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 夜阑人静 (1) 这是一个时代,一个关于七座城池的故事。有些人在故事中找到了自己,有些人却丢失了。生活在大荒中的人或是迷惘,或是放纵,也才为这个时代繁添一轮美奂的精彩。 时代当然和人离不开。 有几个人,的确需要提一下。 ※※※ ※※※ 造时势的人 ※※※ ※※※ 别人的眼里,谢昀殇从来是个温吞的人。 像沈家这样的大族,一个外姓人哪里会被放在眼里,何况他的娘亲一直被认为不干净。 对沈蓉指指点点的人无疑都把私奔的事挂在嘴中,他们幸灾乐祸对她的命运编排,以“被男人搞大肚子便抛弃”的言论肆意挖苦,把对她的妒嫉倾囊宣泄出来。 沈蓉不理。 她一心都在孩子的身上。 凉园,他听着她讲外面的世界。她有七巧心思,把所有的事都描绘得动人;她也有倾心教诲,与他说尽各式各样的人。 这时候,他只懂得快乐,每天都在巴望着踏出这片凉园。 这种期盼直到外公把他从凉园里接出来才结束。 冷冷凄凄的凉园将沈蓉的生命消磨殆尽。 谢昀殇第一次看见外公的悲伤,那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睛带着红丝,死死凝盯着不再眨眼的娘亲。 外公憎恶地把他拎起,丢到一间房里。 房间实在比凉园的宽敞,他却以为幽暗得很。他瘫坐在床前,呆滞地望向空空如也之中,不知许久过后,终究目光才锁在了房中的书架上。 从此他读书。 偶尔来送食的外公看了三年,突然心软了,突然答应让他去私塾。 那一天,是他第三次见识到那样多的人。 第一次是那些人对娘亲的千夫所指,第二次是那些人在灵堂前的喧哗粗鄙,第三次是嘲笑。这一刻的嘲弄是真真切切直对着他。 少年们让他从娘亲口中听来的世界崩塌。 于是他开始沉默,渐渐欲言又止。 一个温吞的人,怎么可能成大事! ※※※ 所以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谢昀殇,只因他淡淡地道:“我有话说。” 每隔五年,七城城主难免会约在一起,彼此交代琐事,沟通贸易,或者热络感情。通常能够跟着前来,已算是许多年轻人的荣幸。所以通常他们都是噤若寒蝉着呆在一旁,出声的不敢有几个。这时,这些闷声的人难免该向谢昀殇看去。 对他不识的人自然有些震惊;对他相识的人却只有讥笑。 在世人的眼里,一个温温吞吞的人实在说不出许多道理。 还有人睁着眼睛将他细细琢磨,江城的孟楪。 唐城富甲,号称以一城财银便同其余六城平分秋色,作为唐城的表率,沈家自是地位超然。可是二十五岁的江城孟楪却在三四年来异军突起,如今声势竟也隐隐能同老一辈相抵。 孟楪抚了抚衣襟,笑道:“沈老爷子,这是您家的公子?” 沈东庭的椅子摇曳,轻声道:“我已是老糊涂,年少一辈很少能记住。”他挪了挪脑袋,向着沈洛道:“小鬼,你为孟少主引荐。” 五十一岁的沈洛竟也要被称作“小鬼”。 他道:“沈蓉的儿子,叫做沈……” 铿锵有力的一声将沈洛打断:“昀殇,谢昀殇。” 沈洛的面色立时阴沉。 他实在想不通在私塾教书的四弟为何非得偏袒这个犊子,百般请恳,也要将人列入此行之中。 话里面只有稍略的争执,然而像孟楪这样的人物已然能够听懂。 孟楪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名字,在“谢”字之上,语气甚至有把玩味道的加重,随后道:“嘴巴长在你的脸上,只要不那么荒唐,但说无妨。” 谢昀殇礼数周到,向每个身份超然的城主都有过作揖,才徐徐道:“我有些痛入骨髓的忧心想向孟少主请教。” 他的眼目上闪动着光。 孟楪看得出他的欲望,淡淡一笑,也不推搪,果断问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忧心计较?” 谢昀殇沉默片刻,直视向对方,斩钉截铁地道:“蛮夷外邦。” 他的年纪实在会让人轻瞧。然而话才出口,许多城主都敛去了微笑。目光犹如长箭钢刀,钉在他的身上。 承受着诸般目光,有些年轻人会失意紧张,有些年轻人会得意激荡,谢昀殇却把所有的情感隐藏。 他说话显然经过了思量:“江城作为大荒的中心,对于一些边域的切肤之痛难以体会到。可是唐城以外有着南域,寒城以西是无际的西海,鬼城在沙漠中仍要面临着北藏的蛮人虎视眈眈,侠城更花了大把精力在驱逐东疆的鬼彝。” 这些话的确在会上很少被提及,各处城主的目光禁不住凛凛。 他们虽不吱一声,眼光中却早有了千言万语。 这些当然被孟楪看在眼里,他的眉宇自然而然地锁紧。 随后道:“大荒有百年,七城相依附。可是毕竟各有各的活法,自然也有些难处。这些外族的麻烦当然存在,但是不去理睬,岂非也百年相安?” 谢昀殇淡淡道:“只是真有安宁吗?” 孟楪倾耳,实在知道接下去才是谢昀殇要说的话。 谢昀殇沉声道:“月余前,寒城有一批船货因为天气被荡到了西海,转瞬间便被洗劫;去年秋冬,侠城有十一个好手在疆域前喝酒,不等醉,脑袋却被摘了下来。” 他吐字很轻,敲在两个城主心头却像是重击。 他们霍然立起,面上有愤怒,也有惊震。 孟楪当然也要去撩拨一下话中的缝隙,只听他道:“这些都是各城的机密,谢公子知悉得却分外详尽,莫非沈家在各地都安布了眼线欲耍心机” 这番话强而有力,一旦无法处理妥当,由此引来的猜忌就不会穷尽,唐城和沈家顷刻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有时候外人对你的打压,实在只需要致命的一两句。 终究谢昀殇年轻,此时难免显得吃力。 突然,沈东庭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道:“这些话难道是秘密?” 场里人的眼光无疑向着老人家看去。 孟楪从来不指望一两句话就能够剥夺沈家在大荒的势力,却也想看看沈东庭有什么法子应急。 他略带着深意,道:“难道老爷子也掺和在这里?难道许多命令是按您的话执行?” 沈东庭露出老人才有的迷糊,根本不做搭理,淡淡道:“那几天和几个生意场上的老友相聚,你一言我一语感慨大荒的事情。等你们到了我这样的岁数,嘴巴也就不紧。这些话都当作琐事家常,想不到竟是各城的秘密。这些话只怕被一些别有用心小崽子听去。我要向诸位道声‘对不起’。” 他的话中有揶揄。 那句“别有用心的小崽子”摆明说的是谢昀殇,暗地却是在冷讽孟楪。 话中有几分实虚倒是说不清,却也不会有人钻牛角尖地估计,这些当然是沈东庭的辈分所带来的东西。 于是看向谢昀殇的目光渐渐柔和。 侠城城主叫做董志清。 他拱手,道:“贤侄既然有胆量登高一呼,或许心中已有了计?” 这句话竟是逾越了孟楪的。 谢昀殇道:“有。” 董至清道:“不吝赐教。” 谢昀殇果敢道:“给我一支强军。” ※※※ 华灯初上。 作为交通要塞的江城向来不夜,琳琅满目俱是烛光,罩在各式各样的灯笼下,有的朦胧,有的动容。 夜晚的风总是凉的,孟楪正想用凉风来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 那个可笑的小子说了一句可笑的话,的确引得哄堂大笑。 孟楪却笑不出来。 那时,他的眼睛犹有注意。他禁不住真真切切盯着董至清和卢方,他们同样没有笑意。 或许潜意识里,他们已经动心。 那小子的话既能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二人的心弦,也必定会在其他人的心间迂旋。 现在那个可笑的建议并未得到通过,却无人能保证私底下不会有动作! 即便到了最后只有三城联手,也足够造就轰动。 不笑的人让孟楪上心,笑的人更让孟楪忧虑。 他分明看到沈东庭也跟着笑。 别人的笑或许只是嘲笑,沈东庭的那抹笑无论如何看去,却都很会心。 孟楪的声势固然浩大,却还从未有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胆量,而沈东庭则向来是他顾及的。 如若那个姓谢的小子就是沈东庭的唇舌,那些痴人说梦般的话实则是沈东庭的考虑,必定有一天就会成形。 到时候谁又会在乎自己? 孟楪的脚步安静。 风渐急,店家的商帆如被二三十只手拍扯。 他的衣袂也被吹得散乱,仿佛能将一切吹得分崩离析。 突然他想到了刚才的一句话,于是在这样凌乱的风中,他有了决定。 ※※※ 窗外的风拂过太急,以至沈东庭只好把窗户合拢。 密闭的屋间里难免就热了起来。 那一只稍略闪动的烛光简直都可以把人炙烤一般。 沈东庭褪下长衫,将一众被褥扫荡在床下后,他贴着带凉的床板,趴着。 腰上的顽疾已让他在不能躺倒。 在人前,他或许还是一副硬朗的样子,实则也了无多少时日。 感叹时日无多,所以平常他既睡得很少,也很晚。 然而像现在这样的昼夜还未入眠的情况却也委实不多见。 “笃,笃”。 有人在叩门。 这个沉夜,难以眠睡的人实在不少。 沈洛是被人叫醒的,听见一声“进来”,于是脚步轻轻,推门拢门皆不发出任何声息。 他满脸还带着疲倦,道:“二伯……有什么吩咐?” 不自觉地,他还打着哈欠。 沈东庭道:“有些事我想问你。” 沈洛还在晕晕沉沉,眼睛一睁一闭,道:“您问。” 沈东庭道:“对于那谢小鬼的想法,你有什么提议?” 立刻沈洛清醒,头疼欲裂。 自从沈蓉将他最心爱的儿子阉割过后,他心中已埋下了毒怨,即便错因的确在他那儿子身上,他也认为沈蓉不应该下那般重的手。沈蓉住入凉园的那些日子里,谩骂唾厌的人里从来都有他。直至沈蓉死去,这份毒怨仍是难消,随即就蔓延在谢昀殇的身上。 他不做思想,已开口诋毁:“痴心妄想。” 沈东庭默默地摇头。 沈洛无疑已是下一代中最杰出的那个,只是狭窄的心胸许多时候都会坏事。偌大的家业,究竟该如何托付?沈东庭心里充满着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赌一把。 他道:“有痴心就不怕妄想。” 沈洛一怔,道:“二伯的意思?” 沈东庭道:“一支军队,多么有趣的想法。” 沈洛沉默。 沈东庭道:“其余六城缺资金,唐城缺的是才情,如果真能招揽一帮有武才具文情的人,莫说是打击外夷,便是这大荒之内,也必横扫千军。” 即便是趴着,沈洛依旧能瞧见沈东庭目光闪烁而过的豪情。 沈洛瘫坐在椅子上,几分失落,道:“二伯真的相信那个杂种?” 沈东庭没有说话。 忽然间把沈蓉想了起来。 他笑笑,道:“小蓉啊,你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 ※※※ 踏杀伐的人 ※※※ ※※※ 他们经历的这些年,到处都是血,可以染红一片绿野,可以润湿万粒黄沙。 他们并不怕浴血,刀枪溅起血花一片本就是军人的责任。 只是这一次,该轮到他们血水干涸。 五个人。 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被一支三十多人围困的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现在他们藏身在战壕的残垣,只有沉重的脚步和簌簌地风声在四处徘旋。 段骆敲着墙面:“该死!” 的确!与队伍走散已经是不幸,行路的途中还被三十几人的轻骑发现了踪影,一路追击。 现在五人退无可退。 只有关鸠还未忘记鼓舞士气:“我们还不能死,还要活下去。” 他的话并不能激起别人的勇气。 胆子小的方单不停地抖栗。他抓着关鸠的手臂,道:“关头,你要带我们出去。” 关鸠摸着他的头,很轻。 笑容也轻,发紫的唇有一丝抽动,道:“当然要出去。你在老家还有娘亲。” 他指了指段骆,笑道:“再过几年,你还要当别人的夫婿。” 关鸠的放松让一些人喘了口气。 连段骆也忍不住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葛正南,开着玩笑:“阿葛是想着回去吃肉。” 葛正南搔搔脑袋,陷入窘境。 众人齐笑。 便是赵子慕也难得弯了弯嘴角。 他的话从不多,人也很少站在居中。 这时候关鸠把目光挪向他,道:“你回去想做什么?” 赵子慕摇摇头。 他实在从未想过。 余剩的人都知他的性格,也不去深究。 不过一会儿,究竟他们的脸上再没有了死丧,这当然是关鸠的本事。 一旁看着他们,关鸠悄悄苦笑,忍不住又浮上稍许心事。 他念着他的妻子依雪,他想着他的儿子独往。 如果不自欺欺人,他实在不认为可以再见。 想过以后,他咬着牙,结下诺言,一定要让这些孩子们逃出生天!哪怕一个也好。 还是方单忍不住探出头,随后整个人筛糠一抖,癫道:“他们要来了,关头,他们要来了!” 马蹄践踏了一整片荒原。 关鸠握紧拳头,道:“别慌。” 只有最心细的人才听得出他的声音也稍略在打抖。 紧接着他就冷静,下命。 他道:“正南,你护着小方。他的箭或许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一箭能够射倒敌人的统领,我们强闯过去擒拿,就能有资本同他们商量。” 葛正南点了点头,又用拳头重重垒在方单的胸膛上,道:“你别怕。俺便是不要命,也要你活着!” 方单喉头干涩,说不出话。 关鸠接着道:“小段,你脚下快,游走支援。穷寇不追,遇险即退。如同靠你的剑能够割分战场,我和小赵就有空间可闯。” 段骆喝道:“一定做到。” 关鸠举手搭在赵子慕的肩上,笑道:“小赵,你可还走得动?” 赵子慕道:“走得!”旋即挺起了手边的钢枪。 关鸠狂笑道:“很好,那么你我便一起去大杀四方!” ※※※ 咽喉中穿出一只枪! 血溅在蛮人的脸上。 可是蛮人没有一刻露出胆怯,仿佛根本不明白接下去是死亡。而是继续举刀扫撞,直到浑身失力后的死丧。 其余人对于他的死亡也以为无关痛痒,仍然狂妄。 赵子慕被逼得只剩下抵抗。 间不容发躲过一刀,后背便已和关鸠的背撞到。 关鸠的情形也不妙,非但胸前挂上不少的血疤,连丈刀也有数寸锋芒被砍塌。 连倒在脚下的尸躯的确有五六具,叠嶂罩在眼前的人岂非更多。 他们或许也未见过如两人这般的凶猛敌人,只在两人身旁组着合围的圆圈,但不敢肆意地靠前。一边在想方设法将两人绞死,一边又有些忌惮远端的弓矢。 阵仗一缓,关鸠和赵子慕倒是有闲气可以喘,段骆不免难堪。 适才一阵冲击,蛮人势大力沉,速度却不快,段骆在其中穿梭,一会儿快剑迫敌,一会儿持剑倨守,扰得他们手忙脚乱。躺死在地上的几人多数都中过他快而窄的长剑,靠他一人的神出鬼没也让蛮人头疼。 然而此刻蛮人稳固下来,他也无法兴风作乱。 蛮人放慢的主要目的,却是藏在断垣旁的方单! 原本实在无人把他看在眼里,或是因为紧张,他以往犀利的箭法也并未发挥得全,只是错失三箭过后,突然一根冷矢悄无声息就抵着蛮人头领的咽喉刺去。 这一箭几欲射中,可惜被一个守住头领的蛮人看破。 那守卫用抹满白色图腾的脑袋将箭接住。 那头领背脊渗出冷汗,但不避不逃,母食二指捏成环,由口中吹出一个怪异音调。 在这抹音色下,围成圈的蛮人们举措缓慢。 缓步逼近间,又是两声尖鸣。 徒然有两人展开脚步,从人群中突出,向着关鸠和赵子慕疾扑。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慌不择路! 偏偏关鸠和赵子慕惯了冲锋陷阵,一番喘息休整过后,提着手边的武器将蛮人的来势顶住。 关鸠的丈刀或许折了几分锋芒,仍是斩人的利刃,从来便凭这把刀杀人。他挥刀,手臂上的筋肉揫结,刹时间迸发出的膂力惊人,锋口不偏不倚朝着一人的脖颈爿去。 刀声脆似龙吟,这大开大阖的一刀犹能断水。 他展现出致命的霸道。 赵子慕截然不同。 他出枪很轻,即便是枪尖已然吻上咽喉,也让别人毫无意料。所以他的枪静,激不出任何风浪,更像只洒墨的笔,只不过洒泼的是红绸般的血花。 他的枪仿佛是轻描。 果然刀斩进了那人的锁骨! 接着枪也直透另一人咽喉! 关鸠和赵子慕却同时顿住。 两人的眼里尽是吃惊,那两个蛮人竟是不闪不避,接下刀枪的方式便是用脆弱的血肉之躯。 关鸠的刀简直砍碎了那人的锁骨。这一刀足够致命,这一刀却无法瞬间要命。还留有一口气的蛮人可以不顾痛苦,双手搭架在丈刀上,用生命封锁关鸠的刀。 赵子慕面对的也是同样情形。 蛮人的咽喉即便被洞透,仍是给了他机会沉下头,下巴死死抵在滚热的枪身,赵子慕试拔过几次,究竟是抽不出来。 兵器无法撤,那么撤的只好是人。两人虽有一往无前的气概,脚下只有却步。 蛮人们再不需要顾及二人,分成三四围上段骆,其余人则终于有机会奔向方单。 葛正南拦身而出。 十多年的横练武功让他的身体健壮厚实,看上去简直犹如一面南墙。 面临铁锋,他早已经做得到面不改色。 可惜他的脸色虽不变,肤色却不得不改。 很快他已浴血。 为了护住方单,许多分明躲避得过的刀口他都选择咬牙硬吃,所做的努力,全是在为方单争取时机。 然而方单实在是胆怯了,他抽箭,搭箭,原本一气呵成的动作因为颤抖的手变得不再顺遂。 一旦弓箭慢下,葛正南的形单影只,终究被人突破。 突然刀光一溅,头颅和鲜血一同抛洒了出来。 ※※※ 关鸠忍不住笑出来。 他还能笑得出来,尽管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将止。 他的身下全是血泊,如果没有段骆和赵子慕的一路搀扶,实在无法坚持到此处。 三个人跌跌撞撞,奔逃了许久,身后的蛮人跟得不急,追起来却喋喋不休。 人总是有脱力的时候。终究三个人坐下,在荒凉和血水中。 慢慢,眼里只剩下回忆。 关鸠笑道:“这一路,我们走了好多年。” 八年,整整八年。 段骆记得。他初入军中时,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关鸠道:“这一路走得艰辛,这一路也走得血腥。看来,我的路走完了。” 段骆坚定道:“无论是人间路还是阴鬼路,我都跟关头走下去。” 关鸠珍惜地看着他,很久,才去追望红彤彤的晚霞。 落寞悄然占据他的心,一生戎马只换来了这片残红的景。 蛮人更近。 关鸠眨了眨眼睛。 他挣扎着起身,摇坠间,道:“走!” 段骆和赵子慕一同要去扶他,却被甩去。 关鸠道:“你们要走,丢下我走。” 段骆生气,青筋暴起,脸也涨红,囔道:“不行。” 关鸠向来得到手下的钦服,如此时此刻这样的顶撞,竟然还是第一次。而段骆的固执,看起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的。 立刻就是一记耳光。 立马就有一个鲜明的红掌。 有一瞬间段骆似乎被打愣。这一掌实在不轻。只愣了半晌,却仍是倔强,伸手便把关鸠拉紧。 关鸠再次挣脱,叹了口气,道:“命如繁花,你们还未到盛夏,我却已成凉秋枝桠,就凋谢吧。” 段骆眼眶荡出了泪,哽咽道:“那我就陪关头一起凋谢。” 女人泪能招来惜怜,男儿泪总伴着怆悲。 关鸠的手中颤抖,终究忍不住为段骆轻抚眼泪。 这些孩子初来的时候都只有十三四岁,毛头小子,却要和一些浑身冷戾的兵士挤在一起。没有人在乎他们心中的彷徨,也没有人对他们的能力抱有幻想。 他们最常被当作随时能够牺牲的杂兵。 如果心里没有一份对孩子的思念,恐怕即便是关鸠也不会把他们招揽至麾下。 如今,他们简直已同于他的儿子。 关鸠道:“傻子,你们还年轻。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等着你回去成亲。还有乡下失去了方单的一位老母亲。如果没有你们,谁去照顾?” 段骆不能反驳,只能沉默。 终究,抹了一把眼泪,道:“好。” 关鸠松了口气,以为终究把段骆说动。 然则段骆却骤然暴起,一把推过赵子慕,叫道:“关头的话你要好好听。” 接着整个人向蛮人冲去,显然是去拼命。 关鸠非但眼疾,手更快,手刀切在段骆的后脖颈,顿时抹去了他的知觉。赵子慕赶忙上前,扶住垂落的身躯。 风又吹了三回。 关鸠喝道:“走。” 赵子慕眼含不舍,却不会忤逆。 他举步。 关鸠突然瑟瑟道:“等一下。” 赵子慕回头。 关鸠道:“你或许知道我还有一个儿子。” 赵子慕点点头,一向不动声色的他居然也有了些哽咽,道:“您可以放心。” ※※※ ※※※ 有天才的人 ※※※ ※※※ 长山。 山不在高,却连绵千里,宛如一道屏障,将大荒和南域隔绝。 几年前唐城大军结束了对于南域夷人的扫荡,长山便陷入了空寂。一段很长时间的宁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才有了人住居。 老人今年六十一,砍柴挑水却一肩担尽,如果没有一副硬朗的身板可是不行。 一个十四五虽的丫头叉着双臂,瞪着眼睛,当然不高兴! 她吵闹:“我要下山!” 老人歪了歪脑袋,甚是为难。 小丫头叫做容小筑,十岁的时候被云游在外的老人收作弟子,也跟着行走大荒。只是那时候虽平乱的外邦,内部的争斗又起,后来便搬入了这座长山。三年前,动荡稍减,小丫头才在除夕夜下山和家人聚在一团,却也只有十天的短暂。近几个月来,大荒逐渐安然,门中的师兄从此屡屡下山,每次回来都给她说些新鲜好玩。她心动得紧,也不断提出下山,老人却是不允。 半个月前,不声不响,师兄又出外游窜。 容小筑可不管,这一次真的着急,这一次闹着脾气。 容小筑扁着嘴,囔道:“下山!下山!下山!” 她指着老人的鼻子,气道:“你就知道对尹正偏袒。” 老人松下肩上的柴,空出来的手掐住容小筑的指头,笑道:“你那师兄可是个天才,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他只比你大四岁,却已应付得了山下的纷乱。至于你嘛……”他拧了拧容小筑的鼻子:“有点难。” 容小筑拨开他的手,不服气,道:“才怪!” 老人笑道:“哦?” 容小筑据理力争:“尹正明明就是个蠢蛋。以往钓鱼,他从来也钓不上一杆。” 老人笑意不减,道:“这些胡闹的东西,你最会玩!” 容小筑别过脑袋,小声嘟喃:“我的武功分明也很精致。” 这点老人倒要承认。其实他从来不必为她的武功担忧。小丫头的年纪虽轻,手却巧得紧,单手便能连发七支银钉,就算顶尖的高手也无法轻松便赢。 可是天底下却毕竟不是只靠武功就够的。许多诡计,诸多心机,又哪里是这个天真的小丫头得以应付? 容小筑扁着嘴,道:“何况比我胡闹的人根本大有人在。” 老人挑眉:“你说的是你师兄?” 容小筑挺起小胸膛,道:“我说的当然是尹正。” 虽然不问世事,对于自己的名声,老人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给容小筑递个眼神,让她继续。 尹正不在,容小筑出卖起来简直都粗声粗气:“每次下山,他都尽知道勾搭女孩!” 老人一听,面上却是有笑,道:“你这师兄倒有一些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容小筑连忙叫了起来:“啊,师傅,为老不尊!” 老人皱了皱眉,也觉得不妥,便细细干笑两声,赶紧道:“尊的,尊的。”他打个“哈哈”就要带过,脸皮却实在是不会红的。 容小筑插着双手,一副老气横秋,皱着鼻子,道:“您有一世英名,难道就这样让尹正毁掉?” 老人连忙摆手:“不要,不要。” 容小筑认真道:“你岂非该赶快下山对尹正好好进行一番教导?” 老人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必要。” 容小筑苦着脸:“可是你下了山后,就没人管我能不能吃饱!” 一时间,老人宛如愣头青一般,全然不理会这是容小筑的圈套。 竟然也有些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容小筑偷笑道:“那当然是带我一同下山,再把尹正找到。” ※※※ ※※※ 花香。 一座城里若满载着花芬,到处便飞满了蝴蝶。 女人香。 一座城里若尽是姿艳才女,哪会有不光顾的男人。 小桃红和小沫绿虽不是这梦城中的头牌,依仗吹拉弹唱的本事却也是颇受仰慕的。她们徘徊在风月,当然也见惯了男人,可是谈及到昨天那个人,仍是兴趣浓烈。 小桃红道:“我便喜欢他那张嘴,甜言蜜语在他话里简直可以当真。” 他的确是个会说话的人。出入庙堂,他的话博古通今;外在江野,又能市井得很;在红袖添香的女人馆邸,便是一颦一笑也被他赞美得如花胜玉。 小沫绿却摇摇脑袋,道:“我却爱他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也色眯眯。” 若是别人盯着这种眼神,她说不定会觉得恶心,只是他……她甘愿被那双眼睛看得通彻。 她想得脸红,发烫,可是却又懊恼。 涵韵坊无疑是少数几个不用姑娘卖身的场合,许多时候小桃红和小沫绿都庆幸得以守住贞洁,可是昨晚,她们的心仿佛也和其他烟柳女子一样,有些放荡。 偏偏那个男子却分外礼让,甚至没想过用强。 小沫绿撑着脑袋,道:“他就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一时间,那张俏丽的脸上密布着惆怅。 小桃红却突然站起来身,突然扯开身上的青素的女装,紧接着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男装。她用袖帕沾水,拭去了些胭脂,再把长发盘束成髻。 然后她道:“好妹妹,你再为我补些影妆。” 的确,如果没有些阴影遮掩,即便是穿上男装也抵不住她姿丽的容颜。 小沫绿没有拒绝,可是不解。 她从抽屉里取来水粉,一边扑饰,一边问道:“好姊姊,你要做什么?” 小桃红道:“自然是去再见他一面。” 她挺了挺胸膛,似乎心中充满了希望。 小沫绿惊异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小桃红揉了揉她圆滑的脸颊,笑道:“好妹妹,以往你精明得很,这时候怎么就愚笨起来了!你难道忘记昨天他是如何做的入幕之宾吗?” 小沫绿道:“他和‘地头蛇’方启刚拼了三个时辰的酒,直把方启刚喝到吐。” 昨夜实在好险有他。在这梦城,谁不知道方启刚是利欲熏心的色狼。涵韵坊从不陪客人上床,岂非正让这种人心痒,趁着坊主不在梦城的时光,自然而然要借机放浪。 小沫绿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在想。 想也想不到,于是着急忙慌:“好姊姊,能不能别勾人心肠。” 小桃红点了点她的脑袋,道:“方启刚没有得逞,当然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小沫绿露着厌恶,道:“谁管他是什么鬼样!” 小桃红道:“以前到是无妨,这一次却必须细想。” 小沫绿苦着脸,脑袋转了转,突然大惊失色,道:“烽火台?” 方启刚能被叫做“地头蛇”,的确是因为他很有手段和人脉,只要不做的太过火,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就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往往得罪过他的人,隔天必会被带到烽火台。 运气好的时候,不过是一番戏弄。一旦方启刚脾气不好,恐怕性命都要丢。昨天,那男子实在彻底得罪了方启刚。 小桃红的这身装束自然是为了赶往烽火台。 小沫绿忍不住想起那男子被打的情况,焦急万分,话里面都有了些责怪:“好姊姊,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讲!”也是连忙去换衣裳。 小桃红却自有一派轻松,静倪笑笑,道:“你放心就好。那方启刚只是在自讨苦吃!” 小沫绿手脚不停,对她的信心充满好奇:“你怎么知道?” 小桃红哪里知道! 可是她却仍然在笑:“我只是认为‘他’仿佛就该是个赢家。” ※※※ 女人的直觉往往比算命先生的纸笔还要准。 果然就有方启刚的人前来把他带去了烽火台。他倒也没有拒绝。 到了台前,方启刚还要摆出敞亮的心态,笑言是酒后不服,才再领他来都上三圈。 然则台下围观的,又有几人不知是要对他进行戏谑。 轻一点,则是拳打脚踢;重一点,当真闹出人命。 却没有人有心思叫停。 毕竟这里只是寻花问柳之地。 看热闹的人不少,方启刚也当着面划下比斗的道道。 第一圈乃是赌局。 方启刚的下手可真不轻,分明邀请来了银钩赌坊的第二圣手江玉图。 江玉图就算不是银钩赌坊的扛鼎之人,在他手下输过的人也委实数不清。如果赌骰子,那天他又有极旺的运气,便是赌坊里的第一人也必然不敌。 他跟江玉图赌的偏偏就是骰子。 他们摇六枚骰子,他们比大。无论谁输,就把贴身的内裤当众脱下。 江玉图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手法上也随意,仍是掷出四个六,一个五,一个四。 三十三点已足够大杀四方。 轮到他时,就见他拜天拜地,期盼运气。还在手心中吹出一口气。 还简直是被许多赌徒看不起的样子。 然后骰子便在筒具之中摇起,手法绝不高明。很快,他重重一扣,旋即揭晓,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四个六,两个五,偏偏多了一点。 江玉图气郁攻心,但不破坏规矩,宁可当众丢人,同时把内裤丢了出去。 第二圈竟是书画的较劲。 方启刚的人脉中赫然也少不了文人骚客,他们流连在声色犬马之中,囊中却多半是羞涩,有些时候若没有方启刚的相助,恐怕只剩着无可奈何。 贺桐能得到女子们环萦青睐,一方面自是因由方启刚的帮助,一边也是才思智敏。他的泼墨书向来是使人惊叹的绝技。 一宣白纸方垂,已狼毫湿墨,有笔走龙蛇的豪迈,又不失细枝末节里的真谛,几笔过后即是茫茫的苍云,栩栩之下,一头凌空俯视的猎鹰。 当头盘旋虽是一只画鹰,仿佛竟有实实在在的杀伐之意。 一方的他便是手脚轻轻,他的笔法当然算不上细腻,留着一片恐怕,在宣纸居下动笔。墨水约隐,现出一只古龟的身形。那古龟不凶,不急,怡然自得着仿佛身处在大荒的任何一个角落,浑身上下俱有圆滑,这样的纤柔却让人无敢有一丁点的小觑。 事实上只以画工来论,他与贺桐还有一段差距,可在画意之上,确实是他赢。 那急躁的猎鹰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只波澜不惊的古龟了。 贺桐认败,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额前写下“王八”二字,遂退去。 方启刚终究是忍不住了,终究是要动武的。 他一跃而起,手上便是狮虎拳的起手式,只是毕竟没有立刻出手,没有趁人不备,率先还出声提醒。 梦城的人即便动武,也有些和煦。 他笑了笑,单手朝前一递,不畏不惧。 狮虎拳在于勇,如狮似虎,大开大阖,一旦给足空隙,便是雨点凌厉,而他居然让出了这一步。 方启刚是老手,抓得住这一步,拳堪利爪,一时间已扑出十数招。 他便退,绕着圆形的烽火台退,每退一步,就让出了一分势!他足足退出十步。 这一下他简直不得不输。 若是输在前两局,他至多不过丢一丢面子,这一下他的小命也要当心。 围观在下的人皆抱着看热闹的心,无人为他紧张。 狮虎拳最怕无法起势,如今声势浩大,方启刚当然得意,下一拳挥得更大,更疾! 突然拳头撞住拳头。 所有人难免都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的拳头里也容不下空隙,赫然也是狮虎拳。 倘若方启刚的拳头是利爪,他的拳头便是獠牙。旁人实在想不出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人打架起来居然判若两人。 方启刚拳拳都是向着他的要害而去,他的拳头却是向着方启刚的拳头奔来。 没有退缩的余地,于是只好又四拳相交。 方启刚突然发现再这样拼打下去,率先骨碎的人必定是自己! ※※※ 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小桃红虽然猜中了他会来到烽火台,毕竟却是来晚了。 两个姑娘的脸上都是凄凄。 讲故事的老人笑了笑,道:“这个叫尹正的小子可太厉害了,这对斗的三局实质上是南辕北辙,他竟然都有惊艳的表现。” 老人身边跟着一个甜美的小姑娘,突然却横腿扫在老人的屁股上,一边嘟囔道:“不要脸。” 可是小桃红和小沫绿却是管不住了,她们相互痴痴,浅浅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夜阑人静 (2) 一束光线。 穿过窗间的网格,照入暗淡的阁房,正洒在容简筑的姣面。 没有人可以否认容简筑的美,但不是那种惊艳,而是浅浅,在静谧深处时,才会被回念。 她迎着光走过,那头乌发和红裳只在两人眼前一闪,遁入昏哑的时候,将手边的暖茶放下。 深秋的天气已凉,惹得人咳嗽,于是她悄悄地在暖茶中溶了些蜂糖。 这样的心思虽然小,却也被觉察到。 略带疲倦的谢昀殇道。 “能得到容姑娘的青睐,萧云乱的命当真是好。” 容简筑笑笑,眼尾稍稍有纹理轻摇。 她道。 “可惜只要您还是唐王,我与他便爱不到。” 谢昀殇也随之而笑。 在这片昏暗中,他才能不是君临天下的王,才能放肆地展现着自己的脆弱和疲劳。 他喝着一口暖茶,让温甜一下子沁入身体,然后道。 “百年之后,吾与他皆做尘土,世人纷说,容姑娘以为谁的功高?” 容简筑不知道。 “既已化尘百年,孰是孰非已不必再计较。” 谢昀殇顾自思考,星目在一刹那带着他的灵魂仿佛已从世上跳逃。 暖烟袅袅,他道。 “今夜过后,吾与他的争端就只剩一场。如果吾有侥幸,便为容姑娘的痴情,留他生逃。” 容简筑揪心,却不敢表现的分明。 她刻意将脸庞向昏暗处移去,眼眸上潸然凝结着泪滴。这场争端还未开启,已使她不宁。 她抚了抚眼睛,禁不住想着今夜的究竟。 ※※※ ※※※ 最近,这已是霍东棉和段未凡的第二次对立。 照亮他们的只有一些月光和缠绵在坊间的火星。 他们的身后岂非都站在各自势力的精英,却不约而同地亲自前行。 隔在两人面前的只有空气和三四步距离。 彼此间的一战仿佛像是注定。 段未凡道。 “你信不信命运?” 霍东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你信?” 段未凡道。 “不由得我不信。” “命运纵容你害死了我父亲,又让我亲手杀死你。” 霍东棉阴阴在笑,他的瞳孔跟着缩紧。 “听上去很有趣。也只限于听上去。” 段未凡抬臂,平举着还在鞘中的长剑,浑身周边仿佛贯穿过凛冽的气焰。 他道。 “四年前,我父亲来不及刺出这一剑。” “这一剑由我刺,就在今天。” “铮”。 剑已脱鞘! ※※※ 对于父亲,段未凡没有多少眷念。 那是一个离家的人,抛妻弃子数年,直到母亲病疾,才再次出现。 对于长剑,段未凡则有一腔执念。 母亲就是握紧这一把剑,将自己的生命连同痛苦一并了绝。 一剑之中非但带着几分潇逸,又裹着几分悲切。 剑刺出,并不快,更不稳。 两人的距离只隔着三四步,剑已幻动了七八次,每一次仿佛都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 光影叠重,瞬间将一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隙打破。 霍东棉的目光沉着。 大小战役,他平生都经历过,还能活着,就因为很少犯错。 无论眩光再多,他也只盯住那执剑的手。 他启掌,掌上已生着冰霜。 或许一辈子他也做不到将人冻结,却足够一掌在皮肉间打出寒疮。 剑上悲寂,掌上清凉,有股寒顿时冲破层层阻障,简直快把坊中每个人的呼吸都凝固上。 只见霍东棉双掌拍合,陡然要命的剑已被挡在胸膛之外。 段未凡拧腕,长剑凭空螺旋打转,迫得霍东棉无法不把合十的手掌松开。 剑上夹着回旋的风卷,依旧逼着胸前心脏。 霍东棉不欲让出风端,脚下只好不容,兀自从两臂结出一层薄霜,再横递出双臂去抗。 冰花溅开。 长剑受了阻隔,难免滞缓,霍东棉把握住一刹,倏尔变招。 他用肩胛往段未凡的手腕顶靠,化掌成指,也带上旋转的劲道,指点脸颊上的眼眸。 从这一手由攻转防已经看得出他深厚的门道。 但段未凡绝不固执顽强,身形连晃,足尖一挑,倒退着撤向后方,手中也不慌张,“刷刷”抖出七个剑花,虽落了下风,也想凭着招式中的机巧骗诈对方。 剑花密密麻麻,当真让霍东棉迷失了方向! 他寻不到缝隙,一时竟怔在其间。 段未凡悄悄泛起得逞的笑容,白驹过隙间,用以防守的剑花毅然变成强攻。无数道朦胧剑影汇聚成一处剑锋,简直要刺透霍东棉的咽喉。 这一剑的突变快得无可形容,仿佛能击穿狂风。 这一剑刺出,必定是血溅长空。 可是脸上的微笑忽然凝固成了霜,紧接着嘴脸就变作了痛苦。 霍东棉非但把要命的一剑躲过,甚至一指将段未凡的腰腹点破。 血窟窿,冒着白烟,热血也被冻得无法滚动。 ※※※ 霍东棉道。 “这一剑如果由你父亲掌控,贸然强攻不如退守。” “本已落了下风,趁我愣神,如果选择抽身,再斗,便又是势均力敌的争锋。” “你却心太急,把我的引诱当作了契机,愚蠢的行动。” 锥心的冷和痛让段未凡显得狂躁许多,他狞着牙,喝道。 “废话少说!” ※※※ ※※※ 房间固然隔音,怎奈屋外有太大动静。 只靠听,也知道桌椅木屑碎了一地。 容简筑颤着眼皮,对于外面的情形,她自然担心。那些跟从于自己的姑娘许多身世都有些凄迷,受了她的宠容,才渐渐再有了开心。此时,大厅里会不会发生着惨厉?会不会对她们的心灵再一次打击? 她愁眉不展时,谢昀殇的眉目也稍略皱起。 “外面的剑吟,好熟悉。” 昏暗中,另一个人道。 “那是段家的剑,你实在应该熟悉。” 只因这个人身上衣着是灰色,在暗淡的房里便更显得沉寂。 能不带着丝毫情绪地和唐王谈上几句,这个人无疑是老相识。 谢昀殇沉默了片刻,道。 “段家的剑什么时候变得这个焦急?” 他虽不武,一辈子却看过太多高手相击。 灰衣人道。 “或许只来得及学其父的剑法,却没有学会为人处世的心法。” 谢昀殇捧起温茶取暖,道。 “另一边可是霍卿?” 灰衣人由阴影处起身,伸指沾在墙壁,立刻有凉意习习,悄悄地钻心。 他道。 “天上地下,内劲里有这么锋利的寒劲,只有霍东棉。” 谢昀殇笑道。 “他倒是耿耿忠心,不似你。” “当年如果你没有退去,和萧云乱的那场战役,吾不会输。” “赵将军。” 此刻,他的话里已没有了怪责,更像是一些嘲讽般的自省。 茫茫的天下,已实在没有别人再被称作“赵将军”。这灰衣人就是“军神”,赵子慕。 赵子慕也笑,他的脸上已渐渐会有感情。 “不能和他有一战,可惜……” 容简筑突然生气。 她闷闷地道。 “你们男人的脑子里怎么只想着战争!” 谁都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她面前坐着两个不可一世的人物,纷纷都视她的心上人为敌,她表面的愤怒刚好彰显了她内心的恐惧。 谢昀殇道。 “吾之心里,此时此刻,的确还想着一件事情。” 赵子慕回到了座位,在昏暗中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希望你在想着见乌衣。” “虽然我终究不会让你们见面,至少还能让我察觉到你的一丝温情。” 谢昀殇皱眉头。 “哦?你不让吾见他?” 赵子慕道。 “王妃嘱咐过。” 谢昀殇有怒,却不发作。沉寂中甚至无人可以发觉前一刻他心中有一团怒火。 他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 “乌衣可还好?” 赵子慕道。 “有了容姑娘的帮助,他过得还不错。” 谢昀殇的眸光悄悄也温柔。 “你可和他说起过吾?” 赵子慕道。 “你用自己的死了让他好好活下去。” “我是这样告诉他的。从此,他虽再没有提及过你,却也有些孤寂。” 那样的孤寂谢昀殇当然能懂。 从他懂事开始,便没有见过其父一面,虽然有母亲的许多纵容,隔着凉园,看着别的孩子勾着父亲的大手,也会莫名地落寞。 那种落寞很原始,简直出于人类的本能。那种落寞很苦痛,逼得他一寸寸建起心茧。 只是即便他了解没有父亲的落寞,却还是让自己的大儿子尝受。 谢昀殇又开始沉默,很久,才道。 “多谢。” 那一刻,赵子慕稍略在发怔。 他实在记不清上一次他对他说“多谢”是在什么时候。或许在将欲破城而大荒归一统的前夕。或许在那时被几个荒蛮人没日没夜的追击。 他怔怔地看着他,实在分别不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 谢昀殇淡淡道。 “十九年不曾见了,又何必再相见。何况,吾为了他活着,岂非已经死了。” 赵子慕回过神,摇头。 “看来你想的并非是见自己的儿子。” 谢昀殇并不否认。 “吾想的不是。” 赵子慕道。 “你在想什么?” 谢昀殇道。 “你岂非想得到。” 赵子慕捏紧拳头,指间的老茧甚至刺得手心在痛。 “我不敢想。” “我不想你变得如此冰冷绝情。” 谢昀殇叹息。以前他从不为任何事唏嘘。以前他也年轻,身体上并没有顽疾。 他道。 “吾是堂堂的王。王的一生,注定无情。” 他凝注赵子慕的眼睛变得炽烈。 容简筑虽然把每一个字都听清,却一点也不能明。她简直以为两个人正在打哑谜。却又分明看得见他们眼底处并存的复杂情绪。 这情绪里包容着尊敬,珍惜,忤逆,怜悯,怨恨,悲怆,关心。 她望着在昏暗里忍不住战抖的赵子慕,问道。 “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子慕的声音里居然有痛苦。 “他在想夙鬼军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容简筑用手掩着合不拢的嘴。 她道。 “为什么?” 谢昀殇道。 “为了试探。” “试探吾的儿子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心。” “吾使堂堂的王。即使是骨肉,也不能倾尽相信,那是王的宿命。” 安静,静得容简筑只以为有凉风刺入皮肤里。 ※※※ ※※※ 安静,涵韵坊的大堂也安静,静得仿佛可以分清每一个人的呼吸。 如果不张大眼睛,现在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有人相信。 宋浣纱的呼吸里很是焦急。 这些人,这一夜,终究是为了什么,她实在还没有头绪,她更想不清一直恐慌着的霍东棉为何站在自己的身前迎敌。 而现在发生的事情竟然让她为了霍东棉心惊! 段未凡浑身中了三指,分别在肩胛,腰腹,腿膝。 这些伤口虽不致命,却已限制了他一半的行动力。 当然是霍东棉的把戏,他向来不给对手痛快,而是要一点一寸一丝地折磨你。 他本有机会点中段未凡的左心,偏偏放过,而是横偏挪移,直指肩胛而去。 这一指如果打中,便如伤口撒盐,凄厉惨绝。 段未凡已有些举步维艰,这一指无论如何也不能躲。 峰回路转就发生在这个时刻。 又一次,霍东棉的身子竟是凝滞不动,牵动的每一块肌肉都僵在半空。 谁都以为又是他的诡计。 却没有人能想通。 因为他委实已有了八成的胜算,不必再施展这样的动作。 到底是什么样的阴险?段未凡才不管。 在翻涌的惊涛骇浪前,即便一角浮木,他也要抓住。 他举剑,再一次向着霍东棉的胸膛。 剑不快,剑却利。 锋利的剑一刹那将身体刺穿,将霍东棉的右胸刺穿。 段未凡抽出剑,旋即霍东棉便跌倒。 鲜血喷涌,吓得姑娘失色大叫。 原本霍东棉好端端,谁都不会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 可是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 那是霍家的人,那人指着宋浣纱。 “是她惹的祸。” 宋浣纱惊道。 “你诬蔑我!” 那霍家人道。 “如果不是你,我们何苦不远千里赶到这样的险地。还有那个可憎的小子,当初拼掌时一定暗算了家主。” 宋浣纱由初惊变作了冷静,道。 “刺伤霍东棉的人明明还在原地,你却在一旁给我罗织罪名,也是不要脸得紧。” 那霍家人道。 “有眼睛的人岂非都能看出,如果家主事先不曾被你们算计,哪里能输!” 宋浣纱有些恼怒。 “强词夺理。” 坊中处处,对于那个霍家人的目光都带着鄙夷,他却一点也不惧。 霍家人群中走出一人,与他悄声耳语。 没有外人听到,他说起来岂非悄悄。 “家主有死无生,我们又哪里有能力抵抗青花骑士和夙鬼军。只有在此处倒戈,相助王子谢,或许才能险象环生!” ※※※ 宋浣纱将软剑“蝉思”握紧,那些霍家人调转方向,张牙舞爪地向着姑娘们而去。 依旧是那样一套掌法,七个人则分别出一招,顿时将宋浣纱困顿在中央。 这些人里单拎出一个都嫌寒劲不足,联手之下竟如一座冰窖般把宋浣纱罩住。 绝不敢大意,她立刻挥舞“水墨流书”。 当年容简筑传授她时,拿着八幅图,不言而喻,这“水墨流书”并非单纯剑法,而是万态在一人心间的法度。 创此绝技之人乃是千百年出一位天才,可惜也消淡在人间路途。 容简筑也是聪颖之人,也在第七张“泼墨仙人图”前止步。 宋浣纱学得用心,如今虽也在迷途,对于之前四张画作却已有语。 剑芒洒开,刹那。 蝉思宛如一支韧竹,凛凛的霜冻也无法将其遏制住。 “墨竹图”击出,那缤纷的七掌都再没有奇处。 这一剑只剩下朴素,却凭一己逼得七个人齐齐退步。 七个人原本便不愿下苦功,被迫退之后,清寒的内力竟续不上来。 冷冽的气氛一下子消缓,蝉思便大放异彩。 宋浣纱一转眼削出四剑,一剑拍在一人的脸颊,一剑把一人的耳垂刺断,一剑洞穿一人的手掌,一剑将一人的小指削斩。 这四剑的璀璨则与之前的朴素如距天壤,就是“出水芙蓉图”。 另四个霍家人再不敢动乱,简直已收缩了身段。 宋浣纱和蝉思立在人群中,似乎把涵韵坊切成两半。 ※※※ 段未凡身上有伤,却并不阻止他出剑之快。 既然宋浣纱持剑挡在面前,他就要用剑将人搬开。 他出剑,剑快,只是角度和准度却仅有巅峰的一半。 果然被躲开,宋浣纱的脚步恍如随风飘扬的花瓣,不知不觉已向着他的身后飘来。 任何人露出后背,都是极大的破绽,看来身上的几处冻疮实在让他的行动力完蛋。 蝉思再如芙蓉绽放。 段未凡看不到轨迹,却凭耳朵,轻快灵巧的剑锋忽然已被他斜肩躲开。 身子也不转,他回击三剑。 这三剑从他的耳下,腋下,腰间滑脱,把宋浣纱剑下每一个纰漏都把握。 这三剑隐蔽得很,也让宋浣纱不知如何闪躲。 就算软剑实在不适合,宋浣纱也只有硬挡。 “当当当”,接连三剑刺在同一侧的剑腰,蝉思之上,禁不住有了残缺一行。 三剑过后,段未凡终于将身子摆回,面对了她,手腕轻抖,挽出一抹宛若涟漪般的剑弧。 宋浣纱即便想转化成“墨竹图”,也没有那样的速度。 一剑削过,就有几缕细发碎落。 她带着慌忙,想从段未凡的笼罩下出逃,只是段未凡人已到了她的身前,伸手将她的腰肢环住。 他简直要将她捻在手心。 宋浣纱一边挣扎,一边觉得身子发软。 “放开……我!” 段未凡将她扯过来。 ※※※ 如今挡在厢房前的就只剩下一个,不动,甚至连方才的争端也不瞅,一心只顾着眼前的酒,酒喝得虽不多,却一杯接连一杯,一口随着一口。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带着不同的眼光。 司徒青虽然久在梦城附近,也被他的传闻风靡。 那个以一人敌三百夙鬼精军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年轻。 夙鬼军的手段他知道得分明,又怎能想通只凭一双肉掌便得以应拒。 司徒青的眼睛很利,专门向着他的手扫去,抚住酒杯的手看着平平,却稳定。 一只握了酒杯悬在半空的手要做到纹丝不抖,可不容易。 斑统也在看他,眼底则有复杂情绪。 何曾想过那个跟随赵子慕左右的孩子如今也脱去所以的稚气,无论面前围的人是何许,也一样威风隐隐。 那眼神里,仿佛还有一丝妒嫉! 王子谢只剩下冷冰,对于他,亦无法再熟悉。 他赫然能随便出入宫寝,却只需对一个人服命,即使是自己,也不能遣令。 就是这一点让王子谢心怀恨意,更早已想过要踏着他的尸体,完成此行的目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终于,他的目光从酒上寸寸移离。 他看着行走不便的段未凡一点点走进,停下时,彼此隔着的距离,恰如段未凡手中的长剑。 ※※※ 段未凡的声音里也有些虚,道。 “关独往?” 那人道。 “我是。” 顿了顿,那人问道。 “段未凡?” 段未凡道。 “是我。” 关独往笑笑,他的酒杯已空,于是再为自己斟杯,动作很细。 段未凡叹气。 “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机。” 关独往一愣,“哦”了一声,道。 “何以?” 段未凡道。 “酒虽然好,喝多了脑子可要不清醒。” 关独往道。 “众人皆醒我独醉,岂非有趣。” 段未凡道。 “有趣固然有趣,也有一点无趣。” 关独往举起手中的杯,不入口,眼中含笑,静静地看过去。 “哪一点?” 段未凡沉声道。 “连自己哪里中剑也分不清。” 他的剑从未回鞘,现在他岂非将鲜血已干涸的长剑又一次平举,与自己的肩膀整齐。 关独往又是大笑。 “度日不易,能死得轻巧,其实是大幸。” 段未凡冷淡道。 “很好,那你去死吧!” 他攒足一口气,恍如生了羽翼,简直在空中翔迹,展开手中的剑,只有剑锋伶仃。 没有虚幻的剑影,这一剑灌注了他剩下的所有力气,化繁为简,直刺关独往的眉心。 ※※※ ※※※ 房阁以外,只有一声冷冷冰冰。 那声音很轻,又似乎千斤,压得容简筑喘不过气。 她虽然仍如年轻女子一样美丽,她毕竟已不再年轻,有过太多的历练,已绝少会失去冷静。 现在她却不行,她已站起。 不再顾忌端庄美丽,浑身上下,竟流露出杀机。 她忽然把很多年前想起。 那时候她带着年幼的宋浣纱一起住进梦城月余,虽是自愿,也觉得恶心。 她以为这里只有令人作呕的一双双贪色的眼睛和一个个不知廉耻的妓女,她从来不敢让宋浣纱出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一个泪泣的女孩,和宋浣纱一般的年纪,才渐渐明白那是生存的无情。 那些肯褪下罗裙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幼小时已孤苦无依? 等到大了,便已对自己的身子唾弃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 她突破重重阻障把谢昀殇找到。 谢昀殇给了她一笔钱和一个约定。 然后她便将涵韵坊买进,从此开始收养一些走投无路的**。 只是白白的养着,银两很快就会用尽。 于是她请来一些其它女人坊的技师教她们琴乐舞艺。 也只招揽雅士风流,任何觊觎着姑娘肉体的人都会被三条碗口粗的竹棍打走。 在涵韵坊里生活的姑娘有五十七名,都和她一同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艰辛,在这片四处散着飘袅幽香的梦城里过了十一年的长居,她已恋上了这块地。 而今夜,很可能她的心血和姑娘们的归宿就要付之一炬。 她绝不容许事态向最坏的方向进行。 ※※※ 赵子慕抓住了她。 抓得很牢。 只有像他这种每一寸皮肤都沾染过鲜血的人,才会深切地明白冲动的代价。 一旦让她出去,便是和整支夙鬼军对抗。 他很清楚,没有人可以在这种狭窄的坊间里从夙鬼军的手底下安然无恙,不论是自己还是她,甚至连曾大破三百人的关独往也一样。 所以他不能让她犯傻。 她对于他也是格外重要。 表面上,他或许是她的一个坊工,等到夜也静下,他便成了她的酒友。 喝了一点酒后,连平常并不多话的他竟也显得呱噪。 他们都不曾刻意地探索对方,却逐渐从对方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心中有一个人,可惜已出嫁。 她心中有一个人,只是爱不到。 当他们突然发现原来彼此那样的相像,不禁都放声大笑。 笑过,便再饮酒。 有一次,两人实在喝多了,便开始了玩笑。 他告诉她,“假如有一天,我心中再没有了她,我或许会对你有想法。” 她痴痴地笑,“如果注定我与他爱不到,我愿意为你下嫁。” 隔天,他们就将这些戏言遗忘。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心已悬在了某个人的身上,再不会动摇。 只是从此,两人便有了更深的来往。 如今赵子慕能在梦城活着,活得不差,全都因为她。 他与她之间纵然没有情爱,却深存着一种依赖。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拦住她,即使她会恨他。 ※※※ 谢昀殇已经活不长了。 他知道。 即便身边有高明的大夫围绕,他的身体也已经治不好。 并不是因为伤。 事实上,他虽然出没于沙场,却几乎没有过厮杀。他有无尚的智慧,而羸弱的身体是他付出的代价。 从三十岁起,他的咳嗽便停不下。近十年,甚至都带着血花。 他的意志也日渐萎靡,或许是因为太懂得计较人心,太过于算计,透支了自己的心力。 每一次闭眼睡眠,他都在担心明天能不能醒。 所以这些不多的时间,他必须要抓紧。 在他的生命里,一直有几个疑。 方才那一声冷冰冰的命令为他将一个疑问解去。 所以他看上去安定,满意。 他侧目,向着她,道。 “容姑娘,再等等,放心。” 他的话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魔力,连赵子慕也很难拉住的容简筑突然静止,虽然眼里,依旧充斥着杀机。 ※※※ ※※※ 所有细碎的声音终究在烟尘里消弭。 只能知悉蓝衣人身份的人,才能明白现在的情形,也确定了关于他的传闻实在不虚。 段未凡已站在不起。 他身上固然有伤,可是那凌空而刺的一剑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那一剑没有奏效。 而蓝衣人只用了一招就将他击倒。 许多人的眼里仿佛又生出了希望。 像斑统这般嫉恨的目光却实在少。 头顶有流萤月光,缓缓洒下,在斑统的侧脸上,他已有白发苍苍。当年他也有清俊的脸庞,现在则只剩下几十年流过的鬼斧神刀。 只是有些习惯他却仍保持着,例如挺直得如同钢枪的腰板,或是一副坚毅得无法改更的目光。 虽然他脚下是涵韵坊,却仿佛置身于血花溅乱的沙场。 得以从沙场中活下来的人不少,可是大多数都因为酗酒最终颓唐,他们并非不想有正常的生活,只是每一次闭眼就会看见残留下的生杀。那种幻象让他们禁不住打抖,忍不住寒噤,唯有借着酒来愈合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惊慌。 斑统挺了过来。 有一段时候,他蜷缩着从子夜到天亮,如果没有非人的克制力,早也和废材一样。 他也功高。 朝廷扫六合,破八荒,很大程度依赖了赵子慕的力量。 而斑统直隶于赵子慕的军上,非但是出谋策划的师房,更也是出生入死的杀将。每一场硬仗都融入了他的血汗。所有加注在身上的赫赫战绩让他在夙鬼军中坐上第二把交椅,只在赵子慕的身后。 可是一切都没有用。 有一天他从军队退伍之后,就再没有了尊重。 的确,他还有繁花似锦的生活,却一点点的失落。 又几年后,赵子慕从朝廷逃脱,一时之间所有的蜚语流言都在诉说。 流言之中,赵子慕当真如万般真神一样,仿佛这十几年来的成功都系于其一身,却无人记得斑统为其挡过一记墨金狼牙锤。 旁人只在乎英雄,哪里顾他这样的小卒。 斑统想要不计较的。 然而那些周遭冷漠的眼光如针尖袭着他的心房。 终究他咬紧了牙,他要为自己拼斗一把。 的确,他没有赵子慕英勇悍强,可是武功并非成大事的唯一方法! 他极力与许多权贵结交,无论遭到多少嘲刺和冷笑。 不管人心是善良抑或险恶,只要不懈,终能遇得一些曙光。 晋华将王子谢介绍给他,相见在唐城最华贵的红楼人家。 七八种不同颜色的光照在王子谢的笑脸上,斑统却看见了心底的凉荒。 斑统也不说话,只陪着喝酒。 王子谢的身上有三四个女人在爬,却一副心思都在酒上,酒到,杯干。 斑统也是一杯接着一杯。 很快王子谢醉倒,说起胡话,逗得女人们花枝乱颤。 斑统也稍略有了迷离神晃,却在笑。 一旦人的心底处有了伤疤,加以利用,就可以摆布得当。 逐渐,王子谢会派人找他,甚至登门造访,那天平日斜眼瞧他的人便也像狗一样在他周边。 他满足不了。 他要做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大事。 从唐王不知所踪起,他便明白机会来了。 有什么比谋朝串位更能惊动四方? 他教唆,一点点揭穿王子谢心头的疤,一寸寸放大王子谢对于那个不曾蒙面的“哥哥”的恐怕。 然后在心底慢慢欣赏着王子谢将唇咬破。 等待花去了一夜一昼,他等到了他要的答案。 他带着王子谢低调化妆,借由寻常的船家出离唐城。 也遇过一些波澜阻碍,终究让他到达。 他明白自己和唐王只隔了一间房,或者只隔着一个人。 无论谁在前方,杀了就好。 斑统向王子谢近靠,在耳旁道。 “夙鬼军在待命。” 王子谢不再说话,点头的时候没有挣扎,或许已挣扎过了。 ※※※ ※※※ 自从阿娘死后,关独往就不再有家,等到赵子慕也离开,便连固定睡觉的地方也没了。 有时候醒来,他在草堆上;有时候醒来,他在猪圈旁。 今夜他倒在酒馆里,浑身散发着臭气,没有人会愿意去管他。 过了很久,才有人把他往桌子上扶。 这个人仿佛总有办法找到他。 原本快醉了的他见到这个人,酒立刻醒了一半,却禁不住往桌子上趴。 能让他如此郑重的,唐城里也就只有唐王。 谢昀殇看着他,脸庞上还带着痴笑。 他不过三十出头,岂非正是年轻时候,却怎么能是如此的沧桑? “是因为由小便失去了父亲吗?” 谢昀殇忍不住往这个方面想。 从关独往的身上,他仿佛看到失去的那个孩子。 或许他明知眼中有几分悲伤,所以才将眸子闭上。 他道。 “明天把你的胡茬剃了。” 关独往不会拒绝,点头道。 “好。” 谢昀殇道。 “明天吾打算出门,你跟着走一趟。” 关独往道。 “好。” 谢昀殇道。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能见到他。” 关独往突然不再趴卧,而是直起腰,眼睛里发着光。 谢昀殇很平静地道。 “吾想去看看他。” 他们想看的人虽不同,他们想看的人却都在梦城。 关独往思忖道。 “需不需要把一支五人的小队带上?” 谢昀殇摇摇头,道。 “不用,吾想要私访。” 关独往犹疑着,慢慢地道。 “有些虽然不当讲,却也希望让您知道。近些年来有些人蠢蠢欲动,甚至已和王子结交上。” 谢昀殇道。 “哦?” 他慢慢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居然道。 “岂非正好。” 关独往不想听懂,只是权衡,也用了良久。 他道。 “王子结识的这些人里,有权势的并不算少。紧要关头,我怕护您不到。” 谢昀殇笑笑。 “天上地下,你在身旁,就没有什么好怕。” “何况,欲致死吾的人虽不少,想让吾长活的也有几个。” “你想不想得到?” 关独往揣测着。 “夹马道?” 谢昀殇还是在笑。 关独往摇了摇头。 “夹马道虽也有人马,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得离开江城的。” 谢昀殇道。 “吾相信那个人自然有办法。” 关独往苦笑。 “萧云乱可算是您的对头,您却尽信他?” 谢昀殇道。 “有时候宁愿相信对手,也莫要相信朋友。” 何况,作为王,他的身侧实在已没有朋友。 虽在唐城,关独往却远离着权钱的蛊惑,于唐王的话多少还有些不懂,所以他只有一字字地嚼。 很快,他就放开,既然不懂,就不执着。 他道。 “好,明天就走。” “运气好些,可以遇上分别多年的老友;就算运气不够,梦城处处岂非也有好酒。” ※※※ 关独往就一壶酒都灌在了咽喉。 “空,空,空。” 夙鬼军已在鸣号。 军号的意思简单明了,一旦出手,即是把一切扫空。 夙鬼军整齐而动。 四十几个军士同时落脚,却只有“噔”的一声足音。他们一同向前走,便似一道墙,将原本不大的空间压缩得更小,留给关独往的恍如一处狭小的困牢。 他们的腰中都别着刀,各式各样的刀。 只论赶尽杀绝,刀实在是比其它武器更好用。 他们走出三步,接着又是齐刷刷地拔刀。 刹那,所有的光华简直都没有刀光美妙。 刀光虽亮,却未必能把关独往吓倒。果然他不退,但也不着急着闯。 眼前的军士果真如同一道墙,连一丝破隙也未留下。 关独往的心头稍略有苦笑。 固然,他是有赢过三百夙鬼军的战绩,然而一则广袤的沙场能让他任意游荡,二则本是普通较量,那些军士手中也无刀,才让他一一撂倒。 如今的情况绝然不同。 对面的的确确想杀他。 他还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 他不能。即使你再问他三十七遍,他也没有把握 然而他也不躲。无论再难,他也只懂迎上。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得长?这样的人,简直就要命丧当场。 果然,二十几把势大力沉的刀当头劈下。 关独往知道,如果迎对不及,又或者收招拖泥,另外的二十几把刀已准备着要命。 关独往想也不想,出掌。 夜阑人静 (3) 何解风的“八字狂怒斩”终于出手。 这一招“狂”在电闪一般的速度、“怒”在惊雷一样的力度,何解风手持着两把十工斩刃大快刀,宣泄也似地以至极的速度和力度挥开,一旦被缠上,便不死不休。 死的方法有三种。 一、你无以承受两把势大力沉的快刀无止境地厮绞,精疲力竭,被乱刀砍死。 二、你遗落了破绽,被狂刀分尸。 三、你窥见了缝隙,一击将何解风钉死。 前两种死法经常出现,最后一种死法还从未发生。 无怪江湖人都说何解风难缠,像这样一生一死的绞杀,绝不会有人心甘地经受。 快刀在破空,可是中年人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变动。 于这般最残酷的厮斗,中年人简直见惯不怪。 和年青人一起,坐在江边,高楼。 这几乎已再不会错,每一个江边,都有一座望江楼。 今夜夜阑人静,中年人和年青人便在楼中喝酒。 一动一静;中年人喝的是厚重的醇酒,只有那些埋藏在泥壤中数十年的佳酿,才能在恰落酒封之后,便有绵延扑鼻的香梦。年青人则喝的是烈酒,往往有那么点粗劣,有那么点呛喉,却能在刹那间将人的身体点热。 现在,年青人的脸上已有些火红,更衬得出眼睛的生动,时不时便眨眨,随着何解风的刀剧烈地跳动。 年青人忍不住道。 “林凡说的是他?” 中年人只是往细润的酒杯里浅浅倒酒。 “看看吧。” 随后中年人将酒杯轻轻置在唇前,任由酒滑入了咽喉。 像中年人这样静的人,一对碧青色的眸子随时都沉浸在闭合的眼缝,也是偶尔才偏头,稍略望一望他的手。 其实,隔着高楼,或许根本看不清手,可是中年人却瞧得真切,退后的他身子上的每一处关节无疑都在动,一动不动地却是他的手,他的手只按在木匣上,仿佛随时从其中摸索出致命的杀凶。 倏尔间,何解风的快刀将他两侧的衣袂碎裂,空中立刻有稠红的血。 年青人禁不住呼道。 “差一些。” “如果老何的脚步再快一点,如果老何没有负水……” 中年人从容地道。 “可是小何负了,所以小何慢了。” “现在,他把阿风的分寸都拿捏到。” 年青人的肩膀一跳。 “什么?” 人也当即跳了起来,蹲在楼栏前,眯紧眼,细细去打量。 然后何解风就不动了。 何解风的刀向来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心脏停止跳到,才会住手。现在,却不动了。 这时候,中年人的态度也变了,虽还是淡静、从容,一双眼目却凌厉起来。 中年人盯着他的手。 事实上,中年人由始至终,都只在看着那只手。 茫茫的夜太漆黑,中年人却依旧想看一看那只手能够带来什么。 这时候,年青人的心却稍略顿了顿,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道。 “老何一定要死么?” 中年人淡淡道。 “怜悯?” 年青人叹气。 “毕竟,是老何带我入的堂。” 中年人道。 “带阿风入堂的是我。” 中年人的声音里既没有一丝惆怅,当然也没有叹惋,理智得可怕。 “可是梅花烙的事必须要有人扛。” “或者,你想用自己的命跟阿风换?” 年青人已低下头,溜溜转的眼珠都开始透出了红。 中年人平淡得仿佛在说着故事。 “没人愿意看到阿风死,可更不能看着杜八指不依不饶,我们‘第二房’的声势在堂里已经越来越小,绝不能再留出把柄给别人抓到。” 年青人捏紧了拳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定夺,更改不了,只是总该为何解风做些什么啊! 年青人的心也同拳头一样揪着,眼睁睁看着将临的死亡,如何不煎熬。 中年人道。 “难受?” 拳头重重擂在桌上,年青人心中有无尽的愤怒,却不能发。 中年人的眸子变冷,道。 “这就是世道,血淋淋。” “断舍离,每一个字你都要认清。” “倘若你无以适应,便该离去;否则,被玩弄股掌之中的人将是你。” 然后,二人看见了一道光,那光绚丽、洁莹,也很快地终止一条生命。 何解风死的时候,胸膛挺立。 中年人冷冷的眸终究化开,吐露了些悲悯。 这是中年人该断的腕,只余伤情。 那丝悲悯还未褪去,中年人已开始思寻,要把残断的臂弯接上去。 中年人道。 “剑冥,你去。” “跟着他,无论如何将其请进第二房。” 夜阑人静 (4) 月色在夜色下更浓,偶尔飞掠过漆黑的快影。 大地沉静,还有秋色的乱风刮起。 杜八指只穿了单薄的衣襟,将整片黝黑健壮的胸膛露在风里。在黑夜里,也闲不了心,于是举起一把虎刃,逆着风,挥展。 虎刃将瑟瑟的枯叶碾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束手在身后,感受着秋风的凉寒和从杜八指战舞中透出的压迫。 虎刃狂挥、乱舞,既没有炫目的招式,也没有惹眼的花俏,简单直接,每一次挥舞,刃尖的呼啸把狂风也掩盖了。 一段闪着红的烟霞蹿在天上,于是舞乱的虎刃立刻手下。 堂内奔出几个仕女,为杜八指拭汗,为杜八指宽衣。 杜八指裹在暗红色的长袍里,去了长庭。 长庭闲置着两把摇椅,杜八指闭眼,沉坐在那里。 长庭对于旁人实在是禁地,便是杜夫人想进去端茶送水,大多时候也是不行。所以众人只有杵着,在距长庭二十七步的木栏岸前等着。 杜八指也在等,等一个人在其身旁坐下。 这个人来了,风正凉。 忍不住的,这人咳嗽;文弱,身体也一向不好,恐怕普普通通的凡人,弹动手指也能将其推倒,满院的人却都毕恭毕敬地在等着。 等到这人开口,杜八指胸口的火就更难浇灭了。 这人道。 “何解风死了。” 杜八指沉住的眼眸突然绽开,皱巴巴的脸上全是快意的笑。 “姓吕的可还有什么打算?” 这人道。 “吕慕青手底折了人,自然要找寻新鲜血液补上。” “剑冥已经动身了。” 杜八指的笑戛然,指尖杂乱地敲在椅托上,发出如蝗虫嗡鸣的焦虑声。 “如此快就物色到了?” 这人道。 “杀得了何解风之人,岂非就是不二人选!他无名无姓,连师承出自都查不清,这般没有底细的人通常最险,也最利。” “在用人之际的吕慕青无论如何都会赌一把的。” 杜八指锁了锁眉头,沉声道。 “宋老对他又怎么看?” 这个姓宋的人又感了寒,捂嘴咳嗽,撕心裂肺地,仿佛内脏随时就要由口中喷吐出来。许久,才喘着吁气,将身上月熊皮织的大袄裹得更紧。 这人道。 “是友,便如虎添翼;是敌,则芒刺在背。” 杜八指跳了起来,囔道。 “那吾就在吕慕青招揽他之前,让他归于吾的门下。” 这人稍略摆手,道。 “不急。” 只两个字,已能让性急的杜八指留下脚步。这些年来,杜八指于其简直是言从计听,才致今时今日在墨雨堂的显赫。 这人接着道。 “切莫心底只留眼前之敌。大荒茫茫天下,一个吕慕青并不足惧。” 杜八指坐下身,探头贴近,询。 “那是什么留下宋老的心底?” 这人道。 “一个人,萧云乱。” 杜八指讶异道。 “夹马道,萧云乱!” 大荒三百年来,江湖里最大的三股势力便是墨雨堂、引君坊、夹马道。如今墨雨堂渐渐有天下第一大帮的势头,其中什么掺杂着许多朝堂的暗涌,风头一时无两;倒是引君坊也有与之一匹的实力,却到了世代更替之期,固然未有何动荡,此时此刻也无法扛旗;至于夹马道,则一向稍逊,皆因其庇佑的常是些农、工,既无财资、更缺人脉,确实鲜有人看得少。 偏偏这人却一口咬定是夹马道的萧云乱,杜八指的眉头不由轻拧。 杜八指道。 “宋老的心里如何就留了一个萧云乱?” 这人道。 “宋某于杜公门下多年,算可有漏?” 杜八指斩钉截铁地。 “没……” 突然一顿,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人道。 “有,梅花落。” “六天前,我才知,原来我输了一手萧云乱。” 杜八指道。 “这个人吾也曾听闻过,是连余殇寻来的,在文人的‘苏秦榜’里并未有,入夹马道也半年不足。” 这人道。 “羽翼未丰,已能教我棋差半招,怎敢留下!” “所以我稍略出手,教训了一下。” 杜八指道。 “宋老做了什么?” 这人道。 “我差人杀了林凡,也命人将线索留下。很快,他就会误以为林凡的死同夹马道有关,他想同夹马道对敌,墨雨堂的势力他岂会不碰?到时候,吕慕青又怎能不耗费精力在夹马道上?固然,有了个好帮手;却也是推着其堕入深渊的一只手。” 杜八指的眉目不禁舒开。 “那我们呢?” 这人道。 “待两败俱伤之后,我们坐收渔翁。” 于是杜八指攥紧了拳头。 夜阑人静 (5) 疲倦。 这样的夜,这样的静,这样的冷,这样的疲倦。 他已顾不得身后是否有人的追逐,他也不在乎那人对自己有何所图,每当他了结一条性命的时候,疲倦便将他倾覆,连同生的欲望。 他走了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 一路上,任何人攥着玻璃向他的胸膛扎刺去,都能得手,只是这样的夜*详了,安详得让他必须活下去。 疲倦,也是厌倦。 有人说:面对过死,才学会活。 只是他却面对了太多死,渐渐麻木,也悄悄让活变得无助。 和别人绞杀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以至于让他忘记了如何平凡的生活。他欲发泄,欲酗酒,而酒精过后,脑海里却仍是深烙着各式各样的脸孔;他欲舒压,欲嫖妓,又在交欢过后,陷入了更深沉的空洞。 实在,他已有些不知该如何活。 他也想对人诉说,这样的人却没有。 林凡? 也只是这条杀人道上的朋友,那些疯狂的心声,如何吐露? 所以他瘫软在草堆里。 没有归家,随意软到在一家马厩的草堆里。 马厩的蓬有缝,遮遮掩掩仍是挡不住微亮的星光,皎洁落在他的面容上,没有人的时候,那对眉目里才多出了些惆怅。 我们一直叫“他”,是因为他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无名无姓,因为他举目无亲。 绝不会有人知道孤零零的他是怎么在这个看似安逸的世上活下来的,他嘴里咽了多少自己的血,他腹中吞了多少难言的苦,他手中沾了多少生命的血,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躺着,手悄悄地拂到面魇上,用力将那双目掩下。 大概是这样安静的夜吧!才让他无眷无恋,只想着发狂。 晨初,有光后,他就会走,一方面是逃脱何解风可能的亲友,一方面也是对于林凡的闪躲。 每一次做完一单,他都会躲上几个月,虽然终究还是会被林凡找上,那几个月的平静却已够。 这几个月里,他会做任何普通人做的事。清晨去吃三文钱一张的葱油饼当作早点;中午会在集市里买些蔬菜,或是叶子菜,或是土豆;晚上在河里钓起几条鱼后,可以红烧着做。他做鱼的手法委实不错,用刀的时候,甚至连每一根鱼骨都能挑剔出来,稍略用一层面粉将鱼肉裹一裹,在油锅里煎后,香气便四处溅透。 这样的生活绝对平庸,却很让他享受,直到林凡又出现,将一切打破。 如此听来,林凡实在是他的灾星,他委实应该将其赶走! 他却从未如此想过。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 他已闭上了眼,心中稍略有着对明天的盘算。 趁着清晨,他先去城东的十七里铺子,那里的汇通钱庄开放得早,恍如以往一样,林凡会将一笔钱存入他的户头里,通常,都是一笔不菲的款项。接着,顺着城东而下,路过两三个市集,就能到牲畜市场。他准备好好挑一只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去下一个栖息的城。 下个城有什么? 他不知道,他好奇。 悄悄,又有些孤寂。 无论下个城有什么、在哪里,都不会有等候他的人群。 他没有想下去,不让伤感将自己的占据,很快就陷入了梦里。 噩梦。 梦里只有血,没有哀嚎,因为他即便是死,也不会叫。是的,在梦里,他死去。死在一把猩红色的短刀下。那刀很轻易地从身后而来,幽幽架在他的脖颈上,稍略一划,咽喉就渗出了血花。 这样的梦,已经是第三次了。 有时回想,也许是宿命,命里,他要死在一把红色的短刀里。 却没有一丝恐惧。 因为这条性命并非有意义,所以即便失去也不值得可惜。 他是这么断定。 梦里的他,喉头已被割破,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在血泊里稍略的抽搐,他清楚接下来会涌出一股无力感,然后漆黑了眼边的风景。 突然,这个梦变了。 血泊之中还是躺着一个人,眼睛里只有倦怠和死期,脸却不是他自己。 困兽 (1) 偶之发生,又无以解释的,通常称之为意外。 这个世上,总有不少意外。 爱上好朋友的妹妹,也是种意外。 像他这样的人,最痛恨的,往往都是意外。意外可以将他置地于囹圄,有时候甚至会逼着他迎面死亡。如今他还能活下来,实在是硬生生击溃了十数个意外。 认识林凡,也是一种意外。 那时林凡要穷死了,那时他要饿死了,两个快“死”之人居然就这般遇上了。他们是因为一个馒头遇上的。 林凡囊里的钱只够买下一个馒头,他距离枯槁也只差一个馒头。 林凡拿着馒头,走来依赖着斑驳古墙的他身边,他一口气奄奄,死鱼一样的眼珠翻转了一般,已不能再多动弹。 林凡在他一旁坐下,脸上带着笑,掩饰了所有阴郁以后的笑。 馒头给了他。 他吃。 没有咀嚼,几乎是吞咽下。 虚弱本已使他不再挣扎,过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却在绞痛。那是仅剩的、不多的胃液在酸磨着硬邦邦的面皮。饥饿时,突来的食带来的不是饱腹,而是痛,却因为这种痛,让他企图活着。 他的眸里虽然惨淡,却已有了欲望。 他开始挣扎,他道。 “我帮你。” 林凡怔住。 林凡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林凡甚至还在笑,活泼的笑。 林凡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来的,林凡没有拒绝,林凡道。 “好。” 林凡要钱,快钱,大钱。 天底下赚快钱的方式不少,赚大钱的办法却不多。幸好还是让两人找到。 城墙上有布告,布告里有悬赏,悬赏里画着一个虬髯大汉的面相。大汉长得莽,眼似三角,鹰也一般的钩鼻,两鬓以下就是杂乱的胡茬,咧着嘴,恶狠狠地,仿佛随时要将人吃掉。 这样的人说好找也好找,说难找也难找。 林凡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张榜贴出来已有半月之久,尚未被揭,画中人恐怕早已窜跑。 他揭了。 然后,他西北望,径直走。 林凡跟着他,脚步不急。 两人从人烟嘈杂的地儿走到了人烟稀少,过了一会儿,林凡才看到,眼前一直有个中等身形身穿褐色袍子的男人,他显然是跟着男人。 林凡无疑是有疑惑的。 又跟了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动了起来。 他也跑,却还是虚弱,逐渐跟不上。 那男人迅速拐左,等到二人也随着拐,却是死路一条。 男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林凡想发问,后脑勺却沉沉地中了一记闷棍,即可晕阙,摔在石地上。 他则是一个扭身,如狂狗一样扑了上去。这是奋死的一搏,这是求生的最后一次撕咬,那男人兀自推搡,颓然间却陷入了绝望,眼睛里的光消散的那一刻,咽喉已被他的牙扯烂。 他抹了抹嘴上擦不干的血,又在墙上依靠,脑子里,大概是挥不去的方才的禽兽模样。 直到林凡醒了。 林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尸体。 林凡道。 “这是悬赏里的人?” 他道。 “是。” 林凡道。 “为什么不逃?” 他道。 “危险的地方也是安全的地方。” 林凡道。 “别人都以为逃了,实则安安生生地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林凡又开始端详了几眼,忍不住笑了笑。 “所以瘦了不少。” “甚至连一脸的大胡子都刮了。” 现在林凡的疑惑总算少了,只有一点。 “可是你终究不曾见过,这人外表又改变了许多,却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道。 “城边有小摊,这人坐着,不知多久。” “我方揭榜,这人起身就走。” 林凡大笑。 “毕竟还是心虚。” 心都虚了,浑身简直都要不镇定。 那一夜,两个人躺倒在马厩里的稻草堆。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很温柔。无风,暖和。 他忍不住道。 “你该知道,即便是悬赏,也要经过层层的剥扣。” 林凡笑笑,林凡道。 “我知道的,先休息,先睡觉。” 困兽 (2) 这一次,林凡恐怕是真的睡着了。 他笑笑,学着林凡那样,笑容很活泼,心头只剩下苦。 林凡合着眼睛,睡在一车的草堆上,被人运来。 渗出的血已经干过,在晃眼的阳光下,不再刺眼。无论什么样的人,死后,或许都只余下沉默。 他也沉默。 他心里面有话,他不说。从此以后,心里的话再也无法说、无人说。 有一丝浅浅的悸痛。 这么多年杀人的行径中,他当然受过伤,当然历过痛,那些伤痛是数十以百倍的,却没有那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无法适从。 眸子里的光都暗了,只是呆呆地凝看。 以后,他已知道。 很快,林凡会被人运走;很快,林凡会睡进棺材里;很快,无可再见就会变成恒永。 落寞,终点前的落寞。 下一次再品味落寞,便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呆呆地看着林凡来,默默地望着林凡走。 将林凡尸体送来的人却没走,甚至一动不动,也呆立着,却是在凝望他。 这个年青人叫剑冥,如果你还记得见过。 剑冥的眉宇透着冷锋,分明有股恨劲匿藏在其中。 虽有恨仇,但杀心不够。 与他有仇的人委实太多,可迎面遇上的,眼前人倒是头一个。 忍不住,他有些好奇,竟同眼前的剑冥一并走入茶居。 剑冥目中有恨火,声音却冷如冰。 “墨雨堂,剑冥。” 他的眸子稍略一凛。 “隔天了,你们必定是知道何解风的死讯了。” “杀何解风的是我,数个时辰间,便能找到我的人,绝没有。” “动手的那晚,你们必定也在其中。” “原来你们墨雨堂的人才是幕后的黑手。” “组织内讧,派系争斗,我替你们杀了何解风,依旧换得你的气势汹汹,说明你同何解风是一伙。你恨我,可何解风必须死。” 剑冥霍地起身,握剑的手青筋横纵,却无法再动。固然震怒,也缠夹了惊悚。剑冥实在未曾料到,方一开口,整件事的脉络已被他想通。 他必定是该想通的。 在唯一信任的朋友死过,接下来的日子,都得靠自己活。 他还想到了许多。 “何解风是牺牲品,那我呢?我是什么?” 很快他就有了回答。 “替代品?有没有错?” 他看见剑冥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挑,知道自己猜得并无大错。 “只是林凡的死却错,大错特错。” 他坐着,左手横腰,右肘架在左手背上,右拳稍略握着,贴在鼻息下唇角,思索默默。 剑冥只觉得自己被人忽视了。 剑冥满腔愤恨,却不敢开口。 茶居里变得沉默,仿佛都在等着他来打破。 剑冥实在想不通,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人,却仿佛把整个空间里的时间都掌握。 一向骄傲的剑冥只有等着他的目光一层层浑浊。 他说。 “杀林凡的不是你们,我跟你们走。” 剑冥诧异道。 “你跟我们走?你不知道我们要利用你?” 他道。 “我知道。这本没有什么。如果没有墨雨堂的力量,我又如何找到杀死林凡的真凶?” 剑冥道。 “你知不知道一旦进了墨雨堂,只有死,才能离脱?” 他道。 “我知道。命数使然。哪个人,不是困兽?” 剑冥沉默,那股恨还再,却不由得沉默,然后问出口。 “你还知道什么?” 他突然笑笑,道。 “我知道我想喝酒,我知道你也想喝酒,我们去喝酒。” 他上次喝酒,还是他咬断了一个人的喉咙后。 困兽 (3) 林凡的笑从来都温暖人心。 林凡笑着问。 “我们算是朋友?” 贾似真沉默。 炉子里还有火,旺火,将铺满油和灯笼辣椒的汤底烧得滚烫。煮熟的羊肉鲜嫩着,浮在鼓动的汤浪上,任凭谁都想咬。还有酒。火锅要配酒。 酒是好酒,至少埋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这样的酒在大荒都算不得多,贾似真肯拿出来,足见对林凡有多看重。 夜底,总是有微微的凉风。 贾似真起身,由桌前来到窗口。 “算。” 背对着林凡,贾似真说。仿佛只有不看,才能开口。 林凡笑。那笑即便是男人也会好这一口。 一边笑,一边送酒。 林凡好酒,林凡吃肉,一口接着一口,有些肉嵌在了牙缝,也顾不得许多。 林凡道。 “今天的肉实在不错。” 贾似真失了神,甚至落魄,道。 “王屠切的肉,里脊口,稍略带了些肥瘦,却是最嫩的。王屠不敢骗我,你总是知道的。” 林凡又夹了几筷子,然后送酒。 “这酒我一向很眼红。” 贾似真的眉目也愁。 “我记得。当初你听说我买下了十一坛七姑娘的女儿红,连着囔囔了半年要喝一口。” 贾似真想尽量多说,仿佛说得越多,便会减少愧疚。 林凡拍掌,大笑,道。 “终究教我喝上了一口,你对朋友总算不错。” 可是听到“朋友”二字,贾似真又如何还能开口!贾似真的眼睛简直也红了。 屋子里当然不会静默。 有沸腾的锅,有林凡的口。 林凡道。 “我不怪你。许多事,都不是我们能掌握的,迫不得已,理解。” 贾似真咬紧牙,闷着声,道。 “只是……我连……挣扎都没有。” 林凡摇了摇头,道。 “没事的。我们是朋友,我本就该帮帮你。” “你也要……” 那声音悄悄有些虚弱。 “帮帮我。” 有泪终究从贾似真的眼眶滑脱,强忍住呜咽,道。 “你说。” 林凡乜斜着脖子,唇角勾着无赖的笑意,道。 “我有个朋友,倘若明日来得巧,告诉他,别管我。” 贾似真点头,只剩下点头。 林凡稍略闭上眼,深深地喘了一口,才又道。 “颜儿你……记不记得?哈哈,那小傻子的心……思我真的看不破。你也帮我跟她说说,说我不……等……了,算了。” 突然林凡再支撑不住,重重跌在桌台上。 汤里和酒里的麻药已经在身体里发酵,林凡已连一丝气力都提不了。 事实上,从林凡连吃了七八口大肉、连干了三四碗醇酒之后,已然觉察了异样。那时,已走不了。 没有一丝气馁,就连眼底,林凡甚至都带上笑。 林凡道。 “你快……些帮帮我,再斟一杯酒。今……夜过后,这么好的酒,我又该去哪里寻!” 毕竟,还是喝不下这最后一口。 林凡只有喃喃,喃喃地提醒说。 “注……意……点,那一刀……千万别……从……背后,否则……会……” 林凡舔了舔嘴唇。 “……会被看出来……是……相……熟。” 贾似真颤抖着抽出手里的刀,微微点头。 困兽 (4) 路很黑。 人也醉。 他已很久没这样放肆,很久没这样醉。走不了数十步,甚至就要找地方依偎。他也难得流泪,只有借着黑夜,借着微醺,才有几滴下坠。 他没有檫去,任泪水干涸在脸颊,在月亮下形成两条曲折的皎洁痕迹。 或许,不声不息的人,才有最深沉的感情,因为试过被喧嚣抛弃,才奋力握紧那一抹希冀。 现在,他的手却已经松了。 他无力地瘫软在青石地上,倚着墙,悄悄地看着明亮的月光被漂泊的云遮上一角。 那愁云,那残月,还有那孤寂的模样。 风也凉,吹得他发烫的脸颊也渐凉,他的心随即也跟着凉。 这是一条井字街,叫凤门集,白天里处处堆积着采货卖货的地摊,到了夜里则格外的冷清,只能依着一盏孤灯来照明。在这般微弱的灯火下,除却了他,竟还有三个稀薄的黑影,分别将东、西、南三个出入口占据,观察,静静。 三人静守了他多久,他不知道。 他几乎有些后悔,后悔喝了二十七坛烈酒。 现在他的意识虽然醒了,四肢百骸却仍然陷入在醉熏之中。 他当然不认为这三人大半夜里只为了吹风,他当然要想尽办法逃脱。 这样的经历他很少有过,通常他才是那个隐匿在黑影中的猎手,他能发现这三人,只不过因为他偷袭潜杀的经验比较多。 真的是比较多? 他忽然不认同。 他低着头,掩盖住所有挣扎的模样,不借助任何搀扶起身,手浅浅搭在后腰的红木匣上,背对着北方,一步一踱,竟将自己置身在凤门集的正中。 这当然是他的作势装腔,事实上,他已连抽出木匣中致命的凶器的力量也没有了。 可是他不再瘫软坐下,可是他已经挺直了腰,站着夜风中,站在环伺下。 “嗖”,有暗器破空。 一支镖,镖上有足以贯穿三颗青树的力量。 只是镖来镖去,他都不曾动弹一下,只余几缕凌乱的头发被剪落在凉风下。 有人的脚步声,“沙沙”,走近前来,边走边道。 “你醉了。” 他道。 “我醉了。” 这人终究不再是个影子,终究露出了面堂。面如白玉,斯文得当,一双眼如秋水,含着浅浅的波光。这实在该是个女子的眼眸,这却是个公子的模样。 这人道。 “醉的人,应该躺下。” 他道。 “死的人,也该躺下。” 这人道。 “那你为什么不躺下?” 他淡淡道。 “因为我就算醉了,也死不了。” 这人冷然,冷笑,冷嘲。 “你想试试?” 他却道。 “你只能试试。” 这人皱起了眉头。 “哦?” 他道。 “你若想杀我,今夜,简直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这人的目光忍不住向他的指尖追望,那五根手指静静悄悄地拂在木匣上,执着,又温柔,仿佛随时就能绽放出耀目的光。 于是那张冷漠的脸突然变了,又开始带上了谦逊微笑,声音也悄悄。 “你在吓我?” 他道。 “你被我吓倒?” 这人笑笑,不说话,脚步倒是向后一跳。 此时,却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沙沙”,又是脚步声,活泼、欢腾的脚步声。 走出来的人绝不会让你失望。女人束着柳叶辫,跳着小巧的步法,婀娜的胸膛稍略摇曳,纤细的腰肢也如雾一样扬摆。还有那双暴露着凉风中的奶油般光滑而坚实的腿,未缠鞋袜,光着脚丫,任何人都愿意被踩死的一对脚丫。 女人呢喃道。 “我就吓不倒。” 一边说话,一边还挺了挺高耸的胸膛。 他是男人,最正常不过的男人;又喝了酒,许多酒,他可以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耸动,他却还能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说,靠说来发泄闷在心头的*。 “吓唬女人的男人,绝不是好男人。” 女人眨着扑闪扑闪的眼睛,道。 “女人岂非总是喜欢坏男人!” 他道。 “能让女人下不了床的男人才勉强称得上是坏男人。” 女人的脸竟可以蓦地泛红,偷瞟一眼他,娇羞着问。 “你是不是坏男人?”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能教你下不来床。” 女人不禁咬住了下嘴唇,忽然叹了口气。 “人家也十分想上你的床,可惜你已经没命再爬上床。” 他淡淡道。 “但我至少有命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努了努嘴,还是忍不住说。 “凌香,人家叫凌香,凌波的凌,花香的香。” 他逼视着女人,幽幽地道。 “好凌香。” 女人跺了跺脚,嗔道。 “坏蛋。” “哎呀,人家下不了手了。” 于是,位落西方的人不得不走到孤灯透彻的微亮里来。一个光着头颅的大汉,分明是头顶的反骨最为醒目。左眼尾有一条吐着毒刺的蝎子尾巴,那蝎子就盘根在脖颈上。 大汉的声音稍略沙哑,讲话并非连贯,仿佛一个个字向外迸一样。 “我、下、得、了。” 大汉举起了拳头。 而他终究也动了。 他侧了一步。 大汉举起右拳,他的身子便斜左后侧了一步。 这一步实在有许多讲究!仅仅一步,扯远了他与大汉右拳的距离,却让他的木匣靠大汉更近。 大汉的瞳孔紧紧地收缩,拳头虽举着不松,脚步却无敢动。 真正难以匹敌的拳头,通常都始于足弓在刹那迸发的汹涌,大汉的腿既不能动,拳头也无法冲锋。 霎时间,两人就如同两个木偶,僵直在浅浅的晚风中。 他好整以暇的模样,竟委实让大汉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场僵局直到有人开口才被打破。 开口的人在他的背后。 吕慕青道。 “若有一人出手,你必死无疑。” 他低声道。 “不错。” 一旦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就看得出他委实是强弩之末。他的背后早已湿透,不知道透支了多少精力,才强撑着支立住了身体。 吕慕青道。 “这些人虽然都是我的人手,要取你性命,却是真的。” 他道。 “我有察觉。” 吕慕青和煦地笑了笑,道。 “可是你毕竟挺过去了。” 他道。 “倘若挺不过去,死也无妨。” 吕慕青道。 “你还不能死,你还没能找出杀害林凡的凶手。” 他道。 “我帮你对付你的对手,你帮我找出我要的凶手。” 吕慕青点头。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快活得多。” 他道。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却是头痛。” 吕慕青目光深幽,看着他的背后,道。 “哦?” 他道。 “为了让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等价交易,你这样的人总会隐瞒许多。” 吕慕青搓了搓手,淡淡地说。 “我隐瞒了什么?” 他回过头,狼一样的眸扑在吕慕青的心头,道。 “入了墨雨堂,不死不休。” 吕慕青笑了笑。 “入得墨雨堂,除了死,再无脱离的第二办法。” 他叹了口气,道。 “我吃亏不少。” 吕慕青道。 “人在年轻的时候吃些亏很好。” 他道。 “可是吃大亏的时候,你总该想些办法把亏减小。” 吕慕青很认同地道。 “我也相信你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 吕慕青道。 “你说,我做。” 他道。 “今天晚上,我床上必须要躺着姑娘。” 吕慕青道。 “凌香?” 他道。 “凌香。” 凌香的脸更红了,朱唇忍不住轻启,忍不住骂道。 “坏蛋。” 困兽 (5) 当叶子也开始落的时候,秋便浓了。 院子里有一个桑树,一半的树叶已枯在地上,如袄子一样盖在惨黄色的土地上。 天空当然还有阳光,只是温暖已不在了。 他赤条条地穿过院子,来到后堂。 昨夜的春宵非但未使他精疲力竭,反而更添容光。而凌香,今天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下不来床了。 后堂有侍女,看着他精瘦的身子,也不禁红脸。 为他洗浴的汤早已盛好,白烟袅袅,如抽丝一般,悬在空中舞蹈。 菊花的香在热气腾腾下仿佛更悠扬。 他钻进木桶中,浑身的筋脉立刻得到了扩张,一股暖流立刻贯入容易紧绷的肩背上。 侍女们穿着着亵衣,忽然间也浸入水下,用近乎透明的胴体为他擦拭着精瘦的身躯,丰满的肉体与他肆意地摩挲,他举手,就能触到动人的*。 温香暖玉抱满怀,这样的日子,从前他想都不曾想,现在受着,却也坦然得当。 侍女们笑嘻嘻地,还想要讨好,他已轻轻将三人推开,出了暖汤。 虽面上露着几分异样,侍女们倒也很快转好,又是盈盈微笑,也从木桶里跳出来,替他擦拭身上。 他的身躯向来不孔武,右腰口有一处疤,很怵目,很丑。侍女们擦拭的时候,目光禁不住要从疤口上逃,他却忍不住透过铜镜打量。 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杀。 这腰口的伤,是他第七次杀人的时候留下的,简直已近将他诛杀,可他毕竟活下。 终究,墨雨堂的新衣裳盖过了那一道疤,仿佛也盖掉了他的过往。 他什么都没变;一样的短发,一样的薄眉,一样的眼眸,一样的鼻子,脸上无论如何也没有酒窝,嘴唇还是有些发干发白。 他却像是变了,变得更加的萧索。 唯一不变的,是他腰后系着的红木匣子,匣子上刻着寥寥几个字,“水榭凭春误烟雨”。 已有人在等他。 那是剑冥,和他穿着同样的衣裳。 也不知是否因为昨天的共酒,剑冥眼底的恨稍略稀少,看着他出堂,竟还会点头。 他回以点头,却是无话可说。 其实,自打从凌香的身畔爬起来以后,他就一句话也不曾再说。 这个时候,他只想沉默。 剑冥在前面走,他便在后面走。 今天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人潮格外的多,也更为欢脱。 他与每一个人擦身而过,向每一个人回头。 然而人终究是要目视前方,现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一座空幽的院落,墨雨堂口。 斑驳墙上泼墨的竹林图画仿佛铸成枷锁的铁棍,压得空气都凝住。 剑冥已踏过了门口,回头,看着他。 他突然开口。 “有没有想离开过?” 剑冥问。 “离开哪?” 他道。 “墨雨堂。” 剑冥回答。 “没有。” 他笑笑,像林凡那样的笑,只是做不到像林凡那样的动人。 他留恋地望了一眼最后的风景,然后道。 “走。” 紧接着,他的脚步踏入墨雨堂口。 从此以后,别人都称呼他,残空。 长风当空 (1) 你有没有聆听过风? 秋风不停,在两狼坡这般险峻的山坳里,稍略的风就能徘徊不停。 风声里有竹笛响,吹奏的是古时的吴歌,悠扬。 沿着高处的山壑向下往,一队人马轻装走去远方,二十来人,二十多匹马,二十多把刀。 只有一个娇俏的姑娘,丝吹着竹笛,靠在一人的身后。 这队人马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场隐藏许久的伏击。届时,有一半的性命都会丧尽,狭窄的山道,会犹如血河决堤。 伏击的人马是由吴情所率领。 吴情无疑有着绝对的信心,右手轻轻悬举在空中,四十一双目光同时凝注,一旦这只手落下,两侧山崖便有无数的箭矢和滚石共同强袭而下,那是血肉之躯无以阻挡。 忽然有强风,从狭小的山道而过,飞沙忍不住要迷人眼目,队伍中不禁有人抬头,恰被其看见寂静的阳光闪烁在箭矢上。 “躲。” 在风声里的嘶吼咆哮。 吴情的手放下,绝命的滚石和箭雨跟着坠下。 霎时间,人的血与马的血同时纷洒。 箭石阵后,还可存活的人已经算少,紧接着山道前方出现了枪盾阵,一步一步,向着趔趄于血泊中的残存者贴近。每进一步,都像是将人们往死亡的深渊里逼近一步。 这些人却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突地,一个大汉从遮蔽下冲了出来,但见大汉双臂肌肉如同蔓延在土壤下的树蔓一样暴涨,惊人的膂力配合其螺旋的腰身竟被其一连甩出三匹马尸,一匹撞散左侧山腰的人众,一匹冲往右侧山肩的推石手们,最后一匹硬生生压弯了那十几面铜盾。 “咔啦”,与此同时,空中忽然多出了一根链锁,尖端的抓钩牢牢地嵌入山壁里。 随后是机括的收缩,适才吹笛的女人干净利落地攀在了山腰上。 “咔啦”,链锁再出,却是朝着窄道里的人众。 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将链锁牢扣在手中,旋即居然蜷缩着身子倚入大汉的怀中。 大汉仰天长吼,一瞬间,浑身的气力都在往手臂灌涌,接着,便如同掷矛一般,将那个男人甩到了空中。 女人在山岩上吃力地扯着链锁,直到链锁在空中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把男人重重摔在一侧山腰,才松懈下来。 “咚”,这一摔,简直连骨头都要被摔得松动。 男人竟还是爬起来了。 有血在脸上流,鼻子已是折了。 吴情眼睁睁地看着他爬起,眼睁睁地看着他掸了掸身上的衣,然后,向着自己冲。 在距离男人还有三十四步的时候,吴情挥手。 弓箭手即可摸出纳在腰间的短刀,一个个朝着男人闯。 男人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光,那是最尖锐的鬼刺,还有无数嶙峋的倒钩切割在漆黑色的鬼刺身上。 一旦被这根鬼刺划过,皮肉就像同时被七把刀一并碾过,筋肉如同碎屑一样外翻,就算还能留有一口气,也不再像活。 男人冲得委实太快,直到他真真切切立在吴情的眼前,空中才有血花爆溅开,二十具空洞的身体才跌落来。 吴情睁大了眼睛,圆睁的瞳孔里只容得下恐惧。 然后,吴情又一次听见了风的声音。 在寂静的山头,不绝于耳的长风,和洒脱鲜血的咽喉,很好听。 吴情倒下的时候,只是咽喉处稍略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两狼坡上,席卷着幽幽的长风。 吴情的尸体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如若一粒乱舞的沙尘灰烬一般。 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盯着吴情的死,当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再不能翻转,人们同时也摒弃了手边的兵刃。 不会有人为了一具尸体去拼搏了自己的性命。 长风烈烈,寒阳正起。 长风当空 (2) 夜,冷彻得如同入了冬。 吕慕青在夜下,在风中,那轮当空的月阴柔间竟透露着血红。 院子里在动,地撼山摇般在动。 那是数十双脚,踏着整齐的步伐。 吕慕青一向是喜欢静谧的,在院里伺候的人,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脚步轻,突然动荡的这些人,当然不是吕慕青的人。 剑冥断然伸手,一同伸出的还有手里扣的剑,剑虽在鞘中,锋也在鞘中。 来人却是笑,那种阴森的、狂妄的笑,就像是盘桓在天空的秃鹫已锁定了夹在地缝里的昆虫。 吕慕青淡淡道。 “剑冥,退开。” 对于吕慕青的话,剑冥从未敢不听从。 吕慕青向着来人温煦地点头,眸子里有几寸幽光闪动,道。 “把杜兄吹来的,是什么风?” 这位招摇过市的来人,当然是杜八指,墨雨堂里最鼎盛的第四房的房长,杜八指。 其实两人一向便是对头,表面纵使客气,暗地已然全是争斗。 既然心知肚明与自己使绊子的是对方,如何还会来访? 所以杜八指的到来忍不住教吕慕青心凉。 杜八指笑道。 “最近日子过得不太好,心中郁火焚烧,听说吕老精通茶道,就想上来讨一杯茗茶,算是解解火吧。” 吕慕青拍拍手,掌声一轻一响,旋即就有人备上煮茶的器皿茶具。 火幽幽地燃起,吕慕青浮手于上,感受到足够的热量,才开始烹茶。 一边道。 “杜兄是贵人,连堂主都要多多依仗,如何还有烦郁缠绕心上?” 杜八指目光里透着毒辣,浅笑道。 “江湖本就多跌宕,吕老又不幸丢失了梅花落,一时之间,简直是风起云涌啊。” 吕慕青低眉道。 “实是怪我,识人不善,任用了何解风,才导致了这许多麻烦。” 杜八指惺惺作态着。 “吕老勿要怪责自己,世事难料,只不过丢了梅花落后,还有后续。” 这时,水已煮沸。吕慕青右手提壶,左手托在腕上,滚水在每一具茶杯前凌厉地划过,一滴也未落在杯外。 紧接着吕慕青闭目,唇间轻数,数到十七声后,才将杯中的水倾倒出来。 吕慕青道。 “温一遍茶具,待会儿出来的茶才会香。” 杜八指冷撇一眼,然后朗笑道。 “无怪乎吕老是茶中圣手,连这般细节也犹其注重。” 吕慕青也随着笑。 “万事万物都有道,茶道既人道;这般预热,便如若隐忍一样,留在某一个刻,迸发出香。” 杜八指摇摇头。 “若是天下人都如同吕老,又怎会徒添风波!” “若是每个人都愿意为那不知何时到来的一刻隐忍,就不会教老子头大。” 吕慕青含笑着,眼光依旧专注于茶,似轻易般,道。 “有人忍不了?” 杜八指道。 “不是人,倒是鬼,西秦五鬼。” “这五只鬼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就要投入‘青花楼’的麾下。” 那明火未退,只见吕慕青又将一块茶饼放与砂灌里,用一根长木镊子夹住灌口,根据长风吹拂着的摇曳火花而稍略跳动砂灌的远近。 一边烤茶,一边道。 “以往俱是三大帮派争锋,这些年来,我们占尽了上风,料不到又崛起了一个‘青花楼’来为我们的对手。” 杜八指道。 “非但是崛起,简直来势汹汹。” “依老子的情报,就是林河云也连同江九斤和吴情,几欲要反。” 吕慕青的眸子瞬间冷凝,又瞬间清净,低着头,突然将眸子紧闭。 吕慕青道。 “等。” 杜八指道。 “等什么?” 吕慕青道。 “等到烤过的茶饼冷却以后。” 杜八指冷彻地说道。 “抑或等到所有人都公然叛逃墨雨堂以后?” 吕慕青还是闭着眼,心平气和地道。 “杜兄希望我怎么做?” 杜八指道。 “不日,老子便想联合四房的十数位高手,一同去会会‘青花楼’。” 吕慕青道。 “我们二房,又有何人称得上高手。” 杜八指笑笑,道。 “剑冥就不错。” “祝洪虽只剩一身蛮力,却也能涨涨威风。” “还有凌香。” 一想起凌香,杜八指的舌头便忍不住舔起发干的唇角。像其这般的好色之徒,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凌香那样从骨子里流露的骚媚。 “凌香扔掷暗器的手法,在墨雨堂也是响当当。” 吕慕青睁开眼,道。 “茶醒了。” 吕慕青从茶具里抽出一根精细的小锤,悄悄将茶饼敲作小块,然后才取了碾钵,手法似硬实柔,把茶碾碎成颗粒。 吕慕青道。 “可惜除了剑冥和儒枫,其他人并不在府中。” 杜八指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不在府中,也在城中。” 吕慕青迎着杜八指的目光。 “我们二房碌碌无为,却也有事做。出城做事了,杜兄。” 长风当空 (3) 杜八指笑笑,道。 “城外有四方,也不知去了何处方向。” “只是不论何方,也莫要去两狼坡上。” 刹那间,杜八指的笑已变得疏狂。 吕慕青放茶的手无疑控制地僵硬,心头蓦地凉了起来。吕慕青很快回神,将滚热的水洒在茶粒上,眨眼间便翩翩柔滑,吕慕青将壶盖严丝合缝地罩拢。 烟烟袅袅间,吕慕青的唇仿佛要轻启,却已被人抢了先。 剑冥充满着慌乱。 “什么意思!” 杜八指盯着吕慕青,只见吕慕青的脸上并未有任何神情,才转头,笑道。 “据前哨来报,吴情统率一批人马埋伏在两狼坡伺机而动,看来反逆之心甚重。庆幸的是老子被青花楼叮了一脑门子的包,不然还真着了这些乌合之众的道。” 没有人在吕慕青的脸上看到任何的悲怆。 吕慕青只是笑,轻笑,笑中没有丝毫温度,让剑冥以为可怕。 吕慕青道。 “看来,杜兄果然是吉星高照。” 杜八指也冷笑道。 “是福是祸尚不知道,可是为人处事,要些阳谋阴谋,也更要谨慎提防。” 吕慕青道。 “大荒以东,俱是四房的范畴,无论怎样的乱子,杜兄不开口,我也是无敢生越俎代庖的心思。我的人,不在两狼坡上。” 杜八指连忙叫起来,道。 “老吕怎么说这样的话!咱俩同室弟兄,老子又怎会对你提防。何况大小不过是一件功劳,老子心在四方,这般胡打胡闹的小事有老吕顶替看着,也是关照。老子只是怕关照的途中害你损兵折将,那就不好了。” 剑冥咬紧了钢牙,一双拳头捏得作响。 只是无论如何响,也没有杜八指的笑声硬朗。 “笃、笃”,茶却在这个时候开了。 杜八指歪着头,咧着一张笑嘴,看着吕慕青。 吕慕青仍是一本正经的沏茶。 可是杜八指已认定吕慕青输了,从此以后,墨雨堂五房中,能与“第四房”睥睨的,只剩下堂主所拥的“第一房”了。 夜底的风带不来一点温柔,随着茶晕起的烟只能扭扭捏捏的在风中发抖。 杜八指是来讨茶的,从名义上来说。 现在茶已好了,杜八指倒没有接来的意思,事实上,杜八指从来只喝酒。 杜八指起身,披在肩上的长衣禁不住滑落。 有个侍茶的小童眼咕噜一转,竟是紧赶了几步,笑颜阿谀地拾起长衣,为杜八指尽心披裹。 杜八指大笑道。 “这便是老吕家的侍童,哈哈哈。” 杜八指接着道。 “还是老吕管教有方,这个侍童,老子可否带走?” 吕慕青温言道。 “难道我们二房还有人物被杜兄看上。杜兄亲口索要,那就跟杜兄走吧。” 那小童一脸轻屑地道。 “多谢吕大爷成全。” 旋即,又是满面谄笑,道。 “小的这便跟在八爷鞍前马后。” 剑冥的嘴巴可以沉默,剑冥的拳头却不可以。 剑冥杀人用剑,要不是府上不得露剑,此刻半空中定然有一柄冷锋闪烁。 剑冥虽然用的是拳头,却一样可以杀人。 这拳头就照着小童的喉头冲过去,那小童虽是机灵,多少不懂武功,庆幸还能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咽喉未碎,下巴却被打碎了。 杜八指冷冷地道。 “这一条已不是你们的狗,打狗也该看看主人的,老吕。” 吕慕青浅浅地道。 “剑冥,认错。” 剑冥昂首,又哪里肯低头! 杜八指道。 “认错倒不用,只希望从今往后,老吕可以好生管住你的狗!” 一个莺莺燕燕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我怎么不记得府上养着狗,在这里吠吠扬扬。” 这声音酥麻,杜八指简直不能忘。 然后就见娉婷的凌香转着婀娜的步伐,轻轻巧巧,踏在凉凉的青石上,蹦蹦跳跳而来。起初,凌香埋头,婉长的秀发和眸目一同垂下,等到抬眉,乌黑的发飘洒,在星空下散着香和光。 凌香的眼睛如同小鹿一样撞上了杜八指。 “杜老大怎么在?” 凌香脆生生的,仿佛羞涩着。 剑冥嘲笑着道。 “姓杜的说来喝茶。” 凌香立刻就搂过来杜八指的一只臂膀,撅着小嘴道。 “那杜老大可不能错过了我们吕老大的茶。吕老大的茶可是最上乘的,醇,且余香。” 又有人说话,涩而生硬。 “这杯茶恐怕杜老大却没有心情喝下。” 只见庞然的祝洪缓缓由庭外走来,手中拎着一个染上红的麻布口袋。 祝洪道。 “吕公,这里是林河云同吴情的人头。” 长风当空 (4) 两狼坡,连风都带着血腥的浓重。 吴情倒下的时候,只是咽喉处稍略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尸体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如若一粒乱舞的沙尘灰烬一般。 在眼睁睁地盯着吴情的死后,埋伏的人群只有扔下手边的武器。 没有人会为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再去火并。 接着,十几人将二十几人围起。 死里逃生的人眼里透着绝情的怒火,恨不得立即将无以抵抗的降兵分尸野地;丢盔弃甲的人嘴里不住地放肆求情,声嘶力竭地希望存留一条性命。 祝洪摸了摸脑袋,这个粗犷的汉子冲锋陷阵自是拿手,权谋断定却是一点也不行。 祝洪忍不住看着凌香,凌香向来都有些鬼主意。 只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阵后,凌香的心思也无法安定。 凌香看着他。 他道。 “你们想不想活命?” 两狼坡里已全是饶命声。 他的声音很沉,道。 “领我们进鸦城。” 那些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跳了起来,瞠目结舌。浑身的血和伤口的痛还在述说着前一刻深渊里的肃杀,现在,他竟又要将众人推往泥沼! “你是想屠尽我们吗?” 有人开始咆哮! “你是要掠夺所有人的性命才满意吗?” 立刻就有人接话。 紧接着群情鼎峰,一时间,整片两狼坡都是反叛和诅咒。 这样的情绪,哪怕是娇滴滴的凌香,也不觉得能压得下。那双劫后余生下轻颤的眼眸只能无力地看着他,无法为他说话。 他撕开褴褛的衣裳,露出了血红的伤口。 他的鬼刺捅进吴情的咽喉,吴情的刀也割进了他的腰口。 他不知道有多少内脏也被那一刀切碎了,他只是说。 “这一趟,我是来卖命的。” 怵目的伤口和冷淡的口吻仿佛比风声还要喧嚣。 刹那,两狼坡里又只剩下风。 他消瘦的身形,却仿佛能将狂涌的风抵挡。 祝洪道。 “你还能走?” 他将一块稍略干净的布随意在腰际上缠拢,道。 “能走。” 凌香却有些担忧地道。 “就这么走?” 他摇了摇头。 却见他艰难的弯下腰,从吴情的尸身上剥下衣裳,罩在自己的胸膛。 “换了衣服再走。” 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是有几个呆愣的,也在整齐地动作中脱去了自身的衣服,将那伏击穿着的土褐色劲衣披紧,涂抹或黑或白的泥彩后,若不是贴面,谁又能分辨得清这些人的出处。 他实在是个平平淡淡的人,可这时候目光却兀自一紧,收缩的瞳孔里露着白森森的煞气,逼视着投降的诸人。 紧接着,他道。 “小香,喂他们‘嗜蛊毒’。” 凌香却是花容失色。 他口里的毒,凌香非但未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只是降兵们一听“蛊毒”,面孔俱是紫白,更甚者,连牙龈都打起了抖。 凌香一听背后的动静,忍不住“噗嗤”一笑,便也恢复了机灵。 一摸腰间馕包,里面是以防不测而准备的行军丹,就见凌香手腕一扭,降兵们根本来不及看清,闭不上的嘴里已塞入了丹丸。 有人反胃,有人可以要干呕,眼见成功,又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生咽了回去。 他冷声道。 “这次进鸦城,我便是纣,你们想活命,也要助纣为虐。听见了没有!” 恐惧驱使得每个人都不禁点头。 他望了一眼前方,有风,天空灰蒙蒙。去鸦城的路便是笔直走,只是这条路何时走到头? 长风当空 (5) 如果说还有一处不被长风侵袭,一定是这里,一间简陋的斑驳小居。 宋闲庭年轻的时候害了寒疾,周身骨子受凉就会有针扎般的刺痛,以往便是盛夏也不喜欢迎风,在这样的浓秋,更是将身子紧紧包裹,木居里还有杜八指派来侍奉的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歇地向旺火添柴。 初夜时分,月悄悬,喧嚣还未浓,宋闲庭偏爱此时躺在摇晃的椅上,什么也未必做,什么也未必想,就静静看着另一家的屋瓦。 这时,便是杜八指,也不大会肆意打扰。 木门却被人敲响。 “叩叩叩”,杂乱地丧失了任何节奏,便是隔着门,也能听闻喘息。 宋闲庭将自己的脖子向绒衣里缩了缩,然后道。 “让江九斤进来吧。” 阑珊的灯火正映在江九斤惨白色的脸,扭曲着,仿佛才遇过冥府的罗阎。 侍奉已然习惯宋闲庭的未卜先知,侧开身位放人进来。 江九斤一入门,“啪”地跪倒在宋闲庭脚步,七尺的大汉,竟然呜咽起来。 宋闲庭纹丝不动,任由。 不知呜咽了多久,就连颤抖的气力也丧失过后,宋闲庭才道。 “详细与我说说。” 江九斤吸了吸鼻子,又吞了吞口水,说。 “晌午时候,有人来报,两狼坡大捷,我上去城头看,果然是我们派出去的伏兵。” 宋闲庭道。 “可有一点狐疑?” 江九斤道。 “有。四下都未见到吴情,一众人还推了辆板车。” 宋闲庭道。 “等人群靠近了,你自然就能看见板车上是什么。” 江九斤道。 “板车上是吴情的尸体。” 宋闲庭淡淡道。 “这下子你们非但不会有一丝狐疑,恐怕心里面甚至有些窃喜。” 江九斤舌头仿佛结住,只能“呃……”一声,接不去话。 宋闲庭接着说道。 “站在车前的当然是极熟的面孔,脸上虽带着异常的模样,却让人只以为是在悲悯吴情的死亡。” 江九斤点点头。 “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宋闲庭道。 “所以城门大开。” 江九斤至今还记得伴随着链轮滚动,那冰凉的黑色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一开,就有五六人倒下。” 宋闲庭并不惊讶。 “那是凌香的‘追魂钉’,的确快。” 江九斤抱着头,痛苦道。 “这些人的倒下让上前检视的几人不禁回头。” 只要回头,就连看清致命兵刃的机会也不会有。一个人的脑袋甚至被拳头砸碎。 宋闲庭挑了江九斤一眼,沉沉地道。 “没有人反应过来?” 江九斤缄默。满怀着大获全胜的喜悦,又有谁还心存戒备? 何况那一袭跃动在鲜血中的黑衣和那件一般的长刺彻彻底底穿透了众人,即便再来百人的军团,也无以抵抗。 宋闲庭道。 “吕慕青丢失了梅花落,又逼死了手下一员大将,在这个多事之秋,如不铤而走险,抢霸几件功绩,在墨雨堂便无论如何也呆不下。所以吕慕青调派精英强将攻陷鸦城,全在我的预料。” “让吴情在两狼坡伏击,并非指望能将吕慕青的势力一举歼灭,却也想着让二房损兵折将。至于吴情的性命,我多多少少没有放在心上。” “鸦城的沦陷倒教人意外。死里逃生之下,还要更进一步,凌香决计没有这样的果敢;而祝洪是个榆木脑袋,是想象不得这种偷天换日的伎俩;凡儒且在吕慕青身旁;这么看来,兵行险着的人,当是初入二房的这位残空了。” 宋闲庭的眸子忍不住闪过了笑意,道。 “这位残空倒不差,值得做我的鹬蚌。” 江九斤一边听闻宋闲庭将几人的性命当如草芥,忍不住脸色惨白。 那自顾自的宋闲庭突然叫住其名字。 “江九斤。” 江九斤的脖子瑟瑟发抖,慌忙道。 “在。” 宋闲庭道。 “这些话,你猜猜,我为何与你同说?” 江九斤连忙再次抱住宋闲庭的腿,一边磕头,一边求饶着。 “小的猜不着,小的不敢猜。” 宋闲庭抬脚,江九斤不敢不把手松开。 宋闲庭道。 “鸦城破了是意外,你且还活着也是个意外。” “既已然活着,你就该好好活下去。” 江九斤感激涕零地道。 “您想我怎么活,我就怎么活。” 宋闲庭道。 “命是你的,你想怎么活,就该怎么活。” 宋闲庭的话锋一转,接着道。 “只不过,若有什么人、什么事如鲠在喉,活着倒委实不够痛快。” 江九斤的眼底又浮出了恐惧。 宋闲庭拍了拍江九斤的肩头,淡淡地道。 “去喝几两好酒,去吃几斤好肉,我会喊上你,等到拔刺的时候。” 言下,已是劝退的意思。 侍奉立刻出现在江九斤的前头,将其搀扶走。 木门稍开的时候,又有一股凉风蹿腾进来。 宋闲庭拢了拢棉衣,道。 “天愈发凉了。” 教父 (1) 明月成钩,倒挂在坛子里摇曳的酒上,也被晃得褶皱。 秋凉和孤单,剑冥早已无法感受。 剑冥所有的感官都已被酒剥夺。 天上地下,喝酒的人那么多,谁不曾见过? 有些人趁着闲风,剥着花生,小酌几口;有些人围聚成众,切上几斤牛肉,往喉咙里灌酒;有些人对着明月,只喝酒。 这当然是求醉的喝法。 剑冥的喝法却简直跟求死一样。 剑冥一坛接着一坛往胃里灌,剥好的花生、切好的牛肉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很快,肚子已要被酒水充满,于是剑冥用指尖扣住咽喉催吐,吐过之后再灌。 酒坛或是堆砌着,或者瘫倒着,或者碎裂着,或是洒乱着,如牢拷一般,将剑冥圈着。 喝多了的人终于趴下,喃喃。 从来只有一个名字,何解风。 剑冥难以放下的幽怆,就是何解风。 对于墨雨堂,对于二房,何解风都还达不到举足轻重。 三年前,一个雨夜,这个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街头,用一双十工斩刃大快刀将路拦住。 路的另一边,是打着伞的吕慕青。 吕慕青不动,如山岳一般,丝毫神情不漏。 而那时的何解风却咬着牙拼命地阻止着身躯颤抖。何解风感到冷。事实上,以何解风这样的体格,便是在绒雪的冬夜可以只单穿一件薄衣走动。何解风感到冷,是因为肋下的伤口。 三年前,同样是深秋。 那样凉的夜,那样凉的雨。 雨水将何解风后背的长发打湿,有一缕已是凌乱滑落在了面额,遮住了右眼。 无疑是机会的。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 为吕慕青撑伞的人手腕一扭,那伞打着螺旋上升于半空,将所有吕慕青头顶上的雨甩洒开;脚腕则是一压一蹦,整个人已如飞矢一样贯入了雨丛。 只看其手劲脚劲,即便不是绝顶高手,也已臻一流。 黑夜里,这人连心的十指竟不知何时戴上了钢爪,倏尔便出现在何解风身前,作虎爪状,仿佛下个瞬间就能把何解风的心窝掏出来一样。 直到这人欺近,何解风才有了反应。 何解风实在是慢了。 拖着伤口,非但反应,就连出刀也跟着慢了。 那钢爪已掏入了心窝。 何解风的“八字狂怒斩”终究开始斩动。 钢爪连着十指被斩落,虎爪变成了猫足,心窝也再掏不动。 连心的痛让这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翻覆滚着,抽痛。 扎在何解风胸口上的十只钢爪下,也纷纷潺流出了腥红。 雨水继续无情地拍打着,仿佛能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洗过。 何解风提着刀,向前走。 也不知是否因为冷凄凄的雨已让何解风的神经麻痹了,脚步竟异常地郑重。 飞旋上空的伞也在这个时候下落,吕慕青稍略伸手,便接过。 何解风从僵硬的脸上硬生生挤出来笑容。 “吕慕青。” 吕慕青稍略点头,仍是从容,道。 “何解风。” 这两人竟是见过。 何解风的双刀交错,如剪刀一般搭在吕慕青的肩头上,吕慕青竟还是一动不动,全然不避不躲。 分明是吕慕青的性命落在刀口,泰然处之的模样,却像是一切都被自己掌握。 何解风的心突然悬紧,甚至感到在被穿透皮肉的十根钢爪压迫。 何解风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迫,开口道。 “你不怕?” 吕慕青轻描淡写地道。 “我和你,岂非无仇。” 何解风笑。 这几声笑让其胸口的血溅射了出来。 何解风道。 “无冤无仇的人,我也甘愿动刀。” 吕慕青稍略叹了口气,道。 “这么看来,你若没什么事求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何解风道。 “我同你平素毫无交集,又有何事需要求你?” 于是吕慕青闭上了眼睛,慢条斯理地道。 “你既无事求我,便把我杀了吧。” 何解风有些瞠目,道。 “求与不求,当真那么重要?” 吕慕青依旧沉眸,淡淡地道。 “墨雨堂的人受得了恳求,受不了胁迫。” 何解风苦笑,摇头苦笑,不断地摇头,不断苦笑。血也流,随着其退后的脚步抵在坑坑洼洼的地面盛满的水洼上,轻漪摆荡。 “当啷”,那一双、两把十工斩刃刀脱落在地上,何解风也终于撑不住肢体,倒下。 何解风道。 “我认输,我不逞强。有个人,有件事,我求你。” 吕慕青道。 “你说。” 何解风笑了笑,道。 “我这里有个小鬼,希望你可以养活。”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剑冥不知道。头疼,欲裂的头疼,不是因为醉,而是因为烧。 无论谁,像剑冥一样醉倒在深秋的雨夜下,都难免要高烧! 就像三年前一样。 酒摊的老板临离开的时候还为其披了一件斗篷,现在却已在雨水下湿透了。平时,剑冥也竖着背头,此时此刻,打湿过后,有一截黏在额头前,像极了当初的何解风。 黎明在乌云的遮拢中透不出一丝光束。 剑冥扶着沉重的头,起身,辨识了方向,向前走。 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有水溢进了靴底,渗透过布袜,浸泡着脚板。 这场雨可真大。 杏红的墙。墙里,是凌香住的地方。 女儿家住的地方,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往里面闯。 四个提剑的女侍即便看见来人是剑冥,也并没有放行的考量。 剑冥腹中有火,喉头也压着火,脑袋里更焚着火,才没有心思说话。 捂头的左手撩起额前的长发,右手已拔剑,顿时,雨花里全是剑花。 四个女侍也是剑中行家,手腕一翻,全是剑光。 五把剑一交,侍女们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没有人料到从剑冥单薄的剑上,竟涌来了无边的重量。 三招以内,四把剑竟纷纷被压弯;七招以后,剑冥已抽身到了每个侍女的身后,用剑鄂在四女的后脖重重敲下。立时,四人失去了重量,瘫倒在门前。 剑冥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四女以后,脚下只觉得锥心的疼痛。 看来,脚已全然在水里面泡烂了。 剑冥接着走,穿过已然枯竭的花池,再走完一条绿木长廊,才停步。 剑冥推开滑门,便有扑过来的蜜香。 其中还夹着凌香的味道。 恰恰,凌香正张着美妙的杏眼,瞧看着剑冥,乳白色的雪颈和胸脯都在被褥外面一丝不挂,倒也没有遮挡的惊慌。 凌香笑笑,道。 “你找他?” 剑冥的眼目中仿佛也根本瞧不见凌香的美好,也只是道。 “有一剑,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 凌香道。 “你若找到他,就还吧。” 凌香说完,眼皮还俏皮地向着剑冥眨了眨。 教父 (2) 现在风未停,雨未停。 只有几束薄薄的阴郁的光透过半遮半掩的窗照入厅堂里。 这里是一件极简的陋室,却是墨雨堂百年来议事的大堂。堂前严谨地刻着一个墨字,是当初开创堂口时寄望传承墨家精神的象征,只是百年下来,殊不知还有多少“非攻、兼爱、明鬼、天志、节用”得了保留。 堂下的供桌上陈列着历代堂主的木牌。 那么多的争乱,若未有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墨雨堂实难以延续下来。 所以这里的香火绝不能断。 所以这里的规矩绝不能乱。 即便狂妄如同杜八指,进得这间暗房来,上香之前,仍是不敢开口发一言的。 只是即便上香,杜八指仍肆意,竟抢在堂主洛思冰前,插了这第一炷香。 或许因为杜八指近十年来的功绩,倒无人深觉不满,连洛思冰也神态如常,仿佛默许一样。 杜八指双手立住香,眸子凝望着许些堂主的木牌,心中的贪嗔痴如潮般升涨,一甩肩膀,转身,骨子里的不可一世又淋漓地绽放。 洛思冰在其身后。 洛思冰向杜八指看去,却接触不到那对目光。 目空一切的杜八指,也只是对排在洛思冰身后的吕慕青冷冷一扫。 吕慕青向着,颔首,杜八指便在身旁停下。 杜八指歪着头脑,分明在邪笑。 “这风云飘摇的日子里,能见一面吕房主,可真是好。” 屋外,自有不肯褪去的风雨。 吕慕青却是低眉顺目地道。 “杜房主说笑。” 一边如此说,一边禁不住看向洛思冰,只见那个青墨色的女子并未注意过来,诚心在为牌位上香,才淡定下心神。 杜八指已道。 “怎是说笑!若没有吕房主,鸦城那帮人岂非已反了!” 吕慕青连忙躬身,道。 “那都是手下对命令置若罔闻般的胡闹。” 杜八指哈哈大笑,与这虔心祭拜的气氛格格不入,道。 “既然弄出了名堂,就算不得胡闹。那个叫残空的,一身骁勇本事,现今不就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他来了没有,让诸君见闻一番。” 听得那“残空”的名,所有人的目光纷纷向吕慕青注凝,就连上香的洛思冰也忍不住偏来半张脸。 吕慕青摆手道。 “那是不成器的小子,何足挂齿。” 众人的目光仍是盯着不放。 吕慕青心念一转,口吻里带着敬仰,道。 “听闻杜房主麾下的长谋宋老愿意光临,也不知道来了没有!” 杜八指笑道。 “我既让其来,不来也得来。” 杜八指特意喊来宋闲庭,谁说不是为了杀一杀残空的风头呢? 可是顾盼了一圈,却没有那个薄弱的身影,让杜八指忍不住咧嘴道。 “那老头去了哪?” 这般的风雨,放在平时,宋闲庭当然是哪儿也不去,一心只在家中暖炉前的躺椅上坐下!可现下,却是只穿着一件薄衫在冷寒的风雨下走动,脚步缓慢地穿梭于行廊,只不过哪里有阶梯起落、哪里是抹角拐弯,心里都了然有数,如何像是第一次入得墨雨堂啊! 直到那间尽头的屋在脚下,宋闲庭才留步。 屋门一如既往地漆黑,在阴郁的雨天里,只透出浅浅的火星,相信是烛火。 这么看来,屋中有人;这么想来,宋闲庭亦是为了此人。 宋闲庭推门,门上融着风雨的彻骨凉寒,像尖针一般,扎在掌中。蓦地,宋闲庭冷颤,咬紧了牙关,也借着风,方拨开了大门。 兰花的香立时扑满了浑身,而毫无遮拦的风也荡乱了长发和衣袖。 掩上门,才总算把突然起来的狂风禁锢。 屋里却已没有了烛火。 屋间的人开口。 “火折子在抽屉的左。” 于是屋子里有了缓慢地摸索,随着火焰“呲”地点燃,两人终究相望。 屋间的人浅淡的目光,显然洗尽了铅华,再也寻不到一丝锋芒,全是和蔼的模样。只是在看见宋闲庭的时候,眸子稍略失神了刹那,又在火苗“呲呲”的喘气声中归于平淡。眨了眨眼,慢慢道。 “你来了。” 宋闲庭与之分离的对望,重新将沁在兰花油里的灯芯点燃,背对着人道。 “来了。” 屋间的人道。 “没见到你的尸体,我便知,你终究是要来的。” 宋闲庭道。 “只是来晚了。” 屋间的人道。 “你坐。” 宋闲庭转过身来,捧着长衣,有礼有节地在此人面前坐下。 风雨大作,狂啸。 屋外的枝条乱舞如妖,却劝不动屋里的烛火分毫。 屋间的人深陷的眼窝里,眸子优柔,一边看着宋闲庭,一边颤抖着爬在脸上的褶皱,在静默许久时,才打破。 “那一别,三十年多。” 宋闲庭冷不丁开口。 “三十三年,又一百三十三天。” 没有一天,宋闲庭能放过。 屋间的人叹了口气。 “你沧了许多,我也老了许多。” 彼时的少年,如今两鬓且也是白头。 当时的壮年,此昔发已成为了枯槁。 隔在两人之间的,不只是距离,还有那追不回的荏苒。 屋间的人接着道。 “你没变。” 宋闲庭很坚定,也很郑重。 “不变。” 随后,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凝注上一条毛毯,披在屋间人腿上的毛毯。 屋间的人顺着目光下望,笑了笑,道。 “我却变了许多。” 揭开毛毯,露出空空如也的裤管,屋间的人接着道。 “人老了,就有隐疾了。当年凭这双腿叱咤,现在也成了烦恼。一入得秋,湿寒疼痛太是难熬,四年前,索性给砍了。” 无论怎样隐瞒,终究有一点苍凉在屋间的人眼底游荡。 “你呢?日子过得怎样?” 宋闲庭冷冷地道。 “一个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人,日子又能过得怎样?” 屋间的人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却是无情。 倒是这般的目光才教宋闲庭熟悉。 屋间的人道。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毕竟你我是同一类人,否则如何做得了师徒。” 宋闲庭道。 “因为是师徒,你该想到我会回来。”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本就是你教给的我” “你要杀我,绝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心软了、收手了。” 宋闲庭的掌缘轻轻扣住自己的咽喉,接着道。 “当初那匕首就抵在这儿,再使些劲儿,刺下去,岂非才却了一桩麻烦!” 宋闲庭缓缓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漆黑的匕首。 屋间的人眼睛很亮,一眼就看出这匕首正是当年难以刺下的那把。 当年亲手挑断了宋闲庭的手脚,亲手掐住无以抵抗的宋闲庭的咽喉,亲手将这把匕首冷冷地抵在宋闲庭的喉咙上。 宋闲庭身下的那条浅溪仿佛又在屋间的人眼底流淌,只不过无力反抗的人却换了。 那个人一步步走过来,那把匕首一步步袭上来,屋间的人却无法挡。 屋间的人突然大笑,狂笑;笑得浑身都在抖,笑得禁不住弯下了腰;如果还能有一双脚,也一定会跟着笑蹦蹦跳跳。 屋间的人道。 “好。” 一个人在亦步亦趋的死亡面前,还能说出一个“好”,不易了。 “死便是死,人岂有不死的!” “但是有个人还不能死,无论你想对墨雨堂做什么,都不能死。” 宋闲庭道。 “她是姬冰的女儿,你放心。” 屋间的人笑了笑,道。 “好” 然后平白地拔地而起,一把便切下了宋闲庭手中冰凉的短匕。 教父 (3) “嘀嗒、嘀嗒、嘀嗒”。 堂外是疾风骤雨,堂内只有几许流连不断的水珠落坠在墨池里。 听得清是因为安静,分外的安静。 嚣张跋扈的杜八指虽然站立在最醒目的厅堂中心,也不得不安静。 没有人再看向杜八指,所有的目光甚至同杜八指在一个方向,只是几刻之前,众人围望的,还是杜八指呀。 杜八指无疑狂妄自大。 可是无论你如何看不惯,也不得不承认杜八指的身上果真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气魄,于振奋军心来说,分外有用。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洛思冰权衡再三,也不得不让其率先开口。 杜八指说话不知收敛,肢体更是豪放。 堂众目不转睛地随着杜八指挪动着脑袋。 对于曾经依附于墨雨堂势力的背叛,杜八指说得不值一晒;对于来势汹汹的青花楼,杜八指更以为只是阻障在墨雨堂成长路上的沧海一粟。 这些话仿佛都施了法,将人们鼓动得心潮澎湃,连着几个月的惴惴不安的心也安宁下来。 杜八指眸光一挑,堂下尽是对自己的痴狂。 杜八指高昂着头,伸开臂膀,立刻就有人献上欢呼和鼓掌。 经久不息的喧嚣在洛思冰重重扣响桌案以后,才停止疯狂。 洛思冰的目光与之对上,眼里有示意,让杜八指退下。 杜八指却是肆意,斜着脑袋,目光抽离洛思冰的身上,嘴角牵动着倨傲的微笑,细细地踱步,从而在吕慕青的身畔停靠。 这些年来,第二房从来都是第四房的手下败将,所以绝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杜八指从来不放过对吕慕青的打压。 现在杜八指又一次找上吕慕青,一些和吕慕青私交不错的人难免揪心,却也只能揪心。 杜八指接着方才的话,笑道。 “何况我们的杜房主又收揽了一个惊才艳艳的手下!” “哪位,是残空啊?” 于是墨雨堂便又陷入一次鼎沸了。 只因为第二房实在被压迫了太久,残空一举大破鸦城的事一遍遍从二房人的口中诉说;只因为第四房实在有些过狂,其余房人也愿意把这件事夸大。 短短半个月,竟足以让残空响彻整个大荒天下。 只是他的名字虽响,也只有少数人见过他,便是在墨雨堂,也恍如虚构出的神话。 人们激动着,充满了期待。 谁都想见识一下这个传闻中勇猛果敢的人终究有如何的三头六臂。 连洛思冰也目光灼灼,看着吕慕青的身后,纵然墨雨堂五房之间难免会有争斗,可多了一个残空,于整个墨雨堂只有好处。 可吕慕青的身后却始终没有人颔首,就连挺胸的人也没有。 吕慕青摇了摇头,道。 “他不在。” 杜八指深眉紧缩,简直难以想象吕慕青不带上他来墨雨堂口出出风头。 杜八指越是想不通,越是执着。 杜八指咧着嘴,如一同逼视着猎物的狼般,狠狠问道。 “他在哪?” 吕慕青还是一贯的平常,一样淡淡地道。 “刑牢。”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 整个墨雨堂口都安静了,静得能听到水珠落坠在墨池的声音。 教父 (4) 宋闲庭浅浅地道。 “他既然不在,有些话便请吕房主烦劳带到。” 墨雨堂的安静,被打破。 宋闲庭穿着那件被雨浸湿的薄衫,缓缓走进来。 凛冽的寒一瞬间随着半启的堂门倾覆而来,甚至将一众体弱的人打翻,宋闲庭却不曾一颤,处之泰然。 吕慕青向其颔首。 两人未及蒙面,可是吕慕青却明白,倘若这人不是宋闲庭,便再无人配得上奇谋之名。 吕慕青道。 “那便要向宋老请教。” 只一声“宋老”,足能让座席上的诸位动容。众人皆知,第四房可在近四五年悄然崛起于墨雨堂,一切的行举都是这消瘦的老人家一手策划,而其对事态的把控、对人心的变化,委实都了若指掌。几个房主表面上敬仰,心底下怎会不藏着害怕。 宋闲庭拍了拍手掌,交击之下,掌声却并非有多响。 就在简直要被风雨遮掩的掌声下,一个七尺身高的大汉拎起一个披头散发之人,入了墨雨堂。 这披散之人早已颓丧,一双眼哪还有半分神光。 宋闲庭道。 “此人是谁,诸位恐怕都知道。” 汇通钱庄本就在墨雨堂旗下,钱庄的掌柜贾似真,怎会有人不识。 大房主洛九郎一向处理堂中财政,此时不免沉下脸,冷冷地道。 “贾掌柜失踪有些时日,一度乱了我们财银的周转,却是被你们四房抓了去。” 宋闲庭悠悠道。 “洛房主责罪于我,那是因为洛房主对此人还没摸透。” 洛九郎冷哼一声。 “我若摸透了呢?” 宋闲庭道。 “那你便会知道此人却是夹马道差遣来的细作。” 这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刹那将整个内堂炸开了锅。中层子弟难免交头接耳起来,高层人物都是面面相觑,也不知确信与否。 洛九郎阴沉道。 “口说要有凭!” 宋闲庭道。 “此人在四房牢狱里受了些皮肉之苦,已是供认不讳。” 洛九郎道。 “屈打也可成招。” 宋闲庭便从袖子里抽出了十三封信,道。 “这是此人与萧云乱往来的书信,其中的真伪,墨雨堂里自然有辨识笔迹的人才,一窥便知。” 洛九郎斥责道。 “书信作伪的,更有不少。” 宋闲庭轻笑一声。 “口供可以假,书信可以假,有一件事却千真万真不会作假。” “贾似真的妻儿已逃跑了,洛房主不妨揣测跑去了哪。” 洛九郎终究不再说话。 无人回答,却也清楚知道贾似真妻儿的去向。 洛九郎霍地单膝跪下,向洛思冰请罪道。 “属下用人不慎,当受重罚。” 洛思冰只是轻轻道。 “九哥,起身吧。” 洛九郎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站起来身,也免不了染上几许沮丧。 这时,五房房主牧离忍不住讽刺道。 “想不到宋老先生日谋夜谋,还能揪出潜藏在大房的细作,用心良苦啊。” 牧离和洛九郎向来交好,此时出声,情理之中。 杜八指却已寻了张板凳,便在内堂中心坐下,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脸上分明是寡淡的讥笑。 宋闲庭低头一笑,道。 “我虽揪出了鼠虫,洛房主也不必急着谢我,牧房主更不用称赞我良苦。” 牧离气得挥袖,别过了头。 宋闲庭接着道。 “我对于贾似真做出深究,纯粹因为一个人的死活。” “半个月前,城中有一具男尸。” 吕慕青的瞳孔不由得开始收缩。 果然,宋闲庭已迎了上来,道。 “那男尸的名字,吕房主该是耳熟。” 吕慕青点头道。 “林凡。” 吕慕青无法否认,那尸体甚至都是剑冥收的。 宋闲庭道。 “这个林凡本是个游侠,死便死了,不轻不重。可是直到半个月前,这个人却重要了起来。” 半个月前,岂非正是残空大胜得还的时候! “这个林凡,竟是我们的大英雄,残空的挚友。” “我们大英雄的挚友,如何能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要查。” 宋闲庭摇了摇头,苦笑道。 “这一查,贾似真竟是凶手。” “再对这个贾似真严加拷打,细作无误。” “也庆幸贾似真是夹马道派来的细作,否则倒成了自相残杀。” 洛九郎只剩沉默。 洛思冰秀目紧锁,不禁关切地向吕慕青看去。 只见吕慕青拱手,施礼,恭敬道。 “宋老为我这稚子费心了。” 宋闲庭稍略散散手,道。 “举手之劳。” “也请吕房主把话带给残空,贾似真都是受到那夹马道的萧云乱指使,才向林凡动了杀手。” 教父 (5) 洛思冰禁不住把吕慕青叫住。 人潮已是离去,望着吕慕青的背影,洛思冰有些怯怯。 洛思冰轻声低吟。 “老师。” 吕慕青却不曾回头。 洛思冰道。 “老师便连正眼也不愿看阿冰了吗?” 吕慕青的声音如同冰块。 “堂主还有吩咐?” 这份冷漠足以让人生气,洛思冰眼里的柔情也一寸寸凝固,生硬地道。 “残空大破吴情、林河云,更是一举将鸦城收复,吕房主就是这般对他的吗?” 吕慕青道。 “他是我的下属,连生死都由得我来摆布。” 洛思冰道。 “你也是我的下属,你的生死呢?” 吕慕青淡淡地道。 “也只需堂主的一声吩咐。” 洛思冰道。 “好。我要你看着我。” 吕慕青身子一僵,捧着墨绿色的长衣,终究是回头。 眼中的女子亭亭清秀,秋水如眉、星月似眸,高翘的鼻子,轻薄的小嘴,肤色洁白,脸上更是冷毅,一副巾帼姿容,再难寻许多年前的软弱。 吕慕青看过一眼,便忍不住闭眼,心下百转千回都要按捺住。 突然“铮”地一声。 洛思冰拔剑,冷道。 “倘若吕房主真想在我面前闭眼,那便一闭不醒吧。” 剑锋凛冽,直指吕慕青的咽喉。 吕慕青眼眸不睁,身体不动,那剑锋已在皮肤上擦出了血色,仍如山岳一样屹立。 剑锋一歪,黏着吕慕青的脖子缓缓向前挪动。 洛思冰的人亦一步步朝吕慕青靠近。 洛思冰道。 “吕房主不堪睁眼,莫不是在怕我?” 此时此刻,吕慕青便连话也不敢说。 鼻息之间,有一股浅浅的兰花搭配着乳香,显然是女儿身上的味道。 吕慕青早已过了心猿意马的年纪,仍是觉得心房砰砰作响。 忽然,吕慕青就觉得唇前一片香柔,竟是自己干涩的唇和一片柔滑的唇吻上。 吕慕青心头大怔,不得不睁开眼,眼前却哪里还有人。 洛思冰已经迈着出堂的步伐,那柄秀玉软剑也已然还鞘。 洛思冰蹦蹦跳跳的脚步实在和方才的冷若寒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吕慕青忍不住回身叫道。 “阿冰。” 洛思冰回眸。 风已静,雨已停,云已散,一束洁白的光洒在洛思冰的侧颜上。 洛思冰吐着舌头在笑,模样极为美妙。 吕慕青一下子看痴了,又忘了说话。 便只听着洛思冰道。 “谁让你傻站着,就只能让我轻薄。” 吕慕青摇摇脑,只能仍由洛思冰跑。 不由得想起带着小时候的洛思冰在蘑菇树下躲雨,那时候的洛思冰依偎在怀里,紧紧地拥抱。 想着,不禁笑了。 身边的诡谲向来压得吕慕青喘不过气,已有几年不曾痛痛快快地笑一场。 吕慕青举步,却在内堂槛前难以落下 二房的七八人在堂外列好,一旦走入,便又是不休的挣扎。 吕慕青低着头,抽出一方巾帕,轻轻抹在唇上,也不知是在擦,还是在拓。 收起方巾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足够的温柔。 于是在深秋的寒光下,吕慕青信步而走。 葬 (1) 墨雨内堂,冷冷清清。 灵牌前烧着长香,长香前铺椅三把,椅子上端坐长老。 吴、于、柳三人倾覆一生心血,都在墨雨堂上。三人皆垂老,眸子都半睁不眨。 都是锋锐的眼光,都在向孟思年凝望。 孟思年腰板挺拔得像一把钢枪,眼睛里只透出坚毅,旁人难挡。 为首吴长老开口道。 “你就是那个‘三箭破五军’的孟思年?” 孟思年道。 “我是。” 吴长老道。 “那时你年少。” 孟思年道。 “十七。” 吴长老道。 “那时你很好。” 于长老幽幽一笑,接过话道。 “那时你岂止是好,听闻便是天子也想亲揽你入朝。” 孟思年没有回应,因为于长老的笑很快已转淡,几乎已变凉,冷然道。 “可那也是二十四年前了。” 孟思年道。 “当下岂非正值我身强体壮。” 柳长老冷笑一声道。 “堂主尸骨未寒,你且想逼宫上位,放肆了。” 孟思年目光正直,直达柳长老眉目上,沉声道。 “群龙岂能无首!偌大的墨雨堂,堂主一天也缺失不了。而今,已是第三天了。” 柳长老瞳孔更是收缩,眼睛已眯紧成缝,怀疑道。 “你急切如斯,莫不是从中做了手脚?” 孟思年坦坦荡荡。 “长老若有佐证,我情愿血溅当下;如若无有,却切莫黄口白牙,损了您的身份。” 柳长老受此一击,拍案而立,指着孟思年,嘴中厮声。 “你……你……你……” 吴长老道。 “柳老三,你坐下。” 柳长老冷哼一声,瞪着眼,复又坐下。 吴长老道。 “堂主的位置,你要当?” 孟思年道。 “我要。” 吴长老道。 “凭什么?” 孟思年道。 “就凭我有信心将鸦城从引君坊的手中吃下。” 于长老的皱纹都不由得一紧,道。 “办法,你当真有?” 孟思年点头道。 “如此如时,最是佳时,长老若许我名,使我差遣墨雨堂的权力,鸦城就是我们的。” 三位长老相互对望,岂会看不到彼此眼里的贪图。 引君坊的势力蔓延到鸦城,向来被视为芒刺,却无人有本事拔除。 于长老禁不住动了动嘴唇,以唇语道。 “但试无妨。” 吴长老冥闭上眼,终究摇头,否住。 “你便当真有本事,却也不姓洛啊。” 堂下孟思年原本单膝而跪,此时便缓缓起身,傲骨英姿,盛世凌人,蓦地竟让三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也难以坐稳。 孟思年喝道。 “洛姬冰一介女流,洛九郎还是稚子孩童,墨雨堂果真要固步自封吗?” 吴长老无以忘却老堂主对自己的好,吴长老难为啊。 孟思年沉着下来,道。 “我膝下有二子,不妨入赘于洛家。” 三个人的眼睛忍不住都亮了。 柳长老率先问道。 “你甘愿儿孙改姓为洛?” 孟思年笑了笑。 “与一世功勋相比,姓孟姓洛,都不要紧了。” 于长老眼睁睁看着孟思年的贪婪,郑重地道。 “孟思年,你果然有夺取鸦城的办法?” 孟思年道。 “说到做到。” 此话之后,便是沉默。 三人相顾,于长老首先点头;柳长老且是摇头,摇到一半,又换做了颔首。 “滴答、滴答”,水珠落在堂前池上。 吴长老咬了咬牙,道。 “由今起,孟思年,你便是墨雨堂第五任堂主。” 那时候的孟思年多么的意气风发。 狂风吹乱了屋中的烛光,也吹散了屋中的兰花香。 这时的孟思年空荡荡的膝上盖着御寒的毛毯,安然地缩在角落边的摇椅上,一动且不动,仿佛深陷睡梦一样。 不知何时,这个叱咤过风云的人物,已死了。 葬 (2) 哀乐,白马。 穿着丧服的人群排成两队,跟着前方的安魂幡慢慢地流淌。 这个世道,多数人的生死,不过是牺牲,或是马革裹尸,或是荒狗撕咬,终究腐烂在某处水沟乱泥旁。 只有如孟思年此般的人,仿佛才值得安葬。 天是阴蒙蒙的,庆幸未有雨落。 普通的民众挤满了隽永城中,撑着脑袋,目光追随着,直抵看不见的远方。 在墨雨堂的庇护下,民众可以乐业,可以安居,对于孟思年的长辞,竟也有些悲怆涌动。 隽永城之北,有一座苍苍的大山,这里的人都叫唤为“天安”,山腰耸着九根擎天的磐石圆柱,福灵之地,除却尸骨无存的第三任堂主,墨雨堂的功勋人员大抵埋葬于此。 披麻戴孝的洛思冰美眸已被泪水浸得涨肿,旁人心中那个果断坚强的冰山美人,几日不见,已憔悴如斯,教人无法不萌生呵护的念头。 双亲早逝,让洛思冰从小就失去怀抱,常常依偎在祖父的膝下,才终究获得了几分温暖。那天在小屋里瞧着再无喘息的孟思年,从额头到趾头,洛思冰每一块肌肉都在打着冷颤,悄悄的几步路,实在用尽了力量才抵靠,猛地栽倒在孟思年的身旁,眼泪刹那占夺了眼眶和脸颊。 那无止的啜泣,似乎才教人想起,这个看起来冷若冰的女子,也不过是二十四岁的姑娘。 洛思冰的脚步是摇摇欲坠的,洛九郎不免要搀扶着。 洛九郎虽是洛思冰的舅舅,两人其实是一起长大,所以尤为懂得洛思冰心头的悲伤,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眸,苦涩也不由得在其身体里翻搅。 对于孟思年的死,有请过仵作检查。 老人虽然身体算不上好,却远未到离世的时候。 果然,经过一番细致地检视,在孟思年天池穴上摸到了一个细腻的针孔,由此得断是被淬毒的银针蛰死。 这一点死因,洛九郎秘而不发,就连洛思冰也没有相告。 看了一眼这阴郁的天,洛九郎焦忧难藏。 其人生性无束无拘,是以在洛思冰百般恳请下,也不过出任了个总管账房,于权势的争取兴致缺缺。 可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潜进墨雨堂的内府将前任堂主毒杀,自己向来倚重的下手又被指责是别帮的奸细,洛九郎深知自己搅不动这风雨,却也无法做到不湿身。 一队人行出了城,踏着青灰冷土,朝着天安山走了半个时辰。 突地,大地震抖。 紧随在二人身后的五房房主牧离率先回头,就见百丈之外,滚滚乌烟。 四房房主杜八指缺指的手在空中紧紧捂成拳头。 前行的堂众陡然间停下了脚步,依旧是两队长龙,却可在斗转之间列出迎敌的阵仗。 那风尘愈发的近。 奔腾的马蹄仿佛斩割了距离。 牧离再看,仆仆风尘中,七匹矫健的黑马驮着七个英挺的男人,呼啸而来。 二房房主吕慕青只盯着在洛思冰,目光,不曾动。 三房房主梁鹿禹回身贴近灵柩,那只硕大的手掌安在棺椁上,不曾挪。 杜八指的手还屹立在半空中,不曾松。 牧离则从人群中走脱,迎着奔涌而来的马蹄和风。 一时间,天地也为之悸动。 谁也不知道接下去将发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生死将会怎么说。 而牧离已威严开口。 “来者,什么人!” 葬 (3) 风萧萧,为首的那人单手横出一丈镰刀。 落在牧离眼里,不禁轻呼其臂力不小。 