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又挂了》 第一章 初相逢 皎月初升,星辰悬挂缥缈云端,濯濯寒光浸染,与山巅飞雪相映交织,其景堪称一绝。 如今本是七月炎夏,入眼却皆是皑皑素裹之色,十禾立在那飞雪中,裹着厚的不像样的晃眼红袄,遥遥望着山顶叹息。 作为一个凭借狗屎炖汤仙寿永昌,踩着狗屎运而飞升的仙,十禾其实还是非常具有理想的。 这首要的条件,就是有上进心。 天可明鉴啊,虽然她现在作为妖怪蹲在长白山瑟瑟发抖,但那也是为了从一个无名小仙一跃上神之位! 话说,从司命死后,十禾就萌生了篡位的心思,于是就有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凌霄殿内,仙气氤氲浮动,沉香袅袅旋绕于金柱之上。 “臣下,愿以区区残躯,为天帝排忧解难。” “嗯?” “我可以让那个饕鬄凶兽自愿上九幽台伏诛。” 天帝抿唇沉默,侧目以指节轻扣案板,等待十禾的下文。 “想和天帝,额,换,不对,是求个司命之位,上,上神之册……” 天帝紧抿的嘴角微微抽动,从案上捏起小金碗,就‘乒里乓啷’地砸了下来。 后面的事情,十禾就不大记得了,总之,在她的一顿不要脸的慷慨陈词后,天帝的小金碗也终于砸完后。 天帝扶额吐出一个,让十禾感动的涕泗横流的字:“可。” 于是,为此目标她特意花了三百多年,书了一本令人肝肠断的红尘命格,而后纵身跃下了奈何桥。 由于时间久远,从前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她只记得她是为了有个能与师尊相称的身份,好做勾搭之用。 毕竟,她是个有上进心的仙,虽然上进的目的是抱得美人归,咳咳,但那显然并不是很要紧。 如今,十禾等到了这个机会,她为之书写命格的凶兽,被人们称作饕餮,传说是个非常贪婪凶残的猛兽。 她只知道那厮受了重伤,现下就在她所守这座山的山顶疗伤。 因他受了极寒之创,累的长白山一种妖精,都得跟着受这冰天雪地的苦楚,又对这厮怕得要命,是以敢怒却不敢言。 不过这都不重要,还是不枉她投了个病虎胎,战战兢兢地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划算的,十禾这般想着。 都是为了前途! 十禾在洞口站了半晌红袄上积了薄薄的雪,咬咬牙把心横下来,抖干净身上的雪后怀着忐忑的心,一步三抖如同老叟般打着颤摸进了这个黑漆漆的山洞。 令十禾疑惑的是这一路十分畅通连个结界都没有设,她便径直走了去,莫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里边便全然改了乌漆墨黑的景象,灯火通明起来。 山洞也像是被人里里外外装修过似的,一派艳艳鲜红比大婚新房还喜庆些,全然大红。 十禾啧了两声,对此发表意见:“这品味实在是俗了些。” 帐幔床帏,偌大的洞穴竟有大半位置都被巨大的榻所占,榻的中间有袭红衣,披散着锦缎似的发斜倚在上。 想来那应当是饕餮掳掠来的女子。 不过周身看不出什么妖气来,应当不是什么妖精莫不是个凡间女子? 啧啧,作为和司命混久留下的后遗症,十禾顿时脑补了十万字,痴情凶兽与倾国妖姬爱恨痴缠的戏本子。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须得清醒些还是不能太过于麻痹大意。 警惕地向四周觑了觑,确定无事后才蹑手蹑脚的爬上床到那女子的身边。 不知道能不能顺手揩点油。 那女子的胸口甚是平坦此刻不断起伏着,似是极其难受的模样,原来那个老妖怪喜欢这个调调。 女子的模样生的极好,恰为绝代倾城之姿,说是祸国妖姬也不为过,倒没什么比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更为贴切的了。 那老妖怪的审美还真是不赖,这等姿色,若是要做祸水,必然也是一等一的祸水。 可有那么个尤物在侧,那老妖怪怎么可能还看得上自己?这种强大竞争对手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十禾暗暗下定决心,想要伸手推醒眼前美的仿似一幅画卷的女子。 手还未碰到那女子,那双桃花眼便直睁开来,墨玉般的眼瞳中,淬满了寒毒之意。 看清十禾时,那森冷寒意倏尔尽褪,眉心微蹙,眼神中似有讶色,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不断变化,最终归于平静。 还没等十禾反应过来,就被睁开眼的美人揪住后颈,扬手间一把丢了出去,重重地摔出了洞外,在雪地里砸出了个半人深的坑。 十禾怀着悲愤的心情,从雪坑里爬出来抹抹脸,抖落身上的雪花又跑进了山洞,距离女子三尺之外,就已在腹内打好了狡辩的草稿。 然还没等她张开嘴,衣襟就又被眼前女子揪住了,如此反复了六个回合。 第七回,眼见那女子扬手又要将她甩出去。 “停!” 十禾急忙喊停,“啪嗒”一声膝盖一软磕在了地上,那女子也是一怔。 趁着这个空档,十禾连忙膝行,拱上前去抱紧了女子的手臂,不过那皓腕倒是比旁的女子粗壮些。 十禾憋出把鳄鱼泪,言辞恳切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是来救你的?” “呵?” 女子怔了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当即便笑开了,那笑没维持多久,便在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一点一点碎裂直到完全被冷冽替代。 忽然就松了手,十禾‘咣当’一声再次被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唉?那声音怎么好像不大对劲? “姑娘?”那声音存了几分肃杀之意,眼前人起身拢了拢松垮的红衫将腰间金织锦带束紧,指尖掂着块透着血丝的佩玉缠上腰间,自成一派行云流水之态。 自衣襟处可依稀窥探到平坦的胸膛,只是仅那一处肌肤里便密布大多狰狞的疤痕,可知那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受了如何的折磨。 十禾心下一惊,莫非那老妖怪还有那种特殊癖好? 果然美无性别之分,长得好看的人,喜好都比较特殊,断袖这种东西还真是没有界限分别的…… 可是怎么办?她怕是受不太来?她现在重新投胎,赶那老妖怪喜好龙阳的癖好显然是不大来得及了。 “你,你,不是女子?” 十禾咽了口口水,这年头怎么男人也生得这般妖孽了?怪不得那万年老妖怪都动心了还圈禁在侧,日夜操劳…… 十禾摸了摸脸,自惭形秽起来,诚然天地造化之神奇,女娲造人之际,怕是对她不大上心,捏她的时候,大抵是直接从泥堆里随意滚滚,团出来的。 男人抬眼瞥了瞥十禾便收回了目光,径自捋着自己的衣衫,轻蔑发问,“你方才说,救我?凭你么?” 等下?只要把这个妖孽男清理了,她这勾引的道路就能走的顺当不少,不过看样子打是打不过了。 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坑蒙拐骗偷,打不过不是还能蒙能骗么? 于是十禾清了清嗓子开始忽悠,装出十分大义凛然的模样:“咱们说好,趁那个老妖怪不在我放你出去,要是被抓回来,你可不准供出我来,毕竟,我也只是个小妖精嘛。” “哦?”男人斜斜挑眉睨了她一眼,听到老妖怪三字的时,面皮止不住的抽了抽,还不等他发作,只见天空便拢了大片阴云,呈汇聚之态,流转着银白的电光。 这变故实在来的措不及防,男人不由得蹙眉,拢了袖袍,向后急退了两步。 “怎么会那么快。” 天地间震耳欲聋的轰隆了两声,一道电光当即穿透了厚厚的山岩,于两人脚前不足半丈处,将那张红罗床劈作了碎片,顿时木屑四溅,掀起阵阵粉尘,令四周景象都徒然模糊起来。 随即,第二道天罚接踵而至。 男人掌心红光倏然闪现,刚要施咒逃离,十禾就慌忙跌撞着冲他奔过去,然后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第二章 容色倾城 “你做什么?”男人怒了,眸中白翳浮现,隐约出现了个奇怪的印记。 抬腿就要把十禾踹开,他现下功力还未完全恢复自然不愿在这天罚上浪费。 可偏十禾也是个怕死的,她不过想要个上神之位还没到手,谁愿意死谁死,反正她才不要死! “我可是来救你的,你不能忘恩负义让我去死啊!”十禾哭的声泪俱下。 说着被男人踹的被迫滚了两圈,立马又爬起来抱住了他的腰,还直接把手穿进了男人的腰带里,与腰带缠绕打了个死结,大有要死一起死,不行我也扯你的腰带跟我陪葬之势。 两句话功夫,那银龙一闪便到了眼前,还未至时,男人挥袖自掌心现出个同眼瞳一模一样的印记红黑交错的光便幻化成护盾压在银龙之前,只见银光接触护盾立刻碎成点点火星飘散开来只留下散碎一地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山洞只见也愈发弥漫起了黄尘,做摇摇欲坠之势当即就要坍塌。 男人骂了句什么,举掌劈向十禾颈间,她便华丽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十禾正躺在一块岩石上,抬头是已是清风朗月再没有方才的阵阵阴云,显然惊心动魄已经过去了。 然而她起身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地将周身看了一遭也没见到方才的妖孽男。 她揉了揉后脑,要不是身上红斗篷上落着黄土灰尘,她都要以为是她觊觎上神之位,太久做了场失心疯的梦。 虽然没找着饕餮好歹一条小命还在,俗话说,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了这般久,她还是极看得开的。 十禾顺着月光,踢踏踢踏地上的石子,一边踢一边想自己家住在那个方向。 毕竟天大地大,狗命最大。 正当她想得出神,余光里却倏然落入了袭红袍。 那男人盘腿合着双目端坐在湖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双手置膝上,湖隐约中倒映着他的面容。 确是精致到每一寸都像是仔细量过的恰到好处,无可挑剔,比倾国倾城的佳人还妩媚上七八分。 似乎他在何处,何处便尽揽无边风月,尤胜三千繁星。他若为神,六界皆皈依信徒,他若成魔,世间妖魔便至死沉沦。 她心头颤了颤,他和那位同样都是风华绝代的紧,只不过哪位是个清风明月的上神,清雅俊逸,眼前这个算是个极致的妖孽,祸国殃民。 然而过于美艳,倒显阴狠又可怜。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十禾的接近,缓缓睁开眼看向她。 四目相对之下,十禾干笑了两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算你还有良心,没把我丢在那个洞里。” 男人抿唇不语,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十禾被看的发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看你应该也挺厉害的,那么厉害怎么会被饕餮那个老妖怪抓去当男宠的?” 男人的眼角抽了抽,艰难的重复男宠这个词,面容几近扭曲,繁星般璀璨的眼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想来厉害的人都不大愿意被提到这种不堪的过往,十禾继续干笑转移话题,“你是修真之人吗?” “我不是人。” 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 十禾继续发问,“那你是妖怪?” “也不是。” “总不是神仙吧?” “仙?”男人扭曲的面容终于恢复了正常,嗤笑道,“更不是。” 十禾还想再说什么,男人立即打断,“留你命在已是难得,若再废话,小心你区区五百年的修为。” ……真凶! 沉默了半宿,月渐西沉,日渐东升,各自悬挂在东西两边,皎皎对灿灿,倒显得分外旖旎。 十禾终于憋不住又问了一嘴,“那你知道那个抓你当男……” 宠字还没出口,男人倏然又睁了眼,十禾打了个激灵立马把那个宠字咽了回去。 她咧开嘴,做出一副愤恨的模样,“那个恶毒的十恶不赦罪行滔天的老妖怪在哪,你知道吗?” “呵!”男人冷笑,“你知道了要如何?” “我,我就想看看不行,不行吗?”十禾原有些不耐,却也实在不敢同眼前这个妖孽叫板。 “好奇?”男人抬眼用半疑惑的眼神从头到尾把十禾打量了一遍,天界得知他出逃,自是当布下地网天罗发动八荒的,可眼前这个女子,不到五百年修为的白虎精,莫非是什么美人计? 但见眼前身穿红袄的女子,哈着气,搓着手望向他。 姿色平平,身材平平。 天界数万年即便没落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这种……给他下套吧,若如此,委实,太过于寒掺了些。 没有察觉到男人心理想法的十禾顺着台阶立马就下,“对,好奇!” “你已如愿了。”男人收回了视线闭上眼,白虎精魄对现在的他也算是有所裨益的,就是这修为确实是差的太没边了,养足五百年应当还是不错的。 十禾继续发愣,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迫成了男人养成的补品。 “什么如愿了,不是没见着被你搅和了!啊!额……”十禾好顿嘀咕突然眼珠子一转一瞪,忙不慌叫了起来拿手指着眼前的男人围着他转了几圈,“你,你就是。” 十禾如同五雷轰顶,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凶兽竟然生得这个模样? 唉,天帝以上神之位,换鄢墨到天界伏法,其中缘由不禁令人深思啊! 莫非天帝也好这一口?打着为六界除害的旗子光明正大的扩充后宫? 甚至十禾已经幻想到,鄢墨被重重铁链锁在床上,对着天帝满脸娇羞地说着不要,你别过来…… 咳咳,十禾被自身敏锐的直觉震惊,善哉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就不能安静些?”男人看着十禾打扮地花枝招展的风尘模样,心中实在提不起好气,虽未表露却也嫌恶至极。 十禾被迫假装自觉的捂住嘴。 过了半晌,男子倏然心情大好般,在唇畔勾勒出个浅浅的笑:“你叫什么名字?” 十禾刚想说什么,却发觉男人的右眼瞳仁不同于常人那般乌黑,反而像是浮了层白纱般薄薄的眼翳,不过,倒是不大损容颜。 “咦……” 发觉十禾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男人立即敛了笑意,眸光一凛,五指微张,四周立时突起阵阵气流,将十禾立时掀翻出数丈之外,栽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滚才堪堪撞在树干上。 男人漠声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谨言慎行些,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惹我不快了,便拿命来偿。” 十禾扶着老腰直起身靠在树干上,暗地里愤愤骂娘,下手真娘的重。 她刚想摸摸索索地爬回去,男人很顺手的就幻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界,流转的光罩,刚好拒十禾和那棵树于外。 不出半刻,萧瑟刺骨的寒风中夹了雪花,使得才消融的冰雪之地再次覆上皑皑之色。 十禾只能把红袄团成团,好裹紧自己,然后继续在心底里咒骂这个妖孽。 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活该是个天煞孤星的命理! 不知道这个妖孽是不是听到了十禾的心声,结界架起数十日,任凭十禾在外受冻也未曾放她进来。 十禾只得认命日复一日的蹲在树旁守着。 咬牙愤恨之余,在她眼中,鄢墨诚然是只到嘴的鸭子,可不能轻易放过,否则下回不知何时才得以遇上了。 因此,她必须发挥不要脸的精神,纠之缠之!然后与其暧之昧之!骗到手之后再一刀宰了他! 第三章 邙山鬼王 某日十禾醒来时,方才揉了揉眼刚睁开就是张放大的绝世容颜。 皮囊自是极养眼的,惊吓却是一点不少。 “啊!娘啊!救命啊!”十禾吓得立即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顺势一脚踹在鄢墨的小腹外带拳头下勾直冲下颚骨,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鄢墨着实还来不及反应,便已闷声结结实实挨了这两下。 反观十禾,打完立马翻身,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没爬两步后脖颈就被呲溜一下提了起来。 “你敢打我?”鄢墨眯着眼拎起十禾,拭去唇角的血渍,“不怕我吃了你?” 诚然,鄢墨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人打了人还喊救命的无耻行径! “我,我,怕啊。”十禾吸吸鼻涕。 “我看你昨日在山洞里忽悠我的时候胆子可不小,说罢,什么目的。”发丝略有些凌乱地披于肩上,他轻拢领口,笑的妖媚。 言罢便松了手,十禾就错不及防一屁股摔到地上,他还假装不甚禁意,“哎呀,没抓住。” 十禾要哭了,这是什么妖孽啊!等她回了天界定要求了一干法宝收他千万遍。 为了上神之位,她得忍辱负重! “小妖……倾慕尊上英姿,传闻尊上姿容盖世,气宇轩昂,龙章凤姿冠绝四海八荒……”捂着屁股,哭丧着脸犹带一丝颤音的胡扯。 还没说完就又被男人拽住衣领,再次拎了起来,“太假了。” 只见他眯着眼,唇角微微上扬,十禾就知道肯定是没憋什么好屁的。 而后果然如她所想,这老妖怪一抬手就把给甩出了十丈远。 十禾还没机会尖叫,就已经趴在十丈之外的雪坑里,陷进了一尺有余,浑身是透骨的寒凉。 老妖怪!我和你,不共戴天! 这一摔,彻底给十禾几近孱弱的身体给摔毁了,她病了打着喷嚏留着鼻涕满脸通红,寻了一堆皮毛柴草给自己裹紧,顺便生火取暖。 她几时受过这种罪,在天界钟鼓是性子是众仙当中最为温和的待她也极好,月老和司命因着喜欢她也对她多加照顾。 就连投胎成了病虎,她那白虎爹妈也是顶顶心疼她的,自打她出生,便不惜遍寻奇珍异草给她弥补先天的不足,如今她消失多日定是担心坏了。 想到这十禾的鼻头不由得有些发酸,她本可以在天界坐等消息的,若不是这一番阴差阳错她怎么会沦落至此,上天不公啊!她可是良民啊! 这个老妖怪最好别爱上她,不然她就整死他!用那磨人的情爱,将这厮磨掉几百层皮去! 莫约又守了两三日十禾病的有些昏沉,只是迷糊中突然听得什么东西碎裂崩塌还有狂躁的风声。 她费力地睁开眼,却见四周乌压压的鬼瘴之气遮了云蔽了月,阵阵的阴风刮的她头脑生疼。 十禾扶着树干,努力撑起身子把脑袋伸出去。 鄢墨同个浑身散发黑气的巨大白骨骷髅正在争执的模样。 “区区一个鬼王也敢来打本尊的主意?”鄢墨双手交叉,冷笑出声。 “鄢墨,你拼死从混元境逃出还大闹了天界,本就损了元神,我今日杀了你取了你的内丹便可助长万年功力,我劝你就不要白费力气反抗了。” 巨大的白骷髅身侧逐渐开始弥漫出的黑气,铺天盖地向鄢墨压去。 “狂妄。” 鄢墨的脖颈之上,瞬时青筋毕显嘴上还强撑着,仅靠一个流转的朱红光罩护着周身,以免四周魔障之气侵体。“除本尊外这四海八荒还少有人敢这般嚣张的!” “你生的这般绝色妖魅,若甘愿委身于本王,只消交出内丹我定然会好好疼爱于你的。”那露着白牙的鬼骷髅格格地发笑,阴森得让人背脊都发凉。 鄢墨平生最恨有人对他的容颜评头论足,一下子连本尊都不称了嘴上也要把气势先耍足了。 “你这种货色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疼爱?你个老不行的色鬼,待老子恢复,定然把你的鬼骷髅磨成粉碎把你那一众姬妾都好好疼爱一番!” 咬牙言罢十指结印点点红光如星光汇作一柄长剑,剑柄后结出张巨大的五行印结,迎着鬼障之气向前推送,生生将那乌黑障气劈成两半。 未至鬼骷髅面前,那鬼骷髅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开来,而后倏然变化光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喷出浓烟直击鄢墨后背。 距离后背还有不足半尺,他猛的回过神,上身向后下沉堪堪避开来。 鄢墨呸了一声骂道:“你这不仅长得丑,手段也真够下三滥的。”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 鬼骷髅也不再对鄢墨出招,只是格格格格的发出刺耳的笑声,震得十禾在不远处都耳鸣难忍,毛骨悚然差点没长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笑声如音波般,所到之处贯穿所有人的脑海,震彻整个长白山令地面都开始抖动起来,不一会儿四面八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雪地覆盖下的泥地里棺材被推敲的声音。 十禾被震的脚步不稳只能一直抱着树干维持平衡。 “你想干什么?”鄢墨双目一横,已然发怒。 鬼骷髅并不回应他只自顾自的继续发着格格的笑声,鄢墨一手捂住耳朵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清心咒,一手举起手中有神无形的诸岳便要向鬼骷髅劈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四面八方破土而出的白骨骷髅迈着凌乱的步伐已经到达了战场。不等诸岳挥至鬼骷髅前方,便有具白骨拽住了鄢墨的脚踝,他回首诸岳剑锋一转,挥出一道红光,将那白骨的手骨生生砍断。 踩着那倒下的白骨的骷髅头,纵身待要与鬼骷髅一决高下,不料紧接着其余白骨,见了他身上的生人活气便躁动起来。 纷纷出手去拉扯,又将鄢墨生生扯回来猛的掀飞出去正好朝向不远处十禾所待的树干。 直接撞上了十禾,下巴还不偏不倚的撞上了她的脑门直撞的她眼前冒金星,差点没被鄢墨砸得晕死过去。 最气人的是鄢墨撞完直接起身要走,她晕乎乎的死死拉住鄢墨的衣领。 “松手!”鄢墨拽住十禾抓着自己衣领的手,正打算强迫十禾松手。 “不松!”娘的她都病成这样了,反正左右他死了她这任务就算完成了。 大不了大家一块死,你下地狱我上天! 打定主意变打算现下推波助澜一番让那个鬼骷髅除了他,趁这个邙山鬼王还未炼化鄢墨的内丹,她再立即回天界请求发兵灭了这个夺鄢墨内丹的邙山鬼王,这上神之位还是她的。 想到这十禾立即着手实施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提起气,抓紧了鄢墨的衣领,向后急退,用力提起往自己身前一拽,而后身形一晃到鄢墨背后,左手出掌推向。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举动,来的让鄢墨措不及防,在失神中,任由十禾给自己来了一掌。 “你做什么!”鄢墨已然怒了。 自然是要你的命! 正当十禾一套打完发觉作用不大也思考完毕地放个大招才行。 五指化为虎爪决定直接出手掏碎鄢墨心口,谁知后背猛然剧烈的疼痛像是被贯穿了一样,仿佛遭遇了袭击,令她的身子不由得被疼痛贯穿震了三震。 只觉得魂魄都要离体而去了。 第四章 鬼瘴之毒 十禾也不知道为何后背猛的一痛如同被贯穿了一样,她只觉得她的浑身都要被撕裂开了,五脏六腑全部被刨开绞烂,痛的她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 鄢墨正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她,而她,此刻正张开双臂背对着那个骷髅鬼王挡在眼前满脸错愕的男人身前。 他丫的!这也太反转了吧!明明是刺杀怎么变成美救英雄了了? 十禾只觉喉咙泛起阵阵的腥甜,刚要吐血又被鄢墨揽住了腰。 正要运用她清醒起来的大脑思考思考现下这翻转回来话本里英雄救美的场景。 鄢墨便托着她的腰用力往鬼骷髅的方位推了过去,用力在她左肩猛拍一掌拍得她五脏又绞一遍四肢百骸立时根根折断。 鲜血立即冲口而出尽数喷洒于鬼骷髅那白森森的骨架上,她的身子也撞在了那白森染血的骨架上然后又被股气流弹开往下坠去。 她只听体内到数根肋骨一齐咔嚓断裂。 功业未成,身先死…… 十禾在觉着自己快死之前的几秒钟在心底狠狠的问候了鄢墨的祖宗十八代,这活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这死老妖怪也是没人性到了极点真真禽兽不如。 然后闭上眼,为自己悲惨的命运深深的哀伤。 正当她伤怀完毕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落地身,身体却被一双手稳稳的接住搂进怀中。 她怀着一腔刚被透心凉凉下去的热忱,睁开眼,想问是哪位少侠仗义出手英雄救美就被眼前这张风华无双的面庞气的差点没连最后一口气都背过去。 呼呼的虎啸声再次震彻整个山林,无数条急速窜过的虎影鬼影张牙舞爪地自四面八方窜来扑向鬼骷髅…… 鄢墨一改往日言辞恳切目光中微带怜悯与愧疚,“我,会救你的。” 十禾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打的脑子和耳朵都出问题了?还是鄢墨昏了头了? 她方才明明被迫挺身救他为他挡了邙山鬼王的致命一击他非但不感谢还给了她一掌,现下那么快就良心发现了? 诚然,十禾觉得让鄢墨良心发现这种事是种奢求!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并且邙山鬼王的一招一式都带着鬼煞之气除了他的白骨除非鄢墨能刨出那邙山鬼王的坟墓来否则全然无解。 他就算现在接住了她免得她摔死也救不了她。 呸!全是狗屁!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在心底继续咒骂鄢墨问候他并不存在的祖宗十八代,就由于伤势过重昏死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四周漆黑没有一点光,她的脑子也愈加昏沉,浑身像是被铁锤反复捶打了无数遍筋骨寸断的疼痛,连呼吸都如同在喉咙里刮下层肉般生疼。 不会是怕她没死透毒死她的吧?念在她救了他一命取她内丹的时候少些痛苦?不是吧! 她咬紧了牙关嗯嗯的表示自己的誓死不从,她虽然知道自己没多少活头了还难受的不如死了可是她还不想死啊! 她都快死了还嫌她死的不够快啊!这厮心肠也忒毒了! 第五章 白骨汤 看十禾瞪眼满脸便秘的样子,“怎么?你是没办法自己喝吗?” 什么啊!去你大爷的,你喝啊!我不想喝啊!不想喝你懂不懂?要死你去死啊! 十禾气的想给他妖孽的脸上挠出无数道血印子,增添一些光彩! “莫非你要我用嘴渡给你?”鄢墨见她不喝不知为何流露了些许的失望之色。 喂个屁!你二大爷的!看戏看多了吧!老子宁死不从!老子不想喝你懂不懂?十禾死睁着眼瞪着鄢墨恨不得给他脸上盯个洞出来。 要是现在能动个嘴她都要狠狠的呸眼前这个鬼男人一口! 然而鄢墨完全没发觉这是十禾愤怒的神情,仿佛极其为难的模样,“可是,我,我。” 你,你,你个鬼!都要下毒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她怒目而视,势要将给鄢墨脸上盯出个洞的行动贯彻到底。 “怎么说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这数千年,或许,是万年了吧,你是这六界里第一个不计生死也要救我的人。” 鄢墨似是忆起了从前面色起初并不大好又渐渐缓和下来,颇有感慨意味地端详着她的五官,沉默了半晌然后一幅大义凛然舍生忘死的神情。 “虽然你长得有些咳咳,差强人意,但看在你替我挡,额,的份上,容我考虑考虑吧。” 考虑个毛线啊考虑!十禾简直要哭了,这你都要弄死我了还得顺带毁我清白!还委屈你了? 虽然她惦记他的命,他也想要刨她的内丹本来是很公平的事情,可是她还没动手啊!还白给他挨了一下啊! 想着两颗泪珠子就顺着脸庞滚了下来,想伸手抹抹泪却发觉压根抬不动手,作为一个砧板上任人宰割无法反抗的鱼肉,十禾的眼泪流的哗啦哗啦地更凶了。 “你哭什么?我只说考虑考虑,又没说不救你了。”鄢墨皱了皱好看的眉毛。 救她?十禾仔细地看了鄢墨一眼看他面上确实有几分担忧和怜惜,但想了想她多方探听得到的鄢墨为人的传说,除了杀人放火,就是烧杀掳掠,眼里的光芒亮了亮最终还是熄灭了。 鄢墨看着她,泛白的瞳仁里有什么跳动了两下,忽然端起碗仰头尽数灌进嘴里,不等十禾反应过来那柔软而又冰凉的唇便贴上了她的唇撬开了她的齿将那灰得发白的汤水尽数灌进她的嘴里。 灌完他便放下十禾起身拭去唇角的水渍,自嘲的扬了扬唇,垂下的睫和那层白纱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只觉得他的言语有几分戚戚,“我现如今是个亡命之徒往日风光再好而今也不过如此,等你伤好,便离开罢。” 然而任凭鄢墨说的再动情十禾还是一个字没听到耳朵里,内心已经波涛汹涌,除怅然之外全是羞恼愤恨之感。 娘嘞,她被亲了!还是个上万年的老妖怪!她不要活了!为了一颗内丹这厮竟然这么糟践她! 君上,我对不起你啊!我应该为你守身如玉的! 鄢墨回头只看到她泪盈盈的双眸,唉,果然人太优秀总是没有那么好的。 不过那个汤水倒是管用的很,十禾喝了一剂第二日全身的疼痛便消减了大半。可鬼障之毒能解的只有邙山鬼王的白骨…… 虽然鄢墨那天确实是好心刨了那么多的白骨才找到邙山鬼王的那一块着实是废了不少力气的,然而十禾并不知道这些。 十禾只知道这是磨碎的白骨汤,还顺带的亲了她,啊!啊!啊!她真想掐死这个老妖怪。 第六章 死皮赖脸 鄢墨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十禾,“你的伤已经好全了,不必再跟着我了。” 不跟着你?不跟着你上神之位怎么办?打不是白挨了?亲不是白亲了?不跟着你?想得美! 十禾立即捂着胸口躺下装死喊疼,“哎呦,我肋骨疼,你打断了我好多根肋骨,好疼。” 好不容易扒拉上的,连色相也被迫出卖过了怎么能就此放手? “……”鄢墨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可诚然论耍流氓十禾是远远及不上鄢墨的。 只见鄢墨一挑,“来,我瞧瞧是那根没接好我再给你接接。” 说着右手便朝十禾的胸前伸过来,吓得十禾立马惊恐万分的弹起来跳出三米远双手死死护着前胸,“我给你说,你这是耍流氓耍流氓懂不懂,我好了,我好了还不行吗?大路朝天,许你走就不许我待了?” 鄢墨微微勾起唇角,那双比桃花还俏丽三分的眼仿佛含了三月沉溺微风,将十禾从头到脚一寸寸细细端详了一遍。 十禾低着头不自然地避开那双眼,咽着口水死死捂着胸口害怕地后退。 他却又突然冷了脸讥讽起来,“你除了长得丑以外,身上加起来还没二两肉,不够塞牙缝。” 十禾面颊抽搐,立马气的跳脚,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出言相讥,“是啊是啊,哪有你婀娜多姿!” 这下鄢墨的脸也黑了,于是乎下一刻她就被丢出山洞,刚摔到地上自洞口立时甩下一道透明结界。 “滚!” …… 真小气!没肚量! “鄢墨!开门!”十禾在结界外蹦蹦跳跳地挥了半天手,然而鄢墨嫌她吵,又加了一道结界…… 挥了到天黑肚子开始咕咕叫鄢墨都没有半点开门的意思。 最终十禾还是只能认命的去捡柴火,想了想又打了两只山鸡,在洞口架起柴堆和烤架将鸡洗刷干净就串上签涮上油洒上调料,哼着小调开始烤鸡。 “咦,没有孜然了,改天还得去山下搞点调料回来。”说完把最后一把孜然洒在了鸡上。 烤鸡已烤的金黄,滋滋地冒着热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传了老远还钻到了鄢墨的鼻子里,他打着坐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对了,鄢墨这厮油盐不进,唯独一点,特爱吃!对吃的毫无抵抗力。 “嘶嘶,真香。”十禾用力吸了口烤鸡的香气,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掰下一条腿来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吹出去鄢墨就负手从那透明结界里踱了出来。 那抹红落在了十禾眼中,十禾哼了声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鄢墨自顾自吹着手里的鸡腿。 “咳咳,”鄢墨清了清嗓,然而十禾还是没搭理他,“本尊思来想去,你一只小妖精独自闯荡太危险了,本尊允许你暂且同本尊,咳,一处。” 半晌没得到应答鄢墨的嘴角抽了一下,刚想硬抢十禾就凑了上来双手奉过来一只鸡腿在鄢墨鼻尖抖了抖,眼角弯弯笑的一脸谄媚,“我刚给您吹过了,请您享用。” 虽然每次十禾这个狗腿的表情他都很想直接给她扇飞出去可诚然美食的力量还是无穷的,所以鄢墨还是忍着没把她丢出去。 鄢墨装腔作势地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鸡腿的香味立时充盈了整个鼻腔,看在鸡腿的面子上,那就,算了吧,想着就接过了鸡腿。 “你这般的热情,那本尊就勉为其难赏脸的尝一下。” 十禾点头如捣蒜。 起初鄢墨只是小小的咬了一口,鄢墨挑了挑眉,惊讶地看了十禾一眼,想不到你这白虎精还有这手艺? “嗯,尚可。”说完几口将整根鸡腿塞进了嘴嚼完伸手就拿烤架上那只完整的鸡,干咳了一声似乎不大情愿地拎走了那只缺了条腿的鸡继续狼吞虎咽。 “我手艺好吧!” “嗯,”他嘴里塞满了鸡肉冲十禾笑了笑含糊不清的应了声宛若一个吃到心爱糖葫芦的稚童狼吞虎咽生怕旁人抢了,十禾捧着脸也弯了弯眼角,不知道为什么鄢墨这模样不但不邋遢反而还有些可爱。 “按理说你那么厉害应该吃过不少珍馐美味,居然还看得上我的鸡。”十禾感叹。 “我幼时颠沛未曾吃过什么好东西,但凡有什么不抓紧吃完就会被旁人抢走,到了混元境……”话音还未落下,鄢墨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死抓着鸡的五指突然松开,还剩一小半的残鸡摔在地上滚了两滚沾了不少的灰。 原来这个老妖怪也吃过那么多苦啊。 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鸡肉,鄢墨立即卷袖而去。 没走两步十禾立马扑上去抱住了鄢墨的腰,“老妖怪。” “松手!” “不松!”十禾抱的更紧了,她的上神之位啊怎么能松手? 以鄢墨为中心突然荡开一阵气流直将十禾震的松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等下!”鄢墨停下脚步似乎是想看看十禾还想耍什么花招。 十禾见鄢墨回头,立马伸出五根手指,“我还会做胭脂鹅脯,醋溜鱼片,四喜丸子,酱羊肉……”边说便掰手指。 说到芙蓉酥蜜饯果子的时候鄢墨的面色终于几经变换缓和了下来。 由于扒拉的太用力怀里的蜜饯顺着油纸袋滚落出来立刻吸引了鄢墨的注意。 “浪费。” 随着鄢墨的挑眉十禾立马捡起油纸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堆满讨好的笑容双手举到鄢墨眼前。 “甜吗?” “甜,那家铺子的招牌就是这个蜜饯果子,可惜死了十几年了我只能弄了配方,您看您要不尝一个试试?” 鄢墨垂眼瞧着那黄灿灿的蜜饯咽了口口水,“那我勉为其难给你个机会。”说完张开了五指挑眉间又收了三指从容地捻了一颗放进嘴里。 鄢墨的眸子抬了抬,透明结界立时消散。 果然,美食的力量真的是无穷的啊!一技在身走遍六界都不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第七章 抛物线 “你为何倾慕我?”鄢墨睁开眼打着哈欠也不知为何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十禾。 十禾的面皮开始抽搭慌张之余把手里的苹果都削飞了出去。 谁知道呢? 苹果因为被十禾削掉了大半块没滚两下就停在了岩石边上,十禾盯着那块苹果咽了口口水把怀里偷藏的苹果拿出来晃晃冲鄢墨咧开嘴,“我,我,再给你削一个。” 鄢墨皱眉,“我不吃。” “那我吃。”十禾哭丧着脸,说着就埋下头啃起了苹果。 “……” 莫约又沉默了大半晌,鄢墨再次睁开眼停止调息。 十禾直接整个人都转过去背对着鄢墨,鬼才想被当球丢!手里还没个轻重她可不嫌命长巴不得多多活个百八十年,她才不要大业未成身先死。 “你转回来,你说,我是能吃人么?” 十禾又退了两步,讪讪地笑,“这谁也说不准。” “你那三斤半两肉,塞牙缝还嫌不够。” 因着几日的相处十禾的单子逐渐肥了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饥不择食。” “死亦无惧,何况未死?”鄢墨对十禾的说法嗤之以鼻。 “那你也别看!别污了您的眼。” 果然和十禾说话,是不能太认真的,鄢墨运气放平心态道,“脏也脏了,索性便瞎一回好了。” 鄢墨难得无赖了一回,十分有耐心的同十禾掰扯。 十禾瞬间跳脚,“你不嫌我还嫌呢!” 鄢墨忽而一笑,呵了声,“我最近是不是活的太善良了?” 毕竟十禾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是容易蹬鼻子上脸的。 “啪嗒”苹果落地,十禾一口吞了半块苹果脸涨的老红剧烈的咳嗽起来,鄢墨便一边调息一边等她咳完。 十禾认的极快,出息什么的和她一向是不相干的,“我错了。” “本尊宽宏大量,原谅你。” 鄢墨扬起了他高傲的下巴,那张脸自然完美无瑕怎么都好看,然而十禾此刻内心只有寡廉鲜耻这四个大字。 “我尽力忍住,我,不丢你。”鄢墨揉了揉眉角保证道。 “真的?” 鄢墨保证,“比珍珠还真。” “我怕你掺假卖赝品。”十禾的嘴角有点僵硬。 鄢墨耐心的逐渐耗尽面目逐渐狰狞起来,开始从齿缝吐字,“十禾。” 十禾打了个哆嗦吐出嘴里的苹果开始老实起来,“我倾慕你。” “嗯,为何?” “因为您龙章凤姿,当世六界也无双……”完了,下一句是什么?想不起来。 “所以?” “是以……是以,这世人皆问缘由,可若因为风华无双是以色取人,因为当今无二是见利依傍……”完了,又编不下去了。 “那你是哪一种?”鄢墨略带好奇的摸了摸下巴问道。 “我……” “你?” “起初,我只是听闻你是个罪犯滔天的凶煞魔头,我甚是好奇想见见,后来……”她垂下眼睑不知为何不自觉的想起了钟鼓。 “日日相伴,我觉得你不像传闻那般不易近人,温文尔雅待谁都一样是才是真正的拒人千里,我也不知为何便动了心,许是美色误人,许是未曾见过,世间一切得不到的,与未曾遇见的总是好的,可也许,悦之本无因,我只是喜欢你,我知道我这般说你应当是不信的。” “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存了这种心思,我知道这是我妄念,你这般风光霁月的人又怎么能瞧见我呢,不过是我的亵渎,你可否容许,我的思慕?师……”十禾抬起头生生把刚要出口的“君”子咬着舌头生生的咽了回去。 那满眸的似水情意也生生化作了盈盈泪光。十禾恨不能抽死自己,娘的,我在说啥玩意! 好在鄢墨未曾注意到那个师字的不大寻常,拂了拂袖弹去袖上的尘土。 这一腔表白情意不似作假,可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人会为另一人卑微至此,他自认是有绝代惑人的皮囊却不是那般风光霁月高贵如神之人。 短短半月时日,怎生得深情如许?分明就不像是对他的情谊。 虚情假意,也是他平生一忌,最恨的就是谎言。 “哦?是么?”他弦月似的眉向上略略一挑,手不知何时搭上了她的肩,不等十禾从对钟鼓的思念中醒过神把错愕惊恐这些表情摆上脸,她就已经被丢出了山洞乘着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鄢墨不禁发出感叹,哎,他真的是太帅了。 “不是说好了不丢我的吗!鄢墨!你个骗子!”十禾在空中气愤的大喊,刚喊完她就从空中掉下去了。 不偏不倚的摔在个陡峭的悬崖边打了三四个滚。 在以为堪堪活命的时候顺利的滚下了悬崖然后被山石磨被树枝刮的坠了一路终于摔到了底卡在棵歪脖子树的树枝上。 不过那运气是真不好,连歪脖子树枝也咔嚓咔嚓两声断裂,这下是真摔到底了。 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摔了个稀巴烂,不知道是不是摔傻了十禾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在地上趴了大半晌才终于认清了现状,龇牙咧嘴的扶着腰爬起来。 “鄢墨!你这个狗……” “你别有一天栽到我手里,不然我就,我就,哎呦我的腰……” 弄死你个龟孙! 第八章 双修大法好 日渐西下,也渐漆黑十禾扶着受伤的老腰跌跌撞撞的在这片树林里摸索着前进。 一路上将鄢墨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过去,半个都没带落下的。 “老妖怪,你别有一人栽在我手上,不然我定将你!哎呦我的腰,扒皮,扒皮抽筋,喝血吃肉!让你在九天诛仙台被九天雷火抽上七七四十九,不!九九八十一天!让你受尽折磨而死!”十禾想着用极尽恶毒的语言去诅咒这个老妖怪。 “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那么久都没有个人影。” 完了,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了。 自打遇上了这个老妖怪,十禾这命途便着实艰难险阻,坎坷曲折的很,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哀怨悲戚做牛做马为奴为仆,吵架的时候吵不过也不敢骂遭受这厮的言语攻击也就罢了时不时还人身攻击,一点生命保障都没有。 可人是一只上万年的凶兽,纵使功法大失,落魄了可也不是她这一只弱鸡老虎精能踩上头的,她起初为什么不好好练功法?想邙山鬼王那档次的修为也成啊!光明正大打不过偷袭也成啊! 不行还能找找她的老虎爹娘帮忙,怎么也能给他按在地上打一顿,想想都解气啊! 但是就她这一身修为对上鄢墨只怕还没拔出刀子给这个老妖怪来上两刀,就已经咽气了,不,应该是已经化灰了灰飞烟灭的灰。 想到这十禾长长的叹了口气神情更为的哀怨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开始布上星星,而后耀眼的星光渐渐黯淡,弦月也从西边落下,日头倒是从东边升起,渐渐到了头顶,这就算是一天过去了。 十禾走了许久,莫约听见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好奇地望那处走了走。 走进了才发觉前方在树林之间似乎是有两团影子,压在那野花丛中。 十禾托着受伤的老腰向前加快了脚步,拨开层层野花丛,只见一黄一绿两个身影纠缠在一处。 那绿色身影半骑半压地跨在黄衫男子腰上,一手捂着身下黄衫男子的双眼,一手捂着他的嘴。 而黄衫男子则双手被绑在一块,两手死死揪住绿色身影的衣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人扭成一团,这个姿势,嗯,颇有些耐人寻味。 只是这光天化日的,嗯,总归是不太好的。 “啊!” 听得一声惨叫,黄衫男子张嘴咬住了绿色身影的手,只见绿色身影痛的松开双手,立马哀嚎起来。 “给老子撒开!”黄衫男子嘴上脱离束缚立即气急大叫,双手努力挣开束缚自己的绳索,直伸腿乱蹬,企图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绿色身影给踹下去。 奈何绿色身影恰巧跨在他的腰腹之上,乱蹬了一通却是半点实质性的用处都没有,倒是把那绳索给挣开来了。 那双手如同小媳妇般推搡绿色身影的胸口还把那衣襟顺手拉开了些。 绿色身影许是被咬了恼怒起来,直接对着黄衫男子的脸来了几拳然后扼住他的脖颈把他的脑袋往右掰过去,恨不能给他的脑袋给拧下来。“你给老子老实点!”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双修之法?可这黄衫男子仿佛不大情愿的模样,所以,这,这,这是要用强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十禾立马捂上眼小声念叨。* 可是,这也,太刺激了吧! 害,有什么不好的! 十禾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分开了五指露出了眼睛继续偷窥。 只见那绿色身影在黄衫男子身上撕扯起来进展飞快的黄衫男子前襟撕成许多片破布条,扯断几条重新捆上黄衫男子双臂。 把结打死后将黄衫男子被捆住的双手掰至他的下颚处死死抵住黄衫男子的下巴迫使他仰着头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绿色身影一边欺身压着黄衫男子的手肘一边哄骗,“乖,不疼的,就一会儿。” 第九章 陆离 绿色身影一边欺身压着黄衫男子的手肘一边哄骗,“乖,不疼的,就一会儿。” 两人的面容靠的极近,只差两三寸便可欺压而上来一场唇齿相交鸳鸯戏水的戏码。 十禾咽了口口水,这看看也无妨吧?阿弥陀佛她就是好奇,就看一眼。 黄衫男子奋力挣扎,“有种你看我!我让你倒霉一辈子!” “为什么看一眼会倒霉一辈子?”十禾疑惑,下意识放大了声音。 这一问立即引起了在野花丛中翻滚的二人的注意。 她唇角带笑,眉眼盈盈,拇指捏着根狗尾巴草晃晃悠悠。 绿色身影瞧见她的第一眼便怔住了,痴痴地望着她却又仿似瞧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十禾觉得她这出现貌似是不大合时宜的,还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不该凑的热闹还是少凑为妙。 这等扰人好事就是死千万遍怕也是得逮住她活剐千万次。 她面色煞白,嘿嘿露出牙笑了两声,便夺命奔逃而去,“你们继续,继续哈。” 黄衫男子趁着绿色身影这一恍惚,当即用手肘猛力顶向绿色身影的小腹继而被束缚的双手得以解脱便挥出直撞绿色身影胸膛。 绿身身影没有防备结实地在地上滚了两滚,黄衫男子立即发力翻身逃跑。 待绿色身影回过神时黄衫男子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还不忘回头嘲讽,“没人和你说过不能和黄鼠狼说话吗?” 那动作一气呵成迅速的实在令人瞠目,没办法反应过来,十禾更是惊的嘴角抽动呆在原地,她这算不算是误人好事?嗯?霸王硬上弓的一出好戏就这么错过了? 绿色身影已经站定回了神,一根莹白的绳索自手上飞出奔向黄衫男子锁住他的脖颈。 微微用力黄衫男子便腾地而起被绳索锁住喉咙拖拽回来落在绿色身影手中,被绿色身影拎住飘在空中后领双脚不停的做奔跑的动作。 “我本不欲杀生。”而后五指用力收紧,黄衫男子的面目便狰狞起来,浑身被股白雪般的气息裹住挤压着撕裂着。 “陆……你……” 黄衫男子的魂魄在挤压下逐渐模糊涣散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了。 没多久便在十禾的眼中散做齑粉飘散开来散入了野花丛中,绿色身影面无表情地侧目望向她。 “妈呀!救命啊!”片刻的呆滞后一粒齑粉飘到十禾眼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大声叫嚷着撒腿就跑。 哇!妖怪啊!十禾猛吸鼻涕撒脚丫子的狂奔全然把自己的老腰忘在了脑后,可越跑越觉着脖子勒的紧,脚下也越来越轻,步子十分的虚无。 “你为何要跑?”那绿色身影拎着十禾的后领问的漫不经心。 “我……我……”随着绿色身影的松手她啪嗒一下双膝跪在了地上出息什么的她是半点也没有的,她很孬,非常的孬。 “大侠饶命,我什么都没看见。” “哦?大多这么说的都是什么都瞧见了的。”绿色身影故作疑惑,把十禾的心肝吓得颤了三颤。 他倏尔笑开眉目间一片悦色,“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叫陆离,光怪陆离的陆离。” 这么快自报身份是要她死得明白下阎王殿好投胎转世吗?想想方才那黄鼠狼的下场,她就觉脖子发凉。 她还没位列上神啊!这么回去天帝肯定把她弄死煲汤喂二郎神的那条狗喝,想想就凄惨,不禁蓄了眼泪企图挣扎一下。 十禾泪眼婆娑地捂着脖子抬起头哭的满面都是鼻涕,希望眼前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能嫌她脏放过他。 “陆大侠,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死!” “啊?”陆离愕然,看她死捂着脖子心下有些了然,十分想笑可看她哭的凶也只好先安抚她,“我不杀你。” “真的?” 陆离回答,“不假。” “那你抓我做什么?” “想问问你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多么恐怖的字眼,难不成不是要杀她,而是要摄她魂把她制做傀儡供他驱使?那可是生生世世不如轮回的东西。 “哇!”十禾刚收回去哗啦一下又流出来了,哭喊的越发大声了。 师尊救我啊啊! 陆离问出口才发觉是有些不大合适的。 “那这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好不好?然后我就放了你。”眼角眉梢都挂着温软和煦的笑意,莫名流露出种寺庙和尚才有的悲天悯人的神色。 十禾停止哭声,“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 只要不丢命不摄魂怎么都好说,她答的痛快,“十禾。” “十禾?好,我记住了。” “你如今芳龄几何?” 十禾觉得喉管再次发紧,“大概,五,五百岁了……” “五百岁?”陆离哦了声便伸出指节在阳光下翻转几下。 他白皙修长的五指每一根的长短粗细都恰到好处生的极端正在阳光下流转着淡淡银辉。 十禾捂紧了自己粗粗短短的指头心中不免流露出悲愤来。 陆离闭上眼那指尖凉凉的点在她的额前,十禾纳罕地盯着这莫名其妙的咸猪手。 这形容倒是不像揩油。 陆离已然保证过且也说过这样窃取魂魄的于是虽有些揣揣不安也仍强打镇定立在原处。 不过片刻陆离便收回了手。 静默半晌忽冒出句没什么头脑的话来,“你不是她。” 当然不是! 他眼中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那我可以走了吗?” 陆离展袖为她让开道路,“请便。” 十禾如蒙大赦,立即跑路,“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没跑多远又被陆离拦了下来,“你要去哪?” “长白山。” 他皱眉问,“长白山?” 十禾心惊胆战后退了好几步颇有些防备地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男人。 “你认路吗?”陆离并不解释。 十禾擦了擦鼻涕环顾四周,这大抵,好像,确实是不认识的…… “沿着这条路直走,见了山绕过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就到了。” 十禾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但还是说了声,“多谢!” 杀人不眨眼的妖怪给她好心指路?多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无妨,你我有缘,还会见面的。”陆离依旧笑的灿烂,眉目流转下好比明月生晕。 呵呵,谁想和你再见,青天白日说什么鬼话? 可诚然太阳是不会打西边出来的。 第十章 怂一窝 按照陆离指的路十禾走了五天才走到他说的那座山,然后又走了十来天才走回了长白山。 然而她走回长白山的时候洞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那么多天的努力啊!该死的老妖怪!和鄢墨那厮真真臭味相投过分的紧。 她气愤之余把洞里仅剩的小树柜和一张软榻砸了个稀巴烂以稍泄她心头之郁闷。 面对那一地的狼藉,只得愤愤然地咬着牙嘴里继续咒骂问候鄢墨和陆离的十八代祖宗然后披着她的红斗篷回家了。 然而她没想到是…… 她前脚刚踏进门还没来及点上几点鳄鱼泪喊她的白虎爹娘诉说她路上编好她失踪一个多月的借口。 就看见鄢墨躺在狼皮编织的软榻上翘着二郎腿,倚在软榻的竹沿,微阖眼帘好不恣意。 她的白虎娘亲正一脸谄媚的给他捶肩,端茶倒水殷勤的和平日里不像是同一只母老虎。 “您看这个力度行吗?” 鄢墨展了展眉道:“还凑合。” “孩他爹下山去买您要的香酥鸡了,这枣泥糕您吃着还成不?” “勉强下嘴。”鄢墨惜字如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气。 …… 二人话音刚落她的白虎爹就拎着两大提的各类零嘴小吃风风火火的忽略了她举着东西堆砌着狗腿的笑容径直冲进了门。 “妖君大人,您要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事实证明怂这个东西,它是有遗传在里面的,一旦怂了那就是怂一窝的。 十禾绝倒,这谄媚的语气,哪里有半点平日里教训她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十禾脑中炸响没什么思绪,只能先控制住自己把掉在地上的下巴先捡起来,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于是她怀着慷慨赴死的心情,颤抖着爪子犹犹豫豫地推开了门。 她的白虎娘一眼就瞄到了推门的她,见她回来一幅凄然的模样飞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颠了颠。 “我的禾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娘亲,我……” 白虎娘一边欢喜一边还不忘埋怨道,“你个死孩子,你到底是出去干什么了。” 鄢墨不大合时宜翻过身来赏了十禾个斜眼,薄唇轻启懒懒问道:“你还知道,要回家?” “我……”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 “你把我踹太远我迷路了,一个妖怪给我指了路我才摸索回来的山路崎岖耽误了。” 鄢墨无语,“你怎么可以那么蠢?” “一家子有一个聪明就好了,再说你也没来找我。” 鄢墨彻底沉默了,他觉得再和十禾浪费口舌下去也没什么作用。 不仅鄢墨沉默了,她的白虎爹白虎娘也都被她和鄢墨这番打情骂俏惊的默了默。 白虎娘只顾着紧紧搂着她抹眼泪也没个话,给她说一下发生了什么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白虎娘搂着她哭了莫约半柱香的功夫她的白虎爹就跟个木桩子似的立在哪里也是一幅伤心的模样,更让十禾摸不着头脑。 鄢墨的嘴角沉了沉,终于忍不住起身理了理仪容,将衣袖也一同翻折好,神情自若地拢在身后。 “既回来了,那就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吧。” 听闻此言,白虎爹娘皆如遭雷击,白虎娘哭的愈发的厉害了,连着白虎爹也忍不住落了两点男儿泪,显得有些沧桑起来。 白虎娘松开手,“妖君大人,我嘱咐禾儿两句带她收拾些东西。” 收拾东西?收拾什么东西?他们难道也知道她要去勾搭鄢墨的事情?可这情形怎么都不像是她勾搭鄢墨? 反倒是挺像鄢墨那厮要逼良为娼的! 所以这其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 第十一章 虚伪如斯 鄢墨忽想起来什么,眸中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隐去指节扶额抬手示意表示应允。 然后白虎娘就收敛了神色擦了擦脸,把她拉进了房间抚摸着她的脸颊那双红的不能再红的眼里还是有泪珠在里面打转,仿佛生离死别似得。 “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怪爹娘没有本事不能护着你。” 十禾只能配合着掬了一把老虎泪点点头。 “我看那个妖君对你也是有了些心意的。” 何以见得啊?亲娘唉,你怕不是这几日被折磨傻了吧? 十禾很想伸手探探她娘亲的额头,但是这个情形貌似不大合适,她只能配合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否则怕是就把你爹的修为吸干了,做凳子皮了。” …… 娘亲欸,你这般言辞我实在接不上话啊!咱不要这般怂包言语,偷偷将那厮咒上一咒才是正理啊! “娘亲。” 白虎娘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有些哽咽,“禾儿。” 她自天界而来投胎转世本不该与他们有什么太大纠缠干系的,可这五百年因她胎里带病孱弱他们悉心照料将养了五百年。 五百年的情谊,她如今却是要离他们而去了,今日辞别,此后许不会再见了。 十禾也不禁伤怀起来将整个身子埋进了白虎娘的怀里。 白虎娘开絮絮叨叨的开始嘱咐:“你身子弱,这些人参灵芝之类你爹可是弄来不易的,你放好不舒服了就照方子熬汤里喝些。” “虽说现在有妖君在你身旁可凝气珠还是要带好的,你这半吊子修为,万一那日妖君不在也好防备。” 大抵都是诸如此类,天冷加衣饿了吃饭,照顾好自己。忌与妖君发生冲突还有些夫妻相处之道。 “若有一日你和他不好了你也莫惹他生气回来就是了,总归爹娘在这长白山也千年了你回来我们都在的。” “若是实在如何,我和你爹便是拼了魂飞魄散也会护着你的。” 十禾再也忍不住潸然落起了泪,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白虎娘替她擦了擦仔细地端详着十禾的脸:“傻孩子,不哭了只要活着什么时候不能再见?活着都是有希望的。” 拍了拍十禾的肩携上她的手笑:“走罢,那妖君该是等急了。” 十禾不舍的又埋进白虎娘的怀里,白虎娘也搂紧了她许久才拍她的背,“走罢。” 鄢墨仍旧端坐在软榻上和他的白虎爹说些什么,他的白虎爹那叫个泪水涟涟。 “妖君,禾儿年纪小,心智不成熟,从小又叫我惯坏了性子上有些不足,若今后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求妖君只怪罪我这养儿不教之罪,饶过我儿。” 言罢肃然下跪当着重重的俯下便要磕头,幸亏鄢墨眼疾手快伸手抵住了白虎爹砸下的额,搀扶起来。 白虎爹的举动让鄢墨颇动容竟后退两步双手相扶举过头顶做了一揖:“我既要了她来,自不会刻薄于她,万望两位安心不必忧虑。” 这谦和模样与平日实在里大相径庭,十禾免不了疑心眼前这个鄢墨是个假的或是失心疯了。 鄢墨对她的灼灼目光视而不见又向她的白虎娘做了一揖。 白虎娘的目光灼灼切切:“妖君当真心中有我家禾儿?” 鄢墨修长的眉目微微蹙了蹙望向十禾,似是在思索怎么才算是心中有她。 “是。” 此话一出白虎爹娘俱都有所震动也安心了些互相点了点头。 只有十禾觉得这是场瞧上去深情的骗局,不过诚然鄢墨这厮此番也算是厚道了许多晓得抚慰她爹娘受伤的心灵,倒也不算坏的太过,尚且有几分人性。 在白虎爹娘的目送下,鄢墨难得携了十禾的手缓缓踱步而出,走时还不忘寒暄几句。 “过段时候,我自会携禾儿回来探望二老。” “如此我家禾儿便托付给妖君了。” 十禾的牙酸了酸,鄢墨的年岁只怕比她三个爹娘加起来还要大,这个老字还真是愧不敢当。 白虎爹娘欣慰的只晓得点头还同鄢墨同一了阵线:“你以后要收敛些性子做个贤妻良母方不负妖君待你的情意。” 鄢墨认同地朝她璨然一笑直叫日月都失了光彩,十禾沉迷美色然则还是有些郁郁。 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她是去做奴隶的,怎么到了她的白虎爹娘嘴里就成了当家主母享清福的形容? 十禾不大想让鄢墨拽着奈何这厮的力气大的要命钳子似的扼住她的手腕半点挣扎不得。 呜呼哀哉,逼良为娼啊! 这就有了两人宛如眷侣肩并肩手执手的恩爱模样,鄢墨为表亲昵还展袖将她揽入了怀中,在白虎爹娘一派满意的远送目光中远去。 十禾如霜打茄子耷拉着脑袋任由鄢墨牵着她做样子。 果不其然,到了看不到的地方鄢墨立马施施然松了手走在了她的身前背对着她掸了掸身上尘土。 “真脏!”如是嫌弃,耳尖处却有些淡淡微红。 十禾对此表示鄙夷,虚伪如斯,虚伪如斯。 回到原本洞穴看着那碎的碎,摔的摔,鄢墨面上青白二色变化无常几分僵硬牙关也咬了咬。 “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遭贼了。”为了让她的回答显得真诚些,十禾还配合着摸了摸下巴遂又坚定地点头。 …… 继颠倒众生地魅惑笑开,那霎波光潋滟如斯逼人魂魄,长河星辉,如练月华皆是黯然。 那薄唇在她耳边呵气:“你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吗?” 十禾沉溺美色几分悻悻:“我,不太知道。” 那声调极具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教你啊。” “好!” 并没有什么绮丽无边的春色,有的只是悲催收拾的可怜人。 鄢墨不耐催促道:“快点。” 这厮不用法术偏偏要奴役她一个弱小的妖怪,忒惨无人道了! 十禾满目哀伤,美色误人这句话流传了千古不是没有道理的。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十禾心底默念顺带再次友好问候鄢墨的十八代祖宗。 鄢墨应声打了个喷嚏,眸子半眯起横向她。 她立时睁大眼睛作无知懵懂状企图蒙混过关。 第十二章 威胁 由于十禾的存在,鄢墨这好多天一直是在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虽然鄢墨浑然不觉这有什么问题但是十禾已经开始郁闷了,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情爱之事大多需要经历些风霜雨雪才能够开辟出些苗头来。 现如今平平稳稳,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连个石头子都没有怎么生出波澜涟漪?这样下去鄢墨那厮什么时候才能瞎眼看上她? 不对,她虽然没有什么天人之姿好歹也是个小家碧玉吧?怎么就…… 十禾幽怨抬眼看向倚在软榻上的某人,墨发倾在支撑的臂上注意到十禾的目光鸦青色的长睫颤了颤半睁了眼低垂着的睫给那琉璃般的双目覆盖了些许阴影。 躺的疲累了便换个姿势,眼尾轻扫鲜红的薄唇抿了口前些时候酿的桃花酿。 微微晃动酒杯,一派闲散慵懒格外的勾人,“你这桃花酿口感倒是极佳。” 这般的风华恍惚的让人移不开眼。 好吧,这厮喜欢她确实还不如照镜子喜欢自己来的实在。 “禾啊。” 天知道她有多不喜欢鄢墨那么喊她,然而从那天老虎娘那么喊了她,这厮也学了起来天天这样喊。 “嗯?” “我的瓜子没了,你去给我炒点,还有前天吃的那个蜜饯不错,那个酥叫什么来着,也来点,那个什么什么水晶糕还有那个牛肉做的干条,你都去买点,要多,你之前买的不够塞牙缝。” 果然这厮只适合做个静态画卷中的美男子,他这一开口就是吃,半点没有美人的骄矜。 “天天吃那么甜,腻死你!” 鄢墨难得的好脾气,“本尊恕你僭越,快点!” “你说的容易我可是一文钱都没有了!” “钱?你不会术法么?你这妖精做的竟和凡人一般无二,啧啧,真给妖精丢脸。” 这厮抬杠的无赖功底愈发的深厚了。 十禾也愈发的郁闷了,按照现下的情景她给鄢墨做厨娘什么经历都没有,鄢墨要怎么爱上她?总不会有人因为饭好吃喜欢上厨子爱的死去活来刻骨铭心吧? 这样子下去,上神之位没捞着还是个劳碌命保不齐那天又被鄢墨推出去当替死鬼入轮回,可若是就这样回去,想想天帝那周身冷冽的气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可是和天帝夸下海口立了军令状的,这样回去保不齐被凌迟处死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想到这十禾怒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今天你不给钱我就是不去!” 鄢墨挑眉,“哟呵,今天挺硬气,你越反抗本尊越开心,这本尊呢,闲来无事正在物色新皮毛做软垫。” “……?”所以呢? “想借你的一用。”薄唇轻言,勾出一抹笑意,那是一种该死勾魂夺魄的感觉。 ……等下,这种东西借了还能还吗? “那你弄死我吧!”十禾咬牙切齿浑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鄢墨伸伸懒腰,打了个响指十禾立刻恢复成白虎的样子,身上的衣物随之落地几片衣角缠在她的虎腿上。 这老妖怪居然是来真的!十禾悲伤了。 第十三章 霞帔? “虽说这个请求有些令人匪夷,但本尊生来良善,还是可以满足你的。” 说罢便慵懒地伸伸懒腰缓缓踱下榻来,宽袖轻展间不知何时幻化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落在十禾的眼前划出几道清冷。 点点银光落在十禾的虎眼中。 十禾内心满是泪水,白虎的腿不争气开始发抖。 “不是本尊说你,你这修为委实忒低了,连凭空化物都不会。”说着还用匕首在散落地面的衣物中拨弄。 挑起了十禾落地的衣裙,匕首好死不死的勾出她的大红色的肚兜,还好死不死的鄢墨还对此发表了意见。 “你这品味也俗,简直从头到脚,一无是处。”说完状似痛心疾首的一把挑飞了她的肚兜还颇为嫌弃的在十禾的白虎皮毛上擦了擦。 冰凉的触感吓得十禾在悲愤之中又不争气地瑟瑟发抖双腿软的没有了知觉。 “白虎皮据说很耐用。”鄢墨的动作极其温柔,然而经他抚过的每一寸皮毛都发着彻骨的凉意。 十禾泪眼汪汪,底气彻底消失虚的不能再虚了,近来鄢墨的脾气极好导致他有些认不清局势了,她现在反悔去买还来得及吗? 眼见鄢墨手中的匕首银晃晃的露出锋芒,十禾的四条腿却像生了根似的半步也挪不动,果然她的孬和怂是认真的。 十禾拿头蹭了蹭鄢墨的袖口学着猫叫,“嗷呜~喵~” “嗯?” “讨好本尊?嗯?”鄢墨微微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没用的,你长得丑,老虎的样子也难看的紧。” …… 匕首顺着背脊划上,脊骨发凉的直叫十禾心头也紧了紧。恍惚中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过她毛绒绒的虎腿。 靠!她被吓尿了? 鄢墨的脸瞬时发绿且绿的十分难看。 下一秒一大盆凉水自头顶浇下把十禾浇了个七荤八素,这寒冬腊月的……这是人干的事吗? 一身的湿漉漉的皮毛冷风一吹冻得十禾直打颤。 但十禾能感觉到鄢墨收回了匕首,但从鄢墨嫌恶的表情上来看,他是因为嫌弃这老虎皮所以才放过了她。 作为一只虎的好处是不管她如何面颊发红发烫都能用厚厚皮毛掩盖住连带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和绝望也掩盖住。 然而鄢墨是不会放过她的,所以他打了个响指她又恢复了人身由于她并不存在凭空化物的能力而显然鄢墨也没有记得这件事情。 于是乎她此刻就光溜溜的坐在了被泼了水的地面,幸好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重点的部位。 啊!她的身家清白!她不单纯了!她的君上啊! 鄢墨的脸噌染上抹红晕双颊有些滚烫,甚至伴随着面部的抽搐,唰的转回了脸连法术都忘了施,手忙脚乱的从身上扯下一件外袍来丢到了十禾身上。 “丢人现眼,赶紧给我穿好!” 刚刚落地的衣服被凉水湿透然而依靠十禾半文钱的法术,弄干和变出新的显然都有点困难。 十禾只得从地上捡起鄢墨浸湿的外袍将自己先严实地裹上,又带着满腔的悲愤拽拽鄢墨的衣角开口,“你能给我变个新的衣服出来吗?” 鄢墨的内心复杂了,这算不算是明晃晃的勾引? 鄢墨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指节微动一抹红光闪现在地面旋了个漂亮的圈,赭红的襦裙便落到了十禾的眼前。 但凡艳艳的红色在十禾眼里都是要成亲时候穿的,平日里穿太过招摇惹眼。 这骚包凶兽的品味,十禾暗暗吐槽顺带默哀她的身家清白,她的君上会不会介意? “你,你别回头啊!”十禾背过身频频回头注意着鄢墨生怕被鄢墨偷看飞速地换上了这套红裙。 鄢墨对此表示不屑,“你就是脱光了和平常男子又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我换好了。”十禾理了理手指仔细的摸了摸袖口,才发觉这套红裙竟然是四海八荒只余下十来只的红天蚕吐就的丝所织成,是大多仙家法器都无法损伤分毫的至宝。 裙上的刺绣也是落日余晖所成丝线一针一线皆栩栩如生,更胜司命那套婚嫁霞帔,这厮宝贝果然多果然会享受! 一时间忘记了继续默哀她的身家清白和她的君上攥紧了裙摆抱在怀里。 不行得撒脚丫子先跑,免得那厮反悔扒回去又来扒她的老虎皮! “我去给你弄吃的!” 为了活命十禾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只留下鄢墨在榻上,那白皙的面庞上尚还泛着淡淡的粉红。 十禾人影彻底消失他才渐渐将那红晕按下,唇角却仍挂了丝弧度。 指尖抚着唇角倏然漾开笑意:“那是……罢了……” 第十四章 再遇陆离 十禾背着个大麻袋一路走一路买,那个老妖怪麻烦的人的本事那可是顶个的好那张嘴也是刁钻的紧。 烧鸡是要城西裕安楼,桂花酥要城东那家飞花阁的,蜜饯是城北那家李家铺的,肉干是城南的,这不是纯瞎折腾人吗? 偏碍于那厮的淫威之下十禾是敢怒不敢言呐! “呸,死老妖怪!臭老妖怪!” 君上会不会嫌弃她?不!这老妖怪必须死!还得快马加鞭抓紧的死!死在君上见着他前头,这样才能保证死无对证!只要他不说君上就永远不会知道! 实在不行,她装可怜,君上能吃这一套不? 她只瞒君上这一件事,应该不会遭雷劈吧? 这边十禾一边思索怎么弄死鄢墨顺便瞒天过海,保住她的身家清白。 “老板,要五斤蜜饯最甜的那种!”十禾咬牙一拳砸在柜上用力之大,惊的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从凳上摔下去。 “好,好嘞。” 看在生意的份上老板还是麻利地爬起来装好五斤蜜饯用油纸袋封好递了过去,“最甜的蜜饯,总共三十文您拿好。” 十禾接过纸袋付了钱,朝嘴里丢了一个,刚进嘴就立马吐了出来,真腻人!甜死那老妖怪! 一回头突然撞上个什么东西。直撞的十禾顿时两眼冒金星,硬实的跟杆子似的,谁往路中央放杆子,脑子挨驴踢了吗? 十禾愤愤道:“哎呦,那个不长眼的!” “小虎虎,你这嫁衣倒是好看,莫不是逃婚出来的?” 眼前的罪魁祸首笑意吟吟半分也没有撞了人的自觉,这皮相生的端庄如佛,正是陆离。 十禾咬牙小声道:“嫁你个头!逃你个鬼啊!” 天地都昏暗了,一个两个的全是要命的主,真不知道她在那命格书上究竟是写了什么将她自己也折了进去,她写时定是没有带上眼睛! 诸魔神佛啊!她想剁掉这双手怎么办? 陆离自来熟地从她的油纸袋里掏出颗蜜饯塞进嘴里,蹙了蹙眉,“太甜了些,你喜欢这般腻人的滋味?” “不是自己吃的。”十禾依旧在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哀悼。 “那是给谁?莫不是夫君?” 她讪讪地笑笑落在陆离眼里便成了娇羞默认的形容。 “难怪一袭红裙,原是如此。”倏的顿了顿携了丝怅然继续说道:“我也识得个嗜甜如命的人,他从前吃了太多苦,因而爱极了甜食,却不知道唇齿的甜味始终是到不了心里的。” 这话锋转的实在太快又存了几分禅意,十禾尚未醒过神来细细揣摩其中含义他便又问道,“你这是要向何处去?” “长白山。” “你倒是钟情这处,不知是何种景色?” 十禾想了想道:“与其他的山也没什么不同的,无非就是山,有些水,有些雪。” 听到雪字陆离的眸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到:“你喜欢的定然是极美的,不若带我去瞧瞧看。” ...... 有谁能告诉她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世上自来熟和厚颜无耻的人十禾见得多了譬如鄢墨,可真真能够厚颜无耻到眼前人这等地步倒是少有,这境界堪称登峰造极了。 十禾笑的讪讪:“谬赞,谬赞。” 这厮若跟着她回去鄢墨那个老妖怪必定是要生气的,可她实在是打不过陆离的。 可若是,他同鄢墨那厮起了冲突,打起来...... 十禾的眼珠子转了转倏忽间露出满面笑容来。 “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十禾双眼发光,“方便!欸,哪有什么不方便!” 随手相中了一家烤鸡又往袋子里搬了两包熟稔地从兜里找出钱递给老板,只不过那老板却是没有能找的于是苦恼问:“姑娘你看要不要来点鸡爪子?小店找不开了。” 十禾看了看那鸡爪炖的糯糯色泽鲜亮便应了声:“好!” 老板麻利地装了鸡爪递过来:“好嘞!您的鸡爪。” 十禾拿了塞给陆离一只鸡爪再次收到大麻袋里,陆离眉头微皱笑着拒绝:“多谢,我不吃这个。” “哦。”十禾塞进了自己嘴里。 陆离开口冒出句:“我随你同去,不知你家夫君......” “啥?”这言辞倒是极其像某个娇滴滴的女子插足两人情爱的离间之语直叫人掉了一地鸡皮的疙瘩。 分明这厮自己赖上了来要与她同行这厢又扭捏起来好是小家子气,可她还等他与鄢墨残杀一番好从中得利的。 思及此十禾携了万分真诚地展颜笑开露出八颗牙齿:“他一向是极和善的。” 第十五章 会面 十禾继续笑得诚恳和善。 不过定然是不能把鄢墨的真实身份告诉陆离的,否则他若怵鄢墨的威名那可如何是好? 打定主意她便悠悠道:“他脾气极好的,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俊美?”陆离散散挥开指尖折扇,“生的个什么模样?” 十禾倒是没想过陆离会问这个问题于是挠头措不大出词,“莫约就是,修眉凤眸,万般风华举世无双。” “听起来倒像妖冶女子,那人莫不是你倾慕的男子?” 十禾的嘴角僵了僵,这还真是八卦的要命。 “小虎虎啊,那般的男子恐不堪托付终身啊!那般招摇之人,少不得和皇帝似的寻上三千佳丽来。”而后上下将她一打量诚肯且委婉道:“你这也斗不过啊,依我看你这桃花怕是不妙。” 这个问题着实深刻,不知她书写那命格时有没有把准这个落手点实施下去,来场因爱生恨抵死纠缠的戏码。 她的记忆零零散散实在是叫人头疼然而这模样落在陆离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思索。 他安慰道,“你也不是没有优点的。” 十禾咧嘴等待夸奖:“哦?譬如?” “譬如……”陆离冥思苦想将手中蜜饯晃了晃,“譬如你还是很贤良的。” 十禾绝倒,遂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的优点? 十禾对着小单子把鄢墨所需全部采买完毕才带着陆离回去,心中有些揣揣。 自陆离踏进山洞三丈以外鄢墨便陡然睁开了双眼,榻上一瞬便只剩了残影。 霎时间阵阵气流翻滚,将一地一树积攒许久的雪也卷的没了踪影,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坚挺了片刻也断裂折腰断木被掀地没了踪影。 十禾死拽着陆离后脖子生怕被风卷走。 鄢墨的十指已经结印,却在余光瞥见背着一袋子吃的的十禾的一刻指节缓缓舒展开来。 狂风骤时停歇下来,陆离略显狼狈的撩开凌乱的头发,鄢墨眯眼仔细的打量眼前被十禾拽住后脖颈的男人。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极为干净,没有半点妖气也没半点沾染凡尘的气息。 十禾缩在陆离的背后生怕鄢墨一时间和陆离动起手来先拿她开刀,以至气氛一度尴尬。 鄢墨冷眼睥向陆离道:“白孔雀一族的遗孤?” 陆离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凌乱的发将发玉簪重新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插入发间,抬眼微顿了顿才接话,“我以为是谁,原来是缙云氏逆……” “你们认识啊?”十禾刚才插嘴立刻被喝了回去。 “闭嘴!”鄢墨神色一变,手中诸岳立时凝聚成神,红光自剑身发散剑气猛然震荡开来。 陆离未曾防备自原地被震的退后数步又被洞壁反震而回的气流撞回了两步,瞬时气血开始翻涌起来。 若非鄢墨如今气血不稳也非存心置他于死地,及时又收了手只怕陆离现今的修为得立即五内俱损喷出一口鲜血来。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陆离便觉得喉间发腥隐隐有些铁锈味。 鄢墨伤重至今未愈,刚又动了手,虽收了手,脸色也开始泛了白,唇色亦是寡淡中勉强流露着三分血色,以至于看起来不算太虚弱只是显现了些疲态。 “我记得你法号是叫子觉,怎么,你不跟着那个老和尚修佛法头发都蓄回来了。” 十禾发觉鄢墨这张嘴永远是堵不上的。 无论如何鄢墨这厮的语气永远是比那身惹眼红衣更为张扬猖狂的。 第十六章 互相伤害 陆离斜斜挑了挑眉角笑道:“天界一战你威名远扬啊!不过元气损的也厉害,还这般动干戈未免浪费了些。” 鄢墨讥讽道:“过奖了,我倒是忘了,你为那个女子弃了如来,真元已损至死都不可能功德圆满了。” 鄢墨既然开了口陆离也不免感叹一番:“是啊,在你被送进混元境的时候,关了这些年终于出来了真是不容易。” “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得修为大损,残喘于世的倒是少有,不知你在冥府做骷髅的日子过得可好?”鄢墨倒了杯热茶,面上一派和煦之色。 陆离的面色有些僵硬却也还算勉强保持自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以后是那个女子能收了你这孽障,真是替那个女子感到惋惜呢。” 鄢墨吹了吹热气把那杯茶饮尽:“本尊不屑于此。” “你这眉目转动自是岁月风流,倒是没有女子比得。”陆离忍不住从鄢墨的容貌下手。 十禾搓搓手,对陆离这番言辞表示羡慕。 她也很想那么嚣张地和鄢墨说话,可她还不敢。 鄢墨在嘴上从来是不肯落下风的出言也是鲜少带什么脏字怒起来那言辞便会激烈许多。 “真不知你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有什么好折腾叫嚣的,莫非,是对你这好不容易保住半条命也不大爱惜,我这人的良善是出了名的,下手也是利落的。” 两个活了万把年的老妖怪和赌气的孩子一样明里暗里互戳痛脚的场景十禾实数头一回见上,不免啧啧惊奇。 …… 同时也认命放弃想要用陆离对付这个老妖怪的想法,看样子这两人是欢喜冤家旧相识,而且看刚刚那一下就把陆离逼成那般狼狈的模样,那修为看样子也还不如鄢墨的十分之一。 唉!打错算盘了! 十禾的谋杀行动第二次宣告破产,果然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为好。 方才被剑气震的时候,作为一个怂的彻底的软蛋十禾生怕被波及直接撒脚丫子就溜的比兔子还要快上七八分。 跑了几步想想也不能就此跑路,于是又沿路折返,在路上把丢弃的零嘴全部捡了回来。 回来后发觉两人还在吵架,只能放下满怀的心事地坐在小板凳上找出瓜子磕着静静地捧脸看着两人互相讥讽。 终于在磕完第六把瓜子之后十禾遭遇了点名。 鄢墨的眸子倏然横到她身上喊道:“十禾!” “到!”十禾下意识站立起来,手里的盘子没有抓稳于是应声落地碎成了七八片洒了满地的瓜子。 鄢墨有些心疼地上的瓜子,冲她招招手,“过来!” 十禾咽了一口唾沫,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内心陡然觉得忐忑不安起来,连着四肢都有些僵硬,那步子恨不能一步拆成十步来走甚是艰辛的伸腿挪到鄢墨身边。 “这个人你从哪个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 十禾告诫自己要镇定,努力睁大眼睛作出天真无邪状:“不是,路上,路上遇见的,就是那个给我指路的……” 鄢墨闻言看向陆离,“是你诓她走了十来日?你现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 “人生总是要有些惊喜,不然多无趣,小虎虎你说呢?” 十禾摇头往鄢墨身边靠了靠表明自己所在在阵营,毕竟她是个柔软的墙头草。 陆离叹息作西子捧心状。 第十七章 不对胃口 看样子陆离的脾气不大对鄢墨的胃口。 鄢墨嫌恶地拎起袋桂花酥如同贴符纸镇妖似的按在陆离脑门上。 “以后不许随便领人回来!明白了?” “怎么,她同我相识你吃醋了?”陆离这厮看热闹不嫌事大慢悠悠的添油加醋。 她怎么知道随便一领就能领回来一个鄢墨的老熟人? 鄢墨修长的眉毛微微蹙了蹙:“你胡说什么?” “不是么?她方才可是同我说你是她夫君。”陆离把玩着手中折扇忽又回过头来挑眉看她,“小虎虎,你不会不认吧?” 十禾的面皮抽的紧,怯怯干笑两声,恨不能打死自己。 鄢墨的眸中似有流光,眉梢不自觉携了丝笑,却是没有再同她发作这件事。 “委实酸牙,酸牙哟!”陆离拿着方才鄢墨递过来的桂花酥径自大摇大摆的找了个地方坐下,“再说,她不领我回来,你便不来找我?” 这话听着有奸情的气息,两个长得好看的妖怪总是容易互相吸引不过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一个妖冶无双,一个宝相庄严,倒是般配的紧,妖僧配凶兽,这莫约也是段纠纠缠缠至死方休的话本子,还是很有看头的。 “那老家伙对你倒是大方,这等秘术都传授与你了。”鄢墨抬了抬眼,自然地坐下。 “客气客气。”陆离沉吟片刻露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笑道。 余光瞥了一眼鄢墨的软榻,伸出根手指点过去道:“你那榻借我躺躺。” 嗯!确实暧昧非常!这关起看起来不打一般。 难道这老妖怪确实是个断袖的?那她怎么勾搭?这,把她变成男的,貌似难度有点大啊。 鄢墨眉目间含了几分怒气,手中的诸岳再次显形,“我劝你莫要太过分,容易作死!” 陆离自顾自伸了伸懒腰躺上软榻,还塞了口桂花酥嘴里含糊不清的道,“你这吃甜的毛病得改改,怕是改日牙就得坏了,也换个颜色穿穿,天天太喜庆不知道,以为你是要逃婚呢!” 鄢墨的指尖已经抚上了诸岳剑剑身,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陆离啧了两声:“求人办事还这态度。” “不然呢?” 鄢墨腕间一转,诸岳剑立时横向陆离眼前,那耀目红光便明晃晃地映在陆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陆离不慌不忙地把手中捏着的桂花酥颠了两下抛回袋里,手指轻轻将诸岳剑锋偏向一边。 不经意被划了道血痕出来往外渗出血来,陆离心疼地那帕子止血:“唉!你这性子需得改改,实在不讨女孩子欢心啊!” 鄢墨的耐心已经用尽,淡淡地撇了陆离一眼:“我只问,能不能行。” 陆离起身肃了肃仪容,正色道:“听过佛前谛听,人间陆离么?自然不能是沽名钓誉的。” 鄢墨脸色发冷淡淡应了声:“哦?” 十禾暗自摇头。 回来近些日子,她不是山鸡蜜饯,就是野猪耗牛将鄢墨这厮将养的极好,连腰身都圆润了一圈如今耍起威风来都少了些威武之姿。 真真是叫人扼腕叹惜呐! 第十八章 心思百转 陆离从榻上软支起身子问:“你要寻诸岳。” “是。”鄢墨应的痛快。 陆离仍自谆谆诱导道:“你知道他们定是将诸岳藏的极好,你要去取定然是千难万险。” 鄢墨已觉得陆离的话多的过分了哼道:“啰嗦。” “八荒之荒,极渊魔障,你也要去么?” 八荒之荒,极渊魔障么…… “我只有它了,非去不可。”鄢墨的眼中似是略有震动,默了片刻眉头紧蹙随即又舒展开坚定答道。 可这个地方,十禾觉得很是熟悉的样子,内心默念了两遍这八个字,突然猛的一个激灵,这还用她去勾引吗?这就是这找死啊! 极渊是无数仙魔同道忍受不了永世到不了头的生命寻的殉情之地。 六千年前那场诸神浩劫就是因过多仙魔残碎的魂魄泛滥成灾,无数妖魔汲取了魔障之力危害成灾,引魔障之气霍乱六界企图毁天灭地好借此称霸六界。 因获取了魔障之气平日里不足为道的妖魔都能成就一等一的魔头,当年若非他们为了为主自相残杀,诸神又以身为殉拼着灰飞湮灭以神识筑成结界,如今许都没有他们了。 虽然当年的事因太过惨痛死伤无数没剩下几个神邸,以至于至今对那些具体的事大多都没有什么记载,只是寥寥数语。 但是数语当中十禾也很清楚这是个灰飞湮灭的活计,她死了阎王还能捞一捞送她回天界,要是她灰飞湮灭了钟鼓都收不回来她。 她可不想跟着鄢墨殉情,为了个上神之位丢了性命可不值得。 可这个老妖怪就这样死了,能不能算她头上?天帝那个小气鬼会给她上神之位吗? 十禾思索着在这个她无法掌控剧情的情况下。 所以这个时候逃跑究竟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她跑了下一步呢? 然而还没有纠结完陆离突然歪下头,打了个响指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摆好了一幅看好戏的姿态。 晏晏笑道:“对了,白虎精魄对你恢复修为大有裨益。” 嗯?白虎精魄?她不就是白虎?十禾的目光立时如淬了毒般的毒箭射向陆离恨不能盯死他。 真的是,谢谢啊!这厮是生怕她死的不够快吗? 看这厮长得一本正经端端佛相心底居然恶毒如斯,十禾如遭雷击怨愤的眼神恨不能把陆离凌迟千万遍。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鄢墨的眼中透着疑惑抬眼望向她,眉头颦蹙。 拧紧的眉似乎是在思索纠结着什么,有些反复不定。 十禾抬头刚好对上那目光,四目相对,十禾只觉得,她这条命能存活至今委实不易。 鄢墨眸中神色逐渐变得坚定起来那要命眼翳开始泛白若隐若现,眉宇间似是凝了冰霜般透着股令人胆颤的寒凉之气。 鄢墨盯着她,鲜红的衣角微微晃动,一步,两步,三步,向十禾靠近,那脚步如同催命急铃。 眼看那脚尖还差一步便踱到十禾眼前。 突然十禾脑中灵光一闪,她逞一逞口舌之快慷慨地陈词英勇就义死后就去天帝面前做一幅慷慨激昂的模样,让天帝发兵极渊魔障应该是能混个上神之位。 既然都是个死不如死的体面一些…… 十禾咬咬牙横下心一个箭步冲上去谁知还没迈开步子就一头撞上了鄢墨的肩,疼的十禾顿时捂住额头眼泪直流。 “你做什么?”鄢墨拽住了十禾的手腕,将十禾整个人掀到眼前两人靠的极近,鄢墨的气息萦绕在十禾鼻尖。 他用劲很大捏的她的骨头都要碎裂了,泛白的眸中杀意毕现。 原要脱口而出的激昂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还是悻悻吞回了肚子里抖了抖换了个戏码道:“我,愿为尊上而死。” 十禾痛的泪光盈盈,内心感叹委实是郎情妾意生离死别的好戏码,当然她绝不承认她是因为怂不敢说的。 那层薄薄的眼翳忽然隐了隐那层白雾逐渐散去恢复了原本乌黑的瞳仁,紧锁的眉头也缓缓松开来。 指尖原本凝聚的红光霎时间又散做了点点星子轻叹了声,“罢了。” 陆离指尖轻叩石桌,“怎么?心疼了?” 鄢墨抬眸甩给陆离一个想太多的眼神,“我取诸岳无需她这微末修为。” “哦~”陆离假装了然悠长地哦了声。 十禾的脸上满是诚恳:“我愿意……” 不知是不是她这番话说的过于深情厚谊让人酸牙了,鄢墨面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动。 鄢墨撇过头去,“不,我不愿意。” …… 不知道鄢墨是不是为表决心和嫌弃,须臾之间十禾就以抛物线的形式从洞里飞了出去。 这厮的心思百转真真是变化无常!造孽哟! 第十九章 钟鼓 十禾在空中飞了许久才落地并且十分不幸地摔到了河里,冰凉的河水自鼻腔灌入令十禾险些窒息,她努力扑腾了两下游挨到了岸边。 哀怨地骂着娘爬上岸把身上的水拧干,近来随有些转暖但也还是极冷的。 幸亏十禾想起了如何烘干的咒术,才避免在这萧瑟寒风里直接被冻死的结局。 烘干衣服后十禾开始思考接下来应该要做些什么,但显然好不容易从鄢墨手里逃出来,回去是不可能的,万一那厮反悔要取她的白虎精魄怎么办? 左思右想,十禾叹了口气,还是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上吊让阎王送她回去的为好。 但是死这件事毕竟还是非常郑重的,必须找个符合她身份的体面死法。 溺毙、坠崖、上吊、自毁元丹、饮毒诸如此类的死法。 想了想大多数女主人公轻生的戏本子选择的大多是上吊,想来这个死法定然是有些不同之处的保不准还会上演个英雄救美的戏码,实在令人心驰神往呐! 于是她精挑细选出一根白绫,毕竟绳子什么都太勒又粗糙死还是死的精致一些,免得没勒死先磨死了。 十禾手腕上缠着白绫寻寻觅觅到一棵看起来十分结实的歪脖子树搬了两块大石头站上去用力踩了踩。 一甩手把白绫挂了上去,结结实实的打了两个死结,扯了扯。 嗯,果然十分的结实。 这么一看果然是很有自杀的氛围,就是不知能不能邂逅一位英雄救美的翩翩公子了。 十禾看了一眼天上为了衬托死亡气氛而惊起的乌鸦,就把脖子伸进了套好的白绫里。 伸进去之后突然发觉养了她那么多年的老虎爹娘,她这般说死就死了实在不大地道,必得知会一声。 想着就在怀里掏看看有什么灵器,顺带清了清嗓正打算留两句类似于女儿不孝的遗言传送下子,突然脚下一滑,一脖子卡进了圈里。 十禾两只手死命的想要拉开脖子上的白绫,两只脚在半空中扑腾,没多久全身力气就用了个精光,她只能闭上眼认命的挂在白绫上一时间万念俱灰。 完了,她没机会留遗言了,她绝对是史上最丢脸的妖精…… 倏然间一束蓝光乍然闪过,十禾顿觉脚下一空脖子一松,呼吸逐渐畅通起来人也落入一个十分温暖的怀中。 鼻尖是熟悉的那股子淡雅的木香,每每闻到总有种安宁的错觉。 十禾睁开眼,已经稳当地落到了地上,那位救美的英雄便站在她身前。 原来戏本子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会有翩翩公子来救她。 公子微微侧目,青玉缎衫随风逸动,腰间坠了块通透的白壁垂了几条玉珠在风中如奏乐般格外悦耳,墨色长发以青玉色缎带束,眉目间是春日里还未消融的暖雪,神色淡然,姿容淡雅。温润如陌上玉,清越如寒潭水。 只立在那,便如同拢了两袖的徐来清风踏寒月而归的神邸,十禾便觉世间万千风景都不及他的半点形容。 能有这等天人之姿自然是她家师尊了无疑了。 “君上……” 钟鼓微微点头,“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好。”十禾回答,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重新道:“不好。” 他柔柔勾唇如那飘缈秋雨:“凡世不合你心意么?怎的悬了梁?” “我……” 十禾方才想说她勾搭鄢墨的辛酸过程却蓦然想起了些什么。 她本只是打赌写了命格书,诚然那天帝并不觉得以她的姿色能勾搭上鄢墨为她舍生,所以派遣的是以狐媚出名的狐狸仙并不是她。 有一段记忆随着钟鼓的出现猛然间撞进脑海,十禾这才猛然地想起来她是被派下界来监督这一段尘缘完成进度的,不,也并不是! 是她和钟鼓送狐狸仙投胎凡世,而她是因为偷亲钟鼓才导致阴差阳错的摔下轮回。 脸顿时唰的泛起红云,娘嘞,这丢脸丢大了!她猥亵了君上啊!但好像是猥亵未遂的模样…… “你不舒服?”他的语调始终淡淡却没有疏离之感总有股温润如玉的静和。 “没,没有。”十禾捂脸。 所以说她有没有成功啊?想想头一回见钟鼓还是她成仙的那天。 许多模糊的记忆画面中这一刻逐渐开始清晰起来。 她是怎么成仙的呢?又是怎么…… 她皱眉端详钟鼓的面庞,隐隐约约发觉那些前尘往事如画卷般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勾勒出从前。 第二十章 系 她隐约记得在那绵延不绝没有边际的轮回路上盛开的那片曼殊沙华在阵阵阴风中摇曳。 她脚下打滑跌落轮回道,钟鼓朝她伸出了手可两只手中间只错开了不过半寸的距离。 而后她满目便是漆黑一片,入耳是呼呼的风声和彻骨的寒凉如同漩涡般逐渐卸去她周身灵力。 不知为什么十禾的记忆有些混沌零碎,无法拼凑,只是想起个小小的片段便觉得脑中生疼,不由得捂着闹袋拧紧眉头,仿似脑中有什么在叫嚣。 “怎么了?”钟鼓见她似乎站立不稳,握住了她的手腕。 清浅的语调将她拉回现实,眼前清明起来。 十禾摇了摇头:“只是头有些发晕。” 自钟鼓手心有股肉肉暖意自她手腕起灌入四肢百骸,脑中的紧绷不适感得以舒缓,仿佛还有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 她家师尊就是大方! “君上,你知道鄢墨吗?”十禾觉得这样沉默下去未免尴尬便打破沉默道。 那双平静如水的双眸抬眼看她第一次有了波澜起伏。 “乃是舍弟。” 十禾错乱了,“他是君上的弟弟?可他分明不是……” 钟鼓默了片刻叹息道:“我与他同为父神之子,我为父神收养,他是父神亲生因诅咒加身,故而无法修成神身。” 十禾的脑中突然想起在芳华殿里她曾问过钟鼓为什么叫芳华殿。 十禾依稀还能够忆起彼时钟鼓在满庭的桃花树下神色温柔和。 他说:我有个弟弟,他喜欢热闹喜欢好看的景色,便同我说,如果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宫殿便叫做芳华。 可那时她以为她家君上的弟弟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是鄢墨。 她想用来送上九幽去换上神之位的人,竟然是钟鼓的弟弟。 十禾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钟鼓眉心微蹙,“他怎么了?” 十禾几经犹豫还是艰难吐字同钟鼓说了实话,“他,他要去极渊魔障。” “他可是要取诸岳?” 十禾僵硬点头。 钟鼓起身欲走被十禾扯住了袖口他回头看向十禾,还不等他开口十禾便立即出声。 “君上,我替你守着他,我不会让他出事的。”十禾突然脑子一热,热血上涌,都来不及细想就吐出了这番豪言壮语。 钟鼓心下动了动柔柔抚了抚她的发道:“太危险了。” 她话已经说出口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若有事,君上会救我的对吗?” 钟鼓的眉仍微蹙着,“自然。” “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十禾顿觉这冰雪消融开除花来,也展开笑颜。 好半晌才觉得这番话说的委实过于露骨了些饶是她脸皮厚的好比老树根也不由得红了红。 十禾的脸烧得通红,羞的拔腿就跑。 “禾儿。” 十禾又停下脚步拍拍通红的脸。 钟鼓缓缓踱至她身侧见她双颊绯红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大抵是天太热了。”如今还是冬日里,她这谎言说的欠点水平。 钟鼓却不疑有他,径自摊开十禾的手心。 微微发凉的指尖在十禾手心轻点了下几道蓝色的流光闪了闪在她手心结出个湛蓝的龙形图腾。 “此印有三日效用可暂护你平安,若有不测便焚烧此帕以系寻我,我自会赶来。”说完在怀中取出块纯蓝色的帕子放在十禾手心。 第二十一章 栽了 果然,一遇上君上她的出息就是半点也没有的。 君上都未曾开口说什么只消那双清明如水的眼将她一瞧,她就拍着胸脯保证上了,连上神之位都抛到脑袋后面去了。 一厢情愿的栽了栽了。 “君上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啊!”十禾仰天长叹。 也不知道鄢墨那厮出发了没有,她现在还赶不赶得上。 唉,她为什么要做一厢情愿付出的?通常这种在戏本子里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女配角。 在那股热劲退却后十禾的内心陡然翻转回来栽也不见那股子决绝之感。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她既然答应了陪着去,又没说一定找的到赶得上,鄢墨那厮动作太快她能有什么办法?是了! “十禾。” 十禾还在手指绞衣角思考怎么回去掰扯突然听见很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瞎了,那身穿玄纹红袍的男人眼里,竟然有着几乎能溢出眼眸的欣喜那神情仿似十里挑花盛开般的绚烂迷人眼眸。 然而十禾的脑子里只有计划泡汤,美好的梦境碎成渣渣的无力感。 下一刻那双眸子里又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刚刚都只是错觉。 鄢墨语调清冷,“你回来做什么?” “嗯……”她不太想去送死啊,而且她的借口也没编好,这,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她也总不能把钟鼓供出来吧?鄢墨知道她给他下套想弄死他换上神之位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再烧个灰飞烟灭,唉,编个什么像样的理由合适呢? “你,当真倾慕我?”鄢墨神情凝重,那步伐迈的极缓慢,“此去许是有去无回,即便如此你也要和我在一起?” “啥?”陪着去躲远点应该也能保住一条狗命的吧,好歹保驾护航的表面上是做到位了不是。 要不是答应了君上谁要陪这厮送死真真以为自己是鲜花呢! 不过为情爱所困舍生忘死,应当是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了吧?她天天跟着鄢墨念叨的不也就是这些情啊爱的。 “是!”十禾对上鄢墨的眼应了下来,努力的搜肠刮肚思索在画本子里这情景应当怎么应对。 西厢记,杜十娘,倩女离魂。 “即便是死,我也要同你死在一处!非为相谑,已主定生死相随!” 鄢墨定定的看着她神色微动,“你对我的情谊已这般深了么?” 深个铲铲! 下面应该是进一步表面心意然后泪眼婆娑的来场子生死离别的戏码。 十禾哎用力地掐了把大腿憋出一眼眶子打转的鳄鱼泪迈开被掐红的腿上。 两步的距离缩短成不过半臂,十禾握上鄢墨的手,鄢墨也离奇地没有把她踹出去。 十禾特意加了重音,顺势眨眼滴出几滴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 话音未落,十禾的衣襟再次被鄢墨揪起提到他眼前差了两个鼻尖的距离就可以亲上去了。 四目相对之下,这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剩下的词卡在牙缝里打转。 好在瞪了半晌鄢墨最终神情复杂的松开了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块绣花精美的帕子不合时宜地“啪嗒”甩在她脸上。 十禾顿时满目漆黑,有些反应不过来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就被鄢墨紧紧的拥入了怀中。 就那样简简单单,静静拥住她让她所有的思绪瞬时断裂。 她能感觉到鄢墨的身体有些发烫,且,似在微微发抖的模样。 “我至今数千年不曾爱过什么人,这是头一回,不明白怎么爱人,但绝非三心二意之徒。” “现如今我许还没有你对我的心意那般深重,若此去得归,我会努力赶上你对我的这份心意。” 十禾看不到鄢墨的脸,那言辞紧张又极恳切的似能透过身体撞进灵台之中,把她所有的想法撞的荡然无存,全然空白起来。 鄢墨,应该是皱着眉说的吧? 她活了数千年好像也是头一回有人和她说这些。 鄢墨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了十禾,揭开了她面上的帕子。 这是十禾没见过的眼睛,像是被光芒贯穿的清透寒泉,比漫天的星子都要耀眼。 他想,这世道待他不公,可也许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爱上他,他也会去爱那样的一个人。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十禾倒是极合适的人选,虽说性子跳脱了些,但总归厨艺是不错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讨厌她,反而看见她还是很欢喜的。 十禾没想到鄢墨会突然来上一番深情的内心剖白顿时乱了思绪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脸上的帕子被揭开,鄢墨捧着她的脸眉目间缱绻温柔,与钟鼓的温柔不同的是这温柔似只是给她一个人的。 “我非天下之主,更非六界之主,不能天地为娉,山河为礼。” “也不能许你一世安稳长相厮守,你跟着我只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你若要嫁我为妻,我会倾我所有予你所有,竭我全力护你安然周全。”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澄澈而又惶恐,言辞神情都全然没有作假。 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少年拿出自己所有想要把最好的双手奉上却又害怕给的不够好,她会不要。 正中她的心口涌出种莫名的酸楚。 鄢墨似乎觉的她不太相信的模样于是立起三指道:“山河星月为证,我此生之所有自尽为你囊中之物。” 十禾的胸口发闷仿佛被巨石堵住压的她喘不过来气,将她杂乱的思绪狠狠碾压在地。 她突然觉得好像成不成上神也没什么重要的。 十禾努力地盯着鄢墨的那双眸子看,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呼之欲出。 十禾分不清究竟是美色当前迷乱了她的神智还是那番深情打动了她。 她不由自主地答:“好!” 鄢墨闻言一怔随即笑开来,夕阳西下那浅浅的余晖洒落在他侧脸,不知为何有种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感。 恰似遍地花开,万千光辉镀在他脸上,灿然间熠熠生辉。 第二十二章 乘黄 鄢墨把十禾送回了山洞后就不见了。 十禾等了一晚上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之所以是桌子不是床的主要原因还不是被鄢墨剥削习惯了,怂之一字已深入骨髓。 十禾睡得迷迷糊糊便觉得好像有个人把她从桌子上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床上。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血气才被放到床上十禾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衣衫微微凌乱正要给她盖被子的男子。 “你要做什么?”十禾眯眼谨慎地把胸口捂了捂。 鄢墨的脸上顿时幽幽泛起一丝绿光。 十禾的目光仍在鄢墨微敞的衣襟处流连对此颇为好奇:“你昨天夜里去做采花大盗了?” 鄢墨面色阴沉又绿了几分。 “不是,我的意思是野花没有家花香,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咱们可以……”十禾怯怯干笑着措辞。 鄢墨似乎了悟地哦了声面色好看不少,“你吃醋了?” 十禾后背如有芒刺在扎,她梗直脖子双手撑在床上打算起身,可鄢墨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给她盖被子的动作。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贴的极近鄢墨的双臂几乎是撑在她身侧,几乎是将她环在床上。 鄢墨只要再往下伏一些就和她贴在一处了,他今日束了发看上去更添了几分俊逸。 蒙蒙亮的天,些许光亮透了进来映在他脸上显得气氛更为暧昧了些。 鄢墨缓缓贴近十禾,她只能把撑起的胳膊放了下去直挺挺躺回床上吧被子往身前扯了扯,瞪大眼睛盯着鄢墨,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难道这厮昨夜没有去寻花问柳?可这模样分明是一夜春宵的形容,现在应该也没有心力对她做什么吧? 鄢墨的的身子仍在下沉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两寸才停下来,他的鼻尖几乎和她的鼻尖相触。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颊,唇齿间是股幽幽花香,这姿态一派旖旎风光。 十禾不由得面颊发烫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那双眸子像是盛满了琉璃般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鄢墨只是轻笑一声勾了勾她的鼻子认真道:“我若娶你为妻,便只会有你一人。” 言罢便起了身留下十禾仍在床上捂着被子惊魂未定。 十禾蒙上被子只露出双眼睛,余光瞟见桌上放了颗硕大的蛋。 忍不住好奇还是问了一下,“那是什么?” 鄢墨微微侧过脸十禾注意道他面上也漾着淡淡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那颗蛋道:“传说乘黄,乘之可增寿两千岁,今日我把乘黄丹赠给你算是信物。” 十禾呆滞地从床上爬起来伸出手,“不是说这个很难得的,所以你昨夜就是……” “你不要吗?”鄢墨说着就要收回去,十禾立马扑上去双手捧住那颗圆滚滚的蛋,“当然要!” 鄢墨也松开手仍由十禾抢过去,掌心化出个乾坤袋。 一反手乾坤袋晃荡了几下,袋上的抽绳便勾在了他指尖。 十禾抢过去后发觉这个圆滚滚的蛋比她的脑袋还大拿起来实在不方便一张脸立马苦了下来。 抬头哀怨地盯着鄢墨,他便把指尖勾上的乾坤袋打开来那颗乘黄蛋便老实地滚进了袋子里,他慢条斯理地束好袋口挂在十禾腰间。 十禾好奇道:“你怎么会想送我东西。” 挂好后想了想遂又摸了摸十禾的发,把十禾的头发摸地乱七八糟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听说凡间男女定情都是要交换定情信物的。”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你是在摸狗吗?” 鄢墨嘴角几分讶异,“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果然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极渊?”那三日的效用已经过了半日万一不灵了她的小命恐怕就要交待在极渊了。 鄢墨端坐在桌前剥开个橘子道,“明日便动身。” 十禾哦了声,看着鄢墨把那个黄澄橘子的皮一块一块扯下来又把里面的经络扒下来,好好一个橘子硬是被他剥烂了好几瓣橘肉。 这番动作下来十禾就知道这厮连剥橘子都不大会,也坐下来拿过一个橘子剥的干干净净连里头的白色经络都挑的干干净净掰成两半递到鄢墨眼前。 鄢墨不解地也把手里那个剥的稀烂的橘子掰成两半递到十禾眼前,顺带直接塞进了十禾的嘴里。 稀烂橘子的味道在十禾的嘴里蔓延开来里头还有鄢墨指甲的味道,十禾的头皮不禁发麻,嘴被堵住只能恶狠狠的盯着鄢墨。 “怎么,我也应该吃吗?”鄢墨皱眉道。 …… 十禾持续以恶狠狠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人,那有把稀巴烂的橘子塞别人嘴里的道理?还说这种鬼话? 在十禾的眼神中鄢墨纠结了一番居然真的咬住了她递过去的橘子吃了下去。 十禾震惊了,仿佛被雷劈般僵硬了。 于是陆离回来时就看到一男一女交杯酒似的互相喂橘子的形容,并且俱衣衫不整。 陆离捂上眼,“我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的!” 这显然就是活春宫过后的模样! 十禾彻底崩溃了恨不能把鄢墨剁碎。 反观鄢墨则是淡定自若地咽下嘴里的橘子,把拿橘子的手也从十禾唇边收回把另一半橘子放在碟中。 取出块手巾擦了擦手轻咳道:“怎么回来了?” 陆离叹息酸溜溜道:“可怜某人孤苦无依想着回来随他走这一遭,谁知某人佳人在侧,只我一人才是真真独身无依,凄凄惨惨戚戚欸!” 鄢墨难得没有和他计较斗嘴颇感叹地说:“想不到你也有几分义气。” “何日动身?”陆离的手上拿着串白玉佛珠不紧不慢地用指尖捻动。 “明日。” 陆离把手中的佛珠收了进袖口:“好,若成了你便算是欠我个人情。” 十禾只能愤愤嚼着嘴里的橘子,用怨毒的目光盯着鄢墨。 鄢墨擦干净指尖的橘子汁水道:“你这人情做的倒也是艰辛。” “你鄢墨的人情拿起来自然不容易。”陆离转身冲十禾笑了笑,顺带双手合适念叨:“那我便不打扰你们这对鸳鸯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鄢墨回头却见十禾的灼灼目光便把桌上另一半稀烂的橘子也塞进了她的嘴里。 陆离的牙愈发的酸了。 第二十三章 极渊魔障 次日三人出发的极早,天还未亮便由陆离领路踏上了去极渊魔障的路上。 临近极渊魔障百里之内寸草不生,气温极低,所有坐骑,移形换影的术法都被禁锢住无法使用,只能徒步走进来。 外头艳阳高照,此处却被诸多盘根错节的不倒枯树遮笼起来透不进半丝光来与外界全然隔绝开来连黑夜白昼都是一样的。 脚下是堆积极厚半腐未烂的枯草烂叶,腐烂的沉沉死气直呛喉咙倒是应了这最荒芜,灰败气息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结界自此处起层层设防直通天际,如同牢笼般再没有更严实的了。 十禾好奇地伸手想摸一摸结界光罩上那流转的光却被鄢墨捉住,“你的手不想要了?” 说完在十禾怀疑的眼神鄢墨下不得已从她腰间的乾坤袋里摸出一只烤鸭心疼地掰下一只鸭头丢了过去。 鸭头触碰到结界的瞬间便化作了一团白雾消散开来连个渣渣都没有留下来。 惊的十禾腿一哆嗦,这结界还真是凶狠的紧…… “那我们要怎么进去。” 陆离和鄢墨一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最终陆离好心的告诉她,“寻个结界薄弱些的地方好破个缝隙出来。” 结界笼罩之下即便是在外头也能感觉到寒气阵阵掀袭。 沿着结界外头走了几步便见那灰败的小路似是有人走过留下串浅浅的足迹。 随那串足迹绕了半圈后那足迹便消失了,鄢墨指尖轻弹那块结界不如旁的地方那般坚硬,而是荡出圈圈波纹来。 “莫约就是这了。”陆离摸了摸下巴道。 “你们散开些。”鄢墨凝神手中祭出诸岳的形态,陆离便扯住十禾的衣角拉着她往后退了退。 鄢墨举剑但见红光划过那薄弱的结界那薄膜便被斩出一道缝隙来宛转流光徒然缺裂断截开来。 鄢墨收了诸岳握住她的手,却见陆离也伸出手来被鄢墨嫌弃地拍开。 陆离幽幽叹道?“看起来应是有人来过连结界都破开了,不然可得费些力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离那余光有意无意地斜向她。 十禾心虚地低下头,鄢墨握住她的手轻轻一跃被极渊魔障里头的引力吸了进去。 在鄢墨的搀扶下稳稳落地,陆离紧跟身后。 极渊魔障内倒是没有臆想的那般诡谲云涌,依照陆离所说那便应当是有人提前斩清了前路。 原本传说中鬼怪叫嚣的场景倒是半点没瞧到,只有结界上方氤氲的血戾之气积了厚厚一层,想必杀孽所致。 如果有人提前斩清前路的话恐怕也只有钟鼓了。 即便师尊是上神之躯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大多上古神君折损至此,以师尊一人将这里全数妖魔扫荡应当还是极要命的。 十禾心下有些担忧,恐怕以钟鼓一人之能伤的定然不轻。 她抬眼,鄢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低垂的眸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看不出情绪。 越往前走越觉着严寒彻骨十禾不禁缩了缩脖子。 平白路上还多了许多枯死倾斜相交的参天老树和许多妖怪的残骸。 乌压压的染了层漆黑的血给周身十里之地都镀了色,散出刺鼻的腥臭。 树木当中被前者辟了条小路出来指引着他们前行。 鄢墨颇具义气地将十禾在身后护了护,“跟在我身后。” 十禾怕死地点头如捣蒜,“好。” 待三人走进这血雾丛林,只见林间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响动来。 无数吸血蝙蝠便冒着红光自林中各处涌动而来,在半空中拼凑呈巨大蝙蝠模样自头顶欺下来。 鄢墨将十禾往身后一推,诸岳应声长啸显出神来乍然红光铮铮作响,在他手中舞动划破那漆黑的蝠影。 头顶巨大的蝠群霎时噼里啪啦地变作破碎的纸片在上头纷纷飞舞逐渐化作飞灰。 近来鄢墨的修为恢复了莫约五六成,无形的诸岳舞的也是出神入化。 “你身上落了只蝙蝠。”陆离忽然凉嗖嗖地出声。 “啊!”十禾尖叫起来窜到鄢墨怀里,逗得陆离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觉得十禾黏着自己来送死也多了几分包容怜惜。 鄢墨拍了拍十禾的背软言道,“他吓唬你的。” 十禾剜了陆离一眼才缓缓从鄢墨身上滑下来。 蝙蝠所化飞灰散在空中经久盘旋不散忽闻阵扑鼻的异香觉有些眩晕起来。 异香环绕直充脑海,即便立时运作周身之气也无法抵挡。 脚下的泥土松松软软如泥沼般逐渐吸引着他们向下沉去。 不知坠了多久那泥沼像是消失了似是在空中坠落,砸进冰凉彻骨的湖里十禾的心下恐惧,一双手蓦然地紧紧将她揽入怀中。 湖底有个漩涡不停吸引着如同股不可抵抗的力量,令天地倒转。 十禾觉得格外迷糊只觉得周身之景徒然变幻起来,留了抹妍白清洁。 她脑中混沌一片,再度睁开眼却是躺在张绵软的床榻上。 钟鼓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便起身去端了碗汤药。 “你醒了。”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探,便拿起勺子在碗中轻轻拨了拨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十禾唇边。 十禾呆滞点头,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喝了下去,钟鼓便一勺一勺地喂她。 “师尊?” 钟鼓的唇畔噙了抹笑,“怎还叫师尊?” 那不然该叫什么?她倒是想喊夫君来着。 “自然是夫君。” 钟鼓眉目间一派淡然极认真地道。 却吓得十禾一口汤药尽数喷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喷了钟鼓一脸。 还真的叫夫君? “调皮。” …… 这决不是她认识的师尊! “不,这不大,不大妥帖吧?” 钟鼓在袖中拿出方帕子擦拭了几下和药碗一起放到一旁。 那面上还挂了几滴药汁便欺身压了过来,那鸦青色的睫上泛着点点晶莹,薄唇轻启语调勾人,“有何不妥?” 这番形容委实叫人有些泛呕,幸而钟鼓的容颜生的实在是风光霁月的看起来倒是极养眼。 直叫人想扑之倒之蹂之躏之然后上演番春色。 十禾用力咬了咬下唇让自己清醒过来发觉有些疼痛。 第二十四章 幻境 十禾犹豫了片刻道:“师尊,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哦?” 诚然十禾并未等来什么责难,冰凉的指尖轻轻挑上她的下颚,那眉目间全然一派柔情蜜意。 她的下颚不禁有些打颤,好不容易师尊主动了回不管是不是梦里她是不是该享受下子? “不不不,师尊,我对你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十禾打了个寒颤刺溜从床上跳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 “莫不是睡糊涂了?”钟鼓微微蹙眉,疑惑地探她额间,“你我早已成婚,怎还管我叫师尊?” “成婚?” 十禾差点没把舌头咬断,脑中急速旋转起来。 莫非?鄢墨那厮死在了极寒深渊?天帝那小气鬼大方了回给了她上神之位还给她和师尊赐了婚? 所以师尊现在难不成已经是她家的白菜了? 这变故未免突然了些,她应该很开心才对她一直想要的所求的不正是如此吗? 可为什么她心上像是被哽住似的有股莫名的痛意,怎么有些不大是滋味呢? 十禾伸手扶上床帏指尖略微颤抖,“那鄢墨?” “灰飞烟灭,你做的极好。”钟鼓眸光平静丝毫没有波澜甚至有几分淡漠,仿佛说的是全然与他无关的事情。 难道是她杀了鄢墨? 十禾胸口像是被巨石碾压住喘不过气来。 可她亲手杀了师尊的亲弟,师尊怎么又会娶她?不可能的,她的师尊住在芳华殿同她说他弟弟喜欢便叫这个名字,她还记得芳华殿外种了许多桃树是因为他弟弟喜欢吃。 她的师尊为了鄢墨敢一身闯荡极渊魔障为他扫平前路护他安宁,怎么可能会对他的死如此冷漠? 难不成方才一切都是师尊故意为之? 十禾猛地抬起头定定的注视着钟鼓:“师尊,你是不是要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钟鼓有些不解。 “我杀了鄢墨,还对师尊,对师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是霍乱六界的魔头,你为六界除害,我为何要杀你?”钟鼓侧目犹疑道,“你我既为仙侣,有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莫不是梦魇了?” 说罢又朝十禾走了两步。 不对。 十禾后退了两步突然尖声道:“你不是我师尊!” 钟鼓那张挂着温柔笑意的面容上隐约出现了些许裂痕。 他嘴角微微抽动,眸中多了几分急切地向她伸出手试图用蛊惑人心的语调同她说:“乖,过来!你大抵睡得糊涂了。” 那薄唇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 可十禾全然听不进去仍旧后退不止突然不知从何处摸出把匕首立即拔出锋刃直指钟鼓。 不知哪里的胆气疾言厉色道:“你假我师尊之身,有何意图?” 言罢钟鼓脸上的颜色彻底崩裂,那青玉色的身影如炮竹般炸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一滩血水。 有股强大的气流自灵海处震荡开来,引得脑仁阵阵剧痛。 脚下地面出现裂缝然后逐渐增大连同房内所有物什皆四分五裂,周遭的景象徒然如山轰然坍塌。 一串白玉佛珠不知从里甩出挂在了十禾的腕间。 有个声音同她说了句握紧后十禾便觉天旋地转,那那天宫假象如云烟般震荡四散开来。 原来方才都是假象,十禾顿时懊悔起没占点便宜在出来虽然不是钟鼓本人好歹有个皮囊在,揩些油也是好的。 十禾一阵眩晕,再睁眼还是那番冰天雪地,周遭有许多白骨陆离坐在一个颅骨上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手中还端端挂着那串刚刚拉她出来的白玉佛珠,那佛珠上还栓了头冰雪铸成小兽。 那头冰雪小兽被陆离拴住,只能在他眼前使劲伸开四条腿拼了命地嘶吼挣扎吱哇乱叫。 十禾抬手想揉揉发昏的脑袋一抬手才发觉她居然被鄢墨这厮搂在怀里。 抬头便对上那张放大的脸,眉头紧锁极难受的模样甚至于还有几分惊惶。 十禾用力掰开鄢墨的双臂却发现他锢的极紧,十禾废了好大力气才掰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喘来几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陆离拉紧佛珠把那小兽拽过来点点它的脑袋,“我们方才坠进了这魇兽造的幻境,这小家伙想吞噬我等。” 那小兽愤怒地蹬了几下蹄子对陆离的说法表示不满。 “那鄢墨?” “多半是沉溺于幻境了。”陆离说着还叹了口气做暧昧之态,“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呢,许是佳人在怀,共效鸳梦……” 十禾不由得牙酸了酸干笑了两声,伸手就要去推鄢墨。 “别!你会被带进去的……” 等到陆离开口出声十禾那手已经挨上了鄢墨的肩,脑中昏沉起来,下次说话能不能快一些? 十禾再次被吸进去感受着天旋地转的同时在心底代替陆离问候了他的十八代祖宗。 并且深切地怒吼,活该你丫断子绝孙! 诚然陆离即便是知晓也只会肃然回她句,贫僧一心向佛,断子绝孙实乃正常。 十禾在黑暗中颠倒了几番才堪堪定下来,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许多身着寒光盔甲的人围着个牵着孩子的女子,那女子的相貌自是不必多说,是一幅端庄且柔和的面貌,生得弱柳盈盈之姿。 为首的男人生的也是俊朗非常周身气度不似凡人,那容貌与鄢墨还大体有个七八分的相似。 只见那女子被围,扑通一声跪在男人面前跪行几部扯上那人的衣角哭将起来,语调尤为凄楚,尚有几分哽咽,“长歌他是你亲生啊!你怎能如此心狠将他困在混元境?” 长歌是谁?难道是鄢墨?十禾不禁有些困惑。 男人手中执剑眉目含怒,“你私自带他逃离,若给六界造成祸端你可能担当起?” 女子将孩子往身后护了护,“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何能为祸六界?” “我不杀他,已是我的慈悲!”无论女人如何苦苦哀求男人便是执意将剑横在两人身前。 莫非是要手刃亲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十禾摇摇头,生的如何俊逸若陌上飘然谪仙可这心狠手辣可也非常人所能及。 第二十五章 过往 女人抱着孩子哭的不能自已。 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却是个有骨气的。 “阿娘,我们不求他。” 十禾抬头望人堆里望了望,那个玉娃娃搂着女人的脖子仰着倔强的脸盯着那个男人。 “他不是我阿爹。”然后又仍不住捧着女人的脸嗫嚅道,“阿娘,我阿爹是个大英雄,不是他。” 那模样无疑是缩小版的鄢墨,只是她从未在鄢墨的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而后不知又争执了些什么那男人便当着一干人的面大义凛然地将剑直指缩小版的鄢墨。 十禾被锁在光璧中除了能在外注视这一切连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她眼睁睁看着那剑身颤了几颤最终还是往前送了出去。 女人的唇角溢出一丝笑,那笑容沉寂而又哀伤。 “长歌要乖要听话。” 女人捂住了鄢墨的眼睛,旋身撞上了那柄长剑殷红的鲜血在她胸口晕开。 她笑着握住那柄长剑一点一点向靠近仍由那剑将她彻底刺穿,将心脏刺的支离破碎。 “我只是想带他,尝一尝凡间的甜食……” “你便如此容不下。”那剑彻底将她贯穿她染满鲜血的手握住男人的手用力抽出贯穿她胸口剑。 终是鲜血淋漓的收场。 小鄢墨怔怔地看着,扑上去抱住女人的腰身,一起摔倒在地上。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阿娘,女子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捂住他的双眼,“长歌,不要看,阿娘,对不……”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完那手便再也没有了力气垂落在地面。 心脉尽断,便是魂陨与四海八荒连来世都不会有了。 他闭着眼咬着牙不敢吧身子努力靠在女人身上紧紧抱住。 可最终他还是被男人扯开了,那声音冷的好似前年寒冰,神色居然淡漠都连丝毫波动都没有。 他说:“把他丢进混元境!” 而后几个兵将便拎着他的后颈仍由他如何尖叫呐喊着:“还我阿娘,还我阿娘。” 好像没有人听到,连那几个兵将眼中也只有嫌恶将他拎上混元境便匆匆丢了下去。 他方才摔进混元境是黄沙之中便立刻有一众妖魔鬼怪将他从黄沙中拖出来 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丢进来了那些妖魔都看他眼熟的很。 那些妖魔以各类手段凌辱,嘴里喊着,杂种,私生子,贱胚子诸如此类的言语。 “烛龙的私生子,和他娘一样都是贱胚子!” “你娘可不止和烛龙睡过,还来舔过老子呢,缙云氏那位你名义上的爹,绿帽戴的那可是赛天高。” 随即其余妖魔都一应笑开来。 小鄢墨挨着他们的拳脚却还是忍不住气急奋力翻身起来。 一把揪住那个口出妄言的妖怪掀翻在地死命地打。 没两下就被其他的妖魔踹下去更为用力地按在黄沙中痛打。 “父债子偿,你老子把我们关进来永不得见天日,那这所有仇怨就该你来还。” 他们一个个污言秽语,拼把所受苦痛报复给这个孩童,甚者还当众在鄢墨身上解手撒尿。 “你看他像不像落水狗?” “哈哈哈哈。” 他浑身都伤被拽起踢翻在黄沙中翻滚,心中恨意滔天,却又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恨意徒然成了最没用东西,他愤怒憎恨到了极点可他除了挨打之外连在拳脚中挣扎起身都做不到。 幸而同样年幼的钟鼓前来三两下便把那众妖魔全部打跑。 小鄢墨才从地上爬起。 可他看着眼前人人敬重与他境况截然相反的小钟鼓心底却生不出丝毫感激。 烛龙义子,是六界敬仰的神邸。可他这个烛龙亲子,是六界唾弃,恨不得诛杀为快的魔头。 小鄢墨咆哮着从黄沙中翻起来冲上去将小钟鼓推倒,“你滚!你给我滚!” 小钟鼓自黄沙中爬起握住鄢墨的肩,“长歌,我是你哥哥。” 小鄢墨把他放在肩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我没有哥哥!我只有阿娘,是你的父神,杀了我的阿娘!” 两人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小鄢墨同小钟鼓背道而驰,他攥紧了拳头在黄沙中扬起的脸上全然只有凌冽恨意。 狂风鼓动那宽大衣袍在瘦小身躯上晃来荡去,露出的肌肤竟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肉,血肉模糊甚至于依稀可见白骨。 这个少年走的远了,寻了水源擦洗满身血迹望着水中倒影。 心底的压抑的委屈像是此刻才汹涌席卷上心头,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喊着阿娘,阿娘…… 可他的阿娘再也无法给予他应答了。 十禾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奋力想打碎眼前的屏障,可无论她如何用劲那屏障便如镶了钢筋铁骨丝毫不受所动。 而后她便只见画面一转。 那小鄢墨再长大了些那便已颇具风采,依旧天天挨打不断受伤,清俊的面容上满是伤痕。 他趴在池便捧了一捧水还没凑到唇边便被人一脚踢翻。 之后便是又一轮的凌辱,不管是污言秽语还是拳脚,每一天都在重复无休无止。 他们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在烛龙哪里吃过的苦头因而非要鄢墨千倍百倍地偿还。 即便他的处境同样凄惨,可那群妖魔便只是咬着父债子偿的歪理,他们也不愿意杀他仿佛只有这日复一日的报复才能让他们扭曲变态的心理得到些许畸形的满足。 “你要是喊我声爷爷今天我们就饶过你!”一个妖捏住他的下颚。 其余妖魔便起哄着,鄢墨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妖看那妖被他看的毛骨悚然起来一脚将他踹翻。 “叫不叫!” 鄢墨平静道:“你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然后他便再度被踹倒。 鄢墨在那拳脚下兵刃下,身上脸上多处一道一道的伤痕。 十禾只能在那群妖魔的脚下依稀看见鄢墨蜷缩起来,紧攥着拳头咬牙忍受这一切。 他们走之前还不忘用尿液污染那一池难得的水源。 许是自小磨难令他早早的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同同自己不相称的都是不改存在的。 自入混元境以来便自觉顶着张泥糊脸,若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生的太好看,那边是种罪过。 第二十六章 白翳由来 恰巧某次遇上了那众妖魔的头头,只晓得那头头在进混元境前也是个人物曾倾慕过他的娘亲的绰约风姿。 彼时他娘亲不曾遇上烛龙,也还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仙不堪其扰便将其丢入了混元境。 那魔头伤了情后他娘亲死了他尤为难过不知怎么竟就染上了断袖的偏好。 那头头领着一众妖魔见他一脸乌遭没半点得他阿娘的半点真传看着生厌便令人拘了按在水坑里不许他出气来折腾他。 几番下来那水却和他面上的污泥混在一起让他面上的伪装看起来假了许多。 那头头当即觉得不对把随身水囊取了下来泼在鄢墨脸上用手指蹭了蹭。 他满面污泥擦了个干净露出原本的面容来。 那干妖魔皆大为震惊。 头头捏住鄢墨的下颚双眼放光:“把他,洗干净送到我那里!” 当即那头头便也看的愣了差人要把他洗干净送到房内。 鄢墨被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铁链挂在那头头房内的铁架子上。 那头头倒也不急同他分析了局势利弊但归纳起来就一句,“你若从了我这混元境内便没有人再敢欺负你,我们做一对鸳鸯难道不快活吗?” “不可能。” 显然这番说辞并无法打动鄢墨,那头头磨了许久嘴皮毫无结果也恼火起来再不管什么心甘情愿不心甘情愿,硬是掰开他的嘴喂了颗春风渡。 “你给我吃了什么?” “良宵苦短,自然是让你我快活的东西。”那头头的手指勾了勾鄢墨的下巴暧昧的附在他耳边吹起道。 而后奸笑起来,那双手不安分地游移将鄢墨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扒落最后只剩下件雪白中衣。 “等到春风渡发作,看你还如何嘴硬?” 自面颊到胸膛一一揩油过去,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污言秽语,只恨不能母子双飞。 不过片刻春风渡已然开始发作鄢墨面色便潮红起来,浑身滚烫连思绪也开始模糊起来,在过片刻只怕他便再无法维持清醒。 面对那头头的挑逗只怕嘴硬不是最好的方法。 “不如你先放我下来?” 一柄匕首在鄢墨身前微微拉动割了两个细细的口子出来,往外冒血,“哦?你可是想通了要从了?” “是。”鄢墨竭力隐藏眼中的恨意把那个字吐出来。 那头头对春风渡的药性极为肯定不疑有他,“任你如何嘴硬又怎么抵得过春风渡的药性?小乖乖,我这就放你下来!” 把那匕首放在一旁手掌摊开那铁索便自动消失,没有了铁索的束缚鄢墨径直从铁架上摔了下来。 那头头趁机欺身上去压在鄢墨身上道:“烛龙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躺在老子身下求老子要!” 鄢墨的神智被春风渡侵蚀逐渐模糊那头头已经开始脱衣服幻想着旖旎风光,那双手眼见便要摸到她身上拖去他仅剩的中衣。 鄢墨咬破了舌尖那股腥咸的血气顿时溢满口腔趁那头头咬上他肩头的瞬间捡起他身旁的匕首狠狠自他背后扎入他的心口又立刻抽出。 那头头吃痛滚到一边,鄢墨便努力爬起把那匕首再次送进他心口扭碎他的心脉。 涌出的恶血喷了鄢墨一脸,那血带着腐蚀般所至之处溃烂生疼。 “你个贱人,杂碎,贱种……” 鄢墨没有痛觉般拼命地在那叫骂的头头身上不停地继续捅刀。 “龌龊!肮脏!该死!” 飞溅是鲜血将鄢墨浑身染透他带着凛冽透骨的恨意一边捅一边将所有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直到那头头化作乌黑的飞灰消散开来,带毒的恶血灼伤他的双目,他的双眼几乎模糊地看不清了。 才惊慌地丢弃那把全是鲜血的匕首跌跌撞撞地从那房里跑出来。 他没跑多远便彻底看不清了躺进了那滚滚黄沙中淌着血泪,本欲自碎灵根追随娘亲而去。 却又在此时烛龙面带怜悯之色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在了混元境内,将鄢墨提了出去。 钟鼓为他医治了双目只是那毒液蚀性极强将乌黑瞳仁生生剜了去,废了许多药材都将养不回最初的模样。 钟鼓同他说,其实他爹也是极想他的只是不知如何表达,此前之事纯属意外,他亦自责至今未曾娶妻,是以龙宫之内并无女子。 在这六界之内四海八荒他亦然只有烛龙这一个亲人,亲情的缺失总也让他心存希冀试图欺瞒自己。 他的阿爹也许是在意他的,并非那般绝情的,他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有的人一旦有了希望总是容易绝望的。 这处的记忆在这幻境中被翻起似让鄢墨格外震荡以至于这段并没有画面只有一片黑暗。 只能听到带有厌恶的冷漠声音,如重锤般一下一下敲在鄢墨的心头把那颗温热的心脏砸的鲜血淋漓成为一摊肉泥。 “男生女相,必惹祸端。” “本座一生无愧天地,你便是我唯一污点,我只悔未在你生时便杀了你!” “怪本座平日过于纵容,竟让她胆大包天枉顾苍生,慈母败儿,你同她,都该死!” “你不配说我阿娘!” 翻手将印记打在鄢墨的左眼,将鄢墨整个打飞出去在地上结实地滚了十来个跟头才算停住。 立时便吐了口鲜血,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漠然的男人,仍然喊了声,“阿,阿爹……” 这应当是他此生最后一回这般喊眼前这个人。 “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这番话说的尤为决绝举剑也无半点拖泥带水的。 那剑即将刺穿鄢墨心窝时钟鼓扑了上来跪在鄢墨身前用一双手握住了剑,用那双眼定定望着烛龙,“义父,长歌他是你亲生!他秉性纯良未行祸乱之事,再者他于混元境已然吃了太多苦,你不能杀他!也不该杀他!” “我是你亲生你却容不得我,还需……”鄢墨不敢置信地指向钟鼓,睁大了双目似乎想要看清眼前这个没有心的男人,声嘶力竭道,“需一个外人?为我求情才得以保全性命?” 言罢倏然极为癫狂地大笑起来,自七窍内不断渗出血来。 画面一转,又回到混元境中。 鄢墨双目空洞地淌下两行血,黑发凌乱地散在风中,手攥油纸袋,拖着伤腿踽踽前行,恍若自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七窍流出的鲜血浇透了全身在荒芜黄沙之上绵延了极长的血路。 许是流血过多导致力竭,瘫倒在黄沙之中将一应的委屈俱都喊了出来。 不过喊了三两声又翻过身爬起来拼命把怀中的蜜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摇头问,“怎么不甜,怎么不甜。” 诚然他这身血腥那蜜饯自是不会有甜的。 可他只顾不停望嘴里塞满蜜饯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会不甜,蜜饯不应是很甜的吗?阿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甜?” 随即哭喊起来,唇齿间那混了血的蜜饯从他嘴里掉在黄沙中又被他塞回去硬生生刮破喉咙磨地喉间腥咸也不管不顾地吞进肚中。 将这片的黄沙上泅开片殷红之色。 他的意识缓缓抽离周身都没有了力气,逐渐蜷缩成一团。 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他的阿娘满面温柔地冲他伸出手对他说,“长歌不哭,阿娘来接你了。” 他费力睁眼,低低应了声,好…… 夜里滚滚的风沙翻涌着将他彻底淹没,鄢墨闭上了眼。 第二十七章 蛊雕 幸而有个身背麻袋的魁梧大汉路过不经意踹到了埋在黄沙中的鄢墨便低头在黄沙中翻了翻瞧见了黄沙中浑身染血狼狈的鄢墨。 许是觉着他看起来着实凄惨可怜,便好心地从黄沙中拖了出来也放到了肩上扛回了自家。 那便成了鄢墨这生最大的转机。 将他捡回去的大汉也是个六界得而诛之的魔头叫做蛊雕也是个凶兽托生。 不过三千岁便被投进了混元境,由于是个静主,在此境待得格外安分。 在那木板架的的小破房内燃了火堆卸下麻袋。 用什么咒术止了鄢墨的血塞了颗丹药后就将他丢在那火堆边边上烤火。 等到鄢墨醒来便看见眼前坐在火堆前烤狼肉的蛊雕。 眼前人身形魁梧耳前还有道狰狞的刀疤自耳前到下颚,他自顾自烤肉道,“醒了就走吧。” 鄢墨努力起身打量周遭,“这是哪?你是谁?” “废话真多。”蛊雕在烤熟的肉上撕下一块递给了鄢墨,鄢墨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待到蛊雕塞了些进嘴里才开始吃。 蛊雕吃饱喝足似乎心情大好于是和鄢墨搭起了话,“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蛊雕不以为意伸手烤了烤火哦了一声。 鄢墨吃完起身打开了门,门外是一片荒漠抬眼什么都瞧不见但按照混元境中的常理所有妖怪的房子都是挨的极近的。 在那些妖魔眼中混元境太小了小道每寸土地都必须争抢,领土越大的妖魔本事就越大。 于是几乎是立刻鄢墨便转身回来蹲下身直勾勾地盯着蛊雕:“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 蛊雕皱眉道,“不收。” 鄢墨目光炯炯闪着种莫名的光彩异常坚定道,“那我便一直等到你收我为徒。” 蛊雕拎小鸡似的拎起鄢墨就丢了出去,奈何鄢墨倒是十分的有毅力在蛊雕门口守了足足十日。 第十日蛊雕推门就见鄢墨蹲在在门侧见他开门便迅速地站起身用那双眸子灼灼看向他。 蛊雕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这张脸莫约和他相识的那人有个七分的相似若非如此依照他的性子只怕第一日便要扭断这人的脖子。 蛊雕长长地叹了口气指向那麻袋中露出的半个剑柄打发道:“你要是拔出来那把剑我就教你,拔不出来就麻溜的滚。” 话音刚落鄢墨的眸光闪了闪迅速地冲到那个麻袋前把那柄剑拿了出来握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别白费力气了。”蛊雕靠在门上嘴里嚼吧了两下什么东西后从怀里掏出根削成牙签状的木条剔起了牙,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鄢墨累的满头大汗那剑始终牢牢地插在剑鞘里分毫不动,他从前听谁说过但凡神剑认主大多要用血的。 于是他松手走到蛊雕面前问:“你有其他刀吗?” 蛊雕从怀里掏出把小小的短刀递给鄢墨,他拔出那把短刀将刀握在手心用力一拉,掌心被短刀划出道极深的口子往外涌血。 “你做什么?” 鄢墨再次握住那柄诸岳,掌心的鲜血不断顺着剑柄淌得整个剑身都染上那殷红之色。 鄢墨的喉头滚了几滚眉头拧成川字。 “你以为……” 诸岳剑随着一声长啸铮然出鞘锃锃银光乍闪将整个木板屋晃得通明。 此后,鄢墨便正式跟着蛊雕混了。 他同蛊雕学法术的第一天起蛊雕就同他说:“这世上本无什么公平可言,谁强谁便是真理。” 然那蛊雕许是寂静多年有人陪伴倒也待他极好将一干本领尽数传授给了鄢墨连同诸岳也赠与了他。 面子里子都是自己挣的,场子得找回来。 鄢墨睚眦必报的声名也就从那时传起。 他极下苦功在混元境内日日修炼,找那些厉害的妖魔寻衅滋事来打架便于提升修为。 此后那猎猎红衫乍然寒剑,便成了混元境中最大的修罗噩梦。 因蛊雕姓鄢,他便也以鄢为姓取了鄢墨这个名字与往日的自己彻底告别一刀两断,自此长歌此人便永远死在了那个没有星星的夜里。 诚然他也是极有天赋的不过万岁,混元境关押在内穷凶极恶的魔头便被他尽数斩杀,留其颅骨陈列收藏。 后不知为何混元境震荡,那那封印受了什么侵蚀日日削弱下去。 鄢墨便着那身红衣提着诸岳自混元境中奋力破那结界。 烛龙杀他阿娘容不下他,他便要他连同他守护的四海八荒沦为炼狱为他阿娘陪葬。 起初他只能以魂魄离开混元境片刻久而久之逐渐增长甚至于以肉身也可以离开混元境。 可他并没有直奔天界,而是在混元境外立了很久,去了凡间买了许多许多甜的发腻的蜜饯还有各类的吃食。 那些东西很好吃,蜜饯很甜很甜。 后来恰逢蟠桃盛会,他便打算在那盛会上手刃烛龙如若不成那便以死相殉。 可他提着诸岳自天门外一路斩杀至那宴席上已是众仙慌慌自危各自奔逃。 他拎起一个小仙便问,“烛龙在哪?” 大多回应皆是恐惧摇头,直到他问到第七十六个小仙,那袭青云色长袍飘然立在他眼前同他说,“他死了。” “你胡说!”鄢墨挥剑斩去,剑气震荡瞬时劈裂数丈内所有事物激扬起片浓浓烟尘。 彼时钟鼓面色平静,“父神他,身归混沌已然有八千年了。” “我不信!你骗我!烛龙呢?你叫他给我滚出来。”鄢墨握紧了诸岳指向眼前肃然而立的那片青玉色身影。 “不只是他,连同诸神都陨灭了。” “你不过是要替他欺瞒我。” 钟鼓神色悲悯微微蹙眉道:“你同曾经不大一样了,从前你绝不会行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鄢墨笑的张扬,眉目间全然是凛冽入骨的恨意,“从前?再任由你们欺凌吗?” “放下剑,同我回家。” “家?我哪里有家?我连阿娘都没有了,哪里有家?”鄢墨抬眼,用力将诸岳插进脚下云头冷笑出声:“你不要作这一副悲悯的样子,我瞧着,实在是恶心至极啊!” “莫要说这些话!” 鄢墨嗤笑一声,转过头去,下一刻诸岳便猛的落在了钟鼓脖颈上。 钟鼓也并不躲闪,仍由那剑架在颈上,“你不必这般来气我。” 鄢墨只觉喉头一紧艰难开口,“我最后问一遍,他,当真死了?” 钟鼓敛目语调有些许的沉重,“是,我若骗你,便叫我随父神而去。” 第二十八章 前尘影事 “呵,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好。”鄢墨再度扬剑将瑶池中央那台上的宝座劈成两半,“他欠我的债还未还,他凭什么死?” 钟鼓蹙眉纠正道:“他是你父神。” “父神?”鄢墨抬了抬眼皮打断了他,几乎咬牙切齿,“上神说笑了,你们都是六界敬仰的神邸,我是什么?怎么配?我不配啊!” 似乎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划破了他的眼眸。 那的一双眸子逐渐泛上白雾眼翳隐隐约约现了出来覆在他琥珀色的瞳上,他微微侧目看向钟鼓。 “你说这世上的事,为何如此不公?你在天界受万仙朝拜,我在混元境,任何一个妖魔都可以肆意欺辱我?” “是你们,杀我阿娘覆我热忱,说我是魔,既如此,那我便为魔为祸作恶世间才不负你们这番成全!” “你们,哪一个对我善良?你们未曾经历过我经历,为什么叫我善良?你们,不配啊!” 钟鼓痛心疾首,疾步走向鄢墨喊道:“长歌!” 话音刚落,诸岳便从钟鼓颈边收回指向他的心口,钟鼓不闪不避任由那剑锋没入了他的心口。 “我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谁喊,我就要谁死!”鄢墨语气淡淡,神色间皆是肃杀之意。 言罢剑锋自钟鼓心口拔出,在那青玉长袍不断淌出血来却仍端着那眸子望着鄢墨,平静地继续向前迈步,“你说的,殿名芳华,只要你我同在何处不是家?” 钟鼓还待说些什么,好在几个懂事的仙僚及时冲上来将钟鼓抬了走这才止住接下来的纷争。 此番鄢墨是闹事来的,可偏刺完那一剑后周身像是脱了力般,只能倚着诸岳勉强支持,有什么梗在心上不断膨胀叫他喘不过来气。 烛龙也死了,那他应该做什么呢?他活着,努力修炼不就是为了杀他吗?可如今他死了…… 鄢墨安生起来,眸中是一派让人看不懂的寂寥,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慢慢崩塌碎裂飘散不见。 突然从远方传来个缥缈的声音,“你活着还做什么呢?有人爱你吗?有人在意你吗?” 那声音带着种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直击灵魂深处。 没有,没有人…… 鄢墨那双眸子彻底变作纯白,狂风平地骤起。 他提长剑疯狂斩杀仙人,让鲜血将他的红衣染的愈发鲜亮如焚烧的烈火,飞溅绽开的血花恰似轮回路上延绵不绝的曼殊沙华。 墨发飞扬,长剑铮铮作响,那浸满鲜血的红衣在风中翻卷着猎猎作响滴答滴答地滚落血珠,宛如索命的修罗鬼煞。 那群仙人远远将他围住不敢再上前,他却倏然大笑着退了几步却是将剑横向颈边。 那层光壁终于乍然碎裂在哪混乱中十禾从光璧中摔了出来,她急忙随手抄起个什么东西就丢向失了魂的鄢墨。 幸而那剑锋还未抵上脖颈,十禾那一棍砸去恰巧擦着鄢墨的侧脸将他手中诸岳甩飞了出去,若那木棍的准头再向前偏个三寸飞出去保不齐就是鄢墨那颗好看的头颅了。 诸岳应声落地。 鄢墨迟钝地转过身那雾白眼翳从上往下把十禾将将望了望。十禾咽咽口水方才咧开嘴角晃晃手要打个招呼,呼吸突然不畅起来。 只见什么东西在她眼前闪过,再反应过来时她的脖颈端端被鄢墨握在手中。 十禾能感受到那指节分明在用力地寸寸收紧令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起来。 此刻她实在是欲哭无泪,鄢墨举着她的手往上一提,她怀里的油纸袋被抖出了半截来,鄢墨的眸光落在她怀中的油纸袋上纯白的眼眸中似乎有些困惑。 十禾当机立断从怀里把那油纸袋扯出来递到鄢墨眼前笑的谄媚,“这个是蜜饯我们打个商量我把这个给你,你别杀我怎么样?” 那双白茫茫的眼里似有什么动了动手指松了些。 “大家快趁现在杀了他!”有位仙僚发觉鄢墨的不对立时大喊起来。 鄢墨双眸微微一瞥,诸岳自平地打旋飞起将哪位多话仙僚连同另两个附和打算偷袭的同仁一齐扎了个透心凉。 其余人也随即发觉了鄢墨的不对劲却再无一人再敢上前。 只是鄢墨方才松的手又紧了回来,且在继续寸寸收紧。 “鄢墨,鄢墨,鄢墨……” 是谁说对入魔的人喊他自己的名字以爱感化就能有用的?骗子!果然这些风啊月啊的戏本子大多都不靠谱! 这下子恐怕真的要一起死在这了。 十禾的鼻子不禁发酸眼角滚下颗泪来,鄢墨见她落泪却是怔了怔抬手攥住衣角给她擦了擦可那红衣染了太多血把她的一张脸擦成了血淋淋的。 越是擦不干净他便越皱着眉仔细且用力得擦。 那张脸同她隔得极近,那些仙僚不知是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又纷纷拔了仙兵祭了仙器打杀上来。 好在诸岳剑强悍硬是承受住了不该承受的将那一众仙僚都拦了下来半点没给他们接近鄢墨的机会。 不知道那位不懂事的仙僚打不着鄢墨竟然背后踹了她一脚。她被鄢墨举着脖子未曾防备被那么一踹竟然直挺挺地撞上了鄢墨。 嘴唇好巧不巧地撞在鄢墨的唇上,还在在鄢墨的唇上磕出血来。 她立马往后缩了缩脖子讪讪地笑,“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鄢墨遭遇她这番猥亵当即瞪大了双眼,那雾白的眼翳却淡了三分。 莫非戏本子里写的是真的? 这是为了师尊,而且,这貌似也不算吃亏的。 于是大庭广众之下,十禾视死如归地捧住鄢墨的脸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再度碾上了他的唇。 鄢墨的面皮抽了抽,那白色眼翳竟然逐渐褪去。 他本人也逐渐恢复了神智,张嘴就在忘情猥亵自己的那双柔软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十禾吃痛松开鄢墨,哀怨地捂住了流血的唇一蹦三尺高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内心怨愤却又对他伸出手,“拉我的手,我带你走。” 鄢墨怔住鬼使神差地握上她的手,十指紧握,那手很小很小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却徒然暖起来。 数万年空落的胸膛似乎在这一刻被什么未知的东西填满灌上某些未知的情愫。 突然某个仙僚突然举刀劈了过来,鄢墨用力一拽,十禾径直被那力道带去整个人撞进了鄢墨的怀里险险避开。 那刀劈了个空,举刀的仙僚也被鄢墨一掌掀飞了出去。 十禾看不到背后的情景,只当鄢墨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便也抱着他伸手抚摸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哄小孩似的柔声在他耳边说:“不怕了,不怕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鄢墨的唇微微翕动,天边蓦然垂下串白玉佛珠十禾便立刻抱紧了鄢墨用胳膊挽住那串佛珠。 霎时间天旋地转周身场景震荡崩塌化作飞灰。 周身徒然寒冷,抬眼便见那片冰雪之色。 十禾率先回过神从鄢墨身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 回头便见鄢墨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侧脸,那热切的眼神直叫十禾疑心自己换了副皮囊。 第二十九章 小魇兽 十禾被鄢墨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于是站起身背对着他,假装好奇的问陆离:“这个小兽不会说话吗?” 陆离揉了揉鼻子无辜道:“会的,它实在太聒噪了没法子我便把它的声音封住了。” 那冰雪小兽闻言四个蹄子踢得更用力气了犹豫说不出话只能吱哇吱哇地发出点声响表示抗议。 陆离打了个哈欠幽幽出口,“你再吵我就把你吃了。” 那小兽果然不叫了,只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十禾泛出水雾来还配合地抽搭了两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它的脑门便被陆离手中的佛珠抽了一下,于是它愤怒的转过去冲陆离呲牙蹬腿。 “我们接下来向哪走?”十禾看着脚下三条全然不同的路径一面是延绵千里的火海,一面是全然不见五指的漆黑,还有一面是与此处一致无二的冰雪覆盖的结冰海面。 鄢墨起身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十禾的手机。 陆离牙齿发酸,勒了勒小兽的脖子把它拖到身前:“走那条路?” 小兽踢踏了两下冰面被陆离手的佛珠结实地砸了几下才伸出一条腿指向黑色的方向。 陆离面带笑容地摸了摸小兽的脑袋:“我拴着你呢,我要死了你也会和我一起死的。” 那小兽翻了个白眼领着三人朝那漆黑的方向走,它通体发出淡淡的蓝光恰好可以照亮前路,它的声音也被解禁小声呜咽着。 四下是如同轮回路般幽深昏暗被层层的黑雾遮掩,所有的术法施展的火光摇曳两下最终都会被吞噬掉,只有小兽周身所泛的淡淡蓝光能照亮小片脚下,周遭风声呼不紧不慢的啸隐约透出几分阴凉骇人的意味,却并没有什么厉鬼叫嚣,妖魔挡道的场景。 “为什么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妖魔?” 小兽扭着屁股在前面走,嘟囔道:“两天前有个神君来过把所有的妖物都杀尽了,那冲天的怨气在极渊魔障的顶上积了厚厚一层,我的那些邻居全都死了,要不是我没什么妖气保准也要被他给宰了。” “不过他伤的也挺重的,离开极渊的时候浑身浴血连结印都结不出来。” 十禾心下有些担忧,抬眼正巧与鄢墨对上,那双眼中隐约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划过又敛了敛垂下了被阴影遮盖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兽继续不满地说道:“不过他走的时候也没有拿走诸岳剑,两手空空的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倒像是闲着没事干来送死似得。” 十禾问:“你知道诸岳?” 小兽扭过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笑笑的眼睛亮晶晶地透出狂热来:“在这里的妖怪都知道,不就是饕鬄斩杀了数千仙人还捅杀了上神的那把剑吗!” “额,你想见见本尊吗?” 小兽疑惑地看着十禾,只见十禾拍了拍鄢墨的肩咬住双唇露出个奇怪的笑容。 小兽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惊,盯着鄢墨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 不由得大为失望脑地耷拉脑袋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哭腔:“说好的三头六臂呢?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生的这个模样像个小白脸似的!” 鄢墨横了它一眼,那小兽立时被掀翻个趔趄打了好几个滚才堪堪爬起来。 鄢墨唇角露出个浅浅的笑:“让你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还是可以的。” 小兽闭上了嘴向陆离身边瑟缩地靠了靠。 越向前走那风声越小,渐渐显露出一座破旧的只剩下些断壁残垣的宫殿里头的宫殿碎片下躺着几颗露出昏暗光芒的明珠掩在那堆断壁中。 小兽探了探脑袋又晃了晃道:“这里以前住着几只话都说不大利索的尸妖,前几天连家都被那神君一把火烧了。” 鄢墨伸出手在空中轻轻画了个半弧那座宫殿便燃起了红光不过片刻便彻底消散的没了踪影。 再向前那层层的黑雾逐渐散去所见也逐渐清明起来地面下陷杂草丛生莫约半人高,仿佛荡漾的干枯芦苇一眼看不到边际。 那杂草底下是许多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石头,十禾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险些绊倒幸好鄢墨及时把她扶住。 那块被踢到的石头和另外几块石头碰到一起,那半人高的干枯杂草立时燃烧起来。 鄢墨挡在十禾身前,袖口微扬红光自掌心蔓延开来架起个红色的结界将三人一兽笼罩其中与外头越烧越烈的火海隔开来。 那火势蔓延的极快也烧的极快不过小半晌那片一望无际的杂草便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些焦黑灰烬。 鄢墨手中的结界正要收回,只见绵延的焦土突然扬起黑尘,如同龙卷风般全然被席地卷起围着某个位置在空中绕圈翻腾。 黑色的粉尘漫天飞扬遮人视线只能隐约地面的焦黑的石头徒然被那漩涡吸进去似乎在逐渐拼接起来。 天地摇动震震作响,那漫天黑尘突然停歇下来此刻入眼便成了延绵数里的巍峨荒山在那荒山后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怎么办?”陆离扯了扯佛珠问道。 小兽被眼前的景象吓到,脖颈被拉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颤声道:“我怎么知道?我以前过来他们又不打我。” 陆离沉默了。 随着那东西的动作四周地面都在震动不安叫人站立不稳。 那东西渐渐从荒山后头爬起站立比那荒山还要再高出大半是由块块斑驳的石头组成的巨像他站起身不过三两步便跨过了那座山,只要再向前四五步就能把他们踩成肉泥。 十禾被那巨像吓得仍在发愣便被鄢墨往身后一护她又是一愣,那颗惶恐的心立时镇定了几分,他的掌心红光闪过诸岳之神于他手心握紧。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关头,十禾突然看着鄢墨的背影觉得他身着红衣束发也很好看提剑的模样很是恣意英武。 他提剑劈向那巨像诸岳泛着清泠寒光自他手中翻飞挽出朵朵剑花呈雷霆万钧之势激起大片黄沙飞扬弥漫开来。 利刃破石发出铮铮之声,只是那巨像被鄢墨几次三番的拦腰斩断卸下胳膊断裂开来化作坠地飞石又很快复原成原本的形状重新回到那巨像身上。 那巨像被打的歪过头终于看见了地面被鄢墨结界护住的十禾等人出拳砸下下来。 鄢墨飞身至结界之上以诸岳挡住那千万斤重量的一拳,腕间翻转猛力冲上去将巨像的臂膀自手心起劈成两半剑锋一转便把那半条臂膀卸了下来,在地面摔成一地碎石。 鄢墨回身诸岳便把那另外半条也削了下来。 坠地瞬间那碎石又重新拼接组合成手臂的模样。 第三十章 美救英雄 就在那臂膀愈合重新飞上巨像身上之时,陆离口中念了些什么腕上的佛珠飞了出去扩大了几倍口中念咒瞬时那珠子佛光大作将那条臂膀牢牢锁住扯了下来。 那臂膀本已经同巨像断处开始连接被佛珠陡然被佛珠锁住同陆离费力拉扯着无法回归远处,那巨像矮下身凑近那断臂欲连接上。 陆离被那吸引的力道拉出结界他咬牙脚下一横,又是猛力一拽彻底将那断臂拽离巨像,鄢墨回身诸岳在那断处劈下逼得那巨像陡然后退了几步,臂膀失去本体的吸引被拽飞极远再无法与本体相接。 那巨像登时被两人切断了与手臂的联系周身站立不稳退得晃了几下堪堪站稳便气极朝陆离的方向砸去。 直将探出结界的陆离掀出十几丈摔地他胸口气血翻涌,那佛珠也松了松随即再次拉紧,冲鄢墨喊道:“能力有限,接下来就看你了!” “好!” 陆离指尖翻飞在眼前掐出道金光从上到下审视着那巨像,企图看破那巨像的命门。 那巨像见手臂被陆离锁住狂躁无比向结界打来,鄢墨不得不去挡住巨像的攻击几次下来无暇分身饶是鄢墨战力非凡面对如此庞然大物也不免有些吃不太消。 陆离掐算翻飞的五指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巨像的眉心喊道:“眉心!” 鄢墨心领神会旋身举剑刺向巨像的眉心,瞬时风沙大作飞沙走石自地面而起涌向鄢墨,他只得扬剑斩散眼前风沙。 一时未查,那巨像扬起剩下的一只手朝鄢墨头顶重重砸下。 “鄢墨!” 眼见石像的巨掌立时要落到鄢墨的命门自上而下将他拍做一摊血浆。 这个人,是第一个决心待她好的人也是君上的弟弟,是君上于世间唯一血脉相同的人。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十禾只觉得头脑一热血流直涌就扑了上去。 如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蛾扑向了烛火,手心的印记对准了巨像的眉心。 那巨像被道湛蓝色的光击的瞬时晃荡了几下开始摇摇欲坠,每个关节都开始裂缝塌陷。 一块块组合的滚石四分五裂开来,失去了重力的作用逐渐脱落下坠,而十禾的手死死掏在巨像的眉心,于巨石激起的粉尘中被逐渐淹没。 脚下土地也龟裂开来摇晃着将陆离和那小兽真得东倒西歪。 这一刹,鄢墨顿觉心跳似乎漏掉了半拍,呼吸一滞。 “不!十禾!” 鄢墨甚至没发觉那声嘶力竭的惊呼来自于他,只觉的喉咙一阵嘶哑干的发痛。 巨石崩塌后四周连绵不断的荒山景象立时坍塌成滚滚黄沙把所有东西全部淹没。 随即那滚滚遮人眼眸的黄沙席卷被什么东西吸引聚集在一处,天地除了那团黄沙外变得浑然透明就连脚下也没有半点颜色。 片刻后所有的黄沙被吸成席卷的漩涡后又轰然炸开化作点点火焰愈燃愈烈将透明的天地染成鲜红。 十禾就睁着眼被裹在那火焰中,浑身被烈火灼烧着。 鄢墨斩散沙尘,手执诸岳冲上前去。 四周不知从何处浮起了点点的水珠逐渐汇聚凝结成一片汪洋又冻结成霜将一连数百里的火海之上幻做了冰面。 方才被包裹于火海中的十禾便被席卷于水珠之中冻结进了冰面里,包隔在火海与寒冰之间。 鄢墨的诸岳之神消散开来,这一刻他只觉双眼刺痛,他答应了她可以安然出去便娶她为妻的,她是为了这个甘愿替他去死吗? 鄢墨扑了个空,半跪在冰面上指尖隔着冰面抚摸十禾的面颊,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被割裂那股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就这样看着她几分茫然几分失措还有些其他复杂的情绪在 波动随即却被浮现的白雾全部掩住。 小兽此刻才摸摸索索地从另一处冰面上爬回来,“我说了不行的,你们非要……” 还没爬起身下一刻就被鄢墨揪着后脖子拎了起来,“怎么救她。” “救?”小兽刚才被这震荡被迫滚的七晕八素此刻还有些晕乎口齿也不大清楚,“你,你要,替她去死吗?” “什么意思?”鄢墨的动作顿了半刻僵硬地不自觉寸寸揪紧了的它脖颈上的皮肉疼的它瞬间哇哇大叫着清醒过来,四脚猛力在空中踢踏着挣扎起来。 “鄢墨你先松开它!”陆离捂着胸口费力地爬起来按住鄢墨死揪着小兽皮肉的手,“你先冷静下来。” 鄢墨终是艰难地松开了紧揪小兽皮肉的手,小兽应声落地憋屈地在冰面上滚了好几圈才被陆离捡起来才算爬起来好好地站稳。 “你说说看这个以命换命是个什么法子。”陆离临行前早已算过此行即便波折也绝不伤及性命是以现下并不大在意。 十禾在玄冰之下虽受着玄冰之寒和业火焚身有着钟鼓给的一道神印现下五识俱全也还能扛得住些时候因此定格之后还能听着他们谈话等着他们救她出去。 “这冰是千年玄冰,火是红莲业火,我只知道原本这火应当是从天上烧起来的人立于寒冰之上受业火焚烧极寒极炎这才是这魔障里剩下的最要命的东西,你要救她除非破开千年玄冰将业火全然吸纳入体,否则玄冰破开的一瞬那业火就会将她焚做灰烬。” 话音落下十禾觉得她是没救了,这个老妖怪是不可能为了救她去死的,这次她肯定要死了别说上神之位了连小命都要玩完了。 鄢墨闻言眉头微拧似乎有些迟疑,毕竟她于他而言虽与旁人不同却也并不至于让他舍生相救,他从不曾觉得自己会为了一个女子忘乎所以。 陆离替鄢墨问出了口,“那若是不救如何?” “应当会在里面到灵识耗尽最后三魂六魄湮灭那业火重出就是她归于混沌散于六界之时。”小兽想了想又继续说,“不过现下你们要是抓紧在业火重出之前去拿这一路应该畅通无阻。” 十禾瞬间觉得全世界都对她充满了恶意,都盼着她早点去死这下子她被救的希望更从微弱变得渺茫了鄢墨那厮肯定会立马趁着她没断气跑去拿诸岳的。 第三十一章 以命换命 鄢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若取了诸岳,以诸岳之能可还来得及救她?” 果然!她真的后悔死了,方才怎么就脑子发热了?君上再好也得有命才能抱,现在为了这个白眼狼命没了不说还堵一肚子气。 小兽摇头抖了抖身上的冰雪道,“那些神仙就用着诸岳做的阵眼,诸岳一旦离开极渊立时就会天翻地覆。” 陆离貌似规劝地插嘴,“不如便算了,现下你还来得及去取诸岳,再晚些十禾怕是要白死了。” 要不是这上面冻着下面烧着十禾差点没气的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她最后悔的就是把陆离捡回来,从头到尾都怕她死的不够快。 鄢墨的喉咙如同哽住,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十禾会死便觉心头阵痛格外的难熬,“可她会死。” “你这种人还会在意旁人的死活?她和诸岳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没有分辨么?”陆离冷笑用激将法故意刺激道,“总不会你要拿命去换她?” 别催命了好么?好歹去个她听不见的地,踩着她的头议论她的命多不值钱真的合适吗? 十禾突然觉得鄢墨都比陆离来的有人性好歹还在纠结要不要救她,虽然只是动动嘴皮子也比催命来的有情分。 果然陆离马上就不负所望地开始添油加火,“她湮灭于世与你有什么相干?她魂飞魄散也是她的命数你若不打算以命换命就别在这惺惺作态,抓紧去取你的诸岳也好过什么都留不住。” 鄢墨的神色一动,起身揪住陆离的衣领将他一拳掀翻在冰面上,又拎着他的衣襟强行拖起后再次把他摔在冰面上。 跨坐在她身上发泄般一拳又一拳冲陆离的脸上招呼,直到陆离的面目开始青肿鄢墨也出够了火气这才停手。 缓缓地捋直衣袍仔细地抚平每个褶皱,脑子里又突然回忆起十禾从邙山鬼王手下替他挡了那一掌,而后被他一掌震碎五内吐了心头血。 这样想来他确是无情的过分了些。 起初他本就只是留她一命以备不时之需好取她白虎精魄的,因手艺好才留下她,又因着她的一厢情愿起了怜惜。 许多曾经相处的画面在此刻纷至沓来占据他的脑海。 可现如今,她在他心里似乎不大一样了。 鄢墨半跪在冰面看向冰里的十禾问,“若我不救你,你后不后悔?” 十禾拼命地瞪眼但业火灼人实在伤眼睛烫的十禾直掉眼泪,要不是千年玄冰在上冻地她脸上发麻,定是要嘴上先耍耍痛快了把所有脏话都挨个吐出来才行。 鄢墨全然没有发现十禾的真实想法,只是透过玄冰依稀能瞧见她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是痛的落泪。 他侧开了脸,垂着眼眸,抵在冰面的指尖几度泛白用力之下竟然生生掏碎了大块的寒冰,几块碎冰在他的掌心被握地死紧。 “你若下不了决心便走吧,不然也只是看着她化作灰飞未免有些。”小兽往后退了退躲到陆离身后才敢继续说完,“残忍。” 鄢墨闻言浑身一震,眼中浮起的眼翳之上多了层如同血染般的腥红,喉头几番滚动深深地望了十禾一眼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从紧咬的牙关中吐出字来,“救!” 默了片刻又继续道,“以灵海为容可能引尽业火?” 小兽立时激动地从陆离身后窜出来,“灵海?果然情深不寿啊!灵识之海容纳百里业火绰绰有余。” 说完顿了顿生怕挨鄢墨的揍,又缩到陆离身后才敢说下去:“不过嘛……反正你肯定是会死的。” 鄢墨唤出诸岳之神,反手一个咒印打在小兽脑门,“届时帮我送他们出去,否则敕约之咒即便是我湮灭了也照样能送你随我一道消亡。” 他要救她?哪怕爆体而亡?还给她想好了后路,这老妖怪脑子出问题了?她从来不觉得这厮是什么有修养的会舍己为人英雄救美的,一定是幻觉! 小兽瞪大眼睛悲愤地用两只蹄子捂住脑门开始抑郁了,热闹真的不是好看的。 诸岳之形在鄢墨手下汇聚成神,锋刃逐渐显现于冰面相接发出铮铮之声寸寸顺力压下玄冰将坚不可摧的冰面破开缝隙。 直至缝隙完全相通玄冰破损业火如没了束缚疯狂躁动起来以十倍之力焚烧她的灵识,才清明过来鄢墨确实要用他的命来换她。 鄢墨收了诸岳跪在冰面上透过厚厚的寒冰轻轻扣住了她的五指,“别怕,我在。”这是十禾所听过最温柔也最让人心动荡漾的四个字。 他的唇角是向上的,那神情简直是春日里艳阳最盛时的冰雪消融,花开十里的情景潋潋拂动柔和地令人心动沉醉其中。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只要这个人握住她的手便格外安定,似乎这世间都没什么让人恐惧的事情了。 仿佛无论前路有什么艰难险阻,这个人都会紧握她的手一路相护。 鄢墨摊开掌心顺着诸岳的锋刃用力一沉,鲜血立即自掌心涌出他染血的手掌贴在冰面业火便焦躁窜动疯狂叫嚣着自伤口处涌动争先恐后地钻拥进鄢墨的体内。 十指相扣莫名的情愫自四肢攀爬蔓延至五脏六腑,这确实是第一次有人会愿意命也不要的来救她。 原以为这是戏本子里才会有的唬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子的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十禾又觉得像梦一样,对于钟鼓她也未曾妄想过钟鼓会为她情愿去死,而她为了上神之位拼命算计厌恶的人居然要替她去死她实在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像是终得上天怜惜赐予她一人的神邸,像是戏本子里金风玉露的相逢,尤胜世间的一切嫣然风景。 冲出寒冰的业火挡住了十禾所有的视线,业火如同脱缰野马穿过她的五脏六腑贯穿灵海源源不断涌入鄢墨的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两人连在一起。 十禾只能通过紧扣的十指感觉到鄢墨的指尖越来越烫也越发僵硬。 业火逐渐被鄢墨吞噬殆尽十禾觉得四周顿时彻骨的寒凉起来,鄢墨跪倒在冰面上那紧扣的十指也终渐渐松开来。 第三十二章 诸岳 陆离良心发现把破开的洞口凿大把十禾从洞里拽了出来。 十禾从洞中出来,跪在冰面上没有了业火炙烧顿时感觉四周寒凉彻骨。 鄢墨整个人被火烧的通红终于脱了力栽倒在冰面上,手中诸岳之神也涣散开来化作点点星火在寒冰之上蒸腾为雾。 “鄢墨。” 即便是浸了火浑身染的通红痛苦地蜷曲成一团自额头到指尖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上的青筋依旧涨地格外明显,面目全狰狞扭曲起来,显然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通红的眼中仍浮起的白雾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十禾看不大清鄢墨的神情,她连同陆离一人搀住一边胳膊努力把鄢墨搀扶起来。 她的耳朵贴近才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小且尤在发颤但十禾还是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我,不能,娶你了,嫁给对你,好的人,吧……” 他付诸性命救了她,却叫她嫁给旁人? 十禾怔怔地扭过头对上鄢墨的脸,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她知道他在忍受很大的痛苦,可他没有说疼甚至再没有发出半个音节。 鄢墨也在努力睁开眼想看看她唇颤了颤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向她冲她竭力弯了弯嘴角。 十禾的内心瞬时被猛的一震,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蔓延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沉重于是她就垂下眼帘只是抿了抿唇掩饰道:“半死不活了还这般蛊惑人心。” 陆离把鄢墨的手臂搭上了肩问道:“还拿诸岳吗?” 十禾回答地异常坚定:“拿!” 两人将鄢墨搀起来令鄢墨伏在陆离背上,十禾在后头托着她。 小兽心下仍有几分震撼,被十禾拍了拍才反应过来继续在三人前方带路。 之后的那一路因着钟鼓先前的开辟除了遮眼的云雾几乎是畅通无阻再没有生出什么波折起伏。 一行人走了许久,直到陆离的额上都沁出汗来才看见云雾中那片浅浅的红光。 越往前走那红光收到鄢墨周身气息的感召便在缭绕的云雾中被映衬地愈发显眼,激动异常地发出一声剑鸣长啸在魔障中绕耳不绝。 莫约百十阶高度的石阶布满了焦黑的青苔隐约能看到诸岳剑身被数十条铁链锁在高台之上。 小兽率先蹦蹦跳跳跑上去,焦黑青苔略还有些滑腻,陆离背着鄢墨十禾在后头扶着鄢墨的后腰,努力攀爬台阶脚下略略打滑好在十禾在后头搀扶才免于打滑摔倒。 百十阶石阶缓缓爬到终点,只见祭台上端然画着阴阳八卦阵法,诸岳被数十铁链锁在那阵眼当中,发出剑鸣引得铁链咣咣晃动发出铮铮声响。 鄢墨强打精神从陆离背上起身却绵软地摔下来了,十禾扶着他勉力支撑身体,踉踉跄跄踩进阵法中,才迈进半步脚下阵法登时转动自底部裂出金光将十禾弹飞了出去,幸而陆离眼疾手快地回手一捞,及时把飞出去的十禾捞了回来。 鄢墨猛力向前倾倒掌心探上诸岳剑身半个身子前倾正好悬挂在与诸岳缠绕的铁链上,掌心在铁链锋口把结痂的伤口重新划出鲜血颤抖着握住诸岳剑柄。 诸岳感受到了鄢墨滚热的鲜血立时沸腾喧嚣起来与铁链相撞铮铮作响,红光大作剑气自阵眼震开大片波纹将脚下阵法焕然而出的金光全部覆灭,所有铁链一时齐齐崩裂叮啷摔断在地散做几十截,剑啸长鸣疯狂嘶吼着直冲云霄。 那气流险些将一众人都掀飞出去,好在陆离施咒及时定住一手拽着十禾一手用佛珠拴着风中凌乱的小兽堪堪立在原地。 顷刻间掀起滔天巨浪,席卷万物,如点鼓擂隆隆炸响,连玄冰所结冰面也出现了条裂痕,随着长鸣剑啸那裂痕便如蛛网般遍布令那冰面逐渐坍塌消散只剩下那石台仍然在摇摇晃晃地支撑,只觉随着那冰裂周身寒意更胜。 诸岳剑一点点从阵眼中抽离,天地变色黯然晦暗,只有红光洒在鄢墨苍白的面容上那激起的气流震掉了他束发的簪,墨发迎风,破开的红衣在风中招摇翻飞好似立即便要随风而去羽化飞升。 诸岳彻底拔出握在鄢墨手中,瞬时整个结界愈发震荡起来,诸岳离阵即便隔着剑鞘也隐隐透着些许乍现寒光。 他用诸岳撑住身子艰难地从那阵法中迈出松开五指诸岳剑落地瞬时扩大到足以站下三人的大小。 鄢墨便展袖微微侧身无力地靠在十禾的肩上,十禾心底莫名的动了动迟疑片刻伸手环住了鄢墨的腰让他靠的舒服些。 陆离也站上剑身手心翻转松开了拴住小兽的佛珠:“你走吧。” “等等!”小兽急道:“也带我走好不好?” 陆离当即一愣问道:“你要和我们走?” 小兽用力点头窜上诸岳剑身昂起脑袋用乞求的眼神盯着陆离。 剧烈的震动令极渊魔障内的所有都开始崩塌,即便是脚下神力凝聚的高台也开始颤抖出现裂缝眼见就要裂到脚下。 鄢墨掌心红光闪现诸岳剑载着三人一兽自开裂的高台升腾而起,许是诸岳离开阵眼没有了诸岳剑压阵魔障内的翻覆了加速。 穿透结界时可见那玄冰化作咆哮的汹汹巨浪翻腾着拍打将整个极渊魔障直至完全吞噬。 那诸岳也是极有灵性仿佛能通人心意伴着晚月凉风而行径直把他们送到了长白山顶。 “出去后你打算做什么?”陆离看向小兽。 “我想在人间游历。”小兽张望着极渊魔障外的景色想了想道,目光落在陆离手中的佛珠上嘶了声又委屈地继续说:“我不会作恶的。” 陆离指尖轻弹一个金色的印记便落在了小兽脑门赫然印了个“佛”字。 小兽看不到自己的脑门只能扬了扬腿噘起嘴眼巴巴看着陆离。 陆离笑的真诚无害,“无妨,不过是个戒杀生的咒诀,你若杀了人染上血气便会爆体而亡。” “到了地方便分道扬镳罢。” “哦。”小兽点点头露出几分哀伤扒在剑头幽怨地仿佛收了委屈的小媳妇抽搭了几下不再说话。 第三十三章 陨灭? 鄢墨就这样静静靠在她肩上,眉头紧蹙双目紧闭连呼吸都极微弱,只有那灼人的温度透过几层衣衫还是叫十禾烫的忍不住呲牙咧嘴。 直到诸岳停下,鄢墨才松开手从十禾肩上起身勉力站起后晃了几下便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然后昏死过去。 “鄢墨?”十禾的心上划过一股锐利的痛意,几乎是立刻扑过去扶住鄢墨。 陆离也蹲下身扶住了鄢墨手指在他腕上一探眉头发皱:“先扶他躺下吧” “好。”十禾应完就要把鄢墨往地上摁。 陆离呆住了艰难的接住自己下坠的下巴问:“他得罪你了吗?” 十禾茫然地摇摇头。 “……” 陆离用力吸了口气摁住眉心揉了揉道:“扶到床上。” “哦!”十禾如梦初醒,才发觉自己刚才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陆离已经无语了。 两人一左一右地把吐血昏迷的鄢墨扛起,小兽蹬了蹬腿也打算跟进来,陆离搀着鄢墨倏然回过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那个凶兽饕鬄?”小兽有些不解地回答。 陆离与小兽对视,眸中呈现出圆形的印记在他眼中缓缓转动,小兽的眼神就开始逐渐迷离了起来。 陆离的语调有些悠长且惑人唇畔浅浅挂笑:“你现在可还记得他是谁?” 小兽歪头眼中混沌一片满是困惑地摇了摇。 陆离眼中印记停止转动消失在眼底:“走罢。” 小兽奇怪地看了看三人又转转头向四周张望了半晌摸不着头脑,扬起腿后退了几步蹦蹦跳跳的在他们眼前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你抹除了它的记忆?”十禾有些呆滞。 陆离沉吟片刻后长长叹了一声道:“鄢墨如今这个样子,若是它嘴风不严说漏给了什么妖怪,靠你还是靠我?” 十禾沉默了,不管来什么妖怪她都是不够人家塞牙缝的,这么看来陆离这厮还是十分具有先见之明的。 两人把鄢墨搬到床上改好被子,陆离又重新探了鄢墨的脉息。 陆离敛目正色道:“诸岳剑气已经散尽了业火的毒气却解不了气血逆行经脉寸断。” 