霄。他把标枪另一端卡在地面,然后把胸口对准尖端挺了过去。 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猝不及防,塔杜沉浸在惊愕之中,来不及崩溃。可随着迪亚拉的身体缓缓瘫倒在地,他也痛苦地跪在地上。 他上前抱住迪亚拉,轻抚着迪亚拉的脸,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他顾不得头狼是否还有动作,只是把脑袋紧紧贴向迪亚拉的脑袋,始终不肯离开。 许久之后塔杜将周围的草地全部用火把引燃,他抱起迪亚拉的尸体,将他放置在火堆旁。头狼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并没任何表示,它再次轻轻跃出火圈,消失在火光后。 塔杜拿起所有行囊,浑浑噩噩地走出火海。狼群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他低头捡着石头,慢慢在火海前堆起一个石堆。 迪亚拉的尸体隐藏在火光后,渐渐被浓烟掩盖。塔杜再看不清他的脸庞,他希望那片浓烟掩盖的不只是迪亚拉的样貌,还有过去他们在一起的一切回忆。 第3章 熵增3 “知不知道大部队现在在哪儿?”我问藤原。 “不知道,但总要去和他们汇合。”藤原坐在车上摇了摇头,又对我说:“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太大意义。” “也好,那我们先去接上驻守在村子里的几个兄弟。” 我之所以执意要过去看一眼,是因为相信阿迪他们不会轻易撤退。 “那些幸存的妇女和孩子怎么办?”想到这个严肃的问题,我再次发问。 “留在这里,她们自然会生存繁衍下来。” 藤原所说的繁衍二字引起我的不适,在他眼中那些人仿佛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那按照你这么说,还要给她们留下几个兄弟,毕竟没有男人做不到你所说的繁衍。”我略带讽刺地说。 “为了生存,她们会自己想办法,这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 我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越野车在坎坷不平的路面持续颠簸,让我的胃隐隐作痛,自从上次被震得吐血以后,我的胃仿佛留下了后遗症,一有刺激便会有所反应,但这却是经历战争后最轻的伤病。我不知道在回国后自己会不会得战后应激综合征,在做梦时突然掐住妻子的脖颈,甚至随手抄起台灯砸向她的脑袋。 阿迪别来无恙,依旧是性冷淡一样的表现,在我和他说过小白牺牲后,他的眼神里才有一丝波动。他问我那些妇女和孩子该怎么安置,我只好把藤原的意思和他转达了一下,毕竟在寻找大部队的途中指不定会遇到怎样的特情,跟着我们或许会更危险。 “我去和她们告个别。”阿迪说。 “走,我和你一起去。” 我跟随阿迪来到她们面前,她们似乎也明白我们要离开,没有不舍的情绪,只是表现得很茫然。 我理解这种表现,如果她们的家人还健在,或许这种告别会是另一番景象。可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庄重地向她们敬一个军礼,然后深深地鞠躬。 在把一些军用干粮留给她们后,我们再次启程,根据之前的作战计划,我们打算按照前方部队推进的路线行军,但谁都不知道之前的计划有没有发生改变,但眼下这是唯一的可行途径。而我一直认为在路上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不管是生活还是在经历着战争。 随着我们越走越远,天气似乎也开始晴朗起来,我能看到晚霞散发着暖光,像是为即将降临的夜驱散一些凉意,风绕开挡风玻璃吹在我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我才想到这里离海不远。 会不会在沿海附近?我盼望着前方部队就在沿海不远,这样可以给我们的汇合赋予一种还算美好的意义。我从未吹过海风,只想在第一次体验时能够彻底放松下来,不要再精神高度集中。 “就在这附近休息一晚吧。”藤原打断我的幻想。 “也好,越野车刚好可以隐藏在树丛里。”我指着不远处的丛林说。 “估计再行驶明天一上午就没油了,到时我们只能步行。” 我看了看四周,星光下视野极其开阔,根本没有任何村落或镇子,这意味着我们暂时加不了油。 “明天上午也许会路过村子,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些汽油,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就步行。”我对藤原说。 大熊和另外几名战友砍了些像是芭蕉树的叶子铺在地上,这样就算有了简易的地铺,但没有人愿意躺在上面睡一晚上,因为潮气还是会把身体浸透,造成风湿病等后遗症。 在聊了会儿天后,大家便各自靠着树干睡去,只剩我和藤原为大家值夜。 “你要不先睡会儿?”我问他。 “你睡吧,我还不困。” “怎么,是有心事?”我好奇地问。 “我会有什么心事。”藤原轻轻哼了一声。 也是,你那么铁石心肠。我心中暗自嘀咕,但很明显我也没有任何睡意,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睁着眼,互相没有再交流。 可我却忍不住好奇藤原为何这样,因为在此之前尽管他睡觉很轻,但终归还是会闭上眼睛休息,特别是我在值夜,他绝不会做多此一举的事情。 果然在不久之后,他又开始用匕首在头盔上刻着线,我看到骷髅头周围已经开始泛白,渐渐分不清究竟有多少条划线。 “一共是65条线。”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我在观察他,他对周围就是如此地敏感。 “我想再这样划下去你也会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条。”我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聊,甚至有些变态?” “还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记录方式和侧重点而已,不管以什么方式记录什么重点,却都是在回忆中抹不去的。” “博,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感性。”藤原笑着说,似乎已经从心事中走了出来,但方才他在想什么我依旧不得而知。 “我们就像两个极端,互相排斥却又互相纠缠,这或许可以解释理性与感性的关系。” “我不能说你有时的想法不对,但在战争面前理性应该有更大的占比。”藤原放下匕首,朝着头盔吹了口气。 “也许我们生活经历不同,所以注定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但追求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我试着为藤原的话圆场,也是不想轻易承认他说的事实。 “说来说去,又讨论回我们之前说过的话题,真有你的,”藤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就是这样倔,无论做什么,只要认定了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难道你不是?我心中十分不满,在此之前藤原所做的一切也没有听取我们的劝告,甚至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如果说刚愎自用,我想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形容词。 “介不介意仔细说说那个女孩?”我试着转移话题,因为不想再就这个说了无数遍的问题展开太多无用的辩论。 “仔细说说?要怎样仔细?” “比方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或者相识相知的过程。” “你真是善于揭人的伤疤,感性的人都是如此。”藤原这样说,可并非有责怪的意思,看得出,他有心分享。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靠理性存活的人,我宁可相信他是因为某种原因将自己的感情深深隐藏在内心中,只是缺乏一个时机爆发而已。 “你可以选择把这个秘密放在心底,如果它算是秘密的话。”我欲擒故纵般试探。 “嗯。” 藤原轻轻应了一声,随即抬头看着天,看上去并没有继续说的意愿。我怀疑自己方才的说话方式刺激到了他神经,但在隔了几分钟后他突然开口。 “你小时候有没有最向往的地方?” “你说的向往指的是?” “就是心中期盼已久,却很少有机会可以去的地方。” 我按照藤原的思路回忆着,似乎除了游乐场便再没有别处。 “当然是游乐场,或者是爷爷奶奶家?”我说得有些犹豫不决。 “喔,那差不多,在我们那里小孩子都很喜欢去逛庙会,但是有别于中国的庙会,你不要误会。” “所以那就是你向往的地方?” “嗯,只有重大节日时我的父亲母亲才会带我去那里,有些场景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比如和那个女孩相识?”我猜测地问。 “对,我们就在那里遇见,但当时还小,不太懂所谓的爱情。” “那时你几岁?” “9岁。” 我不禁感慨在性成熟方面日本的孩子的确比我国要早很多。“这属于惊鸿一瞥还是一见钟情?” “我和她没说话,但后来才知道她住在我家对面。她家的房子很大,虽然只有一街之隔,但经济水平却是天上地下。” 藤原的话让我想到那则关于阿富汗的新闻,同他形容的相差无几,平民窟和别墅楼一样只隔了一条街,但我知道藤原家应该没有那么差劲。 “打小就喜欢吃软饭。”我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着。 “是,日本的稻米是要比中国的偏硬一些。” 我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藤原还是对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字文化了解甚少,不过即使他听懂了,我猜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所以你们慢慢就走在一起了?” “嗯,自从我们认识后,每天放学路过她家,我都会听到她弹钢琴,那是我童年中很美好的一段回忆。” “对了,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浅仓雅美,如果汉语是这样翻译的话。” “唔,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人也同样美丽。”藤原说完这句话后鲜有地叹了口气,这是他为数不多感性的表现。 我不想再过多追问他和女孩的发展过程,因为这无异于在他的伤口撒盐,或许除去他父母之外,这是他唯一的弱点。而我仿佛也习惯了他的理性,很怕他突然转换角色,对此我内心十分不安,却又不知为何。 “你说我们明天路上会不会途经有人迹的地方?”我转移了话题。 “看样子很困难,不过即使没有我们也要走下去。” “那是必然。” “你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的事物上,这很不好。” 我意识到藤原又要开始他那一套的说教,对于这种好为人师的表现我十分反感。 “心怀希望总是件好事,再说,这是我作为独立个体的想法,请你尊重。” “唔,对不起。” “我受够了你这样强加于人的表现,这样很不好。” “我只是想说希望本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你读过鲁迅的书?”我诧异地问。 “我很喜欢故乡这篇文章,以前我的母亲总会给我读。” “可是故乡这篇文章是以批判为主,可能和你想象中关于描述故乡的文章不太一样。”我向藤原这样解释,心里也不清楚他的母亲为何会给他读这样的文章,如果要我母亲做选择,那么余光中的乡愁则再合适不过。 “她和我父亲回过一次家,只不过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或许正是那一次让她对故乡有了一定的看法,可这并没有改变她对故乡的思念。”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他们一家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又是一阵相顾无言后,我决定让他独自保持清醒,因为我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恍惚中我看到藤原又点燃了一支烟,却无心再和他要一支。 次日五点钟大家陆续醒来,尽管经历了昨日一整天的行军,但生物钟却无法轻易改变。果真如藤原所说,这一路并没有任何村落,大约又跑了20公里左右,越野车就彻底没了油。 我让阿迪看看还有没有继续行驶的可能,他没有检查就摇了摇头。 “跑不了了,除非加油。” “那把有用的物件拆下来带走,剩下的就扔在这里吧。”我的口气也显得很无奈。 “能有什么有用的物件?”大熊反复观察着车身,无从下手。 “我不知道,除去食物和武器,其他的东西看你们还需要携带什么。” 隔了一会儿大熊带着几个人掀开发动机箱,小心翼翼地将水箱拆了下来,随后招呼大家把自己的便携式水袋装满。 “水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靠谱的水源,还不如喝这个,有汽油味儿还更利口。”大熊开着玩笑,随后咕嘟了几口水,让大家尽可能放心。 我没有接那些水,并非是害怕不卫生,一是我水壶里的水还很满,暂时用不到便携式水袋,再一个也是想把目前唯一的水源让给手底下的兄弟。 因为从目前来看,我们还需要徒步行军很久很久。 “把车推到那片丛林里。”我指着不远处的绿色对大熊说,他憨笑着点点头,又拉了几个人和他一起。 这种力气活他自然不在话下,或许大熊只适合做些这样的事,拿起武器杀人对于他这种从小生活在温室的孩子还是过于残忍。我突然想起从作战至今,加上他救我那一次,大熊总共也才杀了两名极端分子。 他们把越野车推到就近的丛林里,又砍了一些灌木覆盖在车身上,这样即使我们开不了,这辆车也不会为他人所用,而以雅加达的气候,用不了两天雨水就会把车辙冲刷掉。 “出发吧。”我对大家说。 由于要徒步行军,我们暂时关闭了合金骨骼的电源,只靠液压辅助系统进行助力,可这段路因为目标的缥缈而显得遥遥无期。没走几公里我就开始担心周扬的腿,尽管他可以跟上队伍,但时间长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住。 “把电源打开吧,没电了用我的就好。”我对周扬说。 “没关系,我可以的。”周扬摆摆手表示不用,但从走路姿势来看明显是用右腿在承重。 “这样下去你坚持不了多久,赶紧启动电源。”我命令他。 “反正左腿也废了,何必再去浪费没用的资源。”周扬苦笑了一下。 “那也打开。”我的声音听似不容置疑,其实内心却极其难过。 我在想如果自己有妹妹,一定会介绍给他这样的孩子,因为眼前这个孩子除了身体有些缺陷外,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比普通人炙热而耀眼。 第4章 熵增4(1) 这是一个难得温暖的夜晚。 在徒步行军两天半后,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小规模的村落。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从房屋斑驳的墙面来看,这个村落应该已经存在了很久。村口几块像是祈福石一样的东西表面十分湿润,预示着天气又将迎来暴雨。 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一位老人迎接我们进门,这是大熊沟通后选择的一家。那位老人在门口停留了很久,说不上是否情愿,但在关门时还是对外四处张望了一下。 忽明忽暗的灯光似乎表明这里的电压不是很稳定。屋里还有一个孩子,六七岁的光景,怯怯地望着我们,仿佛不敢再动一下筷子,直到大熊和她做了个鬼脸,她才报以会心一笑。 “can we use it?”我用蹩脚的英语对老人说,但老人似乎不懂英语,于是我指了指合金骨骼的电源适配器,又指了指墙角的插座。 老人冷淡地点点头,随即说了一句我也听不懂的话,像是本地的语种。我好奇之前大熊是如何和他进行的交流,不过这也算是大熊一个长处。 “we''ll pay for it.”我掏出军用干粮放在桌上。 在吃饭时大熊突然向老人示意要用一下他们家的电话,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悄悄摆头示意他不要这样做。因为我们暂时还无法断定老人究竟和极端分子有没有联系,而一旦通话内容被暴露我们就等于间接泄了密。 这一夜即使没有床,我们睡得也相当舒服。藤原继续值着夜,精力似乎依然十分旺盛。当晚我做了个梦,梦中我被一群身着印尼当地服饰的人围绕着,他们表情严肃,像是在看一种奇特的物种。为首的长者在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像极了念经,轻声但穿透力很强,随后我很自然地醒来,想要继续梦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却再无任何结果。 我不信梦有因果或预见未来之说,但这种潜意识的出现并不是毫无原由。果然次日我把这个梦讲给藤原,他只是轻微一笑,但我总感觉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昨晚值夜有何情况?”我问。 “说不清,只是觉得有些诡异。” “诡异?你是指?” “有人在监视我们,我不确定是不是蛀虫的眼线。” “你是说后半夜?”我着实吃了一惊。 “对,所以我们要尽快撤离,路上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藤原长吁了口气,像是陷入深深的疲惫。 “只能走丛林,我们现在就出发。”我穿好装备,随后赶紧回屋子叫其他人。 阴霾密布的天空下,我们在泥泞的路上行走,村民们此刻注视着我们的表情简直和我梦中的表现一样,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这边。”藤原低声说着,顺势转进一条巷子,巷子尽头便可以望得见丛林。 我走在最后,略微不安地观察着周围,直到那些不自然的目光消失我才加快步伐跟上队伍。 “这种感觉非常不对。”我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个村子里一定有极端分子的人。” “如果是那样,我们或许很快就会遭遇袭击。”藤原说。 “可那位老人为何会接纳我们?明知这样做会有很大的危险。” “出于同情?亦或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不想把人心想得过于险恶,但藤原说的有一定道理。 “糟糕。” 大熊冷不丁咒骂了一句,急匆匆地往回返。 “怎么回事?”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的腰带落在了那里,上面还别着手枪。”大熊懊悔地说,语气十分焦急。 “你别回去,告诉我放在哪儿,我去拿。” “我自己去就好……” “告诉我在哪儿,我很快就能赶上你们。” “就在……就在地上。” 我随即准备往回返,这时藤原拉住了我。 “我和你一起去。” “你?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一起去就是。” 我只好把带队的任务暂时委托给阿迪,心里忍不住想藤原究竟为何这么做,不过这样也好,两个人如果遇到突发情况肯定应对会从容一些。 再次进入那条巷子后,我们二人都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在巷口闪过,看了一眼我们后立刻向反方向跑去。还没等我做出反应,藤原就追了过去,没用太久他就将那人扑在地上。 “这就是眼线,我确定。”藤原边绑着那人的手臂边对我说:“他们显然没料到我们会回来。” 藤原这种说法引起我的怀疑。“可他为什么要跑?这样不是故意暴露了目标?” “你快去拿枪,那边肯定发生了什么。”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一定还有别人,你去拿枪,我来审问他。” 我知道等待那个年轻人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但此刻也只有这种方法会奏效。我打开合金骨骼电源,向着老人家的方向飞速跑去。 第4章 熵增4(2) 果然如藤原所料,在老人家门口正聚集着一群人,不知在看什么,见我来了之后自觉闪开了一条空档。 我看到那位老人和孩子跪在门前的空地上,老人伤痕累累,脸上满是凝固的血迹。四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后面,其中两个人已经举起了刀。 “住手!”我大喊着举起手中的枪,可时间根本不允许我同时射击两个目标,我先击毙女孩身后的人,再想射击老人身后的人时,却发现老人已经身首异处。 我愤怒地将子弹射入那个拿刀年轻人的胸膛,随后又将另外两人击毙。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我抱起女孩捂住她的眼睛,朝周围冷漠的村民咆哮着,不管他们是否能听懂。“他们只是没有枪的四个人!” 但村民依旧伫立在原地,用那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此时的情形和我昨夜的梦像极了。 藤原拖着那个年轻人赶到这里。 “我已经解决了。”我示意他看向那几具尸体,随后抱着女孩远离人群。 “就这么几个?” “老人被他们斩首了,估计是因为接收我们留宿的缘故。” 想到老人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热忱的心,我不禁深深叹息。好人总是不期而遇地在我身边出现,却又以十分悲惨的方式离开。 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声,随后藤原追上我的步伐。 “喏,”他把手枪和腰带甩给我,“最重要的事你忘记了办。” “你把那个混蛋杀了?” “嗯,还有他后来指认的几个眼线,当时都在人群中,只不过没有出手。” “干得好。” “你要带着她?”藤原用枪托指着女孩。 “对,我必须带上她,她在那里已经没有待下去的意义。” “村里那么多人,你应该把她留在那里。” “我已经对那些人丧失了希望,他们就如同行尸走肉,将终生行走在腐朽之中。” 想到那些漠然的面孔,我知道即使女孩留在那里,将来也会变成他们一员。那群人的思想中缺少一种独立精神,这让他们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渐渐麻木不仁。 “眼线都是些年轻人。”藤原说。 “是,在这种落后的地方,年轻人没什么文化,身强力壮又容易被洗脑,自然成为极端分子的首要发展对象。”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 “对,不然我们都会变成那些村民,逆来顺受,麻木不仁。” “我不知道前方部队有没有经过这里,但我猜在之前的生活中,这里的人应该都在蛀虫的控制之下。”藤原给出自己的推测。 “如果是那样,我宁可相信他们方才冷漠的行为完全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景,这让他们产生了阴影。” “或许吧。” “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理老人和那帮年轻人的尸体?”我问藤原。 “埋了吧,也许是集中埋葬,不会因人而异。” “我想把那位老人好好安葬。”我对藤原说出自己的想法。 “算了吧,还是不要回去好。” “可我于心不忍,正因为我们他才遭遇飞来横祸。” “这就是命运,他有别于村里的其他个体,这不是他该存在的地方。” “可这种离开的方式未免太残酷了些。” “残酷的事有很多,难道小白的牺牲不是?” 藤原的话直击我的灵魂。突然发现其实这种事我经历了太多太多。 “我要带着这个女孩,这是我最后的执意。”隔了许久我对他说。 藤原只是点点头,我看出他其实也不想把女孩留在那里,可对于他这样理智的人来说,又不得不做出那样的决定。 “我以为你们在这混乱的地方迷了路。”阿迪对我和藤原说,我们再见到队伍时已经过了一上午。 “我们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再说,这地方的确很难走。”我说。 我和藤原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不知是出的汗还是被丛林中的潮气浸染所致。我放下女孩,她用惶恐的神情看着我们,眼里仿佛漂浮着灰色的烟雾,双唇紧紧地闭合着。 “这就是你所说的耽搁的事?”阿迪问。 “嗯,我们今后行军要一直带着她。” 阿迪没说什么,好像有些不悦,我猜大概是因为我决定的反复。在此之前我才和他说过要让那些妇女和孩子留在原地,而现在我自己却带着一个女孩。 “她叫什么?”阿迪又问。 我本就听不懂她的话,何况自从我抱着她一路走来,她都始终未开过口。 “就叫她小哑巴吧。”思索片刻我说。 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好听的名字,只能根据她的表现想出这么个称呼。我微笑地指着自己紧闭的嘴,对她说了方才的名字,然后又指了指她。 “小哑巴。”我再次对女孩说出这个名字,看到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 大熊过来想接替我抱过小哑巴,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在给她吃了些干粮后我们继续在丛林中穿梭。 “如果按照这种路况走下去,我们有可能会离大部队越来越远。”我说,“等再遇到一个合适的村子,我们就把她放在那里。” “也好,让她一直跟着我们也很危险。”大熊说,“在找到合适的安置地点前,我想我们可以轮流照顾她。” 我摇头表示不用。毕竟这是我擅作主张的决定,也只能由我独自承担后果,况且在这支仅有8人的队伍里我只和藤原,阿迪还有他比较熟络。 “在这种丛林种行走浑身极其难受,脚也像踩在屎上。”我抱起小哑巴,再次赶路时说。 “一定要小心,尽量不要让皮肤碰到身旁的树叶或任何物体,”藤原边说边用匕首劈断两侧的树叶,“雨水会把一些植物和动物的毒素带到皮肤上,一旦中毒我们没有任何解药。” “可看样子我们离这片丛林的尽头还很远。” “除去此路我们无路可走,就算杀了那帮蛀虫的眼线,我们的行踪他们应该早就透露给了蛀虫,走主路无异于自寻死路。” “也是,不过不知道我们这样一支8人的队伍值不值得他们倾巢出动。” “这一片一定有很多蛀虫的零散据点,尽管前方部队取得了胜利,但他们做不到全歼这帮畜生,只要他们再形成不了大规模、有组织的团体,前方部队就会及时推进。”见众人没有反应,藤原又接着说:“所以我们仍随时处于危险之中,正如我之前所说,蛀虫无法从根源上去除,只能把他们限制在可控的规模。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竟然是社会进步发展必不可少的一种加速剂。” “所以所谓的世界和平发展都是假象?” “和平只会是进步瓶颈,而有冲突和制约才会刺激发展。” 我感觉自己从小就被教材和新闻欺骗了,但从我本身的职业来说,我的身前就是战争,而身后就是和平。 一条不算粗的水流渐渐显现出来,向着丛林更身处蜿蜒。 “这附近应该有水源,我们顺着溪流走,在主流那里我们可以把水袋里的水换掉。”藤原说。 “唔,那么晚上就在河边过一夜,”我说,“正好可以让大家洗个澡。” “先找到主流再说。” 我们顺着细流的方向艰难地走着,越走那种踩屎感越明显,这说明前方的土地本身就很湿润。 又前进了约2小时,我们的作战靴由于覆盖满泥巴,已经足有好几斤重。幸运的是雨没有继续下,不然我们很有可能今夜就搁浅在此。 “好像有空地。”阿迪的声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但由于天已经泛黑,大家都不太看得清前方。 等阿迪用匕首劈下一大片阻挡视线的树叶后,我们才发现一片空旷的区域在零星树叶的遮挡下若隐若现,伴随着的是阵阵不算湍急的水流声。 “终于看到希望了!”大熊激动得手舞足蹈,我示意他小点声,因为小哑巴已经在我怀里睡着。 我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溪流旁,大家第一时间都把作战靴放在水里冲刷着,我环顾着四周,尽管视野相比之前开阔了许多,但仍旧漆黑一片。 “我找了个地方,一会儿我们简单整理一下就在那里呆一晚。”藤原说。 我们生了一簇火,随后把身上的衣服架在树枝上烘烤。大家不约而同地检查起身上的伤疤,我摸着左肩上凹陷下去的枪伤,稍用力按还会隐约有一丝痛感,不过好在定的痂即将脱落。大熊和几个人从河里摸出一堆圆润的石头,烤干之后平整地铺在地上,这样简单的铺面就准备好了。 今晚由我值夜,也好让藤原安心睡上一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走下去会不会和大部队相遇,在漫长的路途中,我那种对重逢的希望好像也慢慢变成了一种随遇而安的泰然,我不想称之为逆来顺受,因为这样可以和那些村民的行为划分出界线。 可这算不算欺骗自己? 如果算的话,那也就这样吧。 第5章 熵增5 “我们何时把反物质运送到张掖?” 达尼亚娜问坐在身旁的弥生。她躺在病床之上,脖子上仍套着颈椎固定装置。前几日她摘下了呼吸机,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有八成,但颈部时不时传来的刺痛提醒她想要彻底康复肯定还需要些时日。 “暂定后天,你就不要随我去了,我把反物质运送到张掖后就立刻回来陪你。” “恐怕不行吧,你父亲和林岐先驱不是已经做好前往虫洞的准备?”达尼亚娜皱起眉头。 “他们没有固定的日期——毕竟听我父亲的口气他似乎也不确定那个所谓的时机。” “你是说虫洞长期敞开?如果现在运转超级粒子对撞机会不会出现那种现象?” “理论上不可以。” “那我们也要尽快,你不可以因为我而耽误他们从事的一切。” “我明白,现在社会舆论对于他们的研究已经十分不利,我是说最近不知是因为意识形态斗争还是人性本恶的缘故,部分国人的行为越来越极端。”弥生为达尼亚娜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后递给她。“现在国外正大举组织人们进行硅基生命转化,对此中国仍未松口,这也招致一些国人对我国先驱的科研场所进行大大小小的破坏。” “所以中国为什么不选择这样做?” “我也不清楚,但看我父亲的态度,他是对这项技术表示怀疑的,我想我们的领导机构也是一样,或许把意识放在那种玻璃容器内会丧失人格?我猜大致是因为这样。” “听你这样说,我感觉中国人的想法似乎还未从封建社会走出来。” 弥生笑着摇摇头。“不,你不懂,中国所坚持的一直都是人民至上,政府有义务为每一名中国公民负责。” “但你们的想法真的让人捉摸不透头脑——” 弥生示意达尼亚娜结束这类话题,因为从小接受不同教育,自然在这方面会拥有不同思想,继续争辩下去意义不大。 “你说我不会因此留下什么后遗症吧?至少要在病发前能够让我随你一起前往虫洞。”达尼亚娜指着颈椎固定器对弥生说,“你绝不可以抛下我,不然这一别不知又要多少年,听说虫洞另一端也是一个黑洞。” “是的,还不知道其大小几何,但终归会让周围的时间流动变得十分缓慢,所以我在慎重考虑要不要带上你。” “慎重考虑?难道你不该早就作出了决定?” “可这一路未知的凶险太多,毕竟……毕竟你活下去的权利不该被我自私地剥夺。” “难道我们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彼此陪伴和扶持……”达尼亚娜的语调失落,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弥生按住。“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不敢承担责任的人,你所谓的担心只不过是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 弥生扪心自问,达尼亚娜的话好像也说在他心坎之上。 如果决定带她一起前往虫洞,那么他就要对她的生命付有全部的责任。一旦结果不容乐观,那么达尼亚娜将因他而亡,每当考虑到此,他总迟迟做不出选择。 “让我一个人在这颗绝望的星球上遥望着你然后孤独终老,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要远比死亡更可怕。”达尼亚娜擒住泪水,她的心率开始越来越快,心率机滴答的声音也变得急促。“因为我此生对待你的感情将坚定不移,你知道在希望中等待绝望本就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等你修养好,我有预感父亲和林岐不会很快就启程,毕竟飞船还需要试飞。” “给我一个星期,只要神经系统没什么大碍,软组织损伤之类的都可以慢慢恢复。” 但愿如此吧……弥生再次握住达尼亚娜的手,心中哀叹。 夜深人静时,冗长的梦再次降临在弥生身上。 模糊中他看到虫洞似乎变得清晰可见,它像一个三维的球静静伫立在火星附近,里面的时空正以同心圆的形式从事高维的运动。 “这就是虫洞?是否和你设想的一样?”他问身旁的父亲。飞船大约还要2天才可以彻底接近虫洞,目前正利用推进装置进行减速。 “它比我想象中要稳定,但穿越虫洞时飞船和我们要承受十分强烈的时空扭曲,我们必须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父亲的脸上的表情并不严峻,似乎胸有成竹,“只要虫洞表现出迎合我们,我坚信另外一端会有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新家园。” “那也要逃过另一侧的黑洞才行。” “我自有办法。” “你向我透露过无数次飞行计划的细节,唯独对此缄口不提。” “想知道吗?我认为是时候该告诉你了。”父亲冲弥生眨着眼睛。 “唔,洗耳恭听。” 父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但弥生只看得见他嘴型不断变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努力地阅读着唇语,可无济于事。 突然飞船发生剧烈地震动,二人不由自主摔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弥生扶着桌子艰难站起来,然后伸手去拉父亲。 “是时空畸变,我们离虫洞过近了,刚才明明还在安全距离之内。” 父亲鲜有地皱起眉头,这让弥生感到不安。“这种引力变化是不是已经超过飞船能承受的过载?” “我们没有具体数据可供支撑,只能赌一把。” “为什么不把另一半飞船分解出去让它先进入虫洞采集数据?难道飞船设计初衷不是这样?” 父亲听罢直摇头。“不可以,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还有什么比现在还重要?如果没有具体数据我们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我说了,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我们一定可以顺利穿越虫洞,我有预感。” 弥生无暇再和父亲争论,因为此刻他发觉眼前的父亲似乎变得陌生而可怖,一阵眩晕向他的头袭来。 “你的脸——”弥生对着父亲惊呼,“你的脸变了形状。” “是时空扭曲,我很好,不用担心这种现象。” 父亲说着向他慢慢走来,可走得越近,弥生的心越是发毛。他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你不要动……保持现状。”尽管只有几米之隔,他依旧对着父亲大喊。 “我没有事,你要适应这种现象。” 父亲依旧没有停止脚步。 “你要小心——” 没等弥生说完,父亲身后便发生剧烈的爆炸,疯狂的火焰瞬间将二人吞没。 醒来时,弥生已经满头大汗。 这会不会是一种凶兆? 他坐起身,抓起床头的水杯大口地往嘴里倒着水。脑海中再次闪过方才的片段,他仍不由汗毛直竖。 他穿好衣服走出招待所,一人静静地走在地下通道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来到基地医院门口。 达尼亚娜的呼吸匀促,睡得十分深沉,弥生轻抚她的长发,为她调整好合适的睡姿。 他把头贴在她手上,闭上眼幻想着二人的未来。但那个梦让他总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头痛欲裂。 该不该带上你?该不该?或许我们的缘分就要止步于此? 他轻声呢喃,把达尼亚娜的手捧到嘴边轻轻地亲吻。 成年以来头一次,弥生对父亲的胸有成竹表示怀疑。父亲所执迷的已经不仅是理论物理,在弥生看来,宿命论已经成为他更加专注的事物。 一切物质和能量的经历,难道真的都是被设计好的?我们所做和所洞悉的一切,或许都是既定射线上的固定一点,不会因为任何变量而产生其他分支。 这样看来,他和达尼亚娜的结果也早就被规划好,根本不会以自己的意志力为转移。他想,或许就在自己犹豫之时,就已经得了最终的选择。 “你来了,这么早。” 达尼亚娜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温柔地看向他。 “嚯,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感觉有好些吗?” “我一直很好,甚至可以下床行走,但我现在好困。”达尼亚娜忍不住打起哈欠。 弥生示意她接着睡,自己则守在她旁边,坐在医院专门给配的按摩椅上。 这东西简直专为失眠的人设计。在开启背部按摩模式后,座椅渐渐变成一张平整的床,弥生躺在上面,在舒服的击打中又酝酿起睡意。 可每当他意识快模糊时,心率器的滴答声总会变大一个声调,让他立刻清醒。在看到达尼亚娜睡得深沉后他又疲惫地躺下。 本周三返回张掖应该可以吧?达尼亚娜的身体也恢复差不多了。他心想,带上她或许正是自己冥冥中做的决定。 如果是这样,一切从今天就要开始计划。由于地下轻轨无法承受如此重的反物质,基地正加班赶制地面运输车,据说是基于两辆采矿车进行合成改装。 弥生始终想不到飞船是如何将如此小体积大质量的反物质带回来的,想必在驶离火星前飞船上所有人都已经拟好了遗嘱。 那是利用强磁聚拢起的反质子。 弥生清晰记得达尼亚娜对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那吃惊的表情。 为了最大限度节省空间,火星基地收到林岐的指示,只制造并俘获反质子,这事弥生此前竟然没得到一丁点风声。透过观察窗弥生望着那团悬浮在磁场中不到拇指大的反质子,难以想象它的质量竟然同满载的女娲号无异。 飞船能逃离火星引力已经是个奇迹。他不禁心有余悸,进而对林岐的这种做法感到愤恨。 这个老家伙真是个疯子,而且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第6章 熵增6 又是一个炎热的夜晚,几乎让所有人忘记这是在冬季。新纪元媒体公司内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空气从一排排细密的出风口流出,凉爽却又沉闷,这预示着天气最近仍不会有什么变化。 一个瘦削的背影蜷缩在电脑前,屏幕的光照亮贺文憔悴的脸。由于风波愈演愈烈,他只被允许夜间在公司停留片刻。 吸顶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恍惚地映出角落里的另一个身影,就在贺文身后几米的地方。霍克的身形配上他那高傲的坐姿,正对贺文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他眼睛反射的光和昏暗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事实,并非我刻意营造某种意识形态斗争或阴谋论。”霍克说。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趾高气扬,刺耳得像断弦的提琴。“相反,我有理由怀疑中国政府这样的做法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初衷是想携带全部中国人去星际旅行那还好,可如果是另有盘算我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我相信我国政府从没想过遗弃任何人。” “以中国的人口基数来看,即便大部分人选择将意识转化到硅基生命体内,那么硅基生命体的数量也异常庞大,携带它们走出太阳系本就是一个挑战。” “你的意思是我们国家现在正建造的载人飞船只服务于某些特定的群体?那既然剩下的人会被留在地球自生自灭,为何不让他们就此将意识转化到硅基生命体内,只要在星际旅行时不带上他们就好了,这样还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或许是因为你们人口众多暂时不方便施行。” 听闻此言贺文荒唐地摇头。“我建议你保留此次所谓的民意调查,这会给中国社会带来不小的影响。” “但这种影响会敦促贵国认清现实,尽快采取正确的处置措施。” “不行了,霍克,这次绝对不行了,”贺文几乎咆哮出来,“这会让本就动荡的社会陷入灾难,政府更会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新纪元媒体公司!” “这也许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难道我们之前不是达成了协议?” “那只是针对水星直播的一切。” “好吧,好吧,你可以继续相信你们西方世界的规划,”贺文绝望地摊手,“但我劝你不要盲目把一切信任都倾注在诺顿和安德鲁森身上,至于你这次形成所谓的报道,我会竭尽全力把国人的舆论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来。” “存在即合理,你不该像你的国家一样和趋势作斗争。” “我只相信结果,在硅基生命没有实现进化,或者没有新的宜居星球可供人类克隆出本体前,我将视这一切为反人类的行为。” “那么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撂下这句话,霍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贺文靠在椅背上,使灯光直射不到他的眼睛。霍克消失时,也把他的思绪牵扯到未来几天,沉重的关门声犹如届时在中国大地上炸开的惊雷。 贺文心想: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在这个动荡不安、进退维谷的时候,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或群体。 深陷风暴中心,想必任何人此刻都不愿再与自己产生交集。 他想主动和政府求助,与其说求助不如是去负荆请罪。他想:或许在必要的时刻,政府会组织公安和武装警察进行维稳,起码要保住和先驱有关的基地正常运转。 可如果是这样,他只能以个人的名义,毕竟公司不会出面对默许自己做的事而负责。他一一细数董事会的人,除了老板似乎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承担。 他想尽快准备一篇应对霍克民意调查报告的报道,然后就此在办公室睡去,但想到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又作罢。霍克……硅基生命……暴乱和探索虫洞,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着。 “你在哪儿?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找你。”三天后的一早,贺文接到老板的电话。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睡姿正常,说明昨晚睡得还算踏实。这些天他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所折磨,但醒来能记起的却寥寥无几。 “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出现在公司。”贺文如是说,心想应该是霍克发表的民意调查报告引起了波澜。 “政府要对新纪元公司进行调查,对一切调查出的结果还要全程跟踪督促整改,”电话那边老板的声音忧虑而犹豫,随后他又缓缓开口。“但董事会的意见是让你独自承担一切,公司对你的所作所为表示并不知情,只承认管理不力这一过失。” 对于这种情况贺文早有心理准备,当电话铃声伴随清晨第一缕刺眼的光出现在床头,他早已意识到这一天的到来。他礼貌地挂掉电话,决定一直窝在家里等待被传唤。他听到喧闹的声音从室外传来,透过窗观望,是一群游行的人。 这种情形他只在国外见过。 不知有没有向公安备案?他穿好防辐射服走出门,寻找是否有随行的公安人员,站在熙攘的人群里,他就像一根伫立在原地的木桩。 “如何选择是我们的权利!” “我们不想做权力的牺牲品!” 他大致听到人群中爆发出诸如此类的呼声,大都来自一些20-30岁的年轻孩子。 年轻人始终是一个不安的群体。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意识到一旦局势越发不可控,这群人一定是被始作俑者利用的趁手工具。 他拉住一个托着硅基生命体模型的男孩,询问是否有最新的消息。在得知霍克发布的调查报告和自己猜想大差不差后,他嘴角不禁浮现一丝轻蔑。 这个没有创意的家伙,永远都是一个固定的套路。 “这种事政府本无权进行干涉,如果再不开放硅基生命转化通道,我敢保证接下来的后果会非常严重。”男孩又说。他的防辐射服上画着各式各样的涂鸦,像极了曾经在街头肆意出没的不良少年。 严重后果?难不成你们还想造反。贺文打心底里觉得男孩的想法荒唐可笑。“那你们愿意立刻把意识转移到硅基生命里?那国家这几年的建设该由谁来承担?”贺文问。 “可以学习国外,先将老弱病残消化掉,在缓解生存资源匮乏的同时也便于将他们带往太空。”男孩不假思索地答,步伐并未放慢。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那群人对社会贡献不大,将来的政府又有何必要将他们本体再克隆出来?” “这当然是政府的职责,否则这个国家将失去公信力和凝聚力。” 贺文没再继续陈述自己的理由,只是觉得男孩距离参透人性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走。 但这样下去事态只会愈演愈烈。他回到家,赶忙打开电脑准备写一篇反驳霍克民意调查报告的新闻。论点他早已寻思好,他想一旦这篇新闻发表,这群游行的人会立刻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跳梁的小丑。 他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不出十分钟一篇关于硅基生命转化阴谋论的初稿便已经完工。他校对着语法和错字,确认无误后又用自动翻译软件将稿件翻译成英文。 由于贺文以新纪元媒体的名义在twitter平台上有过官方注册,所以其在海外也有一定数目的粉丝团体。眼下他只需要将公司官方账号改为私人账号便可以光明正大发布这篇新闻,至于在国内,他能想到一万种途径让国人都关注到。 他将稿件最后阅读一遍,随后满意地点下发布键。 骗局?人类清除计划?关于硅基生命转化的质疑 从2105年世界成立先驱团队开始,诺顿团队一直致力于发展演化硅基生命的伟大工程,而就在最近,一场有关硅基生命转化的计划正在世界各地大力推广,并且迅速占据可持续发展的头条。与其他先驱团队的研究相比,诺顿先驱的研究成果似乎一次性解决了人类生存繁衍难题。其势头当下如此迅猛,一方面是得到西方世界的大力支持,另一方面是迫于现如今愈发恶劣的生存环境。从目前各大先驱团队研究趋势来看,硅基生命转化将成为未来人类繁衍的主流和发展方向。 但对宇宙的探索始终是人类永恒不变的追求,部分发展中国家之所以仍将精力倾注于航天事业,究其原因,主要是政府仍对硅基生命转化技术持怀疑态度,就目前已经完成转化的群体来看,其意识所在的硅基生命体仍无法和人类进行高级的沟通,且其真实感受无法通过现有技术条件传递到人类感官,这使部分人群有充分理由怀疑诺顿团队有造假之嫌。而从前期多方反馈来看,硅基生命转化技术的确存在诸多疑点。 疑点一:意识为何只可以转移而实现不了复制。 以诺顿团队的技术支持,意识复制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将意识复制至硅基生命体内后,则可以保证转移人的肉身不被销毁,仍能继续在地球上生存。单从节约地球资源这一方面来看,这种行为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作为一个非管理和司法机构,诺顿团队是否有权利剥夺独立人格的权力?这仍有待商榷。而就种种迹象表明,这种行为似乎在慢慢向人类清除计划靠拢。 疑点二:飞船是否会携带全部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远离太阳系。 就目前而言,可供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选择的生存方式不外乎就两种,一种是在寻找到适宜人类宜居星球后,将意识重新转移至克隆体内,另外一种是将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转移至一颗适宜硅基生命繁衍的行星上进行催化进化。而两种选择都是建立在政府确定要携带硅基生命体进行星际旅行的前提下。没有人能够确定未来的走势,如果飞船建造进度缓慢,加之太阳活动更加剧烈,政府势必要将大批硅基生命体舍弃在地球上,这将是不争的事实。同时,我们仍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便是即使飞船可以携带全部硅基生命体进行星际旅行,如果找不到人类宜居的星球,将硅基生命体放置在任意匮水行星上后,硅基生命的进化将无从保证,这与将其抛弃在地球上并无二致,因为这批硅基生命将脱离管控,被政府视为非拥有独立人格的物种进行繁衍试验。 最后,呼吁大家请三思而后行,其他先驱团队所倡导传统的星际旅行将无法被此类噱头式营销所替代!人类可持续发展是一个紧迫却漫长的过程,唯知前路漫漫方可脚踏实地,虽然现阶段大家对逃离太阳系计划褒贬不一,但我们总要寄予希望。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后的星际旅行将突破现阶段的能源和时空限制,向超维或更高级运动方式靠拢。 和贺文之前的猜测相比,这篇新闻编辑得还略显保守。他本想利用西方国家敦促老弱病残先行转化硅基生命大做文章,但如此敏感的话题他最终还是选择回避。 如果不出意外,这样一篇文章已经足够引起部分人群的共鸣,起码可以让国人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 他随即又想:可接下来自己又该做些什么?等待接受调查?还是再想办法进一步扭转此刻动荡的局势。 他想过自己要经受的或可以做的一切,却唯独没有料到事态会向最极端的走向发展。 就这样在家呆了大约3天,他迟迟未接到公司或政府相关部门的召唤,这让他的心越发感到不踏实。 终于在一个不算太明媚的清晨,他鼓起勇气打给老板,可等待他的却是一阵盲音。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打开投屏审阅起民众关于前几日自己发表新闻的评论,发现仍是两极分化。 这在意料之中。 但在观看头条新闻时,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张掖发射基地遭到极端民众攻击,部分飞船被毁,内部局势目前仍不明朗。 第7章 熵增7(1) 大约只比松本晚到银川几个小时,檩子便得知他要在银川过夜的消息。她同井上和美代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银川租车一路尾随着他。井上和美代子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采纳了檩子的建议。 就在一周前,檩子向二人发出毕业旅行的邀请,起先井上和美代子只是打算去日本南方转转,但架不住檩子的劝说,最终还是选择和她出国看看。 而直到她们在银川落地时,檩子才敢把真实目的透露给他们二人。 “反正我们也是要来看一看传说中的沙漠,这下正好也有一个引路的人。”这是她给出的理由。 看得出井上和美代子对这种欺骗心中不悦,但她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一是要时刻关注松本的人身安全,第二则是借机观察他和妻子的动态。 如果他们在一起真的十分契合,那么她离开得也没有太大遗憾。 可眼下这一切似乎已经引起了松本的警觉。 “你说他刚才是不是已经看到我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井上。 “不清楚,但我们这种反常的行为的确会让他费解。” “可是自从他到了张掖之后便失去了联系,”檩子自言自语地嘀咕,“明明过得很好,却想不起和我说。” “我劝你还是现实一些,你们根本就不可能。”美代子侧过头说:“他们一家人看起来的确挺幸福,况且我不知道这样一个老男人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听到美代子这样说,檩子心中十分不开心,但有前一句事实,她也不好再反驳什么。 是啊,看起来他们的确要更合适一些。她心中哀叹,拿起手机她想再给他发信息,但犹豫片刻又放下来。 她想等待他主动联系她。 如果今明两天他能够给她发哪怕一条信息,她就会选择继续坚持下去。 “我们用不用换一辆车?”井上说。 “换车做什么?这辆车不是挺好吗?” “我是说,檩子家那位肯定认清了车型和车牌号,不要让他误以为我们是跟踪狂呢。”井上开着玩笑。 “你少不正经——”美代子掐了井上胳膊一把,井上身体一侧险些碰到司机挂挡的手。 “你疯了,人家正在开车——” 井上和美代子是情侣关系,这种拌嘴在檩子眼里已经习以为常。 “要不我们换一辆车自己开?反正我们和司机定的目的地就是这里,我觉得井上说的有道理。”等他们二人情绪稳定后,她说。 “也不是不可以……”美代子看上去有些犹豫,随即又说:“但我感觉这个地方看上去有些落后,不知道有没有正经的租车公司,最主要的是,这里的人和我们沟通会不会有障碍。” “像上次租这辆车那样,用翻译软件不就好了。” “拜托,用软件交流和面对面可不一样,这次我们是自己开,一定要当面去租车公司完善资料的。” “说来也是啊……”檩子一时也没了主意。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灵机一动,然后打开翻译软件输入一串日文,按下中日转换键后递给司机。 不出所料,在大约半小时后他们便被载到一家租车公司,从店面规模来看,檩子认为这里应该比较正规。 她继续拜托司机和租车公司沟通,完善各类手续后,店员把一辆七成新的现代越野车开到他们面前。 “谢谢您。”她用蹩脚的汉语对司机说着,然后做出鞠躬的姿势。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指着自己的车,意思是如果没什么事他就准备返程。 介不介意交换一下姓名?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非常好。思索片刻,檩子用翻译软件向男人传递这样的信息。 “钟勤。” 男人只说了这两个字,檩子大概明白应该就是他的名字。 “藤桥檩子。”她说着,再次向男人鞠了一躬。 由于几乎一整天未休息,三人决定在张掖市先住一晚,至于接下来的计划则一点头绪都没有。井上提出继续深入无人区的想法,但被美代子拒绝,理由是这里看上去极其不安全。 “不然我们也是来看沙漠,以后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井上抱怨着。 “可万一遇到劫匪该怎么办?再说这种地方极其容易迷路好不好。” “我们有导航,还怕丢了不成?” “反正我不要去,你也不能去。” 井上没继续理会美代子,自顾躺在床上生着闷气。 看时间差不多,檩子离开他们二人房间回到自己屋子。每当独自住在这种地方,她都会回想起和松本在酒店发生的一切。 床单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几乎同日本的酒店一模一样,她每呼吸一口,心也随着悸动一下。 为什么还不给我回消息?她脑海里又在不断猜忌着,虽然疲惫不堪,但却又无法入睡。 她再次拿起手机,鼓足勇气后拨打了松本的电话。出乎她意料的是,手机竟然处于关机状态。 难道是没电了?想到此她心里才稍稍感觉踏实了些。兴许等充好电后他会第一时间给她打来电话,不管是否方便。 可按常理来说,现在人们关机充电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何况她记得松本也并没有这种习惯。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她认为松本应该是睡着了,而在睡前时他便再也没动过手机。 翌日一早,檩子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 她急忙查看来电显示,发现是美代子后略显失望。 “怎么,我就在你们隔壁,至于打电话吗?”她故作抱怨地说。 “今天什么安排?还是继续跟踪你家那位?” 美代子刻意用跟踪这个字眼,让檩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反感。 “说什么你——他可不是我家那位。”檩子有气无力地说,心想自己现在还真不配让外人那样称呼松本。 “这样一个小城,我呆两天就会腻,不如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景点,毕竟这可是中国。” “我……我不知道去哪儿,你和井上商量吧,我跟随你们。” 美代子声音变得有些不悦,但并非埋怨檩子的意思。“还不是你骗我们过来,让你出主意你还推脱,要不先来我屋里,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好,那等我先简单收拾一下。” 第7章 熵增7(2) 檩子用了几分钟大致洗了把脸,没抹任何化妆品便出了房间。 井上还在呼呼大睡,他的上半身裸露在被子外面,这让檩子倍感尴尬。 “你可是真不把我当外人。”她和美代子开着玩笑。 “这有什么。” 美代子说着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井上猛得挣扎起身,看到檩子后赶忙又把被子盖在身上。 “你真是个神经病——”檩子失声惊呼,随即用手遮住眼睛。“走,我们快去我屋子聊。” 美代子点点头,又看向身边的井上。“你快点起床,一会儿来檩子屋里,我们商量一下今日行程。” “你有没有上网查过附近有何去处?”坐定之后檩子问美代子。 “这不该是你安排?要不你问问你家那位打算去哪儿玩,我们继续跟着他也行。”美代子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再那么说我生气了——” “你快查一下,最好是去我们在日本看不到的地方。” 檩子打开手机浏览着关于张掖市的网页,率先弹出的就是七彩丹霞旅游景区。 “这里怎么样?看上去很不错。”她把图片展示给美代子。 “这也是土丘?” “你究竟有没有仔细看——”檩子掐了她大腿一把,“那明明是山啊。” “山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我看介绍说是被风化形成的。” 美代子夺过手机继续浏览着,随后指着一处文字给檩子看。“那就是土丘,只不过是由1.35亿年至6500万年的白垩纪“红层”,厚层砾岩和砂岩经构造运动,流水与风力侵蚀作用而形成,是你没看懂吧。”