那人脸上挂着些许冷嘲,竟无谦逊,也不退马,逆着本已清冷的阳光,道。 “青花楼,西门惊唐。” 这个人在马上居高临下,那把镰刀在猎猎风中一晃不晃,仿佛一刹那就剥夺了所有的光。 更使人惊诧的是此人的出身,竟是那个近一两年来风兴云蒸的青花楼。 常有人说,青花楼是当今朝堂想要立在江湖上的旗,江湖势力再大,莫非还能同夙鬼军较量? 而现在,青花楼是要对墨雨堂动手了吗? 墨雨堂的众人都是惊诧,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几分考量。 只是堂中子弟心下虽多有动弹,目光却无多少徘徊相望,只是恶狠狠地鄙视着马上的人,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牧离鼻头皱出了几条缝,喝道。 “青花楼,莫不是要乘人之危么?” 那西门惊唐笑弯了嘴角,歪着头颅,一脸桀骜的模样,道。 “那又何妨!” 有人也笑,非但桀骜,甚至倨狂。 杜八指缓缓回身,脸上的轻蔑绝不会比西门惊唐少,脸上的疏狂只比西门惊唐更生动。 杜八指一字一字道。 “很好。” 只两字,竟让西门惊唐如着魔魇一样,失手狠狠拽了一把马缰,黑马受力,前足一闯,近乎要把人摔下,幸亏西门惊唐迅速回神,双腿重重夹住马腹,才避免了狼狈模样。 连牧离也禁不住笑了笑,心中想道。 “遇上了杜八指,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啊。” 杜八指举步,连步伐都如侵略一样,每一步看似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却仿佛踩进了对手的心底一样。 “在这山外路前,青花楼是想同墨雨堂开战么?” 杜八指的狂并非因为声音大,而是因为不怕,不怕在任何人面前说任何话,亦不怕为说出来的话付出代价。 西门惊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 “就是开……” 西门惊唐的话未说话,已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将其截断。 “够了。” 穿过渐渐消散的尘埃,一匹黑马背着一个蓝衣劲装的人踱到西门惊唐身畔。 谁也无法不往这人身上看。 只见其眉宇如月牙弯弯,一对星眸悄俏地闪动,颊上的粉红有些遮不住,抿着嘴,也似像极力扮起冷酷。 纵然从头到脚都是男人的装扮,谁又能看不出是个女子? 西门惊唐本就想在其面前逞强,不禁嚷道。 “可是……” 这女子道。 “西门哥哥,莫要争了。” 只一声哥哥,已足够西门惊唐柔软下来,眼睛里带上了温柔带上了笑。 这女子学着男人拱手,故意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道。 “在下穆羽蓉,第一次行走江湖,若有地方得罪了各位前辈,还清海涵。” 杜八指哈哈大笑。 “瞧瞧这粉嫩的女娃子,说起话来,才是礼貌。” 牧离也江湖做派般示礼,言语上也有和缓,道。 “穆姑娘和几位来此,是何贵干?” 穆羽蓉道。 “青花楼确有事相求,只是恰逢孟堂主离世,兹事体大,凡事都该押后了。” 牧离笑了笑。 “无怪青花楼能壮大,竟有穆姑娘这样的巧女子,定然能左右逢源了。” 穆羽蓉翘起朱唇,又道。 “孟堂主盖世英雄,我虽未有名望,也想在坟前上一炷香,牧房主,可否……” 牧离犹豫道。 “这……” 杜八指却是大手一挥,道。 “这么可爱的女娃跟在一旁,那是齐天之福,有什么可想的。” 这人对女色的痴迷,从来都是荒唐。 穆羽蓉连忙欢笑着。 “多谢杜房主了。” 梁鹿禹轻呼一声。 “堂主。” 却听前方的洛九郎并未有几分推脱,倒也像是默许了。 杜八指用缺指的那只左手在半空点了几下,立时,堂下子弟们都收敛了戒防。 看来一场风波便要化解了,忽然,却有一个人淡淡道。 “等一下。” 葬 (4) 吕慕青和杜八指不同。 吕慕青并不追逐别人的眼球。 吕慕青既然站出人群中喊“等一下”,便一定有等一下的理由。 只见吕慕青由人群中穿过,由西门惊唐面前穿过,由穆羽蓉面前穿过,终究,在一匹马前停落。 马上的人本来不声不语,本来没有人注意,现在目光难免都往其身上看去。 马上的人三十来岁,长发整整齐齐地竖成发髻,别人交谈时常是凝闭双眸,灰色的皮袄下裹着一件棕色的劲衣,严丝合缝地贴服着强健的身躯,脚下是一双崭新的小牛皮打磨的靴子,稳稳地踩在马镫上。 仿佛感受到来人,马上的人浅浅睁了目光,恰恰与吕慕青的眼睛迎上。 吕慕青颔首,马上的人点头,什么都未曾说,却好似一切彼此都懂。 这人拉稳了马缰,左足在马镫上稍略一蹬,右脚从黑马的臀后划过,迅捷地下马,朝着吕慕青施礼,旋即开口。 “上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有些事本就难忘,何况吕慕青还尤为心细,吕慕青道。 “七年前,也是一个秋。” 这人悠悠抬头,眺望着苍茫的天,喃喃道。 “我记得那时候血还是热的,现在怎么就凉了呢。” 吕慕青也幽幽道。 “大概是呆了太久。” 这人收回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委实太久。” 这人接着道。 “还来不及谢过吕先生。若无相助,我们恐怕至今还素未谋面。” 吕慕青道。 “不过尽些绵薄之力。” 这人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 风扬起了尘埃和喧嚣,却吹不散心中的疑惑。 谁都难免要猜忌两人的关系。 就连杜八指也不明白吕慕青何故要从人群中闯出来;即便是西门惊唐和穆羽蓉也不甚清楚这人的身份。 怀疑悄无声息地蔓延在两人的沉默中。 两人却浑不在乎一样。 终究这人回身,向着自己的马踱步。 “吕先生把我喊住,不该是为了叙旧。” 吕慕青道。 “我想知道你同青花楼来,究竟是什么目的。” 这人已在翻身上马,一边道。 “我便说是来祭奠孟堂主的,你只怕也无法相信吧。” 吕慕青并不否认。 “的确是这样。” 这人已稳稳落坐马上,手已牵起了马缰,道。 “依我想,毕竟是孟堂主的葬礼,那个人总该从暗无天日的地方离开吧。” 一下一上,吕慕青要看过去,无法不仰起头。 偏偏阴郁的天施舍下一束光,刺得吕慕青无法不闭上一只眼。 可吕慕青还是要道。 “如果离不开呢?” 那光映在这人身上,夺目耀眼,这人道。 “那吕先生就该想想,整个墨雨堂,终究有谁可以拦住我。” 这人微微拍马,黑马虽不在奔驰,却也跺了跺脚,向着天安山走。 方才这人的话还在空气中。 声音不大,却足够振聋发聩。 穆羽蓉连忙挽手,试图挽回道。 “吕先生……” 吕慕青已然摆手。 “不用。” 穆羽蓉和西门惊唐相望一眼,便一同打马,赶上已在前头的人。 吕慕青走回人群时,牧离忍不住拥上来,道。 “这人是谁?” 杜八指冷笑着评价。 “口气倒是狂妄。” 吕慕青摇头,竟隐隐露出几分沮丧。 墨雨堂中,谁不知道吕慕青向来沉着,瞧着这副模样,都觉得有一份沉甸甸的恐惧落在心头。 吕慕青只是道。 “薛歧。” 立时,牧离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杜八指也不由得眉目深锁,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不知何时已然低下了高傲的头。 葬 (5) 天上地下,并不是每一个名字都值得你记住;但是薛歧,在大荒里,你却一定不能忘。 天上地下,这二十年来风华绝代的人物,只是一个墨雨堂便有孟思年、杜八指、吕慕青等扬名立万,散迹江湖潇潇洒洒的隐士更是不少。处处,都流有传奇,三不五时,便有默默无闻的新人卷起风云。 于此争相逐鹿江湖的时际,却有一人被尊为大荒第一人,赫赫威名,许多时候甚至盖过了朝堂上的王。 这个人便是总领当今夙鬼军的虎魄啸将军,关独往。 只凭其在军中的事迹,纵使不眠不休地谈论上七天七夜,也说不尽。 最盛名的,莫过于以一个人、一匹马、一双手,虎胆长啸于九霄,在两百蛮兵的包围下把领率的敌将击毙。 那一天关独往浑身浴血,如果夙鬼一般;那一天“虽万人吾往矣”的名号便刻在了关独往的名字上。 无论武功、谋略、抑或胆识,近二十年来,关独往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偶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也只有是关独往的副将军,“无命枪”的赵子暮将军。 “长枪无命、锁喉夺命”,说的正是这杆饮染千万人血肉的无命枪。 一旦长枪刺出,便是有死无生的结局。 例外只有一例。 就是“碎狮刀”的燕归行。在夙鬼军的圈围中,燕归行当真是以破碎之势凭借狂袭的三百七十一刀逼得赵子暮毫无出枪锁喉的时机,等到无命枪出手时,赵子暮的气力难免是短了,长枪贴在咽喉上时,横刀也已架上了脖颈。一场平局之下,只容得燕归行裹着好友的人头,踏着仆仆风尘而去。 从此,燕归行便被列在了大荒境下五把刀之首。 大荒境下五把刀,指的便是在大荒江湖中翻云覆雨的碎狮刀、离别刀、千袭刀、八蛇刀、快刀。 这五把刀各有各的奥义,以碎狮刀最雄浑、以离别刀最锋利、以千袭刀最精巧、以八蛇刀最诡秘、也以快刀最快。 即便燕归行,也感慨过,无论对上哪把刀,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江湖中人,向来也把大荒境下五把刀与关独往、赵子暮、剑神等十三人当做是整个大荒里超一流的高手。 而掌握八蛇刀的,便是薛歧。 你若仔细想想,或许还能记得杜八指也是用刀。 可一向自负自傲的杜八指,也控制不住地压低了自己的头,偌大的墨雨堂中,还有人可与薛歧抵抗吗? 送葬人开始用鼻酸的哭腔唱祭,曲间的悲怆和词里的惋惜重重地敲在人心。 棺材托在四个堂众的肩上,在煽人泪下的长恨歌中,竟将棺材举得纹丝不动,也可见浑身上下都有多年的功夫。 在最后一声惋泣中,哀乐终了。 山腰上,已有一方厚土被深凿。 没有人在说话,山间的风仿佛也肃穆了不少。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棺木上,眼睁睁看着四个堂众扯住麻绳,一寸一寸将盛着孟思年尸身的棺材往厚土里放。 四个堂众满脸涨红,弓着马步,粗壮的腰也尽力挺住,宽广的手中感受着麻绳生涩的摩擦,一点点把棺椁往下送去。 洛思冰也软弱地趴倒在洛九郎的身上,一点点,随着棺材的下落而坠滑。 此时,这女子凄凉得如同深秋里最后一片残叶,便是落下,也只是在扫净了的地上孤寡。 哭囔悲嚎无以宣解憋在小小身体里的苦伤,失手打在环抱着自己的洛九郎的胸膛,那么重,又那么痛。 拳头的边缘,无情地泛出红。 终究,棺材置于土上。 而洛思冰也停了,停止了哭喊,停止了拍打,宛如一具行尸,灵魂好似被抽脱,双膝贴垂,瘫坐在地上,眼睛朦朦得,如同发傻,再不挣扎。 直待洛思冰没有了动作,牧离才走了出来,一声轻喝。 “酒。” 从葬列之中走出十个子弟,将身后的三架推车上七十多坛酒捧出来。 二百八十多个人,二百八十多只碗,全部盛满,也足足花了两柱香的时间。 除了洛九郎需要照料,其余的四个房主纷纷走了出来,将一碗碗就递在一个个子弟的双手上。 牧离将碗高举,众人皆把碗高举。 牧离仰着头,将碗里的酒水灌了大半;子弟们也是学着模样,往喉咙里灌;有些酒量浅的,立时被呛得咳嗽,满脸涨红,都没有人管。 接着,牧离将碗里剩余的酒点滴洒在山腰冰冷的泥土上,闭着眼睛,有几股回忆涌在了心尖上,唇齿也发涩,也打抖,却也不得不嘶吼。 “安……心……上……路!” 那九十几个咳嗽的子弟抹了一把嘴,只凭一腔的血气,和其余人一同豪壮地道。 “安心上路!” 酒溅在山腰上,仿佛要汇涌出一条长河。 旁边堆砌着干枯的树柴,在秋风中,缠上了贪婪的焚火。 “噼里啪啦”,火迅速将树柴点燃,有些枯槁的,甚至转眼间就焦成了黑色的灰烬。 便有平时服侍孟思年的人,端了平常老人家爱着的衣装,上到焚火前来,一件件掷在焚烧一切的*下。 这把火会一直烧到地冥之国,让九泉下的人,也有合身的衣裳。 “兹兹”,不时有火星在空中炸放。 随着火花,四个方才抬棺的人也握住了铁锹,渐渐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复又遮上,一点点,先是填充了棺材与土壤的缝隙,接着便掩上了棺材的一角,继而再下几铲子,棺材已要朦朦胧胧不见,最终被泥土填平在天安山上。 曾经有一时孟思年轰轰动动地活过,现在这一刻孟思年彻彻底底地死了。 伴着这场墓葬五十年前的一位枭雄,归于了一处角落。 洛思冰在搀扶下才得以起身,眼睛里仍然失魂落魄。 在牧离和杜八指的指挥下,墨雨堂子弟将酒坛和大碗都收拾过,捆在三架推车上。 葬礼结束了,众人要启程,要向着未来走。 未来的路却被挡住,被西门惊唐挡住。 西门惊唐道。 “大葬既然结束了,客气也便结束了。” 牧离皱了皱眉头,道。 “青花楼想要做什么?” 西门惊唐道。 “你们也应该结束了,离开吧。” 西门惊唐再次扬起冷傲的脸庞,沉下声,冷冷冰冰地道。 “离开隽永城,去鸦城吧。” 猛虎出笼 (1) “墨雨堂的人,无论如何都不离开隽永城。” 今天早上,这是他听见的第一句话。 天空才发白,凌香便提着竹篮来接他,竹篮里盛着填肚子的馒头和发糕。 隔着监牢里的木拦,那张白皙的脸上染着思念和微笑。 牢卒板着脸孔,一言不发,只容得钥匙和锁由敲击到契合地发出清亮的响。 他分明觉得奇怪。 这个瘦高的牢卒性子开阔,平日有说有笑,得悉他就是大破鸦城的残空后,更是不厌其烦地追着问知东西,不过一夜,竟变得冷漠。 其实,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沮丧。 牢门才敞开,凌香便一个箭步扑入了他的胸怀。 温香软玉,在他的怀里摇曳,竟让向来与孤独长伴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终于挽住了纤纤的细腰,另一只手在凌香的背脊上轻轻地拍拂,悠然潜入心底的柔情,使他不由自主地以下巴抵着凌香的脑袋,鼻尖小心翼翼地吮吸着流绵在发丝里的香。 突然,他只觉得自己的前襟湿了。 方才还嫣然笑着的姑娘,眼角却渗出了泪花。 他的声音禁不住温柔了下来,在女人的耳边,轻语细声着。 “怎么了吗?” 凌香抽出埋在他胸膛里的头,与一无所知的他对望,眼里泛起的水光让其显得难以言喻的娇柔。 仿佛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摇头,又把脸颊贴近了他的胸口。 他悄悄苦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变得也会了苦笑。 男人通常都是悄悄的改变;男人通常也只为女人改变。 两个人就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相拥了良久。 与他的胸膛分开后,凌香就红着脸别过头,将竹篮往他手中一人,便假装在一旁整理突然乱了的头发。 看着那娇羞的模样,他的心尖也左晃右摇。 之前他也有过女人,往往也只是度过一夜春宵,第二天卷起他的银子便跑,简直一步也不曾停下。 他既不是风流成性,也不能巧舌如簧,落在原地,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可还是却步留下。 一张嘴,咬起馒头和发糕。 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粗粮,也甜入了心房。 等到凌香不再娇羞的时候,便一把将他的手臂搂过,另一只手勾着竹篮,大大方方地向牢房外走。 秋天,哪里还有太阳。却有光。 不是在黑暗里阴郁着摇动的火光,而是漫天灰灰白白的天光。 他突然觉得天边的惨光也足够美好,世上许多的美好也往往要到失去后才被知道。 他牵着凌香,掌心里感受着暖流,这一刻,便是天涯,也愿意跟着一起走。 可惜去不了天涯。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漆黑如墨的长房,有的时候,同这里暗无天日的牢房,没什么两样。 他们穿过城中心,现在是早市,实在是忙碌的时候,行人和店家却都是空空荡荡。 路过一个拐角,他才听到有人在讲。 “墨雨堂的人,无论如何都不离开隽永城。” 这是他早上听到了第一句话,他拉紧凌香的臂膀。 凌香局促着,不去看他。 他淡淡地问。 “出事了?” 猛虎出笼 (2) 夜,静得仿佛被冰霜凝结。 月悬在天上,如钩。 却不及夺命的镰钩。 巨擘镰洒脱着湛蓝色的巨光,刹那将整片白湖裹罩。 西门惊唐年纪不大,出手却是分外老道,镰刀的刀锋一旦落空,手肘一折,镰刀的钩尖旋即便啄向后背心口,一环套着一环,一招纳着一招,如飞流直下,一丝迟疑停滞都不会有。 旁人看来,这道蓝光出奇的美妙;他看来,却处处是丑陋的险象。 白湖之边,夜晚竟卷来不小的浪潮。 两人追逐在沙堤上。 西门惊唐且进,镰钩是突然出手,由下而上在他衣领上撩开口子。 他禁不住在退,手也摸在了向来不离身的木匣上。 可眨眼间,又是两道蓝光匹练而下,他只得左支右绌,在冰冷的沙石上跌跌撞撞地游离。 十七招过后,已是大汗淋漓。 偏偏他的轻功从来不佳,无法一跃几丈,逃脱镰刀的锋芒,更抢不出拔出鬼刺的间隙,虽然还能凭借着反应从刀钩下堪堪躲让,却已束手束脚。 西门惊唐迎着拍舞的惊涛骇浪,如巨熊般,张口呼嚎。 风也嘶啸,刀也嘶啸。 巨擘镰卷着走石飞沙,终于将他逼入一个逃不开的距离,横腰撕割他的身躯,几欲把人扯作两瓣。 他只能鼓足了力气,就地一个鱼跃,在空中一圈翻滚,又在沙地上一圈翻滚,才避过被爿成两段。 西门惊唐挺着脚步,还想再贴近,“啪啪”两声,竟有两块碎石撞在了眉骨和手腕上。 几点血花也浅浅地滑下。 也趁此刻时间,他终究把身子站稳,拉出了足够他拔出鬼刺的距离。 西门惊唐眸子涨红,犹若魔魇一样,扭了扭脖颈,咧了咧牙。 骤然冲锋,巨擘镰如同长枪一样挺出,笔直朝着他刺来。 这一招简简单单,虽有倾覆之势,却无任何精妙可言。方才横割的镰刀是紧紧相扣的环,才逼迫得他只能躲藏,如此一击,委实像环上的缺漏。 初始三五招,他便对巨擘镰的短长有了大概的知晓,抓住这个破绽,双脚一错,已让出镰割可及的范畴,抚在身后木匣上的手仿佛也要有了动作。 不动则已,一动必定如轰天的雷鸣、翻海的狂卷,震煞四方惊鸿。 他忽然又没有动。 那只手还藏在身后,悄悄在那行字上抚摸。 天上的星和月闪烁得晃眼,晦明晦暗间,手指只能感受木匣上的那行字迹,“水榭凭春误烟雨”,他已不知自己是否有命耽误明年的春雨。 他艰难的看了西门惊唐一眼,笑容尽是狰狞。 紧接着镰刀轻轻地拔出他的身体,鲜血垂滴,如同皎洁的晶莹。 他倒退四五步,强健的身子也不由得扭曲,瘫坐在地。 若不是亲眼之间,他才无法相信冷冷冰冰的凶器可以在刹那间暴涨几寸,直插向自己的心底。 如果不是生死之间,他横挪了几分,如今被刺头的就不是正胸,而是心脏。 他没想到那把镰刀竟和自己的鬼刺一样,尤有玄机。 高手之争,争的就是想法,无论是想多了、想少了、还是想错了,便是落败和死亡。 西门惊唐的镰刀已经钩住了他的脖子。 西门惊唐狞笑。 “你准备死了吗?” 他无力回答。 却有人为他回答。 “死不了。” 猛虎出笼 (3) 没有人开口,连杜八指也陷入沉默。 杜八指自然不是原本的名字,这个绰号的缘来,自然因其只有八指。很少有人一出生便只剩八根指头,杜八指右手的两指是被人以刀切下的。 年轻的杜八指也好狠斗勇,也使横刀一类的长刃,在渊江以西一带,声名鹊起,遂被老堂主看中,招募至墨雨堂的四房。 事业有成自然春风得意,有一年去到清裕岭,途中遇上一个身背二胡的浅衣男子,稍略小其一些年纪。 那时杜八指的性子还是刚烈、豪爽,整个岭上的行路人,只要问声好,就能有免费的美酒牛肉;偏偏浅衣男子性格高寡,虽也在店前坐下,于杜八指却是视若无睹。 杜八指只觉被驳了面子,也压着火气上前请教,那人依旧不答,心头火气,终究拔刀。 横刀之势,如覆海翻江,轰烈之处,无以阻挡。 突地,杜八指却把刀放下。 杜八指只觉得自己握不住刀,追望之下,才发觉右手的尾、食两指,已悄无声息被切下。 养伤,足足用去杜八指三个月。 肌肤之伤可愈,魂灵之伤难好,从此杜八指便以跋扈嚣张来掩饰自己手上的缺。 后来,机缘巧合下,知道了那个浅衣男子叫做张别离,如今无疑也在大荒境下五把刀之列。 此时,一闻听薛歧亦是五把刀之一,心中的恐惧袭满了浑身,使得高傲的头颅也低下。 几人面面相觑,难免也察觉得出杜八指的异常,以往密会,即便无其何时,也愿意横插一脚,抒发感想。 竟使得洛九郎忍不住问道。 “杜房主没什么事吧。” 失魂落魄的杜八指一怔,慢慢缓过神来,干笑一声,道。 “还想听从诸位的高见。” 于是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梁鹿禹站在堂中,默默地仰望“墨”匾,和列代英雄。 如今的五位房主里,只有梁鹿禹一人亲历过两代堂主,也只有梁鹿禹对墨雨堂的情感最浓。 经历过跌跌撞撞,经历过威震四方,也经得住风雨飘摇。 所以打破沉默的,也只有梁鹿禹了。 “牧房主,近年来,我们的人丁如何?” 墨雨堂五房各有分职,大房掌管钱财支出,各房每月的金额,都要向其报数;二房规划墨雨堂的方向,也对处处涌来的威胁要有思量;三房操心着是堂中的刑罚和基建,能让隽永城百姓都爱戴接纳墨雨堂,实属三房的功劳;四房却委实聚集了分外多的好斗人士,墨雨堂的攻城略地、安保施防,大多时候都由四房把持;五房便广纳才俊,让每一个进入墨雨堂的人士分发于各房,也载记每一个墨雨堂子弟的资料,江湖里若有什么少年英雄,也接触招揽,便是这些人的活计。 梁鹿禹如此一问,仿佛是打算倾全力已抗了。 牧离翻了翻册子,眼珠速速扫了几眼,已道。 “加上吕房主的残空,今年收入墨雨堂的新人三十七了人,墨雨四城,共之一千六百九十余人。” 梁鹿禹闭着眼,道。 “往隽永城差遣,需几日?” 牧离手指相合,算一阵子,道。 “鸦城百五十人,整装出发,不日能到;伏光城四百余人马,彻夜不息,五日内也可抵达;邺离城下,三百来人,天高地远,倒是要八九天了。” 梁鹿禹睁目,直逼吕慕青,道。 “吕房主,依你看来,青花楼的人手,又有几何?” 吕慕青淡淡道。 “依探子的观察,青花楼成立半年,借由江湖里的奇人异士、夙鬼军的旧兵加盟,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了。” 梁鹿禹沉声道。 “如此声势浩大,实该当机立断将其扼杀。” “洛房主,一千六百副兵甲护具,可有足够的金银购买?” 洛九郎道。 “买上几户地产商铺,东拼西凑,也能备上。” 梁鹿禹眉宇一挑,看着杜八指,坚决道。 “一千六百余人,对上五六百人,杜房主能否胜券在握?” 杜八指仍旧无声,杜八指依旧沉默。 梁鹿禹凝紧了眼眸,目光冷冷地刺在杜八指面魇上,讽刺地道。 “一向耀武扬威的杜房主,莫不是被青花楼吓破胆了?” 杜八指还是不声不响。 洛九郎和牧离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着笑话。 杜八指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空了一眼,却还是沉着头,不说话。 却无人想得到,吕慕青竟在这时,说道。 “我想,杜房主的沉默,已是对梁房主的回答。” 于是梁鹿禹目中的寒光便换了个人射往。 “吕房主怎么想?” 吕慕青道。 “梁房主的提议是倾整个墨雨堂之力与青花楼拼个鱼死网破。” 梁鹿禹冷笑道。 “别人已*到你我头上了,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反击。” 吕慕青淡淡道。 “即便赢了,墨雨堂也已式微,面对虎视眈眈的夹马道和引君坊,何以有周旋的实力办法?” “若是不慎输了呢?” 吕慕青指着堂上的“墨”字牌额,接着道。 “可曾对得起墨雨堂的诸多英灵吗?” “何况外面有风声,青花楼便是如今的朝堂插在江湖里的一支旗,我们当真可有实力与朝堂争锋?” 梁鹿禹哼了一声,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由宰割,便是吕房主的想法吧。” 梁鹿禹探一大步,向洛思冰躬身,继续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堂主。” 此时此刻,吕慕青竟也一改往日如静水清淡,而是喝道。 “既要保瓦全,亦要玉不碎。” “堂主,切勿争一时之气,而将百年的基业毁弃。” 吕慕青盛气凌人,追问道。 “墨雨堂百年,才有千百人的规模,一战拼尽,又需几十年才能将人才揽聚?” 牧离摇摇头,一时半会儿,给不出准确的时间。 吕慕青又道。 “一千多件兵甲防具,百十万两的财银,还需卖业售地,又要几十年才能把银两赚回来?” 洛九郎闷不做声,心中却是知晓,赚回来的机会不大。 吕慕青最后道。 “倾巢而出,置三城于不理,将墨雨堂的势力拱手相送吗?” 梁鹿禹别过头,目光幽幽,直盯着堂前英烈的灵牌,也无话可说。 吕慕青终究淡淡而说。 “合纵联营,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牧离忍不住问。 “谁会与我们同盟?” 吕慕青道。 “有共敌,既能同仇。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会有人懂。” 牧离似心动,又不由得惶恐,问道。 “梁房主怎么说?” 以梁鹿禹的资历,实在无人敢不敬重。 梁鹿禹唉声叹气,长吁道。 “博上墨雨堂的兴衰,或许是我冲动了啊。” “只是当下之危,该怎么解脱?” 其实看着杜八指胆怯的模样,梁鹿禹心中全是愤火。 杜八指还是低沉着头,眼睛里连丝毫星光也没有,更是气得梁鹿禹拂袖。 吕慕青轻声道。 “墨雨堂一千六百九十余人中,能解眼下之围的,只有一人。” 洛九郎问。 “什么人?” 牧离几乎是同时问。 “哪个人?” 梁鹿禹一阵迷恍,忽然道。 “那个人!” 杜八指心里面竟也有了想法,忍不住开口道。 “那人。” 吕慕青弯着腰,对洛思冰道。 “此人却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下,没有堂主的许可,不能饶。” 密会之上,只有洛思冰一向闭着肿胀的眼,一言不发。 孟思年的死亡带来的打击不小。 洛思冰就像是一艘随时可倾翻的小舟一样,弄丢了划桨,在波涛涌流的沧海上,无所依靠。 终于,洛思冰睁开了眼,眼睛是红的,里面带缠夹着难掩的悲伤。 杜八指一向目中无人,洛思冰才不会去过问。 需待牧离处理的事务也是繁杂,便与洛思冰并无太多的深交。 梁鹿禹虽是肝脑涂地,一心向着墨雨堂,可毕竟仍是高看孟思年一眼,洛思冰也是知道。 洛九郎常常在身畔照顾,却也没能让洛思冰凝望。 洛思冰睁开眼眸,只是看着吕慕青。 吕慕青终于不再避开,迎上那双发怯的眼睛。 伤悲让那双眼睛只余下黯然,也让吕慕青的心禁不住有裂开的痛感。 吕慕青不由地向前走了两步。 可终究是醒悟,便有止步。 小小的动作,别人看不到,洛思冰却察觉得了。 洛思冰欲笑,却也只能惨惨一笑,道。 “我能指望你吗?” 吕慕青无法接话,却悄悄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了“能”。 洛思冰坚强地道。 “梁房主,把那人放了。” 猛虎出笼 (4) 置人于死地的镰刀不会在乎任何人说什么。 就在这抹冷月之下,就在这道蓝光之中,他的瞳孔不再收缩,仿佛只剩下等待死亡。 西门惊唐满脸阴冷的狞笑,以一人溃一城的残空,这半个月来如何没有耳闻,现在却必死在自己手上,甚至连兵刃都不及拔,只让人觉得分外畅快。 可是突然西门惊唐的得意就变成了难以置信。 无论如何,西门惊唐都不相信有人可以阻止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生命。 然而巨擘镰未尝能割下他的人头,西门惊唐却不得不退,不得不走。 每一个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都会被训练出一种灵觉,会告知你何时是危险,会通晓你何时要一搏。 有的时候,甚至比女人的第六感还要准确得多。 这种灵觉西门惊唐自然也有,在命令其迅速逃脱。 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或许玄之又玄,却委实救过数次西门惊唐的命。 所以没有一丝迟疑。 只见西门惊唐以左脚为根基,蓦地横挪出三步。 三步虽不远,三步却已绝无可能再伤及他的性命。 他捂住胸前的伤口,渗出的血瞬间沁进指缝里。 他艰难的抬头,天空上还有惨淡的月亮,月光下依旧是湛蓝的冷光,那巨擘镰一摇一立,朝向站在他身旁的人影。 黑暗之中,他全然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唯一能看见的,便是那些披头散发。 然后他便听到来人道。 “三三步,却是有点差。” 西门惊唐的脸色不由一变,显然是被人叫破身法,恼羞成怒,喝道。 “哪里来的叫花子。” 来人笑了笑。 “本地的。” 就是这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让西门惊唐浑身的青筋暴涨。 和穆羽蓉一样,西门惊唐无疑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尤其在穿着打扮上有着考究,有时即便一根缝线出了差错,也足够这些世家子弟弃若擦地的脏布。西门惊唐更是一向以为只有手工精致的华服才衬托得了属于自己的儒雅。 现在却偏偏被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中年人逼退,实在好受不了。 几百种怒都写在西门惊唐的脸上,道。 “找死。” 来人道。 “死不了。” 来人低头看了看他,来人对他一笑,来人道。 “你和我,都死不了。” 他忽然全身都放松。这人的笑容仿佛有魔力一样,让人不自觉地卸下了戒备;这人的话也似乎沾着魔法,就连一向存疑的他也在此时笃信了。 他且相信,仍是不免提心吊胆。 对面的西门惊唐已摆开了架势,双足一前一后,稍略躬曲,随时都能冲锋杀敌。 来人却随随便便地立在原地,对于即将迎对的事,显得那般不经意。 他也是取人命的高手,在他的眼里,只这站立,至少已暴露了四个破绽,每一个,都可以致命。 所以他担心。 他看见破绽,西门惊唐自然也看得见。 人如马,镰如爪,脚步一踏,犹如跨出一丈,奔袭,比电闪还要快的奔袭。 来人却只是将手里的木棍挺了挺。 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西门惊唐慌乱。 西门惊唐的脚步慌乱,镰刀慌乱,就连瞳孔里也是慌乱,竟从来人右边肩头错身而过。 来人的木棍倒是不忙不乱,“啪”,重重砸在西门惊唐的小腹上。 西门惊唐吃痛,禁不住扔下了手握的镰刀,膝腿弯曲,双手合扶在腹上,只能以额头支撑在沙石上,痛得痉挛。 白湖畔的寒沙阁,穆羽蓉冲了出来。 穆羽蓉关切地道。 “你没大碍吧?” 西门惊唐痛苦不跌,心中又全是不解,说。 “我分明……明看准……了……了破绽,出手时……破……破绽却……没了。” 无论如何,西门惊唐都想不通。 无论如何,西门惊唐更想不到自己会输在一个乞丐手上。 痛楚和羞愧,不停折磨着内心的骄傲。 来人回过头来,对他道。 “你看清楚了?” 他摇摇头,此时此刻,他就算能理解,也做不到。 “嗒,嗒”。 清脆的脚步声从寒沙阁那边传来。 来人双眸这才稍略一凛。 他也不由得倒抽一个口。 分明是沙地之上,竟也能踩出这样的脆响,走来之人的内功已是登峰造极了。 走来之人很认真的道。 “你出来了。” 来人道。 “我出来了。” 走来之人道。 “很好。” 来人却苦笑着摇头道。 “很不好。” 走来之人道。 “这一天,我已等了七年。” 来人摸了摸脖子,道。 “这一天,我却逃了七年。” 走来之人慢慢地道。 “快刀卿衣。” 来人叹了口气,道。 “八蛇薛歧。” 猛虎出笼 (5) 寒沙阁下。 薛歧的房。 四面都铺上一条墨绿色的纱帐,无论窗外是阳光抑或月光,都无以打扰。床榻的枕铺也空荡,都被拖至了地上。一尊圆顶的细小丹炉云烟袅袅,弥散着的李子馥香下,偏偏又有些湿腥的味道。 原本挂在正墙上的墨画被扔在一旁,如今上面悬着一把刀,刀鞘墨绿,刀柄凄青。 而袅袅婷婷的烟,如似被吮吸一样,妖娆向着那刀飘去。 穆羽蓉入了房内,竟忍不住寒噤。 薛歧盘腿在圆凳上落坐,穆羽蓉也小心地给西门惊唐找了一把椅子。 随着进来的孟卿衣开口叹道。 “你再这么阴恻恻下去,哪还有姑娘会跟你。” 薛歧道。 “你也只剩自己。” 孟卿衣喃喃一笑,道。 “我不过是被关在牢狱里,现在出来了,你尽管放心,很快江湖中便会有我的风流雅韵。” 薛歧道。 “不思进取。” 孟卿衣耸耸肩,并不在意,反而是转脸对穆羽蓉笑嘻嘻,道。 “小女娃子,我这位小兄弟也是伤得紧,你那边的小子眼高于顶,以后定然是要欺负你,你现在好好给我这位小兄弟包扎一下,以后他一定会待你好的。” 大家闺秀的穆羽蓉可从未被人如此调戏,想要着急,却一向被教着要亭亭玉立,只好羞红脸颊,蔓延至云鬓,嗔怪道。 “你这人说话,怎地这么不正经。” 目光从西门惊唐的身前抽离,望着孱弱的他,不禁还是心软,推门往自己的阁房去,不过多时,踏在瑶瑶玉步,取来了一个小木箱。 虽说是第一次行走江湖,但毕竟是女子,委实是心细,试毒的银针,解毒的药剂,愈伤的创粉,包扎的绷带,都好生叠放在精致打扮过的小木箱里。 穆羽蓉取出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剥开已被鲜血凝住的衣裳,随后一眼就看得见横割在他胸前那怵目惊心的钩伤,刹那间仿佛自己的指肚也在疼痒。 他满面的冷汗,倒是不哼不叫。 穆羽蓉用袖子给他擦汗,纤声道。 “你咬将好牙。” 他道。 “多谢姑娘。” 随着穆羽蓉的双手,那创粉抹上被撕开的皮肉,立刻如数百只蚂蚁在创口上蹿爬,紧接着又似被泼上热辣的滚油,逼得他浑身一激灵,又不住地稍略抽抖。 直到绷带一圈一圈在他身上缠绕,那张紧绷的脸才有一些舒缓,却是紧紧地用一只手捏住穆羽蓉的细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何时被人这样霸占过。 穆羽蓉吃痛,想要推开他,看着他迷茫的双眼,又只好咬咬牙。 直到看着包扎好,孟卿衣才笑道。 “最近半年来,江湖里突然有了一个青花楼。” 薛歧道。 “有。” 孟卿衣撑着圆圆的大眼睛,努着鼻子道。 “听说你也加入了青花楼。” 薛歧道。 “我入了。” 孟卿衣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着脑袋,道。 “我也请过你来墨雨堂,你连考虑都没有。跑去做我的对头,却是二话不说。” 薛歧道。 “大荒五把刀,有过协诺,彼此不在私底下动手。我千思万想,想同你们动手,不如做对头。” 其实薛歧说话,也是淡漠轻轻,听在别人耳朵,不管何时,都是无情。 孟卿衣眨着眼睛。 “所以你要把我们墨雨堂从隽永城里赶走?” 薛歧道。 “所以我要把你们墨雨堂从隽永城里赶走。” 薛歧的回答,连一个字都不差。 孟卿衣晃着头,道。 “只凭五个人,你以为够?” 薛歧道。 “五人的背后,还有拥有一支以一当十夙鬼军的青花楼。” 江湖上的流言蜚语虽多,却也很少有错。 孟卿衣蓦地坐直身,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了下来,震怒般双掌横压在桌沿,一字一句地道。 “你莫非是在吓唬我?” 穆羽蓉一心在照顾迷迷离离的他,桌子被突地拍响,简直被吓了一跳,立时依倒在他的身上,回过头来望。 薛歧的目光直抵向孟卿衣,哪里会有退却的想法。 阴恻恻的房间里,因为寂静,而可怕。 穆羽蓉怔怔地看着二人。 只见孟卿衣冷冷地摇头,收起按在桌沿的掌,拍手道。 “好吧,你把我吓到了。” 旋即,孟卿衣又是笑嘻嘻,举手道。 “你现在就把夙鬼军唤来吧,我投降。” 方才还被吓住的穆羽蓉此刻只能瞠目结舌,也是哭笑不得。 直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正贴在健硕胸膛上,才惊觉自己全身都贴扑于他,惊呼出声,慌忙起身。 只是看见他虽是呼吸均匀,却已闭目,才把窘迫藏好,缓缓抬头,偏偏碰上西门惊唐妒忌的眼光。 穆羽蓉咬住唇,才不解释,也不说话。 这边的薛歧全然没有惊诧,大概是早已惯了。 薛歧道。 “不做挣扎?” 孟卿衣笑道。 “杀了你吗?” 薛歧道。 “凭你的快刀?” 穆羽蓉忽又以为自己浸入了寒潭,起了鸡皮疙瘩。 孟卿衣道。 “你在逼我试试。” 薛歧道。 “试试也好。” 孟卿衣认真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薛歧起身,绕着圆桌,缓缓踱到孟卿衣的身旁,俯身,在其耳畔道。 “我期待死在你的手上。” 孟卿衣道。 “青花楼既派了五人,墨雨堂亦派五人,番战吧。这般既能将死伤降到最小,败退也可以坦坦荡荡。” 薛歧道。 “那你我之战?” 孟卿衣道。 “无论前面番战是胜是和,你我的一战终逃不了。” 薛歧道。 “三天之后。” 孟卿衣道。 “桑陌林中。” 薛歧复回到圆凳上盘坐,既已达成目的,便连眼眸也懒得睁动。 孟卿衣霍然起身,一手将晕阙过去的他扛在肩头,向着穆羽蓉倒是满脸的坏笑,道。 “那日你不用出手,算你胜了一场吧。” 穆羽蓉难得淘气,便努了努鼻子,噘嘴道。 “不用!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我的鱼织剑已足够了。” 孟卿衣笑意很浓。 “好女娃。” 接着,孟卿衣忽如一箭,刺透四处满布的纱帐,破窗而走。 天上地下,除了当空的明月,已没有人知其所踪。 雪 (1) 飘在空中的水气浅浅凝聚,结成冰晶,再如十瓣花一样,向着茫茫的大地,坠去。 拐角,有一个早食小铺,滚滚的油锅下,烫着油条和葱饼。 铺主老张一向勤劳,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开张,十几年来,只缺过一个早上。 老张摸了摸额上的汗,第一批已经准备好,平常这时候,就该有人在铺里子坐下了,因为这场雪,大概要延后一炷香。 老张趁着清闲,蹲坐在一角,燃起了自己的烟斗,深深吸上一口。 在深秋的最后几天,今年的第一场雪,在所有人不曾预期的时刻,来临。 吐着烟雾,老张正闭着眼睛琢磨滋味,突然有人喊道。 “老板,一碗馄饨汤。” 老张嘟囔着道。 “这里不做馄饨。” 回头,就看见说话的人。 老张愣了愣,连忙直起身,想上前拥抱,又缩手缩脚,最后道。 “等着,我去买。” 孟卿衣漫不经心地在最外面的摆桌坐下。 伸出手掌,没有刻意去抓,也有几片雪花跳脱着摇曳在掌上,孟卿衣静静地凝望,直到雪花被体温融化,化成了一粒珠花。 孟卿衣仰起头,从来没像此刻这样,觉得雪花,那么美好。 之前那头乱发终于剪了,现在从额前中分开,散在两颊旁,竟让其看上去清俊了许多。 孟卿衣兀自看着雪,突听有人叫道。 “老张头,老张头,哪里去了,连生意都不顾了!” 有十年时间都在深牢大狱里生活,单调,枯燥,每每要过上半个月,才有人会捧上一坛酒来,讲讲外面的世界。 每个月,孟卿衣都在期待着那么两天,现在亲眼瞧着不相熟的人在面前唠叨,竟也觉得快活。 不由得,孟卿衣开口接话。 “这位大嫂,你要买什么吗?” 这妇人瞧了一眼孟卿衣,竟有些羞,拨了拨耳边的发,道。 “却是不买什么。我是来找老张头的。我要跟那死鬼说清楚,昨天那些话刺伤了我的心肝,若是不致歉,我一定要拆了那死鬼的琵琶骨。” 越说,越气势汹汹。 妇人发过了怒,喘着气,看着目瞪口呆的孟卿衣,又换上了羞涩的笑容,道。 “你是哪家的小伙子?没怎么见过。” 孟卿衣笑笑。 “少小离家,也无怪大嫂没曾见过。” 妇人道。 “那你和老张头是?” 孟卿衣道。 “是叔侄。” 轻轻的雪絮中,老张双手捧着一碗馄饨,脚步既稳当又不失轻快,跑了过来,说。 “馄饨来了。” 起初还没在意,直到了身边,仿佛才将妇人看见,小声喃喃道。 “你怎么来了。” 妇人微笑,抓紧孟卿衣的手,让其将盛满馄饨的碗接过去,一转脸,却是煞着面,将老张的耳朵一拧,虎视眈眈着道。 “怎么着,我还来不得了啊!” 老张立刻叫了起来。 “哎哟,哎哟,宝贝儿,疼。” “你轻点,轻点,别,别拧,让人看笑话。” 妇人这才松手。 老张将满是油的手搂在妇人的衣衫上,妇人也不嫌弃。老张道。 “宝贝儿,是我的错。你回家里坐坐,过会儿我就去你家跪着认错。” 妇人娇嗔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妇人又向孟卿衣点了点头,道。 “你这侄儿,长得可真好看。” 老张怔了怔,随后才挺起胸,道。 “也不看看是谁的侄儿。” 妇人轻敲了一把老张的胸膛,囔道。 “没个正形。” 接着妇人又探出头,道。 “好侄子,你们俩好好叙叙旧,婶婶走了。” 孟卿衣笑道。 “婶婶慢走。” 老张送着妇人的背影,一会儿才转身,却看见孟卿衣在一旁,合着嘴,向着离去的妇人努了努,又向着自己努了努,歪了歪头,笑得暧昧。 老张破口骂道。 “吃好你的馄饨,没个正形。” 孟卿衣只好闭上嘴,只好苦笑。 陆陆续续有人来,人们打着招呼,闲谈着各自的生活。老张吃得很开,每一个人都愿意在老张面前多说,一批吃食,很快已卖光。 看着孟卿衣愣在一旁,老张就喊过来搭把手,煎着油条和葱花,孟卿衣虽觉得自己和这气氛有些隔离,却也不远。 就这样忙一个上午,孟卿衣瘫在桌子上,只觉得比小时候练功还要疲累。 老张端了一碗水,看了看天色,道。 “收摊了。” 孟卿衣伸着懒腰,道。 “过着外面的生活,才知道里面何其潇洒。” 老张默默看着,忍不住一痛,忍不住道。 “堂主……” 孟卿衣一僵,缓缓收下撑开的手,道。 “我知道。” 老张道。 “葬在天安山上。” 孟卿衣笑笑。 “那地方不算太差。” 老张道。 “你的刀,我给埋在了那棵老榕树下,即便物是人非了,你也一定能找得到。” 孟卿衣点点头,道。 “好。”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 雪花静静地飘。 孟卿衣起身,老张喉头滚了滚,道。 “你要去哪?” 孟卿衣道。 “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总该要去祭奠一下。” 老张抓紧了收拾,一边道。 “你等我一下,我陪你去。” 孟卿衣没有等,孟卿衣笑着打趣道。 “你还要去婶婶家里跪下!” 老张回过头来,人竟已走远了。 地上洒落着雪,雪上的脚步,有一行。 雪 (2) 他缓缓地从睡梦中转醒。 然后,就能够感受到胸前的伤口。 那一钩是向着夺命而去的,所以创口很深,如果不是立即做了包扎,现在早已经溃烂腐臭了。 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动弹。 稍略依着墙,直起一半的身,不禁要打量身处的地方。 这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小屋,除了他躺着的床和燃烧着的炉火,再也没有多余的一物。 什么样的人才能将生活过得这么简陋? 幸好木屋还没有将人与世隔绝,还有一扇窗。 有光,穿过光射来。 他向外看,一片片白茫茫,不知不觉,竟下起了雪花。 对于雪的记忆,他很少。 一向住在南方,即便是再寒冷的冬,飘零的大雪也很少。 只有一年,他站在雪下。 纯白冰冷的雪染上腥红滚烫的血,他抽出鬼刺,不去在乎目标的死亡。 那一次,林凡等了他许久,直到看见他无恙,才笑笑。 两个人得了一生中第一笔大钱,肩并肩走在雪下。 找了一个热腾腾的店家,要了一锅吊炉干炒牛小肚,还每人都要了一碗羊杂汤。 他甚至还记得那碗汤水很淡,那个吊炉也不够辛辣,却足够暖,暖的他的心也在发烫。 林凡走了。 今年的冬雪,大概也不再会烫。 他无声无息地感慨,无声无息地有滚烫的水珠落下。 正当他感慨时,“啪”一声闷响,整个木门也被推倒。 一个圆人仿佛滚一样,进得了屋房。 这个人有着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眉,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天知道是怎样做到,就连下半身,也是圆圆的罗圈腿。 这圆人摸了摸头顶的雪,然后才往屋里瞧。 屋里实在空空如也,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圆人竟看了半天,又愣了良久,才仿佛瞧见他一样。 圆人嘟嘟囔囔,小声道。 “你,孟卿衣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圆人眨了眨眼睛,尴尬地笑了笑。 “怪不得和上次见时长得不一样。” 他想起那个救下自己的人就被称为“快刀卿衣”,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己在哪。 便也忍不住问道。 “你找孟卿衣干吗?” 圆人憨憨地摸了摸头脑,有些局促,像不好意思一样,道。 “我找孟卿衣说一句话。” 他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如等一下。” 圆人摆着脑袋,仿佛很急一样,圆圆的脚忍不住在原地蹬踏。 “等不了,等不了,迟到了姑奶奶要骂人了。” 他道。 “那你把话告诉我,我为你转达。” 圆人想了想,像是突然忘了一样,于是又着急起来,又开始在原地蹬踏。突然一步没有踏稳,整个人就栽倒,然后如一颗球一样滚出来屋子。 又带着雪滚进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想到了,想到了。” “冬至那天,姑奶奶会在忘海,姑奶奶想孟卿衣。” 他道。 “你想让孟卿衣冬至那天去忘海,找你口子的姑奶奶?” 圆人听着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开心地拍掌。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点点头,道。 “我会替你转告。” 雪 (3) 他当然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跟孟卿衣说。 孟卿衣却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被撞开的木门,眼里面全是沉痛,无论他怎么讲,都无动于衷。 直到他禁不住道。 “这门,我找人来修吧。” 孟卿衣才蓦然回头,微笑拍手。 就见孟卿衣一边拍手,一边搓手。 连门都已然破了的屋子还如何能避风? 并不是人人都喜欢酒。 有的人觉得酒水酣畅香浓,有的人觉得酒水刺烈辣口。 有些人喝酒是为了欢脱快活,有些人喝酒是为了肝肠寸断。 只是不管你中意与否,你都不能否认,喝酒可以暖和。 孟卿衣一口气就连干了七碗酒,然后才畅畅快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面前当然没有酒,若不欲伤口发炎,酒一定要少喝。 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羊杂汤,他双手捧着,感受着暖流在胸口翻涌。 孟卿衣瞥着他,一边给自己满酒,一边喃喃地道。 “你还要学。” 他抬眸,道。 “学什么?” 孟卿衣笑道。 “学着放过。” 孟卿衣一仰头,就灌尽了碗中的酒。 孟卿衣伸着懒腰,接着道。 “即便那件事是快活,常在心头绕着,也令人苦恼。因为你开始会计较得失,想一直快活。” “可是快活,通常却经不起计较。” 他道。 “你放过了什么?” 孟卿衣道。 “我放过了情,以前那些小情人,我简直一个都不想。” “我也放过了仇,你之前提的那个圆圆的胖子,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我实在都忘了。” 孟卿衣眯着眼睛,快乐道。 “今天之后,我也会放过酒,因为明天就要自己买单了。” 于是,又痛痛快快地往喉咙里倒酒。 他喉头也滚了滚,忍不住道。 “这场雪,这碗汤,让我想起了一个已故的朋友。” 孟卿衣把脸贴到墙头,望着轻轻绵绵的雪飘下,宛如披在地面的一层纱,随后道。 “这场雪终究会化。” “这碗汤你不喝,就会被倒掉。” 他知道孟卿衣说的不假,他开始喝起那碗羊杂汤。 孟卿衣笑了笑,睁着眼睛,看他一股脑将汤灌进肚子里。 孟卿衣道。 “一碗汤哪里能吃饱。” 他摇摇头。 “不能。” 于是孟卿衣手起刀落,点了一盘椒辣土豆鸡。 当然,孟卿衣也客气,举着筷子,将鲜红的辣椒和土豆不住地夹到他的碗里。 他往嘴里塞了几筷子,却委实不太会吃辣,便免不了咳嗽起来。 孟卿衣一边咀嚼鸡爪子,一边嘟囔。 “吃鱼,清蒸的鱼,解辣。” 他便招招手,很快一条清蒸鲈鱼也被端上来了。 孟卿衣仿佛突然想到。 “你胸前的伤还未好,鱼是大发的,解辣便多喝些鱼汤。” 清蒸的鱼汤汁其实很少,孟卿衣仔仔细细用调羹给他舀。 两人从黄昏吃到夜落。 出门的时候,孟卿衣挺着大肚子,像是个满载而归的富翁,走起来都显得臃肿。 他也是缓步跟在身后。 孟卿衣打着饱嗝,道。 “你钱囊里还有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道。 “貌似什么也没有。” 孟卿衣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后,大笑着道。 “钱没有了也要放过。” 雪 (4) 却没有人放得过两天后的桑陌林之约。 关系到墨雨堂存亡的时候,每个人都严阵以待。 所以当人们眼睁睁看着醉醺醺的孟卿衣和他,难免要皱眉。 人在许多时候都会皱眉。通常的情况下,却是失望。 孟卿衣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于自己的失望。孟卿衣径直、打着转,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当然有人看不惯了。只是会站出来指责的,必定是堂中的老人。 孟卿衣还没坐稳,这个老人便来了。 现在这老人正指着孟卿衣的鼻子,骂道。 “本以为你在深牢里可以改过自新、痛定思痛,你却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这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年轻的时候,孟卿衣还会跟着争论“放荡不羁”哪里不好,现在却是不说话了。 就见着孟卿衣一个劲地打起哈欠,然后,一撩自己的长衣,露出腰边那把明晃晃的刀。 这简直就是威胁了。 回在吕慕青身后的他禁不住也要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不相熟,也知道这个老人是当年三大长老的直系子弟,虽不如五位房主那样握揽实权, 说出来的每句话却还是很有分量;有的时候,就连杜八指也要在老人嘴下吃瘪。 但孟卿衣竟全然不放在眼里,竟摆弄起腰间的刀。 立时,这老人就僵了,简直是蒙受了一辈子的耻辱,一股恶气逼得嘴唇不住发颤,畏惧却又使得脚步在抖,只能“你……你……你”地不住怒吼。 可是老人毕竟没有权力,毕竟没有依附的亲信,无论怎般怒不可遏,终究会接受沉默。 就在其欲无声之际,一人走出来,走到寂静的堂中,说。 “武长老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你应该尊重。” 这话掷地有声地在堂中落下。 这话让不少人低头。 他也不禁低头。 其实此人一向便在他的身旁,他有暗自伸手拦阻,但还是拉不过执拗,还是松手。 孟卿衣揉了揉惺忪的眼,才看向年轻人。 毕竟,天上地下,如此耿直的人已是不多。 毕竟,天上地下,为师道挺身的人也不多。 偏偏剑冥就是这样的人。 剑冥已发誓从此都要跟随自己的意愿行动。 现在已是不得不动的时候。 孟卿衣却说。 “你用剑?” 剑冥道。 “我用。” 孟卿衣冷笑着,食指重重顶住心房,道。 “你的剑能刺穿我,你的话才被尊重。” 这是孟卿衣的叫嚣。 剑冥没有选择退缩。 眼前的人,剑冥或许没见过;眼前的人,剑冥无论如何都有听说。 但剑冥就是拔剑,接着出剑。 他想出来拦阻,却被吕慕青拦住。 吕慕青异常的平静,吕慕青说。 “这点分寸,孟卿衣有。” 但见剑冥正正经经地拔剑,正正经经地出剑,没有丝毫花哨,向着孟卿衣刺去。 有一去不还之势。 也有一股力量,让他也感受到。 这一剑没有刺向心脏,剑冥本就不欲将人击杀于剑下,剑冥只是希望这人懂得敬长。 孟卿衣没有拔刀,也无需拔刀。 剑刺在胸襟之前时,孟卿衣简直还在椅子上没模没样地坐下,千钧一发,突然起手,右手背一别握剑的手背,左手掌在握剑的腕上一拖,两人分开时,剑已在孟卿衣的手中。 眼尖的人不禁叫出声。 “偷天换日夺剑式。” 这一叫虽不是惊鸿,也已使人动容。 谁不知道这一招夺剑式是剑神狄秋的拿手活!孟卿衣却是精通! 可是对孟卿衣了解的人却都知道,孟卿衣和狄秋即便算不上朋友,也一块待过了许久。 技不如人的剑冥低头,只有低头。 孟卿衣淡淡地道。 “下一剑,你要刺向心口,因为下个人就是敌人,是敌人,就不管死活。” 剑冥回头,仿如有些听不懂。 可惜孟卿衣没有再说。 孟卿衣甚至都没有再停留,夺过来的剑仍在手中,脚下凌波,也仿佛踏着徐风。 只见其身影一转,顿时就落在了杜八指的眼前,手腕一动,顿时就连削出十三式快剑。 每一剑都算不上高明,每一剑也不为了致命。 可是每一剑都是奔着眼耳口鼻,一旦落了伤,就会让旁人嗤之以鼻。 像杜八指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别人嘲笑。 杜八指撑开如同树根一样的臂膀,紧接着连退了七步,那臂膀就挤着身后的一帮手下也跟随退出七步。 如何不是狼狈模样。 别人还不敢笑,孟卿衣却已笑完了腰,嘲道。 “用刀你已不及我;想不到用剑,你也只有夹着尾巴逃。” 话已至此,孟卿衣便收剑,便大摇大摆地走。 只是才走了几步,孟卿衣又被叫住。 只听杜八指喝道。 “你给老子转过身来。” 于是孟卿衣就扭扭捏捏地转过身来。 突然就迎上了虎头刀。 但见虎刃向着孟卿衣的人头爿过来,势大力沉,无疑就是想着要把孟卿衣砸个稀巴烂。 间不容发之时,孟卿衣挺剑而挡,只听“呛啷”一声,剑身也被碾出个口子,孟卿衣被撞飞出了几丈。 谁都看得出来,杜八指是真怒了。 可是孟卿衣不在意呀。 孟卿衣揉了揉发痛的虎口,亦扭了扭整只臂膀,然后人却转向了吕慕青。 孟卿衣道。 “你这残空,到时候也听我的发号。” 吕慕青点点头,道。 “好。” 孟卿衣伸了伸懒腰,旋即将剑扔给剑冥,然后一路小跑,在洛思冰面前还停下。 那双手是不老实的,捏起了那冷冰冰的脸颊,一边道。 “我的好侄女竟已经长成这么漂亮了,什么时候陪小叔睡一觉?” 洛思冰面色再寒,此时也不得不红了,娇嗔道。 “叔叔,你可别胡乱说话。” 孟卿衣揽住洛思冰的手,头也靠在了肩上,道。 “小阿冰,小阿冰,别生气呀,不生气呀。” “你带我去堂子里转转好不好?十多年不走动,我方才来,都迷路了。” “还有呀,我那房子的门被人砸了,你找人来修修,不用怕,钱就让那个叫残空的小家伙付了。” 孟卿衣还不忘了对杜八指道。 “姓杜的,还剩一个人,你就随便看着选吧。活得下命来最好,如果死了,奔丧的时候,麻烦你披麻戴孝。” 雪 (5) 入夜。 他才从吕慕青的屋阁下离去。 晚秋的风吹着迫不及待的雪花,让他禁不住有些冻。 雪未停,下得倒轻,一天一夜,也不曾积雪太多,都化成了水露,湿润了石板小路。 顺着东临街,向前走,大概三百二十三步左右。 他数过。 每一次数的步子都差不多。 今夜,他一样在数,一边数着,一边在心里泛起暖流。 他才知道,自己总沉浸在以往的悲郁之中,竟忘记去发觉,原本孤独无依的自己,也有了一处熟悉的角落。 石板地有些湿滑,简直走了三百三十三步,他才算看到那间精致又小巧的阁房。 女侍从看见他回来,都欣喜若狂地跑上来,昨天的愁眉不展一扫而空。 他稍略点头,由得两人搀扶自己的肩膀。 悄转几步,绕过了前廊,便是起居的房。 夜里,房间难免会点上一盏烛火,静静吐露着光。 有光,影便不会少。 于是就有一抹倩影悄悄烙在了纸窗,并非瞧得清模样,好像是乖巧的缩成了一团,倚在茶台圆桌上。 光是影子,仿佛已动人极了。 那是凌香,他当然知道。 他忍不住想知道凌香在房屋里干吗。 忍不住的时候,难免也会有猜想。 他猜是在织绣。冬天将至,凌香也一直嘟囔在要为他织一条围巾。 只是那影子却分明不曾浮动,不像在握着针线交织叠动。 于是他又不禁猜想,凌香是在挑灯读小书。纵然打小已闯荡江湖,毕竟也是女子,于世上缠绵悱恻的相望委实不少,以往他不欲说话的时候,凌香就会乖乖捧着小书,坐在小板凳上,不来打扰。 他的胸口忽然就拂是一股热热的温度。 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也有这般的小心思啊! 现在他只想赶紧见到凌香。 即便两人只是一门之隔,他也焦急难耐。 他让女侍从放下自己,然后迅疾地将门推搡开。 火光下的凌香没有反应,一只手倚着桌面,手掌托起额头,竟是在打盹,否则才不会让额前的秀发捣乱地垂落。 他悄悄地靠近,从身后一把抱住这俏小的女人。 皮肤与皮肤的接触,瞬间让他的心魂荡漾。 凌香懵懂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眨了几眨,才看清楚是他。 盈盈的朱唇想要说话,还不来及,已被他封上。 唇齿相互地摩挲着,凌香的脸上顿时泛过绯红,一次湿吻,竟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两人亲了许久,才分开。 凌香分明没有喝酒,眼睛却仿佛醉过。 他也是喘着粗气,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女人,仿佛已将其剥光了一样。 凌香率先伸手去抚摸他的身体。 他一日一夜未归,便等了他一日一夜,如今心里的担忧早就化成了无限的温柔。 他也出手,由纤腰抚至了翘臀,张开五只修长指头,使劲地把揉。 凌香被捏得惊叫一声,浑身脱了力,只想往他的身上倒,青葱小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摸。 摸到胸口,他不得不喊痛。 意乱情迷的凌香这才发现了他胸前惊心的伤口,脸上立刻又荡开了伤忧。 他却是将人裹在怀里,更紧,嘴巴撕咬着女人的云鬓,耳朵。 女人终究忍不住了,只想着向他的腿间摸索。 他的情欲大盛,一边体受着双手的温柔,一边将女人举起,几大步走过,再将那婀娜妖娆的身子扔到了床中。 在夜的最深尽头,雪,停落。 如钩 (1) 杜八指在大口的喝酒。 倘大的圆桌,除了赤着黝黑胸膛的杜八指,还有十一人围坐,这些人只是来同杜八指拼酒,一个个和杜八指拼酒。 杜八指喝一碗,十一人中便派出人来喝一碗;杜八指仰头喝一坛,十一人中便会有人出来喝一坛。 杜八指出手,五指扣碗,碗沿稍斜,喉咙滚翻,看上去一气呵成,一眨眼又连干了三碗。 就有三人将手边的碗倒满,闭着眼睛,艰难地将酒往肚子里灌。其中一人好不容易将酒水咽下,稍略粗喘几口气,突然反胃,胃酸刺激着,将所有咽下去的又吐了出来,紧接着人也翻倒在桌上,如何都醒不来。 这已是醉卧的第六个了。 其余五个人也早已是面红耳赤,苦难不堪。 杜八指笑,痛快地笑。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喝酒,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痛快。 那张脸自然因为酒精涨红,粗略数来,杜八指简直也喝了十六坛。 像这样的太禧白,寻常人只喝两三坛已足够一天茫然。 杜八指的那双眼却发着咄咄逼人的亮光,在人群中极其璀璨。 有些人喝酒,眸子难免不禁迷蒙、黯淡;杜八指却是不同,却是酒越喝,眼眸越亮堂。 遇上这样的人,本是绝不应该同其拼酒的。 所以当剩余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杜八指又在一只大碗里倒满酒,连牙缝都忍不住痛起来。 竟然真的有个人捂住自己的牙,向杜八指垂头告了假。 杜八指连眼睛都不眨,挥挥手,并不把人留下。 其余四人左右相望,也是鼓着一肚子的谎,想着欺骗离开。 辙还没有想到,却见杜八指“咕噜咕噜”饮下一碗,霍然起身,“吱呀”一声,椅子被撞得在花木地板上摩擦。 杜八指缓缓地走向即将白昼的黑暗中。 现在,血才开始烧了。 心脏“噗通、噗通”在以一种难以控制的节奏在跳。 杜八指分明是醉了,否则如何会在寂凉的夜底走路歪七扭八。 杜八指同样清楚的知道,那颗吞噬天下的熊心豹子胆也回来了。 在酒精的影响下,那两根断指仿佛开始灼烧。 杜八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液,将曾几何时对于大荒五把刀的恐惧都吐掉。 终究,杜八指再次咧开嘴,再次猖狂地笑。 那黝黑而健硕的身体上,肌肉隆起,在放纵、喧嚣。 既然已无退路,那便威扬雄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杜八指闯进演武堂,雪亮的眼光死死地落在虎刃上。 那一刀可以劈得孟卿衣也倒飞几丈,便是张别离来了,也是一样。 杜八指一只手提起那宽阔的大刀,然后慢慢,那只残缺二指的手也扣在刀柄上。 闭上眼,从指节上慢慢传来的摩擦一下子让杜八指想起了过往,想起了自己双手横扫,将刀刃一寸寸砍入敌人的胸膛。 熟悉的感觉。 杜八指目露凶野,心中的野火烧得更旺。 杜八指发誓,要凭着这双手、这把刀,让人知道,隽永城是谁的天下! 如钩 (2) 黑紫色的木匣。 木匣里,有一根被幽冥的怨鬼诅咒过的长刺。 刺上有无数绝不规则的旋钩、倒钩,一旦穿过皮囊,绞下的,便是一整块肉。 所以被人称之为“鬼”,缠上,就摆不脱的鬼。 鬼刺之名大盛,还是在七十年前左右。 那时候有个人叫霍铎,家中生计一般,靠着在打铁铺里锻炼维系生活,恰遇上战乱之际,谁的腰上都难免要佩戴一把长剑蛮刀,所以没日没夜的忙,以至于家中温娴的妻子被郡中纨绔子弟玷污了。 妻子贞坚,最后服侍了霍铎一晚上,就在院里的榕树上了吊。 霍铎含着恶狠狠的牙,挺着一把环刀冲到那纨绔子弟的府上。 怎奈霍铎的武功原本就不高,那贵公子手下更有四五个有些身手的保镖,三下五除二,遂把霍铎打折在地上。 知明来意后,那纨绔的人得意非常,也不杀人要命,却是将腰带解下,一阵折腾后,将粘稠的白液甩在了霍铎脸上,一边还耻笑着那夜的风流和霍铎妻子的囔叫。 回来后的霍铎失心疯了。 不吃不喝,将自己埋在铁炉旁,不分昼夜地锻造,十七天后,拎着这根魇鬼之刺,杀入那公子家。 那四五个保镖又一次把霍铎围上,却有人不甚被鬼刺沾到,立时血溅五丈,几块新鲜的肉飞洒出来,潺潺地掉在肩头上、地上。 那恶心的场面让人不禁捂住肚子,趴倒。 那公子骇破了胆,欲退,便又见一个上前相拦的保镖的手,被鬼刺支离了。 那公子无处可逃,心脏被鬼刺穿透。 他淡淡地道。 “听说,霍铎将那颗心剜了出来,只一刺,便被割成十七瓣。” 光是想象,已让凌香不禁生寒,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怀中的女人,接着道。 “所以你本不必为我担心的。” 凌香撅着嘴,柔嫩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胸膛。 因为有了及时的处理,如今伤口已在愈合,在结痂。 凌香叹了口气,道。 “你们男人在外面拼命,本来就是拦也拦不住的。” “可是冤家,你要应承我,一定要完好的回来。” 他用下巴抵着凌香的脑袋,才使那双深忧的眸子避开。 直到见识过孟卿衣的出手,他才明白自己是无知,是癫狂。原来自己的武功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强。 他的轻功实在不好,有时连跃上墙头,也需要想想。 他也没什么招式,那日“偷天换日夺剑式”的芳华,让他忍不住惊诧。 他只是凭着一点机智,一点胆识,混不吝地冲闯,和手中这根凌厉的鬼刺,才侥幸活下。 他能杀死别人,只因为自己还年轻强壮,只因为自己还能凭着身体的爆发或是躲开致命的杀手、或是一刺将敌人挑于马下。 可现在,他身子上却有伤。 这伤实在很深,即便结了痂,也有重新撕裂的可能,于他不可能不有影响。 如果伤口再次裂开,他当真还能安然回来吗? 他想不到。 他已决定不继续想。 他温柔地看着凌香,轻轻应许道。 “好。” 如钩 (3) 风声渐囔。 苍莽枯寡的黄土,一片寂寥。 只是萧萧疏疏,有几处挺立的碑葬。 何解风的灵魂,无以被安放在天安山上,便辗转了几番,才在离隽永城两三里地的西屏村的荒郊,寻了如此一块土壤。 偏僻也好,未必有盘龙活水的绝佳风水,却也讨来了不被打扰。 偶时,才会看见一个少年牵着一匹黑马,怀中抱剑,默默地踱到墓旁。 现在,这个抱剑的少年自然又来了。 剑冥抱剑,凝视着苍穹,那一拢拢的烟云雾罩,将天下遮掩得看不真切原本模样。 剑冥喃喃地道。 “老何,你做梦也想不着,我见到谁了。” “就是那个你一直想窥见的孟卿衣,我见到了。” 大概是同为用刀,何解风从来对于江湖上传说的五把刀俱有向往,三年前投奔墨雨堂,一方面是为了让吕慕青将剑冥收下,一方面却也想和“快刀卿衣”可以结交。 只是那时,孟卿衣已落入了大牢。 所以何解风也便只有唠叨。 剑冥道。 “我见到了。正如你想象的那样,丰神俊朗。” “特别是夺我剑的那一招。” “说来惭愧,只一刹那,我们近在咫尺,却连什么反应都无能有,连终究是如何被夺去了剑,也无法知道。” “偷天换日夺剑式”,剑冥自也是听过,但身历其境中,只觉得一阵炫目,孟卿衣的动作突然模糊,也像罩在了茫茫雾中。 涣散的目光再度聚焦,孟卿衣已对杜八指出招。 剑冥感慨着摇头。 “那样的人,我实在比不过,你也实在应该见见。” 随后,目光不禁黯淡了。 剑冥伸出手,静静地抚摸石碑,锥心刻骨的凉迫得其忍不住又褪了手。 于是剑冥笑了笑,很难看的那种。 于是剑冥继续说。 “老何,最近,实在是多事之秋。” “残空,就是那个……将你……他受了重伤,被青花楼的人打伤。” “而青花楼,也开始向我们动手了。” 剑冥不由自主地冷笑。 “居然让我们搬出隽永城,岂不是痴心妄想!” 墨雨堂招募的子弟,无论来自大荒何处,头两年都要在隽永城内接受严苛的筛选和训练,随后才依品性和能力发放于大荒各地,所以说隽永城是墨雨堂子弟的根,一点也不为过。 人们可以飘摇,人们可以沦落,人们却不可以忘根。 剑冥还能活,除了何解风的放过,也得了墨雨堂的收容。 所以即便是灭亡,剑冥也不会退让。 “明天,就是死战。” 剑冥愈发抱紧手中的剑,一字字道。 “这三天里面,我苦练了半招,只要能施展得开,我有信心,无论遇上谁,即便是对面那个五把刀,也能拼得两败俱伤。” 这半招叫“天地玄华,破血成杀”。 这半招无论使剑用刀,都能发挥功效。 这半招原本就是剑冥的家传绝学,只因为过于霸道,曾被祖爷爷撕毁,却是祖父极艰极难,才残留下了一半。 何解风在时,一向不准剑冥学习此招。 剑冥笑了笑,依旧是难看的模样。 “明天如果不幸,我就在你身边住下,搭个伙做个邻居也好。” 没有人回话。 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凛冽的风涛。 剑冥握紧了拳头,拳头下,是那柄伴随至今的长剑,长剑有锋,冷锋。 冷风。 如钩 (4) 孟卿衣缩了缩脖子,把袍子裹得更紧。 灰白色的天上,全罩着云。 孟卿衣无奈地只有将目光飘回了市集,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群。 看到一个蓝衣服的年轻人牵着一条小狗出街,那小狗嗅来嗅去,一下子就嗅到了女人的脚步。那女人套着一条不起眼的暗色绒袍,一脚便把小狗踹飞老远。蓝衣年轻人顿时生了气,想找女子理论,却被一瞪,便灰溜溜地退去。 随后女人转身,便进入一家酒楼里。 那蓝衣年轻人摸了摸小狗,又复让小狗追着别的姑娘而去。 隽永城里三十九条街,有十一条终究在此地汇聚,所以这里的人一向不少,除了刮风下雨,一向热闹。 孟卿衣恰是喜欢热闹。 十年的深牢,对于这样的人来讲,无论如何都是煎熬的。 所以一切妥善之后,孟卿衣便大摇大摆地坐在市集里,捧着一碗墨鱼肉饼汤,一边暖胃,一边悄悄听一些别人的瞎话。 以前,孟卿衣就是这样做。 方才二十出头,仗着自己耳聪目明,孟卿衣一向喜欢跟在美丽的姑娘后头,不动声色地浅尝姑娘家的秘密,有几次甚至听得面红耳赤。 而今三十好几的人了,竟还是这般模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孟卿衣听到了一些商人的叫卖,一些父子的叮咛,一些情人的娇笑,一些陌客的秘密。 便是这么听着,都足够过去一个下午。 然后孟卿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哗啦哗啦”,倾盆大雨突然就砸下来,不少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孟卿衣叹了一口气。 前些天飘雪,这些天又下雨,竟是些扫兴的天气。 孟卿衣只希望明天会放晴,毕竟浑身都被水泡着,还要给别人打架,怎样都不会有好心情。 无论如何,都不要坏了心情。 所以孟卿衣买了一把石榴色的纸伞,漫不经心地走在雨里。 大雨打得伞面作响,也成了连股的珠帘,顺着伞角缠绵着落下。 拐过了几处街角,穿过了几户人家,就能向着那间空荡荡的大屋直直地望。 因为是秋,寂寥下,更显得屋子的衰败。 可是夏日一到,屋子四面的墙上,便会长开绿胧胧的爬山虎来。 孟卿衣记得,每次来敷膏药的时候,就会伸出三根指头,一把揪住爬山虎的叶茎,那便是爬山虎的脚,然后轻轻地撕,眼睁睁看着脚爪子和围墙分扯开,于是心头就有了痛快。 每每那时,大夫的女儿便会扒着门,悄悄地探出脑袋来,看着自己胡闹。 后来再打架,受伤的机会就少了,也不再需要敷膏药了,只是打架前,孟卿衣仍然会在屋子的石阶上坐下,大夫的女儿有时候就会隔着窗台,跟其说话。 彼时,孟卿衣当然无法明白,为什么一说自己待会儿要去打架,那女孩就会寒了脸,就会把窗扣上。 被关入大牢前,也是打架,孟卿衣也来找女孩。 女孩满目的星光泪花,女孩道。 “我要离开了,离开隽永城。” 孟卿衣却一把握过女孩的手,道。 “你别走,你等我。” 终究,却是没有等到吧。 孟卿衣立在屋子前。 四壁早已枯萎斑驳,再也没有一个满目带些羞涩的姑娘隐约地探出脑袋。 可是孟卿衣还是忍不住要说。 “我回来了。” “明天我又要去打架。” 孟卿衣苦笑了笑,哪里却有回答! 孟卿衣望了望窗,孟卿衣抽动着嘴角,喃喃道。 “你还好吗?” 如钩 (5) 鲜衣怒马。 他见到孟卿衣的时候,孟卿衣正沉目坐在马上,于其身后,更有三匹骏马相候。 马前,都有一个身披墨雨堂寒服的子弟牵住绳缰,没有一骑绝尘,而是悠悠荡荡。 孟卿衣道。 “上马。” 他踏住马镫,翻身而上。 孟卿衣接着道。 “闭目歇歇。” 孟卿衣的用意,他当然能懂。 高手约战,一丝懈怠都不能有,桑陌林虽在城中,虽不过几百步路,却依旧要节省体力,所以仗马前行;而如此闭目,非但是养神,更有助于在战前就将精神状态调整至巅峰。 他将浑身都放空,心中脑中都再没有思索,胸膛间的伤口在此刹那,仿佛再也无动于衷。 然后,就随着马蹄浅浅地颠簸。 毫无意识之间,不知马又落了几十步,才停住。 突然,他的鼻息间就有了一股淡入静水又沁人心脾的茶香。 在苍苍凉凉的天地间,这样的清淡味道原本是极不易察的,足见此时他的五感已提升了许多。 这是吕慕青的府邸,剑冥就住在府上。 吕慕青一早便入了墨雨堂,只留下挺直得如同一柄钢枪的剑冥在府外站下。 显然,吕慕青也事先交代了,所以马才停,剑冥已悄悄坐在背上,旋即,双眸已垂上。 只是剑冥的身体还是绷得太紧,拳头拧着,剑在拳头里。 牵马的子弟和吕慕青府上的侍从寒暄几句,才又开始西行。 魏峰如就住在城西。 魏峰如原是吴长老的亲信,故而不隶属于任何一房,只是性子却很对杜八指的脾气,吴长老死后,杜八指当先便把其要了去。两人一把横刀、一柄凶斧,这些年攻城略地,委实如狂风骤雨。 江湖中提到魏峰如,心尖难免也要紧一紧。 魏峰如皱着一对鹰眼,从一子弟手中抢过马缰,将两把长斧向马侧的革裹上一挂,接着重重跨在马上,脚尖在马肚子上一划,那小蹄子便哗啦啦地向前浪,耀武扬威地走在人前,仿佛是领头的大将。 孟卿衣依旧闭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已皱眉。 此时,他竟已连别人的眉梢舒动也能感受。 他禁不住问道。 “用不用拦着?” 孟卿衣道。 “不用。” 剑冥也开口,却还有些怯怯,显然和那天在堂前的凛然不同。 “那杜房主呢?我们不去接上?” 孟卿衣苦笑了笑,道。 “这姓杜的和我们可不同。” 天上地下,突然有了一声雄马长嘶。 现在,三人正在岸堤边一条狭长的石板街上走着,身后却有凶涌的狂马举足奔跑。 他和剑冥再也难以忍着,纷纷睁开了眼眸,眺望着身后。 就见一匹白色的矫捷快马和披着火红长衣的杜八指如骤雨疾风,由后蹿了上来,于三人之间穿过,也不停留,只是咆哮。 “慢、慢、慢、慢、慢,太慢了!” 孟卿衣无奈地将肩膀耸耸,也只有孟卿衣为所动,还能凝扣着眸。 孟卿衣接着道。 “如果说静休让我们凝神,那刺激才让使姓杜的点燃沸腾。” 桑陌林下,该到的人已都到了。 以逸待劳,保存精力和体力,当然不是只有孟卿衣才能想到。 若这边出没的是五匹马,那么对方就是坐着五顶上好的软轿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寒光如钩,冷风如刀。 杜八指撒开马缰,随后稳稳在马上站起来,一把虎刃横立在空中,迎着正掀开轿帘的五个人,道。 “时候不早,你们谁上!。” 桑林战 (1) 杜八指额上微汗,脖上微汗,便是因为方才的狂鞭打马,在猎猎的风下,筋骨脉络也活脱了。 宛如身在绝顶,横刀立马,风姿飒爽。 天上地下,谁有把握撄其此刻的锋芒? 西门惊唐捏紧了拳头,身上臂上,青筋迸发。 之前撞上,确实被杜八指赫赫的狂傲压了一头,三日都过了,还耿耿在心中记挂。 只是无论再恨,西门惊唐都不动,或者说,不敢动。 除却了乖巧的穆羽蓉,其余人,在得不到薛岐允许的情况下,决计不可擅自动作。 虽然薛岐从来都是不出言吓迫,但是众人分明是知道,一旦忤逆过,那把缠绕于腰际之间如同蛇蟒一样的刀就会断然光寒,倏尔之间,必定要在身子上留下几处缺口。 这一点,只要看见蒋钰眼窝下才生的那条新疤,就能知道。 对于叫阵,薛岐实在是不为所动了,只默默站立在轿前,双手插在衣袖了,手束着手,声色不动,脸色也不动。 这么一来,杜八指倒有些吃瘪了。 杜八指打了个哈哈,又是朗声讽刺道。 “哈哈哈哈,早知道青花楼都是些低眉顺目的窝囊废,又何堪要老子出场!” 西门惊唐脚下哪里还忍得住,看来心头实属是有恨,简直已要不在乎薛岐,简直就要跳出来了。 西门惊唐却突然发现自己整只右腿在发麻。 竟像是有一股阴测测的郁凉把身体里循环的血都凝冻上,血液无法流淌的感觉直钻入心房。 然后西门惊唐就瞧见了薛岐的眼角。 里面是幽幽的目光,如蝮蛇一样。 顷刻间,少年人整条背脊都被冷汗沾上。 四下,有凉风,却没有应答。 于是杜八指就要急了,面上的轻蔑就要露出来了。 如此的模样让吕慕青见到,面色铁青,凝重。 方时,杜八指挟扑天之式蠢蠢欲动,即将崩洒的一招必是力着千钧,即便是薛岐来迎,可那柄八蛇屠实在是软刀,硬着相拼,也要破碎支离。 若不欲硬接,除非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想躲也是不行。 这便是约战和遭遇战的不同。 约战之前,可以根据各式各样的对手制备应对的方针,有时候往往第一招出手,胜负已决出。 而方才的杜八指,简直是必胜了。 所以薛岐不让人动,所以薛岐只是想拖。 一拖再拖。 一而再,再而三;那一鼓作气,也要衰了。倘若再三让杜八指出声,气势便要枯竭。 这些吕慕青都看在眼里,却苦无能力叫破。 此时的情景,让一向淡静得如若一池秋水的男人,也暗自把心揪起。 何况是躁郁的杜八指。 杜八指已有些冒火,几乎就要开口。 突然,薛岐却不得不向孟卿衣的手看去。 他一直在追薛岐的眼睛,忽见薛岐瞳孔锁紧,忍不住也向瞳孔死死盯住的地方看去。 孟卿衣的手。 孟卿衣蓦地伸手,但见食、中二指做鹰钩,指间不声不响,也不知何时夹了一块小石头。 石头虽小,破局,特别是僵局,却已经足够。 其实孟卿衣才看不出眼前僵局里的诡计阴谋,孟卿衣和薛岐、吕慕青等本就不同。 孟卿衣只是擅长打架。 一个擅长打架的人,拿眼角一瞅,就知道情况不妥,再不出手,就只有挨揍。 才不会有人想要挨揍。 所以那石子划破了凝结的长空。 薛岐即便想打落,也已慢了一步。 况且孟卿衣和杜八指是同一方向,本就离马更近。 只看着白马吃痛,迈起蹶子,朝前冲。 杜八指当然是站着的,白马一蹿,不免哆嗦,幸好眼明手快,拉过马绳,人也复在背上坐。 随着白马的撒野,嘴边竟也不住地笑。 如沙场骑士的冲锋,一手牵缰,一手持刀。 现在势头又是一变,是陷阵杀敌的威风。 杜八指狂啸道。 “你们既是锁头的乌龟,这把就是斩头的刀。” 而那把蓄势拉满的虎刃,才不分青红皂白,向着蒋钰身侧的那个年轻人的脑袋急削。 桑林战 (2) 马势虽凶,刀口虽猛,却还未到无以迎对的时候。 那年轻人原也在夙鬼军中任职,名唤江游,在盛世泰安的时代,即便未曾经历过战场厮杀,两军对阵的演练却是常有。 江游整个人趴倒在地上,要说狼狈也好,却规避了那凌厉冲来的刀。 等到杜八指拉马返身,江游也已从地上爬起,站好。 江游双手拇指在腰间一划,一条长索也被握在了手上。链子的一头是锋锐的锥刺,随时用来穿破别人的心脏;另一头则熔铸成钩爪,被缠上必定会撕筋拆骨。 杜八指的刀面又在马臀上一敲。 白马撩开矫健的瘦蹄,两个起落,已在江游的胸前靠近。 马裹着人,人挟着刀,一刀劈剐,力道简直有百千斤。 江游如何也不能硬挡。 只见江游双脚一错,忽地向外旋转,两步之间,已稍略牵扯出距离,彼此之间,杜八指的虎刃仍能够到江游的脸庞,却一定是突施的铁链先到。 这条铁链环环相扣,随意动作,都会激起铁器的铮响。 可直到链上的尖锥离杜八指的心口只余几寸,杜八指才恍然注意到。 天上地下,哪有寒铁相扯的声响。 这一锥突掠而出,实在快得出奇。 青花楼下,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手上的器刃已能展露出如此的风华,谁能不胆战心惊! 这边的他和孟卿衣却都不曾担心。 果然,杜八指螺旋着翻转,手中的横刀也随着身子的急旋将空气浑圆着破开,刀劈在锥边的锋刃上,“铮”,火花四溅,长链固然没有断裂,却也深深扎进发硬的泥土里。 原来杜八指再次冲闯的时刻,两只脚早已从镀了金的马镫上褪下,这也让其能在间不容发的一际,掠到了当空。 诚然,杜八指的身体已来至了壮年的暮时,再不具备全盛时的体力和反应,可对情形的预判和时机的把握委实能算作炉火纯青。 圆斩的刀势不弱,原是以守,现已成攻。 又是当空,又是向着人头,斜劈而落。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禁要痴住。 那夜,杜八指逼入吕慕青的后园,他虽然不在,却已听到了许多口口声声的传闻,每一个都把杜八指说得十恶不赦。 从此,他心里自会有估量,他和杜八指之间的一战,恐怕是躲不了。 惟有到了现在,惟有亲眼目睹杜八指的狂妄霸道,他才能决断,是四六开的胜负。 他不被虎视眈眈的横刀笼罩,手心里也沁出丝缕细汗。 江游却没有乱。 杜八指的刀旋斩着,自然八方震撼,然则江游毕竟有让刀长莫及的飞索,链索的另一端,是咬劲十足的钩爪。 这钩爪破不了无匹的刀锋,这钩爪却能咬入一口半人高大的嶙峋树石之中。 旋即,整条长索也绷得笔直。 江游手足齐齐发力,脚踝爆动的跃力让其飞速驰离杜八指的虎刃凶刀,手腕上来自铁索的牵引力也加快了脱逃。 此时此刻,杜八指的身影也旋转到了江游的后腰。 光影如铺天盖地的浪涛。 究竟是江游溜于血腥的利刃之下,还是杜八指挥刀碎断少年人的腰? 他的眼睛不由地发着亮,整副心神都早已被当下的局势慑住了。 孟卿衣也在一旁,眼眸却恰恰在此时闭上,还未发生,仿佛已结束了。 孟卿衣淡淡地道。 桑林战 (3) 他就听着孟卿衣淡淡地说道。 “追得上。” 果然江游飞掠而出的身子突然在半空中一僵,几乎就要逃开虎刃的范围,如今却只能任由杜八指挟着虎刃赶到。 这突然的变化委实令人猝不及防。 林子里溅起了尘土,尘土飞扬。 他在定睛看,才隐隐约约将端倪看到。 所以他不禁感慨。 “粗心了。” 孟卿衣却很坚决地道。 “即便只是因为粗心,也必须吞下苦果。” “哪怕是死亡。” 原来江游将长索一端的钩爪打入高大的树石里,就是想以此做基点,从而飞荡出去,将来势汹汹的虎刃撇于脑后。 可是粗心地忘了,链索的另一端分明被人打脱,那尖锥正死死地扎在冷硬的泥壤里。 所以江游简直就要飞远了。 却没料到链索突如其来地绷紧。 摇荡的力量不得不跟深扎泥壤里的尖锥拔河,不知费了多少劲,终究才将锥子拽了出来。 然而土地的阻力却也扯住了江游,直到彻底将人凝滞在空中,不动。 现在,江游已是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刀光下。 就算还想躲,脚下却没有了垫足发力的地方,腰侧也被虎刃的刀风刺得难以动荡。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办法。 果断间,江游松手,由半空重重跌在湿冷的泥土上。 那用来保护头脑的手臂只好骨折了。 “喀”,以七十一截铁环缠扣的长索正面迎上虎刃狂烈的旋斩,瞬间崩碎,如同洒落在云河的粼光。 江游顾不得折开的骨头刺进肉里的疼,只想翻身躲逃,额头却跟刀锋亲吻上。 这是江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临头的死亡。 整个人也如被捏爆了肚肠的蚯蚓一样,突兀着圆鼓鼓的双目,满面的哀丧。 秋风冷,刀尖冷,别人的眼底也是冰冷。 除了穆羽蓉将小手捏紧,护在狂跳的心口,哪还有旁人为着江游急迫! 江游一向挺硬的脖子突然软了,烂泥一样,默默敷在土面上。 还年轻,还害怕,所以浑身都在发抖,所以说不了话。 杜八指看在眼里,只以为痛快,只觉得爽。 刀锋依旧抵在江游的额头上,杜八指伸出三只指头,沿着前边的长发轨迹向后捋动,那张脸张扬着缓慢向天仰,也显露着所有的狰狞轻狂。 十几个追随来围观的墨雨堂子弟争相鼓掌。 几天前对于青花楼的恐慌随着杜八指一举把人击倒都烟散云消。 甚至有人在鼓噪叫嚣,要杜八指将人头一刀砍下。 手再一次攥紧了刀。 杜八指爱极了别人为其喝彩欢呼,在如此的拥簇中,虎刃的锋尖也渐渐从江游的面额挪到脖颈上。 当此时,拿刀的便是稚童,随手一爿,人头也要被切落。 吕慕青稍略挡在了洛思冰的身前,穆羽蓉也将眼睛蒙上。 心若是太柔软了,即将到来的血腥就会烙印上,免不了会夜夜接受灵魂永恒地拷打。 虎刃落下! 那颗头简直就要断了。 江游急促地喘息,脑袋却分明还在脖子上。 脖子上还有一把贴着肌肤的刀,刀却不再降下。 因为杜八指的手腕却被人抓到,被孟卿衣。 谁都没有看清孟卿衣是何时上前的,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孟卿衣就在了。 孟卿衣握着杜八指的手腕,这把虎刃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孟卿衣举起杜八指握刀的手,道。 “胜负既已分了,生死别太计较。” 杜八指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太多的办法。 然后孟卿衣喊道。 “薛歧。” 薛歧便转脸过来,蛇眼看向。 孟卿衣露着轻松的笑,接着道。 “你且派出第二人吧。” 薛歧走到依旧躺着的江游身旁,道。 “这个人饶过你一命,你感激吗?” 江游只是闭着眼睛,只是摇头。 所以薛歧看着孟卿衣,所以薛歧道。 “你的妇人之仁会让你付出代价。” 孟卿衣却咧着舌头,道。 “你管不着。” 薛歧道。 “好。” 旋即,眼窝下有刀伤的蒋钰便站在了前方。 桑林战 (4) 家有四壁,有炉火,有人伺候。 宋闲庭也是简居。 只要寒风不把这间小筑倾倒,宋闲庭就不会离去。 因为屋房虽小,却有许多外人难知的秘密,就连杜八指也并不知道的秘密。 譬如,屋子的左前方,三十步路,有一处戏楼,里面的故事向来从乞丐演到王侯,由楼子里走出来的名角实在太多,外城的大角想在隽永城演出的时候,往往也会择选这家戏楼。一天少不了要排三出戏,只要宋闲庭去看的时候,必有人出错,且三出戏中,出错之人俱是同一个,只不过添了面妆,观众察觉不了罢了。 又或者屋子的后面是一条窄道,死胡同,住着一个破败的乞丐,披散的头发有几撮因为常年不洗甚至都硬成了枝干模样。整个人成日便这么躺着,不乞讨,不吃饭,有时候好心人想要给钱,乞丐还要求别人将铜板滚进窄道的深处来。无论怎么赶,却也不从这条夏不避暑、冬不拒寒的窄道里走开,你说奇怪不奇怪? 又有一壶才烧开的水被灌进了水袋。 宋闲庭赶忙将双手插入暖暖的水袋里旁,才解了让其不住打颤的寒。 然后,憔悴的脸才终于有了耐烦。 对着一直在面前站着的报信人道。 “情况怎样?” 报信之人是墨雨堂的子弟,是杜八指的下手,脸色分外凝重,道。 “情况不妙。” “杜房主虽大获全胜,魏如风却大败亏输,不曾伤着性命,一只左眼被剜了下来。之后上的是吕房主的手下,现在也已落了下风。” 报信人忧心忡忡,面上的急躁无以掩盖。 宋闲庭的反应却是冷淡。 在宋闲庭看来,无论这次桑陌林之战是胜是败,都无以将当今的形势扭转。 所以宋闲庭淡淡道。 “知道了。” 这样的冷淡,让人绝望。 让报信人忍不住跪倒下来,磕头也似捣蒜,道。 “宋老是不世出的英才,宋老腹中一定还有法子没能施展。” 出自四房的人简直都把宋闲庭当神仙来看。 还没有一次,这位活神仙让人失望过。 果然,宋闲庭道。 “法子,已有。” “便与孟公子所说,合纵连横,同仇敌忾,就足够。” “只不过……” 眼看着有了办法,宋闲庭言下却又有了迟疑,报信人连忙追问。 “只不过什么?” 宋闲庭道。 “合纵虽是合纵,只不过与谁合纵,怎么合纵,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定夺的。” 报信人瞳孔收缩,静了一会儿,实在沉思方才的话。 而方才的话,无论你怎么听,都不会有错。 等报信人也发觉无错,着急地再问。 “宋老可有想过?” 宋闲庭凝望着报信人,望了良久,才温温地道。 “于墨雨堂存亡的大事,身为一方的筹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当然想过。” “而这般的大事,从来怕是泄露,原本以你的身份,实在是不能共你说的。” “可你一片向着墨雨堂的丹心怎能不教人动容。既然是这样,其间的思虑,我就跟你说了吧。” 这番话让报信之人浑身都为之一颤,面上忽然就有了忠贞于痴狂,眼角潸潸,赫然有了泪光在爬。一瞬之间,一股将生命都奉献的感激入木三分在报信人的脑海里。 宋闲庭缓缓说道。 “青花楼挟朝堂之势而来,还有薛岐这样的高手,甘愿苟且的人,肯定不少。天上地下,小帮小派虽是林立,一旦遇上青花楼的扫荡,就会臣服于其脚下。” “所以青花楼的敌人,一定是向来有根基的我们,引君坊,和夹马道。三大帮,俱不是几句话,就能归顺的。” 那报信人不禁应和道。 “正是。” “江湖人,如何也不愿意做朝堂的狗。” 宋闲庭顿了顿,屋里的温度足以让别人满头大汗,于其却不过是再不用颤抖。 歇过一口气后,宋闲庭接着道。 “非但我们要拉拢,引君坊和夹马道也必然要来拉拢你我。” “我斗胆言测,终究,是三方合作的局面。” “这么一来,首先同谁联合,就有了讲究。” 话既然讲到了这里,报信人难免就有些听不懂,毕竟还是冲锋陷阵得太多,思前想后得太少。 聪明人与愚笨人说上一句话,有时候也嫌多。 可宋闲庭竟还能细细着说。 “无论是哪两个帮派率先结盟,剩余下的,毕竟只能孤自应对青花楼。” “即便青花楼内未有夙鬼军这般的对手,光是在江湖广纳的高手,例如薛岐,已然是难堪匹敌。” “屡次争端过后,恐怕就是强弩之末。” 报信人汗如雨下,抢着道。 “所以我们要赶紧结盟。” 宋闲庭沉声道。 “我们不只是要赶紧结盟,我们更是要赶紧将一个泱泱大帮孤立在青花楼前头。” “夹马道,引君坊,谁该孤立在青花楼的前头?” 桑林战 (5) 桑陌林间,血腥味渐浓。 一双斧头被斩断、嵌入树梢当中。 发硬的泥土上,有一颗眼珠在稍略地挣扎蠕动。 终究,魏如风晕阙,只剩下左眼上的那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生死一线的时候,魏如风也有机会将蒋钰砍落。 蒋钰用的是袖中剑,极短,相博必须欺到人前,贴身肉搏。一方面委实掣肘着魏如风,使其看起来难免笨重;可一方面又深陷险中,但凡有一步踏错,便要被板斧斩得血肉横纵。 陡然间,两人的身影已交错二十七回。 魏如风频频举斧,板斧尚未劈出,蒋钰已然欺在近前,那袖中剑盈盈吐信,直夺咽喉。 魏如风便一折斧面,拦在喉头前,想着将短剑在空中阻截。 眼见失落了机会,蒋钰的身法又变,悄悄脱离魏如风的身边。 如此反复二十七回,板斧不算落空,因为根本没有劈落出来,更是连蒋钰的剑也不曾见。 两人这般光怪陆离地打在一起,不是明眼人,哪里能懂其中的凶险。 而孟卿衣却有了不好的预言。 孟卿衣道。 “魏如风要输。” 那时候,厮杀中的二人才迎来第三十三次照面。事实上,有那么一次魏如风的双斧机会就要爿在蒋钰的左肩。 所以他对孟卿衣的话实在疑惑不解。 他忍不住想要听听孟卿衣的见解。 只听孟卿衣接着说道。 “性格上,魏如风与杜八指相当,都是眼高于顶,都是自负自傲,只不过杜八指摆明,魏如风隐约。” “招式上,杜八指凶野,逮到机会便是狠绝;魏如风却是收敛,别人的身法才变,魏如风的出手就变,可其中至少有七八次是可以造成损伤,却都被放过。” 他也看得见,他道。 “那些损伤不足以致命,所以放过了。” 虽然他在为魏如风辩解,但也不由分说地自问,然后他便清楚,倘若自己有损伤对面的机会,哪怕是分毫,也会拼上全力。 孟卿衣道。 “这就是此人的矛盾了。” “分明是自负,又深沉收敛,就该是步步为营,稳中取胜,却又妄图一击杀敌。” “所以魏如风的节奏其实乱了。” 每个人活着,都在遵从自己的节奏。 千锤百炼的武功,更讲究节奏。 节奏对的时候,可斩山石激流;节奏错了,也会捏不死蝇虫。 最注重节奏的,无疑是杀手李拓。在熟悉的节奏中,若不是收手,就连燕归痕简直也要死在李拓手中。 也只有绝顶的高手,才学会拥有两到三种不同的节奏,然而这样的人,整个大荒,不过寥寥十数人罢了。 他亦是历经了数次生死之险,才逐渐找到自己的节奏,也被剥夺过,所以很懂那种惴惴的无力感,仿佛双手双脚都被附加了铅锁,千辛万苦,才能动。 更可怕的是对自己的误判。 混乱的节奏最直接地影响便是体力,倘若原本能出百招,混乱下,便可能只有出七十三招的可能,这时你若还用以往的体力判断、还以为在第八十招的时候就能击溃对手,就大错特错。 孟卿衣摇摇头。 “更何况魏如风的体力,本就不在巅峰。” 你若果记得,就知道魏如风撇开了牵马之人,亲自扬起马鞭,打马而来。固然只是几百步路,也费了精力,兼之年纪本就高过蒋钰几重,其实体力委实差距太多。 倏然,场面已如孟卿衣所说。 蒋钰心中激动,想不到只是乘轿而来,自己的能力竟仿佛比从前暴涨许多。 第四十六次穿梭后,魏如风的转身已开始慢了,已逐渐追不上蒋钰的身手。 被风吹送着,蒋钰居然更快,居然比之前还要快。 魏如风的斧头必须要劈出来了,再不施予一些杀伤,自己便困难了。 这斧子终究只劈在了空气上。 天上地下,便有了袖中的剑光。 一剑刺入魏如风的左眼,一剑把眼睛剜下。 鱼织 (1) “长袖鱼织慕垂涎,望眉梢浅颜。纤姿翩起舞,河边水榭,相思尽缠绵。 浮世如梦半生缘,长拥玉人眠。难舍却别离,残衣断剑,弹指散十年。” 穆羽蓉每每看剑,每每对这首词就有了怀念。 长袖便是长袖,鱼织却是剑。 剑主人于五十多年前,同妻女离散,在塞外疆边,杀敌浴血。戎马过后,已是十年。再到故居去寻,却如何也难把妻儿寻见。生死茫茫,只余下思弦和长念。晚年在花坊船前,遇上了一个女童,眉眼之间竟有娇妻当初的惹怜,散尽钱财将人买了,教授一身的武功剑法,留下鱼织剑后,人世间蒸发。 那小女童,是穆羽蓉的师傅。 今也有四十七八的芳龄,却一生都未嫁予,孤影数十年,也是收下穆羽蓉一个徒弟。 穆羽蓉难忘,少时以木枝做剑,剑舞如莲,竟看湿了师傅的脸。 师傅喃喃在念,不知道是念着这首词,还是念着遥远的云烟。 后来穆羽蓉长大一些,后来师傅传剑。 五十多年的剑,却无一点残缺。 师傅甚至在剑鞘边纹了绣,还在剑柄口缝了毡垫,亲手,一针一线。 有一天夜,穆羽蓉抱着鱼织剑,在枕边,喃喃地念。 才知觉,原来师傅对太师傅,也懂了情恋。 而自己,岂非也对一个人念念不绝! 那是一个灰蒙的男人,总是披着一件乌色的披风,独处时,眼睛里的忧郁会教人忍不住心疼。可是你若靠近,便是明眸。 穆羽蓉和那个男人相见,也是在一场小雨后。 男人找到师傅,谈吐之间,很从容。从其口中知道,太师傅离家的第三年,家里有了灾洪,所幸得了当年赈灾的官人悉心相救,命不该绝,才从莽莽的水中逃脱。可太师傅的妻终日思虑丈夫,经此一难后,身体再挺不住,辗转月余,无以可活,将女孩托付官人后,撒手人寰。 那姓谢的官人好心肠,把女孩如干女儿一样收留在身旁。 后来,就有了男人。 那个男人此来的目的是想寻得太师傅的尸骸,与其祖母一块合葬,在知道太师傅消失后,目光稍略黯淡,也是那时,望见穆羽蓉打伞前来。 男人看见了穆羽蓉手中的剑,彼时,鱼织剑传到穆羽蓉手中并没有多久。 男人虽怕叨扰,却还是请求一看舞剑。 穆羽蓉被问得脸红,慌乱走开,剑舞,在清雨之中。 这样的夜,实在难熬。 穆羽蓉抱着剑,脸在滚烫,心也在滚烫。 其实不欲想的,却又无法不想。 穆羽蓉索性跳了起来,也顾不得再套上罗袜,光着脚丫,跑到了父母的房帐下。 穆氏夫妇虽有七子,女儿却就这么一个,从小娇惯着,听闻来意后,却不禁火大。 穆父道。 “我让你向靳姑姑学剑,只是为懂得些防身,不是让你去江湖里闯荡。” 穆羽蓉仰着脑袋嘟着嘴,道。 “我不管。” 穆父道。 “江湖凶险,你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姐,过不惯。” 穆羽蓉的嘴巴就那么倔强地嘟着,还是道。 “我不管。” 穆父气得忍不住举起巴掌,刮到半空,终究还是舍不得落在娇嫩的脸上,旋即又捏成了拳头,重重捶打在房柱。 穆羽蓉赶紧牵住穆父的手臂,嘟囔着嘴,道。 “爹爹,人家也要十七,许快,也要有夫婿。嫁人前,若还不能出去见见世面,以后便更不行了。” 穆父的心免不了一紧,的确,近半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一想着宠纵长大的女儿终是要嫁给别人做妻,如何能不烦闷。 转念想,倘若放其在外闹腾几年,那便能晚嫁几年,只要还知道回家,岂不是就在身边。 穆父叹了口气。 “江湖里都是些坏人、恶人,爹爹担心你被欺负,被骗。” 穆羽蓉笑道。 “那你也可以暗地里让哥哥们护着我呀。” “天天游手好闲,都成什么模样了。” 穆母柔声道。 “小蓉,就知道说你哥哥们的坏话。” 穆羽蓉吐了吐舌头,又摇起了穆父的臂膀,然后眼珠儿咕噜着转,道。 “爹爹记不记得那个西门惊唐……对呀,对呀,就是西门伯伯的儿子。西门惊唐马上就要去隽永城了,我可以跟着一起,路上就有了照应,您也可以放心啦。” 穆父道。 “胡闹。那是你西门伯伯奉了王上之命,在大荒里组建青花。” 穆羽蓉就胡闹,一直念。 “爹爹,爹爹,我的好爹爹。” 穆父拗不过,只好道。 “唉,明天我去跟你西门伯伯说说吧。” 穆羽蓉喜笑颜开。 鱼织 (2) 冷风混着稀薄的空气。 到处,都因为方才的血腥湿湿淋淋。 然后穆羽蓉走了出去。 方才,那眼珠被扯出来的时候,许多人的胃液都难免翻滚,觉得恶心,穆羽蓉也不例外。 只是现在,走入人前,方才皱起的眉舒了下去。 一头披肩的秀发乌黑,在风里,轻轻盈动。 穆羽蓉深吸一口气,以往和师傅和哥哥们也常常交手,毕竟也容让着,像今天这般放手争胜一搏,实属头一次,又紧张,又兴奋,小心肝“噗通通”地跳动。 索性便闭上眼。 任凭发梢在风中摇动,任凭寒凉将空气凝冻。 纤细的手指,已触在了柔软的剑柄口。 对面还没有选出应对的人,恰恰给了穆羽蓉平心静气的机会。 几口浊气从嘴里吐出来,化成了白烟,指尖,不再颤抖。 穆羽蓉睁眼,错愕。 穆羽蓉出剑,剑下却没有动容。 剑下的穆羽蓉,如江中的活鱼,轻动,灵动。 有一些剑客出手带着戾气,有时候或能震吓住旁人,有时候却只是锋芒毕露。 穆羽蓉当然不同。 鱼织剑荡开,涟漪一样,一圈圈向着外扩散,每一圈都绝对的圆润。 一连削出三剑,一剑更胜一剑的范畴。 剑尖向着敌人的胸口,虽不致命,却也不好避躲。 倏尔间手腕上的挑拨,也让剑锋转折,剑势难测。 剑冥的瞳孔禁不住紧缩,一点细节也不放过。 无疑,剑冥是剑中强手,把穆羽蓉的剑舞看在眼里,其中的问题自是了然于心。 首要的问题,便是不直接。 最有效的制敌的方式,往往快,简单、直接。 穆羽蓉的剑舞毕竟是一种雅舞,讲究美,行云流水,所以招式皆在于连绵,绝无那种破天的一刺顷刻间征服一切。 虽说是缺点,一时让剑冥想到办法破解,也要悬而未决。 因为这剑舞如圆,完美无缺。 就见穆羽蓉以左足支撑,人已平仰,剑尖的圆弧随着平仰身划出,与此同时,右腿也轻轻在空中一点,从剑尖到脚尖,连成平滑的一线,竟是身体也随着出剑而平衡,将那点涟漪散得更远。 于是,剑尖已带血。 而最眼尖的两人分别惊觉。 薛歧在心间低念。 “‘犹怜’。” 孟卿衣更是禁不住喊出了声。 “好女娃,竟是一招‘犹怜’。” 云卷云舒,纷纷落落,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唯有在这一剑下驻足,哪怕被挑破了肝胆,也心甘情愿。 穆羽蓉长腿稍略忸怩一旋,复又亭亭玉立地站直,微微稍挺的胸脯随着呼吸欺负,也是反手将鱼织剑别在腰后。 穆羽蓉看着血花,呢喃道。 “你的伤口又开了?” 大家的目光便难免看向他,只见他的右手还浅浅地抚在腰后的木匣上,左手却是捂紧胸口,稠红的血滑出五指碎缝。 穆羽蓉咬了咬白牙,道。 “你别以为我给你包扎过,就会对你剑下留情。” 他只是低着头,那只右手,又从木匣上的刻字前划过。 穆羽蓉见他不退,生气,捏起剑指,鱼织剑翩翩。 鱼织 (3) 当孟卿衣叫到他时,他难以置信。 并不是因为他无法向女人出手,而是眼前的女人救过他的命。 虽是隐约,记忆却依旧延伸,在那个阴森的屋间里。 女人的手很温柔,像极了雪夜里,将他拥入怀中的母亲。 伤口还一直向外渗血,那双手便轻轻捏着纱布,一次次小心地拭过。 孟卿衣和薛岐的对话他都没有听说,只是将最后的一些意识望向女人的面容,长鬓随着抚拭的手稍略地摇晃,额上已有几粒汗珠留下,却还是抿着涂过绯桃色胭脂的小巧嘴唇,专心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中间隔着十八九步的距离,拎着一把剑,迎风而立。 这时候刮着南风,委实对他有力。 可是不知怎地,他的脚步并迈不开,更别提拔出那根冷煞绝命的彻鬼刺来。 顾不得其余人的错愕惊慌,他只在注意女人的眼底。 眼睛里有一丝诧异。 人就是这么的有趣,无论再陌生,只好施予一次援手,就难免会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情,对方是好是坏,也会忍不住关心。 可这样的关系在女人的眼底只有一瞬的残余。 毕竟两人各为其主,同场为敌。 既是对手,就该无情。 所以他的手也按在身后的木匣子嵌落的七个字里。 “水榭凭春误烟雨。” 在这无烟无雨的北方秋季,他的彻鬼刺,已没有了生机。 女人动。 不动则以,一动便如九天的玄女踏白莲驰跃在无垠的秋尘里。 外人眼里,那剑舞是囊括了天下的圆,虽无破绽,也不曾弑杀得夺命。 深陷其中,只以为那剑舞美丽得动魄惊心。 好似时光静凝,好似天地只余这一场美妙的舞动。 那般的美,像是一场必须要邂逅的宿命;那般的美,使人放过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无数朦胧的幻影都藏在一次又一次荡漾的涟漪里。 剑舞中带着深情。 除非是一个深彻的无情绝情人,才能摆脱其中的惑迷。 他看上去无情伤情,却何尝不是为了情才将自己困束得寸步难行! “不如就死在那把剑下。” 竟有声音不住在他的耳边响起。 那声音鼓噪得让他将什么都忘了,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空白。 等到空白终被现实里冷冷的灰色抹开,他看见了鱼织剑,向着自己的胸膛削刺而来。 出于本能,他要躲,只是在这狭促的时间里,他再也无法躲开。 他只觉得疼。 新伤勾出了旧疼。 这几天,他虽然极力在修养,胸膛的那处痕毕竟太深,实在刺透了许多肌理,纵然结了痂,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痊愈。 血,流了满地。 流在早就因为秋寒而发了硬的泥土地了。 因为地面的倾斜高低,有些血甚至同方才魏如风的汇聚。 仿佛是因为血的刺激,女人的眼里也是惶恐分明,手中的剑仿佛也握不住。 长剑虽不及那天的镰刀尖利,却割破了更大的一条血口,兼之把之前的伤也撕开。 所以他无力,只好倒了下去。 鱼织 (4) 穆羽蓉也扑了上去,抢在他落地将,死死将那具无力的身躯攥紧。 可毕竟是女子,卯足了力气,也撑不起男人沉重的身体,两个人便一同倒在了泥土里。那泥虽然发硬,却也足够污了身上蓝色的绒衣。 那实在是穆羽蓉冬日里最爱的几套衣服,平常一向很珍惜,现在却什么也顾不及了。 他们便这样躺在一起,他的头枕着穆羽蓉的小腹,双手无力地拖在冰冷的泥上。 穆羽蓉费了很大劲,才托着人翻身坐起,双手都搂在他的腰上,任由他的头搭在肩膀,抖动着他,想要将他呼喊醒。 西门惊唐是上前了的。 西门惊唐想要将心仪的女子扶起。 可是西门惊唐不得不停,停在离两人六步的距离。 西门惊唐看得见穆羽蓉眼里的不安,西门惊唐妒忌,深入骨髓里的妒忌。 “你抱着他干什么!” 不是质疑,而是责问。 穆羽蓉不禁一怔,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口味。 穆羽蓉有些慌乱,辩解道。 “我只是……是不想让他死在我手里。” 可是穆羽蓉更生气,穆羽蓉气得连声音都变得冷峻。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必管,也没有权力。” 只半刻的呼吸已让西门惊唐生出一种绝然,脑海里是被一道折电劈过后的嗡鸣,下个刹那,竟有点呆呆站在原地。 这次北上,西门惊唐是百般呵护、万般隐忍,为了心爱的女子,那颗从无低沉的头也有过数次矮下。原以为就近了,原以为一直护在身旁就行了,此时此刻,竟为了一个不曾见过几面的混蛋,竟发出最大的脾气。 西门惊唐在心底怒吼! “我是西门家的三公子,这样的乞丐怎么能给我比!” 这些狂怒却只能换做了青筋,一条条,同时暴涨在全部身体。 忽地,有一道湛蓝的光冷冷清清。 巨擘镰上的布革皮裹不知何时已被西门惊唐揭了去。 西门惊唐要取了垂死的他的性命。 穆羽蓉将他的身体拥得更紧,甚至忍不住喊道。 “你住手。” 谁都不知道穆羽蓉何故如此袒护着他,包括自己。 也许就是宿命,让穆羽蓉在那夜为他包扎过伤躯,从此就在两人之间留下了难明的契机,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他就这般死去,所以穆羽蓉使劲全力,也要挡住他孱弱的身体。 他虽是属于消瘦,却毕竟是一具强硕的身体。 穆羽蓉又太是娇柔,想尽一切的办法,也遮掩不尽。 可是西门惊唐根本不停,对于穆羽蓉的话根本不听。 蓝色的镰刀勾在天空上,像极了白昼里的残月。 残月,带走了多少生命和亡灵。 这一次,是不是就要将他的收割去? 穆羽蓉却坚决不让。 像这般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委实还从未如此执着在一件事上。 哪怕是同室操戈,也在所不惜。 所以穆羽蓉攥紧了手中的剑,不管不顾了,向着西门惊唐迎了上去。 鱼织剑对上巨擘镰,将会是何结局? 鱼织 (5) 巨擘镰被荡开,硬生生地荡开。 鱼织剑本只是一柄薄剑,绝没有这样硬拼的能力。 冷彻的秋天里,一个人,一把剑,隔住西门惊唐和男女。 剑冥道。 “你的对手是我,你有些过于着急。” 西门惊唐扯着嗓子嘶吼道。 “你敢阻我!” 剑冥道。 “没有敢不敢,只有够不够。” 竟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 所以西门惊唐只能握紧拳头,臂上的脉搏每一条简直都要挣脱皮肉,将不远的男女一同鞭挞,却无以逾越过拦在彼此间的人墙。 穆羽蓉终于站起,也用自己婉约的肩膀,将这个濒死的男人撑起。 穆羽蓉已没有了往日的娇柔气息,而是种不容置疑。 “我要走。” 从始至终,那双扑闪着的眼睛都没有看向西门惊唐;从始至终,都直视着前方。 前方的薛歧道。 “你想走?” 穆羽蓉的美目冰冷,说。 “你想留?” 薛歧道。 “我不留。” 穆羽蓉道。 “我为你争取了一胜,对于青花楼,并无亏欠什么。” 这是事实,连薛歧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你没有。” 穆羽蓉不再迟疑,道。 “所以现在我就走。” 薛歧却开口阻拦。 “等等。” 穆羽蓉目中有凉凉的火,生涩地道。 “你又想做什么?” 薛歧道。 “你出门带的盘缠算不得多,便是回去,只怕也不跟我们一同。有些碎银子,傍身也好,拿着。” 这人如何说,这人便如何做,返身入了轿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一个棕色的包裹,沉甸甸的,委实够任何人在外过一个月的生活。 西门惊唐愤恨的眸子即便在薛岐的面前也不见得退缩,只听着咆哮道。 “你不许走。” 薛岐却已将银子都递在了穆羽蓉的手中。 薛岐道。 “你本就不隶属于青花楼,正如你说的,更为青花楼胜出一场,事实上,倒是青花欠了你。” 一路而来,薛岐一向都是游离在诸人之外,只有一次蒋钰过分,才招惹来破相的一刀。所以几人对其都是噤若寒蝉,各自又曾听见一些同其相关的传说,纷纷在心底都有些远散。可如此一番说话,倒当真让穆羽蓉改了观感。 穆羽蓉不知当说什么,穆羽蓉只是搀扶着他,向着桑陌林外走。 没有人阻止,即便是吕慕青,也没有。 他靠在穆羽蓉的身上,方才的晕眩只是短暂,现今也回过神来。 他喃喃,虚弱得连身边的穆羽蓉也要极力才能听清。 “为了我,你这是何苦。” 穆羽蓉撇过头来,看着他,突然一笑灿烂。 “我不管,反正你的命是我救的。什么时候生,我碍不着;什么时候死,却要我说了算。” 他道。 “可那个西门……” 穆羽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般,道。 “等到西门惊唐能够理解我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做朋友。而现在,我只想离开。” 两人委实都是摇摇晃晃地来,却是跌跌撞撞着离开。 在这片冰冷的林子里,相互依偎着,总会生暖。 他们走了,桑陌林里的人却并未散。 天空突然阴郁了下来,就像还有事要发生一般。 刀割剑抹 (1) 人总会试图着找寻替代。 爱不到的人,便由爱你的人替代;恨不到的人,就去恨别人替代。 所以西门惊唐向着剑冥而去。 一切的愤恨,都归咎于剑冥。 如果不是剑冥的阻拦,已将那个天杀的残空至于死地,那样穆羽蓉就离不开。 西门惊唐的嘴中喃喃,都在重复着。 “如果不是你,蓉蓉就不会走。” 巨擘镰斩破了冰冷的空,倾尽所有气力,向剑冥的面额凌劈过去。 另一边,吕慕青禁不住向着孟卿衣走近。 孟卿衣的目光不避,恰恰和那对冷峻的眸子相迎。 这大概是第一次,孟卿衣在吕慕青的眸子里看见了寒意。 吕慕青冷然道。 “你是在逼着那个孩子拼命。” 孟卿衣的脸色也是严峻,道。 “墨雨堂的好手,秦方、路书平在伏光城,褚严君则看守着邺离,而靳夜更是不知踪迹。” “牧离或许有一战之力,可常年管着人事调度,厮杀已是不行。” 吕慕青握紧五指,道。 “你说不行,便是不行?” 孟卿衣也是一改以往死气沉沉的眼睛,瞪着虎目,一字字地道。 “若是不行呢?墨雨堂经受得住失去牧离的打击吗?” 吕慕青知道经受不起。 只有牧离有把握将最合适的人派往最适合的处境,这样的人一旦少了,墨雨堂的运行必定会滞凝。 孟卿衣一针见血,指出吕慕青的心。 “只因为剑冥是何解风带来了,只因为你觉得对不起何解风,你才会为那个孩子失去理性。” 吕慕青无力,摇摇恍若要坠地。 可是吕慕青还是坚定地站着,看着孟卿衣眼里的无奈,和无情。 “倘若没有受伤,残空本是对付西门惊唐的最佳人选。” “那伤我仔细看过,深入肌理,原本就不是修养几日即可痊愈,如果不是彼时堂下无人,其实我不愿让他参与。” “而那个孩子,给了我最后的希冀。” 吕慕青恢复了平静。 “因为那天?” 孟卿衣道。 “因为那天。” 吕慕青道。 “因为剑冥站出来?” 孟卿衣点点头,道。 “能够站出来,就说明无惧。” 吕慕青叹了口气。 “一个人无惧,一个人才会拼上性命。” 其中的残忍不用言明。 如果可以,孟卿衣还希望自己仍住在牢里,就不必面对这一切。 可是既然是由孟卿衣解决,孟卿衣就只能坚定不移。 “存亡之际,需要牺牲一些人的生命。” 吕慕青从来没有想过孟卿衣能说出这般残酷的言语。 可终究,吕慕青也只能沉寂。 因为孟卿衣是对的,无以质疑。 西门惊唐来得太快,才眨眼,镰刀已在剑冥的头顶。 凛冽的杀意让剑冥的脸颊忍不住有一丝抽动,却不惧。 剑冥更是不避,右手将剑一横,左手抚在剑身上,挺剑迎击。 “当!” 湛蓝色的镰割重重劈在古铜色的剑腰上,两股蛮力碰撞,二人各自向后深陷一脚,相持不下,可见彼此的膂力在分庭抗礼。 凌天的一劈都截下,西门惊唐狂躁暴起,浑身都是跋扈之意,黑洞洞的瞳孔里更有凶光迸射出去,简直要将眼前的人吞尽。 剑冥也是眉头拧在一起,鼓满浑身的力气,把巨擘镰拦在天际。 然后一丝残冷的笑意在西门惊唐的嘴角升起。 剑冥看得见,还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深意,西门惊唐的双臂突然撤力。 这一变是始料未及的。 剑冥肩上臂上的劲回收都来不及,排山倒海一般,将镰刀拨了开去。 如此一拨,换做别人,都会被荡得人仰马翻,可西门惊唐却早有了准备,脚下也有踉跄,仅仅是一两步罢了。 剑冥的心房忍不住发毛,剑冥忽然就发现一拨之后,铜剑已被顶在空中,浑身的气力都用老,无法再做出变化。 趁此时机,始作俑者的西门惊唐瞬间暴动,只见其足踝猛地一转,带动着身子,腰肌也一并发力,被拨飞的巨擘镰再次被掌握,重新蓄势。 剑冥的瞳孔缩紧,就看着蓝色的镰刀再次向自己刮来。 只不过方才是凭空的坠劈,现在已平在胸际,掠夺了狂风,向着腰间切去。 惊呼,弥漫在桑陌林里。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剑冥倘若让那把镰刀沾上,必定要被拦腰斩成两段。 这一点,西门惊唐委实确信。 出道不过七个月,如此死在巨擘镰下的人,已能将一只手的指头凑齐。 擎空力劈、兀而撤力、横腰荡斩,一连串的动作向来在西门惊唐六种致命的手段里。 刀割剑抹 (2) 恍惚之间,那巨擘镰铺天盖地一般,已在身前。 始料未及已是惊险,应对不及就会毙命。 剑冥虽想不到西门惊唐的手段,却想到了应对。 于是剑冥极旋。 那是一种近乎要将自己抛出世间的旋转。 一边朝左打着旋,一边向右加以逃窜。 这样的倒行逆施,简直会让人手忙脚乱,现在却不能出一点乱。 两人对立而峙,西门惊唐右手挽刀,刀灌着怒意满满的风暴,向着剑冥的左腰而来。 所以向右逃窜,无疑是唯一拉开与镰刀差距的办法。 剑冥向左旋转,却是为了刮起风潮。 谁能相信仅凭身体的扭转就能鼓动出一阵滔天的风波来。 只是一旦你可以看见剑冥腰上的肌群是如何的扎实,你就不会再有质疑,只能张嘴惊艳。 这些千锤百炼得来的肌肉扭动出汹涌的风潮,与巨擘镰斩动的风拍在一块。 西门惊唐变了脸。 西门惊唐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的削斩会被旋转营造出的风吹外。 就在巨擘镰稍略凝慢的时候,剑冥退开。 西门惊唐硬生生再垫一步,以镰刀的尖韧,从逆风中钻了出来。 如此穷追不舍,就是不给任何喘息。 眼见着刀刃就要割在腰口,却是剑冥反击发难。 因为巨擘镰慢了半拍,剑冥已抢出挪动手的机会来,只见脚下不停,举过头顶的剑以执于胸前来,伴随着飞旋的身子,向着西门惊唐抽击。 巨擘镰虽铜剑长,却一定是带着旋转的抽击更快。 而剑锋,更是平削着西门惊唐的双眸而来。 人体之上,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双眸了。 西门惊唐忍不住闭眼,忍不住脚下使绊,一只左脚霍地插进了土里,后仰着身体,浑身都感受到剑锋的冷袭,鼻尖以上两寸被削开了一道细口,血也顺着流。 脚下,当然也在发痛。 那只左脚虽插入了土中,在狂冲之下,难免经受剧烈摩擦,至少有三根脚趾磨破了皮肉。 可毕竟是停下。 依旧对峙,依旧相望。 如果不是西门惊唐鼻上的鲜血和剑冥身上被猎猎狂风撕碎的衣裳,仿佛就像未曾动手一样。 剑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度过了方才的千钧一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充沛起来了,抬起自信的胸膛,左手稍略别在腰后,右手的剑斜在身旁,斗志昂扬,也蓄势待发。 往西门惊唐看,光景却是另一般。 西门惊唐震怒、暴怒,只见其一把扯住自己的长衫,撕了下来,露出发红的身躯,紧接着空出右手来,捏握成拳,龙珠果一般大的拳,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心疯一样,向着自我的心房捶。一拳拳,实在是用尽了力量,使寂寞的桑陌林里都荡出了闷响。 直到一口鲜血如箭一样喷出,喷在巨擘镰上,西门惊唐才停下。 这仅仅是对自己的惩罚。 终于,西门惊唐的右手又将镰刀握上。 镰刀上的蓝色被暗色的血水掩藏,西门惊唐提刀,立在胸口前,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撕碎出来。 “准备好去死了吗?” 刀割剑抹 (3) 西门惊唐犹似厉鬼无常,冲身而起,整个人浮游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着剑冥劈来。 剑冥脚下不动不停,唯有紧锁住自己的瞳孔,才能正面跟上。 西门惊唐仿佛在左,出手的时候,巨擘镰割的却是后心。 以为得逞的时候,剑冥却正好转过身来,长剑缠在镰刀刃上。 西门惊唐不给剑锋绕上来的机会,步履间起伏变奏,刹那已挣脱。 鬼魅般的身形竟使一人化成千军万马,笼罩着剑冥的孤影。 那镰刀从身后猛袭,在右侧化作泡影,于左边横割出去,终究却刺击着剑冥的咽喉脖颈。 剑冥调度着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眼睛在看,耳朵在听,鼻子闻着血腥,皮肤察觉住那一分悄动的空气,才折剑堪堪将快刀斩落下去。 再想退的时候,后路已被西门惊唐的狂影斩断。 满额满身,都垂落着冷汗,方才的巍峨已被西门惊唐的疯狂打乱。 七招过后,剑冥的步伐已开始蹒跚。 眼睛并不能跟上。 四面八方,哪个西门惊唐是实,哪吧蓝色镰刀是虚,剑冥没有绝对的把握分辨判断。 耳朵也不能跟上。 林间忽然有了秋蝉悱恻在叫,原本声音只是渺渺,在绷紧的神经里,竟是弥散。 鼻子更不能跟上。 血腥气息本就逐渐在空气中扩散,初时还能依靠着判断方位,如今却在整片林子里四窜。 皮肤绝不能跟上。 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汗。 剑冥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感知都被剥夺了,就像是陷落在急冻的寒潭,只余下一具躯壳空泛,随时就要被世间的蛮刀宰割过来。 连空气,简直也要掐住剑冥的咽喉一般。 大口大口的粗气在喘,终于,疲倦将所有的防备冲散。 西门惊唐眼睛里的寒光已经露了出来。 西门惊唐岂非看见剑冥已不做动弹。 那把巨擘镰也终究绽露出獠牙,一举要将剑冥两段。 举头劈来的镰刀,再也没有半分迟缓,向着剑冥的肩头,要倾斜着斩断。 整个墨雨堂都在举目望着。 每个人都希望剑冥分毫之间,能够动起来。 因为牵动着墨雨堂的兴衰,因为指引着墨雨堂的未来,人们都睁着希冀的眼睛,呼唤着剑冥动起来。 吕慕青的指甲修得很平,此时攥紧,却仍然刺入肉里,疼痛可以刺心。 孟卿衣只能沉寂,孟卿衣赌过,孟卿衣输了。 这就是两个人的了断,这就是两个人的结局,一个人挽着镰刀站在,一个人裂做两半倒地。 西门惊唐确信。 因为在剑冥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向往着活下去。 巨擘镰掠夺出一道残忍又美丽的弧,让所有人都为之炫目。 然后,就要像以往那样,将剑冥的生命埋在此处。 天上地下,一切都是寂灭。 剑冥的眼里依旧是漠然,不见曙光,闭眼,仿佛在等待着镰割的处决。 薛歧的眼神却突然变。 突然变得阴邪,突然变得冷冽。 就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际,天地也变。 刀割剑抹 (4) 天地也变色,孟卿衣的脸也变色。 原来那眼底的寂灭不是寂灭,而是死神冥冥的冷眼。 桑陌林的众人都被盯得冷冽。 只觉空气凝固在一起,时间的碎砾一点点被冻结,恍惚之间,眼前出现,是一个暗色的血红世界。 连杜八指,也是心房跳动剧烈,其余的人,即便面沉如秋的吕慕青,也不禁以为地转天旋。 当是场上,对自我还有把持的,也便只有大荒境下五把刀了。 这世上虽不那么奇幻,却总有十一二种禁术,薛歧于此,从来都很有涉猎。 七年前,薛歧还独善其身,在大荒的绝迹里游略,不甚却中了陷,地面碎裂出一个窟洞,蓦然间脚下踏空,即便是薛歧也只能坠落。 那是十丈深的一个漆黑幽洞。 薛歧腰间的软蛇一般的刀才不能将其安置在洞穴的两壁之上。 但见薛歧急速跌下,人却如何也不慌,拈身撑开手脚,临危之中,竟被其摸到了许些成股的蔓藤,深埋在地下,就不经阳光的抚照,有些枯残,也有些死亡的味道。 借由蔓藤,使薛歧在空中停荡了半分。 如蛇一般的眼睛竟在窥视黑暗,薛歧稍作打量之际,突然那蔓藤再也无法支撑,从中崩断。 薛歧轻功骤起,脚尖在左旁的洞壁上一垫,泄力之后,又跳往右侧的壁梁,就这么连落七十三步,稳稳站在了洞底下。 抬头欲见,天边的光已比碗口还小。 洞窟之下,有一边安宁的池,点点水露滴下,就荡漾了水纹和轻响。 薛歧在洞窟里静坐,洞窟阴寒,正适合其养伤。 也不知过去多久,薛歧观察到,那露水连绵不绝的低落,水池的深浅却丝毫不涨,由此当知池子底下还有玄妙。 想也不想,便一纵而下,果然在池水下看到了清澈的光。 在水中,薛歧竟也能聚力,拨开几处巨石,那池水果然向着洞窟泼洒了一遭。 而薛歧,也钻向池底只容得一人穿过的口子里。 冒出水来,薛歧的身上已裹着一块小牛皮制的帛书,阳光晒下,牛皮上的字才悄悄能读。 那竟是一本记载着三百年大荒的奇技淫巧。 里面有三种禁术,最诱惑薛歧的目光。 “天地玄华,破血成杀”恰恰就被写在牛皮帛书上。 虽然没有详细,更没有破解,却也让薛歧感受了全新的武道。 现在,薛歧岂非活生生地见到! 至于孟卿衣,却已是领略过了。 十多年前,还不曾住在大牢;十多年前,往往游历着四方。 孟卿衣不似父亲孟思年一样,对权力有着无尽的向往;孟卿衣也不比孟今朝更听父母之话。 所以孟卿衣过得逍遥,在江湖之上,结识了许多人家。 哪怕是剑神狄秋,一段时间里,也是和孟卿衣共饮黄粱。 那时候孟卿衣的名声还算不得大,江湖里也没有什么五把刀。 那时候狄秋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前来激战的人从不会减少。 狄秋不负剑神之名,一剑刺出,十三种变化,变到第七次,对手往往已接不住了。 可有一次,竟生出险象。 那是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剑手,既不叫穿云剑,也不叫奔雷剑。 孟卿衣也是意兴阑珊,倚在凉亭的石柱上,提着葫芦喝酒,只是偶尔向比剑的那边瞥过。 果然没有丝毫不同,果然那个剑手也被狄秋压制得无法活动。 甚至更有不如。 甚至连狄秋剑中的第四重变化都没有接住。 清利的剑一下子就撕破了剑手的领口,有几抹血花恰恰从脸上、肩上、手上、腿上稍略出流。 剑道境界上的较量,狄秋一向很少下死手。 以为对手输了,便转身,便离走。 突然狄秋的脚步凝滞不动,就觉得身后忽然刮出一阵邪风。 孟卿衣同时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也不知是不是醉眼惺忪,仿佛整片天色都被染成了黯淡的血红。 紧接着那剑手的剑漫天而来。 狄秋转身,出手。 一剑就有十三种变化。 狄秋穷尽了变化,也无法将对手的一剑截下。 茫茫的天,又恢复了灰白色的苍凉。 孟卿衣惊愕地站了起来,不肯懒散坐下。 凉亭外,比剑的双方,狄秋站在,对手已扑在地上。 刀割剑抹 (5) 镰刀无疑是穿割过了皮肉的。 一刹那,天上地下,四处都是血花。 实在因为这镰刀太利了,这伤口太深了。 那一刀从从左肩头到右腰侧直接予以撕开,倘若认真去看,甚至能看出血沫在蠕动。 可西门惊唐看不下去了。 对于别人的死亡,西门惊唐通常都会恣意着欣赏;可是这次,却实在看不下去了。 血花四溅的那一刻,整片桑陌林宛如凝结了一般,即便是要狞笑,那唇角的牵动也是极缓极慢。 就在这样的迟疑中,西门惊唐看见剑冥目光里对于死亡的毅然决然。 那种目光,就像是送葬一般。 然后剑出。 不快,甚至说得上慢,可是在这片极缓极慢的世界里,哪怕是慢剑,也快。 快若乌蝇从你眼前飞过,纵然看得见,无法一掌将着拍落。 现在西门惊唐也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向着自家刺透,可浑身僵住,空气里仿佛挤满了尘埃粒子,无论何以努力,都只有牵动着粒子轻轻的挪。 这一剑,肯定是避不开了。 最后一丝光穿入林间,那样冷淡,却是唯一的温柔。 纷纷有人上前,解下彼此的衣物,披在剑冥的身前。 这一战太过惨烈。 剑冥身上的皮肉,已经完全外翻,有些深处,几乎看得见暴露的骨头。 所以剑冥躺在,连站,也站不动。 连剑也不能握,剑只好脱手。 却没有人敢为其拾剑回来。 因为那剑,将那人,钉在高阔的树石。 孟卿衣向前走,因为薛岐也在向前走。 分别都别着刀,都别在腰口,一左一右。 连走路都很讲究,每一步都足够的稳,每一步都用脚面彻底和泥土接触过,每一步都在将自己的战意和状态推向巅峰。 薛岐走了六步,停住。 孟卿衣也走了六步,孟卿衣必须停住。 如果你只以为这是简简单单的彼此靠近,那就大错特错。 即便是吕慕青,也看得心惊肉颤。 却只有使刀的杜八指和牧离看得清明其中的机锋。 同样走六步,孟卿衣每一步迈得都比薛岐大。孟卿衣快刀出名,最快的刀,常常要短,短上一二寸,更甚者六七寸,一寸也致命。 薛岐走出六步,已在八蛇屠的范畴中。 尽管孟卿衣每一步都迈得大大的,于其而言,却依旧未至最佳的距离。其实再近一步,就足够,可是这一步孟卿衣无论如何都不敢走。 分明薛岐有深切地算过,否则也难以置孟卿衣在如此半尴不尬的境地。 可孟卿衣依旧是面色自若,百战之中,委实太多时候被人抓住这一点当突破口,孟卿衣却依然还在,依然靠刀过活。 杜八指和牧离一同屏住呼息,痴痴地等待在两个人的动作。 薛岐是右手刀,薛岐的刀别在右腰口,薛岐悬手在刀柄上,竟仍是正手。 孟卿衣亦是右手刀,孟卿衣将刀别在左腰,左手轻轻推住刀鞘,右手也悬于刀柄之上,却竟是反手模样。 这两人竟是此般的截然不同。 这两人的眼里都只剩下对方。 这两人终究会是在何时出手? 这两人又将是由谁率先出手? 惊变 (1) 天空,只有几束阴霾的光线。 穆羽蓉搀扶着他,两人走在陌生的枯林间,无论里面的结局何如,和两人都再无牵连。 他的眼睛稍略还能睁开,浅浅,无力地看着身边吃力的女子,一步步支撑着彼此向前。 方才二人或是闭眼,或是未曾看见,现在独自走在林子里,一时之间,前路也无以分辨,竟迷了路,只好寻了不算陡峭的路边,有一块苍树和石岩,依偎坐下。 他看着穆羽蓉,眼睛里禁不住有了亏欠。 穆羽蓉看见了,穆羽蓉板起脸,道。 “你哭丧着脸,我可不愿意见。” 他只有装着笑笑。 穆羽蓉扁着嘴道。 “你也不许笑,看着讨厌。” 他愣了愣,女人一向都是花钱买的,而凌香也是对他百依百顺,像穆羽蓉这般有些娇纵的女子,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只好问。 “我们去哪里?” 穆羽蓉眨眨眼睛,道。 “当然是带你去寻医,你受着那么重的伤,再不看呀,随时都要丢了小命。” 在穆羽蓉住的寒纱阁附近,就有老翁在行医,那医馆总是袅袅腾着烟云,出入的老者孩童也是络绎。 穆羽蓉撑着脑袋,就是想着把他送到那个医馆去。 还不忘记交代道。 “等你到了医馆里,就好好躺住,伤口不要沾水,也切记不要吃大发的东西。” 他看着眼前的俏丽美人,道。 “等我到了医馆里,你就回来。” 穆羽蓉一挑秀眉,固执道。 “才不。” 他换了一个舒服地姿势斜躺着,袒露的胸膛上,包扎的布早也红透了。 他道。 “不回来,去哪?” 仿佛只是想想,穆羽蓉的脸上也绽开了花。 “我要去渝城,我要去见一个人。” 渝城三面贯通着江河,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注定了此地的龙蛇混杂,三大帮派亦纷纷在这里扎营,许多利益都有重叠,擦枪走火,在所难免。 最震动的无疑是六年前的私斗,即便不算张扬的夹马道也派出了一百多人,在渝城中心的街上,七百余人在雨上携器厮杀,那不死不休的争斗不是一两把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就能止停的。那时他恰恰在渝城里隐居,与许多平民百姓一同,卷进了拼杀里。力所能及处,他还能救下几位老人妇孺,在那看不见的角落,又有谁能去拯救? 可是没有人能阻止穆羽蓉。 那眼中闪动的光,将一切的危险都消磨。 他稍略偏过头,道。 “你别去,你等我。” 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说。 穆羽蓉怔了怔,悄悄的浅红,落在俏鼓鼓的脸蛋上。 “等你做……做什么?” 他才不是冲动,他说。 “等我带你去,去渝城。” 两人近在咫尺,都能看见彼此的睫毛流动。 他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本就不以为羞。 可是穆羽蓉还是木然,没有听见。 因为天地之间,突然有一声巨响,“轰隆”,如劈落的雷电。 霎那,地面翻滚,发硬的泥土撕裂。 强烈的冲荡甚至对远处的两人也有波及,穆羽蓉被余波震飞到了他的怀间,撞得二人都未免有些晕眩。 熊熊的烈火把枯枝全部燃点。 “嘶嘶嘶嘶”,到处是烈焰在蔓延。 他勉力将穆羽蓉抱住,凝注那因为爆炸而笼起的乌灰色云烟。 就在桑陌林中间。 惊变 (2) 滚滚的乌灰色的烟把整块桑陌林都给笼罩。 十二组事先埋好的*同时燃爆,将这里震荡得地动山摇。 最不幸的还是蒋钰,一组*偏偏在其脚边被引爆,顿时崩飞而出,跌落时,尸体简直也挫骨灰扬。 人多,难免乱杂,在熊熊的火焰下,身穿墨雨堂寒服的子弟们慌不择路地在逃。 只有几个房主不曾慌了阵脚,围拢成圈,将洛思冰安然在圈中。 牧离由腰际里握出一支竹笛,吹出的旋律潇潇寂寂。 你绝想不出此时的牧离为何吹笛,因为曲中的魔力只对墨雨堂的子弟可行。 所以曲子不过几许,脚步就已镇定。 虽还有些胆小的人群向着林外散去,多数竟是撤了回来,并着手,也圈起了一个圆,将几位房主包覆起来,同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不知何时的突如其来。 一首小曲就能消弭人们心头的恐慌,一方面足见牧离对于墨雨堂的人众的掌控,另一方面却也可知墨雨堂的子弟都委实是训练有素。 紧接着牧离一声高呼。 “蒙。” 四十数人纷纷从寒服胸前的内夹中掏出一条黑布,手法一致,缠着面容,将鼻息和咽喉一同遮裹。这时候即便有什么毒烟拂过,也奈何不了余众。 几个房主也是扯起袖子,捂在口鼻前,跟随着一众子弟。 墨雨堂子弟俱是左手轻轻拢勾在下巴前,臂上搭着剑锋,无论高矮,脚足都微弓,在火焰和浓雾中,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探索。 哪怕出身夙鬼军中,也会惊叹这些人的作风。 短时间内筑起来的防守,也有震慑人的威风,如没有陷阵冲锋的胆魄,倒实在不敢向这群人出手。 “簌,簌,簌”。 却是接连的三箭打破了寂寞。 那三箭从不用的方位依次射出,箭上力道却有不同。 第一箭无疑至快,第二箭稍略放缓,第三箭已不算疾,才让三支箭同时到达,同时插进三个子弟的心口。 三个人也闷声也未有,便仰后,无任何生机地倒落。 待到挽好弓,又是一轮放射,三根箭同时抵达,一人勉强生还,仍有二人面丧箭口。 吕慕青却已然有了判断,吕慕青道。 “只有一个弓箭手。” 堂中人俱是知道,吕慕青虽不会什么武功,判断却一向很少出错,何况其没有万分把握,绝不随意出口,所以言之凿凿,说出来的话实在信得过。 一个人不断地变换位置的同时,还能确保三支射落的箭可以分毫不差的一齐射中,只是在脑海中稍略想着,都免不了动容。 牧离思忖片刻,令下。 “曼陀罗。” 墨雨堂的阵,又变。 依排头一人马首为瞻,隔一人便向前踏上一步,适才紧密的圈化作了两层,倒有些疏。再以二人当一组,交错着走圆,手中的剑也如屏障一般旋涡舞动,像极了一朵令人窒息的曼陀罗。 人们又在曼陀罗阵的掩护下继续走。 面对如此坚固的防守,那弓箭手也渐渐只有沉入寂静中。 只是箭矢不再落下,并不意味着就能安然度过。 曼陀罗阵实在对远射而来的箭矢能够有效的抵御,却拦不住强袭闯攻。 徒然,竟仿佛是遮天蔽日的手,一双巨掌袭来,拨在两人面额上,悄无声息地将就两人的脖子折断。 那对双掌,简直比普通人的整颗脑袋还要大。 人高,简直仿佛有两丈,粗着眉毛,青钢色的脸,青钢色的眼,盯着众人,如同草原上狩猎的铁皮狂狼。 这人手掌一推,又是攻往三四个子弟的脑袋,来得及矮身低头,才能将自己的性命留下,否则脖颈又要被一击折断。 于是,一行人便陷入了两难。 这人身材魁梧,高大,除非关独往能来,否则无论谁硬拼都无法讨好。 可行动迟缓也是这人的弱点,如果能放开脚步奔跑,几息以后,那参天的巨掌就再也追不到。 如此想来虽不差,只是外面还有一个挽着弓的箭手在等着众人乱套。 一时,牧离也拿不定主意,心神俱焦。 杜八指终究是耐不住了,嘴上骂骂咧咧地道。 “奶奶的。” 又再次提出了虎刃横刀,转身就要穿出人群,和这个比自己高过几个头的人较量。 不该有人拦着,因为杜八指本就是墨雨堂最狂妄的利刃,用以披荆斩棘,用以斩草除根。 大家带着希冀,一个个目送着杜八指向那巨人而去。 却有一人按住了杜八指的手臂。 杜八指将按在臂上的手拨开,回头,恰恰和梁鹿禹的眼睛接过。 梁鹿禹两鬓斑白,梁鹿禹摇了摇头。 杜八指禁不住道。 “老头子,你干吗摇头?” 梁鹿禹小声问。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杜八指的眉头都拧紧在一起,道。 “什么?” 梁鹿禹还是那句话,还是那样问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吕慕青当然听得懂梁鹿禹的意思是如何,吕慕青却在拒绝。 “梁老房主,使不得。” 梁鹿禹温和在笑,沧桑的皱纹缠在脸上,却遮去了笑容。 梁鹿禹道。 “这天底下的事,哪有使不得的!” “你们这些中流砥柱,一个都不能缺,一个都不能走。” 梁鹿禹抽出了一根烟杆,许多年前,烟已戒了,放在身边就是傍身用。 望着有些斑驳落漆的烟杆,沧桑的眼睛竟也有了明光闪烁,仿佛一下子回到壮年,依凭着手中这根烟杆和八八六十四手截穴的手段闯荡江湖的时候。 烟杆上系着个精致的袋子,里面竟还匿着些烟草。 梁鹿禹忍不住捻出一撮,仔细地将草叶铺好,再借来些火,烧灼。然后轻抿着嘴,慢慢地吮吸一口。 那熟悉的味道灌入胸腹之中,脸上便是一阵阵愉悦享受。 梁鹿禹忍不住笑笑,忍不住喃喃自说。 “若是让婆娘知道了,一定忍不住唠叨。” 只是梁鹿禹的妻子,也在两年前已过世了。 梁鹿禹站直了身子,慢慢地道。 “再来两个有肥胆的,同我一块去斗斗那个狗熊。” 惊变 (3) 引爆的中心,孟卿衣和薛歧都有了动作。 拔刀的手依旧随时待命着,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彼此走。 在原本应该交手的那寸土地上,各自转身。 然后背贴着背,将注意和刀口都对着弥漫开的灰烬。 方才还是敌手,眨眼便需要同仇,江湖里的事,委实都很难说。 薛歧的眼睛越缩越紧,任何的遮蔽都不起作用,立刻就从黑烟中辨出了敌人的踪迹,依着孟卿衣的后背,慢慢挪动方位。 这般阴霾中,没有夜瞳的孟卿衣什么都无法探索,只有让指尖的力慢慢缠入刀柄中。 四伏的危机让人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孟卿衣已能察觉到额头上有汗垂落。 所以孟卿衣必须要说话,说话使其放松。 孟卿衣笑着说。 “你以为这些人是冲着你,还是冲着我?” 薛歧一边追着黑雾中的人影,一边说。 “区别是什么?” 孟卿衣很详细地道。 “这些人若是冲着我,你一定要搭一把手。” “像你这样等着和我交手,十年有没有?你不帮我,我若失手,这些年岂非是白等了?” 薛歧道。 “如果不是冲着你呢?” 孟卿衣笑道。 “那一定是找你的。” “林子里这么多鸟,却只有你才能结下这么大的仇。” 孟卿衣用商量的口气接着道。 “既然是冲着你,大概是你有些事做得太过了。一人做事就该一人担着,我也不好跟着瞎掺和。” 薛歧道。 “听起来不错。” 孟卿衣以为有戏,说话也是赶紧。 “当然不错。” 薛歧道。 “在你左边。” 孟卿衣立时将身子面对过去,果然黑雾里的人脚下一僵,几粒碎裂的石头轻轻地滚落。 旋即,薛歧再说。 “却只对你不错。” 孟卿衣打起哈哈,道。 “那大概是因为我人长得不错,性格也不错,所以老天也对我不错。” 这时候,一个稍略幽怨的妇人声在朦胧的林间。 “可你若以为能活过今天,便是大错特错。” 孟卿衣苦笑着咋舌,道。 “这么听来,还是冲着我。” 薛歧面无表情,道。 “来了。” 那把柔软的八蛇屠在空中轻吐,将戛然而来的七根透骨钉纷纷打落,这时,滚滚的烟尘中还有一抹银光闪过,只是那刀已不知何时回了鞘中。 那妇人赞叹道。 “不愧是八蛇薛歧,如此环境中,也能将我的透骨钉一根不少地打落。” 薛歧道。 “只是因为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不值一提。” 此时,那妇人终究才黑烟中走了出来,一身却也是黑透了,包括围在脸庞的纱。 妇人道。 “这原本是我与孟卿衣的仇怨,八蛇薛歧实在不必插手。” 薛歧道。 “这原本是我与孟卿衣的一战,你也实在不应该插手的。” 妇人冷声道。 “良言也劝过,你执意不走,生死便再由不得你掌握。” 薛歧却没有退缩。 孟卿衣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薛歧,忍不住道。 “现在我只有一点不懂。” 妇人看着眼前的孟卿衣,脸色说不出的冷漠。 “如何不懂?” 孟卿衣露着讨好的脸,迷蒙的眼睛里尽是求饶,怯生生地道。 “你怎么就要杀我了?” 惊变 (4) 妇人遮着纱,只露着一对凄美的眼眸下,幽恨深长;随着渐渐涌起的风,一寸寸变凉。 那披在身上的黑袍,伴风而动,猎猎作响。 袍子下蜷缩着一条黑色的长鞭,锋利,恶毒,若蝎子的尾巴一样。 妇人的伤心溢于言表,字字珠玑,一字一字说道。 “因为我家的汉子死在你的手上。” 这无疑和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差不了太多。 任何争辩,都显得空洞,所以孟卿衣索性闭上了嘴,只好什么都不说。 孟卿衣却想不到薛岐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薛岐说。 “我长大的地方是南疆。” 孟卿衣道。 “从你这般阴阴恻恻来看,不是那个地方长大的才怪。” 南疆人家中多数都有养蛇,所以拥有一些蛇的习性也未尝不可。 薛岐道。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句话我们也认。” 孟卿衣笑道。 “这句话当然没有错,别说是南疆,就算你走到了北塞,也适用。” 薛岐道。 “在我们南疆,如果有人的丈夫被杀,做以报复,是要爿下仇人的头。” “爿头”的意思可不是用锋利的刀将头颅砍下来,而是以钝器一遍一遍地抽打在脖颈处,直到骨碎,直到皮裂,直到终究分离开。 简直是最残忍的死法,简直不亚于千刀万剐。 连孟卿衣仿佛也受了惊吓,吓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如果不是还维系着戒备的模样,早就要去抚抚后颈了。 孟卿衣吐了吐舌,道。 “那该多痛。” 薛岐道。 “在你的颈骨被碾碎之后,其实你已经死了,之后无论再怎么折磨,也不会觉得痛。” 孟卿衣只好叹气,只好说。 “我当然知道死了以后就不再感觉到痛。” “我只是在说,能不能换一个不那么痛的方式偿还这样的恨仇。” 薛岐道。 “哦?” 有灵光突然在孟卿衣的脑子里闪过。 “我想到了。” 薛岐面无神情,却饶有兴致。 薛岐道。 “你想到了什么?” 孟卿衣咧着嘴,很兴奋的模样。 “这些年我当然一直住在牢中,但是十多年前,却在整个大荒里疯。” “疯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我在发疯,而是说明东南西北,我都有游走。” 薛岐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应付也似,对着,点点头。 孟卿衣笑道。 “记得在西陲也待过几个月,西陲的人们有一个传统,无论犯了什么样的罪过,只要向上神供奉一只巴伏罗,西陲的人就要把你放过。” 薛岐道。 “巴伏罗?” 孟卿衣道。 “那是西陲人对蛮牛的一种称呼。” 薛岐道。 “所以不管是什么错,哪怕是杀死别人的丈夫,只要能献上一头蛮牛,天上就会饶恕罪过。” 孟卿衣大笑起来,如果不是黑烟之中,还有危险重重,简直都要笑弯腰来。 孟卿衣笑道。 “你的理解实在没错,一丁点儿都没有。” 薛岐道。 “听起来对你实在不错。” 孟卿衣还是止不了笑容,道。 “实在不错极了。” 薛岐道。 “那你实在应该问问,问问那位妇人意下如何。” 于是孟卿衣就真的清了清嗓子,向着那黑袍的妇人问道。 “我偿还您一头蛮牛,意下如何?” 大概是听见了牛,黑烟中有个圆人探出头来,圆鼓鼓的脑袋,圆汪汪的眼,圆胖胖的肚皮,圆乎乎的脸。 圆人发馋也似,将口水咽了咽,摸着肚子,喃喃地问。 “那牛可以烹了吗?” 孟卿衣笑嘻嘻地对薛岐道。 “你看看,有些传统倒委实管用。” 然后向着圆人说。 “煎、炸、炒、烧,就算你想拿去卤,都好。” 光是听着,那圆人的舌头都忍不住在摇,感慨道。 “真好。” 已经不免在幻想着牛各处部位不同的口感味道。 孟卿衣连忙道。 “那我们岂非是说好了?” 圆人接连点头。 “好,好,好极了。” 却听那妇人阴狠地道。 “我这条鞭子却说不好!” 果然,那鞭子在半空中卷了两遭,向着孟卿衣的嘴猛烈抽打。 惊变 (5) 你若是以为孟卿衣只懂得油嘴舌滑,那也错不了。 只不过一旦孟卿衣握住手中的刀,便不同了。 什么时候,孟卿衣都可以轻佻,只有握住刀的时候不同,神色虔诚得宛如信徒一样。 现在,孟卿衣就是如此模样,悬空的手,也终究把持住刀。 你有没有听过蜜蜂翅膀的震动,那是刀出鞘。 天上地下,简直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连薛歧的眉目也不免沉下。 便是同属于五把刀,也无法将那璀璨的刀锋看到,却有一种对快的感受。 这一刻,连薛歧也不得不承认,孟卿衣的刀简直是快到了颠毫。 黑烟滚滚中,只闪烁了一道光华。 分明是妇人先出的手,那长鞭在空中抖了两遭,然后霹雳一般,向着孟卿衣的嘴唇打到。 等到妇人反应过来,长鞭已然断了。 那条鞭子是牛身上最坚韧的脚筋缠做的,就连麻子泉的剪刀也剪不了,刀光闪过间,切成了两半。 薛歧终于看清楚了那把刀。 那刀短,且薄,此刻此时,正在妇人的肩头靠。 妇人虽遮了黑布,脸上的铁青却依旧看得出,凤眼里的仇恨更显著,如针一样盯着孟卿衣,仿佛要将人心也扎出。 那胖乎乎的圆人瓮声瓮气地道。 “姑奶奶!” 孟卿衣却冷喝道。 “不要动。” 当然不能动,那刀就贴在脖颈上,随时就能把脑袋摘落。 孟卿衣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佘毓香。” 妇人狠狠地咬牙,切齿着道。 “你没有记错。” 孟卿衣道。 “那你的丈夫就该是蒋天风。” 妇人沉默了片刻,不免眼里就有了些许朦胧,唇角也微微地上勾。 “那就是我家汉子。” 孟卿衣厉声道。 “那便没有错,是我割了蒋天风的人头。” 那朦胧立刻也染上了烟雨,眼眶泛着红,人却还未从记挂中挣脱,呢喃着说。 “临走,那死鬼还领着我去泛舟,绿水幽幽,波光也幽幽,我家汉子拥住人家,还在耳边说着爱我。” “我们在一起已有了十七年,可每次那死鬼如此说,我都难免怦然心动。” 果然,谁都可以看见妇人脸上微微的绯红。 佘毓香接着道。 “那死鬼答应我,要将‘阿房红石’送给我。那可是大荒最稀有的红色宝石,哪个女人能不喜欢!” 那绯红从脸上急切地褪缩,佘毓香道。 “我没有等来我的‘阿房红石’,却只等来了我家汉子的死。” 旋即,仇恨又占据了所有的面容。 “是你,就是你,是你摧毁了我的美梦。我不杀了你,何以消仇!” 孟卿衣冷冷地道。 “只是你莫忘了,是谁的脖子上架着要命的刀!” 佘毓香却突然开始笑,笑声诡异得让人不免生*皮疙瘩。 佘毓香淡淡道。 “你当真以为能杀了我?” 孟卿衣反问道。 “我不能?” 佘毓香处自悠然,竟不为肩上的刀口有任何惧怕,反倒是将话题一转,道。 “有一个人,却不晓得你是否知道。” 如此时刻,佘毓香惦记的,却还是一个人,孟卿衣不由得便好奇起来。 “哪一个?” 佘毓香道。 “寇文占。” 那已是个些许古老的名字,还能与其联系的事迹,简直也要追溯到三十年前了,那时候的孟卿衣,就算出生,也只有一两岁的年纪。 可是孟卿衣竟然屏息,竟然对这个名字仍有记忆。 良久,孟卿衣才说道。 “你说的寇文占,可是紫金甲的寇文占?” 佘毓香冷笑道。 “三百年大荒,只有一个寇文占。” 那时候薛歧也差不多是方方生下,又成长在南疆,自然对那段尘封的记忆不懂。慢慢看着孟卿衣的脸色冰寒,薛歧道。 “寇文占是谁?” 孟卿衣的唇抖了抖,突然念道。 “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慕文占胜黄巢。” “这是‘苏秦榜’对此人的评价。” 孟卿衣想了想,接着说道。 “你有没有看过夙鬼军的军装?” 薛歧见过。 