十禾急忙问道:“那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愣,她不该是盼着鄢墨魂飞魄散好换上神之位才对吗? “双生花。”陆离看向十禾道:“唯有双生花,否则不出十日他必将神识散尽陨灭于世。” 鄢墨闭着眼浑身看不到半点血色,不知为何十禾觉得她的鼻头不可抑制地发酸,心口像是被揪住般窒了窒仿佛针扎似的阵阵发麻。 她记得钟鼓说过幽冥地狱轮回路上有许多彼岸花,以情人血泪浇灌万年中能成就一朵真正可聚灰飞烟灭之人魂魄的双生花但凡残留半点气息哪怕已散出六道轮回之外也可重凝灵识。 只是六界之内仅有两株若想取得怕是不易。 可她的君上既肯违逆天规损伤修为也要助鄢墨拿回诸岳这双生花即便再难也定会设法取回来的。 只是经此,她的上神之位怕是想都不用想了。 其实他死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现在她只需找个地方死一死回了天界让天帝派人去捉了半死不活的鄢墨或者索性降两道天雷她便功德圆满了。 鄢墨的死,她只要装作不知依君上的性子绝不会往这方面想。 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犹豫起来。 钟鼓和这个折磨她的老妖怪孰轻孰重,她这般自私的人难道不明白吗? 乾坤袋中的乘黄蛋滚了滚,十禾下意识伸手去摸那颗蠢蠢欲动的蛋,用力甩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把脸打地转向一边。 陆离的脸僵住了,有些错愕地看着自抽巴掌的十禾。 十禾用力的甩甩脑袋下定决心,咬住下唇猛的抬头道:“我有办法。” “什么?”陆离十分纳闷导致眉头又紧了紧,大抵是觉得她脑子被自个抽的不大正常了。 十禾目光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说我有办法弄到双生花。” 她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鄢墨去死,毕竟他若是不救她,只怕现在魂飞魄散的人归于六道外的就该是她了,做人还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而且,她答应了君上要护着鄢墨的。 十禾紧紧护着怀里的乾坤袋跑了出去。 陆离便怔怔地看着十禾从洞里跑了出去脸上还是未回神的犹疑,那双瞪大的眼甚至还想翻个白眼。 陆离后知后觉大声喊道:“他还没死绝,现在还不着急殉情!” 十禾原本的心绪复杂的被这话雷的乱掉还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左脚的鞋子猛甩出去飞回了山洞里被陆离的指尖稳稳夹住。 十禾愤然地站稳单脚跳回去一把抢过陆离手中的鞋子恨不能用鞋底抽他俩耳刮子让他清醒清醒。 “即便你们二人情深义重到底他现在……” 十禾面色铁青地把鞋穿了进去喝止了陆离接下去欠打的话语:“闭嘴!” 陆离很配合的闭上了嘴。 她则捏着拳头飞奔到那棵前些日子上过吊的歪脖子树下横下心从乾坤袋里掏出那日钟鼓拾过的帕子咬咬牙施法把那帕子点成了一团湛蓝的火。 那是君上教她的第一个术法,叫做“系”就如同戏文里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以沾染他人和自身上的气息的物体为引,以咒术焚烧传召可暂达心灵相通之效。 直到那团火烧完了也不见钟鼓半点踪影,十禾只能守在那团火堆边上努力地折树枝捡落叶保持火星子,虽然并没什么实际上的作用,但是好歹在现如今不算暖的天里燃个火堆还是很抗冻的。 等到夜里弦月西升高悬又落,东方天空泛出些许肚鱼白等到十禾头昏脑涨才迷糊见隐约发觉了钟鼓飘然而至的身影,立时拍了拍脑袋起身赶跑了脑子里的瞌睡虫恭敬地作揖喊了声君上。 “何事?”钟鼓一如平日春风化雨的温润,天空仍不十分透亮借着那微微的光十禾只能感觉到今日的钟鼓似乎格外虚弱些。 第三十四章 双生花 “老妖,不是。”十禾喉咙一梗,清了清嗓继续道,“鄢墨被业火噬了灵海,神识恐怕都要散了,陆离说要是没有两生花也许……” “许如何?”钟鼓片刻的失神,回神之际似乎扯动了哪处伤口疼得眉头紧拧浑身轻轻一颤,“我去取。” 言罢钟鼓便拢了袖急召祥云而去。 没多久十禾抬脚要回去钟鼓又折返回来,日头渐上天地明朗。 十禾这才看见钟鼓的面色乃至指尖都白的惊心,就如同不久于世的病人连唇上都没有半点的血色,立于日前偶有微风拂过便显得更为单薄。 他摊开手掌心是枚灰褐色的丹丸:“这粒丹丸我注了些灵气你让他服下助他运转调息务必等我回来。” 十禾小心接过问道:“君上为何不亲自去一趟这样应当更稳妥一点。” 钟鼓闻言神色微微波动,抿了抿唇又恢复了往日淡然,“他应当是不大想见到我的,此事还有劳你多费心。” 这应当是钟鼓在她面前最为失态的一日,从前他总是那般如明月般高高在上向来从容,即便面色也少有丝毫的波动。 十禾点点头紧紧握着那枚丹丸急忙跑了回去。 把那枚丹丸送到陆离手中时,陆离尚且怔了半晌指尖闪烁着金光探上了十禾的手腕可见她并不闪避却又僵了僵指尖一转伸手接过了那枚丹丸。 十禾知道他方才是想卜自己的前世今生,但没想到他那般轻易的放弃了。 陆离只是认真瞧着十禾的面容道:“天界的九转回魂丹。” “嗯。”十禾低低应了声对上陆离的眼,可陆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对十禾说了句,“拿水来。” 十禾也就老实的去取了水让陆离把丹丸给鄢墨喂了下去。 他十指结印封住了鄢墨的五识六感,用什么术法把那丹丸灵气尽数调动渡进了鄢墨的体内。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把指头划破滚出的血珠滴进了鄢墨的唇里。 “你有这种癖好?”十禾不禁后背发寒。 “……”陆离默了默,用帕子盖住指上的伤口笑道:“我的血……” “莫非你的血和灵丹妙药那样又什么起死回生的功效?”十禾抢答,双眼不由得亮了亮,手默默从乾坤袋里掏出了把匕首。 陆离的嘴角又是一僵,“起死回生的奇效与妖而言倒是没有,不过在下修的佛法,体内血液可凝魂魄。” 十禾手里的匕首又向前了几寸顺带又掏出了个瓷瓶,准备磨刀霍霍向陆离。 陆离的内心是拒绝的但在十禾热切的眼神中还是被迫妥协让十禾得逞割了一瓷瓶子血。 于是乎,十禾晃着那个小瓷瓶心满意足的揣进乾坤袋里,找了块帕子给鄢墨擦起了脸。 从额头到嘴角十禾都擦的极仔细,其实这厮生的确实是幅天怒人怨的模样。 十禾忍不住拨弄了两下鄢墨的褐色的睫毛,指尖从他的眼角滑到眉梢。 而后便连守了七八天,即便陆离日日给他喂血,鄢墨脸上仅有的一点点血色也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几乎完全褪尽苍白的好比纸扎人。 鄢墨昏睡的时日,十禾坚持每天去那棵歪脖子树下等钟鼓,还有给鄢墨擦洗身体做些无用功的事情,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知是不是做的久了,整个人都恹恹的,“陆离,他是不是真的会死?” 陆离的眼中闪过抹复杂的情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正在取血的手微微一抖匕首偏移了半寸径直将他手臂划出道极深的口子一时间鲜血如注。 陆离却是异常冷静地取了个酒壶大小的瓶子出来把伤处对准瓶口仍由鲜血涌在那壶内。 十禾震惊之余咽了口口水。 “我如今莫约四五千岁罢,如今她也湮灭三千六百七十八年了。”直到那伤口不再流血陆离才语调平静地冒出句没什么头脑的话。 “什么?”听起来像是段极伤情的过往。 但见陆离掌心流光一闪,那淌血的伤痕立时没了踪影,手臂完好如初。 十禾还待说些什么,陆离却已兀自起身从山洞里走了出去。 直到第九日,十禾蹲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钟鼓,这不容易的程度简直让十禾想要为之掬一把老虎泪。 他仍旧清华无双唇畔笑意笑极为温和,可那苍白的面容却比鄢墨多不了几分血色。 “禾儿。”钟鼓眼含血丝,声音几分沙哑,“带我去罢。” 十禾只是点头在前面为钟鼓引路手心紧攥不断发汗,她不知道要怎么给陆离解释她带了一位上神回来也不知道等鄢墨醒来后她应该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这一路走的极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陆离问声自洞内出来上下扫了一眼与十禾同行的钟鼓。 腕上佛珠取了下捻在手心将洞口挡了个严严实实,十禾不敢看陆离只能用手指绞衣角。 钟鼓只是冲他微微颔首,陆离又神色复杂地瞧了瞧正低着头用手指在绞衣角的十禾叹了声侧身让开来。 只那一看陆离便了然了钟鼓的身份六界内唯一神邸,绝非他所能抗衡。 钟鼓缓步走到鄢墨床边拂拜坐下仔细为鄢墨掖了掖被角。 摊开掌心赫然跳动着绽开了一暗红色的双生花映衬着他的侧颜在他掌心流转着浅浅的光芒熠熠生辉。 “劳烦诸位出去一趟,这双生花染了我的血只能由我亲自为长歌续魂。” 陆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拉住十禾的手臂走了出去,眼底仍是不定的波澜起伏。 双生花生在六道轮回中为戾气滋养必要苦渡忘川经轮回恶鬼撕扯神识受到重创才可得见,若是不幸染血便会盖住原本鲜红之色呈暗红之态必以血之主少说三千年修为作为渡化,即便上神之尊守了这重创要再渡出三千年修为也是极要命的事。 何等人会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境地? “十禾,那是双生花。” 十禾低着头反复绞着衣角没有说话。 “十禾,那是……” 十禾仍旧没有说话把头埋的更低了,陆离也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第三十五章 塑经续魂 洞内焕然湛蓝色的光芒直透过洞口外溢,纯正的仙气倾泻而出如雾气蒸腾般让四周景象都模糊隐约起来。 过了许久洞内湛蓝色的光芒才渐渐黯了下来氤氲的仙气也逐渐变得薄弱,钟鼓脚步虚浮地从洞内走出。 钟鼓轻咳了两声展袖作礼道:“有劳两位对舍弟的照拂,恐怕日后还需得劳烦二位。” 陆离也淡淡回了个礼:“朋友之间没什么劳烦的,客气了。” 钟鼓笑了笑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青玉色的袖口可见大片血迹晕染开来,钟鼓眉头一拧不留痕迹地拂袖背于身后轻笑道:“多谢,莫要告诉长,莫要告诉他我来过。” 十禾有些疑惑抬眼看向钟鼓,她原以为钟鼓来后鄢墨便会知晓,可如今钟鼓却是叫他们不要告诉鄢墨。 陆离替十禾把她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上神为鄢墨取得双生花又以自身三千内修为做引,却不叫他知道?” “他无需知道。”钟鼓气血翻涌,唇角勉强携了丝笑。 陆离肃然起敬拱手微微作揖,钟鼓再次道了谢,那抹青玉色身影在他们眼前召了祥云消失在了天边。 十禾有意躲避着陆离的目光低着头进了洞坐在鄢墨的床边,但见鄢墨紧锁的眉头微微舒松开来,惨白的面色添了些许血色。 她握了握鄢墨的手,可他仍旧手指僵直没什么反应。 陆离走过来握住了十禾的肩却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此后的日子里,陆离也不曾问过她和钟鼓的关系便如同一无所知般。 她守着鄢墨,陆离也陪同她守着这一守就是一年之久,她陪着鄢墨,陆离给她作伴日子过得倒是也不错。 这一年里的某个夜里烛火微微摇曳映在陆离的眼里他难得正经地问起:“十禾,你可曾明白自己心意?” 十禾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自顾自仔细为鄢墨擦着指尖,“什么?” “你对鄢墨,是怎样?” 十禾停下动作把鄢墨的手抬起来放在手心怅然地撇了撇嘴把鄢墨的手摊开来翻来覆去的看,好像能看出朵花来似的。 鄢墨这厮脾气极差还极自恋,老是爱使唤她欺负她,就好像他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她却像是畏畏缩缩擅长阿谀奉承的太监,天天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拖出去碎尸万段了,这种极其不对等的关系实在叫人咬牙切齿啊! 可他到底也是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的,他以为她一腔真心爱慕于他便答应要娶她,去抢了乘黄给她做定情信物,还在极渊魔障内舍命救她。 那日他握着她的手仿佛这世间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他都会握紧她的手,那时候她和他十指相扣心底便生出厚实的安全感来,还有种莫名复杂的情愫。 十禾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这种情愫是种什么东西只是觉得鄢墨给了她极大的安定。 陆离叹息道:“你需得看明白自己的心意。” 说完陆离便起身离去了,从极渊出来陆离的身体就不大好在钟鼓送来双生花前又每天一碗血血养着鄢墨的魂,近些日子摄了许多负有罪孽的妖怪魂魄才将养回来。 这日陆离摄魂回来,十禾饶有兴致地捧着脸问道:“你说你以那些恶心妖怪的魂魄为食,怎么还生的这幅宝相庄严的皮囊?” “你需知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陆离随和的拍了拍她的肩道。 “......” 凭借陆离这厮能和鄢墨那种毒舌吵个平分秋色,她就应该知道陆离口头便宜她是占不到的。 十禾认命地拿起块帕子给诸岳擦了擦:“诸岳啊,你主人不会真死了吧?” 诸岳剑有灵,虽说沉寂了一年之久但听十禾这一说立时躁动地飞起将她手中的帕子挑飞顺带又是一挑把十禾也掀飞在地。 十禾震惊了,她从前被鄢墨欺负就算了现在一把剑都欺负到她头上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鄢墨没教你……” 十禾话还没说完就被迫在地面又被掀地滚了好几圈吃了满嘴的泥土。 果然物随主人,半点君子之风都没有,脾气死臭肚量也还丁点大,十禾悲愤地吐出嘴里的泥。 然而诸仿佛能透过十禾的眼睛看穿她内心问候鄢墨十八代祖宗的想法果断地出鞘露着明晃晃的剑芒表示威胁。 十禾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陆离,然而陆离却是做出幅无奈的神情摊开手用口型说了句:“自求多福。” 没良心,不仗义! 于是一人一剑,十禾以万分狼狈的姿势从长白山被诸岳打的满地找牙玩命地撒脚丫子逃到山下。 诸岳作为一把剑丝毫都察觉不到疲惫似的从夜里追到白日无休无止,十禾的缩地术全然没有半点作用直到跑到洛州城诸岳才开始放慢追杀十禾的速度。 从日行千里的索命到悠哉悠哉地和遛狗玩般遛十禾,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连锋刃都收了起来,但是一旦十禾一旦停下脚步诸岳便会立时以剑气再次掀飞十禾,让她打几个滚出来。 导致十禾只能如同疯子一般在洛州城里满街和一把剑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直到正午,诸岳才像是厌倦了这个游戏安分了起来主动地收了剑芒示好般停在十禾面前。 “你不嚣张了?”十禾警惕地退后一大步和诸岳拉开距离。 诸岳晃了晃剑身又飞到十禾身边蹭了蹭她的肩头全然一幅讨好的模样。 十禾表示怀疑,难道这剑想通了她毕竟是它主人救命恩人这件事?还是它没劲了? “你也知道我对鄢墨,那可是,要没有我他就真魂散六道了。” 诸岳对此持有鄙夷态度,但还是十分顺从的拱了拱十禾的肩。 “所以他必然是对我感恩戴德的,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欺负我没准再把你给融了。” “你需得明白做剑不能太过嚣张!” “吱呀。”茶楼之上有扇纱窗被推开,正当十禾数落诸岳数落的正欢不知什么东西飘荡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十禾头顶。 随即茶楼之上传来熟悉的轻笑。 十禾呸了一声,大清早来茶楼喝茶,必然是个附庸风雅的人! 十禾抬头,正午的日光有些刺目只能隐约能瞧出是个身着白衣的公子,因着日头高悬瞧不仔细模样。 第三十六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随即诸岳欢腾地发出长啸直冲而上,微风拂过,公子纤长的五指已经握住了诸岳剑剑身,手中汗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被风送了下来,不偏不倚的罩在了十禾的脑袋上。 这剑还挺主动的,莫非是个雌剑?啧啧啧! 不过,茶楼,汗巾,推窗。 这不是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戏码么?这也……太刺激了吧! 十禾吞了口口水,也不把脑袋上的汗巾丢开而是抬手挡了挡阳光眯起双眼仔细端详茶楼上哪位被诸岳剑勾搭的‘西门庆’的长相。 ‘西门庆’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角,腕间转动风骚地将那诸岳剑一旋,眸若飞雾流烟,薄唇亦是绯红绮靡,更胜十里穿堂清风,陌上三千灼灼桃花。 还是个让万千女子羞愤而死的西门庆!不得了,这相貌实在是很不得了! 那‘西门庆’薄唇轻启,“姑娘。” 他在喊她? 这莫不是戏文传说中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场景,公子邀约,佳人默应。 果真是绮丽非常,可惜她已心有所属只得辜负这俊秀的少年郎。 唉…… 等下,怎么她觉着这少年那么眼熟呢?虽说色字当头一把刀,可十禾向来是个耽于美色的,生的这般俊俏,调戏一番应当也无妨碍吧? 十禾清了清嗓子饶有兴致地喊道:“小郎君。” ‘西门庆’挑眉,“哦?姑娘是喊我么?” “自然。”十禾大方承认。 那‘西门庆’轻笑用诸岳剑剑柄将纱窗一顶,跨出翻身自茶楼上跃下,白衣翻飞飘然落地。 但见他眉眼间皆是一派春风溺意缓缓举步靠近直至两人只剩下不到半步的距离。 唉,这么主动的吗?十禾不禁发了花痴,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但美色当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缓缓伸展袖袍自十禾指尖取走汗巾再次缓缓靠近,那鸦色长睫微微阖动,男子身上的水沉香气味熏地十禾不免有些迷离起来。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进度比较快的调戏,说起来这应该是十禾所活千年来头一回遭遇调戏,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兴奋啊! 她也似乎十分享受这个被调戏的过程十分配合的状似娇羞地扑闪着眼睫叠着小碎步后退。 四目相对之下,十禾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西门庆’似乎格外的眼熟。 啧啧,究竟是和谁像呢? 那眉,那眼,嘴角挂的那笑,活脱脱不就是没张开的那个老妖怪鄢墨吗! 十禾想通后立即瞪大眼睛尖叫出声,“哇!见鬼了!” 眼前人迅速在她头顶一抓,所持汗巾中赫然包着一只肥硕的八脚蜘蛛,十禾呆住了,所以刚刚在她头上的是只蜘蛛?十禾有些恶寒,打了个寒战。 “方才可是吓到姑娘了?”柳予安眉目带笑欠身道歉,“小生柳予安,方才不忍杀生将这只小蛛丢下楼来没成想惊着了姑娘。”说完指尖松开,那肥硕的八角蜘蛛从汗巾中掉出去横着爬走了。 柳予安,听名字就是位清雅俊秀的公子。 那声好比十里春风化雨,格外拨动人心,浑然一派翩翩风度倒是全然没有鄢墨的那身戾气。 可天底下哪里有这般相像的人?十禾继续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莫不是逃婚?”柳予安将她上下一扫问道。 “逃婚?” 十禾低头才发觉她还是穿着鄢墨这厮送的如同嫁衣般的招摇红裙,她就是穿着这身‘嫁衣’招摇过市被追了一天一夜的,思及此十禾的内心就如同洪水波涛汹涌。 柳予安伸手将剑送到十禾眼前,“你的剑。” 看诸岳这幅主动的模样,她要是敢拿回来保不齐又要天涯海角的追杀她,想想就很可怕,十禾只能扯着抽搐的嘴角干笑,“送你了!” 说完迅速地后退闪躲开,抬腿就要跑却觉背后似乎有个火辣辣的眼神,十禾不禁背脊发凉想了想避免被鄢墨打于是故作格外珍惜地做作模样,伸手把招摇的裙摆全部揽进怀里没有一处拖在地上才开始跑。 事实证明开始做作成翩翩公子的鄢墨比原来凶巴巴的模样还远要可怕得多。 十禾对此表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路狂奔回了长白山一进门就见陆离从外头回来,她立即丧着脸扑过去握住陆离的手险些没哭出来。 “虽说我也是极……可到底,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陆离不留痕迹地把手从十禾的手里抽出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诚然我也不喜欢你这个调调!”十禾的脑门立时竖下三条黑线上下将陆离扫视一番,反唇相讥。 陆离了悟地朝鄢墨的方向看去,“哦......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调调。” 十禾懒得和他打什么舌战于是直入主题:“我在洛州见到了个和鄢墨生的十足相似之人。” “所以?” 十禾愤怒了:“所以个头所以,你不是会算吗?掐个手指头算算啊!” 陆离不紧不慢的伸手开始掐算看的十禾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好半晌收回手才道:“哦,收魂的时候少收了一缕误入了生辰相似的将死之人体内。” “那也只是魂魄,为什么连容貌都那么像?”十禾咂舌。 陆离摸摸下巴配合着微微点头想了想说:“人嘛,总要向好的方向发展的。” 鄢墨的皮囊生的确实是极好的,柳予安作为他魂魄的寄居所因此长相也朝着鄢墨的方向发展了?为什么听起来不是那么靠谱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十禾从陆离的袖口瞧见个红彤彤的苹果于是伸手掏了出来随手在他袖口擦了擦就塞进了嘴里。 陆离无视十禾强盗般的行径把袖口拽回来,“等他寿终正寝魂魄归位咯。” 听闻鄢墨要经历一番人世间的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十禾咬苹果的兴致都好了许多,啃的愈发欢快:“怎么突然觉得这般的开怀。” “不过,他这一魂怕是要有不少妖魔觊觎。”陆离掸掸袖口。 十禾咬苹果的动作顿了顿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 对于十禾的无知陆离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区区凡人身负饕鬄之魂,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吃了他少说也得增长个几千年修为吧。” 第三十七章 护卫? 十禾了悟,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道:“那怎么办?你去护着他?” “我?我可是被他打的身受重伤,何况他现在躺在那半死不活的可不是为我。”陆离捂住胸口严辞道:“你惹的风月债怎么叫我去替你偿呢?不地道,太不地道了。” 话说回来好像确实是她欠的债找陆离去确实没什么道理可是。 十禾把啃的不成样子的苹果砸在桌子上,“你才和那厮有什么风月债呢!” 陆离一幅我都懂的神情,十禾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堵的胸口发闷狠狠剜了陆离一样恶狠狠道:“那怎么护着他!” 陆离想了想倏然眉毛微挑,从怀中取出个小香囊状似郑重的放到十禾手里:“这个香囊让他佩在身上可暂掩他魂魄中的气息。” 那香囊没什么气味连个刺绣都没有,十禾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十禾认命地打包下山,不再和陆离磕牙而是扛着行李去寻找鄢墨的气息,毕竟虎和狗虽然在物种上是不同的但本质都是四只脚,对气味还是有一定敏感度的。 不过鄢墨现在应该是叫柳予安,这委实是个清风霁月翩翩文雅公子的名。 距离十禾回到长白山再次返回已经间隔了莫约有五个时辰,柳予安早已经不在那座茶楼里了,守株待兔的话也不知道守到猴年马月。 她在茶楼里转了半天硬是没感觉到半点气息,事实证明十禾的鼻子没有丝毫的作用,虎和狗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她的鼻子似乎远远没有狗鼻子好使,作为一只白虎她实在是有点丢份。 十禾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晃荡了几天也没看到半点柳予安的影子。 十禾走进一个小面摊冲老板喊道:“要一碗面,多加肉!” “好嘞!”老板往锅里下面,十禾从筒里拿出双筷子等了起来。 那面很快就被老板端了上来,汤水乳白菜色鲜亮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十禾加了点醋拿筷子搅了搅呼哧呼哧的吃起面来。 耳边听得车马轱辘而过碾压石板缓缓停下,十禾瞟了一眼但见那车马停在了她对面那扇朱红门前,马车上下来个仪态雍容衣着华贵的夫人。 而后那大门便打开来,一位身着白衣的俊秀公子举步从那门中踱出来向那夫人行了个礼道:“母亲回来了。” 那好比十里清风的声音惊的十禾手里的筷子直直从手中摔到了地面,这就是传说中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板回头看了十禾一眼,十禾尴尬地把那双掉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放在桌上冲老板说:“抱歉,抱歉,手滑。”然后重新拿出双筷子继续吃面。 那夫人温和道:“这剑是哪来的?” 柳予安似乎注意到了她,微微向面摊斜了一眼轻笑道:“前几日一位姑娘硬塞给我。” “这剑看上去不是凡物,莫不是定情信物?那你可要当心了!许是人家姑娘瞧上你了把传家之宝都拿给你了呢。” 十禾刚巧低头喝汤听了这话立时呛住剧烈咳嗽起来,直咳的她双眼发红叫周边食客都纷纷扭过头来,十禾被看得不好意思只能努力忍住往嘴里塞面。 “许是吧。”柳予安的脸上漾着浅浅笑意好比春风化雨格外温柔。 呸!是真的不要脸! 十禾咬牙再次被面噎住又咳嗽起来顺带把面也咳了出来,食客纷纷再次回头看了看十禾大多脸上带着嫌弃匆匆结账离开了。 面摊老板对此忍无可忍停下了揉面的动作把面团往盘里一摔,走到十禾桌前咬牙切齿的说:“说吧,你是不想给钱,还是想砸场子!” “不是,我没有。”十禾拍着胸口解释道。 面摊老板格外暴躁把桌子拍的乱想气的唾沫横飞,“没有什么没有!我的客人都被你弄跑了!” “停!”十禾眼看着面摊老板的唾沫星子溅进了她的面里顿时也没有了胃口从怀里掏出个小碎银子在面摊老板眼前晃了晃。 那老板见了银子立即换了幅嘴脸:“刚才是我失礼了,客官还吃面吗?我再去给您下一碗面?”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把那银子丢给老板,撇了眼飞溅过老板唾沫星子的面坚决地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摇了摇头。 眼看柳予安扶着哪位夫人进了门,朱红大门也缓缓合上,十禾急忙推开挡在眼前的面摊老板起身离开了。 那朱红大门上明晃晃写着宰相府三个大字,不得不说,这厮的魂魄的投胎功夫还真不赖。 十禾顺着那相府围墙绕圈到没什么人的地方确定四下无人后摸摸索索爬上了相府后院的高墙。 奈何那墙可能就是防贼的砌的极高十禾三两下快爬到墙头就顺着墙面滑下来。 十禾一拍脑袋,她明明是个妖怪可以直接穿墙的为什么非要学贼爬墙?肯定是因为被鄢墨欺负久了脑子不好使了! 捻了个穿墙术轻轻向前一跳十禾就穿过墙面跳进了内院,脚下不偏不倚地踩在一朵艳丽的牡丹花上。 微风拂过几个侍女从小路上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十禾立即施了个隐身咒。 侍女甲花痴道“咱少爷的相貌怕是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好看几分呢。” 侍女乙拿肩撞了撞侍女甲调侃道:“瞧你那样,莫不是想做姨娘?” “要是被少爷看上,做妾有什么不好的。”侍女丙从两人中间插了进来道。 十禾不禁咂舌,如今的民风都如此开放了吗? 侍女甲尖叫起来:“哎呀!那个不长眼的把夫人最喜欢的菏泽牡丹给踩坏了!” “定然是那个小蹄子!”侍女乙愤然咬牙言语中尽是鄙夷。 造孽!造孽!十禾作为她们口中那个不长眼的小蹄子,咽了咽口口水把脚从那朵凄惨的牡丹花上挪开,窜出了花圃在那些侍女的骂声中飞快地逃离开来。 虽说是不是皇宫大内却也极大十禾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了许久才跟着几个侍女走到了柳予安的书房。 柳予安手持书卷正襟坐在案前轻轻翻动余光落在手捧果盘的侍女上引得那些侍女一阵的脸红心跳。 他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她目光灼灼,唇畔漾开浅浅笑意,要不是十禾知道自己隐了身怕是也以为他在看自己。 第三十八章 救命之恩 而那些侍女则是怀揣荡漾的春心扭捏地把果盘摆到他桌前羞赧了整张俏脸也挡住了十禾的视线。 美色误人,十禾不禁摇摇头。 柳予安散散摆手重新拿起了书卷,“出去罢。” 那众侍女便依依不舍地挪开眼睛从书房里出去带上了门。 房内便只剩下她和柳予安了,十禾莫名起了捉弄一下柳予安以报当年的仇怨的心思。 左右他看不到,即便是鄢墨醒了也不知道是她干的。 柳予安啊柳予安,你要怪就怪鄢墨那厮作孽太多吧!我不过装神弄鬼小小捉弄你一下子。 十禾挽起袖口摩拳擦掌,面带笑意地走到书桌前伸手去抢柳予安的书卷,她的指尖刚挨上蓝色书皮,柳予安便往椅背一靠拿书的手顺势往下一沉躲开了,隔着书桌十禾够起来有些吃力。 她伸手又是一捞柳予安却是直接翻了个页又把书卷放下了,身体前倾去够那墨条恰好和隐了身的十禾迎上了面,鼻尖相对不过差了两寸的距离,十禾腾地捂住脸颤巍巍地从书桌上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柳予安的身形似也是一怔,指尖颤了颤慢吞吞地在砚台上加水研磨起来面上透出些许微红。 这令十禾十分怀疑,他是不是能看到自己这件事,于是又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回柳予安却像是浑然察觉不到她存在似的自顾自铺了宣纸行云流水般提笔蘸墨挥毫一气呵成。 十禾正要去看看他写了什么门外突然有人敲响,柳予安把铺好的宣纸随意揉成一团丢在了一旁。 “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正是那柳夫人。 凑近了才发觉这柳夫人生的倒是幅慈眉善目看上去应当是个好相处的。 一上来就握住了柳予安的手轻拍了拍温言道:“安儿,明日且随为娘去趟清安观。” “母亲,那些道士大多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不可信的。” “那不行,若不是你此番命大可叫我和你爹怎么好。”夫人说到伤心处便抽回手拭起泪来了。 柳予安叹息着为柳夫人顺了顺气,“我这不是好好的,好了,那便都依娘亲就是了,莫要伤心了。” 这柔和的性子倒真真是一派儒雅君子之风叫人心生欢喜。 十禾也不好在这打扰人家母子情深便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待到次日清早相府的马车就已停在外头等候了,十禾便也扒在墙头等。 柳予安搀着他娘亲上了马车,那车夫抽了拴好的马一鞭子,那马车便缓缓滚动起来直朝清安观而去。 等他们进了道观十禾就不能跟进去了,虽说现在的道士大多是不顶用的江湖术士可还是小心为妙万一不小心遇上个道法高强的把她给收了去那真是没地哭去了。 于是十禾就扒在墙头往道观里头偷看。 “道长,劳烦为我儿算算……”那柳夫人领着柳予安在和那道长说些什么。 十禾离得远听不大清,只是隐约听到那道长说什么,柳予安身上有劳什子的煞气恐怕会有什么影响需在道观待上几天他亲子自驱上一驱方可化解之类都。 那柳夫人便抹着泪又同那道长千恩万谢嘱咐了柳予安些什么才在当午用完饭后不舍的离开了。 可那柳夫人带领一众小厮离开不久那道长便把柳予安叫到了后头的院子里。 十禾咂舌,这道士莫不是对柳予安这幅皮囊产生了什么肖想。 那道长诱导道:“你这剑怕是内含凶煞,不若交予贫道瞧瞧。” 说着便想要伸手去拿,柳予安侧身避开来:“此乃在下贴身之物,恐有不便望道长见谅。” 那道长听柳予安话中没什么转圜余地枣核眼里立刻露出凶光,握紧了手中的拂尘向柳予安身前一扬,柳予安被逼的疾退两步。 十禾原本以为那道士是看上鄢墨这个人没想到是看上了诸岳剑,这道士不大有眼光呐! 如此美人在前,竟看上一把剑? 看道观周边倒是不想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模样,十禾一点脚尖准备来场美救英雄的戏码,想了想打个响指还是变换了身颇具侠女气质的白衫还顺带变了顶坠了流苏帘的帷幕。 好不容易能有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当然是不能错过的! 足尖轻点,自房顶上飘然而至不偏不倚的立在了柳予安身前将他和道士横隔开来。 她背对柳予安未曾注意到诸岳剑的躁动与柳予安原本即要拔剑的动作。 “多管闲事!”老道叫骂着手中拂尘又甩了过来。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十禾一时错乱回身慌乱握上柳予安的手将他腰间抽出半寸的诸岳彻底拔出了鞘。 猛的扬剑,诸岳与拂尘相交缠绕,只听得一声剑鸣长啸,拂尘上的兽毛便立时寸寸断裂散落开来,那拂尘手柄一齐被削做了两半光秃秃的竹竿子。 那道士似是被诸岳剑气所伤,自头顶面门而下一注红线往外开始淌血。 死不瞑目似的瞪大了眼睛,指着十禾嘴巴一开一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便直挺挺倒地了。 她以为的恶战竟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十禾惊叹,她的修为什么时候高到了这般地步一击毙命?还是说这诸岳实在有灵? 柳予安看十禾紧攥他的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于是出声道,“侠女?” 十禾回神轻咳两声背对柳予安松故作高深地顺势将诸岳一扬稳稳地插入了柳予安腰间剑鞘中松开了手。 “谬赞谬赞。”十禾咂舌心下几分飘飘然。 谁知柳予安话锋一转,“现如今已是冬日,姑娘穿的这般单薄不冷么?” 这关注的点是不是过于奇特了? “……”十禾努力平复心情,“我本修仙之人自然不畏。” “姑娘家还是应当多穿些的。” 十禾不明白这算不算婆妈,这厮怎么投个胎性子变化的这般大?她只想疯狂的翻白眼。 随即柳予安便解开了颈上的系带将玄纹白绒的斗篷倏然间扬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斗篷便稳稳地擦过白纱披在了十禾的肩上,还在她颈上系了个漂亮的结。 十禾抬眼便正巧对上了柳予安的脸,唇角挂的笑格外清朗让人觉着如沐春风,胜似万千的繁华景色,叫十禾片刻的迷离错乱起来。 第三十九章 借宿一晚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柳予安身上。 他收回手皎皎白衣负身立在风雪中衣袍翻飞蹁跹几乎要融入那雪景中。 明明是容颜与气度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十禾眼里却莫名重叠到了一处。 这装束倒委实是温润清雅和她的君上虽说不尽相同,光凭这长相来说,这厮的五官确实是更好看些,红衣邪魅,白衫清俊。 倒真真是叫人艳羡的一幅好皮囊。 “姑娘?”柳予安轻声唤回十禾的思绪道:“可否唐突求见姑娘真容?” 十禾想也不想的拒绝:“不成,我派派规有言……” 没等十禾说完头顶的帷幕便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了一角,透过那一角他弓下腰凑近来朝她轻轻笑开眸中泛着清浅波纹。 十禾呼吸一滞莫名有些慌乱,正要扯回哪一角纱帘,整个帷幕便直接被柳予安上抬的手指揭开拿在了手中。 帷幕在柳予安手中打了个旋重新落在她发上,“若是有什么第一人见起容颜便要以身相许的规矩,姑娘可就没有选如意郎君的机会了。” 她要保持冷静,冷静! 十禾把那帷幕戴好笑的咬牙切齿,“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柳予安施施然抖了抖衣袍上的雪问:“姑娘为何救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要什么理由吗?这问题似乎是有点奇怪,但是既然柳予安有此一问,倒是正巧给了她忽悠的借口。 “自然是……”十禾故作深沉摆出幅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道:“我昨夜观星象算出你有此一难。” “我可是与姑娘相识?姑娘观星竟有此一算?”柳予安笑着用指尖蹭了蹭额角,对这番说辞显然不大相信。 “呵呵。”十禾干笑两声:“此乃天意难违,你身负凶煞不若拜我为师?我定然……” “为什么要拜师?”柳予安似是怔忡随即唇畔又漾开笑意,“你既救了我,我自然该拿出些诚意来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报答救命之恩?多半就是要给钱了。 十禾心下狂喜面上却是顿了顿轻咳两声故作姿态道,“我等修仙之人,什么黄金不黄金的。”自然是多多益善。 “哦?”柳予安微微挑眉。 “我是说虽然这些黄金什么的,于我们修仙之人而言没有什么用处,丹若是公子执意要给,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宰相府公子应该很有钱吧? “在姑娘眼中,我竟然比不得那些黄白之物么?”柳予安叹息着垂下眼帘。 十禾露出惊恐的神色,“啥?” 他缓步走向她语调颇为缠绵,在她耳畔轻轻呵气,“我以为姑娘会叫我以身相许。” 十禾如遭雷击,她也很想从一下看看,这不是怕鄢墨回神劈死她吗? 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这厮的一魄投胎竟然能投成这般饥不择食的骚包模样。 看十禾吃瘪柳予安却又起身笑开来。 “走罢。”柳予安转身看向十禾伸出手勾了勾道:“不是说要护着我?” 十禾忍住想拔刀把柳予安碎尸的想法,保持着距离跟上了柳予安的步伐。 清安观回去的路很长很远,虽说青山绿水的景色是极美的可看多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柳予安和她一前一后的在这山间小路上行走,她跟在柳予安身后无甚聊赖只能边走边踢着石子玩。 走了莫约小半时辰柳予安倏然回转立在她眼前问:“你会飞吗?” 十禾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柳予安便走到她身侧挨上她的肩笑道:“那你带我飞回去好不好?”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那半吊子的法术自己飞都够呛,可她要是说自己不行少不得被柳予安嘲笑。 于是十禾只能故作镇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怎能区区小事都依赖仙法?” 柳予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可那神色分明是不相信的。 而后两人就肩并肩走回去,自正午直到夕阳落下天边只余下层浅浅的淡淡余晖他们才堪堪到长安城门外。 待到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早已关闭。 柳予安回头,眸光落在十禾身上,十禾为了避免他再来问自己能不能带他飞上去这种话于是极自觉的把脑袋偏向另一边。 柳予安沉吟了片刻道:“你这修仙修的委实有些……憋屈。” “……” 最终柳予安还是在城外寻了家酒馆去敲了敲门。 那在林中隐蔽的所在,酒馆有些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连竖立在外招客的酒旗都歪倒在地,风雪之中配合着凄厉呼啸的寒风倒是很有黑店的风范。 柳予安见有烛光敲了好半晌,那店家才慢吞吞打开门露出个头来:“买酒明日再来。” “我们是想借宿。” 店家摆摆手拒绝道:“我们这又不是客栈。” 说完就要关门,奈何柳予安的手扶住了门那力道之大那店家一时间进退两难只能把门打开来,神色有些不耐。 刚想发火就见柳予安自腰间钱袋里取出了一锭小银元在那店家眼前抛了抛:“我们只借宿一宿。” 十禾看着柳予安手里的银锭心里那叫个肉疼,实在败家! 那店家见柳予安一出手就是一锭银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立时把让开来接过那银锭掂了掂,弯下腰换上了猥琐的狗腿笑容,“客官里头请。” 十禾伸出两根手指,“要两个房间。” 店家看看十禾又看看面色平静的柳予安面上了然于是呵呵笑道:“我们这没有两间房,本来是一间也没有的,只是前几天有个伙计回乡了才空出间房来,您看?” “只有一间房?”十禾迟疑道。 柳予安点点头,眸中似有赞许之色,“左右比睡在林子里好些。” 十禾看了眼外头的凄风寒雪还有黑漆漆的林子,放弃了挣扎,若这厮实在饥不择食左右是个凡人大不了打晕过去就是了。 柳予安微微颔首道:“有劳店家再多抱两床被褥过来。” 亘古不变的到底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店家引他们去了那个伙计的房间后就去抱了被褥外还十分贴心的送了些酒菜。 那房间虽说小了些到底还算干净整洁。 第四十章 一家黑店 和鄢墨不同的是在十禾动筷子吃的时候柳予安已经非常主动的把那两床被褥在地上摊开,把地铺完全铺好才过来和她一起吃起来。 这莫约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吧!十禾如是想。 十禾拿起筷子在那几叠小菜上流连最后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不过这种小酒馆,甚至连客栈都不是即便说了给做些酒菜也不过是做了碟青菜,炒了个土豆顺带给了些下酒的花生米没有什么荤腥。 乃至于那青菜叶子也没洗太干净,尚还有些泥沙。 柳予安适才拿起筷子便眉目微蹙又把筷子放了下去,从酒壶里倒出酒在鼻尖嗅了嗅。 “桃花酿。”柳予安讶异地啜了一口赞道,“到底是酒馆,醇香清冽,是好酒。” 可不过那一口便不再多喝了,眼底隐约泛着点点笑意。 十禾也好奇地倒了一碗浅浅尝了一点,双眼也不由得微微发亮,“好喝。” 柳予安把那杯酒在鼻尖晃了晃唇角笑意渐明,十禾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又要倒酒来喝被柳予安按住了手。 他抬眼向她缓缓把那举起的酒杯按到桌面,“再好喝,也不该贪杯。” 他掌心的温度有些高,十禾一个哆嗦僵硬地松开了那杯子。 刚放下杯子那店家就来敲门了隔着门问道:“客官的酒菜可吃完了,我来给你收走。” 柳予安收回手起身去开了门,那店家就去收碗筷顺带往房里瞟了几眼与柳予安目光相撞适才匆匆出去带上了门。 十禾自觉的随意洗漱坐上了柳予安打的地铺,柳予安却也坐了下来。 十禾指了指铺好的床铺认真道,“我睡这里。” 柳予安想也不想的拒绝:“你睡床。” “我们修仙之人体质好。”十禾耐心的和柳予安掰扯,当然主要原因还不是怕那个小肚鸡肠的老妖怪到时候找她秋后算账? “那你可是要和我一起睡?”柳予安斜斜挑眉说着就开始解起了腰带做出宽衣的姿态。 十禾被柳予安这幅和鄢墨有的一拼的厚颜无耻惊到火速从被褥上蹦起来窜到了床上,还心有余悸地埋进被子里小声说:“让给你。” 不知是不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十禾的脑袋有些许昏沉,只觉困意阵阵袭来。 柳予安的唇角带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朝门外纱窗上隐约的人影瞥了一眼,将烛火轻轻吹灭,松垮开来的腰带也重新束好才掀了被子仰身躺了进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门外除了老旧床板的咯吱声外还传来窸窸窣窣踩踏楼板的声响。 柳予安瞬时睁眼掀开被褥,听着那刀剑出鞘声音愈发靠近。 便轻轻推了推睡得宛如死猪的十禾,十禾睡得昏沉浑然不觉只是被柳予安这一推觉着这个睡姿不大舒服于是翻了个身跨起的腿勾在柳予安腰身险些将他也带上了床。 柳予安被这一勾未来得及反应唇径直贴在了十禾的额头,脸蓦然发红喉头不自然的滚了滚侧开了脸。 “姑娘。” 他轻咳两声在十禾耳边唤道,可十禾睡得死半点反应也没有他只能扬手把那被子掀开来。 那门被刀刃挑开门栓落地,十禾才在睡梦中悠悠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见黑暗中柳予安那张放大的脸顿时吓得尖叫出声。 那几个贼人闻声当即踹开了门,月色透过纱窗,刀刃上泛着点点寒光。 十禾握住柳予安的手当即便要起身施法可周身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你怎么了?”柳予安蹙眉问道。 “我,我动不了……”难不成是那饭菜的问题?居然能把她一个妖怪都给放倒?十禾羞愤了,她再次给妖怪界丢了个大脸。 那几个贼人一拥而上挥舞着刀剑砍了过来,柳予安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横抱而起后一个旋身避开了,顺手还抓起了旁边的斗篷把十禾裹的严严实实。 那些贼人在被褥上砍了个空,又扬刀砍了过来。 柳予安回身抬腿把桌子踢飞朝那几个贼人砸了过去然后趁着这个空挡踹开窗纵身跃下稳稳落地抱紧向林中跑去。 那些人也随即跳了下来如鬼魅般哪怕在皑皑大雪中依旧身影形奇快。 “你怕不怕?”柳予安抿唇,嗓音喑哑略带伤感。 十禾靠在柳予安胸口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摇了摇头,他不是鄢墨可他这样抱着她,她便莫名生出一股子安心之感。 仿佛只要他抱着她,无论有什么艰险他都会挡在她身前,那所有的危险便都不足为惧了。 由于柳予安抱着她这个累赘那几个贼人很快就追了上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两个挥刀就要打杀。 为首的贼人扬刀恶狠狠地说些没什么新意的话:“我劝你束手就擒,免得遭受些皮肉之苦。” 柳予安不禁嗤笑出声:“许久没有听到这般放肆的言语了,抱歉实在是没忍住。” 诚然这厮作死的样子倒是和鄢墨那个老妖怪一般无二。 柳予安怀中抱着她腾不出身,好在林中被风雪压断的残枝极多他脚尖一勾一挑那树枝便打着旋出去砸在其中一人的头上直砸他的栽倒在雪地里。 十禾心下有几分慌张,毕竟柳予安是个文弱书生万一他死了鄢墨的魂魄回不去了,不就白费了。 眼见另一个人扬刀劈来十禾竭力从柳予安身上挣扎下来把他往后推开。 柳予安没有防备竟然被她推得一个恍惚险些摔倒,斗篷也落在了雪地里在纯白中摊出片玄色。 “快跑!”十禾头也不回地大声喝道,柳予安又是一怔修长的眉微微拧紧脚下如同生根般半点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只是把落地的斗篷捡起拍了拍上头的雪。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武之气,十禾从地上捡起树枝就迎上那柄大刀,诚然树枝是没有刀锋利的。 咔嚓一声那树枝直接被钢刀砍断十禾往后闪避还不忘催促柳予安,“快跑啊!愣着干什么?” 回手又抄起两根算是比较粗壮的树枝挥舞起来,那几个贼人俱都呆滞。 第四十一章 煞风景 十禾操着树枝砸过去奈何那刀剑实在锋利不过瞬息之间十禾手中的树枝都断作了两截,其中一刀来势汹汹削断树枝之后力道还未停止径自砍上了十禾的肩头。 血顿时浸透衣衫自肩头滚落在雪地里绽开点点鲜红之色。 十禾疼的呲牙咧嘴双手却仍在努力抓住刀背,心下慌乱地向柳予安喊道:“快走啊!我保护你啊!” 快走啊!我保护你! 柳予安的唇微微翕动,心上被什么猛的一撞,连同那鸦色长睫也被风雪压的颤了颤。 直到那贼人再次朝十禾扬刀,他才回过神猛的自腰间抽出诸岳‘铮’的一声兵刃相接发震。 诸岳剑身挡住了又要落下来的刀剑柳予安手腕用力翻转将那人掀到在地。 一个旋身用斗篷劈头盖脸的将十禾裹紧而后搂紧怀中,透过那白绒缝隙她隐约可见柳予安唇畔白雾氤氲,他说:“我在,不怕。” 十禾又听到了那四个字,狂跳的心脏陡然安定下来因为失了血昏沉地倚在柳予安肩头。 见十禾昏睡过去,他的面容便凌冽染上了几分狠戾之色,更胜诸岳剑身森森寒意。 “你们敢伤她。”他眉目一凛,平平的语调中隐隐含了几分肃杀之意。 几人被他突然骇人气势吓住一时间不敢再上前,为首的贼人举刀道:“那你想怎么样?” 柳予安眸中深邃轻轻眯起,唇角微勾浅浅笑开仿似地狱索命而来的修罗恶鬼。 “那便,拿命来偿罢。” 柳予安微微偏过头,腕间一横锋刃直指那几个贼人,剑身借着月光的点点银辉泛出丝丝寒意,猎猎白衣在风中翻卷蹁跹。 “狂妄。”为首贼人嗤道。 诸岳在林间发出一声长啸,那袭白衣怀中揽着十禾,银光在风雪中绽然划破长空剑影宛若游龙。 只听得寂静的林间飞鸟四下惊起盘旋,浑然素色的的雪地晕染开大片的鲜红血色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具尸身皆尸身残破,终死于一剑贯胸。 不过片刻那些尸身便化作飞灰消散开来,只余下那滩血迹被皑皑落下白雪缓缓覆盖。 柳予安的眉头又是一皱,他们,不是人。 那就难怪,还能将十禾药了去。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手中诸岳剑身仍在淌血。 他收了剑将十禾用斗篷裹紧让她靠在树干上,十禾脑中昏沉几乎对外界没有什么感应只是不断地喘气,口中仍呢喃着:“快跑,快跑。” 柳予安的神色动了动,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掀开斗篷露出她染血的肩头,那鲜血已将斗篷上的白绒都浸做了红的。 柳予安皱着眉心疼地撕下衣摆动作轻柔地为她包扎肩头的伤口,如同对待世上最为珍爱的宝物。 因着肩上的疼痛虽说柳予安动作极轻柔十禾还是直被疼的醒来,看到自己被柳予安褪下半边的衣裳和半个肩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脚就把柳予安踹飞出去。 柳予安闷哼一声从雪地里爬起来:“你刚才若有现如今踹我一半的神力受伤的便该是那些人了。” 十禾把衣服捞回起来盖住肩头才发觉肩头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适才明白自己误会了柳予安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你有没有被伤着?” 柳予安叹了口气懒得和她计较只是把被十禾弄乱的斗篷抖平重新给她裹好。 “你怎么那么叫人不省心?” 十禾不由得愣了愣,老脸一红往斗篷里面缩了缩脖子企图把整个脸埋进去。 不过须臾他又笑开来,唇畔呵出片白雾,眸中含了三分叫春风也沉溺欲死的柔意。 “姑娘,我冷。” 十禾鬼使神差地掀起斗篷的一角递到柳予安眼前,他唇畔的笑意也愈发灿烂。 然而下一刻十禾就收回了那一角不为所动的顾左右而言他,“欸,那些人呢?” 柳予安不由得唇角一僵扶额叹息起来,“此等良辰美景,你还真是会煞风景。” “他们是跑了吗?”十禾张望四周只有几柄兵刃和已被大雪覆盖了七七八八的血红色也没见个人影。 “是呀,跑了。”柳予安说完便站起了身,十禾有些惊慌的拉住他的衣角眼巴巴看着他,生怕他把自己丢了似的。 他心下微动,揉了揉她的头,“我去捡些能用的木柴,不然这一晚上不得冻死了?” 十禾被席卷的寒风吹的打了个寒颤往斗篷里缩了缩,才点点头别别扭扭的把手松开来。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十禾得了他的保证心下安定却仍犟道:“谁,谁怕了!你才怕了!” “哦,那我走了。”柳予安挑眉笑道。 十禾顿时萎了又可怜巴巴的拽住他的衣角,告饶加卖惨道:“我可是伤员,这伤还是为你受的呢。” 柳予安对她无奈奈只能蹲下身道,“好,知道了。” 他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就捡回来许多柴把地面那层积雪拨到旁边留出块空地来开始搭柴堆却意外的搭的还是像样的,可他钻了半天只有些许呛人的黑烟却是怎么也点不起来火。 十禾凑近才发现,柳予安捡来的柴多覆了雪,柴也都微微有些湿要真叫柳予安生出火来那才是见鬼。 十禾把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捏了捏尝试性的念了个口诀。 柳予安怀疑地看向她,十禾顿时有些脸红为了不给妖怪丢脸连着念了好几次口诀,然而却是连火星子都没溅出来一个。 十禾在柳予安略带鄙夷的眼神中深感悲愤,猛的把手缩回了斗篷里。 着了? 只见那个柴堆里突然冒出了小火苗并且不可收拾的燃了起来。 十禾呆住了然后立马收回呆滞的表情咳了咳得意地朝柳予安扬起了下巴。 柳予安忍不住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顺带十分配合的郑重点头坐到十禾身侧继续往里头添柴。 十禾搓搓手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柳予安道:“你再靠过来点,我把斗篷分你一半。” 柳予安怔了怔便做出幅瑟缩的模样往十禾怀里蹭,装凄惨道:“真的好冷呢!” 第四十二章 玉簪 次日的阳光穿透迷蒙的雾气将天边镀上层浅浅的光辉,绒白雪花在天上漫舞飘荡落,安静又萧索。 那雪几乎把柳予安压作了雪人浑身都是那素白之色。 十禾轻轻伸手点了点他的睫,柳予安蹙着眉,鸦色长睫微微颤了颤便缓缓睁开眼。 他面色有些苍白,双目却在睁开的瞬间含上了笑意,轻柔地为十禾掸落斗篷上的雪花才站起身来。 簌簌白雪自他身上大团大团掉落,回身抬眼看向她:“能走路吗?” 十禾迟疑片刻点点头,柳予安俯身把她扶起,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红,那双勾心夺魄的眼上覆了浅浅雾气。 他半搀扶着她向城门走去,城门已然打开,亮了亮随身玉牌便被放行入城了。 城内一片炊烟袅袅各色小贩沿街叫卖还有各路摊贩的要喝声。 因柳予安的长相实在太过惹眼他又搀扶着十禾看上去极亲昵的形容,导致十禾遭遇了一众赤裸裸的白眼。 十禾不自在的向身侧挪开,脱离了柳予安的搀扶。 “怎么了?” “没有。”十禾低着头回答然后刻意和柳予安拉开了距离。 走了一会儿,路边有个卖小玩意的摊贩吸引了十禾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小摊上,在那堆首饰玩意儿中挑拣出一只白玉做的簪子。 小贩立时搭话,夸大其词吹捧起来,“姑娘好眼光呐!这可是我摊上最好的一个,你瞧这成色那都是顶尖的。” 十禾饶有兴致地把那只白玉簪拿在手心把玩,眯着眼向阳光下细细端详。 “老板多少钱?我要了!”十禾转回身豪气地拍拍摊子,说着就从腰间摸起钱来。 小贩伸出一根手指笑嘻嘻地说:“一两银。” 虽有些肉疼但十禾还是咬牙摸出钱递给小贩,刚付完钱手里的簪子就被折返的柳予安夺了过去,“这是要送我的吗?” “才不是!”十禾伸手就要抢回来,“我买的!” 开玩笑,那可是足足一两银子! “这簪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柳予安拿簪子的手向上一扬避开了十禾的手,十禾再次跳起,柳予安却是一个转身直接把那簪子插入了发间,笑晏晏道:“既然是你送的,那我便带上了。” 他的指尖在十禾额上一点,眼中是万点璨璨繁星,十禾看的呆了再回神他已拂袖而去。 十禾向四处张望却见他站在街口朝她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并肩回了相府十禾肩上的斗篷被柳予安取回披在了他自己肩上。 门外小厮见是柳予安当即就开了门点头哈腰的喊:“少爷好。” 柳予安微微颔首领着十禾进门刚进门就听到门外小厮的切切私语。 “你看咱少爷,那么冷的天都不知道把斗篷接人家姑娘披一披,实在有点没君子风范。”虽然那斗篷是刚被柳予安拿下来的但十禾还是对此表以万分的赞同。 “说什么呢!那叫私相授受!要被沉塘的!咱们少爷可是相府公子怎会做那般的事情。”另一个小厮打断他轻声喝道。 十禾心里一个咯噔,她还以为那几个侍女随意谈论这民风有多开放呢,披个斗篷就要沉塘? 十禾面带恐惧的看向柳予安发间的白玉簪,他的唇边依旧挂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怎么办,她想要回来了。 “我需得带你拜见我娘亲。” “什么?”这又不是要谈婚论嫁为什么要见家里人? “自然是……”柳予安尾调绵长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拉着她去拜见了柳夫人。 只见他进门便自觉一撩衣摆见了礼道:“母亲大人安好。” 柳夫人从椅子上下来急切道:“怎么如今就回来了?” “那位道长说我颇有根骨,便想叫我同他做道士……” 柳夫人惊呼:“那怎么成!” 柳予安轻轻拍了拍柳夫人的手笑道:“我自然不答应,是以那道长便劳烦他的师妹暂随我左右,护我周全。” 柳予安似是怕柳夫人担忧于是把整个事件掐头去尾说了个大概,与事实简直可以说是全然颠倒,不过十禾还是没有拆穿他还配合的点点头,鄢墨投了个胎这性子是好的实在不像话。 这柳予安的性子和那老妖怪简直是没有半处相同。 柳夫人的目光适才落到她身上,“这位姑娘?” “我。”十禾刚要开口却见柳予安眉梢轻挑朝她使了个眼色心下了然,于是作出幅高深莫测的形容微微颔首道:“令公子虽负煞气然则根骨极佳且得天庇佑,假以时日必除业障。” 柳夫人听得一知半解甚感安慰的双手合十念了几句,“无量天尊。” 而后急忙唤来侍女嘱咐道:“小桃,快快将厢房收拾出来,对了,还有,今夜设宴为女真人接风洗尘!” 十禾对此大感郁闷,真人就真人还加上个女字总是叫人心生惆怅。 十禾学着陆离那做作的模样欠身道:“谢夫人盛情,然我等方外之人不喜喧闹怕是要辜负夫人的一片心意。” 柳夫人闻言似乎也觉得有理也不再多说什么拍着柳予安的手那神情似乎备感欣慰。 那个叫小桃的侍女也是极稳妥的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将厢房收拾出来那厢房还与柳予安的房价离的近路程不过半盏茶功夫。 房内所有陈设物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上了三清尊神像可见是个牢靠的。 小桃在她眼前作揖恭敬道:“女真人看看还缺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就是了。” 十禾双手合十微微点头道:“甚好甚好,小桃姑娘心思细腻极妥当。” 作为大户人家的侍女,小桃倒是个宠辱不惊的主,她只是作揖道了句:“女真人过奖了,那小桃先行告退,有何时尽管吩咐院外下人就是。” 十禾点点头,小桃便施施然告退离开了。 待到中午吃饭,也是全然素食十禾作为只白虎精对这些菜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于是随便吃了点就想偷跑出去弄点肉吃。 她正爬上墙头却见柳予安立在墙外斜斜倚在外头的柳树上折扇轻摇,那姿态煞是恣意风流仿似于九天谪凡踏风而来…… 第四十三章 恍惚 墙外红梅傲雪欣然盛开,夹雪寒风铺面席卷而来裹了点点花瓣一齐飞舞蹁跹,令雪中都浸染了些清冽寒香。 十禾耽于这无边美色当中迷了双眼,脚下不留神踩了个空须臾间瓦片自墙头松动坠下地面伴随着劈里啪啦的声响碎成了许多片。 十禾晃荡了几下竭力想稳住身子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从墙头闭上了眼尖叫着栽下来。 柳予安在手心一敲收了折扇伸手将十禾稳稳接住。 十禾惊魂未定只闻见鼻尖萦绕的沉水香格外叫人心声安定,心下犹疑着睁开眼只见柳予安长睫葳蕤,唇畔挂着清浅的笑意。 清风徐徐拂面,婆娑树影点点斑驳在他的侧脸恰似山川风月长相驻于他的眉目之间,婉转流连尤胜凡世浮华万千。 她倏然看着他嘴角浅浅的笑又恍惚起来,这场景莫名的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在墙下接住过她,彼时那人仿似从天而降只是浅浅一笑就诓走了她的一颗心搅乱了她的思绪…… 十禾不由自主的从怀里掏出窝藏的油纸袋捡出个蜜饯递到柳予安眼前问:“你吃蜜饯吗?” 柳予安的嘴角僵了一僵一双修眉微微拧着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吃下这颗嘴边的蜜饯,最终柳予安神色几转还是张开了唇把十禾手中的蜜饯咬了进去。 十禾却是回过神来盯着自己被柳予安的唇碰过的两根手指彻彻底底的呆住了。 一个激灵慌乱的从柳予安怀中挣开跳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十禾尴尬的咧开嘴指向天干笑道:“你看这天气,嗯,真好!” 柳予安抬头看了看头顶飘过的几片黑云隐约是要下雨的趋势。 他怪异的探了探十禾的额头,谁知她的反应极大他还没探上十禾便跳了三丈远。 柳予安尚犹自在咀嚼那颗蜜饯,缓缓咽下。 十禾一脸魂游天外外加几分忐忑的神情,明明他立在她眼前她却视若无睹恍如一个思春少女。 这等情景实在叫柳予安心下烦闷畅快不起来。 不由得狠狠敲了敲十禾的脑门来解气,可见十禾捂着脑门疼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时他又有些后悔方才下手那么重。 这莫约就是……唉……真是叫人郁结。 “你来做什么的?” “我,我。”十禾茫茫然的结结巴巴道,“我,想吃点,吃点肉。” “倒是忘了。”柳予安轻叹一声牵住了十禾的手向外走去。 十禾此刻心底乱的像是麻线团还不大理得清也就任由柳予安牵着走。 没两步他又停下,十禾也未曾发觉直接撞上了柳予安的肩头。 十禾径直后退了两步适才回过神来讪讪的笑笑。 柳予安感觉很不好,又看十禾这幅呆呆傻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又不起来发火,简直是头疼。 “你怕不是思慕那家小郎君思慕的痴傻了!” “啥?”十禾懵了,“小郎君?我倒是想来着,可也没有那家小郎君能瞧上我啊!不说去买肉吃吗?” 这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只是因为没有那家小郎君瞧上她! 听完十禾的这番辩解柳予安心底愈发不是个滋味恶狠狠道:“我看你像坨肉!” 唉,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莫非鄢墨的魂魄在柳予安身上久了导致他也染上了鄢墨那个阴晴不定的脾气?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柳予安说完顿时又觉得自己发的这通脾气委实没什么道理遂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模样。 垂眸浅道:“走罢,你想吃些什么我付账可好?” 十禾对柳予安的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听到柳予安付账还是乐呵的跟了上去决心痛宰柳予安一番。 想想就美妙呐! “我要这个,还有这个,那个也要一个!” 柳予安无奈道:“你莫不是来坑垮大户的,那么多可能吃下去?” 但见十禾乌黑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将他望上一望那眼中满满的是对肉的热切,这倒是丝毫不加以掩饰。 柳予安从腰间解下钱袋对十禾的需求一概付账。 到底是老虎的胃口,十禾一路吃的欢快非常半点都没有拖泥带水的,两口一个鸡腿,五口一个猪蹄全然没有作为女子的自觉。 能吃的程度直叫路人纷纷侧目相看惊掉下巴甚至投来鄙夷的目光。 然而柳予安却是一点不觉得十禾的吃相哪里难看反倒觉得十分娇憨可爱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十禾的脑袋宠溺道:“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这话一出无数恋慕俊秀公子的春闺少女立刻向十禾投来了怨毒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凌迟处死。 十禾在那堆眼神中悲催的噎住了,做人好难。 “朽木不可雕也。”柳予安无奈地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十禾顺上气把嘴里的猪蹄咽下去后也远远的跟上。 回了相府十禾还跟着他背后走。 柳予安停下来回过身从袖口取出她一个瓷瓶递给她,笑容中残存了几分无奈之色,“雪肌香露,你擦了便不会留疤。” 十禾下意识用同样的说辞拒绝:“我等修仙之人……” 他不由分说的拽过十禾的手塞到她手中动作到底还是极轻柔的:“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还是不要落下疤痕为好。” “谢谢。”十禾老老实实的把瓷瓶揣进怀里。 柳予安却是眉头又莫名一皱转身便走。 这性子怎么也叫人捉摸不定起来了? 十禾也懒得和他纠缠把吃食在怀中乾坤袋里藏好端着女真人的架子回了自己房间。 一回房间便继续开始吃起来,老虎的胃口自然是不一般的,除了在鄢墨手下艰辛讨生活的时候只能在压榨下被迫缩减食量。 吃完后又打开后头的窗用来散散味道。 可她总觉得她好像忘了点什么事情直到腰间悬挂的香囊掉在地上十禾才想起来她忘记了点什么。 昨天晚上那么好的机会她居然没有塞,她真是想拍死自己! 现如今按照柳予安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直接给怕是不晓得他能不能贴身带着。 十禾斜靠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托腮思索对策。 看来她要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第四十四章 夜探春光 依照陆离的话,她需得将这穗子系在鄢墨那厮魂魄寄居的躯体身上方可掩住他身上的气息护得他的周全。 明月高升悬于寒夜撒下点点银辉,十禾很是实在的穿了身符合意境的夜行衣扒在门外摸了莫约半个时辰房内的烛火方才一盏盏熄灭映在窗上的人影这才隐离去。 十禾拖着蹲麻的腿心里骂骂咧咧地贴到窗外确认没有声响后揉了揉麻木的双腿,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抽出一柄短刃自门缝中插入想要挑开门闩然而那门闩卡的格外的紧任凭十禾如何用力它还是半分不移。 看来她生来没有这偷鸡摸狗的天分十禾叹了口气。 正当气馁时那短刃却意外的向上一扬刀锋正好顶上门闩略微向旁边一卡正好将门闩松动开来。 再用些力气,那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果然,对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她还是极有天分的。 十禾踏进门轻轻合上踮起脚尖提着穗子借着些许透过窗的微弱银光往内室摸去。 室内还立了一扇木质绣花的屏风,房内还氤氲着水汽掺了些清雅的花香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子闺房,嗯,柳予安这个喜好还真是独特。 十禾啧了几声便绕过屏风径直往床边走去,可那被褥叠的齐整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揉了揉眼,那被褥还是一样的齐整。 “姑娘可是寻我?”柳予安的声音骤然响起。 十禾猛的回过头,柳予安正手执一块皂荚躺在浴桶中见十禾看到他才伸手放在桶边的案上顺带取过了屏风上的帕巾拭了拭手。 十禾悻悻抬头道:“我说我就是太闷了出来散散心,额,你信吗?” 柳予安展眉笑开,别有深意的道,“于是一时不慎便散到我房里了么?” “人嘛,总有个一时不慎的。”对此十禾只能回以讪笑。 “哦~”柳予安的唇角全然是不尽的笑意。 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燃,瞬时照亮了整个内室,那氤氲的水雾在烛光中分外旖旎。 柳予安不是女子沐浴时没有洒什么花瓣,因此这浴桶里全是清水,这一亮,她竟然直接把柳予安给……看光了? 如古玉般通透的肌肤在摇曳烛火氤氲水雾中流转着莹莹之光,自脖颈处起没了那些骇人的伤痕更显得那寸寸骨肉皆是天地钟灵造化之神秀,分毫不差的恰到好处。 与微微湿漉的墨发相贴于水中铺散,更是风华潋滟地逼人眼眸直叫人生出无限遐想。 十禾盯着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美色连心跳都漏了跳。 柳予安语戏谑道,“可看够了?” 十禾咽了口口水。 “若是没看够,不如我让姑娘再看仔细些?” 说着便扶着桶沿要起身的模样,十禾吓得从美色中回神窜起来把已经露出大半个胸膛的柳予安重新按进桶里。 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脱了力同柳予安一齐跌进了桶里,幸亏及时把手中的香囊抛了出去,否则碰了水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正当十禾舒了口气却又发觉…… 她双手好巧不巧地死死按在他的胸口,虽说她脸上带了曾了胜于无的黑纱到底这东西是不顶用的。 四目相对之下柳予安的眉目间都漾着春风。 偏生这骚包还在水中揽住了她的腰身微微用力两人鼻尖相触只需再向前半寸她的唇便可与柳予安的唇相贴上。 十禾立即心跳如擂鼓脸红的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把推开仍在靠近的柳予安。 瞬时水花四溅,柳予安的后背砸在浴桶边缘闷哼出声。 十禾吸了吸鼻子连滚带爬地翻出了柳予安的浴桶捡起那个地上的香囊,捂着脸脚底抹油噼里啪啦地撞翻了许多东西。 只听得桌角碰撞,瓷器坠地碎裂的声响,伴随十禾的哎呦声,跌跌撞撞。 柳予安揉了揉撞的发疼的后肩在房内笑的格外开怀,丝毫不受影响地拿起了帕巾继续沐浴。 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般大的声响竟都未引起外头小厮侍女的注意。 次日十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起床还在纠结怎么和柳予安解释昨夜里的事情。 却被告知柳予安和柳夫人仿似去赴了什么宴需得几日才能回转。 作为一个有毅力的人,十禾不达目标决不罢休。 于是十禾决定稳定心绪做好打算以备来日之战。 可思来想去柳予安的衣物常常要换洗,这香囊过了水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但看那厮倒是时常佩着诸岳。 于是过了几天柳予安回转后,十禾放弃了累赘的夜行衣再一次趁着夜色熟门熟路地溜进了柳予安的房间。 确认了柳予安睡在床上还顺手盖了块手帕在他眼上这才松了口气放心起来。 毕竟她实在不想重温那一夜的风光。 捏了个咒诀指尖冒出一束跳动的火苗,依着微弱火光在房间内寻找起诸岳来。 找了一圈连衣柜也翻了个遍,角角落落里也都没个诸岳的影子。 难道上次被那个老道惦记了现下变得格外谨慎藏的严实起来了? 想着十禾就蹲下身往床底探去火苗将床底的每一寸角落照亮都没有难道这厮抱着剑睡觉? 从床底爬出抬起头时一只手隔着床板抵在了十禾的额上。 “在寻些什么,可是快撞上床板了。” …… 十禾沉默了,她真的不适合做贼。 柳予安拍拍身侧的被褥调侃道:“要来我床上瞧瞧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么?” …… 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方阵,十禾继续保持沉默,她怎么突然开始怀念以前的鄢墨了。 这厮投个胎怎么变得如此的油腻且骚包? 柳予安掀开被穿上靴,理了理衣衫将中衣带系好冲十禾伸手前还披上了外袍裹得分外严实俨然君子的做派。 十禾咬牙抬头拽住柳予安的衣摆。 柳予安顺势蹲下身坐在脚踏上,雪白袖衫偏搭在十禾肩头,“姑娘几番前来所为何事,莫不是来采花的?” 十禾义正言辞道:“你认错了,前几日里来的那个不是我!” 柳予安露出八颗牙齿,“你怎么知道前几日也有一个小贼摸进了我的房内?” 十禾恨不得把舌头咬断吞到肚子里,她活了这么些年居然被个凡人套路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美色误人呐! 十禾咽口水刚要义正言辞的辩驳一番,柳予安的指尖便抵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第四十五章 山川风月 “我知晓小禾儿的心意,知好色而慕少艾,怀春少女思慕少年郎君,偏我这幅皮囊又生的极好,小禾儿把持不住实属正常。” 柳予安抵住她唇的指尖,继而一转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这才收回,扬眉勾唇,笑的满面春风。 上天明鉴,要不是怕这厮事后报复,她真的很想暴揍他一顿啊! 十禾吞了口口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不说我还忘了。”柳予安展袖把她扶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征求意见:“救命之恩当……不如,我以身相许?” 十禾不禁浑身发毛,“你太客气了。” 柳予安“哦~”了一声,眸子薄雾般蒙蒙的泛着种星辰般的光,唇角微勾笑容浅浅,却是叫人迷离。 十禾被吓得一跳三丈远,直接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内室,再蹦跶几步就能挨着推门逃跑了。 正嘚瑟着打算喊嗓子拜拜了您嘞。柳予安又不慌不忙地踱步过来横在了门口,有如移形换影般的神速。 十禾原本推门用的爪子一经伸出,便不偏不倚的搭在了柳予安的胸膛上。 十禾欲哭无泪,对于眼前这个无比骚包的男人,她觉得自己似乎更喜欢那个喜怒无常的老妖怪。 虽然面上苦色未变,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做什么?” 柳予安抿着唇突然反手握住了十禾的手腕往身前一拉,她一时未觉,直接整个人都撞上了柳予安的胸膛。 十禾一抬头就已被揽住了腰肢,柳予安微微垂眸便对上了她的惊慌失措眸子。 柳予安瞬时玩心大起,便缓缓迈步靠近,逼的十禾只能被迫步步后退至书桌前,再没了退路。 但见柳予安负在身后的袖袍在眼前一扬,便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将十禾困在了书桌与他的双臂之中。 十禾的腰身贴着书桌脊背后倾几乎要压上桌上的笔墨纸砚。 柳予安仿佛叹息般说了些什么可十禾心跳如擂鼓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由于这姿势实在太累人,十禾忍无可忍地抬起了两根手指,还没来得及聚了灵气,诸岳立时躁动起来,床板也随之颤起来她只好灰溜溜地把手缩回来,被迫继续遭受柳予安惨无人道的折磨。 压迫之下,十禾谄媚的笑顿时堆满了脸,“别了,你若想报恩许以千金也可的,不必非要献身,你觉着呢?” 说完还哥俩好的伸手推了推柳予安,然而柳予安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抬了抬下颚仍是笑吟吟地又朝她凑近了些。 十禾立即迅速出手双掌严实地捂住了他的脸,动作有些大,引地柳予安发间随意斜斜束上的玉簪也脱落下来,随着清脆的叮当声响,那玉簪在地面断做了两截。 墨色长发失了束缚飘飘然地散落在肩上,有几缕发丝还与十禾的指尖交缠在一处,显得分外的暧昧旖旎。 他将十禾的手拂开,语调勾人凑近她耳畔呵气如兰:“好在,今夜我簪的不是你送的那支。” 话音方才落下,柳予安偏还开始解外袍了,他脖颈间系的结直接被崩裂开来外袍也落在了地面,恰好盖在断成两截的玉簪上。 十禾死死揪住了柳予安的中衣,“出府左转长应街上有家青楼,姑娘个个都是顶尖的!” “诚然,我更喜欢良家妇女。”他微微勾唇,仿似心情极好地握住了十禾死死揪住他中衣的手。 十禾被吓得马上收回手交叉挡在身前把腰伏的更低了,在柳予安开始解中衣衣带时,十禾往下缩了缩腰,从他的双臂之下躬身钻出去又被柳予安展袖一把捞了回来,十禾也顺带捞到了地上的外袍。 十禾只能咽着口水吸着鼻涕,憋屈的把手中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他的身上。 柳予安皱了皱眉俯身欺压至十禾身前,那可怜的外袍再次滑落在地,连着中衣也已经被在一推一搡中松垮的不成样子,只以披散的墨发略略遮掩,露出大半如玉般的肌肤。 饶是十禾心性未全,这等美色当前还是忍不住恍惚迷离了一把。 不不不,不行,她不能这样沉沦下去! 她要是就这样从了等鄢墨归位想起来非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想到这十禾心都凉了半截慌乱之下哭丧道,“我,我有心仪已久的人了。” 柳予安斜斜挑眉随意发出个音节来:“哦?” “他叫鄢墨!”此话一出十禾都愣住了,她心之所想不应该是君上吗?还是说她对那厮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生怕提起君上被发现后遭遇他的秋后算账? 连着柳予安也怔了怔,随即那眼中似乎有一瞬亮了亮。 柳予安的喉头滚了滚,“为何……或者你可以把我当做他。” 话已经说出口了十禾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编:“他就是他我心里的也只有他,旁人都比不了都和他不一样。” “若,他心中无你。”柳予安蹙眉道。 “那我也只喜欢他。”十禾接的丝毫不经思索。 柳予安似乎颇受震动渐渐松开了箍着十禾的手,极为从容的地理了理衣衫,捡起外袍重新穿着好,还披了件大氅。 “那陪我去看看雪吧。”柳予安将颈微系带系好,侧目道。 十禾舒了口气,如蒙大赦地点点头。 今夜乍寒下了好大场雪,在院里铺的极厚,星辉之下透过窗都还隐约可见几分琉璃之色。 十禾对柳予安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猝不及防只能应了个好。 出门前柳予安在怀里揣了包蜜饯,这个喜甜的习惯和鄢墨倒还是很像的。 柳予安从床头取出汤婆子塞到十禾怀中:“我想上房顶看,你带我上去。” 十禾咂舌:“你不是会武功?” 柳予安认真道,“我想要你带我上去。” 十禾被打败只能提着柳予安的肩带他上了房顶,檐上也积攒了厚厚的雪,他把雪掸去后拿斗篷垫了垫才拉着十禾坐下。 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蜜饯还递了颗给十禾,十禾接过来尝了尝,吧唧了两下,果然甜的发腻。 柳予安目光悠远地看向那轮明月道:“我今日,很欢喜。” “嗯?”难道是调戏她心里欢喜? 诚然她这姿色他如果有什么想法嫌弃青楼的女子的话,十禾觉得还不如他自己脱光了,照面镜子来解决的好。 柳予安瞧她的眼神,仿似春日温柔林间冰雪,潺潺化水流淌在山石之间,漾着圈圈涟漪波纹清泠且有些缠绵的味道。 第四十六章 四方印 “人生来一世对于情爱二字总是懵懂的,初尝一番未觉苦涩,果然两厢情愿这词,着实还是很美妙的。”他微微侧过头深深地端详十禾的面颊,声音若醇酒般悠然浓厚。 十禾浑然未觉,只顾捂着汤婆子和他靠的极近。 自从鄢墨变成了柳予安脸上总挂着笑,虽说与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可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愈发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突然在想,如果他不是生来便是凶兽,亦或是少受些苦楚,没有那些痛苦的经历,那也应当是个无忧无虑清风霁月的公子。 这么想着十禾的心头莫名的有些酸涩,而她与他的这场相遇本来就是算计。 这思绪导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对他的怜悯和同情自极寒深渊起到现在越发的浓厚,愧疚也越发的重了,甚至她偶尔都分不大清自己的心意了。 “你所倾慕的人,你若不负他,他自是不会负你的。”柳予安的蜜饯吃完了,唇畔淡淡含笑,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且坚定。 十禾只觉得呼吸越发的困难了,头昏昏沉沉的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只一个劲的觉着困,不自觉靠在柳予安的肩头,他的肩格外的宽厚叫人分外的心安…… 她再恢复意识已经是白日了,她衣衫完好躺在房间被窝里还有几个尚且温热的汤婆子压在周边。 脑袋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床边凳上还有个小火煨的铜炉锅,掀开锅盖里头叠着两个小碗最上头的小碗里装着燕窝。 可堪换洗的衣物也放在一旁,这次的衣裙是浅粉色的,倒是比往日素雅许多。 十禾喝了燕窝,在床上调息了阵,觉着略略好了一些便换了衣服急匆匆地赶回了长白山。 可因气息不稳,一见着陆离便险些栽倒,被陆离扶着坐下。 陆离略带调侃的语气:“不过几日不见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十禾叹气,“一言难尽。” 陆离眼底满是笑意,伸手搭上十禾的脉小半晌才悠悠开口。 “倒也无甚妨碍,你身子弱些本就禁不住什么,在极寒之渊折损过度又忧思过虑我开些方子给你吃两贴就好了。” 头一回听说还有开给妖怪的方子,十禾大为震惊,不由得对陆离生出了几分敬仰。 出于八卦心理,陆离面带揶揄之色,笑道:“你和鄢墨相处的如何?” 提起柳予安,十禾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那样的憋屈。 她走到昏睡的鄢墨本体身边,蹲在床边伸手点了点鄢墨的手心,感叹道:“我突然有点想念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妖怪了。” “哦?”陆离手中幻化出纸笔来,提笔在纸上为十禾书写药方:“他的脾气难道还能差过鄢墨?” “脾气?差?”十禾瘪嘴摇摇头,“就是太好了!” “此话何解?”陆离停笔来了兴致。 “喜怒无常总好过阴阳怪气!”十禾又是一声长叹,“唉,算了不说了!” 她无精打采地歪头趴在鄢墨床边。 陆离摸了摸鼻子继续写:“听起来倒是有趣,不若带我去见见那位柳公子。” “好……”十禾皱起眉头,疑惑地看向陆离,“我好像没告诉过你他姓柳,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离连眼皮子也不抬的说:“我算的。” 十禾挠挠头满脸的狐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好像也是说得过去的…… “好了,你要看看吗?”陆离放下笔,把药方拿起吹了吹。 药方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十禾断然拒绝:“不要。” 陆离把药方收回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拎着药回来了。 十禾看着他把那些草药洗净施法晾干然后一味药一味药分别掂量出来放进药罐子里,用点了药炉。 十禾看这架势貌似是认了真,“真的要喝?” “不然呢?”陆离挑眉反问。 炉子里的药味弥漫开来,那难闻的气味让十禾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十禾讪讪地笑笑:“不如就算了,总归在柳予安的摧残下还得病。” 陆离面色一凝,沉吟道:“这听起来倒像是洪水猛兽。” “有过之而无不及!”十禾露出心塞的神情,加以补充。 陆离打开盖子,不知到底是不是在说这药,轻笑摇头道:“果然还差些火候。” 十禾仍旧捧脸抑郁。 陆离那边已经煎好了药倒在了碗中递到十禾眼前,她立时被难闻的药味熏的捂住了鼻子做誓死不从状。 陆离蹙眉道:“你喝了,我陪你去会会那位柳公子如何?” 十禾想了想以就义的姿态捏住了鼻子接过了药碗结果被烫的险些摔了药碗。 吹凉了些才又捏着鼻子一口喝光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打转,引得十禾直想吐。 刚喝完陆离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递了个蜜饯给给她。 十禾急忙接过蜜饯塞进嘴里才觉缓解了些许。 她嘴里喊着蜜饯含糊不清地说:“你要是陪我下山,那鄢墨怎么办?” 陆离惊奇挑眉:“那自然是有办法的,你从鄢墨的袖口里摸一摸。” 十禾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做扯过鄢墨的手臂往他袖口里探去,谁知看上去不过但两个油纸袋大小的袖子竟然内有乾坤! 左右也摸不到边际,反倒在里头摸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形状来。 向里探去,摸到了几个圆圆的东西,表面冰凉,很是光滑圆润的模样,十禾正要抽手出来却打到了什么东西,在她手背一砸,听得‘咣当’几声,圆碌碌地滚到了别处,十禾吓得立马缩回了手,生怕是什么摄魂的物什,好在没有伤着。 毕竟她是个很惜命的人! 陆离无奈的叹了口气,在手中比划出个大概的形状,“你在他袖中寻一个四方印,莫约两寸高低七寸大小,上头四角雕凤那凤凰口中各嵌了颗灵珠应当不难找。” 十禾惊魂未定,听陆离还要她找立刻拒绝:“你怎么不找。” “你这不是顺手吗?”陆离挑眉道。 十禾捂着自己的手,遂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呸!” 第四十七章 引荐 但出于好奇,十禾还是把手再次伸了进去,好巧不巧,再次摸到了,那个圆碌碌的东西,掌心大小,中间是空的,貌似是个镯子。 十禾探了探,把那个镯子,拿出来看了看。 在光下,是鲜阳纯正的血红色,格外的绮丽,瞧上去很是通透细腻,定然不是凡物。 十禾抬眼,看向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的陆离,冲他眯眯眼,“嘿嘿”发出两声猥琐的笑,陆离就很是自觉的看向远处,偏过头去了。 十禾瞥了一眼静静安睡的鄢墨,这种当面做贼的感觉,果然很刺激。 捏着镯子顺手一撸,那镯子就滑进了她的手腕,还变小了些,十禾晃了晃手,正好卡在她的腕上,仿佛本就该是她的东西。 顺手牵羊完,十禾的内心,都不由得飘飘然雀跃欢喜起来,看鄢墨都愈发顺眼了。 热切地再次探出魔爪,在鄢墨的袖中继续摸摸索索,但凡摸见点什么,势必要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但鄢墨藏的东西,远比她想的要多得多,摸了小半个时辰,硬是一个边角的东西都没有摸完。 她发觉,这厮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敛财狂魔,上至神兵仙药,下到珠宝金银,乃至各类吃食零嘴,数不胜数。 这简直比动物冬眠还能屯,在十禾抽出了好几件,让陆离啧啧称道的兵刃后,她突然很怀疑,这厮为什么执着于诸岳了。 不过,这么多东西,少那么一点两点的,鄢墨应该也注意不到吧? 十禾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打着转,决心大着胆子,继续在太岁头上偷窃,只有胆子大,才能发家致富!就当给这厮做厨娘的工钱了。 在陆离自觉,略过装瞎的神色下,十禾悄咪咪且麻溜的,摸走了许多东西,塞进了她的乾坤袋里,直到乾坤袋塞的满满当当,才依依不舍的作罢 十禾这般腆脸,厚颜无耻的模样,着实让陆离震惊了一把。 他转过头,目光隐约露出鄙夷之色,十禾手中拿着串银链子。 四目相对之下,十禾吞了口口水,讪讪地笑笑把那串链子塞回了鄢墨袖中。 然后,不得不缩回了不安分的魔爪,开始找那个四方印。 可四四方方,四角雕了东西的印鉴,在鄢墨袖中很是常见。 依照陆离的说法,十禾随手摸索,就摸出了好几个类似的东西,往陆离眼前丢,大多闪着耀眼的各色光芒看上去就不太一般。 于是,桌上就赫然摆着六块加大的印鉴。 陆离抬了抬眼皮就从中挑出了那块四方印,指腹在那四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上轻轻摩擦,而后收到了身后道:“把其他的放回去罢。” 十禾一块块把那些印鉴重新搬进鄢墨的袖中,不满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放?” 陆离倏然站起身来,故作含蓄之状道:“自然是因为,男男授受不亲咯!” 十禾一个趔趄险些绝倒以锋利的眼刀甩向陆离,而陆离则微微摇头,举起那块印鉴挡在眼前,慢悠悠地背过身去。 “真不知,如何说你。”陆离不禁感叹,袖内乾坤的术法除施法者本身与极亲近信任的人外无人可窥,怎可能还容许她这般行事? 只见陆离的指尖轻轻拨弄了几下那几只凤凰,而后四方印放在鄢墨身侧。 自鄢墨周身便倏然幻化出个水晶似的薄膜来,陆离轻轻将手掌印在那薄膜上,便压出个五指印来。 再一用力,那薄膜便陡然碎裂开来,在空中化作点点水汽在鄢墨周身,氤氲白雾逐渐弥漫开来,将他身上所有气息全然掩住。 陆离勾唇清浅一笑,“走。” “就这样?”十禾面露疑惑。 陆离笑而不语,径自把十禾拉出了山洞,再回头时,洞内便晕开一阵浅浅的柔光弥漫至洞外,然后逐渐消散。 所有的事物,气息俱都消失不见。 陆离伸手轻轻在她眼前一挥,眼前便徒然出现一圈漾着波纹的光罩,他再一挥手,那个山洞又再次出现,与原来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那洞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她和鄢墨从未来过的模样。 十禾大受震惊,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怅然,原来是她见识浅薄了。 “走罢。我们下山。”陆离取下白玉佛珠在手中转了转道。 然后两人从长白山离开,不紧不慢的赶向了长安城。 作为妖怪而言,原本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路程,生生在陆离的晃晃悠悠的缓慢步伐中,拖沓下走了一天才到。 刚才进入长安城就听闻一阵喧嚣人流涌动,几乎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若是站立不稳,极易被攒动的人群挤倒,顺带踩下黄泉路。 沿路的小贩满面八卦地切切私语些什么。 十禾出于内心的好奇,沿路拽住其中一个小贩问:“这是怎么了?” “你居然不知道!相府的那个柳公子今日在茶楼喝茶。” 十禾并不明白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不是经常在茶楼喝茶?” “不一样的!今天三皇子包了那茶楼!” 十禾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总不会那三皇子喜好男色当众抓了柳予安去做男宠吧?这也怪不得她有这等想法,实在是柳予安这厮的皮囊是照鄢墨那副尊容长得,六界之内,只怕都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 “你是外来人吧!”小贩满脸鄙夷。 十禾咋舌:“你怎么知道?” 小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长安城谁不知道三皇子每个月的今天必要包下茶楼,但凡进茶楼的若非自己滚蛋,必要和他打上一架!打不过的就要给他下跪舔鞋!那柳公子近来天天去茶楼保不齐今天要遇上打一架!” 十禾的脑中突然蹦出柳予安下跪给那个皇子舔鞋的场景不由得背脊发毛,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这厮那么不省心啊!他万一不行丢了面子还好说,鄢墨要是醒了,想起来这桩糟心事,保不齐能把这长安都变成血染的修罗场,连带知道这桩事的她和陆离,恐怕都得一起被捏死! 第四十八章 茶楼 想到这十禾拽住陆离就急忙在人流中朝茶楼挤去,还是陆离拎上她的衣领飞檐走壁,否则依照她挤的速度只怕等她们到了,黄花菜都要凉了。 陆离被揪得几分无奈道:“你怎不知转弯呢?怎生的如此蠢笨了?” 由于周身喧闹嘈杂,十禾并未听到陆离对她的吐槽。 等到时,茶楼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想挤进去只怕都不容易,好在陆离不是吃素的,在隐秘处施了个法就端端坐在了茶楼台下的前排宝座上。 彼时柳予安斜斜倚在栏杆上,手中端着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沫子后,轻啜了两口。 那三皇子身着黑色劲装,模样生的周正,倒有几分爽朗之感,若是丢到人群里也是极显眼的少年郎,只是有柳予安这粒珠玉在侧,直将他衬的黯然无光起来。 当然不排除十禾瞧柳予安这幅清风入怀的模样瞧的习惯了,旁的凡夫俗子,她都不大能看的入眼。 三皇子喝道:“打不打,别搞得和个娘们似得别别扭扭的!着实难看!” 柳予安不慌不忙的转了转杯盖浅笑叹息道:“我怕你若输了,哭的难看,耍赖诛我九族来出气。” 这话一出四下皆惊,寂静无声。 这番言辞委实放肆,颇有活腻歪的意味,不禁让十禾为此捏了把冷汗。 果然三皇子的脸色猛然一沉,变得格外难看起来,抬掌在身侧的桌子上用力一拍,那桌子摇晃几下四分五裂开来,溅起一阵木屑。 “放肆!” 三皇子拉紧了缠带,疾言厉色道:“事关皇室权威不容柳公子胡言乱语!还请慎言!”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然柳予安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却只是抬眼,轻轻“哦?”了一声。 侧目间,目光徒然落在了台下的十禾身上,于是偏过头抛了个媚眼。 “要不算了吧?”十禾挥舞双臂,用口型对柳予安说。 柳予安忽而笑了一下,旋身跳下高台,走到十禾眼前摸了摸她的发宠溺道:“乖,我就来。” 十禾呆住僵硬的抬头看向柳予安,他的眉目间都漾着笑意仿若海上明月生辉,微风拂过海面荡开浅浅波纹。 “这位是?” 十禾沉溺于柳予安的美色中无法自拔,还是陆离自我介绍道:“在下,十禾的师兄,陆离。” 柳予安礼貌性的微微颔首:“在下柳予安。” 那三皇子的剑已居高临下地横了下来,言语之中满是不耐:“打不打?” 柳予安抬手散散挥袖,“就来,那么着急做什么?” 十禾急忙向前一扑,拽住柳予安的手:“我替你去!” 柳予安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开来,揶揄道:“男人的事怎么能让女人去出头?” 陆离只觉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牙都要被酸倒了。 十禾要哭了,“那是皇子,皇帝的儿子!” 柳予安偏了偏头,讶异道:“那又如何?我看他不大顺眼。” 十禾欲哭无泪,紧紧拽着柳予安苦口婆心道:“输了腰下跪舔鞋的。” 柳予安笑的愈发灿烂:“放心,他还没有登基,我不会折寿的。” ...... 言罢柳予安便拂袖纵身越上了高台,那三皇子从侍从腰间抽了把剑朝柳予安丢过去。 柳予安稳稳接住后,在剑身轻轻一弹,似有嫌弃之色,便随意扬手丢在一旁。 三皇子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家世代忠君报国,我若举剑相向,未免有损我柳家忠君之名。” “比武不论君臣!” 柳予安舒展双臂靠在栏上,一派风流恣意,言语中含了几分挑衅,“唉,我若输了,连同项上人头一齐奉上可好?” “狂妄!” 三皇子气的横眉竖眼抬剑劈来,柳予安一个仰身躲闪开来。 三皇子横剑又是一劈再次被柳予安随意躲闪开,不免心下恼怒手下又多了几分力。 柳予安几番旋身导致原本所倚的栏杆在三皇子的剑下断作两截,碎木飞溅。 陆离展袖抵挡,可还是有块碎木不偏不倚的正中十禾脑门,导致那带倒刺的碎木,立时扎在十禾的眉心,留下一道鲜红印记滚出几滴血珠子来。 十禾呆滞地用手指摸了摸眉心,摸到几滴血珠,她悲愤的捂住额头,终于明白为什么热闹不是好看的了,池鱼之殃啊! 柳予安顿敛了笑意,看着十禾眸中蒙上了几分捉摸不定的雾气,上挑的眉梢也带了三分寒意。 顷刻间,那袭白衣身形如游龙般闪动只听得‘铿锵’一声,三皇子手中的长剑便被他卸下坠地。 右臂也被柳予安一扭,紧紧锢住,只听得咔嚓轻响之下,竟是直接给人的手臂卸脱臼了! 满堂之内愈发寂静,连呼吸声都极微弱不可闻。 三皇子的额上汗涔涔而下,周身侍卫当时出动拔出腰间配刀来,无数利刃齐齐砍将过来。 柳予安身形一闪勾动脚下三皇子遗下的长剑,足尖用力一踹,那长剑便飞速打着旋飞了出去。 作一道弯曲的弧线将围上来的侍卫右臂上整齐的割裂,统一划出一道血红之色。 那些侍卫还待上前,却被三皇子出声喝止:“慢!愿赌服输!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看不出来那三皇子倒是个有风度的皇子。 柳予安拱手微微作揖,便纵身跃下了高台。 于大庭广众之下,心疼地伸出指尖轻轻拭去十禾额心的血珠。 他的眉拧的极紧,握上了十禾的手腕道:“走,去医馆。” 陆离微微摇头,拉了拉十禾的衣角示意她起身。 柳予安许是觉得等十禾磨磨蹭蹭太过于耽误时间,径直脱下了外袍避开那一点鲜红盖在了十禾头上把她整个包裹起来不叫旁人看见她的模样。 然后直接打横抱起向外走去,十禾再次靠在柳予安胸口,嘴角止不住上扬,心头莫名涌现一股的欢欣,仿佛那额头被刺伤的痛感都消散了。 陆离抿唇难掩笑意,也施施然起身跟上柳予安的步伐。 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骚包。” 楼内暗香浮动,娇若梨花微雨的女声出言挽留。 “留步……” 第四十九章 再晚就愈合了 柳予安并未回头,径自抱紧了十禾向外走去。 另一处有个紫衫女子也在暗暗跺脚。 许是看了柳予安方才连皇子都敢打都气势大多人虽然对他这幅容颜垂涎三尺却也都自觉的让了行。 不过门外便不是那么好说了,柳予安只能抱着十禾腾地而起纵身飞檐之上疾步踏瓦而过。 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家医馆门口,从外头便闻到一股扑鼻的草药味。 从外到里看病的人排了一长串,想必那医术是顶好的叫那么多人都慕名前来。 柳予安跃下瓦沿抱紧十禾,旋身落地,在众人眼中直接冲了进去。 彼时那老郎中正在为一个病人诊脉见柳予安脸色发黑怀中抱着个人冲进来险些直接从凳子上跳下来。 急忙起身抓住十禾的手腕诊上了脉问道:“什么病症?” 老郎中看柳予安来的急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她……” “脉象深沉有力,莫不是来消遣老夫的?” 那老郎中把完脉,立刻打断了柳予安的话,脸顿时沉了下去不悦的坐了回去,重新探上座前那位男子的脉。 “劳烦大夫为她处理一下伤口。” 那老郎中眼皮也不抬的为病人开着药方嘱咐煎药。 “大夫?” 嘱咐完后,老郎中才摸了摸胡须看了眼柳予安:“你们送的还真是及时。” 柳予安闻言眉心拧的愈发的紧了:“很严重吗?” “再晚些伤口都愈合了。”老郎中险些翻了白眼,不耐烦道:“去一边等着!别挡着我看病!” 十禾扯了扯柳予安的衣襟,有些尴尬道,“我没事。” “你流血了。”柳予安面色凝重。 十禾小声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个刺拔出来就好了。” 柳予安还待和那郎中说些什么被陆离横手拦住了,“我来罢!” 而后转向那老郎中道,“可否劳烦借静室一用。” 老郎中指了指左侧,柳予安便抱着十禾走了过去把她放在针灸的床上。 陆离的指尖在十禾额上一探那细小的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柳予安的眉头适才松开来轻声问,“痛不痛?” “哈?”十禾极度怀疑这厮是吃错药了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回答,“不痛。” “不过你今日把那三皇子狠狠得罪了,不怕他报复你吗?” “怕什么?”柳予安挑眉,神色自若道:“他若是敢告状做些什么,我自会叫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十禾弱弱的辩驳:“他到底是个皇子……” “我已经打了。”柳予安微微蹙眉,眼底略过丝浓重的杀意,凑近十禾耳畔,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等夜深人静后,直接去灭口么?” 上天可鉴,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十禾顿觉后背一阵发毛,捂脸有点想哭。 原来嚣张这种东西也可以通过一缕魂魄进行感染的,她以后不能说鄢墨脾气坏了,至少鄢墨只是欺负欺负她,到底留着她的狗命…… 可是柳予安这厮居然是直接想干掉人家啊! 她看向陆离,陆离只是矜重的敛目抿唇,朝她摇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无妨,我等夜里再去。”柳予安恍然大悟的拍了拍十禾的肩头。 为什么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下顿饭吃点什么那么稀松平常? 十禾讪讪拽住柳予安的腰带:“不了不了,还是让他活着吧!” 一个小童从外头畏畏缩缩的探进头来说:“我师父说,你们,无碍了就走吧,等下的病人还要用。” “我们就走,多谢。”陆离颔首道顺带从腰间取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小童手中。 十禾死盯着那块碎银子,在小童把那碎银子收到怀里的那一刻,她顿时悲伤地捂住了双眼,为什么大家出手都那么阔绰?只有她穷的叮当响。 柳予安似乎看出了十禾的心思,牵过她的手摊开她的手心,把腰间的钱袋取下来放到她的手心里。 十禾掂了掂重量顿时双眼放光,说出来有点丢脸,可这还真是她头一回见这么些钱,果然宰相府的公子是个有钱的主! 柳予安拂袖道:“走罢。” 十禾把钱袋小心翼翼的揣进兜里,欢欣雀跃地从床上滑下来跟上了柳予安的步伐。 陆离从她身边经过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呀!倒是个财迷。” 十禾跟在后头手心里还在偷偷掂量里头有多少银钱。 彼时夕阳西下,在如霞绯色浅浅的映衬下身着红装的十禾却也是极娇憨可爱的。 眉目柔和,墨黑的杏眼倒也是澄莹明澈绝尘脱俗,在凡世中算得是极标致的美人。 柳予安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十禾对这等摸狗般的揉头行为表示万分的愤怒但看在刚刚那袋银子的份上她还是忍下来了,抬起头冲柳予安礼貌性的笑了笑。 这形容在柳予安眼中,便成了幅羞赧可爱的小女儿姿态,这令柳予安不由瞬时心情大好,拍拍十禾的脑袋又回头喊了陆离:“去酒楼吃酒么?” 陆离拨弄着腕间的佛珠应了声好,十禾却是捂紧了钱袋,“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财迷!”柳予安点了点十禾眉心从腰间摸出锭银子在她眼前抛了抛,“应当够顿饭钱。” 十禾这才放下心来笑眯眯的说:“那我们去哪家酒楼吃饭?” “你这变脸还真是快。”陆离道。 十禾对陆离的言辞表示不屑:“不吃白不吃,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为什么不占?” 柳予安斜斜挑眉:“哦?我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你和一顿饭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我只是打个比方!”十禾表现得义正言辞。 柳予安心情好,也就懒得和十禾争个什么是非出来,权且略过不谈。施施然轻笑拂袖走在了前头。 须臾间,琴音于高楼之上娓娓奏响宛若仙籁引得无数人驻足向那漆红高楼之上观望。 三人也便好奇的跟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双素手勾着条纱巾倚栏杆划过缓缓松开玉指让那纱巾自楼上飘荡而下霎时便引发了无数人的争抢。 女子娇笑出声宛银铃作响勾人魂魄。 第五十章 狐狸仙 绯红长裙曳地,步态婀娜,宛若一株摇曳的国色牡丹。 眉若远黛,眸似秋水,脉脉含情,一颦一笑皆有千种风情。 她步履蹁跹,如同倚着清风而来,伏在栏杆上,朝柳予安勾了勾小指,低眉抿唇浅笑间的媚态便已惑人心弦。 这才是真正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 她来迟了,也终还是来了。 十禾僵硬地回头,柳予安的目光有些复杂,但全落在那画中走出来一般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眉目流转,这等九天仙女谪凡的姿容,与她模糊的记忆相重叠,是那来迟的狐狸仙。 那女子扶着栏杆,向着柳予安的目光走了两步,如同许多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金风玉露的相逢。 佳人回眸一笑,公子便为之迷离且倾倒,如此就是一曲轰轰烈烈情爱的起源。 本就是寻不到她,十禾才去圆这场局,可如今她来了倒是没有十禾什么事了,这算是功成也可身退,可,十禾不适摸着的胸口,莫名觉得隐隐作痛。 “柳予安!” 十禾放声去喊,走远的柳予安,可声音却梗在喉头几分沙哑。 柳予安却似乎完全没听见那般,双目迷离嘴角噙笑,被吸引着朝着那红楼之上的女子走去。 看着柳予安渐行渐远的身影,十禾心里莫名的空了一处什么东西,正觉着像是揪的心脏抽疼。 陆离猝然激动的扑了过来,拽着十禾的两只衣袖,面露狂喜极为热切:“十禾,是她,是她!” 那眼中满是焕然神采,却又慢慢消散,染上猩红,语调也逐渐低沉。 “不,不是她,……不是她了。” 十禾有些烦躁,不大乐意的想要摔开他的手,他却又自己松开了。 随着他五指结印行卜算之法后,极苦涩的笑了两声立即黯淡下来,如同一潭翻不起波澜的死水。 陆离突然攥紧了拳头,闭上通红的眼,还落下了一滴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十禾觉得应当难过的是她的才对,然而陆离却是一幅如丧考妣的模样,似乎比她还要难过。 正想着陆离又睁开了眼,满目凄然地看向她,“十禾。” 做什么又喊她? 十禾不大耐烦了,给陆离来了一个下勾拳,陆离没有防备下巴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 正要逞逞口舌之快,把满腹的不欢喜都发泄到他身上,陆离却又猝不及防的吐出一口黑血,而后就捂着胸口倒了下来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她的肩头。 这,这,这? 十禾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的有些发蒙,连带着将心中那少许的怅惘也一同惊了出去,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的肩像是被砸裂开的疼。 幸而十禾吃过了药身子好了些,不然被陆离这一砸不死也得半残。 环顾四周,鄢墨那厮已经到了红楼之上,与佳人相对而立。 这厮投个胎怎么就这般沉溺于美色了?真真英雄气短,呸,恶心! 十禾叹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的气恼,奈何又不能把鄢墨抓起来打一顿。 作为一个十足十的欺软怕硬之辈。 十禾只能给在周围人怪异惊恐的目光中,愤愤然地给倒在自己肩头,此刻没有反抗能力的陆离结结实实来了一脚。 许是近来没了鄢墨的欺压,身体康健壮实了些,力气也就好像使得大了些。 就那么一脚竟然把陆离踹了几丈远,打翻了几个小摊外,还撞地两个路人也一块趴在了地上,给他做了垫背。 但不知道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陆离还是歪着脑袋,死沉的躺在几丈外的地上,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嘴角还挂着血,看起来如同一具尸体。 那两人被砸了个七荤八素,爬起来时看见躺在地上的陆离,大胆些那个还伸手探了探陆离的鼻息,“没,没气儿了。” 胆小的那个方才起身闻言立即又吓了个瘫软险些尿出来,仿似杀猪似的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惊的四周行人也惶恐起来,让原本热闹的街巷立时更为闹腾起来,行人惊慌失措的逃窜,小贩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货物,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也不知,是那位临危不乱的侠义之士,顺道去报了个官。 自桥的另一头,两列官兵正持着刀正赶过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与佳人相会的柳予安,也被嘈杂的叫嚷声吸引着往这边看过来。 十禾只能当机立断,腾身而起跃至陆离身边拎起陆离打算扛上就跑,没想到这厮看起来瘦竟然比猪还沉? 拖拽之间,还撞掉了陆离束发的那根娘里娘气的碧玉簪。 眼见那路官兵已经过了桥,越来越近,只得抱着陆离的脖子捻了个瞬行诀,慌忙之中一时间连诀也念错了一半。 落下时,也不知道是那个杂草丛生的荒郊野外,地面凹凸不平。 一下地,就不幸一脚踩进了坑里摔了个狗啃泥,陆离这厮拿她当了个人肉垫子,刚刚挨揍的下颚不偏不倚的磕在十禾的脑门。 这莫约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没了那根骚气的碧玉簪,陆离满头的青丝便尽数糊住了十禾的脸上。 自从遇上鄢墨开始十禾的人生就开始坎坷,好不容易鄢墨投了个操心的胎,还留下了陆离这厮前来折磨,这苍天真真是待她不薄,死不放过她! 十禾三下两下扒开糊在脸上的头发,喘足气儿攒了力气后,一脚把陆离从身上踹了下去。 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涌入,十禾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坐了半晌,陆离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坐的百无聊赖,觉着一直被欺负的命途有些不公,转了转眼珠子,把魔爪伸向了昏过去陆离。 “啧啧”了两声,摸着下巴,将陆离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孔雀的脸也生的比女子还精致三分,却不似鄢墨那般美得妖冶,美得妩媚入骨。也不似钟鼓贵不可侵,清风朗月。 也没有孔雀的孤傲,十禾思来想去,觉得这容颜神仪内莹,容姿清冷,这眉眼之间一派悲悯之色,倒像寺庙里的佛像。 一只孔雀妖,生的这一幅宝相庄严的皮囊倒是叫人诧异。 佛祖也是和尚,和尚都捻着佛珠,敲着木鱼,脑袋上点着香疤戒点…… 第五十一章 心随意动 想着十禾便扒开陆离的头发,在他的头皮上一寸一寸寻找。 边找还边嘚瑟道:“让我瞧瞧,你有没有和尚的香疤戒点啊。” 出乎意料的是,十禾左右一翻还真的寻出了九个香疤。 十禾吸了吸鼻子,呆滞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些香疤,无意识的揪紧了陆离的头发。 所以这孔雀是个还俗的和尚?她原本以为他们那天说的大多是玩笑,谁知竟是真的。 十禾还没来得及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许是她揪得过于用力,倒是陆离的睫毛便颤了颤,她只能悻悻然,先收回了手坐在一旁。 陆离的双眼缓缓睁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格外茫然。 他混混沌沌地坐起身来,摸到散乱的发,便下意识僵着手指去束,直到最后在身旁没有摸到熟悉的玉簪才慌了神。 束好的发再次凌乱,陆离顷刻起身在跪在四周摸索,颤声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簪子?青色的。” 十禾干巴地回答:“没有。” 陆离在四周草丛中寻了许久也没有瞧见半点影子一时间,指尖死死攥着几株杂草,如同失了魂魄。 十禾不解:“你为什么非要找到那簪子?” 陆离眉心紧拧,没有答话而是径自盘膝坐下,十指结印口中念咒。 自他周身陡然生出个金色光罩,而后那光罩之上如同剥丝抽茧般抽出许多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向外不断蔓延,直至天边,焕然一片澄澄明净之色。 这是个叫做魂引的咒术,施咒者心中所系,以魂魄凝结成丝可达天地寻其所系,只不过此术煞费心神,施咒时等同魂魄外泄,便是三岁幼童手执利刃也可轻易取之性命。 十禾不大明白,这不过是一根簪子而已,况且陆离能掐会算的,卜卦就是了,实在没有这样冒险,用魂引的必要。 过了许久其中一条金色丝线缠绕着那根陆离遗失的簪,从天边缓缓送至陆离怀中。 而后那密密麻麻的丝线才开始从四面八方回归,重新极缓慢地回归金色光罩本体。 过了莫约两个时辰,那丝线才完全将那金色光罩填补完成,然后澄光一黯,金色光罩消散开来,陆离也随之喉头一梗,吐出口血来。 可他第一时间却是去拿出那根簪子仔细地端详有没有什么损伤之处。 十禾忍不住蹙眉再次问道:“为什么,用魂引也要找到它?” 陆离将簪子握在掌心,眸色复杂,指腹摩擦簪身许久才吐出个苦笑来:“许就是执念罢。” “什么是执念?”十禾仍旧不明白。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陆离鲜少做这一幅高深莫测的神情,眉目低垂,形容悲戚,模样瞧上去很是伤情。 十禾一知半解,只能撇嘴坐下摘根狗尾巴草在手心把玩,陆离看向她手心的狗尾巴草,目光霎时柔和下来变得悠远:“心随意动,从所愿而活才是风流。” 十禾微微蹙眉抬眼看向陆离,却见他垂下眸子,轻轻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根狗尾巴草淡淡的笑了笑,“这也是我的心愿。” “那个姑娘是你心里头的那个?” 陆离一滞,缓缓把散乱的发束好,以青玉簪固定,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是也不是?”十禾解下乾坤袋掏出包桂花酥打开油纸袋塞了一个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绕的叫人头晕。” 陆离目色一缓又像是不经意道:“那就是吧。” “那你就去寻她把你的心思告诉她。” 陆离闻言眸光一黯嘴角僵住随即又笑开来:“你这般盼着我将她诓走,莫不是怕她抢了你的柳予安?” 十禾想了想说:“我,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们在一处,心里头就是不舒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 陆离敛了容色道:“自是因为你喜欢他。” “喜欢他?”十禾眸中几分疑惑,“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当初钟鼓和月知初在一起她似乎并没有那般在意的,难道她不喜欢钟鼓吗?十禾不大明白究竟什么才叫做喜欢。 “你和他在一起可欢喜?可心安?” 十禾下意识摇头刚偏过头却又转回来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随即又说:“可喜欢这事需得两情相悦且纯粹。” “你不曾试过怎知晓他心中无你。” 十禾又塞了口桂花酥在口中反复嚼着,“他说他要娶我可到底,我和他是没什么可能的。” “为何?”陆离笑出声,“谁说喜欢便非要长相厮守,哪怕片刻欢愉到底快活过何惧余生长伤?做人看眼下才是最好,你若喜欢他何妨一试?” 十禾心底动了动,她终究是不能拿鄢墨去换那一个上神之位的既然她没了这个想法不带着目的又为什么不能去试一试? “不行。”十禾摇了摇头,从开始她就是带着目的接近鄢墨的既从开始就是错的又怎么能奢求旁的什么呢? “你这人倒是死心眼。”陆离叹息道:“那你便甘心将他拱手相让?” 经陆离这一提醒她才想起,她毕竟不是鄢墨的劫,按命格簿上所书狐狸仙才是鄢墨的情劫,这也就是为什么,柳予安一见那个女子便挪不动道。 她若是就此放手,鄢墨同狐狸仙爱恨纠缠一番,必然还是逃不开上九幽台赴死的命,这也算是她间接害了鄢墨。 “不行!”十禾思及此把手中的油纸袋往树干上一拍,方正的油纸袋立刻被拍扁成坨,被树干的残枝‘刺啦’勾破,里头粉碎的桂花酥从破口出掉出来。 陆离讶异道:“怎的?想通了?” 十禾犹豫道:“可我前几日才同他说我中意的是鄢墨,现在又去勾搭他岂不是很水性杨花?” 陆离肃然道:“情爱之事实在是没什么道理的。” “说到底反正是不能便宜了别人的!”十禾愤愤不平。 陆离哑然失笑,仍对十禾的理论表示赞同:“自家种下的白菜自然是得自己摘端然没有便宜旁人的道理。” 陆离的这番认知,让十禾倍感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了成全你,我决定牺牲自己替你去勾搭那个女子。”陆离做出幅大义凛然的姿态。 …… 这虚伪的模样引来了十禾的鄙夷,顺带遵从自己的内心冲陆离翻了个白眼。 第五十二章 探病 次日,十禾刚回相府就正巧和那个侍女小桃打了个照面。 小桃手里还端着盆热水,见了十禾就福身问候:“女真人从何而来?” “我,去了道观。”十禾带着怅然抬眼望天而后又点点头,就开始转移话题,“怎么不见柳夫人和公子。” 小桃也不怀疑,顿时就垮下了脸,仿似呼吸困难般有气无力的:“我家公子从外头领了个烟花女子回来,还闹着要纳进门相爷请了家法,若不是夫人拦着怕是要活活打死,如今夫人急出了病,公子挨了家法此刻也还下不了床。” 十禾闻言默了默心底莫名被揪了一下,她不大明白为什么要作死,有此一问光给自己添堵了。 “女真人若是无事,可劝谏我家公子断了这等念头,也算是无量功德了。”小桃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我晚些便去。”十禾揉揉昏沉的脑袋,继续端出幅高深莫测的形容。 小桃松垮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感激:“如此便谢过女真人了。 十禾点头,思绪万千不免有些混乱,耷拉着脑袋慢慢晃回去。 到了房间时,陆离已很不客气霸了她的床,翘着二郎腿,鸠占鹊巢显,然占的还十分欢快。 对于陆离这种不要脸的行径,十禾现下也懒得计较,颓靡地坐在凳子,托着下巴,心下怅然的很。 过了许久才出现振作起来,同陆离答话。 想陆离连妖怪都病都能看,那人的病定然更是不在话下,于是堆上笑,挨过去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伤药?” 陆离懒散地伸伸腰,从袖中找出瓶药来递给十禾,“这个,哪怕是半身不遂的擦两日也能大好。” 十禾麻利的接过来。 陆离的目光微微一闪,问:“给柳予安的?” 十禾点点头,陆离拍拍她肩头露出抹若有所思的笑。 她拿了陆离的药又在乾坤袋里,找出了些伤药。 这才准备离去却又被陆离叫住,他不紧不慢地从床上翻身下来,指尖轻轻转动着腕间的佛珠,踱到她身边道:“就这么去?” 十禾怪异地回头看了眼陆离反问道:“不然呢?” 陆离不由得叹了叹,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于风月之事上,你果然和他一般,缺了根筋。” …… “桃花酿。”陆离指尖一转,手心便赫然出现了一坛酒,递到十禾眼前。 十禾接过酒坛看了看,立马黑了脸,抬手拍桌,咆哮如雷:“这不是我酿的?拢共才五坛,埋在树底下的,你究竟刨了几坛出来!” “咳咳。”陆离轻咳两声伸出了五根手指,在十禾眼前一晃。 全部!十禾顿时眼前一黑,真的是想掐死陆离的心都有了。 “这般小气作甚。”陆离不自然地偏过头,迅速地把十禾从房内推出去,顺手还关上了门。 十禾愤愤然咬牙切齿,那叫一个心疼啊! 她去的时候恰逢狐狸仙去探望柳予安,隔着纱窗都可见狐狸仙施施坐在柳予安床边,端水喂药,好不殷勤贤良。 现下进去,未免太煞风景,十禾只得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又一圈。 也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多话要说,直到夕阳西下,用完晚饭,狐狸仙才轻摆腰肢,绰绰约约地从柳予安房内出来。 还冲她点了点头,露出个婉约的笑容,可在十禾眼里头,俨然变成了示威的形容! 十禾顿觉心里头翻了缸醋,直从心里开始酸到了牙上。 冷静,她需要保持冷静! 十禾也扯了扯嘴角回应了一个笑容,可诚然她的嘴咧的太难看,倒像是要吃了狐狸仙似的。 导致狐狸仙的嘴角僵了僵,而后彻底消失在了十禾的眼前。 十禾打了个哈欠,推开柳予安的房门走了进去,却见他只着了月白长衫半倚在床,阖目养神,浑然没有发觉十禾的存在。 她故意把手中的酒坛砸在桌上,发出响动,柳予安才悠悠转醒,用那双好看的眸子将将一扫,唇畔勾勒出浅浅的笑。 “怎么来了?” “嗯,听说,你受了伤,我来看看你。”十禾莫名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自己是带了药来的。 “就没有旁的什么,要同我说?” 十禾想了想,才恍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从怀中一一取出药来,全部堆到柳予安床头。 轻轻提起个瓷瓶,侧目道:“你要给我上药吗?” “我?”十禾一愣。 柳予安抬眼,饶有趣味地勾了勾唇角,“不然呢?” 见柳予安这骚包模样,十禾不禁怒了:“我看你龙精虎猛的,药都不必上。” 说完就捡起床头散落的药,准备收拾离开,柳予安伏身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似乎动作太大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口,不由得修眉微蹙,轻声呼痛。 十禾停了动作,紧张的扶住他。 柳予安则低垂眼眸,面容都皱了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后在十禾关心的眼神中,顺势靠在了她的肩头,眼底却划过一丝笑意。 “好痛呢。” 十禾连忙瓷瓶里倒出个药丸,从床边取了水,把药给柳予安喂了下去,手心触及柳予安的唇,叫她没来由心间一颤,急忙收回了手。 “那是什么?” 十禾看向桌上道:“桃花酿。” “小禾儿的心意,自然要尝尝。” 十禾皱了皱眉,拒绝道:“你受了伤,不宜饮酒。” 柳予安在十禾肩上有意无意地蹭了蹭,露出极难受的神情。 “酒能镇痛。” 十禾瞬时一阵迷蒙,扶柳予安躺好后,起身把那坛桃花酿揭开来,瞬时清香溢满整个房间。 她倒了小半杯给柳予安递过去,柳予安指尖转了转杯身,笑开来:“小禾儿确是个贤妻良母的料子,不知日后那家儿郎有幸,能娶你回家。” 十禾一时呆愣不知作何反应,可不知为何,柳予安用着这般蛊惑人心的语调,她却只想把他按在地上照死里揍一顿。 要不是怕这厮秋后算账,她真的很想把这想法,付诸实践啊! 且一想到这厮,也是这样和狐狸仙说话的,她就磨牙霍霍,想磨刀呐! 五十三章 偷鸡摸狗 在十禾愤恨的眼神中,柳予安的嗓子干了干,沉吟了半晌举起酒杯,递到十禾眼前。 还配合着竭力睁开眼,做出了好一副,天真懵懂的无知少年模样。 看着柳予安满脸的做作神情,十禾愈发觉得牙根发痒,怀着激愤的心情,直接举起了酒坛。 在柳予安错愕的神情中,不知不觉就干掉了一整坛…… 直到酒坛空空再倒不出一滴酒,十禾才反应过来,娘嘞!她干了一整坛的桃花酿。 一股酒意上头,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柳予安唇角微抽,十禾则是直接抑郁了,她从来没有喝过一坛子,做病虎的这五百年里,她喝的最多也不过碗。 果然,两人俱都呆滞,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后,十禾目光逐渐迷离。 看着眼前柳予安的模样愈发模糊,也愈发欠揍。 十顿觉一股无名之气,从胸腔处开始逐渐攀升,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怎么也赶不走。 于是乎,恶向胆边生…… 在柳予安仍未回神之际,下巴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十禾一记重拳。 柳予安捂着受伤的下巴,彻底惊呆了。 然而眼前的行凶之人,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劲的,甚至还揪着他的襟口,冲他扑面打了个桃花味的酒嗝。 他只觉整个人都木了三分,行凶之人,却又执意扒开他捂住下巴的手,戳戳他略为红肿下颚,看他疼的“嘶”出声,见他任凭搓圆捏扁,,愈发得意洋洋,以至于昂起了脑袋。 没多久,十禾又凑近了柳予安的脸,疑惑地‘咦’了声,继而戳了戳他的脸满脸的不解:“怎么,那么多个柳予安。” 柳予安喉头干涩得滚了滚。 倏然一把拽住十禾的手腕,微微用力,十禾便打了个旋直接撞进了他的怀中。 十禾的面颊被醺得微红,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分外娇俏动人。 许是柳予安圈的太紧,十禾觉得极不舒服,于是挣扎起来。 柳予安眉心微蹙,他非常想告诉十禾,这种情况下的挣扎等同于玩火。 但显然,十禾并领略不到他目光中隐晦的含义,在柳予安不断的圈禁中,忍无可忍用手肘猛的顶了一把柳予安的胸膛。 钝痛之感顷刻间便传至四肢百骸,柳予安疼的险些吐出口老血来。 见柳予安痛苦,十禾便越发笑的灿烂无比。 她憨笑着欢欣鼓掌:“叫你老是欺负我。” 他憋屈地吃下这个闷亏,咬牙切齿:“你以后再敢喝酒看看!” 十禾半蹲下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柳予安,满面春风道:“我带你去偷鸡摸狗好不好?” “什么?”偷鸡摸狗?柳予安的如玉的面庞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潮红之色。 不等柳予安反应过来十禾就拎起了他的肩,一溜烟的功夫就窜了出去,直奔荒郊野外。 柳予安揉了揉眉心,发觉她喝醉了酒后,这咒术倒是使的很流畅。 如今已是春日,现下仍积了层薄薄未化的雪花,料峭春风拂面而来,实在也叫人遍体生寒。 将原本的那点燥热之感都吹的一干二净。 柳予安无奈地搂住十禾的腰身叹息道:“我,有些冷。” 十禾睁大眼睛眨了眨,打了个响指,一件大氅便落在了柳予安的肩头,十禾扭过头伸手想给他打个好看的结。 正当打结之时,忘了继续施飞行的咒术…… 四周原本与两人齐平的飞鸟倏然上升,两人唰唰从天上下降,十禾还极为震惊的抓住了一只悲催的飞鸟,连同他们一齐下坠。 那只飞鸟梗长了脖子拼命地在十禾手中扑腾,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连同其他飞鸟都跟着叫了起来,鸟叫声直破苍穹。 落地的瞬间,十禾被鸟叫声吵的实在受不了了才松开手,还了那只鸟的自由。 而后许多树枝接连着‘咔嚓’折断,树枝上的残雪也簌簌坠入雪地。 随着柳予安的闷哼声,两人压断了无数根树枝后,终于摔在了绵软的雪地里,柳予安顿觉气血翻涌,憋闷在胸的老血终于涌出了口。 在雪地中绽开抹鲜红之色,十禾倒是不以为意,因为她正压在柳予安的身上,被他护在怀中,愣是连点擦伤都没有。 十禾三两下从柳予安身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花,余光落在身旁那户小竹院上。 她开心的冲柳予安“嘘”了声,摩拳擦掌翻过了那道栅栏。 柳予安捂着胸膛慢慢起身,拭去唇角血渍,笑道:“小没良心。” 只见十禾挽起袖口,就朝鸡圈扑了过去,几只鸡“咯咯”地扑腾起来满圈乱飞,十禾抓了好久才揪出一只来,从鸡圈里出来时已是满头鸡毛,衣服也乱糟糟的。 她看向柳予安,目光灼灼,生怕柳予安看不见,还把那只扑腾的鸡在他眼前晃了晃,似乎在等待表扬。 柳予安见了十禾腕上的红玉镯,扬眉笑开,拢袖竖起了拇指,朝她点点头,“很厉害。” 十禾得了夸奖,愈发热切,再次把魔爪伸向了,院外由于柳予安身上威压,而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那条大黑狗。 “我要摸狗咯!”十禾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黑狗身边,在柳予安威胁的眼神中,大黑幽怨地呜咽了一声,想夹起尾巴,但还是被十禾从它的两腿间里揪出来,愣是从头摸到了尾。 十禾扬起头,柳予安立刻又换上了赞许的神情,十禾颇为满意。 做完这一切提着鸡,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柳予安的身边,低下了脑袋。 柳予安配合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十禾舒服得嘤咛出声,献宝似地把瑟瑟发抖的鸡递到柳予安的眼前。 柳予安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在十禾低头求摸摸的时候,立刻把那鸡甩飞了出去。 在他的威压下,除了栽倒雪里扑腾了几下,那鸡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而后在十禾疑惑的眼神中,摊开手装出幅懵懂无知状。 十禾也不管那只失踪的鸡,认真地捧住柳予安的脸:“你收了我的聘礼,要嫁给我的!” 柳予安是目光愈发柔和,不由得宠溺地勾了勾她的鼻子:“嫁?我娶你不行吗?” “不行!”十禾摇头,皱起了眉头,义正言辞道:“我不会三妻四妾,但是你会,所以你要嫁给我,这样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柳予安微微一怔,抬手抚平她紧拧的眉毛,笑的愈发明媚,几乎要融了漫天冰雪。 “好。” 十禾松开了紧皱的眉,眼底发凉,伸手就去扯柳予安的腰带。 五十四章 何妨何惧? 这变故着实来的叫人措不及防,令柳予安的面颊,蹭蹭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十禾扒的很是认真,没多久柳予安就被她扒的露出了半个胸膛。 那白玉般细致的肌肤,落了几点雪花显得尤为诱人,十禾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肩,用力压倒。 “做,做什么?” 柳予安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直接被压倒在了雪地里,十禾伏在他胸口,脑袋抵着他的下颚,露出饿狼般的目光:“当然是入洞房了!” 柳予安再次闷哼出声,被迫抬眼望向空中的点点繁星,颓然生出几分惆怅了,这算不算野合? 想他堂堂一个祸乱八荒的凶兽,居然被压了? 十禾将柳予安敞开的衣襟又扯了扯,在他肩头寻了个合适的位子,咽了口口水,用力咬了下去。 柳予安“嘶”的痛呼出声,可十禾半点要松口的意思也没有,他又不舍得拍开她,只能仍由她咬着。 大黑瑟缩在墙角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仰天长吠出声,终于惊动了这户人家,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门。 看见门前压在雪地里的两个人,不由得扯起嗓子怒骂道:“大晚上的,还要不要点脸?” 十禾吓得慌张地松开了口,急忙捻了个诀拽着柳予安一齐消失,只留下雪地凹陷的几个印子。 那人家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骂骂咧咧地摔上了门,“活见鬼!真晦气!” 但这次的咒术显然失了准头,不如之前的那般流畅。 某颗树上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几声响动,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自树枝上飘落。 十禾仍压在柳予安的身上,看着那排齐整的牙印,撇嘴小声嘟囔,“坏我好事。” 然后戳戳柳予安肩头的牙印,用指尖,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圈。 阵阵困意袭来,她不自觉靠在了他肩头,迷迷糊糊的眯上了眼,余光落在了柳予安发间的那根白玉簪上。 “我送的,嘿嘿,要一直带着。”她憨笑着伸出手指将那根簪子往里送了送,想插得牢一些。 “好,我在它在。” 柳予安柔溺地抚了抚她的发丝,微微侧过头鼻尖抵着她的额角,指尖绕了两圈十禾鬓角的碎发。 十禾得了满意的答复,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须臾之间,两人又出现在了相府奶,柳予安将十禾打横抱在怀中,送回了她房内。 刚打开门,只见陆离靠在床上,用暧昧的目光将衣衫不整的两人上下扫视一圈。 手中把玩着佛珠,从床上缓缓踱到柳予安眼前:“良宵苦短否?” 柳予安挑了挑眉,得意地扬开衣襟露出那排齐整的牙印,长长地发出声挑衅的叹息来。 陆离酸了。 “作为医者,咳,我还是想说,那个……虽好,咳咳,可是也得注意节制。” 柳予安昂着头将十禾抱到床边,还嫌弃地打了个响指,让张床立刻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 这才把十禾放到床上,掖好被角就拖拽着陆离出门。 那张脸瞬间冷下来,横向陆离的眼中泛起了些许寒意:“以后我若再在她房内见着你……” 陆离悠悠叹气,从怀中变出两壶桃花酿:“可有闲情共赴一醉?” 柳予安接过桃花酿,唇畔勾出一抹弧度。 夜色弥漫无边,明月高悬皎皎,星辰零落,隐约映着些料峭的寒意,在云下躲躲藏藏,露出点点稀疏的芒光。 两人便倚在了屋檐上,背靠琉璃瓦片,举壶相碰,发出轻响。 陆离喝了口酒,率先打破了这沉寂:“你是真心喜欢十禾的?” 柳予安默了默,双眸有些迷离,许久才说出话来。 “我想,不只是喜欢的。” “你,你……”陆离心下似乎颇受震动,不免叹然:“倒是没成想,你这棵万年铁树能开出朵花来。” 柳予安猛灌了几口酒,眸中几分黯然,“我只怕,她心里……” 陆离向上拱了拱背,换了个舒服的姿态,便要调侃他。 “想不到昔日不可一世的人,会为了一个女子的心意而心中忐忑!” 柳予安斜斜挑眉,睨了陆离一眼,举壶撞了撞陆离的肩,不作言语。 “难不成这些日的礼,你收的不大欢快?”陆离晃了晃酒壶,里头只剩下一半的酒了。 柳予安会心一笑,低声感叹道:“你做和尚,可真是屈才了。” 转了转酒壶又道:“那个绯辞怕是不简单,我一见她,便没来由控制不住想要亲近于她。” 陆离喃喃出神,当即转而反驳:“原来她如今是叫绯辞,你倒是不曾对十禾起过疑。” 柳予安执瓶身的手紧了紧,指节捏的青白,眸色微敛,蹙眉道:“不是不曾。”叹息了一声又继续说,“谁叫我栽与她了,只要她对我的情谊是真,旁的又有什么打紧?” “你不怕她是……” “若她无畏将心付与我,即便树敌四海八荒又如何?”柳予安嗤笑出声眉目间满是鄙夷之色,而后又缓缓柔下来:“她许我一腔真情,我护她一世安然,如此,何惧?” 陆离闻言一默,抬眼看向天上余下的几颗零星的星子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许久才又碰了碰柳予安手中的酒壶道:“心头的那粒小朱砂我不和你抢,但绯辞我还真得和你争上一争。” “请便。” 壶身相撞,脆脆轻响,如此便是一夜。 …… 桃花酿后劲极大,使得十禾在床上足足睡了两日才醒过来。 彼时鸡方才打鸣,十禾头疼的紧,脑袋格外混沌昏沉,从床上勉强摸起来,床头赫然温着醒酒的汤。 她应该睡了很久,可这汤还是热的,显然准备的人是用了心的。 十禾翻身起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汤,才觉得好些。 她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突然脑中闪过个旖旎的画面,十禾顿时一惊,猛的坐了起来,手中的汤险些洒出去。 她好像对柳予安做了,做了,很禽兽的事情…… 随着画面不断的在脑海中呈现,十禾咬着碗沿,彻底悲愤了。 然后好半晌,脑海中倏然盘旋着一个“好”字。 十禾睁大了眼,面颊一红,涌现几分羞涩,所以,柳予安这是要从了她了吗? 她一边想着,没留神猛灌了口汤,剧烈咳嗽起来。 第五十五章 赐婚 早朝过后,一行马队便浩浩荡荡地从皇宫而出向宰相府而来。 相府内除了十禾与陆离陆离两人外上至柳夫人下至杂役小厮都一众被传唤到了大堂之内。 十禾推开门,好奇地跟上那些小厮的脚步,瞅着大堂边上的那面高墙,开始摩拳擦掌。 只听得一阵骚动,十禾便掩在墙边的大树旁悄悄爬上了墙头。 传旨太监手持圣旨神气活现地从门外被迎进来,在大堂站定将那圣旨一举,堂内众人便齐齐跪拜。 太监慢慢把那黄帛打开来开始宣读圣旨。 大多都是些陈词滥调,十禾摸在墙头上听得不大真切,只有一句在十禾耳内分外清晰:今联姻眷,下嫁帝女,封承恩侯,驸马都尉…… 十禾如遭雷击险些从墙头上栽下去,摔个狗啃泥。 “领旨谢恩吧。”太监合上圣旨,送到柳予安身前却迟迟不见柳予安伸手去接。 柳夫人轻推了推柳予安,可柳予安全然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只用那双无甚波澜的眸子将将望着那传旨太监,直看的那太监心底发毛。 太监扯着公鸭嗓再次重复:“皇恩浩荡,还不谢恩?” “谢主隆恩。”柳夫人起身欲替柳予安接下圣旨,却被柳予安按住了手。 他缓缓肃容起身,横隔在太监和柳夫人之间,指尖压在圣旨上:“柳予安身无官职,恐难为公主良配。” 这莫不是要抗旨拒婚?柳夫人心下一惊险些摔倒,好在柳予安手下已撑住了柳夫人的臂,才免于柳夫人当众失礼。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传旨太监,在柳予安眼前,也仍不住捏了把汗:“虎父焉有犬子,陛下既赐婚于柳公子,自是有考量的。” 柳予安语调平平:“可我与公主素未相识,却是不见得公主必然喜欢我。” 可这话一出伏地跪拜的众人皆惊,不禁有些瑟瑟。 “这,这倒不然。”太监舒了口气,在柳予安和柳夫人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前几天在茶楼,安珑公主对柳公子一见倾心,回宫便求着陛下赐了婚,对公子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柳予安面色几转,阴晴不定。 柳夫人却是笑着同那太监寒暄,还悄悄塞了金银,那太监得了钱当即眉开眼笑。 柳予安微微挑眉打断,颇有些不想活的意味:“她非嫁我不可?” 太监又是一个激灵险些把袖口里的金锭子掉出来,额上止不住的冒汗来。 那些侍女小厮也都把头低的愈发贴近地面,生怕他们家公子说出些违逆不当的言辞,连累他们一齐掉了脑袋。 可柳予安却半阖眼眸倏然嗤笑出声,将圣旨接了过来,指节捏得青白。 “那便,谢过陛下隆恩了。”柳予安唇畔带着笑却几分轻蔑,那双半阖的眸中,俨然隐住了毕现的杀意。 太监僵硬的笑开来,柳夫人不得不赔笑脸打着圆场,“犬子年幼,心性未定故,而顽劣,还望公公莫要见怪。” 太监连连点头告退,除柳予安外一众人直簇拥着,将太监送到府外才算作罢。 送走传旨太监后,柳夫人遣那些侍女小厮都散了,又回到堂中语带责怪:“你今日未免过于放肆了,叫你爹知道只怕又要请家法。” 柳予安敛了神色,垂下眼帘微微躬身,作谦逊受教的姿态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鲁莽了。” “如今赐婚已成定局……” 在听下去委实不大合适,于是十禾从墙头慢慢滑下来,咽了口口水却觉喉头涩涩发干。 若是鄢墨直接走了便是,可那是柳予安,他若真的如何,宰相府全府怕是都要遭殃。 她慢慢地从墙边走回房内,总觉得原本短暂的路突然变得漫长了许多。 她在房内枯坐,陆离也不知哪去了,过了许久才拍拍憋闷的胸口,站起身。 推开门,用力吸了口气,决定去找柳予安。 然而她刚走到院外,却见远处有两个人正并肩朝外走去,她定睛一看,是柳予安和一个绯色罗裙的女子。 那女子正是前几日的狐狸仙。 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很是亲昵。 十禾的心顿时像浸到了冰水里,凉的她喘不过气来。 但作为一个有理想的人,十禾攥了半晌手心,看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还是咬牙追了上去。 她做贼似的遥遥跟在后头,藏在那些小贩后头。 跟了一路,却瞧见柳予安带狐狸仙去了茶楼。 两人坐在栏杆边的位置上,对面坐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女子,那女子身边,还立了两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就很能打的侍从。 为了不暴露,十禾特意离得远了些,扒在粗壮非常的棵百年老树上,以至于他们的对话就听不大清了。 只是听见柳予安喊了声什么公主,对面那紫衣女子答应了一声,就开始泡起茶来。 两人在说些什么,因打着马虎眼,像是在推诿扯皮,声音小语速又快,听不大真切。 但,隐约是在谈论,有关于赐婚的事情。 只能瞧见狐狸仙很好的把握了做花瓶的诀窍,斜斜倚靠在柳予安肩头,状若无骨,娇嗔调笑,怎是一个媚字了得。 显然那公主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见此情景当即就从侍从腰间拔出剑来,向狐狸仙劈去。 但听“铮”的一响,柳予安手中的诸岳出鞘横出,令那剑断作了两截,剑头直挺挺地扎在桌上。 公主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倒是听得格外清楚了。 柳予安收剑入鞘,语调平平:“在下已有了意中人,望公主另择佳婿。” 公主气的直抖,用那把断剑指向狐狸仙,口不择言:“奸夫**!” “慎言。”柳予安仍是波澜不惊。 想柳予安这般厚的脸皮,怕是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狐狸仙再次靠上柳予安的手臂,娇滴滴,笑盈盈。 那公主彻底崩溃了,甩手把手中断剑也一并扎在了桌子上,“我是不会退婚的,你若是有本事,大可自己想办法!” 看样子,倒是铁了心要逼柳予安娶她进门。 柳予安的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唇畔荡开一抹浅浅的笑,透着些许寒意。 “好!那,你便不要后悔。” 公主似乎觉得柳予安出言狂妄,怒笑甩袖,指向狐狸仙。 “你心中便只有这个女人!” “是!”柳予安斜斜抬眼,向后一考,承认的极是爽快。 原来,她写的命格簿真的具有神力…… 第五十六章 总归 十禾顿觉浑身无力,慢慢顺着树干从枝头滑落,衣角不慎勾上了树枝,下滑时,数根树枝勾断,连连发出“咔嚓”声响。 引得柳予安,连同那两个侍卫都齐齐转头过来。 十禾把几枝穿破衣角的树枝拔出来,慌乱间与柳予安的目光偶一交错,而后便垂下了眼,扭头就跑。 那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横剑护在安珑公主身前,另一个拔剑自楼顶飞跃而下,直朝十禾追来。 追逐中,无意掀翻了许多摊子。 众多小贩被这架势惊的连忙收摊,却还是免不了散落了许多货物,一时间哀嚎遍地。 许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以致十禾一时不查,竟被那侍卫追了上来,横剑挡住了她的去路。 且不由分说,扬剑便直向她心口而来,她一时向后闪避不及伸手去挡,锋刃划过掌心,留下一脉血红顺着掌心纹路向下淌血。 十禾疼的呲牙皱眉,在街上却又不好直接动用什么咒术,只得旋身从小摊上,抽出把小孩玩耍的粗短小木剑来,迎上那寒光,挡住了即将侧向她脖颈的剑。 一见动起了手,街上的人群立时作鸟兽散,生怕刀剑无眼,伤及自身,以至人潮涌动,杂乱奔逃。 然则没了咒术的加持,即便以劲力相注,十禾的外家功夫也还是不大入流,和大内顶尖的侍卫相较,明显落了下风。 她接的有些吃力,只待四下人群散尽,便弃剑逃跑。 几个回合下来,那小木剑直接被劈成了两段,飞了出去摔在了墙上又落地滚了两下。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但见那剑再次劈向,再顾不得什么,手下正在结印凝咒。 却见一袭黑衣蒙面人挡在了她身前,飞身以脚尖直踹侍卫手腕,听得轻微的骨裂声,侍卫手中剑咣当坠地。 十禾不明就里,干笑道了声谢,捂着掌心拔腿就跑。 跑到街角回头忍不住回头,但见侍卫手中的剑已到了黑衣人手中,此刻已穿透了侍卫的胸膛。 他抬手间,剑再度被抽出侍卫的身体,殷红的鲜血自剑身淌下,侍卫也随之双膝跪地,整个人歪倒在了路面上。 那黑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半侧着脸,隐约能瞧出是双淬满寒毒之意的桃花眼。 在转角处,十禾顺着移动的墙根瞥过去,目光正巧落在那个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侍卫身上,不禁后背一凉,打了个寒颤。 她无意识地奔走,不知是向那个方向。 过了许久,看见前头那座山顶仍覆满白雪的长白山,却明白她是往原来和鄢墨一起居住的山洞哪里跑的。 只不过那山洞被四方印掩住了,她寻不到鄢墨,只能靠在那山洞外的老树旁。 心头阵阵的抽痛,其实她确实是喜欢鄢墨的。 可鄢墨现在投胎成了柳予安,柳予安又喜欢狐狸仙,但为什么还要招惹她呢? 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可她似乎又没有什么资格难过,这是她书写的命格,她输给的是她自己写的命格…… 思绪纷乱如一团乱麻,这一乱就乱到了次日。 她想,她总归是要护着柳予安这一世平安的。 她回了相府守在狐狸仙的院外。 没多久,一袭绯色自院内姿态婀娜的出现,向外走去。 十禾急忙喊住那绯色身影,却没措好辞:“狐……姑娘,你可,不可以,换个人,不,换个地方住啊?” 狐狸仙闻言一愣,慢慢转过身来轻笑:“何出此言呢。” “他,为你拒婚,那是皇帝赐的婚。”十禾头一回做这事,有些无措。 狐狸仙这才明白十禾所指为何,反问道:“那又如何?” 十禾咬咬唇道:“这样他会死的。” “所以你想让我走?”狐狸仙恍然大悟,却又问:“凭什么呢?我为何要答应你?” “因为……”十禾垂眼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和你,是一同下来的。” “一同下来?”狐狸仙狐狸状的眼尾微微抬起,将眼前人扫视一番,仍笑道:“绯辞愚钝,可是不大明白。” 原来,她叫绯辞,果然是个很好听的名。 十禾咬咬牙说:“命格簿,是,我给你的。” “哦?”狐狸仙的指尖勾着方帕巾轻掩唇畔,默了片刻道:“那又如何?我既来了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可不可以,放过他。”十禾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尚有几分僵硬。 狐狸仙眼珠轻转,那双狐狸眼像是能穿透人心般,直勾勾地看向她。 “你莫不是爱上他了?” 十禾愕然,心虚的没有回答。 狐狸眼中划过一丝落寞旋即又消失在眼底,她捏着帕子的手拍了拍十禾的肩道:“情爱之事看开些罢,你和他可没什么缘分呢。” 十禾嘴硬反问:“那你为什么不看开些。” “是他如今离不了我非是要娶我为妻我也没什么办法呢。”言罢又凑近十禾的耳边轻声道:“你算他的命,我诓他的心,谁又比谁干净呢?你若真那般爱他,不若去把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叫他远离我,可你没有那个胆子便只能来寻我,呵。” 这话正中了十禾心底,她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若便由我教会你,如何死心。”狐狸仙懒懒地伏在她肩头,叹息道:“长安城外宴山东,柳予安放了个东西在哪,自去寻罢。” “什么情情爱爱,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看开些的好。” 言罢,狐狸仙唇畔携了抹轻蔑的笑意,眼底微带怜悯之色,在十禾眼前叹息着,轻踏莲步向亭中那袭月白长衫而去。 冰消雪融的春日里,细雨纷飞渺渺如雾,湖面覆了层薄薄的冰,庭院梅花初初绽颜散出几缕幽然芬芳冷香。 绯色长裙微微作揖为礼脚下一滑,被亭中的白衫男子展袖揽入怀中,软玉温香在怀,这红线的确是该这样牵的。 十禾心底莫名一紧喉管也干干涩涩,她确实是软弱胆怯无论是柳予安还是鄢墨她都不敢说,所以只能去寻狐狸仙也只敢去寻狐狸仙。 第五十七章 宴山疑云 长安城外,宴山东。 十禾在心底默念这几个字。 逼迫自己僵硬地转过身去,背对那亭向外,一步,两步,三步地走去。 没走几步,疾走就变成了狂奔。 她在不知不觉间,没来由地开始往宴山奔去,步履匆匆,疾行咒也不自觉脱口而出。 她也并不知道宴山究竟有什么东西,只知道她的心绪繁杂慌乱的紧,那里定然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不过片刻,她已到了宴山,方才踏上行往山上的路,却又陡然恐惧起来,双腿灌铅般,每个步子都极僵硬艰难,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宴山东面的死人坟周绕来绕去。 宴山是座荒山从前作乱葬岗用鬼气森森骷髅满山,戾气尸气皆重,鬼魅横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入山后脚下黄土白骨,山上是鬼魅的凄厉嘶吼绕耳不绝,惊心动魄,十禾心下几分骇然,只能把手心那道刚结痂的血痕以指尖掐破,在手心抹开。 因白虎血克鬼魅,血气一弥漫开,周遭便都安宁了下来。 凄厉鬼叫适才停歇,四下寂静,十禾才发觉不远处有细碎的喑哑哭声传来。 她拨开迷蒙的灰白雾气寻声而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那哭声来自林子深处。 十禾在杂乱的竹林中行走,但见迷雾掩盖之下,有间破旧的竹屋,竹屋外贴了一圈严实的符纸,在这灰白雾中隐隐闪着些许金光,上头的朱砂还隐隐流转着淡淡红光。 这是道家的镇鬼符箓。 十禾怔然停步,想了想,她怀中有凝气珠在,况且镇鬼符箓对三百年以上妖的而言,作用不大。 她试探的伸出手指碰了碰那符箓,什么都没有发生,显然她并不畏惧这点符纸的威力,于是才敢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才开门便有股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恶心得令人作呕。 十禾急忙掩住口鼻,险些吐出来。 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响,里头细碎的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铜盆‘咣当’坠地,随之爆发出女子惊恐的尖叫声。 “啊!” 其凄厉程度与外头的厉鬼完全有得一拼。 十禾才抬眼向屋里看,当即被那叫声吓得心脏跟着一抽,脚踩在枯烂的门槛上,门槛骤然断裂,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勉强扶住了门框站立起身。 里头尖叫声的来源,已铜盆挡在身前,蜷成一团,瑟缩在阴暗的墙角剧烈地颤抖。 还不断拼命地把身体向墙缝里缩退,尤带哭腔的声音里满是惊惶恐惧,许是哭的狠了,说话也不大利索:“求,求,求你,别,过,别过,来。” 十禾疑惑发问:“你是谁?” 那女子听见是个女声,才敢缓缓把那铜盆低下一角,露出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十禾,匆匆一瞥,立马又挡了回去,严实地遮住自己的脸。 十禾见她是个人就大着胆子,慢慢挪到她身边,蹲下身借着些许从失修的竹缝破洞里漏进的微光,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女子。 这她穿着紫衣华服,虽染了脏污变做了灰败之色,但那光缎锦绣的布料上,绣着灵动的彩蝶百花,明显不是一般人家能穿的起的。 十禾的目光缓缓上移。 那女子仍在不停的发抖,紧紧抓铜盆的十指白如葱段纤长秀美,腕上挂了个金玉缠丝镯,倒像是皇室之物。 十禾试探性地发问:“你,可是皇室公主?” 那女子闻言咬着嘴唇抖的更厉害了,铜盆抵在胸前死死扣住自己的脸,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心中疑窦丛生,难道狐狸仙让她看的就是个疯疯癫癫的人? 可柳予安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人藏在这种地方?难不成,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想到这,十禾不禁脊背发凉,打了个寒颤。 十禾躬身向前挪了挪,伸手放在盆底想要让女子把铜盆放下,努力让语调变得温软些:“我不是坏人,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十禾刚挨上铜盆,那女子便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猛的用铜盆砸向十禾,直将十禾砸到在地,又厉声尖叫着,从墙角挣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底下,缩在最里头。 这一惊一乍又乱打人的样子实在吓人,十禾捂着被敲肿发痛的额头,不禁有些烦躁:“你究竟是怎么了?” 看那极胆怯的模样,想必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十禾揉着额头,从地上爬起,隔着床沿见女子瑟缩在床底,叹了口气就打算回去。 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刚走出几步回头看竹屋里没什么吃的,想了想又折返回去,从怀里掏出几包吃食放在床沿外,“你不愿意说那我就走了,给你留点吃的。” 不知是不是这几包吃食,终于让女子感觉到了她确实并无恶意,从床缝里畏畏缩缩地向外偷瞟。 “不,不要,走!”眼见十禾的脚就要迈出门,她急忙跌跌撞撞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用喑哑的嗓子竭力叫喊。 由于由于慌张,撞上了床沿,又发出几声惨叫。 十禾顿住脚步转回身,那女子才踉踉跄跄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直接就抱住了十禾的腿,跪倒在地,哀求道:“求求,求你,带,我走。” “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带你走。” 女子发丝凌乱不堪,油腻地贴在满是脏污的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她瑟瑟地发着抖,喉间时不时溢出细碎的哭声。 她状似疯癫言语也很是错乱,没什么头绪,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很有,很,有钱,你救我,黄金,宝物,都给你。” 十禾很想把脚抽出来,又怕踹碎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弱信任。 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和她掰扯:“要我救你的话,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我,安珑,我叫,安,安珑。” 安珑努力撑起膝盖,双手竭力拉扯着攀上十禾的裙摆,留下许黑漆漆的印子,十指紧紧拽住十禾的腿,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她哽咽着乞求:“我是大燕的公主,求你,救救我。” 大燕公主,安珑,安珑公主…… 第五十八章 安珑公主 安珑公主不就是赐婚给柳予安的那个。 “你,你是赐婚给柳予安的那个……”十禾只觉得霎时天旋地转,在脑中轰然炸响,脚下顿时发软。 安珑听到柳予安的名字,又恐惧的尖声叫喊起来,捂住头拼命地摇,哭腔嘶哑:“我不,嫁,不嫁了,我不嫁了。”而后又爬过来死死抱住十禾的腿:“我不,不嫁了,放我走,求你,求求你。” 他为了不娶安珑公主拒绝皇帝赐婚,不惜涉涉险入皇宫掳掠公主藏于深山折磨?这可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十禾倏然想起柳予安为娶绯辞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寻公主退婚,他对绯辞的情谊已这般深了吗? 不对,若是柳予安怎么会把她弄到宴山,那一众鬼魅怎么可能,让柳予安拖着伤躯安然回转? 还有从前种种,她应该早就明白的,柳予安就是鄢墨,可若如此,爱上绯辞的便也是鄢墨。 这个念头一出,十禾顿时腿软,跌坐在地,心口如被千百只蜈蚣毒虫爬过,刺痛入骨反复碾压。 这一切,原来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安珑公主以为她不愿帮自己于是退了退,在地上磕起头来,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十禾心上,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求,求你,求求你。”安珑不住的磕头,自额头伤处,鲜血不断向外淌出,殷红的血衬着那张秀美的脸庞格外的可怖。 十禾颤颤巍巍的扶着门框站起身,安珑又扑上来抱住她的腿,额上涌出的献血,混了脏污染在十禾裙角:“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 她若是放走了安珑,鄢墨必然会恨她的。 可眼前的女子,天之骄女自小惯养如今成了这个狼狈模样,为了活着在她眼前苦苦磕头哀求。 她若是不带安珑公主走,依鄢墨的性子,怕是安珑公主只有死路一条。 十禾闭上了眼,做人不能太心软的,可她到底心肠不硬,怕极了旁人对着她哭。 安珑止不住的哭泣,十禾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口:“我带你走,送你回去。” 顿了顿又睁开眼:“此后不许找柳家麻烦,否则,我便杀了你。” 安珑心中恐惧却还是重重点了点头,脏污的双手在身上使劲擦了擦,才敢颤颤巍巍地举起抓住十禾的袖子。 十禾心不在焉的领着她出了门,脚步也很是虚浮。 下山的路上仍旧是鬼魅叫嚣,似哭似笑,安珑吓成一团,缩在十禾身边,连牙关都在打战。 还未走出多远,却见柳予安正手提诸岳而来,安珑如同见了鬼般,面色吓得惨白,躲在十禾身后,连气也不敢出,拽着十禾衣角的手心里头浸满了汗液。 柳予安缓步走到十禾眼前,瞥了眼她身后的安珑公主,声音陡然沉了下来:“你在做什么?” 他骗了她,她应该很生气才对,可看他这幅冷漠的模样,十禾偏觉得心里很难过。 她眉眼低垂,颓然软弱起来:“我,对不起。” 柳予安原想发火,见她这番形容偏又生不起气来,只将剑收到背后,长长叹了口气。 微风拂面扬起她额前碎发,原本的伤处赫然已开始红肿了,有些惊心。 柳予安盯着她的伤处,眉心紧拧,放软了语气关切道:“怎的伤到了?” 他担忧地伸出手,十禾却向后退了两步,那手顿时僵住,还未抬起又蓦然收紧指尖,放了回去。 “她,很可怜,不如就算了。”十禾伸手挡住额头的伤处,咬着下唇斟酌字句。 “她可怜?”柳予安斜抬眉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嗤笑出声:“你可知,她是大燕的安珑公主,赶乳母,打死太监宫女,威逼宗室可都是常有的事,她可怜?旁人便都不可怜了?” 十禾默了半晌,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只是说:“她不会说出去的。” 柳予安的语调逐渐归于平静:“你以为,她如今说着不敢便真的不敢了。”举步靠近,说到后面又倏的叹息起来:“怎的不知道人心险恶呢?如此轻信可如何是好?” 其间夹杂了几分无奈与宠溺,格外温柔。 十禾又是一怔,他总这样,怎么叫她不误会? 她再度咬唇,用极困惑的眼神端详着柳予安的面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本来也就没有真正许诺过她什么的。 十禾顿觉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眼前这个人,横下心,平生头一回拂了他的意思,敛了神思执意道:“我不会让她破坏你娶绯辞的。”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也愣了愣。 柳予安的面上亦是微微错愕,十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带走安珑,可她就是执拗的这么做了,她出口才发觉,那原来,是因为嫉妒。 “你以为我……”柳予安微抿的唇动了动,许多话在唇边几欲出口,可最终打着转顾左右言了其他,呢喃出声:“你为什么,会不明白呢?” 柳予安有些失神,他原以为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她便应当明白的,可偏偏她蠢笨至此,竟以为他放在心上的是旁人。 阴风凄厉,枯叶席卷于林间狂舞,枯竹断裂‘噼啪’作响,阵阵嚣嚣。 一时间,柳予安眸光复杂怔怔地看向十禾,于漫天狂舞的落叶中,四目静默相对,却是两厢无言。 十禾被卷起的枯叶上带的沙土迷了眼,不等柳予安再说些什么,便抓住身后瑟缩的安珑的肩,施咒捻了诀。 这一回却是意外的成功,须臾间,便消失在了柳予安的眼前。 他方才要脱口而出的心意,再度梗在了喉头,最终化作满腔的怫郁。 “娘的!蠢死了!” 愤然扬手掷剑,诸岳没入枯叶黄土之中,剑啸长鸣,响彻整座山林,狂风骤停,喧嚣顿止,四周也归于寂静。 十禾这次的咒术施的确实是格外顺畅,但见四下情景几度颠倒变换后,她一口气直接把安珑送回了她自己的寝宫内。 安珑一落地,满眼都是不敢置信,无力的跪倒在地面,看着眼前自己熟悉的寝殿,趴在地面,宛如虔诚的信徒,寸寸摸索每一角落。 第五十九章 磨镜之好? 安珑公主摸索了许久才敢相信自己回来了,而后抱住身旁的柜角就开始小声啜泣。 十禾的心空落落的疼,她锤了锤胸口,企图把那种感觉敲打出去,显然以失败告终。 猛吸了几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些,便强打起精神,扬手就把那啜泣的安珑公主,从地上揪了起来。 在安珑公主困惑的眼神中,十禾双眼一瞪,面容扭曲逐渐化作虎头,张开血盆大口形容似虎啸,响彻在空荡荡的宫殿中不断盘旋。 “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若敢回过头去寻柳家的麻烦,我定然会杀了你。” 安珑公主没想到十禾也是个妖怪,看着眼前张大血口的白虎,唇几度开合,最终惊吓过度,还没尖叫出声,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十禾没想到安珑公主那么不经吓,她这陡然一昏,十禾也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愕然呆滞着揪了半晌安珑公主的衣襟。 那安珑公主看着纤弱,却是不轻,晕的也和猪一样死沉,好半晌也没见醒过来,十禾累的正要松开手。 却见那华美的衣裙‘嘶拉嘶拉’被十禾拽破,那绣花前襟领口被十禾握在手里,和其余部分彻底分离。 安珑公主‘咣’的一声脑袋砸在了凳上,蹙了蹙眉,痛醒了过来。 方一睁开眼,看见十禾还未变化回人的虎头,手中握着她的衣衫,冲她璨然一笑,还是那阴森白牙,血盆大口。 安珑公主看看十禾的脸,又看看十禾手中的碎布,和自己只剩下一个肚兜的上半身,那张脸,分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这究竟是怪人太重,还是衣服料子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 十禾陷入了沉思,颇有几分不解地晃了晃手里的碎布,见她直勾勾的盯着那碎布,就大方递到了她眼前问:“你还要吗?” 但见安珑公主形容悲愤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嘴唇蠕动,眼神中带着决绝之意,扭头就撞向了桌角。 十禾下意识伸手挡住,安珑公主便撞在了十禾的手上,疼的她抽回被敲红肿的手,捂在怀里龇牙咧嘴呼痛出声。 十禾怒吼:“你找什么死?” 安珑公主语带哭腔:“我,我,我没有,没有磨镜之好……” 磨镜之好?那不是女子慕恋女子,然后发生点,不可描述的事情? …… 十禾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在安珑公主的脸上,揪住她的脑袋撬开来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东西。 那安珑公主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紧紧护住前胸,俨然是害怕十禾兽性大发,对自己做什么的模样。 十禾只觉一口气更在喉头不上不下,嘴角也是止不住的抽搐。 “你他娘才喜欢女的!你全家都喜欢女的!”十禾万分的悲愤。 “你要是想死自觉点咬舌头!我保证不掰开你的嘴,把你舌头揪出来救你!” 眼见一个虎头人身的妖怪,冲自己行苟且之事未遂,被拆穿后勃然大怒的模样,实在也是很惊悚的。 这直接导致,安珑公主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惊呼一声,骇然昏死过去。 “我家是喜欢女的多……” 十禾握着碎布的手戳了戳安珑公主的脸,安珑的公主的脸被戳地晃来晃去,可半点作用也没有。 她瞅了一眼安珑公主护住的前胸,确实皇室的伙食是顶好的,山珍海味的将养,为什么要富养?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禾愈加悲愤,嘴角抽动的也与法律厉害。 恶气梗在喉头,一把就掐在了安珑公主的腰间,安珑公主吃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见了十禾本还带要晕,被十禾万分恶毒的揪着那块肉,用力打了个旋。 剧烈的痛感,以致于安珑公主没能顺利晕过去,而是瞪大了双眼,惊恐尖叫出声:“妖怪啊!” 由于那声音实在太过尖锐,震的十禾脑仁发疼,她先是变回了原本模样,见那尖叫声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忍不住反手给了安珑公主一拳恶狠狠的恐吓道:“你还敢不敢去找柳家麻烦。” 安珑公主被打得偏过头,面上惊恐无比,又捂住了自己近乎**的上半身,颤抖着嘴唇说:“我,我不敢。” 十禾的脸黑的好比锅底黑灰。 倏然想到柳予安说的话,看来这个安珑公主忒劣迹斑斑了,才会让柳予安这般防备。 白光霎于指尖闪现,安珑公主以为她要杀自己,拼命的张大嘴呼喊。 这声音比刚刚以为自己要对她做什么的时候叫的大声更多:“来人啊!救命!救命!” 求她救命的时候,抽抽噎噎,可可怜怜,连句话都要反复拆成好几遍来说,这回要呼救了,说话倒是利索的很,想必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禾如是想,抬手就在安珑公主的脑门拍下一个印记,用力之大,直拍得安珑公主晕乎晃了许久的脑袋,才好不容易的缓过神来。 十禾在手心掐了掐,琢磨着如何装出幅完美的歹人模样,沉吟着措了措辞终于道:“你若违背今日所言,此咒会叫你当即毙命。” 果然,这话十分奏效,安珑公主死咬下唇,乌糟的脸煞白煞白,凌乱油腻的发丝都在发抖。 这才对嘛! 恐吓完毕,十禾满意地松开了手,安珑公主摔在了地上,急忙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床角,藏进了纱幔里头,瑟瑟发抖。 张大嘴捂住头,好比失心疯似的,尖声叫喊起来。 “啊——” 其凄厉程度,比宴山的鬼魅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禾砸吧嘴,掏了掏耳朵,在安珑公主的尖叫声中,大摇大摆踹开寝殿大门。 一踹开门,就是两排整齐列队,拔剑相向的侍卫,十禾僵在原地,嗓子发干。 踮起脚尖,向外眺望,才发觉外头是一片通天火光,这里已经被包的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眼前,寒光炫目,火光刺眼。 她讪讪笑问:“那个什么,我说,我就是路过,你们信吗?” 那些侍卫的剑又向前了几分,脸上整齐划一的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给我,抓住她,杀了她!杀了她!”安珑公主缩在床角厉声尖叫。 …… 十禾扶额,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 她刚刚为什么没让柳予安捅死她? 第六十章 造孽 最前头的侍卫已喊打喊杀,冲了进来,十禾此刻,头一回,无比的庆幸自己是一个妖怪。 她指尖翻飞结印,施展咒术,正准备亮瞎这帮无知凡人的狗眼,谁知这下又突然不灵了,她一连结了七八次,指尖光芒还未凝聚便涣散开来。 十禾仰天长啸:“苍天,诚欺我也!” 侍卫见她神神叨叨嘴里念着什么,咒术妖法,本皆互相惊惧张望其余人,犹豫着不敢上前。 可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连阵风都没带刮一下子的。 其中一个侍卫,就大起胆子向前跨了两步,十禾急忙装神弄鬼似的呼喝两声,用力跺了跺脚,指尖终于凝聚成光。 “风来!”她指尖凝光飞出。 殿内烛火给面地摇了摇,倏然猛烈跳动起来,那侍卫陡然吓得窜了回去。 “废物!”侍卫统领从侍卫堆里推搡着挤出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十禾正有些兴奋,殿内的烛火却又恢复了原状,安安稳稳的继续燃烧,仿佛方才都只是眼花般。 有些侍卫已开始疑心十禾的本事,脚下迈出试探的小碎步。 她再度用力跺脚,打算试试火术,指尖再度结印,咒术的小火苗在她指尖燃出,跳动了几下,一阵微风拂过,它就熄了……熄了?熄了? 十禾悲愤了,她又开始后悔从前,为什么不好好学点咒术来,以致于她现如今一次次栽跟头吃亏。 但见她满脸哀戚,手不停翻飞舞动,此外并没什么变化,其余侍卫的胆子便也大了起来,纷纷举剑向前挪动。 后头的安珑公主瑟缩半晌,见那些侍卫还没把十禾拿下,仗着人多势众,摆起了公主的架子,不由得恶胆陡然升,勃然大怒,从床边抄起个花瓶就冲外头砸了出去。 骂道:“给我杀了她啊!你们这些废物!” 那花瓶的准头极稳,冲十禾的后脑而来,幸而十禾恰巧侧了侧脸,那花瓶就擦着她的发飞出,碎在了不远处的柱子上,四分五裂,溅出许多碎片。 “上!”侍卫统领随花瓶的碎裂,举剑发号施令。 那些侍卫在令下,不得已咬牙一鼓作气冲进了殿内。 十禾嘴角抽动,遂翻了个白眼,急退几步撤回到殿内,呲溜就把藏在帐幔里头的安珑公主提了出来。 若非安珑公主及时摔了个花瓶,她倒是忘了,还可以挟公主以令侍卫这档子事。 彼时安珑公主还半赤着上身,十禾也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扒安珑公主衣襟的这档子事了。 以致于这一提,令安珑公主的肌肤除了个桃粉肚兜外,此刻全然暴露在了一众侍卫眼中。 若不是如今形容邋遢狼狈,也算的上一场无边春色。 殿内冲进了许多拔刀侍卫,灯火一时通明,“嘶嘶—”抽气声不绝于耳,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安珑公主面色煞白,颤抖着没有了动作言语。 “都给我把眼睛闭上!”为首的侍卫统领冲进殿内,当即又惊恐地,指向涌进殿内的侍卫怒吼。 诚然并没有侍卫听他的,就连他自己的目光,也还直勾勾地盯着安珑公主裸露在外的肌肤,虚伪如斯,叫人唾弃。 十禾得意的眼神还没在脸上荡过三个回合,垂眼时,就被安珑公主白花花的身体惊的呆滞片刻,迅速扯了块幔子下来裹住了安珑公主暴露在外的肌肤。 她呐呐道:“诚然,诚然,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安珑公主后知后觉的转过头看着十禾的脸,指向十禾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而后于刹那间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尖叫声。 “啊——” “有话好说!”侍卫统领见状,连忙摆手喊停。 这草包的资质,也不知怎么混上的侍卫统领,腐败交易,投胎果然是门技术活! “呸!谁要和你好好说!”十禾一把手直接卡住了安珑公主的脖颈。 安珑公主受惊吓过多,咳了几声,再度昏死过去,沉的宛如死猪,要不是需要挟持人质,十禾真的很想把她丢下啊! 十禾用力把安珑公主向上提了提,正要再度施咒。 这时自天际飞来一道湛蓝光芒于其间四溢,骤然狂风乍起,不知哪里的风沙席卷进殿,迷人双眼,烛火陡然拉长数截,几度明灭,殿门被拍的‘咣咣’乱响,那些侍卫也俱东倒西斜,晃晃荡荡人压人撞到在地上。 顷刻殿内灯火全熄,黯然一片漆黑,不知道是不是谁踩着谁了,殿内哀嚎声哭喊声顿起,缭绕着不绝于耳。 “不知何方神圣出手相助,多谢多谢。” 十禾愣了愣,把昏死过去的安珑公主丢在床上,双手合十念叨完,便趁乱施了个熟稔的疾行咒,这个咒术使的倒是稳当非常。 眨眼间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灯火再度亮时,她早已离开了皇宫。 立在朱红高墙外,十禾才稳定下来慌乱的心绪,迈开腿却发觉不知道要去哪。 她抬眼看了看半弦濯濯明月,心底蓦然生出股怅然之意。 诚然,后来她每每想起自己亲手把安珑公主救出来,便恨的不能咬断舌头,栓死她自己! 呸!作孽! 她本想回长白山,却又不想怀揣这满腹的烦忧,叫白虎爹娘平白多担忧了。 从地面捡了颗石子向天上一抛,石子坠地,碌碌滚了两圈,十禾便顺着石子滚动的方向走。 长安街上,灯火融融阑珊,行人来往,小贩叫卖,永远是无休无止的繁华热闹,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今夜的月,虽被黑云遮了大半,却似乎格外的亮,人也格外的多,结是成双结对,便衬得十禾宛若游荡的孤魂般。 她踢踏石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连路撞到了许多人。 可不知为何,她都还没道歉,却大多不与她计较,连连摆手称罢。 浑然未觉走到了河边,河中是无数盏漂浮的花灯,岸边是许多结伴而行,放花灯的男女,女子蹲在河边拨弄河水,虔诚许愿,男子立于一旁,眉眼含笑。 煞是叫人艳羡。 她在来往的人群中,双目逐渐发红,鼻头略略发酸,与这繁华景象格格不入。 第六十一章 师尊安好 十禾顺着漂浮的花灯,沿河走向了岸下青石板,下到最后一阶,蹲下身用手拨弄着尚有几分寒凉的河水。 要是她也有人陪,有花灯放就好了。 如是想着,便有一盏湛蓝色花灯,在河水波纹中,晃晃荡荡飘到了她的手边,她随手捡起,背后光芒仿似一暗。 十禾转过头却发觉,渺渺浮云间,赫然立了袭青玉色。 修身伫立云月前,衣袂随风飘浮,眉目间如清辉流潋,仪容胜似水月观音,却是无双的清华恬然。 须臾之间,云雾散开,星光月色负于他身后,倾泻点点流光,迤逦散于无边的夜色中。 恍若长电击顶,十禾心下又乱了乱,急忙垂下眼,站起身来,张了半天的唇,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没想过,居然会在这里遇上钟鼓,老天对人心中的祷告还真是…… “近来可好?”钟鼓微微颔首,唇畔含笑,恰伫立在十禾前头,高出了两阶石阶。 十禾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喃喃地回答:“好,都好。” “可是在想什么?” 十禾站的僵直,猛的抬起头:“没,没什么。” 钟鼓也不过问,唇畔携了抹清浅的笑,径自背过身缓步向上走去:“今日上元,随我走走罢。” “好。”十禾应声跟上。 上元节吗?怪不得那么热闹。 各处都是喧闹声,长街上也愈发的拥挤,十禾站在钟鼓身侧,引来了无数道嫉妒的目光。 被许许多多绞着手帕的羞涩女子,撞得东倒西歪。 如同下饺子般,有意无意接连朝她撞过来,明明刚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十禾被撞地歪过去,脚下一崴,又一个人朝她撞过来,眼见要把她冲倒,钟鼓回过头来,及时握住了十禾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侧。 扶稳十禾后,钟鼓手中陡然出现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支糖人,递到她眼前,宠溺温和一笑,问道:“可喜欢?” 十禾愣了愣,接过钟鼓递来的糖人,从前,他仿似也给自己买过糖人。 彼时她年幼,喜好甜食,钟鼓但凡下落凡间便都会给她带一只糖人,她就会开心好久,却是没想到他还记得。 一排排红灯笼悬于头顶,随阵阵清风摇晃,烛光飘曳闪烁,他垂眸唇畔挂了浅笑,霎时倾倒迷离了一众怀春的羞涩少女。 “喜欢。”十禾捏着糖人,在手心旋转,想着给点面子就笑了笑,在糖人的边角上咬了一小块下来,嗯,还是很甜的。 “你喜欢就好。”钟鼓唇畔柔和的笑意渐深,伸手拭去了她唇畔的碎糖。 那些羞涩女子的目光愈发怨毒了。 十禾后背背那目光盯得不自觉一凉,嘴角也僵住了,虽说从前似乎也是这样的,可如今,莫名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觉。 钟鼓生于天界,自然也不明白于凡世中,这举止其实算得上是极暧昧的。 钟鼓微微蹙眉:“怎的了?” 她思忖着要如何解释,方能显的不那么突兀刻意,还是说拉倒闭嘴? 说到底她师尊于男女情事上,还是个纯情的少年郎呐! “罪过罪过。” 十禾腕上红玉镯倏尔华光一闪,心怀疑惑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瞟见了一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子。 绯裙女子步态婀娜,手中捏了个小小白珠,同个俊秀无匹的公子靠的极近,几乎靠在了公子的肩头,全然小女儿的姿态。 而公子则手提一盏白兔花灯,柔和的白光,映得他面颊微红,眉目间几分慌张失措。 这一对璧人正是狐狸仙和陆离,想不到陆离这厮平日里瞧上去正正经经,勾搭起姑娘来倒是迅速无比,佳人相约在侧,还装得一幅假正经。 真真虚伪,叫人唾弃。 可狐狸仙不是同柳予安纠缠的要死要活?如今怎么又背着柳予安,和陆离靠在了一处? 莫非柳予安被戴了绿帽?那,那,这两人实在也太不地道了! 可她,想想为什么有点兴奋呢? 十禾摩拳擦掌满脸的兴奋,许是那目光过于炽热,狐狸仙被看的回过头来。 险些与十禾的视线相撞,发觉她的存在。 十禾一个慌忙躲避,径直撞进了钟鼓的怀中,不敢抬起头来,手中被咬过的糖人不偏不倚地抵上了钟鼓唇边。 钟鼓被撞得一怔,心脏几不可查地停滞了片刻,才抬手将糖人从唇边拂开,轻拍她的肩头。 唤道:“禾儿。” 好半晌十禾才探着头,在钟鼓的袖边,张望了小半会儿,确定看不见狐狸仙的身影才敢站起身来,冲钟鼓讪讪干笑。 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糖人方才怎样丧心病狂的调戏了钟鼓。 钟鼓敛目,以指节掩鼻轻咳挡住了面色,走在了十禾身前。 诚然,十禾不知道,并不代表旁人没有看见,她方才无意间的举止。 在一众怨女的故意碰撞下,不是踩脚就是撞,十禾走得格外艰辛踉跄,跌跌撞撞。 她跑上去拽住钟鼓的袖袍,巴巴扯了好多下,几乎是哭丧着脸说:“师尊,咱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呆。” 她已经有七百年没有喊过钟鼓做师父了,这一喊她自己也愣了片刻。 钟鼓亦是一默,随即笑道:“却是很久没有听到,你叫我做师尊了。” 他定定看着她的双眼,却是敛了神色,袖袍一展待到十禾再回神时,便已是另外一番情景。 天地似旋了一圈,又似不曾动荡,可四下之景,已全然不同了。 一同消散的,还有远处阑珊灯火中,那袭翩翩白衣的公子,公子面色沉沉,眸光阴鸷,手中捏着块流转微光的红玉吊坠,指节寸寸收紧,泛出青白之色。 可她并未看见那位公子。 她看见的是茶靡花开漫山遍野,环绕周身,袅袅幽香萦绕鼻尖。 临涯一侧,钟鼓背对着她,迎着那弦弯月负手而立,半阖双眸,不知做何思忖。 “师尊?” 十禾试探着出声,转到钟鼓身侧,他的唇畔仍旧微微勾着,墨色半阖的眼眸,于夜中如一汪深潭,模模糊糊的,并不分明。 “嗯。”钟鼓展袖侧身而过,靠在了崖边参天的古树旁。 第六十二章 坦白 月光清冷,簌簌落叶随风飘荡,于青玉纱袍上滑落,还有几片勾在钟鼓腰间素白宫绦之上,绝对算是幅绝世美男图。 十禾砸吧两下嘴也坐到了钟鼓身边,吃起了方才还未吃完的糖人。 钟鼓倏尔睁开双眸,十禾正坐在他身侧吃糖人,待到与钟鼓眸光相对时,十禾手中糖人已吃完了,只剩下了根光秃秃的木签。 “嗯,额……”十禾见钟鼓直直盯着自己,以为是自己跷二郎腿的缘故,便自觉把腿挪了下来,适才发觉他盯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她手中的竹签。 十禾尴尬地凑到钟鼓身侧,商量道:“那个,师尊,我去给你买一个?” 钟鼓收敛眸光,轻咳一声道:“不必了。”那面颊隐隐泛了些许红光。 月已西沉,日已东升,朝霞薄云缠绵交染,织就滟滟绯红。 钟鼓抬手原想替她摘去发间落花,恰巧十禾腕上红光再度流转,带着股锐利的痛意,疼地十禾捂住手腕,弯下腰去,避开了钟鼓的触碰。 “嘶,师尊。” 钟鼓原本抬起的手换了方向,捏住了她腕上华光流转,逐渐缩紧的红玉镯,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浅浅温凉于腕间止住了痛感,红玉镯被钟鼓缓缓褪出,放在她手心。 十禾捏着镯子怪异道:“也不知道这个红玉镯子怎么会这个样子。” 钟鼓道:“这是血玉,因十指连心,取用的是十指指尖血,可与心通。” 十禾愣住了,十指连心,取血应当是极痛的。 “鄢墨他……”十禾干笑两声,握住手心的红玉镯,想转移话题,却发现一开口就是鄢墨。 “他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钟鼓蹙眉问道。 十禾的心口猛然滞痛,像是被什么沉钝的东西,重重一击。 他…… 他被狐狸仙迷了心神,恐怕要着道入局,最终躲不开命丧九幽台。 可她要怎么给钟鼓开口呢? 十禾垂下眼,弯下膝盖,直挺挺跪在了钟鼓面前,做足了请罪的姿态。 钟鼓想扶她起身,她却执意松开了手,撇过了头。 “十禾,向师尊请罪。” “但说无妨。”钟鼓微敛眸色,叹道。 十禾伏下身子,一如她初见钟鼓般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当初抬头时的惊鸿一瞥,钟鼓立于黄泉路上,那一地的曼殊沙华不及他万一的风华,迷离了她千年的时光岁月。 可如今,只有那惶恐依稀如旧。 十禾顿觉心口钝钝发痛,喉管发紧,连吐字都格外的艰辛。 “五百年前,我入轮回,不是贪恋红尘。” 钟鼓的神色依旧清清浅浅,微敛双眸,静待十禾的下文。 时隔五百年,这是十禾头一回告诉旁人此事,她闭着眼,略去对钟鼓的那番隐晦心意外,磕磕绊绊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 “我依据古陨书所载之法,书了命格簿,同天帝打了一个赌约,只要我以……” 钟鼓微敛的修眸中,泛起点点波澜,莫名的暗浪于眼底不断翻滚涌动,又逐渐归于平静,一如往昔。 十禾以额触地,看不到钟鼓的神情,语调也微微颤抖,连牙关都在打战。 “任凭师尊处置。” 十禾说完后,胸口的钝痛感都略为轻了些,她重重地磕头。 钟鼓却只是弯下身,搭住了她的肩,“起来罢。” 十禾不禁错愕地睁开眼。 “你可真的曾伤他?” 十禾想了想终摇了摇头:“可我终究……” 钟鼓的语调始终温润,“那你便去同他说。” “我……” 她自地面抬起了头于钟鼓的视线猛一交错,倏尔又转开了目光。 钟鼓的眸光微微一凝,叹息道:“欠谁的,便同谁去说,同谁去还,禾儿,你欠的,不是我。” 十禾滞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因而没了动作。 “起来罢。” 钟鼓叹息着伸手将她扶起时,她的一双膝盖已经跪麻了,起身时如被针扎,站立不稳。 以致于钟鼓几乎是以半抱的姿势,将她扶起的。 但闻利剑铮响划破山石,由远及近,一袭招摇白衣,也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那白衣少年轻扬的唇角,在看到她的这一刻倏尔微僵,眉宇沉沉宛若凝霜,却并无讶色。 “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语调平平,额角青筋抽的却极是厉害,“我对你的心意,你便当真,丝毫也不明白么?” 扬手间,猛的将十禾从钟鼓怀中拽出来,强行拉入了自己怀中,用指尖细细描绘她的眉眼。 那双眼如同漩涡,幽深中暗暗席卷了滔天的巨浪,铺天盖地而来,直要引人深入,再彻底淹没。 “我……” “长歌。” “你给我闭嘴。”诸岳自鄢墨手中翻飞,乍然寒光直指钟鼓。 鄢墨的五指用力捏住她的下颚,竭力保持着语调的平静,可每个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你告诉我,为什么……” 只要你说,我便会信。 她从未见过鄢墨这幅模样,一时恍惚语塞。 下意识叫了他的名:“鄢墨……” “你叫我什么?”鄢墨眉心骤然拧紧,眸中满是不敢置信,倏然间又垂眸笑出了声,鸦青长睫覆下淡淡阴影。 那眼神,不是柳予安,是鄢墨,从头到尾都是鄢墨,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柳予安。 十禾也同样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鄢墨,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摇着头想要后退,肩头却被鄢墨紧紧扳住。 “真好笑,你既知道,又在这里做什么?会情郎么?”他面色阴沉,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步步紧逼,“十禾,我和你算什么?耍弄么?还是诓骗算计?我以为,即便你是千年寒冰,也当被我捂化了。” 原来,他都是知道的。 十禾如同被哽住喉咙只能看着鄢墨的双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鼓握住鄢墨掐着十禾的手,制止道,“长歌!你这话未免难听了些。” “难听?”鄢墨甩开钟鼓的手,用力扬手将诸岳钉入钟鼓身前不足三寸,力道之大,令剑身直没入山石三分,“我还有更难听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你放开她!”钟鼓正欲出手,掌心蓦然泛出点点蓝光。 鄢墨的指尖轻轻拂过鼻尖,有些好笑:“我放开她?那谁来放过我呢?” 第六十三章 众生不配 言罢强硬地掰开钟鼓的手,将十禾拽过来,紧紧攥住她的手于掌心,侧身横在她和钟鼓之间,把十禾挡在身后。 钟鼓凝视着他,眉心微微抽动,掌心的光转瞬间消散无踪。 两相对峙之下鄢墨的脸像是被打了一样难看,他许久才从牙缝中吐出一句,“兄长近来可好?” 钟鼓看着他,静默无言。 他的眼中布满猩红血色,倏然笑开来,声音却格外冷漠且缓慢,如料峭寒风般刺骨:“我忘了,兄长于九天之上万人敬仰,奉为神明,又怎会不好?” 钟鼓抿唇面色微微泛白,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你自小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什么都放不进眼里。” “长歌。”钟鼓蹙眉打断他,却没有下文。 鄢墨向前一步,眉梢上挑似有不耐,却仍不依不饶道:“兄长好像忘了,长歌已经死了,死在了九幽台死在了混元境。”又像是恍然了悟般惊奇。 “哦,我忘了!我没有兄长,同你更没有半分血缘,没有父亲自然不会,有什么兄长,你这样的天神若有个我这样的兄弟,应当是极耻辱的事。” 钟鼓唇上血色尽褪,喉头几滚却只是垂下眼帘,喃喃道:“是我没有护住你,你怪我,也是应当。” 鄢墨用力在钟鼓眼前,扬起与十禾紧握的手逼问:“我想要的,我有的,没有的,你都有了,如今连区区一个女子,我唯一心爱的,你也要从我手里夺走么?” 钟鼓默了许久,半敛了眉目,心头涌上一丝无奈苦楚,沙哑道:“你上天界屠戮众仙罪无可恕,可你若悔改四海江河八荒六界,皆为容身之处。” 鄢墨松开了十禾的手,抚掌大笑,笑的直偏过头去,眼角眉梢皆是讥讽之色。 “悔改?我悔改?该改的难道不是这天道么?我自生时便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们说我凶煞,必祸六界,我可曾做过什么?我究竟罪了那方神佛,竟都这般容不下我?” 垂在一旁的五指倏然收起,微微发颤,最终直接阖上了双眼,勉力维持镇定:“你若愿意回头,你我还是……” 鄢墨面上阴云密布,倏然侧目横眉冷道:“回头?那人杀我阿娘,丢我入混元境,毁我灵根之时,你怎么不劝他回头呢?我于混元境,任人欺辱,受尽非人折磨时,你怎么不劝那些妖魔善良?整整一万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鄢墨举步紧逼钟鼓身前,咬牙低喝,语调阴冷:“我心脉俱断,灵根尽毁,真身也成凶煞怪胎,我身上,六千四百八十九道伤疤,道道刻入骨髓,你同我说良善?你可知,你不配!众生皆不配!” 是啊,他不配,众生也不配啊…… 面对鄢墨几乎字字泣血的言辞,钟鼓发觉,他全然是无措的没了言辞。 “长歌……”钟鼓被逼得步步退后,他心神巨乱,神色中满是哀怜,几乎无法站稳。 涯畔,落石滚动下坠,只差一步距离,钟鼓便要退至边缘,再无可退,可鄢墨却收回了即将迈出的步伐,背过了身。 见钟鼓这般神情,鄢墨却只觉满心嘲讽,几欲作呕,他斜斜挑眉,似喜似怒,神色难辨:“我还真是,厌极了你这般伪善的模样!” 言罢,袖袍微扬,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十禾,再次撞到他怀里。 她无意间,已是满面泪水,脑中是极渊魔障中的种种,她倏尔又想起陆离所说那个,因年少吃了许多苦,因而极喜甜食,却不知唇齿间的甜味是到不了心里的那位故人。 原本,他也该是个清风霁月的少年。 鄢墨的眉目间,染上了不知名的怜惜与哀伤,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倏尔揽紧了十禾的腰身,宣誓主权般,当着钟鼓的面,以指尖撩拨她额前碎发,在她的唇上狠狠一咬,唇齿间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鄢墨松开了她,擦去唇上血渍,于她耳畔低低呵气道:“你既来招惹了我,便,不可再有旁人!” 十禾抬眼看向他,浑身轻颤,却是静默无言。 鄢墨眼中的白翳逐渐浮现,他将十禾向侧边一推,跨步弯腰,将插在地上的诸岳缓缓拔出,眸光流转间,阴阴沉沉,森森冷冷。 顷刻间,半轮残阳沉没,乌云密布压顶而来,直叫层林尽染墨色,天地间浑然肃杀之气。 鄢墨勾唇浅笑以极轻蔑的口吻道,“我喜欢的东西,谁也碰不得,若是有谁敢同我抢,我便……要谁死。” 他仰天大笑,神色阴鸷,宛若墓穴中拔地而出的曼殊沙华,斜抬的桃花眼分外妖媚,眼底溢着丝丝缕缕的寒凉之气,直叫众生颠倒,日月无光。 诸岳剑身泛着森冷的寒光,在他手下翻飞,剑如电掣斜掠,直取钟鼓心脉。 钟鼓手下五指翻转,方圆百里内水珠腾空而起,于周身汇集凝聚幻做水帘。 剑入水帘溅起层层水花,如柱般在钟鼓疾退弹指间,乍破倾泻飞溅满地。 鄢墨的掌心燃起了血光华光,霎时间那烈烈鲜红与那清浅蓝光交织相撞,临涯一侧山石滚动,坍塌下陷,参天古树拔地坠涯,掀起阵阵尘土飞溅而出。 兵刃交接,金鸣震耳欲聋,仙气与煞气相撞,席卷山地,将所有的一切,尽数摧毁这段,延绵山脉巨震着崩裂开来,漫山遍野的茶靡花,皆在这一瞬的流火烁金中陡然凋谢,漫天飞散,在灼灼染红天际的业火中化作飞灰。 鄢墨回身扬剑劈裂一节竹竿,甩手送到十禾怀中,自竹竿封印为界立起一道屏障将她护在其中。 而后自那袭翻卷如火的红衣脚下,腾地而起的红莲业火便扶摇盛放开来,弥漫至周遭百里,满山活物口中的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草木皆拔地而起在空中席卷着化作灰烬,不过片刻脚下只余了黑灰之色。 “不要!” 她紧握那截竹竿,也唯有她足下,才残存些许碧绿之色,以及一朵飘零摇曳的茶靡花。 第六十四章 一动既殇 十禾声嘶力竭却没有半点作用。 剑啸声长鸣,如长虹贯电,雷霆震怒,锐利得直惊天地震荡浮云飞散,直将苍穹都割裂开来。 钟鼓周身是湛蓝水雾,于他掌心拂动缓缓溢出,隔避所有,护他于那满山的业火之中,却始终没有祭出兵刃。 她慌乱地握紧那截竹竿跑过去,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回了安全的地方。 鄢墨微微回过头来,可他唇角的笑意冷然,没有陌上灼灼三千盛开桃花,他的眼中亦没有熠熠万千璨然繁星,那眼角眉梢,有且仅有轻蔑和那入骨的恨意。 十禾的脖颈像是被谁死死扼住,叫她片刻也喘不过气来,只能捂住胸口努力的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声音。 而于九重天上最为清贵的神邸,此刻置身灼灼烈火之中,以一种悲悯世人神色放眼这天地。 他如犯错的孩童般,几分愧疚几分无措,薄唇翕动,虽未出声,可十禾却看懂了他是在叫长歌,似是希冀于,唤回曾经他心目中的那个少年。 诸岳剑自鄢墨手中脱离飞出,扎入焦黑的泥中,那盛开的红莲业火在鄢墨掌心摇曳生姿,氤氲的湛蓝水雾,也同时在那业火之上,横跨山脉,逐步凝聚成延绵千里的寒冰。 两股气息剧烈相撞,红蓝之色互相纠葛,激出漫天电光火花,爆烈轰鸣声不绝于耳。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成为钟鼓和鄢墨间的隔阂,她没有倾城之色如何敢叫旁人为她相争相斗? 一瞬,流火倾泻漫天,伏伏若雨丝,密密绵绵无有穷尽,似能直投肌理扎入肺腑,搅得她肝肠欲断,将她乌黑的双瞳映透鲜红。 原本已停歇的诸岳蓦然飞出,隐隐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指钟鼓眼前,十禾再也无法平静。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闭上眼握紧了那截竹竿,趁此便扑到了钟鼓身前。 一时间,两处刺穿声在她脑中炸响,满山的灼灼业火与翻飞狂风骤然停歇,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四下皆漠然寂静,唯有她颤了颤,吐出一口鲜血,洒在鄢墨紧握诸岳的手中。 诸岳剑身轻颤,锋刃一偏抽离时划过她手中的红玉手镯,骤然“蹭”的断做两截,其中一半坠落在焦黑山石上,随清响溅成碎片。 心猛的一沉,如坠寒潭冰泉。 鄢墨眼眸中的雾白眼翳逐渐褪散,露出那双墨玉色眼瞳,他看向她似有犹疑迟钝,煞是茫然。 “长歌……”钟鼓目光一凝,直直盯住他襟口盛开的大片血红。 他僵硬的垂下眼眸,痴痴地看着自己被竹竿刺穿的胸膛,鲜血淋漓蜿蜒而下,直将那明月清白染做刺目鲜红。 诸岳剑被拔出,“铮铮”然坠地。 她耳边是低哑的唤声,“十禾。” 鄢墨的嘴角微微扯了扯,猛然把那竹竿从胸口拔出,指尖缓慢拂过沾血的尖头。 呆呆看向十禾,几不可见地微微摇头,像是不敢相信她会伤他。 十禾睁开眼,眼睫扑棱着后退,想要逃离。 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恐惧,她从未有过一刻那样清晰那样明了,她和天帝打的赌,是她输了,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她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她为求上神之位的一场阴谋,不知从何时起,却日渐沦了自己的一颗心。 其实,她早就爱上了这个少年,阴晴不定,却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我不是,不是,有意的。”十禾颤抖着松开握紧竹竿的手,脱力跪倒在地被钟鼓扶起,又重新努力挣扎起身,双手紧紧扯住了鄢墨的一片衣角。 “鄢墨,鄢墨。”她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便也垂眸看向她,似有期待,就那样定定看向她,眸中神色,波荡起伏,千回百转,唯有一道熠熠微光闪烁始终。 可她却只是望向他,什么也没有说。 鄢墨眼底最后的那丝微光也熄了,他一撩衣摆,十禾便陡然被他扬开,钟鼓再度接住了她。 鄢墨却倏然蹙眉笑了,可那笑意始终没有到达眼底,便只剩下一片寒凉。 坚冰于他眼底蔓延开来,最终只剩下满目的沧桑,凉薄如斯。 “你也,要杀我?” 他将那竹竿塞回十禾手中,用染血的尖头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墨玉色的双眸如同被凝固住,直直的盯住她,像是要洞穿她。 十禾止不住地摇头,想要挣扎却被鄢墨死死握住了手。 钟鼓亦抬手制止,却被鄢墨大力扬开。 他眉眼微微下垂,于眼下覆了片阴影,额发散乱,叫人看不清神色,紧握竹竿两端,不断举步靠近十禾问:“你不是,要杀我么。” 锋刃抵着伤口,随着鄢墨的逐步靠近而穿肉透骨。 直到竹竿彻底贯胸穿过,又再度拔出,溅血如珠,洒满十禾的脸庞,她颓然颤抖着触碰面上血迹,心里俱散。 鄢墨这才松开了紧握十禾的手,陡然失了力气半跪在地。 他倏尔扬起下颚,将手伸入了空洞的胸膛中,一团鲜红的东西。 随他面目扭曲,浑身颤抖着,自胸膛中被拖拽而出,连带怀中的蜜饯一齐落在地上,都在这片灰烬中碌碌滚动。 鄢墨艰难伸出手,把那团东西捡了起来,那东西上贯穿了大洞,又沾了焦灰的黑土,却仍可辨认出,那是一颗心脏,是他的心脏。 至此,那身招摇白衣,彻底被淋漓血腥,浸做潋潋刺目鲜红之色。 他狼狈的抬头,捡起递到十禾眼前时,那颗残破的心脏,跳动了最后两下。 他竭力努出个笑容,神色极认真的看着十禾,断断续续的说:“我喜欢你……曾想……一直同你……在一起……予你……喜乐……长安……不……不是喜欢……是爱啊……它爱你……我爱你。” 他言辞混乱,没有什么头绪,可却如古寺金钟,赫然于她心头巨响彻鸣,以至于她的飞散的魂魄都在隐隐震荡。 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她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片水泽。 她张开嘴,风呼呼地灌进嘴里,却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鄢墨蹙眉垂眸,咧开唇角,痴痴轻笑着呢喃出声:“好痛啊。” 果真,情之一字,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既殇。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至少她应当是爱他的,如此他便有如铁甲覆身,万毒不侵,即便八荒为敌,他也可护她一世安然。 这世间待他残酷如斯,连她也是一般的残忍。 而他明知是一场算计,却仍自甘入局,以命做赌,赴这风月无边的黄粱梦境。 真是……可悲可笑…… 第六十五章 茶靡尽谢 重新抬眼的那一刻,鄢墨面色骤降,眸光闪烁,不过片刻又停歇森然,冷冷寒意,凉薄如斯。 体内最后一点力气也陡然流尽,向后倾倒,那颗心再次脱手坠落,在地面滚动。 十禾跌撞地想要爬过去抱住他,可那具身躯却倏然化成了一团火焰,她的双手拼命地挥舞想要抓住鄢墨,却什么都没有握住。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无从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莲业火,自他足下,愈烧愈烈,在这山头再次蔓延开来,将那一小块绿荫土地也彻底焚成了灰烬。 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自魂灵深处传感而来,浸透四肢百骸。 十禾伸手向那颗血淋淋的心脏,顿觉喉咙不适,跪在地面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那颗残破心脏,不过片刻便被焚做灰烬,十禾的手指尽数深入焦土之中,却只摸到了一颗蜜饯,指甲缝隙中溢出点点鲜血混合泥土,是一股焦腥味。 十禾的眼泪也一颗一颗滚落,打在手背渗入焦土。 百般情愫涌上心头,说不清楚她是怎么个滋味,她只觉得心像是被巨石反反复复的碾压。 这本是一场骗局,她从开始就是想要踩鄢墨这个踏板,以他的血铺就自己的上神之路。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她眼前是潋潋波光,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她好痛,怎么办,谁来告诉她,要怎么办才好? 这一年满山遍野荼靡花尽谢黑土,她适才,清晰明了自己的心意,可这时候好像已经晚了。 她于戏文中红线团中命魂珠中盼了数千年的一番情谊终是降临了也终是弄丢了。 满山红莲业火逐渐消散,凝聚成一个缥缈如魂灵般淡薄的红衣少年模样,狂风凄厉呜咽,他的发和衣,在此间翻滚蹁跹,猎猎作响。 那双妖媚惊心的桃花眼中淬满寒意,突兀的笑自唇畔勾勒,愈发张扬,全然嘲讽之意,他半侧着脸,于摇曳火光中,神色几度明灭难辨。 手指轻勾,诸岳便打着旋飞到了他手中,他收了剑,眉目间尽是,面上神色没有半分波澜起伏。 “鄢墨!别,不要走!” “闭嘴!”他怒喝,诸岳轻扬带起道流光,直将她手中的竹竿,斩断成两截。 字字铿锵,尤胜刀枪剑戟的锥心泣血,掷地有声,尽显杀伐之意:“今日起,我与你有如此竿,一刀两断!来日相见,必手刃诛之。” 所有的滚烫被冷水乍覆,凝成寒冰利刃,那样的尖利,一刀一刀,剖心溅血,破碎淋漓。 她用尽所有力气尖声大喊,手中紧紧捏着那颗蜜饯,贴近胸口。 “鄢墨!” 鄢墨的脚步顿了顿,似是微微侧了侧目,又握紧了手中诸岳,断然回转,坚定迈步离去,背影孤寂而又忧伤。 漫山凋谢的茶靡中,那于狂风中鼓动的猎猎红衣,迎着那半轮残阳,渐渐消没了踪影。 十禾捂着伤口,鲜血仍旧止不住地从指缝汨汨淌出,可那贯胸的一剑,似乎比不上那双淬满寒意的双眸,更叫她心痛。 “别怕,我为你医治。”钟鼓扶住她的双肩,眉心紧蹙,眸中隐有担忧之色。 “不必了。” 十禾胡乱点了周身穴道,止了血便挣扎着起身,这一刻,突然便也不觉得这个怀抱,如何难得温暖了,她喉头发梗:“便,不劳烦师尊了。” 她被额前的碎发掩住了双目也不知该往哪里看,只是抱着那根断做两截的竹竿,跌跌撞撞地朝鄢墨离去的方向,追了两步,又捏紧了断竹退了回来。 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钟鼓一眼,微微颔首,低下了眉眼,伏下身子,双手贴额合十,拜了三拜。 “十禾,拜别师尊。” 钟鼓蹙了蹙眉,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余光中,她把那颗蜜饯贴着心口妥善放好,紧握断竹,背对着那残阳蹒跚地迈着步子。 每一步,都格外的昏沉,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唯有那心肺皆碎的痛感,在胸口弥漫着,似是没有穷尽。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红衣男子,潋滟了人世芳华,用那双点满繁星的眸子同她说…… “我非天下之主,更非六界之主,不能天地为娉,山河为礼。” “也不能许你一世安稳长相厮守,你跟着我只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你若要嫁我为妻,我会倾我所有予你所有,竭我全力护你安然周全。” “山河星月为证,我此生之所有自尽为你囊中之物。” 十禾吸了吸鼻涕,眼眶烫的发疼,再忍不住掉下来眼泪来。 “鄢墨。”十禾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每走一步就说一句:“我爱你……” 可鄢墨听不到了…… 眼泪像是断了线,怎么抹都抹不干净,在喉咙里哽咽了许久,十禾的心口痛的彻骨,终于忍不住蹲了下来把满腹的委屈哭了出来。 她爱的那个少年,尤其喜食甜,许是以前吃了太多苦,是,吃了多少苦啊? 大多誓言许诺说来就是扯谎,用来背弃时捅上最利的一刀,而她就以爱为刃给了鄢墨那样致命的一刀。 她哭的浑浑噩噩,口中溢出鲜血,直至伤口崩裂,失血过多陷入了无边的混沌当中。 耳边,只余下无尽的呼啸风声,像是要将她撕烂揉碎。 她于情爱二字从来懵懂,谁知如今明了之时,竟是痛入骨髓。 十禾再醒来时候是在长白山,陆离几分怅然地摇着蒲扇,正坐在小凳上为她熬药。 她刚想开口,却发觉嗓子里尽是铁锈味,嘶哑的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睁大肿胀的双眸,慌张失措地看着陆离。 陆离拿药勺在药壶中搅了搅,叹了口气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怪像我是个负心汉的。” 十禾闻言眸光暗了暗。 “他……”陆离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我近来损了些修为,卜算许得过些时日,你若要寻他我便陪你去寻,你若不愿,人世景色万千,我也可随你,一道去瞧一瞧,如何?” 十禾垂首,无力地摇了摇头,心头仍是阵阵抽搐的锐痛。 “想不出来便先养好伤再想。” 她抬眼望向外头,陷入沉默。 漫天白雪在寒风中飞舞蹁跹,将四下里覆满染成晶莹皑皑之色,编织出华丽的梦境。 那雪,真的像极了她初见鄢墨时候,真好看…… 第六十六章 待宰 接下来的半个月,十禾盖着床纯白的被子,愣是连床都没下过,醒过来时便直勾勾盯着眼前,连眼珠子都极少转动,活像义庄里断气了的尸体。 以致于,陆离守了她半个月,面对她半死不活的死人面孔,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在某一天,陆离沉着脸,拎了壶刚烧开,尚且冒着水汽的水壶,疾步在十禾眼前晃荡而来,那滚烫的水汽仍在翻涌,有几滴还溅在了十禾脸侧的枕头上,冒着滚烫热气,打开片濡湿。 他抬眼,一条腿跨上了床沿,侧目道:“你需有些追求,若作条咸鱼了,那便只能风干了……” 那架势,只要她敢继续装死,他就敢一脚踩死她,然后浇一壶开水给她烫毛脱皮,生刮活煮。 十禾在陆离的淫威下,不得已屈服了,麻溜地翻了个身,爬了起来,伸手就把那壶当头的开水,往边上推了推。 因今日还没有喝过水,导致嗓子眼有些发干,说话不大利索:“自然,还是有的,追求。” 陆离“哦”了一声:“说来听听。” 十禾小心翼翼地问:“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陆离扬眉:“自然是真话。” 十禾吞了口口水,呐呐吐露了心声:“混吃等死养闲膘。” 陆离绝倒,手中水壶脱手飞出,水花四溅,散开片热腾腾的水雾。 许久陆离才缓过神,揉揉眉心爬起来:“那你说我养着你做什么呢?” 十禾抱着被子,护在前胸义正言辞道:“额,哎呀!你看你,到处拈花惹草,万一哪天情敌打上门,我不是还能帮忙挡一挡么?” 说完,还哥俩好的用手肘,碰了碰陆离的肩:“我很靠谱的。” 陆离的面容有些僵硬:“我是出家人……” 十禾配合着点点头,露出一副我都懂的神情。 陆离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努力平复着,想直接掐死十禾的心情,深呼吸道:“你说我把你养好了,能打得过我么?” 十禾托住下巴,思忖片刻道:“大抵,是打不过的。” “那敢问,你是会以命来护我么?” 十禾虚伪的点了点头。 “除非日头西升东落,否则……”陆离的指尖拂过刀背,凉凉道:“你不供出我,我便该谢天谢地了。” 见陆离手中赫然多了把刀,垂眸间,磨刀霍霍,露出个略显阴森的笑容:“今夜不必做饭了,我加餐。” 十禾当即内心惶惶,耷拉了脑袋,试探问道:“加,什么餐,有我的份吗?” 陆离转过身,扬起磨的锋利的砍刀,于空中一抛,舞出几个刀花来,在十禾身前,上下比划,肃然道:“那便先割一块,你也尝尝?” 十禾转了转眼珠子,犹疑着在惊恐中瞪大了双眼,然后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嚎叫声。 “你大爷!你这是要宰老子!” 陆离转过身继续用磨刀石来磨刀,不以为意地扬眉轻笑:“不然呢?” 这位仁兄,你这是要宰我,要不要搞得那么淡定? 十禾凌乱了,反观陆离已经架好了柴火,一个响指,火焰就从柴堆里窜了出来,燃烧的那叫个旺。 她努力挤出几滴老虎泪,拱到床边拽了下子陆离的衣角:“别介啊!你有没有觉得,我还可以多活段时间?” 陆离回答地斩钉截铁:“不觉得。” 十禾喉管一滞,仿佛都感觉到,自己被挂上烤架,恶毒的火焰窜上她纯洁的白虎毛,燎出许许多多的水泡,然后被刷上一层一层调料…… 哇哇哇哇!简直人神共愤呐! 想着想着,十禾脸上的错愕逐渐扭曲成了惊恐,腿没出息的一软,颤颤巍巍地从床上栽到了地下,打了两个滚,滚动中,手臂还好死不死地,甩到了陆离的后膝。 陆离膝盖被打的一弯,随即微微一笑,伸手就要把她从地面拎起来。 “娘哎!”十禾吓得手脚并用,从洞内火速冲了出去,扬起大片弥漫烟尘,速度之快已经到达了一骑绝尘,叫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救命呐!杀人了!” 陆离捂住耳朵,以避免遭受这番鬼哭狼嚎的荼毒,向外头扬起的滚滚烟尘看了半天,慢条斯理地把被溅上身的尘土拍了个干净。 十禾跑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后的山洞,确认了安全,这才半靠在棵大树上,拍着胸口喘气,满面悲愤的唾弃陆离的行为。 “忒丧心病狂了!” “很丧心病狂吗?” 一条白玉佛珠蓦然出现在眼前,十禾猛的回头,就对上了那个正在捻动佛珠,满面笑意的人,正抿了唇角,做疑惑思索状。 …… 你说呢? 十禾辩驳道:“我厨艺不错的。” 陆离面色平静:“我烧烤的技术也是一流的。” 十禾嘴角抽搭:“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呗?” 陆离蹙眉做思考状:“其实不然,或许,可以延迟一下你的死亡时间。” “怎么个延迟法?” “今儿胳膊,明儿腿,保准……” 十禾心头骇然,捂住前襟,眼皮子微微一抽,要是真这么死,那实在太丢人了! 目光落在陆离挂在虎口,以指尖轻捻的白玉佛珠。 话说回来,她貌似是没见过陆离吃肉的。 在抬眼看向陆离一派清明的眼瞳,浑然没有半分杀意。 适才,十禾的心略略安定了几分:“不然,一起去吃个饭?自己动手委实过于烦琐。” 陆离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指尖的白玉佛珠倏尔收起,缠绕于腕,不置可否。 十禾揪紧荷包,心疼道:“我付账?” “可。” 陆离手中的白玉佛珠缠上最后一圈,倏而含笑应允。 …… 好吧,诚然钱还是没有命重要的。 彼时冰雪消融,已然是春暖花开之景,正当午时,长白山炊烟袅袅。 十禾盯着那袅袅的炊烟,取出腰间的凝气珠在手心上掂了掂,心上莫名生出几分怅然。 虽说不过是于凡间投生一遭,可白虎爹白虎娘,待她向来是极好的,她自上回离开也快两年了,明明离得不远的,却是没回去瞧过。 十禾叹然道:“唉,话说回来,我倒是许久没见着我爹娘了。” 陆离神色温柔道:“我陪你回去看看?” 十禾挠了挠头,觉得也是,便也笑开来:“那,不如带你去尝尝我娘亲的手艺?” 第六十七章 无情抛弃 陆离轻拨了拨腕上缠绕的佛珠,也笑着回应:“如此也可。” 十禾像是打开来了话匣子,开始絮叨起来。 “我阿娘的手艺,许不大好,但她于烹煮饭食一类,又实在喜欢的紧,动不动就喜欢下个厨,来荼毒我和我阿爹,我家厨房存在至今颇为不易,有一回还把抹布当了木耳,给我阿爹炖了汤喝……” 十禾欢欢喜喜地踢踏着路上的石子,喋喋不休,陆离却是不厌其烦,含笑聆听,配合着微微点头。 周身之境,缓缓后撤,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远远地瞧见了,那间居住已久的木屋,烟囱里头却是传出了些许浓重黑烟。 许是白虎娘又下厨做饭祸害人了,十禾在心底为白虎爹默哀。 隔着窗便瞧见,白虎爹耷拉着双肩,跪在搓衣板上,双手揪着耳朵听训。 白虎娘则气的柳眉倒竖,一手拿着铲子,一手叉着腰不停数落:“你瞅瞅你……” 陆离立十禾身旁,掩唇轻笑道:“咳咳,令堂颇具威严。” 十禾颇为尴尬,走道窗边伸手敲了敲,喊道:“阿娘。” 白虎爹白虎娘一齐回过头来,面上俱是惊愕之色,随即,白虎娘便急忙欢喜地打开门,白虎爹也从搓衣板上,揉着酸痛的膝盖,勉强站了起来快步走来,中途倒是不免两个踉跄。 白虎娘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吟吟笑道:“禾儿怎么回来了,叫为娘瞧瞧,可有吃什么苦?可瘦了?” 说着便拉着十禾,让她在眼前转了个圈,细细看她纤瘦腰身,不由得蹙眉轻叹:“怎么像是瘦了。” 十禾内心,止不住地涌上几分苦涩。 “此番,可是带妖君回门的?”白虎爹拍拍她的肩问,遂又瞟了陆离一眼,皱了皱眉毛疑惑道:“这妖君,怎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搅了搅,钝钝发痛,十禾垂目努力笑说:“他……他不是鄢墨。” 陆离施然轻笑,做礼道:“伯父,伯母安好,在下陆离。” 白虎娘和白虎爹瞬间如遭雷击,双双瞪大双眼,惊愕转身握住对方的手,又齐齐扭头,将十禾与陆离上上下下扫视一番。 白虎娘不知何时松开了和白虎爹相握的手,掏出块帕子,捏在空中一甩,放在了眼下,做泫然欲泣状:“儿啊,你莫不是,红杏出墙?” 白虎爹附和道:“禾儿呐!这可不地道啊!” 十禾心头的几分苦涩之意,瞬时被这两句话击的粉碎。 她牙根微微发痒,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却只听得“砰”的一声,那方才打开的门,已紧紧关闭。 她的额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紧闭的门板上,她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大力把门板拍的乱响。 “阿娘!开门!” 话音刚落,窗内已飞出个“此屋无人”的木牌子,“咣”的砸在十禾脚边,除木牌外,还有一袋装满草药的包袱也一起滚到十禾脚边。 白虎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道:“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 十禾无奈:“娘亲唉,你先开个门,听我说……” “禾儿啊!不怪阿娘心狠,实在是那妖君过于吓人,你爹他年纪大了不禁吓的,你此番离开千万记得别说你是我闺女啊!” 十禾无语望苍天:“唉,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白虎娘随即以帕掩面,垂眼抽搭,作哭泣状:“实不相瞒,你是我从乱葬岗捡回来的。” 乱葬岗? 十禾的脑门顿时竖下了无数条黑线,“要不要那么怂?连你家闺女都不要了?再说了,我走了,他又不是不认识咱家?一味地逃避是没有作用的!” “啊?”白虎娘掩面的帕子掉在地上,那张脸上诚然是半滴眼泪都没有的,她再度和白虎爹相对,两双手相执,面面相觑。 白虎爹皱着眉毛,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随即那扇门再度“砰”的打开,摔在两边的墙上,险些掉下来。 “你们想通了?”十禾退后两步,疑惑道。 白虎爹肩上背了个包袱,双手白虎娘的手握在手心里头,白虎娘一脸甜蜜地靠在白虎爹肩头:“我们决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十禾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确定不是逃命?” “哎呀,小孩子家家瞎说什么话呢!真的是!”白虎爹面对质疑,只是拍了拍白虎娘的手,满脸的柔情。 “这不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早早有了你,都没有带你娘去游历游历,大好的山川,现在你也大了,我们也出去甜蜜一下子。” 说着这等怂包的话,竟然是脸不红来心不跳,太可耻了! …… 白虎娘看向陆离满脸的慈爱:“我家禾儿暂且就交给你了,若有一日不幸身故,便知会我一声,这么多年的母女情分,我还是会去给她收尸的。” 十禾嘴角狂抽,陆离正看着热闹,突然被点名也是强忍笑意,微微躬身做了个礼:“定然不负伯母所望。” 白虎娘满意的点点头,和白虎爹依偎着走向长白山外,于掩映的树木中,人影越来越模糊。 只又白虎爹背对挥手,留下一句:“天涯有缘再见。” 十禾翻了个白眼,颓然蹲坐在地,折了根树枝画着圈圈。 遂得出一个切实的结论:怂这个东西,它肯定是遗传的! 陆离陪同她蹲下,拍了拍她的肩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十禾一把拍开陆离的爪子,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混吃等死!” 反观陆离却是托着侧脸,满脸诚恳的说着欠扁的话:“总归,如今你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了,咱这顿晚饭铁定是没有着落了,等死前不如先填饱肚子?” 十禾满脸愤懑,恨不能拆掉陆离的骨头,扒开他的脑子看看,他是怎么能在她这么凄惨的情况下,还说出这种欠扁的话的。 于是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终还是以十禾的眼酸收场,落败。 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她不得不仰脖向天长长叹了口气,接受了陆离的提议。 “唉,不然下山看看。” 十禾脸上愁云惨淡,腿蹲的麻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揉了揉腿,直到那股针扎刺痛的麻木感彻底消退,才慢悠悠扯着陆离的衣摆站起来。 两人肩并肩,离开了长白山,陆离施咒,拎着十禾这个废柴,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长安。 第六十八章 你付账 天色渐渐昏暗,婆娑月影于浮云见半遮半掩,清凉晚风拂面。 长安城内仍是一派喧闹景象。 十禾指了指酒楼问:“陆离兄,吃酒否?” “也可!” 转眼间,十禾余光中略过排喜庆的红灯笼,目光落在见叫做‘天香阁’的青楼,众多女子穿的花花绿绿,手帕轻摇,热情的揽客。 十禾摩拳擦掌,兴奋的看向陆离,拉长语调问:“陆离兄,揽香否~” 陆离顺着十禾的目光,正巧看见其中一个女子,拽了个肥头大耳的暴发户,倒了过去。 “公子,你许久没有来看奴家了呢!奴家可想死你了呢~”语调温软,娇嗔嘤咛,直叫人惊掉一身鸡皮疙瘩。 陆离当即面色剧变,满面惊恐的捻动白玉佛珠,想也不想的拒绝:“贫僧乃出家之人,罪过罪过。” 言罢,阖眼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屋阿弥陀佛……” “呸!”十禾对此表示鄙夷不屑,狠狠唾弃:“我瞧你勾搭绯辞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拖泥带水的。” 陆离闻言当即面色一凝,嘴角微僵,活像是只被踩了七寸的蛇。 “陆……”十禾顿感懊悔,小心翼翼的拍了拍陆离的肩。 陆离敛了神色,将眼底的情愫扫去,倏尔抬眸,笑说:“这酒钱你付!” …… 十禾捂紧荷包默然无言,有些肉疼。 陆离扶额,被十禾的小气所折服:“我给,我给。” “那还说什么!走!”十禾顿时变了脸,拽住陆离的袖口,就扯着他走进了酒楼,半点也不跟他客气。 刚进门,小二便一甩帕巾搁在肩头,殷殷切切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里头请。” 十禾满意的连连点头,跟着那小二到了个雅致的包间,热情地擦桌擦凳,倒水端茶,递菜谱。 果然是大酒楼,不一般不一般。 小二凑近问:“二位客官要用些什么?” 陆离斜倚桌上,半阖眼眸,冲十禾散散摆了摆手,示意她来点。 十禾自觉翻开菜谱,像什么香菇青菜,土豆粉条之类便宜的东西,一概不在考虑范围内,捡着胭脂鹅脯,龙舟镢鱼一类的御菜往死里点。 陆离被惊的瞠目结舌,对十禾厚颜无耻的程度再度刷新观念。 “最后再要两坛上好的陈年女儿红。” 十禾心满意足地合上菜谱。 小二已经完全呆滞了,颤抖着竖起两根手指确认道:“两坛?” “嗯。” 小二吞了口口水解释说:“客官,这,其实,吃不了那么多的……” 这小二忒没有眼色,莫不是怕她们付不起帐? 十禾散散挥手,指着陆离道:“这位公子付账,银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小二被戳破心思,面上露出些许窘迫之色,连连称,“是。” 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陆离打量一番,见他姿态风流,衣着不凡,惶惶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快些!”十禾催促道。 陆离无奈叹气,从腰间解下钱袋,取了两锭银元抛到小二手里。 小二急忙接住伸手,背过身暗暗塞在嘴里一咬,遂弯腰谄媚笑道:“马上来。” 酒楼开的大,上菜的速度也快的不一般,她点的那些个菜,工序本来繁杂,可不过两刻钟竟就全数上齐了。 十禾将将望着一桌子菜,摩拳擦掌,大快朵颐。 过半数的荤菜香气扑鼻,勾人食指大动,陆离却独独捡那几个素菜吃。 十禾夹了块鱼肉,含糊不清道:“你莫不是戒荤腥?” 陆离抿唇轻笑:“小禾儿果真聪慧过人。” 十禾忍不住翻白眼,筷子敲了敲装女儿红的酒坛:“那这酒也都?” 谁知陆离却是端着腕起身,解开了封盖,甘醇醉人的芳香顿时四溢而出,陆离举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碗。 众所周知,佛门五戒乃是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酒戒于五戒之中却不见陆离遵守,对荤腥却避如蛇蝎,真真是虚伪的紧。 十禾一边唾弃,一边伸出酒碗让陆离给她也倒了一碗。 月华倾泻,落在碗中,衬得碗中清酒愈发色如琥珀,清莹秀彻,确是芳香馥郁,浅浅啜了口,那酒香便登时萦绕唇齿。 陆离以手撑额,一碗一碗,自斟自酌,他腹内似乎饱含心事,倒酒倒的极满,端酒时便总容易有酒泼洒些道身上,顺着衣袍滚落。 明明端碗豪饮,姿态略显粗陋,偏偏他却做得一派恣意风流,这令十禾再度感叹,生的一幅好皮囊的要紧。 眼见一坛酒被陆离喝去了大半,十禾自然也不甘示弱地同他抢酒喝,烈酒滚滚入肠中,却浇地一腔愁意愈发明显。 半坛酒下肚,十禾脚下都已飘飘然起来,偏偏陆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抱坛牛饮半点醉意也没有。 “你大爷的,给我留点!”十禾用力一踹桌子,谁知这酒菜皆佳,这桌子却不怎么牢靠。 十禾那么一踹,顿时桌腿就飞了出去,直直扎入了墙壁当中,那桌子少了个腿立刻不稳,一桌子的碗碟尽数随着桌子的倾斜“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陆离愣住了,十禾也蒙圈了。 就连小二都被这巨大的声响吸引过来,见一地狼藉碎片,瞪大了双眼,僵在原地,指着站在碎片里的两个人,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桌子翻的时候,剩余的女儿红还被陆离拎在手中,损失不至于太过惨重。 十禾看着惊恐失声的小二,干笑着呐呐道:“其实,也许这只是个假象……” 小二终于从剧烈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啊——” 十禾同陆离目光相触,面上满是迷离之色,但听这震耳欲聋叫声,便吓得十禾顿时魂飞魄散,脚下打滑,险些从凳子上滚落下来。 着急忙慌的拢了陆离的袖袍,从窗中跃出,脚踩瓦片,跌跌撞撞地逃跑。 “砸场子了!” 小二在房内捂头凌乱尖叫,那尖叫声中尤带了丝惶恐颤音,其尖锐程度,可直破苍穹九霄。 十禾紧拽着陆离的袖袍,一口气跑出老远,还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说:“好险,好险。” 没走两步又猛的停住,陆离脚下仍在迈动,十禾这陡然一停。 让陆离一时间没能刹住脚步,一个趔趄便踩在了片松动的瓦片上,随瓦片的滑动“呲溜”栽下了墙头。 第六十九章 霸王餐 十禾急忙纵身去拽陆离,脚下滑了两步,却只揪住了陆离的后领衣襟,险些没提着那襟口把陆离活活勒死。 一边揪还一边茫然道:“我们好像吃了霸王餐!” 陆离的喉管,被勒的几欲断裂,眼珠几乎都被勒的要夺眶而出:“你撒手!我付钱了!” 十禾抓的更紧了,还揪着陆离的衣襟往上提了提,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我撒手你就掉下去了!” 陆离的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鼓,因要护着怀中女儿红,被十禾揪着衣襟,卡着脖颈,荡在空中不上不下。 在被迫上吊,断气前,陆离只能努力腾出了一只手,几经波折终于拽住十禾,揪着自己衣襟的手,一个用力,便拉着她一齐坠下墙头。 “砰”的一声,两人齐齐屁股着地,十禾揉着屁股痛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七分酒意也醒了三分过来。 陆离闷哼了一声,便大口喘息起来,不以为意地抬起条腿,用以支住那坛女儿红,以便于顺顺方才在憋闷于胸口的气。 袖袍一展,便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酒杯来,递了个给十禾。 微风幽幽略过,但见四周草木茂密,不远处一汪泉水涓涓流淌,静谧非常,不知是哪家庭院。 酒杯轻轻相撞,靠墙乘风对饮,十禾头一回觉得陆离这般意趣,几杯酒下肚重新唤起迷蒙醉意。 十禾的手肘搭在了陆离肩头,借着酒劲问:“你和绯辞是什么关系。” 陆离神思恍惚,又是一杯酒入喉下肚,迎着月光转了转指尖酒杯。 唇畔勾勒出抹苦涩笑意:“我曾允诺,要护她一世。” 十禾听得迷茫,酒意阑珊,半合眼眸继续刨根问底:“说来听听?” 陆离仰头悠悠长叹,眼中醉意,映入了无边的月色,略略迷蒙,却又煞是清明。 “四千年前,她执着于勘破红尘得道升仙,可到底堪不破这万丈红尘,倒是顺道也将我一同拉下了这尘网……” “她是我的劫,彼时我正七千岁,正值飞升之际……” 她突然想起鄢墨说过,陆离是为了一个女子真元大损,弃了如来,还做了段时日的鬼骷髅,至死也不可能功德圆满了。 一番话思考完毕,却又愣愣的想起了那红衣猎猎。 因此,陆离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却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陆离见十禾没了声音便回过头来,却见她满脸的泪水。 “你……” 十禾抬眼去看陆离,却被朦胧的水汽糊了眼睛,她伸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酒入愁肠应是易醉的,可什么那股疼痛,却没有醉过去呢? 十禾满手水泽怎么也抹不干净,心头的痛意弥漫的越发厉害,十禾疼的缩成一团。 喉头将咽未咽的酒,本是纯香甘冽,这一刻却倏然自舌根到苦到舌尖,吐了出来。 酒意于脑中翻涌,摧毁所有神识,除了那股痛意,全都麻木了。 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向外涌动,像是没有穷尽的时候。 陆离蹙眉,无措地捉住她的双手,被她甩手挣扎开来。 不知是不是借着酒意宣泄,十禾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哭的格外嘹亮,几乎连嗓子都要嚎出来了。 陆离安抚般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架起了结界,免得哭泣声,惊破旁人,叫十禾发起疯来。 由于十禾的鬼哭狼嚎,连肝脏都要嚎出来了,实在震的他耳朵发麻,那泪珠子也不要钱似的往外滚。 陆离实在怕她哭瞎过去,便索性一个手刀,直接把十禾砸晕过去,然后抗走了。 这一醉,十禾醉的实在不清,迷迷糊糊直到日上三竿,才堪堪醒转。 她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支棱起来,只觉脖颈胀痛非常,用手捂一捂都觉着疼痛。 “醒了?”陆离靠在墙边,眼下一片乌青,极像是操劳过度的形容,倒是不大损容颜。 十禾“啧啧”两声调侃道:“你做贼了,还是去逍遥快活了?” “唉,你是个女子。”陆离翻了个白眼,提醒道。 说着便从桌子上端了碗醒酒汤,递到十禾眼前。 “嘶——”十禾揉着酸痛非常的脖子,龇牙咧嘴着问:“我昨夜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吗?怎么那么疼?” 陆离自顾自斟了杯茶,凑到唇边轻轻啜了口,不动声色道:“你昨夜摔了一跤。” 要不是十禾揉着后脖颈子,隐隐约约地想起,昨夜那个手刀,只怕真的要信了陆离的鬼话。 这撒谎撒的,脸不红,心不跳,还是出家人呢!呸! 四目相对,陆离率先转开了视线,半阖了双目,靠在墙边。 这一回,十禾却难得的,提不起和陆离斗嘴的兴致,一时间洞内倒是异常的安静,连风声都听的格外清晰。 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穿了鞋,拿了把倚在墙角的小小铁锹,就走了出去。 十禾走到洞外,蹲在棵树旁,一锄一锄地挖下去,没多久就露出了坛桃花酿,她小心翼翼的把那坛桃花酿抱出来,拍去上头的土。 陆离不知何时跟出来,倚在树旁问她:“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不如,便开间酒馆罢。”十禾扬眉浅笑,却是很相像四千年前,隔着万重云山,彼时还是沧海之巅…… 陆离怔怔凝望着眼前的身影,和某个人相叠一处,神思不由得恍惚缥缈起来。 十禾伸手在眼前晃了晃,“陆离?” 陆离眸光微闪,拉回了神识,浅笑应允:“好。” 十禾继续挥动小铁锹,想把剩余的桃花酿都挖出来,一边挖,一边还同陆离磕闲牙:“话说回来你们做和尚的,就是还俗了也还是生的一幅好心肠。” “哦?” 十禾等待着,陆离能狗嘴里吐出象牙,夸奖一下子她。 于是万分做作道:“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然而她满脸都写在快夸我! 陆离瞥了她一眼,幽幽拉长语调:“我以为你会以为,我倾慕于你呢。” 十禾放下手中铁锹,拍拍手上尘土,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颇有几分自恋地叹息道:“唉,也不无可能哦!” 陆离的唇畔,倏然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如春风般和煦温暖:“你同她倒是极像的。” 第七十章 可醉浮生 她?十禾愣了片刻,随即便反应过来,是狐狸仙的前世。 十禾下意识呐呐道:“那,她生的……” 陆离轻拂袖摆,缓缓蹲了下来,侧目道:“桃花芙蓉犹不及其万一,自是绝代倾城之姿。” 十禾的眼睛亮了:“那我……” 陆离凉凉当头泼下冷水:“哦,这点她与你不同。” …… 陆离,我去你大爷的! 后来,长安城外多了一家酒馆,叫做浮生酒馆。 那家酒馆以醉浮生为名的桃花酿,可谓一绝。 传闻那家酒馆的老板娘,生的也是副粉面桃花的好模样,只是身侧已经有了位瞧上去就贵气万分的隽秀公子,叫一众酒汉为之失望叹然。 不过,这事倒也传了段时候的佳话。 但实在,由于公子的相貌过于出众,直接盖过了老板娘的风头。 浓重的笔墨,大多都在哪位公子身上了,传闻说,那位公子是个世家子弟,为追求一平凡酒馆老板娘,甘愿以朋友之名陪伴身侧。 每每听闻至此,十禾都要捶胸顿足一番,外加职责嫌弃陆离一番。 譬如今日,便再度上演了这番情形。 两个酒鬼点了两壶清酒,外加盘花生米,在不远处的角落中谈论着这档子事。 偶尔还瞥两眼十禾和陆离所坐的位置,连连摇头叹息:“可惜老板娘,已心有所属,哎呀哎呀……” 十禾听着他们的言语,猛的将手中酒壶一砸,愤然咬牙道:“都怪你,挡去了我的桃花!毁了我的姻缘!你赔给我!” 陆离则是不以为意地晃晃酒壶,轻佻地挑了挑眉,“不如我将自己赔给你,你意下如何?” “寡淡无味!”十禾摇摇头,呸了一声:“我要你的人来做什么?我要的是钱!钱!钱!” 陆离长长叹了一声,半醉着用手支撑下颚,道:“你这酒倒是极佳,余味悠长,可惜人却是俗了些,眼里只有些黄白之物。” “犯酒戒的和尚,品味倒还尚可。”十禾双手叉腰,俨然泼妇状:“你以为,你这天天吃的喝的不花钱?” 陆离轻笑出声,那双清透的眸子中染了些许酒意:“你这嘴倒是半点不饶人。”随即从腰间取出钱袋来,在掌心轻轻掂了点,便丢在了桌上。 叹道:“呐,都给你。” 十禾自然是不可能同陆离客气的,一伸手就把那个钱袋抢了过来,拉开抽绳,看见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十禾立刻眉开眼笑。 虽说对妖怪而言,这些东西不过翻手便有了,可到底她道行不深,变不出真银子来,便对这些喜爱的紧。 再者言,这两日,她同陆离已经打了许多,下一个进门,是来寻谁的赌,也不晓得为什么,现在的男子居然没有女子豪放? 十禾已经连裤腰带都输没了,所以这一袋子的银子里头,大半都是从十禾的腰包里头出去的。 “太亲切了!”十禾内心已泪流满面。 但听门外脚步微响,十禾的耳朵动了动,拍桌道,“下一个进来的肯定是奔着我来的!” 果然,门槛外一袅袅婷婷的女子,步履轻盈,缓缓迈过门槛。 见是女子,十禾的心顿时凉了一截,自觉没趣的坐会凳子上,提起了桌上的酒壶。 却见那女子,缓步走到她身前,福了福身子软言道:“请问,你可是这里的老板娘?” 十禾受挫的心顿时重新燃了起来,大刀阔斧地一拍桌子,问:“姑娘好眼力,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女子对十禾的过分热情有些惊疑不定的惶恐,但还是鼓起勇气问:“我,我想问问,你与这位公子可有什么……” “没有!”十禾答的极快。 女子垂眸轻咬唇瓣,面颊飞了两朵红云,不胜娇羞:“那,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 十禾想了想,陆离如今既没有去寻狐狸仙,应当是放下了吧? 于是迟疑了片刻道:“应该,也是没有的。” 那女子闻言,双目立时亮了起来,扭头便姿态婀娜地,挪步到了陆离身边。 素手执帕半掩面颊,语调温软非常,恰似出谷黄莺般的婉转:“明日元宵灯节,不知,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 敢情她就是个问问题的踏板?这怎么可以忍?就算她可以忍,她的裤腰带也不能忍!她不能输掉底了! 十禾拍桌怒吼:“不赏!” 陆离放在桌上的酒壶被拍的一震,从桌子上弹了起来,他连忙握住酒壶,喝了口酒来压惊。 女子也被拍的愣了,指尖搅着帕巾,犹疑道:“我,我问,是问这位公子。” “他倾慕的人是我!” 刚入喉的酒,突然呛的陆离一个激灵,喷了出来,“噗!” 但见酒花飞扬,陆离咳得撕心裂肺,险些从长凳上栽倒下去。 女子怔住了:“你不是说……” 十禾摆摆手,断然道:“我反悔了。” 女子垂眸蹙眉道:“这怎么还能反悔的?” 十禾以手撑住桌子,一个麻利且潇洒的翻身,就自桌上凌空一翻。 划出个漂亮的弧线,越到了陆离身侧,稳稳坐在了长凳的另一端:“他向我求爱不成,我现在决定成全他的一片痴心了!” 说罢便握住了陆离甩出酒壶的手,包了两泡老虎泪,含情脉脉道:“我答应你!” 女子呆愣在原地,眼眶微微发红,做泫然欲泣状。 烈酒呛喉,陆离咳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只能从被十禾紧握的手中,挣扎出一根手指,用来指责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 “虽然你身患隐疾!”十禾掩面做泫然欲泣状,“然你的情意我看在眼里,哪怕你不举,我也……”说着便假装哽咽起来。 陆离瞪大了双眼,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什么隐疾?你才不举,你全家都不举! 再回首看,那名女子已经以手帕掩面,小声哭泣着跑走了。 “你……你……你!”陆离看着十禾得意的模样气得直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不可理喻。” 十禾扒眼吐舌,做了个鬼脸,摇晃着脑袋,格格直笑。 两人斗着嘴陆离也懒得同十禾计较什么,只能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拂袖结束了此次纷争。 第七十一章 祸国妖姬? 日渐西坠,不过但凡过了傍晚,打酒的人便少的可怜起来,于是也便只留了陆离一人,在酒馆里头,待在柜台上算账看管。 十禾便无甚聊赖地拎着酒壶,躺在四方的檐上等星星挂上来。 只是那轮明月已经挂了上来,于山林间泛着清晖,星子却只有寥寥几颗。 透过那一方空旷,十禾垂目,便可得见酒馆里头的境况。 但见一对酒鬼勾肩搭背,喝的酩酊大醉,开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些什么。 酒鬼甲抓了把花生米,凑到酒鬼乙耳边说:“听闻东陵那个老皇帝驾崩了,新皇登基纳了老皇帝的妃子入了后宫。” 酒鬼乙瞪大了醺红的双眼,震惊了:“子娶父妻?还有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酒鬼甲晃晃悠悠地一拍桌子道:“那可不是?” 酒鬼乙环顾四周,小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皇室辛秘了,这不是很隐晦的事情吗?” 十禾一个鲤鱼打挺于檐上翻了起来,向两个酒鬼的位置挪动,竖起了耳朵。 酒鬼甲的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子,洋洋得意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二舅家的三大爷的侄子,是宫里头的。” 酒鬼乙听着这等不得了的八卦,惊讶的连嘴都快合不上了,“那可是不得了!” 酒鬼甲兴致盎然:“哦?那你还听不听?” 这日子天天的也无甚了赖,听到这种隐秘之事,十禾也便从檐上一跃而下。 笑吟吟地挨了上去同那两个酒鬼磕闲牙,“可否带我一个?” 两个酒鬼晃做一堆,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酒鬼甲率先挥手,招呼十禾坐下,笑嘻嘻道:“老板娘也感兴趣呀?” 诚然,她并不大喜欢老板娘这个称呼,老板就老板,为什么还要加个娘字? “那你还说不说?”十禾抱着胳膊坐下,大方道:“说得好,我免你的酒钱。” 陆离于柜上拨着算盘,闻言也走了过来,坐到十禾身边,叹息道:“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十禾并不搭理他。 酒鬼甲一拍桌子赞道:“还是老板娘豪气!” “自然!”十禾拿了碟花生米磕了起来,“咱唠咱的,别搭理他。” 送上门的八卦岂有不听的道理? 陆离忍不住甩给她一个鄙夷的白眼。 酒鬼甲一拍桌子,俨然一幅说书先生的姿态:“据说在殉葬时偷换下来,改了个身份才弄进宫的,过两日便要围城游行,照这恩宠,不日怕是要立为皇后了。” “这得是生的如何祸国殃民啊!”十禾啧了两声,“你说莫非那女子也是妖怪?不然怎么两个皇帝都给她迷的神魂颠倒的?” 酒鬼甲嘿嘿笑道:“就算是妖怪,温香软玉的倾城绝色,谁人不喜欢?” 酒鬼乙见缝插了一句:“生的那么好,怕不是个狐狸精!子夺父妻,啧啧。” 酒鬼甲醉意迷蒙,满脸猥琐的向往:“要我说,我若是做得皇帝,长得好看,狐狸精又怎么了?” 酒鬼乙慌忙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讲,不能乱讲!” 十禾也陪同啧啧了两声。 酒鬼甲嫌弃地掰开酒鬼乙的手,挨了过来问十禾:“改日游行,老板娘可要去看?” 人生已无趣至斯,好容易这种捡热闹的事情,怎么能不去? 十禾快速答道:“自然!” 酒壶相撞,达成一致。 “老板娘真乃性情中人也!” 又是一声呼喝,唠唠叨叨说些闲谈。 陆离并不言语,只微微侧目,以手撑着侧脸,自顾自斟酌,喝着酒,听他们闲聊。 夜渐深了,两个酒鬼肩撞肩,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陆离起身收拾了残局,将店内拾掇干净,挂上“打烊”的牌子,关好门,便喊十禾上楼:“休息罢,下回少喝些。” “无趣。”十禾翻身坐起来晃了晃酒壶,打了个余味悠长的酒嗝,方才起身,便一个趔趄滑倒,重新趴在了桌上。 酒壶倾斜,里头的醉浮生翻了出来,漫到十禾的脸前。 她闭着眼,喃喃念道:“醉浮生,醉浮生,若是贪杯一醉,待到大梦初醒,浮生便已穷尽,该有多好。” 十禾的酒量同酒品都不大好,一喝多便絮絮叨叨,说些胡话。 陆离没什么法子,只能把十禾扛起来,丢回楼上房间。 十禾也是很配合的沾着枕头就睡,呼噜声震天巨响。 接下来一连五天,十禾天天都能听见,酒客津津乐道的在讨论那个倾国倾城的妖姬,如何如何的妩媚入骨,如何如何的天人之姿叫人着魔。 一时间,大街小巷对这位妖姬广为传颂,风头无两,做妖姬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少有的。 十禾百无聊赖地伏在柜台上,听着那些酒客谈论。 三三两两举杯相撞,胳膊碰碰胳膊,腿撞撞腿,在哪里闲磕牙。 总有个酒鬼满脸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可不知道,皇上可是要带着那个妖姬去祭祖呢!” 另外知情酒鬼也拍案抢话:“你知道什么!后位空悬,为的可不就是她,据说还有散尽后宫之势呢!” 余下惊讶群众,喜闻乐道的吃瓜配合起哄:“什么?那么多女人都不要了? 酒鬼很是满意众人的反应:“可不是呢!” “明日皇上带那个妖姬出巡,诸君可要一同去见捡这个热闹?” 应和声此起彼伏:“好!” “好!” 好事者满脸向往:“什么时候也有这种祸水瞧上我啊!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此话一出,许多人开始喝倒彩,鄙夷那个痴心妄想的酒鬼。 “咦——” 十禾一边喝酒听他们闲聊,一边胡乱拨弄着算盘,把帐搞得一团糟,还用手肘撞撞身旁收拾烂摊子的陆离。 “你说那个妖姬究竟是何等尤物?竟叫所有人都为之疯狂,啧啧啧!” 陆离抢回算盘,于手中上下晃了晃,叫一众珠子都回归原位,不以为意道:“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十禾双手捧着脸,咂舌道:“必然是人山人海。” 因着进来听了太多有关,那位绝色妖姬的传闻。 十禾也实在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终于还是在游行哪天,后知后觉地拽了陆离要捡这个热闹。 第七十二章 竟然是她 列兵执长枪以开道,武官策高头大马以带队,羽林卫腰佩长剑,护在天子车乘四周,围的有如铁桶般严实。 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缘故,冲着这位祸国殃民的绝代佳人而来的人,熙熙攘攘着挤满了整整几十里长街。 除了浩荡的车马仪仗,竟然是连半点空隙也没有,挤成这个样子,连行刺怕是都不方便。 果然,皇家出行的排场摆的那么大,都是有缘故的。 十禾又是个散漫的性子,来时已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了,两人只能站在较低些的屋顶上蹲点。 但见人头攒动,雀跃不安,一个个梗长了脖颈向前看,向前挤动。 陆离敲了敲十禾的肩头:“你这懒散的性子连捡热闹都捡不上热乎的。” 十禾没有接话只顾伸长脖子,朝那天子车乘上那黄罗盖伞下,使劲瞅,只见一身着繁杂华服的女子,半倚在那皇帝怀中,两人双手相执,好不恩爱。 那女子纤姿楚楚,皓腕凝霜,只观那身姿便是顶尖的。 只是,倒没见过,那个妃子敢在巡游之时,作此轻薄之状的,倒是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模样。 十禾摸了摸下巴,对此情状肃然起敬,“这女子果真不一般。” 可惜不论她如何张望,都只能堪堪见那女子的两缕发丝,婉转轻扬,漾于颈畔,那伞沿愣是将那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喧闹的长街自天子仪仗过处,皆静了下来个个睁大了眼,盯着那车架之上,丰姿绰约的女子,似乎为她的容颜所倾倒的失了言语的能力,只顾随着仪仗的行驶疯狂地向前涌动。 唉,这究竟是如何的美貌? “我带你去看。”陆离也饶有兴致道,待十禾点头,便拎小鸡似的拎着十禾在檐上穿梭,偶尔踏在那些小贩的凉伞之上前行。 寻找略微能落下脚的地方,袖袍翻飞间,倒是一派行云流水。 穿梭了片刻,正准备落在那张无人的空旷高桌上,那流水之姿的人却回首朝那仪仗处将将望了一眼,但觉他指尖传来轻微的颤意。 倏然间便松了手,十禾只顾张望那个女子,没有察觉自己被松开 直接屁股着地摔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了那张高桌上,直接将那高桌砸成了堆木屑,飞溅起许多碎片。 十禾捂着屁股怒吼,“陆离!你大爷!” 陆离似是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面上颜色青白变幻,好看的简直不像话。 不过不仅他没有听到,所有人也都沉醉在那女子的美貌中,没有顾得上她发出的巨大声响。 十禾只能凄凄切切地扶着受伤的屁股,站起来,那车驾也在此时行至她眼前,那女子身着绯色华服,嗔痴笑语,眼波流转间,便夺人心神,那眉目,分明就是同她一起下界的狐狸仙! 只是她不是同鄢墨在一处吗?怎么成了这祸国殃民的妖姬了? 十禾有些回不过神来了,脑中思绪纷飞,混乱一片。 但见狐狸仙同陆离目光相触,眸光微微一漾,竟瞬间恍惚,似有苦涩之意,急忙转了眸光看向别处。 再回神,十禾环顾四周已经寻不到陆离的人影了,那仪仗车驾也已自眼前略过,消失在了街尾。 只留下十禾一人,怀揣纷乱如麻的思绪,站在原地。 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回了自家酒馆,一路上连零星的几个人都没有,全去捡那个妖姬的热闹了。 偌大的长安城,一时间寂静无声,繁华无声的长街空空荡荡,显得十禾的背影格外孤寂落寞。 她坐在房檐上,怀中不知怎么的就抱了包蜜饯,挂下两条腿,迎着风晃晃荡荡。 那蜜饯甜的腻人,可她还是在一颗一颗,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不知不知觉便吃掉了小半袋子。 静静看着日渐西坠,等陆离回来,然后愤愤然骂他个狗血淋头,好叫心里头快活一些,想想就怪解气的。 直到深夜,十禾在屋檐上都睡过去了,陆离才半死不活地从天而坠,“咔嚓咔嚓”压断了许多树枝,滚在地面上,将那墨绿长袍染的脏兮兮的。 但见那团身影,手中牢牢握着酒壶,在地面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支着要起身,可偏偏脚下不稳,几番挣扎也没有站起来,瞧上去很是狼狈。 陆离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喊道:“十禾……” “陆离!”十禾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从屋檐上跃下,回以石破天惊的怒吼。 然而,陆离扶着树干,自指尖至额前,全是涨红色,显得那张面庞极为的沧桑,唤她时还在往嘴里灌酒。 十禾在惊愕之余,连手里的蜜饯都滚到了地面,她刚刚想骂他来着。 可眼前的陆离,衣衫凌乱,束发的冠都歪歪斜斜的,束在冠顶的小半边头发,还不知被谁削去了。 摘了发冠必然是得秃一半,左侧面颊处还结实的挨了个掌印,连累肿了老半高。 显然是遭了罪,还买了场醉,只不过,现下这个境况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十禾满腹的牢骚与火气,顿时偃旗息鼓,毕竟这下也不知道向何处发泄了,像是已挥了拳,却见是块碰不得的水豆腐。 陆离扶着墙边,瞥了她一眼,便狠狠地将手中的酒壶摔了出去。 一声脆响那酒壶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墙角,而陆离也蹲坐了下来半瘫在地,扶额悲叹,笑的尤为癫狂,眼角隐隐还有泪意。 明明是鄢墨的情劫,偏这厮弄得一身狼狈,仿佛为情所伤至深的模样。 连指节之上也密布了突兀的青筋,声嘶力竭,像是要将自己撕裂开来。 “肝肠寸断,肌肤糜烂,我在奈何桥上守了三千年,在轮回路上种了数百里的曼殊沙华!” 陆离双眼猩红,扬手打在那堆墙角,将酒壶碎片捡起细细端详。 “十禾,我以为,我不会痛,不会痛!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等了三千年,三千年……” 陆离抬眼看着她,将指尖所捏的碎片缓缓握入掌心,鲜血自他指尖一点一滴地渗出,宛如断线的珍珠,落下时混合沙土滚进泥地里。 十禾蹙眉,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陆离,只能摇摇头:“你醉了。” 陆离倏尔笑了,眸中寒意如霜似雪,浸透骨髓,直将心刨泣出血来,那般的绝望:“世间文字有千万个之多,可唯有情字……是最为伤人的。” 第七十三章 去寻他罢 “十禾,我自以为我可以等到她的,因而才甘愿如此这般的,苟活了三千年……” 十禾不大明白他再说些什么,只晓得,他大约是同那狐狸仙,有段什么因果孽缘,应当也是极伤情的过往。 这些日,那些酒客来来往往谈论的祸国妖姬,言辞猥亵的,竟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人。 他这些日听的热闹,在那一刹那,从旁观者变做了当局者,在欢喜之时,被当头浇下盆彻寒的冰水。 是了,这般情状,他是该有多绝望多痛呢?只怕是山崩地裂,日月黯然无光了。 十禾是从来见陆离把酒做水来喝的,可今日却是醉了,且醉一塌糊涂。 陆离眉头深锁拧成川字,双眸紧闭,嘴里呢喃不休,紧握碎片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反复捶打胸膛,痛的浑身都在发颤,嘴里还不停的念着经文。 已全然没了往日的翩然神采。 十禾的心头莫名也涌上一丝苦涩,她竭力握住陆离的双手,正要说些什么,制止他自残的行为。 他却倏然睁开了双眼,用那双幽深如将所有痛意,糅合做寒潭的眸子盯着她,怔怔问:“我师父曾同我说,心经可清心,我自皇宫出来,念到了如今,怎的还静不下来呢?” “我……”十禾正要开口的话,顿时便卡在了喉头,再度滚回了腹中,没了声响,眼眶也不可遏制的发起红来。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这时候,旁人说什么劝解的话语,都不过是在他淋漓破碎的心上,再捅上一刀罢了。 十禾垂下了眼,软言道:“我带你回房间好不好?” 陆离翻过身缩在墙角,放声大笑,眼角却有泪滚动:“酒,给我酒……” 放在往日十禾是决计不会搭理他的。 总归至多也不过,是让他在这石板子睡一宿,于妖怪而来,这算不得什么的。 可今夜许是同情心泛滥,或是觉得有几分同病相怜,十禾倒是对他无有不依。 “好,给你酒。”十禾暂且松开了他,取了壶酒倒掉换了水,掰开陆离握着碎片的手心,把那几小块的碎片一一扣出,才把那壶放到陆离手中。 “十禾,我好痛……” “乖,我把肩借给你好不好?” “我想见她,想守着她,用我余下的所有时光,守着她……” “那就去见她,去守着她!” “好!” …… 台阶上,十禾抱着陆离的两条胳膊,连拖带拽,动不动就被陆离挣扎开来,在那一阶楼梯上撒泼停下来,十禾便配合着安慰一番。 就这样半推半就,十禾把陆离拖回了楼上,搀扶着送进了他自个的房里,连被角都给掖好了。 唯一证明,十禾并没有得失心疯的就是,临走前她冲昏睡在床的陆离,用了全部力气狠踹了两脚,送他睡得靠里边些。 离去时,陆离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睁开双迷离的眸子,同她说了句,“去寻他罢。”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十禾正退出他的房间,关门的动作,立时僵在了原地,心头五味翻涌弥漫开来。 仿佛有什么埋在很深地方的东西,突然被挖出来了,压在心头,直叫她喘不过气。 她有些失魂地晃回了房间,在床上盘膝枯坐了许久。 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那颗乘黄蛋从乾坤袋里头翻了出来,抱在怀里,贴在胸前,似乎只有这个样子,才觉得略略缓解些许。 如钩寒月,冷芒点点,透过纱窗落在十禾的身上,也落在她心上。 那弯月上倏然倒影出,那袭张扬的猎猎红衣,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直直盯住她,里头泛着淡淡的哀伤。 十禾慌忙揉了揉眼,那袭红衣便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不过是幻觉罢了。 她的心上,猛然间像是生了刺一般,反反复复磋磨在心头。 陆离等了狐狸仙三千年,那她呢?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她思绪凌乱的如同窗外,被风打落的萧萧落叶,繁杂如斯。 这一夜,她望着窗外寒月,竭力逼迫自己睡着,却是彻夜辗转难眠。 直到第二日,许是太累了,她才恍惚抱着乘黄蛋睡了过去。 这一日,直到日上三竿陆离也没醒过来,平时这种做饭开店的活计,都是陆离一手包办。 以至于这一日的酒馆迟迟没有开门。 直到有来打酒的酒鬼上门,把门敲的乱响,咋咋呼呼地呼喊着:“老板娘,开门呀!打酒!” “不开!” 十禾也没有加以理会,毕竟她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便把被子盖过脑袋捂住耳朵,蒙头睡觉,雷打不动。 酒鬼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两脚门,这才走了。 如此反复了七八轮,十禾这才被吵的忍无可忍,被迫起床去挂了个今日歇业的牌子,继续回房呼呼大睡去了。 没成想这牌子一挂倒是挂了三日有余,这业歇的委实长久,倒是有许多来打酒的。 因打不到醉浮生而多次愤怒踹门,可怜那扇小木门,生生被踹掉了一个角,承受的实在太多。 不过,总归十禾也不是靠这家酒馆赚钱的,是以散漫的要死,对此置若罔闻。 待到第四日,睡到午后迷糊间,有个披头散发的厉鬼一把掀开了十禾的被子。 惊得她在睡梦中立时飞出一脚,将那厉鬼从床边直接踹出门外。 披头散发的厉鬼,从那扇半掩的门里飞出去,砸在外头半人高的栏杆上。 但闻“咔嚓”几声,木板开裂,那厉鬼才堪堪停住,揉着险些折断的老腰痛呼出声:“嘶!你还真敢下脚!” 哦!那个厉鬼,是陆离! 十禾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顺带伸了个懒腰,从床上慢慢爬起来,讪讪笑着抱拳道:“承让,承让。” 陆离神色复杂凝重,扶了栏杆起身,也懒得和她计较些什么,只叹息道:“走吧,我做了饭。” 十禾惊奇道:“你什么时候起来做的?” 陆离自顾自扶着腰走下楼梯,留给她一句:“不吃拉倒。” 十禾饿的久,但也懒得自己做饭,便也结实地扛了三天,虽说他们这类有道行的妖怪不吃饭也没什么大碍,总还是抵不过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第七十四章 往心之所往 作为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妖怪,十禾向来对吃饭是非常积极的。 是以她一溜烟,就快速冲下了楼梯,“咣当”一声就自觉地坐在了桌前,双手拿好了筷子,等待开饭。 陆离做的菜色也十分简单,红烧肉,炒笋丝外加一盆蛋花汤。 一坐下,陆离便把盛好的饭递到了十禾手里,很是周到。 十禾就着色泽鲜亮的红烧肉尝了尝,立时双目射出两道惊奇的光彩,不得不说,陆离这厨艺还是很过关的。 十禾刚扒拉两口饭,陆离便突然神色凝重地叹谓道:“我要去寻她了。” “昏硕?”十禾满嘴红烧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自是……”陆离倏然怔住了,眸光不由一黯:“她现在是叫绯辞。” 十禾嚼着红烧肉的下巴都停顿了一下,当然马上又继续吧唧吧唧重新嚼了起来,实在是没想到陆离居然能听懂。 不过话说回来,绯辞,那不是狐狸仙的名字?五百年前她是天上的狐狸仙,再往前莫非是成仙前同陆离有段什么纠葛? 可也不对,她依稀记得狐狸仙在天上中意的是天帝,若在凡世有个陆离这样的男子倾慕于她。 那眼光,怎么也不该突然下降那么大一截,去看上天帝那般形容猥琐的人。 虽然十禾已经不大记得天帝的模样了,但是在她眼里,天帝的形象比外头抠脚的流浪汉还要不如。 不过,狐狸仙下凡是勾搭鄢墨的,现如今又是什么二朝皇妃,诚然于贞洁烈女实在是半点边也搭不上的。 这么说来,陆离当真是极可怜的,这么多顶绿帽戴起来也是心力憔悴,难怪陆离这厮喜好穿绿,愿是有这般的先见之明。 十禾停住了夹菜的动作,抬眼看向陆离,用真挚的眼神对他表示了同情:“还真是苦了你了。” 陆离浑然没有发觉,十禾那百转千回的曲折心思。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于眼下覆了层淡淡的阴影,唇畔勾起抹自嘲的笑:“我等了三千六百七十八年倒是也无谓再等上一等,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怎么,还存了那么深的执念。” 十禾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进嘴,嘟囔道:“无妨无妨,戴的多了就习惯了。” …… 陆离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用杯盖撇了撇,上头漂浮的碧绿茶叶:“许是前世我欠了她那一句,令她也格外伤怀,我才还债到如今。”陆离眉头深锁,眸中透出几分哀凉:“她虽已不是她,我却仍是我,心中还记挂着她,这算是个执念罢。” 十禾配合着郑重点了点头,然后又夹了两筷子红烧肉。 不料陆离放下手中的茶杯,倏尔转了话锋定定看向她:“我之前问你要不要去寻鄢墨,如今倒是不能陪你去寻他了。” 不知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可这一扯,把所有的旧事重新翻出来,压在她心头,叫她顿时不大是个滋味。 十禾的嘴角微僵,筷子上夹的红烧肉也掉了下来,随即垂眼扒了两口饭,状似随意地摆摆手,大方道:“我不妨事,就算要找他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陆离痴笑轻叹一声道:“你又忘了,这六界之内可没什么我不知道的。” 十禾一时间被噎住,用筷子戳戳碗底,掩饰眼底划过的复杂情绪:“知道又怎么样,我……他,且不说他心里有没有我,就算我肯见他,他,也未必乐的见我。” 陆离追问道:“你想不想见他?” 想不想?十禾低下头,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将这个问题摆上心头,略略思索了一番。 她确实是想的,很想很想,可她害怕,她从接近鄢墨起便是为了上神之位。 她的目的本是个风月之局,诓他的心要他的命,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也未曾想过会从何时变成现如今的模样。 她诓他骗他,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待她,如他所说是块冰也该化了,他本也是纯真少年六界之大偏容不下他。 世道如此覆他热忱,他对她的好也成了她伤他的利器,是很残忍的事情。 可是,她好像是爱上他了,情爱之事,她似乎收不回来了。 陆离出声唤道:“十禾。” 十禾闻声猛的抬头,却见有几粒水珠滚了下来打在手背。 她伸手胡乱抹了一通。 陆离蹙着眉,默然了半晌,嗓子略微有些干哑,劝道:“莫伤心了,你还喜欢他,便早些去罢,他本就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你若肯向他低头认错说明原委,他不会怪你的。” 还能回到从前吗? 十禾满面愁苦地摇了摇头。 陆离把手边的茶杯推到了一旁,不怎的又拿起了另一边的酒壶打开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我也不逼你,只是人生这一遭,但凡心事便该了结了,长长久久的拖着总归只能错过。” 说完仰头灌了两口酒,清和的眸中泛起了点点涟漪:“我同她便是这般,她曾问我,她与佛道我如何抉择,我迟迟不敢表明,终是她湮灭后,我才想通。” 他捏紧了酒壶,指节泛着青白之色,用力在桌上一砸,却是少有的说了脏话:“去他娘的无边佛法,若能从来我只愿守着她,我只要她!” 十禾从未听过陆离说这些粗鄙言语,不免有些纳罕。 陆离说完,目光盯着酒壶,于手中晃了晃,喉头发紧,吐字变得尤为艰辛。 “可如今,她已不是她了,便算我执迷不悟,其实,我还是想守着她的。” 提及狐狸仙,陆离的眉目间缱绻了一派坚定的柔情,想来那便是传说中至死不渝的情愫。 十禾倏然恍惚了,手腕微微颤了一下,喃喃道:“愿你得偿所愿,往心之所往。” 陆离静静看着眼前,垂着脸的十禾,眉宇间换上了一派凝重之色:“我自得人身时便与鄢墨相识,谈不上多好的交情,大抵算是同病相怜罢,他性子冷些,待你却是真心。” “从开始我见到你,便算出你是他的劫数,你二人必然有一番纠葛命数,是以我一而再再而三,逼迫他,叫他看清自己的心意,可我到底没想到,极渊魔障内,他竟肯为你而死,还有那一日……” 第七十五章 梦境 十禾猛的抬起头,与陆离的视线相对,陆离的眼睫颤了颤,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止住了唇,许久才重新说出话来。 陆离的脸色白的几乎透明,嗓子很干,声音也十分沙哑:“十禾,他生于混元境,你可知道那里的残忍,大多是要命的,他平生最在意的便是修为,可他肯为你豁出修为命也不要,我只望你莫要辜负了。” 十禾嘴唇翕动,却仍是又低下了头,紧紧抿唇继续沉默了下去。 陆离神色复杂地将双手拢在了袖中,说道:“上古之时,结发是为夫妻,他束发,是为你收心,为你守身如玉,至此,便只将你一人放于心上,只愿携手暮暮与朝朝。” 十禾倏尔一愣,抬起了头,再次对上了陆离的双眸,她却是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神色中几分挣扎,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陆离轻轻摇了摇头,提起了酒壶收在腰间,便起身背对着十禾。 “女娲座下白矖神女,幼年于他有恩,近来似有些麻烦,他应当是去还恩了。” 十禾也站起了身,嗓子发哑,低低应了声:“嗯。” 陆离微微侧目瞥了她一眼,勾出个勉强的笑容道:“但凡活这一世,先过好自己,全了一颗心。” 虽然陆离的言语,很像软绵绵富有哲理的撺掇,含了挑拨的性质,然而十禾开始上钩了。 陆离见十禾有了松动,拍了拍她的肩,很快便又收回了手。 也不再耽搁多说些什么,但见他袖袍微扬,那一桌的剩菜剩饭便消失无踪,桌面干干净净。 十禾愕然问道:“现在就走吗?” 陆离回过头,冲她淡淡一笑,也不言语,墨绿长袍随风飘拂,清风无形之中似漾开了几丝微苦的气息,隐隐浮动着。 他收回目光,径自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白光随陆离推门的动作,打进昏暗的屋内,耀目的强光刺地十禾,忍不住闭上了眼。 等她慢慢适应强光,睁开眼时,只有几缕拂面的微苦清风,透过门窗带来些许凉意,却是再也没有陆离的身影了。 聆听了陆离的一番言传身教,理不清的思绪,不如就放把火烧了去,总归是要后悔的,那便索性想做什么就放胆子先去做下了。 可她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不管是开窍还是什么,都要晚一些。 如今听了陆离的一番言辞,心头松动了许多,却仍还是无法完全下定决心。 说到底,她还是怕。 她连门也忘了关,慢吞吞的扶着栏杆,走上楼,继续抱着那颗圆滚滚的乘黄蛋,侧脸贴在上头。 她伤了鄢墨那般深,他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说不定还拿起诸岳捅进她的心窝,报那一竹竿之仇。 十禾的心脏几不可查的一滞,脑中昏昏沉沉的,她用力晃了晃头,抱着乘黄蛋栽倒在床上。 不知怎么的就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是延绵千里的靡靡雨雪,冷冷的寒风将整团的雪花摧的细碎,于空中漫天旋转着,打在她身上。 十禾搓搓手,朝手心呵了口气,白雾呵出便成了冰凉的水珠,在她手心凝结成晶莹的白霜。 十禾拍掉手上的白霜,有些无措,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走,希望能走出这片望不到头的雪地。 风越刮越大,几乎要将她吹走,她竭力顶着风雪前行,整个人立得歪歪斜斜,走了许久,才在远处看见棵积满白雪的参天大树。 她缩紧了脖子赶忙走过去,想借着那棵树挡一挡这风雪。 谁知她的手刚挨上那树干,树上承载的雪花便簌簌地大团砸下来。 一团皆着一团,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直接累成雪堆,将她压在了下头。 十禾拼命地挣扎,可全然没有半点作用,她被压的严实,张嘴便是一口的雪花,叫她胸腔中的气息越发薄弱。 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时,一双手伸入了雪花中,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雪堆里拽了出来。 她撞进了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她胡乱抹了两把护在脸上的雪花,正要道谢从这人怀里挣出去。 这人便率先,将她的脑袋往他自己的胸膛上一按,那双臂膀紧紧箍她在怀中,像是要将她融入他自己的骨血中。 “十禾。”他的声音很是嘶哑。 十禾的心神剧烈震荡,以致于浑身都有些发抖。 这个声音…… “鄢,鄢墨……”她迟疑着喊了出来,语调很是颤抖,小声呢喃:“那么久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入我梦中。” 鄢墨松开了她,那张妖冶无双的桃花眼中满是疲惫,他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语调问:“你可曾,爱过我?” 十禾抬起头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只是这样近的看着他,她便已近乎痴了,多么奢侈啊。 她爱他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可是她要怎么告诉他?怎么解释她从前接近他所怀揣的算计? 眼底浮起层茫茫雾气,在这一刻,却突然哑了,她甚至不敢去看鄢墨的眼睛。 鄢墨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脸上有什么东西逐渐崩塌碎裂。 他的唇角弯了弯,那样的凄凉:“原来,真是我的一厢情愿。” 十禾努力地摇头,可鄢墨却是彻底松开了她,冷冷地笑了两声:“你连骗我都不肯。” 他一下子便转过了身背对她,衣摆带起了一阵落在他身上白雪,于他火红的衣摆上纷纷扬扬。 十禾的眼前越发茫然了,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打着转,她惊慌失措的想要伸手去抱住她的腰身,却又始终不敢伸出手去。 乍然寒光映着漫天飞雪一闪,诸岳已自鄢墨腰间飞了出来,搁在了她的颈边,寒意像是能直透肌肤,浸入骨髓。 当诸岳真正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不知怎么她突然就释怀了,所有繁杂的情绪都平了下来,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此刻居然有些莫名的安心和欢喜。 那笑意甚至摆上了嘴角,不明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滚了下来,打在诸岳的剑背上。 鄢墨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温柔的几乎叫人恍神。 他逆着光,衬得面色分外苍白,右眼眼瞳之中隐隐浮上了层薄薄的白翳,可却仍是那般光华灼灼,叫人不敢逼视。 第七十六章 出师不利 诸岳剑于十禾颈边微微移动,她倏然觉得,这样死在他手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唇几度开合,正要开口,将那句“我爱你”也一并还给他。 谁知鄢墨素来傲然嚣张的眼神中霎时一空,似是万里离原一瞬飞灰只余焦土。 “呵……” 但见诸岳剑锋一转,却是直直没入了他自己的胸膛,锋利的剑刃,破肉透骨的刺穿声,在十禾耳边乍然响起。 她甚至还来不及大喊,那猎猎红衣便逐渐褪去了颜色,倒在了雪地里,于漫天晶莹洁白中,鲜血自他体内缓缓流淌而出,泅开了大片的刺目鲜红。 他的身体的温度也随血液的流失一点点冰凉,那张本就不多红润的脸庞,一点点变得愈发惨白。 “不!不要!” 她跪倒在雪地里,终于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声,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到鄢墨的身体。 漫天席卷的风雪积压而下,如同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无助,一起摧毁着她所有的理智。 这一刻,十禾突然惊醒了过来,怀中的乘黄蛋随着她的动作,从她怀里滚到了墙边。 十禾猛的坐起来,手挨在枕头上,这才发觉,那一整个枕头已全然被眼泪打湿了。 她的手摸索着乘黄蛋的所在,余光一瞟见便赶忙爬过去,紧紧的把乘黄蛋重新抱进了怀里。 脑子里又重新回想起陆离的话来。 “他生于混元境,你可知道那里的残忍,大多是要命的……” “上古之时,结发是为夫妻,他束发……” 她脑子里,突然像是崩上了一根弦,慌忙爬起了身。 忙乱间,一时不察踩在了被子上,直接从床上滚落摔下了地,后脑也“砰”地砸在了桌角上。 十禾却是头一回没察觉到疼痛,立刻站起了身,去找了许多柔软的棉絮,折了个包袱,将棉絮在包袱上铺平。 然后把乘黄蛋从床上抱起来,放置在许多棉絮之间,做好了这一切,她便背着乘黄蛋,推开了客栈门,挂上歇业的牌子,踏上了去昆仑山的路途。 她抱上了必死的决心,便突觉豁然开朗起来,哪怕她说出一切之后,鄢墨一剑杀了她,这个死她也必须去送一送,也算是还了他的情意。 是以她这步伐,迈动的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怀揣了一腔孤勇,方才出城门不远就遇上了个身着道袍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老道生的颇为仙风道骨,身旁一众徒子徒孙,其中还有个莫约十岁的孩童,生的像个小小萝卜头,紧紧贴着个生的大刀阔斧的道士。 那模样,看起来必是道法高深。 这番架势,可不就是奔着收妖除害来的?她是什么?白虎修成的妖精! 可不就是,现成的送上门的妖怪! 十禾见这苗头,隔了老远便特意扭头打算绕道了,这老道的眼睛也实在毒辣,隔老远便觉着她不大对劲。 还未对上眼,立时噌地站起来疾步朝她走来,伸手唤道:“姑娘,请留步。” 留步?留你个鬼! 十禾立即加快了脚步,却也不敢轻易施展法术。 没想到这老道年纪一大半,头发也是花花白,身子骨却是朗健非常。 没跑几步就追了上来,一把拂尘自后方而来,转眼便明晃晃地横在了她眼前。 那一众徒子徒孙连带那个小小萝卜头,也蹦到她前头了,将她的去路拦的严实。 十禾竭力保持镇定,呆愣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痴笑着问:“各位道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道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面色很是凝重地说着,很没新意的开场白:“姑娘身上有隐有黑气缠绕,恐有妖邪侵体之险。” 她可不就是妖,怕什么妖邪? 十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觉牙齿酸疼,继续嘻嘻笑着装模作样,指向长安城内说:“我家住在城里头的,可没有见过什么妖怪,道长说什么妖怪啊邪气啊,你这,这样说,我会,害怕的。” 说完还双手捂着前胸抖了两下,来印证自己的恐惧。 “邪祟凶残姑娘独身一人还是当心些好。”老道说着便拿出,上刻画阴阳八卦的轮盘,缓缓靠近十禾身侧,于她周身打转。 幸好因她从小体弱修炼不得法门,偏又顽劣不堪总爱乱跑闯祸,老虎娘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被那个和尚道士收了去,花费了百年修为,给她配成了颗隐藏妖气的凝气珠。 即便十禾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常人,但轮盘几度靠近,哪怕老道已经把轮盘递到她眼跟前了,也仍是毫无波澜,那针分毫不动。 十禾一双月牙般的眼睛光彩盎然,浅浅弯唇笑着,煞是娇俏可爱。 毕竟十禾这皮相在妖中并不出众,在常人中却还是格外惹眼。 罗盘探寻不出妖气,那些道士也没有再拦她的理由。 十禾拉了拉包袱,睁大乌黑的眼眸,如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她努力扮演一个半痴不傻的傻子,打消那老道的戒心。 老道虽有疑惑,却也不得不,让一干徒子徒孙都让开了道路,十禾迈步就走。 可没走两步,那老道又再次叫停。 “且慢!” “道长,是还有事情吗?”十禾手心发汗,喉头一紧,莫非这老道果真本领高强,识破了凝气珠? 老道摸摸花白的长须,却是拱手表示了歉意:“贫道除妖心切,望姑娘见谅。” “道长是胸怀天下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怪罪呢?”说完十禾再次举步,急匆匆地离开,没走多远。 怀中乘黄蛋不合时宜的躁动起来,背后的道长再次喊她留步,加深了怀疑的念头。 由于做贼心虚,十禾的心里也慌乱起来,只能施展法术赶紧离开。 指尖流光婉转,缓缓溢出。 老道随即大喝一声,道士们立刻摆开架势准备阵法桃木剑直冲命门而来。 她连忙侧身躲开,虚活了五百载,却是半点能用的法术,都没有学上数十,桃木剑纷至而来她只能慌乱地躲避。 左一推,右一挡,旋身伏腰间,夺了其中一把桃木剑,谁知那把抢来的桃木剑刚握在手心,便被股灼热的烫意,逼得松开了手。 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就是见外…… 第七十七章 是修罗地狱 十禾不停施咒,脚下方才腾空,捆妖索便不知从何处飞出,生了眼睛般,灵活地缠上了她的脚腕,直将她拉下来摔在树干上,又滚在尘土中,扬起满地飞灰。 疼的十禾五脏六腑都搅碎了一般,喉间腥甜,吐出口血来。 加之前段时候受的伤仍未完全痊愈,十禾顿觉心灰意冷的绝望,只恨从前为何不学点法术增强点体质,如今怕是要提前死了。 果不其然,她一坠地咳血,那捆妖索便灵活地自脚腕像游蛇般,绕了上来缠上周身,把她捆了个严实。 包袱里的乘黄蛋被颠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许多蓝灰道袍,将她团团围住,惊奇着抱走了那颗乘黄蛋。 “还有那么大的蛋?”小萝卜头道士蹦蹦跳跳,用手戳了戳,满脸好奇。 气的十禾直想骂娘,当着她的面抢东西,是不是太不厚道? 听那老道口中振振有词,不知念了些什么。 她便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奋力地挣扎着,却被捆妖索越箍越紧,直到喘不过来气为止。 那老道念了半晌后,直接从怀中掏出几张符咒。 一把贴于十禾脑门,她便彻底丧失了五识六感,恐惧也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 待她恢复六感,已经被铁链锁进关押妖怪的牢房里了,和其他妖怪一样,挂在许许多多牢房中一间里头。 她率先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立马再度气的要骂娘,这群道士居然还抢走了她的乾坤袋! 强盗啊! 明着来完又来了暗的!太不是人了! 十禾悲愤非常,五指捏的死紧,拽着铁链捶了好几下的地,才略略好上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被铁链锁着,连妖力也被一同锁了去,她很想跺两下脚,顺带拆了这里,来表达她内心的愤懑啊! 诚然,在她偷偷问候,那群道士的十八代祖宗之余。 她的耳边回荡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地在这方阴暗的小小天地间盘旋回荡,充斥于脑海中,直叫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放我出去!” “救命!” “啊!” 气完这一阵,十禾忍不住挪了挪腿,脚腕带动沉重的铁锁,发出“咣咣”的声响,她探着脑袋,爬到栅栏边。 张望着外头的情景,顿时吓得背后又是一凉,从头皮开始阵阵发麻。 此间幽暗无光,像是在地下,阴暗且潮湿,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沉沉死气同浓重的血腥味相交相织,叫人直想作呕。 每个妖怪都披头散发,或是长着单只翅膀,或是长着被磨了一半的长嘴,又或是半截角,大多浑身血淋淋的,只有胸口出鲜血是殷红的,其余地方都是你凝固的黑色。 他们疯狂嘶吼叫嚣,被道士推出去抽打,或胆怯地瑟缩一角苟延残喘。 大多眼里都没有光,只有畏惧和愤怒。 她一个寒颤,松开了紧握牢门铁栏的手,向后瑟缩后退间,正巧看见,其中一个被削去了半截角的牛妖,从牢门内被拖出。 他拼命地挣扎,一边被拉动,一边还在紧拽铁锁,双手贴在额前求饶:“放过我,放过我……”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但见一把泛着刺目寒光的匕首于空中一闪而过,直直没入了他的心间。 再抽出时,伴随着飞溅的血花,打在手执匕首的道士的前襟上,匕首上的血珠一点一滴顺着锋刃,滑落地面,在乌黑难辨的地面打开殷红之色。 蓝灰色瓷瓶贴近牛妖胸膛,接住了他胸前涌出的鲜血…… “好多天了,出不去了!”牢房内一个满嘴碎牙的秃头妖怪,用力捶打着铁栏杆,愤怒的低哑嘶吼着。 铁锁链与铁栏杆相撞,“铮铮”巨响,那声音格外难听。 那秃头妖怪,一把掏向了眉心,伴随骨头的“咔咔”碎裂,他的面容变得狰狞且扭曲,万分的可怖。 有几个道士冲过去,想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一颗墨绿的圆珠子,从他的眉心被掏出,于掌心被捏的粉碎,泛着点点墨绿荧光飘荡开来。 随即他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做了飞灰。 十禾心头剧烈震颤,这是直接自毁了内丹,那眉心蜿蜒而下的鲜红,刺痛的她的眼睛生疼,几乎要跳出眼眶。 那手执匕首的道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吓到,手中的匕首“咣当”坠地。 那牛妖便迅速扑倒,捡起了那把匕首。 一众道士齐齐回过头来,惊惶道:“你要做什么?” “如今你修为尽毁!哪怕……”哪怕拼死也至多不过伤两个人…… 这话还没说出口,那牛妖便用一种哀凉无光的眼神,环视四周,似乎要将每个人都刻入脑海,他垂下头冷笑了两声。 没有同道士们拼搏,甚至连步子都没有迈动半下,而是用那柄匕首,捅穿了心窝! 双腿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身躯,他轰然跪倒在地,重重砸向了冰凉的地面,脑袋贴着冰凉的地面。 瓷瓶被带落地面摔的四分五裂,而后,那碎片沁了血,四周溢满流淌的血液,全数汇聚成丝,涌入那碎片当中。 直到牛妖身上的鲜血不再流出后,那碎片还在贪婪地吸吮,有什么东西窜进牛妖的经络中,继续吸食着他身上血液。 他的面皮逐渐发紫,身体一点点干瘪下去,皮肉也一点点贴紧了骨头,只剩下一双瞪圆的眼珠,越发突兀明显。 四下陷入了死寂当中,所有妖魔俱都骇然。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正好对着十禾所在牢房的方向,不过片刻,那双眼珠,便从他贴紧骨骼的眼眶里弹飞出来,在地面弹跳滚动…… “啊!”十禾住捂头,想要尖叫,可喉头却向是被梗住,只有低低的呜咽声,溢出唇齿。 那股畏惧感,不断涌动上心间,透过四肢百骸,超出肌理之外,连每根发丝都在惧怕发抖。 这不是牢房,是地狱,是人间修罗索命场。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踉跄地滚回了墙头最阴暗的角落里,躲在那个角落,死死咬住下唇,紧紧抱住双腿缩成了一团。 救命,谁来救救她? 她很想哭,可她不敢。 这是十禾多年来头一次这般的害怕。 也是才发觉,对鄢墨的思念不可抑制的,从心底萌芽,疯狂地涌动。 她还没有同鄢墨说出心里话,她是不想死的,至少,她该死在鄢墨手里…… 第七十八章 心头血 诚然,该来的总不会不来的,没两日就轮到了十禾被挖心头血。 噪杂的推搡声响自外头传来,沉重的地牢大门被缓缓推开来。 其中还爆发出一声哭喊,穿透耳膜:“师兄!我不要!求你了!” 瑟缩的小萝卜头道士,畏畏缩缩地,被几个年长的道士,拎了进来,两条小短腿在半空中扑腾着,看起来很是滑稽。 那几个道士一进来,见过了前日的惨状,地牢内哭天抢地的呼喊声,顿时停歇下来,所有妖怪都缩进了墙角,惶惶不敢不出声。 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 为首的道士,围着牢房走动,摸了摸小萝卜头道士的头,温和地说:“怕什么,你就去抓,靠墙角的前些日子抓的那个女妖怪,他们都被锁了妖术又吃不了你。” 小萝卜头道士怕的很,被放下来之后,一抖一抖活像个筛子。 道士打开了她牢房的铁锁,一圈一圈解下来,拍拍小萝卜头道士的肩头,把他推了进来。 “师兄,我害怕。”小萝卜头道士,一被推出,立马一个箭步又跑回去,眼中包了两泡泪水,瑟瑟缩缩地死死扒着铁栏杆。 “快些!”其中一个道士催促道。 小萝卜头道士抽抽噎噎,好半晌才敢松开铁栏杆,朝她迈了两步小碎步,隔老远用手,扯了扯锁着她的铁链。 十禾回头看他一眼,那小道士便松了手,吓得连连往后退,脚下没有留神,踩在铁槛上,一个趔趄倒在了草堆里,引得他的师兄们一阵嘲笑。 “胆小鬼,就你这样怎么斩妖除魔?” 小道士哭丧着脸,再度飞扑回去,抱住其中一个师兄的大腿,哭丧抽搭道:“师兄,我,我,我害怕啊!我不敢去啊!万一她把我吃掉了!师兄!” “这点胆子都没有,你再不去,我就叫师父把你逐出去。”为首的师兄,叹了口气开始威胁道。 “不要,不要哇!师兄,不要……” 小萝卜头道士一连说了三个不要,从那个师兄的大腿上滑下来,显然这句话正好戳中命门。 “逐出师门,我会饿死的!”小萝卜头道士抱着胳膊,后退了好几步,哭的更大声了。 …… 怕逐出师门,是因为怕没有免费的饭吃了?靠在墙角的十禾都僵了。 “快点!”师兄忍无可忍的怒吼。 小萝卜头道士一个激灵,踌躇着咽了半天的口水,死死闭上了眼睛,依旧抖成筛子,朝她走过来,像老叟一样打着哆嗦。 诚然不光那个小道士怕,十禾活了五百岁,也还是怕的想要往墙角缩缩,可总归要死的,为了不失气节。 好吧,其实主要是怕死的更快,十禾只能老实待在原地,任凭宰割,她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她怂。 小道士又抖了小半会儿,才在师兄的催促下,不得已抱着必死之心,拽动了锁着她的铁链。 仍然是一张活像死了爹妈的愁眉苦脸,念念叨叨:“别吃我,我不好吃的,求求你。” 看的十禾着实可怜,她砸吧两下嘴,大方地说:“我不吃你。” “真的?”小萝卜头道士,长大了眼睛,吸吸鼻涕问。 “我活了五百岁没吃过人。”十禾只盼着速战速决给个痛快。 谁知小道士一听五百年,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又哭出声来。 这里大多是几十年百来年的妖怪活了五百岁只她一个,作为里头唯一一只五百岁的妖怪,十禾委实害臊。 她也并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虽然是个妖怪,可也向来分明是个极和善的妖怪。 虽然在这堆里,吓得她万分的抑郁,然她也不是那种凶狠的妖怪。 “师兄!”小道士逐渐显露哭腔,愈发大声,抽抽搭搭的。 她不由得烦躁起来,没得这磨磨蹭蹭,给她吓出病来于是凶道,“你再这么哭丧,我就把你吃了!” 这招果然很奏效,小萝卜头道士的哭泣声止住了,牙齿死死咬住两片嘴唇,恐惧地瞪大眼睛。 他一手捂着住嘴,一手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畏手畏脚地去拉她的链子。 十禾被两个道士押着两边肩膀,很没面子的被拖了出去,小萝卜头道士从师兄的手里接过匕首,在她的心口比划了阵,刚想临阵脱逃,十禾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小萝卜头道士害怕的往后躲,十禾只是很轻地同他说,“你来吧,轻一点,我怕疼。” 小萝卜头道士恐惧地点头,闭上眼把刀高高举起,看这举刀的高度,十禾就知道局势不妙。 事实上,也确实很痛,匕首穿透心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心脏里和水一样流出去。 “你大爷!” 她咬牙愤然骂道,脑中因失血,觉得有些昏沉,不知怎么便浮现了鄢墨的模样,于是眼眶不可遏制的泛红,流出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第一次没经验我下次肯定轻一点。”小萝卜头道士连连道歉。 下次你个头! 师兄们实在受不了他这磨蹭劲,于是直接掰开了十禾的嘴,塞了颗不知道什么药丸,然后就直接把她踹回了牢房。 太不人道了! 她孱弱的身子吃不消,直接昏死了过去。 再醒过来,那个小萝卜头道士,正蹲在她眼前,见她醒来,便把手里大半块洒了许多盐的大饼,递到了十禾眼前。 “这是你白天配合我,我拿来谢你的,我听你梦里一直喊盐馍,我就给你留了半块撒了盐。” 盐馍? 十禾呆了呆,还是努了努嘴角,伸出手接了过来。 “你是个安静而且善良的妖精,你说要吃我但是没有吃我。” 十禾不知道这算不算赞美,所以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啃了口饼当做回答,真咸!盐不要钱吗? 小萝卜头道士一脸的诚恳:“要是我以后来抓你,你能不能也配合我?我有空就给你送吃的好不好?其他妖怪都很凶我害怕。” 感情是谈条件的? 十禾点点头,把盐馍馍掰成一块块,慢慢塞进嘴里:“那你下手轻一点。” 小萝卜头道士点点头保证道,“下次我肯定会很轻。” 抱着商量的心思,十禾问:“那你能不能少放我点血?我想活下去的。” 第七十九章 冤家路窄 小道士有点震惊地挠头,“可是……你可是我见过第一只五百岁的妖怪!果然不大一样!” 十禾不以为意,继续掰着那块,咸的要死的馍馍道:“哪里不一样了?” 小萝卜头道士挠挠头说:“我以前没见过五百岁的妖怪。” 十禾又狠狠咬了口,手里的盐馍馍,昂起脑袋,对此嗤之以鼻道:“恕你见识浅薄,可是外面五百岁妖怪不是很多吗,为什么见不着?” 小道士拖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真挚,“因为平时,连师傅都抓不住。” …… 十禾手里的盐馍“啪嗒”掉到了地上,滚了滚,她抬起头幽怨了。 这,她应该骄傲吗?确定,这真的不是在羞辱她吗? 地牢隐约传出几声钟响,小道士闻声回过头去,立马站了起来往外跑,还不完朝十禾挥挥手:“我尽量轻一点,那下次还我来。” 十禾艰难地把幽怨的脑袋点了点,这就算合约达成了。 也顾不得方才被羞辱了。 总归都是要挨宰,换个小道士混混熟的兴许还手下留情一点。 她现今只想活下去,想见到鄢墨,她不可以死。 可想起鄢墨,她又总觉得心脏抽痛,连带伤口也反复的绞痛起来。 也许是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 她靠在墙角眯眼睡觉,却陡然听到一阵骚动声响。 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说:“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 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懒散且刻薄,入耳就叫人声厌:“免礼,免礼!” 十禾翻过身,正巧看见他们口中喊的那个公主殿下,立马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一紫色华服女子甩了甩袖,眉目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那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正是安珑公主? 传言说,冤家路窄,确定这是路窄吗?谁给她条路走走? 十禾的嘴角开始抽搐,她望着黑漆漆的牢房顶无言,甚是绝望。 努力忍住心口的剧痛,翻过身背对那个安珑公主,内心默念:别注意到我,别注意到我… 那安珑公主用手帕捂着鼻子,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还不忘嫌弃道:“臭死了!” 臭死了还不赶紧走?十禾面朝墙壁翻了个白眼。 道士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地牢重地,公主殿下不如……” 话音未落,当即被安珑公主怒声呵斥着打断:“你敢来管本公主?” 尾随的宫女太监,“咣当”跪了一地,那个道士也是眉心一紧,汗涔涔。 那安珑公主对着其中一个宫女,狠狠踹出一脚,直将那宫女踹翻在地,那宫女的侧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狠狠擦过,磨出一脸的淋漓鲜血。 “啊!”那宫女捂着血肉模糊的脸,惨叫出声。 安珑公主满脸厌恶地又飞出一脚,脚踩在那宫女捂脸的手上,脚尖狠命地反复碾压。 “公主饶命!”其余太监宫女齐齐匍匐在地,浑身发抖。 惨叫声,求饶声,在阴寒的地牢中交织,显得格外诡异。 安珑公主听着这惨叫声,却觉得有如天籁般悦耳,享受的闭上了双眼,略略抬手道:“把那个贱婢,扒光了丢出去!” 冰凉刺耳的语调,如同毒蛇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肌肤,那毁容宫女的尖叫声愈发大了,她忍住剧痛爬过去,想要拉住安珑公主的衣角。 还没拉住,安珑公主又是一脚,把她踹开,怒骂道:“本公主的衣角也是你这等贱人敢碰的?” “公主!”为首的道士忍不住出声,却被安珑公主的眼神喝止。 几个道士皆是义愤填膺,掌心攥的死紧,却又敢怒不敢言。 十禾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更明白,为什么鄢墨要那么对她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当初怎么救了那么个王八蛋? 那宫女仍然在凄厉哭喊,跪在身旁的几个太监,也依次被安珑公主踹翻在地。 安珑公主横眉怒道:“还不扒光她丢出去?难道要本公主亲自动手吗?” 几个太监打着哆嗦,爬到那个毁容宫女身边,那毁容宫女挣扎着逃跑,却还是被太监抓住,死死按在了地上。 毁容宫女面贴不平的地面,拼命扭动身躯,四肢努力挣扎,口齿不清的哭喊着:“不,不要!求,求你,们!别,不要扒,我,衣服!” “求,求你,公,公主,放,过我!” 毁容宫女惊恐地,被太监束缚着,挣扎着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可安珑公主只给了她一个嫌恶的眼神。 毁容宫女的四肢都被太监压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刺啦”声不断响起,她后背的衣襟被拉破了一层。 一干道士俱都咬牙切齿,气的浑身颤抖。 十禾的心上也涌上一股锐利的不适感,手心攥的死紧,她实在看不得这种情景。 她死死咬着牙,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安珑公主看着毁容宫女,在地面不断扭动身子,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以手帕掩住唇边,眼珠微微一转,便想出了个无比阴损的招数来折磨这个宫女。 “去找几个男人,送她快活快活,否则这个模样,以后恐怕也消受不上了呢!” 跪在她身后的蓝衣宫女,应声出门,去找男人了。 没有多久,十个魁梧大汉就从外头齐齐排着队,跟在蓝衣宫女后头,被领了进来。 紧接着,又是“刺啦”几声,碎布在空中飘荡而下,宫女后背的肌肤整个暴露在外,她用一种近乎苍凉的眼神,看向那些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一瞬间面色又如死灰,停止了挣扎。 十禾捂住眼睛,翻回身去,不停的默念着: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 几个大汉在蓝衣宫女的指挥下,逐渐靠近了毁容宫女的身边。 安珑公主急切地尖声叫嚷,指挥道:“快!叫这贱婢好好快活快活!” 那恶毒的声音如同利刺,扎在十禾的心头,她自认不是多良善的人,可这一刻。 十禾再也忍不住了,她艰难地从地面上翻身起来,用力踹了一脚牢房的铁栏杆,冲着耀武扬威的安珑公主,张嘴骂道:“呸!你怎么不留给你自己快活快活?” 第八十章 八辈子血霉 十禾极尽自己所知晓的所有恶毒语言,“那宫女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上你这种主子,你还真是恶心人,怪不得柳予安不要你!呸!我要是个男的,情愿断子绝孙也不娶你!”十禾扯动嘴角笑道:“怕是看见你,也由不得行不行,直接就要断子绝孙了!” 安珑公主震惊地看向她,几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眼睛,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她。 “你们也看到她了?”安珑公主揪过身旁的一个宫女问。 那宫女畏缩着点了头,便被安珑公主甩到一旁。 安珑公主仍是不敢置信,又把脸转向身后的蓝衣宫女,问道:“阿蓝!你也看到了?” 蓝衣宫女福身回答:“回殿下的话,奴瞧见了。” 安珑公主好半晌,才从那震惊中反应过来,随即便状似癫狂的,厉声尖叫起来:“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反正已经骂了,索性骂个痛快,十禾讥讽道:“作为妖怪,我有必要告诉你,地狱是有十八层的,只怕你若下了地狱,阎王都愁苦怎么没有造出十九层来。” “你还真叫人恶心,犄角旮旯里爬出来臭虫,都比你干净一百一千倍!” 骂人的滋味果然畅快,骂完后,十禾还特特向着安珑公主,呸了口唾沫。 “公主殿下,这妖怪用以疗愈贵妃娘娘心疾的药引,不能杀!”为首的道士,立刻挡在了她的牢门前。 “什么!”安珑公主叫的几乎失声了,“你敢和本公主叫板?” “不敢。”为首的道士微微低下头,“只是公主殿下,若要杀这只妖怪,需得同皇上请示。” 安珑公主的脸像是被打了一样难看,气的浑身都在发抖,许久目光又落在那几个大汉身上,阴森笑开。 纤细的手指,向十禾的方向轻轻一点:“你们,看她长的怎么样?” 几个大汉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向十禾,虽说如今有些狼狈。 可到底,十禾想着要见鄢墨,是以每日还是会理一理仪容,那张脸仍是干干净净,于地牢中关押过久,肌肤透出股近乎病态的苍白。 加之近来频频放血,腰身也愈发纤弱,却也是一番楚楚动人之姿。 那几个大汉的眼中,满是露骨的猥琐笑意。 十禾蓦然僵住了,她为什么要出这个头?这个女人是怎么做到那么变态的? 那几个大汉直接将守在牢门口的道士推倒在地,抢走道士腰间的钥匙,拉开了铁锁,打开了门。 十禾额角一抽,急忙叫停:“等一下!” “美人……” 头一回被叫美人,十禾居然有点恶心想吐。 她吸了口凉气,十指握成拳,竭力镇定下来说:“我可是妖怪。” 其中一个大汉摩拳擦掌,满脸都是猥琐的笑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人兽杂交吗? …… 铁锁“咣当”坠地沉声响起,已经有两个大汉走了进来。 十禾伸手挡在身前,重新张开十指,再度喊停:“我是白虎修成的妖怪。” 大汉虎躯一震僵住了,转过头看向铁栏杆外的道士,道士看了十禾一眼,配合着郑重的点了点头。 十禾看着有戏,便继续说:“小女不才,今年虚活了五百岁。” 大汉的腿彻底软了。 安珑公主见此情状,不由怒吼道:“你们做什么?快给我上!你们这些废物。” 有个胆子大点的大汉,忍不住小声反驳:“你行你上啊!” 在细小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中,也会被无限放大,以致于一字不漏的,落入了安珑公主耳中。 安珑公主更怒了,几乎没了理智:“我若行,那要你做什么?” …… 此言一出,地牢内寂静无声。 许久,安珑公主的目光又落在那道士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步步走到了道士身前,冷声问道:“这些妖怪,可还有什么妖法?” 道士犹豫着回答:“没有……” 安珑公主那双狭长的眸子,向上微微一挑,露出个阴狠的笑来:“那就好!” 从道士腰间抽出了,他佩戴身侧用以取血的匕首。 十禾的脑中立刻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安珑公主笑的愈发灿烂,握着那把匕首,摆动腰肢朝她走来,缓步进到牢房内。 十禾的面皮抽搭了两下,竭力忍住心头的那点恐惧:“你想做什么?” 安珑公主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扭曲狰狞:“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十禾被铁锁束缚,随安珑公主的靠近,不得不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管这档子闲事了。 安珑公主高高地举起了那把匕首,如十禾所料,那匕首直接穿透了她的肩头。 安珑公主脸上恨意分明,紧握匕首,将匕首的柄用力一转,刀锋于十禾肩头搅动,发出“噗呲噗呲”的绞肉声。 痛,很痛,撕心裂肺的痛…… 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又因这剧烈的痛感,而被迫残留在体内。 胸内气血翻涌,冲喉而出,她直接吐了安珑公主一脸的血。 “啪”一记耳光闪电般的落下。 十禾的脸被打的偏到一旁,五指印慢慢从白皙的皮肤上泛出来,她只是漠然地垂下了脑袋。 插在肩头的匕首,随即被用力抽出,鲜血四下飞溅,十禾痛的闷哼,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却是咬着牙没有呼痛出声。 安珑公主正要再捅,却被那个为首的道士再度打断。 “公主殿下!” 这一回那个为首的道士,却是意外的坚定:“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公主若是非要动这个妖怪,请同皇上请示了来。” 安珑公主许是方才出了气,也没有同那个道士追究,便扬手将匕首丢到了一边,冷笑道:“今日暂且如此。” 转而又回过头看向那个毁了容的宫女,下令:“把这个贱婢,给我拖回去。” 说着还不忘用胜利者的眼神,轻蔑且鄙夷的瞥了十禾一眼,才转身走上台阶,身影逐渐没入外头的白光中。 对此,十禾表示,她真的很想骂娘。 两个太监拖拽着毁容宫女,一阶台阶一阶台阶地向上。 直到一干的宫女太监全部离开,十禾终是脱了力,顺着墙面跌倒在地。 第八十一章 为什么呢? 她现在对安珑公主的鄙视和恶心,真的是可昭日月,她出去了第一个把这个该死的安珑公主丢回宴山,和那一众鬼魅过日子去。 十禾不由得深深叹息,捂住了自己的仍在传递着阵阵剧痛的肩头。 做人难,怎么做妖也那么难? 她方才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关键她丢了小半条命,也还是没能救下那宫女来。 如果上天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肯定装作自己瞎了! 地牢的大门打又再次被打开来。 那个为首的道士,叹息着走到十禾所关押的那件牢房的外头,隔着铁栏杆,轻轻丢了两瓶药进来。 圆圆的瓷瓶顺着地面,滚到十禾的脚边,她艰难的伸手捡了起来。 “长的那瓶内服,短的外敷。”说完这句类似于叮嘱的话,那道士,便匆匆离开了,留下满面错愕的十禾,颇为凌乱。 她不由得感叹,连这个道士都比安珑公主有人性! 算着日子,十禾已被放了五回心头血了,日日取血,以致于她体内血液流失的极快,加上安珑公主捅的那一刀,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实在是,有点扛不住,陆离那厮这遭坑她不轻,到现在也没个要来救她意思,难不成她真要死在这里。 十禾无助的歪斜在凌乱的稻草堆中,自胸口大片血肉外翻,模糊不清,很是狰狞骇人。 如同已近凋零的花朵,只需再加一阵微风,便可彻底摧之毁之。 已近麻木了,她若死了应当就回天界了,她只消在小道士取血时,把胸膛往前再送上三分,便能彻底结束这份痛苦。 事实上,可她对鄢墨的思念在这黑漆骇人的牢房中增长的格外快,所以现在她不大想死。 十禾伸手拉了拉,束缚着她的铁链,好方便她挪挪靠到墙边,然而她才挪过来,一众道士瞧着她,便叹息着都散去了。 在这一众道士中,只有那个小萝卜头道士停在原地,隔着铁栅栏,坐在她的身边。 毕竟这些日子她同小萝卜头道士,混的还算不错,常来给她送些吃的。 虽然那些吃的实在有些粗陋,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小道士其实妖怪是可以不吃饭的。 想想恐伤了这幼小的心灵还是作罢。 “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他们都太没有耐心太没有同情心了。”十禾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连不满嘟囔都有气无力的。 不过小萝卜头道士是这干道士里最年幼的,平日里那些师兄即便疼他些,却也玩不到一处。 是以来和十禾凑堆,虽然这是挖心头血成就的交情,但总归有个人解解闷。 “他们不是嫌弃你,实在是你这样子太可怜了,他们不忍心看。” 小萝卜头道士说着,还从怀里掏出怀里掏出瓶丹药来,献宝似的递到十禾手边,“这是我师父练的,比平日里给你们的好,你留着啊!” 十禾心头一暖,忍不住扯出个笑容来。 小萝卜头道士继续说:“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妖精。” 十禾微微讶异:“哦?” “其他妖精大多都熬不过五天,就算是硬骨头也是嘴上的英雄,最后自毁修为的大有妖在。”小道士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算不算夸她? 十禾笑了笑,神色温柔道:“小道士,我心里有个人,我不能死的,我还得见他,他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若没有那件事,如今她消失,鄢墨应当很是着急吧? 小萝卜头道士,挠挠头问:“可是他那么厉害,为什么现在还不来救你呢?” 气氛忽然凝固了,把十禾眼角的笑意都冻住了,这个小道士一点也不懂事,一点也不可爱。 她转过脸瘪嘴道:“你一点都不可爱,我不要和你说了。” 干啥啥不行,补刀他最行! “我,我。”小道士见十禾好像生气了急忙道,“每个妖精都要取足九九八十一天那妃子的病才能好了的,你撑着熬过去,我就找我师父求情,放了你。” 说完还怕十禾不信,又加重,想要印证自己的可信度:“我师父最疼我了,一定会放过你的。” 十禾转回脸,很是认真的问:“真的?” “真的,真的。”小道士点头保证。 十禾破涕为笑,仿佛她已经撑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见到了鄢墨了一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一定会撑住的。” 可若真的那般顺遂,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伤恨别离,那么多痴男怨女不得善终。 她的心头血被剜了一日又一日,心口上是道道新伤旧痕,数不清的重叠又重叠。 “想不到这只白虎妖命还挺硬,这都十天了还活着呢,真是太不容易了!” 呸!说的太不是人话了! 破烂不堪的衣衫上一次次被血迹干涸又新的血液染成暗红,也腥的发臭。 “走。”几个道士小心翼翼地接好每滴血装进在蓝灰色瓷瓶里,然后丢了两颗药丸在地上就离开了。 那两颗是保元气的药丸,以保证她能苟延残喘着,撑过九九八十一日。 按理说从昨日起,那些道士便该,想对待其他的妖怪那样,扼住她的喉咙,逼她吞药束缚全身,生怕她不堪忍受,自寻了断了的。 可,也许是发觉她十分配合,比他们所希望的更竭尽全力的想要活下去后,放弃了对她诸多禁制。 每每取完血,她便被丢弃,如同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那般,只有那个小萝卜头道士肯来偷偷瞧她。 小萝卜头道士,看着她的形容,总是忍不住的眼眶发红,嗫嚅许久:“若撑不下去,你不如也学他们自毁修为,能少一些痛苦,你总是要死的,没有妖能撑过九九八十一天的。” …… 这番安慰的法子,她活了那么久倒是没有见过,但处于只有这一个听众的凄惨境地,十禾还是很有耐性的。 她叹息道:“你不懂,我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我想见到他,我有话和他说,必须要说的。” 小萝卜头道士仍在抽噎:“有什么话,比痛苦还要重要?” 有什么呢?为什么呢? 十禾愣住了,许久唇畔溢出苦涩的笑来:“因为……我只有这一世啊,我和他,没有什么转世轮回的缘分。” 十禾垂下长长的睫毛,努力往铁栏上靠了靠,好伸手把药丸捡起来,颤巍着塞进嘴里。 小萝卜头道士吸了吸鼻涕,给十禾递了水,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十禾,只能说:“不如把你的故事和我说说。” 十禾愣了愣,又转瞬笑开来,故作深沉地同小萝卜头道士比划着。 “他是传说里最凶狠的魔头……” 第八十二章 活着见他 此后的这些日,安珑公主虽说没有求得皇帝的恩典,把她的命直接送给安珑公主。 但这并不妨碍,安珑公主天天去折磨她。 地牢大门推开,筛入细碎的刺目白光,于寂静中生出喧闹,两列宫女太监开道,伴在安珑公主身侧。 安珑公主行至她的牢门外,便有人替她打开了牢门。 太监宫女给她搬了软凳,她便坐在软凳上,冷冷地看着十禾,广袖微微一扬,身侧的蓝衣宫女立即心领神会。 朝外宣布道:“扛上来吧。” 铁铸的大箱子,从外头被两个太监扛进来,“咣”的砸下,扬起一地飞尘。 那铁箱被满满翻开来,一个个皮毛做制作为外铺,卷成很大的团,被太监从箱内抱出,放下瞬间伴随着铁器碰撞声,自动滚开。 在十禾眼前的,是几十种刑具,璀璨寒光一字排开。 她的后背都有些发僵。 不知是谁,在她后膝弯处狠狠一踹,她便双膝狠狠跪地,面颊几乎贴到了地面上,她想爬起来,却已经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安珑公主起身,从刑具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针来,在十禾眼前把玩。 咯咯阴笑道:“你欠本公主的,本公主都要讨回来!” 十禾被按倒在地,陡然气急反驳:“我欠你什么了?若不是我,你早死在宴山了!那夜,若不是你自己非……” 提及宴山,和那个夜晚,安珑公主立即勃然大怒,面目立时便扭曲起来,眼眸中泛着淬绿的毒光:“压住她!” 宛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恶犬,忍不住地想要舞动爪牙。 安珑公主语音一落,一众太监便上前死死钳住十禾的四肢,将她的手指掰开来,拽到安珑公主眼前。 那根尖细的针,被捻到了十禾的指尖上,幽幽寒光划过,长针立刻没入了十禾的指缝间。 尖利的针透过指肉刺入骨间,叫人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在战栗。 她整个人都痛的开始颤抖起来,连她的唇都颤抖着几度开合。 若非如今她没有半点妖力,怎么也得和这个安珑公主来个鱼死网破。 小萝卜道士跟着师兄来取血,被这架势吓傻了,眼见安珑公主又抽出一根细长的针,扎入了十禾的指缝间。 一连三根针,明晃晃地扎在十禾指尖,其中一根还刺穿了手指,从指背戳出,顺着针尖渗出血珠来。 十禾痛的撕心裂肺,下唇被不自觉咬破,于唇齿间弥漫开一股血腥之气,整张脸已经煞白煞白,几乎扭曲。 小萝卜头道士的眼眶红了,小短腿向她奔跑而来,喊道:“坏女人!你放……” 十禾颤抖着,慌忙转过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那声音还没传到安珑公主耳中,小萝卜头道士就被他师兄拽住,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他被师兄拽着,双腿还在不断乱蹬,溢出细碎的哭泣声。 那位师兄的目光略带感激,朝十禾微微一点,似有同情怜悯。 她来不及回应,那十根针便一一全部扎入了她的十指指缝中。 安珑公主嗤笑下令:“上夹棍。” 太监奉命取了夹棍,将十禾的手指一根根塞了进去,因着剧痛,十禾挣扎不得,只能仍由他塞进去,抽动拉绳。 在木棍夹的最紧时,安珑公主便笑着,将那十根针,一一缓慢抽出,十禾疼的几乎要晕死过去。 不得不说,安珑公主是真的很会折磨人。 骨节铮响,十指尽断的粉碎,钻心的疼痛,霎时浸透四肢百骸,一阵接着一阵的抽搐,旋绕于每条经络中,不断回荡再回荡。 十禾痛的几度晕过去,又被安珑公主用辣椒水浇醒,她的双目被焦灼的睁不开。 安珑公主极尽嘲讽轻蔑之意:“你若向本公主求饶,今日便到此为止。” …… 虽然十禾特别擅长于认怂,但是她对,向安珑公主装孙子这件事,从头到脚都表示了大大拒绝。 甚至不知道那里来的胆气,在这种情况下,还很找死的,向安珑公主吐了口唾沫。 “呸!” 安珑公主面色发青,幽幽的咬牙切齿,抬手下令:“你既然想死,那本公主就成全你!给我拔!” 安珑公主走下软凳,捡起钳子,“按住了。” “是!”太监按住十禾,将那双鲜血淋漓的手,送到安珑公主眼前。 安珑公主将袖袍慢慢卷好后,拿起了钳子,抬手将十禾十只手指甲,一一拔去,浸入了备好的盐水中。 这时,十禾已痛的几乎没有知觉了。 这一双手血肉模糊,每个指节都在抽搐颤抖,连牙齿都是酸软的。 安珑公主愈发疯狂地折磨着十禾,脸上是扭曲的快感。 可这一刻,在这剧痛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十禾想的却是。 鄢墨呢?他在混元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整整万年时光,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耳边,是安珑公主的磨牙声,将她思绪拉回:“若天天都是如此,有什么好玩呢?” 蓝衣宫女跪倒在安珑公主脚下,回答道:“回公主殿下,诏狱有十八酷刑……” 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人,蛇鼠一窝,果真毒辣无比。 安珑公主闻言抚掌连说了三个:“好的很!”拍了拍蓝衣宫女的肩膀,表示赞许。 临走前,安珑公主留给她一个背影,眸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你一定,要活的久一些,这样,才好玩……” 十禾倏然明了,这许会是她这一世的噩梦了。 那个噩梦,持续了整整六十八日。 安珑公主以实际行动,告诉了十禾,究竟何谓诏狱十八酷刑? 热水浇透肌肤,以铁钉为梳,剥皮搓肉,谓之梳洗…… 铁棍猛抽脚底,刑后拖拽前行,血印状似红莲绽放,谓之步步生莲…… 这种疼痛,却也不是,骨头硬一些,嘴巴硬一些,便可以扛得住的。 “啊——” 哭音,自幽暗中透出,无比凄厉地盘旋绕梁,悚然惊魂。 其间伴随的,是血液洒落冰凉地板的滴哒声。 在其间交织,谱就催魂玉夺命…… “师兄,你也去求求师父,和皇上说说……” “你,自裁罢……” 不……我还没等到他……我不能死……我要活着……见他…… 第八十三章 原是这样 每每午夜,皆是无眠,幽风如绵,厉厉催魂。 整整七十八日,她没了指甲,也少了许多血肉。 她甚至已不再需要铁链束缚,只一味地给她灌软筋骨散外,那些道士还会给她喂些麻沸散,好叫她少些痛苦。 这应当,是这些道士,做的最温柔的事情了。 且那麻沸散价格也是不菲,那众道士许久未曾换上新衣了,若非前些日,十禾想起乾坤袋里头还有许多钱,只怕他们还要再节衣缩食些。 日日取血喂药,她的血也几乎被放完了面色倒是白的很,只是被腥血染着,前些时日,她强撑着还日日理理仪容,生怕见了鄢墨是副狼狈样子。 后来除筋骨软散,血液尽竭,肌肤也已糜烂,浑身上下已半处完好血肉,她只靠着八十一天早早过去,可放她出去这点妄念硬撑罢了。 没有咬舌自尽,是她昏迷状态中残存的那点意识,所能做到克制的极限。 算着日子,莫约还有三日便该到九九八十一天了。 阴暗的地牢中,如今也没几个妖怪了,大多都自毁灵元死了,偌大的地牢如今空荡荡的,只有阵阵阴风相伴。 十禾不知是不是在睡梦中,她隐约看见了狐狸仙惊愕地立在牢房外,隔着到栏杆向她微微伸出手,又颤抖着收了回去。 狐狸仙不敢置信地呢喃道:“怎么,怎么会。” 眼角似还淌了滴凄然的泪,有些伤怀的模样但很快又决绝起来,语调有些缥缈:“你究竟哪里好,让他们这般挂记在心。” 十禾不大明白只觉得昏眩,诚然他和狐狸仙也算是同僚,她这番遭难本就是因为她,现如今要她搭救一番也甚合情理。 于是,十禾也不管是不是梦境,先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想去扯扯狐狸仙逶迤在地的衣角,希望她能顺自己一顺。 显然狐狸仙并没有这个打算,十禾的手堪堪要搭上她衣角,她便转开了,疾步向外走去,十禾什么也没有抓到。 “狐狸仙……救我……”十禾急忙努力地发出声音,用于求救。 狐狸仙听到了她微弱的求救声,止住了匆匆的步伐,停在原地踌躇了半晌,也终是回过头快步走了回来。 她神情悲戚似有不忍之色,却又无奈地拭去了眼角泪痕。 黯然叹道:“别怪我,我会救你,可我不能叫他知道,不能让他恨我。” 十禾喉头滞滞,发不出多少声音,可她大抵明白,狐狸仙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陆离。 到底是求人办事,十禾还是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好……” 可她不过说了个好字,却仿佛穷尽了所有的力气,再度昏昏沉沉的睡去。 只听闻耳边,狐狸仙的声音在说:“这些日子,不许任何人见她,也不许,取她的心血。” 道士垂首应的错愕:“是。” 唔,这么看,狐狸仙其实也算不得缺德的。 当十禾醒过来时,牢房外头,是小萝卜头道士,连同他的几位师兄都凑到了她的牢房外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这一天的气氛颇有几分不寻常,可她却又不知道究竟是那里,有什么问题? 道士的脸上满是怜悯之色:“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诚然彼时她的神经已被摧毁的不成样子,如此明显的话语,都没有琢磨出其中的含义。 “想,要的?”她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很是疑惑。 道士的眼中满是怜悯:“只要你说出来,我定然,给你送来。” 可十禾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如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的? 若是真说起来,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见一见鄢墨,可这道士怎么可能将鄢墨带来见她呢? 十禾费力的摇了摇头,虚弱地倚靠在墙头上。 小萝卜头道士瑟缩在墙角,抽抽搭搭的,肩头都在颤抖,很努力地想要忍着眼泪。 十禾很是不解,却又实在虚弱,没有力气同小道士说话。 十禾想,或许是他们要毁约了,不愿与九九八十一到期,放了她了。 这个念头于心间敲响,她不得不拖着残破的身子,努力将头靠近铁栏杆。 “不,不能,毁约。” 为首的道士有些错愕:“什么?” 十禾竭尽全力,让自己吐字能够清晰一些:“鄢,鄢墨。” 她方说出鄢墨的名字,一众道士俱都沉默了,这些日她还有力气时,常常同小萝卜头道士提起鄢墨。 是以,十禾说出“鄢墨”二字时,那些道士便都知晓了,因为这个妖怪,是为了等那样一个人。 才在这人间修罗地狱中,在安珑公主的那种非人折磨中,努力咬牙挺下来的。 一瞬,一众的道士俱都红了眼眶。 是呀,她甚至都感动了哪些道士,只是安珑公主非要杀她,能怎么办呢?谁敢放了她呢? “我带了麻沸散,还有包蜜饯,你们,女妖……”为首的道士顿了顿,又换了称呼继续说:“你们女儿家,应当是喜欢这些甜食的。” 蜜饯。 十禾的下巴向上抬了抬,小萝卜头道士就抹了抹鼻涕,从他师兄怀中的蜜饯袋中掏了一颗,塞进了她嘴里。 十禾的嘴角都是僵的,偏生那一众道士皆眼眶泛红地看着她。 她只能在心底默默嫌弃,还是动了动,把那颗蜜饯吃了下去,唇齿间许久的寡淡,让这颗蜜饯的甜,也被无限放大。 甜的她几乎牙都要掉了,突然又想到,他们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来着。 十禾努了努唇说:“听,故事……” 为首的道士再次愣神:“什么?” 小萝卜头道士,吸着鼻涕看向他的师兄,传达了十禾的意思:“师兄,她说向听你讲故事。” 为首的道士,困窘的挠了挠后脑,也还是答应下来了:“好吧。” 十禾扯动嘴角笑了笑,随即刺痛便袭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小萝卜头道士急忙给她喂了些麻沸散,一滴一滴,滴在她的唇边,好顺着她的唇瓣滚进喉中。 这动作已很是熟练了。 麻沸散入喉,十禾才略略觉得疼痛有所减轻。 为首的那个道士,思索了许久才开始说起故事来:“从前有个道观,里头,里头,有,七个师兄弟,大师兄叫……” 诚然这个故事说的很是磕磕绊绊,也没有半分好笑的地方。 第八十四章 刨丹 美好温馨的时光,总归是短暂的,两日未曾取血,连同安珑公主也被拦在了外头。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日,地牢的大门打开的格外早,透过门缝也不过是蒙蒙微光,天色还未破晓。 那个许久未见的安珑公主再度出现,扭着腰肢,披着件紫色的斗篷,领了几个太监和一个蓝衣宫女,摆动而来。 那双眼中,仍然鄙夷阴狠之色,望着残破不堪的十禾,唇边倏尔勾勒了一抹轻蔑冷笑。 守在地牢内的道士,齐齐心不甘情不愿地伏拜:“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安珑公主也是极不耐烦的态度,猛的一挥广袖,便穿过那几个道士,径自走到了十禾的牢房外。 微一侧目,身旁的蓝衣宫女便打开了牢门,铁锁“咣咣”被抽出摔在地面。 安珑公主手中拿出把窄而薄的锋利短剑,走到十禾身前,在她心口处比划着。 眼底是股急切的狂热:“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十禾睁开眼,认真地表达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真,后悔,在宴山,见到你时,没,能杀了你,要是能,重来,我踩也踩,死你!” 她这一番深切的体验了,什么叫做狗咬吕洞宾,是以即便说的磕磕绊绊,也还是从喉咙里,挤出那些字来。 “啪” 十禾的脸被打的歪过去,打了那么多回的耳光,一点新意也没有。 “本公主果然,还是很厌恶你啊!” 安珑公主目光阴冷,收回了手,接过蓝衣宫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不耐烦地掀起眼皮,厉声道:“给我压住她!” “你,又……”十禾已没什么力气了,浑身发软,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当安珑公主又要亲自动手,取她心头血。 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那几个道士,都不大愿意配合安珑公主。 为首的道士踌躇半晌,还是跟着走进了牢房道:“贵妃娘娘已……” 安珑公主的脸色极度难看,身后的蓝衣宫女心领神会,快步上前甩了那个道士一个耳光。 蓝衣宫女尖声叫嚷道:“凭你,也敢同公主殿下叫嚣?” 道士的牙关咬的死紧,指节捏的咯咯作响,“那么多日的折磨,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巴掌,小萝卜头道士也捂着嘴哭泣,双眼通红的抽抽搭搭,不敢哭出声来。 那蓝衣宫女继续狗仗人势:“我们公主今日可是奉命而来,莫非你们是要抗旨不尊么?你们子明道观是不想要了吗?” “你……”为首道士面色涨的通红,青筋突兀而出,却再没有说出一个字了。 好半晌,安珑公主起身,缓步行至为首的道士眼前,俯身到他耳边,讥讽道:“本公主奉皇命而来,怎么,你可是要抗旨?” “再者说,本公主要做什么,要谁死,可是你区区一个小小道士,配过问的?” 那淬了毒一般的声音虽不大,却在阴冷寂静的牢房不断回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十禾并不明白,平日的酷刑都受下来了,如今也不过是取心头血罢了,至多安珑公主便把自己捅穿。 可诚然,她是低估了安珑公主的恶毒的,那把匕首再度被高高扬起,一如往昔的没入她的胸口,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脏。 这些日子的酷刑折磨,已令她对这种挖心去血的痛楚,都有些麻木了。 可不知为何,那些道士的眼眶泛红,隐隐都有泪意,小萝卜头道士更是泣不成声,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下一刻,安珑公主的面容愈发扭曲,笑的“桀桀”作响,她问:“在向前三寸,便是内丹所在么?” 为首的道士,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神,最终还是别过头,从牙关里吐出一个:“是。” 内丹? 十禾一时发怵,心神皆巨震,妖之内丹,一损便亡,若如今挖出她便要湮灭六界,不复轮回,她,再也没有来生了,哪怕钟鼓也救不了她。 这一刨她怕是真的要完了。 “不要……”她这些日子,头一回感到这般的恐慌,她拼命的想要挣扎。 可她浑身完全没有半点气息,可供调动,连动动手都极为艰难,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只得任凭宰割。 一个冰冷尖锐的物什,在她心间搅动,向内探寻,心脏被彻底搅烂,刨成碎肉,即便是饮了麻沸散,那撕裂嚼碎的痛感,仍在阵阵传递,直叫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心口后,一颗贴紧心脏的圆珠,被触碰到,抵触着那柄匕首,“咣”的一声,将那柄薄且窄的匕首生生震断来,匕首的断柄直直飞出,钉入了身后的墙壁内。 安珑公主也被震的退后了数步,连同撞倒身后的数个太监,一齐摔倒在地,发间繁琐珠翠,坠地清响,将那发髻也装的几分散乱开来。 蓝衣宫女见状连忙上前,将安珑公主从一众太监身上扶起。 “贱人!”安珑公主被搀扶起身,还不完踹两脚身旁的太监。 一众道士俱都低下了头,安珑公主暴怒之余,目光落在了为首道士腰间。 当即便推开了搀扶自己的蓝衣宫女,疾步过去抽出了为首道士腰间用于取血的匕首,扬手便再度捅入了十禾心间。 十禾浑身战栗,有什么东西于最深处一点点松动开来,即便是服用了麻沸散,那痛感还是直达四肢百骸,催魂夺魄。 有人递给安珑公主一个夹子,却被安珑公主扬手丢在了地上,她脸上是叫十禾恐惧的笑容,状似癫狂。 那语调阴寒,更胜索命鬼魅:“我亲自来!” 一只手探入她的胸口,穿透伤口,握住她的内丹,带着她破碎的心脏拖拽而出。 血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如斯。 …… 醉浮生酒馆内 氤氲向外的层层流转波光,顷刻出现了裂缝,层层波光随即出现裂纹,轰然碎裂,化成漫天星陨,坠散云间。 于其间盘膝施咒的那袭红衣,胸膛间猛然气血翻涌而上,喉间骤然涌出一口血来。 于洁白的地毯之上,绽开一朵嫣红血花。 “十禾!” 第八十五章 来晚 挖心,原来那么疼啊,当初鄢墨是怎么能狠得下心,是多痛呢…… “不!”有个突兀的声音从地牢门口传来,冲破喉间,煞是撕心裂肺。 安珑公主手中所握,血淋淋的碎肉中,赫然藏着一枚银白色的内丹,仍在散发浅浅光辉,将阴暗的地牢照的彻亮,映在她半边脸上,尤为森然。 十禾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一般,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被丢弃在地上。 她无力的滑落歪斜在地,浑身血液缓缓变得冰凉,她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很快就要死了…… 她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又像是撕扯着,体内关于妖力的封印自动解开,妖力如开闸洪涛,自她体内喧嚣倾泻而出,消散在天地间。 绯红的身影从地牢门口疾冲入内,手中提的篮子坠在阶梯上,骨碌碌滚动着支离破碎,绯红声音踩在那碎片上仍在狂奔。 安珑公主满脸嫌恶的撇去那堆血肉,只捡出那颗内丹,余光瞥见那绯红身影,便立即将手中内丹高举起来,冲那身影喊:“皇嫂!” 不知是不是这一幕过于惨烈,狐狸仙盯着安珑公主手心的那颗内丹,突然顿住了脚步,踉跄紧绷在原地,险些因这骤停摔倒。 安珑公主则是捏着那颗银白的内丹,献宝似的送到狐狸仙眼前。 “皇嫂,你未免太心善了,妖怪吃人的时候可没手软,如今这妖内丹可愈你的心疾,你怎么……”说着,还把那颗内丹塞进了狐狸仙的手里。 狐狸仙如遭雷击,呆滞退后了三步,被塞进手中银白内丹,立时滚落在地,随即她整个人也脱力了半跌坐在地,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怖的东西,以手支撑着向后挪动,想要躲避。 “他,再不会,原谅我了。”说罢狐狸仙的眼泪已蓄满了眼眶,打着滚落了出来,像是永远没有穷尽那般。 安珑公主有些慌张,也顾不得那颗内丹,蹲下身想要去抓住狐狸仙:“皇嫂,你再说什么啊?谁不会原谅你了?” 没多久陆离便尾随而来,立在地牢门口的台阶之上,顿住了脚步盯着歪斜在地,不断向外淌血的十禾,目光开始散漫且无法凝聚成神。 那张悲悯清俊的脸,一瞬惨白,他踉跄着走下台阶,肩头微微耸动,连指节都在颤抖。 小萝卜头道士终于痛哭出声,他爬到陆离身边,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你是来救她的吗?她念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来?” 诚然,小萝卜头道士,并不认识陆离,也不知道他不是鄢墨,他只当来救她的,就是鄢墨,可十禾已经没有力气同他说这些了。 陆离闻言,整个人抖的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想要把十禾抱起来,可她浑身血肉模糊,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 他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他看着那颗滚落在狐狸仙脚边的银白内丹,只觉双目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某个埋藏在深处的记忆,被重新翻出,于此刻重叠交合,直叫他浑身都像是被挤压,快要散架,喘不过气来。 陆离放眼这阴冷的地牢,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去,眸中神色如同被撕裂了一般,最终只余下满眼的哀恸看向狐狸仙。 许久他才解下外袍,裹住了十禾,动作尽量轻柔的,将十禾从地面抱起,可仍是很疼。 “陆,陆离。”十禾恍惚的喊着他的名字。 “我在。“陆离的喉头滚了滚最终说出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陆离!”狐狸仙倏然明了陆离那眼神中的晦暗,从地面爬起,冲过去,紧紧抓住了陆离的袖口。 陆离的眼被垂下的长睫所覆盖,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只有那惨白的脸色,还有那张同样惨然无色的唇。 “松开。” 狐狸仙抓得更紧了:“不是我!” 陆离的声音寂静且哀凉,如同被压抑着,那般低哑:“他为你捕妖取血,以凝金丹,我并非不知,可我想不到,你竟……” 狐狸仙蹙眉,拔高了声音:“我说了,不是我!” 陆离终于回过头来,他看着狐狸仙,眼中是支离破碎的哀伤:“你未曾杀人,可旁人为你而死,便当真,与你无关了么?” 安珑公主紧接着怒喝出声:“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皇嫂说话?” “滚!”陆离怒吼出声,自他周身荡开一阵莹莹白光,将所有人都震开掀飞,一众道士太监连同安珑公主一齐被掀翻砸在四处墙面之上,又摔在地面,痛的蜷缩打滚。 唯有狐狸仙生生撑着那阵气流,口中涌出血来,顺着嘴角流下,还紧紧揪住陆离的袖口,努力地摇头:“不。” 陆离眼中的波动逐渐停歇下来,只余下一片似是沧海历经桑田的死寂。 他喉头发梗声调却有如止水,直击人心:“五蕴六毒,皆是妄念,六根亦六尘,绯辞,这终究,是我执念过甚了……” 陆离说不下去了,一用力,衣袍随风碎裂,狐狸仙拽着那碎几片裂的衣角,跌倒在地。 “陆离!”狐狸仙喊的声嘶力竭。 陆离则是抱着十禾头也不回的离开,周身护体金光缓缓将十禾护在其中。 任凭狐狸仙如何嘶喊,陆离却是坚定的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可十禾分明瞧见了,陆离眼底的潮湿,他其实是不敢回头去看狐狸仙。 十禾许久没有见过外面了,她努力翻开眼皮,却被光刺的只能闭上眼。 陆离的语调微微哽咽:“我带你去找他,他回来了,寻不到你,很是着急。” 她?是鄢墨吗? 十禾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了下去,艰难地摇动头。 现如今她便是将从前的所有坦白,鄢墨原谅了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模样可怜。 且,她被放了九九八十一的心头血方才又被刨了内丹定是极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被救了,虽说,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可本也应该开心的,可她却好难过好委屈。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的那样:“陆离,送我回长白山吧,我想我阿爹阿娘了。” 陆离没有说话,但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好。” 一路上,市井瓦肆,形形色色的小贩喧嚣繁闹,刚出炉的馒头包子,蒸汽腾腾,同晨时白雾交织在一起,缥缥缈缈。 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烟火气,以后许也在见不到了。 第八十六章 续命 只不过这一路上,大多人都以讶异的目光看着他们,纷纷避开,生怕沾染上什么。 方才出城,陆离便捻了疾行咒,匆匆向长白山去了。 长白山还是那个长白山。 她被关了整整八十三天,折磨至今,形容枯槁,连外头的景象也变了许多。 如今已入秋了,白云浮动烟波上,簌簌泛黄落叶,随风飘荡,却是萧瑟的景象,到底也是不同了。 可没想到的是,十禾原以为游历未归的白虎爹白虎娘,此刻却好端端在长白山上。 大老远察觉到血气,便手执刀兵,狂奔而来,见是十禾,却是顿在了原地,面面相觑,嗫嚅无言。 十禾被紧紧裹在宽大的袖袍内,倒也瞧不出来,她呆在陆离的怀中,怔怔地看着白虎爹和白虎娘问:“你们不是走了吗?” 白虎爹和白虎娘均是愣在原地,没有言语,十禾的目光在白虎爹手中操动的狼牙棒上流连,倏然明白了什么。 鼻头忍不住地酸涩起来:“我明白了,你们,从来就没走过。” “你们是想若鄢墨回来,便替我去死是吗?” 白虎爹收了狼牙棒,搭扶着白虎娘的剪头,嗫嚅着不发一言。 白虎娘垂下了眸子,眼底隐有泪意渗出,她很快抹去眼角滚出的泪珠,笑着解释道:“瞎说什么呢,我们不过是回来了。” 白虎爹也挠挠头,连连应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在外头潇洒够了。” 十禾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你们都活了千把岁了,怎么还那么傻?” 她这一激动,方才被陆离护住的身躯,再次破碎,涌出鲜血,直将陆离那件墨绿的外袍也染出大片暗红血色,她体内的魂魄挣扎叫嚣着要四分五裂,叫她整个人都蒙上了层雾气般,变得虚无起来。 白虎娘立时伸出手,却只摸到几乎像是滩烂泥的模糊血肉。 白虎娘的脸一瞬有如黄土,几乎要昏厥过去,被白虎爹紧紧搂在怀里。 嘴里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 “是我没能护好她。”陆离喉头有些发梗,浑身立时散开淡淡金光,如同旗帜般飘曳舞动,缓缓将十禾残破的身躯再度裹住。 恍惚间,十禾被抱进了房间内,放在许多软棉垫就的被褥上,可即便是那么多的柔软棉絮,却也仍叫她痛的撕心裂肺。 可她甚至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 她隐约听见有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自心底蔓延的恐惧,令她即便未曾感受到那股破开血肉的痛意,也仍怕的浑身颤抖。 有个声音低呼道:“这位妖君……” 陆离的声音有些艰难地,从喉间溢出:“无妨,不碍事的。” 有什么东西飞溅到十禾的面颊上,一点一点的,随后浑厚纯净的暖流,自唇齿间涌入,充盈她亏空枯竭的体内。 如同蚕织般一点一点填补着她残损的躯体,叫她冰凉的躯体得获丝毫暖意。 “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先用什么东西替代她的内丹,再渡些修为给她。” 十禾的神思很是恍惚。 随后有什么圆碌碌的东西,透过她的前胸,被按入了心口,代替了她的内丹,凝聚着她体内残余的妖力,令她千疮百孔的胸膛被充盈起来。 一只手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又被白虎娘打断道:“你刚才伤了心脉,我来罢。” 陆离没有坚持,十禾的手被白虎娘轻轻握在其中,为她缓缓输送妖力,极其缓慢,像是怕弄疼她一般。 随着妖力的输入,和那颗不知是什么的内丹的作用,她周身痛楚消减了许多,神思愈发模糊起来。 白虎娘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发,几滴晶莹泪珠滚在她的面颊之上,缓缓下淌。 白虎娘的声音很是哽咽:“先叫她好好休息罢……” 直叫她破碎的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 脚步声轻响,渐渐远去,屋内余下一片寂静。 十禾也渐渐地睡去,很沉很沉,她在地牢中被日日折磨,已很久没有安稳的睡过了觉,是以这一睡,她便睡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少天。 再睁开眼时,她伸了伸手,周身的痛处几乎完全消失了,只余下心口处,仍在阵阵发痛。 十禾从床上坐了起来,正打算爬起来,白虎娘就推门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盏血。 血? 十禾觉得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才发觉她没有看错,心头立即一阵发寒。 见她醒来,白虎娘连忙把那碗血放在床头,坐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问道:“可还有那里不舒服?” “没,没有。”十禾摇摇头,伸手便扑到了白虎娘的怀中,把下巴抵在白虎娘的肩头一边蹭,一边撒娇,“阿娘,我想吃阿爹做的烤山鸡了” “山鸡是发物,不行。”白虎娘拍了拍十禾的后背,拒绝的很是断然。 十禾瘪了嘴不说话,被白虎娘拿了两个软垫,叫她靠在垫上,又重新端了那口装着小半盏血的白玉盏,递到十禾眼前。 “这位叫陆离的妖君,待你也真是……” …… 娘亲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还有,我也不想喝这种东西啊喂! 十禾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做誓死不从状。 白虎娘担忧地皱眉道:“不然,阿娘给你做碗桂花小丸子?” 十禾的内心更加拒绝了,于是捂嘴捂的更紧了,从内心抗拒这种茹毛饮血的行为。 诚然,最后在白虎娘凄凄切切的目光中,十禾还是接过了白玉盏,闭上眼,捏着鼻子,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铁锈味于唇齿间弥漫开来,滑下喉咙,却是莫名传达出一股子暖意,直达四肢百骸,将心口的不适感也驱散了许多。 原来做和尚的,血也是宝贝? “有没有好些?你把手给阿娘,阿娘给你渡些修为。” “莫要浪费了,你给我再多修为,也不过是……” 也不过是叫她多活几日罢了,她总归是要魂飞魄散的,可这话十禾却说不下去了。 她看着白虎娘紧咬下唇,努力忍泪弯勾唇角的模样,只觉得喉头都哽住了。 她转移话题,笑着甩甩白虎娘的手说:“阿娘,我口渴了。” 白虎娘立即起身去给她倒水,可她分明看见了,白虎娘在转身时偷偷拭泪。 第八十七章 蓦然回首 近些日十禾只消躺在床上,她的老虎爹娘同陆离,为保她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动辄便要将修为,给她渡上一渡。 只不过她这日,出门时,恰好在厅内,见到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叫十禾愣在了原地。 那佛像脑袋上点着香疤戒点,身着素白僧袍,外披金色纹袈裟,手执白玉佛珠,跪于蒲团之上,清音颂念佛经。 十禾扶着门,呆愣了许久,才见那佛像缓缓转过身来,冲她微一颔首,指间佛珠仍在捻动,却是颇有几分和尚的样子。 “陆,陆离。”十禾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中满是迷茫愕然,脚下略微一怔,便是一个趔趄。 陆离快步上前扶住她,浅笑道:“不过是清涤荡凡心,好返璞归真罢了。” 但是十禾明白,这是为了重塑精血,她便是靠着陆离的血,活到如今的。 十禾蹙眉道:“那绯辞……” 陆离却是意外的没有回避,而是敛目微笑道:“她不是昙华了,一切都因我执念过甚罢了,如今,我只愿皈依佛门,清心除烦。” 十禾以为陆离是以为狐狸仙上了她的缘故,连忙解释:“可我现在这样,不是因为她。” 陆离抬眼看向她,白玉佛珠停止了捻动:“不是为你,十禾,你可知昙华为何而死?” 这个陆离却是没有同她说过。 十禾摇了摇头。 陆离眸中似有痛色,却又很快隐去!“刨丹,神形俱灭,再不复轮回,我于奈何桥上,甘以血肉相渡忘川……整整三千年。” 他顿了顿,阖上了眼眸,眉心微蹙:“可也不过收回了三魂四魄,也许那三魄,才是我等的人……” 十禾心上一震,呐呐没了言语,陆离已经缓步走出了门,那背影有些落寞。 不过十禾心里也知晓,他大抵是被那狐狸仙伤的狠了,对情爱绝了念头,如今颂念清心,也不过是便于取净血为她续命,也为狐狸仙偿债罢了。 “厨房内有为你煎的药。”陆离于门外微微侧过身,唤回了十禾的思绪。 “好。”她呆呆应了声,陆离的身影便渐渐行远了,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十禾慢吞吞走到厨房,药炉上正煨了一炉不知道什么的药。 现如今醒来总吃这些各色灵药补品,只可惜前些时候遭罪过多如何将养都生不出肉来倒是白费了这许多。 十禾叹着气,熄了炉火,正要倒药,手中的药壶,便被慌忙冲进来的白虎娘一把夺了过去,放在台上。 白虎娘仔细翻看十禾的手心确认没烫伤,才出现拿起台上的药壶,取碗,倒出了药:“我来弄!你不许碰这个,万一烫着了怎么办?” 十禾搓搓手心,噘嘴嘟囔:“哪里那么娇贵了!” “那里不娇贵?你可是阿娘的娇娇宝贝女儿!谁敢说不娇贵?”白虎娘皱眉白了她一眼,端起药碗吹了吹,摸着药碗不烫了,才递给她。 十禾自觉接过来,仰头喝完,苦涩的药汁于舌尖打转,苦涩的紧,连着舌根都有些发麻,导致她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白虎娘连忙递了个冰糖塞进了她嘴里,那糖化开来,清甜滋味充盈唇齿,这才略略好些。 她的白虎爹娘日夜守着她,眼圈已然青黑得吓人,偶尔醒来还看见老虎娘面色凄凉地悄悄抹泪。 这实在活的窝囊,还欠下了许多外债,她生了两世都是爹娘的心尖肉待她一向是极好的,可她总只晓得闯祸惹他们心伤。 也许这一世就这样安稳死去倒也未尝不是幸事,在没有来世就没有罢。 好在这几日,她在这堪称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精神略略好了些。 十禾低下了眼睫,揪住白虎娘的袖口晃啊晃:“阿娘,不如我们晒晒太阳?” “那就去晒晒太阳罢。”白虎娘搬了张摇椅放到了门外,垫了软垫子拍的松软,弄得舒舒服服的。 “嘻嘻,阿娘最好了。”十禾蹭了蹭白虎娘的胳膊撒着娇。 白虎娘摸了摸她的头,爱怜道:“你阿爹去给你逮山羊了,等午饭做给你吃。” 十禾舔舔嘴唇,有些馋了:“阿爹的手艺那自然是极好的。” 白虎娘不大满意了:“哦?那阿娘的手艺不好咯?” “额……也是极好的。” 白虎娘嗔怪地捏了捏十禾的鼻尖:“你个小滑头!” 十禾也就“嘻嘻”笑两声,在白虎娘的搀扶下,坐到了摇椅上晒太阳。 风清气爽,艳阳高照,实在是个晒太阳好天气。 为了她能晒晒太阳,白虎爹在前几日就搭好了凉棚,她手执蒲扇轻摇,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地晒太阳,实在好不惬意。 许是阳光太好,十禾晒着晒着便迷迷糊糊地眯上了眼。 白虎娘接过她手中的蒲扇,为她打着。 可迷迷糊糊的,却觉得无端燥热起来,蒲扇被放在了她的手边,压在她的小臂上。 