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你想去吗?想去我们即刻就出发。”檩子心不在焉地说。 “嗯,如果现在出发一天之内还是可以回来的。” “很远吗?” “还好,我现在去叫井上。”美代子说着兴致冲冲地跑回隔壁房间。 檩子愣了会儿神,才想起还要再打理一下自己。她来到卫生间冲着澡,却没敢再把头发打湿。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然后是美代子催促的声音。她大声地敷衍着,随后开始对着镜子化起简妆。黑眼圈十分严重,她不得不比平时涂厚了些粉底,而长时间走在干燥至极的路上,她的脸也因缺水而变得毛孔粗大。 真是该死啊。她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又用粉底继续遮盖着。如果连引以为傲的青春状态都保不住,那还有什么资格去挽留身边人呢,想到此她再次叹气。 将防晒霜涂抹到脖颈和四肢后,她拿起手提包匆匆出了门。 早晨的温度要比中午低了很多,即便是坐在车里她也感觉凉的要命,开始有些后悔穿半袖和短裤出门。 “你不冷吗?”她盯着美代子裸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好奇她没有起鸡皮疙瘩。 “中午就热啦,这儿就是温差大,穿多了中午可怎么办呀。” “你们把后排空调关了吧,我有些冷。”她说。 “没问题,”美代子说着耐人寻味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知道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我不是这两天——”檩子红了脸,开始支支吾吾,心里暗暗埋怨美代子当着井上的面什么话都往出讲。 从酒店驱车过去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除去在后排欣赏景色外,檩子更加关注的就是手机提示音。她没再打给松本,害怕得到他开机却不想联系她的事实。 可直到抵达目的地,她的手机都没有响过一声。 “想不到这种破地方人还这么多。”井上抱怨着。他们来来回回转了有三四圈,却没找到一个停车位。 “现在可是暑假时间,中国人也会旅游的吧。”美代子看着车窗外已经升起的烈日,将帽子和墨镜戴上。 “究竟是怎样无聊的人才会想到来这种地方。”井上继续抱怨着。 檩子无心介入他们的谈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在发现一处空地后她赶忙叫停井上。 “那里有位置,就停在那儿吧。”她对二人说。 在临进景区前她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独自留在车里等着他们。没有松本的消息,她似乎什么都不想做。 戴上鸭舌帽,她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她那两条白得发亮的玉腿在阳光下很是引人注目,过往的路人不自觉都会多看几眼,这让她既自豪又羞怯。她盯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又看看周围女性的身影,感觉自己在身材方面是更有优势。 一股诱人的香味此时慢慢萦绕在她身边。她追溯气味来源,发现是一个做烧烤的路边摊。 她正想过去瞧瞧,却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刚好在摊前驻留,待她认出时,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种独有的气质只有那个女人可以驾驭,而松本一定就在她身边。 她尽可能自然地转身,走到车内再次观察着她,再次忍不住和自己做着对比。 真的好悬殊啊。她不禁感慨着。 松本这时出现在女人身后,虽然二人没有过多交流,但她仿佛看得出,那才是真正过日子的样子。 两行泪水不争气地从脸上滑过,她无心拭去,只是拿起手机,打算再次拨通松本的电话。 她本想这次可以让自己彻底绝望,但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逃避。 将手机扔在地上,她放声大哭。 第8章 熵增8 “我想出去转转。”戴媛对躺在身上的松本说。 自从住在酒店以来,他们每天都会抽出固定的时间去戴媛家探望一下,松本似乎也接受相比于他戴媛这段时间更想和她家人在一起的事实。 “喔,可以,但今天去你们家会不会有些早?”他说。 “不去我家,我想和你去散散步。” “用不用开车?” “不远,一起走走我曾经走过的路就好。” 戴媛说着起身,真丝睡衣光滑的触感从松本躯干传来,他忍不住用手抚摸着她的背。 “这么看你还挺诱惑人。”他开着玩笑。 “我什么时候不诱惑人?那是你之前眼睛有问题。”戴媛白了他一眼,随即拉开窗帘。 阳光打在她身上透过真丝睡衣,若隐若现勾勒出双腿之间迷人的曲线。 “我昨天在便利店给你买了防晒霜,出门记得涂上。”戴媛边洗脸边对他说。 “你不会认为那种东西在这样的天气下会起什么作用吧?” “那是4a级的,绝对没问题。” 这种糊弄人的把戏也只对你们女人有用。松本笑着摇摇头,起身来到窗户口,盯着过往的车辆。 他打死也不会料到檩子会跟随他的步伐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虽然车上是两男两女,没有那种莫名的醋意,看到她和朋友在一起后他反倒有种安心。 可眼下联系不让她才是个大问题。他认为檩子一定会胡思乱想,尤其是在悄悄观察他和戴媛这样久后。自打前天中午在酒店门口发现她们以后,松本便再没有见过那辆车。 她们还能去哪儿?这本就是个不算大的城市。 和戴媛走在路上,他刻意地留意身边的人和车,还会时不时回头望上几眼。如果有机会单独和檩子接触,他觉得很有必要向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一切。 “你在看什么?”戴媛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问。 “嚯,没什么,我留意一下是否是那几个混蛋在盯梢。” “过去这么久了,应该没问题吧?” “说不准,你不是说他们流动性和随意性大吗?万一悄悄跟着我们可就麻烦了。”松本试着让自己的理由充分一些,好搪塞过戴媛,可没想到这却让她更加担心。 “那你说我父母的家岂不是暴露了?要不我们再去一趟警局反映下情况?”戴媛抓着他的手说。 “你别瞎想——”松本脑子里飞速想着对策,隔了几秒钟他又对戴媛说:“他们大概率不会进城,那天我又看到一次那辆尾随我们的本田crv,上面坐的是一男一女,估计目的和我们一样,都是从银川过来自驾游。” “那就好……”戴媛似乎仍未从紧张中解脱出来,她眉头紧锁地看着四周,以往自信的目光也变得狐疑起来。 “这是你以前经常走的路?我看也没什么不同,这样热的天气还不如去你家再看看。”松本转移了话题。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走走,不管什么天气。” “也好,那晚上可以吗?我怕你晒伤。” “我抹了防晒霜,你呢?抹了没有?” 松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自从那日聚餐后,取代了斗嘴的冲动,他好像对戴媛这类无关紧要的要求更加包容了些。 “你随身带了吗?我现在涂一些。”他说。 “算了,还是去我家吧,和你说什么你都不放在心上。”戴媛看似在抱怨,但表情却很平静。 他突然感觉,二人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 晚上回到酒店后,松本借口下楼买烟,期待在楼下再次见到檩子的身影。 他开始动摇自己留在东京的打算,也动了不想继续耽误檩子的念头。毕竟,她还是那样的年轻,理应有更好的归宿。 可要如何和她开口?他有点组织不好语言。明明过几天回到东京后他们会顺理成章在一起,可现在这一切仿佛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宁可檩子把他当做一个极其不道德的人渣,也不想再每日行走在剃刀的边缘,指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失去所有。 烟雾慢慢模糊眼睛,可他再也没发现相似的人和车。 她会不会就此从他身边消失?他心中突然有这样一种说不上好还是坏的预感。回忆起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光,他发现印象最深几个片段的竟然都是在床上和逛街时,一个代表他对肉体之欢的欲壑难填,一个则代表他那无处安放的虚荣与自尊。 或许这本就与生活的本质不相契合。 但他仍由衷感激她曾带给他的激情与浪漫,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部跑了很久的老爷车突然换上v8发动机,虽然老旧,却有着不输跑车的实力。可汽车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本就是家用的东西,或许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跑车本就不该与他发生任何联系。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抽闷烟。”戴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她身上裹着一件薄线衫,看上去知性又诱惑。 “唔,没什么,你不是闻不了烟味,我索性就在外面直接抽好了。”松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说。 “说好的晚上散步,我觉得我们可以现在去转转。” “唔,好,你要不再多穿一些,我担心你会冷。”松本捏了下戴媛的线衫,感觉这东西既单薄又透风。 “那你等我再套一件卫衣。” 在此期间松本又点上一支烟抽着,他仿佛已经慢慢上瘾,但在看到戴媛出来后他还是提前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 “你这一会儿功夫都抽了几支了——” 松本没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随后拉起她的手。 “这种毛病一定不能养成,我警告你。”戴媛又接着啰嗦着。 “嗯,回去我就戒了,这两天开长途车总需要有什么东西提神。” “一会儿路过便利店我们买一箱红牛,都给你放在车上。” “对了,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再给你家人买些什么?这两天过去干坐着总归不太好。”说到买饮料,松本立刻想到这个问题。在日本没有类似习俗,但和戴媛在一起这么久,他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做法。 “买东西?你怎么突发奇想?”戴媛略显吃惊。 “不是为了考虑你们的习俗?换做是去我家,我一丁点礼品都不会带。” “没必要吧——”戴媛迟疑了一阵,说:“不如我们买些菜,和我家人一起做饭,这样更有诚意。” “也好,我可以给他们做日本料理。” “你今天是怎么了?”戴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松本,“突然变得这样通情达理。” “有吗?我不是一直这样?”他半开玩笑地说。 “才不是——” “可能是突然了解到现在的一切真的来之不易吧。”他呆呆地盯着前方,喃喃自语。 公园里的人在慢慢散去,环境很快变得十分静谧。二人走在石板路上相顾无言,但并非像之前一样貌合神离。在这样荒芜的地方,仲夏夜的虫鸣似乎也无精打采,走在树林深处还会有种瘆人的感觉。 “这个公园存在了很久,自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总会带我来这里。”戴媛边走边说。 “能在这种地方扎根这么久,这些植物都值得人钦佩。”松本不由感叹。 “这只是普通的杨树,我想你口中那种英雄般的植物应该是胡杨。” “胡杨?和这种有何不同?” “那是专门生在大漠之中的树,看上去十分沧桑,但却散发着特有的魅力。” “喔,那我们附近有吗?”松本问。 “不算远也不算近,就在内蒙古和甘肃省交界处,”戴媛又说:“你若想去我们就去看一看,但这个季节景色应该照比九月下旬差一些。” “嗯,到时候再看时间。” 二人找到一处空地,随后戴媛便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松本也照做着躺下来,发现地面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凉。 “你能看到什么?”戴媛问松本。 “当然是星星,好多的星星,这是我们在北海道看不到的一幕。”松本注视着夜空,先是找到了大熊星座,紧接着又发现了射手座。 他指着射手座的方向对戴媛说:“那个排列得像风筝一样的星星,就是射手座。” “想不到你还对这些有所了解。” “小时候我也会看夜空,只不过后来便再也看不到星星了。”松本说着把手臂伸到戴媛脑袋下,将她的脑袋垫起来。 “你看那是不是银河?” 松本顺着戴媛指的方向望去,在星星最密集的地方有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 “对,正是银河,只不过一般人都会把它当做一团云。” “我是不是很厉害,从小我父亲就和我说过关于银河的知识。”戴媛得意地说。 “嚯,是,从古至今银河依旧是那样,可人们却在短短几年内就会有巨大的变化。”松本不禁发出感慨,“想起我们刚认识时,真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你觉得我们两个人谁的变化更多一些?” “不知道,我猜你会说是我。” “其实我变化也蛮大的。”戴媛说着叹了口气。 “我慢慢变得不自信,变得多疑,尽管知道自己在各方面仍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却仍忍不住患得患失,尤其是自打结婚后就特别害怕失去你。” “或许我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利用你这种害怕的心态有恃无恐地去做一些释放欲望的事,”松本把戴媛拥入怀中,又说:“而本质上我们都是在试图把控过去,想要挽留,又或是想填补遗憾。” “所以和我在一起,你遗憾过吗?” “又有谁敢直面内心,然后口口声声地说着没有呢,毕竟,人的欲望是极其难满足的,一旦不能满足便难免会有幻想,进而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松本顿了顿,又说:“但真正冷静下来,才会发现一时欢愉根本无法瓦解多年来建立的感情基础。” “这也是我为何提出要一起旅行的原因,我相信你心底仍有一份良知,对于我你还有心去承担责任。”戴媛感慨般说道。 松本只是点了点头,那份愧疚感又在心头汹涌着,只不过这次他感觉自己卸下了包袱,果然人在坦白之后会如释重负。 “她随我来了,只是现在我无法和她取得联系,如果能的话,我也想和她表明我此时的态度。”隔了会儿他又对戴媛说。 “你是说她也在张掖?”戴媛惊讶地看着松本,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嗯,实不相瞒,跟踪我们的那辆白色本田crv里就是她和她的朋友们,我猜她是借毕业旅行的名号偷偷尾随我至今。” “难怪你如此关注,那天还不惜找个理由欺骗我。”戴媛看上去又有些不悦,但这次有假装的成分。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松本犹豫了一下,又对戴媛说:“不管怎样,我是觉得她还是和小孩,我想保证她安全回到日本。” “你说的有道理,可要怎么保证?”戴媛若有所思地点头,但随即又迟疑起来。“难不成我们今后的一路都要带着她吧?” “那肯定不能,只是我不太想把话说绝,等到回了日本再彻底把一切了断干净。” 戴媛沉默不语,隔了几秒钟后松本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让她在中国这段时间不要太难过,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他解释着。 “你们先能联系上再说吧,她的电话号码你不记得?” “我……我只存的名字。” “哎,”戴媛莫名其妙地叹着气,说:“这样看来我还真的挺替她感到悲哀。” “还要不要去胡杨林?如果去咱们今天一早就动身。” 翌日一早戴媛叫起松本,松本本想装作没听到,但架不住她左右摇晃自己。 “有必要这样早?晚点天气暖和些再出发岂不更好。”他揉着惺忪的眼说。 “即便现在动身,我们兴许还要在那边过夜呢,”戴媛把手机按在松本脸上,扒开他快要合上的眼皮,“足足有7小时车程!” “那么远……还不如下午出发,晚上到那里直接休息,次日再参观。” “可在路上我们也要欣赏风景啊,况且我们哪里有导航开得那么快。”戴媛撒娇般说。 松本被逼无奈,咬着牙猛的一起身,晃晃悠悠走向卫生间。 有些实话还是不能多说。他心想着,开始为昨晚和戴媛透彻的交心感觉一丝后悔。选择怎样的人就选择了怎样的生活,而既然决定将一切坦白,那么再不情愿也要装一辈子。 大约十点钟左右二人出了门,松本先找地方买了修车工具和备用轮胎,又备了些路上吃的东西。他本想再买一根电棍,却发现那东西在中国属于禁售商品,只好用棒球棍代替。虽然戴媛说景区附近有住处,但以防万一松本还是在户外店里买了一顶帐篷。 向额济纳方向走的公路只有一条,便是他们被打劫的那条路。松本刚开始将车开得很慢,他让戴媛仔细盯着前方路面,生怕再压到钉子之类的东西。 再次路过被劫的地方时,上次那个摊位已经消失不见。松本猜他们一定是换了地方继续从事肮脏的勾当,毕竟总在一个位置势必更容易被抓。 他慢慢提起车速,风从车窗外呼啸而过,尽管只压下来一条缝,但他和戴媛的头发仍然随风抖动着。他感觉这种状态潇洒至极,就像过去驰骋在德州大地的牛仔。 反观戴媛,他发现她恨不得将自己裹成木乃伊,配上外面的景色,她浑身好像也散发着一种异域风情。 “你真像是从这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被人看到。”他戏谑地对戴媛说。 “我怕晒,风这么大你又开着车窗,会把皮肤吹坏。” 听到戴媛这样说松本知趣地合上窗。 “不上高速的话我们真有可能要在外面过夜了。”他看了下导航,说。 “走高速就失去了意义,何况高速路况也没有好在哪儿。” “可我看现在走的路着实挺绕的,而且不知道前方究竟什么路况,不过看样子大概率不会太好走。” 松本这样说并非没有原因。他看到路面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窄,而且之前路边还有像样的马路牙,现在却变得光溜溜,有些边缘看上去甚至还有塌陷的隐患。 “那我们现在走高速?”戴媛看上去略微有些不情愿。 “早就过了入口,下一个入口又不知道还有多远,你和我说实话,你之前走没走过这条路?”松本问。 “没有……之前去的时候我们走的是高速。” 松本撇了撇嘴,对戴媛这种说法表示极其无语。换句话说,这条路到底什么情况他俩都不得而知。 而事实证明结果和松本预想得差不多。在天渐渐泛黑时,他们依旧在这条路上颠簸着,松本集中精力看着前方,却看不到半点灯光的痕迹。 “这种地方估计连打劫的人都不会来,方圆几公里简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冲着戴媛抱怨。 “可你不是也按照导航走的,谁知道会是这样一条路。” “真不理解修这种路究竟有何必要,中国是钱太多花不出去?” 戴媛没理会松本,她看着窗外,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色。 在八点半左右天已经完全暗去,空旷的视野里仅有二人的车灯发出微弱的光。松本发觉越往前走,路上的石头和土块就越多,他索性直接停了下来。 “不能走了,晚上我们在此过夜。”他废好大劲从后备箱搬出帐篷,对戴媛说。 “在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安全?”戴媛担忧地问。 “那也比走这种坎坷不平的夜路要强。”说着松本开始架帐篷,可戴媛却没有上去帮忙的打算。 “我是觉得我们应该再走一段……” “走?往哪儿走?”松本突然冒起一阵无名怒火,“你有没有看导航?这条路到最近的主干道至少还有一百多公里,以我们这样的速度估计要走到次日黎明。” “哎……”戴媛再次叹着气。 “如果你还想早点休息就过来帮忙。”没时间理会她情绪的不对,松本现在只想赶快把帐篷架好睡上一觉。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晚上我睡得有些害怕。”戴媛一边铺着防潮垫,一边低声地对松本说。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野生动物?比如狼或者其他猛兽。” “从未听说过。” 那就对了。凭松本之前对戈壁的了解,一般肉食性动物都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因为环境过于贫瘠。但帐篷一定要密封性好,因为在夜晚会有蛇或者蝎子出没。 “只要没有蛇或者蝎子进来,我们肯定没什么事。”他说。 “你说什么——”戴媛吓得几乎跳了起来,随后扔下垫子跑进车里,任凭松本怎么叫也不出来。 真是该死啊,他抱怨着,早知道这样他觉得他们还不如再在车里凑合一夜。把最后一根杆撑好后他再次来到车前,克制住脾气向戴媛陪着笑,乞求她把车门打开。 “我在车里睡,要睡你自己去睡。” 他最终得到这样的答复。 第9章 熵增9 檩子清醒过来时,距离从七彩丹霞景区回来已经过了一天有余。昨夜她彻底放纵了一次,和美代子还有井上在酒吧里折腾到后半夜。她发现心情不好时人特别容易醉,而一醉,则会说着胡话。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先是不停念叨着松本的名字,然后开始胡乱扯着身上的衣服,准备和那个女人做着对比。若不是美代子的保护,或许她昨晚就已经失了身。 怎么办?已经没脸见人了。她窝在被子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美代子和井上。本来这就不算一件光荣的事,而现在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第三者。 她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让窒息感包围着她,期待重新呼吸的那一刻自己也会迎来新生。 可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她。 她的第一反应是松本,于是先闭上眼睛祈祷了一阵,可看到来电显示是美代子时,瞬间大失所望。 匆匆挂了电话,她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随后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她拨下松本的电话,打算接受命运的审判。 电话接通,这证明松本一定看到了自己之前发过的信息,她不由心头一紧。但等了许久,他都不接电话。 究竟是为什么?即使选择放弃,也没必要以这种形式吧?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思索片刻,她给松本推心置腹地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大致是理解他现在的表现,又写了些衷心祝福他的话后她按下发送键。 真的是活得够卑微啊,她又忍不住哀叹着。即便是主动提出分手,却也难掩被抛弃的本质。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将一直等不到松本的回复。 又昏昏沉沉睡了一晚,她决定后天就返程回东京,美代子和她想的一样,毕竟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可井上似乎还意犹未尽。 “我们还没去真正意义上的戈壁,这就要回去了?”他不满地嘟囔着。 “真不知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可去的,你又不是原始人,”美代子抱怨着,“难道我们这一路走来你还没有看够那些尘土?” “拜托,这可有本质上的不同,再说檩子说不准还要去找他家那位呢。”井上争辩着,拿檩子当做挡箭牌。 “回东京可是檩子最先提出的,我们就要少数服从多数。” “是这样啊……”井上转过头,难为情地看着檩子,“你真决定回去?” 听到井上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其实檩子也在犹豫。但等不到松本的回复,她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万念俱灰。 “回到日本我们还可以在其他城市转一转,这样也蛮不错的。”她顿了顿,又说:“毕竟,我现在也决定和他划清一切界限。” “唔,也好,那你有没有对他说明?”井上八卦般地问。 “我……我说过了。” “呵,真不愧是男人,看来他是一点难过的反应都没有了。”察觉到檩子忧伤的语气,美代子没好气地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井上。“你要是敢成为那样的人,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关我什么事——” 美代子继续白了他一眼,再次安慰着檩子:“像你这样出众的女孩,何愁找不到最合适的另一半,学校里倾慕你的人可不在少数呢。” “可他连我的信息都不回复,我明明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哪怕是不想继续了也没必要如此绝情。”檩子说着又哭起来。 “兴许是他还没看到,不过即便没了音讯,也是更加证明你曾经的付出十分不值得,你没必要就此沉沦。”见檩子似乎没什么反应,美代子这次言辞变得更加激烈。“我们还是学生,大好年纪怎么能便宜给一个绝情的中年男人,也不知道那个书呆子究竟好在哪里,要经济实力没经济实力,要长相也没那么出众的长相——” 井上对美代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檩子继续流着泪,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她抬起头问美代子:“你说我该不该当面和他道别?正好和他妻子见一面。” “和他妻子见面?你是不是疯了?”美代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着檩子的眼睛,仿佛想确定她是否在开玩笑。“你是想趁机亮明态度上位吧!” “他妻子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只是想和她郑重地道歉。”檩子哀叹着说。 “你真是个神经病——”美代子忍不住数落起她,“你这是赤裸裸挑衅人家去了。” 可檩子心里却不这样认为。从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来看,她绝非心胸狭隘之人,或许和她把一切说开之后,不但他们可以进一步消除误会,而且自己心中那份愧疚感也会渐渐被抚平。 可现在除了电话还能怎样和他们取得联系?她想起曾经给松本手机上安装过位置实时共享的软件,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用过。 她打开软件,通过位置共享发现松本的位置距离市区极其遥远,正身处戈壁中心的一条路上。 怪不得顾不上回消息,原来是去自驾游了。又有种醋意在她心间汹涌,嘴上虽然说是放下了,但内心彻底接受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我要去找他们,一会儿就出发好不好?”她对美代子说。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正好他们现在在戈壁里,井上不是也想去看看嘛。”她劝着美代子,又和井上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哪儿?”美代子好奇地问。 “因为有这个,之前我都忘记可以使用这个进行定位。”她说着把软件展示给美代子看。 美代子只看了一眼,便夺过井上的手机。按照檩子的指导给二人手机上也装了相同的软件。 “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出发。”她催促着二人。 出城后又行驶了大约四五个小时,他们三人已经进入戈壁边缘,井上放慢车速,开始根据松本的位置导航。可檩子发现自打和松本位置共享以来,他的定位似乎一动不动。会不会是车坏在了半路?她不禁开始有些担心,被困在这种地方一两天就会有生命危险。 “咱们带了多少水?”她问井上。 “1.25升的纯净水,一共6桶,绝对够用。”井上用手得意地比划着ok的手势,说。 对于我们三人是够用了,可算上松本和他妻子,那可不一定。她心想着,再次观察着位置变动情况,发现只有她们在不断向松本接近,松本依旧未动。 “能不能再开快一些?我看这条路目前还很好走,他们一动不动,我担心是中途遇到了什么事。”她又对井上说。 “你最好不要这样想,在这种地方一旦遭遇不测,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井上专注于开车,说出这类残酷的话时仿佛并不沉重。 “兴许只是车坏在了半路,所以我们要尽快过去看看。”檩子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 “如果是车坏了,那你可就得和他们二人一起挤在后排坐了。”美代子开着玩笑,回头看向檩子时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檩子无心和她斗嘴,而是继续看着位置共享,她发现她和松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10公里。 突然车身一抖,她险些撞在侧门上。 “妈的,该死。”井上骂骂咧咧地靠边停了车。“一定是车胎扎了。” “那还能不能走?”美代子担心地问。 “没事,换上备胎就好,但是得等一阵子。”井上说着拿出工具箱和千斤顶,开始倒腾着。 “还说去营救他们,现在自救我看都有些困难了。”美代子边叹气边走下车,看着茫茫戈壁发着呆。 真是命途多舛。檩子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询问井上是否需要帮助。 “还好有备用轮胎,等回城找个修理店把那个轮胎补补就是。”井上还算比较乐观,“一会儿接上他们我们一起回去。” “嗯,也好,我看距离他们也不到10公里了。” 半小时后三人继续启程,慢慢地,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若隐若现,像是流动修车的铺子。 “我想我们轮胎的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了。”井上松下口气。 约在同时檩子看了下定位,和松本所在位置相差无几。 走近时,她看到那里一共有两辆车,一辆白色的越野车,而另一辆是蓝色的客货车。 他怎么会在这里?带着好奇心她走下了车。 第10章 熵增10 “这种东西能不能引导日本种植?”松本指着其中一棵胡杨问戴媛。“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小院,我想栽一棵。” 眼前成片金黄色的胡杨林让他沉迷其中,在日本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能够屹立的植物都让他心存敬畏。他盯着胡杨那沧桑的树皮,想,这里的风沙就像刀一样,在它们皮肤上刻下一道道深刻的伤痕,也许年轻时它们也曾玉树临风。 “这东西有什么可种的?安检让不让你拿活体树苗出关都不一定。”戴媛的话仿佛给松本泼了一盆冷水。 “可来了这一次,我们总要带回去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吧?” “你是说纪念品?那种东西到处都是。” 听戴媛这样说松本连忙摇着头。“那些破玩意都是智商税,你不会真以为那些玩意可以代表我们这次救赎般的旅行吧?” “那……那我们只能去戈壁捡石头了,看看有什么好看的玛瑙石。”戴媛耸了耸肩。 “这儿有野生玛瑙?”松本兴奋之下没有注意措辞的不对,又激动地问她:“之前你怎么不早说?” “谁知道你会在意那些,不过再多现在也被人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估计都是些鸡肝玛瑙。” “鸡肝玛瑙……是个什么东西?”他问。 “就是最便宜的一种玛瑙,因为形状和颜色像鸡肝而得名,甚至现在好多水族馆里都标配那种石头。”戴媛解释道。 “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转,等会儿我们在回去的路上看一看。” “那估计晚上又要在野外过夜了。”戴媛说着叹了口气。 “先走一段高速,回来时我们换条路走,我已经受够了那晚的路况。” 松本依稀记得那晚和檩子再次挤在车里的感觉,只要有一人做出轻微的动作,另一人便会立刻被唤醒,总之那一晚他又几乎彻夜未眠。 从胡杨林景区出来后他驶入高速,估计差不多时找了个高速出口又折返回省道上。 “你确定这样走?会不会有些绕路?”戴媛盯着导航问。 “应该没事,我看前面就有个蓝色的牌子。”松本示意她看着前方,待更近时他发现那里竟然是一个村子。 “那牌子上的一串文字写的是什么?”他问戴媛。 “必鲁图伊拉阿曼,应该是这座村子的名字。” “唔,这么长应该是根据蒙语音译而来。” “对——”还没等戴媛说完,松本突然踩下刹车。 “是骆驼,我的天,是一群骆驼!”松本指着前方,一群骆驼正横穿着公路。 “干嘛这样大惊小怪——”戴媛拍了他脑袋一下,“这并非野生骆驼,是村民自己饲养的。” “我们下车看一眼好不?”他用征求的语气询问戴媛。 “骆驼身上味道特别臭,你不要离太近。”在下车前戴媛不忘叮嘱着他。 松本将面罩和墨镜戴好,兴致冲冲地跑向骆驼。戴媛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心想男人真的至死都是少年,何况是松本这样本就不太成熟的男人。 她无所事事地在村口站着,通过唯一一条土路望着村子深处。隔了会儿她听到松本在呼喊她的名字,她看到他在向她招手。 她本能地拒绝,然后和他摆着手。可没想到松本却带着一只骆驼向她走来。 “你要干什么——”她再次躲到车上,对松本大喊着:“不要让它靠近我,我警告你。” 松本却当没听到一样,他手里拿着一袋饼干引诱骆驼来到车前。“这是唯一一只不怕人的骆驼,其他骆驼见到我都跑得飞快。” 那是一定,这些骆驼最终的归宿都是被人类宰杀掉。她心里暗暗叹息着,但始终没有下车的意思。 “你知道吗?骆驼身上并没有太大的味道,”松本边喂骆驼饼干边对她说:“它打嗝的味道才叫难闻,或许在这种贫瘠的地方生存多少都有点肠胃病。” 戴媛被他的话逗得笑了出来,但很快她又绷起脸,让松本赶快把骆驼引走。 “你自己玩就是,它们我小时候见多啦,你一会儿换了衣服再上车,听见没有。” “咱俩要不和它合个影吧。”松本说。 戴媛听罢连忙摇头,把车门反锁后,她几乎快要发怒。“你不要再折腾了,赶快上车,不然这一天我都不会理你。” 松本似乎并没有被威胁到,只见他掏出车钥匙,把车门打开后紧接着要把戴媛抱下来。 “松本你——”戴媛想挣扎,但最终还是就范。 在极不情愿地拍了张合影后,她连忙上车用湿纸巾擦拭着身体。隔了会儿手机显示松本发来的照片,她看着二人冰火两重天的表情,再加上骆驼呆呆地在中间,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地喜感。 “你赶紧换衣服,不然不要进来。”见松本准备上车,她将松本的一件半袖伸出车窗外抖着。 “有必要吗?我什么也没闻到。”松本边说边嗅着自己身体,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你快点,我们还要赶路呢。”她催促道。 松本极不情愿地换上半袖,随后载着戴媛继续向东行驶。过了不到五公里,他们看到一座两层楼的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在茫茫戈壁中十分显眼。 哈尔滨饭店?怎么会开在这种地方。戴媛盯着招牌嘀咕着。 “怎么?”松本注意到她的反常 “这是一家饭店,想必是为了偶尔往返此地的货车司机所开。” “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赚到钱?” “说不准价格很高,毕竟在这里能吃上一口热乎饭都是奢侈,况且跑长途也需要定时进行补给。”戴媛给出这样的解释。 “要不我们就此休息一阵?”松本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接近晚上七点钟。“如果有地方住最好,今晚我们肯定赶不回去。” “又是这种地方……先看看情况吧。”戴媛犹豫地说。 虽然饭店仅有两层楼,但内部空间却十分宽敞。在戴媛和老板了解后才知道一楼仅供就餐,二楼则是住宿的房间。她上去看了看环境,发现除了床单和被子有些脏,其他设施还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一会儿你去把我们自备的床单和棉衣拿上来,今晚就成全你一次。”她开玩笑地对松本说。 当晚二人躺下得很早,由于一天没洗澡,戴媛感觉浑身不舒服,翻来覆去地挪动着。许久之后她起身打开灯和电视,漫无目的地换着频道。松本似乎也没睡着,他把头贴近墙面,片刻之后示意戴媛将电视声调小。 “你过来听。”他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戴媛凑到他身边,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着。 墙面本就是红砖材质,加上未做任何隔音处理,隔壁房间的声音几乎一清二楚。是男人粗壮的喘气声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声。 “听到没有?”松本悄声问她。 她点了点头,随即回到床上,把电视声调得更大了些。 “你说在这种地方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松本又移到另一侧墙全神贯注地听着,不一会儿又对戴媛说:“这边好像也在做同样的事。” 戴媛白了他一眼,让他赶紧到床上来。 她并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般这种偏远之地的住宿点,也是失足少女的常驻之地。她们为过往的长途车司机提供情色服务,具体多少钱她不得而知,但老板从这部分钱里抽成后,她们应该所剩无几。 “该不会是在从事那种活动吧?我记得你说过嫖娼在中国是违法行为。”松本似乎意犹未尽,回到床上后又对她说。 “你管好自己就是,不然我们就回车上去睡。”她威胁般说。 松本将棉衣盖在身上,识趣地熄了灯。而在她把电视关掉后,那种声音似乎更加明显,这让她也不觉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晚仿佛比睡在车上还要难受。 次日一早她便赶忙摇醒松本,准备即刻出发。她去前台结账,让松本先去开车。 500元,看来还真是被宰了。她看着支付记录暗自抱怨,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车上再凑合一夜。 她正打算出门去找松本,却见他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松本的脸色阴沉,戴媛本能地认为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几个混蛋就在这里,我看到他们的车就停在外面。”松本压低声音对她说,“你现在赶快报警,再让老板想办法拖住他们。” “嗯,我知道,你先回房间隐蔽起来,我和老板沟通。”她对松本说。 “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见松本急匆匆回了房间,前台的中年男人好奇地问戴媛。 “我想请您帮个忙,”戴媛表情严肃地说:“有几个不法分子现在就住在您这里,希望您能帮我们拖住他,我这就报警。” 男人沉思了会儿,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的车就在外面,我先生方才确认过了。” 男人面露难色,看戴媛正准备报警,赶忙上前阻拦。“先等等,你知道我这儿的情况,最好不要波及到我。” “您放心,这里从事的行为我们只字不提。” “也好……不知你们遇到的是什么不法分子?” “就是常年游走在这种省道上的劫匪。”她刻意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想引起男人的重视。 “我来想办法制止他们,你先在后厨等着,我去打个电话。”说罢男人便从戴媛身边走开。 戴媛松了口气,随即躲进后厨。隔了一会儿她听到男人呼喊她的声音。 她赶忙奔出门外,发现老板身旁站着两三个男人。 “你说的不法分子,是不是他们?”男人用戏谑的口气问戴媛。 第11章 熵增11 “塔杜,雾气越来越浓了。”扎依娜不住地咳嗽着,自从走过丘陵地带以来她就一直这样。“我们会不会迷失方向?” 塔杜笑着拍了拍扎依娜的腿,告诉她这一程本就没什么方向可言,不过出现雾气确实是一种祥兆,说明这里的环境越来越湿润。 可随着地面越来越泥泞,他们下脚开始变得十分困难。塔杜还算行走方便,但大角鹿本就蹄小,加上背负着扎依娜,显得举步维艰。 “你说在雾气里会不会又隐藏着什么猛兽?”扎依娜再次担心地问。 这让塔杜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做,那就是生火。在这种环境下断然没有干燥的树枝或植物,一旦晚上要在此过夜,没有火源他们势必会被这种刺骨的潮湿侵蚀。“你那里还有没有干燥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们就地收集一些草木,等晚上时看看还能否引燃。” 扎依娜翻着口袋,突然发现还有一颗松塔粘在口袋最深处,她拿出来兴奋地冲着塔杜逛了逛。“幸好还有这个,可以顶大用。” 塔杜接过松塔,又小心翼翼把身上仅剩的一点干苔藓粘在上面,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引燃它。他想等二人晚上休息时再点着,那样既可以驱潮,又烘干周边的草木,这样便有源源不断的生火材料。 “我去掰一些相对干燥的树枝,晚上时我们把火生到最大。” “你不要走远,这种环境我有些害怕。”扎依娜见塔杜要暂时离开她,赶忙对他说。 “我就在附近,很快就回来。” 眼前能见度仅有几米,塔杜不得不俯下身仔细查看着地面,收集任何可能用到的植物。由于长时间处于潮湿,地面上出现成片生长的地衣,以及一些贴地蔓延的小叶植物。他将这些东西通通收入口袋里,等干燥后留作引火,至于能否食用他则不清楚。想到此,他意识到二人身上留存的食物已经不多。早在走过丘陵之后他们就几乎吃光了所有肉干,虽然饮水自有偶尔出现的浅水洼来供应,可在这大雾天气里他无法进行狩猎,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咀嚼一些枯燥无味的植物根茎或叶片。 他抬头望向扎依娜行走的方向,发现她早已消失在大雾之中。她和大角鹿的颜色同周围环境是如此一致,他先前忽略了这个问题。他冲着雾气大声呼唤着扎依娜的名字,但没得到任何回应。 这让他有些惶恐,但眼下他已经迷失了方向,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再次大喊着扎依娜的名字,并期待大角鹿可以辨别方向,将扎依娜带回他的身旁。 但事与愿违。 他在原地等了不知多久,却始终没见她们的身形,甚至一丁点动静都没有。雾气没有消散的趋势,可天却在渐渐变暗,他手足无措,只能先生上火,期待扎依娜仍在不远处徘徊,然后寻着火光找来。 看着微弱的火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不敢想象扎依娜会就此消失在他身边。曾经历过诀别和幸运的重逢,他再接受不了这种不辞而别般的天各一方。 今晚没有火她该怎样度过?那些食物够支撑她多久?想到这些问题他陷入深深的自责。雾气被潮冷的夜染上可怖的黑色,更加朦胧了周围的一切,他被黑暗吞噬,火光再无法将他的心照亮。 一抹与众不同的颜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头看去,发现是那只头狼。 头狼没有攻击的意思,它依旧保持着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身上根根灰白色的毛发让它看上去越发地高贵。渐渐地它身后又映出其他野狼的身形,它们的眼睛不再闪着可怕的绿光,但仍旧让人不寒而栗。 塔杜没有操起标枪,他能感觉出它们并没有恶意,但他不明白为何这群野狼会一直悄悄跟随他和扎依娜。 头狼走到他面前,散发出的气质和此时的塔杜形成鲜明对比。它的目光如炬,始终保持和塔杜对视,似乎已经读懂塔杜沉重的心事。 它身后突然窜出几只小狼崽,跑到塔杜面前不停地嗅着,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它们似乎已经把塔杜当做熟知的人。 “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她。” 塔杜冥冥中从头狼的眼神里读出这样的讯息,他用复杂的眼神再次和头狼对视,那种眼神里带着感激,却也掺杂着深深的仇恨。迪亚拉的死仍旧让他耿耿于怀,可这并不能说明眼前这种生物生来就是恶的代表。 杀妻之仇既然已经了结,那么一定是来报救子之恩了。想到此塔杜不由感慨世间万物本都是美好的化身,可神灵却偏把他们的命运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仇恨和杀戮会在死结处滋生,又可以在平整的地方转变为和谐共存,或许这正是命运的魅力所在。 塔杜拿起火把,周围的野狼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可在头狼的号令下,它们重新形成有组织的队形。塔杜紧紧跟随着头狼的步伐,在漆黑的迷雾中奔跑着,身边的野狼保持同样的速度,在他身旁形成两道屏障,将他保护在中间。 他们的脚步轻盈,跑过的地方飞溅起阵阵泥点,塔杜手中的火把在队形的最前方,像一把利刃划破整片黑暗。他们就这样奔跑了很久很久,塔杜一度认为再过一段时间天就会渐渐发亮,可从他和扎依娜走失到现在,她本不可能和他相距如此之远。他的心开始泛起嘀咕,但头狼那坚定的步伐从未犹豫过,他只能再次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而就在天要蒙蒙亮时,突然头狼放慢了脚步。它一直高昂的头低垂下来,仿佛在警惕着什么。其余狼群见状也紧张地用鼻子嗅着周围的空气,随后也压低身体保持警戒状。 塔杜手中的火把早已熄灭,他知道这是狼群在大敌当前的表现。他的心里又开始为扎依娜的安危感到焦虑,如果这种天气遇到猛兽,即便大角鹿奔袭再快,想必她们也凶多吉少。 头狼又开始带着队伍前进,只是这次它的步伐缓慢而安静,整个身体充满了弹性势能,似乎随时都可以做出迅猛的攻击。阳光已经可以勉强穿透雾气,形成壮观的丁达尔现象,这明显要比昨日的天气好了许多。 以这样这样缓慢的速度跟随着头狼,这让塔杜心里干着急,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前方的能见度似乎更清晰了些,他欲一眼望穿,但并没发现任何像是扎依娜的身影。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脚下的路已经不再泥泞,一些灌木类的植物也开始陆续出现。塔杜紧盯着地面,断断续续发现大角鹿行走过的痕迹。他顺着蹄印的方向加快步伐,全然不顾头狼和狼群警告般的鸣叫。蹄印时有时无,这说明大角鹿在不断变换着方向,而从蹄印间距来看,大角鹿应是一直不停地奔跑,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塔杜不由紧绷神经,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心间萦绕。 成块的巨石又开始出现在地面上,塔杜发现蹄印在巨石间来回穿梭,时而奔跑时而徘徊。可随着蹄印越来越密集,他再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头狼此时来到他身边,他只好继续跟着它的脚步,而没走太久后,他终于看到一块巨石旁有一处与众不同的白色正若隐若现。 他发疯般冲了过去,发现那正是扎依娜和大角鹿的身影。扎依娜陷入昏迷,她斜靠在巨石上,任凭塔杜怎样呼唤都没有反应。大角鹿卧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它的身体伤痕累累,像是被某种利爪所致,那原本十分雄伟的犄角此时已经断了一根,断面虽没有血渗出,但看上去却莫名地瘆人。 “扎依娜,醒醒,”他轻轻拍着扎依娜的脸,泪水再次忍不住滴落。“我来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扎依娜终于缓慢地睁开眼睛,她又开始不住地咳嗽,在看清塔杜的脸后她吃力地贴了上去。“你终于来了,这一晚我真的好害怕。” 塔杜感受着她的体温,双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头狼带着狼群守在他们身旁,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像是在为他们警戒。几只小狼崽跑到扎依娜面前,撒娇般蹭着她的身体。 “究竟发生了什么?”许久之后塔杜问扎依娜。 “有狮子,这里有好几头狮子。”扎依娜边咳嗽边说,眼神里仍带着巨大的惊恐。她把昨晚不堪回首的经历通通对塔杜道了出来。 在和塔杜走失之后她便和大角鹿迷失了方向。她想让大角鹿再将她带回塔杜身边,但大角鹿似乎开始对周围十分畏惧,它带着扎依娜漫无目的地飞奔,直到天快黑时才停下。紧接着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跟踪她们许久的几头狮子开始发动蓄谋已久的攻击。 她数不清究竟有几头,她们利用周边的巨石与狮子纠缠,但无奈狮子太多,大角鹿试图用犄角吓退这帮凶残的东西,但根本无济于事。她们只好利用黑暗掩护向远处竭力狂奔,直到大角鹿再没有力气瘫倒在地。 扎依娜说完抚摸着大角鹿的脑袋,她与它深情对视,发现它的眼神开始变得浑浊,皮毛下的温暖也在慢慢消散。 属于它的时限已经来临。但在这一夜里,它已经竭尽全力保证了扎依娜的安全。 狼群此时开始爆发出低沉的吼声,它们再次压低身体,虎视眈眈地盯着雾气深处。塔杜也感觉到危机的来临,他把扎依娜安顿好,随即抄起标枪站到狼群中间。 突然雾气中冲出一道庞大的身影,一下子就将一只野狼掀翻在地。 一头母狮紧紧咬住野狼的喉咙,野狼只惨叫了几声便没了呼吸。其他野狼一拥而上,开始同母狮搏斗,可就在这时又有两只狮子窜了出来,与狼群厮打在一起。狼群虽在数目上占有优势,却架不住狮那子强壮的体格和有力的下颌,它们一时不分胜负。塔杜见到不断有野狼命丧狮口,又有其他野狼前仆后继般扑向狮子,拼命撕咬着狮子的身体。 他正欲上前帮忙,却看到头狼竟守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头狼紧紧盯着眼前的雾气,嘴里再次发出警告般的低吼,慢慢地雾气中一个更加庞大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头健硕的雄狮,体型比塔杜见过的任何雄狮都要大,甚至比加隆猎人猎杀那头还要大上一圈。它对其他狮子与野狼的厮杀不为所动,两只充满恶意和杀机的眼睛只关注着眼前的头狼和塔杜,下定决心要进行与其身份相符的搏杀。 头狼率先出动,它向着雄狮的前肢扑咬过去,刻意避开雄狮脖颈处厚实的鬃毛。虽然头狼相较于其他野狼体型更大,但它的走位却异常灵活,长期处于搏命的生存状态使它练就了出色的猎杀技能。雄狮纵有健壮的体格,但它却无法轻易抓住头狼,很快它的前肢就被扯下一块皮肉,鲜血随即喷溅而出。塔杜抄起标枪向雄狮刺去,但却被雄狮轻易躲过,它用力一扭身体,头狼便立刻被甩了出去。 头狼再次扑向雄狮,可这次雄狮似乎已经有了经验,它顺势侧身躲避,然后找准时机一口咬住头狼的后背。头狼发出鲜有地惨叫,然后便被雄狮强有力的前爪按在地上。 塔杜将标枪拾起再次扎向雄狮,这次标枪头几乎全部没进雄狮身体,但并没对它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它松开口转向塔杜,眼睛里冒出凶狠贪婪的光,打算就此了结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 塔杜见头狼已经再无法站起来,它的后背伤得很重,鲜血正渐渐染红它那灰白色的皮毛。他的心中此时突然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狠劲,他把标枪再次对准雄狮,手死死把住标枪杆,打算在它扑过来时正面硬刚。 雄狮犹如一阵风般向塔杜袭来,速度之快让他措手不及,他本能地把标枪用力往前一捅,深深扎入雄狮厚厚的鬃毛里,可雄狮那巨大的惯性瞬间将标枪折断。他被雄狮压在身下,雄狮正欲咬断他的喉咙,却刚好被折断的标枪卡住,这让它停在半空胡乱地咬着,却暂时伤不到塔杜分毫。 塔杜把住断掉的标枪,用力往雄狮体内捅着,可雄狮的力道并未因此而减弱,一系列行为反而让它更加愤怒。它用后腿压住塔杜,然后把那断掉的标枪甩了出去,正准备回首继续撕咬塔杜时,头狼扑到它的背上,将它扯向一边。 塔杜艰难地起身,他匆忙拿起断掉的标枪,爬上那块巨石,然后朝着下方正和头狼撕咬的雄狮纵身一跃。他把身体舒展到最大,将标枪举过头顶,在落地时狠狠地插进雄狮的额头。雄狮没挣扎多久,便再一动不动。 狼群和其他狮子的搏斗似乎也有了结果,几头狮子横尸在血泊中,身边全是野狼的残肢断臂。幸存的野狼屈指可数,但遍体鳞伤让它们看上去毫无生气。 头狼艰难地站起身,它的左腿已经断掉,尾巴也垂了下来,灰白色的毛发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塔杜知道它不可能再继续带领狼群生存下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想靠近头狼,可头狼的心思并不在他这里,它缓慢地走向巨石后的扎依娜。小狼崽们不明所以,跑到它面前来回地蹭着身体。它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孩子,眼神里第一次闪烁出哀伤,它将头靠近它们,仿佛享受着最后一刻的温存。 它用头将狼崽再次拱进扎依娜怀中,然后看着塔杜,好像在说一定要照看好它的孩子们。在看到塔杜用力地点头后,它拖着颓废的身影向远方走去。没有人知道它要去哪儿,也没有人知道它要如何了结自己为数不多的时日。 塔杜眼含泪水目送它消失在雾气之后,其余幸存的野狼也陆续跟随着它的步伐,一瘸一拐地从塔杜视野里淡去。他回到扎依娜身旁,二人相拥许久都不肯松开彼此。 塔杜用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来埋葬大角鹿和野狼的尸体。虽然他和扎依娜已经没有任何肉类食物,但他发自内心不想去打这些善良生物的主意。他重新生上火,用石刀把狮子身上稍嫩的部位割下来后放到火焰上炙烤着,打算留作今后二人在路上的食物。 扎依娜也恢复了些体力,她坐到火堆旁取暖,将早已被潮气浸湿的衣物放在火上烘烤。她不住地咳嗽,似乎肺部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让塔杜不由再次担心起她的身体。 雾气渐渐消散,血色的夕阳将大地映照得通红,像是在祭奠今日那场惨烈的搏斗。塔杜把烤好的肉分给围聚在身旁的狼崽,看着它们笨拙地咀嚼着。扎依娜无心吃东西,她站起身看向远方,若有所思。 隔了一阵,她痴痴地念叨着塔杜的名字。 “塔杜,塔杜,”她抬手指着塔杜身后的方向,“你快看那里。” 塔杜站起身,隔着薄薄的雾望向扎依娜所指的方向。一瞬间,他由于激动差点晕厥过去。 那是一片群山,绵延万里,高大巍峨。 山上积累着成片的白色,正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第12章 熵增12 翻越雪山是塔杜和扎依娜共同的决定,他们相信白山之神的现身并非毫无缘由,山的另一侧一定是神灵希望他们扎根的地方。 但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天,却始终未抵达山脚,那片群山好像也随着他们的步伐而移动,与他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塔杜一度以为那是二人共同产生的幻觉,可那景象又是如此地真实,让他不由心驰神往。 越向雪山靠近,周围的空气就越来越冷,扎依娜咳嗽的也更加剧烈。塔杜将皮毛全都覆盖在她身上,担心她支撑不住那重量,他在她身后将多余的皮毛用手托举着。早在之前他就把几头狮子的皮全都剥了下来,由于无法缝制,他只能用石刀大致割出适合穿戴的形状,然后尽快把血沥干。他在想如果部落的人看到他们身披好几头狮子的皮毛,一定会瞠目结舌。 “塔杜,我感觉自己生病了。”扎依娜虚弱的声音从塔杜身前传来,她的背影佝偻,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我每呼吸一口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你先吃些东西。” 塔杜停下脚步,随后扎依娜瘫也坐在地上,她的肤色依旧白得发亮,可塔杜却感觉和以往有所不同,那是一种惨白,几乎不掺带任何的血色。 塔杜将肉干从口袋里掏出来,掰下一大块递给扎依娜,又把剩余的肉渣通通倒给小狼崽。他默不作声地生上火,把水袋放在火上加热着。扎依娜的身体状况带给他巨大的压力,经历过一系列生离死别,他总忍不住把情况往最坏的方向考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以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根本无法翻越那片山,可把你留在这里我却更加担心。”隔了许久,他呆呆地望着火光说。 “从我下定决心离开部落去寻找你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和你一起走的打算,不管前路有多坎坷。”扎依娜露出欣慰的笑,“之前并非我真的失去了信仰,只是和你相比,一切在我眼里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我会尽可能选择最佳的路线,让你承受最小的痛苦。” “跟随自己的心,我相信你的每一个选择,如果说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么我也相信那是我们最终的宿命。” “你把水先喝了,”塔杜将热好的水袋递给扎依娜,“过后的路我会背着你走。” 扎依娜接过水袋,刚咽下一口水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她手中的肉干原封未动,嗓子火燎般的疼痛让她难以进食。 “我想把脚烤一下,现在身体感觉好冷。”她对塔杜说。 塔杜将她抱到火堆旁,然后不停地为她揉搓着双脚。扎依娜的脚粗糙不堪,长时间的跋涉加上忽冷忽热让她的脚面遍布裂痕,原本洁白的皮肤已经被黄色的厚茧取代。塔杜取出一块狮子的皮毛,用石刀划下两大块包在扎依娜脚上,又从身边割断几根植物的藤蔓,将皮毛固定好。 “这样会感觉好一些,之前都是你为我做衣服,这次我来为你做。”塔杜故作轻松地和扎依娜开着玩笑,可他那忧虑的眼神却出卖了真实情绪。 “我也为你做一副,越往山上走会越冷。”扎依娜说着艰难欠起身,她掏出穴居部落赠予她的那把石刀,从自己斗篷上轻轻一划,一大块皮毛便脱落下来。她认真比对着塔杜的脚,然后开始细心修缮着。 塔杜不忍打断她,只是轻抚着她那光泽不再的白发。几只狼崽再次围在她身旁撒着娇,这不禁让塔杜开始幻想如果他们孩子长大会不会也像这般情景。 