青花楼中,本就有一些从夙鬼军退下来的老兵,夙鬼军的军甲作为荣耀,被带去四方。 薛歧道。 “那是一件银黑色的甲胄。” 那岂非是一件死物!可许多时候,薛歧都能在其中看见生机勃勃。 可孟卿衣却默默开始了摇头,难道以前薛歧都看错了? 孟卿衣已静静地道。 “夙鬼军装本不是银黑色的壮烈,而是一种紫金色的雍容。” 薛歧想起了孟卿衣方才说的话,薛歧道。 “紫金甲?” 孟卿衣点头。 “那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寒露,朝堂之上,浩浩汤汤,一片紫金铠甲,涌满了整个殿堂。那是军中之中企图反噬,领头造反的,正是寇文占。” “寇文占秉剑前来,简直已要刺头谢家王上的咽喉了,却是关独往终究站了出来,于紫金军甲中冲了出来,以肉掌将那一剑拧下来。” 于是寇文占兵败,被谢家王上处以万剐的刑断。 孟卿衣沉声道。 “寇文占实在应该死了。” 却料不到有人说。 “寇文占又活了过来。” 说话的人处于黑暗,从孟卿衣紧紧收缩的瞳孔下,走了出来。 秋冬 (1) 秋雨在天空中结成冰痂,便是说明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一向干燥冷冽,今年的冬更是寒。 即便在屋中,还是能感受着天寒地冻。 而宋闲庭更是用上了四床鹅绒棉毯盖住自己,才不至于凉得打抖。只是那对膝盖,虽也在毯子里,却还是被冷得有些发红。 四肢筋脉都有断过,竟还能活,宋闲庭便不再抱怨许多。 从窗棂透望雨落,雨水渐渐凝成了冰雹,滴滴答答在屋檐、石地上敲打。 像极了幽冥的鼓,在为死魂引路。 时间,是秋了。 距离桑陌林一役,已过三天了。 整座隽永城都静静悄悄,仿佛要将那场爆炸掩盖掉。 可发生的事,永远镶刻在时间的系带上,无论是谁、以如何手段,都改变不了。 损失惨重。 除了洛思冰安然,其余人难免都带回来伤,杜八指高傲的眼角被划开了一道,牧离浑身有着十五六处擦伤,为了拦截一支射来的箭,吕慕青不惜被穿透手掌,而三房之主梁鹿禹更是葬身在了纷扰的弹火之下。 那场爆炸的中心,便是薛歧和孟卿衣,作为堂中的最高战力,如今已是下落不明,即便是尸体,也难以找寻,难道是烧成了灰烬? 到处都是风声鹤唳。 哪里不是草木皆兵! 墨雨堂接下来要何从何去,谁的心里面都没有底。 在这样的恶劣天气,宋闲庭的木门却被人敲起。 一向算无遗漏,所以宋闲庭也眼目也是闭着的,却轻轻地唤了声。 “请吕房主进。” 门外,赫然就是吕慕青。 吕慕青的手垂在腰际,绷带将伤口缠得分外紧。 身后的剑冥仗剑背过身去,从未打算踏进房里,也一并维系着屋内的安静。 宋闲庭又向小厮吩咐道。 “给吕房主搬一张座椅,你就可以出去。” 那小厮手脚麻利,将吕慕青置于宋闲庭的身旁后,掩门出去。 宋闲庭淡然一笑,道。 “吕房主的伤势可还好?” 吕慕青说。 “不劳宋先生担忧。” 宋闲庭道。 “吕房主深夜来访,我本该伴着小酌的,只是我的腿……” 宋闲庭摇摇头,并没有往下说。 吕慕青连忙道。 “我本也倦了喝酒,现在就煮煮茶,寡淡是寡淡了些,心思却清明了许多。” 宋闲庭悠悠道。 “如此说来,吕房主看清了什么?” 吕慕青道。 “杜房主常赞宋先生算无一漏,我原本不信,方才还在屋外,却已被宋先生叫破,现在已信了七分。” 宋闲庭道。 “我若是说穿杜房主的来意……” 吕慕青已然截道。 “那么另外的三分,自然是一并信过。” 宋闲庭浅笑一二,道。 “那我便献丑了。” 宋闲庭稍略坐直了身躯,慢慢向着吕慕青靠近,一边道。 “天下文士,有人善断,有人善谋。吕房主当在谋策与一方帮派结盟联手,吕房主却是难断终究是引君坊抑或夹马道。” 吕慕青已微微作躬,感慨道。 “正是此疑惑,缠绕我良久。” 宋闲庭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吕慕青道。 “宋先生不在山头,宋先生可有识破?” 宋闲庭顿了顿,凝视着眼前人良久,干脆道。 “有。” 秋冬 (2) 吕慕青简直已有些俯首。 一向都在为墨雨堂的前程出谋,像此般低身倾听的时候可不多。 其实大可以离去的。 吕慕青虽是孟思年的徒弟,和孟思年的心性却是全然不同。 对于世俗的争斗,实在是淡漠。许多时候,吕慕青都只愿在一处偏陋的瓦室,清水煮茶,下田耕种。然而师傅将一切的重托都背在其肩上,对于洛思冰的迷蒙感情,更使其无法抽身从容。 所以吕慕青甘愿降着身姿,以保墨雨堂继续兴盛繁荣。 宋闲庭笑笑,宋闲庭道。 “恕我直言,若想与雄心勃勃的青花楼平起平坐,引君坊的势力,必须拉拢。” 大荒之北,无疑是墨雨堂的地头;只是再往东走,便有三城,被引君坊囊括。其中尤为富饶的御水城湾更是作为引君坊主要的金源脉络。江湖好手,于钱财上若是多有追求,鲜少有不入引君坊的。可惜最近十年,却是遭历了帮派间的纷斗,再想有些重振旗鼓,却委实要将之前的内耗弥补。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是凌乱,也仅仅输了墨雨堂半筹。 吕慕青的所想,与宋闲庭其实大相径庭。 如此得到肯定,心里面也便坚定。 吕慕青道。 “的确。如今引君坊的人众虽然还输于我,但拥有的财资兵器,则是我们的倍数。要应付青花楼逐渐壮大的子弟,甚至不乏有夙鬼军里的好手,少人抑或少器,都敌不过。” 宋闲庭道。 “只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率先同引君坊商榷结盟。” 这句话岂非如同冷水泼在吕慕青的身上。 吕慕青浑身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方式一僵,没有十足的细心,如何也看不到。 当然,宋闲庭看在眼里;当然,宋闲庭接着道。 “大荒三大帮派,从来都是彼此制约,才相安得当。” “可是真当争端时候,谁会把夹马道放在心上?” 吕慕青懂宋闲庭的意思。 虽是三帮并称,夹马道的规模委实却还是小,非但没有版图扩张,就连人才也是稀少。其中领军人物连余殇不可谓不是个枭雄,却仍是在浮浮沉沉中挣扎罢了。 宋闲庭侃侃而谈。 “夹马道只占着荆蜀一地,说起来是西边,其实也和渝州城接壤。任何势力突然崛起,都要将这块肥肉盯在眼下。以往都是腹背受敌,近十年来,换了一个做法,周旋在墨雨堂和引君坊之间,以示圆滑。两帮冲突过后,却让这夹马道收益不少。” “可是无论夹马道如何起舞,仍然是蚂蚱,别人不顾之时,还能蹦跳;若要掐死,也只需两指相夹。” 像吕慕青这样百转的心思,已明白宋闲庭的话,喃喃道。 “墨雨堂若何引君坊率先联合,便是把夹马道暴露在獠牙之下。” 宋闲庭点头道。 “荆蜀当然有群山天险作为屏障,可是青花楼倾力攻打,你以为打不下?” 吕慕青只能摇头,闭上嘴巴。 宋闲庭道。 “夹马道当真消亡,倒也还好,可一旦投降,一旦被青花楼收编于麾下,那青花楼必定是进一步壮大。到时候即便是两帮合力就能阻挡?” 吕慕青道。 “引君坊呢?引君坊就不会投靠?” 宋闲庭道。 “此次以薛岐为头,向我们来讨古城隽永,不少人心中都慌张,可有几人应允了?” 每个人都在力保墨雨堂在隽永城的势力不失,即便是随时要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宋闲庭笑道。 “引君坊的体量,恐怕不比我们小;引君坊的野心,只怕也是吞并整个大荒。” “固然不如我们有百年的奠基,也不是撒手就能放下。” “倘若我们和夹马道结在一起,孤立的引君坊必定要率先迎对那头饿狼。” “不至于倾覆,却也要付上死亡惨重的代价。” “虽是合盟,彼此,毕竟还是对头,消磨一番对头的势力,自然是好。” 依着此话,墨雨堂简直是又硬无输了。 然而吕慕青的眉额又是为何皱成一团? 吕慕青不知道。 既不知道眼前这个苍老的奇士和自己有同门之实,更不知道前途是否被此人铺上了圈套。 可吕慕青依旧起身,依旧道。 “多谢宋先生的指教。” 秋冬 (3) 冷冷地冰雨拍在剑冥支撑的伞上。 一路,吕慕青都是沉默。 冷漠的空气,让剑冥都不由得以为寒冻,吕慕青却依旧大步的走,向着反方向走。 吕慕青实在需要走走,因为伤痛,这些日子一向闷在屋子里,被所有的困扰缠索;现在,也想放纵,也想喝酒,终究是耐着,只换成沿着江慢走。 虽未表露,行举也言说,情绪并不好。 以剑冥的身份,这时候实在不该说什么的。 可剑冥还是开口。 “您很烦忧。” 吕慕青站住,吕慕青回头。 那是一双极为复杂的眸,一时间仿佛将所有的恐慌、焦虑都夹在了其中。 吕慕青却是沉声,然后很笃定地道。 “一切的疑惑,都有解开的时候。” 在疑惑什么? 剑冥实在猜不透,随着启步,又开始跟着走。 脚步还是匆匆,有些急躁。 方才的那番说辞,吕慕青其实是被说动的,一连串的铺谋连消带打,非但解决了当前之祸,甚至让对手也有削弱,委实也让其佩服那人的心术权谋。 可是宋闲庭的态度却大打折扣。 两个人其实有过短暂的交锋,如果你还记得。 那是在残空收复了鸦城之后。 那次,宋闲庭迎着面说出了杀害林凡的凶手正是夹马道的细作,甚至还刻意嘱咐要将这个消息传入残空耳中。 彼时,吕慕青不过以为宋闲庭旨在差遣开残空,让自己失去最锋锐的利器,才不曾与残空说;现在旧事从提,宋闲庭的居心到底是何叵测! 在江畔走了许久,吕慕青终于开口。 “残空,如何?” 剑冥道。 “捡到他的时候,和那个姑娘一同晕死在一块树石旁边。我们尽力抢送,虽是失血过多,终究还有命活。” “人也被凌香从医斋接走。” “当然,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到之前的身手,可现在已能下床安然地走。” 吕慕青点点头。 稍略在心中有些思索,决定后,才道。 “这一次潜埋*的人绝不是乌合之众,有人负责掩护,有人负责强攻,相互着配合行动。” “这些人不可能是忽然出现的,蛛丝马迹,一定会有。” 剑冥道。 “您的意思,是派人去追查这些人的底细。” 吕慕青望着江上跌宕的浪波,道。 “青花楼若是溅起涟漪的雨冰,这些人就是掩在江下的卷涌。” “对青花楼还能防备,这些人的目的却无处得从。” “必须要打探透彻。” 剑冥道。 “让谁去做?” 吕慕青道。 “残空。” 以残空的身子,本该什么都不做,只是吕慕青的话就是号令,没有人可以反驳。 剑冥颔首,无论什么事,都会为吕慕青去做。 吕慕青明白自己绝不能被旁人左右,于此乱世之中,若不能固执己见,就会被冲落在时代的洪流。 吕慕青已决定要拉着墨雨堂向前走,哪怕是逆水行舟。 所以吕慕青沉声,吕慕青说。 “今晚你就走。赶去鸦城,让凡儒回来见我。” 秋冬 (4) 许一城让凡儒代为掌管,自然是对其有足够的信任。 而凡儒也不愧为吕慕青手底下第一参谋,月余的时间,已将所有的人心重头笼络。 这样的功绩,足够将整个鸦城墨雨堂的势力交由其挥洒,却是此时,剑冥来了。 剑冥是连夜兼程赶到,山路的崎岖难行,也让其一身冷汗,再沾着路上的风尘,整个人看起来黑乎乎,也乱糟糟。 剑冥说出了吕慕青要其回巢的想法。 凡儒的眉宇也就稍略牵动一下。 抛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自然也说明了心中的想法。 “那么鸦城,会怎样。” “谁会取代我接管,四房的人?还是二房?” 剑冥只能望着,忽然觉得权力大概真的能改变一些情况。 剑冥也只能说。 “我不知道。” 凡儒本是站着的,凡儒也悄然坐下。 一个打算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坐下。 可剑冥必须要将人带回去,只是要吕慕青说到的,剑冥都需要做到。 哪怕是不屑的说谎,剑冥也愿意。 所以在一段沉默后,剑冥道。 “暂时,还不会有人把你换下。” 有两个字,剑冥是重重地在讲。 凡儒也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下。 “暂时……” 剑冥道。 “不可否认,你将鸦城管制得足够好,再过不久,就能重新派上用场。” 凡儒满脸都是骄傲,那是废寝忘食的付出换来的,任何褒奖都不遑多让。 以往被认为是前任城主林河云心腹的五人众也在凡儒的恩威并施下开始听命于调度,换做别人,绝不能够。 可是剑冥只是冷冷地道。 “但你还是资格不够。” 凡儒愤怒,少有的愤怒。 吕慕青手下四人,性格都很鲜活。凌香狐媚、灵动,向来很讨人宠;剑冥忠诚、热情,总是跟随吕慕青左右;祝洪刚烈、顽倔,却毫无害人的心机,甚至可说是愚笨;凡儒是冷静、聪慧,对于吕慕青的心思最懂。 凡儒一掌狠狠劈在桌子上,实木的方桌竟被这一掌拍塌在地上。 这样冷静的人,生这样大的火,绝无仅有。 剑冥没有退下,仍是凛着一双剑目,同凡儒相看上。 愤怒的火和冷漠交融上,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两人同是用剑,剑冥可绝不会怕。 凡儒收回了手,复又坐下,才终究让僵局缓下。 剑冥道。 “即便是有心提拔,别人也不会让你上,特别是杜八指。” “你应该知道,鸦城本是来四房的管辖。” 凡儒捏紧拳头,心有不甘,咬着牙,喃喃道。 “三十多天的辛劳,竟都要为别人作了嫁妆。” 那言辞里的凄凄切切,令任何人都要动恻隐心肠。 剑冥道。 “你若只懂在这里愤慨抱怨,接下去的话,我便也不讲了。” 凡儒直勾勾地盯着,道。 “你有什么好讲的?” 剑冥道。 “房主欲让你去同引君坊协议合作。” “这当然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同样,也是你讨价还价的筹码。” 凡儒虽然没有说话,眼睛却发着亮。 剑冥继续道。 “当今青花楼咄咄相逼,你若能达成与引君坊的联盟,就是帮着墨雨堂稳当住阵脚,岂非是最大的功勋。” “到时候你再要求做这鸦城一主,即便是洛堂主,也拒绝不了。” 凡儒的脑子本就比剑冥转得更快,凡儒不停地抖动,最终把心定下,道。 “好。” 秋冬 (5) 而残空,也已在马上。 三匹马,一并向着渝城进发。 天上地下,若要说一个地方龙蛇复杂,再没有哪处能够渝城比得上。天底下的风信子,也都长窝于此。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只要你想深挖,到了渝城,必能得到你所想要。 他横跨白马之上,走在最前。 身后,又随着两匹红、棕色的马。 本是独来独往,可要去的地方正好也是穆羽蓉想要前往,于是结伴而上。而凌香,却是因为疑神疑鬼,才也强求着跟上。 此时的北风大振,吹得二女脸蛋彤彤的红,只要是男人看来,就难免心痒。 他赶忙绕开目光,也把上身俯于马背上。 这样实在能避过迎面而来的凛凛风刀。 二女有样学样,也跟着趴在背上。 直走了十里地,才寻到一个酒馆木房。 他率先翻身下马,绳缰捆绑好,又回身为二女牵马,一番折腾,总算在热热闹闹的酒馆里坐下。 不少人都在瞥眼向凌香打量。 凌香本就柔媚,一双眼狐狸一样,仿佛随时都在对男人勾搭,有几个人恐怕只与之对上眼,立刻身子发抖后仰,神魂颠倒。 穆羽蓉只是搓了搓手,想让霜寒褪掉,聘婷的小嘴往手掌里吹着白气,尤为可爱的模样。 他道。 “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顺着他的话,穆羽蓉偏过脑袋看着他,甜甜一笑,道。 “好。” 穆羽蓉的心情委实不差,渝城虽还远,毕竟已始于足下。 眼见着就被小二端上来,凌香却是把脸一仰,瞪着他,道。 “你的伤还没好,喝酒,是想也别想。” 他只好不说话,只好看着凌香娇笑。 凌香笑着对穆羽蓉道。 “独饮易醉,妹子与我一块可好?” 穆羽蓉一边道。 “能同姊姊喝,当然好。” 一边捻着兰花指,轻轻为彼此斟酒。 凌香接过来,立刻就往嘴巴里送。 穆羽蓉也只有努了努唇,稍略将酒水往胃里送。 接连三杯,开始还是穆羽蓉倒酒,如今酒壶已在凌香的手中。 谁都看得出来,凌香的确算是“会喝酒”,连秀眉也一眨不眨,甚至酒越喝多,眼睛也跟着明亮起来,现在来看,简直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穆羽蓉艰难地将第四杯斟满的酒端起时,凌香实在已开始喝第五杯了。 虽也有过偷喝酒,可一向都是细细地品味斟酌,像如此喝快酒,穆羽蓉委实不能够。 这一杯终究灌不下去,人已趴倒在了酒桌。 他捏着剑指探了探脖子上的脉络,道。 “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你又何苦如此当真计较?” 凌香眉毛一挑,不痛快地道。 “这便是个小姑娘,我却是个老女人了吗?” 他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香“哼”了一声,道。 “小姑娘也好,老女人也好,姑奶奶要喝酒,你给我眼睁睁看着、等着就好。” 他这才知道,女人一旦妒起来,该有多么可怕。 只见凌香喝到兴头上,索性脱了莲鞋,去了罗袜,将一双雪白的脚架在酒桌上。脚心弯弯地翘,让一些看客的心更痒,都难免想用手掌抚摸那脚窝,甚至已有人伸出了舌头,凌空着,幻想在舔尝那一双完美的脚丫。 对于这些人来讲,即便被这双脚活活踩死,实在也无妨。 风波难平 (1) 黎明时候,已有酥酥的雨,带着清寒的雾,冷冰。 酒馆之外,却开始有快马振蹄。 “笃、笃、笃”,急促地扣门声把前台打盹的小二惊醒,竟也把醉卧的二女弄醒。 两人彼此拥着,在一张暖床上沉迷,自是香艳欲滴。 穆羽蓉的脸“刷”地就红了一片,凌香倒是习以为常,甚至轻轻凑上,在温软的小嘴上一尝。 这时候下面的动静更响。 显然是进入了许多人,“吱吱呀呀”,都是翻到桌上的板凳又重新被丢在地上。 什么样的人在雨夜骤行? 穆羽蓉被吻过之后,还是不免好奇,一双小耳朵也竖起。 凌香看着如此模样,却好笑得紧,突然一把挠在穆羽蓉的腰上,惊得其活蹦乱跳,才道。 “走,同姊姊一块看看去。” 两人换上了轻巧的衣裳,肩并肩,推门而去。 下面本还是喧闹的,下面突然安静。 都抬起了头,向婀娜的二女看了过去。 凌香实在是越被人盯着,越来劲,腰肢扭得更韵,步子也更疾。 穆羽蓉只是俏步随在后头,甚至不敢喘着大气。 直到两个人由楼梯下来,这些人的眼睛也不曾离,有几人好像还咽了咽口水,兴奋着下体。 小二也是快步赶上来。 谁又不愿意伺候佳人? 小二笑道。 “二位姑娘已然转醒。” 穆羽蓉只是羞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像这样的大家之女,还从未在人前把意识失去,若是平时在家里,也会被爹爹念叨好几句;在外面,更觉得丢人。 凌香却笑着拉住小二搭在肩头的布,道。 “那是不是小哥哥把奴家扛回的房?” 小二的喉头也开始发干了,涩涩地道。 “小的哪有那福分啊,是和二位姑娘同来的那位大爷左拥右抱,将二位抬回的房。” 凌香娇嗔道。 “那死鬼,可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别人占到。” 小二只好随着干笑,心中却在嘟囔。 “你要是我女人,我也不让。” 凌香和穆羽蓉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坐下,离那些人不远,只要起身,就能勾搭上。 这些人久在江湖,见惯了风骚,可当凌香这般的女子出现,怎会不想泡一泡。何况更有一个瞧起来纯洁的小白花。 果然有人起身。 于是就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个人叫做王梁,对男女之事一向都有高招,许多窑子里的姑娘都被其哄得魂牵梦萦。 王梁却是径直走向穆羽蓉,稍略弯腰施礼,含笑道。 “我能不能在姑娘身边坐下?” 穆羽蓉应付得了恬不知耻的流氓,可对这样彬彬有礼的人却毫无办法,本也是好奇这行人赶路的缘由,也不好赶开眼前的人。 只好点点头,只有轻轻道。 “好。” 却见王梁挪了挪椅子,虽说是贴着穆羽蓉的身边坐下,眼里面仿佛也只有这个俏丽的小姑娘,可是半个身子其实是迎着凌香。 这些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凌香自然明了。 方才这伙人都看往自己,欲望最盛的,岂非就是这个王梁。 所以凌香偏偏不上当,偏偏不把王梁放在眼里的模样。 王梁巧舌如簧地戏弄着穆羽蓉,也只能换来“嗯嗯啊啊”的回答,委实无聊。 事实上,并非是单纯的女子最受男人的幻想。 男人还是喜爱女人的风骚。 所以一些窑子里的女人反倒装作纯情,就更惹旁人的怜惜。 王梁转过了脸,向着凌香温文尔雅地笑去。 “天都未清醒,姑娘却转醒了。” 凌香白了一眼,怪责道。 “还不是你们这些粗人,蹄子里不知道轻。” 越被人骂,越是欢喜。 若说男人不是贱骨头,谁又能信。 王梁立刻就牵起凌香的手,向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掴了去,一边打,一边道。 “都怪我,扰了你的清静,该打,该打。” 凌香稍略推搡,好不容易一样,才把手抽了出来,努着嘴道。 “谁要打你那厚厚的脸皮。” 说着,还去抚自己的掌心,仿佛受了痛一样。 这样的女人,简直能激起男人的野性。 王梁如禽兽一样贴了上去,将凌香的腰抱紧,笑嘻嘻地道。 “那是你疼惜我。” 凌香以指捏住了王梁腋下的穴,王梁浑身一抖,连怀里的女人也再抱不下去。 凌香道。 “你哪配得到奴家的疼惜。” 王梁一怔。 只听凌香已接着说下去。 “你也只配嗅嗅奴家的脚心。” 说着,就真的将脚窝往王梁的鼻子上伸去。 风波难平 (2) 小二端来酒时,人已围坐了起来。 那女人果真风骚得紧,七八个男人围着,还有办法不被占便宜。而那个碧玉的小姑娘,只能缩着身子,坐于其中,孤孤零零,任何人靠近,都在抗拒。 这些刚来的男人里,倒也有一人特立独行,根本没有动,甚至闭上了眼睛,便也被隔离了出来。 小二上前,客气道。 “大爷,你的酒。” 这人才稍略睁眼,卸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容。乍看之下,四十有余,下巴上斑斑点点爬着胡茬,鹰钩的鼻腰上,有一条疤,和许多常年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人都像极了。 这人也道。 “谢谢了。” 然后用缠着绑手带的手将酒壶接下来,一个人兀自喝酒,仿佛也怡然畅快。 小二又给那女人一桌送起酒来。 酒还未入口,那个被女人踩住鼻子的男人已经吹起牛来。 “‘天剑王梁’的名号,在大荒以北,都吃得开。” 女人将王梁的脸踢得更远,道。 “我怎么听不出来?” 王梁邪邪一笑。 “你却一定感受得出来。” 说着,就伸出狭长的舌头,舔在那脚心之上。 湿湿哒哒的瘙痒让凌香忍不住发笑,嗔道。 “你放开。” 也一边要把纤足抽回来。 王梁却是一把攥住了那抹白嫩的脚踝,一只粗劣劣的手掌就在腿上摸开。 凌香稍略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便只有任其游摆。脸上不禁发笑,身子也软,轻悠悠地躺在身边一人的臂弯。 凌香娇笑道。 “你若真在北方吃得开,为何又要连夜赶下来。” 那搂住娇躯的男人双手自然不会单单落在腰上,当然要向上摸索起来,随便道。 “这一趟下来,当然是因为渝城有美差。” 就在那双手几欲触在胸前,凌香却一扭腰,绕过身来,一双膝盖搁在男人的大腿上,好似是向男人露着引诱,其实是将那双不规矩的手撇开。 “龙蛇混杂的渝城,还能有什么美差?” 那姿态,尽情地将自己的身体展开,一对圆鼓鼓的臀就挺在男人的视线下,更有奶白的乳峰,若有若无地半开。 小二的手已在发抖,却还是勉强着自己放下酒。 王梁已顺着那条美腿摸了上来,整个人的鼻子简直就要嗅在丰臀上。 王梁道。 “前天朝堂出了王榜,只要将一个人找出来,就能得到四百两。” “而那个人,委实就在……”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向凌香的翘臀贴上去。 凌香竟是霍然站立。 避开了男人色眯眯的目光,也让王梁扑了空。 凌香将摆上的酒坛开了封,仰头喝了一口,才道。 “你们连夜兼程,只为四百两?” 王梁的眉头简直也皱了起来。 方才那个拥着凌香的男子回答道。 “那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四百两,四百两金子可绝不只是四百两。” 于是就连家境不凡的穆羽蓉也只能张大嘴来。 以现时的兑率来看,一两金子可以换十两银子,四百两金子也不过是四千两银子。 可四千两银子穆羽蓉还见过,四百两金子却连听都不曾听过。 便也只有朝堂那么阔绰,能一手堆出四百两金条出来。 凌香也转了转眉头,才道。 “值这般价的,天底下都没有几个。” 王梁感慨道。 “可不是!即便是天下三大帮派的一把手,在黑市里买人头,也只需要二千多两雪花银。” 凌香又喝了一口酒,脸色已浅浅的红,眼睛却透着光,盯着王梁,直勾勾。 旋即,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王梁连忙摊开双手,将美人抚抱在怀。 一只手揽着水蛇细腰,一只手几乎碰到胸膛上的柔软,心魂也荡。此刻即便是要将脖上的头颅割下,简直都可以跟其商量。 可凌香只是轻轻在耳边问道。 “这个人是谁呀?” 王梁痴笑着,道。 “长枪无命,锁喉夺命。” 凌香惊,穆羽蓉更惊。 “呛啷”,酒馆之中,竟突然有剑拔起。 是和这些人同行的那个孤身人。 本来一向都只闷头喝酒,突然却拔剑,站立。 从那冰凉的嘴里吐出了一句。 “你说得太多了。” 然后暴起。 下一刹那,整个酒馆里都没有了这个人的身影。 凌香的瞳孔张开,那把剑已在自己的眉心。 风波难平 (3) 倘若要在江湖上走动,没有一两样本领傍身,委实不够。 凌香的武功只算不错,能在江湖里闯,完全依仗着灵巧的轻功。 其实江湖中凭轻功游历的女子颇多,身子轻,筋也柔,可以在大大小小的危险中穿梭。 只是这迎面而来的一剑,无论凌香的轻功多么高绝,也不能躲。 凌香睁再大的眼睛,也只能够等着眉心被剑心刺透。 “铮”。 那奔袭而来的剑被荡开。 接剑的人却因为男人剑上的力道倒飞出来,若不是一双手将其扶住,简直要喷出血来。 他将穆羽蓉拥在怀里,道。 “没受伤吧。” 穆羽蓉摇摇头,却有些委屈,眼睛也红,喃喃地道。 “就是手腕痛。” 也不知是否爱怜,他摸了摸穆羽蓉的头,然后起身,两眼间的寒芒如匹练,乍露。 并未向前走,因为隔在他与出剑男人间的空气已然结了冻。 凌香从死亡的阴霾下退出来,跑到他的身旁,贴进他的怀上,仿佛只有同他纠缠着,才放下了戒防。 男人们都嫉妒,都怒目。 只有王梁还有一丝清醒,还在注意他的手。 他一只手将凌香的腰揽住,一只手却已抚在了身后。 身后有个小木匣子,匣子里有? 屋外的雨声依旧。 黎明的光虽被层叠的云遮住,却也悄悄地泄露。 恰有一束光,聚在这个出剑的男人脸上。 鼻子鹰钩,一条疤被光掩映得闪闪烁烁。 这个人并不合群,从其甘愿孤坐便能看出。 这人叫锦东。 四十三岁。 渝城人。 “谪剑派”的第一高手。 若不是心胸不及其师兄,“谪剑派”的掌门本该是其归属。 自从在掌门之争中败输,虽没有叛离,却也不常在派中出落,三十岁那年入了江湖,凭借手中的一把青泉剑也委实打出了不少名目。三十七岁那年,有愿,想要将剑神挑落,遂闭关三年,请战于介凌峰。那一日,剑道上的高手齐聚,就连你们认识的孟卿衣也在其中。三十招之前,凭借奇招,果然将剑神压制住;三十招后,却被剑神的一剑“讳莫如深”削中鼻梁。从此就在江湖流落。 王梁找到锦东的时候,锦东正像一条死狗,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沉在黄泥之中。 离介凌峰之战已过了三年,三年锦东都没有从醉生梦死中走脱。 王梁道。 “你还有一个翻身的时候。” 泥里的锦东眼里只有寂静,死灰朦胧。 王梁接着说。 “只要你能抓住,就能重新在江湖里昂首。” 锦东并没有多少知觉。 冥冥之中,却紧握住了拳头。 就是这个握紧的拳头,被王梁看在眼里,让王梁接下去说。 “无论如何,对上‘无命枪’,都需要师叔。” 好久好久,没有人在锦东耳边说起“需要”。 泥泞中的锦东悄悄有了动作,开始以手臂将身体支撑住,黄色黑色的泥从脸上身上滴落,锦东就像一个终究露出牙的野兽,将身体如弓一样张开,怒吼肆意。 锦东刮去了三年未剃的长须,却还有一些茬子无法根尽。 临行时,天空突然飘落下雨。 锦东头戴着斗笠,身穿着蓑衣,别一把新铸的剑在腰口,牵着一匹灰黑色的马,在出城的口子等候。 多年的流离早已经令锦东的声音也哑了。 锦东操着涩涩的嗓子说。 “走,我们去把人活抓。” 风波难平 (4) 天色终是大亮,雨也稀。 官道两边,原本都是小林,现在早已经残败。 酒馆就扎在林子外,无人拥聚着狂饮的时候,显得空空寂寂。 现在的馆里,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寂静得如若冰冻。 都在盯着门口。 淅淅沥沥的雨中,他和锦东相隔站落。 锦东稍略沉着头,雨水就顺着斗笠的沿口坠落。双手交错在胸前,方才的剑锋已在鞘中沉默,但下一刻,依旧可取人头。 他则不偏不颇,直望着眼前人,既没有冷屑,更没有愤怒,平静地摸着身后的匣子,平静地等待时机拔刺。 这一战两人都无错。 每个人都有一次翻身的机会,暗中抓捕“无命枪”的消息就连三大帮派的风信子也只是方方截获,还来不及与总堂汇报,更无法行动。锦东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捆锁,才有机会重振自己的雄风。 所以任何知悉风声且可能有举动的人,皆是锦东的对头。 即便面前站的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锦东也要不惜出手。 而他是不能忍受。 既不能忍受锦东向自己的女人下死手,更不能忍受穆羽蓉被打得飞纵。 他可以忍受自己煎熬、惨苦,却不容牵挂的朋友有危险、委屈正在经受。 所以风雨之中,他已发起了冲锋。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都不像高手。 既没有高手的耐心试探,也没有高手的谨慎出手。 你或许也看过孟卿衣狂袭而来,将西门惊唐的巨擘镰打落。可那是因为孟卿衣有十足的把握。当和薛岐相搏的时候,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要算透。 可是他没有。 无论面前站着谁,无论有无把握,他都冲,也只有冲。 冲起来就是他的节奏。 如果你比他高明,那他周身的破绽轻易就要被你击破。如果你较他不如,错身而过之际,你的胸膛上便有一个无以弥补的血洞。 这就是他的战法,别人只有跟从。 所以锦东也冲,也动。 锦东能在前三十招内将剑神也压迫,也是因为闭关悟的剑诀,也是因为气魄。 竟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对手。 立刻,两人就照面上。 他的手已将鬼刺握在手中,横划竖戳,斗转之间,就在锦东的胸前三招点过。 之前委实是西门惊唐突袭,令他的鬼刺无法绽露,才落尽了下风。如今张手点缀出寒芒,即便打不过,也能搏命般地还手。 锦东不为所动,削、劈、接斩,全然没有剑道中的雅致和轻柔,顷刻间已把他的三招打偏了头,便直取他的眼眸。 “当当当当当当当”。 就是眨眼,兵器已有了七次焦灼。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两人的厮斗。 王梁当然已张大了口。 以往都自诩己为“天剑”,直观地看着锦东出手,竟发现自己的剑简直无法流动。 锦东的剑势,野蛮得如同一头发怒的牛,招与式之间绝不连贯,却轰动。 若是要王梁仗剑相迎,此时依然溃颓败落。 所以凌香和穆羽蓉一同揪心。 两人岂非也被锦东的气势震迫。 突然,就见锦东的剑穿向他的眼眸。 眼眸虽不似心窝致命,却依然能将一个人杀透。 大荒之上残盲的高手虽也有,却还没有哪一个是刚瞎的。 这一剑来得汹,他委实很难将剑锋停泊,只有偏头。 他的脑袋若是少挪了一寸,右眼立时就要被刺破。 现在两人交身相错,一丝血纹从眼尾灌了出来,终究是伤透。 可他却未停,交错时候,上半身折叠一般后仰,手中的鬼刺杀出一个回马枪,正对着锦东的后心。 欲杀回马枪的,却非是他仅仅。 锦东是转身,也欲刺穿他的后心。 突然,长刺已至身前,如何挽剑格挡都来不及,锦东只有硬生生地退,希望从利刃下退出去。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锦东大势已去,可只有明眼人才看得懂为何锦东大势已去。 两人简直是同时回马反杀,他是后仰突刺,锦东是转身直刺;后仰只需腰间折叠,转身却是从腰发力、再牵动肩臂,无法不慢少许。 只论速度,当然是折腰快于转身。 折腰也有一个缺陷,很致命。 倒着脑袋,眼里看见的全部都要颠倒过来,对于位置、距离,都无法精准打击。 所以锦东才宁愿转身,以正常的平视出击。 可他不同。 现在他的鬼刺正刺在锦东的右边胸膛。 风波难平 (5) 快、狠、准,只要占住其中一样,就能算得上是一方高手。 最常见的是狠,发狠,一招一式砸过来,仿佛要将皮囊撕成粉碎。 还有人追求准,只要一击刺中要害,就是千顷的大船也能凿沉。 当然,更多的人在向往快,可是快并非千锤百炼就够,有时候还需要有出色的身体天赋。 他本就不狠。 一个平静的人,如何也张狂不出凶狠的气焰。 他也算不得准。 一百次的出手,总有那么二十几次会有偏寸。 可他快。 当然,还未达到如孟卿衣那般快入毫颠,却也是一流的状态。 这固然也和他的武器有关,鬼刺的锋锐和镶在上面的倒钩,足够让他不必那么快,不必那么狠,只要刺中,就像鳄鱼的巨齿咬住了肉。 所以他才不管这一刺能否准确的刺中锦东的要害,所以他才敢折腰后仰,回马一击。 这一刺委实是快,可锦东退得更快。 鬼刺的确刺中了胸膛,再陷深一分,就能将锦东的胸膛处的皮肉脉络全部绞下。 却终究被锦东躲过了。 血却依旧如注在流。 锦东不得不捂住右胸,尽量让喷出来的血慢些涌。 他则是闭住右目,有血,浅浅地滴落。 这一战并未以任何人的失败告终,是平手。 再战下去,锦东随时都可以死于失血过多,他也可能因为越来越多的凝在右眼上的血使着失去对方寸的把握从而被剑锋刺中。 接下去,无论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好说。 只是毕竟没有接下去了。 凌香和穆羽蓉哪里还能顾及飞雨,冲了出来,拥簇在他的左右,凌香关切地扭住他的手,穆羽蓉则取了条洁净的布为他抚拭伤口。 王梁一行人也走了出来,将锦东扶到雨水溅不进得地方,扯开一角,将湿漉漉的皮肤擦干,再涂抹上迅速止血的金创药。 两人的伤可轻可重,还可以一较高下。 可王梁还依仗的锦东拿下“无命枪”,两女也心系着他之前的旧伤,都拦在彼此的视线上。 于是只好又在无声之下,散场。 穆羽蓉生气,还从来不曾这样子生气。 分明旧伤还未好,现在又增了新创,是真的不把性命当命了是吗? 穆羽蓉还是为他小心的包扎,脸色却委实不好看了。 房间里的气氛,简直要比方才的厮杀更教人害怕。 他也不能说话,只好把头低下。 穆羽蓉的手且温且柔,在其照料下,眼尾的伤很快就能好,甚至不会留疤。可是裹完伤口后,穆羽蓉却在他的脚背上狠狠地跺上一脚。 这一脚自然痛。 这一脚不至于让他受不了。 这一脚却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然后穆羽蓉便寒着脸说。 “还敢吗?” 这样咄咄逼人的胁迫,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久违的感觉,让他也产生了疑惑。 这感受让他想起了林凡的笑,和煦如风,许多时候都让他松弛了心窝。 这感受让他想起了凌香的床,两人抵死缠绵,在精疲力竭中放肆快活。 可这感受毕竟还有不同。 有一份亲切,就像当年沉溺在母亲的怀中。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唯有摇摇头。 穆羽蓉简直很不满意,穆羽蓉简直像在怒吼。 “说话!” 他竟好像有了些怯怯,喃喃地道。 “不了。” 穆羽蓉郑重其事地道。 “我要你答应我。” 他道。 “你说。” 穆羽蓉道。 “除非性命攸关,接下来的一个月,你绝不能出手。” 他很干脆。 “好的。” 于是反倒是穆羽蓉有些发愣了。 只不过本就是穆羽蓉占据着主动,很快就回过神来,立刻又道。 “你确定答应我了?” 他点点头。 “确定。” 穆羽蓉道。 “答应了就不许违背抑或反悔。” 他道。 “不会。” 穆羽蓉还是担心。 “你若反悔、或者违背了呢?” 他道。 “受罚。” 于是穆羽蓉就真的滚动起了圆圆的眼珠子,想了一会儿,才道。 “就罚掌嘴。” 他不假稍略思索,已然同意说。 “好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穆羽蓉的苦愁。 先是怒了努嘴,然后是皱了皱鼻,接着眼睛也扁了,眉毛也直了,一张毫不开心的脸。 可即便是如此,也美。 也让他会忍不住去出声关切。 他道。 “怎么?” 穆羽蓉气鼓鼓地说道。 “你就这么不愿意搭理我呀!你就从头到尾只会说两个字呀,哼!” 旋即,就背过身去,一个人生着男人无疑理解的闷气。 他当然愣着,也只有愣着。 男人啊男人,世上最笨的岂非就是男人。 纪先生 (1) 重叠的云将整座渝城都笼在阴郁之间,据卜卦观星的人讲,还有七天,便是大雪。 时局就像天气一样的寒冽。 三派势力常年在这里缠斗,逐渐也各居一角,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倾力碰撞。 便是再这样的情形下,有一些小众的组织,或三人、或五人,也在城里安扎下,体量也许只是蚂蚁一般大,在合适的时机里,照样能够扼死一只大象。 更让人头痛的,是风声的走漏。 朝堂对于赵子暮的抓捕,太多年前就有了,却一向无人知晓下落,四天前竟有流言在渝城中,墨雨堂还来不及反应,这些天里,城里就涌进来许多没见过的面孔。 固然不是冲着墨雨堂来的,可谁又能保证不会引起骚动? 祖远之除了皱眉头,已无别的办法。 当年和靳夜前来渝城开拓的志气在岁月翻覆更迭中,也是消磨,委实丢失了雄风。只想在自己的任上得过且过,明年惊蛰开春,就向牧离请示,调回隽永。 祖远之的眉头且皱着,凝望着远方飘浮的云浓,正想把所有的心思放松,突然疾步走上来个子弟,在耳朵小声说言几句,更要让其唉声叹气。 这时候,三个人却也跟进。 祖远之立刻收拾颜容,适才的怨念哪里还有,笑脸相逢,首先便朝着见识过的凌香,道。 “我且正思念着香香姑娘的月貌花容呢,哪曾想就在渝城见到了。” 明知是客套,也足以让女人眉梢喜笑。 凌香道。 “祖大哥就知道说笑,小女子哪能及得了嫂嫂。” 又是一桩头大的事,让祖远之忍不住苦道。 “还是莫要提我那婆娘。” 紧接着,又对穆羽蓉说道。 “这位姑娘长得也俏,我该是第一次见,否则不可能没有半分印象。” 穆羽蓉一弯嘴角,轻声道。 “我姓穆,叫羽蓉,并不是墨雨堂的人,自是未曾见面过。这一趟是跟着凌姊姊,路上好有个照料。” 祖远之点了点头,最后,才往他的身上看来。 祖远之淡淡道。 “你又是哪位年轻人?”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即便是母亲弥留,也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而林凡也从没有计较,从不叫他,当然也用不到名字。 现在,他却有了一个代号。 他道。 “残空。” 向祖远之通报的子弟和领三人进屋的子弟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 即便是祖远之,也肃然起敬道。 “你就是杀入鸦城的残空?” 每次别人这么说,凌香都会觉得很骄傲。 “他就是。” 祖远之仿佛想要问什么,突然眼光落在穆羽蓉身上,又闭紧了嘴巴。 穆羽蓉也是玲珑机巧,天真烂漫着,道。 “来时候,我看见庭院里有重峦假山,这位小哥哥带我去看看可好?” 也不等回答,已经一溜烟儿向外面跑。 便是再没了外人,祖远之才敢问道。 “总堂可还好?” 看来桑陌林的事已有不少人知道。 凌香扁了扁嘴,道。 “损失了不少,梁鹿禹房主也……” 他抚摸着凌香的背,向祖远之道。 “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祖远之道。 “哦?” 他道。 “那些人配合默契,步调统一,不是乌合之众,显然是聚在一起。这样的小组织从来都是渝城最多,何况这里的风声也最是活跃。” 祖远之点点头,稍略想了些时候,给出了一个线索。 “去找纪先生。” 纪先生 (2) “若寻梅花李,便找纪先生。” 这句禅头即便在整个大荒,也有凡响。 梅花李就是当年闻名天下的梅花盗,想要缉拿的人络绎不绝、从来不少,可是知其身份、了其着落的人,少之又少。 却是当年还未建立夹马道的连余殇先把这个纪先生找到。 纪先生掐指算,看起来玄之又玄,竟真又把梅花李找到。 那时,名头当真不小。 随后又有几个逃逸的江湖败类被其点破藏身,便引来了许多需要偷匿起来的人们刺杀,又是在连余殇的安妥下,才在渝城落户。 纪先生已老,两鬓染白,头上也是鹤发,正微微颤颤,剥着果盘里的花生,一边扬起脸,向着台上望。 台上是嚷着腔调的戏子,伴着胡琴或舞或唱。 三人是在渝城西郊的江桐梨园上把纪先生找到。 也非只有三人在找,纪先生的桌前,已排了长龙一条,甚至王梁一伙人也在队伍之中,每个人都探着脑,揣着钱,要让纪先生将赵子暮的下落转告。 穆羽蓉忍不住笑了笑,道。 “幸好那个人不在,否则岂非要将所有队伍里的人都杀了。” 凌香闻言,也一笑。 在说的,当然是之前遇上的锦东。 凌香也难免埋了埋头,才不想让王梁发现。 这长龙缓慢地向着纪先生靠,纪先生便是连头也没有挪过一下,就是一心一意,在看台上的好戏。 只有当人在桌前将碎银放下,才停了剥花生的手,嘴皮子张一张,也不避讳,喃喃念叨。 他还在人后,只听得零星的话,仿佛是吟诗一样。 就见询问的人脸色一变,显然不明所以,却已被身后的人哄下。 接下来的人大概是问了同样的问题,用脚也猜想得到的问题。 纪先生还是念诗。 他忍不住好奇道。 “这个纪先生,究竟是什么样个人物?” 穆羽蓉也眨着大眼睛,想知道。 凌香稍略想了想,道。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却是听过一件趣事,跟你们讲讲?” 穆羽蓉连忙道。 “好呀,好呀。” 两女的关系,仿佛睡了一夜之后,融洽不少。 凌香道。 “蓉妹子当然知道我们墨雨堂有个吕先生。” 穆羽蓉自是点点头,自打随西门惊唐出行,委实做了许多功课。 凌香接着道。 “这么说来,我们吕先生的大名,你也是知道?” 穆羽蓉道。 “吕慕青吕先生。” 凌香又道。 “我们还有一个宋先生。” 这点却是隐约,穆羽蓉并不知晓。 他却淡淡道。 “宋闲庭。” 凌香道。 “就是这样。” “那你们猜一猜这位纪先生的大名哩。” 这样游戏,穆羽蓉当然是最爱了,小嘴巴摇了摇,连着说了十来个名字。可凌香都只是轻轻在笑。 他也难免把头摇了摇,心下想道:这如何猜得到。 再过一会儿,泄了气的穆羽蓉把嘴巴一噘,无奈道。 “这纪先生的大名,总不可能还叫纪先生吧。” 旋即就被凌香捏住了两颊的小脸蛋,道。 “小鬼精灵,被你猜到了。” “这个老人家啊,就是姓纪,名先生。” 穆羽蓉吐了吐舌头,事先可没有想到。 这时候的队伍又向前拢了拢,王梁一行人走后,再隔四五人,便轮要三人。 如此位置,他已能把纪先生口中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但见一人放下五十两的碎银,纪先生随口就念道。 “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 果真是在吟诗。 还不只一首。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你若以为这是最长的诗,恐怕是想错。 纪先生已接着念道。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他简直看着那个咨问的人已转向晕头,丝毫洞悉不透。 纪先生稍略发干的嘴唇已然又动。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接着,神神叨叨地说了四个数字。 “四、二、一、三。” 然后闭口,再不说什么。 那人简直就要拔刀出手,砍下这如似混账的人头,却还是被人止住。 毕竟有夹马道的维护,而夹马道中,更有一个无可对付的人物。任何人想对夹马道出手,都必须要考虑清楚。 拦阻的人将想拔刀的人劝到了旁处,又上前来,道。 “纪先生,我总是替您避了一刀,也求您指点我一条明路。” 说着,也将银子放下,然后问道。 “便求纪先生告知一下赵子暮的下落。” 纪先生不为所动,仍是念诗。 起先是“木兰之枻沙棠舟……”,再到“山暝听猿愁……”,又说是“梨花有思缘和叶……”,最后到“九扈鸣已晚……”。 仅在最后,喃喃地道。 “一、二、三、四。” 谁都听得出来,纪先生已有意在给此人简单的解密方式。 却仍是教此人听昏了头。 他忍不住对凌香道。 “幸好我们不用寻赵子暮,才不用解开这烦人的疑惑。” 而下一个,也轮到了他。 ps:有没有谁也愿意跟着纪先生的线索猜一猜赵子暮在哪?本章有答案。 纪先生 (3) 迎着他的走近,居然是纪先生先开口。 纪先生道。 “等一等。” 除了诗和数字,这已是纪先生说过的第一句话。 你也别觉得他便有如何幸运。 纪先生忽如开口,其实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台上的气氛渐紧,实在让人目不转睛,纪先生更是看入了迷,简直也屏住了呼吸。 但见那涂着红脸的老生仗枪而立,枪上的红缨鲜明,人虽被围在险境,眉色里却都是从容冷静。 随着红缨枪掠起,敌人如浪涛般在空中翻覆,抑或倒地。 可毕竟四手难敌,终究被一把护刀斩在脖颈里,单膝跪落在地。 伴着情景,瑟瑟的胡琴也起,园子里立刻弥漫着一片凄迷,有的人甚至看入了情,两行热泪惴惴于滴。 纪先生也稍略有着唏嘘,长长叹了口气,才道。 “你是来打听什么事情?” 他道。 “有一个人,却不晓得纪先生知不知悉。” 纪先生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他,此时就等着他把银两放下,随后赋诗了当。 他却只投了十两碎银。 纪先生的眉头皱了一下。 便听他道。 “孟卿衣,您知不知道?” 这当然也是整天以来,除了赵子暮的第一个问题。 也惹的纪先生终于偏过了头,向他看去。 接下来,纪先生的话却教人大吃一惊。 纪先生道。 “我认得你,你没有名,以前都和林凡在一起。” 他仿佛中了晴天霹雳,一双眼睛简直也要凸出来了。 即便是墨雨堂,也是在林凡让他去刺杀何解风之后,才了解他和林凡的消息,这个纪先生又是如何一言说尽? 看着他惶恐的模样,纪先生只是淡淡地道。 “我与你也属于半个同行,你也不需要太过惊讶。” 他的脸色这才稍略缓好。 他艰难地重复道。 “孟卿衣,您……” 纪先生已截道。 “大荒天下五把刀,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人好友遍交天下,剑道之神、邪魔歪教,关系都不浅薄。仇人更不少,也是各式各样。” “你是想知道孟卿衣的朋友,还是孟卿衣的敌仇?” 有那么一刻,他委实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样。 这样的感觉就连吕慕青也不曾给到。 他再维系着平静,额头也不免有汗落下。 他道。 “仇人之中,可有一个圆圆的胖子?” 纪先生伸出手,直待他又交出了十两,才道。 “这个胖子同孟卿衣原本无仇,只不过其有一个姑奶奶,而那位姑奶奶的丈夫恰好死在孟卿衣的手中。” 他的思绪稍略漂流,回到那个雪天,与那个浑身都圆的圆人相望的时候。 他想起那胖子的口中的确有一个委实忌惮的姑奶奶。 这个纪先生果然知道。 还没等他张口问出声来,纪先生的手又伸了过来。 他无奈,递上。 于是纪先生接着道。 “这些人的确属于一个组织,领头人也是我的老相识,可惜我无可告诉你名字。” 他不想线索就断在这里,他连忙追问下去。 “那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纪先生的手掌又空了,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填上。 然后纪先生笑道。 “我可以告诉你,三天之后,你就会知道那个组织的地址。” 纪先生 (4) 纪先生如何就能肯定他会在三天后知悉那个组织的位置? 连他也难以置信。 却又不得不信。 因为纪先生的笑容太过笃定,就好像雨过后一定会天晴一样的笃定。 他还想说什么,纪先生却缓缓站起身来。 近距离看上去,这个老人已和残烛无有二般,倘若不是通晓天底下的各种奇闻异事,眼光投来都难。 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老人,却在龙蛇混杂的渝城开张了一个不小的生意。 委实是做到了三“虽”,才渐渐有了自己的余地。 “第一,虽得过连余殇的护庇,却从来不向任何一方势力斜倾。” 纪先生正是做到了第一点,才让自己生长在墨雨堂、引君坊、夹马道的狭缝里。三个帮派固然也有探听消息的渠道,一旦不如人意,也都会向其咨询。 这时候,纪先生就会向这些人出起哑谜,反正答案就在谜底里,率先猜着的人,就能领先其余。 也是如此做法,才让人将心思放在解谜上,而不是逼迫自己。 “第二,虽知悉天下事情,却绝不制谋定略,只卖消息。” 无论是哪里,无论什么事情,知道得越多,越有利。 纪先生简直是天底下知道得最多的人,纪先生却很小心。 从来不利用消息为任何人出谋划策,也从来只顾及自己的买卖生意。 如此胸怀无志,才不会遭人惦嫉。 “第三,虽对一人有百害,却对百人有一利。” 要杀纪先生的人,没有一个营,也有一个连。 只要有秘密,都恨不得将纪先生抽筋剥皮。 可世上有藏宝的人,自然就有挖宝的人。 有人为了掩盖秘密要杀其,就会有人因为揭露秘密要救其。 这一点纪先生向来把握得很好,何况也有连余殇的包庇,才落得一身自在轻游。 站起身的纪先生将钱袋子系了系,看了一天戏的工夫,就有一千多两的现银。 即便是最灵光的商人,也和纪先生不能比。 然后纪先生向穆羽蓉道。 “闺女,你爹的身体可还行?” 穆羽蓉立刻来了好奇,道。 “您还认识我爹?” 纪先生道。 “也是老相识了哩。” “若是被穆胡子知道你来了渝城,肯定要吹胡子瞪眼睛。” 穆羽蓉失笑。 便是在家里,爹爹对自己的髯须也是顾及得紧。 连日常琐事纪先生都能知道,不是老友如何行? 穆羽蓉道。 “我却没听爹爹提起过您。” 纪先生思想了一下,道。 “我和你爹一别,也有三十几年,那时候,你二哥不过将将出生,你还在娘胎肚子里。这么些年不着面,如何能把我说起。” 穆羽蓉连忙道。 “既然您是我爹爹的老友,来到了您的宝地,怎么能不好好照料一下您的小侄女?” 纪先生“嘻嘻”一笑,道。 “果然是父女,顺杆子就爬,一模一样哩。” 穆羽蓉喜笑颜开,一把也挽住纪先生的臂弯来,道。 “我们今晨才刚到这里,立刻就来看您,现在五脏庙呀,实在很吃紧。” 纪先生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呼喝道。 “好,好,好。” “这一顿,我们就到天府楼吃去。” 纪先生 (5) 夜,深如冰。 天府楼里却沸腾着烟气。 一桌桌涮开的火锅,躁着气泡,时不时有滚烫的朝天椒沉浮在红油和辣汤上。 之前看来恹恹的纪先生,现在精神饱满,筷子上正夹着一串金钱肚,压在汤汁下,等着随时咬下。 其余三人,则都是额头爬满了汗。 自打他从事杀人行当以来,就吃得清淡,突然吃到这样极具野性的辣,一时间喉咙也被烧通了,舌尖上简直分不清有多少只蚂蚁在爬。 凌香也只吃了几口,就停下。 女人岂非珍惜脸上的皮囊!这种容易诱发长痘的食物,也向来吃不下。 就只有穆羽蓉在大快朵颐,甚至都不顾有汗从眼帘上滴下。 所以纪先生一边嚼着嘴里的金钱肚,一边道。 “还是穆家的姑娘顶好,你们两个倒是差了。” 凌香挺起凹凸有致的双峰,就想反驳,却被他按住了纤腰,不得发作。 只见他稍略咽了咽唾沫,将一杯盛了冰的水倒进口中,随后才艰难地向嘴里塞肉。 并非要证明什么,只希望宾主尽欢,谁都不难过。 纪先生当然也往穆羽蓉的身边凑。 纪先生皱了皱眉头,说。 “小姑娘家家,来渝城做什么?” 穆羽蓉也被辣的吐了吐舌头,却满脸期待地又将两串豆腐插入了汤中。 穆羽蓉道。 “我来找人。” 纪先生斜了斜眼,接着就有一股坏笑,在嘴角里偷偷。 “男人吧。” 一句话就惹来了穆羽蓉的羞。 就想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就埋低下来头,自顾自地把豆腐拨弄。 遇上别人,这般装着沉默或许还能起作用,纪先生却继续在说。 “怎样的男人才能让穆家的小姑娘也追出来呀?” 看那模样,就像是好奇的猎犬一样。 穆羽蓉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却未必就不能回答。 纪先生凝盯着绯红的脸颊,缓缓道。 “整个渝城里,年纪上、身份上,配得起我小侄女的男人,至多七个。” “是大柳吗?” 渝城里闻名的有大、小二柳,都是引君坊的客座。大柳靠“星云剑”在江湖中博得响亮名号,小柳则使一只“玉如梭”。都是人中龙凤,也俊朗威风。 穆羽蓉却是不自禁地摇摇头。 当然被纪先生捕捉。 纪先生又道。 “若是小柳可不大好,家中的老婆实在有点凶。你做了小的,日子可不好活。” 甚至都被编排着给人做妾了,穆羽蓉如何能不开口。 穆羽蓉赶紧道。 “才不是呢!” 纪先生笑了笑,再道。 “陆叶红呢?除了桀骜一些,陆叶红不错。” 只是这个名字穆羽蓉简直都没有听过,面上的茫然也真切许多。 也让纪先生忍不住感慨道。 “当然不是!像你们这般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不喜欢狂的。理应是温如玉,雅如云。” “那就是沈星离,落英剑派的沈星离。那小子的模样,和你这小姑娘,倒委实般配得紧。” 沈星离知书达理,不少人都有预计,将来必定要接任落英剑派掌门之礼。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辱没了穆家的赫赫声名。 穆羽蓉嘟起嘴来。 “您这样乱点鸳鸯谱,可不行。” 纪先生又夹了一筷子的腐竹,咬在嘴里,喃喃低语。 “王秦人固然是好,可呆木如愚。小侄女就算看上了,我都不能同意……” “洛几道为人难免有些粗鄙,更不行。” 突然眼光一亮,突然道。 “是不是靳夜?” “这些年,靳夜虽染了些血腥,可六七年前,也是浑身的书卷气。你可以问问这两人,岂非也是墨雨堂的人。” 二女一路上早是融洽的关系,其间凌香谈到靳夜的时候,穆羽蓉都没有半点反应。 所以凌香当然觉得好笑。 只觉得纪先生信誓旦旦的样子,好笑至极。 看着凌香的笑意,纪先生如何不能明白过来,也不介意,仿佛也要一笑过去。 只是突然有一个名字在脑中浮起,鬼使神差地说上一句。 “总不会是姓谢的。” 立即,穆羽蓉的耳垂都红得干净。 纪先生重重地拍桌子,沧桑的、有些佝偻的身体绷直着站立,那严肃的神情简直和方才说亲的模样判若两人。 纪先生生硬地道。 “只有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冬方 (1) 和纪先生分别后,已是无声有寂寥的夜。 天边,翩翩,像是若有若无,零碎着小雪。 寒冷仿佛将心也冻结。 这样的夜,就连他也想将自己丢进被窝里面,可穆羽蓉却选择只身游离在长弄的宽街。 街上的人还有不少,有的还在喝酒,有的已经醉了,都睁着眼。 一个红着眼的小姑娘穿过这些人的眼前,模样里的沮丧再如何掩饰都看得见。 于是当然会有混混长相的人上前,目的明确,就是要跟小姑娘睡一夜。 这时候的穆羽蓉已无力拒绝。 随时就能被人拖进后巷里强奸。 如果不是他和凌香跟在后面,实在太过危险。 他想让凌香去劝。 只是就连他也明白,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将穆羽蓉心头的伤心解决。 那个人姓谢。 那个姓谢的人就扎在穆羽蓉心头里面。 如同刺入了皮肉里细碎的木屑,非要拔出来不可,却又不是轻易就能剔除,触碰一下,就会迸出痛楚。 那个人该是极为优秀的。 否则,不会连纪先生也感慨道。 “天底下的女人都愿意下嫁。” 那个人却也是充满秘密。 所以纪先生才会道。 “可是你想都不能想,如果可以,连靠近也不要。”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从纪先生的口吻里,那个人简直像是病毒一样。 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他在心底忍不住问着自己。 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出错了。 假如被林凡知道他竟在背地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终究是怎样,早就要笑掉了大牙。 林凡当然不会想,他也实在不应该再胡思乱想了。 他没有让凌香去劝。 他上前,一把拉住了穆羽蓉的臂弯。 他拽着穆羽蓉回头,就见到了眼睛里带雨的梨花。 他轻声道。 “回去吧。” 穆羽蓉不要。 穆羽蓉只想要放纵心里的委屈和悲伤。 这么多年来的江湖梦,不就是为了见那个人吗?却被纪先生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的期望。 教养,让穆羽蓉无从当面反驳;于是纪先生所说的每个字都堆积在胸口上,抑郁得让人无处释放。 穆羽蓉用仅剩的一些气力甩开他的手,接着向前走。 他不让。 又一个箭步踩到了穆羽蓉的手旁,还是去握同样的地方,只不过这次用力更大,甚至捏红了。 他却不管,只要把人握在手中就好。 穆羽蓉想把手抽出来,却无论如何都从五指间逃脱不了。 那泛起红来的臂弯疼痛难当。 穆羽蓉一咬牙,竟挥舞出巴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啪”,天上地下,仿佛就只剩这么一声脆响。 他怔怔地看着女人,女人的目光里忽然也有了稍略慌张。 穆羽蓉从来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样。 现在,穆羽蓉的心里面只想着跑。 可毕竟是女人,毕竟还哭过,又哪里能跑过一向靠冲袭迎敌的他! 恍惚间,他也滑到了穆羽蓉的身前,稍略抹开腰,就让跑动的穆羽蓉撞进了他的肩上。随后胸膛腰间同时一挺,不算魁梧的身子如标枪一样,笔直。 穆羽蓉,也就被扛在了肩上。 他淡淡道。 “我们回去。” 随后,就调转了方向。 城里面当然会有驻足的地方,无论在哪,只是睡上一觉,世上的事再不济,都能想出办法。 一切,凌香只是看着,没有出声、说话。 冬方 (2) 整片天空都已被飘飞的雪洗白。 屋外,裹上了银装。 枯木枝条,也在冰晶凝结下,璀璨地掩映着光芒。 穆羽蓉爬起床上。 目睹这样白皑皑的天下,浮躁的心,也稍略安放。 忽然就想起了昨夜的他,也想到了在他面上掴落的几巴掌,心里面不觉疼了一下。 伸了一个懒腰,扫去了疲劳。 将美妙的胴体遮掩入新衣裳,推开门房,就见有丰盛的早餐已铺在了桌子上。 凌香瞥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兀自把脸沉下,仿佛专心在自己的食物上。 女人心,如何察觉不出变化。 穆羽蓉脚步都迈得小,在身边坐下,也拎起了筷子,捧起了豆浆。却不知道怎么下嘴,却只好悄悄看着凌香。 凌香侧颜的线条是极美的,如同罂粟的花瓣一样。 穆羽蓉鼓起勇气,开口道。 “凌姊姊,早。” 凌香还是没侧过来脸,只轻轻道。 “早。” 穆羽蓉道。 “这早餐是姊姊做的?” 凌香道。 “不是我,是他。” 穆羽蓉忍不住笑了笑,竟有稍略的改观了。 “他还有这么巧的手?” 凌香淡淡道。 “他需要照顾自己,从很小。” 大概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吧!凌香从睡梦中转醒,发现坚毅的他裹着被子,不住地发颤,紧闭的眼睛里,有滚热的泪在落下。再怎么强硬,也只是为了掩藏心房的脆弱呀。 凌香的手悄悄颤抖,呼吸也粗了。 穆羽蓉慌忙凑了上来,安抚地拍着凌香的背,柔声在耳畔低囔。 “姊姊,你怎么了?” 凌香居然一下子就将穆羽蓉抱住,眼里,也浮动起了水花。 凌香哭道。 “我是不是不好?我是不是配不上他?” 声音哽咽得教穆羽蓉的心也要碎了。 穆羽蓉温声在说。 “当然不是。” “没有姊姊在他身旁,他怎么过呀!” 环顾四周,也不见为二女做早餐的他,穆羽蓉忍不住问道。 “他不在吗?” 凌香还在呜咽,脸上的妆都被眼泪给弄花,喘息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他一早……就……呜……呜……就出……去了。” 穆羽蓉牵起凌香的手,道。 “我们去找他。” 凌香一边哭,一边愣住,道。 “找他干吗?” 穆羽蓉道。 “当然是找他问清楚,问清楚他的想法,问清楚你什么时候可以出嫁。” 这样的话简直让凌香脸红心跳。 可凌香还是抽回了手,慌慌张张,犹豫,溢满在泪湿的脸颊。 “不要。” 凌香在怕。 耿耿于怀的,当然是自己的出身不好。 在吕慕青收其做义女之前,凌香其实有过一段放荡的生涯,并不吝惜自己的身体,更不认为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就是不雅。 可现在,凌香却在为自己的过去觉得耻辱。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穆羽蓉扛在肩上,所以只能默默在心下妒忌非常。 穆羽蓉却是个行动派。 穆羽蓉已经站起身来。 只在身上披了一件狐裘,就冲进了漫天飘摇的雪花。 凌香还是悄悄坐在椅子上,耳边传来穆羽蓉的话。 “等我回来,好姊姊。” 冬方 (3) 在没有丝毫温度的艳阳下,飘散着雪花。 祖远之领头,一步一步,走在雪下。 没有斗笠和蓑衣,也没有打伞。 雪花很快,就将祖远之的头顶盖白。 寒冷的空气让祖远之的呼吸也具象。 雪地上,也有不少的脚丫,顺着这条道一路往下,就是江桐梨园了。 才天清,只有晨练的戏子,未裹华衣,横列着队,在师傅的指引下,摆练着发音和形体。 根本还未开张,园子的大堂已被人占满了。 看来向纪先生打听的人越来越多,看来那个消息已然传得越来越广。 来得早的人,就把先头的位置坐下。 密密麻麻,竟将一个二十三张桌的厅堂挤满了。起晚的人,就只好沿着长廊排下,向着门外延展开。 跑堂的分明是一脸惺忪模样,大清早,就已忙忙碌碌地伺候上。 一下子就卖了二十几斤瓜子、二十几斤花生,再算上门票,今天的戏还未开场,已然把盆钵赚满了。 梨园的老板笑靥如花,只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 祖远之的脸色却不好。 挡在面前的人,委实太过多了。 幸好祖远之还算是客气,拍了拍前面一人的肩头,轻声道。 “劳驾,让一让。” 可是这一路的人,谁不想先和纪先生说上话,恍惚之间,甚至没看清楚来人,这人已经囔道。 “他娘的,滚。” 这声嚎囔,随意非常,就像是顺口溜一样脱口出来。 祖远之道。 “好。” 紧接着,就见祖远之肩头的肌肉骤地暴涨,忽然间的力气简直不比祝洪的蛮力小。然后被其拍住肩膀的人就真如了皮球一样,重重跌在地上,滚了出去。 这一声是巨响,都在翘首的人也扭头看来了。 与滚出去的人同来的一看情况,腰间一歪,纷纷拔开了刀,脸面上的怒目撑张,向祖远之望。 简直看见了野鬼也比看见祖远之好。 这三把拔出来的刀禁不住就哆嗦了。 某种程度,在渝城下,墨雨堂的祖远之可比墨雨堂的杜八指声名还响。 祖远之还是那句话。 “让一让。” 这三把刀找准的时机,赶紧收下。 当然也再没有人还口。 一整条长龙队列,很识趣,散向左右,从中露出一条供人通过的道。 随着祖远之领着人路过,其余人的心思也都揪紧了。 有人心里嘀咕。 “祖远之来凑什么热闹。” 也有人心下全是不好。 “连墨雨堂也凑合进来了,我们还有机会吗?” 却也只能一边在心里喋喋不休,一边看着祖远之向前走。 在正门口,祖远之抖了抖,将身上的雪花扫落,把靴子的白絮踩脱。 渝城里,谁又能不认得祖远之! 跑堂的慌忙跳来上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恭恭顺顺道。 “祖爷好。” 祖远之点点头。 跑堂的又道。 “祖爷坐一下,纪先生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到。” 祖远之道。 “不了,我不是来找纪先生的。” “有一个人,你去给我叫叫。” 跑堂的眼珠子荡了荡,问道。 “谁呀?” 跑堂的道。 “姓谢的。” 冬方 (4) 渝城,只有一个姓谢的。 他向祖远之问时,祖远之想都不曾想,就把他带来江桐梨园。 现在,这个姓谢的,他终于见到。 果然,俊采。 一身虽然藏在简简单单的灰色袍子下,却掩不住书卷的气香。如似梧桐人家,温玉谦谦,手中捧竹简,写是“无为篇”。 初觉无惊艳,眉宇锁住心眸,却只消颔首稍点。 他本是男子,却也着迷了这人的风度翩翩。 这人姓谢,乌衣小谢。 乍听其名,仿佛灌注了山峦水雾之气。 南北朝间,一时王谢,就似墨点,点缀了山水画面,也缱绻在此人神态、行举里面。 以他的历练,说文士,吕慕青无愧有青墨之才学,于书道、茶道,都有莫测的见解。所以哪怕做事果决,有时甚至算得上狠烈,颜容间却仍有一副淡恬,教人恨亦难也。 而这乌衣小谢,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气度竟已能和吕慕青相近了。 谢乌衣颔首低笑,道。 “一介江湖闲散人,得见墨雨堂的祖先生,也是有幸此生。” 一时,渝城墨雨堂最高指挥人祖远之不自禁竟摆手道。 “谢小弟说这样的话,是消遣我了。谁不知谢小弟两年前已入了‘苏秦榜’,虽然在榜尾,却也是有榜以来的最年少。” 谢乌衣却道。 “不敢当,不敢当。论才识,我尚且比不过朱红棠;论阅历,更不及贵堂的慕青房主。” 那“苏秦榜”,旨在评议大荒的文采之士,每七年,都会在阮山有一场论道。两年前,初入榜的谢乌衣才有幸在阮山上与那些墨客骚人交流会道。其中,实在是朱红棠和吕慕青教其过目难忘。便是于此,听说是墨雨堂的人找上,才不做过多的推辞和避让。 谢乌衣道。 “也不知祖先生对我的寻找所谓何尝?” 祖远之道。 “倒不是我找,而是他。” 说着,也向旁边一让。 从此,他和谢乌衣的目光,才算是对上。 谢乌衣叠了双手,向前一推、一往,随后身姿稍弯,道。 “小谢,乌衣。” 他只是平平静静地道。 “残空,墨雨堂。” 于是谢乌衣的眼睛也亮了。 谢乌衣道。 “你莫不是闯下鸦城的残空?” 然后,又笑笑。 “这样的惊诧,该是听多了吧。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盛名,终究逃不过盛事一二。在下虽不离渝城,于你的事迹,多有耳闻了。心也委实向往。” 他道。 “杀人放火,那是我们的工作。和你比不过。” 谢乌衣道。 “刀下有凶兽,心中却有活口。” 他摇摇头,道。 “过誉了。” 谢乌衣笑道。 “残空兄台寻我,有何指教。” 他道。 “不是指教,是有一事相托。” 谢乌衣微微凛起双眸,凝思了片刻,说。 “残空兄台与我萍水相逢,交集无多,既有事相托,必定是除非我才能做。眼下固然是多事秋冬,但只要不违背在下信奉,不推脱。” 他点点头。 “很好。” “谢过。” 冬方 (5) 他的前路,是险恶重重。 他并未同那群人正面交锋,失血让他在爆炸的一霎就被晕阙淹没。 所以他没有在那片血腥的烽火下经历过,却依旧能从许许多多的细节和一些子弟颤抖的口中了解那群人是多么可怖的对手。 就连孟卿衣,恐怕也被俘获。 他要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人,每每想至,心头都会有焦灼。 只是不表露,只是掩饰了太多,才教人以为他从容。 可他毕竟要将一些人的处境安妥。 于凌香,自然可以在墨雨堂内部安排工作;若要将穆羽蓉带离是非的渝城,唯有向谢乌衣拜托。 他说了穆羽蓉和谢乌衣的关系,也请求谢乌衣将人带走。 白皑皑的雪光在窗外透过,恍惚之中,却见谢乌衣稍略摇头。 谢乌衣没有直接了当地拒绝,却提出了两个自己的难受。 谢乌衣道。 “当今是多事的秋冬,我有自己的理由,在这段时间里不能离开渝城,分身乏术,送不了这位穆姑娘回唐州。” “这第二点,说起来却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我被家人告诫过,无论如何,都不要踏足唐州。” 他看得出谢乌衣不是敷衍,即便他无从明白谢乌衣口中的那些理由缘由。 他在想办法,想办法折中。 他道。 “这样如何,在你无以抽身之际,我让穆姑娘依旧住在墨雨堂中。只劳驾你管一管其安危就够。” “至于护送一事……” 他顿了顿,实在想了一会儿,虽还有些担忧,却已下定了心,接着说。 “长辈的明训自然要遵从,也无需你踏入唐州,将其送到唐州的地境,便可以回头。” 穆羽蓉毕竟有一把鱼织剑在手,而唐州更是朝堂所落,总是安全些的。 谢乌衣一边在听,一边在思索。 也能体会他心中的翻覆,一定是遇上了最凶险的事故,让这个有勇有谋也有胆的人也不得不托付。 所以谢乌衣终究松口。 谢乌衣道。 “那么一切就如残空兄台所说。” 穆羽蓉当然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 穆羽蓉一抢进来,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长发着了白雪,就是在说明穆羽蓉已在外面寻觅了好久。 穆羽蓉道。 “你跟我走,凌姊姊正在为你而心痛。” 他却一下子按住了穆羽蓉的手。 昨夜,他扛着穆羽蓉和凌香交错而过,若有若无,也望见了那一份失落。 失落什么? 他没有追问,也不打算让凌香述说。 接下来要行的事,他简直没有半分把握,如何能教凌香不因为自己掺和在其中一直都是个让他头疼的问题。 错身的刹那,他仿佛有了决定,就利用那稍略的失落,哪怕会让凌香恨透。 他按住穆羽蓉,他让穆羽蓉顺着自己的目光。 穆羽蓉抬头,清澈的情眸就和谢乌衣的视线交融。 突然,穆羽蓉只以为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搏。那个自己挖空了心思追寻怀念的人,此刻岂非就映入在自己的眼中! 穆羽蓉再没有话说。 穆羽蓉只有低头,脸红。 拨云端 (1) 最深沉的冬雪,将整片天都染作了白色。 雪浓,风雾也浓。 即便是黑色,在那狂涌跌落的白中,也难以见得。 更何况那抹黑太快,“嗖”地一声,已穿越了雪絮,直扎入锦东的手中。 这么凉的晨,锦东竟然未卧,其余众人,纵然是王梁,也是迷蒙着惺忪睡眼,端坐。 显然都在等,等这个在锦东手中的家伙。 锦东轻轻地抚摸,将所有的冰霜从黑色家伙的羽翼上剥落。 可长途的寒冻,还是让其不由自主地抖。 这黑色的,竟是一头足以穿越冰天雪地的信鸽。 这种拥有无以伦比的勇气和耐力的鸽子,叫做“黑金刚”。 果然也如金刚一样,在任何险峻下,也把消息带到。 几个人实在是等候太久了。 从纪先生处得到谜团后,除锦东以外的所有人就聚众在想。只是人多虽然力量大,人多却不一定就能开拓想法,更别说是江湖里只懂耍刀弄枪的草莽。 王梁一向都有些自傲,以为自己非但是“天剑”,在才学上也有造化,这一次却连脑袋也想破了,还是无以推敲。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锦东掏了掏自己的红布包。 那布包一向太小、太薄,让人都觉得是鸡肋一样,食而无味、弃而可惜。 待到瞥见逃出来的是一个黑色羽毛的鸽子,大家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俱是抬头,眼睁睁凝视着鸽子飞过远方。 没人知道“黑金刚”要去往哪,甚至都分辨不出飞行的方向,可每个人都翘首,期盼。 很快希望又变作了绝望。 不知何时起,厚重的雪冷冷地坠下,不带着任何的温情,掩盖了王梁的妄想。 那单薄的翅膀要如同在霜寒下振动啊! 锦东却只留下了冷笑。 光阴如似针线一样,交织着时光。 王梁等人忙碌地在对纪先生的话思想,几首不着边际的诗在耳际一次次回响,初时,仿佛每个字音都会蹿动一样,可一旦希望这些字在一起交响,都只能换来杂乱无章。 渐渐,诗词都变成了烂熟的滚瓜,一个人念诵,另一个人就能接下茬。 不论人们如何念来诵往,诗还是诗,没有分毫变化。 终于在一个人将挥划的笔狠狠摔在地上,情绪爆发。 矛头,当然指向一直游离在外的锦东。 甚至是破口大骂。 锦东不答,只是将手中的剑迎往白光照落的地方。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就不再动弹了。 一旦见过了锦东的剑法,便不会再有人对于自己的武功还心存狂妄。只有乖乖地坐下,等到天地昏暗,再发白,消磨时光。 直到今天的晨,一直没有开口的锦东才缓缓道。 “来了。” 谁也不晓得锦东是如何能知道,却也不禁要端坐起来,将脖子伸长。 可毕竟是冰雪重重,哪怕过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东西来到。 就在几个人又一次陷入无尽破碎的时候,那黑色的身影,飞入锦东的手掌。 鸽子腿上,缠着小小的竹简。 锦东取下,将竹简里的细长纸签缓慢展开。 那纸签上,用好看的楷书细腻地写上了几枚字,如同刺绣一样。 锦东的神情却像是入了魔障,迟迟没有动作,连睫毛都不曾轻颤一下。 王梁的瞳孔也跟着收缩,一寸一寸想要看清楚锦东的变化。 锦东还是那么冷漠。 冷漠中,却有一笑。 锦东笑道。 “很好。” 没有人知道“好”在哪,直到从锦东的指尖接过了纸条。 王梁简直也被惊得一跳,难以想象谜底竟在那样的地方,心中竟对赵子暮佩服非常。 锦东慢慢道。 “休息一下,等等看正午有没有太阳。” 拨云端 (2) 白雪,继续。 漫无目的地将一切淹没在雪盆大口里。 这样大的雪,谁都不愿意走出去;这样大的雪,却也拦不住穆羽蓉飞出去的心。 那是怀春少女的心,连眼里,都迷离着星。 在见过那个使自己怦然心动的人后,一夜,穆羽蓉简直都难以入梦,实在是天快大亮前,才眯眼睡了一会儿,现下在他的面前,精神也欠奉,只有掩嘴,连连哈欠。 他有话对穆羽蓉说。 他道。 “你大概也好奇我同谢乌衣说过些什么。” 才听到“谢乌衣”的名字,有些萎靡的精神立刻又炯炯。 穆羽蓉忙点头,穆羽蓉道。 “你快给我说说。” 他点头,道。 “我让谢乌衣照顾你,送你回唐州。” 穆羽蓉立刻噘起来嘴,道。 “我才不想回去。” 他淡淡重复道。 “是谢乌衣送。” 穆羽蓉当然就只好脸红,眼波流转间,有些羞涩,多些温柔,问道。 “谢哥哥怎么说?” 他道。 “谢乌衣答应了,在谢乌衣忙完之后。” 一想起能够被谢乌衣护送,穆羽蓉简直像住进了棉花糖做得牢笼里,即便被困缚,也是甜的。何况路上耽搁一下,岂非更美好。 穆羽蓉的眼珠不停地转,一下子就想出了无数个让人偷笑的坏点子。 他又道。 “这些日子,你便还住在这里。遇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请祖大哥帮忙。” 穆羽蓉眨眨眼睛。 “你呢?你要离去?” 他稍略停顿,眸子里看向零散飘飞的雪,道。 “有些事情我要去处理。” 聪明的穆羽蓉本该听出他话里的决绝,穆羽蓉却未曾察觉。 雪色将三千尺上的太阳罩得透不入丝毫光束,也让屋子里显得有些清薄。 交代完后,他回了房间。 只留下穆羽蓉。 穆羽蓉全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 心里岂非都是谢乌衣的面容。 突然想起他最后的一句话。 “……在谢乌衣忙完之后。” “谢哥哥要忙什么?” 忍不住,就在纤细的心里使劲琢磨。 只不过怎么想,难免都要和赵子暮有所联络。毕竟那是整个渝城的暴风眼。 这下子连穆羽蓉也对那天听来的谜起了兴趣。 穆羽蓉念过。 “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是柳宗元的《春怀故园》。” 接着想了想,自言自语说。 “我记得好像是下一首。”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这首是孟浩然的诗,好像叫做,叫做《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本是写孟浩然对旧友家乡的思愁和失意后的愤激孤苦,不算很有名头,只不过穆羽蓉的二哥向来喜孟,才有深究,小时候听着吟念,耳朵也要生茧了。 穆羽蓉接着道。 “下面,好像念了一首《江上吟》,李白的《江上吟》。” 李白斗酒作诗,固然是洒脱,女子觉来,却是不讲究。 所以穆羽蓉只是念了念。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念至一半,也就不欲再说。 最后一首白居易的《江岸梨花》也让穆羽蓉兴致缺缺,草草心间背诵。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这四首诗都算不得四位才人的顶尖佳作,即便是家世渊博的穆羽蓉,念到后头,也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其余一些草莽,只怕认出来都不能够。 而这些生僻的诗词中,难道还潜藏着隐形的脉络? 穆羽蓉摇也摇头,无有窥径的门路。 拨云端 (3) 当炉火也熄灭以后,天底下就再没有东西能在如此的寒雪中送来温暖。 天寒地冻,连泥鳅也早已经钻缝。 街上哪里还有人走? 只有喧嚣的酒铺还似有人活。 这些人一边感慨着风雪几多狂涌,一边又激动。毕竟不用赶着回家向媳妇谢罪——那雪地就连马车轮都只能勉强碾过,人若在碎雪上走,必定是一脚深、一脚浅,还要被严寒折磨,再狠心的妻子都会不忍。所以这些人可以尽情地欢脱,多喝些酒、多吹些牛。 正午过后,实在不清楚都喝了几轮酒。 这时候突然有人惊呼。 都是醉鬼,一呼百应,都攀来窗口,眼睁睁地望落。 你就是给这些人再多一个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甘愿在这样的大风大雪中行走。 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行人,由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男人带头,中年男人的剑虽然在腰口,寒光倒是不住披露。 这些酒鬼看了看铺外,又看了看彼此,发现眼眸里都是醉红。 然后就有人笑笑说。 “我是不是看错?” 别人接口。 “你当然是看错。” 又有人道。 “若不是看错,怎会有人在雪地里行走。” 那人却摆了摆手,重新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看。 一行人的背影依旧。 那人争辩道。 “我没有看错。” 别人道。 “真的没有?” 那人点头。 “没有。” 然后打了一个酒嗝,接着说。 “我只是喝多。” 别人笑。 “你还没有醉卧,就算不得喝多。” 那人想也想,也认同,便说。 “既然不算喝多,那就再干他娘的几碗酒。” 于是酒铺里的欢呼再次震耳欲聋。对于这些酒鬼来讲,即便再好奇铺外是不是有人走,都不如多贪上几杯酒。 那雪中的一伙,由锦东牵头。 锦东一只手搭在剑柄上,一只手捏住了拳头。扬名立万的机会,锦东错漏过。这是第二次,绝不能再有半点纰漏。哪怕是以赵子暮作为对手。 你或许还没有听过赵子暮的传说。 那些故事,是在夙鬼军中流传开,随后,再从退伍的老兵嘴中向江湖吐露。 军旅之中,往往都有切磋,而在夙鬼军中,甚至能越级把将军挑落。 整支夙鬼军中,败绩唯独赵子暮没有。 在军兵围聚的拢圈之下,赵子暮一共迎战过三十七场,三十六胜,一平。 这些厮战之中,非但有燕归行这般的江湖豪侠,更有大荒第一高手、赵子暮的上司顶头、“虽万人吾往矣”的虎魄啸将军关独往。 两人在圈围之下较量再三,三次交锋竟都是关独往输在最后。 虽然关独往都是笑笑,摸头,不以为意;其余人的眼里,则都是对赵子暮的迷崇。哪怕关独往誉为大荒第一高手,夙鬼军的军神却是在说赵子暮。 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才值得朝堂用四百两黄金索取项上头颅。 因此才激得各路人马蠢蠢欲动。 或许武功,很难有人是赵子暮的对手,但杀人的手段变化多端,那么多阴谋诡算,任凭赵子暮如何小心,都拦不住阎罗判官的笔杆。 而这一行人,自然有凶杀的手段。 这七八人中,至少有三个,是暗器高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连关独往都曾公开说过,常在暗器下吃尽苦头。 这三人只需要游离在战线中,于赵子暮泄露破绽时,让其中上一枚喂了毒的铁蒺藜或者透骨钉,就只能任由活剥。 其余两人一人使戈,一人用枪,起到牵制作用。 而锦东被请出来,当然是因为一手疾风骤雨般的剑术。 倘若也能像当年压制剑神那样,逼得赵子暮也有顷刻的左支右绌,露出马脚,割头的机会就已然不小。 当然,还有杀手一招。 就是王梁藏在包囊里的雷龙炮。 这种*威力足以将一栋三层高的钟楼毁掉,到了万不得已之际,王梁就会把雷龙炮扔下。 如此的连环套,王梁以为,即便赵子暮有六臂三头,也只能亡。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雪中拔足,有人的靴子甚至都湿了,才终于到。 现在,赵子暮就在那扇门下。 所有人却停下脚步,并没有前往。 因为从另一个方向,也有一拨人潮,涌上。 两方人把这条狭长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难免都双眼泛红。 看来能解开谜团的,并非只有锦东一伙。 既然目标相同,两方就是仇敌对手,为了减少竞争,锦东就能对凌香出手,如今眼前分明也是来掠食的野兽,便见其已伸手去握向剑口。 总算让王梁抢来出来,在锦东拔剑前,已然拱手。 王梁自报家门说。 “在下谪剑派,王梁。” 即便在北方,也绝非有多少人听过,另一边的人明显怔了怔,也有领头人站出来说。 “铁胤周。” 王梁客套。 “久仰久仰。” 铁胤周回礼。 “失敬失敬。” 王梁问道。 “铁兄因何出没这里。” 铁胤周抖了抖兵器,壮志雄心,大喊一句。 “我来取人首级。” 王梁苦笑了笑,一声叹气。 “可惜可惜,你我是相同目的。” 铁胤周也皱了皱眉,那谜团可不容易,像自己这样的大老粗简直摸不到门庭,幸好遇上一个只懂摇头晃脑的书生,千方百计,才破解了去。当即便赶来,想不到,竟还有一路人马也窥得先机。 铁胤周将手中的拦山斧一举,呆木着神情,喝道。 “那我便在这里先杀穿了你,再取人首级。” 锦东嘴角被一抹残酷的微笑占据,铁胤周的话岂非正合心意。 若不是有王梁夹在中间,恐怕下一瞬就是短兵交击。 王梁道。 “铁兄,你和我非友非敌,何必在还未拿下赵子暮前,折将损兵!” 铁胤周斜斜脑筋,瞪直眼睛,道。 “好像是这样的道理。” 王梁笑了笑,表面还是那种惯有的温煦,道。 “你我不如联手,先一同取下赵子暮的首级,再各凭本是,争一争朝堂给的黄金!” 铁胤周似乎还不曾弄清,随口顺了一句。 “也行。” 突然又觉得泯了磅礴气势,又囔了一声,道。 “我要首级,也要黄金。” 拨云端 (4) 现在的穆羽蓉已木楞立住。 凌香也随着不知所措了起来。 适才凌香堪堪从房间出来,正巧遇上苦思无解的穆羽蓉,便坐落下来,一同摸摸门路。 那些诗凌香也从纪先生那里听过,只是很快就忘了辞藻的优柔,更别提是何人的诗作。 一边听着穆羽蓉吟念诗名,也一边用细笔在纸间记过。 旋即就苦笑摇头,恼着说。 “别说诗词了,就连诗名,我都没有听过。” 今日的凌香,言语情绪,都比昨天活泼。 穆羽蓉也是按着自己的头,一边赌气着道。 “我就不信,这些谜题,我不能看破。” “一定还有,还有些线索,我有遗落。” 穆羽蓉死劲想了想,可脑子里除了诗句,就只有谢乌衣清暖的笑容,实在想不到其余什么。 凌香也跟着想。 也许因为愉快,脑筋飞速着转动,接连着一拍双手,吟吟笑着说。 “还有,还有……” “我还记得,每次念诗之后,都会有一串数字,应该也意味着什么。” 只是那串数字,二女如何也记不得。 凌香食指勾勾,指了指房门,道。 “那个死鬼的记性向来不错。” 于是,也有希冀浮现在了穆羽蓉的面容。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悄悄附耳,想要听听有什么动静在门后。 忽听里面的他道。 “别动。” 穆羽蓉哪管那么多,一溜烟跑回了小桌,倒是凌香就僵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门浅浅被拉开,露出他的脸。 他轻捏住凌香的耳朵,道。 “在偷听什么?” 凌香分明不痛,也囔着道。 “你,你,你……松手。” 他只是拎着那俏生生的耳朵,慢慢向厅里走。 凌香大吼大叫。 “哎呀,哎哟,耳朵要丢咯。” 直叫到偏过头的穆羽蓉也憋不了笑容。 穆羽蓉笑道。 “你快放过凌姊姊吧。” 凌香也委屈着。 “对呀,对呀。人家只是想听听你有没有打呼呼。” 穆羽蓉掩嘴,一边忍住笑,一边装严肃,道。 “人不到中年,就打起呼噜,那可是身体的营养撑不住。凌姊姊偷听,都是关心你。” 凌香便跟着噘起嘴,道。 “你还不领情,你还拧耳朵。” 一唱一和,竟把他也说得不禁摇头。 他在桌案上望见了凌香写下的诗作、题名,才道。 “那些数字,有两串,我还记得。” “一串是四、二、一、三;一串是一、二、三、四。” 穆羽蓉记不得数字,却记住了顺序,当时纪先生脱口而出的时候,还和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于是三人便在桌前排布起来。 《春怀故园》对应着四,《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便和二相同,《江上吟》若是一,《江岸梨花》就和三呼应住。 若按数字顺序重新排列,分别就是《江上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江岸梨花》,《春怀故园》。 两个女子相视,都有笑声出口。 与谜底已越来越近了。 再看向他时,却见他的脸色竟逐渐凝重。 穆羽蓉问道。 “怎么了吗?” 他想要摇头,脖子却僵直着,不动,终究还是用笔,沿着顺序,将几个字圈中。 喜悦,立刻从穆羽蓉的脸上溜走。 现在的穆羽蓉已木楞立住。 凌香也随着不知所措了起来。 突然穆羽蓉拔腿,向着浓浓的雪里冲去,就连御寒的棉服也不曾披裹。 他连忙给凌香找来衣物,也将穆羽蓉的棉衣抓在手中,两人紧牵着手,也奔入屋外的寒雪暴风。 盖满一地的松雪不好走。 十几步前的穆羽蓉已不禁跌落。 两人赶紧追了上去,将人扶起,好好用温暖的棉衣包住娇小的身体。 穆羽蓉扬起头,眼眶已红。 再看屋间案里,小纸条上,被勾勒出的四个字,腥红。梨园、江桐。 拨云端 (5) 江桐梨园,空空落落。 正午原来是最繁忙的,晚上出场的戏子都逞此良机踩点套招,有时候虽是杂乱无章,又那么欣欣向荣。 现在,却只剩得静静悄悄。 只有伺候人的小二,将瓜子花生碟往纪先生的桌上放。 已经没有戏了,纪先生还来干吗? 梨园外是一条狭长的巷道,除非是聋子,也听不到外面的热闹,但不同于前几日那种等待良久后抱怨的声噪。 纪先生用门牙在瓜子尖上轻轻一咬,细腻地剥开,品尝味道。 很缓慢,因为纪先生不急。 等待的时候,一定不能着急。 纪先生当然也过了那种热锅上蚂蚁的年纪。 纪先生在梨园里等谁? 你会不会好奇? 却切莫着急,因为等候的那个人,已然向着纪先生走去。 来的人当然是别人找的人。 赵子暮,当年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夙鬼军神。 赵子暮在纪先生的身前坐下去。这一次,眉目都浅清,不像以往在戏台上那样,把脸涂得迷离。 谁能想到,赵子暮竟是台上抖展花枪的老生,每天一边听着纪先生出卖自己,一边面容不改地拉开嗓子唱戏! 纪先生看着赵子暮的面魇,突然却来了脾气。 “你为何还在这里!当真不能明白别人的好心?” 赵子暮摸来一颗花生,拇指还不见稍略用力,就把坚硬的壳拧出口子。 赵子暮搓去花生粒的紫红苞衣,道。 “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当着我的面贩卖消息,自然不为让旁人来追杀我,自然是为了让我赶紧离去。” 有一抹落寞的颜色浅浅沉在赵子暮的眼底。 “可大荒虽大,我又能去哪里?” 赵子暮七岁就离开家里从军,二十年的争杀,一向是夙鬼军的强敌,便是当时夙鬼军的主将寇文占也有几次险些在其枪下丧命。终究因为李家朝堂的溃腐和残戮,赵子暮反戈。有其相助,夙鬼军才大破李家朝堂于狐岭。 固然,谢家能做主天下少不了赵子暮的倒戈一击,但毁杀了众多夙鬼军的精兵强将,甚至一度要以断头之刑置处。 但毕竟是天下新主,民间对赵子暮的蜚语又太过神乎,只能将其纳入夙鬼军下,且不许给高位,只让着当了一个小兵长的副手。而后寇文占军权独揽,野心狂妄,起兵谋反,直杀入唐州,禁军无以可挡。是在那个小兵长和赵子暮的联手下,才将几欲倾倒的新朝堂安保。 现在你们当然已知道,那兵长,就是关独往。 随着关独往开始对夙鬼军执掌,身为副手的赵子暮才被封将。 如果不是十七年前的香妃案,赵子暮至今还会接着吃军饷。 这个年近花甲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军中,在朝堂悬赏之下,十七年挣扎,好不容易才能在渝城扎根,又如何能跑? 即便想跑,也跑不动了。 纪先生深深地看着那张脸庞,终究在自己的一声长叹下,沉寂了过往。 纪先生道。 “你也听见了。” 说着,头也朝梨园外转向。 外面分明是两拨人,分明打算舞刀弄枪。 可以清楚的判断,都是抱以擒杀赵子暮之心而来的。 赵子暮苦苦将头轻摇,道。 “听起来,来的人实在不少。” 纪先生道。 “仅仅是你的头,就值四百两。” 赵子暮纠正道。 “不是简简单单的四百两,而是沉甸甸的黄金四百两。” 纪先生横了一眼,冷笑道。 “你倒是很骄傲!” 赵子暮笑道。 “我浑身的家当,都不见得能抵三百两银子,想不到一副脑袋,却可以卖黄金四百两。” 纪先生道。 “王上病危,太子急欲上位,任何可能带来差错的人事,都要除掉。” 赵子暮道。 “只论气度,已是不及谢昀殇。” 纪先生道。 “气度虽及不上,魄力却比得了。一口气竟愿意拿出黄金四百两,就连前朝那些贪奢的李家王上,也做不到。” “如果不是这些金闪闪,谁又会鼓足胆来对付‘无命枪’?” 园外,已然平静下。 一直没有兵刃相交,仿佛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争端都抹拭了。 纪先生的面色沉下。 原本以为园外也会有一场厮杀,胜者,再对赵子暮有遐想。可外面的人显然已完成了协商,便是先斩下赵子暮的人头也好。 顷刻间,赵子暮也肃静了。 那双眼睛虽然深陷,苍老,却还能闪着当初一样咄咄逼人的光。 赵子暮道。 “老朋友,帮我一个忙。” 纪先生没有迟疑犹豫,纪先生沉声。 “你说,我做。” 赵子暮道。 “我若活不下,两天后,有一个约,你便为我赴了吧。” “在寂寞林,榕树下,有一个姓舒的小孩,你替我告诉那小子,别等我了。” 锦东再不能等了。 锦东感觉得到脉搏在跳,因为兴奋,也因为紧张。 无论是谁,要以夙鬼军中未尝一败的赵子暮做对手,怎么能不紧张! 只是锦东再不迷茫。 所做的一切,哪怕要将性命拼上,都只为了成名,在整个大荒天下。 与王梁合作,正是因为王梁对于声望不计较。 杀死赵子暮后,提头领赏的是锦东,坐拥黄金的是王梁。 雪花,狂乱地在空中飘,仿佛是在泣述即将发生的一切。 锦东站在所有人前,率先要走往梨园内。 相隔的,就只有一扇门。 锦东的手置在门上,有彻骨的冰凉。 却凝固不了锦东满腔的欲望。 那手稍略用力,不曾上锁的门就要被推开了。 随着门缓缓的分离,锦东的脸上也悄悄浮上残忍模样,嘴角分明未曾上扬,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笑。 雪光,白白茫茫。 将梨园的内堂照得通透的亮。 很快,这些白色的雪光就要染上浓烈的红色。 锦东手中按剑。 在白光中,走向前方。 有人,身坐桌前,手上,有一杆戏台弄耍的红缨枪。 这人一步未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时光。 时光里有什么?锦东并不知道。 锦东只是确定,这个人,等不到明年花开草长。 鬼门关头 (1) 剑光暴涨,几欲刺开所有拦在眼前的人胸膛。 可赵子暮首先需要应付的,还并非是锦东的剑法。 两个根牛毛一般细的透骨钉借着皑皑的雪光,隐没地朝赵子暮打向。 就见赵子暮眼睛甚至未眨,手腕流转,那杆戏台上的红缨枪已如起舞的风火轮一样,没有任何脆响,就钉入了乌木枪身上。 唯有具备毒辣的眼光,才能从这一手一气呵成上看出荡气回肠。 锦东却只盯着赵子暮的胸膛。 剑锋刁钻,剑影动乱。 一剑刺来,非但是快,更抖,仿佛随时随刻,都在不住地颤抖,任何人看在眼中,也分辨不出这一剑终究刺尽与否。 以为是虚招的时候,这一剑就要刺入心口;若是按实招来应对,这一剑虚晃一下,从别处进攻。 初时交手,连剑神狄秋也没有把握,以至于落了下风。 此间的玄机,赵子暮倒不能懂,可赵子暮虚实都不顾,只挺枪去点锦东握剑的手。 锦东眉皱,只凭这一点,赵子暮已不愧为最顶尖的高手。 即使是戏台上表演用的红缨枪,也较剑长,锦东更是绷直手臂刺剑,枪与手腕的间距,就是赵子暮和锦东最短的距离。 锦东的剑离赵子暮的胸膛还有一尺,枪头简直就要穿入手臂。 那枪只挺出一半,锦东已要收剑撤去。 半招就把锦东的绝妙破尽,莫非还能有转机? 然则锦东的面容,却是半点都不着急,对于这样的情况,仿佛早有算计。 看着锦东落定,赵子暮忽然有了笑意。 直到指尖都在发紧,脸庞的浅笑还是未停。笑容里稍略还泛起苦,似乎从未想过会中了这般的下三路。 赵子暮道。 “迭魂香。” 锦东冷笑一二,道。 “辛苦。” 很快,宛似有数以万计的蝇虫蛇鼠在爬过皮肤,难熬的麻痒一下子将赵子暮的神经揪住。 而笑容,也止住。 锦东道。 “马上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马上我就会切下你的头颅。” 王梁稍略向前提步,一双带着贪婪的寒眼打量四处,生怕哪里还有埋伏。 可是望着赵子暮身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又忍不住欣赏起那些令其销魂的痛楚。 王梁道。 “赵将军,接下来,我会用索链将你缠住,毕竟这迭魂香什么时候就不起效了,很难预估。” 赵子暮的声音都发了涩,已能听出对于自己的身子,赵子暮全然控制不住。 赵子暮道。 “你就好再用七支钢钉将我周身大穴钉固,才能安枕,毫无任何忧处。” 王梁简直都要拜倒,笑道。 “您的一席话,实在发人深省,使人受教。” 随后挥了挥手,便有二人一左一右延展出两条铁索,交缠在赵子暮的四肢腰口,任由其有万顷之力,再想动,也不能够。 终于,锦东再次向着赵子暮走。 手中握剑,剑锋上涂抹的迭魂香粉在惨白的光中轻悠悠地飘脱,然后举起,随着目光,一同盯在了赵子暮的咽喉。 赫赫威名的赵子暮终究要死于自己之手。 锦东脸上,有了得志的笑容。 长剑出手,夙鬼军的军神当真就要这样死透! 鬼门关头 (2) “啊!啊!啊!啊!” 谢乌衣狮吼。 一向浅静的谢乌衣还从不曾这样失态过。戏班其余人员都木楞住,连粗气也不敢喘落。 那近乎要吃人的模样从一个温雅的人身上爆发,甚至比看起来就一副恶相的人还要教人胆寒心慌。 谢乌衣是被人打昏的,如此才躺在这辆离行的车上。 车棚太大,要用五匹马,才勉强能拉。 戏员也多,像这样的车,足足有七辆。 那个打昏谢乌衣的人坐在另一驾马车上,听着漫天的嘶吼,禁不住把脖子也缩下,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 “不知道,不知道,谢乌衣不知道。” “不怪我,不怪我,是赵伯让做的。”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纵然没有血缘,也已入父子一样,赵子暮如何能让其也卷入现在的凶兆。 谢乌衣没有责怪自己。 时间上简直已来不及。 谢乌衣将那件乌灰色的大衣披紧,由前行的马车上翻身下去,在雪地里也放足,紧走了数步, 手刀虽无光,却一样将一条牵住车马的皮栓切开。 谢乌衣道。 “五匹马能走,四匹马也能到。你们在别处好好活下,我去救二爹爹。” 已没有了方才的急躁和咆哮,蹿上马的身姿尤为潇洒,一道鞭花打在黑马臀上,即便是碎雪地,也撑足肆跑。 所有人都从车棚追头出来望,就见那道灰厉色的身影消失在飞雪下。 谢乌衣极力在打量两旁的路,才好不容易从一块被雪掩盖的石碑分辨出现在是七里外的一处。 从自己知觉难察的那一刻起,好生计较,现在恐怕已过了正午。 对于赵子暮的武功,谢乌衣无疑是信服。 可那将是一拨一拨的人来人往,宛似车轮战术,以赵子暮的年纪,体力上和精力上,如何能承受得住! 更要担心的是一些下三滥的招术。 谢乌衣不能再磨磨蹭蹭的,烈烈的鞭子就抽在黑马的臀骨。 那马发了狠地想前奔出。 可即便是这样,时间也要云香两炷。 谢乌衣必须想办法抄近路。 可城外的郊道只余着如此笔直的一条,也只有不断地抽打,不容马儿慢下来,才是仅有的办法。 愈近渝城,心也愈会着急。 只凭感觉,也以为一炷香燃烬。 现在才到了放手一搏的关头。 若要缩短路程,就不能在大道上盘绕,只见谢乌衣抓稳了马缰,后面的鞭花适时的轻下,左右马头方向的缰绳却精密地摇荡。 一人一马从只容得两人并肩过的窄道疾跑,分明是个艰险的夹角,在人马的配合下,也能于不减速的情形中扭过去。 就在几乎到江桐之时,意外却发生了。狭长的小道,迎面就涌来一只宽轿,简直把所有空隙都给堵上。 眼看快要相撞,谢乌衣紧扯绳缰,黑马无疑是打横着,避进了左边一条窄巷。 巷弄狭隘得让马转不开身子,只好顺着路游荡。 谢乌衣心头不住地发凉,如此往下,岂非要越走越远了? 从窄巷里冲闯了来,竟在澜江之畔。 谢乌衣稍略勒马,心中决断,而此时此刻,也顾不了太多了。 谢乌衣打马,竟奔驰在澜江上。 冬日里的冰寒,连江水都给冻上。 只是终究是厚厚地凝结,抑或只是薄冰一片,谢乌衣哪里能知道。唯有赌一把,将一人一马的性命也赌上。 只要穿过了澜江,梨园就在眼前了。 可事态如何就能向着谢乌衣啊? 天寒地冻虽久,万雪飘飞却就是近来的时候。 果然澜江上只是几层薄冰,黑马驮着谢乌衣踩下去,已有龟裂的纹路在冰面上碎裂开去。 黑马也有些踌躇,动物对危险简直有灵敏的嗅觉。 谢乌衣却没有时间犹豫不决。 随着马鞭抽得马臀滚烫,就将性命和谢乌衣的一同悬上。 本是如履薄冰,扣在冰面上的更是坚硬的马蹄铁,脚下的冰还未大裂,却是四面八方的冰裂如碎屑。从四角,向谢乌衣和黑马困袭而来。 黑马方穿过江心,一条冰道已断裂成了两截。 好在灵性使然,又兼以谢乌衣骑术高明,一跨坚实的细蹄子,已然翻越。 愈近岸边,更是凶险,任何踏足的地方都已成了碎块,黑马就像离弦之箭,把自己抛在空中,向岸堤射掠。 间不容发之际,前蹄总算落在泥泞掺冰的地上。 后蹄却是踏了个空,陷入无边无垠的冰江之下,身子也倾斜,后倒。 谢乌衣慌忙飞脱而下,扯住绳缰,浑身力气骤然间爆发在一点之上,把失蹄的骏马救上了岸。 一人一马快速爬上了大道,眼前梨园正门早被人拥住,便溜向后门。 后门由内打了锁,也就只有破开屋顶的琉璃瓦。 谢乌衣接着几处凸出的犄角,想要往上爬,才发觉双手都被冻得紫僵,要使出浑身解数,才翻到屋顶上。 来到琉璃瓦前,瞳孔收缩了。 只见赵子暮被锁着,一把剑要将咽喉夺下。 鬼门关头 (3) 世上当然有傻子,你却绝不能把人当傻子,更何况是一个有办法破解开诗谜的“傻子”。 铁胤周眯起眼角,如同蝉后的螳螂。 只要没有黄雀,笑到最后的必定是螳螂。 不用吹灰之力,赵子暮已然动弹不得,对铁胤周来说,实在不错。 还一直在怕,还一直没有把握,等到赵子暮身子缠上了两条枷锁,眼角之中就只余下了冷漠。 现在,只有一件事需要铁胤周去做,就是将眼前的人生剥活脱。 由人数上判断,优势简直是压倒的。 王梁一行,统共也只有八人,现在一左一右按扣住索链的两人一时间无以战斗,当真需要应付的,只剩其六。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的视线都锁落在赵子暮的身上,不羁地将后背暴露于冷冷的白光。 一众九人,即便不用对望,也齐齐有笑。 笑容冷屑得就像是把死人来望。 那只主导行动的手却还没有下落。 既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铁胤周不着急。 铁胤周甚至想欣赏一下锦东抬手,将那一剑刺进赵子暮的胸口、抑或咽喉,然后露出狂悦的笑容,最后冻结在下一个时空。 你说铁胤周阴暗也好、变态也好,只要想到将别人的喜悦变折成绝望惊恐,铁胤周就从内心涌出激动。这样的事,甚至比*,还能给铁胤周带来畅快。 铁胤周瞳孔收缩,眼睁睁瞧住锦东的剑,一点一点,于其的双目平行。 外面的白光再次将剑照耀得银烁烁。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焦灼。 谁也不曾想过,那个口口绵延的传说,终究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快剑钉死在椅子上,没有任何余力反驳。 唏嘘,当然会有。 稍略,或许再带着一些些落寞。 即便盛名如同赵子暮,仍然要沉沦在江湖的寒潭之中,生或死,都由不得自己把握。 却依旧有无穷的人,追着名声奔走。 锦东岂非也在其中。 锦东出手。 铁胤周在看,在王梁一行人的背后。 如果在平常,以锦东这样的剑法身手,铁胤周只会想着擦身而过。可毕竟锦东的剑要向着咽喉刺下,无论多锋利的剑,刺入咽喉的那一刻,都要被喉骨卡着一下。 就只一刻,足够给铁胤周出手的想法。 背着王梁一行人,铁胤周的手势便开打。 手势隐蔽而复杂,串成了一句话。 “持剑人,首先击杀。” 首先击杀的意思,就是一瞬间,所有的攻势如同暴风骤雨一样,敲打在锦东身上。届时会有四个快剑手掠过王梁,从上下左右,一同包夹锦东全身的穴口。还有两个挽弓射箭不过在弹指瞬间的飞箭手会联手射出九子连环箭,把锦东所有的退路都封锁。 一旦锦东死透,剩下的人甚至不是对手。 所有的行动都在等着铁胤周发号施令的手。 铁胤周的手在等着锦东雷霆刺出的一剑。 锦东的一剑在等着对准赵子暮的咽喉。 每个人都在等候,等候着属于自己的时刻。 赵子暮呢?有没有在等着什么? 长剑刺入空中! 鬼门关头 (4) 在这样的大雪下行进,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蹒跚着步伐。 一脚脚扎进雪里,再一脚脚向外拔,体力上遭遇着极大的损耗。向来算得上顽强的凌香在拐角也终究跌倒,从膝盖至脚踝也红肿起来,仿佛负着无尽的重量。 就更别提穆羽蓉的情况。 一边湿红了眼眶,还要一边拔足在雪中飘摇,孱弱得宛如卷风中的细苗。 若不是靠着他苦苦支撑住二女的腰,此刻,便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被冻凝成霜。 若是还要他一直咬牙挺着,他就会是那第三座冰雕。 他发了狠,才把凌香抱在怀上,深一脚浅一脚,撞到一座楼家,把封紧的门敲开,让疲倦得瑟瑟发抖的凌香在里面能有一壁依靠。 一段长途,有时候,将一些人抛下,大概很有必要。 凌香拉了拉他的衣袖,有在挣扎的泪光,也似自我责怪一样。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实在让人难以和性感的凌香一块联想。 他尽量学着记忆中的林凡那样,笑笑。 可毕竟说不出话。 此时此刻,简直就连吐出一个气,恐怕都要付出许多体力上的代价。 他在凌香的掌心里轻捏一下。 那撩拨的轻痛虽是稍纵,却不知如何就连同掌纹一并融化。 凌香美丽的杏眼里秋水漪浓,望着他的脸颊,有一句话脱口。 “你要回来接我。” 他怔了怔,没有力气点头,只眨了眨眼。 于是再次闯入暴风雪中。 望着那无畏的背影,凌香在心中暗暗地说。 “我等你来接我。” 漫天的雪甚至能遮住现在和过往。 那些方才被他踩出了的脚印早已重被飘零的雪盖上。 他又在雪原上踩出一个一个深坑,重新追到了跌跌撞撞的穆羽蓉。 穆羽蓉的眼睛仿佛都要被黑色淹没了。 在这样的冰冻里,空气稀薄,让人如陷深渊一样。更何况脚下的路也只有沼泽可比。 只要再次倒下,穆羽蓉就放弃了。 连爬也爬不起来地放弃了。 也许最后被冻僵,穆羽蓉已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突然,身子一松。 “终于,撑不住了?” 那是一种绝望的自问,然后,就任由肢体去倾倒。 “哈,哈”。 在狂乱的雪刮落,也是那么的寂静。 只有这些冰冷冷的呼吸声被听到。 穆羽蓉还能睁眼,稍略睁眼,眼睛才终于穿掠了疲倦的漆黑,看见了雪光。 没有跌倒,而是在肩上,在他的肩上。 穆羽蓉的心房突然被一把火烧着,突然不知该如何感激他。 穆羽蓉不敢说话,只是听着一声声重重的、哼哈的喘气,在耳边回荡。 那就是究极的累吧,一边在难以着力的碎雪下踩出坑坑洼洼,还要背着自己。 就在那一声声粗犷的气喘吁吁中,江桐梨园就到了。 那整条窄巷都塞满了人。 人挤着人。 穆羽蓉一眼就望见了屋檐上的那个每每萦绕在梦醒前的人。 然后,穆羽蓉才看清现在的情况。透过未遮掩拢的窗,飞闪出一抹剑光。 鬼门关头 (5) 那一剑夹杂万般的私寒,不留余地第向着赵子暮的咽喉刺下来。 天上地下,大罗金仙,要就赵子暮的性命也难。 王梁的心底满是得意的色彩,不住浮现着四百两的金灿灿,只要刺穿那喉咙,就是自己的。 铁胤周也尽是微笑,心中却有扭曲的寒芒,一只挥斥方遒的手藏在大腿边,枝等喉咙多一个窟窿,就动乱。 谢乌衣简直被急出了眼泪,倘若平时,依照身法,谢乌衣分明还有拦下长剑的信心,可现在天冻地寒,经历长时间的雪中奔波,就连手都僵紫住,仿佛连琉璃瓦也碎不烂,何谈把剑拦! 穆羽蓉更是不忍心看。 想起赵子暮或许是谢乌衣的近人,也着急起来。 穆羽蓉大喊。 “住手。” 只是清脆的声音在飞雪里徘徊,就连一丝雪花都无法震散。 那剑还是依旧朝咽喉刺去,不因任何阻碍而更改。 以往,只要穆羽蓉大喊一声,不论是父母亲抑或诸位哥哥,即便是西门惊唐,都会耐下性子等着说完。 这是第一次让其感受到无能为力的苦奈。 也是第一次让其明白什么叫做江湖路寒。 只有两人,心底是清明了然,没有任何纷繁复杂的想法,只有等待。 其中一个当然是他。 生生死死,他见过太多,别说是一剑穿入咽喉,即便是十把剑将喉咙刺透,他也见过。 江湖路寒,残忍许多,除非关己,否则一丝都不会触动。 另一个,当然要说是赵子暮。 如果不是把生死都放低,又如何能独身来赴局? 赵子暮但见剑刺而来,就明白自己必死无疑,眼睛也未闭,只在盯着人心;剑刺了一半,人心变了,赵子暮也只好随着苦笑,笑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下来。 锦东的确变了。 变得很坚决,也很明白。 那一剑简直已要刺破赵子暮的喉咙,那一剑马上就要为锦东换来所有期待已久的功名利禄,那一剑却也跟着变了。 就见闪烁着寒光的剑突然在空中一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子暮死定了的时候,所有人的心下都稍略放松的时候,一折。 斗转间就要在铁胤周的胸口扎出一个血淋林的大洞。 以锦东的性情,倘若不是王梁由中拦着,在梨园外就避免不了向另一组的人马下手。 无论是谁,也不能同自己分享杀死赵子暮的名头。 方才隐忍一下,一方面是为了给王梁的面子,有时候固然看不上王梁,锦东却不否认王梁委实有些手腕;一方面也想利用另一边的人手,毕竟赵子暮的威名在大荒乃如大作的狂风,如今既然已被扣在手下,就轮到处理旁人。 从赵子暮嗅过迭魂香,无以动弹,锦东的心里已有对铁胤周下手的念头。 由这剑刺向赵子暮咽喉始起,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身后如同芒刺一般的铁胤周沉浸在轻松之中,如此杀回来,才能轻易得手。 所以这些江湖人,非但说什么不能信,就连做什么,也千万不要信过! 乱战 (1) 铁胤周冷着脸,狞笑着道。 “这一剑可真快,如果再快一些,我简直已不能还手。” 那一剑向着胸膛折刺而来,恍如是出其不意的时候,却被拦山斧轻而易举地扣在半空。 自然因为铁胤周本就准备向锦东出手,竟想不到让其避过一祸。 在这凄如寒潭的江湖,没有害人之心,何以存活。 锦东也笑,笑着道。 “那也不过是容你一瞬间的多活。” 长剑“呛啷”划出,已逃离斧子的封锁,顺势,又是三剑朝着铁胤周的眉心刺落。 这三剑极有讲究,分明是“谪剑派”中为数不多的几式诓招,叫“黄花消瘦”。 剑势繁美,让心魄也随着悸动,铁胤周果然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眉目之上。 如此“黄花消瘦”,所以被称为诓招,就是因为太过繁美,导致不快,一向被认为是中看不中用,少时王梁练剑的时候,于此招式从来都是跳过,便是师傅,也很少在这招上啰嗦,只等到锦东施展出来,方才明白这一剑的优柔。 即便王梁深明此招的奥义,眼眸才是被剑姿牵动。 剑影摇晃,看得铁胤周眼皮忍不住一抖。 就为这轻微的颤抖,铁胤周已失了先手,眼睛里有一瞬间是漆黑,那第二剑就在那片稍纵即逝的黑暗间暴动。 面对骤然加速的剑,铁胤周毫无抉择,只有身姿仰后,脚步迈后。 可后退,如何能快过别人前进抢攻? 果然锦东的第三剑又出,依旧是向着眉心,陡然将所有须弥的距离都碎破,一寸之间,仿佛就要刺透铁胤周的眉心额头。 铁胤周无论如何,都只剩下横起拦山斧,以斧面挡住所有剑刺能触及眉心的轨迹。 锦东出手三剑,就是在诓骗铁胤周这提手一挡。 王梁心头沉重,在剑术造诣上,自己便是拍马,也追不上这位师叔。 那阻挡的斧头非但拦住了所有长剑刺进眉心的可能,也碍住铁胤周的视野。 剑光便在这个时刻隐没。 到了这个时候,铁胤周才兀自发现,无论再如何挣扎,想不挨下面的一剑,都不能够。 只庆幸那拦山斧的斧柄长度颇多,也一并拦住了咽喉,才不至于被冷剑划破。 即便如此,脖颈下的锁骨也硬生生被剑锋削出裂缝。 铁胤周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骨屑,在空中飞脱。就连拦山斧,也忍不住从手中跌落。 江湖舔血,丢了兵器,也就如同丢了命。 铁胤周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目光里只有茫茫和凄凉。 锦东的剑也于同时指在咽喉上。 锦东道。 “深呼吸吧,下一刻,你已活不了。” 铁胤周缓缓的扬起头,脸上虽还是难以置信的迷惘,眼睛里却没有求饶。 好久好久,铁胤周才苍凉地一笑。 铁胤周道。 “终究轮到我,我却不要死在你的手上。” 然后嘴巴一咬,撕碎了一向藏在舌头下得毒囊。 紧接着,铁胤周的脸狰狞纠结,如同恶鬼一样,声声嘶哑,说道。 “总也会轮到你……我在下面……等着你……亡。” 黑色的毒血从其嘴中留下,不知不觉,也气咽身亡。 那怵目惊心的模样,便连向来在江湖里打滚的王梁也难免害怕。 锦东却还能笑,还能冷笑。 锦东道。 “那你等着吧。” 然后,锦东仗剑,再次刺向铁胤周的喉咙,直到鲜血溅乱,喉骨碎裂开,才缓缓抽出长剑,冷然道。 “这一下,你总算是死透了。” 无论铁胤周是装死、真死,总要用剑在咽喉处刺下,锦东才能把心放了。 整个梨园场内,谁心里不要为此举动心生凄寒呀。 乱战 (2) 血潺潺从剑尖滴下,锦东把身转过,冷冷向铁胤周的人手看来。 你绝不会想到有人的眼皮可以如振翅的蜜蜂一样颤抖。 这些人都带着惧恐。 仿佛眼前站着的人是阎罗殿里的鬼魔,正向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 锦东残忍地微笑,言语里甚至透露着轻柔,道。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要为之报仇?” 所有人都低住了头。 铁胤周虽一向对这些人不错,可是在狼牙虎口,连大气都不敢喘落,更不会有人厮声一吼。 冷漠和沉默,刹那间把整座梨园贯透。 只有一个清丽的声音掩盖住静默。 “有。” 锦东回头,王梁怔眸,而这些人也是瞠目结舌,只因说话的人根本未曾见过。 穆羽蓉的声音再次传出来,很坚定地说。 “有。” 锦东的脸上便又有了惨绝人寰的笑容。 王梁毕竟舍不得,穆羽蓉虽不及凌香风骚,却依旧让人想一亲芳泽。 王梁站了出来,道。 “此人跟穆姑娘毫无干系,穆姑娘可千万不要掺和。” 那个很容易害羞的姑娘却瞪着一双冷眸,半步都不予以退后。 从小,便在师傅左右研习剑法武功,忘不了师傅将木剑交付时所说,剑是君子,是孔孟,要正身,才配持纵。 而锦东的所作,非但没有儒学的遗风,更使人厌恶作呕。 “这样的人不配用剑。” 穆羽蓉心里面不住冒出这样的声音,引领着,义无反顾地,要向锦东出手。 所以穆羽蓉道。 “不是掺和,也不是强出头,我有不得不拔剑的理由!” 此时此刻,谁又能只当是羸弱女子来看作? 锦东摆弄着嘴角,道。 “很好。” “既然你已有找死的理由,我也不妨多当一次凶手。” 本已滑落的剑再次被提在了眉旁眼边,阴鸷的寒瞳和剑锋一块盯住穆羽蓉轻翘的胸口。 穆羽蓉浑身还有沁入肌肤里的凉冻,却再顾不得许多。 为了自我的信念,就算要搭上年纪轻轻的生命,也不会疑惑。 便是他在身后,也无法阻止穆羽蓉向前冲。 王梁实在一眼就看见他进来。 他的肩上或许还有雪絮,手脚大概还僵硬得施展不开,王梁却绝然没有与之动手的想法。毕竟,就连锦东也在他的手上吃过亏,而自己则远不如锦东。 就见王梁连忙转过身来,也将一向别在腰口的剑拔开。 现在的形势已不知道要往何处发展,为了不节外生枝,王梁现在就要对赵子暮的性命做个了断。 只要赵子暮断下气来,王梁立时就能溜开。 到时候,即便再来百十号人,也影响不了王梁拿着人头去换黄金灿灿。 抱定了主意,剑便向着赵子暮的咽喉缓缓刺来。 赵子暮的肩上身上依旧还被索链捆盖,王梁的剑即便再不济,也躲避不开。 突然,天顶的琉璃瓦片崩坏。 那些晶莹的光片一边坠落,一边闪烁开五光十彩,让刺眼的白多出迷幻来。 也在同时,一条身影伴着雪花瓣,飘落在十步之外。 王梁的瞳孔立刻涌上了血光,不得不发狠,长剑暴涨出光芒。 乱战 (3) 漫天都是剑雨,剑势比风更疾。 剑意上,王梁虽是完全不能和锦东并提,但若只论速度和爆发力,水准却委实不低。 可是突然间,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等到王梁稍略有了反应,才明白原来是被一件乌衣披风罩紧。 拼命地挣脱,长剑向上一撩,终见天明。 再看手里的剑,竟崩裂成了碎屑。 王梁怔在原地,这时才看清眼前的人面容冷峻。 那件卷皱的风衣慢慢荡平,非但包裹住王梁碎断的剑,分明还有四根透骨钉。 赵子暮叹了口气,道。 “你不该在这里。” 谢乌衣则更像是在置气,道。 “待会儿再收拾你。” 谢乌衣挺起胸襟,两袖间的拳头攥紧。 握着残剑的王梁眼前忽然一花,左右两个扯住索链的人已被重重捶倒在地。 竟只容得看见残影。 王梁的后脊背立刻被汗水湿浸。回头,想要找寻,却看着两把剑已然厮缠在一起。 剑光如若星光,锦东的剑如同彗星坠落。 穆羽蓉还能躲,只因为身法实在高明许多。 只是锦东的剑喋喋不休,固然穆羽蓉的“鱼游步”巧妙灵活,鱼织剑却近不了锦东左右。 而锦东把呼吸一屏,倏尔间七剑连出,逼得穆羽蓉措手难及。 这七剑东刺、西削,彼此之间都没有着落,让人预料不到。 偏偏穆羽蓉的剑舞最讲求连绵不绝,出剑上抢不过锦东,便流于后手格挡,兼之东一剑、西一剑,把剑舞破得散碎,起不了半分作用。 七剑一过,连还手的余地也再不会有。 汗水凝聚在穆羽蓉的额头,可眼下的困境却毫无办法突破。 锦东的出手愈来愈狂,这些招式直接了当,一向是对准喉咙和心房,只要沾上,必定是命毙身亡。 穆羽蓉渐欲抵挡不了,手腕一层一层涌来重量,第一次觉得轻柔的鱼织剑竟是如此难以把握。 那寒剑终究刺破了穆羽蓉的衣服,雪白的肩胛也跟着露了出来。 肩上当然还有剑痕带来的痛苦。 血也缓缓由皮肤里流出。 王梁回过身来,更吃一惊。 就见谢乌衣的拳头恰好打在左边那人的小腹之上,那人眼珠泛白,立刻就倒在入谢乌衣的脚下,和脚边七八根垂头丧气的透骨钉一样。 那人本是在远端用暗器一类的家伙予以牵制用的,可怎么料到竟阻挡不了谢乌衣的任何一步。 右边也有派人,却更早地躺在了地上。 你若仔细地看过去,首先就会注意那被打倒坍缩的鼻梁。 王梁嘴角抽搐了一下,便迎上来了谢乌衣的目光。 倘若这些人只是向谢乌衣下手,也只是换来不经意的微笑,可这些人既然是来杀赵子暮,便要体会谢乌衣的愤怒。 谢乌衣直逼过来。 王梁想要不畏目光,只能去盯谢乌衣的脚。 王梁只看到谢乌衣迈出去的第一步。 紧接着,人影已消。 天上地下,谢乌衣的人影哪里还能找得到! 王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王梁揉了揉自己的眼,谢乌衣已然不在了。 乱战 (4) 锦东委实就要一剑刺入穆羽蓉的胸怀。 那份心狠手辣,才不会因为眼前是个女孩而变改。 彷徨里,穆羽蓉机灵的眼睛简直都要被漆黑湮没下来,而眉头也忍不住在锦东的眼底皱开。 再进一步,竟会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不欲落入束手无策处境的锦东只有退散。 持剑,冷漠,向那个身披乌衣披风的男人看。 那男人却再次像泡影一般,随着屋顶碎落的雪,一并消融进了刺目的白。 然后锦东的神色就变成了错愕。 本被逼得全然还手的穆羽蓉,借由如此罅隙,鱼织剑落,简简单单地出手。 出手即是三剑,三剑却并非携锋芒和锦东去斗。 而是悄静,兀自成舞,舞成惊鸿。 乱花渐欲迷人眼,山色空蒙雨亦奇。 那鱼游步踏的,就是一片缭绕在万仞深涧的云雨。 那鱼织剑转的,就是一丛迷离在浅草河边的花群。 宛如天上遗落的仙女,脚步轻轻,剑也轻轻,向着锦东温柔拂去。 锦东整个人都震惊。 何尝不曾见过变化奇谲的剑意,那样的剑法锦东还可以用快去打击。 此刻此时,这剑舞里的招式或许平平无奇,却简直比世上任何诡谲的剑招更令人难以看清。 那剑中缥缈仙女已在身际,拂来的剑太美,太致命。 锦东稳住心魄不被眼前的绮丽夺去,然后仗剑挺进剑舞里。 却见鱼织剑寻觅过来,还不等锦东在剑舞中身形落定,就被飒爽的剑锋荡开。 紧接着鱼织剑再往前探,如缤纷的碎花瓣,零落在锦东握剑的手腕。 霎时间,花瓣却又被成了花刺,惊痛让锦东几欲将长剑松开。 毕竟是出生入死才活得下来,锦东硬是咬牙,撑了过来。 长剑握得更紧,卷西风,向着盈动的腿横扫去。 那仙人只是让开,凭一足玉立,仍能抽剑相还。 独足娉婷,另一条腿则仿佛要直插入天际,两腿秀美于一线,而纤腰也支撑着鱼织剑再向锦东的头脑贯去。 锦东面色清寒,如不是就地一滚,要想从剑下躲避开,实难。 也实在明白,这剑舞水银泻地,任何一剑都会和后招绵密,看来虽是轻柔缓慢,唯当直面时,才知无暇的剑势下,就连喘气这一息的时机也不允许。 锦东满脑间只想着如何从剑舞中逃出来。 可脚步迈得越快,却更脱不开。 竟似有一股吸卷的能力,把人重重覆裹在原地。 锦东讶然回身,那鱼织一剑简直就要和心脏撞满怀! 王梁就趴在地上。 那拳头方打在小腹,王梁便趴在了地上。 那一拳简单直接,就打在脾脏上,痛苦让整个人都收缩,先是跪倒,就觉得嘴边又一阵酸,手脚也就趴了下来。 王梁滚过身来,一只手搀扶住小腹,一只手伸开。那用尽全力撑张的五指将其内心的屈辱和痛苦完全延展出来。 王梁呼喊。 可声音呜咽,叫不出来。 王梁只有抬头看。 一道雷霆炸进脑海,叫不出来。 乱战 (5) 王梁看见了什么? 王梁看见了人。 密密麻麻的人。 大多是男人,自然也有女人;大多数锦衣华服,自然也有破衣烂衫;太多是枪剑刀戈,自然也有鼓起拳头的。 这些人当然也是来取夺黄金的人。 这些人至少有三批,也是早早解开谜题,埋身在梨园之外,只等待鹬蚌相争,才能渔翁得利。 等到这些人走了进来,铁胤周的势力已然败下阵来;王梁一行人也被击垮;而他加上穆羽蓉和谢乌衣,又是形单影只,赵子暮依旧沉浸在迭魂香。 终究,有谁能挡住这一片乌央乌央? 谢乌衣已经收了拳头,贴在赵子暮的身旁。四面八方,无论从哪里激射来几道暗器,都有信心阻挡。 穆羽蓉也敛下荡漾的舞蹈,聚在谢乌衣身边,两人对眼一望,心有戚戚,却能看见一寸苍凉。 谢乌衣拉住穆羽蓉的衣袖,将其往自己的身后藏,似乎做好了葬身的准备一样。 谢乌衣细声道。 “堂后有个小门,你用剑劈开插栓,带老赵先走。” 穆羽蓉却把衣角攥紧,道。 “我要陪着你,我不走。” 谢乌衣稍略半转过头,幽幽看着那眼中流动的水波,如何不明白女子心中的感受。 谢乌衣道。 “这里风雪幽幽,你留下,我护不住你,你也护不住我。” 穆羽蓉依旧坚决,摇头坚决,道。 “就算是死,也要一同。” 谢乌衣失笑,温柔地说。 “当真不惧生死?” 穆羽蓉道。 “不怕。” 谢乌衣将那只又温且凉的手紧紧握了握,才道。 “好。” “但是有件事,你要帮我。” 穆羽蓉被如此盈握,一颗心如同蜜一样,浅浅融化开,才似缕缕涟漪,游漾于江波水上。 “你说。什么事我都办得到。” 谢乌衣还是暖和地笑,一边道。 “无论如何,老赵都要活。你沿着后堂的小门出去,在左,有一个马棚。现在里面的马简直一匹都没有,你将老赵藏在草堆里面,严实盖住,只留一个呼吸的口。做完之后,再返回这里,你我一同,闯出去。” 在情愫中的少女早已忘记思索,一听见“你我一同”,心中岂非有了梦。 穆羽蓉连连点头,俏皮一笑,道。 “你等我。” 谢乌衣嘴角还有笑,脸却偏开,掩住所有的落寞。 另一边的王梁则拉住垂败在地上的锦东。 锦东以剑相撑,输在穆羽蓉之手,只觉得羞愧,连性命也想要丢。 如果不是王梁拼命拉扯,便要冲入乌央乌央的人堆之中,以别人的血祭奠自己的无用。 王梁道。 “师叔,你听我说,我们走。” 锦东的嘴里只剩下野兽的咆哮,一句成连的话也不会说,嘶嘶露着白森森的气,手臂上每一条青筋都虬结住。 王梁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有一条命在,扬名立万又有何愁?” 可锦东委实已将这一次的契机当做最后翻身的念头,再也无力遁走,只存一心,要杀几个。 只有王梁还死死不松手。 王梁咧着嘴笑着,在锦东的耳畔述说。 “师叔你别忘了,我腰中,还藏了两枚雷龙炮。” 锦东的眼睛这才直了,不再哆嗦,任由着王梁将自己肩负,二人低住头,向外走。 在乌央乌央的人潮面前,锦东颤巍巍地将长剑放落。 “叮”的一声,剑敲在地上,宛如宣告了两人失败一样。 如不是为了相同目的,原本就不会有纷争,更别提有仇。 很快,就有人自发地让开,让出一条路,容二人走。 虽是三批不同的人,向赵子暮踱来却是不分先后。 四十多双脚同时踩在梨园地上,固然还有一些雪霜在地上,也仍是平抚不住脚步的震耳欲聋。 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又有谁敢隔在其中? 只有他! 只有! 他本是一直不动。 凭一己之力,于飞雪之中强撑着将穆羽蓉背来,就算是巨灵神,也早要透支。适才穆羽蓉遭了危机,他何尝不想着相助出手,却委实不再能够。 如今的情形,这群人距赵子暮二十步左右,他见到谢乌衣身后的穆羽蓉在努力地推着赵子暮逃走,可若没有什么人在中间阻上一阻,想要离开堂园,绝不能够。 他凄厉低吟,人已转向,面对这诸人,手也按住身后的木匣。 “水榭凭春误烟雨”,直刻入他的手掌。 如同山穷水尽的王侯将相,宁一死,也不负心中的盛唐。 四十几个人抽出了二十几把刀,其余的自然是斧钺钩枪! 有人一声吼叫。 “上!” 飞雪故人来 (1) 冷雪如刀,以大地为笼牢,要将万事万物都裹罩。 却又有梅怜酒味,在这个连呼吸都凝冻的空间里,蹿香。 再多的寂寞,只要遇上了酒香,也不过是黄粱,随时可以却忘。 这个人提着酒缸,将门踹开,脚步阑珊跌撞,摇晃地踏入了喧闹。 四十几个人还挺着刀枪,突然如老僧入定一样,不动不荡,倒是脑袋一仰,向门口歪过来,正巧与这人粗犷的大眼睛对上。 这人稍略显黑,头发仿佛历过刀削,寸短着。皮肤也显得粗糙,当然没有书生文雅的模样。眼睛大,鼻子也不小,胡茬随便在两颊和下巴生长,这时候也淌着酒花。不停有酒从嘴里送下,就见喉咙不断地滚荡,一整缸黄汤咕噜咕噜就穿入了胃上。 这人打了打饱嗝,仿佛是憨憨一笑。 脸上有没有嫣红,极难知道,但惺忪的眼底和脚步的跌宕实在是相告,已然醉了。 脚下虽然踉跄,却挡不住地向赵子暮行往。 要到达赵子暮的身旁,就不得不逾越一些寒刀。 果然有人把路拦住了,挺着刀。 “天已快黑了,雪也要大了,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走吧。” 这人又是在笑,舌头却仿佛打结一样,胡乱地道。 “叫我走的人从来都不少,叫得动我走的人,却只有那么一家。” 来人喝道。 “不管是赵家钱家,再前上一步,我就拔刀。” 这人眯了眯醉眼,对别人腰间的刀仿佛稍略打量,道。 “倘若我是你,初出江湖的那天就会学到,拔刀的时候,不要多话。” 无论是谁,都会被这样的话刺激神经末梢。 白色的雪光立刻映在了刀锋之上。 所有人的眼中都掠过一道闪光。 再能定眸的时候,便见到这人提缸走过了那把刀。直到身形交错,才隐约见到,那钢铁铸的宽刀竟被捏成了碎渣。 寒风瑟瑟吹在握刀人的身上,两腿之间,憋不住尿。 四十几人将整个梨园堂挤得水泄不通,那大缸便只好用单手举过头上。这人穿入了所有兵刃的包夹,眉上眼上,无法见到一丝慌张。 三批人都是刀口舔血的彪汉,此时虽惊,却不乱,围了过来,绕着这人环转。 这人将近八尺,较任何人都高出一脑袋,此刻被围拢上,倒实在鹤立鸡群起来。 却有些闷闷。 “别拦着道。” 就见其手掌一翻,并不见有什么繁复的奥妙,宛如一把蒲扇,拍在一人的大脑。那人只好像蒲公般荡漾,也一连拖着三个人翻飞跌倒。 这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掌,才算把在场都所有人都震彻到。 方才若还有人以为凭四十人的合力可以瞬间将其击垮,现在就只想把脑袋藏好。 没有人看得清是谁领的头,突然就有人向着梨园外奔逃。 只要有一人胆怯窜跑,必定会有人一同拔脚。 四十多人当然是瞬间挤进来的,却也在刹那间涌散。 于是雪花潇潇。 天下雪下,只余一片空幽曳荡。 对于这人的身手,连他也看惊了,瞠目欲裂,支撑身躯的一切都变成了绝望,却也只能绝望无助地按住腰后的木匣。 这人眼光却是独到,淡淡道。 “有伤的人就回床上去躺。” 他根本来不及去拔腰后的鬼刺,脖颈后就落上了一记手刀。那种晕阙从大脑开始向四肢蔓延,先是膝盖颓唐曲倒,紧接着人也重重劈在地上。 酒缸和这人继续向前。 几步之间已来到了谢乌衣的眼前。 分明知道不敌,谢乌衣也不能有退却。 朝着这人,谢乌衣举拳。 谢乌衣的拳头太快,也太直接。 一时间,连这人也忍不住出拳。只是一收心念,倒是怕打碎了年轻人的拳头,相接之时,拳已成了掌,随手把足以打断任何人鼻梁的拳头偏荡,手刀轻巧地切在硬挺的胸上。 谢乌衣的神色一拧,每一根神经都绷紧,想要极力回身,再向着这人去,可肩头一转,人也恍惚落地。 这人看着一动不动的赵子暮,笑笑嘻嘻。 赵子暮看着这个人,委实只想唉声叹气。 赵子暮道。 “怎么是你?” 这人道。 “我也没见过几百两黄金堆在一起。” 于是赵子暮长笑,这个人也大笑。 这人向一旁的穆羽蓉道。 “小女孩,能不能给我找一把椅子?” 穆羽蓉目瞪口呆,委实不能说话,好久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赵子暮,倒是一副温煦的模样,才悄声道。 “好。” 随后这人就坐在了搬来的椅子上,才将一向举着的酒缸放下,道。 “老财主家还有一些余粮,剩下的,你喝了吧。” 飞雪故人来 (2) 赵子暮身上的迭魂香还没有消,两只手接过酒缸还有些艰难。 穆羽蓉想要帮,赵子暮拒绝道。 “你的朋友和小谢还躺在地上,去将两人扶起来,免得着凉。” 这些话当真说中穆羽蓉的牵挂,轻声说“好”,便迫不及待地跑向了谢乌衣。 赵子暮提住酒缸晃了晃,才笑道。 “老财主家的酒还真不少。” 这人接话道。 “非但不少,还尤其香。” 当年金戈铁马、浴血厮杀,没有人是不喝酒的,只有酒的辛辣才能将激荡的血腥盖藏。赵子暮提手,仰头,就把缸底的酒水全部倒下。 只是膂力原就没有眼前人大,又中了*,看起来没有这人随意、洒脱。 赵子暮喝完,摸了一把嘴巴,道。 “你怎么来了?” 这人道。 “我向军中告了半年假,然后一路流浪。前几天还在逐浪城呢。别看是冬天,那里的阳光就如盛夏,没有地方比得上。” 赵子暮也有所向往。只是逐浪城毕竟里唐州太近了。 赵子暮道。 “然后你就听见我?” 这人瞪大乌黑的眼睛,里面赫然闪着光,笑道。 “主要是听见了黄金四百两。哈哈。” 赵子暮也是温和在笑。 “我也想不到自己的项上人头还值这么高的价。幸好我还算不上穷困潦倒,不然我都想把自己的脑袋卖了。” 这人却突然不笑,严肃地看着斑驳老人,道。 “当年你走,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商量。” 赵子暮许久都没能说话,看着眼前十多年未见的人,难免要想起过往。那时候赵子暮是盛年,这人却还小,一转眼,这人也有四十多了。 赵子暮道。 “来不及了。” 神色也跟着稍略黯淡,悄悄问道。 “青妃怎么样?” 这人摇摇头。 “自你走了,青妃的消息就再也打探不到。宫中有无数秘传,有的人说青妃死了,有的人说青妃被打入了冷宫。” 赵子暮把眼睛闭上。 这样的消息让其愤恨自己。 “错,我的,我的错,是我的错,我错了。” “本是盛发在自然里的一朵青花,我偏偏摘了下来,企图在温室里种养。” 这人按住赵子暮的肩膀,那颤嗦的肩膀,道。 “新王要登基,要胜过其父亲,要建立不世之功勋,所以你的脑袋必须着地。” 赵子暮只是凄凄,于自己的性命,根本没有丝毫的悲喜。 这人道。 “所以我来杀你。必须是我来杀你。” “天上地下,唯独我有本领,夺取你的性命。” 你或许不信,或许以为方才锦东简直都要把赵子暮杀去。你却不知道赵子暮至少有两次反杀锦东的机会,要等到千钧一发之际,才能出手。 其中一次是通过见血封喉的凤尾针。 那细如牛毛的针一向就贴在赵子暮左手的食指侧,无论身上多少的穴道被封上,只要手指上还能有切磋,这根凤尾针就必定能射出去。 赵子暮摇摇晃晃地站起,毫无生气,如行走的尸体,在地上拾起一把刀具,再返身回去。 刀架在这人的脖际,然后道。 “用这把刀,这把刀锋利。” 飞雪故人来 (3) 穆羽蓉惊叫出声。 与惊叫一同,锋利的快刀出手。 紧接着,地上有血,还有一颗分离尸体的血淋淋的头。 这人从腰后抽出了一个布裹,才将人头放落。瞬时间,血就把布裹浸透。 穆羽蓉闭上眼睛,不愿去看这样的血腥,赵子暮沉默,连瞳孔都没有翻动。 赵子暮苦涩道。 “为什么不杀我?” 这人笑了笑,道。 “我从来把你当作老大哥,向你下死手可舍不得。” 接着又拍住赵子暮的肩头。 “那些传闻都是道听途说,你就算要殉情,岂非也该先确定青妃的死活?” 不经意,已有深深的寂寞由赵子暮流露。 抬头一望天空,天空也暗,漆黑得只剩下离火。 赵子暮道。 “好。我活。” 这人却把嘴巴皱了皱,提着手中的布裹摇晃,道。 “你已经死了,活什么活?” 赵子暮盯着布裹,道。 “所以这就是我的人头?” 这人笑道。 “只要不被揭开,就是你的人头。” 赵子暮道。 “你当真以为可以蒙混过?” 这人连眼睛都不眨,道。 “我怎么说也是大荒第一的高手,你的人头被我砍了,怎么都不为过。” “我好像也还是朝堂的虎魄啸将军,说这是你的人头,即便是忽悠,又有几个人敢反驳?” 赵子暮道。 “如果是那新王要你昭然若揭呢?” 这人把肩一耸,道。 “新王登基,最怕边陲成祸,更需要依仗夙鬼军。有些面子,还是要给我。” 赵子暮沉默了半晌,苦笑着,作揖道。 “何德何能,让兄弟这样担忧。” 这人却扶住赵子暮的手,不受。 这人笑容豪迈,道。 “一世一生的兄弟,出生入死那么多,客气什么。何况老大哥能为情摒弃一切功名利禄,也让我实在向往。” “只是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切莫再寻死觅活。” 突然,赵子暮大笑起来。 “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时间,竟是豪情不少。 一边的他和谢乌衣也总是醒了,相顾对望,弄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唯有穆羽蓉在耳畔小声的提醒,才知道。 大笑之下,两人依旧是声色难动。 谢乌衣必须要考虑何去何从,只听其道。 “无论怎样,梨园已不适合继续住下。” 可若说是尽快离开渝城,又做不到。非但因为风声太紧,还因为近来有个小徒弟被赵子暮收下。那小鬼机灵非常,就是有些疲懒的模样,学习“无命枪”最好。 这样的苦恼,没有掩藏,都在谢乌衣的脸上。 于是他道。 “还有一个地方,你们可以住下。那是一间老宅子,虽是有墨雨堂的庇护,却也可以不被打扰。只当是我的私友,不必以为有任何亏欠了墨雨堂。” 谢乌衣目光灼灼地与他对上,道。 “这样好吗?” 他道。 “反正是空宅,闲着也是闲着。近来,穆姑娘也住在里面,就当是托付你悉心照料。” 穆羽蓉光是想到,脸颊也要红透了。 谢乌衣谦逊拱手,谢道。 “那便要多谢残空兄台了。” 飞雪故人来 (4) 黑暗已彻底将渝城笼罩。 漫天的怒雪下,徘徊了一匹马。马上,一个人,僵死的模样,也粗气,仿佛也喘不了。一道干巴巴的血痕,残存在嘴角。显然受了很重的伤,硬撑着一口气,才不至于跌落马下。 直到在祖远之的府门前,才容许自己坠倒。 冻马好似通了人性一样,望着此人一动也不动,毫无挣扎,担忧其死了,于是放声嘶叫。 如果没有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叫,此人当真就要死了。 府上的看门戴着灰色的雪绒帽,慢慢从稍略开启的一条门缝里向外观瞧。 眼见一人死尸一样,躺在门前路旁,就觉得晦气。不耐地摆了摆脚,穿出门来,在飞雪之下,抖了抖跨。 来至此人身前,随即就是一脚,想把其踢得越远越好。 偶尔才能看到此人的面庞。 看门的突然一怔。 黑夜之中哪还有月光,庆幸还有两只灯笼里的火烛隐约洒在脸上。 看门的凑了凑近,人便也大喊大叫。 “来人呀,来人呀。” 这一叫穿破了风雪。 一些侍卫甚至以为是有人前来挑衅,拎出几根水火棍来,却不过是瞧着看门的怀中抱住一个人,不免讪讪地道。 “瞧你大惊小怪的!什么事情?” 看门的喊道。 “是靳爷,靳爷。”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就足够让整座府邸开始忙活。 这样大的雪,这样黑的夜,祖远之实在是已经睡下了。 却听见屋外长廊急骤着脚步,过不了多久,门环就被人敲落。 女人逃出来祖远之的怀中,嘴巴努努,显然是心中有些不快活。祖远之的脸色也是寒透,强忍着火,冰冰凉凉地道。 “我睡下的时候,好像已跟你们说过。如果记得不错,应该是半个时辰前。” 门外的人战战兢兢,却还是开口。 “是靳爷,靳爷回来了。” 祖远之脑子一个机灵,人也窜了起来,扔下枕边的貌美娇人,赤着脚走来,焦急地问说。 “赶紧带我去。” 祖远之毕竟是见不到靳夜的。 靳夜被带进了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十七只烧开的水壶蒸腾着氤氲的雾气。 堂里的卢大夫道。 “靳爷受伤不轻,胸前显然是中了掌劲。我现在是用蒸疗法,希望将身体里的淤血化去。可真正麻烦的地方还要数寒气,这些寒气,甚至沁入了骨髓里。” 祖远之透过窗,看着里面的云雾和靳夜那般人事不省,手和心都同时揪紧。 “无论如何,都请您抱住靳夜的性命。” 卢大夫却给不了肯定,不时摇头,不住叹气。 突然,卢大夫已跳了起来,竟是分明看到,袅袅烟雾里的靳夜,蓦然举起手来。 卢大夫简直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发现祖远之已经跑开。 近两三年来,祖远之早没有了当初的壮志心怀,锻炼的少了,脚步也老了,现在却冲了起来。 祖远之直冲到靳夜的面前,握住那只颤巍巍的手。 只有一丝青光在靳夜的眼底寂寞下来。 靳夜的喉咙都拧在一起,才细细地吐出声来。 “孟卿衣,岚漪湾。” 飞雪故人来 (5) 一行人还没有落脚,已在梨园被人找到。 得知有孟卿衣的下落,他连忙跟随着向祖远之府上赶去。 到时,靳夜已然断过气了。 他和靳夜没有丝毫近交,纵使有些动容,也少。 只看到凌香也在靳夜的身旁,神色有些凄寡。其实凌香以前也对靳夜一直有向往。只因为这个人非但武功高强,还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脏。 现在那颗心脏终究不跳了。现在这个人已是具死尸,躺着温软的床上。 这个人,以自己的死,将那个重要的信息带到。 “孟卿衣,岚漪湾。” 你说他冷酷也好,无情也好,一旦知道了孟卿衣的下落,对于靳夜的死亡,就不放在心上了。 祖远之的痛嚎也换不来一丝怜悯。 他就是平静地道。 “岚漪湾是什么地方?” 祖远之痛苦不堪,无处答话,竟会让他觉得烦躁。 他把头偏向其余人,众人迎上目光,又都是面面相觑,能答上来的人甚少。 却只有赵子暮道。 “岚漪湾背倚着一座山,虽算不上海岛,却也只能由海面上乘船上去。海面上有不少的暗礁,以至于真正能登湾的海径只有三条,唯有对海域及其熟悉的船夫才敢向岚漪湾靠。” 只听到这里,他的眉头已不由地皱下。 随即赵子暮已接着道。 “登陆,即是一片白茫茫的沙堤,一望无垠,如何也躲不了行迹。” 有一份踌躇立刻在他的心头浮起,如果不能潜伏进入,要救下孟卿衣,除非得有登天之梯。 一刹那,他的心便沉进了谷底。 赵子暮却是笑笑,看得出他心中的疑虑,道。 “幸好你赶上了好天气。” 他道。 “哦?” 赵子暮道。 “岚漪湾的冬天,没有这么凌厉的风雪和寒凝的空气,从来都是许多富贾的度冬之地。只需要稍略乔装,通常都能大摇大摆地蒙混进去。” 他看着那个娇弱的背影,本是极不愿意让凌香也掺和进去,可是论到乔装易容,也唯独只有凌香有高深的本领。 他从来想不到凌香的脸会如此冷峻。 凌香拒绝,不留余地。 凌香道。 “既然我们已打探到孟卿衣的行迹,实应当回返隽永城,告知房主,让其再派人去。” 他则道。 “时不我与,稍有耽误,就要错过时机。” 凌香红起眼睛,道。 “哪有什么时机?你不过是贪功而已!”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 “我若无有功绩,如何能成为吕慕青的重心?我若让吕慕青不屑一顾,如何会有寻觅凶手的能力?” 他一心,实在都被为林凡报仇占据。 凌香气愤,囔道。 “你即便是复仇者,也要把局势看清。孟卿衣是何等的人物,也要被这群人掳了去。靳夜的武功简直比杜八指都不低,也毫无还手的余力。凭一己之力,你就能将孟卿衣救出来?你太猖狂了,只是去送死。” 一边声音厉厉,一边不由得开始啜泣。 他却很冷静,甚至算得上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娇女,道。 “即便送死,也是我的命。” 穆羽蓉连忙拦在两人中间,一边向凌香安抚过去,一边对他道。 “残空大哥,姊姊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他道。 “便不用你了。我孤身一人前去。” 他背对着凌香,慢慢欲从雪中离去。 屋子里的冷冽,简直更胜过外面的雪雨。 终究是谢乌衣一把握住疾行的他,道。 “残空兄,留步。” 他转过头,说。 “有些事情不得不做,谢公子莫非也要拦我?” 谢乌衣摆摆手,道。 “我能理解残空兄对朋友的奋身不顾,却也能明白这姑娘对残空兄的痴心楚楚。不如让我也尽一臂之力。” “我还有个老友,往往能在最危机的时候出手相助。可以保证,即便打不过,逃也逃得出。” 丧友之痛本已让祖远之很难受,方才两人的争锋,更是教其头痛。现在只想快些打发,快些让人走,于是道。 “我也命人在湾口守候,只要一个信号,随便就能走。小香,你怎么说?” 月缺 (1) 一入了冬,就没有比岚漪湾更好的地方。 这里的温婉,就似梦幻中的桃源乡。那些消弭在荒秋的植被,都在海湾里绿意昂扬。大片广袤的绿林里,全都飘弥了花香。那些怕寒的黄鹂鸟,也挤在枝头上,时不时地俯唱。 伴随着波浪和船桨,在老船长的指引下,绕过那些致死的海礁,就能看到一望无垠的灰白色沙堤,更会有不少女人身着轻纱的衣,暴露着胴体,在岸边踩住海浪花朵。不论看上了哪一位,只要付出的银子让人满意,月夜下,便能被带入房里。如此的生活,于腰缠万贯的人来讲,自然是惬意。 当然还有饕餮的食珍在这里。 女人和食物,哪里有分开的道理。 岚漪湾的女人在哪里都是绝色,岚漪湾的食物也是各地的佳肴的汇聚。 几年前,大荒里最负盛名的厨子是百川堂的陈麻子。 陈麻子一脸麻子,可是无论谁看到那张麻子脸,都有笑意。因为陈麻子的手艺实在已臻化境,简直能把一头牛烹做成世上的万物。特别是有一次抽出一条鲜活的牛筋来,煮得比豆腐还苏。 打从陈麻子搬来了岚漪湾,就再难找到第二个称得上是烹牛的大厨。 而在湾里,比陈麻子还有手艺的厨子,至少还有七户。 有了淫欲,有了饱暖,还有什么? 当然是赌。 令人为之疯狂的,只有赌。 豪赌,奢赌。 有人一个夜里就能把自己拥有的整条街都输出去。也有人在这里赚得了半座城。最盛名的,当然还是那场六天六夜的赌局,将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女捧成了赌神。 至今,都还有为之疯狂的迷徒们,天天徘徊在铁画赌坊里,只为看一眼那个不苟言笑的心上人。 无论是赚得盆满钵满抑或输得囊中羞涩,铁画赌坊都会把你安排妥善到一家温泉。 一旦泡在滚热的水里面,浑身几乎就要酥软。 如果这时候,你还舍得花上一些钱,就能够找来最棒的技师按摩。这些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手段,只管将你弄到眼笑眉开。 所以来往在岚漪湾的客人络绎不绝,又因为这里的生意通常只做冬季三月,一入了冬,挤进来的人甚至可以算是个小世界。 当然,也便有三条规矩写在了里面。 第一,无论在岚漪湾外有多少恩怨,都不能在这里兵戎相见。 这里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聚财之地最忌讳见血。 第二,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富甲贵人,在这里都讲究真金白银,概不赊欠。 这样非但避免了许多经济上的纠纷,更使得人人平等。 第三,任何人不能深入岚漪湾南苑,一经发现,就会被驱逐出岚漪湾。 这条规矩倒常常让人不解。 登徒子中,委实有些心里面会不解。一时拦不出好奇和冲动,趁着风高月夜,偷偷地向着南苑闯潜。 运气好的人,终究被岚漪湾的护卫发现,丢上驱逐的船舰;运气不好的人,便再无人可见一面。 大家都是来寻开心的,逐渐逐渐,也就无人再对南苑有窥探的动念。 月缺 (2) 岚漪湾南苑倒不是什么龙潭,却是一片泥沼。 随时随处,可能就会落陷了脚,然后被连绵下坠的泥潭埋葬。 