白虎爹拎着蹬腿的山羊回来,老虎娘“嘘”了声,白虎爹“哦哦”了两声,冲着乱蹬腿嘶叫的山羊,就是麻利的一个手刀,那山羊踢蹬了最后一下,就被打晕过去了,拖进了房间里,进行了一系列宰杀活动。 没多久,房内就传来了扑鼻的肉香,十禾在睡梦中被勾的馋虫大起。 却倏然听见她的白虎娘惊呼了一声,白虎爹就从房内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十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蜷腿侧在一边,用手臂枕着脑袋。 隐约间,似乎听见了白虎娘小声的啜泣,还有白虎爹的咬牙切齿:“今天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让你带走小禾的!” 嗯?谁要带走她?莫不是那个安珑公主又来了? 刨丹处,猛然传来股锐利的痛意,惊的十禾一个激灵,从摇椅上坐了起来,惊慌地拍着胸口清醒过来。 白虎娘回过身来抱住她的肩,轻拍她的后背,眼里是点点的泪光。 十禾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顺着白虎爹手中的狼牙棒看过去,却见耀目的日光下,立着一袭袭如火的红衣。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滚满了熊熊怒火,见她醒来却又顷刻熄灭,眉目间满是复杂,向她踱了一步,却又停步不再向前。 那人喉头几滚,终于念出了她的名字:“十禾。” 第八十八章 我不会让你死 十禾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可反复揉了许多遍,那人仍端端立在不远处。 她迟疑着呢喃出声:“鄢墨。” 白虎爹难得威武霸气了一回,将狼牙棒一挥,怒叱道:“你将我家小禾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来!” 鄢墨的唇微微张了张,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阿爹,不是……” 白虎爹见鄢墨这个形容越发的怒火中烧,不等十禾说完,便操着狼牙棒向鄢墨打去,沉重的狼牙棒破风“呼呼”作响。 白虎爹怒火于心上翻滚:“禾儿,爹就是拼着老命,也得为你讨回公道!” 诚然白虎爹的修为是万万不及鄢墨的,白虎娘吓得松开了十禾,起身惊呼。 可鄢墨却像是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以至于那狼牙棒下去,只听得利刺入肉,棒敲至骨的‘咣当’声响。 火红的长袍,愈发的鲜艳了,可无论白虎爹怎样下死手,狼牙棒几度砸在他的肩头。 鄢墨便如脚下生了根般,岿然不动分毫。 “对不起。” 白虎爹怒吼:“对不起?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小禾的内丹就能回来吗?拜你所赐,她活不了多久了!” “阿爹,不是的……” 白虎爹见鄢墨染血的肩头,心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爆发迸裂开来,在脑海心头炸响,“好了,你杀了我吧,你把我们一家都杀了!总归是灰飞烟灭也做一堆的!” 说完,就丢了狼牙棒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白虎娘也再忍不住跟着掩面哭泣。 十禾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眸中是潋滟波光,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切。 一股浓重的酸涩在心底逐渐蔓延。 鄢墨始终垂着眼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慢慢饶过,蹲地痛哭的白虎爹和白虎娘,径自向她走来。 撩动衣摆,缓缓蹲在她身前,冰凉的手捧住她的脸,从她的额角眉梢直到唇瓣,全部裹在他的一双手里。 鄢墨扯扯嘴角,默然了许久,才用喑哑的嗓子说出句:“我想你了。” 十禾不晓得她要做出什么反应,于是就抓住了他的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在眼眶子滚动的泪珠,簌簌打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又顺着她的手滑到他手心里。 “鄢墨。”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喊了他的名字问:“不是做梦,对不对?” 鄢墨用指尖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珠,竭力用温柔的语调同她说:“不是做梦。”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十禾脸上的泪珠不断滚落,她拼命的想要把曾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去同他重复无数遍。 鄢墨以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轻轻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又不敢太紧,生怕弄疼她。 分明如今,她已经干瘦的如同枯柴木槁,鬓边也微染白霜,可鄢墨那样抱着她,却像是抱着世间最为珍爱的宝物。 他的手轻抚她的发,下颚贴着她的额,想将她在自己怀中埋入地再深一些:“嗯,我也爱你。” 许是大限将至的缘故,十禾今日情绪波动过大,却是在这个关头,脑中阵阵袭来了困意,晕了过去,靠在了鄢墨的肩头。 陆离这厮嘴风诚然不严,还是将她卖给了鄢墨。 于是才有了这一番情景。 那双好看的墨玉色眼眸中,分明滚着熊熊怒火,见她醒来又渐渐隐下去,快步坐上她的床沿,紧紧扣住她的五指。 十禾原以为鄢墨要同她生气或是怎么的,可事实上他安静的出奇只是那样轻轻握着她的手,如呵护至宝般将她搂进怀里。 这番委实有些腻的掉牙,不过倚在鄢墨怀里滋味还是很不错的。 “唔,其实我有话和你说的。”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鄢墨神色有些复杂却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将那碗元宵一口一口递到她嘴边。 十禾惊愕之余,只能张嘴去接气氛着实尴尬也不知怎的蹦出一句,“你看我嘴皮子利索不?” 鄢墨没有做答,十禾讪讪地笑笑也不再做声,只用那双眼偷觑他的神情。 做贼心虚大抵就是这个形容。 鄢墨放下了那碗元宵,将十禾圈入了怀中,随即一暖流自他掌心传向她的四肢百骸,温热感把她包裹起来。 算了算大致是三千年的修为渡到了她的体内。 难道是临别馈赠吗?那也太贵重了些,可既赠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她仍旧不甚明白如今的情势,鄢墨却将那脸,整个埋到了她的颈窝间。 她的胸口莫名涌上一股暖流,哽咽起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你是猪么?”鄢墨的身体蓦然一僵,随即在十禾肩头轻轻一咬,死死扣她入怀:“若不是猪,怎会看不出来?难不成我要敲锣打鼓,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 十禾心头震了震,虽有些惊诧不知做什么反应,只觉得这应当是最好听的情话了。 “你失踪的那些日子,我很怕,怕你同我娘亲……”鄢墨的声音很是沙哑,那般嚣张的一个人,此刻的语调却是低哑的宛若祈求:“虽然你应承过,然则我还是想在同你问一回,你可愿,嫁我为妻。” 可她到底没多少时日了,若非刨丹前已放足了九九八十一日的心头血许还有救,如今哪怕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她魂飞魄散后,将不复六界之内,彻底湮灭。 十禾也极其情愿,可终究她起初接近他的目的便不大纯洁,鄢墨又是极厌恶欺骗的。 最近许是年岁不永身子骨不大好,也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就要落泪。 “你若不愿……”鄢墨眼里的光暗了暗。 她摇头扑在鄢墨怀里嗫嚅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他的手背上,“我愿意的。” “可是我,从一开始,我……” 话音未落,鄢墨便以指尖点住了她的唇,他笑道:“不必说了,若真的要同我说,便等你好了。” 伤处如同被撕裂般,阵阵发痛,她哽咽着说:“可是鄢墨,我不会好了。” 鄢墨阖上了双眼,紧紧地收缩双臂,将十禾困在怀中,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喉管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心爱的姑娘,同他说,她就要死了,他该怎么回答呢? 过了许久,鄢墨松开了紧紧禁锢她于怀中的手,捧住她的脸,蹙着眉,一字一句,温和而又坚定:“会好的,只要我活着,便不会叫你死。” 第八十九章 投怀送抱 然而,这几日,却是不见陆离回转,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十禾想,大抵他是去寻绯辞了的。 嘴上说着不在意,身体还是诚实的紧。 十禾打着哈欠从床上翻身爬起,鄢墨也不知道从那里搬了个软榻在她床边。 她一翻身直接踩在软榻的边缘,整个人直接摔进了鄢墨的怀里,额角重重磕在了鄢墨的下颚上。 鄢墨闷哼了一声,鸦青色长睫,微微颤动着睁开来,伸出被十禾压在身下的手,轻轻将她拢在怀中。 十禾揉着发痛的额角,正要爬起来,却对上了一双暧昧不明的眸子。 “这算不算投怀送抱?”他轻笑着,摸了摸十禾略显干枯的发丝,许是刚醒的缘故,鄢墨的嗓子有些哑。 十禾吞了口口水,忍住想揩油的心思,反驳道:“谁叫你把床铺到我床边的?” 诚然嘴上虽说的义正言辞,十禾的眼珠子还是极不安分的,向鄢墨微敞的衣襟里头,进行偷窥。 她这挑眉垂眼的动作实在过于明显,下一刻两边脸蛋便被鄢墨捏住,被迫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墨玉色的眸子。 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垂至了她的面颊之上,十禾的心上像是被撩拨了似的,痒痒的,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噘了噘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咦”了一声,指尖在她的嘴角轻轻一拭。 “你流口水了。” …… 这种情景不应该是卿卿我我的前兆吗?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厮居然在给她擦口水啊? 十禾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鄢墨那张好看的天人公愤的脸,很是怨愤呐! 她吐出一口气,唾弃道:“活该你万年独身!” 狭长的桃花眼笑的眯起,薄唇轻言道:“我若不孤煞,怎生遇得上你?” 这突如其来的情话,砸的十禾措不及防,免不了牙齿酸了一酸。 这倒是很会。 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门便“咯吱”清响着被推开来。 “禾儿吃……啊!”白虎娘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瞧见,十禾以饿狼扑食之姿,压在鄢墨身上的形容,于是吓得惊叫出声。 十禾正要解释什么,却见白虎娘背过身,磕磕绊绊道:“呃,那个,我忘了如今,妖君也在,你们继续,那个,等下记得吃饭……” 说完还自觉地带上了门。 继续个鬼啊! 十禾转回了头,恶狠狠地剜了鄢墨一眼,谁知这骚包白皙有如冠玉的面庞上,竟浮上了层淡淡的红晕,貌似害羞的模样。 “唉……” 十禾伸出手正要去搓搓那片红云,却被鄢墨整个丢回了床上,陷进了柔软的棉絮中。 她愤怒地爬起来,捡起一个枕头就砸过去,被鄢墨稳稳接住抛回床上。 鄢墨面颊上的红云已逐渐散去,立在床前正在肃整仪容,将被她压乱的衣袍重新抚平。 他侧目看向她,浅笑着伸出手来说:“去吃饭罢。” 那一肚子的不忿,顿时烟消云散了,十禾呆呆地挪到床沿,傻乎乎地伸出手去,同他宽大的手掌相握。 她同鄢墨肩并肩去了厅内,但见白虎爹手中刚才拿起的筷子,直接掉到了地上,滚在鄢墨的脚边。 鄢墨蹲下身捡起了那双筷子放在桌上,重新拿了双叠在碗上的筷子递回去。 许是这番动作过于温柔。 导致,白虎爹更愣了,白虎娘用肩撞了撞他,他才回过神来,呵呵傻笑着接过来,直接戳起了一个馒头往嘴里塞。 由于是早饭,白虎爹只熬了锅粥,外加香喷喷的馒头。 白虎娘干笑着招呼道:“吃饭吧。” 鄢墨也不客气,拉开凳子,端碗盛粥,拿馒头,一气呵成,半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就显得十禾有点不自然,直到鄢墨替她拉开凳子,把盛好的粥放在她眼前,她才慢吞吞地坐下开始埋头喝粥。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哪里很诡异。 十禾埋着头,悄悄抬眼,却见白虎爹娘没了昨日的愤慨,面上隐约还有几分喜色,倒也算其乐融融。 明明昨日还是剑拔弩张的,如今这变脸实在是有点快。 唉,也不知道鄢墨,同她的白虎爹白虎娘说了什么,将误会开解了,白虎爹白虎娘看他都愈发顺眼了。 十禾略略侧眼却见白虎娘面上隐约闪过惆怅之色。 十禾咬了口馒头,顺嘴问道:“唉,陆离还没回来吗?” 白虎爹娘皆是一僵,尤其白虎娘面上那惆怅似乎还愈发深了。 鄢墨也停了喝粥的动作,把碗放在了桌上,问:“他也在这?” 十禾咽下嘴里的馒头,点点头,却见白虎爹娘的脸色更僵了。 白虎娘干干地问:“你们俩认识?” 鄢墨将手中的筷子也搁在了碗上,略略思索道:“算是自幼相识,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没有。”白虎娘尴尬地连连摆手,“你们赶紧吃。” 鄢墨很是规矩地吃完饭,顺带还收了碗准备动手洗碗,吓得白虎爹连忙去抢。 显然白虎爹是抢不过鄢墨的,他义正言辞道:“我如今既来叨扰,自然要做点什么的,也不能只吃饭不做事不是。” 这话说的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白虎爹连同十禾三个人扒在厨房门口,却看见鄢墨将袖袍撩起系于腕上,虽说和他的外表有些格格不入,但这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问题是什么呢?问题是,这厮居然把碗丢在水里晃了晃,就拎了出来,见碗底还没有洗干净,又丢进去晃了两下,直到晃干净为止,就提出来放在碗架上。 最终一个死活黏着软烂粥粒,不肯松的那口碗,似乎是惹恼了鄢墨,直接被捏碎了,“咔嚓”成了一堆碎片,被扬手丢弃在了污水桶里。 …… 白虎爹的心,那叫一个疼的肝胆俱裂啊!他等会儿还得重洗不说,那是他淘来的白釉瓷碗呐! 白虎娘的脸也在轻微的抽搐着,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以极惊恐的眼神看向十禾。 万一这妖君发现她闺女在脚踏两条船,会不会和捏碗一样,直接把他们捏死? 十禾则是在对鄢墨这种浪费的行为,表达着内心的鄙夷。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第九十章 脚踏两只船? 白虎娘打着寒颤唤道:“禾儿!” “唉?” 十禾刚应了一声,就被白虎娘揪住袖口,一路拉到了外头的树后。 又回过身确定鄢墨没有跟过来后,握住了十禾的手,凄切道:“儿啊!咱不能干那种朝三暮四,红杏出墙的事情呐!” “啥?”十禾惊恐了。 白虎娘以帕掩面,作泫然欲泣状:“你究竟是中意这位妖君,还是那位姓陆的妖君,如今那姓陆妖君还未回来,若是那位妖君回来,同这位遇上,只怕是……” 原来这种爱胡思乱想的毛病,也是会遗传的,十禾真的很怀疑她的阿娘,从前是不是写戏本子的,这思绪还真是千回百转。 十禾顿觉脑壳子嗡嗡作响,扶额无奈道:“阿娘,你怎么会觉得我同陆离有个什么的。” 白虎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位妖君为你剃渡诵经,又是自损心脉取心头血,又是渡修为的,不是喜欢你是什么?不过这孩子,我还是挺喜欢的,脾性好,想必待你也是温柔,也怪你遗传了娘亲的优秀。” 娘亲,咱能不自卖自夸么? 十禾叹了口气,反握住白虎娘的手,肃然端正了神色,解释道:“陆离中意的是个叫绯辞的,他之所以救我,不过也是觉着我的伤同绯辞有几分关联……” “什么!”白虎娘尖叫出声,那双泪盈盈的眸子顿时收回了泪水,撩起袖子,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是那个叫绯辞的?把你弄成这样!老娘去撕了她!” 十禾的脑袋更痛了,她耐着性子解释道:“阿娘,不是她,同她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 然而白虎娘什么也听不进去,雪白的牙齿磨得“咔咔”作响,大有将绯辞生吞活剥之势。 看来在这个情况下,她说什么白虎娘都听不进去了,十禾默默闭上了嘴,咬住上下唇瓣,看着白虎娘张牙舞爪。 好在鄢墨听到了声响,放下袖袍赶了过来,十禾冲他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 鄢墨心领神会地将十禾拽进怀里道:“你可要晒太阳?” 十禾如蒙大赦,立即点头如捣蒜,只留下白虎娘仍在风中凌乱,显然,她还是没想太明白。 鄢墨给十禾把摇椅搬了出来,放在葡萄架下头,还顺带把屋里头的果盘也拿了出来。 十禾手中打着扇,半眯眼睛在摇椅上晃荡。 鄢墨则坐在她身边,极宠溺地捧了果盘,给她剥水果吃,倒很是熨帖。 因鄢墨实在不是个习惯伺候人的主,连削苹果大多都削成个方形,除了里头的核基本剩不下来什么肉。 那削苹果的动作很是吓人,好几回十禾都觉得他要削到手,好在块削到手的时候,那刀就自觉打了个弯,十禾才堪堪松了口气。 旁人干活要钱,这厮干活真是费钱还要命。 等到鄢墨递过来的时候,那苹果已经从圆的变成了方的。 “浪费可耻。”十禾一边嘴上嫌弃,一边惬意地啃那没多少肉的方形的苹果,啃的津津有味。 顺带嚣张地把带皮的果肉从鄢墨的手下撕出来,塞进他的嘴里,鄢墨也很自觉地吃着苹果皮皮。 啧啧,果然和谐且温馨。 这情景惊呆了白虎爹和白虎娘,简直可以用老泪纵横来形容。 这境况持续了大概有三四日,陆离这厮也晃晃悠悠的回来了。 同白虎娘迎了个面,浅笑着打招呼道:“伯母……” 好字还未出口,白虎娘就甩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就快速打了个弯转开了,陆离看向白虎爹,白虎爹也转身就走。 十禾对此只想捂住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陆离摸不着头脑,颇为疑惑地将两人望上了一望,十禾立马别过头,拿蒲扇挡住了脸。 鄢墨慢条斯理地剥出个葡萄,塞进十禾嘴里,顺带瞥了陆离一眼:“回来了?” “嗯。”陆离捻动白玉佛珠,觉得牙有点酸。 十禾自然地扯过鄢墨的袖口,擦了擦嘴,回过头却看见,白虎爹和白虎娘搁房间里头,探出个脑袋向外偷看,甚至还端着盘瓜子!完全是看好戏的形容! 十禾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鄢墨用手帕擦了擦手,于袖中翻找些什么:“你穿袈裟,倒也有几分和尚的样子。” 陆离继续捻动佛珠,努力平下心来:“过奖,过奖。” 鄢墨摸了半天,从袖子里零零碎碎找出好些个杂七杂八,一股脑的全塞进了陆离怀中。 大抵就是些,千年灵芝,万年人参,九转还魂丹,七窍保心丸…… 十禾的眼睛都直了,从摇椅上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随着摇椅的晃动,险些飞出去。 好在鄢墨及时按住了她的肩,摸了摸她的发。 十禾巴巴地望着鄢墨:“有我的没?” 他轻轻一笑:“我都是你的。” 陆离的牙酸的快要掉了,果断捂住眼睛,念着心经,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这些天,陆离遭遇了白虎爹和白虎娘的集体无视,原本热络的态度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冷漠至极。 但是对于鄢墨,却是极其的热络。 这突然之间的变故,让陆离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来。 某夜,陆离在酒壶里头装了茶,去寻鄢墨喝酒时,问起了这个问题:“你说为何伯父伯母近来如此冷淡?” 十禾作为当事人,自觉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埋头开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天地可鉴,她是想要解释的,奈何白虎娘听不进去呐! 鄢墨则是斜斜挑眉,以一句:“我未来岳丈对你热络做什么?”彻底堵住了陆离的嘴。 诚然陆离还是非常看得开的,被鄢墨这么一堵,便也就没有过多纠结了。 鄢墨说着还将陆离的酒壶拿过来瞧了瞧:“你这酒壶怎的一股子茶叶味?” “哦,君山银针,却是清香甘醇,你可要尝尝?” 鄢墨把酒壶塞回陆离怀中,不置可否:“以茶代酒,啧啧。” “若是喝酒破除清心,便会影响心头血的纯……” 话音未落,便被鄢墨郑重点头打断了,方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喝茶好!” …… 陆离无语,这太虚伪了。 第九十一章 梦魇 即便鄢墨回转,长白山上也未再积雪,如今是一番花满枝头,飘香之景。 似乎是为了衬景,天天都在上演着,悠闲和乐的场景。 十禾躺在摇椅上晒太阳,鄢墨就在一边给她剥水果,薄好后还顺带喂到她嘴里。 陆离每每遇上这情景,端血的手都会显得颤抖非常,恨把不能把白玉盏直接扣在他二人的脑袋上。 然而无论陆离如何颤抖,手中的那只盏仍是四平八稳的很,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一眯,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鄢墨眉头紧蹙,伸手接过白玉盏递到十禾唇边,将她鬓角碎发理了理:“好在这些日,无须天天喝了。” “唔。”十禾半推半就把那杯血喝进了肚子里,虽说这些日子喝的多了,可总归还是有些膈应。 陆离指尖的白玉佛珠,被不停地捻动,侧开了脸,表现地极为酸溜。 最终,在鄢墨故意表现的腻歪劲下,陆离一摆素白僧袍,手中白玉佛珠一扬,愤然离去。 十禾也禁不住,觉得有些腻歪想吐,倏然盯着陆离的背影“唉”了声。 陆离便回过头来,十禾突然想到陆离的卜算之能,为何当初她在地牢里的时候,陆离没有算出来呢? 许是太过于无聊,十禾就把这个问题向陆离问了一问。 谁知陆离这厮竟是红了脸,过了半晌才僵硬地同她说:“我破了戒,是以……” 十禾掰着手指头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妄语,偷盗,杀生,饮酒,淫邪……” 说到“淫邪”二字之时,陆离面上窘迫之色更胜,指尖捻动白玉佛珠的动作,也愈发的快了。 十禾还在掰手指,鄢墨已明了他语种的含义,顿时一把握住十禾正在掰的手,黑脸怒吼:“陆离,你要再敢同她说这种东西,我就废了你!” 不待十禾再问,陆离便也自觉捻动佛珠,快步走了出去。 “唉?”十禾看看鄢墨的大黑脸,又看看陆离的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厮居然逍遥快活去了!太叫人唾弃了! 鄢墨的脸色比锅底灰还要黑上三分,十禾转了转眼珠子,莫名有点想笑。 鄢墨以为她还在想,手中擦手的帕子扑头盖脸砸到她脑袋上:“不许想!” 十禾扯下脸上的帕子,嘟囔道:“你也太霸道了!” 鄢墨挑眉:“怎样?” …… 不知是不是近来的日子过得,实在美好的不太真实,叫十禾都不敢相信起来。 这个夜里,她意外的做起了噩梦。 梦里,还是那个漆黑阴冷的地牢。 她的鞋被几个太监强制拔去,按住她的脚腕,以拳头粗细的带刺铁棍抽打。 起初是闷痛,越到后来,一双脚的皮肉逐渐开裂,伤口又被倒刺勾破,带走些许的碎肉附着在铁刺上,直至鲜血淋漓,再没有完好的半块皮肉。 十禾的后背疼的发汗,没了指甲的双手浸透汗渍,越发钻心刺骨,浑身都痛的止不住颤抖。 她被铁锁拖着,被拉扯着,一步一步蹒跚行走,一次一次摔倒在地,又被拽起来,再度拖着行走,脚底鲜血染红冰冷的地面,留下一个一个鲜红的脚印。 但凡脚底皮肉愈合,便要再度被抽打开裂至血肉模糊,不亚于千遍凌迟。 脚底再无处可堪下手后,十禾的手臂便成为了下一个目标。 衣袖被撕裂,她的手臂被以钢筋固定于木板之上。 火炉之上,滚水沸腾而出,同燃地通红的木炭,相交发出“呲”响。 而后,那仍在沸腾的水,倾倒而下,肌肤被寸寸滚热,烫的焦熟,隐约可闻肉味。 肌理泛白,再以竹槎,一下一下,刷去她手臂上的每寸皮肉,凝固的鲜血混合肉屑,被搓洗成沫,溢满地面…… “啊——” 凄厉哭音,袅袅盘旋于阴冷地牢内,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甚至到最后,连哭都痛的哭不出来,她喊得声嘶力竭,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十禾想跑,可四面都是硬冷的墙壁,她在其间,天地皆无所回应,伏在老鼠蟑螂成堆的草垛上。 血液一点一点的流失,连同意识也在一点一点流失。 直到腐烂的血肉,甚至遭遇了虫鼠的啃食,数以千计的蟑螂老鼠,围在她身侧,将她当做了一顿美餐…… 那种绝望无力感,连带噬骨痛感一齐袭上心头,直叫她冷汗涔涔,打着寒颤从梦中猛然惊醒。 她尖叫着坐起身来,抱着脑袋浑身颤抖着蜷缩在墙角,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鄢墨闻声立即从榻上醒来,想要把十禾搂进怀中。 可十禾如同惊弓之鸟,拼命抗拒鄢墨的接触,用力挣扎间,在鄢墨的侧脸用力一抓,立时在他脸上显现出一道血痕来。 “十禾。”鄢墨脸上锐利一痛,眉头紧蹙,却不甚在意。 执着地一遍遍喊十禾的名字,可她颤抖着不断推拒,伸出十指以做爪牙,拼命挥舞。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害怕着一切,状似癫狂。 鄢墨挥袖,房内烛火齐燃,霎时通明如白昼,他握住十禾的手,轻声道:“我在这里,不怕,我在,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十禾仍止不住地发抖,盯着那跳动的烛火,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过脸看着鄢墨,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动出来,扑进了他怀里。 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已泣不成声:“鄢墨,我怕,怕,好怕。” “我在,我在这里,不怕了,不怕了。”他抱着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却发觉她整个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十禾止不住的抽泣颤抖,紧紧抱着鄢墨的腰身,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像是在印证这一切都是现实,而非梦中虚幻。 十禾如今衣衫凌乱,透过她散乱的领口,可见有如鱼鳞密集的伤痕,仅仅是那小半处的肌理,便全是交错的伤口。 鄢墨的唇微微翕动,侧过脸,以手紧紧揽住她的发,不敢再多看一眼。 究竟是怎样的折磨,才能让一个人,伤到这种地步?恐惧到这个地步? 可他却不知如何,才能消减半分她心上的伤痛,头一回,他这般的深感无力,也恨这般的无力。 第九十二章 何惧戮八荒 鄢墨的心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一下一下的撕扯着。 他只能紧紧抱着十禾,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说:“没事了,不怕。” 她昏昏沉沉地倚在他怀中,迷糊间喉中还在不断溢出细碎的哭声。 鄢墨阖上双眼,浅浅红光将他同十禾包裹其中,他的脑中缓缓浮现出,十禾于那阴冷地牢中所遭遇的残酷种种。 不过片刻,鄢墨便蓦然睁开了双眼,红光一瞬散去,那双墨玉色的眼瞳被痛色浸染,像是肝胆一齐被撕裂,那样全然惊慌,愤怒又心疼。 像是数万利刃一时将他洞穿,千疮百孔,甚至都可以听到,心底血流的声音。 鄢墨按在床板的五指不自觉猛力收紧,发出细微的声响,和轻轻的“咔嚓”声,几点殷红自他指尖淌出,染红了木质床板。 断裂的残损指甲碎片,于床板之上,被鄢墨不留痕迹的拢入袖中。 十禾伏在他胸膛上,抽搭着低低地喊:“鄢墨。” “我在。”鄢墨缓缓深吸气,竭力忍住那股从心底蔓延至周身的颤意,一遍遍压下胸腔内沸腾的怒火,贴紧她的额角,轻声回应,“我在,不怕,我在……” 似乎也只有听着鄢墨的回应,十禾的心底的恐惧才有处安放,包裹,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所有脆弱。 因为有人在传递给她,一种安定的力量,仿佛一簇只为她而跳动,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暖着她的心。 鄢墨的喉头几番滚动,只用双臂紧紧搂着十禾,下颚抵着她的额角,一下一下的轻抚她的后背。 薄唇翕动许久,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鄢墨安抚着十禾入眠,静默的咬着唇,寄希于以此间疼痛,略略缓解心上剧痛,可直至舌尖全是铁锈的滋味,他的心仍是在止不住的发痛,痛到发憷。 过了许久,直至天色破晓,那恐惧才于十禾心头逐渐散去。 她终于在鄢墨怀中睡了过去,可那眉头仍是紧锁着,身体还是蜷缩成一团。 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水,面颊上是交错未干的泪痕。 鄢墨动作轻柔地拭去十禾面颊上的泪渍,却怎么也抚不平她紧锁的眉头,只能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于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是他置于心上的姑娘,想要护在心头的那一点朱砂。 鄢墨的双眸已被染做猩红,他转过身却发觉衣袖被十禾紧紧攥在手心。 他回过身,轻抚她的侧脸,一寸一寸,从眼角眉梢开始,描绘她的容颜,心头止不住的剧痛撕裂他的每寸血肉,沙哑道:“为何当初,我没有守住你呢?” 他一手握住十禾的手,一手小心翼翼地将外袍脱下,置于她的枕边,静静地端详她的侧脸,指尖反复掐着断甲伤处,偏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意。 他伫立良久,直到指尖已是鲜血淋漓,才化作一道红光消散在房内。 鄢墨的脑中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断地盘旋萦绕,如同洪水猛浪一遍遍拍打,将他彻底淹没。 他面上血色尽褪,眼中失了焦距,一瞬间盯着眼前缭绕的蒙蒙白雾,恍惚间仿佛入眼皆是黑暗。 雾白眼翳伴随着突兀的青筋,逐渐浮现于鄢墨的眼底,一点一点覆盖那墨玉色的眼瞳之上。 他的每寸血肉骨骼都燃上了火药,连指尖都在喧嚣。 连同浑身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呐喊沸腾着那股汹涌的杀伐之意。 鄢墨袖袍微扬,周身戾气疯狂窜动着四溢而出,诸岳剑于掌心凝聚成形,寸寸寒光浸染,剑啸长鸣直达九霄,令天地苍穹为之震撼。 霎时阴风骤起,嘶吼着,将破晓白雾搅成凝结的刺骨飞霜,于他周身形成巨大的漩涡直达天际,叫鬼魅妖魔也为之震颤。 墨发红衣于风中翻卷鼓动,恰似执念深重的地狱修罗阴诡。 唯有一个念头,于鄢墨脑中疯狂滋长。 凡伤过她的,都得以命来偿! “鄢墨!”陆离破开刀锋般的飞霜漩涡,竭力冲入,握住了鄢墨的肩头。 “做什么。”鄢墨的目光却是未曾偏转一瞬,眼眸中只余下一片染红的雾白,周身寒气森然。 陆离迎着刺骨阴风,反问道:“这话应当我来问你!你要做什么?” “我?”鄢墨的唇边溢出冷笑,握住诸岳的掌心不断流出黑气,环绕周身:“自是屠长安。” 陆离怒叱道:“你冷静一点!那可是千万条人命!” 鄢墨的眉心拧的死紧,脸上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破碎开裂,护体魔功直接将陆离震开来,逼得陆离连退数步,连着撞断了数棵古树。 诸岳剑锋一转,鄢墨周身戾气暴涨,他怒吼咆哮,步步逼近,震得山摇地动:“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我置于心上的人,于这人间受尽折磨,不知何时便要灰飞烟灭,湮灭于六道轮回,你说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你说,你告诉我!告诉我!” 陆离的口中不可抑制地吐出血来,满腹的大义在这一瞬,全然堵在了喉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鄢墨僵直着转过头,嗤笑着讽刺道:“你不过是想护着那个狐狸精罢了,看在你日日心头血的养护之恩,我不杀她。” 他逐渐迈动步伐,即便是于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诸岳“铮铮”割裂山石的巨响,仍未被驱散。 陆离艰难忍痛,从地上爬起,想要去拦住鄢墨,却一次又一次被他周身护体的魔功弹开,重重地摔在地面。 陆离拼命嘶吼道:“鄢墨!你若真为了十禾屠了长安一城,她必然身负罪孽,湮灭轮回再无超生,你如今当真要为了一口气,枉顾她的性命么?你这样当真是爱她?” 鄢墨的脚步倏尔一顿,眼中白雾微微一荡,现出片刻原本的墨玉眼瞳,又很快被白雾重新覆盖。 他脚步踉跄地转过身来,诸岳剑锋画地成圆,面容已极近扭曲之态,嘶哑道:“陆离,我与你不同,你生来以救世为己任,而我,是四海八荒皆所不容的妖孽,你兼顾的天下苍生,于我而言,不值一提,甚至不及她眉眼半点,为她,哪怕覆了四海八荒,六道轮回又有何妨?六界不容,便诛六界,八荒无处,便戮八荒。” 第九十三章 虚伪至极 陆离唇边已挂了血渍,面上有如浪涌般惊愕,却仍再度艰难地从地上挣着爬起。 他箭步上前,紧紧扳住鄢墨抖动的双肩,这一回却是没有被鄢墨的护体魔功掀飞。 陆离忍住胸腔翻腾的血涌,皱着眉头努力平静劝慰道:“鄢墨,你要冷静些,你相信我,你放过长安一城,我有办法救十禾。” 鄢墨眼中白雾不断涌冒,与鲜红血丝相互交织,额上青筋止不住的抽动,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也都在颤抖。 鄢墨扬手猛的揪住陆离的襟口,提至眼前,声嘶力竭:“灰飞烟灭,怎么可能有办法?你可知,我以共通之术,探她记忆,看着那一幕一幕,我有多痛?我恨不能杀了我自己!陆离,我警告你,你若再敢拦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鄢墨松开了手,诸岳带着杀气已横至陆离颈项,只消向前轻轻一抽,便可直接将陆离的脑袋整个削下来。 刺骨寒意阵阵侵袭,陆离仍不改面色,白玉佛珠格挡诸岳剑锋,一个趔趄爬起,背后已被汗渍浸湿:“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让!” 鄢墨笑了,侧目以诸岳将自己和陆离隔开来,语调森寒至极:“你们这些人,自诩正道,说什么甘为天下苍生而死,便自以为高尚,真是虚假至极!” 陆离不理会鄢墨语中嘲讽,用尽全身力气,以白玉佛珠勾住诸岳剑锋,呐喊道:“鄢墨!如今唯有佛前青莲可重塑丹元,你若屠了长安一城,染了数万鲜血,你可觉,佛祖还会予你?” 如同古寺佛钟长鸣,于鄢墨心头震响。 十禾,还有救…… 鄢墨喉间滚动,隐约有声,却梗着,吐不出来半个字。 鄢墨诸岳剑锋自陆离身前,一点点下落至地面,许久沙哑至极的喉咙才开始滚动。 最后,诸岳“咣当”坠地,鄢墨紧紧钳住陆离的臂,盯住他的双眼颤抖着问:“你说的,可当真?” 陆离也同样盯着他,忍住手臂上传来的骨裂清响,回答地斩钉截铁:“当真!” 鄢墨眼底的雾白之色有所消减,凄厉阴风亦逐渐停歇下来,飞霜如同凝针,簌簌没入地面,钉在脚前。 鄢墨一点一点松开了手,唇角颤抖着微微拉动,似笑又非笑,似哭又未哭,全然无措地像个孩童。 “好,我,我答应你。” 陆离终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开来, 很快鄢墨的脸上又再度浮现戾色,“可有一人,我必要叫她付出代价。” 陆离的手搭上他肩头,还待说些什么,却被鄢墨扯了下来:“我不杀人,你便管我不得。” 胸腔气血翻涌,陆离已无暇顾及其他,半跪在地吐出一口血来,只能看着鄢墨逐渐远去。 鄢墨暂且收了诸岳,一路自长白山而下,步履几分凌乱,也不知此刻何时,只顾脚下向长安,向紫禁城,不停行走。 他不知道自己混沌的脑中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行至了个草木杂乱的山岭,枯树歪斜倾倒,杂草疯长齐腰。 耳边隐约有人在拔腿狂奔,其后似还有好几个大汉追赶,叫骂着:“贱人!有本事就别叫老子抓到你!” “救命!”一名毁容的女子扯着嗓子,哀厉尖叫着,于杂草中几度踉跄栽倒,又爬起来拼命狂奔,很是凄惨的模样。 鄢墨自顾前行浑然不觉,因着神思恍惚,却是不料被那冲上来的女子死死扯住了衣角。 女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扑通”跪在他眼前,祈求道:“求你,救救我!求你!” 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不会理会这档子闲事,旁人死活与他何干? 这世间从未予他半分温柔,他又何须予世人半点怜悯? 鄢墨正要抬袖甩开那名女子,几个大汉已经追至身前,将他同那个女子一齐围住。 为首的大汉正要嘲笑女子的没眼力,目光落在鄢墨身上时,眼睛都直了起来:“哟呵,还找个小白……” 几个大汉,见了鄢墨忍不住抽气,暗暗吞咽口水。 大汉直勾勾地盯着鄢墨的脸,上前道:“那,哪家,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鄢墨平生最为厌恶的,便是旁人将他当做女子,指节不由得咯咯轻响。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将那个毁容女子扯到了一边丢了出去,向鄢墨道:“随大爷我快活快活?” 鄢墨从齿缝中吐出字来:“滚!” 其中一个大汉满面错愕,“咦,是个男的。” 为首的大汉立即打断道:“你管他男的女的,这个天仙下凡的姿色,睡上一睡,那都是上辈子的福分!小郎君,大爷我不想死,只想欲仙欲死。” 几个大汉嘿嘿笑着,摩拳擦掌向鄢墨走来,脸上是叫人恶心的笑意。 “呵。”他薄唇轻勾,嗤笑出声,那几个大汉瞬时连骨头都酥软了三分。 鄢墨抬脚,直接将最前头的大汉一脚踹飞出去。 甩开紧抓他衣角的女子,掌心微动,周身沙石平地而起,于空中如流星般飞出,不过眨眼的功夫,几个大汉便已齐齐于地面被打的乱滚,死命哀嚎。 为首的大汉头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起来,跪地磕头号丧:“大侠,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放过我们吧!” 诸岳于手中显形,迎光正欲挑断,剑下人的脚筋,脑中倏尔响起陆离的话来,剑身顿了片刻。 大汉见有戏,连忙推脱说:“大侠,都是安珑公主指使我们做的,我们也是被迫的啊!” 鄢墨眸光一凛,语凝寒冰:“安珑?” 另一个大汉连忙附和:“是!就是她指使我们去侮辱这个女人的,说让我们直接玩死,然后,把她丢到山里头喂狼。” 鄢墨提剑的手,几不可见的一颤,随即几处“咔嚓”声响,几个大汉的右腿全数被敲断骨折,哀嚎声遍地震耳欲聋。 “滚!” 几个大汉连忙磕头,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奔逃。 诸岳剑于他手中消散,步步走向那个毁容女子,那女子下意识颤抖着手脚并用着后退。 鄢墨的眼眸倏尔一沉,眸中白雾若隐若现,眼底是冽若寒冰的冷意:“你可要,报复她?” 女子闻言,愣道:“她是一国公主,我不过是个毁了容的小小宫女,我能做什么呢?” 鄢墨的唇边倏然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若愿意,你也可以是安珑公主……” 第九十四章 换魂之术 紫禁城内,滚滚黑云遮蔽天日,阴风凄厉盘旋,深冷寒雨淅沥蔓延,铺天盖地,鬼魅哭声震耳催魂,搅得人心惶惶。 殿内,烛火剧烈跳跃,被狂风摧地拉成长长线影,而后骤然全灭。 安珑公主缩在床上,大喊大叫:“小蓝!把灯给我点起来,全部点起来!” “是。”蓝衣宫女打着哆嗦,提了油灯,却怎么也点不上火来。 安珑公主紧紧裹着被子,见烛火久久没有点燃,不由气急败坏,从床上裹着被子,拖到蓝衣宫女身侧,骂道:“废物!点个灯都不会,要你做什么?” 说完就夺过油灯,将蓝衣宫女踹翻在地,可无论她怎么做,也同样点不上火。 周身气压陡然低下,刺骨的寒意侵入殿内,叫安珑公主心头发毛。 殿门“咣当”打开,被风拍地呼呼乱响。 殿内亦被狂风席卷,一众物什东倒西歪,刺激碎裂声,布帛鼓动撕裂声,不绝于耳,于殿内空洞回响。 安珑公主和那个蓝衣宫女,被风刮得满地打滚,被东倒西歪的铜器瓷瓶砸的满面青肿,连连惨叫。 许久那狂风才逐渐停歇下来,一袭猎猎红衣悄然负手立于殿内,眉目间是一片幽暗寂色,眸光所过之处,丝缕凝冰。 安珑公主的后脑砸在墙角,半晌才醒过神来,看着眼前俊美宛若神邸的男子,却是好比见了鬼魅,抱头疯狂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来人啊!有刺客!” 殿外黑云蔽日,急雨如瀑,冲洗长阶。 红衣如鬼魅般,步步靠近,蓝衣宫女哆嗦着冲上前,企图立功,不过抬手间便掀飞砸到了柜子上,滚在地上磕出无数伤口来。 “啊——”只余刺耳惊叫。 安珑公主拼命地向床里缩,却怎么也逃不开,鄢墨反手便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床上,拖了出来。 安珑公主的喉咙,如同含了水般咕咕作响:“救命,放过我……” 他的指节捏着安珑公主的下颚,又缓缓扼住她的脖颈,向上提起,额上青筋隐现,只需再施加半分力气,便可听到颚骨断裂之声。 “救,救命……” 安珑公主的脸色已经涨成猪肝紫,拍打着鄢墨的手,双腿凌空死命踢腾,却半点作用也没有。 鄢墨的眼底是毕现的杀意,浓重且晦涩。 语调幽冷胜似寒潭,骤然发作:“我警告过你,若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必叫整个紫禁城,都来陪葬!可你不听劝!” 在安珑公主快要窒息时,鄢墨倏尔松开了手。 安珑公主立即跌坐在地,拼命喘息着,摆出下跪的姿势,拼命磕头。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长电裂空,于鄢墨的侧脸划过道厉色,尤添三分戾气。 “杀你?” 鄢墨嗤笑,眼底浑然阴鸷之色:“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你伤她一分,我要你还千万倍。” 安珑公主揪紧衣角,想到自己折磨十禾的那些手段,一瞬面如死灰之色:“你要让她……” 一阵狂风倏尔将安珑公主掀翻在地,撞上了床板发出“咣”响,被疾风淹没其中。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凭你的血,配脏她的手?她若看见你死,都是脏了她的眼!” 话音落下,一个半张面颊尽数交错斑驳乌痕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全然是恨不得将安珑公主,凌迟万遍的恨意。 安珑公主凄厉叫嚷:“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鄢墨没有回答她,目光落在墙角的蓝衣宫女身上,薄唇轻勾,刺地人眩晕,“还有你。” 红光自他周身阵阵荡出,掌心翻转间,光锁倏尔扼住了三人喉管,皆挣扎着,被红光束缚着拖拽到鄢墨眼前。 于昏厥前,安珑公主惊恐地从嘴里挤出最后一句话:“你,要做,什么。” 三条魂魄,完整地被从躯体内抽出,泛着浅淡的黑气,特别是安珑公主的那条魂魄,污浊地尤为严重,叫人恶心。 鄢墨嫌恶地抬手,将安珑公主的魂魄,塞进了蓝衣宫女体内,又将毁容女子的魂魄塞进安珑公主的躯体内,最后把蓝衣宫女的魂魄塞进毁容女子体内。 三人魂魄离体,却也皆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叫人匪夷的丧心病狂的举动。 广袖微微扬,红光消散,魂魄各自安入体内,被装入毁容女子体内的蓝衣宫女,被直接丢到了不知道那个山沟里头,消散在了殿内。 一面巨大的镜像,呈现在三人眼前,成了蓝衣宫女的安珑公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近癫狂:“这不是我!啊啊啊啊啊!这不是!” 鄢墨以帕擦拭双手,面无表情道:“记住了,诏狱十八刑,一样都不许落,千万,别弄死了,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成了安珑公主的毁容女子,看着镜子里自己都能模样,狂喜跪地应答:“是!” 成了蓝衣宫女的安珑公主,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扯着嗓子尖叫:“你不是人!” 鄢墨微微侧首,淡淡扫了她一眼,嗤笑道:“我本就不是人!若非要为她积攒功德,你以为为何你未入地府十八层!” “安珑,若她有万一,紫禁城都将为你所为付出代价,哪怕诛魂,我也要你生生世世,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柳予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啊!” 安珑公主瘫软再地,如坠冰窟般浑身发凉。 鄢墨甩袖,缓步走出殿内,无意间又断了两瓣指甲,静静于他手心淌血。 阴雨层层,阴风阵阵,将琉璃瓦下的数盏宫灯,吹打在一处,哗哗作响。 “来人,这个贱婢胆敢行刺本公主,押入诏狱!由本公主亲自施刑!” “你敢!我才是安珑公主!” “啪!”一连数十个耳光连续响彻,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尖叫声。 鄢墨斜斜倚在琉璃瓦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酒壶,应声“咔嚓”碎裂成齑粉,被雨水打湿散落在琉璃瓦上。 此间伴随着凄厉惨叫的,唯有那于风中翻滚的红衣,猎猎作响,宛若催魂魔音。 殿内烛火几度明灭,刑具“咣咣”作响,里头的人也于酷刑折磨中,几度昏厥又被凉水浇醒,惨叫声不绝于耳。 却难消解鄢墨心上半分杀意。 第九十五章 魔音乱智 疾风骤雨仍未停歇,鄢墨喉管紧滞,胸膛处气血翻涌传来阵阵闷痛,步伐迈动间有些艰难,自檐上跃下时,带下了两片琉璃瓦,于被冲洗积水的地面,碎地四分五裂。 鄢墨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勉强支撑住,脑中十禾的哭喊不断盘旋,几乎揪紧了他的心脏处以凌迟,叫他喘不过气来。 雾白之色于眼底流窜,有什么东西于脑中持续炸响,鄢墨只得捂着额,扶着墙面踉跄行走。 那整整八十三日的惨痛记忆,随白翳的隐显,涌入鄢墨脑中一幕一幕如画卷般呈现,剧烈的痛,滴血般,传至四肢百骸,撕裂着他所有的感官。 噬骨的杀意,在血流中喧嚣叫嚷,不断沸腾直冲脑海,占领他脑中的意识。 久违的魔音于鄢墨脑中响彻,用着蛊惑人心的语调:“杀,杀了所有人,为你心爱的女人报仇!” 鄢墨扶额,努力将脑中的魔音甩出去,乌黑魔气却已控制不住地自体内流窜,溢出,环绕周身。 一千年了,即便是他重伤折损了大半修为时,这个声音也未曾出现过,许是今日心绪波动过大,加之用了换魂禁术,耗损了过多神识,又于阴德有毁,叫他无法克制,将魔音压抑于心底。 鄢墨死死掐住喉管,企图调运内息驱散魔音,内息方才凝聚便骤然断开。 “鄢墨,你在等什么?这里是紫禁城,皇宫大内,听我说,杀光他们。” 鄢墨面容扭曲,浑身的青筋再度暴涨,几乎要涨断血络经脉,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内心嗜血的欲望。 “滚!给我滚!” 一名手捧玉盘的太监,于暴雨中狂奔,暴雨倾盆,此处低洼,雨水漫过了石阶,已至膝弯处,太监狂奔中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墩。 直接被绊倒飞扑在雨水中,手中玉盘也飞出,不知在水中何处。 太监的膝盖被磕出血,于水中蔓延开浅淡鲜红。 魔音再度响起鼓动道:“你看,前面那个人,不要克制,多么辛苦啊!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解放了!” 那浅浅的血腥味,于鄢墨眼前跳动,充斥在脑海中,勾起他杀人的欲望,白雾也遂于眼底弥漫,蚕食墨玉色的眼瞳,嗜血的杀意也同样,吞噬着鄢墨紊乱的神识。 诸岳寒光于掌心闪现,寸寸凝聚成形。 魔音继续诱导道:“对,杀了他!” 太监拖着伤腿,正跪在雨水中,双手不断的摸索那块消失的玉盘。 眼前倏然出现了一柄泛着寒光的见,吓得栽倒在水中,呛了两口雨水,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苍白的脸上恐惧之色愈发深重。 鄢墨提着诸岳剑,如同提线木偶般被魔音所操纵着,一步一步僵硬地向太监靠近。 太监打着寒颤后退,盯着眼前的男人,嘴唇哆嗦着求饶:“别,别杀,别杀我。” 鄢墨浑然未觉,仍然歪斜着脑袋,步步逼近,除了魔音所发出的:“杀,杀,杀。”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魔音呐喊道:“扬剑!” 诸岳便在鄢墨手中被高高扬起,。 “啊!”太监抱头尖叫,声音却被大雨所模糊。 魔音仍旧在挑动着,发号施令:“斩!” 诸岳便猛的自太监头顶落下。 “鄢墨!如今唯有佛前青莲可重塑丹元,你若屠了长安一城,染了数万鲜血,你可觉,佛祖还会予你?” 陆离的怒喝声于脑中轰然炸响,唤回了鄢墨残存的神智,诸岳剑于太监头顶三寸处,猛的停了下来。 他今日若造杀业,伤了无辜之人,十禾必然会灰飞烟灭。 魔音喧嚣着占领他的脑海:“为什么不杀他?你在想什么?你心爱的女人在这紫禁城中,受尽折磨,老鼠都在啃食她的血肉,他们可没把她当人看。” 诸岳狠狠扎入墙面“铮铮”作响,鄢墨咬牙怒吼:“你给我滚!” 身下的太监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以为鄢墨是同他讲的,立马连滚带爬地从诸岳剑下钻出,连玉盘都顾不得,就一阵狂奔,消失在了暴雨当中。 鄢墨艰难地后退了两步,手中诸岳顿时消散无形,原本俊美无匹的面庞也已近扭曲之态。 “鄢墨,遵从你内心的想法……” “你给我闭嘴!” 鄢墨扶着额,冷汗被冰凉的雨水不断冲刷,巨大的压迫感张弛着,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他拼命压住撕裂的痛感,逃离了皇宫,可飞行不到一半,便陡然自天空坠落,摔在青苔遍布的断裂石阶上,一路从顶峰坠至山底,杂乱无章的草木碎石,割裂肌肤,留下无数道或深或浅的血痕。 那身红袍铺散开来,染遍尘埃。 鄢墨也随之跪倒在地,以死相抗,竭力将魔音按入心底。 以意念将它压下,终于,周身环绕的压黑魔气震荡开来,周身树木尽数摧折,凄厉阴风被彻底撕裂,乌云亦涤荡一空。 那刺耳魔音呐喊尖叫着,被按下,吸进了心底深渊当中,埋藏其间。 他浑身不断渗出的冷汗,浸透伤口血痕间,阵阵发痛。 神识终归于清明之态,他扶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艰难地爬起来。 脑中倏尔闪过乘黄蛋,于十禾包袱当中坠地滚动的场景。 “乘黄蛋,乘黄蛋。”鄢墨喃喃念道,手握成拳,用力敲击额角,踉跄着站直身来,又重新向紫禁城的方向行走。 子明道观内 一个满身泥泞的红衣男子,手提未曾出鞘的长剑,以做拐杖支撑着行走。 因他周身戾气过重,于道观外便已被一众道士团团围住。 可无论一众道士如何挥舞着桃木剑冲杀上前,鄢墨周身自起护体光罩,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符箓被撒了漫天,落在光罩之上,也不过散成了缕缕飞烟。 偏偏他也不曾动手,只自顾自以诸岳剑为支撑,架着结界光罩,将道观内的每一个房间踹开。 于一众道士惊异的眼神中,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最终由于鄢墨也确不曾伤人,一众道士遍也只是围着他,眼睁睁看着他把所有的东西翻得一团乱糟,却也无可奈何。 道士中瑟缩着一个小萝卜头,他抽搭了几下,躲在师兄们的后头瑟瑟发抖。 小萝卜头道士的屁股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身后的墙壁便蓦然打开来。 第九十六章 鬼魅 三清画像蓦然从墙面飘下落地,画轴坠地,碌碌滚到鄢墨的脚边,又不知滚到了哪里去了。 墙内是一个巨大暗格,正赫然放着颗硕大的蛋,旁边还叠了件赭红襦裙,襦裙之上压着他送给十禾的乾坤袋。 鄢墨回过身,一步一步走近那个暗格,小萝卜头道士以为这个妖怪要杀自己,吓的跌坐到地上大喊起来。 鼻涕眼泪立马糊了一脸:“哇,师兄救我!” 为首的道士冲上前,闭上眼,死死抱住了小萝卜头道士。 一众道士发出了抽气声,皆惶恐地盯着这个身着红衣的男子。 鄢墨唇角抿的极紧,行至两人身前却是一听,小萝卜头道士透过,紧抱自己的师兄的侧脸缝隙,可见鄢墨手中剑动了动。 小萝卜头道士吸着鼻涕,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却久久没有感受到疼痛,再睁开眼时,鄢墨已绕过他们走向了那个暗格。 袖袍微扬间,暗格内的东西便消失一空,鄢墨回过身,却是将小萝卜头道士从为首的道士怀里抽了出来。 “不要!”道士们扬剑齐齐惊呼,却又被鄢墨周身光罩格挡在外。 鄢墨丝毫没有在意,小萝卜头道士也是打着哆嗦,双腿直抖,“别杀我,别杀我,我也不好吃的。” 鄢墨仍抿着唇,略略抬眼,将乾坤袋系在了小萝卜头道士腰间,便拂袖起身。 于一种道士的错愕中,消失在了淅沥的雨中,身影逐渐模糊。 道士们立即冲上去。 “有没有伤着?” “没事吧?” 道士们将小萝卜头道士围在其中,从头到脚地,担忧地查看他全身每一块地方。 小萝卜头道士摸了摸怀中的乾坤袋,盯着那个只余下一点的鲜红之色,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没有。” …… 鄢墨于雨中再度被浸地透湿,雨水顺着鲜红衣袍再度打在地面,滴滴答答。 流转的黑气旋绕于鄢墨周身,修复着他身上被碎石杂草刮伤的血痕。 诏狱内,阴冷如斯,哭声渺渺盘旋萦绕,鲜血将那纯蓝衣衫,染作血液干凝结后的黑红色。 女子鲜血淋漓的手心被滚水浇透,有两个太监按着她的手,一遍遍用竹搓,反复磨搓她手心滚烂的血肉。 “啊——” 女子尖叫不止,被其中一个太监当头啐了女子满脸的唾沫,另一个太监抬手,就赏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将她的脸打的歪斜过去。 女子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人,恨不能将两人盯出洞来。 打耳光的太监,甩了甩手,又是一巴掌将女子拍到了地上,“平日里仗着安珑公主,跟我们作威作福,如今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公主说了,等会儿包扎好后,给她找几个人快活快活。” 另一个太监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了,哥几个,唉,真是便宜他们了……” 两个太监笑的淫荡,手下的动作却是半点没有手软,直将女子手心血肉磨搓洗地干干净净,可见白骨,留下满地碎肉屑,才将嗓子喊的沙哑的女子,丢在草垛里头。 临走前还不忘,在女子残破的身上踹两脚。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大抵就是如此了。 鄢墨倚在对面牢房外的铁栏上,女子抬起头便正好同他相对,一袭红衣更胜鬼魅,女子喑哑的嗓子又开始连声惨叫起来,蹬着两条腿不断想草垛里挪。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个太监领着大夫走进来,女子便爬到太监身边,用手臂碰太监的腿,指向鄢墨的方向:“救我,他,他要杀我!” 太监骇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当即一脚把女子踹了回去,女子后脑砸在墙面,昏厥了过去。 大夫嫌恶地拆掉她身上发烂的布包,重新给她包上新的药,那药用的是最烈的,蜈蚣毒虫,黏附骨肉之上,药效极佳,却也有如万蛊噬心的疼痛,叫人撕心裂肺。 大夫上完药后,便同太监一起踩在女子身上,用粗绳勒紧绑成几乎粽子的形状。 便和太监一起匆匆离开了。 两人走之前,齐齐呸了口唾沫:“晦气!” 女子痛的再度醒过来,鄢墨仍好端端靠在,对面牢门的铁栏杆上,他身侧是无数个缺胳膊断腿,为安珑公主所害的鬼魅。 此刻正爬在牢房之外,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满心的恐惧上涌,充满头皮和每寸肌理,她晃着下跪,拼命磕着头,口齿不清道:“不,要,不要。” 鄢墨垂下眼帘,于某个鬼魅肩上拍了拍,冷声吩咐道:“别弄死了,隔三差五便来好好招待一番。” 那鬼魅满面恨意,闻言当即桀桀笑道:“尊上有令,大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切莫放过!” 女子一瞬间面如死灰。 一众鬼魅当即涌进了牢房,撕扯着女子的每寸肌理,一张张恶心的面孔,于她眼前不断放大。 女子的双腿拼命踢蹬着:“啊!救命!” 鄢墨微微侧过头,可见女子已经吓地瑟瑟发抖,死死闭上了眼睛,又被两个鬼魅一左一右扒开了眼皮。 嘴里被塞进了一把,干枯还沾着老鼠屎的稻草,一根根犹如利刺般,扎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喊。 这一切落在其余牢房囚犯眼中,便成了女子自己埋头,像狗一样歪歪扭扭地跪在草垛前,一把一把往嘴里,猛啃稻草的癫狂模样。 一众囚犯的眼神当中,无不鄙夷恶心。 鄢墨缓步走出诏狱,眼底浑然猩红之色。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一天一夜,天色已然透亮,骤雨狂风皆已停歇,这世间所有都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连长安城的路面,亦是噌亮如新,路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他一人,于长安城内无目的的行走,宛若一个孤魂野鬼。 过了许久,他才寻到长白山的方向,向着已有下坠之势的那轮圆日,迈动步伐。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鄢墨才踏上长白山上山的石阶,步步直入浮云间。 彼时,他仍携了满身戾气,却见十禾搬了个小板凳,蹲在长白山下山的必经之路上,靠在一颗树旁眯着眼睛,在打着瞌睡。 第九十七章 黯然失色 鄢墨周身戾气骤然消散无踪,墨玉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缓慢上涌,莫名很是酸涩。 “你可是,在等我回家?”他蹲下身,手中幻出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十禾的肩上, 他原以为他的心性,如今已凉薄至斯,偏她所为,却叫他一而再的动容。 鄢墨甚至不敢想,若是她真有什么万一,他该如何,他又要如何? 十禾的睫毛颤了颤,眉头微微皱着,似是睡得不大安稳,鄢墨才给她盖上披风,十禾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还哆嗦了两下。 鄢墨敛了神色,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有些担忧道:“可是冻着了?” “没有。”十禾吸了吸鼻子,否认。 鄢墨宠溺地勾了勾她的鼻子,“笨蛋!” 十禾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气愤道:“你才是笨蛋!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昨天去哪里了?” 她一连抛出了三个问题,他却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你……是,在怪我?” 鄢墨看着她鼓鼓的腮帮子,倏然一怔,他活了数万年,却是头一回有人在担心他,因为他回来太晚,而责怪他。 这滋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于他心上蔓延,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着。 许久,他莫名垂眸,轻笑了一声,唇角漾若皎月初升,映了海面的圈圈波纹,轻轻浅浅。 十禾对鄢墨的反应很不满意,一把揪住了他的脸:“不明显吗?我给你说,今天你拿美色诱惑我也没……咦,你怎么伤着了?” “无碍。”鄢墨下意识摸了摸昨夜被十禾划伤的侧脸,他倒是没有在意,方才疗伤之时确是忘记了这一处,指尖顺势轻轻一抚,那道血痕便立时消散无踪了。 十禾捧住他的脸,左右看了看,问:“怎么弄的?” 鄢墨仍旧在笑:“被淘气的小花猫抓了一把。” 十禾立即明白,佯怒唤他:“鄢墨!” 鄢墨笑地愈发灿烂了,指尖轻拂她的侧脸,将她额角碎发撩上耳朵,轻声道:“乖!” 十禾一口咬在了鄢墨的手上,含糊不清地说:“乖个屁!” 鄢墨指尖伤口蓦然一痛,少了指甲的手立刻被十禾握在手心,她脸上满是心疼,眉头皱在了一处:“怎么弄得,怎么指甲盖都掉了,都是血。” 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疗个伤都开始丢三落四,这般不仔细。 鄢墨轻轻摇了摇头,喉头微微滚动,撒谎道:“出门时不小心碰到了。” 十禾很是生气地握着鄢墨的手,就要从怀里掏药出来:“你骗鬼呢?什么东西能把指甲盖弄掉?我看你不晓得痛!” 鄢墨的心上蓦然抽痛,他伸手将十禾紧紧揽入怀中,把头埋进她颈窝,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十禾也觉得他今夜颇有些不大寻常,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怎么了?” 鄢墨只是在她颈窝蹭了蹭,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你哄我。” 十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报复性地掐了把鄢墨的腰,怒道:“哄个屁!以后保护好你自己,不许再弄伤了!现在你不仅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万一你……我多亏啊!” 鄢墨喉头发紧,有些哭笑不得,“好。” 夕阳渐坠,只余下一派浅淡红霞,美得叫人恍惚。 可鄢墨抬眼的这一瞬,十禾就这样看着他,突然又觉得那红霞也没有那么美了。 这世间万物,若有他在侧,便也皆黯然失色。 鄢墨半揽着她腰身,缓缓站起:“可要回去歇息?” 十禾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然后就拉过他的手,在怀中掏出了金疮药来。 鄢墨本想同十禾说,他自己施个法就好了,可见她一脸的认真,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这话却也就说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看着十禾给自己上药,眉头紧锁,动作那样的轻,浅浅红霞映在她面颊上,宛若红晕,狠狠地晃了他的眼。 他蹙眉,喉结没来由地上下一动,将唇角抿了抿。 十禾动作缓慢,生怕弄疼他,好久才将鄢墨的手指包成了个粽子。 鄢墨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层层包裹其中,将其余手指都挤到了边上,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偏偏十禾,又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他只得点了点头,换了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表示赞许。 十禾不知为何倏然有些窘迫,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逛逛?” 鄢墨收回手,倒是无有不依的。 长白山本是没有阶梯的,因前日里十禾不慎在下坡时滑了一跤,鄢墨连夜施法变出了阶梯,可想想还是不大安全。 于是才下了一阶台阶时,鄢墨便伸手向十禾勾了勾,她不大明白地走过去,却见鄢墨已又下了两个台阶,拍了拍自己的肩,向她示意。 这就是叫她趴上去了。 十禾拒绝:“你手上有伤!” “无妨。”他伸手直接将她拉至身侧,不容拒绝道:“上来!” 十禾拗不过他,只得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后,才有些别扭地趴上了鄢墨的背。 鄢墨背起了她,向下一步一步地走去,虽说他的肩膀生的宽厚,后背也叫人有股安定之感。 只是看着数千直下的阶梯,十禾不免心下还是有些慌慌,抱紧了鄢墨的脖子生怕摔下去。 十禾喊道:“鄢墨。” “嗯?” 十禾吸了吸鼻涕,努力抱紧了鄢墨的脖颈,心里那叫一个慌张啊!都快要哭了:“咱用飞的好不好?” 鄢墨疑惑地侧过脸来问:“不看风景?” 平日里,她总爱看风景的,今日却是不知怎么了,叫鄢墨有些不解。 十禾欲哭无泪,风景和命孰轻孰重,她掂量不明白吗? 她咬牙切齿,恨不能掐鄢墨两把来解气:“不看了。” 鄢墨忍不住轻笑出声,停在了阶梯上,十禾就自觉地从他背上滑下来。 才踩到台阶上,鄢墨便一个旋身,直接将她打横抱在了怀中,唇畔勾笑道:“我带你,去别处。” 十禾惊呼一声:“啊?” 天地浑然一转,十禾再睁眼已是在一座高塔之上,鄢墨紧紧揽她腰身于怀中,坐在了塔顶。 第九十八章 不干不脆 夕阳已下,晚霞渐散,圆月当空,已是清晖濯濯,却不见半粒星子。 垂目几乎凌空百尺,伸手仿佛还真可摘月摘星的模样,她偎在鄢墨的怀中,却也不觉得害怕。 十禾指了指夜空,开始耍赖皮:“鄢墨,我想看星星。” 鄢墨蹙眉道……“今日无星。” 十禾继续耍赖,故作深沉地,说些没有的事物:“我还想看你给我点长明灯,你说星光映着长明灯,会不会很好看?” 鄢墨掩住十禾双目,抬手时处于高楼之上,黑云已被翻转,星河满布长空,已是璀然长明,万家灯火融融阑珊,数万长明灯平地而起熙攘如市集。 十禾伸手便握住了一盏长明灯,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愣神,她刚才也不过是说说的,谁知道鄢墨却是当真了。 翻手便叫星河颠倒,无异于徒手便可扭转乾坤,他的修为却是不知到了什么地步,才敢这般随意做这些轻则伤损神识,重则湮灭于六道之事。 长空万里,寂寂无声,十禾的心跳也莫名停顿了一瞬,她何其有幸,有人待她如此。 鄢墨的神色极认真:“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十禾突然不知要说什么了。 “我……” 她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好的,人世如此,他如此,又何惧至死沉沦。 现如今,她即便是要月亮,鄢墨也会亲手摘给她。 十禾向他怀里钻了钻:“你说有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鄢墨抬眼向那万千璀璨星辰,也颇为疑惑,老实道:“不知。” 十禾在鄢墨肩头靠下来,把脑袋埋进他的颈侧,他立时展袖将她搂紧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开始默默数星星:“一颗,两颗……” 直到十禾犯困鄢墨才拍了拍她的肩头,坚定地同她说,“一共是两千四百七十八颗。” 十禾朦胧的睡意被打断来,却是被鄢墨一脸如同孩童般,等待夸奖的神情逗乐了。 忍不住噗嗤笑开来,抬头就要在鄢墨的侧脸落下一个吻,却被他的指尖点在了唇上。 指尖触及她柔软唇瓣之时,鄢墨如触电般一怔,随即在十禾嘟嘴不满之际,用点过她唇的指尖,指了指自己唇:“亲哪里没点数吗?” “骚包!” 鄢墨揽住她的发,微微勾唇浅笑,却只是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了一吻。 唉,这个骚包怎么总是分不清楚时候呢! 他松开了她,墨玉色的眼瞳此刻全然倒映着她的面容。 十禾能感觉到鄢墨的手臂紧了紧,却又不曾动她分毫,只端端用那双清亮盛满星辉的眸子,就那样看着她。 这一刻十禾倏而忘却了,鄢墨是上古凶兽,她是觊觎上神之位的小女仙。 他不过是个眼里只有她的孤寂少年,而她也不过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女。 他同她紧紧相拥,仿佛天地间一对最为简单不过的眷侣。 十禾把脑袋往鄢墨怀里又蹭了蹭,迷迷糊糊道:“你为什么喜欢穿红袍?” “我……”鄢墨垂下眼帘默了许久,指尖轻抚十禾柔软的发丝,额前亦有几缕发丝垂下,与之交缠。 有些繁华落尽的寂寥,他隐忍着满溢而出的哀伤:“因为,喜庆,喜欢热闹,我害怕寂寞,害怕一眼望不到头,永远没有止境的寂寞。” 说完抱着十禾的手又紧了紧,似乎只有这样抱紧她,鄢墨才觉着,他是活着的,心脏是跳动的。 十禾的唇动了动,却是发觉自己,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漫天繁星也无法点亮,他眼底的那抹黯色。 她垂眼,从袖口处拿出个,歪扭得不像样的同心结,坐起身来,摸索着鄢墨的腰带。 诚然,天色过暗,她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实在是衣袍盖的过于严实,她没有摸到腰带,便一路向下去找。 鄢墨浑身猛的一个颤栗,脸色如同遭遇焚烧般,可见从耳根处便开始发红,几乎可以滴出血来。 十禾尴尬,想捂住自己的脸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那只手,她又实在狠不下心,拿去捂脸。 于是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干瞪眼,鄢墨的嗓子,几乎干的可以冒出火来。 他伸手取走十禾手中的同心结,塞在腰间,继而便揽住她的腰身,一个翻转,直接倾身覆上,将十禾压在了身下,只差分毫便可贴的严丝合缝。 她的手腕也被修长的指节握紧固定,抵在他的胸膛之上。 十禾彻底呆滞了,这个在塔顶上,算是怎么回事啊? 鄢墨紧紧蹙着眉头,微微喘息着,口中灼热的气息喷洒于十禾的面颊之上。 她动了动手,想要挣扎,却被固定地严严实实,这一动反倒是将鄢墨的襟口扯动,于风中被掀开了些。 以致于鄢墨的指尖已抚上了她的颈,温柔且细致。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滑腻的肌理上,交错了许多伤痕,泛泛出一种异样的妖冶惊心之感,颇为旖旎。 此情此景,不免叫十禾有些迷离,以致于,她甚至想厚颜无耻一把,将那襟口再扯开些。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主动翻身之时,鄢墨却倏尔松开了她的手。 眉头仍旧蹙的死紧,“十禾。” 十禾的思绪被打断:“嗯?” 鄢墨的喉头滚了滚,干涩道:“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啥?”所以呢? 鄢墨彻底松开了手,翻身而下,躺在了她的身侧,恶狠狠道:“不许勾搭我!不然……” 然而,这个不然后面,鄢墨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十禾如遭雷劈,方才扑倒她的是鬼吗?这厚颜无耻的功底究竟是和谁学的!实在太叫人唾弃了! 办事办一半,忒不干脆了! 十禾气鼓鼓地别过头,又被鄢墨揽了回去,他半侧着身子,以臂支撑靠在她身侧,颈上青筋隐隐未褪。 十禾还是没有回过头看他,双手交叉环绕于胸前,兀自生着闷气。 鄢墨叹了口气,穿过她环绕的双臂,将她的衣襟理好,几近呢喃道:“还是得早日将你娶进门,否则真是要磨死了。” 这语调缠绵之下,还颇有几分暧昧。 他分明知晓,却又不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生生叫他忍了数万年之久,却又不忍心动她分毫。 第九十九章 这六道轮回 十禾的意识逐渐被袭来的困意淹没,鄢墨仍在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丝,神识几分凌乱。 贴着她的额,呢喃道:“一直,是你,在暖着我胸膛,最冰凉的地方。” 夜深,露水愈加深重,摧寒刺骨,鄢墨便以披风将十禾裹紧,抱回了房内,置于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因着换魂之术,极损神识阴德,方才又强行施术颠倒星阵,以致于他才放下十禾,脑中逐渐混沌起来,几乎摇晃了几下便瘫倒在软榻上,沉沉昏迷了过去。 次日,初晓天色蒙蒙,十禾便醒了过来,因鄢墨将被角掖的极紧,她只能从被子里头拱动着钻出来。 慢悠悠地趴在床边,用指尖拨了拨鄢墨鸦青色的长睫,他睡得极其沉,平日里她一睁眼,鄢墨便已醒转了,今日倒是意外的起晚了。 十禾深深吸了口气,伸出五指,挡了挡落在鄢墨脸上的光,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鄢墨却还是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 鼻尖倏尔闻到一阵桂花香气,穿了鞋便下了床,不忘顺带在鄢墨胸膛上揩两把油,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又关上。 想了想将门边的陶罐子拎到了手里,山下有片桂花林,如今正值秋日,摘些桂花酿酒应当是极好的。 十禾出了门,顺着鄢墨变出的台阶,蹦蹦跳跳地往下窜,旭日还未升空,伸手还可触到,茫茫白雾,凉凉的绕在指尖,颇有意趣。 她走的快,不一会儿便下到了桂花林中,簇簇花开缀满枝头,微风拂过便卷起满天花雨,桂花芳香迎面而来,落于发间手心。 十禾把陶罐向上一提,抱在了怀中,伸手就去摘,轻轻一碰枝头的小花便簌簌而下。 她一朵一朵,摘的不亦乐乎,没多久就摘了小半陶罐的桂花。 十禾伸手在陶罐里摸了摸,色泽正好,芳香四溢,酿酒自然也是顶顶好的。 摘的入迷了,倒是忘记了时候,抬头时,白雾已散尽了,灼灼日光已悬挂于头顶,天际氤氲了层淡淡的流转波光,剥丝抽茧般缓缓下落,向她而来。 十禾伸出手,那淡淡波光便于她缠绕流连,缠了不过两三圈,那波光又如浪涌般层层回拢,回旋天际边。 那波光回拢地极快,可饶是这般快,却也未曾等它回拢完毕,便蓦然炸成满天飞星陨落。 十禾被那漫天星陨刺的闭了闭眼,一袭猎猎红衣已踏空而来,落在了她眼前,迎着日光,几分朦胧,却仍可见他蹙了眉心,薄唇紧抿,掌心也在微微颤抖。 那双墨玉色的眼瞳之中,满是惊悸惶恐,似乎在愤怒些什么,又在害怕些什么,额角青筋止不住的跳动。 “鄢墨。” 鄢墨没有应答她,只是直直盯着她,仿佛害怕下一刻她就会消失般,不敢触碰。 十禾干笑着将装桂花的陶罐往怀里一抱,抓出一捧递到他眼前示好道:“回头给你酿桂花酒。” 鄢墨仍然没有回答她。 她有些无措,扬手将桂花向上一抛,金灿花朵簌簌而下。 鄢墨的神色微微松动,展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十禾便直直撞进了他的怀中,手中陶罐随之飞出,岁的四分五裂,倾洒出满天花雨。 他眸色幽深如斯,晦黯中暗含汹涌,藏了许多复杂情绪,此刻正映着她的身影。 十禾嗫嚅抱怨:“我摘了好……” 鄢墨有些粗粝的指腹,于十禾面颊之上游走,恍惚非常,倏而捏住了她的下颚,往唇畔一送,揽腰贴于身前,以吻封缄,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他钳制着她的下颚,吻的极深,长舌直入,没有半分怜惜地于她唇齿间,抵死纠缠,攻城略地,侵占每一寸土地,以至于最后两人唇舌皆破,交融间弥漫了股铁锈血腥味。 直到十禾面色涨的通红,再也喘不过气来,鄢墨才慢慢松开了她。 他的唇微微翕动,墨色眼眸中布了好几条血丝,紧紧禁锢她于怀中。 他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很是生气,心口跳动的每一下,都异常沉重。 十禾望着他的面容,他亦蹙眉看着她,两两相对,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鄢墨的喉头滚了滚,声色微带沙哑地碎碎念叨:“幸好……幸好……别……离开我……” 十禾僵硬地顺着他的后背轻抚,软言道:“我不走,不走,我在这里。” 鄢墨却突然放开了她,眸光微微一动,握住了她的手,“走。” 十禾问:“去哪里?” 他答的坚定:“昆仑山!” 十禾不解其意:“为何?” 鄢墨不由分说地捧住她侧脸,眉心几乎拧成了“川”字,他一字一句道:“不能这样了,不可以,你可知,我今日醒来,未曾见你,有多怕?” 十禾忽然喉头一哽,心头倏然蔓延过一抹苦涩,看着鄢墨腰间那条歪歪扭扭的同心结,正在随风摆动。 莫名觉得很是缥缈,嗓音也哽咽了起来:“你以后,哪怕有了旁的人放在你的心尖尖上,也分些时候也念着我好不好。” 鄢墨的面色愈发沉的难看,“不好” 十禾于他怀中,抬脸看他:“为何。” 鄢墨将怀里的人搂地更紧,“我不会放你走,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能!” 十禾竭力想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可他箍地那般紧,生怕她散做飞灰了一般:“可我,终究是要死的,待我死了,是没有来世的。” 鄢墨不再言语,只扶着十禾的额头抵在自己肩头,以下颚贴着她的发丝。 他眉宇间皆是一派,凝结的肃然郑重之色:“若我救不了你,我便同你一起死,这六道轮回,若无你,我也不入。” 每个字都落得那么重,那么沉。 鄢墨的手腕仍止不住地颤抖,有什么东西在跳跃,映着他侧脸几番明灭,可神色是那样认真。 她的面容,倒映在那墨玉色的眼瞳中熠熠生辉。 有个人同她说:这六道轮回,若无你,我也不入…… 第一百章 昆仑山 昆仑山巅,袅袅沉香旋绕,衬得殿室生寒。 一袭鲛纱白衣,斜倚于寒玉榻之上,以手撑额,姿态尤为闲雅淡然。 缭缭寒气氤氲于殿内,衬得那白衣愈发出尘。 十禾对此,忍不住再度自惭形秽。 鄢墨正垂眸看她,耳边倏尔破风声四起,一只玉笛自帘幕内飞出,化出千万分身,有如雨点般射来。 鄢墨径自旋身将十禾向身后一护,袖袍于空中划出道红光,扬手握住了那玉笛那只玉笛本体,其余幻影便骤然停滞。 但见那只通透晶莹的玉笛,于鄢墨指尖挥舞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其余幻影便一时消散凝做水珠,“叮咚”坠地。 “这便是你如今的待客之道?”鄢墨扬眉,玉笛打着旋飞回了寒雾中。 白矖从寒玉之上翻身而起,缓缓踱着二流子的步伐,从缭绕寒雾中现出身来,抬手接住鄢墨丢回的玉笛。 玉笛于手心轻轻敲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小墨儿,寻我作甚?” 不等鄢墨开口,白矖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后的十禾身上,“咦,何处来的女娃娃?” 鄢墨握住十禾的手,将她从身后拉至怀中,介绍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叫做十禾。”而后又闻言对十禾说:“这位是女娲座下,白矖使者,自小便于我有恩。” 白矖摇了摇头,作西子捧心状,将玉笛横在前胸:“什么自小,说的我怪老的,你唉,你年幼时,还曾说过娶我为妻的誓言,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鄢墨自觉将十禾往怀里搂了搂:“儿时的戏言怎可当真?” 白矖长叹了口气,仿佛心口绞痛般,于眼角擦拭着不存在的泪,满面凄然:“幼时誓言便不做数了么?” “是的。”鄢墨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挑了挑眉,答的飞快。 正当十禾在幻想着,自己要多个情敌的时候。 白矖闻言却自然地收了面色凄楚之色,展眉笑开,欢喜地一拍玉笛:“好的很,那前段时候,你借我的那一斛璇玑珠,我就不还了,做赔礼罢!” …… 十禾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这位瞧上去尊贵无比的神女,诚然也是个戏精。 鄢墨顺了顺她的后背,抿唇无言,对白矖的无耻行径,他已习以为常。 白矖则是从腰间掏出颗,焕然七彩异色的小圆珠来,塞到十禾手里,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吟吟道:“小女娃,我瞧你投缘,来,这个给你。” “谢谢。” 十禾道谢,搓了搓手里那颗小圆球,正是璇玑珠。 拿她未来夫君的东西,给她做见面礼,总觉得哪里有的怪异。 唔,这厚颜无耻的行径,倒真是和司命如出一辙。 鄢墨额角青筋挑动,他无奈地伸手揉了揉。 白矖轻咳两声,终于肃整了仪容,端出了神女应有的姿态:“说罢,何事寻我?” “我想求你,护住我妻的魂魄。” 此言一出,白矖同十禾俱都惊愕,他那般嚣张倨傲的人,如今用的却是求字。 白矖敛目,拉出十禾的手腕,指尖搭上,细细一摸,当即惊怔了,“内丹被毁,神形俱灭不过是时间长短。” 鄢墨揉了揉十禾的发道:“你护住她魂魄不灭,其余的我会想办法。” 白矖心头巨震不止:“你是说,你要……可……” 无非青莲重塑丹魂,可佛前圣物连她都求而不得,又怎会赠与他这个六界不容的异类? 鄢墨眉间微蹙,白矖自然明了,不再说下去了。 “怎么了?”十禾疑惑地回过头看向鄢墨。 他松开紧蹙的眉头,勾唇笑的叫三月春风都为之沉醉:“你很快就会好了。” 她恍惚沉浸在他的温柔中,察觉不到其余任何。 白矖自觉敛了神思,眉心微微发蹙,却仍旧端着那笑吟吟的形容道:“随我来。” 十禾被鄢墨护在怀中,跟随白矖拨开层层寒雾,来到内室,白矖手中玉笛点了点寒玉榻,看向十禾:“躺上去罢。” 十禾顺着床沿坐下,躺了上去,刺骨寒意立即冲破体肤,直达心底,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即玉笛声响,那寒玉寸寸化软,竟生出透肤的暖意来,如同被暖阳所包裹着,周身血液都愈加流畅起来。 自寒玉中生出点点滴滴的水珠,源源不断浸润她的四肢百骸,修补她的体肤。 她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起来,合上了双眼,再度睡了过去。 耳边隐约听见两人在争执。 “你渡了三千年修为给她?还折了一魄,怪不得她如今形魂尚在,鄢墨!你怕不是疯了?” “我没有一刻,比如今更为清醒,白矖,如今,她才是我的命。”鄢墨顿了顿继续小声道:“出去罢,不要在这说这些。” 两人的声音本就缥缈,又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耳畔。 周身寂静了许久,倏尔有一双手紧紧将她的手包裹其中,传递着温暖于安定。 十禾睁开了眼,鄢墨半蹲在榻边,火红的衣摆铺散在地,染了丝丝缕缕的寒凉之气,见她睁开双眼,唇畔便也立即勾开抹浅浅的笑意。 “醒了?” 十禾点点头:“嗯。” 她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想不起来,也吐不出来,看着鄢墨,只能发呆。 鄢墨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抚开,温声道:“我明日便要动身了,老实等我。” 十禾反握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 鄢墨的眉梢斜斜上挑,颇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去给我家小没良心的取药,一起活着,总比殉情来的实在。” 她有些木然,到底没听过内丹被挖,神形俱灭有什么药能治的。 下意识去抓住了鄢墨的前襟,“你会有事吗?” 鄢墨的面色僵了一瞬,随即便以笑掩饰了过去,不无张扬道:“六界之内,有谁能伤得了我?” 十禾的心上陡然生出惶恐,她从榻上爬起来,认真地盯着鄢墨的双眼,“你要好好的,若你有什么万一,我也不要活。” 他喉头发紧,抬手拂过十禾的脸,做出漫不经心的神色道:“怎么?你以为我会给你改嫁的机会?” 十禾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有点正形。” 鄢墨神色一正,同她十指紧绕,静静看着她,“等我回来,我们便回混元境,成婚。” 第一百零一章 女人的直觉 鄢墨离去前,从袖中取出了那个早已碎裂的红玉镯,郑重地放在十禾手心。 “此玉凝我之血,聚我魂灵,只要我活着,它便能护你周全。” 十禾的指腹轻轻摩擦着温润的触感,抬手放在鄢墨眼前。 鄢墨便握住那只玉镯,捏着十禾的手,轻轻掼进了她腕上,红玉镯流光璀璨,缓缓缩至适宜的大小。 他揉了揉她的额道:“这回,可不许叫它碎了。” 十禾咬唇,转了转腕间的镯子,抬眼看向鄢墨:“你要早些回来,我会在那个塔顶等你的。” “为何是塔顶?” “因为……因为……”十禾的面色发红,如同一只煮熟的虾子,她总不能说因为急着,等他回来娶她,把没完的那档子事做完吧? 十禾恶狠狠地,伸出手却只是轻掐了把鄢墨腰间:“你管我!” 两人的对话,简直可以用风马牛不相及来形容。 鄢墨斜斜睨了她通红的脸,桃花似的眼眸微微眯起,以鸦青色长睫敛去眸中的戏谑之色,袖口掩住唇角笑意,不置可否。 十禾掐完还是又帮着,揉了揉鄢墨腰间,生怕掐重了:“这几日,我先回长白山了,来的时候也没同我阿爹阿娘打个招呼,怕是会有些着急。” “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鄢墨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十禾再说点什么便径直打横将她抱起,对着方才走出的白矖笑着说了声:“再见。” 便散做了一道流光。 白矖顿觉额头都在发疼,玉笛自腰间横飞而出,拍在掌心,叹谓道:“真是作死。” 诚然,谁也没有听到白矖的这一句“作死”。 不过眨眼功夫,那袭如火的红衣,便端端落在了长白山上,有些不舍的将十禾放在了地上。 指尖自她的眉心滑至眉梢,细细描绘将她的面容映入脑中:“等我回来。” 十禾拉了拉鄢墨的袖口说:“不进去坐坐喝杯茶,打个招呼什……” 话音未落,手中的那一片衣角也消失无踪。 只余下天边的一句:“不了。” 她的心上莫名总有着一番惶恐,可鄢墨却是没给她留他的机会。 十禾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推开门,白虎爹同白虎娘,还顺带了陆离正坐在桌上,各自端了碗,在吃着一大桌子的菜。 见了十禾便招招手,给她拿了碗筷,“来坐下吃饭。” 陆离正端了碗银耳羹,停下筷子问:“鄢墨呢?” 十禾闻言倏尔一笑,眉眼弯弯:“他,在准备娶我。” 话音刚落,三双筷子齐齐坠地,屋内顿时寂静无声。 …… 接下来的日子里,十禾却是鲜少喝陆离的血了。 陆离那张发白的脸,也渐渐养了些血色回来。 不同的是,这日晨起,十禾正包了两根黄澄澄的玉米,推门出去,却见陆离提着衣摆,自台阶处匆匆而上。 平日里陆离晨起也会顺着台阶上下山,却是没有一天回来这样早的。 他走的匆忙,嘴里不停的念着经文,将手中的白玉佛珠捻的乱响,还险些同十禾撞上了。 好在陆离一个侧身,却是又撞在了门板上,他低着头,颇有几分不大自然,语调也有些紊乱“抱歉。” “吃玉米吗?”十禾把手里的玉米递了一根到陆离眼前。 “不了,谢谢。”,陆离仍旧低着头,匆匆进了门,才进门没两步,好像又撞上了桌角,闷哼了一声。 欸?吃错药了?还是见鬼了? 十禾伸手啃了口玉米,砸吧了两下,呼吸着新鲜空气,向台阶下走去。 大早上的,最合适啃玉米了! 十禾把另外一根玉米包好塞进怀里,专心致志地走着台阶啃玉米。 走到快一半,却见了一袭绯色衣裙,正端端然,立在半山的风中。 来人正是狐狸仙,十禾抬眼时,同狐狸仙,几乎也就隔了二十来个台阶,瞬间呆的连怀里的玉米都掉了,碌碌顺着台阶滚下,停在了狐狸仙眼前。 怪不得陆离见了鬼一样。 十禾把嘴里的玉米咽下肚子,狐狸仙已蹲下身,捡起了十禾掉落的那根玉米,油纸袋包的严实因而未染上尘埃,还能吃。 狐狸仙便拍了拍外头的土,朝着十禾步步走来,“你还要吗?”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虽说她的内丹不是狐狸仙挖的,可大抵还是因为她,才会被抓去放血挖丹的,这一下不免感觉心脏都有点抽痛起来。 十禾连忙摆手,干笑道:“还没吃饭吧,你吃你吃。” 狐狸仙蛾眉微蹙,却也未曾拒绝,眸中似有嫌弃,却还是打开油纸袋,轻轻咬了一口。 看这等绝色佳人啃玉米,十禾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手里头啃的七零八落的玉米,也惊的掉在了地上。 娘唉! 在狐狸仙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捡的时候,十禾转了个身,也管不得手上黏腻,抓着裙摆就往上狂奔。 生怕狐狸仙一个想不开,对她有了什么想法。 她一口气回到自家门前,却是半天也没见绯辞追上来。 也不知为何,狐狸仙竟然放着皇妃不做,上了长白山。 可偏她也不进来,而是远远的立在长白山上山阶梯的半道上。 原本陆离是会日日顺着阶梯,上下走一走的,自从那日同绯辞打了个照面,到如今已经五天没例行公事地去散步了。 十禾百无聊赖,却也没有下山的想法了,她实在不想同狐狸仙打这个照面,也没兴致给陆离牵这个红线。 倒也不是她没这个想法,实在是她对着一个,对她丢了内丹,起码要负一半责任的人,她没喊鄢墨一刀砍了,已是她仁至义尽了。 毕竟她也是个小气鬼。 十禾的日常,白日里,就是坐在门前已干枯的葡萄架下,同白虎娘一起磕闲牙。 夜里就披着厚厚的披风,去那日看星星的塔顶,等鄢墨。 不知为何,她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后来也证明,不管是妖怪还是人,但凡是个女的,那直觉都是很灵验的。 莫约又过了八九日,陆离终是下了长白山。 十禾搁葡萄架下,晃着摇椅时,被一声惊天动地的“不”,吓得差点没一个跟头从摇椅上栽下来。 那女子的叫声果真算得上凄哀无比。 诚然,那叫声的来源正是狐狸仙。 第一百零二章 佛曰渡苦厄 十禾扶着老腰,从摇椅上站起来,见陆离从台阶下缓步而上,眼角眉梢全然凝色,微垂的长睫覆了层淡淡阴影,却没能盖住他微微泛红的眸色。 陆离挂在虎口的那串白玉佛珠,被捻动的格外勤快,口中也仍念着经文,不同的是,他今日念的速度却是缓慢了许多。 十禾往嘴里塞了颗蜜饯,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口喊了他:“陆离!” 陆离的脚步一顿,转向她时,眼底的红丝已退了七八分,那双黑眸很是清亮,似乎没有半分杂质。 十禾把嘴里的蜜饯咽下了肚子,“你也喜欢她的不是吗?为何要避开她?你知道的,我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 陆离默了一瞬,沉吟道:“这世间情爱,皆因执念而起,贫僧已无意沾染这万丈红尘,惟愿以己之能,普世间众生,渡万物苦厄。” 十禾不大明白,明明陆离心中是有狐狸仙的,为何非要嘴硬,推拒狐狸仙于千里之外呢?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在一起吗? 她正要再劝,却听得一声凄笑。 “好一个普度众生,你既为佛,可渡世间苦厄,又可否渡我?” 绯色长裙,步态婀娜,于阶上闻言停滞了片刻,缓至陆离身前,双眸已是通红无比,波光潋滟。 陆离惊怔转身,同狐狸仙四目相对,狐狸仙手中攥着一片,洁白的没有半分杂质的孔雀羽毛,扬手送到陆离眼前。 那样声嘶力竭,那般的肝肠寸断,“你曾说,要护我一世的!” 十禾别过了脸,因有了鄢墨的三千年修为,如今施法还算顺当,眼下这情景,她也实在不该在待下去了。 便施了咒,连忙提前去了塔顶。 塔顶上围了圈栅栏,大抵是鄢墨走之前特意弄的,跟猪圈一样,生怕她从塔顶摔下去了。 此刻的日头还算高照,十禾裹着厚厚的披风,转着腕间的红玉镯,见里头流光闪闪,璀然流淌着脉脉红光,不知为何,光滑的镯玉里头却是多了几道冰裂,还淌了血丝。 也不知是不是她不小心磕着了,这下可给十禾心疼坏了。 且不说鄢墨那厮也是个小气的,知道了怕是少不得要抓着这个,念叨她好几日。 十禾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罐子的桂花酿的蜜饯来,那蜜饯去了核,吃起来极其方便。 当然这去核的原因,还是因为鄢墨嫌麻烦,她这人平日里迷糊,可偏连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鄢墨记的那么深了。 甚至已经打好主意,若是鄢墨未能取到药,在死前她也必然要将一切告诉他,这样她死后,他也不至于太难过。 可若是他取到了,她又要怎么把这一切告诉他呢? 可这样想着,十禾又不大希望鄢墨取到药了。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就一个劲往嘴里塞,蜜饯清甜放的糖少以桂花佐之,却也不腻,当时十禾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罐子蜜饯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她连忙咽下嘴里的那一口,就把那罐子蜜饯盖上盖子,塞进了怀里,也不知鄢墨回来会不会嫌少。 她在塔顶等了大半夜,诚然这一日也是没有等到鄢墨的。 直到天色蒙蒙亮,十禾才踩着山下的台阶回去,走到半路,正巧撞上狐狸仙蹲坐在树旁,哭的满面泪痕,至今还在抽抽搭搭。 也不知道陆离那厮,究竟说了什么样绝情的话语,叫她哭到了如今。 那袭绯色长裙叠在泥面上,裙摆处已经染上了尘埃,哪怕是背影,看那肩头也还在不停起伏耸动。 十禾迈着步子就要往上走,可偏偏心肠又硬不下来,见着人哭,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从怀里头掏出块帕子来,走到狐狸仙身边递了过去,“擦擦吧。” 狐狸仙倒也不推拒,拿起那帕子,便拭了拭面庞上的泪痕,可那泪痕交错,干涸又添,却是擦不干净的。 待到狐狸仙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狐狸眼,已然哭成了肿核桃大小,着实叫人为之心疼。 可十禾向来嘴笨,也不会安慰人的,递了帕子就要走。 狐狸仙却是意外的喊住了她,“十禾。” 十禾回过头,狐狸仙已然站起了身,拭去了泪珠。 她问的小心翼翼,生怕惹哭了眼前这个人:“你有什么事情吗?” 狐狸仙撑着满面惨淡,竭力出了个笑容,语调仍带着哭音:“可否,请我喝杯茶?” 十禾回头看了一眼山上,大抵也明白狐狸仙的心思,不过是想借机看一眼陆离罢了,便点了点头。 领着狐狸仙回了家,白虎爹白虎娘已给她备好早饭,一锅清粥,还有包子油条。 见了狐狸仙,也是笑呵呵的招呼:“倒是没见过我家禾儿带朋友回来的,早饭准备的比较简单,一起坐下吃一点。” 白虎娘捏着帕子问道:“怎么眼睛肿肿的,生的那么俊俏,哭肿了可不好看。可是我家禾儿欺负你了?” 十禾有些无奈:“阿娘!” “没有的事。”狐狸仙的眼圈又红了红,道了谢,依言坐下,同十禾并在了一处。 白虎爹抱着蒸笼出来,看着低头喝粥的狐狸仙道:“就当自己家哈,想吃点啥,叔给你做点。” 十禾有些尴尬道:“阿爹,你别吓到人家了。” 白虎爹放下蒸笼,一边责怪,一边又夹了两只蟹黄汤包到十禾碗里头:“怎么说话呢,你阿爹哪里吓人了!小孩子家家,太不懂事了!” 十禾没有说话,陆离立在门口,见了狐狸仙,顿了脚步,却是转身离开了。 白虎爹拿了碗正要招呼,却见陆离已经走了,不免奇怪道:“哎,怎么走了!” 狐狸仙回过头,也正巧看见陆离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碗筷,眼底几分晦暗不明之色。 这顿饭虽说白虎爹和白虎娘招呼的热情,可陆离这一走,狐狸仙吃的不可谓不艰难。 连吞咽的动作都有些僵硬,白虎爹白虎娘见此情景,也没再同她说些什么。 吃完后,寒暄了两句,便收了碗筷,狐狸仙还想帮忙洗碗,当然白虎爹拒绝了。 白虎娘也嗔怪道:“哪里有叫客人洗碗的道理!” 第一百零三章 来不及了 吃完饭没多久,狐狸仙便起身告辞了。 十禾也没多想什么,照例补了个觉,去葡萄架下头晃悠一阵,待到天色渐暗。 晚霞渐拢,星子点缀上夜空,十禾便施咒又坐到了塔顶上,抱着膝盖,脑袋静静枕着膝盖,等待。 今夜月朗星稀,星子只有稀疏的几颗寥寥地挂在空中。 也不知,这一夜,鄢墨会不会来。 十禾等了小半夜,抱着膝盖睡的迷迷糊糊,却见了一袭绯色衣裙,脚步轻响。 十禾一个劲激灵醒了过来,下意识喊道:“鄢墨?” 狐狸仙怔了怔,蓦然收了手心,“我……” 十禾尴尬地挠挠头,转移话题道:“啊,那个什么,你怎么会来这里。” 诚然她这个转移的不甚巧妙,狐狸仙没有言语,唇角微僵。 许久狐狸仙才道:“路过。” 十禾看了看四下,这又不是什么人多热闹的地方,说是路过的可信度,实在有点低下。 十禾笑的有点干,想来狐狸仙是伤了情,想同她唠唠嗑。 可诚然十禾不太想和狐狸仙唠这个嗑啊! 彼时夜风微寒,十禾正在踌躇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在天边蓦然见了一点红光。 那袭猎猎红衣,满心欢喜地将手心的青莲,向十禾的方向举起,眼底焕然的无尽的溢彩流光,好比漾漾春风柔柔拂面。 十禾有些愣,像是什么东西冲上了脑海,将她冲的一蒙,脑中糊糊的,心止不住的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顿时嗓子欢喜的都哑住了,说不话来。 狐狸仙也歪头看着这一切,有些感慨,“你如愿了,不枉你撑了这数月的苦痛。” “多谢。”十禾的嗓子发干,沉浸在喜悦中,只当狐狸仙是真心祝福。 不过转瞬之间,狐狸仙的面色,便陡然阴沉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这般诓骗算计,都有人这样爱你?而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陆离,你却叫他离开了我。” 狐狸仙的话锋转的极快,言辞也愈发激烈。 十禾回头,面对狐狸仙的质问,却是呆住了,没有了言语。 “我做了什么呢?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你知道我看见他穿着袈裟是怎么样的心情吗?我好痛,痛的无法呼吸,十禾,这样我真的极厌恶你。” 狐狸仙一连数句,眼底仿佛淬毒般的阴冷:“他本说要护我一世的,我以为他是我一人的,可如今他却要去做普度众生的佛!他渡世间万物,唯独忘却了我!” 那星光明明暗暗,叫十禾看不清,狐狸仙面上的神情,只觉得这番话说的委实欠些道理,这悲愤怎么也是不该说给她听。 十禾还是没有言语,也不知如何慰藉,只得装作没有听到,自顾朝鄢墨伸出手挥动。 鄢墨也冲她笑得格外温柔,如同一个爱炫耀的孩童,得意得把青莲的光芒露了出来,等待夸奖的模样。 十禾笑的也格外灿烂,又想起来那句戏本子上所写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更觉妙到了极致。 十禾犹在招手,正准备向鄢墨奔去,刚翻出一条腿挂在栏杆之上,却觉一阵周身红光一盛,回头便见狐狸仙手握利剑,刺向了她,被红玉镯所罩的结界抵挡在外。 这是鄢墨的结界,饶是狐狸仙,只怕也是破不开的,只是这下却叫十禾有些悲愤起来。 怎么没想到,这她人生最欢喜的时刻,狐狸仙在背后冷不丁得捅了她一剑,虽说没捅穿。 鄢墨胸腔蓦然一痛,当即加快了速度,调动全身可用的气息,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十禾原要反手将狐狸仙打开,却又不愿在这个时候动手,便握着拦猪似的栏杆,轻轻一翻,足尖轻点栏杆之上,直接跃了出去,带着个自驾红光的结界,向鄢墨奔去。 鄢墨亦紧蹙眉心,急忙向十禾的方向奔赴而来,两厢遥望,皆是疾速。 十禾已伸出了手,只余两丈之距,便可握住鄢墨同样伸出的手。 偏生不知为何,狐狸仙伸手握住了剑身,用力一拉,掌心鲜血染红剑身。 但闻破风声起,鄢墨触向十禾的手蓦然发僵,扬手想将她向身侧护,却终究是来不及了。 十禾仍是满面笑意,有什么东西猛然飞掷而出,贯穿体肤。 带着万钧之势,将她残破的身躯,径直送入了鄢墨怀中,剑锋穿透她的心脏,带着血迹划破了鄢墨的前襟,在他的肩头之上也没入了半寸。 因他未止的动作,那剑锋自肩头破出道弧线,飞溅出几点血珠打在十禾的面颊之上。 月色中,鄢墨喉中一滞,口中不可抑制地涌出血来。 他僵硬地垂下眼,瞧见那晃的他双目生疼的银光,浑身沸腾喧嚣的血液,被寸寸冻结成霜,仿佛那剑已连他的心也一起捅穿。 “十禾!”鄢墨握住肩头的利刃,揽着她宛若破布的身躯,呼喊出声,如失了魂魄般,惊骇的肝胆俱裂。 十禾这才察觉一阵锐痛,低头只看见一个血淋淋的剑锋,从她胸口处扎出来,不偏不倚将她失了元丹的心脏刺穿。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伸出想摸摸鄢墨侧脸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只勾住了一片衣角。 世事无常大起大落,莫约就是这个样子,这本该是她这一生最欢喜的时候。 可是上天好像见不得她欢喜,司命主笔的命格书也不愿放过她,下笔狠辣异常。 不对,那命格是她所书,天界也已经没有司命了,这也许是她用情不专诓骗鄢墨的报应吧? 阴风骤起,凛冽的掌风,直掀狐狸仙面门,来势凶猛,狐狸仙却是兀自施咒,十禾被剑贯穿的身体,便像是收到召唤般,于风中飞舞如折翼残蝶,猛然旋至狐狸仙的身前,为她做了护盾。 气劲冲突之下,将十禾的发丝打的散乱开来,眼见便要袭上十禾,她也已经闭上了双眼,鄢墨慌忙又将那一掌生生收了回来,反震地自己又吐出口鲜血来。 足尖踏上塔顶,诸岳登时出鞘,泛泛寒意指向狐狸仙,狐狸仙急退两步再次将十禾往身前一挡,却是这一回却是没有挡住。 第一百零四章 生死一场悲欢 诸岳偏了三分,铮铮长鸣而来,利剑破肉刺穿声响起。 诸岳已然在狐狸仙胸口没入了三分,剑气震荡开来,因顾着十禾,尚收了几分力道。 仍震得狐狸仙自肩头起,连头皮都在发麻,胸口气血翻涌,不得不松开了抓着十禾的手,急退数步。 云波骤起,冽光磅礴横扫,如弯刀之状,将周身所有尽数摧折,狐狸仙径直被震飞出去。 可偏她于那夜色中,仍不忘驱动剑身翻转,竟是将剑在十禾心口一绞,将那颗残破的心脏彻底搅碎。 那娇美的面容,倏尔变得无比狰狞扭曲,如同魔音:“阿鼻地狱,你也陪我一起下吧!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鲜红的剑锋自十禾体内抽离,胸口有一颗沾了血迹,泛着金光的舍利子,滚了出来,扬出道弧线,落在了狐狸仙手中。 十禾费力的扭过头,尚还有些不解,那罪魁祸首已经受了鄢墨的一掌,坠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她告诉自己要笑,也努力扯起嘴角保持着微笑。 “鄢墨……” 她单薄地立在那风中,衣和发皆在风中飘飘荡荡,似要乘风归去消散于天地间。 鄢墨喉头被梗住般发不声音,僵硬地跪倒在地,紧紧揽住倒下的十禾,他恐慌地浑身都在发颤,手脚冰凉。 千辛万苦求得的曙光,明明已在眼前,却又在这一刻被击碎,摇摇欲坠。 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撕扯着,让他觉呼吸都被压抑着喘不过气来。 “没事的,没事的,我带你去,去,我会救好你的。”鄢墨艰难地想要站起身,将十禾抱起来。 可十禾的身子仿佛有千钧之重,鄢墨用尽了全力,却只是一个趔趄带着她,再度摔倒在地,后背砸向栏杆才算停下。 鄢墨连忙查看十禾周身,可她浑身已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旁的颜色了。 他只能紧紧护她于怀中,靠着栏杆再度起身,却发现不知道应该去哪。 那步履方才迈出又滞在原地,仿佛凝了霜雪,哀风阵阵呼啸耳畔,摧人心魂俱碎。 十禾用尽力气,握紧了鄢墨的衣角,摇了摇头:“我心脉俱碎,来不及了。” 鄢墨死死攥着拳,唇焦急开合竭力吐字:“不,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我们还要成婚,你穿了我准备的嫁衣,就要嫁我为妻,怎么能不,做数呢?” “我要死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不要像从前一样,一定要娶一个很漂亮,对你很好的姑娘,不要像我这样的。”十禾的眼皮子很重,声音也沙哑。 可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她更好的姑娘呢? 鄢墨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没有言语只能一个劲摇头。 他执着地将青莲握在手心,幻化为灵,成就一段金色佛光,环绕于两人周身,映得半边金红交错的流光直冲苍穹,拼命地注入十禾的身体里。 可十禾的身体,已开始灵气四泄,面容之上散出飞灰般缥缈,什么都输不进去。 金光骤然震散,鄢墨胸腔翻涌,唇畔溢出血丝,他只能死死抱住怀中人,贴着她的额,喊的撕心裂肺却又卑微入尘:“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 十禾伸手,抚摸着鄢墨的脸庞,意识却在一点点抽离,连灵魂被拉扯似涣散地发疼,她好痛,尤其是心脏,不只是伤口。 “好好活着。”十禾竭力展露笑颜,僵直的手指,已感受不到分毫属于鄢墨的温度。 “我不值得……我欠你那么多……若有来生……还你好不好……你别难过……我从一开始……就是天界……”十禾很想把那些话都告诉他,可是…… 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甚至还没有说完,她的身体就开始透明起来,如同一团火焰被点燃,开始燃烧,像是永无止境,又像随时会熄灭的那样。 十禾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她没有来生,也没有来世。 “不!” 最后一丝的理智被彻底击垮,那种绝望和无力,叫他溃不成军。 他拼命地想要留住十禾,却只能看着那团火焰,愈发如凝血般鲜红,把十禾的样子,燃的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于狂风中被拉长,愈发虚无缥缈。 鄢墨断断续续的,说些威胁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不要……你若死了我……便杀了你在意的所有人……你别死我求你……你不要……” 任凭烈火灼烧,鄢墨依旧执着用手指抚摸,十禾模糊的没了轮廓的五官,努力的想要抱紧她,紧一点,再紧一点。 火星燃烧跳动,溅到他的身上,“噼里啪啦”地炸开,将他的皮肤烧地焦灰,他却像是半点感觉都没有。 这天上忽然落起了晶莹的雪,雪花在空中飘荡飞舞,在十禾化作的火焰上,燃成蒸腾的水汽,飘散其间。 这一天,他于四海八荒内,唯一珍爱的人,在他的眼前星灵形灭魂飞魄散,化作了火焰,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火焰渐渐烧地发白,殆尽,只余下个模糊的影子,被狂风一吹便消散开来,只留下几粒星子。 平日里嚣张不可一世的少年,此刻失了所有的力气,以掌心贴着肩头的伤口,陡然跪倒在地,颤抖着,以卑微的姿态,竭力想要拢住挽留那几点星子,却还是没能阻止那几点星子的消失。 他的怀里空荡荡的,他失措地趴在地上,手掌摸过每一寸十禾躺过的地方,一遍遍寻找着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张开了双唇,可嗓子像是被谁剜走了一样,只能溢出,些细碎不知为何的单调声响。 他将所有的琉璃瓦都翻了一遍,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好像,只有他肩上的这一处伤口,才可证明,她是住在他心里的,凄风呼啸而过,带动几片破碎的衣角飘动,却好像连着心剜碎般的疼痛。 像是这才意识到,他甘愿拿命去换的人,还是没能留住。他心爱的人死了,而且什么都没有留下。 鄢墨脑子里嗡嗡作响,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彻底变得惨白。 她是他在这世间所眷恋,唯一的那点星光,方才,那点光在他眼前熄灭了。 第一百零五章 红衣烈焰 这世上,再没有人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爱着他,没人同他言加餐食,问他粥可温否,没人同他言长相忆,皱着眉头,抱怨他回家太晚。 这四海八荒之大,却再也没有第二个叫做十禾的姑娘。 这四海八荒之大,却也再次只余下他孑然一身,干干净净,两袖余风。 或许他本就是万年孤煞的命格,不配爱人。 这一夜的格外的黑,也格外的漫长,鄢墨躺在十禾躺过的地面,紧紧捂着肩头,染了她血的伤口。 一粒一粒的把怀里的蜜饯,塞进嘴里,拼命地将唇角向上扬起,却僵硬地无法动弹。 原本甜的发腻的蜜饯,现在却比砒霜还苦还毒,他一粒一粒地塞进去,便如利刃般划破喉咙,不得不混着血,一粒一粒吐出来,一点都不甜,就像阿娘死的那个晚上,那么苦,那么苦。 他的喉头沙哑发腥,心生生被劈裂两半不断地淌血,若非彻底流干,似是永远不会停歇,那股刨心泣血的痛,烙进灵魂,刻骨入髓,无止休地蔓延。 以后,或许没有她了,阴司地狱,碧落黄泉,都没有她了。 从前没有她的数万年,他都这么过来了,可如今失去她不过片刻,他却觉已过了很漫长时光,痛的窒息。 面上有什么东西划过,他伸手才发觉是泪水,怔怔地盯着这点湿润。 袖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的抖动,碎裂。 莹莹白光倏尔自袖口溢出,带着几片破碎的洁白,滚出袖口,在琉璃瓦上碎成了四五片。 一对状如繁枝的兽角,自袖口探出,带出个纯白的小兽,白身披发,角若繁枝,正是那久不破壳的乘黄异兽,用尚且稚嫩的角,拱了拱他的手背。 “她都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鄢墨垂眼看着那只小兽,倏尔觉得这世间,更是如斯的讽刺,叫他止不住的发笑,眼底全然悲哀之色。 “没了她,我要这二千寿岁作甚?做什么呢?” 白雾浸染眼底,将墨色眼瞳覆盖彻底。 他垂下只余纯白的双眸,不知究竟是在同谁说:“诸岳,才一个晚上,可是我已经好想她了,以后的时间还那么长,还有千年万年的孤寂,我该怎么办?” “报仇吧,是长安,她死在了长安,那就叫他们陪葬,因为他们,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了!” 心底压抑的魔音再度浮现,那蛊惑人心的语调被无限放大,于鄢墨心底旋绕。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了…… “好,报仇……” 鄢墨发出一声长啸,直上云霄,那种撕心裂肺,似将天地也要震的四分五裂。 无神提起了地上的诸岳,歪了歪头笑了一声将诸岳从剑鞘中抽了出来,扬手间剑鞘飞了出去,坠入无边夜色,也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滚动了几下。 鄢墨垂着眼眸格外颓然萧索,指尖从锋刃处滑过,一串血珠自剑身滚落打在洁白纤妍的琉璃瓦面,晕开一片血红淌开来。 鄢墨抬手,自掌心起全然交错斑驳,向外开始淌血,他笑了,全然森冷杀意:“我们去给她报仇好不好?” 那红衣在风中,鼓地张扬跋扈,可他摇摇晃晃,走的跌跌撞撞,翻滚的红衣,空荡荡的,只裹着一个冰凉的躯壳。 那一日,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分外嚣张的少年郎,失去了他心爱的姑娘,再不复当肆意与张扬。 这一日的长安城外,再也没有了,酿相思桃花酿的,那个贪生怕死的财迷姑娘。 这个少年用尽了全力,可他还是没能留住他心爱的姑娘。 少年发了狂,要叫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人间,为他心爱的姑娘陪葬。 最好,最好,也叫他也一同下去陪葬…… 长安城上空渐渐暗沉下来,凝聚了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阴云,地里也传出了轰隆之声,千钧开裂破沉万里延绵。 千千万万的妖魔,都感受了那浓重的煞气,纷踏而至,在长安城的上方呜咽这,凄厉嘶吼着,为这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再增添一丝悲壮。 那少年提着诸岳,是红衣墨发白瞳的形容,他怀着腔滔天怒火,恰似索命的地狱修罗。 诸岳剑发出阵阵悲鸣响彻云霄,似千军万马的铁蹄踏破硝烟,凄厉苍凉。 红莲业火自他脚下升腾而起,如烟花般炸开,席卷蔓延至长安城内的每个角落,烈焰将漆黑的天边映出灼灼血红。 “求求你,放过我们!” “求求你,别杀我。” “不要!” 求饶声和哭声不绝于耳,他好想放过他们所有人。可是…… 鄢墨眼底的雾白微微褪却,那缠绕心底地面魔音,便再度涌现心底。 他似乎很是疑惑地问鄢墨:“谁又曾放过你?放过你心爱的姑娘呢?” 是啊,谁放过了呢? 鄢墨的面上再度浮现出索命般,厉鬼似的笑容,诸岳剑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溅起如注般的血花,浸红如火的衣袍,遍地痛哭哀嚎,震耳欲聋。 他身上也因种下的杀咒,多添道血痕。 这一夜,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是世间最为惨绝人寰,他浑身浴着血遍体淋漓伤痕。 长安城一片恐惧的哭声,愈发阴森可怖,在其中回荡再回荡,肆虐的妖魔鬼魅,在血煞之气中盘旋游荡,在这座死城里,周围喧嚣异常,最后全然死寂下来。 那少年浑身浴血,杀尽了长安城里所有的人。 最后于长安城中,高楼之上,长剑直指那身着绯色长裙,姿容艳丽的女子。 那魔音仍在叫嚣催促,叫他杀尽长安城内,唯一存活之人。 横眉冷目,用着最为淡漠的语调,又冷又静,如同被掏空了般的寒窖:“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肯放过她?” 狐狸仙扶着玉砌长栏,跪坐在地缓缓闭上了眼,凄然道:“你杀了我罢。” 诸岳剑被握紧,化作凛冽的恨意朝她的额便要劈下。 白光倏然自天际滑落,只听得剑身与什么相接铮铮发响,而后骨碌碌地散碎裂了一地的滚动白玉佛珠在鲜红的地面上染上血色,兀自跳动。 一声一声清音,涤荡魂魄般,将鄢墨眼底的雾白之色驱散了大半。 第一百零六章 这样也好 陆离跪在狐狸仙身前手中佛珠只余下三两粒,胸腔翻涌,喉管发腥,直吐出鲜血来,在素白僧袍袈裟之上,绽放开来。 狐狸仙颓然跌坐在地,歪着头,双目无神地问:“你还来做什么?” 陆离仍在止不住地呕血,“我来陪你。” 狐狸仙激动起来,下一刻泪却滚滚落下,喃喃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你来陪我做什么……” 陆离蹙眉,艰难挪动身躯,膝行至狐狸仙身侧,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我杀了十禾,我杀了她,她死了,鄢墨不可能会放过我的。”狐狸仙声嘶力竭的呐喊又突然安静下来,半扑而下,双手死死抓着陆离的衣领,“我们一起死好不好?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陆离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苦涩的笑,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眼角眉梢,悲戚的目光中透着怜惜。 发出一声如叹息般微弱的,“好”来。 鄢墨的神色,被摇曳的红莲业火映的忽明忽灭,滚动的白玉佛珠停在了他的脚边。 那心底的魔音逐渐微弱,似在作困兽之斗:“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陆离神色淡漠,横在诸岳剑锋之前阖上了双目,“她犯了错我与她同偿,死,我与她同赴,可是鄢墨,十禾她活不过来了。” 是啊,魂飞魄散,她活不过来了。 这句话重重砸下,彻底击碎了他眼底的雾白之色,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来。 那对紧紧相握的手,比那红莲业火更为灼人,刺得鄢墨双眼痛到几乎无法睁开,如丝丝缕缕的细细针尖,在心上反反复复磋磨,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清明之下,所有的意识一齐回归,肌肤之上的焦灼之感加倍反噬,伤口再度渗出鲜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尤胜火蛇炙烤。 鄢墨掐住喉管,随即扯动嘴角,溢出狰狞的苦笑:“你们倒是情深义重,你舍不得她,可你们这一番深情厚谊,凭什么要旁人去成全?” 陆离闻言再没有了言语。 诸岳高高扬起于两人头顶,似有千钧之重,震地他不断发颤,却始终未曾落下。 鄢墨的眼前似乎又重现了那年少的初遇,共赴极渊魔障,还有那一盏一盏的心头血…… 说到底他和十禾,欠陆离的才是最为还不清的。 鄢墨的胸腔愈发的灼烧发痛,他咳嗽着,以手捂唇,却透过指缝间,不断地打开朵朵殷红之色。 他的眼底如被灼伤徒留死寂,强忍住要冲喉而出的呜咽,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刺骨一些:“若,来日再见,我必杀她! 他说完这句话,便丢盔弃甲,几乎是狼狈地落荒而逃,磕磕又绊绊步子也迈的踉跄又维艰,连支撑他艰难站立的诸岳,也不知道何时脱手不见。 耳后只有狐狸仙抱着陆离,那低哑的泣声,被凄厉阴风席卷着,又被吹散,呼呼作响。 不知多久,鄢墨也已疲累地没了力气,他倒在众多尸身堆成的血山上,那猎猎如火的红衣中所包裹的身躯,正不断地渗出鲜血,滴答滴答淌着。 他捂着肩头已结痂的伤口,再度将那伤疤揭开来,一遍遍以指腹摩擦,放声痛哭起来,哀恸悲泣渐渐失声,日月已无光,双眼流出血泪来。 不是杀咒么?他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没死呢? 当白矖于昆仑山巅,察觉那冲天的业障之气,赶来之时,鄢墨几乎只余下了一把浸透鲜红的骨架。 躺在那尸山血海飘橹之中,杀咒将那红莲业火催作明蓝之色,缓缓蔓延,自他足底乃至指尖,一点点吞噬。 阴风阵阵呼啸,锐利而又细密,可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声低过一声的呼吸声。 白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能暂且忍下心头的狂骇,提起鄢墨暂且离开。 “我还……没有……为她立碑……” “改日!” “就现在……长白山……” 长白山上,日升日落,云起云散,云卷云舒,除了不同寻常的皑皑白雪,其余仍旧与往日一般无二,可又全然不同。 是啊,一般无二,又全然不同。 鄢墨坐在长白山顶那浴血红衣上覆满了白雪,捧着块石碑用鲜血淋漓的指尖写着“爱妻十禾之墓”可怎么也写不好,只能拧紧了眉一遍遍磨去重新写上,一遍遍把凝结的伤疤咬破。 白矖抱着玉笛,秀眉紧锁,想要劝他认清现实:“鄢墨,她死了,回不来了。” “我知道。” 鄢墨没有抬头,他摸了摸肩头已结痂的伤口,垂着眸,满腹的疑惑:“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强调?我知道她死了,她回不来了。”他说着声音便愈发微弱,沙哑:“我都知道的……” 白矖陡然揪起他的衣襟怒吼道:“天兵天将四处寻你,再不走连你也会死的。” 鄢墨停住怔怔地望向白矖,倏然张了张唇,又垂下了空洞的眼眸,喃喃失魂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白矖不可置信,几乎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你疯了?你不想活了?你屠了一城!身上杀咒已经把你所有血肉蚕食鲸吞,他们来了你拿什么抵挡?” 鄢墨把白矖揪住自己衣襟的手拽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顾自抱紧石碑捂了捂以下颚贴紧:“她胆子很小,你会吓到她的。” 白矖对鄢墨这番不生不死的行为,极为恼怒,当即便飞出一掌,掀翻了那石碑,玉笛自她手心脱手飞出,于空中将那石碑穿透,炸的粉碎。 鄢墨如同一只发狂的狮子炸了毛,冲上去将白矖狠狠推开,“你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对我?” “她死了我不知道吗?为什么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你不明白吗?” 继而又无力的瘫坐在地,把炸成碎片的碎石一块块捡起来,抱在怀中,可怎么也拼不起来。 他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无措地割了满手的伤痕。 白矖的唇几度开合说不出话来,只能施法将那碎石一片片复原成原本模样,鄢墨才安稳下来,又端坐在哪一遍遍写。 可鄢墨这满身深重的血煞之气,却实在瞒不过天听的。 很快那滚滚乌云便压顶而来,数万天兵天将,身着铁甲,银盔执剑将他和白矖围在当中,层层包围其间犹如铁桶。 第一百零七章 若归若归 万钧之势,于阵前压下。 计都星君首当其冲,自阵形内率先走出:“连女娲使者也要包庇这妖孽吗?” 白矖指尖拂过笛身,横眉冷笑道:“你再说一句妖孽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计都星君面色同样冷然:“我此去也是求了旨意,若使者断然不肯让行,我等只能得罪。” 白矖又是一声笑,玉笛横向身前:“只管来,难道我怕你不成?” 身后一星君也出声道:“使者自然不怕,只是腾蛇使者尚在人世轮回……” “我活到现在,你倒是头一个威胁我的,好胆色呐!”白矖眸光一凛,抚掌大笑不止,险些直不起腰来。 鄢墨却是一反常态,眉目清冷,面色格外静如寒冰溅玉,连一丝一毫的平仄起伏都不曾有:“不必了,待我葬完我妻,便随你们去。” 众人闻言皆是一默无言,喧嚣的兵刃也都缓缓止下。 看着鄢墨,在长白山上一捧土一捧土,以手为铲为锹,辟了方土地挖了个墓穴出来,细碎的伤口布满整个手掌。 上面赫然写着:爱妻十禾之墓。 他一抔一抔,仿佛皆珍重无比,缓慢轻柔,好像轻抚情人的发丝一般,细致温柔,悲凉又哀伤。 要是这个姑娘还活着该多好?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树上坠落下来,紧接着就听到一只杜鹃,在坠满雪的枝头凄哀啼叫,哀绝婉转。 鄢墨略略侧目,歪着头,踉跄地移行两步,血淋淋的五指,紧紧捏着覆雪的树枝,有些痴狂。 他扯出一个苦笑:“你所珍爱如命的也离你而去了吗?只剩下你一个了吗?没关系,你们下辈子还会相遇的,可我呢,我等不到她了呀。” 言罢,那只杜鹃的喙中,随着那凄厉的啼叫沁出血来,它展翅撞向了树干,也坠在了雪地里。 鄢墨的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倏然脱力地跪倒在雪地里,唇张了张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鄢墨才拾起那两只鸟,在十禾的坟头边,也依样掘坑,把那两只鸟埋了进去,葬在一起,堆了个小小的坟包。 他抱着十禾的墓碑,指尖爱怜地拂过墓碑上的每个字,以面颊相贴,感受到的,却只是块不会回应,也没有温度的冰凉石碑了。 鄢墨喉头几滚,想竭力努出个笑容来给她。 他跪在坟前,直到手上的血染了小半块的石碑,他才微微低下头,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淋漓破碎的掌心。 这个红衣的少年,在他心爱的姑娘的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也好想,和你死在一起。” 可是,不可能啊…… …… 天界 轮回钟彻响三声,十禾在魂魄撕裂的痛苦中消弭了许久,可有什么东西,在虚无缥缈的幽深之中,将她四散的魂魄,一点一点扯回来。 一丝一缕如穿针引线般,密密麻麻织就,贯回到一处填补残缺。 十禾睁开了双眼,周身是漫漫错落星河,戾气缭缭相绕,幽深如斯。 正是九幽台,耳边轮回钟仍在彻响天际,落下袅袅的最后一丝余音。 十禾呆滞地立在九幽台上,拖着沉重的步伐,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向哪去。 她踉跄地走了两步,便彻底脱了力,从九幽台之上,顺着阶梯一路滚到了池边,脑袋磕在石乾之上才算停下来,她却不甚能感觉到痛楚,扶着石乾爬了起来,连青紫的额角也未曾注意。 鄢墨,鄢墨…… 十禾起身想要奔跑,寻找,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月老摸着白胡子正巧路过,手里拨弄着红线团,迎面而来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小禾儿回来了。” 十禾竭力想露出笑容,可那把刺得她魂飞魄散的剑,似乎连着她的五脏六腑都绞烂了,她笑不出来,想哭好像也哭不出来,只觉得遍体发寒。 扶着石乾的手都在发抖,浑身都在颤栗。 她原以为魂飞魄散后,会湮灭于六界,谁知她居然还活着。 可这样,她对他说的谎再没办法亲口求得他的原谅了,她骗了他,至死也没有告诉他。 可他总是会知道,血淋淋的真相,她满口的谎言。 她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所有,仙云缭绕,水雾渺渺拂面是柔和微风,入耳是丝竹仙乐,鼻尖是浮动的暗香,这一切甚至如梦似幻。 恰到好处。 什么都很好,什么都没有,没有延绵的阴雨,没有凄凉的夜景,更没有六月飞霜的冤情。 可她的牙关咬的死紧,心好痛好痛,她的心呢?是不是碎掉了? 他和她分开了,十禾僵硬地摊开手掌,所有关于他的东西一样都没有留在她身边,她甚至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证明,她是爱着他的。 是她的空口白牙,还是满嘴的谎? 她想去找他,可他要怎么办,怎么做,怎么说呢? 月老见她不应,便做出番西子捧心状:“小禾儿,你下了趟凡怎么连我都不理了?” 她很想给月老些回应,可她好不容易张开嘴,却只能嗫嚅在唇间,发出些“啊啊”的声音。 月老的神情倏尔僵硬,变得严肃起来,再没有说话。 鲜血从她的唇角流出来,在纯白的云层上绽开开,一朵朵小小的梅花,十禾张了张嘴,只见一块血糊糊的东西,从她嘴里掉了出来,坠在绵软的云间。 十禾张了张唇,才发现那血呼呼的东西,正是她的舌头,顿觉喉腔翻涌,又开始跪在云上呕吐起来,可吐出来的全是血。 这情状,可以说是惨烈了。 月老见状满脸惊骇,手中红线团坠地乱滚了满地,他只能忙用传音之术,给钟鼓传去了消息。 于是钟鼓来的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 一个满嘴是血的女子在轮回钟前,哭的悲痛欲绝肝肠寸断,还大口大口往外吐血,指节搭在心脉上,想要自断心脉,被月老死死地用红线绑着手,拽在手中搭在石乾上,拦在哪里,两人纠缠之下双双栽下了天池。 钟鼓袖袍一展,十禾便晕死过去,被钟鼓抱在怀中带回了芳华殿。 第一百零八章 殿名芳华 十禾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是三万里的风沙狂吼,延绵的阴云被凄厉狂风卷的翻来覆去。 风沙刮得她睁不开双眼,只闻耳边呼呼风响。 有个浑身湿漉的红衣少年郎,以剑斩散了迷眼的风沙,于其间踽踽前行,手提诸岳长剑,眉目间盛满了支离破碎的哀伤。 那个少年声嘶力竭,一声一声地唤她,“十禾,十禾,十禾。” 十禾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向那个少年奔去,可万里黄沙再度被狂风席卷,一切皆是幻像。 她拼命的奔跑,寻找,拨开那层层扑面黄沙,她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少年。 忽然,十禾听到微弱的呼喊:“十禾。” 她猛的回过头,只见一片飞扬的衣角。 少年被流沙掩埋,为黄沙所覆盖,被一点点吞噬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十禾拼命追逐,向少年伸出手,可是直到她跪倒在地,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的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流淌成河。 这个故事里,那个红衣少年郎,爱上了一个姑娘,用尽全身力气,豁出性命,可是,姑娘呢?从一开始,就是姑娘的骗局…… 整整五百年,只为最后的那一段时间,甚至只为了最后那一刻…… 都是谎,全是谎…… “啊——” 十禾猛然惊醒,想要起身,却是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骨碌碌滚下,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入眼四处皆是漆黑,心脏肺腑好像被剜了一刀又一刀,喉中苦涩如同饮毒。 为什么没有死呢? 她爬起身,后背靠在床沿,蜷紧了身躯在那黑暗当中,抱膝无声痛哭,泪水像是不会枯竭一般。 殿门被推开来,筛入一段月光,青玉色的身影推门而入,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 “师尊……”她少了半截舌头,这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也没能完全发出来。 怔了片刻后,钟鼓轻轻将十禾抱起,重新放到床上,微凉的指尖轻抚十禾的耳边,她仍然在不断啜泣。 流光于他指尖缓缓溢出,贴于十禾的后耳出,没多久,她的脑子便沉重起来,神识愈发混沌。 钟鼓轻抚她的后背,“睡吧,醒了,便都好了。” 十禾被抱在钟鼓怀中,轻声安抚着,那细碎微光摧人昏沉,她便伴着那流光缓缓入睡。 可即便睡着了,眼泪还是会流出来,心还是会痛。 即便不梦见,也会日日盘旋心上,一刻不忘。 此后连着七八日,十禾都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帷幔,即便是舌头已经被接上了,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所有来看她的人,她都竭力努出笑容来伪装出极灿烂的模样。 可其实来看她的也只有钟鼓,月老,除此之外,只有曾经在月老的姻缘府,和司命星君殿的几个同僚,也有来看过一眼。 十禾躺在床上很安静,那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连眨眼的次数都少的可怜,但是夜深人静的泪水却格外的多。 她好痛好痛,她对一个深爱自己的少年犯了极重的过错。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说,可她自私地怕他离她而去,一直都没有坦白。 这日,晨起之时。 钟鼓便端了碗药,缓步推门入内,坐在十禾床边。 十禾敛了敛神色,坐起来伸手要接过药碗,钟鼓却只是看着她,并没有松开端碗的手。 他的神色一派平和淡然,眸中存了些许柔和之意,便那样望着她。 许久才移开眼,将透黑的药汁微微搅动,便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她唇边。 十禾有些惶恐地低下头,伸出手放在药碗下头摊开来:“十禾,不敢劳烦师尊。” 钟鼓也不勉强,将手中药勺收回碗内,平稳地放在了十禾摊开的手上。 十禾双手接过药碗,仰头任凭苦涩的药汁,在唇齿间打转,仍是一口喝完。 平日里,她是极不喜欢这些苦药的,可如今却不觉得有多苦了。 钟鼓随手变幻出一颗蜜饯来,送到十禾唇前,十禾犹豫片刻,还是张嘴咬住了那颗蜜饯。 含糊道:“谢师尊。” 钟鼓的眉目间,仍是与往日无异的淡漠无波,掌心微微收紧:“你可是,对长歌动了情?” 十禾不自觉颤栗,手中的药碗失手掉落,于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她也随即掩饰般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心上如被什么东西碾压而过,寸寸腐烂生疼。 她垂着眼睑,以袖掩住唇边,矢口道:“咳咳,我不知道,师尊,在说什么。” “鄢墨。”钟鼓凝神看向十禾,一字一句重复道:“你可是心里有了他。” 动情吗?她自然是心里有他的,可她和他不可能了从她骗他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了可能。 十禾咳嗽的动作停止,浑身自足尖道每根发丝,寸寸发僵,她的袖口慢慢垂直身侧。 “不,师尊多虑了。”她否认,似乎这样她便可以,真的把那个人,从心里连根拔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钟鼓拂袖,微微敛目,似有叹息却也不在追问,只是莫名说了句:“多笑笑。” 十禾不大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发僵的头颅。 钟鼓的话向来是极少的,今日也算是破天荒了,说完了便转身离去不再做停留。 殿门被轻轻合上,煦色韶光,透过窗柩,掩映着殿外花木,于殿内的纯白石面之上,铺洒织就一番水墨丹青。 十禾在这数十日里,头一回下床,她推开了窗,烟岚袅袅,拂面微风带着丝缕的桃花香气。 缤纷落英簌簌下坠,满树硕果累累,桃花抚着桃子的面颊,宛若画卷。 彼时头一回踏入芳华殿,她曾为这花果同结而惊奇。 她问:为什么叫芳华殿呢? 钟鼓答:我有个弟弟,他喜欢热闹喜欢好看的景色,便同我说,如果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宫殿便叫做芳华。 她又问:那师尊你弟弟也住在这吗? 这是她于这天界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仅存的这般清晰。 想来那是她头一回听说鄢墨,算不算第一次的交集呢? 原本不过是一句话,后来怎么就刻入骨髓,印入魂灵,开始那么痛了呢? 这一夜,十禾的枕头很湿很湿,连被子上也全是泪水,但泪水干的很快,干了之后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第一百零九章 也许或遗忘 本是金秋之日,长白山上又是一番银装素裹,大团大团的雪花于空中纷纷扬扬,似是无止无休。 十禾缓步踩在绵软的雪地里,一步一深陷,她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弯腰蹲下身,伸手去拨雪,想看看这雪究竟下来有多深。 她扒啊扒,直到那大团飘落的雪花,都在她身上覆了薄薄一层,她才算扒出棵压在白雪之下,几近腐烂的一颗小草来。 不知为何,十禾的心头骤然袭上一阵锐利的痛意,她下意识掏了一颗蜜饯,塞在嘴里反复咀嚼。 她歪着脑袋,摸了摸腐黄的草片,少见的叹了口气。 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仍旧在那大雪中,一深一浅地走着,留下一排脚印来。 那个曾经她和鄢墨所居的洞外,覆了层厚厚雪,十禾进来时险些因这凹陷,打了个趔趄。 旧无人居,布了许多张蛛网,还有满地的灰尘。 她一踏进还有发这绿油油恶光的眼睛盯着她,十禾回过头看向那只小兽。 可那小兽饶是饿的再狠,泛绿光的眼睛在十禾身上游移许久,却是被她身上的仙气压地腿软,不敢上前扑咬。 十禾看着四周熟悉的软榻,桌椅,乃至药炉铜镜,又叹了口气,手中幻化出两只烤鸡来,“唉,算我谢你给我守着山洞的。” 小兽踌躇着上前,叼起了烤鸡,可叼起一只又掉一只,只能当着十禾的面撕咬着烤鸡,没几下就吞掉一只。 “你是妖怪吗?” 小兽似能听懂人言,恶狠狠地瞪了十禾一眼,如同繁枝般的兽角,气愤地顶了十禾一下。 “好吧,那你是仙兽?” 小兽鼻孔里头喷出气来,依旧是不屑。 十禾拍了下它覆盖纯白毛发的脑袋,嫌弃道:“你太啰嗦了!仙兽都看不上,难不成要做神兽?” 谁知小兽闻言,却是高傲地扬起了脑袋,十禾愣了片刻,随即同情地看着它,“还那么小,脑子就坏了,可怎么得了。” …… 小兽几乎要气的绝倒,奋力蹬了两下腿,叼起剩下的烤鸡,扭过头去,用屁股对着十禾,撅了几下。 十禾也不生气,自顾自拿起了桌上,全是灰尘的铜镜,仔细地擦干净上头的灰尘。 铜镜之上赫然映着张清秀的面容,朱唇皓齿,眉目轻颦,似拢淡淡忧愁之色。 她自从回了天界便不曾照过镜子,原来她的模样,和在凡间做白虎精的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十禾把铜镜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藏进怀里,然后拢起袖口扎在腕间,变出块帕子来,一点一点,擦拭着这洞内的每一件物什,仔仔细细。 擦了许久才算擦完,擦完后她指尖轻弹,整个山洞便覆上了层薄膜,被包裹其中,这样就不会积灰了。 十禾解开拢起的袖口,走了出去,小兽却是拦在她的面前,繁枝恰巧卡在洞口,把她的去路挡了个严实。 “做什么?” 小兽鼻孔出气,扭了扭屁股,用兽角戳戳十禾。 十禾的手被兽角戳的有点疼,皱眉拒绝:“我不养宠物。” 小兽踢踏两下腿,鼻孔出气更多,因长得可爱,龇牙咧嘴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十禾揉了揉眉心,便化作了一缕流烟,将那小兽甩在了身后,流烟划空而过,落在了那间居住了整整五百年的屋前。 门前搭的葡萄架上也盖了厚厚的雪,有几段竹竿明显是断裂又重新绑上的。 白虎爹披着大氅从外头,扛着锄头,拖着只宁死不屈的蹬腿山羊回来。 十禾向前了一步,呢喃出声:“阿爹……” 白虎爹脊背一僵,缓缓回过头,仔细上下将她一打量,很快把锄头往雪地里一甩:“我说这位姑娘,我可没闺女,你别乱喊啊!万一叫我家娘子,误会我在外头找了女人!我可怎么说得清楚!” 十禾顿时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你,你,没有,女儿?可是我……” 锄头在雪地里拉出道深深的印痕,白虎爹皱眉反问:“不然呢?” 白虎娘在屋内开窗探出个头问:“谁来了?” 白虎爹回头高声回应,笑嘻嘻道:“问路的!我今天逮了山羊!” 白虎娘双手叉腰吼道:“还不赶紧回来!我都做好饭了!” “啊?”白虎爹听见白虎娘说做好饭,锄头一拉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在白虎娘的怒视之下,连忙点头如捣蒜。 她阿娘还是那个母老虎的模样,一点没变,她阿爹也还是那个受气的妻奴,也没有变,就是不记得她了。 十禾的喉咙干干的,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扯出个笑,讷讷道:“啊,抱歉,我,我认错了。” 她回过头,踩在雪坑里,一步步走远了,心里空落落的疼,她好像没有家了。 可十禾不曾看到,她转身之后,白虎爹和白虎娘的双手相执,眼中俱都通红淌泪。 十禾迎面撞上了只飞扑过来的狼妖,她不过一提手,就牢牢捉住了那只狼妖的后脖颈子。 狼妖的四条腿都在空中踢踏,想要变幻。 可又被十禾身上的仙气所压制,无法变成人身。 正当狼妖以为十禾要和其他仙人一样,杀了他的时候,却见她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撇向他,呐呐的问:“你认不认识个叫做十禾的?” 狼妖愣住了,连四条腿都忘记了扑腾,错愕地僵直着脖子,摇了摇头。 本来,这长白山上的精怪,大多都是认识她的。 十禾松开了手,狼妖直接四脚落地埋进了雪地里。 她背对着狼妖,头也不回的走了,继续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走,那背影很是落寞。 原来,大家都已经忘记她了,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那鄢墨呢?是不是也忘记她了? 十禾的脑中一片的混沌空白,喉管像是被人掐紧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十禾忽然不确定了,或许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境吗? 或许,她根本没有和天地求那个上神之位,没有坠下轮回,也……从来没有……认识过鄢墨…… 这一切,也许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境,醒来之后一切都不过是幻相泡影。 十禾的脸被寒风刮得生疼,伸手去摸才发觉,那是被凝结成冰的眼泪。 最近怎么那么爱哭呢? 第一百一十章 司命星君 十禾恍恍惚惚回到了天界,胸口仍是堵的发慌。 才走到芳华殿外,便有个从前司命星君殿的同僚,急忙迎了上来。 十禾尚未知晓,但觉一个圆润的球,撞了过来,她只自顾自绕开来,圆润同僚再度迎上,水桶般的身躯一扭,直接把她的去路挡了个严实。 避无可避,十禾这才敛了神色,压下心头的苦涩,拱手问道:“各位仙僚,可是有何要事?” 圆润同僚连连摆手,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小仙,是来恭贺司命星君的。” “司命?她回来了?”十禾打起了精神,拽住了圆润同僚的袖口,一不注意用力过大,险些把圆润同僚的袖口撕了片下来。 圆润同僚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珠,恭敬答道:“星君真是玩笑了,颜逝上神已陨身千年了,怎么可能回得来。” 十禾颓然松开了手,叹了口气有些萎靡道:“颜逝上神?那你说的司命星君,又是那位仙上?” 不是司命回来了,难不成是那位仙家顶了这个空缺? 圆润同僚觉得,自己脑门上的汗淌的愈发厉害了:“正是仙上。” 十禾仍不解其意,偏生这圆润同僚的一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左右也没个旁人,总不会是她吧? 十禾摇了摇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她摇完头就要走,那位圆润同僚一懵,随即立刻快步上前拽住了十禾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星君别为难我啊!旨意已下,授印皆在司命星君殿内,只待星君接下了哇。” “开什么玩笑?”十禾皱眉,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又被那位圆润同僚死死抱住了腰身,这力气之大,十禾抬腿,发觉她竟然丝毫挣不动。 圆润同僚适时地,配合着抽搭了两下:“星君若不信,自行去殿内查看,便知分晓。” …… 别管看不看的,就这耍流氓的情况,十禾真的很想打死他啊! 在十禾额角的青筋,跳动第三下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位同僚从身上扒下来,一个扬手就甩飞了出去。 偏生这位同僚生的圆润,却是引得桃树半折腰,砸在桃树之上,又弹了回来,在地面打了几个滚之后,再度抱住了十禾的腿,哀嚎的那叫一个哭爹喊娘。 “星君……” 看着一个男仙,冲着自己挤眉弄眼地逼眼泪,十禾的头皮都有些发麻,甚至想自戳双目。 “走吧走吧!”十禾捂住了自己可怜的眼睛,那同僚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领着十禾一路到了司命星君殿。 才到门口,两排夹道立在匾额两端,全部拱手作拜,齐齐喊一句:“见过司命星君。” 十禾如遭雷击,浑身都是僵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只记得她后背格外直,直到指尖触过司命星君印,主司笔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十禾掐了把胳膊,才反应过来,会疼的,这确实不是梦境。 从前她想要做司命星君之时,也不曾如愿,现今却是平白无故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实在说不清这是个什么滋味,百般翻涌于心头,冲得她心神茫然无措。 可偏偏百般滋味,却是没有半分欢喜的意味。 这究竟是为什么?十禾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什么都填不满,怎么都补不上。 她手心紧紧捏着主司笔,贴在肩头,靠在漆金案牍之上,慢慢顺着桌面滑坐在地,坐了没了片刻,又直接躺在了地面。 一众同僚面面相觑,对着这情景,打好草稿的喜庆话也说不出来了。 同僚甲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同僚乙小声问:“星君莫不是高兴傻了?” 同僚乙也是小声回应:“大抵是这样。” 同僚甲:“那现在怎么办?” 好在那个圆润同僚还算懂事,冲其余同僚喊道:“嘀咕什么呢?活干完了吗?散了散了!” 司命星君殿已经许久没有司命了,偏偏司命星君殿的活计是半点不少,管着凡尘多少俗事,还有那天界轮回。 尤其在司命湮灭后,司命星君殿的活,基本上没有干完的时候,是以一听干活,一众同僚的脑袋都两个大,被压弯耷拉在肩膀上了。 唉声叹气的陆续出了大殿,顺手把殿门给关上了。 偌大的宫殿内,此刻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十禾一个人了。 沉香被点燃于炉中焚烧,香气袅袅,盘旋金柱之上。 十禾歪着头,发丝于衣裙皆铺散在地面,她看着那袅袅沉香。 好像又想起那个红衣少年了。 鄢墨,他在哪里呢?他也不记得她了吗? 眼泪似乎是流干了,十禾的双眼干的发痛,却已经哭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便躺在地面沉沉睡着了。 迷糊中,似乎有个人,将她抱到了床上,给她掖好了被角。 “鄢墨……”十禾下意识呢喃出声,紧紧抓住了那人的一片衣角。 那人拂过她额头的指尖,似乎怔了一瞬,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 十禾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个梦境。她一睁眼就会整个破碎消散。 可当她醒来时,却是被月老推醒的。 月老揪着她的衣襟就是一阵猛晃:“还不换衣服?你等送礼的人踏破门槛再起床吗?” 十禾睁开眼,整个人都险些被月老从床上拖下来,喉管都被勒紧了,只得连忙拍开月老的手,捂着自个的脖颈。 却见好几个同僚,都已经在外头等了多时了,不免老脸一红。 见她一醒,几个女仙连忙冲进来,手里头端着司命星君华服,还有一干梳妆之物:“我等为司命星君梳妆。” 那珠翠发簪之多,在几个女仙进门的几步里头,还掉了几只出来。 “快些,快些。”月老挥挥袖子催促道。 十禾被几个女仙架起,坐在了梳妆台前,月老自觉的到外头等候。 几个女仙就要来脱十禾的衣服,被十禾惊恐地死死捂住了胸口,“我可以自己来。” 说完一个的功夫响指,那身华服便穿到了她的身上,原本还待自行以法术梳妆一下,却被其中一个女仙握住了手指,拦住了。 “星君,这等绶印之事,可不能这般随意对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收礼 经过一番鼓捣。 十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感叹这几位女仙的心灵手巧,她这粗平的眉,竟也能画的恰似翠羽,果真是不大一般。 月老在外头踱来踱去,不断催促道:“好了没?” “好了好了!”十禾眼见她们是什么东西,都想往自己脑袋上插一插,连忙护住了脑袋,从几条胳膊下头钻了出来。 “星君,还没好呢!” 十禾提着裙摆,连连摆手,飞快窜出了门:“很好了,谢谢几位姐姐。” 月老恰巧踱到门边,十禾开门速度极快,好在月老的反应速度也够快,“咣当”一声。 月老已向后蹦了半丈远,抱着胳膊环在身前,眼睛瞪的老大,连连喘气,像是惊魂未定的形容:“小禾儿,你这是要谋杀!” 十禾翻了个白眼,拽着月老就往凌霄殿去,一路飞奔,直冲凌霄殿。 月老艰难发问:“去哪?” “凌霄殿啊!” 月老被十禾揪着袖口半拖着,被迫一路飞奔到了凌霄殿。 到凌霄殿外时,月老梳理的分外齐整的发,已被吹的凌乱,几乎成了鸡窝的形容。 十禾的眼珠子转了转,假装镇定地看向别处,从怀里掏出了颗蜜饯来塞进嘴里。 月老摸了摸额头的汗,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已接近炸毛,怨愤地以眼为刀,狠狠剜了十禾一眼,又从怀里头掏出面小铜镜来,极为仔细地梳理着乱蓬蓬的白发。 诚然月老并不老,只不过是生了白发,其实是个清秀的公子形容,只是为了彰显威武之气,在下巴黏了白胡子,这叫十禾格外费解。 发觉十禾审视的目光,月老再度甩来眼刀,十禾只能悻悻撇开脸,再度往嘴里塞进蜜饯。 传话的仙僚从殿内走出,拱手道:“见过司命星君。” “客气客气,还烦请仙僚代为通报,新任司命,十禾求见天帝陛下。” 传话仙僚还礼笑道:“陛下已下了旨意,到底如今未曾授上神之位,想来星君也不喜这些繁琐之事,便免去那些繁文缛节,连同青天绶印,也一齐免了。” 这样倒是显得,她的司命之位来的不大正当,毕竟她的资历尚浅,从她成仙至今,加上凡间的那五百年,统共也才不过两千多年,这年岁便升任确实说不过去。 月老闻言,手中的铜镜蓦然坠地,脆响之下,裂成了碎片,惊叫出声:“什么?” 且在惊愕之余,撩起了袖子。 好在十禾眼明手快,死死捂住了月老的嘴,笑道:“如此便多谢天帝陛下提虚了。” 月老的眼睛瞪的好比铜铃大笑,双臂不断在两人眼前舞动,却只能发出些“唔唔”的声音。 然后就被十禾捂着嘴,从凌霄殿外直挺挺地拖走了,直到那传话仙僚进了殿内,十禾才松开了手。 月老花白的胡子吹得飞起,“若是青天绶印都略过了,叫旁的仙僚怎么看你?” 十禾倒是不甚在意地拍了拍月老的的肩,从怀里直接掏出蜜饯来,往嘴里头塞:“倒也无妨,总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什么,若是真当着面说,那就逮住揍一顿,撕烂嘴!再说了,我们总不能去找天帝?咋的,你敢打他?” 但不论怎么说她的师父,毕竟是钟鼓,四海八荒唯一的神邸,有这么一尊大神作为后台,大部分仙僚即使有所不满也不好明面上怎么样。 若真是怎么样,依照当初司命的性子,她也照搬就好了。 说到天帝,月老也是一番义愤填膺,狠狠唾弃道:“从前司命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东西!” 关于司命的事,十禾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只记得,司命大抵是为天帝而死的,而天帝,原本是可以救下司命的。 是以,于月老和十禾而言,负心汉三个大字,就牢牢地粘在了天帝的脑袋上,若他不是天帝,只怕两人怎么都得套个麻袋,天天都揍一轮。 月老思及往事,也从十禾的油纸袋里头,掏了颗蜜饯塞进嘴里,狠狠嚼烂,仿佛咬的是天帝一般。 两人齐齐愤然唾弃,很是整齐划一:“呸,渣男!” 也不晓得天帝在凌霄殿里头,有没有打个喷嚏。 话说回来,入主司命星君殿那日,还是络绎不绝的来了许多神仙,也送了许多礼,大多还是极贵重的。 连平日里,从未曾见过的南斗真君同计,也带了礼物前来道贺。 南斗真君拍了拍,近来圆润了不少的肚皮,大刀阔斧地扬起袖子道贺:“哈哈哈,恭贺司命星君升迁高位呐!” 十禾配合着露出虚伪的笑容道:“那里那里。” 脸色好比锅底灰的计都星君,也在其间,十禾往计都星君身后瞟了瞟,那光雕工精细的檀木盒就价值不菲,果然也是有钱! 捧盒子的女仙拿的格外稳当,抱的格外紧,月老向十禾眨了眨眼睛。 十禾一脸肃然的点了点头,“谢过计都星君。” 然后跨步上前,直接从抱礼物的女仙怀里,一把扯了过来,放在了司命星君殿的同僚手里头,随手吩咐道:“收起来吧。” 计都星君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原本就不大白的脸,越发的黑了几分。 月老又朝十禾使了几个眼色,十禾却是真挚地拍了拍月老的肩膀问:“你眼抽筋了?” 月老翻了个白眼:“呵呵,也许是你脑子抽筋了。” 诚然毕竟是贺礼,大多贵重,以致于送的神仙也觉得格外心疼,抱着箱子楼的也格外紧,十禾却是也一味点头道谢,然后从人手里扯进来收起来。 还像个木头人一样,只知道鞠躬道谢连寒暄的都极其刻板,但是盯着宝贝的眼睛,却是滴溜溜打转,半分出息也没有! 这叫什么?见钱眼开!全然没有半点上仙之风。 可偏偏月老一连使了几十个眼色,全被十禾视若无睹,认定为眼抽筋,投以关怀的眼神。 以致于,月老只能按住自己突突的青筋,吹着胡子,保持沉默。 一个个送了礼的神仙,对着十禾也没个喊留下吃饭的意思,大多自觉没趣送完礼也就走了。 最后只剩下了月老和十禾。 月老坐在石桌旁,满脸的疲惫,“你没有看见我给你使的眼色吗?” 十禾数着堆成山的贺礼,随手抄起颗巴掌大小,透亮的夜明珠在手心把玩:“我看见了啊!你不是让我抢吗?”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月知初 “不是我说,我活了这般久,晋升收礼统共花了不过一个时辰的,只你一个。” 十禾拱手晃了晃脑袋,笑嘻嘻道:“过奖过奖。” 月老捂住心间,哀叹道:“只怕不日便要……” 月老话还未说完,十禾就随手抄起了个果子,塞进了他嘴里,卡在他的牙关间,堵住了他接下来,长篇大论的说教。 月老只能以双眼,对这等恶行进行控诉。 十禾对此倒是不甚懊恼,只不过月老对此却是焦急的很,把果子咬了一口,拿到了手里。 含糊不清道:“小禾儿,你这样不行啊!” 十禾掏掏耳朵,把那颗夜明珠塞进了怀里,随口敷衍道:“你莫不是理红线理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月老却是结结实实叹了口气,“唉,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司命那个泼妇……唉,让她给你要去司命殿,你原在我哪里的时候,还是极活泼的性子。” 提起司命,十禾却也有些伤怀,只不过从前的事,她已记不大清了,这样算起来,她似乎没有前世般,无论是五百年前,还是这五百年,她的存在或不存在,似乎都无关紧要。 十禾垂下了眼睫,松开了正要打开檀木盒的手,垂在了桌面:“司命对我极好的,可是他死了,” 月老默了默,摸着心口,转了话锋道:“那我对你差一些。” …… “月老!” 十禾咬牙怒吼,方起的忧思被骤然打断,实在是,令人忍不住的黑脸,想打人呐! 显然,十禾是没有机会付出实践的。 月老从前被司命揍惯了,一但听到这种威胁话语,那两条腿,脚下几乎可以生出风来的迅速。 十禾刚咬完牙,司命星君殿的大门便被“咣当”打开来,因着余力尚且在墙上乱拍,而月老那团红通通的身影,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可谓之一骑绝尘。 十禾揉额痛惜,却见一青玉色的欣长身影,似携了寒月灼灼光辉踏入其间,后头还尾随了个着云锦的貌美女仙,姿容很是绝色。 青玉身影的声音向来和煦:“禾儿。” 十禾立即起身相迎:“见过师尊。” “不必多礼。”钟鼓微敛清浅眉目,袖袍间多出了个碧绿色的锦盒来,捏在他的指尖,又放在了十禾手中,“算是贺礼。” 钟鼓送的自然是好东西,十禾欢欢喜喜地贴身收好,却见一旁的女仙,面色略显阴沉,迟疑道:“这位仙子是?” 女仙的面色愈发阴沉难言,嘴角似有抽搐之意,却还是端了副矜重的架子,立在钟鼓身侧。 钟鼓侧目向身侧的女仙,介绍道:“这位是东海龙王之女,知初公主。” 十禾看着这公主莫约也是送礼的,便热络地打招呼:“知初公主啊,幸会幸会!” “司命星君。”月知初僵硬地回了个礼,神色略显复杂,总觉得要不是钟鼓在这里,这位知初公主甚至想把她生吞活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前,同这位东海公主有什么过节。 月知初敛去眸中厌恶之色,端着仪态,水袖轻挥,一匹云霞便赫然落在了桌上。 流光于锦上缓缓流动,却是鎏光溢彩,非凡上品,若论裁做成衣,却是没有更好的了。 这是这云霞极少见,这月知初未免也太阔绰了,看来东海是真的有钱。 不知为何,这月知初杵在钟鼓身侧,如同花瓶般端着架子,看向钟鼓的双眸脉脉含情,丝毫不加以掩饰。 这同她师尊靠的极近,再近些都可以贴上了。 余十禾赤裸裸的目光相对之下,更是脚下无意一滑,钟鼓展袖一接,月知初便直接,如同块绵软的棉花般,跌进了钟鼓的怀中。 双眸盈盈似含泪意道:“谢君上……” 钟鼓将满面娇羞的月知初扶稳,微敛眉目淡然道:“无妨,注意脚下。” 十禾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咂舌,现在的女仙,哦不,东海的公主都这么彪悍直接的嘛? 怪不得送那么贵重的礼,原来是存了做她师娘的心思。 钟鼓唤回了她的神智,“禾儿?” “师尊。” 钟鼓的语调仍是清淡,神色却甚温和:“今日,我且先送知初公主回去,如今你既为一方主位,便于其位司其职,若有疑难,便来寻我。” 十禾低头:“谢师尊。” 钟鼓微微颔首,半搀着月知初离去,平日里她师尊是个温和的性子,却也不至于这般,莫不是色令智昏? 十禾摸了摸下巴,不甚明了。 月老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了回来,瞥了眼钟鼓和月知初离去的背影,从门外探进个脑袋。 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毛问:“小禾儿,你酸了吗?” 十禾把桌面上的云霞收起来,颇为不解的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酸?” 月老凑到十禾身边坐下,挤眉弄眼道:“你家师尊现在可是在和月知初搂搂抱抱!” 十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月老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刻已兴致盎然地支了下巴,又凑近了些,鼓动道:“怎么样,现在有没有抓月知初打一顿的想法?” 十禾伸手把月老的脸,往边上推了推:“没有。” 月老拍开十禾的手,满脸的不敢相信,“你这孩子怎么傻了?从前月知初诓你的心上人和她订下婚约,还挑衅你的时候,小禾儿,如今你怎么做了司命星君反倒活回去了?” 十禾抓住重点,满面惊恐好比被雷劈了:“我师尊同她订了婚约?” 她忘的事情也太多了吧?钟鼓居然会答应和月知初的婚事?可月知初虽说生的好看,也当算是六界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她师尊自个脱了衣服解决不香么? 算了,这画面太美妙,不敢想不敢想。 月老愣了一瞬,又飞快点了点头,“彼时东海居功自傲,本都以为君上不会应下这门婚事,谁知道……” 十禾捂嘴,慎重发表了意见:“造孽哟。” 月老仰脸望了望天,继而痛心疾首道:“没了?” 十禾老实回答:“没了,难不成真的去把她打一顿吗?” 月老闻言,精神很是振奋,连袖子都撩了起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这个嘛,建议,还是不要了吧…… 第一百一十三 法会 许是那些送了重礼也没得什么好脸色的神仙不满起来导致没两日就传出了许多说她不会做人的言论。 为人处世,为仙也是一样的,十禾不大会做人,又卡在了司命星君这么一个的位置上,仙阶不算高,可到底从前是上神的位置。 司命星君,毕竟是一众仙僚抢破脑袋,还是没能争到手的差事。 但显然,对于十禾来说,她完全没把这当做个事,压根半点没放在心上。 日日待在司命星君殿内,写写命格,倒也自在。 只不过,命格簿内却是无端少了一页,被整齐裁下,不知上头写的是什么,也不知被谁撕走,可想来能在命格簿上撕下页来的,放眼天界只怕也没有几个。 可十禾也懒得去想,自顾自把玩着主司笔,提笔写着凡人命格。 其中一页上赫然记载着: 南府三小姐,十三岁出嫁,与沉家五公子缔结良缘,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后于江畔拈花一笑,引得唐家四公子为之倾倒,遂纠缠之,以致沉三小姐为保贞洁,以头撞墙而死。 十禾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将后半段的相遇删之,改为平安顺遂,共暮白首。 也不晓得谁写的狗血命格,实在忒缺德。 刚放下笔,门外便传来某位女仙的声音:“见过君上。” 被称作君上的整个天界,也只有钟鼓一个,十禾合上了命格簿。 钟鼓一声轻唤:“禾儿。” 十禾站起身,恭敬地行礼,“师尊。” “近来可有烦忧之处?” 十禾如实回答,“没有,都挺好的。” 钟鼓眉心微蹙,终还是开口道:“如今你也是一方主位,虽未授印却也不是原来的小仙了。” “师尊有话但说无妨。”十禾眉目低垂。 “多亲近些旁的仙僚罢,切不可和从前一样耍脾气了。” 不知道那个嘴碎的,居然到钟鼓跟前告她状,要是被她知道,肯定罩个麻袋照死里揍一顿! 不管心里怎么想,十禾的认错态度,那一向是麻利且诚恳:“徒儿知错。” 一如她装孙子一样的熟练。 钟鼓还待说些什么,却被她亮晶晶的眼珠望了望,只得叹了口气,几分无奈道:“过几日,便是法会,且随我一道去。” “哈?法会?”十禾惊呆了,下意识拒绝:“可以不去吗?” 钟鼓向她走了几步,却是浅浅一笑,温和道:“你如今任司命星君,又怎可缺席?禾儿,不可任性。” 从前钟鼓这般同她说话,她少不了心神荡漾一番的,可如今…… 十禾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秃了,小声嘀咕道:“我可以不做司命吗?” 钟鼓侧身,微抿双唇,已然敛了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似有无奈。 正如灼灼寒月悬空,却无星光相衬,平添些许怅惘。 十禾立马站直了身,继续装孙子,钟鼓却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 天色拂晓,大雷音寺笼着金光,祥云袅袅流动,掩映其间。 这日子过得极快,几日时光不过转瞬之间。 十禾却是脑袋疼的发紧,这法会一连要开好几天,她本就是个俗人,听这些,还不如一件杀了她来的痛快。 可到底佛前法会,要是真逃了,定然是不大好的。 所以十禾望着那闪闪金光,也只能尽可能的放慢速度,打算磨蹭到最后,再找个角落把自己塞进去,装模作样一下,不赶什么开头,蹭个结尾就成。 抱着这个想法和态度,十禾果断停在了路上,待到一众仙僚都没有了踪影,她才慢吞吞地开始走。 月老起的也晚,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抱着怀里头寸步不离的红线团,凑到了十禾跟前支招:“你要实在不想去,大雷音寺下,还有九万长阶。” 十禾抚掌大喜,拍了拍月老的肩头,扬眉笑道:“还是你老儿懂我!” “没大没小!” 月老一把拍开十禾的手,匆匆离开了。 十禾咂吧两下嘴,径直向下飞去,停在了最下头的一阶,向上望是畏眼的浮云,将那石阶掩在云层当中。 这个档口,长阶之上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连扫梯的僧人恐怕也已清扫完毕离去了。 十禾慢慢悠悠地向上晃,指尖还逗弄着凉凉的浮云,随手抓下一团云彩来,在手心搓圆捏扁,如此逗乐。 可越向上,便可见一些干涸的血迹,越向上那血迹十分连贯,散的愈发大。 欸?现在难道能吃肉了?佛前杀鸡了?要真是杀鸡,这得杀多少只? 十禾顺着长阶一路向上,行至六万多阶时,却见袅袅云间立了袭素白僧袍,颈项之上挂着串白玉佛珠。 那僧人身前似乎还站着个小沙弥,手执笤帚,被那素白僧袍的接了过去。 十禾点点头,这九万长阶果然是没那么快扫完的,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她要怎么解释,她在这里走? 说是心诚则灵?可信度高吗? 正当十禾背过身思绪纷纷,那小沙弥已经跑上了台阶,消失在了渺渺云间。 那素白僧袍的僧人,手执笤帚,白玉佛珠垂至虎口,他双手合十道:“司命星君。” 也不知道怎么认出来,难道她如今的知名度那么高了?果然,人太出名也不好! 十禾有些懊恼,却也不得不转过身来,偏生她这一转却是彻底愣住了。 眼前这位僧人,神仪内莹,容姿清冷,这眉眼之间一派悲悯之色,却是极像寺庙里的佛像。 十禾脱口而出:“陆离。” 子觉握紧了笤帚,敛目肃然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子觉,昔日旧名,已是昨日之日,不必再提。” 十禾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怎么会,你,怎么……” 子觉仍是眉目清淡,略带悲悯之色:“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渡劫成仙,顿悟为佛,皆因果定数。” 陆离成了子觉,话说的不免也多了几分禅意,也不知为何,却叫十禾无端生出几分愁肠来。 可偏生对着这幅庄严宝相,十禾倒是语塞异常,半晌也没能说得出话来,若提从前,似乎也不大合适。 十禾也不知怎么的,就干笑着冒出了句:“那个,你早饭吃了点啥,那么多血,哈哈哈哈,佛门还能杀鸡吗?” 子觉环视四周,微微颔首道:“自然不是鸡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初闻不知曲中意 十禾咽了口口水,仍觉嗓子干干的,半开玩笑问道:“难不成是人血。” 子觉定定地看着十禾,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后才道:“有人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跪了九万长阶,求取佛莲,且,以身相饲,种了杀咒。” “求佛莲,跪九万……”种杀咒…… 初闻不知语中意,细思之下,却原来,她并非是旁观之人,倏然从旁观坠入了其中,才知晓,这不是旁人的故事,原是她的。 十禾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在脑子里蓦然炸开,四分五裂,皆是血雾。 子觉眸中略带悲悯之色,似有叹息,只执了笤帚,一阶一阶清扫台阶,不再同十禾说什么闲言。 不知不觉间,子觉已消失在了十禾眼底,她却如生根滞在原地。 直至佛寺清音阵阵长鸣,震得十禾浑身血液都被敲击成齑粉。 十禾慌忙,奔上大雷音寺,这一路干涸血印,刺的她双目发痛,脑中晕眩。 九万长阶染血,以身相饲杀咒。 足以叫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折了一身骄傲。 他是在以命相搏,那一日,他心爱的姑娘却还是死在了他眼前,他究竟有多痛呢? 若种杀咒,此后,他连自保余力都难有。 十禾踉跄行至大雷音寺,立在最后一阶阶梯之上,却见那血迹还于平整石面,拉长了两道痕迹。 十禾弯下腰,蹲在地面,指尖顺着那血迹寸寸拂过,仿佛十指被一节节削断那么疼,那么痛。 她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一血染的红衣少年,三跪九叩,跪上九万长阶,以膝而行,以额触地,求取一朵佛前青莲。 十禾的耳边骤然响起,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若要你以命相换?” “不行,我若死了,她要怎么活下去?为表诚心,我愿三跪九叩,亲上佛前,恳求我佛,赐下青莲,除了我这条命,我什么都可以换。” 九万长阶之下,睽睽众目,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扬袍下跪,姿态决然。 他本为凶煞之体,以膝以额,一阶一阶,叩首跪拜,佛前金光,奔涌相撞,直冲神识,如同洪涛,阵阵掀袭。 不过三千阶,便压得少年浑身伤痕开裂血口,七窍之内也皆渗出血来,那俊美无双的面庞之上,是斑斑血迹。 少年跪着向上,每一步,一叩首,都染红一阶,那阶上寸寸金光浸染,于他而言,无异利刃铺就的刀山,随着他的动作浸透骨髓,魂魄都被震荡着,几乎要夺体而出。 行至三万长阶之时,少年已摇摇欲坠,膝上血肉被磨尽,露出森森白骨,浑身被血染的模糊不清。 长阶通天,于渺渺云端,茫茫无尽。 可少年目光坚定,唇畔含笑,似是察觉不到丝毫的痛意,仍在重复着跪拜叩首的动作。 那般的虔诚。 …… 十禾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结成了坚冰,将浑身血络堵地发胀,一颗心被千万双手,撕的鲜血淋漓,在心底流成江海。 她痛的无法呼吸,十指指尖在地面反复摩擦出血,那痛楚却未达心底分毫。 她哭不出来,将手捂紧胸口,抓紧衣襟,痛的几乎麻木了,她顺着这九万长阶,踉踉跄跄地一路奔下。 最后,她也还是没能去成法会,而是一路跑回了司命星君殿。 她将门甩上,贴着门,滑下坐地,抱着双膝。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心口被掐的几乎要拽下肉来,却怎么也抵消不了心上半分的疼痛。 可是那么爱她的少年,如今,她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又是否还记得她? 可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痕,是为了哪一个姑娘而落下? “命格簿,命格簿。”十禾喃喃念叨,连滚带爬地自地上爬起,趴在书桌之上将一众卷书翻的凌乱,掉了一地,连同蓝皮的命格簿也掉落在地。 她慌忙跪地,在那堆散乱的书中,捡起那本命格簿,一页页翻开来,寻找她从前为鄢墨所写的命格,可她翻来覆去,数十遍,也没有翻到那一页。 命格簿自她手下掉落在地,露出那幅残页,十禾这才明白,原来那页缺失的,竟是她所写的那段爱恨纠缠。 可命格簿既毁,是否说明,她这五百年,便也一同抹去了? 若如此,她该怎么办? 那个少年,爱她入骨,为她做了那么多,折损一身骄傲,毁去了半身修为。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反复敲打。 十禾惶惶爬起身,几个趔趄站稳身子便再度摔门,一路奔向天门外,她要去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记不记得,亦或是知道真相,一剑杀了他。 怎么都好,恳求诸天神佛,让她找到他! 天门守卫照例盘问,放下剑戟挡住了十禾的去路,“去……” 话音未落,十禾脑中混乱当即自袖中挥出主司笔,直将那两柄剑戟当头劈断,利刃断裂,直扎入云端。 守卫正要集结,十禾已跃下了云端,化作一道流光直奔长白山而去。 长白山厚雪已消融大半,化雪之际,凝结成冰霜,将万物都裹上了层晶莹。 山洞之内仍与她上回来时,一般的情状,覆了流光薄膜,她轻轻一触便消散开来。 铜镜在她怀中,被紧紧贴在心口。 这山洞之中,还是没有鄢墨的半点踪迹,她所爱,也爱着的她的那个少年,究竟在哪里呢? 极致的恐慌涌上心头,在她破碎的心上反复碾压。 一只身覆纯白毛发的小兽,不知何时从洞外拱进来,状似繁枝的兽角顶了顶十禾的后背。 十禾转过身,伸手摸了摸小兽的角,眼睫之上还挂着泪:“你认识鄢墨吗?” 小兽有些楞,用那双乌黑的眼珠眨了两下,半盯着十禾,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是我痴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小兽抖落身上沾的冰霜,歪着头用脚踩住十禾裙摆,往回勾了勾,伏下脑袋仔细嗅了嗅。 “做什么?” 小兽松开了细长的腿,将高高地扬起脑袋晃了晃,用鼻子呲气,傲娇地迈动四条纤细的腿,向外奔去。 踏霜飞溅,留下排浅浅的梅花足印,消失了丛林之中。 十禾垂下眼睑,将铜镜贴紧心口,抵着侧脸,泪珠便顺着镜面流淌而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悉知已是曲中人 十禾没有回天界,她在长白山上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寻到半点鄢墨的影子。 仍躺在那张被薄膜包裹的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没有等到鄢墨,却是意外等来了月老。 她也不知道月老,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月老踏着祥云而来,一进门就开始絮絮叨叨,“小禾儿,你居然逃了佛祖的法会!还打伤了天门守卫!” 十禾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且空洞,自顾自紧紧捂着铜镜,贴紧心口,似乎真能从铜镜里汲取到温度似的。 “简直!”月老抬腿,一拍膝盖,面上神色一转,从焦急慌忙变成了兴致勃勃:“太棒了!不亏是司命带出来的人,胆子蛮肥,闯祸的本事也不小,不过下回记得带上我,在天界实在太没意思了!” 十禾仍然没有搭理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小禾儿?你被摄魂了?” 月老的脸凑在十禾眼前晃,花白的长胡子也一同荡来荡去,手搭在她的额上,又搭在自己的头上,“咦,也差不多啊。” 十禾的眼睑微微下垂,类似叹道:“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月老站直身子,捋了捋胡须,咂关切道:“说的也是,你怎么了,有气无力的,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十禾捂着心口的铜镜,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双膝也一同抵在心口,眼眶止不住的再度发红。 “是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打回去!” 十禾原本已止住的眼泪,在这一刻因月老突然的关心,再忍不住,从发红的眼眶中再度涌出,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月老头一回见十禾在自己眼前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忙问变出块帕子递到十禾的眼前问:“你怎么了?” 十禾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放声痛哭,像是要把所有一切的委屈,都化成眼泪哭出来。 月老挠挠头,咬着嘴唇,不断地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十禾,最终还是坐过去,用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作为安抚。 过了很久,很久,十禾的泪水才渐渐平息减少,用通红发肿的双眼看着月老,哽咽道:“我……” 所有的言语涌上喉间,却又于唇齿间消弭,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十禾甚至不明白她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向旁人提起他。 一道纯白流光扑闪而来,咬住十禾的袖口就向外跑去,月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一愣,随即一甩袖袍,踉踉跄跄地向外追赶,吼的撕心裂肺:“何处来的妖孽,强掳我家小禾儿!” 十禾下意识捂住半伏在小兽背部,化雪之时,寒风扑面愈加刺骨。 待到十禾回神之际,已是在长白山顶,于云雾之间。 十禾从小兽的背部滑落,抬眼便见冰霜之中,赫然封了块石碑,透过那层凝结的厚霜,隐约能看出中间是“十禾”二字。 十禾浑身猛的一僵,随即颤抖着将石碑上的冰霜,一点点融化,直到完全露出上面所刻带着血泪的六个大字。 爱妻十禾之墓。 十禾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石碑之上所刻的每一个字,一笔一划,都像是刀剑将她全然碎裂的心脏,反复搅动成烂泥。 她想要做些什么,却是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悲哀且无力,如同尖刺,压抑着,将她扎的破碎。 十禾倏然觉得,被那阵阵的浸透骨髓的痛,打的很困,很倦,却偏偏不敢闭上眼。 他既立碑,便绝不可能忘了她,可若如此,他如今究竟在哪? 月老不知道从哪捡了根树枝,从山洞那头追赶过来,对着小兽就喊:“妖孽,你要对我家禾儿做什么?” 小兽迈动四条腿向后一跃,轻松避开了月老的攻击,月老正要再打,却见十禾状似疯癫地,紧紧抱着块石碑。 随手将树枝丢出,拍了拍手上灰尘道:“小禾儿,你抱墓碑做什么,多不吉利啊?” 月老说着便想将十禾从石碑上扯下来,可十禾抱的极紧,月老也不敢过于用力只得作罢。 这番拉扯下来,月老便也看清了上头的字,颇为疑惑地松开了手,“小禾儿,你什么时候死的?还嫁人了?” 十禾仍旧没有答话,只觉的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她只能用头,一下下敲击石碑,唇不断地开合,溢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只是红肿的双眼,已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小兽显然被这举动吓到,兀自往后倒退。 月老也是慌张无措,连忙甩出一团红线,如游蛇般将十禾紧紧缠住。 十禾半点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任那红线将她缠成一团,只仍靠在石碑上,不断颤抖着,又竭力想要隐忍。 月老拉紧了手中的红线,“你这模样倒像是为情所伤,额,小禾儿,这情爱一事实在是沾染不得,你若真对这立碑之人难以忘情,不如叫钟鼓上神赐你瓶锁心水,从此忘却前尘,岂不更好?” 十禾摇了摇头:“我不要。” 月老扯着红线的一段,皱着眉头,踱了两步,继续规劝道:“做神仙的还有千万年寿数,若是记性太好,只是苦了自己。” 十禾的唇边止不住地溢出苦笑,“我不要。”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话,月老捋着胡须好半晌,准备举例子来说服十禾,谆谆诱导道:“你看,像前些日里,还有个为祸六界的凶兽,原本都逃了千年了,心上的女子死了,便觉得生活了无趣味,自愿上了九幽台找死,你说这不是……” 束缚十禾的红线,霎时间尽数绷断,四散飘飞开来,成漫天线雨簌簌下坠。 十禾猛的起身,揪住月老的肩膀,声音骤然拔高,全然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月老愣住了,呐呐道:“啊,我说做神仙,就是要把那些该忘的都忘掉。” 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在十禾脑中炸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炸成碎片。 她死盯着月老,自干涩的喉咙里努力挤出字来:“你说,九幽台?” 月老了悟,有些奇怪地反问:“那个凶兽么?近来这事闹得纷纷扬扬,难不成你还不知道?” 十禾笑了,近乎癫狂,奔溃的绝望。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知一场骗局 十禾一路狂奔向九幽而去,像是无形中有什么一下下拉扯着,脑中全然空白,唯有疾风于耳畔呼呼作响。 皎月升至中天,濯濯寒光,恍若流水。 九幽台上戾气缭绕,于皎皎月华中,仍凝得乌黑,便是天雷轰隆作响,长电裂空,亦不透半分颜色。 其间除却隆隆雷声,只有那微弱的闷哼声,带动着铁锁剧烈震颤碰撞,相互交织。 十禾在那团迷雾中,不断摸索着,于这迷障中寻觅,眼中全是隐忍的泪光,阵阵恐慌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鄢墨!鄢墨!” 十禾贴着心口铜镜,犹带了浓重的哭腔,喊的撕心裂肺。 周身华光自起,她思绪混乱,几近癫狂。 扬手将怀中主司笔掷出,咬咬牙,自体内剥脱灵元之力,以主司笔为界,去同九幽台的戾气相抵抗。 强硬地在茫茫黑雾中,竭尽全力地撑出光明之色,驱散迷障。 黑雾同缭绕的戾气相交织,被主司笔所御清光,逐渐逼退,如洪水退潮般,顺九幽台倒流而下,为天堑之间逐渐消散。 主司笔脱力坠地,十禾也一个趔趄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角缓缓流出,她用手背一把擦去,自地面踉踉跄跄地爬起。 黑雾逐渐褪尽,将周遭景象缓缓显出,最后一道天雷裂空劈下,直至十禾身前三寸,将九幽台地面劈的焦黑,她不得已被逼退三步。 向四周不断地张望,寻找鄢墨的身影。 回首间,鄢墨被重重铁链锁在九幽台的最中心,正对天罚之下,因受了几十日的天雷只剩下焦黑的一团,浑身流转着电光。 许是方受完今日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身上全是尚未干透的血迹,再不复昔日风华。 她来时鄢墨本已经痛的昏死过去,却听得周遭似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那般急切,那般惶恐。 他蹙着眉,忍着剧痛,睁开双眼,墨玉色的眸子像是幽深的死水,无波无澜,只有沉沉寂然和自毁的绝望。 可却在同她四目相对之时,洪波平地而起,自涌翻滚着,席卷着,糅杂了无数情绪,有错愕,有隐忍,有苦涩,独独没有愤怒。 有的是渐渐焕发出的光彩,将那团雾蒙蒙的死寂冲破。 即便是她改了容颜,可他却还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鄢墨也以为他再见到她会极愤怒的,可真的看到她站在自己眼前,所有的怨恨都消散了,只剩下欢喜,也只有欢喜。 鄢墨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暗暗将唇咬破,血腥于唇齿间弥漫开来,他才敢相信这九幽台上,恍如隔世的相遇,不是一场梦境。 铁锁相撞“咣咣”晃动震响。 鄢墨用喑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唤道:“十禾?” 十禾只觉周身都被禁锢住了,血液不再流动,意识也被挤压着无法动弹。 她就那样看着他,指尖反复伸张,不过六七步的距离,她却不敢上前一步。 鄢墨的目光向下,逐渐落到她这身司命星君的华服之上,他嗤笑出声,沙哑道:“原是司命星君,当真是威风啊!” 十禾顿觉她所有的意识都四分五裂了,僵硬地挪动步伐,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在流血,她走到他眼前。 靠近了那个午夜梦回总在她梦中的少年,唤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 她竭力努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眸中是支离破碎的哀伤:“鄢墨。” 他闭上眼问:“好玩吗?” 那声音几乎可以用虚弱来形容,偏偏落在十禾的心上尤胜万钧之重。 十禾强撑着摇了摇头,仍努力展颜笑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铁链晃动“铮铮”作响,溢漫在无尽的厉厉风中。 鄢墨自嘲般的勾动唇角,讥诮道:“恨你什么?恨你为了区区上神之位,算我的心,要我的命么?恨这一场相遇,从开始便是你为我设下的局?” 恰如千万利剑,将她彻底洞穿,千疮百孔,向外淌血。 十禾还是努力忍着那密密绵绵的锐痛,想要留给他好看些的自己,哪怕他杀了他,以后也忘了,再不记得她。 她还是想在最后一刻,让他看到的,是一个笑着的她,至少不那么卑微地祈求原谅,骗取他的怜悯。 十禾继续摇头,垂下长长的睫,覆住眼底所有颜色,想要替他解开束缚铁锁。 可那久违的怀抱,叫她怀念的快要发疯了,她才握住两边铁锁,便忍不住扑在了鄢墨身上。 这一刻,他身上有股安定之感,以致于十禾所有的委屈都一齐涌上心头,将她彻底击溃。 明明是她骗了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么委屈那么难过。 她再说话时,已染上了无可抑制的哭腔,撕心裂肺地穿透魂灵,“我对不起你,我放你走,你杀了我吧!” 鄢墨浑身顿时震颤无比,他猛的睁开双眼,铁链骤然被震碎断裂,“铮铮”坠地,碰撞发响。 他满目焦灼,满心惶恐地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紧紧箍在怀中,恨不能融入骨血。 面对十禾,他便毫无原则,没有任何的底线,他爱她,已入魂灵深处,无法克制。 鄢墨的下颚紧紧贴着十禾的额角:“十禾,你若想要我的命,我便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哭,不要哭。” 他手忙脚乱的轻抚十禾的后背,鲜血透过薄薄的衣衫,将两人一齐浸透,因多日的天雷,叫他失了五感,下手之时也没什么轻重。 一下一下,几乎要将十禾拍的魂飞魄散。 十禾泪眼朦胧地仰头,四目相对,他干裂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划得她皮肤生疼,他手臂环的很紧,久久不舍的分离。 这一刻她倏然明白,她眼前这个少年,从头到尾都悉知她的一切,在她浅显的谎言中,配合表演,穿透她的谎言,紧紧拥她入怀。 十禾抬眼盯着鄢墨的双眼,被汗渍浸透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面庞:“你知道,这是场骗局对不对?你为什么还要来?” 鄢墨望着她良久,染血的指尖,从眼角到眉梢轻轻拂过,那样哀怜:“你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至此,这个少年,为了拥抱他心爱的姑娘,彻底舍弃了所有的骄傲。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死何夕 十禾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紧紧抱着鄢墨的腰身。 鄢墨伸出手来,轻抚她的发丝,静静捧起她的脸,心疼地拭去十禾面颊上的泪水:“你骗了我,是你欠我的对不对?” 十禾痛的说不出来,只有眼泪还是在不断外涌,无止无休。 他的蹙了眉,神色间,全然怜惜心疼,却又平添几分卑微:“你爱我吗?” 十禾咬着牙关,坚定且用力地点头。 鄢墨紧蹙的眉缓缓舒展开来,张了张唇,沙哑着嗓子,带着股浓浓的欢喜,那样熟悉且又温柔:“那你欠我的都还给吧,好不好?” 她只觉得,现如今他就是要她去死她都是甘愿的。 十禾用手臂揩去眼泪,对上鄢墨的双目:“你不怪我,不恨我?” 鄢墨的喉头滚了滚,指尖抵在十禾耳后,捧着她的脸,忽而吻了上去,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自耳后落至腰间,用尽所有力气,将她禁锢于怀中。 唇齿间,腥咸的泪与铁锈血腥交织相融,抵死纠缠,十禾几乎无法喘息,又不由自主地环抱住鄢墨的腰身,拼命箍紧,生怕下一刻他会转瞬消散。 良久,鄢墨才放开她,眉宇紧蹙间一派肃然。 是那般久每每梦回间,最为叫她痴狂的语调:“你嫁给我,欠我的,便用一世来偿。” 十禾竭尽全力,许下了这个诺言,那般郑重。 她笑了,眼泪滑进她的唇齿,她说:“八荒未老,生死相随,天地不容,便一同堕魔。” 俊美的脸上全然止不住的欢喜,轻抚她的侧脸,微微发颤:“好!” 这番温情始终未能持续过久,便被不合时宜出现的人所打断,但闻九幽台外,一声怒喝:“谁在那里?” 随即一团白光疾飞而来,十禾调动内息,主司笔应声飞旋而归,形成半圆结界,与那团白光相撞。 两力交接之下,磅礴气劲顿时横扫整个九幽台,将四周巨石皆扫荡为之一震,巨石被生生砍出缺口,摇摇欲坠着残落下许多碎石,于地面滚动,有几颗甚至顺着九幽台,坠下了无边的幽深天堑。 白光与主司笔对抗之下,气劲逐渐薄弱消散成雾。 鄢墨倏尔一笑,腰身略弯将下颚半抵在十禾的肩头,调侃道:“我家娘子,原这般厉害?” 十禾拭去唇角血渍,猛然起身,环住鄢墨的腰身,跃升而起,“这一回,换我护着你。” “谢娘子。”鄢墨痴笑出声,暗自从袖口,取出块干净的帕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天兵已开始集结,不断涌向九幽,数以万计的天兵,手执剑戟,一同冲杀而上。 这算得上是她平生最放肆的一回。 十禾一手环着鄢墨,一手主司笔于空中飞舞,横扫大片。 至少在天界,她这副躯壳,还不算太过于窝囊,主司笔在手,便少有敌手。 上来的天兵,还未近身便不断被逼开身侧,在疾光之下,飞弹而出,压倒大片,一时间天兵天将,被互相冲撞地互相人仰马翻。 十禾以主司笔为界,不曾见血,便拼杀出一条路来,已几乎要杀出九幽。 足尖适才踏向台阶,却见九幽台下阶梯尽头,赫然落下了袭冷面白袍,来的正是手执长剑的计都星君。 计都星君眸光一凝,半眯了眼睛,冷笑着将手中长剑一横,杀气横袭飞来,迎面便将主司笔所架结界,割裂出缝隙。 计都星君手下微微用力,结界便应声碎裂,那气劲仍未消散。 十禾勉力抗争之下后退,为避那股杀意凌然的气劲,几乎退至九幽台边缘,竟是想直接将他们逼下九幽。 可巧,计都星君便是那少数之一。 红莲业火于鄢墨掌心扶摇盛放,可见他浑身青筋暴起,双掌齐出,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杀咒蚕食鲸吞,几十日的九天雷罚,已将他毕生修为摧毁大半。 十禾慌忙操控主司笔再度飞出,旋绕于红莲业火周身,助力将那气劲割裂两半,成两道半圆弯刀飞击两边,叫那开裂的巨石尽数折腰,轰轰塌陷。 鄢墨的胸腔之内,已经惊涛骇浪翻涌席卷。 计都星君也被反弹地连退数步,仅以长剑撑地,在焦黑地面生生拉出一道长痕,这才勉强稳住。 无尽天堑近在咫尺,只差两步之距。 九幽之下,凄厉的风呼呼作响,似乎伴随着尖锐的嘶吼声,错落的星河幽深漫漫,若是没有那几点星子,便只剩下没有穷尽的无边黑暗和诡异的嘶吼,直叫人毛骨悚然。 从这里跳下去,有两条路,其中一条可直达轮回往生之道,剥皮脱骨,另一条多半也穷凶极恶。 计都星君收了剑,天兵自动避让,形成一条路来,整齐排列两侧。 不知那个兵将陡然高呼:“还不束手就擒?” 计都星君的目光在十禾身上游移,肃了肃仪容道:“无论阁下何人,只要交出饕鬄,我等便可既往不咎。” 一众天兵压在眼前,出言咄咄,刀锋直指鄢墨,却无一敢上前来。 十禾紧紧抱着浑身是血,几近晕厥的鄢墨,喉管中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不可能!” 计都星君眉目一凛,冷笑出声:“那便,休怪我等了!” 一团白光自计都星君手下骤现,暴涨开来,锐利刺目,呈雷霆万钧之势,直接破空化作千万道箭雨白光,密密麻麻地射向两人,几乎避无可避。 鄢墨指尖业火方才跳动而出,周身杀咒立起,黑气自胸口而起蔓延周身,直逼他吐出口黑血来,微弱的业火在风中摇曳着消散。 他只得一个旋身反抱住十禾,企图用身体为她挡住这致命的攻击,这一个旋身两人便几乎站在了九幽台的边缘。 九幽台下的厉风呼啸席卷,直将两人的身上衣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凝固的伤口也再度淌出殷红的鲜血。 十禾看着漫天箭雨,心一瞬紧滞,她抱紧了鄢墨,垂眼看向幽深错落的星河笑说:“不能一起活着,那我们就一起死,好不好?” 鄢墨的下颚抵在她的额上,从喉中艰难地溢出一个“好”字。 若不能同生,共死也是极好的。 十禾后退向九幽台下倒去,千万道箭雨已至身前,顷刻便可将他们扎成刺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后余生 原本预料中的利箭穿心之感,意外的,并没有到来。 天边一道湛蓝色寒光,及时划破天际,与千万道箭雨凌空相撞,猛然间将那千万箭雨齐齐削断,化作星星点点耀眼的光羽,在天际散漫开来。 那蓝光疾射而来,还待托住下坠的两人,却被计都星君再度射出的白光阻了片刻,只隔了两寸的距离堪堪错开。 两人已在这片刻间,坠下了九幽。 鄢墨的头埋进了十禾的颈窝,他紧紧抱着十禾,宛若两只断翅的蝴蝶,在其间飘荡,凄厉的风在耳畔呼啸不止,伴随着厉鬼尖泣嘶吼,不绝于缕。 厉厉阴风,仿佛刺骨的尖刀,将两人身上的伤口反复割裂,不断溢出的血珠散落于风中,飞溅旋转。 “鄢墨。”十禾凄惶地贴近鄢墨的耳边,似乎在探查他的气息。 他说:“我在。” 他用力地箍紧她,将她环在怀中,以做回应。 虽则如凌迟般的痛,在四肢百骸蔓延滋长,可十禾却觉十分的心安。 因为,他在,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不是吗? 过了许久,周遭的风声渐渐停歇,似乎从什么地方坠进了一层薄膜中,如同凌迟的剧烈痛感,阵阵掀袭,不过片刻又骤然消散。 而后四周溅起巨大的水花,一番锐痛刺骨后,两人便逐渐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放眼望去四下皆是万里漫漫黄沙,劈天盖地地疯狂席卷。 十禾被箍在鄢墨的怀中,两人坠在沙漠仅存的绿洲之中,一汪澄澈的清水被他们身上的鲜血染得通红。 十禾慌忙推了推鄢墨的肩头,他皱着眉费力地睁开双眼,看着怀里的人。 她环顾四周景象,倏尔展颜笑开,“我们没有死。” 鄢墨也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指尖轻抚十禾的面颊,拭去她面颊上的血渍,应了声,“嗯。” 因杀咒加之天雷,方才动了手,鄢墨体内连一丝可供调动的气息也没有,轻轻应了声,便再度昏厥过去。 她费力地将鄢墨从水中拖上来,他浑身黑气缭绕,自胸膛起蔓延至全身,狰狞交错的旧伤叠加心上,全然血肉模糊,叫人不敢直视。 从他袖中找出一些药来喂下后,便用木板车拖着他,踉踉跄跄地在这片荒漠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走了许久仍旧是望不到边际的漫漫黄沙,十禾没了力气,放下拉板车的绳索,将板车放置平稳,这才坐到了鄢墨身侧。 指尖拨弄着鄢墨鸦青色的睫,他的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将身侧的十禾拥入怀中。 十禾偎在他怀中,“你醒了。” “嗯。”他看了看四周,嗓音很是沙哑:“我们,是从九幽台下来的?” 十禾点点头,鄢墨凝神蹙了蹙眉,环视四周本无甚区别的慢慢黄沙,凝神道:“向北走。” 十禾颇为奇异:“你认识?” 鄢墨摸了摸她的发,连说话都有些费力,“混元境,还得辛苦娘子了。” 她不禁愕然,从前鄢墨说想带她回混元境成婚,却总也因她身子不好,没能去成,如今竟是无端坠了进来,不知算不算命运弄人。 他目光灼灼,焕然万种琉璃华光,仍惨白的脸色,却也是番无匹的俊颜。 十禾咬着下唇,别过脸去:“没羞没臊。” 诚然鄢墨不但没羞没臊,还没脸没皮,躺在木板车上,让十禾拖着自己,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十禾抬头望天,叹了口气,险些吃进满嘴沙子,“你有没有觉得,你很像在虐待我?” “娘子,为夫这是在保存实力。” 十禾盯着风沙扭过头来,冲鄢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做什么用的” 鄢墨从袖口掏出团绵软的皮毛,枕在脑后,扬袖间,握住了十禾的手腕,微一用力,十禾便斜斜倾倒在鄢墨怀中。 眼角眉梢皆揽尽风情,薄唇轻启暧昧道:“衍嗣绵延之用。” …… 鄢墨的脸色倏尔有些难看起来,颇为扼腕地将十禾上下一打量,“娘子,你有些沉。” 十禾嘴角抽了,“那你拉我?” 鄢墨蹙眉,端详了她半晌后,语调微抬,很是郑重其事道:“为夫未曾想,娘子竟生的这般圆润。” 论脸皮,是她输了,且输得一塌糊涂。 偏生眼前是块碰不得的水豆腐,她要是踹上两脚,只怕当即碎裂给她看。 嗯,她要冷静,冷静。 但见鄢墨这厮笑涡浅浅,隐匿于唇角,抬手在她侧脸略略一抚,轻掐了一把,眼角眉梢斜斜上扬,惑人至深。 十禾为眼前美色所迷,兀自吞了口口水,将刚才想打人的心绪也一应抛到了九霄云外。 美色当前,可也总不能在这干点什么吧? 十禾瘪了瘪嘴,以小臂支撑木板,正要起身,脖颈却被环绕而上,整个身子被向下一拉,额头当即触及一片冰凉的柔软。 鄢墨于她额上浅浅落下一吻,勾唇笑意浅浅,用蛊惑人心的语调,于她耳侧轻轻呵气,引起一片发痒。 “如此,便有劳娘子了。” 妖孽,太妖孽了。 十禾咬着唇,把那只咸猪蹄,从脖子上头拽下来,放在不知何时铺就柔软皮垫的木板之上,骨碌碌爬了起来,拉动板车继续盯着沙尘,向前行走。 鄢墨的后背压在软垫上,慢慢在颠簸中坐了起来:“你可知,我们要去那里?” 十禾随口问道:“去哪?” 鄢墨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的瘦小的身影,看着她被狂风吹地翻飞的发,不由得轻轻笑开,温柔道:“找我大哥。” 十禾点点头,应了声,“嗯。” 鄢墨修长的手指缠住她一缕飞扬的发丝,于指腹反复摩擦,忽而抬眼认真道:“我想让他为我们主婚,与你缔结连理,生生世世。” 缔结连理,生生世世…… 十禾的脚步不自觉一顿,有什么东西震颤着,跳动着,愈发猛烈撞击着心口,几乎要跳出来了。 她垂下眼帘,咬了咬唇,掩饰道:“骚包,伤这么重还不忘蛊惑人心!” 鄢墨叹了口气,失笑道:“我家娘子还是这般口是心非。” 那语调霎为温柔宠溺,十禾的嘴角止不住地悄悄上扬,却又装出幅无谓模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鄢呈 黄沙尽头,是两间相隔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木屋,外头瞧上去一般无二,只不过一间大些,一间小些。 十禾放下拉板车的绳索,以指节扣响了木门。 开门的是个魁梧大汉,生的很是威风凛凛,粗犷非常,肩上还扛了只昏死过去的火红狐狸。 大汉大刀阔斧地一拍门板,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问:“你是?” “我……” 十禾正要回答被鄢墨直接打断,那语调拖的极长,且颇为缠绵,“你弟妹。” “弟妹?”大汉皱着眉,闻声望去,却见鄢墨从木板车上挣扎起身,双手抱在身前,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鄢呈,别来无恙!” 鄢呈一愣,随即惊喜地连手里的狐狸,都扬手给丢出去了,那狐狸脚一沾地,立马活了过来,飞快地向黄沙中窜去。 十禾咂舌,原来是装死的。 鄢呈直接就跨出了门槛,走过去拍了拍鄢墨的肩挑眉道:“没大没小,外头浪了一千多年了吧,一回来大哥都不叫了,啧啧,真叫人难过。” “嘶。”鄢墨疼的嘴角一抽,仍旧笑着无奈道:“好,大哥,这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叫做十禾。” 继而转向十禾笑道:“十禾,这是我大哥,叫做鄢呈。” 十禾点点头,跟着喊了声:“大哥好。” 鄢呈有些无措地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啊,弟妹啊,都怪这小子,提前不说,本来怎么也得准备点见面礼什么的,你看这。” “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我可是特意回来找你给我主婚的,你可别到时找我讨红包。”鄢墨用手肘顶了顶鄢呈的胸膛。 浸透鲜血的红衣尚未干透,在鄢呈的胸膛处留下抹淡淡的红。 粗粝的手掌当即就翻开了鄢墨的衣衫,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变得凝重起来:“谁伤的你?” “无妨。”鄢墨想将那半边衣襟拢好,却被鄢呈死死抓紧。 缭绕的黑气凝聚成线,自心口开始逐渐蔓延,浑身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还有几道电光在伤处流转,滋滋作响。 这已不是伤重了,是要命了! 鄢呈咬牙,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抱媳妇似的,直接把鄢墨抱进房内,轻轻放到床上,愤愤骂道:“无妨个屁!格老子的,谁把你伤成这样,我非得弄死他!” 这幅形容实在是,叫人不得不生出些遐想,可到底现在鄢墨是她未过门的夫君,十禾对此的立场还是非常坚定的。 她默默跟随两人进了房内,自觉的靠着柱子站在一边,从怀中掏出包桂花味的蜜饯,自顾自开始埋头吃了起来。 十禾再抬起头时,鄢墨上半身的衣袍几乎被鄢呈扒了精光,若非伤痕斑驳交错,此情此景必然旖旎非常。 思及此,十禾敛了目,心上倏尔一痛。 鄢呈也不知从哪鼓捣了一堆药出来,挑挑捡捡,寻着合适的要么就塞进鄢墨口中,要么就往他身上涂涂抹抹。 不多会儿,鄢墨就被糊成了半个小黑人,衬着那苍白的面庞,倒也不甚突兀。 鄢呈仍在骂骂咧咧,涂抹药泥的棒子在鄢墨伤口上用力戳了一下:“早知道把你捡回来那么啰嗦,你在黄沙里头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该补两脚,直接送你下黄泉路,省的你折腾。” 疼的鄢墨顿时面目狰狞,感叹道:“千年不见,你倒是愈发狠毒了啊!” “呵,要不是你跟了老子的姓,念着这父子亲情,老子早一脚踹你出混元境!” 诚然,鄢墨的脸黑了,即便是在重伤之下,还是没能忍住飞出了一脚,直接把鄢呈踹飞出去。 听得“咔嚓”一声。 无辜的桌子,被鄢墨粗犷的身躯砸的四分五裂,应该是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鄢呈从木屑里头站起了身,咆哮怒吼:“鄢墨你大爷!” 吼声直贯九霄,引得四遭狂风骤起。 鄢墨已经率先塞住了耳朵,顺带丢了两团棉花到十禾怀里。 十禾接过两团小小的棉花,后知后觉地捂住了遭罪的耳朵,那怒吼声震响,她只觉三魂都没了七魄,果然下回一定要赶早。 …… 混元境内,风沙逐渐平息,烈日高悬炙烤大地,万里晴空无云。 鄢呈把前日里宰剩下的野猪精,架在了烤架上,涮上了酱料,生火烤了起来。 三人围在火堆边,鄢呈坐在一侧单手撑着下巴做思考状,鄢墨则半靠在十禾肩头,延续风格继续装虚弱。 十禾从野猪精上切下个猪蹄,正打算咬一口,却见鄢墨这厮装模装样地轻咳了两声,修眉微蹙,在她肩头蹭了蹭,将修长的五根手指,在十禾眼前一亮。 十禾自觉的把猪蹄递了过去。 鄢呈看着眼前恩恩爱爱的情状,倒也不酸,而是将十禾上下一打量,突然好奇问道:“话说弟妹身上怎么绕着股子仙气?你从仙界拐回来的?” 鄢墨的嘴角僵硬了,手里的猪蹄顺势甩出,飞进鄢呈的嘴里头,怒吼纠正:“这叫两情相悦!” 鄢呈把咬了口猪蹄,拿在手里,双眼发亮,诚然还是没有改口:“你居然从天界,拐了个小仙子回来!真真是长本事了!没白教!不枉我从黄沙里把你刨出来!” 鄢墨扶额,咬牙切齿道:“鄢呈,注意你的用词!” 这个刨,究竟是什么鬼…… 十禾的脑中倏忽浮现,极渊魔障的幻境之中,鄢墨被一个身背麻袋的魁梧大汉,从黄沙里挖出来的情景。 彼时还是极其伤感的,可如今这般听起来,怎么,感觉那么喜感? 十禾又切了一块肉下来,努力憋笑,鄢墨这一回却是没有同她抢,而是静静看着十禾把肉塞进了嘴里,眉梢微挑,唇角含笑,颇有几分看好戏的形容。 果然,十禾的脸下一秒就垮下来了,然而鄢呈此刻啃着猪蹄,顺带侧眼过来盯着她,那目光很是热切。 “怎么样?” 十禾突然能明白,为什么鄢墨对于食物,有那么大的欲望了。 这是一种遭罪,造孽啊! 十禾嘴角发僵,一口肉,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有没有地缝,容她钻一钻,然后悄摸摸把这口肉吐掉? 第一百二十章 无端造孽 近来,十禾和鄢墨的地位完全反了过来,原本端茶倒水的活计再次落在了十禾的头上。 真是无端端造孽。 因,鄢墨这厮好容易回了混元境,却是遭了极大的罪,拖着满身的伤痕。 这导致鄢呈对他是心疼的紧,在几乎可以说寸草不生的混元境里,生生种出了大片的水果蔬菜。 还逆天的架了个葡萄架,给他乘凉。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混元境里,那些妖魔的辛勤劳动。 彼时,鄢墨躺在鄢呈新扎的摇椅上,十禾搬了小板凳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地摇扇子,时不时还削个水果送到他嘴边。 这厮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晃晃荡荡,等待张嘴接水果就好。 前头是一干打着哆嗦的妖魔鬼怪,被鄢呈从外头一个个打个半死扛回来,当时十禾还天真地问了一句:“那么多,吃不完吧?” 鄢呈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慎重地冲她摇了摇手指。 本以为,最多不过是圈养,打发无聊时间,给鄢墨逗乐的。 谁知道,居然是抓来做苦力的! 也不知道,鄢呈是从哪里搞来的土,神奇的换掉了门前的黄沙,还架上了葡萄藤,那群妖魔鬼怪正在松土施肥外加播种。 鄢呈则是蹲在块石头前头,在磨刀霍霍,直叫那群正在干活的妖魔鬼怪绷直了发凉的背脊,更为卖力地干活,生怕一不下心就被宰了。 鄢呈扬起手中的刀,沾了点水又放在磨刀石上继续磨,回过头问:“弟妹的厨艺咋样?” 鄢墨在摇椅上翻了个身,斜斜挑眉转向鄢呈,勾勒一抹得意的笑:“那还用说?不然我能让她勾搭?” 翘着二郎腿,完全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十禾一边剥开手里那颗圆润润的葡萄,塞进鄢墨嘴里,一边从心底表示了对他的鄙夷。 鄢呈瞅了瞅那把磨得很是锋利的刀,在空中虚晃了两下:“那今晚我宰头狮虎兽吧?辛苦弟妹下个厨?” “好。”鄢墨赞同地摸了摸下巴。 十禾遭遇点名,刚抬起头却见眼前正在干活的狮虎兽,如同遭遇雷击,手中水桶“咣当”下坠洒出一地濡湿。 狮虎兽也随即应声倒地,四肢在地面无力地抽搐,只差吐出口白沫来,表现一下他身中剧毒,不宜食用。 “中毒了?” 狮虎兽当即又猛烈抽搐了几下,似乎是想要,用来印证这个事情。 结果鄢墨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凉凉道:“无妨,反正也从小拿毒药当糖磕的。” 狮虎兽闻言只觉五雷轰顶没了活头,两腿一蹬,直接昏死过去了。 其余妖魔鬼怪,则是抽抽搭搭了几声,怀着哀戚的心情,发奋干活,一堆的木桩,不过片刻就全数打进了地里,生怕成为下一个待宰的狮虎兽。 诚然,从被抓回来的那一刻起,干活只能延迟他们的死亡时间。 鄢呈慢慢放下刀,从墙角提了木棍走过去,伸手探了探狮虎兽的鼻息,很是微弱。 鄢呈疑惑道:“咦,好像没气了?” 鄢墨咽下嘴里的葡萄,随口道:“那就宰了吧。” 于是乎,狮虎兽刚要蹬腿表明,他还活着的时候,鄢呈当即又是两棍子下去,直接让他凉了个彻底,然后拖着变回真身的狮虎兽,到磨刀石边上,待宰。 十禾和那群妖魔鬼怪一样,在为狮虎兽默哀的同时,毛骨悚然。 十禾好像能明白,鄢墨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他当初没有直接打晕她,做一顿烤白虎,已经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运了。 这得亏鄢墨不会做饭,要不然还真说不准,于是,十禾暗暗下定决心,为了体现她的价值,坚决不能让鄢墨学会做饭! 不然万一哪天感情破裂,保不齐她会不会是狮虎兽第二。 天色渐暗,那群妖魔鬼怪由于数量太多,鄢呈认为管饭的话实在太浪费了,不管饭显得又不太人道。 但是很显然,鄢呈本身也不是什么很人道的性子。 于是,全部以脚踹的方式,送他们各回各家了。 一众妖魔如蒙大赦,被踹飞在地打了几个滚,慌忙爬起身跑的那叫个卖力,生怕鄢呈反悔,逮回来当晚饭了。 十禾咂舌,摘完菜,就拎起狮虎兽的前腿,拿到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香味。 两个馋鬼肚内咕咕叫响,齐齐扒着门,把脑袋探进了厨房,鄢呈拱鼻用力闻了闻:“好香。” 鄢墨撩了撩额发,仍旧是一番嘚瑟模样:“也不看看谁家娘子做的?” “啧啧。”鄢呈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两人守着门,待到饭菜做好,直接冲进去端了出来摆到了桌上,连同碗和筷子都拿好了,那叫一个积极。 十禾端着最后一盆蛋花汤,鄢墨直接起身接了过来,把盛好饭的碗放在了十禾手中。 菜已经全数端到了桌上, 鄢呈提起筷子就夹了块色泽鲜亮的肉,塞进嘴里,立刻竖起了大拇指,“好吃!” 十禾微微点头一笑,“那就多吃些。” 鄢呈直接拿起菜碟往碗里倒了一半,和饭搁一块拌了拌,很是霸气,惊地十禾险些连筷子都要掉在了地上。 鄢呈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边含糊不清喊了声,“鄢墨?” 鄢墨习以为常,略略抬眼停下了筷子,应了声:“嗯?” 鄢呈把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问道:“不说说,你怎么和弟妹认识的?” 鄢墨的放下手中碗筷,失笑以指尖轻蹭鼻尖,道:“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鄢呈听这些文绉绉的话语,不免嫌烦,于是用力一拍桌子:“说人话!” 鄢墨的嘴角僵住了,抓住了桌子的两边,明显有掀桌子的倾向:“老子他娘说的不是人话?” 鄢呈也不甘示弱,起身抬起了另一边的桌板,这一晃荡,桌上的蛋花汤已洒出了大半,几缕蛋花此刻顺着桌子,滑到了十禾手边。 汤汁则直接顺着桌面,滴到了十禾的裙上。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这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行径坚决不能忍! 两人还在互相较劲,蛋花汤持续洒出。 十禾忍无可忍,猛然伸手压住桌子,起身怒吼道:“谁掀翻了谁做新的!” 两人面面相觑,果断闭嘴,女人这种生物还是不惹为妙。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现在怕了? 十禾吃完饭,便早早回了另一间鄢墨的木屋。 诚然,鄢墨的那间房,与鄢呈风雨飘摇的小木屋全然是两个天地,承袭了鄢墨一贯的骚包风格,装修的很是金碧堂皇,俨然一座小宫殿。 不过由于独居惯了,鄢呈也不爱和他住,也没什么人来过家里,导致里头只有一张红罗帐。 十禾站在面巨大的水镜边上,照了照,就开始脱去外衫,打算换掉被汤汁污染的衣裙。 正在解腰带时,却见水镜之上,落入了一片红的张扬无比的衣角。 她回过头,便对上双狭长且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来人半环抱着胳膊,指尖轻蹭鼻梁,不自觉弯起唇角,笑意在缓缓扩散。 前几天鄢墨还是同鄢呈住在一块,这突然的出现,不免叫十禾错愕了一番,解到一半的腰带,蓦然脱手坠地,带下腰间衣裙,铺散地面,这才叫十禾回过神来。 她身上现如今只着了件轻纱,堪堪盖住小腿,可那轻纱薄的形如蝉翼,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十禾下意识低下头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几近**,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啊!” 鄢墨顿时呼吸一滞白玉般的面庞骤然发烫,不自觉晕开层浅浅粉红。 然而十禾那个叫声实在过大,不免叫人生出几分奇怪的遐想。 但见鄢墨垂下眼睫,将外袍脱了下来。 十禾被吓得的叫声更大了,这也太突然了吧?她还没准备好啊! 然而下一刻,那件外袍就轻轻落在了十禾的肩头,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修长的五指连成一片,紧紧捂住了她的唇。 …… 好歹拿嘴堵啊!看不起谁啊! 烛火摇曳,几度明灭,鄢墨的呼吸略显粗重,很快他又收回了手,仿佛被烈火灼伤般,后退了两步。 他们俩,这么看都像一派欲迎还拒之姿。 鸦青色长睫覆盖眼下,遮住了鄢墨眼底神色,“那个,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十禾把衣袍往前拢了拢,面色逐渐发沉,“哦,你怎么回来了?” 诚然,鄢墨虽则于四海八荒皆赋跋扈嚣张之名,加上这幅冠绝六界的皮囊,大多传言笔墨,也都将他向花丛中引。 可实际于这风月情事之上,他确是一窍不通,懵懂的紧,早在千年前,他便不自觉将心放在了她身上,只不过她已不记得了,他便也不提起。 总之,此刻鄢墨手足无措,对于他偷窥这件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仍在作着苍白无力的解释:“鄢呈,说我好的,差不多了,让我回……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十禾只觉,眼下这个情状,不是六根清净的和尚,就是纵横情场已无觉甚特别。 十禾的额角抽了抽,面色渐沉,冷冷应了声:“哦。” “我真不是……” 见鄢墨说这番,十禾愈发怒火中烧,狠狠揪着外袍,瞪了鄢墨一眼,咬唇磨牙道:“尊上纵横情场千万载,自然没必要故意的。” “我,我……”鄢墨随即明白过来十禾误会了什么,忙不迭,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没有过,都,我没,都,都给你留着的。” 见眼前少年面颊淡粉之色已至耳根,这般无措又慌张。 十禾的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面色微红,不自在的只剩羞赫,这都是什么隐晦的虎狼之词? 一瞬屋内寂静无声,四目相对之下,皆有闪避之意,都不大自在。 鄢墨偏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言语中的不妥,又联想起前几次,立刻又继续道:“我,我行的,只是还未成婚……” 十禾很想捂住脸,她简直没有耳朵听了,说的她多急似的! 以致于,她羞愤交加之余,伸腿朝鄢墨狠狠踹去,还顺手在他腰间用力拧了一把,当然,她很想直接把鄢墨踩死。 鄢墨吃痛闷哼了一声,却见他蹙眉垂眸间,目光落在了她刚才无意露出的锁骨之上,那淡淡红晕又顺着修长的脖颈蔓延开来。 十禾连忙拢紧了自己。 嗯,冷静,冷静,矜持,矜持。 十禾默念半晌,两人也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遂由十禾糯糯打破僵局道:“额,我睡地板。” 鄢墨静静无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十禾咽了口口水,伸手把那件披在肩上的袍子,穿了进去,不自在地打量四周,有没有合适放张床的地方。 这房间虽大,格局布置却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恰如天姿绝色的姑娘,胖了瘦了都破坏美感,实在不便再搁张床。 指尖微动,正要变幻个地铺出来,却被鄢墨握住了。 “怎么了?” 鄢墨没有言语,还是幅小媳妇的娇羞模样,那红头的面颊,叫十禾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大好的心思来。 她往鄢墨身侧蹭了蹭,发丝在鄢墨侧脸拂过,颇为暧昧道:“一起睡么?” …… 一般这种话,不该是他来说的么? 这情景,貌似有些太过于颠倒了? 鄢墨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愁苦之意,以至于面对十禾的挑衅,一时间,心头滋味颇为复杂。 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皆是各坏心事,默默无言。 十禾以为是她过于奔放,吓到了鄢墨的小心肝。 而鄢墨则是在思索,要不要反被动为主。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鄢墨率先撩开了红帐,躺进了被窝里头,拍拍床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过来。” 这转变委实有些突然,十禾不免呆滞僵硬了片刻。 扭扭捏捏地坐到床边,被鄢墨捉住手腕,一拉便直接倒在了他身侧,脑袋不偏不倚地枕在他的臂上。 鄢墨搂紧了十禾的腰身,凑近她一瞬红的几乎能滴出血的侧脸,于她耳畔轻轻呵气:“怎么?跳九幽台的时候没怕,现在倒知道怕了?” 唉?刚刚还娇羞的要死,现在就换了个人一般? 十禾撇过头去,被鄢墨的手挡住只能看着他,他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便将身侧的被子扯了过来,给十禾盖的严严实实的。 “夜里凉,先将就一夜,明日再给你做张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被催婚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的早饭,吃的很是气氛诡异。 鄢呈一连啃了七八个馒头,每啃一个,就叹一口气,顺带在桌子下头踹鄢墨一脚,不管鄢墨怎么避开,鄢呈总是能准确找到鄢墨的脚,踹出去。 直到啃到第十二个,锅里头也没有馒头了。 鄢呈才停止了啃馒头,踹鄢墨的行动,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壶酒来。 半靠在桌上,郑重道:“既然都决定成婚了,就早些把日子定下来,把弟妹娶进门,省的夜长梦多,也不大是个事。” “大哥所言甚是。”鄢墨揉着发疼的腿,点头表示同意,转而握住十禾的手,“那便烦劳大哥挑个日子。” “啥?”鄢呈被一口酒呛住,剧烈咳嗽起来,原本黝黑的面色涨的通红,“那个,不是什么,择日不如撞日。” 鄢墨将手中的粥碗放下,长眉一拢,似是陷入了一派沉思,断然拒绝道:“那不行,我家小禾儿若要嫁我,必得风风光光,天界不容,那也得万妖朝贺,铺就万里红妆。” 鄢呈挠挠头道:“那,我去抓个女妖怪问问,成婚是怎么个流程。” 女妖?欸,等下,这至少要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吧? 话音刚落,疾风顿起,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来。 再回神时,已没了鄢呈的踪影。 然而十禾只抓住“女妖”这个重点词,也不知为何,她近来便是捕风捉影的醋,也要吃上一吃,不知是不是陷入情爱之事的盲目。 十禾当即面色略略发沉,愤愤咬了口手里的馒头,用力咀嚼道:“混元境有女妖吗?” 鄢墨不解其意,之自顾自咽了口粥,答道:“自然是有的。” 十禾的脸色更黑了,定定看着鄢墨,咬了咬唇问:“那,好看吗?” 鄢墨揉了揉眉心做思索状,最终得出结论:“没我好看!” 恰如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十禾恶狠狠地把手里的馒头撕成两半,塞了一半进鄢墨嘴里,死死堵住。 那双墨玉色的眸子中,仍是一派迷惘之色,浑然未觉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难道长得好看也是一种错?但,这好像不可逆吧? 鄢墨把馒头撕下,费力地咽下嘴里堵得分外严实的那口馒头,含糊不清地表真心道:“我只喜欢你的。” “呸!”十禾对此表以深深的唾弃,还附赠,翻了个大大白眼。 原本这个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该闭着眼睛先夸一顿,女孩子大抵也就是要一句,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看的。 可偏偏鄢墨于情爱一事上,是个榆木脑袋,只当十禾是觉着混元境的女妖太多了,会勾搭他。 想着带她去灭掉一些,好叫她安心,可话说出口却又变了个味:“咳咳,你做仙也太弱鸡了,从今天开始,我带你去历练历练,以增进修为。” 十禾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连方才的气恼都忘了,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衣襟点了两下,语调陡然拔高:“我做仙,弱鸡?” 她弱鸡?明明她在天界,师承钟鼓,放眼整个天界,起码能排进前十好不好? 十禾很抓狂,很愤怒,非常的愤怒,这个太侮辱人了。 她真的很想把鄢墨的脑袋砸开来,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 一时间,十禾只觉怒不可遏,瞪着鄢墨的眸光,都恨不能给他来个千万遍的凌迟。 鄢墨却是浑然不知,十禾在生个什么劲的气,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都是多欠打的话。 把手里的馒头一点点死开,吃完之后,就拽着十禾直奔那漫漫黄沙中。 好在十禾一向也不是什么纠结的,气过了一阵,倒也就消了忘了。 十禾想要甩开手,不耐烦道:“做什么?” 鄢墨向她腰间一揽,眉梢微挑,答的理所当然:“自然是历练。” 十禾脚下一斜,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好在鄢墨还揽着她的腰,径直将她向怀中一带,避免了十禾脸着地的人间惨剧。 诚然,混元境里头的妖怪,大多都是穷凶极恶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能被丢进混元境的,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是可以祸乱世间,叫天界众仙头疼许久的。 十禾虽然扒在鄢墨的胸口,但还是感觉她腿软啊!很软啊! 十个她,都不够那些妖怪塞牙缝的好不好? 十禾抬眼看了看不太给力的太阳,脸不红心不跳地装虚弱:“这日头太大了,烤的我发昏。” 鄢墨伸手探了探十禾的额头,十禾当即顺势往他肩头一靠,配合着咳嗽了两声,开始装虚弱。 鄢墨微微侧首,揉了揉她的发,笑出声来:“那好吧,那我自己去了。” 十禾憋出两泡虚伪的鳄鱼泪,点了点头,配合着又咳嗽了两声,就火速撤退了。 回头之际,却见一团油光水滑的九狐狸,落在了鄢墨跟前,化成了人形,软软地向鄢墨身上靠。 好在诸岳剑及时飞出,挡住了九尾狐的揩油行为,暂时保住了鄢墨的清白。 九尾狐娇嗔拉长尾音:“尊上~” 鄢墨自顾自半垂眼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九尾狐纤手轻轻推开诸岳剑,柔柔一笑,肩头衣衫有意无意地,向下滑了滑,露出洁白如玉的半个肩头。 诸岳剑还还不动?这厮想干什么?是死了吗? 她还没死呢,当着她的面,勾搭她的男人,不行,这个不能忍! 十禾要扭曲了,眼珠子几乎都在喷火,脚步顿停在黄沙之上猛的回转,划出道弧线来,袖中主司笔骤然飞出,莹莹疾光带着浓浓的杀意,直奔九尾狐而去。 鄢墨自觉向侧边略略闪避,主司笔擦着他额前的一缕墨发,疾射而过。 鄢墨朝嘴里丢了个蜜饯,喃喃道:“不知道九尾狐肉好不好吃。” 电光火石指尖,九尾狐就被主司笔钉在了身后的仙人掌上,满面错愕的绝望。 十禾用力踏步过来,表示很愤怒:“男子大多喜欢好看的!呸!渣男!” 吸取了刚才的经验,鄢墨立刻起身澄清:“我就喜欢不好看的!” …… 谁能撬开这厮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啥?沙子吗? 十禾彻底无语了,仰天长啸:“你去死吧!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是故意 这几日混元境的天气甚好,没了滚滚翻涌黄沙,微风拂面还犹带几分清凉之意。 唯独叫人头疼的就是,鄢墨自从前日里,见了她一笔钉死九尾狐的壮举,就开始了天天搬个小板凳,指挥她抓妖怪的行动。 譬如今天,也是这一番叫人绝望的场景。 鄢墨为了展现他弱柳扶风的身姿,靠在了仙人掌上,由于刺太多,直接用诸岳拔完了所有的刺。 关键这厮干完这种彪悍的事情后,还厚颜无耻地跟她说:“娘子,为夫缺把伞,听闻竹古兽的骨头,拆下来做伞柄甚好,为夫想要!” 这撒娇的语调,厚的好比城墙的脸皮,谁敢信,这是那个祸乱六界的凶兽? 他娘的,谁敢? 十禾不免打了个寒颤,手中的主司笔,已经自觉化成了一柄长剑的形状,对准远处无辜路过的竹古兽用力一扬,长剑脱手而出,华光湛然于天际划出道弧线。 骤然幻化出成千上百个分身,猛的如雨点般下落,避无可避。 但见沙尘飞扬,可怜的竹古兽出门散个步的功夫,直接被扎成了刺猬,还没反应过来,就嗝屁了,不可谓不悲催。 其中一柄剑由上到下,精准地刺穿了竹古兽的脑袋,迸裂的脑浆,连带半柄长剑一齐没入黄沙之中,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鄢墨眼瞅着这血腥的情景,慢条斯理地扒了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塞,略略颔首,不吝夸奖道:“不错不错。” 十禾张开的五指一收,长剑戳着竹古兽,故意让剑打着旋飞向了鄢墨,绞烂的脑浆于空中飞溅而开,撒开漫天血雨,打算泼这厮一脑袋血。 鄢墨似乎早预料到,十禾会有这种举动,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诸岳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剑花凌空虚挽,红光疾射相向,擦过主司笔所化长剑“铮铮”作响,电光火石间,竹古兽一身的皮肉被尽数剔净,随诸岳剑飞回了鄢墨身侧。 几根骨头落在鄢墨手中,其余血肉尽数在漫漫黄沙当中,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许是怕吓着十禾,这番动作做的极其利落,那血肉也消失在了眼前,若非鄢墨手中还握着,那个倒霉竹古兽的骨头,只怕以为这是场梦境。 十禾摸了摸脑袋上莫须有的汗,十分佩服鄢墨淡定的强大心理。 很显然,虽然干死了一只竹古兽,但是鄢墨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十禾。 虽说鄢墨这个名字,在混元境里头就够吓人了,但是!他已经一千多年没在混元境里头晃荡了,还是有一小部分的妖魔鬼怪,不大清楚他。 以至于,鄢墨坐在小板凳上,扒着水果皮吃的时候,十禾带着一身晃眼的仙气,还是免不了被当做猎物,被迫进行捕猎,并且极具遭遇反捕的可能性。 怕什么来什么,果不其然,不远处就有只巨大的狼妖,垂涎于十禾身上所环绕的仙气,两只绿油油的眼睛都在冒光,还有恶心的口水,从外翻的舌头上淌下。 连不远处的鄢墨都没有注意到,爪子刨了刨地,就朝十禾飞扑而来。 长剑不知何时回到了十禾手中,她扭过头,那个无耻的男人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袋子桂花蜜饯来,只是对她握拳,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期许。 …… 那是混元境的妖怪啊!十禾仰脸望望天,那狼妖便从天而降,张开血盆大口,森森白牙朝十禾脖颈咬来。 长剑向身前一横一送,卡在狼妖的牙关中,剑身与森森白牙相交,“铮铮”作响。 狼妖前爪猛的横挥,带着凌厉爪风,向十禾的头顶而来,她只得用力抽出长剑以做抵挡。 却闻得一声嘶吼,血花扑面飞溅而来,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甩到了她脸上。 十禾下意识摸脸,接住了那个滑腻的东西,睁开因血花飞溅,而闭上的双眼,被血溅一脸的感觉,真的是很恶心呐! 一条粗长的舌头,静静躺在十禾手心,惊的她连恶心都给恶心忘了。 断了舌头的狼妖,脸上怒火更胜,向着十禾龇牙咧嘴。 “额,那啥,我还你,你还要吗?” 十禾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开嘴角,干笑着,把那条舌头递到狼妖眼前。 狼妖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眼中像是点燃了森森怒火,那张大的血盆大口,恨不能一口咬碎她的脑袋。 狼妖飞扑上前,又是一爪子拍下,十禾甩手间,将那条舌头抽到了狼妖的脸上,将狼妖的脸打的偏了过去,一只眼睛抽肿起来。 十禾捂着长剑,一路狂奔逃窜,等待着鄢墨的支援,外加垂死挣扎:“都说还你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狼妖哪里听得进去,在后头穷追不舍,最终在十禾怀揣小心脏的偶一回头间,被愤怒的狼妖一爪子拍到了地上。 漫漫黄沙铺面而来,迷了眼睛。 另外一爪子也朝着她的脑瓜子拍下来,诸岳剑出鞘,在那爪子距她面颊,还有三寸远的时候,恰好抵在了他的爪前,挡住了他下拍的势头。 烈烈红衣掌心流光一闪,诸岳登时一旋,将狼妖从她身上震开。 这狼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见了诸岳剑,也再顾不得许多,当即撒腿就跑,连刚刚的断舌之仇都不打算报了。 诚然,鄢墨是个小气到不行的,虽说他家未过门的娘子断了人狼妖舌头,但人狼妖拍了他家未过门的娘子一掌,那就是不行。 于是乎,狼妖在逃窜途中,还是免不了被席卷而去的红光,顺着脖颈,干净利落地斩断成两截。 巨大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动,那陡然没了脑袋的身子,奔了一阵,终是四腿软散跪地,倒了下去。 十禾则被鄢墨搂到了怀里,看着他的俊美无双的侧脸。 内心还是忍不住腹诽。 虽然英雄救美很帅,但是,他娘倒是早点来啊!看她被血喷一脸算是怎么回事? 鄢墨修眉微蹙,盯着她满面骇人血迹,颇有几分欲说还休之感:“娘子……” 十禾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混血黄沙,往鄢墨襟前一蹭。 鄢墨的脸绿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筹备婚期 十禾弄干净脸,和鄢墨一起回去时,却见葡萄架下头缩了个女妖,正在抽抽搭搭。 鄢呈则是肩扛锄头,大刀阔斧地站在女妖身前,粗犷的身躯挡住了大半,怎么看,怎么像,威逼强迫,准备霸王硬上弓…… 十禾往鄢墨身边挪了挪,“我们好像回来的不是时候。” 鄢墨扶额,无语望天:“那我们腾个地。” 说完展袖揽着十禾正欲离去,却被鄢呈发现,乐呵呵地喊:“鄢墨!弟妹!” 十禾仰头看他,眼睛里分明亮晶晶的,满是狂热,“这算不算被迫围观?” 鄢墨不由得大为头疼:“你如今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鄢呈见他们磨磨蹭蹭,不由催促,“快点快点!” 两人只得被迫走了过去,鄢墨的步子挪的尤为艰难。 女妖见了鄢墨不禁面色发白,哆嗦的更厉害了。 鄢呈不由皱眉,肩上锄头一横,砸在了地面,“我说你抖个什么劲,不就叫你做个吉服。” 女妖咬唇,“我,我,不,不会。” 鄢呈扬眉,将嫌弃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没用。” 十禾突然能理解鄢墨了,看向鄢墨的眼神都不由得多了几分体谅。 “话说,你这几天可有那里觉得不……” “鄢呈!”鄢墨用余光瞥了眼十禾,继而勾起唇角,笑着打断道:“婚礼筹备之事,哪有在新娘子面前提的。” 鄢呈闻言嘴角因疑惑而微发僵硬,随即目光落在十禾身上,明白过来,挠挠头,干笑着打圆道:“哈哈哈,也是,也是。” 十禾的目光在两人间游移,总觉那里不大对劲,正疑惑,却见鄢墨垂眉笑间,手中红光一闪,倏尔不知从那里变出套嫁衣,递到她手中。 檀木为案,以朱红连珠帕覆盖其上,只将里头的嫁衣露出个边角来,于日光下恍若烟霞的流光,婉转其上。 十禾接了过来,鄢墨抬手轻抚她柔软的发丝,浅笑道:“你先回房休息,安静地准备做新嫁娘便是,其余皆由为夫操劳。” 十禾摸了摸上头的珠帕,“我不能跟着吗?” 鄢墨仍是一派和煦的笑意:“那不就没有惊喜了?” “唔。”十禾不知作何应答。 鄢墨两指一抬,将她额前碎发拂上耳梢,唇角勾勒间笑涡浅浅,似笑非笑道:“还是说,娘子如今也是恨嫁了。” 十禾面上晕开派浅浅粉红,用力在鄢墨胸膛推了把,狠狠跺脚道:“谁急着嫁你了!” 墨玉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凉意,眉心一蹙,随即又展开来,斜斜抬眉拉长语调:“哦?” 十禾虽还有几分疑惑,可禁不住嫁衣的诱惑,还是很想回去瞅一瞅,毕竟鄢墨那般挑剔的人,给的自然是好东西。 于是她便的回了房间,偶有回头,鄢墨脸上亦是三月薄暮春雨绵绵,恰似倾泻了漫漫柔情。 却是在十禾推门进去后,捂住了方才被十禾推到的胸膛,似是疼的忍不住弯下了腰,鄢呈急忙扶住他,将修为渡入了鄢墨的体内。 …… 日升日落,云起云散,弦月已然高悬,濯濯寒辉倾泻。 十禾坐在梳妆台前,闻得一声“轰隆”巨响,方才推开窗,便见远处火光冲天,一个火红的身影自火光中疾飞而出。 她定睛一看,这般招摇的红袍,除鄢墨外,不做第二人选。 是以当即从窗子里头翻了出去,冲向他。 十禾满脸惊恐,从腰间抽出主司笔问:“你和谁打架了?” 鄢墨被烟熏得乌漆嘛黑的脸,顿时有点发黑,但已经看不出来了。 但还是耐心道:“我想给你做碗长寿面。” 十禾面上惊恐之色加深,指着远处冲天的火光,质疑道:“做面?确定不是短命面?” 鄢墨擦了擦脸上的乌黑,“那灶坏了,我才点火就炸了。” 点火,灶炸了?那里不大对劲吧? “点火怎么可能炸!”十禾再次提出质疑。 鄢墨甩袖,愤愤咬牙,“怎么不能炸!我就打了个响指!这灶太不识抬举了!” “额……” 十禾好像明白了,她捂脸悲愤了,“你用红莲业火,做饭?” 鄢墨微微蹙眉,答的理所当然,“不然要怎么点火?” “我……我,我建议,咱先扑火。” 十禾只觉脑仁生疼。 最终,火扑灭了,只不过,还是十禾做的饭,虽然鄢墨非常想要帮忙,但还是被十禾从惨不忍睹的厨房里,赶了出去。 两人坐在鄢呈被烧掉大半的房子里,一人端着一碗面。 十禾搅了搅面,环顾四周问道:“鄢呈呢?” 鄢墨吃面的动作微微一顿,敛目道:“嗯,他说,要给我们准备新婚贺礼。” 十禾不疑有他,往嘴里夹了片肉,调侃道:“所以你就趁着他不在,把他家都给烧了?” 鄢墨忍不住在十禾额头轻弹了一下,叹息道:“小没良心的,为夫还不是想给你做顿饭。” “好吧,好吧,那夫君你是怎么想起给我做饭的呢?” 鄢墨把口中的面咽下,倏尔一笑,看向她皆是柔情,“我想,往后万年时光,你我永伴日初黄昏,你为我洗手作羹汤,我也该的。” 这番话他说的其实不大有头脑,落在十禾耳里,却胜千言万语。 这个少年,说白了,就是想尽他所知所能,对她好。 十禾像是吃到了未曾吃过的绝味蜜饯,十分舒畅的笑开,也不打击他,只说:“总归余下还有万年时光,不急于一时。” 鄢墨轻轻喝了口汤,应了声,随即又道:“我寻了混元境里的老妖,算出一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我婚期也便暂定在此,你看如何?” 十禾瘪嘴嘟囔道:“哪有同新嫁娘商量这个的。” 她要是说好,显得她多着急嫁似的!可一月初六,到底还是有些日子,嗯,她其实是急着嫁的。 鄢墨戏谑地挑了挑唇角,却也没有调侃她,“是我唐突了。” 面很快吃完,鄢墨便将她送回了房间,刮了刮她的鼻尖,“早些睡。” 十禾见他要走,问道:“你呢?” “我去鄢呈那。” 十禾有些疑惑:“为什么?” 鄢墨径自向门边一靠,唇角勾开一片笑意:“怎么,你想我留下来?” 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婚前夕 混元境内无四季之分,虽则已至一月寒冬之际,却是寸雪未飘。 这些日来,鄢墨大多时间都在筹备那一场大婚,鄢呈也不见了踪影,到底有些无趣,可婚期将近,少女怀春之心大抵还是胜过了那些繁杂情绪。 大婚前夜,黄沙中的那座本就堂皇的小宫殿被鄢墨再度修砌一新,屋内陈设皆是艳艳鲜红之色。 水镜之侧,是那件恍若天边流霞的华丽嫁衣,以绞纱织就,金丝勾勒,绘绣盛放血色曼殊沙华,似万千繁华染就。 十禾端坐在梳妆台前,尤为认真地轻描峨眉,绾发梳妆,取下架上的穿法繁杂的嫁衣,一件件套在身上。 虽说这过程有些艰辛,到底练了数月,还是有长进的。 她手执一面铜镜细细端详镜里的自己,用指尖拭去多余的脂粉,梳了梳额前两缕碎发,在巨大水镜之前转了两个圈,还是颇为满意。 纱窗“叩叩”敲响,映出个修长的身影,十禾抬眼,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理了理逶迤拖地的嫁衣,慢悠悠地挪到窗边,也从里作为回应地敲了敲窗,学着鄢墨的样子,清嗓道:“大婚之前,新人不可……” 话音未落,窗外人指尖轻叩,木栓倏然坠地,那扇纱窗便直接被拉开来。 外头的芒光一时大胜,在她眼中映入了袭身长玉立的红袍,显得愈发的俊美无双。 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在推窗的一瞬闪现了丝错愕之色,鄢墨嘴角微僵,随即垂眼轻笑开来,以袖口略做遮掩。 他斜斜半倚在窗台上,伸出修长的五指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忍不住揶揄道:“不来,怎知我的娘子原也心急。” “彼此彼此。”十禾扯了扯鄢墨身上的大红婚服,反唇相讥。 鄢墨眉目温柔含笑,直叫春风溺醉沉沦,他侧向一边,露出身后延绵万里的灯笼。 望不到边际的黄沙中,全然被铺上红毯,敲下了数万根木桩,牵绳以系,挂上了,看不到尽头的灯笼。 自天边一行赤喙翠鸟列阵盘旋而来,排成两排浑身浴火直冲灯笼而来。 但见火光浮华略过,以千万计的灯笼,由远及近,一时依次染上了烛红之色,尤为壮观。 即便是夜间,也直将万里黄沙,染做艳艳鲜红之色,光芒亮彻,直贯九霄,如同白昼。 鄢墨袖口微摆,天地间荡开微风拂面而来,与两排阑珊灯火之间,自天穹旋落了一个红罗所制的秋千,在天际飘荡。 十禾愣住了,在她失神的片刻之间,鄢墨已握住了她的手,陡然间天地旋转,她被鄢墨从窗内抱了出来,佩环“叮当”清响着,撞在他的胸膛上。 在漫天的红光下,盏盏红笼,在微风中摇晃碰撞,点点光芒,映在她的面颊上,她慌乱的垂下眼帘,下意识环住了他的颈项。 十禾靠在他怀中,悄悄环顾四周,不由得迷离了。 呐呐道:“送我的?” 鄢墨用下颚碰了碰她的额顶,发出声类似叹息的反问:“不然,还有旁人么?” 他抱着她向秋千走去,把她轻轻放在秋千上,伏在她耳畔,呵着气问:“要不要玩?” 十禾顿觉耳后一片温温热气,挠地她颇为发痒,扯了扯不知从何处悬落的绳索,迟疑了片刻后,重重点头。 “要!” 鄢墨跨上秋千,揽住十禾的腰身半拥入怀,下颚抵在她的发间,秋千随风而动,向着清风明月,直上九霄银河,似乎一抬手便可摘星揽月,低眉便是潋潋鲜红灯海。 这一切都美好的如同梦境一般,像是镜花水月,绮丽缥缈,叫人屏住呼吸,生怕触手破碎幻成泡影。 衣带当风,衣角裙裾蹁跹交缠,她的两缕发丝柔柔地拂在他的侧脸。 十禾一手握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四目相对,只见他眸中星河揉碎的皎皎辰光,带着可蔓山川风月沧海众生的柔情。 他说:“我愿倾我所有,予你一世平安喜乐,生生世世,再无生离死别。” 他说的一世,是从生至死…… 这一刹,天地间仿佛黯然无色,只剩下了他和她,鼻尖仿似岁月弥香,经久不散,颇有一眼万年之感。 他勾唇浅笑,吻轻轻落在她的额角,凉凉的,暖暖的。 十禾的面颊不禁微微发红,踮起脚尖努力够上鄢墨的唇,诚然没有够到。 鄢墨自觉低下头,十禾这才触到他的鼻尖,咬了咬下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凑上去。 他便用力一箍,令她的腰身贴近自身,垂目含住了那双涂了胭脂的朱唇。 直到十禾喘不过气来,小脸憋地通红,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十禾抿了抿唇,把脑袋埋进鄢墨的怀中,小声道:“为什么不过两日大婚的时候,做这些。” 鄢墨的唇瓣贴着她的发顶心,缓缓摩擦,“我只想给你一人看,我爱你,无须做给旁人看。” 十禾忍不住抬起头,却见他轻轻笑开,淡若浮云流水,恰如涓涓细流,本皆无颜色,却占尽了无边风流。 她紧紧偎入他的怀中,想来,今夜这景色,是这世间最好的景色,眼前这人,是世间最好之人。 世间万般,皆不如她眼前所见分毫。 若这是梦,她也甘心一世沉沦,不问来日。 可事实证明,过于美妙动人的,都极亦破碎。 这一夜,鄢墨将十禾送回房内后,仍是回了鄢呈的那间房里,她小心脱去嫁衣,重新把挂好,洗去面上的脂粉。 于这红罗帐中,脑中总是方才宛若梦境的场景,盘旋不散,以致于久久辗转难眠,于是坐起来,拨弄着床帏之上所悬挂的玉璧来。 玉璧碰撞间发出阵阵清越声响,倒是格外悦耳。 她也不知怀着一颗荡荡漾漾的心,思了多久的春,才缓缓入眠。 睡梦中,似乎有阵扑鼻的异香袅袅而来,叫她脑中生出几分昏沉之意。 随后,似有脚步声清响,十禾只觉眉心蓦然发痛,灵台中神识似乎被什么拉扯着向外。 她竭力睁开眼,正要施咒,却见眼前立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蒙着面,在黑暗中手持一颗发光的白珠。 第一百二十六章 韶华若梦 十禾施咒的指一顿,脑中立即阵阵剧痛掀袭犹如浪涌,她捂着额头,努力撑着坐起,却是调动不起半分内息,只得缩在床角。 蒙面女子一面施咒拉扯那道白光,狐狸眼半敛,小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借用,不日便会归还。” “鄢墨……”十禾方才喊完,这个具有安定力量的名,便随着那一线白光的抽出,脑中便茫然起来只剩下一片混沌空白。 她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她眉心,幻化出一道白线被拉扯着灌入那白珠之中。 她所有的记忆一应茫然,像是初生婴儿般懵懂,原本清晰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雾气般,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里又是那里? 门被猛的一阵气劲扬开,门外一袭烈烈红衣冲入眼帘,瞧见里头这情景,双眸蓦然一眯,诸岳剑伴随腾腾杀气而出。 鄢墨疾闪挡在十禾身前,诸岳猛的一扬,斩向那条白线。 蒙面女子来不及收手,白线崩断,她整个人也被那气劲震飞了出去,在外头的红毯上滚了数圈,吐出口鲜血,才堪堪停下来。 鄢墨蹙眉,伸手探向十禾额头,却被她偏头躲开。 她抱着头瑟缩在床角,看向他的目光满是陌生恐惧。 她,害怕他? 鄢墨将诸岳背到身后,动作轻柔地用被子,将十禾的四周掖裹好,“别怕,我在。” 这几个字仿佛具备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令十禾不由得生出几分信靠之感,耐住心头的恐惧看向他,可不过一瞬却又攥着被子,低下了头。 鄢墨转过身,背对十禾提剑向门外走去,黑沉的瞳仁宛若无底的幽深漩涡,淬满蚀骨寒意。 鄢墨的语调清寒入骨:“早知如此,当初于长安我便该杀了你。” 蒙面女子刚才跌撞起身,诸岳便已破空至她眼前,她急忙开口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想害她……” 鄢墨略一扬唇,随抬眼间骤作冰刃,“哦?” 蒙面女子紧握手中白珠,俯身躲避,继续解释:“我只不过想接她的记忆一用,用完便还。” 鄢墨言语间唯有讥讽:“呵,你的话,只有陆离那个傻子会信。” 诸岳剑动,红光凌厉疾射,在她颈项之上一触而过,划破一道细长的口子,飞溅出几点鲜红的血珠,散于风中。 狐狸仙恐慌地捂住脖颈,心上似有什么东西涌现,泛着苦意。 转瞬间,狐狸仙的双腿被敲击一软,跪在了那漫漫黄沙中,诸岳剑破空已至她眼前。 鄢墨垂眼冷道:“我答应了陆离不杀你,可你若不交出手里的东西,我必然叫你求死也难。” 狐狸仙以臂支撑着抬起头,“不,我……” 鄢墨厌烦地皱眉,抬手间诸岳已没入狐狸仙心间三寸,“我近来,可是活的过于良善?” 在剧烈痛意的摧动下,狐狸仙手足委顿,半趴在地,嘴里不断向外吐出鲜血来。 却倏尔笑开来,手心将白珠捏的愈发紧了,跳跃的火光在白珠中闪现,暗暗摧动。 十禾的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如同提线木偶般,从床上走下,推开了门,双眼中恐惧之色更胜。 澹澹杀意自鄢墨指尖溢漫而出,充斥周身。 狐狸仙握住没入身前的诸岳剑锋,高声呼喊,“十禾,钟鼓是谁?” 鄢墨闻言,心跳陡然滞了一瞬。 随即自狐狸仙所握白珠之中,分裂出一脉白线涌向十禾,被他及时扬剑斩断。 可十禾仍不受控制地回答:“我……师尊……” 狐狸仙当即再度发问:“你可曾爱过他!” 她满脸茫然,脑中不断闪过关于钟鼓的身影,被引导着不自觉道:“我……倾慕……师尊……” 狐狸仙得到答案,继而转脸看向鄢墨,他所握诸岳颤抖着脱手,回身看向立在门边的十禾。 鄢墨扯动嘴角,那双墨玉色的瞳仁像是被狠狠撞击,恍若连魂魄都撞了出去:“你,你说,什么?” 十禾重复道:“我……倾慕……师尊……” “够了!”鄢墨竭力忍下心头那股,几欲冲破喉管的血腥,一步步走向她,扯出个难看之际的苦笑,“那我呢?我于你而言,是什么?” 十禾下意识避闪,“我,不认识你……” 他唇畔苦笑渐深,“你不认识我,你又,忘了我。” 三番四次,若有遗忘,必然是他。 十禾满心的惶恐陌生,眼前人的神情叫她心上发紧,可她确然不记得,她茫然的记忆之中,存在过这么一个人的身影。 狐狸仙艰难地将没入胸口的剑拔出,捏紧手中白珠,起身欲离开。 鄢墨余光落向她,摧动诸岳再度飞出,狐狸仙旋身逃离间,被诸岳贯穿腹部,她是眸中似有什么划过,猛的将手中的白珠朝十禾掷去。 “十禾!” 诸岳猛的停住,飞旋折返,白珠破裂成两半“咣”然巨响,碎成齑粉在天边弥漫飘散,又璀璨发出点点光芒,连点成线,焕然白光凝成个无边际的镜面。 如翻折摊开来的画卷,一页一页,一幕一幕…… 那画卷中,全然是青玉色的修长身影,抬眼,回眸,浅笑,展袖,伸手。 满地曼殊沙华的惊鸿一瞥,一双轻握的手,那是他同她故事的初始。 她唤:“师尊。” “禾儿。” 往事如云,袅袅绕绕,于画卷之中,一一展开来,一卷一卷,美的如斯叫人心醉,叫人撕心裂肺,血流难止。 那人眉目清浅,漾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禾儿,切勿顽闹,莫要……” 她只是调皮地吐吐舌头,分外可爱娇俏。 清寒的月光下,那袭青玉色飘飘而至,十禾扑进了那人怀中,那人抚着她的发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软言安慰,眉目间满是怜惜,“师尊来晚了。” 她在他怀中,细碎抽泣,诉说委屈。 他展袖将她打横抱起,芳华殿外,万树桃花簌簌而落,倾泻无边月色,确如画卷。 最后一幕,也是在那望不到边际的曼殊沙华中,他心爱的女子,置于心尖的那一点朱砂,在那摇曳如火的花丛中,踮起脚尖,在钟鼓的唇畔落下了浅浅一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流离琐尾 那是他,甘许平生所有温柔,倾尽所有的人啊。 那一幕幕,深深的在鄢墨心口,扎入了数万根锐利的长刺,何谓心痛呢? 红莲业火自指尖凝聚而出,将那画面尽数焚烧殆尽,只余下片片飞灰在天边簌簌飘荡而下。 鄢墨敛目,发颤的指尖缓缓捏紧,指骨泛着青白之色,殷红鲜血自指缝溢出,蜿蜒而下,滴落漫漫黄沙中。 他喃喃念道:“不,都是假的,假的。” 不知这句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竭力努出笑容,向十禾走去,十禾失去了白珠的控制,下意识恐惧地后退。 鄢墨脸上的笑容,随十禾的闪避逐渐僵硬,碎裂,几分狰狞可怖。 他状似癫狂的抓住十禾的肩,“都是假的对不对?” 她死命咬住下唇,恐惧的摇头。 面前的人宛若一个被抛弃的孩童,眉目间满是祈求:“你解释给我听好不好?你说,我就信,好不好?” 十禾紧咬下唇,瞪大了那双恐惧的双眼,心绪紊乱无比,竭力想要挣扎,却被鄢墨死死钳制住,拥入怀中。 如同藤蔓般,紧紧禁锢,似是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紧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十禾的心口有什么东西猛的一震,划过一丝莫名的锐痛。 狐狸仙捂住伤口大喊:“你若不信,翻开她的手腕便知了。” 鄢墨怒吼出声,“你闭嘴!” 诸岳剑自墙内飞出,剑啸长鸣惊响下,贯穿了狐狸仙的腹部。 十禾见状再忍不住尖叫出声,“师尊,救我!” 她瑟缩着用双臂挡在身前,莫名的恐惧笼罩在心头。 一道锐利的痛意划破鄢墨的眼底,他嘴角勾起抹僵硬的自嘲,强硬的翻开她的衣袖。 湛蓝色的龙形图腾,在她的血肉中逐渐显现跃然而上,恍惚了鄢墨的双眼,如同利刃刺入双目,几欲碎裂。 他终于松开了她,似乎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力气。 鄢墨的喉头滚了滚,嗤笑出声,可那神情却似笑非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鄢墨像是痴魔了般,苍白的脸笑的妖冶无双,“因为你未曾爱过,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忘记我?” “真有趣,真好玩,哈哈哈哈哈……” 没多久啊,他原本还挽着他的手,双双许诺过生生世世。 原本,是九霄银河,潋潋鲜红,多美的场景啊? 原本,明日他便要穿上大红喜服,受万妖祝贺,迎她为妻。 原本,多好啊?多幸福?宛如一场梦境…… 破了呀,碎掉了…… 鄢墨猛然上前,指尖用力捏住了十禾的脸颊,逼迫她和自己目光相对,十禾拼命的挣扎,锐利的指甲挥舞着,可全然没有用处。 墨玉色的眼眸,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飘摇着,逐渐崩塌,四分五裂,直成齑粉,完全掩埋。 沉重的哀恸自他眼底蔓延,茫茫白雾氤氲眼底。 他慢慢松开了禁锢十禾的手,十禾失力顿时顺墙面滑下跌坐在地。 他仰头大笑,眸中隐有泪意,墨玉色瞳仁逐渐被纯白代替,他跌撞后退,烈烈红衣在风中翻滚,自足底起黑起渐渐延展上升,遍布他全身的每一经络,在他周身镀了层缭绕的黑雾,触目惊心。 不问,不听,不想,他以为这样那些残忍便可被永远掩埋,不复存在了。 他逃避了许久的真相,这一刻彻彻底底,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眼前,叫他避无可避。 这却然不过是场风月无边的局,请君入瓮,算他的心,要他的命。 却原来,全都是假的,是她为另一人所做的算计,布下的棋局。 鄢墨的瞳仁彻然纯白,微微偏着头,一步步走近十禾,蹲下身指尖捏住她的下颚。 他笑了,却是不知什么缘故说了句:“世人皆道我是缙云氏逆子,可我终究不是出自缙云氏,所谓长歌到底一曲悲歌。” 她满是惶恐,不明所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纯白双瞳中布上腥红血丝,他的唇微微翕动,捏住她下颚的手,缓缓松开来,指尖自她眼角眉梢,细细描绘,仿似对待世间最为珍爱的宝物。 十禾不停地发抖,闭上了眼。 他的手蓦然发僵停住,十禾睁开眼,却见腕间湛蓝光芒大作,映彻了眼前人的面容。 他声嘶力竭:“为什么,偏偏是他?我终是不如他的,连你,也是为了他,才来接近我。” 霎时间,阴云汇集密布,遮蔽天月,骤然狂风大作,于天地间席卷,流光辗转,长电裂空而来,直叫天地震撼翻转。 万里红光乍然全黯,鼓动的狂风,将门拍的咣咣作响,万数的灯笼剧烈颤抖互相撞击,险些连人也一同卷走。 不知自何处袭起的黄沙迷了双眼,十禾再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 鄢墨猛的抓起十禾的手腕,掌心黑气生生将那印记覆灭无踪。 “你和他,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十禾竭力挣扎,可他握的极紧,只差捏碎她的腕骨,她疼的出声。 他却以唇封住了她所有的声音,她挣扎的更为强烈,用力地咬上了他的唇。 一抹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鄢墨松开了唇,拭了拭唇角的血渍。 倏尔展颜一笑,语调清寒直入肺腑,叫人毛骨悚然:“好,好的很。” 十禾顿不寒而栗,浑身发僵无力。 鄢墨环住了她的腰身,直接打横抱起,走进了房内,房门倏然自行关闭。 帷幔飞舞,玉璧作响,越越长鸣。 “不要!” 长电破空,于苍穹间湛开疾色,令鄢墨的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她无助的喊着:“师尊,救我。” 鄢墨的脸色益发难看,青筋凸起,钳住了她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颈,欺身而上。 “你就那么希望他来寻你?可我偏不叫你如意!”他紧绷着,就那么阴沉地盯着她,眸光阴鸷如斯。 惊雷阵阵,狂风乱舞,骤雨冲刷而下。 衣衫撕裂声,女子细碎的哭声,玉璧青响,还有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与雷雨声交织在一处。 …… 她的出现如乌云见了晴空,惨淡愁云见了旖旎风光。 他自以为那满眼韶华尽收,实是一梦黄粱,逃不过流离琐尾。 原来流离琐尾…… 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斯如斯 一道湛蓝疾光乍然划破结界,落入混元境内。 钟鼓赶到时,只见十禾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地瑟缩在墙角,低声呜咽落泪,锁骨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是青紫瘀痕。 眸中,波光潋潋,满是惶惑凄楚。 鄢墨缓缓自床榻上坐起,弯腰捡起散落的衣袍,慢条斯理的穿衣肃整,掀开红帐床帏,扶了把床沿,悬于床幔上的玉璧撞击长鸣,分外暧昧旖旎。 他神色漠然的踱步直钟鼓身前,行动间襟口略略敞开,衣衽松垮垂至腰间,他抬眼,不以为意的将衣带随手扯了扯。 淡淡道:“兄长今日怎的有空前来。” 钟鼓的脸色难见的阴沉:“你做了什么。” “哦。”鄢墨顺着钟鼓的目光,瞥了一眼墙角的十禾,讥笑道:“不够明显么?她是我未过门的妻,男女欢爱之事兄长也要管么?未免,宽了些。” 钟鼓脸色剧变,再忍不住揪住了鄢墨松垮的衣襟:“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钟鼓!”鄢墨大喊钟鼓的名字,骤然将他揪在自己衣襟上的手,用力拽落,反揪住他的衣襟,拉至身前。 “你少假惺惺,给我做这幅伪君子的模样!叫人恶心!你说我,那你自己呢?你做过什么?”言罢,猛的出拳砸向钟鼓的面庞。 钟鼓的脸被打的偏过一边,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鄢墨面露冷笑,径自揪紧了钟鼓然后用力后推:“我说你和她呢?做到那一步了?” “什么!”钟鼓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面色沉若寒冰,唇张了许久才厉声叱道:“你,如今竟恶劣至此。” “我恶劣?”鄢墨笑了,指节几度舒张,竭力遏制心底那股凛然杀意。 “简直,混账!” 鄢墨略一侧目,眉梢轻扬,拍了拍钟鼓的双肩,神色中尽是嘲讽不屑,“倒是头一回,听你骂人,再骂一声听听!” 怒气翻腾上涌直充,这是钟鼓平生头一回动怒,却是对他最爱的弟弟,他唇角发僵,倏然笑了,却也不知在笑什么。 鄢墨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了,却始终未达眼底,便陡然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寒意,凝结成霜冰。 “混账!” 钟鼓终是怒吼出声,化掌为拳重重砸向鄢墨。 鄢墨倒是没想过钟鼓会对自己动手,不及防备生生挨了这一拳,虽未动用半点法力,却将他唇角打破出血。 他斜斜挑起眉梢,在唇角摸到一丝湿漉,是溢出的血迹。 “这也是,你头一回,对我动手。”鄢墨的指腹轻轻摩擦着那点血迹,扯动受伤的唇角,仍旧在笑,眼底全是哀伤之色,语调已近乎凉薄:“是,为她。” 墨玉色的瞳仁分明是一派无可撼动的寂静,呼吸困难且沉重。 他竭尽全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一意的相信她,只相信她。 可原来这才是真相,这样的残忍。 她同钟鼓,原是两情相悦的,不过为了个般配的身份,才寻他来做那块踮脚石头,他原来,也不过是块踮脚的石头罢了。 心口间,最柔软的一处被片片凌迟,锥心刺骨,寒凉浸透。 鄢墨面上的平静一点点碎裂开来,沙哑出声。 “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五指微张蓦然抓紧了钟鼓的肩头,步步逼近,用尽全力抡拳将钟鼓打倒在地。 他不管不顾,和钟鼓厮打在一起,恨意在心头叫嚣,久久难以平息。 他予以重拳,钟鼓也同样会以重击。 两个俊美的男子,就这样扭打滚在地上,从房内滚到漫漫黄沙间,皆在拼命互相撕扯。 鄢墨心神俱乱,手下全然没有章法,用尽了所有力气,直将钟鼓掀翻在地, 钟鼓也全然没有留手,一拳一掌,用力至极。 十禾努力擦干面颊上的泪水,扯落了架上的嫁衣,盖住了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冲了出来。 鄢墨的目光落在那大红嫁衣上,倏然失神被钟鼓揪起来摔在门板上,用力之大,直将那扇门砸碎了一半。 鄢墨躺在一地木屑碎片中,胸口气血翻涌,呕出口乌血,那双眼紧紧盯着十禾身上的嫁衣,怔怔没了动作。 钟鼓还欲再打,十禾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腰:“师尊,不要!” 钟鼓的喉头几番滚动,终还是渐渐垂下了手,敛目道:“他这般对你……” 十禾没有说话,有股莫名的哀伤在逐渐弥漫,涌上心头。 “呵。”鄢墨发出声轻笑,侧目看着她环住钟鼓腰身的双手。 那笑容有些苍白,恍惚刺痛了十禾的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滚落。 可她分明,不记得眼前这个人。 鄢墨眉心紧拧,指尖不自觉收紧,可也只是垂下了眼帘,把所有的情绪掩盖在眼底。 他看着十禾抽泣着同钟鼓说:“带我走。” 而后,钟鼓便将她打横抱起,一如画卷中的那一幕。 “十禾!”他破口而出,可那声音沙哑如斯,微弱如斯。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去拦住他们,可浑身上下,却似乎没有半点可供支持的力气,他只能颓然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 “十禾,十禾……” 直到那双人影彻底消失在他眼底,他才勉力支持着身体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两步。 又倏尔脱力,跪坐在地,唇几度开合翕动,手握成了拳,拼命的捶打地面,直至指节全然染上淋漓鲜血,骨肉模糊。 他喃喃喊着十禾的名字,撕心裂肺的大笑,直到抽搐痉挛,跪倒在地,指尖将肩头那处结痂的伤口再度抠破,可却未曾感到丝毫的疼痛。 他头一回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他双手奉上努力填补的一颗心,在此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我想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送到你眼前……” “我曾拿命爱着你啊,为什么要骗我……” 风清日朗,清风冽冽,他却昏昏沉沉,几近疯癫痴狂,眼角不自觉淌出一滴泪,滚烫的触感,划过侧脸。 鄢墨坐起身,那滴泪折返,换了个方向划过面颊,他伸手摸了摸。 他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可以没有她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前传(序) 芳华殿一如既往,落英于庭纷飞,翩然交织成舞。 钟鼓担忧出声,“禾儿。” 十禾脑中仍混沌未定,双手抱膝缩在床角,连头也未曾抬起。 她不知要做出怎么样一番神情形容,只能恍惚摇头,用被子裹紧自己。 十禾觉得她似乎忘掉了很重要的事情,叫她脑中剧乱,又拼命想要想起。 她咬着牙小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钟鼓静默无言,眸中担忧之色渐深,缓步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烛火摇曳不定,几番明灭。 手中湛蓝色龙形图腾时隐时现,于腕间不断跳动,焕然湛蓝光彩。 散碎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一点一滴,十禾扶额,脑海深处传来阵阵锐痛。 浑噩间,脑中似有大雨倾盆,豆大的水珠,密密麻麻砸下,几乎要将她的魂魄冲散。 葡萄架,橘子,还有一袭猎猎如火红衣,都一起撞入她的脑海。 一串一串的泡影,编制成画卷。 原来,她很早就见过鄢墨的,彼时她的世界氤氲着淡淡的药材香气,微微泛苦,可其实,又大多是甜的。 沉香袅袅绕,盘旋于金柱之上,勾勒成形。 十禾的心口处传来阵阵剧痛,脑中如同炸裂般,四分五裂,仅存的思绪不断纷飞,交织出那一段,本该于她脑中所镌刻永不磨灭的痕迹,却为她所忘却的前世今生。 是否有人爱过你?哪怕以灰飞烟灭作为代价,也不惜舍弃所有,不顾一切的来拥抱你? 故事里的少年,与姑娘不过片面之缘,少年不曾去寻过故事里的姑娘,却将她深深刻在了心中,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少年总能一眼就认出她。 而故事里的姑娘,明明只用了一颗蜜饯,就诓走了少年尚且稚嫩懵懂的一颗心。 可没心肝的姑娘,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忘却那个,原本惊鸿一瞥,叫她余生皆为怀念的少年…… …… 一千五百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凡人,自打出生身子骨便孱弱至极,她苦命的娘亲生她时早产了些还难产而去,爹爹与她那娘亲可谓是夫妻情深。 虽说娘亲因生她而死,可她爹爹仍是爱屋及乌,对她疼爱有加。 她的先天不足之症,从小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大多说她活不过十五岁。 大多数情况都是她爹爹请了大夫,寒暄几句便为她诊脉。 大夫完诊脉,便脸色剧变急匆匆地提起医箱往外跑,“此乃先天不足之症,即便天材地宝皆为进补,恐怕令千金仍活不过十五岁啊!” 然后她爹爹就气的铁青着脸骂着:“无能庸医!你才活不过十五岁!”叫人把那大夫赶出去然后回来安慰她,同她说她定是会长命百岁的。 这种情景莫约几个月,就得上演一回。 可后来也证明,那大夫不是庸医的,她确也不曾活过十五岁。 她自懂事起,天天不是百年老人参就是千年雪灵芝,吊着她的一口气,比林妹妹还羸弱几分,只是那张脸比起林妹妹,差距实在有些过大,还是略过不提为好。 她留有深刻印象的一个画面,是十三岁那年。 那是个夏日,她骗走了丫鬟婆子独自在院墙里,那墙上架了个葡萄棚子,因小厮的粗心,还留着架棚子时的梯子。 十禾便偷摸顺着墙上的竹梯,往上爬。 由于身子孱弱爬的格外吃力,导致她趴上去,坐在墙头都已经用了许多的力气,就连伸手去够串葡萄,都显得极其的艰辛。 因自小体弱,被关在府内,不曾见过外头的世界,便格外好奇地向外探,十禾刚转过头眼中,便撞入一袭意气风发的烈烈红衣。 她竭力地往外挪伸长脖子,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一个不稳,把手里的葡萄掉了下去,圆润的葡萄,在地面摔的稀碎。 那人被摔碎的葡萄所吸引,便回过头来,轻轻曳曳的红衣墨发,在风中拂动,散在肩上的发遮地,他的面容有些隐约,可那点点微光落在他那双望向她的眸子里,似坠入了万千湛湛繁星。 十禾有些呆住从怀里掏出个揉的皱巴巴的油纸袋,里面是大半包的蜜饯,她捡了一颗伸出手问:“你吃吗?很甜的。” 那人怔住也同样伸出手,虽有些僵硬,可十禾未曾想过他会伸手,于是下意识想要把蜜饯递出去,却忘了自己是个攀在墙头的形容。 一时间被美色迷了眼,脚下没有踩稳向前倾倒跌了出去,那人伸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唯有几颗不懂事的蜜饯,从油纸袋里飞了出去,碌碌在地面滚动。 他身上隐约有些血气,如同盛放在彼岸的曼殊沙华妖冶,邪魅妖冶,恍如贬谪的仙人一般,风华绝代。 他轻轻把她放在地上,从她手中拿过油纸袋,微微蹙眉有些好奇的问:“甜吗?” 十禾连忙回答:“甜的!”似乎为了印证这一点,十禾又继续解释:“我喝的药很苦很苦,可是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因为蜜饯是这个世上,很甜很甜很甜的东西。” 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一口气都喘不匀,可是那人却毫不在意地,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很甜,谢谢你。” 他笑的柔和恰似明月入怀,又如致命的罂粟花般销魂,叫人甘愿为这一笑至死沉沦。 十禾迷醉在那融融笑意中,心神恍惚荡漾,如同怀春少女般,脸红羞涩起来:“大哥哥,你叫什么?” 他低垂的眉眼微微一敛,唇畔留有浅笑,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的跳动。 “长歌。” 很好听的名字,十禾觉得四周的一切飘飘然的不太真实起来。 她面色微红咬着下唇,眼神躲闪起来:“我叫十……” 话音未落那人便如云雾般消散,若非她此刻站在院外,摸了摸怀中的蜜饯已消失不见,只怕觉得那是场醉人的梦境,那是她的惊鸿一瞥。 她同许多人说起他,可大多人都说她梦魇了,世上哪里有那样的人呢? 此后十禾常常爬上墙头,可再没见过那个叫她魂牵梦绕的男子,后来那梯子也被拿走了。 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在十禾心头种下了一颗种子,以至于她常在那些戏本子中,寻找那种子发芽开花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章 前传(往生彼岸) 直到十禾十五岁那年,她爹爹不知道从何处何处,寻了个散发着屎臭味的灵丹妙药,让人炖了给她喝。 彼时她爹爹双眼里,都折射着热烈的光,言辞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有个仙人说你吃了这个,就能大好了!” 可那传说中的灵丹妙药,足足有十禾的拳头那么大,在他爹爹冥思苦想下,就炖了汤给他喝。 那汤黏黏腻腻,比肮脏的水沟还要臭上三分,实在让人想死,但看着她家爹爹满脸的期盼,十禾只能捏住鼻子,努力忍住强烈呕吐的欲望咽下去。 一碗汤药下肚。 十禾只觉胸口烧的发慌,那痛楚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焚成灰烬似的。 自脚底至发丝全身,像是被灌进了沸腾的油,疼的好比凌迟,五脏六腑被一点点绞烂直到麻木。 起初她还能呼吸,到最后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然而她却无法去抵抗,只能任凭意志一点点的流失。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她这一世还从未离开这座深宅大院,还没见见外面是什么模样的,在这个院子里,还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 随着大夫的摇头,她的员外爹爹面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一干姨娘顿时掩面,此起彼伏地哭将起来。 有几分真心倒不可知,大多是为了争着哭丧,好在她那员外爹爹面前,表现出些贤良温婉。 她爹爹,只怕要自责了。 意料之中,她死了,也再见不到那如火的红衣了。 在十禾丧失所有意识后,突然眼前一派清明,全身变成透明的模样,可她全然不曾发觉,只觉整个人再没有什么痛楚。 起身正要叫她爹爹莫要担忧,却发觉自己直接从她爹爹体内穿了过去。 十禾惊恐地回过头,只见她的身体,如同一张纸扎的人儿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半点生机,她面部扭曲,全身经络暴露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 “该走了。”黑白无常不知从何时何地飘出来,手中拿着铁链镣铐,一黑一白的面无表情。 十禾虽然不情愿,但也顺从地带上了镣铐,被黑白无常拉走。 那是她头一回见到外面,熙熙攘攘,热闹繁华,满街的行人,形形色色的店面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 不等十禾伤春悲秋一番,就到了地府,被锁进了鬼门关一路被束缚前行,黑白无常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一点波澜起伏,只是例行公事地同她介绍,“这是黄泉路,过了黄泉路就到奈何桥了。” 她放眼望去,黄泉路殷红如血,盛开摇曳着望不到边际的曼殊沙华,妖冶地如同摄人魂魄的鬼魅。 十禾叹了口气,脚下停顿了铁链立刻便被拉直,黑白无常扯动着铁锁,她只能被迫继续被拽着向前。 越向前行,四周便愈发的黑,直至完全看不到除了黑色的其他颜色,只有曼殊沙华始终摇曳,始终绯红脉脉仿佛含了一腔深情。 忽然头顶绽开大片湛蓝的光芒,那光将漆黑的黄泉路照亮恍如白昼。 但见一着青玉纱袍,腰系宫绦的身影飘飘然落在眼前。 “见过神君。”黑白无常立时恭敬作揖,并小声冲她说了声,“跪下。” 人都死了,还那么讲究,十禾心里虽然不满,但还是揣着几分惶惶跪下来,把头埋下盯着地面。 “不必多礼。”耳边传来温润又不失威严的男声,十禾想这应该是个很厉害的神仙吧。于是她匍匐在地又把头往下埋了埋,几乎趴进了土里。 “你叫什么?”那位神君不知道为什么眸光落在了她身上,还出口询问。 可十禾内心仍存了惶恐,导致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埋头也不敢搭话。 白无常见状好心解围道:“这是个新鬼,不大懂规矩,望神君莫要见怪。” “无妨。”他神色淡淡,语调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黑白无常拱手,锁着十禾便要告退,但还是忍不住同眼前这位神君唠了两句磕,“这是员外家的幺女,我同一众鬼差还打过赌这小姑娘的时日,生死簿原记的应当还有两月的时日,可惜命薄。” 那位神君却忽的抬眼轻笑了声,“她莫不是叫十禾。” 白无常惊讶道:“正是,神君知道她?” “此女经十世轮回功德已满,如今我来渡她成仙。”那位神君依旧笑的淡淡,很是温和的模样,可十禾依旧低着头脑袋贴在地面不敢抬起。 黑无常同白无常一对视,两人皆笑了,“这等小事怎劳烦神君亲自来,知会一声该我们二人送她去的。” 他摆摆手,性子极好地同黑白无常客套了两句,黑白无常便卸了她身上的镣铐铁链,拱手告退离开了。 “起来罢,剩下的路我引你走。” 十禾踹踹不安的答了句是,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 只是在他身后偷偷张望瞧见他发上冠的了个银色发冠,垂下一条以玉璧为界,系做三条的玉珠,莹白的玉珠间每条各串了三粒湛蓝的蓝玉,是她没见过的成色,晃动间格外的令人目眩。 钟鼓也没有在意,径自走在前方同她说,“前方过了奈何桥便能瞧见三生石了。” 她没有答应,自顾自低着头,跟在这位神君的后头,不远不近的走着。 沿途无数鬼魅或人或妖或畜,或哭或闹地不肯向前,被鬼差推搡上轮回路过奈何桥。 被鬼差押解着,在奈何桥畔一个个哀怨地,接过白发苍苍的老妇舀出递过的乳白汤水,被迫饮过后便失了神智,多如提线木偶般双目混沌无神,步伐同一,整齐排列地跟着领头的鬼差,过三生石方向去往生了。 想来这喝的就是孟婆汤了。 忽然鬼堆里有个未喝孟婆汤的鬼趁着鬼差未注意,挣脱了束缚在身上的镣铐,横冲直撞地推开身旁的其他鬼奔逃出来。 “不要,我不要喝!我不要死,让我回去!”那鬼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喊叫。 跑的太急又顾着回神,瞧后头追索的鬼差,于是一时间没有不留神,撞上了低着头走的十禾。 碰撞之下,直撞得十禾身子一歪整个人扑向奈何桥柱,自额头起到眉骨,划破了一大道口子往外流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前传(引渡成仙) 十禾抬起头,感觉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似是有什么流过,伸手一摸手掌上全是殷红鲜血。 都做鬼了还会流血? 十禾发蒙的时候,钟鼓抬了抬手湛蓝荧光划出一道弧线,那铁链便从鬼差手中飞出,霎时间就如同灵巧的蛇般,缠上那个正在挣扎着起身逃跑的鬼。 重重的铁链,压的那鬼方才爬起又重新跌在地上,被随即赶来的鬼差押住摁在地上。 直接端了汤来,不管那鬼如何挣扎竟是生生掰开他的嘴连灌了三大碗的孟婆汤,直灌的那鬼茫然起来,只怕下一世投胎都得迷糊着做个傻子了。 场面之血腥,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灌完汤那鬼一老实下来,鬼差便冲着十禾前头身长玉立的神君,连连致歉,“我等看管不善惊扰了神君,实在罪该万死。” 钟鼓面上仍挂着浅淡笑意,摆手道:“无碍。” 十禾继续懵圈,明明被撞的是她为什么要和那个神君道歉?阴间也这么势利的么? 再说作为鬼差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再死吗? 钟鼓回过身问道:“你可还好?” “我无碍,无碍的……”十禾拍拍灰尘便急忙起身抬眼那一刻,似清风拂过面颊明月生晕,心头窜了只小鹿直撞胸口,将十禾撞了个恍惚,晃了个七荤八素。 那狰狞鲜血四流的惨状,出现在一个,本就没有倾世容颜的女子面上,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给十禾本就平平无奇的面容,添上了浓墨重彩的笔迹,惊愕之余,却也叫这位上神,实实在在把她记进了心里,只怕再也难以忘记了。 十禾一时遗忘,只发着愣盯着眼前这位上神,被恍的移不开眼,直到余光重新瞟见手上的鲜血,才惊的大叫起来,差点没吓地后退栽进忘川河里。 亏得这位神君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十禾后背,弹指间又拢了一袖流光轻轻自十禾面前扫过。 等十禾回过神来赶紧捂住脸,伸手去摸,那一滩血迹早已没有了踪影,脸上也光滑如初不见半点痕迹。 这上神就是不一样,挥挥手就可以疗伤。 钟鼓松开手,敛目道:“无妨便继续走罢。” 再往前走四周便又渐渐没了光,黑乎起来,仅靠几许微弱的烛火辨别放下,她便跟着那湛蓝如碧空的身影。 没多久朱红玄黄莹白三色,于不远处焕发光彩,似是于天界相连。 “那是什么?”十禾发问。 钟鼓的步伐略有所缓,淡然道:“那是三生石,女娲补天所遗,生就三色,主人世轮回,于三生石上抹去名姓,忘前世,别今生,绝来世,便是成仙之时。” 十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说成仙就是抛弃前世今生。” 他垂目答道:“也不尽然。” 缓步行至三生石上,于朱红今生石上,寻到十禾的名字,那镌刻的十禾二字,便跃然于他掌心灿灿生辉。 钟鼓看向她,问道:“你可愿成仙?” 十禾诚实回答:“人人都向往成仙,长生不死,吸风饮露也无拘束。” “错了。”他平静的瞧着十禾耐心的同她解释:“成仙后容颜永驻,但并非不死,只不过比凡人长上千载万载却也有尽时,天界比人界少了世俗羁绊和烦恼,但也需断七情斩六欲痴念,受天规管束。” 十禾忍不住道:“那你?” 钟鼓的神情淡然如水,让人瞧不出丝毫波澜。“我自也有身归混沌的一日。” 十禾想了想,成仙那日子太刻板无趣除了长命些可以说没什么好处,于是试探性地问,“那我能不成仙吗?” “自然可以。” “那我,那么有仙缘。”咬咬唇还是想着为自己的来世谋取些福利,“我来世可否平安喜乐,荣华富贵……” 钟鼓忍不住轻笑出声,回绝的却是干脆利落不留半点余地:“不能。” “为何?”十禾也觉得自己问题有点多可这事关自己的未来可马虎不得。 钟鼓敛了笑意,肃然道:“你本十世修仙命途,这一世若不成仙便要湮灭,魂散六界再无来世你可甘愿。” 十禾顿时被噎住,那你问什么愿不愿意成仙,根本就是就是强买强**良为娼好不好? 十禾认命地问:“那成仙又如何?” “现今天界暂无虚职以待,你若成仙。”钟鼓双眉微蹙,似乎在思索对策,“便暂且跟着我,同我修行习法罢。” “那,那。”十禾本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听钟鼓说自己能跟着他,想想这幅绝世的好相貌不由得心头一动。 眼前的这位神君,霞姿月韵,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姿容皆淡雅,眉眼间一派温润清和,胜却万千风华,那些诗文戏本中自诩的,风流倜傥公子与俊秀才子也是难及万一。 除了那位红衣男子,这世上应当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人了。 果然她骨子里,是个耽于美色的,女色胚子。 沉默了许久十禾打定注意终于把话吐了出来:“那,我跟着你能问问你叫什么吗?” 他一怔随即轻轻笑开,温声道:“我,旁人都叫我作钟鼓,不过照天界的规矩你需得叫我作君上。” “钟鼓?”十禾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我知道了,君上。” 想了想又问:“可我跟你修习,那你岂不应该是我师父?” 钟鼓负手而立,略一侧目道:“倒也可这么说。” 于是十禾当即就下了跪郑重其事地伏拜了三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钟鼓纠正她:“凡间大多一拜的。” 十禾言之凿凿:“那是凡间的礼数,我这是拜神仙为师,应该要多两拜才对!” 钟鼓失笑道:“原本只是叫你暂同我一处,你倒是……” 钟鼓叹了口气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十禾,发凉的指尖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便有团黑乎乎的东西,缓缓从她的眉心溢出,如同丝线般缠绕在钟鼓指尖。 钟鼓轻轻弹指,那团缠绕在他指尖的黑雾便倏然落在了三生石上,迅速飘到了她的名字前,黑雾融化般展出十禾二字贴上三生石相同的两字上。 如同填补空缺似的合二为一,三生石她的名字便消失不见了。 十禾指着那个消失的位置惊奇出声:“那是什么?” 钟鼓耐心同她解释:“业障之气,除业障断痴念,方可入得天界。” 十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钟鼓微微颔首,伸出手温和道:“我带你去天界。” 十禾立即伸出手又缩回来在袖口擦了擦,才敢再伸出去握上钟鼓的手,只觉他的掌心都透着股暖意。 握好后,两人的脚下,便蓦然摊出一团白白的软绵绵的云来,钟鼓侧向她,道:“站稳。”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前传(殿名芳华) 云雾缭绕,烟岚袅袅,流霞于天边与七彩虹光交织出一段绮丽之色。 钟鼓领着十禾腾云自黄泉而上,直到天门才松开十禾,扬手散了云。 入了天门一路上的仙人仙婢皆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一句:“恭迎君上。” 钟鼓便柔和浅笑以做回应。 十禾觉得他真是走了个难得的狗屎运,捡的师父竟然那么厉害,叫一堆仙人尊敬的喊他声君上,这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有这样的后台,她已经想到了她在天界螃蟹一样,大摇大摆横着走的嚣张模样,于是开始忍不住捂嘴偷笑。 钟鼓的居所离天门远的很,可到了天界之后,钟鼓便不再腾云,十禾也只能紧紧跟着钟鼓,毕竟钟鼓不腾云她也不会。 十禾谈着脑袋,不安分的眼睛张望着天界的景色。 座座宫殿皆是雕梁画栋,一派金碧辉煌之态,殿外缭绕的浮云更为之添了几分缥缈,倒像是超然世外的皇宫。 这一路走了许久才到,钟鼓的居所叫作芳华殿,十禾抬头便是那两个字。 殿内院中种了许多的桃树,令叫人称奇的是那桃树上,桃花盛开却又结满了桃子。 十禾不禁疑惑问道:“师父,我看旁人的宫殿起名都是什么无相宫,沉鸾殿多大气啊!我们为什么叫芳华殿,感觉有点小家子气,不符合师父的气质!” 钟鼓望着那片小桃林,神色间缱绻着淡淡的温柔道:“我有个弟弟,他喜欢热闹喜欢好看的景色,便同我说,如果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宫殿便叫做芳华。” 十禾疑惑道:“那师父你弟弟也住在这吗?” 钟鼓唇角倏尔微僵,敛了神色,默了片刻才又道:“他不在天界。” 十禾见他的面上有些失落之色,也不再继续追问那桃子的来历。 作为神仙的弟弟自然也是神仙,既然是神仙就没理由不在天界,她认为或许钟鼓的弟弟,已经身归混沌了是以这般神伤,怪她初来乍到太不懂事一时间竟无知的触了霉头。 十禾不免懊恼。 “你且先住在偏殿罢。”他语气淡然道。 十禾点点头,老实应道:“哦,好。” 如此十禾便正式入住了芳华殿,成了钟鼓的徒弟。 不过钟鼓并未收过什么徒弟,也不知晓,收徒后如何做旁人的师父。 连着许多日除了十禾的晨昏定省,便也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直到十禾苦着脸来问:“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你学法术啊!” 钟鼓这才恍然发觉,他既然收了十禾为徒,自然是要传授她些修行术法的。 他好看的眉蹙了蹙:“我生来为神修习的是龙族秘术,与你倒是不大合适。” 生来为神…… 十禾泪目了,原来投个好胎不仅是在人间在天界,也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次日十禾再去时,钟鼓端坐在书桌前,翻着竹简,身旁还摞了一叠心法,见十禾来便道:“你莫急,我去同其他仙僚寻了些术法修炼的书来待我先瞧瞧再来教你。” 那面上清清浅浅的笑意,似是万树花开,直撞进了十禾的心里,将她撞了个七荤八素。 顿时感动的泪流满面,她的师父果然是个极负责任的师父! 于是此后钟鼓便去寻那些修炼法门,必先学了,再加以改进教给十禾。 但很显然,十禾对于仙法修习之上,并没有什么天赋。 某日,十禾用着尚且不大熟练的术法,无意间却是变成了一只黄橙橙,圆滚滚的橘子,脑袋上还带了片绿油油的叶子。 不是变凳子的吗?怎么变成橘子了?还是个头顶带绿的橘子! 这叫十禾,实在颇为悲愤,钟鼓端坐案前,浅浅啜了口茶,她便碌碌滚动过去,撞了撞钟鼓的袖口。 钟鼓只是用指尖,轻一点她脑袋顶那点碧绿的枝叶,浅笑道:“学艺不精。” 十禾委屈地撞了撞,作为一只橘子,她还不能说话,憋屈啊! “钟鼓上神!” 殿外传来一仙僚的唤声,殿门三长一短地被扣响。 钟鼓放下指尖茶杯,“进来。” 那仙僚推开殿门,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见过钟鼓上神。” 他抬眼,仍是一派清浅之色,“何事?” 仙僚道:“天帝陛下有请上神,于凌霄殿议事。” 钟鼓略一颔首,“好,这便去。” 那仙僚再度躬身退下,离开殿内。 十禾赶忙又撞了撞钟鼓垂在案上的袖口。 钟鼓收回袖口,几分无奈道:“禾儿,莫要顽闹。” 上天可鉴,她变不回来了啊!她也不想玩呐! 对于做一辈子橘子,十禾实在没有兴趣,不由急得团团乱滚。 钟鼓似是明了,轻笑了一声,“且等我回来,也叫你长长记性,还敢不敢偷懒记错。” 言罢,便将在案板上乱滚到边缘,几乎要掉下去的她捏了起来,放到了中间。 十禾作为一只橘子,蹲在果盘里头,看着钟鼓的身影自殿内离去,甚感悲哀绝望,好在这是芳华殿。 不然她这么圆润可爱的橘子,只怕要被人扒皮拆开,吞入腹中了。 原来做果子也这般艰辛。 可芳华殿内也没有人,左等右等也不见钟鼓回转,她百无聊赖,便在案板上翻滚,撞撞边上粉嫩可爱的桃子,可惜那桃子是个死物,没有她这般灵动可爱。 十禾叹了口气,却见芳华殿的门被打开来,闪入一袭姿态风流的绿色身影,连门也不带敲的。 来人踹门而来,大喊:“钟鼓?” 这是十禾见过,唯一一个在芳华殿,进门不敲门用踹的,还随意乱转直呼她师父名讳的。 正当她兀自背着那身影往果盘下藏时,那绿色身影却是停在了案前,指尖在一种水果之上,点来点去。 十禾几乎要吓得魂飞魄散,万一这位仙僚看上了她,一口吞了,她难不成还能顺着食道被,那啥出来吗?那,她还要不要活了? 若非此刻她是个橘子,脸色定然又黑又白,忍不住哆嗦起来。 “咦。”绿色身影,果真在一众果子里相中了不凡的她,委实过于造孽。 霎时间天旋地转,她被绿色身影在手心掂了掂,带出了门外。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前传(风月误我) 偏偏那绿色身影也不吃,就是那她在手心把玩,一下一下向天上抛,吓得十禾的的小心肝,那叫一个颤抖。 过了片刻,那绿色身影将她捏在手心晃了晃,吟吟笑问:“你怎么不说话?” 十禾的脑袋顶上,传来个悦耳的女声。 她忍不住反驳道:“做橘子怎么说话?” 绿衣女仙扬眉,颇为不屑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放屁吗?” 十禾惊住了,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她原来可以说话。 但是这个女仙的言辞未免过于粗俗,什么叫做放屁!放屁? 然而,十禾还没有认清自己,作为一只,仍由搓圆捏扁的橘子的现状,愤愤然反驳道:“你才放屁,你全家都放屁!” 绿衣女子又将手中作为橘子的十禾,往天上抛了抛,笑的很是开怀:“我全家就我一个,可我现在想吃橘子了,小橘子,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 这个威胁,很明显了。 十禾暗暗吞了口口水,命和骨气孰轻孰重? 于是乎,在两者之间,十禾果断认了怂:“我错了。” 很显然,绿衣女仙对十禾的认错态度,也是颇为满意的,她点点头道:“那先不吃。” 随即捏在手心又向空中抛了抛。 十禾很想捂住自己的小心肝,她实在是,被颠的有点想吐。 然而远处似有人来,绿衣女仙打了圈,将她暂且揣进了袖口,迎了上去,喊了一声甜的能腻死人的,“小沉沉。” 十禾顿觉自己颠倒移位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恶心的吐出来了。 “阿颜。” 那人的回应恰如寒冰溅玉,虽喊的亲近,却是没有半分绵绵情意,全是疏离之感。 绿衣女仙浑然不在意来人的态度,继续笑着问:“你何时娶我为后?” 十禾再次被惊呆了,这么直接的吗?等下,为后?难不成,那人是天帝?十禾被雷到了。 诚然天帝并没有回应。 绿衣女仙不依不饶道:“我现在能生孩子了。” 十禾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么彪悍的吗?什么叫现在能生孩子了?珠胎暗结?唔,抛妻弃子?天帝果然是个渣男! 她正在继续聆听这桩,与天帝有关的惊天八卦,却觉绿衣女仙的袖袍一扬,她圆滚滚的身子顺着袖口,一滚,于天际飞出了一道弧线。 也不知这两人是在哪里谈情说爱的,她这一飞直接和众多云彩亲密接触,顺着云头滚落,呈流星坠落之势,不知道向哪里坠去。 果然,八卦不可随意听,这下只怕要成了一摊橘子烂泥了。 十禾的小心脏起起伏伏,惶惶恐恐,这才发觉做神仙也这般危险。 她一路坠下云头,内心急躁地将所有法术都默默用了一遍,终于在坠地之前变回了人形。 一路从悬崖之上坠落,掉在树杈子上,“咔咔”压断了许多树枝,才摔到了地上。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惊呼:“哎哟!” 十禾被迫吃了一嘴的树叶,四仰八叉地摔在地面,内心那叫一个绝望。 揉揉老腰准备爬起,却见四周被黑雾笼罩,雾色茫茫,密不透光,只有惨淡的黑白二色,且地面也全然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十禾刚爬起身,只见四周树木陡然生出了藤蔓,缓缓在地面游移着,朝她而来。 “桀桀”的笑声不绝于耳,难听的紧。 不知何处起,鬼魅魍魉浑然乱舞,在幽暗的林间晃荡而来,或是长发披散,吐着长舌,或是眼歪鼻斜,口齿全烂。 吓的十禾毛骨悚然,连忙幻化出一柄长剑,剑花凌空虚挽,破出道澄澄白光,围出个圈子来咱时护住周身,藤蔓触及白色光圈,宛若遭遇火烧般的退散开来。 鬼魅魍魉晃荡着,拉出一条条惨白的光影,飞射而来。 唯有东边的鬼魅还算少些,十禾吞了口口水,急忙运转周身,点起脚尖,朝东边飞身而去。 也不知道这遭,她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钟鼓说过她是十世成仙的命格,要是成仙后死了,保不齐也没有来世。 思及此,十禾更是吓得腿都在发抖,撒脚丫子奔逃。 不知为何,越往东跑,那鬼魅追的越凶,周遭树木虽少了许多,雾气却不见消散。 四周平地而起许多绿色的点点光芒,三三两两汇聚坠地,陡然“噼啪”炸响燃烧起来。 一丛一丛绿色鬼火,于四周腾地而起,迅猛非常。 十禾周身的光圈,触及那绿色的火焰,立即像是沾了油的布一般,“滋滋”被燎开个窟窿,越烧越大,她还没跑两步,跳到没有火的地方。 那莹莹光圈就被烧的干干净净,连个渣子都没有剩下。 周遭绿火跳动着,越烧越烈,十禾手中注入气劲,剑锋划开一道焕然白光。 那绿色火焰尽数摧折,十禾继续向前奔跑,不过片刻,那偃旗息鼓的绿色火焰立刻卷土重来,像是要冲破天际。 火舌自脚下窜出,高窜三丈,十禾连忙侧身躲避,又是一条火舌席卷而来。 炙热的绿焰,火辣辣地抽打着左右闪避的十禾,她的神识被烈焰灼烧地愈发涣散。 无数鬼魅叫嚣着,嘶吼着,一起涌动冲上来。 藏在怀中的桃子,也被熊熊翻滚的热浪,烤成了桃干,偷塞的蜜饯也有许多,也被烤的发焦。 十禾的衣摆也被火燎的不成样子,手中长剑浴火烫的如同烙铁,她只能丢弃,努力地奔跑。 很快她就被灼的五内都在翻滚热浪,鬼魅“桀桀”发笑,一拥而上来撕扯她的血肉。 而十禾彻底没了力气,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只得任由那些鬼魅撕扯,带着怀中蜜饯也一齐散落了一些于火中被烤成灰烬。 在意识逐渐流失之时她如是想着。 原本在风月戏本子中,这个时候,总该有个英雄如同神邸般降临,拯救美人于水火之中。 果然都是骗人的,被烟熏的,十禾有点想哭。 绿焰还在疯狂蹿动,十禾则是再也跑不动了,被滚滚火焰淹没其中。 神识一点点,抽离脑海。 恍惚间,有一袭猎猎如火的红衣从天而降,宛若降入世间的神邸,周遭鬼魅一时做鸟兽四散奔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前传(诚不欺我) 幽幽绿火,全数钻回了地面之下,那灼热之感也开始一点点退散。 十禾在迷迷糊糊中,欢欣雀跃起来。 那些个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本子,果然没有欺她,原来真的会有英雄于危难之际,救她于水火狼窝之中。 还是个生的这般俊美非凡的英雄,上天诚然待她不薄! 她艰难地伸出了手,那位俊美的英雄,也随即略略侧目回眸。 他指尖跳动的火光,穿过层层的幽暗迷雾,洒落他的侧脸,变得朦胧且迷离,仿佛黯然了的千世浮华,在他的眉眼间缓缓绽放。 十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瞬,不禁咽了口干干的唾沫,干裂的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扬,触发阵阵撕裂痛感。 然而下一刻,十禾就笑不出来了。 这位俊美的英雄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走了! “唉,等等。”这样不符合逻辑和剧情啊! 没了灼烧之感,十禾也缓缓清醒过来。 她连忙从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往那个俊美英雄身边蹭,一步,两步,三步…… 一柄长剑破风而来,直架她的颈项,桃花似的双眸微微一眯,似暗藏凌厉冰刃,直叫十禾脊背发凉。 薄唇轻启,冷若寒冰,“找死。” 这不是问句,果然,美色当前,色令智昏,这显然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神邸,而是索命的修罗鬼魅。 一丝寒意透过领口,贴到肌肤之上,激得十禾直打了个寒颤,不经意间便渗出一丝血迹,疼的十禾龇牙咧嘴。 如今眼前这个绝色的红衣男人,只消抽动半分,便可叫她的脑袋和脖子分离。 十禾的牙关都在惶惶打颤,“壮,壮,士,切莫,切莫激动,别,别偏了,劫财成,成不?” 眼前人斜斜挑了挑眉梢,唇角微勾,自是无边的风流,“不成。” 却是将长剑向一侧偏了半分,避开了她的伤口。 十禾咽了口口水,“那,那,不不,然劫色?” …… 俊美无俦的面容略略发黑,嘴角微僵,刚才挪开的半寸,挪了回来,抵在十禾的伤口引起一阵锐痛。 长得好看的人都那么阴晴不定吗? 十禾依旧在做垂死挣扎:“那,那,那……” “闭嘴,聒噪!” 十禾自觉咬住了上下嘴唇,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眼前人,使劲眨了眨,企图以美色…… 眼前人满脸嫌恶,收回了手中长剑,仅以剑身击于她肩头,将她拍开来:“脏!” 好,勾搭的美梦就此破灭了! 红衣男子径自向前,手中长剑于空中散做点点芒光。 黑雾笼罩之下,陡然阴森之感,叫人不寒而栗,唯有这位红衣男子身上,还有些许光亮暖意。 十禾擦了擦脸,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此刻究竟是有多狼狈,一口老血几乎要冲出喉咙。 可偏生还在这个鬼地方,只得暂且先施术将身上弄弄干净,莹莹白光覆盖之下,当即焕然一新。 十禾甩了甩干净的裙摆,连忙又跟了上去,该抱大腿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否则倒霉的只有她自己。 红衣男子不耐烦的侧目向她,眉心一蹙正要发怒,浑身戾气,却在眸光落在她身上之时,倏尔消散了。 眸中似有讶色:“是你?” 十禾脚下未停,直接撞上了红衣男子的后肩,吓得她一弹三尺远,见他眼中并无杀意,这才将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只是,她倒是不记得,她曾见过这般风华无双的男子,颇有几分疑惑,“这位壮士,曾见过我?” 红衣男子眸中的颜色倏尔褪尽,冷声道:“没见过!别跟着我!” 方才还是好好的,一瞬便变了脸,实在阴晴不定的很。 这一路,周遭皆是长着数百只眼睛的树木,连朵花都是长了眼睛的,她要是一个人,估计死的更快。 十禾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见他也不曾动什么杀意,便也大起了胆子,凑上前磕牙道:“你要去哪里?” 红衣男子斜斜睨了她一眼,仍是一番阴沉之色,语调疏离且淡漠:“你们这些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倒是没听过这种,一杆子打死的说法,平日都是神仙说,妖怪没一个好东西的,也许在妖怪眼里,也是一样的吧。 十禾用余光瞥了他两眼,点点头道:“彼此彼此。” 红衣男子的面色当即又阴沉了三分, 十禾摆出狗腿的笑容,从怀里掏出包蜜饯,撇去烧焦的,里头的都还完好,递到了他眼前讨好道:“额,你吃蜜饯吗?” 红衣男子眉心微蹙,犹疑了片刻,却出乎意料地伸手捻了一颗,尝了尝,清甜芬芳的桂花香气,顺舌尖而入。 随即十禾手心一空,那袋子蜜饯便落在了红衣男子手中。 十禾拍拍手,继续发挥着不要脸的精神,同他搭讪:“你叫什么呀?” “鄢……长歌。”鸦青色长睫,于长歌眼下覆了层淡淡的阴影,一颗蜜饯于他指尖略略转动,塞入唇齿间。 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偏由他来做,便诠释出另一种风流恣意,叫天地都为之失色。 十禾兀自念了念,“长歌。” 长歌侧目看向她,上挑的眼尾似有探究之意,却也只是说句,“做神仙的都似你这般健忘么?” 说起来,她自上了天界,确实是忘了许多东西,只是却也不知道究竟忘了些什么。 可想来能忘掉的,也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便也释然了,若真纠结如斯,余下的漫漫时光岂不很难过。 十禾如是想着,长歌见她不答,冷哼一声,也懒得追问,径自向前走。 阴森森的黑雾似乎没有尽头,幽幽鬼火于四周不断跳跃着,明明灭灭。 也不知倒了多少辈子的霉运,她才能掉到这个地方来。 脚下一不留神,十禾就被块石头绊了个趔趄,愤愤唾弃道:“这鬼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她那包蜜饯起了作用,长歌倒是回眸斜斜睨了她一眼,语调也有了些许的波澜起伏,“无方鬼城,说是鬼地方,倒也未尝不可。” 还真是鬼地方…… 十禾正想着,刚才唾弃了声,却见一缕缕黑色的影子,于空中盘旋而来,将黑雾拉地极长。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前传(无方鬼城) 长歌抬眼将四下略一扫视,指尖轻弹,一柄寒光乍然的寒剑飞至手中,抬手间,破开一道剑芒。 茫茫黑气骤然消散大半,蜿蜒千百里难见边际的城池,如拨云见雾般,待到黑气缓缓退散后,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城墙之上,四个烫金的大字跃然眼前,正是“无方鬼城”。 城下亦是滚滚翻涌的护城之河,只不过那河里的,却不是什么水,而是怨气,冲天的怨气。 那怨气,被一层透明的纱网所覆盖,那一团团黑色怨气,冲撞着那张看似轻薄的纱网,却被那纱网所拦,只能用一下下拼命的撞击,来发泄自身的不满。 十禾害怕地头皮发麻,立即往长歌身边缩了缩,长歌却也将她向身后一护,手中长剑,以指尖寸寸拂过剑身。 周遭狂风骤起,树木摧折间,地面也剧烈震颤起来,十禾被那席地卷起的飞沙迷了眼,只得迷了起来,手无意间,牢牢地拽在了长歌的腰带之上。 沉重的城门应声,便“轰轰”如惊雷震响般,缓缓打开。 可里头的场景,却和外面不尽相同,没有连天的哀嚎,也没有成山的尸骨,甚至半点鬼城的样子都没有! 沿街叫卖的小贩,袅袅的炊烟,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还有讨价还价的声音,若不说这是座鬼城,只怕叫人以为是什么繁华之地。 城楼之上,有个提着酒壶的男子,正斜斜依靠在上,在袅袅溢出的烟雾中,看不清形容,只知道是个极俊朗的男子。 十禾眯起眼还待仔细看看,身体便咕咚一个收缩。但闻“咣”的一声,十禾又变成了橘子的形容,碌碌地在不甚光滑的地面滚了几圈,到了长歌脚边。 长歌歪了歪头,弯腰将变成橘子的十禾捏了起来,于指尖转了转。 他倏尔轻笑开来,桃花似的眉眼略略眯起,“莫不是个橘子精?” 十禾立刻反驳:“才不是!” 长歌将她在手心掂了掂,搓圆捏扁了一番,似乎心情大好,收在了身后。 十禾则是一番抑郁心情,他这般负手而立,倒叫她连眼前的俊秀男子都欣赏不得了。 只见那男子将壶中酒喝尽,便随手将酒壶抛下了城楼,护城河中的怨气立即停止了叫嚣,一时间寂静下来。 男子悠悠地枕在旗杆之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道:“阁下何人,擅闯我无方鬼界,意欲何为?” 长歌抬眼,手中长剑骤然化作疾光,朝那男子射去,可那男子却也没有躲避,那长剑便端然在城墙之上,于那男子足前三寸,深深没入了墙石之中。 随着长剑的没入,男子眸光一凛,翻身坐了起来,盯着那乍然寒光微微失神:“诸岳剑,你是缙云氏的。” 长歌冷声道:“剑鞘。” 男子缓过神来,明白了长歌简略的“剑鞘”二字的含义,脸色不禁垮了半分,摇摇头,喟然长叹一声道:“我堂堂鬼界之主,你却叫我给你做剑鞘,实乃暴殄天物。” 长歌墨玉色的眼眸淡淡一扫:“做不做。” 男子翻下城墙,以臂支撑下颚,斜靠在旗杆之侧:“缙云氏的人,看在阿颜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拒绝。” 长歌冷淡一笑,神情倨傲,“我若要,无需借什么旁人面子。” 男子也不甚在意,叹口气颇为委屈道:“真凶,只是若要配诸岳剑,倒是缺了东海的定炀木,这个只怕你要自己取。” 长歌答的飞快:“好。” “还有,等你回来就不要劈门了,修起来实在费钱,直接敲门说找少倾酒就是了。” 少倾酒伸手掏了掏耳朵,将衣衫理好,无方鬼城的大门便骤然闭合,“轰轰”作响。 长歌以指尖相扣,轻弹了手中变成橘子的十禾。 直弹的她脑壳发昏,制止道~“别动手!” 长歌将她提到眼前,轻轻晃了晃:“我要去东海,你可要跟着?” 刚才还叫她离他远点,现在又来问她要不要跟着? 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妖怪!可惜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毕竟这个时候,万一这厮扒皮吞了她,她可没地哭。 十禾想了想,问道:“跟着你去东海抢东西会被打死吗?” 长歌闻言一怔,随即忍不住嗤笑出声,“我若折在东海,我也不要活了,不过抢个东西罢了!” 唔,这厮厥词放的倒是嚣张,可鬼界之主都带他这般客气,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妖怪。 十禾略略一琢磨,便也不再犹豫道:“那你保护我,我就去!” 诚然十禾却不曾发觉,自己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子,说了多暧昧的话语。 城楼之上的少倾酒闻言,也忍不住拍着身侧的旗杆,笑的肚子疼,“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 长歌倒是不甚在意,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上那片翠绿的叶子,浅笑道:“我保护你,你躺着陪我就好。” 这语调,也颇有些隐晦的暧昧味道,不,已经不算隐晦了,很明显了! 少倾酒直接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咳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双目通红。 长歌挑了挑眉梢,抬手将十禾塞进了广袖之中。 那袖袍宽广非常,倒像是个小小天地,光是这一处角落中,便藏了无数的金银珠宝,灿灿生辉,还有许多颗比脸还大的夜明珠,不要钱似的随意摆在地面,狠狠晃瞎了十禾的眼。 十禾现在无比希望自己是个人形啊!得不到摸摸也是好的。 她圆润润的橘子身边,许多颗焕然七色彩光的珠子,堆满了一整个箱子。 还有那各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珍奇异宝,以及满满十几箱的蜜饯,还有糖。 可有个油纸袋装的蜜饯,油纸袋揉的皱皱的,又被摊平,折好,放在绫罗当中,很是妥帖,像是保存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般。 这不仅是个有钱的妖怪,还是个爱吃甜食的妖怪,喜欢吃甜的妖怪,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 十禾在七彩珠子堆里欢快地打着滚,长歌似乎不大安生,袖袍也一晃一晃的,颠的十禾莫名开始犯困。 于是在宝贝堆里寻了处绵软的地方,枕着好比流烟飞霞的鲜红锦缎,沉沉睡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前传(东海水晶宫) 东海 白茫的砂石之上,碧绿的海草成片成片的在水中飘摇,珊瑚遍地好似开花一般。 将以水晶堆砌楼宇殿堂掩藏其中,可惜那外露的财气实在惹眼。 即便再加上几层青荇水草,也挡不住那一颗颗,足足有石狮子大小的明珠发出耀目白光。 十禾“咕咚”两下,从长歌的袖口滚了出来,被海水呛醒,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吐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好在长歌,及时将她变回了人的模样,于她口中塞进了一颗避水珠,十禾才得以喘过气来,没呛死在东海。 长歌蹙眉,清冷的语调中,不乏嫌弃的意味:“你们做神仙的,都似你这般脓包么?连避水都不会?” 十禾拍着胸脯,小脸憋的通红,尚在大口喘气,正要反驳,却发觉,她要是真的于修炼一事上,没什么天赋,此刻搬出了钟鼓这个师父,也不过在给师门添堵丢脸。 于是,她只能瘪瘪嘴,解释道:“我成仙还不久。” 长歌似笑非笑地抱了手,扬眉道:“哦,年纪尚小的脓包。” …… 谁来拦她一下,她真的很想上去揍他一顿啊!要是她打得过的话! 在这个前提之下,十禾只能忍辱负重,以目光对长歌进行凌迟。 长歌头也不回的向水晶宫走去。 眼见水晶宫外值守的虾兵蟹将,都已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呈整装待发的姿态。 十禾没忍住抖了两下,默默含泪,快步将长歌的衣角拽住,“等下,我们难道不是去偷东西的吗?走正门不合适吧?” 长歌颇为不屑,手指一捻道:“偷?小人行径!” 十禾吞了口口水,往前又凑了凑,巴巴问道:“那我们?” 眼前人倏尔回眸一笑,唇角笑涡浅浅漾来,恰似那地狱的曼殊沙华扶摇盛开,妖冶惊心:“自然是光明正大的抢。” 这好像不比偷光荣多少吧? 虽为美色所迷,十禾还是盯着那张脸,被口水结结实实的呛了一把。 在人家的地盘上,光明正大的抢人家的东西,这不是找上门去送死吗?强是一回事,但是咱能不那么嚣张吗? 可惜这番话,十禾还是不敢说。 眼见那座雕梁画栋,且无比豪气的水晶宫,已近在眼前,十禾的内心尚在打鼓。 人之所以嚣张,大多都是因为有底气,很显然,长歌就是这么一个具有招摇资本的少年。 长歌踏进水晶宫的一瞬,东海龙宫的那些个虾兵蟹将,当即举着刀枪棍棒,冲锋上前。 但见那袭猎猎红衣周身,顿起护体结界,连带着她也护在了其中,那刀枪棍棒触及结界,立即遭遇反震般,飞了出去。 不知是那个,站了出来,正在发表义愤言辞:“妖孽!竟敢趁我东海上天界朝贺之际来犯,简直无……” 无耻的“耻”字还未出口,长歌手下便焕然飞出了一柄寒光长剑,剑柄一甩。 “嗖”的破风一声,直接擦着那人肩胛处的衣角,将他钉在了那颗晃眼的明珠之上。 诚然那人话虽说的有几分豪气,胆气却实在少了几分,这剑未穿胸,便僵在那明珠之上,吓晕过去了不说,还尿了。 只见一摊黄色的液体,顺着石狮子大小的明珠,滴落,实在是丢脸的很。 长歌敛了神色,一甩袖摆,语若寒冰溅玉,脆然清冷:“若再有说妖孽二字的,刺的,便不是衣角了。” 诸岳长剑于空中挽出一个个剑花来,飞舞之下将一众虾兵蟹将全数格打开来,挨个敲昏过去,倒是不曾伤人。 沿路而下,算是未曾有什么伤亡,只是东海的那一众,放在外头摆阔的宝物,全数被长歌收入了袖中,充了他的藏宝阁。 行径上略显猥琐,但长歌作为妖怪,有此等行为,倒是也不奇怪。 十禾咋舌之余,紧紧跟在长歌身后,藏在他护体的结界之内,避免出圈,被那些个,不长眼的刀枪棍棒所殃及。 诸岳剑似乎有感召一般,引领着长歌,一路向着里走,扇扇水晶大门被粗暴地劈开,碎成渣渣。 但别说,踩在水晶上走,这滋味倒也非同寻常,实在是奢靡的很呐! 一路下来,连那些虾兵蟹将也被打昏了大半,整个东海竟没一个能打的,导致这路上走的确是分外无聊。 到后头更是寂静无声,连个影子也再没有了。 十禾踩着那硌脚的水晶碎片,踩的分外欢喜,不自觉被那结界甩在了后头,却听得耳后有什么声响。 一枚飞刀打着旋,猛烈飞射而来,直朝十禾心口处,她蓦一回眸,便见那闪电炫光几乎已至眼前。 十禾连忙幻化出长剑,摧动而出以做抵挡,却不料那飞刀来势汹汹,竟生生将她幻化得出的长剑,于空中斩做了两段。 可那迅猛的劲头分毫不减,一时间她再无可避。 学艺不精,只得任凭宰割,弱肉强食乃是定理,十禾无比的后悔啊!可已经晚了。 于她惶恐闭眼的一瞬,听得“铮铮”清响,一柄寒光乍然的长剑,骤然将那飞刀格挡开来。 硬是将那飞刀的攻势逆转相向,朝飞来的方向,带着更为猛烈的杀气飞旋回去。 一个面带珠帘的女子,于远处闪避不及,被那回势迅猛的飞刀穿透了肩头,带出一地淋漓的血痕。 “公主!”几处惊呼声响,将那飞出的女子团团围住,几个人从地面爬起,一边喊,一边乱成一团:“去天界,通报龙王!” 长歌紧抿双唇,面色有些发黑,展袖间,直接将十禾揽入了怀中,诸岳再度飞出,将那一干人等尽数掀翻在地,齐齐斩下了条胳膊,一时间,血肉横飞,哀嚎遍地。 这凄惨的情景,实在叫人不禁同情,可想想方才人家是冲着她的命来的,那点同情便也迅速减少到了几乎没有。 长歌则眼皮子也不抬地,抱着她直冲内殿而去,十禾隐约察觉到长歌揽着她的右手,似是有伤。 透过衣衫也可隐隐察觉,她的后腰的濡湿之感,充斥着些许血腥之气。 十禾的手此刻环在长歌的脖颈之上,尚有几分茫然地盯着他的侧脸,这算不算英雄救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前传(无耻狂妄) 虽说眼前人应当是个厉害妖怪,可他偏生的一幅好似俊美神邸的皮囊,一喜一怒,浑然皆可入画中,直叫十禾不由心神荡漾。 可还没等她荡漾两下子,她却又措不及防的“咕咚”一声变成了个橘子。 也不知是什么造孽的咒术,这般的不识趣! 变成橘子的十禾,被长歌接在手中,脑袋上翠绿的叶子被挑了挑,放入了袖口。 再醒来时,似乎已经离开那个鬼界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是躺在一间客栈里头。 刚一睁眼,就看见了不该看的旖旎春光。 氤氲水雾中,墨色长发半湿漉地披散于肩头,浑然精致地无可挑剔,若非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斑驳交错了过多的伤痕,只怕要叫人以为他其实是个女子。 那人似乎也察觉了她的醒转,霎时间漫天水花飞溅而出,于那雾气中迷了十禾的眼睛。 等十禾再睁开眼睛时,长歌已然拢好了衣袍,懒懒地将一条金织锦带随意束上腰间。 唯有耳根处似有微红。 十禾刚要动一动,却发觉自己还是个橘子的形容,咽了口口水,讪讪笑道:“那个什么,我刚醒,早,早啊!” 显然长歌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径自将她捏起,又丢进了袖袍中。 分明她才刚出来啊! 可不过多久,修长的指节便探了进来,将她提溜了出来。 这回红光于她脑袋顶虚虚一转,她直接落到了地上,变回了人形。 只是一个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她颇为悲愤地揉了揉屁股,站起身来。 长歌端然立在她身前,此刻夜色弥漫,漫天粲然星光映濯濯寒辉浸染。 衬地他愈发的风华无双。 街巷之人,万千阑珊灯火,一时黯然。 十禾看的呆了,长歌负手而行,径自向前走去,她连忙跟上。 街巷喧闹且嘈杂,可她耳朵里偏偏钻进了清冷失意的一句叹息,“这烟火气,真好。” 十禾不免一怔,原来有钱又好看的妖怪也有烦恼吗? 她跟的迅速,长歌走的却不大快,仔仔细细地看着四周每个小摊贩,勾的一众怀春少女纷纷侧目,大胆些的还尾随其后。 十禾嗅了嗅,迅速找准了个卖蜜饯的小贩,道:“要两斤桂花腌渍的。” 小贩麻溜地装好称好,递到十禾手中,“姑娘您拿好,九个铜板。” 十禾在怀中摸了摸,却是没有摸到钱,不免有些尴尬。 见十禾半晌拿不出钱,小贩不耐烦地催促道:“姑娘,九个铜板!” 一颗圆润的珍珠从她身后飞出,稳稳落在了小贩手中,“够了?” 小贩眼睛都直了,将那颗珍珠反复搓揉,连连点头堆笑,“够了,够了!” 十禾回过头,长歌正立在她身后,嫌弃道:“你真穷。” 十禾瘪了瘪嘴,把手中的油纸袋,塞到了长歌手中,“给你的。” 长歌怔了怔,随即半垂鸦青色的睫,唇畔勾勒出浅浅弧度,“花我的钱送我东西?” “你不要拉倒!” 长歌丢了个蜜饯道嘴里,而后侧身避开了十禾的抢夺,抬眼睨了睨她,眉峰略略一拢,道:“你倒是第一个敢从我手里抢东西的。” 天晓得,她也不想要这个第一。 她扑身过去,险些撞进长歌怀中,当即又愣在了原地,脑中莫名闪现了个如火的身影,盘旋不散。 十禾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长歌,忽而道:“我好像是见过你的。” 长歌抿唇不语,墨玉色的双眸中映着她的身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探究般,一寸一寸的,将她细细端详。 眼底颇有几分苦涩之意,华灯跃然半空之中,长歌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去,握住了十禾的手。 转瞬间,天地旋转,不过一步功夫,便又到了一处略微漆黑的所在,全然暗夜,无星也无月。 长歌看着她,眉心微微发蹙,指尖于她眉梢处轻轻划过。 霎时间,寒月高悬而上,星斗旋然越上,纵横云间,灿灿生辉。 十禾抬眼看向那漫天星辰,不免有些痴了。 长歌仍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他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着。 他不自觉抬手,摸了摸十禾柔软的发丝,十禾颇为疑惑地回过头来,他又立刻收回了手。 不过是一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到底他方才眼中的柔溺,全数落入了十禾眼中,哪怕只有一瞬之间,也足以叫她看清,他眼中的万千华彩。 有个念头从长歌跳动的心口,倏的窜出了来。 他想带她走,让她陪着他,在混元境里,一直陪着他。 很是莫名,长歌正要握住十禾的手腕。 却见倏尔之间,一道银龙飞窜而来,长歌立即反手将身前的十禾推开来。 十禾被推的措不及防,后退了数步才堪堪停下,站定,只见原来站的地方,被一道乍然银光,劈裂焦黑,裂开巨大的沟壑,闪动着“呲呲”电光。 长电裂空,一黑一白两条长龙盘旋于天际,“妖孽!还不速速将定炀木还来,且可饶你不死!” 原是来寻仇的,只是,未免有些后知后觉了。 长歌于远处站定,仍是一派嚣张恣意之态,懒懒抱了双臂道:“到了本尊手里,你们以为,还能拿的回去?” 两条长龙调转冒头,直向十禾,龙须舞动之下,怒而喝道:“身为仙人,竟与凶兽勾结,待我二人回转,必要将你这小仙押回天界,诛于九幽!” 十禾的嘴角不免僵了僵,这算不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般言辞,是不想回去了?”长歌唇角带笑,伸手间诸岳剑逐渐凝聚现形,回眸甩给十禾一方长帕,轻声道:“别看。” 白龙吹动胡须,龙眼圆瞪,高声怒喝道:“无耻狂妄!” 十禾吞了口口水,依言以长帕遮目,束于脑后。 龙吟长啸,雷鸣电闪,还有呼啸的风生,将这世间所有,搅成一团混沌乱麻。 唯有十禾被护在个光亮的结界之内,与结界之外,席卷天地的走石飞沙相隔绝。 待到长歌摘去她双目所蒙长帕之时,风沙已歇,四下砂石随乱,天色已是亮彻,衬得碧空如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前传(图腾由来) 十禾看着长歌手中拿着那块,从她眼上揭下的长帕,随意擦了擦手,右臂袖口之上晕开片湿濡。 长帕染血处被翻折藏起,随即那帕子也被长歌收入了袖中。 十禾的余光瞥见那一抹鲜红,心头一颤,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上前直接抓住了长歌的手。 长歌才将帕子放入袖口,便被十禾紧紧握住了右手,颇为诧异地看向了她,蹙眉道:“做什么?” 十禾结巴了一下,抬眼偷偷看了长歌一眼,发觉他并无怒色,才道:“受,伤了,要,要上药的。” 说着便执拗地撩开了长歌的袖口,折了上去。 交错的伤痕之上,裂开了道极长的口子,自手肘而下,似是方才愈合结痂又再度开裂,狰狞无比。 绽开的皮肉之上,还流转着丝丝电光,仍在“呲呲”炸响,可谓触目惊心。 长歌眼睫微垂,下意识想要闪避,手却被十禾握的极紧,一时间竟是没收回来。 长歌眼中一番挣扎,甚为复杂道:“你不怕……” “别动!”十禾未曾注意到他语调所含之意,只自顾自皱眉,拉着长歌坐下,变出帕子和烈酒来。 用帕子沾了烈酒,仔细擦干净,又从怀里掏出了瓶药来,于伤口之上细细撒匀,涂抹开来。 长歌颇为僵硬地伸着手臂,任由十禾摆弄。 却像是气血不大顺畅的模样,偏偏十禾触及他手臂之时,面上又泛起些许诡异的淡淡粉红来。 心口处那个东西,似乎又在剧烈震颤起来,一下一下,没有尽头。 长歌的唇微微翕动,却无言语,那双墨玉色的眸子里,错愕之下,像是粼粼泛动,有如春风化雨,盯着十禾的眉眼,细细端详。 长歌轻咳了两声,欲说些什么:“十禾……” 话音未落,十禾刚用帕子,裹住长歌的手臂,却见他周身飘散出一股淡淡红晕,弥漫开来。 长歌见状,猛的起身收回了手,向后连退了数步,方才缠上手臂的帕也脱落,随风飘扬。 他的周身似有红雾缭绕,于他体内剥脱而成,一层一层,将他的身形映得缥缈异常。 十禾急忙扑过去,伸手想要去抓住他,身躯相触之下,却直接穿过了长歌的胸膛,一个趔趄险些撞在了长歌身后的石头上。 她慌忙喊他的名:“长歌!” 错愕地转过身,看向长歌的背影,很是惶恐,因为她听闻浑身散开的话,是魂飞魄散。 难道方才他伤的那么重了吗? 长歌转过身,与她错愕的眸子相对,两两相望之下,他忽然蹙眉问道:“你要不要来找我?” 十禾一愣,随即追问:“我,我去哪里找你?” 长歌怔住了,拧紧的修眉此刻舒展开来,唇畔漾开抹叫人心神恍惚的笑,“混元境,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话音刚落,十禾用力点头,还来不及给出一句承诺,长歌的身体就彻底在缭绕的红雾中,化作了一连串的泡影,随着一阵微风,寸寸破裂消散开来,破裂声和风声混杂在一起。 好像破碎的又不止那一连串的泡影。 十禾跟着那阵风追了两步,想要去抓住,可偏偏什么都没有握住,连同那块帕子也随风不知被吹到了什么地方,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心间一点点空旷起来,怅然若失的,落落发痛。 她认识他也不过是几日功夫,可他当着她的面消失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一种莫名的情愫,顺着四肢百骸攀爬而上,如蜘蛛编网,将心脏一层又一层的包裹起来,缠地她几乎喘不来过气。 只是十禾并不明白,这种紧紧揪痛,又空落落的,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她只知道她要去混元境,找他,一定要到找他。 可是,混元境是哪里?她又要怎么去呢? 这着实废了十禾一番思量,她脑中全然混沌雾蒙蒙的,蹲坐在石头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骤然滑落一道湛湛蓝光。 十禾抬起头,便见一袭青玉色身影,落在了她的眼前。 十禾怅然若失地仰头,看着眼前人呐呐喊道:“师父……” 钟鼓勾唇浅笑着伸手向她,温和道:“我带你回去。” 十禾握住钟鼓伸出的手,被带了起来,不过转瞬之间,周遭陡然翻转。 一派仙气缭绕,落英缤纷之境。 她回到了芳华殿,钟鼓松开了她的手,举步入殿。 十禾随即跟了上去,慌忙问道:“师尊,你知道混元境吗?” 彼时钟鼓正坐于案前,茶杯已至唇畔,却骤然停下,侧目看向她,半垂眼帘,“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神仙和妖怪向来势成水火,她自然不能把长歌卖给钟鼓,于是十禾打了哈哈,避开了名字,搓搓衣角道:“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去找他。” 钟鼓将手中茶杯放下,抬眼向她,唇畔仍挂了浅笑:“那人是谁?” 十禾犹豫道:“那里,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钟鼓见她避而不答,也不再追问,只道:“自混沌开辟,造就混元境,便是以凶煞着称,若要去混元境,需得好好修习,以你如今修为只怕去不了。” 十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或许也就是因为混元境凶险,长歌才落下那一身的伤呢? 不知为何,此刻十禾胸腔陡然上升出一股,要好好修炼的念头来,虽说有些可笑。 可是她却实实在在的,头一回,想要保护一个人。 钟鼓向她招了招手,“你且过来。” 十禾便依言向前走了两步,到钟鼓身侧,见钟鼓以指尖,示意她撩开袖口,便也照做了,将手腕伸到了钟鼓眼前。 只见钟鼓的指尖在她的腕上轻轻划过,便显出个蓝湛湛的真龙图腾来,那图腾在她腕间忽闪几下,便隐入了血肉中消失不见。 十禾搓了搓手腕,却不见那图腾浮现:“这是什么?” 钟鼓收回了指尖,捏起了小小的瓷杯:“此印,可于你危难之际,及时通知为师,护你周全。” 她这师父可以说非常靠谱了! 十禾顿时被感动到了,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努力修习,不会辜负师父的!” 钟鼓喝了口茶水,缓声道:“你也累了,暂且先回去休息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前传(冤家路窄) 回芳华殿的这一晚,十禾睡得格外昏沉,脑中略略发痛,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化作齑粉飘散。 待到十禾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连忙穿上鞋袜,洗漱了一番便跑到了殿内。 钟鼓正端坐于案前,手执一卷书简,正在翻阅,见她来便收了书简,递到了她眼前。 十禾愣了愣,伸手接过,只见书简外沿,赫然写着“混天咒”三个大字。 钟鼓拂袖起身:“今日暂且将此咒记全。” 十禾点点头,将那书简翻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脑袋都在发昏。 胸膛之处却莫名地,有股子定定然的信念,她必得好好修习术法,可究竟为什么呢? 十禾对此却是颇为茫然。 此后,十禾便跟同钟鼓开始修习,她也确有几分天资,加之一股莫名的信念,以致于她除心性不定外,学起什么术法倒都是极快的。 只是这芳华殿内确也枯燥无聊,对着钟鼓这位儒雅的谦谦公子,十禾少不得调皮捣蛋一番,才能交生活多些趣味。 于是便有了,钟鼓的一声声无奈催促。 “禾儿,不可偷懒。” “禾儿,昨日让你背的心法可背好了?” “禾儿,切勿顽闹。” …… 一声一声过了莫约七百年,她的天资算不上顶尖,却也是不错的,跟着钟鼓修习了五百年后,便再也不需要钟鼓手把手的教。 不过这时间过的确实极快,转眼便是七百年过去了。 现如今大多是她遇上不解之处,再去寻求钟鼓提点,日子平淡如水倒也乐的自在。 直到月知初的出现,才打破了这平静。 彼时听闻东海龙王,携其女来赴天帝举行宴会,据说那位龙公主的真身是个异兽,也就是凡间常说的人鱼,姿容皆上等,是六界数一数二的貌美女仙。 不过以十禾的品阶,自然是无法入那宴会的,钟鼓又无意于那些觥筹交错之事,就更加没有什么机会了。 不过,宴会一结束,那位异兽就亲送上了门,来拜访钟鼓。 彼时十禾正捧了书简,来请教梵净心经的几处疑难,方踏入殿内,便见那异兽同钟鼓坐在一处喝茶。 钟鼓只是为那异兽倒杯茶,她的目光,便有如烛火般,炯炯热切地在钟鼓身上流连。 见十禾来,便略略转过头,上下瞧了她一眼,眸中似有讶异略过,又很快掩下。 随即,窈窕且婀娜的这位公主,便从座上起身款款走到她身旁。 十分热络地挽住她的手说:“这便是神君收的徒弟么?看着聪慧活泼,定然是个悟性极高的,有神君亲自教导定然是前途无量,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位仙君。” 一番话将十禾夸的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显然钟鼓也是受用的。 但见钟鼓浅浅抿了口茶水,道:“禾儿顽劣,公主谬赞了。” 毕竟现在能做神仙的,大多喜欢假谦虚,何况是做上神的。 谁知这位公主,夸完之后,却是话锋陡然一转道:“只是一直在这芳华殿倒是拘了些性子,孤僻起来多些历练些认识些仙僚,将这性子外放开,通晓些世故,想来会更好。” 钟鼓放下茶杯,看向月知初:“知初公主可是有何见地?” 月知初还是有些谨慎地出言试探道:“听闻月老处缺了个职位……” 钟鼓的指尖捏着茶杯转了转,略略思索道:“那便如此罢,有劳公主了。” 月知初的眼底闪过一抹得意,面上仍挂着温婉的笑:“神君客气了。” 十禾尚还未回过神来,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三言两语,钟鼓就将她送了出去? 接下来钟鼓和月知初,又客套寒暄了几句,但十禾脑子里尚且没转过弯来,混沌一片,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两人聊了一会,月知初便起身拜别钟鼓,在眼前领了十禾离开芳华殿。 十禾的脑子有些嗡嗡响,心口莫名的不大舒服起来。 月知初突然回过身来,来神情冰冷得,与方才不像是同一个人:“你与钟鼓并不相配。” 十禾觉得这位东海异兽,不仅皮囊生的好看,窥探人心的本事,也是极厉害的。 那双眼睛只在钟鼓身侧,端端瞧了她一眼,就看出了些十禾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心思。 即便是铁石做的心肠,在这七百年的朝夕相处中,也该成了绕指柔情,何况她是个见色起意的怀春少女?这好像也是说得过去的,原来她是喜欢钟鼓的。 但是十禾肯定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公主在说什么,十禾听不懂。” 月知初举步逼近,“你喜欢你师父,不是吗?” 十禾不大自在地后退了两步,低着头道:“公主说笑了。” “你不过小小仙婢,不过仗着钟鼓几分怜悯收你为徒,莫忘了,一日为婢终是婢!莫要痴心妄想入主芳华殿!他需要的是与他更相衬的人,你,显然不配!” 不配,你不配! 这番话砸在十禾心上,倒是格外叫她不舒服起来,她自己都尚且不知,自己是否对钟鼓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却叫旁人踩着这点来说道。 十禾冷声道:“公主对我师父有意,却也未必做得我师娘!劝公主莫要将自己看的太高了些!” 月知初从来被人捧在掌心,未曾受过丁点委屈,受十禾这番挑衅,手掌便立即向她脸上挥来。 怒道:“我告诉你,我月知初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原来神仙也是会盛气凌人地抽人耳光的,十禾这般想,指尖凝光,正要出手。 可那个耳光,并未扇到她脸上,还隔了老些距离,便被一本蓝皮子订的书,不偏不倚地挡住了。 “啪”的脆响,那只手与蓝皮书相接。 一个身着绿衣男装的女仙,横在十禾身前,手中拿着那书,扬眉道:“东海现在那么大架子了么?在天界,便敢随意动手打人了?” 月知初仍在恼火才想发脾气,愤然甩袖就想怒斥这个不识相的人,把那本碍眼的书丢出去,却见张笑意吟吟的脸。 那绿衣女仙随手收了蓝皮书,拍了拍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而叹息道:“真真是,脏了本君的命格簿。” 命格簿?那不是司命星君专有之物? 第一百四十章 前传(讲道理?) 那话落在月知初耳中,她当即没了那股嚣张的气焰,僵硬地收回半空中的手躬身行礼:“知初,见过司命星君。” 司命指尖流光溢彩蓝皮书顿时化作了折扇,微微一拧便挥开了折扇挡在唇前做出惊奇的表情道:“啊!小仙何德何能让公主记得。” 月知初的脸色有些发白:“知初不敢,司命星君的威名如雷贯耳,知初自然不敢造次。” 十禾往后退了两步,吞了口口水。 司命收了扇搭在臂上,弯月般的眉微微上挑,往身旁的树上靠了靠,姿态极为风流潇洒。 散散挥了挥袖:“哟呵?那就麻溜的走开!” 月知初指向十禾,隐忍道:“星君,是这小仙无礼在先,知初不过是略施惩戒罢了。” 岂料司命只是懒懒瞥了十禾一眼,打了个哈欠:“本君活了万年,原于九尾狐族之主,昔日带兵征战惯了,最是不喜讲什么道理,你若打得过本君,便用拳头来讲这个道理。” 月知初五指钻的死紧,仰面咬牙道:“知初不敢,可东海却也不能如此吃亏,便是天帝来了……” 司命闻言却是面色一沉,眸中寒光凛凛,冷声道:“这小仙是本君罩着的,难不成,你们东海,为你一个小小异兽,要来为难本君?你去问你父王敢不敢这般同本君说话!简直不知所谓!” 月知初精致的双眸已泛微红,正欲辩驳:“我……” 司命冷声:“滚!” 司命星君作为上古遗神,除钟鼓之外,六界之内便只有她一位上神了。 这位星君从前是九尾狐族的首领,天界初立之时,据说是因为心仪天帝,便护着天界带兵征战四方,后六界安宁便寻了个司命的差事。 动不动就贴上去,导致天帝后宫至今也不过两位天妃,实在没人敢跟司命抢人。 三天两头找天帝告白,被天帝用小金碗砸出来后,便借酒消愁,见神仙就揍,逮着谁家爱宠就是拔毛开煮。 亦或是下界逮着妖魔鬼怪一通乱砍,带着残肢断骸回到天界,吓那些娇滴滴的女仙。 可谓天界之噩梦,其恶名可谓如雷贯耳,只怕连钟鼓都不及她出名。 月知初愤然离去后,司命便收了扇子,随手插在腰间笑的眉眼弯弯,见了司命方才的模样,十禾顿觉后背汗涔涔的。 司命却是浑不在意,热情的不像样:“你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当我小弟?” 十禾吞了口口水想要直接了当的拒绝,可想想刚才她对月知初的态度,胆气便顿时掉了九分。 于是心下忐忑,斟酌道:“阁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令人敬佩,可是,可是我师父叫我去月老那里,那个什么,师命难违。” “哦!天凌月楼啊!我送你。”司命点了点远处一座红色高楼,然后继续弯着她的桃花眼笑道:“诚然我一直是个古道热肠的神仙。”诚然很不要脸的模样。 不过这月老的住所起的名,听起来和凡间的青楼,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十禾松了口气道谢:“谢星君。” 司命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抽出腰间折扇,“啪”的打开来,抚扇热切地瞧向她:“刚才听说,你喜欢钟鼓?” “啊?”十禾刚松下的气立马憋了回来涨的她胸口发闷。 “怪想不开的,这情路怕是坎坷了。”司命摇摇头,叹息着摇摇扇子对此发表意见。 十禾的心都要悬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师父不好吗?” 司命没有回答,而是打开扇子,扇了扇,反问道:“你跟了他多久?” 十禾如实回答:“七百年。” “你可有见过他和什么仙子来往。”司命不置可否,只定定地瞧着她,柳叶似的眉微微上扬。 “没有。”十禾摇头。 司命收了扇子抚掌做出痛惜的表情:“那就是了。” 这番话十禾听的没什么头绪,不大能明白,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又觉得不好刨根问底,只得暂时按下。 司命话锋一转继续问,“你确定不做我的小弟么?” 十禾回答的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这位混世大魔王:“可是师父让我去月老那。” 司命继续谆谆诱导道:“没关系,这并不妨碍你做我小弟的,我和月老的关系可好了,你要是我小弟他肯定多照顾你一点的。” 十禾感觉牙有点疼,但刚才她给自己解了围现,在翻脸未免太不地道了,并且丢脸。 “那,那做你小弟有什么好处吗?” 司命笑的高深莫测,“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保管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俩人聊着聊着,十禾最终还是有幸成了,司命的第一个小弟。 到了天凌月楼,司命这自来熟的性子就已经同十禾达成了共识,顺溜地收了这个小弟,脚下都飘飘然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踏进了天凌月楼,那叫一个热络。 司命踏进来的一瞬间,许多来求红线的仙人,脚底抹油般扬起一片灰尘,唰唰失踪。 整个天凌月楼除了她俩,就只剩下月老和两个脸色发白双腿发抖,却又实在不能跑的当差女仙。 “咳咳,本星君威名远播,这些小仙实在是没什么眼力见。”司命咳了两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言罢抬手就拍了拍十禾的肩,一派熟络的模样,那小扇子自腰间挥舞而出,点在眼前月老的背上。 “老头,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哭着喊着非要来你这里,你可得好好对她。” 十禾嘴角抽搐,她哪里有哭着喊着? 显然月老和司命的关系,看起来是不错的,他十分习惯司命的夸大其词。 月老叹了口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将手头上的事务,交代给了一个女仙才转过身来。 “你从哪里骗了个小弟回来?唉!稚子无知啊!”月老作惋惜状,拉住十禾的手:“你要是被强迫的你就眨眨眼。” 不过那月老,诚然只是长着白头发和白胡子模样并不算老,并且相貌生的还有几分清俊。 司命满脸黑线,给了月老一拳,怒道:“老头,会不会说话?你怎么还抹黑我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前传(何谓断袖) 月老被锤的连退几步,摇了摇手,“非也,非也!你的为人还需要我抹黑吗?” 司命手中的扇子,倏然打开又啪地收起,笑的那叫个春光灿烂,“我看你活的腻歪了!” …… 最终在月老的认怂下,这件事终于落下了帷幕,十禾便跟着月老做了个整理姻缘簿的活计。 平日里,也就是闲来无事,把缠错的红线捋直,与姻缘簿上的核对上,偶尔填个几笔。 导致有时候一些倒霉的凡人会中招,上演几出痴男怨女的戏码。 直到她有日,她瞧见了一出伤情至死的戏本子,抹着泪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司命那句,你可曾见过他和别的女仙来往。 于是抬起朦胧的泪眼,问月老:“如果一个男子,不与女子往来那是有什么缘故吗?” 月老瞧十禾哭的不能自已,放下手中的红线肃然安慰道:“那恐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就是个断袖的,你还是看开些罢,这天上的好男仙还是很多的!” 十禾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不举和断袖的存在的。 月老不免好奇地,凑到十禾身边,挑了挑眉毛:“谁是断,啊不,是不同女子来往?”和司命混惯了的人绝对毋庸置疑,肯是八卦的。 “没有,我只是问问,呵呵,问问而言。”十禾干笑两声,把脑袋转向了另一边。 想来问月老这等事,未免不太好还是等着司命来了,再去问司命为好。 月老秉持着刨根问底的精神,自然是不可能放过,这个送上门的八卦。 好在司命拎着酒壶及时赶到,十禾就立马拽住,迎面而来的司命,推着她的后腰,急忙往院子后头跑。 月老双眼一瞪,胡子一吹,连连喊道:“唉!你还没说是谁呢!” 好在月老白日里,需要处理的事宜极其繁琐,此刻正被几个索要红线的仙子缠着,无法脱身追过去,只能干瞪眼。 方到后院,司命便嚷起来对十禾的行为十分不满:“做什么,做什么!” 很是坚贞不屈的模样,可偏又回过头轻佻地,挑起十禾的下巴,故作义正言辞道:“小禾儿,我晓得我是极风流倜傥的,你若是思慕我也属正常,可我心里已经有小沉沉了!我这颗心哟!便是断袖也得同他断的!” 但凡司命喝多了,总觉得自己是个男子,觉得天帝是因为她也是个男子,这才不同她相好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十禾把脖子往后一缩,顺带松开了揽着司命的手,避免她撒泼。 司命没了十禾的支撑,脚下不稳晃了几下,挨着院子里的竹子直接一屁股坐上了石桌,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畅快!”说完又仰头举起了酒壶。 十禾叹气,把那酒壶夺过来放在桌子上,抓住司命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司命你先醒一醒,我有事想请教你一下。” “你又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司命的手按在十禾的脑门将她推开,然后晕乎乎地从桌上翻身下来,摸索了几下坐在了桌旁的石凳上。 十禾扭捏了一下,不大好意思的咬着下唇问:“司命,我想问问,断袖和不举是什么意思呀?” “我以为什么呢!”司命啐了口,从桌上拎起酒壶,手盖在壶口,把下巴搁了上去。 另一只手猛的一扬,指向天帝的寝殿道:“呐!情爱之事本是阴阳调和,一男一女共赴鸳梦便叫做鸾凤,可若是两个男子互相爱慕,同会周公那就是断袖了,举个例子,大抵就是我这样的。” 司命直楞地伸出指尖,在石桌上画了几个圈圈,嬉皮笑脸地喝了口酒,继续满口虎狼之词。 “不举嘛,那就是说一个男子,他许还是喜欢的是女子,当然也可能喜欢男子,不过不论喜欢的是男是女,都和太监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有,一个没有但都没什么作用。” 说完双目迷离地,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十禾连忙坐到司命前头捂住脸问:“那我师父他莫不是不举?” 司命方才抬起酒壶啜了口酒,此话一出,司命立即吓得一口酒呛住,喷了十禾一脸,直挺挺从石凳上栽了下去,连那醉意都消了几分,“钟鼓啊!啥?” 十禾弯下腰,从底下扯起司命一片的衣角,抹了抹被喷的脸道:“司命你说罢!我扛得住的!” 司命从桌子底下,踉踉跄跄地爬出来:“这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呐!” 十禾捂嘴内心惊涛狂澜:“果真,真是这样。” 司命抹了把额上莫须有的汗连酒都醒了一半,讪笑答到:“也不一定,也许他钟意的是男仙,其实是个断袖也说不准。” “哇!”十禾仰头嚎地更为大声了。 司命顿觉解释起来力不从心:“不是,我……” 好半晌十禾才止住内心的幽怨,“那,我师傅要是娶了那个月初公主做老婆,岂不是就要暴露了?” “哈?”司命解释无果遂翻了个白眼,咳了两声假装正经道:“所以你需得嫁给他,方能守住这个秘密,才不负他对你的这番恩情。” 十禾泪眼朦胧,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司命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也不会嫌弃我师父的!” 司命嗓子发哑地干笑两声,“呵呵,那就好,那就好。” “那我怎么让我师傅愿意娶我?”十禾目光炯炯。 “额……”司命怎么听怎么觉得十禾这话,问的很是欠打,她要是知道,天帝至于那么久了,纳了满宫天妃,都不愿意娶她么? 司命翻了个白眼,咬牙愤愤地喝了口酒:“那你去把他强了,没准他就从了!” 这下轮到十禾呛住,只不过她是被口水呛住的,呛得愈发委屈了:“你以为我不想吗?那我不是打不过我师父吗?难道你去帮我撂倒?那,好像,也不是不行!” 说完竟然咬着下唇,认真地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司命被十禾的语出惊人,再次吓得一个激灵,脚下不稳从凳子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僵硬地躺在在松软的泥地上,所有醉意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不由得到心下郁结道:“你他娘的,还真敢想!” 第一百四十二章 前传(青出于蓝) 司命只觉果然和她一窝混的,都没什么好鸟,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 纵观司命活了这万年时光,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神仙,都被她揍了个遍,可她也从来没有把主意,打到钟鼓头上过。 得罪旁人还好,他要是协助十禾把钟鼓睡了,保不齐天帝都想,把她丢下轮回道做畜生了。 十禾懵懂地摸摸头,撑着下巴,盯着司命道:“是不是讲究两厢情愿?” 司命吸了口气,睁大眼睛,欲哭无泪地捂嘴点头,只觉得今夜的风大的过分,吹地她的背脊森森发凉。 “那怎么让我师傅喜欢我?” 司命见对话逐渐回归正常,面皮松了松,从地上爬起来郑重地理了理仪容道:“不如,你给他做饭?俗话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 十禾立刻抢答,“必先抓住他的胃!” 司命吐出口气来,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只要十禾,不对钟鼓产生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想法就行。 十禾当夜就着手,开始实施了抓住钟鼓的胃的想法。 于是,十禾溜进了月老的房间,趴在月老的床边,探出脑袋问:“月老,可以把你的厨房借我用用吗?” 月老半睡半醒中,眼前突然惊现张人脸,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摔下去,见是十禾拍着胸口,好久才顺过气来。 月老清醒过后仰天悲痛的叫喊气的花白胡子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我做了什么孽,要遇上你和司命!” “月老……”十禾睁大眼睛,做出无知懵懂状,扯了扯月老的被角。 “用吧!”月老一把扯回被子气呼呼地躺回被窝。 “月老你最好了!”十禾蹦着给月老鞠了个躬,然后就从他房间窜出去,直奔厨房。 正常来说神仙是可以不吃饭的,只有少数嘴馋的神仙,会备个厨房,月老就是嘴馋神仙那其中之一。 十禾在厨房里按照菜谱的顺序,开始做饭,好半晌才生出个小火苗。 她大概是不大具备这种做饭的天赋,鼓捣了半天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 直到天明她整个人都成了黑炭,连额前的碎发,都被火燎了一半,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但经过那一晚上的艰苦奋斗,终于还是端出了一盘,还算能瞧得过眼的红烧肉。 小心地放在食盒里,盖上盖子,抱在怀里,献宝似地直奔芳华殿。 欣长的青玉色身影,端然立在庭院中,在那丛丛花树中,叫满庭的桃花都失了颜色。 “怎么成了这幅模样?”钟鼓的语气尤为软和,余光落在十禾手中的食盒上,“是给我的吗?” 十禾点头如捣蒜,献宝似地将食盒送到钟鼓眼前。 钟鼓微微一怔,随即笑开伸手接过十禾手中的食盒,温言道,“走罢,进去说。” “好!” 十禾尾随钟鼓进了芳华殿,殷勤地又从钟鼓手里拿回食盒打开来,取出那盘红烧肉放在桌上。 “师父,你快尝尝!”话一出口十禾才发觉,她忘了放筷子,不免懊恼起来,瘪嘴小说道:“我给忘了。” “无妨。”钟鼓指尖流光一闪,碧绿的玉筷便握在了手中,在十禾期待的眼神中夹了块红烧肉。 刚尝了一口,钟鼓的嘴角就僵住了。但看着十禾焕发光彩的眸子,很快又恢复了原本清华的模样。 十禾的双眼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钟鼓:“好吃吗?” “好吃。”钟鼓微微颔首,指尖一弹便将十禾满身的脏污除去,连烧焦都发丝都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看来她还是有下厨的天分的! 十禾捂住脸,把内心喷涌而出的娇羞情绪都藏起来,竭力镇定住自己那颗怀春的少女心,咬唇道,“那,好吃师父你都吃完吧。” “好。”钟鼓很赏脸地把那一盘红烧肉全部吃下。 十禾递出帕巾,见钟鼓拭了嘴角,才心满意足地,从芳华殿蹦蹦跳跳出来,面颊滚烫活像烧熟的虾子。 