短暂的温馨过后,他的思绪再次被忧虑取代。那可望不可即的群山横亘在他眼前,仿佛神灵设下的一道关口,在试探他是否虔诚的同时,也在考验扎依娜的安危和部落的未来。 在劝说扎依娜艰难地咽下几口肉糜后,他们再次向着山脚进发。他们行动迟缓,既是因为体力跟不上,也有一直在上行的缘故,越向前走,地面的坡度就越大。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感觉扎依娜再跟不上他的步伐,于是把她背在身上,在狼崽的簇拥下缓慢地迈着步子。 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他每喘息一次都感到十分困难,渐渐地他眼前开始泛起金星,望着山顶的那片白色,他又开始产生幻觉。 他的眼前迅速闪过阿爸、老祭司还有格鲁和迪亚拉的模样,他们神采奕奕,仿佛和多年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他又看到部落欣欣向荣的景象,男人打猎女人耕织,狼群已经融入这个群体,与部落的人和谐共生着。 他把幻觉当做来自神灵的激励,脚下不由又充满了力量。扎依娜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她把手轻轻伸入塔杜的胸膛,抚摸着他的胸肌,然后停留在那块她为他打造的配饰上。她把配饰紧紧按在塔杜胸前,向塔杜传递着誓死也要在一起的决心。 步入高原后,一些前所未见的生物也开始慢慢出现,但羚羊和巨貘大都没什么攻击性,零星的高原狼和雪豹体型不大,也对他们二人没什么兴致。可在第一次见到猛犸象时,塔杜被眼前的这种庞然大物深深震慑。猛犸象那巨大的象牙让他一度错把它当成食肉的猛兽,可在看到它们依靠树皮和矮灌木为食时,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们又走了有一天一夜,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塔杜发现山脉上的纹落开始清晰可见。周围的草木已经有凋零的趋势,大部分植物外表覆盖着一层冰霜,这和部落曾经的冬天别无二致。 生火在此地变得更加困难,氧气稀薄加上风向飘忽不定,这让塔杜费了很长时间才燃烧起一小簇干柴,在让扎依娜暖了暖手脚后,那簇火很快就没了踪迹。他再次用力打着石头,这次却再无法将仅剩的干苔藓引着。 “我们该怎样翻过雪山?”扎依娜问他。 “走相对平坦的地方,遇到山间的沟壑就顺着沟壑而下,那里一定会有水流。”塔杜记得部落前的河流发源地正是在山间的一条沟壑里,那里十分隐蔽,如果选择直接跨越高山根本发现不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这和我之前爬的那片群山感觉是如此不同。”扎依娜边咳嗽边说,“我不确定往上走这种反应会不会更加强烈。” “如果是这样,我们尽量翻越最矮的那片山,此刻就在我们的正前方。”关于行进路线塔杜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在背负扎依娜前行时他便有意向着最矮的那片山,他从不相信格鲁那一套自找麻烦的说辞。 “一会儿让我自己走,我可以。” “我不累,你安心在我背上就好。” “这是朝圣之路,我务必要亲自把足迹印在大地上。” “可你的身体已经容不起任何折腾,等我们抵达山的另一侧,在水源附近扎下根后我会想办法让你身体尽快康复起来。” 塔杜试图向扎依娜解释,但扎依娜执意不肯。“塔杜,请你一定答应我,”她用真诚的眼神看向塔杜,“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没有理由在最有希望的地方去觊觎任何捷径。” 塔杜没有说话,似乎默认扎依娜的请求。他又开始用石头打着火花,做登山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他将多余的狮子皮毛划开,再次给扎依娜的双脚裹上一层,然后把狼崽们塞进剩余的皮毛里盖好,他用之前预留的藤蔓将装有狼崽的皮毛绑在自己身上。 在将一切没用的东西扔掉后,他把所有重物都驮在自己身上,只让扎依娜拿着火把。山脚下出现几股潺潺细流,但这和他想象中的河流不符,于是没考虑太久又继续向上走着。 但很快他们的体力就到了极限。高原反应使他们的肺部不堪重负,扎依娜更是越来越虚弱,她惨白的脸开始泛起红晕,但此时却不是一种祥兆。天暗得很晚,在夕阳被主峰遮住时贴地的寒风也开始蠢蠢欲动,将二人吹得冷入骨髓。塔杜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还算背风的地方,安顿好扎依娜和狼崽,他用不太灵活的手开始生火做饭。他将半空的水袋放在火上加热,然后把狮子肉干扔了进去,一股腥味渐渐弥漫出来。 扎依娜本就咳嗽不止,闻到这股味道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反胃。她接过盛有肉汤的水袋,艰难地咽下几口又还给塔杜,没过多久她便开始剧烈地呕吐。 “塔杜,我受不了这个味道,我宁愿嚼一些肉干。”她擦拭着嘴,将身体凑向火堆,试图再温暖一下胃部。 塔杜看着扎依娜高突的颧骨,脸上的红色愈发明显。“只有这样才能补充能量,让你更暖和一些。” “我感觉还好,你吃了就是。” 塔杜将带有腥味的肉汤一饮而尽,从附近的细流又接了些水烧上,然后把肉干为扎依娜掰成很小的块。 期间扎依娜不知何时已经睡着,身体的不适让她无精打采。塔杜低头望着熟睡的扎依娜,不忍心将她唤醒。 夜在雪山和月光的映照下显得不再那么黑暗,但贴地的风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二人,尽管身披厚厚的皮毛,可塔杜仍然瑟瑟发抖。他将扎依娜拥入怀中,试图用彼此的肌肤保持着温度,狼崽们聚集在他们的膝下,将二人身体的缝隙填满,这一定程度上让体感的不适得到缓解,慢慢地塔杜眉头和发梢已经开始有冰晶在聚集。 而这只是上山前的第一夜。 等他们接近那片寻觅已久的白色时,发现那更像是一层厚厚的冰霜,并没有特别之处。塔杜捧起一把雪,放在嘴里尝了一口,发现甘甜冰冽。他猜想正是每年有这种东西在山上凝结,春天时才会化为河水滋养着部落,而自从白色没有再降临,河水也就没了源头。 “扎依娜,这就是河水的化身,它如你一般洁白无瑕,曾经哺育了整个部落。”他背着扎依娜,扭过头对她说,“这一路我们再也不必为饮水担心,而且只要找到主河道,那么下游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河流。” “你是说白山之神的本尊就是水?” “我不知道,即便不是他的本尊,那么这也一定是他最彰显智慧的做法。”塔杜捧起一大捧雪往水袋里塞着,很快就将水袋填满,他想用水袋的温度将雪融化,这样路上随时都可以饮用。 “塔杜,把我放下来。”扎依娜对他说。 “你要干什么?我们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把我放下来,我想看看这种白色的东西。”扎依娜一再要求。 塔杜缓缓俯下身,让她小心翼翼地站在雪地之上。她欲将穿在脚上的皮毛褪去,塔杜急忙制止,但在看到她坚决的眼神后又作罢。 扎依娜赤脚站在雪中,小腿和雪融为一体,她将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褪去,露出洁白的胴体。她的脊骨和肋骨分明,身上的脂肪所剩无几。她跪在地上亲吻着雪,将双手合并在胸前,她为之前不虔诚的想法和话语深深忏悔。许久之后她站起身,塔杜赶忙为她披上衣服,又把她冻得通红的双脚用皮毛包裹住。她又开始咳嗽不止,大片的哈气从她嘴里不断冒着,仿佛呼吸极其困难。 “塔杜,我为自己曾经不成熟的想法感到羞耻,尽管我想时刻与你同在,但不应该对神灵失去希望。” “但你仍坚持追随着他的步伐,并在今天见证他的神迹。” “可我感觉自己已经不足以撑到拨云见日的那天。” “最艰难的一路我们都已经走过来,你没有理由就此放弃。”塔杜没有放慢脚步,虽然大雪使他举步维艰,但他意志坚定,誓要将扎依娜安然无恙地带到新的家园。 扎依娜没再回答,她再次沉睡过去。此时山上的风开始变大,卷起的阵阵雪花打在塔杜脸上,带来刀割般疼痛。他顶着风继续前行,不远处两山之间的鞍部隐约可见,那是他之前定下的休息点,过了山鞍他猜想下坡路会好走一些。 他走得快要麻木,双脚早已形成机械的动作循环往复着。不知走了多久,他腹中袭来一阵饥饿感,恨不得立刻停下来吞下几块肉干。他扭头问扎依娜是否也想吃点东西,但扎依娜仍旧没有回答他,他看不到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哈气还算温暖。 突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他用一条腿强撑着保持住平衡,可绑在身上的狼崽却有一只掉落在地上,顺着不算倾斜的坡向后滚去。 他赶忙回头准备追,却看到自己那一排脚印旁有一行零星滴落的血迹。 他惊慌失措地将扎依娜放下,看到她的嘴边已经被带有冰晶的鲜血染红。 那红色正和她洁白的肌肤形成恐怖的对比。 第13章 熵增13 沿着溪流走是藤原的决定,除此之外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但两面深不可测的丛林却让我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也许是已经适应了东躲西藏,一旦暴露在开阔地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枪握紧。 藤原走在最前面,几乎贴着丛林的边缘,这样我们便能尽可能地做到隐蔽。 但走着走着,我们愈发地觉得这附近应该有人。 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这是常识。 “前方有情况。”藤原做了个禁止行军的手势。我们顺势迅速隐蔽在丛林里,透过树枝我望着前面。 果然在溪流即将转向的地方,有两个人在打水。 “我先去看一下。”我说。 “不,你等我。”藤原说完穿过丛林悄悄向他们摸了过去。 我看到那两人打过水后就消失在转向处,随后藤原的身影紧跟着也消失不见,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等得有些发毛,于是把小哑巴托付给大熊,自己加快脚步往他们消失的方向奔跑,其他人跟在我身后十几米处。 跑过转角后我见到藤原蹲在溪旁洗着手,鲜血把周围的水已经染红,方才那两个人躺在他身旁,已经断了气。 “蛀虫,”藤原边搓着手边对我说,并没有抬头。“这丛林里有残留的蛀虫。” “多不多?” “不清楚,但从他们打的水量来看应该规模不大,最多十几人,像是在前方部队推进至这里时侥幸逃脱,于是就地藏在了这里。” 我看着那两具尸体,其中一人还挎着一把ak47,显然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藤原割破了喉咙,在这种地方一旦枪响我们就暴露了行踪。 “你的意思是去剿灭他们?”我问。 “你什么意见?” “如果选择继续在丛林里行军,我们是应该先下手为强,毕竟现在我们还没暴露。” “可以,但一定要小心,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据点在哪儿。” “这种环境他们想要常驻,就一定会生火,找个高地看看哪里有烟雾就可以。”我建议。 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那群极端分子的想法竟然同我们一样。 在快走到就近的一处高地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我听到有人在高声交谈,又有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我对大家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静步向前移动。慢慢地两顶不算大的帐篷若隐若现,旁边的篝火飘着清灰色烟雾,大约7-8个人坐在地上正在吃东西。 我指着最右侧两个人,又指了指我的枪,意思那两个人由我来搞定,剩下的则交给藤原和阿迪他们。大熊带着两个人向帐篷突击,检查里面是否还有其余的极端分子。 我把小哑巴安置在原地,让她隐藏在一簇浓密的灌木后,她再次含糊地点头,我有点不放心,但这是避免她发生危险的唯一办法。我们继续推进,可就在往前走了约100米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在一声闷闷的金属碰撞声后,那个叫矢浩的日本小伙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好像踩到了地雷。” 我心一惊,赶紧示意大家停止走动,随后来到矢浩身旁,小心翼翼地扒开他脚下的草。 果然是一颗地雷。 可此时我完全分别不出是什么型号,藤原过来看了一眼,也摇了摇头。 “我们先走,解决完那些人再过来救他。”藤原用手势向我表达这个意思。 我看矢浩的眼神略微有些复杂,随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明白我们一定会救他。 我们的静步比之前更加地谨慎,因为像这样的地雷在极端分子驻地周围应该还有很多,就在马上到射击的最佳地点时,一名极端分子突然发现了我们,还没等他们拿起枪,我们就将他们全部击毙。 “帐篷里什么情况?”我朝大熊喊着。 “没人,应该都在这儿吃饭了。” “里面多少张铺?” 大熊又翻进帐篷,挨个检查过后对我说:“一共八张铺。” 我数着被击毙的极端分子,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危机暂时解除,我让大熊去接小哑巴,然后和藤原立刻前往矢浩所在的位置。 “还有救吗?”我悄声问藤原。 “看样子不太乐观,一会儿确定什么型号再说吧。” “如果和之前他们用的地雷一样,应该是tc-61式子母雷。” “那样就麻烦了。”藤原面色透出鲜有的严峻。除去藤原,矢浩是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日本士兵,一旦矢浩发生不测,那么对于藤原来说绝对是不小的打击。 而事实证明一旦有坏事发生,那么就一定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在我小心翼翼把地雷周边泥土清理干净后,我发现一根极其不易察觉的导线还连接着土壤更深处。我不敢轻举妄动,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泥土中。这种地雷一旦爆炸会直接将人杀死,完全没有施救的可能。 我对藤原点点头,他大概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怎么办?”我一时也手足无措,只好征求藤原的意见。 “你先等等,我和矢浩说几句话。” 我胆战心惊地将手从地雷上撤下来,随后走到远处,给他们二人一些隐私空间。我不知道藤原要和矢浩交流什么,但看到矢浩不停颤抖的腿,我知道他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我点上一支烟,郁闷地吐出大口的烟雾。隔了不久后一声巨响在我身后响起,我慌忙起身奔向矢浩的位置,却被中途出现的藤原拦住。 “发生了什么?”我的语调因激动而显得颤抖无比。 “他死了,没有别的选择。” 听到藤原这样说,我的手不自觉一松,枪掉落在地上。 我看到其他人赶往矢浩出事的位置,却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大家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许久之后开始寻找矢浩残缺的身体。 藤原把枪捡起来递给我。“任何情况都不要轻易丢下武器。” “你对他说了什么?”呆呆站了很久之后,我问藤原。 “没说什么,只是在和他道别。” “他是你唯一的本国战友。” “可我们救不了他,让他这样继续撑下去和在折磨他并无二致。” 我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又开始变得湿润,在此之前我并没发现自己竟如此轻易就会流泪。 “我们还要继续赶路,而且依照这种情况每走一步都要更加小心,也更加缓慢。”藤原又说。 我用力地点头,走向矢浩出事的位置和大家汇合。 当天我们就在极端分子的驻地休息,和之前经历过交火后一样,大家相顾无言,一种压抑的氛围又在每个人之间发酵着。我们把矢浩仅剩的躯干埋在高地的制高点,大熊学着小白给矢浩堆起一个石堆,并且在一块大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下“や ひろし”的字样。 全程藤原都没有参与,只是坐在帐篷外抽着烟,出神地盯着丛林深处。我没去打扰他,是为了让他尽快走出矢浩的阴影,如果换做是我,我更不愿继续面对此类令人绝望和窒息的场景。尽管他做出了相对正确的抉择,但在抉择过程中涌现出的残酷和孤独,此刻却只有他一人去承担。 晚间天上又能看得见星星,说明明天会彻底放晴。我睡不着,于是借此机会想接近值夜的藤原。他望着夜空,几乎用同一种姿势从傍晚保持到现在,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几个小时他的颈椎就会完全断掉。 “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他。 “不,你若没吃饱就再吃一些。” “我是看你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都没吃饭,何况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藤原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我不饿。” “唔,那随你。”我自讨没趣地说。 “看得见银河吗?” “什么?” “能不能看得到银河?就在你的正上方。” 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我的正上方是一片模糊的云,周围有还有点点星光。 “我的头上是一片云。”我哭笑不得地对他说。 “那就是银河。” “怎么可能。” “你仔细看,那像云一样的东西,其实是远处的星星。”藤原又说。 我再次仔细地望着那片云,果然和自己之前见的云有所不同,它几乎不变换形状。 “你是怎么知道那是银河的?”我问。 “因为我经常会看,但现在能用肉眼看到银河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不算是爱好,某种程度应该算是种寄托?或许是。” 藤原头一次表现得有些犹豫,我知道属于他感性的时刻又来了。 “我的未来就像这星辰宇宙,广袤无垠,却又不知命运身在何方。每一件发生的事,接触过的人就像星,错过了就很难再寻找到。”藤原又接着说。 “那么我们所熟知的星座,在你心里应该留给最重要的人和事。” “是的,不过我不懂星座,但最明亮的几颗星,或者排布很有规律的几颗星,总会被我下定义,慢慢的这片银河就会被我的思绪填满。” 如果是这样,我想祝愿他可以记住银河系里的每一颗星辰,但这毕竟不可能实现。我忍不住好奇在他眼里我属于哪一颗星或哪一个星座,但这种事总归不好开口发问。 “喏,”我递给他一支烟,随后为他点上火。“想过和前方部队汇合后有什么打算没?” “继续剿灭蛀虫,直到胜利。” “哦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不是还没有在头盔上划线?” 藤原笑了笑,把他的头盔扔给我。 “都在这里了已经。”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头盔也愈发地发白,那些数不清的线条几乎变成了一整片,仅剩骷髅头还清晰可见。 “你真是个变态。”我骂他,可这次脸上却带着笑。 “你可以试一试,但不要让杀戮成为一种瘾就好。” “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开玩笑地说。 “我并非喜好杀人,这只是仇恨的一种表现方式,而不是一种荒诞的记录方式。” 我大抵明白藤原的意思,其实在我心中他虽然有时阴郁得可怕,但本质上却不是以杀戮为乐的魔鬼。 次日一早我刚出帐篷,就看到藤原为大家准备好了食物。他堆砌之前极端分子所剩的食材,熬了一锅卖相并不怎么好的浓汤。 “吃完这一顿我们继续赶路。”藤原说。 我看了看锅里,确定没什么食欲,便让其他人尽快把浓汤分掉。在这种情况下我本不该挑食,可相比于喝下它我更愿意吃一些军用干粮或那些未经加工的蔬菜。我用汤匙盛了一碗汤递给小哑巴,她出奇地喜欢喝,但我猜一定是她饿了的缘故。 “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问藤原。 “没有,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令人放松。” 这种拙劣的比喻出自于藤原之口却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我看着久违的朝阳,觉得他的话还十分应景。 “我们终于可以穿一天干燥的衣服。” “雾气一蒸发再干燥也不会顶太久。”他说。 藤原说的话不无道理。之前我就对这种雾气有所耳闻,那还是小白在世的时候。蒸发出的雾气不但异常潮湿,还带着些有毒物质,很容易让人身体生疮,小白和大熊都是受害者。 “一定小心,里面有瘴气,这是中国人对自然产生的有毒气体的一种说法。”我对藤原说。 “我听说过,大熊曾经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可以祛避瘴气。” “大熊?他给过你什么东西?”我十分好奇。 大熊一直和日本人不对付,但私下和藤原有过往来,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一种果实的风干物?嚼食的,带着甜味,过段时间后整个身体会渐渐发热。” 我立刻便猜出来藤原所说的那东西是槟榔。于是我叫来大熊,问他还有没有剩余的槟榔,他极不情愿地拉开背包,把仅有的十几颗槟榔分给所有人。 “这都是小白给我的,就这么多了。”大熊略带不舍地说,但更多的还是伤感。 听他这样说一瞬间我也没了食欲,但为了继续在丛林中行走我们不得不吃下去。小哑巴看我们咀嚼着,眼神中透出也想尝一尝的想法,但她还小,我翻出身上仅剩的几块口香糖,塞到她嘴里一块,又指了指自己嘴里的槟榔,意思我们吃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走,我们继续前进。”片刻之后我说。 临行前我们把极端分子剩的食物和子弹都装进背包,然后焚烧了帐篷和一切生活物品,那几具尸体则交给藤原处理,他的那份残暴又得以重见天日。 同之前的做法并无二致,藤原将极端分子的躯干扔进燃烧的帐篷内,人头则被他用树枝钉在地上。这样做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祭奠矢浩,如果非要找个理由,我只能替他这样想。 丛林间的瘴气在太阳快升至最高时大片出现,模糊了我们的眼睛,也在渐渐迷乱我们的心智。我感觉眼睛莫名其妙地发痒,轻轻揉一下后很明显就肿了起来。 “把护目镜都戴上,空气里有毒。”我对其他人说,然后把头盔上的护目镜摘下来戴在小哑巴头上,又撕开包装袋往嘴里倒进一颗槟榔。 渐渐地,我感觉抱着小哑巴的手臂越来越没劲,眼前开始冒出零星的金光。 “你没事吧?”大熊注意到我的异样,从我手中接过小哑巴。 我没回答,只是机械地往前迈着步子,突然脚下一空,我跌倒在原地,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片空地上,天色已经渐渐泛黑,一簇篝火将身边映得发红。 “过去了这么久?”我猛然坐起身,向身边的人发问。 “还是当日,你就昏睡了大约半天。”大熊对我说。 “小哑巴呢?”想到她我赶忙问大熊。 “她在那一边,有人陪着她玩。” “唔,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你们抬着我走了这么久?” “是藤原,几乎一路上都是他在背着你,这种路两个人根本没法抬。” 我难以想象这种路他一个人是怎么背着我往前走,尽管有合金骨骼加持,但还是要比平时耗费不止一倍的体力。 “他现在在哪儿?”我问大熊。 “应该就在不远处,你好些了吗?如果还不舒服就先别行走了,反正今晚我们也决定在此休息。” “没关系。”我不顾大熊的劝阻,刚要站起来,却感觉左腿有种钻心的疼痛。 “你的腿被一种毒虫咬了,我们把那块肉剜了下去,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钻到你裤腿里。”大熊又接着说。 “毒虫?什么毒虫?”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是看着很恶心,藤原说没什么大事,毒素不足以致命。” “唔。” 我还是决定去找藤原。 在离我休息不远的地方,我见他正给合金骨骼加注润滑油。 “今天谢谢你。”我对他说。 “你感觉好些了?”藤原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表达对我的关心。 “没什么大事了,咬我的是什么虫子?” “我不记得具体名字,只是在纪录片里看过,那种虫子的毒素会攻击中枢神经,不过剂量不大的话就没有生命危险。” “也不知那鬼东西怎么会附着到我身上,你们都没什么事吧?” 藤原摇摇头,“没事,估计是你没有扎紧裤腿的缘故,再加上你又嚼了一块那个东西,血液流速变快,毒素自然会立刻发挥作用。” 我心念一声见鬼,不过没有那块槟榔或许直到现在我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中毒,而再晚一些有可能命都保不住。 “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要很早起来赶路,我感觉离目的地不远了。”藤原对我说。 “你呢?不回去?” “我要值夜,你休息吧。” “我替你,今天你已经很累了。” “不用。” “你真是个铁人。”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重新躺在地上,我仰望着星空。藤原所说的银河依然若隐若现,一颗流星突然划过,我却没有许愿的欲望。 或许希望真的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谁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而有盼望的存在,反而会成为心中的一种负担。 第14章 熵增14 是公路。 我们四点出发,大约走到八点时,终于透过丛林看到了一条人为形成的路。 藤原带着两个人先行下去探明情况,不久之后他们冲我们招手,我们才全部上了公路。 “这是装甲车的痕迹,”藤原指着地上的轮胎花纹说:“前方部队应该就在不远。” 我趴在地上倾听,果然有轻微的震动声传来。 “不远了!震动声还未消失,说明我们距离他们一定不到十公里。”我兴奋地说,随后再次趴在地上仔细听着,这次声音却越来越大。 “不用听了,你看后面。”藤原说。 我回过头,发现距离我们两三公里的山下浓烟滚滚,正有一辆装甲车向我们驶来。 “肯定是我们的人,在这儿等着就好。” “先隐蔽一下,等车到了附近我们再出来。”这是藤原的警告。“我们还不清楚什么情况。” 藤原总是如此谨慎,不过相比我方才的武断,他的建议更值得采纳。 随着发动机的隆隆声越来越近,我们躲在丛林里用望远镜观望着,发现车内的人身着联合部队迷彩服后,才全员都冲到路上。 将装甲车拦停后,我上前与车上的士兵做着交涉。车上一共有五名士兵,但显然都不是中国人和日本人,我看向他们右肩的国旗刺绣,才发现他们来自泰国。 通过简单的沟通,我才明白他们也是落单的小队,不然不会只有一辆装甲车。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前方部队此时在哪儿,为首的队长摇了摇头。我又问他可否搭载我们一程,队长面露难色,然后和身后的士兵交流着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用不标准的英语对我表达了婉拒。 “为什么?难道我们不属于盟军?”我十分气愤,用英语向那个队长控诉着。 可得到的答复是车里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 我想让周扬带着小哑巴先上车,起码坐在车里总要比和我们一起走舒服些,但周扬表达出强烈地跟随我的意愿。小哑巴也不肯离开我,或许在这两天里我已经给她营造出足够的安全感。 我们看着装甲车重新发动,在大熊的咒骂中渐渐远去。 “看到没,我们早就被遗弃在角落里。”阿迪自言自语般说。 “可除了继续寻找组织,我们别无选择,既然上了路也就有了希望。”我说。 “可在路上走是否安全?” 阿迪的这个疑问让我哑口无言,但我认为只要是形成不了组织的零星极端分子,我们对付起来应该不在话下。 “就沿着路走,加快速度。”我对阿迪这样说,随后看向藤原征求他的意见。 藤原微微颔首表情默认。或许作为这支队伍里仅存的日本人,他并不想与我有计划上的冲突,不过既然他能同意,说明这种做法大方向上是没错的。 我们跟着装甲车车辙继续赶路,这次大家都启动了合金骨骼的电源,想要在天黑之前看到前方部队的影子。 由于是下山,我们的速度很快,等到中午时我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一片平原,可大家的合金骨骼在这时也陆续响起电量报警。 “我们在平原上稍作调整,简单吃个午饭。”我对大家说。 “你的腿感觉怎么样了?” 我第一时间还以为大熊在对周扬说话,看到他面向我时,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关心我。 “没事了,起码没有之前那么痛。” “唔,那就好。” “一会儿把小哑巴给我吧,我来。” “不用,我还有劲。”大熊咯咯地笑着,每次他这个样子我都会觉得他是那种极其憨厚的人。 “那不是平原。”藤原看着前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不是平原?那是什么?”我问。 “是沼地,相当难走的一段路。” 如果是沼地,那就麻烦了。我们现有的任何装备都不足以应对这样的环境,合金骨骼反而成为一种累赘。 我用望远镜观察着那片区域,和平原的绿有所不同,那片区域泛着墨绿色,竟一眼望不到边际,这就完全没有绕路的可能性。 “看来我们只能把合金骨骼卸掉了,再减少一些非必要承重。”我对藤原说。 “我担心的不是重量,而是腿。” “腿?” “尤其是你的腿,这样很容易感染,沼地里指不定有什么东西。” 我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无奈地摇头。“那又有何办法,只能先尽可能包裹好伤口。” “反正一定要小心,这次把裤腿扎紧,越紧越好。” 我点点头,随即决定先就地休息,补充好能量后再进入那片令人作呕的地方。 除了周扬之外,大家都卸掉了合金骨骼,丢弃了除武器之外的所有金属物品。藤原想到一个办法,他把背包里的隔层都扯下来裹在作战靴口和裤腿连接处,说是这样可以尽可能防止水和泥巴渗到靴子里。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重新启程,这次大家走得很缓慢,每踏在沼地的一步都很小心。我记得之前看过关于沼地吞没人的新闻,一旦被泥潭没过膝盖,那就基本没有自救的可能。我不知道这片沼地有多深,但从前阵子有车通过来看,这片沼地的形成很有可能是因为刚下过大雨,让本来稍显湿润的土地变得更加粘稠,毕竟沼地之中还有零星成簇的植被,几乎个个与人同高。当然这是比较乐观的一种想法,可依照这样走下去,我们晚上有很大可能性要在此地过夜,这无异于是种莫大的折磨。 “感觉怎样?还能否坚持?”我问身边的周扬,他的合金骨骼上沾满了泥巴,变得异常沉重,走起来自然非常吃力。 “还好,总比自己一瘸一拐好一些。” “很快就会走出去,到时候你会变成这支队伍里最轻松的人。”我对他开着玩笑。 “也不知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或许天黑之前就能看到边缘。”我其实也不确定,只能对他讲最好的情况。 快到傍晚时,晚霞又将半面天染红,走在我前面的人逆着光,身影在这空旷无垠的地方显得尤为美丽,也尤为地孤独。 “你看那是什么。”藤原回过头,对我说。 我看向前方,模糊中好像有一辆车搁浅在沼地中。 “是之前那辆装甲车?”我问。 “很像,又和那几个混蛋见面了。” “想不到他们也有这时候。”我幸灾乐祸地说,心想一会儿路过时一定要好好讽刺一下那个队长,为他之前选择抛弃我们报仇。 就在我们可以依稀看得到几个士兵在装甲车周围打转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 一枚火箭弹从一簇灌木从中射出,将装甲车和周围的士兵炸成碎片。 “隐蔽!”藤原压低声音喊着,随后躲在身旁的灌木中。 “这里有蛀虫,妈的!” 我又听到他咒骂了一句。我拿出望远镜观察火箭弹射出的方向,发现有四五个人携带着武器向报废的装甲车接近。 “好像没有发现我们,不过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问藤原。 “或许原因和我们一样,都是没有组织的零散人员。” “该死,他们还有重武器。”我看着其中一人背着一杆重机枪,忍不住也咒骂一句。 “我们慢慢往前推进,找零星的灌木隐蔽,在他们把装甲车上的武器据为己有之前干掉他们。”藤原说着做出推进的手势。 周扬留在原地负责狙击,小哑巴则交给他来照顾。我们在推进至目标100米处时和对方发生交火,那名拿着重机枪的极端分子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周扬打烂了脑袋,剩下的人则被我们悉数剿灭。 那几个被炸死的泰国士兵尸体静静躺在沼地上,肩头和臀部已经陷入泥潭,此时我再没有之前那种幸灾乐祸的念头,我将他们右臂上的国旗扯下来放到他们手中,看着他们慢慢下沉。 或许这便是埋葬他们最好的方式。 车里的那名队长还剩一口气,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一股鲜血涌出,我听不懂他的话,只好慢慢用手合上他的眼睛,渐渐地,他也没了气息。 “好悬,不然大家都会一起死。”我舒了口气,说。 “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拿上后我们继续走,这里不能待太久。”声音来自藤原。 我检查了一下装甲车,确定再无法驾驶后,召集人继续赶路。可越是往前,我们发现路就越是难走。 藤原说这是接近边缘的表现,可此时四周已经被黑暗完全吞噬,我们不敢打开手电,可夜视仪似乎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我们只能抱着赌博的心态踩下每一步。有好几次我发觉自己踏入了一片不知深浅的区域,在站定后又有种劫后余生般的释然。 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凌晨两点钟,地面突然变得坚实起来,脚下也能踩得到一些覆盖在地面上的苔藓。 “就在前方休息,”藤原指着西北方向不算太远的两棵树,“那里方便隐蔽。” 我们来到树下,用匕首把靴子上的泥刮干净,又解开布条查看鞋内部的情况。每个人的鞋内都灌进了不同程度的水,脚被浸泡得像尸体一样。大熊的情况尤为严重,他靠在树干上,用匕首一刀一刀剌着脚底板的死皮,嘴里不时地发出嘶嘶声,我赶忙制止了他。 “不要动那些死皮,不然第二天会更痛,这是常识。” “可是这东西看上去好恶心,尤其还被水泡发后。” 大熊这样一说,那种画面感就向我脑海袭来,让我头皮发麻。 “那也不能弄掉,今晚晾一晚上,明天就会好。” “但愿晚上不会有什么诡异的生物过来把我脚上的肉啃个精光,”大熊开着玩笑,用没擦过的手捏着小哑巴的脸蛋,又说:“谁知道这小东西竟然这么重,害得我每走一步都比之前深了有四五公分。” 我才想到自从进了沼地一直都是大熊在背着小哑巴,这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疲惫。 “辛苦了,明天开始由我来。”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可心中的确怀着极大的内疚。 “你的腿还是算了吧,现在我们连合金骨骼都没了。” “不影响,可以让她偶尔和我们走一走。” “那样也好,小孩子的体能就要从小抓起,你看我就是,出生时我才不足七斤,全靠小时候在胡同里和小屁孩们打架胡闹练出来的身板。”大熊又开始贫着,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把自己的曾经形容得极其风光,我却知道多半是因为他现在混得并不怎么样,至少在这几次交战中他暴露了自己致命的弱点,所以他只能用回忆来填补现状。不过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也许长大了,慢慢地也就懂得了害怕和珍惜。 第15章 熵增15(1) 出发的前夜十分静谧,弥生和达尼亚娜窝在一张床上,他聆听她的心跳,匀速而安详。 这让他不由想到一首歌谣。 勇敢且坚定的别德林王子啊 请上天保佑你此行的安全 请上天赐予你顽强的意志 美丽的西斯庭公主正在远处守望 眼中满含彷徨与忧伤 烈焰!烈焰! 烈焰在恶龙的咆哮下熊熊燃烧! 利刃!利刃! 利刃刺破那坚如磐石的龙甲! 王子遍体鳞伤 公主眼泪潸然 归途依然凶险 恶灵仍出没在未知的遥远 当下严峻的形势使他不得不怀疑此次返回张掖将十分危险。 不知从何时起,亦不知意欲何为,一股破坏力量正在无形中壮大。 它似乎滋生在所有角落,自张掖发射基地遭受袭扰后,武汉基地近日也频繁受到攻击。看着不法分子留在现场的涂鸦,弥生才明白这群人大多应该是受到某种势力鼓动,以推行中国硅基生命转化为借口对其他先驱团队的研究成果进行破坏。 所幸武汉基地高层已经委托武装警察对反物质进行全程押运,尽管地面运送要将近3天时间,但这无疑也给弥生服下一粒定心丸。 翌日一早,弥生和达尼亚娜为彼此穿好防辐射服,走到室外时阳光异常刺眼,这让本次押运任务显得不那么沉重。但二人对这种越来越极端的生存环境却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与武警三中队队长同坐在头车内充当先遣组,太阳能与柴油混合动力的越野车在荒芜的大地上疾驰,身后留下一行灰尘形成的屏障。改装后的运输车在他们后方约150米,通过中控屏弥生只能大致认清个轮廓。 中队长沈三行一边猛踩动力踏板,一边和弥生把押运路线和途径的风险隐患点大致说了一遍。弥生对此毫无概念,但他发现达尼亚娜一直面色严峻地听着,一言不发,双唇紧紧抿着。他认为凭借自己教给她的那几句简单的中文,她应该听不懂太多,可心里又吃不准后来她是否又自学了些。 车队不曾在平坦的大地上停留,但弥生足以看清周围地表仍残留着被阳光炙烤的痕迹。一排排残破不堪的温室大棚衔接着曾繁荣过的耕地,以及那再未有精力开发的荒凉地带。从几户废弃的农场和遗弃的收割机残骸来看,这里曾经肥沃过。 “现在路还算好走,”车驶入颠簸不平的省路上时沈三行才再次开口,“我们预计今晚要绕秦岭,这样大尺寸的运输车根本无法通过隧道。” “绕秦岭?想必三天时间有一半都是耗在这儿了。”弥生嘟囔着,他再次看向窗外,太阳越来越大,周遭景色在浮动的大气里开始变得无法分辨。 “如果走到西安再北上庆阳应该会好一些,但那里人太多,成分也极其复杂,搞不准有些不法分子会蠢蠢欲动。” “这次运输任务是绝密级的,外界怎么可能知道?” “你该不会认为武汉基地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吧?这种重要的事很容易在工作人员间流传开。” “可真有一些人会闲着没事来袭扰我们?” “不管什么东西,我是说他妈的任何东西,只要和政治或意识形态斗争扯上关系就不会太简单,我们仍要小心。”沈三行忍不住爆着粗,几乎快把整根香烟吞进口中。 “真不知道在人类生死存亡之际搞这些小动作有什么用……”弥生无奈地叹气。 “越是混乱的年代,就越容易形成新的世界格局,只要人类得以继续苟延残喘,那么统治力依旧会让大家趋之若鹜。” “这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弥生嘴硬已是强弩之末,他心里因此而不断渗出不安,“如果林岐和我父亲的团队对虫洞的研究有所突破,那么一定会普惠全世界。” “问题的关键可不是这个,”沈三行笑着摇头,“如果你能够脱离理性的思路或许就会明白。” “虫洞计划,不管怎么实现,我不懂其中的道理,我只知道如果那个计划成功了,主导这一技术的是中国,这在一些资本主义大国眼里是绝不容许发生的。” “难道这一切要比生存重要?”弥生反问。 沈三行没作回答,而是接着阐述自己的观点:“拥有绝对主导权意味着在今后人类社会的重建和交往中我国都将占据技术和交易上的主动,届时新世界的霸主地位很可能因此而易主。 “这样未必也太自私了,真不知那些国家的民众对此有何意见。”弥生仍固执地辩解。 沈三行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自私?意见?没有绝对的民主与自由,难道你还不知道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 这让弥生彻底无话可说。他看向达尼亚娜,发现她的表情懵懂,心想她方才是没懂他和沈三行的对话。 “你有没有签订硅基生命转化的协议?你的家人呢?”他转头问达尼亚娜。 “当然没有,这种事还轮不到我,即便可以转化,我也要先和你商量后再做决定。” “还是稳妥为重,我想可能是我国的领导人在这场风波中嗅到了不同的感觉,才会做出封闭的决定。” 达尼亚娜似看非看地盯着窗外。“我们国家的情况很特殊,”她心事重重地说,“正因为我在火星上,所以还没有通知我签订这份协议,而放眼整个意大利几乎所有家庭都签订了转化协议,不管即刻实施还是被安排在不久的未来,如果不签订协议就视为自动放弃国籍。” “那你要不要借机将国籍转到中国?” 弥生的问题让达尼亚娜十分犹豫。“我承认某些方面中国的制度的确具有先进性,但我想我更喜欢自己定义的那种自由,或许在你眼里是那样的片面。” “所以你是准备签订转化协议?” “当然能拖就拖。”她轻轻抚摸着弥生的脸,像是在安慰他。“或许在你父亲解开虫洞的秘密后这种协议会自动被认定为失效。” 弥生笑而不语。他的思绪又被牵扯到方才和沈三行的对话中。 至少目前一路平安。 第15章 熵增15(2) 凛夜将至时,车窗上凝结起一片冰霜,沈三行打开除霜装置,奇妙多变的冰花随着落日的余晖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越野车切换到柴油机提供动力时,隆隆声在旷野里显得十分震耳欲聋。弥生心中开始隐约有些担心,发动机的声音和车灯的强光在地面上已是十分罕见,这种划破黑暗的信号令人没有一丁点安全感。 “我们目前在哪里?”他问沈三行。 “快到秦岭山脚下了,你可以安心睡,我如果困了就会启动自动驾驶模式。” “我不是那个意思——”弥生赶忙解释,“我是说我们这样走夜路会不会有点过于招摇?” “招摇?或许,但我手下还有100多名荷枪实弹的兄弟,再说即使有人图谋不轨也不会选择在这里下手。”沈三行指着屏幕上的一点,“在我们抵达陕西和甘肃交界时或许会遇到一些思想极端的杂种。” “他们也只是暂时被蒙蔽了双眼,或许等真相降临那天他们才会意识到曾经犯下荒谬的错。” “所以我们不该给他们犯错误的机会。”沈三行说着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可还未等他重新扶起方向盘,车辆突然猛地栽向一边,跌跌撞撞地滑动了有50多米才勉强停下。 持续不断的颠簸让弥生几乎失去意识。等他稍微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被越野车的金属框架紧紧束缚在座位上,肩膀处有血正顺着安全带往下流。 又是一阵不寻常的刹车声,弥生恍惚中从后视镜看到巨大的运输车正在紧急减速,可中间装有反物质的电磁场罐由于惯性正有撞向前车厢的趋势。 弥生眼睛一闭,心想这下大家估计都要交代在这儿了。可接下来的一瞬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电磁罐硬生生拉了回去。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又十分迅速,弥生惊讶到无法呼吸,直到沈三行尖锐的抱怨声把他唤回现实。 “该死,这里怎么会有移动路障!”沈三行咒骂着穿上防辐射服,掏出腰间的配枪就要下车查看。 弥生顾不得肩膀传来的剧痛,赶忙回身查看达尼亚娜的情况。 达尼亚娜面无血色,所幸身上并未发现任何表面伤。她紧握着车顶的把手,汗水正从她手心淌落,她用惊恐的眼睛看向弥生,嘴不停抖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弥生解开安全带翻到车后排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沈三行再次骂骂咧咧地走上车,笨拙地调试车上的设备。折腾半天他又翻下车,来到后车厢将杂物箱捣鼓得噼啪作响。 确认达尼亚娜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大碍后,弥生忍痛穿好防辐射服下车去找沈三行。 “我们压到了路障?还有没有备胎可用?”他问正在翻找工具的沈三行。此时100多名武警战士已经将车队紧密包围,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不用备胎,这种轮胎还可以继续行驶,但眼下我需要把那几排该死的铁刺拔下来,否则我们这一路要被颠簸得疯掉。” “运输车上安装了什么高科技装置?”弥生望着不远处横亘的一片大型路障,问沈三行,“竟然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可以克服这样巨大的惯性,我本以为这次会在劫难逃。”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听基地的人提起过,反正是专门为运输研制的动能回收装置。” “你是说可以把惯性动量回收然后产生一个相反方向的力?” 沈三行无奈地摊手。“我如果回答不出来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就不会过来搭一把手?” 弥生看了看四周警戒的武警战士,最终还是选择自己亲自动手。他忍着肩膀的剧痛与沈三行合力将一排移动路障拔了出来。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会选择在这里搞这些东西。”他说。 “这条路荒废已久,在这样遥远偏僻的地面上本就没什么秩序可言。”沈三行刚回到车里,便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前面那些大型路障需要动用清障车,这估计会耽误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清障车就在车队最后。” “关键我们不清楚前方是否都是这样的路况,如果处置起来十分麻烦我们不得不改变既定路线。” “我不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之类的话,但如果改变行程会不会更加危险?” “危险?”沈三行的笑十分轻蔑,却透露出一丝无奈。“依照现在这种形势来看,不管走到哪里都好不到哪儿去。” “那么我们就不要擅自改变路线,运输车的车轮是否也有防刺功能?” “它的体格足以压扁任何挡路的东西,但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整装出发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1点。由于路况极其复杂,沈三行不得不亲自驾驶。弥生简单包扎过伤口后坐到副驾驶,为了给达尼亚娜留出足够的睡眠空间。 “所以这算不算是一种恐怖组织——”弥生想了想,决定换种说法。“我是说相比于我,你应该更了解现在那些所谓的暴民究竟是怎样被定义的。” 很明显,对于服从于政府的沈三行来说,这样的表达可能更加隐晦。如果政府将一些暴民的袭扰视为恐怖行动,那么说明现在外界情况要比弥生想象得还要糟糕,等抵达张掖发射基地时,他会建议父亲立即启动探索虫洞的计划,且事不宜迟。 “这个不在我回答的权限之内”沈三行说着抖出两支香烟,用他布满油渍的手递给弥生一支。“但如果真的出现什么紧急状况,我和我的队伍会拼死保证你和运输车上那堆东西的安全。” “看来情况着实有些严峻了……”弥生喃喃自语,没有接过沈三行手中的烟。 “据我所知,现在的袭扰力量,暂且用这个字眼代表那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主要活动在张掖发射基地和北京周边,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枪炮之类的武器,政府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现在还不好说,但他们的目标隐约都指向你所从事的探索虫洞计划。”沈三行一口气把香烟嘬到底,然后狠狠用脚踩灭烟头,随后他朝着车窗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我不想把这群人定义为恐怖组织,是因为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针对平民进行袭扰,只是单纯破坏你们的研究进度。” “可如果张掖发射基地被他们破坏,”弥生不满地抗议,“届时遭受损失的是全人类。” “事实上在这一行人里,除了你和你的外国妻子,剩下的所有人不知要何时才能登上所谓飞往新家园的飞船,抛开外界恶意的引导不谈,我十分理解那群人正从事的所谓极端行为。但作为维护公共治安的人,作为代表政府的武装力量,我不得不摒弃杂念和个人情感。” 弥生的脸上闪过难为情的神色。“登船的顺序与社会地位等关系不大,不管去往任何地方都需要各个阶层的人去从事基础建设或管理,何况虫洞能否探索现在还仍然没有定论——” “那就拜托你一定要成功,”沈三行一改以往毫不在乎的说话语气,“我无意争取最终的幸存,起码要让我们后代的生命得以延续。” 这种话弥生几乎已经听得麻木。他木讷地点头,再没说一句话,满眼却都是莫兹科夫和他家人的影子。 他记不清二人已经多久没联系过,似乎距离真的是影响友情的关键因素。他想,或许在前往虫洞的途中,他还可以再路过火星探望一下这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一阵巨大的疲惫夹杂着肩膀的疼痛,瞬间向他袭来。他回头看了看陷入深度睡眠的达尼亚娜,也决定小憩一会儿。 可这一睡就是将近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车队早已行驶过庆阳,正在一条宽阔的路上疾驰。透过锈迹斑斑的路牌他依稀辨别出兰州两个字。 “我们是不是要比预期更快到张掖?”他打着哈欠问沈三行。 “刚接到通知,张掖发射基地会派人在武威迎接我们,到时候警卫力量会更加完备。” 沈三行的眼睛布满血丝,想必在弥生昏睡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未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不过从安全通过秦岭和西安市来看,弥生觉得剩下的路程应该也会比较顺利。 “用不用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我看你需要休息一阵子。”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心地问。 “越是临近目的地就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说着又点上一支烟,单手把着厚重的方向盘,“如果顺利,今天傍晚我们就可以抵达张掖,到时再好好休息。” “这么说我们在中午左右就可以和张掖那边的人在武威会面了。” “我是说如果顺利,你知道张掖发射基地周围并不安全,包括整个甘肃省也是一样,我们这样声势浩大的车队想必早就引起那群乌合之众的注意。” “那为什么在庆阳和西安他们不动手?” “等待时机?或许是另有目的也说不准。” 另有目的——什么目的?弥生脑袋飞速地转着,可没有任何收获。 沈三行的话在他脑海不停萦绕,直到他们顺利和张掖发射基地的警卫力量在武威汇合。 “我们汇合了,估计傍晚就会到基地内部。”他打电话给林岐,又简单将一路的情况描述了一下。“总之这趟行程还算顺利,不知你和我父亲有没有定下来飞船发射日期?” “超级粒子对撞机正进行新一轮的维护,前期制造大量反质子对通道内部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林岐的声音并没有太忧虑,“等维护完毕后才能考虑何时发射飞船,想要保证虫洞再次出现超级粒子对撞机必须能够超功率运行至少五分钟以上。” “我们以前可从未尝试过。” “所以等你抵达张掖基地后我们再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你父亲十分担心你们现在的安全。” “我们已经和张掖方向的警卫力量汇合了。” “我知道。” “你是说张掖发射基地附近会有袭扰力量?” “袭扰力量?”林岐显然还没明白这个词的用意。 “就是那些所谓的暴民,反正我们从武汉出发以来这一路都还算顺利。” “越是临近目的地就越要小心,你父亲担心那些暴民会在基地附近对你们动手脚,这趟名义上的绝密押运实则早就暴露在公众眼皮之下。” “据我所知,他们应该不具备形成武装组织的能力,”弥生不以为然,他看向身旁的沈三行,就在不久前沈三行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算上张掖方向的一个中队的警卫力量,手握步枪的人至少在150人左右,我想没有人会选择在这种时机搞小动作。” “总之你们要小心,我和你父亲会在基地大门迎接你们。” 弥生挂掉电话,开始考虑任何可能导致那些暴民在此动手的理由。他向车窗外望去,发现通红的落日开始在地平线徘徊,平坦的旷野一览无余,似乎并没有可供暴民隐藏的角落。 弥生盯着不再刺眼的太阳,感觉下一秒它就会变成一颗红巨星,进而将整个地球吞噬。 冰霜开始在车窗上凝结,这是昼夜交替的信号。日益稀薄的大气再不能为人类提供有效的庇护,荒蛮之地也不再局限于这片无人区。 他把目光放到后视镜,庞大的运输车将后面的车队遮挡得严严实实,犹如一只上古猛兽在身后紧追不舍。 如果谁惹怒这只巨兽,想必整片无人区都将被夷为平地吧,他心中感叹。 等等。 无人区?张掖发射基地? 弥生感到自己身上的汗毛此刻都竖了起来,他意识到此前的所有宁静似乎都指向一场酝酿已久的恶毒阴谋。 这帮疯狂的家伙想用反物质湮灭整个张掖发射基地。 “我们要小心,如果有人选择搞破坏现在正是最佳时机。”他对沈三行说,“运输车里的东西足以让整片无人区乃至张掖发射基地消失,这也是那帮暴民的目的所在,他们想毁掉整个人类的希望!” “那么不管是谁,有没有武器,一旦接近运输车我和我的部下将对其格杀勿论。” “还要多久才能抵达基地?” “导航显示2个小时,这已经是极速,只可能比2小时还慢。” “但愿时间可以过得更快一些——” 没等弥生说完,急刹车的惯性差点让他扑到挡风玻璃上。 走在最前面的车突然停了。 “发生了什么事?”弥生心中一紧。 “张掖基地的车停了,他们在最前面,估计是遇到了特情。”沈三行将步枪上膛,又把腰间的手枪递给弥生,“你留作防卫,说实话我还没有用过它,但愿这玩意能够正常射击,不过老天保佑你最好不要用上它。” 沈三行说完就翻下了车。 弥生翻到后座,他从达尼亚娜的眼神里读出了恐惧,于是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是车出了故障?”达尼亚娜问。她的声音沙哑,自从驶入无人区后就一直这样。 “但愿是这样。” “但愿?”她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弥生。“你说的但愿是什么意思?” “我担心会有人在此对反物质图谋不轨,你知道一旦反物质在这个地方发生湮灭,我们一行人包括整个张掖基地都将不复存在。” “那该怎么办?” “当然是尽快赶到安全区域,父亲会在基地门口迎接我们。” 达尼亚娜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打断。紧接着尘土夹杂着金属碎片用力拍打在车身上。 完了,完了。 弥生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他们遭受了袭击。 还来不及看清窗外的情况,沈三行便从尘土中出现,猛地翻上了车。 “该死,是自制炸弹,这帮畜生是怎么搞出来这鬼东西的!”沈三行脸上的血和土混在一块,像是结了一层厚重的血痂,他用力调转方向盘,紧接着加大马力驶离主路。 “几个从张掖来的兄弟已经死了,真是够大意啊,”沈三行嘴里不停念叨着,脸上的血又变得新鲜,可他来不及拭去,“这帮禽兽不如的畜生,不要让我抓到他们。”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压到了地雷?” “几辆报废的车,里面有自制的炸弹,听说在他们之前路过这里时还没出现,”沈三行大口喘着气,“他们怎么就没有一丁点敏感性,主路是再不能走了,但愿运输车不会搁浅在戈壁里。” 沈三行的话刚说完没有一分钟,他便发现后面运输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快要停下来。 他们已经驶入一片流沙。 第16章 熵增16 贺文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他紧盯着前方的路面,高温使眼前的景象扭曲,让他一度怀疑是海市蜃楼。他单手扭开杯盖,大口往嘴里灌着咖啡,一饮而尽后随手将杯子扔在脚底下。 一周前他因为要接受审查而被限制出行,这导致西安市的一切公共交通工具他都乘坐不了,于是那辆搁置了接近一年的汽车又被重新启用。他提前维护过太阳能电板,但那东西大部分已经变质,他更倾向也不得不依靠汽油发动机来驱动这个锈迹斑斑的铁壳。 发动机盖不规律地颤抖,此时的路况并不是太好。他回头看向后车厢的三个汽油桶,确定加固没问题后继续猛踩油门踏板。 如果顺利,今晚之前或许就可以找到组织。 在大约下午四五点钟时,他褪去了防辐射服,将防辐射亲肤涂料抹在裸露的皮肤上,又用手轻轻揉均匀。虽然不确定是否顶事,但只要不被阳光直射,他认为这种东西还是有一定的防护效果。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盯着化妆镜中的自己,发现除去皮肤比平时稍黄一些外,基本看不出其他异样。 太阳完全落山时,他路过一个废弃的村落,开始在附近的戈壁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频繁切换着远近光,在空旷的大地上尤为刺眼。这是某个人告诉他的特定联络方式,他还不确定是否有用。 在村落附近转了半个小时后他又驱车继续向张掖方向行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应该就在这片区域了,他想。 约在被政府限行的同一时间,贺文似乎也想到了一个破局的绝佳方法。如果正面引导失效,那么就深入敌人内部和政府里应外合对其进行瓦解。 根据历次针对张掖发射基地的攻击来看,这群暴民已经形成了某种组织,且应频繁活动在张掖市周围的戈壁内。虽然政府已经部署大量警力在张掖基地周围进行摸排,但暴民大都有百姓身份掩护,警方根本发现不了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和线索。 地下城市的结构复杂,几乎一天一个变化。零散的乡镇政府疏于管控,这导致许多百姓私自扩展地下通道,今天只有一条通道直达中心服务区,明天或许就会多出来好几条。这种通道极其简陋,看上去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大部分警察都不愿深入这种地方进行进一步侦查。 但贺文不同。 他体内那股探索真相的血液是如此热情,以至于可以置危险于不顾。再加上硅基生命转化报道第一人的身份,他自然可以更容易发现并融入到这个所谓的组织里。 有所收获还是在他浏览自己历次发布的新闻时。 