当然,最危险的还不是不断潺潺流动的泥沼,更有挂藏在如芭蕉扇般大的枝叶后的蜂巢。这些狂蜂的尾针甚至都是血腥的红,一旦叮入皮肤,就会流淌出毒素。 虽不是见血封喉,但让人瘙痒,忍不住去挠,直至皮肤都烂掉,也停止不了。 那些死在南苑的人,一半溺死在泥沼,一半就死在血尾蜂的毒刺上。 可最令人可怖的,还是一朵花,少数人才知道的一朵花。 花叫“流年”,似水流年的“流年”。 花有四瓣,各自有色彩,吐露着芬芳。只是一遇到树柳的清香,就会变化成催情的味道,令人遁入幻觉,只需要眼皮轻眨一下的时光。 先是被轻红的花瓣迷住,眼前不绝浮滑着平生最快乐的时光,或许是嬉戏的年少,或许是和姑娘入得洞房。 再来就被那抹浅蓝拽住了心房,难免就会有些忧郁的幻想,可能是容颜早不再是青葱的模样,可能是那些好不容易摆脱的不顺遂的过往。 紫瓣的那片花已是象征着压抑的悲伤,越是乐观开朗的人,背后越有一段不能被提及的悲凉,有些是父母的双亡,有些是妻女的死丧,就像一只钩子,把掩埋了几丈的线头给扯出来一样。 最后的那瓣比漆黑还要黝黑的花片,会给人带来绝望。 没有人知道绝望是怎样,因为那个唯一在“流年”下幸存的人,还未度过悲伤,就被人砸晕了。 死在“流年”下的人,只有七个。 但无论你多勇敢,都请不要去想七个人的死状。 那模样简直恐怖过你被黑白无常剥心挖肺后去见地府的阎罗王。 只是,一到了夜,南苑里又会有梦幻皎洁的萤光。 月色缓缓在每棵树上都披拂上一层薄纱,闪动的光辉缥缈,仿佛光斑穿入宝石里一样,璀璨炫目得让人无尽向往。 那种美,即便是瞎子,都会欣赏。 这世界,或许就是这样。 越美丽的东西,越把人引向了致命的地方。 现在,天上就有月光。 这冰寒的冬季,到处,都被一缕缕深厚的郁云裹罩,密密麻麻的繁星和月光,只能是奢望看到。 唯独是岚漪湾的天上,月光湛亮。 事实上,这里即便偶尔飘飘落雨,云朵也是轻薄的。 月是缺月,照在了南苑的各种植被上。 当然有姑娘掩住尖叫。 姑娘刚跳完舞蹈,被相中的恩人用三百两买下,一同在岚漪湾最高的灯楼里共赴春宵。才沿着圆转的阶梯来到房前,有长风吹扬,乱了其发,所以要偏头,微微做些躲藏。 就是这躲藏举动,让姑娘再次眺望见盈月洒满了南苑的树桑。 皎白的,又不时跳跃的光华,仿佛将人指引到了九霄天上。 谁都要感叹啊! 这是自然带给人类的最完美的静好。 孟卿衣也在感叹啊。 “这该死的月亮啊,挪一挪可好。” 月缺 (3) 孟卿衣被捆绑在一根硕大的铁柱上,铁柱外,当然是笼牢。 好不容易将将睡下,又被这晃眼的月色刺醒了。 现在当然是满腹的牢骚。 其实倒没有因为身处囹圄而悲苍,谁让孟卿衣本就在牢里面度了十年时光,甚至连气味都是一样,有些腐味,和酸臭。 只是孟卿衣确实很有办法,这个时候早已将鼻子堵上。 正当无聊,被孟卿衣看见一只灰头土脸的老鼠穿过牢笼,扭动着屁股,爬到一堆稻草边上。稻草下盖着个土泥坑,老鼠搓搓前爪,开始在坑上刨。 这个时候,牢房里静静悄悄,只有这么一点窸窸窣窣在作响。 孟卿衣一边盯住,一边不由地笑。 孟卿衣笑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只不过你这个窟窿,却是寒碜了许多。” 那老鼠仿佛通灵了一样,回过头来,瞪一眼铁柱上,露出寒光般的牙,威胁地吱吱喳喳几声叫,才反身继续把洞刨。 孟卿衣绝对是做梦都想不到有此一辙,蓦然失笑。 “说你的洞打得差,就是差。许多时候,你都应该虚心请教。” 这一次老鼠可不回头了。 只是撩了撩牙,好似在嫌弃孟卿衣的唠叨。 缺月的光辉正照在老鼠的身前,一片明亮。 突然,一道阴影罩下。 老鼠不动了。准确来说,老鼠不敢动了。 影子里六道横在两旁的胡子分外扎眼,无疑是猫。 老鼠心中“咯噔”一下,怨恨着猫长了四只悄密的肉脚。 这猫好整以暇,仿佛是征服了一切的王,并不急着把老鼠吃下,反倒是用手掌拨弄玩耍。 老鼠脸上却也赔着笑,随着拨弄翻滚就好。 果然,就能瞧见猫的得意洋洋。 但见猫咪脖子扬了扬,长长一声“喵呜”的猫叫。 老鼠瞅准时机,撒腿就跑,如箭一样,立时就要隐没在洞穴之下。眼见就要逃去,眼见猫的脸上已布满了懊悔和失意,老鼠赫然却被洞窟横腰卡紧,一时间跑也不行跳也不行,吹胡子瞪眼,当然是着急。 被绑缚的孟卿衣幸灾乐祸得紧,笑嘻嘻。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跟你说了,你的洞不行。” 这时候猫咪已然追上来,硕大的猫掌简直就要向着老鼠的尾巴盖去。 老鼠一个机灵,挣脱回来,拼命地打滚,才将猫爪子避去。 猫爪实在凌厉,瞬间在土里割出几道痕迹。 也要数老鼠躲得及,不然几层皮都要被撕扯开去。 猫咪左扑右捕,一时间把老鼠逼入了角落里。 老鼠眼睛一凝,脖子一紧,撒开来腿,冲着柱子上的孟卿衣跑去。 孟卿衣嘴里拼命说着“别、别、别”,却怎么也不能阻止着老鼠趴在自己的头顶。 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这猫才对孟卿衣掷去正色的眼睛。鼻子嗅了嗅,咧开嘴,凭空咬了咬,朝着孟卿衣挑衅。 孟卿衣求饶一样,说道。 “嘴下留情,嘴下留情,我已经七八天没有澡洗,吃起来可委实不干净。” 猫咪可没有这样的顾忌,探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虎虎生风,将人都逼迫得心跳发紧。 孟卿衣惨兮兮地道。 “你别逼我,你别靠近。” 猫咪却哪里听。 藏在头发里的老鼠也忍不住浑身发紧,抖动不停。 孟卿衣见猫不退,下了狠心。 月夜里,本是一片安静,只听…… “嗷呜,嗷呜,嗷呜……” 孟卿衣摆弄着凶脸,瞪直了眼睛,里面寒光利利。而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却扭捏紧,还把獠牙也一并撑起,竟学着一匹孤狼般向着猫咪嘶哮狂吼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孟卿衣的不要脸,猫咪再不敢提足前行。 月缺 (4) 所以有人冷笑,不住地冷笑,终于在残酷的月光下,道。 “果然是赫赫有名的五把刀,与猫打架,也不输分毫。” 冷屑之意不只是溢出,简直要漫出来了。 竟是一个小男孩,把孟卿衣嘶声斗猫的场景全部看到,现在眼睛里充满了鄙夷。 孟卿衣却是大大方方地笑笑。 这辈子被人嘲弄的次数绝对不少,甚至也习以为常。 孟卿衣道。 “何止是不输分毫,实在是把这只猫吓倒。” 言语之间,还颇为骄傲。 男孩双手横伸出来,抓在牢笼的杆栏上,随着心头的愤怒,杆栏也在扶摇,激起浩大的声响,在这个僻静的小牢房。 猫因为警觉缩了缩头脑,看着灰屑落下,动物的天性强迫着,要逃。 于是立即动身,几个起落,由杆栏的空隙间钻走。 天敌遁走,本该是轻松,灰头土脸的老鼠却更加匿进了孟卿衣的发,抖动,害怕。 男孩撑大虎目,一副凶相。 连孟卿衣也不由得稍略苦笑。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已被怨恨腐蚀了心脏,露出的凶光,简直更甚饿狼。 只不过孟卿衣一点也不曾慌张。即便被真正的群狼,也有过遇上。那些饿狼悄然地潜藏,一路跟往,孟卿衣硬是强撑着四天四夜不曾睡倒,手随时抚在腰间的那把窄刀,偶尔还露些破绽去惹狼群的狂暴,敏感的头狼也不上当,跟从了四天,也便识趣地遁走另一个方向。 面前的男孩虽被仇怨缠绕,至少还不比那只蓝目头狼。 孟卿衣实在是这么想。 孟卿衣简直也认准了男孩没有监牢的锁匙,才只能向着杆栏发泄。 无疑,孟卿衣对了。 解锁的钥匙只有一把,通常都别在寇文占的腰上。 可是,孟卿衣又错了。 男孩实在比蓝目头狼还凶险、可怕。 因为一阵捶打过后,男孩心里的愤怒还没有泄透,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把刀,小刀,蘸了些月光,再把刺目的闪烁打在孟卿衣的眼眶。 再小的刀,也能血溅五步,孟卿衣当然不能再笑,也不想应对猫时嚎叫,而是柔声,暖道。 “所有的事都可以商量。” 男孩冷然道。 “我可没想过要与你商量。” 孟卿衣只好把嘴巴一撇。 “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 于是只好又迎来了冷笑。 “只要你死了,无论我是什么态度,都好。” 孟卿衣轻摇着头,抿唇想了想,最后居然只有苦笑,苦笑着道。 “好像正如你说的这样。” 男孩道。 “所以你可以死了。” 孟卿衣赶紧道。 “人都要死了,帮我流传几句遗言好不好。” 老鼠轻轻蒙上了眼睛,实在没想过孟卿衣如此唠叨。 男孩却流露着残忍的笑。像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前的挣扎,光是想想,就有血沸腾在胸膛。 男孩道。 “你尽管说。” 孟卿衣立刻换了一张很诚恳的脸庞。 “让世人知道我有大好的心肠,为了一只老鼠,对一只猫咆哮。” 男孩简直瞳孔都瞪大了,想不到这个人死前仍旧这般不着调。 孟卿衣接着道。 “千万要让世人知道我有黄土厚葬,而不是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钉死在铁柱上。” 至少,羞耻这个人还是知道。 孟卿衣悄悄闭上了目光,道。 “还有,万万要让世人知道薛歧的八蛇屠不及我孟卿衣的快刀。” 男孩厌恶了。男孩道。 “你该去死了。” 小刀,飞掷而下。 月缺 (5) 这世上总有些人命不该绝。 眼见着小刀已要钉入孟卿衣的咽喉,冰凉的月光下,更有一道刀光闪动。 刀光,蛇影,后发,先至,将刀子打落,再收手。 男孩恨恨地转头,就见到一个皮肤稍略泛白的男人藏在阴影中走,一双寒眸如同刀锋,正架在自己的喉咙。 对于这样的男人,男孩连一声怨言也没有,偷偷把恨藏匿心中,低下头,任由男人从肩膀穿过。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竟让男孩仿佛身临于一个潮湿的黑洞,一头吐着毒信的巨蟒随时随地会咬裂开额头,不由得浑身寒抖,连恨意都不敢再存留。 这个男人同样也被孟卿衣看到。 孟卿衣却是不畏这人宛似蛇蟒一样。 孟卿衣欢声大笑,道。 “你不该走了吗?” 这个男人道。 “我不得不留下。” 孟卿衣眉毛都瞪直了,道。 “薛歧啊薛歧!你不也是被人蒙着眼绑来的吗?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就不能走了?” 薛歧道。 “不是不能走,只是不想走。” “也不是不想走,只是现在还不想走。” 孟卿衣巴不得从铁柱上逃脱,孟卿衣才听不懂。可是在薛歧面前,孟卿衣又喜欢不懂装懂,也就似懂非懂地说。 “你现在不想走当然有不想走的理由。” 薛歧道。 “我有。” 孟卿衣做梦也没想到那么拗口的话居然也被自己说对了。孟卿衣只能道。 “哦?” 薛歧道。 “我们虽算不上朋友,但我还是想要见过你的婚礼之后,再走。” 孟卿衣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口。 “哦?” 薛歧道。 “就在这个月的十六。” 孟卿衣好久都不曾见过日历,哪里会知道就在两天以后。 “哦?” 薛歧道。 “你要娶的,是一个叫佘毓香的妇人。” 于是孟卿衣就只好笑了。 “我杀了佘毓香的老公,很快又要成为佘毓香的老公。”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薛歧又道。 “这个孩子,是佘毓香的孩子。很快也会是你的孩子。” 孟卿衣吐吐舌头。 “难怪你要杀我。” 然后又笑嘻嘻了起来。 “要是也给我来一个像我这样的爹,我简直要拿十把刀子来捅。” 一直等到这句话说过后,男孩的目光才总算温和了许多。可毕竟还有杀父之仇,二人之间还是隔了无以逾越的鸿沟。 男孩冷冷地扔下一句话。 “你做不了我爹的。” 男孩终究从牢房中退走。 现在,牢房里已只剩下薛歧,孟卿衣,和那道缺月的残光。 薛歧道。 “靳夜来过了。” 孟卿衣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戏谑的笑,沉声道。 “靳夜怎样?” 薛歧道。 “靳夜中了一掌。” 孟卿衣忍不住追问道。 “寇文占的一掌?” 薛歧点头道。 “寇文占的一掌。” 于是孟卿衣立刻也把脸沉下了,道。 “任何人中了寇文占的一掌,想要再活,除非有神医妙手,否则都不能够。” 薛歧道。 “可是毕竟被薛歧逃走。薛歧逃走后,会做什么?” 孟卿衣沉默了许多,良久,才道。 “我凑巧认识过一个小朋友,我希望他不会轻举妄动。” 天上有一道月光,缺了一角的月光。 月光照在海面上,只照得到这片海面上。 碧波荡漾,船也分开波浪。 这样的船通常只开往一个地方,岚漪湾。 船上多多少少,都会坐些人,富商的模样。 有个女人原本很娇媚,现在却有些憔悴。 让人忍不住怜惜,忍不住关心。 你若是上前问其怎样,女人先是摇头,然后才不由地沉思,最后才缓慢地答道。 “想家。” 铁画赌坊 (1) 微微的晨光半落在凌香的脸上。 这已然是抵达岚漪湾的第三天,两个晚上,凌香都没有睡好。 前途有太多的事令人渺茫,凌香有些怀念家中的厨房。有一次,为他亲手做了一只白切鸡,配着蘸料,一同坐在阁房里开窗欣赏着秋怅。 那样的日子还能有吗? 凌香不敢去想。 门被敲响,推开,是两个中年男人的模样。这两人一个额头被褶皱占满,一个法令纹如同刀锋刻下,显然都经历过沧桑。只有那对眼,明亮。 凌香把两个人往房间里让。 那个法令纹深刻的人道。 “今天晚上,铁画赌坊,来的人会各式各样,我们去会一会都好。” 听声音,竟然是他。 无疑,几个人都有过易装,另一个中年人,当是谢乌衣了。 穆羽蓉画了眉毛,拉长了眼角,两旁的脸蛋扑了嫣红的粉,活脱脱的娇人模样。像是受不了自己如此妖娆外放,一见谢乌衣的眼光往自己看来,又有些羞羞答答,实在教人迷离倾倒。 穆羽蓉轻声道。 “赌吗?爹爹一向不让。” 谢乌衣温声道。 “不让才好。” 穆羽蓉噘了噘嘴,道。 “可是我也好想试一下。” 谢乌衣笑了笑,那张人皮面具上,皱纹就更老。 “那就试一下吧。否则以后被人骗,都不知道。” 穆羽蓉瞪了一眼,却哪里都是含笑。 他看着凌香,道。 “阿香。” 凌香闻言,才把低沉的头稍略抬了抬。 凌香倒是把自己画得有些老,方能掩盖一些憔悴。只是有一些凄厉寡清,还是藏不了。 他把一只柔滑的小手牵上,道。 “还有担心?” 凌香就顺着倒在了他的怀上,脸颊一寸一寸更近,仿佛要深入他的心脏。有些哽咽,有些泪花,又都被女人的坚强忍下,撑着展颜,微笑。 “你是我男人,刀山火海,我都跟你走。” 烟雨朦胧,眼眸也朦胧,接着道。 “我不担心死,只担心死不能同穴。” 他摸住凌香的头。 如果可以不顾林凡的生死,他实在就想牵着眼前这女人的手,一起隐没在茫茫的大荒中。 只可惜他不能。 有些事情他不做,就没有人会去做。 他道。 “不要瞎想。我们还有命回隽永城,到时候,我还有吃你亲手煲的炖乳粥。” 凌香破涕为笑,说。 “你还记得?” 他道。 “那天在两狼坡的山头,就是祝洪念念不忘的那碗炖乳粥一直支撑着我。” 凌香不由得掩嘴,不住地点头。 这时候突然有一只云雀飘过,立在窗前的案头,用一只小嘴啄了啄,“笃笃”声引得四个人回头。 谢乌衣一看见,态度也变得不同。 “到了。” 穆羽蓉懵懵懂懂。 “什么到了?” 谢乌衣道。 “我请的人到了。” 看着谢乌衣的模样如此郑重,连他也忍不住说。 “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却想不到谢乌衣会摇头。 谢乌衣苦笑着道。 “虽然有一面之缘,我却没有见到面容。” 穆羽蓉咬着手指头,道。 “这么神秘?” 谢乌衣点点头。 “那人从来都有一件红色的围巾,我见着的时候,正好围巾遮住半张脸庞。”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道。 “李拓。” 谢乌衣笑了起来。 “你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也应该知道。干杀人一行的,对于这个名字,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这个“李拓”终究是什么模样,却决计没有一个人说得上。 他道。 “你竟有机遇和此人认识到!” 谢乌衣道。 “也说不得认识,只是有幸我接过下李拓的一记杀招,从此,便常常会有切磋较量。” 他不禁喃喃道。 “有李拓的帮忙,或许当真能全身而退了。” 铁画赌坊 (2) 趁着温暖的阳光,一起出吃早茶。 四个人都换了一身装,最麻烦的,当然还是他。 因为他后腰上常年吊着一只木匣,便要找一只硕大的披风包裹下,如此下来,也只好假作是牵马的仆人。 谢乌衣则将大肚便便的模样表演得惟妙惟肖。走起路来,脸上的假肉甚至都在摇,还时不时用手帕摸摸皱纹满布的额头,显得体弱。 有过了方才的偎拥,凌香的神色简直都好了许多,虽然伴不了他身边左右,目光却是一向跟从。 穆羽蓉倒是自然而然地挽住了谢乌衣的手,此时此刻,毕竟算是谢乌衣的女侍从。 四个人找了一个方桌,入戏一般,每个人都很讲究。 先是他拉过衣袖,把每一张凳子都抹了抹,谢乌衣才堂而皇之地落坐。要等到身为妇人的凌香丰臀摆在椅子上,穆羽蓉才会再往谢乌衣的身边凑。 你就算用十双眼睛盯住着一行人,也发觉不了任何错。 琳琅满目的吃食,几人点了一桌。 当然少不了汤包、粉果,虾仁、鱼片的肠粉也层叠着摞。女孩子都喜欢甜食,于是燕窝蛋挞便点了许多。谢乌衣的胃寡,便点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最后,还有一些煮干丝剩落,他吃在口中,无法不佩服厨子的手工,飘出的干丝薄如蝉翼,蘸了些小磨麻油再和着酱油,味美舒口。 现在难免每个人都要看向这一桌。 四个人的豪奢足够让每个人凝眸。 有的人谋图财货,有的人倒只愿交个朋友。 走过来的人有张四四方方的脸,是在岚漪湾也有名的余开守。余开守不守财不守货,就守在湾上的规矩和祖宗。 余开守一拱手,说。 “这位,好面熟。” 穆羽蓉简直要把肚子都笑疼。这第一次披上人皮面具的谢乌衣,如何可以跟人相熟。 穆羽蓉强撑着表面不作声色,心中暗道。 “还是阿爹说的不错,这世上的人啊,面上的客套都有,心里面的肮脏想法却从来不显露。” 谢乌衣双手搭在肚子上,好整以暇地道。 “我驰骋商场二十数年,谁不认识我!” 余开守道。 “倒是我的错,连您的名字也没有记过。” 谢乌衣额头上的愁容更皱,简直像是破口在说。 “那你就给我记住了!我叫卞错。” 余开守难怕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曾听过。可是看眼前这个“卞错”的气焰,又委实值得琢磨,只能亦步亦趋地恭从,低头道。 “卞老爷的大名,无论如何,都不敢忘过。” 谢乌衣这才露齿长笑,满意了许多。谢乌衣接着道。 “你做什么找我?” 余开守连忙道。 “在下余开守,从来都是这岚漪湾上的看守,方才一见卞老爷,就被卞老爷的气魄把魂也夺走。所有才上前来,把几句话跟卞老爷说。” 谢乌衣摸着胖手上的翡翠,不经意地道。 “你说。” 余开守道。 “像卞老爷这般走南闯北的大财主,‘财不外露’这句话,一定听说过。” 谢乌衣却只把余开守说的当鬼话,道。 “商海沉浮二十数载,锦衣夜行的事,我可不做。” 余开守道。 “卞老爷便不怕有人觊觎您的私财?” 谢乌衣赫然笑道。 “老爷我万贯腰缠,谁有本事窃走,就是谁的财。” 此话一出,竟让整个屋子的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凌香拉住谢乌衣的手脉,口吻是责怪。 “你怎么想着一出,就说一出话来!当真引了狼来,我倒也要跟着活该。” 穆羽蓉却是往谢乌衣的身子里一躺,笑道。 “姊姊你可莫要为了区区小事怪责老爷。” 谢乌衣嬉笑起来,握住纤细的手腕,道。 “还是你最可爱。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穆羽蓉眨了星眸,道。 “我什么都不要买,我只想要痛快。” 谢乌衣便立时转过脸来,对着余开守道。 “这偌大的岚漪湾,最近可有什么痛快?” 余开守道。 “就在今晚,铁画赌坊,有人要向赌神挑战。” 谢乌衣道。 “有没有盘口?” 余开守道。 “铁画赌坊当然有人开盘,押挑战者的一赔三,押赌神的一赔一点三。” 谢乌衣笑着对穆羽蓉道。 “你怎么看?” 穆羽蓉娇声道。 “当然是把万贯都赌在一赔三,赢了刺激,即便输,也痛快。” 铁画赌坊 (3) 经过如此一闹,如果还有人认不得卞错,那可奇怪了。 像这么高调的一行人,如果还有人觉得另有所图,简直就更怪了。 所以当有人把这么一嘴子的闲事说在暗堂里,在乎的人实在太少。 所有人都在关心今晚的赌局,连寇文占都亮堂着眼光。 如果不是明天佘毓香就要出嫁,这些人委实都想披着长袍去外面见一见光。 自然,更想见得还是那个号称“赌神”的姑娘。 一提到那位“赌神”,卓青的脸上便忍不住有笑。 只因为众人里面,卓青尤为爱赌;也因为卓青曾是那姑娘的手下败将。 卓青实在觉得再败于“赌神”手下一次都好,可惜已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倘若这次前来挑战的不是苍蓝城十八铺的赌棍莫五九,“赌神”是不会下场。 卓青只恨自己的赌技连精湛都算不上,否则实在可以和“赌神”有一次肉体跟灵魂的较量。 寇文占悠悠道。 “耿姑娘的美貌,我们都是知道的。可小卓若是把持不了,却也不太好。” 立刻就有人取笑。 取笑卓青的叫陶浊。 一个卓青,一个陶浊,两个人从来都是焦孟之友。 陶浊道。 “小卓若能把持得住,母猪简直就能上树。” “我上次和小卓一起去赌,打从看见耿姑娘伊始,谁说这人还有脑子,我都不服。” “那一次小卓输得天昏地暗,就连底裤都输出去了。” 这件事一向被陶浊用以糗卓青,每个人都有听过,这时纷纷掩嘴,笑出。 卓青当然也不可认输,扒着陶浊的老底,道。 “我就算输光了底裤,也强过你惦念着寡妇。” “柏溪桥前有一个豆腐铺,原本的铺主王磨子前几年患了不治的重疾,三个月前喷血而死。从此这陶浊就天天进出。有些时候为那王寡妇买瓜,有些时候为那王寡妇捏足。你们念想念想,最近两三个月来,是不是吃过了无数次的豆腐。” 众人这才算是恍然大悟。 陶浊满脸通红,把卓青的鼻子指住,气也不打一处出。突然抽身而出,就想把卓青的耳朵揪住。 可卓青的轻功也是不输,绕着圈,在暗堂里盘旋飘浮。 两个人追追逐逐,连风都拦不住。 如果被外人瞧见,一定结舌瞠目,就因为二人的脚步高深精妙,彷如有缩地之术,三五步就能踏足寻常人的八九步路。 可是看在暗堂中其余人眼里,却都是笑得热闹,谁都不会惊呼。 寇文占虽也在微笑,可还是不欲让人再闹,轻声道。 “打住。” 两个字轻如蝇蚊,陶浊与卓青两人却立刻把身形顿住。 其余人也向寇文占投来仰慕。 寇文占道。 “隽永城一战,我们才算在这个江湖中立足。这十天半个月来,我也知道你们都憋闷得受不住。这次既有旷世的赌局,都可以去看一看,赌一赌。但有一件事要给我记住。” “回来的时候都给我把身形藏住,如果再被别人跟踪潜入,可别怪我发雷霆大怒。” 有汗从卓青的后颈滑落,几天前组织遭人闯入时,寇文占已有愠怒,一手就将被人跟踪的王宗掐住,没有众人的苦苦相求,实在要被拧断喉咙。 所以哪怕寇文占说得淡淡,众人也噤若寒蝉。 寇文占横扫一眼,也明白气氛古怪,所以朗声笑了起来,道。 “明天还是佘娘出嫁的大日子,礼物自然不能缺少,当然更不能胡乱。” 又是一句话,让所有人把提吊悬挂的心再平复下来。 这一切蒋启云都看在眼里,一言不语,抽身出去。 铁画赌坊 (4) 被薛歧阻止了对孟卿衣的刺杀,愤恨便一直郁闷在胸口。 一由暗格上穿出,蒋启云就发了疯也似地走。 不停地走仿佛能让整个世界都变得轻松,也让踌躇的心有了些放松。 蒋启云向着铁画赌坊走。 这时候傍晚将近,所有好这一口的赌客早已把一条长街也围得水泄不通。 岚漪湾的赌坊虽多,但只要铁画赌坊一天有耿赌神坐镇,就永远都排在榜首。 赌坊里晦明晦暗,只有几丝灰蒙蒙的光从缝隙中透过,给予照明所有。有些灰烬也在光线中浮游,显然空气并不算太为流通。所以赌客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一方面因为气不顺畅,一方面又是因为赌局中的大起大落。 男人女人,赌坊里的人林林总总,蒋启云当然不可能都见过,可很快有一行人就进了蒋启云的眼中。 一个肥油油的男人为首,因为身体上的肉,动作虚浮,也难摆动。不知怎么长的,那额头上的纹皱简直比树心里的年轮还要多。却也是这个肥油油的男人,竟能做到面不改色,无论多少赌资如水一样泼出去,都不带面红。 这男人的身上还缠着一个妖娆的骚货,一双媚眼时不时地眨弄,仿佛随时与之调情的模样。非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嘴也在男人耳垂边稍略蠕动,像是有不尽的话需要一直往下说。 男人的另一侧,则有个虎目凶凶的妇人,大概算是男人的妻子。蒋启云觉得妇人的年纪约莫和阿娘一般大,虽坐在男人身旁,又宛如身处角落,闷闷不乐,对身畔矫揉造作的男女无睹视若。 最后一个人立在三人身后,并不魁梧高大,看起来当然像是常年劳作,一猜想,就很容易往马夫的身份走。特别引人注意的,当然是两颊上深刻的法令纹,让这人像一头时刻不放松的瘈狗,仿佛随时都要把人咬上一口。 这一行人赌的不多,从来都是五两五两的小注跟着庄家走,赢了不骄,输了不躁,给人的感觉,心思竟是浑然不在输赢上。 这时甚至有人为一行人递来几杯酒。 蒋启云不禁一跳,递酒的人竟是余开守。 余开守当然算不得哪方势力的龙头,在岚漪湾的地境下,却也称得上一句蛇头,守着这里的规矩,守住这里的祖宗,哪怕是在有势力的人物,都需要跟余开守有些来走。余开守能亲自为几人送酒,可见是当几人为朋友。难怪周遭的人也要高看这些人一头。 四个人接酒后的行为也够让人琢磨。 那马夫一般的人接下酒来,就倒仰了头,把酒灌得一滴不漏;妇人接了酒,只放在侧旁,不沾一口;那俏女人微微吐露舌尖来,在酒水上稍略舔酌;那肥油油的男人尝了一下,就立刻啐脱。 余开守道。 “卞老爷不好这口?” 那男人道。 “实在是你这酒入不了口。” 余开守惊诧道。 “这可是藏了十年的汾酒。” 那男人却轻笑一声,道。 “寻个时候,你同我出了这岚漪湾,我给你尝尝四十年的仙人懵。” 余开守的脸上立刻一片红,追问道。 “卞老爷竟还有收藏这般的酒?” 那男人道。 “稍略有收藏,毕竟不多,就让你喝一口,只能喝一口。” 余开守只以为舌尖上的味蕾全部都被牵扯着在动,舔了舔唇,道。 “三生有幸,能和卞老爷作为朋友。” 那男人道。 “既然是朋友,你便赶紧把那什么耿赌神请出来,在这边五两五两的赌钱,委实难受。” 突然有一个蒋启云分外熟悉的声音在说。 “卞老爷难受,不如就跟我打赌一手?” 卓青和陶浊。 铁画赌坊 (5) 卓青从来都爱赌一手,陶浊一向跟着,也有了些绝活。 谢乌衣要一对二,胜算很难有,便拉住身后站立的他一同。 所有人都清开了桌。 耿赌神和莫五九的赌局尚未开始,那些攒动的人头就都往这声势博博的四人赌局上涌。 四个人推牌九。 洗牌、切牌、分牌的都是余开守,不存在任何虚假伪作。 卓青把四张牌捏在手,神色只有稍略在动,单张都不是大点,索性却能凑对,两副牌一组是双梅,一组是对斧头。虽算不上是胜券在握,不败之地却是有。 可卓青分明无笑,甚至眉梢还拱起了浅浅的忧愁。 立刻就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向卓青袭来。 他道。 “抓。” 竟是主动要向卓青比牌。 两人同时开。 上阙是一组双梅对上七点,下阙是双斧头比上天高九,他全然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力,便败下阵来。 这方唱罢,又是那方比牌。 谢乌衣一组杂七压住了陶浊的杂五,一组双长却被陶浊的双人牌掩盖,斗了个平手。 一时间倒是由他和谢乌衣输了下来。 谢乌衣把肚子一抬,掷气一般,道。 “再来。” 余开守洗牌的手法算不上灵巧,却也不慢。 这一次卓青还是愁容不改。 拿住一手好牌的他却率先对陶浊发难。 他有一组双人牌和双板凳,纷纷都是些可以吃尽对手的牌,奈何陶浊也走了好运,固然输了上阙,又以双长牌把那对板凳折了下来。 倒是卓青的牌却真差,杂七杂五捏在手,只是谢乌衣手底分明还有一组地杠牌,只好以平手收落下来。 此时谢乌衣的眼色不由得狠下来,向着他怒道。 “你抓人如果再这么胡乱,立马给我滚开。” 天底下实在有些人平时面容清淡,却对输赢极为重看,便是破口大骂也不奇怪。 他毕竟只有抿住嘴忍耐。 卓青却笑了起来。 “全是因为我演得太好,卞老爷千万不要动气,更不要责怪。” 谢乌衣冷嘲道。 “不过是雕虫小技,如何看不出来。” 卓青道。 “只要卞老爷看得出来,银子立马就赢得回来。” 谢乌衣道。 “只要他不作乱,我立刻就把输出去的拿回来。” 他还是闷不做声,随后的几把,当然就束手束脚下来。 卓青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停变换,教人绝对看不出人手中牌九的好坏。 这个大肚便便的谢乌衣怒不可遏,再次骂出声来。 “滚。” 这一声怒吼简直能把铁画赌坊里的喧嚣一并掩盖。 他一言不发,唯有缓缓站起身来,由凌香的身畔穿过,隐没在人海。 接下去以一敌二,那便是不停地输下阵来。 蒋启云耸耸肩,本来还以为这个肥油油的胖子阔绰有趣,了解了脾性后,就觉得无聊得紧。 抹开步子向外走去。 外面的天色已不再清,把蒋启云的身影也笼罩得疏离。 随后才有两条车辙慢慢地碾着地。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带着一副古古怪怪的眼镜,镜片竟是漆黑色的,谁都望不见这人的眼镜。 这人的身上还有一股特别的香气,蒋启云努了努鼻子,也嗅不清。 瞧见这人下得马车来,铁画赌坊的伺候立刻就奉迎了上去。 正当蒋启云对这人的身份有些兴趣,一个伺候已道。 “莫爷且在客屋里坐一坐,耿姑娘已派人来吩咐过,云鬓一梳、胭脂一抹,就来和莫爷分出死活。” 这人腮帮子轻轻地荡开,冷笑道。 “好。赌场战场,该当马革裹尸,拼尽声名和银两。” 神之一手 (1) 当所有的烛光都为一个人更改,你便要明白,耿鱼儿到来。 一身素青色的衣裳,并不和别人争艳,却自有一种余韵,教人忍不住观摩几番。 脂粉稍略点缀,使其乳白的脸更突显出来。 那一对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只要被看了一眼,或许心就在无法从其身上挪开。 眼上的睫毛纤细、修长,就连最妩媚的女人也会嫉妒得受不了。 左眼下有一滴泪痣,最为美妙,瞬间就把耿鱼儿与其余的女子区别了开。 那高挺的鼻子当是让任何男人都禁不住要抚揉一把,就更别提那粉嫩的两片盈唇了。 除了这副美轮美奂的脸庞,耿鱼儿的身姿也没有人受得了。 雪白的长颈拉出身高,再同光滑的锁骨配上,双肩细小,让其又有些鱼儿的活脱,又像一只需要依靠的小鸟。 如果还有男人不欲将其拥抱入怀,那一定是下面的伙计已然不好。 男人抱女人,有几个不是率先去搂腰? 耿鱼儿的腰简直令女人也抓狂!窄细得仿佛一片羽毛,随风就能扭动飘摇。 倘若遇上一个花丛中的老手,那只不老实的手搂过了腰,很快又去揉捏女人的胸膛。 当然,耿鱼儿的胸脯算不上绝对的大,却也不小,最紧要的,是柔嫩绵滑。岚漪湾的第一名伶司徒红霜玩趣时曾揉触过,从此都要无法自拔。 那素青色的长衣裙摆稍略开叉,将一双紧实的长腿若隐若现地露在随风扶柳似的烛火下。 这双腿那些纤巧、秀气,就算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的腿简直都比不上。哪怕是出了汗,或许都要飘着乳白色的奶香吧! 只要想起在床前能被这双腿缠绕,甘愿被夹死的人都不会少。 走起路来,小腿肚绷得紧紧,连一丝赘肉都看不到。 腰肢不免会一扭一摇,就更让圆润的双臀挺翘于所有人的目光。借由青衣的修饰,屁股蛋紧贴住裙摆,让大部分人禁不住弯下了膝盖和眼睛,拼命地打量。 穆羽蓉难免要赞叹这世上还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呀,恐怕只有天下第一美女简慧如才能与眼前的女子相较。 凌香的心底却畅快不了。以往凌香妩媚、风骚,万般的风情,哪怕是青楼的头牌歌姬都要折腰。可现在的这个小女子非但年纪比自己小,肤色竟也比自己更白,举手投足间绝不存在搔首弄姿,就自然而然地诱发了人性里的欲望。可凌香又不得不得承认,自己唯一比得过的,也只有这对酥软的胸脯了。 谢乌衣也会在耿鱼儿身上看多几眼。像这样的女子,简直都是老天爷的恩造。谢乌衣绝不做伪君子,遇见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女人,满眼都是欣赏。却也止于欣赏,倒是毫无大多数人肮脏的遐想。 卓青已然把拳头都握上,鼓起浑身的力气,可大气都喘不了。 陶浊也全是迷蒙的眼光,待在耿鱼儿的身上,再也移散不下。 蒋启云的年纪只怕比耿鱼儿还小,却已妄自目眩神迷了。现在,蒋启云才明白为什么卓青对这个女赌神念念不忘。现在,蒋启云仿佛才第一次明白女人的意义。 莫五九把所有的眼光都藏在了那副古怪的黑色眼镜下,如果不是被桌子遮着,别人就要看到那禁不住抖动的双脚。 莫五九站起来身,不是作揖,而是将宽大的手朝耿鱼儿伸向。 握手。那是大荒以外的礼貌。 耿鱼儿稍略有些迟疑,自然是因为这样施礼的人很少。可是很快反应过来,也轻轻把如藕的小手伸了出来。 小手上戴着青色的薄丝套,被莫五九握在了手上。 莫五九想要用力地捏,想把这只玉手和这个璧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莫五九又担忧,惘怕将柔弱的小姑娘捏疼了。 兀自出神的时候,耿鱼儿已把手抽离了。 耿鱼儿道。 “开始吧。” 神之一手 (2) 只要见过耿鱼儿,都知道耿鱼儿是这样的性格。 凡事都不会拖,任何事都是雷厉风行地去做。 卓青就是深爱这一口,才默默把这姑娘锁进了心中。 就听耿鱼儿一声轻吟,铁画赌坊便有了动作,从后房里突然鱼贯出了八个人,把拥挤的人潮又向后推了一圈,地板上竟装着机括,顿时间“咔嚓”声不断响动,蓦地,整片地板都被翻转过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闪烁着滑光的赌桌。 耿鱼儿稍略压了压臀后的裙摆,优雅地落坐;莫五九身子巍峨地舒展,带着架势迎面而坐,一脸都是漫不经心的浑浑色笑。 所有把耿鱼儿奉为尤物的男人都恨透了莫五九。 莫五九硬是给了耿鱼儿一个飞吻。 卓青捏紧了拳头,连以往戏谑的声音也变得清冷。 “我现在只想把这人的嘴巴打歪。” 陶浊却是笑了笑。 “这人的嘴巴现在岂非笑歪了。” 卓青作势就要冲上去,陶浊却拦也不拦。 于是卓青就忍不住要责怪。 “你简直就是来捣乱的。” 陶浊当然连嘴巴都要讶异地掉下来。 “要打人的分明是你,倒成了我在捣乱?” 卓青道。 “即便是我欲打人,你也是拦都不拦,非但是想我把这人的嘴巴打歪,更是想我把这人的鼻子打断。到时候让老大知道你和我惹了麻烦,这笔账必定是找你算。” 谁让自己在跟混人打交道,陶浊当然也只好苦叹,无话可说。 这时候赌桌上的两人也确定了规矩,分别由骰子、麻将、牌九做三番战,谁能赢下两番,从此便能一统赌坛。 接着卓青的面色又不由得难看,道。 “我还从没看过耿姑娘和人掷骰子,倘若因为生疏便输了,该当怎么办?” 陶浊道。 “那当然就只有在麻将和牌九上赢回来。” 卓青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心中做着无尽的打算,终究却也只能说。 “好像也就只要这样办。” 陶浊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道。 “当然。” 两只盅已分别被握住。 一只手老茧纵横,每一块都象征着莫五九在骰子上的浸染。 一只手细嫩得如同白葱一般,在轻柔的手套裹覆下,任何轻摇拂摆都那么婉转。 卓青的一双眼珠仿佛成了骰子,随着赌盅的跌宕也不停的摆转。 直到“啪”一声,两只赌盅同时扣盖。 这下子,卓青的眼珠终于不荡了,心却兀自吊悬起来,那模样,委实比身处赌局中的耿鱼儿更紧张。 莫五九故意问道。 “比大?” 瞧着信誓坦坦的模样,谁都会忍不住反驳着比小。 耿鱼儿却果断道。 “比大。” 耿鱼儿罩在盅上的手缓缓打开,六颗骰子有五颗都是六点,还有一颗是五点。三十五点,从来都不能算小。 莫五九把赌盅拨开,六颗骰子却分明都是一点。 倘若方才耿鱼儿也中了圈套欲求比小,便如何也在莫五九的手中胜不了。 莫五九笑道。 “小妮子看破了我的心机,委实算好。” 耿鱼儿静静道。 “夸奖。” 这一把虽赢下,面容却不好。 而铁画赌坊里盘踞的都是些赌徒老手,谁都看得分明,在点数上的创造,实在是莫五九更胜不少。接下去的九把,才是真正能致耿鱼儿于死地的惊涛骇浪。 神之一手 (3) 晓月,残风,都抚在这张赌桌前。 两具赌盅已停盖在赌桌上。 这才是骰子的第八把,这已简直是最后一把。 每一把,俱是只差一点,却足够让人输得灰头土脸。实在是耿鱼儿极力在第五把中摇出一个六点,才勉强和莫五九打平。 如果这一把耿鱼儿无法抓紧,便要在三番战中落入下风来。 所以耿鱼儿憋足了一股劲。 那是一股宁为玉碎的劲。 这一把比大。 六颗骰子,如何能比三十六点更要大? 那便惟有将一颗骰子震裂。 倘若还是崭新的骰子,耿鱼儿当然没有信心可以将骰子碎裂,但经过了此前七次在赌盅里的荡滚,再严谨的骰子都开始会有缝缺。 一瞬之间,耿鱼儿已清明了所有的识觉,赌盅摆荡之间,每一个点数的凹面与盅壁碰撞,甚至都能在脑筋里产生出画面。 仿佛是亲眼看见骰子在赌盅里徘旋,五个飞转的骰子都是六点是朝面。 耿鱼儿的手蓦地一顿,一颗骰子从中间断裂,形成了两个朝面,一个是三点,一个是四点。再和着那悠悠停滞下来的五个六点,赫然掷出了一个三十七点。 有一丝努力的汗珠从耿鱼儿的脸颊滑落下,即便是渺无胜利的希望,都要竭尽全力去拼搏一把。 莫五九的一双眼眸都藏在黑墨色的眼镜下,只有一张嘴,永远挂着坏笑。 实在可恨,却绝不可笑。 在场专研赌术的人数不胜数,却至多只有十二人能做到赌大时能掷三十六点、赌小时便投出六个一来。而如此十二人中,恐怕没有一个把把都如莫五九这般毫无失误。 如果你仔细观察莫五九摇骰子,甚至能发现那只手臂上的肌肉的每一寸动弹,竟然都没有半分的更改。 这就像舞者的舞、剑客的剑一般,历经千万次锤炼磨难,才能被拿上台。 莫五九看着耿鱼儿。 眼前的女人,五颜六色般,夺走了整个世界的光彩。 如果是平时,莫五九一定会痴狂地将这个女人压在身下,用尽浑身的气力去把玩;可是一旦坐上了桌台,心中的所有念欲都能了断。 唯有做到这一点,才不愧驰名三十余年赌坛。 只见莫五九稍略坐直身,左手在右肘上有一个支撑,将赌盅剥开一半,露出的六个骰子整齐地并做一排。 一点是最为鲜明的红。 六点就有六抹红。 然后整个铁画赌坊都要轰动。 在比大的一把上,莫五九居然只掷了六点。自然便会有人琢磨,莫五九究竟是放水,还是犯错。 耿鱼儿的手一直扣着赌盅。 等到一边露出了六点,耿鱼儿都没有放手。 耿鱼儿神色依然如常,依然清静不动,只是向一旁的侍从看来,美眸伴着点头眨了眨,道。 “接下来赌麻将。” 一句话说过,人便向着内房走。 莫五九也起身,徘徊到窗口,点了一只烟斗,仔仔细细地抽上一两口。 也是趁着这时候,赌徒们才能够靠近牌桌。 有人求换麻将的侍从将赌盅打开,好让所有人都瞅一瞅;侍从没有一丝为难,侍从的心底当然也全是疑惑,侍从将赌盅揭晓,以赌为生的人简直都撑直了舌头。 原来非但有赌盅外鲜红的六个一点,赌盅里还有殷红的六个六点。 六颗骰子,统共三十六点,竟足足被莫五九摇出来一个四十二点。 耿鱼儿无言无声地走,再想不服,也只有佩服。 莫五九非但掷出了四十二点,更让每个面都是一和六,神乎其神的对骰子的控制,再给耿鱼儿十年苦练,或许都不能做。 耿鱼儿已再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 神之一手 (4) 莫五九将烟灰轻浅地弹入缸中,这才藏去了烟斗。 耿鱼儿曼妙的纤纤玉足再次将其带入了人群的眼中。 然后依从着方向的位置,就坐。 赌桌前,已有一副分门别类的崭新的麻将,随时在等候。 两人打的麻将跟四人玩的当然稍略不同,整副牌一百四十四张,万子牌、筒子牌、条子牌各有三十六,东南西北风再是十六张,中发白三元牌又是十二张,当然还有梅兰竹菊,春夏秋冬。 通常情况下,一局是由随意一门子牌加上风牌,再掺和三元牌同花牌,七十二张一共。 按照常年的规矩,打完一局,便换一门子牌,三局完罢,赢的那个人把所有的压在桌上的赌资全部带走。 第一局打的是筒子牌。 七十二张牌在四只手下看似毫无章法地滑动。 偶然,莫五九那双爬满茧的手会去触碰耿鱼儿的小手。 义愤填膺的人实在到处都有。 有人叫着,有人囔着,想要阻止这样故意的触摸,却是不能够。 幸好的是耿鱼儿戴着一双薄青色的手套,才不至于被那双肮脏的手污浊。 有此样想法的人,当然是令人嗤之以鼻的新手。 在真正的赌徒眼中,莫五九和耿鱼儿的对决,从洗乱麻将牌开始,已然有了交锋。 骰子若是单纯是技术,那么在麻将里还有一份运气需要讲究。 真正的赌徒都在练习着把握,将运气都变得可控。 旁人看来,七十二张牌完全在赌桌上散乱,可是被这些真正的赌徒看来,每一张被指尖拨乱的牌都井然有序。 初时,莫五九和耿鱼儿各自去拿自己想要的牌,可一旦有了冲突,便会在手法上有个了断。 方才眼看着莫五九就要将两只五万摸入牌墩中来,耿鱼儿的食指一挑,一只八万飞滑而去,将牌型撞乱。 五万是中张,很容易成为高手之间必争的牌。 耿鱼儿的手如飞羽,顷刻间就要把击飞出来的五万覆盖。 可没等耿鱼儿拿住,莫五九的大手已然罩了下来,两人围着这张牌争夺了两次,才形成了在外人看来的抚摸。 而那张五万,终究还是被莫五九取了下来。 只是耿鱼儿也用尽全力将牌拆开,即便码在莫五九的牌墩上,却已近了尾牌,只要有吃、碰、杠的举动,就能使牌型变乱。 于是耿鱼儿的手才缓缓慢下来。 手纤细,指也纤细,最后一张牌被耿鱼儿用食、中双指夹了起来,静静放在牌墩的最尾。 莫五九掷点,手中的控制明确,两只骰子被扔出五点,抓牌也是由自己率先。 莫五九抓住前两墩牌的时候,已心知肚明摸进来了一张五万。 紧接着耿鱼儿也伸手,把两墩牌抓了回来。 一来一去,等到莫五九跳牌,耿鱼儿也把最后一张牌补了回来。 两个人的牌势,也瞬间有了了断。 耿鱼儿手中的风牌多,且乱,接着是一对中、发,一万、四万、六万、七万、零零散散的十三张牌。 一股笑容在莫五九的脸上勾勒出来。 翻手,竟是兰、竹和夏三张花牌。 补花过后,又被莫五九摸到了一张梅来。 莫五九将花牌梅扣在一侧的桌案,再抓一张,回打出一个白板。 耿鱼儿便是想要有些作为,也只能无奈,抓了一只牌后,象征性地将独张的南风拍出来。 莫五九抓牌过后,看也不看,竟又从原本的双牌中打出一张白板。 耿鱼儿已然明白,眼前的人竟是拆了一双白板,就为了换藏在后面的五万。 可哪怕耿鱼儿明白,耿鱼儿也无力更改,随即摸上来了一只中,紧接着将手牌里的四万。 莫五九的手牌中分明有孤单的二、三万,却浑然不为所动,不去吃那张四万,反手就把之前算好的五万捡了回来。 在中张五万被人捏住以后,耿鱼儿无疑等若被掣肘,出牌的手段也开始变得难受。 莫五九于是变本加厉,根本不给任何缝隙让耿鱼儿存活。 终究,耿鱼儿因外风牌牵扯太多,又有一半的万子牌不能成活,只能任由莫五九*。 莫五九以两张南风做将,*一万,三组顺子分别是一二三万,三四五万,五六七万,轻轻松松,既把这一局赢了下来。 神之一手 (5) 稍略有汗沾在耿鱼儿好看的额头上。 那张温婉的脸却坚毅倔强。 分明是知道自己已处在绝对的劣势下,仍然带着充满希冀的光。 万子牌剔下,条子牌补上。 七十二张牌又开始像鼓点一样,棱角之间碰撞摩擦。 这一次当然是耿鱼儿率先出手,如同细软而柔韧的网,一下子就把四张五条全部扣在手上。 莫五九不紧不慢,却是在几乎砌成牌墩的时候发招。 小拇指突然暴涨,弥长,一下子捅在四张牌上。 受着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不留心所有的牌就会松散落掉。 可当莫五九瞥见耿鱼儿的脸,那张虔诚郑重的脸,才明白自己大意了。 间不容发之际,耿鱼儿迅速拧进了手腕,虽也有掉,亦仅仅是遗漏了一张。 那张四条很快就到了莫五九的手上。 只有短暂的交锋,又让支持耿鱼儿的赌徒们看见了希望。 所有的牌堆叠砌好,所有人都在怔怔看着莫五九,莫五九又在笑。 莫五九汹涌成竹地点破道。 “你忘了是由我做庄,骰子还在我的手上。” 卓青和陶浊的面色一同变了,变得铁青,好像被一记铁肘顶在了胸口一样。 残酷的笑让莫五九显得老奸巨猾。 那只爬满的厚厚老茧的手轻巧一晃,两只定在桌前的骰子已被握上,对着拳心吹气一口,手臂赫然横在空中纹丝不动,仅仅手腕滑松,骰子就像被抽打的陀螺,拼命地转着,仿佛要卷起一阵旋涡。 莫五九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该认真的时候,一刻不会想入非非,该放纵的时候,脑子里便都是鱼水之欢后的遐想。 *的眼光,即便有黑墨色的镜子罩着,也掩盖不了。 耿鱼儿却习以为常,在赌桌前仿佛被扒光了一样被人打量,都只是便饭家常。全神贯注,都在两枚还在转的骰子上。 甚至还有人开始在心里祈祷,要骰子停在对耿鱼儿有利的点数上。 可即便请来了大罗金仙,也休想挡住莫五九的手法。 骰子的势能已越来越小,最终相撞,在稳下。 果然,是莫五九的意料。 披着人皮面具的谢乌衣不算精通赌之一道,却也看得出其余人面孔下的绝望。 遵循着点数,莫五九恍如随手一抓,两墩之中,三个五条已被拿到。 耿鱼儿只有稍略把头低下,跟着抓牌。 跳牌过后,莫五九的脸上已堆满了笑。 起手的牌已有两个红中做将,一双刻子分别是三个五条、三个七条,二条三条各一张,春夏梅兰四张花牌。 只要稍略把花牌补换,随时都能听牌。 莫五九把四张花牌一亮,随即便要摸向牌墩。 这时候的耿鱼儿却轻声叫了出来。 耿鱼儿道。 “稍慢。” 莫五九抬眸望来,狡黠的神采,道。 “耿姑娘不敢让我了断?” 耿鱼儿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补花摸牌,这一局已有了了断。” 莫五九的眉梢一紧,说。 “耿姑娘的话未免玄妙,倒是叫我参悟不透。” 耿鱼儿道。 “从你盯住四张五条伊始,这局已有了了断。” 莫五九不信,伸手去补花,摸来了一张六条和三张白板。 于此同时,耿鱼儿竟也迎面将牌打开。 分别是两组刻子八九条,两组顺子一二三条、二三四条,单单空落一张七条。 莫五九笑道。 “耿姑娘倘若不亮牌,我说不定还能放炮。” 顺手打出一张三条,宁愿拆胡,也不打出六条。 耿鱼儿却淡淡道。 “即便不甘心放炮,也赢不了。” 美丽的手像是孔雀俏昂着脖,伸进牌墩中,看也不看,把一张六条翻落。 暗中 (1) 月如钩,悬在无云的天上。 月光悄悄照在他的头发上。 这本来就是谢乌衣和他之间的提前商量。 伪装中计,伪装吵架,最后在众目癸癸之下,如同丧家之犬一样。 没有人会对落败的公鸡投来任何意义的眼光,也便给了他机会钻进后巷。 像铁画赌坊这种地方,雇聘的打手从来不会少,恰巧,就囤集在后巷。 夜中,看见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踱步进来,当然会叫道。 “停下。” 若是无意闯入的赌客,被七八个人指着鼻子叫住,非但要停下,简直是掉头就跑。 误入的人虽不多,打手们却也见过不少。 通常一声轻喝下,都会跑掉。 所以虽是喝声道,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多少,只希望这个中年男人赶紧滚跑,自家伙计们才好继续围着打边炉、喝烈酒。 中年男人挺身,在一个打手的面门上下了一肘,那人惊呼都来不及,已然拽倒,硬硬地翻在青石地板上,甚至磕破了后脑。 在那人身边的三个打手意想不到,就连反应都少,还在怔懵之中,他的摆拳又来了,接连打中太阳穴、眼窝、鼻梁,三个人如弹球一样蹦开,纷纷跌倒。一人晕阙了去,一人鼻涕眼泪不断淌下,一人的眼睛再睁不了。 直到这样的时候,剩余的三人才终究看清楚了情势,手中的酒碗狠狠砸碎在地上,空荡地手一挥,便抄出了两把钢刀和两把短矛。 刀锋矛尖,都对着他。 在这个狭小的后巷,无论谁是,被宽阔的刀和锋锐的矛盯住,都好受不了。 常打架的人都知道此时的局势当然是拉开身位,与冷漠的兵器越远越好。 他却是一股脑就往上闯。 四人皆被他吓了一跳,如此不要命的人当然是谁都想不到。 两把钢刀分左右切来,向着他的眼角。 短矛也分工明确,直刺他的腰腹内脏。 后巷固然窄小,刀和矛当然满是锋芒,却太慢。 在他的眼里,四个人的身手委实太慢,慢到脚下左右碎落,就把所有的杀招全部躲掉。 他的拳头伸长,四个人的脸便成了沙包,拳影被月光照亮,潇潇落在几张脸上。 一阵拳头的闷响,后巷便寂静了。 他寻来了几捆长绳,将八个人的身子捆上、嘴巴也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塞好,环顾周遭,趁着无人,悄然爬上屋瓦。 现在整间铁画赌坊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 正是莫五九和耿鱼儿的第三番战,二人在牌九上斗得不相上下。 他却掠过了两人,直接望住了蒋启云。 这么多年的滚打摸爬,早就让他把眼光练得毒辣,方才和谢乌衣一同在赌桌上,他已然发觉蒋启云注视在一旁。 谢乌衣虽然演得放纵,但这样的人在岚漪湾中本来就不少,根本不知道被人盯上。 所以他不免就把蒋启云和方才的对手放在一同联想。 卓青和陶浊站在一同,蒋启云在二人的左边身旁,表面上毫无关联,可他的眼睛却蓦地为之一亮。 暗中 (2) 嘈杂的人群,是什么让他眸光大亮? 莺啼。不易察觉的莺啼。 这时候耿鱼儿正在大杀四方,铁画赌坊都为之震荡,置身于此,谁不是在欢呼高叫,不是有心人,那莺啼声绝听不到。 卓青回头,陶浊回头,蒋启云回头。 所有人都注视着赌局,唯独三人回头。 一下子就把三个人由人潮中区分出来。一下子也让他确定三人之间的联系不小。 卓青和陶浊同时向外闯,一边挤着,一边将头和脸低下。 蒋启云却兀自不动,忽然举头,正与屋檐上的他对上了眸。 他的心如凉昼,立刻把身子贴伏在檐头。 月光澄澈而温柔,却照不亮他的四周。 本能的野性让他明白自己已被人窥视,那样的人,或许就是在寻的捆绑孟卿衣的一伙。 清脆的莺啼声,就是在通知同伙。 这么想来,卓青和陶浊也是那伙。 至于蒋启云,他至今还没有想通。 现在却也来不及让他想通。 因为这时候,已有第二声莺啼在叫。这一声婉转、绵长,仿佛在泄露他的行迹一样。 果然四处也有了脚步在作响。 他的心不躁不跳,既然已到了硬碰的时刻,就不能再有一丝的惧怕。 他稍略在心中盘算过现在的形势,最好的情况下,只有三个人在对自己进行着包夹,分别是卓青和陶浊,还有一个藏匿在黑夜的掩映下。 当然,还有可能是后方的支援不断来到,到时候他便会像任人宰割的鱼肉,随时在刀俎之下。 现在,他不免又要开始为自己不懂轻功而懊恼,倘若在倾斜的屋檐上也能如履平地,说不定就能闯出几人的包夹。 可如今却只有坐以待毙了吗? 他动了起来。 屋檐上有两层砖瓦,忽地,有十数块被他揭下。他兀自一抖,由铁画赌坊做轴,四面八方,都是瓦片坠下。 陶浊狠狠拉了卓青一把,才避免了不注意的卓青被黑砖砸脑。 两人的脚步倏尔留下,当然也在顾忌包夹不成,遭受不知名的对头的反打。 陶浊鼓起嘴,轻轻地吹出莺啼叫。 这实在是暗中交流的方法,根据音调、起承转合、清脆抑或低哑,简直能把所有的讯息都能传达。 陶浊的轻叫,是想知道屋上的动静。两人都竖起来了耳朵,仔细倾听。 他闭紧眼,也在听。 从他的想法里,那个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人必定也是独行。一旦那人冒出声音,他便倾尽全力向之袭去,务必要一招之内制敌,否则陷入苦战后,便会招来街上的两人一同围袭。而自己胸前似乎痊愈的伤仍然是个隐患,随时会把他的咽喉掐紧。 他默默地将身子弓紧,每一条肌肉能在瞬间爆发出力,只要回应的莺啼声起,他就会奋不顾身地鱼跃而去。 月亮沉静,空气也寂静。 非但是卓青和陶浊,连他都有些惊异。 可这份寂静里,仿佛又有些说不出的无情。 他缓缓从屋檐上掩去身影。 卓青和陶浊也是倒着脚步退避。 长街与后巷,似乎从未发生过事情,似乎一向都是这般平静。 不远处的一个檐角,窥视他的人便躲在那里。 窥视者当然听见了陶浊的暗号,窥视者实在想给予两人提醒,窥视者却喊不出声去。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已有一把短刀架起;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声的喉咙已被短刀割弃。 只是浅浅的一凉,并没有痛意,如果不是血滴满了衣上,窥视者简直不会注意。 窥视者捂住喉咙,血立刻就把整只手掌都浸湿了去。 窥视者回头要追望,却已是匆匆背离的声音,真正被看到的,也只有一抹红色的围巾。 窥视者好想把这件事告诉出去,却只有躺着,默默凝望着月色的安宁。 暗中 (3) 再盈的月,对于卓青和陶浊来讲,都显得惨淡。 虽未有证实,但二人都明白,那个暗哨已被人了断。 人死前,难免都要挣扎动乱,而暗哨死时,却连一声尖鸣都不在。不是被掩住嘴,就是发声的喉咙已被切断。 要做到这样悄悄无声,哪怕是寇文占也难。 终究是怎样的人?再打着怎样的算盘? 月色中绝看不到有人追踪,两人却委实小心自己的行踪,穿梭在小巷长廊,更在林丛中有过一躲。 卓青顾左,陶浊看右,愣了良久。 卓青这才说。 “你说那个人有没有走?” 陶浊摇摇头。 “我不敢说。” 卓青眉头紧皱,道。 “什么时候你的胆子变小了?” 陶浊不以为然地道。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望良久。 卓青把气长叹了一口,喃喃道。 “也不知道耿姑娘那边的情况怎样!” 其实陶浊难免也对耿鱼儿有诸多想法,陶浊却还是能不那么激动,道。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在推牌九了。打从耿姑娘在莫五九手上抢胡之后,气势就恢复不少。现在恐怕还领先着吧。” 卓青却又把话题一绕,道。 “明天是姑奶奶的大婚,该送什么好?” 卓青摸了摸涨起来的钱袋,委实从谢乌衣那里赢了不少。 陶浊却是就地一躺,道。 “还是什么都不送最好,否则挑礼物的途中又被那暗中的杀人者盯上,小命也难保。” 卓青突然就把头罩落,眼对着眼,唇对准唇。 月光恍如云梦,简直让一切都浪漫了许多。 卓青道。 “何时开始,你好像什么都懂?” 陶浊却没有因为贴近而闪烁,从容地道。 “从我明白你简直是愣头青,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若再不懂一些,那就成了两个傻子一块作疯。” 卓青当然是从陶浊的身上滚下来的。 卓青支撑的双臂做枕,望住月空,繁星都已朦胧,只剩下月色清浊。 卓青道。 “当个愣头青却也不错。” 陶浊道。 “等你被人割开的咽喉,这些话你才有资格说。” 卓青想起那个暗哨一声不吭地倒在屋顶血泊,刺骨的寒气仿佛一瞬间窜入四肢百骸中,打了个冷颤,拨浪鼓似摇头,道。 “这样的资格我可不要有。” 有清风拂起,陶浊按住衣袖,才不至于勾住树枝林丛。卓青有样学样,只不过衣摆分明是不同,倒是多此一举了。 等风停后,卓青才小声地道。 “我们什么时候走?” 陶浊道。 “直到那杀人者不在我们的身后。” 卓青疑惑道。 “杀人者在哪?” 陶浊耸耸肩,道。 “我哪里知道?我甚至没见过。” 卓青突然坐起来身,突然道。 “那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陶浊道。 “我们在等心安,在等理得。” 卓青拢了拢鼻头,道。 “我们等了多久?” 陶浊仔细琢磨了下月亮的成色,才说。 “大概两刻钟。” 卓青何止是跳起来的! 卓青道。 “走。” 陶浊无奈地道。 “不再等会儿?” 卓青笑了笑,道。 “才不会有人躲在暗中一动不动这么久。” 卓青大步向前,陶浊也只好爬起来跟从。甚至有些大摇大摆,朝着返回的暗道走。 只不过卓青实在低估了别人的等候。 暗中 (4) 蒋启云在等候。 赌局一完,蒋启云已站在门后。 就算不去看往,也能感受到蒋启云玩味的眼眸。 谢乌衣的身形站落,任由别人从肩头挤过。 实在有太多人在走,追着心中的美梦在走。很早就有蜚短流长在说耿鱼儿赢完这次后就要离开岚漪湾,于是所有的赌徒都在等着耿鱼儿回眸。 就像是石礁一样,五个人在潮流里纹丝不动。 直到铁画赌坊如也空空,谢乌衣才算和蒋启云第一次对上眸。 这个少年人脚步且缓且慢,往谢乌衣的跟前走,连鼻尖仿佛都要凑在一起了,才笑了起来,道。 “你大概不认得我。” 谢乌衣向余开守看去,余开守脸色凝重,显然隐含了什么,迎来谢乌衣的目光时,却不住摇头。 蒋启云又道。 “你们的身份我却懂。” 谢乌衣却连瞳孔都没有一丝收缩,手抚在凸起的肚腩上,冷冷地道。 “我是大名鼎鼎的卞错,你当然应该懂。” 蒋启云笑意转冷,道。 “既然如此……” 竟是转身,不顾会引来多少的诧异,转身就走。 蒋启云一向如此我行我素,因为别人的情绪实在不必在乎。 谢乌衣却绝不会把这个少年人叫住。 因为现在是卞错,在余开守面前,每个模样都要让人信服。 也因为谢乌衣看到了来人,来人也开口,道。 “站住。” 他由黑夜里穿出,凭一只手已把蒋启云的领口抓住,蒋启云企图扳扯开手腕,脚下蓦地失重,赫然被举入了空中。 悬空的腿不断地蹬踹,拧扭的手也几番使力,那只手仍是巍然不动,全不会松。 蒋启云脸开始涨红,被遏制的呼吸短促而沉重。 余开守赶紧喊道。 “卞老爷,快让您的手下放过。” 谢乌衣却只是冷眉一挑,轻轻地道。 “很讨厌有人对我不敬重。” 余开守简直已是央求了,道。 “求求卞老爷放过吧。” 谢乌衣这才恬着肚腩,走入他的身边,拍了拍肩头。 他顿时松手,蒋启云跌在冷硬的地上,重重。 月光把疏离的人影拉长。 蒋启云一口气还没喘稳,已从地上窜起来,浑身的肢体都充满了怒火,简直是嘶吼。 “你们敢得罪我!” 于是,蒋启云的眼眶上立刻又遭了一记拳头。 他多少有些留手,才让蒋启云不至于晕去。 再起来时,蒋启云也只好成了泄露气的皮球。从小至大,这样的屈辱还从未遭受过。可睁眼看见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用来啐人的口水便咽入了喉。 无论是谁,险死还生过后,脾气都会大作。 他道。 “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蒋启云心头一跳,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掌握,现在才知道原是别人不与自己计较太多。 蒋启云咬了咬牙,道。 “我想要你们把人带走。” 他与谢乌衣相互对望,难以置信在两人的眼里都有。 沉默了片刻,才说。 “为什么?” 蒋启云恨恨,道。 “我不能认贼作父,娘也不该嫁给杀夫死仇。”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穆羽蓉都忍不住叫出来口,道。 “什么!你娘要和孟……要和那人成亲?” 不禁又要失笑,又要道。 “发生在那人身上的事,可委实教人觉得神诡奇惑。” 这话当然没有错。孟卿衣经历的事,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必遇过。 他道。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蒋启云道。 “抢亲。” 这下子当然连凌香的眉头也稍略起皱,摇了摇头。 抢亲的事大家当然都听过,抢夫婿的你有没有见过? 余开守已被请走,几个人聚在无人看守的巷后。 那八个人被蒙了头,堵上耳朵,除非是在身畔敲钟,否则整个天地于这些人来讲,都是沉默。 接下来的事,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纰漏。 所以他问的很细致,他道。 “怎么进?” 蒋启云道。 “一般是暗地里的甬道出来,几年前,我嫌出入麻烦,悄悄挖了一个隧洞。除了我阿娘,连舅舅也不知晓。” 他和谢乌衣同时注意到,当提说“舅舅”的时候,蒋启云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 他又问道。 “怎么救?” 蒋启云道。 “里面爱喝酒的人从来都不少,明天更何况是我阿娘的礼庆,我邀着众人大喝一场,你们趁着酩酊,把人救走。” 他最后道。 “怎么走?” 蒋启云回答道。 “出了长阁就不要回头,行数十步,会遇上四条岔路,只要朝着第三条路走,就能逃走。至于以后该怎么摆脱,却不在我琢磨的范畴。” 四个人相顾,是谢乌衣最先点头。 打从看见那只云雀飘过,任何顾忌,谢乌衣委实都不再有,显然是对那个叫李拓的朋友有着绝对的信任。 于是他也打算放手一搏。 更加追问起细节。 譬如底下终究有多少人,又有几个人嗜酒。 四双眼睛盯凝下,随便有起心动念的恶意,都会被看到。 所以蒋启云只有诚恳,一边稍略回忆,一边倾吐自己所知道。 良久良久,知道月牙都泛了白,才散了。 夜毕竟还是有些凉,天色却意外的明朗,他有感而发。 暗中 (5) 这里无风无月,因为这里在地下。 沼泽之下。 阴暗,湿潮。有的时候,甚至会自顾自地熄灭火把。现在,岚漪湾又有夜雨悄悄。 雨珠拍打在地上,淅淅沥沥,有些什么会聚成一滩洪波,汹涛般将地底淹住。 第一年住在这里的时候,水浪几乎都把寇文占的胸口也给盖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疏导,才终于将雨水分道流淌,不至于再有淹灾。 却也让寇文占养成了个习惯,一点有雨,便难睡着。 寇文占点了一把火,通明了整间书房。 头上有雨水拍打着地面的脆响,几间门外还有如雷的睡梦鼾叫。 寇文占取了一副眼镜,轻轻推在鼻子上。 在寂寥里,默默地看着一整册的旧榜。 现在的榜单当然不少,文谋之间,素有苏秦榜;武人林列,也有狮牙榜;可是当寇文占还威风堂堂地做一任将军的时候,与人排名的,却只有一榜,唤“天下”。 夜深人稀的时候,寇文占常常会把泛黄的书页翻到第四张,通篇,都是对自己的介绍。 姓名:寇文占。 性别:男。 年龄:三十三岁。 身份:谢氏一朝孙公主的琴铃驸马,谢氏一朝夙鬼军的统将。 武功:归流梨花掌。 事迹:绝岭独擒青光三侠、黑山绿水涧以一人力挫八人豪、与谢宋孙李王逐鹿天下、引八人豪共建夙鬼铁军、板前坡大破三千军仗、雁荡山二十七人突围、转入谢氏一朝征战杀伐、一统三百年大荒。 这些,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记载了。 寇文占一边留念,一边不由地在想,现在若还能动上几笔,又有两件要写入事迹上。一件是篡位未几被关独往和赵子暮联手阻挡,一件是隐秘锻练了“谴”组织要再次席卷天下。 寇文占掠过了自己的纸页,向前翻。 当年还有什么人能排在寇文占之上? 为首的,赫然是将大荒一统的王上,谢昀殇。惊世之才,放眼整整大荒三百年的历史,也寻不出第二个。 第二页书的人,则是唯一能和谢昀殇抵抗的哥舒郞,以一人的运筹帷幄苦苦让宋氏多撑了七年,终是被夙鬼军割落头脑。 第三个人,却是不详。 名字不详,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身份不详,武功也不详。 只有事迹,却是每个人都知道。 当时人心惶惶,实在因为太多大人物无缘无故地咽喉上多了一条疤。有些人猜测这人侍从的是孙氏,多次对谢昀殇和寇文占都进行过刺杀,可毕竟只有一个人,也有一双手脚,万军丛中,还是被拿下。 寇文占想都未想,脑海里已浮现出此人被五马分尸的画面,足见很有印象。 寇文占一直盯着这个叫做“天下”的榜,一直看着这个没有一点详尽的页张。 因为寇文占要回忆,回忆当年自己是这人目标时气氛的凝郁和压抑。 直到寇文占什么都回忆起来了以后,寇文占才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空气更僵。 有人暗中在对自己盯梢。 寇文占已有了肯定。 而盯梢之人,甚至比当年名列“天下”榜第三的杀手更让人慌忌。 新郎 (1) 江湖里的人很少想着去朝堂做官。 孟卿衣却从小想着要当新郎官。 那当然是因为孟卿衣早熟得紧,十一二岁的年龄,已开始想要探索女人的秘密。 当初,真是孟思年忙碌时候,大哥更是左膀右臂,也便忽略了对孟卿衣的教育。所以孟卿衣顽皮,从来跟着巷弄里的孩子头各处去欺负轻轻年纪的小丫头。 那时候孟卿衣当然什么都不懂,常常一把便捏住女孩子的胸口,只顾着软柔,却忘了看女孩子“刷”的满脸羞红。因为如此,三不五时就挨一顿揍。 直到有一次被一个个头顶高过自己的女孩揍得鼻青脸肿,孟卿衣才再不敢随意向女人伸手。 而那个孩子头也只能张着被打烂的血盆大口,恨恨地道。 “待我以后当了这小娘们儿的新郎官,一定要把那对*摸透。” 其实孟卿衣什么都没有听懂。 孟卿衣既听不懂新郎官,也听不懂*。 可孟卿衣依旧是兴奋异常。 打从这天起,对孟卿衣而言,新郎官就和*联系上,仿佛成了梦寐的追求一样。 后来孩子头当然没有娶到那个将几人打得血肉模糊的姑娘,却也当了新郎官,和一个清秀的村姑娘婚好。 已是四年后,孟卿衣已长大。 两人虽不再有以前那样的密切交往,却还把当年的事当成了笑料。 于是敬酒的时候,孩子头忍不住又跟孟卿衣说道。 “记不记得那个高个子姑娘,又回来了。我陪我娘子去买药的时候,遇上。就在药坊,西城,有一面长满了爬山虎的墙。” 现在孩子头已经成家,当然不便再去寻仇了。 孟卿衣却还对那件事不曾放下,隔天就绕到了西城,那家药坊。 是盛夏的季节,哪里都弥漫着阳光。 光晕下,爬山虎稍略延伸,枝长,有一束甚至长成了花冠般的模样,恰好戴在露出侧脸的女子的头上。 有那么一刻,孟卿衣简直看痴了。 孟卿衣举步,踌躇;再前进,又退后。 仓促间,孟卿衣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接近。 孟卿衣分明忘记了自己是来报仇,甚至已突然忘了自己和女子有仇。 只不过男人为了要看上一眼女人,总有创造出各种理由。 又过了一天,孟卿衣已出现在女子的面前,虽然是鼻青脸肿。 女子是药坊大夫的小孙女,先用热水沾湿了毛巾,稍略给孟卿衣擦拭伤口。 孟卿衣看着女子,眼睛都直了,一动不动。 女子突然一掌拍在孟卿衣的脑后。 叉腰,叫囔着说。 “还嫌小时候被我打得不够?” 无论大夫给孟卿衣擦得是多烈性的药、如何在伤口边缘撕咬,那一天,孟卿衣都带着笑。 孟卿衣第一次发现,被人记得,是多么美妙。 后来的事你们当然就知道。 孟卿衣常常卷入打架,三天一小大,五天一大打。 总是在受伤,一受伤就满脸堆笑地往长满了爬山虎的药坊那里跑。 渐渐,女子会心疼地道。 “孟卿衣啊孟卿衣,你能不能快点长大,不再打架!” 孟卿衣笑笑,摇着头笑笑。 孟卿衣没有告诉女子,不打架,就没有理由来了。 可是孟卿衣的名头越来越大,挑衅的人也随之多起来,有一次甚至腰间*入了一把刀。 那是女子第一次寒起来脸,躲着不见。 事后,孟卿衣苦苦央求,才重归于好。 接着孟卿衣的大哥也要当新郎官了。 在孟卿衣十七岁的那年,墨雨堂里,孟思年已能做到说一不二,更何况大哥成亲的对象是堂主千金,喜宴自然奢华铺张。 孟卿衣鼓足勇气,才把女子也请来喜宴上。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旁,跟着所有人一同欣赏,一边悄悄地咬耳朵。 “如果我也能这样绚丽的出嫁,该有多好。” 孟卿衣深情凝注,牵住女子的手,道。 “那你嫁给我吧。” 女子吓了一跳,兀自推脱挣扎,都甩不掉。还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又是气恼,又是羞耻,道。 “你做什么呀!” 孟卿衣道。 “我做新郎官呀。我老早就想做新郎官啦。” 孟卿衣认真地胡说八道,立刻就把女子逗笑。 女子也不挣脱了,眨着星光一般的眼眸,道。 “做新郎官干吗?” 孟卿衣嘻嘻一笑,小声在耳边邪道。 “揉你的*。” 女子顿时就向着孟卿衣的脚板恶狠狠地跺下,“哼”了一鼻子,气愤地道。 “讨打。” 现在孟卿衣总算要当新郎官了,孟卿衣却没能笑。 新郎 (2) 现在,终于轮到孟卿衣当新郎官了,只是想娶的那个女子已不在了。 在漆黑的地底,实在分不清是永夜或是白昼。 孟卿衣从高床暖枕上探起身来,一副倦容。 本来捆在铁柱上,孟卿衣还可以一夜无梦,换到床头,竟是彻夜无眠了。 好不容易眼皮就该垂下来,又被前来送新装的圆圆胖人给打搅了。 那圆人手里捧着新郎官的服饰,简直是用肉把房门给挤开,再把鲜红的衣裳和崭新的靴子齐放在孟卿衣的案头。 看到孟卿衣还在睡,才想起来要蹑脚蹑手。走起来却又别扭,突然一绊,整个人倒滚回来,不偏不倚撞在了床窝。 孟卿衣把长气叹了一口。 这圆人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缓缓爬起身来,浑身倒也没有什么淤痛,只是把尘埃抖了抖。 孟卿衣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 圆人嘟着圆鼓鼓的嘴,道。 “卯时刚过。” 孟卿衣苦笑道。 “现在外面只怕连天都没有变色。” 圆人笑嘻嘻地道。 “我方才还在外面尿过,漆黑一片,还找不到太阳老公公。” 孟卿衣道。 “婚礼又在什么时候?” 这可就难倒圆人了,一边想着寇文占得话,一边拨弄着指头。寇文占虽说过是在三个时辰后,圆人又哪能分辨得轻轻松松,只有从子时起数,一个一个点着指头,不一会儿,道。 “是午时,在午时。” 孟卿衣伸直了懒腰,道。 “也不是午时三刻赶着去斩首,这么早来喊我做什么?” 圆人道。 “寇老大知道你在牢里关了许久,担心身子上斗发了馊,才要你早些起来,洗个木香澡。” 然后但见圆人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小女童端着一个不小的木桶,出现在孟卿衣的房中。 圆人对两女恭从地一摆手,瓮声瓮气地道。 “有劳两位姑子把这人洗干净些,从脚到头。” 绿装少女道。 “便交给我们吧。” 于是圆人就蒙着羞红的脸往外走。 房门始才关上,另外一个粉装少女便漫步到床头,一把牵住孟卿衣褶皱的领口,笑着道。 “公子,你抱我。” 孟卿衣既不是傻子,更不是愚子,两只手如若树根一样,缠着少女如梦的腰肢。 粉装少女在一边被孟卿衣捏着,一边慢慢解开孟卿衣的腰带。 孟卿衣的手也迅速探了进来,已摸上了光滑的背弯。 粉装少女娇笑着,在孟卿衣的手下,褪进了衣袂的覆盖,显露出妩媚的身材。甚至启皓齿,在孟卿衣的脖颈上咬出一块牙印来。 孟卿衣一把就将少女横抱入了怀,然后整个跳入木桶中奶白色的浴水来。 孟卿衣的手指在*裸的少女胸膛上弹触,又向着绿装少女望来。 “你难道不下水?” 绿装少女把头轻轻地摇开,好听的声音曼妙的传来。 “一只小妖精,公子已经应付不过来了。” 于是孟卿衣变得愉快,也同时好奇起来。 “那么你这只小妖精又是做何而来?” 绿装少女掩住嘴,优雅地笑起,眼睛也弯弯,随后才道。 “等到公子洗完了澡,就会明白。” 新郎 (3) 屋门被推开的时候,绿装少女也早把青衫褪下,用那一身婀娜的躯体,给孟卿衣擦拭着湿漉漉的强健身躯。 两条*裸的身子交缠在一起,女性的私密一寸寸从孟卿衣的皮肤滑移。 孟卿衣还沾着水的双手立刻就按在了少女的胸膛上,渐渐用力。 少女被调弄得喘着粗气,终究“啊”的一声,瘫软在怀里。 随后,那双不老实的手就顺着少女如羊脂一般嫩滑的脊背抚摸下去,穿过屁股间的细缝,将整副身躯向上一提。人仿佛也变作了一杆钢枪,刺进了女人的肉体。 伴着孟卿衣翻覆不听,少女的喉咙里不断发出骚浓的叫语,五光十色的脸庞里似乎有痛楚,也绝对有欢愉。十只指头、趾头,因为猛然的冲击勾紧,难以松去。 入得屋门的人并没有因为屋子里的事情羞涩跑去。 这已经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皮肤早没有的少女还允许的乳白和光晕。 默默站在一角,仿佛愿意等着二人快活完,再说事情。 孟卿衣还想做,少女却做不下去。 在孟卿衣的额顶上轻轻地一吻,人便抱着一堆散乱的衣服和姊妹跑了出去。 中年女人望着孟卿衣*裸的身体。 孟卿衣倒也没有遮蔽。 中年女人稍略走起,不经意地去翻看墙壁上的画卷,才道。 “这些都是上好的书画,每道墨点上,仿佛也有余韵。” 孟卿衣笑了笑,道。 “可惜这里只有烛火,没有光明,倒是浪费得紧。” 中年女人仿佛遇见了知音一样,喃喃细语。 “阿风说这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却又无处不是山水之间的闲宜。” 孟卿衣也不着衣,缓缓地靠近,仿佛在欣赏画卷,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中年女人稍略一怔,才艰难地回避。 孟卿衣面色从容,淡淡道。 “人一旦有太多时间闲趣,难免都想要做些傻事情。” 中年女人翻转来头,凝望住孟卿衣,面上的神色明暗不定,终究有过一声低语。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稍略懂诗书的,都能知道。 孟卿衣道。 “那是李才女的名句。” 中年女人道。 “岂非也是我的情绪。” 孟卿衣失笑道。 “所以你要冲喜。” 中年女人冷眼相望,道。 “你以为你很讨喜?” 孟卿衣耸了耸肩,用指背划弄着下巴,说话的时候笑笑嘻嘻。 “在朋友面前,我倒是蛮讨喜的。方才那两个小姑娘,似乎也被我弄得很开心。” 中年女人突然阴沉地道。 “可是这里的人却都想杀了你,有的甚至要把钩子锥入你的心。” 孟卿衣吐了吐舌头,连忙将自己的小心肝捂紧。 孟卿衣尝试性地问道。 “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早已经轮回到了黄泉里?” 中年女人却又笑了,道。 “如果不是我,你早已下落了剥皮的幽冥。” 看着女人脸上的阴晴不定,孟卿衣也只有感激。 “我实在应该谢谢你。” 中年女人笑道。 “你该谢的却是阿风。” “你是阿风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你身上已有了阿风的气息。” 孟卿衣忍不住往自己的腋下嗅了嗅。如果是昨天,恐怕还只有熏天的臭气,现在却只有一股木奶的浅香。 中年女人向孟卿衣撇来一眼,却是无情,又若有深意。 新郎 (4) 孟卿衣看到薛歧的时候,只剩下眉开眼笑。 想不到像薛歧这样阴沉潮湿的人,穿上了大红色的衣装,竟也有几分喜庆的模样。 脸上竟然涂了脂粉,粗糙的颊上还有红妆。 孟卿衣简直都笑弯了腰,甚至已笑得趴在了地上。 薛歧却不笑,无论如何都不笑。 忍不住地笑声里好似还多了一些哽咽,良久,孟卿衣才喘过气来,又过了良久,道。 “屋子里有镜子,你赶紧照照镜子。” 薛歧毕竟还是有些无可奈何,只有说道。 “寇文占觉得一个新郎不够,于是又多出一个伴郎。” 孟卿衣道。 “那却是寇文占的眼力劲儿不好。不找些长相更好的人来帮衬我。” 薛歧的手便立刻朝着孟卿衣的后脑勺挥来。 那却毕竟不是要命的挥手,孟卿衣稍略低下了下身姿,就躲过。 和薛歧一起来的,当然还有一套崭新的雪纱坊裁制的红装,顷刻间便要夺走所有目光。 从缝线到做工,都能看见独到的考究,密密麻麻的线,仿佛是不是缝头,而是拆头,终究飘飘洒洒,在胸前纹出一个喜字来。 只是等孟卿衣往身上套,赫然却是有些大。 薛歧道。 “这些天你莫非吃得很少?” 孟卿衣把脑袋摇了摇。 “虽然被挂着,至少每天却都可以吃到一只猪脚。” 薛歧顺了顺宽大的肩头缝,道。 “所以你当然不会一下子身材尺寸都缩小。” 孟卿衣抖了抖颇长的袖子,苦笑道。 “就算身材尺寸能小,手脚又怎么变得长?” 薛歧闪着寒眸,道。 “这当然不是依照你的尺寸量身订做的。” 孟卿衣也一边失笑,一边颓唐道。 “这当然是依照别人的身形订做的。” 薛歧道。 “我记得蒋天风的身形就不小。” 孟卿衣也不否认。 “好像恰恰就比我大了这么两号。” 薛歧一只手爪简直把这件新衣都扯破了,阴沉地道。 “我和你,或许朋友算不上。” 孟卿衣同意地点头。 “朋友会吃喝玩乐,吹水嗦泡。那样美好的活动,若是和你做,就成了煎熬。” 薛歧却一定也不顾挖苦,直白地道。 “我大概不喜欢你这个人,却也尊重你的刀。” 孟卿衣咧起嘴,很欣慰地笑,道。 “卿衣快刀,当然有名堂。” 薛歧捏紧了拳头,声音如冰,一丝丝凝固般,冻结住所有的话。 “不觉得侮辱吗?” 孟卿衣眨了眨眼睛,一开始或许还有些不明白,只见那双冷眸一直钉在新郎衣装上,才了然,笑道。 “辱也辱啊。” “受着就好。” 薛歧没有看见一星半点的豁达,微笑里尽是落寞。 也因为这些落寞,让一向冷然的薛歧禁不住追问道。 “你有苦衷?” 孟卿衣没心没肺地笑笑。 “哪里是苦衷!我怎么会有苦衷!只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墨雨堂无法一面应对青花楼的蚕食,一面再同寇文占树敌。既然佘毓香要的是我,我便随着走。” 孟卿衣摆了摆身段,尽量让衣服贴合住自己,才道。 “你看,凑合凑合,也行。” 新郎 (5) 午时,吉时,再也等不了。 那个圆圆的胖子再来,也为自己换了喜庆的一套衣裳。 圆人领着孟卿衣,薛歧缓缓从后面跟上。 这一个狭长的地下甬道,九曲八弯,蜿蜒铺排,第一次在孟卿衣的眼前展开。 每一处,都像是山穷水尽疑无路,只是在犄角旮旯的边上才有转弯,倘若当真把孟卿衣扔出来,也不见得能从此中游荡出来。如果还装有些机括关卡,硬闯之人,想要保住小命可难。 所以孟卿衣简直是紧跟住圆人,连半步都不愿意离开。 倒是薛歧在二人身后,慢慢。仿佛这样的阴暗让薛歧感到舒缓。 直到房前,圆人才驻足停下。 孟卿衣和薛歧也不免停下。 像孟卿衣这种有一副好奇心肠的人,不禁要像这间房子打量。 那只从猫口脱险的老鼠也不由得撑开孟卿衣头顶的帽冠,乜斜着眼瞧,就见那房门竟是倾斜地钉在突兀的木壁上,无论进出,身子都要歪扭不少。 圆人声音放低、放轻,道。 “寇老大,时辰已到。” 屋子里动静很少,过了一会儿,才闻寇文占道。 “好。” 只是寇文占一动未动,不像是有出来的意愿。 圆人不敢催,候了一会儿,才又道。 “寇老大不来主持大礼?” 屋子里的寇文占仿佛很疲惫一样,喃喃道。 “不了。你让二娘安心的出嫁,祝福我迟些时候补上。” 对于组织的人,寇文占的话便如神旨。 圆人不能有丝毫迟疑、质疑,领着孟卿衣和薛歧便离开了。 孟卿衣禁不住自嘲道。 “连主婚之人,也不来了吗?” 圆人只有憨憨地干笑。 “寇老大或许是身体不好,姑爷爷莫要气恼,气恼不好。” 薛歧虽没有说话,却稍略把手搭上孟卿衣的肩膀,五指的力道有深有浅,悄悄传话。确切在说些什么,孟卿衣可实在不知道,却分明能感受到薛歧的异常。 随后又是绕了三绕,圆人正待敲门,门却自然开了。 蒋启云早已着装妥当,含笑和三人对望。 圆人道。 “吉时要到了,小爷跟我们一同去迎姑奶奶?” 蒋启云拒绝,却并非冷漠,甚至带起了笑,打趣道。 “不要。” 蒋启云看了一眼孟卿衣,两天前简直还要把人杀于刀下,现在竟能不以为意,连怨恨都少。 蒋启云道。 “我不要破坏新人的独处,不如在外面喝酒来得热闹。” 蒋启云挺着腰板,从三人身际间穿过,肩膀几乎要和孟卿衣撞上,然后侧身退让。 这一下,就连圆人也禁不住回头,瞪着大眼,追寻起蒋启云的背影,显然也被那番态度震惊到。嘴里更是一直喃喃道。 “奇怪,奇怪。” 孟卿衣道。 “奇怪什么?” 圆人慌忙掩饰道。 “阿云和姑奶奶的关系一向好,竟然不去姑奶奶身旁,所以才奇怪。” 孟卿衣笑道。 “我当你是奇怪那人怎么没有扑上来把我开膛。” 圆人忍不住掩上了嘴,又将轻抖的手捏做拳头,放下,道。 “姑爷爷说笑了。” 孟卿衣道。 “我的确是爱开玩笑。” 紧接着三人穿梭,直达那间铺了红纱结着红彩的房。 圆人把头贴在门前,嘟嘟囔囔。 “姑奶奶,姑爷爷我给您带到了。” 门“刷”地一声滑开。 里面的女人披着艳丽的红色长裙,红盖头也静静地蒙上。 错综复杂 (1) 他举步,从阴影处走入,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就坐。 随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凌香、谢乌衣、穆羽蓉。 再多的踌躇也在走出来的那刻起,抛落。现在四个人都高昂着头,以不屈的眼光,望穿着前方的朦胧。 天知晓这些人有多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面在组织人员的面前出落,甚至好整以暇,仿佛以男方亲属一般的身份围坐。 连蒋启云都未免要咋舌,因为如今的情势已和昨天盘算的却是二辙。 两个女孩子居中而坐,人皮面具下藏不住感受。 穆羽蓉攥紧了一对小拳头,出门那样久,现在已是最刺激得时候,兴奋得不住发抖,浑身也不安分在动;凌香则对出生入死见识过许多,一切都那么安稳如常,唯有不知道如何摆的手才显露了内心的焦灼。 两个护在左右的男人,看起来倒是轻松。 谢乌衣当然还是那副愁眉密布的神容,身形却已然褪尽了臃肿,左手稍略搭在圈桌的边缘,右手随意搭在斜架住的左腿上。 他则是一如既往地正襟危坐,红木的匣子轻轻地挂在他的腰后,没有分毫的荡漾和摆动。 圆人该认得他,两人简直还在一张床前睡过,可是他易了容,又让圆人认不得。 可这四张脸面,卓青和陶浊却分明是见过。 两个人拍桌而立,歪歪扭扭地指着他和谢乌衣的鼻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灯结彩的高台上,孟卿衣倒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就算看不透易容,由那只红木匣子已能把他的身份猜够。 唯独是同样穿了喜庆衣服的薛岐风轻云淡,仿佛无论接下去发生如何,都可以装成不懂。 佘毓香已揭掉了红盖头,阴柔的眼里有毒辣的尖锋。 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中,他道。 “我们来讨一杯酒。” 喜宴之上,怎么可能没有酒? 而今天的酒,简直比许多人今年见到的都要多。 “谴”组织既然要在阴影出滋长、生活,许多克制的事情无疑有许多,其中当以酒、色为首。 来人讨酒,给不给呢? 卓青和陶浊虽然站着,这样的时候却绝对轮不到二人出头。 于是包括蒋启云在内的十个人有一同转目,看向了冷清河。 冷清河比众人大了许多。 大家都是二十出头,唯独冷清河已三十三,是寇文占收养的第一个孤儿,更被众人称作大师兄。寇文占不在的时候,一向是拥冷清河作为马首。 冷清河提住酒壶,施施然起身,倒酒。 酒水犹如落尽九天的银河,娇嫩欲滴地点在酒盏之中。 酒盏沿口低平,不一会儿,已被酒花概括。 多一滴,平静的酒面就要溃破。 随后冷清河二指轻捉,将酒盏捏在了手。一路稳稳当当,向着他走。 溢满的酒面在盏中轮回,几乎坠落时候,又荡漾回收,递与他面前之时,连半滴滑脱在盏壁上的酒渍都没有。 要接这样的酒,当然无法随手。如果不欲输下半筹,那么非但也要用两指,酒水更不能洒脱。 最有效的方法是用浑厚的内力将液体如果冻般凝固,那样无论怎么接,都很从容。 可像他这般纯凭自我摸索的人,如何能接触高深的内功? 这盏酒,一时间竟有些棘手。 在场十数人中,恐怕也只有孟卿衣和薛歧能有绝对的把握。 不论彼此有何嫌隙,冷清河露出的这一手,“谴”组织的众人都会敬畏许多。 这也正是出自归流梨花掌四式之一的“繁花手”,冷清河不敢说是登峰造极,却亦是精通。 他怎么接都不是,一时间手也僵在半空。 忽然有巧声浅落,道。 “我来喝你这杯酒。” 赫然是模样妩媚的穆羽蓉在开口。 那双紧扣的长腿也慢慢地分开,让其步步生莲地走到他的身右。 于是,十数双眼光便纷纷往穆羽蓉的脸上投落。 幸好有人皮面具,否则简直要暴露了脸红。可还是有一股羞涩沁入了眼中。 冷清河准确无误地将那羞涩捕捉,恍惚之中,酒盏竟稍略斜动。只是“繁华手”又立刻抚稳,酒水没有纹丝异动。 但见穆羽蓉从腰间取出一面光洁的镜子。 爱美的女子,有几个不是时常注重自己的妆容? 哪怕是凌香,这样的小巧镜子,随身也有。 穆羽蓉将镜子横平在双指上,一分一毫地向着酒盏的支脚去靠,直到严丝合缝,才道。 “这酒我便接过了。” 冷清河松手之下,溢满的酒面仍是没有跌洒。 穆羽蓉忙用小嘴抿舔了一口,此时的酒面已然陷在杯盏的沿口之下,再也没有洒的可能。 这小丫头虽然取巧,倒是把这个难题解了。 冷清河多看了一眼穆羽蓉,才慢慢地望向他。 他平静地道。 “我们还讨一个人。” 冷清河乜斜着眼窝,缓缓道。 “你说。” 他道。 “孟卿衣。” 冷清河道。 “做梦。” 可他的神情却绝不像是在做梦。他起身,仍坐着的谢乌衣和凌香也同时起身。四个人肩并肩,一同向着高台走。 高台之上,便是新人交拜敬酒之所,在知晓四人目的之后,委实应该阻止接近,偏偏等到四人踏在孟卿衣的身前,竟也没有人行动。 卓青和陶浊瞪大眼睛看着,其实,以二人聒噪的性子,从来都是不讲道理地抢先出手。 而方才以一招“繁花手”立威的冷清河亦只是默默站于圆桌。 只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隐退。 可也被警惕的谢乌衣完全看住了行踪。 台上,还有一个圆圆的胖子,将肚腩一拨,想要拦在几人同孟卿衣之中。 立刻就有一只淬了*的细针刺入圆人的皮囊口。 一个人如果是这般大的身材,凌香的迷针实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躲。 其余人,似乎就只好眼睁睁看着,不管佘毓香怎样睚眦欲裂,都不去叨扰。 这群在桑陌林将墨雨堂众人圈屠的狼,此刻不为所动得如若任人宰割的绵羊。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 错综复杂 (2) 到处都张灯结彩,到处都有酒。 深沉的地底,简直也被高挂的灯笼映得朱红。 而酒,更比蒋启云这一年里见过的还要多。 狂欢的时候,卓青和陶浊从来不会缺落;两个人都端着盛汤的碗,灌酒也是一口接连一口。 不一会儿,脸上已是醉红。 陶浊连眼睛也开始有了些惺忪。 冷清河看在眼里,唯有冷漠。 冷清河固然不是热情的人,冷清河的年纪也委实比二人大了很多。许些时候,都以为二人欢脱得教人烦躁,私底下的好脸色也就没有。 朱几逢从房里踱步出来,于冷清河的身侧落坐。 除了蒋启云,倒是这个朱几逢的年岁最小,偏偏性子沉稳,往往竟同冷清河一并论道。 朱几逢一双慧眼顺着冷清河的目光望去,和惺忪的陶浊对上,颔首露笑,才回眸过来,把酒给冷清河斟上。 两人对饮,却只是浅尝。酒能乱性,两人都接受不了控制不住自己,也和两个如痴的酒徒有了鲜明的对比。 陶浊撞撞跌跌,就向着孤僻的纪烟白过去。 坐下时,仿佛整个人都要坠入纪烟白的怀里,勾住纪烟白的肩,醉气熏熏地把一坛酒给上去。 纪烟白手腕一侧,把酒挡了开去,人则轻旋半步,如泥鳅一样从臂弯里滑出,紧接着也起身,穿过密集在一起的同伴,在一只熄灭的灯笼旁站定。 纪烟白头垂得低低,肩膀也不自禁地缩紧,与这样的场合排斥得紧。 另一头倒是欢声笑语。 当然是因为丁丁。 丁丁从来都开朗至极,又可以同卓青、陶浊疯在一起,也能跟冷清河、朱几逢共处相宜,委实是十人之间的调和剂。 丁丁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也有趣得劲。 现在蒋启云岂非正拉住丁丁,和仲秋铭、雷宾、慕容吕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草原的风情。 草原一望无垠,有时候要奔马数十里,才得见几家包篷,草原人呢好客,不必相熟,也会拿来上好的马奶酒。 小兄弟们眼睛里都有期望,也想着那天能喝上一碗马奶酒。 蒋启云没有多说话,却咽了咽喉咙,口干舌燥一样,赶紧用酒坛子把嘴巴堵上。 雷宾和慕容吕看见了,就跟着笑话,把蒋启云手里的坛子抢过来,也往胃里倒。 卓青一看这边也喝得潇洒,哪怕踉踉跄跄,也往上靠,拉着仲秋铭道。 “你也陪我喝几杯呀。” 仲秋铭为人随和,也就推脱不了,撕了一坛泥封,好几个碗里都倒上酒,道。 “丁丁,雷宾,我们跟小云走一个。” 五个人抓着五只碗,一同跟蒋启云敬了酒。 丁丁又把酒碗满上,向着冷清河喊道。 “师哥,几逢,也来跟我们喝几口。” 冷清河只是轻轻地摇晃着头,倒也端起了酒盏。 朱几逢也是笑意浓浓,把一盏小酒捧到了双手。 卓青则把瘫睡的陶浊拉了起来,脸上还是迷蒙。 雷宾哄堂道。 “祝小云多了一个后爹。” 随着蒋启云的酒碗砸过来,欢叫声震耳欲聋。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唯有纪烟白抽身在所有人之后。 纪烟白稍略低着头,在灯笼难照的黑暗虚空中,竟似看见了什么异动。顿时,一双眼目如同箭羽般射落。 哪怕渺小得如同虫蚁,也无法逃脱。 纪烟白看见了什么? 该章节已被锁定 寒月乔听到北堂夜泫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寒月乔对胡天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是胡天毕竟对寒月乔有恩,让寒月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胡天死,那寒月乔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她本来是为了去侦探社才出门的,现在遇见苏丽娜,去侦探社的念头彻底打消,满脑子都是苏丽娜与萧明鸥跟她说的话。 炎北吐气扬声,他并不知道这个端正平是何许人也,也不想了解。他同样也不清楚这截灯芯具体的作用,但既然远丘的金灯有异动,他又能感受到灯芯的呼唤,那他就一定要得到这截灯芯。 “娘娘,你的禁足已经结束了,你没没有闷坏吗?出去走走吧,你看外面阳光多好。”熹春一边收拾,一边说道。 特别是那块被喊价到三百万的极品紫罗兰的出现,更是让他忌恨得差点发狂。 由于事前已经得到大首长的吩咐,梁龙半点不敢怠慢,当天就跟这支研究团队的大科学家们,进行了长达一整天的闭门交流。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工坊之内,不时还飘来亚尔丶释所买饭菜的香味,碧感受着安静、嗅着香味,更多的是想念亚尔丶释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些话语也巧然地跳入她的脑海。 这个风晓到底在搞什么,难道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还是已经完全无计可施了? 想到这里,黎安琪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容来,自己的确就在等着这一天,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黎安琪都在梦境中一边又一遍地重现着这个场景,无论如何黎安琪这一次都不会放弃。 三名毒域蛇手武者就感觉到上空一声音爆之声,天魔棍滚滚落下,万千魔气纵横。龙葵一声娇斥,犹如罗刹,双眸戾气升腾,天魔棍直接一下就把一名蛇手武者砸成肉末。 唐宁一直恭敬地称呼自己为‘铁叔’,却从来不会喊他一声爸爸。也许,这是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听到他的称谓。唐宁已经有了他期望的财富和地位,可他却痴心地想要他喊自己一声爸爸,一声就好。 就算是把这些养老钱拿出来,再在亲朋好友处借一部分,也很难凑齐买房子所需的数目,就算勉强凑齐了,也会背一屁股的债。 “你以为你有内力就打得过本尊?好,本尊就把内力还你,让你死的心甘情愿!”这里虽是幻境,可若人真的在幻境里死了,就相当于他的肉身没了灵魂,千碑林人际罕至,没了灵魂的肉身无人照管,一样是死路一条。 秦陌与慕容同坐一席,闻言握紧了酒杯,酒桌下的手闪电伸出,拉住慕容衣袖。 远离繁华的山脚下,监狱的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满脸阴沉的男人。 一次次充满霸气和杀气的狂吼声,证明了在场所有马贼的复国决心。 难不成,皇上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白大人之间的事情,所以准备利用自己威胁白大人,迫使风月国退兵投降? 飙涌的鲜血,洇白的肌肤,乾坤作奠,万界入土。我就爱她身上这种交汇、独一无二的完美属性----世界不从,我拆之粉碎,从头再起。 还没等傲天来得及和不哭、不笑叙叙旧,这时,一只马贼朝这边走了过来。 分明她和她们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和沐云更是楚河汉界的划清了界限,到了最后,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反而落了一身的骂名,真当她桑离是冤大头吗? 玉佩上的族徽是一朵精致的莲花,腐蚀严重的长剑上也有这样的标志。 李商低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收起药丸,松开了手紧按着她的手。 闻梵音上前看了眼,这封信已经旧的发黄了,上面的有些字迹都模糊了,但大致意思也能看的明白。 他唇角勾起,荣儿早就猜到萧子烨会来大婚捣乱,却不提前阻止。 楚昭荣低头,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具体是什么原因,这么想要她跟着他。 由于市场供过于求,妖猴尸骸的价格略微下降。之前三百下品灵石一具的筑基前期妖兽尸骸降到了两百八十下品灵石。六百下品灵石一具的筑基中期妖兽尸骸降到了五百五十下品灵石。 看着哥哥忙碌的身影,顾诺坐在椅子上发呆,猛的头被人敲了一下。 这在典籍上依旧没有,还是她在离人歌酒肆听来的。暗势力的存在是仙门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会接任何人的任务,雇主付出灵石或天才地宝雇佣他们做事。刺杀,情报,保护等等都可以。 花蕾的下方是一根七彩枝蔓,她扭动着细长的腰肢,像是一个孤独的舞者,不甘地向着泥土下方沉去。 仔细观看,这些修士都在渡劫期中,实力不俗,联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弱的力量。 剑心宗弟子说完,那唐笑天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对方竟然搬出师门来压自己,不过剑心宗实力强大,自己虽然是南洲修士,也不好公然与剑心宗作对。 江峰看着众人背影,颇为好奇,他也想看看人榜高手战力如何,自己也是六级,不知是否可以登榜。 而在有负面影响的情况下,对方却仍旧愿意和他接触,想要联手合作。 解毒剂交给南宫家的人,让他们投入溪流中,而程成和李龙去往峨眉山,他们早打听好,许云枭此刻,正在峨眉山。 错综复杂 (4) 杯酒相撞,激发出脆生生的响。 有些污言秽语就都伴随了笑。 酒香简直把整座地下甬道给笼罩,让藏在一旁的穆羽蓉忍不住舔了舔舌头,朦胧地笑。 四个人从蒋启云挖的细洞中潜入而来,本是要一块躲在几堆草芥之下。 这草芥是用来燃烧发热,以驱冬日地下凄冷的,柔软的同时,却也干燥。 偏偏还未躲好,竟有脚步徘徊在了狭窄的道上。 间不容发时,谢乌衣一把将凌香搂住,飞也似地,攀到了岩顶,与不起眼的乌黑色嶙峋的石混为一谈;他则把穆羽蓉扑倒,跟地底的苔藓一样,不为人知。 穆羽蓉舔着舌头的时候,他正压在其身上。 那小巧的舌尖稍略在盈唇上浅挪,小女子特有的唾沫竟能让男人如此心动。 他突然觉得下半身难受。 穆羽蓉也是发怔着眼眸。固然还未尝过男女之事、鱼水之欢,却也委实明白自己的身子让眼前的男人有了激动。 若不是脸上罩着一张人皮面具,哪怕是阴暗也掩不住脸上的绯红。 偏偏又因为脸上这张人皮面具,也令人察觉不到还有一缕笑意弥漫在穆羽蓉的脸窝。 穆羽蓉轻轻地唤了一声。 “残空。” 他有些尴尬地在耳边说。 “哦?” 穆羽蓉有些支支吾吾的羞,小声道。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压住我?” 他竟会有些舍不得摇头。 他道。 “等到甬道里再没有人走动。” 哪知道却是正好遇上尤路领着两个娇嗔的小女子在暗道里穿梭。二女的笑音尤为的浓,稍略都要把穆羽蓉给迷惑。 等到三个人从暗道里错过,穆羽蓉才忍不住开口。 “那些姊姊,可当真……活泼。” 这时候,他已从身子极度膨胀中摆脱,微微弓起身,道。 “你且去寻你的谢大哥。” 难得空旷,四个人复聚首,幽暗中,不能望清彼此所有的神色面容。 他紧紧把攥住凌香的手,凌香笑了笑,说。 “怎么?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我?” 脚步声又大作。一个由左,一个从右,在四人藏匿好身形后,于暗道中碰头。 尤路连忙恭敬地道。 “姑奶奶。” 佘毓香的口吻却是一向的高傲和冷漠。 “你给孟卿衣的房里送去了什么?” 尤路胆颤地道。 “两个伺候姑爷爷沐浴的女子。” 立刻就有一个大耳掴子在尤路的脸上抽落。黑暗中,虽看不见佘毓香的脸,却也想得到那种阴沉,但闻佘毓香接着道。 “你倒是懂得让人快活。” 尤路闭紧了嘴,什么都不敢说。 佘毓香吩咐。 “你赶紧去换上新衣,待会儿把人给我领来。” 尤路如释重负,连忙道。 “好。” 旋即,便消失在甬道上。 那女子稍略徘徊,本是要原路返还,莲步踏出几脚,又是蓦地回身,去往尤路来时的方向。 凭着女人的直觉,凌香道。 “跟上去,就能找到孟卿衣。” 几个人想要动身,却忽然听见几声伶仃。 他的耳尖,分明听懂那是暗器打入了石壁。于是立刻将众人拦了下去。 仿佛是在石缝里,有人道。 “看起来你已把我这座沼窟摸了个干净,否则机括无法装置于这里。” 却无人回应,颇有些像病态的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竟是适才两个女子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 又过些时候,一来一往,雷厉风行的佘毓香眼底里早已没了尤路,堂而皇之地错身而去。 尤路转进暗道里,很快带来了几人想见的孟卿衣。 却赫然在四人身前停下,竟对住一面石壁,道。 “寇老大,时辰已到。” 壁里传响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恰恰是方才那个自言自语的人。 “好。” 尤路等了一会儿,道。 “寇老大不来主持大礼?” 里面的人道。 “不了。你让二娘安心的出嫁。祝福我迟些时候补上。” 穆羽蓉只以为每一件发生在眼前的事都足够奇异,忍不住朝着他,一眼看去。 错综复杂 (5) 孟卿衣和佘毓香饮交杯酒的时候,四个人才总算才草芥中脱爬出来。 现在四人都知道寇文占再不会是自己的麻烦,现在四人的信心都有些高涨。 他坐着,对众人道。 “我要向你们讨一个人。” 谁都知道他是来闹事的,谁都没有把握将他阻挡。连一向沉稳的冷清河,脸色看起来也不好。 这一晚,众人的酒,实在喝得有些多了。 佘毓香揭开了头盖。 新娘本绝不该在行礼前露面的。 佘毓香拔出了刀。 又有几个人料得到成亲的当天,新娘会带刀。 刀赫然是孟卿衣的快刀。 这把刀快,便是因为薄。 事实上,委实像极了女人用的刀,佘毓香握在手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孟卿衣的快刀赫然便架在了孟卿衣的脖颈上。 孟卿衣还有苦笑,已然是心态大好。 佘毓香冷道。 “你们若想带走,也好。死的,要不要?” 孟卿衣赶紧道。 “活的已经臭了,死的还能得了!” 佘毓香道。 “你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刀架在脖子上吧。” 孟卿衣道。 “我想不到你会拥有我的刀。” “我以为你实在该怨恨这把刀。” 佘毓香的面魇便悄悄变作了烟雨模样。 “这把刀上有我丈夫的血,我何以能怨?” 孟卿衣长叹道。 “很快,你另一个丈夫的血,也会被这把刀染上。” 穆羽蓉和凌香就在一旁,无论如何都要佩服起孟卿衣来了。一个人若在生死面前尤能开着玩笑,心眼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他突然冲了起来。 声势迅猛,当然不是一干醉酒的男人可以阻拦。 腰后的鬼刺亦已出手,刹那间抵在蒋启云的腰口。 众人本该将其包围,众人却在丁丁的指挥下退后。 蒋启云虽同众人一起住落,却不属于“谴”组织中。 脑袋早已被酒灌成了浆,没有人往他如何一眼就看破蒋启云和佘毓香的关系上去想。 无论佘毓香都阴冷,此时都有些动容了。丈夫死后,相依为命的,就唯有这个儿了。 佘毓香像个疯婆子一样,道。 “放开。” 一边刀锋默默深入孟卿衣的皮肉之中。 很快,刀锋上就沾有了血红。 穆羽蓉和凌香禁不住都叫出声来,仿佛能感受到孟卿衣被鱼生一样割在砧板上的痛。 紧接着,却是佘毓香尖叫。 “啊!” 众人寻着那对怨恨的眼眸望去,但见他的鬼刺也寂静地刺入了蒋启云的腰中,颇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只是蒋启云实在喝了太多,这时候甚至感受不了身体的痛。 血由蒋启云的身前缓缓流落,滴在黑暗的石窟中,清脆,嘀咚。 佘毓香明白自己必须住手,毕竟谁也看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别人手中被折磨。 可佘毓香又担心他不讲信用。 于是佘毓香道。 “一个换一个。” 他什么话都不必说,他已压住了人向前走。 冷清河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当然是被他的果断给折服。 交换虽是佘毓香提出,此时此刻,形势却全然是被他给掌握住。 随后冷清河的瞳孔又慢慢放大,因为注定了,在他面前的事一条死路。 两人成虎 (1) 冷清河确信,只因为冷清河已在黑暗中把纪烟白看到。 还不待他发难,纪烟白已往阴影里躲藏。 如果不是相处十年,现在纪烟白的置身处,恐怕连冷清河也找不到。 一旦纪烟白将自己,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关独往,也绝对没有办法。 对于这一点,“谴”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确信,毕竟死在纪烟白箭下的高手,实在不少。桑陌林里,枯朽的老人梁鹿禹以寡敌众,甚至把一干人等都挡在林间,慕容吕稍略大意,简直都要死在其手上,纪烟白三箭连弹而发,一支箭穿破梁鹿禹的脚踝,一支箭击穿了梁鹿禹的腰腹,一支箭直取咽喉,留下死亡。三箭连发,分先后中,每一箭简直都宛如折磨一样。 自然,更让人无法对纪烟白小觑的,还是荷塘满月追朱辽。 朱辽算不上什么武学大家,寇文占需求的,亦不过是其身上的一件锦鳞甲。 锦鳞甲是宝,大荒三百年中,委实有一百多年为此争破头,朱辽也不知是掘了哪座坟墓,才把这件水火不侵、刀枪难入的甲胄戴在身上。 穿便是穿了,那锦鳞甲持有者的后人都无法追究,偏偏朱辽这人的嘴巴透风,不经意间竟然告诉了几个好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友人中,总有一个表面关照、心底却不从的人在。因这人大肆宣传下,朱辽怀有锦鳞甲的风声不胫而走。 天底下虽绝无几个人因为一件甲胄就名扬四海,却还是引来了争夺。 其中,就有寇文占。 寇文占的“归流梨花掌”早有了八成火候,却还是不敌关独往与赵子暮的联手,归根结底,关独往的拳头固然是翻江的蛟龙,但更使忌惮的,仍要数赵子暮的无命锁喉枪。 不进则退,不翻过跌倒的槛,寇文占就永远有缺漏。 像这样一个有不世的贪心之人,实在无以忍受,也便有了方才说的荷塘满月追朱辽。 朱辽有一样最好,即是如泥鳅一样。 五个人的行动,雷宾和卓青这样的强横人,对其根本没有丝毫办法。 丁丁也许还能在其后追,几次三番,却都被朱辽溜了。守在纪烟白身旁的陶浊一直抱着脑。 陶浊不喜欢这样。 陶浊也想立功,也想爬在每个人的头上,却只能在一旁守着纪烟白。 只要有任务,只要有纪烟白,就必定该留下一人,护在纪烟白的身旁。 这是“谴”组织的铁规,谁都不能破掉。 那个滑溜的朱辽简直都要走掉,突然纪烟白道。 “一百一十七步。” 陶浊眉头都皱大,反问道。 “什么?” 纪烟白道。 “一百一十七步,那是我的弓失所能笼罩的最大范畴了。” 陶浊实在不明所以,干笑着,随意答道。 “如此远吗?” 纪烟白道。 “再让朱辽跑出十一步,我便再射不中。” 陶浊扁着嘴,道。 “所以呢?” 纪烟白道。 “所以我即便抢了功劳,也是迫不得已,希望你为我证实一下。” 陶浊怔怔了半晌,才道。 “好。” “好”字方脱口,纪烟白的指尖已拨动。 从远处看,朱辽简直还在行进着左右回动,纪烟白居然就出箭了! 陶浊止不住要冷笑。 像这般随意放箭的射手,在自己的身边信誓旦旦,陶浊当然冷笑。 两人本就算不得朋友,陶浊自是不必把自我的情绪隐藏。 可冷笑终究是僵在了脸上,让陶浊皮笑肉不笑。 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射在朱辽的胸口上。 朱辽回身去避丁丁了,胸口竟像是为箭矢送上的一样。 事后,众人观望从朱辽尸体上剥离的锦鳞甲,才发觉号称刀枪不入的甲胄的胸前处,竟被穿出了一点碎口缺花。 两人成虎 (2) 而纪烟白的箭也终究落下。 那白色的箭羽在最佳的时机穿透了凝滞的空间。 最佳的时机,才不是孟卿衣和蒋启云交错的当下,而在交错之前。 其间的时差,大概只有一下。 风吹过沙那一下,雨滴土壤那一下,眼皮轻眨那一下,响指脆鸣那一下。 短短的一下,却能彻底变化一个人的戒防。 谁都认为交错时是最好的机会,事实上却是最差的机会;谁都想不到有人在交错前出手,通常恰恰容易得手。 世上大多事都是这样,真实往往和人们认同的是两张模样。 纪烟白不过是那一种抓住真实而不跟认同计较,因为其向来话少,也让箭矢有些一锤定音、直接了当的力量。 能射透锦鳞甲的箭,自然也不是普通的材质,里面混着打磨了三十三天的白石岩粉末,在每一支箭身、箭头上,都有所掺杂,天上地下,这样的箭矢也只有十九支,一向被情寡的纪烟白悉心收藏。 现在这样的一支箭,正指在他的后心房,正因为二人要交换、错过,他的一副心思都在防范眼前的佘毓香突然发难上,毕竟架在孟卿衣脖上的,是一把随时可切分人类躯体的快刀;对于自己的背后,他实在管不了。 纪烟白更是看准的他的眼眸缩紧! 不但意味着他全神贯注在这次交换上,更说明其余的周遭都成了他的盲区。 纪烟白出手。果断出手。不留余地地出手。 只见纪烟白扶弓的右手动也不动,那是绝对的稳定,除非是撼山的巨力,才能打破属于纪烟白的绝对平衡。 碎花的白随意铺在箭矢上,有一点,正在箭锋的中央。 随后,这一点白击溃了所有看在前面的阻挡,直向着他躲不开的后心房。 于是黑暗中只听到一声利落的响。 唯一的破绽,就是漆黑里的这一声响,在偌大的空间里面,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是到了这狭窄的地下甬道,听来便稍略有些刺耳了。 可每一个人都对这一箭抱有着信念,因为眼见过的人,都知道这一箭的快。有时候眼光还未到,箭已钉在了目标的身上。 所以连这个小小的缺漏,恐怕也算不上了。 那箭从阴影中而来,不着丝毫的光华,如果真正的璀璨一样,本质里都是朴实无华。 除了那箭锋上的一点白,再默默地、逐渐地放大。 箭锋上有八条锐利的槽口,刺入皮肉之时,血不是潺潺地流,而是爆破一样喷涌。 后来卓青和陶浊愿意抢着和纪烟白一块行动,这样的画面从来都是不小的理由。 纪烟白的眼睛蓦地闪动出了一丝光,陡然间,已让其和方才孤离于众人手足无措的形象不一样。 挽弓的少年,如若横刀立马的大将,仿佛寸土不让,任是千军万马,都有信心可以射杀在马下。而现在,将军也宣布冲锋,率先,就要把敌方的将首杀于马下。 这一刻,到处都是漆黑,只有好快的箭风拂皱了时光。 两人成虎 (3) 每一个被寇文占挑入“谴”组织的人,都独具禀赋。 冷清河的稳重,丁丁的圆融,纪烟白的专注,就是组织的根。 在根基之上,寇文占又选召了许多不同的孩子,以组成两支足以抵御夙鬼军的队伍。 尤路也有禀赋,只是一般的人看不出。 谁一眼看着尤路,都会觉得胖。 一个太胖的人,非但不会被女孩子看好,许多灵巧的武功,简直也学不上。更甚者,当然是笨手笨脚,连脑筋也顽僵。 可寇文占不但看清了尤路的胖,还看清了尤路的圆。 这便是尤路的禀赋了。 尤路的体重不论怎么增长,都使其浑圆,不会有明显的凹凸,如炮弹一样。 而寇文占正是要将尤路如同炮弹一样培养。 所以从尤路很小起,便常常由佘毓香带着,泡入药澡之下。 日复一日,尤路的肉看来或许松散,躯骨却是强劲得如若钢铁一样。 可寇文占的武功毕竟是走繁巧的一脉,只能让尤路自习一些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功法。可尤路吃得越来越多,身上的肉竟是细腻得紧,随意的伤疤切口就能让尤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连寇文占似乎也不得不放弃。 还是佘毓香阻止了寇文占将尤路赶走。 佘毓香道。 “你想不想走?” 尤路摇头。 太多的回忆,都深眷在这片地底之中,尤路哪也不想走,尤路也无处可走。 佘毓香道。 “那你就要学着吃些苦头。” 尤路对着佘毓香点头,哪怕那是一张无情的脸,也让尤路感觉到了温柔。 无情的当然不只是佘毓香的脸,还有佘毓香的手。 从那天起,佘毓香的手便不断地伸向尤路的肉,手中有时候的尖刀,有时候是砂砾。起初的半个月里,尤路宛如凌迟一样,被佘毓香实实在在地剥去了几层皮。 那段时间,就连性子最平易的丁丁也不该往尤路的身边靠近,只因为那胖乎乎的肉体上,竟是腐烂的伤口和新添的血痕。 这样非人的遭遇,尤路足足捱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够把一个细皮嫩肉的人改变得皮糙肉厚。 从此,一把剑即便能刺进尤路的肉里,也要折断半截。尤路就跟一只实心的铁球一样,存在于组织中。 对于尤路来说,再也没有什么酸苦跟疼痛,唯一有的,是对佘毓香的惊悚;姑奶奶的话就是必须遵循的旨意,哪怕跟寇文占的想法相驳。 当尤路具备了炮弹一样的能力,寇文占很自然地将其摆进了攻击力最强的队伍之中。 队伍中最主要的杀器还是纪烟白的箭,配以卓青和陶浊两个人不讲道理地撕咬缠斗,和尤路肉弹一样的冲撞,的确无人可以阻挡。 便是和另一支由冷清河领衔的队伍较量,都是赢多输少。 雷宾曾经说过。 “只要看到尤路滚起来,我就只有放下武器撒腿跑。” 足见尤路轰炸的威力多使人害怕。 而现在,尤路又如炮弹一样,炸开了。 在孟卿衣和蒋启云几欲交错的时刻,在纪烟白的箭矢飞射而落的时刻,尤路竟飞入了空中,再如激发的炮弹一样,炸落。 两人成虎 (4) 二人不愧是久有配合,彼此隔着几丈,甚至看不见彼此眼里的流光,竟还能做到绝对的契合。 纪烟白的箭矢向着他射去,尤路的肉弹冲莽便是朝着谢乌衣撞来。 两个纤纤的女子造不成影响,必先拿下敌对的男方。 虽是漆黑的地底,早也为了这场喜宴大肆铺张,红粉灯笼将此间照得通亮。 所以每个人都瞠目结舌,近距离地看到尤路凌空飞跃,兀自竟能在半空中滚荡,紧接着,如同陨石一样坠下。 雷宾率先闪过一丝残忍的目光。 两支队伍交手时候,雷宾的任务通常就是将尤路给抵挡。 那时候自是认真拼搏,但毕竟不会下死手;那时候尤路当然也有横冲直撞,却大多都在地上。 只消跟尤路撞在一起,就让雷宾觉得自己的整副皮肉和躯骨都在翻绞一样,每条肌肉都绷得发紧,仿佛被撕裂一样。 有一次雷宾被撞翻,骨裂,半个月都要躺在床上。 从此,谁都不敢取笑尤路半分。 而今尤路神怒天尊,拔地而起,凭空而降,不慎者,随时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哪怕是敌人对手,雷宾也会透露出稍略的不忍,甚至在心间悄悄祈告,希望这人下辈子不必遭受这般的折磨。 除了冷清河、朱几逢、丁丁三人在偷偷对纪烟白望过,其余的人无不被这个胖鼓鼓的圆人吸引了眼球。 一个三百来斤的臃肿胖子,剧烈地抖滚在半空之中,简直已生出了热浪,伴着涟漪和风潮一块涌动,就连高高悬挂的灯笼也被吹得左支右绌,明暗的烛火不时地闪烁,将整个地下甬道都编织成了一场梦。 而对于凌香来说,这委实就是场噩梦。 头顶的热浪几乎要把人打翻,平胸的冷箭愈渐会把人射穿。 只不过是二人出手,已然跟拦路虎一般。 凌香的眼眸不由自主地转为黯淡,只以为要在这样的情势下存活当真太难,纵然还有诸多的痴恋和不舍,也已做下和他一同埋尸在此的打算。 却不能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凌香都要鼓足全力去试探。 凌香的十指细长,每个人都愿意与之紧扣相缠。可现在十指缝间,却扣着用以了断的钉寒。每根钉寒长三寸三,四根扔向锥心的快箭,四根要钉往飞滚的尤路的胸怀。 这样硬碰硬的相搏,从来不是凌香的战策,现在却必须出手。 可尽管是放手一搏,也实在无济于事。 放矢而来的箭足以穿透凝固的时空,哪里会是四根钉寒都能打偏抑或打落? 而不断盘滚的尤路,身遭更是卷动着一股气涡,四根钉寒还没亮出尖锋,已被牵引进了气涡之中,所有凌厉的势头都散脱,最后入尘埃一般跌落。 凌香只剩下了绝望,呆呆的,痴痴的,双脚蓦地无力,缓缓下坐。以往媚情的眼里,只有萧瑟和落寞。 凌香极力想闭上眼睛,想着不要眼睁睁看着谢乌衣被碾压成泥、他被穿破后心,只是一切都太快了,快得甚至教其闭不上眼睛。 天和地,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成虎 (5) 寇文占的屋间里只是寂静。 哪怕外面也打得昏天黑地,寇文占都只有寂静。 寇文占坐于一张乌木椅,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任凭檀香烟云袅绕,任由水缸里的金鱼游离,平心静气,挺直着躯体。 看起来,当然有风平和浪静,底下流遄着多少暗袭,却是谁也说不清。 如果屋外的尤路和纪烟白是露出獠爪的猛虎,那屋内好整以暇的寇文占便是怒视眈眈的巨虎。 只是,寇文占还分辨不了与自己凶视的老虎在哪;所以,寇文占一动不动最好。 很快就有一个人,在寇文占的脑海里浮影缭绕。 寇文占不动声色地道。 “原来天下,当真有一个李拓啊。” 没有人回答。 可寇文占却分明知道自己猜对了。 额头之上的木顶,分明有几缕难被察觉的尘屑悄悄落下。 显然是被叫破了身份,内心中荡漾出了一点波浪。 寇文占内心固然这么想,倒还未出手发难,毕竟太多的流传都把李拓描绘得神奇绝妙,定然是有原因,定然小觑不了。 寇文占准备再话,想要精确地将人找到。 就跟群山中的巨虎咆哮一样,振聋发聩,让另一头老虎胆寒生怯。 寇文占道。 “颜羽真恐怕就是死在阁下的手上。” 气氛不只是寂静,更是沉僵。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出变化,寇文占却明白,自己已立在高峰之上。 对于整个大荒而言,颜羽真是谁根本全不重要,颜羽真却是简慧如的青梅竹马。 寇文占要挟,就是要让潜藏的人暴露马脚。 果然,被寇文占找到了。 因为颜羽真的名字被叫破,藏匿的人连呼吸都沉了许多,否则头顶有何以会多出几点灰沫? 寇文占想着灰烬断然出手。 “归流梨花掌”里的拈花手劲彻底使出,隔空竟也能震出波澜,仿佛是轻拍在尘埃中,竟将数尺远的木梁摧出了一个惊心的窟窿。 凭此内劲,寇文占已臻化境,无疑是几根指头就能数出的超一流高手。 现在,你才会明白当初桑陌林下,孟卿衣不与其硬碰是多么明智的抉择。 寇文占的“归流梨花掌”已近九重,这是祖师爷都未领悟的境界,倘若不是金碧辉煌的王庭之上,寇文占败于联手之下,才无法诱使其蛰伏十数载,突破了绝境。 如今的寇文占虽说不上是万人敌,若要凭一腔铁血杀去唐城朝廷,也绝不是痴人的梦淫。 而掌力不是霸道,而是连绵涌荡,那日靳夜潜行而来,破晓影踪之后立时就逃,简直连纪烟白的疾箭都追不上,只是不慎,在三丈之外中了寇文占一掌的内劲,当时连血也不喷出分毫,若能寻处静地休歇调养,不过是三四个月就能痊愈的内伤,偏偏日以继夜的颠簸,使得劲道在身体里逐层跌宕,终究命丧。 这便是“归流梨花掌”的玄妙。 木梁被深厚的劲力打了出缺口,咫尺间都没有一口血喷下,寇文占的面色立刻不好,深明打偏了。 贸然出手,一击不中,才有反噬。 反噬很快就来了。 只听一声机括在响,迎着寇文占的面,便有事先按好的二十七根细如牛毛、难以见到的飞针同时打出。 飞针快绝,简直无以阻挡。 可毕竟是当面的击袭,纷纷扰扰,却还是尽数被寇文占拍掉。 然而寇文占的脸色阴沉,阴沉得可怕。 寇文占再也说不出话,原地立了良久,终究再次向摇椅上坐下。 究竟何时,屋子里被人装置了机括,寇文占实在不知道。 但真正让寇文占大变神色的,还是那二十七根尖针如线一样,直指胸膛。 耳畔稍略又有了鸣响,那话只有一句! “天上地下,若还有一个人不该招惹,就是李拓了。” 最后时光 (1) 耿鱼儿将雪白的毛巾浸于水盆下,轻轻地擦拭起自己的面庞。 耿鱼儿擦得很仔细,一遍一遍,将白嫩的皮肤简直都擦得有些泛红了。 余开守冲了出来,余开守将手中依旧雪白的毛巾打落,余开守道。 “够了。” 耿鱼儿幽幽地看着这个男人,道。 “你先出去。” 余开守这才发觉耿鱼儿身不着服,只绑着一件轻薄的亵衣罢了,连忙沉下了头,想要瞥望,又是不敢,迅速地退下。 这里是岚漪湾中最繁华的客房,天涯楼,哪怕是贵人达官,亦不是想住就能有屋房,耿鱼儿无疑是岚漪湾里的娇宠,才长久在西厢有一间阁房,以往便是再疯狂的爱慕者,也要被拦于楼下,料不到还有被人撞破门房的时候。 耿鱼儿慢慢地穿衣,是最平常的补丁衣裳,面容间也不添脂粉,全然不似昨夜赌局里的那副仙女模样。 门缓缓被推开,余开守猛地转身过来,随后就愣在当下。 那么多的夜,余开守在东厢窥望窗里的剪影,却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素妆的女子,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去沉迷梦一样。 与此同时,楼中的侍奉小二领着七八个提着水火棍棒的粗壮汉子而来,首先看到是余开守,毕竟还是怔了一下,然后才粗声粗气地道。 “余官人,哪怕您是我们的老熟人,这里也不是您能硬闯,这房也不是您能硬拆,现在,我们只好把您请出天涯楼了。” 说着,就有四个人操着棍棒一同去扛架。 直等众人的手都勾缠在了身上,余开守才缓过神来,挣扎,却哪里抵得过蛮力。 耿鱼儿总算是摆了摆手,道。 “放开吧。” 声音沉得如同冰石,但被人听见,似乎有魔力般,随即就退走。 小二甚至一步三回头,还不小心撞到了头。 余开守现在面前,仿佛想为之前的鲁莽做解释。 “耿姑娘……” 耿鱼儿没有等其把话说完,耿鱼儿带着无尽的叹惋,耿鱼儿道。 “陪我走走。” 漫无目的地走。 两个人出了天涯楼,一路向着岚漪湾最喧闹的市集走。 因为耿鱼儿未施脂粉,虽也漂亮,却不是那种一眼就夺目的绝美,也会引来许多目光,但很少会有人将其同仙女耿鱼儿并排来想。 何况又是在余开守的身旁,就又多了不少人打趣道。 “老余又有了作伴的新姑娘。” 耿鱼儿什么也不用说,余开守已能感味此中的哀伤,那样众星拱月的追逐,在换了一副妆容后,就变化。人们哪里是喜欢真真切切的人!人们不过是喜欢那种不世出的清新模样。 余开守忍不住道。 “你在看什么?昨夜。甚至忘了关窗。” 耿鱼儿是失神的,只待其把话说完,才喃喃道。 “果然是这样。” “以往便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来是你,错不了了。” 佳人跟前,余开守藏了五六年的情愫突然迸发。 余开守炙热地道。 “就是我,就是我对姑娘一直念念不忘。” 最后时光 (2) 耿鱼儿道。 “再是不忘,也请遗忘。” “因为我已注定离开,不会为任何人留下。” 这寸步难离的十数年,让耿鱼儿默然有泪珠轻弹。唯有对那个人的执念,才使其心甘情愿地等待。可等待永远带不来决断,所以耿鱼儿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了断。 耿鱼儿敲响了那个人的房,耿鱼儿约战莫五九,倘若是输了,就再付上自我十年的代价;而作为胜者,换其自由身就好。 耿鱼儿是否当真要离走,耿鱼儿也不知道,只是在那个人毫无异容的应许后,心疼了一下。 就一下。 耿鱼儿告诉自己。也是最后一下。 余开守破口而出,余开守道。 “我也走。” 耿鱼儿一怔,眼眸中有烟雾朦胧。 耿鱼儿难得一笑,道。 “你也走。往哪儿走?” 余开守也不知道,余开守只能摇头,余开守说。 “跟你走。你走到哪儿,哪儿就有我。” 某个刹那,耿鱼儿感动。 哪个女子不想有人长久的守候,特别是在颠沛流离的时候! 耿鱼儿望着那对炙热的眼眸,耿鱼儿却还是摇头。 余开守禁不住追问起来,余开守大声地说。 “为什么?” 耿鱼儿轻声、温柔,希望以一种并不会伤害对方的口吻说。 “因为你是余开守,离不开岚漪湾的余开守。” “只有在岚漪湾里,你才是快活。” 余开守有些激动,余开守狂莽地摇着头,余开守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余开守失魂落魄地道。 “只因为我是余开守,不是风行易。” 耿鱼儿没有回答是或与否。 耿鱼儿只是道。 “脚累了,寻个地方坐一坐。” 两个人在一处僻静的茶舍落脚。 肩上搭着白布的小二一看到是余开守,连忙跑过来说笑,而当其瞥见耿鱼儿的颜容,整个人都要呆掉。一双手不时在厨裙上摩擦,一边灿烂微笑。可毕竟是沧海里的一粟,谁又能肯定不被别人忘掉! 耿鱼儿目光里有淡淡的忧伤,启齿道。 “昨夜,你可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幽幽的月光照过耿鱼儿白皙的脸庞,动人的弯弯睫毛总使得心怀也荡漾。 可余开守也只有遥遥地看着,既不能见证欣喜,也品味不了清愁也似的哀伤。 余开守无法不摇头,无法不道。 “我不知道。” 耿鱼儿道。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山,我看见了水,我看见了屋舍,我看见了人家。可我却全然叫不出来我所看见的。” “那山是什么山?那水是什么水?我才发现,原来我都不知道。十多年的生涯,却对这片岚漪湾半点也不知晓。那时候,我便知道,我不属于此,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点点惆怅。” 余开守无以言对,而耿鱼儿已然接着道。 “何况你有你的妻室,也有儿女一双,这个岚漪湾固然不大,你当真能够放下?” 余开守想要挣脱束缚道。 “我……” 而终究,洒脱的话却是说不下。 沉默伴着袅袅蒸腾的茶。 最后时光 (3) 余开守端住茶,久久喝不下,道。 “你去哪?” 耿鱼儿双手捧着茶,仿佛岚漪湾里炙热的太阳也带不来温度一样。 耿鱼儿尽量笑笑,或许是因为不常,让其显得有些尴尬。 耿鱼儿道。 “大荒这么大,哪里不能去呀。” 余开守摇头,只能摇头。余开守的一生,岂非也在这座岛湾上。茫茫的大荒,外面的世界,余开守又怎么敢说自己懂! 沁茶透香。 耿鱼儿稍略抿了几口。舌头正在皓齿间游移的时候,听到余开守道。 “你怎么走?” 这自然是个蠢问题。耿鱼儿道。 “坐船走。” 余开守只得干笑了笑,道。 “什么时候?” 耿鱼儿想了想,必须要想一想,因为虽约好了船,变数却仍然有许多。 耿鱼儿约船,是在莫五九方至铁画赌坊,赌局还不曾开始的时候。 那时刻,耿鱼儿已化好了天仙也似的妆容,却仍然顶着一只黑纱草笠在街上走。 来到堤岸的时候,恰恰是运送莫五九的画舫开走。只有一艘在海面上停泊。 耿鱼儿登船,见到一个男人正在收拾着绳索。 男人二十六七岁至多,比普通人稍略高挑一点,比普通人稍略好看一点,比普通人稍略健壮一点,无论怎么瞧,都不算讨厌。 耿鱼儿问说。 “你是船手?” 男人摇摇头。 耿鱼儿又道。 “你是船客?” 男人仍旧没有点头。 耿鱼儿只好接着问。 “那你是什么?” 男人道。 “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我只是碰巧来了湾岛上,碰巧需要一艘船,又碰巧遇到一个要出卖的船长。” 耿鱼儿问。 “你有付钱?” 男人道。 “七十多两。” 耿鱼儿坚定地道。 “那你就是船主了。” 男人道。 “也只好是了。” 这样的人实在有些指靠不上,可不管耿鱼儿怎么探头,一时之间,也没有船只停靠。耿鱼儿盯着忙活的男人,时光却在不声不响地流淌。耿鱼儿不能让莫五九等太久,耿鱼儿咬了咬牙,道。 “你的船走不走?” 男人道。 “我的船又没有抛锚,当然走的呀。” 耿鱼儿道。 “明天走不走?” 男人道。 “明天实在就是我在岚漪湾上的最后一天,明天当然走啊?” 耿鱼儿愣了愣,向着听来的“最后”二字愣了愣。耿鱼儿道。 “我把你的船包了。” 男人却是拒绝,却是说。 “这是条容得下十数人的船,海上航驰,若是只有你我,免不了要寂寞。” 耿鱼儿眉头一皱,道。 “那你想怎样?” 男人道。 “至少再坐四五个人,会热闹许多。” 耿鱼儿实在是人品太好,才没有出口刺讽。 耿鱼儿眼珠稍略转,想出来一个在岚漪湾畅通无阻的办法。 “我让你看看面容。” 男人道。 “好。” 耿鱼儿轻轻牵起面纱,于是桃花一样的眉宇、杏花一样的秋瞳,一并落在男人的眼中。这简直就是天仙般的面容,一盈便显得太多,一瘦又稍略不够,此刻恰恰是最无瑕的美丽。 连男人也不由地看直了眼。 耿鱼儿复又将美丽的脸庞遮起,道。 “我现在能不能包下你的船。” 原以为男人会如同所有人一样妥协,谁料仍是摇头。 恼得耿鱼儿简直转身就要走。 走了一段,也没人追上来,耿鱼儿板着脸,又回头,道。 “最大的屋间要属于我。” 男人明媚地笑了起来,男人点头。 最后时光 (4) 看着耿鱼儿出神,余开守不禁要道。 “怎么了吗?” 耿鱼儿摆摆手,究竟有什么疑虑,完全说不上,更多的,大概还是对未来的迷惘。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集市,余开守本想送其一条不菲的首饰,那是任何女孩子看上一眼就挪不动睛的首饰,耿鱼儿却兀自只是摇了摇头。 一些记忆涌上心头,无处不是风行易的笑容,耿鱼儿甚至还记得第一次被其戴上项链时,心底的感受,虽然还是小时候,无知和懵懂全然都有显露,对风行易的仰慕更有许多。 耿鱼儿摇摇头,既然已决定了要走,那么连记忆都只应该在心底保留。 耿鱼儿道。 “我已想走。” 余开守还想劝。 “现在才是正午刚过,是人们吃饭打盹的时候。难道就不能晚些再走?” 耿鱼儿拒绝。 对于耿鱼儿来讲,多在岚漪湾一时,就多一分那个男人的不舍哀愁。 耿鱼儿简直是冲回天涯楼的。 以往走路都刻意着娉婷婀娜,余开守还真想象不出其能这般地疾走。 耿鱼儿收拾细软,胭脂水粉的,不入包裹中;美轮美奂的衣裳,也留在了舒软的床头。只带了一笔钱,和稍略换洗的普通衣服,十数年的生活,究竟不过是四个包裹。 余开守想要给其提,耿鱼儿却不松手。 “你能为我拎一时,却无法给我拎一时。” 这个倔强的女子既已决定靠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什么事都愿意独自。 余开守眼见着耿鱼儿肩上挎着两个布包,左右双手一边又挟着一个,走起路来都是别扭的模样,心头稍略泛起了感伤。 打从女赌神之名在岚漪湾中初响,余开守就有专程去见过。看着耿鱼儿用藏在手套下的纤纤玉手和各路赌徒斗法,云鬓被几许汗丝都要沁透,就忍不住心疼。 余开守说不上是如何对这个小了自己一轮的丫头心动,只是从此以后,便同样也在定了一间房,在天涯楼。 因为妻室和孩子的关系,余开守毕竟无法成天都在东厢守候。可是一有时间,又会沉在房里不出,只对着窗外的剪影幽幽地遐思。清楚地记得,有两次耿鱼儿探出窗台,几乎要和余开守四目撞上,余开守则是赶紧偏开了眼神,低下来头。 只有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余开守再也不能无端的软弱。 余开守突然伸开手,拉住了耿鱼儿乱颤的手肘。 谁都不知道其鼓足了多上勇气,便见着余开守将背影拨正,贴近,本就比耿鱼儿稍略高了半个头,嘴唇便不由自主地亲落,吻在了耿鱼儿的额头。 耿鱼儿错愕。 大风大浪虽然都见过,可这样被人亲吻着的时刻,却还是没有过经受。这是其第一次为了另一个男人,脸颊烫烫的。耿鱼儿赶紧让自己抽离出余开守的身旁,突然间,空气也宁静了许多。 还是余开守打破的沉默。 “能不能留下来?能不能别要走!” 声音,几近于哀求。 有那么一瞬,耿鱼儿的心是被牵动的,而最后,还是摇头。 最后时光 (5) 正午一过,明晃晃的太阳映在无云的天空,照得整片宽阔的海岸摇晃金波。 余开守没有送。 在离港口还有一里地的时候,余开守选择没有走。 如果要让其眼睁睁看着耿鱼儿离走,无异于割肉一样。 余开守久久舍不得转身,也久久舍不得走。只是耿鱼儿已步入迷眼的波光中。 这时候的海岸线上仍然没有多少船只在停泊。寥寥几个船夫蹲在一起,捧着铁碗一同吹牛,偶尔瞥到妖娆的耿鱼儿独自走来,彼此不由自主地推搡起哄。 船老大扔了碗,手背在嘴上一抹开,从高耸的船岩上跳下来,顛着朝耿鱼儿跑。 船老大迷乱地笑,露出一嘴黄牙来,饭菜的油光在唇角发亮。 然后就听得朗声笑道。 “姑娘要船?” 耿鱼儿才不想多话,脚下的步伐提紧了不少。 船老大就随在一旁。 岸堤边并没有外人来来往往,面对这么一头孤身的小羔羊,船老大心头的邪念不小。扭着脑子望了望,前面不远就有树桩,等下子一把将羊羔强拖过去,爽一番下半身才好。 又走出几步,耿鱼儿忽然停下,耿鱼儿道。 “你不要跟住我了。” 船老大稍略偏了偏眼光,却见好下手的树桩还未到,于是先假笑。 “好姑娘想去哪,坐咱的船吧,保证快、稳,且好。” 耿鱼儿情绪本就算不上好,稍略不耐烦地道。 “我已有定船了,不烦劳。” 船老大却实在不愿错过品尝细嫩的肉体,赶紧道。 “咱替好姑娘看看那艘船可不可靠。” 耿鱼儿不欲和其多嘴,只寄希望于昨天那个看来还算顺眼的男人把船老大赶走。 于是耿鱼儿头也不回地登船。 船老大一望这艘稍略斑驳的蓝色旧船,禁不住要笑。 船老大之所以能做船老大,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见多识广,也简直把每一艘船家的信息记牢。 这艘船并不在岚漪湾常跑,只是偶尔才在此停靠,船主徐山华有些呆讷,好骗非常。几个月前,甚至还有把握被船老大握在手上,哪怕船舱里要将这娇俏女子硬上,徐山华也吱声不了。 船老大简直是舔着舌头上船的。 一边走上,一边更是再叫。 “徐山华,徐山华,也不出来迎迎咱吗?” 言辞中宛如一方的土皇帝一样。 可毕竟没有人出来迎接。 甚至没有人出声应答。 这艘船上寂静沉沉,毫无人样。 于是船老大就更得意了。 船老大敞开手脚,大模大样地就要往耿鱼儿的腰后抱,正遇上耿鱼儿转身。 耿鱼儿吓了一跳,跌在地上才将那两只粗壮的黝黑手臂逃掉。 可跌倒的耿鱼儿又要怎么从船老大的手中跑? 船老大已经解开了衣带,慢慢地露出黑漆漆肥硕的身体来,畅快道。 “好姑娘,你的船家不在。” 耿鱼儿支撑着身体,倒着向后爬,背过的手在甲板上拼命地寻找能抵抗的物件。 然而甲板被收拾得干净死了,连半根毛甚至都找不到。 耿鱼儿近乎是在央求了。 “你不要过来……” 船老大却是大笑着向上走,裤子也要脱了,露着一脚杂乱无章的毛。 “好姑娘,你别怕,陪我几次就好。” 随着踱近,耿鱼儿已然被逼到了船角。 漫天的阳光,却只留下阴影烙在耿鱼儿的身上。耿鱼儿咬破了唇,默默有泪坠下。 船老大被这样委屈的娇人儿诱得受不了,整个扑了上来。 “来吧。” 突然,身后又有人在道。 “还是别来为好。” 虎落平阳 (1) 死一般的寂静是被炸碎声打破。 石屑乱舞在空中,深渊也似的地底甬洞,竟又被打出了一块凹缝。 飘飞的尘埃,尤路摸着圆圆的脑袋,也有些哆嗦。毕竟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强式,把敌人砸得粉身碎骨之后,也难免要痴呆一会儿。可尤路当真将目标杀溃于尘土之中了? 那个蓦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又是谁? 尤路管不了这么多,尤路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再顺道摸摸自己的头。 谢乌衣当然没有粉身碎骨,谢乌衣已兀自出现在他的身后。 冷清河看起来或许还有些漫不经心,因为其委实不相信狂涌而来的箭劲。 纪烟白却不由得不将眉头皱紧,方才自己潜入阴影时,分明也觉得被人看破了身形,无疑,就是这个眼前人了。可若当真是说有人可以把自己的箭拦挡下,纪烟白也会质疑。 所以冷清河跟纪烟白同时睁大了眼睛。 就见谢乌衣一抖身后的乌色披风,披风卷紧,如同漩涡一样往苍白箭羽上罩去。 两股螺旋的劲在空中来回激撞,把空气也撕扯得做响。 终究,才同时安然停下。 纪烟白的弓箭还待再发,脖颈上不知什么时候,放落了一把刀。 薛岐在其身后,不声不响。 谁都没有看到薛岐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成亲的礼台,摸索中把纪烟白找到。 纪烟白也只好束手就擒。 以往,在其身旁都有朱几逢,一切袭来的危机都会被阻挡,同时却也让其没有应付贴面进击的方法。 适才仍是占尽上风的局面,骤然间,却被对手拿下,挫败的情绪立刻在所有“谴”组织成员的心头滋长。 一个个都酒醉,什么也做不了,向来有些悲观的慕容吕只好复又坐下,仰天叹道。 “罢了,罢了。” 瞬息万变之下,他和佘毓香都没有停脚。 于是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场交换。 孟卿衣和蒋启云错身而过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将其留下。 当真没有人吗? 天上地下,突然绽放了刀光。 摇曳的火将那个人和那把刀都照得恍惚,一时之间,竟当真让人不知道来自何方。 远远的薛岐也稍略露出惊讶,唯有不在此山之中的薛岐和纪烟白才能准确找到突来的人和刀。 薛岐忍不住要赞叹刀中的快妙,眼睛还来不及半眨,已然要爿在他和谢乌衣的头上。 纪烟白也是满脸的惊诧,想不到竟还有人能够把一个秘密的地下找到。看此人的来势,是友非敌,可师傅却从未有过介绍。 这人是什么人?这人和师傅的关系是怎样? 纪烟白已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只能眼睁睁看着接下去的变化。 接下去却再也没能有什么变化。 谢乌衣和他都是侧身迎对着来人,此时此刻,甚至被四周的刀影糊弄得看不见来人的方向,而刀已斩破了虚空,几乎要同时划在二人的咽喉上。 不论二人打算如何避让,被快刀斩下的结果都难有变化。 来人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实在满意自己带来的死亡。 来人,究竟是谁啊! 虎落平阳 (2) 来人的临降使得身份再没有隐藏,特别是挥刀杀来之时,所有的火光仿佛都一并照落在脸上。 这时难免有两个人惊呼出声。 一个正是时常出没在铁画赌坊里的卓青。 卓青大声喊道。 “风老板。” 原来来人竟是铁画赌坊的老板。 这人从来都藏在赌坊里屋的一扇屏风内,对于赌博上的事,绝不沾染,唯有在遭遇闹事者的时刻,才会出来了断。不论是谁,平常想要见其一面都难,卓青却是有幸,和其相遇过两段。 其中一段自然是铁画赌坊最盛名的事端。 惹祸之人分明是朝堂也不敢处置的齐南。本身赫然是青花楼的半个执掌人西门无算的小舅子,凭此层关系,在唐城到处作乱,因为调戏女眷,赫然导出了一场近乎灭门的血案。衙门的捕快尽管想要捉拿,碍于西门无算的面子,也是束手无策。而此事卷起的风波太甚,便也被西门无算遣送来了岚漪湾避难。 谁知道分明是来避难的人,在岚漪湾里,也处处行乱,非但夜夜醉酒笙歌,还把别人的媳妇儿推倒在自己的枕怀。 那一天,正是其要向耿鱼儿下卑鄙的手段。 那只不老实的手,就在耿鱼儿的腰臀上胡乱。 耿鱼儿吃了一惊,急忙想要脱身开,却料不到这个齐南越逼越紧,简直就要把人压在赌桌的桌案。 仰慕耿鱼儿的男人虽是众多,可知悉齐南背景的人更多。 谁也不愿强出头,谁都只好沉默。 就算齐南当着众人的面要将耿鱼儿*裸地强了,也不会有人说着什么。 卓青本想要出手。 卓青却被冷清河拦落。 无论卓青如何焦急,冷清河都不准予其出手。地底下的人,实在不该在众目睽睽中招惹朝堂的贵胄。 便是这个时候,空中突然有一把刀斩落。 这把刀终究是从何方而来,查证也是无从。 可是等每个人都看见的时候,刀锋已钉入齐南那只不干净的手中。 齐南先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被贯透,脑筋还来不及思索痛,只因为这一刀来得太快,太出人意表。 等到疼痛袭涌,齐南整个人已跌在地上,整个身子也要屈躬,不断地以抽搐来表达自己的痛。 西门无算为其派来的侍卫抽刀护在齐南的左右。 另外的几把刀在找不准敌人的情况下,纷纷对住赌客的头。 彼时,里屋的门浅浅地被人推开。由屏风之后,那个人缓缓向外走。 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鼻翼俊挺,清薄的唇使其看来稍略无情,又禁不住会让女人心生靠近,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垂在腰际。宽大的淡蓝色衣袍微微将其裹住,随着风清摇漪,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境。 卓青凝注着这风老板慢慢地向齐南踱步而来,几个绕身更是钻入了侍卫的缝隙,由手背里将刀抽起。 风老板只说了一句。 淡淡的一句。 “铁画赌坊里,别惹事情。” 说完后,就携着耿鱼儿,复又入了里屋去。 平白才出落了几息,却成了卓青一辈子的记忆。 哪怕是此时此刻,在卓青的心里,那翩至的风采,也只有寇文占的威武堪比。 可全场并非只有一个人叫起。 另一个出声的人,竟是孟卿衣。 孟卿衣忍不住道。 “风将军。” 虎落平阳 (3) 风将军无论落于各种境地都是风将军。 就和赵子暮一样,无论何时何处,都不能小觑。 你若是大荒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当然也不会听说风将军的名。 孟卿衣喊的这位风将军,就是当年伙同寇文占一同争杀疆场,为谢氏朝堂一统万里大荒的副手将军。 当年孟卿衣怒马鲜衣,当年孟卿衣也曾拜会过风行易,当年的孟卿衣还不被称为大荒境下五把刀,当年的风行易却在快刀之中已经闻名。 两个人初见的时候,是个秋季。 那时正是夙鬼军以一千人大破三万人的隐沙战役之后,风行易并未同其余的将士在唐城里奢靡的庆贺,而是从军中告假,要回故舍。 两人在一涧高山流水的茶舍里相逢。 一迎面,毕竟就望见了对方。 因为各自身上都有刀意。 只有最顶尖的人会能投入的意境。 可毕竟风行易征战沙场已有多年,再多的热血也倦了,也只是稍略点头,仿佛就可以错过。 孟卿衣却正是好斗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孟卿衣请战。 风行易却是什么也未说,风行易只是起身,向着茶舍外停歇的骏马走,连身边的奴仆都愣住一会儿。 孟卿衣只有逼战。 拔刀,断风。 长刀突然如若翻江的蛟龙,直劈往风行易的身后。 这样突袭的行径在好斗的孟卿衣看来并没有什么。 风行易没有苦笑或摇头,一方面是因为其从不如此,一方面是因为时间紧迫。 风行易果真被相逼得出手。 那是把战场上随处可见的钢刀,在其手中,却见过无数人的腥红。 现在这把钢刀再出,不似孟卿衣那般有些无匹的气焰,却是快,快得仿佛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 事实上,钢刀当真一闪而过。 风行易虽然被逼迫,却连身形都不必转动。 钢刀已将孟卿衣手中的长刀爿落。 孟卿衣扶着自己的虎口,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刀锋。 风行易上马,睥睨地望了一眼年轻的孟卿衣,眼神里毫无意义,仿佛任何危险孟卿衣都不曾带来过。 那冷淡的眼神不好受。 心高气傲的孟卿衣更是受不了。孟卿衣捏紧了拳头。那一次很痛,甚至比浑身被斩出十三道深入骨髓的刀口的时候还要痛。 从此孟卿衣丢了长刀。由此孟卿衣开始琢磨快刀,这才有了如今的“卿衣快刀”。 对于风行易,孟卿衣无恨无怨,甚至可以说是感激,却想不到在此时此地,竟又一次相逢。 命运多舛、曲折,谁也想不到十数年后,突袭的人,换做了对手。 可这一次孟卿衣简直比当年的风行易更为紧迫,风行易的快刀简直已要贴上谢乌衣和他的脖颈口。 孟卿衣折身,掌锋悄无声息地切在佘毓香的手腕,佘毓香始料未及,忍不住松手。 手中的刀旋即便垂落在空中。 却在下个刹那,被孟卿衣拿在手中,更是不用什么调整刀握,因为一人一刀,已是水*融。 然后刀起,向着另一把刀锋。 虎落平阳 (4) 谢乌衣还从未像现在这般汗湿了背夹。 不用侧头,也能察觉到脖颈处的快刀。 若知道那刀从由何时何方而来,谢乌衣的乌衣说不定还能拦下。可刀来,却如鬼魅一样,现在恐怕只有自己的鲜血能够阻挡。 他当然也是头皮生麻,哪怕是当初浴血,在两狼坡上闯,也不曾这样。 这其中自然有对于死亡的一丁点儿恐怕,更多的,还是风行易给予的威压。 听起来或许玄妙,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明白,那股压力,简直是能眼见得到。 他和谢乌衣不一样。 他早已随时面对死亡,所以他简直已把眼睛闭上。 所以他错过了孟卿衣所有的起刀式,但也唯有把眼睛闭上,才不会被那如闪电的迅快弄得迷惘,才能真正体悟到“卿衣快刀”。 这一刀而来,仿佛陡然把漫布的诸天神佛尽数得罪了似的。 风行易的刀快,因为既没有谁看见其拔刀,更看不见其从何出手;孟卿衣的刀快,哪怕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夺刀,也绝无几个人看清楚了是怎样出的刀! 千钧一发的时候,孟卿衣的刀终于拦下了那奔涌而来的滚滚刀口,安宁的地底下突然有了三声特别的响动。前两声相隔连同一次喘息都没有,自然是由风行易的刀下两次将两个年轻人救走。最后一声,却是刀身碎裂,不得已,落在了石缝中。 风行易缓缓地退后了一步,烛火将其的脸颊照得隐隐绰绰,看来或许还是丰神俊朗,却如何都带了些许的落魄。与当年那个大胜还朝、告假归乡的人自然是差了太多。 现在,两个人终于再次迎面对上。 孟卿衣很敬重地道。 “风将军。” 风行易淡淡回道。 “孟卿衣。” 孟卿衣道。 “风将军非要同我们过不去?” 风行易摇了摇头。若是以前,风行易从来不必摇头。际遇,终究会将一个人改变太多。 