拎着篮子回来时候,有些猥琐地在盘中汤汁里点了一下塞进嘴里顿时恶心地呸了出来。 难吃的要死,十禾简直要仰天长啸了,娘嘞!她怎么就没想着尝一尝才送过去?她居然让钟鼓吃了一整盘那么难吃的菜! 十禾抓狂了,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揪下来砸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玩意! 诚然她确实是没有什么下厨的天分的,不过是钟鼓的脾性好忍着吃完那整盘子的黑暗料理。 十禾有些欲哭无泪,她只怕是没有脸皮去见钟鼓了。 回天凌香月楼的这段路,十禾走得格外的颓废,暗下决心立志要做个厨艺好的女仙。 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瞧见司命火气格外的大,一进门就跺脚把月老的门槛踏出了个缺口。 月老于内有些头疼,这是司命第七百八十四次踏破他的门槛了。 月老扶额无奈道:“你怎么了你,火气那么大?” 司命咬牙落座手掌握拳砸在桌上:“就那个小仙婢,我让他给我取了回命魂珠,她生生给我砸了道裂缝出来!” 月老拿过茶壶倒了茶递过去,“你不是不用那玩意儿嘛,不是什么大事情啊,喝杯茶消消气消消气。” 司命接过茶杯,听月老这一说刚端起的茶杯又叩回了桌上,那瓷杯立时粉碎茶水茶叶一概流了满桌:“什么?你瞅瞅你说的是人话吗?那是老子的宝贝!心血!这四海八荒仅有两颗!” 月老的心肝颤了颤,拿了布就要擦:“怎么办,我们解决一下好不好?你那命魂珠不是修一修就能恢……” 抹布刚才放下,话音都尚且未落,司命一个拍掌,直接把那桌子,从当中劈成了均匀的两半,其中一半直挺挺地在月老眼前摔成了几块。 …… 月老拿着抹布的手一转,擦了擦汗:“改天我得铸个铁的桌子。” 司命仍在发飙:“月老,你必须给我弄个靠谱的人来!” 月老这才发觉手中的是块抹布,扬手丢了出去:“你要人也不该找我要啊!我这是牵红线的,又不是牵卖艺的!” “那我不痛快你也别痛快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传(金碗梗) 司命猛的站起来,把那半张艰辛立着的桌,也掀飞了出去,然后就开始摔东西,逮着什么摔什么。 然后司命就惊奇的发现,月老被她摔惯了,已经将所有仅剩的家当,全数换成铁的铜的,这类不易摔烂的材质。 诚然,月老还是低估了司命的破坏力。 “乒乒乓乓。”一地的器皿,全数在司命手中被摔烂,凹陷处许多个坑来。 月老捂肝,只觉目次欲裂:“司命!” 司命浑然不觉,还翻箱倒柜,于暗格之中,找出几件月老私藏的珍宝,当着月老的面,摔成了满地的碎片。 “给不给我找!”司命举着最后一个瓷瓶在月老眼前晃荡。 月老捂着抽痛的小心肝,嚎的声嘶力竭:“你把它给我放下!” “哦?”司命挑眉,握着瓷瓶的五指一根一根松开来。 还剩两根手指摇摇晃晃时,月老终于尖叫着妥协,屈服在司命的淫威之下:“别!我给你找!” 司命把另外三根手指握回来点点头。 月老火速的从人堆里,拎了两个理红线团的小男仙出来:“这两个干活极勤快的!” 司命摸着下巴义正言辞:“我不要男孩子,小沉沉会吃醋的!” 月老扶额:“我这的女娃娃你挑一个带走?” “不如就十禾吧!她平日里干活应该还算妥当吧?” “还是极妥当的……不行!不给!”月老果断拒绝。 “哦?哎呀,我的手有些发抖。”说罢司命上下掂了掂手中瓷瓶,做一幅虚弱不堪的形容。 月老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拿稳,那是天帝送的!” “啊!小沉沉送的啊!”司命眯了眼睛高高举起道:“我都没有,咱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才对!” 说完就要松手,月老凄厉地吼叫着,把在外面看戏的十禾,提进来往司命的方向一推:“别,归你了!” 司命笑吟吟地向前一步,正要将手中瓷片递给月老,奈何地面全是她砸的碎片和铁碗铜盆此类的物什,一时不慎踹到一口铁碗,脚跟无意踩上瓷片陡然一滑。 “咣当。” 司命摔了一跤,屁股着地,手中的瓷瓶,底部砸在了一个翻转过来的铜盆上,直接碎成了渣渣,只剩下一个瓶口还算完好地握在司命手心。 月老捂脸,肝胆俱裂:“我的天光六色九瓷瓶啊!” 司命有些尴尬地,把手中只余瓶口的瓷瓶,颤颤巍巍地递到月老眼前,试探性地道:“我这也不是故意的,不然,我让小沉沉赔你一个?” 十禾觉得照天帝对司命的不待见程度,别说赔,司命但凡踏进凌霄,就要被天帝的小金碗砸出来的常态来看。 只怕司命还没开口,天帝就能把剩下的小金碗都砸变形了。 当然天帝执着于,砸小金碗的原因,还是因为金碗比较能够彰显,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与气质,总的来说,就是至少金的不丢份。 但是十禾觉得,最主要的是,天帝原本于凡间时,便是个喜着金装的庸俗人,是以即便飞升之后,一应物什,也都喜用金的。 不过,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金子比较柔软,砸坏了掰一掰可以重塑,捡起来还能再摔两番,光凭这一点那些玉器就做不到,砸着实在肉痛。 加之天帝砸东西的频率,那些玉器也扛不住摔上两日的。 月老指尖颤抖着指向司命两只眼睛睁的宛如铜铃大小,怒嚎道:“你给我滚蛋!” 司命把瓶口放在地面,小声道:“那人我带走了?” 月老的脸,此刻比锅底灰,还要黑上几分,怒目圆瞪地吼了声:“滚!” 司命咂舌道:“难度系数太高了,我用走的吧?你看怎么样” “滚!”月老手下没有停歇地抄起满地的铜盆铁碗,一股脑朝司命砸去。 司命左闪右避提起十禾就往外窜去,还不忘回头冲月老招手道:“对不住啊!我改日在登门赔罪啊!” 两人背后传来月老的咆哮声:“从即日起给我在门外贴起来,司命与狗不得入内!” 月老坐在那一地的狼藉中,抱着只剩下个瓶口的瓷瓶,哭的稀里哗啦:“啊!我的瓷瓶啊!你死的好惨啊!” 十禾叹息,哮天犬何其无辜啊! 此后十禾就变成了司命星君府的一员,做的是看管命魂珠和整理命格簿的活计。 司命性子散漫,司命星君殿也不大忙碌,她平日常在厨房学做饭,近来终于做的像样了些。 于是常常给钟鼓做了送去,当然除此之外。 最重要的就是,把喝醉时候的司命,从外头拖回来外加陪同唠嗑,免得他去残害那些仙僚和他们的爱宠。 十禾正翻着命格簿修订司命的错字,却见司命摇摇晃晃地踹开了殿门,吊儿郎当地提着酒壶,坐到了她跟前,屁股直接压在桌面,双颊醉的醺红。 “你又喝醉了?”十禾已经数不清,这是司命第几次酗酒了。 司命梗直脖子,摇头否认:“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天帝又用他的小金碗把你砸出来了?”十禾随意附和道。 这对还真是都喜欢砸东西,十禾万分的怀疑,司命这个摔东西的坏毛病,就是和天帝学的,在天帝里吃了瘪就去嚯嚯其他人。 果然是欺软怕硬! 司命纠正十禾的看法,用指尖戳戳她的脑袋:“那叫爱!你懂什么!打是亲骂是爱!” 十禾把命格簿往边上挪了挪,继续一边修改一边敷衍,“哦!那你有什么想法?” 司命慷慨激昂地把酒壶,砸在桌子上,开始发表她的感言:“那当然是死皮赖脸纠缠到底,他总有一天会是我的白菜!” 十禾轻喟一声:“强扭的瓜不甜。” 司命睁大了双眸,拧紧了眉心反驳道:“谁说我爱吃甜的?我就喜欢酸的!不好吃扭下来摆那看我也开心!” “……” 那纤纤玉指,再度戳了戳十禾的脑门嫌弃道:“你这个性子就不随我!你家君上那敛内的性子你就得!”司命打了嗝继续说道:“死皮赖脸!你不主动,那男人能主动往你怀里蹦吗?” 十禾表示无语:“……” 司命则是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道:“你不主动,你和你家君上,嗝,能飞出什么姻缘际会吗?你琢磨,嗝,着他那榆木脑袋能开出朵花来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前传(谓之风月) 十禾拍开司命的手,捂住受伤的额头反驳道:“我家君上是个温润尔雅的神邸!” 司命翻了个白眼,从凳子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栽倒在软榻上哼哼道:“不过是块温柔点的木头罢了!没点眼力见!” 到底活还得接着干,十禾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司命。 她认命的继续修改,司命这个家伙的错字,司命则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把鞋蹬飞出去,抱着那喝空的酒壶,就沉沉的睡死了过去。 但司命一向睡的极不老实,不时就要翻个身踹个被子,还说梦话,最致命的是她还磨牙,这睡相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怪不得天帝娶了那么多天妃,就是没肯把主动往上扑的司命,纳进他的后宫里头去。 大抵是不喜欢,大半夜抱着头摸着没什么肉,还不老实的猪睡觉。 十禾停笔思索着,司命怀里的酒壶就冲她飞了过来,她骤然一惊,那酒壶便端端擦着她的额前碎发飞过,在她身后的柱子上摔的支离破碎。 司命翻了个身,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十禾,“收敛你的神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也能知道? 十禾学着司命的口吻,懒懒道:“不如你去给天帝来个霸王硬上弓吧?直接了当,没准天帝就从了!” 司命闻言双眼一亮,软榻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到十禾眼前,欣慰地敲了敲她的脑壳,“小禾儿!同道中人呐!” “嗯?”十禾头也不抬的修改着,随意答应了声。 司命故作矜持地咳嗽道:“咳,我是说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十禾不以为意:“哦!” 司命摸了摸下巴,眸中泛着精光,“不过我喜欢!” 啥?这下子轮到十禾震惊了,还没等十禾反应过来,司命就直接反手握住了十禾提笔的手,神色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后便松开来,打了个响指起身,如同一阵风似的从殿内飘了出去。 只剩下那敞开的大门还在晃动吹进几丝冷风来。 十禾愣了片刻,当即明白过来,手里的笔随即飞了出去,嚎地撕心裂肺:“司命!我错了!你回来!” 十禾从殿里急忙追出去,一把扑飞出去,还没算走的太远的司命,抱着她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天帝要是知道我怂恿你,他会杀了我的啊!” “小禾儿,这你就不懂了。”司命蹲下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十禾的背,肃然道:“风月中的调戏不叫调戏,叫做情趣!” “……”十禾拽过司命的衣角,擦了擦鼻涕:“我不晓得什么情趣不情趣,我就知道,要是天帝知道了非得砍死我!” 司命弯腰,面不改色地撕去那片沾上十禾鼻涕的衣角,握住十禾的双肩,猛的把腿从她怀里抽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以我的人品绝对不可能出卖你的!” 十禾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抱住司命的腰身非常认真地说:“和你混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种东西是你没有的。” “……”司命沉默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威胁道,“你松不松!” 十禾摇头宁死不屈:“死都不松!” “请恕小生无礼!”司命一个扫腿揪住十禾,扬手用力丢了出去。 十禾被甩在花丛里吐出口草来,半晌没爬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司命的背影越来越远,内心欲哭无泪。 造孽啊! 十禾毫无办法,她总不能去凌霄殿,说司命要去对天帝用强,让计都星君调兵前来吧? 是以,十禾怀揣着满腹忡忡忧思,在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 等到司命回来已是白日了,金乌架着阳车都快转完一圈了。 司命还穿着昨日的单薄白衣,一进门就抓狂地,吼叫起来,扑了十禾一个满怀。 “小禾儿!” 随即司命声泪俱下道:“我昨夜把天帝给……” 乱糟糟的头发,和那不大齐整的衣衫明显是经过激烈的…… 十禾顿觉五内俱崩,五雷轰顶轰得她脑中轰轰作响,将她幼小的心灵,炸了个外焦里嫩。 司命还真是,生了颗惊世骇俗的心脏。 十禾头一回觉得吐字如此艰辛:“你对天帝,用强了?” 司命含泪点了点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十禾扶额无语:“姑奶奶,敢情我拦得住你?” 司命长长叹了口气,摸了摸下巴道:“说的也有些道理。” 十禾语重心长的拍拍司命的后背,转移到重点:“你没有把我卖了吧?” 俗话说死贫道不死道友,但司命这厮实在难说,她要死了保不齐得拽你下水。 司命收住了眼泪,停止了摸下巴的动作,也松开了十禾,往后退了两步:“这个,我也不知道的。” “什么叫不知道!”十禾的双眼几乎可以喷出火来,恨不能把眼前这个惹祸精焚成把灰烬。 她现在是明白了,为什么月老对司命会有如此大的阴影,是这丫根本就不靠谱啊! 十禾的内心只希望回到从前,遇上司命的那一刻,她绝对什么面子里子都不要,撒腿就跑! 司命仿佛看穿了十禾的想法,抬手把十禾掀到了身后的榻上,双手撑在十禾两侧扬眉道:“翅膀硬了?还敢嫌弃老子?” 十禾忍住两眼一翻,昏死过去的冲动,努力镇定下来,扒拉住司命的手臂,毅然决然的放弃挣扎,选择了八卦:“你成功了没有?” “本星君出马,你说呢?自然是服服帖帖。”司命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而拉长声音用极缠绵的语调吐气,“春宵苦短日高起,自此君王不早朝!” 十禾对此发表了虚假的意见,“啧啧啧,霸王硬上弓,不知羞!” 司命横眉用手肘碰了碰十禾的侧脸,“是谁曾同我说相对她师父用强的?” 十禾被点到穴道,立即换了幅嘴脸,面上摆出一番诚恳之色来:“司命,我心里实在对你崇拜的紧!在我心里你堪为六界之楷模呐!” 这形容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 司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十禾额头上重重一弹。 …… 后来十禾才听说,司命在天帝寝宫出来的那一日,天帝脸色发青,连门都没有出在宫里砸了一天的小金碗,还有竹简这些不易碎的通通摔了个便,拦都拦不住。 若不是怕那些瓷器玉器摔后实在心疼,怕也是免不了要遭殃。 第一百四十五章 前传(何谓心伤) 初八是天界的瑶池宴,四海八荒有头脸的神仙都会前来赴宴。 这类宴会,十禾去了也是在末位底端,还不如老实待着。 彼时十禾做饭的手艺,已是极不错了也常受钟鼓的夸赏,司命便同她约好散席后,叫她做一桌子菜来。 十禾做了许多的菜,托人送去了芳华殿,自己在司命星君殿,等司命参加宴会回来。 可是十禾却没能,等到那个笑语晏晏,恣意嚣张的司命了。 她坐在房里,早早备好了司命爱喝的酒,将一众司命爱吃的小菜都摆上了桌,却听得殿外喧嚣非常。 十禾起身推开门。 却见外头池塘边的几丛溪荪,本是司命平日最喜爱的,如今那盈盈花枝都踩倒了许多,歪歪斜斜的。 十禾出门将那花枝扶起,正要施术养护。 司命房里有几位仙僚,慌慌张张地看跑了出来,瞧上去不大寻常,十禾当即起身,快步上前拽住一个问:“这是怎么了?” “我,我,司命,司命。”那位仙僚莫约是个大舌头的,说不大清楚,只是指着司命的房间。 于是十禾撒开手,不再去管他,转而去拉住了另一个仙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位仙僚似是惊魂未定,口齿也不大清晰,“饕鬄,饕鬄来了,司命替天帝挡了一剑,伤中心脉,怕是活不……” 这番话如平地惊雷,炸在十禾心头,她顿时觉得头脑昏沉,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只猛力推开那几位仙僚,直冲司命的房里。 司命躺在那帘薄纱中,苍白着一张脸喘出的气都很少。 不是说瑶池的饭食吃不过瘾,散席了备好酒菜,等她回来把酒言欢的吗? 早上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会这样?”十禾咬着嘴唇,冲进去趴在司命床边,眼泪就掉了下来。 司命抬眼又眯了回去,唇角却仍是笑意,许是因为她护住了心上那人,即便受了重伤,却没有半点伤怀的。 十禾扑在司命身上,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还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不要死好不好?” …… 司命没有说话,十禾哭的更大声了。 司命抬了抬脚,发觉她现在没有把十禾踹飞的能力,只能咬牙切齿地和十禾说,但显然她如今连骂人的声音都有些虚弱。 “我还没死!别给我,哭丧,触霉头!你,撒开,我被你压死了!” 十禾吸吸鼻涕,慌忙爬起来用手背揩揩泪:“我去请医君。” 司命叹气,伸出手去摸了摸十禾的脑袋:“我不会死的。” 十禾的眼睛亮了亮问:“真的吗?” 司命的眼里有种异样的光彩,如柳树吐芽,似生长蓬勃茂盛。 她说:“他一定会去求青莲,来救我的。” 十禾闻言目光暗了暗,只觉得司命的伤的糊涂了,天帝怎么可能会为他散尽后宫去求如来呢? 十禾埋头喉头哽咽:“青莲,只为一心人可求……” 佛前青莲只为一人求,天帝怎么可能为了司命,放弃原本可得的三千后宫,低三下四去求到佛前呢? 司命疼的眉目紧拧,唇畔却漾着暖意:“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我的,你且等吧,我若要散尽元神也且五日呢!” 不知司命觉不觉得意外,一连三日,天帝不但没有半点遣散后宫的动静,且连一眼也没来瞧过司命,除了月老常来瞧瞧唠叨几句,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司命原本热切的眼神,也渐渐变得一片死寂。 第三日,门外方才有些动静,司命便从床上努力翻起来:“我难看吗?怎么办,我不能叫小沉沉看见我这番模样。” 十禾急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跑过来,“那我叫天帝等等,我给你梳妆?” “好!”司命的眸子里焕发着耀目的光芒,忽如一夜春雨在干涸的土地上拂过,生机勃然草长莺飞。 十禾将门锁上,门外果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司命虚弱地靠在十禾肩头却仍在翻箱倒柜寻找好看的衣裙。 “这件紫色的怎么样?会不会衬得我没什么气色?这个白的,似乎有些素……” 司命一边翻一边絮絮叨叨,随着门外的男声响起,她的动作亦戛然而止,手中衣裙于地面铺散开来。 “这是司命星君殿吧?白日里关门作甚?” 虽是男子,可那嚣张的语调分明与天帝平素,相距甚远。 十禾看向司命,她脸上的光彩全然褪尽,惨白的唇上被咬出血来,许久才无力地说出句:“扶我回床上,开门罢。” 十禾将司命扶回床上躺好,开了门。 是个极好看的红衣男子,一开门就迈了进来,手中还晃着个青玉瓷瓶,朝空中抛了抛:“我给你送药来了。” 司命闻言又从床上勉力支起身来,急切地问出口:“是谁,是小,不,天帝叫你送的吗?” 那人闻言扬了扬眉,眸中有些不屑,口吻也极为讥诮:“凭他敢使唤本尊?” 他斜斜地倚在柱上,微微屈膝好不恣意风流,只看那眉眼这天界便没一个得他三分流转。 “你是前几日那个……”司命皱眉挣扎着起来把十禾护在身后,“你来做什么?” 十禾瞧着眼前的红衣男子,生的好比噬魂妖冶的曼殊沙华,那眉眼还有那烈烈红衣,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自从上了天界记性便不大好。 十禾歪头,也不知司命为何要如此防备,但想来眼前这个美人,定是个极厉害的主。 那美人也瞥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丝复杂的情愫,转而便看向了司命:“我若要杀你还同你废话做什么?” 男子几乎是按耐着性子,压着心上的不耐和司命说话:“前些日我也无意伤你,便取了心头血给你送来,你喝了便会好。” 心头血? 司命哑然,却仍还护着十禾于身后:“心头血?我与你不熟,你为何要救我?” 那美人闻言一默,似陷入了沉思:“你幼时我抱过你的,你送过我一块桂花酥,只是从前你不是这个模样的。” 十禾心下惊悚,司命幼时那这美人岂不也是个上神,可却没听过除钟鼓司命外还有其他神邸,莫不是个厉害的妖魔?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前传(神陨湮灭) “是啊,从前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司命的唇,微微翕动,悲从中来不由失笑道:“一块桂花酥?就可以剜心头血救我,可有人,我爱了他那么久自甘为他而死,为什么?他看都不愿意看我?为什么呢?” 司命笑的越发大声,浑身抽搐着剧烈咳嗽,连眼泪都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真是!太可笑了!” 十禾轻拍司命的后背,为她顺气。 那美人没了言语,只是拧着眉头定定看着司命,几分懵懂,几分心疼。 司命以手背狠狠揩去面上泪水,“十禾!送客!” 美人的脸色有些僵,却也不曾发作,只是将那个瓶子,塞到十禾手里轻声说了句:“记得让她喝,没有什么时间了,掺在吃食里也成,一定让她喝下去。” 十禾点头送了送他,临走还好心道:“你走时,幻幅皮囊吧。” 美人扬眉浅笑,定定看着她,眼波潋潋如数万流星划空,灿灿生辉:“为何?” 十禾张了张唇道:“你剜了心头血必然受了重伤,若是被抓到……” 美人略为诧异,眼角微微上挑,收拢了袖袍负手立在她身前,那双眸子将她扫了扫。 抚摆一扬跨出门去,“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有谁拦得住我?” 果然厉害的人大多嚣张,有资本腰杆子就是硬挺,和司命张扬的性子倒是像极。 美人顿住脚步,回眸向她,“可是,你失约了。” 十禾困惑道:“失约?” 美人蹙眉,言之凿凿:“你说过,会来找我的。” “我?你记错了吧?我没见过你啊!” 美人的面色一瞬有如沉水,那张妖冶惊心的无双面容,寸寸凝结成冰,冷冽如霜。 四目遥遥相对,美人终是痴笑一声,那双精致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悲伤。 他合眼离去,走时天边留下了一句回响,“骗子!” 十禾摸了摸脸,欲关上门却听司命淡淡说了句,“你也出去吧。” 十禾没有说什么,便从房里退出去,方替司命关上门,就听得房里传来细碎的哭声。 到夜里,十禾做了碗粥把那瓶血倒了进去,搅匀后便端着粥送进了司命房里,命格书和命魂珠都端端放在桌上。 司命蜷在床角,脸上仍有泪痕见十禾端了粥来只是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心中若有钟鼓便要尽早同他表明,他的性子,不会负你的。 “司命。” 十禾的喉咙有些干涩。 司命赤着双足从床上起身,十禾想要去扶她司命却并未接受,只自顾自地推开门走到院里。 庭外尚有微风,吹地她青丝与裙裾,皆微微摆动,仿佛下一刻便要,引她随风而去般。 她蹲在池旁,在清寒的月色下,拨出圈圈粼粼的波光,与池面的几瓣落花搅在一处。 “我把司命星君殿交给你,你替我守着,还有月老,我没什么可给他的,他若来,他要什么司命星君殿有的都给他罢。” 十禾端着粥,忍泪笑着说:“你喝了这碗粥,很快会好的。” 司命只是苦笑着摇头:“我陨后,你便做我的位置,好歹也是个神位,需得有资本才敢嚣张狂妄,无惧天地做想做的事,那才是痛快。” “可是我一点也不痛快。”司命的口中说着这些极伤情的话,可她面上的神情却格外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司命的指尖搭在颈上,一点莹白的光自她指尖流泻,语调凄楚犹疑:“我看了许多风月戏本子,做了九千年的司命,谁来告诉我,我做的好不好呢?大抵是很不好的……” 否则,为何都这般了,天帝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司命抬眼看向十禾,唇畔浅浅勾勒着那抹苦涩笑意,极是凄凉:“小禾儿,一眼望不到头的寿命太难熬了。” “我不做司命了,我要做回我自己了,你应当为我开心才是。” 十禾向前两步,拼命摇头,喉咙干的发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流光婉转,那点点莹白自司命指尖倾泻萦绕在她周身,忽然立出一个巨大的狐影将她包裹在内,那风中狂舞的九尾格外显眼夺目。 那是已失传的,九尾狐族的双生术…… 在簌簌落花中,叫人目眩神迷。 那莹白的光散去后司命的身形,似乎突然拔高了许多,坐在河边的不再是巧笑嫣然的司命,而是忧思缱绻的惨绿少年。 那潋潋犹如盛开的傲雪寒梅的容颜,尤为清冷也尤为憔悴。 十禾这才知道其实司命从来不是喝多了胡说的,她确实是男儿身…… 这世上,许从来也都没有什么司命,有的只是深爱天帝的那个少年,生而男子,爱上男子。 爱上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若你见到天帝同他说,我做了这九千年的司命为他而生,如今我做回颜逝只为自己而死。”少年语调平静下来,掌心燃着淡淡的狐狸形状的火苗,尚还在苦笑,“我这人一向不大度,我希望他过的不好。” 少年望着她,眉目间一派温柔:“小禾儿,再叫我一声罢,我想听我原来的名字。” “颜逝……”十禾看着他,心头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即就要冲过去。 颜逝腕间翻转袖中命格簿当即飞了出去砸在十禾肩头,登时化作一道屏障蔓延开来,直将十禾隔在外头。 任凭十禾如何叫喊,如何拍打那道屏障,颜逝都只是看着她,唇边浅浅维持着那抹笑,竭力温柔。 “小禾儿,别看。”十禾只见颜逝手心狐狸状的火苗,逐渐变得微弱,墨黑发丝隐隐泛出些许微光,他抬手施了个咒。 那屏障立即变成了通体如白玉般,不透明的颜色,将她和自己隔绝开来。 “颜逝!”十禾心底的恐惧疯狂叫嚣,拼命用各类术法去破除那道屏障。 可不过片刻,那屏障便陡然消散,重新变成一本蓝皮书,掉在地面。 司命原来立着的地方,只有那簌簌落花还在原地,再也没有司命了。 人都没有了,他的术法也自然失效了。 颜逝,她的司命如一缕轻烟,至此,彻底陨灭在六界之中了。 在最后一刻,留给了她最后的温柔。 天钟的长鸣声响彻整个云霄,敲在十禾心上,一下一下都格外的疼。 那个叫颜逝的男子,为了心爱的男子,选择放弃已修得的男身,做了女子成了司命,也在不经意间给了她两百年的温柔。 可他做了九千年的女子,还是没有等到心上人的爱,于是灭了双生咒做回了自己。死在了她眼前。 如此,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十禾陡然失力跪在地上,紧紧抱着颜逝留给她的命格簿,再也忍不住,和上天钟的长鸣放声痛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前传(他来迟了) 十禾就坐在司命的床上,整个房内只燃着那一点灯火,明明灭灭。 倏尔间,院中降下道人影,隔着一扇房门,绽开万千华光,点点未散的微光,透过那扇房门洒了进来。 那人影隔着门,煞是温柔的轻喊了声:“阿颜。” 那是司命的小名。 见司命没有应答,那人影又继续说:“我仔细想过了,明日我便下令遣散后宫,你随我去西天,求如来赐一朵青莲。” 屋内烛火跳动,可依旧没有人应答。 天帝的语气却是愈发的宠溺:“莫要耍小性子了,我想通的晚了些,不恼好不好?我用余下的千年万年,偿你的一颗心,你说可好?” 那声音中带了些许无奈,像是最为温柔不过的情人呓语,“阿颜,应我一声好不好?” 颜逝再无法回答他了,他死也想不到,等了八千年都没有等到的一句欢喜,竟是在他死后才从那个人口中说出,多可笑呢? 可他再也听不到了,有什么用呢? 他的情谊,终是至死也不曾得到回应,而如今,天帝的情谊再深,可到底颜逝已经不在了,这份情意,竟是连一个铜板都不如了。 人死灯灭,一向如此…… 十禾起身推开了门,她该跪下行礼的,可她却不大愿意跪,便直挺挺地杵在门前。 天帝见来人并非司命,面色当即阴沉下来,眼角含了几分怒意,“司命呢?” 十禾面无表情,冷淡回答道,“颜逝他自碎了心脉,身归混沌了。” “颜逝?”天帝的喉头滚了滚,当即僵了一瞬推开了十禾,只见那张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天帝面上神色不断变幻着,终是震怒:“她为什么会自碎心脉?你们活着做摆设用的吗?连个重伤的人都看不好吗?” 十禾转过身定定看向天帝,像是活的不耐烦了似的,冷然道:“颜逝说,做神仙的寿命太长了,他追你的时间也太长了,一眼望去看不到头也没有结果,活的太累了,他不想活了。” 这话说完,十禾顿觉有种报复的快感。 不知为何,天帝的眼中似乎涌动着悲伤,像是有些慌张无措,眸光四处流转,寻寻觅觅,不知道看向哪里才对。 “阿颜,阿颜……”天帝状若失魂的喃喃痴笑道,“她累了?呵,她累了?那当初何苦来招惹我?只有她觉着累吗?” 言罢话锋一转,厉声道:“既然你们留不住她,便也随她去罢!” 那双眼好比冷冽的冰霜,分明动了杀念,天帝袖袍微扬,十禾十指合拢,双手结印,可触及的一瞬,便当即咔咔碎裂成齑粉。 只电光火石间,便被弹飞出去摔在院外。 腕上钟鼓留下的湛蓝印记,登时闪烁起来,十禾手脚并用往后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禾支起身子,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稳下心神叱道:“你这是弑仙,有违天规典法!” 天帝大步跨出了门,眉目间皆是森然冷意,“那便先杀了你!” 十禾咬牙道:“我师父,是钟鼓上神,你不能杀我。” 一道金光,倏然环上十禾周身,寸寸收紧,如同圆球将她禁锢在内,她拼命的挣扎,以所有的咒术妄图破除,终究是徒劳。 天帝嗤笑出声,“那又如何?难道你师父要为你杀了我吗?” 字字诛心,格外的凉薄,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大多知道如何打击旁人,但凡出口,必然戳中最痛的一处。 十禾觉得周身凉地如坠冰窟,彻骨的寒冷。 任凭她如何努力,那金光仍是不断缩紧挤压,让她喘不过气来,体内的修为如同逝水般不断缓缓流失。 “师父……”龙形图腾隐隐现现,在她腕上闪烁的越发厉害。 命格书在她怀里掉了出来,莹白的光在她脚边绽开,为她顶住那寸寸收紧的光罩,给予了她片刻的喘息后继续将那金光撑开。 天帝的目光死死落在命格书上,任由那金光一点点松开来。 十禾混沌的脑子,也逐渐清明过来,她趴在地上,捂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帝收了力道,负手而立,掌心微微发颤,“她,把命格书给你了。” “是。” 天帝的五指不断收拢,吐字尤为艰辛:“这次的天钟,不是作假?她不是诓我的?” “是!”十禾不明白这种时候了,即便往日顽闹,可这一回这般的境地难道也能是假的吗? 天帝的唇微微翕动,终是阖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离开时神色倦怠地瞥了她一眼,无力道:“司命要饶你,本座便不杀你,今日之事若有外传,必叫你湮灭于六界!” 天帝离开后,钟鼓才双眉紧蹙飘然赶来,面上有几分惨白,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师父来晚了。” 十禾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自家长辈,便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扑进钟鼓的怀里痛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向外涌动:“师父,颜逝他,他死了,他灰飞烟灭了,以后都没有他了,没有了,师父,没有了。” 钟鼓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不怕,师父在,我带你走。” 钟鼓打横直接将十禾抱起,回了芳华殿,一用力便将肩头的伤口牵扯开来,溢出殷红之色。 十禾难以抑制大声痛哭,用力摇着头:“师父……我好难过……颜逝……没有……没有了……” “我在。”钟鼓的声音,有股叫人安心的力量,清清浅浅恍若一池漾漾春水,柔和且温暖。 十禾闭上眼浑身颤抖,抽搭着死死咬住下唇。 钟鼓抱她回了芳华殿,放在床上。 手上倏然摸到湿漉漉的鲜血,十禾立刻醒了过来,紧张地握住钟鼓的手:“师父,你受伤了。” “无碍。” 十禾的鼻头又酸了酸,钟鼓轻抚她的后背,流光自指尖倾泻,氤氲周身。 “睡罢,我在的。” 十禾脑中逐渐混沌,安定地拽着钟鼓的袖口入睡。 醒来时未见钟鼓的身影,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穿好鞋袜。 忽然想起,昨夜她害得钟鼓伤口崩裂,便向芳华殿正殿走去。 刚至门口,便见月知初同钟鼓坐在一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前传(上神之册) 十禾顿住了脚步,转而回了司命星君殿。 司命魂归天地后,司命星君的位置,便空了下来,一应事务因命格簿在十禾手中,自然而然的那些事务,也落在了她头上。 由于司命向来是个散漫的性子,一应的文书卷案,那些凡人的命理大多乱七八糟,整理起来便也格外叫人头疼。 况且司命死后,十禾总是恹恹地,这些日也没有再去芳华殿。 除了前些日,月老来了一回,听闻司命死讯,吊唁了一番,拿走了几本司命的手稿。 此外也就只有女娲使者,叫白矖的一位白衫女子来过,可见司命的人缘确实不大好。 十禾以为这漫漫无尽的寿命,大致也就是这般过下去了。 她也是这时才发觉,一眼望不到头的寿命,确实是很难熬的。 叫人意外的是,钟鼓在夜中了显露身影,端然立在她眼前。 十禾停笔收回了思绪,呐呐喊道:“师父。” 钟鼓微微颔首道:“改的如何了?” 十禾敛目,老实回答道:“还有很多。” 钟鼓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放置文书卷案的架上,旋即在十禾眼前散散挥出满袖清风来。 架上的书卷皆化作字符,凌空悬在对应的书卷之前。 他微微敛眉目轻道,“如此应当方便许多。” 十禾走到那些书卷前,便了然许多这个卷轴,应当放在那个位置,拿起调整便,这般寻起来,无需再一一翻阅寻找,便也快了许多。 到修改命格时,钟鼓覆手,那些字符便从书卷中飘飘荡荡,组成卷卷书简围在十禾身侧。 遇上不适宜的部分,只需轻轻一点那字符,指尖在旁修注里头的文字,便对应改好,改完一卷那一卷的文字,便自行飘回相应的书简中,安稳地躺回原处。 十禾改起来方便许多,于是改着改着忘了时间,直到阳车驾上九霄,将整个天界都照得彻明,十禾才改好那堆命格。 钟鼓斜倚在桌上闭目养神:“可是能交差了?” 十禾点头:“全都改完了。” 钟鼓神色淡淡,起身拂袖离去,“歇息吧。” 十禾目送钟鼓离去后,便将那一众文书都理了起来。 她抱着整理好的文书,跪在凌霄宫前,外头传话的仙僚同她说:“天帝陛下还在处理事务暂无暇接见,还请仙子稍后。” 大多朝见的仙人,都只是在门外立着,而她这个品阶的小仙,便只能匍匐在地双手举着书简。 来往的仙人,自凌霄宫内进进出出,许多仙人来的比她晚上许多,也都不过立了片刻便得了召见。 这一跪直跪到了夜里,她发觉司命的话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那些仙阶高的神仙等上片刻便可得见,仙阶低些的需等那些仙阶高的神仙出来,再按着仙阶高低等待召见。 可若你是钟鼓是司命,知会一声便可入殿。 若你是钟鼓,哪怕天帝不愿召见也不过等上片刻,你冲进殿去也不会如何。 可若是她便只有跪在凌霄宫前,到天帝愿意召见了方可得见,即便跪上一日天帝不愿见,那也无可奈何。 她倏然又想起,月知初说她想嫁给她师父便可得偿所愿。 司命心情不佳,便是将那一众仙僚挨个揍过去,只要不死也无人胆敢过问,这就是差距。 无论凡间天界大多都现实的要命。 果不其然凌霄宫中点燃了烛火又熄灭。 哪位通报的仙僚,从凌霄宫中迈出带上了门同她说:“陛下今日乏力,仙子明日再来罢。” 就此一句轻飘飘的话,十禾只能俯首告退。 十禾来的极早,金乌还未驾车巡游,她便跪在了殿外双手举着那文书。 许是还有什么折子呈上,天帝便接见了她,她随着指引的仙僚进入凌霄宫跪在中央,将文书递到哪位仙僚手中,由哪位仙僚经手呈上天帝的案牍。 天帝将文书展开来,大致翻阅了一遍,神色淡漠道:“你做的极好。” 十禾伏首跪拜久久未起:“谢天帝。” 天帝抬眼,“还有什么要说的?” “请陛下暂退左右。” 天帝轻笑出声,以臂撑额道:“昨夜睡糊涂了?” 十禾压下心头的惧意,自地面直起身,“颜逝有话托我转述。” 许是颜逝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尚有些许分量,天帝摆手令左右皆退:“说罢,司命她同你说什么了。” 十禾扬脸看着天帝,不闪不避道:“他爱惨了陛下,他做了这九千年的司命为陛下而生,如今他做回颜逝只为自己而死。” “颜逝并非嗜酒成性,只是他喝多了才能来寻陛下一吐真心陛下才不会闭门不见拒他千里之外,只求那片刻温存。” “他愿以魂飞魄散,来证明她对陛下的那一份真心,只求陛下心中留个位置与他。也不枉他那八千年的痴情。” 天帝闻言,自座上惊起又僵住身子缓缓坐回原处,默了片刻道:“你今日的胆子倒是大,可是有何所求。” 十禾双手平举俯身跪下,“十禾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去押饕鬄入九幽。” “凭你?” “不,凭颜逝所言的情之一字,世界万事,唯有情字最为伤人,颜逝为这一字甘为陛下而死,饕鬄他……” 一只金碗骤然自案上摔下,“放肆!” 十禾将额头抵在了铺地的白玉砖上,发出重响磕出红印来:“我可以立誓,若不成,便是灰飞烟灭再无来世,也,绝无怨言!” 天帝闻言一愣,松开了捏金碗的手,低声重复道:“灰飞烟灭,再无来世么?” 这一瞬他似乎瞧见了那个肆意妄为的女子。 天帝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你确定?你要杀他?” 十禾不解其意,答的极快:“是!” 天帝抿唇,长叹了一口气:“所求为何?” 十禾咬咬牙,说了出来:“司命之位,上神之册。” 天帝沉吟了片刻,自身侧拿过一卷书简,于案上摊开来,垂目道:“这世上如今只有钟鼓一位上神,即便是给你上神之名,怕也无上神之实。” 这便算是允了? 十禾得了应允,当即再次叩首:“臣下,叩谢天帝。” 天帝长长叹了口气问道:“说罢,你待如何?” 十禾几分踌躇,拱手道:“古陨书有记载,取忘川水与盛放的曼珠沙华同期花叶加三生石彩佐以入墨,集了三千红丝,缠入命格笔,可铸主司之笔,有左右六界命格之力。” 天帝深吸了口气:“此事暂不要让你师父知晓。” 十禾虽不大明白为何要瞒着钟鼓,但也还是答应下来:“是。” 天帝散散挥手很是疲惫的模样,十禾应声告退了,心下惶惶然,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传(曼殊沙华) 可最终,十禾花了百年时光才完成那命格。 天帝的允诺也成了真,饕鬄上九幽魂陨之时,便是她位列上神之日。 只不过天帝,是不大觉得以十禾的姿色,能把那饕鬄勾的丢了魂昏了头的。 于是天帝派遣了天界最为妖媚的狐狸仙,关于那狐狸仙,十禾只晓得她心中,似也是倾慕过天帝的。 十禾坐在她身侧问:“你叫什么名字?” 狐狸仙此刻手中捧着命格簿,仔细翻看,抬起头眼波流转道:“绯辞。” 双眸可剪秋水,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果真是极品。 “绯辞,绯辞。”十禾念了两遍,连名字都与众不同的。 难怪乎天帝要她去了,狐族的狐媚之术一向顶尖,况且这狐狸仙的模样哪怕在天界也是万里挑一的。 十禾想了想,问道:“你可看明白了?” 狐狸仙轻轻嗯了声,欸,果真是端着幅美人的仪态,真真叫人心动 十禾颇为惭愧地摸了摸脸,道:“我送你去轮回。” 狐狸仙冲她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狐狸仙缓缓起身,那步子迈的不大不小,每步都像是寸寸量过一致无二,腰身婉约步态袅袅呈婀娜之姿。 十禾不禁再次发出了感叹,这狐族就是不一般。 她领了狐狸仙出门,狐狸仙还是捧着命格簿,看得一本正经。 还没到天门便遇上了钟鼓,十禾立即在狐狸仙的错愕中,抽走了她手中的命格簿合上,揣进袖子里笑嘻嘻的朝膝盖喊了声,“师父。” 自从她和天帝定下赌约,算起来也有百年没见了。 狐狸仙也盈盈做拜恭敬道了声,“君上。” 钟鼓回以清浅的笑:“去哪里?” 十禾正要回答:“去……” 狐狸仙抢先一步回答,顺带柔声发出了邀请:“去轮回道,君上可要同行?” 十禾没想到这狐狸仙原来也是个外放的性子,方才觉得她婉约还真是想的太多了,不过钟鼓向来是不会应答这种邀请的。 谁知,钟鼓却是意外颔首答应下来:“好。” 十禾的面皮微微一抽,只能做个请的手势。 钟鼓背过身,不紧不慢地差了三步距离走在两人身前,狐狸仙便上前两步,去同钟鼓搭话。 “君上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看书。” 十禾悄悄用指尖轻弹袖中的命格簿,那命格簿便自十禾手中,化作道流光,冲司命星君殿的方向闪去。 流光消散在眼前,十禾便快步跟上去,扯住狐狸仙的袖口,把她从钟鼓身边拉下来。 压低声音,在狐狸仙耳边小声说:“我师父可是和那东海的月知初有婚约的。” 十禾的本意,只是想叫狐狸仙离她师父远一些,谁知狐狸仙一听月知初三字那娇柔的面容,立时像是被雷劈的惊悚。 狐狸仙秀眉一蹙,狐狸眼横向十禾问道:“东海那个月知初?” 十禾愣了:“还有别的月知初吗?” 狐狸仙嗤笑出声:“是了,谁不晓得她天天打扮的和花枝招展,扬言说要嫁这四海八荒最好的男人。” “她是和你有仇吗?” 狐狸仙气的一双秀眉拧紧,只怕是恨不能直接把月知初拆吞入腹。 她垂眸,将一方素帕反复揉捏,“那真可谓是深仇大恨,若非是她,我许就不在这了。” 这恩怨可是不一般,十禾还想再问问八卦下子,钟鼓却倏然回眸:“如今可会腾云了?” 十禾僵硬点头,在天界里不会腾云的恐怕只有她一个实在是很丢人的事情。 想来狐狸仙一听月知初,那气愤可真真是不得了,连同和月知初沾边的钟鼓,也不再搭理了。 “你还是随我一道罢。” 狐狸仙眉目间,尚且缱绻了几分哀怨。 云雾遮掩,亦不过转瞬之间。 十里黄泉路,十里曼殊沙华摇曳盛开。 十禾跟在钟鼓身侧,狐狸仙像是感应什么召唤般,秀眉渐松,步步前行,略显匆匆。 十里黄泉路上,空空旷旷,连半个投胎鬼魂也不见,就是鬼差也极少,只有三三两两,于阴司和人间反复。 皆停步向钟鼓恭道一声:“见过神君。” 黄泉路上的尽头,有一抹跳动的幽蓝之色,狐狸仙步履匆匆,那幽蓝火焰逐渐现形。 那是一盏白纸灯笼,于奈何桥头摇摇晃晃,被忘川偶尔掀起的浪涌,激的火焰狠狠一跳。 狐狸仙顿住了脚步,伸手向那白纸灯笼,幽蓝火焰当即剧烈跳动起来。 在狐狸仙触及一瞬,那幽蓝火焰“噼啪”炸响,骤然熄灭了。 十禾跟着钟鼓,到了奈何桥头,疑惑地看向狐狸仙问道:“怎么了?” 狐狸仙眼底似有水泽,却又莫名茫然,摇了摇头,指尖抚过那白纸灯笼,半晌将那灯笼往里送了三分,免得它掉落。 便像是被火烫伤了一般,匆匆奔向轮回路,沿途无意撞到了好几个鬼差,很是慌乱的模样,半点方才的仪态都没有了。 到底是她带来的,十禾当即追了上去,却见狐狸先停在了轮回道前。 那袭脉脉绯红,衣摆为缭绕黑气所侵染。 十禾猛的惊醒过来,就要冲上前去拉住绯辞,大声喊道:“你还没喝孟婆汤呢!还有,那是九世轮回道,不是轮回啊喂!你要跳的在那边!” 十禾紧张的心惊肉跳,待她扑过去的时候,狐狸仙却是打了个弯跳下了轮回。 眼见狐狸仙没入了黑漆漆的轮回之中,十禾擦着狐狸仙的衣角,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一下没了支力,直接朝九世轮回道扑了下去,什么叫做坑爹?这他娘的可是九世轮回道!要命的地方! 十禾手脚并用,剧烈扑腾起来,那厉厉阴风席卷,直接割破了她的衣角。 十禾内心如同擂鼓,在她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钟鼓握住了她的手,往回带去。 她直接撞入了钟鼓的怀中,脑袋恰好贴在了钟鼓的心口。 她听到了一声沉重的跳动,停滞片刻,又剧烈地跳动起来,难道是她的? 十禾疑惑地抬起头,那双有如古井向来少有波澜的眸中,似乎有什么一圈圈漾开。 十禾不自觉探查那跳动声的来源,抬眼间,两张脸登时贴的极近,她只需再向前凑上三分,便可触及钟鼓的唇。 钟鼓像是被火燎了般,慌忙推开了她。 十禾尚且茫然,便直接向着轮回摔去。 待到钟鼓再度伸手,想要拉她时,那两只手中,恰恰,错开了半寸。 满目皆是那无尽的漆黑,她的耳中只有呼呼的风声。 十禾体内的灵力,也在一点一点被那黑暗所吞噬。 湛蓝的龙形图腾跳跃着,逐渐归于虚无。 …… 十禾沉浸不知何处,脑海中,有抹烈烈鲜红色,在跳动着,那鲜红之色凝聚,成形。 原来,那是个身着红衣的少年。 少年回眸浅笑,恰似罂粟花开,前世浮华皆为之黯然,于他眉眼间缓缓盛开。 第一百五十章 为何为何 记忆全然涌入脑海,一幕一幕分外清晰刻骨。 那个总被遗忘的少年,该有多痛呢? 十禾自幕幕连接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眼前蒙蒙模糊,抬手只触到一片水泽。 “长歌……鄢墨……鄢墨……” 十禾猛然起身,慌乱推门而出,无意间和钟鼓撞了个满怀,钟鼓未察,被她撞的连退数步。 “怎如此着急?可是那里不舒服?”钟鼓方才问出口,十禾已慌忙推开了他,向外直奔而去,只留下钟鼓抬手愣在原地。 他怅然若失的转过身,芳华殿内桃花簌簌而落,缤纷缥缈,可已然没了十禾的身影。 她直奔混元境而去,纵身九幽台而落,任凭冽冽刀锋穿透,击破魂灵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 穿透混元境结界时,胸腔被挤压的几乎窒息。 她用不上半分的气息,自天际坠落,摔在了鄢墨早早铺就的红毯上,她的指尖紧攥着那一望无际的红。 她的鼻腔愈发酸涩,跌撞着爬起来又开始跑,但听得耳畔风声呼啸。 她并不认识路,可只要她开始走动,红毯上边陡然蔓开一条蜿蜒曲折的金线,指向那间…… 木桩被狂风吹的歪斜,前夜里的灯笼有许多已不知被吹到何处去了,三三两两互相碰撞。 她推开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鄢墨斜倚在榻上,榻下是满地散乱的酒壶,几只倾斜的壶口还往外洒出了些,打湿了一片。 他被强光晃得阖上双眸,额发散乱,胡乱灌了口酒翻过身去面向床内侧,沙哑道:“若是道贺便不必了。” 可那人全然没有动作,仍用手撑着门,诸岳自墙角剑鞘内飞出,他语调乍寒:“想死么?” 十禾指尖发白,喑哑出声:“鄢墨。” “你……”鄢墨正欲怒叱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看向她。 他手中的酒壶不自觉脱手而出,骨碌碌自床上滚落,‘咣咣’几声砸在脚凳上又伴着‘蹭’地清响,在地面碎成了无数片,蔓开一片水迹。 鄢墨僵硬的翻回身,怔怔看着门外的十禾,踉踉跄跄地爬起,踹翻了几个酒壶,连打了好几个趔趄,才走到她身侧。 “你又来看我了吗?”他尚醺醺然不大清醒,眸中陡然焕光熠熠,唇畔笑意却是那般苦涩。 十禾的胸口像是剜肉般,阵阵发痛,被咬破的唇肉仍在渗血,整个喉管全然腥甜,她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鄢墨扶住她的后颈,径自将她拥入怀中,将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手臂不断收紧,把她紧紧禁锢怀中,恨不能揉入骨血。 “十禾,十禾,十禾。”他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大约觉得这真的只是个梦境,慌乱如斯,苍白如斯,又颤抖如斯。 生怕她随风消散成烟云,或许再许多个梦境里大多是这样的场景。 鄢墨浑身颤抖,声音愈发微弱几近呢喃自语,断断续续地竭力想要挽留,想要证明,卑微祈求:“我爱你……我爱你……别离开我,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的呼吸扫过她的后颈,犹如万虫攀缘四肢百骸蚀心蚀骨,啃噬她的每一寸骨肉。 十禾心上巨痛不止,努力自满是血腥之气的喉中吐出字来:“好。”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许久才又起身,不舍的松开她,那墨玉色的眼瞳全然哀伤怜惜,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双手各执红盖的一角,缓慢且郑重地盖住了她的视线。 他揽住她的腰身,吻住了她,双唇冰凉相贴,酒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掠夺着她唇齿间的每一寸领地。 过了许久,足下不慎滑倒,两人一齐摔倒在地,鄢墨的后背砸在酒壶与碎片上,‘砰砰’作响,混合酒水泅开大片殷红。 红盖头也不知何时飘了出去,盖头下,十禾的泪水已控制不住的在整张脸上泛滥成灾,顺着面颊一点一滴,滚落在鄢墨的下颚上。 他错愕着伸手接住那已冰凉的泪珠,仿似渐渐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个梦境。 “这不是梦,梦怎么会痛呢?” 背后刺入的碎片,令他神识逐渐清明,墨色瞳仁也逐渐褪去酒意。 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眸缓缓敛去了所有颜色,变得一派如水沉静。 他猛的起身将十禾推了出房外,抬手就将门重重合上。 十禾扑过来用手扶住门框,“咔嚓”一声门没有合上,她五指指骨尽数断裂,仍紧紧抓着门框。 “怎么都……怎么都好……鄢墨……求你……别……不要……我……” 她语带哭腔,两手都扒在门上,竭力想把门打开,可偏偏在鄢墨的固执下,两扇门纹丝不动。 只依靠着那只断骨的手,撑出一丝缝隙,鄢墨眸中一动,松开了手,那两扇门失力摔在墙上,十禾受重力的缘故径直扑进了鄢墨怀里。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的腰,再次被推了出去。 那张俊美的脸上倏尔浮现出讥讽笑意,又陡然阴沉,唯剩冷冽:“我不要你?” 她颤抖着伸出手,鄢墨也同样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点指尖暖意,便叫她那般于心底生出欢喜。 下一刻,鄢墨的五指缓缓收紧,在她尽碎的五指上用力碾压。 十指连心,剧痛无比。 十禾牙关紧咬,忍的面颊煞白,冷汗涔涔。 鄢墨倏尔唇角一挑,指节仍在用力,神色沉沉,甚至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 十禾忍住巨痛,仰起头看向眼前再无一丝温柔的眉眼,竭力想要解释:“我错了,我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我怕,怕你生气,怕你离开我,我不敢说。” “我在纠结反复,我以为,我会魂飞魄散的,我想留住,在死前,留住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死,在九幽台上,你喊我司命星君,我以为你都知道了,可你还愿意,我,我还好高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自私,是我……” “说够了么?”鄢墨近乎狂暴的怒吼,自牙缝里挤出:“滚!” “不,我不滚。”十禾拼命摇头,死咬下唇继续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有好多次,都想把这一切告诉你的,完完整整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以 鄢墨讥笑着打断,怒地吼出了声:“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和钟鼓情投意合?你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以命做轮,以身为诱,布下这场风月棋局,诓我的心,算我的命?” 鄢墨步步逼近,止步于十禾身前,倾身以指节捏紧了她的下颚,泛出青白二色,“还是告诉我,你和他如何情深,以命相搏求上神之位?真好笑,你同他的情谊,偏要踏着我的尸骨,以我为梯?来证明你如何情深不寿?” 十禾惊慌失措地想要摇头,却被死死钳制难动分毫,作苍白无力的解释:“不,不是的……” 鄢墨骤然拔高了声音,突兀一笑,打断道:“哦?不是什么?不是诓骗算计?不是怀着目的的接近?不是什么?你说啊!不是什么?” 面对鄢墨的质问,十禾心头巨震,张口却是嗫嚅无言,丝毫没有应答的能力,一霎面如死灰垂下了头。 鄢墨松开了手,十禾顿时跌坐在地,满面愕然,再无言语。 “你怎么不说了?” 鄢墨半躬下身,以手扶膝,勃然大怒,声嘶力竭道:“你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一剑之下?为什么没有魂飞魄散,湮灭于轮回?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原以为这世间予以他的,已足够残忍,原以为她的上天赐予他的怜惜,他赖以汲取的美好,却原来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三万长阶染血,他以身相饲杀咒,卑微入尘,用性命换不回一个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弄的人不人,鬼不鬼,原以为磨难历尽,余下的应当来甘欢喜,却来告诉他这一切全是虚妄!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非要尝尽世间所有苦痛?连半点欢喜都不肯留给他? 鄢墨倏尔仰面朝天,才发觉这世间远比他所想,更为残忍更为无情。 他的唇几度开合,字字诛心:“你若死了,便不会有今日,便不会让我知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算计!都是谎!” 十禾猛然抬头,只撞上一双淬满寒毒之意的幽暗瞳仁。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这三个字。”他俯身再度钳住了她的下颚,用那双恨意分明的眼看着她一字一顿:“为什么,你没有死呢?” 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原是这个意思。 是啊,为什么她没有死呢? 十禾如鲠在喉,被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握住他捏着自己下颚的手,哽咽道:“你杀了我,好不好?” 泪水滚落在两人的手上,曲折地打了几个转簌簌坠地,绽开一朵朵细小的泪花。 鄢墨像是被烈火灼伤般,疾抽回了手,再次自喉间挤出一个“滚”字。 “我不走。”十禾再忍不住,眼中泪水,大颗簌簌而下:“明明,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我不走,你杀了我,我也不走。” “怎么?因我如今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没能全了你对他的那一番情谊,是以你还要重施故技,再诓我上一趟九幽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爱你,你信我,好不好?我,没有,没有爱过师尊,从头到尾,都是你,葡萄架下,无方鬼城,长白山上,长安城内,从两千年前,到如今。” 她手足无措苍白辩解:“我在轮回道里忘记了所有,昨日方才想起,我确不曾爱过他,只有你,全是你。” “这番言辞凿凿,倒像是精心准备,如今你还不肯放过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欺我骗我,我竟不知他如今也这般恨我,叫你几次三番来算计我,我看上去便那么好骗?” 他眼中白雾茫茫,杀意大作,倏然步步紧逼,捏紧了她的脖颈,寸寸收缩。 十禾喉管中气息薄弱,呼吸愈发艰辛,可她却连手都不曾抬,半分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 如浸入寒冰,悼心疾首,彻心彻骨。 眼前逐渐模糊,世间景象连同眼前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也一齐黯然无色。 本就是她的设计,如今若死在他手中,那也是极好的。 她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句:我愿倾我所有,予你一世平安喜乐。 那是多动听的情话啊,那是多爱她的少年?她怎么也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口捅了深深的一刀?怎么把他弄丢了呢? 在她彻底窒息时,他却又陡然松开了那桎梏,再次将她推了出去。 她半跪在地,伏身捂着脖颈大口喘息,眼前全是茫茫白雾。 “那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鄢墨倏然鄙夷大笑:“你以为你为什么没有死?结订双生咒术,你也敢说,你和他,什么都没有?” “当真可笑!” 双生咒术?什么是双生咒术? 十禾如鲠在喉,眸光死死盯住他发间的那只白玉簪,努力起身以膝前行,想要抱住他:“你还簪……着我送你的发簪……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不要做什么司命星君了……” “荒谬,荒谬!”他骇然大笑,讥讽之色分明毫不掩饰的浮现于面,诸岳剑破风而来,割裂长空,指向她颈间。 霎时间阴风阵阵呼啸而来,清明日色被乌压遮蔽扫尽,天地沉沉再无光彩。 那狂风吹得他衣袂鼓动翻卷,他抬手,诸岳没入黄沙中,剑身铮铮响彻云霄。 鄢墨的指尖缓缓握住发间那根白玉簪子,猛的抽了出来,墨发倏尔于风中狂舞,肆意张扬。 那玉簪被他握在掌心,那样紧。 十禾的心被揪的也那样紧,以致于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用力,玉簪在他掌心“咔嚓”断裂数截,那样清晰,他方才凝固的伤口再度涌血,将那断簪染红。 “不要!”十禾终于喊出了口,肝肠一时齐断。 鄢墨摊开掌心,只剩下一堆染血齑粉,随风飘荡地无影无踪,她伸手想去抓,什么也没有抓到。 齑粉漫天,可她一粒也握不住。 无力感冲袭心头,将她击的溃不成军。 鄢墨握住诸岳剑柄,紧握划地落下一道,当即平地而起延绵不断的红光。 他背过身去,语调逐渐归于平静:“以此为界,日后你若再入我混元境,过此线必诛之!”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剩下,阴风似刀,寸寸凌迟,反反复复。 那荒凉空寂,必将随他万万年久,那痛意如跗骨之蛆,于他寸寸骨骼啃噬。 可他又怎么能跨得过,这道心坎? 十禾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用尽全力破开那道屏障,直至鲜血淋漓,浑身浴上鲜红,她冲过去死死抱住了鄢墨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我不做……不……司命星君……不要……上神之位……我只要你……” 自鄢墨周身陡然震开道气流,将她弹飞出去,她在黄沙中滚了许多圈,又跌撞爬起来继续冲过去抱住他。 如此反复,直至利剑刺透了她的肩胛,几滴血花飞溅,打在鄢墨纯白的襟口。 鄢墨紧抿薄唇,神色淡漠平静,她忽的向前一步,诸岳便贯穿了她的肩胛骨,剑身染血顺锋刃而下。 十禾竭力努出了一个笑容,顺着剑锋步步前行,前襟被涌出的鲜红之色,染的愈发刺目耀眼。 一如当初,她伤他时…… 诸岳自她肩头被拔出,她展开双臂,随着意识的逐渐模糊,如折翼的蝶,直直坠落。 有什么东西一片片碎裂开来,尖锐的划过心上最为柔软的地方,一下又一下,直至鲜血淋漓。 肩头的那股痛意,明明那般尖锐刺骨,为何却无法抵消心上半分? 这里,前几日,还是万里长明,红笼若海,有个少年,说要娶她为妻,守她一世欢颜。 那许是很遥远的梦境了,那缥缈的幻象于眼前浮现,又“噌”的凌乱碎裂。 这一回,她是真的弄丢了那个少年。 我爱你,从未有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误以为 十禾再度醒来是在芳华殿,熟悉的床上。 钟鼓端坐在她床头,眼下略略发青,却无损他半分容颜,他单手撑额闭目休息,睡得有些沉。 十禾动了动肩头略微有些酸胀,却已大好了,她直愣愣坐起身,呆滞半晌后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清风拂面,月上柳梢,已是深夜了。 她怀抱蜜饯,朝嘴里塞着,心下茫然发痛,便漫无目的在寂静的天界转来转去。 不自觉走到了天帝的凌霄殿,本已夜深,却仍烛火摇曳映出个人影。 正要举步离开,却听得天帝的金碗在里头砸响。 他喊:“阿颜。” 诚然颜逝已经死了。 十禾回过头,却见他仿佛在抚摸着什么,他说:“我定然会叫那凶兽与你抵命!” 凶兽?他是指的鄢墨?十禾顿时停住了脚步,僵硬在原地。 这话着实没什么道理,颜逝是为他挡剑,若他中用些,亦或是来早些,颜逝也不至于,落得个魂陨天地的结果。 人这东西总喜欢甩锅到旁人身上,唾弃,做一幅正义无谓天地的模样,才能叫他满是疮孔的内心好受些,以便坚定直立于世。 十禾指尖颤抖着翻了个白眼,小声呸了几下,在心底暗暗表达对天帝的唾弃。 她转过身,蹑手蹑脚的贴到墙边,在窗上小心翼翼地戳了个洞,对准洞眼张望偷窥了起来。 天帝手握成拳,支着侧脸,案牍上是酒壶金杯,奢靡,浪费,呸! 十禾略略向边上撇去,还有个栽种白色鸢尾花的花盆,那是司命生前最爱的花,因为觉着同他一样,特立独行,如火山喷薄般鲜活。 “阿颜,我好想你。”天帝又斟了杯酒,在唇边啜了两口,手指轻触白色鸢尾的花瓣,鸢尾花在烛光下轻轻摇曳,天帝神思几分恍惚,垂眼将杯中酒饮尽。 迟来的深情最为卑贱如泥,若真心喜欢,早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去了?人死后说什么至死不渝,做给鬼看么? 呸!渣男! “你放心,害你的我不会放过,来年你凝魂可成,我便为你砌陵,将那凶兽的头颅供你案前,永世……” 提到鄢墨,天帝神色一凛,面容蓦然狰狞起来,指节青白,手中金杯生生捏地变形。 他松开手,金杯便‘咣当’坠于冰凉的地面。 气度端方的皮囊下那心思倒是龌龊的紧,还真是人面兽心。 “我已取了主司笔,布了浑天地极,他如今身中杀咒,你且再等上千年,我定送他去与你抵命。” 十禾下意识朝怀中一摸,果然主司笔已经没了踪影。 她再度表示了内心的鄙夷,若天帝遣兵同鄢墨打上一架,光明正大取了鄢墨首级倒也叫六界信服,背地耍弄这些阴诡小人的计谋,实在叫人不齿! 颜逝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天帝这么个东西? 十禾愤恨之余,忍不住用力一砸门板以泄愤,却无意发出了一声震响。 天帝怒喝道:“谁?” 十禾心下一惊,当即后退要逃跑,正门已被强光掀开来,一道金光携雷霆万钧之势,直朝十禾而来。 电光火石间,她甩出了一道华光,凌空虚画了个圈,以作阻挡,向侧边一偏。 那金光“咔咔”穿透她画出的结界,劈在她身侧的金柱之上,那盘龙金柱直接为之摧折,碎成了齑粉,只留下底部没入地中的那点桩子。 若是被击中只怕不堪设想,十禾咽了口口水,足尖轻点飞身离去。 天帝已踏出了门,扬手间,十禾周身登时被锁住,直直自半空坠下,差了两步跌在庭内。 要是真被天帝知道,只怕着心黑手毒的,得叫她也灰飞烟灭去陪颜逝了。 十禾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衣领转瞬便被天帝攥到了手中,将她一旋,正要看看她是什么人。 十禾心下狂骇,咬咬牙,先变幻幅旁人的皮囊出来。 下一刻,她同天帝四目相接,那双被酒意熏的通红的眸,微微眯起,似乎是看不大清的形容。 随即天帝的唇微微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脸,“阿……颜……” 方才十禾心下慌乱,也不晓得变成了谁的模样,如今定下了神,才发觉天帝眼中倒映的,分明也不是颜逝的面容,只不过是个传话仙僚罢了。 天帝却是紧紧握住了她的双臂,喉头滚动满是不敢置信:“是你回来找我了,是不是?” 十禾没有答话,只觉脊背都在发僵。 天帝松开了十禾身上的禁锢,指尖轻抚她的面颊,呢喃轻喊,很是欢喜:“阿颜。” 仿佛下一刻眼前这点光亮,便会随风消散般,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触碰,“从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以为我是……” 许是因为醉酒,天帝眸中尚有几分醺然之色,倒是少于霸道,原本清冷的语调也极为宠溺,“既回来了,便不要走了,好不好?” 十禾只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可以抖落一地了,偏偏被天帝抓着,也不好动手,若是出声,只怕也会被发觉。 天帝见她不答,陡然蹙眉怒道:“你还要离开我?” …… 见她蹙眉,那声音又陡然软和下来温声道,“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天帝的唇抿了许久,终是将埋藏心底多年的话,说了出来,他絮絮叨叨的,宛若稚童那般,无甚条理。 “阿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从未想过要负弃你,只是没想好……我想好的太晚了……我心中所爱是你这个人……便只是你这个人,今后你我还有千年万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十禾默然不语,这番话颜逝是听不到了,到底晚了。 见十禾仍是不语,天帝不免慌乱,握紧了她的手,温柔且悲哀地乞求道:“阿颜,说话。” 可十禾并不觉得,他这模样有什么可叫人同情的,暗自于手心凝了道华光,准备趁天帝不注意时作偷袭之用。 可她到底还没来得及用上,天帝便将她往怀中带去,可那动作还未完成,只揽到一半,便伴随着天帝的颤抖,猛的停止。 那赤金的袍于地面摊开。 十禾手心的华光缓缓消散,回头手腕便被一人紧紧握住。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何其毒辣 十禾愣住了,呐呐喊了声:“师父。” 钟鼓的身体猛的一僵,随即更为用力地握紧了十禾的手,“走。” 她自误入轮回,已许久都未曾喊他做“师父”了。 芳华殿内的桃花似一夜落尽,煞是突兀。 足下淡淡粉红花瓣铺就如毯,明明艳丽缤纷,又叫人觉得颇为萧瑟。 十禾也不知要如何同钟鼓去解释,自己变成凌霄殿传话的仙僚,8被天帝半搂在怀里的情状。 这委实叫人费解。 钟鼓入殿后却是放开了她的手,径自端起了茶杯,那茶水尚且温热,蒸腾出几缕热雾来,氤氲于钟鼓的面庞之上,掩住了他眸中颜色。 许久他轻轻撇了撇,上头飘浮的茶叶,浅浅抿了一口。 十禾吞了口口水,有些心惊胆战。 钟鼓抬眼看向她,几不可查的叹息了一声,柔声道:“夜深了,早些歇息罢。” 十禾吊着的一颗心顿时掉回了肚子里,连忙如蒙大赦地向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脑中倏尔响起天帝那句:“我已取了主司笔,布了浑天地极,他如今身中杀咒,你且再等上千年,我定送他去与你抵命。” 主司笔,浑天地极? 十禾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钟鼓,犹豫道:“师父,我想去藏经阁,查阅些典籍,好闭关修炼用。” 钟鼓抿了抿唇角,淡淡一笑道:“好。” “谢师父。” 钟鼓微微颔首,十禾便匆匆离开了,身形化作一道微风,直接飘到了藏经阁外。 守卫扬戟拦住了去路,将她上下一打量,问道:“何人?” 十禾化回了人身,散去微风,轻笑道:“新任司命,奉钟鼓上神之命前来查阅典籍。” 守卫听到钟鼓的名字,便将那戟分开,为她让开了路,不再为难。 十禾便直接跨上台阶,入了藏经阁。 数千万藏书分六层安置,上至经书古籍,下至奇谈怪论,无一不有。 十禾以神识仔细探查,可这藏书数实在众多,她只能大概窥得方向。 顺着指引向第五层走去,大致被引向西北角,那书架上有许多典籍因久无人借阅,虽不至生出蛛网,也已蒙了许多灰尘。 十禾将上头的灰尘擦拭干净,而后那些有关主司笔的典籍,一一整理出来摞在身侧的地面。 而后便盘腿于地面,将书置于腿上,翻阅起来。 有关主司笔的典籍极少,可唯有一点,以三千血红情丝缠就命格笔中,灌以执念,可铸主司之笔,司六界,主命格。 而那杀咒,便是以身相饲,原为善咒,作普渡之用,种咒者若伤他人必遭反噬,添上血痕,长此以往杀咒必将种咒者浑身血肉蚕食鲸吞,噬其修为,毁其元神,非轮回重塑难解。 十禾喃喃念着上头的记载,像是钝刀割肉奇痛无比。 “主司笔……轮回重塑……司六界……主命格……” 她倏尔一怔,猛的站起身来,腿上典籍全数落地摊开,连同身侧那一摞也全数被推倒散落了一地。 她这才明白为何要取主司笔,为何布浑天地极。 原来,她从前为鄢墨提笔那天煞命格,如今却叫天帝学了去,以此道还施二次。 若如此,逼鄢墨入轮回,再司其命格,施浑天地极,届时,势必叫他尝尽六道轮回,剥除其三魂七魄,永世再不复入轮回。 何其毒辣? 十指无意间没入掌心,渗出点点鲜血,顺着手心蜿蜒落地,打开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可命格一旦写成,便与其相连,应当是无法抹除的。 不对,一定有破解之法的!否则当初鄢墨为何没有依照命格所写,爱上狐狸仙? 对!必然有破解之法! 十禾慌乱地手中血迹擦去,将一地典籍理好,颤抖着手指翻开来,仔细查看。 可她翻了一本又一本,始终没有破解之法,她只得一次次将身侧的书放回,再去寻其他的。 不知不觉,她于藏经阁内翻阅典籍,已有整整三月,整整三月,她都未曾出过藏经阁。 终是在一本残破古籍之上寻到了破解之法,她以指尖一字一字,仔细点指过去,上头的字骤然像是灼目般烫了她的眼,叫她猛然颤抖着将书合上。 随即连忙将那本残旧古籍塞入袖中,离开了藏经阁。 彼时,她方才出藏经阁,便遇上了个面带珠帘的女子,正是月知初。 算起来她和月知初应是许久未见了,可不知为何,月知初却是满面怒容,直接将她的去路挡住了。 不依不饶道:“我倒想看看,你这狐媚功夫是同谁学的?” 十禾不做理会,径自打个弯准备绕过去,月知初却是再度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月知初的眸光掠过某处,继而讥讽一笑,向十禾靠了两步,低声挑衅道:“你的司命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你我心知肚明。” 十禾脚步一顿,随即拍开月知初挡路的手。 见十禾毫无反应,月知初不由得勃然大怒,讥讽道:“当初司命那般护着你,她一死,你便惦记上了她的位置,还敢肖想钟鼓上神,简直恬不知耻!” “说完了?”十禾抬眼,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丢在一旁,头也不回的离开。 月知初踉跄两步,骂道:“贱人!” 面对月知初的再三挑衅,十禾终是忍无可忍,双眸一眯,猛然回身斥道:“放肆!” “放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同本公主如此说话?”月知初亦然口不择言,以言语相激:“你这个天煞孤星,同你沾上便没有半点好处,那凶兽如此,司命如此,钟鼓也是如此,你便该生世孤寡,遭人厌弃!”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起鄢墨。 十禾的指尖蓦然收紧,心上头一回起了杀意,手心开始凝聚点点白光,掀袭而出,直向月知初命门。 月知初惊惶急退数步,竟连一点防备也没有,直接就被焕然白光击了出去,飞出去时,唇畔勾出了抹令十禾不解的笑意。 诚然,清风微拂,钟鼓自桃林间出现,硬是接住了飞出去的月知初,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戏要做真 十禾收回主司笔,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月知初是在这里等着她,骗她出手,好在钟鼓面前做幅楚楚之姿,这陷害的水平着实低劣,她却傻傻往里跳了。 果不其然,月知初一被接住便在钟鼓怀中捂着心口装模作样,低低啜泣道:“上神,想必十禾她也不是故意的。” 钟鼓没有答话,而是轻轻将怀中的月知初放了下来. 定定看向十禾:“若是一时失手,便同知初公主道歉罢,知初公主宽宏大量,也不欲为难于你。” 月知初愣住了,连拭泪的手都僵在了原处。 这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包庇了,可十禾却莫名嘴硬起来,送上门的台阶也不愿意下。 十禾语调平静:“是她辱我在先。” 钟鼓蹙眉轻叹一声:“吾徒顽劣。” 然后呢?没了? 月知初彻底傻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禾吸了一口气,一把拽住月知初的手腕,朝九幽台走去。 不过转瞬之间,便到了九幽台上,缭绕的戾气凝的乌黑。 月知初用力挣扎不得,惊叫出声:“你要做什么?” 十禾朝九幽台下看了一眼,轻笑道:“帮你把戏做的真一些!” 月知初彻底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疯了,怒声道:“你说什么?将人推下九幽台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十禾当然知道若将残害仙僚,要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甚者当贬,打入九道轮回。 她突然觉得很好玩,当着钟鼓的面直接拉着月知初跳下了下去,“刚才你倒是英勇无畏还为我求情,怎么现在怕了?” 阴风凄厉怒号,尖锐的嘶吼声不绝于耳,像是有什么东西撕扯而来,直将她身上划出许多道血口来。 月知初骇的五内俱崩,一场脸全然发白。 “啊!神君救我!” 钟鼓跃身而下,十禾顺势将月知初朝钟鼓的方向推去。 月知初被钟鼓揽入了怀中,他厉声唤她:“禾儿!” 可十禾下坠的势头极其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错落幽深之中,她努力展开一个乖巧的笑容留给了钟鼓。 锐利刺骨的痛意遍布周身,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才穿透了那层薄膜,坠入了混元境中。 十禾从漫漫黄沙中爬起身来,化成一缕微风,按照记忆中的方向飘去。 远远的,她看着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被一群女妖簇拥入了房内。 她的心骤然缩紧,她猛然划空钻入房内。 彼时,少年斜倚在软榻之上,举杯浅酌,烛火于浅红灯笼内跳动,映了满屋蒙昧旖旎之色。 两个女妖,各执酒壶,半靠在鄢墨身侧为他斟酒,他略一抬手,便有个绝色妖冶的女子,径自向他怀中软软靠去。 娇嗔喊了声:“尊上。” 绵绵语调叫人筋骨皆酥,鄢墨长睫略垂,那双墨玉般的眸色,于烛火中暧昧不明,桃花似含情的眸略略上挑,摄魂夺魄。 他展袖,那绝色女妖便受宠若惊地软软瘫了上去,将额枕在他胸膛之上,一手以指尖于他胸膛画着圈圈,一手则如灵蛇般探上了他的后颈。 鄢墨唇角微微勾勒出一抹浅浅笑意,指节搭上了那女妖的下巴,将她自胸膛处提至眼前。 女妖便也配合着向鄢墨身前凑去,红唇以舌略过,泛了点点水光,煞是惑人。 女妖双臂皆揽着鄢墨的后颈,不过三寸距离,于他面庞之上,呵气如兰:“长夜漫漫,尊上若有空寂,我等愿以身,为尊上排解一二。” 十禾顿觉心口一滞,带着酸涩之意,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其实于千年前,他便该是个嚣张恣意的人,万妖皆匍匐于他脚下,以他为尊。 他做久了她一个人的鄢墨,她便只当他是她一个人的。 曾经,他也只是她一个的人。 是她把那个心里只有她的少年弄丢了,如今连怨怼也没有道理,这般酸涩,也只算得飞醋。 但见鄢墨散散挥袖,其余女妖皆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这屋内便只剩下鄢墨和那个女妖。 随着房门关闭,那女妖更是柔媚无骨般,纠缠而上,鄢墨亦提了提她的下巴,侧目而视,薄唇微抿。 两张脸愈发接近,十禾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再看,可浑身却僵硬着难动分毫。 鄢墨倏尔挑眉,松开了捏着女妖下巴的手,斜斜睨向她,一字一句缓缓自薄唇中突出,无半分温度:“怎么?司命星君可要留下观摩?” 她周身幻术瞬时破出,跌撞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在那烛台边,半敛眉目静静地,只静静地看着他,内心满是苍凉。 鄢墨推开了那个绝色女妖,那女妖看了十禾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榻上下来,退出了房内。 鄢墨缓缓起身,随手将衣带抽紧,抬步走向十禾。 十禾垂下了眼帘:“对不起。” “呵。”鄢墨忍不住笑了,那调子里唯有满心嘲讽,浸若寒潭彻骨。 他的指尖拭过唇角,笑弯了眉眼,饶是这般,却做了冰刃,冷淡又陌生,仿似在看个不相干的人。 那笑容看的十禾胆寒,她突然觉得很冷,彻骨的寒冷,冻得她发僵发痛。 她动了动手,想要像从前一样,扑进他的怀中汲取他怀中的温度,又倏尔明了,这已是奢望。 鄢墨的唇畔笑意渐深,朝她迈近最后一步,冰凉的指尖摩挲她的后耳,继而下滑捏住了她的喉头。 “我说过,你若再入混元境,必诛之。”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人的眉眼,呆呆应了声:“嗯。” 十禾低下头,逼回眸中隐隐的水光,努力扯出个笑容来,对上他的眼,喊他的名:“长歌。” 鄢墨的脸色倏尔一变,双眸微微眯起,指尖施加了几分力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十禾喉头哽咽道:“别赶我走。” 鄢墨手中松了几分力道,眉梢微抬,以鸦色长睫覆了眼底神色,冷哼道:“哦?你待如何?” 十禾沙哑着声音,眼前水光朦胧,慢慢展露笑容。 她说:“我想嫁给你。” 一串泪珠簌簌滚落,鄢墨像是被灼伤般,猛然收回了手,背过身去,被踉跄的十禾死死抱住了后腰。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从未想过 十禾的面颊贴在鄢墨的后背,眸中不断滚出泪来,隔着衣衫仍那般滚烫,叫鄢墨浑身都在发颤。 自鄢墨周身红光骤起,将她震退数步,又复扑身过去撞入他怀中。 这一回却没有再被震开,鄢墨冷笑着环住了她的腰身,俯身将她打横抱起,丢在了软榻上,欺身而上。 红袍于她身上铺散开来,两片薄唇自她唇畔至耳廓,轻轻擦过,呵气道:“怎么,你不走,是想同本尊亲近么?” 十禾如鲠在喉,双眸死死盯着眼前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十指不自觉嵌入了掌心,“我……” 鄢墨抬起她的下巴,凑近唇边,几缕酒香扑面,“你不是要嫁给本尊么?嗯?不喜欢本尊如此?” 十禾咬紧了下唇,看着他没有言语,手心无意间掐出了血渍。 她想,她是该打他一巴掌,而后取了主司笔,替他消抵杀咒。 不管是九幽雷罚,还是九道轮回,只要她扛过去了,亦或是抗不过去,都还了他的情,是问心无愧的。 于万万年后,这段情意大抵都是会消散的,或许那时候她仍是天界的司命星君,他亦还是那个红衣猎猎的少年。 这场风月于时光中消弭,岁月积久,他记得的,会是那个问他要不要吃蜜饯的女子。 而非是死缠烂打,舍弃了所有尊严,抛弃了全数骄傲,摇尾乞怜的十禾。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顶着那耻辱说了那一句:“你会不会娶我?” 屋内烛火摇曳,被一阵自窗口卷入的风拉的狭长,光晕淡淡映在眼前极近的面容之上,明明灭灭。 鄢墨没有言语,回答她的,是衣衫碎裂的声音,她腰间束带自他手中飞出,飘然落地。 她的身躯同他贴的极其近,被紧紧锢在他怀中,他前襟于扬手间扯开大半,露出上头斑驳交错的伤痕来。 他的肩头有一处细长的新疤,泛着淡淡的肉粉色。 十禾闭上了双眼,任由鄢墨将她衣襟撕的粉碎,缓缓环住她的腰身,一寸一寸细细抚至她的肩头。 微凉的唇贴至她白皙光洁的肩,一点点吻过,随即狠狠咬住。 十禾疼的浑身一颤,温热的鲜血自伤口滑出,在白皙的肩头滚动。 鄢墨缓缓松口,顷刻回神般翻身而下,拢了前襟,冷哼一声嘲讽笑道:“怎么,钟鼓满足不了你么?” 这一刻,她顿觉那彻骨的寒意再度将她笼罩。 她整个人都像摔进了寒窖之中,每寸骨肉都被那冰冷浸透,那寒意像是凝结成了锋刃,生生刺透了她浑身骨肉,尤胜剖心剔骨之痛。 那股屈辱狠狠打在她脸上,彻底将她那颗摇摇欲坠的心摧毁的支离破碎。 十禾突然意识到,她所舍弃的尊严,于他眼中是最不值钱的,即便她双手奉上仍他践踏,亦换不回他半分怜惜。 那个为她心疼,将她置于心上的那个少年,终究是被她弄丢了,是她自己弄丢的。 她颤抖着,咬牙将那擦破的衣襟拢好。 跌跌撞撞地摔下床,起身逃跑却又被鄢墨拦住,紧紧扳住了她的双肩,指尖挑开那残破的衣衫,在那个突兀的牙印轻轻拂过。 轻声呢喃道:“自然,你若觉得同本尊亲近,比钟鼓更好些,大可……” 十禾再忍不住,扬手朝那张脸上打去。 “啪!” 一声清响,止住了鄢墨接下来的动作,他勾起的唇角渐渐下落,古玉般的面容之上,逐渐浮现一个淡淡红印。 十禾死死咬住唇肉,绷紧了浑身的每一处肌肤,声嘶力竭道:“我师父,是雅正君子,绝非什么淫邪小人,我同我师父,更是清清白白,望尊上莫要言语玷辱!” 鄢墨的唇微微翕动,他抬手拭去唇角血渍,指尖反复摩挲那点鲜血,抬眸一笑,顺着她的话继续道:“是啊,他是君子,我才是小人……可是十禾……我从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这般厌恶你。” 烛火摇曳间,那双墨玉色的瞳仁隐隐泛白,恍惚浮现出些许不屑,逐渐转化为熊熊燃烧的愤怒。 鄢墨面上笑意骤然收停,只余满心嘲讽,漠然且薄凉:“你既同他有这般的深情厚谊,还来寻我做消遣么?还是又来诓骗我?” 十禾苍白的脸色愈发的惨白,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只觉得她浑身的力气,像是在被一点点抽干,那种无力感占据了上风,她好像撑不下去了。 她满心惶恐,终是狼狈奔逃,在那漫漫黄沙中死命的跑,仿佛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赶她。 即便精疲力尽,也不敢停下,仿佛只要她一停步,就会被追赶上来的妖魔鬼怪撕扯的粉碎。 直到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用尽,十禾才扑倒在黄沙中,浑身被风沙席卷着,连衣襟里也都灌入了黄沙,所有的伤口都开始疼痛起来。 可饶是那样,她亦觉得心上那么疼,像一只被风吹破的纸皮灯笼,一下又一下,空空的,一点一点撕下,刮的生疼。 对这股胜似凌迟的痛,十禾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咬牙忍受着。 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十禾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破开了混元境的结界冲了出去。 她再度忍受着尖刀削肉般的凄厉阴风,回到了九幽台上。 钟鼓和月知初已经不在那里了。 十禾用力的,以手背将脸上的泪痕全部抹去,身上幻化出新的衣衫,步步向凌霄殿走去。 她浑身都是血口,再也调动不起半分气息。 月贯中天,寒光浸染每一缕缭缭仙气,她踏着那遍地的银辉,一步一步向凌霄殿走去。 她要把主司笔要回来。 袖口中那本残旧典籍中所记载的,以主司笔为引,命格簿做谱,以忘川水洗尽血肉仙气,坠九道轮回便可结成契约,将那浑天地极引到她的身上。 以她血躯为献,九世轮回早夭,替他受尽所有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之苦。 嗯,他护了她那般久,如今是时候还给他了。 十禾停在了凌霄殿外,殿内灯火未熄,传话仙僚也甚勤快的守在门外。 她微微颔首道:“司命星君,求见天帝。”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取主司笔 传话仙僚见她报上了名,便叫她稍等片刻进去传话了。 这一回天帝倒也没端着架子,传话仙僚很快便出来了,笑着说了句:“星君请进。”让开来。 十禾点点头,进了凌霄殿。 天帝身前摊着卷书简,以手撑额,半阖双眼。 她俯身作揖,恭声道:“十禾,见过天帝。” 天帝缓缓睁眼,煞是疲惫地赏脸睨了睨她,问道:“何事?” 十禾略略斟酌道:“命格积累了五百年之久,难免杂乱无章,如今十禾既承此位,想着要好好来做。” 天帝嗤笑一声,冷哼道:“只此?” 十禾不明所以,“只此!” 天帝没有接话,而是将案上书简掀飞,丢在十禾眼前,冷冷道:“你可知私放凶兽,残害仙僚,是为什么罪名?” 私放凶兽,残害仙僚,皆是触犯天条的大罪,每一件都是要上九幽台的。 十禾盯着眼前书简,施然扬袍下跪,伏身以额触地:“十禾领罚认罪。” 天帝眉梢微挑,蔑然斜视,余光轻轻扫过她,“呵,两罪并罚,司命星君只怕得撑牢些了。” 额头在地面重重一磕,“十禾愿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天帝揉了揉眉心,到是没想到十禾认的这般痛快,虽不解,却也不疑有他,只说:“且去罢,待回时来取。” “谢陛下。” 十禾领命,起身大步出门,她方才从九幽台回来,现下又要回去。 既然做了,便知道会有这一遭,她没什么可怕的。 如今,也算是感受一回,他所受的苦楚。 这样想着,她却不自觉笑了出来,眼底隐隐有泪,被风一吹就滚了出来,那一滴眼泪,于风中支离破碎。 十禾步步踏上九幽台,将后背贴上刑台架,架子上便骤然生出锁链,将她的四肢紧紧缠绕束缚。 茫茫黑雾同戾气交织着,自天堑之中弥漫而上,凝聚发黑,恍若迷障般没有了半分颜色。 随即十禾耳边有隆隆雷声乍响,似是长电裂空而来,锁链“咣咣”作响,自后背起传开股锐利痛意,牵动全身都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五指猛然皆木。 像是魂灵皆被击打贯穿,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 原来,这般痛…… 那十几日,数千道天雷,鄢墨是怎么满心绝望地抗下的呢? 湛蓝华光自天际滑落,层层漆黑迷障骤然退散,锁身铁链一时全数消散。 她周身顿失了束缚,瞬时向前栽倒,被青玉色身影搂入怀中,来人毫不嫌弃她满身血污,拥她入怀,满目怜惜:“没事了,师父带你回去。” 十禾无力地抬起头,看向钟鼓:“我不走。” 钟鼓蹙眉,环住她腰身将她打横抱起,“听话!” 十禾慌忙拽住钟鼓的衣角,“师父,我今日若走了这五十七道天雷就算白挨了。” 钟鼓敛目温声道:“余下的天雷我替你受。” 她拽紧了钟鼓的衣角,乞求道:“师父,求你了,我不走。” 钟鼓没有回答她,径自向前走去,她只得咬破舌尖,那股血腥蔓延而出,于唇齿间打转,才叫她调得些许内息。 摧动那锁链自罚架上,重新伸展出来,晃动着直奔十禾而去。 钟鼓的脚步陡然一停,浑身微颤,僵硬道:“你做什么!” 那锁链叮当作响着缠上她的手腕,将她自钟鼓怀中拖拽回去。 钟鼓捏住铁锁,稍一用力,十禾的唇齿间便溢出血来。 这算是结契,若强行破除,施咒者必然遭受不小的反噬,只怕不会比这七日天雷好扛多少。 十禾是用尽全身力气,下了死咒。 钟鼓的面色不由发青,只得抱着十禾,跟着锁链的收缩将她送回了台上。 那是十禾头一回,见她向来温雅的师父疾言厉色:“你如今,真是好的很!” 紧拧的眉心,终是缓缓松开来,钟鼓的眸光落在,那恰如藤蔓紧锢十禾血肉的铁锁上,拂袖叹息离去。 那青玉色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底。 钟鼓一离开,那戾气便从天堑中,再度侵袭上来,将九幽台重新染成不见半分光明的乌黑,电光于云层之中凝聚,裂空而来。 整整七日,她自锁在九幽台上,浑身上下再无半处完好的皮肉,污血浸透衣衫。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铁锁便如云烟般消散,十禾几乎是跪倒下来,浸透的衣衫,径直拉出一地淋漓血痕。 连动动指尖的力气都不再有,浑身尚且有残余电光“滋滋”作响,于她脊背之上噼啪炸开。 她浑身仙气几近枯竭,已再吐不出半口鲜血了。 有一双手轻轻拂过她发间,很是温柔,满是心疼。 十禾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皮却很是沉重地下坠,她昏死了过去。 一人轻轻将她从地面抱起,那人像是以水做成的,她被那人抱在怀中,像是被极柔极软的水所包裹。 浸透她浑身伤口,湿漉且绵软,如蜘蛛吐丝织网般,仔仔细细,修复着她的伤口。 十禾浑身的血液都不再阻塞,开始温热流通起来,那肌肤糜烂般的痛感一点点褪去。 很快她就不再感到疼痛了,紧绷的神经也舒展开来。 被妥帖地放在绵绵软榻之上,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很久很久,十禾才慢慢醒过来,依然是在芳华殿内,周遭空无一人。 她按了按胸口,未曾察觉半分疼痛,撩开衣袖,也没看见一处血口。 可十禾也顾不得思虑这许多,起身穿上鞋袜就匆匆向凌霄殿敢去。 报了名号,传话仙僚便让她进去了,她进门朝端坐高台之上的天帝,躬身作揖:“见过天帝。” 天帝紧抿唇角,神色不悦,直接从案上拿起主司笔,笔身于手心一旋,携金光飞至十禾眼前。 她抬手,稳稳接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天帝,几时天帝这般好说话了? 天帝长长叹了口气,语调中几分不耐:“还有何事?” 十禾怔怔回答:“没有。” 天帝抬手抚过额角,挥袖道:“那便退下。” “是。” 十禾手心反复摩挲着主司笔的笔身,应声退出殿外。 呆滞地向司命星君殿走去,才两步,步伐便匆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忘川彼岸 鲜血为墨,主司笔为引,命格簿做谱,洋洋洒洒九世命格,提笔复落笔。 那九世,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字字殷红,触目惊心,下笔之狠辣,只怕无人能及。 十禾轻轻合上命格簿,收在一个木盒中寻了处,放置妥帖,主司笔贴紧袖口安放。 便离开了司命星君殿,一路直奔阴司地狱。 层层云雾拨开后,她入了阴司。 缓步走在黄泉路上,来往鬼差皆要躬身,毕恭毕敬地道一声:“司命星君。” 轮回路上赤红妖冶的曼殊沙华曳曳生姿,同从前竟是一般无二,历经千年,分毫未改。 两千年前,她还是被拖拽上轮回路的小鬼,如今,她坐上了司命之位,算得上半个上神了,与当初确实不同了。 可她的司命之位是踏着鄢墨的血,踩着他的心,才换得的。 是以每一声司命,都如利刃刮心,刨开肝脏,将那溃烂难愈的伤翻出来,再刺上一刀。 转瞬间,她已走过了长长的轮回路,踏上了奈何桥。 孟婆停下手中舀汤的动作,放下碗道:“司命星君。” 十禾微微颔首,走下了奈何桥,绕过了石碑,顺着桥下的滚滚无尽忘川水缓步前行。 因忘川没有尽头,她只是走的远了些,再看不见奈何桥后,便脱下了鞋袜,一步一步涉入了忘川水中。 忘川黑水汹涌翻腾发出刺耳的喧嚣,彻骨的寒凉之感逐渐上涨漫过胸口,无法投胎沉寂于忘川底的无数厉鬼一时躁动。 双目泛着幽幽绿光,争相浮上水面,缠绕攀附而上,啃噬十禾身上的骨肉,互相撕扯着,吸取她身上纯净的仙气。 顷刻间,她周身仙气便被吞噬了大半,汪洋乌水迎面阵阵拍打,击地她神识涣散,若非周身血肉被蚕食鲸吞的痛楚正锐利地贯穿着四肢百骸,她便要昏厥过去。 直到仙气被吞噬殆尽,她才拖着残躯,奋力挣扎着向岸边游去。 “十禾……” 十禾猛然回首,眼中落入的是那袭猎猎红衣,他浸没水底,面容惨白,冲她伸出手,像是挣扎求救一般。 “鄢墨。”十禾费力地转过身,波涛翻滚而来拍打在她身上,淹没头顶,几乎要把她的魂灵冲散,水中厉鬼死死抓住了她的双脚,攀住她的骨肉,撕扯啃咬,想将她拽下去。 她痛的没了力气,可鄢墨就在她眼前,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她便拼命地想他游去。 鄢墨,鄢墨…… 她努力握住了眼前少年的手,少年面上笑意凄楚又哀伤,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眉眼,像是带着锐利的锋刃,那样痛。 少年眉目间盛满了支离破碎的哀伤,叹息般呢喃道:“十禾,我好痛。” 十禾的脸贴紧了少年的手,颤抖着点头哽咽回答:“我知道。” 少年又叹息了一声:“十禾,我不想这样活着了。” 十禾的喉管发苦,她紧紧环住少年的腰身,把面颊贴在他胸膛上,聆听本就不存在的心跳声,汲取未有分毫的温暖。 这一刻她的心底被欢喜完全充盈,这世上没有更好的了。 少年摸了摸她的发丝,继续说:“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十禾偎在他怀中怔了怔,抬头定定望着他的侧脸,随即笑开用力点头,任凭仙气被吸干,血肉被吞噬殆尽,只是把脸枕在他的肩上,仿佛所有的痛都消失不见了。 “好。” 我爱你,好爱你,若不能同生,共死也是好的。 怎么都好的,只是,不要丢下我…… 忘川河上,湛蓝华光大盛,将头顶照地透亮。 一双手陡然握住了十禾的双肩,将她从红衣少年地怀中拖了出来。 汹涌的忘川水逐渐归于平静,那红衣的少年的身影在河水中逐渐消散,变成了一串泡影。 十禾艰难地伸出手臂,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 “你疯了吗?” 钟鼓罕见的震怒,紧紧扳住十禾的双肩,将她拖拽上来。 十禾拼命挣扎,“师父,鄢墨,鄢墨他在忘川里,你放开我,我说好同他一起死的,求求你,放开我。” 钟鼓用力将她一晃,怒道:“你清醒些!禾儿,长歌他在混元境,不在忘川。” 十禾心上一紧,看向逐渐归于平静的忘川河,胸口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飞溅无数碎片,将她的心划成一片一片的。 再没有力气,她一个踉跄滑倒在钟鼓怀中。 “是啊,他不在忘川,那不过是幻影……”她喃喃自语,眼泪随即大颗大颗滚落面颊。 可要是真的,有多好? 钟鼓喉管一滞,吐字似是有些艰辛:“禾儿......莫要.......这般了……” 钟鼓叹息着,展袖揽她入怀,湛蓝色流光,缓缓将她笼罩其中,以双臂紧锢。 她死死揪住钟鼓前襟的一片衣角,“师父,我好痛,好痛啊。” 钟鼓却像是个手足无措的稚童,茫茫然一遍遍说:“是师父不好,是师父不好。” 可是,这和钟鼓有什么关系呢? 她放声大哭,像是要把一世的委屈全都化成眼泪哭出来。 可是,欠的债,到底是要还的。 …… 十禾立在九世轮回道边,垂目看那一丝一缕皆含煞气的浓浓黑雾,伸手在那黑雾中扫过,那厉风立即划破她的皮肉,在她手上留下了数道血口。 钟鼓蹙眉唤她:“禾儿。” 十禾倏然收回了手,笑开说:“师尊,我们回去吧。” 钟鼓微微颔首,转过身去:“也好。” “师尊,对不起。”十禾低声说了句,便蓦然笑着开口,张开双臂向无尽的黑暗中坠去。 “嗯?”钟鼓正欲回眸,却听得破风声起。 钟鼓猛的回过身,十禾衣发飘飘,在凄厉黑风中铺散翻滚,那鲜血淋漓的绿衣再度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禾儿!” 湛蓝的流光如绳索飞出,顷刻之间便缠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她睁开眼,但见钟鼓伏在轮回台上,掌心连接流光紧紧拉着她。 钟鼓嘶吼:“拉住!” 她凄然一笑,宛若即将凋零的花朵:“师尊,我要去还债了,你不是说,欠人的便该去还,冤有头债有主,我欠他的,我去还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韶华倾负 钟鼓眉宇剧沉,居高临下地紧缠手中流光,神色间全是怒意,十禾从未见过钟鼓这般动怒。 他面色沉沉,大有山雨顷刻而至,直叫天地为之色变,那样的疾言厉色:“你这是还债么?生渡忘川,跳九世道轮回道,你是要湮灭于六道轮回!你好啊!好的很!” 他今日很是失态,连指尖都在颤抖,毫无往日淡然无波的风度:“我却不知,时至今日,你竟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钟鼓一点点摧动流光,将她从轮回道中拖上来,可她已被轮回道中的厉风伤的血肉模糊,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十禾,愧,对师父。” 眼见自己被那流光所笼,愈发上升,不用多久,钟鼓便能握住她的手了,她自怀中艰难的掏出主司笔,绿光乍然大作。 “你要做什么!”钟鼓面色彻白,双拳紧握,额角青筋顿起,不知心里怎样的滋味。 “放手吧,师父。”她摇了摇头,强撑着扯动嘴角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她就是这样不让人省心…… 主司笔掷出,与湛蓝流光相触瞬间,她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那流光绳索“铮铮”断裂。 “十禾!” 那声嘶力竭的高吼,是十禾听到的最后一句。 她恍惚间看见她的师父,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神邸,不顾一切纵身跃下了九世轮回道,竭力把手伸向了她。 衣袖被风鼓动着露出他的手臂,臂上,可见斑驳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可钟鼓只拽住了她的一片衣角,那片衣角于缭绕戾气中被割的破碎,很快就一点点彻底碎开,“刺啦”分离。 他想再去握住十禾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差了三寸,一如从前那样,只有那三寸,他便错过了,没能握住她的手。 钟鼓面色煞白,像是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看着十禾向下陷落,衣发浸血于风中铺散,好似一朵凋零的花。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眼中涌动着一股无措的哀恸,眼角竟划过了一滴泪,这周遭所有风声都为这一滴泪所静止。 “对不起。” 十禾微微摇了摇头,吞下喉中弥漫的血腥,闭上了双眼。 其实她下阴司地狱前,是想再去见鄢墨一面的,可她怕,若是她见了他,便会丢盔弃甲,只要他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许都不会甘愿堕入轮回了。 十禾的身体极速向幽深无底的轮回道坠落,厉风彻底将十禾所有残余仙力摧毁,令她的神思陷入混沌,再也无法给予钟鼓任何的回应了。 她周身仙力土崩瓦解,丝丝缕缕被剥脱流失体内。 她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那样清明,她所有的爱恨,都在这一刻如编制蔓延的网,那样完整,逐渐被剥脱抽离。 彼时她爬上葡萄架,坐在墙头,那个少年,接住了摔下墙头的她,红衣墨发,绝代风华,只一眼恍若万年。 无方鬼城,烈烈火海之中,那个少年从天而降,宛若上天恩赐她一人的神邸。 长白山上,那少年以身饲杀咒,许她生死相随。 混元境内,盏盏红笼,亮彻万里黄沙。 一幕一幕,言犹在耳,少年的眼底是可溺春风的柔情。 “我等你,混元境,你一定要来。” “我非天下之主,更非六界之主,不能天地为娉,山河为礼。” “也不能许你一世安稳长相厮守,你跟着我只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你若要嫁我为妻,我会倾我所有予你所有,竭我全力护你安然周全。” “若我救不了你,便同你一起死,这六道轮回,我也不入!” “我愿倾我所有,予你一世平安喜乐。” …… 可后来,那唇边常常噙了抹柔柔笑意的少年,眼底只余下了淡漠凉薄。 那只与少年无双姿容并不相衬的白玉簪,于少年掌心断裂数截,化成齑粉随风消散。 “为什么,你没有死呢?” “为什么你没有死在那一剑之下?为什么你没有魂飞魄散?湮灭于六道轮回?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以此为界,日后你若再入我混元境,过此线必诛之!” “可是十禾……我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这般厌恶你。” 是啊,为什么她没有死在那个少年最爱她的时候,若如此,刻骨铭心,便不会有后来的百般磋磨。 故事的结尾,说书人三尺醒木拍案,听客纷纷散去,曾是轰轰烈烈韶华倾负,到头来却是流离琐尾。 那个少年同那个姑娘终成陌路。 若相遇本身,愿就是错的,你可还愿,以命相赴? 十禾努力取出命格簿,淋漓飞溅的鲜血立即染红了那本蓝皮书。 随着血液侵染,那本蓝皮书逐渐焕发光彩。 她沙哑着喉咙,一字一句,郑重立誓。 “诸天神佛在上,我甘愿引煞入体,魂消骨散,以我区区残躯,九世早夭,不得善终,尝尽极苦,以抵命数,换他喜乐安康……” 莹莹白光骤然亮彻整个阴暗轮回,厉厉凄风渐止,风中携裹的破碎魂魄凝聚,拼凑成一个“允”字。 那“允”字慢慢消散开来,她血肉模糊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恍惚破碎。 一点点细碎的星光,从她的四肢百骸漫溢而出,慢慢的从指尖开始,破碎消失,很快她大半的身体都这样破碎消失,被凄厉阴风席卷着不知所踪。 “鄢墨……鄢墨……” 十禾的喉咙里低低喊着那个少年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是像将这个名字,刻入骨髓,印入血液。 每一声都被厉风吹散,那般的绝望那般的奔溃,最后连她的身体也在这风中彻底消散了。 彼时年少且轻狂,少年总是无畏,放眼这滚滚红尘,流年弹指间,向来无惧韶华倾负。 少年是姑娘指尖紧握的流沙,每一粒都带着灼热与滚烫,是姑娘的执念和肖想。 可惜,这世间轮回千百种,唯独没有重来,姑娘总是妄想,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不……没有……没有如果……皆是妄念罢了…… 这个姑娘,决定这一回,换她来尝遍红尘苦楚,护着那个她心上的少年安然无恙……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弹指一瞬 前尘旧梦全做云烟散,过眼皆是虚妄。 再睁眼,是刺骨风霜,寒冬腊月中,漫天雪花飘舞。 她被裹在襁褓之中,弃于墙角,懵懂的双眼张望四周,许是腹中饥饿,作为婴儿的她,嘹亮地哭了起来。 车轱辘碾过石板,发出“碌碌”声响,听见嘹亮的哭声,车内有一衣着华贵的妇人撩开了车帘,蹙眉下令:“停车。” 轱辘停止滚动,妇人自车上,缓步被侍女搀扶下来,走到她身边,正要蹲下,便被侍女拉住了袖子。 侍女面上几分嫌弃道:“夫人,这是个弃婴,只怕不干净的。” “无妨。”妇人还是蹲下身,将她抱入了怀中。 她用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珠子将这位夫人,仔仔细细看了看,很是熟悉的模样,于是也不再哭泣,伸出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一块衣角。 夫人愣神片刻,随即眉开眼笑,伸出手指逗弄她:“你看她喜欢我呢。” 侍女犹豫道:“夫人,这恐怕……” 夫人蹙眉,不悦道:“恐怕什么?” 侍女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得扶着夫人上了车。 马蹄轻响,车轱辘再度滚动起来,向府邸而去。 朱门红漆,匾额之上赫然写着“柳府”二字。 妇人的指尖勾勾她的鼻子,很是亲昵,欢欢喜喜地将她抱了进去,若非她襁褓破烂,于这位夫人华贵的衣衫格格不入。 大抵都会觉得,这便是夫人家的孩子。 夫人才进门便撞见了个甚是俊美的白衣公子,夫人腾出手,向公子招了招。 公子便浅笑着过来了。 夫人将襁褓掀开一角,露出怀中婴儿红扑扑的脸蛋:“予安,你看这孩子多可爱?” 被叫做予安的那位白衣公子,含笑点了点头。 夫人勾了勾婴儿的小鼻子,看着怀中婴儿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看向柳予安,笑逐颜开:“你瞧她同你也是有缘,你说我们收养她可好?” 柳予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笑道:“母亲既开口了,儿子自是无有不依的。” 说着便搀扶着柳夫人向院内走去。 柳夫人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婴儿:“这像是个女娃娃,你说我们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柳予安面上仍是挂着浅笑:“母亲来取便是。” 柳夫人蹙眉想了想:“你爹一生所愿便是十方安宁,不如叫十宁?” 柳予安随即一怔,垂下了眼睫,唇畔笑意似有苦涩,沉吟道:“平安喜乐,一世无忧,不如,便叫做十禾。” 但诚然,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这个女婴“咿咿呀呀”叫了两声,便这样被敲定了姓名,叫做十禾,只不过前头加个柳字,唤作柳十禾。 像是不大好听的模样。 时间向来过的极快,云卷云舒,月圆月缺。 春风徐徐拂面,草木葳蕤,满庭花草摇曳清香。 十禾已经长成了个八岁的小姑娘了,在柳予安的放养下,整日遛狗打马,翻墙逃课,半点女红也不会。 这叫柳夫人颇为头疼。 是以被拘了几日,叫她在房里头做做女红之类,这般放养下去只怕要成了个男娃娃。 十禾自然是当面满口答应,背地里就溜到了墙边,踩着小厮的肩头,一手攀上墙沿用力一撑,便翻上了墙头,扶着墙外的那棵大柳树,正要抱着树干滑下去。 便见一白衣公子,抱手斜倚在墙外,懒懒抬眼看了她一眼。 十禾连忙朝树后躲,想往回窜,脚下一个打滑,朝外栽了出去。 “哇!救……” 这个“命”字还未出口,十禾的衣领,就牢牢被这白衣公子揪在了手中。 十禾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被他拎在手里,在半空晃晃荡荡。 唔,这个捉贼已经捉了个现行,那要怎么狡辩才显得真实而不突兀呢? 这叫十禾颇为苦恼。 她捂着心口,双腿荡了两下,盯着那神色淡淡的白衣公子,吞了口口水喊道:“予安爹爹?” 柳予安的面色黑了黑,五指随即一松,十禾没有准备,立即屁股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柳予安面目几分扭曲:“谁叫你这么喊?” 十禾揉着受伤的屁股,神色幽怨地认真甩锅:“那些小厮都说,我是你在外头生的孩子。” 柳予安拂袖,嫌弃道:“我没有那么丑的孩子。” 十禾摸了摸自己,立刻垮了脸,八岁大的女娃娃,已经开始在意外貌了,十禾也不例外,她还听说,大户人家不好看的孩子会丢掉换好看的。 吓得她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柳予安的大腿,开始了鬼哭狼嚎:“爹爹,我会乖的,你别不认我!别丢了我啊!我还小!你丢了我,我,我会饿死的啊!” 柳予安的额角剧烈抽搐了两下,吐字颇为艰辛,“我不是你爹!不丢你!” 他竭力忍耐着那股想要打人的冲动。 十禾吸了吸鼻涕,眼泪汪汪地盯着柳予安,忐忐忑忑地求保证:“真的?” 柳予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真的。” 十禾抱着柳予安大腿的手紧了紧,“那,叫予安哥哥?” 柳予安按住十禾的肩头,把腿抽了出来,“随你。” 十禾拍拍手,爬起来跟在柳予安身侧:“那,那予安哥哥多大了?” 柳予安不是很想搭理她,径自向前走去:“……不知道。” 十禾犹豫片刻,试探道:“那,我是你的童养媳吗?” …… “不然你养我干什么呢?肯定是当媳妇的对不对!没关系,我不嫌你老的。” 柳予安用一根手指,按住十禾的脑袋将她推开,回眸笑开,一时间风光齐月。 可是出口却是:“可我嫌你丑。” 丑!丑!丑! 十禾如遭雷击,嘴硬道:“我大了会好看的!” 柳予安又是一盆冷水:“你想太多了。” 惊雷轰轰炸响,十禾顿时如丧考妣,捂住脸,哇哇大哭起来:“太欺负人了!” 十禾掩面一路狂奔回去,在门口猛然停步,拽住个小厮,抽搭着问:“我长得很难看吗?” 小厮愣了愣,盯着十禾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她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在纠结之中,遂点了点头。 “哇!”十禾撒手狂奔,哭的更大声了。 第一百六十章 今又一年 十禾抽抽搭搭的跑回房间,埋头痛哭,她都没有嫌弃柳予安老,柳予安居然说她丑! 这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她愤愤然倒在床上,把被子埋过头,哭着哭着却是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侍女敲门道:“姑娘,该吃饭了!” 十禾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吃饭?她才不要和柳予安那个家伙一起吃饭呢! 十禾咬牙拒绝,继续把被子埋过头:“不吃!减肥!” 她要绝食抗议! 侍女无奈道:“小姐!” 柳予安的指节在门外扣响,凉凉出声:“你要知道,你的丑并不是因为胖,减肥并不能解决本质。” 哇!太欺负人了! 十禾气的跳脚,掀开被子就箭步冲出门外“啪嗒”一声把门摔开气呼呼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公子。 “你有没有听说过,孩子随爹!” 柳予安一双修眉微微拧起,似有几分遗憾道:“只怕你亲生父亲便是懊恼这点,才将你弃在了三九寒天,可见你长得又多吓人。” 十禾闻言,眼眶一点点红了,鼻子开始发酸。 她一向皮实像个男娃娃,可没有那个孩子出生就被丢弃,心里头没有伤疤的。 如今她蜷缩的伤疤,被柳予安一把揭开,血淋淋的。 十禾忍不住嚎啕大哭,喊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门被“咣当”摔着关上,幽怨的哭声震耳欲聋。 柳予安却是不知道,他这话说的太过了些,戳中了十禾的痛楚。 这个小女娃向来顽皮不堪,心思像男娃娃一般外放,柳予安却是忘了,即便再像男娃娃,十禾到底也还是个女娃娃的。 他眉心轻蹙,不禁有些懊恼起来。 吃饭时,柳夫人颇为疑惑,对于吃饭这件事十禾向来极为热衷。 每顿饭,十禾都是冲在第一个上桌子的,今日却是迟迟未来。 柳夫人拿起碗筷问道:“那小皮猴子怎么还没来?” 柳予安不想柳夫人担心,便笑着道:“许是女红学的懊恼了,有些小孩脾性,叫小桃给她送去就是了。” “也好。”柳夫人点点头,朝身侧的侍女招手道:“小桃,你去厨房给她炖碗鸡丝汤,近来乍暖乍寒,你再多给她放些姜片。” 小桃依言出门,去厨房给十禾炖汤,将饭菜一齐收入食盒,送了过去。 小桃冲门外的侍女微微一笑,敲门道:“姑娘,夫人叫我来给你送饭了。” 十禾用被子裹着自己,满脸的郁闷,她是要绝世抗议的,要是现在吃了,不是太丢脸了! 十禾气呼呼道:“不吃,减肥!” 小桃只当十禾今日闹了脾气,十禾向来是个不抗饿,也不着急,只笑说:“那我给姑娘放外头了,不过里头好些糕点都是热的,凉了只怕是不好吃的。” 十禾把自己用被子裹的更紧了,很是烦躁:“不吃!不吃!不吃!” 小桃掀开盖子,用盖子朝门缝里头扇了扇,故意道:“好吧,那这些桂花酥,白玉糕,你们拿去分了吧。” 什么!要分她的桂花酥,还有白玉糕! 十禾吞了口口水,咬着下唇,怎么办,她现在反悔来不来得及? 正当纠结之际,清淡男声于屋外传来,“小桃,先放下忙你的去罢。” “是。” 小桃应声放下了手中食盒。 柳予安拂袖道:“都下去吧。” 一众侍女都自觉退出了门外,柳予安揉了揉眉心,怎么办,他貌似没什么哄小孩的经验。 抬手间,房内门栓自行落地,他拎起食盒,直接推门而入。 十禾把自己裹成了个球,气呼呼的团在床上,看见柳予安直接把脑袋一转,面朝床内。 柳予安毫不在意,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吃饭。” 两个字,吃饭,就这个样子?太过分了!这是道歉的样子吗? 十禾断然拒绝:“不吃!” 柳予安将食盒打开来,饭菜香气四溢开来,拈起一块白玉糕,在十禾眼前一略而过,拉长了语调:“嗯?确定不吃?” 十禾吞了口口水,咬咬牙坚持嘴硬:“不吃!” 虽说十禾话讲的硬气,可肚子到底不大硬气,已经咕咕作响,开始唱起了空城计。 柳予安一扬衣摆,径自坐下,“好吧,那我自己吃了。” 什么玩意?十禾彻底惊呆了,她艰难的扭过头,柳予安果然在吃她的糕点。 那一块白嫩嫩,香喷喷的白玉糕,三两下就被柳予安吃完了,且还伸手拿起了第二块。 不是说给她的吗? 她眼睁睁看着柳予安,把原本就不甚多的几块糕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恨不能在柳予安俊美的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她摸着空空的肚子,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夺走了柳予安手中的最后一块糕点,一把塞进了嘴里。 “慢点吃。” 十禾才不管这些,把嘴里的糕点咽到肚子里,就端出了里头的鸡丝汤,开始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柳予安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帮她把食盒里的饭菜全部端出来,“不和你抢,别呛着了。” 不和她抢?那刚刚把她的糕点吃的只剩下一块的是谁?鬼吗? 十禾愤愤然翻了个白眼,端起饭碗夹了菜,很快就把那碗饭吃掉了大半,看向柳予安时,还用力戳了戳碗底。 “好了,白日里是我言语过激了,我同你道歉,莫要计较了。” 十禾闻言夹菜的筷子都松了松,一块红烧肉直接掉到了桌子上,被她连忙夹回起来塞进了嘴里。 她倒是没想到柳予安真的会给她道歉,但是还是要假装一下的了。 十禾停下筷子试探道,“我还是很生气怎么办?” 柳予安修眉微蹙,意外的妥协道:“你待如何?” 看来是有戏。 十禾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目光,朝柳予安腰间那块白玉玉佩瞥去,顺带挑了挑眉。 柳予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直接把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放在了十禾眼前。 她伸手就要去拿,奈何柳予安的手还压在上头,不管她怎么用力,那玉佩却是不动分毫。 柳予安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含笑道:“你把这些吃完,就归你。” 这买卖倒是稳赚不赔! 第一百六十一章 遭遇拐卖? 虽说柳夫人是叫十禾,暂且不要出门顽皮。 但显然一直待在府里是不可能的,天天搁哪四四方方小院子里,可不得闷出病来吗? 十禾勒了勒裤腰带,换了身小厮的衣服,顺带往鞋子里头塞了裹布包的木板,好叫自己显得高一点。 手指上挂着那条,从柳予安腰上摸来的玉佩,晃啊晃,嘴里念念叨叨:“春花那叫一个烂漫,阳光那叫一个……唉,叫什么?” 好吧,她编不出来了。 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厮正在捂嘴偷笑,十禾听到低笑声立刻扭过头,眯眼给了小厮一个眼刀。 小厮很给面子的闭上了嘴,换了幅认真的神色点了点头,等到十禾回过头继续偷笑。 两人一路摸到了墙边,梯子什么的早就被搬走了,十禾摸了摸光不溜秋的墙壁。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墙壁好像高了一点。 可最近明明也没有找人来砌墙呐。 十禾盯着陡然高了小半截的墙,摸了摸鼻子,一拍小厮的肩膀道:“老规矩。” 原本她都是带着侍女出去玩的,但是那些侍女都给她坑怕了,不肯再来陪她溜出去玩了。 她就只能逮了个小厮来,现在看来这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小厮自觉的蹲下身,让十禾踩在自己发肩膀上,然后扶着墙壁慢慢起身,送她攀到墙头。 有了多次被抓包的经验,这次十禾乖觉了很多,刚露出脑袋就朝四处张望。 确定柳予安没有在蹲她,这才放心的攀住墙头,把腿朝上迈过去,熟练的翻了墙头上,就要往外头跳。 小厮连忙招手喊道:“唉,姑娘,你倒是拉拉我啊!我还没上去呢!” 十禾愣了愣,随即松开手直接跳了下去,假装失手道:“哎呀,我掉下去了。” 小厮扬起脸看了看天,满脸写着无语,唉,要不要那么明显? 十禾隔着墙小手一挥,拍着小小的胸脯道:“没事了,你先回去,我溜达溜达就回来了。” 小厮的脸有点垮,极力劝说十禾:“可是现在外面不安全,你一个……” 不安全?开玩笑!她可是清溪镇的小霸王,谁敢惹她! 十禾很是嘚瑟地扬起了脸。 小厮望着高墙很是踌躇,“可是……” 十禾有点不耐烦:“没什么可是!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娘们唧唧的。” 小厮还在念念叨叨说些什么,十禾已经晃着她的玉佩走远了。 摸摸腰间鼓鼓囊囊的小荷包,十禾的步子迈的都很是惬意。 小贩沿街叫卖着,担着两担子的荷叶糖,十禾凑过去瞅了瞅。 小贩回过头,看见小厮打扮的十禾在自己担子里张望,把担子往边上一斜,生怕她伸手偷拿。 小贩不耐烦道:“买不买?” 显然十禾整颗心扑在吃的上面,丝毫没有察觉到小贩的不耐烦,而是认真地问:“多少钱?” “五个铜板一包。” 十禾在怀里摸了摸,那荷包里头全是小碎银子,好像没有铜板,这不禁叫她有些苦恼。 小贩看她迟迟拿不出钱来,更是认定眼前是个没钱想白蹭的穷鬼,更加没有好气了:“不买别打扰我做生意!” 十禾从荷包里头,掏出最小的那块小碎银子,愤怒地递到小贩眼前:“谁说我没有钱了!睁大眼睛看看,这不是钱吗!” 小贩将信将疑的接过那块碎银子,用牙齿咬了咬,立时换了脸色,陪笑道:“这位小公子,你要买几块啊?” “一块。”十禾蹙眉,荷叶糖买那么多做什么,不粘牙吗? 小贩掂量着银子,看看十禾:“我这没有那么多钱找给你。” 十禾的嘴角抽搐了,她盯着那个小贩咬过的碎银子,有点犹豫。 怎么办?人家咬过了,那还要不要呢? 她有点抑郁的揉了揉脑袋,瘪嘴道:“算了算了,那我要五个吧,不够找就把你的钱都给我。” 小贩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情,立马连连应和:“好嘞好嘞!” 生怕十禾反悔,立刻放下了扁担,从里头找出五块荷叶糖包好,用草绳给她系在一起,和身上的那些个铜板一起递了过去。 十禾一接到手,那小贩就脚底抹油了一般,飞速的撒脚丫子跑了。 留下她看着手里的铜板和荷叶糖,感觉更加抑郁了。 但是街还得接着逛,她的小弟今天都还没出门呢!路上都没瞅见!这叫她这个费尽心思溜出来的清溪镇小霸王很不开心。 没有那些个小弟前呼后拥的感觉,实在是太孤独了! 十禾提着荷叶糖,鼻子动了动,用力嗅了嗅。 好像是糖炒栗子的味道,十禾把那些个铜板钱收进荷包里头,闻着糖炒栗子的味道去了。 殊不知后头已经有人悄悄盯上了她。 十禾兴冲冲地窜到糖炒栗子的摊前头,用手扇了扇味道来闻:“来包糖炒栗子。” “好嘞!” 栗子老板麻溜的装好一油纸袋的糖炒栗子,称重过后递到十禾眼前,“十二个铜板。” 她从荷包里头把铜板摸出来,数了十二个给老板,接过栗子开始吃了起来。 甜甜糯糯的栗子仁入口,还带着些许清香,十禾竖起了大拇指:“香!” 卖栗子的老板憨实地笑笑,“好吃再来。” 十禾点点头,就继续去觅食了,后头有个猥琐大汉正在摩拳擦掌,腰上绑了个胡乱折起来的麻袋。 十禾只顾着买吃食,倒也没有注意到,这一路逛下来倒是买了不少东西。 她抱着一堆甜食,路过个小巷子,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来,她眼前一黑,手里的东西全部掉到了地上。 她正要骂人,只觉得后脖子一痛,直接昏死了过去。 恍惚间,她腰间的钱袋子好像被人摸走了,一路颠簸着不知道扛到了什么地方,丢在了地上。 那个麻袋被扒开来,她的脸好像被谁捏了两下,有个猥琐的声音笑了两下:“老姐姐,你看这个丫头长得怎么样,可水灵,一口价二十两!” 有个苍老的女子惊呼出声,好像很不敢相信:“二十两?你这空口白牙,张嘴就是二十两?你去抢好了还二十两,十两,我们这交情,十两!”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二十两银 男子不乐意了,又捏了捏十禾的脸,继续说:“你个鸨母!你看看这丫头,这小脸,长开了只怕比你那个头牌还标致许多,现在年纪又小,是个白纸,怎么调教不行?你栽培栽培,还怕捞不回来这本钱吗!” 中年女子尚且有几分犹豫,毕竟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什么小数目,也讨价还价道:“你这人!十五两!你看这最近生意也不好做不是!” 男子粗鲁的挥手打断道:“少狗屁了!那个不知道你这画春堂日进斗金,你生意不好做,我们大家那不是西北风都喝不上了!老姐姐,你做什么和我们置气呢!” 面对眼前那个泼皮无赖,中年女子似乎有点无奈,“好了好了,二十两就二十两。” 男子拍手,笑开来:“老姐姐是个爽快人,下回有好的,我还往你这送!” 中年女子啐道:“下回便宜点!你这要价,到时候我画春堂都给不起了!” 男子见了银子,自然欢喜起来,笑道:“老姐姐真是说笑了!哪能让老姐姐没钱赚啊!有老姐姐一口饭吃,才有老弟一口汤喝不是!” 中年女子也咯咯笑开,“就你话多!” 然后耳边是银子碰响的声音,男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十禾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才睁眼,就是一桶凉水泼面而来,直接给她从头淋到了脚,直叫她两眼发黑。 十禾一个激灵,蹭的站了起来:“谁淋小爷!” 她抖了抖,抬手想要擦擦脸才发觉自己被绳子捆住了,只得甩甩脑袋把眼睛睁开来。 眼前是个面上敷粉几层厚的老女人,正用鼻孔对着她,活像只掉光毛的老孔雀。 老女人用哼了两声:“看什么看?” 十禾往后挪了两步,怒道:“你抓我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是要蹲大牢的!” 老鸨捏着手帕在空中一挥,嗤笑道:“你爹把你卖给我们画春堂的。” 十禾有些疑惑,“我爹?我没有爹啊!” 随即有明白过来,她大概是被什么人贩子给卖出去了,转了转眼睛道:“但是我家里很有钱,这样,你把我送回去,我家肯定把钱给你。” 老鸨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道:“来这的姑娘大多都那么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否则……大龙大虎!” 两个人高马大的猥琐大汉,手里头拿着有手臂粗细的木棍子走了进来,长得就叫一个凶神恶煞! 十禾看着两个彪形大汉,不由吞了口口水,顿时没了底气,小声说:“那啥,大婶,你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抓我卖给人家做媳妇,我都还小,白搭你几年的饭,多不值当。” 老鸨来了兴致,走到十禾身前捏了捏她的脸蛋,“谁要卖你?我们画春堂做的是皮肉生意。” 皮肉生意?人肉包子吗? 十禾想想那些故事里头杀人做人肉包子的,就觉得脊背发凉,老鸨脸上那不知道几层厚的粉,抖一抖都能掉下来三层。 就两句话的功夫,十禾湿哒哒的前襟上就算是细细的白粉,粘在湿漉漉的衣襟上泛开蹭油腻乳白,很是恶心。 但由于自己人还在别人手里,他人屋檐之下,还是得低头,十禾干笑两声:“那,你看我也不好吃。” 老鸨又是两声冷笑,松开了捏着十禾脸蛋的手,把她往地面一推,“你要想好好待下去,就给我听话,否则可有的你好果子吃!” 十禾打了个趔趄,坐倒在地,扯了扯嘴角,看着两个彪型大汉,也实在犯怵,她还被绑着,反抗都反抗不了。 光是老鸨就能直接给她打一顿,何况两个大汉。 老鸨甩甩手帕,朝门外又是一声喊,不耐烦的吩咐道:“小翠,带下去让她干活。” 那个被叫做小翠的姑娘,早早站在了门外头,一听到老鸨喊,便从门外进来,诺诺应道:“是,妈妈。” 又转而看向十禾,蹲下身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来,丢在地上,低声说:“跟我走吧。” 跟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逃跑起来应该不难吧? 十禾看着那么多人,只能按耐住心里想逃跑的冲动,点点头,跟着小翠出了门。 老鸨依旧是鼻孔出气:“算你还识相。” 老鸨倒是有些意外,十禾没有哭,也没有继续跟她闹。 小翠将十禾领了出去,带她到房间里,给拿了身干净的衣裳。 十禾接过衣裳,去屋子里头换好走出来。 抱着湿衣服,摆上一幅天真懵懂状,扯扯小翠的衣角问:“小翠姐姐,这画春堂是什么地方呀?要叫我做什么呀?” 小翠一回头,眼中就落入一双澄澈的双眸,咬了咬唇,犹豫道:“画春堂,是,是妓院……” 十禾有些疑惑:“妓院?” 随即眼睛就亮了起来,因她在柳府是请了先生教习的,虽说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可到底认字。 听先生讲课时,惯喜欢在书下头,放些风月戏本子来看。 这青楼妓院,在那些戏本子了一贯是风月情事的起始之处,像是什么杜十娘。 倒是叫十禾有些好奇起来,不过叫她一个八岁的孩童去做什么杜十娘,到底还是很遥远的。 她只是比较想去瞧瞧,传说中的青楼妓院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就找机会逃跑回家。 十禾抹了抹脸,继续问:“那我要做什么?” 小翠想了想道:“现在肯定也不能叫你去此后那些姑娘,那就先给那些姑娘洗洗衣服吧。” 洗衣服? 十禾挠挠头,跟着小翠到了院子里头,入眼是堆了两大木盆的衣裳,边上摆了个小竹凳子。 小翠指指那些衣服:“这些脏衣裳交给你了,我先去前头伺候了,唉,你会不会洗衣服?” 洗衣服,应该就是把那些衣裳泡一泡然后搓一搓就好了吧? 十禾点点头,信心满满的打包票道:“会的。” 小翠冲她微微一笑,就连忙去前面了。 留下十禾面对着装了满满两大木盆的衣服,干瞪了半晌眼睛。 这衣服是真的多。 十禾捡起井边的木桶丢进了井里,握着绳子艰难的打了桶水上来,淋到衣服上。 脱掉鞋子在盆里踩了踩,把那些衣服全部压进桶里,好叫那些衣服全部能泡上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完了?完了? 等到小翠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一眼过去,架起的竹竿上,晾了许许多多的湿淋淋的衣裳。 全部搭在一块,拧的和麻花一般挂在竹竿上,哒哒往下淌水。 “这衣裳搭在一块怎么能晾干呢!” 小翠急忙过去,想帮十禾把衣服铺开来,谁知随手拿起一件展开就是一个大大的破洞。 她吓得连忙把那件衣裳放回去,又把边上的衣裳展开来,这件上头倒是没有洞,只是那袖口处沾的油污不但没洗干净,还又拖出道泥印子。 只是脏倒还好。 十禾撩起袖口,从一堆晾衣竹竿后头钻出来,吸吸鼻子,得意洋洋道:“小翠姐姐,我洗完了,就是那衣裳太差了,不小心洗烂了一点。” 她怎么听这意思是,不止洗烂了一件? 小翠连忙把其他衣裳也都一一展开来,结果这一整个院子的衣裳,烂了大半,且没有一件洗干净的,还沾了许多泥。 十禾疑惑的看着,小翠青白两色相互变换的脸,问道:“小翠姐姐,你怎么了?” 小翠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一个身穿蓝裙的姑娘,摇着小扇从院外走进来,不耐烦地出声:“小翠,我那条桃粉舞裙洗好没,等着穿呢!” 蓝裙姑娘进院的一瞬,就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满院子迎风飘扬的烂衣裳,手中的小扇直接掉了下来。 随即冲到那件桃粉舞裙的前头,盯着背心处两个赫然破洞,呆滞了半晌,尖叫出声,语无伦次:“小翠!我的裙子!我的裙子!” 蓝裙姑娘的调子起的高,几乎破音,她死死捂住那个破洞,双眼发红,目光转到两袖湿湿,还在挂衣服的十禾身上。 那双眼睛,简直可以喷出火来,把十禾烧死。 十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我也不想的,不然,给你缝缝?” “缝?”蓝裙姑娘真的很想掐死十禾,捧着那裙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汪妈妈,汪妈妈!” 那汪妈妈,自然是画春堂的老鸨。 小翠的面色彻底变白,颤抖着唇看向十禾,“完了,完了。” 十禾皱了眉,不大理解道:“洗破了缝不就好了?为什么完了?” 然而很快,十禾就知道了“完了”的后果。 老鸨被蓝裙姑娘拉到后院,看着满院子迎风飘扬的破烂衣裳,差点两眼一番,昏死过去。 这些个衣裳,都是姑娘们吃饭的家伙,有许多舞裙动辄都是二三两银子。 老鸨的反应比那蓝裙姑娘更大,半靠在蓝裙姑娘的肩上,气的发抖,连声尖叫着:“大龙,大虎!都给我死过来!” 那两个彪形大汉应声入院,一左一右的站在了院门口,把院门口挡了个结结实实。 小翠两眼满是恐惧地往墙角缩去。 老鸨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同样的语无伦次,显然是气疯了,一手指着十禾颤抖道:“关起来,给我把这个小蹄子关起来!打,给我打!三天,三天都不许给她饭吃!” 什么?她洗了那么久的衣服,还要挨打?还三天不给饭吃? 一提不给吃饭,十禾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把手里头的衣裳往地上一甩,生气反驳道:“不是你们叫我洗的!” 老鸨睁大了眼睛,两步走过去,对着十禾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吼道:“顶嘴,还敢顶嘴!” 十禾被那一巴掌打的一懵,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长那么大还没人打过她。 十禾咬牙,跳起来对着老鸨的脸就是一拳,直把老鸨的脸打歪过去还不解气,又是一脚踹出,正好踢在老鸨的小腹上。 老鸨没有想到十禾会还手,被踹倒在地,直接滚进了那盆洗衣服的水里,吐出两口水,又被十禾坐到身上,揪着衣襟一阵狂打。 蓝裙姑娘被摔倒的老鸨一带,也滚到泥地里,尖叫之下,啃了满嘴的泥巴,撕心裂肺的呕吐起来。 老鸨则是被打的连连惨叫道:“哎呦!反了,反了!哎呦!大龙,你们是死人吗?” 两个大汉也是愣了,完全没料到这个情况,听老鸨出声才反应过来,把打红了眼的十禾拉起来,按在地上。 十禾在地面拼命挣扎扭动,嘴里还骂着:“呸!臭女人!” 老鸨从木盆里狼狈爬起,尖叫着指使道:“还不拉下去打!” “呸!” 十禾红着眼,又朝老鸨吐了口口水,被两个大汉强按着,拖到了间小黑屋子外头。 小翠看着十禾被拉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看着十禾被拖着押走,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一只。 十禾被拖到小黑屋子外头,心上的怒火才消减下来,看着那黑不溜秋的空房间,害怕道:“你们要干什么。” 大汉没有搭理她,例行公事的抽出一条鞭子来,朝十禾狠狠挥去。 衣服被打破,立时身上就多出了两道血痕,十禾痛的跳脚,浑身都在颤抖,双腿软的几乎要跪倒在地。 两个大汉见状,提起十禾的肩,直接甩手把她丢了进去,“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十禾的额头磕在地面,内心的恐惧支撑着她急忙扑过去拍门,只听到门被上锁的声音,任凭她怎么拍打,那门锁的严严实实,连个缝隙都没有。 入目皆是黑暗,有什么东西伴随剧痛,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十禾伸手摸了摸,才发觉那是她自己的血。 她疼的龇牙咧嘴,连身上的鞭痕都忘了,努力捂住额头的血口,可那血就和不要钱一样往外流,明明伤口应该不算大,不知道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十禾顺着门滑到在地,脑中意识一点点流失。 恍惚间,她看见一层淡淡波光,从窗外延展而来,绕于她身侧。 而后那波光又逐渐回拢,从那窗子里头重新收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要彻底昏死过去前,眼底恍然落入了一片衣角。 她费力的抬起头,隐约可见是个俊秀的公子。 公子蹲下身,宽广的袖袍覆上她的面颊,一阵莹莹之光流转,她额头上的痛意立时消减了许多。 随后,十禾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何谓死亡 清凉之意,自手腕处起,传达四肢百骸,额头剧痛一点点消失,浑身火辣辣的鞭痕也被那股凉意包裹着,浸润。 很快,周身痛楚全消,十禾于昏睡中紧皱的眉头也松开来。 那公子动作轻柔的,用帕子在她面颊上轻轻擦拭。 将她脸上血污细细擦净,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公子倏然一怔,那手便缓缓抚了抚她凌乱的发丝。 清雅淡然的嗓音中,带了些许疲惫和无奈,轻叹了声:“禾儿。” 透过眼皮的缝隙,隐隐约约瞧见个青玉色的轮廓。 随着门板轻响,一道红光自天际划落,那个青玉色的轮廓便化作了一缕青烟不知去往了何处。 而那红光落地,则成了个白衣公子的形容,她眼皮的哪一点缝隙缓缓合拢。 一双纤长的臂将她从地面捞起,稳稳搂入怀中。 一只手抵在她后背,轻轻拍打,“没事了。” 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这世间没有比这三个字更为动听了。 门板被白衣公子一脚的踹断,铁锁扯动着“丁玲桄榔”的坠地发响。 而后,她耳边似有呼呼的风声略过,还有“噼啪”炸响的声音。 十禾蹙了蹙眉,睫毛颤动着睁开来,眼前的那张俊美无双面庞,即便是从下颚的方向看过去,却也叫人匪夷所思的瞧不出半分缺陷。 十禾鼻子一酸,直接抱住了柳予安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了他的颈边,忍不住啜泣出声:“予安哥哥。” 本来也没有多委屈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瞧见柳予安,她那一点点的委屈就开始爆发,疯狂滋长,变得很委屈很委屈,很难过很难过。 柳予安唇角紧抿,闻声缓缓垂下眼,鸦青色的长睫于眼下覆了层阴影。 柳予安一下下轻拍十禾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十禾哭了好一会儿,直到落地进入房内,她的那双眼睛已经哭成了,红肿核桃大小。 柳予安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她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响。 柳予安听到咕咕声,笑问:“饿了?” 十禾老实的点点头,柳予安便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个,仿似刚刚烤熟,尚在滋滋冒着热油的烤鸡来,递到她眼前。 十禾用力嗅了嗅烤鸡的香味,吞了吞口水,张嘴就咬上烤鸡的肚子,接过那烤鸡,一边吃一遍扯下鸡腿往嘴里塞。 一只烤鸡没多久,就只剩下了一堆骨头架子,所有肉都被啃的干干净净。 十禾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柳予安,糯糯问道:“还有吗?” 柳予安变戏法似的,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只烤鸡,递到十禾眼前。 见十禾吃的急,又给她倒了杯水,放了包蜜饯在桌上。 第二只烤鸡,很快也被吃的干干净净,整个房间到处是飘香的鸡肉味。 十禾小跑到小水盆前头,洗了洗手,抽过帕巾擦了擦手,又跑回去把那包蜜饯抱在手里头。 柳予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叹息道:“以后不要偷溜出去了。” 十禾咬了个蜜饯入口,垂下眼帘,咬着下唇,小心翼翼的保证道:“是不是叫你们担心了,我以后都会乖的,再也不乱跑了。” 柳予安收回手,又叹了口气道:“我同夫人说,是带你出去玩了,回头不要露馅了,她会很担心。” 十禾急忙点头如捣蒜,扒住柳予安的衣角,信誓旦旦的说:“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不会了!” 柳予安抬手又揉了揉她的发,“好。” 随即,柳予安身体一震,眉心紧紧拧在了一处,整个面色也愈发惨白,血色一点点流失,垂首伸手按住桌角压抑道:“你先出去。” 十禾抱紧了蜜饯,就朝他跑过去,担心道:“怎么了” 柳予安回眸,神色一凛,面上透露出寒玉般的冷意。 以手臂将自己同十禾,横隔开来,厉声道:“出去!” 十禾从未见过柳予安这般神色,脚步一顿,直愣愣看着柳予安,“予安……哥哥?” 柳予安浑身都在颤抖,似是发觉自己有些过激了,竭力按耐,扯出个还算温柔的笑,压低声音道:“乖,先出去。” 十禾抱着怀中蜜饯又紧了紧,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还是不大放心,回过头来。 柳予安扶着桌角,跌坐在地,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虽捂住了唇,鲜血却从指缝渗出,打开一朵朵梅花。 襟口处,白玉般的肌肤上,骤然爬出了许多伤痕,一点点撕裂开来,将那白衣浸成鲜红。 十禾的眼瞳骤然一缩,狂奔回来想要扶起柳予安,可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拉不动柳予安,“予安哥哥!大夫,我去找大夫!” 她慌乱向外跑去。 柳予安立刻拉住了她的手,咽下喉中血腥,沙哑道:“不必,我无妨。” 十禾咬着下唇,颤抖道:“你吐血了!我去给你找大夫好不好?” 柳予安咬紧牙关,艰难吐字:“无妨。” 巨大写恐惧笼罩而来,十禾急得跺脚,又不敢挣扎,生怕弄疼柳予安,浑身都在发抖,“可是他们说,人吐血了会死的,予安哥哥,你是不是要死掉了。” 柳予安握住十禾手腕的手,紧了紧,保证道:“不会,我不会死,你若想帮我,就去外面替我守着,莫要叫人进来。” 十禾的眼眶已经憋的通红,又不敢在柳予安面前哭出来,几经犹豫,忍着泪最终还是重重点了点头,柳予安这才松开了手。 她眼前已经全是潋潋波光,哽咽着乞求道:“我一定,不会让别人进来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不要死……” 柳予安的额猛的向下一沉,努力应声道:“好。” 十禾一步一回头的出了门,在柳予安的目光中,带上了门,紧紧搂着装蜜饯的油纸袋,蹲在了门口。 死是什么呢?十禾原来是不知道的,但她从前养了一只通体碧绿的小鹦鹉。 是柳予安送她的生辰礼物,很聪明,会说话,会围着她飞,逗她开心。 可有一天,那只小鹦鹉被人摔死了,嘴上还带着血,在地面拖了长长的一道印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假于心 很久很久,十禾才接受把小鹦鹉埋掉这件事。 小鹦鹉被埋掉之后,她哭了很久,铺在柳夫人的膝上,问柳夫人:“小鹦鹉还会不会回来呢?” 柳夫人摸着她的脑袋,和她说:“小鹦鹉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但它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可是直到有一天,小鹦鹉的尸体,被一只猫刨了出来。 她捡起石头把猫砸跑了,捧着小鹦鹉的尸体,她才知道,其实小鹦鹉并没有去什么很远的地方。 它死掉了,以后不会飞,也不会和她说话,不会陪她玩,永永远远的离开她了。 这就是死掉了,身体没有消失掉,可是再也活不过来了。 十禾紧咬牙关,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打在手背。 夜里料峭春风拂面,将她满是水泽的面颊刮的生疼。 十禾头一回知道,难过的时候,牙是会不小心咬破嘴唇的。 一股腥甜的热流,于唇齿间蔓延开来。 她的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了,吸着鼻涕,守了很久很久,房内烛火明明灭灭,偶尔被风拉的狭长。 十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起来,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心脏抽动着,一下一下发酸发疼。 一有困意就狠狠拧自己的胳膊,白嫩的皮肉,被掐的发青发紫,她也浑然未觉。 柳予安缓缓推开了门,轻声唤道:“十禾。” 十禾一个激灵,像是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灌了进去,猛的起身扑进了柳予安的怀里。 怀中早已被捏的皱巴巴的油纸袋猛然坠地,许多蜜饯在地面碌碌滚动着。 原本已经发干的眼眶,再度涌出泪水。 柳予安一怔,僵硬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不过是吐两口血,不妨碍的,没事了,没事了。” 不管柳予安怎么说,十禾就是死死抱着他的腰身,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样。 柳予安抱着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作为安抚。 十禾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抬头死死盯着柳予安,哽咽问道:“予安哥哥会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一辈子的,对不对?” 一辈子么? 柳予安怔住了,这世上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呢?他也不过是为报这凡尘亲情,才留在这里做什么柳予安的。 若有一日,柳夫人离开了,他应当就会走了。 可不知为何,柳予安却不忍打破眼前这个小女娃的幻想。 那双亮若繁星的眸子中满是惶恐不安。 “我会一直陪着你,等你长大了,寻到可托付终身的心爱之人,往后,那人会陪着你。” 十禾吸了吸鼻子,大抵知道柳予安说的是以后成亲。 按照这个意思说法,她是不是也可以嫁给柳予安,那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直到死掉。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刻,十禾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跳动起来。 她慢吞吞从柳予安怀里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油纸袋,咬了咬唇,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予安哥哥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话锋转的突然,柳予安也是一怔。 他的唇色依旧发白,眉心紧紧粗气神色几转,很是复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同她十分相像的缘故,他却是头一回,愿意同旁人倾吐这些。 倏尔苦笑道:“我曾喜欢过一个姑娘,她给了我一颗蜜饯,此后我寻了她千年,她记性极差,总会忘了我。” 可柳予安总共不过二十来岁,说什么千年百年的,听起来就扯,但读书人也许这个样子的吧,喜欢夸大其词。 这可能不是什么好的习惯,但是出于好奇,十禾还是继续问了下去:“然后呢?” 后来,后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姑娘只是为了她的心上人,才来接近他,诓骗他的心,想用他的命,铺就通向她心上人的路。 十禾绞着手指,静静看着柳予安,月光恍若流水般倾泻,落在他眉眼间,更胜山川风月,浮华万千。 “后来,她死了。” 十禾莫名心上一惊,这生离死别的戏码,不免落了俗套,有些虎头蛇尾,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柳予安眼中似乎涌动着一种入骨的哀伤, 出于同情,十禾把手中的蜜饯塞到了柳予安嘴里,挪着屁股蹭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十禾睁大了眼睛,认真道:“予安哥哥不要难过了,你还有我,我以后长大了给你做媳妇。” 彼时,十禾其实不大明白做媳妇的含义,只知道眼前这个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她不亏的。 柳予安眼底的哀伤渐渐被他收起,把那颗蜜饯咽下,抬手摸了摸十禾的头,“你还小。” 十禾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转不转的盯着柳予安。 “所以我说等我长大呀!你都二十几了,还没娶媳妇,他们说是因为娶不起,没关系啊,你再等等,我嫁给你,不要钱的!” 柳予安有些哭笑不得,“我若是是没钱娶媳妇,便先断了你的月钱!” 十禾瞪大了眼睛,愤然惊呼道:“你居然为了媳妇要断我月钱,可得既然不是因为没钱,你为什么不娶媳妇呢?难道……是因为你……不行?” …… 柳予安额角青筋止不住的抽动,又开始咳嗽起来,“谁叫你学的这些虎狼之词,咳咳,明天,咳,起,不许吃桂花酥!” 十禾的小脸好比霜打茄子,耷拉到了一块,瘪嘴认错道:“我错了。” 柳予安半晌才平静下来,止住了咳嗽,轻轻叹息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十禾的脸仍旧苦在哪里,巴巴地盯着他。 柳予安扣了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十禾的额头,认真道:“若是以后你有了喜欢的男子,即便是绑,我也会把他送到你眼前的,可十禾,你一定要遇上一个,真正将你置于心上,只置你于心上的。” 十禾不明所以,只讷讷点两下头,作为配合,可纵观那些公子,没有一个比得上柳予安的。 那些个公子哥,要么读书读的呆呆傻傻,要么皮实的半点风度没有,和上蹿下跳的猴子基本没有什么区别。 就是不知道,她若坦言自己看上的是他,他要怎么把自己绑起来,然后威逼利诱一番,送到她眼前? 这实在很费思量。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全然托付 这几日阴雨绵绵不绝,窗外总能瞧见大夫提着药箱,朝柳予安的院子走去。 自那一日柳予安吐血之后,十禾便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十禾以手半捧着脸,不禁叹了口气。 教书先生成日里,都在念一些之乎者也,今日破天荒的说了一遭诗经《郑风·风雨》那篇。 十禾听得一知半解,照旧在案下偷偷看些风月戏本子,可总也心不在焉的。 直到那老先生卷着书,摸摸胡须说出那一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十禾猛的抬起头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脑中顿时浮现出柳予安的身影来。 陌上花开千层锦绣,落英缤纷,少年立于其间,红衣墨发逸逸拂动,散落于肩。 少年回眸一笑,尤胜罂粟花开,叫人为之沉沦其间,谓之惊鸿。 老先生的手板骤然落在桌前。 将十禾一惊,捏着戏本子的手,恍惚间一松,顺着桌沿掉到了地上。 老先生眯了眯眼睛,先十禾一步,把桌底下的戏本子捡了起来。 蓝皮书面赫然写着“西厢记”三个大字,老先生抚胡须的手都重了重,眼睛瞪得老大,胡子几乎要吹起来。 “稚子无知,你竟看这些闲……” 十禾见状直接爬上桌子,翻了过去一拍老先生的后背,向外冲出去,“先生,你是不是说的累了,你歇歇哈!休息休息哈!” 老先生被这一拍,惊的两步趔趄,向前冲去,等站稳时,十禾已然没了踪影,只剩下两扇门,拍在墙上,尚在晃荡。 十禾撒脚丫子,就朝柳予安的房间奔去。 房门并未关上,有个身着蓝衫的粗犷大汉放下手中药箱,正在给柳予安把脉。 柳夫人双眉紧拧,捏着帕子坐在一边,手中帕子已被捏的不成样子。 那满面胡茬,粗犷的汉子模样,实在很难和大夫挂钩,倒像是谁人雇来的打手,把起脉来,显得很是突兀。 那粗犷大夫,松开了搭在柳予安腕上的手,眉心死拧,神色很是凝重。 柳夫人激动地扶椅起身,忙问:“大夫,如何?” 那粗犷大夫说了半晌叫人听不懂的医理,最后补上一句:“若寻得灵气充沛的灵山,只怕,少说也需六七年静养。” 柳夫人掩唇惊呼出声,猛然朝柳予安床前冲过去,险些摔倒:“六七年?” 好在小桃手疾眼快,及时将她扶住。 柳夫人的双眸一下子就开始发红,以帕掩面,哽咽道:“你自小身子就不好,十年前生了大病,好容易救回来,偏偏又染疾养了两年才算大好,如今怎么又……” 柳予安唇色发白,自床榻之上坐起身来,蹙眉安慰道:“母亲若不愿儿子离去,在家养也是一样的。” 粗犷大夫震惊地看了一眼柳予安,立刻跳起来反驳:“那怎么行!在家……” 柳予安侧目瞥了粗犷大夫一眼,那大夫立刻住嘴,干笑两声才继续道:“此病唯有静养,若伤了神思,只怕……” 粗犷大夫故作高深的留了半句,柳夫人立即惊愕失色,踉跄后退数步,若非小桃扶的稳,只怕要昏死过去。 柳夫人面色煞白,神色中满是挣扎:“那我们可以举家搬过去,多给些钱,将那些小厮侍女都遣散……” 粗犷大夫皱眉打断道:“灵山求药哪能那么多人去呢?” 柳夫人闻言,更是声泪俱下:“我命苦的儿啊!怎么什么事都摊你头上了!从前你爹出事,这全家担子便落在了你身上,如今……” 柳夫人眼眶通红,手中帕子怎么也拭不净,不断滚落的泪水。 柳予安将盖在腿上的被子掀开,起身将强撑着没有昏倒的柳夫人扶稳。 柳予安眉目间满是担忧:“母亲。” 柳夫人捏紧了手心,问道:“那,要何日启程?” “自然是越快越好。” 柳予安瞪了粗犷大夫一样,粗犷大夫却浑然未觉,继续说着,“最好明天就出发。” “明日就出发……”柳夫人浑身一震,抖若筛糠,抬手握紧柳予安的手臂,哽咽啜泣许久,死死咬着下唇,艰难下定决心道:“罢了,明日你遍同这大夫走罢,万要照顾好自己,养好身子,早些,早些回来。” 柳予安敛目,唇翕动半晌道:“儿子定然谨记在心。” “那便全然,托付给大夫了,若要用钱,不必计较多少,定要医治好我儿!” 柳夫人说着便作势要下拜,被粗犷大夫一把扶住,“应该的,应该的,我定会照顾好令郎的,静养六七年后,这个病就能彻底除根的,肯定叫令郎长命百岁。” 柳夫人几乎泣不成声,“这就好,这就好,多谢大夫。” 粗犷大夫,挠挠头道:“夫人客气了。” 柳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朝小桃道:“小桃,快,去驾了马车,多买些甜食给公子带上,平日里公子常吃的蜜饯那些,白玉糕,菩提酥,桂花酥,还有雪花长糕都多买些,不,我自己去吧……” 柳夫人带着小桃就要往外走,被柳予安拦了下来,“母亲……” 房内几人还在说些什么,柳夫人的眼泪止不住的掉。 十禾听不进去他们说什么了,喉咙好像有点发苦。 柳予安要走了,十禾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块,突然不见了,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那种感觉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向房间里走,可却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她僵了许久,脚有点麻,踌躇半晌,终是朝外跑去。 一路快跑到了房间里,把床下那个小箱子翻开,里头满满都是那些碎银子铜板和小物什,还有几片金叶子。 她找了个结实的小布包,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布包里。 然后又铺开一个包袱,把自己衣裳翻箱倒柜的找了出来,她并不会叠,所以乱糟糟的丢在包袱里,没几件就挤成了一团,再放不下了。 她脑子里突然又响起那个粗犷的蓝衫大夫说的话来,“灵山求药哪能带那么多人呢!” 那带她一个人行不行呢? 十禾把包袱胡乱打包好,蹲下身抱着那包钱。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往事已矣 这一日,十禾吃饭的时候也格外沉默。 一边吃,一边偷偷盯着柳予安看,他的面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脖颈处虽被遮起,但也可见几条若隐若现的黑色狰狞疤痕。 十禾感觉嘴里苦苦的,平日里那些最爱的糖醋里脊,罗汉大虾,片皮乳猪。 她努力嚼了几口,感觉都不好吃了,甚至有些难以下咽。 可她又不能哭,她已经长大了的。 整个喉咙都涩涩的,发干难受。 吃完饭,柳夫人就把柳予安喊去了房里,十禾就抱着那个装着钱的布包,蹲在柳夫人的院子外头,等柳予安出来。 母子即将别离之际,话自然是极多的,可又顾念着柳予安的身子,不好伤神。 莫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柳予安就出来了,一眼就瞧见了蹲在院外头的十禾。 十禾连忙起身,奈何蹲的太久双腿发麻,猛的起身,直叫双腿抽筋发软,一个趔趄向前栽倒。 柳予安伸手却没能接住她,看着她摔了个狗啃泥,无奈的将她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怎么那么不小心。” 十禾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你可不可以别……” 别走。 可是怎么可能不走呢?要是不走柳予安可能会死掉的,她只能把那句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十禾抬起头,乌黑的眼瞳中满是期待:“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柳予安微微一怔,温声道:“此去灵山,只能我一个人去,心诚则灵,对不对?” 十禾很想摇头,可她只能慢慢低下头,不说话。 柳予安继续劝导道:“夫人年纪大了,你要替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对不对?十禾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夫人了。” 是啊,柳夫人年纪大了,她吃饭的时候也看见柳夫人头上多了很白头发。 要是他们都走了,柳夫人一个人,肯定会很难过的。 要是柳夫人,没有把她从那个冰天雪地里面捡回来,她应该早就死掉了,她不能叫柳夫人一个人伤心的。 十禾的脑袋垂的更低了,不大情愿的抽泣道:“好吧。” 柳予安轻轻抚摸她的发,蹙眉思索片刻道:“等我走了你要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多陪陪夫人。” 十禾一一应下,把怀中的那个布包递到柳予安眼前,直接塞到了他怀里。 柳予安掂了掂布包,有些沉,还发出了些许“叮当”碰撞声,疑惑道:“这是什么?” 十禾吸吸鼻涕,慢吞吞抬起头,脱口而出:“我的私房钱,我知道不多,我,你到时候给我来信,我有钱了就都给你寄过去,我,我养你。” 柳予安哑然失笑,像是牵动了伤口,不由得蹙眉轻咳了两声,轻笑道:“你养我?” 十禾用力点了点头,很是郑重。 柳予安捏了捏十禾的脸,仍旧是那般温和语调,柔溺道:“你留着用罢。” 十禾猛然向后一退,满脸写着震惊,一双乌黑的眸子,蓄满了将落未落的一汪眼泪:“那怎么行!我送给你,你怎么可以不要!” 柳予安扶额叹然,抿唇轻笑,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嗯……那你怎么办,没了钱怎么吃白玉糕,桂花酥,糖炒栗子……” 十禾吞了口口水,重重拍了拍胸脯道:“没关系,我说了要养你的!毕竟我那么喜欢你!” 那句喜欢脱口而出之后,十禾的小脸顿时一红。 她咬了咬牙,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浮现在十禾尚且稚嫩的面颊上,生出几分肃然之感。 柳予安脑中一瞬如遭重击,余下一片茫然。 十禾已经抱着胳膊跑的远了。 那身着蓝衫的粗犷大夫,不知何时站在了柳予安的身前。 粗犷大夫,看了眼十禾离去的方向,“这个小姑娘倒是和弟妹,生的极像。” 柳予安眼底只余下一片漠然,像是荒草杂生的贫瘠,入目皆是荒芜,再无刚才的半分柔情。 柳予安敛目唇角紧抿,沉声道:“不要提她。” 粗犷大夫的手搭在柳予安肩头,反问道:“不提,你心里就……” 柳予安自嘲般,挑了挑嘴角,蹙眉打断:“鄢呈。” 鄢呈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明日上了船,赶紧先离了这幅躯壳,你如今还撑着这幅躯壳,不是找死呢么!” 柳予安抬眼看向他,声音很是沙哑:“鄢呈,你不懂。” “好好好,你懂,你最懂!就可劲糟蹋你自己吧!”鄢呈扯了扯身上不大合身的蓝衫,把襟口使劲扯开,小声嘀咕道:“这玩意真不是给人穿的。” 便将柳予安扶了起来,絮絮叨叨念着:“到时候我送你去先昆仑找白矖使者,再回混元境。” “好。”柳予安面色惨白,大半个身子,都被鄢呈半揽着。 “我看你倒是对那个小女娃娃蛮有耐心,这回也是因为这个小女娃娃才……” 鄢呈就差直接把柳予安扛起来,回到房内,这才松开柳予安。 鄢呈皱着眉,看着柳予安猛然提道:“唉,你要是喜欢孩子,不然自己生一个?” 柳予安倒了水,茶杯凑近唇边,闻言被呛到,喷了鄢呈一脸,剧烈咳嗽起来。 鄢呈扯过柳予安的衣角,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嘴角有些抽搐:“鄢墨……” 难道他说错了吗?中意就自己生一个,老玩人家孩子算个啥? 柳予安扯回袖口,扶着桌面缓缓坐下,拧眉反问:“和你么?” 鄢呈也坐了下来,义正言辞道:“我又生不了,但是我可以给你养。” 柳予安淡淡扫了鄢呈一眼,又复敛眸,喝了口茶,声调无半分波澜起伏:“大可不必。” 长夜漫漫,寒空之上无星亦无月,连绵的乌云于空中层层密布,寒风阵阵透窗而来。 于窗台之上晕开一点水迹,十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听见风刮纱窗的声音,从床上猛的窜起来,赤脚跑到窗边,把那一点水迹抹起。 十禾半蹲在地上,整张脸都皱在一块,长长叹了口气出来。 明天柳予安就要走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离别之时 一路上,十禾紧紧抱着柳予安的胳膊,跟他挨在一起,像个牛皮糖一样贴在边上。 柳夫人眼底隐有泪意,细细端详着柳予安,似是要将他一寸一寸模样烙进心里。 一路下来,马车内很是寂静,细雨纷纷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唯有车轱辘碌碌碾过石板的声响。 本是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这一回却像是眨眼般,于指尖不知不觉就流逝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渡口,粗犷的蓝衫大夫早早等在了岸边。 马车缓缓停下,车轱辘停止了转动,柳予安掀开帘子,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垂目松开了手中帕子,“下车罢。” 十禾只能松开手,让柳予安先下了车,将柳夫人扶下。 粗犷大夫立刻迎了上来,道:“船等会儿就开了。” 柳予安颔首应了声,“好。” 柳夫人眼前船绳一圈圈缠绕而上,握住柳予安的手,指节隐隐泛白,眸中泪光闪烁,低声已近哽咽:“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的……” 柳予安修眉亦是紧拧,胸腔酸胀发涩,敛了神色,撩起衣摆直挺挺的跪下,任凭柳夫人再快也没能拦住。” 肃容俯首重重磕了个头,“儿子,拜别母亲。” 柳夫人弯腰连忙把柳予安扶起,已是泣不成声:“安儿……” 滚烫的眼泪打在交握的一双手上,柳予安像是被烫到浑身一震。 柳夫人松开了手,转身离去,在小桃的搀扶下,慌乱上了车,手中帕巾已全然湿透。 十禾几乎是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柳予安的手臂,可她知道她不能让柳予安别走的,所以也只是紧紧抱着。 粗犷大夫眼瞅着要开始解绳索了,急忙打断道:“好了,好了,等回来抱吧,船马上要开了。” 十禾狠狠白了他一眼,回来?回来最快也是六年后了!还不让多抱一会儿! 柳予安揉了揉她的发,轻声道:“船要开了。” 十禾看着渡口的船只已少了许多,这才满满松开了手,垂在身侧。 她死死咬着下唇:“你要早点回来。” 柳予安蹲下身,将十禾拥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缓声道:“会的。” 十禾咬咬牙,艰难的下定决心:“那,那你,走吧。” 她吸了吸鼻涕,把脑袋向柳予安肩头靠了靠,就站直了身子,向后退去,离开柳予安的怀抱。 柳予安不再耽搁,起身同粗犷大夫一齐上了船。 紧紧缠绕木桩的缆绳被渡口上的人一点点松开来,船也一点点离开渡口,最终缆绳彻底解开,被抛上了船。 船帆迎风招展,向远方驶去。 她的心也像是被什么拉紧,一点点抽的发痛,可绕是那么紧,却也还是空落落的。 七年,她有七年都见不到柳予安了。 柳予安会不会想她呢?她肯定会想柳予安的。 等柳予安回来之后,她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七年不见,他会不会认不出她呢? 十禾呆呆看着船身一点点,消失在水天相接处,水面平平她却怅惘若失,仿佛丢了魂魄一样。 也不知呆呆立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 小桃还在边上等她,十禾转过身,便撞见小桃偷偷擦泪的形容, 小桃见十禾回神,扯出个笑容来,俯身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姑娘,我们回去罢。” 十禾顺从的点点头,问道:“夫人呢?” 小桃道:“夫人坐了另一辆马车,先回去了。” “小桃,夫人最近是不是喜欢吃城南,李家铺子的那个腐乳酥。” 小桃一愣,僵硬地点了点头:“只是要排许久的队,夫人嫌麻烦,也就不常吃。” “那我们现在去买,回家带给夫人吧。” 小桃又是一愣,垂目叹息道:“难得姑娘有这番孝心,也是好的,如今公子外出,归期杳杳,夫人……” 小桃默了默,不再多言,牵着十禾抱她上了马车。 一路往城南去了,沿街之景向来极好,可这回十禾却是分外老实的坐在马车上,几乎是一动不动,更别提掀帘瞧什么热闹了。 去往城南的路是极远的,十禾沉浸不知思索些什么,手指反复绞动衣角,却不觉得远了。 马车停下,李家铺外果然大摆长龙,等着买糕点的人已排至了巷尾。 小桃下车对十禾道:“这人太多了,不如还是我去罢,姑娘在车里等着便好。” 十禾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去。” 小桃继续劝道:“姑娘还小,若是站这么久,只怕明日腿脚胀疼的会起不来床的。” 不管小桃说什么,十禾只是摇摇头说:“我和你一起去。” 小桃拗不过十禾,只得伸手把她抱了下来,却发觉十禾的衣角全然被她自己绞破了,迎风散出几块碎角飘飘荡荡。 小桃吸了口气,牵着十禾,朝巷尾队末走去。 原本尚早可这人实在过多,直至正午那长龙才堪堪排完大半。 快轮到十禾已是午后,前头的人突然一阵骚动。 不知是哪位汉子,声音拔的塞天高,把案板拍的震响:“我家娘子说想吃,老子大清早来排了那么久,你说没了?” 掌柜不好意思道:“这位客官实在抱歉,明日赶早吧,小店实在是买完了,连面粉都和完了,实在是没辙。” 十禾一个箭步,推开人群冲到前头,扒在台上瞪大了双眼:“没了?”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冷汗,呐呐陪笑道:“实在抱歉,明日早些来吧。” 汉子怒极,仍拍着案台不肯饶人,撩起袖子,梗直了脖子争辩,仿佛下一刻就要打人。 “说什么明日早些来,我看你就是现在生意做大了!店大欺客了!” 十禾的耳朵被震的发痛,只得捂着耳朵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小桃连忙从后头跟了上来,十禾耷拉脑袋垂着眼,很是一番沮丧模样。 小桃伸手拉住十禾,“姑娘,无妨的……” 眼前有个清雅无双的青衫公子,眉眼间皆是春风溺意。 青衫公子温声出言道:“小姑娘,这腐乳酥我多买了一份,你可要?” 十禾猛的停下脚步,小桃为那公子的容颜所迷,一时间没站住脚,将十禾撞到了那青衫公子怀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即将回转 “姑娘!”小桃惊呼出声,连忙将十禾从那公子怀中拉出,“这位公子,实在抱歉。” “无妨。”青衫公子敛目浅笑,恰如三月暖阳轻拂,他半蹲下身好叫自己于十禾齐平,和煦笑道:“小姑娘,你可要?” 这落差颇大,十禾尚在错愕中,闻言连忙去腰间摸钱袋:“要的,要的,多少钱?” 青衫公子语调清浅:“不必了,本就是多的。” 十禾看了看木盒中的腐乳酥,虽极想要,却还是皱眉道:“那怎么行!我拿了你东西,你要是不要钱,东西我也不能要的!” 青衫公子抿唇轻笑,略略弯腰拂袖,将那盒腐乳酥递到十禾手中,道:“那好罢,我亦不知多少,小姑娘看着给些就是了。” 十禾接过盒子,拿给小桃,老老实实的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来,塞到青衫公子手中,“那我们这就算是银货两讫了。” 这成语用的其实不大妥当,然青衫公子唇畔仍挂着浅笑:“好。” 这公子生的天人之姿,举手投足间皆成清雅之姿,可平日里瞧惯了柳予安那张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脸,虽眼前之人可与其平分秋色,比之不遑多让。 但十禾却是无意赏美,买了腐乳酥,也不再耽搁拉着小桃就朝马车上走,小桃却尚且沉浸在那公子的无双容颜之中,未能抽神。 十禾一拉,小桃险些摔倒,脸色发红跟着十禾走了。 十禾一路紧紧把盒子捂在怀中,生怕颠坏了。 等回了府便急忙朝柳夫人的院子跑去。 彼时柳夫人正在偷偷垂泪,见十禾来了,便拭了泪,勉强笑了笑:“怎么回来那么晚?” 小桃连忙从后头跟了上来,说道:“姑娘去城南给夫人买腐乳酥去了,队子排的长,便耽搁了许久。” 柳夫人略略点头,眉心仍是紧拧,哑然道:“你倒是有心了。” 十禾努出笑容将盒子小心打开,递到了柳夫人眼前:“那夫人尝尝。” 柳夫人勉强吃了些,便道:“我有些乏困,便早些睡了。” “那夫人早些歇息。”十禾点点头,就径自离开了。 十禾踢着石子,慢吞吞的回了院子,便蹲在窗台前头,看着日落云散,暗暗下定决心,必然要帮柳予安照顾好柳夫人。 是以,她第二日天未亮,便又去了城南的李家铺子,早早蹲在哪里给柳夫人买腐乳酥。 路上还顺带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打算用来哄哄柳夫人。 虽说柳夫人不是和她一般的稚童,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大多也是喜欢这些的。 长街熙攘,车水马龙,这一晃,十禾便买了整整七年的糕点。 这一年十禾十五岁,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也到了定亲的年纪了。 彼时正值隆冬,绒白雪花漫天飘荡,因着天寒地冻的,长街之上倒是少有行人,显得格外萧索。 十禾低眉,伸出两根手指,巧笑嫣然道:“要两盒腐乳酥,谢谢掌柜。” 掌柜装了两盒腐乳酥递到了十禾手中,“好吃再来啊!” “好!” 十禾买完腐乳酥已被冻得手脚发麻发红,回了柳府也是匆匆向柳夫人房里去了。 只是这一回倒与往日不同,在门口十禾便听到了柳夫人的笑声。 十禾从门外进来,也是兴冲冲凑到柳夫人身边,笑嘻嘻道:“夫人今天怎么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说给十禾听听。” 柳夫人笑逐颜开,笑纹于眼下堆折,拉过十禾拍了拍她的手背,“安儿来信说,他如今大好了,过两日就回来了!” 十禾浑身一颤,莫名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先是错愕,后是惊喜:“真的?予安哥哥要回来了?” 柳夫人笑着笑着又不由蹙眉感叹,眼眶微微泛红:“是啊,这都七年了,总算是要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模样变没变,回来我这昏花的老眼还认不认得。” 十禾的唇角止不住的上扬,胸口有什么东西剧烈跳动起来,一下一下。 她半蹲下身,把脑袋枕在柳夫人膝头,嘟着脸撒娇道:“这是喜事,夫人要开开心心的才是,莫要难过了!我今天可是自城南李家铺子,守了半个时辰,给夫人带了腐乳酥!” 柳夫人蹙眉,指了指十禾,抬起下巴看向小桃:“哎呀!都说了,无须这么麻烦的,你瞧这个丫头!就是不听!” 小桃看着柳夫人故作不在意的模样,不由得掩唇笑开,也并不说话。 柳夫人语带嗔怪之意,面上却全是喜色,年纪大了大多都是如此,嘴上说着太麻烦了,其实平日和其他夫人交流的时候,还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当时那语调神情都透露着得意,“城南那李家铺子的腐乳酥是好吃,就是太难等了些,也难为我家禾儿,日日天不亮就去排上半个时辰队给我这老太婆买,这一买就是七年!七年唉!真是操心的嘞!” 等那些个夫人都夸赞她有福气,便端起架子,假装厌烦地挥挥手,敲着膝说:“年纪都大了,那还吃的了那些个甜食,都是小辈的心意,也不好驳了不是。” 这就是柳夫人,一个可爱的老太太。 十禾起身,把手中的糕点盒子放在桌上,笑嘻嘻的凑到柳夫人身边,撒娇道:“那夫人要吃完哦!” 柳夫人往椅背上靠了靠,轻拍十禾的手,像孩子一般的嘟囔道:“那牙掉完了怎么办?” 十禾收回手,也笑着说些赖皮话:“那我就去拿金子给夫人打一副假的!叫夫人满嘴都是灿灿的黄金。” 柳夫人被她逗的笑到合不拢嘴,用指尖点她额头,却也没有用力怕真戳疼了她,笑道:“你个皮猴子!” 十禾嘟嘴,笑得眉眼弯若新月,“嘻嘻,既然予安哥哥要回来了,那我去买些东西回来,布置布置。” 柳夫人仍是一番慈爱形容,“好,去吧,去吧。” 待到十禾离去,柳夫人便招手唤了小桃过来叹了口气道:“待安儿回来,也该娶妻了,他如今也三十岁的人了。” 小桃看了眼十禾离去的方向,“姑娘如今十五了,也该许人家了。” “唉,我且再想想罢……” 第一百七十章 假作真时 小桃忍不住开口道:“提亲上门的,姑娘没一个相中,都偷偷拿棍棒打走了,夫人,姑娘的心思……” 柳夫人皱眉,长长叹了口气,无奈打断道:“虽说如此,小桃,这毕竟相差太大了,说出去只怕……唉,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少操些心罢。” 柳夫人一伤神,立刻掩唇剧烈咳嗽起来,拍着胸口,好久才止住咳嗽。 小桃倒了水递到柳夫人手中,一下一下为柳夫人顺气,叹道:“夫人到底还是心疼孩子。” 十禾并未走远,这番话全数落进了耳内,柳夫人的态度叫她惊喜非常。 十禾的心脏跳动的愈发快了,几唇角几番压下,却又不自觉扬起。 可,十禾很快又惴惴不安起来,她的心意如此,柳夫人意思如此,那柳予安呢? 