水军,这个名词由来已久。他们可以把言语表现得极具煽动性,却又不触及公共评论内容的底线。贺文也曾雇佣过这样一帮节奏带动者,如果他们的评论能够吸引其他网民回复跟帖,那么他们每人就可以领取500-1000元不等的奖励。 但在关于探索虫洞计划和硅基生命转化的报道上,贺文从未雇佣过水军。事实上,他之前也从未觉得那几篇报道的评论者有其他水军之嫌。在他看来,这种新闻形成的评论势必两极分化,完全没有博取流量和热度的必要。 可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评论头条,这让他提高了警惕。 这个网名叫瑞博阿米的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极为特殊。他似乎总能抓住报道的重点并加以拓展延伸,从而把矛头指向政府。贺文试图私信与对方取得联系,起初并未得到任何回复,直到他表明自己反抗的立场并可以利用自身职业进行鼓动宣传时,对方才有所动静。 瑞博阿米,rebel army。 他意识到这次应该是找对了方向。接下来事情进展和他设想的大差不差,二人简单沟通过后,决定在张掖附近的戈壁内相见。贺文多次旁敲侧击,试图洞悉这个组织接下来对张掖发射基地的袭扰计划,但瑞博阿米十分警惕,在虚拟的网络上对此只字不提。在未取得充分的信任前,贺文只能硬着头皮往那里走一趟。 油箱快要见底,贺文不敢怠慢,赶忙卸下后车厢的油桶。夜晚的戈壁寒冷刺骨,汽油洒在他手上很快把仅存的温度一并卷走。马马虎虎把油箱灌满后他回到车上用力搓着通红的双手。 他们究竟在哪儿? 重新启动车子后他再无心驾驶,只是不断地切换着远近光。 按照瑞博阿米所说,只要行驶在戈壁之中,就已经进入到他们组织的视线之内。可贺文此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如果在这种环境里待一晚上,他认为自己一定会被冻成冰雕。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不远处竟然突然出现一个光点。光点随着地势起伏忽明忽暗,但这足以给贺文带来生的希望。 一辆破旧的皮卡行驶到他面前,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巨大面罩的胖男人,逆光使贺文看不清他的长相,仅能分辨得出男人果然没有穿防辐射服。 “关掉灯,把车门打开。”胖男人用刀敲击着车窗,示意贺文赶紧照做。贺文刚按下解锁键,他便猛地拽开车门,像只猞猁般敏捷地钻进副驾驶。“把手放在头上,不要说任何话。” 贺文把手举过头顶,随后脑袋被套上一个黑色的头套。胖男人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让他感觉十分不适,朦胧中他听到另外还有几人在说话,然后其中一个声音尖细的人好像坐在了他车后排。 “把他拉到后面去。”胖男人对身后的男人说着,又用电子探测器在中控台上来回扫描。“我们先去新月站台,核实过后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贺文被拽到车后排,重重的关门声让他身体不由一颤。 “你们谁是瑞博阿米?”他问。 “你就是那个记者?”胖男人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 “是,你们所看到的所有新闻都是我艰难挖掘出来的。” “嚯。” 胖男人似乎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欲望,而发动机的隆隆声也掩盖了贺文的尴尬和忐忑。 男人继续载着贺文向戈壁深处走去。贺文坐在拥挤的后座里,感到他好像在绕圈子,只不过半径很大。他静下心仔细聆听身边的声音,但身旁的人似乎安静得没有任何体征。实际上,这样嘈杂的环境他也得不到太多有效的线索。他还不知道抵达所谓的新月站台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能和瑞博阿米见面,他的生命安全将得到有效保证。他不敢随意挪动手臂,生怕被误以为想要实施反抗。 空气中的尘土味小了些,像是进了城。长时间的颠簸早已让他失去方向感,只乞求尽快抵达目的地。一阵连续的上下坡后,风噪声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们已经进入地下。 大约又过了20分钟,汽车终于停下。身旁的男人将贺文架下车,随后一把抓下罩在他头上的头罩。 “很高兴见到你,贺文先生。”声音尖而细的男人说。 “你就是瑞博阿米……?”贺文一脸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男人,男人颧骨突出,眼睛却深深陷入眼眶之内。他的皮肤松弛而多斑,这和他那狡黠的声音形成巨大对比。 “这里的人都叫瑞博阿米,我们是一个反抗组织,那是统一的代号。”男人侧过身,一片开阔地带展现在贺文眼前,里面聚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 之前的胖男人早就不知去了哪儿,瘦男人拉着他穿越众人向中间走去。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人群目光随着他移动而移动。前方就是一块1米左右高30平米左右大的台子,有十几个人手中拿着不知什么型号的突击步枪,将台子围了一圈,表情严肃地看向周围的人。 看来还是有人向他们提供武器了。贺文心想。 “你们见到的这个人,正是最先发起质疑的人,也是把我们凝聚起来的那个人。”瘦男人将贺文的手举过头顶,底下的人群传来阵阵惊叹声,随着个别人开始呐喊,渐渐地整个地洞内响起混乱的呐喊,几乎要把地洞震塌。男人做出噤声的手势,随即又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在舆论的战场上也有了盟友。” 男人示意贺文对大家说些什么,但贺文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组织不出任何语言。他不敢与台下的人长时间对视,但职业的敏感性还是让他捕捉到这群人的共同点。 他们的皮肤状态简直差得可怜,身体也瘦骨嶙峋。男人的头发稀疏而缺乏光泽,犹如从地狱钻出来的恶灵,女人的乳房扁瘪下垂,没有一丝哺育生机。最主要的是,这群人里,竟没有一个看上去像孩子模样的人。 “你们管这里叫新月站台?”隔了很久,他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这只是我们聚集的据点之一,真正的指挥部可不在这里。当太阳和政府不再为我们提供庇护,冉冉而生的新月将成为我们最忠实的信仰。”瘦男人跳下台子,重新站回众人中间,“我建议你总要说点什么,把你接下来的舆论引导计划向大家公布哪怕一点点,这样会让大家看到更多的希望。” “……所以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贺文依旧答非所问。 “当然,我叫于连,你可以叫我大连,我在家里面排行老大,”男人擦了擦头上的汗,艰难地深呼吸。在这种没有专业空气流通装置的地洞内呆太久的确容易出现缺氧甚至二氧化碳中毒现象。几秒钟后他又用尖而细的声音说:“不过全家目前只剩下我一个,他们都死了,对,你没听错,他们都死了,死于那可怕又可憎的癌症……多半都是皮肤癌引起的癌细胞转移,所以你也可以叫我独连,反正这里的人都这样称呼我。” 于连语无伦次,贺文怀疑他这是由于二氧化碳中毒而引起的中枢神经紊乱现象。“嗯,那么我是该提前好好准备一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于连痴笑起来,“你一定是没准备好,我想在指挥中心内你一定可以把宏伟的蓝图为我们大家好好……构思一下,不过在此之前你还要接受一系列审查,那个过程应该不会太久,对,一定不会太久。” “还要接受审查?什么审查?”贺文皱起眉头来掩饰心中的忐忑。 “当然是背景调查和人身的进一步搜查,不过对于你来说这都是走过场而已。” “唔,那我全力配合。” “嚯,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于连疯癫的状态似乎更加明显,众人的情绪此刻又在酝酿着下一波高潮,他们向于连投来附和的眼神,随即被他引导到贺文身上。“全国有那么多我们这种组织,而你单单选择加入我们。” 很多这样的组织?究竟有多少?贺文心中一惊。当一只老鼠从下水道钻出跑到街上时,下水道内一定已经鼠群泛滥。 当贺文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时,时间已经接近后半夜三点。他所在的房间几乎不到10平米,并没经过任何装修,仅是用水泥封住了粗糙的墙面,快要散架的行军床旁是一个用桦木简单组装的小桌,上面摆一个没有把手的锡制水壶和几个发黄的玻璃杯。于连告诉他这所房间是规格最高的一所,专门用来款待身份显赫的新成员,但贺文想不出这种组织究竟能吸引到怎样的高层次人才。他的手机和照摄像设备全被没收,如今已经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庆幸所谓的人身搜查没有即刻进行,这让他得以将藏在外套内衬里的微型摄像机悄悄埋在床下的松土里。 门外不时传来轻轻的踱步声,贺文知道这群人还未完全对他放松警惕。但在这种幽闭的空间内,有声音总比死一样的安静好。他渐渐放松身体,让疲惫迅速扩散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明天走完一切审查流程后,就要开始实施计划了。 他缓缓闭上眼。 第17章 熵增17(1) “你们之间交流不用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那在这样复杂的地洞之内如何保持联系?”来到这里的第四天,贺文问于连。自从经过审查后,他还未见过自己之前携带来的一切装备。 “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法用手机,因为没有一丁点信号,即使来到地面我们也尽量避免使用那种复杂的玩意,”于连说着拍了拍口袋里鼓鼓的东西,“我们都用对讲机,一会儿我会托人给你送来一个,越原始的东西反而越有用,因为它可依赖的事物实属有限。” 这话让贺文心凉了半截。如果发不出去讯息,那么此行他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 “我还是想把我的手机拿回来,你知道我们需要随时关注外面的动向,前几次你们针对张掖发射基地的袭击效果不大,但动静却不小。”他说。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当他们以为我们形成不了有效的攻击时,我们会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所以接下来我们打算怎么做?” “明天我会在指挥中心向大家宣布接下来的计划,前几天我们获悉了一条重要情报。” 情报?难不成这群人还有内应?这着实让贺文有些吃惊。为了保持交流自然他并未追问,心想既然明天宣布计划,那么自己一定还有时间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 “对了,最近一直有个问题在困惑着我。” “什么问题?” “这个组织里的人都来自哪里?是全国各地还是仅局限于西北部地区?我是说我从未见过你们的孩子,这让我以为你们只是临时盘踞在此。” “我们的孩子并不在这里,早在你来这里的前几天,我们就把他们都转移到了全国各地。”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要保证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而非像我们一样挣扎在死亡边缘,”于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不过既然已经濒临死亡,那么总要做出些能够改变未来的事,起码要让其他像我们一样的人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濒临死亡……像你们一样……”贺文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难道你也得了绝症?” “事实上,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饱受癌症的困扰,”于连顿了顿,仿佛即将做出巨大决定一般,他缓缓开口。“大部分人都罹患皮肤癌,小部分人也因皮肤病变而身患其他癌症,我记得曾和你说过我那些弟弟的情况,这里的人和他们大差不差,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所以在得知硅基生命转化可以实现的时候,我们是最迫切需要将意识转移至硅基生命体内的那部分人,如果人类找到宜居星球,我们才可以通过克隆体迎来新生。” “那些孩子,我是说我们的后代,我甚至可以一眼望穿他们的未来,大多数的孩子会和我们现在一样,同病魔斗争,行走在死亡边缘。”于连艰难地咽了咽嗓子,长时间的说话似乎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这不是我们所期望的样子,我们需要他们健康地生存下去,因为他们是希望的延续,即使我们暂时化作无能为力的硅基生命体,或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仍可以回归肉身守护着他们。” 听罢贺文陷入沉默。如果从一个不幸者的角度来看,做出这样的行为或许真是情理之中。他难以想象这些人究竟经历过几番希望与绝望的反复折磨,才渐渐滋生出极端的行为。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正在工作的微型摄像机,他要确定这段对话被完整地录下来,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减轻这群不幸的人的罪状,那么他一定会把这段对话公之于众。 但眼下他要先尽全力瓦解这个组织。 “怎么?你也胸口发闷?”于连注意到贺文的动作问。 “嚯,没什么,你知道在这种地方久了的确呼吸会有些局促,所以这就是你们要求所有人不穿防辐射服的理由?”贺文慌忙地转移话题,不过他也确实好奇这一点。“你们不该因为命不久矣而选择继续加速消耗自己。” “这也是一种抗议方式,起码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不过我可以特批你在地面上活动时穿上那东西,你完全没必要像我们一样,”于连的语气听上去得意又阴险,“其实早在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脸上涂了那种防辐射的玩意,说实话我觉得那玩意没什么大用。” “对不起,在这方面我还做不到像你们一样坚定而视死如归。”贺文嘴上用几个褒义词去形容这种行为,心里却在感叹这种形式荒唐又可笑。 “唔,没关系,当然没关系,我们最终的归宿都是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连意味深长地说,又冲贺文抛出那招牌式的猥琐笑容。“或许大家都在等待同一个时间节点。” 贺文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却再不想面对这张可怜又可憎的嘴脸。 “对了,你们为何要把孩子送往其他地方?”他问于连,因为这件事始终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些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需要你为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继续在舆论上施加压力,利用你所有的人脉和资源,我们需要将国外目前硅基生命转化的真实情况向国内公之于众,同时我会想办法拟制一篇声明,算了,还是交给你来弄,大致意思就是如果再不放开国人转化硅基生命的渠道,我们将对张掖发射基地包括其他事关人类延续的科研机构进行更猛烈的袭击。” “可以,但我要先拿到手机和电脑。”贺文哭笑不得地摊着手。 “我说了晚些时候会给你,如果你需要同外界建立联系,我们这儿有专门的机构,那里一切可用上的东西,你准备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 “专门的机构?看来你们的设施还挺齐全,那些枪想必也有专人供应。”贺文说。 “大都来自于海外华人,他们有特殊渠道向我们输送必要的物件,在这方面我们的理想出奇地一致。” “嚯,是,他们毕竟都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人。” “某种程度上来看,我们也是一样。”于连对贺文眨了眨眼睛。 晚饭依旧是些不太新鲜的土豆泥和玉米粒,贺文难以下咽。为了方便操作,这里的人先在土豆泥和玉米粒混合物上洒下一层香辛料,然后把烧热的食用油浇在上面,从而激发出油炸后的香味。但这里的食用油存放不当,油脂在温度和微量金属离子的作用下发生水解,催生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贺文小心咀嚼着鼹鼠肉干,这是他这几天唯一能咽下去的东西。 想起于连说过有境外人员对其进行支持,贺文更觉得西方世界似乎真的是在酝酿一场阴谋。如果硅基生命转化真的是人类延续一大福利,那么西方诸国应该不会轻易让中国染指,最起码会坐地起价谈要求,这种积极鼓励中国接受的行为显得过于欲盖弥彰。 他想对于连说出这种理性的分析,但在这种情况下于连能听进去的概率小之又小。 不过迫在眉睫的,他认为,是如何在他们实施下一次行动前抓住机会向警方和政府报告。 一阵轻轻的扣门声传来,还没等贺文应允,于连便钻了进来。 “准备去指挥中心开会,会议结束我们就去发布声明,你顺便获悉一下外界的动态。” “喔,好,一会儿会议你来主持?”贺文将厚重的大衣披在身上,地洞内任何地方都闷热无比,唯独指挥中心冷得要命。 “没有主持,在这儿没有那么多复杂且无聊的条条框框,我只是向大家宣布最新的行动计划,一旦决定执行你务必要尽快准备发布新闻,而且这次我需要你向全世界实时直播行动情况。” “实时直播?”贺文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次行动规模很大?” “反正是前所未有的一次,而且我相信如果这都不能给政府一些警示,下次其他反抗军的动作只会比这次行动更猛烈。” 听口气他们应该是已经做好元气大伤的准备了。贺文心想。“那么我们走。” 指挥中心内部搭了个简易的演讲台,演讲台上放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一部老式投影仪。幕布上滚动播放着历次针对几大科研机构袭击的新闻和照片,唯独屏幕角上反抗军的标识一成不变,好像在向众人炫耀组织之前创下的辉煌功绩。紧接着,屏幕开始播放一些人们饱受绝症摧残的影像,将方才激昂的情绪又拽回到沉重的谷底。 于连站在演讲台前,用力咳嗽清了清嗓子。他穿上了一身旧款式的军装,虽然身形瘦削,但肩宽和长短依然十分合身。贺文猜测他之前应该参过军,因为此刻的他和之前猥琐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们曾是社会的底层人,却也是整个社会运转的根基,”于连对着话筒用力呐喊,但声音没想象中那样震耳,“如今我们已然行走在死亡边缘,却依旧无人问津,想想我们的孩子,想想整个病患群体的未来,这让我们不得不打破所谓的秩序,去为他们的未来争取新的可能。” 于连断断续续又讲了些带动情绪的话,这让台下的人群情激奋,但对于贺文来说却没有一丁点波动。他只希望于连可以尽快切入正题。 “据可靠情报显示,一批极其重要的东西将于明天从武汉发射基地运往张掖发射基地,如果截获并销毁这些东西,在张掖发射基地从事的一切研究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于连做出向下压手的手势,示意众人停止好奇的讨论。“如果没有了其他科研成果支撑,政府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发展局势,被迫做出接受硅基生命转化的决定。” 重要的东西?从武汉基地运到这里?贺文脑袋飞速旋转,整理着前几日从网上获得的一切信息。 “我们计划在这批车队抵达基地附近的无人区时动手,也就是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区域,利用熟悉地形这一优势我们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于连又说。 “如何应付车队的警卫力量?既然运送如此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有大批警卫力量跟随。”台下一个小个子问,相比于身旁的人他看上去还算壮实。 “四通发达的地洞就是我们的战壕,我们可以迅速出没在任何地点,只要在路上设置路障,把他们赶到戈壁的流沙内,一切就都在我们掌控中,切记不要与那些拿着枪的家伙鏖战,我们的目的是破坏运输车上的东西。”于连说着拿起脚下的步枪,“交战时不能畏惧,我的兄弟们,绝不能畏惧,我们也有武器,人数更占有优势,与其选择沉默的消亡,不如加速燃烧为数不长的时日,以照亮我们后代的未来。” 台下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贺文在人群中艰难移动,寻找最佳的摄制角度,几乎每欢呼一次他就要挪一下位置。在于连走下演讲台时他的手装作无意间略过胸口,把微型摄像机匆匆揣进口袋。 “随我来,我们要迫不及待地向政府亮明态度,”于连把手搭在贺文肩膀上,引导他走出人群,“你务必要动用你在国内外的任何人脉和资源,将组织的影响力继续扩大。” 于连顿了一下,又下命令般对他说:“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而且,我不希望你在这方面耍任何花招。” “耍花招?你未免太不信任我,”贺文故作镇定地回应,其实内心慌得要命。“如果不是为了给大家争取既得的利益我又何苦只身跑这么远。” “那么你最好是。”于连意味深长地上下扫了他一眼,随后走在他前面。 来到所谓的联络中心里,贺文发现自己可利用的设备着实有限。而且,在他操作的全程都有人在进行监视。 第17章 熵增17(2) 于连美其名曰让其他人借机学习学习,但他们身上的配枪和扎带无疑出卖了真实目的。 “我需要解开访问外网的权限,”只顾盯着电脑,头也不回地说道。“而且你们这里信号太差,我根本无法第一时间联系上那边的人。” “那就用手机,打电话。” “我记不住号码。” “那就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能联系上为止。” 听闻此言贺文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我只好先拟制你想要的声明了,你之前说中文英文各发布一篇?” “对。” 贺文没有搭腔,浏览新闻的同时脑袋里也思考着对策。 眼下想要告知警察是没有任何途径了。他的脑海飞快地闪过任何可行的方法,却又第一时间否定。 他茫然地盯着空白文档,突然,眼前一亮。 随即他飞速地敲击键盘,文字一行接一行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于连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嘴里也跟着念叨,但明显他阅读的速度赶不上文字涌出的速度。 “针对政府这种自私自利、冥顽不灵的保守政策,反抗军必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坚决扞卫底层人民的利益与尊严,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反抗军负责,由政府来承担……写得好……写得好。”于连眯起眼睛读着,不时发出称赞声。“真不愧是专业人士呵,一字一句都有种外交声明的风范。” 贺文依旧没有搭腔,而是以更快地速度敲击键盘。 “我们将视张掖发射基地为主要攻击点,并切断其与武汉发射基地的各类输送渠道……”于连读着读着声音变得迟疑,“对近期由武汉基地运往张掖的一批重要物资进行截获并销毁……该死!你怎么可以这样写?” “怎么?这不是我们要表达的态度?”贺文装糊涂地反问。 “你是不是疯了?我们怎么可以把计划提前透露给他们!” “我以为你要在此基础上对政府施加威胁。” “该死,不可以这么写,绝对不可以,”于连想要夺过键盘但被贺文阻拦,他把头遮在屏幕前,用血红的双眼盯着贺文。“把这段话删掉,然后赶紧想办法发表出去。” “唔,可以,那我重新写一份就好。”贺文新打开一个文档,按照之前的格式又拟制了一份。“这样呢?” “棒极了……棒极了。赶紧发表出去,利用你认识的国内外所有权威媒体,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我们的态度。” “唔。” 贺文打开所有熟知的媒体官方邮箱,署好名后点下发送键。 “搞定了?” “搞定了。” 贺文故作镇定地答,但在看到邮件发送进度条时心中开始隐约有些不安。 按理来说几段文字的邮件应该一瞬间就可以抵达对方邮箱,可此时进度条似乎已经在99%停留了很久。 “系统侦测到隐藏文件。”一旁的人冷不丁嘀咕了一声,随后那人的电脑也响起警报。 “隐藏文件?怎么回事?”于连转向另一边,紧张地问。 “刚才发的邮件里,有隐藏文件。” 于连再次转向贺文,瞪大的双眼更加可怖。“你究竟做了什么?” 贺文心知自己这次在劫难逃。 在发送最新的这篇声明前,他趁周围人不注意,把那份写有攻击计划的声明编辑成隐藏文件包含在最新的声明其中。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帮家伙的电脑里竟然设有隐藏文件过滤系统。 “你这个该死的间谍!我要杀了你!”还没看到隐藏文件内容,于连就像狮子一般扑向贺文。 贺文拼命挣扎,但手臂被周围几个人死死按住。随着于连双手力度加大,他渐渐感觉自己已经喘不上气。 就在即将晕厥之际,贺文发现施加在脖颈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他死里逃生,随后大口咳嗽着,疯狂地呼吸带有土腥味的空气。他忍着疼痛靠在墙上,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我早该发现你的图谋不轨,像你如此健康且身份光鲜的人怎么会有意和我们一起。”于连边说边喘着气,方才的举动也让他耗费了大量体力。“不过我先暂且饶过你的性命,因为你还有其他用处,何况我们不久以后必将长眠于此。” “你说的不久之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连坐回座位上,对贺文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瞒着你,那车东西,就是从武汉基地运到这里的东西,据说能够把整个张掖基地乃至大西北夷为平地。” “你们想和这里同归于尽?这就是你们把孩子都送往别处的原因?”贺文汗毛直竖,并非因为未来的某一刻自己就要面对死亡,而是于连这群人的极端行为着实吓到了他。 “想获得新生,必先有献身的勇气。” “可许多无辜的人都将葬身于此,你确定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会是响应最快的。在这片大地上饱受绝症困扰的人还有很多,此刻我只希望他们能够享受到我们争取而来的红利。”于连的声音由疯癫转为沉重,生命延续一直是他回避不了的痛楚点。“他们会因能够将意识转移到硅基生命体内而获得新生,在重新回归肉身之后他们可以利用一切资源成立基金会,承担起抚养我们后代的义务。” “为什么不相信林岐和袁子瑜?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带我们走出困境,我一直密切跟随着他们的研究,现在他们已经接近突破边缘。” “最先走出困境的永远是少部分人,而不是我们的后代,更不是我们。” 贺文无可辩驳,他再次瘫倒在地上,这才感觉后背传来贯穿式的疼痛。他伸手一摸,粘稠的液体已经将内衣和皮肤紧紧吸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老天!你还不能死!”于连盯着贺文沾满鲜血的手,赶忙将他扶起。 他冲身边的人大吼叫医生赶过来,随后避开贺文的头,用力撕开他的外衣。贺文后背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洞,仍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地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面凝结着干涸的红色。 “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我还指望着你那天向全世界进行直播。”于连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他着急地摸索着口袋,用力扯下一块布条绑在贺文身上。 贺文之前并未察觉什么,可现在意识却开始模糊。 他渐渐闭上了眼,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简陋的屋子内。屋内还站着一个男孩,贺文记得他曾出现在联络中心里,在自己被扼住脖子时男孩正死死地压着他的胳膊。 他艰难地欠了欠身,身上厚重的纱布让他行动不便。 “我伤到了哪里?”他问男孩。 “我不清楚,怎么?你还在担心自己能活多久?” 贺文露出轻蔑的笑,摇着头。“你们这样做真的值得?我无意动摇你们追随于连的信念,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政府为何不让民众接受硅基生命转化的根本原因?或许这一切都是西方国家的阴谋。” “我只知道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正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顺利。” “那极有可能是表象,那正是他们愿意让全世界看到的样子,”贺文咳嗽着,仍旧试图劝说眼前这个可能还不到20岁的孩子。“中国政府绝不会舍弃我们任何一个人,但这一切需要时间,或许你们的时日不足以支撑自己亲眼目睹突围的那天,但我确信你们这些人的后代,甚至包括你在内都可以在这场漫长的浩劫中幸存。” 男孩无知地点头,贺文不懂他的意思,但从他依旧警惕的眼神来看,自己方才的话应该是收效甚微。 决定命运走向的那天总会发生点特别的事情,比如天气突然变得更加恶劣。 贺文盯着巨大的太阳,直到眼前泛起一片空白。他脸上和身上的防辐射涂料已经所剩无几,不过此时他已毫不在乎。 他的右手被一条锁链拷住,铁链另一端则是于连。于连在前面走,他在他身后,犹如一条受伤的狗。早在受伤当天他身上那部针孔摄像机就被发现,现在正挂在于连的胸口上。 于连在地面上向众人讲解拦截运输车的计划,随后检查各个隐蔽点的准备情况。他让几人从张掖市驶来几辆行将报废的车,堵在运输车队必经的路上,随后往车里安置了几个像炸药包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足以让排头几个人瞬间毙命,”他对贺文炫耀,“只要把他们引到流沙地域,这种东西足够让他们每人来一个。” “这也是那些所谓华人供应的?” “他们有人提供技术和设备,当然是我们自己制造。” “我最后再试图劝阻你一句,”贺文紧跟于连的脚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把你们推向毫无退路的深渊,甚至让你们的后代再没法抬头做人。” “想获得新生,必先有献身的勇气……想获得新生,必先有献身的勇气!”于连的脚步加快,扑进路边事先挖好的暗渠内,贺文也硬生生被拽了下去。他把暗渠内的笔记本电脑塞到贺文手中说:“把你的隐形摄像机联络到电脑上,在动手时把实时影像转给所有权威媒体,我要让全世界都见证这场好戏。” 贺文的左手此时使不上任何力气,背部的剧痛正源源不断向他袭来。“现在为时尚早,我五分钟就能搞定这一切。” “我要先验证一下。” 贺文无奈,他忍着痛操作着电脑,随后把开设好的直播平台展示给于连看。“只要你们动手我随时可以把直播平台分享给其他媒体。” “很好,很好,我好累,好想现在就闭上眼睛。”于连又痴痴地念叨着,“可一想我们不久后都要长眠于此,又何必贪图这平平无常的一瞬。”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闭上了眼睛,临睡前不忘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压在自己身下。 贺文没有把笔记本电脑偷偷拿过来的想法,因为他早发现于连设置了一长串他根本没法记住的密码。 望着眼前这个睡得不算深沉的男人,贺文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情感。消瘦的身体、紧绷的神经、痴痴的呓语……无不代表着绝望已经折磨他太久太久。如果下一秒死亡真的降临,贺文认为这对于连来说的确是种解脱。 但他不该拉上其他人陪葬,或者说,不该葬送人类移居外太空的美好希望。 天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通红,这是杀戮的前兆。等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时,贺文看到远处有一行灯光正若隐若现。 于连早就醒了过来,他拿出望远镜观望着,手因为激动而发抖。“还有五分钟,最多五分钟他们就进入圈套了。” 贺文没有回答,此刻他已经变得麻木,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无动于衷。 “快准备直播,我要让全世界所有媒体都见证这一刻,我的兄弟,”于连抓起贺文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不再如此敌对,更希望这种糟糕的事不会再出现。” 几分钟后,贺文听到一声巨响,伴随着沙尘向他涌来。模糊中他听到于连疯狂地叫喊。 “中计了!他们中计了!车队正往流沙的方向走!” 他将身体探出暗渠,发现一辆巨大无比的运输车正在流沙中举步维艰。车周围隐蔽了许多武警战士,正和其他暗渠内的人激烈地交火。 右手上牵扯的力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看向于连,发现于连早已解开铁链。他钻进停在暗渠内的一辆汽车,前方是个不算太陡峭的浅坡,刚好够他驶出暗渠。 “你疯了!不可以这样做!”看到车内堆积如山的炸药,贺文发疯似地冲向于连,试图阻止他的疯狂行为。 但为时已晚。 “做好直播,一定让全世界见证这一刻,”于连对贺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想获得新生,必先有献身的勇气。” 随后他用力踩下油门踏板,车子几乎从暗渠内腾空而出,冲向被流沙所困的运输车。 贺文呆立在原地,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一阵巨大的火光,几乎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第1章 衰减1(1) 低头,尽可能把身体隐藏在铁皮厚实的地方。 弥生牢记沈三行的话,尽管流沙几乎抵达车窗他都不为所动。头顶还有天窗,他想在车彻底陷入流沙前他还可以从天窗爬出去。 车外交火声异常激烈,弥生没想到这群暴民竟有如此恐怖的攻击力。他让达尼亚娜趴在自己身上,这样方便第一时间将她送出天窗。 在流沙没过车窗前,他谨慎地探出头,观察窗外的情况。达尼亚娜试图阻止他但被他坚定地按在身下。 他渐渐看清残酷的战场。 被星光映得大亮的戈壁上,一大批若隐若现的人正和武装警察缠斗。他们身材消瘦,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仅仅身着一件单衣,个别的甚至赤着膊。 从这群人有秩序的作战来看,设置路障到炸弹起爆,再到迫使运输车队驶入流沙,都是他们精心策划好的。 弥生爬回达尼亚娜身边,然后四处翻找着手机。“我们要想想办法,我需要联系上基地,让他们请求空军来协助打击。” 达尼亚娜虽然惊慌,但此刻她仍故作镇定地点头,她把脚下的手机递给弥生。“外面情况十分严峻?有没有看到运输车的情况?” “车厢能够防子弹,但经受不住炸弹的攻击,我担心这帮暴民手中还有炸弹。” 弥生急忙拨通林岐的电话,试图通过他向上级申请空中打击。而即便是空中打击,战机从最近的机场出发到此也要将近二十分钟。 “导师,我们受到攻击,情况十分危急,我们需要空中力量支持。”接通电话后弥生急忙说。 “空军已经于十分钟前从阿拉善机场出发,你们遭遇的一切正在被全球直播。” 弥生面露惧色。“全球直播?为什么会这样?从哪儿来的视频渠道?”他透过天窗盯着夜空,枪火声让他听不清战斗机引擎的轰鸣,但这个时间点盼望战斗机能抵达着实有些早了。“我们被流沙所困,”他慌忙说道,“如果再多等哪怕一秒整辆运输车都将被流沙吞没!” “要务必坚持住,这种情况也是我们从未想到的。” 弥生慌忙挂掉电话,因为他看到此时流沙已经彻底遮盖住侧车窗。他将达尼亚娜托举起来,试图让她先从天窗爬出去。“趴低身子,寻找可以遮蔽的一切东西。”他只能这样说,至于上面现在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 “我拉你上来,我们一起走。”达尼亚娜的声音颤抖,她害怕至极,却始终惦记着弥生。“我看不到任何人,只能看清密密麻麻的火光。” 弥生用力爬到车顶,随后用身体护住达尼亚娜,他趴在车顶上,用尽全力观察现在的局势。 运输车的后轮胎已经看不到,整个车身已经开始有俯仰的姿态。其他车的情况也没好在哪儿去,算上张掖方向赶来护送的车,车队一共有大约十几辆车,可目光所及之处仅剩2-3辆车还依稀看得见轮廓,剩下的都长眠于流沙之下。 他看到有相当一部分武警战士已经可以寻找掩体进行回击,说明那里应该是流沙的边界之外。 “快到运输车后面去!那里有人会保护你们!” 沈三行的声音从夜空中传来,弥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他知道沈三行一定是在对自己和达尼亚娜说。 他看着距离自己有10米的运输车,用力扶起达尼亚娜。“你要自己走,忍住疼痛,用最快的速度,我在你身后保护你。” 他们用尽全力奔跑,尽管脚下越来越重,但幸运的是枪火似乎并未眷顾二人。 来到运输车后二人匆忙寻找可立足之地,弥生发现沈三行就在车头处,正带着一支10人的小队同侧方涌出的暴民搏斗着。那群人的子弹似乎已经耗尽,他们疯狂地扑向运输车,丝毫不顾子弹从身旁穿梭。一批又一批的人相继倒下,紧接着又不知从何处涌出更多的人。 沈三行的枪此刻不知该瞄向何处,成群的暴民已经离他不足一米。小队其他人也抽出了匕首和工兵铲,准备殊死一搏。 一个瘦高的男人拿着棒球棍朝沈三行的脑袋挥去,若不是戴着头盔,那股力道足以让他脑浆迸裂。 弥生看到沈三行用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手指全没在男人的肉里,他单手举起枪托,几乎将男人的脑袋打了180度。可剩下的暴民一涌而来,他无暇顾及,瞬间被扑倒在地。 “该死的!你们快进驾驶室!告诉司机启动电磁保护场!”他用力喊着,随后便再没了声响。 弥生和达尼亚娜只能从车顶向驾驶室迂回。他从未听说过什么电磁保护场,此刻只能希望那东西能够真的顶事。 暴民此刻开始用一切顺手的工具破坏运输车,金属碰撞的声音揪着弥生的心,他向下张望,发现十几个暴民正在破坏车头和厢体的连接装置。 这时一阵密集的枪火声险些将他震聋。 随着暴民相继倒下,金属碰撞声也戛然而止。沈三行正艰难地靠在一堆尸体旁,枪口的烟还没消。 他的头盔已经不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从他的脸蔓延到脖颈。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继续向涌来的暴民射击,但枪口却越来越沉。 “保护好车内的东西……那是人类的希望。”他艰难地发声,可此刻却小得几乎听不到。 弥生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读懂了沈三行的唇语,但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赶到驾驶室。他扭过达尼亚娜的头,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悲惨的场景。他们艰难前行,脚下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枪响,每响一声,弥生的心就犹如被洞穿一次。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达尼亚娜说,“像是飞机!空中支援到了!” “飞机?”弥生兴奋地向夜空张望,可没有一点收获,“他们在哪儿?现在需要尽快把这帮疯狂的家伙击退!” “可没有提供打击坐标他们能否帮得上忙?” 弥生意识到这才是严肃的问题。但此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继续向驾驶室爬行,突然发现声音的源头并不是来自于飞机。 那是一辆破旧的汽车,正向着运输车车厢疾驰而来。 弥生冲着驾驶室大喊,期待司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打开电磁保护场!打开电磁保护场!” 汽车几乎一瞬间就来到运输车身旁。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片巨大的火光在弥生面前散开。他本能地用手躲避,却发现爆炸并未伤他分毫。 是电磁保护场起了作用。 他不顾一切地奔向达尼亚娜,与她在车顶相拥。 熊熊的火光被风吹散,支援的战机此刻也相继赶到。残局收起来相对容易,再没有几声枪响,整个戈壁又重新回归沉寂。 沈三行所处的位置此刻已经变成一片茫茫流沙,仅剩他的头盔还浮在沙子上面。地上滴落的鲜血被沙子吸附,变得不再明亮。 “我们要尽快赶到基地,控制反物质的电磁场只能持续不到半小时。”身后有声音传来,弥生注意到正是运输车的司机。“方才打开电磁保护场消耗了太多能量,不到万不得已武汉基地交待过不要打开它。” “它刚才救了整个基地和大西北的所有人。”弥生说,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沈三行的头盔。 “运输机马上就到,我们要尽快赶路。” 弥生点点头,她搀扶着达尼亚娜走下车顶,小心翼翼踏过流沙来到坚实的地面。幸存的武装警察正清点人数,副队长接替沈三行对剩下的战士点名,铿锵的声音中带着悲壮。 几个瘦骨嶙峋的人猥琐地趴在地上,双手被反拷住,是被活捉的暴民。来不及看清这群暴民的模样,他想起沈三行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还在流沙中静静的搁置着。他再次冲进流沙,不顾达尼亚娜的阻拦。 十几艘巨大的运输直升机盘旋在上空,掀起阵阵尘暴。模糊中他看到数十根大树般粗细的铁链从天而降,底端的吸盘牢牢吸附在运输车厢上。 事不宜迟,是时候返程了。 他捡起沾满血迹的头盔,却不知今后该把它放在哪里。还有那么多因此牺牲的孩子,他们的遗物又会怎样被时光所消化,他想象不到,也不敢再想象。 迎着月光,运输车缓缓升起,在运输直升机的牵引下向基地飞去。 见到父亲时,弥漫的悲伤情绪让弥生忘记第一时间向他介绍达尼亚娜。他和父亲紧紧相拥,这种动作已经阔别了有十几年。 “她能否听得懂中文?”父亲对达尼亚娜报以礼貌的微笑,随后转过头问弥生。 “可以,不过我想先带她去看医生,”弥生说着重新搀扶好达尼亚娜,“一路上她经历了太多,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 看到父亲郑重地点头,他用默契的眼神回应。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自打他们重逢之后,弥生就觉得他和父亲的关系似乎愈发地牢固。曾经那股倔强的洪荒之力,现在就像逆流的水,正努力汇入亲情的暖流。 夜间的诊所人满为患,全是身着迷彩和特种作战服的士兵。弥生不忍多看一眼,只是扶着达尼亚娜默默前行。 “你的父亲很有气质,也很和蔼,”达尼亚娜说,“并非我想象中那般可望不可即。” “嚯,这正是他的本性,你知道专心投入科研的人从不会被权力侵染。” 达尼亚娜叹了口气。“所以我想不通之前为什么你们的关系会——” “或许是我们都想要迫切地证明自己。” “看来现在应该算是殊途同归了。” 殊途同归?也许吧,还要看我们何时启程才对。弥生心中暗自感叹。“一会儿你先在这里静养,我还有些事要办。”他对她说。 “有事?这么晚?” 弥生眼前浮现方才交战的场景,又想起那几个被俘获的暴民。“对,明天一早我来看你。” “也好……那你不要太晚休息。”达尼亚娜声音迟疑地说。 离开诊所,弥生独自走在基地的长廊里。直行约100米后右转,经过中央餐厅有一片冷库,穿越冷库中间的匝道便可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基地没有看押犯人的地方,废弃航材库自然成为几名暴民暂时的关押地。弥生来到库房门口时正听到几个警卫在热烈地讨论。 “弥生博士,”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注意到他,起身热情地打着招呼。“这么晚您还不休息。” “所有人都关在这里?”他问。 “是,或许明天就要想办法移交到张掖监狱。” “我能否进去看看?” 听闻此言警卫面露难色。“按理来说没什么不可以,但这群人身份敏感,况且……” “况且什么?” “有一个犯人很不对劲,他似乎对这里异常熟悉,而且……而且还说与您的父亲和林岐先驱相识。” “谁?”弥生的眉头微皱。“他叫什么名字?” “贺文,他说他是记者。” “我要进去,请您务必放行。” 弥生的语气不可置疑,还没等警卫同意他便踏入门内。 贺文,听起来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他记得欧阳德向他坦白时,这个始作俑者的名字就被反复提及。只是,贺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还不清楚。 库房内寒气逼人,他裹紧外衣审视这群蜷缩在一起的人,竟一时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贺文。 或是见识到方才的惨烈,又或是已经从疯狂的情绪中走出,这群暴民此刻显得惶恐而茫然,他们沉默不语,配上那病殃殃的体态,看上去十分可怜。 “谁是贺文?”他问。 无人应答。 “贺文在不在这里?”他离那群人又近了一步,再次问。 依旧没有回复。他心中生疑,回头看向一同进来的警卫,但从警卫诧异的表情来看,他也搞不懂现在的状况。 “反正自打他们被关进这里就没有人再出去接受过审问。”警卫慢吞吞地说道,“方才闹得最凶的也是他,是不是睡着了?” 警卫拿着电棍继续接近这群人,尽管他们的手脚已经被束缚,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后他发出惊呼,随后艰难地从人群中拖出一个毫无意识的人。“快来帮一把手!他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见众人毫无反应,弥生赶忙上前协助着把贺文抬出库房。 他摸了摸贺文的脉搏,发现十分微弱,且此刻正高烧不退。贺文背后的外衣已经被鲜血浸湿,弥生扒开他的衣服,发现里面厚重的绷带此刻已经完全变成暗红色。 “赶紧送去抢救,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太久,失血太多了。”弥生说着慢慢解开绷带,试图不让那东西继续吸附贺文的血液,当看到贺文后背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赶紧和我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去!赶快!” 贺文后背的伤口已经严重发炎溃烂,几乎可以看得见肋骨边缘。弥生祈祷他千万不要就此死去,他用力按住贺文的人中穴,翻开贺文的眼皮,试图看清他的瞳孔是否放大得厉害。 “我认得你。”细小虚弱的声音此时从贺文口中传来。 “保持清醒,你很快就会得到救治。” 弥生不敢多说,他需要贺文保持精力和体力。他握住贺文的手,感受来自贺文手上的力度,通过力量的互动他能够随时掌握他的状况。 “我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我本想当卧底。” “等你康复了我们再聊这件事。” “看来那东西是保住了,你们有没有把运输车安全开回基地?” “一切顺利,如你所愿。” 贺文听罢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如果我死了,请把这个务必保留好。”他用尽力气把一个东西塞进弥生口袋,便又没了声响。 弥生没注意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眼下贺文再次陷入昏迷,这是个非常不祥的兆头。目送医生将贺文推进手术室后,他依旧在手术室门口徘徊,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在这里等待。 一切只有等他清醒后才能知晓了,他想。也许贺文方才的话属实,但从目前来看他的话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持。 第1章 衰减1(2) 即便他真是所谓的卧底,可能也不是那么熟悉情况,他突然想到。不然,这样重大的事他一定会想办法提前向外界发出讯息。 他本打算直接回住处休息,可想到可以顺便探望一下达尼亚娜,索性直接来到她的病床前。 他们之间似乎脱离那种浪漫的情事已久,他一边望着达尼亚娜熟睡的面孔一边想。自从她从火星回来,二人的交流越来越偏向工作上的种种,尤其是在从武汉回张掖的路上,一路上她几乎一言不发。尽管身体仍未完全康复,但即使是这样又如何?她应该主动寻找他的怀抱才对。有时候亲密的肢体动作胜过千篇一律的情话。 她在喊我名字的时候都会有种生硬的感觉,为什么?他开始胡思乱想。她或许是压力太大。是因为要一起去虫洞?还是因为要面见父亲?亦或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想,异地真是感情进展的巨大屏障,但他此刻能提供给她的,除去一个美满的家庭可能就再无其他了。 他悄悄离开病房,再次回到手术室门口。 大约两小时后,他又和做完手术的贺文同处一个病房。贺文的左手被铐在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弥生看着贺文,心中哑然失笑。 但愿你真是卧底,他想,否则你现在的模样的确是和那帮暴民无异了。 —————————— 三天后基地正准备进行反物质引擎试验,弥生和父亲再次来到建造厂内。 “看上去运转还算稳定,不是吗?”父亲说。 “那是自然,毕竟出自于我手。” “嚯,你从小就有这样自信。” “所以我们何时出发?”弥生问。 “如果引擎运行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随时动身。” “那还要同火星那边提前联系好,毕竟需要启动超级粒子对撞机,这次你确定虫洞可以长时间维持了?” “我说过,只要我们真正做好准备了,它就会表现出迎合我们的样子。” “那是什么?”弥生指着飞船,他发现不知何时飞船船身多了一处巨大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圆形图腾。 “你是说那个标识?它代表这艘飞船的意义。” “看着……看着像是某种古文化的产物,你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就从此地,来自于我的祖母,也就是你的曾祖母。” “你很少对我提起过她,”弥生说,“她活在上个世纪,距离现在真的是有些遥远了。”弥生再次观察那个符号,确定这并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中国古文化的一种。许久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年幼时的确从父亲的随身物品上见过此类符号的印迹。“我记得你身边出现过类似图案,但你还从未对我讲起它究竟有何种深奥的含义。” “你的曾祖母其实不是张掖本地人,但她的父亲,确切地说应该是养父,一直在张掖。”父亲仿佛陷入回忆,但这段历史与他并无太大关系,他似乎也无法描述得很详细。“你的曾祖母在大约18岁时被她的养父领养,随即来到甘肃省继续完成学业,这一待就是一辈子。”父亲顿了顿,缓缓道出符号的真相。“那个符号,在我年幼时见她总挂在脖颈上,她说它代表着未竟的愿望,从我小时起她就不断地教我画下它,或许她是害怕自己老糊涂时忘记它的模样。” “想必她的愿望应该十分重要吧,难道是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和那个无关,她的亲生父母早在她10岁时就因车祸去世,我也曾非常好奇她的愿望,而她只是说这一切和她养父有关。”父亲撇了撇嘴。“我只听她说她的养父曾经是一名军人,似乎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来到张掖,一待就是一辈子。” 弥生再次看向那个古老的符号。“或许它正是希望的一种延续,也代表着我们所背负的带领人类走出困境的使命。” “在这点上,我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父亲这次笑得则有些憨厚。“我想我们该去户外了,引擎要在外面才能试验。” “会不会有危险?那群暴民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政府紧急调了一批部队过来,就驻扎在这附近,我想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安全。” “这群人有枪和炸弹,我听贺文,就是那个做卧底的记者说,有境外势力为他们提供武装支持。” “这都是一群被局势所误导的人,”父亲无奈地摇头。“尽管身患绝症,但他们的理智也随着身体垮掉而消失殆尽。” “如果换做是我们,或许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吧,毕竟,毕竟谁不想活得更久一些呢,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的孩子,那种科技并不靠谱,可以说从方向上就是错的,我们政府是在竭力保证所有民众的安全。” 父亲顿了顿,随后说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真相。“不要被国外空前的硅基生命转化盛况所迷惑,那是他们在执行人类削减计划,休斯顿包括其他西方国家的发射基地正在成批赶制载人飞船,那只是为少数人提供星际旅行的工具,而非存有意识的硅基生命体。” “你可知道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是要负责的,如果作为公众人物。” “那是全世界颇具影响力的政府们早就私下达成的协定,它的秘级相当之高,以至于绝大部分人现在都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硅基生命转化这种宏伟工程,早在诺顿的团队把原始硅基生命体从水星再次转移到地球时,这项研究基本就已经停滞不前,但人类对政府和未来的希望不能破灭,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失去秩序。” “所有的研究都要继续进展,给人类营造希望的任务也在继续,一些西方国家试图通过以硅基生命转化为借口来控制星际旅行人数,这样才得以保证少数人的利益。这也是我们国家为何迟迟不肯同意民众参与这项工程的原因,政府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人。尽管可能做不到拯救所有中国人,但我相信他们仍旧会竭尽全力,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也有权利让一些人死得体面。” 尽管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相还是令弥生大吃一惊。“可我们国家为什么不把这个弥天大谎公布于众?”他问父亲。 “如果单方面对国人开诚布公,那么个别国家将陷入极度混乱,所以对这种行为严格保密也是联合国层面上的意思。我国政府不得不暂时顶住来自内部的一些压力,因为真相永远经得起时间的验证。” “想不到最大的阴谋,竟来自于国家这样高级的层面。”弥生哑然失笑,情不自禁地摇头。“所以你是怎么了解这一切的?通过政府内的朋友?” “这件事在诸多先驱之间早就传开,记得我早和你聊过这个问题,现在看来事情走向和我之前的猜想大差不差。” “这样看来你身上的重担似乎更加重了。” “是我们的重担,我坚信在对虫洞的探索上,你也是不可或缺的那一环。” “是因为我完成了对超级粒子对撞机的改造?还是因为研制出反物质推进引擎。” “你的作用不止于此,你将肩负更重要的使命。” 弥生对此付之一笑,并非不想承担这份压力,只是他觉得父亲那种故弄玄虚的毛病又犯了。“嚯,这样听来我会不会完成你所谓的那种究极进化?” “说实话我认为你还没做到脱离这俗世的准备,或者说,你所在意的一些事物在制约你献身的勇气。”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那种眼神有些复杂,但好像又无法用语言来组织。“这世界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很希望你能够享受现在,因为你已经适应了这个维度里的一切。正如高处不胜寒一样,进化后所实现的永生,将是一种无尽的孤独。” “所以那种永恒并不是我们该追求的。” “我无意去刻意追求什么永生,只是那种生命状态可以拯救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我们。” “拯救……该怎么拯救?”弥生沉思了会儿,问。“难道虫洞需要寄希望于他们的力量而敞开?” “我们当初选择在火星上建造超级粒子对撞机并非一时兴起,那个转瞬即逝的虫洞也并非偶然,这一切的一切背后似乎都有固定的安排,那个虫洞,它只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敞开,它需要我们运转超级粒子对撞机去找到新世界的钥匙孔,然后在我们身处高维度后才可以亲手敞开虫洞这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 “这听起来似乎有着不小的悖论。”弥生发出不满地嘀咕。“就算你言之有理,但我们要通过什么方式抵达更高的维度上?” “前往黑洞,目前看来只有这一种方法可行,虫洞的另一端一定是黑洞这样的致密天体,当一切三维物理定律都失效时,总会有相应的新的秩序出现。届时在更高的维度里我们会想办法把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转换为负能量,借以撑开虫洞。”父亲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集中在墙角处。“如果把时间想象成纵轴,地面想象成空间,我们需要在时间轴上反复行进,这样在同一时间点内空间上才能反复出现更多的反物质。为了减少反复次数并延长反复时间,这也是我为何要大批量制造反物质的原因,这个反复跨度要持续到把所有人类都带离地球,所以会相当漫长。当把正反物质反复湮灭的能量转换成负能量后,就足以支撑所有人类穿越虫洞。” 这样看来,那艘飞船的设计初衷也一目了然了,弥生心想。在穿越虫洞后飞船分离,携带反物质的那一艘飞船将分离至黑洞内,另一艘则通过角动量守恒原理获得从黑洞逃逸的初速度,搞不准还能借助黑洞的引力弹弓现象加速行进。 