风行易道。 “现在你已可以过去,带着你所有的朋友过去。” 既然已断却手中的刀,连风行易也没有能力再将这群人留于此地。 总算从刀下保留了小命的他和谢乌衣同时缩了缩脖子,方才离脖颈分别便是只差毫厘,现在还能畅通无阻的喘气,简直要谢天谢地。 又是一声轻轻的“当啷”声。 风行易就连最后手中的断刃也不愿握紧,也丢了去。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杆青色的烟斗,划开来木柴,烟丝在温暖的火中舒展、燃烧。所有的一切,都只剩静静的默然。 有一点孟卿衣一向都佩服,就是不论什么事,风行易做起来,都能脱俗,都是异常好看。 只是无论多么好看,却也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疲倦感。 曾经那个征伐天下的风将军,大概已经远去了。 现在,其只不过是窝在一个海湾上的赌坊老板,守着客人来往,看着夕阳消殆,再也没人任何事需要付出热血和痛快。 风行易来得快,走得也不慢,看着那依旧潇洒的背影,孟卿衣却以为这人老了,老去许久了。 虎落平阳 (5) 独上天涯楼。 风行易没有回家,只身去了天涯楼。 天涯楼里什么都有,却已没有了想要见的伊人。 风行易不是不想挽留的。风行易更知道,只要自己稍略开口,哪怕是勉强,耿鱼儿都愿意停留。 可是风行易舍不得耽误对方,风行易给不了承诺。 从何时起,自己已给不了承诺? 风行易想了想,大概,就是在兵变之后。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希望推翻腐朽的朝堂,开创一派新景象,这就是寇文占和风行易的理想。 为此,暗地里,密谋了三年。 在功成身就之际,二人同时受邀,在唐城里作乐。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竟有父亲陷落病榻的消息。 风行易必须回去。 那是其最挚爱的父亲。 风行易和寇文占促膝,要寇文占再等等。 终究,寇文占没有等下去。 那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唐王亲自邀请,独宴于展龙殿。 就连看着飞鸽书信的风行易也明白,那是再不可得的机会。风行易顾不得许多,慌忙和稍略病愈的父亲告别,乘单骑,拼命地狂奔过去。 可千百里的路,哪里又是数日就可以赶尽。 拥兵自重的寇文占,始终还是被夙鬼军中的一个小队长和一个新兵联手束擒。 风行易赶到时,一切已迟。 想着往昔一同幻望的天下,却再也无法建立。 风行易不是一个会叹息的人,那是其唯一一次长吁一气。可其毕竟没有甩手而去,而是假意进宫请罪,一切都是自己的护驾不利。 王上大度地笑,饶了其编造的罪名。 可风行易还是不肯起,还是恳求赎罪的契机。 果然,法场监斩寇文占的重责被托付于其肩。 风行易又是精细策划了十天十夜,招募了七个死士和三驾马车的*,才好不容易把负伤的寇文占救了出去。 从此,二人都成了大荒的重犯,唯有隐姓埋名,在偏隅重新整装。 寇文占要组一支以一敌百的小队,风行易本也要参加,却有噩耗传来,其父在知晓风行易成为逃犯之下,骤然心梗,已致旧病发作,还是去了。 倏尔,风行易的一副心思就冷凉。 再也没有任何争雄的欲望。 从那天起,风行易再也没有承诺过对方。 从那天起,风行易建了一个铁画赌坊,当了一个不问世事的老板。 风行易随便地娶了一个女人,随便地生下了一个孩子,风行易已再无欲望,直到遇见了耿鱼儿。 耿鱼儿是寡女,父母都死在贫穷里了。 风行易第一眼就看见了耿鱼儿眼里挣扎着要活下去的曙光。 那光耀眼得仿佛也可以给其希望。 所以风行易将耿鱼儿收容下,悉心的培养,成了一方的女赌神。 女赌神渐渐长大,渐渐有了情愫。 风行易也爱,不知道何时就深爱上。 可是风行易不承诺,也让耿鱼儿的眼眸愈渐黯淡下。 那让风行易仅存了些希望的眼眸,怎么能黯淡呀! 风行易想尽了所有新颖的办法,却也只让耿鱼儿的眼底悄悄冰凉。 所以风行易没有阻拦,没有用力把耿鱼儿挽留下。 午后,阳光依旧浓。 天涯楼上,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风行易只觉得凉。 归山 (1) 你有没有被人怨恨地看过? 那感觉就像是数十根木刺扎进指尖,不见得有鲜血,不见得有剧痛,却时时刻刻都在绞着肉。 遇上这样怨念的目光,连泰然处之的谢乌衣也不禁无奈苦笑;他更是和凌香缩在一起,避之不及;只有好奇如若穆羽蓉,才忍不住用肘子顶了顶孟卿衣的腰,揶揄道。 “你究竟欠了这位姑姑什么呀!看起来,简直要把你撕掉。” 孟卿衣好整以暇地回答道。 “我欠了两个老公吧。” 穆羽蓉睁着大大的、无辜的眼睛,当然还不能理解孟卿衣的说笑,而孟卿衣已再次走了出来。 只见孟卿衣的手一甩动,原本被紧握的快刀复又回鞘,回了佘毓香手中的刀鞘。 孟卿衣疲惫地笑笑,对佘毓香道。 “我当不了你相公,也还不了。” “你倘若想多寻一些蒋天风的温存,这把刀上沾过蒋天风的血,你找得到。” 佘毓香睁住怒目,咬着牙,一言不发。 脖子上的青筋也跟随胸前起伏的愤怒一同迸发。 “如果我要杀你呢?” 孟卿衣为其支招道。 “那你同样可以用用这把刀。” 那只深夜里同其一块斗猫的老鼠从杂乱无章的发髻里也探出头来,双手捧着几粒不知哪处拾捡的玉米,一边啃着,一边看好戏。 突然后脖子却被捏紧,孟卿衣将其整个从发丝中拽出来,复又放在肩头上。 老鼠有些无奈地瘫坐,只好迎着时光。 孟卿衣笑道。 “我们走吧。” 望着地道里一片张灯结彩的浮华,孟卿衣没有留念的模样。 现在其只想赶紧钻到地上去晒一会儿太阳,而不是像之前一样被绑着看无尽的月光。 薛岐也不知是从何时赶到,在众人的身后,阴恻恻地道。 “风行易,你可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 孟卿衣笑道。 “自然是因为我的刀更快啊。” 方才已绝望的凌香根本无法说话,兴高采烈的穆羽蓉道。 “你的刀后发先至,简直是快极了,也帅极了。” 孟卿衣还可以飘飘然,道。 “还是小女娃的嘴甜,会说话。” 可薛岐不依不饶地接着道。 “那是因为风行易的刀慢了。” 其实孟卿衣也有些唏嘘的。 “挫折往往能导致一个人的沦丧。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见到风行易的刀光。” 一行六个人也绕出了大堂,凭着本能,要向外面走往。 薛岐简直算是逼视了。 “你的刀就这么随便给人了?” 孟卿衣道。 “被我那位无缘的媳妇怨恨地瞧一眼,我简直两三天都睡不好觉。索性把刀送出去,骗走那道怨毒的目光也好。” 孟卿衣继而笑笑,接着道。 “何况送出去了刀,好处也有不少,我至少就想得到俩儿。” 薛岐道。 “哪两个?” 孟卿衣道。 “我那无缘的媳妇有个儿子,将来为了报仇,倘若执起了那把刀,于大荒的刀之一道上,岂非又带来了一位高手!” 一向竖起耳朵的穆羽蓉却道。 “可到时候别人的刀若真的大成,第一个要砍的就是你的头脑。” 孟卿衣摸着脖子吐舌头,才道。 “好吧!其实真正的好处只有一个。” 穆羽蓉稍略带着狐疑,道。 “什么?” 孟卿衣看了一眼薛岐,含笑道。 “我现在没有了刀,你总不能再找我拼刀搏命了。” 薛岐寒着脸,当然不会再说话。 这时候却是一直不曾开口的凌香说道。 “真正的问题也只有一个。” 孟卿衣好奇道。 “什么?” 凌香指了指前方的路,道。 “我们该走哪?” 归山 (2) 四条深邃的暗道蔓延在六个人的眼前,道中无火,即便有人带着火折子,也照不亮黑空。 有种诡谲的压迫。 死在通道里的人有许多,那是因为里面充斥着置人于死的恶魇。 其中有一条中段是个陷坑,掉落后并不会粉身碎骨,却要跟湿腻腻的沼泥混浊。除非有最上乘的轻功抑或借助可使人横挪的机括,否则要越陷越深,活活闷死在最后。 还有一条则是人为的绝地。岩壁内,就星罗棋布着六百六十三根透骨钉,永远没有人知道这些淬毒的钢钉会在何时发射。通道里还会飘荡迷雾,从少有的花朵中分泌而出,使人昏厥得很迅速。 另一条通道阴暗潮湿,尤其适合一些毒虫蛇莽栖息居住。被任何一只虫蝇在皮肉上叮下,就难免要长一个拇指大的暗色毒疮。而最怕的,还是惊扰了闭目的巨蟒。当真有人被蛇莽的尾巴绕脖而死,便知那蛇有多大。 而当真能使人走回阳光的路,偏偏又掺杂在之中。 终究该选哪一条? 现在所有人都难免有一些头疼。 他和谢乌衣都是有急智的人,但面对这样的处境,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走。 薛岐算是个外人,通常让凌香拿主意的情势也没有许多,众人的期望就只好都汇聚到孟卿衣的身上。 孟卿衣咳了咳,清了清嗓,很郑重,郑重地道。 “用‘点指兵兵’如何?” 于是就几个人的头便开始痛。 倒是穆羽蓉还睁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问。 “什么是‘点指兵兵’呢?” 瞧着有人陪自己起哄,孟卿衣最是快活,连忙说。 “这就是‘点指兵兵’了。” 紧接着,整个人亦如神棍一样,站在四条道前,喃喃自语道。 “点指兵兵,点到哪,走到哪!” 然后顺着自己手指的道洞,说。 “从这儿走。” 于是穆羽蓉也只好摇摇头。 天底下成名的人物,当真像孟卿衣这样不靠谱的,也无出其右。但也因此,才让孟卿衣显得亲近许多。哪怕是初见的谢乌衣,也觉得这个大哥哥可以多接触。 当然,现在却绝不是接触的时候。 还是穆羽蓉先回忆说。 “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来的?” 他道。 “我们是从蒋启云私自挖的隧洞进来的。” 穆羽蓉道。 “抢亲的时候,堂厅里分明挤满了人,这些人为何都不动手?” 谢乌衣回答道。 “因为这些人都喝了酒。一个人只要喝了酒,就已不适合动手。酒或许能壮胆,或许可人给人带来匹夫之勇,却会让人的判断偏差很多。” 而对高手来说,纹丝的偏差就足以命送。 穆羽蓉点了点头,穆羽蓉道。 “所以蒋启云说的没错,简直一个字都没错。” 四人虽都顺利由蒋启云所说的隧洞入内,毕竟仍有着信不过,并未按照蒋启云所指引的藏身,而是自己摸了一块隐蔽之处。 事后既然证实蒋启云委实没有一处对众人有欺瞒,甚至在关键时刻还成了交换的手段,不由得博来姑娘的好感。 所以穆羽蓉也就提议。 “所以我们要不要按照蒋启云说的走?” 归山 (3) 沉默。 到处都只剩沉默。 冷清河沉默,这些年一向作为寇文占的左右手,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自然是沮丧的面容。 一向热闹的卓青和陶浊也陷入沉默,闷闷不乐中,就连心爱的酒瓶倒塌,酒水滚淌,也没心思扶。 而纪烟白更是灰白的脸色。人虽是孤僻,却一直被寇文占当做“谴组织”里的王牌,射出的“白灵羽”绝未失落过,才有顶军心的作用。这一次,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接了下来。 大厅里的布置还是喜庆的张灯结彩,大厅里的气氛却难免阴霾下来。 只有蒋启云漫不经心地从母亲的身旁离开,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抹了一把血迹,冷笑地抓了一坛酒过来。 看着其不以为意的模样,当然会有人心生责怪。 可蒋启云却不管。 蒋启云是极力地压制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来。 只因为一眼。 临别的时刻,穆羽蓉瞥了自己一眼。 其实,这个小妞一向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但最后的回眸,分明是对蒋启云信过了。 因为蒋启云怎么样说,就怎么样做,以至于这个小妞从心头对其渐渐信过。 所以等一众人去到四条分叉路口的时候,特定会有人提议要跟着蒋启云的指引走。 蒋启云曾说。 “出了长阁就不要回头,行数十步,会遇上四条岔路,只要朝着第三条路走,就能逃走。” 如果那群人真的听从了,便是万劫不复的横祸。 因为那条道洞,恰恰是最煎熬折磨的蛇窟,其中的毒虫并非会瞬间致命,却让人晕迷,随后一点点被数不尽的、爬行的冷血动物将每一滴精血都啃食干净。 这简直是最残忍的让人死亡的方式。 蒋启云便是故意协助四个人潜入这座地下暗居,更是故意被人所挟持,从而能让孟卿衣安然逃去。 有了自己的暗中相助,难免会有人对其所说的话放松芥蒂。何况四人之中还有女人,女人的心总是要柔软几分的。 一整套毒计看起来毫不严谨,却又合情合理。 只有看起来有纰漏,才更容易教人不疑。 那些在岔路前的人,现在岂非选择开始相信? 做这一切,蒋启云都是为了让孟卿衣痛苦的死去。对于孟卿衣,哪怕流露出半点怜悯,都是对于死去父亲最大的不敬。 当然,唯一可惜的还是那个回眸而望的小妞。 那真是一双明亮好看,又有些调皮的眼睛。 长了一双这样灵动眼睛的女子,大概都很美丽吧。 只可惜脸上偏偏披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真实的容颜当真让人看不清。 又忍不住想起那小妞看那个额头上爬满皱纹的男人的眼神,满是眷恋的意义。 捏在手里的酒壶又不禁被其碎去。 年少丧父的蒋启云不免会有些自毁的念头,而对于自己无法得到的,更是有一种要摧毁的心理。 想着那小妞被蛇尾将脖子缠紧,毒牙咬入粉嫩白皙的雪颈,蒋启云竟痛快地打起抖颤。 突如其来的抖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可别人的反应,已不在蒋启云的心里。 只是有无数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的告诉着自己,都要怪那小妞属于孟卿衣一行,才会遭受劫难,怪不得其无情。 这些病态的声音就像是一种慰藉,让蒋启云放下了把手割得鲜血淋漓的碎壶。 归山 (4) 可毕竟是要让蒋启云失望了。 一众人非但没有从第三条路走,实在也没有走错,晃晃悠悠地从道洞里走了出来。 这一边终究又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其实一切都还是跟孟卿衣有点关系,假如领头的人并非是孟卿衣,那么就连大荒境下五把刀的薛岐,恐怕也难活。 就在众人纷纷要依照蒋启云的话举步要走,孟卿衣却大叫一声,脖颈发疼。 他回头,道。 “怎么了?” 孟卿衣挤出一个苦笑,道。 “被咬了一口。” 于是孟卿衣的手向身后的领头去摸,从其手中,就抓出了一只灰头土脸的老鼠。 穆羽蓉和凌香同时尖叫起来。 女孩子对待这样的小动物,难免还是有些怕的。 然后就见这只灰头土脸的老鼠不断地晃着短短的脚足,又分明觉得可爱。 凌香啐道。 “孟卿衣啊孟卿衣,你真脏。” 穆羽蓉也一脸鄙夷地接嘴道。 “是呀,是呀。都长小老鼠了。” 孟卿衣失声苦笑道。 “我若能长小老鼠,我就去养只大脸猫。” 这下子连老鼠脸上也有些不屑的神光了。 两个女孩子都觉得奇特,料不到这只小小模样的老鼠,脾气还不小。 然后更让两个人想不到的,却是孟卿衣跟老鼠聊上了。 只见孟卿衣凑近了老鼠道。 “我给你赶了猫,还让你在我身上睡觉,你倒是好,反咬。” 那老鼠听其说完,就是叽叽喳喳地叫,气势可没有减少。 孟卿衣道。 “哎呀,你还有理了?” 小老鼠努力地晃了晃,从其手中挣脱,顶着一只小脑袋,不遑多让地仰头咆哮。 “叽叽叽,咕咕叽叽叽。” 孟卿衣道。 “如果你再这样,我们就不可调和了,以后也别一块搭伙了。” 小老鼠气鼓鼓地踱了踱叫,根本不被威胁,反而跺了跺脚,反身就走。 孟卿衣不依不饶地讥讽道。 “不占理就跑是吗?” 老鼠哪里还管啊!径直向着第一个通道跑了。 这时候薛岐不禁道。 “所有人跟上。” 还不等穆羽蓉跟凌香惊讶,薛岐已率先进入了洞道。 道路的宽容很窄,两对男女便前后牵住手,慢慢地走,过不到半会儿,道势一扭,几个人脚下已无路,只能贴在壁上,艰难地挪。也有一些突翘的石尖,都被开路的谢乌衣细心碾平,只是通过折磨,倒没有致命的危险。 这样不停歇地走了一刻钟,穆羽蓉不禁要喘气起来,现在的地势像是在上丘,偶尔已经有微风在拂送。 凌香叫道。 “有光,你们看前面,有光,是出路。” 竟当真能闯出,凌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出来洞口,就见是在一座临近湾口的平矮山上。 那只小老鼠真瘫着走,晒着午后的阳光,懒懒洋洋。 谢乌衣感叹道。 “都说动物天生就灵敏,能察觉到危祸,看来没有错。” 穆羽蓉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噤,问。 “这么说,那个人是骗了你我?” 谢乌衣眼珠稍略流转,道。 “现在想,应该是的。” 穆羽蓉恨恨地道。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心肠恶毒之人?” 想着自己差点把一众人等推入火海之中,立刻就内疚地有泪珠流落。 凌香抚了抚穆羽蓉肩膀,安慰道。 “这世间啊,本就什么人都有。” 说着,又指点了一下身旁,道。 “你看,连向老鼠谄媚的,也有。” 果然见到孟卿衣小心翼翼地趴在小老鼠耳畔,细声地道。 “千错万错都是我,您可别记在心中。” 瞧那小人的模样,穆羽蓉随即破涕为笑。 小老鼠躺在一旁,绝不理人。 凌香就道。 “我们能安然走出,全靠这只好老鼠,孟卿衣,你要奖励人家。” 孟卿衣这才道。 “好好好。我给您蒸一整碗玉溪软米好不好?” 小老鼠这才回过脸来瞥其一下。 顿时,孟卿衣就觉得如获大赦一样。 穆羽蓉跑了上来,齐膝蹲下,一只手横枕着膝盖,一只手破天荒地伸出指头,在老鼠肚子上温柔地摩擦。 小老鼠觉得舒适,就把这根指头缠住了。 穆羽蓉惊慌,随即又大笑。 事后,向孟卿衣问道。 “你当真能和这只老鼠说话?” 孟卿衣笑了笑。 “硬聊啊。” 归山 (5) 起起伏伏在海湾边的乘船,船老大的面色阴暗。 在整个渡口,从来都是由其说着算,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忤其心意。 这人话还不见得说完,人却已切在船老大的身前,抬手,就捏住了手腕,掌上甚至不见得用力,却让船老大的手挪不开。 船老大虽未见得被按疼,脸上却也挂满了汗。可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涨红着脸,瞪直着眼,道。 “千不该,万不该,你最不该得罪你的祖宗来。” 这人被激得冷然,也不见得有话,只是手上加重了下来,顿时疼得船老大叫开。 这样的人却绝不肯认栽。 突然大喝一声,道。 “紧帆。” 这是海上一道的黑话,其中的意思,初为船主的这人当然无法一时明白,可是立刻就听见了脚步在大乱,竟是所有在湾上小憩的船夫们都放下了手中的碗,朝着这只船集结了过来。 船老大的有恃无恐,可见一斑。 事实上,船夫脚夫们简直都是最苦劳的作业,为了不再被剥削,当然要拧成一股绳索。既然把船老大认了下来,无论其做的事有多么肮脏龌龊,在这个海湾上,都要包庇下来。 二十多人中,至少有七八个精壮的大汉,皮肤都是乌黑,肌肉更像铁打的一般。 一群人虎视眈眈,彻底将这人和耿鱼儿笼罩了下来。 于是,这人难免要退开。 用整个后背护住耿鱼儿。 耿鱼儿抱住了这人的腰,问。 “我们该怎么办?” 这人道。 “正在想,还没有想明白。” 眼前的情况,对于其来讲,其实最难办。所有的本事,在人群之中都使不出来,身后还有一个纤弱的女孩子要管,此刻当真是什么方法都想不出来。 只是看在旁人眼里,却分明是成竹在胸,否则,怎么连粗气都不见喘? 一时之间,被松开的船老大也不禁也要小心翼翼起来。 人数哪怕众多,也不免会率先试探。 “现在你哪怕明白自己错了,也晚了。” 这人道。 “不晚。” 船老大失笑,伸出了大拇哥,指着身后的一众手水,放肆起来 “你是什么情况,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人抿嘴一笑。 “我看得出来。” 船老大真被其古怪的笑容弄得疑惑不解,却听隔着众人身后,却分明也有人笑了起来。 有人笑道。 “你看出来了什么?” 这人道。 “我出来了这些人若不走开,就只有滚开。” 一众水手和船老大一块转头,就见背后,又站着数人。这些人是怎么来的,知道的人居然没有。 这些人中,以两个年轻男人为首,一人捏准拳头,一人负手身后。接下去,则是两位足以令任何人垂涎的女子居中,顿时又让太多在风浪中冒死过的船夫水手们欲望大动。倘若不是尾随的两人中,有一者实在带着阴森的面容,二十来人的的下身恐怕都要有什么东西耸动。 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因为六个人的出现就阵脚大乱。 可总是有这些人乱的时候。 就在谢乌衣和他同时出手后。 虽然常年的海上生活让每个船夫都孔武有力,却又哪里可以是这两人的对手。 这六个人,当然是从地底逃脱的孟卿衣一伙。 这艘等候的船,没有载上几人,当然也不会走。 李拓 (1) 楼船慢慢地驶出海天相连的盛夏,终究回到了冰凉的世界。 洁白的空气里,飞舞着细雪。 正是最清凉,也最寂寞的时候。 每个人都披了件袄子,围坐在炉边,只有不经世事的耿鱼儿冻得寒怯。 耿鱼儿简直冻得要打抖。耿鱼儿还实在没有在天寒地冻里的生活。 船主人将自己红色的围巾给其披上,然后才说。 “你等一等我。” 随后,就为其找来一床棉褥,把整个人都卷入了其中。 耿鱼儿还未曾来得及说谢谢,船主人又将一壶暖茶递到了手边,其用双手捧过,随即就有暖流从掌心一点点涓涓向着心房涌送。 直到把耿鱼儿照顾妥,船主人才回头,于是见到一众人的眸光转动。 众人出生入死过后,好不容易有了平静的时候,仿佛除了薛岐,都撑大的眼睛来看两人的互动。 耿鱼儿当然也看到了自己正被别人盯着。 以往在赌坊里,耿鱼儿也被嘈杂的人围看过,却还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青涩,脸蛋还没有羞红,已经是不错。 船主人道。 “你们看够了没有?” 一向活泼的穆羽蓉当然会吐吐舌头。 紧接着所有人的好奇心便有聚在了船主人这头。 简直所有人都以为穆羽蓉会最先开口,所以这一次所有人都错。 最迫切的,最急不可待的,是他。 他道。 “莫非,你就是李……” 船主并不隐瞒。 “我是李拓。” 他虽然不喜欢杀人行当,但毕竟身在其中逾十三四年之久,实在听过了太多传说,一半,都来自李拓。如今能够亲眼得见,竟让他都蓦地抖动。 在李拓面前,他总算是像活着。 见识过他冷静的人都在诧异他的狂热。 却只有孟卿衣和薛岐同他一样表现出惊愕。 孟卿衣甚至是恭敬地问道。 “方才地窟,李先生莫非也在?” 你们都了解孟卿衣,知道其一向胡乱,竟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直呼“先生”,此间的重视,当然非同一般。 李拓轻微声道。 “倒是和寇文占在一块。” 孟卿衣感叹道。 “难怪寇文占不曾有动作,原来是被李先生阻拦。” 随后,则又是眉头轻动,不解地道。 “只是李先生和我实属不同帮派,李先生何故要助我?” 李拓道。 “无论墨雨堂,抑或引君坊,于我个人总是非敌非友。别人以为我是夹马道中人,严格来说,当然是错。” 孟卿衣也有弄不懂的时候。 “哦?” 这时候,倒是谢乌衣出声,帮其解释说。 “其实就只有萧云乱一人可差遣李兄。” 李拓笑着摇头。 “说不上什么差遣服从。不过是萧先生助我,而我亦作为萧先生的一种威慑罢了。” 薛岐则阴恻恻地道。 “这么说,江湖里的传闻没有错。” 李拓道。 “什么传闻?” 薛岐道。 “倘若有人敢对萧云乱出手,不论成功与否,你对这些人的追杀都会不死不休。” 李拓和薛岐对望,一字字地道。 “一点都没错。” 李拓 (2) 薛岐的眉目也突然变寒,本已有些阴森,现在更是绝寒。 只听薛岐道。 “所以夏骁旗也是死于你的手段?” 孟卿衣立刻就明白情势不好,起手按住身畔的薛岐,一边笑嘻嘻地打断道。 “你不用着急着赶,到了隽永城后,就留下来住几晚。” 孟卿衣就拦在二人中间,薛岐再想发作,却再瞧不见对方的情况下,也难。 只是我们的穆羽蓉又不合时宜地好奇起来。 通常,穆羽蓉的好奇当然是一种可爱,可有时候也会变成一种惹乱。 哪怕穆羽蓉已经是小声了。 穆羽蓉问谢乌衣。 “夏骁旗是谁呀?” 赵子暮不让谢乌衣沾染江湖里太多的事端,于是谢乌衣也只有摇摇头,回答不上来。 这样的轻问却也被薛岐听到了耳朵里来。 薛岐把人推开。 薛岐逼视着李拓,目光刺寒。 “夏骁旗是一个小兄弟,曾经和我结拜。” 李拓道。 “夏骁旗也是一个小人,对萧先生背后暗算。” 争锋相对的两人,立刻将仅剩的平静也打断。 薛岐的手已抬,就在刀柄上徘徊。 “是不是你杀死的夏骁旗?” 李拓道。 “可怜的夏骁旗甚至活不过那次暗算。” 言下之意,非但是没有杀夏骁旗,简直连面都没有见到。 薛岐狠狠地瞥了一眼李拓,似乎不信。 李拓却是道。 “李拓名头虽响,终究不过是唬人的手法,不过是让那些打算向萧先生下手的人在心里掂量掂量,对于我的不死不休的报复受不受得了。” “至于守护,你当真以为夹马道无人吗?” 穆羽蓉圆鼓鼓的眼睛会说话,嘴巴虽闭着,眼睛里却已满是有趣了。 这双眼一下子就被李拓看到。 李拓道。 “这原本是夹马道的秘密,我说不得太多,只能告诉你,那人对萧先生的保护比小谢的那件乌衣还滴水不漏。” 谢乌衣笑道。 “我那些雕虫小技,可不值得拿出来说。” 他却知道谢乌衣的乌衣披风绝不简单,否则,他早死在纪烟白的箭下,化为了尸干。 李拓只是轻描淡写着道。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也不说平白无端,短兵相接的防范,天底下也不会有人做得比你好,可一旦说到时时警惕提防,只有那人能办得妥善。” 穆羽蓉嘟囔道。 “不懂不懂不懂,你赶紧把话说得简单。” 李拓稍略想了想,道。 “以我为例,若以自己的手段暗杀萧先生,小谢或许能接下我用以刺袭萧先生的刀,那人却是不给我出刀的机会。” 李拓至今还记得与那人照面的感觉。 就像一处曲径通幽的别院,永远只有一些水榭山石在眼前,其间固然别有洞天,可没有人指引,却什么都无以看见。 那人便是在萧云乱的身边,筑了这么一间别院,哪怕是李拓,也是束手一边。 薛岐冷冷地看向李拓的脸,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欺骗。 穆羽蓉虽然还是认不得李拓是谁,却终究看得出其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此时恍然大悟地吐吐舌头,说不尽的调皮。 李拓 (3) 李拓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穆羽蓉的身上找到了当初。 李拓稍略笑,这也是耿鱼儿第一次看着李拓笑。 李拓的笑很独特,笑容里面仿佛饱经了沧桑,所以哪怕是浅浅的,都让人觉得足够美好。 这时候大家简直都对着穆羽蓉凝望,眼里几乎都流露着溺爱的光华,却不会有人注意李拓的淡淡的寂寥。 耿鱼儿起身,来到李拓的身旁,轻轻地道。 “我饿了。” 李拓凝注了一会儿,道。 “我们去厨房。” 耿鱼儿当然不是真的饿,耿鱼儿只是想让李拓抽身于方才不属于其的热闹。 李拓却是真的在下厨,锅子里已闪闪烁烁起了油光。 李拓道。 “你吃不吃虾?” 耿鱼儿一怔,才道。 “好。” 于是捣成碎的姜和蒜同时下锅,跟着稍略滚热的油撕扯着,噼里啪啦的响动。诱惑的食香从此时伊始,弥散在空中,竟让本是随便说说的耿鱼儿也食指大动。 接下去李拓娴熟地为虾剥壳去头,将背脊上的黑丝抽掉,紧接着便下入油锅了。 透明的虾很快就和姜蒜的香交缠在一块,逐渐变成牡丹的红色。 李拓问道。 “吃清淡些怎样?” 耿鱼儿连忙反应道。 “好。我吃不了辣。” 李拓把一指的盐均匀地洒,最后还用胡萝卜点缀似的雕了一朵牡丹花。 摆盘好看得当,竟让耿鱼儿也在心头惊讶。 油浇在胡萝卜花上“兹兹”有响,耿鱼儿禁不住道。 “你做的竟然不差。” 李拓道。 “人总是要找寻到一些爱好,生活才能不平淡地过下。” 耿鱼儿仔细地咀嚼着这句话,一时间又怔住了。 回神过来,就发现李拓正盯住自己,不由得道。 “怎么了吗?” 李拓道。 “我给你做的菜,当然是希望你一点不剩的吃下。” 耿鱼儿稍略扁了扁嘴,嘟喃道。 “哪有你这样。” 却是取了筷子,仔细地享受红虾纹理之间的味道。 那虾也仿佛有了神秘的魔力一样,竟让吃惯了饕餮的耿鱼儿也停不下。 直等其吃完,李拓收拾碗筷。 耿鱼儿一边看着其细心的动作,一边有泪珠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李拓连忙赶过来,柔声道。 “怎么了?” 耿鱼儿抽泣着摇头。 耿鱼儿也不明白心里面空落落的感觉从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海上的颠簸。也许是因为空气里的寒。 耿鱼儿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李拓的肩膀上。 李拓拥着女孩的身子,拍着女孩的背脊,轻轻地安慰。 “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好好的睡觉,明天起来就会有灿烂的阳光,什么阴霾都会扫掉。” 耿鱼儿还是哽咽地说不了话。 李拓道。 “去睡觉,好不好?” 耿鱼儿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道。 “不……不……好。” 李拓道。 “那你想做什么?” 耿鱼儿摇着头,鼻尖摩擦在李拓的肩膀上。 “我……我要你抱……着。” 李拓便把怀中的温软抱得更紧。 李拓不知道在耿鱼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从柔弱的眼泪里看出了无依无靠。 和一直飘摇的自己岂非一样! 李拓突然心就更软了。 李拓忍不住道。 “你如果没有去的地方,不如就跟着我吧。” 可是耿鱼儿毕竟没有说话。 耿鱼儿被其抱着,然后静静地睡着。 李拓只好收回刚才的话,却收不回耿鱼儿留下的味道。 李拓 (4) 耿鱼儿和那个人不一样。 耿鱼儿也美,美得让人肝肠寸断,却还是跟那人及不上。 李拓还记得当初彻夜蹲伏,只为等候那个人回眸的一笑。 李拓把耿鱼儿在床上放好,悉心地为其退掉了布鞋罗袜,再用被褥把其肩头全然盖好。 最近的一刻,李拓的嘴简直就在耿鱼儿的额头上。 李拓嗅着耿鱼儿浑身的香,也要强忍着,才不心猿意马。吹顺其额头上的发丝,才温柔地举步退下。 不知不觉,就被勾起了许多过往,李拓却难以继续往下想。 李拓需要一点清醒的空气,好让麻痹在回忆里的大脑恢复平静。 船已走出了三个时辰,冬季的天空也黑得早。 李拓站在一片彻骨的空气里,面对着轻飘飘的雪和壮阔的波浪,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唯一让人释怀的,是混沌天上的极光。 幽幽的蓝白相间的极光出现得没有预兆,光华就像一条一条轻妙的鱼儿,羞羞答答地在天际游淌。 李拓一边出神地看着,一边察觉到船门缓缓被被人推开了。 走出来的是他。 两个人互相看到,点头相交。 李拓道。 “不在厅里多坐会儿?” 他摇头道。 “我不习惯太过热闹。” 两个人年龄上的差别本就不算大,所以似像,也非像。 像的地方当然是两个人都显得孤单,都有些局外人一样,只不过李拓稍略柔软,而他却是很刚强。 像的地方还有彼此身上的死气。都是干杀人一行,有些藏在皮肤下的血腥味道,无论用什么样的香薰都掩盖不了。当然,不精晓此行,也绝然闻不到。 两个人的干法,最不一样。 他是靠林凡制造出一对一的情况,随后凭借着自身的匹勇以及鬼刺之利杀出一条道。 李拓却是隐匿在暗黑之下,等待露出来的半息让其一击必杀。 所以他一向很容易受伤,干完一票后,通常会歇息一大把时光;而李拓却能在许多不利的条件下将一些武功甚至于其之上的人物袭杀,亦让其能成为一种威胁别人的方法。 沉默过后,依旧是他先开口 有些落寞,只有同行能懂。 他说。 “这一行,我做了许久。” 李拓侧过脸,只是平淡地道。 “杀了几个?” 他想了一会儿,道。 “五十多个。” 李拓道。 “不算多。” 他道。 “开始几年,杀人较多,都是一些缉拿的凶徒恶盗,也便没有留手。” 李拓道。 “只不过要靠这一行当吃饭,非但要杀一些恶名昭彰大盗,也需要杀一些赫赫有名的英雄。” 他的眸子逐渐成了死灰色,才道。 “对于这些人的死,我时常觉得愧疚。” 李拓摇摇头,道。 “心中有好恶的人本就不适合当杀手。既然有人愿意买凶,不论江洋大盗或是江湖英雄,都有死的理由。” 站在一个杀手的角度上,李拓的话,简直一点也没错。 李拓拍着他的肩膀,道。 “我很高兴你已经不用再做杀手。” 他垂丧地道。 “可那些愧疚从没有放过我。” 而真切堵在他胸口的,正是林凡的死亡。虽不是他的出手,他却固执地认为是他造孽太多。 李拓无法劝说。 李拓虽然看淡了生生死死,但经历了这么多,谁又能保证李拓的心里没有愧疚? 冬天,本就随时都可能刮风。 风里的他显得异常的消瘦。 他憋了很久,才有机会说。 “我夜不能寐,噩梦中的人都带着一张张被我杀害的面孔,这些人执掌着我的手,一剑将我的好友心房刺破。”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惊恐。 他实在是一个尤其冷静的人,哪怕是林凡的尸身在他面前,也未见他如此的脆弱。 或许因为杀手一行里有过许多传说,而至少一半都出自李拓吧。 他在李拓的面前发誓。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林凡报仇。” 李拓 (5) 李拓也有夜不能寐的时候。 和他的谈话已不知过了多久,李拓却还陷在二人所谓的“愧疚”。 李拓天生就是杀手,从其杀人的手段上就可以看出禀赋,李拓也很懂得观察自己,所以从十一岁后,李拓已扎入这一行里生活。 在一次次的刺杀中,李拓磨练自己的心境和技巧,五年里刺杀了七十多人,五年后已是一方的传说。随后的十二年来,李拓却只干了八单活,自然因为成名以后所需要面对的都是江湖里的顶尖高手,也因为愧疚。 杀手十七年,李拓只一次愧疚。 让李拓愧疚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那个活着的。 十二年里,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在为那个人守候。 李拓当然知道那个人在哪,李拓却逼着自己走出那个人的生活。 所以李拓才心甘成为萧云乱的杀手,条件是夹马道暗中照顾那个人的安全。 可明明那个人离李拓千万里远,又何尝在李拓的心里消失不见过? 为了麻痹自己,李拓要酒。 李拓很认同杀手因为虽是保持着头脑的清醒,但是和他的强制不同,在需要的时候,李拓总会适度地喝一点酒。 可是李拓实在没有备酒。 船厅里的酒香却是大浓。 别人都已回房去睡了,倒是孟卿衣还瘫在桌子上喝酒。 如果你知道这些酒是在几个人逃命时顺手从喜宴里取的,是否无话可说? 地洞里毕竟太乱,哪怕是孟卿衣,也只顺出了两壶,看着来人是李拓,才甘心让出半壶来。 李拓接过来,道。 “孟兄还未睡?” 同道喝酒,哪里能不攀谈。何况还是孟卿衣带着醉意深深笑往过来。 孟卿衣笑道。 “睡不着。” 李拓道。 “是海上的波涛作乱?” 孟卿衣又灌了一口酒,道。 “哎呀,是脑子里的女人作乱。” 孟卿衣不忘了解释。 “以往每次打架完回来,都有人在耳边唠叨,那个时候嫌烦,现在却是求也求不来。只不过也变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出生入死完,总会想。脑子里想着女人,就不如多喝些酒,醉死过去。” 李拓稍略摇了摇头,看起来彻夜难眠的男人想的都是一般。 李拓举杯,邀醉。 孟卿衣绝不会拒绝。 那点酒简直少得可怜,却让两个人足足喝够了两个时辰。 两个人的话不间断,也足足说够了两个时辰。 其中最有趣的,竟然是秋千。 给女人和小孩荡漾用的秋千。 秋千也可以杀人,只看你愿不愿。 孟卿衣勉力地睁着惺忪的醉眼,道。 “你真的让沈晋死在秋千上面?” 李拓道。 “我真的让沈晋死在秋千上面。” 孟卿衣摇着脑袋,哪怕是醉了,也不信。 “大荒里,只要有夙鬼军那几位,四剑五刀都要排在下面。而沈晋,恰好又在四剑五刀的下面。” 李拓没有否认。 “沈晋在。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间,沈晋的武功,说不定还在四剑五刀之上。” 孟卿衣难以置信地再问一遍。 “这样的沈晋,致死的原因,竟然是一只秋千?” 李拓一边点头,一边闭着眼,道。 “任何人被飞荡起来的秋千砸中后脑的哑门穴,生生死死就都在那么一瞬间。” 孟卿衣道。 “你怎么做到的?” 李拓道。 “酒,石头,风。” 孟卿衣道。 “你杀人的时候不会沾酒,这么说,沈晋喝了?” 李拓道。 “沈晋喝了,喝得不多,却足够让其失去一些反应、判断、身手。” 孟卿衣摇了摇手中所剩无多的酒,喃喃地道。 “美酒啊美酒,实在是害人不浅的货。” 孟卿衣仰着头,把最后一丝酒送入喉。 酒水先是连作一条银线,终究成为滴滴点点,然后不见。 孟卿衣这才问道。 “石头又是什么石头?” 李拓道。 “花园里普普通通的石头。我随手捡的,个头不小,足够打得秋千翻动。” 孟卿衣轻摆着手,醉意已让这只手也朦胧。 “你还说了什么……风……雨……雷,对,对,风。” “你难道还是祭师,操纵得了风?” 李拓当然不会,李拓道。 “那天碰巧刮起了大风。” “那块大石头有足够的力道把秋千激荡而出,而大风简直把秋千飞荡的行迹都给掩裹,何况沈晋还喝了酒。” 孟卿衣酩酊着。 “你就不怕失手,让人反咬一口?” 哪怕是喝了酒,哪怕是醉着,李拓的回答还是那么沉着。 “没有绝对的退路我不会去把握;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不会去出手。” 孟卿衣道。 “你实在是让人敬而远之的杀手。” 李拓只是看着窗外的苍穹。 “人总要死,有些死得壮烈,有些死得丑陋。你说呢?” 李拓只等来一声重重地撞击,孟卿衣已倒在了桌头。 李拓拍了拍孟卿衣的脸,却只有沉默。 李拓慢慢把自己扶稳,一点一点将孟卿衣扛在自己肩头,在黑夜中摸索着方向,才好不容易把人摆到了船头。 李拓退出门来,鬼使神差,竟又来到耿鱼儿的门口。 手在纸门上停滞着,良久。 如果是平常,李拓当然能抑制住心中强烈的感受,可现在毕竟喝了酒,酒最会放大一个人的感受。 门被推开。 李拓慢慢地往里面走。 床上的耿鱼儿还睡着,至少李拓以为还睡着。 耿鱼儿翻了一个身,对着李拓的,是背后。 于是李拓便在床前站了许久,默默地看着耿鱼儿的侧颜,慢慢地在颊上亲吻一口。 耿鱼儿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欺负。 耿鱼儿从床上跳了起来,决定要给这个人一记耳掴。 可李拓却已转身,在耿鱼儿还踌躇脸红的时候,就转身,顺手,还合上了房门。 耿鱼儿有些发怔地看着李拓的背影,抚着自己滚烫的脸,不断地告诫自己,李拓不过是醉了,方才不算什么。 惊涛 (1) 直到厚厚的雪涂满了整个世界,凌香才确定回来了。 离隽永城的码头还有一点远,却足够让女孩子欣喜若狂。 实在有太久,凌香没有躺过自己的软枕高床;也是实在太久,凌香没用家中的胭脂化妆。现在,凌香只想要骚浪一会儿,哪怕天上地下已见不着太阳。 女孩子想的,当然和男人的不一样。 孟卿衣遥望着这个既让其熟悉,又使其陌生的地方,脸上不时浮现出微笑。 至少有十年,没走在银装素裹中了,孟卿衣简直就想翻滚在雪地上,或许还可以打打雪仗。 同其一样新奇的,当然是穆羽蓉和耿鱼儿了。 穆羽蓉不是不曾见过飘雪,可毕竟家在南方,哪怕又雪絮,也无以将整个世界都裹妆。当然,在渝城也有见到,但毕竟是焦心的时候,非但不如现今一般有时间欣赏,雪飘的优雅和凝结在秃枝上的晶霜也绝不会注意到。 而耿鱼儿,根本从来都呆在盛夏的地方,如此实在是被雪景迷朦得痴了,甚至不顾冰花,也要攀在船头去望。 原本的岸头在春天的时候会开满几里桃花,现在只怕都成了冰雕,却依旧值得人赏玩。 而薛岐当然还是无所动弹。 事实上,薛岐算得上在雪原里成长。十五岁的那年,薛岐陪同群蛇深入大荒之外的北苍,那里就是一望无际的雪海,有一次薛岐简直就死在雪上,是一个叫冷风寒的白发少年把人救下。所以一看到皑皑的白雪,薛岐就会忍不住想起北苍人的白发,从小就是白发。 唯有李拓和他,才真正厌恶雪吧。 因为雪下,实在让两人都付出过代价。 年少的他本就是到处流亡,每一次过冬都可能让他死在寒冷下。他厌恶,且害怕,哪怕是雪晶再美,他也觉得不值得欣赏。 而李拓,则是在冰雪之下有过暗杀。 那是难得的几次险象环生,因为四肢肌脉在不知不觉中全部被冻上。在雪里全神贯注地蹲伏就是这样,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被冻僵。 遇险是李拓要付出的代价,可突然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才委实让李拓惊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大雪还未把江河封上,船只不必搁浅,缓缓荡荡,还是漂流在了岸上。 却没有人下。 所有人都未曾立即离走,所有人复又在船厅里坐下,就像登船的那天一样。 哪怕是最特立独行的薛岐,也会拉着一把椅子,坐在阴影下。 十来天里海上的漂泊,八个人简直克服太多的困难了,所以孟卿衣突然笑,每个人都跟着笑。 哪怕是薛岐的冷笑,也稍略有了变化。 很少笑的李拓,也轻轻挽起来嘴角。 更不用说谢乌衣,其本就是几个男人里最健康开朗的。 而他的笑容,终于也像林凡一样。 凌香和穆羽蓉把耿鱼儿挤在中间,一边灿烂的笑,一边叽叽喳喳着几个男人的模样。 只是笑声终究会停下。 作为船长的李拓道。 “现在,是分别的时候了。” 惊涛 (2) 巨浪掀得整艘船也在翻腾,黑云也压迫着天。 飞卷雨中还夹杂着雪,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交接。 一边是温婉如春的岚漪湾,一边则是飞雪连天的世间,在这片狭小的海域,彼此拔扯住所有的不协。 蓝色的海洋里渗入了尖锐的冰点,再也不会有平静的海面。 反倒是漆黑的眼前不断地有大浪滔天,就在七八丈远外擎天,如果被这样的狂涛劈头盖脸,哪怕是钢筋铁骨建筑的船,也要碎身骨裂。 他分明就见着一条鲸鲨被海浪发现。 尽管鲸鲨常年栖息在海洋里面,也稳不住身形,被惊涛抛入云间,又因为几百斤的身形,自由坠落的鲸鲨如同齑粉一样,内脏被碾裂,紧接着鲜血从鲸鲨的眼、耳、口、鼻间淌出来,顷刻已染红一片。 几个年轻的男孩当然要把女孩的脸蒙上,即便是经历过地狱的薛岐,眼里也有悚惧悄现。 薛岐赶紧盯住涛浪两边。 以往,若有这么大的血腥味,一定会引诱得鲨群出现。 这些鱼类为了果腹,实在不太介意去啃食自己的同类。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人类? 可在这样的天气里面,就算肚肠已因为饥饿而平扁,也不敢冒头咀嚼。 这艘还算得上宽敞的大船,当下就好如一片不小心零落在滚滚江河里的秋叶。 当然,倘若你以为这就是一切的危险,就还是将大自然小觑。 所有流于表面的,不论再多么狂戮,却至少与人机会警觉;只有背地里隐藏的,才是最致命的威胁。 上面有跌宕的浪,下面有什么? 涡旋。 整片海域,暗涌竟同时形成了四个涡旋,依着不同的轨迹自我螺转。 这些涡旋有大有小,赫然把狭窄的海分成了六片。 稍略在海路上漂得差偏,就会被这样的涡旋给刮卷。 许多江湖上流传的湮灭事件,一半都是被海潮咬进了腹里,成为海礁,在绝无天日的暗流里度过千年。 只有最老道的船长,或许才有一线的机会,把船只带往安全。 可李拓有半辈子爬在沉地上,又有半辈子悬在半空上,统共在船上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七天,如何能把众人逃出海神抹杀世间的圣旨里面? 突然,他的重心已不能稳,搂着凌香一同斜跌,重重地撞在墙前。 谢乌衣勉强用披风裹住船桅,才不至于和穆羽蓉一块跌坠。 李拓和耿鱼儿相互抱着彼此,用一条绳索吊在刮帆的杆上。 快如孟卿衣,也要不断地在如闪雷般倾斜的翻飞,才堪堪控制住自己。 唯有薛岐,还能像蛇一样,安然地盘在甲板上。 紧接着,一股巨力牵引着船不断地下潜。 悬吊在空中的李拓和耿鱼儿看得真切,仍浸在海水里的一端船身不知不觉并入了螺旋的轨迹间,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就要把船绞成木屑。 李拓必须想办法,将整只船重新拽出涡旋里面。 可凭借凡人之躯,要顽抗海神的泯灭,只能讨来忘绝。 李拓大声地说在耿鱼儿的耳边。 “你把绳索抓牢。” 耿鱼儿只觉得李拓慢慢地抽开手,连忙道。 “你要干吗?” 李拓坚决道。 “我要赌赌看。” 惊涛 (3) 随即,李拓便松开手中的绳索,人也直晃晃地跌出了耿鱼儿的怀抱,如同冲破天际的陨石一样,自由落下。 李拓的跌势委实太快了,倘若未在撞上船墙之前撤开,哪怕有横练的功夫护体,恐怕也要七孔流血。 耿鱼儿的目光追望过去,突然整个人都急了。 这时候,正有一滩浪拍了过来,正好打在李拓的身上。 李拓立刻失去了对身形的控制,简直是头朝地着坠下。 婆娑的泪当即就把耿鱼儿的眼眸蒙上。 李拓也在尽力尝试挽回身子,可要在不借力的情况下摆脱地心引力,谈何容易啊! 突然,李拓只觉得腰际上有只手搭了一把。 是不断飞窜以稳定身法的孟卿衣。 有了这股力的阻挡,李拓果然颠了一下。 然而孟卿衣也未踩在实地上,哪怕出手,气力也没有平常一半大,或许缓了一刻李拓的陷落,可是下一刻,自己也跟着掉下。 到处都是海浪,简直也遮天蔽日了。 眼见了两人一前一后就要摔死在船上,又有了新的变化。 谢乌衣的披风卷了出来,间不容发之际,裹在孟卿衣的腿上。 那乌衣披风坚韧,竟仿佛给了孟卿衣踏足的地方。于是孟卿衣按在李拓腰上的手,力气提涨。 两个人自由落体的势道终于缓和了。 接着是薛岐的手去柔蛇一样,稍略拨在李拓的肩头上。这股力,和浪潮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赫然间,把两人一并拨横了。 如此下来,就算李拓和孟卿衣二人果真撞上,性命却有了保障。 更何况还有他。 他滑了出来,稳稳地撑住了李拓的身侧,孟卿衣则是借助谢乌衣的披风静静地悬吊。 直到这一刻,众人紧绷的心才稍略放下。 李拓拍了拍他的肩头,甚至来不及感谢,已然道。 “我们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办法。” 几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便听李拓接下去道。 “现在船还处于漩涡的边缘,若再被拖陷得深一些,就全然没有出来的方法。” 船缓缓地开始向左边游转,与螺旋的轨迹接触得更紧密了。 李拓道。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机,将自己拔出来。” 薛岐幽幽道。 “凭我们的人力如何跟漩涡的转力对拔?” 李拓很坚定地道。 “我们不能,但另一个漩涡可以。” 聚集过来的谢乌衣问道。 “什么意思?” 李拓道。 “我方才悬在半空,能看到如今的海域上,至少滚着四个漩涡。螺旋的方向,并不相同。” 孟卿衣立刻就能领悟,道。 “所以只要想方设法让这条船也跟另一个漩涡连上,我们就不至于陷落。” 李拓点点头,道。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孟卿衣想道。 “又用什么相连呢?” 他道。 “用船锚。” 孟卿衣轻轻琢磨道。 “只要船锚能勾住另一边的漩浪,就同时有两股力道作用在这条船上,只要漩力相当,哪一边都无法将我们扯下去。” “行,这个办法可行!” 薛岐却在一旁阴恻恻地道。 “就怕两股漩力太大,把船跟锚都扯断了。” 这时候却已听谢乌衣道。 “我在储藏室里寻了几条麻绳,用来巩固船和锚最好。” 孟卿衣大笑。 “很好。” 李拓也颔首。 “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将船锚抛入另一漩涡中了。” 惊涛 (4) 翻卷的浪再次打在甲板,倾斜的船角度又深了几段。 全然没有时间给众人浪费。 只听他道。 “我来。” 许多事,他做来都凭周详的策谋;但有些事,必须凭心中的勇胆。 他浑身是胆。 顾不上别人的阻拦,他已经将一捆和船锚连绑的麻绳系在自己的腰环。 凌香当然不允许他这么做。 “你要游出这片漩涡?” 他道。 “我要。” 凌香道。 “你要带着船锚一同游出这片漩涡?” 他道。 “我要。” 凌香紧紧地搂住他,根本不让他蛮干。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凌香简直急了,连眼泪都下来了。 却无法让他停下来。 他甚至狠心,一掌切在凌香的后颈,当即便让凌香软了下来。 穆羽蓉连忙把凌香抱入了怀,斥道。 “你怎么能这样对凌姊姊。” 他幽深地看了穆羽蓉一眼,旋即纵身入海。 紧接着,螺旋的劲力就向他袭来,他必须奋力地逆流翻游,才能逾越波澜。 船只处在边缘,是幸,也不幸。 幸的是终究还有办法从涡旋里逃出来;不幸的却是飞旋的圈轨最宽。 他拼命的振臂,可以感觉到撞在胸前的水流越来越慢,可以感觉身后挂的船锚逐渐绷紧起来。 可同时,四肢百骸,甚至所有的筋肉,都一并有酸痛泛滥。 他咬紧牙关。 这样的负疼不外乎又是一次鸦城的抢夺,那一次,他身上的痛可比现在重得多;那一次他整个人可比现在更虚弱。 双臂摆动之间,面对上狂怒的水流,先是挤压着胳膊,再是撞入胸膛中。 无论如何的捶打折磨,他都挺着。 一瞬之间,这个有些消瘦的男人如猛虎、如狂龙,竟让人看得热血沸腾。 他也当真逆流穿梭,简直就要循着漩涡的轨迹一层层游出来。 然而大自然无情的一面还是显露了出来。 蛮力若不能让他低头,那就稍略用一些小手段。 在海里翻游,本就呼吸困难,突然一口海水淹进他的嘴。 海水的腥和咸让他瞬间窒息,勉力还能挥臂,却再没有方才乘风破浪的感觉。 他的心房突然失悬。 整个世界兀自陷入了黑夜。 灵与肉仿佛分离了一般,不知过去多久,才重新恢复感觉。 他现在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所有的一切都成为累赘;身后的船锚、摆动的脚、扭动的腰、被海水冲撞的胸膛、挺直的脖颈和头脑。 忽然之间,身躯的一切都变成了双臂的累赘。 背负着累赘,一个人能走不远。 他不愿放弃,却还是慢了下来。 越来越慢。 终究像一片浮萍,被漩涌的潮汐掩盖。 哪怕他再有能耐,在海洋的力量下,也被碾成齑粉,半点抵抗不来。 他还能挣扎。 四肢在水里不断地抽搐摆脱。 能做到如此,已足够让人佩服了。 可毕竟,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就疲了。 灵魂上的疲倦往往只需要一刹那。 他的心和他的身都不想在动弹了。 算了吧,就随波逐流着沉沦也好。 最可怕的想法在此时吞没了他。 他已再不能翻身。 又是几个人翻覆,打在他的头上,要把他淹藏。 身后连挂的船锚也像是勾魂的锁链,把他拉入深渊。 他紧紧把眼睛闭上。 他已在等待灭亡。 从他杀人的第一天起,他同样直面了死亡。 无论哪种死法,对于他来讲既不羞耻,也不可怕。 何况,地下还有林凡啊。 林凡一个人在下面,孤单吗? 林凡不明不白地死,又叹惋吗? “不明不白”,“不明不白”。 他疲惫的心突然被这四个字充满了。 紧闭的眼,再次睁出幽暗的光来。 惊涛 (5) 他虽睁开了眼,在漆黑冰凉的海底却依然没有任何希望。 船在下沉。 随着漩涡,一点点的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船陷落到了什么样的海位,一点空气都没有的海底让他再次出现窒息,心头有强烈的感觉告诉自己,恐怕活不下去。 朦胧之间,竟仿佛有一条海蛇把自己缠紧。 那海蛇如箭一样,凭一己之力,在涡旋的轨迹里凿出漏洞。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象,否则怎会有海蛇能拖负着自己和船锚一同冲破惊涛 但身体周遭极速流淌的浪却分明在告诉他不是虚妄的幻想。 那海蛇飞也似地从漩涡当中刺破,带着他一头扎进了稍略静谧的海浪中。 若不曾冲出涡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数个涡旋之间的海隙,会是一片纹丝不动般的死的静谧。 更让他想不到的,却是海蛇幽幽地慢了。 在凌乱的水域里,海蛇可以借着势将一切穿破;而在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海底,倒只有艰难前进。 他想看清楚些前面漆青的背影。 但他却已乏力。 脸色默默地难看起来。 所有的海压劈头盖脸地挤在无以呼吸的他的鼻翼。 哪怕海下漆黑,甚至都看得出他脸上的铁青。 终于憋不住紧抿的嘴,海水由少渐多,倏尔间就往他的胸腹灌入。 他再一次晕死过去。 庆幸的当然是他没死。 在孟卿衣不断推挤他的胀腹和凌香百十次的亲吻助吸下,他终究恢复了生机。 他没有看见黎明,现在正是茫茫的夜里。 他艰难地起身,发现仍然置身在螺旋里,但船却仿佛在两股相互牵引的力量中达到了跌跌撞撞的平衡。 凌香看见他睁开眼睛,忍不住和他亲在一起。 孟卿衣也是稍略瘫下来,精疲力尽。 一船的人经过了险象环生,当然都觉得幸运。 过了许久,他才把海中隐约所见的说起。 孟卿衣笑道。 “那当然不是海蛇,那简直是海鬼。” 谢乌衣和他解释道。 “那是薛岐。” 他震惊!如何想得到在海里穿梭自如的人会是薛岐!他举目四下去望,无从发觉那个阴森的墨绿色身影。 孟卿衣道。 “薛岐太累了,去屋子里睡了,现在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唤醒不来。” 他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薛岐在海里竟能那样快。” 孟卿衣笑道。 “八蛇薛岐,自然有独到的本领。” 谢乌衣还忘不掉方才的情形。 “薛岐先生一看你入海,就破口骂你。” 他有些不解。 “哦?” 李拓道。 “大概是因为薛岐比你我更识水性,早知道要从漩涡底扎进去,才能脱险。” 谢乌衣点点头,喃喃悟道。 “这和风眼当然是一个道理。” 肆虐的龙卷风,唯独越靠近风眼才越能有活下去的生机。 李拓道。 “无论如何,我都算是欠了你和薛岐一条命。” 孟卿衣却立刻严肃起来。 “这世上最不能有的就是亏欠,你上一刻欠了,你下一刻就要还清。” 李拓凝视着孟卿衣,问。 “和你有关?” 孟卿衣冷道。 “他本就是我墨雨堂堂下,白白吃亏,我可不允许。” 李拓道。 “你要我做什么来还清?” 孟卿衣郑重其事地道。 “我饿了,你赶紧还我们一顿吃食。对了,昨晚你给小姑娘做的虾,多上几份。” 其余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只剩下耿鱼儿侧过泛红的脸去。 三十一条 (1) 唯独一个人的时候,吕慕青才敢深深地倦下。 作为墨雨堂的一房之主,吕慕青简直很少有一个人,只有在黑屋子里的时候。 黑屋子密闭,甚至不透一束光,也没有沁人心脾的香。 黑屋子唯一拥有的,是绝对的独处和寂静。 任何守在黑屋子周边的人,都不允许发出一语,否则,便要去刑堂领罚,这是规矩。 所以黑屋实在是一个理清思绪的好地方。 可吕慕青在里面却不是为了思考,吕慕青只是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最近什么墨雨堂来讲并不好过,非但堂主病了,和引君坊的交涉也没有实质上的进展。 如果不是这场五天五夜不曾停歇的雪将整个世界都冻僵,吕慕青简直觉得青花楼随时都要将隽永城拿下。 所以吕慕青必须找一个地方待着,容自己喘一口气也好。 在黑屋里面,吕慕青才可以什么都不想,才可以把自己一切的痛苦都徘徊在脸上。 那一双平静如若秋水的眼,其中只余有挣扎。 可惜吕慕青不能叫。 哪怕在吕慕青最需要休息的时刻,身侧的护卫也不少。 任何宣泄的叫会让人立刻踢破密闭的黑屋,冲进来小心地检查。 所以吕慕青不能叫,所以吕慕青只有握紧拳头。 或许是太过用力,连拳头都因为握紧而有些变形,文弱书生的手臂,竟爬满了狰狞的青筋,每一根都绷紧着,每一根都象征着吕慕青的难受。 有那么一刻,吕慕青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再也不适合在这个江湖上挣扎。 这实在是一条永无止尽的路,就像深渊寒潭一样,会一点一点拉着人坠下。 然而吕慕青又必须要咬住牙,如果连自己都挺不过去,阿冰该怎么办呀! 吕慕青尽量人自己倚卧着墙,慢慢地悬起双脚,为了达到一种不动摇的平衡,两只拳头终究会稍略松下。 脑海中的思想正在剥离,终于再没有了墨雨堂,也没有了引君坊,更没有了青花楼。 一瞬间,就让情绪平静了不少。 吕慕青继续剥离,把妻、子间叛逆的争吵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了两三刻,恐怕连丝毫消息不得的残空一行的安危,也顾忌不了。 整片脑海就如同这间黑色的屋子一样,漆黑几乎占满,只余下一点粉红的斑。 随着与思想的剥离,脸上的痛苦情绪终究也一并挣脱了。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愤怒,延伸到挣扎,再到无止尽的疲倦,最后又在黑暗下恢复了静态。 屋门终究依一种宁静被推开。 许多人都在外面百无聊赖地守候,竟有三四个时辰之多。 剑冥连忙走来上来,仿佛有快活的话要跟吕慕青说。 吕慕青却不给任何人机会开口。 吕慕青道。 “召集各房房主,一个时辰后在总堂开会。” 剑冥看了一眼阑珊的灯火和夜空,道。 “现在已是许多人入眠的时候。” 吕慕青淡淡道。 “所以你有一个时辰将这些人拽出梦。” 剑冥立刻就有动作。 剑冥让稍略呆头呆脑的祝洪在吕慕青的身边留守,随后带着人马奔波在这个飘雪的夜空。 三十一条 (2) 是夜,沉夜。 无论谁在这个时候被唤醒,都要带着疲倦。 当然也不会有好脸色。 但是像杜八指这样破口大喧的人毕竟也没有。 杜八指凝注着吕慕青,大骂道。 “格老子!” 吕慕青却连看都没有看过来。 吕慕青淡淡地道。 “连夜将诸位找来,是为了一同商讨‘三十一条’。” 与会的都是各房房主,虽是由吕慕青召集,在没有堂主的情况下,落座仍有讲究。所以大房的洛九郎自然坐在首席,紧接着才是二房的吕慕青,三房是接替梁鹿禹的靳晨,四房无疑是趾高气扬的杜八指,尾座坐着牧离。 牧离和其余房主一样懵懂,道。 “什么‘三十一条’?” 吕慕青冷冰冰地道。 “关于我们和引君坊联盟的‘三十一条’。” 吕慕青已然命了手底下字迹最好的人重抄了几份,旋即分发到几人手上。 几个还未醒透的人,瞧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哪怕写的再细腻,头也会杂乱,发麻。 作为刚升任房主的靳晨,必定是要给所有的房主留下好印象,就算发麻,硬着头皮也要看上。 越看,靳晨的脸色却越有变化。 才过一时半会儿,靳晨已经要把拳头捶在桌上。 靳晨斥道。 “混账。” 牧离一向是支持其上位的人,牧离原本还打着哈欠,现在不禁要问道。 “怎么了?” 靳晨直视着吕慕青,道。 “这哪里是联盟的‘三十一条’,这无疑是剥削墨雨堂的‘三十一条’。” 此话一出,洛九郎和牧离就立刻要清醒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字一句咀嚼起文字里的脉络来,很快,牧离的脸上也显露了惊诧,而洛九郎的脸色更是变得铁青。 只有杜八指还有一些漫不经心。 其实可以理解。 毕竟作为主战的人员,杜八指从来不曾想过条约之间,对四房会有什么干涉和危险。 洛九郎的声音也冰了起来。 “杜房主难道对第九条也无动于衷吗?” 杜八指实在不愿搭理,杜八指非但是从漂亮女人的身边爬起,当时脑子里还做着春色无边的美梦,被人打扰了,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 可谁让除了吕慕青外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义愤填膺呢! 杜八指只好抓挠一些自己发痒的头皮,半闭半睁着眼,往那沓纸上看过去。 其实即便是看,杜八指也不会用力,只是像偷懒一般的略略扫几眼,然后再装做生气就行。 杜八指霍然起身,狠狠将身下的椅子扔了出去。 木头椅子顿时粉身碎骨,成了空中游荡的飞絮。 杜八指又开骂道。 “格老子操的,这第九条是谁拟的?” 吕慕青道。 “引君坊的楚飞惊。” 杜八指狂怒道。 “当真是吃了豹子胆,猪油蒙住了心。还敢咧开那张狗嘴,说出这样的事情!” 洛九郎板着脸,道。 “两帮派联盟虽是不假,却想不到引君坊竟还要插手我们的贸易。” 靳晨道。 “非但是插手我们的贸易,我甚至认为这些人对于我们的地盘抱有狼子野心。” 牧离艰难地看着吕慕青,道。 “所以吕房主聚集我们来,难道是向让我们在这样的条约上点头同意?” 所有的眼睛一下变得咄咄逼人,都冲着吕慕青去。 三十一条 (3) 吕慕青道。 “既是双边条约,便什么都可以谈。请诸位来,一是了解我们的进展,二是希望找出不合理的条款。” 杜八指撸起袖子来,率先要把属于自己范围的事情提出来。 “这第九条一定要整改。” 吕慕青却没有低眸去看。 吕慕青实在把每一条的字里行间都记入了脑海。 九、为防青花楼来犯,两帮共举兵千五百,以墨雨堂九百精兵为主,引君坊强军六百壮辅从。 杜八指冷屑地道。 “看起来像是愿以我们墨雨堂为主宰,其实是要我们去拼命,引君坊坐享其成而已。” 吕慕青道。 “杜房主说得有理,杜房主希望如何改?” 杜八指道。 “既然是陷阵冲锋,讲究的便是要快!怎么能快?化整为零,最快。我们出子弟五百,就可以把许多口子撕开。这时候则需要壮声势了。声势如何滔天?人山人海。所以引君坊倒是应该更出些人来。” 吕慕青将杜八指的话整齐记载。 随后,杜八指接着道。 “还有这十三条,必须要删。” 牧离也跟着点点头。 “引君坊居然还想驻人在我们的势力范围。” 杜八指道。 “表面上说是为了更好的协助,其实是想塞一百来个防不胜防的间谍进来。到时候倘若真当与青花楼开战,这一百人终究是两肋插刀抑或是背后插刀,谁又能想到明白。” 吕慕青便用狼毫一笔划了下来。 然后杜八指才把身子往椅靠上一瘫,打一个哈欠,道。 “其余的五条,现在看来没什么差池。等我明天醒早,让宋先生仔细看看。” 吕慕青道。 “好。有宋先生相助,最好。” 而这边的洛九郎也开始质疑起来。 “墨雨堂和引君坊是在以抵御青花楼不断壮大的基础上结盟合作,可引君坊似乎却还想在贸易上对我们插手。” 洛九郎当然指的是第十七条。 十七、墨雨堂想引君坊进购四十组阎王钩,以做城防。 洛九郎接着道。 “自然,引君坊的阎王钩在大荒上也有盛誉,可墨雨堂是否需要,轮不到引君坊决策和强制。” 靳晨突然发想,道。 “洛房主觉得引君坊会以什么样的价格把阎王钩卖予我们?” 洛九郎寒着脸。 “恐怕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靳晨指着第十九条道。 “可是这里却写着希望我们以半价出售物资,例如稻穗、米粮、刀枪。” 金钱上的事原是根本和杜八指搭不上架,杜八指都打算在摇椅上温存会儿,隐约听完靳晨所说,整个人“噌”一下子从座处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 “格老子操的,这些引君坊的杂碎心眼还真懂得转。” 洛九郎道。 “这些当然还不算完。” 牧离道。 “我也看到三四个不能容忍的条款。” 四个人在这个寒冷的眼里,拖着疲惫的身躯,竟然热火朝天地痛斥了起来。 只有吕慕青默不作声。 吕慕青慢慢地轻揉起两侧的太阳穴,这集会是其召起的,现在却禁不住希望快些完。 三十一条 (4) 意兴阑珊。 连街灯的光晕,也失了色彩。 集会已完。 其余人在护卫下伴着把黑夜也掩映如白昼的大雪下缓缓出来。 一个个脚步踩在堆积得很厚的雪粉上,悄无声息地在天与地之间碾出永不复返的印子来。 其余的房主都走了,只留下吕慕青在原地眺望,孤单。 事实上,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集会否决了与引君坊的会谈。三十一条里近乎有一半需要修改。倘若这些条约是引君坊的盖棺定论,那么墨雨堂和引君坊的结盟只能是崩离。 无论是谁,都唯有眼睁睁看着青花楼把自己啃食尽。 唯一不同的,当然是墨雨堂会率先被青花楼攻击。 纵然墨雨堂和青花楼都尽力隐瞒了桑陌林被“谴”组织捣乱的结局,可薛岐一行趁着老堂主的祭奠苦苦相逼的事迹却在整个隽永城里都传遍,现在又过了半个多月的时日,引君坊如何会不注意。 直接来说,这已成了丛林的道理。 丛林若有两只猛虎、一只狐狸、一只绵羊,故事会怎么继续? 是两虎将狐狸和绵羊分食之? 还是两虎相撕,直到把一方咬杀殆尽? 不论重复多少次,另一头猛虎都是首要的目标,因为把后背留给狐狸,总好过身后有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 墨雨堂和青花楼当然就是这两只老虎,一定会撕咬在一起。 所以引君坊才会狮子大开口一般地榨取便宜,引君坊岂非已认定墨雨堂会是第一目的! 吕慕青想到了这里,吕慕青才算是想清。 吕慕青也在雪里。 并没有因为冷寒而快走,仍然是漫步着在心间盘算起事情。 现在吕慕青突然开口,突然问身边的剑冥。 “如果认定错了呢?” 剑冥哪里能知道方才吕慕青心底的萦绕,脸上发怔,简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吕慕青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剑冥,淡淡道。 “你有没有认定的事情?” 剑冥道。 “有。” 吕慕青问。 “譬如?” 剑冥想了想,说。 “譬如墨雨堂一定会挺过这次的危机。” 剑冥当然是想给予吕慕青更多的鼓励,却让吕慕青忍不住失笑。 吕慕青从来都是那副高深莫测、淡然如平的态度,真的是好久没有笑了。 吕慕青笑道。 “倘若你的认定错了呢?” 剑冥实在想不到吕慕青会这样问,仿佛是在暗示着墨雨堂已捱不下去,而那稍略流露的笑意又是怎么回事? 别说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剑冥的脑袋简直不会比三个小。 剑冥回答。 “我会急。” 吕慕青在衣袖里稍略地攥进了拳头,一切都和其想的都没有差错。 吕慕青早已恢复了淡定,吕慕青缓缓的、用一种使人坚信的语气道。 “你不用急,你可以放心。” 翩翩的雪仿佛也吹慢了少许。 剑冥愣在原地,看着吕慕青默默地转过身去,往府里走的脚步,更是坚定。 最重要的,是连日的愁丝终究在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消尽。 剑冥咧嘴一笑。 然后以同样坚定的步伐,向着吕慕青追了过去。 ps.真的是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评论一下吗。。。 三十一条 (5) 宋闲庭自是也不着急。 直到小屋的窄门被敲了几许,才从温暖的火光下挪了挪身。 宋闲庭把自己裹得更紧后,再开门。 “呼呼”的大雪立刻冻得其唇角紫寒,挥着手,教来人连忙进来,把木门重新关严,才能喘一喘。 来人是杜八指的心腹,一向负责传唤。 这样的大雪天,哪怕是粗砺的杜八指,也舍不得让宋闲庭赶来,于是就派了此人前来协商。 此人委实明白情况,进屋就候在一旁,等到宋闲庭颤颤巍巍坐下,在火堆前把变了颜色的唇烤了回来,才躬身把竹筒里的宣纸递上。 纸上的记载,整齐而又密密麻麻。 宋闲庭接住,稍略扫一眼,喃喃嘲笑道。 “三十一条。” 此人道。 “引君坊写下的三十一条。” 宋闲庭并不用细看,也能说道。 “恐怕每一条,都要占我们便宜吧。” 此人苦着脸,点头。 “已不仅仅是占便宜,简直是贪得无厌。” 宋闲庭道。 “房主希望我怎么做?” 此人道。 “倘若先生可以在字里行间改动一下,让情势偏向我们墨雨堂,就是极好。” 宋闲庭先是定了一番,接着把头给轻摇。 宋闲庭突然撒手,将整张纸丢入了火海。 此人大叫。 “先生……” 接着整个人都扑上前来,想要把纸从火海里拾起,只是一来用以取暖的火炉因为宋闲庭羸弱的身子而被点得太旺,二来那宣纸实在过于薄,哪怕是此人的反应委实不慢,也只能捞出黑色的灰烬来。 此人的脸都僵了。 “先生这是何故?” 宋闲庭道。 “一条一约,也无需修改。” “其实就算改了,引君坊也不会接受。” 此人道。 “依先生的意思,引君坊根本不想和我们谈结盟?” 宋闲庭道。 “坐地起价,你明不明白?” 此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来宋闲庭目光凝望过来的时候晃起了脑袋。 毕竟是杜八指的心腹,平日只懂痛快喝酒、痛快下刀,这些背地里的计算,实在很少管。 宋闲庭为了让其理解,道。 “看着我。” 此人便盯住宋闲庭撑开的五只指头来。 手指在转,此人的脑海一下子也跟随着天旋地转,骤然五指合拢,此人的眼皮也就坍塌下来。 宋闲庭道。 “现在你被人追杀。” 此人喃喃问道。 “我打不过这人?” 宋闲庭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兀自的你,对上那人简直没有一合之力。你该怎么办?” 此人道。 “跑,一直跑。” 宋闲庭道。 “你跑了很久,你跑不下去,却发现那人仍在追,一刻不停。” “这时候旁边也有个高手站立,凭你们两人联手,说不定有取胜之机,你要如何做?” 此人道。 “我会请其联手。” 宋闲庭道。 “怎么请?” 此人道。 “许之以利。” 宋闲庭道。 “如果觉得你头冠上的珍珠不错呢?” 此人道。 “珍珠给了。” 宋闲庭又道。 “如果以为你一身的锦衣不错呢?” 此人道。 “锦衣脱了。” 宋闲庭最后道。 “如果还要你一只胳膊呢?” 此人稍略有些踌躇,终究是道。 “为了活下去,一条胳膊不算什么。” 宋闲庭的响指只能轻响,足见其手中的力实在小。而此人的眼睛毕竟还是睁开,里面有些恍然的光。 宋闲庭淡淡道。 “倘若你不给珍珠、不脱锦衣、不断手腕,你觉得会有人同你联手吗?” 此人摇摇头。 被宋闲庭这样解剖以后,才发觉无论怎么修改条约,引君坊都不会接受。 却还有一点奇怪。 “如果追杀我的人在我毙命后必然再对高手下手,那这个高手为求保命,岂非还是要跟我联手?” 宋闲庭点头。 “所以引君坊只要了珍珠和锦衣,还未让我们割手。” 新丁 (1) 天下着白雪,却还是灰蒙蒙的,至少在靳晨的心里是这样的。 靳夜的死讯终于从渝城传了过来,身为长兄的靳晨如遭电击,刹那便倒了下来。 一世两兄弟,虽然都在墨雨堂共事,因为争端,却有五六年不曾见面说话。而以后,也再无机会了。 靳晨在所有人的面前跪下,不顾任何颜面地跪下,只朝着渝城的方向,一边不住地呜咽道。 “阿弟,阿弟……” 哪怕再铁石心肠,也要动容的吧。 第二个消息,则是靳夜死于“归流梨花掌”下。 于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禁多了一层寒霜。 只要早出生七八年,那会有人不知道寇文占的大名啊。 即便是现今如日中天的关独往,也曾是寇文占的手下。 那些年,寇文占的果决和这门玄奇的掌法一同传遍了天下,三大帮派中仰慕此人的绝不在少,如果没有功败垂成的叛变,简直就会是一代人心目中的偶像。 要直面迎对这样的人,整个墨雨堂也就余剩孟卿衣了,但孟卿衣下落不明,又有极大的可能被俘在寇文占的手下,一时让墨雨堂捉襟见肘起来。 可不论怎样,都没有第三个消息更让吕慕青痛心。 据传,残空携着凌香同往寇文占的老巢,岚漪湾,而去。 吕慕青想要极力地喝止,可千里迢迢,又如何阻止已在前行的脚步。 可吕慕青也只有一刻时间可以用来痛心。 委实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吕慕青来操心。 当今最重要的,是吕慕青的大计。 一起都要秘密进行,就连在洛思冰面前,吕慕青也故意未提及。 而原本最适合做这件事的残空无法联系,吕慕青就必须做另外的考虑。 环顾堂厅,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又让吕慕青可信,逼得吕慕青一定要从自己的门房里挑举人选。 吕慕青凝望着剑冥,如此的情况下,只有剑冥既有能力又值得相信。 只是剑冥毕竟还年轻,许多九死一生的事情大多时候吕慕青都不将其考虑,也不知是疼惜这个年轻人,还是愧疚何解风的在天之灵。 吕慕青兀自偏心,还是不想动用剑冥。 剑冥却在其隐约的眸光里看出了一些事情。 三四年的跟随,剑冥岂非是那个最懂吕慕青情绪的人! 在在拥挤的堂厅里,剑冥懂得一声不语,直到剑冥为其撑伞,两人默默走在雪径,才说。 “让我去。” 吕慕青没有讶异,没有停步,简直也没有偏头向剑冥看去。 吕慕青只是喃喃地道。 “你知道了什么?” 剑冥稍略摇头。 “什么也不知道。” 吕慕青道。 “不清楚情势之前,你怎么敢去?” 剑冥道。 “只要是您的事,刀山火海我都去。” 吕慕青站定。 因为这句话站定。 现在两人走在一条狭长的道里,前面被雪覆盖的严实,身后当然是两条走出来的脚印。 吕慕青轻轻地道。 “今晚有没有事情?” 剑冥本来和女孩子有约的,剑冥却知道吕慕青有弦外之音。 剑冥道。 “没有。” 吕慕青道。 “晚上来内府,我给你饯行。” 新丁 (2) 吕慕青的府邸,大家并不是没去过。 深府的内堂,却至始至终只有凌香踏过。那还是因为吕夫人需要一位心灵手巧的丫头编织女红。 剑冥竟被邀入内堂,于其来讲,简直是莫大的荣幸。 为此,剑冥必须要找到于采青,必须要把话跟于采青说明。 于采青红着眼眶,于采青没有责怪,于采青一个劲地重复着说道。 “男人当然要以事业为重。” 于采青却把自己的手心嵌出血来。 于采青自然没有告诉剑冥,今晚的家宴其实是让剑冥上门见见家里的亲朋好友;于采青当然也没有述说爹娘对于剑冥的期待。 于采青只是道。 “这样莫大的荣幸,你实在应该穿出神采。” 说着,就埋身进了房里,不过一会儿便择出一套简约却不失气态的白色长服来。 于采青让剑冥试换上,剑冥笑着道。 “很合身。” 原本就是为其见爹娘叔婶准备的,当然严丝合缝了。 于采青默默贴上剑冥的后背,一双手在其强健的身体上不断地游离摸索。 剑冥笑了起来,道。 “夜底都未到,你的春心就荡漾了起来。” 于采青却哪里还管,已经撕咬上了剑冥的耳朵。 意气风发的剑冥一把挽住身后于采青的腰,几个轻转扭动,于采青已攀不在背后,而是被其抱在了怀中。 剑冥带着坏笑,和这个娇巧的女人一同钻进了被窝。 大战持续了半个时辰多。 气喘吁吁的于采青就连脚趾都绷得紧凑,瘫枕在剑冥的胸口,眼神里都是朦胧。 剑冥一边抚着于采青的发,一边道。 “晚上你怎么走?” 于采青道。 “我已雇了马车,千鱼乡离这里不远,就算是这样的大雪,也半个时辰都不用。” 剑冥道。 “你要裹紧棉袄,戴好手套,不许生病,让我心疼得似火烧。” 于采青也道。 “你也要顾着身体,早些回来,和我快活……” 说到后半句话,脸上也稍略有羞。 可离别总是多。 亲人之间会离别,朋友之间会离别,爱人之间也有离别。 一个人,一辈子,要经历太多次的离别,终究谁又会在谁身边? 是于采青先要离别的。 来接的马车已然停在了楼下。 于采青从窗台看了一眼,嗔怪道。 “怎么不是我前些天选的黄顶的车篷呀!” 剑冥敲了敲其小脑袋瓜,好笑道。 “你们姑娘家家,在意的东西也太多了些吧。” 于采青当然撅起嘴,讲道理起来呀! “黄色的顶好看嘛。” 剑冥替于采青提着一大只木箱,看着其安安稳稳坐在马车上,才道。 “你在老家好生住着,等我回来,去接你。” 于采青恋恋不舍地点头,呢喃地说了一声“好”。 而马车的轮毂不待二人告别,已然滚了起来。 于采青撑着帘幔,对紧赶几步的剑冥道。 “我等你回来。” 剑冥终究停下,向着于采青的眼光,把拳头紧紧握上。 有人等待,让剑冥心中充满了温暖。 马车里的于采青有些恼怒地道。 “走这么快干什么!” 车夫问道。 “姑娘,我们去哪?” 于采青囔道。 “不是和你们打过招呼了嘛,去千鱼乡。” 新丁 (3) 剑冥到的时候,吕慕青还未到。宽敞的厅房里,只有吕夫人在一个劲地忙活儿。非但烹茶,也要把紫米煮透。甚至还准备了一坛大曲酒,随时候着吕慕青尽兴。 有妻若此,不论是谁都堪称幸福。 所以哪怕吕慕青对洛思冰再欢喜,也无法狠心把共度了那么多岁月的妻子休掉。 吕夫人看见了剑冥,便朝着温温一笑,道。 “相公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再让睡会儿。” 剑冥还有些拘谨,道。 “我不急。” 吕夫人招呼道。 “你先坐,莫要站着。” 剑冥听话地在边缘找了一把椅子坐。 吕夫人看着,就忍不住在笑,然后说。 “看来相公说得不错。” 剑冥摸了摸头,道。 “房主说过什么?” 吕夫人道。 “相公说几人之中,就属凌香机灵活泼,青春无敌,可惜是女子,无法托付。而凡儒当然有七巧的心思,却又阴沉许多,做不了大事。祝洪则是大大咧咧,可又有些愣头愣脑,最让人担心吃亏。也就是你,最适合培育,唯一的不足是你还内秀,还年轻,也还有些放不开自己。” 这些话能出自吕夫人之口,委实让剑冥感激。 当然都是吕慕青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后,与吕夫人述说的。 果然,也把每个人都剖析得透彻。 却有个人被忽略。 剑冥忍不住问说。 “那么残空呢?” 蒸腾的热浪稍略将对话打扰,吕夫人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手,一边等到最好的时机将滚烫的白雾放掉。 随后才道。 “你问谁?” 剑冥道。 “残空。” 吕夫人像是思忖了一会儿,微笑着摇摇头,道。 “这个人我便没有听过了,来了二房几年?” 剑冥道。 “不久,两个月多。” 吕夫人说。 “相公没有向我提过。” 女人啊女人,一旦嫁于了夫婿,膝下有了承欢的孩子,你就算是声名大噪,也认识不了。因为心已被填满,再容不下别的了。 吕夫人接下来还要炒几个菜。 菜里放了不少的椒,有几时,甚至熏得吕夫人眼见带上泪花。 剑冥忍不住道。 “我记得房主吃得清淡的。” 吕夫人道。 “你们年轻人,口味重。昨天相公特地有吩咐过,多放些辣。” 于是剑冥又握紧了拳头。 这实在是剑冥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这么被看中。此时此刻,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而望着吕夫人忙碌的背影,剑冥又不免在心底浮略出于采青的身形。以后作为自己的娇妻,也该会像吕夫人一般贤惠温馨吧! 吕夫人的汗露一点点伴着烟雾在流淌,却没有抱怨,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在洋溢。 无论是谁,都会看上这样的好女子;无论是谁,都难以将这样的女子抛弃。 可是眼底毕竟还是有一股游离的情绪。 情绪是那样的尖刻、深沉,一寸寸扎痛着心。 世上最让人动心的是感情,最让人痛心的也是感情。 为了一段感情去伤害另一份感情,又如何做得下去! 吕夫人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回头的时候,看着阴影中的人,一下子双眼就弯成了月牙,脸上的岁月也变得活泼飞脱。 这当然是只有见到心上人后才会有的表情。 就连声音也变得更加纤柔。 “你醒了呀,相公。” 新丁 (4) 吕慕青想要无限柔情地在夫人面前坐下来,只是做不到,两个人好像已经习惯了一个命令与服从,再不会更改。 吕夫人为其拉开了椅子,紧接着铺上了碗筷,不消片刻,就可以上菜。五光十色,都是些家常,有吕慕青爱喝的冬瓜文火炖排骨,也有特地为剑冥做的爆炒腰花和辣牛腩。 盛过了饭,反倒是忙碌了整晚的吕夫人并未坐下来,而是端着一只碗,默默地隐没在角落的昏暗。 男人需要空间谈事情,吕夫人便在一旁照顾小孩。 吕慕青终于把思绪抽离开,道。 “先吃饭。” 这从来都是吕慕青的习惯,吃饭的时候吃饭,什么事情都可以留在饭后去谈,只有少数人可以让其变改。显然,剑冥还不能。 剑冥大快朵颐,忍不住都要把吕夫人的手艺和城里赫赫有名的大厨比较起来。其中技艺上的差距还是不少,然而吕夫人却比大厨们更多了一份滋味,叫*。 吕慕青则是在喝着炖开的暖汤,滋润的冬瓜整个柔碎下来,不需要咀嚼,已在口腔里融化开。紧接着香甜立刻蹿满味蕾,任何的疲惫也都消解下来。 直待将碟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剑冥才依依不舍地悬停下来。 吕夫人想要前来收拾碗筷,却被吕慕青挥手制止。 吕慕青道。 “现在时局不好,希望你明白。” 剑冥实在见了太多个日夜吕慕青为结盟的事操碎心,剑冥当然可以明白。 吕慕青又道。 “结盟已是势在必得,不论是谁,都无法阻止更改。” 剑冥犹豫道。 “只是那三十一条?” 吕慕青道。 “墨雨堂绝不接受,引君坊必须删改。” 听其掷地有声,仿佛已经在心中有过许多演练和盘算。 吕慕青接着道。 “我会另外派遣四个人给你差使,但是切记,就连这四人,也不能透露最终的目的。” 吕慕青甚至加重了语气。 “这是绝密的事情,一点差池,就会让一个泱泱大帮从大荒里出局。” 剑冥忽然就有些紧。 剑冥可以感觉到千斤重担背负在自己的身躯上。 吕慕青语气又稍略缓和下来,说。 “这是你第一次独自行动,也是你第一次指挥战局,你或许还是新丁,但你已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桑陌林中,你甚至连残空也输阵的对手也败于你手,便说明你是二房最强劲的。” 剑冥在吕慕青的述说下频频点头,自信心在狂涌。 吕慕青又送其四个字。 “小心谨慎,切勿冲动。” 剑冥点头,剑冥凝视着吕慕青,剑冥认真地道。 “我该怎么做?” 吕慕青道。 “附耳上来。” 剑冥慢慢地贴上来,那只框住耳郭的手把所有声息都遮盖,唯独能看见剑冥的脸色大变,嘴也惊愕了起来。 剑冥终究听见了什么? 吕慕青到底想怎么办? 所有的疑云就像屋里的火光一样,明灭地扑腾开。 吕慕青沉寂了片刻,才又喃喃道。 “这简直是我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新丁 (5) 所以剑冥启程了。 简直是连夜启程了。 另四个人都有堂中的好手,有两个年纪都要大剑冥几重,必须听一个小毛头的话,多少让人不痛快,只不过是吕慕青的话无人敢不顺从,才默不作声的。 可氛围之中,明明却有叛逆的情绪在浮动。 剑冥明白自己必须立威,否则不能服众,更无法差遣这些人去做卖命的活。 剑冥哪怕还不惯,也要冷然住一张脸,道。 “从今天起,无论我说什么,都希望各位能照做。” 马车上的几人却只是冷冷地笑过。 以年纪最大的罗阔为首,打着哈哈,得过且过道。 “冥小哥放心,招呼吕房主同我们都有打过。” 剑冥不允许有这样的态度。 剑冥正声道。 “我的意思是,哪怕我让你们自刎,你们也要照做。” 四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上的冷笑更多。 罗阔道。 “冥小哥是不是说错了?” 剑冥郑重地摇头。 “我没有说错,你也没有听错。” 于是连冷笑都从罗阔的脸上收敛,冷屑着道。 “那就要看冥小哥有如何的本事,能让我心甘情愿了。” 剑冥没有再多说。 鸦城叛变的时候,剑冥一向跟在吕慕青身后,牢牢记得吕慕青的所说,“对于这样的人,唯一的回答只有出手。” 剑冥出手。 在挤满了四个人的马车里头出手。 剑冥的出手就意味着拔剑,剑冥还从来没有动拳头的时候。 罗阔不料,其余人也料不到。 非但料不到剑冥会拔剑,更想不通在这般狭小的马车里剑冥要如何拔剑。 剑冥非但拔剑,拔剑的速度甚至不慢,在黑压压又惨白的雪夜里,剑光纷乱。 马车停,停了下来。 马车停下来是因为马夫滚了下来。 马夫什么都没看见,只是身穿了三件厚袄,忍不住还是背脊发凉,就下意识地从车上保命般地滚下来。 马夫好不容易在深雪里滚了出来,想要把浑身上下的雪都拍落,却如何拍得明白。 马夫涨着紫红的脸,在既惨白又黑幽的夜底,盯着车厢。 马夫有些却步,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勉强想来一个办法,将身子插得远远的,伸长着手臂,缓缓把车门敲起。 “咕咕”,门被冻着,再也没有沉沉的声音。 车门缓缓被推开,露出剑冥的脸来。 剑冥道。 “歇息一下,让这些人缓缓。” 紧接着,几个人在罗阔的引领下鱼贯着出来。 马夫向来会察言观色,指了指一旁的树枯,道。 “可以是去哪里吐。” 罗阔瞪了其一眼,吓得把脚深插进雪里的马夫又跌落下来。 不过四个人果然都聚堆朝着枯树丛走出,随后一同弯腰,呕吐起来。 呕吐物溅了一地,四个人面面相觑,又多了一层恶心感,于是又吐起来。 直到有人简直要把胆汁都吐出来,才算完。 雪很快在几人的面上发上凝出了霜。 等到几人再上车,都在剑冥前底下头来。现在已无人再敢对这位年轻的新丁小看。 失惊 (1) 雪将凡儒的前院盖满。 这已是三十一条契约呈上去的第七天,既没有墨雨堂的音信,也不受引君坊的召见,凡儒就只能无所事事地一直站在窗前,默默凝望着前院,仿佛这些飞舞的雪能把其带往心旷神怡的世界,逃脱世俗里的成见。 如果一切都和这飘渺的雪一样,也就不会叫人心中纠结。 突然,平静被打破。 被急踏的脚步打破。 来了一群人,一群甚至不曾脱鞋的人。 这间小阁虽是临时租的,但众人此举,已是对凡儒的不敬。必是有事突发,否则不至于如此粗鲁。 凡儒心中虽有数,冷然负手,缓缓转过头,正遇上带人来的戚飞失。 引君坊虽不似墨雨堂那般分布,却毕竟有几个人像极,比如这个戚飞失,就和杜八指是同样的脾性,喜欢征杀战场,对于青花楼的崛起甚至饶有兴趣,也便对墨雨堂的合作好感缺缺。前些天一直因为楚飞惊才按捺,现在发生了这等大事,便终究可以松快松快了。 戚飞失笑吟吟道。 “凡儒先生惊讶我的到来?” 凡儒阴沉着脸,道。 “我以为像楚先生说的那样,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戚飞失道。 “那是太平天下的世道。” 凡儒瞳孔一紧,不由得说。 “现在难道不太平?” 戚飞失道。 “我奉师哥的命四下盘查,路过凡儒先生此地,忽然就担心那些人要对您不妥,便前来搜查一下。” 凡儒冷笑。 “什么人?” 戚飞失也跟着笑道。 “现在还确定不了身份。” 凡儒冷冷地点拨戚飞失的心思,道。 “只怕你以为是墨雨堂的人,才来我这里搜查的吧。” 戚飞失道。 “我正是这般在想。当然,这些绝不是我师哥和引君坊的立场。” 凡儒冷哼一声,不欲回话,于是就听闻戚飞失接着道。 “我可以搜了吗?” 戚飞失的指尖一拨,也不等凡儒的应许,身后跟随的六七个壮汉就兀自有了动作。 根本不顾凡儒侍从的阻挡,在卧房里也翻箱倒柜起来,简直不放过每一处角落。 凡儒气得每一根指节都有绷直,强行咬牙,才不至于发作。 戚飞失却是插着一双手,静静地等待接下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不论藏匿于此的人先动,或者凡儒耐不住向自己出手,戚飞失都有准备。 智谋上,戚飞失虽比不了楚飞惊,却是引君坊手里第一的骁勇,武功也只排在段未瀚之后,除非遇上大荒少有的那些绝顶高手,不然任何情况下戚飞失都对自己很有信心,也对形势极有把握。 凡儒终究是没有出手。 也没有什么人潜动。 六七个人简直把小阁翻腾得底儿朝天,也找不见一只鼠虫,更别说是人了。 在几人相继与戚飞失摇头过后,凡儒道。 “可有找到你所想找的?” 戚飞失心不跳脸不红,淡淡地说。 “看来并没有人潜入凡儒先生这里,您的安危,我总算放心了。” 凡儒只是冷冷回道。 “有劳操心。” 失惊 (2) 凡儒从头到尾也没有发作,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本身的修养,一方面亦是因为对方是戚飞失。 引君坊表面上固然还是刘氏当家做主,实质上已进入了三“飞”的时代。 三“飞”皆是上一代首席刘徽宗的弟子,在引君坊青黄不接、刘氏童子还未长成的时候,引君坊的方向便更多是由三“飞”掌舵。 三“飞”之中,当然以那位大师兄楚飞惊最为惊鸿。 七年前,九年一度的百帮聚首中,有些稍略成长的小帮派企图从引君坊麾下独立出,更有狼子野心的要将引君坊吞食。 当时凡儒也会跟在吕慕青身旁,当时凡儒就有过感叹,叹惋这引君坊或已声势不在。 谁料陡然间便见识了楚飞惊的手腕。 楚飞惊迅速在谋策背叛的帮派中觅到了带头,随后诱以利益,和与那帮派同等大小的几个未被重视的帮派热络,藉由楚飞惊的允诺,五个帮派的倏尔间便能加快至少五年成长的脚步。 而这一切竟都不是在背地里坐,竟是犹如一场让人观摩的秀。 于是那个兀自想推翻引君坊的帮派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知肚明,从此以后便会有五个其余的帮派挤压自己的空间和市场。所以更是必须要篡夺引君坊的天下。只是因为楚飞惊的作秀,昨天还一呼百应的各个帮派,今天已尽沉默,谁的背后没有几条虎视眈眈的饿狼如同盘旋长空的雄鹰一样等候。 那是凡儒第一次亲眼见过楚飞惊,同样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简直有和任何人掰手腕的能力。 其时,仍是墨雨堂堂主的孟思年也不禁要拍了拍吕慕青的肩头,感慨这世上有权谋的年轻人实在太多。 而现在,楚飞惊果然成了让墨雨堂也焦头烂额的对手。 在凡儒与其协商三十一条的时候,楚飞惊的态度或许谦恭,却半点妥协退缩都没有,简直是抓住了一处弱点,使劲要剥开缺口。 可是楚飞惊毕竟只教人头疼,不让人生气。 戚飞失却实在容易让人生气。 如果不算凡儒今天受的气,最让人记忆犹新的,也是在百帮聚首的那几天里。 那个被所有人背离的帮派帮主终究要低头向楚飞惊求情。 一切都是秘密的进行,实在是趁着夜,才钻进楚飞惊的屋子里。 只是不等这人在屋子里跪稳,居然整个人被戚飞失单臂拎了出去。 戚飞失的性情和楚飞惊绝不相同。 戚飞失习惯了宣泄,一边拎着人走,一边说着此人在里面的事迹,诸如“你跪下来也没有用的”、“别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之类的。 当时那位帮主的脸上就一片紫一片青,恍惚之间,简直所有楼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因为百帮聚首,这座楼馆早被包了下来,其中住着的,都是各帮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飞失的几句话,倒不是让那帮主颜面扫地,而是再没有脊背可以抬起。 最让人可气的,当然还是戚飞失的神情,一向是笑笑嘻嘻,笑容里还满是不屑。 凡儒还记得孟思年有过打趣,跟杜八指说。 “那个小子还真像你。” 杜八指骂道。 “格老子,那小子的贱笑就连老子看在眼里都厌烦得紧。” 一个张狂,一个谦逊,这就是三“飞”中的其二。 而另一个贺飞情简直无人对其有记忆,一向淹没在黑暗里。 凡儒一边思忖着引君坊的几人,一边深想着终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楚飞惊并不拦阻戚飞失来此挑弄紧张的气息! 失惊 (3) 而戚飞失正跺脚,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嘴里嘟嘟囔囔,抱怨可不少。 楚飞惊稍略勾勒一下嘴角,笑道。 “怎么了?” 戚飞失叹道。 “功亏一篑。在凡儒那里,连根毛都没有找到。” 楚飞惊失笑道。 “你当然找不到。” 戚飞失惊讶道。 “师哥难道以为死去的六个人和墨雨堂无关?” 楚飞惊并不下判断。 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都会影响其对事实的判断。 刘徽宗手下弟子三十数人,能够做到登堂入室的,便只有三“飞”。其余二人在杀伐攻占上都有手段,而手不沾寸铁的楚飞惊,能有一席之地,全因为良好的判断。 楚飞惊道。 “如今的时局,哪会有一件事和墨雨堂无关。” 楚飞惊稍略点燃火柴,将燃尽的香在续上,再拍住戚飞失的肩膀,道。 “只不过凡事我们都要处理得当,不能留下任何给别人诟病的马脚。你或许还不知道,七长老和帮主面见的期望已经愈来愈大。” 戚飞失暴跳如雷。 “七个老不死的,刘娃娃有甚好见的!” 楚飞惊淡淡地合着双手,挪转拇指上的那个玉扳指。 “帮中倒有一派,将我们比作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瞒。” 戚飞失一掌震在桌子上,荡得连几步远的床都要抖一抖,而桌子却纹丝不动,既没有裂离,也没有飞屑乱涌。 戚飞失气道。 “这些老不死的怎地不说刘娃娃乃是蜀中的阿斗,而并非汉董侯!” 楚飞惊倒是看得开,淡淡地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倘若我们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引君坊便更没有我们立足之处。” “所以我们不能错,一步也不能错。” 戚飞失沉默。 戚飞失什么都不用管,才可以过得快活。而想到楚飞惊一向处于水深火热,非但要争取外部的势力范围,又要应付内部的消耗,也为其感到心头绞痛。 楚飞惊泰然处之,一丝抱怨都没有,才让人钦佩许多。而不论戚飞失或贺飞情惹出什么样的事端,作为师哥的楚飞惊都会一力承担,也是让二人至死不渝跟从的原因。 突然,楚飞惊问道。 “那六位兄弟死于什么凶器?” 戚飞失道。 “刀,全都死去快且窄的短刀。” 楚飞惊道。 “墨雨堂可有什么人擅刀?” 戚飞失对于敌帮的战斗力通常都喜欢研究,立刻说。 “自然是依孟卿衣为首,杜八指的虎刃也凛凛威风,靳夜的刀或许也不错,还有便是双刀‘十字藏花’的何解风。” 楚飞惊道。 “何解风死了。” 戚飞失点头。 “何解风的尸体,我们的人亲眼所见。” 楚飞惊道。 “孟卿衣也失踪。” 戚飞失道。 “青花楼一役过后,就再没有了孟卿衣的影踪。” 楚飞惊道。 “如果是杜八指呢?” 戚飞失却果决地摇了摇头。 “如果来的是杜八指,那么东凉城中,早就喧嚣起了。” 楚飞惊道。 “所以只能是靳夜。” 戚飞失想了想,道。 “也只能是靳夜。” 楚飞惊道。 “靳夜的刀痕,藏楼里有没有?” 戚飞失肯定道。 “一定有。” 楚飞惊点点头。 “很好。” “你先去藏楼比对靳夜的刀痕和六个兄弟的伤口,再让隽永城和渝城的探子详细收集墨雨堂的人士调度,再做定夺。” 楚飞惊的保留戚飞失当然看得出,戚飞失不禁问道。 “师哥当真以为不是墨雨堂?” 楚飞惊语出惊人地说。 “倘若不是墨雨堂,才当真让我们害怕。” 失惊 (4) 阳光漫不经心地照在楚飞惊的额头,难得停雪,难得有阳光出落,却照不亮其郁结的心窝。 距离和戚飞失的谈话,已是五天过后。 五天里,不时传来坏消息。 陆陆续续,竟还有人死在雪夜里。 哪怕引君坊已公开提醒,哪怕这些上街的人都是五六成群,依然会在脖子上流落一道痕迹。五天里面,竟已有十七人死于刀下,兼之死亡的地点可以从城东蔓延到城西,也无法推断出这些人的行迹。 当然,这些事情的发生都在预料里。 在已经戒备的时间里,还能把一些人一击致命,这些背地里的人都不能小觑。 楚飞惊在心里都有数,楚飞惊并非那么在意。 真正让其沉沉仰坐在椅子和阳光里的,是坏消息。 令人猝不及防的坏消息。 其一自然是刀口比对的结果。 看起来,夺人命的刀口和靳夜的刀实在南辕北撤,没有任何相似之地。 戚飞失自然会争辩,自然会说。 “既然是秘密来杀人的,当然要隐匿手法。” 戚飞失的话当然成立,只是戚飞失却忘记,一个人无论想怎样藏匿自己的出手,终究都会有迹可循。 楚飞惊也不去质疑,可见楚飞惊也宁愿背地里捣鬼的是墨雨堂。 只是第二个消息就已经从千万里外传来。 隽永城里,已有了靳夜的死讯。 一个人倘若死了,便哪怕有天大的本领,杀人的手法也再不能隐匿。 对于这样的消息,戚飞失禁不住摇着探子的肩,追问道。 “你有没有看见尸体?” 探子稍略摇头,道。 “没有。” 在戚飞失无疑还要找一些自欺欺人的借口时,探子已接着说。 “只是靳夜的哥哥,墨雨堂的房主靳晨在得知消息过后晕死了过去。” 所以戚飞失也只有闭上嘴,也只好沉默。 而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纷至沓来。 其三,隽永城里简直没有任何人事变动。 这个消息才是让楚飞惊蹙眉的罪魁祸首。 楚飞惊的声音很细并不会让人觉得威严、压迫。 楚飞惊看上去只是平平淡淡,道。 “吕慕青在干什么?” 探子回报。 “吕慕青把自己锁在了墨雨堂的堂口,连日来一步都没有出来过。就连吃的,都由府上管家冒雪送来。唯一一次出面,还是吕慕青的夫人亲自给其送遣食物的时候。” 楚飞惊虽明知,却故问。 “吕慕青在堂口里面都做些什么?” 探子答。 “这些便不得而知。吕慕青简直把堂口都给封锁,只是不断传唤几个房主在里面密谋些什么。除了靳晨,其余三个房主不时会在里面逗留。只有一次,杜八指是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奔走而去。” 楚飞惊和戚飞失相顾,戚飞失忍不住道。 “大概是为我们的三十一条而焦头烂额。” 楚飞惊没有说话。 戚飞失不禁又道。 “难道当真不是墨雨堂背地里下手?” 楚飞惊道。 “也许不是。” 戚飞失道。 “难道当真是青……” 楚飞惊却已用衣袖将其掩住,未让其继续说下去。 失惊 (5) 晚来风急。 北风潇潇,吹得人不禁也要把毡帽拢底。 这样的夜虽然停雪,这样的夜却不会有几人愿意前行。 可还是有一行走在夜底,踏着被清扫过,却又堆上的雪泥。走路时需要小心翼翼,走下去才能不偏不倚。 看上去,这行人走得并不急,一个在吹着小曲,两三人满脸都有红晕,走在最后的人不但摇摇欲坠,还抽了个空,窝在一处墙角,把方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尽。 控制不住有些污秽物溅在鞋沿,这人禁不住生气。 当然要生气。 这人一身都是民家普通御寒的棉袄大衣,唯独只有这双鞋有些富丽。 其实,当然是一大败笔。 只要是夜凉城里的人,谁认不得那是引君坊的鞋子! 这五人当然都是引君坊的人,为了在夜里喝几盅,哪怕冒着性命,也要从屋居里出去。但毕竟都对活下去有所珍惜,就想着伪装成平民百姓。只是走得急,五人之中倒有四人还踩着引君坊发放的冬日足以暖脚的绒鞋,出没于城里。 终究是夜,五人当然也会期许,如此小小的破绽,不会被人看去。 当然是一种心灵的慰藉,生活在平静却又动乱的大荒里,不懂得自欺欺人,简直就没法子活下去。 然而自欺欺人的办法毕竟只能骗骗自己。 五个人就缓缓在城里走着。 不得不说的,是这座城的不同。 其余的城,哪怕以最动乱的渝城为例,条条大路虽然是铁锈一般的肮脏,却宽敞,大路彼此相连,同一时间甚至可以跑六匹马,便让人觉得不会小。 而夜凉城,若论城郭的面积,甚至比渝城还大,可城中却被左林右立的建筑给切分开,以至于主干路道往往并不相连,必须要走过几个曲径通幽的窄道,才能重归大路上。 小路的分支极多,而每一条简直都能走活,哪怕是久居多年的城中百姓,赶忙时,也会走错。 而捕抓不到那些肆意杀人的夜袭者,一来当然是因为那些人尤其规矩,得手立时即走,不留任何痕迹;二来,当然也是这座城市的构造惹的祸,足以让夜袭者化整为零,分散逃走。 此时的五人终究出了大路。 此时的五个人慢慢踱进狭路。 狭路委实是夜凉城里最细窄的路。夜凉城里的小路虽有百十来条,但这样的狭路满打满算,也不过六条,迎面倘若有人在走,交汇的时候彼此甚至要侧身,一方太魁梧或太臃肿,简直会用到摩擦。所以这六条狭路外,不时会有些邪徒等着,如果有什么美妞儿走过,顿时就给你跳出来。 这样的事说起来极好气又好笑。 人总是在占便宜上面显露着天才般的头脑。 对于夜袭者来说,在这种猎物脱逃不开的狭路痛下杀手,这样的局面更不能错过。 其实五个夜袭者跟在这一行五人身后,委实太久。 一切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自欺欺人,终究骗不了别人。 这一行人才钻进狭路,便是夜袭者们动手的时候。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动,那是包围的讯号。 五个蒙面遮影的人从天跳了下来,五个明晃晃的刀就在这里张开,一瞬间,仿佛就要将引君坊的戚飞失斩杀下来。 可夜袭者却还是不明白,那个领头的人,竟是戚飞失。 螳螂和黄雀 (1) 无缘无故,戚飞失当然不会在这里。 这简直就是针对夜袭者捉拿的一个陷阱。 否则,这么惶惶人心,谁不想躲在家里? 当真为了喝几杯的人固然也有,毕竟是少数人群。 五把刀铮亮着,当头而落。 其余人哪怕有了心理准备,也发现应对不足,想要躲开,或许都晚了。 只是戚飞失的嘴脸却突然狞出了一抹笑。 这样的场合正是其大显身手的时候。 只见戚飞失的双手忽然从腰际里探出来,于是身上裹住的袄子也立时碎开,一双搜魂钩也如刺眼的星芒一样拔了出来,但见戚飞失脚下动作,竟用这双搜魂钩将四把钢刀都擒拿下来。 当然也是仗着狭路太窄,才能如何霸道施展。 只是那把没有接下的刀却是当机立断,立刻就砍入那个醉酒不堪的人的脑袋。 余下三个一直故作镇定的人甩腿就跑开,便见五个人把戚飞失围在了一块! 可戚飞失非但不怕,甚至不乱,两只搜魂钩一直钳住对方的三把刀,虽让一刀抽逃出来,却也有足够的经验面对两把快刀来犯。 戚飞失在墙壁上横踏几步,旋即人已掠在三个黑影之后。以那三人作为遮挡,让两把刀无法斩下。手中更是发力,简直把三个人都推动,用以去撞挤另外二人。 一时之间,竟凭一己之力使五人都乱了阵脚。 为了自如活动,被拿住的三人只好弃下手里的刀,转身起落,跳在两人之后。 可哪怕是两个人围攻,因为狭路的关系,也俱是侧身出刀,一来腿上的力无以爆发,二来腰上的力也全部卸了,刀势再不能快,更不能重,轻轻巧巧,就被戚飞失拨开两把刀,然后两柄钩子分至,向着两人左右的肩甲。 一人还能躲,一人却已划破,血迹直流。 那钩子上的齿锋委实尖深,一点点刺入就有钻入骨髓的疼。 便只好无事的一人扶着受伤的一人退后。 引君坊的戚飞失当真厉害,凭一人即将五个连日来逞凶作恶的人击败。 选在这个狭路,自是为了不让自己腹背受敌,一旦几人想要群起围攻,却又会被挤得束手束脚起来,哪怕是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对一的车轮战。在单挑上,戚飞失可是很有信心的,除非是绝顶高手例如关独往和燕归行,其余人戚飞失都有信心击败。 从这一点上,其倒是和杜八指相同。 打从桑陌林里破除心魔之后,杜八指的武功其实又上升了一层。 在好斗上,两个人也有几缕同样的颜色,一并都是冲锋陷阵的角色。 只不过动起手来,却是一点也不同。 杜八指靠的是蛮霸,讲究每一刀都把膂力激爆出来,通常三四刀过后,已可分出胜负。 戚飞失靠的却是精细和计策,虽不能陡然就把人震慑,可是架打到一半,就会给敌人一种无计可施的脱力感。 倘若相较起来,其实是戚飞失更为可怕。 因为杜八指只会把你打败,而戚飞失则是要你绝望。 戚飞失缓缓逼上来,这些人绝望了吗? 螳螂和黄雀 (2) 这些人逃,四散着逃。如五芒星一样,瞬间插入夜空之下。 而楚飞惊正是在等候这些人逃。 其实楚飞惊一直在高楼,通过望远镜,掌握住所有的情况。只用一声令下,引君坊的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限里迅速把五人擒拿。 但楚飞惊从来不急于收网。 楚飞惊也不仅仅是想把五个凶手抓到,更重要的,还是这些人所属的势力。 一旦逼迫这些人去迎对突发状况,就有蛛丝马迹可以找到。 看着几人的飞纵,楚飞惊喃喃道。 “好快啊。” 可谁又快得过贺飞情呢! 之前介绍三“飞”之时,一向不曾在贺飞情身上多下笔墨,却是因为贺飞情最独特。 贺飞情总是处于黑暗中,做着伏杀、跟踪等一些工作,就连引君坊的高层和其也是一面难蒙。 而最重要的,贺飞情是一个哑巴。 一个无法吐露心声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可是一旦进入了黑夜中,贺飞情就如鱼得水起来了。 楚飞惊三个字才说完,如蝙蝠一样倒攀在楼梁的贺飞情就不见了,甚至无人察觉到。 戚飞失也如飞弹一样在追。 戚飞失的目标是那个侥幸在自己搜魂钩下未受伤的人。 戚飞失的目的也不在于抓住那人,所以期间总是隔着十二三步之遥。 那人哪怕是逃窜,警戒还一直不曾放松,三不五时都要别进一个角落,再用余光打量自己是否被跟踪。 只是戚飞失从小就在夜凉城里鸡飞狗跳,偏偏找得出一些死角让自己又能追踪,又被观测不到。 这种迷藏捉了三次,那人才总算放下心了,脚步也变慢了。 戚飞失的嘴角上立刻就会有一抹嘲弄的笑。 这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缺点,自负。 所以戚飞失没能料到在那人几乎欲从一处后门引进的时候会骤然回头! 贺飞情后发,贺飞情先至,贺飞情追的人是肩胛受伤的那人。 贺飞情就是阎罗,现在芷水河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出这人一脸惨白,当然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兼以一路上奔波,早就没了血色。 按照事先的约诺,只要有受伤的情况,就从芷水河畔乘船逃走。 这人却想不到追杀来得比自己更快。 所以这人挺刀,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拼一下。 这人挥刀的动作绝不会有受伤前利落,看在贺飞情的眼里,更觉得动作有些过大。 眨眼之间,贺飞情就分辨得出对方是二流 高手。 面对这样的人,贺飞情就会敛一些气力,飞袭而来的时候并不使出全劲,绕过那把斩杀的刀,一掌切在这人的脑后。 虽然这人的逃处没有什么信息可以透露,留有活口却还是能逼供。 楚飞惊慢慢从高楼上下来。 楚飞惊想有一碗牛肉面来填填肚子。 这才意味着楚飞惊放下了愁云惨淡。 楚飞惊吃得很慢,因为其非但在吃,也是在等,等待两位师弟归来。 这简直已成了三个人的习惯。以前只要有一人被褒奖,三人都会在这家面铺里围坐起来。 楚飞惊会要一碗牛肉面,;戚飞失性子急,却怕辣,从来只要葱油面;贺飞情很少注重口味,只会要一点阳春面。 现在牛肉面已经被看着三人长大的老板端了上来,其余两碗面还会远吗? 螳螂和黄雀 (3) 面很快就上了来。 因为贺飞情很快就过来。 贺飞情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贺飞情手里拎住一个晕厥的人回来。 然后就是吃面,细细的吃面。 和楚飞惊在一起,无论谁都是细嚼慢咽! 就在两人吃面的时候,浑身淌血的人终于醒转,身子才稍略动弹,立时就有几只手拿按住其肩膀,使其无以发难。 这人绝不挣扎,这人只是狂笑,既有豪迈,也有凄凄惨惨。 楚飞惊对其说道。 “可否告知名字?” 这人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罗阔。” 楚飞惊喃喃念了几句,接着道。 “虽叫罗阔,心胸倒不如海阔。” 罗阔凄厉一笑,接着说。 “非但不如海阔,简直比针还尖、还小。” 楚飞惊道。 “只怕你的心胸不是对谁都小。” 罗阔道。 “谁?” 楚飞惊道。 “那个让你前来的人。” 罗阔仔细地想了想,果然也是摇头。 “我并不恨那人。” 楚飞惊进一步追问。 “那人许了你利?” 罗阔摇摇头。 “承诺。” “我只需要一句承诺。” 楚飞惊道。 “为了这句承诺,恐怕你就要把自己的脑袋送了。” 罗阔笑容不减,缓缓地道。 “大好人头,为心中所求,奉送又如何。” 这是死士。 为心中理想肝脑涂地的死士。 对于这样的死士,楚飞惊多少都有些敬重。 楚飞惊问。 “死前,无恨?” 罗阔说。 “有。” 楚飞惊又道。 “哦?” 罗阔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忍不住狠狠地道。 “那小子袭我一剑,我怎么着也本该还其一耳掴。” 楚飞惊道。 “你不妨告诉我那小子叫什么,等你死后,我帮你掌掴回来。” 罗阔大笑。罗阔道。 “不用。” 罗阔已确定自己必死,罗阔只有一事所求。 罗阔虽被人压着,却仍旧直视楚飞惊,平静地道。 “死之前,我想喝杯酒。” 楚飞惊身侧如何会带酒? 这里本就是穷人稍略落脚填肚子的面馆,自然也不会有酒。 可楚飞惊还是把手一挥,差人给这个必死之人去买酒。 一个人只为一句承诺就能奋不顾头,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 罗阔捧酒,仰天而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罗阔一饮而尽。 罗阔大笑。 “下面总是比阳关好一点。” 罗阔咬破一直藏在嘴里的毒馕,让那些置人于死地的毒液肆意在自己的口腔喉咙里流淌。 罗阔最后道。 “至少下面全是故人。” 紧接着便开始痛苦,脸色也有了变化。 压住罗阔肩头的人也被这种场景吓退,其中最胆小的甚至跑到了对街才敢远远观望。 没有人忍心看这样的惨状。 连贺飞情也觉得有些吃不下。 楚飞惊还是平静,慢慢地解开了披在肩头的白玉披风,把那不惧死亡的身躯包裹。 随后,淡淡吩咐道。 “罗阔的身份,让人去查。” 立刻有人领命,旋即飞入阴影之下。 而楚飞惊却是轻蹙了眉梢,仿佛想捕捉些新的方向。 螳螂和黄雀 (4) 其实你更关心的还是戚飞失。 戚飞失一路追踪,简直已要睁睁看着那人逃入小阁、简直浑身都要放松的时候,那人突然回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委实想不到戚飞失的动作能有多快。 白驹过隙之间,竟似一条泥鳅钻进地缝般在人前消失得无形无踪。 更厉害的,是其不曾激起半片风波。 回望的那人就算故意想要以为有风吹草动,都不能够。 望顾之后,便遁入小阁之中。 戚飞失大喜过望。 这里岂非正是凡儒的住所。 墨雨堂的狐狸尾巴总算被自己找到了,戚飞失怎会不激动? 戚飞失当机立断,也偷潜进入。 小阁给与戚飞失第一的感觉,当然是暗。在沉沉的夜底,没有半根烛火和声息。 也便实在让戚飞失吃惊。 两人无疑是前后脚进的小阁,那个人、那条黑影却想是鬼魂一样,在小阁里消尽。 戚飞失在黑夜里凭借目力东奔西走,也忍不住会撞碰一些东西。 于是立刻灯火通明,于是穿着睡袍的凡儒满腹怀疑地在戚飞失身前站立。 凡儒冷笑道。 “大半夜里,料想不到会有人光临,有失远迎。” 只要有耳朵,都可以听出话中嘲讽的深意,而戚飞失通常都是不以为意。 戚飞失“哈哈”大笑,道。 “你我彼此也不再用虚情假意,最近夜凉城里死了许多人,我奉师哥的命令设计抓捕,大获全胜之际,竟发现有人在你的小阁里藏匿,看来墨雨堂和这些事脱不了干系。” 凡儒连冷笑也没了。 “莫须有的罪,你尽管强加在我们身上。” “但若拿不出丝毫的证据,墨雨堂必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戚飞失笑道。 “事到临头,还不认吗?” 戚飞失突然从腰间取出一只短筒彩炮,向着天空射发,“嗖”地几声便有五彩斑斓的尾巴直插入黑夜聚拢聚厚的云霄。旋即,再爆裂出刺眼的彩花,简直让那一片云在瞬间亮如白昼一样。 迅速就会有人把这间小阁包抄,戚飞失和凡儒就这般对峙地站着,直到楚飞惊不紧不慢带着人马赶到。 一见凡儒,楚飞惊还是作揖,这是文人之间的礼数,哪怕楚飞惊在条约里张牙舞爪,于礼节却从来不少。这也是凡儒虽觉得楚飞惊令人头大,却不讨厌的原因。 戚飞失趾高气昂着说道。 “人便逃入这里了。” 楚飞惊道。 “什么时候?” 戚飞失道。 “一炷香前。”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炷香内即能赶到包围,足见引君坊的行动力有多么高效。 楚飞惊又道。 “会不会是你眼花?” 戚飞失道。 “我一路尾随,绝不会看花。” 于是楚飞惊踌躇了一番,突然在凡儒的身前弓腰拜道。 “我兄弟二人一向没有谎话。” 凡儒也拂袖恭谦。 “楚堂主不用多言,凡儒信得过。” 楚飞惊点点头。 “那便叨扰了。” 旋即与搜寻的众人说道。 “尽量放轻些手脚,别把入梦的邻舍也给吵醒了。” 十多人异口同声,轻浅答应。 直到此时此刻,又有四人从阁门外踏入。 原来这些人想来守在小阁的前后左右,分四班颠倒,一刻不漏地盯住凡儒等人。 这四人悄然在戚飞失的耳边道。 “打从进去后,就再也无人出走。” 戚飞失点点头,旋即挥手,让四个人走。 螳螂和黄雀 (5) 也只有在楚飞惊的手下干活,这些人才会又麻利、又注意轻重。 小阁实在已然被翻箱倒柜了,小阁却没有一丝乱的理由。 十几双手把里面所有的暗格都掀开,又将所有掀开的事物重新放回来。 只要有东西藏着,就没有这些手找不到的。 果然,已有人飞奔了过来,手上还卷着一件夜行衣服。 那夜行衣当众在人前展开,虽没有破缺,肩头腰际却分别沾着血流,甚至都没有干透。 戚飞失大笑道。 “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听其继续道。 “方才我的搜魂钩把其中一人的肩胛给划破,这些血就是上前背负的时候沾上的。” 所有的场面楚飞惊都通过望远镜看过,楚飞惊再不能袒护凡儒,所以不说话,沉默。 戚飞失已然手舞足蹈起来。 “这衣服是在你这里找到,你们墨雨堂就是残杀我们的凶手!” 却只见凡儒言辞冷冷,一针见血地道。 “那么凶手呢?” 戚飞失指着凡儒的鼻子。 “凶手岂非就是……” 戚飞失却又忽地沉默。 一旦其回过头来想一想,就该知道,自己跟踪的那人不是凡儒,身高上,那人简直比凡儒高出半个头。 只是戚飞失并不用着急。 这小阁虽小,能搜的地方毕竟不少,还有太多地方没有搜索,总会把那个藏进来的凶手找到。 戚飞失倒想看看,到时候凡儒的嘴还能如何强硬得了。 所以戚飞失非但算不上生气,简直满面都是在欣赏。 人类的垂死挣扎有多美好,你不是戚飞失你就不会知道。 这位引君坊少壮派的二把手就这么找了一张桌子,双脚岔着坐下,一双手摆着桌面上,如同花朵一般,撑住自己左右脸颊,微笑着、渗人地望着前方。 戚飞失就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还可以从容地乱笑。 戚飞失当然不怕,因为那人进入小阁是其亲眼看到,谁都不会对亲眼所见的事产生怀疑,更何况是自负的戚飞失啊。 于是戚飞失还可以好整以暇地抖脚。 只是年轻的戚飞失还不知道,没有人可以一直微笑,也没有事会如预想般的美好。 已经有十一个人在楚飞惊的身旁负手站好。这意味着在这些人负责搜寻的范畴里,什么都没有。 陆续又有两人空手返回。 戚飞失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冷漠。 小阁里虽然还有翻找的声音,倒也弱了。 而一向被戚飞失盯住、面容不曾有半点波动的凡儒,现在看来就很让戚飞失厌恶。 最后一人向楚飞惊禀报。 “没有。” 在一旁忍耐已久的戚飞失终究爆发了。 戚飞失随手一抽,屁股上的椅子就被其摔了出来,木屑飞散,有几块鬼使神差地擦在凡儒的皮肤上。 只是没有人会顾及凡儒流血,所有人都凝注着发躁的戚飞失。 戚飞失吼道。 “不能!” “我亲眼看到那人钻进来的!” “那人穿的带血的黑衣,岂非也被我们找到!” 众人想要安抚,可武功高强的戚飞失却让每个人都不敢近靠。 楚飞惊淡淡道。 “老三,够了。” 戚飞失一口气憋在胸膛,怒道。 “师哥,我不服!” 楚飞惊道。 “不服,就回家。” 戚飞失狠狠在地上踏了十几脚,简直要把地基给踩踏。然而楚飞惊的话不得不听,就算愤怒得连头脑都炸了,那些话还是向着戚飞失的耳朵钻进去。 戚飞失如同一阵排山倒海的狂风,冲出房去。 方才守岗的四个人躲闪都来不及,甚至还有一人被吓得胆战心惊。 楚飞惊回过头来,立即道。 “快来人给凡儒先生止血。” 凡儒摆摆手,道。 “这却不是当务之急。” 楚飞惊问。 “那是什么事情?” 凡儒眼睛一眨不眨。 “现在染血的黑衣的确出自我这里,楚坊主是信是疑?” 楚飞惊试探道。 “如果我信呢?” 凡儒道。 “那我立刻入狱,直到楚坊主将一切事情查明。” 凡儒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楚飞惊则又道。 “我若疑呢?” 凡儒道。 “那留给我们的时间便不多了,墨雨堂和引君坊结盟的事必须即可进行。” “而我这点血,就当是为奢求楚坊主手下留情流的。” “三十一条,需要有些修订。” 内患 (1)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很简单,所有的事情又从来不会那么简单。 楚飞惊当然不是会将事情简单化的人。 楚飞惊沉沉地坐在榻上,只剩袅袅的烟伴随思绪一同乱窜。 今夜发生之事,当真只是表面上的模样? 墨雨堂的人暗刺引君坊后,却遭受到未能预料的伏击,于是奔逃四散。有人准备从河滨离开;有人则绕道直上山峦;还有人偷偷遣回了凡儒扎营的小阁,留落一件血衣后,就消失得不明不白? 可在临死前的罗阔实在也有几句话说得古怪。 这其中到底掺杂了多少人的鬼魅心机,楚飞惊也说不上来。 楚飞惊却不禁在人后露出鲜有的微笑来。 就是这样的博弈,才向来是其最喜欢的。 两个未曾蒙面的高手,就这样匿在一间房中,默默去揣测另一方的心理,其中的艰险和精彩,哪里会亚于两个江湖高手的决战! 楚飞惊一针见血地指出乱麻里的线头来。 就是那个人! 那个戚飞失亲眼见着入了小阁又不翼而飞的人来。 其实又哪里是不翼而飞? 楚飞惊简直已想到那个人脱身的办法来,只不过当时的注意都放在小阁里,到教其钻了空子。 楚飞惊还未对旁人说起,不过是因为尸首还未被找到,证明不来。 只要查明了那个人的身份,所有疑虑都会迎刃解开。 倘若证明出自于墨雨堂的手笔,楚飞惊必定要跟墨雨堂清算,引君坊将会倾尽自己的雷霆之怒,到时候不但要在三十一条上更加重几笔,甚至有向墨雨堂宣战的企图,也要警告天下,引君坊的尊威绝不能受到侮辱。 如若并非是墨雨堂的人,那就是趁乱而来的敌手,更大概率是青花楼。 于明,青花楼敢用风雷的手段打压当世大荒之中的第一大帮派墨雨堂;于暗,则派出化整为零的杀手一边削弱引君坊的实力,一边造成人心惶惶。 当真如此的话,墨雨堂和引君坊必须要立即结盟,哪怕三十一条腰斩一半,也有得商量。 这时候,天都已经大亮。 在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楚飞惊出手从来不会迟缓,甚至要双管齐下,一方面让贺飞情和戚飞失加强在夜凉城里的搜索和盘查,一方面自己将去和凡儒接洽,重新协商三十一条。 等到所有的命令都下达,一夜未眠的楚飞惊双眸早是肿胀,正想倒头睡一觉,却有不速之客来了。 这些不速之客倒不是外人,恰恰是引君坊的长辈阁老。 三顶轿子直接抬进了府苑中,拦也拦不了。 自从引君坊的前任坊主刘徽宗驾鹤西去后,引君坊虽都拥刘氏幼童刘木舟做下一任的坊主,却毕竟还是分裂出了三拨。 一拨是这些长辈阁老把持的长老派,一向顽固腐朽,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在这一方水土中如何党同伐异。 一拨就是以三“飞”为首的少壮派,想着要重复引君坊荣光,行迹上却太过张扬,好在有楚飞惊的拿捏,才能良好的运行。 最后一拨则是段未瀚坐镇的中立派,这些人绝不偏袒任何一方,既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欲望,只要保住这艘航行的大船不翻就好。 长老派的三位阁老硬闯楚府,还能有好? 楚飞惊当然不是戚飞失,即便长老派和少壮派已在明面上对立,楚飞惊还是恭谦地出门行礼。 那是对这些老人为引君坊付出的岁月的尊重。 这些阁老却不会因为楚飞惊的尊重而换上一副好脸色。 三顶轿子的幔帐都有人拨开,居中的石松冷冷地道。 “楚飞惊,你莫不是要造反!” 内患 (2) 楚飞惊当然不是一个被人指着鼻子骂,就会上套的人。 楚飞惊的神色里只有困倦,连半点惊讶都没有。 楚飞惊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是盯着面前人,喃喃道。 “石长老何出此言?” 石松阴恻恻地道。 “染血的黑衣的确出自于我,是信是疑啊,楚坊主!” 语气着重在最后三个字上。 楚飞惊这才明白石松因何发难。 坊主,一坊之主,引君坊的主人。 这么看来,就连身处囹圄的凡儒也不简单,隐隐约约,都在给楚飞惊使绊。至于昨夜少壮派的人手里,当然还插着长老派的眼线,否则这样的话如何能送入石松的耳端。 楚飞惊忽地喃喃道。 “是谁?” 石松眯起眼睛,即刻就有寒光四散。 石松既不能说“楚坊主是你”,更不能放过污蔑楚飞惊欲当“楚坊主”。唯有旁敲侧击,才不至于落下把柄。 石松冷冷地道。 “引君坊莫不是还有第二位姓楚的?” 楚飞惊道。 “引君坊一千帮众,石长老若想再找出一位姓楚的,只怕也不难。” 石松道。 “你又何必与我玩口头上的游戏。” 楚飞惊却警惕地道。 “石长老可不要小觑,有些事情祸从口出,别人能乱说八道,在您的嘴下,却必须严谨。否则指不定要遇上心黑手黑的人,把您置于死地。” 楚飞惊在讽刺谁,岂非都是心知肚明。 石松怎会听不出话里的戏谑,当即脸上通通是怒红,年轻时候,简直也是个暴脾气,现在七窍生烟了还能按捺忍受,已是很有进步。 “那便与我一同觐见吧。” 楚飞惊问道。 “坊主要见我?” 石松冷道。 “昨夜之事,已扰了所有人的清梦。所有人都在纱坊里,等着你的一个解释。” 楚飞惊道。 “倒是没人通知我。” 石松道。 “老夫岂非正是来通知你的。” 这时天寒地冻,又起了飘雪的苗头。 楚飞惊道。 “石长老等我回屋披一件狐裘。” 连这样的要求,石松都没有给。 石松道。 “坊主已等候良久,你莫非想让其再等你一会儿?” 楚飞惊只得默默跟着三顶轿子走。 仓促之间,既没有马,也不会有轿子,楚飞惊只能徒步在微光的夜凉城里走动,寒冷的时候,幸好有卫从把身上的袍子脱了,罩在其身周。 可是这凛凛的风再寒,又如何冷得过引君坊的人、事。 楚飞惊竭尽所能地匡扶引君坊,却也只能像阶下囚一样被赶着走。 而楚府偏偏离纱坊还是最远。 当年刘徽宗的幼子掌权后,对这位父亲的弟子尤其依赖,也逐渐容得楚飞惊组建起自己的班底来,以石松为首的阁老们当然看不惯,为了阻止楚飞惊和小坊主私会,便将楚飞惊遣到几近城门口的一栋屋楼里来,谁料,几年后这间屋楼倒成了多数时候商榷大事的场所。只不过,离纱坊还是远得太多。 可是无论多远,终究也会有到的时候。 楚飞惊抬头,只见纱坊前,分明有什么人在站着。 内患 (3) 那在苍苍的白雪前等待的,不正是幼童坊主刘木舟。 刘木舟张着一双手,脸上因为寒冻红彤彤。 刘木舟一向喜欢跟楚飞惊在一起,楚飞惊不但会给其带葫芦冰糖,还会讲一些新奇古怪的故事,小孩子谁不喜欢吃糖,又有几个人不爱听故事。何况楚飞惊还讲得绘声绘色,比起一些说书先生还更让人身临其境。 可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纱坊里却再没有了楚飞惊的身影,而那些叔叔伯伯常常围在刘木舟左右,甚至不断有诽谤充斥于耳底。 只是楚飞惊作为刘徽宗的弟子,一向都在左右,而恰恰这个时候刘木舟出生,所有人的心思自然都在其身上。 两三岁的刘木舟方方懂的天地之间的奇妙,戚飞失便会把其裹在怀抱,带着上蹿下跳,一下子领略飞腾的快感,一下子又在绿野奔跑。每一次畅快完,刘木舟就在戚飞失的怀里“咯吱咯吱”的大笑。等到再大些,刘木舟在父亲的逼迫识字读书,小孩性子哪里收得了这样的枯燥,每每到处乱窜,都会被棍棒打回来。这时候楚飞惊又成了其读书的师傅,一旦刘木舟完成了作业,就会给其来一段江湖的轶闻。大荒江湖千奇百怪,神秘莫测的事哪里说得完,有时候甚至听得刘木舟立马埋头读书。 所以刘木舟和楚飞惊的关系,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抹黑的。 刘木舟不但张手,也张开嘴。 刘木舟道。 “我的糖糖?” 楚飞惊一笑。 在这个自己看着成长的孩子面前,一向面容不动的楚飞惊也会忍不住微笑。 楚飞惊道。 “来得及,没给木儿准备糖。” 刘木舟立刻嘟起嘴,气鼓鼓地在一边嘟囔。 楚飞惊却是一手将刘木舟揽起来,道。 “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两个人打打闹闹,刘木舟的手不断摸索在楚飞惊的胸膛,委实是太久不见了,彼此的想念都有不少。 石松等三人也只有看在眼里,心里记恨得紧,却也无处表达。 刘木舟又不禁问道。 “戚哥哥呢?” 作为玩伴,戚飞失和刘木舟的关系可比楚飞惊更铁。 楚飞惊道。 “你戚哥哥忙,等过去这一会儿,我让戚哥哥带你去打雪鹅。” 刘木舟高兴地从楚飞惊跳下来,手舞足蹈,嘴里喃喃,还有小调。 突然有个温婉却又严厉的声音在道。 “木儿。” 听到这个声音,刘木舟的脚立刻就动不了。 整个人就像飞脱的兔子遇上了狮子一样,战战兢兢地把小脑袋低下,细声细气地道。 “阿娘。” 便见一个身着琥珀色长绒的女子优雅地缓步走来,像是把楚飞惊忽略一样,径直走到刘木舟的身旁。 女子道。 “你是一坊之主,在外人前,如何能这样胡闹。” 刘木舟的眼睛孤孤单单地透出着委屈,却是一句话都无法反驳,整个人蔫了一样,只好被女子牵着走入了正堂。 这时候,石松才恢复了得意洋洋,对着楚飞惊道。 “进去吧,所有人都等着你呢。” 内患 (4) 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却是没有少壮派的诸位。 大家虽然都奉刘木舟为首,但真正有资格发言的却是石秋。 事实上,整个引君坊还能差遣得了石松三人去请楚飞惊的,也就只有石秋。 石秋当然是阁老,石秋却不是长老派。更准确地来讲,石秋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从来都远离引君坊的行政系统,只有在纷乱之事才会出来定夺。以往哪怕是刘徽宗在世,也无法在其面前独断,足可见这人的份量。 这些人竟把石秋都请了出来,楚飞惊想要轻易洗脱莫须有的罪名,恐怕不易。 看到楚飞惊进来,石秋并无如何表情,甚至眼神都不存在任何停留,慢慢整理着案前的宣纸,上面写落的,是楚飞惊条条罪词。 楚飞惊踱步到中堂,目光才和段未瀚接驳。 段未瀚一向都是引君坊里的第一高手,沙场上英勇,却对派系间的争锋兴致寥寥,虽说是中立派的头儿,许多事其实却是副手项少佟在做。这一次出面,自然是碍于石秋,不得不到。 两人只是相互之间点头,再无更多的交流。 环顾,占满议事堂的五十余众,多数都是四五十岁的老面孔,恐怕都携着私怨,等着要给楚飞惊麻烦。 五十多人,却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句话可说,蓄势待发,只等着石秋敲起那块醒木后,再对楚飞惊下手。 气氛压抑而凝重。 坐在石秋左侧的刘木舟对这样的情况当然没有见过,稍略抖抖索索,一只手拽紧了母亲的衣袖。 也在这时,醒木默默地动,在案上轻轻拍落。 声音虽轻,虽小,又那么震耳欲聋。 石秋淡淡地开口。 “楚飞惊,你被罪责十三条过错。” 戚飞失飞驰。 打从知晓石松聚众之后,戚飞失便抛弃了捉捕夜袭者的念头,而是慌忙回头。 其实贺飞情也要跟过来的,却被戚飞失阻拦。 毕竟贺飞情是个哑巴,就算在场,也无以说出什么,而缉拿夜袭者则是楚飞惊交下来的工作,必须要完成。 三个人从来都不是血亲骨肉,可从小一并长大,能从那么多的孩童中脱颖,互相扶持简直是三人唯一能做的。 一世三兄弟,每个人都把对方看得更重。 城门口却有人守候。 竟是中立派的叶峰。 叶峰横手,要把戚飞失阻在城门外。 戚飞失哪里会与之废话,随时都动起手来。 只见天上的清光流苏一样滑落在搜魂钩下。 双钩不偏不倚地向着叶峰的命门抢攻进来。 这当然是死手,不分对手。 戚飞失要做的,就是一刹之间立威、喝退。 可叶峰却全然没有要退的意思。 叶峰也断水一般抽刀,绝不让其通过。 一时间,守卫城门的人简直都看傻了,望痴了。 这哪里像是两个同帮同派的兄弟嬉闹切磋!这简直像是一双彼此世仇的敌人以命相搏。 只要有一方稍略不慎重,接下去的瞬间就是其死的时候。 这么看,今天的争锋相对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密谋了许久! 内患 (5) 无论之前的十二条过错听起来多么冠冕堂皇,都不过是打压楚飞惊的借口。 楚飞惊面色也未曾动。 直到石秋的口中说出三个字,楚飞惊捏在手中把玩的一颗青色小石玉才砰然坠落。 石秋说。 “梅花落。” 这简直是太久远的记忆。 为了这件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牺牲,就连墨雨堂的吕慕青,也必须要靠斩尽手下,才能够从中脱身。 楚飞惊要怎么应付? 楚飞惊却只选择了沉默。 于是石松笑了。 得意洋洋,直击痛处的笑容。 其余十二个所谓的过错,每一个都是幌子,每一个都换来楚飞惊的不屑一顾,每一个都只让楚飞惊随心地转着手上的石子。 可是石松从来都不惊慌。 因为石松知道,“梅花落”这三个字就是楚飞惊的断头台。 石秋接着道。 “‘梅花落’的抢夺是由你策划的?” 楚飞惊闭上眼睛,不甘心地轻轻点头。 那实在是其跌落的最重的一次。 石秋道。 “假若我用‘损失惨痛’这几个字眼,你会不会觉得重?” 楚飞惊很坚决,楚飞惊道。 “不会。” 楚飞惊既不逃避,也不欺瞒,可还是不愿意想起,因为实在是太痛。 七十七个兄弟,竟无一幸免,死在那片藏日林中。 那一役过后,藏日林已被列入禁地,毕竟死在里面的亡魂委实太多。 石秋道。 “事后,你可有什么补救?” 楚飞惊道。 “每一户人,我都派了一千两的安家费。” 可这些钱又如何能够? 楚飞惊每每想至那些老母、妻儿听闻消息过后的泪眼婆娑,就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肠上刮动。楚飞惊会跪在这些人的面前,楚飞惊会任由这些人责打谩骂,可这些人都没有,这些人明白那是自己的孩儿、丈夫、父亲为帮派的奋勇,竟没有一个人动手。 石秋将面前的宣纸垫在一沓纸张的最低下,一边审视着另一张纸上的记载,一边道。 “每户一千两,总共花了多少两?” 楚飞惊道。 “七万七千两。” 这庞大的数字,足够普通的人家过上几辈子。 石秋道。 “你难道有七万七千两?” 楚飞惊摇头,楚飞惊哪里能有。 石秋道。 “引君坊有没有?” 石豹冷冷地道。 “引君坊有,可那都是用以发放月俸的钱。” 石豹掌管着引君坊的财银,这样的话题,的确很适合其开口。而语气里的咄咄逼人,彰显了长老派对于少壮派的敌仇。 石秋道。 “财务上少了七万七千两,会造成什么影响?” 人事上,则从来是项少佟在管。 项少佟把手一拱,看了一眼楚飞惊,实事求是地道。 “因为月俸的缺漏,已有二百七十三个低层的人员从帮中脱离,不知去踪。” 这些话俱是属实,这些话如磐石一样压在楚飞惊的胸口。 石秋问道。 “这些问题,你有没有想到?” 楚飞惊道。 “有。” 石秋道。 “知道引君坊会地动山摇,你有没有迟疑过?” 楚飞惊道。 “没有。” 石秋忍不住拍案,忍不住站起,忍不住惊呼。 “好!你好!不愧是刘徽宗的徒弟。” 可很快,石秋又沉静似水,轻轻地道。 “只是作为新坊主的开路舵头,你的所为、所作,却又让引君坊蒙受了太多的损失。” 这是极为公正的话,楚飞惊甚至不能否。 石秋道。 “你可认错?” 楚飞惊道。 “认。” 石秋道。 “你以为该如何罚?” 楚飞惊道。 “我引咎。” 说完,竟把一向别在腰间的一块汉白玉镶磨的牌令毕恭毕敬地递了出来。 石松的眼里已放出了贪婪的光。 这些在引君坊下位高权重的人,当然都知道,这块牌令就是能号令千人,为所欲为的引君坊的霸王令。此令一出,哪怕是众人推拥的坊主,也要听从。也唯有坊主和石秋一并的手谕才能凌驾于霸王令。 这道牌令通常都追随者坊主,因为儿子还小,刘徽宗死前将霸王令传给了楚飞惊,这时,终究是要易主了。 十多年的夙愿唾手可得,石松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 霸王令被楚飞惊亲手递在了前案上。 楚飞惊转身,眼里赫然没有一丝不舍。 石秋握住霸王令,晶莹剔透的白玉带着凉,沁手。 石秋环顾,眸子一遍遍从石松、石豹、石风的身上徘徊,突然伸手一丢。 这象征着至尊的权威牌令,竟被这人随手丢出去。 牌令几乎就要坠在地面,碎成十几瓣。 幸好段未瀚有在场独一无二的身手,才把牌令救出了水火。 石秋正声道。 “从此引君坊由段未瀚代为掌舵。” 石松的脸都僵成了猪肝色。 起先看着石秋将霸王令朝段未瀚的座位丢,还侥幸以为是脱手,现在命也下达,整个人都不由有一点抽搐。 段未瀚懒撒地摸了摸头,却是把霸王令举在空中。 谁也料不到段未瀚才接了牌令,就要下达旨意! 可不论段未瀚接下去说些什么,除非是刘木舟和石秋联合否定,不然无论如何都要执行。哪怕是其当场要你自缢。 段未瀚道。 “现在正是危机的时候,青花楼在外虎视眈眈,我却只是个武夫,对于远交近攻什么的,简直不懂。墨雨堂前来结盟的事,依旧由楚飞惊负责吧,意下如何?” 段未瀚用商量的口吻说出无须商量的命令。 石秋并未有拒绝的反应,刘木舟甚至在拍手。 楚飞惊拱手作揖。 “遵命。” 逃亡 (1) 剑冥缓缓从一条泥泞的沟里爬出来。 对于这样的追逐,剑冥说不上习惯。 只不过对方果然是好手、老手,一路跟来,甚至不必眼睛去看,仿佛只用鼻子就能把自己闻出来。于是剑冥索性就跳下,跳到这条下水沟里来。污秽的黑水一瞬间将整个自己浸满,不经意间,甚至还呛了一口,躲避的时候还能忍住不发作,现在却是一个劲地吐了起来。 直到剑冥觉得自己把腹中的苦水也吐完,剑冥才勉强地撑起身来。 四周都是昏黄和黑暗,想不到这样的追逐竟然持续到如此晚。 只是无论如何,剑冥总算是挺过来了,就像吕慕青所说的那样,挺过来了。 事实上,从吕慕青将任务交由自己起,剑冥的心就不免狂乱。 那当然是因为自己必须要携领一支小队,在别人的地盘暗中作乱。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连武器,也换成了不算称手的大刀。 一连四五天,剑冥领着其余人,如同蝙蝠一样,倒挂于黑暗,随时随地就会出来,在别人的人头处留下致命的了断。 自然会吸引来引君坊的关注。 那天,在狭路下手前,其实老江湖的罗阔简直已发觉是个圈套。 罗阔要撤。言词激烈地要撤。 剑冥却是冷冷地,要求继续执行斩首。 果然,人头未曾被五人爿下,五人倒成了众矢之的。 狭路之中,那个以一敌五的人如同大罗金仙一样,无论剑冥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抵抗,而罗阔更在稍略不注意的时候肩膀负伤。 所以剑冥下令退。五人分散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退。 故意引诱敌人追捕,才是整件事里最吊诡之处。 之前那么多次成功的夜袭刺杀,为的就是这次失败逃亡。 吕慕青亲口说出的时候,剑冥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慕青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温情,而是冷静,尤为的冷静。仿佛无论多少人要为此付诸性命,吕慕青都不惜。 吕慕青道。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在夜凉城里制造混乱,当然是为了让楚飞惊看清楚,水深火热之中的,非但有我们墨雨堂,更有引君坊。” 这当然是拼命的活,剑冥本就是为墨雨堂卖命的人,明知是险,也不为所动。 吕慕青又道。 “当然,如果能失手,最好。” 剑冥以为自己听错。 剑冥不禁问。 “什么?” 吕慕青道。 “如果你们失手,必定是中了埋伏。” 剑冥点点头。 “所以每次行动,我一定会小心检视身后,不至于落入埋伏中。” 吕慕青道。 “不,我的意思是,引君坊设下的埋伏,你们需要中。” 剑冥已然有些不懂。 吕慕青又道。 “只不过这些埋伏你们需要中得有些技巧,要四散逃脱,也要把命保住。” 剑冥还是不懂这么复杂是为了什么。 吕慕青不做过多解释。 许多事情,都要用时间才能说明。 吕慕青慢慢道。 “其余人,四散的时候都可以往城外逃脱,你不同,你要向凡儒落脚的地方逃,留下你是凶手的线索后,再想办法潜行遁走。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跟凡儒接触,一个眼神都不要有。” 逃亡 (2) 如今的剑冥总算是摆脱了所有的跟踪,只要能从夜凉城里找出一个缺口,必然能够逃脱。 只是剑冥亦绝不能表露出着急,否则匆匆的行色当然要惹来别人的注意。 更何况其现在浑身都是黑水的烙印,到处都是泥。 剑冥很冷静。 对于一个堪堪二十的少年来讲,剑冥实在有培养的资质,难怪何解风一向都对其很看重,吕慕青也从来都带着其一同出没。 为了不引起注意,剑冥尽量都贴着墙壁走。 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天自己所做的刺袭,敢在街上走的行人本也不多。 走了不过半晌,剑冥却必须要躲入马棚。 因为街上竟然有人在奔跑。 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下,除开那些捕捉自己的人,否则谁又会奔跑! 瑟瑟的风下,站着睡觉的马对剑冥的闯入没有半点警惕。 剑冥环顾四周,阁楼上有通明的光火,甚至有不少喝酒过后的喧嚣,只是剑冥却只有冬风伴同。 竟然被其找到一个水桶。 里面的水本是给停歇的群马饮用,现在倒成了剑冥清洁的水源。 剑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不但仔细,动作也要轻,连一匹马,剑冥都不愿意惊醒。 剑冥也稍略地解开了衣,再用那些水一遍一遍涂抹着身体。大概是心理阴影,剑冥总以为自己不曾洗得干净。 洗过之后,就见其也未半裸露着身体,迅速地钻进了一堆堆的稻草里。 本以为能给自己带来一些温暖,却才发现每一根草里都透露着冰。 身无分文的剑冥只能咬住牙,也要把这个漆黑的夜熬过去。 于是,为了不让思绪太过焦灼于寒冷,剑冥忍不住又把吕慕青的话想起。 “……你不同,你要向着凡儒落脚的地方逃,留下你是凶手的线索后,再潜行遁走……” 这岂非是出卖了凡儒? 这岂非会让凡儒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剑冥如果知道凡儒正在小阁的温床上做着香甜的美梦,就会知道自己的担心有多么不必要。 其实,倒还是因为剑冥的年少,凡事都由自己的观念出发,对于别人的心思和反应都没来得及推敲。 剑冥当然也没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留下的那件夜行的黑衣,楚飞惊正想破了头脑,也判断不了。 剑冥又想起自己突然身法暴涨,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冲到一个固守住小阁四方的人的面前,快刀如风一样拂过咽喉,接下去就是如乐章一样的血在喷洒。剑冥更是伸手把那人的嘴给堵上,让那人的死亡也只剩静悄悄。 想着想着,剑冥也睡不着。 毕竟有一腔热血,在这样的刻骨的冰寒中,一旦睡下,恐怕精神也要消亡。 早上有过零星的雪,想不到这个时候复又在下。 先是寥寥,再如鹅毛。 剑冥一口口喘息,白气袅袅。 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冻死。 可是剑冥现在还不能动,一动就会引起骚动。 现在当然是夜,现在却还太早。 只有等到夜沉得彻底,剑冥才能再次行动。 剑冥能撑过吗? 逃亡 (3) 剑冥总算撑到了夜的寂寥。 就连再浪荡的酒客,现在都难免要伴着醉回家。 那些走不动的,就如同尸体一样,随便躺“死”在路旁,哪怕会在冬夜里被冷成冰雕,也是不在乎和不管了。 剑冥悄悄从稻草里爬出来。 浑身都因为冻而发青发紫,还有一层白白的霜丝在露出稻草的皮肤上覆盖。 剑冥慢慢地向瘫软在地的几个“死”人走过去,脚步里,已不再有人的柔韧,却是同僵尸一般,每一步都硬邦邦的,十七八步路,竟走了一炷香,委实消耗了其不少体力。 而这时,突然有人从醉酒中转醒,只见这人摇头晃脑,不断用手对着自己的眼窝揉动。 剑冥稍略有些惊慌,想要矮下身,找个地方躲藏,只是如今的样子,如何矮得下来,于是只好被人发觉。 这人本就是惺忪的眼,突然如同鬼魅一样和剑冥遇见,打着冷颤,一点点向身后的墙退却,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更是被吓得晕阙过去。 如此,倒是方便了剑冥。 剑冥硬挺挺地走到几个人身前,开始从几人的身上剥窃。 由一人头上拿了顶毡帽,由一人脖上抽了条围巾,由一人身上取了件大袄,由一人腿上扒了条绒裤,又由一人的脚上脱了双毛靴,最后由一个人的口袋顺了几两银子来。 这才有一丝丝温暖,朝剑冥的身上缓缓聚拢。 剑冥从新在一个有瓦有墙的角落躲避,对着自己僵硬的双手拼命地吹气。气息到了空中都成了白烟,倒还是把身体内仅有的暖传到了指尖。 也就只有剑冥才能在这样的身体。 当初桑陌林一战,看起来伤势惨重,连一只手的骨皮都有翻开,却不过修养了一两天,就带着绑了石膏的手,在吕慕青身边出现,而能赤身裸体在彻骨的寒夜里呆上几个时辰,更是令人目瞪口呆。 剑冥已不用勉力站起。 剑冥甚至能感觉脚趾都有了生机。 剑冥活络起四肢和经脉,对于太过僵硬的地方,例如臂弯和膝盖,就花着时候揉搓,直到稍略发热,直到可以任意曲折动弹,才向着城门走去。 现在是最夜,是白昼即将来临的最后一抹漆黑。 剑冥挑在这个时候闯关,当然是因为最夜里的人,哪怕还睁着眼,恐怕都在瞌睡,脑筋里永远有一点酸重的感觉,让人无法从容行动。 除非有极为残酷的自我抑制和训练,才能让一个人完全突破这样的困顿。剑冥并不认为这样的人物,引君坊会有。 当然没有。 有一个看守甚至因为讨厌夜底的烛光,将一块软布盖住自己仰头的眼瞳。 可剑冥还是不能乱动。 毕竟身体机能上,因为寒冻和夜的沉重,剑冥也无法有自己状态巅峰时的速度。 而即便掠过了城池,倘若又引来了追兵,一定是得不偿失。 剑冥的心开始有些焦急。 因为最夜的时分太短,一旦天空开始发白,就连行踪都无法隐藏。 而自己必须要在白昼来临的时候想出办法,否则无法度过第二个身无避所的冬日。 逃亡 (4) 逃亡的机会迟迟不来,却把贺飞情给等来。 剑冥看着贺飞情,整颗心都不免悬停了下来。 两人有过追逐对垒,就凭贺飞情后发,能先至,简直就要把自己抓捕起来,就能看出此人不简单,现在这人更是在最夜的时分,前来守住城门口,实在是把剑冥最后的一线生机也屏蔽起来。 剑冥的脚步始终没有动。 黎明的曙光离自己越来越远,那咫尺的城门也离自己越来越远。 