十禾心中忐忑如擂鼓,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原本只是短短三日,却是比三年还长了。 这世上大多心意,深埋于心底,自以为隐蔽,可那万般情思属意,止于唇齿间,却终难掩于流年。 未曾倾吐,眉眼先露。 在柳予安回来那一日,天色尚未破晓,便已早早等在了柳夫人院子里。 柳夫人也起的极早,是以她也未等多久。 十禾进门半蹲在柳夫人身前,刚请了安,便被叫上前去。 柳夫人神色和蔼,握住了十禾的手,轻轻拍了拍道:“我年纪大了,舟车劳顿是禁不起了,就叫你这个丫头,去替我迎一迎安儿罢!” 十禾自然满口答应,就要出门,又被小桃喊了回来,“姑娘!” 十禾扶着门框止住脚步:“怎么了?” 小桃将手中大氅朝十禾眼前一递,“天寒地冻的!” 十禾面色一红,抱起那件大氅就火速出了门。 柳夫人指了指十禾离去的方向,感慨道:“你瞧这丫头!” 马车于路面疾驰,却是比以往都要快些,十禾急匆匆下了马车。 十禾抱紧大氅蹲在渡口,看着来往船只,停泊靠岸,又重新驶去。 直至晚霞渐拢,皎月高升,几点星子笼罩而上,所有的船只尽数停靠岸边,拴了绳。 十禾仍靠在岸边显眼的柳树旁,抱着大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整个渡口的人都走完了,静悄悄的,只有大团大团的雪花仍在下落,纷纷扬扬,没有休止的模样。 倏尔身后传来了一阵踏雪之声,十禾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打了个寒颤,身上覆盖的雪,簌簌掉落在了雪地里, 她回过头,这才看见来人,是个穿白衣的男子,但见那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衣袍于风雪中翻滚蹁跹,黯然了这万千的雪景,自成一派无双的风华。 男子本向她走来,却因她这一回眸,跨出的步子,生生又被收了回去,面色于这漫天大雪中,逐渐发白。 他张了张唇,喉头几番滚动,终于艰难唤出了她的名:“十禾。” 可是很奇怪,他喊的明明是她的名字,可十禾却觉得他喊的不是她,看的也不是她。 倒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他已止步不前,静默相望,短短三步的距离,像是隔了银河那般的遥远。 他眼中的哀伤,几乎要从四肢百骸,乃至每一根发丝中渗出来,叫十禾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裹紧挤压地喘不过气来。 十禾试探着问出声:“予安哥哥?” 柳予安浑身一震剧烈颤抖起来,长睫下垂间,于眼下覆了层淡淡阴影,“为什么要来找我?” 那语调中极富疏离憎恨之一,恰似冷玉溅寒冰,叫十禾陌生恐惧。 她不知如何回答,颇为嗫嚅道:“夫人说,你今天回来,我老早就抱着大氅来了,你怎么来的那么晚。” 柳予安倏尔嗤笑出声:“晚?” 十禾不明所以,起身上前一步,想要把大氅披在柳予安肩头,“夫人说,七年过去了等予安哥哥回来,只怕要不认识了,没想到予安哥哥还是这般模样,岁月对予安哥哥还真是宽容,一点也不……” 柳予安侧身一避,大氅落于皑皑白雪之中,摊开一片玄色,十禾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十禾的唇角有些僵硬,“予安哥哥?” 柳予安仍在笑,且笑的愈发大声,双肩剧烈松动,几近癫狂:“十禾,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十禾蹲下身捡那大氅的动作倏尔怔住了,抬眼看向柳予安,“什么?” 下一刻,她的脖颈便被一修长的手紧箍其中,死死扼住,寸寸收紧。 柳予安那样的声嘶力竭,墨玉色的瞳仁隐隐泛白,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寒意噬骨:“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十禾满面涨的通红,眼前逐渐模糊。 可在她眼前彻底为黑暗所替代前,柳予安却又松开了手中桎梏。 可十禾并来不及欣喜,因为往后每一句,都如重击,将她浑身击的粉碎崩塌,一颗炽热滚烫的心,被冰雪覆盖,点点冷却。 “我曾以为的原来都是假的,这场骗局,司命星君,你要继续,可我已不愿奉陪。” …… “我同你,不止此生,是生生世世,即便陌路相逢,亦是生人……” 直至最后,十禾只能看见一双薄唇,于她眼前开合,没有半分温度。 她少女怀春的朦胧心意,终于还是死在了这风雪交加的一夜,原本久别重逢,炽热跳动的一夜。 她听他字字句句道来,因这一幅皮囊,因这一个名姓,才有此纠葛,也再无纠葛。 彼时她尚存在于人间,处在那万丈滚滚红尘间,可那心意,却已下至了阴司地狱,被撕裂于奔腾忘川中,鲜血淋漓。 十禾看着柳予安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魂魄俱撕裂四散。 周遭寒意浸骨,麻痹心神。 她跌撞起身,宛若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也不知去往何处。 马车依旧停在路边,车夫歪歪扭扭的靠在车上,已经睡着了。 十禾没有喊他,只是踩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沿着那小道,如此前行。 也不知道究竟那样失魂落魄的走了多久,十禾的鞋子也无意间少了一只。 路过某个林间之时,多了些沉重的脚步声,积雪压折树枝,惊鸟四散冲向天际。 呜咽声幽掩于其间,雪地之上拉长两道凌乱长痕。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十丈软红 涌动而出的鲜血,不断浸染每一寸体肤。 在眼前彻底模糊前,所有记忆如走马观灯,于她眼前浮现。 一颗心,自初始跳动,直至末尾停歇,大抵是有过程的。 她死前启唇,将心上少年唤之于口,“鄢墨……” 可那少年,指尖紧攥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玉发簪,终夜于风雪中,浑身覆雪。 直至那微弱烛火于风雪中彻底熄灭,少年才猛然起身。 积雪没入雪中,与原本无异殊同。 次日破晓,十禾仍未归府,柳夫人守在门口一夜未眠。 却终未等到,那个逗她开心的顽皮丫头了。 等到的,唯有一具自官府抬回,冰冷苍白的尸体。 柳夫人颤颤巍巍的上前,掀开那血迹斑驳白布,少女苍白的面颊立即显露眼前。 柳予安亦是心神俱震,脑中蓦然炸开血雾,目之所触皆腐烂生蛆,仿似有蛊将他浑身血肉蚕食鲸吞,彻骨发颤,寸寸淋漓。 小桃惊呼出声,“夫人!” 柳夫人连退数步,终是在这沉重打击中昏死过去。 原本,一家团聚,儿女婚事也已近在眼前,她已待含饴弄孙之乐,却不想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不过转瞬却是天人永隔。 柳予安艰难收将柳夫人扶起,送回了房内,沉声道:“去请大夫。” 心神击溃,气血两相亏空,回天已然乏术。 柳夫人缠绵病榻数日,形容枯槁,终是紧紧抓着柳予安的手,离开了人世。 她说:“安儿,我要去找你父亲,还有禾儿了……”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别丢下我一个人……母亲……阿娘……别……” 他喉管嘶哑,以元神相护,却因杀咒附骨,回天乏力。 鄢呈赶到时,只见了这一番形容。 他看着柳予安跪倒在地,剧烈咳嗽着,浑身伤口一时崩裂,不断渗出鲜血来,他死死握着那只干枯如柴的手,哭了出来。 那个同他相识万年,哪怕浑身血染,杀咒附骨血肉为之蚕食鲸吞,亦面若沉水的少年,此刻痛哭出声,宛若稚童。 在一遍遍呜咽呢喃:“别丢下我……” 他没能留住柳夫人,一如当初他留不住他的阿娘,也留不住他心爱的姑娘。 世间万物百态,大多都是逃不过“流离琐尾”四字。 后来,柳府的丧事累计两桩,白花白帛悬满全府,随风随雪飘飞。 白烛灵堂,棺木一共两具,吊唁者全数被拦于府外,仆从侍女亦全数遣散。 少年面色沉沉,不知悲喜愁苦,白衣披麻,泛白指尖渗出点点鲜血,打在白色蒲团上,绽开一朵朵梅花。 他跪于灵前,牌位之上是为慈母,与爱妻。 屋内烛火摇曳着被拉得狭长,最终归于昏暗。 报丧、告祖、入殓、祭奠、出殡同送葬,一应丧仪全毕后。 曾经的柳府便不复存在了,传闻那位柳府的公子也不知归处何去。 而于此同时,清溪镇方圆千里,所有土匪窝一夜之间,全数被灭,那一夜火光冲天,将半边天际染的鲜红。 有人远远瞧见,有个红衣少年自火海内浴血而出,宛若索命修罗。 此事震惊,自然流传一时,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随流年而逝,掩于尘埃中。 寒风骤起,瑟瑟黄叶为风所席,于风中飘荡。 黄叶更替,随风送入一红衣男子手中。 叶片枯干,于男子指尖“咔嚓”几声脆响,被捏的粉碎,在如玉般修长的指节上,被碾成细细淡黄粉末。 青玉为蓝,烈若鲜红,两两相对之下,清雅同嚣张,分割于桌面两侧。 那青玉身影,以指节扣案,眉目紧拧张口欲言道:“长歌……” 白玉茶盏于红衣男子指间揉转,终在青玉身影之后,清响碎裂。 红衣男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笑不止,耳后那笑声渐止,逐渐被冷冽所替代。 少年“我同你本就没什么好说,若与她有关,更是无话可讲。” 红衣男子眉目清冷,抬手间袖袍下滑露出整条手臂,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布满了道道交错狰狞的疤痕,一道道似张着血盆大口与缭缭入骨黑气交织,似要食尽他浑身血肉。 青色身影盯着那交错可怖的伤痕,止唇不语,久久于惊愕中难以回神。 他缓缓将袖袍拉好,遮住那骇人伤痕,眉目间不无肃杀之气,指尖抚唇而过,嗤笑道:“她给了我提笔这天煞的命格,我又怎么能让她不落得个孤星的运道。” 九世轮回道,幽深如斯,戾气缭绕, 他纵身而下,无半分犹豫踌躇,眉目冷冽如斯,无半分温度。 这十丈软红,飘零悲凉,他以命做赌应劫前来,是为了一个姑娘与一腔难言出口的不渝深情。 少年恨过亦或从未恨过那个姑娘,大约连少年自己都未能知晓。 向而来,假作真时真亦假…… 只愿不再相逢的,偏偏相逢,纵相疏,亦难逃那已纠葛成一团乱麻的情债。 …… 烟尘滚滚逝水东流,十丈软红。 第二世,那茶楼酒肆,玉箫一曲离人醉花,桌案之上那包蜜饯,少年赠与了姑娘。 一曲萧音,一包蜜饯,成了定情,双手相执道那金风玉露,却未能相守白头,连枝共冢…… 第三世,那朱金戈铁马,战火纷飞。 少年从战乱中将姑娘救出,眼底一片亮光,那交错的悲喜,没有一句的承诺,便倾倒了余生。 可终是烽火连天时,葬了儿女深情…… 第四世,那浣纱溪边,流水淙淙,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流年不利,天灾伴人祸,流民冲散此后再无可期…… 第五世,那滚滚黄沙,是层层迷雾,两军交战,少年策马与姑娘刀兵相见,姑娘手中扬了一面巨大的旗帜,于风中猎猎作响。 信仰不同,便只能各为其主,且看他成王败寇,生死何依…… 第六世,那小小医馆,药香弥漫地带岁战乱鲜少,却也荒芜,姑娘是医女,却非神医,少年教她治病救人,教她心怀天下苍生。 可少年走后,姑娘却为人诬陷为人唾弃,其实这世人当真无情无义的很。 姑娘为她所爱的这片土地上的人背弃,最终在祭台之上自刎而死,死前,也没能等到她的少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七世缘起 第七世 初雪乍寒,细雪漫天飞舞,簌簌伴微雨,光秃秃的柳条,于水面斜垂,浸泡入水。 街上,有个身着白衣头戴薄绢帷帽的女子,缓步走着。 细雪积压随薄绢微扬,被轻轻抖落在地。 女子手中抱着包蜜饯,指尖悄悄捻了,向嘴里偷塞,煞是烂漫天真模样。 瞧着摊贩之上的脂粉,还有款式新颖的发钗,女子正捻起了只平平无奇的白玉簪,在手心把玩。 却见湖面微漾,一叶扁舟,飘浮其上,舟上是个身着红衣斜倚屋棚的少年,生的幅极好的模样。 红衣少年发间斜斜插了支白玉簪,手中挑着细绳,挂了个酒壶,轻轻挑开塞子。 那少年眉头紧蹙,喝的极随意,那酒水顺着面颊滴落,这姿态,招人嫌弃才对,可由他做来,便自成一股道不尽的风流之意。 女子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白玉簪,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他。 那红衣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略略侧目过来,斜斜睨了她一眼。 手中的酒壶“噗通”坠入水中,随波荡了几下,壶口开始灌入水去,随着水进入酒壶,那酒壶便也缓缓于湖中淹没。 隔着那簪花摊,隔着那热闹的街也隔着那一湾碧水连天。 女子的心痛像是被揪紧的疼,而那红衣少年,面上也是番怅惘之色,那双状似桃花的眸子,满是空寂。 少年的喉结微微滚动,同她遥遥相望,抬首垂眸间目光交错,他勾动唇角,轻声呢喃道,“十禾。” 一股没来由的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是潋潋波光,脸上是一片水泽。 十禾握住了头顶的帷帽侧沿,用力拽下,丢下了锥帽,不管不顾地朝那红衣少年奔过去。 “小姐!”侍女惊呼不已,忙追逐而去。 沿着那湖边小道,一路追随那小小扁舟奔跑,冷风呼呼灌进她的后颈,却仿佛像在凌迟她的心。 这一刻,十禾想,这世上大抵是有什么前世今生的。 她不甚想顾念什么世俗礼教,只想寻上那个少年,问一问,问一问。 他可信前世今生,可信戏本子中的那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 可信前世前盟誓,造就今生的一见钟情。 可信……可信…… 一众侍女在后头紧追,高声呼喊:“小姐!” 可十禾浑然未觉,自顾自跑的极快,像是不要命了那样。 可当她赶到时,湖边那叶扁舟已被绳索拉至岸边,可那舟中,再无那身长玉立的红衣少年。 只有那随波流荡的一叶小舟,于河面轻轻为波澜推动.。 十禾捂着空落落的心口,她明明未曾识得他,却这般悸动,这般心痛。 “小姐!” 她回过神,手臂已经被两个侍女死死拉住,马车也在另一头开了过来。 十禾被不由分说的强塞上了马车,不等坐稳,马鞭已扬。 马儿嘶鸣,蹄声骤响,“闼闼”而动。 十禾被这猛然的动作,累的向后直接坐上了马车,后脑“咚”的敲在车壁之上。 可心仍在止不住发酸发痛,一阵一阵如同浪涌般,侵袭心头,以致于她却是半分,都未感觉到脑后的疼痛。 第一百七十三章 欺人太甚 宁国公府 宁国公原本同宁国公夫人闲话家常,听闻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手中茶杯当即摔了出去,白瓷茶杯在地面四分五裂,茶水于地面晕开一片。 宁国公猛然起身,面色逐渐发青,怒不可遏道:“当街追逐男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婚期在即,若是传出去,你只怕也是嫁不出去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十禾咬着下唇,跪在宁国公同宁国公夫人跟前,低垂眼眸,呐呐出声:“父亲……母亲……” 宁国公无意多言,浑身起的直抖,“家法,家法……” 宁国公夫人,连忙冲十禾使了个眼色,打发道:“自去祠堂跪着!” 十禾抬眼对上宁国公夫人的眼,知道是在袒护她,也不多言,起身便去了祠堂,只是脑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来。 宁国公却是铁青着脸,气的瘫坐在椅上,连连拍案怒道:“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你宠,你且宠着!你看到时候,她被你宠的无法无天!” 十禾跟着侍女去向祠堂,双膝一屈,跪在了祠堂里。 侍女躬身告退,偌大的祠堂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十禾一人。 她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呆愣且直挺的跪着。 直至天色昏暗,窗外一阵“沙沙”响动,十禾抬起头,心下一晃,便见纱窗被推开来。 “二姐姐,二姐姐!”小丫头在外东张西望,确认过四下无人这才将窗彻底推开来。 一个封好的油纸袋,从窗外被丢了进来。 十禾一把把那油纸袋捞到怀中,揉了揉酸胀发痛的腿,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个穿着浅粉衣裙的小丫头,惯养的白白嫩嫩,好似一个糯米捏做的团子。 十禾疑惑的看向窗外的小丫头,微微低下头,柔声道:“小六,你怎么来了?” 小六瘪嘴嘟囔道:“你还说呢!当然母亲叫我给你送的!不然饿死你!” 十禾伸出手,隔着窗台揉了揉小六的脑袋:“天黑了,你快回去吧。” 小六圆溜溜的眼睛瞬间睁大,满脸的不敢置信:“我来给你送东西,刚来你就赶我走啊!” 十禾不免有些尴尬,“额,那,你留会儿?” 小六一张粉嫩嫩的小肉脸气的鼓鼓,抬起下巴侧向一边,双手叉腰拒绝:“才不要!哼!” 见十禾没有反应,就跺了跺脚,重重踩在雪地里故意发出沉重的声音。 但是显然,十禾没有挽留她。 以致于,小六的脚跺的更用力了。 没多久,那脚步声刚小些,又重新大了起来。 十禾窗关到一半,就从外头被推住了。 她重新打开窗,一件厚厚的貂绒披风就从外头被丢了进来,当头盖帘打在十禾的脸上。 十禾无奈的将披风从脸上揭下,抱在怀里:“小六!” 小六立刻捂住了耳朵,念念叨叨的向外跑去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十禾探出头,凉凉道:“王八的妹妹,你也是王八。” 小六跑得快,闻言一个趔趄扑倒在雪地里,愤怒地把脑袋从雪地里挪出来,拍拍脸上的雪花,碌碌爬了起来。 她下意识朝十禾看过来,发现十禾正在偷笑,立刻更生气了:“不喜欢二姐姐了!” 十禾率先服软道:“好嘛,好嘛!二姐姐错啦!” 小六气的像个圆滚滚的肉包子,扬起脑袋,哼哼唧唧的高傲打断:“晚了!” …… 次日,阳光穿透纱窗,落在祠堂内,十禾的膝盖已跪的青黑,她疼的几乎直不起身来。 祠堂门被打开来,宁国公夫人快步走了进来,将半跪在地面的十禾轻轻扶起。 宁国公夫人,伸手就要去揉十禾的膝盖,蹙眉责怪道:“你个丫头我说你什么好,疼不疼?” “不……哎……疼!” 十禾刚想否认,酸痛的膝盖被触碰此刻低声喊了出来。 宁国公夫人看着那些青黑瘀痕,眼眶不由发红,捂着仿似开始抽痛的心口,满脸心疼:“都青了!怎么那么实心眼?我叫你去跪着,做做样子就好了,你还真跪一夜!好了好了,不必说了,快回房歇着吧。” 十禾咬唇道:“母亲,我没事的。” “这叫没事?”宁国公夫人叹了口气,冲门外侍女道:“还不快去给小姐请个大夫!” 话音刚落,有个蓝衣侍女从门外慌忙跑了进来。 宁国公夫人扶着十禾的手臂,蹙眉道:“做什么那么急躁?出什么事了?” 蓝衣侍女有些急急燥燥:“国舅夫人,国舅夫人来了……” 宁国公夫人,思忖片刻,问道:“那个同禾儿结亲的曹国舅家?” 蓝衣侍女用力点了点头。 “她来做什么?”宁国公夫人眉心紧宁,倏尔面色微变,冲身侧侍女道:“先送小姐回房。” 十禾拉住宁国公夫人的衣袖,“母亲?” 宁国公夫人回过身,握住十禾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无妨,你先回房歇息,我去看看过会儿便去看你。” 说完宁国公夫人便在侍女的搀扶中,去了前厅。 十禾不甚放心,对身侧侍女道,“扶我去前厅。” 侍女面带犹疑,不敢答应。 十禾垂眸道:“母亲若是怪罪,我一力承担。” 侍女滞了许久,见十禾神色坚定,这才点头,扶着十禾去往前厅。 只不过由于十禾双膝发痛,走的极慢,半晌才能正常些行走。 才到厅外,便听得宁国公夫人的一声怒声,拍案而起:“什么?大婚之前,降妻为妾?我宁国公府的女儿,给你为妾?你也担得起?真不怕折寿早夭么!” 此外另有一个妇人冷笑了两声,讥讽道:“宁国公夫人可别忘了,女子婚前若是退亲,只怕就寻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何况令千金还曾当街追逐男子,传出去,只怕宁国公府的姑娘,都不要想能嫁到什么好人家了。” “你……你……” 宁国公夫人脸色大变,指着眼前那个好比孔雀开屏的女人,一时间怒火攻心,说不出话来,只恨不能直接去撕烂了那个女人丑恶的嘴脸。 降妻为妾?亏这人也说得出来,呸!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退婚之际 国舅夫人端起茶杯,以杯盖撇去浮沫,“除非叫你家姑娘嫁去外地,或是干脆剃发为尼做一辈子老……” 宁国公夫人已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闭嘴!” 那曹国舅的夫人也不生气,“砰”的一声放下茶杯,拢着貂皮大氅,慢悠悠地起了身,就大摇大摆的朝外走去。 若是十禾不愿为妾,她只需拿此事出去在街头巷尾传播一番,便叫宁国公一家蒙羞。 其余的小姐议亲,只怕也难了,她不信宁国公府会为了一个女儿,不管其他女儿,是以有恃无恐。 宁国公夫人身子本就算不得好,被这言语相激,一下子浑身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掩唇的帕上是点点梅花血迹。 侍女一见沾满血迹的帕子,立刻惊呼出声,“夫人!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整个前厅顿时乱成一团。 十禾也是连退数步,脑中有什么东西蓦然炸开,四分五裂,嗡嗡作响。 十禾一把抽出了被侍女握住的手,迈腿跑进前厅,直接抓起了案上那纸婚书,捏在手心。 宁国公夫人的胸口仍在起伏不定,唇畔挂着血丝,煞是虚弱道:“禾儿,你做什么?” 十禾捏紧了那纸婚书,死死咬住下唇:“母亲,我不会连累其他姐妹的。” 宁国公夫人惊的说不出话来,扶着桌子,艰难支撑着身子:“你要做什么?” 十禾没有回答,酸痛的双腿似在这一刻充满了力量。 她将拿纸婚书塞入怀中,向外大步跑去。 宁国公夫人晃了两下,无力地坐倒在椅上,死死握住桌角:“快拦住小姐!” 可到底,那些侍女也不敢真弄疼了她,不过拦了三两下,最终还是没有拦住。 十禾直接朝外跑去,一路追着那遥遥在前的马车,努力直起身奔跑。 呼呼刺骨寒风夹了大团大团的雪花,顺着衣襟灌入后颈。 她宛若一个疯癫妇人,不停的奔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围观。 她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追逐着那辆马车,死命的奔跑。 终于在那辆马车停下,国舅府大门打开,那国舅夫人进门前,跑到了门口。 十禾将怀中婚书取出,高举于头顶上方,喊道:“等等!” 国舅夫人余光中出现了一袭白裙,收住了迈入门槛的步伐。 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跑的鬓发微散的十禾,不由得皱了眉,嫌恶道:“哪里来的疯妇?” 身侧侍女附在国舅夫人耳侧,小声道:“那好像是和公子结亲的,那个宁国公府二小姐。” 国舅夫人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发出了个,“哦?” 状似随意的整了整袖口,眼角斜斜上挑看向十禾,不甚经心的笑问:“二小姐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十禾抬起头,捂着心口调整好呼吸,同样理了理仪容,肃整了衣襟,压着酸痛的膝盖,一步步跨上了台阶,神色平静道:“退婚。” 国舅夫人闻言,嘴角的笑意立刻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愕然:“你说什么?” 十禾跨上最后一阶台阶,将背脊挺的笔直,同国舅夫人齐平,眉目镇定如常,不卑不亢:“我说,退婚!” 国舅夫人震惊之余,还是端起了架子,冷笑一声:“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小姐从什么立场,来退婚呢?莫非是忤逆不孝?” 四下行人闻声,纷纷停在了国舅府前头,黑压压围成一片来看热闹,人头攒动着向前挤。 十禾面色如常,一双眼眸直直看向国舅夫人,唇边勾起一抹笑,侧目略过围观群众。 故意高声反唇相讥:“国舅夫人,大婚前夕,意欲攀附高门,降妻为妾,还咄咄出言相逼,气的我母亲吐血,我若再嫁入国舅府,那才是忤逆不孝!” 国舅夫人脸色大变,那股漫不经心立刻被撕裂开来,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少女撕成碎片,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十禾上前一步,声音有如雨夜中,顺阶而下的滚珠,冷冽入骨:“我说,国舅夫人当初看我家受圣上倚重,一门心思非要结亲,如今我家失势,便脸面都不要了,还以我家姐妹婚事相逼,要我母亲答应你的无礼请求!” 国舅夫人怒火攻心,上前抬手就朝十禾脸上打去。 十禾伸手,直接握住了国舅夫人甩来的手,狠狠一扬。 国舅夫人倒是没想到,十禾竟然敢还手,一时间没有防备,竟然被推的后退数步。 十禾手握婚书转向围观众人,高声道:“今日请诸位见证,是他国舅府欺人太甚,凌辱于我,如今,非是他不娶,而是我宁十禾,不嫁!” 台下围观群众,爆发出犹如雷鸣般的喝好声,“好!” 更有甚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已经买好了臭鸡蛋,烂菜叶,只等时机成熟就朝国舅府丢去。 毕竟向来曹国舅家的风评,就不甚好,若非曹家出了个皇后,将这些腌臜事全数压了下去,只怕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曹家。 国舅夫人怒不可遏地指着十禾,一下子扶额向后倒去,被身侧侍女扶住:“你怎么敢!你……你竟敢!” 气急之下,两眼一翻就要装晕。 十禾凉凉道:“国舅夫人可是要晕过去了?” 国舅夫人只得咬着牙,用力推开搀扶的侍女,那么一闹,她原本的计划便落了空。 国舅夫人十指紧握成拳,长而尖利的指甲,于掌心印出许多道痕迹来,仿佛没见过似的盯着十禾。 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你要知道,你若今日真退了婚,光凭你今日所作所为,便不可能再寻到什么婆家!莫说世家大族,只怕贫寒子弟也不愿娶这么个悍妇回家,你就等着做一辈子老姑娘!” 十禾无意纠缠,那偏偏国舅夫人咄咄相逼不肯放过,便只能扬起头,继续咬牙道:“承国舅夫人所言,我宁十禾即便是一辈子嫁不出去,落发为尼也绝不跪着,入你国舅府为妾!” 围观群众中,有看不顺眼曹国舅家的人,已开始趁着人多,开始喊起来:“退婚!退婚!还拘着人小姑娘做什么?” 臭鸡蛋不知从何处飞出,砸在了国舅夫人的额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青灯古佛 这桩婚事最终在围观群众的起哄下,曹国舅不得已出面,亲自将生辰八字归还,重新书写了退婚书按下手印。 十禾便拿着退婚书,一步步踩在雪地里,朝宁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从她追到国舅府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再回家了,也没有家了。 她的母亲虽不会同意,也不会放弃她,至多不过责骂两句,哪怕一直将她养在膝下永不出嫁。 她若不落发为尼,是要让宁国府蒙羞的,届时便会连累姊妹,她不愿叫母亲为难。 她托人将退婚书送到了宁国公府,亲眼看着小厮接过退婚书这才转身离开。 她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不知去往何处,许是冥冥中注定,她侧脸抬眸间,余光中落入静清庵三字。 庵堂破旧,杂草丛生。 观音殿内,观音菩萨像肃穆于前,青灯烛台,火光微微跳动。 十禾双手合十,缓缓闭上双眼,跪在了蒲团上,对着观音菩萨像,叩首三声后直起腰来,等待剃度。 有两个尼姑,已端了水盆,取了剪刀剃刀,帕巾等物。 一头如雾青丝随发簪抽离,尽数披散双肩。 师太叹息问道:“施主当真想好,断三千青丝,自此再不入那万丈红尘了?” 十禾垂目回答:“信女宁十禾,愿皈依佛门,自此与青灯古佛常伴。” 满头青丝于剪刀之下,一缕又一缕,落在地面,结成一层又一层,她的心倏尔很痛很痛,可这世间,大抵是没有后悔二字的。 青丝落尽,便入佛门。 “自此世间再无宁十禾,只有静思。”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摸着再无半缕青丝的头顶,双手接过一串佛珠,合十道:“静思,谢师父赐名。” 淡云流水,青灯古佛,她曾遇见的那个少年,初见便已是惊鸿,足以回味一生。 她只需将那段惊鸿剪影,埋藏于心,掩于岁月。 转瞬便是六年整,岁月静好平淡,便如流水一般。 小尼姑双手合十,躬身道:“静思师太。” 十禾捻动指尖佛珠,将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庵堂古旧,香火不盛,观音殿亦是年久失修,金像之上漆光斑驳。 手中佛珠停止捻动,十禾将双手合十,虔诚俯身跪拜,又取了两柱香焚于佛像之前,却发觉那香已有些潮湿。 十禾取下那两柱潮香,转身去了殿后重新取了两柱新香,确认此香可用之后,十禾便拿着香走出了殿内。 殿内外尚且隔了一扇屏风,屏风前蓦然间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 庵堂之内,本就少有香客,男香客更是少见,十禾捏紧手中佛珠,正要上前,却在彻底走出屏风前,猛然停住了脚步。 她浑身都在发颤,捏着佛珠的指尖不断的收紧,又松开,一颗一颗用力捻动。 少年抬眼风姿依旧如故,分毫未改,红衣有如烈火。 那千世浮华,于少年眉眼间,缓缓绽放,如梦似幻。 红衣少年透过屏风,看向十禾,张唇道:“师太。” 十禾收回颤抖的指尖,竭力压下心头巨浪,回了句:“施主。” 少年问:“师太,可曾为一人而悸动过?” 可曾为一人悸动过么?自然是有的, 若她还是当初的宁十禾,她会答,自然是有的,还会问一句,公子可信有前世今生,将她于那眼惊鸿中的满腹“可信”,都一一相问。 可如今,她是静思师太,便只能将所有“可信”,道一句,“施主可是陷入了因果业障?” “因果业障?”红衣少年双目如勾,直直向她而来,终是一声嗤笑,后而,那笑意,于如玉面庞之上缓缓褪尽。 少年的指尖擦过唇瓣,眉心微拧,“大抵是吧,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若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何要开始呢?” 十禾回答:“施主,佛曰……” 少年蹙眉打断了她,“师太。” “施主。” 少年的指尖,点了点心口,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我曾,喜欢过一个姑娘。” 十禾不明所以,却也只能敛目,侧耳倾听,听少年缓缓道来。 少年的指尖缓缓搭上肩头,不知隔着衣衫在摩挲些什么。 他还没有说那一段因果,那声音便戛然而止,沉默了许久后,也只是苦笑着,说:“我倾慕的人啊,她很好,可惜已经死了,当初的情情爱爱,期期艾艾,都死了呀,都死了……死了……” 原来,他有倾慕之人。 十禾艰难启唇:“施主,节哀顺变。” 少年自嘲般的挑了挑唇角,“师太,如何节哀?如何顺变?” 十禾突然被问住了,唇几度开合,却是无言,如何节哀,如何顺变? 如何节哀?如何顺变? 少年见她沉默无言,不再强人所难只是垂眸轻笑了两声,出言却无讥讽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意味,“原来,师太也不知道。” 十禾仍是无言,眼前不知为何,隐隐有些模糊,心脏不可遏制的抽痛起来。 少年抿唇,只是那样看向她,静静的,十禾也咬着下唇,近乎贪婪的看着他,竟有些痴了。 那扇薄薄的屏风,恍若无物,十禾抬手却触及一片水泽,已经沾满面颊。 不过两面之缘,真正说上话也不过这几句,可是每一回她看见他,心中便有如云波浪涌的悸动。 心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少年缓缓收回目光,手中不知从何处来的两锭银子,在手心掂了掂,原本要抛,刚要脱手抛出,似又是一怔,捏紧了银子,抬步轻轻放在了香案上。 随后又朝屏风后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十禾下意识想要追赶,迈出半步,却像是被火烫伤,猛的收回了脚,死死咬住了唇。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底,她才捂着阵阵发痛的心口,缓步走出了屏风,拿起了那两锭银子。 十禾并不知晓,这是个什么滋味,仿佛心肉已被全部削走,连着经络一起剔除。 这一夜里,佛前那盏青灯,被骤然刮起的狂风所吹灭。 许多因果业障,大多都是一世缘一世起缘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巍峨宫墙 第九世 长空飞雪,云岚渺渺,朱红高墙,琉璃作瓦,偌大的紫禁城,阙阙巍峨宫墙,应当是锁了许多女子的愁肠。 彼时,十禾被偷偷藏在一个大木匣中,那抬木匣的太监力气不足,她这般轻飘飘的,两个太监,都抬的摇摇晃晃。 颠地她直想吐,她晕乎乎的,不知道在里头躲了多久,也不知道被抬到了哪里。 木匣空间有限,这般久过去了,空气也甚稀薄,十禾只觉头脑昏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那颠簸感逐渐褪去,好像是停下来了,她仔细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消失,才敢开始推动木匣的盖。 可谁知那匣子像是颠簸中,锁眼被扣上了,不管她如何用力,怎么也推不开。 十禾惶恐之下,只得用力踹动木匣,希望有人听到声响,来救她一救。 偏偏那锁扣的极紧,周遭又极静,像是没有人的模样,她努力用后背去撞那翻盖,后背快青了都没撞开。 她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只是这么死,实在是有点丢脸。 再者说,她到时候这一具尸体,躺在个木匣子里,青青涨涨的,可怎么好?颜无归可不得把她尸体的腿都打断。 她还没吃上羊蝎子呢,还有好多好吃的,都还没吃过呢! 十禾抽搭了两下,呼吸愈发困难,在失去意识前,她猛的一个颤栗,突然听得,那锁扣“咔哒”一声松开来。 她连忙一个起身,拱起来,用后背顶开匣盖,仰脸向天,大口喘息着。 喘息的差不多了,就伸出腿从匣里翻了出去,尚有几分惊魂未定。 还不大习惯的眯眼向四周看了看,但见四周皑皑雪色,草木皆呈枯败之景。 屋檐之上,一袭片殷红似血的衣角闯入眼帘,十禾抬头,便瞧见个红衣少年斜跨半倚在琉璃瓦上,架着二郎腿,嵌于皑皑白雪之中,煞是恣意张扬。 红衣白雪,却也相得益彰。 他手中掂量着个黄澄澄的橘子,以指尖搓揉良久,才缓缓将那橘皮,片片撕下,像是泄愤般,一点一点将橘皮外衣连着些许白色经络,一起撕扯下来。 这番粗鲁举止,倒不像什么出身世家的公子,可他生的极好,如同扶摇盛开的曼殊沙华,妖冶惊心,摄魂夺魄,这粗鲁举止由他做来便成一派风流。 这般嚣张,莫不是权贵外宠?可这到底是宫里头,就算是权贵外宠,这般嚣张恐怕,也是逃不了责罚。 长得那么好看,死了的话,未免太过可惜了。 十禾想了想,看着身侧倚靠屋而生的参天古树,便顺着那树爬了上去,踩进了屋檐上,所堆积的绵软雪中,小心翼翼地向那人走去。 那人像是丝毫未曾注意到她的接近,捏着被剥完皮的橘肉,凑近唇边,偏偏又不吃。 待到十禾走到他身边,才说了个“你”字,那团橘肉便被他一分为二,一半送到她眼前,“吃么?” 十禾愣了一瞬,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在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将那半橘肉塞进了嘴里。 酸涩的汁水于唇齿间弥漫开来,十禾不禁苦了脸,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那人垂眸,将另一半橘肉塞入口中,吃了下去,蹙眉道:“酸么?” 十禾只能也把嘴里的橘肉咽下肚去,她不禁怀疑眼前这个生的好看的人,其实没有味觉。 那么酸的橘子,居然吃的那般自然,是个奇怪的狠人。 十禾清了清嗓子,想要提点“额,这是皇宫……” 那人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敛起,淡淡应了个:“嗯。” 嗯?这就完了? 那人仍蹙着眉,追问那句:“酸么?” 十禾彻底傻了,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但在美少年的注视下,十禾吞了两口口水,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额……酸……” 他轻轻笑开,可眉目间仍深锁着风也吹不散的忧愁,幽然道:“橘子这东西,生得金灿圆滚的诱人模样,谁晓得里头却是这般酸涩滋味,难以下咽。” 十禾不知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只是呐呐道:“你要是怕酸,可以吃蜜饯,蜜饯肯定是甜的。” “蜜饯”二字一出,少年唇角的那点弧度,顿时就僵住了,目光中似乎带着探究,又像是暗藏了几世的哀伤。 少年长长叹了口气,低垂的眼睫为眼下镀了层淡淡阴影:“若非我知道你不记得,还真以为孟婆给你的汤里掺了水。” 十禾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这美少年脑子不大好使?怎么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正当十禾愣神之际,耳边倏尔听得一有如惊雷般的怒喝:“十禾!你给老子死下来!” 此人正是颜无归,颜国皇室的六皇子,一个没什么风度的泼皮无赖。 十禾一个哆嗦,脚下一软直接扑进了少年的怀中,下巴不偏不倚的磕在少年的唇角。 唔,这算不算意外调戏?那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十禾决定装正经,默默收回了自己企图调戏人家的下巴,轻咳两声道:“还有啊,就算你是权贵外宠,可这里是皇宫,你要是出了事,你家大人可不一定保得住你。”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身来。 少年又是一怔,猛然抬手握住了十禾的手腕,“你为何总以为我是断袖?” 十禾动了动手腕,被钳制的半分也挣扎不得,只能作罢。 不过,总?什么总?她分明头一回说这种话!难不成是戳中了人家的痛楚? 颜无归仍在咆哮:“十禾!你再不给老子出来!老子就断了你的蜜饯和烤鸡!” 什么?要断了她的蜜饯和烤鸡?断人食物,如同杀人父母这个道理,那家伙不懂吗? 十禾怒了,再也管不得这许多,抽手就想先跳下去,保住她的蜜饯和烤鸡,虽然这行为有点丢面,但是为了吃的,面子什么可以暂且略过不谈。 谁知她的手还没抽出来,少年手上微微用力,将她向怀中一带。 十禾刚直起来的身子,立刻一歪又朝少年扑去,诚然,这一回她是被迫的! 方才还是下巴对唇角,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嘴对嘴了。 十禾睁大了双眼,两唇相贴,她的腰身被少年紧紧揽住,箍在怀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悲催身份 因唇被堵住,十禾一时脑中空白,努力挣扎起来。 毕竟少年再美,那也是个第一回见面的人,这种被迫揩油的滋味,实在没那么美妙。 可无论十禾如何挣扎,少年的臂膀却有如铁钳般,一手揽着她的腰间,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倾身,将她按倒在皑皑积雪中。 冰凉刺骨的雪花,在触及少年衣摆的一刻尽数融化,滴滴答答的水珠沿琉璃瓦片而落。 十禾反抗一分,少年吻的便深一分,唇齿间带着浓浓的占有欲,相缠之下掠夺着她口中的每一寸领地。 挣扎不得,十禾只能用力咬住了少年的唇,一股血腥味立刻于唇齿交融间弥漫开来。 少年似是怔住了,喉头微微滚动,松开了唇,看着眼前又羞又恼的女子,呼吸蓦然停滞。 捏着十禾下巴的五指,缓缓移到她面颊上,以颤抖的指尖,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轮廓,一寸一寸。 少年面上神情恍惚,似欢欣,似困惑,似哀凉,几转之下,归于一潭幽凉的死水。 直叫十禾的心,没来由的如被揪紧般的疼,依照戏本子里,方才扬起的手也顿在了半空中。 墨玉色的眸子,像是秋日里枯死的野草,本就凄凉无依,又恍遇燎原野火,直将枯黄之色尽数摧折,唯余满目疮痍寂寥。 少年的喉头滚了滚,僵硬的收回了手,“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虽然这个回答也实在有很大,占完便宜就想跑的赖皮嫌疑,但对面是个伤感的美少年的话。 十禾觉得这股子打人的冲动,还是可以暂且放一放的,不过如此一来,她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反应了。 也正是在她犹豫的这片刻,少年却像是如遭雷击般,跌跌撞撞的起了身,余下满目的惊慌失措。 在十禾的眼底,纵身跃下了屋顶,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中,留下一脸莫名的她在风中凌乱。 颜无归的声音,再度震彻耳际:“十禾!” “娘的,老子再查三个数,你要再不出来,老子非断了你的烤鸡蜜饯不可!” “一!” 在断粮的威胁下,十禾一个激灵,立马三步并做两步,蹭蹭抱着树干滑了下去,冲出了这处残旧宫殿。 “二!” 十禾已经开始默哀她的烤鸡了,“不要!” 颜无归念出第三个数:“三!” 十禾终于寻到了那个身影,冲着那身着惨绿长袍的少年,大喊道:“颜无归!” 着惨绿长袍的少年闻声,猛的转过身来,衣袍一扬,带起纷纷扬扬的落雪来。 颜无归生的幅瞧上去就极招桃花的浪荡公子模样,眉目上挑间,浑然风流,好比一株肆意张扬的鸢尾花。 于满天蹁跹飞雪中,尤为叫人目眩神迷,勾的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颜无归拢了外袍,大步朝十禾走来,一抬手直接拧起了十禾的耳朵,“你真行,钻箱子,都跑到冷宫来了!” 若是这个形容叫那些倾慕他的女子瞧见了,只怕要碎一地的芳心。 十禾握住颜无归揪自己耳朵的手,誓死扞卫着自己的耳朵。 拉扯之下,十禾愤怒了:“你那么凶,以后会娶不上媳妇的!” 颜无归的眉梢略略上挑,露齿一笑:“十禾,我是皇子,你嫁不出去,我也不可能娶不到媳妇的。”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十禾咬牙,努力把耳朵从颜无归爪下抽出,揉着受伤的耳朵,反驳道,“那个姑娘嫁给你,那都是倒八辈子血霉!非得被你气死!克扣死!” “哦?”颜无归做思索状,收回了手,以指节轻扣额角,灿然一笑道:“你觉得,我去同父皇说,我想娶你怎么样?” 十禾:“……” 颜无归心情大好,双手环在胸前,长长舒了口气:“承你吉言,我决定把早死的殊荣,颁给你,做本皇子的第一位皇子妃,你很荣幸。” “……”十禾仰起脑袋,两眼望天,她想杀人,怎么办? 颜无归俯身,凑近十禾,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咬牙道:“你再给老子闹腾,老子就把你娶回家,日日夜夜折磨你!” 由于颜无归,格外无耻的在她后脖子吹了口气,十禾彻底绷不住打了个寒颤。 威胁完十禾,颜无归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指尖晃着条不知那个姑娘给打的穗子,走在了前头:“还要不要吃烤鸡?” 食物面前,脸皮这个东西,暂且还是可以放一放的。 十禾吞了口口水:“吃。” 颜无归回眸,斜斜睨了她一眼:“那就给我老实点!现在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么,这两天皇宫里可不太平。” 为了烤鸡,十禾选择屈服于颜无归的淫威之下。 说起十禾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 她原本是叶家的女儿,彼时叶贵妃宠冠后宫,偏偏生不出孩子,皇帝大手一挥,叫叶家把她送进宫里来,给叶贵妃做养女,解闷的。 然而皇帝的深情向来是最不可靠的,饶是你生的天姿国色,只要年老色衰,管你从前多天姿国色,等新的嫔妃进宫,他才不记得从前抱着你睡了多少个晚上。 尤其后来叶家因贪污没落了,叶贵妃又无宠,连冒着大雨求情,都没能叫皇帝想起当初搂着人热炕头的日子。 直接给叶家来了个抄家不说,还硬生生还给叶贵妃降了两级,现在叫做叶嫔,还迁到了靠北边的宫殿,相当于打入冷宫了,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这导致十禾现在搁皇宫里头的日子,是真的不大好过,要不是他自幼同那些皇子混在一块,和颜无归还算玩的不错。 有颜无归这么一尊小神罩着,日子才算好过些,好歹有吃有喝。 颜无归转过身,满面带笑:“话说,你怎么衣服那么乱,你去蹂躏谁了?” 十禾愤愤然叉腰,梗直了脖子:“为什么不是我被欺负了?” 颜无归貌似义愤填膺道:“那个不长眼的欺负你?” 但是十禾很清楚,狗嘴里头是吐不出来象牙的。 果然下一刻,颜无归就从腰间掏出了把折扇,认真道:“我得去带他瞧瞧眼睛。” 要是颜无归不是皇子,十禾觉得她想掐死颜无归的手,应该是控制不住了。 远处,那红衣少年尚未走远,目光落在了颜无归身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笙歌 大半夜,十禾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肚子里“咕咕”唱起了空城计。 她辗转反侧,肚子总是不肯消停,她只能睁开了眼睛,扶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目光落在了床侧的柜子上,掀开被子下床,踩着鞋半穿进去,就跨了两步,蹲到了柜子前头,把第三格抽了出来,里头端然放着个油纸袋。 她将油纸袋拿出,打开来,却没有瞧见预料中的桂花糕,只剩下一些糕点的碎屑了。 十禾颇为悲愤,捻起那点碎屑就朝嘴里塞,没塞两口直接提起油纸袋,朝嘴里倒。 但是很显然,这点碎屑于饥饿而言,压根不顶事。 十禾摸着“咕咕”叫个不听的肚子,头疼的不行,如果没有点东西祭一祭她的五脏庙,她会饿死的。 月光透过纱窗,于地面洒层浅浅银辉。 十禾吸了吸鼻子,伸手把踩在脚下的鞋穿好,扯过柜上的厚披风,慢慢站起身来,披在肩上。 趁着月色一路摸到了御膳房,御膳房有扇窗子是十禾故意敲坏的,那栓子上不上,一推就开。 她敲了敲窗户,确定里头没人,便将窗子翻开来,刚一翻开,撩起裙摆准备往里头钻,就见黑暗中出现了一袭红衣。 “鬼啊!” 十禾一个激灵,猛的收回了腿,整个人后倾摔在雪地里。 她手脚并用的翻身朝后爬去,鬼哭狼嚎道:“哇!我没干过坏事啊!鬼祖宗!这世上可没有比我更老实的了!你找别人去吧!” 佛祖啊!菩萨啊!她以后夜里再也不贪吃了,显个灵救命啊!她肯定做个好人,积德行善! 那红衣鬼魅于窗内无声飘出悠然启唇道:“可我,就想让你下来陪我,怎么办?” 十禾放下起身要跑,裙摆却被人踩住,一步跨出,又重新扑倒在了雪地里,吃进了一嘴的雪花,于唇齿间融化开来。 那红衣鬼魅松开脚,缓步走向十禾身前,那如烈火般张扬的红衣,一点点进入她的视线。 但是鬼魅这东西,好像就是靠迷惑人心来达到摄魂的目的的。 想到这个,十禾本就凉掉半截的心,顿时凉了彻底。 在红衣鬼魅停步蹲下身露出脸前,十禾死死捂住了眼睛。 哭的那叫个惨,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里头直发憷,就差直接跪下来了磕头。 她吸了下鼻涕,继续嚎:“祖宗,你行行好,等我死了去陪你吧。” “……” 哭声为寒风席裹,于面面宫墙中回荡,却意外的没有引起侍卫的注意。 倏尔间,十禾手上一轻,肩头一紧,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不是吧?现在鬼都直接上手拖走了吗? 十禾颤抖着,伸出几乎僵硬的手,摸索了一阵企图抱个胳膊求个饶什么的。 几近摸索之下,十禾却是摸到了处凹凸不平,很是紧致的胸膛…… 上天明鉴,她真的没有刻意吃这只鬼祖宗的豆腐! 红衣鬼魅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道:“睁眼。” “不!”十禾想也不想的拒绝,然而,寒风夹雪吹入脖颈的那一刻,她开始怂了:“……不了吧……” 身前那只红衣鬼魅,显然是无意同她扯皮的,冰凉的指尖搭在了她的眼皮上。 十禾的心脏抽的更厉害了,怎么办?这是要直接摄魂了吗? 十禾仍在哭天抢地的嚎丧:“鬼祖宗……” 红衣鬼魅并没有搭理她,而是指尖轻轻一分,倒也不甚用力。 十禾的眼皮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强硬的扒开来,她有努力抵抗,但还是以失败告终。 眼皮被扒开的瞬间,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落入眼中,十禾的哭丧声随之戛然而止。 两串鼻涕泡却没能吸回去,被风一吹,晃晃悠悠的挂了下来,直奔眼前人的袖口而去。 垂落的一刻,袖袍为风所扬,恰好避开了那两条鼻涕。 而眼前的却也不是什么红衣鬼魅,而是白日里轻薄她的那个红衣少年。 此刻,那双桃花般妖冶惊心的眼眸,正直直地看向她,似有探究。 十禾咽了口口水,怎么办,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原本她可以质问一下人家,白日里的荒唐行径,现如今,她这姿态确委实有些丢人了。 四目相对之下,少年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块素白手帕,仔细的擦拭着十禾面上的泪痕。 那双桃花眼冷冷清清,未有半分温度,可却片缱绻了一派挣扎眷顾之色,不知悲喜,叫人心痛。 他凝视着她面颊的每一寸,手中动作极其温柔,仿佛他手中捧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什么世间罕有的宝物。 她面上泪痕,连同鼻涕也被擦了个干净。 不知为何她耳边却恍惚听到了一句,“可是十禾……我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这般厌恶你。” 十禾蹙眉,肝肠一阵绞痛,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起来。 少年抬眸看着她:“你饿了?” 十禾尴尬的应了声:“嗯……” 少年握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起,直朝御膳房的正门而去。 唉,作为一个白日里方才被轻薄了的人,她现在又那么随意跟着人走,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但是少年的手握的极紧,十禾却是半分也挣扎不开,烤鸡当前,她干脆也不挣扎了,就仍由少年握着。 落锁的门,少年轻轻一扯,便霎时间脱落,被打开来,重锁无声坠入了厚厚的雪中。 少年推开门,领她跨入了御膳房,那股浸透弥漫的食物香味,立刻充盈了心神。 十禾用力多吸了两口这诱人的香气,颇为陶醉,随口问道:“你不是权贵外宠?那你是?” 少年侧目向她,桃花似的眼角微微上扬,睨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大抵,是厨子罢。” 啥玩意?厨子? 十禾嘴角一抽,看着自己的衣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一片衣角。 咂舌道:“可你这一身衣裳,难道说,御膳房现在的厨子,穿的都那么好了吗?” 要真的是这个样子,那御膳房介不介意,再多她一个? 少年沉吟道:“大抵,是偷来的。” 偷来的?做御厨的,偷东西应该不太容易吧? 十禾晃晃脑袋,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衣裳的来源,而是捏起了一块糕点,尝了尝,看向他,“那,那你,叫什么?” 少年似是一怔,顿住了脚步半晌才转过身来看着她。 十禾咽下嘴里的糕点,愣道:“这个,不可以问吗?” 少年垂下眼睫,缓缓松开了握着十禾手腕的手,抬手点亮了一盏油灯,那火光,于黑暗中绽放,映在少年如玉的面庞上。 那烛火于墨色瞳仁之上轻轻跳动,犹胜千种琉璃色:“长歌,长安的长,笙歌的歌。”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若要来 长安笙歌,长歌。 十禾愣住了,这名字倒是和他这皮囊极其相称。 长歌放下手中油灯,将袖袍挽起,蹲下身,放柴烧火,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十禾捏着块糕点来吃,见他开始生火,含糊不清道:“唉?你是要做东西给我吃吗?” 长歌将最后一根木柴塞进灶子内,抬眸看了她一眼,应了声,“嗯。” 十禾三两下把嘴里的糕点咽下肚子,又掰下一只烤鸡腿,咬了口,继续含糊不清的说:“可是御膳房东西很多,我自己拿点吃就好了,不用那么……”那么麻烦的…… 十禾拿着被咬了一口的烤鸡腿,有些呆滞,虽然御厨做的饭肯定好吃,但是她只想吃点烤鸡,糕点啥的呀! 再说这那么亮堂,万一引了人来,十禾默默吃完烤鸡腿,把骨头放回了托盘里,小心问道:“会不会有人来?” 长歌答的斩钉截铁:“不会。” 诚然,十禾还是没见过这么硬气的御厨的,不免有些惊愕。 这气度,说是帝王她也是信的,若非她亲眼见过皇帝,确实是个形容颇有几分猥琐的色……好吧……应该不能那么说,要诛九族的。 不过她的九族,貌似也就剩下她自己和降为嫔的叶贵妃了。 长歌浑然没有在意,自顾自的洗菜切菜,揉面撒粉,每个动作都做的叫人赏心悦目。 果然,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煮碗面都可堪入画。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但是会做饭的男人,似乎格外的好看。 姜蒜入锅,同肉丝煸炒,辅以配菜,但是那些御厨不是向来都是炒一个,盛一个出来,最后精致摆弄一下…… 然而长歌的顺序是,先炒好那些配菜直接放水,待到汤滚开后再放入面。 煮熟后寻了个精致的金边白玉碗,将面全部捞到碗里,淋上汤汁,撒些葱花,如此一来这面就做好了。 那个什么,不再放点啥了吗?作为御厨,不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绝活啥的吗? 显然是没有了。 长歌端着面,轻轻放到桌上,拿过双筷子递给十禾,温声道:“尝尝。” 十禾讷讷的接过筷子,这面的卖相,同她自己煮的却是没什么太大不同的。 她捏紧筷子,拱起鼻子,闻了闻飘散出来的肉香,感觉,和御膳房平日里花里胡哨的面,也不太一样。 但毕竟是御厨,说不定,金玉其内,只是瞧上去比较简单。 她在长歌期待的眼神,咽了口口水,问道:“有醋吗?” 长歌蹙眉,“醋?” 十禾点点头,长歌却是有些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去给她找了瓶醋来。 “谢谢。”十禾笑着道谢,将醋从瓶里舀了几勺倒在面里,搅了搅,夹起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这味道怎么说呢?面汤倒也是鲜美,面也颇有嚼劲,只是那些菜煮的烂了些,便没有平日里,在颜无归哪里吃的那么色香味俱全了。 这叫十禾很是怀疑,长歌是怎么混进御膳房的,瞧他还弄的开锁,应该不是什么普通打下手的。 或许,他是别的菜做的好罢? 由于人家特意下厨,给自己做了碗面,十禾觉得她要是吃两口不吃了,貌似不太好的样子。 却见长歌看她的眼神,果然是一番,痛苦且纠结的挣扎神情,似悲似喜,像哭又像笑,多重情愫糅杂交错,皆浓烈入骨。 眉目染凄然之色,偏偏眸中又焕发着无尽华光,唇畔亦勾了弧度,看上去很是矛盾。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前,攥着指尖,语调中几分颤抖,“好吃吗?” 十禾咬了咬牙,露出个笑容,状似诚恳的用力点头。 长歌紧拧的长眉,缓缓舒展来,恍若隔世般,瞧见了什么已失去很久的东西,重新出现在眼前,只静静相望,便可将胸膛空缺填补大半一般。 十禾觉得,自己好像就被当成了那么个东西,他瞧向她的眼神,一派云雾袅袅间的迷蒙。 长歌敛了目,垂下了鸦青色的长睫,阴影便随之落在他的眼下,浅浅覆了一层。 他唇畔露出抹颇为苦涩的笑,侧目看向了窗外,凝着窗外落雪道:“我从前喜欢过一个姑娘,想为她亲手做一碗面,可却始终未能如愿。” 十禾继续低头吃面,“那,那个姑娘……” “她……死了……” 长歌的指尖缓缓收紧,泛着青白二色,那千种琉璃色于这一刻,尽数碎裂为漫天星陨,带着铺天盖地的哀凉悲伤。 十禾停下筷子猛然一个抬头,然后就噎住了,一口将断未断的面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立刻剧烈咳嗽起来,咳的满面通红,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长歌起身为她轻轻拍了拍后背,递了块帕子给她。 “谢谢。”十禾尴尬的接过帕子,擦了擦嘴,重新拿起了筷子。 长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倏尔道:“你若何时想吃面了,便来这,我都做给你吃。” 随时?这话讲的多少有些放肆,万一她赶着皇帝饿了的时候来,他还真撂了皇帝挑子,给她做面吃? 偏偏他眸沉若水,却叫人生不出半分质疑,便是有那么一点,也安心的吞回了肚子里。 十禾挠挠头,继续问道:“那,你夜里也在吗?你住在膳房里?” 纤长的桃花眼,半垂之下,更是精致的恰到好处,可偏偏声音嘶哑了起来,“你若要来,住着,倒是也无碍。” 唔,这话说的实在暧昧,为了吃的,十禾决定,还是可以忽略一下的。 毕竟眼前的是个生的极好的俊美少年,被言语调戏一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再说了,有吃的,还不要钱,那还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做什么? 不过作为一个懵懂少女,十禾还是不免脸红了一下,低下头“呼哧呼哧”的吃起了面。 长歌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攥在一处,那样紧,紧到整个拳头,皆染上惨白之色。 过了许久,他的手掌才缓缓摊开来,掌心整齐布着月牙指印,正在往外渗血,在冰凉的地面打开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第一百八十章 我会等你 吃碗面,长歌便很是贤良的将碗也给收了起来,也无须她做什么,客气客气,洗个碗表示感激的虚伪举动。 但是…… 十禾连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此刻扑上去,扒住了碗底,扣在手心,眼巴巴看着长歌道:“这个碗,要不我带回去洗吧。” 长歌怔了一瞬,随即便轻笑着,慢慢松开了手,“送你了,不必拿回来了。” 作为财迷的眼睛,一瞬间就开始发光发亮了,十禾吞了口口水,确认道:“真的?” 长歌点了点头,十禾就毫不客气的略略用抹布擦了擦,塞进了怀里。 长歌面色如常,眸中却是暗潮翻涌,不甚平静的模样。 只不过,方才还说着些颇容易引人遐想的话语,可临走时,长歌却并未送她。 只是将她颈间披风系带,系的牢了些。 十禾看向他,抿唇半咬着,眸光在糕点上一扫而过。 长歌系好结,顺着十禾的眸光一看,瞬间了然,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个巨大的油纸袋,直接将桌上的糕点一股脑,全部倒了进去,递到了十禾手上。 十禾摸了摸那胖顾顾的油纸袋,“这是不是不太好?” 长歌没有答话,只将那比平常油纸袋,还大上四五倍的油纸袋,稳稳塞到了她怀中。 将披风拢至前头,塞到她手里,这样一来,即便她抱着油纸袋,也不会被寒风刮到了。 “我回等你。” 他似乎叹了口气,却被寒风吹散,不见踪影。 十禾掂了掂油纸袋,自然是满口答应,点头好比捣蒜,“好。” 长歌也没有留她,她便转过身说着:“改日再会。”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于无星无月的夜里,雪越下越大,十禾的身影便在那雪中夜中,一点点被吞没 她裹着披风,怀里抱着一大堆糕点,慢悠悠晃了回去,顺途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两排明晃晃的灯笼,窜入十禾眼底。 她抱紧怀中糕点,眯了眯眼睛,那明晃晃的,原是皇帝的车辇,太监分列两排提着灯笼为之开道。 一般来说这阵仗都是皇帝来接受宠的妃嫔,大致也就是宣告一下,朕近来对这位妃嫔宠爱非常,赐共乘一车,是天大的殊荣啦!尔等也要多加努力,入朕的眼,为朕排忧解难! 只不过,可这是北宫,住的大多是失宠的妃嫔,难不成这个老皇帝转性了? 山珍海味吃腻了,有时候也要吃点清粥小菜解解腻,可是,这北宫都是他自个打过来的,这都多少年了? 所以说,清粥小菜,好像也不是清粥小菜了吧? 十禾砸吧两下嘴,那飞雪吹进脖子里,冻得她直打颤,顿时没了瞧热闹的心思,抱紧了手里头的蜜饯就往回走。 余光中但见那车帘为风所卷,倚于皇帝怀中的女子年纪似是大了些,可蛾眉淡扫,风韵不减,却也生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楚楚容姿。 十禾“啧啧”了两声,就收回了视线,才走两步,脚下猛然一顿,这不是她那个便宜干娘,叶贵妃,不对,叶嫔吗? 难不成,叶家祖坟冒青烟了?叶嫔要复宠了? 不对不对,肯定是天太黑雪太大,她看错了。 十禾摇了摇头,继续往回走,叶嫔居住的宫殿,在北宫的最北侧,向来少 今夜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亮彻了整间宫殿,少得可怜的几个宫女凑了堆,欢欢喜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十禾大老远就听见,那几个宫女的谈论。 “我都以为我们这日子都没有盼头了。” “想当初,咱跟着娘娘,风光时人人巴结还来不及,后来落魄了,却是谁见了都想踩一脚,这宫里头的人情,好比凉水哦!” “可不是!现在好了,咱们娘娘可是被皇上车辇接去的,可没人看不起咱们了。” “唉,希望皇上能多眷顾眷顾娘娘,若有个一儿半女的……” …… 这么听起来,还真是冒青烟了,就是不知道这青烟能冒多久。 十禾抱紧了怀中的糕点,小步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她出去的急,门尚未关合,虚掩着,她伸脚一轻轻踹就“吱呀”打开来,进门一踮脚那门又合上了。 十禾蹲下身,把糕点搁在膝上,开了小柜,一一放置妥帖,才起身抖落了披风上的雪花,将门栓重新锁好。 解开披风,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满足地躺在了床上,拉过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天方才蒙蒙亮,十禾就被一阵喧闹声给吵醒了,她打着哈欠,懒洋洋地伸直了腰。 推开门,倒是远远瞧见金灿灿,银晃晃的一片,还有绿的红的。 她那个便宜干娘,此刻一扫往日倦容,美格外明艳动人。 太监手捧圣旨,扯着公鸭嗓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反正十禾是没大听懂,唯有最后一句,虽也是文绉绉的,但却点出了重点。 “度协珩璜,璇闱之淑德丕昭,荣膺纶綍,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妃,赐居承坤宫钦此!” 太监将圣旨合上,躬身递了过去,谄媚道:“贵妃娘娘,快领旨谢恩吧!” 叶嫔,不,现在又是叶贵妃了,此刻可谓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尤带了几分哭腔道:“谢皇上恩典。” 一干宫女太监立刻奉承着说些吉利话,劝慰叶贵妃,说什么大喜的日子,不应垂泪的云云。 十禾被那一堆御赐之物晃花了眼,却是没什么赶趟去说奉承的心思。 穿衣,大致梳洗一番,挽了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发髻,开窗翻了出去。 平日里,叶贵妃就常拉着她抹泪,她要是不走,保管叶贵妃,等会儿要来念叨上半个时辰,说一说这复宠的事儿。 她可没兴致,听这些个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事儿。 十禾翻墙已成习惯,三两下就直接翻出了高高的宫墙。 落地时,却偏偏撞上了个讨人厌的家伙,还差了两步,险些撞进这个讨人厌家伙的怀里。 好在十禾及时刹住了脚,停了下来。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讨人厌的家伙,一开口就是些刻薄话:“叶十禾,你姑姑耐不住寂寞,重新爬上了我父皇的床,如今,你也妄想一跃枝头了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无回无归 眼前人眉目间,同颜无归大体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婉转的风流恣意,多了几分清冷淡漠。 正是颜无归的七弟,当朝七皇子,颜无回,一个虚伪且不近女色的怪人。 也不知道老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意见,反正一干皇子,取的都是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十禾翻了个白眼,她要是真想做皇子妃,直接爬颜无归的床不好么?怎么也比颜无回好看,脾气还好。 十禾打了个哈欠,绕开颜无回,“你想太多了,我就是没睡醒。” 颜无回面上冷漠如霜的神情,瞬间被撕裂,怒道:“叶十禾!你给本皇子站住!” 十禾停下脚步,小声嘟囔道:“天天闲着没事干,就爱瞎叫魂。” 那声音虽小,却是一字不漏的落进了颜无回的耳朵里。 颜无回的嘴角一瞬发僵,十指蓦然间寸寸收紧,眸底似有乍然寒光略过。 十禾听颜无回不再叫她,抬脚就走,走两步就改成跑,要多快就有多快。 颜无回咬牙切齿:“叶十禾!” 十禾头也不回,两条腿蹭蹭跑得飞快,假装走远了听不到。 每回遇上颜无回就没什么好事,今天颜无归还不在,她才不想遭受颜无回的荼毒。 毕竟颜无回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导致有什么扭曲不太正常的…… 然而不过转瞬间,颜无回就追了上来,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十禾的去路,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回一拉。 怒极喝道:“本皇子喊你,你跑什么!” 十禾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吞了口口水,义正言辞道:“风太大了,我没听见。” 显然颜无回是不相信十禾的这种鬼话的,眸底仍是一派逐渐沉寂下来的冷光。 指节缓缓松开来,周身忽而有股不同于那刺骨寒风的冷冽之气,逐渐弥漫开来,迫人生畏。 十禾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但见颜无回的指尖缓缓伸向她。 十禾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倏尔,颜无回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迫他松开了紧拽十禾的手,连退了数步。 眉目间皆在微微发颤,唇色惨然发白。 什么情况?她可没对颜无回做什么!难不成要讹她? 正当十禾凌乱之际,颜无归不知何处走出,横身挡在她的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和颜无回横隔开来,笑道:“七弟,好久不见。” 颜无回咬牙,忍下那股剧烈的痛意,直起腰来,回以一笑:“怎么,这女人,是六哥看上的么?” 颜无归展袖,将十禾直接揽入怀中,故作讶异道:“很明显吗?” 颜无回唇角淡笑依旧,眼底却有如冰刃,直向十禾而来。 颜无归抬手,将十禾的脸转了过来对着自己,与颜无回错开来,故意道:“做什么,莫要坏了七弟不近女色的名声!” 十禾被捏着下巴,但还是配合着郑重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这不就是拐弯抹角的说他不行吗! 颜无回却也不生气,只反唇相讥道:“自然是没有六哥这般花丛潇洒,”也不怕得花柳病! 颜无归毫不在意的抬指,点了点十禾的下巴,笑吟吟道:“正所谓,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十禾不免打了一个寒颤,还石榴裙下死,这厮压根没法风流好不好? 颜无回敛了神色,压低声音道:“颜无归!” 颜无归松开了捏着十禾的手,将十禾往身后一推,朝颜无回走了两步,甩袖道:“打住!我可不好男色啊!再者说,你同我这个关系,真有什么那可叫乱……” 颜无回冷笑了一声,从袖口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砸在了颜无归的胸口,被颜无归接住后,转身用力一甩袖子,走了。 唉,就走了?这倒叫十禾意外了,颜无回居然没继续找麻烦。 颜无归将那团东西收进了袖中,拍了拍手道:“说吧,你是怎么惹了那个家伙?” 十禾蹙眉,大步朝外走:“我没惹他,我翻个墙,谁知道他在下头,又没压着他,莫名其妙的。” “以后离他远点,这人脑子不大好使。” 刚说完,颜无归又快走了两步到十禾身边,面上带了几分听八卦的玩色:“不过他向来做人滴水不漏的,你是怎么惹他动怒的?莫非他对你有意思?” 十禾的额角仿佛在跳,“他好像更喜欢和你生气吧?” 颜无归一怔,随即又笑开来,从腰间解下个荷包,在手里抛了抛,嘚瑟道:“本皇子生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勾的他为我做了断袖,也在情理之中。” “……”颜无归这厮,果然为不要脸的典范。 颜无归倏尔话锋一转,道:“你可知,你姑姑如今重获圣宠。” 十禾点点头,老实道:“昨夜被你那个色鬼父皇接走了。” 颜无归忍不住用指节,在十禾重重额上一敲,“虽然这是事实,但你好歹注意点,在儿子面前讲老子,是不是不太地道?若再被旁人听到了,你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十禾揉着受伤的额头,拒绝回答颜无归的这个问题。 颜无归叹了口气,继续道:“叶家平反了。” 十禾惊住,“你是说,之前那个贪污是……” 颜无归点了点头,颇为担忧地看着十禾。 却见十禾面上神色如常,没什么太大变化。 她不过三岁就被送进了宫里,给叶贵妃当养女,对于叶家,抄家之时她虽难受,却也算不上切肤之痛。 如今叶家平反,是好事,可她却也不知自己应做出怎样一番神情,只讷讷地点点头。 颜无归揉了揉眉心,“为了安抚民心,只怕光复了叶贵妃的位分是不够的。” 十禾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反问道:“难不成废了皇后,让叶贵妃做皇后?” 颜无归对着她的脑袋又是一敲,连忙捂住她的嘴,朝四周望了望,确认无事后才松开来,蹙眉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乱讲!” 十禾避开数步,捂着脑袋,防备起来:“那不是和你吗!” 颜无归翻了个白眼,把荷包踹回腰间,问道:“你要不要嫁给我?” 这话题转的实在太快,叫人招架不住。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可取之 刚才还挨了两下呢! 十禾没好气道:“怎么,你喜欢我?” 颜无归认真的伸出手指,一一对应,掰开道:“从相貌上,性子上,身材上……无一可取之处。” 看着颜无归伸出的三根手指,十禾的脸顿时黑了,飞出一脚踹向颜无归膝盖,吼道:“你去死吧!” 颜无归侧身,轻松避开来,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好吧,认真说,只怕为了安抚民心,光叫叶贵妃复宠,应该不够,我父皇可能会把你,嫁给我们这些适婚皇子中的一个。” 这回轮到十禾无语了,所以说,儿子多就可以随便用吗? 不过,十禾倒不是很在意颜无归说的,她可能会嫁给皇子的事情。 毕竟她也没有什么,可做得皇子妃的显赫家世,不过听了听,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颜无归白日里还有些事,就没同十禾多说些什么,两人不过斗了几句嘴。 颜无归就肃整了仪容,点了点十禾的脑袋,道:“好了,本皇子还忙,改日再来宠信你。” 十禾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敷衍道:“哦,好,好好好。” 颜无归也不理她,径自拢紧了大氅慢悠悠地离开了,那步伐迈的都很是骚包。 只不过,意外的是,十禾回北宫时,有个宫女在门口等她,帮她打包好了行李,领她回了承坤宫。 想来是方蒙圣宠,老皇帝许久没见过叶贵妃了,正是这清粥小菜换口味的时候,也就还比较上头。 她回转时,叶贵妃正好被接了出去。 两回共乘,倒是宠眷非常,也不知这后宫争宠,是否要起一番血雨腥风了。 夜里,十禾果然还是被饿醒了,碌碌爬起了床,便用披风将自己裹紧,一路朝御膳房去了。 毕竟承坤宫离御膳房更近,没准那扇窗还没关好,她还能再去捞点吃的。 她倒是没怎么奢望长歌守在御膳房,等着给她做一碗面。 毕竟她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什么,“你若要来,住着,倒是也无碍。” 这类的话,不过于风月之中,适宜之时,说出来听听,大抵都是当不得真的。 可十禾没想到的是,这一日的御膳房甚至没有落锁,膳房内点了灯,是通明的! 她推开门,那个红衣少年,居然真的就在膳房之内等着她。 寒风落雪的夜里,因为那一句,她未曾当真的话。 那双妖冶惊心的桃花眼,淡淡扫向她,逐渐拢了笑,问道:“饿了?” 十禾愣愣的点头。 长歌转过身,揭开锅盖,便将热腾腾的面从锅里取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筷子调羹还有醋,都早早搁在了桌上。 这般的周全,不知是等了多久,那面大抵也煮了很多遍,才能她一来,就那么,指节端到她眼前。 十禾心上蓦然一紧,不大自然地迈开步子,挪到桌边,僵硬地坐下来,倒了醋,拿起筷子搅一搅,开始吃面。 长歌就静静看着她吃面,鸦青色长睫微微颤动着,目光中缱绻着恍若隔世的温柔。 十禾的心口莫名填上了种不知为何物的情愫,一点一点,从心口蔓延生长,愈渐疯狂。 长歌置于桌面的指尖一收,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开来,“好吃吗?” 十禾咽下嘴里的面,想了想回答道:“好吃。” 和上次比起来,好像是好吃了一些,还多放了点肉 等到她吃完,长歌便主动将碗筷收走了。 长歌放下碗筷,看向她,“要回去了么?” 十禾吃的有点多,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长歌垂目,眼下落了点点阴影,微微耸动着,好像是在憋笑。 “其实,那个,怪你的面太好吃了!”十禾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飞快地拢了披风跑了。 只是长歌却也没有送过她,只是在御膳房内,开着那扇门,目送她远去。 但十禾回头时,他还是开着门,那样看着她,不动分毫,好比伫立的门神一般。 那日起,十禾就日日半夜里去御膳房,等她的总是一碗热腾腾煮好的面。 还有那少年的那句,“饿了?”和“好吃么?” 长歌做面的手艺,一日比一日好,她吃的也津津有味。 长此以往,成了习惯,长歌也从未失信过,每日都在御膳房。 她想这个样子应该是不太好的,可每每这不太好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长歌那样静静看着她。 眼神温柔的好像春风,她的舌头就和打了墙一样,说不出话来了。 她貌似,还是挺喜欢这种有人等的感觉,虽说有点负罪感,毕竟没有谁必须对谁好的。 所以在某天蹭饭的时候,十禾怀揣了一只小风铃,在吃完面后,便掏了出来,递给长歌:“吃了你那么多面,那就送你个小风铃吧。” 虽然说,这种吃人不知道多少顿饭,还的时候,就只是给个小风铃的行径,颇叫人不耻。 显得她很是小气,虽然这是事实。 长歌长眉一挑,侧着头,眸中似有讶色:“风铃?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因为风铃响的时候,我们吹到的风是一样的。” 十禾突然的卡住,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听到风铃响的时候,我和你吹到的风,都是一样的。” 她感觉自己压根都在胡言乱语。 长歌却毫不在意地接过那小小的银白风铃,指腹轻轻摩挲着,倏尔勾唇一笑:“我会好好收着的。” 十禾不是没见过长歌笑,可是这一回,那笑容里好似多了些什么。 他那样一笑,十禾觉得自己简直茫茫然要醉倒了。 可彼时她还是不大明白,自己的心意。 等面吃完,长歌收了碗筷之后。 十禾照旧和长歌告别,长歌指尖勾着风铃上的绳索,晃了晃,那风铃立刻“叮当”作响起来。 十禾怀揣着莫名跳的很快的心,故作镇定地踩在雪上,朝承坤宫的方向回去。 半晌才远远回过头,已经看不见御膳房了。 心里不知为何,好像有些空落落的。 十禾晃了晃脑袋,抬起头却见风雪中,突然多了一个绿色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见鬼似的,险些没摔倒在雪地里。 半晌才错愕出声:“颜无归?”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风月刻骨 眼前人身披大氅,因天黑瞧不起面上神色,可那语调有如沉水,听不出半分的波澜起伏:“我听说,你近来,日日半夜到御膳房来。” 十禾干干咽了口口水,朝颜无归走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是要问我什么吗?” 颜无归没有答话,眉心拧在一处,唇也紧紧抿着,十禾从来没见过颜无归这番形容,显然很是生气的模样。 十禾知道,就算她不说,依照颜无归的性子,自己也会去查,本来也没什么事,没必要藏着掖着,叫颜无归费这番功夫。 于是,十禾便一五一十的,将这件简单的事情,老实说了出来。 可不知为何,她却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形容,心中惶惶不安,羞赧又被什么充盈着:“不过是前段时间,我去御膳房偷吃的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穿红衣服很好看的御厨,他给我做了面吃,答应我,我若去……他日日都做给我吃,就这么简单。” “简单?”颜无归冷笑了一声,猛的跨出一步,捏住了十禾的肩头,俊美的面容寸寸碎裂:“那可是御膳房!你以为什么人才能……” 十禾被他捏着,有些茫然,不甚明白颜无归的意思。 很快那怒火,就像是被那刺骨寒风吹散了一样,终渐渐而止,归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颜无归松开了那死死钳制十禾肩头的手,神色紧绷,无奈道:“你在宫里头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是不长脑子?” 说完这话,颜无归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为她掸去身上薄薄的积雪,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走吧。” 十禾不明所以,任由颜无归拉着走。 一路无言,快到承坤宫,颜无归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眉宇间皆是凝色:“十禾,你要弄清楚,你日日半夜朝御膳房跑,到底是为了一碗面还是为了一个人。” 颜无归这话颇有几分深意,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直叫十禾心中那片混沌天地,被骤然劈开来。 十禾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天天守到半夜,翻墙头去御膳房,好像,确实不是为了那一碗面的。 所以,她其实,喜欢长歌? 这个念头在十禾脑中炸响,像是那混沌天地中,层层缭绕云雾,一点点被拨开来。 颜无归长长叹了口气,于这片茫茫冰雪间,氤氲开一团白雾,遮住了他面上神情。 他沉吟道:“今日,父皇召了我们几个适婚的皇子,问我们里头有没有那个愿意娶你。” 十禾顿时感觉一口老血堵在了心口,不上不下。 这老皇帝儿子多,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不过这无论于那个女子而言,都该是极大的恩赐,可偏偏落在十禾脑袋上,她觉得无比的郁闷。 甚至像是无形中有一双手,扼住了她的喉管,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颜无归见她神情恍惚呆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愈发放软了些,温声道:“早些休息,自己先想想吧。” 十禾木讷地点头,完全忘了颜无归还在她身前。 转身就朝承坤宫内走去,边走,边从怀中将一个一样的风铃拿了出来,在手心紧紧攥着。 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只是她自己一直,没有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在意的是什么。 承坤宫内守夜的侍女原本提着灯蹲在殿门口,见十禾这半夜从外头回来,提起灯就打算上前问问,“叶姑娘……” 十禾恍若未闻,差了三步距离,直接从那宫女眼前飘了过去。 见十禾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宫女露出了好比见鬼的神情,吓得退回了殿门口,不敢上前打搅。 远远看着十禾一路上被石头绊了好几回,都是几个大趔趄,险些摔跤,偏她站直了身子还是这般行走,好比提线木偶一般。 要知道那鹅卵石路面若是摔下去,磕上旁边的假山,那锋利的山石,必然是拉出许多道血口,要毁容的。 这叫提灯宫女,愈发怀疑十禾不只是失神,只怕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更是吓得面色惨白,缩到了柱子后头,后背抵在墙上,低声自语道:“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 好不容易,十禾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内,十禾披风都未解开,甚至连门都未关好,就直接扑倒在了床上。 连带着身上薄薄的积雪,皆簌簌落在了锦被上,为她身上传出的温度所融。 打开几片濡湿之意,寒风凛冽,将门吹开来,透过厚厚的衣衫,十禾不由被冻了个哆嗦。 她只得碌碌爬起来,迎着刺骨的寒风,把门关上来,手上的风铃被吹的“叮铃”乱响。 那寒风刮的她,面颊处如刀割般生疼。 十禾手脚并用,才把那门关上了。 思绪却仍是乱糟糟的,好比一团浆糊,沾在一处,怎么也推不开,搅不开,反倒越想越乱。 十禾手中的银色小风铃,失了风刮,也渐渐消停下来。 她将那风铃,拿在手中,细细查看着每一处纹路,小小的风铃上还雕了一池春水,两朵并蒂莲花下,半掩着一对鸳鸯。 十禾的脸腾的一红,她心里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之时,送的东西却是露骨的很,倒是实诚。 她站起身,将那小小风铃挂在了床头。 把窗打开来,飞雪漫天飞舞,随风飘入房内,风铃也随风叮铃作响,发出一声声轻灵脆响。 其实她把那一对的风铃拆成两个,就有了几分定情信物的意味,只是她当时却未曾明白,她自己的想法。 猎猎红衣闯入脑中,少年俊美的容颜仿佛于眼前逐渐浮现,一笔一笔勾勒而出。 “你何时想吃面了,便来这,我随时都做给你吃。” “你若来,住着,倒也无碍。” 少年若春风含情的语调,似可融千里冰川,那般婉转。 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他好歹是个堂堂正正的御厨,算起来还是她高攀了呢。 不过,如今叶家平反……身份上应该……还算是……相衬的吧? 这般想着,十禾不由得心跳如擂鼓,但很快又好比当头泼下了冷水。 可是,长歌会喜欢她吗? 他虽未曾提过,他同他心上那个姑娘是怎样一番纠葛,可十禾到底能猜得出,那必然是段极为刻骨铭心的风月。 第一百八十四章 毫无转圜 十禾在房内,来来回回,或是靠在梳妆台旁,或是蹲在床边,亦或是用指尖拨弄垂绳,却始终辗转难眠,盯着那风铃。 许久都未能入眠,锦被上那点湿濡也凝成了霜冰,尖锐的锋刃,无意间在十禾的掌心划出了一道浅浅血痕来。 她疼的龇牙咧嘴,坐在床沿趴在被子上,歪着身子,把脑袋搁在手臂上,抬眼看看那风铃。 不知多久有些迷糊起来,那烛火被风吹灭,她隐隐约约听见木窗“咔哒”关上,风铃如被拂过发出一声清响。 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见了一件,当头罩下的柔软毛毯。 那毛毯上是一股子熟悉的淡雅木香。 十禾喃喃喊道:“神君?” 从她五岁起,就常常见到一袭青玉缎衫容颜绝世的男子,是个神仙,她便叫他神君。 每每遇上什么危险,这位神君为她腕间点下的图腾变回骤然散发光彩,引他前来。 上一回遇见长歌,她以为是那图腾失效…… 对,长歌,长歌…… 十禾额上落下一点凉凉的触感,划至耳侧,“睡吧。” 耳边倏尔撞入一声闷响,随即这大雪纷飞的夜,炸响了一声惊雷,直达天际,阵阵回想。 那点冰凉触感立刻离开了她的耳侧。 可那种很安心的气息,还是叫十禾的脑中混沌起来,“嗯。” 直到天色蒙蒙发亮,她的便宜干娘叶贵妃,应该也是早早的知道了消息。 天尚未大亮,便有个宫女在外头敲门,“叶姑娘,叶姑娘。” 十禾把被子蒙过头顶,假装没有听到。 可那敲门声愈发急促,“咣咣”直响,好比催命。 宫女一边敲一边喊:“叶姑娘!叶姑娘!叶姑娘!” 叶叶叶,叶你个猪! 吵的十禾再也睡不着,只能掀开被子露出个脑袋,虚弱地回答:“做什么?” 那宫女得了回应如释重负道:“贵妃娘娘,请姑娘去寝殿,有事相商。” 十禾翻了个身,把腿屈起来,缩成一团:“商什么?” 门外的宫女有片刻的沉默,“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十禾的脑袋在被子上蹭了蹭,无奈敷衍道:“好吧好吧。” 听屋内没有起身的声音,宫女着急地又敲响了门,忙道:“姑娘,贵妃娘娘在等呢!” 十禾一个激灵,抱着被子坐起身,尚且有些呆滞。 由于夜里睡得太晚,她彻底顶上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手心还被划出了道血痕来,叫锦被上也染了些许血迹。 在宫女的催促下,十禾只得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打着哈欠,快速地穿衣洗漱。 宫女见十禾推开门,连忙躬身行了个礼道:“好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十禾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有很快的。” “好,好,好,姑娘很快,感觉走吧,贵妃娘娘该等急了。” 宫女说着,便急匆匆领着她朝叶贵妃的寝宫去了。 一路疾走,步履匆匆。 殿门口,宫女向内传话道:“贵妃娘娘,叶姑娘来了。” 殿内宫女高声道:“进来吧。” 十禾便被领了进去,叶贵妃穿了身华彩逼人的绛紫色丝绸制的长裙,衬得她愈发肤如凝脂,容颜娇美。 有个宫女半跪在地将凤仙花加之明矾捣烂,小心翼翼取出那凤仙花捣的糊,轻轻抹在叶贵妃的纤纤玉指上,为她点涂蔻丹。 十禾不由得咂舌,眯了眯有些发痛的眼睛,躬身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 叶贵妃往榻上靠了靠,叹了口气道:“不必多礼。” 她和叶贵妃不是真正母女,但平日里叶贵妃虽娇纵跋扈了些,对她还是极好的,打入北宫后,性子更是无奈收敛了许多。 十禾也不多扯些有的没的,直接问道:“娘娘,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叶贵妃的手指被缠上了布包,裹住那凤仙花糊,她仔细看了看手指,道:“皇上有意在几位皇子中,为你挑选夫婿,你可,有心仪的皇子?” 心仪的皇子?显然并没有。 适龄的不过就颜无归和颜无回,颜无归,自然是不可能的。 颜无回,嗯,她还想多活两年,最好长命百岁。 还有个八皇子颜无意,比她小了整整三岁,诚然这嫩草有点太嫩,她这老牛也下不了手。 十禾觉得自己的嘴角僵硬了,她可不可以谢绝老皇帝的好意?再说了,这一个两个的都没长歌好看。 叶贵妃看出十禾的欲言又止,待到宫女替她把那布包好。 叶贵妃看了看自己包着花汁的十指,便挥手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娘娘。” 一众宫女应声离去,将门合上。 叶贵妃便坐起了身,勾动手指,示意十禾往跟前来些:“说吧。” 毕竟十禾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辞,从前在北宫还好,现在,可是要掉脑袋的! 十禾老实道:“其实我觉得,我才疏学浅,相貌平平,这个,和诸位皇子,不太般配……” 叶贵妃扶额无语,恨不能把十禾的脑袋敲开来瞧瞧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叶贵妃扶额叹息道:“你以为皇上是看中你的才貌么?不过是为了笼络民心罢了,要不是叶家一门流的血,你以为,我能吃从北宫出来,你能被许给皇子?难道,你不愿意嫁给皇子?” 叶贵妃在北宫待了那么些年,本以为要永世终老,被接出去时,也不是没想过,是皇帝念着从前的情意。 可帝王家,哪有什么情意?不过都是算计罢了,她也不愿十禾在宫内终老,可难道她能抗旨吗? 十禾干干咽了口口水,摸着耳朵努力躲开叶贵妃的眼神,试探道:“可……可以……不……不愿意吗?” 不愿意?那就是连颜无归也不愿意嫁了。 叶贵妃一愣,秀眉微蹙,直起腰来问道:“难不成,你有了喜欢的人?” 因为叶贵妃一向知道,颜无归同十禾交好的,她曾也是想过颜无归纳十禾做侧妃的。 可如今,十禾居然连颜无归的正妃也不愿意做,倒是叫叶贵妃震惊了。 十禾后背一僵,毕竟长歌再好,在叶贵妃眼里也只是个厨子,她要是说她喜欢上了厨子,觉得长歌比皇帝的儿子好,那好像有点打皇子的脸。 也保不齐叶贵妃为了让她死心,来一出像是那些戏本子里头,常见的棒打鸳鸯的戏折,直接一刀把长歌给咔嚓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已成定局 毕竟这种事,叶贵妃也不是干不出来的。 思及此,十禾顿觉自己的脖颈一阵发凉,连忙摇头否认:“绝对没有!没有的事!” 叶贵妃眼神复杂地看了十禾一眼,“此事已成定局,你想想清楚,你中意的是那位皇子,这到底是一辈子的事情。” 十禾心上蔓延开的是一股钝刀割肉的痛感。 这么说,就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了。” 皇权,一向如此,皇恩浩荡,这是恩赐,她只能接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十禾有些失魂,也不知和叶贵妃说了些什么,大致应了几句,叶贵妃见她面色不太好,便让她先回去了。 十禾出了叶贵妃寝殿,回了自己的房内,颇为呆滞的吃完饭,又被太监传到了校场。 半天的功夫,被喊来喊去的,心上那股涩涩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十禾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跟着太监走。 彼时颜无回和颜无归都在校场,周遭却意外的没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太监。 颜无归搭弓拉箭,对准了箭靶,正欲松手将箭射出。 颜无回便坐在一侧,端着茶盏,凉凉出声道:“连马步都扎不稳,还妄图……” 颜无回话音未落,颜无归脚下状似不经意地懒懒一转,箭锋一偏直朝颜无回而去。 一瞬破风声直起,直向颜无回。 刚领着十禾进门的太监,见此情状,没忍住一声尖叫,吓得跌坐在地:“啊!” 但诚然,颜无回还好端端坐在原处,颜无归的箭只是擦着颜无回的侧脸,于他侧脸留下了道细长的血痕。 没有把他脑袋扎穿,尚且还端了茶盏慢悠悠地喝茶,丝毫没有半点惊慌。 颜无归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丢下弓箭向颜无回的方向走了两步,忙道:“七弟,你还好吗?” 颜无回用茶盏盖,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又重新将盖子“叮”地丢回茶盏上。 展唇轻笑,却是不见丝毫恼怒:“多谢六哥挂怀,我无事。” 十禾不由得怀疑颜无回被什么妖怪上身了,这脾气实在好的有点不像话。 “那就好,那就好。”颜无归拍拍胸口,好似才放下心来,然而那面色一瞬便一扫慌恐,转而代之的是略带讥讽的笑意。 颜无归半敛眉目,叹息道:“七弟也知道,你六哥我的准头一向不大好,有人嘴一多,我这弓就握不牢,更射不准了!所以做人,话还是要少些,才能活的长久,七弟你说呢?” 十禾抬头望了望天,果然,颜无归这厮是不可能良心发现的。 那太监却是满脸惊恐慌张,扯着公鸭嗓道:“太医!传太医!七皇子受伤了!” 颜无回皱眉,“砰”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声道:“出去!” 太监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犹豫道:“七皇子您这伤……” 颜无回将手边茶盏一扫,滚烫的茶水撒在雪地中,腾腾冒出几缕热气,没入皑皑白雪中,淌开一片水迹。 “滚!” 太监还跪在原地,浑身紧绷着不敢动。 得了,这一家没一个好脾气的。 颜无归懒懒地走下台阶,悠悠道:“七弟叫你下去,便下去吧,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又不是太医,若有事我自会传唤。” 太监如蒙大赦,忙答应着,“是,是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颜无归便整了整身上大氅,掸落积雪,径自走向十禾来,问道:“你怎么来了?怎么,想我了?” 十禾自觉后退一步,“当然不是!是你那个老……” 颜无归蹙眉瞪了十禾一眼,她顺着颜无归的目光,看了眼坐在一边的颜无回,把那话咽回了肚子里,讷讷道:“皇上叫我来的。” 颜无归拉长语调,“哦~” 继而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要不要学射箭?” 颜无回冷笑道:“你那准头,还敢误人子弟?” 颜无归不理他,径自拉起十禾的手,颜无回的眸子骤然一眯,泛着澹澹侵骨寒意。 不知道为什么,十禾总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她回过头,后背只有颜无回,那眼神颇有几分不阴不阳的。 她没忍住摸着后背打了个寒颤,“算了算了,你还是自己练吧。” 颜无归挑了挑眼角,轻轻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指尖直接勾上了十禾的下巴,用余光撇了眼颜无回的方向,道:“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嗯?” 十禾把下巴收了回来,老实回答:“那玩意不长眼,你不太行,我怕死。” 颜无归的脸有点绿,咬牙切齿道:“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这话说的过于暧昧,十禾总觉得后背好像被剑抵住了,森森寒意直达四肢百骸。 十禾把颜无归凑近的脸往后推了推,嫌弃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颜无归的脸更绿了,他彻底不想理十禾了。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这孩子怎么救不带点脑子呢? 颜无回见颜无归吃瘪,不由心情大好,长眉渐渐舒展开来,勾了抹淡笑:“叶姑娘,可知道我父皇为何叫你来此处?” “这个……”十禾颇为抑郁,所以说这种情况,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说知道,感觉像是上赶着贴上去攀高枝,说不知道,显然,不太可能。 颜无回端起了另一只茶盏,手中茶盏盖子,沿盏身旋转了半圈,“那叶姑娘,是想嫁给我六哥,还是嫁给我呢?” 十禾后背一僵,只觉得一口口水卡在喉咙,这么直接的吗? 这话实在不太好回答,十禾只能干笑两声,把目光看向颜无归。 颜无归将十禾拉到身后,蹙眉道:“哪有这么和姑娘说话的?难怪没姑娘喜欢你!” 颜无回歪着头,缓缓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等待颜无归的下文。 颜无归也果然没让他失望,嗤笑几声,下来就是一句:“谁知道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个死断袖的,我家小禾儿难不成嫁给你,受一辈子活寡么?” 颜无回抓住重点,面色猛然一沉:“小禾儿?” 十禾觉得,自己喉咙里的那口口水咽下去了。 等下,这个重点难道不是死断袖的吗?正常不应该先反驳一下吗?难不成,颜无回还真的喜欢男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拒婚抗旨? 关于颜无回十分具有断袖倾向的这个念头,让十禾的嘴角开始了抽搐。 颜无归则是翻了个白眼,拉着十禾坐到了一边,特意隔了整个校场,离颜无回甚远。 不过这两个向来八面玲珑的人,怎么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不过看样子,还是颜无归比较占上风,想来颜无回是吃了不够毒舌的亏。 颜无归直接捏着十禾的下巴,让她把脑袋转了回来。 那道寒光又来了,甚至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颜无归压低声音道:“我父王顶多明日,便会召见你,问你的意思,你如今可有想好?” 十禾直直看向颜无归,十分认真道:“我有喜欢的人。” 颜无归勾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温声叹息道:“我家小禾儿长大了,唉,那人可同你一般心意?” 十禾闻言心口一滞,低下头紧紧咬着下唇,绞起了手指,“那……我……我不知道。” 颜无归收回手揉了揉眉心,道:“直接点,你喜欢他,便去问问他的心意,肯夜夜守着为你做一碗面,自然不可能对你无意。” 十禾猛的抬起头,双手抵在桌面,乌黑的眼眸中倏然光彩熠熠,好比重现生机的死水,涌动起来:“真的?” 难不成非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那才是有情意么? 颜无归甚至有点想翻白眼,懒懒敷衍道:“比珍珠还真。” 可随即,十禾眼中的光彩便再度黯然,颓然瘫坐在了椅上,“可这个样子,不是抗你父皇的旨吗?要诛九族。” 颜无归打了个哈欠,以指节轻叩桌面,漫不经心道:“你九族不也就你和叶贵妃,顶多你成了加一个你的御厨夫君,三个人而已。” 十禾嘴角一僵,伸手对着颜无归胳膊一拧,黑了脸凶道:“说点人话!” 颜无归吃痛收回了手,揉着胳膊惊疑道:“小禾儿!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了?” 十禾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有!” 颜无归再度翻出一个白眼,小臂撑着桌面,指尖于唇瓣轻轻摩挲,略作思索。 他沉吟道:“你要是愿意,就先嫁给我,成婚之后呢,你装病死,我装丧妻,给你换个身份,送出去和你那个御厨团聚,皆大欢喜。” 说完,颜无归还十分认真地敲定桌面,拍了一下手掌。 虽然这种做法,有点咒自己,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方法。 就是吧…… 十禾砸吧两下嘴,犹豫道:“可是,你会不会觉得头顶有点绿?” 颜无归的嘴角有点发僵,挥手就是一个爆栗,砸在十禾的脑袋上,怒道:“那你就嫁给颜无回去吧!你以为老子愿意顶着个克妻的名声吗?啊?” 十禾捂着受伤的脑袋,率先摆出了诚恳的认错态度,拽住颜无归的袖口,巴巴道:“别,我错了!” 颜无归毫不客气地把衣袖抽了回来,别过头去:“哼。” 十禾开始赔笑脸,“我知道无归最好了!” 颜无归本也没真的生气,他同十禾是从小玩到大的,若说什么情爱,那确实是生不出来半分。 只将她当做了妹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妹妹,能怎么办?又不能丢到水里淹死拉倒,那就只能自己宠着了! 颜无归很是无奈地伸手,在十禾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状似发怒道:“再有下回,你看我理不理你!” 十禾满脸郑重地点头称是,她决定暂且做个孙子。 颜无回静静看着两人嬉笑打闹,指节缓缓收紧,手中茶盏氤氲开来的腾腾热气,遮地他面容几分隐约。 “咔”茶盏于颜无回掌心碎裂,腾腾雾气氤氲着蔓延大片,又随风消散开来。 氤氲白雾散后,颜无回的眼底,唯有一片寒凉之意。 虽说颜无归的笑声再大,可偏偏校场更是空旷的不像样,两人的声音为风声所掩,飘散开来,半点字也没落到颜无回耳中。 颜无归瞧着颜无回一脸的杀气,朝十禾勾了勾指尖道,侧身斜斜依在桌上道:“我想吃桂花酥了,御膳房应当也快做好了,你去给我拿,顺带……” 这顺带嘛,也就是给她和长歌制造机会了。 十禾看了颜无回一眼,立刻明白了颜无归的意思,点头如捣蒜,很是振奋:“马上!” 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学,就要朝御膳房跑。 颜无归握住了十禾的手腕,慢慢起身。 十禾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了?” 颜无归解开自己所披的大氅,扬手披在了十禾身上,给她系好,拍拍她的肩道:“去吧。” 十禾愣了片刻,也没多想,点点头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身后颜无回的声音沁了寒意,所过处丝丝缕缕凝结成冰,字字重音落地:“六哥,对叶姑娘,倒是上心的很。” 颜无归抱着胳膊,朝颜无回走了过去,眼角略略吊起,面色却是一沉,冷道:“与七弟无关。” 十禾没有过多在意,这个时候御膳房应该还不算太忙,她应该还能见上长歌一面。 唇被全部抿起,却仍然止不住唇角的笑意在上扬。 十禾一路的走,却见那些宫女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叶姑娘。” 这路上突然多了好多宫女,对她行礼,明明平日里这些宫女连看她一眼都嫌麻烦的,太反常了! 十禾虽有些讶异且不大习惯,但还是回以颔首一笑,虽然说有些敷衍。 有个捧着衣物,不知要送去哪的宫女,停下脚步同她搭话道:“叶姑娘这是要去哪?” 十禾便回答道:“御膳房。” 那宫女极是热络,“姑娘是要去御膳房取什么吃食吗?差我们去做好了,怎么还劳烦姑娘亲自去。” 说着几乎要贴到十禾身边来,两人凑的极近。 十禾有些尴尬地往边上避了避,干干笑道:“没事,没那么娇贵。” 大致敷衍了几句,十禾才脱身出来。 一路的宫女都像同她说上几句的模样,一番耽搁下来,好不容易才到了御膳房。 十禾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忐忑来,惶惶不安地朝御膳房内张望,寻找长歌的身影。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曾有过 御膳房内虽不算太忙,可到底是掌了整个皇宫的膳食。 大多人也尚在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偌大的御膳房,此刻在做点心小食的较多,甜腻的香气四溢而来,伴随着阵阵清淡花香。 不过十禾来来回回扫视了许久,却都是没有看到丁点红色的身影。 难道是因为如今是在做事,长歌没有穿那身显眼红袍? 十禾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地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膳房里不是圆滚滚的胖子,就是干巴的瘦子。 没一个,有得长歌半点风华的。 只有揉面的那个少年,生的还有几分俊秀儒雅,此外倒真没有一个好看的了。 不过宫里头也是有轮休的,虽说极少但也不是不可能,长歌今日许是没来膳房。 抄着大勺的圆滚胖子,从房内横了一眼过来,吼道:“那个不长眼的扒在门口偷看?” 十禾原本踩在门槛上,扒着门,专心致志地寻找长歌的身影,被这一声怒吼一惊。 忙把脑袋缩了回来,脚下踩空,好在还扒着门框,拉着门晃了两下,没算摔着。 闲暇时倒也少有人,觊觎御膳房的那些吃食,悄摸趴在门口寻机偷些吃的。 显然那圆滚胖子,就把十禾当做那少数不长眼里的一个,加上最近御膳房里头老莫名其妙丢些东西,圆滚胖子管着这些菜,少不了挨骂。 顿时没好气地大长勺往锅里一丢,找起袖口就朝门外走来,骂骂咧咧道:“你个小兔崽子……” 十禾扶着门站直了身,便被迎面而来的圆滚胖子当头一斥。 十禾愣了一愣,抬眼见这圆滚胖子居高临下,抬头说话实在颇酸,她低下头,便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圆滚滚的肚皮。 她只得先后退了半步,蹙眉道:“我是来……” 话音未落,那圆滚胖子双手叉腰,又是一声怒斥打断道:“来偷东西的对吧?” 十禾愣住了,“什么?” 她看起来,很像是偷东西的小贼吗? 圆滚胖子还待再说,前来取糕点的宫女,见两人僵持,以为那圆滚胖子是要动手,忙上前横过来打断了。 那宫女的目光落在十禾身上,立即上前笑开道:“这不是叶姑娘吗?” 圆滚胖子挺了挺腰杆,圆滚滚的肚皮随之弹啊弹的,颇有几分意趣。 那圆滚胖子将那宫女一看,皱眉道:“叶姑娘?什么叶姑娘,我还方姑娘林姑娘的呢?” 宫女拉过那圆滚胖子,低声道:“说什么混话呢?这是叶贵妃的养女,叶姑娘!” 原以外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如今却扯上了叶贵妃。 这叫圆滚胖子不由得一呆,咽下口口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宫女问道:“叶贵妃?” 宫女连忙拽着圆滚胖子的衣袖,小声纠正道:“错了,叶贵妃的养女,叶姑娘!” 圆滚胖子更僵硬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叶,叶姑娘。” 见圆滚胖子满脸呆滞,那宫女福神给十禾行了个礼,陪笑道:“叶姑娘,这李厨向来在御膳房呆惯了,不常在宫里走动,不大懂规矩,您别见怪。” 这转变有些突然,十禾还是不大习惯,只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她突然有些怀念起,那些宫女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了。 “谢姑娘大度,不和我们计较。”宫女笑着说完,又用手肘撞了撞还没回过神的圆滚胖子,半呵斥道:“还不快给叶姑娘赔不是!” 那圆滚胖子一个激灵,抖了两下,被宫女瞪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满脸堆笑道:“叶,叶姑娘,我这有眼不识什么山的,就,就饶了我这回。” 宫女笑着补充道:“泰山。” 圆滚胖子连连点头,“对,对,泰山,泰山。” 十禾本就没生什么气,如此一来倒觉得有些尴尬起来。 那宫女想来是个入宫老人了,察言观色倒是一绝,当即为十禾解围道,“叶姑娘今日怎么亲自到御膳房来了?可是贵妃娘娘吩咐要取什么糕点?” 十禾想也不想地开口:“是颜无……” 许久不怎么在宫里走动,倒是忘了不能直呼皇子名讳的,说到一半这才发觉,险险把最后一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打了个弯,干笑道:“来取些桂花酥。” 那圆滚胖子挨了宫女一记眼色,也灵光起来,忙笑着说:“有的,有的,方才做了许多,姑娘要多少?” 那脸圆圆光光,一笑起来,唇边的那两道沟纹,倒像是多添了两道胡须。 十禾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两碟就好。” 十禾的余光瞥见那漫天飞雪,正要说放在屉子里给她,免得凉了。 那圆滚胖子已然捧了屉子,放置的妥妥帖帖,还在外头多包了两层。 十禾接过桂花酥,目光向里又是一瞥,那宫女心领神会道:“姑娘是要找什么人吗?” 十禾自然顺着台阶就下,“这膳房里那个叫做长歌的御厨,今日是轮休吗?” 圆滚胖子摸了摸几近光溜的脑门,疑惑道:“长歌?” 十禾想了想,指着地上那门槛大致比划了一下,“长安的长,笙歌的歌,大概比我高上三四个门槛,那么高……” 圆滚胖子仍是一番摸不着头脑的形容,倒很是苦恼。 那圆滚胖子不大识字,那宫女却是认识的,犹疑道:“这御膳房里头,只怕不会有这么贵气的名字,姑娘莫不是记错了?” 记错了?怎么可能呢? 十禾蹙眉,继续道:“他生的极好,见过应该就不会忘掉的那种。” 圆滚胖子豁然开朗,得意地指着里头揉面的少年,“我们这长得最好的就是他了!只不过他可不叫什么长歌短歌的,叫做李二狗,那小模样俊俏的!” 宫女嗔怪道:“嘴上没个把门的!姑娘可别见怪。” 那揉面少年虽说俊秀,却实在不及长歌万一,又怎么会比过长歌,说是御膳房里生的最好的呢? 若他们见过长歌,必然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十禾顿觉脑中一阵空白,上前一步,僵硬道:“怎么可能呢?你不认识长歌?” 圆滚胖子收回手,拽了拽自己的袖口,犹豫道:“这,不然我把管事的叫来,给你问问?”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奉上何妨 宫女见他实在不上道,只得出言催促道:“还不快去!” “哦,哦,好。”圆滚胖子挺着个大肚子,应声跑了。 很快那圆滚胖子,就领着个瘦瘦干干,带着两撇小胡须的男人回来了,想必就是管膳房里人的。 十禾出声,声音却不自觉带了几分颤音,“这里可有个叫长歌的?” “那个长?那个歌?”那瘦子,慢吞吞从怀里掏出名册来,翻开了一页,问道。 十禾向前半步,有些急躁道:“长安的长,笙歌的歌。” 瘦子伸出枯干的手指,捋了把胡须,开口道:“这名字应当不是我们这里人会用的,倒像是长安城里那个闺阁小姐用的。” 话虽这般说着,可手里头还是在翻找着,随着那名册一页页地翻动,十禾捏着食盘的手也不由得寸寸收紧,泛出淡淡青白色。 那一本名册亦翻了有一会儿,才将将看完,沉吟道:“姑娘可是记错了?我们这确实没有个叫长歌的。” “可是……”十禾原想说些什么,却又一瞬止住。 宫女笑着说道:“入了宫的,大多会改个好使唤的名字,许是他改了名了。” 这虽不是不可能,但方才那个圆滚胖子说,那个揉面少年,是御膳房里生的最好的。 不管长歌叫什么,可他既说得出这话,必然是没有见过长歌的。 那长歌呢? 十禾咬咬牙,松开其中一只握着食盘的手,僵硬地指向揉面的少年,问道:“那个少年,是这里,生的最好看的?” 那圆滚胖子自然是点头。 瘦子则是伸出了手指挑了挑自己的两撇胡须,道:“我是不觉得,可放在叶姑娘这类姑娘家眼里头,应当就是如此了。” 十禾顿觉眼前发黑,从脚底开始发寒发凉,头脑都开始昏沉起来。 十禾失神道:“如此,谢过两位御厨了。” 瘦子摆摆手,收起了那本名册揣回了怀中,“不必客气。” “叶姑娘?” 那宫女又喊了她一声,想说些什么,十禾却听不大进去,只配合着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她脑中颇为混沌,若长歌不是御厨,那又是什么人呢? 脑中倏尔闯入那一夜,颜无归的吼声:“那可是御膳房,你以为什么人才能……” 颜无归的话未曾说完,而她也未曾细想,所以长歌的身份,究竟什么呢? 十禾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揣着纷飞的思绪,慢慢地走回了校场。 彼时校场门以门栓搁置,寒风凛冽刺骨,将那门吹的“咯吱”作响,门栓松动之下,露了一条缝隙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敲门,却听得里头茶盏碎裂,十禾脚步一顿在门口站定,抬起头。 那风声,同样掩住了她凌乱缓慢的脚步声。 透过那条缝隙,可见颜无回和颜无归,离得极近。 蒸腾而起的雾气熏得两人身影几分氤氲,不甚真切。 颜无回的五指,紧紧钳制着颜无归的下颚,半躬身低下头,凑近了颜无归的面前:“无归何时能将,放在旁人身上的心思,抽几分予我?嗯?” 颜无归指节捏地“咔咔”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抬脚就朝颜无回踹去,怒吼道:“颜无回!” 颜无回松开了捏着颜无归下颚的手指,袖袍微扬,却是直接拽住了颜无归的脚踝。 向上台时,顺势往身前一带,两人的身体隔着那厚厚大氅,便几乎贴在了一起。 十禾愣住了,颜无回难道还真有那种癖好?还是说,颜无回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你想死么?” 颜无归挣扎无果,一怒之下,不由化掌为爪,直带破风声袭向颜无回的喉间。 颜无回松开紧拽颜无归脚踝的手,歪头一个侧身,避开来。 旋即回眸,展袖向下一按,搭在了颜无归的手臂上,又是一带。 颜无归旋身躲避,却被颜无回拽了回去,后背撞上了颜无回的胸膛,被以手锁颈,束缚了双手,箍在了颜无回的怀中。 十禾原以为颜无归的武功已算得上极好了,想不到颜无回这厮不显山不露水。 武功竟然高到直接猫捉耗子那般,随随便便就能逗着颜无归玩。 且颜无归虽是兄长,偏偏比颜无回矮了半个头,这也导致这气势上也差了许多。 “想死?呵。”颜无回轻轻笑开,语调森寒,眸中似有嘲讽之意。 指尖微屈,在颜无归额上轻轻一弹,凑近颜无归的耳边,仿似情人间的耳语般,说的却是:“长安城外,你那三万人马,回来是要做什么?造反么?嗯?六哥?” 颜无归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展唇轻笑着,用最为轻柔的语调威胁道:“颜无回,你如今无官无职,便敢空口白牙诬陷我,若是随了你意,改日领了兵,掌了权,那你岂不……” 颜无回直接伸手,捏住了颜无归的脸,往里一用力,掐住了颜无归两侧面颊,叫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颜无回则是满目怜惜,长长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杀你么?我的六哥,我这般喜欢你,又怎么会害你呢?” 颜无归顿感恶寒,对颜无回这番几近于调戏的行为,实在忍无可忍,抬脚就踩,原本着了钉的后跟,狠狠碾压。 颜无回吃痛一松,颜无归得了空挡,后肘出击,砸向颜无回胸膛,迫地他连退了数步。 大氅一旋飞摆开来,带起大片纷纷扬扬的雪花,倾撒漫天,如烟雾般,迷人双眼。 颜无回这回却是不闪不避也不还手,仍由颜无归穿透雪雾,捏住了自己的喉头。 “咯噔”一声,颜无归寸寸收紧指尖,逼得颜无回连退数步。 退至椅前再无可退,颜无回便顺势坐到了椅上,后背贴上了椅背。 颜无归手腕微抬,使得颜无回抬起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长如羽扇的睫轻轻颤动,墨色的眼眸淡淡一扫,“七弟,话太多容易死。” 颜无回举起了双手,眼中却没有丝毫慌乱,唇角弧度满是挑衅意味:“六哥若是要,我这条命就是双手奉上又何妨,可是六哥,你敢杀我么?” 皇宫大内,不知多少眼线密布,颜无归自然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杀了颜无回。 第一百八十九章 阴谋算计 颜无归懒懒打了个哈欠,指尖逐渐用力道:“你既双手奉上,我又何必亲自取?不脏手么?七弟,不若,你自裁罢?” 颜无回面上笑意不变,轻轻浅浅,那般的温柔:“六哥活着,我又怎么能先走一步呢?黄泉碧落,阴司地狱,若是没有六哥,我该多寂寞?” 颜无归散散将袖袍一扬,抖了抖上头的积雪,摸着鼻尖道:“可惜啊,我喜欢的是女人,我不好男色。” 颜无回浑然不在意,顺势将后脑也搭在了椅背上,舒服道:“荆州?漠北?还是整个颜国?” 颜无归挑眉,眸心冷光一闪而过,语调微扬:“你说什么?” 颜无回被紧捏着喉头,仍不甚收敛,抬眼直直看向颜无归的双眼,仿佛能穿透般。 嘴角的笑涡,好似一圈圈荡漾着,“说六哥的野心。” 颜无归按下心头那半分慌恐惊疑,敛了神色,歪着脑袋重新笑开来:“哦,都不是。” 颜无回的手缓缓下落,搁在椅旁的桌面上,耸肩道:“那六哥想要什么?” 颜无归眯了眯眼睛,凑近了颜无回耳畔,呵了口气:“自然是,你的,命!” 颜无回面上笑意一收,朝着面前飘下的雪花,轻轻吹了口气,“那我可不能叫六哥有机会,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了。” 颜无归的脸上骤然透出一股寒意,森寒入骨:“这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七弟可是真的不想活了?” 颜无回好似被掐喉咙的不是自己一般,言语之中满是戏谑挑衅:“那六哥为何非要娶叶十禾?难道不是为了叶家军的残余势力?” 十禾心里一个咯噔,听起来,她同颜无归若成了那一场婚姻,本就是各取所需,只不过得益最多的,确实是颜无归。 颜无归真的是忍不了了,抬手对着颜无回那张俊美的面庞,就是一巴掌,“七弟心术不正,心思龌龊,瞧谁都是与你一般的肮脏。” “啪”,颜无回被打的脑袋一歪,慢慢转回来,发出一声轻叹。 手却是缓缓下落,搭在了颜无归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上,缓缓游移,握住颜无归的手肘。 颜无回的指尖擦过唇瓣,不可抑制地发出叹息声来,“可是,我却不能叫你娶叶十禾。” 颜无归的指节,半搭上颜无回刀削般的下颚,将那张脸左右一转,“难不成,你也对我家小禾儿有意?” “不。”颜无回唇畔勾勒的笑意渐深,那双墨色双眸含水般携了款款深情,侧目看向颜无归,手不知何时拽上了颜无归的襟口,“我的心意,无归当真不知么?” 颜无归的手又紧了紧,恨不能直接把颜无回的脖子掐断了事,面色陡然一变,咬牙切齿道:“我看你,真的想死。” 说什么情意不情意的,那自然都是假的,要说真的,只有夺嫡,夺权! 颜无回指尖一勾,颜无归颈上系带立时断开来,大氅坠地于雪中铺散开来。 颜无回唇角勾起,半敛长睫,轻声道:“无归不如便从了我?”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颜无归眸中杀意毕现,手中愈发用力,几乎要掐断颜无回的脖颈。 颜无回终感不适,半直起腰,腿下一扫,颜无归未曾防备,只觉脚下一痛,双腿一软直挺挺朝颜无回身前跪了下去。 颜无回顺势,将颜无归锁着自己喉咙的手震开来,拉着颜无归的手,将他整个人带入了怀中,钳制在怀。 颜无回的指尖挑起颜无归的下颚,慢慢凑近他耳畔,低声呵气道:“无归,若逼我点你穴位,我可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了。” 颜无归面皮一抽,真真被颜无回的厚颜无耻,给恶心了个十成十。 颜无回却是得寸进尺地将手伸进了他的颈项,轻轻摩挲着他的锁骨。 颜无归僵住了,死死等着面前那张放大的脸,恨不能给颜无回的脸盯出洞来。 颜无回干脆做了回小人,朝颜无回吐了口唾沫,“你他娘敢再无耻一点吗?” 颜无回扯着颜无回的衣角,拭去面上的唾沫,叹了口气道:“我可以。” …… 颜无归满脸黑线,从额顶竖下,遍布了全脸。 这怎么不去死? 十禾也是彻底呆了,她要不要去救一下颜无归?可是她也打不过颜无回啊! 她貌似只能看着颜无归遭遇轻薄,然后进行观摩,对,观摩。 嗯,有点刺激,不对,是很刺激。 颜无回的手还待下探,唇也愈发靠近,仿佛要吻上去的模样,颜无归彻底冷了脸。 “你想要叶家军的归顺,想登顶九五之位,做了许久贤良无害的模样,怎么现在不装了?” 颜无回恍若未闻,继续靠近道:“无归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颜无归淡淡笑开,不无嘲弄道:“你要报复父皇,与我何干?颜国皇子公主无数,怎么,七弟要一一调戏过去么?不累么?受得了么?嗯?” 颜无回落下的唇止住了,嘴角微微发僵,倏尔勾唇一笑,恍若千树花开,叫人心神荡漾。 那笑意不过一瞬,便骤然发冷,将脸抬起,语调中再无半分柔情:“你怎么会知道的。” 颜无归得以喘息,讥讽之意更胜:“人人都道七弟是个不耽于女色的,原是这精力都耗在自家人身上了,怪不得没什么心力耽女女色了。” 颜无回面上笑意彻底碎裂,染了几分薄怒:“颜无归。” 颜无归不甚经心道:“七弟可当真孝顺,只是你这么做,安嫔就能活过来了么?” 安嫔,就是颜无回的母妃,只不过至死都只是个嫔位,甚至都未迁入陵中,倒是少见。 颜无回的唇,在颜无归耳畔轻轻摩挲而过,语调冷若寒冰,“那你就更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他。” 颜无归觉得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甚至可以炒盘菜喂给颜无回吃,“颜无回,他是你父皇!” “无归。”颜无回的唇含住颜无归的耳尖重重一咬,一串血珠自颜无归耳尖溢出,顺着颈项滑落。 那锐利的痛意直叫颜无归浑身一颤,抬腿就是一阵乱踹,忍不住骂骂咧咧:“颜无回,你他娘的!龟……” 颜无回以指尖堵住了颜无归的唇,长长舒了口气,侧目看向门缝,声若沉水,“叶姑娘,可看够,听够了?” 第一百九十章 由不得你 十禾后背一僵,整个脊梁都像是被绷直了一样,略微发酸。 颜无回一把封住了颜无归的穴道,将颜无归打横抱起放在椅上。 指尖顺着颜无归的侧脸,一点点滑落,直至颈项。 “你他……”娘的两个字还没骂出口,颜无回就直接捉住了,颜无归的两片薄唇,轻轻摩挲着那殷红如血的唇瓣。 颜无归如遭雷击,还是五雷轰顶,阵阵劈落。 颜无回则是笑开道:“好了六哥,别骂了,歇歇吧。” 言罢,看着吃瘪到浑身僵硬的颜无归,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 颜无归透过门缝,看见十禾若隐若现的身影,浑身一僵,“颜无回,你要做什么?” 十禾想要逃跑,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一般,僵在原地,难以挪动分毫。 颜无回回眸一笑,抬起指尖遥遥一点向颜无归,“你说呢?” 颜无归挣扎无果,只得冲十禾大喊:“跑啊!” 十禾这下终于回过神,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跑,半掩的木门一瞬“砰”然大开,凌厉的掌风破空而来。 十禾一肩长发瞬时乱舞,阵阵寒意,直逼后颈。 她猛然转身,扬手用力将屉子朝颜无回的方向丢去。 电光火石间,颜无回身形一顿,那屉子霎时裂开两半,里头桂花酥碎成齑粉,飞散了满天。 半边屉子坠地前,颜无回抬脚一踹,那半边屉子腾空而起,朝十禾飞去。 “啪”的一声,那半边屉子正中穴位,十禾身形一顿,脚下猛的停住,整个人僵硬地扑倒在雪地中。 还能隔空点穴的?果然,热闹这东西,真不是好看的。 一只手猝然提起了她的后颈,将她拎了起来,十禾悻悻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颜无回将她转向自己,勾唇一笑,“那就是什么都看见了。” 十禾默了一瞬,干干扯动嘴角道:“那个什么,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颜无回侧目道:“怎么办?我更相信死人的嘴。” 这就是没得谈了? 十禾按捺住心头的恐惧,沉吟道:“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颜无回眉梢微挑,唇畔带了几分笑意:“我原以为这皇宫中,无归已是难得的活宝,想不到叶姑娘也这般有趣。” 十禾吞了口口水,试探道:“那你看,不然,还是让这皇宫有趣点,怎么样?” 颜无回幽幽叹了口气,将十禾提回了校场内,语调森寒,“比起活的妙人,我更喜欢死了的,叶姑娘,你说,等你死后,我留下你身体的那个部分,来收藏好呢?嗯?” 十禾牙齿发酸,那口口水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你这爱好,有点,扭曲吧……” 颜无回眸心一缩,骤然间,笑着松开了手,十禾整个人便顿时失去了支撑,摔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花顺着襟口落入,雪花化成水珠,带着寒意,于脖颈中流动,直叫十禾被冻的,忍不住的发颤。 颜无归将校场门合上,在袖口抽出一块帕巾,仔细擦拭每根手指后,随意弃在桌上,唇角淡笑如旧,“冷宫枯井,作为死后归宿,叶姑娘觉得如何?” 十禾努力把那口口水咽下喉咙,扯着抽动的嘴角道:“我觉得……不太好……” 颜无归展袖于寒风中一扬,勾唇道:“那可由不得你。” “……”十禾缩也缩不动,作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十禾抽动着嘴角,对这种行为表示了唾弃:“那你还问个屁。” 颜无回被骂,面上却是笑意愈发深了。 颜无归浑身发颤,面色青白咬牙道:“为了叶家军,你也不能杀她,何况父皇刚欲赐婚……” 颜无回撩开衣摆,缓缓坐了下来,搭住了颜无归的下颚,眼底融了恍若春水的怜惜:“可是无归,比起叶家军,我更喜欢你呢。” 颜无归面色发黑,浑身青经暴涨跳动,咬牙道:“方才是父皇传唤,将她送来的,若她凭空消失,你觉得你可善其身么?” 颜无回不置可否,袖口滑出把匕首,缓缓握住抽开,乍然寒光泄露,炫人双目。 “颜无回!” 颜无回不甚在意地扬起了匕首,“从哪里下手好呢?” 不知道为什么,十禾总觉得,颜无回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说先吃那块切糕,那么地漫不经心? 所以说,她在颜无回眼里,就是块切糕? 那乍然寒光即将下落,手腕上,湛蓝色龙形图腾隐隐浮现。 那湛蓝之色未来得及大作,把柄破风而来的匕首也未曾落在她的心口。 颜无归咬破舌尖,强行冲开了穴道,自椅上飞身而出,倾身扑倒在了她身前。 指尖落在她的穴位上,下颚重重砸在了她的肩头。 穴道被解,十禾僵硬的身体疏松开来。 随即十禾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柄利刃,便稳稳没入了颜无归的后背,又骤然拔出,溅出的鲜血,洒在十禾的指尖。 剧痛加身,颜无归没能忍住,闷哼了一声。 十禾甚至可以听到,鲜血飞溅而出的声音,那殷红鲜血染红了颜无归的衣衫,浸透大氅,汨汨流淌着。 十禾颤抖着喊出颜无归的名,怀着万分的慌恐,眼眶一瞬通红。 “颜无归!” 她语带哭腔,努力伸手抱住颜无归,只摸到满手湿漉。 颜无归唇色发白,努力翻身坐到雪地里,一把捂住了十禾的嘴,皱眉道:“没死,别嚎丧!” 颜无回把玩着那柄,染了颜无归血的匕首,叹息道:“六哥,你对她再好,人家心里也未必能有你的位子。” “关你屁事?老子乐意!”颜无归从怀里掏出瓶金疮药递给十禾,颤声道:“给我先撒一点,止点血。” 其实,颜无归知道,颜无回本就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毕竟他同十禾这个当口出了事,必然落在颜无回头上不说。 只怕颜无回多年的筹划,也要随之毁于一旦。 只是他不能拿十禾的命去赌。 十禾接过金疮药,拔出盖子,将颜无归身上披的大氅掀开来,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 颜无归痛得浑身都在颤抖,仍竭力忍着,死死咬着几乎要破裂的下唇,没有吭声。 颜无回的指尖,轻轻划过匕首上头的鲜血,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道:“你就这般喜欢她?”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贼喊捉贼 颜无归的唇齿间,皆是弥漫的血腥味,不甚在意地嘲讽笑问道:“你这脑子里除了这些情情爱爱,还能不能有点别的?” 颜无回将指尖那一点鲜血送入舌尖,俯身勾起颜无归的下颚,柔柔笑开:“全是你啊,六哥。” 颜无归顿感一阵恶寒,浑身毛骨悚立。 十禾赶忙收好药瓶,紧紧抱住了颜无归,起身一转,直接横到了两人中间,将颜无归挡住。 颜无回见十禾的身体挡过来,便蹙眉松开了手。 拇指轻轻按了按中指指节,露出仿似满足的神情,将那柄匕首扬手抛出。 寒光于空中划出个半圆弧度,而后直直没入雪地中,只余下半个刀柄。 绒白雪花漫舞飘荡,簌簌而落,寒意沁骨。 颜无回的身影,没于那纷飞落雪中,叫那淡漠的声音也有些缥缈起来,“只是六哥,你怕是喝不上那杯合卺酒了。” 颜无归实在没什么心力,再同颜无回掰扯了。 看着颜无回远去的身影,无力地靠在了十禾肩头。 见此情状,十禾的眼泪顿时止不住了,簌簌滚落,打在颜无归的手背上。 倒是没想到,这厮平日里爱和她吵嘴,一句话都不肯让给她,生死关头却是要舍命救她。 不由哽咽道:“颜无归。” 颜无归皱眉打断,中气不足气势仍在:“我知道你很感动!麻烦你赶紧送老子回去!你再不给老子找太医,老子真的要死了!” “好,好。” 十禾用手背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将颜无归扶起。 颜无归方才起身,立刻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在十禾的搀扶下堪堪站稳。 疾首蹙额道:“放心,来日我必然弄死这厮,剥皮抽筋以……哎哟……真他娘的痛!” 颜无归牵动伤口,顿时痛的龇牙咧嘴。 鲜血不断浸染,颜无归眼前开始发黑。 几个太监从远处抬着软架,飞奔而来。 十禾轻轻握住颜无归的手,“无归。” 颜无归努力睁开眼。 不等他喊,那几个太监与一干侍卫已飞快地到了两人身前,将软架放在了雪地上。 一干人等,齐刷刷地跪在了颜无归的跟前。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颜无回的手笔,先捅他一刀,再喊人来救。 为首的侍卫率先请罪道:“听闻六皇子遇刺,我等来迟了,还请六皇子责罚。” 颜无归眯了眯眼,“遇刺?呵呵!” 倒是有几分贼喊捉贼的味道,颜无回这脸皮也不知是哪里磨炼出来的,只怕不知道有几层厚。 颜无归回握住十禾的手,止不住地冷笑道:“他预备的倒是周全,还会怕我死了么?” 一干人惶恐俯倒在雪地里,几乎把脑袋埋进了雪地里,“六皇子。” 颜无归按住气血翻涌的胸口,被十禾扶着缓缓挨上那软架,有些艰辛地躺了下去。 十禾将身上大氅解下来,披在了颜无归身上,仔细盖好。 颜无归冲她展唇一笑,随即轻轻蹙眉,看着那群傻跪着的人,忍不住道:“行了,赶紧抬我走,等死了抬尸体吗?喊太医啊!” 一干人连连称“不敢”,飞快地将颜无归抬起,朝寝宫飞奔而去。 一路飞奔之下,很快就回到了颜无归的寝宫,太医早早候在了殿内。 待那些太监将颜无归抬上床,十禾也将那被褥整好,给颜无归盖好。 太医便上前为颜无归诊脉。 太医松开搭脉的手,沉吟道:“伤口有些深,好在没有伤及心脉,也未淬毒,只需好好上些药,不要碰水,将养月余便可痊愈。” 颜无归蹙眉。 太医起身,伸出手道:“六皇子且翻身,叫臣瞧瞧伤口为您处理上药。” 颜无归完全没有理会太医伸出的手,干脆利落地拒绝道:“本皇子,只要女人服侍我上药。” 十禾嘴角开始抽搐起来,颜无归这厮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忘贫嘴。 很快颜无归要的医女就来了,一干人等全数出殿,在殿外等候。 好半晌,那医女才出来,面上似有泪痕,发丝也微微有些凌乱不整。 那太医干瞪双眼,胡子都要吹飞起来了,“这不是胡闹吗?” 十禾对此选择了沉默。 那太医最终还是去写了方子,叫尚药局抓药煎药去了。 一众人等正要离去,颜无回却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直接冲入了殿内,上演了一番兄弟情深的戏码。 要不是十禾亲眼看见,颜无回干脆利落地把那匕首拔出,只怕也要信了这种鬼话。 和那些太监太医,一起为之感动一下,这皇家的难得兄弟情了。 颜无归方才上了药,此刻还半靠在床上没有躺下,即便拢了衣衫,也还是能瞧见,肩头裹的厚厚白纱。 但见颜无回俯身立在颜无归身侧,紧紧握着颜无归的手,当然颜无归努力想甩开的,只是甩不开。 颜无回眉目之间,不无担忧道:“六哥可还安好?” 十禾觉得颜无归是想骂娘的。 果然,颜无归没能抽回手,便抿了苍白的唇,讥讽道:“你要不来,我想我能多活几年。” 颜无回状似心痛难忍地将眉蹙起,叹息道:“六哥何出此言?” 颜无归直接翻了个白眼,努力扯动嘴角道:“你猜。” “伤害六哥的凶手,七弟已然寻到了,必将至剥皮抽筋,一泄六哥心头之恨。” 这凶手不好端端搁他眼前晃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颜无回这厮,还真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颜无归勾唇笑开,反握住颜无回的手,拍了拍,摆出认真的神色道:“那就有劳七弟了,一定要将那真凶剥皮抽筋,最好把那皮洗干净,做身衣裳穿起来。” 一众人骤感恶寒,顿觉,这兄弟情深的戏码不好看了,纷纷抹着冷汗,告退离开。 颜无回见众人离去倒是不装了,拭去眼角本就不存在的泪,捏起颜无归的下颚,展眉笑开:“父皇稍后便会来瞧你,我的六哥。” 十禾快步上前,将颜无回的手甩开来。 颜无回顺着那台阶连退了数步,却也不生气。 颜无回将那袖袍收回,负手而立,悠悠道:“既然六哥身体不适,那我便改日再来探望。” 也不知道颜无回是不是算着时间,出门刚巧和老皇帝撞了个迎面。 第一百九十二章 那人那灯 老皇帝的目光颇为慈爱,拍了拍颜无回的肩,赞了两句友爱兄弟,便入了殿内。 颜无回拱手离去,抬眼时,眸中唯有森然冷意,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 老皇帝已带着太监入了殿内,并未瞧见颜无回面上神情。 这类父子情深的戏码,十禾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参与比较好。 便暂且默默地退了出去,大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老皇帝便离开了。 十禾这才重新回到殿内,正巧那煎好的药也被宫女送了上来。 十禾喊住了那个宫女,伸手道:“我来吧。” 那宫女面上似有犹豫之色,颜无归侧目看向那宫女,展露笑容,略略颔首。 恍若三月柳絮纷飞,暖阳融融,将那宫女的眼,狠狠地晃了晃。 宫女直勾勾地盯着颜无归,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药递给了十禾。 好好一个接近颜无归的机会,就此破碎。 宫女不甚情愿地,一步三回头,慢慢离开殿内。 十禾接过药碗,坐到了颜无归身侧,将乌黑的药汁搅了搅,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至颜无归唇边。 颜无归纠结了半晌,才慢慢张开嘴,十禾顺势把那勺药汁给他喂了下去。 苦涩的滋味于唇齿间弥漫开来,颜无归俊脸发绿,甚至有点想吐。 等十禾舀第二勺的时候,颜无归直接抿紧了嘴唇,以牙关咬着,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 十禾很有耐心地重新舀了勺药汁,吹至温热,递到颜无归唇边,哄发道:“乖,喝药,等下给你糖吃。” 颜无归自小身体便好,少有生过什么病,偶然几次也不爱喝药,就是拿糖也撬不开他的牙关。 所以他根本不上当,断然拒绝道:“我拒绝,这属于牛不喝水强按头。” 十禾捧紧了手中药碗,认真地反驳道:“不,这是受伤不喝药的找死行为。” 颜无归面色微僵,一提起来,总觉得伤口又开始疼了,偏偏还是嘴硬道:“我很好。” 药汁又凉透了,十禾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不屑道:“那你站起来蹦两圈?” 颜无归沉默了,一个咬紧牙关誓死不喝,一个手执药碗,坚持喂药。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 颜无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愤愤然伸出手道:“拿来。” 十禾护崽一样,把药碗护在怀里,持有怀疑的目光盯着颜无归:“干嘛?” 颜无归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十禾的额骨,“我一口喝完不行吗?你这一口一口的,我怀疑你是想折磨我。” 十禾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过去,颜无归接过去后,还一直拿双手托在碗底,生怕颜无归把药碗摔了。 颜无归翻着白眼,仰头把一碗药喝完,递给十禾。 十禾把药碗放到一边,急忙葱花怀里掏出蜜饯塞进颜无归嘴里。 却听颜无归苦着脸,将蜜饯吮在舌尖,忽而道:“小禾儿,我父皇,莫约,很快就要将婚事提上日程了。” 十禾不禁有些讶异:“你伤成这样,还提这事?” 颜无归伸手捏了把十禾的脸,“少打岔。” 十禾自觉地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安安静静地听颜无归说。 颜无归收回手,搁在锦被上,沉吟道:“颜无回应该会威胁你嫁给他。” 十禾打了个寒颤,呆滞了片刻,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他,瞎了?” 不管那个嫁给颜无回,应该都容易早死吧?连全尸有没有都不好说。 颜无归单手从被褥里摸出个汤婆子,塞进了十禾怀里,惨白的唇微微一扬,半含讥讽之意,笑道:“放心,他没看上你,他看上的,是叶家抄家后留下的残余部下。” 十禾的嘴角抽了抽,瘪嘴道:“颜无归,你注意下我好歹是个女孩子,这讲话太伤人了!” 颜无归做出一番惊疑状,掩唇失色,仿似木然了许久才缓缓收回道:“为什么我没看出来?” 十禾按住抽搐的嘴角,“偶尔说一句好听点的会死啊!” 颜无归打了个哈欠,“说好听的你是开心了,可是我这么一违心,就堵着了,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添堵呢?小禾儿?” 十禾揉了揉嘴角,认真地蹙眉道:“为什么我觉得,颜无回下手不够重了。” 颜无归叹了口气,喊她:“十禾。” 十禾抬眼看他,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颜无归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半侧着身子靠在软垫上,叹谓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十禾敛了神色,伸手帮颜无归掖了掖被角,拂去他额前有些湿漉的发,轻声道:“我留下来,在这陪陪你吧,你睡了我再走。” 颜无归的脑袋在软垫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嫌弃道:“算了吧,你又不是太医,你看着我,我的伤是能好的快还是怎么的?” 十禾把被角掖好,“……” 颜无归拍了拍十禾的手,下颚朝对面木柜的方向扬了扬,示意道:“柜上那件大氅,你暂且披上别冻着了。” 十禾犹豫道:“可是……” 话音未落,颜无归面有不耐,不由分说地直接打断道:“可是个屁,赶紧滚蛋,别打扰老子休息。” “你确定吗?” 十禾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貌似有点自取其辱。 事实上,也确实自取其辱了。 她获得了颜无归万分嫌弃的一个“滚”字。 被颜无归赶出来之后,十禾就披了颜无归的大氅,想了想,回承坤殿的脚步慢慢停下。 后背有个人影同她擦肩而过,朝颜无归的寝殿走去。 十禾浑然未觉,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随即便转过身,匆匆朝御膳房的方向跑去。 她停在了离御膳房不远处的光秃柳树下,静静眺望着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内忙忙碌碌,传膳,取糕点的宫女太监,同御膳房的御厨来来去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十禾朝四周看去,细细打量周身每一张面庞。 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十禾拢着大氅,久久伫立在原地,几乎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扫视四周。 日渐夕坠,红霞漫天铺散,又逐渐退散,那一轮寒月缓缓升空,濯濯寒光浸染映衬着飞舞的雪花。 直至半夜,御膳房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 最后一人也出了御膳房,麻溜地关门落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并蒂莲花 可,过了许久,那盏灯也不曾亮起。 十禾的手心已握成了拳,快步飞奔过去,那门上落了锁,她用力一推门,铁链“叮铃”作响,门晃动了几下,却打不开。 十禾紧紧咬着唇收回手,把手揣回怀中,掩在大氅之下。 也许长歌今日来迟了,再等等,再等等。 她拢紧了大氅,整个人缩成球状,蹲在墙角,她有满腹的疑问,还有顾虑,都想讲给他听。 可她在御膳房外守了一夜,却始终不见长歌身影。 这是长歌第一次失约。 她看着那弯弦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知道长歌的身份了,她只想见到他。 问问他的心意,问问是两心相同长相厮守,还是她的一厢情愿。 直到白日里,十禾身上积了层厚厚的雪,寒风凛冽,吹的她脑仁生疼。 值守的御厨,早早起来给各位贵人,准备早点。 十禾甩了甩脑袋,死死盯着那个开锁推门的人,好像要将那人盯出个洞来。 御膳房大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她知道长歌不会来了,缓缓站起身来,眼前倏尔一黑,半晌才逐渐清明起来,脑中却仍是糊糊一片混沌。 每个步子都迈的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朝承坤宫的方向走去,还未到门口,便有个太监,不知葱花何处冒出,直接横在了她眼前。 十禾揉了揉发疼的额头,收回纷飞的思绪问道:“有事吗?” “见过叶姑娘。”太监躬身行礼,拱手道:“皇上传唤叶姑娘至御书房。” 十禾混沌的脑子有些发疼,愣道:“皇上?传唤我?” 难不成是赐婚?可颜无归今天就能下床了吗? 向来应该没有那么着急吧?何况,她还未见到长歌,若是长歌误会了怎么办? 不过,她似乎没有什么抗旨不去的理由,而且,那估计会被一刀咔嚓掉。 十禾干干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问道:“公公可知道,皇上今日传唤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太监满脸堆笑,似乎略有歉疚之色:“这老奴就不敢妄加揣测了,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在宫里头混到如今资历的,都是老人精了,该说不该说的,大致都不会随意吐露。 “那就烦劳公公带路了。” 十禾也没什么心情为难他,这冷天里吹了一夜的风,她莫约是伤寒了,头有些疼。 敲了敲脑袋,打起精神来跟着太监朝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内,太监躬身迈步到明黄尊座之侧,“叶姑娘到了。” 老皇帝端坐在龙座之上,于案上翻阅奏折,闻言抬眼道:“传进来吧。” 那太监得了传唤的旨意,便将十禾领了进来。 颜无归和颜无回坐在殿内一侧。 颜无归身下还垫了好几个软垫,面色尚有几分惨白。 颜无回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一双眸子微微上挑,将十禾睨了一睨。 十禾只觉脊背发僵,被迫摆出仪态端方的雅正形容,款款施礼:“臣女,见过皇上。” 老皇帝放下手中奏折,笑道:“免礼。” 十禾便站直了身,颜无归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只觉十禾这只素日里活蹦乱跳的撒欢兔子,突然装起了大家闺秀。 实在是有些突兀,颜无回侧目看着颜无归那忍笑的神情,嘴角微微下沉,多了几分寒意。 许是笑的太过开怀,扯动了伤口,颜无归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一白。 颜无回蹙眉,将桌面姜茶推到了颜无归身侧,只是颜无归并未搭理他。 老皇帝半靠在龙座上,看着十禾,面上露出几分慈爱的笑容:“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朕同贵妃已商议过,在无归无回当中,择一为你赐婚,你意下如何?” 十禾想了想,推拒基本是没什么用的,因为老皇帝压根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和她商量。 只不过是把那么大一个恩赐,砸到她脑袋上,来知会她一声,顺带看她感激涕零一番。 但是婉言谢绝的场面话,还是得说的,十禾换上满面慌恐之色,“臣女不敢高攀皇子。” 老皇帝摸了摸胡须,散散挥手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就看看这两个臭小子,能不能入你的眼。” 这好像有点直接,但是老皇帝这么说,她也不敢接这话啊! 十禾吞了口口水,虽说她早就和颜无归说好,先来个假成亲,然后假死。 突然这一下,她还是有点尴尬。 正当十禾踌躇之际,颜无回缓缓迈出一步,朝老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礼物送给叶姑娘。” 老皇帝摆手示意,十禾往后退了退,毕竟,颜无回这个人还真的是阴晴不定,装的很是。 颜无归皱眉,压低声音,看向颜无回,咬牙切齿道:“你要耍什么花样?” 颜无回微微垂下眼帘,仿似带了几分感伤,“六哥可是怕叶姑娘看中了我的礼物,继而看上我这个人?” 颜无归对此只想翻白眼,要不是碍于老皇帝,他真想过去就给颜无归的脸来上一拳,再吐口唾沫。 颜无回不予理会,袖袍擦过颜无归的手边,走向十禾。 “叶姑娘。”颜无回展袖,一只银白风铃于袖袍之下,一闪而过。 十禾默默迈着小碎步后退,余光倏尔死死盯着那一闪而过的银白,面色一瞬发白,浑身颤抖着停下了步子。 “你。” 她面色几转,指尖捏的死紧,恨不能揪住颜无回襟口质问一番。 颜无回的余光朝老皇帝扫了一眼,十禾只得咬着牙,按下心头那股锐利的慌恐。 难道说,长歌不是失约了,而是被颜无回抓了? 若是这样,御膳房里没有长歌的身影,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那些御厨被威逼利诱一番,自然也不得不改口,任凭宰割吩咐。 果然投了个好胎,确实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十禾死死咬着下唇,盯着颜无回。 颜无回毫不在意地轻笑着,那只风铃自他袖袍下滑出,挂在指尖,发出一串清灵脆响,“看来叶姑娘很喜欢这只风铃,那便赠与姑娘,做个见面礼了。” 十禾僵硬地伸出手,去接那只风铃,颜无回指尖一挑,那风铃便直接落在了十禾手心。 一池连波春水,两朵并蒂莲,半掩半映的鸳鸯。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重重宫墙 这风铃,确然就是她和长歌一样的那一对。 老皇帝呵呵笑开,半开玩笑地嫌弃起了自家儿子,“无回,哪有拿这小玩意做见面礼的。” 颜无回恭敬垂手道:“回父皇,投其所好,不问贵贱。” 颜无归见十禾面色惨白,扶着椅背起身,上前一步,只是为了避嫌也只得唤了声,“叶姑娘?” 颜无回快了颜无归一步,横在了颜无归身前,拱手道:“父皇,儿臣有话同叶姑娘说。” 老皇帝抚了抚胡须,冲身旁太监呵呵笑道:“哟,可是我们老了,跟不上他们了。” 颜无回脸不红,心不跳,就把狗腿这个词,发挥了个十成十,“父皇万岁,怎会老?” 老皇帝本也习惯了这些奉承话,可从颜无回的嘴里说出来,偏少了几分奉承之意,多了些真诚。 颜无归也不知道颜无回是怎么做到,把这些不要脸的假话说的那么逼真堪称老少通杀。 真真叫人鄙夷! 老皇帝摸了摸胡须道:“去吧去吧。” 颜无回迈动步伐,轻轻拍了拍颜无归的肩。 这番示威的举动,颜无归表示,他真的很想找个机会,直接给颜无回套个麻袋,照死里打死拉倒啊! 颜无回心情甚好地瞥了十禾一眼,十禾只得僵硬地跟着走到了一旁。 她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绪问道:“你对长歌做了什么?” 颜无回压低声音,悠悠叹谓道:“那就看叶姑娘,怎么做了。” 十禾顿觉牙疼,颜无归的设想只怕要成真了,“你想怎么样?” 颜无回掸了掸袖口若有似无的灰尘,眉梢朝老皇帝的方向一扬,侧目向她,“你说呢?” 十禾自然明白,颜无回说的是什么。 可她现在不能过于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否则长歌若真在颜无回这厮手里,只怕死的更快。 十禾攥紧手心,勾动唇角强装镇定,抬眼对上颜无回的目光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一个长歌,答应你这种要求?” 颜无回伸出指尖,轻轻拨弄着十禾手中风铃底部,垂下的细绳,“还有叶贵妃,和颜无归,再加上一个长歌,你说,够不够?” 颜无回突然抛出叶贵妃和颜无归,倒是叫十禾有些措不及防。 十禾咬咬牙关,努力勾动嘴角,状似不甚经意地笑问:“叶贵妃是你父皇的女人,颜无归不日封王,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能力伤害他们?” 风铃下的细绳,被颜无归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指尖。 随即颜无回玩味一笑,嘴角微微上勾,笑涡浅浅漾开。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恍如叹息般,只够落入十禾的耳中:“叶十禾,你以为你那个便宜干娘,那么干干净净,手上什么都没有沾染么?再者,颜无归私调亲兵,豢养死士,还有……不便同你说的,桩桩件件,那都是造反的罪名。” 十禾仿佛从未见过般,盯着颜无回,惊觉这重重宫墙中,竟没有一个人是干干净净的。 哪怕颜无归,也是如此。 颜无回指尖一松,那一圈圈细绳便从他指尖脱落。 细绳晃晃悠悠地于风铃中摇晃,坠于绳上的小铃块随细绳的晃动,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偏偏她同颜无回站在角落,她背对着老皇帝和颜无归,连同那根盘龙柱子正巧将颜无回的身影遮了个十成十。 是以颜无回,可这般肆无忌惮,他伸手轻轻拂过她肩头发丝,低声轻语,“你觉得我父皇多宠爱他?什么都不忌惮么?” 他的语调轻的好比情人间的呢喃,面上却泛着寒玉般的冷意,叫人心悸。 十禾只觉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血液都凝固住了。 这算的上是极劣等的胁迫手段,可偏偏,她想不到一丁点拒绝的言辞。 甚至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跳进颜无回给她设下的火坑。 十禾微微回过头,正巧对上颜无归担忧的目光。 她只能努力勾唇轻笑,那股子苦涩之意,弥漫心间,直戳地她肺腑生疼。 十禾收回目光,看向颜无回那张满是伪装的脸,“你要娶我?” 颜无回笑着散散挥袖收至身后,答非所问道:“那就看在叶姑娘心中,这三个人,和自己的终身,那个更重了。” 他无需多加威胁,只消在此刻点上几句,便可正中她心底柔软之处。 大致位高权重的,都喜好猜度人心,且一击即中,她避无可避,也退无可退。 既然如此,那又能怎么办?猎人设好了陷阱,即便一次不中还会有第二次,她在意的就那么几个。 何必为了一时的欢喜。 十禾扬唇笑开,低声道:“小人。” 颜无回面上笑意更深,“做君子未免太累了,还是小人好。” 他应的痛快,毫不在意。 十禾后退了半步,定定看向他,敛唇问道:“那长歌呢?” 颜无回仍旧笑着,“你若成了七皇子妃,我便放了他。” 老皇帝似乎觉得他们说的有些久了,朝颜无回做了个招手的手势。 十禾冷声笑问:“你不怕,我给你带绿帽子么?” “请便。”颜无归侧身避开她,擦肩而过之时,唇角笑意愈发分明,“只要你敢啊,叶姑娘……” 十禾忍不住笑出了声,“呵。” “走吧,叶姑娘。”颜无回敛去眼底冷意,仍做一番云淡风轻,回眸向她,压低声音道:“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了呢。” 十禾只得跟着颜无回,一步步回到老皇帝眼前,那每一步本都应轻快无比,此刻却有如为沙石所束缚,沉重如斯。 颜无归眉头紧锁,方才朝十禾跨出一步,便被颜无回侧身挡住。 颜无归伸手要推,偏偏颜无回的身子却重比千斤,不管他怎么用力,就是不动分毫。 太监躬身,在老皇帝的示意下,看向十禾,笑问道:“那叶姑娘,心属那位皇子呢?” 十禾对上颜无归担忧的目光,心下涩然。 喉管好似被人掐紧一般,每个字吐的都分外艰辛:“我……” 她默了一瞬,低下头不去看颜无归。 努力地扯动嘴角,展颜笑开,躬身行礼道:“臣女,心仪……七皇子已久,望皇上成全。”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衣似火 颜无归倏尔一惊,跨步就要上前,却被颜无回拉住了手,死死拽住。 一来一回间不免扯动了伤口,阵阵撕裂的痛感,自后背传达而来,颜无归不由痛的面色惨白。 颜无回叹息道:“六哥难道要做打鸳鸯的棒槌?那可是要遭天谴的。” 颜无归咬牙切齿,偏又使不上劲,“我去你大爷的,你做了什么?” 颜无回眉心紧锁,握紧了颜无归的手,语调幽幽凉凉,“六哥,何必强求呢?这可是御书房呢!” 老皇帝眼中有一闪而过错愕,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十禾同颜无归交好,原以为十禾会选颜无归的。 老皇帝没有表露,只是笑着说:“既如此,那便予无回和叶姑娘赐婚。” 颜无回松开了颜无归的手,拂袖谢恩,“儿臣,谢父皇赐婚。” “父皇!儿臣……”颜无归用力甩开颜无回的手,跨步上前,再度被颜无回格挡开来。 足尖一伸直接将颜无归绊倒来。 “无归!” “颜……六皇子。” “六哥!” 一时间三声惊呼,离颜无归最近的,是颜无回。 他状似慌忙俯身,将摔倒在地的颜无归扶起。 压低声音在颜无归耳边道:“咱们这位父皇,可见不得兄弟阋墙,若叶十禾做了那个叫你我兄弟反目的因,你说,会如何呢?” 伤口崩裂,鲜血浸染衣衫渗透而出,将外袍也染地鲜红。 豆大汗珠自颜无归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他掐紧了颜无回的手,咬牙道:“颜无回,你,你真是好,好的很!” 颜无回毫不在意手背被掐出的血痕,慢慢将颜无归扶起,笑道:“六哥过奖了。” 太监扯着公鸭嗓慌忙喊道:“传太医!” 太监诚惶诚恐地将颜无归搬回寝殿,乱做一团。 颜无回收回了手,将手背的细小月牙血痕掩在袖中。 老皇帝颇为头痛地回过身,冲颜无回挥了挥手,道:“无回,先送叶姑娘回去罢。” 颜无回拱手道:“是,父皇。” 十禾本想拒绝,跟上去,却发觉她如今是颜无回未成婚的妻,这时候跟着去瞧颜无归,大抵还是不合适的。 颜无回也紧紧拽住了她的小臂,她动弹不得分毫,只得任由颜无回拽着她,一步步朝外走去。 御书房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底。 十禾挣了两下,冷声道:“戏做够了?那就放手,我自己回去。” 颜无回面无表情亦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慢慢松开了手,转身离开。 十禾拢紧了身上大氅,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承坤宫,疲惫地躺倒在了床上。 睁开眼却发觉床前悬挂的风铃不见了,十禾猛的站起了身,在床上翻找起来。 床上并没有风铃,她蹲下身,推开床沿小凳,朝床底看去,借着光,床底干干净净,并没有半点风铃的影子。 十禾脑中一顿,慢慢站起身来拿出怀中颜无回用来威胁她的风铃,细细查看,这风铃的绳索微结,她给长歌那个应当是笔直的。 指尖搭上了床头,倏尔发觉床头似乎有一处细小的划痕。 她脑中,想到了昨日里的那个宫女有意无意的接近。 她突然有点想笑,她这算不算太过蠢笨? 颜无回根本没有抓长歌,他压根没见过长歌,又怎么可能抓他? 那长歌呢?是不是还在御膳房?那她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已近荒凉的心上,仿似有了些许湿漉温热。 她将风铃握紧,贴身藏入怀中,朝御膳房的方向飞奔而去。 仍站在那棵柳树下,只是一夜未眠,她靠在那光秃秃的柳树旁不由得犯起困来。 不知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她醒来时,已是半夜。 御膳房的灯在这一夜倏尔亮起,十禾当即脑中一空,拢了大氅飞奔过去。 她用力推开门的一瞬,那袭红衣确然落入了她的眼帘。 他慢慢转过身来,衣摆之上带起淡淡华光,红衣似火,黑发如墨。 那一袭招摇红衣,仿似能牵动她的心弦。 十禾看向他,心一瞬停止了跳动,讷讷唤道:“长歌!” 他没有给予她回应,那可叫万世浮华为之黯然的容颜上,堆砌的是一种积毁销骨的哀伤。 长歌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不懂分毫,仿佛隔了难以跨越的千山万水。 她的心倏尔像被刮开,落落发痛,但是她见他那样看着她。 便没来由的觉得,她是应该奔向她的,心底也有个声音在催促她。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去奔向眼前这个少年,去拥抱眼前这个少年,用力的,紧紧的。 十禾忽的冲了过去,像一道流光,直接撞入了长歌的怀中。 将脸紧紧贴在他的心口,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身。 有什么东西,在沉重地跳动起来,愈发急促。 不知何处,倏尔飞出数十黑衣杀手。 破风声骤起,烛火伴银光闪烁而来。 十禾被银光晃了眼,下意识闭紧双眼,抱紧了长歌腰身。 惊慌之下,湛蓝色龙形图腾,自右手手腕浮现,焕发出无尽华光。 将整个御膳房,染就湛蓝之色。 长歌的瞳孔骤然一缩,指尖立即搭上了十禾的手腕,将那环在他腰身上的手拽至眼前,死死握在掌心。 十禾没有睁眼,但闻那如寒潭玉珠般飞溅的声音,带着森然寒意,唤了句,“诸岳。” 她的右手手腕被长歌握在手中,预料中刀剑入肉,钻心裂肺的痛感并未到来。 一柄泛带红光火星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旋而出,于电光火石间划出道弧线。 那数十黑衣杀手,顿时一齐被击中坠地,将御膳房内的一干物什砸的“咣咣”作响。 簸箕面粉等飞撒满天,其中一个飞起的簸箕,被黑衣杀手从腰间抽出飞出的短剑,直接穿透。 朝长歌后背而来,十禾在那漫天雪白中瞥见那一点银光,抱紧了长歌腰身用力转去,想要替他挡下那一剑。 她怎么用力,长歌却像是一座山那般,不动分毫。 那短剑逼直身前时,长歌周遭顿起一层流转红光,短剑与红光相交一瞬,如遇淬炼铁水,寸寸消融。 一干黑衣杀手,骇的连连从地面打滚后退。 第一百九十六章 恍若隔世 长歌蹙眉,宽广的袖袍微扬。 那一干黑衣杀手连同那柄红光长剑,当即如飞灰般消散,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地的狼藉。 这难道是什么术法吗? 十禾惊诧地抬起头,对上眼前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庞,试探性地唤了声:“长歌。” 长歌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腕,垂目落在那消隐的龙形图腾之上,目次欲裂般,冷波层层漾开。 指尖摩挲着那点泛着浅浅蓝光的肌肤,唇畔是自嘲般的浅笑。 十禾不明所以,讷讷问道:“你是修仙的人?” 曾经,那个姑娘也曾这般问过他:你是修真之人吗? 长歌看着她,却又不像是看着她。 目光中泛着点点寒意,面色发白,半晌才道:“我不是人。” “你是妖怪吗?” 长歌眉心深锁,那股深重的哀恸于眸中弥漫开来,恍若隔世那般,“不是。” 他展袖想拥住身前这个姑娘,偏偏抬眸之时那姑娘身后,却多了一袭青玉色的身影。 这六界内,倒是只有钟鼓一人生的这般矜贵风华。 长歌的手僵停在了半空,怔怔看着眼前那个清华无双的人,眸中隐晦之色一点点加深。 果然…… 来人那双端然清雅的眸中,有一丝讶异闪过,脚步微动衣袍飞扬之下,却又倏尔停滞,周身湛蓝光华一时消散。 十禾浑然未觉,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你也是神仙?” 那双桃花眼中莫名涌动的哀伤,愈发深了,长歌面色愈发难看。 抬眼同那青玉色身影四目相对,倏尔一声嗤笑问道:“也是神仙?” 十禾看着那双,盛满支离破碎哀伤的眼眸,只觉心口凝滞。 烛影寂寂摇曳,月华如缕,丝丝流转。 这四海八荒,他从不惧与任何一人相较,他所在意的人,无论于何处,他必然都要寻回,谁敢抢,便杀谁。 可若那人是钟鼓,他当如何呢? 从前她便是为了钟鼓,无惧以身为诱,设下这一场风月,只于这一点,他便是不如钟鼓的。 哪怕如今…… 长歌松开了十禾的手腕,鸦青色长睫一点点覆盖眼底,落下淡淡阴影:“原来,他一直守着你。” 他一直守着你? 什么人一直守着她?难道是,那个湛蓝色的龙形图腾? 十禾愣了片刻,抬起隐隐泛着浅淡蓝光的手腕,随即反应过来,长歌说的是钟鼓。 她摸了摸右手手腕,疑惑道:“你认识钟鼓神君?” “钟鼓?”长歌闭上了眼,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调,道:“十禾,你的钟鼓,欠了我许多东西呢。” 唉,什么叫她的钟鼓? 钟鼓立在十禾身后,轻垂眼睫,指尖缓缓收紧,他想他应是当离开的,偏此刻却如脚下生根般,难动分毫。 十禾尚有几分不明所以,蹙眉问道:“欠?” 长歌睁开双眸,那狭长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意味,好比钝刀割肉,沉沉钝痛,心肺皆麻:“是啊,十禾,他什么都有了。” 五指上抬捏住了十禾的下巴凑近身前,唇角淡挑道:“他是人人敬仰的神明,居九重宫阙,而我呢?是四海八荒人人得而诛之的凶煞怪胎。” 他的目光却落在钟鼓身上,两人对视片刻,长歌未等十禾反应,便垂下了脸,捏着她的下巴往唇前一送。 两唇相贴,十禾的双眼蓦然瞪大。 钟鼓不自然地侧开了脸,阖眼不语,脚步微动正欲离去。 长歌却又松开了十禾,眸底只余清冷幽凉之色,“我是比妖怪,还要可怕东西,六界之内无不言诛,你可怕了?” 六界得而诛之,可于她眼中,长歌却从未伤害过她,且都说相由心生,生的这般好看的长歌,怎么都不像什么凶煞怪胎。 那个突然的吻叫十禾心神俱乱。 又突然被这一问,勉力收回神思,抿着略略发红的唇,思索着要怎么回答这番话,可这形容落在长歌眼中,偏成了另一番模样。 他以为,她是怕的。 长歌松开了手,侧目看向钟鼓的背影,面上一派冷漠,语带讥诮:“我真是厌极了,你这番伪善君子模样。” 钟鼓脚步一顿,如同利剑贯胸般,沉重凝塞,鲜血淋漓,只觉不堪重负。 他艰难地挪动着,转回身来。 十禾这才注意到长歌墨玉色的眼瞳中,映着另一人的身影。 她顺着长歌的视线,回过身看见了那袭青玉色身影,讷讷道了句:“神君。” 钟鼓敛了神色,勾动嘴角,微微颔首道:“禾儿。” 那她刚才和长歌……不是都被钟鼓看见了? 十禾的脸顿时垮了,怎么办,她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长歌的唇角倏尔勾起了一抹艳丽无比的笑,似是愤,似是怨,又满是欲断难断的不舍。 他苦笑了一声,沙哑道:“你若怕了,便随你的神君走罢,此后,莫再来招惹我。” 十禾下意识抓住了长歌的袖口,想要解释:“不是……” 长歌用力将袖袍一扬,十禾顿时失了重朝后跌去。 “长歌!” 钟鼓展袖,接住了要摔倒的十禾,等她站定身。 长歌已后退了数步,那上挑的狭长桃花眼中,寒光凛冽。 十禾只觉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又被压制着,叫她脑仁生疼。 长歌扯动着苍白的唇,面上笑意愈发深沉,“我便如此好供耍玩的么?” “长歌,我……” 钟鼓的眉心微微抽动,面色亦有些发白,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长歌抬手肃整衣袍,将襟口也一并理了理,冷冷问道:“你什么?你说,我听着。” 钟鼓面上血色尽褪,看着长歌静默无言。 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 长歌的十指渐渐收紧,自嘲般勾动唇角,“你们的日子当真这般无趣,非得寻旁人做消遣的么?” 他出口后目光落在十禾身上,又发觉,其实是没什么道理的。 她是她,却也不是她,不过是九世轮回中的一世。 她甚至未曾同他吐露半分情意,流年风雨,从始至终,不过是他的一腔执念罢了。 长歌倏尔大笑起来,直叫月色无光,他周身为红光浸染,一时大盛。 不过片刻,又如袅袅云烟消散开来。 十禾甩开了钟鼓的手,朝长歌跑去,“长歌。” 她展开双臂,却飞奔而去,什么都没有拥住,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一双手臂。 耳畔好似有个女子在低声哭泣,那样的撕心裂肺,仿佛要被铺天盖地的哀伤淹没。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浮世三千 婚期定在二月十七,距今不足一月,算起来很是匆忙。 她将是七皇子妃,因婚期紧,成婚所用之物,已早早开始着手准备。 十禾在夜里照旧会去御膳房,御膳房没有落锁,夜里烛火仍亮,那碗面端然置于桌上,氤氲冒着热气。 只是她再不曾见过那一袭如火红衣。 她突然想起,长歌说的那一句:“我从前喜欢过一个姑娘,想为她亲手做一碗面,可却始终未能如愿。” 是以那一夜,长歌走后,她便向钟鼓追问。 钟鼓默了许久,还是给予了她答案。 那袭青玉色长袍上流转着淡淡月华,他说:“天界司命星君,谪凡历九世劫难,你便是她轮回中的第九世……” 她虽有了些许猜测,却还是不免为这真相所震惊,继续追问:“那这位司命星君,和神君是什么关系?” 钟鼓半敛长眸,蹙眉道:“她是我的徒弟。” 她咬紧牙关,终于还是把那个,于舌尖反复打转的疑惑,问了出来:“那她和长歌,又是什么关系?” 钟鼓喉管发紧,吐字如她一般艰辛“已言婚嫁,因误会,尚未成婚。” 因误会,尚未成婚…… 她追问之下,于钟鼓口中得知的实情,这般残酷,她恍然发觉,这世间残酷永远超出人的想象。 原来,她这凡尘几十载,不过那天界司命星君的一场动荡天劫。 钟鼓神君的数十载相守,乃至长歌的一番情谊,都不是为她,皆只因天界谪凡历劫的那位司命星君。 她所得那月余的相候,那碗长寿面,都是因为那司命星君,她所得的情谊乃至姓名,都不过是那司命星君谪凡的施舍。 即便只是短短几十年,可她只是她,不是那天界的司命星君啊…… 十禾也不知道那一夜,她是如何回来的。 回转时,她一双手在月色映衬下愈发的苍白,直至摊开手才发觉,手心全是淋漓的血痕。 那之后的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整日整日,只盯着那只银白风铃。 唯有夜里她守在那御膳房内,捧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才觉得心是热的。 想来于她而言,什么女儿家的矜持也是一点都没有的。 哪怕长歌从未现身,可她知道他在。 那她便夜夜都去,死乞白赖的,若非天亮都不肯走。 她想,时间长了,长歌总会瞧见她的真心。 其实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还厚颜无耻的想过,哪怕被长歌当成那个司命星君的替身。 只要和长歌在一起,那都是好的。 可她终究是没有等到过,那袭红衣。 宫女嗔怪的声音,将她的神思渐渐拉回:“姑娘,您好歹绣对鸳鸯戏水的枕子,用作陪嫁。” 十禾平瘫在床上目光涣散,许久,才从床上慢慢支起身来,脑袋随意地靠在床沿,淡淡道:“你让颜无回绣。” 宫女吓得大惊失色,手中绣棚也掉在了地上,边捡边慌忙道:“姑娘,不可直呼七皇子名讳的。” 十禾仍是那番,活的不大耐烦的神情,“哦,那你叫他杀了我好了。” 宫女握紧了手中绣棚,想要制止她:“姑娘!” 十禾挥了挥手,仿似很疲惫地扶着额头道:“我困了,退下吧。” 那宫女还想说些什么,可十禾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只得跺跺脚走了。 那宫女才推开门,便撞上了颜无归,直接擦过她的肩,入了房内。 宫女讷讷,行了个礼道:“六皇子,这是叶姑娘的闺房,这不合规……” 颜无归回眸,修眉一剔,面上是难得的怒色,斜斜睨了那宫女一眼,冷冷道:“出去。” 颜无归向来是个软和的性子,这一怒,倒叫那宫女骇住了。 宫女忙低下了脑袋,退出门外,将门带上。 十禾努出个笑容,从床上坐起了身,朝颜无归走来。“你怎么来了?” 才走了两步,颜无归直接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修眉紧蹙道:“我带你走。” 颜无归拉着她就想朝外走,絮絮叨叨道:“我已经在北门外安排了马车,里头什么都备好了……” 十禾唇角笑意僵住,摇了摇头,将手往回收,却未能挣开颜无归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不必了。” 颜无归不可置信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眸心一缩,周身陡然带出深寒冷意,“你难道真的要嫁给颜无回?那种人,若是败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如果要跑,又能跑去哪里呢?在这个当口,就是假死都难。 十禾抬眼看向他,握住了颜无归的手,低低叹息了一声:“无归,论心机,论城府,你都不如他,他必然是帝王之材。” 颜无归倏尔展眉一笑,另一手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挑眉道:“怎么,你想做皇后?” 做皇后?那太累了,和那么多人争,和那么多人抢,能得几分真心呢? 十禾答非所问地咬着下唇,说了句:“无归,长歌他走了。” 颜无归蹙眉,大抵能猜到那个叫长歌的,就是十禾口中夜夜与她相会的所谓御厨。 颜无归微微眯了眼睛,面上似有凝重之色,眉心拧紧:“所以?” 十禾抬起了脸,看着房梁,将鬓边碎发抚至耳后,唇畔不自觉流露出苦涩来,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起来。 “他要是想带我走,谁都拦不住,他要是不想带我走,那我就不走了。” 颜无归静静看着她,心上蓦然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噌”的碎裂开来,一片又一片。 十禾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红,收回脸,咬着唇重新低头看着脚尖道:“无归,我困了。” 颜无归松开了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沙哑道:“你若是不想嫁了,便同我说。” 十禾笑着点点头,应了声:“好。” 