但,这一切似乎有一个相当矛盾的点。 如果虫洞不打开,他们又要怎样抵达另一侧的黑洞?况且就算反物质被成功投入黑洞内,又怎样保证它在时间轴上反复行进从而在同一时间凭空变出更多反物质?他想不通这一切,父亲那谜一般的表现又他隐约觉得前方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越接近中心点就越危险。 在试验完引擎回去的路上弥生本想直接去医院,但检测中心新任的技术总监执意邀请他们父子二人共进午餐。总监叫孟然,和前任欧阳德比起来,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精明能干的样子,似乎已经很快融入并熟悉了建造厂内的一切工作。 弥生本对他没什么深刻印象,但他对欧阳德消极的评价却让他十分反感。 “虽然刚接手这里不久,但把一切都拉到正轨上来还着实挺不容易。”孟然一边说,一边殷勤地为他们父子二人倒满茶水。“欧阳德,就是我的前任,”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水,“也不知道之前他是怎样管理的员工,总之初来乍到时我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很不对劲,有很多薄弱环节。” “唔?能否具体说明一下。”弥生拒绝孟然递来的烟反问道。在他心里欧阳德绝非不注重细节之人,尽管思想受到一些侵蚀,但这不足以改变他对本职工作的那份热忱。 见弥生和父亲都没抽烟的习惯,孟然尴尬地把烟收回烟盒内。“这样未免有些不好……不过现在总算是运转正常了,而且通过今天对您研制的引擎测试来看,这种引擎完全可以立刻投入使用。” “唔,那真是再好不过。” “不知我们何时出发?” “出发?你是指?” “当然是迈出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一步,毕竟虫洞这东西之前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 弥生下意识看了眼父亲,见他面无表情,自己索性也不想再继续搭理眼前这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人。“还不确定。” “难道还要做其他准备?” “对。”弥生简短地回答。 “嚯,当然,当然,这种重大决定的确是要做好万全准备。”孟然似乎没有意识到气氛的不对,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好奇虫洞的另一侧究竟是什么景象呢,不知道会不会有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我想这些东西早就应该做所研究了吧,如果真有世外桃源我们不得不加紧步伐了”他突然将声音压低,眼神也变得警惕。“今天我听驻守在基地附近的人说,最近那一帮暴民走在酝酿新一轮的袭击呢。” “新一轮袭击?上一次他们不是元气大伤?” “可不是这样,”孟然将茶水一饮而尽,似乎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杯。“这是一个规模极其庞大、成分极其复杂的组织,他们出没在全国各地,在暗中不断煽动群众情绪并发展新成员,张掖发射基地作为他们重点攻击对象,他们自然会对这里持续不断的输出能量。” “有部队在,我想就没必要再杞人忧天” “要是所有人都有像您这样的自信就好了!弥生先生,你想知道部队对此的态度如何吗?”孟然的表情得意中带着些忧虑,看上去不像刻意装出来的。“这件事我只对您二人透露,这可是绝密。” 弥生点头示意让孟然继续。对于这种讨好的说辞他不太感冒。 “他们对此非常忧虑,并非因为抵挡不住来自地面的攻击,而是在不久之后地球将再次迎来新一轮的太阳风暴,届时他们所装备的雷达将受到强烈干扰,而且空中巡航也将视情限飞,这表明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将提供不了任何防空保障。通过特殊渠道反馈的消息来看,这群暴民虽然没有攻击功能的飞行器,但便携式火箭弹和自杀式飞行攻击会对基地造成极大的困扰。”孟然的表情彻底转为忧虑,因为这种情况早在多年前就给一些国家的政府带来过惨痛教训。“部队对此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尽可能在暴民行动之前粉碎这种惨绝人寰的行为。” 弥生没有搭腔,他摊开紧握的拳,发现手心已经渗出一层汗珠。他坐在椅子上,眼神陷入迷茫。 “弥生先生?”孟然轻声呼唤,随即又用征询的眼光看向弥生父亲。他之前那种精明能干的样子已经全然不见,此刻像是有重大请求要提出一般,双手紧紧握住茶杯,尽管他努力让自己语气变得自然,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如坐针毡的体态早就将他出卖。“总之这项雄伟工程从前到后务必要有百分百的安全保证。”他用征询的语气轻声说,“飞船确定发射日期之后我想申请随行,这样一旦发生任何故障我们都可以第一时间解决,毕竟穿越虫洞可和其他星际旅行不一样。谁能知道飞船的信号或者其他什么……比如整体构造?反正我猜测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影响……不过请您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质疑这项研究的想法。” “虫洞另一头的安全性还有待验证,你确定要做第一批探险的人?这很有可能有去无回。”弥生说。 “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另一头的线索?起码根据引力扭曲之类的公式可以大致计算出来吧?” “没有,但我们坚信虫洞的出现并不是毫无缘由,”父亲此时开口说,他已经沉默许久。“而它的另一端一定有一颗美丽至极的星球,就像曾经的地球一样。” “那您的这种坚信来源于哪儿?” “一个梦,一个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梦。” 第2章 衰减2 有多久没有做梦了?亦或是将梦记得清晰?弥生也不知道。他只记得最近一次是梦到达尼亚娜,然而此刻她已经陪在自己身旁。 在超级粒子对撞机运行的前一周,基地内部的紧张气氛达到空前的高峰。弥生快步走在幽暗的走廊里,目的地是林岐所在的房间。 太阳风暴来临前天气总会有些预兆,比如说夜晚变得像春季一样温暖。基地内部虽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但气压和湿度还是在廊壁上留下特有的痕迹,这预示着气候即将变得与众不同。 弥生轻轻叩响房门,但林岐出人意料地让他在外等待一阵。换衣服?这个时间就寝未免也有些早了。弥生心想。他漫无目的地审视走廊,顶部的灯光要比往常暗淡许多,这让整条走廊看起来长得见不到尽头。他知道这是要为太阳风暴降临该做的准备,一般在此期间发电站都会停止对生活场所的供电,转为吸收辐射能进行供电测试,但目前太阳的辐射供电达不到市电电压,所以在风暴之前几天都要在这样半明不暗的状态下度过。 透过反光的液晶门牌他看了看自己最近的样貌,发现自己脸部的轮廓瘦得像一只螳螂。乱发像鸟巢一样盘踞在头顶,法令纹从鼻翼蔓延至嘴角,将整个面部肌肉向下拉扯,如果说哪一点让他看起来还有点精神,恐怕只有那双像星星一般闪光的眼睛了。 梦到底能代表什么?或者是在父亲眼里它究竟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他仍旧不明白,这次来找林岐也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一些线索。 那日与父亲的交谈情景又不自觉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要把那个荒唐的缘由告诉他?你知道作为一名先驱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怎么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他再次埋怨父亲,从饭店回来的一路他几乎从未停止过对父亲的数落。“何况你并不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可这是事实,它困扰我已久,却也一直在激励着我。” “这种消息一旦泄露至社会上必将引起轩然大波,搞不好会导致你所有研究终止。” “这种事迟早都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开,一旦结果是积极的,那么这一切在未来都将会传为佳话。” “但从目前来看,就算我都对你的这一系列理由感到模棱两可。一个梦?这听起来简直可笑至极。” “梦是一个通道,它是我们同未来建立联系的一种方式,那种不自觉的意识不可能凭空出现,只能是由更高级的形态赋予我们。”父亲温柔地作答,“它是更高级的形态对我们的召唤,我沉迷在这个梦境营造的希望之中,又在即将望穿一切时惊醒。” “可我们现在是在被动地等待,对未来根本毫无头绪。” “不久之后我会命令人启动火星上的超级粒子对撞机,如果梦里的指示没错,虫洞一定可以保持稳定。” “关于虫洞它究竟给了你什么线索?” “我看清了日期,梦里虫洞敞开那天的日期。” 开门的声音将弥生唤回现实。 “你看起来气色非常不好,弥生,我建议这两天好好调整一下自己。”林岐说。他时不时轻咳几声,嗓音听上去十分干燥。“这个时间我们本应该休息才对。” 弥生疑惑地看了眼墙上的钟,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两点半。 他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起身做出离开的准备。“对不起导师,或许您说的对,”他低下头低声说,“我最近真的状态不对,我以为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自己竟然会看反时间。” “没关系,即使是十点过来,我想你也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要对我说。”林岐慈祥地答,之前那种困倦已经消失不见,他倒了杯水,示意弥生坐到他身旁。 “此次前来打扰您是因为一件事,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 “你说。” “超级粒子对撞机在一周后要重启,随即飞船将视情启航。” “这些我都知道,这是你父亲的决定,”林岐说,“我想你应该是好奇他如何可以确定虫洞敞开的时间。” “是的,导师。” “一个梦?他应该早对你说过,如果你对此感到荒唐也在情理之中。”林岐低声笑着,又轻轻呷着水。 “真希望一切可以按照他的梦境去进行,”弥生说,“毕竟一旦超级粒子对撞机超功率运行后虫洞并未长时间停留,那这一切将被全世界视为笑柄。” “一开始我也对他这种想法持怀疑态度,直到我发现他的梦境可以和现实构成一条严谨的逻辑链时,才慢慢坚定不移地选择支持他。” “梦境……和现实?逻辑链?”弥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仔细审视着林岐此刻的表情。 林岐靠在椅背上,他避开台灯的光,将整个身子隐藏在阴影里,但眼睛始终保持明亮。那种炙热的眼神十分有感染力,慢慢也渗透到弥生感官上。 “他认为那个反复出现的梦是来自高维生物的指引,虫洞何时打开,另一侧究竟有什么甚至包括我们人类能否得以延续,高维生物在梦中都已经进行了明示。”林岐说,“而那所谓的高维生物,就是你父亲本人。” “什么?”弥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会穿越到更高的维度审视三维中的我们包括他自己,然后在那个更高的维度里以梦境的形式给现在的他进行指引。” “难道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进化……”弥生喃喃自语,但身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可是他要怎样去往更高的维度?我们也要随他一起?” 林岐没有正面回答。“你父亲的计划十分严谨,那个虫洞正是身处高维的他亲自为我们设置的,他会想办法撑开它,让身处三维的我们包括现在的他穿越过去。飞船会在黑洞附近分离,他将驾驶那艘载有反物质的飞船进入黑洞,他相信自己在那里可以完成进化,并且能够在高维度里返回过去,以梦境的形式对过去身处三维的他进行指引。” “这听起来简直荒诞至极,他这是自寻死路!”弥生情绪激动,“这样的逻辑有致命的疏漏,他根本无法确定那个梦就是身处高维的自己给出的指引,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理想罢了!” “可如果超级粒子对撞机再次运行那天虫洞真的稳定存在了呢?”林岐反问。 “那我宁可这种事不要发生在现实里,我看他是想永生想疯了!即便虫洞真的因为某种原因得以长时间维持,我也不会让他想当然地去赴死!” “那是他的使命,他把献身视为那个完美闭环中的一个重要步骤,如果他不前往黑洞,就无法身处更高的维度去打开虫洞,你要清楚在更高维度内的因果虽然可以倒置,但却无法抹平悖论,况且你的父亲对宿命论深信不疑,他认为这是他必然要做的一件事。”林岐顿了顿,他脸上浮现的并非忧虑,而是一抹淡淡的忧伤。“你的父亲想通过这种途径拯救你,拯救全人类。不要认为永生是一件极其完美的事,因为它的终点是无尽的孤独。” “我要和他面对面谈,不管怎样他都不可以那样做。”弥生说罢便起身想要离开,林岐的话不久之前他就从父亲那里听过,之前他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现在他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父亲用好几年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巨大陷阱。 “弥生,你先冷静下来。”林岐追上他,把半开的门重重关上。“这个时候去打扰他还为时尚早。” “为时尚早?我最不该原谅的就是你竟然替他向我隐瞒了这么久!” 弥生头也不回地离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何去何从?这个时间父亲或许仍沉浸在那个荒唐的梦里。在这个头痛欲裂、千变万化的夜晚,他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他不愿打扰达尼亚娜,她睡得正香,况且这种事对她说出来只能给她平添困扰。 他走进基地的人工花园,穿越雾气重重,呆坐在长椅上发呆。 黑洞……献身……完成使命。 他闭上眼,迎接一个冗长的梦降临。梦中他看到火星上的超级粒子对撞机正超功率运行,地球上的人通过实时直播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几乎一动不动。在粒子束碰撞的瞬间,电离出的真空区域内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光点,又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一个不算稳定的黑洞就此形成。但它只保持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是虫洞!虫洞在预估位置出现了!它在慢慢扩大!”兴奋的声音从直播视频中传来。他看到直播视频突然跳到了火星附近,一个类似高维同心圆一样的球体正循环滚动着。和人们的反应不同,他的眼角冒出两行泪水。他疯狂地在人群中寻找父亲,却不知他身在何处。他看不到虫洞周围有任何飞船,期待父亲并未私自行动。 这个梦注定无疾而终,所以他醒来时会记得清晰。 他的衣服被浸湿,不知是雾气还是汗水。这种身心俱疲让他有种想躺在长椅上的冲动。 但裤子口袋里的一个东西将他的胯骨硌得生疼。他掏出那个东西,以好奇的目光审视着。 这是一个类似微型摄像机的东西,正是贺文在昏迷前塞给他的。 第3章 衰减3(1) 在下到山涧之前,塔杜看到远处的平原已经渐渐清晰起来,生机盎然的绿色开始在平原上蔓延。他背着扎依娜,缓缓从山鞍而下,扎依娜依然昏迷不醒,但嘴角已经不再渗血。 塔杜的双脚已经被严重冻伤,双手也早已失去知觉,他深知这种地方不能久留,只能咬紧牙关向山涧艰难地迈着步子。早些时间他用狮子皮将扎依娜裹得更加严实,他让她身体保持正直,这样可以让皮毛占据尽可能多的空间,最大限度维持她的体温。他时不时会变换姿势,从背到抱,只是为了确定她的呼吸仍旧平稳。 扎依娜的脸在厚重的皮毛映衬下显得娇小可人,她安详地闭着眼,仿佛襁褓中的婴儿。塔杜抱着她时会偶尔轻呼她的名字,他看到她的眼皮会轻轻颤动,但嘴上却没有回应。 太阳从山顶上方升起,换做平时这是希望的象征,但眼下阳光在雪地上发生反射,不断刺激着塔杜的双眼。他开始泪流不止,眼周已经凝结出一片厚重的冰晶,渐渐地他的视线渐渐被金光覆盖。 “天啊,扎依娜,我看不清路了,”他焦急地向扎依娜诉说着,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迷路。” 扎依娜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将她放在地上,使劲揉着自己的双眼,但收效甚微。他竭尽全力辨别着扎依娜的脸庞,用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肌肤,模糊中他看到她的嘴似乎在蠕动。他将头凑向她,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忽然,一阵不正常的沙沙声从离他最近的山上传来,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紧张地抬头张望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阳光像是一把利剑不断戳着他的眼睛,又使他泪流不止。他眯起眼睛,终于可以依稀辨别山顶的模样。一片白雾正向他飘来,虽说是飘来,但那速度之快他远来不及躲避。他拿起标枪,准备迎接白雾中的东西,冥冥中他觉得这不是种祥兆,但如今势单力薄,他只能做搏命的打算。 但他不知道那团白雾要比任何猛兽都危险得多。 随着隆隆声越来越大,雪崩的面积也开始越来越广,很快就蔓延到他面前,他还来不及搞明白是什么状况就被大雪吞噬。他大喊着扎依娜的名字,在被冲走前试图抓住她,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随后彼此都消失在厚厚的大雪中。他精疲力竭,每喘一口气都有雪不断涌入嘴里,引起他的肺部和胃部一阵刺痛。 他再也无力动弹,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黑夜重新笼罩在雪地上时,脸上一阵忽冷忽热的感觉将他唤醒。他渐渐睁开眼,虽然视觉舒服了许多,但眼前仍旧模糊得要命。他看到几团黑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不断摇晃,正舔着他的脸颊。 他用力活动着僵硬的四肢,将身体从雪中解放出来。他摸索着抱起小狼崽数了数,一个不少。狼崽不停地发出嘤嘤的声音,显得凄惨而又焦急,它们原地打着转,似乎想带塔杜去某个地方。塔杜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只能冲着夜空一遍又一遍大喊着扎依娜的名字,久久得不到回应后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吼。 第3章 衰减3(2) 几只狼崽见状开始不停地用嘴揪扯他脚上的皮毛,示意他跟随它们去寻找扎依娜。塔杜缓了好久才明白它们的用意,他从脚踝上解下一根藤蔓拴在其中一只狼崽腿上,然后跟着他们缓慢地向上爬行。不久之后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兴奋的叫声,他连滚带爬来到狼崽聚集的位置,开始用力挖着雪,几只狼崽也用爪子尽着微薄之力,不出一会儿扎依娜的身形就展现出来。 塔杜摸索着扎依娜的脸,将她脸上的雪拭去后他用手指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还算平缓。他再次呼唤她的名字,这次她渐渐睁开双眼。 “塔杜,我好冷。”她喃喃地说着,已经没有力气再咳嗽。 塔杜将她抱到相对平坦的位置,黑夜里他的眼睛渐渐有所缓解,从身上摸索出石头和干苔藓后他拼命地打着火。在苔藓被点着后他顾不了太多,直接从身上扯下一块兽皮,小心翼翼放到微弱的火苗上烧着。 他把扎依娜移到火堆前,又把标枪末端放在火堆上烧着,引燃以后他把标枪放在扎依娜胸口处,试图让她感觉更舒服些。 “感觉好些了吗?”他的声音温柔,可眼神却透露出担忧。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塔杜,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洞穿了余生。”扎依娜说。她努力蠕动着笨拙的身体,试图向火光靠得更近一些,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睛稍稍点亮了些。“我看到山的那一边是一片富饶的平原,有清冽的河水,还有和我们部落一样的草地,那里有许多我们未曾见过的动物,我们在草地上奔跑,在河边结合,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我相信一切都会如你在梦中所见,很快我们就会抵达此行的终点。”塔杜亲吻着扎依娜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烫得要命。“你浑身发热,不可以再离火堆这么近了。” “可是我感觉现在自己好冷好冷,就像置身河水之中。” “我今天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平原,那里就和你描述得一样。” “平原?有多远?” “估计只是几天的路程,我们走下山后就会更快一些。”塔杜叹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得眼睛越发地看不清周遭的事物,这让我无法辨别前路是否凶险。”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扎依娜艰难地把手伸出来,轻轻拨动着他的眼皮,发现他的双眼泛红,瞳孔发散得严重。 “不知道,这里的烈日好像能灼烧眼睛,即便是照在地上也不会减弱它带来的伤害。” “快闭上眼,或许走下这片山就会好一些。” 塔杜仅能依稀辨别扎依娜的五官,虽然眼睛酸痛得泪流不止,可他仍不舍得闭上眼睛。他深情地与扎依娜久久对视,然后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你一定要随我找到那片梦里出现的地方,只有你能带我找到,我一个人做不到。” 塔杜的泪沾湿扎依娜的脸,那泪的成分复杂,不再是眼睛难受那样简单。这种情况下他不知她还能陪他多久,他开始认为他的一厢情愿似乎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塔杜,我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即使就这样死去我想也没有任何遗憾,因为临死之前我始终都在你的怀里。” “你不要再这样说,我们会一起见证梦的实现。” 扎依娜没有说话,只是深情地望着塔杜,脸上带着欣慰的笑。隔了许久她开口说:“不到万不得已,请你不要让我长眠于这茫茫白色中,我诞生于白色,并在承受着它带来的痛苦中长大,在永远闭上双眼时我不想再与之为伴。” “请把我葬在那温暖的地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或许我们再无法一起在草丛上奔跑,在河边结合,再不能生下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但你的余生从不只是为我而活,你一定可以带着部落走向复兴。” 说罢扎依娜的眼里已泛起点点泪花,这种诀别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想必也下了巨大的决心。 塔杜紧紧攥着她身上的皮毛,陷入极大的痛苦。事实就摆在眼前,可从扎依娜口中说出,却显得更加残忍。他默不作声地起身,把仅剩的肉干喂给扎依娜和狼崽后打算趁着夜色继续赶路,这样他还可以稍稍分辨前方的路。 他把扎依娜放在身体上面,自己则躺在雪地中,打算就这样滑行着前进。他顺坡而下,速度在渐渐加快。四周的雪随着他路过而松动,又有分崩离析的趋势,所幸越往山下积雪就越扎实,并未引起大规模的雪崩。他开始控制不住速度,由于视线模糊不清,这让他有些担心。 他将双腿深深插入雪里试图减速,但收效甚微。慢慢地他发现不远处白色渐渐被深色取代,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他将扎依娜举到身体上方,然后用力一推给她减速,又将装着狼崽的袋子从身上解下,而己则加速向那片深色地域冲去。 一阵剧烈的减速让他差点吐出来,紧接着他不断地翻滚,终于在稍稍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感觉全身的骨头犹如碎掉般疼痛,身上披覆的皮毛也被石子划出好几道大小不一的口子。他忍着剧痛起身,眯起眼睛辨别着方向,确定扎依娜所在的位置后他颤颤巍巍地向她奔去。他的脚踩在地上,能感觉到有零星的植物散布在这片区域,这说明距离山脚已经不远。他将扎依娜抱起,缓缓走到没有雪的地方,狼崽跟在他们后面一蹦一跳,似乎对方才的滑行意犹未尽。在将扎依娜安顿好后他才瘫坐在地上,心想这一段艰难的雪地之路终于迎来终点。 经历过一阵折腾,巨大的饥饿感向他袭来,他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发现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刚刚他已经把肉干全部给了扎依娜。他释然地闭上眼,打算先这样熬过一夜再说。 雪地与平原之间的山脚要比想象中富饶,在天微微亮起时塔杜注意到地上的植物不在少数。他随便揪下一把草放进嘴里咀嚼着,然后艰难地咽了下去,一路上这种以身试毒的办法他已经幸运过太多次,每当迫不得已时他才会这样做。 经历过一夜的缓解,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只要不看向阳光和雪山,他行走相对从容了许多。他看到山脚下不远处有几处棕色的斑点在移动,根据距离他判断那东西体型不算太小。 他观察了一下扎依娜,发现她仍在昏睡,于是操起标枪向那些斑点走去。如果能够猎杀到一头,那么这几天的食物就都有了着落,他心想。 一群牦牛正啃食着青草,它们身披棕褐色的长毛,这让它们看上去十分笨重又憨态可掬。塔杜发现抛开那厚重的毛发,它们的外形和自己部落附近的野牛相差无几,他猜想它们应该有一定的血缘关系,但野牛已经适应温带的气候,所以并不需要长出像牦牛一样厚重的毛发,而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有细微的差别,那么就是两者的犄角形状。牦牛的犄角稍长,弧度优美,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卫而生。它们行走时头部平视前方,攻击性不像野牛那样强。塔杜不知道毛发下它们的身体究竟有多大,但从四肢来看应该是和野牛差不多,按照以往捕猎野牛的方式完全可以应对。 他握紧标枪慢慢向牦牛群接近,在离它们还有十几米距离时停下脚步,牦牛盯着眼前的塔杜不知所措,它们的反应如同外表一样愚笨。塔杜猜测这附近应该是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否则绝不会有草食类动物不惧怕人类这种现象发生。 牦牛本就栖息在寒冷干燥的高原,土地常年处于半冰冻状态。而一望无际的高原被低气压所笼罩,这让人无法长时间生存。虽然随着四季变迁土地会有极少的时间裸露在白雪之上,但已足以让一些耐寒的草木生根发芽。这些植物生长周期短,但又能长得很快,这便给牦牛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草场。 塔杜看准一头体型中等的牦牛,他举起标枪用力向它颈部刺去。因为有过和披毛犀斗争的经验,他没再选择直接掷出,而是紧紧握住标枪与牦牛用力博弈。其他牦牛见状惊慌地散开,用了很久才整理好队形向远方的平原奔去。 塔杜由于饥饿已经没有太大的力量,他被牦牛甩来甩去,但死死不肯松手。他看到牦牛脖颈处的毛发正被鲜血浸透,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取得胜利,可牦牛的挣扎越发剧烈,他双手的老茧被标枪磨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终于他再坚持不住,一下子被牦牛甩在一旁。 牦牛带着标枪毫无目的跑了一阵,也轰然倒在地上。塔杜几乎是爬到牦牛身旁,他扑在牦牛的伤口旁,将标枪拔出后大口吸着流出来的血,然后重重喘着粗气。 剥皮用了整整一上午,期间他实在忍不住又吞了几口生肉,觉得身体缓过来许多。他把牦牛皮铺在地上,每次决定休息时扎依娜就可以躺在上面安然入睡。 这样一头牛足够他们吃上好几天,但如何携带是个问题。尽管塔杜已经把肉质最好的部位都用火炙熟装进袋子中留作备用,但牦牛腹部和背部上还有大量含有脂肪的肉,他无法一路上都费力地拿着。思索许久他让狼崽先尽可能吃掉一部分,然后把剩下的肉从骨架上剥离,留作路上给它们的备粮。他在想或许再有十几天这些小家伙就可以结队去狩猎一些小型的动物。 在将成簇的牦牛毛拧成一股绳后,他把扎依娜放在牦牛皮上,拖着她继续向前走。这次他的脚下已经充满力气,方才同牦牛搏斗产生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并不影响他行进的速度。在可以看得见星辰和月亮时他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打算就此休息一夜。 他和扎依娜一起躺在牦牛皮上,在为扎依娜褪去身上包裹的皮毛后,他也脱得赤身裸体。他将她拥在怀中,又把二人穿的皮毛盖在身上。 他们彼此交换体温,享受着久违的温存。他看到扎依娜睁开了眼,用虚弱但真挚的眼神盯着他。 她把手放在塔杜脸上,与他深深地接吻。 第4章 衰减4 一条沟壑在平原上显现,旁边是成片泥泞的浅滩。 河水发源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汹涌壮阔,这是山顶融化积雪的最终归宿,雪水顺流缓缓而下,在偶尔的降雨中不断扩大着规模。 天气已经明显转暖,塔杜脱下厚重的皮毛,他的肋骨轮廓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几日能够饱食牦牛肉让他的脸重新泛起以往的红光。他把扎依娜拉到河边,想为她擦拭一下身体,长时间躺在牦牛皮上让她后背生了许多疮,在洁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刺眼。穴居部落给的草药已经用完,他在周边并未发现类似植物,只能想着用水把周边的脓和污渍洗掉。 触碰扎依娜皮肤的瞬间他看到她颤抖了一下,他有些紧张,于是不敢再轻易上手。他将她翻了个身,然后拉着她向前继续行走。 平原上开始陆续出现猛犸象和巨貘等大型哺乳动物,一些野兔和鼠类啮齿动物也频繁在草地上穿越,一切似乎越来越适合生存。塔杜想过就此做个标记,然后计划返回部落,但扎依娜的身体明显还需要一段时间去缓解,而眼下还需要为她搭建一顶帐篷,用来今后的遮风避雨。 但此处的气温仍不太适合长时间居住,且空气中的含氧量较低,虽然较在山上时好了许多,但和他之前所在的部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思索片刻他决定继续顺流而下,在体感最合适的时候再去寻找适合搭建帐篷的地方。 可走了一阵草地上又开始有积雪覆盖,这让他对前路再次蒙上一层阴影。他感到扎依娜在身后蠕动,回过头发现她正辗转反侧。 “塔杜,”她呻吟了一声,困难地将身体摆正,“塔杜,你先停一会儿。” 塔杜放下绳子,坐到牦牛皮上缓缓将她抱起,靠近她的脑袋轻声安慰着。在抚摸到塔杜壮实的肌肉后扎依娜平静下来,偶尔会轻咳几声。“我想喝口水,现在嗓子很痛。” 塔杜将水袋递在她嘴边,将水轻轻往她嘴里顺着。她边喝边咳,仿佛每咽下一口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想我们就快到最适宜居住的地方了,到了那里我先为你把生活环境都布置好,等你休养差不多了我再返程去接部落的人。”塔杜安慰她说。 “也好,可是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扎依娜又闭上眼睛,她靠在塔杜怀里,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我多想和你一起见证,可是自己时日无多。” “你的身体一定会随环境变好而恢复,这也是白山之神的旨意。” “如果他的旨意是要我终身陪伴在你身边,我想我已经做到,我从不敢奢求更多,从始至终白山之神已经眷顾了我太多,即便是在信仰动摇之时,他仍不计前嫌地指引我寻找到你。” “塔杜,我想睡了,我好累,如果你遇到了一条和我们部落很像的河流,且我那时仍健在,请务必将我唤醒,我想与你重温在那里的一切回忆。” 扎依娜说完又虚弱地闭上眼睛,说话使她用尽了力气。 塔杜将她重新安顿好,决定用更快的速度向下游进发。他把狼崽彻底解放,让它们在四周尝试着捕猎一些野兔,说不定还可以给他和扎依娜带来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样毫无波澜的状态又持续了两天两夜,期间塔杜已经可以收集到足够多的干柴和苔藓,而且发现一种形状和那种草药极其相似的植物。他先试探着往自己伤口上涂了一些,发现效果几乎一模一样,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为扎依娜敷上。 空气已经越来越适宜呼吸,不管是含氧量还是温湿度都已满足宜居水平。塔杜的步子越放越大,他看到不远的前方已经有几条颇具规模的支流四散开,仿佛都能听到流水的汩汩声。 他沿着最宽阔的支流前进,没留恋那复杂交错的水网。草地开始泛起有生机的淡绿色,他觉得那种颜色和扎依娜瞳孔一样美丽。不少飞鸟开始在河边出现,它们时而落下饮水,时而在上空盘旋,这是大片湿地出现的前兆。 薄暮将至,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和儿时的部落有着说不出的相似。他置身草原中,让微风拂过自己身体,感受那久违的野草香气。他闭上眼用精神去和周围交流,再睁眼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草地沙沙作响,他甚至觉得下一秒儿时的扎依娜就会在草丛中出现,将他再次扑倒在地上。她会顽皮地对着他笑,那笑声依旧清脆动耳。 塔杜双膝跪地,不自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他感觉一切都如有轮回一般,人们历经过千辛万苦,最终都会重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既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也要承受物是人非的痛苦。 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之上,将夜再次点亮。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出塔杜关于扎依娜的所有回忆。 “扎依娜,扎依娜,”他来到扎依娜身旁,跪下身轻轻在耳边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们来到河边了,这里和我们相识的地方很像很像。” 扎依娜这次立刻便有了反应,她睁开眼,试图坐起身。 “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我们之间所有的回忆,是那么美好,那么让人难以割舍。”塔杜捧起她的脸,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月光正如我们初识那般洁白明亮,你们交相辉映,点亮我往后的生命。” 扎依娜没说话,她示意塔杜将她搀扶到河边,望着涌动的河水她嘴角浮现一抹不明所以的笑,若有所思。 “真的好像,我仿佛看到你下河捕鱼的样子,你冻得瑟瑟发抖却又不甘示弱。”隔了许久她靠在塔杜肩膀上说。“我还看到我们在河边结合,月光洒在你我身上,让每一寸肌肤熠熠生辉。” “那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我想我们也会在这里重建家园,然后共度余生。” 对于塔杜这种说法扎依娜并未给予答复。她坐在塔杜身上,然后缓缓褪去披在身上的皮毛。 她白得动人,尽管身材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微微走样,但曲线依旧说得上十分优美。她轻抚着塔杜身上每一块肌肉,像他们第一次结合时用嘴亲吻着他的身体,她再次将塔杜胸前的配饰握在手中,然后又紧紧按向他胸口。 塔杜理解了她的用意,他抱起她,也开始亲吻着她的皮肤。他用唇蹭过她身上的伤口,将结痂处湿润,又轻轻磨得平滑。他想为她披上皮毛,但被她制止。 “就这样,就像我们第一次,不要有任何变化。”她对他说。 塔杜默许了她的想法。他和她度过了从出行以来最美好的一夜,除去无法再和她在草丛里追逐,他和她做了任何能做的事。他们在地上尽情地翻滚,唇从未从彼此身上离开。他们沐浴在月光下,听风吹过草丛,水拍打着石头。 在看到扎依娜欣慰地闭上眼时,他也认命般闭上双眼,再次让泪水汹涌。 清晨狼崽的叫声由远及近。它们身姿已经可以用健硕来形容,正值成长期,它们的体格几乎一天一个变化。 塔杜想把扎依娜的遗体葬在河边,但迟迟下不定决心,他将她白色的长发割下一缕,穿过胸前那块配饰,将狮子和鱼紧紧缠绕。几只狼崽守在扎依娜遗体身旁,它们舔舐着她的脸,试图再次将她唤醒,发现无济于事后它们发出悲怆的哀鸣。 塔杜用皮毛将扎依娜包裹好,在找了一处相对合适的空地后,最终决定付之一炬。在点燃围绕她身边的干柴后,他不敢再看向火焰升起的方向。那种永别的方式过于残忍,他宁可把她最终的模样停留在昨晚。 他继续前行,不曾再回头看过一眼。狼崽们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它们跟在塔杜身后尾巴低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他离火堆越来越远,渐渐快闻不出浓烟的味道。他猜此刻扎依娜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在火焰中,随着青烟飘向整片天空,今后他所踏遍的每一块区域都会有她的身影。 从点燃那堆干柴开始,塔杜就已经变得心无旁骛,将整个部落的未来坚实地扛在肩上。他不再依仗白山之神的恩惠,并不是因扎依娜的死而对他失去信心。他已经完成了对信仰的重建,也见证过其他人从坚定不移到信仰崩塌的过程。或许在漫长的生存过程中,信奉一件事物是一个极其必要的条件,它不一定可以带来你想要的结果,但一定会促使你向着美好的方向去努力。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他们像一条条单行的射线一往无前,步伐沉重而缓慢。尽管找到了水源,但塔杜还要考察适合耕种的地方,况且他对于这片未知地域是否存在猛兽还不甚清楚。相对于部落来说这一片区域整体地势仍旧偏高,不利于小麦等农作物的生长,在冷暖交替时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他们连续走了几天几夜,终于在牦牛肉全部消耗完时来到平原的尽头。塔杜站在峭壁边缘,他的目光停留在远方那片地势较低的区域,发现树木茂盛,水系发达。但眼下如何越过峡谷是个大问题。河水顺着峭壁而下,形成一道巨大的瀑布,漫天的水雾将谷底模糊,使人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身边的狼崽已经长大,他心中萌生让它们自行寻找生路的想法。其中一只毛色和头狼接近的小狼已经渐渐有了首领的气质,它蹲在塔杜身旁与他对视,似乎已经明白他此刻的想法,它发出一阵哀鸣,紧接着焦急地在他身边徘徊。 他没有犹豫太久,相反,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张开双臂,他让飘起的水雾肆意浸湿自己的身体。他脱去上衣,纵身跳入那团水雾中。 第5章 衰减5 黑暗中有东西在腿上爬过,惊悚的凉意瞬间遍布全身时,那种感觉却很快消失不见。 檩子奋力挣扎,可脚腕之间的胶带似乎缠绕得异常紧实。 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遭遇挟持。 下体仍在隐隐作痛,让她不由想起昨天噩梦般的经历。此刻她有寻死的冲动,但无奈动弹不得。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她看到美代子就她身边不远处躺着,不知死活。 这是一间暗屋。唯一的光来自于头顶换气扇的缝隙,而通过光线微弱她可以判定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且她们应该是处于一个类似于地窖之类的空间内。 现在该怎么办?他们究竟要把我们怎样?她害怕至极,由于嘴被封住,她连哭声都发不出。 她本以为在那里可以见到松本,可没曾想遇到了恶魔。她十分后悔当初在那里拨通松本电话,而自打电话响起,那几人便将她们三人控制住。她完全记不起他们的样貌,在被侵犯时她几乎抽搐到晕厥。 自从被关在这里以来,她便再没见过井上的身影,她猜想多半是凶多吉少。而松本和他妻子应该也是避免不了这样的厄运。 可眼下一定要自救,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记得曾经在电视上见过此类囚禁性奴的案件,而一旦得不到营救,她很可能在这种环境下被关上多年,甚至会被折磨至死。 她拼尽全力挪动到美代子身旁,用头蹭着她的身体。慢慢地,美代子有了意识。 由于说不出话,她们把头紧紧贴在一起,眼泪不由自主地倾泻而下。 就在这时,有人说话的声音从上方换气扇传来。 “你们打算拿那两个人怎么办?”一个声音粗壮的男人说。 “还能怎么办,只有杀人灭口,不过那个女的还有点姿色,或许可以留给你。”另一个男人说着,然后是一阵猥琐的笑声。 “你已经往我这里放了两个定时炸弹,我这里可不是包容你的法外之地。” “这可是日本货,兴许能帮你挣大钱,弄一次怎么也要收2000块了。” “这属于非法囚禁,我这儿其他女人可都是自愿的。”男人声音显得十分迟疑。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一起玩几次,然后做了她们?” 男人没有搭话,像是在沉思。檩子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从心底感觉情况十分危险。 “玩一玩可以,但不能杀了她们,或许我们可以把她们卖到村子里。”隔了会儿男人说。 “靠谱吗?会不会走漏风声?” “和村里那帮老光棍商量好就是,再说她们语言不通,想要熟悉环境也要好几年,或许经过几年的同化,她们也慢慢接受了这种命运。” “真有你的,”另一个男人发出赞许的声音,“那我现在去解决另外一个男的。” “之前那个,你们怎么处理的尸体?” “当然是找个地方埋了,这片土地上指不定埋了多少像他这样的人。” “有必要再杀人吗?我觉得让他做个苦力也好。”男人似乎动了同情心,又或许是怕自己被牵扯到命案之中。 “伙计,我身上本就背着几件命案,他见过我的样貌,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他们一旦有生的希望,便会想办法至我于死地。” “也好……那你自己处理,我全当做不知道。” “你还没有试过那两个日本妞吧?很紧很舒服,学生妹就是有优势。” 沉寂片刻后,一阵猥琐的笑声又从上方传来,紧接着屋顶的一扇门被打开。 灯亮的一瞬间,檩子本能地将美代子护在身后,她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眼前的景象。 “你选哪个?” 檩子看到说话的正是是那个挟持她们的男人。 “你先来,毕竟是你的战利品。” “我都试过了,两个都是上乘。”男人再次露出猥琐的笑。 檩子看到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向她走来,边走边松着裤带。还没等她挣扎,脚腕上的胶带便被一刀划开,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硬生生拽了起来。 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似乎已经流干了眼泪,对死亡的期待无时不刻在她脑海中萦绕。 可,就算是死,也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看向身旁的美代子,尽管眼眶湿润,却一直在向美代子传递着要坚持下去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再次处于黑暗之中。 檩子不顾疼痛,再次挪动到美代子身旁,试着将封在她嘴上的胶带蹭掉,但无济于事。她又挪动到墙边,将脸对着墙来回磨着。粗糙的墙面将她的脸蛋和鼻头划得血肉模糊,可她忍着痛继续磨,终于把胶带磨出一块漏洞。 她用力张着嘴,把漏洞撑到最大,然后用牙将贴在美代子嘴上的胶带扯去。 “你还好吧?”她把头又贴在美代子头上,问。 “我没事……我没事……”美代子再忍不住,眼泪又一次决堤。 “别怕,别怕,我们一定会逃出去,一定会。” 她安慰着她,眼泪也不自觉从脸上滑落,将伤口蛰得生疼。 “井上已经死了,”美代子倒在檩子怀中哽咽着,“他们把他杀了,我亲眼所见。” 听到美代子这样说檩子也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再待下去真的是凶多吉少。 “现在是晚上,等凌晨时我们就动手。”她对美代子说。 又过了大约三四个小时,她确定没有其他声音后,赶忙叫醒美代子,二人互相用牙把捆在手脚上的胶带扯开,蹑手蹑脚爬上梯子。 “糟糕,这个门锁在外面,还是那种铁链锁。”檩子对美代子说。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呼救?” “不行,我们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果把他们引来就糟糕了。”檩子立马否定了这种做法。 “那该怎么办?等死吗?”美代子几乎又要哭出来。 一定还有办法。回到地面檩子一言不发,脑袋飞速转着。她试着回放电影里逃生的片段,但似乎都用不上。 月光此时透过换气扇,将屋内稍稍照亮,也将她的脸映得惨白无比。 等等,换气扇? 檩子抬起头,瞬间有了办法。 她让美代子和她一起把梯子挪到屋子中间,发现梯子顶部距离屋顶还有十几厘米。 “一会儿我爬上去,你在底下一定要扶住,不管多难都不要让梯子倒下去。”她对美代子说。 美代子点点头,随即环抱住梯子,咬紧牙关支撑着。 檩子晃晃悠悠地向上爬,每上一截就往下看一眼美代子,在扶住换气扇后她松下口气,示意美代子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她开始使出全力去拽换气扇,活动一阵后终于将换气扇卸下,那洞口刚好容得下身材娇小的女人通过。她再次让美代子扶好梯子,随即将脑袋伸出去探视着,发现没人后她用力往出一挤,身体便全部来到外面。 “快,赶紧爬,我在上面扶着梯子。”她把双手再次伸进洞口把住梯子,让美代子往上爬。 美代子出来后,她们顾不上喘气赶忙向院门跑去。 “该死这里怎么也有锁?”美代子悄悄抱怨了一声,随即用期盼的眼神看向檩子。 檩子四处张望着,随后招呼她来到墙角。“你先上去,我扶着你。” 美代子踩着她的肩膀才勉强够到墙沿,可刚准备扒住,手感到一阵刺痛又伸了回来。 “有围刺!墙上有围刺!”她激动得乱叫。 檩子赶忙做出噤声的手势,来不及考虑太多,她脱去上衣扔到围刺上,让美代子接着尝试。 在美代子爬到墙上后,她才意识到以美代子的力量绝不足以把她拉上去。 “你先走,出去赶紧找人报警。”她和美代子做着告别,眼里又擒满泪水。 可事与愿违。 在目送美代子离开后,她被出来巡夜的男人发现。她用尽力气护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却免不了一顿痛打。 恍惚中她见有人冲出门去追美代子,随后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6章 衰减6 “现在该怎么办?”戴媛焦急地问松本,自从被饭店老板和那些歹徒控制以来,她和松本已经被关在房间内整整一天。 “能怎么办,肯定是想办法出去。”松本继续晃动着栅栏,可没有一丁点松动的痕迹。“这里压根就不是住宿的房间,更像是牢笼。” “我好害怕,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如果想出去就过来和我一起弄,不然就一起等死。”松本不耐烦地对她说。 “他们一定会对我行不轨之事,如果是那样,还不如死去算了。”戴媛又因恐惧开始抽泣。 “我不会让你有事,即便是和他们拼了,也要给你争取一条活路。” “不要瞎说,我们都会好好的,”戴媛从身后抱住他,将头贴得很紧。“只要满足他们的条件,我们就一定可以安全出去。” 松本没有理会她,又尝试了几次,彻底放弃从窗户逃生的打算。 “他们有何条件我们还不清楚,再说这种地方杀两个人谁会知道。”说罢他也叹着气。 “如果是那样,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以吗?当然不可以。松本心中哀叹着,不管怎样,戴媛都要活着回到家人身边,这是他的底线。 “你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他握住戴媛的手,轻轻吻着她额头。 “如果当时不要去胡杨林该多好……”戴媛在松本怀里呢喃着,“我也不该抱怨那条路如此难走,这样一切都会避免……” “或许正是命中注定,经历过这一切,我想我们会彼此更加珍惜。”松本嘴上这样安慰戴媛,心里却想:真是造化弄人啊,重新体会到相爱之日,却也有可能是生命完结之时。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二人的房间,松本屏住呼吸,上前试图将门抵住。可只成功了一次,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翻在地。 为首的仍是那日调戏戴媛的男人,后面还跟着那两个同伙。 “死到临头你竟然还想反抗,真是够愚蠢啊。”男人说着用棍子抵在松本脑袋上,又用淫邪的眼神看向戴媛,“不过你的妻子对于我们来说还有很大用途,我早对你说过让她来给我们工作。” 在松本云里雾里之时,戴媛已经紧缩到角落,巨大的惊恐让她失了声。 “把他带走,去戈壁深处随便找个地方做了,就像处理之前那小子一样。”男人对身后的同伙说。 “你们要对他做什么?”听到男人的话,戴媛立刻扑倒在他身前,摆出一副乞求的姿势。“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们不杀他。” “不然你也没有任何选择,”男人示意同伙先停手,随后用手狠狠抬起戴媛的脸,又说:“既然你已经接受了命运,有没有他也已经不重要了。” “请你们不要那样做,我求求你们。” 戴媛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松本看在眼里,心中却有种平生不曾体会过的痛苦。他不知道二人在交流什么,但已经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 “不就是从事那种工作吗?我可以,我什么都会,请你放过他,我这就随你去。”戴媛再次用乞求的口气说,边说边摇着男人大腿。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尤物,竟然便宜了小日本。”男人咋了咋舌,似乎不为所动。 紧接着他将戴媛推到床上,开始解着腰带。松本发疯一样冲了上去,可被另外二人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我他妈的要杀了你!我他妈的要杀了你!”他疯狂地咒骂着,眼睁睁看着男人将戴媛上衣扯去。 似乎意识到还有同伙盯着,男人提起裤子,紧接着把戴媛一把拽起来。 “别着急,你们都有份,”男人再次淫邪地笑着,“等处理掉这家伙,就让她陪你们玩几天。” 那两人刚要对松本下手,却被另一个声音制止。 “饭店里不能杀人,这是我的底线。”说话的是老板,不知何时他已经出现在门口。 “要不你们就另找地方,要不就留着活口,你们自己选。” 男人刚想争辩却看到老板将猎枪枪口对准他。 “好,算你狠,”男人狠狠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随后再次看向戴媛。 “你不是不想他死吗?那今天我就让你尝尝亲眼目送他丧命的滋味。” 在男人说完这句话后,松本看到戴媛发疯般扑向自己,他本能地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护住她的头。 可还来不及安慰她,他便被扭送出去。他拼尽全力想拉住戴媛,可在脑袋被打了一棍子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到底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巨大的颠簸将他震醒,他发现自己被关在汽车后备箱里。他试图挣脱手脚上的胶带,但无济于事。 看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但想到戴媛即将面对的一切,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恨自己是如此地没用,连最起码的保护都为戴媛提供不了。如果就这样被了结,他将死不瞑目。 刹车的惯性将他震得几乎再次晕过去。后备箱被打开时,外面刺眼的光让他一时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之前那个家伙就埋在了这儿。”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自己就被抬了出来。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看到方才那个男人正拽着戴媛来到他面前,戴媛满脸泪水,神情几近绝望。 “你们动手,我给你们直播助兴。”男人说着将戴媛扑倒,准备再一次施暴。 松本发疯似地向他们的方向挪动着,被胶带封住的嘴发出痛苦的呐喊。紧接着他感到脖颈被一根电线勒住,几乎将他脖子弄断。 他不断地挣扎着,已经快喘不过气。另一个男人则死死按住他的腿,使他再无法动弹。他被反捆的手本能地在土地中乱抓,渐渐也没了力气。 这是什么? 他感觉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前的错觉。他拿起那个物件在胶带上只划了一下,双手便恢复自由。 他无暇顾及究竟那是什么东西,只是用力往勒住他脖子的男人头上刺去。一声惨叫后他将另一个男人扑倒,用那个东西猛击他的脸颊。 这时他看到侵犯戴媛的那个男人正拿着铁锹向他挥来。 “松本!小心!”戴媛发疯似地大喊。 松本来不及做出动作,只能用左臂挡下那致命的一击。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可他也趁此机会将那个东西狠狠插在男人脖颈上。紧接着他夺过铁锹往男人身上猛地拍打着。 不出一会儿男人便没了气息。之前被松本刺伤头部的男人崩溃般大吼着,血正从他的右眼汩汩地往出冒,对松本和戴媛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用车内剩余的胶带将这两人制服后,他走到戴媛身边,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边吻二人边激动地哭着。 “对不起,对不起,”他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那三个字,然后紧紧抱住戴媛。“我会保护好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戴媛捧着他的脸抚摸着,紧接着又检查着他的左臂。 “我没事,先报警。” 松本忍着疼痛走向方才被他刺死的男人,在他身上胡乱翻着,看到自己的手机就在男人身上时,他惊喜万分。 解锁屏幕,他发现檩子试图联系他很多次,包括最后那一条告别的信息。 在联系过警方后,他又觉得不解气,向男人身上使劲踹着。想到刚才男人对戴媛做出的事,他恨不得用铁锹把男人的头硬生生砍下来。 可男人脖颈上的伤再次引起他注意。 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突然想起正是那东西救了他和戴媛一命。 他忍着恶心从男人脖子上拔出那东西仔细端详着。那是一块用石头打磨而成的物品,经过时间漫长的洗礼,一些边缘已经变得十分锋利。他发现这东西更像原始部落里人们佩戴在身上的一种装饰,但依制作风格来看它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区域。 “你看这是什么?”他拿起那块配饰递给戴媛。 “你从哪儿弄的?” “就在土里,正是它刚才救了我们一命。” 戴媛将配饰捧在手心,一脸惊讶。“可这种风格明显不属于这里啊。”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想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纪念物已经有了。”他笑着对戴媛说。 警察赶到已经是两小时之后。在松本和戴媛执意要求下,警察同意他们跟随队伍前往饭店对剩余犯罪分子实施抓捕。而抓捕过程也异常顺利,在指认其余犯罪分子过后,他得以再次仔细环顾着整个饭店的后院。 妓女们茫然地站在院里抽着烟,看着警察进进出出,似乎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他发现其中有年纪偏大的中年妇女,也不乏几个正值青春的女孩,但她们都有着共同的特点,便是黑眼圈严重。而四周遍布围刺的墙体,更像一所监狱,将她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囚禁于此。 老板在被警察押出来时,戴媛向他的脸上吐着口水,又扇了他两个耳光。松本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行为,但他很理解,如果换做是他,那个老板绝不可能站着走出来。 在和戴媛沟通后,他决定联系檩子报个平安。她现在是否安好?还是已经彻底心灰意冷?想到此他又不由开始担心起来。 拨通号码后他期待檩子可以第一时间接起电话。 可熟悉的铃声却从身后一个妓女身上传来。 第7章 衰减7 “我看到了村子。”阿迪指着前方说。 正午阳光把地面烤得缥缈,热气流扭曲了前方的一切,顺着阿迪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的确有一丝青白色若隐若现。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把小哑巴留在这里,如果环境合适的话。毕竟她一路跟着我们受了不少苦,我也感觉自己体能快到了极限。 但等我们接近那座村落时,才愈发地感觉不对劲。 “这里好像没有人迹。”大熊说。 “但从建筑完好度来看,并不像经历过战争。”