剑冥撑了这么久,现在却总算撑不下去。 剑冥的眼里只剩一片黑暗,不是天色的黑暗,是绝望的黑暗。 因为冰寒,只不过一顿未食的肚子,也开始尖叫不断。 剑冥半低着头,突然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却有两行热泪慢慢点缀在脸颊上。 那张脸上没有幽怨,也没有绝望,只是在笑,笑得木然。 然后剑冥慢慢站起身。 原本一直藏在角落窥探,现在却要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堂堂的七尺男儿,哪怕是死,也不能死于冻寒。 剑冥的身边一直有刀,哪怕是跌入黑水沟里,也没有抛弃这把刀;哪怕是一丝不挂躲在稻草堆里,也没有丢下这把刀。 这把刀本来不过是为了隐藏用剑的事实,现在这把刀要带着剑冥一同拼命。 如此冲出来,根本不是为了走脱,根本只是想去拼命。 想要在死之前,再换取一两条引君坊的性命。 剑冥在别人所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地弯下腰,弓住脚,整个人几乎就像猎豹一样。 当然,在这个冰天之中,剑冥没有猎豹那样的速度,但是冲起来却依旧能够勇猛难挡。 剑冥要冲到那些人的中心,如若收割小麦一样,向着那些人的胸口、额头,一刀刀割下。 剑冥在心中默想,也在心头发狠了。 以死亡的觉悟! 贺飞情忍不住皱起了眸。 一个人在某些生理上有残缺,就会在另一些生理上得到补偿。 就像瞎子的听觉和嗅觉永远比正常人好一样,哑巴的表达能力却不好,感知能力则得到了加强。 贺飞情突然感觉到不妙。 贺飞情缓缓地起身,望向其望不见的黑暗中。 贺飞情事先当然不会知道剑冥就在那个地方。贺飞情只是在那片黑暗之中感觉到了死亡。 现在贺飞情的两只手虽然还背在身后,却已然握紧了腰后的长锏。 长锏叫裂天锏,光是熔炼打磨,就用了两年,坚硬无比,只用灌上猛力,任何东西都能打出个缺口来。 无论冲黑暗中跑出什么东西来,贺飞情都做好了准备。 如果来的是人,那么裂天锏就要打碎这人的头颅脑袋。 如果来的是鬼,裂天锏更不介意把这鬼打得魂飞魄散。 是人是鬼? 贺飞情只能在心里小小的嘟喃。 可是无论是人是鬼,贺飞情都没有等来。 那片黑暗终究不再黑暗,因为黎明的光已缓缓从地平线处升了上来。 冬天的曙光,依旧是温婉。 城门口,却只留下贺飞情,其余的不在。 逃亡 (5) 剑冥又回到了温暖的小阁里来。 自然不是用脚走的,自然是被马车载了回来。 就在剑冥几乎要出去拼命的时刻,凡儒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黑暗。 起初剑冥根本分不出来,甚至一刀就要向着凡儒的脖颈砍来,直到那一刻,剑冥才知道,原来自己连一点杀敌的能力都没有,倘若冲出去,非但换不了别人的性命,就连血也换不来。 两个人在马车上无言,直到车慢慢地停在小阁的苑内。 剑冥想要说些什么,嘴唇稍略蠕动,终究却不曾开口。 倒是凡儒在说。 “你的身子,已经在发臭。” 凡儒还是那样,除了在吕慕青面前会恭从以外,不论在谁的面前,都会表现出一副居高临下起来。所以哪怕一直痴心的凌香,都换不来一丝好感。 凡儒把人带进了一间黑幽的深房,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一桶热水,云烟正在袅袅。 凡儒又道。 “难道还要我将你抬进去吗?” 剑冥没有说话,当然也不挣扎。 现在哪怕凡儒用尽天底下最挖苦的话,剑冥都管不了,剑冥的确很需要这桶极度温暖的热水来清洗身上的阴冷和深入骨髓的疲乏。 剑冥立刻脱下从众多人身上脱来的衣物,旋即整个人钻入水桶。 浑身的皮肤立刻滚烫,也全部红火起来。 剑冥轻轻在水桶里发抖,正是体内的霜悄悄在解冻。 突然,剑冥连身子也无法把握,整个人都坠入热水之中。 别人看了,一定会紧赶几步,上前悄悄剑冥的情况,凡儒却只是站在原地,任何担忧都没有。 不知过去多久,平静的水面上开始有滚波,接着,这个人携着冲天之势,击破了水面,重生一般,站在凡儒的面前。 凡儒只是冷冷地道。 “穿好!我可不愿意看你那几两肉。” 说着,就将一身丝柔的衣物朝空中丢。 剑冥伸手接过。 现在,剑冥才感觉到自己对四肢重新有了掌握。 现在,剑冥才有自信开口。 “你不是被监视着吗?” 凡儒道。 “楚飞惊已经被释权,相应的,那些被其派遣来监管我的人,也都不见。” 剑冥道。 “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凡儒道。 “要夜袭刺杀,祝洪和阿香的能力原本就不够,至于残空,听说前去渝城打听孟卿衣的下落了。” “所以终究,房主只有你可以动用。” 剑冥吐了吐舌头。 “我也不想不通为什么,房主让我在你这里留下是凶手的证据后,就走。” 剑冥知道凡儒的脑筋很聪明,就想从其口中窥一窥究竟。 凡儒却是道。 “你想不想得通,从来都不打紧,楚飞惊能不能想通,才最重要。” 剑冥只能苦叹一口气。 良久,就又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城门口?” 凡儒道。 “最夜的时候,就是人的精神最疲劳的时候,这个道理谁会不懂。所以贺飞情会在城门等你,所以我会去城门寻你。这本是用于敌明我暗之时的道理,在被人追杀的时候,行不通。” 剑冥摸着脖子,道。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差劲。” 凡儒的声音却更沉了下来。 “你当然差劲。” “你如果不差劲,怎么会想着去拼命!” “你以为拼死一个够本,却想没想过自己的尸体落在引君坊那些人手中,被人识破身份以后,对于我们墨雨堂有多大的打击!” 凡儒再不看其一眼,向着自己的睡房走去。 黑幽的空间,剑冥不免要一个人失落地屹立着,慢慢地,一点点地,开始反省。 剑冥终究会懂的。剑冥毕竟还年轻。 暖雪 (1) 坐在吕慕青面前的是孟卿衣和残空,凌香当然也来了,却早已溜入了内堂,和吕夫人去拉家常。 吕慕青道。 “你们能回来,真好。” 孟卿衣满脸都堆笑。 “岂止是真好,简直是太好了。你可不知道我们的经历,漩涡,巨大的漩涡,我们居然能从那样的漩涡里逃出来,大难不死啊。” 吕慕青道。 “既然是大难不死,就应该好好的休息一下。” 孟卿衣当然都想好了。 “那是自然。这么多天在海上飘来飘去,我实在都晕了。现在只想要一张温暖的床,连着几天都只是躺。” “你呢?” 孟卿衣转过头来,问他。 他把头摇了摇,仆仆的风尘也让他有些疲累了,的确也想歇息一段时间。 只是有一点执着,还让他放不下。 “吕房主,我追查的,有消息了吗?” 吕慕青道。 “陆陆续续都有了不少,还需要删选,调查。” “只是现在局势动荡,墨雨堂想要在这场风波里安然无恙,和引君坊的连纵必不可少。轻重缓急,你当然会体谅。” 他点头。 “陆续有消息就好。” 他准备闭门三五天,把精气神都调回最佳的状态,再全力去寻找杀害林凡的真凶。 孟卿衣则道。 “方才比我们前来的,岂非正是引君坊的出使!” 吕慕青道。 “正是。” 孟卿衣问着。 “我们的连纵,可有进展了?” 微微有冬日的阳光洒在吕慕青的脸上。 隐约,仿佛可有从吕慕青淡然的神容里捕捉到一抹笑。 听起来,吕慕青却还是淡淡地道。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孟卿衣笑道。 “那却是好。” “那我也可以安下心来云游了。” 吕慕青慢慢将眼眸皱紧,道。 “你不留下?” 孟卿衣道。 “现在是动荡的时候,江湖里一定刺激得很。我被关在鱼塘里这么久,自然要去大海里冲闯一下。不少的朋友我好久未见,不少的仇人我也要教训一下。何况我的身边已没有了刀,需要赶紧再去打造一把,否则心怎么能安然放下。” 吕慕青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孟卿衣耸耸肩,孟卿衣很少有详尽的计划,孟卿衣一路走走停停,都只跟随当时当刻的想法。 孟卿衣道。 “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是后天,说不定……” 孟卿衣没有“说不定”下去,因为孟卿衣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是“说定”了的。 于是孟卿衣立刻把自己抛了起来。 孟卿衣道。 “我记得你家里有一张床,很柔软,很舒服。” 吕慕青不否认。 “那张床在右手边靠里的小房里。” 孟卿衣道。 “我记得以前孟思扬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来找你,就想往那张床上躺一躺。” 回忆立刻也把吕慕青给拉扯下。 孟思扬那张好看的脸,默默也浮现在脑海上。 那时,吕慕青和孟思扬当然是最好的朋友,否则孟思扬又怎会放心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于吕慕青教导。 只是孟思扬死得早。 暖雪 (2) 当吕慕青从回忆中抽身过来,孟卿衣早已经离开,大大方方、四仰八叉地分开手脚,在那张尤为柔软的床榻上躺卧下来。 于是厅堂里,只剩着吕慕青和他。 只剩二人的时候,空气就有些僵,仿佛永远有一种透明的芥蒂存在。 因为彼此在相互利用,无论如何,也都亲近不起来。 吕慕青毕竟还是年长,吕慕青不想被这样的气氛败坏,所以吕慕青道。 “晚上留下来吃饭。” 吕房主绝不会常常留人下来吃饭。 许多亲信都把这样的邀约当成是一种荣幸。 他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他也没有拒绝。 一旦你有事情拜托别人,最好都不要在小事上忤逆别人的意。 所以哪怕他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也只有接着呆下去。 幸好这里还有凌香。 有男人的地方有凌香,气氛就会热络不少,不论这些男人是幼是长。 何况吕慕青还把凌香当做女儿一样。 若是凌香把其喊得疏离,向来从容的吕慕青竟然会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于是久而久之,私下的时候,凌香在吕慕青面前撒娇的次数可委实不少。 现在凌香嘟着馋嘴,舌尖一寸寸在唇上舔滑,丝丝的唾液浅浅沾在唇瓣上,在光下晶莹闪耀。 一看着这副馋样,吕慕青的头就稍略大了起来。 吕慕青连忙开口道。 “家里没有鸭。” 凌香委屈喃喃地道。 “人家想吃嘛。” 吕慕青又道。 “家里没有五果。” 凌香还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 “人家就是想吃。” 吕慕青故意板着脸,道。 “现在是冬天,材料也不好找。” 于是凌香就唤了起来。 “阿娘。” 凌香当然在叫吕夫人。 吕夫人牵着小儿子,小儿子甚至都在捂嘴偷笑。 吕夫人道。 “相公,我也好久没吃过你烹的珍宝鸭了。” 于是吕慕青把头摇了摇。 于是吕慕青只好让人去找所有的食材佐料。 雪固然是停了,可终究还是大冬天,不但集市少,育养鸭子的地方也很难找,委实是花了一些时候。 等待的时候,凌香一边拉住他的臂弯,一边向他解释道。 “这只珍宝鸭,可是当年追求阿娘的时候,老爹亲自研究的。当时就俘虏了阿娘的胃,从此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 吕夫人听得凌香这样说,不禁脸颊微微泛起一圈红,当真算得上风情万种、余韵犹存。 他道。 “那岂非跟我是异曲同工。” 凌香当即就吐了吐舌头。 “你那些手艺,无论做得怎么天花乱坠,可都比不上老爹的这一手。” 现在岂非连他也有了好奇。 这时,吕慕青已从内房里出来,换上一件粗布的常服,卷了卷衣袖,旋即便打开热腾腾的火炉,再把清水向整只大锅里倒入,闷上锅盖,等着煮沸。然后又是操持起菜刀,不顾鸭子的挣扎,在喉咙处破开一道口。 用碗细细地盛满流淌的鸭血后,鸭子再没有了动弹的余力。 瞧着吕慕青出手利落,连他也很难再做到无动于衷,心里头悄悄也有了几分对于这珍宝鸭的期许。 暖雪 (3) 吕慕青的手不停,迅捷地将垂死的鸭子灌进滚沸的水里。 浓浓的热浪让鸭子连最后一声都叫不出。 而吕慕青则是双手悬停在半空,慢慢等着鸭子死去。 吕慕青心里有数,时间够了,就再次出手,竟用一双普普通通的筷子夹住鸭脖子,手腕一翻,就又从沸水里捞了回来。 这当然不时因为吕慕青有多大的膂力,而是一种巧劲。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免也要佩服得紧。 旋即又见吕慕青徒手开始拔毛。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那个运筹帷幄的吕先生在拔鸭毛上也如此有心得。 吕慕青的手并不快,但是稳,手起手落,都能薅掉八九根,徒然,就让鸭子一丝不挂。 然后,吕慕青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菜刀。 刀并不见得光亮,却很稳,沿着鸭子的肚腹割下去。有时候因为不利而没有割开,吕慕青就再下一刀。 瞧其不徐不缓地处理着鸭子的内脏,简直也如烹茶一样,值得欣赏。 等到半熟不透的鸭子被处理完后,吕慕青用绍兴酒洒在鸭子的周遭,再取来几种不同的果子,洗净择选过后,塞入鸭子破开的腹下。 本有些干瘪的鸭子,就像吃饱了一样,肚子实在都被填大。 紧接着,吕慕青又从柜子里找出蒸笼,把醉酒的鸭子搁在镂空的笼上,把滚烫的火调细,一边让酒慢慢地蒸入鸭肉中,一边等着鲜嫩的鸭肉紧绷起来。 而守候的过程中,吕慕青都是一言不发,就坐在一张小小板凳上,仔细地观察着火势的变化和蒸汽的挥发,再做出稍略的调整。 凌香和吕夫人都是见怪不怪了,这样的时候,早就手拉着手,又坐在一旁,话女人的家常。 吕慕青的小儿子则是抱着一跳桌角才勉强能维持着身子的直立,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娃子虽然还来不及会说话,对人却已然有喜厌了。 祝洪长得又傻又打,常让自己坐在肩膀,到处跑来跑去,小娃子最是喜欢;凌香的身子又软又香,小娃子也最想钻进凌香的怀上;剑冥却有些一本正经,最多也只给其带些糖,于是连正眼也不怎么瞧;至于凡儒,小娃子倒是讨厌了,大概是和其随时显露的聪颖有关吧。 可现在这个人却不一样。 小娃子抱着桌脚,又觉得好奇,又觉得害怕。 这个人的身上仿佛有好多过往,让其忍不住想去挖掘。 这个人的身上又有血腥的煞气,让其忍不住有些害怕。 他当然不会知道身后还有这样一双小小的目光在仔细审视着自己。 他也像入定了一样,眸子一眨不眨,凝注着不动的吕慕青,甚至都冒出了汗,悄悄从他的脸颊滑下。 而这时候,吕慕青终究坐不住了。 吕慕青打湿一块抹布,裹住手后,再去将蒸笼揭开,蒸雾如狂浪一样,一刹那简直席卷了整间屋子,就连温度也有几分上扬。 再见吕慕青幽幽地取出一把刷子,开始将令人垂涎欲滴的油往鸭子的表皮均匀涂上。 暖雪 (4) 油涂了三层,再放进炉窖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炙热,不消片刻,就芳香四溢。 小娃子的鼻子都翘起,一副陶醉的神情。 而凌香也紧走了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捏了捏他腰间的肉,道。 “看见了吗?” 他全神都投入在吕慕青烹鸭的过程中,任何一个步骤都没有错漏,自然是道。 “看见了。” 凌香又问道。 “看懂了吗?” 他却只能摇头。 虽是把其中的形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深的门道又怎是一时半会就能看透!哪怕是火候的把握,就足够他想上一会儿,还有那些放血的手法、切腹的刀工、洒酒的轻重,诸如此类,用眼睛当然能学得一知半解,却绝对做不出令人垂涎的滋味。 现在他才更深地明白,无论是武道、茶道、烹道,都需要仔细地研磨,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 吕慕青已开始洗手。 高强度的聚精会神和操作让其双手不禁发抖。 倘若吕慕青也有契机学武,现在当然也会是一个绝顶的高手。 可其毕竟只是个舞文泼墨、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在这个天下太平的乱世里,只有墨雨堂这一隅寸土,能让其完满心中的抱负。 吕慕青喃喃道。 “好了。” 凌香便连忙让他去炉窖里把鸭子取出。 满屋立刻盈起香来。 小娃子连站都站不稳,却在挣挣扎扎想要爬上桌台。 吕慕青瞪了其一眼,小娃子立时就不敢再有动弹。 倒是吕夫人轻轻将其抱了起来,在自己的怀间等待起飘香来。 金黄色的鸭子,不但溢出夺人五感的香,还发出璀璨吸睛的亮,那些浮在表皮上的闪闪油光,令人忍不住连咽口水。 吕慕青再次取来了刀,顺着鸭子的肌理切下去。 带着酒香的肉汁便喝油混在了一起,让他的眼睛都开始发馋起来。 而鸭腹里塞得果子也早已爆开,所有的果浆都缠绵在肉里,所以这鸭子表皮是金黄,里面却是鲜红。 吕慕青先切了一块给夫人。 吕夫人还是宠自己小儿子的,那一块肉当然也就塞进了小娃子的嘴里。 只看其一边咀嚼,一边瞪着兴奋的眼,至极的可爱。 吕慕青接着切了一块给凌香。 凌香也早就迫不及待。山珍海味都吃过,就算吕慕青的鸭子让其梦的最多。唇齿和鸭肉接触过后,脸上的满足甚至比鱼水之欢的*更甚。 然后,吕慕青才切了一块给他。 他不算是老饕,许多时候,粗茶淡饭将就一下就足够。 现在,那颗平淡的心却全部被这块鸭肉给诱惑。 他终究张口,将肉吃了进去,意识,也随之模糊了。 外面又开始下起雪。 冬天,本来就会下雪。 形容雪,当然会用到晶莹、皎洁;形容雪,也可以用到凄厉、冰寒。 可是凌香却觉得暖。 坐在屋子里面,伴着心爱的男人,吃着美味的食物,看着窗外翩翩的雪。 于是这场雪就在凌香温暖的心间融化了。 现在凌香的笑颜很美很甜,谁都想看见。 可是雪毕竟还是雪,冷漠无情地覆盖一切。 暖雪 (5) 吕慕青也逐渐变成了寒冰。 因为他的一个问题。 他问。 “我怎么都没有看到剑冥?” 他的确没有看到。 这些天,吕慕青都会藏在总堂里,便是亲如吕夫人,想要去见,也要在禀报过后。而常伴左右维系其安全的剑冥却不知所踪。 他只不过是从纪先生处得到一只强效的药膏,想起当初桑陌林中剑冥受的伤也不轻,想递给剑冥罢了,却不料一句话竟会换来吕慕青如此冷薄的面容。 那一夜的雪不停,于是又在地面上堆积。 第二天清早,夜都不见得退去,吕慕青已然只身走在雪里。 谁都想不到为何其不窝在高床暖枕之中,而是冒夜前徒。 直到吕慕青终究在内堂里坐下,一口强压着的气还舒缓几分。 等待其处理的事情实在不少,而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引君坊的出使进行第二次的和谈。 吕慕青重新把之前三十一条中那些被人诟病的条款仔细地阅览,已红笔在上面照着当天密谈的事宜批改。 雪就在窗外下,这个时辰,就连火炉都点不上。 吕慕青感到手指都有些僵,可是吕慕青没有说一句怨言的话。 这本就是自己选的,当然要坚持啊。 可是这个时候内堂的门却被推开了。 这是内堂,不是谁都可以闯! 吕慕青的声音一瞬间就变冷,道。 “谁。” 来人还在门外,来人道。 “老子。” 在墨雨堂里自诩“老子”的,除了杜八指,又能有谁呀! 杜八指伸展着虎背熊腰,懒懒散散地踱步进来,牵了一张椅子,拉拖到吕慕青的面前,才坐下。 杜八指嬉笑道。 “难怪哪里都见不着你这个老小子,原来一大早就躲进了内堂。” 吕慕青道。 “杜房主说笑了。” 杜八指道。 “老子虽在笑,却没有在说笑话。” 吕慕青道。 “杜房主何以认为我是在躲?” 杜八指道。 “老杜如不是在躲,又何必起早贪黑,在这个阴飕飕的地方落座。” 就连强壮如杜八指,也不禁要将身上的棉袍再裹一裹。 吕慕青不答,杜八指却抢着开口。 “恐怕是想掩藏剑冥小家伙的下落吧。” 这样的事在这样的人面前,本来就瞒不过,所以吕慕青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杜八指本来是想吓唬吓唬这个整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的,瞧着没有丝毫的变改,倒也有些无趣,却还是要说。 “你放心,老子也只是好奇,心里头虽是猜忌,若不是今天被老子撞个正着,老子也不能确定。” 旋即,又狂笑。 “只不过你这老小子这一次的动手,却委实深得老子心意。就是要派剑冥出去,也杀引君坊那些兔崽子一个鸡犬不宁。” 吕慕青突然淡淡道。 “引君坊到底是兔,是狗,还是鸡?” 一瞬间杜八指瞪大了眼睛,过了不久就捂着肚子笑起,大声道。 “想不到老杜还有几分幽默的气质。” 痛快后,杜八指才起身,在吕慕青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道。 “你放心,以后争锋相对之时,老子还是不会放过你,只有这一次,老子一定保密!” 盟约 (1) 一旦有了杜八指的保密,所有的事情就进行得很顺利。 下午时分,五个房主重新汇聚一堂,和引君坊派遣来的出使一同在暗室里,一条条商榷着能让彼此都互信的条款。 出使的态度很鲜明,并非在任意敷衍,而是一边听取墨雨堂的建议,一边又让不卑不亢地维护着引君坊的利益。 虽然都抓不住彼此的底线,但开诚布公的交流至少让交涉进行了下去。 一个下午,就让有些中心思想都确定。 一、在艰困时局,墨雨堂引君坊结为盟帮,在不损害彼此利益的前提下,竭尽全力互相扶持,迎抗青花楼带来的危情。 这第一条就是在为双方的结盟定调,其中用以把玩的几个字眼类似于“不损害彼此利益的前提下”或是“竭尽全力”,则又会是一场暗地里的较量。 二、墨雨堂引君坊各出一百精兵,由杜八指和戚飞失一并操练统领,为急先锋,刺探虚实、伺机偷袭、背腹夹击。 一支奇袭军本就是在任何部队里都需要具备的。这只二百人的精兵成立,足见墨雨堂和引君坊都下定了决心要与青花楼对抗。只是杜八指和戚飞失的性子同样都是张扬,在未分权的情况下,会不会有火花爆发? 三、在危机时刻,奉段未瀚为三军的统领,楚飞惊、吕慕青于左右谋定。 事实上,段未瀚虽然声势不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孟卿衣相比。只不过一来孟卿衣闲散得紧,既不愿意控制别人,也不喜欢受别人的管理;二来孟卿衣是武学上的天才,未必能懂别人能力的不足,倒不如让坚持不懈才博得一些声名的段未瀚上去。 四、在危机时刻,由墨雨堂提供所有的医疗,保证迎敌的兄弟伤损降至最低,且不分彼此,依伤势缓急进去抢救。 三大帮派之中,唯有墨雨堂有草药堂。这些当年梁鹿禹在位时,给墨雨堂留下的功绩。只要是所属墨雨堂的领地,城中的百姓治病都不用大价,就因为这一条仁策,使得平民百姓对于墨雨堂的爱戴绝不会比本就是从百姓立场出发的夹马道少。而墨雨堂囊括的医中好手自然更不会少。 五、在危机时刻,由引君坊负责一切饮食所需,确保上阵杀敌的兄弟都有饱腹和精力。 江湖里有许多蜚语流言,其中就有人说刘徽宗是吃死的。可见引君坊周遭的伙食委实是好。 六、哪怕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宁为玉碎,也决不投降。 吕慕青只是用淡淡的口吻述说出这些字,却忽然让整个暗室里的气氛都为之激昂。 这就是墨雨堂的态度,哪怕是灭亡,也不跪伏下。 连引君坊的出使也在吕慕青的壮烈下鼓起掌来。 只是下午还未完,这场密会却完。 提前结束密会的,当然还是分歧。 在共同迎敌之上,双方都有同样的决心,于是协商、妥协,任何麻烦都可以解决得过去。 但在经济贸易上面,就有了明显的分歧。 所以出使打断了密会,哪怕吕慕青内心焦急。 盟约 (2) 第二天中午,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议题也全部围绕着经贸展开。 在这个关键的话题上,引君坊的出使可一点让步都没有。 而墨雨堂的众人,虽也认为可以妥协,却不会愿意一次就达到出使的所求。 这种磨人的环节中,真正煎熬的,其实是夹在正中的吕慕青。 剑冥迟迟不归,定然是逃脱当中出了什么纰漏,如果还没有曝尸街头,就只有藏回凡儒的住所。 只要和谈通过,吕慕青就有正当理由将凡儒召回,剑冥也可以扮做仆人一样,一并回来。 所以吕慕青委实希望尽快通过。 可事事岂会尽如人意! 出使和洛九郎再一次谈崩,两人主要的分歧还是在阎王钩的售价和米粮的卖价中。 引君坊一向扎根在富饶土壤上,夜凉城主以培育香蚕吐丝而富甲一方,天下闻名的华田坊哪件绸缎不是出自夜凉城呢? 而对于农作物的种植,夜凉城却是逐渐减少,城中的谷稻都需要从外城采购,而谷稻又一向是以墨雨堂所持的邺离城最是好。墨雨堂向来会驻许多人手帮助当地的农民植种收割,当然更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这时候引君坊却想以半价收购,再由市场上去倒卖,若是售价不减还好,哪怕消减了一成,都是对邺离城农民的伤害。 僵持不下的时候,吕慕青只好宣布休会。 无所事事的杜八指早就不耐,当先而走,霍霍几大步就出了暗室。 靳晨已从靳夜的死讯中恢复了过来,神色中还有一些萧索,却勉强已能参与正事。如今虽是在提案贸易,贸易过后就会轮到其所在的领域,于是当然和牧离一同交流,一同去找个食馆解决一下饥肠辘辘。 洛九郎向出使点了点头。 在会上,两人虽然争锋相对,却都是基于各自的利益,于对方的巧舌如簧都很有敬意。却毕竟是敏感时候,必须要错开,所以洛九郎赶在出使之前先走。 如此,暗室里就只剩下出使和吕慕青了。 出使收拾文件过后,忍不住问起纹丝不动的吕慕青。 “吕房主还要在这里留着?” 吕慕青道。 “会有人给我送饭。” 话音还不落,送饭的人就到了。 这天来送饭的,竟是凌香。 凌香拎着吕夫人精心准备的佳肴,娉婷着小步,向吕慕青身边走。 途中自然要和出使错身而过。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出使的目光就不在凌香的身上停留。 凌香觉得有些古怪,却是微笑着先到吕慕青的身前,奶奶地嘟喃一声“老爹”后,才不禁回眸。 不知为何,凌香就是感觉古怪。至于古怪在哪,此时的凌香还说不出。 可回眸的时候,却只剩下渺小的背影。 出使已携着包走出了许远。 凌香只有抿了抿嘴,再无追究。 凌香稍略蹲在吕慕青的一旁,眯起月牙儿似的笑眼,说。 “这鱼儿可是我亲手钓的哦,再加上阿娘的手艺,一定香甜可口。您快尝尝,快尝尝。” 有这样一个娇俏的养女在身畔,正好解开了吕慕青心中的急躁。 盟约 (3) 下午的攻防战依旧在持续,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在一些方面,墨雨堂引君坊都有做出一些妥协,却都咬紧了关键,并不松口。 对墨雨堂而言,一触即发的斗争足以让其为了捍卫自己的霸权倾巢而出,但那样必定会导致后方空虚,给人留下可乘之机,像隽永城、邺离城这样的重地,都是其不愿意丢舍离弃的。这时候若能有十几具阎王钩,倒真的算是一解燃眉之急。 引君坊则是另一情形。 引君坊在三大帮派中虽是最为富饶,人手却在刘徽宗死后慢慢消减的不少,若真正战到城攻的时候,即便手上委实有精英强将,也是固守最好。而这样的情况,最忌讳的,当然是被人断粮。 出使想要从墨雨堂处引入三百担最优质的大米,每一担都希望可以让利四成。 只是这些米一旦不是用于存积,而被抛售在市场,都会造成价格崩盘。邺离城的百姓委实都以种植米粮来维系生活,这几十年来,都是借由墨雨堂这块背后的势力才逐步富余起来,一旦背百姓农民知晓米谷价格的崩盘是因为墨雨堂的不当,只需要一次,就会产生透顶的失望。 洛九郎在阎王钩上的述求也是不少。 洛九郎希望能从引君坊中购入十五具阎王钩,除了地势本就凶险的鸦城依绝壁相助,只留有三面城墙外,其余三城都在每一面城壁上都械备着一只阎王钩才好。 像这样的采购,当然是庞大。 要知道,阎王钩被创造了二十余年,每每提及,都被认为是鲁班的再造,只是当真能销售出去的,却只有三具罢了。 洛九郎一次*购入十五具,一方面是为了万无一失的保障,一方面也算是开启了阎王钩的销路,当然也希望引君坊能够降价。 却也只有引君坊的人才知道,要组装一具完美的阎王钩所要花费的精力和操劳,所以在价钱上面,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松动。 于是,这个话题就在此时僵住了。 双方都很清楚,彼此没有让步的可能。 气氛不寻常地僵住,可很快,又得开始协商。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再难得问题终究都会找出解决得办法。 很快,条款里又多出了几项。 七、引君坊以原价购买墨雨堂的优质谷米三百担,而墨雨堂承诺会随之购入十五具阎王钩。 八、墨雨堂以原价购买引君坊的阎王钩,而引君坊承诺以不低于市场价钱买谷米三百担。 这两个条款相互支撑又相互掣肘,实质上的意义,自然是以米换器,引君坊实在半分银两都不用摸出,就能拿取三百担米,却不能、也无法在市场上用低廉的价格抛售,除非有人认为阎王钩的价值低贱。而十五具阎王钩售卖的价钱当然是个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数字,现在却只需要补足与三百担米的价差就行了,也算是减轻了墨雨堂的负担。 后面,当然会有相关的条款补足。 九、引君坊持续以市场的平价向墨雨堂进米,墨雨堂必须保证供应和长途运送。 这样子,就能打消被围城以后断粮的顾虑。 十、墨雨堂需要三个制作阎王钩的工炼师常在伏光城居住,对各城的阎王钩进行保养和维修。 伏光城当然是距离夜凉城最近的墨雨堂的势力,让三个工炼师搬过去住,可以接受。 盟约 (4) 吕慕青缓缓撑直身体。 漫长的一天,终于在十三、十四条经贸条约签署过后结束。 从天还未清明,吕慕青就坐在这里,到夜又深沉下去,竟足足坐了九个时辰。 其余人都在整理手中的文件,靳晨和牧离已经闲聊到一边去,杜八指嘴中骂骂咧咧,当然是受不了这样窝住的会议。 门外出使的轿子安然地停立。 出使向所有人施礼,随后率先钻入黑夜里。 旋即,杜八指也冲进黑夜里,路上的孤灯笼罩,只留下了背影。 靳晨和牧离家的方向都在一起,便约好再一同回家小酌几许,一边对明天关于人事上的约谈再准备得详细。 洛九郎却没有走。 洛九郎屹立在门口,火光找不见的地方,一张脸在阴影中,阴沉而冷漠。 洛九郎逼视着吕慕青,说。 “堂主给予你领导墨雨堂的权力,我实在不该说些什么。” “但是你的所做,却太过了。” 吕慕青没有在这样僵凝的压迫中有丝毫局促,淡淡地道。 “洛房主在说什么?” 洛九郎道。 “夜凉城的袭杀,是你命人做的。” 吕慕青道。 “哦?” 洛九郎道。 “这些天我都在观察你,这些天剑冥不在你的左右。” 吕慕青平静道。 “剑冥回去探亲了。” 这当然是谎话。 洛九郎却没有去分辨,洛九郎只是道。 “吕房主,你变了。你变得再没有温度。所以你才能亲自雇人去杀何解风,所以你也能让剑冥去杀那些无辜的引君坊的帮众。” “堂主如果知道你是这副模样,一定会很心痛。” 吕慕青的心突然被刺痛。 吕慕青霍然站起身,竟有几根青筋在脖颈上涌动。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洛思冰,让其再压抑不住心中那股一直在延烧的火。 吕慕青凶狠地说。 “何解风不死,可会有人对我们二房留情?” “引君坊的人不死,可会有人陪我们熬到深夜协商合作?” “谈何无辜!怜悯若当真有用,你怎么不去劝虎视眈眈的青花楼停手!” “更别与我谈说阿冰。我这么做,就是希望阿冰不用亲自面对这样残忍。” 洛九郎是质问的人,洛九郎却突然什么话也不能说。 吕慕青震怒的气魄,竟使得其有些惊悚。 毕竟洛九郎还是一房之主,毕竟洛九郎还有自己的面子需要维护,洛九郎捏紧了手,颤颤巍巍,也要说。 “那你可……知道……道败露的……后果。” 吕慕青摇头,吕慕青疯狂地摇头,吕慕青拼命地摇头。 “不能败露,不允许败露,也不接受败露。” 洛九郎从未想过一向温文儒雅的吕慕青竟也有疯癫的时候,顿时连动也不能动。 这时,却有一人穿着简朴的白衣,慢慢步入暗室中。 洛九郎看见这人,才仿佛觉得有救,连忙喊道。 “吕夫人。” 现在还能让一切重归平静的,或许也只有吕夫人。 吕夫人其实早已在外面等候。 吕夫人担心有影响,甚至不让守护的子弟向里面通报。 吕夫人是直到听闻吕慕青的爆发,才向着暗室这边走。 吕夫人的声音从来都是那么的温柔,任何人听来,都是如沐春风。当初吕慕青追求,就是被那藏不住的贤惠打动。 “相公,夜深了,我们回家。” 盟约 (5) 这样的夜,这样的雪。 每一口呼吸都在空中有了白色的凝结。 吕慕青缓缓走在当前。 一身的疲惫让其脚步都有些趔趄。 像吕慕青这样的人,心思从来都是对人封闭的,多少权衡、多少挣扎,别人全然都看不见。若用一把刀将其剖析开,才会发觉那些别人的敬慕都会被遮在丑陋伤疤的下面。 洛九郎坦言其变质了。 吕慕青也不想变,吕慕青却没有办法。 在群魔乱舞的时候,你若是一只绵羊,就只有眼睁睁静候着死亡。 这样的时候,吕慕青便常常会想到洛思扬。 洛思扬是吕慕青最要好的朋友。 两人同样才思敏捷,常常在一起写一首好诗、作一副好画,若是偏闲的时候,就会坐下,黑白二子对弈一把。 那时候的孟卿衣已喜欢打架,就不爱掺和洛思扬和吕慕青之间的吟诗作对,唯独在二人对弈的时候,会不自禁地沉下心来,端一只小板凳,手搭膝盖、撑着脑袋,默不作声地欣赏。里面的阴谋阳谋绝不会少,当真如是千军万马的战争一样。 在洛思扬的手下,吕慕青总是输多赢少,就因为其阴谋不够。 可洛思扬却总是显得佩服,总是对吕慕青说。 “若能和你一样永远做到光明正大,那才是不易。” 吕慕青站定,在飞雪里站定,嘴中不免喃喃复吟起当初的话。 “不易啊,不易啊。” 吕慕青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现在却忍不住地会思量,倘若当初没有答应洛思扬死前交代,从来不曾进入墨雨堂,生活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那样,就可以看书烹茶,采菊种芽。 不用再和谁勾心斗角,也不用再为了二房心戾杀伐。 可阿冰又该怎么办呀? 每次当其将要以为抽身才好的时候,洛思冰的名字就会在吕慕青的脑海里荡漾。 所以吕慕青又开始走,哪怕咬紧了牙。 直到在家门前,吕慕青才突然想到了吕夫人。 那个在其陷入疯狂时按捺住其的女人。 女人一直在吕慕青的身后,女人一向不打扰吕慕青的思考,因为女人一向是贤惠的夫人。 岁月不管无情还是静好,都在吕夫人的脸上刻在了无疑磨灭的风霜,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虽使得其更添风韵,却也在一道道地提醒着吕夫人自己已老。 但无论是年少还是年迈,吕夫人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等待吕慕青如同此时一样回眸。 雪凄凉。 身子也很凄凉。 只有心脏,滚烫。 吕慕青突然上前一把将这个纤瘦的女人拥进自己的怀抱,死死地,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 吕夫人的眼眸里率先是一抹惊讶,然后是疼痛,再把眼睛闭上,享受着骨肉之间的交缠。 天上地下,都飘着鹅毛大雪。 任何东西坠落在雪上,都只余下静静悄悄。 所以这是个绝对静谧的雪夜,所以两人的拥抱也无声无息、静静悄悄。 却极度浪漫。 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欣赏。 暗潮 (1) 段未瀚还从来没有这样头痛过。 自从段未瀚由楚飞惊手上接过引君坊的实权,各种政务,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交接扰得这个乐得清闲的人头痛。 每次一到天色蒙蒙发亮,段未瀚就有要将双腿折断的想法,这样就不用去堂上。 可是哪怕段未瀚的腿当真断了,麻烦也不会被阻挡。 麻烦,岂非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现在这个人已经找上来了。 在段未瀚好不容易从坊堂退回府邸后,这个人踏雪找上来,随后径直在段未瀚的面前跪下。 这个人段未瀚自然识得,以往也是自己的部下,因为轻功卓绝,后来才被调走做了暗探。 平时,这个人都会在暗中隐藏;只有在重要的时刻,才会现身交代。 这个人只负责交代,无论是向段未瀚,还是楚飞惊。 这个人道。 “罗阔的身份已调查出来。” 对于几日前沸沸扬扬的袭杀,哪怕不管事,段未瀚也必须知道。 而那个被擒后吞毒自杀的硬汉,段未瀚当然也有耳闻。 袭杀事件简直同结盟是一般无二的头等大事,所以即使段未瀚再头大,也不敢怠慢丝毫,连忙道。 “快说。” 这个人挑拣了最重要的讲。 “罗阔是夙鬼军的退将。” 已不需要再多话,这样就够了。 段未瀚道。 “少佟。” 项少佟一向都是段未瀚的心腹大将。 项少佟还未成婚,所以一如既往地住在段未瀚的府上。 这样的雪夜,屋子里本来煮了暖酒,更让下人在外面买了卤味,两人本是想坐在一起闲聊,现在段未瀚已令下。 “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给楚飞惊送上。” 生活上,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工作上,项少佟对于段未瀚的命令一丝不苟。 项少佟连肚子都不去填饱,只稍略取了一件可以将自己裹住的绒袍,然后就去棚里牵马。 看样子,是一场远行,难道楚飞惊不在吗? 楚飞惊不在,贺飞情却一定在。 这时的贺飞情岂非也正踏雪飞落下,落在方才探子站立的地方。 段未瀚和探子同时把目光投向贺飞情,贺飞情指手画脚,可惜说不出话。 段未瀚连忙把人让进来,旋即让人取来纸笔,要贺飞情把想说的话在宣纸上写下。 贺飞情虽说是个哑巴,却毕竟师从刘徽宗,竟有一手好字迹。 贺飞情写道。 “在逃的凶徒已找到。” 对于剑冥的追捕,委实都是贺飞情一直在做的。 这么说来,难道剑冥被抓? 这些接踵而至的消息对于引君坊自然是大益,段未瀚问道。 “把凶徒带上来问话。” 却不曾想贺飞情把头轻轻摇了摇。 段未瀚直直地看着贺飞情,道。 “怎么了吗?” 贺飞情写下。 “死人,问不了话。” 段未瀚苦着笑,问道。 “又是吞毒吗?” 贺飞情的笔下生花,几个字寥寥。 “雪里冻僵。” 段未瀚耸了耸肩,喃喃道。 “看来刺客也不好当。” 随后拍了拍探子的肩膀,道。 “你去看看尸体,想些办法将其的身份找到。” 这个人断然应道。 “好。” 暗潮 (2) 夜色飞驰下,幽幽的窄街上掠过一匹快马,匆匆的神色让许多安然坐在火炉前的人都侧目,其中当然包括凡儒和剑冥。 小阁里的夜甚至比屋外还深邃许多。 除了取暖的炉火,这里连一点灯光都不允许有。 凡儒慢慢再把目光从窗外抽缩。 凡儒回头,看着剑冥窝在阴影中,弯曲着双膝,眼睛里透露出绝望。 自从得知罗阔的死亡,剑冥的眼底里就只剩下绝望。 无论如何,剑冥都是这次五人暗杀小队的队长,关于罗阔的死亡,其有绝对的责任。 以往听命出生入死,还感觉不到死亡的沉重,直到这一次有人在其的指挥下死去,才明白这份沉重简直不能承受。 剑冥心中有火,死丧一般的怒火。 剑冥巴不得立刻冲出去,让鲜血将整片大雪染透,可终究还是要藏着,直到其将所有的冲动都消磨。 在这个角落里,剑冥没日没夜坐着,眼睛睁开的时候,就悄悄望着空气里的尘埃以极轻极缓的姿势坠落;眼睛闭上的时候,就是沉沦在无边的难以挣脱的噩梦中。 凡儒开口。 “那是引君坊的快马。” 剑冥低沉着头,实在没有话说。 凡儒接着道。 “如果我没有看错,马上坐的人是项少佟。” 凡儒本就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答应了吕慕青前来求和,就一定对引君坊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也做过仔细的研究。 三大派系中,长老派是老资格的一辈人,嘴只用稍略地张开,就可以使人恭从;而少壮派则是在三“飞”的精明强干下才形成了另一股势力;至于段未瀚的这个中立无为派,支持的人却是最少,毕竟谁不愿意在帮派中捞得一些权势!可无为派依旧存在着,这里面,倒是项少佟的贡献更多。 凡儒喃喃地道。 “连夜兼程,走得如此之急,这么看来,罗阔的身份恐怕被查出来了。” 听到了“罗阔”,剑冥才忍不住抬头,眼睛里稍略有着猩红。 “我们暴露了?” 凡儒笑了笑,凡儒道。 “你以为罗阔是什么身份?” 剑冥的眼眸逐渐迷蒙,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虽说是由其指挥这只五人小队,可对于其余人的了解当真不多。 凡儒道。 “你以为其余人又是什么身份?” 剑冥只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一颗心忍不住脆弱。 凡儒接着道。 “这些人有的以前是夙鬼军,有的以前甚至是引君坊的叛离,当然还有曾经被安插在夹马道里的奸细。这些人任何一个被抓住、被拷打、被盘问、被调查,都不会对我们造成实质上的打击。” “只有你,你是房主的亲信。” “只有你,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剑冥沉默。 这时候窗外忽然又有人影在闪动,居然就在两人所住的小阁前闪动。 凡儒连忙喊了人去喝阻,也一边透过窗棂向下看透。 只是凡儒看了一会儿,却不禁会摇头。 剑冥还是注意到了凡儒的不同,剑冥道。 “怎么了?” 凡儒道。 “这个人怎么好像是江九斤!” 剑冥眉宇之间稍略皱了皱。 “哪一个江九斤?” 凡儒道。 “鸦城闹事的江九斤。” 剑冥忍不住道。 “江九斤岂非早已被残空杀死!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么黑的夜,实在任何人都有可能看错。 可凡儒识人,却一向不是看脸,而是看身形,看姿态,看动作。除非一个人能脱胎换骨,否则就瞒不过凡儒的眼眸。又兼之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是被其认真看过一眼,就鲜少会看漏。 凡儒沉默了许久。 凡儒还是道。 “或许吧。” 暗潮 (3) 微微的烛火总是停止不住抖动。 李拓以一种缓慢的姿势慢慢在烛火里行动。 负伤时候的金创药,充饥用的果腹丹,李拓都带了不少。那条鲜红的围巾在脖子上稍略地摇,仿佛也在对接下去的行动兴奋异常。 随后,李拓才监视刀羽,这漫天飞落的杀器本就是其致命的一手。 刀羽并没有因为长久不用而生锈,每一片都在蜡烛下透着光火,这些刀羽会被其藏进随时能洒出的左手袖子中,而在右腰上,更会有一支真正要命的短刀。 李拓细细地用干净的纱绸在短刀上擦拭。 每擦开一次,心也会随之安定,直到呼吸不再急促,直到手脚也不抖颤,才会把短刀悬回腰间熟悉的位置。 所有一切准备完后,李拓才慢慢将门推开。 床上的耿鱼儿把自己蜷缩在一团。 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岚漪湾,对于外面的世界有好奇,也有不安,于是睡眠都常常是这样的姿态。 有一晚冰雹纷乱砸下来,吓得没有经历过的耿鱼儿连闭眼都不敢,从自己的房间跳了出来,紧紧裹住李拓的一只手才算平安。 现在,李拓简直已是其最仰赖的人了。 现在,李拓却必须要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耿鱼儿心里面气恨,故意在李拓推门进来的时候背去身。 光火将李拓的影子打到墙上。 朦胧里面,耿鱼儿固然还生着气,却依旧感到心脏“砰,砰”地加快。 耿鱼儿只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发,以一种柔软的方式抚摸。 这里面隐约的情愫让耿鱼儿浑身都绷紧。 耿鱼儿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李拓若轻吟自己的名字,自己就会奋不顾身地抱住李拓。 可是李拓没有。 李拓拂过了最后一缕发丝,却依旧没能说出什么。 李拓已悄悄地转身,转身就是要走。 李拓却没能走脱。 一缕衣袂岂非牢牢被耿鱼儿攥在上。 耿鱼儿回过身,用一双幽怨地眼睛恨恨地盯着不说话的李拓。 李拓只能苦笑。 耿鱼儿说。 “什么时候回来?” 李拓摇头。 刺杀从来都是一件既考验耐心的活,所以一定不能给自己设定期限,否则就会逼着自己心焚焦火。 李拓道。 “尽快。” 耿鱼儿忽然扁下了嘴,忽然耍赖似的,道。 “我不让你走。” “你走了谁照顾我。” 李拓道。 “我摆脱了隔壁的王阿嫂照顾你的,就是那个笑容和蔼的阿嫂。每天王阿嫂都会来给你做饭。” 耿鱼儿不开心地摇着脑袋。 “那我孤单想说话的时候,你不在,我该怎么办?” 李拓笑了笑。 “那你就把想说的话写下来,藏起来,等我回来,找到你想说的话,并一一解答。” 耿鱼儿还想要抵赖,李拓却一把抱了过来,终究把这个柔弱的女子搂入了怀。 这一抱果然让耿鱼儿安静下来。 李拓的头慢慢地在耿鱼儿的面颊摩挲,久久,才挤出那句熟悉的话。 “等我回来。” 暗潮 (4) 戏台已重新搭了。 纪先生又有看戏的地方,赵子暮又有演戏的地方。 戏却演不下去,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叫人惊诧。 昨天正午,关独往被人下狱天牢。 那个鬼神一样的虎魄啸将军,终究也成了阶下囚。 一时间传言四起,而纪先生从互无瓜葛的蜚短流长中隐隐捕捉住政治追杀的味道。 而在朝堂上经历过的赵子暮当然知道,政治上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从三年前任用管学龄为众臣首辅,便能想到定会和关独往不对付。 管学龄曾做监军,却被关独往玩闹一样仍在了敌后,千军万马将那一圈小小的十几人围住,管学龄简直都以为自己要命丧。 把握权势后,这样的恨仇自是必须要报。 先是谏言裁军,接着又让西门沙成立青花楼,如今再把关独往打下重牢,从此便能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当今的王上还是青年,作为管学龄的学生,对其又有足够的信任和依仗,急转直下,不知道会把大荒带进什么样的方向。 纪先生开口道。 “而这些朝堂上的政治斗争,逐渐会外溢,最先感受到的,一定是三大帮派。” 赵子暮缓缓点头。 “不错。” “在军中,管学龄无疑掌控什么,于是裁军重新编制,倒把目光锁定在江湖中,想靠着青花楼的成立分一杯羹。” 纪先生冷嘲一笑。 “哪里是分一杯羹,简直是想独吞。” 赵子暮却很肯定地说。 “管学龄吞不下。” “天下的帮派几十几百,三大帮更在江湖深耕了多年。哪怕青花楼一时间能坐拥数不尽的夙鬼旧将,也仍是蛇吞象。” “何况现在管学龄一旨把关独往打下牢狱,那些夙鬼旧将向来崇敬关独往,恐怕会怨声载道。” 纪先生却另有想法。 纪先生一边仰头晃脑,一边道。 “你还是把人性看得太好。” 赵子暮道。 “哦?” 纪先生疲懒地笑笑,将面前的一碟花生都清光,随后道。 “像你这般能坚定心中理想,并且走到最后的人,毕竟是少。” “又有几个不在利益欲望下改变了模样!” 赵子暮眼睁睁看着,突然温温一笑。 “你呢?你变了什么模样?” 纪先生梳了梳自己油腻的发,又把酒肚子挺了挺,道。 “我以前岂非也是个小儒生的模样。” 终究是憋不住,拍着桌子大笑。 赵子暮也跟着笑。只不过其笑得并不大声,也不呱噪。 纪先生一阵笑过后,纪先生又端正过来,道。 “谁都无法确切地说以后,而青花楼也有可能一统江湖的时候。” 赵子暮道。 “哦?” 纪先生说。 “想要对抗青花楼,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三大帮派拧成一股绳,结盟。我们想得通,管学龄又岂非想不通。” 赵子暮道。 “你以为管学龄会从中作梗?” 纪先生稍略摇了摇头,道。 “非但是从中作梗,更可能拉帮结派。” “青花楼既然有整个朝堂的首辅作为背书,倘若向三大帮中的任何一个伸出橄榄枝,你以为会如何?” 纪先生皱了皱眉,不禁反问道。 “墨雨堂、引君坊、夹马道,都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帮派,有些气节的话,都应该同气连枝,不受朝堂的左右。” 纪先生笑笑,很佩服地道。 “所以你才是赵子暮。” 暗潮 (5) 第二天刮起了狂风。 刺刀一样的狂风。 这样的狂风简直犹如刀一样钉进骨头。 飞雪自然也大作。 茫茫的白昼里,整个隽永城,就连一个人也不管在外走。 他却必须要出门,必须要走。 因为他接到了吕慕青的命令。 二房的人,对于吕慕青的命令要有绝对的遵守和服从,这一点从他第一天加入墨雨堂时,就已经记得。 凌香虽然也会心疼,却不能挽留。 凌香在他脊椎骨上贴了一些可以稍略发热的暖点,喜欢能够带来一些暖和。 凌香甚至自己穿上衣服,企图和他一起走。 当然被他拦住了。 这样的狂风,凌香如此纤细的身姿,只怕都要如风筝一样,被吹入天空。 他轻轻地在凌香脸颊上咬了一口,才闯入风雪之中。 正是逆风,所有风股凛冽成切开一切的刀锋,重重斩在他百骸之上,让他连上前一步都艰困重重。 他只有把身子稍略蜷着,矮下来,减少和风接触的面积,甚至还要用到手,一点一点推着自己向前走。 冷漠的风雪让疲于奔命的他甚至连汗都无法流动。 可他毕竟还是钻进了墙缝。 两墙之间有一条细缝,可供他稍略休息一会儿,而只要穿梭过这条墙缝,在另一条街上,就是回折着走。 于是风便顺了。 于是他脚下都不用多少用力,人已飞出了许远。 方才还是倾尽全力地奔行,现在又要抑制不被推落,这一*可谓是艰难。 可他毕竟还是准时出现在吕慕青的府上。 吕慕青看见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披着雪,无疑和孩子们堆的雪人一样。 其实连吕慕青都没有想到他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准时赶到,连忙命人去准备热水,为他驱寒解乏,哪怕他想在热水中洗一个澡,实在都允许他。 他从水里面钻出来,才再次感觉到血脉在身体里流淌。 擦干了身上最后一滴水,他才缓缓把衣物全部换上,随着仆人的指引,一路来到吕府的偏堂。 偏堂从来不是会事堂。 偏堂只有在密谋的时候,才会用到。 吕慕青仔仔细细吩咐剑冥如何被引君坊的人抓住、如何将线索衣物暴露时,两个人就是在偏堂。 里面并不常有人打扰,所以只要有光柱射入,就能看到空气中的粉尘在飞扬。 他习惯性地避过光所能照到的地方,默默地坐在了一角。 而吕慕青则在他的对面坐下。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竟是谁也都不曾说话。 不知为何,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当真是无话。 幸好吕慕青找他来本就不是为了说闲话的。 吕慕青道。 “听说你这次乘船回来,和你一同的有李拓。” 他淡淡地道。 “有。” 吕慕青道。 “依你所见,这个李拓如何?” 他道。 “深藏不露,且敢想能做。” 吕慕青道。 “武功如何?” 他道。 “寇文占、孟卿衣、薛歧,在其面前,皆不能动。” 吕慕青沉默了良久,才淡淡道。 “很好。” 冬悸 (1) 他忍不住眉头跟着紧皱。 他道。 “什么意思?” 吕慕青却只是说。 “今天墨雨堂和引君坊的谈判又慢下来了。” 他道。 “难道更有抹不开、抚不平的分歧?” 吕慕青摇头。 谁都看得出关于这次的盟约,引君坊的出使是带着诚意来的,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在第二天里迎刃而解,就是因为双方在同仇敌忾的条件下的妥协。 这两天的停滞,和分歧无关。 他不懂。 他问道。 “为什么?” 吕慕青沉声道。 “因为李拓。” 吕慕青甚至忍不住地补充道。 “现在整个大荒几乎都停下来,只等着李拓。” 他突然就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同,正色道。 “等李拓做什么?” 吕慕青道。 “杀人。” “等李拓杀一个人。” 大荒三百年来,还从没有一场刺杀能像这次一样众人瞩目,当然因为李拓亲自把话放出,要杀申公刑。 他不免攥紧了拳头。 申公刑原本是何许人物,别人根本不懂。 申公刑实在是随着关独往被下狱的消息一同被搬出了幕后。 申公刑正是管学龄的奇谋,管学龄一路平步青云,得当幼王的老师,就是依仗着申公刑的出谋。 而今管学龄几近把持朝纲,创建青花楼,甚至将关独往打下天牢,谁会相信没有申公刑在其中作祟? 李拓公然放话,一方面正是要挫管学龄的锐气,一方面也是在对江湖势力的鼓舞人心。 千万双眼睛都在死死地凝盯,就是要看看传闻中的李拓是否当真神乎其技。 他道。 “李拓要刺杀申公刑的消息是何时传出的?” 吕慕青道。 “在关独往入狱传闻之后的一个时辰。” 他心里面稍略盘算,就不禁道。 “九个时辰了。” 吕慕青却不必那么精准。 吕慕青道。 “已然一天。” 风声从来都瞒不过一天,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可以将整个大荒不论朝堂抑或江湖都炸裂的消息。 他道。 “申公刑当然会有反应。” 哪怕是这样的狂风大雪天,二房的各种谍探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已有人将准确的消息传达到吕慕青的手中。 吕慕青静悄悄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窄小的竹筒,把筒中的小条递给他。 他为手里的纸条找来一丝光束,一边看,一边不由汗湿了背脊。 纸条上分明写着:今,青花楼西门惊唐、公止境、薛歧,一并向唐城出发。 三人之中,公止境他或许不曾听过,但西门惊唐和薛歧却都亲身经历过。 西门惊唐湛蓝色的巨擘镰的残影甚至还在眼前游动,而薛歧能穿梭海潮的本领更在他心中铭刻住,无论谁同时与这二人为敌,都是自掘坟墓。 一口凉气便在他的嘴里倒抽。 同样做过刺客的他,把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境地,光是西门惊唐的那把镰刀已不怎么好应,身侧又有五把刀之一的薛歧,那个公止境更是不知道实虚,简直就是一次自尽。 吕慕青突然问。 “你猜猜看,到底人们是想申公刑死去还是李拓死去?” 他道。 “当然是申公刑。” “申公刑一死,管学龄无论是怎样狂妄的人,都会收敛下去。” 他稍略看一眼吕慕青的面色,却看不出一丝肯定。 “这些人要李拓死?李拓哪怕死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吕慕青淡淡地道。 “李拓一死,接下来要陨的就是萧云乱的性命。” “萧云乱一死,连余殇孤掌难鸣,夹马道就会分崩离析。” 他霍然站起来。 “可李拓分明是为了我们江湖能有一片栖息之地才去刺杀申公刑!” 吕慕青也默默起身,一步一步想要从偏堂里退去,一边退,一边道。 “这就是江湖。” “江湖不讲正义,只讲利益。” 冬悸 (2) 等待。 人这一辈子,至少有七分之一的时间在等待。 有些人无法按捺,毕露锋芒,便容易死得快;有些人韬光养晦,坐看云卷云舒,才雄图一展。 戚飞失是个急脾气,戚飞失当然无法等待。 自从密探来报,罗阔是前夙鬼军麾下,戚飞失便以为自己错判了。 戚飞失虽孤傲,却不是孤行,自认是错了,就会想着挽回,于是自然想让和谈加快。 戚飞失看着楚飞惊,楚飞惊倒是不紧不慢,没有因为探子带来的消息流露丝毫神采。 直到探子说完,楚飞惊才道。 “还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固然楚飞惊失势,那探子仍连忙拦道。 “不敢不敢,楚坊……楚兄请讲。” 楚飞惊道。 “关于李拓入唐城的风声,究竟是真是假?” 探子道。 “除非李拓亲身现身,否则这个人根本追查不到。” “这个李拓就好像是所有谍报探子的祖师爷一样,如鬼如魅,从其身上,根本证实不了。” “但是唐城那边的反应却是当真了,否则管学龄怎会把青花楼里最强的三将一一调回来。” 楚飞惊稍略点头,呢喃道。 “这么看来,申公刑对于管学龄委实重要。” 探子道。 “个人以为,这所有牵扯的人中,还有一个最容易被看漏。” 楚飞惊道。 “哦?” 探子道。 “楚兄以为李拓如何?” 楚飞惊道。 “关独往是天下第一高手,李拓是让关独往也不寒而栗的天下第一杀手。” 在大荒之下,任何人能被拿来同关独往两相比较,评价就是最高了。 探子道。 “楚兄以为西门惊唐如何?” 楚飞惊稍略思忖,说。 “此人是西门沙的长子,嚣张跋扈,和飞失有些像。” 戚飞失瞪着眼,不满道。 “西门惊唐拿什么比我更嚣张!” 楚飞惊露出浅笑,把头轻摇,接着道。 “手中的巨擘镰刀最是出名,非但因为透露着寒寒的蓝色,更因为刀下亡魂也多是声名赫赫。” 探子一点点问得更深。 “薛歧呢?” 楚飞惊不免要敬重地道。 “大荒境下五把刀,燕归行无匹霸道,癿石寒冷漠如霜,薛歧诡谲阴藏,张别离凄清曲寡,孟卿衣飞脱轻扬。” “天上地下,谁也不能不把五把刀放在眼里。” 这五人戚飞失都不曾见过,这五人戚飞失难免也有些不服。 戚飞失不禁问道。 “段未瀚和这五把刀比如何?” 引君坊里也有用刀的高手,段未瀚其实就是刀中的老手。 戚飞失在段未瀚手下,也能战过百合,便是想借由段未瀚来揣摩一下自己的差距。 楚飞惊稍略斟酌后,喃喃低语道。 “恐怕也要棋差一招。” 探子则更决绝。 “恕我不敬,只是和五把刀一比,段大哥难当棋差一招。” 楚飞惊只有微笑。 探子扔出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只是可有人听说公止境是谁?” 这绝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楚飞惊沉默了许久,也毫无事迹可以说上。 探子有些下定论的味道。 “我以为,这个公止境才是翻搅涛浪的那个人。” 冬悸 (3) 夜深人静。 静得可怕。 唐城外的篝火,简直也透着幽冥的光。 这时候的城门自然关上,这时候还想入城,就一定会被拦下。 一个老伯就被拦截了。 陡然之间,迅速有十一个提着长枪的城卫聚拢,将人围上,要进行盘查。 城卫问。 “哪里人啊?” 老伯战战兢兢地答。 “我是逐浪城的人。” 城卫道。 “大风大雪的,来唐城干吗?” 老伯的表情开始像温暖里变化。老伯道。 “我的儿子在城里找着了一个小媳妇,这次赶来便是和亲家先行见面,再一同商量来年开春的婚礼。” 城卫不屑一顾。 “天下都还未太平,小老儿的闲情逸致可不少。” 老伯听得出话语中的尖锐,连忙又将温暖之色收敛,毕恭毕敬地道。 “各位官爷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我那儿子都二十七八了,好不容易才找上个媳妇,想想再过一二年就能抱上孙儿,说实在的,心尖儿都在笑。” “而这天底下太不太平,我却实在是了解不了。” 城卫道。 “这天下就是不太平了,像你这样连夜想要进城的人,都可以是奸细,现在要对你进行仔细地盘查。” 紧接着,城卫道。 “把衣服脱了。” 老伯赶紧把自己护上,道。 “别呀,官爷!” “这天寒地冻的,脱了衣服,我的身子委实受不了。还请官爷们通融一下。” 城卫不耐烦地道。 “你说通融就能通融得了吗?” 老伯的眸间掠过一丝惨色,才不迭从包中翻出一两银子,道。 “官爷把这个收下,就放了我吧。” 银子果然能教人眼光一亮。 其余只是作势围拢上来的城卫官兵来了兴致,一下子把圈围得更紧了。 另一个城卫道。 “小老儿,你看一看,这里的官爷又多少。” 老伯稍略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点出指头来,一个个细数过去,才道。 “倒有十一位官爷。” 那城卫道。 “你当真十一位官爷的面前贿赂,当真是不要命了。” 老伯急了。 “这不是贿赂啊,这怎么是贿赂了。” “我只是看着官爷连夜站岗辛苦,才给银子让其去买些补身的土鸡炖汤。” 那城卫道。 “这么说来,你这个小老儿却是目中无人了。十一个官爷的辛苦,你偏偏只看到了一个。” 这话听下来,便再清楚不过了。 老伯的手复又翻回了包裹里,艰难地、颤抖着,又掏出了几两碎银子。 老伯道。 “这已是我所有的了,各位官爷笑纳。” 五六两碎银当然满足不了十一个人的胃口。 一个眼看没得分的城卫抢了出来,口中喃喃地道。 “你这老儿半夜入城,我怀疑身份,现在要搜你的包。” 旋即把老伯推得一个趔趄,跌倒,而包自然是落在这城卫的手上。 城卫把包翻捣,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往外倒,零零碎碎的,多是从家乡带来的土产,银子,却真搜不到。 这城卫悻悻地住手,看了一眼地上委屈的老伯,突然发狠,在一堆土产上恨恨碾了一脚。 老伯呜咽道。 “别呀。” 为时却是晚了。 收到钱的城卫兴高采烈,没收到的便起哄着要这些人请酒,雪地城门,一时间只余下这个苍老的老伯。 老伯没有声色,小心翼翼地把洒在雪地上的东西都捡回包中,甚至还向看过来的城卫鞠了鞠躬,这才向着城里头走。 夜上的月如钩。 照在远方李拓的面容。 冬悸 (4) 李拓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人,哪怕环境是在冰天雪地之中。 这个人仿佛有一种无穷的忍耐力,即便天寒地冻,也能维持着掩藏的身子,一动不动。 李拓当然也看见了那些城卫对老伯的所做。 那搜查极为严厉,非但要从头,简直也到脚,任何地方都不曾放过。 李拓忍不住笑笑。 如果被搜身的是自己,可就惨啰。 届时非但会被搜出一把锋锐难当的匕首,更有八九片足够置人于死地的刀羽也栖在左手袖腕中。 事实上,李拓杀人的方式只有一种。 瞬间现身,以“仙女散花”的手法将刀羽洒刺而出,再迅速绕到敌人身后,用匕首稳稳洞透敌人的背脖。 所有死在其手中的人都有一个特征,就是背脖上有一处血淋淋的窟窿,一直贯穿到咽喉。 五年前,李拓如此的出手已被别人揣测得通透,却仍然没有人可以由其手下逃过。 最令人胆寒的一次当然是李拓只身潜入五毒教派,在炎炎的午时,将五毒教派教主洗星红刺杀于手。洗星红浑身是毒,哪怕是五把刀之首的燕归行也有不得不败退的时候,却居然就这般静静悄悄,在其余五毒教弟子的眼皮子低下,被李拓一击得手。 最威风八面的一次当然是李拓和关独往的对峙。那自然不过是一时兴起,却让两个人在山林之间休坐了四天四夜。关独往分明已知晓李拓的藏身,却无以率先发难,因为李拓一定比其快,一定能在其内劲灌溉之前,先闪入关独往的背后来。没有人愿意把背后袒露给对手,所以关独往没有动。一连四天,滴水未进、滴米未沾,两人不动。直到关独往终究耐不住,起身拍了拍身前灰尘,慢慢从山林里退走。 从此往后,更奠定了李拓的名头。 直到现在,李拓才开始动。 李拓从覆盖着自己的厚雪中慢慢钻出来,朝着城门稍略挪动。 很轻,很缓,又有大风飞雪,想要发觉都是无从。 现在空气中飘着酒。 竟然是方才那几个抢来些碎银的城卫买来的酒。 这样的大雪夜,屋子里尽管有篝火,还是需要酒。 更何况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到交接的时候,而现在天地茫茫,只有那些极负责任的人才会不放松。当然,这样的人在今夜值班的城卫中,实在没有。 之前没拿到碎银的城卫嘴里嘟嘟囔囔还有抱怨,现在一瞥见有酒,脸上立刻又笑意浓浓。 很快,气氛就为之热络。 划拳行酒,这十一个人也都是老手。 自然会有人吹牛。 吹皮大王端着一壶酒,咕嘟咕嘟就是好几口,然后跟大伙说青楼里的哪位美娟其实是自己的姘头,倒是说得几个年轻人喉咙滚动,*纵容。当然也老人惯了这人的牛皮,纷纷摆手,不信而否。 十一人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欢脱,喝得越多,下面就憋不住了。 城门离茅厕都有一二里路,又是积雪,路上难走。 索性这三人就推开了守门,在墙头放水。 三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掠过,兀自对视了一眼,你拱拱我,我拱拱你,又随着刚才的话题接着吹牛。 等到各自把自己的小家伙掏出来的时候,又不免有取笑的比拼。 而李拓已入一阵风般,掠入了城中。 李拓原本是想着借由夜黑,慢慢摸到墙根上,再用刀羽和匕首刺穿墙壁,一点一点由城墙攀登翻过,倒没想到三个出门放水的城卫给了方便。 屋子里的八个人东倒西歪,嘴里奄奄一息,只等着外面的吹牛王回来后继续批判,这时候只见眼前一阵黑影,连反应都还没有,又消失无踪,于是谁都不愿意坐起身来,究竟一窥。 李拓随风雪潜入夜,只想找一个稍略温暖的地方蜷缩,等到明天再洗个滚烫的热水澡。 地上有一排浅浅的脚印,自然是许早之前那个老伯所留。 李拓想到那个老伯,就忍不住要笑。 老伯虽是老伯,却并非简单的老伯。如果你知道那个人其实是寇文占,恐怕惊愕得连下巴都要脱臼。 于是李拓故意向着寇文占的反方向而走。 冬悸 (5) 这世上最大野心家,如何会没有寇文占的一席之地。 如今自己最重要的对手入牢,唐城又因为李拓的到来风雪飘摇,正是造乱的时候。这种时候,倘若连寇文占不到,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何况,到的人还真不少。 一间矮房的地下,灯火昏黄。 地下有小室,小室中有圆桌一张,桌前桌后,早就有四人坐下。 如此四人,无一不是大荒之中一方的霸主。 其中,最醒目的当然是“挟天侯”唐贯方。 唐贯方今年七十九,身体还尤为硬朗,可以游历四方。一双眼睛虽是耷拉下来,只留着细缝一条,但是谁也别想让其看走眼。 当年和谢家联手攻坚的时候,一向都是唐贯方作为主导,就连李氏的天子,都被其挟持了,固有“挟天侯”的名号。只是终究夙鬼军在寇文占的手下无人可挡,唐贯方只得悻悻接受登基的谢氏王上封赏,做了一方王侯将相。 现在与寇文占再见,无疑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双老眼第一次张得这么大。 寇文占早已从佝偻的模样恢复,挺着胸膛,脸上含笑,在唐贯方的正前坐落下,道。 “唐侯,别来无恙。” 唐贯方败兴一笑,轻蔑地道。 “不曾想,竟是当今朝堂的叛将。” 这样的讽刺寇文占从来不放在心上。 为了心头野心,寇文占本就可以什么都不要。 寇文占往左侧一望,就道。 “这位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沈荡。” 沈荡微微一笑。 “在诸位的面前,沈荡连虚名都算不上。” 沈荡如此说,当然是过谦了。 认识沈荡的人都应该知道其曾是大荒外的悍将,二十年前,谢王命关独往扫荡天下,也唯有沈荡在关独往赵子暮的合纵之下还能有抵抗。 现在直截了当地杀入了唐城,当然是嗅到了时局变迁。 赵子暮已从军中退走,关独往更被下旨入狱,朝堂还有何人可以挡其一挡? 寇文占可不知道。 寇文占也没心思知道。 寇文占的心思和目光已投在一个光着脑袋、脖挂巨珠链的那人身上。 那人光滑的脑袋上用黑墨色纹了一个“煞”,三角眼,鹰钩鼻,上半嘴唇还有刀口缺伤,凶神恶煞,海上龙王。 没有人可以得知其真实姓名,所以便都称呼其为“海上龙王”。 海上龙王寂寂地坐在桌旁,原本目空一切,便是寇文占前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其发觉寇文占的目光一向落在自己唇前的疤上,才拍桌喝道。 “看什么!” 寇文占稍略侧目,盯凝起对方的眼睛,道。 “海上龙王不做海上的霸主,竟也要来陆上逞逞威风吗?” 海上龙王冷笑道。 “寇将军既然不住在海上,就没必要管得如此宽。” 寇文占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笑道。 “我只是记得上次海上龙王登陆的时候,被燕归行刀削了一片嘴唇,这次来陆上又要被削去什么呢?” 海上龙王作为一霸,哪里会容忍,起身就将座下的椅子往寇文占脸上砸。 却见一面扇叶轻轻巧巧地划出来,轻而易举地把椅子的势头也给卸了。 寇文占再看过来,却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 前奏 (1) 这持扇的年轻人既不气甚,也未毕恭毕敬,而是坦荡地将椅子收留下来,重新塞回海上龙王的屁股底下。 海上龙王怔了怔,或是想发作,却又如何都发作不了。 寇文占稍略拱手,忍不住问说。 “小兄弟是何许人也?” 年轻人施施然,笑着道。 “我叫蓝羽,承蒙许多朋友看得起,又叫公子羽。” 寇文占笑笑。 “羽冠衣襟,翩翩之气,当得了公子之名。” 公子羽稍略笑道。 “都是朋友们的抬举。” 寇文占摇摇头,道。 “别人或许是抬举,我却是出自真心。我手下有徒儿十几许,虽也目秀眉清,却全无一人有你这般的气度。” 公子羽纸扇一合,双手作揖,背也跟着躬了下去。 “多谢寇将军的赞许。” 寇文占大笑道。 “说什么将军,不过是山野的一枚闲人。” 唐贯方当然也要跟着嘲讽。 “何况这人哪有什么真心,话说出来,不过为了让小老弟高兴。” 寇文占也不返头来看,只是语气也不放软,悄然道。 “小兄弟,我有句话送与你。做人啊,最重要的是高兴,可别总是死鸭子嘴,教别人讨厌得紧。” 唐贯方可不是海上龙王,哪怕心头再气,都有压抑的本领。 唐贯方冷冷道。 “教人讨厌也好,总好过信口雌黄。” 终究是沈荡出来圆场。 沈荡也不顾寇文占和唐贯方的争端在哪,而是另辟蹊径,说道。 “至于李拓刺杀申公刑,诸位怎么看?” 这才是在场人都在意的大事,立刻放下彼此间的纷争隔阂,海上龙王深思了一会儿,道。 “恐怕成功的几率不大。” 沈荡道稍略有些质疑。 “哦?” 海上龙王道。 “毕竟,还有薛歧在那儿。” 对于薛歧,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小视得了。 事实上,大荒里早就有了风传,五把刀之中,最难对付的就是薛歧,只因其非但有如蛇鬼魅的刀,还有许多隐秘的技法。这里面当然有用来对付暗杀的。 寇文占淡淡道。 “薛歧虽难应付,可究竟会为保护申公刑出几分力,谁又能知道。” 薛歧和孟卿衣都在其手中过,言谈之前,寇文占听得出薛歧并入青花楼只不过是为了有机会和其余的刀决斗,可不是去卖命的。 唐贯方道。 “西门惊唐呢?” “这可是西门沙的亲儿子。” 西门沙和寇文占当然也有许多渊源,当初如果不是西门沙向朝堂泄密,寇文占简直可以风火雷电之势将手无寸铁的王上擒杀在手。 所以寇文占对西门沙有恨,彻骨的恨。 寇文占隐约地道。 “西门惊唐不会好过。” 公子羽道。 “还有一个神秘的公止境。天上地下,简直没有一个人对其有甚听说。” 寇文占道。 “除非这个公止境更甚于我,否则无论怎样,都对李拓无法奈何。” 唐贯方有些诧异地道。 “依你说来,你难道跟李拓见过?” 寇文占并不否认。 “见过。” 海上龙王也坐直起来。 “相隔多远?” 寇文占道。 “两步之遥。” 那样的对峙,一定让人心胆剧动。 沈荡咽了一趟口水,才道。 “谁明谁暗?” 寇文占道。 “我于厢房而坐,李拓在我头顶上。” 公子羽也细细地在听着,这时候才问道。 “李拓欲杀你?” 寇文占稍略摇头道。 “仅仅是来阻止我。” “所以李拓不动我不动,不是不敢动,而是不能动。” 前奏 (2) 李拓不动。 这个人当真能如山岳一样,即便有风袭雨撼,竟都能纹丝不动。 此时,李拓正栖身在假山峦石的细缝之间,翩翩的雪絮也为其身前添了色彩,就连那标志性的红色围巾也不再鲜艳许多。 侍卫一遍遍在院子里走动,一共有四队,每半个时辰就有两队在院里四处寻走,即便交班,也只消烟袅飘散的片刻钟。 看来,管学龄实在是很把申公刑看重。 从青花楼遣调的三人也已在了府上,这时候都在彼此的厢房,不声不响,也让李拓无从观察。 申公刑只要偶偶露面一下,哪怕只是二三十步的来回路,身边侍卫本就不少,西门惊唐、公止境、薛歧更会踏出门梁,简直没有一刻是好下手的时机、没有一处是好下手的地方。 李拓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所以李拓一向等到了晚上。 晚上的雪更是放纵在下。 申府里,灯火明亮,容不得任何阴影潜藏。 李拓很明白,今天的机会不多了,李拓悄悄由石缝中退下。 一整天的凄寒并非谁都能受得了。 李拓当然忍耐住了,可暴露在外的皮肤无疑都冻得发紫。 李拓只想赶紧钻入滚热的水中,洗尽一切淤积的疲劳和寒凉。 待到身上全然恢复了人的温度,天已大黑。 路上当然不再有多少吃食,就连酒家,在这里的飞雪中,也早早打烊。 李拓撑着伞,走过城里的细雪。 肚子当然会叫。 好不容易才被其寻到了一家面店。 吴记面店。 在深巷里,如果不好好走上些时分,委实容易错过。 其中最好食的自然要数羊杂面汤,清净的面汤上飘着十数瓣葱花,新嫩而又有嚼头的羊杂偶尔才露出尖尖一角,氤氲的香气再慢慢地荡开,任何人的喉头难免都该为之滚动一下。有些口味重的人会在里面掺几滴芝麻油和辣子,真正的老饕则会告诉你就这样平铺直叙地品尝,等到稍略鲜甜的汤头慢慢在身体里流淌一会,竟然就荡气回肠。 李拓瞥了一眼周遭,实在已没有了别人,不用顾忌,伸出了舌尖,简直把碗上稍略粘附的汤滴都舔光,这才摸了摸肚子,笑道。 “老板,你的面可真好。” 老板偏头过来,带着笑意的眯眯眼在眼镜下分外平和,道。 “这可是传了几代的做法。” 李拓道。 “像你这样的手艺,不说可入那御膳房,却也足够开一个大酒家。” 老板道。 “我便是沧海里的一粟,安安稳稳就好,何苦与旁人争抢。” 李拓点点头,然后道。 “最近生意可好?” 老板把头轻摇。 “这样的大雪,路上也湿滑,愿意来巷弄里的人也就少了。平常不错时,一天可以卖出七八十碗,现在确实是少了。” 李拓了解情况后,稍略笑笑,道。 “老板,再给我包上一碗吧。” 随后便捧着热热的羊杂面汤,向客栈走了。 天上地下,遥遥的,依旧是都雪花。 前奏 (3) 申公刑稍略低头,也只有在媳妇儿的门前低头。 连夜来的动荡,非但让申公刑焦头烂额,更是愁坏了这位俏媳妇儿。 女人娇艳得很,这时候挑了挑眉角,在向申公刑抱怨道。 “都怪你,害得奴家听不了曲,看不了戏。” 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讲,再大的风雪也不会阻挡其求趣的脚步,毕竟谁都有一顶六抬中轿。 一只卷毛的小狗正蜷缩于女人的腿上,毛发因为常被梳理的关系,显得崭亮,一对黑漆中带些棕色的瞳孔好整以暇地盯着这个苦命的男人,狗嘴上,隐约还有一点慵懒的笑。 申公刑看着狗,就没有好脸色。 只是女人成天在怀里抱着,简直比自己还要亲密,如若寻到机会,简直一脚要把这狗踹去屋梁。 这小狗也不知否则觉察到申公刑的杀机,突然由女人的腿上坐直,开心地抖了抖短小尾巴,黑豆点一样的鼻子擤了擤,旋即飞跑也似地一冲而出。 女人吓得跳脚,连指责申公刑也顾不上,赶紧跟上。 就见小狗迅速地穿过雪层,绕过侍卫的脚下,笔直蹿到了门房。 紧接着,狗吠声大作。 三处厢房的门立刻崩开,一道阴寒的蓝色光影在雪下更是凄霜,西门惊唐当前冲了出来,准备一举拿下进犯了人;遥遥之处,一个青容鹤发的古怪之人一脚踏过门槛,一脚仍在屋内,静候着变化;薛歧则是一步步地向外踱,等到其完完全全站立于厅雪中时,所有的气势都已臻巅峰。 可久久,都没有凶手。 薛歧望了一眼围着圈蹦跶的小狗,转身就走。 如此虚惊一场让申公刑不得不向三人赔罪,薛歧不曾开口已复把门房合上;那青容鹤发的古怪人温煦一笑,摆了摆手,也重新归于温暖的厢房中。 只有西门惊唐稍略抱怨。 “申大叔,管好你家的这条狗。” 申公刑口中说。 “一定一定。” “对不住了,好侄子。” 申公刑心中也同时燃起火。 对于这只狗,申公刑本就看不过,现在还要为其致歉,在雪中紧拔两三步,就打算一脚踹狗。 忽地,女人眼眸瞥来,冷冷地道。 “申公刑,你想要做什么?” 申公刑立刻兜了一个圈,如兴奋的狗狗一样,无奈地道。 “只是许久没有运动,想要活络活络。” 女人和狗长久一起,此时也看出心思,便说。 “申公刑,你让侍卫把大门打开。” 申公刑道。 “我的好老婆呀,现在怎能是开门的时候呀。” 女人道。 “你看不见小宝发现了新奇事物在门后吗?何况你岂非有好侄子在身旁保护,怕什么啊。” 这其中,有对西门惊唐的冷讽,自然是在回应其方才要申公刑管狗的话。 西门惊唐不与女人计较,提着镰刀回头。 而申公刑也如何都拗不过自己的媳妇儿,只有先找个墙柱躲好,才挥手命下,叫人开门。 门稍略推开,院落外是唐城最有名的鱼飞道,现在被浓雪给蒙上,和府院里实在没有什么二样。 唯一不同,只是石阶上,放了碗热气腾腾的羊杂面汤。 前奏 (4) 申公刑并未因为一碗羊杂面汤觉得恐惧,而是连着三天每天一碗羊杂面汤下,开始内心翻涌。 三天来,每每同一时刻,狗奔、叫吠、门开、面到。 对于申公刑来讲,这样的时刻都像是破口,随时可能有人提着刺杀的钢刀由透开的门中闯进来,将其宰了。 女人跟狗却是欢快,那羊杂面汤也实在是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狗儿也啃次啃次地嚼,看到心宠的狗儿开心,女人脸上的笑自然也就更美妙。 这已是第四天。 约莫同样的时辰。 冰冷的空气让人类的鼻子变得不那么灵敏,很难分辨出什么样的味道在冰霜里飘。 这小狗儿则再一次挣脱了女人的怀抱,笔直地冲到府门前,放声大吠。 西门惊唐只是稍略推开窗户,发现光景和连日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刺杀的李拓更是迟迟不到,复又把窗户给摔上。 而薛歧屋子里,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唯独那个公止境还是那样,幽幽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还处在门里,用一双好整以暇的眼光来看待即将发生的或是平淡、或是急骤。 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不得指令,毕竟门还是无疑开的。 狗便叫得更急。 女人稍略满了几步,雍容华贵、翩翩摇曳地走出来,道。 “将门打开。” 没有人听话。 虽是尤为被申公刑娇宠的女人,这些侍卫毕竟只听申公刑的话。 女人自是气恼,回过头,对着申公刑简直是大声地道。 “让你的人躲开。” 申公刑紧赶慢赶了几步,依旧到那个令自己安心的大柱子后,挥一挥手,道。 “开门吧。” 门,“霍”地推开。 因为风大,雪花多了一处发泄的地方,狂卷在狗儿的身上。 狗儿抖了抖浑身的卷毛,将雪撇下,随即几步来到碗边,又开始用舌尖舔起了汤。 汤面上有悄悄融化的雪,所以有些冰凉,冻得狗儿一颤,直到把舌头更伸往下,才又有了温暖芬芳。 公止境遥遥地望了一眼白雪,白雪里没有一物有其余的颜色,便也轻轻把脚步收回,掩住了房。 申公刑的心却一直在吊。 分明知道有人要刺杀自己,分明知道那碗面就是杀手摆下,只要杀手不出现,紧悬的心如何能放得下! 申公刑实在希望李拓快点出现,或是死在薛歧、西门惊唐、公止境的联手下,或是一下子把自己击杀,也好过这样成天吊胆提心来得可怕。 这样想着,狗儿已吃完了。 吃完了不用收碗,过不了多久,那碗就会徒自消失的。 于是申公刑下命道。 “别关门。” 申公刑倒是要看看这碗终究是怎么变没的。 突然碗开始动了。 竟是凭空动了。 申公刑吓了一跳,莫不是杀手李拓就在远方。 申公刑一边吞咽的口水,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你……你……你们追上……去,看一下……情况……况。” 侍卫中当真有些不怕死的,就追上去了。 风雪太大,每一步都会陷落一个坑,不知道过去多久,那些侍卫才回得府上,答道。 “原来碗底套着一根几里长的棉绒线,线的另一端捆着马,马一远去,这碗就自然走了。” 申公刑问。 “你们可追上了马?” 侍卫道。 “追上了。” 申公刑急忙道。 “马上的人呢?” 侍卫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马上没人啊。” 前奏 (5) 森然之气,逼人。 哪怕是传言中的闹鬼之地,恐怕也没有此处阴森。 此处不是别地,正是唐城的天牢。 死在天牢里的人不胜枚举,有的是被饿死,有的是被狱友打死,有的是经受不住明日午时的斩首所以选择自杀而死。 于是这里常年冰冷,简直没有体温。 就连住在牢狱中十年的孟卿衣也绝不愿意在唐城的天牢多坐半分。 守狱之人个个五大三粗,好似钟馗那般的模样,仿佛才可以震得住人。 可又有多少人不过是表面魁梧,实则内心也不住跌宕惧骇。 这里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会担心怨鬼回魂。 所以北风起,每个人的心尖都不禁一怔。 为了以防越狱,这天牢本就建得极为密闭,连通气的口子也只有些许,哪怕是全然打开,也灌不进太多的风,而忽如其来的一道北风,竟吹得两三个牢卫的衣袂飘动,顿时就有阴恻恻的感觉背脊一下子滑到了两股之中。 这一队巡视的人马有五个,被这凛风吹得脚步也不敢微动,面面相觑,彼此都可以望见对方的惊恐。 五个人都伸出手,一个接着一个掐住对方的腰口,仿佛大家牵连着可以壮胆一样。 随后有淡然白光朦朦胧胧从牢狱的一角幽幽地涨开。 正是北方口的角落。 正是风袭来的方向。 五个人都咬住了牙,其中有一个甚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一个稍略胆大的牢卫想要去看看身后,可脖子毕竟僵了,只能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向身后挪。 其余的人都低着头,都在小心翼翼地用眼角观察着这牢卫的神色。 四个人现在却都后起了悔。 就见那个人僵硬地把头转过去,然后瞬间扭回来,唇上立刻苍白得透明。 霍地,这个牢卫叫了起来;霍地,这人掐住别人腰的手已经松开;霍地,这人就同狮子扑兔一样冲了起来。 其余四人连头也不敢转,也撒腿跑了起来。 身后的北角终究有什么,这些人管都不会管。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风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微微的亮光也再次变得黑暗。 天牢里寂静得像是被埋在土里的棺材。事实上,这个天牢有一半的确是建在土里的。 “嗒、嗒”,开始有声音在死寂一样的天牢里漫开。 “嗒、嗒”,一下子将里面的囚犯的注意侧耳引来。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带着风从每一处监牢的钢柱前穿过。 冤枉入狱的犯人缩在墙角,袭来离那无疑分辨的东西越远越好;穷凶极恶的死囚才会趴在钢柱上伸出手想去抓住一些什么。 可毕竟什么也容不得这些囚犯抓到。 “嗒、嗒”声消失了,黑暗还是黑暗,只不过又重归于死寂。 直到天牢的最深处。 最深处的空气当然有些稀薄,却够,足够。 因为最深处最关押一个人,一个人绝不会把这四四方方、小小空间里的空气全部吸透。 然而点了火折子就不同。 火光也稍略暗淡。 火光照在被关押的人的脸上。 突然有个声音在唤。 “关独往。” 被关押的人稍略抬头,笑道。 “寇文占。” 事发 (1) 两位夙鬼军的统帅,再见面时,竟在这个阴森凄暗的牢内。 寇文占一席灰色的长风衣,一举一动,都彰显出独属于其的霸道来。 而关独往一身只是囚衣,看起来萧瑟,实则有些慵懒,倚着一面墙,手脚都贴在地上。 寇文占仿佛关心一般,道。 “如何弄成这样?” 关独往道。 “自然是中了小人的道。” 寇文占道。 “那你也可以逃。” 关独往摇了摇头。 “天涯海角,哪有什么地方可以逃?难道要我像你一样,躲进泥沼?” 这话立时让寇文占的眼眸一寒,冷冷地道。 “你知道?” 关独往笑道。 “一个人若能执掌天下最强的军队,那便什么都能知道。” “只要感兴趣,不出三天,就连贵妃穿什么样的内衣,我简直都能知道。” “我还知道你最悉心培养的孩子,所用的是弓失。” 话已说到了如此,寇文占便明白关独往当真是什么都知道了。 寇文占静思了一会儿,幽然道。 “为何不出兵?” 关独往道。 “切勿赶尽杀绝,这话是谁说的,你可还知道?” 寇文占大笑。 “这话是我说的,想不到你还记得。” “只是这句话的真是含义,你恐怕还不曾想到。” 关独往鼻子皱了皱。 “哦?” 寇文占嘴角仍是含笑,淡淡道。 “不赶尽杀绝,只是为了留一个对手。朝堂若是了无对手,再要对付的,就是我们这些调兵遣将的了。” 关独往眼珠稍略一转,便也是笑。 “还是你老奸巨猾。” 寇文占道。 “所以你虽然知晓我背地里还有动作,你却没有大肆宣告。” 关独往点头道。 “至少小王上还不知道。” 寇文占道。 “这小王上倘若知道世上仍有一个寇文占想着篡位谋朝,哪怕有小人,你以为自己会不会入了牢狱?” 关独往苦笑着摇摆起头,道。 “这么看来,我的确错了。” 寇文占道。 “既然错了,就在牢里坐好。” 关独往很听话,已不在墙上靠着,而是滑了下来,侧着身子,还稍略伸起个懒腰。 关独往道。 “你呢?想在哪里坐好?那把椅子上?” 寇文占道。 “不急,我并不急。” 关独往道。 “这茫茫的朝堂再无人是你的对手,何况你还有一只精锐的小队。” 寇文占深思熟虑过,寇文占稍略否认道。 “可夙鬼军毕竟是夙鬼军。” 两人都做过夙鬼军的统帅,两个人自然应该知道。 寇文占接着道。 “何况管学龄弄的青花楼,也并非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我已不再年少,也不再有整支叛军的实力,凡事都应该从长计议,务必要一击必中,你说是吗?” 关独往没有回答,或许是说不知该如何回答。 寇文占道。 “这次来唐城,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虚实,一方面就当是见见老朋友吧。” 关独往笑道。 “只可惜现在在天牢,只可惜现在没有酒。” 寇文占道。 “不可惜。” 关独往随意瞥了其一眼,道。 “哦?” 寇文占淡淡地道。 “倘若不在天牢,你我喝得便是彼此的血,而不是酒。” 事发 (2) 寇文占喝的当然不是血,是酒。 烛火虽够,灯罩却有了污垢,火光便是亮起来,也只是隐隐绰绰。 这是寇文占今年喝的第一场酒。 寇文占当然是个贪杯的人,只不过能与之对饮的,却再无许多。而其也不是一个钟爱独饮之人,习惯沙场大胜后的群豪痛饮,一人喝酒便只剩无尽的痛楚和萧索。 寇文占本想在佘毓香的婚礼上大喝一场,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是不容。 现在总算能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在痛痛快快动手之前。 酒馆里的气氛肃杀。 西门沙长途跋涉后,本是停下来歇脚的。 可一走入酒馆,心也就提吊了起来。 幽幽的光照不亮酒馆的角落,西门沙却看得分明,只有一人坐在酒馆中。 这人背对着自己,背影仿佛相熟。 这人兀自喝着酒,无疑有份萧索。 这人举杯痛饮尽,便是肃杀之风。 西门沙的嘴角勾笑,残忍的笑。 这十年来纵横朝堂,非但因为和管学龄勾结在一起,更是因为王上对自己的依仗。朝堂里的武将,西门沙简直已能排到第三把交椅,所以天底下许多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何况身旁还有雷氏三兄弟。 雷光、雷火、雷冰,俱是夙鬼军里单挑的常胜将军,退役以后,因为过去的一点交情,立刻被西门沙收揽在青花楼里。 西门沙身畔有这样的三兄弟,无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以放心。 雷光和雷火固然有点神经大条,雷冰却是灵绝机敏,几乎与西门沙同时察觉到了肃杀的气息,一只时常冰凉的手慢慢就摸到了腰际。 雷光和雷火一并看见这个弟弟的警惕,便也对危机有了清楚的明白。 西门沙却是大手一挥,朗笑着道。 “先把酒喝完。” 这世上当然有醉拳一类的功夫,借由麻痹自己的知觉和疼痛的神经以换取超越本身的力量。这样的武功虽然好,却会让人的反应变慢,有时候超常的力量还不及迸发出来,咽喉的肉已被刀锋划乱。 所以高手在争锋前,绝不该喝酒。 西门沙分明知道接下来会有一番厮杀争斗,却仍是执意喝酒,当然是对三兄弟有足够的信心,也是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并不是好酒,烫喉头,与家里那些珍藏多年的香醇润口的酒实在没法子比,西门沙却偏偏好这一口。往往过不了多久,就要来偷饮一口,和偷腥的猫跟偷情的人总是差不多。 雷光和雷火也好这么一口。 两人喝得也多。 事实上,这两个人喝完酒后的确是越战越勇,还能好好的活,倒是因为三兄弟心有灵犀,彼此分享反应,一个人仿佛有三条反应的神经,便是醉了些,也足够应付许多一流的高手。 只是雷冰不喝。 雷冰的手越来越冷,因为气氛已越来越不同。 雷冰静静地看着暗色中,背对着自己的这人端出一只碗,随后将酒坛里的所有酒的倾满在碗里。 那酒水和碗沿持平,恐怕些微的颤抖,就要落酒。 这人却单手稳稳地将碗托了起来。 更奇妙的,是没有一滴洒落。 雷冰的心头发毛,任何人看到这样流露的一手,便能明白这个身处于肃杀中的人绝不是那些好对付的一流高手。 雷冰的眼眸不差分毫地盯着这人。 这人慢慢起身,一只脚先跨过长板凳,一只脚再慢慢地跟从,旋即转过了身,阴影让其的脸晦暗难明,一对凛冽的眼神却已如箭矢般精准地射在西门沙的额头。 于是西门沙也有了感受。 西门沙提起酒坛喝了最后一口,随后扣坛的手一松,便摔在地上,成了七八瓣。 小二听到堂里的动静,连忙要出来观看,普一出来,却再不敢动,脚下甚至有些哆嗦。 那烛火真得太暗,将每个人都照成了魇魔。 于是便听那个高大魁梧的人说。 “我敬你一碗下黄泉的酒。” 事发 (3) 西门沙眼睁睁,但见那碗黄泉酒洒下。 不知如何,仿佛极慢动作一样,酒液如山川里的瀑布,剪不断的绵长。 而这人已经起掌。 轻轻巧巧,只是往前方推送一样。 酒水立刻鼓噪成了热浪,其中最为尖锐的酒滴如弹丸一样,朝着西门沙浑身上下十处大穴激撞。 雷冰翻起一张桌,想要去挡。 那木桌只是在半空中四分五裂,不过是在遇上第一滴酒水的地方。 雷光、雷火本有用横练武功去挡的想法,身子稍略往中间在聚,却在木桌分崩离析之间察觉了不妙,赶紧飞跌出去,稍慢一些,便要有一个窟窿被穿在肉躯上。 西门沙不退,突然由两臂袖子中滑出一对雍紫的旋棍,棍身紧紧贴住其手背,在“如魔似幻手”下,竟是要直面去挡。 而“如魔似幻手”也的确老辣,当真如屏障一样,几乎要将漫空的酒滴全然挡下。 突地,西门沙瞳孔收紧,连退三步,偏头避闪,那藏匿在酒滴中最致命的一击才终究打偏,距西门沙的脖颈也不过离了两分。 西门沙的脸色愈发的难看。 这人的面容在晦暗的烛火下依旧看不透,西门沙却分明知晓其是何方神圣。 十数年前,还在军中,那威世大将军寇文占也是用这一手“归流梨花掌”强逼酒滴震撼一众,当初一掌也才能聚股六滴,现在已有十一滴的效果,甚至还能前后而至,掩隐杀手。 西门沙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意了,冷汗已冒出了脑海,脖颈旁吹来微微的凉风,是从方才那一滴酒射透酒馆的窟窿眼处袭来。而那对紫色旋棍也斑驳琳琳,原本光滑的棍身也坑洼起来。 西门沙忍不住想唤。 “寇将……” 寇文占却早已经动了起来。 对于这个出卖自己的人,寇文占无话可说,只想要西门沙偿还。 寇文占荡在天空,如雄鹰巨展,“归流梨花掌”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也给搅乱,跌坐的雷光、雷火根本避不开,双肩已被按捺住,立刻肩头御寒的厚服被八方的力气撕扯开,倒是皮肉上未见多少伤害。 雷氏三兄弟当然要明白,这一切都是寇文占得手下留情。 雷冰瞧着两位哥哥被擒,也忍不住会把姿态放软。 “寇将军,请千万不要伤害我两位阿哥。” 寇文占睥睨地看过来,道。 “当年你三人袖手旁观,我对你们无怪。” “但倘若现在你们对我有所阻拦,我的无情也要你们担待。” 雷冰想也不想,便向西门沙坦白。 “西门将军,当下已是你们的私恨。” 西门沙冷哼一声。 “快滚,快滚。” 寇文占撇开手,雷光、雷火获了自由,连忙从寇文占身边躲开。 三兄弟彼此询问了一阵,对西门沙拱手后,快步离开。 而现在,面对面的,终究只余西门沙和寇文占下来。 当然还有那个出来看情况的店小二,如今腿照样还是瘫软,双手死死地把眼睛蒙上,只希望看不见眼前的鬼怪。 事发 (4) 西门沙明白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上地下,也只有寥寥几人敢在寇文占身前不抢先机。 关独往的“九天十地凌无虚、八方不动寒阳劲”本就是大荒里最玄奇的内功之一,所以才敢于寇文占侃侃而谈,不必急着抢夺先手;赵子暮的无命枪更是这世上最锋锐的矛,足以刺破天底下所有的盾,哪怕寇文占的功力堪臻九重,也无以全然抵御;而燕归行的刀向来以浑厚霸道出名,隐约同寇文占的武功路数在一起,便是抢了先手,倒没有太大的意义;至于李拓,当然是因为其刺杀的本性。 西门沙既没有独异的内功,也没有锋锐的利器,武功更是与霸道迥异,也没有那股与生俱来的刺杀本性,西门沙想要赢,还是靠拼。 西门沙迎着寇文占冲过去。 那本是最短的距离,只要冲进去,西门沙必然有办法致命。 寇文占却是不慢不紧。 这一生不算沙场,便是江湖对敌,也不下百余。 这才让其一遍遍将“归流梨花掌”完完全全跟自己融在一起。事实上,寇文占和梨花掌本就是不同的相性。寇文占的个性是天下睥睨、威赫穹顶,而梨花掌原是女子所创的一套讲求精巧细致的内功掌法,如不是二十岁的寇文占武功全废,又遇上种花女芳芳,如何也不会修炼这样的武功。 随着寇文占慢慢领悟,这一套女子已巧细致胜的武功竟也变得无匹的狂霸。 唯一给别人留下的胜机,便是要冲进来。 百余次里至少有九十九,是要冲进来的。 只要被这些人冲进来了一次,寇文占得性命就必须要留下。 寇文占如今还活着,自然因为其十分会应付别人的冲闯。 寇文占右手的五指撑开,仿佛在撕揉空气一样地稍略扭转,肉眼不见的空气仿佛都成了涌浪,掌出,那浪朝西门沙的胸膛劈去。 西门沙以往也在军中,虽不是副手,也常伴寇文占左右,早已想到有如此一手。 西门沙的立刻祭出“如梦似幻手”,以臂上的旋棍去撄雄浑凝厚的力道,“如梦似幻手”则划出阴阳圆虚的模样,将那凝聚空气的浪潮从左下和右上两个口子撕开,泄去力道。 趁着寇文占稍怔,西门沙已然抢进来。 旋棍突然展开,向着寇文占的腰腹狠狠地敲下。 寇文占不避不让,右手瞬间聚劲,硬拼硬。 西门沙的旋棍敲不下来,立刻已被荡了开去。 人在空中飞,却还能控制着用鞭腿向着寇文占的肩头扫去。 “啪”,这一下结结实实,鞭打在肩甲上。 寇文占身子一仰,脚下倒退一步。 而西门沙也稳稳地站立。 只是距离又被拉开了。 寇文占脸上不露痛苦,重新把身形站稳,随后稍略掸了掸肩上的尘土,目光也开始变,变得如狂狮冷望。 寇文占淡淡地道。 “这一脚不错。” 这当然是一句称赞,但更像是狮王的愠怒。 接着,狮王道。 “我们继续。” 事发 (5) 衣袂飘飘。 寇文占慢慢走向前,只是每一步都像要把空间压扁。 别人奔足的气焰甚至都不及这缓缓的几步磅礴。 西门沙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就会被逐渐凝固的空间给压死。 银牙一咬,西门沙又冲,西门沙只有向前。 这次是寇文占率先出手,五指伸展开,每根指节上便仿佛都有了气。 西门沙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蔓延在周身,非但行为迟缓了,连力量甚至都有些弱了。 西门沙又不得不停步。 可两人间的距离依旧在缩短。 因为寇文占一个崩步,已突兀地出现在西门沙的面前,不管西门沙的脸色是否难看,掌刀已经切了下来。 这一切看似平白简单,落在西门沙的眼里,却是变化多端。 西门沙当然可以用“如梦似幻手”去抵拦,可掌刀里的无所虚实变化的重影却让其无从判断,一时错愕,再想反应就很难。 脖颈上被恨恨切了一掌,简直都要歪,人已连步倒退起来。 寇文占的脚下还是不疾不徐,并没有因为一招得手而加快。 见其右手五指再暴涨,西门沙就觉得背后有一阵强风刮来,甚至把自己都要推进寇文占的胸怀。 西门沙灌劲于双足,浑身做“千斤鼎”,想如同老树一般扎根在原地,背也大范围地后倾,便是要跟这狂风较劲。 稍略有一丝笑在寇文占的脸上刮起,继而张开另一只手掌,如同呼风唤雨的巫师,果然风更疾,便是千年老树,看起来亦要拔地而起。 旋即,西门沙便如秋风里的一叶,终被狂风卷去。 寇文占简简单单地直伸出拳,西门沙倒是硬生生地撞了上去,随后再重重跌在酒馆的木板地。 地上翻滚的西门沙,已是脸肿鼻青,苦水悄悄地从喉咙里吐出去。 可西门沙毕竟还是硬骨头,西门沙还要站立在寇文占的面前。 寇文占笑笑,玩味的笑笑。 寇文占道。 “这是‘沾花手’。” 就见其双手直直挺在身前,伸开十指,便有狂风卷地,再次吹起摇摇欲坠的西门沙的后背。 西门沙索性凌空跃起,暴露在这风卷里,双手十字斜交着一边防御,一边寻找致命的杀机。 终于两人就在咫尺之近。 寇文占又是洒洒脱脱地挥出一记掌刀,西门沙仍是看不出其中实实虚虚。 寇文占淡然道。 “这是‘繁花手’。” 西门沙也不抵,心下发了狠,要硬吃这一击,再趁寇文占松懈的时候灌注全力反击。 那掌刀仍是切在脖子上,一寸都不离。 立刻有一口鲜血从西门沙的嘴里喷出。 两次同样的地方中如此重手,一些肌理骨骼恐怕已出了差错。 但是西门沙不管。 这就是西门沙拼命的时候。 所以就连喷出的血,都被其拿来当遮掩寇文占视野的工具。果然,为了躲开血溅在脸上,寇文占不禁要扭头。 西门沙举起了双手。 双手上的紫色旋棍已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即将如同两门重炮一样,狠狠炸在扭回来的面门上。 寇文占淡淡道。 “这是“摘花手”。” 西门沙的耳朵里再听不到许多。 西门沙只想着重重地把两根旋棍炸在寇文占的脸颊或是额头。 西门沙兀自能看见自己两只手缓缓地悬停在寇文占的脸前,西门沙残酷地笑着,说明自己成功。紧接着寇文占的脸会因为被旋棍重重砸住开始变形、扭曲,然后鲜血就会开始如注地流。 西门沙越想越兴奋。 下个瞬间,西门沙又不由得顿住。 面前的寇文占还是在笑,那张脸还是好看,也是一副讨人厌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西门沙不懂。 西门沙连忙检视了一下,忽地大惊失色,那两根探出掌背的紫色旋棍什么时候不知所踪?难道是在寇文占念叨“摘花手”的时候? 寇文占已经接着说下去。 “我还有最后一招,叫‘摧花手’。” 突然 (1) 飞雪,飞奔。 西门惊唐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样飞奔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铲雪的时候,积雪足够盖住膝盖,西门惊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飞奔起来。 从有人上申府来禀告到西门惊唐出现在城门旁的酒馆,不过才一炷香的时辰,足见西门惊唐到底有多么快。 这么大的雪,这样深的夜,酒馆是寂寥的、无声的。 死也是寂寥的、无声的。 西门沙已死在了酒馆。 西门惊唐是西门沙亲手带大的儿子,两个人的情感深厚得连刀铡也斩不断,可是西门沙的面目却连西门惊唐也看不出来。 那张脸实在是太惨,委实经历了一段谁都不敢想的惨绝人寰的摧残。 西门惊唐却还是从衣物上判断得出死人正是父亲。 那腰怀上有一只吊穗,岂非正是西门惊唐亲自买来的礼物。 男儿有泪不轻弹。 西门惊唐只有低下头,只有跪下来。 那颗不甘心低下的头颅就静静贴在死人的身躯上,不愿松开。 歇斯底里的咆哮不在,痛彻心扉的哭泣不在,只有那稍略起伏的颤抖和一点点呜咽轻浅地荡漾开。 不知多久,情绪才缓和过来。 这时西门家的其余人也终究赶过来。 家里的小孩看到了西门沙的模样,立刻就哭了起来,另外的姐弟脸色也都成了猪肝。 西门惊唐极为缓慢地站起来。 声音冷冷,只说了两个字。 “是谁?” 却没有人回答。 唯一目睹一切的人大概就是这酒馆里的小二,可是精神恍惚,不论在谁的眼里,仿佛都像是疯了。 西门惊唐走上前,死死地扣住小二的肩胛,使劲地摇晃。 小二却还是只能傻笑,甚至有一些白沫慢慢溢出嘴角。 那扣住肩胛的手忍不住都要沁入肉了,小二都反应不过来,只是一个劲的痴笑。 西门惊唐发了狠,将小二撂倒,旋即人才走进了负责办案的捕快。 西门沙是当今的重臣,有资格负责调查此案的人,当然是第一捕快陆南才。 西门惊唐道。 “是谁?” 陆南才道。 “现在可说不好。” “西门将军武士双绝,在下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单方面的虐杀。” 不论谁,实在都看得出西门沙死前简直连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西门惊唐也想不到。 唯一那个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人岂非已被关押进了深牢! 随后的赵子暮、燕归行等人,无一不是使用锋芒的利器,而西门沙的周身却实在没有一道利落的伤口,都是被重手内劲直接打烂了皮肉。 陆南才看了看这茫茫的大雪,苦笑着摇头。 “看来是不得不往渝城走一走的时候。” 西门惊唐拱了拱手,道。 “请一定要查明真凶。” “到时候不需要陆捕快出手,我会用自己的手段让真凶的人头旁落。” 陆南才不再说话。 因为陆南才已看见另外一人气喘吁吁地从冰天雪地中跑来。 这人附嘴到西门惊唐的耳边。 西门惊唐悲愤的脸色更加难看,人再次冲入雪里。 突然 (2) 西门惊唐是发疯也似地往外冲的。 只是申公刑没有管,也懒得管,最多只要自己的腰伸得懒懒。不记得自己在这里藏了多久,却觉得百无聊赖,心里面多多少少也生出一些鄙夷来。 “那个李拓,号称是天下第一杀手,十多天来却不敢出一次手,沽名钓誉,只让人觉得可笑罢了。” 申公刑一边在心头想着,一面到小院里来舒展。 纷飞的雪只给天地间留下一抹色彩,远方幽幽的,有狗吠声传来。 一如既往,又是羊杂汤面。 申公刑垂目看一看这奔腾的傻狗,忍不住在地上啐了一口,平时家中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给这狗吃着,也不见兴奋多少,到头来对着一碗清白的羊杂面汤,却摇尾乞怜,可恨。如果不是娇俏的小老婆一向在身后看着,申公刑简直就要一脚把狗儿踹翻。 侍卫把门推开。 一切都如最近十来天一样,分毫无改。 只有公止境会稍略探出身来,如同第一天一样,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 其余还哪里有旁人! 就连门前的侍卫也惫懒地打着哈欠,漫不经心起来。 申公刑从院子里缓缓走回来,这些天心情躁郁,就连和面前的娇人行房时,都不算痛快。 竟忍不住道。 “管好你的狗,别让撒尿在院子里。” 女人对其愈发的不满,寒着脸向院子里的狗儿走去。 申公刑稍略歪着头,偷偷去看女人的臀,*被勾起,却还是压不住心头的苦恼。索性把脚高高地翘起来,大声喧哗道。 “来人。” 半晌,却都未来。 申公刑环顾四周,喝道。 “人呢!” 这个时候才总算有人轻轻地走出来,微低着头,恭恭敬敬立在申公刑面前。 申公刑却是伸腿扫在这个人的腿上,然后怒骂几声。 “让你这么久不来。” 服侍的侍从默默承受下来。 申公刑接着道。 “去把我的*拿来。” 这*便和鸦片没有两样,捣碎了在烟袋里烧一点,吸食一口,都要让人的神魂飘飘欲仙起来。 申公刑也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以往都是靠权望、靠女人才勉强戒掉,可是在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候,便是重新抽上几口,也是无人会怪责的吧。 申公刑一边想着吞云吐雾的味道,一边双手不由地彼此搓起来。 只要吸了一口,便如乘了一朵暖云般,浑身都轻柔,飘飘欲仙。 申公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又催道。 “赶紧拿来啊。” 女人抱着狗,回头望过来,只看见申公刑颐指气使,想起昨晚种种的不愉快,又偏过头来,才不理管。 公止境也不由地探出身,望过来。只见是申公刑在训斥手下,倒也不太在意。 申公刑喋喋不休咆哮的声音还在厅里面叫嚷着,就和这飞雪一样,不断。 女人拉着狗儿两只小脚,一边抖着,一边“哼哼哈哈”地在玩。 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天上地下,都寂静下来。 突然 (3) 女人抱着狗儿玩弄了许久,才觉得冷,稍略转身,想要回到厅中。 女人的脚步忽然却不动,盯住,脸上的表情从欢愉逐渐延伸到了惊恐。 女人大叫起来。 “啊……” 这一次公止境总算是整个身子探了出来,两步并做一步地往厅堂里赶。 公止境遥遥一望,申公刑岂非还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面上依旧是颐指气使、使唤人的表情,心里暗想:这小夫人如何这样惊慌! 直到其再进几步,方能看出端倪来。 申公刑自然还是坐着,却不是稳稳当当地坐,而是如雕如石地僵坐,一道潺潺的血流悄无声息地滑落而下,从脖子上的咽喉。 尔尔几个瞬间前,那训斥人的声音还是那么鲜活,现在就已成了一具尸骸,陪葬的只有冷冰冰的落寞。 而申公刑的脸上只有一半的惊诧,似乎是神色都还来不及变化,已踏在了黄泉路上。 这一切都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即便是从来镇定的公止境,也不禁把拳头攥上。 于是也无怪女人撕心裂肺地尖叫。 可现在却绝不是安慰女人的时候。 很多事情已然瞬间在公止境的脑海里想通。 那一碗接连十来天铺在门外的羊杂面汤从来都是幌,骗得所有人都以为李拓会从正面杀来,可李拓这样的暗杀高手,怎么会正面硬闯?这一点公止境其实早就有质疑了。 而虽有风声鹤唳,可十多天来都没有半点动作,竟让除了公止境以外的每个人都警惕放松。前些日子西门惊唐或许还会闯出来守在门口,随后却只有在屋里静坐;薛歧更是从来不探出头;也便只有公止境还会深一脚、浅一脚出现在门槛前。 至于明明是被刺杀目标的申公刑,伊始还会寻一根柱子躲藏一会儿,后来也就明晃晃地朝太师椅上把屁股一坐,大意如厮,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活。 公止境虽不怜悯,却还是要找出凶手。 公止境一个箭步就向着九曲十八弯的*冲了过去。 公止境越走越急,心中有个声音在明确地说着,适才那个被申公刑打骂的侍从,就是凶手。 依公止境的判断,那个侍从绝不会当即遁走,而是一切将欲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出逃溜走。 眼前正有一个疾步在长廊里穿梭的侍从。 公止境大喝一声。 “站住。” 那侍从转面回头,一眼看见公止境青色的面魇上流露着凶神恶煞,连话都不敢多说,撒腿就走。 公止境紧跟在其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逃脱的。 公止境为人虽是谨慎细心,行动起来却有豪气,脚下如风,每迈出一步,彼此的间隔都是一缩;而前方的侍从只是脚下打转,捣腾得固然快,却是迈不开;此消彼长,立刻就被追了上来。 公止境出手笔直,指尖则是凌厉虎爪之势,黑虎掏心,骤然间已欺近。 这一招不是奔着致命而去,旋即一提,拎住了侍从的后领。 突然 (4) 李拓幽幽地攀在长廊顶上,以横柱遮掩自己的身形。 从匕首划开申公刑的那刻起,一副心思就已在开始考虑如何逃去。 其中最棘手的或许是薛歧,但倘若能规避之,便能迅速抽身;其中最凶猛的大概是西门惊唐,那发疯似的打法和蓝色镰刀一向是李拓不欲面对的,不知什么原因,西门惊唐却冲走了;其中最难缠的当属公止境,只凭着连续十数天都会现身盯守,就看得出这人的不懈,一旦被咬上,恐怕是不死不休。 而第一个追出来的,也果然如李拓所想,是公止境。 李拓分明看得见公止境“黑虎掏心”出手,一把拎住奔逃侍从的领子。 公止境不断责问,那侍从不断道歉,其实被公止境那样追,又有几个人能不跑呀。 李拓轻巧地动身,脚步在横柱上,溅不出一点灰尘。 竟是往厅堂折返。 这时候的厅堂里已挤满了人。 李拓岂非还穿着侍从的衣裳!李拓只要装做急急忙忙赶来,就可以顺利地混入人群之中。 可公止境分明更快。 公止境一甩手扔掉那侍从后,又向着厅堂跑了回来,根本不给李拓丝毫从横柱上溜下来的时机。 逐渐开始有人的脚步在房梁上响起。 这些侍卫由四面八方借着竹梯依着围墙爬上来,搜寻简直是铺天盖地。 有人的视线简直要跟李拓撞上,幸好李拓入壁虎蜘蛛,贴着横柱翻爬,整个人又藏在了横柱的里侧底部,躲开了侦查。 旋即,找到了一个空档,由柱上退下。 随时都有侍从跑向前厅大堂,李拓则和这些人相反,偏偏往后院去走。 后院自然有后门,后门当然也有把守,毕竟和前门比不了,又因为申公刑的死讯传来,立时就乱了,有几人提着棍棒就跑去前堂,在这样凌乱的时候,谁不想在夫人的面前表现一下? 不愿表现的人当然为求安稳,端坐在门前。 这样求安稳的人当然不多,这样求安稳的人简直只有一个。 李拓在阴暗处观察了许久,直到情况是缓和的,才正大光明地走出来。 李拓道。 “你知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这人点点头。 “老爷死了。” 李拓道。 “那你怎么还在守门,不到前厅去看看?” 这人道。 “我是负责守后门的,无论老爷在不在,我都要把后门看管好。” 李拓点点头,似模似样地道。 “很好。” 这人道。 “你又是干吗的?” 李拓道。 “我瞧见一帮人从后院蹿进前厅,想着后院人手会不会稀薄,便过来帮忙。” 说完,也在长板凳上坐下,一点不急,一点不慌,竟当真像是要守门一样。 这人瞥了一眼李拓,虽不是面熟,但府里头的侍从家丁那么多,也并不是每个都能认透的。何况李拓没有表现出任何紧迫,根本不像是一个逃亡的刺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聪明的李拓引导着话题,从来都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人哪怕被派来守后门,羊杂面汤的事情也常常听,虽有些木楞,却也是有说有笑,谈得尽兴。 “吱”地一声,身后的门突然兀自开启。 这人和李拓分别都有一惊,相互对望了一眼,回头。 只见公止境的身影冷冷冰冰,由门外踏进。 突然 (5) 公止境一步步地靠近仿佛在挤压着空气,就连李拓身边的旁人,也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气。 公止境的眼光很刁,如鹰,寥寥几眼,似乎就能把一个人都打量尽。 那审视过来的目光静悄悄地在两个人的背影上都有停留,主要观察的是两人的呼吸和肩头上的抖动。 李拓还可以做到从容。 李拓的呼吸并不会急促,所以肩头也不会颤抖。 李拓的手则如方才一样随意地搭在长板凳上,就连指尖也显得那样轻松。 在江湖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这个时候自然会知道,假若有丝毫过分的警惕与动作,便会引来猜忌。倘若就这样被公止境顺藤摸瓜,找出自己就是凶手的证据,那事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即便李拓有暗中刺杀天底下任何人的信心,可正面迎敌的能力却毕竟不行,何况还有一干侍卫和随时会出现的薛歧。 所以一切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可公止境却实在不会给任何喘息的余地。 公止境的脚步如猫一样的轻,倏尔间,竟已近在两个人的背脊前。 一股阴沉的戾气由身上绽发,随时都可以致命。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很凌厉,立刻就使人有了反应。 李拓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卫,便有冷汗不由自主地从脸颊上流滴,嘴唇因为迫近的人儿变得苍白,甚至有些无力喘息。 此时此地此景,你就能看见李拓的聪明。 李拓竟能模仿侍卫的表现,竟也有几点汗冒出了侧脸,唇色虽不能立刻惨白,可难以呼吸的模样毕竟还是有的。 其实像李拓这样的人隐没在黑暗中的人无疑最容不得有人在身后。 芒刺在背之时,李拓非但未乱,甚至还能有如此机敏的反应,无怪能在这样诡谲的江湖中讨生活。 一时间变成如此,公止境当真倒是分辨不出眼前的两人差别有几多。 于是公止境便是要更进一步的试探。 公止境伸出了手。 一双细长得只剩下刺骨的手。 这双手一左一右,寂静地搭在两个人的肩头上。 冬天里,这双手简直如寒铁一样冰冷刺骨,像极了束缚的枷锁,爪上的力道更是越来越重。 李拓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可李拓也是一个讨厌勾肩搭背的人。 被这样一双骨爪搭在肩头,委实很难受。 可李拓终究还是能忍受的。 屋外的凄风厉雪李拓都捱过了,这一点试探的难受,李拓当然还是能承受。 却终究有人是受不了的。 那侍卫一摆手肘,将公止境的手从肩上卸落,嘴里面低喃地说。 “公大人,我这样实在很不舒服。” 公止境却没有应声,而是冰冷微笑着看向李拓,道。 “你呢?” 李拓微微地把眼眉低垂,竟是能惟妙惟肖地表演出懦弱,似乎也不敢在公止境的面前说话,就是稍略点了点头。 公止境接着道。 “其余人呢?” 那侍卫答道。 “其余人听说了前厅的事,便想大展拳脚,将凶手活捉。” 公止境又问。 “那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那侍卫道。 “我既是被派来镇守后门的,理当一步不离,在岗位上坚守。” 公止境又看了看李拓,李拓还是不怎么说话,横看竖看,都像是怯懦,于是摇了摇头。 公止境道。 “有你们这样的人,很好,很好。”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向着长廊而走。 毒蛇和杀手 (1) 长街白雪,一路都寂静。 街上到处都是平滑的积雪,街上简直没有一条脚印。 在离申府四条街外的小巷弄里,有一个热腾腾的吴记。 李拓踏入门前时,老板简直看不清。 李拓搓了搓手,向滚热的汤炉前坐近,里面是一直在熬的羊肉汤,每天老板都会往里面填充新鲜的料,才让汤头的滋味飘香。 一看见是李拓,老板就会笑。 一个接连光顾自己十来天的客人,很快就和朋友是一样。 李拓也笑了笑。 李拓道。 “我是来告别的。” 老板道。 “你要走了?” 李拓道。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 老板道。 “那也可以留下。唐城的氛围虽然不好,可冬天,却是整个大荒里最漂亮的了。” 这句话当然不假。 唐城作为王城,本就规划得好,树荫繁花俯拾皆是。平常看来,虽只是鲜艳,可到了冬天,树木凋枯,而冰晶却在枝条上凝结,一点点光洒落,就有五颜六色的光炫,自然而然的冰雕,好看得让人艳羡。 李拓也是向往的,李拓却还是把头摇了摇,只听得道。 “家里还有人等我。” 说完,李拓又灿烂的一笑。 有人等候的滋味恐怕不会比一碗羊杂面汤少。 老板把面端了上来,吃过这一碗,李拓便会离开。 老板道。 “现在城里很紧张,早些时候街上跑着好些人,都向着城前跑的。就听那些人的呱躁的声音,也能知道城门那里出事了。” 李拓喃喃道。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委实帮了我一个大忙。” 西门惊唐的离开当然帮了李拓很大的一个忙,让其只需要应付公止境就好。其实在申府的后院里,李拓表面上虽然是胆怯懦怕,却已把出手的打算做好。倘若被看出了破绽,李拓的匕首会当机立断。 只是公止境毕竟没有追究下去。 而李拓也多多少少对于在公止境走后打晕那个侍卫有点过意不去。 老板看其自顾嘟喃,不禁问道。 “什么?” 李拓看了老板一眼,只是摇头笑笑,随后道。 “我约了镖行的人一同走。城里虽是紧张,可别人的生意也无法阻挡,何况振威大镖在四城七地都有分号,或许会遭到盘查,可大抵还是能过的。” 于是老板也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候有阵长风悄悄地吹了几许。 热腾腾的面已被李拓捧在手里。 为了给这个新识的朋友践行,老板挑了最大的一块羊脊肉塞进碗里。 虽然说不出什么,李拓的心头却全是热热的感激。 李拓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快朵颐,而是吃得很仔细,仿佛在体味每一根手擀出来的面条的韧劲。直到把面碎都吃完,李拓一仰头,将鲜美的汤如同酒水般一饮而尽。 那一股热也瞬间填满了胃里。 只是有相聚便有别离。 李拓凝望了老板一眼,终究还是说。 “我该走了。” 冬日的寂寥没有这个人陪,大概也会无趣吧。老板在心里想了想,却无可奈何。 老板还是笑道。 “好走。” 却又有另一个声音。 “走不了。” 这个声音阴恻,又不刺耳。 李拓忍不住转头,寻着声音看去。 毒蛇和杀手 (2) 这实在是李拓最不想遇到的人,现在终究是遇到了。 这人一身诡异的墨靑色,倒也茫茫雪花中的大地增了颜色。 而最引人瞩目的,无疑还是那把叫做“八蛇屠”的刀。 那刀并不像其余的刀一样,既没有被挂在腰边,也没有被握在手上;反倒像是蜷缩着身子,一点点缠在身际之上。 大荒境下五把刀,薛歧未必就是最厉害的,却一定是最难对付的。 因为薛歧的诡招怪招一定最多,还有许多令人意料不到的绝技。 李拓和薛歧终究还是对上。 却同一个月前已是迥样。 那时候两人需要联手对抗狂风涛浪,现在恐怕只剩下厮杀。 李拓稍略叹了口气。 “薛兄。” 薛歧从来不率先客气,听得李拓说完,才道。 “李兄。” 年纪上,或许是薛歧大了几许,可名头上,五把刀未必就能压得下这位杀手里的第一。 李拓道。 “薛兄当真要为了申公刑致小弟于死地?” 薛歧冷然道。 “申公刑不值得怜惜。” 李拓苦恼着。 “这么说来,倒还是为了夏骁旗?” 薛歧沉默了片刻,还是否决。 “生死有命,虽是因你而起,却毕竟没有死在你的手里。” 李拓道。 “如此说来,薛兄苦苦咬着我,又是何必?” 薛歧道。 “为了我自己。” 李拓道。 “哦?” 薛歧道。 “天上地下的高手,两年之内,我都想会一会;是生抑或死,也无所谓。” 李拓道。 “看来薛兄不只想要切磋,而是以命相搏。” 薛歧道。 “当真出手之时,哪一次不是以命相搏?” 李拓笑了笑,虽然是苦笑。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搏一搏了。” 李拓又接着说。 “生死之前,薛兄何不进来吃碗面?” 薛歧道。 “我进不来。” 李拓的眸子慢慢地收缩,低沉着声音,道。 “哦?” 薛歧道。 “你既是暗杀之王,就一定擅长于这狭小空间里出手,我虽并非不擅长,却不会蠢到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李拓原本也没有这样的意思,李拓却不去解释。 “那薛兄想怎样?” 薛歧道。 “你出来就好。” 李拓微笑着。 “光天化日之下向目标出手也是我的弱项,薛兄不是蠢人,我难道便是?” 薛歧道。 “我不必要进去,你却一定要出来。” 这句话李拓否认不了。 薛歧再道。 “何况你便是当真不出来,我也有将你逼入光天化日之下的办法。” 李拓难免好奇。 “什么办法?” 薛歧道。 “把这一座小店拆掉。” 那躲得远远的老板脸瞬间就变了,发冰发紫,魂都如同碎了一样。 李拓举手,举手投降。 李拓笑了笑,无奈地笑了笑。 李拓道。 “好吧,好吧,我出来了。” 薛歧道。 “你不像孟卿衣,你耍不了花招。” 李拓苦叹道。 “可惜我没有趁机像孟兄学一些花招。” 李拓当真便只有出来,从那个温暖的汤锅前慢慢地走向冰天雪地之间。 可最冷的或许还不是这雪,而是眼前的人,腰际的刀。 毒蛇和杀手 (3) 李拓缓缓在雪地里入定,巷子虽也狭窄,却毕竟没有复杂的遮挡,容不得其在里面潜躲避藏,而眼前的毒蛇,却已然伸张出了獠牙。 对于李拓来讲,唯一的幸好是左手袖中刀羽并没有发。 适才杀申公刑时实在轻巧,甚至只是匕首敏捷地在咽喉上稍略一滑,以往用来声东击西的刀羽竟用不上。 有了这一组刀羽,李拓才有无限的可能。 而薛歧也是站定。 这十来天中,薛歧岂非一向都只在屋子里焚香,根本就是以逸待劳,现在精神和体力实在都在巅峰,便一点点释放杀气,仿佛要一点点把李拓吞尽。 斗转星移之间,悄悄地停了雪。 李拓和薛歧还是一动不动,并没有抢着出手的时候。 高手相争,有三争,第一争的便是先机。 可先机和率先出手当然还是不同。 除非你是关独往、寇文占、燕归行之流能以霸道一力降十会的豪杰英雄,否则抢先出手的同时毕竟也会把破绽暴露,假如这抢出来的一手不能把对手逼迫得进入你的节奏,那对手专门盯着你露出的破绽连消带打,处境便会分外难受。 所以通常不是实力悬殊的二人,抢先出手的人一定都会在危机中陷落。 不争先机,便争气势。 如果一方的气势已完全能压倒过另一方,必定也会引导最终的结果。 能影响气势的,有诸多因素。 有时候会因为休息不够教人的气势变弱,有时候甚至能因为早餐没有吃好而病恹恹的。 天底下第一流的高手就是那些能在不同情况下都维系着不错气势的人,可养精蓄锐了十多天的薛歧如今哪怕是在巷子的风口处,依旧气势磅礴。 在气势上,李拓早已不能和薛歧平起平坐。 幸好李拓的肚子里还有方才的那一碗面汤,虽输了气势,却至少没有被压倒得颓丧。 而第三争,也就是不同高手之间最明显的分水岭,争得便是想法。 两个人在武功相当、状态气势相当的情况下,唯一能分出高低的就是想法。 你的想法比对方齐整一点,比对方详善一点,甚至比对方妙一点,胜利的天秤就一定会朝你倾斜。 当年诸葛卧龙在西城与老对手司马懿上演的空城计,比的就是想法。 诸葛卧龙想得不差,以虚虚实实来吓唬对方。 司马懿想得更不差,唇亡齿寒一直挂记心上。 看似是诸葛卧龙已计让司马懿败走,其实是双方的想法交错后的情况。 现在李拓站立不动就是在想。 李拓既然没能像薛歧那样挟势而来,就只有在想法上大胜,才能把性命守保。 薛歧却是冷冰冰地凝注着。 薛歧只是在想看看李拓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在如此情势下跟自己较量。 所以薛歧看到了。 因为李拓想到了。 李拓想到了,李拓率先出手。 李拓出的是左手,一片刀羽飞掷而出,笔直向着薛歧的胸膛。 一组刀羽本有九片,原是一并飞洒,刹那间就把一个人浑身的要害都罩住,如若天罗地网一样。任何人如若没有三十年金刚不坏的内功,哪怕是寇文占那套可以稍略扭转空气的“归流梨花掌”,也无法阻挡。 如今李拓倒是把九片刀羽拆开,独自射向薛歧,莫非就能奏效? 薛歧冷冷地一笑,身子看似未曾有动作,其实是极快速一闪又极快速回身,光天化日之中,连残影都没有。 那刀羽只能孤零零地钉在墙边角落。 毒蛇和杀手 (4) 李拓左手再动,一片刀羽已被捏在手中。 薛歧却已如毒莽一般,向着李拓的身前冲。 李拓只有退,飞退、疾退,却都退不出来,反倒是距离一寸寸被拉短。 李拓的轻功、速度在天下都是超绝,可薛歧就是寥寥几个能够跟上的,又因为一个是前进、一个是后退,当然摆脱不开。 无奈之间,唯有用刀羽将人迫一迫。 刀羽弹飞,刹那间穿破了虚空。 可那纷飞的刀羽哪怕再快,都逼不得薛歧退后。 薛歧如有软骨,脚下不慢的同时,上半身竟能以半折的方式矮下去。 刀锋贴着薛歧的背脊划过,重重在墙面上留下了一笔勾勒。 而隔于二人之中的距离,两臂再不能多。 薛歧的手不知不觉已按在刀上。 李拓的眼睛也已追到,心头还稍略在想要如何抵防,一切却慢了。 那把缠在腰际的软刀已然出鞘,化作黑影,咬在了李拓的肩上。 立刻有一块肉被刀口咬下,鲜血如泡沫一般洒在空气里,幽幽的因为寒冷结成了冰花。 苍白的天地里,色彩有多了薛歧的墨靑,李拓的腥红,和八蛇屠的黑色。 那黑色比漆黑还要更深几分,就像蛇莽嘴里的毒液一样。 而八蛇屠跟别的刀更是不同。 别人的刀最铮亮的必定是久经打磨的刀锋,八蛇屠嘴醒目的是刀尖。 或许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不是刀尖,而是蛇莽的毒牙。 方才这一咬,更是结结实实咬在李拓右边的肩胛上。 当然不是随随便便的,当然把薛歧的想法体现得淋漓尽致。 更多的亡魂还是死在李拓的匕首之下。 从很多伤口来分辨,掌握匕首的,是李拓的右手。 薛歧就是想着这一点去打的。 现在李拓的右部肩胛受了重伤,那匕首哪怕再快,也发挥不了。 八蛇屠静静地垂下。 薛歧的脚步放慢了。 可每靠近一步,就是给对方心底的又一次灼烧。 见过血厚的薛歧表情都有了变化,原本普通的眼睛突然变得细长,其中的瞳孔也由浑圆缩窄,当真跟蛇眸一样。 于是第三把刀羽又飞来。 大概是李拓最后的勉力了。 那毒黑色的八蛇屠恍然一动,赫然把刀羽洞透了。 李拓笑笑,或多或少,都有着无奈吧。 李拓的右手只能一动不动的低垂下,任何一点动作,彻骨的痛立刻就会蔓延到周身上下,倒真如狂毒一样。 天上地下,假若当真还有一把武器比八蛇屠更阴谲,恐怕也就只有藏在木匣子里的鬼刺了。 一瞬之间,李拓只有从左手袖子上再抽出两片刀羽。 毒牙随即紧跟着咬过来。 李拓的嘴因为疼痛简直要撑裂开一样,便听“呼呼”的风声之中,一声轻咛响起,是李拓的匕首和八蛇屠在一起相撞。 李拓拼着命还是把匕首拔出来的。 毒蛇都有反噬,八蛇屠被撞开过后,会拉着薛歧向后趔趄。 李拓就只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么一点薛歧稍略踉跄的时光。 左腕暴动,刀光流动。 毒蛇和杀手 (5) 在雪下银亮的刀羽带着仿佛能将一切都斩开的气势飞冲出来。 这时候的薛歧才止住趔趄的身形,想要再用八蛇屠将刀羽打落,实在不能,便不得不躲。 薛歧的眼睛蓦然一怔,却是躲也未躲。 就见两片刀羽在其身前交错,旋即绕过,终究硬生生钉入墙中。 薛歧沉默。 李拓固然已有伤,薛歧却仍是不信在这样的关头李拓会失手。 而李拓脸色都未变,向后退了三步,随意地将一片刀羽钉在深厚的积雪中。 薛歧大惑不解,薛歧道。 “你究竟在做什么?” 李拓终于能在紧张的气氛中流露出一抹笑容。 李拓道。 “赢。” 薛歧冷冷地道。 “你肩胛的伤口很深。” 李拓倒有点不在乎地说。 “如今是冬天,雪虽然停了,寒却依旧。伤口很快就会因为冰霜而结冻,不再会有血流。” 薛歧道。 “可伤口毕竟还是伤口,你的右手岂非已经难以弹动。” 李拓道。 “所以我该走了。” 薛歧道。 “在我手中,你以为自己还能走脱?” 李拓笑道。 “薛兄已不能动,我如何走不脱?” 薛歧的脸色已越来越阴寒,薛歧缓缓地道。 “怎么说?” 李拓道。 “薛兄不妨数一数有多少刀羽落在这条巷弄。” 薛歧没有说话,心中却已有了数。 第一片刀羽被自己轻易躲过,钉入墙头;第二片刀羽被八蛇屠咬中,残损了以后丢弃在雪中;第三片、第四片更是从其身前交错擦过,纷纷钉入小巷里的另一面墙;而第五片刀羽倒是被李拓随随便便地仍在深雪之中。 然而这又代表着什么? 为何李拓的笑意越来越浓? 李拓的左手上又捏出了一片刀羽,李拓缓缓开口。 “别人或许不懂,但薛兄却一定很通。六芒星,薛兄有没有听说。” 薛歧是在大荒之外长大的,本身就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奇技淫巧,对于那些不被流传的轶事听得更是多,如今在李拓的话语下稍略点了点头。 李拓又道。 “这最后一片刀羽,钉入东南角,这在薛兄周身遍布的六芒星阵,就成了。” 薛歧道。 “成了又如何?” 李拓道。 “可能是光天化日下,雪花太白,以致于薛兄看不到这些刀羽上都缠着情丝。” “人们常说要将情丝斩断,薛兄以外,这情丝终究能不能断?” 薛歧这辈子都不涉情爱,于这样的事,实在不敢乱说。薛歧岂非见惯了薄情寡义的人,可痴心一片的人却也是有,眼前的这一位和孟卿衣岂非都是。 李拓的神色稍略有点疏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李拓只是淡淡地道。 “这情丝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 寂静了半晌,才是李拓继续道。 “所以薛兄千万不要再动,也不要再追我,否则这片刀羽射落,情丝紧缩,薛兄会被切成几块,我也是不敢说。” 薛歧那对蛇眸缓和下来,又如平常的人无异,八蛇屠也悄无声息地再次藏入腰际之中。 薛歧道。 “你走。” 李拓道。 “多谢。” 薛歧转身,最后一句提醒还是说出口。 “当心公止境。” 李拓点点头。 变故 (1) 飞雪一夜之间停止了下去。 这时候,按照隽永城里的规矩,小孩子都应该穿上新衣,迎着四街五巷走一走,一来是活动活动,二来也可以把积雪踩实。 而再过半月不到,就是张灯结彩的除夕。 凌香当然不是小孩子。 凌香却也换上了一件好看的新衣。 衣服是吕夫人老早就给其挑好的,凌香一直都舍不得穿,直到今天,才套了下去。 坐在前窗,遥遥地望着街角。 凌香多么渴望立刻就会出现他的身影。 他已然回来了一月有余,今天才是他第一天被吕慕青派遣出去。 所以凌香换了新衣等候着他,就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凌香的脑子里早就想好了,等到他回来,就让下人去烧炉子,两个人一起打边炉,一起酌杯酒,好不惬意。 只是凌香从正午伊始就在等着,已然看见六七对小孩子成群地踏雪而去,却仍是见不着他的身影。 幸好凌香不急。 两个人经历了生死,不论如何的等待,凌香都愿意。 一边看着小孩子们的俏皮,一边想着此刻的他正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是在内堂里长袖善舞?还是带着与引君坊联合的人马集训? 只消想着他在人前指领的英姿,凌香就连眉眼都会弯弯,笑得甜蜜。 下午时分,祝洪来了。 祝洪虽傻傻愣愣,却一向是老大哥,对于凌香当然是喜欢得很,可是嘴笨,也呆羞,从来都表现不出什么,关心照顾却时常是有的。 两个人当即聊了聊家常。 如此一个下午,实在是许久没有了。 不禁让凌香感叹道。 “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暇了。” 许多年前的下午,四个人会坐成一排,在熙熙攘攘的水边,凌香脱去罗袜,一对小脚插入水隙之间,一边荡漾着涟漪,一边听着各自的景愿。 那时候的凡儒已经算得上讨厌,成天就知道说着要功名盖天。 祝洪却只是挠了挠头,说着只想和现在这样能吃能喝能睡。 大家哄笑起来,祝洪却是不介意的。 别人看向剑冥,剑冥还小,比凌香还小,支支吾吾,许多话都说不了。终究只是说要跟何解风一样。 等到凌香回答的时候,凌香的脚就在水里面踏着浪,妩媚地笑着说,要找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像这浪花一样给自己捏脚。 现在的凌香嫣然笑着,仿佛当真寻找到了。 凌香又道。 “好哥哥,你今天可有没有看到我家那个残空?” 祝洪把脑袋摇了摇。 凌香只以为奇怪。 “难道他不在内堂?” 祝洪瓮声瓮气地道。 “没有啊。” 凌香再问道。 “难道他不是被派去训练新军吗?” 祝洪道。 “那是杜八指负责的啊。” 凌香不禁要愁了,不由自主地撑起了自己漂亮的下巴。 “那他去干吗了?” 祝洪不知道。 “听说是极为秘密的行动,是房主私下派遣的,绝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凌香美眸扑闪扑闪地眨动,却不再说话。 而这时候的天,也终究黑下。 变故 (2) 这时候,他的身影才悄悄出现在街道。 无星无月下,也瞧得见一身的疲倦和萧索。 凌香赶紧挑了一杆灯,玉莲俏步,奔出了房楼,激得整个屋子都“叮叮咚咚”,才在面前与他相拥。 他稍略有些错愕,随后抚了抚凌香的发,说。 “怎么了?” 凌香轻轻在耳边呢喃着。 “想你。” 他出乎意料地以双臂将凌香抱起,引得凌香一阵急呼。 “啊!” 两个人合在一起,打着旋,向着屋子里走。 入得门后,却也不见凌香下来,反倒是箍得更紧,随后吩咐道。 “把火点了。” 火炉下的冰炭也就慢慢燃出蓝色的火花。 如此的寒冬,吃着滚热的锅,当然是最舒服的事;若还有一个娇躯在身上拂动,自然更是香艳得紧。 凌香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笑,全然是一副小女人的模样,深深向他索吻,一阵交缠,舌尖都在彼此的嘴唇里跳跃,忘乎所以。 直到炉火“嗡嗡”地低吟,才缓过神来,凌香俏皮地笑了笑,由他身上褪了下来,开始为他将准备好的蔬菜荤肉都往锅炉里放。 一边好奇地道。 “老爹喊你去做什么?” 他道。 “商量。” “申公刑被刺的消息,昨天已经传开了。” 作为见过李拓的凌香不禁也要赞叹道。 “看来李拓果然是李拓。” 他道。 “就连薛歧,似乎也在其手中败阵了。” 凌香睁着明晃晃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青人竟可以让五把刀中最难对付的薛歧也败折下来。 他道。 “而那个公止境,更被斩断了一条臂膀。” 凌香当然要咋舌。 “这个李拓还真可怕。” 他点点头。 “无怪乎其能凭一己之力牵制住寇文占。” 而他已然接着说道。 “还有一个人的死讯也不胫而走。” 这时局动乱得让凌香心烦,凌香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谁?” 他道。 “西门沙。” 凌香瞠目结舌。 “难道也是李拓下的手?” 他摇了摇头。 凌香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回想了一边,才说。 “申公刑是管学龄的左膀右臂,西门沙更是青花楼的领头。” 他道。 “所以有一个人的态度就令我们不懂。” 凌香睁着大大的杏眼,还没有问话,他却已经站起了身,吩咐所有的下人都去休憩,随后把门也实实地掩上,才在凌香的耳垂边开始说道。 “引君坊那出使的态度,实在值得琢磨。” 凌香扑闪着眼帘,道。 “哦?” 他道。 “那出使停留在隽永城里许多时日,本就是在等李拓刺杀的结果。现在结果出来了,青花楼更是损了西门沙,这人却不闻不问,甚至不曾出现过。” “所以房主让我从暗中监视着,看看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 凌香撒娇着。 “老爹真是的!你分明有极强的领导力,却让你做这些隐隐蔽蔽的事。” 他摸了摸凌香的头。 “这样的事,我本也做惯了,没有什么。” “只是……” 凌香道。 “只是什么?” 他不由地回忆起来。 “只是那出使的举动倒当真教人疑惑。” 变故 (3) 这出使就静静地在家中坐。 风雨欲来的时候,出使带着最诚挚的敬意前来隽永城结盟;而当风雨渐退之际,出使却蓦然没有了举动。 谁也不知道其终究要做什么,哪怕是吕慕青,也唯有选择按兵不动,只是派了三个人轮番监视起来。 现在已是夜深。 吴秋不禁打起了哈欠。 屋子里的烛火都已不再摇曳,也见不得任何动静。 吴秋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袄子拢了拢。 庆幸的是雪已停了,有风的时候,吴秋只需要往墙夹角里靠一靠,把袄子裹紧就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等待,有些人的脾性急,慢了一瞬,也会如雷般暴跳。 吴秋当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否则吕慕青也不会派遣其来。 可吴秋也渐渐有些急了。 因为其根本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 突然风声响起。 吴秋下意识以为不过是空中剧烈地拂摆,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一个无言的黑影,悄悄从吴秋的身后冒了出来。 现在吴秋的脸上、背上才总算有了冷汗。 吴秋只能凭借人类的本能去猜测身后究竟是何许人,同时脑海更是不停地转。 还能让吴秋保持不乱的,是一招。 从五岁开始习武起,就一直训练的一招。 许多时候,那些费时费力的千锤百炼都会让人看起来像蛮牛,甚至会被一些崇尚灵活应变的人觉得落后,可是这些人又怎么能明白,那无数风雨里磨练的一招可以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心安。 吴秋蹲坐的地方是两处屋檐的夹道,极为狭小。 而吴秋的这一招需要其扭身反撩,如同横转的风轮一样,匕首将从右侧的胸膛直插入心脏。 这当然是近身搏斗时,才是使用的一招。 所以吴秋一定要耐着性子,就算如今的手脚都显得冰凉,也不可以急躁。 “滴答、滴答”,有汗落在檐上。 那本是极轻脆的声音,那本不易听到。 只因为风停了,身后那人的脚步也停了。 吴秋的心一抖,导致浑身都一抖。 身后的人停在咫尺外,仿佛在欣赏一只垂死挣扎的猫。 吴秋分明知道身后的人要来了,却又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袭来。 吴秋只有把心一狠。 吴秋仿佛站不稳一样的身子一晃。 破绽,故意露出的破绽。 一旦你以为能趁此时机杀过来,那么吴秋十几年沉浸的那一招就会朝你的心脏钉过来。 身后的人却分明动了。 那速度好快。 仿佛三两步,就能把一个世界走完。 吴秋不管那么多。 吴秋扭身,出手,出匕首。 无论对方的身高多少,匕首都恰恰能从右侧刺入,把心脏钉死不动。 随着这一招绽出,吴秋的脸上不但有冷汗,更有笑容。 那实在是因为这一招承载了其所有的痴苦和坚忍。 那实在是因为这一招宣泄了太多埋在其内心的压抑。 那实在也是因为这一招出手得太完美,简直让其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变故 (4) 只是这世上的无妄之灾实在不少,而再完美的出手也会有落空的时候。 当吴秋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匕首从身后这人的胸前划过时,反倒是自己的心脏陷入冰凉。 就差了一寸。 匕首和身后这人的身躯就差了一寸。 这人当然看穿了吴秋故意暴露破绽的举动,加以利用,凭借自己神出鬼没地轻功,竟如旱地拔葱一般让自己留在安全的位置上,任由吴秋出手。 这一招非但完美,也重。 重便有无穷的惯性,吴秋无法挣脱的惯性。 吴秋随着这惯性转了一圈,却还是没能看清楚这人的面孔,只不过又重新把自己的后脖颈对着了别人的眼眸。 如此近的距离,身后这人霍然动手。 吴秋实在躲都无疑躲。 于是吴秋脖颈上挨了一记手刀,人也只要重重地跌落。 这一记手刀切得干净利落,力道之间一丝一毫都不会多,不至于教人丧命,却足够晕厥许久。 随后这人撑开一把油纸伞,整个人如同浮萍一般,从屋檐上飘落,落地时,甚至连半抹雪花都不曾溅动。更是踮起脚尖,终究只在积雪里留下两个小洞。 紧接着手腕一抖,那把撑开的伞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在半空中疾速旋转着,向着门口盘旋过去。 而这人翩翩如风,赫然就飘在了空中,需要借力再拔纵的时候,脚尖便在伞面上点拨,便掠得更远。 只看雪面,谁都看不出有人来过;可这人偏偏已在门前站着,眼见那伞以为方才脚尖的点拨就要急落,这人轻巧腾出一脚,接连在伞柄上连踢四下,油纸伞又乖乖回到其手中。 这一套飘泊的动作当真行云流水,足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男人翩翩如厮,只可惜口不能语,否则又该被多少女子惦念在心! 双指扣成环,“嗒、嗒嗒”在门案上稍略敲动。 一声轻,两声重。 这当然是暗号。 果然,一瞬间,那久违的灯火又再次幽幽点亮。 木门由左右分开,那张出使的沉寂如秋水的脸重新出现,对于眼前这人尤为放心,甚至不用去检查是否遭人跟踪,便直接放入。 屋子虽小,两人却还是走了一阵。 分明知道绝不会有人跟踪,还是到了书房,再把门窗都掩上,足见出使的谨慎。 出使稳稳地将烛火置在桌上,旋即回身,在小柜的书间翻弄了一下,便取来一叠宣纸、两支狼毫、一抹砚台。 稍略沾了些水,将墨晕开,两人各持着狼毫,便在宣纸上书写起来。 二人都是习惯,又因为是书写,所以也言简意赅。 出使写道。 “如何?” 来人写道。 “如你所想。” 出使写。 “可擒获?” 来人顿了顿,只能写。 “被逃脱。” 这点仿佛是那出使想不到的,所有不由得愣了一下,稍略看了一眼眼前来人,只见脸上也是无可奈何,终究不去怪责,而是接着写道。 “身份?” 来人写着。 “查明。” 出使的笔头里甚至都带着轻快。 “谁?” 来人写。 “剑冥。” 变故 (5) 我希望你们没有忘记剑冥,也希望你们了解剑冥此时的情形。 天上地下虽已无雪,天上地下却也难找藏身之地。 而剑冥必须要拖着残伤的凡儒的身体,躲开一轮又一轮搜索的人群,所以剑冥把牙齿咬紧,做了一件以往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剑冥挟持了一对夫妻。 剑冥用缠布将夫妻绑在屋内的立柱上,再用撕开的碎布把二人的嘴巴都塞紧,唯有这样,才再听不见任何声息。 然后,才有空为凡儒的伤口做紧急处理。 凡儒的一条右腿齐膝被人斩去,强烈的痛苦和煎熬让人瞬间意志失去,就连凡儒这样冷静的人都难免跌宕在无尽的额晕厥里。 伤口的烂肉却在一点点地倒过来腐蚀。 剑冥必须要想办法将这些肉切去,也就必须要绑带和愈合伤势的金创药。 面对着一贫如洗的窘境,剑冥唯有狠了狠心,提着手里的刀,冲回了屋子里。 那刀就架在男人的脖颈。 这是第一次,剑冥对于一个毫不能反抗的平民做出如此威胁的事情。 剑冥冰冷地问。 “钱在哪里?” 这家人并不富裕,为了活下去,这个男人咬紧了牙关,什么话也不说。 剑冥当真是发狠了。 剑冥挺直了手中的刀,血淋淋地扎进男人的大腿里。 男人疼得放声长啼,剑冥只是把布重新塞了回去。 紧接着,剑冥又把眼光向女人眺去。 还是那句话,那是冷冷的语气。 “钱在哪里?” 女人也想要咬牙的,可当那把明晃晃的刀在面颊上滑动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也就立刻招了。 这个时候的剑冥出奇的冷静。 