颜无归的唇微微翕动,却是再没说出什么来。 过了半晌,颜无归收回思绪,缓缓退出了门外,将门合上。 颜无归出门的一瞬,十禾于眼眶里头打转的泪珠,滚了下来,于那绒毛毯面打开一点四散水珠。 她知道,颜无归不能带她走,她也不能让颜无归带她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痴缠未湮 颜无归日日都来看她,只是都没能说上过几句话。 隔着那扇窗,远远的,颜无归拢了件孔雀羽做的大氅,遥遥望着她。 漫天月华星辉,濯濯浸染,落在那一袭灼灼如火的嫁衣之上,两厢交映,熠熠生辉。 紫檀木制的妆奁,银钗金钿,珠翠积满。 十禾伸手,轻轻抚摸着那绣凤嫁衣,不由得轻笑出声。 明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十里红妆,绾青丝,结双环,缔良缘,谨以白头约。 十禾抬眼,透过那扇窗,同颜无归四目相对。 颜无归修眉紧蹙,眉宇间隐忧连连。 不知为何,她脑中倏尔又浮现出那袭烈烈如火的身影来。 她握紧了那桌上只珠翠金钗,耳畔似有女子忧愁的叹息声略过。 十禾听不清那女子说的是什么,只握紧了那只珠翠金钗。 一股劲儿,没来由的直入心间,涌入脑海。 深宫之中,她握着一只珠翠金钗,着一身火红嫁衣冲出了宫殿,恰似流星飞焰。 可她刚出殿,这一番极像逃婚的形容,自然就被一干太监拦了下来,为首太监用一柄拂尘挡住了她的去路:“叶姑娘!” 十禾眉心紧蹙,伸手握上了那柄拂尘,正要说些什么,便有个声音横了过来,“放开她。” 一袭墨绿自暗处慢慢踱出,眉目间如坠寒霜,冷淡如斯。 十禾松开了握住拂尘的手。 太监看清那个身影后,行了个礼,以额触地,犹豫道:“六皇子……” 颜无归淡淡地撇了十禾一眼,拢紧肩头大氅,目光重新落在了太监身上,沉声道:“若有差池,我一力承担,与你无关。” 一干太监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可是……” 颜无归手一动,腰间佩剑骤然抽出,银光架在了其中一个太监的脖颈上,冷冷打断道:“没有可是。” 那太监抖成了个筛子,其余太监面面相觑也不敢再阻拦。 十禾提起裙摆,奔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扯动唇角道:“无归,谢谢你。” “去吧,快去快……”颜无归回眸看向她面上冷意倏尔褪尽,唇畔笑意浅浅漾开,随即一怔。 喉头滚了滚,微微拧了修长的眉,叹息道:“最好……不要回来了。” 生于帝王之家,偏偏他还是护不住她。 阙阙宫墙,九五尊位,万里锦绣河山。 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将他封了起来,也仿似断了他的双臂,叫他无法守住想要守住的人。 十禾顶着那风雪,一路奔跑向御膳房而去。 烛火依旧摇曳着,十禾推开门,眼底却是意外的,落入了一袭烈烈鲜红。 她诚惶诚恐地慢慢抬起头,生怕只是她的错觉。 眼眸一点一点上抬,同那双妖冶惊心的桃花眼对上,她仍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长歌收回目光,手中幻化出一盏油灯,袖袍微扬,逐一将御膳房内的每一盏油灯点亮,沉声问道:“要吃面吗?” 十禾睁眼看着他,迈出脚步,却又停滞在了原地,就那样看着长歌,半晌才咬着唇笑着说出个,“吃。” 长歌放下油灯,将已揉好的面团,搓成长条,熟练地甩打起来。 一把细细的面条很快便被拉好,置在个撒了面粉的筛上。 长歌弯下腰,丢了根木柴,灶子便自动生出火来。 那些菜,还有肉都早早洗好切好,锅一热便可煸炒。 十禾撩起衣摆,挪到桌边坐下,看着长歌为那一碗面忙忙碌碌。 耳边响起了那一句:“我从前喜欢过一个姑娘,想为她亲手做一碗面,可却始终未能如愿。” 其实他是想做给那个司命星君吃的吧?只是那个司命星君未能吃上。 热气腾腾的面被长歌端到了桌上,醋,汤勺碗筷一一摆放整齐。 十禾伸出手拿起了汤勺,舀了勺乳白汤汁。 那乳白清澈的汤水入口,没有鲜美,好比苦涩酸水,十禾放下汤勺,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眼泪无可抑制地从眼中滚出。 长歌撩动衣摆,端然坐在了她身前,半晌,递了块帕子给她。 十禾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地把面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下咽。 握着筷子的手慢慢拧成拳状,几点血珠自手心滴落,打开一朵细小梅花。 长歌心上锐利一痛,伸手拨开了她的五指,将那双筷子丢了出去。 手心赫然是点点血痕,新伤旧痕叠加在一处,格外狰狞。 十禾的眼泪止不住簌簌滚落,乳白面汤泛起点点涟漪,一圈又一圈。 她终是忍不住带着哭腔,抬起了那双波光滟滟的眸,不顾一切地问出了口:“你可曾爱过我?” 爱过,还是没有爱过。 长歌侧开了脸,阖眼默然未语,手如同被火炙烫般收了回去。 窗外飞雪漫漫飞舞,席入屋内,坠在了十禾发间。 他同她的相遇离别,总是伴随着漫天的飞雪。 他同她的那番情意,总是颠沛流离,他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忘记她,又一次一次克制不住地爱上她。 却从未有过好的结局。 长歌抬起了眼,烛影覆于他眼下,瞧不清他眸中颜色,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你我,便是来生相逢也为陌路,又何必执着。” 十禾松开了筷子,猛的站起身来,用手背用力擦去面上泪痕,颤声道:“陌路,陌路,长歌,你无来世,已是永生,可是我只有这一世,若不执着便再没有我。” 她声嘶力竭,却又逐渐平歇,只余细碎哭音,近乎绝望。 她说:“长歌,我不是司命。” 长歌的气息刹那凝固,猛的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带着入骨的哀伤:“你该走了。” “不,我不走。”十禾绕过那张桌子,走到长歌身前,抬眼对上他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你爱她才会恨她,却偏报复在我身上。” “我觉得不公平,你只顾自己的伤痛,却总看不到别人的身不由己。” 四目相对,长歌的身体绷的僵直,眸中是浓烈入骨的痛意,直要将人的魂魄都割裂开来。 他一字未言,她已是溃不成军,被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所淹没。 “我只有这一世是我……你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错过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消弭积久 浅浅蓝辉勾勒纹路,龙形图腾于腕间隐隐浮动,湛蓝色映在长歌面庞之上。 长歌伸出的手颤抖着,僵在了半空中,眸中是不知为何,难以言喻的神情。 过了许久,他浑身凝塞的血液才艰难地流动起来。 那指尖颤颤抚上她的面颊,带着寒冰似的凉意,直将十禾浑身经络都凝做了霜冰。 连那滚烫的泪,都缓缓冷却,干涸,她的双眼发干发涩。 长歌失笑出声,浑身都在发颤,那双桃花眼仿似含了碧波秋水,温柔且悲哀。 随即,他缓缓止了笑,不动声色地静静望着她,指尖细细描绘她的容颜,一寸一寸,眼角眉梢…… 那双墨玉色眼眸中的情愫百般糅杂,随着一层浅浅白翳的浮现,渐渐染上寒意,面上血色倏尔褪尽,全是哀凉自嘲。 长歌的指尖游移于十禾面颊上,落于她眉心,一点红光焕然。 十禾只觉眼前一黑,脑中倏尔闯入了许多星星点点的芒光,勾勒画卷般,展开来,浮成一层焕然芒光的影相来。 那薄光影像之上,景象变幻,渐渐现出一双人影。 是木架绿藤,是漫天飞雪,是滚滚黄沙…… 薄光影相上,不断变幻着,呈现出一幕一幕尘封于过往的风月。 皆于她脑中浮现。 葡萄架下,如盛放曼殊沙华一般妖冶邪魅的少年,勾唇一笑,恰如万世浮华氤氲之息,叫人无惧至死沉沦。 从初始的那句,温柔且好奇的,“甜吗?” 到后来,滚滚黄沙中,利剑穿透姑娘肩胛,飞出点点血花。 影像上,那同她生的分毫不差的姑娘,迎着剑锋,步步向前,竭力想要拥住那烈烈红衣。 长剑贯穿胸,被红衣少年扬手抽出,霎时间血珠飞溅漫天。 那姑娘浑身为鲜血浸染,宛若一只断翼残蝶,直直坠落。 少年背过身去,冷道了句:“以此为界,日后你若再入我混元境,过此线必诛之!” 直至最后,少年面上神情淡漠且凉薄,于那跳动的烛火之下,那原本布置好的喜房之中,掐着姑娘的喉头。 说了那一句丝缕成冰的,“是啊,他是君子,我才是小人……可是十禾……我从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这般厌恶你。” 至此那光影散做原来的点点芒光,消弭不见。 十禾的眼前逐渐清明起来,眼前水泽朦朦,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一片一片碎的淋漓尽致,锐利且苦涩。 她抬头,是长歌冷冽如霜的笑,好似怜悯,又好似讥讽:“你不愿做她的转世,可容颜,神思,你的悲喜苦乐,皆是她的魂魄赋予,你就是她,她也是你。” 她脑中剧痛,死死捂着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是!” 长歌薄唇紧抿,没有再说什么,可那面容肃然尤胜三九风雪,萧萧肃肃,叫那烛火也为之破碎。 她此刻已足够可笑,足够可怜,她该转身离去保留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 可她紧咬牙关,僵持许久后,还是舍弃了仅剩的尊严,将一身傲骨碾落如泥,拱手奉于他脚下任他踩踏。 她还是问了,会让她变得更可笑,更可怜的那一句,“你可曾爱过我,哪怕唯有一瞬的心动,只是为我。” 房内烛火一瞬骤燃,明亮起来,十禾看见,那双薄唇微微翕动。 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是:“未曾。” 未曾,未曾,未曾…… 十禾捂着阵阵发痛的心口,闭上了双眼。 这是什么感觉呢?不甘?不愤?满腔碎至淋漓的心脏已成一团血雾。 那血雾一点点汇聚成河,旋转着化作深渊,从深渊里伸出的手,拉扯着残破不堪的她,朝下坠落,永无止休。 她以为这是一份,上苍赐予她的情爱,便是放眼天下所知,哪怕传说,也再没有比那段相守,那碗热面,更为纯粹干净的。 可是呢?这一切都仰赖于另一人,亦都是触手难及的水月镜花,都是虚幻假装。 那些情意,全不过那司命星君的一场动荡天劫。 她不过是这场天劫中的数十载光阴,肯定她当了真,信以为情,将自以为最为宝贵的真心,尊严全数托付。 这短短数十载,是她的一生,那区区半阙风月,是她满腔真情。 真是可悲,可叹,可笑,可怜。 十禾猛的睁开眼,抱着支离破碎的自己,落荒而逃。 那以为永难干透的泪水,于冷冽寒风中凝结成冰,逐渐于面上干透。 她想,她应当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哭了。 何谓心伤,何谓绝望,她于那光影薄相中恍然,发觉她这一生确为一曲悲歌。 想来,也再难更为可悲。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直到跑的累了,再没了力气才慢慢停下,拖着僵硬的双腿,在雪地中拉出一道长长足印。 一袭青玉长衫,端然立在朱墙之下,揽了无边清辉华光,静静看着十禾。 她失了魂魄,恍惚在那重重宫墙中穿梭,走到眼前才发觉那身影。 她停下脚步,仰脸,呐呐开口喊道:“神君……” 这着青玉长衫的俊美男子,是钟鼓。 他面色不甚好看,右手握拳,闻她出声,才收了神色,勾动唇角。 轻轻摩挲着食指指背,跨步至她眼前,温声问她:“你要去何处?” 十禾垂下眼眸,努力扯动嘴角,露出苦笑道:“我……莫约……回去了……” 钟鼓敛目,松开五指朝她伸出,想要握住她的手,“叶姑娘,我……可以带你走。” 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却掷地有声,于风中回荡着,经久不散。 好比世间最为郑重的许诺,只要她伸出手,他便会带她走,无论何处,皆可守她一世安康喜乐。 可她还是避开了他的手,侧过身去,垂眼道:“我知神君好意,可我既做了决定,便不怕承担后果。” 其实,她只是不想,不想再因为那司命星君…… 十禾走了,踏雪之声,于着无边夜色无际飞雪中,逐渐消隐。 钟鼓回过身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长袍下摆带起一地积雪,飞旋飘散。 他映了雪光修眉紧蹙,长睫遮挡了眸底所有情愫。 唯有那一袭青玉长袍,于风雪中久久伫立,长袍翻滚蹁跹。 第二百章 他不会来 “吉时已到!” 十禾穿上了所有女子皆梦寐已久的大红嫁衣,却不是穿着它嫁予心爱之人。 一双宫女手执喜帕,至她身前正要盖下时,她握住了那方喜帕,将其中一角紧紧握在手心。 宫女慌忙道“姑娘,可不能耽搁,会误了吉时的。” 十禾只瞧见她的唇不断开合,说的是什么,却是一字未曾入耳。 可不管她怎么说,十禾就是紧紧抓着那一方喜帕,直至吉时将至,颜无回遣人来问。 十禾才将同宫女拉扯的那方喜帕,向下一勾,张唇说了两个字:“风铃。” 那宫女不明所以,问道:“什么?” 十禾定定看着颜无回遣来的人,一字一句道:“花轿上,喜房外,全部挂上风铃,否则,我不嫁!” 喧嚣声阵阵,可最终颜无回还是同意了她这临时提出的无礼要求。 他必然是要答应的。 十禾缓缓松开了手,宫女结过喜帕算是松了口气。 将那方喜帕盖上了十禾的头顶。 十禾被宫女扶起,搀着出了房间。 房外,锣鼓喧天,吹吹打打的唢呐声震耳欲聋。 有一人从宫女手中,接过了她的手,那手温温热热,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喜帕之下摇摇晃晃,十禾凝神细看,那晃动的衣摆,可见是一身墨绿长袍。 轻轻叹息声,从握住她手的那人口中溢出,说的是一句:“小禾儿。” 十禾的鼻头骤然一酸。 那人牵着她,一步一步,极缓极慢,仿佛这般缓慢就可以将她留下,走到地老天荒。 那花轿逐渐在喜帕之下显露,那人脚步一顿,伸出的脚再也迈不动地僵在了原地。 一滴滚烫的水珠不知从何处飘落,打在她的手背。 哪滴泪,不是她的。 十禾后背发僵,脚下如同生根了一般。 喜娘见两人久久停伫,忙催促道:“该上花轿了!” 那向来不羁恣意的声音,此刻酸涩无比,他问:“你当真……”要嫁吗? 最后三字未曾吐出,那五指寸寸收紧,食指抵在她的虎口,一点点压下。 十禾的手像是被烈火烫伤般,用力抽出。 那纤长的五指一动,想要将她抽出的手回握。 可是,什么都没有抓住,空落落地在半空中颤动了两下,无力地垂落直身侧。 喜娘忙不迭将新嫁娘送上了花轿。 十禾坐上花轿的一瞬,轿帘落下,那墨绿长袍消失在了她的眼底。 花轿晃晃悠悠,唢呐声伴随着叮铃清脆的风铃清响,起起伏伏。 十禾的一双手被她自己死死掐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 起伏声止,花轿落地。 一双手将轿帘掀开来,喜帕下,是一袭鲜红如火的大红喜袍。 “到了。” 是颜无回的声音。 那冰凉的手自轿帘侧穿出,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紧紧捏在一处的手。 将她直接扯出了花轿,她一时未觉,几乎是跌出花轿,被颜无回半揽在怀中。 在一干道贺声中,她被带着朝里走去。 跨入门的一瞬,马蹄疾驰飞奔,马声嘶鸣,惊煞一众观礼之人。 来人朝颜无回大吼,仿似要将喉咙撕裂一般。 “颜无回!”喊完这个名字,来人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却仍含了无尽酸涩,示威般道:“对她好,否则,我杀了你!” 十禾脚步一顿,朝那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低低唤了声:“无归。” 颜无回半揽她的臂向里一收,将她箍了回来,朝内 颜无回的语调无平无仄,淡淡的,“不劳六哥费心。” 来人的声音淹没在一众喜乐中,再无半点言辞。 那步伐极快,不甚耐烦。 在牵引下,十禾被颜无回半搂着送入了新房。 颜无回扶着她坐在了喜床上,状似亲昵地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便拂袖离去。 大红喜袍在她眼底消失不见。 十禾摊开手,放在膝头,冷声对房内众人道:“都出去吧。” 众人应声退下,房门关合完毕。 喜帕也被她伸手扯落,满院风铃伴风雪飞舞,阵阵清响。 十禾只觉喉咙发干,涩涩阵痛。 她低头掀开霞帔,腰间露出一柄长剑来。 她缓缓将长剑从腰间解下,握在手里。 不知那个,在外头笑说着:“今日是七皇子大婚,大家都可到前厅喝酒。” 众人受宠若惊,推辞了几句,便随着那人离开了喜房外。 这院落空空荡荡,一时寂静下来。 十禾将把柄长剑揽入怀中,贴着心口,盯着那摇曳红烛。 直至眼眶发红发痛,她才收回了目光,起身抱着那柄长剑推开了门。 门外亦是张灯结彩,皑皑白雪之下覆了满地的花瓣。 吹奏的喜乐毫无停止的意思,院外人声喧嚣,喜乐融融。 十禾穿着那如火嫁衣,握着一把短剑,爬上了房顶。 她这才发觉,头顶凤冠重之又重,她低下头,扶住凤冠一侧,将凤冠从头顶掀了下去,随意丢在房檐上。 顺着房檐踩在那积雪上,步步上行。 院外来往忙碌的太监,惊的失色。 身着墨绿长袍的颜无归,随着那一行太监,路过院外,余光瞧见房顶那袭鲜红,猛的将头转了过来。 十禾爬到房顶,半蹲下身,去够那一串串叮铃作响的风铃。 积雪松动,那只华丽的凤冠从房檐滚落,摔在了地面,几只珠翠自凤冠上脱落,斜插在雪地里。 颜无归吓得肝胆剧裂,推开一干太监,不管不顾地冲进院内,颤声喊她:“叶十禾,你给我下来,你不想嫁,我带你走,你下来!我带你走!” 十禾站起身,积雪覆盖下的几片瓦片松动坠在凤冠之上,也一同四分五裂。 她呆滞地看着颜无归,摇了摇头。 同样身着大红喜服的颜无回,闻讯自厅内而出匆匆赶来,怒道:“叶十禾!你要闹什么!” 颜无归回头向那声音来源,怒而拔剑,指向颜无回,吼道:“你滚!你难道真的要逼死她!” 颜无回脚步一顿,随即蹙眉朝颜无归走去:“颜无归!” 颜无回还未到颜无归身前,就被他猛的上前,竭力朝雪地里推去。 “滚!” 十禾手中长剑夹在臂间,她捂住耳朵皱眉大喊:“别吵了!” 这满院风铃随风叮铃做响,犹似故人归家。 那风铃声顺着风往远方飘去,却不曾消散,一声一声,催人魂魄震荡。 第二百零一章 半阙风月 鲜红疾光自天际坠落,恍若流星飞焰。 红袍于风雪中翻滚蹁跹,猎猎作响。 好比彼岸曼殊沙华一时绽放,千世浮华尽黯然。 他撑开了一道屏障,将她同自己笼在其中,周遭风雪尽数隔绝,连同颜无归颜无回也一起隔绝在外。 屏障之上流转着道道电光,呲呲闪烁而过。 十禾握上剑鞘的手,倏尔停住了,她面色惨白,笑着看向那恍若隔世的烈烈红衣,迷惘喃喃:“你来了。” 长歌死死盯着她紧握剑鞘的手,唇角翕动,“你要做什么?” 十禾当即握紧了手中剑鞘,猛的将剑身用力抽出。 瞬时间,剑鞘脱手飞出,斜插在长歌身前,没雪三分。 十禾手中长剑泛着寒光,架在了颈项之上,她颤声喊道:“别过来!” 那乍然银光将长歌的双目晃的生疼,他前行的脚步随着那喝声顿止。 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十禾,心间涌上阵阵恐慌,连声道:“好!好!我不过来!你把剑放下!” 十禾握紧了剑柄,眸中黯然无光,仿似被摄魂了一般,许久才抽回被摄神识,沉痛道:“你放过我了,那……我也放过你吧。” 长歌立于房檐之下,艰难地朝她伸出手,语调颤抖着:“听话,你先下来。” “不了,你不爱我,她欠你的,我还……”十禾突然尖叫起来,好似奔溃一般,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说不连贯:“长歌……鄢墨……那司命星君欠你的……我欠你的……都……都一并还了……” 长歌颤声怒喝道:“你要做什么!” 十禾勉强撑出个笑来,她用一种戚然近乎悲凉的语调,说:“长歌,我爱你。” “……我……也爱你……” 可那声音如同蚊音,太过细小才出口便湮于风雪中,连他自己都未曾听清。 随后,长歌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把柄架于她颈上的利剑,用力一横,登时血花飞溅,如雨般倾洒。 她说的最后一句是:“我们来世,不,没有来世了,后会无期了……” 长歌瞳孔一缩,心上骤然天崩地裂般寸寸碎裂。 那个姑娘再也说不出“再会”二字了。 利剑割喉,她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她爱的少年,留下半点退路。 喉管割裂的瞬间,鲜血飞溅而出,她痴痴轻笑,恍惚像是瞧见了那点点烛光,那热气腾腾的一碗面。 少年失声奔溃大喊出声:“十禾!” 他接住了姑娘如折翼残蝶般坠落的身躯,努力地捂住姑娘颈上的血口,可那血汨汨流淌而出,无止无休。 那姑娘的睫毛颤抖着,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一如从前的每一世,可这一回,却没有来世了,再也没有了。 少年颤抖着唇,几次欲言又难出口,许久许久,他将面颊贴在姑娘额上。 失魂落魄,声音喑哑。 他想笑一笑,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喃喃反复低语着:“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可是已经太晚太晚了,来不及了。 这个姑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后会无期。 是啊,再无来日了。 那些前尘过往,交织如乱麻,毫无头绪,半阙风月,一腔真情,谁说得清谁对谁错,谁亏谁欠。 他同那姑娘说了,他同她来生相逢也是陌路,又何必执着。 但最执着的,却是他。 一回又一回,明知心伤,仍拢了残破的心,想要去靠近,想要去拥抱。 哪怕这一切都只是谎,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刺中他心上伤口。 他总还是无法狠下心,不能杀了她,不愿放弃他,好比无知飞蛾赴火。 说起来,他只是恨十禾不曾爱过他。 他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之时,她却可轻易抽离,这般狠心薄情,令他每每想到便锥心的疼。 其实每一次,只要她多走一步,他便会丢盔弃甲,哪怕真是陷阱棋局,他也甘愿伏诛堕落。 他生就天煞命格,世所不容,这世间情爱本不该他沾染,却偏偏心动。 无论真假,尤其那个姑娘,在九幽台上同他说:“八荒未老,生死相随,天地不容,便一同堕魔,这一回,换我护着你。” 他便知晓,哪怕是死,他也无法放开那个姑娘的手了。 可为何他同她,中间所隔,是钟鼓? 雪落无声,一团又一团,于风中蹁跹飞舞,天地间茫茫一片,唯有少年怀中的那个姑娘,始终烈烈鲜红,是少年此生依赖的颜色。 如今,少年满心恐惧,不欢喜也不难过,唯有一种寂灭的哀伤,沉恸入骨。 风雪未歇,乌云未散,天地不曾变色,周遭嘈杂繁乱。 可少年周身泛着星星点点的红光,紧紧抱着姑娘,以指尖细细梳理着姑娘染血的长发,用袖口温柔地拭去姑娘面上血迹。 仿似这世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怀中的这个姑娘。 “十禾……十禾……十禾……” 耳畔仿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一声一声,浓烈,焦灼。 魂魄被撕扯着,血肉模糊。 极空旷的地方,仿似有鲜血滴落,一滴一滴汇聚成江海。 十禾觉得她好像做了一场很冗长的梦,梦里,那个少年接住了顽皮的她,在葡萄架下头旋转着。 东海之北,长白山巅,长安城中,混元境内,乃至这个皇宫,那个少年予了她许多的欢喜。 乌云乍散,飞雪骤停,漫天华光浸染,濯濯流转如辉似芒,亮彻四方。 故事的开头不算轰轰烈烈,结尾以惨淡收场,流离琐尾。 他若等,哪怕千军万马,她也会来。 他若走,浮世三千,爱恨痴缠,便都做云湮灭。 一道白光平地而起,如旋舞烟花绽放,盘旋着直冲天际。 与此伴随的,是姑娘撕心裂肺的一声。 “鄢墨!” 长歌浑身发颤猛然抬头,骤见那冲向九霄的灿然华光,于那弯弦月之侧炸开,星火漫天如落英飞舞。 满天星火如雨,簌簌而落,仿似巨大的烟花燃做飞灰,点点下坠飘散,迤逦了整片天空。 他突然惊觉,想起混元境中,那一幕幕的画卷。 他同她之间,确然不过半阙有缘无分的风月…… 她回了天界,这九世之后她便能得到上神之位,同钟鼓……同钟鼓,琴瑟和鸣,缔结永世之良缘…… 第二百零二章 大梦虚空 霎时间,雷鸣电闪,飓风狂雨,幽深无底的轮回道,乍然绽出无尽的华光,直冲九霄,割裂苍穹。 数千长明鸟,自四面八方齐出向九幽台而来,于九幽台顶流连盘旋。 轮回天钟一齐响彻,令整个天界陷入震荡轰鸣声中。 钟声响了,整整九九八十一下,那是上神出世才有的长鸣,上古神邸凋零只余钟鼓一人,如今,却是不知从何处来的又一位上神。 众仙闻声,被天帝速速召集,全数汇聚静候于九幽台前,个个伸长了脖颈,迫不及待的想要瞧瞧这位新晋上神的模样。 一团湛湛白光中恍惚有个身影,携万般溢彩,裹云霞白雾,自九幽台下,逐渐浮现,缓缓踱出。 周身霞雾逐渐消散,缓缓露出个白衫女子的模样,长明鸟俯冲而下,盘旋于她身侧。 她赤着双足踏脚下云雾,所到之处,步步焕然生莲,铺就花路。 过了许久,盘旋的长明鸟散,才露出十禾的真容来。 月白缎衫,长发披散于肩,面色煞白,还挂了两道未干的泪痕,若再配上条鲜红长舌,便是幅厉鬼的形容。 十禾怔怔地迈动脚步,步履维艰几分蹒跚,似乎摇摇欲坠。 众仙齐齐惊掉下巴,实在不敢相信,新晋上神竟然是这幅柔弱模样,半点天神的威武之姿也没有。 “禾儿。”钟鼓于众仙之前,快步上前,扶住了这位新晋的上神,轻轻一带,便将她揽入了怀中。 听到钟鼓的那一声“禾儿”,亲昵地一搂,众仙的下巴,骤然骨折般收不回去了。 莫非这新晋上神,同钟鼓上神是旧相识?还是说旧相好? 一时间碎语纷纷,一干人都开始七嘴八舌议论。 月老醉醺醺地,在人群中晃悠着挤出来,揉了揉双眼。 眯着眼,将那位在钟鼓怀中的上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呐呐道:“这不是小禾儿吗?” 仙僚甲瞪大了眼睛,托着下巴问道:“什么小禾儿?难不成,是那个新任的司命星君?” 月老打了个酒嗝,抱着红线团,下巴往上头靠了靠,迷迷糊糊地应道:“是啊。” 仙僚乙骤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惊呼出声:“从前钟鼓上神的那个小侍女?” 仙僚甲斜斜伸出一只手,搭在仙僚乙的肩头,打断道:“你忘了,钟鼓上神收她为徒了的。” 仙僚丙发表疑问:“她什么时候升的仙?” 仙僚甲低头思忖片刻,回答道:“没记错的话,应该不过四千年。” “不过四千年就成了上神?” 惊呼声此起彼伏,直到有人说:“我记得几百年前,我记得她跳了轮回道来着,想不到没死还直接越过上仙成了上神。” 天钟震响渐渐停歇,十禾靠在钟鼓怀中,呆滞地抬起头,伸出手,看着每根指尖,乃至风中发丝都飘散氤氲着的淡淡白光。 那些仙僚的惊呼全然无法落入她耳中。 她未曾想过,九世轮回苦难情伤,成就她飞升上神,这算不算可笑? 越是心心念念,越是得不到,偏偏她早已无意的,却凭空送至她眼前。 可她的少年,她的情意,不过是大梦虚空,转瞬即逝,就此湮灭于岁月中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 十禾咬紧牙关,闭上了眼,却是一扬手推开了钟鼓,强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艰难地迈着踉跄的步子,晃荡着,在众仙群中扫视一番,便带着浑身的杀气,径自踏云而去。 留下错愕的众仙。 彼时,狐狸仙还在赶往九幽台的路上,正好于十禾打上了照面。 十禾手心一旋,手心赫然幻出了把长剑,挡在了狐狸仙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十禾?”狐狸仙后退躲避,错愕地看着眼前,本该已经魂飞魄散,却又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十禾凉凉抬眼看向她,语调森冷无波:“你说,你欠的债需要还吗?” 狐狸仙怔了一瞬,唇角发僵:“你想做什么?” “讨债。”十禾顿了顿,又冷冷补了两个字:“索命。” 狐狸仙蹙眉,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要弑仙?那是当诛之罪!” 十禾倏然笑开,眼底似有泪意,也却有一颗滚烫水珠从她眼角滑落,打在冰凉剑身上,碎溅的四分五裂。 她抬手狠狠擦去面上泪痕,冷声道:“我不怕死,我要拉你做垫背,毕竟我这人,很记仇。” 狐狸仙闻言又是一怔,面上流出一种异样的向往,随即,望着西方弥漫的金色光辉。 她满是绝望地笑开来:“那也是极好的,多谢你了。” 言罢,利剑破空而来,临到时又骤然剑锋一转,是以那股锐利的痛意,并非在狐狸仙心间。 鲜血飞溅如珠,于风中打开,一点一点飘散,绽开朵朵梅花。 狐狸仙颤抖着伸手捂住了脸,鲜血不断自指缝汨汨淌出,她瞳色散乱,仿佛脱力般,跪倒在十禾身前。 十禾收回了剑,眼底有如一潭死水,毫无半点波澜愉悦。 “昔日你予我一剑,今日我还你一剑,其余的看着陆离面上,我不和你算,只是往后不要再叫我看见你,否则……” 可十禾剩余的话还未说完,狐狸仙便猛的扑上来握住了她的剑锋。 她尚未来得及回神,狐狸仙整个身子向前一倾,直接将心口送了上来。 长剑贯胸而过,狐狸仙口中不断涌出血来,将洁白的云染地鲜红。 狐狸仙满面鲜血,状似癫狂地大笑着抬起头,眼中有泪不断滚落混合血水,瞧上去很是狰狞。 那大笑声渐渐停歇,狐狸仙的手无力垂落在云间,面无血色地喃喃道:“这看……看不到头的……寂寞……真的……好……难……难熬……” 这无止无休,也无尽头的岁月,似乎也确熬死了许多神仙。 十禾眉间微动,慢慢松开了手,狐狸仙便努力抬起手,握住剑柄,直接将那剑全数送入心间,连同那剑柄也没入了她的血肉中。 很快狐狸仙的身形便开始涣散起来,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十禾失魂地斜斜睨了她一眼,浑身力气在这一刻被全数抽干,直挺挺地朝后坠去。 可她并未感受到痛意,和无尽的风声,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一百零三章 一梦三千 那云彩降至半空,才缓缓止住了下坠的势头。 那一袖湛蓝流光将十禾揽入了怀中,那熟悉的淡淡木香萦绕着。 十禾竭力睁开眼,压着钟鼓的肩,支撑自己直起身来,恍惚唤道:“师父。” 钟鼓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她放开,静静看着她,眉宇间隐隐担忧之色。 十禾觉得眼前模糊一片,愣愣抬手去擦,却是于面上触及一片水泽。 她摩挲着指尖那点湿意,不由痴笑出声:“我用了九世,都不曾暖烫他的心。” 钟鼓的唇微微翕动,修眉紧蹙,似在思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禾照旧用手背擦去了满面泪痕,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师父,求你,给我锁心水罢,这样我便可还他,再不相见……我放过他……” 钟鼓指尖微动,抚开她额前湿漉的发,带着难言的丝丝涩意:“长歌他……他……” 可最终,在十禾那样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未曾说出些什么来。 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摊开掌心时,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盛了锁心水的小小瓷瓶。 十禾仔细地看着那个小小瓷瓶,似是怔住了。 那么多爱恨,数千年也难肯湮灭,却其实,抵不过一瓶小小锁心水。 她不免觉得可怜又可笑,她也确笑着伸手接了过来。 指尖捏住瓶塞,侧着头,将瓶身于手心转了转,片刻愣神后,仰头一饮而尽。 扬手间轻轻松开了手,那小小瓷瓶脱手飞出,坠下云端,划过天际时,大抵会是很美的流星模样。 所有情意,便都是放手之时,才可成就一番绚烂。 十禾眼角泪珠无声滑落,心口处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成齑粉,随风消逝。 她捂住空荡荡的心口,静默地等待意识的流失。 恍惚间,仿佛听见那少年说,他同她,来生相逢也是陌路,又何必执着。 好了,真的不执着了。 她很快就要忘掉他了,多好啊,这次,她这下彻底放过他了,他可以走了,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佛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那便如此,两两相忘却了罢。 她仿似置身于碧波荡漾的水面,感受着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圈一圈的波纹,逐渐消隐。 脑中沉沉发痛,好似忘掉了许多东西那样,丢了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一段段记忆,都变得残缺起来,不知是缺了莫个人,还是某句话。 可到底,同原来大不一样了。 可偏偏,若细细理来,又没有那段记忆是缺失的模样。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心好痛好痛,好像要碎掉了一样。 对,不能想……不要想…… 那阵阵流逝的疼痛渐渐消退,十禾也逐渐陷入了沉睡中。 她闭上了眼,很久很久,好像要一直睡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她迷迷糊糊的,仿佛听见有人唤她上神?这倒是,很稀奇。 她原本也不想醒来。 偏偏,在她半睡半醒时,总有人在轻轻唤她的名,那一声声轻唤,经久不散。 可这一日,有个好比炮仗炸响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荡,很是急促的模样。 “小禾儿!小禾儿!小禾儿!” 十禾不免烦躁地捂住耳朵,翻了个身,低声嘟囔:“烦死了,快闭嘴。” 那声音陡然低了许多,带着哭腔,抽抽搭搭的,突然多了许多悲戚:“小禾儿,小禾儿,五年了,五年了……” 五年?什么五年?难不成她睡了五年? 十禾揉了揉昏沉的脑袋,被那哭哭啼啼的号丧声惊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来。 一条白花花的胡子,明晃晃地挂在眼前,荡啊荡的。 十禾尚不大清醒,惊的一把扯住了那胡子,往下一拉。 “哎呦!” 杀猪般的嚎叫在十禾耳边爆发,将她的瞌睡虫惊地,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同她抢夺起了那白花花的胡子。 十禾大叫着,不甘示弱地和那手拉扯起来。 “哇哇哇!” 那惨嚎声愈发嘹亮了,十禾忍不住松开那白胡子,转而捂住了耳朵。 那一时失力,鲜红如火的红衣“咣”的一声团成一团,在地面碌碌滚动,撞在了桌角,地面大片红线散开,铺就如毯。 十禾看着那团鲜红莫名失神,下意识唤了声,“鄢墨……” 可鄢墨是谁呢?好像不知道。 十禾蹙眉思索间,那团鲜红,碌碌从桌角爬了起来,顶着青青紫紫的一张脸,晃到了十禾眼前。 诚然这形容实在有些吓人,十禾抬手握成拳就要砸下去,好在那团鲜红及时出声喊停。 那形容似鬼的人,死死拽住了她的手,“小禾儿,你要谋杀吗!” 十禾兀自吞了口口水,这声音好像是有点耳熟。 十禾的眼珠子转了转,盯着那摔得花花绿绿的脸,标志性的白胡须,还有满地打滚的红线团。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月老! 月老气呼呼地吹动受伤的胡须,瞪着她罪恶的小手。 十禾不明所以,讷讷摊开手,手心赫然夹了几条白花花的胡须,好,这罪证坐实了。 十禾咧嘴干干笑开,“你这胡子多,少一根两个的,也没什么……” 月老揉着下巴,反驳道:“什么叫没什么?这有损我英明神武的形象!” 英明神武的形象?没睡醒吗?说什么鬼话? 十禾默了片刻,讪讪问道:“那,我给你戳回去,那个,你还要吗?” 月老的眼睛瞪了老大,一把抢过十禾手心的几条胡须,往下巴戳了戳。 显然是戳不上去的,那胡须顺着其他的胡须,飘飘荡荡的掉在了地上。 月老指着地上的胡须,吼道:“你看呢?你看还能要吗?” 十禾吞了口口水,一本正经道:“别介意,搞两粒米饭,粘一粘得了。” 月老如遭雷击,忍无可忍地抬起腿,手已摸到了鞋面。 十禾嘴角一抽,往被子后头缩了缩,“那个,你要,要干啥?” 月老眉梢一挑,咬牙道:“抽你。” 十禾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身下来,连连伸手挡在身前,“不是,月老,你怎么,最近,最近有点,泼,泼妇啊!” 月老揩了嘴角血丝,麻溜的把鞋底抽了下来,揪在手中挥舞起来:“你才泼妇!别给我跑!” 十禾都顾不得穿鞋,一脚踹开门,就窜了出去,“哇!师父救命啊!有人要谋财害命啊!” 月老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将手中鞋冲着十禾的背影飞了出去:“我呸!贼喊捉贼!” 第一百零四章 见过上神 两人追赶之下,一路施着法抄翻了一干仙僚的法器,搞得鸡飞狗跳。 二郎神解开哮天犬的锁链,指着这两人怒吼道:“哮天犬!咬死……” 然而那声音,在十禾回头的一瞬,陡然跌了八个声调。 还有几个在狼藉中,被无辜殃及的仙僚,此刻,正心不甘情不愿的给她见礼,“见过上神。” 啥?上神?一起睡昏头了? 十禾有些蒙,但处于被追杀的情况下,她顾不得思虑这许多,一个劲地跑。 月老目次欲裂,捂着手上的胡子,吼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十禾!” 最终在月老的追杀下,十禾奔到了九幽台。 才踏上九幽台,十禾顿时被眼前的热闹的景象惊呆了,脚步不免一顿。 然而月老追杀的脚步未停,一时间直接撞了上去,十禾当即后脑一痛,被掀飞了出去。 十禾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差不多可以了啊!啊!” “砰” 十禾直接面朝大地,趴在了地面,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不过倒是不怎么疼。 月老消了气,快步上前把十禾扶了起来,十禾揉了揉膝盖,揪着月老的襟口,“咣咣”就是两拳。 月老捂着胸口,暂且忍下了。 十禾出完气还不忘,指着九幽台上熙攘攒动,一个接一个往下跳的众仙发表疑惑。 她扶着老腰慢慢站起身来,小臂搭在月老肩头,以做支撑:“这九幽台怎么那么多人,还往下跳?难道,天帝干什么了吗?扩充后宫男女不限那种?导致他们都不想活了?” 月老扯开十禾揪着自己襟口的手,翻了个白眼道:“当了上神就是不一样,连天帝都想骂就骂。” 十禾摸了摸眉毛,不解道:“上神?”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上神两个字的缘故,方才那么大动静都没回过头的众仙,此刻齐齐回过了头。 见了十禾当即整齐划一地,恭敬唤了声:“见过上神。” 十禾顿觉脑壳一蒙,脚下有些飘飘然不大真实起来。 上神?她? 一觉睡醒成了上神,这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然后那一众仙人又互相挤着转了回去,推推搡搡着朝九幽台下跳。 月老愤然将十禾的小臂,从肩上撂下来,痛心疾首道:“还不是你飞升的时,是从九幽台上来的,都以为跳九幽台可以飞升上神的,就几个知道的,悄悄去跳了九世轮回道。” 月老戳戳十禾的眉心,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一个两个全做起了飞升上神的美梦,这都怪你,这下我天凌月楼,人手都不够了,还得我亲自理红线团,真真是造孽啊……” 在月老絮絮叨叨,添油加醋的叙述下。 十禾得知她是跳了九世轮回道,然后历经了坎坷,才飞升的上神。 她飞升那天,全天界的人都来了,看着她从九幽台下头踱上来。 一干仙人惊掉下巴的同时,外加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中,终于认定了,跳轮回道有助于突破上升。 不知道是哪个起了头,所有的仙人便如下饺子般,一个个争相往下跳。 所以她一不小心开创了跳轮回道,历经情劫飞升上神的先河? 这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嗯,首先,腰杆子要挺起来。 想到这十禾的脑袋,都比平时抬的高了,下巴都扬了起来。 关于她状似女鬼的那一段小细节,直接被她略过了,上神的风姿,是这些人不懂! 不过,当初她又不知道跳九世轮回道可以飞升上神。 这要命的九世轮回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跳呢? 还没等十禾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月老拱了拱鼻子,凉凉插了一句:“对了,你还把狐狸仙砍死了。” 十禾目瞪口呆,死死捂住纤细的脖颈,感觉一口气上不来了:“死,死了?那我岂不是要诛仙?砍死狐狸仙?我?为什么啊?” 弑仙?那可是当诛之罪,她这刚成的上神,要不要那么快,九幽台,天雷…… 十禾感觉天旋地转起来了,她不是很清醒了,有点晕。 月老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鞋子捡回来的,晃晃悠悠地把鞋穿了回去,“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过君上替你收拾了烂摊子,将狐狸仙救了一救,托魂重生了,倒是也没人敢追究你,再说追究能怎么样,好不容易出个上神,还真弄死你吗?” 这好像也对,做了上神还真的可以胡作非为。 十禾总算松了口气,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 放开了死死捂着脖颈的手,仿佛已经看到以后,在天界像螃蟹一样横着走的景象。 唉,美妙啊! 不过除了天界众仙,下饺子一样跳了轮回道以外,这天界还有另外一桩八卦,传的沸沸扬扬。 少不得借由月老那张八卦嘴,传达到十禾耳朵里。 不过传的沸沸扬扬,归传的沸沸扬扬,真到了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情状了。 于是乎,两人勾肩搭背的回了司命星君殿,面对着面地坐在桌前。 月老讲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说到激动处还撩起衣摆,一脚踩到了凳子上,不知从何处变出的惊堂木用力一拍。 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说的是东海退婚,对和钟鼓的那桩婚约,翻脸不认账的事。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结束的事,生生被月老凑了许多华丽辞藻,说了小半个时辰。 跌宕起伏,直叫人扼腕长叹。 十禾听得一愣一愣的,瞪大了眼睛,讷讷问道:“真的假的?” 月老一撇胡须上下晃动着,得意洋洋道:“当然是真的!东海龙王都亲自来道歉了,说是不认月知初这个闺女了!” 十禾猛的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凑近月老身前,仍是一番不敢置信的形容:“所以她月知初,连我师父都看不上?拼着被四海八荒吐唾沫,也要和我师父解除婚约?” 月老摸了摸手里的惊堂木,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收回怀中:“可不是么!” 毕竟下回说的时候还得用。 十禾不由得咂舌道:“当初可是她自己死乞白赖,逼着自己老爹豁出老脸求来的,这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月老将惊堂木收回怀中,挑了挑自己的胡须,连连摇头道:“谁知道呢?现在那一张热脸贴上了那魔界新尊的冷屁股,那叫一个不要脸,啧啧啧!” 第二百零五章 另番景象 十禾也陪同点着头,“啧啧”了两声。 “不过,小禾儿,这样一来君上又是你的了!”月老摸着胡须,凑到了十禾跟前,一把握住了十禾的手腕笑嘻嘻道:“你看啊,现在你也是上神,这身份上,没有再相配的了。” “哈?” 十禾蹙眉,顺带掏了掏耳朵,她倒是记得她这九世轮回中,似乎每一世钟鼓都守着她。 这没准不是她一个人的单相思,况且钟鼓论相貌,论气度,论地位,那都没得挑。 要是成了,岂不是血赚? 她仿似从前也是一直念叨着,要对钟鼓干点霸王硬上弓的事,一直没能成。 十禾沉吟片刻,骤然抽出那本蓝皮书,化作折扇于手心一旋,“啪”的一声开扇于手心拍响。 十禾摇着折扇,郑重点着头,给予了月老一个肯定的回答:“言之有理!” 月老却不知为何,瞧着十禾这一番开扇,轻摇的恣意模样一怔,呆呆瞧着她。 半晌那兴致勃勃的八卦神情,也一点点隐去,有些兴致缺缺地抱着那团红线团,发着呆。 过了片刻,颇为失神地站起身来,讷讷道:“啊,我楼里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 这突然的落差,叫十禾一怔,“嗯?” 月老刚迈出两步,又抱着红线团折返回来,坐到了十禾身边道:“把你那本命格簿借我,瞅瞅去。” 十禾又是一愣:“什么玩意儿?” 月老不耐烦地将红线团一收,撩起袖子就去抢变成折扇的命格簿:“麻溜的!” 十禾连忙将折扇合上,往回收:“哇,你这咋还上手抢了呢?月老,你真的很泼啊!” 显然,最终在不使用仙术的情况下,月老凭借自身撒泼的优势,还是夺走了命格簿。 昂首阔步地跨出了司命星君殿。 十禾则是捂着小心肝,抹了把压根不存在的泪,叹谓道:“无良劫匪!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虽然她貌似也不靠写命格吃饭,唉,神仙压根不用吃饭。 言罢,十禾起身揩了揩眼角,肃整了衣衫,思来想去,月老这番撺掇不无道理,总归亏不了她去。 成了只有捡便宜的份。 再者说,择日不如撞日,勾搭必得趁早。 芳华殿内,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向来落英缤纷的景象未曾得见。 那一干桃树都光秃秃的,连片桃花都没有,更别说桃子了。 怎么回事?难道那个不长眼的,来她师父这偷桃子了?那该多不长眼? 十禾思索着踏入殿内,抬手推门,“吱呀”一声。 芳华殿殿门被打开来。 钟鼓半倚在桌面,袖袍掩住唇畔,以素白帕巾拭了拭嘴角,不留痕迹地将那帕巾塞入了袖中。 钟鼓看向她,浅浅勾唇一笑,只是那唇色略显苍白,“你醒了。” 十禾快步走了过去,半蹲在钟鼓身前担忧道:“师父,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钟鼓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唇畔笑意清浅如旧,“没有。” 不过想来这六界之内,也没什么人能伤的了钟鼓的。 十禾的下巴半搁在钟鼓膝头,迟疑道:“那芳华殿外的桃树。” 钟鼓扬袖将她扶起,长眸微抬,示意她坐到身侧椅上,“那缤纷落英瞧了数万年,如今换一番景象。” 虽觉着有些牵强,可十禾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十禾坐到了椅上,将一双胳膊搭在了桌面,侧身探到钟鼓眼前,直奔主题,开了个头:“我听闻,那东海的月知初……” 钟鼓蹙眉轻笑,将茶盏之上舀上茶汤,推到十禾眼前道:“前年东海却有悔婚之意,不愿同我缔结婚约,想来我是注定了万年独身的命理。” 十禾吞了口口水,将眼前那盏茶端起,在手心转了转。 这时候就到了她表露真心的时候了,倩女幽魂,杜十娘…… 不对不对,那些都太悲,纠纠缠缠到最后,还都没什么好下场! 还是直接点好。 十禾放下刚端起的茶盏,深吸了口气,盯着钟鼓道:“师父,你不会万年独身的!” 钟鼓咽下口中茶汤,抬眸向她似不甚借其意,轻轻蹙眉,“嗯?” 十禾咬咬牙,直接握住了钟鼓的手,认真道:“就是吧,那个,你还有我啊!” 钟鼓“哒”的一声,将茶盏搁回桌面,捏了捏十禾的手心,眼底似有流光,“嗯,好。” 十禾见他应的这般痛快,显然是不明白的,立刻蹙了眉,端了幅认真的神色道:“不是师父,我觉得你没懂我意思。” 钟鼓微微侧回脸向她,语调轻轻浅浅,“那禾儿何意?” 十禾张口欲言,却发觉也没什么好说的,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什么酸溜溜的情诗来。 沉吟片刻,在钟鼓柔和的注视下,干脆直接了当道:“就是,我欢喜你!想同你在一起!月知初不嫁给你,你娶我!” 许是乍闻虎狼之词,钟鼓骤然如被火烫般收回了手,惊的站起身来,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想来她这番言辞,是过于直白了些。 十禾起身,一下一下帮钟鼓拍起了后背,尴尬道:“那个师父,你意下如何?其实你也可以不用马上给我答复的,我可以等等,要是不成,你就当我没说过也成。” 钟鼓缓缓止住了咳嗽,回过身,指尖抚过她的额间,而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禾儿,你于情爱一事尚且懵懂,师父若随意答应,是极不负责的。” 十禾连忙辩白道:“不是,师父,我懂的!” 钟鼓面上似乎泛起了淡淡红晕,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好看了不少,却不免有些羞涩意味:“禾儿,此事当由男子开口,你一女儿家,不好说这些话的。” 十禾摇了摇头,有些好笑道:“师父,你这就有些迂腐了。” 钟鼓拢袖笑而不语,却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串冰糖葫芦,递到十禾手中。 其实她如今,不大爱吃这么甜的东西了,但钟鼓递过来了,她便也只得先接下来。 毕竟她如今还得博一博钟鼓的好感,争取抱得美人归,不是,抱得美男归。 那冰糖葫芦,红艳艳晶莹剔透的模样倒也格外诱人。 十禾朝嘴里塞了进去,咬下一口,酸酸甜甜,倒也不赖。 钟鼓温和地注视着她,良久不甚自觉地抿唇道:“我倒希望,有朝一日你是真……” 话音未落,钟鼓唇角微僵,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第二百零六章 命格缺失 十禾正闲来无事翻起了命格簿,不知道为何那命格簿上,整整齐齐的多了许多道切痕。 将数页命格都一齐裁去了。 十禾翻阅着前后,却是没看见半点和这缺少的几页,有半点关联的词句。 唯有末页,夹了一线红丝,写着九世轮回。 还有一句:“这回,换我护着你。” 十禾有些不明就里地蹙着眉,端起身侧的茶盏,吹了吹茶盏上蒸腾的雾气。 刚吹散了那片雾气,门外就响起了阵敲门声。 十禾放下茶盏道:“进来。” 那仙僚推门而入,恭恭敬敬道了句:“见过上神。” 十禾透过那氤氲的茶水雾气,看了传话仙僚一眼,问道:“何事?” 仙僚躬身道:“天帝陛下有请上神,往凌霄殿议事。” 十禾抬起茶盏喝了口茶水,应道:“好。” 做了上神就是不一般,啧啧,还有请。 传话仙僚躬身退下,十禾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端出上神的姿态,缓步朝凌霄殿去。 为什么不腾云不施法? 这样怎么听人家喊她上神? 十禾缓步而行,听着一路上那些仙僚皆恭恭敬敬地唤一声,“见过上神。” 她只觉脚下云朵都绵软了起来,踩得她几分飘飘然,她很喜欢这种狗仗人势,呸,这叫威风凛凛,嗯,威风凛凛的感觉。 一路到了凌霄殿,十禾方才抬头瞧了眼匾上所书“凌霄殿”三个烫金大字。 殿外传话仙僚便立即躬身,为她推开了凌霄殿殿门道:“上神请进。” 做了上神,凌霄殿外,连等都不用等。 十禾微微颔首,径直跨步入殿。 天帝正端坐在上,微微侧目间,冕旒之上,珠穗碰撞发出几声脆响。 天帝取出一卷书简,于案上缓缓摊开来,恍惚唤了声:“司命。” 十禾拱手行了个礼道:“见过天帝。” 天帝未曾抬头,只将书简一侧彻底摊开,声音陡然有些僵了起来,“无需多礼。” 十禾也就捋了捋袖口,道了声:“谢天帝。” 天帝提笔于书简上批阅上奏,瞥了她一眼,淡淡问道:“命格簿可带了?” 命格簿?也不知道怎么的,天帝居然过问起命格簿。 十禾如实回答道:“未曾,前些日子借给月老了来着,天帝可是要用?那我让月老送来?” 天帝抬手将笔尖细毫捋直,语调仍旧淡漠无波:“不必。” 说个话连平仄起伏都没有,实在有些无趣。 十禾摸了摸额头,无甚聊赖道:“那天帝可还有何事?若无事……” 若无事,那她应该能走了吧? 天帝手中笔停,缓缓将笔搁置砚台上,抬眸间,带了种莫名的锐利,仿似要将她洞穿一般。 十禾不免被那眼神看的打了个寒颤,却听得天帝唇畔挂了缕,不大像笑的笑道:“听闻司命星君近来甚是恣意,今日一见,果然属实。” 十禾吞了口口水,略略琢磨了一下,她近来也没干什么坏事的样子,“我,我觉得,还好吧……” 天帝眉头紧蹙,将手中书简合上,轻轻置于桌面,抬眸看向她。 他面色略略发白,眉梢上挑间似夹了几分冷意,又含了几分无奈苦涩。 天帝看向她的眼神仿似隔了沧海桑田,透过她在看另一个的模样,“若非你同他生的两幅面容,倒叫本座以为,你就是他了。” 他? 十禾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明白过来,天帝说的是从前的司命,也就是颜逝。 听天帝提起颜逝,十禾恨不能翻个白眼,顺带揪着天帝的襟口给他来上两个大耳刮子,再吐口唾沫骂声渣男。 十禾的语调顿时幽幽然沉了许多,“斯人已逝,还得活在当下,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十禾默默腹诽,人活着的时候百般嫌弃,死了倒做出幅情深不寿的模样,给鬼看呢?可颜逝,魂飞魄散,连来世都没了。 当真可笑。 天帝骤然浑身一僵,扶案惊起,拂袖将小金碗从案上摔了出去。 “放肆!” 小金碗自案上飞出,直朝十禾而去。 十禾一个侧身便避开来,小金碗砸在了身后的盘龙柱上,立即凹陷了大块,这下手实在不轻。 天帝自座上疾步而下,大步跨至十禾眼前才算停下,冷笑道:“如今成了上神,倒是于平日里大有不同了。” 十禾拍了拍受惊的小胸脯,回了句:“不敢。” “不敢?”天帝唇角斜斜一挑,讥讽道:“还有上神不敢的?” 好歹如今承了个上神的名头,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怂包,否则这些日子干的坏事,就有点欺软怕硬的味道了。 十禾梗起脖子,沉吟片刻道:“大抵还是有的。” 天帝修眉一展,逼近十禾身前倏尔展唇轻笑了声,“你这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本尊倒是甚喜。” 十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愣神道:“什么?” 难不成是想搞死她?不过现如今天界上神除了钟鼓以外,只有她一个,搞死她,不合适吧? 天帝仍步步紧逼,薄唇轻启,却是倏尔话锋一转,道:“上神可有倾慕之人?” 十禾颇为呆滞地连连后退,只觉头皮都有些发起麻来,“什么?” 天帝唇畔含笑,语调微扬,眸中却是冷光一现,“上神可愿为天妃?” 十禾嘴角一抽,好比遭了雷劈,还是五雷轰顶的那种,讪讪道:“这不合适吧。” “上神可是觉天妃之位,屈尊了?”天帝广袖一展,十禾后背贴上盘龙柱退无可退,直接被圈在了天帝的臂弯中。 这变故实在叫人措不及防,十禾干干道:“天帝误会了,我……” 话音未落,天帝的指尖便抵住了她的唇,仿似情人间的耳语般,撩起她的一缕发丝,于她耳畔低眉浅笑,只是那柔情始终未达眼底:“那天后如何?” 天后是很尊贵,但是她现在感觉有点恶心,甚至想吐。 主司笔自袖间滑落至手中,旋于指尖,蓄势待发。 天帝面容愈发靠近,十禾手中主司笔也愈发躁动不安起来,可到底没动过手有些没底。 眼见再凑近一寸,天帝的唇便要落下,十禾手中主司笔光华大盛,正要施咒。 却听得门口传话仙僚呼声响起:“君上!天帝陛下正在……” 第二百零七章 一桩婚约 天帝的动作一顿,缓缓松开一双将十禾圈住的臂,肃整仪容,理了理前襟侧开身来退了半步。 十禾也松了口气,将主司笔收回袖中,莹莹白光顿时散去。 如竹般挺拔的青玉色身影翩然入殿,周身尚泛着点点湛蓝辉光,还未完全消散。 好比漾漾碧波之上,那茫茫寒月。 钟鼓缓步入殿,直至十禾身侧,握住了她的手,向身后一带,挡在了她身前。 钟鼓兀自捏紧了十禾的手,略略颔首道:“钟鼓,见过天帝。” 天帝略抬眼角,目光自那双紧握的手上,转了一圈继而浅笑道:“不必多礼,君上今日怎来了凌霄殿。” 钟鼓清雅俊美的面上携上一丝笑意,缓缓道:“芳华殿冷清无趣了些,便来瞧瞧可有用的上钟鼓的地方,总这般清闲也是不好。” 天帝拂袖一扬,负手而立道:“君上坐镇芳华殿这万年时光,邪魔退散不敢来犯,得以长安太平,六界皆安稳。” 这算不算互相拍马屁?十禾摸了摸胳膊,貌似起了一排的鸡皮疙瘩。 钟鼓勾唇含笑不语。 天帝倒也不甚在意,倏尔明了道:“东海一事,确是过于放肆了,本尊自当还君上一个公道。” 钟鼓唇畔浅笑如旧,微微摇了摇摇头道:“不必了,如今陛下所治,四海升平,实不必为钟鼓一人掀起什么波澜,况东海于万年前极渊魔障中一战中,折损不少,以至凋零,历年来亦兢兢业业,更是无甚差错。” 天帝蹙眉道:“那君上的意思是?” 钟鼓默了一瞬,旋即握紧了十禾的手,置于身前,略一侧目于十禾相对一瞬,轻然笑开。 钟鼓笑意清朗,宛若眉目清雅含情,温声道:“陛下若真心待钟鼓,不若便许钟鼓一桩婚约,叫四海八荒都知晓,钟鼓已觅得倾慕之人。” 天帝面色一凝,似是怔了一怔。 十禾也是一愣,她师父已经有了倾慕之人?她怎么不知道?都闹上要求许婚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伤心呢?心里头好似很平静的模样。 天帝缓步踱回座上,斜斜睨了十禾一眼后,收回视线看向钟鼓道:“你想要她?” 钟鼓毫不在意地抬手,轻抚十禾柔软的发丝,“是。” 天帝指尖微勾,轻轻叩既案面,眼底静若海面,薄唇轻启,无波无澜:“怪不得上神,瞧不上天后的位置,原是择了更好的。” 那清淡的语调莫名刺耳。 十禾伸手想掏掏耳朵,又发觉貌似不大合适,暂且收回了手。 天帝微抿薄唇轻笑着看向她道:“既君上开口了,你可愿?” 那目光直直看向她,十禾望身后瞧了半晌,也没见什么别人。 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自己。 可前些天钟鼓才拒绝了她,如今这一张大大的馅饼从天而降,砸的她倒是有些发起蒙来。 十禾蹙了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过,她不应该很高兴才对吗?为什么,也没有呢? 钟鼓侧目向她,丝丝暖意自手心传达而来。 这一下子两个人都盯着她看,十禾不免有些没来由的羞涩起来。 起初也是她先去勾搭钟鼓的,这一下好了,勾搭成功了,她总不能在天帝面前下她师父面子吧? 不过想来,钟鼓也只是担忧她被天帝那厮揩了油水,有意护着她罢了。 十禾笑的眉眼弯弯,答的也甚是痛快:“愿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钟鼓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擦过她的指腹,略有些发颤。 天帝眸光微凝:“那待君上择定婚期,本座便拟旨,昭四海八荒,同贺。” 十禾回眸冲钟鼓一笑,转而老实作了个揖道:“谢天帝。” 天帝面上挂着笑,虽然在十禾看来颇为虚伪,她只顾挽了钟鼓的手臂,先出了这讨厌的凌霄殿。 …… 月老那个八卦老头,乍闻这桩事,连踢带踹地将她丢去了芳华殿,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钟鼓倒也不甚在意,她便也照旧住在从前的屋里,一连三日甚是平静。 一如从前,晨时去寻钟鼓,黄昏归来,只是却没什么好说的。 两人对坐,十禾手中执了一枚黑子落下。 钟鼓半靠在棋盘侧,修长的指夹了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上。 这盘棋就算结了,十禾再捏起枚黑子时发觉,已成死局,无处可落。 瘪着嘴耍赖将一盘棋“哗啦哗啦”尽数打乱。 钟鼓也不生气,袖袍微扬径自端起茶盏,将浮在水面的碧绿茶叶轻轻吹来。 茶盏端至唇畔,动作却是猛然一滞,连同双手也是一颤,不少茶水倾洒而出,滚在棋盘上。 钟鼓“哒”的一声猛然放下茶盏,捂住了心口,剧烈咳嗽起来,仿似极难受的模样。 十禾慌忙起身到钟鼓身侧,“师父?” 一手袖口掩在唇畔,一手挡在身前,半晌才止住咳嗽,将袖袍一收,背在身后,轻笑道:“我无碍,只是这几日许是要出去趟。” 十禾见他面色如常,便问了句:“师父要去哪?” 钟鼓抬眸一怔,而后笑道:“你我既已有婚约在身,便不该再唤我做师父。” 十禾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问道:“那我唤什么?” 钟鼓的指尖摩挲了一下十禾的眉心,一声嗟叹道:“钟鼓。” 直呼其名貌似,不大好吧?不过若是成婚了,她却是也不能一直喊钟鼓做师父的。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有些别扭,“师父。” 钟鼓眸光柔和地望着她,仿似眸中漾漾一池春水,为流光所照。 他纠正道:“钟鼓。” 十禾望进了那一池春水中,想来迟早也要改口。 默了一瞬,便颇为生涩地改口道:“钟鼓。” 钟鼓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那池春水一圈圈漾开波纹,如沐三月和柔春风。 钟鼓修长纤细的指节缓缓落至十禾手心,缓缓覆上,握紧。 随即伸手环住了十禾的腰身,将她往怀中一带,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间,袖口处搭在十禾后肩,松开来,可见那青玉色之上,坠了点点绽开的梅花。 不知为何,钟鼓的语调有些哀凉之意,唇畔笑意略带涩然:“你我婚期,便定在一月初七如何?” 十禾被他揽在怀中,不曾发觉,这突来的拥抱也未曾于她心上泛起什么涟漪。 只略略侧了身,开口道:“初七?不如一月初六吧。”心底莫名有个声音在同她说,一月初六,是为长久。 可究竟是谁同她说的呢?又为何是此意,她也不知道。 窗外的云彩,时聚时散,时卷时舒,衬得那满庭光秃桃树愈发萧索。 她只闻得钟鼓的呼吸断了一瞬,继而下颌于她发间轻轻摩挲,道了个“好”字。 第二百零八章 魔界来犯 钟鼓外出后,这芳华殿就由冷清转为更冷清。 百无聊赖之下,十禾干脆拉了月老一同去凡间逛逛,买些吃食什么的。 否则这日子实在太无趣了,还没什么东西吃,嘴里淡出个鸟来。 降下凡间时,正巧是午时,食物的香气多方交织格外浓郁。 勾的十禾腹内馋虫大动,看什么都垂涎欲滴。 化成少年郎的月老,穿的是一身白衣,外头还披了件风骚的红袍。 十禾拍了拍月老的肩,指向不远处那间排了长队的卖烤鸡的铺子,道:“我想吃那个烤鸡,你要不要?” 月老不屑地别过头去,“我才不吃!” 十禾完全没把月老的话听进耳朵里去,拽着月老的胳膊就去排队。 莫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才轮到。 掌柜的拿出油纸袋,笑着问道:“姑娘,要几只烤鸡呢?” 十禾当机立断伸出一只手,认真道:“要五只!” 掌柜麻溜的包好烤鸡,递给十禾。 十禾算了算,将钱递给掌柜后,直接把那些烤鸡丢进了月老的怀里。 撕开其中一个油纸袋,色泽鲜亮的烤鸡此刻还滋滋冒着热油,十禾拱起鼻子,用力嗅了嗅,马上咬了一口。 十禾吧嗒了两下嘴后惊呆了,撕下一小块塞进了月老嘴里。 “我不吃……”月老话音未落,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块鸡肉。 片刻的呆滞过后,两个生的极好的人,开始丝毫不顾形象地捧着鸡啃了起来,仿佛几辈子没吃过那样。 惊呆一干路人,纷纷面带鄙夷又可惜的神情回头来看。 吃完烤鸡,两人又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东西,因着不好在凡人面前施展仙术,月老被迫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 怀中吃食摞成一叠,几乎盖住了月老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边走边催促十禾道:“你快点!赶紧走!” 十禾扯了把月老的袖口,满脸向往道:“等下你看那个红糖酥油饼,煎烤的香香脆脆再刷上红糖……” 月老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袖口,“差不多得了!赶紧给老子走!天天,吃吃吃,怎么没吃死你呢?” 路人纷纷对月老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甚至有个带女娃娃的妇人,蹲下身同女娃娃说:“找相公可不能找那样的,长得好看管什么用。” 十禾甚是赞同地朝月老郑重点了点头。 月老嘴角发僵,愤愤然咬牙切齿道:“好,你挑,慢慢挑!” 每个字都咬的极重,像是要把十禾生吞活剥。 倏尔间,十禾发觉耳畔似有天钟震鸣,一下,两下,三下…… 那古音钟声急促震鸣,涤荡而来。 十禾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月老,蹙眉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月老还端着小媳妇的脾气,不满地侧过头去:“能有什么声音?” “天钟。” 十禾掏出包蜜饯,朝嘴里塞了一颗,“貌似一直在响。” 月老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这才几年难道又出个上神,你以为种大白菜啊那么容……” 抬头一瞬,月老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天际倏尔闪过一道赤焰弧线,所过之处云雾顷刻尽散,震然荡漾仿佛要开裂。 仅余下殷殷芒光逐渐盛开,同数万散落飘荡的曼殊沙华相辉映,将蔚蓝天际织就鲜红。 十禾吞了口口水,呆呆看向月老:“这是要娶亲吗?” 她才回过头,月老当即拽住了她的袖口,飞奔起来:“哇!你别跑那么快!我的烤鸡,我的……” 月老手中的大包小包一下掉了不少,碌碌在地面滚动着,十禾一手被月老拽着,另一只手还不往去捞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 月老恨不能直接施术飞回天界,咬牙切齿道:“别烤鸡了!再不回去,你的司命星君殿都没了!” 十禾咽下嘴里蜜饯,将捞回来的一包酥饼藏入袖中,随口问道:“这关司命星君殿什么事?” 月老要不是腾不出手,真想敲一敲十禾的脑壳。 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君上不在天界,魔界来犯了!你看这排场,打输了你以为还有司命星君殿?你裤衩都没有了!” 唉?裤衩都没有了,那命不是也得没? 十禾抱着油纸袋的手紧了紧,“那不然我们别回去了吧……” 月老将一众物什,全数收入乾坤袋中,手心一动招了云彩,挽着十禾的手踩了上去。 十禾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被月老硬扯了上去,一个爆栗砸在了她的脑门上吼道:“又不一定会输,你以为天界全是酒囊饭袋吗?” 十禾揉了揉脑袋,义正言辞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 说起来钟鼓不在的话,天界能打的全部加起来,还真不一定干的过魔界。 思及此,月老的气势顿时弱了不少。 很显然,当初能和颜逝一起混的,自然不能是什么大义凛然之辈。 是以月老脚下腾了云,却是不紧不慢起来,商量道:“那咱跟在后头,能打就上,不能打,咱就跑?” 十禾隔着装蜜饯的油纸袋拍手,配合用力点头表示同意,“甚合我意!” 要怂了自然是一双,落单多不好。 两人掐着速度腾云,一路上摇曳翩然飞舞的曼殊沙华簌簌落下,当头罩了两人满身的花瓣,瞧上去好不喜庆。 十禾伸手接住一朵落下的曼殊沙华,在手心把玩:“你觉不觉得这排场,压根不像是来打架的。” 月老摸了摸胡须道:“我也觉着,倒像是来抢亲的。” 十禾思索片刻,顿时满脸狂热地拽住了月老的袖口,凑到月老耳边挤眉弄眼:“难不成,那个魔界新主,瞧上了天帝,废的这番功夫,势要成就一桩风月妙事?你说这红罗帐……” 月老脑门竖下黑线,唾弃道:“为什么你的故事不能安排个女神仙,非得编排一下天帝?你动动脑子,谁能瞧上天帝那张死人脸?” 十禾叹谓一声:“那多无趣!虽说天帝是没什么好瞧的。” 两人架着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顺带吃吃蜜饯,半点也不焦急。 将至九幽台时,十禾却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绝色鬼魅躬身提灯开道,群魔俯身为梯,以供车辇踏之。 麒麟瑞兽拉动车辇,踏在群魔背上蜿蜒而上,红莲业火于车辇外焚做莲花之状,如流星破空划过天际,所过之处,滟滟红芒同曼殊沙华织就迤逦。 红莲业火铺路,曼殊沙华为衬。 十禾双眼发直:“这排场,太有钱了。” 刚要塞进嘴里的蜜饯,也顺着手腕坠下了云头,不知掉去了哪里。 十禾回过神时,却发觉眼前这些个“仙僚”怎么清一色穿的黑衣。 不远处盛红莲业火的车辇之上,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撩动长帘。 露出双妖冶惊心的桃花眼来。 第一百零九章 已逝司命 十禾正要仔细瞧瞧生的那样一双眼的人,是如何模样。 后肩却莫名一痛。 十禾回过头,瞪着伸出魔爪的月老,呼了声痛:“嘶!” 月老又是一拍她的后肩,连连道:“错了错了!” 十禾侧过身,将后肩上的爪子拍掉:“什么错了?你拍你自己行不行?” 月老手中红线团被捏的变形,发出肝胆俱裂一声惊呼,“我们站错地方了!” 十禾这才注意到,周身那些黑衣“仙僚”皆生的青面獠牙,此刻将她同月老围在中间。 这哪里是什么仙僚!分明是魔界的那群妖魔鬼怪! 十禾嘴角一僵,果真是美色误人,这下子直接送到敌营里头去了。 纯正仙气同那些魔气缭绕的妖魔格格不入,一干剑戟对着两人横将下来。 月老简直要哭了,哀嚎起来:“要死了,造孽啊!” 十禾倒不甚慌张,掏了掏耳朵,随即扬袖将主司笔握在手中,横于身前,拢上莹莹白光,“怕什么,打一架就是了!” 那只手收了回去,长帘碰撞着“叮铃”作响。 一略带调侃意味的男声道了句:“且慢。” 一红衣鬼魅躬身向车辇作揖道:“尊上,有两个仙人……” 墨色金边车辇上,分明的指节略过长帘,“尚未开战,放了。” 红衣鬼魅不敢疑议,恭敬应下:“是。” 月老动动脖子,开始活络筋骨准备打架。 却闻得那红衣鬼魅一声:“尊上有令,尚未开战,先放了!” 两人俱都有些呆滞,倒是少有这种送上门来,还给放回去的。 不过这台阶都给了,哪里有不下的道理?脸和命,孰轻孰重? 十禾将主司笔收在手中,笑吟吟地拱手道:“那便多谢魔尊了。” “你我,何须言谢?” 在那长帘晃动遮掩下,十禾瞧不清那魔界新主的姿容,唯有那烈烈如火的红衣,和墨发间那只平平无奇的白玉簪,在晃动的长帘下略显眼些。 红衣如火,墨发如绸,只一隐约人影,便已是世所无双的风华。 他未再撩开长帘,只缓缓出声道了句:“从后头绕出去。” 那语调温温含情,且带了几分宠溺柔情,直叫十禾一时恍惚。 她总觉记忆中有个一般无二的声音,曾于她耳边轻声细语,仿似情人间的呢喃耳语。 毕竟在人屋檐下,月老果断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也摆上了几分厚颜无耻的谄媚,“谢尊上提醒,走了走了!” 搁在敌营当中,月老的腿不免有些哆嗦,颤颤巍巍地扯着十禾快速后撤,那双腿蹦跶的要多快有多快。 要是被天帝,亦或是那些个仙僚发现了,可不定整出点什么罪名来,还得麻溜点跑。 十禾被扯着撤出了魔界大军中,两人绕过魔界大军,从九幽台后头上去,回到了天界阵营当中。 摸摸索索地藏在了后头。 天帝同那魔界新主嘴上已交锋,十禾嘴里塞着蜜饯,倒是没怎么听到耳里。 那魔界新主缓步自车辇踱出,踏在那妖魔化身的青玉长阶之上,发间簪着白玉簪子。 那如火红衣于风中翻滚蹁跹,仿佛拔地而起扶摇盛开的曼殊沙华,他眉眼带笑,恍若一尊邪神。 直叫天地为之黯然,这日月亦难及他周身半分光辉。 谓之风华绝代。 十禾沉溺于那绝代无双的容颜之中,耳畔连那呼呼风声亦再难闻。 某位仙僚似乎是瞧不惯他这形容,唾了声,“妖孽!” 这尊邪神的指尖抵在唇畔,抿唇轻笑道:“不想活的,直说便是了,不必激怒,我这人肚量小,向来睚眦必报的。” 天帝沉声若钟,面上寒意如雪似霜,指尖紧攥道:“天魔二界多年相安,如今大举来犯,是为何意?” 但见那尊邪神薄唇轻启,“两千年了,不知天帝还记得颜逝此人?” 颜逝?两千年前,颜逝早已魂飞魄散,湮灭于六道轮回了,这尊邪神如今提起,是什么意思? 十禾朝那尊邪神看去,却发觉那双缱绻风月的含情桃花目,此刻正越过众人向她看来。 他启唇无声,说的是,“同我回家。” 开合间,越之山川,跨之风月,叫她心头莫名一悸。 天帝指尖越攥越紧,终是勃然大怒,金鸾车架骤然拍响,怒喝道:“鄢墨!你放肆!” 唯见天帝猛然起身,覆手间,一条金光长龙于天帝手下赫然成形,金龙周身泛泛粼光携雷霆万钧之势,盘旋嘶鸣间,俯身朝那尊邪神疾冲而去。 那人却是不闪不避,指尖轻轻拂过唇角,仿似那金龙并非朝他而去,要的也不是他的命。 电光火石间,张牙舞爪的金龙掀翻一干妖魔逼至鄢墨身前。 鄢墨半阖双眸靠在椅背,弹指间,一着墨绿长袍的少年,倏尔挡在了他身前。 疾风将墨绿少年的发丝打乱,于风中凌乱散开。 天帝瞳孔骤缩,金龙周身鳞片倏尔片片竖立,于少年身前,继而如滚油硝烟寸寸乍然成灰。 轰然炸开一团波光粼粼的金雾,星星点点,于魔界大军中弥漫开来。 那金雾散开后,少年仍立在原处,分毫未损,墨发于风中飞扬。 少年面容清冷,双目混沌无光。 十禾浑身一震,那少年,是颜无归,不,准确来说,他是颜逝的转世。 可颜逝分明已经魂飞魄散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月老也是浑身发僵,手下紧紧捏着十禾的小臂,不自觉收紧,不过片刻又松开来。 鄢墨靠在虚幻出的座案上,指尖轻叩扶手,不甚经心道:“上古遗神,在天帝眼中价值几何?” 天帝眼中并无惑色,只是胸腔气血翻涌,才跌坐在金銮车架上,死死握着龙头,咬牙道:“鄢墨!” 鄢墨不甚在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白玉茶盏,抬手揭开盖子,拨动着浮动在水面的茶叶,勾唇轻笑道:“我只拿他换一人,天帝,换是不换?” 天帝十指缓缓收紧,拭去唇角血渍,咬牙道:“换!” 计都星君上前一步,劝道:“陛下三思啊!这魔头不知安了什么心” 二郎神亦附议:“这司命已湮灭两千年,只怕是个骗局!” “全给我闭嘴!”天帝勃然大怒用力甩袖,椅背瞬时碎成齑粉飘散,“换!” 第二百一十章 阵前陨落 将湮灭于六道轮回的魂魄彻底收回,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这位魔界新尊,花费这样大的力气,居然只是为了换一个人? 那,是换谁呢?不过,显然天帝是知道的,却未动声色。 鄢墨也不怕天帝反口不认,散了散袖袍,颜无归便一步步,踏在妖魔的脊背上,朝天帝走去。 众仙虎视眈眈,皆刀剑相向指着颜无归。 可是谁都没料到的是,那混沌空洞的双眸缓缓清明起来。 行至天帝身前后,颜无归倏尔抬了眼,展眉勾唇一笑。 颜无归眉心一蹙,冷笑道:“我该叫你什么,云辞沉?还是颜无回?” 云辞沉?颜无回?天帝和颜无回是同一个人? 天帝的眸中似有一闪而过的错愕,稠的好比难化的浓墨,略带哀凉。 鄢墨的指尖轻轻搭在唇畔摩挲着,发出了一声叹息。 继而颜无归手中滑落一柄小短刀,朝天帝胸口用力挥去。 天帝不知是来不及闪避,还是压根没想闪避,竟结结实实任由颜无归将短刀送入他胸膛。 短刀三分没入天帝胸膛,散开点点寒光,凝做冰霜,自伤口血流出晕染开来,寸寸冻结。 血丝自唇边溢出,在洁白云彩中,绽开朵朵梅花。 天帝却仿似浑然察觉不到痛般,缓缓伸出手捧住颜无归的侧脸。 不知为何,眸中却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笑,轻轻唤了声:“阿颜。” 下一刻,那柄短刀彻底没入了天帝胸膛,颜无归手腕一翻,那柄短刀竟是打了个旋,又被抽出。 伤口处的凝霜开始扩散,天帝喉中不断溢出鲜血,短刀“咣”的一声砸在金銮车架上。 颜无归修眸微敛,眼底是无尽的寒意。 惊呼声不绝于耳:“陛下!” 众仙手忙脚乱地攒动起来,朝金銮车架边涌去,连连喊道:“护驾!护驾!” 不知那位仙僚率先出手,但见一道疾光飞射而出,直中颜无归心口,将他击飞出去。 颜无归的身体顿时如一只断了翼的蝶,朝九幽台下极速坠落而去。 十禾手中主司笔脱手而出,可有一人却比她更快,直接飞身扑了过去,将颜无归死死揽入了怀中。 那人,是天帝。 在众仙齐齐失色惊骇之际,十禾却是带着几分莫名为之一振。 颜无归到底不是颜逝,可她想不到,天帝竟为了颜逝这一缕缥缈魂魄如斯执着,不惜同堕九幽。 主司笔飞至,天帝却是侧身环住了颜无归的肩头,将下颌轻轻抵在颜无归的发间。 一同坠下了九幽。 主司笔携莹莹白光飞旋而回,落回十禾手中。 月老一双手交缠紧握,在主司笔飞回的瞬间,那双手却是缓缓松开了,唇微微翕动着垂下了眼。 大战当前,天帝堕下九幽,众仙当即慌慌无措成一团乱麻。 只是他们说着些什么,十禾却是没大听清,脑中有些乱。 径自从袖口掏出颗蜜饯,朝口中塞去。 人头攒动之下,十禾的蜜饯不知被那位仙僚,一胳膊撞掉,周遭仙僚皆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震地她耳朵都要聋了。 十禾捂住耳朵,下意识弯下腰,恍恍惚惚地一路追寻那颗碌碌滚动的蜜饯,也不知过了多久。 待她捡回那颗蜜饯之时,却不知被那位仙僚,一脚踹中屁股,从仙人堆里,一个趔趄晃悠了几下,站到了外头。 但见躁动许多仙僚也停止了乱哄哄的谈论,齐刷刷地殷切地向她望来。 十禾呆滞一瞬,顿然明了,她作为新晋上神,自然是被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如今他们这般看着她。 是期望她挺身而出,与那魔头斗上一斗。 诚然,她一点都不想送这个死,是以不大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垂下头,反复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瓶,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 登时惹地一片白眼,窃窃私语。 “这司命星君难道不是要上吗?” “谁知道呢?” “平日里欺负我们的时候,倒是威风凛凛。” …… 呸!上神的位子还没做热乎呢?万一她被打死了怎么办?不死也打不过,她不嫌丢人的么? 她如是想着,屁股却不知被那位仙僚用力一踹,往前踉跄两步,险险稳住,没有摔个狗啃泥,正要骂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她久不出手,某个仙僚率先出言,使用激将法道:“司命星君,果然有上神之风!” 十禾正错愕着,计都星君便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欣慰道:“想不到司命竟也有几分血性。” 她平日里看起来很怂包吗? 月老也眼含热泪地凑过来握住她的一双手,“小禾儿,你今日挺身而出,真真叫我刮目相看,以后我再也不背后偷偷扎你小人了!” 十禾嘴角一僵,“你还扎我小人?” 等下?挺身而出? 十禾连忙挥手,想要否认:“不是,你们可能……” 话音未落,连哮天犬都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腿“汪”了几声。 二郎神十分善解人意地代替哮天犬道:“哮天犬说,它以后再也不和别人小母狗说你狗仗人势了。” …… 计都星君又是在她肩头一拍,语重心长道:“司命星君,你安心去吧!若有不测……” 不测个鬼啊! 十禾眼珠一转,捏了捏只拿着颗蜜饯的手心,义正言辞道:“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我没有兵器啊。” 于是乎,众仙纷纷拿出了自家仙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咣当”一声丢在成了个小兵器山。 众仙,你们是有多想让我赶紧去死? 十禾很想拒绝,但如今骑虎难下,她只能在眼花缭乱的兵器中选出一件,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脚下一绊,险些又是一个趔趄。 她内心波涛汹涌,却只能绷紧背脊向前走去。 鄢墨端坐红莲业火的摇椅中,指尖轻敲椅背,唇畔露出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浅浅漾开圈圈涟漪。 十禾被迫召了祥云,踏云立在上头,只觉气息翻涌不大稳当,颤颤道:“尔等……妖孽……还不速速退散。” 话音刚落,群仙高呼,“好!” “司命星君威武!” “打这厮个屁滚尿流!” “滚出天界!” …… 威武个屁! 十禾很想捂住这群好事仙僚的嘴。 他们再这么喊下去,她要是输了,非得被打死不可,口下不能留点德吗?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同我回家 十禾揉了揉额头,顿时觉得脑壳生疼,屁滚尿流的,大抵是她,怎么办?装昏行不行? 鄢墨的指尖轻抚唇角,侧目睨向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直到十禾咬咬牙,横剑向他,他才扶着椅背缓缓起身,踱道她眼前。 他不动还好,这一起身,十禾顿感腿脚发软,瑟瑟直抖,只差下跪求饶了。 可他就立在她身前,唇畔笑意浅浅,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想来方才魔军中,他的那个态度,应该,应该,能打个商量。 十禾捂紧了小心肝,颤声道:“那个,大侠在上,小女子实属……打,那个,打个商量?” 鄢墨略略抬眼:“什么商量?” 回答了,那就是有戏!十禾连忙趁热打铁,谆谆诱导:“咱随便过两招,我不动真格的,你也别动真格,咱就虚晃一下,然后我假装不敌……” 鄢墨眉梢一挑,朝她踱了两步,唇畔笑意浅浅荡漾着,颇带几分调侃意味:“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十禾头皮发麻,牙齿酸疼,“那,咱谈条件?你要啥,我尽量?” 鄢墨勾动唇角,跨近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哦?我要什么你都给?” 十禾咬咬酸疼的牙,预备打肿脸充胖子:“力所能及。” 鄢墨笑的愈发灿烂,恍如漫天星河陨落,风华无双。 十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说:“我要你。” 什么情况? 她呆滞了,随即哭丧着脸:“我卖艺不卖身的!” 鄢墨仿似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息,“我要你的艺做什么?” 十禾恍若雷击,眼下之意就是要身了? “十禾。”他倏尔敛了笑意,眸光定定凝向她:“同我回家罢,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难不成她风姿绰约,叫这邪神一见钟情了?呸,这鬼话讲给鬼听! 可这话听着,分明是有备而来啊!但她又分明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尊邪神。 这无双的容貌,她若见过定然是不会忘记的。 十禾脑中纠结一番道:“这位仁兄,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你欠我的,不打算还了?”鄢墨的指尖在她额上一弹,斜斜挑眉道:“还用失忆这种拙劣的借口。” 众仙遥遥望着两人,满面茫然,这难道是什么新的斗法方式吗? 十禾揉了揉额,同样蹙着眉,满目茫然的摇摇头:“我确实不认识你。” 鄢墨的面色陡然一僵,握住了十禾的一双手,紧紧攥在手心,那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她,仿似要将她看穿。 十禾一个哆嗦,手中原本握的剑“咣当”一声扎在了足前三寸。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素昧相识,为什么要说不记得呢? 诚然,十禾不敢说出口,但鄢墨却仿似能听到她心里所想。 他痴痴笑着松开了手,仿似绝望般的轻声叹息,“原来,你已经忘了我了,第三回了,你从未遗忘旁人,独独忘我。” 十禾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却见鄢墨面色乍然惨白,步履略略踉跄,跌坐回了那椅上,痛苦地闭上了眼。 十禾捏紧手心的剑,小心翼翼的问:“那我们还打吗?还能轻点不?” 他缓缓睁开了眼,墨玉色的瞳仁中满是支离破碎的哀伤,眼睫颤颤如残蝶,呢喃道:“我又怎会伤你,可你又怎能这般伤我?” 十禾怔怔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心底有一股莫名的酸涩开始涌动起来。 “我……” 她想说她从未见过他,可,她不知为何,又觉得,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伤他。 鄢墨紧握椅背的手松开来,猛然起身,步步逼近她身前。 十禾的双脚仿佛生根般,难以挪动半分。 “刺啦” 但见他扬手,握住前襟用力一撕,十禾浑身震了震。 那白皙如玉的肩头露出一道肉粉色的浅浅疤痕,自锁骨斜至肩头。 “十禾,你说过要来找我,你说八荒未老,生死相随,天地不容,便一同堕魔,怎么不算数了呢?” 他眸中仿似天地崩裂,那股哀伤沁脾入肺,蔓延无度哀恸至骨。 十禾的唇开合着,却没有言辞。 他的面色愈发难看,固执地跨出最后一步,强硬地抓起她的手。 十禾努力地挣了两下,袖中主司笔滑落手心,泛泛焕然白光,却又一点点消散,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被指引着,落在那疤痕上,沿着痕纹寸寸轻拂过。 他的怒吼声逐渐平歇,含了万般柔情,甚至带了些许乞求的意味:“我轮回归来,洗了一身疤痕,独独留下了它,我以为我会恨你,恨不能杀了你,可是十禾,即便不得善终,我也还是不想放开你的手。” 那道痕纹,好比烈焰灼的她指尖生疼,却难以挪动半分。 那股酸涩之意愈发强烈,甚至织就成网束缚着心脏,一阵阵拉扯着疼痛,她快要被那股痛意压倒了,头疼欲裂。 眼前仿佛有蒙蒙雾气浮动,在日光下,潋滟无比。 在那水雾中,她看见他苍白着脸,笑了起来,那般的妖冶惊心,那般的苦涩难言:“我在等你,回来好不好?” 可她还是说了那一句:“我不认识你。” 这一瞬,她瞧见他眸中的那方天地彻底崩陷,碎做齑粉。 他倾身,紧紧抱着她,冰凉的唇落在她的眼角,轻轻吸吮她眼角落下的泪珠。 仿佛藤蔓一般,紧紧将她锢在怀中,她甚至感觉到他周身,几乎要浸入骨髓的冰凉。 过了许久,他松开了手,仿佛脱力般后退,倒在椅上。 鸦青色的长睫颤颤下落,掩住眼底的情绪,于眼下覆上一层淡淡阴影。 指节修长分明的手,泛着青白之色,自椅上抬起,散散一挥。 他的声音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退兵!” 众魔虽闻声诧异,却不敢有违,一时呼声没过头顶:“是!” 这尊红衣邪神,未乘车辇,几乎落荒而逃毫无仪态,那背影逐渐没入云层中,分外萧索。 十禾的面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划过,她抬手触及一片水泽,湿漉漉的在指尖流动。 她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难过呢? 隐隐有个女子哀戚的哭音,于她耳畔缭绕。 也许我曾爱过你,刻入骨髓,远胜我性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冗长梦境 十禾在风中痴痴伫立许久,仿佛生根一般,眼见魔界大军如退潮般散去,心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她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众仙高呼着将她围在当中。 一众光亮晃的她双眼生疼,最终还是月老将她从哪一众仙僚的包围中拉出。 众仙缓缓散去,各自回了各自所司之位上。 十禾同月老一起坐在九幽台的台阶上,愣愣发呆。 她手里不自觉捧着一把瓜子,漫无目的地磕着。 月老便也同她肩膀靠着肩膀,瞧着她一颗瓜子皮一颗瓜子皮,将身前那一节一节的台阶铺满。 他没有问她这样吃,嗓子会不会疼。 因为在数百年前的长白山上,这个姑娘用捆仙索缚住他,怀着必死的决心去九幽台,寻了她的少年。 他不知道这个姑娘,上了九幽之后发生了什么,可后来到底是成了一场伤情的过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的。 九幽台下,倏尔散发开一阵湛蓝的光芒,同乌压压的鬼气交织着。 而后,一黑一蓝两道身影自九幽台下踱出。 天帝也被从九幽台下,从那九世轮回道中拎了回来。 隔的略远,十禾回神之际,瞧的不甚明了。 只是远远瞧见,天帝被一浑身鬼气缭绕的俊朗劲装男子,甩手掀到了九幽台上方。 而后,那俊朗男子阖目念着什么,催动厉鬼,将天帝在九幽中散碎的魂魄吐出。 唯见漫天零碎微光,在俊朗男子手中,逐渐合拢,引导神魂归位,灌入天帝体内。 那缭绕鬼气缓缓退散,如退潮般重新灌回九幽之下。 俊朗男子覆手,天帝便打着旋从九幽上空摔下。 钟鼓抬手将天帝接了回来,道了声:“多谢。” 十禾仿佛瞧见,那男子手中握着一对通体墨绿的小圆珠。 他冷冷一收手,将绿珠塞入腰间,语调中是溢于言表的厌恶:“不必,我只是不想他与阿颜同死,脏了阿颜轮回的路!” 钟鼓扶稳天帝,道:“如今算是天界欠无方的一个人情,改日你若要便来取。” 俊朗男子毫不留情的直接回绝:“不必了,没有阿颜的天界,我不会再来。” 十禾磕开颗瓜子丢进嘴里,用胳膊撞了撞身侧的月老,下颌略略朝少倾酒的方向一点,问道:“那是谁?” 月老从十禾手心抓了把瓜子,答道:“无方鬼城的城主,少倾酒。” 十禾颠颠手心,拢了拢仅余的几粒瓜子,瘪了嘴:“没听过,做什么的?” 月老瞧着她小气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沉吟道:“鬼城,自然是收鬼的,听说无方鬼城可是炼狱。” 十禾颇为错愕:“你去过?” 月老答的干脆:“没有。” 少倾酒掂了掂手心,将臂上寒光护腕收紧,侧身回眸间,目光落在了十禾身上。 冷冽如霜的眸光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少倾酒便收回了视线,微一抬肘,天际顿有一瞬的漆黑。 带起阵“叮铃”的银铃脆响声。 一只展翅的乌黑大鹏缓缓收缩至圆桌的大小,落在少倾酒身前,梗起脖颈,露出只墨绿玉石打磨的铃铛。 钟鼓敛目道:“再会。” 少倾酒抬步上了大鹏后背,指尖拨弄了下套着铃铛的红绳,大鹏仰天长啸一声,便展翅高飞,留下个背影,和少倾酒一句冷冷的,“再也不会。” 十禾手中的瓜子掉到了地上,满面错愕道:“他这是不给我师父面子吗?” 月老倒是不觉得有多稀奇,自顾自磕着瓜子,随口道:“他比天帝活的还久,不过在君上面前算是小辈,你总不能让君上和小辈计较。” 十禾略一沉吟,遂也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可不知为何,她眼前恍惚又撞入了那哀恸绝望的面容,那烈烈红衣散做点点星光,直叫她脑中恍惚。 钟鼓缓步朝她走来,伸出了手,唤道:“禾儿……” 十禾脑中有些混乱,抬步不知朝何处飞奔而去,那股空落落的疼痛束缚着五脏六腑,沉沉发痛。 那青玉色袖袍,擦着她无意脱手而出的瓜子,堪堪错开来。 月老磕开个瓜子喊道:“小禾儿。” 十禾浑然未觉,步履未停匆匆而去。 她匆匆冲入司命星君殿内,扑倒在那冰凉的地面。 膝盖撞在地面,发出沉重闷响。 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意,心上那空落落的感受亦发趋于空白,生疼,好比心肺淋漓被刨。 纱窗微微晃动着,随微风开开合合,窗外浮云时聚时散。 她伴随着那股空落感,逐渐陷入昏沉。 仿佛是从见了鄢墨后开始,她这颗心,日日夜夜的酸痛阵阵,她痛的几乎整个人都要死掉了。 这一夜,她眼角的那滴泪,成就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那是细雪纷飞的白日,入目晶莹剔透。 十禾置身于这冰天雪地中,呵气成雾。 她索性张开嘴,大大吐了口热气,那热气蒸腾般氤氲大片,缓缓消散。 不知为何,那片氤氲消散之际,天地却是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乌云阵阵聚拢压顶,呈山雨欲来之势。 十禾收回眸光,眼前清明一瞬,乌黑的眸中倒映出了一袭烈烈红影。 何谓红衣惑世,便是一眼倾覆万世韶光。 那有如曼殊沙华妖冶惊心的桃花眼,此刻微微挑起,却是难以言语的哀伤。 他也同样望着她,那样深,仿似要看进她心底。 十禾的心肺一阵绞痛,只得率先垂眸避开了那叫人心痛的目光。 鄢墨,可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个魔界新主呢?还那么难过。 “十禾。” 他唇角勾勒,是历经千世万也难消磨的悲伤笑意,那般沉重如斯。 十禾心口里,那颗心脏沉重跳动起来,一下一下。 她脑中倏尔有一根弦被拉动着,缓缓绷紧,她不由自主地朝那烈烈红衣冲了回去。 他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环住她的腰身,揽着她的肩头,那样用力,那样紧。 这般轻薄的举动,由他做来却这般自然,仿佛他原本就该这样拥她入怀。 她那一身的冰凉仿似都因为这个拥抱有了温度,一点点滚烫起来。 她一声声喊着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名,“鄢墨……鄢墨……” 鄢墨轻轻松开了她的肩,忽而手指搭上她的侧脸,指尖摩挲着她的眉眼,自眼角至眉梢,细细描绘。 而后那指尖落置她的下颌,稍稍一抬,他倾身而下,唇便落了下来。 唇齿纠缠间,居然这般的熟悉。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纸婚约 那缠绵吻毕,十禾抬手想要去抚摸鄢墨的面庞,却见他的身体顿时模糊起来。 十禾死死攥住他的手,却见他浑身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 她的喉头顿时有些哽咽,仿似有沉重坚冰冻住了一腔滚烫的血液。 僵硬地一声声唤她的名,“鄢墨……鄢墨……” 鄢墨的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笑意,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梢,很是温柔。 她伸手想要去握住鄢墨的指尖,可偏偏,她的指尖还未触及他的手。 他便只剩下了个模糊的轮廓,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她最后喊出了一声,“鄢墨。” 他面上满是绝望疲惫,随即那身躯便化作了片片飞雪,飘散开来。 她努力张开双臂去拥抱,却只环住了一片冰凉的雪花。 十禾脑中剧痛,这情景似曾相识,和曾经的某一幕重合在一处,都是这般的心碎淋漓。 周遭风雪阵阵,那片片飞雪微微融化,凝成冰霜。 漫天雪花大团大团飘落,仿似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痛,好痛,好痛…… 她只知道他叫做鄢墨,仅此而已的,为何呢? 她和他究竟有怎样的一番纠葛?她突然清楚的发觉,她遗忘了什么。 且那是极重要的,可即然是极重要的,那为何会忘记呢? 脑中那盘旋不去的身影,那般孤寂萧索,在向她求一个承诺。 再说着:“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十禾的双手按紧了脑袋,那仿佛蚜虫钻透脑髓的痛感,叫她痛的目次欲裂。 她跪倒在那雪地里,疼的蜷缩成一团,“好,我一定会来……等我……等我……” 十禾倏尔睁开了双眼,原来,她躺在在司命星君殿冰凉的地面。 长长的眼睫颤抖着,那袅袅沉香一圈又一圈地盘旋于殿内长柱之上。 倏尔间,阵阵清音伴随着钟声敲响,于耳畔久久环绕。 那一旨婚约终还是在昭了四海八荒,她甚至未曾来得及反悔。 她茫然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推开窗。 那窗尚才推开来,便有一卷泛着金光的卷轴于眼前,缓缓展开来。 殿内香炉,焚香袅袅,有些渺缈,遮的她视线模糊。 只瞧见了“钟鼓上神”同“司命星君”分外大些,很是明显。 还有末尾那句,昭至四海,告之八荒,同贺良缘…… 十禾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她貌似是很不甘愿的,可为什么不甘愿呢?钟鼓哪里不好吗?哪里都好的。 那,是为什么呢? 十禾的胸腔有些沉闷,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企图把那股繁杂痛感甩出去,却未能如愿。 她得找点事来做做,对,找点事来做做。 十禾快步走到案前,翻开命格簿,取出主司笔。 抬手捋了捋主司笔的笔尖,将一丝多余的毫毛捏了下来。 袖口滑落,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小臂,湛蓝色龙形图腾,于腕间若隐若现。 十禾疑惑地收了主司笔,握住自己的手腕,指尖在那湛蓝龙形图腾上搓了搓。 这貌似是钟鼓的印记,一般而言,只有她遇上危险才会如此的。 难不成,钟鼓出什么事了?这不应该啊,这四海八荒有什么能伤的了上古神邸的? 十禾蹙着眉,腕间湛蓝龙形图腾闪烁的愈发急促。 指尖抵在龙形图腾上,闭上了眼。 耳畔似有猎猎风响,脑中倏尔窜出个浑身浴血的人影,她仔细探查。 那人影于一道疾风掀袭中,猛然回身闪避,手下长剑旋出道剑光以做抵挡。 十禾眉心一紧,那不是剑,是一截桃木枝。 狂风雷鸣中,那狼狈浴血却未损半分清华的人,是钟鼓。 钟鼓身形一顿,视线猛然下坠。 四周浑然冰雪琉璃色,不过片刻,玄冰寸寸崩塌,化作咆哮的滔天巨浪。 融合着翻滚的血戾之气,逐渐造就出巨大的漩涡来,掀着毁天灭地的洪流。 无数死灵所形成的黑糟气团,在幽深漩涡中叫嚣翻滚着。 只见钟鼓伸手握住桃木,用力一拉,鲜血便淋淋而出,将整枝桃木染地鲜红,焕发出湛蓝光辉,呈圆弧状涤荡开来。 而后所有光影一瞬黯然,被浓浓沉烟所覆盖,没了颜色。 十禾猛然睁开眼,回头透过那纱窗可见,远处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蒸腾而起,透过层层设防的结界弥漫开来。 她快步推开门,冲出司命星君殿。 立在云头上,顺着黑气向下看去,才发觉那个方位正对的,是极渊魔障! 十禾心里一个咯噔,当即腾云朝极渊魔障飞去。 洪流涌动,擂鼓炸响,掀起阵阵滔天巨浪,沉沉黑云压城欲摧。 飞沙走石,尘烟浓浓中,钟鼓挺拔如竹的身影被鲜血浸染,周身焕然湛蓝光辉。 催动手中已然断成两截的桃枝,幻做屏障,竭力想要封住哪道越裂越大的缝隙,将那涌动的洪流压回极渊魔障之内。 十禾祭出主司笔,便朝那不散的喧嚣尘烟里冲去。 却被倏尔落下的一道红光屏障隔绝,那屏障收缩护在她周身,将她从那尘烟中拽出。 十禾握紧主司笔,调动气息朝那红光屏障上用力一击,可那屏障分毫无损。 遥遥可见那无尽的漆黑漩涡中,激射出一道滔天洪流。 于自天际盛开落下的扶摇业火相撞。 十禾只觉这天地都晃了一晃,而后,她便被拽上云头上,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十禾用力挣扎回头,一只纤长的手瞬时捏住了她的下巴。 十禾没有收力,直接被那人带入怀中,下巴也撞在了他的肩头。 鄢墨眉心紧拧,垂眸道:“你在这等,我去救他。” 十禾想也不想的拒绝:“不行!” 鄢墨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指尖,轻轻撩开她额前凌乱湿发,声音有些嘶哑。 “别怕我在的,不会很久。” 别怕我在,这四个字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十禾一时愣住了。 便在这一瞬,鄢墨彻底放开了她,打了个响指。 那道红光屏障再度焕然生色,如同高墙一般,将她四周封闭,隔绝在内。 他也没等她回答,周身红莲业火扶摇盛开,那盛开的业火,仿似为他添上双翼。 化作鲜红流光,如贯日长虹,冲入了浓浓尘烟中,将那浓浓尘雾冲散开来。 不过片刻,就将钟鼓揽在怀中携了上来。 那漩涡,失去了钟鼓的支撑,再度滚做洪流掀涌而出,鄢墨蹙眉回身将诸岳飞掷而出。 浴火长剑飞旋而出,直朝漩涡中心而去。 随即,诸岳剑身没入漩涡,那翻滚叫嚣的洪流才算平歇,寸寸凝结成霜,将将止住。 可不知为何,那喧嚣的洪流,将诸岳冻结之时,同他仿似有什么感应,好像召唤一般,在吸引着他。 鄢墨收回了手,惑然将五指缓缓合拢。 第二百一十四章 极渊之祸 钟鼓一身青玉长袍,已然没有了往日的颜色。 他浑身上下乃至发丝皆为凌霜所覆,被鲜血浸做暗红,此刻口中尚且还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明明已狼狈如斯,却还撑着催动护体仙障,将被洪流漩涡撑破的结界重新修复。 湛蓝辉光交织结网,填补缝隙。 鄢墨抬手置于钟鼓肩头,源源流光窜入钟鼓体内,为他周身镀上浅浅流光,一点点,修补着他的四肢百骸。 滚烫热流温暖着他冰凉的血液,叫那凝结堵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起来,周身痛楚也一点点减轻。 钟鼓原本惨白无色的面庞,才算有了些许血色,周身棱霜也寸寸融化,混着暗红血液,成点点滴水,打在云层上,云下,仿佛在下血雨。 可他还在坚持着,修复极渊魔障的那层层结界,那般锲而不舍。 直至极渊魔障,最后一层结界缝隙合拢,他才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在鄢墨的搀扶中稳住了身形。 鄢墨望着那一方,以诸岳封结的寒冰漩涡,眸底仿似多种情愫糅杂,“是因我取了诸岳。” 钟鼓直起身,拭去唇角血渍,淡然道:“与你无关。” 鄢墨唇角生硬地扯了扯,有半刻的沉默,良久才缓缓松开了扶着钟鼓的手。 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沉若寒潭,泛着丝丝缕缕淡漠的凉意,说的却是,“不必否认,我承你的情,若极渊出事我会助你。” 钟鼓的唇动了动,又重新合上,乌血覆下的五指紧紧攥在一处,终是没有说出什么。 十禾周身束缚的屏障终于缓缓松开,她奔下云头直朝钟鼓而来。 “师父!” 钟鼓浑身乌血为融冰所洗,除却苍白湿漉了些倒也还端地上那清华之姿,只是身影单薄的憔悴了些,“我无碍的。” 十禾伸手握住了钟鼓的手,皱着眉心道:“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能没事?我们回天界,寻药君……” 钟鼓唇畔笑意浅浅,恍若三月春光,“好。” 此刻毕竟也不是纠结那些情爱的的时候,十禾拽住了钟鼓的手便欲腾云而去。 却被突然伸出的手,拽住了手腕,她回过头,便可见鄢墨的沉沉面色。 “钟鼓,我欠你都可还,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她,我不能让。” 钟鼓却是一反常态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对上鄢墨的视线,沉声道:“除了她,我也什么都可以给你。” 鄢墨的身躯猛的一震,周身温度仿似一瞬降至冰点,他冷笑着,慢慢道:“这便是你抹去她记忆的缘由么?你如今还真是卑劣如斯!连清高伪君子都不装了吗?” 十禾惊愕地抬头,抹去记忆?她确实见过这位魔尊的?是她师父抹去了她的记忆? 钟鼓没有反驳,只是凉凉一声哀叹,眸中情愫复杂的叫人分不清,“你我,皆不复往日。” 鄢呈自远处化作一道乌烟俯冲而来,慌忙冲到鄢墨身前,攥着他的双肩。 鄢呈的声音有些颤,“诸岳呢?” 鄢墨回眸看向那已结成冰霜的漩涡,不明所以道:“在极渊魔障。” 鄢呈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言辞间浑然没有什么头绪,只是来来回回将鄢墨翻来覆去的瞧,“那你,那你……” 半晌,鄢呈也没瞧出鄢墨身上有半点受伤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顺着鄢墨与之交缠的手,看到十禾,那目光再逐渐落在狼狈的钟鼓身上。 鄢的目光好像顿了一瞬,那两道横长的眉打结一般,拧在了一处,喊了声:“极渊魔障封印出现裂痕,可是钟鼓上神……” 可就从那句“钟鼓上神”起,鄢墨眸中一滞。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瞳孔中,一圈圈震荡开来,起初是波纹涟漪,到后面便成了汹涌洪涛。 鄢呈到底是混元境内关押的凶兽,对九重天阙高高在上,对这些凶煞怪胎司生杀予夺之权的神邸,应当唯有滔天的恨意,那才是对的。 十禾能察觉到,鄢墨紧握自己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来。 没等鄢呈把后头的话说完,鄢墨便拽住了鄢呈的手,将鄢呈硬扯了回来。 鄢墨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惊疑,喉头干涩滚动着:“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这大抵是一番,如同乱麻般难以理清的纠葛。 钟鼓浑身一僵,握着十禾手腕的手,不由得随那一瞬的僵硬,紧了紧。 钟鼓将她拉至身侧,仍做出一番淡然神情,缓声道:“禾儿,我们走。” 后来大抵还是说了几句什么的,可几乎全然沉默无言,便也大抵都消散在了风中。 这周遭所有声响,便都如风声一般,无甚不同。 最终还是不欢而散,那烈烈如火的身影的脚步颇为跌撞蹒跚,迎着那风,仿似有些失魂。 十禾的脚步下意识朝鄢墨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腕间带起那只紧握她手腕的手,那袖袍为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师父,如今受了重伤,她要是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记忆,将他弃之不顾,实在是不大人道的。 十禾按下心头那酸涩痛意,将那一步收回,回身握住了钟鼓的臂,叫他好站的稳些。 鄢呈向着钟鼓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跟在了鄢墨后头。 钟鼓眼中却是莫名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钟鼓的手抵在她的腕间,轻轻摩挲着她那半寸肌肤,“禾儿,我们走罢。” “好。” 十禾朝天际余下的半点鲜红之色,深深一望,心上空落落的疼痛仿佛愈发深重了。 她收回视线,搀扶钟鼓回了芳华殿,自有仙僚慌忙去传唤了药君。 彼时药君尚且背着个装满草药的篓子,听闻上神有恙,便撂下仙山采药的活计,匆匆赶了过来。 钟鼓阖目靠在榻上,面上少有血色。 药君便放下篓子,慌忙取出脉诊置于桌案上,坐到了一侧,拱手道:“君上。” 钟鼓睁开眼,抬动手腕,将手臂搁于脉诊上,道了声:“劳烦了,多谢。” “君上客气了。”药君头一回为钟鼓诊脉,还得这般客气,不免有些受宠若惊,搭上钟鼓的脉,细细诊断起来。 十禾看着药君眉头紧蹙,一幅遇上疑难杂症的形容,忍不住蹙眉道:“师父。” 钟鼓勾动惨白的唇,轻轻笑道:“我无碍。” 药君却是倏尔间面色一变,面上青白变幻,颇难定论。 连搭在钟鼓腕间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钟鼓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置于身侧,略略向上靠了靠,半敛修眉,唇畔笑意仍旧轻轻浅浅,“禾儿,我想喝些粥。” 这便算是委婉的将她支走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定要来 十禾夜里胸口闷的发痛,实在有些睡不大着,便披了外袍,到花园里头散步。 掩映的花丛中似有个人影,倒也不知,还有那个神仙也这般睡不着。 十禾拢了拢襟口,便向那人影走去。 那人背对着她,直至两人只余下不足三步距离,仍未转过身来。 十禾停下脚步,试探性地唤了声:“这位仙僚?” 那欣长的身影,闻声似是一怔,随即缓缓转过来。 这是个眉胜风月,眸灿星辉的男子,且四下薄云缭动,灯影稀疏,衬地他愈发风华无双,紧揽无边月色,叫人一眼便迷醉沉沦。 正是前些日的那位魔尊,只见他眉目肩盛满哀怜,悲恸。 她却也莫名跟着揪心,喉中发苦,她只得从怀中掏出油纸袋,捏了颗蜜饯塞进嘴里,仿似好一些了。 十禾咽下那颗蜜饯,蹙着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鄢墨的目光落在她怀中蜜饯上,勾唇露出丝苦笑:“来道贺。” 十禾有些讶异,“道贺?” 他张开唇,半晌才吐出字来,每一个都像是从牙关这种挤出,很是艰辛苦楚,那般哀凉难言。 他说:“预祝,司命星君与钟鼓上神,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十禾并不明了,这四海八荒中,竟然有人能将这等喜庆话,说的如他这般悲凉。 她的喉头像是被哽住,凝望着眼前这个尽揽风月的男子,觉得满眼酸涩:“我们是不是,认识的。” 鄢墨轻轻笑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十禾又捏出一颗蜜饯送入口中,可这一回却没有预想的甜意,甚至发酸发苦。 肯定是这颗蜜饯坏掉了,十禾连续拿出几颗塞进嘴里,可都不是甜的,是苦的。 难道这一包蜜饯都是苦的吗?为什么不甜呢? 心上有什么东西锐利地划过,一片一片“噌”的破碎开来,好痛,好痛。 眼前这个人和心上那个人影重合,再重合。 那个声音又开始在脑海中响起来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会停歇。 “我等你……你一定要来……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十禾的眼前雾蒙蒙的,瞧不真切了,努力地把蜜饯不断塞进嘴里,却又苦的不得不都吐出来。 鄢墨目光哀怜,伸出的十指,缓缓紧攥着收回,指尖泛着青白二色。 他宛如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不敢伸手,不敢触碰,仿似满心都装着哀戚的惶恐。 许久,十禾眼前仿佛水波涟漪圈圈荡漾着,喉头也开始哽咽,这一回却是肯定:“我好像,从前就见过你的……” 这话一出,她没来由的,既觉得慌恐又觉得害怕。 鄢墨的唇动了动,脚步不由得向前一跨,却又顿在原处,再没有挪动分毫。 便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回答,那双墨玉色的眸子中,悲凉如斯,寂寞如斯。 她的心越发的疼痛了,仿佛从心口开始,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痛。 她紧紧揪住心口,指尖几乎要掐入肉里,可心头的疼痛却半分也没有疏解,反而愈发难熬。 他的冰凉的指尖,抚平她紧蹙的眉间,浑身发颤着落荒而逃,留下一个忙乱的背影。 他有满腹的话想要同她去讲,可终是只字未言,亦不知从何言起。 十禾伸手却只抓住一片滑动的衣角,慢慢自手心抽离,消散。 脑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涌动而出,狠狠敲击着她的魂灵,五内燃气烈烈火焰,灼烧肺腑心肝。 痛,锐利的痛,一阵一阵,仿佛整个人都要被焚烧殆尽,连魂魄都这般灼热疼痛。 谁来救救她?谁可以救救她呢? 她痛的跪倒在地,恍惚间,那花丛一动,她用力抬起脸,心脏剧烈跳动着。 看清那人时,如擂鼓的心跳声,一瞬偃旗息鼓。 她好像很失望,究竟在失望什么呢?她不知道。 她突然很厌恶这种感觉,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十禾的脸皱成一团,紧紧握住伸出钟鼓的双手,“我的心好痛,怎么办,好痛好痛,我要死掉了,我肯定会死掉的。” 钟鼓唇色发白,弯下腰,将她扶起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软言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的下颌抵在钟鼓肩头,腰身被他揽在臂弯中,很紧很紧,可不知为何,没有丝毫的暖意。 阵阵微风仿似化作了冰凉的细针,一丝一缕地灌入她体内,扎的她心脉皆寒。 那烈火灼烧之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凉,锋利刀剑直取心间,将她的心脏剜下,那样的鲜血淋漓。 她的心,好像被挖掉了。 钟鼓的指尖,顺着她一头柔软的发丝滑落,抵在她的后颈,那样的凉,他唤她,“禾儿,禾儿,禾儿。” 那人应当是从未这般唤过她的。 十禾倏尔觉得很疲惫,痛的好累,她哽咽啜泣着,很低很低地说:“师父,我好痛,好痛啊……” 钟鼓的唇不断开合,眼底是珠玉坠地四分五裂的圈圈裂纹。 他低垂了眉眼,温声安慰她:“我给你渡气,不会痛的,我会治好你的。” 钟鼓周身缓缓如水墨画般,晕染开层层湛蓝华光包裹着她浑身四肢百骸,传达着温温暖意。 可偏偏,她无法从哪暖意中汲取到半分温度。 不行,不可以这样下去了,她想要去找鄢墨,她要去找他,可她已同钟鼓定下了婚约。 怎么办呢? 十禾挣扎着推开钟鼓,想同他说,她不想嫁了。 她推开钟鼓那一刻,才发觉他往日澄澈的双眸,清雅温润的气度都已不复存在。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竹,仍旧万千清华,可却这般落寞,这般憔悴,这般苍白。 那双清雅的眸,此刻像是一潭寒泉的水,很深很深,难见潭底,入目皆是缱绻着入骨的哀思。 如今,似乎无法开口…… 她想同钟鼓提一提婚约之事,可每每见他面容憔悴,目光悲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这世间许多东西,大抵都是漫长的,茫茫岁月,如今不过堪堪几千年,便已觉如斯难熬。 便如同有些情,即使已经忘了,心却还记得,每一丝每一缕交叠相织,紧紧束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折和书 红莲业火色于九重天阙,焕然熠熠生辉, 鄢墨轻拢外袍,只身自天门而入,一干天兵架着剑戟,远远地将他围在中间。 那包围,随着鄢墨的步伐,慢慢挪动向前。 直至凌霄殿殿外,鄢墨止住了脚步,远远的略过那一干人影,目光准确的落在了她身上。 那样遥遥相隔,又仿佛近在咫尺,他展唇轻笑,袖袍微扬。 不知为何,十禾从他的眼中瞧出了疲惫,还有一缕不知为何的灰暗绝望和悲哀,可又那样的坚定。 有什么东西晃了晃她的眼,叫她有些看不清眼前。 乍然寒光自鄢墨手心,寸寸凝结,成就一柄泛着红光的长剑。 周遭天兵颤颤巍巍地握紧手中剑戟,齐齐抬起脚,迟迟不敢落下,上前半步。 倏尔间,剑身“铮铮”而响,没入凌霄殿前,白玉石面寸寸开裂,掀起小片沉灰弥漫开来。 地面震荡之下,一团天兵不得不歪斜着退了几步,司战仙僚纷纷赶至,各自祭出仙器,预备开战。 计都星君自包围中走出,沉声道:“魔尊今日前来,为何?莫非又要再掀战火?” 鄢墨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袖袍微抬,“本尊此番前来,无意杀伐。” 那一张玄纹折子,上头两个醒目大字“和书”,此战魔界未败,甚至重创了天帝。 可他此刻,居然送来了和书? 传话仙僚自凌霄殿内而出,朝鄢墨恭敬作揖道:“天帝有请。” 他回过头再度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深,许久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举步跨入了凌霄殿内。 外头仙僚纷纷乱将起来,朝芳华殿而去,寻钟鼓。 钟鼓似也是错愕,自芳华殿匆匆赶至凌霄殿时,尚有几分犹疑。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和约还是签订了,天魔二界休战万年,是万年。 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起,也许是钟鼓步入凌霄殿后,许多人都知道了鄢墨是父神唯一亲子,同钟鼓是为兄弟。 这一传闻顿时轰动了整个天界,导致一连半月,那些个八卦的女仙纷纷开始谈论起了这一桩事。 女仙甲作花痴状,道:“想不到那魔尊居然同君上是兄弟,果然生的好的,都是一窝里头出来的。” 女仙乙啧了一声,不悦打断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一窝?真是的!不过那魔尊的容貌,真可谓冠绝六界,将一干女子都比了下去。” 女仙丙横插一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依我看,那还是君上好,清雅公子,男子生的太美也不好,你说他长得那么好,能瞧上那个女子?” 不知那个突然说了句:“哎,你们不觉得那日大战,那魔尊对司命星君的态度,有些暧昧吗?难道……” 十禾心上骤然一痛,急忙从怀中摸了颗蜜饯塞进嘴里,才算好些。 女仙甲一时面上失色,啐道:“呸呸呸,说什么混话呢!那魔尊同君上的关系,司命星君是要唤那魔尊一声小叔叔!” 小叔叔? 十禾颇为茫然地听着那些仙子的谈论。 这些思绪,她终于是铁了心要理清,她要去找鄢墨,她想知道,她和他的曾经。 十禾敛目,挥手召了一朵祥云,便朝魔界而去,因着魔界适才送了和书。 她要入着魔界倒也没什么,只估摸着也有些麻烦罢了。 因而,她便干脆幻了幅妖魔的皮囊,混在那些妖魔鬼怪的堆里入了魔界。 魔界的天空覆着层层黑云,许是鄢墨入主的缘故,这一干沉沉死气被一扫而空,到处都挂是艳艳鲜红。 连那黑云当中,亦灼灼红莲业火色, 她也不知道鄢墨在何处,是以在顿了脚步,驻足在原地有些无措。 不过片刻,周遭倏尔吵闹起来,一珍珠珊瑚所制的华丽马车,自魔界大门外缓缓驶入。 车帘是以血红玛瑙串就,马车驶动时“叮当”作响。 里头坐的,是个着水波长裙,面带珠帘的女子,颇为花枝招展。 十禾定了定神,透过车帘将那女子细细一打量发觉很是熟悉,是谁呢? 一绝色鬼魅笑吟吟地,同那面带珠帘的女子打招呼道:“公主又来寻魔尊啊?” 女子甚是端庄地应了声:“嗯。” 那绝色鬼魅仍笑道:“魔尊真是好福气,得公主日日记挂。” 女子面上笑意浅浅,眸底却暗暗划过鄙夷不屑。 果真虚伪的紧。 公主,珊瑚,珍珠…… 月知初! 这月知初前脚同她师父断了婚约,后脚就勾搭上了鄢墨? 十禾的胸口涌上一阵不适,从怀中取出油纸袋,掏了个蜜饯塞进嘴里。 她最近吃的蜜饯愈发的甜,可偏偏难解心上半分苦涩。 车轱辘缓缓转动着,碾压着青石板,“碌碌”作响。 十禾用力锤了锤心间,咬牙跟上那辆马车。 马车转动着缓缓行驶,十禾化作一缕细细微风,尾随入了气势恢宏的魔宫。 月知初在侍女搀扶下步入宫殿内,遣了人通传。 一女妖率先出门,同月知初道:“尊上在忙,请公主先至厅内稍后。” 月知初眸中不悦之色渐深,却没有表露,跟着那女妖端万千仪态,步入厅内,款款落座。 十禾不再待在月知初身侧耗费时间。 于巍峨宫邸内游荡,寻找鄢墨的身影,想来他是可以给她答案的。 可不知为何一想起鄢墨,她的心口就空落落的发痛,那酸涩感浸透骨髓,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游荡许久,终于寻到了那间鄢墨所居住的宫殿。 殿内金堆玉砌盛艳艳鲜红之色,极尽奢华,金柱旋蟒,酒香沁脾。 鄢墨同鄢呈对坐在一案玉制圆桌前,手中捏着一方酒樽,眸色沉沉,仿若凝冰。 鄢呈喝了一口酒,把酒樽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执着这些个事情呢?” 鄢墨倏尔笑了一声,却带了些凉意:“大哥,这一万多年,我是如何过的,你难道不清楚么?” 鄢呈垂着头,眉心紧紧拧在一处,道:“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要太清楚了,现在我们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就这个样子下去不好吗?我们还有千万年的时光,还得过下去……” 鄢墨捏紧了手中那一方酒樽,蹙眉打断道:“我去过极渊魔障了,也取出了诸岳。” 鄢呈不说话了,闷声倒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鄢墨放下手中酒樽,笑意有些发苦:“若不是今日,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朱砂为痣 鄢呈有些愣,多久呢?大概是永世吧?直至他们湮灭而亡,他都不会将这一桩原本烂在回忆里的过往翻出来。 更不会叫鄢墨知晓半分,毕竟他所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了,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 那些往事,只会让鄢墨从可怜,变得更可怜,既然不是什么好事,那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那樽清酒倒映着一双凄凉的眸。 鄢墨目光里满是嘲讽笑意:“他们为我而死?可笑!问过我吗?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鄢墨!事已如此,你……” 鄢墨冷笑出声,握紧了那小小酒樽,“鄢呈,我这般不人不鬼的活了一万八千年,一万八千年!如今来同我说,他们未曾放弃过我,说这神界诸神皆为我而死?” “逼死我阿娘,废我灵根,断我心脉,毁我真身,将我打入混元境受尽凌辱,还有我这六千八百四十九道伤疤,桩桩件件,难道都是假的吗?” 酒樽被“咔咔”捏成铁块,溅了鄢墨满手酒渍。 他已是力竭声嘶,满目猩红血色!“他们成就我这如今的苦难,最终来告诉我,这都是为了我,他们也是迫不得已?怎么?要我感恩戴德么?为什么?凭什么?” 鄢呈的唇开开合合,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他未曾经历过,又怎么劝鄢墨去原谅。 哪怕烛龙在最后一刻,选择以身祭了极渊魔障,守了鄢墨万载长安,可那些伤到底是抹不去的,长安之下,未必长安。 这世上总是不缺那些个来迟的善意的,来的这般晚,还来做什么呢? “大哥,你我相识万年,可我真的,难以认同!我宁愿我生时便死在极渊魔障,也不愿这般不人不鬼苟活万年,如此,才叫他们心安么?” 一时间殿内魔风激荡,殿内一应物什,全数炸裂。 殿内烛火被拉的狭长,碎裂声不绝于耳。 鄢墨的嘶吼声一点点平静下来,转为喑哑,仿似疲惫到了极限,那般的了无生气:“非要我受够了这些后,又将那些债弃到我身上,可这么多条命,要我怎么还?何必呢?从前就叫我干干净净的死了不好吗?” 十禾有些茫然不知所以,阵阵掀袭的魔气,过于霸道强劲,居然直接将她震出了殿内。 在外头的风中打了两个滚才堪堪停下来。 她怅然若失地飘动着,才飘了一阵,顿觉胸腔陡然翻涌起来。 十禾捂住了心口,只觉难以支撑这幻化术法,又撑着飘了一阵,便陡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化回了原身。 她握手成拳,用力锤了锤心口,却难以将那股喘不过气的感觉,锤出心间。 她不知自己心口,究竟为何这般压抑发痛。 十禾深深吸了口气,扶着墙沿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外走去。 这偌大魔界,缭绕的魔气中倏尔混入了股醇厚仙气,实在算得上是很显眼的事情。 可心间剧痛,叫她顾不得掩一掩周身气息。 月知初于厅内,抬眸便瞧见了她周身外泄的仙气,用力置下茶盏,溅了许多茶水出来。 愤恨之意毫不掩饰地,爬满整张秀美的面容,显得狰狞起来:“两千年前她就缠着尊上,如今有了钟鼓上神,却是还不肯放过!简直,简直!” 不要脸三个字,月知初没有说出来。 却是猛然起身顺着那仙气走去,她必然是要将十禾赶走的,不能叫她有出现在鄢墨眼前的机会,绝不! 十禾捂着心间朝外走去,倏尔察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却见是月知初。 十禾稳定心绪,站直了身,蹙眉道:“做什……” 话音未落,她便觉脸上忽而一痛。 “啪” 十禾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脸上的五指印,就开始一点点泛了出来。 而月知初扇了一巴掌,还觉不够,反手还想再打。 十禾定了神,抬臂接住了月知初挥来的手。 手腕翻转间,但闻“咔”的一声,月知初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月知初只觉手腕巨痛,便没了知觉,惊道:“你……” 话音未落,十禾松开了那只无力下垂的手,扬手将那方才挨的一巴掌,加倍送还了回去。 “啪!啪!” 月知初被突来的两巴掌打的歪倒在墙面,额头被撞出块青紫印痕,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 “什么东西?”十禾眯了眯眼,冷笑道:“本神君,是天界的司命星君,是四海八荒第一位自修神身的上神,而你,只是仗着东海荫蔽,才得一公主身份,甚至连上仙都未修成的小小异兽。” 小小异兽? 月知初的手臂在身侧无力地晃了两下,一时怒火中烧,斥道:“你这上神之位怎么来的,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清楚吗?你有什么资格叫嚣?” 十禾面上笑容愈发冷,嗤笑道:“你以为,你又是凭什么敢与本神君叫嚣?本神君最后一次警告你,若再纠缠,惹得本神君厌烦,那便拿命来偿!” 月知初不敢置信地盯着十禾,仿佛从来没见过那样,咬牙道:“你竟敢!” 十禾冷笑一声,袖中主司笔倏尔落至手心,横向月知初颈前,字字重音:“你退婚辱我师父,我没有杀你,已是对东海最大的敬重,就是我今日杀了你,又怎么样?” “你还要……” 十禾无意同月知初争辩什么,收回主司笔,不耐道:“趁本神君还嫌你的血脏,抓紧滚!” 不知为何,腕间湛蓝龙形图腾,开始若隐若现,不过片刻便彻底焕发出湛蓝色的华光。 月知初后退的脚步一顿,盯着十禾手腕的湛蓝龙形图腾,倏尔大笑出来:“双生咒术?呵,你还敢来勾引尊上?” 十禾颇为茫然地捂住手腕,怒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月知初笑的癫狂,双肩不停耸动,难以自抑般嘲讽道:“我倒是不知道结定双生咒术,还有肌肤之亲意外的法子,你和钟鼓,还真是好一对奸夫**!” 双生咒术需得有肌肤之亲?可是,她和钟鼓?怎么可能呢? 十禾蹙眉喝止道:“你住嘴!” 月知初忽的露出满目鄙夷不屑,步步紧逼道:“我胡说?那尊上为什么不要你?原是这般不知检点,连尊上的兄长也……” 那句话还未说话,莹莹白光焕然生辉,主司笔骤尔化作一柄利剑,带着飞旋剑气贯穿了月知初的肩头。 十禾按下心头慌恐,咬住唇肉压抑道:“话太多,容易死。” 她说完这句话,浑身力气就像是被抽干了一般,往后仰倒,腕图腾熠熠生辉。 手中长剑“咣当”坠地,一双手臂却是将她揽入了怀中。 十禾心上一紧,有些茫然地唤:“鄢墨。” 环抱住她的那人浑身微微一怔。 十禾回过头,这清雅如玉的风姿气度,不是鄢墨,是钟鼓。 远处那一袭猎猎红衣,自殿内快步走出,在看清这一双人影时,倏尔脚步一顿。 月知初捂着流血的肩头,跌跌撞撞地扑往鄢墨的怀中。 他未闪未避,任由月知初撞进了他的怀中。 月知初眼中蓄满了点点泪光,颇为惹人怜惜,哽咽道:“尊上,她,她……” 可她尚未说完,鄢墨便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月知初未曾察觉,一个趔趄便狼狈扑倒在地。 十禾只觉满眼酸涩,抬起手,环住了钟鼓的脖颈。 钟鼓也同样捏了捏她的手心,打横将她抱起,温声道:“我带你走。” 月知初的指尖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的尊上,一定是因为没有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她一定要撕碎这个女人,撕碎! 月知初从地面爬起,倏尔像是疯了一般地冲过来,拽住了十禾的袖口。 不知道月知初用了多大的力气,那一扯之下,袖口直接被撕裂两半,在风中飘荡。 露出那散发着湛蓝辉光的龙形图腾。 还有龙形图腾之下,那一粒,殷红似血的小小红痣——守宫砂。 一时间那三道目光中,皆是惊疑之色,且有两双墨色眼瞳,眸色明灭难定。 月知初被鄢墨扬手掀开十禾身侧,在地面打了两个滚,满头发髻散乱开来,狼狈且疯癫。 她坐在地面,额上流出了一道鲜血,指着十禾奔溃喊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你明明和钟鼓结定了双生咒术,怎么可能还是。” 不管是双生咒术,还是什么咒术,其实,都只是咒术罢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原来曾经 距离婚期只余下不足十日,司命星君殿也愈发清闲了些。 十禾有些恹恹懒散,常日里大多时候,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 她无法同钟鼓开口,也无法再去寻鄢墨,便只能寄希望于梦中,或可梦一梦那些往事。 可那到底不是办法,她很清楚自己弄丢了很多的记忆,哪怕她所记得的,都那样清晰,那样连贯。 可那些记忆里,的的确确少了一个红色的身影,想来那是她当初最爱的人。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忘记,钟鼓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去她的记忆。 所以那些记忆,应当是她自己想要忘去的。 她从前也许,和如今想要想起这般,想要忘记。 十禾抬手,无意间将桌面的酒壶尽数碰翻。 那些空空的酒壶一个个滚落桌面,“叮了咣当”的摔下去,四分五裂,飞溅一地碎片。 十禾蹲下身想要去捡一捡,脑中酒意为散,尚还有些昏昏沉沉。 她才蹲下身,司命星君殿的大门便被推开来。 她一抬头,手却是不甚注意,触及了碎片裂口,指尖登时冒出一连串的血珠来。 鲜血如珠,一点一滴地打在地面,滚在那些碎片上。 十禾眯了眯眼,抬起头,那是一袭红衣。 只不过,不是鄢墨。 十禾的心上顿时划开一阵锐利的痛感,紧紧揪的她发酸发苦。 月老仿似肝胆俱裂一般,着急忙慌地本来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小禾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十禾张口道:“我……” 十禾话未出口,便被月老截断,拿着帕子给她止血,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莫不是要自寻短见?” 十禾默了一瞬,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见过神仙拿瓷片自尽的?” 月老思忖了一下,摊开双手,坦然道:“没见过,可我怎么知道你?” 十禾懒懒叹了口气,道:“你就是拿这碎片,绕着我脖子割十圈,我也死不了的。” 不知为何,十禾总觉得月老捏着那瓷片的形容,是真的想绕着她的脖子割个十圈来看看。 十禾搓了搓手心,颇为忐忑道:“月老,我近来总梦到一座积雪漫漫的山。” “天山?” 十禾想了想,大概不是的,摇头道:“不是,还有山洞。” 月老把帕子在十禾手上系了个漂亮的结,下意识答道:“长白山?” 长白山? 十禾倏尔一怔,脑中那烈烈红衣叠在那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是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飘落。 那身影形容隐约,颇为缥缈。 倏尔那身影逐渐消散如雪,露出不远处的一个墓碑来,可她看不起墓碑上所写的是什么。 十禾忽然浑身一震,随即白了一张脸,直接推开了月老,朝殿外奔去。 月老一时没有察觉,被十禾一推,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碎片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哎呦!” 十禾冲出天门,俯身连云也未召,便栽下云头,向长白山而去。 她的身体穿过层层时聚时散的云,将那一团团洁白冲散开来。 她尚还未坠至长白山巅,正要施法在这疾风中问下身子。 便间一道白影俯冲而来,仰头欢欣嘶鸣踢蹬着四条腿。 十禾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身影一拱,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一处宽厚柔软的所在。 十禾定了定神,眼前是一对状如繁枝的角,这是什么兽? 她从这不知名小兽后背翻下,这小兽便抬了抬自己万分纤细的四条腿,踏了两步。 小兽的呲呲牙,巨大的角向后一仰,露出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来,很是自来熟地蹭向十禾的手背。 十禾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不知为何,她瞧着眼前一身纯白毛发披身,形容大体七分像鹿的小兽,觉得有些熟悉。 她记忆里,好像也是有这么一头小兽的,只是有关的记忆太少,便也隐约模糊了起来。 十禾摸着小兽的脑袋,抬起头,看向四周。 如今长白山厚雪皑皑,周遭山巅云雾缭绕,成就一拍银装素裹之色,团团落雪,飘飘荡荡。 有一片还钻入了她的后颈,凉凉化开来。 有一处仿似有什么感应般,引导着她走去。 她跟着那点隐约直觉走了片刻,便遥遥可见有块为霜雪所覆的方形石碑,大体是个墓碑的形容。 十禾快步走去,小兽便迈动纤长四肢跟在她后头,紧紧的跟着,一步也不肯落下。 她弯下腰,将手放在那方为冰雪所覆的石碑上。 不知为何,心上莫名忐忑难安,有什么东西,顶着胸腔好像要跳出来一般。 十禾咬咬牙,挥手将那覆雪化去。 那方石碑,顿时露出原本的模样,上头血淋淋的六个大字,触目惊心,经久不散。 爱妻十禾之墓。 十禾的心瞬时被撕开来,一片又一片,被拉扯的鲜血淋漓。 撕心裂肺的痛感,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经久不散。 她半倚在那墓碑上,伸出手,顺着那字迹,合上双眼,一笔一划地抚摸过去。 脑中有个浑身浴血的狼狈少年,跪在坟茔前,以手为铲为锹,一捧一捧,为她挖出墓穴。 一双手掌全然布满细小伤口,血肉模糊。 彼时杜鹃哀鸣,婉转凄凉,一如少年绝望。 他在心爱姑娘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好想,和你死在一起。” 十禾浑身剧震难止,有什么消弭许久的东西,一丝一缕粘合交错,织就如蛛网。 随着指尖磨破的锐痛,她脑中愈发昏沉难言。 那些遗忘的记忆,零零散散,如同一粒粒齑粉,在她脑中某一处席卷着,疯狂涌动着。 那烈烈如火的身影忽隐忽现,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每一个零碎的片段里。 可即便如此,那些记忆仍是零零散散,无法拼凑连贯。 她扶着那墓碑竭力想要站起身来,却没有半点力气可供支撑。 小兽见她失态,怯怯拱到她身侧,用脑袋抵了抵她的额,于她额角相贴。 十禾想起来了,在千年前,她也曾见过这头小兽的。 千年前,就是这头小兽,带她寻到这处墓碑的。 她伸出僵直的手指,搭在小兽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它纯白的毛发。 语调颇为哽咽道:“你是一直在等我吗?” 小兽似是不明,她为何突然提起这桩事,可一提起这长达千年的等待,小兽还是免不了撅一撅蹄子,来表示它的不满。 原来它等了她一千年了。 原来,他等了她有八千年之久,从未放开手,从未放弃等候。 爱上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一颗小小的蜜饯,那惊鸿一瞥,注定了永世的追逐与跨越。 原来,你曾那样爱过我,我也曾,那样爱过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甘覆尘寰 即便记忆如何零散,情意总不曾改变。 她脑中晕眩,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天界。 那小兽便跟着她,怎么也不肯离开。 十禾也懒得赶它离开,任由它跟着自己回了天界。 那些天兵见这小兽昂着脑袋,神情倨傲地跟在十禾后头也不敢去拦。 不过很奇怪,一头小兽,居然还能摆出这等高傲神情。 她径直回了司命星君殿,才入殿就见月老捂着急翘了老高的屁股,满面的哀戚。 月老满面的哀戚一瞬僵住,从捂着屁股的手中,分出一只手,指着小兽惊疑道:“你怎么又和这个……” 小兽抬起脑袋,扬了扬蹄子,甚是鄙夷地用鼻孔朝月老呲了口气。 月老的面色都僵住了,他居然被一只兽给鄙夷了?不过这兽怎么长得那么奇怪? 十禾怔怔抬眸,蹙眉道:“又?” 月老及时刹住了嘴,转移道:“我是,说,你这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十禾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月老掏出随身的小本子翻开来,将上头的图鉴同这高傲不可一世的小兽,逐一比对。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导致月老都忘记捂一捂自己受伤的屁股,连同那小本子也掉到了地面。 月老干干咽了口唾沫,盯着眼前鼻孔子出气的小兽两眼发直:“你从哪个疙瘩弄回来的,这是,这是乘黄,已经绝种了的神兽嗳!” “乘黄?” 耳畔,仿佛有个故作淡定的声音在说:“传说乘黄,乘之可增寿两千岁,如今我把乘黄蛋赠给你,算是信物。” 十禾抬眼望着,案上送来的嫁衣,喉中一滞。 这嫁衣很美,云霞织就,细细软软,泛着霞光琉璃般的光彩。 只是,她却不是要穿上它,嫁给她心上的少年。 那这嫁衣,再美也是徒劳。 她如今虽未曾完全想起那段回忆,却也不能就此嫁予钟鼓的。 是以她必然得同钟鼓直言,将那婚约解除了,无论如何赔罪。 想到这,十禾将落在嫁衣上的目光收了回来,拍了拍月老的肩道:“月老,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芳华殿。” 月老抱着胳膊,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啧啧。” 十禾没有理他,半弯下腰,摸了摸小兽的脑袋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月老吹了吹花白的胡须,“你和它说什么,它能听懂吗?” 乘黄伸出蹄子勾住了十禾的衣角,冲着月老两眼一翻。 月老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把脸转向十禾:“我是看错了吗,它还会翻白眼?” 十禾点了点头,沉吟道:“大抵,是没有看错的。” 她变出一只烤鸡,往空中一丢,便朝外走去,顺口道了句:“你乖。” 乘黄仰头一跃,将烤鸡稳稳叼到了嘴里,吧唧着吃了起来。 月老的下巴有些收不住,用力晃了晃脑袋,震惊道:“这神兽,还吃烤鸡?” 回应他的,只有乘黄嚼肉时的又一个白眼。 十禾一路朝芳华殿而去。 她推门而入,芳华殿内空空荡荡,唯有袅袅沉香于柱上盘旋往复。 十禾收回了手,朝四周瞧了瞧,却是没有半点钟鼓的踪影。 她捋了捋发丝,坐在了凳案上,预备等钟鼓回转。 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钟鼓回来,有些无聊的站起身来,走到案前,之间于那一摞书简上游移,随意抽出了一本。 上头是触目惊心的点点梅花,在阳光下,隐隐散着些许湛蓝色的辉光。 她师父,咯血了,还连修为都开始外泄了? 十禾一怔,手中书简随之坠地。 霎时间殿外划过业火红光,一袭红衣倏尔落在,那早已只剩光秃秃桃树的庭院。 往日的满庭芳华却是不复存在了,所以说,钟鼓不是看厌了满庭桃花,而是他的修为,甚至连幻化之术都支撑不起了吗? 十禾迈动脚步推开殿门,鄢墨似是未曾想过她在这里。 一时间望着那张朝暮相思的容颜,有些痴了。 满庭桃树已无坠满枝头的桃花,唯一那一片花瓣,此刻也随风飘荡,坠下枝头。 鄢墨收回了视线,挪动脚步转过身去,正欲离开。 “鄢墨!” 十禾喊住了他,他亦随之停下了脚步,“司命星君可有何事?” 他唤她司命星君。 可她咬咬牙,到底还是问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鄢墨的脚步顿了许久,那背影沉寂,落寞,且虚弱。 和这天上倏尔笼罩的乌云一般,难言苦涩。 倏尔间,雷声阵阵轰鸣,狂风大作,震撼着天地。 这是天界少有的景象,大抵是要变天了。 他在那狂风中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带着笑,神色哀凉,墨玉色的瞳仁里是支离破碎的伤。 他说:“预祝司命星君同钟鼓上神,琴瑟和鸣……” 十禾双眼发痛发酸,她打断了他冷冷道:“我不想听这些。” 他仍旧在笑,眼底神色却晦暗不明:“那司命星君想听什么?” “我……” 想听什么呢? 鄢墨终还是伸出了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逐渐喑哑起来“若是两厢情愿,哪怕大婚,我也会劫了你走,可若你心中无我,我确不该如此行事。” 十禾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悲酸苦楚,怔怔难有答言。 他笑着,继续说:“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我们应当是不会再见了。” 十禾抬起头,突然发觉这个笑容真的很丑,很难看。 “为什么?” 她满心欢喜,他同她说的,却是,今后应当不会再见了? 他答的干脆,甚至于用长长眼睫掩住了眼底所有情绪,叫她什么都看不清楚,“没有为什么。” 以至于他都未曾给她说些什么的机会,便从发间取出了那只他簪了千年之久的白玉簪。 那头如绸墨发倏尔散落,披散于肩,一如她头一回遇见他。 彼时他红衣墨发,轻轻曳曳,黯然了千世浮华,万盏琉璃色。 鄢墨的手落至十禾身侧,握住她的手,摊开来,将那只白玉簪塞进她的手心。 喃喃低语道:“他若待你不……他怎会待你不好……” 他自嘲一笑,便松开了她的手,那样决绝,那样彻底。 仿似最后一丝火苗被彻底掐灭,那样的疼。 她眼中全是水汽,其实她想说,她想起来了,虽然不是很连贯,虽然那些回忆有好有坏。 可是,可是,她还是想握住他的手的,想和他牵着手,去天涯海角,檐下听风,闲看落花。 她可以不做司命星君,不做上神,哪怕堕落成魔…… 可现在,他却说,他要放开她了,怎么办呢? 那钻心的疼痛又来了,好像被人丢下了悬崖,浑身都被碎石扎的淋漓破碎,疼的快要死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啄食她的五脏六腑,一下又一下。 她眼睁睁看着鄢墨离去,痛的跌跌撞撞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缩成一团。 那雷声伴随着雨声,轰隆震响,倾盆而下的大雨将她浇地浑身透凉。 她躺在地面,雨水溅起泥土,将她浑身白衣染的满是脏污。 她就那样躺在泥泞的地面,任由雨水冲刷着她已无生机的身躯,一遍又一遍。 一把伞一抹青玉色身影,缓缓至她身前,手中的伞略略一倾斜,遮住了她眼前激荡飞溅的玉珠。 十禾分明看见他身后,带了一整道的隐隐湛蓝辉光,于雨中飘散开来。 这是神归混沌的前兆。 钟鼓松开了手,那把伞倾斜坠地,落在泥泞中。 他不顾一切地跪下身,将她搂入怀中,下颚抵在她冰凉苍白的额前,唤着她的名,落寞且寂寥。 “禾儿。” 十禾歪歪斜斜地靠在钟鼓怀里,满心的绝望。 她的少年不要她了。 暴雨倾撒如珠,每一颗都那样沉重,像是刀剑划过肌肤,尖锐生疼。 钟鼓就那样抱着她,眉目沉寂,晦涩难言。 十禾呆滞地抬起头,嗫嚅道:“师父,你可是真心喜欢我?” 钟鼓的喉头微微滚动着,定定凝望着她的双眼,捧上了她的侧脸。 他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很是用力,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当中。 钟鼓默了许久,才沙哑这喉咙道:“这大抵是我今生唯一自私的一回,我不想放开你,哪怕你心里不曾有过我。” 她于情爱一事上,果然迟钝无知了许多,以至于从未曾发现,这一番情意。 远处那点鲜红的身影逐渐没入雨中,为雨水所淹没。 他的朱砂痣,要披上嫁衣,十里红妆,嫁予旁人,受八荒贺庆,四海祝愿,她于他心尖之上,偏也隔了天涯海角,山海可平,千军无惧,尘寰也覆,天罚亦甘受。 她若点一点头,诸魔神佛又奈他何。 可偏偏,她已经忘却…… 大结局(上) 暖风熏得人醉,万丈霞光,于浮云起伏间绯绯逶迤。 仙乐奏响,不绝于耳,仙鹤盘旋天际飞舞,两列仙娥手捧盛韶光的琉璃净盏,鱼贯而入。 将琉璃净盏托举而上,躬身列于两侧。 钟鼓便庄重地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于掌心,缓步踱入殿内。 十禾侧过脸,便对上了钟鼓温和的面容,他微微弯着唇角,轻眉浅笑间一派和淡雅,恍若万数桃花灼灼盛开,衬得一身无双清华。 殿中供香上奉父神灵位,连同天帝亦迁至侧位。 周侧来贺,四海八荒皆在席间,无论妖魔神仙,鬼魅阎罗,只独独少了那人身影。 想来,他不会来。 阳春韶光,白雪漫天倾洒,喜乐奏响。 钟鼓轻轻握着她的手,引着她踏入殿中,仙娥送上三线长香,钟鼓接过略略弹了香灰后,小心递到她手中。 月老怀抱红线团,满脸自家姑娘长大嫁人的欣慰,高声唱和道:“献香!” 十禾同钟鼓比肩而立,躬身三拜,将长香奉于殿中香炉。 钟鼓的掌心带着分外滚烫的温度,执她之手,捏住了她的五指。 “一拜天地!” 钟鼓执着她的手,因无人承得起上神跪拜,这一礼,便只得向空旷天地各自一拜。 十禾脑中混沌,那些凌散的记忆在脑中交织,如乱遭遭的蛛网,没有丝毫头绪,此刻更是混杂不堪,引得她脑中阵阵发痛,混沌不堪。 “二拜高堂!” 她恍惚被牵着,下跪叩首,行跪拜之礼,钟鼓的掌心温温热热,捏着她的手,那样用力又那样轻柔。 仿佛他捏在手心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奢求难得的至宝,是以他虔诚如斯。 那凌乱的思绪中,仿佛千万重迷雾遥遥相隔,层层阻碍,有个女子绝望的哭音,低低抽噎。 十禾的神识模糊,昏昏沉沉的。 月老手中捏了把火红的花瓣,洒满整个殿堂,漫天花雨美好的叫人恍惚。 “夫妻交拜!” 殿外一纯白之影,恍然跃入眼底,十禾侧过脸,如繁枝般的角,摇摇晃晃地抖动着。 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小兽的背部抖落,随风向她飘来。 钟鼓握着她柔夷的手,紧了紧,唤道:“禾儿。” 十禾浑然未觉,怔怔瞧着那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不知是否殿内太过温暖。 那雪花却是一点点融化开来,化作一滴泛着淡淡光泽的清清水珠,在她眼眸中无限放大。 她眯了眯眼,那滴水珠打在了她眼中,仿佛水波纹般荡漾开来。 不知为何,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鲜红的身影盘旋不去,在一声一声,唤她,“十禾……十禾……十禾……” 浓烈,焦灼,不安,忐忑。 十禾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支离破碎,崩塌陷落又咔咔重组。 凌乱散落的星星点点,被什么催动连接,每个细小的片段都结合在一处,呈现出过往那一点一滴。 “我愿倾我所有,予你平安喜乐,生生世世,再无生离死别。” 从生至死,除非湮灭,再无离别,多美的情话。 她死死盯着那纯白的兽影,喃喃念出那个名字:“鄢墨,鄢墨。” 钟鼓面色微僵,眼角眉梢的笑意被寸寸冻结。 一滴泪自十禾眼角无声滑落,打在一双交握的手上,她仿佛被灼烧般抽回了手。 十禾在众仙的错愕中,猛然掀开了头顶那大红的喜帕。 钟鼓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喉头干涩滚动着,满目凄哀:“禾儿。” 他身上一片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很是失态。 可她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敛眸说了那句残忍的,“师父,对不起。” 钟鼓清雅的面容中,浮动着异样的哀伤,唇角翕动许久,嘶哑着声音道:“禾儿,他未曾来。” 十禾后退了一步,正色道:“他若不来劫我,我便送上门与他劫。” 钟鼓的面色,因她这一句话,瞬时褪尽血色变得煞白。 “师父,改日,改日我定下跪赔罪,对不起。” 钟鼓嘶哑喊着她,“禾儿!” 袖袍扬动,他疾走了两步,伸出手,却仍旧错开了那三寸。 随后,十禾扬手,将那方喜帕弃在风中,周遭喜乐一瞬静止。 十禾撩动繁杂喜服裙摆,如一道疾光冲出了殿内,喊道:“乘黄!走!” 她未曾注意到,她踏出殿外后,钟鼓踉跄数步,轰然跪倒在地,他捂着唇剧烈咳嗽着。 在地面绽开朵朵梅花。 众人高声惊呼。 “君上!” 十禾披着嫁衣翻身跨上乘黄后背,朝天门外飞奔而去,如火嫁衣在风中翻滚着,猎猎作响。 她向着她的心上少年。 只愿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门外,那烈烈红衣负长剑而立,狂风将他的衣袍卷的翻滚蹁跹,却无损他半分容颜。 乘黄越出天门之时,便见那一袭红衣,正在抽动长剑。 鄢墨本以为他可就此放手,却还是抵不过那幕幕心碎,恐那无她的万年孤寂岁月。 十禾一时恍惚,松开了握着乘黄双角的手,于它仰头间,直直自半空坠落。 却落入了一更为温暖的怀抱中。 他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抱紧了怀中的人,有如藤蔓一般寸寸收紧,似要揉入骨血当中,永生永世,存为一体。 他不敢开口,不敢有所动作,生怕这只是会随风破碎的,一场黄粱梦境。 十禾抱紧了他都不脖颈,将脑袋深深埋入他颈窝,不可抑制地哽咽:“我以为,你不来了。” 鄢墨喉头滚动,唇翕动着,道:“十禾,我来接你了。” 她咬着唇,在他颈窝蹭了蹭,“那我们去哪?” 他答:“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而后她抬起头,可见他眼中恍若流光的柔情,跨越山川,蔓过江海,置于她眼前不足半寸。 其实她也曾跨越山川,蔓过江海,以浮生为柬,来赴他这半阙风月。 她眉眼含笑,“鄢墨。” 鄢墨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十禾的发丝,而后俯身含住了她的双唇。 这世界上最幸运的是,你收拾好了包袱决定为那人而出逃,一推门,便见那人守在门外,准备好了一切,要随你去天涯海角。 大结局(中) 这是她这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光,可那梦最终还是破碎了,一层又一层。 后来十禾才知道,她跨越山川,收满眼韶华,原只为赴他这半阙风月。 天钟彻鸣为警,震响天地间,一声一声,恍若沉恸悲音。 远处,通天层层结界,一层又一层开裂,冰霜雪意,自滔天涌动的洪流中,积攒喷射而出,溢漫天际,如海啸一般。 众仙自危不已,皆惊惧惶恐,一时间天界嘈杂起来。 “极渊魔障要毁了!” “君上!君上!” “这六道轮回要跟着覆灭了!” 耳边噪杂乱声不绝,唯见身穿大红喜服的钟鼓,自天门上踉踉跄跄地腾云飞出,握着一截桃枝的手中满是淋漓鲜血。 化作湛蓝流光,直奔那洪流而去。 十禾心上莫名涌上一阵慌恐,鄢墨的手松了松,脚步朝极渊魔障的方向一跨。 她觉得她是该拉住他的,不知为何,那重新跳动着的心脏,仿佛惶惶不安的开始冰凉。 极渊魔障若是崩塌,洪流噬灭之下,六界必然倾覆。 可即便是死,她到底还是和他在一处的。 是以那股慌恐,略有消减。 鄢墨抬手,指尖拂过她的额,撩动她额前碎发。 他说:“你今日,甚美。” 十禾明白,他必然是要去极渊魔障瞧上一瞧,或许是能帮上忙的。 阵阵洪流掀袭,仿佛要毁天灭地,许多仙僚一头栽进那洪流中,被那极渊中心形成的漩涡,卷入那一片漆黑中。 极渊魔障上方,钟鼓手执桃木为剑,周身焕然湛蓝光辉,将那滔天巨浪分割做两股。 乘黄仰头嘶鸣,载着十禾同鄢墨赴往滔天洪流上方。 诸岳剑自洪流中旋飞而出,震震落在鄢墨掌中。 鄢墨自乘黄后背腾身而起挥动手中诸岳。 回身冲乘黄喊道:“乘黄,带她去安全的地方!” 十禾蹙眉拒绝:“不!我不走!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还可以保护你。” 他的声音总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他说:“乖,我很快回来。” 十禾相信了,她不能给鄢墨添乱,便跟着乘黄立在了安全的云头上。 她的少年从未失约过,她相信,这一回他也会制住这极渊魔障的洪流,而后欢欣凯旋,奔向她。 风将鄢墨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迎风而上,冲到钟鼓身侧,与钟鼓比肩而立。 挽住钟鼓,稳住钟鼓摇摇欲坠的身躯,催动周身红莲业火扶摇盛开。 红莲业火于那漩涡上方,缓缓绽开,冲那席卷天地的漩涡压下。 业火下压一瞬,那洪流倏尔一止,随即业火散做层层流风,裹在了咆哮黑浪上。 咆哮涌动的洪流为业火所覆,却染上了冰雪之色,自漩涡中心开始,为寒冰冻结,寸寸开裂。 寒意侵袭间,那漩涡剧烈颤动起来,连带着这天地都开始震荡起来。 鄢墨发觉,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吸引着他向下。 他的掌心被一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难以抽动。 钟鼓的发被这狂风催得散乱,见鄢墨一动不动,面色当即一变,强撑着回身挥动桃枝,将那束缚鄢墨的无形的牵引斩断。 鄢墨身形一晃,仿佛双腿酸软般,几乎要跪倒这这片强撑起的云头上。 自漩涡中突然激射出一道疾光,无数死灵所化的黑雾一时间从光柱中窜动而出,乌压压地催得天地失色黯然。 唯见钟鼓手中握紧了那一支桃木,倏尔桃木一转,直直没入了他的胸膛。 钟鼓的唇翕动开合着,不知吟诵着什么。 鄢墨怔怔回过头看着钟鼓,他的身形在飘摇的天地间格外萧索,清音阵阵,仿似穿透魂灵。 倏尔间他周身漫漫溢出,一种浸透血光的湛蓝辉光,他唇齿间是阵阵诵念的魂祭神咒。 便是以身为祭,用神魂作为压制,涤荡妖魔,镇压封印。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豁然开解。 鄢墨痴笑了一声,便握紧诸岳撑起身子,在钟鼓的身影变得缥缈的一瞬,扬剑冲过去打断了钟鼓的诵念。 钟鼓猛的被鄢墨拽至身前,断了咒法,不由怒道:“你做什么?” 鄢墨死死拽住钟鼓的手臂,“我做什么?你要问问你自己要做什么!” 钟鼓侧过脸,漠然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这极渊魔障与我血脉相连,你如今要以神魂相祭以做封印,怎么与我无关?” 钟鼓眸光一错,面容在缭绕的寒雾中格外渺缈,“你猜错了,我说了,和你没有关系。” 鄢墨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却不知为何那么苦,仿似苦到了心里,浸过了四肢百骸。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用神魂为祭?你的神魂能封印多久?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钟鼓,这极渊要的,是我的命!你拿命换的,也不过我千年或是万年时光,你要我欠你的!” 钟鼓苍白的脸色在大红喜服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苍白如纸,他的喉头微微滚动着,“长歌!” 鄢墨扶住了他的肩头,“兄长!” 钟鼓浑身一震,他已经记不清他上次听鄢墨唤他兄长,是什么时候了。 可如今,不是执着过去的时候。 钟鼓眉目肃然,没有言语,抽出手推开鄢墨。 却在倏尔间,被鄢墨施咒束缚住。 “你要做什么?” 鄢墨笑了笑,满目哀凉,“兄长守我一万八千岁,我便守这六界,万载长宁。” 钟鼓满目慌恐,努力挣扎着,语无伦次地大喊:“长歌!十禾她,她还在等你,阿娘,阿娘说了叫我保护你,诸神都为你而死,你怎么能死呢?听话,你回来!” 鄢墨微微一笑,眼底是零散的错落星河,叹息出声:“你们护了我一万八千年,诸神因我而亡,若是你也因我而死,你要我怎么还?我还……怎么能活下去。” 钟鼓努力挣扎着想要破开咒术,却怎么也挣不开,慌恐嘶吼道:“长歌!” 鄢墨脚步一顿,席卷洪流带起的阵阵寒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翻滚。 “兄长,其实,我从未恨过你。”鄢墨向着那滚滚洪流,叫人瞧不清他面上神情,可其实,他仍旧是笑着的,满是温柔,“替我,照顾好十禾。” 十禾翻下乘黄后背,她看出他眼中的悲恸,满心的哀凉。 她看着那茫茫寒雾,并非猜不到鄢墨要做什么。 是以当即催动主司笔,朝他飞奔而去,越过那滔天震震洪流,朝他奔去。 可那个少年,只是回眸冲她一笑,周遭疾风呼啸,可她还是听见了少年微弱且悲恸的那一句绝望话语。 他说:“十禾,忘了我,好好活着。” 忘?怎么忘呢?活着,怎么活着呢? 其实这个少年也未必想死,未必就甘愿为这万千苍生,舍生就义。 可少年从来良善,这一回,他也遵从本心,以身赴死。 十禾最终还是没能奔到少年怀中,便被一道屏障封隔住了。 那一刹那,少年浑身燃着红莲业火,扑进了那团霜冰漩涡中,周遭漩涡一时冻止。 她声嘶力竭地大吼,眼泪不可抑制的奔涌而出,“你骗我!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的,你骗我!” 这一刹那,仿似亘古一般绵长,少年周身烈焰焚烧,将那冰霜漩涡融做水珠,那融水汇做江海,铺天盖地的陷落,直要将少年淹没。 在那洪流涌动,将少年彻底淹没的最后一刻,那屏障随风消散,十禾扬手将主司笔掷了出去。 焕焕白光有如急电,将那漩涡一点点撑开道缝隙来。 钟鼓手中桃枝勾住了她的袖口,她抬手却是径直将外袍割裂,跃入了那缝隙中。 周遭风声凌厉如刀锋,将她一头青丝打地散乱开来,割地她肌肤生疼, 她扑入那少年的怀中,将脑袋埋入少年颈窝,一如从前那样。 说一句:“生同衾,死亦同穴。” 少年笑着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可那吻落下后,少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丢了出来,连同那柄诸岳剑一起。 利刃触及十禾的发丝,隔断一缕,飘飘荡荡落在少年手心。 少年张开手掌握住那一缕青丝,喃喃道:“诸岳,替我,护着她……” 若非湮灭,他何尝不愿守着心爱的姑娘千年万岁,可若湮灭,便,不必记得了…… 其实他爱上她这般久,说到底除了等待也未曾真正为她做成过什么,可如今要做成的,却是永远放开她的手。 十禾很依稀地,看见那个少年张开双臂,冲她笑了一下。 那千种琉璃色,叫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这般绝望,几乎奔溃。 诸岳剑抵着她的腰身,发出阵阵悲鸣长啸,将她从漩涡中推出。 漩涡缝隙合拢,那鲜红如火的身影,彻底被吞噬在那漩涡中。 天地间那席卷的洪流作云烟消散,偃旗息鼓,天地间一片澄澄明澈。 层层结界恢复原样,极渊魔障之内透明好比水膜,里头覆着皑皑雪色,唯有一片苍凉寂寥,甚至寻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 “鄢墨!鄢墨……鄢墨……” 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逐渐化为崩溃的哭音。 千年爱恨,多番纠葛,那少年最终湮灭。 世间无情,六道无义,未覆少年一腔热忱。 是以,这一天,她爱的少年,以魂生寂,尸骨无存,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他生来便该走上的路。 为何呢?为何哪怕她成了上神,还是握不住那少年的手呢? 十禾的一双手已被她握的鲜血淋漓。 她倏尔捏紧了拳心,睁开那双沉沉若死水的双眸,催动浑身修为,以神魂相祭,拼尽全力朝那漩涡冲去。 疾疾白光,焕然生辉。 天际,那钟声阵阵长鸣,盘旋难断。 这一刻,她好像瞧见了那个红衣似火的少年踏着千世浮华而来,叫这世间芒光尽做虚暗,唯有他,周身华光万千,那般的风华绝代…… 大结局(下) 最终,十禾还是没有魂飞魄散,湮灭于这六道轮回的。 是钟鼓拼着神魂俱散,才勉力救下了她。 可她的心,到底还是随着那少年的湮灭,彻底碎成了齑粉。 她心爱的少年,为了这六界苍生,长眠于极渊魔障中了,连尸骨也没有了,只留下一把诸岳剑。 她的少年,叫她忘了他,怎么忘呢?怎么忘呢? 所以大义凛然的话都可说的极好,可真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那个少年化作了火焰,她发觉,她是忘不了的,永生永世都忘不了的。 周遭风浪渐渐停歇,极渊魔障缓缓闭合,洪流也停止了涌动。 碧空万里如洗,澄澄透亮,有如明镜一般。 周遭静默如斯,唯余肃肃风声。 大抵那一干仙僚也想不到,最终那为四海八荒所唾弃,得而诛之的凶兽,会以身相祭,换这四海八荒万载长宁。 是啊,甚至连她都没想到的。 甚至于她在司命星君殿昏睡数十日醒来时,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实情。 她还没有嫁给那个少年,没有和那个少年生一堆的娃娃,一起执手看这地老天荒。 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个少年怎么就死了呢? 她一路腾云飞奔,最终跪倒在云头上,望着极渊魔障,癫狂地大笑起来,咳嗽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鄢墨……鄢墨……鄢墨……” 呢喃那个长眠极渊魔障的少年的名字,重复了一声一声,一遍一遍,全然哭腔,全然哀恸绝望。 她好像明白了,这四海八荒,六道轮回,再也没有那个红衣如火,墨发如绸的少年了。 那个永远握着她的手的少年,永远不会放开她的少年,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禾儿。”钟鼓叹息着摊开掌心,将一瓶锁心水递到她眼前。 若是记得这般痛苦,还不如忘却,说起来这世间,大抵没有比遗忘更残忍,却又更好的选择了。 十禾笑了,她捂着唇,鲜血却从指缝中溢出,在洁白的云层上,打开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她笑的凄然绝望:“师父,我不忘,我想和他一起死。” 那个少年怎么舍得丢下她呢?明明原来,都说好了要一起去天涯海角的,怎么都不算数了呢? 钟鼓敛目,恍若陷入沉思,许久,才道:“十禾,他会回来的。” 十禾猛的抬起头,那满目的光亮却又一点点消散下去,她又哭又笑,“师父,我都不做梦了,你怎么还说胡话呢?” 钟鼓俯身握住她的肩头,神色认真道:“相信我,他会回来的。” 十禾呆呆看着钟鼓,一双乌黑的眼瞳满是鲜红血丝,她攥紧了手心,竭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百般滋味。 “昔日缙云氏原以他的神魂祭了极渊,性命与极渊魔障相连,那魔障之气才叫他变成凶煞怪胎,父神封印极渊魔障之时,化身红莲业火,压制极渊,后来红莲业火融于他四肢百骸,那是父神留下的一脉生机,必然会护得他魂魄周全。” 十禾的唇翕动着,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在思考,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钟鼓眉心紧蹙,神色不像作假,“你要等,等来日他的神魂压制住极渊,便会回来,只是许会久一些,你可等得?” 她的少年真的会回来吗?若他会回来,不管千年万年,哪怕是身归混沌后的最后一眼。 只要他会来,那她就等,生生世世,只要他会回来,只要……他会回来。 彼时,凌霄殿上,她将命格簿同主司笔皆付交还。 天帝端坐于上,指尖触过主司笔,眸色沉沉,敛目未语,但大抵是明白的,只是在等十禾开口。 十禾身着一袭红衣,恍若新嫁娘。 她满面笑容,挽了挽鬓边那一朵白花,扬唇道:“我有一个深爱的少年,长眠于极渊,也许来生,或许来世,他会回来,是以我愿贬谪入那极渊,生生世世,守候我的少年。” 此言一出,殿内众仙皆默然,莫约也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唯有,月老眼前有点点泪光,满是心疼。 天帝叹了口气,阖眼道:“允。” 至此十禾便牵着乘黄,抱着诸岳剑,入了极渊魔障的层层结界。 一人,一兽,一剑。 她原本搭了个小木屋,想了想又铺了琉璃瓦。 极渊之外本是寒冰所覆,一片的荒芜萧索。 她以心血浇灌,生生在极渊之外种满了曼殊沙华,挂满了风铃。 为什么是曼殊沙华呢?大抵是因为那少年曾踏着曼殊沙华,想要迎她回家。 那都是她心爱的少年所喜,便也是她所喜的。 若是当初她没有忘却,想必,至少还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惜……没有如果…… 十禾抱着诸岳剑,抬起头,看着结界外的天空。 云卷云舒,云集云散,转眼,那少年已经离开她六千年整了。 曼殊沙华,她种了有整整十万株,可那陌上少年,何日归还呢? 乘黄在这摇曳的曼殊沙华中欢喜的跳跃飞奔,无忧无虑,不觉的疲惫,也不觉得枯燥无趣。 十禾倒是很羡慕,它可以这般的无忧无虑。 乘黄迈动纤细的四条腿,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株株摇曳盛开的曼殊沙华,跃到十禾身边。 用脑袋轻轻拱了拱她的手。 十禾便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从袖内乾坤掏出一只香喷喷的烤鸡来。 “要不要吃?” 乘黄的四肢急促踏动着,脑袋点的好比捣蒜,仿佛在催促她。 十禾扬手,那只烤鸡一丢出,就被乘黄稳稳衔在了嘴里,没个三两下,连同烤鸡的骨架也一同吞入了腹中。 “旁的神兽都是吃素的,为什么你那么爱吃肉?” 乘黄心满意足的舔舔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之后,利索地翻了个白眼给她。 十禾抬手在它眉心一弹,它便晃着坠满繁枝的脑袋,在半空中撒泼打滚,来表示自己是不满。 十禾也不理它,自顾自的在一处空缺的地面埋下一颗曼殊沙华的花种。 必然是要一整片的才好看,鄢墨看了才会喜欢。 她将花种埋下不久,极渊魔障外,便有个红彤彤的身影撞了进来。 是月老,他兴冲冲地赶来,巴巴抱着一叠话本子:“小禾儿。” 月老蹭蹭地从凡间回转,便都会带许多新鲜的话本子来给她解闷。 十禾笑吟吟地站起身来,问道:“这回是什么?” 月老故作高深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回,居然有人杜撰了天帝!” 十禾微微蹙眉:“哦?” 月老摸了摸胡须道:“有人写了天帝和颜逝的故事,那可是好一番的断袖情深呐!” 十禾饶有兴致地接过那一叠画本子,找出那本叫做“风月无边”的话本子,翻了翻。 最终得出个结论,“你确定这本书,天帝是主角吗?” “唉。” 十禾眯了眯眼睛,扬起手中的话本子拍了拍,“这本书是你写的吧?” 月老轻咳了两声:“何以见得?难道是我近来的功底愈发高深,写的……” “不,你想太多了。”十禾翻了个白眼,打击道:“按照天帝渣的程度,还有这本书下狗血程度来看,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把狗血洒的那么不值钱了。” 月老饱受打击,学了小媳妇,掩面哭泣着飞奔离去。 十禾抱着胳膊,不过片刻,月老又揩了眼泪回来了。 月老一边擦了鳄鱼泪,一边道:“你也不能总在这地方呆着,太无趣了!” 她想也是,总不能一直闷在这里,便也常常出去走动。 从前的那个葡萄架,已经没有了,长白山的山洞也因雪崩被长埋入土,她和他相识的许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湮灭了。 可她还是想守着等他回来,无论是千年还是万年。 在鄢墨离去的第八千四百八十三个年头,月老欢欣地从天界飞奔而来,满面的喜色春光。 十禾摸了摸乘黄的后背,看向月老:“今天怎么那么开心?” 月老脸上几乎要笑出褶子来:“颜逝回来了!” 十禾为乘黄顺毛的动作倏尔一停,愣住了。 从前颜逝湮灭,她以为那是永远,可如今连颜逝都回来了,她心爱的少年,为什么还是没有回来呢? 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鄢墨会回来,只是钟鼓为了叫她活下去的一个善意谎言。 可即便这般虚无缥缈,她也不愿放弃,只要那个少年,可以出现在她眼前。 哪怕一眼,哪怕梦境,莫说一万年,就是十万年,一百万年,她亦心甘情愿。 乘黄不满地抖动身子,十禾这才回过神来,捏了捏它的角。 月老抱着红线团继续说:“只不过他还赶不过来看你,重新接任了司命星君的位子,你走的这些年可积了不少活计,他改的头发都要白了。” 月老满脸的喜悦,可是说着说着,脸上突然流露出了悲戚的神情,继而哭了出来。 是以这一夜,她和月老弄了点小酒对饮,只是月老这家伙的酒量实在有些差劲。 没喝几杯就趴倒在桌子上了:“小禾儿,什么时候,嗝,你那么,能喝了……” 杯中尚未喝完的酒洒了一桌子,十禾喝了十来坛的相思桃花酿,却丝毫未感受到醉意。 想来是因为,她这九千多年,喝了太多酒,那微薄酒量,在无形中,撑大了许多。 十禾拎起坛子,发觉倒不出酒后,才叹息着把酒坛子放了回去。 她把月老放到乘黄的后背,摸了摸乘黄的脑袋道:“把他驮回去哈!” 乘黄不满地晃了晃脑袋,表示抗议。 “好了,你乖,回来给你吃烤鸡。” 然后那道影子便如流光飞箭冲了出去。 十禾将诸岳剑拿了出来,轻轻擦拭着。 诸岳发出一声低低的剑啸声,剧烈震动着。 她放下擦拭的帕子,拍了拍诸岳剑的剑身,“不然带你去凡间看看?” 诸岳剑没有再发出长鸣,然而极渊魔障之内,那冰封许久的荒芜微微震了震。 只是十禾未曾注意到,她抱着诸岳剑去了凡间。 那一双双并肩而行的人影,她瞧着很是酸涩。 这一刻她发觉,这数万年,她其实已经有些走不下去了。 可他爱的少年还未回来,那她必得继续走下去。 因为她爱的那个少年,必然是舍不下她一人在这世间的,他一定会回来。 这一日极渊魔障里落起了雪,大团大团的雪花在风中翻滚着。 十禾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缓步走在一望无际的曼殊沙华海中,远远的瞧见远方,极渊魔障被撑出一道裂缝来。 有个少年,从那透明水膜中缓步踱出。 红衣似火,墨发如绸。 彼时月光濯濯恍若流水,映衬漫天雪花同这一地摇曳似火的曼殊沙华。 入目皆是鲜红琉璃之色,恍若一场韶华满目的梦境。 风将那人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他勾唇一笑,满心欢喜地向她张开了双臂。 仍唤的那一声:“十禾。” 一万年了,她等这一刻,跨越千年时光,万年岁月,从她满心希望至今,她一度以为她要这般形如木偶不生不死直至湮灭,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在她彻底绝望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回来了。 这一刻,她的心跳都骤然停歇了,每一根发丝都僵在原处,这是,她的少年啊! 他张开双臂,说:“我回来了,是不是太晚了?” 四目相望许久,十禾小心翼翼地跨过那片曼殊沙华,走向了这个少年,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那样紧,那样的用力。 她把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仿佛跨越了万世浮华,一如从前那样。 他的鼻息有如羽毛般,轻轻抚着她的后颈,叫她死去的心,一点点变得炽热柔软,一点点,鲜活过来。 “不晚,一点都不晚,只要你回来,何时都不算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