我有点纳闷,但这种情况的确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会不会是举村迁徙?” “既然没经历战争,又为何要迁徙?何况我看这里各项设施都算齐全。” 我的质疑让大熊无话可说。 村里房间很多,可以任意选择地点休憩。藤原没有看房间,而是第一时间走向各家各户的后院,我跟随着他,明白他是想通过部分牲口尸体的腐败程度来判断村民走了多久。 “至少十天,我看水牛的尸体才刚刚有腐败的迹象,禽类似乎还算精神。”他说。 “可是这种突然的消失毫无原由。” “我也在困惑,所以不要久留。” “我去找找有没有可以和外界联系的电话,如果可以就和前方汇报一下位置。” “嗯,可以。” 我转遍了每间房子,屋里设施齐全,可唯独没有电话。 也是,再落后的地方手机也应该做到了普及。我这样想着,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像是村委会一样的双层洋房上。 果然在二楼最里侧的一间屋内我发现一部落满灰尘的座机。我拿起听筒,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该死。我又忍不住咒骂着,随后把阿迪喊上楼。 “我记得你在国内参加过通信专业集训?”我问阿迪。 “嗯,那都是几年前了。” “该发挥你那惊人的记忆力了,”我把电话递给阿迪,又说:“能不能和前方部队联系上就靠你了。” 阿迪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看着那部破得不能再破得电话,他的表情变得严峻。 “我不确定这玩意还能不能用。” “那么就检查一下,最好在今晚前给我确切的结果。”我说。 晚餐我们鲜有地吃上了新鲜的肉食,大熊把仅剩的几只鸡宰了给大家炖了一锅鸡汤,虽然肉质不算紧致,却是我们这段时间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饭间阿迪和我反馈了电话的情况。 “很幸运,那部电话只是没电了,”阿迪话锋一转,又紧接着说:“不过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引来的弱电。” “按理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断电,会不会是线路出了问题?” “如果是这样,只能顺着线路去排查了。” 我没回答,而是看向藤原,想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如果排查线路就意味着我们会多在这里待一天,甚至更久。 “可以,如果确定是此原因的话。”藤原说。 “联系上前方部队后我们就可以在原地等待他们。” “问题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不清楚距离我们到底远不远。” “但毕竟他们可以得知我们还活着。”我一改往日无所谓的态度,仿佛此刻就已经和前方部队取得了联系。 看来我的骨子里仍流淌着乐观的血液。 “那么就尽快吧,我总有种不好的设想。”藤原又说。 “什么设想?” “我还不确定,只有等到联系上前方才能证实。” 对没有把握的事,藤原从来不轻易说出口,但话说到一半的确容易引人反感。 “那么就等着验证你的想法。”我说。 次日一早我就带大熊顺着弱电的线路往远处走去,阿迪本想随我一起,我让他留下来随时留意电话的声音,一旦通电就可以立刻联系前方,况且万一问题不是出现在线路上他还可以第一时间维修。 线路一直绵延到一座矮山上,我看到山顶有一个类似于基站的东西,想必问题就出在那里。我和大熊艰难地爬上山顶,发现弱电电线已经被齐刷刷切断。 “问题就他妈的出在这里。”大熊说着掏出匕首准备重新接上,但就在要削电线皮时,手却定在半空中。 “有点不对劲。” “我感觉也是。”我将身体压低,说。 “从切口来看,明显是人为,可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我无法解答大熊的问题,但心中已经开始有种极端分子就在附近的预感。 “赶紧弄,然后我们赶快走。”我对他说。 匆忙接好电线,我期盼阿迪那里已经有了反应,赶紧将我们现在的处境汇报给前方部队。 “你说附近会不会有极端分子?”下山时大熊边走边问我。 “看样子应该是有,他们切断了线路,出于什么原因却不得而知。” “会不会是这儿的村民得知极端分子要来而选择连夜出逃。” “有可能,但就我所知每个村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支持极端分子的人,全部出逃的概率应该不大。” “或许这部分人已经被正式收编也说不定。” 我点了点头,认为大熊说的还算有道理。“不要急着回去,我们在周围巡视一下,一旦发现极端分子立刻回去通报。” “也好。” “走,上山。” 我们重新步履蹒跚地走到制高点,趴在基站底下望向山的另一头。这时我才注意到缕缕青烟从不远的山谷底部飘出。 “妈的,果然有极端分子在这儿,”大熊骂了一句,“而且看样子还不少。”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我有些吃惊,看规模,说那里是极端分子的基地都不为过。 “我感觉我们之前的行军路线是不是有偏差。” “见鬼,赶紧回去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前方部队。”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所以在下山时走得很急,大熊几乎快跟不上我的脚步。 突然,我的小腿传来一阵几乎足以使人晕厥的疼痛,伴随着的是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该死!该死!”我疼得语无伦次,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我完了,我完了!” 大熊来到我身边,看到我小腿上那可怕的捕兽夹时被吓得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此时完全使不上力气,感觉小腿只要一动就可以听到骨头碎片碰撞的声音。“妈的,真是见鬼!我的天!” “老天,这是什么!”大熊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则在脑袋上胡乱地抓着,同我一样接近崩溃。 “快,把它弄开,快!”我用牙齿咬住枪托,尽量使自己身体保持平整,但那种断骨的剧痛却让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可大熊用尽全力却无法撼动捕兽夹分毫。 “你等我,一定挺住,一定。”大熊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随后离我而去。 没多久我见他找了两根粗木棍回来,在把那两根木棍顺着锯齿缝隙插进去后,他用枪在我腿旁的间隙用力翘着,两只脚则分别踩在两根木棍上,恍惚中我感觉捕兽夹好像松动了几分。 “快!抬腿!”大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我忍着剧痛抬起腿,随后听见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传来,然后是大熊粗壮的喘气声。 “见鬼,真是见鬼,我要完了。”我再次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些话,“我的腿断了,彻底断了。” “别动,我给你固定好。” 大熊把那两根木棍抽出来架到我小腿两侧,又从衣服上扯下两根布条。 “忍住,一会儿会有些痛。” 我咬牙点着头,心想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痛。可在大熊勒紧布条时,我还是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我背你下山,如果联系上前方部队了你的脚就一定有救。”大熊说。 “这一定是村民之前放的捕兽夹,真他妈的该死。”我又忍不住咒骂着。 “我们走。”大熊声音虚弱地说,额头上已经泛起一层细密汗珠。 “你还好吧?”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 “没事,走。”大熊说着把我背在身上。 我们来到山脚下时,大熊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大熊?”我喊着他的名字,又拍打着他的脸,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我脑海闪过,我向距离我们不远的村子大喊着,希望藤原他们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村口终于出现几个身影,慢慢由远及近,正是藤原他们。 我和大熊被抬进一间通风较好的屋内,顾不得小腿的痛,我挣扎着起来想看看大熊究竟什么状况,或许是这段时间他真的太累了,即使身体再壮实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大熊的脸惨白得可怕,身上仍不断有汗珠渗出,呼吸也极其不匀促。不过幸运的是,此刻他好像有了些意识。 “他会不会是中暑了?”我焦急地问藤原。 “不,是被蛇咬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我没听他说过。” “伤口就在小臂,你可以自己看。” 果然我注意到大熊的小臂上有一圈黑青色,上面有四个小孔,正往外渗着几乎透明的血液。 “能看出来这是什么毒蛇不?我们得想解决办法。” “看不出,但能感觉出毒性十分剧烈。”藤原面色严峻,这让我心里更加没底。 “是银环,救不了的。” 大熊用虚弱的声音说,这是他自晕倒之后第一次开口。 “为什么救不了?一定可以!现在我们就让前方部队派军医过来!” 我给阿迪使眼色,但他似乎无动于衷。 “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我们联系了前方,”藤原缓缓地说,但语气十分沉重,“果然和我之前的设想一样,我们和前方部队走得线路完全不一样,他们往前推进了200公里后就转向右了,并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来。” “怎么可能——”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他们即将要推进过来的区域,说白了,他们的推进路线就像反向的问号,而我们这儿正是最后几批蛀虫频繁活动的地方,前方部队打算在此全歼蛀虫。” 我想起和大熊在山谷中发现的大批极端分子,这直接证明了藤原说法的真实性。 “那大熊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我激动地冲周围的人大喊着。 “他说了,那是银环,已经没时间救了,”藤原仍旧面色严峻,“他能坚持把你背下山来已经算是幸运。” 我一时有些眩晕,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去给你们弄吃的,接下来该好好想想对策了,前方部队不打算先派人来接我们回去。”藤原说完转身离去。 剩下的人都茫然地盯着我和大熊,这让我突然联想到那帮麻木不仁的村民,心中一团怒火不由升起。驱散所有人后,我独自陪着大熊,他依旧可以缓缓开口说一些东西,但和之前他生龙活虎的样子比,现在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晚餐十分丰盛,让人突然有些不适应,后来我才知道,那顿饭只是做给了我们二人,其他人依旧没吃什么好东西。可我并没心情吃,在打发走阿迪后我一个人喂着大熊,也从他口中得知是他在找木棍时不小心碰到了蛇,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我不吃了,不饿。”大熊说。 我看他眼角凝结出两道粘稠的泪痕,嘴唇也愈发地发白。 “该吃还要吃,过阵子我们还要并肩作战。” 对于说出口的这句话,其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我恐怕不行了。”大熊有气无力地笑着,一会儿就又没了动静。 我想问大熊究竟确不确定是被那种叫银环的毒蛇咬到,可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才明白之前的清醒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一早,大熊就停止了呼吸。 我固然会悲伤,可这次却没表现出什么。如果说唯一值得我欣慰的,就是大熊临走时的表情十分安详。我不知道如果他还能保持清醒会对我说什么临别的话,以他的性格来看,绝不会过于煽情。所以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可以把自己特有的那种贫嘴和吹牛逼一直保留下去。 藤原屋子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迎面的是一年布满水渍的墙。他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旁边的床铺整整齐齐,陪伴他的还有一张陈年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铝制的水壶和几个不算干净的玻璃杯。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造访,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有什么事?” “没有,想和你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几天的打算。”我说。 “打算?你是指再次转移?” “不,”我摇摇头,说:“这种情况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毕竟四周随时都有可能出没极端分子。” “那么守在原地就好。” “可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安,这种不安在最近几天尤为严重。” “怎么?” “我有预感极端分子会来这个地方,就在接下来的两天。” 藤原看着我,把坐姿摆正了些。“如果他们在山上巡视时发现电话线被重新接通,那么是有这种可能性。” “所以我们要想好对策,比如再次转移到山上丛林里打游击,”停顿了一下,我又接着说:“我已经受够了巷战,何况现在我们只剩6个人,完全没有对抗的可能性。” “据了解,前方部队会在未来两天根据我们提供的坐标对山谷中的极端分子展开轰炸,陆地部队随后也会推进至此。” “在他们未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你仍然如此看中存活的概率,”藤原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我们现在其实同已经死亡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我们现在撤出这个村子,也会很快暴露在极端分子的枪口下。” “我并非怕死,只是想牺牲得更有意义一些。”我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那怎样牺牲算是有意义?多杀几个人?”藤原反问。 “不然呢?这不是你之前一直秉持的原则?” “我从未这样说过。” “可你的做法就是这样。” “你是指在新雅缇驻守期间的猎杀?那只是建立在不违背大方向的前提下。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死守和等待,”藤原顿了顿,随后又说:“我们无法去和蛀虫们直接对抗,那样只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我们全部无意义阵亡,二是打草惊蛇,从而使他们再次转移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从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只是觉得呆在这里没有太大必要。” “让他们越晚发现我们越好,哪怕他们大举进攻这个村子,后续过来的陆地部队也会将他们解决掉。” 换而言之,藤原的意思就是一旦发生交火,我们几个要用生命去尽可能拖延。 我理解他的想法,但总感觉这样未免过于悲壮,何况周扬和小哑巴依旧在我身旁。 愤怒的尽头是恐惧。 我不自觉又想起藤原的这句话。自从小白牺牲后,这句话就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大熊的死无形中又像一针催化剂,使这种阴影加速扩散。 我不动声色地离开藤原,来到外面后深深地喘了口气。 小哑巴来到我身旁摇着我的衣角,大熊离开后便再没有人可以陪着她玩,事实上没有了大熊我们整支队伍都变得沉闷得可怕。我本想抱起她散散步,可我忘记自己一只手还拄着木棍。 “如果你想转转,我可以抱着她。”藤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一眼就看出我的想法。 “嚯,不用,我只是想送她回房间。”我说。 “唔,那你等一下。”藤原说着牵起小哑巴的手,把她领回不远处的房间,然后又来到我身边。 “走,你用不用扶?” “没事,我自己可以。” “嗯,那就好。” 我们慢慢走到村口,看到夕阳又在与昨天几乎同样的位置落下。晚霞没有泛出以往那种瘆人的血红,似乎预示着杀戮也可以搁浅几天。 “仍然有些刺眼,”藤原用手挡在眉头上,“不过还算美丽。” 我注意到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手链,上面挂着一个类似某种骨头材质的吊坠,从形状和图案来看并不属于我熟知的日本文化产物。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的手腕问。 “你是说手链?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之前怎么没见你戴?” “最早我戴在脖颈上,但在上次作战时断掉了,索性就重新编在手上。” “想不到你母亲还喜欢这种古老的文化。” “仔细看,能不能看出那是两种动物?” 我将手链从藤原手腕上卸下,拿在自己手里仔细观察着,好像真是如他所说,只是长时间的风化让人着实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物种。 “看得出,两只动物有些像情侣。”我带着猜测的意味说。 “听我母亲说,父亲曾用这个东西救过她的命,所以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他们爱情的信物。” “他们一定非常非常相爱。”我说。 “他们很早就离婚了,在我上中学时。” 听到他这样说我感到十分吃惊。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而或许他和父亲联系甚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情况。”我连忙道歉。 “没关系,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至少这个东西证明他们相爱过。” “那么希望你能好好保留住。” “我打算等战争结束后去趟中国甘肃,把这个手链埋在母亲的故乡。”藤原说。 “你不打算留个念想?” “它最终的归宿就是被埋葬,如同我父母的爱情一样,”藤原把手链重新系在手腕上,又说:“他们离婚后不久我父亲就和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再次结婚,据我母亲说,他们二人很久之前就相识。” “唔,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藤原笑了笑,再没有说话,他看着远方仅剩一条缝的夕阳,仿佛又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想你同我一起散步绝不是只说这个。”我对他说。 “那是当然,”藤原回过神来,再次用那种熟悉的犀利眼神看着我,“我仍想劝你摒弃杂念,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甚至不太愿意与身边人有过多交往,但在面对你时却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与别人有何不同?”我嘴上这样问,心里却在想或许这就是理性与感性会相吸引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我和他母亲都是中国人。 “没什么不同,只是想让你认清你所想要做的一切是出于怎样的本质,比如想尽全力保护周扬、小白甚至是大熊。” “我是他们的组长,也是他们的兄弟,当然要对他们负责。” “不,当你仔细深究之后,会发现这是出于你感情上的自私,这种自私和我父亲抛弃我母亲的那种自私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说?” “你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而是一味地从自己的感情角度出发,你希望他们安全回国,只是可以让你给他们家人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我仔细品味藤原的话,虽然十分不中听,但的确指出了我心中的那条暗线。 “嚯,是,我的确没法面对他们的父母,就像小白和大熊的死,我不敢想象回国时面对他们父母的情景,更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他们父母描述他们在部队的一切。我之所以如此地想保护周扬,也是因为他是家里的独生子,而一旦他遭遇不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承认自己在感情上很自私,但这种自私的出发点是可以让他们能够继续享受未来的生活,而不是在年纪轻轻时就陈尸沙场,小白和大熊将成为我这辈子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即便我们终究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聚,这种亏欠也将一直伴随着我。” 我将心事全部向藤原倾诉出来,感觉如释重负。 “可你是一名军人,不是家长,更多时候你要做出明智的选择。” “或许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者。” 夕阳已经完全隐藏在山后,我不知此时自己脸上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但我猜多半是那种怅然若失。的确,自从发生交火以来我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和劫后余生,这没让我变得坚不可摧,反而促使我更加害怕失去。 曾经我以为自己多杀几个敌人就是勇敢的表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8章 衰减8 电话线路再次断掉,这意味着极端分子已经发现村子里有人活动。 果然在电话线断掉后不久我们抓获两名前来侦查的极端分子,藤原以处决的方式杀掉他们,鲜血再次染红了地面。对此我见怪不怪,全程都在屋里陪着小哑巴,生怕这一幕被她看到,从而让她联想到老人的死。 “你之前说空中打击最迟明天就会到?”我问藤原。 “对,如果明天还不实施打击,那么我不确定山谷里的蛀虫还会不会守在原地。” “那两个侦查的一直没回去一定会引起他们警觉,不过在那样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想必他们转移的速度也不会太快。” “那么拭目以待吧。”藤原说。 他脸上的凝重又多了一分,加上他身上沾满新鲜的血液,看起来令人发怵。 “要不要再派人上山观察一下他们的动态?” “可以,顺便上山再把电话线接好,这样蛀虫的活动情况我们可以随时向前方部队汇报。” 这种事没必要派阿迪过去,可除去我和藤原还有阿迪和周扬,仅剩熙杭、阿亮、石头这三个人。他们的真名我不太清楚,在一起这么久我只听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们。 这种事我本想征求他们的意愿,可这明显不符合一名指挥者的做法,但再次上山是个危险的任务,受领这个任务就约等于间接被判了死缓。如果我的腿还能正常活动,那么自己一定当仁不让。 “我需要你们其中二人上山去接线,顺便观察极端分子的活动情况。”深呼吸口气后我对他们说。 他们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似乎很有默契地把阿亮留在原地。我知道阿亮是他们三人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军衔最低的那个。 熙杭和石头检查过装备后默默地向村口走去。 大约在中午时电话又通了,我急忙和常胜询问空中打击的具体情况,顺便反映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常胜说计划就在今晚进行夜袭,这让我稍微心安了一些。 可迟迟不见熙杭和石头归来,这本就是一件非常不好的预兆。 果然在同前方部队取得联系后不久,电话线再次断掉,而这次之后就再也没有通过。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做好应战的准备了。 我让阿迪把小哑巴藏在地下室里,并让他警告小哑巴在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时才可以出来。因为只有陆地部队的坦克才会发出那种声音,而一旦陆地部队赶到,她就安全了。 我和周扬待在一起,由于我们的腿脚都不便,只能负责在隐蔽点进行狙击。阿迪和藤原则不知道隐藏在什么位置,好在整个村子之前并未遭到破坏,他们二人可以充分利用完好的房屋进行游击。 我们就这样一直守到傍晚。期间我仿佛听到几声不连续的枪响从山上传来,这是好事,至少证明熙杭和石头还活着。 大约完全进入夜色时,我用望远镜看到石头一个人跑了回来,从不协调的肢体动作来看应该是受了伤。他后面没有跟着极端分子,阿迪不知从什么角落冒出来去接应他。 熙杭多半是遭遇了不测,自从见到石头后,交火声就再也没有出现。 “石头说他们在山上遇到一股极端分子的伏击力量,在他们二人准备接电话线时遭遇了埋伏。”阿迪来到我所在的地方说。“他们拼死抵抗,才保证电话线通了一阵,但熙杭不幸牺牲了。” 我心里狠狠诅咒极端分子这种下流的行为。他们本可以毁掉那个基站,可偏偏利用基站去吸引我们过去,从而实施歼灭。 “一群婊子养的混蛋,我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重重地锤着墙。 “空中袭击什么时候到?”阿迪问。 “晚上十点之前,最好把这帮混蛋炸得渣都不剩。” “但愿这次不会迟到,不然他们会对我们进行试探性地进攻。” 是啊,我怎会不知道。可我们除了死守没有任何办法,与其说是尽可能不发生交火,倒不如说我们本就无路可走。 晚上快到十点时,我们终于迎来希望。随着空中刺耳的轰鸣,大地发生剧烈的震动。那片极端分子盘踞的山谷泛起火光,那种火光即使隔着座山都能望得见。 我们从各自的隐蔽点出来,仿佛看烟花一般望着被轰炸的方向,每个人都出了神。隔了不久大家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久久不敢睡去。 这真是一个难熬的晚上。 而次日一早,我们就发现大批逃亡的极端分子从山上向村子的方向涌来。 周扬最先狙落了一名拿火箭筒的极端分子,这预示着交火的开始。对方人数大约在二十人左右,但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非常幸运。 可单单依靠我们五个人绝不足以阻止他们进攻的步伐,没有几分钟我便看到几个极端分子从各个角落跑进了村庄,而我却来不及射击。 “该死,我们得转移。”我对周扬说,“把狙击枪留给我,我走不远,你去支援石头,他还有伤。” 周扬点点头,似乎知道我的处境很危险,他在递给我枪时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仿佛在做生离死别。 “你放心,我会没事的。”我对他说,随后架起狙击枪,再没有看他。 在连续击毙三名极端分子后,我的位置彻底暴露。我拖着伤腿拼尽全力往楼下挪动着,可还是被火箭弹的爆炸波震得滚下了楼梯。虽然意识尚存,可我的眼前又跑过几个落单的极端分子,我只好忍着痛伏在地上装作已经死去。 我的右手感受着狙击枪的位置,随后在那名扛着火箭筒的极端分子靠近时,快速抽出枪击毙了他。紧接着我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外面,瞄准之前那两个极端分子又开了两枪。 此时我的周围相比于其他地方安静得可怕,既没有战友,也没有极端分子。 “妈的,你们都在哪儿?”我再忍不住地大喊起来。 可除了不远处的交火声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拼命向交火的地点挪动着,试图重新找个位置继续狙击落单的极端分子,我知道此时绝不可以和我的战友在一起,那样只会拖累他们。 可我的腿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再爬上高一点的位置。 “该死,该死。”我嘴里不断冒出这两个词,却又对现状无可奈何。 我向四周看了看,只好选择就近来到一间农舍里,看到有一把梯子后我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地顺着梯子爬上棚顶。这过程用了好几分钟,在中途时我不止一次担心会有极端分子突然出现将我击毙。 再次架好狙击枪后我的手抖得要命,在方才爬梯子的过程中我的双臂承受了太多力量,这让我始终无法准确地瞄准目标。 “小心火箭弹!” 这是阿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对谁喊,也观察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紧接着一枚火箭弹打在距离我有100米不到的位置,将一座房屋炸得七零八落。 我顺着火箭弹射来的方向观察,可始终看不到那名极端分子,只好再次转向那片刚形成的废墟,寻找其他战友的身影。 终于我在附近一间房子玻璃后看到周扬和石头灰白的身影,他们似乎是在等待前来侦查的极端分子。而在他们准备射击之前,我就把暴露在我视线内的两名极端分子击毙。 这样剩下的极端分子数目也就不到十人。 交火声依旧此起彼伏,在此之后我看到阿迪和周扬他们汇合,却唯独不见藤原的身影。但只要其他方向还有枪声,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终于,在不远的地平线,我看到一阵青色的烟雾。烟雾紧贴着地平线蔓延,像是一片浪在向我们卷来。 是陆地部队。 “是援军!援军到了!”我不顾危险大喊着,想给仅剩的几个战友打气。 随后我顾不得疼痛顺着梯子滑了下去,去方才见到阿迪他们的地点和他们汇合。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更加危险。 随着轰鸣声由远及近,我尽量往陆地部队赶来的方向移动着,心里盼望大家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在路过我们之前的集中居住点时我看到了阿迪和周扬,还有奄奄一息的石头。他被阿迪和周扬架起来跑,头始终低垂着,鲜血顺着裤管不住地往下滴。 我示意他们不要等我,随后我闪到一块石头后为他们提供掩护。终于那名扛着火箭筒的极端分子出现在我视野里,在他准备瞄准时我毫不犹豫给了他一枪,可其他极端分子也陆续出现,我只好躲在石头后拿手枪进行反击。 藤原呢?藤原在哪儿? 我的心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时只能靠我牵制剩余的极端分子。子弹从我身边滑过,让我再没法抬头向对面射击。一名极端分子从我右侧包抄过来,我们几乎同时据枪瞄准,我身后的石头溅起一阵碎屑,而他却被我击穿了胸腔。在看到那名极端分子腰间别着一堆用一根引信串起来的手雷后,我意识到这时候他们应该会进行自杀式袭击了。 一定要顶住,一定。我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那名死去的极端分子前捡起他的枪,随后与仅剩的几名极端分子进行拉锯战,可他们就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向我涌来。 此时一名极端分子已经来到我身前,正准备拉动自爆背心引信时就被爆了头。 “愣着干什么!快撤!” 藤原的从巷子里跑了出来,正准备拉上我往回跑。 来不及庆幸,我用枪拄着地紧紧跟随藤原的步伐,我们一边跑着,他一边向后射击。 “妈的,这帮混蛋想和我们同归于尽。”藤原第一次爆粗口,看来是真的着急了。 我也顺势回头观察极端分子的进攻情况,可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空地,几乎让我的血液立刻变得冰冷刺骨。 是小哑巴。 她听到轰鸣声后就从地下室跑了出来。 我心念一声不好,随即想跑过去救她,可此刻我的腿已经再使不上任何力气。 “回去!快回去!”我冲她大喊着,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可事与愿违,她竟向着我们跑过来,这种情况下即使她不被极端分子误射,也很有可能被自杀式袭击所波及。 我一咬牙,转身向后一瘸一拐地走去,边走边朝奔向我的极端分子射击。“妈的,你快滚回屋去!快点!” 可就在这时一发子弹再次贯穿了我的左肩,强大的力量将我掀翻在地,模糊中我感觉自己身体和左臂仅有一块布条连接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再次看向小哑巴,她离我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最后两个极端分子。 这时藤原突然出现,一把将她扔进旁边的屋子。 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爆炸。 恍惚中我感觉无数碎片射向自己的身体,很疼却不足以致命。 一个东西掉落在我断掉的左臂旁,我用了很久才看清那是一截人手。 上面绑着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手链。 —————————— 藤原的葬礼在隔周的周三举行,之前同我们一起作战而牺牲的战友葬礼则要再晚几天。 在哀悼环节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还会时不时传来几阵无所谓的笑声。我没有想揍他们一拳的冲动,只是认为这部分人在死亡面前已经麻木。对于他们来说,死去一个没有并肩作战过的战友是件很平常的事,或许在这段时间里真的再平常不过。 直到葬礼前一天藤原的尸体依旧拼不齐,还有半截躯干和右臂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已经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一体。 如果死在这里,他理应会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儿。 藤原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便是那条手链,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颤抖地用一只手将它从那截手臂上解下来的。 次日我跟随运输车前往新雅缇镇,准备接回小白他们的尸体。天气第一次可以持续放晴这么久,在路上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在这久违的晴天下,外面的一切似乎和我曾经走过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那片沼地现在也处处散发着生机,只不过在那里我再没见到那辆装甲车的影子。 那片石堆还没有散,可零星的五星红旗却有些褪色。我发现小壮趴在小白墓前,几乎变成一具白骨,有一半肉体已经被微生物分解。 没有人愿意挥下第一铲,直到我用一只手艰难地刨着土地,其他人才半死不活地跟着挖起来。 把这些遗体挖出来用红布包好,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包裹小白遗体的红布小得可怜,我把小壮和他放在一起,这样从外表看上去还算完整一些。 当天晚上我们举行了k歌大赛,我无心参与,只是坐在角落,轻轻抚摸着那串手链。有人不知深浅地再次唱起友谊地久天长,很多战友开始变得沉默,进而眼含泪水,其中不乏阿迪和周扬。 我没有打扰他俩,而是再次陷入对藤原的沉思。 这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算不上最重要,可这辈子却让我无法释怀。我觉得他仿佛从未真正和我接近过,所以也从未真正离开我。就算他留给我的念想只剩下这串手链,我也会时常想起他,而如果说起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又会一时难以列举,除去他那种以暴制暴的行为。 说到这儿,我终于想为他的那种行为正一下名。 他是那种不会被情感扰乱判断的人,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承受别人对他决定的非议。我始终认为他似乎看清了世界和社会运行的本质,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机械与冷漠,但藏在这种机械与冷漠下的,仍然是他那颗热忱的心,只不过可能被隐藏了太久,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但我理解他,或许我们都是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无法做到尽善尽美,起码没有让对方在与你相处时感觉很舒服。 但这恰恰也正是他最真实的一点。 当天夜里我的左肩又传来钻心的疼痛,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找医生要来一针吗啡,在注射下去那一刻仿佛缓解了一些。可看着空荡荡的左臂,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或许周扬曾经的感觉也是这样。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再次闪过各种好的和不好的念头,唯一让我头疼的是,回国之后我该怎样面对小白和大熊的家人。我害怕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他们的孩子却已经牺牲,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战争宣布胜利是在大约两周后。 我们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整理行李,做好回国的准备。但在次日我们被通知还需要参加一个庆功大会。主持人还是苏哈诺,他在大会上表达了对亚太各国部队前来支援的谢意和敬意,我看政委脸上带着自豪的神色,想必是对我们作战十分认可。 距离上次喝酒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上次是和藤原在新雅缇镇,这次则是和全体部队在庆功宴上。我烂醉如泥,头一次表现得浑浑噩噩,阿迪和周扬将我架回宿舍,据他们说当时我的嘴里一直冒着胡话,还不停地哭,一直哭到睡着。我并非不知道自己当时在说什么,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崩溃地大哭。我忍了太久太久,即使后来对大熊的牺牲变得麻木,可也无法掩盖我如此想念他和小白还有黎一凡的事实。酒仿佛触发了我最脆弱的回忆,让我的脑海不断闪现和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酒又在提醒我不要就这样轻易地醒来,因为一旦清醒,就会发现一切和现实是那么地不同。 果然次日一早酒醒后,我便仿佛置身噩梦一般。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感。我很期盼一会儿耳边就会传来大熊叫大家起床的声音,也想去看看小白是否还在狗窝那里喂小壮,我想藤原此刻应该在帐篷后静静地抽烟,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这一切终究是自己美好的臆想。 不知不觉,后知后觉间,我做出一个决定。 那套联合部队迷彩服可以让我们留作纪念,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放在携行包的最底下,我刻意摘下自己的党徽,把它放到大熊的骨灰盒上,也算完成了他的遗愿。我看着大熊和小白的骨灰盒沉默了一阵,叫来周扬。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没什么,在和阿迪班长聊天,他说想弄一些印尼当地的特产带回家,但不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如果可以买我也想弄一些回家。” “唔,你可以联系那些外出采购食物的司机,让他们给带些回来。”我说。 “可以吗?但这种事我开口恐怕不太好吧,毕竟军衔那么低。”周扬先是惊喜,又不好意思地笑着。“不过这种事我和阿迪班长说就好了。” “没事,你们若不好开口我和他们讲就行。” “组长,这种事不用麻烦你。” 我笑着摆摆手。 “我有件事想对你说,”我深吸一口气,随后表情变得阴郁。“请你务必答应我。” “嗯,请讲。”周扬见我面色凝重,也收起了笑容。 “把小白和大熊的骨灰盒保护好,一定顺利带回国。” “我明白。” “你对阿迪说,让他记得申报评功评奖时不要落下黎一凡,当做他也牺牲了。” “嗯……我记下了,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打算回国一样。” “唔,我还有些事要做。” “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吧。” 我摆摆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替我和你父母说声抱歉,没能好好保护你让我很愧疚。” “这是什么话——” “你回去吧,我出去散散步。”我说。 周扬走后我穿上新发的军装,把军衔工工整整地插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一番后走向屋外不远处的树林。 我慢慢举起手枪,闭上眼睛,准备就这样了结自己。 “你要做什么?” 阿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我赶忙收起手枪,做这种事我不想在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周扬说你不对劲,看来还是被我猜中了。” “我再正常不过。” “如果正常就和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哪里是家?我的兄弟都长眠于此,要我怎么回?我怎么和他们父母交代?我心中不断对自己发出拷问,却无法解答。 “我无法面对他们父母,作为一个指挥者,一个兄长,我没能把他们安安全全地带回去。” “可这就是我们的职业,你已经付出了你的全部。” “可我宁可牺牲的是我自己。” “自我了结是一种最胆小的方式,不要再这样做,不是迫不得已时,枪口永远不要对准自己。” 阿迪的话让我想到我也曾对黎一凡这样说过,可现在我的角色却发生了互换。自我了结的确是一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可也正如阿迪所说,也是最胆小的一种。 “我相信你仍有很多事还没完成,而且必须要完成。”隔了许久,阿迪又说。 是啊,我还有很多事没完成。单从藤原来说,我要替他完成的事就不止一件,我要替他回母亲的故乡,替他把那串手链埋葬在母亲故土,替他去东京看望那个女孩……对于我来说,可能经历过这一切后本应更珍惜生活。 我将枪收到包里,和阿迪紧紧相拥。 我知道好多话需要自己亲自去对小白和大熊父母说,也需要亲自去把那份抚恤金带给黎一凡的母亲和妹妹,这是我作为一名组长的职责所在。 “我们走,回国。”阿迪说。 “走,回国。”我拍着他的肩膀,再次看向天空。 虽然又有乌云在堆积,可并没有之前那样压抑。 第9章 衰减9 不算刺眼的光透过贺文微张的眼皮,让他的瞳孔变得小了一圈。他完全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这种氛围让他恍如新生。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另一端盛有液体的容器内正汩汩地冒着气泡。 后背上厚重的绷带使他难以调整姿势。 他侧过头,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身旁。 “你醒了。” “唔,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 “距离你上次失去意识,应该快一周了吧。” “这么久……那事态进展怎样?是否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这样的组织遍布全国各地。”他盯着弥生的眼睛,试图阅读出来什么。“还有,我不会惹上任何事端吧?”他感知到手腕仍被手铐一样的东西牢牢挂在病床上。“我想我采集到了许多关键影像和数据。” “你是指这个?”弥生把微型摄像机递给他,“我是专程过来给你送这个的。” 他想伸左手去接,但固定的绷带让他无能为力。“你们的研究进展如何?之前给你们带来了许多被动,还要说声抱歉。”他说,随后看见弥生把摄像机放在床头柜上。 “一切顺利?不知该不该这样形容。”弥生冷漠地说,“这些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配合警方进行接下来的调查,其他任何关于我们研究的事都与你无关。还有——你要尽快恢复身体,那个伤口再晚些抢救足以致命。” “嚯,那么真的谢谢你。”他晃了晃带着手铐的右手,“不知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撤掉?” “这要等警方的决定。” “那个摄像机,你有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它足以证实我的身份。” “对不起,之前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它是什么,我想这个东西由你亲自给他们看比较好。” 贺文叹了口气。何时把摄像机交到弥生手中的,他自己也已经毫无印象。但他仍庆幸弥生没有轻易丢掉这样重要的物件。 “如果可以,能否把它拿到我身旁?”他对弥生说。 弥生把微型摄像机拿到他脑袋旁,又在底下垫了个枕头。他盯着微型摄像机,发现侧面红色的led灯依然闪着微弱的光。 竟然还有电,这是他没想到的。 “我不知道怎样操作这东西,如果你想看里面的内容,我会和护士说,让她给你准备一个屏幕。”弥生看了一眼微型摄像机,又看着贺文说道。 “那么再次谢谢你。” 弥生出门后便再未回来。不出几分钟,一个护士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进来。她娴熟地调试着设备,没有与贺文交谈的欲望。她把电脑放在病床特有的支架上,那本是为病人就餐时所准备。确定贺文可以看清屏幕后,她又把鼠标塞进他被拷着的右手上。 “你可以控制音量和快进,这种视频播放软件你应该接触过,”她擦了擦手,把露出的碎发重新塞进白色的帽子里。“用完后直接关机就好,换药时我会过来拿走。” 女护士稍显妩媚的动作让他脸红心跳。他把嘴角向上撅了撅表示感谢,随后便把目光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该录的都录到了,他边看边想。还好于连并没有删除之前的那些影像,这得以让警方了解这个组织的运行模式和张掖周边地下私建通道的基本走向。 在看到双方交火的影像时,他的汗毛还是不自觉竖了起来。他看着于连开车冲向运输车,随后巨大的爆炸让镜头陷入长久的黑暗。他想,弥生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让运输车毫发无伤的? 长久的黑暗镜头让他不得不一直快进,密密麻麻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接下来几天的黑暗让他一度有放弃观看的打算。他茫然地拖动进度条,但视频文件巨大,笔记本电脑又是特别老旧的那种款式,这让操作变得极为不便。 弥生这些天都在干什么?职业的本能驱使他继续坚持。终于,一种不同的声音出现在黑暗里。那声音对于他来说不算熟悉,但足以记得起那是源自哪儿。 那种金属碰撞的声音,正是来自张掖基地的飞船建造厂。他最初去见欧阳德时就已经见识过。 弥生在建造厂内,身边还有他的父亲。 贺文将声音调到合适,这样建造厂内的轰鸣声不至于太刺耳。他闭上眼,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 当听到硅基生命转化的真相时,他彻底傻了眼。 他的手心深处致密的汗珠,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隔了好一阵儿,他大声地呼喊着护士进来。 “有没有电话?……我要打国际长途,产生的费用我会单独付给你。”他对匆忙赶来的女护士说。 女护士明显对贺文这种大惊小怪感到气愤,她看着一切正常的他长吁一口气,眉宇间透着对他的鄙视。 “听到没有?我知道你的手机就可以打,我会付给你钱。”贺文继续追问,不顾她此刻不耐烦的表现。 女护士把手机扔给他,似乎忘记他根本无法拨号。 “我需要你帮我按一串数字,你听好。” “你直接说就可以,没必要这样浪费时间。”女护士嫌弃地说道。 拨通一串号码后他吩咐她把手机拿到自己耳边。一股青桔的香水味透过她头发洒在他脸上,让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她的侧脸。 “香水味道不错,很适合你。” 女护士并没有搭理他。 “不好意思……我想你需要回避一下。” 女护士一言不发走出病房,没忘了重重把门关上。 “喂?是霍克吗?……我有事要对你讲。”他的声音兴奋又焦急。 “什么事?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电话那边传来霍克略带埋怨的声音。 “我……我在考察基层民众对未来的看法。”贺文迫不得已这样说。想到自己差点死在那片荒凉的地洞里,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霍克这个混蛋。若不是他的报道间接挑起中国的阶级矛盾,也不会有今日这样混乱的局面。 “关于硅基生命的一些事,你非常有必要知道。” 贺文下决心把真相告诉霍克,是他临时想到的最好处置办法。以目前国内的形势来看,他认为通过本土媒体报道来获取人们信任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了。如果让国外民众首先意识到这场惊天的阴谋,那么就可以借助这股强大的外力使国内混乱的处境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这看上去像是一步险棋,和他以往的自作主张一样,可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但他认为这次的结果对于中国来说一定是积极的,起码,能让许多人认清自己是跳梁小丑的现实。只不过爆出密级如此之高的事件,可能会让整个西方世界面临前所未有的崩塌危险。 “究竟什么事?你怎么不说话了?”见贺文没了声响,霍克问。 “我手中有证明硅基生命转化就是一场骗局的证据,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一场泯灭人性的巨大阴谋。” “何出此言?”霍克的声音少了轻挑,尽管还不明所以,但已经有种紧张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 “那是在联合国层面上编织出的谎言,所有已经接受硅基生命转化的人大概率都被执行安乐死,”贺文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以平和的口气讲述一切。“根本没有所谓的拯救计划,这一切都是你们西方世界在借硅基生命转化的噱头来实施人类清除计划罢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携带特定的一部分人上飞船,离开太阳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声音。许久之后,霍克才开口:“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要管是谁对我说的,反正中国没有同他们同流合污,我们国家的目标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公民,所以才会强烈抵制这样令人发指的行为。”贺文明白这次再不能把弥生和他父亲一起出卖掉,至于今后国内甚至国际上派人来调查消息散布源头,他都会一个人承担下来。 “你所谓的证据在哪儿?”霍克又问。 “这是一段录音,来自国际上某位权高位重之人,”贺文调整好进度条,他在视频播放软件上急忙寻找变声程序,一切准备就绪后说:“接下来你听到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跟着又听了一遍。 二人许久都未说话,最终霍克最先打破沉默。“单凭这样一段录音并不能说明什么。” “随你怎么想吧,不过我建议你在亲自实践前最好还是先想办法调查一下。” “我会申请提前进行硅基生命转化,到时候把一切都调查清楚。” “那个该死的老东西,”贺文说,“我们本不该那么早就被主观臆断左右,这样的做法远比直接宣告人们死亡更加令人发指。” 霍克没搭腔,隔了会儿他才开口。“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过于相信本国政府了?” “陷阱最阴险歹毒的诱饵,就是在最初时表现得十全十美。” “或许你说得对,但至少目前看来那些转化为硅基生命的人类似乎并没有反常的反应。”霍克说,“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其他的办法去解救这群人,只不过仍未公开宣布。” 听到霍克这样说贺文想直接挂掉电话,但不自由的手让他无能为力。“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吧,你可以把我的话当做事实,也可以当做好意的提醒……尽管你之前的报道或多或少把我们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但现在整起事件的真相正在向我所说的靠拢。”他叹了口气,从方才的气愤中解脱出来,抿了一口干涸的嘴唇。“我们这类人的职业原则是让所有人了解真相,之前我犯过很多错,把推测编造成事实甚至是煽动不良情绪,这都背离自己从事这份职业的初衷,所以这次我绝不允许这类谎言再凌驾于真相之上。” “这是我们两个人需要一起证实的事,”霍克说,“既然你可以从某种途径得到这样一份录音,那么一定可以继续挖掘下去,何况,”他话锋一转,“你完全可以自己将此事的原委先报道出去,这样我也比较方便展开调查工作。” “不行,这次我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再以任何身份进行公开报道,何况这本就和我国民众无关。” “那我为何要大费周折验证这种没把握的推断?” “我说了,这只是我对你的提醒。”说罢他艰难地用下巴挂断了电话。 足够字字珠玑了,他心想,至于霍克要不要继续深查此事,或许也不影响真相降临。 他只是希望霍克可以让这个进程变得更快。 在这群暴民活动空前频繁时,没有什么打击比摧毁他们的信仰更残酷更彻底。只是,他眼前又不由浮现出那群人罹患绝症的悲惨模样,若不是无路可走,这种极端的行为完全可以避免。 宣告硅基生命转化是场骗局约等于给他们断了唯一的生路。 所以,究竟该满怀希望地死还是万念俱灰地等?他竟一时间陷入迷茫。 第10章 衰减10(1) 霍克把事先准备好的身份证明材料和协议书装进背包里,他又往包里塞了一部微型相机,穿好防辐射服后,他走到门外发动车辆。他要去位于纽约市的硅基生命转化分部,今天诺顿本人正巧在那里。 这是唯一一次可能探明真相的机会了。他自言自语。早在贺文与他通电话的前一周,他就已经被通知今日要接受硅基生命转化。 他以采访为由获得在纽约分部执行转化的权利。那里存有大批硅基生命体,如果真如贺文所说这项研究早就停滞不前,那么硅基生命体的本质仍旧是需要依靠外界干预的类生命物质,只要通过近距离观察他就可以发现端倪。 抵达地下轻轨站时,他决定临时改变日程,准备先去参观那些已经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原本他停留的第一站是诺顿在纽约的临时办公室。 纽约硅基生命转化分部内人不算多,大面积的空旷让这里弥漫着高级的气息,但大片偏冷的白色装饰却让人不寒而栗,霍克双手下意识抓紧背包带,在离前台大约五六步时,一位身着修身工服的女孩站起来迎接他。 “先生您好,”女孩向他靠近,身上的香味令他头脑发晕。“请问您是前来执行意识转移还是有其他事?” “我与诺顿团队有约。”霍克说着掏出记者证递给她。他好奇地四处打量,心想这样大的大厅内竟然人烟稀少。“在采访完毕后我会在这里接受转化,之前和贵部的领导有过约定。” “请稍等,我要确认一下。”女孩说罢回到前台,她拿起电话轻声细语,霍克听不清她究竟在讲什么。隔了一会儿她再次笑脸相迎。“请您在贵宾室先休息片刻,诺顿先驱预计还要两个小时才抵达这里。” “唔,没关系,”他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扫视四周,问:“不知你对硅基生命转化有没有了解?” “当然,我也签订了协议,”女孩说,“只不过轮到我应该还要很久。” “把意识转移到硅基生命体内想必会十分孤独吧。” “您是指?” “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一直到形成各种人文和社会概念,都把自己定义为人,可真的脱离肉身,把意识存储在这样一个类似玻璃的东西体内会不会感到不适应?” “当然不会,您的意识完全可以虚构出本体的感觉,”女孩冲他眨了眨眼睛,“您能体会到在梦里的感觉吧?就像做梦一样,您在梦境里的感受往往也极致真实,可现实中您却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 霍克对此不置可否。“那么那些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在哪儿?我可否参观一下?” 女孩面露难色。“我没有权限,建议您一会儿采访诺顿先驱时可以顺口和他提一下。” “也好,那些东西,我是说硅基生命体,都在这里吗?” “嗯,目前都在培养仓内。” “好的,我知道了,请问贵宾室怎么走?” “请随我来。” 女孩走在前面,腰臀间的曲线曼妙,在制服的包裹下产生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霍克在她身后,听着高跟鞋与地面的碰撞声在走廊回响,心中不免产生一阵悸动。 “我看走廊里都有指示屏,我自己前往就好。”他对女孩说。 “给您领到指定位置是我的工作。”女孩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拐角,“从那里右转第二间就是贵宾室了。” “周围的装饰看上去和普通工作室并无二致。” “因为这本就是基于一间废弃仓库改造的,诸如诺顿先驱这样重要的人物的卧室也是一样。” “唔。”霍克想了想,问:“他也住在这里?” “就在您隔壁的隔壁。” 第10章 衰减10(2) 进到房间后,霍克蠢蠢欲动。他确定屋内没有监控器之类的东西,随即掏出微型相机,把它别在胸前的纽扣下。如果想要获取真相,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他想。在此之前他还可以去诺顿的房间看看,如果那里没有锁。不得不说那个服务员还是透露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他徘徊到诺顿房间门前,意料之中地发现房门紧锁。他看向指示屏,培养仓的位置并不远,只是要穿越层层关卡,这让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诺顿本人了。 他悻悻返回贵宾室,准备一会儿的采访材料。他想如果征得诺顿的同意,那么就可以利用胸口的微型相机进行实时直播,到时候不管这群人怎样阻拦,自己都要拿起来那东西好好看看。 “先生,诺顿先驱已经在房间内等待了。” 霍克几乎一直守在电话旁,终于在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等到了消息。“他房间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他的助手一直形影不离。” “好的,谢谢你。” 他重新整理了下着装,确定微型摄像机正处于联网状态后,他把直播视频设置延迟两小时播放。这样一来他就能若无其事地采访诺顿。 诺顿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桌上的水杯正冒着热气,说明他才保持这个姿势不久。公众对硅基生命转化的反响持续高涨,但在他脸上浮现的却不是某种得意的神色。一般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人们都会刻意修饰表情,但霍克发现诺顿的眼神中更多的是警惕。 在问过例行的几个问题后他适时切入正题。“不知能否跟随您到培养仓内看一看?我想公众对此都十分好奇,毕竟那些存有人类意识的硅基生命体目前还未公开和其他人取得过联系,不管以何种途径。” 诺顿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因为这本不在事先约定的采访内容里。但霍克的请求令人难以拒绝,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打消人们的疑虑始终是最该做的事情。 “请随我来。”诺顿声音低沉地说。 培养仓比想象中要大,那里是废弃仓库的主体部位,占地面积足可以抵得上两个足球场。四名警卫正漫无目的地在门口徘徊,在见到诺顿本尊后立刻举起枪行礼,脸上仍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诺顿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正视他们一眼。 他快速按下密码,沉重的铁门打开时没发出任何声音。 “里面竟然还有一层?”霍克惊奇地看着前方一片被有机玻璃覆盖的区域,“硅基生命体都在那里面?” “否则呢?在这种常温下它会休眠。” “休眠——你的意思是它还和原来一样没有变化?” 诺顿的表情变得极为不自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已经把真相顺口而出。“这只是相对于地球环境而言,现阶段它的抗辐射能力和自主生存能力已经完全应对得了任何干旱和温差大的星球,接下来我们会在地球和任何可能殖民的星球建造大型温室培养仓,白天高温时会让它们出来,在温度极低的夜晚会让它们回到培养仓,继续保持高强度代谢状态,这样便可以加速进化。” 霍克没有搭腔,他走近培养仓,隔着有机玻璃注视着仓内。里面的硅基生命体似乎要比他之前在发布会和水星上见到的还要小,如果按照进化论来看,这样的东西想要变成人们想象中的透明玻璃人还需要不知道几亿年。 况且,就算它暂时只是一个寄存人类意识的东西,一旦暴露在地球常温状态下太久,也会因为停止代谢而死掉。 “这么说来除去摒弃了前期的人工干预,现在的硅基生命体仍就没什么变化了?”他的语气因怀疑而带有一丝愠怒。“你所谓的达尔文催化剂就没起一丁点作用?” “就算有催化剂加持,进化的过程也绝非你想象得那样简单。”诺顿说着来到培养仓门前,他停在一块屏幕前。“如果你有疑虑,我可以带你更近一些观察它们。”他把手放在屏幕上扫描,随后屏幕弹出一个对话框。“不管怎样你要承认,在我们无法自由穿梭于这个宇宙之前,这或许是生命最适合的形态。” 培养仓仓门设置十分新奇,除去需要专人掌纹识别,还要继续把手按在屏幕上回答三个问题。 “我们难道不用穿隔热服之类的东西?”他问诺顿。 “里面还有一间准备室,我只能允许你在准备室内观察它们。”诺顿说着开始阅读门禁提出的问题。 “在未经公司或政府职能部门允许下,您是否会伤害或将硅基生命携带出培养仓?” 霍克看到诺顿选择了“不会”的选项。“这算是什么安防装置?”他好奇地问。 “工作状态识别,可以判定你今天是否合适工作,”诺顿的手依旧放在屏幕上,“系统会随机提出三个问题,通过对比你的答案和心率变化以及手心汗液分泌情况来判定你是否适合工作,否则门将不会打开。” 真是个新奇的物件。霍克心想。“那它的本质就是个测谎仪?” 诺顿对此没有答复,他看向第二个问题。 “请在以下选项中选择出您此次进入培养仓的原因,如果以下没有符合的选项,请语音输入真实原因。” 诺顿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观察硅基生命活动情况”。 接下来是第三个问题。 “您是否相信硅基生命体可以完全替代碳基生命并长存于历史的长河?” 霍克注意到诺顿竟然出人意料地犹豫了一阵。但在看到他选择“是”的选项后,门缓缓被打开。 准备室内闷热而昏暗,唯一的光亮便是来自那成片的硅基生命体。霍克离这堆发光的东西又近了一步,但始终看不清自己想要的端倪。眼下只有一道门横亘在他和硅基生命体前,而他身旁就是成套的隔热服。他一边悄悄观察诺顿的一举一动,一边酝酿着近距离接触的办法。 只是从方才诺顿回答问题的情况来看,难道是自己真的有些疑神疑鬼了?但贺文并非空穴来风的消息仍然让他对此心生疑虑。诸如诺顿这样狡猾的老东西说不准能够启动工作状态识别系统的造物主程序,他猜测,从而可以顺利通过那三个问题的考验。 如果是这样,真可谓是个惊天的阴谋了,而且,知情者远远比他想象中要少。 “不知你的采访进展如何?”诺顿隐藏在暗处,这让霍克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狭小拥挤的空间。” “离开?恐怕还不行。”他说着慢慢走向挂在墙上的隔热服。“我现在就要进去看一看。” “我看你准是疯了——” 诺顿惊恐的声音在密闭空间内显得尤为刺耳,他刚想按下警报器,却被霍克立刻制止。 “你单枪匹马在这里绝不是我的对手,况且我只想给所有民众一个真相。” “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你绝不可以进去!”诺顿近乎咆哮着,可外界根本不知道里面的状况。慢慢地他的咆哮转为一种哀求的口气。“那些东西目前很脆弱,根本经不起任何风浪,你不可以进去,那样会伤害它们。” “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不要误会,”霍克说着也递给他一件隔热服,“我们一起进去,就像你平时工作进出一样。” 他监视诺顿穿好隔热服,随后用多余的腰带把这个老家伙的双手背捆在身后。 培养仓内远比他想象得要燥热,那种感觉和晒太阳不同,他认为自己更像是走进了微波炉里面。 硅基生命此刻近在咫尺了。 他想,是时候揭晓这场赌局的结果了。如果真如贺文所说,那么这场阴谋两小时之后就可以公之于众。反之,自己将被警察带走,不出意外会终身被列在诺顿团队以及其下属公司的黑名单内。 透过护目镜他的脸几乎贴在硅基生命体上,观察这些东西的活动情况。 一切似乎和诺顿形容的没什么区别。它们的身体透明而柔软,伴随着轻微的活动会有光束在闪动,就像血液在血管中流动。他忍不住伸手去按,硅基生命像是可以感觉得到,在他们接触瞬间抖动得更加厉害。 他第一反应是被贺文骗了。如果硅基生命真的能够推广,那么经历这样一场风波他注定将诺顿团队得罪了个遍。 该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了。诺顿一定会想法设法把我甚至是我身后的公司废掉。 他被突然冒出的汗包围,一层薄雾渐渐在镜片上聚集。他伸手试图拭去那层雾,才想起雾是在镜片内部凝结而成。 现在该怎么办? 他索性破罐破摔,直接将一个硅基生命体拿了起来。 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拿在手中的硅基生命体很快没了光亮,慢慢的它的身体也在变得像玻璃一样坚硬。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看向诺顿。 “它已经死了。” “什么……?!”霍克感觉自己的手越发无力,他颤颤巍巍地把硅基生命体举在面前,透过雾气朦胧的镜片认真端详。 两根不易察觉的电线隐藏在硅基生命体下,此刻已经齐刷刷断掉。 “你这个骗子!”霍克重重在诺顿脸上锤了一拳,“你欺骗了全世界!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让人类延续下去!”他把死去的硅基生命摔在地上,晶莹的碎片瞬间崩散一地。“它根本没法自行生存,那些人,那些把意识转移到这东西上的人都将因此而丧命。” “我失败了,它从来无法独立生存,这或许是本世纪以来最大的骗局,”诺顿缓步走出培养仓,背影就像一个刚失去一切的人。“我无法承受这种失败,可许多国家却因此而觅得新的发展路径。” “那些已经被转化成硅基生命的人,是否还有机会回归正常人?” “根本没有所谓的意识转移,那些人名义上是被提取意识,实际上早就被执行了安乐死。” “这么说之前你给众人展示的有兔子意识的硅基生命也是假的?” “为了尽快让世人看到这种研究方向的可行性,我们只能提前预支对未来的设想。”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意识提取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从你这里研究出来。”霍克摇着头自言自语,“如果能够提取意识,那么你完全有能力去复制它,而不是选择转移。” “在这样的绝境下,我们迟早都会充当牺牲品,如果想要保持秩序,那么人权将不复存在。” 这次轮到霍克沉默了。他按照贺文的说法迅速理清了整起事件的脉路。 那些对社会进步无用的,病入膏肓者,流浪汉以及年越古稀的老人都是政府的清除对象,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些几乎没有任何保障的人会成为首批接收对象。至于其他人则可以根据航天工程的进展来慢慢消耗。 他不禁脊背发凉,心中恶狠狠地诅咒这种毫无人性的行为。“安德鲁森是否知道其中缘由?是不是也早已和你们沆瀣一气?”他问。 “他和休斯顿发射基地只负责把指定的人带上太空,那些权高位重之人和各学科的佼佼者,都在星际旅行的名单之内。”诺顿盯着霍克,若有所思地说,“即便一段时间无法让如此多的人逃离太阳系,那些死去的人也可以为地球节省相当一部分资源。” 霍克看了看时间,再有一个小时,这个来自高层的歹毒计划将在世人的注视下坦白。至于是否会引发动乱,他毫不在乎。 如果可以,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秩序吧。他心中感叹,要不一起死,要不一起走。 第11章 衰减11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檩子对面一言不发。他穿着老旧的中山装,表现得十分拘谨。他不时地进进出出,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昨晚来到这儿以来,檩子还没敢闭上眼。男人对此没太大反应,只是抱着她睡了一夜。就在白天,她才得以安下心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她所处的屋子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上粉刷的腻子大部分已经掉落,露出原本糊在墙上的报纸,而床上破旧的被褥则散发着一种陈旧的腐败味,应该是常年未拆洗过。 在男人再次出门后,她用力晃动着手铐,试图将手挣脱出去,但无奈手铐实在太紧,即便手腕磨出了血,也没有任何作用。 不过既然能从那个炼狱般的地方出来,她认为在这种环境逃跑肯定会相对容易些。她透过模糊的窗看向外面,发现这应该是一户人家,院里有成堆的柴,也有储水的水缸,她听到男人在外面用菜刀切着什么东西,时不时还会听到几声牲畜的叫声。 她第一反应自己应该是被卖了。 在上大学时她就从暗网上听说过这种传闻,不管是在中国还是日本都会有人这样做,而在一些贫穷偏远的地方这种情况更甚。 她庆幸自己还算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家,起码来到这里已经十几个小时,她还没有被暴力虐待过。 男人再次推门进来,这回给她准备了午饭。她摇摇头表示不用,心知即使是说再多话,他也听不懂。 “我花了2万块买下的你,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男人对檩子说。 檩子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继续摇着头,紧接着又流下绝望的眼泪。 “你不想着跑,我就给你自由。” 见檩子没有反应,男人指了指铐在她手上的手铐,又做出拧钥匙的动作。 檩子立马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用左手做出打电话的姿势,意思是想借男人手机一用,下载翻译软件之后她们就可以无障碍沟通。 但男人摇了摇头,对于这种请求他自然不放心。他把午饭放在檩子面前又出了门,不知去做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等。檩子心想,一旦自己表现得服从,或许逃跑的机会便不期而遇。 她开始大口吃着饭,这几日噩梦般的经历已经将她几乎折磨得不成人形,即便味道寡淡,她感觉这已经是自己吃过最美味的一顿午餐。吃完后她向门外大声呼喊着,试图引起男人注意。 见到檩子的态度有所转变,男人似乎也渐渐放下警惕心。他坐到她身边,试图抚摸她的身体。尽管发自内心感到恶心,但檩子仍旧克制住情绪,故作迎合。 就在男人要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比划出暂停的手势,紧接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男人的,随后再次表达想用他手机进行翻译的意思。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手机,然后紧紧盯着檩子操作。 她打开浏览器,但却什么都看不懂。沉思了一会儿,她用英语输入“chinese japanese trante”,一个简易翻译网页便弹了出来。 “你把我松开,我不会跑,请你放心。”她把翻译好的文字展示给男人看。 见男人不为所动,她又打着字。 “我在此没有认识人,何况这种地方如果我选择逃跑,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男人似乎举棋不定,但在看到檩子真诚的眼神后,还是为她解开了手铐。檩子活动着手腕,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导致她的右半身僵硬无比。 “我叫檩子,是日本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木讷地笑着摆了摆手。 “和我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她叫美代子,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户人家?” 男人只是点了点头,似乎不准备告诉她具体地址。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我只是想确定她的安全,如果她没事,我们两个人就好好生活。”思索片刻,她把这段文字展示给男人。 男人又犹豫起来,可这次没用多久。他递给檩子一件极不合身的外套让她穿上,虽然有一股霉味,但她还是强忍着反感照做。随后男人拉着她的手走出门。 天很蓝,很蓝很蓝。 这是檩子再次见到天空的感受,尽管并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但她的心情明显不像前几日那样万念俱灰。院子里有几只骆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她忍不住想上前抚摸,可骆驼似乎十分害怕,见她往过走时一哄而散。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物种会害怕小小的人类,可在看到角落里那堆还不断往外渗血的骆驼皮后,她的血液瞬间又下降到冰点。 院门口的土路直通最深村子最深处,她们走了不到100米便来到另一个院子前。透过院墙她听到美代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心里就像在滴血。她强忍住眼泪,故作自然地拽着男人进了院子。 在男人和里面的老头寒暄一阵后,她看到老头回屋将美代子拖了出来。 二人再忍不住,扑在彼此怀里大哭起来。她一边安抚着美代子,一边检查她身上的伤。美代子的腿上和胳膊上全是被抽过的伤痕,想必是因不听话而受到了惩罚。 “要坚持,一定要坚持,我们会逃出去,”她扶起美代子的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听话,记住要听话,我想办法带你走。” 美代子不住地头,哭得更加伤心。过了一会儿她又被老头拖了回去,分别前檩子再次交代她一定要坚持住,不要做过激的抵抗。 檩子忍着痛随男人出了门,美代子凄惨的哭声再起响起。她闭上眼,尽量不让眼泪落下。 “你们是否熟悉?可不可以让那个人不要这样对待我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每天带着我来她这里探望一下。”她把翻译好的文字再次递给男人看。 男人点了点头,她心里不禁庆幸相比于美代子,自己真的是遇到了一个好人家。 突然男人停下了脚步。而她低着头,似乎并没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等抬起头时,她这次真的看到了希望。 几辆警车就停在男人家门口,还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拼命地大喊,却被男人死死捂住嘴拽向身边的拐角。就在快消失的瞬间,她看到松本下意识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做完笔录的当天下午,她意外收到松本想要见面的请求。美代子想同她一起去,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檩子,只是她已经害怕了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 站在镜子前,身上的淤青和伤痕仍旧清晰可见。檩子再次用淋浴头冲着全身,但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疯般揉搓着每个部位,因为她知道这种不洁会终生伴随着她,不会有其他人去分担这一切。 自己都不会接受,又何况是其他男人。 她的脑海里再次闪过松本奔向她的画面。她扑到他的怀里放肆地哭,似乎要将这几日受到的屈辱全都发泄出来。松本同样把她抱得很紧,但冥冥中,她感觉这种拥抱却有别于之前。 隔了许久她突然挣脱开身,泪眼朦胧地看向他,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法再诉说。 她失了身,已经失去陪伴他最大的资本。 可那种感觉十分矛盾,她又多么希望松本能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嘴上说着他不在乎,然后带着她直接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地方。 可松本没有这样做。 在警察营救出美代子后,她和松本甚至都没坐在同一辆警车上。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美代子将手机递进卫生间。 “喂,我是檩子。” “我已经到了酒店下面。”手机那边传来松本平静的声音。 “嗯,我马上下去。” “上午外面有些凉,你多穿些。”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檩子客气地作答,心里却无奈地叹息。 经历过这一系列噩梦,她这辈子都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她和美代子来到酒店门口时,松本正在台阶上坐着抽烟。见到她们出来,他起身走上前。 美代子突然甩给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是另一个。檩子没有拦,而松本也没有躲。三人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松本先开口。 “一起走走?我有话要对你讲。” 已经意识到松本要说什么,檩子仍然点了点头。毕竟好多事情只有亲耳听到当事人说出来,才可以彻底释怀。 “你先等会儿,我去买避孕药。”她说着走向街对面的药店,回来时也递给美代子一盒。 “先把这个吃了,我们差点都忘记这件事,再晚一些恐怕就没用了。”她对美代子说着,然后准备去找松本。 美代子执意要随她前往,她安慰着美代子,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在将美代子安顿在酒店前台后,她再次跟随松本来到外面。 “我已经明白你的想法,你不必多说。”走在路上,她对松本说。 “手机的事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可在一起这样久你还记不住我的手机号码,这样的细节本就可以反映出本质。”檩子顿了顿,又说:“而那日见到你后,你的反应也足以说明这一切。” “我并非自由身,我要为之前许下的承诺负责。”松本的声音很小,似乎也很无奈。“毕竟她是我的妻子。” “那我呢?谁又来为我负责?经历过这一切我知道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接受我,包括你也一样。”檩子的眼泪再次滑落,但没有了以往的歇斯底里。 “或许这也将是我这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真是个自私的混蛋……”檩子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继续抽泣着。“你口口声声都在强调自己的感受,对我的一切绝口不提,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何还要招惹我?就算是我倾慕于你,你完全有理由拒绝。” 松本低下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是个渣男,为何要给我希望后又带来绝望?难不成我的自尊和感受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檩子再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见此情形松本又将她拥入怀中,她虽然心里厌恶,却又不想挣脱开。 “你先起来,我们换个地方说吧。”松本安慰着她。 “事到如今你还在顾及自己的脸面……” “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分析一下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或许说开之后,大家都会释怀一些。” “是你会释怀吧……我将终生承受来自于你和这一系列事件带来的伤害。” 松本深深地叹着气,似乎已经接受她的这种说法。 隔了许久,他又开口:“我本就是一个不太成熟的男人,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一类人,敏感好奇,却又敢于追求和期待。我们很容易投入,却也很容易犯错,因为我们对是非的判断还不够清晰。” “但我们选择在一起的本质却不一样。我深知自己从这段感情中得到的是一种对弥补遗憾的满足,以及一种对过去的把控,而你更简单,只是需要一种陪伴。我们恰好在彼此的生活中出现,又恰好走在一起,在这种依赖感与日俱增的同时,也为今后的感情发展埋下隐患。因为以虚荣和陪伴建立起的感情基础,本就是不牢固的。” “我怎么会不明白,可事到如今你又这样开导我,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甩不掉的累赘。”檩子接着哭诉。 “可我们最终都要归于平静,我想我的内疚将会和带给你的伤害一起进入坟墓。” 他的内疚会持续一辈子吗?她不知道。但这种伤痛一定再没有人能够替她承担,余生她都将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她冷静下来后问松本。 “你是说在海边?当然记得。” “回东京了,我们再去一次吧。” “唔,可以。” “如果那座灯塔还在,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想法?”她问。 “那座灯塔会一直在。” “那我们会不会在今后的某一天再次走在一起?”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了。” 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她起身看着松本的眼睛,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望。她抱住他,在街上用力亲吻着他的嘴。 随后她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 第12章 衰减12 “我辞职了,打算和你一起去东京。”在回到北海道的第二天,二人正在家规整行李时,戴媛对松本说。 “怎么?是不放心我?”松本诧异地问。 “大可不必有那种想法,我只是想多陪着你,全力做好你的后盾。” “唔,那我们生活这阵子可能就相对紧张些了,不知你有没有提前了解东京的就业形势?” 听到松本这样问,戴媛只是微微一笑。“还没研究,但我还是想做家庭主妇,保障好你就可以。” “唔,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松本显得模棱两可。 “怎么,非要我在外面接着出尽风头?在东京如果我想努力,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并非难事。”戴媛白了松本一眼,但语气明显是在开玩笑。 “看来我的自尊心真的很重要?”他这样问戴媛,好像也在问自己。 “走了这样一圈,总要有些收获吧,或许中国女人有别于日本女人,中国女人骨子里都很要强很上进,但这很容易忽略另一半的感受。”戴媛顿了顿,又说:“但人总不能活得太自私。” 松本本能地认为她最后一句是说给他听的,但又没什么直接证据表明。 “那样也好,反正做了副教授,我们的经济来源也较以往更加充裕。”他说。 “但东京毕竟和北海道不一样吧,我总要在空闲时间折腾一些事情,不然生活起来好像还真有些拮据。”戴媛思考片刻说。 “那就等到过去了再看。” 松本说着继续整理行李,在叠衣服时,那块配饰突然从衣服中滑落。 他将它拿在手心端详了一阵,又走到卫生间仔细冲洗着。 “我觉得这东西戴在你身上也不错啊。”他将洗好的配饰递给戴媛,说。 “我的天,难看死啦。”戴媛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接过配饰在胸前比划着。“你的意思是戴在脖子上?” “看你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么一个意义重大的东西理应戴在胸前。” “那你给我做一根项链去。” “拜托,这种风格的东西怎么可能和金银搭配在一起——”松本嗤之以鼻。 “皮质的就行,必须像一生之环那种材质的,不然不结实。” 懂得还挺多。松本心中嘀咕着,随即继续整理着衣服。 当天下午他就去皮革手工制品店转了一圈,在把配饰递给老板看过后,老板为他打造了一条类似于女人辫子一样的牛皮链。 这东西戴在脖子上能好看?回家途中他拿着项链喃喃自语。不过在他把它递给戴媛后,戴媛似乎异常满意。 “每当看到它,我都会安心很多,不知为什么。”戴媛意味深长地说。 “嚯,希望它不会引起你回想起那段不堪的回忆就好。”松本回答稍显木讷,是因为他又想起檩子的一系列遭遇。 自从回来之后,她便再没有任何音讯。松本认为她的疗伤过程一定会非常痛苦非常长久,他有心帮她,但无奈不可以再轻易出现在她生活中。 说这种行为龌龊也好,没良心也好,他认为自己遭受世人指责也无所谓。他清楚檩子遭遇的一切,而檩子的余生或许只有他才能接受,也必须由他责无旁贷地接受。但,与其继续在暧昧中绝望的游走,还不如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让一切以特别缓慢的进程画上句号。 他想或许她会选择单身一辈子,而想到此,他甚至会有种让自己婚姻也不得安宁的冲动,只有这样,他认为才算是扯平了一切。 但戴媛毕竟是无辜的。 如果说死后会有地狱,他认为自己从迈出第一步起就已经身处其中。他想戴媛和檩子会在人间俯视这一切,她们盯着被烈焰灼烧的他,发自内心地笑着,他才会释怀一切。 他再没等到檩子的消息,说过再一起去趟海边看那座灯塔,或许也变成檩子说说而已。 这样也好,他想,真应该让檩子恨他一辈子啊,毕竟这才是她最该做的事。 “我好像怀孕了。”一个月后的一天,戴媛盯着验孕试纸,对松本说。 “怀孕了?不会这么巧吧?”松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看来那次安全套破了后真应该采取紧急避孕措施。” “我不太想打掉,你的想法呢?”戴媛问松本。 “我完全服从你的意见,毕竟你说了算。”松本冲她眨着眼睛。 “可我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如果决定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 “嗯……是不是该给孩子想个好听的名字?” “你连男孩女孩都还不知道……” “大概率是男孩,我的第六感非常强烈。” 听闻此言松本哭笑不得。“那么祝愿你的感觉是对的。” “中国有种说法,就是臀部大的女人都生男孩。”戴媛说着也拍了拍自己臀部。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的那一套,”松本无奈地摊了摊手,“这根本毫无科学依据,不过话说回来,需要尽早给你准备营养品了。” 戴媛点点头,随即依偎在他怀中。 松本盯着天花板发呆,他感觉生活本就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曾经许多从未坚定的想法,都有可能在很短暂的未来里发生本质上的扭转,有的会带给人惊喜,有的则会带给人遗憾。 可这正是生活的迷人之处。他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满怀期待。 戴媛的话果然应验,在大约九个月后,她便在东京樱花医院产下一名男婴。松本由于还没想好名字,再次被病床上的戴媛数落着,可他耐心听取她抱怨,并没有反驳的打算。 “就叫藤原吧,这本就是日本名字,却也和中国有着联系。”他对戴媛说。 “藤原?怎么会有联系?”戴媛仍旧表现出不满的态度,产后恢复使她性格有些不稳定。 “‘原’通‘媛’,而藤在中国文字中则代表植物的枝杈,比喻我和他将时刻联系着你,永远不会分开。” 松本给出这样的解释,戴媛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松本顿了顿,说:“我打算将北海道的房子卖掉,再在东京买一处相对普通的住宅,毕竟我们一直住在学校公寓楼也不是长久之计。” “嗯……也好,只不过还挺舍不得在那座房子里的回忆。” “可我们终究要向前看。” “那听你的。”戴媛把手搭在松本手上,二人慢慢扣紧手指。 再次回到东京学艺大,他接收到来自于校方和同事们各种恭喜的问候。虽然工作环境相比于在北海道时有了质的变化,但时不时他还会怀念和大冢在一起的日子,他拨通他的电话,把这一喜讯也分享给他。二人又寒暄了一阵,似乎仍旧十分有默契,关于檩子的事他们都只口不提。 挂掉电话后,又是一阵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点亮屏幕,发现消息竟然来自檩子。 虽然他早已删除她的联系方式,但说来荒唐,他却在和她分别前最后一刻记下了她的号码。 檩子除了祝福他终修成正果,便再没有其他内容。他搞不懂檩子究竟是怎么听说他有孩子这件事,但他猜测大致是她仍在偶尔默默地关注着他。或许这段流浪般的爱情仍旧在她的人生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他的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二人在海边的场景。突然他有些后悔之前没有主动询问她是否还要再去那里看看,并不是他想要旧情复燃,只是为了看看那座灯塔是否还完好地伫立在原地。 戴媛提出周末去海边的建议时,松本正在给藤原换尿布,手忙脚乱中他把排泄物蹭了一手。 “这周末?怎么想起去那里?”他边擦拭着手边不耐烦地问。 来东京这么久,都没有时间好好出去看看,哪怕是就近的景点。这是戴媛给出的理由,他心知无法拒绝,可还是发自内心懒得开车往出跑。 “藤原怎么办?他还这么小。”他问。 “都快六个月了,怎么也可以出门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要确定好,海边风很大,小孩子感冒了会很麻烦。” “放在推车里会有什么问题,况且别人家婴儿一个月后就出门晒太阳了……”戴媛低声嘀咕道。 松本再次摆出无奈的姿势,他发现自从开始照顾他们母子二人以来,这种动作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常规反应中。 “那我重新安排一下课程,尽量把周六空闲出来。”他对戴媛说,然后给藤原换上新的纸尿布。 当天下午刚到学校,他便前往英语系办公室,准备和其他老师商量一下排课的事。 换做是谁,想必都不愿周六上课吧。他自言自语着,心想若非戴媛需要,谁会愿意厚着脸皮向别人提出这种请求。 就在准备进办公室一瞬间,他差点和出门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眼前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却一时不敢相认。 “檩子……?”他支支吾吾地说,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回来学校实习,以后打算就在此做英语老师了。”檩子反而表现得十分大方,举止间要自然许多。 “嚯,那真应该恭喜你啊……” “那么,以后我们也算是同事了。”檩子脸上带着以往爽朗的笑,似乎已经走出了阴霾。 “是啊,这世界发生的事还真是巧呢。”松本挠着头,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不知你过来是有什么事——”檩子言归正传,问。 松本将情况和她说明后,她表示可以周六和他调换一下课程。 “那么真的谢谢你。” “不用这样客气,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在学校里走走,这次是光明正大地走。”檩子冲他眨了眨眼睛。 距离上次两人一起走在同样的路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半。通过聊天松本得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檩子走遍了很多地方,先是国内,而后是国外。正是这种始终在路上的感觉,让她慢慢将过去选择性地遗忘。期间她还谈过一个男朋友,只不过不到半年就草草分手。她对松本说正是他让她知道自己应该有一个清晰的择偶标准,而非因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选择在一起。对此松本也深有体会,但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不计后果去追求。 他相信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浪漫的星辰大海,不管情窦初开时还是结婚多年后。可越是经历生活,好多东西便越难以权衡,每一个曾经做过的选择既像路标,也像枷锁。或许绝大多数人都会慢慢经历从胡思乱想到认清现实的过程,而这就是平凡化。 在与檩子分别后他无心继续在学校逗留,在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他来到附近的公园里独自酌着。 他看向天空,夕阳依旧鲜艳,可却在向地平线慢慢地靠近。 周六松本本打算一早带着戴媛母子二人去海边,但由于下起大雨,不得已暂时取消计划。戴媛虽闷闷不乐,但和这场大雨一样,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松本开车载着戴媛和藤原来到海边,只不过天气仍旧阴阴的,似乎随时都会继续降雨。 “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却是这样的天气。” 戴媛走在前面抱怨,松本推着藤原走在后面,风将头发吹得很痒,他忍不住搔着。 “其实也还好,毕竟这里的海和北海道的海并不一样。”戴媛又说。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是天气了,这边明显要暖一些,而且天看着好低。” “嚯,你对这些还颇有研究。” “谁像你一天只会窝在讲台之上。” 松本笑着摇摇头。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工作。 “要不快些回去吧,我怕孩子着凉。”他说。 “刚到不久你就要回去,也不知在着急什么。”戴媛表现出不悦。 “没什么着急的,你若想待会儿我就陪着你。” 二人再没有言语,默默在沙滩上走着。这一幕松本似曾相识,他看着自己和戴媛印出的脚印,心中又有些五味杂陈。 “你看那边,”戴媛指着海面,“乌云开始向我们这边堆积了。” “唔,看来是又要下雨了。”松本看着天,只是片刻便暗了下来,海面仿佛被笼罩上一层纱,也开始模糊不清。 “那是什么?”戴媛指着不远处问松本。 “嗯?我什么都看不清。” “你有没有搞错,那么清楚。” “我真的看不到,天这么阴。” “也还好啦,明明那么亮,那是个灯塔。” 松本看着那边,灯塔的光在雾蒙蒙中若隐若现。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看向戴媛,而是一直盯着那个方向。 第13章 衰减13 我的战时日志 2045年12月15日 我想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这个本子上动笔,所以想要写的东西有很多很多。我不打算将这本日志上交,而是将它据为己有,不知道这算不算侵吞公有财产。 回国的那天我再次晕了船,但这次却清晰记得日期是2045年12月8号。为什么不坐飞机?说实话我也在好奇这个问题,可这不是我现在想说的重点。 在回单位的一周之内,我连续写了5份评功评奖材料,包括周扬和阿迪的,都由我亲自主笔。上交材料后上级的反应出奇地快,在当周就已经把抚恤金和各种功勋奖章准备好。给全体牺牲战友举行过追悼会后,我便带着小熊和小白的骨灰马不停蹄地前往他们家。 当然,这种事只有交给我来办。 在去小白和大熊家的路上我做着深呼吸,脑海中一直彩排要对他们父母说的话,又翻来覆去地更改。我仿佛即将迎来一场判决,这直接关系到我灵魂的生死。可仔细想想,我其实才是那个判决者,当我亲口告诉他们父母自己的孩子已经牺牲时,就约等于将刀口架在他们父母的心头。 可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的父母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悲痛和激动。这种表现并非是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许自从大熊和小白选择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们父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从忠诚于小家到忠诚于大家的转变。我想在他们父母悲伤之余也会感到一丝欣慰,却又会在深明大义之后黯然神伤和苦苦追念。 小白的父母是典型的湘西农民,在我要告别时他的父亲只是简单地和我握手,然后给我塞了200元钱,让我在路上买些好吃的。我婉言拒绝,可小白父亲将钱死死按在我的上衣口袋里,依旧没说什么,在他们眼里或许已经把我当成小白,希望我偶尔会回来看看。 我犹豫片刻,还是表达了想合影的意愿。他们没有拒绝,于是我们将合影地点就选在平房门口。小白父亲掸了掸身上的土,面色庄重地站到我旁边,小白母亲本不想参与,可还是被小白父亲呵斥过来。她的眼睛有些肿,很不上镜,但还是整理了下衣物站到我另一侧,我本想把手搭在他们肩膀上,却想起我现在只剩一条胳膊。我对他们说,我会常回来看他们,希望看到这张照片时你们就会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和小白父母截然不同,大熊父亲只是表示想在我离开前和我喝一场酒。大熊家境殷实,父母受教育水平也高,我想他的父亲一定想借酒把隐藏在心里的伤痛都向我表达出来,有时文化人并不是真的有文化,只是更善于克制罢了。我没敢答应这个请求,因为我怕自己也会在醉酒时突然决堤。临行前我把我的电话留给他,如果需要,我会随叫随到。 黎一凡的家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我没有拿遗像和骨灰盒,仅仅带着一枚勋章和存有抚恤金的银行卡。刚从单位门口出发后,我就在街拐角把黎一凡的遗像烧掉,因为直到现在我都相信他还活着,而且应该很幸福。在把抚恤金交给他的母亲后,我们没有太多言语。我见到了他的妹妹,不算大,估计也就刚上小学的年纪,从她对我这身军装没有兴趣和认知来看,我想黎一凡已经消失在她们身边很久很久,永远不回来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办完这一切我回到单位,在和周扬和阿迪聊过天后,确定了他们有长期服役的打算。周扬由于腿伤被调入非作战单位从事教学工作,成为最年轻的教员。临行前我和阿迪坐车将他送到火车站,这次的分别总算有一丝喜悦的意味,我看着他上车,腿似乎也不那么瘸了。 阿迪仍然和我在一个单位,只不过军衔晋升了一级,他偶尔也会和我回忆起之前的一切,他的记性好,所以记得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比如在小白去巡逻时大熊差点把小壮杀掉炖了,又比如他们私藏的啤酒大多都是从其他战友那里偷来的,对此我付之一笑,说不清是向往还是怀念。 就在同一个月,我休假回到家。由于提前给父亲打了预防针,在他看到我空荡荡的左臂时,只是紧紧把我拥入怀中,并没有歇斯底里。当然这一切对于我母亲来说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我总会发现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哭泣,看到我过来后又笑着把眼泪擦去。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后我实在无聊,于是整理起之前自己从印尼带回来的物品,那串手链再次引起我的注意。 该不该去趟甘肃?我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并不是不想帮助藤原完成遗愿,而是感觉目前限制自己的条条框框还有太多。带着一种放不开的态度去完成这件事总让我感觉怪怪的,没错,我就是如此地感性。 或许是时候和这个职业说再见,然后换一种方式去生活了。 我忍住去甘肃的冲动,在家又待了十几天后按时收假归队。我和阿迪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挽留我,而是鼓励我去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不过说来也没什么遗憾,我的青春都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而后半生,我的确想为自己活一活。 距离递交退出现役申请还有两三个月,我还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体验部队的生活,如何把一成不变的每一天活出新鲜感是现阶段我最大的目标。我会坚持出操跑步,也会试着用一只手做引体向上,还会和阿迪一起打羽毛球,每当我接住他的扣球时,都会庆幸自己失去的不是右臂。我阅读过甘肃省的风土人情,也从卫星地图上观察东京市的街道,那里错综复杂,竟然要比北京和上海还大好几倍,我怀疑自己还没替藤原找到那个女孩,就会先迷了路。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甚至比以往每一天都美好。 我想是时候该写结束语了。如果说这本日志哪里最让我感到遗憾,应该就是我把大熊之前写的战时日志撕下了几页。或许这就是老天故意和我开的一个玩笑,让大熊在临终前和我玩了一把冷幽默。一向不正经的他,在这本日志上的文字都规规矩矩,唯独少了暴露他性格的那几页。可我知道自己并不会就此忘记他是怎样有趣的一个人。 最后,一切正常,一如既往地正常。 第14章 衰减14 脱密期为三年,在三年后的第一天,我便去出入境管理局办理了前往日本的签证。给我办理手续的是一位刚刚年满20的女孩,画着淡淡的妆,让人看上去感觉十分舒服。她问我去日本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告诉她是去探亲。 过去从部队退役的三年里我几乎走遍了甘肃,更走遍了张掖市的每个角落。我不知道藤原的母亲叫什么,只能漫无目标地打听。幸运的是张掖市并不大,就像我们这里的一个县城,而不幸的是即使是这样小的一个城市,我也未曾寻到关于他母亲存在过的一丁点蛛丝马迹。我去过公安局,也去过移民局,但并没有符合藤原所说那些条件的女人。我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话,或许他说的不是甘肃省,而是某个和甘肃发音很像的城市,但中国好像的确没有这样的城市。 我想把手链埋在距离市中心不远的荒漠之中,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那样做。我试着把自己当做藤原,他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就此罢休,所以我也不可以这样做。但把它拿在自己手里我的心就始终放不下,仿佛总有愿望没有完成,这让我每夜都难以入眠。 踏上飞往日本的航班之前,我在吸烟室抽完登机前最后一支烟,然后把那串手链挂在脖子上,并把扣子多系了一个,让它隐藏在衬衫之下。 我在东京没有任何认识的人,索性直接在飞机上临时交了几名中国朋友,有一个孩子刚好在东京留学,我想下飞机后可以向他寻求一下帮助。而在得知我参加过战争后,那个孩子对我肃然起敬,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些同情,这让我有些不适应。 东京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人多,即使是在机场外面。每个人似乎都很忙,面色冷漠地从我面前匆匆闪过。我和那个孩子叫了个计程车,这时我才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白宇。这个名字听起来真的好熟悉。 到达他所在的公寓后,我用一只手帮他搬着行李,因为我此行轻装上阵,而白宇不一样,他拿了很多很多物件。白宇赶忙示意我不要这样客气,我说没关系,即使仅剩一只手,我想我的力气也比你大。 这样我住宿的问题暂时就解决了。次日我根据藤原之前描述的地点前往他曾经的家,一路上我不断向路人打听,白宇则帮我翻译。藤原的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陋,抛开年代略显久远,反而还有些小资的意味。我看到藤原口中的富人区,就在他家对面,其实除去多了一个小院之外,我感觉和他家没什么太大区别。 我轻轻叩响门,意料之中地没有应答,他的父亲应该早就搬离了这里。在和邻居证实以后我得知他父亲目前在丰岛区,距离此地大约20公里远。我又走进那片传说中的富人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浅仓雅美的女孩,按照我的年纪推算,她应该也30有余。 “你是说浅仓家族?他们已经有几年不在这里住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皱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搬到了银座附近。” “他们女儿呢,您还有没有印象?”我问。 “我只知道她之前在东京学艺大当音乐老师,后来就不得而知了。” 这便是我第一次寻找的经过。 当日晚上我和白宇来到一家日料店吃过晚餐,我提议到海边转转。 白宇对我的提议感到十分惊奇,他告诉我即使坐电车,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我说没关系,只要你有时间就好。 抛开前往印尼走的海路不谈,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海,不知和藤原见的大海有什么不同。海风吹到我身上,又仿佛从我身体中穿越,我才明白原来在海边是如此地舒适。我忍不住张开臂,任由它抚摸着身体。 就在这异国他乡,躺在并不适应的榻榻米上,我睡了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我彻底放松下来,没有梦到任何东西。次日一早我便前往东京学艺大,期待在那里遇到雅美,然后把这些年藤原的经历和对她的执念通通说给她听。当然,我最好也把这条手链交给她,也许她比我更值得保留这个东西。 可事与愿违,我并没有找到她。听同校老师说她在一年前就已经辞去工作,不知去了哪里。我问那个老师她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巨大的变故,比如毁容或是患有疾病,那个老师摇了摇头,表示雅美在离开前一切正常,这和我与藤原之前的设想相违背。 真正找到雅美,是在大约一周后。虽然过程曲折,但我总算是替藤原完成了一个愿望。 我守在一家名叫“ありさ”的音乐培训班门前,静静等着她下课。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有三两个一样年纪的女人在教孩子练琴,但其中一个却显得与众不同,不管从气质还是外表来看,应该是藤原钟意的类型。我猜那就是雅美,毕竟藤原的眼光绝不会错。 她刚出门,我便和白宇迎了上去。 雅美稍显惊讶,但看到我的样子,仿佛已经意识到我此行的目的。我刚要开口,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来到她的身旁。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我设想的大差不差。 在留过她的手机号码后,我目送着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离开。晚上白宇和我开玩笑,说我白跑了一趟,我摇摇头,起码我替藤原找到了她,不管结果如何,我想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有遗憾。 临睡时我忍不住打开手机,翻看着那串号码,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她发去信息。 我问她为什么要突然消失在藤原的世界里,却没再提及藤原对她的执念。她发了一串我看不懂的日语,我让白宇替我翻译了一下,大致的说辞是:理由很简单,只是不爱了,等一个人太久是容易疲惫的,何况藤原是这样的职业,她害怕会等一辈子。 她没有问过关于藤原的话题,我也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祝她和那个男人生活幸福。这又招致白宇的一阵嘲笑,其实在我心中又何尝不嘲笑藤原,想不到他也有直觉发生错误的时候,而且还是在这方面,说来真是讽刺。 这下在日本我便再无任何牵挂,又呆了几天,我和白宇告别,准备回国。那串手链依旧被我挂在胸前,我很庆幸自己最终还是保留了它,哪怕余生自己都要走在寻找的路上,我也责无旁贷地承担下这份寄托。 我搬到了张掖市,距离父母家有1000多公里远。平时在这个生活节奏极慢的小城里,我想自己会结婚,会生育,也会不停地寻找。 我会经营一家饰品店,卖的就是那串手链的复制品,或许在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会有人认出它,然后把我未被尘封的心结彻底打开。 第15章 衰减15 塔杜跪在白山之神面前。 他终于看清神灵的模样,与众人并没什么不同。白山之神正站在神界的边缘,身后散发出耀眼的光,让人感觉既神秘又恐怖。白山之神试图将他扶起,然后一起走向那最耀眼的区域,朦胧中他看到扎依娜正向他招手,她的身后站着一众从他身边消逝的人,都在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他想就此随神灵一起上前与他们相会,可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睁开眼,不知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长时间没有肉类补充让他营养严重不良,自从跳入下游后他在河水里弄丢了一切可以狩猎的武器,而自己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再打造一把趁手的标枪和石刀。他一路依靠些不知名的浆果和植物根茎充饥,虽然饱腹感得以满足,但没有蛋白质摄入,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幻觉频繁出现。 树下散落着一些熟透的坚果,外壳爆开露出里面的果仁,但他没有一丁点食欲。偶尔会有沙沙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像是风拂过树叶,又像是某种动物在树枝间穿梭,他将地上的坚果笼在一块,又用树杈和皮毛制作了个简易的陷阱,他把绳子一端缠绕在树杈上,这样一旦有动物觊觎坚果,他便可以第一时间用皮毛罩住。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陷阱,但等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绝望地仰天长叹,打算就此休息一夜,草原上奔跑的牦牛和羚羊此刻已经成为他的奢望,他们偶尔对视,互相散发不出一丁点威胁的意味。 早在前一天他就发现一片极其适合栖息和耕作的土地,那里距离河岸不远且湿润松软,配合草原上时常出现的牦牛等一类草食类动物,他认为此行终点可以设定在这里。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无法立即返回,没有武器和足够的肉类作支撑,他断然不可能越过危险重重的雪山和丛林。 几只秃鹫此时在他头顶盘旋着,又落在他身旁不远处,好像在随时等待他结束生命。他挥动着手中的皮毛驱散它们,但不一会儿秃鹫又在他周围虎视眈眈地徘徊,他懒得再折腾,索性闭上眼打算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夜不算寒冷,塔杜睡得很沉,而在后半夜时,几声熟悉的鸣叫声将他唤醒。他起身张望,发现六对熟悉的眼睛放着绿色的光芒,就站在秃鹫频繁起落的位置。他第一反应是那几只小狼回来了,可它们是如何翻越那陡峭的峡谷他却不得而知。 那只灰白色的小狼走在最前面,嘴里叼着秃鹫的尸体。它的头低垂,还不太能承受住秃鹫的重量,其他小狼嘴里或多或少也叼着些东西,它们的毛色油亮,尾巴直竖,已经具备顶级猎手的模样。 “你们是怎么跟过来的,我的天,”塔杜激动地搂过它们,任凭它们腥臭的舌头在身上肆意舔舐。“真的是你们,这简直是奇迹!” 好不容易生起火后,他吃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饭。因为从未见过这种鸟类,他刻意保留了几根秃鹫的羽毛,虽然体型相对于恐鸟小很多,但他知道它那锋利的喙和爪子是造物主发出的危险信号。他又把野兔等小型颞齿动物的皮都剥掉,打算重新制作几个装食物的袋子。 不远处的河边正闪烁着微弱的亮光,如果不仔细辨别很容易把那种光和水面的反光混在一起。 那些光由远及近,是一群身着牦牛皮的人。他们身材高大壮实,有的手中拿着用植物藤蔓编织的大网,有的手中拿着弓和箭矢。塔杜从未见过此类武器,他身边并无任何防身的东西,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几只小狼发出低沉的吼声,正准备扑向几人时被塔杜及时制止。他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树杈迎向几人,借着火光他看清来者的脸。 几人脸上均覆盖着浓密的胡须,但掩盖不住他们高耸的颧骨。他们的眼睛细而长,眉宇间透出几分英气,这种英气看上去友善,却也带着些冷漠。 塔杜警惕地观察着几人,他深深凹陷的双眼和瘦弱的身躯同那几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唯一能让他显得有些气场的便是几只小狼将他围在中心,形成一个保护圈。 “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其中一人对另一个像是首领的人说,“他的外貌和穿着我们从未见过。” 男人再次打量着塔杜,看到他脚下的狼后发出惊呼。“巴图你快看,他身边是狼,他竟然可以和狼共处。” 叫巴图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盯着塔杜,他看到塔杜身上那还带有爪子的狮子皮,眼神由耐人寻味转变为钦佩。 “这位勇士定是跋山涉水而来,”巴图说着放下手中的武器,向塔杜示好。“先将他请回部落,我们再慢慢了解。” 这个部落欣欣向荣,虽然妇女并不像他们部落进行耕织,但亦可以从事和男人一样强度的狩猎活动。