拿过了钱,剑冥甚至不急着出去,而是把脸上、发上所有的血色污垢都清洗,甚至还换了一套男人的旧衣,慢慢地走在夜凉城的窄街里。 没有人看着剑冥的模样会怀疑其是适才逃窜的凶徒,因为那对眼光委实太过镇静。 只是在其购买一些金创药的时候,才稍略会投来好奇。 直到剑冥走后,城里的引君坊才颁布的密令,让一众药铺都下架金创药,这时候那老板才稍略意会过来什么,只是想要再追踪,却实在已不能够。 而密令颁布得慢了一拍,主要是因为贺飞情无法出声,必须找纸找笔,最后索性是找了难得的一片平滑雪面把密令下了下去。如此自然耽误了时机,才让剑冥钻到了空隙。 滚水煮得很沸,剑冥将那把染血的刀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无论心中有多少忐忑,剑冥都必须寒着脸,一来是不给那对夫妻看见,一来是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那呜沸声已经越来越急。 剑冥出刀。 刀并不锋利,许多时候甚至都不能将那些烂肉切得整齐。 可剑冥必须要动手,剑冥不能让凡儒就这样因为伤口的腐烂丢了性命。 剑冥一边切着,一边上药,一边还用绑带缚着,却又有泪不禁在流。 剑冥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里。 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间都崩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好奇? 怒 (1) “那个是不是江九斤?” 这个问题再度被凡儒问起。 现在是一月初十,距离凡儒的腿被人齐膝砍去,还有三天。 春节喜庆的气息还飘散着各地,只是凡儒和剑冥都归不去,便只有围在一个小炉边,抱团相思也罢,独饮乡愁也罢。 而这年的春节里,最惹人注意的,当然刺杀申公刑的戏。 在不受接见又无以离去的日子里,能让凡儒和剑冥同时提起兴趣的,就是这场戏和当下的时局。 凡儒夹起一筷子的嫩肉,插进已发滚起泡的锅里,旋即淡淡道。 “李拓已经没有机会了。” 剑冥疑惑。 “四五天之前,你不是还说李拓是天下第一杀手?” 肉烫得半生不熟,凡儒已赶紧向嘴里塞了一口。 “即便是今天,李拓也是天下第一杀手。” “可即便是天下第一杀手,明天过后,也就再无刺杀申公刑的机会了。” 剑冥当然算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固然一向站在吕慕青的身后,但对于江湖的形势其实还未曾有过自己的思绪和深究。 所以忍不住要向凡儒讨教。 剑冥道。 “怎么说?” 凡儒轻笑了笑,道。 “记不记得四五天前,我们谈论过什么?” 剑冥极力的回想,却还是摇摇头。 凡儒道。 “你大概不记得。哪怕我有提及,或许也只是轻描淡写罢了。” “可就是这件说起来轻描淡写的事,却足以宣判李拓的失败。” 剑冥赶紧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 凡儒道。 “西门沙回唐城了。” 剑冥恍然地拍了拍桌子。 “是了,是了。我当时还说,西门沙不过是回家过个年,并不值得惊讶。” 凡儒又夹了一筷子肉。 “西门沙回唐城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过年?” 剑冥的目光里稍略有了退缩,还是判断不了的。 于是凡儒接着道。 “西门沙是青花楼之统,此时离开,说明两件事。” 剑冥竖起耳朵,态度谦恭地听着。 “第一,青花楼已整肃完毕,随时随地都可以有大动作。” 剑冥的眼眸上立刻便蒙了尘,淡淡道。 “这对我们不是好事情。” 凡儒却没有在此处接口,而是延续着道。 “第二,申公刑一定会活。” 剑冥道。 “为什么西门沙一旦回城,申公刑就能活?” 凡儒道。 “因为西门沙一定会将申公刑接走。” “杀手最怕的就是在摸清所有部署以后,环境却突然发生变化。一旦申公刑被接走,相当于之前所有李拓的布局都落成空。此后非但有西门惊唐、公止境、薛歧在申公刑的身旁守着,更有青花楼在左右,除非甘愿冒着脱去一身皮的风险,否则没有得手的可能。” 剑冥只好叹口气,只好摇头。 这个时候,剑冥才想起动筷子。 幸好两个人吃的是火炉烧煮,否则早就凉了。 直到剑冥把肉夹到碗里后,才稍略愣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准备酱油和香油。 却见凡儒已然起身了。 虽不是在一起生活,可毕竟多年来都围绕在吕慕青的左右,凡儒细心,对于剑冥的习惯其实早已经有了掌握。 这时候已从厨边拿来。 掠过窗边之时,凡儒却突然不动。 眼眸不由自主地一缩,然后看向窗外的一个角落。 白雪还在纷飞,角落里黑影晃动。 凡儒不禁要问。 “那个是不是江九斤?” 怒 (2) 于是剑冥跳了起来。 这似乎已是凡儒第二次喊出江九斤的名字。 剑冥沉声道。 “江九斤该是死了,死在鸦城了。” 剑冥分明很记得。 其实剑冥本该是那一役的领袖。 其实剑冥本该是两狼坡上遭遇埋伏的那一个。 只是事到临头,吕慕青却想测试一番残空。 那一天,残空非但在两狼坡中死里逃生,甚至带着折兵残员一举攻克下鸦城,顿时名声大噪,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所以剑冥不能不记得。 剑冥两步已靠近了窗台。 是夜,透过窗,剑冥在对面的街上隐约也能看见一个人,只不过已是背影,已在去离。 剑冥看不清,却听得清。 就听凡儒用极为缓慢的声音道。 “你大概不知道,鸦城中并没有发现江九斤的尸首。” “而那时的他不过刚刚入得墨雨堂,根本不清楚敌人的模样,更何况是在杀伐之中,所以事后问起,他也只能懵懵懂懂地摇头。” “至于我……” 凡儒顿了顿,眼睛一寸寸收缩,当真和狐狸没有多少不同。 “我通览过鸦城里所有叛逆者的肖像档案,而适才的脸,我分明记得。” 明明屋子里有热腾腾的煮火之气,剑冥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一阵阴风,随后背脊的凉一路上涌,慢慢化开在了手心之中。 剑冥喃喃地道。 “为什么偏偏会是在这个时候?” 明明墨雨堂和引君坊的结盟马上就要有实质上的进展,明明很快自己就可以偷偷跟着剑冥回到隽永城中。 这个问题就连凡儒也无以回答。 凡儒稍略摇了摇头,与此同时,甚至丢出了一个更深刻的疑惑。 “倘若那个人当真是江九斤,你以为这时候出现,是冲着你还是冲着我?” 听起来或许只是一个细微的差别,在这个飘摇的时候,却可能是致命的。 剑冥哪怕再没有什么江湖历练,却还是很快就读懂了凡儒的话。 剑冥很郑重。 “这次的任务,应该是绝密的。” 便连隽永城的吕慕青也起早贪黑地打着掩护,就知道是多么的严重。 凡儒问道。 “可你并不是一个人。” 和剑冥一起执行任务的,岂非还有四个! 剑冥否定了有奸细叛徒的可能。 “那些人都是房主亲自挑选出来配合我的。” “那些人甚至跟墨雨堂没有丝毫的瓜葛。” “执行任务前,那些人甚至丝毫都不懂,显然房主没有透露。” 凡儒稍略点了点头,喃喃道。 “对于人,房主从来很少看错。” 吕慕青知人善用这一点,谁也不会辩驳。 凡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旋即道。 “我也希望江九斤是冲着我。” 随后,两人同时在阴霾中沉默。 这一天是一月初十。 从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超乎了两人的想象。而两人更没有想过会成为接下去一系列事情的*。 初十的夜是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夜。 一切的冲突就发生在第二天的清晨。 雪还未停,霜甚至如雾一样朦朦胧胧。 然后,还在沉睡中的凡儒就听见了一声嘶吼。 怒 (3) 凡儒看不到嘶吼的人。 因为人已在雪中。 凡儒默默地在窗前注视着一切,注视着剑冥扑向昨夜江九斤站过的街。 雪愈演愈烈,无论在天地里再浇灌多少的血,想要掩盖,都只用一息的时间。 可是那些衣物却是半悬在空的,仿佛就是特意要让人看见的。 衣物里有黑色的棉袄,有青色的柳衣,有浅色的荷裙,甚至连最私密的亵衣和小裤都被悬起,大多数都是污秽的,撕裂的。 普通人看见了,只以为是什么人在恶作剧。 心中有邪的人看见了,就会顺着那些撕扯碎裂的痕迹去揣测着那个穿着这些衣物的女人被怎样的欺凌。 剑冥看见了,就是嘶吼。 剑冥一把将所有悬挂的衣物全部都摘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眼眶顿时更有泪涌了出来。 这些都是于采青分别时的所穿。 那一天两人甚至还做过,这两件锦红的亵衣小裤简直都是剑冥亲手为其穿下的。 现在的衣物已不再有女子贴身的奶香味,更多的却是男人的恶臭。 剑冥抱着衣物躺在雪地里,天和地都没有了声音。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愤怒跟仇恨在剑冥的心底响起。 死一般的沉寂。 随后,死寂里默默地走出了一个身影。 这人恣意地在风雪中摇曳着自己的身体,最鲜明的就是做出一些下流的肢体,然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脚步落定,用一双极为怜悯的目光瞅着剑冥,可是嘴里却都勾着邪恶的笑意,不断有享受的低吟轻轻、轻轻地喘起,歪着脑袋,把头摇起。 这人就是江九斤。 这一次,剑冥不可能看不清。 而剑冥更不会听不清。 只听江九斤笑着说道。 “我们见过。” 两人当然见过。 那时候鸦城还仍是墨雨堂的归属,那时候吕慕青曾亲自带着凡儒、凌香、祝洪和剑冥一同去审视过。 可江九斤分明说的不是那次。 “在那小娘子的门口。” 剑冥的泪已然止住,拳头已然握紧。 江九斤却还在继续道。 “你大概是没能看到我,毕竟我带着斗笠,坐在马架前,而你的心思,又都在那小娘子的身上。” “当时你们抱得可紧了,我的心底却在发笑。” 这时候的江九斤甚至连看都不再看剑冥,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抱得越紧,那小娘子就越会想你,后面做的时候就越会反抗。” “我可是最爱女人挣扎反抗的了。” 说完,还不忘记舔了舔唇角。 然后,剑冥就像鬼一样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阴煞,裂开的嘴里甚至全都是獠牙。 江九斤却在规劝,道。 “我劝你还是莫要这样。” “你要追我,我一定会跑。惊动了引君坊的人可不好。” 凡儒沉声道。 “不要上了当。” 凡儒当然是冲着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抱住了剑冥,一遍遍再剑冥的耳畔说道。 “不要上了当。” 凡儒道。 “现在天色还早,你的出现说不定还没被发觉,可一旦追上去,必定会再次被引君坊的人追杀。” 剑冥还是捏紧拳头,毕竟是闭上了眼。 头是微微仰抬着,又是晶莹的、无声的泪,流淌。 所以也只有任由江九斤说道。 “便是这样,便要听话。” “那小娘子如此漂亮,你就当是和我分享了一次。” 怒 (4) 剑冥的拳骨捏得作响,实在用尽了一切的蛮荒之力去困束自己的愤怒。 只是在那句“分享”过后,便什么都没用了。 剑冥冷冷地把话说出口。 “放手。” 这是第一次,凡儒听了剑冥的话。 剑冥一步步向着江九斤走,如同伺机的野兽。 可江九斤却浑然没有在害怕,依旧是左摆右摇,堂而皇之地面迎着剑冥退后。 两个人的距离一直没有拉近过,可是越走,剑冥的煞气便越重。 江九斤还能干笑得出声,但脚步毕竟是抖了抖。 有一步没有退稳,剑冥就绝不会放过,突然迈足,如豹子刮躁起风,眨眼间江九斤的笑脸已经是唾手可得,毫无章法可言,只是把所有的力气都埋入了拳头,重重砸在面门中。 摧枯拉朽的力量刹那间便把江九斤扔了出去。 几颗左侧的牙立刻就沾了血折落,顿时就脸肿。 而像江九斤狐假虎威之人,当然也不会有回吞腔血以反击的威风,甚至来不及站立,就以四肢屁滚尿流般仓皇逃走。 剑冥健步如飞,由身后追。 二人一前一后,在夜凉城特有的窄道里面穿梭。 毕竟,江九斤把所有求生的气力都用得彻底,速度之快,常人当是无法匹及。 偏偏剑冥浑身都被怒煞给占据,竟似和人类都有了脱离,宛魔若神,一脚就踹在了江九斤的背心。 江九斤一头栽了出去。 简直要在一面石墙上都刻出几许印记。 随即就有血注从头顶潺滑了下去,遮蒙在江九斤的眼里。 人是已经站不起的。 可江九斤还是要挣扎着,要活下去。 于是江九斤滚,当真是把自己的身躯蜷缩着,向窄道的阔口滚。 这个人虽然无耻卑鄙,对生命的珍惜,却足以让任何人都向其致敬。 雪地松松垮垮,也让其这样地滚走不至于对骨肉有伤及。 江九斤一边滚着,一边喘息,艰难地靠着刺眼的雪色白芒去寻找阔口在哪里。 突然,天地的白都被罩进了一抹黑影里。 剑冥就在翻滚的江九斤的头上,一双狰狞的怒眸,似要把其抽筋扒皮。 果然,剑冥直挺的身子低袭,仿佛要将地面都裂碎的拳头直迸着江九斤的胸膛捶去。 身后却有一声疾呼。 “不行。” 白驹过隙之间,江九斤突然由唇舌里舔出一只偷藏的机括,顷刻间一十七根细如牛毛的针雨尽数朝着剑冥打过去。 剑冥眼神一凛,可浑身的劲道已用到老,凭此刻的修为,无论如何都卸不去力。 “塔塔”,立刻就有三根针钻进了凡儒的小腿里。 庆幸的是凡儒毕竟把剑冥顶开,毕竟还是让剑冥留下了一条命。 凡儒苦涩地摇头。 “‘舌下针’,江九斤最善用的伎俩。” 再回过头来,江九斤已有半个身躯跨过了窄道的阔口,仿佛有曙光沐浴。 凡儒拉了一把剑冥,道。 “前面是引君坊的本营,江九斤是故意引你来的这里。” 剑冥的拳头在颤抖。 凡儒感觉得到,凡儒明白此时此刻还有一丝机会可以拉动剑冥回头。 凡儒道。 “就差一点,我们的努力就差一点。” 剑冥含着泪,终究松下了拳头上的劲。 凡儒疲累地松了一口气,终究能倒在雪里。 就在剑冥要上前把人扶起之时,天上地下突然有了缠绵的声音。 “啊,啊,啊!” 那声音还在发着抖,还有伤痛带了呜咽,却就那样在静静的皑皑白雪中响起。 怒 (5) “啊,啊,啊!” 江九斤一边*地在叫,下半身的躯体一边不由自主地抽动,青紫的脸上还满是笑容,大吼着道。 “我就是这样干的。哈哈哈哈……” 于是凡儒再一次瞧见了剑冥手臂上的青筋。 凡儒已无力再劝说,轻轻地缩在墙角上,眼睛里一向有的神光都开始有些空洞。 剑冥也无法在抑制住自己。 滚烫的泪浇在了心口,旋即化成了深仇。 挺拔的身子再次转身,向着窄道的阔口而走。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的引君坊驻卫发现了一边*地叫着、一边做着下流的动作的江九斤。彼此或许也觉得有趣,可毕竟是多事的寒冬,面面相觑过后,便有四个人围成一支小队,要去检视一番情况。 四人来到江九斤身旁,正巧遇上剑冥走出了窄道。 一人指着剑冥,开口道。 “站住。” 剑冥闻所未闻,浑身都有煞怒。 江九斤觉得好笑,道。 “剑冥怎么会站住!” 那人继续提醒道。 “如果你再不站住,休怪我们动手。” 江九斤喃喃低笑说。 “剑冥杀你们人的时候,可从不让你们站住。” 另一个人脸色大变,却只是用棍子敲住江九斤的口,道。 “闭嘴。” 江九斤一丝反抗都没能有。 而这边,那人已经和剑冥动起手。 那侍卫提起长棍,砸向剑冥当头,剑冥身子一偏,轻巧躲过的同时,欺身而近,右手立刻便抓住了侍卫腰际的佩刀,随后脚足在侍卫的腹上一蹬,把人踹开的同时,刀也拔脱。 其余三人一见剑冥来势汹汹,也就一同为了上来。 两根长棍分左右齐攻,专点剑冥的双肩。 第三根棍子却是扫在脚踝扫动。 剑冥立刻就有应对,顿时鱼跃在空中,那扫堂的一棍自然落了空。悬空之际,连抖三刀,分别将冲着肩来的长棍荡开,最后一抖,则是深深在侍卫的胸前划过。 幸亏如今是冬,两人都裹着袄衣,否则胸前必定是鲜血直流,现在不过是棉絮洒落。 三人整齐地退后来一步,与最先被踹出去的那个侍卫合在一处,一并要向着眼前人再次出手。 可对于四人来讲,剑冥委实是太快了。 一眨眼之际,竟然已蹿了上来。 只有一人还有反应,长棍捅了出了,却被剑冥一把握住。 紧接着,剑冥一脚踢在一人下巴尖,顿时这人倒飞而出,哪怕是坠落雪中,也是不明不白了。 另二人这才有了动作,一左一右挥来,企图把人夹杀于其中。 “嘭。” 但听这声巨响,就能了解二人皆无留手,势要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偏偏这声响是两根长棍相撞所发出来的,而剑冥岂非早已脱身出来。 不知何时,剑冥已溜到了三人身后,钢刀再次出手,刀背重重地敲在颈后,瞬间让三个人同时丧失站立的理由。 随后,剑冥带着怒火向那个在雪中爬滚的人走。 而天际飘舞的雪花,终究在寂静的清晨停止了零落。 回望 (1) 对于此刻的墨雨堂来说,最大的消息莫过于引君坊出使宣布,将在三天以后的元宵夜上,借由团圆的名义,结盟。 消息一出,帮众欢呼,接连几个月里对于青花楼的恐惧终究是消弭而空。 两个对峙超过五十年的帮派竟能达成联盟的共识,虽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一时间消息纷走,无疑把整个大荒的江湖甚至朝堂都震动。 楼下欢庆的人潮。 大雪在前两天已默默地停下,这些在家中闭足了许久的百姓们得了一个肆意的时光,自然就在隽永城中奔走跑闹。 有些孩子带着暖耳、手套,追追打打,在路角堆起真人大小的雪人,用削切的胡萝卜为其添上五官,倒委实也有几分好看的模样。 而大人们则肩并着肩,上街去吃肉喝酒,吹弹奏唱。 春节的时分,又加上如此利好的消息,果然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了笑。 而此刻极力促成连纵的推手、墨雨堂第二房房主吕慕青,悄悄倚靠在楼栏旁,孤独地仰望着被皑皑的白云遮笼的苍穹。 将近一个月的早出晚归,吕慕青实在已有些疲惫。 晚时的风缓缓把衣袖吹动。 可无以震动这位果决坚忍的男人。 可是吕慕青如何能笑。 吕慕青的心,岂非还在煎熬。 固然,在别人的面前,其一向是个面如冷冰、心如水清的人,但若说当真没有半分情感,也是污蔑了。 只是其竭尽全力将那些汹涌的情绪,全部都包藏在这一副巍峨不动的身躯里,不跟任何人倾诉。 吕夫人上了楼,稍略给夫君披上一件皮袄,旋即淡淡道。 “还在担心剑冥?” 吕慕青道。 “也不知由何时开始,前方已再没有多少消息回报。” 吕夫人道。 “剑冥是个好孩子,懂分寸的。” 吕慕青道。 “可是毕竟却还是个孩子。只要是孩子,七情六欲,就抛不了。我怕,我真的怕。” “特别是这一二天,仿佛总有不详的预感一直笼罩。” “我的眼皮,也一直再跳。” 吕夫人稍略回头望望,在确定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从身后轻轻地把自己的夫君搂抱。 身上温婉的芳香,让其不像一个四十多数的女人,眼角上淡淡的细纹非但让其不显得苍老,反而有一种成熟女人独有的味道。 吕夫人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我一直会陪伴在相公身旁。” 吕慕青没有回头,只是手也悄悄抚在了女人挽在腰际的葱白嫩手,心头蓦地,就有了一丝安定。 吕慕青终究在夫人面前叹了口气,道。 “那孩子从小长在身旁,我虽对其严厉了,其实还是把其看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剑冥表面听话,其实内心里倔强,一方面自是因为家破人亡、必须从小就对人生有所思考;一方面又因为毕竟年少,还分不清世态炎凉。” “我本是不欲让其掺和于其中的。” “可是事到临头,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吕慕青默默地低下了头。 回望 (2) 而眼泪也平静地顺着吕慕青低下的头轻轻地流。 谁能想到,这个一向看上去平淡寡情的吕慕青,竟也有泪洒的时候。 吕夫人将自己的侧脸慢慢贴上吕慕青的背,不再说一句话。 吕慕青脱力地跌坐下,吕夫人便也用尽浑身的气力去搀扶着。 在这个女人面前,吕慕青的脆弱,才终于不用收藏。 远方的天空还是发白得很,夜却缓缓再罩下。 这本来就是春节的档口,再过几天又是元宵,难得趁着无雪,就有人发起了礼花鞭炮。 小孩子们过街串巷,一只手拿着“噼啪”燃烧火柳在涂着一闪而逝的图画,一只手则提着一根亮红堂堂的冰葫芦,嘴角洋溢着笑,仿佛除了这个愉庆的年头,再也没有了别的想法。 吕夫人便在吕慕青的耳畔边安慰道。 “相公快看看那个顽皮的孩子头,是不是跟当年的凡儒一样。” 那时候凡儒、祝洪、剑冥都算是住在二人家,每到年关的时候,便会在凡儒的领带下,拿着一串剩余下的小钱,在隽永城里东蹿西跑。凡儒一向机灵,诙谐打趣,最会调节邻里间小孩子们的气氛,很多人也以其和东城的王良光为孩子头;祝洪以有了个大块头,也虎头虎脑的,旁人不论与之说些什么,就是虎头虎脑的笑;剑冥本也比众人小了二三岁,又孤僻许多,从来不出声,习惯了躲在人后。 一群孩子会吃糖,会燃火柳,会哄跑,会讨红包,会看戏,直到热腾腾的晚饭做好,才散。 吕夫人丝柔地抚着吕慕青的头,道。 “再过几年,暖儿也要在这街上追跑打闹了。” 脸上,有几分甜丝丝的笑,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一样。 吕慕青恢复了平静,却依旧还是跌坐着。 身与心都竭尽了全力,吕慕青已不愿再动弹一下。 吕慕青喃喃地道。 “暖儿,是怕我吗?” 吕夫人道。 “是怕的吧。” “暖儿还小,相公又是个严父,在相公的面前,当然是藏起小尾巴了。” 吕慕青不能说话,那双眼睛蓦地又有些涨红了。 吕夫人又道。 “可暖儿还是想你的。” 吕慕青愣了半晌,柔声问道。 “怎么想?” 吕夫人道。 “这些日子,相公总是早出晚归,暖儿醒来见不到,便常常会拉住我要去堂里寻找。” “那样子的暖儿,极其的不听话。可终究还是因为想相公了吧。” 吕慕青笑,惨笑。 夜更深,却不再寂寥。 各家各户都敞开了门,迎着岁寒,也希望迎来新气象。 而吕慕青哭过了、笑过了,终究还是要站起来的。 下楼的时候,吕慕青已恢复了平时的清淡,哪怕眼眶仍有些泛红,却也只被人觉得是进了风。 墨雨堂的侍卫都向其低头。 在洛思冰休息的时候,吕慕青已隐隐成了墨雨堂新的领袖。 吕慕青发话。 “三天后的结盟仪式,一定不能有错。” 跟在身边的墨雨堂大管事点头,旋即就吩咐几个手下去向各房通知,也谨慎去做。 吕慕青又道。 “既然已达成了结盟,派一支轻骑,去把凡儒接回来,庆功。” 大管事点点头,遵照着吕慕青的话去做。 吕夫人悄悄伴在那抹青衣的身后,看着自己崇拜的男人,唇角稍略绽开一些笑容。 回望 (3) 远方的喧嚣终究渐小。 马车驶离了隽永城,向着离湖。 凌香在他的肩头找了一处最舒缓的位置倚靠。 十指也紧紧地缠绕。 这个春节,两人虽都在隽永城,却都是聚少离多,知道引君坊的出使宣布要在元宵节那天与墨雨堂结盟,派出去盯梢的人才终于能回复正常的生活。 凌香当然温贤,却也是个爱折腾的人,一早便拉着昨日才算放春假的他。 只是他的困意不多,便也向着凌香。 路途中的粉花青草都被雪晶冻上,可当真又有了别样的风情。 时不时,凌香又会撩开帘幔,去欣赏。 而他的记忆,却也在清风之中慢慢地悠扬。 记忆里当然有离湖。 印象最深的还是湖畔边的小亭。 小亭处最适合乘凉,曾几何时,更是他爱来喝茶的地方。 当时是初秋的时节。 风,渐微有些发凉;虫鸣,鱼跃,在离湖边都可以看到;红花绿柳稍略有了些更变,却依旧由残缺的美好。 每隔几天,他就会牵一头慢马,准备一点泡茶的器皿,向离湖骑来。 他喝茶以戒酒。 所以他泡茶的功夫毕竟算不上好,和吕慕青当是天差地别了。 可离湖实在飘着香甜清爽的空气,便是他泡的茶里,竟也有了这样的味道。 风会吹散他身上的戾气,茶会洗清他体内的躁火。 于他而言,清清淡淡的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那天,他在亭间被人找到,被林凡找到。 他固然没有躲着林凡,却也不希望被林凡找到。 林凡却像是有魔法一样,无论他藏在了何时何地,都能知道。 那一次林凡要他给一个人带几句话,给何解风带几句话。 就像以往一样。 他没有让林凡失望,他把话带到了。 林凡却让他失望,因为死人再也没有笑。 甚至连面庞,别人也再见不到。 彼此之间,甚至连一张可以缅怀的画像都没有留下。 而回忆里的对方,不论有多么的深刻,面容,大概还是会模糊的吧。 他从回忆里抽出思绪。 凌香不再欣赏窗外的冰景,已是抬起了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眸,看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道。 “怎么了吗?” 凌香摇了摇头,眼睛扑闪着,微微地眨了几下,再次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喃喃感性道。 “只是想到与老爹初次相逢时了。” 他稍略有些惊愕,道。 “也是在这离湖?” 凌香轻轻地动了动头,道。 “那时候我是寻死来的。” 他顿了顿,不想深究因果,而是道。 “怎么着?想要在湖底变成一缕水草?” 凌香拍了拍他,甚至都在他的脖子上轻咬一下,才有些解气,才道。 “那时觉得自己太累了,太脏了,还不如死掉得好。” 他轻轻地搂着凌香的左肩,给其更紧的倚靠。 凌香接着道。 “就在我几乎要跳下去的时候,老爹出现了。” 他道。 “吕房主怎么把你劝下的?” 凌香稍略摇头,凌香道。 “老爹没有劝我。” 他道。 “哦?” 凌香道。 “老爹在一旁看着,只是在一旁看着。” 回望 (4) 他皱了皱眉,道。 “房主在看什么?” 凌香道。 “在看着我死。” “用老爹的话来讲,一个满心求死的人,无论怎么拦阻,都是徒劳。” 他摸了摸凌香的发,道。 “那你是如何活了下来?” 凌香噘了噘嘴,还带着一些气呼呼,道。 “想在一边看我的玩笑,我才不会让人得逞呢。” 他道。 “你想怎么死?” 凌香道。 “跳江。” 他道。 “可是房主一直盯住你?” 凌香点了点脑袋。 “所以老爹不走,我不跳。” 他捏了捏凌香的鼻子,道。 “你这么倔?” 凌香旋即就往他的手掌上咬,衔住了他的虎口之后,含含糊糊地说。 “你才知道。” 他为这个小女子出谋划策起来,道。 “离江那样多的豁口,你为什么不找个别的地方跳?” 凌香明显怔了一下,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看着边上的他,那眼神足以令人心尖发毛、神经发慌,然后叫道。 “我当时没想到。” 于是他开始笑。 他很久都没有愉快地笑。 凌香便更用力地咬,把齿痕都深深地留下,然后再白他一眼,道。 “我就要在那个地方跳江,怎样!” 他把人裹进怀里,他暖声道。 “没跳下去便好。” 马车终究停下,那熟悉的小亭还玉立在当初的地方,只是纷白的雪絮为之涂彩,添了银装。 其实万事万物,在连绵的大雪上,岂非都结了冰霜! 只是那翻涌波浪的离江还在滚滚向东流淌。 两人个由豁口向下眺望,此时的水位还不是最高,却也让经历过海中漩潮的二人动魄惊心了。 于是稍略向后退出三两步,才把自己带来的小木凳扎下。 坐下之后,凌香又习惯性地钻入他的怀里,他也为凌香把另一条毛毯披上。 冷飕飕的风吹得枯木生疼,却不抵两人间的暖流。 像这样远离喧嚣,或许才是两人真正想要的生活。 凌香的头枕在他的腿上,欣赏着这一刻的安详和属于自己的美好。 突然,凌香道。 “我们走吧。” 他道。 “走去哪?” 凌香道。 “溪边,山下,塞外,天涯。” “我们找一个安宁的地方,生个宝宝,过一生。” 他道。 “怎么走?” 他一向是个简单的人,他也甘愿过凌香口中的生活,只是二人都入了墨雨堂,而墨雨堂的人,是不死不休的啊。 凌香道。 “我们可以问问老爹,老爹总会有办法。” 他道。 “如果房主不同意的?” 凌香冷硬地道。 “那我就再次来这里跳江。” 他揪了揪凌香的耳朵。 “你若跳江,还有谁会给我生个宝宝,过此一生?” 于是凌香便又软了下来。 他道。 “我们会走的。” “天涯海角,我牵着你,你牵着宝宝。” 凌香的嘴角立刻就挂出了甜甜的笑容。 他接着道。 “你便等等我。” “等我找出那个杀害林凡的凶手,为其报仇。” 他的话还是那样坚决,对于这件事,简直不会有半分退却。 凌香多么想劝,可凌香开不了口,只有在笑容里默默涌出两滴热泪。 回望 (5)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当歌女把最后一句戏词唱完,掌声便纷纷落下。 宋闲庭将自己的身子缓缓向后靠,眼眸仍是闭上,手指稍略轻摇,在扶手上点拨着,仿佛仍然沉浸在之前美轮美奂的戏舞中一样。 突然,戏院的大门再次被推开,长风便瞬间灌了进来。 有些人还在兴头上,被这阵强风打扰,忍不住就要回头开骂。 “他妈……” 话才刚出口,顿时戛然而止。 倘若再说下去,谁都会担心自己的人头不保。 堂而皇之从门口走来的人,岂非是脾气本来暴躁的墨雨堂的杜八指。 杜八指身后跟的随从不少,其向来喜欢大阵仗。左右四顾,总算将宋闲庭觅到,大摇大摆地向着戏院的当中靠。 杜八指的中气不减,朗声道。 “宋老。” 宋闲庭抬头瞧望了一眼,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道。 “坐吧。” 杜八指普一坐下,便已把脚翘得老高。 “宋老有什么话,如何不过府去说?” 宋闲庭懒懒地道。 “杜公府上阳刚之气太旺,宋某身子不复当年,已有些受不了。” 这些日子,宋闲庭一向闲散,出谋划策之事,当真做得少。 只是杜八指也在忙活其余事务,倒当真是把这个老人给忘了。 此次宋闲庭遣人去府上相请,杜八指固然是有疑惑,却还是带人走了一遭。 却不料宋闲庭半晌都未出声,仍时专心在戏台之上。 可戏台上“嗯嗯呀呀”,却是不符杜八指的胃口。 很快杜八指就坐不住了。 翘起来的腿也来回换了好几个方向。 宋闲庭的眼睛仍不在看其,却稍略把手安抚在杜八指的腿上。 宋闲庭道。 “此时此刻,杜公切忌浮躁。” 杜八指虽然性子急,可不是个粗人,心间自也有属于自己的精明,稍略低下了声音,问道。 “宋老有何指教?” 宋闲庭道。 “靳夜的佩刀总算是送回来了,明天杜公亲自递还与靳晨。” “这点情分看似虽小,却足够让靳晨不再横加阻挠。” 杜八指虽然不明白宋闲庭的深意,却断然知晓将要发生的事不小。 杜八指没有回绝。 “好。” 宋闲庭早已成竹在胸,一切都有策划,如此一步步向杜八指道。 “元宵节本就喧嚣热闹,布防上人手向来会捉襟见肘,又恰巧碰上与引君坊结盟,担保让牧离头疼。假若这时候杜公能借调七十人马,牧离就算一向和杜公没有深交,也会领情的。” 杜八指点头,听话。 宋闲庭细声道。 “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把握得好。” 杜八指问道。 “究竟是什么机会?” 宋闲庭摇摇头,不愿说出细详,只是道。 “届时,自然会知道的。” 旋即,简直如针线缝唇一样,再不说什么话。 而杜八指则是喃喃兀自思索,此时也再没有方才的不耐烦了。 戏唱到*,黄袍加身,宋闲庭喃喃地叹了一口气,道。 “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元宵 (1) 这个冬天的雪难免纷飞,便是除夕夜,都许少有窜门的现象。 如今漫天的雪终究停了,又是上元佳节,哪一户家庭不是热热闹闹? 小孩子一大早就穿上新年里刚织的衣,成群结队地去了学堂报告。 同学们说不上是久别重逢,有些倒当真是多日未见到,七嘴八舌地掺和在一起,闲说起这些日子家里包了多少饺子,伙食有多好。 有些小孩之间本就是邻里,住得近,几天前已经在一同哄跑过,更是嬉笑打闹。 教书的先生姗姗来迟,瞧见堂下乱乱糟糟,不禁把小惊木在桌子上一敲。 就一声脆响,足够让孩子们把嘴巴封上。 虽然先生平时也好说话,可一旦在惊木之后还呱躁,却是要打小手心的。 哪怕是小齐,家中父母都在墨雨堂做事,只要先生发怒,也照打不误。小齐的娘固然心疼,却只有轻轻揉着那只火辣辣的小手,尽量哄着大哭的小齐。 所以吃过一次痛的小齐岂非也是把脖子缩好,正襟危坐,不惹先生半点恼。 先生清了清喉咙,喃喃道。 “小顽皮们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 “老顽固好。” 这倒又是师生之间交流的方法。 先生道。 “有谁能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孩子们争先恐后着,道。 “上元节。” 先生道。 “何谓‘上元’?” 在这个问题上面,有些孩子就语塞了,当然还有别的孩子道。 “天上的月亮圆又圆,‘上元’就是说的天上的月亮。” 先生淡淡点了点头,道。 “虽有些差异,却已不远矣。” 旋即说了一些上元节的过往,当然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与十月十五的下元节都有介绍。 可七八岁的孩子对于这些当然是兴致缺缺,直到先生又问。 “上元节有哪些活动啊?” 孩子们浑浊的眼睛才重新亮了。 争先恐后地道。 “吃元宵。” “赏花灯。” “猜灯谜。” “划龙舟……哎哟……” 便有了在一个小孩的头脑上敲了一个板栗,旋即说道。 “笨蛋,端午节才划龙舟。” 那孩子捂着小脑瓜,呜呜囔囔地道。 “哦。” 孩子们笑够了,又接着说。 “还能踩高跷,去年我就踩过,虽然摔红了屁股,但可好玩了。” 有几个小女孩立刻瞪着白眼,道。 “谁想知道你的屁股。” 才有别的孩子道。 “舞龙舞狮啊。可威风了。” 有个胆小的女孩子却缩了缩肩膀,想是在害怕记忆中的龙狮舞。 又有女孩子道。 “我记得还有‘走桥’,去年我就陪着家里的姊姊去‘走桥’,简直累死我了。” 立刻就有男孩子回答。 “那有什么好玩的呀!” 女孩子“呸”了一口,并不理那个一向钟意欺负自己的男孩。 这时候有人问了一旁的小齐。 “你们墨雨堂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法?” 小齐稍略回想了想,道。 “每年都有呀。去年是在孟爷爷的带领下,我们去射梨木花,谁射得多了就有奖励呢。” 才说完,便有八九道目光盯住了小齐。 对于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讲,平时顶多也就打打弹弓,于那射箭,可是向往极了。 “今年有没有呀?能不能带我们去呀?” 小齐摇摇头。 “孟爷爷过世了。” 当初小齐还为此哭过呢。 “而且,而且……堂里忙着要和引金房结盟,忙绿得很呢。” 那先生一听,脸色稍略变了。 “引金房?引君坊吧。” 元宵 (2) 夜色逐渐向下一点点沉沦。 隽永城上,处处都是明晃晃的花灯,映衬得红粉佳人楚楚动人。 即使有些清冷风从面颊上吹拂,也散不了热闹。 人们随着拥挤的街道慢慢地流淌,兴致时,便停留下脚,和怀中的少女猜谜打俏。 整座城都是轻松甜蜜的味道。 倒只有墨雨堂是严阵以待。 这一次的上元佳会,甚至被安排在了墨雨堂的祠堂,一方面显示了对于结盟的尊重,一方面也是想教墨雨堂的那许多在天之灵的前辈能够看到。 这次佳会,倒是由洛思冰在牵头。 洛思冰难得出场,落在主席之上。 只见脸色已稍略恢复了女孩的红润,经历了这么多时日的修养,大概终究是从祖父的离逝中走出来了。 主席分左右,左边锦案上都坐着墨雨堂诸人,依次排开,是极力促成结盟的吕慕青、大房房主洛九郎,杜八指、牧离、靳晨都在其后。 通常来说,若要杜八指排在三席,可是会气不打一处来的,今次却只是放开喉咙喝酒,于座次的事却不怎么计较。 而牧离和靳晨也会抽出时机向杜八指敬酒,显然在感激这两天杜八指的帮忙。 洛九郎却是一身孤寡,寂静地看了几眼席上的洛思冰,倒是在洛思冰目光触及时又不经意地抽离开。 这上元节里,吕慕青倒是将吕夫人也带了出来。 大家都是见过吕夫人的,却很少陪着吕慕青出席一些活动,如今只是陪着吕慕青浅笑,别有一番风韵。 另一侧也有三张锦案,如今却仍是空空。 没有人知晓引君坊的出使何时会到。 吕慕青的表面还是平和,内心却难免会有一些焦躁。 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东奔西跑,对其来讲,实在是一种消耗。 如此还只是体力上的。 吕慕青不酒,也不烟,虽然说不上勤于运动,但身子还算是好。 真正的煎熬当然还是在心中。 夜里面翻来覆去,会睡不着,便是因为心里面的焦虑一点点在烧。 其最担心的,当然还是剑冥了。 这些时日,就连凡儒给传来的信都也少。 吕慕青哪怕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想着两个人的安危。 如果一切都顺顺利利还好,倒是其便会向洛思冰请上一月的假,带着一众人休憩,甚至要弥补一下。 冷冷的风突然在祠堂里刮起来。 杜八指浑身发红,正是喝得燥热,这时候敞开衣襟,任由风在身上吹洒。 其余人自然都是拢了拢衣袖。 洛九郎令人多给洛思冰准备一条毯子。 而吕慕青则从神思中慢慢地抽回,赶紧将吕夫人护在怀里,随后,目光又有些忧心地朝洛思冰望去。 正与洛思冰看来的视线凑在一起。 洛思冰目中当然也有些醋意,但毕竟吕慕青还是担心自己的冷暖,还用那般的眼神向自己看来,一时间又酸又甜,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风渐停。 吕慕青小声询问着吕夫人,吕夫人摇摇头,脸上都是温婉的笑意。 正在这时,列于末座的靳晨终究站起。 元宵 (3) 靳晨既然是最后一个位列五房房主的人,陪坐于末席,也便不奇怪。 末席岂非离门堂最近,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是由其最先知晓的。 现在靳晨站了起来,自然是因为门堂外有人来。 而来人,正是墨雨堂众人所等的引君坊出使。 出使身后伴着几个随行,健步而来,一见靳晨起身与自己作揖,也是抱拳拱手起来。 这时候,周遭才有了反应。 其余四位房主也便站起身来。 这些虽都是江湖中人,毕竟却是两个声名赫赫的帮派结盟,礼数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怠慢的。 便见那出使一边回礼,也一路走来,在主席的洛思冰面前深深躬身行礼,然后才退还于右侧的锦案。 其余几个随扈也依次在锦案旁落座下来。 此时分别是吕慕青和出使距主席最近,随便抬眸,视线仿佛就能撞上。 出使目光灼灼地盯着吕慕青,不至于锋利,也不见得温和。 吕慕青一心便还在照顾身边的吕夫人上,偶然相对,也是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 杯酒靡肉也岂非已端上了右侧的锦案。 杜八指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杜八指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杜八指随即便要说话。 “寒风猎猎,出使可是让老子好等啊。” 出使道。 “此次结盟,兹事体大,小某代替引君坊准备了些许了礼物,酒过三巡之时,便能送到。” 杜八指却是扁了扁嘴,冷然道。 “礼不礼物,老子在乎不了,可是这苦等的闷酒,却不知道有没有人赔偿。” 还不等出使说话,其中一个随扈道。 “我赔你便是了。” 杜八指道。 “如何赔法?” 这随扈道。 “一杯顶三杯。” 杜八指笑道。 “这样的闷酒,老子可足足喝了七杯。” 随扈连一丝犹豫也未见得有,朗声道。 “我便畅饮二十一杯。” 便像是二人斗法,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随扈果然也是爽快之人,绝不做任何拖沓,三只晶莹的酒杯已被摆在桌案上,旋即便倒酒,简直也不偷工减料,每一杯酒水几乎都要盖过杯口,仿佛再多一滴都要溢出一样。右手轻提杯脚,“唰、唰、唰”,还不及眨眼,已被灌入了肠。脸色无有半分变化,紧接着又将三个酒杯盛满。 如此七轮,虽说到得第六轮之时,这随扈的眼睛已然红透了,身形也有一点摇晃,倒是脸色却未尝变改一下,而盛在杯中的酒自是一滴不少。 杜八指看着大笑。 “引君坊也有人豪爽。” 那随扈灌完以后,大喝一声“当然”,再将酒杯砸碎在地上。 只有吕夫人稍略受惊,把吕慕青的衣袖捏得更紧,其余人却都是面上带着好笑。 这样连灌快酒,分明就是求醉的喝法。 喝过之后,这随扈当头就趴在锦案上睡觉。 出使面上稍略露着纵容的苦笑,道。 “失礼了。” 杜八指豪声道。 “像你这般斯斯文文的,才真是失礼。” 洛九郎喝道。 “杜房主!” 杜八指便不再说话。 元宵 (4) 反倒是出使笑笑,为杜八指开脱道。 “我倒是欢喜杜房主这样性情直爽的汉子,不免让人想到我们引君坊的戚飞失。” 杜八指的拇指立刻为其竖上。 “还是你有些眼光。” 旋即便自顾自喝起酒来了。 紧接着堂上便成了洛九郎与引君坊出使的对话。 洛九郎道。 “墨雨堂有三百年历史,引君坊也是从一百三十年前便已屹立在大荒,两个百年的帮派此次联手,就是要向朝堂争一片辽阔的江湖。” 出使笑道。 “洛房主实在是将我们引君坊拔高了。” 洛九郎摆了摆手,接下去道。 “适才听闻出使备了礼,实在是不必的。” 出使道。 “正如洛房主说的,两个百年的帮派联合,奉上些礼物,也是应该的。何况都是些薄礼,不足挂齿。只是礼物虽薄,却保证能让诸位眼前一亮。” 出使顿了顿,再沉声道。 “特别是吕房主。” 吕慕青一直未出言,这时突然被点名,只能是看过来,微微露笑,恭谦道。 “出使如此一说,倒当真是被勾出好奇心了。” 出使淡然道。 “过一会儿,诸位就能看到。” 于是诸位皆起杯,伴着天空中第一朵燃放的烟花,饮酒欢歌。 不消一会儿时间,被围在案中的空间里堆起来一个圆台,竟是有歌舞的安排。 隽永城中最好的舞娘被请来,迎着众人的目光,姿俏地跳纵起来。 如此看来,自然是其乐融融,和谐完好。 这场属于墨雨堂和引君坊的结盟,消息借由各种渠道早已散入大荒每个角落,再何以极力掩瞒,都是不够。 盛会最怕打搅。 有如此惦记的人,当然也不会少。 其中自是少不了青花楼的人,或者一向偏居一隅的夹马道也会派出人马,再加上早些时候进犯的寇文占,更有许多明里暗里与两个帮派有利益冲突的小帮,林林总总,都在黑暗中伺机等候,当然要加紧守防。 城内城外,非但有牧离手底的二十组人马,更有杜八指派来的七组人,在不骚乱隽永城的情况下,暗中将城内每一个要紧的口子都把守上。 下面的人口中多多少少有些抱怨,但只有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便要成为整个大荒莫大的一股势力,便会觉得现今的尽力也是值得。 在城口轮班的两组人马相依着坐下,刚过一炷香,又要分隔于城中左右去巡查。 其间的好友不少,趁着空闲,当然要胡侃海聊。 这时候,天边第一朵烟花悄然地绽放。 十个人举头相望,便见尾巴上的火星终究消默在结了冰的湖畔上。 那是灯会开始的信号。 大人小孩都会结着群往灯会里光,两三步就会有一个字谜,五六步就会有许多彩头。 十个人便根据以往的经历胡说,自然就会有人把话题延伸到女人中。 其中至少还有几个人打着光棍,光棍中又有一个人最是风流,便有人拱了拱,说。 “听说去年的上元灯会,你和羞怜红的舒舒姑娘有过照面相逢!” 元宵 (5) 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了一眼舒舒姑娘,这人还是语带自豪着道。 “没错。” 立时就有人起哄。 “快说说,快说说。” 而小齐的父亲,正是那唯一一个成家立室的。现在一副心思都在想着随着老师同学逛上元节的儿子,眼神中的思绪不断变换,初时有些惭愧,逐渐又有些欣慰,最终却是自豪起来。 毕竟能亲眼见证两个在大荒中盘踞百年的帮派结盟,而自己更是作为其中的一份子,的确算得上是无与伦比的荣耀了。 等到今天过去,将这件事与小齐说起,便是孩童的年纪,也会为爸爸感到欣喜的吧。 这人一边想着,一边满脸的笑意。 倒和身后的光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守卫便是在这个时候大乱的。 小齐的父亲最先发现,连忙握紧长枪,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其余九人还在吹嘘,便是看着其冲走也没多少反应,等到呼唤声发紧,才收回了神经。 九人回头,顿时便见城门口的气氛严峻。 所有的人都受过牧离最严苛的练训,神经立刻绷紧,随时随地都能进行作战。 城墙上,不断有人舞动着旗。 理论上来讲,大荒既被谢氏朝堂执掌,城池的把守自然该是军方,却独独有四城是例外。 隽永城、夜凉城、夹马道、渝城就是这样的例外。 其中三城就是三大帮派主要的根据地,里面当然也有朝堂派下来的官府,却都是一些性情温和、善于周旋的官员,并不主张与地方帮派硬碰,便是在当地如绵绵细水一样慢慢地壮扩。 于是连城头上挥舞的旗,绣着谢氏标志的同时,也有墨雨堂。 旗帜一摆动,就是烽火,一时半会儿虽还传不到内城核心,却已在外城延烧开来。 城中有一条河,恰是将整座城切分开。 大桥前后,往往都有备马的墨雨堂通信官。 如今看着城旗挥动,固然还未知事态的严重,却都是肃然,一匹马向着外城疾驰,便要去知会官府,以求在疏散上元节里的人群;一匹马向着内城墨雨堂的祠堂奔去,一定要禀报调兵遣将的牧离。 谁也不想在佳节里惹出事端。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出了事情。 那城旗大作,究竟是为了何许? 再向祠堂转去。 那骑士的马可真快,虽有一条扫出雪了路,毕竟仍有些湿冰,马蹄起落中,都有几下打滑,竟仍能控制住,并在倏尔间穿破了内城曲折的弄堂。 内城里也围了许多层的守卫,眼睛也尖,分明认得骑士,不必招呼,也连忙让出条道,心头也一同开始揪紧,只因这浑身亮黑只有额前一点斑白的马从来只在最紧要的关头才会奔足放跑。 “外城出了什么事?” 每个守卫的心都在想。 眨眼间,骑士已不见了。 便要入了祠堂,身影才再次被见到。 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地拖沓,已紧跑着向里面闯。 有新人见其来势汹汹,希望拦阻一下,可骑士巴掌一翻,根本不讲道理,就把人扇飞出去了。 堂里的歌舞还未散,骑士一掌简直都要将门打折了。 歌女舞女自然都停下,吓做一团,寸步不敢动弹。 迎着灰烬,那骑士一路小跑,来到牧离的锦案下。 其余人都知道这骑士的身份,瞧其行色匆匆,面上也浮起了疑愁。 也唯有杜八指嘟喃了一句“扫兴”,便不再说话。 骑士在牧离耳边只有稍略的几句话,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到,但见牧离微带红粉的脸立刻冷下,只对洛思冰拱手,甚至来不及报告,就随骑士一同出去了。 洛九郎和靳晨面面相觑。 洛思冰自然看向吕慕青那里。 而吕慕青的眸只把引君坊的出使盯紧。 那出使好整以暇,简直没有半点慌惊。 这时候,头上的瓦砾竟有叫鸣。 就见一人踏风而来,寥寥几步,从天而来。 连杜八指的眼睛也看直了。 凭自己的轻功造诣,绝对做不到如此。 等这人落地半晌,才有人追了过来,正是被吕慕青寄以厚望的残空。 他的轻功实在不行,于是哪怕早已发觉了来人,却拦不下去,只有一路跟着跑,终究跟到了这里。 他的手按住身后的木匣,静观其变。 其余人也只能怔怔地看着来人缓缓向那出使身边走去,恭恭敬敬,递上了一个蓝色的长包裹。 吕慕青的声音逐渐变得冷峻,道。 “引君坊内能有如此好轻功的,莫非是贺飞情?” 贺飞情是哑巴,哑巴不会说话,拱手作揖,认了去。 吕慕青再向那出使抛出一个问题。 “而你,究竟是谁?” 长风起 (1)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知何时,隽永城前已全是人。 城门甚至来不及关,守卫只能并肩同排,半腰横枪,以死的决心将三四百人拦截在城外。 只是那些人的脚步又如何会为了这些坚决的守卫停下来! 距离越来越近,最前排的人群连头颅简直都要顶在一块。 庆幸的是还未有人拔刀,否则这条通城的甬道一定会被尸体掩埋。 守卫里还有刚入堂的新手,手脚仍在打颤,只是被人顶住了背后,若不咬牙向前,实在活不下来。 可城墙边上的守卫至多不过五十人,很快就被洪水一样的人潮涌了过来。 那三四百人甚至不必要用蛮力,已经推得守卫倒退。 仓皇之中,就是那些手脚都不稳的新手倒塌了下来。 于是又有更多的人被绊。 立刻乱作一团。 只是来人依旧不顾不管,哪怕是才身上踩过,哪怕将人踩死,似乎也无关。 守卫们只有放弃甬道,把人群让了进来。 五十人绕着几百人成了一个包围圈。 在墨雨堂历久的子弟们眼神都尖锐,仿佛都有虎威,都抱着“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气;却仍是有寥寥几个新手,眼睛里只剩下空洞,死一般的绝望在瞳孔里徘徊。 那包围圈从城门的左端依半圆滑开,直到城门的右端。 虽说是包围圈,却只有一层,根本带不来压迫感。 反倒是慢慢涌进来的人潮,仿佛随时可以冲毁堤岸。 稍略对峙一会儿,便连那些墨雨堂中的老面孔心尖也提起来。 最令这些人担心的,到不是人马上的悬殊,隽永城无论如何都是墨雨堂的主心骨,驻扎在这里的人马少说都有五百,只不过是在偌大的隽永城中分散开来,只要齐心守得一时,就能挺枪赶来。而周遭的鸦城处也有一两百人,调遣过来,不消半日,到时候里应外合,甚至能一个不剩的把人歼灭了。 让这些老手们心颤的,是人群的肃然。 三四百人没有厉声挑衅,也没有啐口骂声,只是肃然,同样用一种决绝的目光瞪了回来。 仿佛在告诉着墨雨堂里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般。 严苛的模样,甚至把人们的记忆勾勒起来,岂非正是当初在牧离手底下练训的样子! 看懂了对方,果然就有几个老手纷纷将身侧的新手攥了攥。 如今虽然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但这些历练过的老手都知道,只要不擦枪走火,就不会爆发起大规模的杀伤来。 而容易擦枪走火闹出事端的,或许就是这些害怕的新手吧。 城们口半径百米无人,百姓都被不动声色的借口请去内城参与灯会了,一时间竟让这里显得鬼一般的幽静起来。 新手们额头留着汗,也听着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每一下都像是煎熬。 突然有了马蹄响。 三四个新手悬空的心才终究被掩盖下。 来的是快马,很急,即便是在湿滑的地上,也没有减速的欲望。 静悄悄的城门口,好似每个人都在等着马上的人来到。 长风起 (2) 马上的人是牧离,墨雨堂里,绝无仅有的牧离。 墨雨堂的子弟简直没有一个不对牧离敬畏,不论以后分在哪处房里,于那三个月的练训都会是记忆犹新。很多人形容在那三个月里,只脱了一层皮,都算是幸运,足见牧离的严苛。 特别是新手,此刻瞧见了牧离,简直比要面对乌泱泱的三四百人更悚惊,顿时手脚便都不颤抖了,一心只想着展现自己的果决,因为不久前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牧离最狠辣的手段,当然便是将不听训的人逐一拉出,手脚上都用五十斤的石块压制,然后用沾了沙石的皮鞭不断抽得人皮开肉绽,血痕混着沙砾,伤口四五天都结不了痂,却只给人半天的休憩,半天过后,便同样要投入高强度的练训中。 有人私下打趣着说,倘若杜八指被牧离操练一次,甚至就再喊不出“格老子”。 这些当然已是后话。 牧离静静地翻身下面,平时用来应对各位房主和堂主的好脸色早就褪去了,两道深邃的皱痕裂开在眉心之间,虎目瞪得圆圆,实在是凶神恶煞的一副面魇。 人群之间,为了应对,也有一人缓缓走落出来。 牧离牵紧了心弦,对面前的人分明有些了解。 “项少佟。” 来人笑了笑,道。 “牧离。”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 江湖固然腥风血雨,表面上却依旧会维持客气。而如此这般互称姓名,当然是因为彼此间有过一段涟漪。 牧离和项少佟都是宁城人,小时候一起投军。 在军中相识在一起。 不训练的时候,会想方设法地碰在一起,倾诉些难受和委屈,又会有年少时相同的记忆,谈笑间便把对方看得更重。 只是跟夙鬼军的战争却实在致命。 那只夙鬼军甚至都不需要将军带领,一路便杀向了城里,被编排在一列军中的二人或许能联手砍翻几个夙鬼军的士兵,却还是被逼得翻爬在地。 当时牧离是靠装死,才捡回了一条命,也是从此再没有了项少佟的消息。 如今看着旧时故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是幽魂鬼冤,也不由得面色大变。 凉凉的风在一众人马间凛冽,牧离当真算是出神了一般,望着项少佟的脸。 项少佟仿佛没有变,依旧是牧离印象中的那么英挺,简直比其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俊郎。 项少佟毕竟是变了,不再是毛头少年,眼里面的自信和与身俱来的沉默令男人也不免会想多看几眼。 而身后如此多的人,又都唯其马首是瞻。 项少佟道。 “我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牧离道。 “我却是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项少佟喃喃道。 “你没死,真好。” 牧离道。 “你也一样。” 没有人知道曾几何时二人多么亲密无间过,便也没有人知道现在两个人眼中落寞。现实把两个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分隔了左右,谁都无法回头。 所以牧离只能斩钉截铁地说。 “来隽永城,所为何事?” 长风起 (3) 双方既然是对峙之姿,项少佟便也没有隐约,坦然地道。 “接人。” 这两个字被项少佟说得掷地有声。 牧离却难免有点愣神,疑惑道。 “什么人?” 项少佟道。 “引君坊的人。” 牧离立时笑起来了。 “你入了引君坊?” 项少佟道。 “引君坊,段未瀚的人。” 牧离悬起的心终究也放了下去。 “那便是自己人。” 项少佟没有否认,也没有话说,只是笑笑。 无论什么情况,好看的脸和迷人的笑,都会让人卸下戒防。 牧离用力地拍了拍项少佟的肩膀,道。 “好样的,你已位列引君坊第一高手的座下。” 项少佟道。 “你岂非已是墨雨堂五房主之一。” 牧离带着一些缅怀,道。 “当年颠沛流离,承蒙孟堂主将我收下。” 思到此处,牧离的双眸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们被冲散了,我找不到你,只有装死,才能活下。事后我回过家乡,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告诉我的地方。” 项少佟的眼底仿佛也有了一点悲光,幽幽地道。 “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 “其实在我参军前,我阿娘已用一根铁锥扎死了父亲。” “我早已没家了,我没有回去。” 项少佟仿佛也沉浸在回忆里,接着道。 “和你分散以后,我在硝烟里逃窜,却遇上了两个身穿黑甲的夙鬼军。” “两个人一前一后,杀得我措手不及,很快,我的腰口就被刺透。” “我简直以为我就要死了。” “段未瀚救了我。” 项少佟干笑了几声,道。 “你或许不知道,段未瀚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教头。” “凭段未瀚的武功,大可以全身而退的,却拖着我一块走。随后我们又遇上了几个夙鬼军兵,段未瀚一边掩护住我,一边飞斩大刀和几人杀在一起。” 牧离捏了捏拳头。 牧离欣慰道。 “幸好你们还是活了下去。” 项少佟艰难地从那段记忆中逃离,坚决地道。 “所以不论段未瀚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 “所以段未瀚让我来接人,我便来了。” 这时候的牧离还未看出项少佟的不对劲。 牧离笑着道。 “救命之恩,还不尽。” 接着又道。 “结盟方才伊始,你们的出使还在祠堂里,酒甚至都未过三巡。” 项少佟道。 “好。” “可否带我去?” 突然遇上这个二三十年未见的老友实在让牧离欣喜,牧离未及多想,嘴下已先说道。 “来喝一杯水酒也是好的。” 说罢,便领着路,向内城祠堂而去。 项少佟也挺步跟着身后。 “嗒,嗒”,牧离才方走出两步,耳后传来呼唤声。 “房主。” 牧离转过头来,只见身后非但跟着项少佟,还有那三四百人也孜孜不倦地企图向内城里走。 牧离的眉目不由自主地一皱,却只是以打趣的口吻道。 “一杯水酒或许是有,四百来杯却不见得有。” 聪明人都听得懂言下之意是让这三四百人留在此地。 项少佟淡淡道。 “大可不必为我们准备酒水。” 牧离一凛,道。 “你方才说是来接人的?” 项少佟道。 “是。” 牧离严肃道。 “接人用不到四百来人的阵仗。” 项少佟同样一寒,带着无尽的冷漠,说。 “用得到。” 长风起 (4) 项少佟的话锋才转,手底下转得更快,已然一把向牧离抓来。 牧离未必就有准备,反应却是快,脚下立刻滑出三步,将那作虎形的爪子避开。毕竟上过沙场,打过硬仗,任何情况下,都会有所防范。 只是因为侧着半身,想要发打,倒有些难。 项少佟就是抓准了这一点,长驱直入,双拳摆开,如同炮弹,专捡牧离必救又难防的位置去打。 拳头如冷雨直下,连消带打,就朝牧离摆开防御的臂膀上撞。 牧离便只有一退,再退,仍是吃了几拳,特别是左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再想灵活动弹,就没那么简单了。 静静的长风吹动起了风沙,两个人便如当初在兵营里对练一样。 当初的牧离,年龄稍略比项少佟大,身躯各方面也比项少佟壮,长拳摆开,大开大阖,的确让人难以应对。 如今的情势却是逆转了。 项少佟抓准了半个身位,一直不放,牧离便只有处处掣肘,在如风似火的硬朗拳头下频频吃痛。 当兵那些年的千锤百炼,让项少佟的拳头既不会失准,更不会失误。 接下来的拳头也必定是冲往牧离的软肋。 牧离一旦想通,立刻放手一搏。 摆开手,也轰出自己的拳头。 项少佟的眉目一皱,却不退缩。 两只拳头硬碰硬般,冲撞声如同敲打的古钟。 项少佟退,被牧离震退,退出三步,旋即就稳住了身体。 牧离也退,不得不退。 既然是软肋,牧离轰出去的拳头就不曾绷直,力量无法尽数贯透,而项少佟同样看出了这点,拳头的力道更有加重,硬碰之后,逼得牧离不得不直退七步,才不至于跌落。 可牧离毕竟是从无以反打的窘迫之中脱身人。 如此过后,二人相隔十步,半个身位的劣势,再不会有。 越是劣势,越是发狠。 这些就是军兵的血性。 几十年来,牧离一直为墨雨堂锻炼新人,就是要磨出这份血性。 牧离已不顾左手简直都要折了过去。 牧离仍旧把双刀拔出。 说到“双刀”,不由得就会让人想起何解风,毕竟那一式“十字藏花”当真是不死不休的绝活,死于“十字藏花”的人委实是多。除非武功生生比何解风高明几筹,才不至于棘手。那时他能以鬼刺将何解风挑死,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在暗处见识过,一方面也是因为何解风浑身洑水,行动上迟滞。 可哪怕是何解风这般在“双刀”的领域上威名赫赫之人,也不敢和牧离较量。 因为“十字藏花”最大的特点在于绞,更是不死不休;而从军中出来的牧离,骨子里就蕴含着坚韧,体力上更是无人可出其右。 在墨雨堂武力的排名上,也稳稳压了何解风一头。 牧离的双刀只正不奇,绝不会让人感觉到多少灵气,却稳如泰山,不由自主就能让所有人心定。 现在牧离已拔刀。 项少佟稍略皱眉,因为那双刀岂非正向着自己! 项少佟无可奈何般,伸手入怀,旋即掏出幽魔爪来。 长风起 (5) 寸长,寸强。 两人相隔四步,牧离就能开刀。 寸短,寸险。 项少佟的幽魔爪却是要闯进两步之间,才能发挥威力,而若是近至半步贴身,更是凶狠无匹。 如何看来,对于项少佟来讲都属劣势,可项少佟的脸色都未曾变动一下。 十步范围内,连空气都稀薄消尽,城边狂风大作,这十步里却都是宁静。 牧离走出一步,气势渐起。 项少佟也跟出一步,下风不落。 刹那间已缩至八步。 到处都是沉寂。 其中的紧张感甚至夺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墨雨堂的人的眼睁睁看着,心里面都有揪紧,毕竟方才牧离吃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此时谁都看得出其左手吃痛,更不好判断接下去的形势将朝向何方涌动。 而引君坊乌央央的三四百人心中也有激动。这些人一向听说项少佟的武功还在戚飞失之上,偏偏项少佟从来都沉着,与人动手不多,现在倒有了亲眼得见的机会。 两人纷纷再进一步。 距离便愈渐短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双方的较量便是下一步。 只要脚步纷踏而至,间隔就只剩下四步,四步正是牧离双刀摆布的范围,到时候项少佟便是要身处万劫不复。 引君坊的人自然会在心头为项少佟想办法。 倘若下个瞬间项少佟一步不动,气势方面或许要输落几分,但好在可以避过双刀最锋锐的时候。 这样的算计墨雨堂的人如何不会有?所以这边的人又实在希望牧离能够连踏两步,双刀破风。 天空突然白光刺眼。 飞雪竟再次飘泊。 牧离和项少佟动,同时动,快如闪电地动,意料之外地动。 短兵相接之际,军人要做的从来不是退让。 所以项少佟不退,连半分气势都不让出去,反倒是进,更是冲,全力地冲,连冲了三步。 冲刺的速度如狮子扑兔,专注于其的引君坊众人都不由得张大了嘴。 这些人都见过戚飞失猛冲,却仍不及这个一向沉着的项少佟,整个引君坊,或许也只有贺飞情还能比其更快一筹了。 无论牧离如何挺进,都将在项少佟短险的范畴里。 项少佟敢这样做,当然因为其有绝对自信和速度可以冲破一下窒息的空间。 项少佟却一愕。 当真是若狮子扑兔,狮子要有绝对的狠猛,却是因狡兔委实有绝对的灵活。 假如兔子当真跟狮子硬搏,被生吃了,也是活该。 牧离不是一个活该的人。 牧离既然是兔子,就运用了兔子的灵活。 非但身子灵活,头脑也灵活。 方才两步走得义无反顾,正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在抢势。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种兵法里讲究取势的名言,牧离不可能没听过。 一时之间,竟连项少佟也被蒙混了。 可牧离却实在是不适合一鼓作气的。 其一只左手岂非已受到了挫骨损折的伤害!再跟项少佟去硬拼强悍?除非是脑筋也一并损坏。 牧离极轻极缓,退出一步。 方才两个相隔六步,项少佟连冲三步,彼此便只差三步。 而牧离这退出的一步再次将距离拉开,正是双刀最能挥斩的位置! 飞雪,悄悄飘落了下来。 残花 (1) 雪将下未下的时候,内城,墨雨堂祠堂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右边锦案上的出使扫落,就在吕慕青沉声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而你,究竟是谁?” 那出使轻缓地从桌案上站起身,一把接过贺飞情递来的蓝色包裹,用清冷的声音简洁地述说。 “楚飞惊。” 天上地下,何人不知楚飞惊! 只见其右手滑过脸颊,沿着鬓角发丝稍略撕扯,将一张人皮面具褪开,露出了那张众人皆识的清俊的脸。 无怪乎当日擦肩过后,凌香一直觉得古怪,便是因为这张人皮面具了。 楚飞惊维持着恭敬的态度,谦然合手,道。 “别来无恙了,吕房主。” 在上一次百帮争辉当中,吕慕青已作为了墨雨堂的中流砥柱,令当时还只是被人看好且寄予厚望的楚飞惊钦佩不已。 如今再见,却已是多年后。 虽未有表露,吕慕青其实也吃惊许多。 引君坊里有三个派系相互牵制周旋,在江湖上已然不是秘密了。而作为少壮派执牛耳者,楚飞惊在近些年里也有直冲云霄的声势,谁又能想到其会孤身犯险、乔装易容在墨雨堂的深处做起出使来。 吃惊的另一面,当然也因为消息的鄙陋。 已过去了半个月余,仍是无人知晓引君坊已由中立派的段未瀚领导接下去的方向。 只凭这一点,甚至能说吕慕青的情报工作干得不好! 可真正让吕慕青沉眸的,还不在于此。 固然隐隐约约,可祠堂内都是些人精,如何听不出整场酒宴,楚飞惊都有点冲着吕慕青的意思。 出于客气,吕慕青哪怕闭上了眼,还是回答道。 “原来是楚出使。” 楚飞惊淡然一笑,全然没有讽刺的意味,却又像是冰雹,慢慢砸在吕慕青的身上。 楚飞惊道。 “墨雨堂和引君坊,两个百年大帮结盟,我方不敢怠慢,遂使不才前来赴任出使。” 吕慕青的眼眸仍是未睁。 “引君坊有‘三飞’,飞惊飞情既然都在了,飞失也不会少。” 楚飞惊道。 “不错。” 如今醉酒趴在案上的,岂非就是戚飞失了。 这戚飞失倒头做呼呼大睡之状,全然不理大家。 吕慕青幽幽道。 “你们很好。” 楚飞惊感慨道。 “我等皆已答应了师父以命壮阔引君坊,责无旁贷。” 吕慕青道。 “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楚飞惊道。 “事实上,吕房主的辛劳都尽收眼底,早出晚归,勤勉之处,小某自叹不如。” 吕慕青道。 “楚出使深入墨雨堂,绝不是来看我如何工作的。” 明人不说暗话,楚飞惊也承认道。 “我也是来看看隽永城里,终究有什么变化。” 吕慕青沉默了半刻,慢慢地睁开了轻闭的双眼。 “这里的变化如何?” 楚飞惊道。 “这里的变化不小。许多人都调离的既定的岗位、做着和平常不同的事。如果没有当真坐下来仔细观察那些人行为上的生疏,还当真分辨不了。” “这些更变,当然都是掩饰用的。” “掩饰那个最大的变化。” 残花 (2) 最大的那个变化,当然是剑冥不在了。 一向守在吕慕青身旁的剑冥,竟然不在了。 楚飞惊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只因对外而言,剑冥的名头甚至不及强袭鸦城的残空。 如果不是当初在桑陌林间,剑冥和西门惊唐有一战,天底下谁会记得这么一个小跟班! 可楚飞惊毕竟是想了起来。 既然身居过一帮的掌舵人,一向会格外留心些身边的威胁,而桑陌林更是青花楼的第一次出击,自然早在其脑海心间研磨了百遍。 楚飞惊话锋一转,道。 “吕房主可知近来夜凉城里也出了许多变故?” 吕慕青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静静地道。 “哦?” 楚飞惊已渐渐有了悲伤,喃喃道。 “有一组人马,暗中潜入夜凉城,趁夜厮杀,目标都是我们引君坊的人。” 祠堂内,诸位房主之间,多多少少对这些事都有自己的判别。 洛九郎禁不住灰白了脸。 其实洛九郎是最反对吕慕青那般急于求成的,可洛思冰既然将权势交于了吕慕青,洛九郎便不去争辩。 只听楚飞惊道。 “其中有一个人,叫做罗阔的,我们查过身份,竟是由夙鬼军中退下来的人。” “那可是夙鬼军,天上地下,恐怕也只有青花楼能够招揽得到夙鬼军。” “我们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这些其实就是吕慕青的诡计。 事实上,除开剑冥,其余的四个人都或多或少跟夙鬼军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项任务表面看来,不过是去屠戮引君坊的一些人员,其实背地里吕慕青却希望剑冥带着这些人马步入陷阱,在埋伏中被伏,由得引君坊彻查清楚其余四人和夙鬼军的关联后,便会产生一种青花楼明里向墨雨堂进攻、暗中朝引君坊出手的假象,让人惶惶不得安宁。 心不安,才必须要寻求定。故此,引君坊才会放下一些自己的利益,与墨雨堂平起平坐着商榷结盟的事宜。 整件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却已是吕慕青不得不下的一步棋。 倘若残空犹在,吕慕青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执行。因为他狠绝,也懂拼命。可惜事到临头,却终究只有交托给剑冥。 吕慕青的眼里忽然恍现出那天剑冥从其家里离去的背影,在路边的灯火拉长,有些萧索,又有些沉寂。 这时候又听楚飞惊接着道。 “就在要下定论的时候,小某突然想起了师父一句话,‘大荒何其诡谲,切勿一叶遮目’。” “所以一方面引君坊由小某带着最大的诚意前来与墨雨堂结盟,一方面仍是派出师弟贺飞情追查那些人的行踪。” “有心人苍天不负,终究让我们找到了一个未逃出城的刺客。” “亦是多亏有人相助,告知了我们这人的身份。” 楚飞惊的目光如炬,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以一种冷冰冰的微笑姿态盯住吕慕青,仿佛眼前是羔羊待宰。 楚飞惊道。 “这刺客叫做剑冥,不知道吕房主认不认得?” 残花 (3) 切割。 一瞬之间,洛九郎脑子里只想得到切割。 面对如此致命的问题,若说还能找到一线生机,还能将自身撇清,非做到切割不可。 通常切割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不识,一是不知。 洛九郎盯着吕慕青,无论是不识还是不知,只要吕慕青说句话就可以。 吕慕青的眼睛复又闭起,吕慕青的话也冷冷清清。 吕慕青道。 “我,是认识的。” 洛九郎已经愤怒。洛九郎的拳头重重砸在锦案处。 锦案蓦地由中爿断,却无人把目光投注。 每个人都只在看楚飞惊和吕慕青。 两个人虽是文质彬彬般对峙着,其间的气氛却绝不会比外城项少佟和牧离的相持宁静。 风萧萧兮。 楚飞惊再问。 “剑冥使的是何兵器?” 吕慕青道。 “剑冥用剑。” “可用剑的人岂非也可以挥刀杀人?” 这不啻于将所有的质疑堂而皇之地认了下去。 祠堂众人皆震惊。 便连在好整以暇在旁看戏的杜八指也瞠目结舌,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慕青未有半分隐忍。 除了醉酒的戚飞失,右侧的楚飞惊诸人岂非都爆发着怒气,就连从来沉静的楚飞惊都不由得大笑了几声,旋即喝道。 “好,很好。” “吕房主若是矢口否认,倒教人失望了。” 吕慕青道。 “何以死托孤,我护不了剑冥周全,却不能遭污了其名。” “剑冥是堂堂正正墨雨堂二房子弟,这一点,无论谁也否认不得。” 语毕,墨雨堂的人皆惊。 当初吕慕青雇佣残空来截杀何解风,本被人称为是找傀儡推卸责罪,现在听其言道,方才以为里面更有些内情。 可楚飞惊却不会在意这些。 楚飞惊深锁冷眉,方才还在脸上的笑意转瞬不见。 楚飞惊道。 “既是如此,引君坊也并无错怪了。” 吕慕青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楚飞惊道。 “前次墨雨堂以诚处待,坊中一系故意刁难,过错在我们。” “这次吕房主差人暗中刺袭坊中帮众,您也无辩解可说。” “你我相性不符,再要结盟,也是强求。” 洛九郎呼声道。 “楚先生……” 话却还未说,楚飞惊已伸手劝阻,截口道。 “洛房主无需多说什么。” 只见楚飞惊挺前一步,单手将那蓝色的长包裹直举当空,迎着吕慕青,说。 “这件礼物,吕房主还未看过。” 吕慕青心知不妙。 可那毕竟不像是人头。 吕慕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沉眸睁开。 “给我吧。” 楚飞惊松手,那包裹垂直下落,但见身侧的贺飞情长袍一抖,卷得包裹朝吕慕青的胸腹炸去。 洛思冰的脸色一紧,整个人已吓得站起来身。 吕慕青一介书生,虽在江湖迷魅中扎身多年,眼力固然锻炼了出来,武功上还是无计可施的。 那包裹飞得太快,其间蕴含的劲同样的势大力沉,没有内力护体,也无外功防身,倘若当真遭此一击,或不见得有死无生,却一定会吐血几升。 残花 (4) 眼见吕慕青几乎就要被摧塌在地,天上地下,却是寒光一闪。 他阔步赶来,腰后木匣大开,鬼刺蓦地在手中攥,如腾旋的钻龙,一嘴把蓝色的长包裹咬含。 这一切看着突然起来,却委实是他眼疾手快,于楚飞惊松手的那刻,便冲跑起来。 贺飞情目中稍略透出阴阴,对着他冷笑几许。 他则是直面眼前的众人,依旧冷静。 楚飞惊目光越过了他,仍只是向吕慕青说起。 “吕房主请看。” 吕慕青的手是稍略有些颤栗的。 蓝色包裹被鬼刺的倒钩缠住,吕慕青小心翼翼才取了下来,旋即打开,立刻有强烈的一股酸气冲鼻而来。 吕慕青连忙把吕夫人护在身后,不让其看,眼眸里寂寥的忧伤不尽涌了上来。 吕慕青久久难言,恍惚之中,已失去了以往的不动如山。 如今看来,四十七八的吕慕青竟像是迅速老却下来,两鬓的斑白再也给不来以往的严容,却留下沧桑来。 喉头,滚了滚,吕慕青细声呜咽道。 “谁的?” 楚飞惊幽幽地说。 “凡儒。” 吕慕青深吸了一口气,却也赶不走沮丧,慢慢把眼睛闭上,一滴不易令人察觉的珠子由眼角滚下。 他不由得回来看过来,见吕慕青如此模样,心中疑窦,就忍不住斜眼朝包裹看来。 顷刻间,心肝也有些颤。 那里面竟是一截腿,一截齐膝被斩的小腿,伤口平整,像是一刀所致。 伤口并非惨目忍睹,只是大家都见过凡儒,固然有一副高高在上的桀骜样子,却还是不掩其佳公子的形象,如今竟断了一条腿,谁都会为之震撼叹惋。 楚飞惊笑笑,接着道。 “听说其奋不顾身,只为把剑冥救下。” 剑冥手下刀落,寸步不离地跟住爬行的江九斤。 只是引君坊的人马来势汹汹,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剑冥包覆。 剑冥的眼中不惧,一丝也不惧。 剑冥的眼里涨红,因愤恨而红。 不斩死江九斤,绝没有一种方式可以让其罢休。 哪怕前头有万马千军,那把到处都是缺口的刀,一点要爿开江九斤的头。 前头就像有万马千军。 引君坊的人虽不是每一个都接受过沙场上的训练,却依旧都有着良好的身手。 一层便有八人。 六八四十八人,每个人或是掌枪、或是提刀,俱是些最易厮杀的兵刃。坊边两侧,甚至还有簇拥在一团的弓箭手们。 剑冥当真要莽着与茫茫的众人对干? 果真。 剑冥冲了起来。 枪来,便把枪斩断;刀来,便把刀砸弯。 第一层八个人一并上来,剑冥就一连砍出八刀,劈刀、斩刀、推刀、扎刀,挂刀、挑刀、截刀、推刀,刹那间令人眼花缭乱,八人中竟有六人挨刀。 刀下再无深浅可言。 一刀一命或许说得过了,但狂喷鲜血却是不是瞎说的。 众人一见其悍勇,再也不敢小觑,余下的人一同联手,从四面八方向剑冥厮杀而来。 一时间,哪怕天地都是白雪,引君坊前,却还是殷红的血和黑压压的人群一片。 残花 (5) 天地出奇的安静。 终于,有一抹血光从剑冥的身上溅下。 一把并不算快的枪向其刺来,若是平常时分,剑冥实在不用避让,而是会迎上去,反击一剑,非但能把长枪荡开,甚至可以在对方身上落下伤。 只是现在的剑冥实在不能够了。 剑冥既没有空间迎上去,也没有体力迎上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臂挡。 枪尖在手臂上吻出一道冗长的口子,伤痛却只不过是教剑冥皱眉一下。 真正让剑冥心中发躁的,其实还是地上的江九斤。 江九斤当然还在地上爬。 江九斤已绝无站起来的能力了。 可是江九斤越爬越远,涌上来的人群也如海潮一样。 剑冥只有咬紧了牙。 这时候又有三刀一枪同时杀过来,剑冥已来不及看江九斤的方向。 唯有向那把独枪撞过去,长枪掠开其腰间的棉絮,人却已和其狠狠地贴在一起。剑冥倒撞的同时,也不忘记突施暗肘,正顶在这人的胸腔。 这人忍不住发疼,忍不住要退却,可握枪的手已然被剑冥扣紧。 剑冥深吸了一口气,稍略弯身,把这人如同披风一般扛在背后,腰力骤发,旋转了几许,把此人向三把刀的方向掷去。 看着是自家的人,三把刀终究无法逼得太近,手底下的刀慌忙间藏起,一同紧跨几步,将飞过来的人接稳在怀里。 如此的举动,当然会给人趁机攻袭。 剑冥毫不犹豫地就要砍过去。 只是前进的脚步被阻,逼不得已,必须越起。 身后,竟又有一把趟地刀迎着其腿根斩过来。 剑冥一跃避之,再落地时,前后左右岂非又围上了地。 剑冥心中焦急,恍惚中,仿佛还看见人群后面江九斤的笑意。 剑冥震天嘶吼,恍如巨猿金刚一样,倒正能将几个胆子震颤,可涌来的人却比涨潮的海面更加的翻腾,那些被吓了一跳的人,也因为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添了勇气。 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兵器撕破长空。 剑冥挥刀去砍,砍得退两把刀,脑子一偏,或许是将剑刺躲了,可耳边却狠狠地被枪身扫到。 其间的辛辣,大概只比鞭子逊色一点了。 血慢慢滑下来,甚至有些流进了眼角。 剑冥是发了狠的。 一脚踢断了欲收的长枪,人也陡然凌空跃起,携坠落之势如狂雷闪电震地,向着另外三人的头颅破去。 三人同时举起兵器防御,剑粉刀碎,都重重地跌落在地。 雷霆的手腕,一时间教得再勇猛的人也要却步不已。 剑冥在原地兜转,只在寻一人的行迹。 一时之间,引君坊众人没有一个敢随意靠近。 一个人倘若当真舍得一身剐,必定会让一些还想活下去的人极难应对。 何解风如此,剑冥如此。 可剑冥的眼里全是血,血把一半的视野都给遮去,无论如何搜寻,都发现不到江九斤的身影。 剑冥心中慢慢生出绝望。 剑冥已知道,自己再无办法走出去。 风凉,凉进了心窝里。 沧沧 (1) 天底下有形形*的人,有一类人叫做恃才傲物。 这类人里有的是自视甚高致人讨厌,有的是曲高和寡使人排斥。 凡儒就是这类人,凡儒既自视甚高,凡儒也曲高和寡。 还小、还未具备太多自主性的时候,凡儒还愿意当个孩子头,领着祝洪跟剑冥到处走;年纪逐渐大起来后,虽共同作为吕慕青的门生,却已悄悄有独立的感觉。 祝洪在其面前自然是太笨,剑冥在其面前却是太服从。 凡儒认为二人都干不了大事。 而私下,其已在为吕慕青密谋划策。 梅花落的规划,事实上就出自于其手。 像凡儒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实在是把每一个步骤都想透彻了。 唯独有一样东西,凡儒不熟,所以凡儒还无疑想透。 凡儒没有想透的是人心。 天上地下,最复杂的便是人心。 有些人的心贪婪,有些人的心恬静,有些人的心里只有正义,有些人的心里全是功利。 凡儒算漏了人心,以致于天下第一奇宝被人夺去。 墨雨堂上下是震怒的。 以往哪怕是对二房稍略友善的三房、五房,此次也都流露出了不满。 吕慕青没有选择,吕慕青只有罚。 吕慕青甚至打算罚其在幽闭的刑牢里度过三十年的时光。 当时的凡儒心尖颤抖,有一个逆反的心思不断咆哮、不断催着其叛出二房门下。 凡儒甚至握紧了手,手里仿佛还捏紧了针。 事后再想,凡儒依旧背心发凉。 凡儒从未想过自己竟有那般的反骨,也在内心中深深地煎熬。 唯有庆幸自己还来不及出手,而那时候的何解风已站了出来,何解风长笑几声,把所有的责任一并肩担。 就连吕慕青也稍略吃惊。 已是好几月前的光景,对于何解风说的话,凡儒还是记忆犹新。 何解风是笑着说的。 “老家伙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年轻人成长的路上挥荆斩棘。凡儒很好,房主弃不了。” 对于这个以刀要挟吕慕青从而加入墨雨堂的何解风,凡儒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的,所以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何解风会说这样的话。 何解风甚至提了要求。 “请房主务必找一帮好手,教我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凡儒曾经偷偷看过吕慕青的神色,吕慕青是沉默的,坚决不松口的。 何解风再道。 “凡儒是难得的算谋之才,现在只是还小,房主需要给予其沉淀的时间。” “况且二房风雨飘摇,而我只是一介武夫,帮不得忙。为二房的现在,也为二房的将来,用我的命来谢罪,都是就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何解风说完,当真便是视死如归了。 紧接着,何解风唱歌,唱了一首家乡的歌,歌声里带着些许萧索和苍凉。 “人皆怜羊,何人怜狼?弱羊食草,贪狼食羊。人即怜羊,何人怜草,狼心迢迢,谁解狼心?不食为谁,食又何如?” 吕慕青唯有沉上了眼眸,唇间轻轻动弹了一下,挤出一个字。 “好。” 沧沧 (2) 回忆便停格在了那个片段。 凡儒默默地跟着唱了起来。 “人皆怜羊,何人怜狼?弱羊食草,贪狼食羊。人即怜羊,何人怜草,狼心迢迢,谁解狼心?不食为谁,食又何如?” 沧桑之感,尤难断。 凡儒也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第一眼就对其有偏见,事实上,凡儒还挺好看,更不用说笑起来的时候了。 可是这抹笑兀自看来却是那样的怆然,让人实在不明白。 凡儒站了起来。 凡儒实在是不该站的。江九斤的“舌下针”还钉在肉里,针上终究淬了什么样的毒,凡儒还不甚知道。凡儒只是秉持着尽量少用右腿发力,从而缓慢毒素在肉体里蔓延。哪怕一路上都是追着剑冥出来,其实也是有些狼狈地单脚腾跳,抑或在雪面上爬。 这么做,当然是在保全自己的身体。 凡儒的骨子里就有一份自傲和一点自私,天上地下,除了吕慕青,仿佛连父母都看得比自己轻。 本是在极力维持翩翩浊公子的模样,倘若少却一条腿,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 可凡儒却笑了。 一边笑,一边向那明亮的天地间走去,向那个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剑冥走去。 右脚的小腿里钉着三根细如牛毛的针,让其每踏出一步,都有一点冷冰冰的刺疼。 只是凡儒再也顾及不了自己,凡儒一心只想着要把剑冥护下。 因为剑冥是何解风临死前都在不断关照的人,因为自己的自由是何解风以命换回来的。 凡儒的确是太过自私,却仍然懂得滴水之恩需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是舍身的情份了。 引君坊上自有人向下观望,互见一个稍略瘸拐之人走出来,一时也是怔了半晌,突然才反应过来此人是墨雨堂的凡儒。 如此走出来,正合了许多打心里一样向青花楼投诚的长老派人马的心意。 在示意之下,立刻有人打着快马从偏门而出,希望在第一时间里把潜伏在城门口随时等待剑冥出城的贺飞情找到。 随后,这些人便都端出一副阴恻恻的笑,袖手慢慢地欣赏着下面二人垂死挣扎的模样。 剑冥或许是累了,大概连刀也挥不动了,好几次都是眼睁睁看着刀锋简直要把自己半个脑袋爿下来的时候才闪躲,却也只有闪躲,没有了进攻。 然而驱使其闪躲的,还并非是剑冥的求生欲,仍然是要置江九斤于死地的怒意。 所以即使情势已不利到了如斯,也没有任何一步是为了退逃。 正是不退,才更像是垂死挣扎。 汹涌的人马中突然晃出一个大汉,身高比其余人都高出一截,刀更是斩马长刀,起先在拥挤的人潮怕伤着己方的人施展不开,如今总算是赶来了剑冥的面前,一把将身旁的两三个人推去一边,*撩开猛势,简直就是要将剑冥横腰撕斩开。 剑冥退无可退,要看就要玩完,*突然在其眼前一僵,然后重重地坠下,却只在雪地上撞出一声轻柔的响来。 就见大汉嘶吼着自己的疼痛,一只手臂全然被洞穿开,另一只手想去捂住伤口,却如何都掩盖不起来。 沧沧 (3) 是一只铁钩将那粗壮的手臂穿透的。 铁钩更没有停歇,直直钉入石岩墙里,末梢上的那根细若蛛丝又强韧得像钢丝的千羽线一直蔓延到三十步开外的一只锦黄色的玉箫上,持萧之人,正是凡儒了。 随着血溅和惨嚎一并发出的,便是一阵寂寥萧声。 凉城百雪玉吟萧,此时此刻,再不向凡儒看来,只怕就在状况以外了。 悠扬萧声下,剑冥才勉强从生死边缘爬了回来。 紧接着,凡儒在跑。 江湖里的轻功有两种,一种在于灵活绝妙,步步生莲,辗转腾挪间兀自都有奥妙;一种则在于快,比狮扑虎奔更要决绝,白驹过隙的一瞬,人和拳头就同时在你眼前。 凡儒的轻功自然是头一种。 像这样作文士儒生打扮的人,当然在乎风流,便是爱习这些精巧的事物。 倘若让其走出几步,实在也会崭新别人的耳目。 可现在的情势却绝不是几点灵巧就能掌控的。 所以凡儒必须跑,屏住呼吸,惦忘一切,心中只想着跑。 引君坊前是一个圆形的广场,而凡儒便是在绕着这个圆跑。 千羽线紧绷着,随着凡儒的奔跑,向一侧的引君坊子弟贴来。 原本并非有多少人在意,直到血沫在空中溅散,人群才知道这根线的厉害,纷纷退让。 立刻就有人涌上去阻挡,却见凡儒在萧孔上一捏,顿时一把极窄的长剑由萧的另一端口弹出来,一剑刺透来人的心脏。 更多的人就只有撤,从千羽线的包藏中离开,同时也把困束在圈子里的剑冥放逃。 来至剑冥的身边,凡儒脚下稍略有个趔趄,差点都要跌倒。 剑冥把人扶住,眼睛里透露出惊慌。 有一抹痛楚稍现在凡儒的脸庞,只是拍了拍剑冥的肩膀,淡淡道。 “前路还长。” 需要两人走的路,的确还长。 适才凡儒由何处跑开了,现在就需要两个人、四条腿原路走下。 两个人肩并着肩,迎着雪停后的第一抹太阳。 剑冥淡淡道。 “把剑给我。” 短短的四个字,却有些旁人无以承担的重量。 凡儒望着眼前的少年。 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 以往只堪堪跟在人后,心里面有所思有所想,却都是不说;长大了些,固然也有了能力,却只是对吕慕青的话言听计从;哪怕是刚才,依旧稚嫩得很,依旧会被愤怒引祸;而这一刻,剑冥便连目光也有了不同。 凡儒一向不爱将自己寄托在别人的手中,这一次,未有迟疑,接过剑冥手中刀的同时,把剑萧递过。 随后剑冥挡在凡儒的前头,大踏步向着离己方最近的出口走。 自然不会有人将两人轻易放过。 人群虽然损失得惨重,却依旧有二三十人提着兵锋在手。 两人靠近出口的同时,也是朝着危机沉陷更深。 旋即剑冥站定了脚步,紧接着横剑在空。 偶然的阳光耀着染血的剑锋。 剑冥的左手慢慢地扣在剑锋上,新鲜的血液潺潺地在剑锋间流淌、低落。 剑冥缓缓开口。 “天地玄华,破血成杀。” 沧沧 (4) 苍白的天光一下子变得血红。 所有的寒风一时间仿佛也凝固不动。 剑冥出手。 剑萧本是短的,由其手中刺出,竟是暴涨。剑锋上的一滴血如同飞矢般朝着最前排的人的脸上冲。 有人不以为然,似乎不躲,立刻便被血滴钻破了额头。 生命已流逝到了尽头,这人颓唐着失重,整个人跪着坠下来的时候,长剑并未留手,而是一刀切断了咽喉。 人头像皮球一样滚了一会儿,才再也不动。 本已是死了,却还不给予全尸,如此行径委实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怒火。 可剑冥根本不退不缩,一剑削出来,血水覆盖之处,就是剑风。 剑风的锋利甚至不亚于剑锋。 又有一人的脖颈上被泼来的血水沾上,竟也立刻断头。 顿时,人群的脸上溢满了惊诧。 剑冥不容这人倒下,一剑贯穿身体,旋即以单臂掌剑,竟把此人挑起。 固然是死亡,血液却还未在第一时间凝结,只见轻轻地朝着剑身流淌,而那把剑萧,更像是会嗜血一样。 再次斩出,这人的身躯已左右裂开,凛冽的剑气第三度袭来,剑气上覆盖的血色诡异的散发着黑紫色。 终于才有人提剑来挡。 剑锋和血水一同相撞,竟让这位引君坊子弟控制不住手脚,虎口撕裂开来,人也螺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喉头发甜的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只是离剑冥毕竟太远,未曾溅在剑萧上。 剑冥缓缓踱步而来,浑身的戾气也重。 有一人逞着胆子向其眼眸看去,只见眼底都是猩红,片刻后,竟然把这个大胆的人吓得在地上跌坐。 这些引君坊的子弟本是起包围合夹之势,现在却无一人敢前,每个人不禁都要退后。 倒让这个跌坐下来的人鹤立鸡群般,独独由人群中暴露了出来。 剑冥的血眸甚至未有看此人。 剑冥的脚步甚至从此人掠过。 此人浑身都有些颤抖,下面早已控制不住着失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冥从面前走过。 可毕竟还是走过了! 正当其心头稍略泛出些许欣喜的时候,一把剑已从后脖刺入,直通咽喉。 这样的杀戮,这个年轻人连眼睛都未必会眨一下,足见狠辣。 终究有人颤巍巍地道。 “是血……是血魔。” “血魔”之名一出,终究是吓得所有人都胆魄。 天上地下,该不会有人没听过“血魔”之名。 如今的天下第一人关独往,真正意义上的输落就是败在血魔的手上。 那时当然还是因为关独往年少,但几次回想起来,却仍是足够让其锁紧眉头。 而面前的年轻人一举一动,岂非都是在吞噬着血液,再施发着无穷的锋锐,与血魔之武功简直是一脉相承,谁又能保证其和血魔无关。 凡儒却唯有怔住,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极其陌生的剑冥,什么话都说不出。 “什么时候小剑变成了这样?” 凡儒不断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可是凡儒回答不出。 沧沧 (5) 如魔如魅的鬼影血影杀得整个场子里再也无人敢出手。 剑冥的眼光里只剩下最后一道血红。 阴凉的天空,郁积了惊恐万种,便连靠近剑冥的凡儒忍不住都有一步退后。 二人倒退着缓缓逼进狭长的路口,这些引君坊的子弟哪怕追逐,也只敢半步半步地跟从。 突然其来的马蹄上打破了所有的寂寞。 马声从北边而来,剑冥的血眸也一直盯住那个方向,沧桑的雪尘被激得散舞,抖动。 引君坊子弟哪个不明白剑冥已追无可追,忽听这加鞭而来的快马,不由得想到了城门驻守的贺飞情,颜面上各自露出了一些希望。 如此残忍的景象,或许“三飞”之一的贺飞情能够破解得了。 直到那骏马冲出场,希望就变成了失望。 快马打北面而来,马背光溜溜的,竟无一人在上。 引君坊子弟沉默了片刻,便连再追的脚步也停了。 凡儒也在盯着这匹独马,心底却是惊疑不定。 果然,身后蓦地蹿出人影,一条银鞭向着剑冥的后心催命。 失心入魔的剑冥耳朵一动,转过身时,鞭子已再躲闪不及。 却混不在意般。 只因入魔之后,再也不具备常时的苦痛,就连心智,恐怕也有一部分被蒙住。迎此偷击,仿佛是想着凭魔体凡身硬吃钢鞭刺骨,随后再举刀反扑。 可魔心褪去以后的痛苦,是全然不顾的。 眼见那钢鞭就要把剑冥刺穿,却是凡儒向着鞭影罩过来。 凡儒举足,那钢鞭恰是不偏不倚,直直从脚板里刺入。 旋即凡儒寒牙一咬,握上剑冥掌剑的手,剑锋一划,亲手竟将整条右小腿沿膝削了。 几滴冷汗顿时从凡儒的额上直流。 倒不是因为小腿被切开,舌下针的毒液早已在里面蔓延开,不久之前,腿上所有的知觉几乎都已被掠夺,凭着强劲的意志,凡儒还能撑着跌跌撞撞的走,现在索性就把腿豁出去了。只是被血魔腐蚀的剑萧太过蛮狠,一剑削下来却并非切得平整,竟有许多还活着的大腿部分也一并葬送,这才是其汗流浃背之实。 贺飞情眉头紧皱,倒未想过凡儒会为剑冥割舍。 整条凌厉的钢鞭一时间全被那半截残腿束封。 剑冥也露出几点恨意,一剑飞血尽鬼幽,直刺往贺飞情的正胸。 贺飞情估摸着剑萧的长短,急退。 轻功当真是已臻化境,整个大荒,若还要再寻一二人与之相比,大概也只有谢乌衣,薛岐和李拓。 赵子暮不欲谢乌衣厮杀于江湖里,便倾尽全力让其学着防身逃脱之时,如此才有了卓绝的轻功;薛岐少时在南疆北臧里长大,习得一身异术,这才有了诡妙绝伦的轻功。而李拓更是凭此隐袭杀人,快得直截了当。 而贺飞情不过是偶练轻功时,觉得凌波飞驰的感觉委实畅快,才稍略钻研在里面,天赋可谓异禀。 以贺飞情的轻功,剑萧这般的短剑,翩翩就能退却。 可剑光血光同时暴涨。 贺飞情这才知道不妙,凭空再借力,简直已贴在出口甬道的壁上。 此时,这剑血的煞影委实由剑萧里暴涨出两尺。 贺飞情心下仍放心不下,生生运起内力,直把自己深深嵌入壁中,才好。 待到血腥气消了,天上地下,也再难找剑冥和凡儒的踪影了。 恩仇快意 (1) 吕慕青默默地捧着那截腿。 其实不用楚飞惊告诉,吕慕青简直也能从那染血的缎料间看出,这该是属于凡儒的腿。 只有凡儒是专爱这种一尘不染的白色,哪怕太过容易脏,也心甘。 顿时,吕慕青的眸子被浓浓的雾盖了起来。 二房五位门生之中,他与吕慕青的关系顶多是相互利用,私底下的交流算不得多;祝洪则多多少少有些呆头呆脑,吕慕青并不看好其接下自己的衣钵;凌香固然调皮可爱,毕竟还是女子,毕竟还需要嫁人,吕慕青从未想过让其扛下重责;剑冥自然还小,骨子里虽有不屈,性子里又有些懦弱,还需要再花着心思打磨;唯独凡儒,和每个人都不同。 凡儒家中殷实,父母与吕慕青更是知交,于是在其不过六岁之时,便送来吕府伴读。 优渥的家境的确让其生着一副傲骨,内心的亲近并非见得外漏,可对于吕慕青的敬重却是与日俱增的,而吕夫人也从来把其和凌香看做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如此捧着凡儒的腿,吕慕青再也掩饰不住心尖的落寞。 吕慕青往后一跌,踉跄得几乎要坠倒,幸好身后还有一位坚韧女子的力量。 在悲戚之时,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坚强许多。 只听楚飞惊接着道。 “凡儒虽然断了一条腿,凡儒毕竟逃了。” 这样的结局绝不是引君坊愿意看到的,可由楚飞惊的口吻说来,倒仍是淡淡的。 当时的情形楚飞惊或许没有亲历,贺飞情的书信也已让其知情。 那剑冥化身“血魔”的模样,便是贺飞情也在其手中险些遭受重袭。 “三飞”在武功之道里各有擅长,楚飞惊注重狠辣,贺飞情讲究飘逸,戚飞失在乎狂莽。 名声最大的,当然是戚飞失,因为其非但会打架,更懂惹架。 最为致命的,也许当属楚飞惊,只因楚飞惊的暗器不发则已,一发必定致命。 可说起最难缠的,则还是贺飞情。无论什么样的敌人,贺飞情实在都有办法应付,而“三飞”之间的切磋,如果不是其留手,也绝不会输。 倘若连贺飞情也以为棘手,那剑冥当真杀出了一条血路,也只好任由。 更何况剑冥以“血魔”之姿固然蛮横,但毕竟在墨雨堂里未有如何的重职,当真要对付的,原本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剑冥。 楚飞惊喃喃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伤春悲秋的意。 只听其道。 “只要吕房主逃不了,就很好了。” 这句话虽是轻轻,这句话却绝没有要故意教人听不清。 墨雨堂里,除了面上绯红的杜八指,其余人的脸色不禁都在变。 洛思冰一直沉默着,此时此刻,竟以堂主的身份冷然出口。 “楚出使什么意思!” 其间的威严已不亚于任何一任墨雨堂堂主,显然已是动气了。 可是楚飞惊不惧。 楚飞惊哪怕很钦佩洛思冰所散发出的震慑力,也依旧没有惧色。 楚飞惊道。 “我的意思,便是杀人要偿命。” 恩仇快意 (2) 杀人偿命。 在江湖上,这就是不变的铁则。 许许多多不死不休的仇杀,都是建立在如此的基础上。 不会有人对楚飞惊的话有意义,只会有人为楚飞惊的话做决定。 在每个人都还在踌躇的时候,他已做出了决定。 木匣子已开启,鬼刺也被攥进了手里,他疾冲而去,鬼刺指住楚飞惊,便是要去掠夺性命。 没有任何人下命,事实上他也不见得会听,如此冲动起来,只是因为他果决。 楚飞惊既已摆明不再结盟下去,两个同样觊觎江湖的帮派,不是盟友,就只能成敌,都已走到了如斯的地步,就不用讲什么道义。 他的轻功果然不怎么高明。 却仍是太猛,汹涌得有些出奇。 眼睛利一些的人,又不得不被他手中的鬼刺吸引,只因为刺尖上到处都是嶙峋的倒钩,哪怕只是皮肉间的擦破,就要掀撕开好几寸的皮肉,委实是逼得人不得不应对。 出来应对的人,当然是贺飞情。 他冲得虽猛,贺飞情的动作更快,不知何时,钢鞭已纳入其手,稍略挥抖,钢鞭已向着他的脸面直抽了过去。 这条鞭子实在是刚中带柔,只用被贴上一下,便是皮开肉绽了,虽是后发,倒要先至,倘若他不退,脸颊上必定裂开一个无法隐没的深疤。 可他就是没有退却。 鬼刺依旧如龙向着楚飞惊直冲,从来不曾为钢鞭劈头盖脸而来有过一丝的怯懦。 他虽是热爱生活,却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何况楚飞惊的命一定比自己的更具备连城的价值,假若能一命换一命,这样的买卖委实可以接受。 贺飞情从来未想过世间还有仿佛随时都要拼命的人,贺飞情的眉头不免也皱得发紧。 贺飞情唯有手上变劲,间不容发之际,那摆往脸庞原是用来喝阻的钢鞭忽然变得柔软了些,向着鬼刺之尖卷去。 贺飞情还能变招,就是因为其快速。 可毕竟是在仓皇之中,力道却也羸弱了几分。 这一些细微的感觉,他自然能有感受,手腕上突施暗劲,竟是去扯贺飞情一向倚仗的钢鞭。 如此便已是第二次出人意表的举动。 适才贺飞情一心只是为了去破他不要命也要和楚飞惊兑子的果决,表面神色未必震动,心里却有些急躁,谁知他骤然变势来夺自己的钢鞭,未做丝毫准备之上,竟当真脱手。 只见他鬼刺重重一荡,就把钢鞭甩在了地上,何尝不像是一记巴掌掴在引君坊的脸上。 贺飞情的脸色阴冷,难看。 未想到连着两次都在墨雨堂的子弟手中吃瘪,多少都有些愤慨之情,却还是立在楚飞惊的身旁。 楚飞惊的目光倒是难得从吕慕青身上剥离,静静地看着他,稍略道。 “你就是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残空?” 对于这个名字,他倒没有什么好恶,淡淡道。 “我便是。” 楚飞惊又看了一眼他的鬼刺,笑道。 “殇离鬼中刺,很好。” 他像是被人道破了隐情一般,眼睛里到处都是惊疑。 恩仇快意 (3) 可更让他吃惊的,自然还是贺飞情全力的速度。 虽然因为手中的鬼刺被叫破,一瞬间目光有所挪转,但事实上却一直都把贺飞情的举动尽收在眼底。 贺飞情动身之际,他心里委实都有严防。 只是所有的防范却都没有丝毫作用,因为突兀间,他的眼眸里就是一黑,等他反应过来已被人欺身袭近身前之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贺飞情的手就如幽冥鬼爪一般,朝着他的咽喉掏来。 他固然有极力在避让,却是无论如何也脱逃不掉。 爪中的阴风大作,煞气震得他双颊如波浪一般抖开,旋即扣住他咽喉,一把将人甩了出来。 他控制不住身体,重重摔在牧离空出来的锦案上,“咔嚓”一响,把木案也砸裂开。 贺飞情兀自立在祠堂正中,睥睨一切。 若是平时,被人这般盯着,杜八指早该义愤填膺拍案起来,命人去把虎刃拖出来。 现在却只是堂而皇之地坐着,一边看戏,一边把小酒儿喝起来,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靳晨道。 “此地乃是墨雨堂的祠堂,并非你们撒野的地方。” 杜八指却道。 “本是好好的结盟,吕房主何必弄成这样。” 洛九郎心里对吕慕青早有不满,听闻杜八指如此一说,却也要冷眼下来,嗤之以鼻,道。 “引君坊之人在我们祠堂内动手伤人,杜房主如何还能冷嘲热讽自家人?” 杜八指一笑,道。 “依我看来,最先在祠堂里动手的岂非是残空!” “而引君坊众人却也不是在找墨雨堂麻烦,只是针对我们的吕房主罢了。” “吕房主若不是做了不该做的,恐怕也不会遭此为难。” 杜八指的话实在让人无从反驳。 只是主席上的洛思冰已冷冷冰冰地开口。 “楚出使若要继续纵容手下人胡闹,难道就不怕再也难从隽永城中走出来?” 楚飞惊轻轻一笑,道。 “洛堂主莫非看不见隽永城的烽火已然烧了起来!” 已近夜,火燃烧杂草的滚滚黑烟虽难看清,只要有心,依旧发现得来。 众人想起牧离走得飞快,心中大概都有了自己的理解。 很快,祠堂外竟也有了呵斥声,刀枪坠落在地上的响声。 旋即“咚咚咚”,竟是有人敲门。 门外的人甚至开口询问。 “我可以进来吗?” 这样的声音对于墨雨堂来讲,自然是陌生,却让所有引君坊的人心头都有了振奋。 没有人回答。 门外的人已推门。 事实上出声询问只是因为个人的礼貌,这人实在不需要得到旁人的批准。 天上地下,其也只需要一个人的批准。 这人缓缓走进来。 原本那些缩在角落的侍女心里都在为将欲发生的事心中胆怯,可瞥见这人进来,却都难免把眼眸张开,有那么一瞬间,恐惧也简直被忘怀。 这人无疑是项少佟。 项少佟实在有一张可以蛊惑女人的脸。 便是威严寒冰如同洛思冰,也不由得怔了怔。 可更让人震惊的还是项少佟手里的人。 那个人,墨雨堂岂非每个子弟都要认得! 恩仇快意 (4) 牧离被胁迫在其手上,正恹恹的,只剩下低嘶的喘息声。 仿佛是一种幽然的哀怨,轻轻地夹杂在了飞雪中。 项少佟和牧离,两个人一向不同。 牧离长得稍略粗犷些,项少佟则是极度的俊秀;在军中牧离交涉广阔一些,项少佟倒是故步自封着自我;牧离的双刀从来都有些粗砺,仍带着沙场里厮杀的凶;项少佟的幽魔爪自然是至险的手段,每一出手,都对精密有所讲究。 即便数十年前在军中,两个人要分出高下也不见得容易,而外城一战,更是让所有人都目不转睛,为那风云变幻间的诡谲惊喝出声。 心思上的斗争过后,牧离已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但见其双刀一绽,倏尔间便已把项少佟笼罩。 墨雨堂里自然是有两把双刀。 何解风的双刀是凶利,十字藏花,不死不休。 牧离的刀却不见得能激起惊涛,像大漠里的风沙一样,时而只在面前拂啸而过,又能顷刻间变化成天地换色的沙暴。 这两刀沿着项少佟的胸骨滑过,其实并非太过凌厉,毕竟牧离还未曾想着将这个少时的好友置注于死地。 但项少佟也只有退,屏住呼吸的退。 哪怕退出了刀锋的轨迹,也无任何反打的机会。 如此的情况,简直与刚才其单方面强袭牧离的模样差不去太多。 牧离一边双刀横撩,一边怒吼。 “退下。” 项少佟只能屏息躲闪,非但没有还手的时机,也没有还嘴的时候。 这二人的武功实在伯仲难分,所以一个想法的错漏,平衡的天秤便已然被打破。 现在的情势下,除非发生意外,否则项少佟已不得不败。 然则项少佟脸色绝未有丝毫的变化,仿佛是硬着头皮也要钻进刀口中的缝隙一样。 人群里倒也有几个意识上乘的青年,很快就看破了项少佟的想法。 站在项少佟的立场上,意外终究是要发生的。 一方面自然因为飞雪悄至,恰是迎着牧离的面目而去,倘若飘零得多了,一定是牧离的视野最先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当然还是牧离的手臂了。 强硬的和项少佟碰撞过后,那整条手臂已几近脱臼,现在哪怕挥斩着刀,却也没有相辅相成,反而是一刀势强,一刀羸弱,实在因为牧离厮抖的经验丰富,勉力把其中的不和谐隐住,才让自己看来,稍略还占上风。 只是项少佟何等清透此间的局势,并没有打算将牧离放过。 牧离的脸色也愈渐难看,终究竟然有一刀劈漏。 劈漏的意思,就是项少佟根本不用躲。 既然不用躲,项少佟便向上冲。 两人不过是三步的间距,留给项少佟丝毫的机会,已然被其欺近了身前。 幽魔爪鬼魅伸张,朝着牧离的面门来抓。 无奈之间,牧离只得弃下双刀,顶天架手来挡。 可项少佟却又突然撤手,紧接着左手拧拳刺出,重重打在了牧离的咽喉。 这一拳的力道未必致命,却令牧离陡然间窒息。 刹那间,那张脸已是涨红。 项少佟再冲几步,扣住了牧离的咽喉。 牧离还有一丝意识清醒,还想呼唤着“不用管用”,然而咽喉被掐着,出不得声,也就只留给了其一线呼吸的缝。 墨雨堂的祠堂,现在岂非每个人都凝注着被项少佟扣住咽喉的牧离! 谁也没想到,又会有一个人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动作。 恩仇快意 (5) 所有人的注意都还在项少佟和牧离的身上,导致根本没有人察觉到。 等到吕慕青反应过来,一切就显得有些晚了。 挟雷霆之势而来,手中甚至还攥着一把透露寒光的匕刃,恐怕很难再有人会把其跟适才酒醺醺的醉鬼联想到一块,更没有人事先对此有过提防。 而匕刃已穿过了天空靡靡飘落的雪霜。 残空仍是摔在折开的锦案上,无法再替吕慕青阻挡。 靳晨一向和牧离交好,如今的目光甚至还未从其艰难的脸色上挪开。 洛九郎从牧离被要挟入得祠堂之后,就兀自陷入了迷惘,此时都不曾复原过来。 唯独杜八指把这一切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只是其还在自顾自地斟酒,全然秉持着欣赏之姿。 主席上的洛思冰花容失色,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次来得实在太直接,也太迅猛。 毕竟执刃的人是整个引君坊里最好斗的戚飞失。 假若只以打架的经验来算,墨雨堂也便只有孟卿衣可同其一较高下。 更何况这一次出师有名。 为了死在吕慕青诡计下的兄弟,史无前例的,戚飞失的匕刃上绽放了一些刚正的力量。 吕慕青简直已打算闭着眼睛等待死亡。 吕慕青的眼睛却还睁着,阴霾一寸一寸剥离了眼底所有的光。 雪花,无声无息地开始下大。 有些染在了戚飞失的头发;有些飘在了吕慕青的肩上;还有一些,默默地覆盖起血花。 血花带着温热,有些四溅在了地上,有些蔓延到了戚飞失的手上,还有一些慢慢从匕刃的尾端滴下。 戚飞失幽幽地蹙眉,似乎带着些许的尴尬。 错杀了人,并不值得好笑。 戚飞失却也没有为之流露出半点悲悯,因为这便是吕慕青要付出的代价。 吕慕青的脸上是热的,泪水不知由何时起,已是不受控制地流下。 吕慕青的胸怀是热的,心房还在“噗通、噗通”奋力地跳跃。 吕慕青怀里的人儿,却要慢慢冰凉。 仿佛再也支撑不了,吕慕青搂着怀中人,坐倒下。 泪珠把其眼眸都给缠上,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倒影在十七面镜子里的虚幻景象。 吕慕青实在愿意往这方面去想,然而怀中的触觉,又那么真实得可怕。 已不记得多久,吕慕青再也没曾认真看过那张在年华里稍略失去青春鲜活的脸。现在去看,却已殷红一片。 没有人会去寻找大夫,因为这一刺直入心房,透得很深。 戚飞失本就是奔着必杀之的决心出手的,匕刃就绝不会偏离心口半分。 慢慢的,那双涂上了唇脂的嘴也变得苍白残忍。 女人却还是轻笑着朱唇,艰难地举起手,无力地为吕慕青擦拭泪痕。 心中牵挂还有万分,家中的幼子恐怕今后会哭闹得很。 吕夫人却只是笑笑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生或许是平淡无奇,却值得其珍念永恒,因为其嫁给了自己最深爱的男人,哪怕是死,也在这男人的怀里,不离不分。 天空的雪下得好大,好残忍。 初遇 (1) 风波江上,山水如梦。 便是自顾自地荡开一叶竹排,也不打桨,任由水波把自己带去任何方向。 寥寥望去,或许是寂寞,却又那样的自由。 竹排上的人,如今叫李拓。 大荒三百年间,每隔二三十年,必然就会出现一个李拓,得以传承如此之名,一方面是因为其有翻天覆地杀人无形的本事,一方面更在于其有一往无前的心。 李拓将将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离火门的教主梵天罡刺杀于手下。 一时间天下皆惊。 作为谢氏朝堂、三大帮派之后的第三股势力,离火教纵然是邪魔外道,也依旧能吸纳许多不欲屈服的人马,而东海、南疆、西穹、北藏里更有茫茫的人才希望借助离火门的能力踏足大荒。 梵天罡一死,天下也乱了套,原本朝堂还需要在三方势力的角逐下兀自衡量,这一刻只剩下倾力对抗三大帮;那些走投无路的荒外人马便只有偷潜进来做个宵小。 而始作俑者,却只是横躺在这一叶轻竹小排上,幽然自得着随波逐流罢了。 几许初春阳光滑过了东面群山的遮挡,一点点洒在寂静的江面上,粼粼的波光只透着稍略的温热,却足够让人慵懒得睁不开眼光。 水波的流转就在耳边,清澈得如同风铃荡漾,靡靡徘徊在心上。 李拓只愿好好休息一下,化解冬天在身体里瘀伤。 一切都太过静谧美好,直到竹排趔趄了一下。 李拓也只得弹了起来,才发现放任的竹排竟和一艘小船撞上。 立刻就有两个小脑袋从船沿探了出来。 一个看来就是小丫鬟,头上左右的发辫都绑了小圆环;另一个倒是公子打扮,羽眉俏翘,谁都识得出是女扮男装。 那女公子稍略带着慌张,道。 “你没怎么样吧。” 小丫鬟的舌头却是不饶人。 “如此的无赖不会怎样。” 李拓哭笑不得,李拓却不能计较。多瞥了一眼那男装打扮的女公子,当然是因为其委实美妙,随后抱拳道。 “别过了。” 说着,便去挑起当桨的竹竿,欲要划开。 耳边,倒又是那个小丫鬟的话袭来。 “少爷,你看看刚才这无赖看你的眼神,下流至极。” 女公子微笑道。 “小月可别再嚼舌根了啊,不然下次溜出来,便不带着你呢。” 那个被唤着“小月儿”的丫鬟立刻就有了求饶,缠着女公子的手,连呼。 “少爷别呀,少爷别呀。” 这些话自然都被李拓听到。 李拓并不是一个爱听闲话的人,什么都听得见,并非因为其把耳朵给竖上,却实在是因为走不了。 李拓委实有奋力划了几下,竹排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女公子突然“哎呀”的喊出声。 就见竹排非但未向前走,反而朝着江底沉下。 李拓的半个脚踝都已湿在江水里了。 如此,轻功自然无以全部发力。 但见其用竹桨钉在沉入水的竹排上,以手部发力,鱼跃般把身子撑起,在竹排极速沉淀入江水中时,李拓已稳稳落在小船上。 小月儿拉着女公子要去扶着船沿,却并未摇晃。 初遇 (2) 李拓苦笑了笑,也不知在两人面前应该行什么礼才好,只好说。 “叨扰这位公子了。” 却是小月儿跳了出来,囔道。 “谁允许你上船了?” 李拓看了看已沉没得无影无形的竹排,又看了看小月儿怒气汹汹的脸,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女公子已经开口道。 “别闹了,小月儿。” 旋即又向李拓道。 “这位公子无需多礼,出门在外,本就多多少少会遇上些风浪,只是未想到,你的船……” 那不过是用七八根竹子绑成的一个小排,实在称不上船,说到这里,女公子稍略也有些忍不住,嫣然一笑。 李拓就算不是江湖里那些罪声滔滔的采花大盗,迎着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的微笑,不由得眼睛也瞪圆了起来。 小月儿立马就指住其鼻子,骂道。 “你这个无赖看什么呢!” 足以恫吓天下的天下第一杀手居然也稍略有些局促了。 幸好这女公子很快就将话题一转,道。 “还为向你请教。” 虽是文绉绉,倒也是江湖里的套话,跟“久仰”“失敬”不会差多少。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李拓便说了一个向来管用的假名。 “在下李瘦石。” “桃李的李,消瘦的瘦,顽石的石。” 小月儿讥讽道。 “的确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李拓不以为气,还是苦笑。接着问道。 “这位公子是?” 女公子挺了挺胸膛,略带些骄傲的模样,道。 “在下‘香山雪剑’简竹。” 李拓不禁要失笑起来。 这所谓的“香山雪剑”自然在江湖里叫不响,恐怕也只有这个乔装打扮初入江湖的女孩子偶然想出的绰号,倒也是好听极了。 只不过,通常绰号都是基于江湖人的所行所举、抑或武器兵刃,譬如战神关独往,外人皆称“虽万人吾往矣”,一方面是因为名字本有些相近,一方面却也因为其有独闯龙潭的胆量;而军神赵子暮,则是因其的无命枪,甚至在江湖里演变出了一句俚语,喊做“长枪无命,锁喉绝命”。 想到这里,李拓也就对这位“简竹”更有些兴趣。 “这么说来,简公子用剑?” 以往在府上,简竹也会如此自居,听在诸位哥哥的耳力,不过是莞尔笑,无人追问。 这次顺口对外人说出来,本也是想一笔带过的,谁料竟遭来了追问。 可是简竹哪里又会什么剑呀,此时只能稍略红着轻薄的脸皮,嘟喃道。 “哎呀……” 便惹来了李拓的笑笑。 李拓转了个话题,道。 “简公子只怕是初来乍到。” 简竹立刻顺着李拓抛出来的竿子滑了下去,道。 “我也是行走江湖多年,只不过多在北方,以致于兄台并未听识过罢了。” 看着李拓稍略轻启的唇,简竹委实担心露馅儿,立刻发生追问道。 “李兄路经这风波江上,却不知是要去哪儿?” 李拓道。 “原本是想荡到哪儿便去到哪儿,如今竹排却沉了,只怕是哪儿都去不了了。” 简竹笑了笑。 “既是漫无目的,不妨与我们同行一程,行至下个岸口,再把李兄放下。” 李拓拱手道。 “多谢简公子了。” 初遇 (3) 唯独是小月儿依旧用一对眸子盯着,对其警惕很高。 幸好李拓也不入船内,只是搬了张躺椅在甲板上慵懒地晒起太阳。 既来之则安之,绝对能在其身上体现得完美得当。 直到夕阳西斜的时候,那简竹公子才再度回到了甲板上,带着欣赏,凝望起落霞。 稍略昏沉的红光映在水波粼粼的江面上,一时间整片天地仿佛都披上了柔红艳彩的新装。 简竹甚至都有些看痴了,双颊微微也有红色晕开,正是佳人粉黛、红颜幽然。 躺在一边的李拓想不望过来,都难。 恰逢简竹回头追看,四目不经意相对起来。 简竹笑了笑。 “这天地可美得动人。” 李拓道。 “这也是大自然的明媚。简公子喜欢?” 简竹当然道。 “这里的姿彩实在是万分,想不喜欢都难。” 语气里甚至都处处透露着欢喜。 李拓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公子真实单纯得紧,世上的女人虽然都喜欢美景,但像这般由衷的心花盛开,倒也未必有几个。 李拓绝不是小人,李拓也不做君子,李拓还有一颗未泯的童心,便故意要逗逗简竹。 只见李拓摇头晃脑。 “美固然美,只是……” 然后便不说了。 这可就逼得简竹心底开始发急了。 以往家中许多人登门造访,有的是商贾公子,有的是雅儒秀才,因为五哥的关系,便是一些少年侠士也常来。 这些人初来时,或许还是为了拜见简庄主,可看过一眼简竹,目光就再挪不开。 于是商贾会炫耀经商的手段,儒生会挥洒胸中的文采,侠士更是说一些曾几何时的奇遇,谁都要把与其相处的时间用话填满。 而李拓这样只说半句,倒当真教简竹难耐。 简竹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拓却全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是瞪大眼睛朝其看来。 所以简竹就有些小脾气了。 简竹简直想跺一跺脚,拂袖离开。 可毕竟还是被只说一半的话诱惑了起来,便只好问道。 “只是什么?” 李拓一直都盯着面前的女公子,每次情绪的变改都在眼底,惹得心中发笑起来,表面上却尤是一派正正经经,道。 “只是太浓太艳,未免就有些流俗了,倒比不过青莲荷塘。” 所以小姑娘的脑筋就像触电一样,又多了一层对青莲荷塘的遐想。 偏偏李拓又不说了,甚至目光都从自己的身上抽开了,人竟也走开了。 气得背后的小姑娘翘起小嘴,眼睛横着李拓离开。 李拓啊李拓,把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姑娘惹生气了,你可真是个坏蛋。 李拓一边走着,一边暗笑,倒并未因为暗夜里的刺袭杀人将自己变得阴沉。 慢慢,逆江而弛的船穿过了孤单,向着依风波江而居的小镇过来,江面上便也滑开了其余的帆。 再行一炷香,就有登陆的岸口,便是李拓离开的时候。 李拓一边眺望着小镇里人民的生活,一边想象着属于自己的待会儿,不知不觉,船已靠停。 初遇 (4) 几个船工先后从船尾跳下,手中各持着粗绳,在岸口的船镦上套牢。 紧接着便是在船舱内避着热的小月儿踱了出来,毒舌道。 “船已靠岸了,你快走吧。” 这些话,当然都是对李拓说的。 这样说的时候,甚至连眼光都不屑去看李拓。 李拓苦苦摸了摸鼻子,现在还能做的,也就只有摸鼻子。 随后,其便向女公子一拱手,既然对方是“香山雪剑”,礼数自然就该用江湖那套了。 李拓道。 “萍水相逢,多谢简公子收留,就此别过了。” 简竹的眸子却是幽幽,盯着道。 “你去哪?” 李拓道。 “或许先去找个地方,填一填我的五脏庙。” 现在天色近晚,虽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可毕竟李拓没打算在小镇上落脚,于是想提前吃上一顿,再寻匹快马,恣意闯荡最好。 简竹眼睛一亮,忽然道。 “船上也有厨子的,李兄想吃什么,小月儿去吩咐一下即可。” 小月儿怔了怔,拉住女公子的衣袖,嘴巴都噘了起来。 李拓却是道。 “简公子是富家,即便乘船,吃的恐怕也是山珍海味吧。我粗浅一人,寻寻农家野菜就好,不劳烦了。” 旋即,也像适才的那些船工一样跳下。 却是显得笨重,与之前水中施力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也在小镇的窄街上东张西望,很快消失在稍略变暗的天色下。 简竹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在方才李拓躺的椅子边角坐下,心中思念的,自然还是那个什么“青莲荷塘”。连小月儿的小手在眼前晃晃,都迟疑了许久,仿佛才看到。 小月儿问。 “少……小姐……” 总算已没有了外人,于小月儿来说,还是这样的称呼顺口得紧。 “小姐,我们该不该起船了?” 简竹心思都不在这里,一时间只是扁了扁嘴,道。 “起吧。” 小月儿起身就去吩咐了。 船工在船头头的指挥下,把栓在岸上船镦的捆绳松开,紧接着一跃,把住了船侧的绳梯上。 眼见着缓缓就要随风波江荡开了,简竹突然冲了出来,突然道。 “回去,回去。” 小月儿呆呆的,道。 “哦,哦。” 一时间竟是慌了手脚,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幸好船头头经验丰富,在船离岸口已开出五六步的时候,奋身跳下,一举眸,就跟抓住绳梯的船工对上,心领神会后,那根被船工紧攥于手的捆绳扔在了船头头的脚下。 船头头矮身一扑,千钧一发之际,重新把船镦给圈上。 欲离的船把这根捆绳撑得绷直,终究还是摆脱不了,整个船只一顿之后,向着右边剧烈的倾斜。 小月儿眼疾手快,护在简竹面前,裹着其,然后重重撞在了船杆上。 那方才还攀在绳梯上的人亦是跳入了江。 掌舵手迅速地调整了几把方向,才艰难地让船恢复了平稳。 小月儿痛得几乎连眼泪都要出来了,却是一声不吭,不让女公子知道。 简竹问。 “你没事吧?” 小月儿咬了咬牙,道。 “我没事的,小姐。” “只是,小姐究竟要干吗?” 简竹有些气鼓鼓,道 “我一定要知道青莲荷塘在哪!” 说着便令人放下船板,要冲入小镇子里,寻找李拓的去向。 李拓啊李拓,你现在在哪? 初遇 (5) 李拓在风夜楼上。 风夜楼算不上是一个楼,因为实在只有两层。 可风夜楼已是小镇上唯一的酒楼了。 如果不是小镇依在风波江边,如果不因小镇是齐家的版图范围内,不会有人豪奢的在这样的地方开一处酒楼。 镇里百姓的收入可不多,风夜楼里的花销自然也要跟着降价。 连一只醉水鸭才不过十五文钱。 李拓就点了一只醉水鸭和一条松花鱼,随后光明正大的坐在一楼堂中。 坐落的模样不见得有多少端正,原本是引不出任何人的注意。 可李拓还是跟人对了四眼。 第一眼是二楼的一桌人,由打扮上看来,或许只是普通商人,坐落的,也是不起眼的围杆边,照常饮酒,照常欢腾,只隐隐透露着一丝警惕的感觉。 李拓向三人看去之时,三人之首也恰往其方向看来,四目间无悲无喜无怨,很快也就翩翩错过了。 李拓对的第二眼,却是自己背后的角落。 对于江湖人来说,最惹目的往往还是阴暗的角落。 李拓趁着小二恰好处在自己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转过去吆喝要水时,和角落里的一道锋利目光撞上。 这样的时候,目光当然是一触而过。 李拓当然不清楚那人目光里的凌厉是为何,却可以知道并非冲着自己。 李拓看出来了第三眼。 就在眼前。 眼前有两个人,表面上在吃着饭,阴恻恻的眸光却时不时会向楼上斜。 楼上为首的那人目光也会不经意移到两人身上,两人就会故意把视野撇开,恰好和李拓明亮的眼睛撞上。 这下子却又不退却,狠狠瞪了李拓一眼。 李拓最不愿的就是掺和进这样的事件里来,李拓赶紧把目光挪开。 这时候,松花鱼已经端了上来。 此时此刻气氛或许隐约古怪,可一旦确定自己并非是风眼里的人,便可以袖手旁观,大快朵颐起来。 李拓才刚动了三下筷子,身后便有气呼呼的脚步踏来。 旋即,是一张光洁好看的脸,出现在李拓的面前。 当然是赶过来的简竹。 李拓笑了笑,道。 “你怎么来的?” 简竹道。 “我问过,整个小镇只有一家酒楼,便找了过来。” 李拓道。 “既然来了,就一块吃顿饭。” 简竹才不是来吃饭。 “不要。” 李拓还是用筷子把一块鱼肉夹了起来,递在简竹嘴前,道。 “不吃饭,哪里有力气去青莲荷塘玩?” 简竹还是下意识地说。 “不要。” 忽然才反应过来,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道。 “你刚才说什么?” 李拓笑道。 “我说你不吃鱼,我就不带你去青莲荷塘玩。” 简竹喜上眉梢,一口就咬住了鱼粒,秀气地慢慢咀嚼起来。 这时候又有人匆匆跑了进来,连呼道。 “小……少爷,你可别吓唬我呀。” “小月儿,乖月儿,好月儿,李兄答应了带我们去玩。” 小月儿对于那个青莲荷塘当然也好奇得很,却要维护住自家的女公子,白了李拓一眼,呢喃道。 “才没什么好看的呢。” 突然,二楼有个醉醺醺的声音痴笑起来。 “哪里来的小月儿,来让阿哥看看。” 便瞧见一个醉意浓浓的登徒浪子由楼上探出身来。 “小月儿,小月儿,让阿哥嗅嗅你的嘴唇,看看香不香。” 小月儿吓得一跳,便要往简竹身边躲。 李拓却立刻护在了二人的身前。 透过微微的光,这是李拓第四次和人对上目光。 那目光狠毒,幽幽躲在醉酒公子的身旁,表面上看来或许是个不起眼的侍护,却隐隐透露着一缕可怕。 节外 (1) 还是江镇的风夜楼,只可惜未在江边。 楼上的三人作商人打扮,行事之间,或多或少也有吝啬,对小二哥差遣得多,打赏的却少之又少。 为首的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上温红恰似重枣,和古来的关公差不去多少。 一直下来都无话,却是知道言多必失,眼睛里也都是风夜楼中的变化。 身旁跟的两个年轻伙计却是开朗,二人岁数相仿,一向很聊得来,便在楼上叽叽喳喳,好不热络。 只等酒上了来,才向红脸的中年人看来。 中年人微微一笑,说。 “酒是好东西,可以活络血脉,却不宜喝多。” 两个少年郎纷纷点头。 “好嘞。” 立时摆出大碗,将那一小盅酒倒了出来,恰恰两碗,平如镜面,多一分,恐怕就要溅出来。 一并仰头,“咕噜咕噜”就是对干,不消片刻,即被消灭得半滴也剩不下来。 随后才意料到竟未给中年人余留,不免脸涨红了起来。 “连大哥……” 红脸中年人依旧温温的笑着,道。 “无妨。” 两个少年都是二十出头,凡事都憋不进心怀,其中那个叫丁小松的,借了酒壮胆,忍不住道。 “连大哥,我们这趟南下,究竟是意欲何为?” 这位“连大哥”倒也没在隐瞒。 “你们随我南下,是为了物色一个人才。” 丁小松挠了挠脑袋,道。 “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连大哥更会打的?” 中年人失笑道。 “在这个江湖里,我的武功虽然排得上好,却还是有诸多人更在我之上。” “何况这次我们未必在找会打的,我倒希望找到一个会算的。” 另一个少年叫步小亭,呢喃着道。 “什么是会算的?” 中年人道。 “听风便识天下事,闻雨便知百人心。” “与之为敌,或许轮不到出手,你已经败了。” 丁小松和步小亭同时瞠目结舌,纷纷道。 “天上地下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中年人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宋闲庭。那人,恐怕是其平生所见里最工于心计之人。 为了夹马道能安然下去,不得不寻一个军师般的人物坐镇,这才使其带着两个武功不逊的少年一路南来。 正说到这时候,楼外突然有一人走进。 这人东看西看,旋即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在大厅的正中坐了一来。 一开始中年人还不以为意,只是稍略瞟了几眼,并不放在心间,直到和这人对上一眼,才突然狐疑起来。 只见楼下的人不露声色的回头,虽说是去寻小二,其实在观察身后的环境。 若不是因为自己居高临下,又和这人对过一眼,本实在不会注意太多的。 于是中年人也试着去探探楼下人的底,往这人身前倾坐的两个粗犷大汉看去,方才发觉两人目光一直在盯住自己的方向,又在自己望去时,视线突兀地转开。 中年人慢慢压低了声音,道。 “这个人不简单。” 步小亭道。 “哪个人?” 丁小松拍了拍其脑袋,道。 “自然是刚刚进来的这个人。” 步小亭皱着眉头,道。 “这个人看起来只比我们稍大,哪里不简单了?” 丁小松又拍了拍其脑袋,道。 “这话都是连大哥说的,我哪里会知道。” 步小亭愣了愣,这才发觉被丁小松占便宜,当下拉开架势,仿佛就要回打,中年人却已然开口。 中年人道。 “这个人不过才进得酒楼,寥寥几眼,便把四面八方都仔细观察了一遍,我一向以为够警惕了,与这人相比,却还是小巫见了大巫。” 步小亭点了点头,心已开始慢慢向腰间摸,然后细声道。 “对我们可有威胁?” 中年人淡淡道。 “对我们有威胁的不是这个人,而在两人的那桌。” 也便在这时,二楼的一个酒醉公子冲到了围杆边上,痴笑道。 “哪里来的小月儿,来让阿哥看看。” 这公子痞气十足,已然接着说道。 “小月儿,小月儿,让阿哥嗅嗅你的嘴唇,看看香不香。” 节外 (2) 魏林是在李拓之前进来的。 或者说,魏云是跟踪那两人进来的。 魏林并非什么江湖中人,所以犯了大忌。 如果其觉得藏在角落里、阴影里,就能躲避旁人的警觉,当然是天真得紧。 只是根本没有人将魏林当做一回事情。 就连两个仇人也未必将其放在眼里。 魏林只好捏住拳头,不停地寻找时机。 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再用奔雷手切进两个人的咽喉,才可消弭心头的恨意。只是终究什么样子才算是好时机,魏林还不能确定。 魏林迟迟不动的原因却是心里没底。 风雨无阻之间,魏林在名师下习练奔雷手足有九年,虽不是师傅最看中的弟子,却没有一个师兄弟敢对其有小觑。然而在山谷里终究只是切磋而已,当真到了拼命的时候,手的打抖都是不自禁的,才有些踌躇犹豫。 一方面是心里没底,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两人的恶名。 “飞豹勾狼”,两人在风波江边一向做恶,却也只是小打小闹,一般人自然是对二人束手无策,而声名赫赫的高手们或许连两人的诽号都不见得听过,所以才纵容得越做做大。 十天前,这“飞豹勾狼”闯进了一户黎民百姓家,非但抢走了一家人好不容易积攒的三十两,更出拳将魏林的兄长打伤, 知悉消息后的魏林立刻由山里出来,向哥哥问清楚了“飞豹勾狼”的长相,更是让村头的画师在宣纸上起笔落相。 那画像或许不是惟妙惟肖,也足够让魏林在折腾了一番之后,把两人找出来。 这时候两人已在蹲点,监视起了富商。 风波江边的豪商当然有不少,大名鼎鼎的,当然就是齐家。 只是这般底蕴悠久的家族,“飞豹勾狼”如何敢动呀。 可要上遇上了外面来的富商,身边又并未多带护卫,自然就引出了二人的坏心肠。 魏林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二人的站位实在讲究。 一人盯梢,一人放风,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二人隐没在深山老林之中。 魏林不想放脱二人,魏林便只有等候。 当时魏林就在想,“如果能去去一些封闭的地方就好了。” 竟当真遂了其心意。 那商贾三人向着镇子里走;“飞豹勾狼”便也小心翼翼地紧跟在后;魏林便留了几步,默默地追在身后。 这些事,事先魏林委实都不曾经历过。 于是一颗心也悬住,举手投足,还有些僵硬,只是逼着自己调整呼吸,直到在风夜楼前,才算是平息下来。 风夜楼岂非正是一处封闭的好地方! 魏林坐入角落中,慢慢开始在心头规划如何出手。 其只需要翻过七步前的那张桌子,再跑七步,操起一两把椅子朝“飞豹勾狼”的脑壳上撩去,随后奔雷手一记去扣飞豹的命门,一记去切勾狼的心口。 魏林好不容易想定了,魏林说做简直就要做。 偏偏这时候,竟又来了一个人,更是在七步前的那张桌落座,把方才所以自己的规划都打破。 节外 (3) “飞豹勾狼”是一对异类。 飞豹阴森毒辣,勾狼蛮横狂凶;飞豹希望慢一点,勾狼则更想冲;飞豹喜欢恬静的闺秀,勾狼却爱风骚的妖柔。 能让二人达成共识的,只有一个。 钱。 两人对于钱的贪念都是源源不绝。 天底下,当然是商人的口袋里最有钱。 想通了这一点,两个人哪怕生活习性并无相连,却也搭档起来,为祸于风波江前。 两个人分工明确,勾狼踩点,飞豹放哨。 一般商人身边哪怕跟着七八个侍卫,面对二人的抢掠,也无法阻挡。 更何况现在这一队商贾只有三人。 勾狼一边监视着,一边小声地道。 “那两个毛头小子武功都还好。” “只可惜招子不亮。” 如果一个人被称为招子不亮,通常都是在说这个人的眼力劲不好。 江湖里的高手,哪一个不是眼光毒辣? 所以丁小松和步小亭看在二人眼里,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那个为首的商人,体态分明也不重,走起路来却是沉甸甸的,委实有些让人好奇。 飞豹没有任何异议。 既然把踩点的工作交给了勾狼,于对方,就有绝对的相信。 飞豹只是问。 “如何动手?” 勾狼咧嘴一笑,道。 “你我不妨跟着这一行,等到走去不那么开阔的地儿,我们再给这些人惊喜。” 飞豹点点头。 然后道。 “还有一件事。” 勾狼道。 “什么?” 飞豹道。 “有一条尾巴,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自从有了飞豹放哨,背后的事,勾狼实在很少留意,现在稍略吃了一惊,连忙问出心里面的担心。 “跟商人这行可是一伙的?” 飞豹道。 “看这人的眼睛,似乎不像。” 勾狼皱眉道。 “这人的眼睛怎么了?” 飞豹道。 “有恨。这人的眼里有恨。” 勾狼不以为意。 出来打家劫舍五六年,哪一次把别人一抢而空的时候,别人不带着仇恨的眼眸? 勾狼只是轻轻笑笑,随后道。 “你想怎么做?” 飞豹淡淡道。 “我想,你的方法就很不错。” 勾狼眼里透露出炙热,然后说。 “那我们就找一个不那么开阔的地方,把这条尾巴切了。” 飞豹点头。 已是不欲再多谈,也是不把魏林放在心头。 于是二人便跟随着去到了风夜楼。 但见商人一行走上楼后,二人便在最接近楼梯的桌位上坐。 一方面随时都在监视那行商人,一方面可以把尾巴的行动收入眼中。 很快,楼上就有了说说笑笑。 通常都是来自两个年轻人的,那为首的商人并非很常开口。 而楼下的那条尾巴默默地钻进了角落之中。 很显然是没有经验,以为可以靠着阴影遮去行踪,可是这样的角落却偏偏是老江湖们最要审视的,所以一举一动都映入眼中。 勾狼笑起来。 “我跟你打赌。” 飞豹道。 “怎么赌?” 勾狼道。 “我十招之内,就可以让三个人都束手。” 飞豹点点头,其一向以为有信心是好的。 飞豹道。 “我跟你赌。” 勾狼笑道。 “怎么赌?” 飞豹说。 “九招之内,我摆平那条尾巴。” 赌约已成,静待出手。 节外 (4) 很多情绪下,人都会喝酒。 有的叫喜酒,有的叫丧酒,有的叫花酒,有的叫闷酒。 无论哪一种,人们仿佛都喜欢将自己喝醉。 醉了以后,或许才能片刻忘却人世里的烦忧。 风夜楼里最醉的,当然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公子,一身绸丝的华府,腰前的缠带上都镶着一块翡玉;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戒子,上面的钻石,只怕够寻常百姓家十年的大鱼大肉。 现在却只能低头喝着苦酒。 时不时,便会发作,将桌子上的杯碗都摔掷出去,溅得粉碎。 楼里的老板却只是躲着,不敢有半点啰嗦。 而小二自然是赔着笑容,一次又一次把另一副杯碟放在公子的手边。 终究公子不再发作,一双布满红丝的眼逐渐变得木讷,由不高的风夜楼望了出去,眼里没有一丝焦点,似乎把一切都看尽。 丁小松和步小亭都有年轻人的好奇,适才这边摔杯砸盏的动静或许没令二人探头探脑,突然安静下来,却不由得伸长脖子、睁大眼睛。 两个人的眼底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恐惧,赶紧把脖子缩了下去。 其实楼下的“飞豹勾狼”对于这公子也有注意。既然是图财,对于这种把钱都穿在自己身上的人,眼睛尖锐的二人怎么会不关心。 可终究,飞豹还是拉着了勾狼,重新把目标锁定在商人的那行。 因为飞豹突然发觉那个年轻公子,绝不是两人能够惹得起的。 那公子终究是道。 “给我杀了齐津。” 这句话当然是向着一直护在身边的那人说起。 那人穿了一身黑衣,一把长剑顶在板凳上,双手也不用力,只是在剑锷上稍略搭着,听到年轻公子的话,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 “不行。” 年轻公子有些激动地按住桌子,道。 “为什么不行?” 那人道。 “齐津是你大哥。” 年轻公子道。 “抢了我的女人,哪怕是大哥,也该死。” 那人道。 “不过是一个妓女。” 年轻公子当真是动了气,一把就要抓住那人的衣领。 “你哪里懂绿柳的风情!” 那人就让其这么抓着。那人甚至还是没有表情。 那人道。 “绿柳对你是怎样的风情,绿柳对齐津便是怎样的风情。” “窑子里的女人而已。” 年轻公子撒了手,突然操起杯碟,向那人的脑子砸过去。 谁也不是铜皮铁骨,一下子,那人头皮已被砸开,有血流了出去。 可那人却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 那人道。 “你还年轻,还不懂女人的美丽。” 年轻公子冷笑了一声,道。 “你懂?” 那人道。 “略懂。” 年轻公子道。 “那你说说。” 那人道。 “你有没有玩过良家妇女?” 年轻公子摇了摇头。 那人接着道。 “这些人为了自己的贞操,会把那对大白腿都闭紧。可还是抵抗不住你。” “女人的力气,又怎么能和你相比。” 年轻公子一向在花丛里声色犬马,那些妓女的腿都张得很开,却从没想过有人会极力去闭紧。 年轻公子咽了咽口水,道。 “然后呢?” 那人道。 “然后这些人会在你身子底下一边挣扎,又一边开心。” 年轻公子怔了怔突然笑起来。 那人则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此时楼底下却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说起。 “小月儿,乖月儿,好月儿,李兄答应了带我们去玩。” 节外 (5) 风夜楼里寂静得可怕。 李拓就同楼上的人对望着,许久,气势都没有收下。 而那人抱剑在胸前,以一双冷冷的眼注视着堂里,似乎也并未想过江边小镇中竟会有如此坚韧的对手。 而年轻公子已实在管不了这么多。 其目光早已在李拓身后丫鬟的脸庞扫过。 虽只是丫鬟,脸上却是粉白,浑身上下也有娟秀,的确跟窑子里风骚的女人不同。或许是被吓坏了,脸上不禁浮过惨白,肩头也不住在抖。 只消念着要把不安分的家伙顶入丫鬟的私密里,年轻公子就忍不住有刺激翻涌。 对于护在那丫鬟身前的男人,却是一眼也不会看多,不论是谁,其都认为那黑衣人能解决过。 一时之间,倒有些剑拔弩张的势头。 不在争锋相对中的楼上商人和楼下二人,也不由将目光盯了过来。 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警惕就绝不能放松。 算不得江湖中人的店家和小二哪怕急得跳脚,却也不敢掺和进这样的风波。 只有一个人身心都不在其中。 魏林。 魏林没有向李拓或是楼上的公子投望哪怕一眼,魏林只是盯住“飞豹勾狼”的面魇。 此时此刻不论气氛如何,下时下刻不论将发生什么,魏林眼里的锋锐只向着记恨的二人。 整个风夜楼里都是豺狼虎豹,看来真是热闹。 女公子一边害怕着,一边兴奋着,仗着自己的身世,的确具备有恃无恐的资格,只是其并非知道狗急跳墙是什么,否则就该明白,纵然身后有天王老子撑腰,也随时有可能被玷污了。 其身后的天王老子自然不在,身前却是有个李拓在。 女公子稍略从身后去看,只见那初见是有些落拓疲懒的男人居然有些伟岸。 李拓苦叹。 现在当然没有摸鼻子的时候了,现在一只手已摸进了腰后。 腰后有飞羽,只是此行并非为了杀人,带得算不上多。手腕上可伸缩的刺刃当然也有,不仅是其用以杀人的利器,也用来防身。 可是李拓当真不喜欢现在的氛围。 李拓早已习惯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每一次去刺杀人,岂非连空气都凝结得冰冷! 李拓只是不爱这样的芒刺在背,每一双眼睛盯过来,都像是铁索一样在往身上捆。 女公子可以看见有几行汗由李拓的脖颈后滑下了。 李拓的瞳孔突然放大。 杀气徒涨了几倍,连春天的暖风都变得阴凉。 李拓低喝了一声。 “来了。” 却见楼上披黑衣的那人动也不动,冷漠地依旧望下。 寒芒刺透了墙。 千钧一发间,如果勾狼没能躲开,一定命丧当场。 风夜楼里最先发难的赫然是魏林,魏林已实在等不住了。 勾狼和飞豹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合作多年,彼此也是有默契的。 于是飞豹架着一把弯刀,放下以往放风盯梢的责务,挺步朝着楼台的那行商人抢掠而去。 然而丁小松和步小亭早已冲了出来,把飞豹截在半空之中。 两个年轻人真正厮杀的经验不多,武功虽是繁巧,却又显得有些多余,的确比不上飞豹的斩钉截铁。 只不过飞豹长时间的职责都并非是抢夺,虽然能逼得二人处处想退,要在顷刻间把二人拿下,却也不能够。 另一边的魏林和勾狼则斗得越来越凶。 魏林也没什么历练,出手是含怒而发,哪怕每一招都有些粗劣,仍凭愤怒把勾狼的双钩逼得节节败退。 勾狼的性子从来也是暴躁,原本只是想摆脱就好,双钩被荡开几次后,心头已是不爽,现在倘若不把眼前的魏林刺于钩下,无论如何都泄愤不了。 老板已经无力地倒下。 整个风夜楼已打成一团,乱乱糟糟,桌子板凳,早已砸碎了。 在混乱之中,终究能不动的,也只有三个。 那个为首的商人,护着女子的李拓,和那个浑身黑衣的人。 三人势成三角,却又不该成三角。 无论如何,那商人都没有理由掺和在其中,可观其态度,却是在想着插一手。 且其态度从容,从任何方面来看,都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商人一个。 那黑衣人的眸子不看商人,只看李拓。 突然有一丝纹痕悄悄地皱褶起来。 只因为其发现李拓已全然放松。 方才在所有目光都盯住自己的时候,李拓的确有些紧。 当然是与其习惯了暗袭杀人有关。 如今环境嘈杂了起来,最是利于李拓出手的时候,于是每一寸筋骨自然也都轻松了。 李拓笑笑,只要黑衣人敢动,便打算把人杀了。 青莲荷塘 (1) 明月照大江,明月照河渠,明月也稍略照上了简竹的鬓角。 船阁轻微地随着江波摇晃。 只是心绪却让这位女公子难眠。 那点落拓不羁的身影,不时就会浮现在脑间。 等注意到的时候,才讶然起来。 实在是因为天底下各式各样的男子,都有争相追逐过简竹,便让这个男人显得有些特别。 更何况,李拓会挡在自己的身前,直面着那双彻骨的冷眼。 风夜楼里的混乱又一次被简竹想了起来。 一方面,自然也有些新奇,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独获所有人宠溺疼爱的小公主,当真还未见过此般厮杀的狂杂;一方面,以往无论何时都能依靠的父亲兄长却不在身边,必须自己去迎对未经历的一切。 忐忑就和小月儿抓住自己的那双手一样,一点一点,挤压着心尖。 可那个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前,一步也未曾退却。 那些原本是向着自己与小月儿的危险,却都被其用一副落拓的身子挡了开去。 虽然简竹也看见了脖后冒的冷汗,还是会有一股暖泉温在心田。 没有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小月儿的身子却越抖越厉害。 因为冷。 楼上黑衣人越来越寒。 可李拓的冷汗却也流干。 简竹紧紧地盯着李拓的背影,有那么一刻,心下尽已全是安然。 这一架终究没有打起来。 因为风夜楼中,已是木屑四起,突然有一把椅子,就朝着二楼飞了过去,简直就砸在那个醉酒公子的面前,让其汗毛倒竖,酒意全然清醒。 那公子看了一眼小月儿和自己,然后速速催促着黑衣人带路离去。 旋即李拓向楼上那商人拱手,那商人微笑着,对李拓点头。 李拓还是护着二人在风夜楼里耽搁了一会儿,恐怕是为了避开那公子和黑衣人在楼外等候。 简竹不免喃喃自语道。 “那家伙看来还是蛮心细的。” 不禁在江风里翘着两条修长又坚实的腿,无论谁看去,都能发现开心。 李拓也在船舱里。 忍不住,还有对方才的回忆。 那黑衣人无疑是少有的高手,身上甚至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然而当真使其想下去的,还并非是黑衣人,反倒是那中年商人。 常理而言,自己和黑衣人的对峙,实在不关中年人任何事情,其非但插手,甚至在紧绷的空气中如鱼得水、怡然自得,不由得会让人反复琢磨原因。 离去前,李拓稍略留了几步,就是为了看看那身边两个年轻人的武功,虽然还有些生涩,骨子里却都有一股劲。假使再给二人十年,于江湖中,赫然成长为大人物也说不定。 这般的人,却也收在此人手底,一向无所无谓的李拓也不禁好奇。 可惜不曾见此人出手,否则倒可以一猜究竟。 李拓只有苦笑,只有放弃思寻。 皎洁的月霞轻轻洒在其眼里。 由这片温柔里,李拓不由得把简竹想起。 “还是否在害怕担心?” “而那个小月儿似乎当真怕坏了。” 李拓突然摇了摇头,痴笑着自己什么时候婆婆妈妈了起来。 青莲荷塘 (2) 天色渐青,已是翌日。 船舷上的脚步轻微,却能让李拓第一时间起身。 李拓透过缝隙,就见不远的简竹在来回踱步,浑身的兴奋委实遮掩不住。 李拓只有摇着头,披上一件衣服,推门而出。 简竹也听见了动静,向其望来,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来。 简竹实在有些迫不及待,打起招呼来。 “早。” 谁知李拓却突然动手起来,用一根系带突然缠住简竹的手,在挣扎声中,将那副娇躯扛回了原本的主房中,再把系带的另一端绑在床头。 李拓贴近着简竹,伸出一根手指,触及高挺的鼻尖,随后道。 “正午之前,不许从床上下来。” 简竹有些羞恼,咬紧牙关,只向李拓做鬼脸,等到李拓转过身子,赫然一脚踹在李拓的臀边。 这位天下第一的杀手,竟被女人踢了屁股,说出来也会很好笑的。 只是踢也踢了,李拓倒没有追究的意思,如今只想躺在床榻,回笼一下。 李拓张着手脚,重重把自己摔回床上,继续睡觉。 这个人实在一点动静就可惊醒,也实在一沾着床就能入眠。 春日的太阳悄悄地挪动了身姿,却里正午仍有许多刻时。 李拓又醒了。 分明是被两个蹑手蹑脚的人唤醒了。 两个黑黑的人影映在床上,似乎像要偷窥一样。 透过一点缝隙,小月儿朝着里面注望,再把消息告诉简竹就好。 小月儿突然叫了叫。 “咦!” 