他们不以植物为食,食物来源基本全靠狩猎草原上的牦牛和猛犸象,这代表这片区域富饶得令人吃惊。 塔杜起先只能用手语大致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在慢慢的熟悉中他渐渐掌握了些部落的词汇,也得知部落的一些风俗。 他了解到夜晚狩猎是男人们在春季的习惯,在摸清鱼类夜间迁移的习性后他们利用结的网在下游进行拦截,从而获取这份应季最肥美的食物。女人们一般只在白天跟随男人一起狩猎,他们驯化出一种叫做马的动物,可以利用它追逐速度较快的牦牛,至于女人为何不在夜间狩猎,则是因为草原上时常会有狼出没。 他们把狼当做神圣的动物,却在漫长的岁月里和它们斗智斗勇,互有损耗。部落的长者认为狼群正是促使部落不断进步的重要因素,它们和部落在彼此制约中寻求着一种发展上的平衡,而塔杜的出现很好地诠释了这种平衡关系。 塔杜没有急于表明想要把自己部落引领至此的意愿,而是继续认知眼前这一片全新的土地。他像孩子一样从头学起,熬过沟通不良的艰难时期,他开始渐渐融入这个集体。随着越懂越多,部落的人不再将他当做客人看待。 他学会了骑马,然后跟随猎人们前往高原狩猎,阳光仍会刺激他的眼睛,他还是忍不住向高处张望。虽然狩猎点距离扎依娜埋葬的地方很远,可他感觉她就在自己视线之内。他无数次想单独过去看看,但在听到其他人的呼喊后又落寞地返回。 他从未忘记部落,也从未忘记她,只是安稳来得太快,他需要一些时间去缓冲,方能整装待发。 夜晚温馨静谧,部落的火光摇曳,映出草地晃动不安的剪影。偶尔会有树叶沙沙作响,紧接着舒适的风拂过身体,将身上多余的热量席卷而走。部落的人聚集在一起庆祝今日的狩猎成果,只不过再没有祭祀这样一说。巴图带着几个人将剩余的肉和骨架带向远方,避免巨大的血腥气味将狼群引来,塔杜跟随他们离开人群,却没和他们一同前往。他来到河边,独自望着雪山发呆,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未注意到巴图就在他身后。 “怎么?不愿随我们一起去?”巴图翻下马问。 “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跟族长开口。” “什么事这样神秘?”巴图盯着河水,寻找河鱼游动的痕迹,似乎并未把塔杜的话放在心上,隔了会儿他又说:“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姑娘?” “你知道我来自遥远的地方,就算翻过雪山也要走很远很远。” “所以呢?” “你们从未问过我进行如此艰难的跋涉有何目的。” “我愿倾听你所有的过往,就在此时。” “我肩负重大的使命,可现在已经耽搁太久。”塔杜停顿片刻,又说:“我需要将自己的部落引导至此,不然他们会在枯竭之中消亡。” 巴图弄水的手悬停在空中,久久没说话。 “一路上我失去了情同手足的兄弟,还有那份自己无比珍视的挚爱,眼下我已完成他们的遗愿,却不知该如何向你们表达共享这片富饶之地的想法。” “这一路上想必十分凶险。”巴图若有所思地呢喃,“你要如何将部落引领至此?” “原路返回,如果你们能够接受,愿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在这里欣然相聚。” “塔杜,你知道说出这些话对于你很危险,族长有可能会杀了你。” “我对你抱有十足的信任,而且我别无选择。” “我无法替族长作出决定,但我认为你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去无异于送死。”巴图关切地对他说,“我建议你倒不如先就此扎根,而且族长的女儿似乎对你情有独钟。” 塔杜听罢摇了摇头。“我已心有所属,再无法将爱分享给别人。”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选择和族长女儿结婚,那么你们部落迁移至此就显得合情合理。” “可这种事不应该以牺牲意志为前提,况且即便是族长接受了我的部落,我也不可能带着他女儿经历如此危险的旅程。” “那我劝你留下来,不要再去冒没任何必要的险。” 可塔杜心意已决,任凭巴图怎样劝说都没用。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向族长说明真实情况。 第16章 衰减16 敖登站在塔杜面前,为他穿上部落专属的衣服。 部落的女人虽不专门从事耕织,但缝制的衣服却极其精致,牦牛皮很好地包裹住腹部和肩膀,从穿上那一刻起一股热量就开始在塔杜身上聚集。 他们并未成婚,可已经定下一份约定。 敖登的脸没有扎依娜那般精致,长时间外出狩猎让她多了一种骁勇的气质,可单看她的眼神,却又清澈得像山上的泉水。 族长站在他们旁边,表情严峻而深邃。塔杜向他深深跪拜,他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聚在四周的人鸦雀无声,都好奇地见证这种形式的别离。 自塔杜和族长表明态度后,他看到族长的表情变得阴郁而忧愁,这使他和整个部落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资源共享本就是两个部落间的一大忌讳,可他别无选择,如果就此死在这里他认为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临终前也没能填补拯救部落的遗憾。 他在夜里对着茫茫草原发呆,不知何时族长来到他身边,为他指出那条万全之策。塔杜打心底里不愿接受再次成婚的做法,他对敖登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在他看来这种不对等的状态本就象征着不祥,但眼下却也只有这种办法可行。 对此敖登自然欣然应允,但她担心塔杜此行的安全,在族长否定她随他一起前往远方的想法后,她因此而闷闷不乐。 “在冰封整片草原之前,我需要见到你归来,否则我们的约定视为失效,”族长的话并没有威胁的意味,但却给塔杜形成一种巨大的压力。“我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苦等太久,即便你有群狼的光环加身。” 他默默地点头,为了部落,他不得不妥协。 从那之后扎依娜的身影总会浮现在他眼前,这让他彻夜无眠。他时不时会浑浑噩噩地看向那片雪山,幻想扎依娜会从那里走来,让他从这种纠结的关系中解脱,而每次稍微清醒一点时,他又被巨大的失落和愧疚所笼罩。 他未和敖登同居,他想如果成婚也是未来他再次回归这里时。而敖登俨然已经把他当做最终的人选,会随他一起打猎,一起吃饭,还会在晚上陪他盯着雪山发呆。他猜她早已了解他的过往,可依旧心甘情愿地选择坚守。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孩有着说不出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于部落自古形成的那种骁勇气魄,也得益于这片草原给予的一种潇洒和宽广的氛围。 “这匹马是部落最好的,希望它能伴你克服一切困难,最终抵达目标诞生的地方。”族长的话将塔杜唤回现实。 塔杜接过绳索,轻抚着它的鬃毛,在它耳边轻诉自己一路走过的艰辛,他知道它听不懂,但除去它之外他不知该向谁诉说。 “请务必照顾好那几只狼,我想它们定会给部落带来福泽。”他对族长说,然后翻上马背。 看了众人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去。 巴图和敖登会将他送至狩猎点边缘,他们骑上马,紧紧跟随他的步伐。三人在草原上卷起浅浅的灰尘,身影渐渐模糊在地平线之上。 “现在真是个狩猎的好时机,”巴图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牦牛,握紧了手中的弓。“就送你到这儿比较好,我可不想就此错过独自猎杀一头牦牛的机会。” 塔杜心知巴图是在为敖登营造独处的机会,于是点头示意他赶忙去做自己的事。 “千万要活着回来,回来了我们才是一家人。” 巴图说完勒住马,口中吆喝着向牦牛冲去。塔杜看着他从容的身影,脸上不觉浮现一丝欣慰的笑。 敖登在他身边不言语,也没敢牵起他的手。塔杜放慢速度,和她一起漫步在草原之上,他们默默走到草原的尽头,不远处瀑布溅起的水雾依稀可见。塔杜不知道该如何抵达上游,不过有了马匹,他可以四处去寻找容易上坡的路。 “我从未去过峡谷另一侧,你可以沿着峡谷走,在渐渐变窄时骑马一跃,就会越来越靠近雪山。”敖登突然对塔杜说,她骨子里流淌着勇敢和不羁的血液,即使是告别也没像扎依娜那般煽情。 “谢谢你们提供的一切,如果我能顺利归来,希望我们两个部落可以永远融合在一起。” 对于联姻塔杜只字未提,他从心底接受这种约定还要一段时间,何况这一路凶险,若是他最终遭遇不测,他绝不可以让敖登形成一种期待的感觉。 可他怎又了解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心中早已非他莫属。 “我听父亲说起你的过往,我从未在乎过,是你的勇敢和坚定深深将我吸引。”敖登勒住马,表示此行的终点就定在这里。“希望这段路上你可以慢慢释怀,之前经历的凶险也都会迎刃而解。” 塔杜看着她的双眼,用力地点头。 看到塔杜有所回应,敖登笑起来眼睛就像两轮弯月。她毫无顾忌地露出洁白的牙齿,随后甩了甩勒马绳,转身向巴图狩猎的方向奔袭而去。 塔杜沿着峡谷而上,傍晚的太阳斜照在他身上,形成一道优美的剪影。他赶着马加快速度,试图在夜间来临前绕到峡谷另一边。终于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时,他模糊地看见峡谷前方似乎有相连的趋势,那片区域层次分明,像是两块巨大土地发生碰撞从而挤压出高低不平的地势。 他没有走到峡谷终结处,而是在相对较窄的地方骑马飞跃过峡谷。他骑着马在星光下向着最初过来的那条路奔袭,速度快得惊人,他们跨越浅滩,凭直觉找到焚烧扎依娜尸体的地方。他用火把照亮地面,发现燃烧过的痕迹隐约可见。他跪在灰烬前深深忏悔,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从此他的人生将不再有白色为伴,但她的灵魂将会伴随他一生。 塔杜从胸口摘下那块配饰,将缠绕在上面的白发解下吞入口中,然后把配饰深深埋在灰烬旁。明明想和过去彻底告别,他却好像又铭记得更加深刻。 群星前所未有地明亮,将大地打上一层白色的冷光。他将双手在胸前交叉,眼神深邃地看向夜空,祈祷着此行的顺利。他想生命正像天上的星,在没留意之时会多出几颗,又会不知不觉消失几颗,但这都不会对茫茫星海有所影响。他记不住大多数星的位置,但总有固定一些清晰可辨,而那或许正是他所在意的人,如果可以,他希望凭借一己之力让那些星亮得更持久一些。 他向那片灰烬投去最后一眼,便不愿再过多停留,只要马不累,他想离这里越远越好。 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跟了他很久,等他注意到那灰白色的身影时,已经快接近山脚。 “迪桑,迪桑。” 他大声呼唤着那只狼的名字,随即转头相迎。“你竟然跟着我,你竟然要和我一起去冒险!” 迪桑已经成年,外形几乎和它父亲一模一样,这让塔杜脑海总会浮现出那只头狼的样貌。他兴奋地抚摸着它的头,然后把脸深埋在它浓密的毛发中。 “我们走,有你在我会安心很多。” 塔杜说着跨上马背,继续向雪山深处驰骋,迪桑跟在他们身后,步伐矫健有力。 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又渐渐消失在灰尘下。 第17章 衰减17 在静谧肃杀的指挥中心内,零星几个联络员敲击键盘的声音时有时无,弥生缓缓走到中央屏幕前。屏幕那端的景象一直定格在白色的门口,直到莫兹科夫熟悉的身影出现。 “拜你所赐,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进这里。”莫兹科夫用好奇的眼光环顾着四周,作为一名司机他几乎和火星基地的指挥中心长期保持绝缘状态。“不知你怎么想起来联系我?是因为超级粒子对撞机即将运行?” “听说过几天又有一轮严重的太阳风暴要席卷地球,那会儿我们之间的通信或许又会中断。”弥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因为那件事才想起来和你联系未免也太刻意了。” “那么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如果一切正如父亲所想,那我宁可虫洞从未出现在那个位置。 想到此弥生心中又像压下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几日父亲对他避而不见,他明白自己绝无法撼动父亲那多年来形成的想法。 “最近我们这里很不太平,但愿在发射飞船当天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唔,我听火星上其他同事说起过。” “不过硅基生命被爆出是个惊天骗局倒是一定程度上平复了民心,”弥生说,“但这并没有让那群人更好受些,却反而将他们对于生的希望消耗殆尽。” “外星殖民的确是一个相当久的过程,即便找到了合适的星球,完善上面的基础设施怎么也要个上百年。” 弥生赞同莫兹科夫的观点,真的等到那时候,或许地球上正饱受绝症困扰的人都已经化为尘土,在提取并转移意识这项技术手段还未成熟前,克隆出这些人的本体也没什么大用。 “对了,”弥生突然想到什么,“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好,我想之前我有通过别人向你转达。”他顿了顿,又说:“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尽快回来多陪陪他们。” “一旦虫洞稳定维持,我想在下一批换班人员来时我就可以回去了。” “为什么要等虫洞稳定维持?这和你关系不大吧?”弥生问。 “这是上级的要求,如果一切顺利上级将派更多的工作人员来这里,我想我可以趁此机会回家好好休息半年。”莫兹科夫憨厚地笑着,“所以这次你们一定要成功啊。” 对此弥生不置可否,他仍陷在父亲执意前往黑洞的忧虑中。“这样一别,我们见面的日子似乎将无限漫长。”他说。 “你该不会想丢下我们自己逃往新的星球吧?”莫兹科夫开着玩笑,“如果是那样,你必须先把我的孩子带上。” “何止你的孩子,还有你和你妻子。”弥生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他意识到莫兹科夫从未和他说过那最关键的一件事。“你的妻子得了癌症?为何从未听你说起过?” “这种事每时每刻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发生,这和不幸没什么关系,因为它已经变成这个世界常态化经历的东西。” “她很想念你,包括你的孩子,我从未想过你的孩子可以壮实得像一头小牛,他们一定遗传了你的基因。” 有那么一瞬间,莫兹科夫的脸上浮着犹豫和哀伤。“我也很想念他们。”他看着弥生,眼神深邃。这种状态也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他又恢复大嗓门说:“不过时间过得也快,或许再有不到半年我就可以回去,你知道在这里的工资可是相当不菲呢。”他故作轻松地轻咳几声,“毕竟眼下只有足够的钱才能让她的生命继续维持一段时间。” 维持,这个词用得真是精确又残酷。弥生心想。 一阵不寻常的电流扰动,莫兹科夫的影像开始断断续续。他大声呼唤对方,但一直得不到回应。 应该是太阳风暴降临的预兆吧。 他悻悻地离开指挥中心,一路上路过林岐和父亲的房间。他在父亲房门前驻足许久,经过这么些天,早就组织好的语言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轻轻扣响房门,期待这次父亲能够与他促膝长谈。 “听着,我不再想要劝你放下自己的观点,”他对着紧闭的门大喊,“我只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感受!这么多年我再无法承受永远失去你的痛苦。”他放下了最后的倔强,双手拄着门。“如果早知是这样,当初我们就该彻底断绝关系,你知道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究竟有多残酷。”他的脑海在极短的时间内回闪着之前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快乐的和痛苦的,一致的和矛盾的,它们像一个个像素般拼出父亲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终于看到父亲那久违的脸。 父亲示意他就坐,透过昏暗的光线他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孩子,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父亲坐在他身旁,声音却比以往都要沉稳有力。“你知道那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我要拯救人类,拯救你,那是我自己的使命,也只能由我来完成。” “可为什么偏偏选中你?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你去牺牲?” “我知道你对梦这种偏玄学的东西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但我的确从梦中洞悉了某种本质,它从困扰我再到指引我,”父亲顿了顿,说:“是它让我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也是它让我明白献身并非失去生命那样简单,还要承受永恒的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形态存在于高维世界里,或许真的会进化为一种意识,但你要明白我会一直与你同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想我会与你融为一体,也许在某个未知的夜晚,又或是不经意间的一刻,你的思想里总会有我的意识存在过。”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无法眼睁睁看你去送死。”弥生把脸深深埋在双手后,他感觉不到此刻自己是否落了泪,冰凉的手心早已麻痹了他的神经。“即便你执意要去,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你。” “这是我的宿命,你还没有做好永生的准备,我早对你说过,周遭的一切美好会让你驻足在三维世界,对于你来说这里的人和事永远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父亲说着把手搭在弥生肩膀上,“你要脚踏实地地活着,我会参与你的一生,绝不缺席。” 他抬起头,与父亲紧紧相拥。 这次他确定自己真的流了泪。 超级粒子对撞机运转当天,火星与地球再次失去通讯。弥生双手合十,祈祷虫洞并不会如期降临,等待的过程煎熬无比,他得不到任何讯息,也无法通过任何设备观察到那边的情况。 达尼亚娜终于出院,他们在基地的人工花园内踱步,雾气依旧厚重,二人在模糊间彼此袒露着心事。 “或许换做是你,你也会为了心爱的人义无反顾。”达尼亚娜对弥生说,“驱使他行动的动机我们理解不了,但这并不代表它的不正确。” 弥生不说话,眼前不由再次浮现几日前在这里做过的梦。那种惶恐与无能为力将他紧紧围绕。 “说不准,”见弥生没有反应,达尼亚娜又故作轻松地说,“他还可以通过某种途径回来,毕竟他可以完成升维这样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那么降维或许更加容易。” “如果他想重新回到三维,那时或许我们都已经老去,而我会携带着对他的思念永远闭上眼睛。”弥生看着毫无生气的锯叶棕,以及那些所有他认不得的花草,眼中满是怅然。雾气打湿鸢尾花瓣,使它们低下高贵的头。花园内的雾气此刻似乎变得像是某种瘴气,这使他又开始头痛。他把头靠在达尼亚娜肩膀上,此刻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她。 “你的意思是在任何维度的物理定律下,他都不可以轻易返回?”达尼亚娜轻抚他的头,问。 “按照我和他之前的推理,他需要维持虫洞畅通,直到转移完所有人类,而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时间,甚至需要几百几千年之久。”弥生答道,“因为他携带的反物质所产生的能量有限,这需要他身处高维不断在三维世界的时间轴上往返,然后想办法把反复产生的湮灭能量转换为负能量。” 达尼亚娜默不作声,她的心跳动得厉害,许久之后她捧着弥生的头,在他耳边轻语。“你的父亲注定是一位伟大的人,就算一切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发展,他也会因这种牺牲精神而长存于历史的长河。” 弥生将脸深深埋在达尼亚娜胸口,此刻他再不想用男人的意志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他感觉自己打出生起就生活在一盘自有定数的棋局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在为父亲的离开做铺垫。那些回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始,或许以后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他因此觉得自己的余生将被各种关于父亲的幻想所围绕,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父亲以意识形态的降临,还是他因过度追思而产生的执念。他身心俱疲,心想如果从未出世,或许就不必接受当下的一切,更不会与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产生任何感情。 花园内一阵急促的广播声将二人惊扰。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虫洞已经敞开了!” 激动的声音在花园内回荡,似乎也唤醒了这里的植物,雾气随着声音慢慢消散。 弥生从达尼亚娜怀中猛地坐起来,二人直勾勾盯着阳光模拟器下的音响。半晌后他拉住达尼亚娜的手奔向指挥中心,他知道父亲此刻一定就守在那里。 一路上他想一定是星链起了作用。那条从地球蔓延至火星的卫星链能够克服太阳风暴带来的电磁干扰,一层层滤除杂波后将这一讯息传递到地球。 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因为这意味着一周之内他们就要乘坐飞船前往虫洞。 父亲的背影横亘在屏幕前,显得伟岸而悲壮,似乎预示着他会坚决履行之前的决定。 弥生注意到父亲的异样,他上前握住他颤抖的手。 他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可此刻却再无法言语。 “我们要动身了,前往新的家,”父亲转过身看着他,“重建的任务将落在你肩上。” “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们一起,我想一定有其他办法让虫洞一直维持下去。” “那个虫洞是我亲手敞开的,所以必须由我穿越到高维去实现,这是无法撼动的闭环。”父亲低声说道。他的脸上充满凝重,屏幕的光为他打出雕塑般立体的轮廓。“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不管以怎样的形式,在未来的某一天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存在。” “为什么偏偏是你……”弥生口中再次重复着这句话。 “因为这是宿命,是我的宿命,也是全人类的宿命,我们的宿命息息相关,又指向同一个终点和结果。” 他与父亲再次紧紧相拥,那种拥抱的力道似乎凝固了时间。 与父亲体内涌动的热血不同,他感觉浑身冰凉,这份驱之不散的凉意来自某种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也夹杂着一丝担心和恐惧。 万物的终极对于他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也是令人心生绝望的。 第18章 衰减18(1) 在确定执行此次飞行任务参与人员时,弥生看到副总理的名字赫然在列。作为国家层面的代表,副总理将担负考察的重任。剩余的便是一些国内顶尖的自然学家和社会学家了,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警卫力量。这些士兵此前已经接受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和培训,可以完全胜任一路上的安保以及秩序维护工作。 出发前夜弥生打算和父亲进行最后一次长谈,他想之后或许父亲会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穿越虫洞上,起码留给他们父子二人独处的时间基本少得可怜。 父亲的房门半掩着,像是为了专门迎接弥生的到来。他轻轻推开门,正对面的圆桌旁没有父亲的身影。他缓缓坐下身,茫然盯着旁边空荡的沙发和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父亲的房间没什么特别,正如之前在家一样,他从不把任何照片放置在显眼的位置。屋内没有任何彰显其身份与知识储备的东西,除去客厅的这张圆桌和一排沙发,屋内再无任何提升生活品质的陈设。 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弥生见父亲捧着一摞盒子走了出来,他看到弥生时脸上并没有吃惊的神色。 弥生起身,帮他把盒子一一放置在空余的行李箱内,期间二人并没有言语。 弥生注意到父亲的两鬓更加斑白,几乎与周围的墙壁一个颜色,他佝偻地收拾着行李,举手投足间谈不上轻松。之前弥生从未如此注意父亲的外表,现在他发现父亲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父亲眼角的皱纹已经深深刻入真皮层,其他皱纹也千丝万缕地勾连着,像是记录下这些年他所经历的磨难与质疑。如果说有一点让弥生感到欣慰的,恐怕也只是他那一尘不染的穿着。父亲的衬衫永远都是纯白色,外面那件黑色的羊绒马甲也已经陪伴了他多年,尽管有零碎的线头出没,但看上去从未皱皱巴巴。他猜父亲明天启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穿着。 弥生边帮他收拾,边审视他所携带的物件。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除去两三套换洗的衣物,也仅剩下几本纸质的书籍。他注意到这些书里既有自然科学论这样的数理巨作,也有瓦尔登湖之类的哲学散文。 一个不大的盒子引起弥生注意,它的外表如此熟悉,他印象极其深刻。 “嚯,看来你也发现了,”父亲注意到他的样子,说,“我正想把它给你。” “给我?”他显得有些吃惊。“你是说现在?” “对,既然你现在过来了,”父亲说,“我想我们总要带些存储回忆的东西,不是吗?” “……我以为你会亲自拿上它,”弥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曾亲手损坏了里面的东西。”弥生想起儿时失手把女娲号摔成两半的场景,他与父亲就因果争论不休,至今他也未亲手打开那个包装盒。 “如果是这样,我倒希望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呢。” “是为了保留对你的回忆,对吗?”弥生故意这样说。 “很多回忆既然仍存在于你的脑海里,那么就有存在的意义,尽管我们知道无法通过它改变过去,但从感情上来看,它能让我们更珍惜当下和未来。” “你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我……我有时甚至不知道从何回忆起。” “但我确信我们记住的那些片段,尽管寥寥无几,但足以在我们的脑海里把想要铭记的那个人描述得生动而具体。”父亲说着把那个盒子递给弥生,“这就是回忆的意义,所以能有这些承载它们的物件还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弥生默默接过盒子,他的口袋装不下,只能托在手中。 第18章 衰减18(2) “你要不要打开它看看?”父亲问。 “若干年前你也这样对我说过。” “是吗?我不记得了。”父亲恍然地大悟地笑着,“那会儿发生了什么?” “我们就因果问题争论不休,然后我不小心摔坏了里面的女娲号模型。” “这样看来还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啊。” “真正令人遗憾的是你即将离我远去。”弥生低声说,没有看向父亲的眼睛。 “我想我们已经没必要再就这个问题进行任何博弈了,”父亲沉默了会儿,说,“你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可你都不知道虫洞另一端究竟通向哪里,更不确定目的地的具体位置,你从未对我详细描述过你所梦见的场景。” “那个梦或许和其他场景没有任何不同,它只是现实降临的前兆。”父亲的双眼变得迷离,他盯着模拟出夜空的电子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2135年2月25日,虫洞得以长时间存在,我的目光穿越稀薄的大气,聚焦在那个之前只有小说中才会存在的东西上。我在梦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很久很久,以至于我担心会就此醒来,却没有挖掘出任何更加具有实质性的线索。我跟随着某个声音,眼睛似乎也可以看得更加遥远。我的目光穿越了虫洞,也穿越了空间和时间。我看到虫洞另一头有一个温和的黑洞,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冥冥中我知道那里即是自己的归宿。在坠入那里之前我看到你正带领着飞船向一片星尘奔去,我的目光再次穿越了维度,看到了你正生活在新世界里。” 父亲又注视着弥生,似乎在认真地审视他的每一寸皮肤,这种行为和告别无异。突然,父亲笑了,像是沉浸在梦境的甜蜜中,又像对眼下的一切表示释怀。“新世界里有不算高的楼,就建造在距离海岸线不足20公里的地方,绿色的植被似乎比人类更能适应那里,它们异常繁茂,大有反客为主的气势。人类从未停止重建生活的步伐,即使是在深夜整个星球上也灯火通明。我们在为自己,也在为后代努力着。而你,我的孩子,我看到你是如此地幸福,你将作为人类栖息地的发现者,在这颗星球上颇有身份地生活下去。” “所以你答应过我在未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让我觉察到你存在的痕迹,不是吗?”弥生眼眶已然通红,他看着父亲憔悴的脸问。 “我活在你的回忆里,也将长存在于你的未来。” 父亲张开双臂,二人紧紧相拥。 飞船发射当天,基地内外的氛围空前紧张。地面部队以最高警戒级别对基地进行守护,可奇怪的是,那群暴民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再没折腾起任何风浪。 飞船腾空之时,地面不知从何处涌现出一群身形瘦削的人,茫然地看着飞船渐渐变成一个白点。他们有人双手合十,有人只是静静地仰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岐暂时选择留在地球,将继续协助张掖发射基地完成赶制载人飞船的任务。在量子通讯还未取得实质性进展前,他和弥生所在的飞船会失去一切联系。按照弥生父亲所说,他会在高维想办法向林岐传递另一边的消息。 抵达火星附近的虫洞大约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弥生终于可以一睹它的真容。 虫洞似乎和他梦中所见的并无二致。它是一个球体,投影出扭曲的时空。 在驶入虫洞时飞船剧烈颠簸着,这让众人感到十分不安。弥生也在担心引力的扭曲会把飞船撕成碎片,但在看到父亲镇定的脸后他又把心放在肚子里。 他们如同穿越在高维的同心圆里,慢慢向另一端驶去。 “另一端通往哪里?不知现在我们可否计算出来?”他问父亲。 “如果指引没有错,我想应该是在天鹰座附近。” “天鹰座?”弥生脑子飞速地转着,天鹰座。他记得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星座,只不过距离人类生存的地球十分遥远。“我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般说,“那里可是一万光年之外,我们怎么会来到那种地方?况且在那附近我们从未探索到黑洞的存在。” “未探索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而且天鹰座内一定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父亲说,“对于那些我们从未染指之地,要保持十足的敬畏。” “我的意思是如果虫洞另一侧没有黑洞,是不是就证明你之前的一切设想都是错误的?那样你就不必再献身了。” “它必然存在,否则这将形成任何维度都无法抹平的悖论。”父亲释然地笑着,显然对弥生的说法没太当回事。“或许那个黑洞是温和的,又或许在你们观察时它并不存在,可一转眼它又会出现在那里。” 一阵异常的嘈杂声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声音来自驾驶室的驾驶员,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紧接着所有场所的上方都响起警报。 “前方引力异常,十分异常,飞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引力所捕获。”主驾驶员声音急促地说。他的反应令飞船上的众人都捏了把汗,几乎一半的人此时都涌入驾驶室内,不安的情绪瞬间开始蔓延,让整个驾驶室内鸦雀无声。“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启动反向推力?前方有可能是一个未知的致密天体。”驾驶员问身后的人群,他不知道这种事究竟该由弥生父亲还是权高位重的人做主。 “保持速度,跟随引力走。” 弥生见到父亲点点头,他走向驾驶位,通过眼前的液晶屏面表情严肃地观察前方情况,随后又透过玻璃窗望向漆黑的远方。 “跟随引力走,前方是黑洞,我们要借助引力弹弓效应使飞船加速驶向天鹰座。”他整理好表情,转过身对众人说。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嘈杂声,之前那种不安变得更加强烈。 “收起你们的疑虑,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父亲显然料到会有这种状况出现,他尽可能地安抚众人,但真挚的言语似乎并不奏效。窗外的漆黑像一张巨大的口,在慢慢吞噬着人们的希望。“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你们会因此而更快抵达目的地,”他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你们要在那里继续寻找人类的栖息之地。” “继续寻找?难道不应该已经有了具体坐标?”人群中不知是谁问出了这个困扰大家许久的问题。 “届时有人会为飞船指引。” “谁会这么做?” 父亲缓步走向人群,他找到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 弥生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可只一瞬间就恢复如初。 我会指引大家?怎么指引?弥生强忍着忐忑,他神情自若地面向众人,但手心早已被汗水打湿。 驾驶室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待人群散开后,父亲把弥生拉到一边。“我看你方才十分吃惊,孩子。”说着他把弥生带到远离驾驶员一侧的窗前。“在我前往黑洞后,你尽管带着众人向前走,我会给你指引,请你期待我们的意识交汇。” “你是指通过梦境的形式?就像你在高维给你自己托梦一般?”弥生问。 “这算是一种形式,但我也希望你今后可以更注重生活中的细节,兴许那也是我为你提供线索的一种方式。” “那你为何不想办法直接干预我的生活?既然你已经身处高维,或者说……或者说已经完成你口中所谓的进化。” “不同维度之间是无法相互干预的,就像你身处三维之中,身边的一切物质都是三维的,它无法对二维世界产生任何影响。”父亲思考了片刻,又说:“只有意识这种东西可以自由穿梭在不同维度里,我们的意识可以跨越维度交汇,甚至是沟通,但你知道这种东西如果对那些人说出来多多少少会显得有点荒唐,所以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父亲顿了下,又补充道:“当然你完全可以告诉达尼亚娜。” “她一直十分敬重您。” “希望你们永远幸福,当然,如果可以,你们完全有能力在新世界里诞生后代。”父亲冲他微笑着,“我曾梦到过那样的场景,不知这算不算是种未卜先知的表现。” “如果你能亲眼见证,我想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了,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 “当然可以亲眼见证,因为那时我会无所不在。” 父亲转头望向窗外。弥生跟随他的目光,也努力从黑暗中辨别着。一个不寻常天体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有了轮廓。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小片星云,暗淡的光都来自十分遥远之地,直到他看到那片光是圆环的形状,他才意识到那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黑洞。飞船仍在向它靠近,驾驶舱内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就是那个黑洞了。”父亲低声说。他缓步走向驾驶员,“检查船舱分离装置是否工作正常,在距离黑洞边缘30公里时分离飞船,做好逃逸准备。” 父亲回头看向弥生,眼神中有着诉说不出的感情。他对弥生微笑着,似乎这才是告别最好的方式。 弥生设想过很多种告别方式,可他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却并没有太与众不同。他发呆般伫立在原地,目送父亲离开驾驶室,忘了拥抱,也忘了叮嘱。 许久之后飞船的广播中响起父亲的声音。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这里时间流速极慢,全体注意,准备五分钟后分离飞船,除去驾驶员所有人请尽快前往休眠仓,从黑洞逃逸之后休眠仓会自动唤醒大家。”一阵沉默后,广播中再次响起父亲的声音。“祝所有人旅程愉快,你们离新家园又近了一步。” 弥生已经泪眼朦胧,他并未发现达尼亚娜就在他身后,她是来叫他一同前往休眠仓的。 “没时间了,我们应该听你父亲的话。”她拉住弥生的手,却未能移动弥生分毫。 “我就在这里,还有空余的驾驶位。” “你又不会操纵这东西——” “我要看着他离开。”弥生盯着越来越近的黑洞,噬人的黑暗似乎将他冻结在原地。 达尼亚娜慌忙地抱紧他,二人坐在一侧的驾驶位,她为弥生扣上安全带,随后把自己也紧紧固定好。 “他会回来看我们的,既然他说了,就一定会履行诺言。”她说。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弥生拉住她的手,眼睛却仍旧看向黑洞。 “准备一分钟后分离飞船,驾驶员务必精神高度集中,你们的驾驶技术和身体素质将面临史无前例的严峻考验,强大的引力会使你们感到眩晕甚至窒息,可一旦想到你们所肩负的使命,请务必于昏迷的边缘保持清醒,于放弃的边缘一再坚持。”广播中父亲的声音沉重有力,他尽全力鼓舞着人心。“我们秉持着仅剩的希望,克服重重困难,只为穿越星辰大海,将人类的痕迹永远延续下去。在宇宙中我们渺小得近乎卑微,却又因具有冒险精神而无比崇高,我们用汗水、辛劳和眼泪为希望铸起堡垒,请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好人类这最后的希望。倒计时五、四、三……” 在父亲倒数完毕的一瞬间,弥生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黑洞侧面拽去,若不是之前经受过培训,那种横向的加速度足以使他晕厥。 驾驶员把马力开到最大,飞船在黑洞边缘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借着引力弹弓效应加速向天鹰座驶去。 “我的孩子,希望你在休眠仓一切安好,”广播中再次响起父亲的声音,尽管断断续续,但听得出他正被深深的哀伤围绕。“请原谅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愿将其视为一场告别,因为我们终会再相遇,祝你和达尼亚娜幸福,保重。” 弥生再次看向窗外,父亲所在的那艘飞船正缓缓向黑洞坠去,变成不易分辨的一颗点。 他脸上仍旧挂满泪水,可此刻却露出会意的微笑。 第19章 衰减19 “我们该往哪里走?”一个月后的一天,副总理问弥生,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他都透着一种怀疑的态度。“马上就到天鹰座边界了,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及时和我反馈。” 弥生不知该怎样形容,他想:终究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而自己却没有充分的理由解释,何况至今他仍未发现父亲以任何形式对他提醒。从黑洞边缘逃逸后,他们计算了下地球的时间,发现已经过了37年之久。这让飞船上的所有人都十分丧气。 “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的方向是对的,请坚持走下去。”他如是说,心里却在期盼父亲的指引尽快降临。 他不会骗我,更不会让我在茫茫宇宙中孤独终老。 从父亲毅然决然地坠入黑洞开始,他便将全部信任都倾注在父亲身上。或许只是时机未到,否则父亲一定会给他破局的提示。 副总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弥生,随后缓缓走出弥生的房间。门外站着两名士兵和几名政客,见他走出房门后紧跟他的步伐。 看着这群人的背影,弥生想,如果再说不出一个像样的目的地,与这群人的相处一定会陷入被动。 何况林岐现在是否还健在?地球上载人飞船的建造进度如何?太阳风暴这几十年里会不会变得更加肆虐?想到此他就头痛欲裂。 达尼亚娜从卧室内走出来,她穿着柔软顺滑的真丝睡衣,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她把手搭在弥生肩膀上,将头贴向他的头。“是不是仍然毫无头绪?” “我不怀疑父亲的说法,只是担心这时间跨度太长,地球上的人会因此丧失希望。”他眼前不自觉浮现莫兹科夫一家人的模样,他的妻子郁郁而终,孩子也到而立之年。莫兹科夫垂垂老矣,他早已回到地球,每夜望着深邃的星空,将期待慢慢耗尽。“我的那些朋友,陌生人,甚至是那群罹患绝症的人的后代子孙,都将因漫长的等待而备感煎熬。”他握住达尼亚娜的手,“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也是不敢面对的,我不想让他们把我认作是一个自私的逃兵,一个抛弃全人类的混蛋。” 达尼亚娜看着弥生问:“那你是否准备好承受这种非议与误解?” “我只想尽快找到目的地,然后把这一喜讯想办法传递给地球上的所有人。” “我想你现在更需要集中精力,”达尼亚娜说,“获得指引的途径或许是多样的,不应单单局限在某个固定的梦境里。” 可是,弥生仅仅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潜意识上,至于目光所及的一切,他仍毫无头绪。他看不出父亲可以把指引融合到怎样的生活细节之内。 “我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他对达尼亚娜说,“我似乎达不到父亲的那种期望,他本以为我可以想方设法发现他提供的信息,但直到目前我还执着于在梦中和他的意识进行交汇。” “你的父亲执迷于宿命论,我想按照他的说法,或许还没到你能够发现他留下线索的时候,我们可能需要再等一等。” “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可以看到今天那群人所散发出的讯息,”弥生再次想到副总理忧虑的神情,“他们对我和父亲的怀疑只会与日俱增,然后达到空前的高潮,”弥生顿了顿,又说:“搞不好这种日渐悲伤的氛围会让整艘飞船的人以自杀的方式结束本次旅行。” “如果他真的穿越到了高维,我相信对此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他有能力打开虫洞,也更完全有能力改变我们这些人的命运。” 弥生心想:达尼亚娜的这番话岂不是和她方才表达的宿命论有所矛盾?如果宿命无法改变,或许他们的归宿真的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孤独终老,这是父亲不管身处何种维度、进化到何种形态都无能为力的。 他发现自己早就被这种不安包围着,进而转变成一种对未来的悲观。 “如果真的没有结果,你是否后悔与我踏上这场自取灭亡的旅程?”他看着达尼亚娜眼睛,心想不管她如何作答自己都可以接受。 “我从不后悔与你在一起,和你从相遇到相识,再到一同走到生命尽头,我相信这一切背后都由命运驱使着。”达尼亚娜趴在弥生怀中,把头靠在弥生心房上。“我们的心跳会同时停止,在对彼此的深情凝望中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弥生轻抚着她的长发,与她动情长吻。 他在想:父亲啊父亲,如果你能够看到此刻我所处的困境,请让你的指引尽快降临,我真的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在当周周末通常要召开例会,弥生安置好达尼亚娜,随后步履沉重地走向会议室。她的头莫名其妙地开始阵痛,这让她这些天的精神状态略显憔悴。弥生不忍让她继续操劳,看着她睡着后又轻轻关上卧室门。 会议室内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待副总理就位。他在会议上看到了新面孔,那是顶替达尼亚娜的另一位女医生,据说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年纪与达尼亚娜相仿。 根据会议议程,弥生最后一个做出汇报,然后再由副总理进行总结。弥生环视众人,从他们表情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在副总理来到会议室后,所有人都变得严肃起来。 可接下来众人表达的态度和观点让弥生震惊到极点。 “现在返程?这意味着我们将前功尽弃!”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发表观点的副船长,又把目光投向副总理。“这样一来虫洞的打开便没有任何意义,这同宣布人类死亡没有任何区别。”他终于恢复平静,冷冷地说。 “可直到现在我们好像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目的地,尽管走出太阳系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但如果是漫无目的地流浪,我想我们应该回去把真实情况告诉众人。”副总理沉默了几秒,又说:“你知道所有参与本次飞行任务的人在地球上都还有家室,往返这一程的时间已经改变他们的一生,确切地说,应该是产生了巨大的变故。” “我们并不是毫无目的,我父亲的研究方向绝不会错,这需要时间。” “现在最令我们恐惧的就是时间。”副总理说,“就算现在返程,等我们抵达地球,时间在地球上也已经过了八十多年。” “我们不能前功尽弃——” “那你最好拿出前方存在宜居星球的证据,飞船已经在这种漂泊的状态下航行已久。” “一个星期,再给我一个星期,”他紧握双拳,不得已立下这毫无根据的约定。“一星期后我会让飞船驶向指定的星球。” 散会后弥生独自坐在会议室内,方才的决定加上此刻寂静无声的环境,这让他心生恐惧。 既然父亲已经洞悉穿越高维的本质,那他为何不在前往黑洞前就为大家指明具体方向?这样飞船就能目的明确地飞行。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更不会多此一举寄希望于我来为众人指引。 一定是有着某种悖论限制,否则就会造成时空或秩序的错乱,弥生心想。父亲或许事先并不知道确切的目的地,只有穿越到高维后他才得以了解一切。他常描述的那个梦也只是让他看清以后人类的生存状态,而非具体的某个坐标。至于身处高维的他为何不给自己在梦里注明具体坐标,弥生也说不清。难道是这个世界本就不允许有如此完美的营救计划存在?还是身处高维的父亲看得更远,从而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这样做?弥生搞不懂这一切,他猜测更有可能的是,父亲想要与他一起完成这样的伟大壮举。 弥生不由地笑了出来,如果是这样,目前所经历的一系列煎熬绝对是值得的。 他起身走到窗前,再次看着深邃的太空。 “那个方向正是地球。” 达尼亚娜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会议室,透过窗的反射弥生观察她的身影,似乎一夜间消瘦不少,他想或许这也是错觉。 “那你能否指出太阳的位置?”他问。 “这未免有些困难,你知道太阳并不大,不过我可以确定它就在那个位置。”达尼亚娜指着一点,“地球此刻正艰难地围绕在它身旁。” “如果可以看到地球,那它应该是一万年前的样子,正生机勃勃。”弥生说,“别忘了我们现在距离那里可有一万光年。” “唔,那还是在史前了,部落和原始人应该都出现了吧?” “当然,你说他们那时会不会正有人盯着夜空?” “应该会吧,毕竟宇宙是如此令人类着迷,或许飞船上的标识正是源自这群人,毕竟看起来好像某种部落的图腾。”达尼亚娜饶有兴致地说,“真不知道他们见到熟悉的图腾出现在这样的钢铁重器上会是什么感受。” “这样看来,我们和他们之间算是跨越时空的对望了。”弥生说,“我们同样也承载着他们的某些愿望。” 达尼亚娜赞同地点头。“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就是先知,就是神,因为拯救人类的永远都是人类自己,我们是众多信徒之一,也是那远在天边的诸神。” 弥生扭过头与达尼亚娜对视,看见她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闪动着耀眼的光,湛蓝色的瞳孔正被炙热的希望点亮。 接下来的一周,弥生突然卸下了所有包袱。 他不再刻意地寻找父亲的讯息,每晚也再未被冗长的噩梦困扰。他猜父亲的初衷也并非想让他饱受这种无意义的折磨。 但这样下去,时间似乎过得飞快。 明天一早就要召开例会,届时副总理将会采纳众人提出返程的建议。弥生对此可以说毫无波澜,他想即便这次出行变得毫无意义,可只要虫洞依旧在那里,那么未来将充满无限可能。 “距离作出决定仅剩一天时间了,确切地说,应该是16个小时。”达尼亚娜说道。她换上健身衣,正准备去活动室跑步,每天运动一个小时可以保证肌肉群不会萎缩。“如果明天就地返回,我想你应该准备一个充分的理由向地球上的所有人解释。”她说着又放缓口气,“你知道我并非埋怨的意思,只是这是你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想提醒你。” “唔,这的确是个难题,总不能把父亲对我说的那套话讲给他们。”弥生躺在床上,没有要和达尼亚娜一起前往活动室的打算。“但如果单方面宣布暂未找到宜居星球,这未免显得有些残忍。” “从某种现实一点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副总理和其他人做出这种选择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达尼亚娜说,“只是目前我们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他们看来,包括在所有人看来,与其这样流浪,还不如留在地球上思考其他拯救人类的途径。” “我敢保证以现在太阳风暴肆虐的频率和程度,人类在地球能够坚持一百年就谢天谢地。” “但你的父亲一定会在那一头想办法做些什么。” “直到目前,他都未以任何形式对我进行指引。”弥生叹了口气,“我有时不得不怀疑那个虫洞是否真由身处高维的他亲手打开。” “所以我们仍旧要靠自己,不是吗?起码他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可能,我们不可能一直倚靠他而不去主动思考。” “但他说过会给我指引,对此我深信不疑,或许真的只是时机未到。” “那么就安心等待下去,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任何主动思考的机会。” 在弥生看来,达尼亚娜的话有很强隐喻性。这些天里他未免真的有些放松,近乎变成一种听天由命的颓废。 他似乎开始对深邃的宇宙失去兴趣,认为宿命论会主宰一切结果。 但,如果现在仍旧保持好奇与激情,会不会也是宿命中的一个环节? 他猜尽管有宿命存在,可一切仍旧是不可预知的,希望或是绝望都将在遥远的未来得以验证。他不可以左右命运的发展,却可以最大化完善期间的意义。他会用毕生的时间想办法建立起与父亲沟通的渠道,也会与达尼亚娜结婚生子,共同延续属于自己的那份希望。总之,一切有意义的事物将承载起他这短暂的一生,他要情真意切地活着,也要尽可能探索这世界那可望不可即的真谛。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继续为人类延续而努力,那是父亲献身的根本原因,我想也是我们人类存在的根本意义。”他对达尼亚娜说。 他看到达尼亚娜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似乎达到了目的。 当晚就寝时,他鲜有地失眠。莫名其妙的头痛让他精神无比,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达尼亚娜,悄悄起身来到窗前。 多久没有凝视这深邃的夜空了?这里远离他所熟知的星系,也看不清前路在哪儿。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能够依稀辨别出几颗星,虽然他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可他印象里不知在哪儿见过。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说不清。越是追溯源头他反而越发头痛。 那是天文望远镜都无法辨别的事物,他想应该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他趴在窗台上,试图让这种头痛得以缓解。或许是潜意识里的压力赶在此刻全部释放出来,他要做好充分准备去应付。朦胧中他脑海开始不自觉回想自己成长的每个片段,有父亲参与的和没有父亲参与的,此刻都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他看到儿时父亲为他拿回的女娲号模型,二人之间关于因果的争论仍然清晰。他又看到自己拿着画给父亲看,向他描述自己心中的浩瀚苍穹,又立下带领人类走出困境的愿望。 等等—— 那副画?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警报。 这正是那种对夜空有种莫名熟悉感的来源。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仔细审视着眼前每一颗星,确定布局和他画的那副画高度相似。 可是,究竟哪一颗星球才是目的地?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这种巧合只有在父亲的帮助下才会产生,他变得极致兴奋,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入睡,尽全力入睡。 他这样告诫自己。或许今夜父亲的意识就会与他的梦境产生交汇。 但偏偏事与愿违。 这一夜,或者说在他睡着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什么都没梦到。 清晨时,达尼亚娜看出他正被巨大的疲惫笼罩。她把毛毯披在他肩上,陪着他发呆。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你应该准备一下去开会了。” “为什么他给的线索总是戛然而止?”弥生转过头面向达尼亚娜。他的眼睛通红,眼周已泛起淡淡的青色。“他就像个不懂事的老顽童,他应该可以看得到我们现在的处境。” “或许只是时机未到,你要明白,他比我们看得更远。” “他知道我马上就要去面临那个令人沮丧的决定。” “所以今后我们更要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弥生没说话,他缓缓起身,换上衣服准备前往会议室。这一切真的太不现实,近乎有些虚幻,他想。 “你还打算穿这件衣服?都已经有一周没洗了。”达尼亚娜叫住他问。 “只是去参加会议而已。” “这种时候我更希望你要比平时庄重整洁,”达尼亚娜说,“否则他们将视你和你的父亲为失败者。” “唔,那你替我找一件吧。”他随口答道。 “你的行李都放在哪儿?有没有正式一些的衣服?” “床下从左数第二个柜子,里面有我的行李箱,你从那里找。” 达尼亚娜似乎对弥生这样的态度很不满,她嘟囔着俯下身,把那沉重的箱子提了出来。“你确定不要和我一起选一件?” 弥生摊了摊手,随即向她走去。 在达尼亚娜打开行李箱的瞬间,一个盒子掉出来,这吓了她一跳。 “你怎么会带上这种东西?”她指着地上的盒子,问弥生。 “那是儿时父亲送给我的——” 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盯着那个盒子,如果没猜错,女娲号模型就在里面。 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要不要亲自打开它?” 他脑海里浮现父亲曾经对他说的这句话。 他想起自己把盒子重重摔在地上,女娲号断成两半的场景。但自始至终,他都未亲自打开过那个盒子。 他激动地把盒子捧在手上,然后颤抖地打开它。 里面还是那个女娲号模型,但底下还有一张被工整折叠过的纸。 他摊开纸,发现正是自己儿时画的那副画。有一个星被圆圈包围着,正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父亲的用意。他想,他们的意识其实早就有过交汇,或许这正是儿时他突发奇想画出那副画的原因。父亲用自己的一生陪他下了一盘恢宏的棋,从小到大,他都行走在这盘棋中。父亲记得他许下的每一个愿望,并在高维上协助他实现。 弥生摇摇头,随即释然地大笑着。 “你在笑什么?”达尼亚娜问。 “唔,没什么,我想是时候去开会了,不然迟到总归不好,对吧?”他兴奋地抓起一件衣服,捧着达尼亚娜的脸,在她额头深吻了一口。 “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奇地问。 “没什么,我想我看到了未来。” “未来?未来会是怎样?”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它将与现在不同。” 他冲她眨了眨眼,随后向门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