小月儿这么一叫,简竹就跟着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 小月儿有些恍惚道。 “里面没有人呀。” 简竹道。 “不可能的。” 小月儿道。 “真的没有,小姐。” 简竹道。 “让我看看。” 说着,就和小月儿把位置换了换。 视线在屋子里乱转,竟当真什么也看不出来,随口喃喃地说。 “人呢?难道溜了?” 突然只觉得肩膀被一只手拍了拍。 简竹一心还在观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怎么了吗?小月儿?” 小月儿却久久没有回话。 简竹以为奇怪,再回过头来,整个人顿时就跳了起来。 那是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却有些讨厌。 李拓道。 “里面有什么?好看吗?” 简竹断断续续地道。 “早啊……李……兄。” 小月儿竟是在一边偷笑,更是气得简竹跳脚。 李拓突然道。 “小月儿,回房睡觉。” 看在昨天这个男人护着自己的情况下,今天的小月儿倒算得上听话。 看着小月儿消失,简竹的心稍略都有些慌了。 可这里毕竟是自己的船,简竹的底气还是十足的。 简竹故作咳嗽,然后粗声粗气地道。 “昨夜着了凉,担心李兄的情况,路过时,就打算过来问候一下。” “李兄看来甚是好,那我也放心了。” 李拓还是在笑。 “简公子似乎很不乖,很不听话。” 简竹摆手在李拓的面前一晃,随即道。 “李兄可别污蔑我,在家中,我可一向老实听话。” 然后还伪装成打哈欠的模样,掩着嘴,语带惺忪地道。 “我有些困倦了,现在去睡觉。” 可李拓不等其有动作,突然再次把人扛了起来,这次也不往主房走,而是将其扔在自己的床上。 简竹整个人都吓得不敢动弹了。 而李拓很快也躺上了床,用后背对着,然后道。 “简公子如果困了,就在我这里睡吧。” 简竹面色有些苍白,干笑道。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块,多不好呀。” 李拓道。 “简公子倘若再耍嘴皮子,我恐就要养成有龙阳之好了。” 简竹赶忙夹紧自己的腿,捂上自己的嘴。 青莲荷塘 (3) 正午的光晕足够把所有的慵懒照耀殆尽。 李拓、简竹、小月儿和葛护卫四个人挑了一条小舟,慢慢由风波江上荡开。 左右的木桨打在水中,就有连绵的涟漪漾开,合着浓浓的阳光,更换出七色的光彩。 小月儿简直都要看呆了。 平常这种时候,正是毒照头,小月儿躲也躲不及,哪里会有心思观摩江水的莹光,也只有在这条紧贴江面的船上,才偶得机会欣赏。 简竹却不以为意,只是嘟起嘴巴。 从李拓的房里出来,简竹就一直嘟着嘴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小月儿自然会前来关心,可换不来任何一句回答。 有时候,其会恨恨地向李拓睕来一眼,其余时间,就是沉浸在闷气之中。 偏偏李拓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怎么像话! 以往那么的王侯公子、江湖豪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想换来一抹简竹的笑,现在其把简竹惹得发气了,竟浑似什么也未曾发生一样,的确讨打。 可李拓就是这么和葛护卫一同划着船,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 小舟,一直都漂泊在江上。 李拓甚至还有闲暇,跟葛护卫讨论起路边的人来来往往。 葛护卫三十好几的人了,心里当然也是明白的,如今气氛算得上尴尬,自己则又是简竹的人,所以通常是哄笑着,并不接话。 于是李拓便只有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直到离村落越来越远,直到江岸边突然有一个豁口,李拓道。 “准备了。” 此时江流稍略有下坠之势,奔流得实在不慢。 坐在左侧的李拓把木桨横了过来,与江流对立,形成一个直角,手臂才发力,船身便也缓缓开始向右边偏斜。 只是四人的小舟如何也不会因为这一点阻挠就全然改变方向。 右侧的葛护卫则是连忙顺着江浪划,顿时小舟左右受到了作用力就有了不一样,向右倾得更加明显起来。 然而这样还不够。 这样的木舟实在要比李拓的竹排笨重。 李拓向着小月儿道。 “你赶紧向着右边靠。” 已然是在用重量来钳制波流了。 李拓察觉了一番,只觉得还差一点,连忙说。 “简竹,你也过去。” 这实在就是两人由房里出来后,李拓对简竹说过的第一句话了。 简竹就是倔,就是不动。 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岂非就是女人在闹别扭,何况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一个扮着男装的女人。 李拓见其不配合,道。 “你这样子可就看不了青莲荷塘了。” 简竹就是噘着嘴,仰着头,大有一副不看就不看了的态度。 可是你如果以为李拓拿其完全没有办法,那便又错了。 李拓笑眯眯地看着简竹,那种笑眯眯尤为讨厌。 可是接下去,李拓的话却使人脸红。 李拓道。 “你若不坐过去,我就说说你在我房里做了些什么。” “刷”得一下,简竹的整张脸就红了,当然是羞红的。 简竹恨恨地盯着,盯着李拓的嘴。 李拓的嘴居然当真要开口。 简竹连忙往小月儿身边坐。 青莲荷塘 (4) 可转向毕竟还是慢了一拍,终究也要同岸角磕在一块。 几个人的身体都是一晃,最靠边的小月儿简直都要由舟上坠下,简竹一下子牵住手肘,不让其跌下,却让自己也免不了地向舟外倒。 慌忙之中,李拓如浮萍一样掠到舟前,一手按住简竹的右肩,这才帮两人一同稳住了势头;另一方面,李拓却是用脚足在磕碰的岸沿上用力踢踏。 旋即,舟身幽幽地向后荡了荡。 空出的缝隙足够严阵以待的葛护卫连忙打桨,终究是强扭进了狭长的一条水道。 风平浪静之后,简竹才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握在手上,赶紧道。 “你松开。” 李拓道。 “好。” 这才重新回到舟尾去划桨。 简竹太恨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太坏了。 自己一片好心收留,不但被其摸了肩膀、扛在身上,甚至还有同床。 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受到无数人的宠溺,就连朝堂里的人都敬重以极,却遇上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实在是气不过。 简竹已经在心里有计,要把这个人押解回去,让诸位哥哥和父亲严审、欺凌。 可不管简竹的小脑瓜里想了什么,下一刻已然全部忘记。 简竹吃惊,张着嘴吃惊。 水道的深处被绵绵的荷叶占据,那抹新鲜的嫩绿给了人遐想无尽,如花,竟也如鱼,透露着一丝靡靡的香薰。江荷之上,那条水道只留下一点缝隙,仿佛是给人用来喘息。 李拓也稍略有了一愣,这才知道,原来美丽的女子,哪怕是吃惊地张着嘴,也有动人的含义。 而轻舟朝着荷瓣继续驶去。 突然小月儿叫了起来。 “小姐,你看那边。” 说着,还翘起了指尖。 简竹寻着指尖的方向看去,连呼吸也轻轻地屏紧。 青色的叶子间悄悄躺着一朵青涩的莲,才是初放,杏黄的花蕾也才露出尖尖一角,余下波状的花瓣也还在半开半合中,犹如娉婷的*发羞的模样。 李拓道。 “我们再向前划划。” 简竹回应道。 “好。” 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芙蓉群芳。 水色,是鲜绿色,偶然有些日光穿透,还溅起了粼粼的光。一朵朵各色的莲花便在光晕闪烁下栩栩如生地绽开无暇的玉瓣。有些花瓣椭圆形,有些花瓣倒卵形,慢慢向后倾仰,把姿彩放纵于江水缠绵的涟漪下。而那色泽,也是多样。清纯的洁白只是其中一份美好,只在瓣尖有一点粉娆;有的却是妩媚动人了,粉装束在整片瓣上,成熟得诱人,却又会留一抹浅白淡淡在蕾丝前。蕾丝是一种轻快的明黄,花丝娇柔细长,挑动着寻香而来的飞虫漫步之上。 简竹像是要痴醉一样,朦朦胧胧着,欣赏眼前的一切。 耳边,淡淡的,仿佛还有人吟诵道。 “落花纷纷坠凡尘,” “黛玉葬花独一人。” “而今尽是看花客,” “谁为逝花暗伤神。” 这几句却是稍略有些悲戚浅凉,徒增烦恼的同时,也给花瓣披上了清霜一层。 青莲荷塘 (5) 简竹喃喃道。 “你还会写诗?” 李拓失笑了笑,淡淡道。 “打油诗罢了,况且也不是我写的。” 简竹还是好奇,还想问下去。 “那是谁写的?” 李拓凝滞了一下,后来道。 “我母亲写的。” “我父亲本就是一个种花郎。” 这些已是很遥远的故事,可思念又是那样猝不及防。 忽然之间,已让人落寞。 忽然之间,已使人心疼。 简竹一向受着爹娘的娇惯,便永远不会懂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们的感受。 可简竹却也能懂那种痛苦。 简竹只好看花。 *莲荷还是那样的美颜,但又像是有泣泪滴下。 简竹的确有一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可简竹的声音听来还是会发涩,道。 “那你父母呢?在哪?” 摇头。 李拓摇头。 李拓只记得父亲常常在泥壤中把一粒粒花籽种下,李拓也记得母亲看着秋残的花把诗词吟唱。 二人去了哪?是不是死了? 李拓全然不知道。 便让李拓无从去找。 只在印象里面,还有父母喜爱自己的模样。 李拓也就甘愿这么相信了,不再去追想。 李拓探出了手,在最近处,摘下来一朵粉色的花,突然问道。 “你以为我摘花到底是不是惜花?” 简竹摇了摇头,道。 “你如果真的怜惜,就应该任由其自在于水畔边继续生长。” 李拓反问道。 “也任由着经受日晒雨淋,风霜吹打?” 简竹想了想,说。 “大自然便是这样,又温柔的一面,也有残忍的一点。” 李拓惨然一笑。 “我若不想让这荷花经受大自然的残忍呢?” 李拓接着道。 “一春一开,一秋一残,虽说花开花谢,可明年开的花是否还是今年的这一朵呢?” 这样的话已有些“禅”的味道。 简竹当然还是个小姑娘,简竹当然回答不少。 李拓小心翼翼地将花朵裹起来,放入怀,又问简竹要了一条手绢,攮了些水中的泥土,再放入腰际一小口袋里。 简竹吐了吐舌头,心疼手绢被脏了。 便再没有对话。 于是简竹和小月儿也开始交头接耳地欣赏。 不知过去多久,落日和晚霞又江荷塘映成了红河。 在简竹最后一次用鼻尖嗅过花香后,李拓淡淡道。 “走。” 原路返回,便是逆流而上。 江水连绵着流淌,固然不湍急,却还是让李拓和葛护卫一同振臂发力。 接驳的船就停着岸口,几个船工在船头头的喝令下协助众人上得船来。 出游了一天的简竹虽不说是精疲力尽,至少小肚子稍略有了动作,当然,别人听不见。 赶紧让小月儿吩咐厨子去准备晚餐,自己则趁机洗了一个身子。 等其又换了一身男装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却还是未见李拓出来。 简竹问了问小月儿。 “回来以后,你还有没有见过李瘦石?” 小月儿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说。 “没有。” 简竹只觉得奇怪,拉着小月儿一同前去,“砰砰砰”地敲门,却是无人应答,简竹便再顾不了许多,将门推搡开。 屋里疏疏,人去楼空。 只是案台上多了一朵粉粉嫩嫩的莲花,努力地在抬起头来。 生枝 (1) 沿着小径一路向南,还是同样的镇,感受却已有些截然不同了吧。 李拓是悄无声息着离开的。 对于李拓来讲,不论和谁相遇,都是个意外,而现在孑然一身、孤独一人,才更像是自己的正常状态。 夜色将整个小镇都笼络起来。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概都藏在家家户户点燃的烛火背后。 当然,绝没有火焰是为其点燃。 只有一座酒楼的地方,实在很少会有客栈,而这样的夜晚,就连风夜楼也打烊起来。 李拓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哪里是头、哪里是岸。 现在的情况,若不想同流浪汉一样躺在街边,就唯有去敲镇民的门了。 镇上的人通常都是庄稼汉,敲其落拓的身影,哪怕收留也无怪。只是大多数都有妻儿小女,根本腾不出房给其;又或者是汉子的妻子不同意,毕竟多了一个外人,又哪能做得下亲密事情。 即便被拒绝,李拓也笑笑,不以为意。 倒不是因为李拓爱笑,只是不笑之时,就会流泻出杀意。 何必教人背脊一冷! 李拓慢慢在狭长的街上走,慢慢敲起最后一户门。 这是其敲响的第九户人家,倘若连这一家也不曾收留,便只有以苍天为被、与大地同眠。 开门的是一位老妪,头发零碎花白,眼睛也深深陷了下去。 老妪问道。 “有什么事吗?” 李拓微笑道。 “我是一方游子,临夜却找不见地住下,不知奶奶可否留宿我一宿?” 不论如何看来,李拓都不像个坏人,一声“奶奶”也叫得亲切,老妪便道。 “俺家倒有个小孙,你若不介意,跟着挤一挤吧。” 能有个驱寒的小屋已是太好,便是要李拓将就躺在地板上,也不会介意的。 李拓心里念了念。 “看来九果然是个幸运的数字。” 老妪一边让其进来,一边又道。 “俺那小孙有些异于常人,你别被吓着。” 李拓稍略一怔,倒有些好奇起来。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摇晃的躺椅还是微微荡漾。椅子上还铺着一本发黄的旧书,悄悄有盏小烛灯屹立在旁。 随着老妪缓长的脚步,李拓慢慢迈入里方,这就见到一个未束长发的少年,透过窗,慢慢向外去望。 听闻脚步,少年也不曾回头,直到老妪发声。 “阿乱,有个小孩子来借宿。” 被喊做“阿乱”的少年这才转过身来,稍略看了一眼,道。 “好。” 老妪点点头,旋即走开,像是又要去厅里的摇椅上把书看完。 等到李拓看过来的时候,少年又看向了窗。 李拓虽然杀人,李拓却还是会客套,特别是寄人篱下的时候。 通常要客套的时候,自报家门从来不会有错。 李拓道。 “我叫李瘦石。” 少年还在望着窗外,此时却把头摇了起来。 少年一边摇头,一边轻声道。 ““不,不,你不叫李瘦石……你叫什么?” 仿佛是在心头默默盘算一般,不过一会儿,少年冷冷地道。 “那不是瘦,那是手,手石,手石,拓。” 少年突然回头,用一双不带丝毫情感的眼神看过来,道。 “李拓。” 生枝 (2) 一瞬间,李拓便警惕起来。 那一张稍略带着客套笑意的脸慢慢地冰封住,透露的杀意能让屋子里的一切都寒噤。 少年却接着说。 “李拓也不是你的名字,李拓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李拓不动声色地道。 “我姓冷风。” 少年还是在眺望远方,说。 “那是大荒以外的姓氏了。” 李拓道。 “不错,我的家乡,一年四季都是飞雪。” 少年恍然道。 “你是北藏人。” 李拓并不否认。 “我是。” 少年道。 “我听说北藏人的头发是白色。” 李拓道。 “通常情况下,哪怕是刚生毛发的幼子,头发已是白色。” “我的母亲是大荒人,我便没有了北藏人的特征。” 屋外忽地有阵春风,吹得窗在颤动。 少年再次转过了眸,说。 “你本可以不说。” 李拓的手已按在了腰口的飞羽上,道。 “在你面前,我有种感觉,隐瞒并没什么用。” 少年道。 “不错。不论是人或事,我都很容易看透。” “还未自我介绍或,我姓萧。” 然后,少年的话便戛然而止了。 李拓只觉得有些突兀,忍俊不禁地道。 “只告诉姓氏的自我介绍,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少年笑笑,终究有些笑意了,道。 “那只因为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在天下第一杀手面前,并没有资格把全名报上。” 有时候一点笑真的可以化解秋残冬霜,李拓的手不由从腰间划下,摸了摸鼻子,道。 “你多大?” 少年道。 “十七。” 李拓耸了耸肩,苦笑道。 “你才十七岁,知道的却已不少。” 少年道。 “你若知道我已读透了多少本书,就能明白,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 李拓动了动眉头,道。 “你都读什么样的书?” 少年道。 “天下奇珍,世间万物,怪力乱神,金银商贾。奇门遁甲,阳谋阴谋,江湖往事,朝堂风波。” 李拓道。 “这些书,天底下都有?” 少年点头,甚至还补充说。 “我还看过一本剑法。” 李拓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夜终究是有些深了,两个人先后洗漱,旋即各占了一半的床。 黑暗之中,少年先开口道。 “为什么要离开那些姐姐?” 李拓一愣,道。 “谁?” 少年道。 “那些和你一同去逛青莲荷塘的姐姐。” 李拓不禁又被吓住了。 “你难道有眼线?” 少年在黑夜里摇头,道。 “没有。” 李拓道。 “那你怎么知道?” 少年道。 “香,是香。” “你身上,有三种不同的香。” “你绝不是会在身上涂香的人,那么这些香,当然属于女子的。有一种是淡淡的荷花香,附近也就只有一处青莲荷塘。” 李拓简直都要拍手起来。 “你倒是有个狗鼻子。” 不免,又有些好奇道。 “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李拓的?” 少年双臂枕在脑袋后面,失笑道。 “那便是个美丽的误会了。” 李拓道。 “哦?” 少年道。 “我只是看你左袖里藏着利刃,腰间也有暗器,名字古怪得紧,便那么去猜。你倘若否认,我也毫无一点办法。” 李拓长叹了一声,道。 “看来你的眼睛也一样毒辣。” 生枝 (3) 只是无论多么毒辣的眼睛也有闭起来的时候。 少年闭着眼,均匀呼吸,仿佛睡了一般;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丝丝的澎湃,向李拓问道。 “成为天下第一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李拓在黑夜里失笑,的确会有些苦恼。 李拓道。 “我不知道。” “无论是不是天下第一,也终究只是个杀手罢了。” “不见天日,东躲西藏。” 刺杀离火门门主之后,李拓或许会令千人惧怕,却绝不会得到万人敬仰。 杀手毕竟只是一个行当,虽然含括在三四种最古老的行当里面,最终还是被定义为“肮脏”。 少年道。 “那你又为何要做杀手?” “你实在和大多数杀手留给人的印象不同。” 李拓摸着鼻子,苦笑道。 “杀手该是什么模样?” “凶神恶煞?” 少年不置可否地笑。 李拓缓缓又陷入了沉思,一点点道。 “人岂非是浮萍,飘去哪,就到哪。” “我既然在濒死的时候遇上了师傅,继承衣钵,也便理所当然起来。” 少年喃喃道。 “那位师傅,就是上一代的李拓?” 李拓“嗯”了一声。 少年道。 “遇上你这般的继承人,你师傅必定是开心的。” 李拓微笑着扁了扁嘴,道。 “那也不见得。” “倘若当真要论天资聪颖,我还是及不过我那位师兄。” 少年简直都坐了起来,惊讶道。 “你还有个师兄?” 李拓也慢慢靠上了墙头,道。 “那位师兄原本才是‘李拓’当真的继承人,只是后来承受不了杀手的寂寞,叛逃而出。” 这些事,都发生在李拓入门之前,关于师兄的传闻,也只是师傅醉酒时喃喃会的悲说。 只有一项记录证明那师兄存在过,刺杀木头人的刀数。 李拓需用三刀。师傅年事已高,用上浑身解数,也要两刀。而那位师兄,只用一刀。 李拓转过头来,借着一点点月光,向少年看来。 “你似乎很感兴趣。” 少年笑道。 “我岂非也想在江湖里成名。” 李拓道。 “为了什么?” 少年果断摇头。 “我不知道。” 少年还年轻,还有不知道的权利。 “现在大概是为了虚荣而已。” 李拓笑,少年也跟着笑。 李拓道。 “一如江湖深似海,如果可以,你实在应该入朝为官。才十七岁,便有你这样的造诣,只要走得不偏不倚,以后该是个与给万民带来福祉的好官。” 少年仍是拒绝。 “当官被管?” “还是江湖里自在!” “冷风啊,你四处有没有朋友?举荐我一下,也好令我在江湖里翻云覆雨一把。” 李拓唯有拍了拍少年肩膀,道。 “萧,睡觉吧。” 说着,便滑了下去,悠闲地躺进软枕里面。 少年拿其毫无办法,嘟囔道。 “我的剑法当真不错的。” 李拓却不再搭话。 少年推了推其,也不见有任何动作感慨道。 “我收留你过了一夜,好心当真未必有好报。” 也就只好钻回被窝中来,最后道。 “你明天起了,可千万莫要喊醒我。镇子里的马都不是什么好马,你去毛叔那里买头驴子,还不错。” 生枝 (4) 李拓当然是悄悄离开的。 乳白色的雾将一切都罩在其中,半点阳光,也无法穿透。 遵循着少年的话,李拓一路在小镇里摸索,可实在是出来得太早了,处处也只有早点铺子开着,也就正好找一处地方喝碗豆浆。 在一个小四方桌前坐下,松懈时候的李拓未必坐得很直,慢慢地品尝新鲜的豆浆。 只见其稍略仰头,捧起碗,滚动着喉头,一股暖意慢慢滑落,在大雾中也是一种享受。 可李拓的喉头突然却僵住,手也僵住。 李拓可以感觉到正有双异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耳边,脚步声也开始响起。 这下子,李拓才敢松口气。 倘若来人有恶意,绝不会这么轻易暴露自己。 一只手在李拓的肩膀上拍了拍,李拓稍略扭过来头,便见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和煦的笑。 自然是在风夜楼里见过的那一位。 中年人笑道。 “好巧。” 李拓又喝了一口鲜甜的豆浆,道。 “好巧。” 中年人道。 “怎么称呼?” 李拓道。 “李瘦石。” 中年人自我介绍。 “连余殇。” 李拓突然怔了一下,仿佛有记忆在极力地跳脱出来。 “你是那个新成立的夹……夹……” 中年人笑着提醒道。 “夹马道。” 恍然的李拓手在桌面上用力地敲了敲,随后道。 “对,夹马道。你是夹马道的帮主。” 李拓不免笑道。 “通常帮主岂非要在总坛坐镇,你怎的倒来了这偏壤的小地方。” 中年人道。 “物色人才呀。” “我听闻距这里不远的齐峰山上,有一位人家,窥人世以清明,甚至不下纪先生。” 李拓点点头。 “看来连帮主是需要一位谋师般的人物。” 中年的连余殇笑道。 “正是这样。” “如今我夹马道上下,虽说也有些好手,却并没有哪一位能谋定发展的计划。何况我们是为农民百姓创立的帮,资金方面,周转得也不灵光。本是听说山上有隐士,或许不在乎这些的,哈哈……” 说到最后,连余殇似乎把自己也给逗笑了。 李拓道。 “怎样?” 连余殇笑道。 “谁知这人举手就要三百两,而且是每个月都要三百两。” 如此,自然是谈崩了。 李拓不免又想到了前些天的夜晚,连忙问道。 “怎么不见上次跟在你身旁的两个小兄弟?” 连余殇道。 “小松小亭都受了些伤,我便留下二人在民宿里歇息了。” 连余殇突然拱起了手,道。 “如此说来,还不曾谢过李兄弟呢。” 李拓摸了摸鼻子,道。 “怎么说?” 连余殇道。 “若不是李兄弟提醒,我们倒是实在看不出身后还跟着尾巴。” 李拓失笑。 “意外,意外。” 连余殇突然恳切道。 “李兄弟不如也加入我们夹马道吧。” 一席话,实在吓得李拓跳了一跳,便连手中的碗简直也没有握好,溅洒了不少。 李拓道。 “连帮主可千万别说笑。” 连余殇还是很认真的样子,道。 生枝 (5) “我绝非说笑,那天在风夜楼,最后你的气势已全然变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你的面前,你都有把握击杀。” 李拓只有继续摸住鼻子,继续苦笑。 可毕竟还是要拒绝的,哪怕连余殇如此诚恳,也答应不了。 现在唯有想方设法让拒绝看来并不会僵硬得让人尴尬。 最好的借口,当然还是不适合。 李拓道。 “我毕竟不是能出谋划策的人。” 一丝惆怅不免要滑落在连余殇的脸上。 但见李拓一亮,忽地道。 “有个年轻人,我却很是欣赏。” 谁都会觉得这只不过是拒绝以后的客套,但李拓已然接下去道。 “那个小子叫萧云乱,就住在镇上。” “我相信那小子一定有办法能带夹马道走出泥潭。” 李拓说起来信誓旦旦,竟让一丝光在失落的连余殇的眼里复燃。 连余殇如品味饕餮一样滚了滚喉头。 “此话当真?” 李拓笑道。 “连帮主可以相信我。” 连余殇兴奋地站了起来。 “好。” 随后举步简直就要走开。 李拓赶紧将其按了下来。 “连帮主去哪?” 连余殇道。 “自然是找那个萧云乱。” 李拓道。 “连帮主想去哪里找?” 连余殇这才发觉李拓还没有把地址说出来。 于是连余殇赶紧坐下来,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眼里全都是期待。 李拓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 “年轻人爱睡懒觉,连帮主还是稍等一会儿吧。” 连余殇只好悻悻地忍住心头的冲动,便也向老板要了豆浆油条,慢慢咀嚼、温饱。 李拓不禁觉得好笑,眼前这位帮主看来或许稳重,其实却是分外的迷糊,也是可爱得很。 “啊!” 突然连余殇跳了起来,豆浆洒了一桌。 李拓道。 “怎么了吗?” 连余殇脸色凝重,道。 “差点忘记和你说。” 李拓便也一下子郑重。 “什么?” 连余殇道。 “风夜楼上那个富家公子,李兄弟还记得吗?” 两天前的事,李拓当然没忘,而对于身边的那个黑衣人,更有深刻的印象。 李拓摇摇头。 连余殇便接着说道。 “昨天我和两人又遇上了,说来也巧。” “但两人却未必有把我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地说话。” 固然连余殇有些糊涂,可毕竟是一帮之主,身上仍是有雍容,竟仍不被看在眼里,可见那公子的身份不俗。 李拓问。 “你偷听到了?” 连余殇当然否认了。 “当然不是偷听,当然是不经意听到的。” 李拓道。 “两人说了些什么?” 连余殇道。 “与其说两个人在说话,倒不如说是那公子在自说自话。” “对于你身边那位小月儿姑娘,念念不忘。” 李拓倒未必以为奇怪。 其委实见过了太多这样垂涎女色的世家公子,一旦被惦记上,情况就绝不算妙。 连余殇接着道。 “听起来,那公子已派了眼线跟住你的朋友,昨天正打算在乘船去把人拦截下来。” “这时候,那个黑衣人才稍略应了一声‘好’。” 恶意 (1) 余波静静地将小船推得更深。 简竹的心思不觉得有些沉闷,那个人在其心尖稍略荡起一丝水花的男人忽然就不见了,实在让其扁嘴了一天,以至于早早醒来,借着黎明的光束,独自欣赏静谧的江畔。 晨风该是和煦的,毕竟却还是有些凉,将盘好的长发也吹乱。 双手平贴在船杆,失落的下巴枕着,显得那样的百无聊赖。 明明才相识一二天,那个人怎么就把自己的心弦拨开了? 简竹想象不过来,只好归咎于李拓的粗蛮,如果不是其强行将自己扛进屋子里…… 稍略想着,已然脸红不已。 简竹赶紧将自己的思绪停下来。 层层的云开始飘散,将釉色的天空暴露出来,金闪闪的第一束光也穿透了阴霾,照了进来。 江风中,隐隐约约,竟也有另一艘船的身影。 “会不会是李……” 简竹赶紧摇摇头,甚至狠狠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怪自己想得太多。 “那个李瘦石一身破漏,哪里有租得起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岂非是划着竹排! 只是心里面却仍有期望,期望着那船追上来,期望着李拓从上面跳下来。 那船却只是缓缓跟随,只像是一个黑豆大的影子。 船上的铃响了起来。 那是有人要将昨夜掌舵的船手替换下来。 简竹便只有悄悄地走回屋子,才能将自己的思绪潜藏起来。 方才入了房,想着再在软床上躺一会儿,却有人把屋门敲响。 简竹嘟了嘟翘嘴,道。 “谁呀?” 门口的人应声道。 “小姐,是我。” 自然是小月儿。 简竹揉了揉眼眉,道。 “进来吧。” 就见小月儿端了一盆热水来给自己洗漱,突然就教简竹想起昨天被绑来。 顿时脸蛋也羞得红彤彤的,不知该怎么办。 小月儿走向床边身前,简竹连忙呼道。 “不要过来。” 也一边操起枕头,把脸遮盖。 小月儿不明所以,问道。 “怎么了?小姐。” 简竹道。 “你让我再睡会儿,让我再睡会儿。” 依旧是撒娇的口吻。 小月儿这才放心下来,喃喃地打趣道。 “昨天那个李瘦石在的时候,小姐可是一点睡懒觉的意图也没有。” 简竹还是遮着脸,又露出一双凶巴巴的眼,狠狠地道。 “乱讲,乱讲。” 小月儿就掩起嘴偷笑,不再接话,也端起水盆走了。 简竹看着其得意洋洋的脚步,恨得银牙痒痒,定然是要好好修理一下。 顿时,调皮的劲儿就上来,左思右想,就觉得把小月儿许配给船头头简直是最好的惩罚方法。便是想象起来,也足够让简竹偷笑。 可这时候的船头头却未免有些头疼。 江上的风波太大,若不是有其在一边坐镇,船早已被荡得摇摇欲坠。 那怕船头头的一只手也扣在船舵上,也阻止不了大的颠簸。 船头头只觉得停下来说不定是一个好想法,顿时下命,慢慢朝着江岸边靠。 船头头问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有人答。 “二月初三。” 船头头接着道。 “黄历上怎么写的?” 二月初三,诸事不宜。 恶意 (2) 而最不宜的,当然是被后船追上来。 船固然是小船,却极尽的豪奢,就连用以装饰的吊坠,竟也像是水晶一样,在风浪中晃晃荡荡。 后船慢慢穿梭过来,掠过的同时,也把水花溅在甲板上。 左侧的船身都压得一沉,重重地颠簸。 同时,船头头的脸色也阴沉,实在因为另一条船并过的时候贴得太近了,对于船员水手来说,无疑是挑衅了。 船头头的牙龈都在发狠,可船上毕竟住着自己的小姐,既没有企图着飙上去争锋,也未连篇的脏话吼骂。 副手和舵手都是跟其身边许多年的老伙伴,瞧着这样的情况,也不免打趣嘲笑。 副手道。 “怎么着,变性子了?” 舵手也道。 “如果跟着少爷出游,早就是追上去骂了吧。” 副手咧嘴笑道。 “可毕竟坐船的是如花似玉的小姐,还跟着一个温暖可怜的小月儿丫头,怎么着也要留个好印象。” 船头头笑骂道。 “你娘皮哩,臭嘴可真碎。” 众人还待说话,却觉得前方突然阴霾了起来。 这便见到超越了的船只在面前突兀地打横转向,如一面城墙般,截住所有前进的方向。 舵手虽也是经验丰富,也没见过这般故意逼迫相撞的,赶紧去拨方向,但一时忙乱,方向却是朝着右边打。适才因为风浪的关系,小船已尽量在往岸边靠,这下子恐怕要跟岸口撞上。 幸亏船头头再次插手,将右拨的方向稳稳地拦住,旋即迅速满舵朝左,直直地在江面上划了半个弧圈,也一样打着横,在风波江上停滞下来。 船头头铁青着脸,吩咐舵手把船管住,操起钩链就往甲板上走。 副手紧跟其后,脸上同样是阴冷。 以前未入简家的时候,几人就是码头上最会干架的一伙,现在遇见如此*裸地挑动,必须要让对方头破血流。 船舱里也察觉到了暴动。 葛护卫赶紧来敲简竹和小月儿的闺房,过了一会儿,才由颠颠晃晃的小月儿开门。 小月儿道。 “怎么船开成这样!” 显然有些气恼。 葛护卫忙道。 “外面的情况不太好,小姐和小月儿就不要离开了。” 简竹的声音随即而来。 “发生什么了吗?” 葛护卫道。 “有别船的人来闹事,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简竹情知遇上了麻烦。 现在父母和哥哥们都不在,自己必须要站出来,而不是躲在手下人的后边。 简竹道。 “我们上去。” 小月儿连忙要拦住手。 “小姐,还是不要了。” 这时候,甲板上已有震耳欲聋的厮骂声。 简竹摇了摇头,很正经,很郑重地道。 “大家都是为我们简家做事,现在有麻烦,理应是我们简家人去扛。” “何况……” 简竹捋了捋鬓角的发,笑道。 “还有葛大侠在一边护着我俩。” 葛护卫连连称说配不上“大侠”的叫法,但心中也委实一热,也打从心眼里迷恋起简小姐来。 但见其不施粉黛,还故意一副男人的打扮,仍旧是好看得不可方物。 三人在简竹领衔之下,走上甲板。 也一眼就瞧见了那个阴鸷的黑衣人。 恶意 (3) 哪怕富贵公子身上的每一件吊饰都是有华田坊专人为其配的,却实在无法让人看向一眼。 所有人还是被黑衣人所慑。 那黑衣人的眸如若寒山一般诡谲,一隙间,把简竹看得足心也开始有一丝冰冷。 现在简竹总算能明白那晚李拓脖颈后流下的冷汗。 简竹还能强撑着,已是豪杰一般。 简竹道。 “我们是商城简家的人。” 没有人随意就敢动“商城简家”,非但因为家主简云经当年是谢氏王朝的大总管,更因为膝下的五个男儿都是一时的英杰,不论在军旅在江湖,皆是声名雀雀。 那年轻公子一时也蹙紧了眉头,实在为料到对方竟是自己的祖父也不敢得罪的豪族。 年轻公子干笑一声,一时竟不知是否应该报上名来。 这一挫,已全然把声势让了出来。 只见简竹接着道。 “不知道这位公子把我们拦下,所谓何事?” 年轻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巴打架一般在支支吾吾,却是半个字也嘣不出来。 船头头的吼声更要吓破人胆。 “是哪个乌龟王八直娘贼把船打横着开!” 船头头实在不是在质疑,才吼完,手上的钩链就向着年轻公子的面门砸来。 年轻公子慌张着就地一滚,才勉勉强强躲开。只是那身整洁的锦衣不禁褶皱肮脏。 船头头收回钩链,在空中迂回几圈,再次向趴在地上的年轻公子投掷。 地上的人吓得眼睛都遮了起来,只剩本能还知道需要护住脑袋。 “嗙”。 突然就听见钩链崩裂,悄悄坠在公子的跟前。 船头头吃得一惊,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场子里也只有武功尚算高的葛护卫摸索到了一些皮毛,脸色也顿时紫得像猪肝一样。 那钩链毫无疑问是被黑衣人切断的,至于黑衣人是怎样动的手、何时动的手,葛护卫完全不清楚。 葛护卫紧了紧手中的短刀,冷汗把整片后背也湿透。 倏尔间,江上仿佛有了一阵阴风,天与地简直都要为之变色。 黑衣人已贴在简竹的面前,阴恻恻地说。 “简迫眉是你的哥哥?” 简竹掐死了藏在背后的手,企图看起来安然地道。 “是……是我二哥。” 黑衣人伸出了一只枯槁的手,抚摸着简竹细皮嫩肉的脸蛋,道。 “你二哥在我的手底走过二十招,很不错。” 但听“噗通、噗通”的落水声,船头头和一群船员纷纷被推入了江水之中,等到简竹还能反应过来,黑衣人早就重新回到了对面船中。 接着“啪”的一声闷响,一块木板从另一条船上搭了过来。 黑衣人的声音很轻,黑衣人说。 “齐峰,去把两位姑娘接过来。” 本来形如丧家之犬的年轻公子简直怔了半晌,才能理解情势已然逆转,双手还有些颤巍巍,才把自己撑起来。 掸了掸衣服上的脏,稍略低着的眼眸才悄悄瞟看。 一旦确认局势稳定住了,才安心下来。 年轻公子道。 “可这些人是简家的。” 黑衣人道。 “你只要让二位姑娘在身子底下叫喊,就算是谢家的,也不妨接过来。” 恶意 (4) 年轻公子咧开了嘴角。 这样狐假虎威的感觉对于其来讲,当真是好。 从小到大,都生长在如此环境下,依仗着家族的殷实带给自己的无限权力,方才被人打在地上的感觉可真不好。所以当然要发泄,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对面船只那两个女人身上。 现在,齐峰才当真有时间好生去看。 不由得就怔了一下。 那里有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丝毫未沾脂粉,却比所有粉妆素裹的女人都要好看。 齐峰喉头滚动着,心头的欲望在膨胀,下边也有东西在跟着膨胀。 若现在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其简直就要像一头禽兽扑上去。 可齐峰毕竟还是忍耐下来,表现其虚伪的假象。 齐峰翩翩地踏过木板,走向对岸。 两个女人默默地开始退后。 整片风波江上,绝无任何人可以反抗。 齐峰喜欢这样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迷恋。 像起这样娇滴滴的女人待会就要被自己扔上床,心头自然有数不尽的舒爽。 葛护卫终究还是站了出来。 葛护卫也亮出了刀。 哪怕其手还照样颤抖着,哪怕眼前有一道阴谲的眼光。 齐峰停了停。 锋利的短刀还是会让一向狐假虎威的齐峰害怕。 可这把虽是指着其,却更像是在威胁着黑衣人一样。 黑衣人的声音慢慢撕裂开。 “放下。” 声音里面无悲无喜,也绝没有威胁恫吓,仿佛只是在说着这世间的真理一样。 葛护卫颤抖着,手臂的剧烈让其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把短刀加持稳固上。 葛护卫稍略回头,看着自己小家局促的模样。 简竹和小月儿是那样的脆弱,如薄纸飞砂一样,如果自己不站出来,便要被人玷污了。 可葛护卫却突然把短刀扔下。 有那么一刻,连自己都看懵了。 葛护卫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把短刀扔下。 那简直已是最后一点能让自己对抗的武器了! 这便是魔教离火门的一类旁门左道,“种心魔”。 一旦对自己的信念不那么牢固,任何人都会轻易*控。 黑衣人的声音默默地又说道。 “拾刀。” 齐峰果断拾刀,根本不会有任何判断自己是否被别人种下心魔。 只要握住刀柄,接下去的一切都会由自己掌控。 齐峰迅速地捡起刀,然后一刀子捅在了还木楞着的葛护卫的腰口。 葛护卫应声而倒,齐峰咧嘴狂笑。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 齐峰一边拎着刀,一边向两位姑娘靠近,嘴里笑道。 “我很快就来你们的身边,美人。” 突然又有一个邪魅的声音在道。 “衣服脱了。” 简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发觉有一股力量仿佛要驱动自己的双手,吓得其立刻捏紧了自己的手。 可是,无论如何强硬地催促着自己,那双手仍会不由自主地搭上肩头,一点一点向下扯着自己的衣服。 屈辱的眼泪一滴滴坠落。 简竹不断道。 “不要……不要……” 却根本没有作用。 身边的小月儿已经痴了,脱得只剩下肚兜。 而很快,简竹也会一样,把白脂如雪的肌肤袒露。 恶意 (5) 突然,风波江上却有一个微凉的声音响来。 “还是不要脱了。” 这声音如同有魔力一样,瞬间将阴郁的清晨也照亮。 简竹只觉得双手复又恢复了掌控,连忙把几欲褪去的衣服攥紧。身旁有些痴的小月儿自然也清醒了过来,“啊”地惊呼出声,旋即只能有双手把自己雪白的*捂上,人一下子便也跌倒。 简竹回过来身,替小月儿扶上衣服,心头却总是有荡漾。 那个声音属于谁,简竹自然知道。 好不容易抽了空闲,才偷偷回头一望,不免吓了一跳。 只见那黑衣人如魅如魔,身形时隐时现,竟像随时能消失在这片空间一样。 可不论飘到哪,都无法落脚。 逐渐,竟生出了烦躁。 但见其举掌向四面八方打出来,却激不起一点波浪。 终究,黑衣人慢慢地停下。 抑或说,不得不停下。 只因为咽喉上架着一把锋锐的短刀。 这把刀实在可以将黑衣人刺死的,这把刀却毕竟只是搁浅住了。 风波江上的风突然停了。 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对着简竹苦笑。 这个人当然是李拓。 李拓一听过连余殇的话,便抢了连余殇的马,奔驰赶到。 幸好船只并没有调转方向,幸好船头头甚至在往岸边划靠,这才让其有办法举步飘掠上来。 黑衣人恶狠狠地道。 “你早就到了?” 李拓道。 “拍马总是快过船划的。” 黑衣人道。 “你却一直不曾出手。” 李拓笑笑。 “我总该要看清楚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种心魔’也只好用来欺负欺负弱质女流。” 被人一下子叫破自己所使的功法,连黑衣人都不免有一丝耸动,黑衣人不能回头,却仍清楚此人的样貌。当时在风夜楼照面时候,也觉察出此人的奇特,却不料会如此难对付。 黑衣人突然问出声。 “你姓李?” 李拓的笑容一寸寸敛住。 “你问得未免太多。” 落魄的脸跟着一凛,恍然间,就有了一股杀气,甚至比方才黑衣人的邪魅更要冷漠许多。 黑衣人不说话了。 这个时刻,其能拥有的,也只剩无言的沉默。 接着,李拓瞟了一眼齐峰。 就只一眼,也能让齐峰再次盘缩在地上,如同随时被人捏死的蝼蚁一样。 李拓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齐峰仿佛浑身都用力了一样,慌乱地道。 “我走,我走,我走,我走。” 李拓目光清寒,盯着。 “哦?你还能走?” 齐峰急忙改口道。 “滚,滚,滚。” 李拓礼貌地道。 “请滚。” 这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果然就开始在甲板上滚,身上昂贵的衣服终究是乱了、褶了、脏了还是破了,都再没有心情去管,立刻就滚了回来。 李拓一刀由黑衣人的左手臂划开,立刻有血四溅了下来。 有此一刀以后,黑衣人若不想截断一臂,就非得要寻个地方好生调养休息,再没有心情来阻扰简竹和自己。 然后李拓便离去。 黑衣人捂住自己的左手,用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拓的背影。 两条船终是分开,飘往各地。 李拓让简竹和小月儿帮忙朝江水里扔下绳索,约定在小镇的风夜楼上见面后,立即带着腹上中刀、已然昏迷的葛护卫跳上岸前的骏马,飞奔离去。 图穷匕见 (1) 没有人被生活忤逆过的人,才会出离愤怒。 齐峰已是怒不可遏,甚至一脚踢翻了一个碧青玉璃瓶。 这只瓶子本是其祖父最喜爱的,在其成年礼上送于的,如今却已成了碎片,纷纷散落在地面。 凭着齐家在风波江这一片的势力,齐峰委实可以横着走的,而今天这般耻辱,还从未受到过。 所以连夜回到自己的府邸后,便开始大发雷霆,每个奴仆都狠打了一边,脚边更是摔砸过后的碎屑,仍是无以消怒。 就在齐峰又操起了一个盘子企图要砸的时候,黑衣人缓缓从里苑走了出来。 看着那一对阴恻恻的、如同鬼蝎一样的眼睛,齐峰还是会害怕的。 可齐峰心里也有着委屈,依旧狠狠地把盘子砸在自己的脚边。 黑衣人视若无睹,竟是赤足走来,不惧所有碎片。 而那些堪比刀口的裂沿被其踩过后,都未曾见血,反倒是碾成了齑粉,随着一阵吹入屋中的清风,在屋间里荡开,随后消散不见。 虽说这个黑衣人向来是被派作保护自己的,理当是个奴才,可齐峰却从不敢在其面前大放厥词。 可今天不同。 今天的齐峰实在经受了人生中最大的侮辱,便是在黑衣人面前,面容也严。 齐峰喝道。 “你让我丢尽了脸!” 黑衣人的眸子只有一点点星光,漠然地凝注眼前愤怒的人,幽幽地道。 “那个人是谁?” 齐峰昂着头吼道。 “我才不管那个人是谁!不论是谁,你都该摆平的!为了养你们,每年齐家要付出多少钱,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黑衣人声音渐沉,道。 “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 齐峰冷笑道。 “不能吗?” 黑衣人道。 “这么说来,钱也能买到命。” 齐峰道。 “否则天底下那么多杀手靠谁养活?” 黑衣人道。 “那你行不行,天底下有那么一个杀手,杀人虽然收钱,却从来不是为了钱。” 齐峰满脸的鄙夷,无疑是不信。 因为齐峰坚信这个世上绝不会有人跟钱过不去,而这些在刀口舔血的人,不为钱,还能为了什么! 黑衣人道。 “方才那个人,就是这么一个杀手。” “你猜猜那个人如果想杀你,会取银纹几许?” 这个问题一下子竟让齐峰也难免有些好奇,齐峰认真地考虑着整个齐家的资产,才报出一个数字。 “至少也要一千万两实打实的白银。” 黑衣人那双恫吓人心的眼眸里却突兀地闪烁出一缕惶恐,随之紧闭。 “一文钱,那个人只会收一文钱。” 于是齐峰便又狂躁了起来,甚至胆敢操起一只酒杯,往黑衣人的额头砸来。 黑衣人不避不让,任由齐峰撒野。 而那只酒杯还未靠近黑衣人的面魇,已然被其身上的一股煞气震碎得四分五裂。 黑衣人的嗓子里稍略藏着一点哀嚎,喃喃自语道。 “哪怕是刺杀离火门的门主,那个人也只收了一文钱。” “一文,就一文。” “现在你总该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了吧。” 图穷匕见 (2) 齐峰的喉头终于有了哽咽。 齐峰小心翼翼地问。 “究竟是谁?” 黑衣人的回答很简洁。 “李拓。” 而简洁的回答有时候也最容易贯穿心房,在齐峰的心底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齐峰瞠目结舌,甚至有点不知该如何说话,所以也结巴。 “那……那个……人……就是李……李……李拓!” 五十年前,大荒还未一统的时候,李拓的威名已在天底下传播,当真能做到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齐峰颤颤巍巍地说出自己的好奇。 “李拓怎么会是一个年轻人?” 黑衣人摇摇头。 事实上,若没有仔细关注,很有人了解到这个名字是承袭制,而如今的这个李拓,已然是第三代了。 齐峰却还是相信了。 整个齐家,再没有人比其更知道黑衣人的手段和厉害,然而还是被那个人用短刀胁迫了,天上地下除了李拓,又有谁能做到! 所以齐峰坐下,终究是失魂落魄的坐下,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正面对着天下第一杀手,放弃当然是最好的想法。 而齐峰实在没有想到黑衣人会说出接下来的话。 黑衣人道。 “我不想窝囊。” 齐峰目光本已是闪的,现在重新聚在一起,默默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想干吗?” 黑衣人道。 “我要把人杀了。” 齐峰惊愕道。 “那个人可是李拓啊。” 从言语里听来,齐峰已是十成十的相信了。 黑衣人道。 “那个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该杀。” 一瞬间,屋子里就包裹了凶煞。 齐峰摇摇头。 “天王老子怎么可能杀得了?” 黑衣人瞳孔收缩,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随即道。 “可李拓不是天王老子,李拓毕竟只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有破绽,就有置于死地的方法。” 齐峰可以看见其眼底一层一层荡漾开的杀意,让人毛骨生寒,浑身每寸皮肤都不自觉悚然。 但齐峰一边寒噤着,眼里一边透露着叫做希冀的光芒来。 对于那个当众让自己滚蛋的人,齐峰如何没有恨。 齐峰道。 “今天你可看出了什么破绽?” 黑衣人道。 “没有,简直连丝毫破绽都没有。” 黑衣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才有力气继续去回忆。 “今天其躲在黑暗中,待我察觉到不妥,连变了六种身法、十二处位置,都抹不去对准我背心的阴凉。所以才当着虚空举掌。每一掌都是虚的,一旦发觉了准确位置后,方便我立刻变招。可还没等我把人找出来,那把短刀已横在我的脖子上。” 清晨黑衣人对着空余处出招的样子仿佛有些滑稽可笑,可只有了解到最内核的因果,才能明白李拓的可怕。 齐峰冷嘲了一声。 “你连破绽都找不到,如何诛杀?” 黑衣人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谈得上好整以暇,道。 “今天李拓虽没有半点破绽,但初见之时,却是把所有的弱点都暴露了。” 齐峰跳了起来,道。 “什么弱点?” 图穷匕见 (3) 黑衣人声音里全是笃定。 “李拓不适应面对躁乱的人群。” 黑衣人在“人群”二字上着重了口气。 齐峰当然不是江湖上的人物,齐峰当然便会又不解,问道。 “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然道。 “人马越多,李拓越不懂得处理。” 齐峰兴奋起来,道。 “你说的可当真?” 黑衣人微微点头,心里面再次泛起当晚的情形,彼此对目之中,其能够察觉到李拓眼底有一丝畏惧。虽不能将那丝畏惧解析得明明白白,但应当和自己所想得出路不大。 齐峰连忙就要去摸银子。 纵然是齐家家主最疼爱的孙子,毕竟还年轻,一方面自己还想浪荡几年,一方面也没有足够的经历,家族的生意并没有一项交托在齐峰手上,现钱也只有一千多两。 齐峰却全部都拿了出来,仿佛吩咐一般,向黑衣人道。 “你拿着,去招兵买马!我倒要让天下第一杀手知道,我齐峰的厉害。” 黑衣人不接,黑衣人沉声道。 “这点钱招来的人马,非但对付不了李拓,甚至要惹得其发笑。” 齐峰晃了晃脑袋,接着随意地点了一下钞票,道。 “这里可足足有一千三百两。” 黑衣人道。 “便是五千两,也请不来足以击杀李拓的人马。” 齐峰在纷乱的屋子里来回走荡,还是不死心,还是追问道。 “那你可有办法?” 黑衣人道。 “我一向知道齐老手底下有一队人马……” 却是连话都没有说完,已被齐峰截口道。 “不能。” 黑衣人寒眉冷对,道。 “如何不能?” 齐峰还是在踱步。 “老爷子不能把这队人马借给我的。那本来就是其用以防身的。” 如今的世道,多少绿林好汉在谢氏王朝一统大荒之后没了生路,便纷纷把眼光盯向各地的财主士商。动乱的年代,齐晟儒绝不会让保护自己的人马偏挪一步。 齐晟儒能把风波江沿岸都整合,就是靠着这份谨慎。 齐峰接着道。 “这件事也根本不能教老爷子知道。” “一旦被其知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李拓,无论如何,老爷子都不能允许的。” 黑衣人见过齐晟儒。 虽只有匆匆一面,却也给黑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并不是那种不怒而威的人,反倒给人一份亲切和蔼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是绵绵的,但却不留于人拒绝的念想,给人的感觉,自然是像极了老狐狸。 黑衣人并不喜欢和老狐狸打交道,但却并不代表黑衣人没有对付老狐狸的办法。 黑衣人道。 “我有办法向齐老要人。” 齐峰眼睛都瞪大、瞪圆、瞪直了。 齐峰道。 “当真?” 黑衣人目光却突然逼视过来,道。 “一切都要靠你。” 齐峰还是平摊开手,无奈道。 “我已经说过了,就算我亲口问老爷子,老爷子也不能答应的。” 黑衣人道。 “答不答应,却是要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想要做成一件事,都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图穷匕见 (4) 一入侯门深似海。 而现在,隔着天涯的,便是这道齐家大门。 谁都知道门内只住着一个老人,却并不是谁都可以觐见。哪怕是掌管齐家所有生意的齐老大,若得不到命令,这扇门也是推不开的。 于是就会有各式的传言流落出来。 有人说老人在门里修不死仙禅,也有的说老人练长生不老金丹。 众说纷纭之中,还是无人能管中窥豹。 可现在这扇重门却开了。 为黑衣人打开了。 那匹加紧的马已然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黑衣人则连看也不看,径直跟随着领路人走远。 门里无花、无树、无林,只有袅袅滑起的一点烟云。 最中间,才用简洁的木板搭了一个小居,没有半点奢华的玄机。 老人就这样轻轻地倚着,身畔有人在为其摇晃的荡椅,用一双隆起的安祥的双眼看望着晚霞和云淡风轻。 直到和黑衣人的双眸对上,才稍略有了些失意。 老人并不喜欢黑衣人的眼睛。 那里生涩得只余下阴森和恐惧。 可齐晟儒还是淡淡地道。 “你好。” 这便是老人的礼,无论对方是皇亲贵胄还是百姓平民,都会施的礼。 黑衣人却道。 “我不好,你也不好。” 黑衣人的话和黑衣人的前来,岂非都带着目的。 齐晟儒却只是道。 “今天或许不好,明天总还有好的时候。” 黑衣人咄咄逼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晟儒,仿佛一只随时要将对方吞噬的凶兽一样,道。 “假若没有明天呢?” 齐晟儒抖了抖沉重的身子。 岁月的确给其留下无法泯灭的痕迹,却还未让其看上去疲累。 齐晟儒甚至笑了笑。 “我至少还有十年阳寿。明天虽短,明天却还是有希冀。” “除非……” 老人的笑容也可以戛然而止,眼睛虽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清明,仍是凌厉。 “你想要对我下手。” 黑衣人不动。 黑衣人必须一动不动。 因为其绝不是这里唯一的一只野兽。 只要稍略有对老人下手的起心动念,身首异处的必定是自己。 黑衣人说。 “我不是来向你下手的,我是来向你借手下的。” 齐晟儒目光稍略低垂,随后才重新盯住黑衣人,说。 “哦?” 黑衣人道。 “活着的人还有明天,死去的人却没有了。我想向你借你的手下,为死去的人报仇。” 齐晟儒突然就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个时候,其仿佛才发现黑衣人的左手一直藏在背后,手中赫然捏着一只灰色的布裹。 齐晟儒赫然站起身,一步步矫健地逼近到黑衣人身前,道。 “为哪一个死去的人?” 黑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此时此刻,就像是划过咽喉的刀锋,而这把刀锋只有两个字。 “齐峰。” 是夜,晚霞也渐远,哪怕点着烛盏,小木间里也算得上黑漆漆一片。 可齐晟儒就觉得有一阵白光从眉眼前穿梭而过,造成晕眩。 老人跌坐了下去,重重坐在身后服侍的人怀里,只是眼里,神采都已不见。 图穷匕见 (5) 从那灰色布裹里暴露出的,赫然是一颗人头,齐峰的人头。 连眼睛也来不及闭上,里面的惊恐则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末头,像是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头会被斩落。 齐家子弟那么多,却一向是齐峰有恃无恐,当然因为其是齐晟儒最疼爱的孙儿。 而这颗面如死灰的人头也足够令齐晟儒失魂落魄。 一瞬间,灵魂仿佛也被抽去。 齐晟儒紧紧地抱住头颅。 方才的活力终究像是过眼烟云,只剩下沧老不遗余力地表现着自己。 这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终究已是老人,已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 黑衣人逼视着,就如逼视着齐峰一样。 眼神里绝没有感情,否则也不能斩出绝情的断头一刀。 黑衣人仿佛在讪笑。 “齐峰的明天,又会在哪里?” 齐晟儒当然没有了暴跳如雷的力气,只能以最虚弱的声音喃喃自语般,问道。 “是谁……是谁做的……” 黑衣人的声音比千万年的玄冰更要寒。 “李拓。”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李拓。 这个名字,齐晟儒从五十年前已然听说过,却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与其有任何联系。 齐晟儒的牙根都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渐渐已开始有了哽咽。 黑衣人却根本不会透露。 黑衣人道。 “要对付李拓我并没有把握,但若能有你的帮助,就能报仇。” 齐晟儒一辈子都不愿卷入江湖厮杀之中,却也在许多时候被敌对的势力买过凶,由此手底下才会赡养许多高手。 平时,齐晟儒是绝不会派遣人刺杀对头的。 现在,老人却把心一横。 老人道。 “你要多少?” 黑衣人道。 “你有多少?” “五个。” 这五个相互照应着,委实能把老人守护得水泄不通。虽说任何一人单单扔在江湖里都打不响名号,配合在一起却绝难有人可以应付。 黑衣人道。 “我便要五人。” 齐晟儒挥挥手,就让身后的服侍下去带人。 很快,五个人便从如漆的黑夜里现身。 四个精壮的汉子将一个同样坚毅的女流夹在中间,在齐晟儒的身前鞠躬。 这些人一向对老人很敬重。 这些人也从来没看过老人如此颓唐沧桑。 而当五人把怀中紧抱的人头看得清楚,不禁眉头都发皱。 王进在五人中年纪本是最大,对外也从来由其说话。 王进道。 “这是怎么了?” 齐晟儒无力回答只是用虚弱的声音道。 “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王进道。 “齐老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好。” 齐晟儒摇头,脆弱地摇头道。 “这是我的孙儿,诸位已看到了。” 王进道。 “凶手是谁?” 黑衣人沉声道。 “天下第一杀手。” 这一声如同惊雷,五个人面色一齐惊变。 “李拓。”“李拓。”“李拓。”“李拓。”“李拓。” 彼此面面相觑。 黑衣人冷嘲道。 “是李拓,你们就不该杀了吗?” 年纪最小的卢宏叫了起来。 “你以为我们是孬种?” 黑衣人转身便想着木间外走。 “希望你们不是。” 情浅 (1) 江镇风夜楼,月悬乌云天。 连余殇做东,请宴。 一方面自然是感谢李拓为自己推荐了一个天纵奇才,一方面也还是有拉拢的意思在里面。 简竹是和李拓一同出席的。 简竹前来,当然是为了感谢。 事实上,若不是连余殇好意提醒,此时的简竹恐怕已是旁人的女脔。而葛护卫更是在其手下治疗,委实值得千恩万谢。 酒过了一会儿,连余殇微醺,一把扣着了李拓的手。 李拓下意识地就挣脱了,却瞥了一眼发愣的连余殇,苦笑着,又把手搭了回去。 连余殇打了个酒嗝,道。 “老弟,你当真不来我这里?” 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李拓不忍拒绝好意,只好采取拖延的办法。 “连兄总也要给我一些考虑的时候。” 连余殇大笑。 “鲁莽了,鲁莽了。” 接着,连余殇又重重地拍了拍李拓手臂,接着道。 “但还有一件事,老弟可要牢记。” 李拓道。 “连兄请讲。” 连余殇喃喃醉语,道。 “弟媳可是绝美的女子,你可千万要半步不离,否则早上这样的事情会层出不穷,切记,切记。” 简竹哪里想得到这个大块头会说着这样的话来,“刷”一下子,羞红的颜色从脸蛋蔓延开了,有些落在了脖颈,有些滑到了耳根。 还想解释。 “我们不是……” 却被李拓截道。 “我们一定谨记连兄的话。” 顿时,简竹就嘟起嘴了。狠狠用指尖由李拓的腰上攥起一块肉,痛得李拓冷汗直流。随后也扭头一旁,再不听醉鬼和死鬼的话说。 这顿酒一直喝到夜深人静、风夜楼都要打烊的时候。 贪杯的连余殇早像是不省人事,胡话胡说,甚至没有人听得懂。 “你别……入我……马道……梅花落……” 听得简竹头也疼了。 简竹用一双幽怨的眼光看着李拓,道。 “你赶紧处理了。” 李拓让连余殇沉睡着靠着墙头,突然一把将简竹抱过怀中,旋即脚尖一点,人却已兀自荡在了空中,凭空再一借力,便到了瓦檐踏走。那些七绕八拐的街道巷弄一下子就是直挺挺的康庄大道。 晚上的春风吹入云鬓,这种飘摇的感觉,简竹还从未体会过,于是忘记了责怪,忘记了发羞,也就只记得抚弄鬓发,任由清风从耳根透过。 李拓把怀中的人抱得很紧,起起落落,便在一处人家停步。 把门里的丁小松步小亭叫了出来,告知连余殇的位置后,才带着简竹离走。 而月光又那样的低垂,仿佛触手就能碰。 简竹看得目眩神驰,整个人也不由放松,全然倒进李拓的臂弯里面。 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一对无猜的男女,旋步在月影里面,好像是在画一场梦。 月光皎洁,洒在简竹的半张侧脸,莹莹间,如似天仙。而脸蛋上的奶白肤色,甚至比月莹还要透彻。 哪怕李拓早已发觉简竹的绝美,此刻也要看痴了。 头则会不由自主地下垂,终究在颊上轻轻一吻。 情浅 (2) 简竹吃惊之余,一巴掌也甩在了李拓的脸上,旋即挣扎着从臂弯里抽身出来。 李拓怔怔地不发一语,就见简竹用一双含怒的眼睛凝盯。 简竹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李拓摸了摸鼻子,问。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简竹道。 “你不过就跟其余登徒子一般,贪图我的美色。” 李拓无法否认,甚至有些后悔方才轻率的行为。 李拓想要道歉,李拓并不认为男人向女人道歉是一种丢脸的举动。 只是还未待李拓出声,简竹的怒火已继续烧腾。 简竹道。 “你比那些登徒子更不如。” 李拓冷笑一声,愿闻其详地道。 “哦?” 简竹道。 “你不但贪图我的美色,还贪图我的财钱。” 李拓当时就跳了起来,叫道。 “你说什么?” 简竹鼓着圆圆的杏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也跟着叫道。 “你敢对我吼?我是个大小姐,从小到大就没有人不是宠着我,你敢对我吼!” 暖暖的夜风吹拂过来,李拓眼底的恨意不会退散。 李拓穷过,却从未偷抢过;李拓借过,却绝未赊赖过;李拓也羡慕过那些天生便在好人家里的人,可并不会打别人的念头。 这种对人格的诋毁和污蔑,无论如何李拓都不要接受。 李拓冷冷地道。 “你很好。” 失落仿佛就要在眼底隽永。 倘若李拓再大十岁,或许就不会和生气的女孩子计较,可现在,李拓却已不愿意忍受。 李拓已转身。 简竹还在气头上,喋喋不休地道。 “难道不是吗?” “瞧瞧你的模样,乘着一条竹子绑的脏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当然会打我的主意了。” “娶到我,你就等于拥有了金山银山;娶到我,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你不可办;像你这样的男人,实在见得多了。” 简竹气急败坏,又一巴掌拍在李拓的后脑勺上。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别以为你救过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 “我还怀疑你和今天那个人串通了呢。” 李拓寂寞的身子忽然一震,慢慢地折过头,面对简竹的眼光,像是在看着一个可笑的陌生人。 简竹却根本不管那么多。 简竹道。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哼……” 简竹嗤之以鼻地冷笑,继续道。 “要是当真对我好,钱财又能算什么?二十万,三十万,多少我都愿意给。” “至于虚情假意,还是收起来吧,我不稀罕。” 李拓终究是半句话都不会再说,拔身而走。 李拓走得很快,顷刻间就消失在黑暗的混沌中。 简竹气得跺脚。 “好呀,你走呀,你走了就别给我滚回来。” 那清脆的怒声在黑暗里游漾了几回,才消弭。 静得仿佛听得见尘埃落地的黑夜里,简竹终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谁处何地。 环顾四周,便悄悄地开始感受到恐惧。 早上的惊吓立刻浮现在脑海里,在这样的夜,倘若遇上几个浪荡的流氓,自己岂非又要成为别人口中肥美的羊羔? 于是在心里面小声地喊道。 “姓李的,李瘦石,你到底在哪里?你给我回来。” 突然眼前斑驳起了阴影。 简竹吓得抱紧了自己。 等到月光将那一双冷漠的眸照亮时,简竹才总算放下心。 简竹小脾气便又上来了。 “你回来干嘛?” 李拓道。 “夜深里,我送你回船上。” 说完,一把已掐住了简竹的手。 哪怕简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把手臂抽出来。 也任凭打骂,李拓只懂得将其拉扯回岸边,随后幽幽地说。 “你好好睡吧,一觉醒来,从此便不用见到我。” 继而,人影疏疏,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情浅 (3) 回到船上的简竹已然气炸了。 简竹还从未想过,有人敢这样对待自己。 “就是发发脾气,怎么了!” “我一个千金小姐,哪怕脾气差了一点,忍耐一下又能怎样?” “更何况,是你先放肆的。” 脸蛋上,李拓嘴唇的温热早就散了,但简竹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 或许像简竹这样的人,永远不能体会被人喊做只是贪财的侮辱有多么严重吧。 所以李拓醉了。 李拓甚至是从屋瓦上撞进来的,随后用简陋的衣兜卷了许多壶酒,放下钱后,又从破开的窟窿里遁走。 借着月色的朦胧,只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一边走,一边喝酒。 李拓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身为杀手,本就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绝对的清醒。 可是今天的李拓却想醉,只想醉。 李拓只觉得有一道早结了痂的伤疤被人无情地丝寸着剥开,暴露出伤口。 贫瘠的生活教会了其许多,却也剥夺了很多。若不是因为贫穷,李拓的母亲也不会怀裹着其在飞雪里被冻死。 那番伤人的话非但点明了李拓的贫穷,甚至把其和贪图财富划上了等勾。 李拓只想麻痹自己,只想捂住那个痛口。 自然是动情了。 若没有情愫流转,任旁人如何说,李拓也不会被人左右。 最怕是动情了。 便是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能造成心头的执拗,更何况是像方才那样*裸的羞辱。 李拓举头就把一整壶酒灌进了口,才不管有多少倒在了胸口。 小镇上的酒当然不是优质的、醇厚的,而是辣,是烧,一下子逼得喉咙火烫着。 倒光了这壶酒,李拓就用力在地上一丢。 酒壶劈碎在地上的时候,李拓已然抬头开始灌另一壶酒。 虽未钟情于酒,但作为从小生存在寒冰彻雪中的北藏人,血液里似乎都有不醉的因素。 只是不管这样的因素多强烈,面对上一个执意要醉的人,都没有用。 李拓瘫坐下来,李拓笑。 李拓常常苦笑,因为人世无常,从来没有太多事可以把握。 只有这一次却是惨笑。 一边笑着,一边以为自己定是患了失心疯。 如若不是疯了,又怎么会去喜欢上一个豪门望族里的大小姐啊! 一个穷光蛋,又有什么样的资格去喜欢上一个可以肆意挥霍的大小姐呢! “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李拓一边想,一边就有一两滴泪悄悄地滑落。 这是少年人的心痛,哪怕其已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想要摆脱,也不能够。 李拓已醉了,醉得不愿意再走,醉得只想找一个角落好好地倚靠着。 不知道从何时起,其已是这样的落拓,又这样的落寞。 自从师傅也逝去以后,李拓便是孤苦的一个人在活,又因为自己的行当,除非纪先生,能说得上话的人委实不多。 好不容易勇敢,打在脸上的巴掌却是斩钉截铁的,磨灭了复燃的情感。 现在,这个悲寂的人终究在墙头酣睡过去。 现在,无论是谁想要一刀插进其心头,都将是轻而易举。 只是这个夜却是安静,仿佛在聆听孤单人的心绪。 情浅 (4) 一束清晨的暮光穿在李拓的眼前。 李拓本不该醒的。 地上的醉鬼,不论阳光有多刺眼,实在也能当作看不见。 可李拓却必须张开眼,因为有些异样已被李拓发现。 有人在踢自己,虽然只是隐隐约约。 紧接着,自己就像麻花一样,被人绑了起来。 假若李拓在这个时候还不睁眼,即便死了,也只能认活该。 然后,李拓就看见一张好看的容颜,分明是简竹正在差遣,那些早已相熟的船工们合伙着将自己紧紧困住,这些都是海上常用的绳结,相当的牢固,纵使是一个精修内力数十载的人,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无法挣脱,何况李拓的内功绝对算不得深厚。 李拓叫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这话自然是向着简竹去的。 简竹偏过脸来,美丽在脸上含苞待放,但最先迸发出的,仍是脾气。 “把你绑回去,炖了。” 信誓旦旦的样子,委实不像说谎。 李拓便只有再次无可奈何了。 李拓道。 “你先把我放下。” 简竹圆瞪着杏眼,恨道。 “你倒还敢指挥我?” 面对不讲理的女人,最明智的选择一定是求饶。 李拓打着哈哈,道。 “我哪里敢指挥你啊,只是有话好好说,何必把我绑成这样?” 简竹冷哼了一声,道。 “不把你绑住,你便又要胡乱动手动脚。” 旋即,就有一根竹竿狠狠地在趴到的李拓的脸旁遁下,生硬地敲在地上,尘土飞扬,甚至砸出了一个坑洼。 而那坑洼又离李拓的脸庞不过一分的距离,委实让李拓心惊肉颤,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随后简竹的命令便发下。 “带走。” 女王的命令无人能忤逆得了,立刻就有精细的船工将竹竿穿入绳间的缝隙,一前一后,把李拓吊了起来。 李拓明白不论自己费多少力气,也无以脱逃,唯有苦苦一笑,只好蔫着,随着船工的行走一晃一摇。 这当然是其第一次被绑,却想不到是遭了女人的道。 现在其不免会回想师傅的话,里面有一句,当真是至理名言。 “惹什么都好,女人却绝对惹不了。” 李拓一边想着,一边只觉得自己领悟得稍略慢了。 待会儿会有什么样的严刑峻法等待着自己呢? 剜眼睛?割耳朵?还是挖舌头? 这些残忍的手段李拓一向听过不少,难道发了狠的简竹要把自己当作囚犯一样? 好奇的李拓忍不住要撑直了脑袋,努力去寻找简竹的方向。 因为是倒吊,实在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简竹的背影看到。 光是背影,也那般婀娜曼妙。 顷刻间,年少的李拓已把昨晚简竹对自己严厉的指控忘却在脑后了。 李拓既不寻死,也没有求生,而是不断地想着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把简竹逗笑。 毕竟对付生气的女人,最高明的方法,一定是逗其微笑。 只要简竹能笑一笑,自己的小命就有了保障。 只要简竹能笑一笑,整个世界都将变得美好。 李拓很快就想到了。 情浅 (5) 眼看着自己被推入了船房,眼看着简竹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清寒,李拓却很有把握。 因为好奇如简竹这样的人,一定会对新奇的事物上瘾。 而自己手上的这些致命飞羽,恰好能满足那颗好奇的胃口吧。 只是简竹一直没有给其展示、抑或说是炫耀的机会。 普一回来,李拓就径直被丢到了床上。 然后船工才七手八脚着替自己把竹竿抽了出来,绳索却未必有解开。 李拓的一双眼睛,简直都要被枕头遮盖了,像一只蚯蚓般努力翻身,才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道。 “干吗?” 简竹闹完别扭的稚气,瞪给其一个大白眼,重重地道。 “睡觉。” 李拓做梦也想不来会在此时此刻听到这两个字。 仿佛是为了确定一般,李拓再次重申道。 “干吗?” 简竹有点不耐烦了。 “睡觉。” “你昨晚露宿街头就算睡过了是吗?” 街石的冰冷当然无以跟床褥相比,更何况还有一颗温热的心扉。 简竹就算在挤眉弄眼,就算故作凶张,心底却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对人和事都是柔软的。 事后回想,简竹当然也会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又做对了什么。 简竹虽然嘴硬、固然不认错,却还是用自己实际行动去尽量弥补一些,只不过表情仍是生硬的。 李拓举了举手。 “劳驾。” 简竹道。 “什么?” 李拓微笑着道。 “劳驾把绑在身上的绳子解一下。哪有人睡觉的时候也捆绑的。” 简竹便欺下身子来,拍了拍李拓沾满土尘的脸,道。 “凡事都要尝试,才会有第一次。” “我觉得捆绑着睡觉挺不错的,你现在试试,稍后告诉我感受。” 于是李拓的微笑又苦兮兮了起来。 因为一旦是简竹决定了的事情,那便执拗得难改,除非你有万般的道理且能把能言善辩的其说服,否则还是照做来得痛快。 果然简竹头也不会地就走了。 几个船工稍略用同情的目光瞟了其一样,相继也就走开。 从外面,一道隔绝阳光的纱布盖了起来。 昏昏沉沉之间,李拓果然再次入眠。 这也是作为杀手的一种本领,在清醒与浑浊之间,永远都有办法调整。不经过日晒雨淋、风摧雪刮的等待,根本掌握不了。 即便只是一个轻轻的睡眠,仍足以提供给杀手们需要的休憩,而像昨天和今天这般的深沉睡着,却实在是不多的一种体验。 昨天喝了酒,头脑叠重得无法做梦。 而今天深入的睡眠却是因为极度安心。 不知不觉,竟还有一个梦开始蔓延。 梦里面自然有你们关心的简竹,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而梦中的自己只是站在远端,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神色仿佛也追着简竹的情绪一同会有变幻。却一直只是眺望般的远远。 有那么几次,李拓想要举足向前,终究也还是退却。 无法否认这个一个很美的梦境,可李拓还是被吓醒了,目光稍略呆滞了一会儿,望天。 天上只有船板,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雨中劫 (1) 风波江上起风波。 春雨开始淅淅沥沥的落,点点坠在平静的江面上,粼波轻痕,慢慢向外洒播。 简竹的船还悬停在岸口。 葛护卫还在小镇里养伤,还不到出航的时候。 便也在这个时候,迎来了四个人。 四个人撑一把伞,一把看起来几欲遮天蔽日的伞,大黑伞。 光是要将这把伞支起来,已足够让人双臂肌肉都膨胀起来。 四个人一步步向着船只靠近,脚步并不整齐划一,却给人一份律动之感,仿佛一步连着一步,生生不息地漫漫而来,旋即旱地拔葱一般,跳至甲板。 突如其来的四个人跳坠的重量,让船一时间倾斜了角度,立刻就有船工冒雨跑出来查看。 这船工一看到四个陌生人,便大叫起来。 风风火火之中,船头头又率了一众人简直把甲板都给挤满。 厢房里的简竹则先吩咐小月儿去将李拓身上的绑绳解开,自己便朝甲板走去。 雨点绵绵打在大黑伞上,然后才分了八股清流,慢慢地滑落。 伞下三男一女,正用一种绝情的目光抛向来势汹汹的船工们。 最绝的当然是那位女人,一双丹凤眼里,仿佛将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杀了一遍。 其中一个人显然是领袖,走出半步道。 “我叫王进,并不是来跟各位结仇的。” “王进前来,只是向诸位讨要凶手。” 众人左右相顾,委实不明白对面在说什么。 那边有王进,这边自然是船头头。 船头头乜斜着深陷的眼,昂起头,说。 “凶手?我们简府上下各个规矩得很,哪怕聚众斗殴,也不会下死手。你倒是说说,我们如何逞能?如何行凶!” 王进摇摇头。 那张朴实的脸上带着真诚,说。 “自然不是诸位,却是那天底下第一的杀手。” 船头头抖了抖眉宇,叫道。 “李拓?” 王进道。 “正是。” 船头头追问道。 “你是说天下闻名的杀手李拓在我们船中?” 王进确认道。 “就在你们船中。” 瞧着对方真挚的模样,船头头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否决。 这时,简竹终于从人群中穿过,走在甲板上。 伞下的三个男人同时目光一怔,心魂也颤动。 那张清淡的脸庞隐约透出的温婉和流转中的甜眸一下子就能让所有男人都荡漾。 便是在一同三个多月的船工们从侧后方看来,也有倒吸一口暖气的激动。 鼻息间轻轻飘摇的香气,更是一下子就能催得男人下面骚动。 只有那女人寒下脸,小刀一样的眼睛反反复复打量开来,希望从其举手投足之间找到瑕疵,可不论从哪里看去,都完美得令人动容。 一时间,令女人心生嫉妒。 简竹缓缓从人群中曼妙而出,被淅沥沥的微雨打湿,更添了一种朦胧的诱惑。 身子的男人青衫便更贴紧了无瑕的胴体,将完美的曲线展露无遗。 紧接着,用高冷的目光轻轻从四人的面前划过,淡淡地出声,声音也如山谷的鹂莺,清幽空灵,道。 “你们找李拓做什么?” 雨中劫 (2) 王进极力掩饰着心头翻涌的情绪,道。 “杀人者偿命,我是来要李拓性命的。” 简竹一直握紧着拳头,本是很浅的指甲也不由得深深在掌心落陷,缠绵着揪心的痛觉。 简竹道。 “李拓要偿谁的命?” 王进道。 “齐峰,齐少爷。” 还是惊疑不定的简竹突然叫了起来。 “不可能。” 王进暖声问道。 “什么不可能?” 简竹很认真地说。 “那个齐峰分明连同身边的黑衣人离开了。” 众人还对黑衣人的阴谲映印像深刻,稍略思忖到那双半睁的冷漠的眼,仍旧要不寒而栗。 而众人也都是亲眼瞧着黑衣人带齐峰离去的。 王进叹了一口气,道。 “我知道姑娘可能与李拓是朋友,只是江湖里的私仇,无论如何也不该包庇的。” 简竹沉声道。 “这不是包庇,我为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简竹的美眸一眨不眨,笃定着自己的深信。 望着简竹的眼底没有丝毫犹疑流转,王进觉得很棘手。 毕竟绝没有一个男人舍得向简竹下重手。 倘若简竹一直在这里拦着,王进还当真拿其毫无办法。 紧接着,天上地下,就有了剑光闪动。 剑锋刺来,刺得极快,一瞬间,就把简竹束发的髻带挑开。 流云如瀑的长发终究披散下来,女人的优雅也跟着淡淡散开。 而简竹这才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却委实是太慢。 伞下的女人执着寒光烁烁的剑,说。 “下一剑,我就要向你的脸蛋刺来。” 哪个女人不对自己的脸蛋惜爱? 简竹连忙用两只俏手将面颊捂了起来。 女人接着怨恨道。 “把李拓交出来。” 谁都听得出其言语里的厌恶,甚至不是向着李拓,而是对准简竹而来。 悄悄就有惶恐隐约在简竹的心头眼眸。 可简竹还是固执地说。 “不交。” 女人发笑,仿佛一直就在等着简竹的这句话。 而手中的剑也再次出手。 这一剑刺出,甚至不及方才一剑快,却依旧不给简竹任何逃脱的机会。 简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来,等到能做出反应的时候,剑锋就会在细皮嫩肉的俏脸上交错。 女人这样出手,就是为了要欣赏简竹眼底的惊恐。恐惧每多一分,其心底因为嫉妒憎恶而衍生出的狂虐就会更欢腾一分。 所有的船工也看在眼里,这些人虽然也打架斗殴,却绝没有任何一人达得到葛护卫的水准,根本截不下剑锋。 雨水如痛泣,开始呜咽着下大。 简竹的双脚简直都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软弱下来。 而那剑锋,当真是要将简竹的颊刺破。 就在女人得意、简竹绝望的时候,王进突然大喝道。 “当心。” 女人早已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反应。 王进当机立断,便要冲过去将女人拉扯回来,突然一把漆黑的飞刀向着其大步行进的轨迹破开如障的雨雾冲射而来。 王进脚步流动,想要依借变转身姿,脚步不停间避过。 然而其瞳孔徒然收缩,大气也不敢喘息,只是逼着自己急退,好不容易退回黑伞之下,再见黑伞一抖,才把刀羽打落。 原来这漆黑的飞刀看似只有一把,飞掷的途中却突然绽开成七片羽锋,王进若不是拼尽全力在退,恐怕已要被伤得鲜血直流。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女人也惊呼出声。 雨中劫 (3) 在女人面前突然出现一把短刀,快刀。 刀锋险窄,却并非割喉而来,每一刀都钉在女人的晶莹的秀剑上。 持刀的人面目都罩在一条红色的围巾下来,只露出一双森然的眼睛出来。 里面充斥着戾气,一时间,仿佛让漫天都染上了杀意。 女人开始后悔,可毕竟退无可退。 其秀剑并不算长,但在这样的距离如此短兵相接,还是被短刀逼得尽失了锋芒。 随着女人再一声惊叫,这把跟随了七八年的心爱秀剑竟被人砍瓜切菜一般斩成了无数段。 而蒙面的这人旋身一卷,重重踢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当即倒飞而出。 紧接着纷碎的断剑如离弦的箭,向跌滚的女人和伞下的三人一同飞刺而去。 至于死活,这人已不再管。 而是左手紧紧地搂住了简竹的腰,阻止了其腿软跌倒,透明明亮的眼睛,似有似无地对着简竹笑。 简竹赶紧将双手搭在起伏的胸前,用力呼吸。 看到其缓过神来,蒙面人才松开抱紧的手,旋即挺出一步,守这个婉丽的女人身前。 简竹失魂落魄后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又一次瞧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有些落拓孤单的背影,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幽幽之间,一定是不经意地,简竹将手伸了出来,慢慢地按在这人的背脊上,哪怕在凄厉的冷雨中,还有一丝暖。 只是超越了简竹精神世界的现实,仍是寒穆冷肃。 王进抱住女人,女人正崩溃着,脸上,分明有许处剑痕。 其本是想划破简竹的脸,不料破相的竟是自己。 王进安慰不过来,王进只有用冷瞳望这边看来。 王进问道。 “李拓?” 蒙面人回答。 “李拓。” 王进道。 “你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找你的。” 李拓道。 “原本不知道,方才已听说。” 王进幽幽地道。 “你不打算解释什么?” 李拓道。 “解释什么?你们误会了?” “我便是解释了,你们也不会相信,何必多此一举。” 李拓抬了抬左手,左手间,有一柄漆黑色的飞刀。 “何况,你的朋友向我的女人出了手。这个梁子已经结下来了。” 王进忍不住退了半步。 一方面是因为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一方面是因为这柄难以琢磨的飞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拓所袒露出来的气势。 绝顶的高手拼的是想法,通常情况下,比的却仍是气势。 王进涩了一下,才说。 “这么说来,不死不休?” 李拓道。 “只有今天,我会把你们放过。只因为我不愿当着我女人的面杀人。” 虽然说的是要将人放过,却更像是威胁。 王进默默地蹙紧眉头。 事实上,结义兄妹一并闯荡江湖数载,当然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可面前岂非是天下杀名的李拓! 那手捧大黑伞的卢宏上前一步,细声在王进的耳郭前,说。 “这个岸口四面无遮,我们才好向李拓下手。倘若今日不拼一把,来日在喧嚣和疏影之中,就只有等死的份。” “何况……” 雨中劫 (4) 经由卢宏这么一说,王进终究不再迟疑。 王进轻喝了一声,道。 “那便杀吧。” 旋即和另一个钱山虎一同拔出了猎刀。 李拓藏在身后的右手忍不住捏了捏。 其实方才那些威声赫赫的话都是用以唬人的! 可以把几人吓退最好,因为李拓本就是个暗袭的杀手,倘若给其伺机而动的时间,杀死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有把握,可当真需要正面硬碰硬时,却并非能将所有的本事洒脱。 更何况身后还有简竹。 李拓钻研了多年刺杀,对于保护则是一窍不通。 于是,其便又成了困兽。 但听李拓小声道。 “给我你的手。” 简竹便把抚在其背脊的手伸了出去。 李拓用力地抓住,十指紧扣。 这是简竹第一次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牵住手,恍惚之间,连掌痕仿佛也纹丝合缝了。 李拓探出食指,悄悄在简竹的掌心滑出一个字。 简竹却固执地摇摇头,坚定地说。 “我不要。” 李拓的指尖只好停住,再一次把小手握起,感受过其中的嫩柔后,呼啸而出。 假如硬碰已是无法避免的,李拓就一定要先下手。 李拓的快让所有人感到惊讶。 眼睛都容不得眨一下,人已出现在王进的身旁。 王进虽难想李拓会以震惊的速度径直杀了,却绝不会有迟疑和手软,灰色的猎刀向着李拓前胸划来。 李拓却像惨影一样化开。 王进分明还无法识辩李拓的位置,飞刀已在左耳前绽开。 如同新春的花卉盛开,展出七朵花瓣,漆黑的,肃杀着,像极了这世界最美的玫瑰。 王进无论如何已无法躲开,脑袋顿时就要被飞羽爆裂刺穿,鲜血肆意喷涌出来的时候,李拓只希望简竹能把眼睛蒙上,别要观瞻。 王进的脑袋却终究没有裂开。 千钧一发之际,卢宏用肩膀把王进顶开,人也借力,向另一边倒退而出。 于是飞羽仍旧在空中飞着,撕碎了一切雨珠和空气,朝着钱山虎的胸膛而来。 只是钱山虎毕竟并非第一目标,尤有足够的时间应对,刀锋上撩,将飞羽荡开。 可心底还是有一惊的。 这看似仅仅飞掷的暗器,竟是奔着一石二鸟而去,流传了五十年的李拓,果真不是虚名。 却不会等到钱山虎吃惊完。 李拓右手的短刀已向着钱山虎的后脖颈刺去。 动作简单快极,竟连风声都激不起。 卢宏想要出声提醒,可是晚了。 幸好钱山虎已然看见了卢宏眼里的惊骇,连忙转身,短刀才只能刺进其拱起来防御的右手大臂里。 鲜血直流,钱山虎吃痛,却还想鼓足肌肉的力气,把短刀衔住。 李拓却果断抽手。 而那把短刀则又淹没得无形无踪。 如此声东击西、如鬼如魅的李拓是可怕的。 但无论是王进还是卢宏,哪怕是中了一刀的钱山虎都没有退缩。 几人眼底的信念连在一起,会让任何人都觉得棘手,而李拓也有不好的预感,纵使现在是自己占据着上风。 雨中劫 (5) 果然,这次三个人一并扑了上来。 三个人扑上来的意思倒不是说蛮,而是从震、坎、兑三个方位逼上前,相互照应之间,一点点将空间掐死。 适才还可以通过超越三人的速度进行奇袭,现在李拓的心都沉了下去。 哪怕其是猛虎,现在也陷入了狮群。 三人脚步一起动,整齐得就像是一人行走。 无论左右,露出的缝隙都不会太多。 李拓只有退。 后退便是在拉拢出空间,以退为进。 同时,也屏息以待着三人流出破绽。 李拓有把握三人之中一定会出现不协。 倘若皆是毫发无伤,或许李拓已无半点机会,但钱山虎毕竟中了一刀,刀口的刺痛足够让其连呼吸都困难,紧跟着二人的脚步也是勉强,在第四步进逼之时,当真慢了半拍。 万人行军,之所以严苛,只因为布阵时候任何一点迟疑都将暴露出来,成为摧枯拉朽的缺口。 而三人的小阵虽不至于那样明显,却还是被全神贯注的李拓找了出来。 李拓立刻在动。 漆黑的飞刀率先打了出来,直取卢宏的胸膛。 只是无论刀羽如何绽开,终究要被那把大黑伞抹去。屡屡交锋之中,李拓已肯定伞面是已纯铁打磨而成,无论怎样的暗器都扎不进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拓出刀,本意也只是逼迫卢宏撑伞。 一时间,卢宏的视野全然被自己的大黑伞遮盖。 这便是李拓要的不协。 李拓全速突围。 右臂有伤的钱山虎下意识就把自己弓缩起来。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根深蒂固,谁都知道。 李拓正是利用了这个想法,倒行逆施,向王进全力杀袭。 面对鬼影一般的李拓,王进还是不能阻挡,骤然间已让其抢进了身前。 猎刀“沙沙”地发响,纵使再想出刀杀人,可短刀一出,只有回防。 等到钱山虎反应过来,王进已躺倒在地上。 然则即便钱山虎并未紧缩着自己,而是第一时间上来相助王进,也是力有未逮,只可任由那短刀无情。 王进躺在血泊里喘着粗气。 幸好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这样的幸运只不过是因为李拓焦急着从包围中杀出去,那割向咽喉的一刀才不免粗劣一些,换做任何时候,王进的喉头已被划开,丧命。 而对于李拓来讲,虽然有足够的冷静,也是惊魂未定。 如果钱山虎还能再硬撑两步,留于其施展的空间便再不会有,就要陷入肉搏之中。 只凭一把短刀,要在三人联手中活着出来,离痴人说梦也是不远矣。 这也是其平生距离死亡不远的一次。 而现在钱山虎本就有刀伤,王进更是严重,想凭唯一毫发无损的卢宏力挽狂澜,已是不行,不由得,李拓心下稍松。 李拓也只松了这么一瞬。 这一瞬间可真致命。 突然就有一双手臂将自己的腿脚缠紧。 那是一直颓唐在船边的女人。 女人因为秀剑断裂和脸上的血痕,早已如失心疯一般麻痹。 李拓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居然会动起来。 就待企图挣脱之时,“嗖”地一声,一支弓箭飞脱了弓弦。 李拓一半的武功都在这双腿上,如今被束住,终究是躲不了。 这一箭直直钉在腰口上。 李拓只觉得眼前一黑,人便栽倒,跌入了在雨中滔滔的风波江。 山穷水尽疑无路 (1) 风波江下,暗流肆涌。 像李拓这样跌落,恐怕就要死了。 简竹哪里舍得!简竹当然不让。 此时此刻,谁也想不到这个大小姐冲出来,竟也是奋勇地跳入狂卷的风波江。 小月儿失声大叫。 “小姐。” 可阻止的手终究太慢。 船头头也赶紧弓步跑到船侧,再向下望,已是水势溅乱,想看清简竹的身影都难。 那女人讥讽道。 “不用再看了,这两人已然死了。” 怒雨狂风之中,船头头抬起斧头向女人的面门砍来,半空中却又有一声嘶鸣炸开。一支羽箭迅速地射来,将斧头钉裂,继而碎成两半。而女人也提脚,重重把船头头踹到,硬生生踩在这个粗犷汉子的脸庞上。 其余人便是想上前,又担心女人脚下力道加重,把船头头的性命也给送了。 王进被卢宏抚了起来。 心中实在是侥幸队伍里还有快箭张怀。 这把藏在远端的快箭一向是秘密武器,果然把众人救出了苦海。 也不得不感叹李拓的强悍,就算以一力拼三,每个动作里面仍有机智蕴含,险些三人的性命都要被其了断! 可终究活下来的还是自己。 王进笑笑,无比疲倦的笑笑。 而对于那个姑娘,则是惜惋。 那样绝美的女子,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浑身染血的暴徒跳入江澜的。 王进道。 “桂娘,将人放了。” 那女人复又重重一踩,在船头头颊上留了个黑脚印,才挪开。 小月儿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四人,倘若目光可以杀人,这些人早已死去千回万回。 王进叹了口气,接着道。 “对你家小姐的冲动,我也感到遗憾。” 小月儿冷道。 “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们本沿江而下,一切都是美好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把一切都毁坏。” 王进仍是正义凛然。 “杀人偿命。李拓杀了我们齐峰公子,便再不可能活下来。” 小月儿吼道。 “那个齐家人渣,就是被杀了,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王进寒着脸,道。 “小姑娘,你的话未免过分了。” 小月儿大声嘶叫。 “欺男霸女、奸淫掳掠的人渣,死一万次都活该。” 各位自也知道齐峰的为人,的确不好跟小月儿辩驳什么,王进摇了摇头,在搀扶下转身,道。 “我们走。” 这时候的小月儿却笑了起来,笑容凄厉悲哀,惨笑里更有一丝阴寒。 “你们走,走吧。只是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们简家都要你们偿回命来。” 王进一惊,骤地回过身来。 “简家?哪一个简家?” 小月儿喝道。 “商城,简家。” 于是,四个人的心底都开始冒出了不妙。 谢氏称王以后,附随的四大家族一时也是风头无两,其中又以夏侯家和简家最为庞大。 夏侯家的子弟又不少都投入了军旅,如今关独往倒台以后,率先被推出来的,正是夏侯信。 而简家也是不遑多让,有两个儿子在朝堂为官,简老大更是谢王御下的亲信,更有二子逍遥人世,在江湖里也博得许多侠名。 此时此刻,几人得罪了这般庞大的家族,恐怕再难活命。 桂娘恶牙一咬,叫道。 “我们把这些人杀了,毁尸灭迹!” 王进看着小月儿眼底的怒,终究摇头,不忍心折去胸中的正义。 王进再度回身,道。 “我们走。” 山穷水尽疑无路 (2) 江水一涌接着一涌地向简竹蔓延过来。 简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扎进了水里。 江水澄清,却在骤雨搅乱的情况下混浊得难辨,简竹实在看不见李拓在哪里。 到处都只有翻江倒海的波澜,鱼群也在这样的险境下四散逃离。 焦急之间,简竹只有下定决心,再深入一尺,江水才稍略安定。 而眼前,也忽然就漂浮起了血沫。 追着望见,当真能见一个无力的身影在没有任何挣扎的情况下一点点坠入无边的江底,而许多鱼群环伺在周边,仿佛等待着这人温热失尽后将其分食吞去。 这时的简竹再顾不得以往的淑雅,摆开双臂,奋力向着随波逐流几欲探底的李拓游去。 水下的倩影,曼妙得如同一条人鱼。 李拓的身姿因为不再受控,歪七扭八地增加的许多水阻之力,而简竹破水而来,当真迅速拉近了距离。 水下徘徊的鱼群好似发现简竹是来与自己争食,纷纷俯冲而来,企图从身后把简竹撞开。 无声的江底,突然也焦灼得紧。 好在简竹头脑仍是清醒,立刻解开身上的文人长衫。 长衫在水中突然张开,如同网一样,竟把那十一二条贪食的鱼的脑袋遮罩。 在长衫里,这些鱼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也只有把余力放在挣扎脱困上。 简竹正是乘此时机,拉住了飘陷的李拓的脚。 水下的李拓重量并不算大,只需加以引导,竟当真被简竹一寸寸地拖上来。 那两只长腿拢并着,在水中打浪,实在和人鱼的尾巴一样。 可水流则又开始湍涌。 简竹向下一望,只见鱼群挣开长衫的遮挡,正全力向着食物奔游过来。 即便简竹当真是条人鱼,想在江水里和鱼群争夺,也不会容易。 大自然的万物岂非都有立足的地方。 简竹只有拼命地游,游到被骤狂的雨打乱的江水上方,才能摆脱鱼群的撕咬。 可这十几条鱼委实是太快了,作为水底下的土著,几个倏尔之后,已然追上。 平时只是人类口中的鱼肉,现在却要像刀俎一样。 很快就有几只开始撕咬起简竹的绣鞋。 鞋子在水里浸泡了良久,此刻难免也软了,细小的刺痛也让一向养尊处优的简竹反应过大,使劲地甩着、踢着,速度也便放慢了。 简直是亦步亦趋着,才到了飘摇的江层。 那些小鱼受不住暗潮,一下子被刮走。 而简竹继续艰难地向上游。 美丽的眼眸因为缺氧而瞪大。 只不过外面的世界,也接近可以看到。 依旧是阴沉的天,暴雨如线,仿佛滴得江面也要支离破碎。 以往这样阴郁的天气,简竹甚至不愿意打开窗,怕风雨竟自己打湿了。 而现在的简竹却实在希望能够尽快投入暴雨的怀抱,至少能够让自己好好的呼吸一下。 简竹一边想着,一边意识便开始模糊了。 汹涌的浪打到其身上,便也和毫无知觉的李拓一样,飘摇而去。 跌宕的江面上,终究没人探出头来。 山穷水尽疑无路 (3)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二人溺死在江底的时候,李拓和简竹已然被荡到了另一片石滩。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李拓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用垂目审视着周边。 暗淡的雨丝依旧飘下来,很轻易地教人以为这里已是地狱深渊。 就连伤口也麻痹了。 李拓以为自己死了,没有一丝悲哀,索性就打算这般躺下去,直到发现手腕上缠着一条纱帕,而纱帕的另一端,是已然不觉的简竹。 李拓立刻惊觉过来,这里并非阴曹地府。 李拓想爬起来,去到简竹的身边,查看情况。 只是这一动,瞬间就牵动了被箭穿开的腰口。 可李拓愣是咬住寒牙,将自己支撑起来。 打滚到了简竹的身边,就见那张风华的脸已有了着苍白。 李拓赶紧去搭简竹的手腕,颤若游丝的脉搏时隐时现,就连李拓也把握不住命脉。 便只有附耳贴上简竹的胸前,聆听心脏的动弹。 久久,才有一声闷响徘徊。 李拓必须赶紧采取动作。 就见其双手抚在简竹胸前,接连挤按数次,然后再以唇齿为简竹送气,这些动作连番二十一次,果然就见简竹吐出哽在胸腔的水来,脸色也渐渐有红晕浮起来。 半沉中的简竹仿佛睁眨了一下眼,隐约见到那个令人觉得安然的背影后,又放心睡了过去。 李拓却是以浑身的力气将简竹背了上来。 这场大雨浸得二人每一寸皮肤都发了白皱,如果不找寻地方避一避雨,寒凉之气逼入身体,也能夺走半条性命。 可沿江而来,当然不会有山洞,哪怕是供人歇脚的凉亭也无处寻。 李拓的头脑开始晕眩,身子上下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乏力。 还能使其坚持下去的,当然有对于求生的本能,还有身上的这位倾世美人。 而鲜血,则又流落了一地。 眼前已是雾绕般的迷糊,更不会知晓终究走出了几里路。 甚至有一次被碎石绊了一跤,仍是下意识地护着背后的简竹。 想要再爬起,终究是不易。 可李拓宛如把极限都突破了一般,继续撑了下去。 又颠簸了三里路,才似一摊烂泥般,摔倒不起。 那支未折的箭也因此再深了一寸。 天地还是那般无情。 雨水仿佛不会止息。 虽说小月儿已然赶去了葛护卫疗伤的住馆,又有连余殇全力的帮忙,可一时间能找到穷僻之地的二人当然是荒唐的奢望。 更不会有突如其来的路人施以援手。 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要活下去,本就应该仰赖自己。 一旦自己再没有了气力,只有死去。 这一些听起来冷酷、无情,却也真实得紧。 李拓这么一跌,当真是生命丧去的象征。 如能不遇上饥肠辘辘的野兽,留下全尸就是最好的运气。 一个暗中刺杀天下的杀手,终究死在一把暗中掠射而来的箭矢,虽然讽刺了一些,却岂非也是太多江湖人的宿命? 江湖如同寒潭泥沼,只需你稍略踩下来,唯有死亡,才能帮你抽身而去。 山穷水尽疑无路 (4) 李拓倒下去的时候,正是简竹清醒的时候。 一瞬间,简竹分辨不出谁处何处,抬眸却可以见到一座破庙就在眼前。 庙宇本是用来供奉土地公的,可灰败得斑驳,就连土地公的泥身也从半腰伊始,有的裂缝。 垂死的李拓又加上浑身是水,简竹当真费了所有的力气才把人拖进败庙中来。 终于有遮雨的角落,终于有喘息的时候,简竹这才有办法对李拓仔细地打量,明明就看到腰间的创口还在不断地冒出血沫。 简竹当然没有多少江湖经验,可毕竟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听来了太多,清楚当务之急是拔去箭矢,再清理伤口。 简竹哪里管得了自己终究会不会做,硬着头皮,也要行动。 率先,便为李拓把上半身的衣衫脱落。 等到其望清李拓的伤口,脸色立刻浮现惊恐与恶心。 长时间泡在水里,那带血的伤口周边都胀着一层白,甚至有一部分已在流脓。 简竹强忍着,让自己以为闻不到腥臭,双手把持住箭杆,使劲地发力,随着箭矢被抽离脆弱的身体,血花溅流。 而一直垂死不动的李拓才有了一丝呜鸣。 就因为这一声底底的轻嘶,让简竹心底的悬石下落。 可毕竟要想办法止住血流,简竹的手边并没有合适大小的东西可以捆绑,深切地望了一眼李拓,仿佛才下定决心一样。 这破庙当真无人,可简竹还是要躲在半截土地公的泥像背后,宽衣解带,再把衣服又穿上。等着其再走出来时,脸上有些坚韧,也有着羞红。 随后,其用一向贴身的肚兜绕着李拓的腰紧紧地绑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止血。 一切做完之后,简竹才得了空,双手环抱着自己,一边发羞,一边不知所措。 强烈的生命力似乎让李拓挺了过来,可李拓竟开始打抖,不住地打抖。 简竹赶紧又凑了上来,不知所措间,摸到了李拓的脸颊额头,这才发现是极致的烫。 哪怕简竹十六年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状况,也知道这叫发烧,因为寒冻引起的发烧。 简竹不知道找一条清凉的毛巾盖在李拓的额头会稍略缓解状况,简竹只觉得要起火,温暖一下。 庙外都是狂雨,就算拾来枝丫蔓条,也难点着。 所幸是破庙里有许多被人丢弃的杂物,简竹觉得兴许能做燃引子。 至于火苗的来源,简竹当然不会有,就只好在李拓的衣物里找。 简竹翻出了一把漆黑的飞羽刀,一把锋利难挡的短刀,一些碎银两,一瓶伤药,竟当真包括了一支打火折。 只可惜粉状的伤药已悉数被水给冲泡了,再用不了,而火折子也沾了水,根本不容易打着。 身边的李拓抖得愈来愈快,简竹只有尽量地擦拭,实在擦了三十九次,才将火折子点着,然后迅速去点围成小堆的杂物碎布。 火焰幽幽的,果然被点着。 然而上面的灰烬却阻碍的蔓延的火烧,从来只有一小片火苗,带来了些温暖,却不足以把生命照亮。 李拓还在一旁抖,这时,连牙齿都撞在了一块,发出连绵不绝的“咯咯”的脆响。 简竹当真没有办法了。 简竹只有咬咬牙,把自己给豁出去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他首先利用手中的天雷液炼化‘紫雷锤’,一直祭炼,直到将手中的天雷液先消耗完。用了800多年时间,度厄将手中的紫雷锤又炼化了一层禁止,达到7层禁境界。 冒贞说完看了一眼外界,轰隆的身影还在回荡,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巨石在下落了。 但想要做大事,什么人对自己最重要,在他想来。不是才华和能力,而是能让自己放心的人。 在东方家中,同辈中能让东方潇感到无力的人,或许也只有东方不败了吧。 随着其接近,那属于天梯境八重天巅峰的气势也是不断的朝着众人压迫而来。 现如今随着修为的突破,奥义境居然莫名的夯实了许多,这让东枭也是感到很意外。 苏绎秋右面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501。”之后秦晟行那边就没了声音。 反正只要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么这些炼丹师就是尸位素餐,到时候他也不用再畏惧这些人。 从陨星海下方路过,一路上许多路过的妖族在天空中望着宝光十色、璀璨靓丽的宝车,所有的妖族生灵都羡慕的冲宝车议论、恭敬施礼。 “腾!”看着他们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元素晶体,仙乐毫不犹豫的也显现出了本体。 蓝色的波涛流淌着化作沉重的枷锁,这片大海所庇佑之人再一次易主,敖烈体验到了之前海族的待遇,原本一切都顺应它的大海在此刻化为了囚禁它的牢笼,每一滴水都化作了叛逆的士兵朝着曾经的君王举起了利刃。 一行四人直接放弃了矿车系统,秦子明在前面走,其余三人都紧跟在他的后面,朝着矿洞内走去。 而有实力灭这宗门的,却鉴于与本门无害,洁身自好。而这净山宗实力也是不俗,一般的人,想对其下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此之前,安禄山是大唐唯一的一个异姓王,名副其实的外将第一人,而自此之后,哥舒翰封王,哥舒翰便就又有了和他一较高下的资本和名望,这绝不是安禄山想要看到的。 “收服喜鬼?你们便是为此而来?”鬼春山惊疑不定的扫了叶凡一眼,见他似乎不像说谎,心中不由信了半分。 内厄姆进入镇魔渊区域,暗界如影随形,也许连内厄姆都没有想到,暗界居然对魔气有如此巨大的克制作用,简直就如同是遇到了天敌一般,连挣扎之力都没有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瑁破入潼关,李亨听从李和鱼朝恩的意见,率军禁军六万,带着一应亲族弃长安而去,而封御史大夫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统领新军两万,镇守长安。 血色的光华流转,一把修长的血色长鞭在泣血公爵的手中形成抽向天星侯,天星侯的速度不减手中的长枪一探一抖,抽向他的长鞭就被直接荡开,长枪锋芒依旧向前突进。 古人有云,太极生两仪,两仪衍四象,化五行八卦九宫之术。个中玄妙,皆可用于阵法之道。精深奥秘,要想精深通透,十分的不容易,也非一时之功可以成就。 一时之间战场上的战斗是真正的开始进入白热化的阶段,从城中杀出的骑士虽然有着军阵的加持,可是依然受到野兽方大量精锐部队的阻拦,一时之间也被紧紧缠住几乎是停下了本来肆虐的脚步。 “这是……”杨缺双眸一亮,刚要发问,鸟爷立马瞪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柄黑剑突然一颤,嗡嗡作响,随即再次没入泥潭,消失不见。 “竟然不是幻境?”兰斯感应了一下狐狸和其他子芯片,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 也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金玲珑不向苏阳阐述如何经营苍穹之剑,能够赚多少钱的问题,反而更能够得到苏阳的认可。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牧刚才利用魔剑来进行修炼,他将整个水母空间的重力进行了调整,三人在这重力下不仅是肉体得到了修炼,精神力也在渐渐的增长着。 “看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继续修炼,继续突破!”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紧紧握着双拳。 两只怪物相视一眼,不再啰嗦,同时发出一声怪叫,双手一扬,利爪寒光四射,一起向着孙锵急扑而来。 同时在红坦克如同疯魔一样的攻击之下,饶是林一峰的能量丰厚,也是感觉到了一丝丝的不支。 罗魂老祖强大的一拳落下,砰的一声炸响,当即就把聂天行震飞出去了。 翻开他的眼皮,拿着手电一照,超子的瞳孔并没有因为光线的刺激而距离的收缩,平静得就跟摆设品一样。 “秀娃,来吃饭了。”没过多久,阿娘就将饭菜弄好了,菜饼子吃起来有点拉喉咙,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可是林苏硬是眉头都不皱的吞下去了。 蓝璟脚步匆忙走在内侍前面,才拐了个弯,就听到了一声尖叫,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 虽然费了一点力,但是冉青还是赢了。她兴奋的和林昊庆祝,还不忘跑来告诉林苏。 她是来做什么的?又想来抓自己的吗?叶飞看了看三长老,不知道三长老能不能打过月无缺,他应该会保护自己的吧? 为了能够认识更多的灵植,林苏专门还去启蒙堂将百草集看了好多遍。 更糟糕的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跑过通往神秘事物司的走廊,而这个梦在他站在那扇黑乎乎的大门前时达到。 “太傅过奖了,他才是真正的天纵英才,三岁能念诗,七岁能写诗,十一岁考上秀才,十四岁考上举人,十七岁考上状元,为官五十年,兢兢业业。皇上一直说为官者都应当向太傅多学习。”蓝璟笑道。 无路 (1) 两人又在破庙里待得了一天。 一天的时间并非就能让李拓的伤口愈合,却足以让其跋山涉水了。 回去小镇是两人的目的,一方面可以向小月儿那些人报平安,一边也可以为李拓寻个好大夫。 只是有些路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除非两人幻化成两只小蚂蚁,否则无论如何都别想从庙门口经过。 门口并排站着三个人,三个人已可把进进出出的庙口门堵死。 三个人也全然用漠视向二人看来。 在这三人的眼底,简竹只觉得自己如若死人一样,所有活下去的动力,简直也一并逝消。 这便是这些人的可怕。 简竹不禁小声在李拓耳边问道。 “都是些谁呀?” 李拓紧紧地捏了捏简竹的手,手心里的汗也有不少,可表面却仍是一派逍遥,朗声道。 “想不到在如此的破庙里,也能见到离火门三使的大驾。” 简竹还未花容失色,却是因为不了解离火门的详情。倘若被其知道离火门是一个以精血奉冥火从而到处掠夺女子的魔教执牛耳者,便会领略更深层次的可怕。 而现在,只是被点点阴森逼迫得双脚发寒,欲踏一步,都是不了了之。 为首的绿袄白须,年纪至少也在六七十之间,幽幽地对李拓说。 “果然是你。” 李拓笑了笑。 其潜入离火门近三个月,其间和这位绿袄老人有多次照面。 那时的李拓还贴着一对假胡子,态度也更为恭谦,虽在内功上并未有如何亮眼的表现,判断和出手的果决仍是惊艳了这位绿袄老人。 那时,绿袄老人甚至欲将其提拔起来,可随后,就在门主身逝后也一同隐没不见。 如今再逢,绿袄老人眼底已没有了欣赏,只剩余杀决。 李拓应声道。 “别来无恙。” 绿袄老人道。 “无恙自是无恙,只是马上,你就要死掉。而你身边的姑娘,我们会带回去做引火之源。” 其声调绝非诡异冰冷,却能让简竹由心底感觉到莫名的害怕。 这份害怕一下子就化成了冰冷,有些简直都蔓延到了李拓的手上。 李拓拉着简竹的手,便似情人间嬉戏玩闹一样,这才以羞热取代了怯寒。 李拓道。 “上一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是梵天罡,或许你可以想想那种死法。” 绿袄老人不屑地道。 “梵天罡不过是冥火神王降世的人仆,这样的人死多少,离火门都可以填上。” 这一切,或许当真与其说得不差。 这半月来,梵天罡虽死,离火门却未大乱,很快就有新任的门主接替而上,在权力的传承中若没有动荡,式微的时刻也会少。 离火门身近西陲,虽是大荒的管辖,却跟南疆北藏一样,仍是朝堂无以触及的;李拓愤而杀之,当然宣泄了不少江湖义士的心潮,但真正认定离火门从此便埋没的人还是多不了。 天下就是这样,绝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身死,便将一股势力给拔了,最多,不过是减缓一下,偷一缕时光。 李拓凌波一转,锋锐如刀,说。 “你呢?” “可准备好为了冥火神王奉上性命?” 无路 (2) 绿袄老人语音寂冷,道。 “冥火神王让我收了你的魂。” 话虽如此,对于李拓,还是有忌惮,所以一双眼眸仍然半寸不离地注视李拓任何细微神色上的变改。 只是李拓早已波澜不惊,尽是安逸祥和的姿态。 迎对己方三双杀气腾腾的眼瞳,依旧有闲情小心关怀身边那个玲珑女子,倒是当真教人琢磨不来。 于是绿袄老人又道。 “我看得清,你的腰口有伤,简直把你贯穿。凭着这样的残躯,当真还觉得能杀出重围来?” 李拓大方承认道。 “杀不出。” 绿袄老人天性狡黠,根本不会相信别人的实话,更别提李拓这般自曝其短的论断。一时间脑筋飞转,却是无论如何都认定了有诈。 绿袄老人的沉默里还带着孤鹰的不信。 李拓则是笑着接下去道。 “我杀不出血路,也逃不走。老头,你便来杀了我。” 绿袄老人脚下微动,李拓却没有丝毫松动,绿袄老人又再次不动,说。 “你的葫芦里还有什么药?” 李拓唉声叹气了一口,喃喃道。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绿袄老人的眸里稍略闪掠几点得意,却不开口,只是听闻李拓说下去。 李拓继续道。 “我实在没有击退你们的把握,却毕竟还有一招两败俱伤的垂死手腕。” “老头不想上来试试吗?” 绿袄老人踌躇不定。 天下第一杀手若当真有一些出人意表的拼命手段并不稀奇,只不过面对一个濒死之人,是否要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搏一搏? 绿袄老人是谨慎之人,这样的事绝不会做。 只见其瞥了一眼身旁的人,示意让二人动手。 这样推脱的手段并不高明。 其余二使面上虽是不动,心中怨念又岂会没有! 只不过虽同时离火门的使者,地位辈份却都与绿袄老人相差许多,许多时候都是不得不从。 红袍壮年和灰衫中年相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底瞧见了对绿袄老人的鄙夷,旋即心有灵犀般左右各并了一步,赫然是要左右夹攻的势态。 望见两个人同时就要向着自己这边而来,简竹的害怕无疑又增多了。 离火门便是有这样秘法,其下的教徒头三年修习的绝不是教中密典,而是骇人胆的方法。 能晋升为离火门使者,这二人非但将密典修炼得当,于这骇胆的手段更是炉火纯青。当初黑衣人在船前隐约使来的“种心魔”既是一种奇法,恫吓些心智不坚的人最是有限,而此时二人要对付的乃是李拓,自然用以更高明的“乱诸神”。 李拓依旧怡然自得,反而让简竹更为害怕。 李拓不由得柔声在耳边细语安慰道。 “你别害怕,这两人同时出手更好。” “正好让我施展‘上天入地,杀神一刀’。” 李拓刻意说得小声,期望不被离火门三使听到。 可离火门中人几乎各个都擅唇语,只要唇间颤动,除非说的是家乡侬语、外族番话,否则都能被知晓。 绿袄老人、灰衫中年、红袍壮年同时一惊,这“上天入地,杀神一刀”岂非正是江湖中十大秘技之一,其威力,不过稍逊于“天地玄华,破血成杀”之下。 无路 (3) “上天入地,杀神一刀”从来就是用以弑神的。 哪怕离火门崇尚的冥火神王,或许也要在刀下吃瘪。 所以三个人固然有雄厚的修为,一听到对面或有纵横百年的秘技,心下胆寒的同时,不禁各自退了一步。 念兹在兹,毕竟谁也不远首当其冲,做那个替死之鬼。 而李拓也悄悄地启齿,接着在简竹的耳畔说。? “我只怕一个一个来,或许就再无体力对付。” 简竹惊慌之余,很快也搀住了李拓整条手臂,呢喃道。 “你没事吧?” 李拓微笑着摇头,就这么在细碎篝火边被人轻扶坐着,全神贯注,甚至集中在了一点上,旋即用平静的眼波向三人看去,倒当真教人不知所措。 小庙之中,三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怕红袍壮年方才还有动手的气魄,如今似泄气的皮球,不知道飞去哪里。 毕竟还是要由绿袄老人出声,否则士气便要不击而溃。 绿袄老人道。 “冥神祥瑞,以无边之法照万世,空拂一身入红尘;黑火之火,贪嗔痴,烧尽诸般寡愿孤欲,无上神王。” 此乃离火门开宗明教之经典,念下来,倒的确给其余二人一种暖。 在离火门中研习多年,能身当使者,便是因为对冥火神王的绝对信从,以此遮目,所以就连最残酷的活人血祭,对红袍壮年和灰衫中年来说,也只是一种奉献罢了。 如今经典念下,便有一道信念在二人心底同时落下,哪怕是牺牲了自我性命,也不妨。 绿袄老人语毕之时,二人异口同声,接着讲经典喃喃念道。 “……无上神王。” 直到最后,两人的脸上便都有了病态的嫣红。 瞧望起来,自然也更是可怕。 简竹简直要躲入李拓身后了。 而李拓的脸色也是青丧得可怕。 李拓不禁道。 “原来离火门非但懂得给旁人种心魔,就连自己的教徒,也早在心间埋入了泯没人性的魔种。” 红袍壮年和灰衫中年步步进逼,眼底漆黑一片,没有了神光,果真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绿袄老人沉着道。 “就让我们冥火神王的使徒,来接你杀神的刀。” “上天入地,杀神一刀”,三百年来,也就出手过三次。那时候大荒也未一统,口耳相传里,这一刀杀过摩尼佛陀的金身,破过玄真武帝的化境,只稍略败于血魔的手中。而那血魔以精血为熔炉,虽赢了这一刀,终究惨死在随后的半年里。 所以这一刀也一向被认为是江湖里的魔刀。 倘若李拓当真领悟了这一刀,便是人间第四次争。 如今冥火神王座下的二位使者信步而来,每一步脚下都带着生铁一般的寒,李拓却只能轻轻苦笑起来。 李拓倒并非是不慌张,只是生死之间的薄凉对于其来说,已是很淡。 李拓道。 “给我一把刀。” 身后的简竹就将那把短刀递了过来。 李拓上半身依旧*着,伤口还裹着肚兜。 李拓坐立不动,只等着用最后斑驳的生命和眼前的三人拼命。 无路 (4) 只是就算李拓拼了命,也已不见得可以换命! 这天底下虽是当真有“上天入地,杀神一刀”的秘技,可李拓却实在不会有机缘巧合习得。对简竹那么说,不过是像让对方三人生出一丝怯懦。 李拓轻声诉说当然也是故意的,在离火门三个月的时日内,自然被其窥清独唇在教中的普遍性。 所有布下的幌子都很成功,眼见已有人权衡之后不再想舍身追究,却还是没估料到冥火神王对其虔诚的教徒们下的诅咒。 面对着浑身上下毫无战栗的行尸死士,李拓再也挑动不出人性的弱点,而妄图用这样一副羸弱的身子迎敌,终究再无胜机。 更何况还有绿袄老人在旁侧鹰隼般盯过来,一旦李拓第一刀无法有震天骇地的惊威,依绿袄老人那般百转千回的心思,哪里还能看不出其在装腔作势! 整个破庙里流露的氛围,就是死局的滋味。 晴朗的天光却更像是灰色,将李拓的心都捆绑起来。有一丝浅浅的遗憾在心涧不断反省着,倘若当初在甲板上将黑衣人一刀两断,至少现在绝不会身陷囹圄,那时是不想在简竹的眼下大开杀戒,现在回思,果然天真至极。可惜再无机会让其改正,因为此时此地,除非让李拓多出三头六臂,否则一己之力已无任何办法扭转战局。 红袍壮年化掌为指,以无上神王的旨意,灌注荒蛮七劲,向着李拓正心胸膛点来。 灰衫中年则是由后绕上,一方面封去李拓所有退路,一方面也是冲向简竹。 这二人果真不愧是离火门座下的使者,意识被夺之下,全凭本能就做得到前后呼应,纯然便是战斗的素养。 更可怕的时二人摒弃了人性的劣根,再不会有互相的猜忌,合攻起来,便更是一寸空隙也不让出来。 李拓连换了七种姿态。 每一次变换都是极其微小,每一次变换都是有针对性的。 其中三次变换是为了逼退红袍壮年的二指禅,另四次变换却是在和身后的灰衫中年对峙。 每一次变幻都看在绿袄老人的眼底,每变一次也让绿袄老人杀伐的决心更深了一分。 虽然李拓的确像黑衣人说的那样并不擅长正面争锋,但每一次应对的方式却都令人忍不住称赞。 倘若红袍壮年还有神智,一定会为先头三次变化中的肃杀之意惊骇,其中透露出拼死的凄清,足够让任何人脚步都凝滞起来。 生死所谓一线,有时候差这一步就能彻底更改。 可惜无神无智的红袍壮年并不会停下来。 后面的四重变化则是像是在试探灰衫中年,教其不敢轻易出手,渐渐也就有了力有未逮之感。 只要灰衫中年还被罩在云雾中,难寻出手的时机,双人的合围自然而然就被化解成了李拓和红袍壮年的单搏厮杀。 可惜无神无智的灰衫中年全然不会管出招有无着力点。 七种变换过后,李拓已如死灰般寂静。 那所谓的杀神一刀,也再没有能力劈下来。 李拓只有把简竹的手攥得更紧。 活已无路。 无路 (5) 可我们总是需要李拓活下来的。 李拓固然无能为力了,别人还有。 而这人来得很快,来得太快。 天上地下,没有银光灿灿,也没有如卷的风潮大作,只是棍影疏疏,一瞬间已顶在灰衫中年的胸肺之上。 灰衫中年是木讷着的,所有的精气神都执着于李拓身上的,根本躲不开这条木棍,而就在这木棍顶在胸前的刹那,竟如*被点炸开,“轰”的一声,灰衫中年旋转着,飞跌出去,撞在半只土地公的残躯,一口热辣的血喷洒满地,晕厥不醒。 紧接着,朴素的木棍拦腰一横,但见这人倒退,红袍壮年断魂的二指禅距李拓的胸口就只差了三寸,却被拖着也退。 躁动的情绪立刻从红袍壮年的浑身都彰显出来。 可这人在其右侧,而其二指禅亦是右手施展,若要刺向这人,必然是别扭的。 所以红袍壮年转,飞转,在空中旋身二百七十度后,便是直面这人,而右手夺命的二指禅更是弹出来。 可并非只有红袍壮年在转,这人也转。 红袍壮年向左旋转二百七十度才能直面这人,这人向左旋转九十度,棍棒已然可以打出来。 红袍壮年实在转错了方向,于是被木棍打在了下巴上,踱踱几步摇晃过后,人便醒不过来,人也瘫在了地上。 这人大笑,向着李拓道。 “这两个怎的如木头一样。” 自然是因为灵魂被抽离了,虽是勇猛难挡,也失去了一切的机巧灵活。 李拓看到此人,精神大作;简竹望见此人,亦是满面的欢笑。 只有绿袄老人的脸在发紫,难看极了。 因为气愤,声音也要颤抖不少。 绿袄老人喝道。 “你……你……你!” “竟然敢跟离火门作对,你不想活了!” 这人道。 “呸呸呸,我才三十出头,还有老长的一段时光,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咒我,否则会折了您的年岁。” 但其憨憨说来,竟让绿袄老人有些失神,一时忘记反驳。 过得一会,绿袄老人才下意识地摇头,恨道。 “你究竟是谁?” 这人道。 “哦,我叫连余殇。” 连余殇,连余殇,天底下谁会知道连余殇! 可连余殇的棍法当真是震撼到了对方。 每一招都看着朴实无华,但其间却蕴含着千斤的力量,又能不化做风暴,让人察觉不出任何危机,只在交锋之时,无穷的威力才会爆发。 天底下若有藏刀式,连余殇使的便是藏棍。 连余殇的右手和木棍都藏在背后,眯着眼,笑嘻嘻地对绿袄老人说。 “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绿袄老人气急败坏地道。 “我干吗要告诉你!” 连余殇努了努嘴,仿佛还有些委屈地道。 “我以为可以跟你交个朋友。” 绿袄老人气得简直想把连余殇的鼻子给拧下来。 简竹听着,也扑哧一笑,在李拓的耳边道。 “连大哥的神经,未免有些……” 连余殇毕竟是李拓的朋友,简竹想了想,评价就没有往下说。 但听李拓接着道。 “大条……哈哈……神经未免有些大条了。” 一言既出 (1) 正午的阳光乜斜,把树枝和破庙的影全部投射在地面的一大块光斑,随后不时有人来来往往,仿佛要把那光斑也踩烂。 连余殇也不知道由哪里找来的八抬大轿,醒目的大红色让一切看起来都喜庆得很。 李拓的伤势自然让其无法纵马狂奔,只得安安稳稳地躺进轿子里;而惊魂未定的简竹也入内把李拓照顾起来。 李拓依在简竹身前,头也枕住简竹放在大腿的手心上。随后瞪着大眼睛去看简竹精致的下巴,没一会儿就把简竹看得面红耳赤。 这本是出嫁的轿子,简竹当然在心底思忖过自己坐入其中的样子,当然穿着亮眼的鲜红喜服,头上顶着一片盖头,在热热闹闹的嘈杂声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被送入夫君的家。 那一天便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那一夜便要被人开苞了处子的身子,以后说不定会怀上个宝宝,然后相夫教子,直到老去。 每念及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会绷紧了脚背,一双坚实修长的腿稍略相互地摩擦。 现在,简竹的腿当然无法动弹。 现在,简竹简直比在闺房中独处思考时更发羞了。 不但是因为李拓几乎就躺在自己的腿上,更因为那双不闭不让的眼眸紧紧地看着自己。 想着昨夜光着胸膛和其一同取暖,简竹的脸也要翻红,滚烫。 突然,就有一个想法。 昨夜的李拓会不会是醒了?把自己的上半身看光了? 简竹就更慌乱了,然后连忙用一只手把李拓的眼睛遮盖上。 李拓挣扎了一番,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把嘴扁下。 但终究是没有说话。 一个人因为羞恼,一个人却是因为太累了。 这两天委实发生太多的事了。 从一行人被盯上围剿,到李拓腰口被刺伤坠落,简竹跳江想要阻止李拓的陷落却也被江流席卷而过。紧接着李拓艰难地把佳人背去避雨处,又在一步之遥的庙门前脱力跌倒。这时幸好有醒来的简竹悉心照顾,依偎在一处,才能从那个冰寒的夜里存活下来。而后则遇到了离火门三使,无论心机如何层出不穷,若没有连余殇及时赶到,必定是死了。 如此的险死还生,自然让二人靠得更近。 简竹好不经意才低眉看了一眼李拓,能感觉其吐在自己掌心的气平和清净,应该是睡了着。 于是便将遮在眼眸处的手挪开。 眼里有一点羞也有一点明亮,踌躇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指头,微微地由那张虽算不得很好看却是五官端正的脸上滑过。 李拓原本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丝毫风吹草动都会清醒的人,现在却一动不动,沉沉入梦。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在简竹的怀里很安心。 两个不可能交集的灵魂在短短的几日里不断地触碰,仿佛都成了对方不可缺失的一环。 而接下去在二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呢? 那却已是以后再说的了。 轿子落下,落在连余殇租下的房。 一言既出 (2) 李拓躺上病床后,简竹也就实在太困了。 这两天的奔波和照料的确透支了一个纤纤女子的体力,于是也一下子扎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李拓斜依买床头,为左边的简竹把被子捂紧,眼波里的温柔一时间能教人忘却其是暗夜袭刺中的第一杀手。 经历了种种,毕竟还是贴近了心窝。 如果日后能过平淡恬静的生活,李拓一定会在简竹身边陪着。 那双不带笑意时就稍显冷漠的秋眸里的确掩藏了太多寂寞。 也是这时候,连余殇走了进来,提着一个小板凳,置在床头,对着李拓笑。旋即又从腰际间拔出了一只酒袋子,仰头灌了一口,道。 “想不到你是李拓。” 李拓笑了笑。 “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也想不到。” 连余殇道。 “李拓杀人于天下,的确还是不要束缚得好。” 李拓便又变成了苦笑。 “这天下第一杀手,实实在在是不好当。” 连余殇道。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加入夹马道。” 连余殇滚了滚喉头的酒,很正经地看过来,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 李拓道。 “天下三大帮会,墨雨堂、引君坊、百豪殿,明里暗里和我接触的人都不会少,我为什么要择连兄的夹马道?” 连余殇沉声道。 “因为夹马道不一样。” “其余的帮派不过是聚众而行成一股势力,好在这天底下驰骋,夹马道却只是为了照护一些农渔百姓不受迫害罢了。” 李拓也收敛起笑容。 “连兄当真不想从千百帮派中蚕食地盘?” 连余殇摇摇头。 其本也无什么雄心壮志,只是犹记少年时父母被酷吏殴打致死,多年也不能忘怀。如今有了一身本事,有了一笔财金,便是想要守护百十千位和父亲一般的农民渔家。 李拓也摇摇头,冷道。 “天真。” “连兄实在天真。” 但见其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夹马道是小城,虽非处于边陲,却物资有些匮乏,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又可惜。” “所以没有人会动夹马道,即便是离夹马道最近的百豪殿,也对夹马道没有半点吞并的心思。” “可是一旦连兄开帮建派,一切就会不同。” 连余殇挠了挠头,这个粗犷的人武功绝对是一等一的,只是心思的确有些少,还绕不到百转千回的诡谲里去。 “怎么就不同了?” 李拓道。 “想要创立帮派的人,钱财如何能少?趁根基不稳,百豪殿定然会抢。” 连余殇“哈哈”大笑,道。 “不瞒你,我可是连老婆本都要砸进去,现在已算是穷得叮当响。” 李拓哑然失笑。 “那你也总会召集些优良的人马,到时候百豪殿上来刮分,抵挡不住后,自然会投降在其手上。” 连余殇还是摆摆手,道。 “我们哪有太多人马,寥寥七八吧。算上能打的,也只有我再加上胡狼,小松小亭武功也好,就是经验算少。而出谋划策,便全交给小乱了。其余二人,则是城里农渔行当里的老人家,最懂农渔百姓的疾苦。” 遇上这样一个帮主,李拓如何不苦笑,也就只有苦笑。 一言既出 (3) 连余殇又大笑起来。 “所以我们迫切的需要你这样的高手。” 李拓叹息。 基于连余殇对其有救命的恩情,李拓如何不想帮忙,只是李拓所擅长的,并非能给一个帮派带来实质上的变化。何况夹马道也没有逐鹿大荒的心,一旦李拓插手,反而容易让各个帮派心起芥蒂。 李拓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于是连余殇也挠头了。 连余殇并未对任何人的加盟有过深思熟虑,只是觉得人多了力量才会大。一时间,竟也是回答不出李拓的疑虑。 却有人慢慢踏过门来,叫道。 “我们也可以借助你的声势恫吓八方,让其余人不敢对夹马道下手。” 出声说话的是个年轻人。 李拓看着,脸上难免就挂出了笑。 “萧。” 年轻人也笑。 “冷风。” 这是二人独特的称呼方式,只言其姓,不论其名。 两人睡过一起,论过江湖,李拓可以感受到这具身体下所蕴含的能量,假以时日,必定能翻江弄潮,这才推荐给了连余殇。 连余殇立刻问道。 “小乱有什么办法?” 年轻人道。 “大荒上下,谁愿意被李拓盯上?” 连余殇只是想到整天无论做何事,都会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汗毛也就竖起来了。 李拓摸着鼻子,也只好苦笑。 年轻人道。 “倘若李拓属了夹马道,自然会让各方势力都害怕。” “可如若我们之间有公开的协定,让你既非加入夹马道,却又能让我们狐假虎威,才最是好。” 李拓听了都饶有兴致,道。 “怎样的协定?” 年轻人道。 “譬如谁若是敢向连老大动手,便一定会遭来李拓的衔尾追杀。” 李拓眼眸转了转,道。 “如此听来,倒像是个后发的惩罚机制。” 年轻人点头道。 “不错。” “一旦其余帮派轻举妄动,或许也当真需要你染血几重。” 李拓道。 “若能以几条性命换取你们的宁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这时候却是连余殇摇摇头,道。 “不行。” 年轻人瞪着眼睛看过来,自己的献计被否定,让其委实生气。 年轻人冷冷地道。 “怎么不行?” 连余殇被这样一盯,也不自觉地侧着身子,不敢直对,口中却还是坚持。 “并不是说你的办法出了问题,而是人选出了问题。” “反正我听起来,这个更像是一种保护的手段。” “我也是一天贱命,用不着的。何况,等闲之人哪怕当真要对我下手,没有几十号人物也是不行。” 连余殇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咽口水,求饶一般,道。 “小乱你别这样看我,怪可怕的。” 年轻人冷哼了一声。 “那便跟二当家挂在一起。” 于是连余殇更是惊恐不定。 “这些话可别被老胡听见。” 老胡即是往后能同燕归行硬拼十八刀的胡狼。 人们时常赞颂连余殇的伟大,惊讶萧云乱的智计,却是当真害怕胡狼的刀。 不被纳入大荒境内五把刀,不过是因为稍略被同性质的“碎狮刀”稍略压了一头罢了。 这样的人,欲求别人的庇护,岂不是可笑! 一言既出 (4) 年轻人的脸愈发的阴沉,接着道。 “那就小松小亭。” 连余殇则道。 “小松小亭在武道上若还要再进一步,绝不能停止和别人过招。如果让别人知道衔尾在二人之后,谁还敢和小松小亭动手?” 年轻人站了起来,却没有发火,并不会打扰到已然睡着的简竹,而是冰冰地说。 “帮里还有两位农渔翁。” 连余殇当然还是拒绝,愣头愣脑地说。 “两位老人家只是来协助我们更好的对待我们的农民渔民,跟江湖毫无纠葛。若跟李兄弟捆绑起来,会让李拓的威慑大打折扣。” 年轻人干笑了一声,眼睛里是肃杀的寒冷。 “所以你想怎样?让我跟李拓挂钩?” 连余殇像是从未思忖一样,恍然大悟地惊叫。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好,这样最好。” 年轻人恶狠狠地道。 “这样怎么好了?” 连余殇道。 “一来,小乱是我们夹马道的大脑,当然也是其余帮派袭杀的目标,小乱不会武功,正好在李拓的震慑下能有保障……” 年轻人道。 “我会剑……” 话还未说完,已然被连余殇截道。 “二来,小乱偏隅一方,并不需要有太多的征杀,倒也为李兄弟留了些空隙,不用动不动就杀上别人的门房,岂非是绝好。” 李拓看着年轻人涨红的脸,笑了起来。 “连兄果然不愧是一帮之主,我简直被说动了。” 年轻人也恨恨地瞪了其一眼,李拓则根本不管这些,连忙把脸都挪开,正直地看着傻笑中的连余殇。 连余殇正自个儿鼓励着自个儿,喃喃道。 “做得好,做得好。” 李拓拍了拍其肩膀,道。 “如此,我们便说定了。” 连余殇道。 “当然定了。” “李兄弟可要些白纸黑字的凭据?” 李拓不曾想,已否决道。 “你我君子之交,九鼎之诺,一言既出,当是驷马难追。” 连余殇重重点头,像是从李拓的信任之中得到了巨大的鼓舞,更坚定地要把夹马道做下去。 年轻人已没有反驳的余地,虽然仍是寒着脸,却也不追究。 很快,就听其说。 “冷风,你想要什么?” 李拓转眸来看,一时之间,还不能明白年轻人的话。 年轻人看出了其眼底的疑惑,于是道。 “既是协定,本就双方都要出价。我们要了你的威名,你又要我们什么?” 李拓不禁笑笑。 “我又不需要……” 李拓忽地又噤声。 这时,目光正在简竹的身上,所以目光也变得温柔。 李拓明白自己无力守护眼前这个绝美的女子,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名头,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结仇,而最重要的还是那一身杀人的武功。 李拓可以在百八十人里取想要的首级,却无法由二三人的袭击中维护简竹的安然。 想起这一点,李拓的心魂,蓦地,就会一痛。 良久,李拓才说。 “那你们答应我,护着简竹的安全。” “离火门的人不会死心,寻不到我,可能会向简竹下手。” 连余殇看得出李拓的痴情,没有多说,简洁地承诺。 “好。” 这个十年前的承诺,的确为整个大荒开辟了新的格局。 而这一年的春天,还有两件事微微地开始萌芽。 一言既出 (5) 第一件不得不提的事,自然是赵子暮的离去。 一人一骑,闯入皇城重地,将十三岁的景王子俘了出来;又是一人一骑一俘,由围兵间冲杀出去。 那一天,整个大荒的王只是静默地坐在象征着无匹权势的黑曜座上,任凭外面卷起风云。那一天,王后拉扯着还是七岁的睿王子于城头上观战,甚至不顾景王子的性命一般,下令箭雨射来。 赵子暮座下是匹黑马,老骥,跟随其南北征杀,屡战屡胜的关键,黑马至少占了一半。 所以这马也懂发狠,所以腰上哪怕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箭,也不见其倒下。 可最让黑马难受的,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在背上不断地挣扎。 赵子暮没有留情,而是一掌切在景王子的脖颈上。 赵子暮本不算是心狠手辣的人,以往也是温和地对待景王子,可这一下并不轻,足以让其昏厥两天两夜了。 黑马一路狂奔,血也一路溅洒。 后面的追兵逐渐稀了,却毕竟还是让六骑追上。 这紧追不放的六人显然都是王后的心腹,纷纷露出了冷寒的砍刀。 黑马愈跑愈趔趄,终有一刻绊在了一块陡石上,旋即就带着二人一同栽倒。 只是赵子暮反应当真是快,倏尔间带着景王子一并抽身,就地一滚后,六把逆风的刀也砍到。 无命枪如大鹏展翅,从天压下,竟逼得六把刀同时要撤招。随后寒芒先到,直直地钉入一人咽喉。 枪入枪出只在一瞬,那人已是浮萍飘絮,重重由马背跌落。 其余人见识过后,难免也是胸口惧意大作。 这赵子暮果真是军神一般,锐不可当。 然而其毕竟只有一人,肩上更扛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孩子,而众人的目标似乎也不在赵子暮身上。 五个人立刻变阵,信马由缰一般,毕竟间隔着一些距离,绕着圈子在其身前走过。 五把寒刀也茹毛饮血般,贪婪闪烁。 接着有风,风荡起了被赵子暮扛在肩头的景王子的发。 五把寒刀也一并出手。 其中三刀从三个方位以三种角度同时封锁住赵子暮的额头、胸口、腰腹,另外两刀趁虚而入,却是要爿景王子的头。 赵子暮的无命枪由下至上如龙腾升舞般撩挑,三把刀竟有两刀被荡飞开去,而第三把刀已是趔趔趄趄地退后,艰难把持住缰绳,才不至于跌下。 而赵子暮已如龙卷一般,旋身向着身后两把刀闪刺而去。 枪尖长蛇吐信,简单扼要地将一人喉咙贯刺。 只是赵子暮的枪毕竟是后发,还是给人留出了余地,自己的右手尾指也无声无息地被切了去。 猎猎的痛一下子钻心,竟让其有一刹那握不紧那把无命枪。 余下的四人哪个不是人精,瞬间,已看出赵子暮有颓势显露。 想起王后的许诺,四人都是把心一横,要继续抢上进攻。 赵子暮却是一动不动,就连目色,仿佛也放空。 可是等到四人也忍不住向其所望的地方看去,就瞧见一个凛冽的汉子骑着一匹马姗姗来迟。 四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关独往,你难道是来跟我们抢功?” 这来人正是虎魄啸将军,“虽万人吾往矣”的关独往。 关独往淡淡地道。 “王后许给你们的,王后可没有许给我。” 又有一刀说。 “那你来做甚?” 关独往道。 “赵子暮既是我的副将,莫非我不能来送行吗?” 四个人不能说话,只有由得关独往驱马进前。 关独往苦笑了笑。 “青青求你的?” 赵子暮点点头。 关独往道。 “看来跟青青最生疏的,倒还是我啊。” 赵子暮道。 “青青说你是大荒的根本,半分动弹都不好。” 关独往摇摇头。 “那便是青青的借口了。” 赵子暮不好说话,二人对于青青的情感,从来都是相同的。一念及,常常便会争执,索性便不提。 关独往的目光锋锐,说。 “所以你要带着景王子走。” 赵子暮道。 “不走,就要被这几人害了。” 关独往冷冽地道。 “可唐城,本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关独往突然动,暴动,一手四掌,仿佛同时同刻拍在四个刀手的胸口。 四个人甚至都看不懂其是何时下的马。 最快反应的那人还能挣扎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余人的脸上,却是苍白无波。 紧接着,像是累了一样,关独往伸了伸懒腰,道。 “你总得留下什么,给我交差。” 赵子暮悠然地举起右手,断指还是鲜血淋淋。 关独往笑道。 “够了,够了,你一根手指就够换这六人的性命了。” 便见其蹲下身子,开始四处找起不知跳去哪里的指头了。 赵子暮关切道。 “需不需要我在几人的喉咙上补一枪?” 关独往拒绝道。 “你可别跟我抢功劳。” “我自然会说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驱使,想向景王子出招,于是把这些人毙了。到时候,就算是王后也拿我没有办法。” 赵子暮一向都知道关独往舌灿莲花,根本不用为其担惊受怕。 赵子暮喃喃怔了半晌,才道。 “那我……走了。” 关独往好不容易找到了断指,欣然笑笑,却连看都没有看赵子暮,道。 “你走就走吧,我又不拦着。” “只不过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赵子暮道。 “什么话?” 关独往已然翻上马背,道。 “再等等吧。” 不过一会儿,就是黄昏,火烧着云朵,是最美丽的时分。 而满山遍野,突然出现了数以千万而计的夙鬼军,温馨的太阳洒在那黑色如鬼的军甲上。 这样的人潮一拥而下,根本能攻略一整城池。 这样的人潮却在远方不动,只听一人喊道。 “赵贼去了。” 千万的声音也一并喝道。 “赵贼去了。” 赵子暮一向是收敛情绪的,这是竟不由自主地大笑,背着景王子一起上了起身的黑马,慢慢地在夙鬼军的笼罩下离去。 两行热泪夺眶,与手上的鲜血一同埋葬了军旅中的生涯。 而另一件事同样发生在有过军旅生涯的寇文占的身上。 暮色茫茫,人色沧沧。 天上地下,哪里还会有人给予这个落寞的人半点怜悯目光。 可寇文占还是栖身在此。 近一二年来朝堂的时局已愈发稳定,王上这才抽得出身,秘密组建了一支体系外的队伍,专门调查追杀那些不利于王朝的人物,而其中能排上榜首的,无疑就是这位拥兵造反、终是兵败垂成、却又完好无损的寇文占。 大隐隐于市,人潮拥挤的地方,岂非正是寇文占最好的落脚所。 只是一腔的热血已在兵败后埋藏,如今只是提着一二两酒就能度日的浪荡人罢了。 没有雄心壮志的寇文占就如同烂泥一样,生活竟也规矩得当。 一早醒来,才不会洗脸刷牙,顶着一脸的油腻和腥臭的黄牙,就在酒馆里下榻。连店中小二也不会给予多少好脸色,寇文占倒是全然不在乎。 只顾喝酒,把自己喝得醉意醺醺,然后就在窑子里随便找哪个姑娘,解决一下生理所需,最后埋头睡觉。 可是随着其闻着越来越臭,就连贪财的姑娘甘愿陪睡的也少了。 有时候便往墙角一倒,只有几个混混会朝其肚子上狠踹几脚。 于是寇文占就只好捂着痛在地上翻滚挣扎。 这样的日子寇文占过了四五年,这样的日子寇文占以后都不会再过。 在一条蜿蜒的小河畔,寇文占纵身跳下,仔仔细细,花了两个时辰,把四五年来堆积的泥垢都搓开,拧在一起的头发也慢慢洗散。发中已有了银丝,但见寇文占提刀割断,恢复曾经的利落,整个人的精神气也回来了。 寇文占能有这么样大的转变,是因为心底从新复燃了希望。 像这样的乱世枭雄,倘若心中无望,哪怕活着,也跟死去一样。 而希望是被一只五人小队催发出来的。 昨天其正被混混插在城外的泥潭上,好不容易要摆脱的时候,周遭的风声却在发响。 空气里飘散着最为熟悉的杀伐,令寇文占的麻痹的神经都为之荡漾。 所以寇文占并没有急着爬走,所以寇文占只是躲在泥潭边半人高的草穗里面观望。 风声鹤唳,那一支五人的小队在被人围剿。 二三十人提着二三十把刮刀大枪,围得水泄不通。 而小队中那个叫做王进的人只是挥了挥臂,发号施令一样。 五个人同时有了动作,相互间的配合哪怕称不上精妙,也圆润得当。 二三十个人一同冲开,五人如何不像是螳臂当车,可有人负责格挡,有人负责切分,冲在当前的王进最为英勇,一切也有射箭的弓失手从旁协助,不仅仅是拖延,更把二三十人给杀乱了。 其中最被倚仗的王进也是连毙五人于掌下,还有两条性命丧在锐利的箭矢之下。 另外三个也各有各的贡献,不断地杀伤,一场悬殊的拼搏,竟被五人冲出了生机。 寇文占的心中大彻大悟。 如今天下大安,的确再无机会招揽一支数万人的、可以睥睨夙鬼军的一支军队来,却仍有办法与谢氏的王上周旋,甚至杀入寝殿。 假若能有一个如若王进五人一样的队伍,相互扶持,身心都融入一处,兼之合理的调度、于狭处战万敌,恐怕夙鬼军也只有逃路。 寇文占牢牢地攥住这个可以翻身的稻草,想法愈来愈多。 这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战法自然是王进一行人创使的,但在寇文占的眼里却并非算是用到了最豪颠之处。只因为王进每个人都注重,虽说是均衡,却也稍略平庸。 寇文占的武功、眼光当然更在王进之上。 寇文占立刻就想到“以一点撑起一面”的方针。 确定了中心思想以后,寇文占要顾的,仅仅是取哪一点为主轴。 泥潭处的杀斗反反复复流蹿在寇文占的脑海中,一切的想法都在脑子里融会贯通。 寇文占总结出了几套方法。 一是以快剑客、重刀师为着力点的蛮横法,遇上强硬的点子,这个法子最有效。 一是以弓箭手为中心,如此不论是杀伤的范围和出人意表的突袭都能做到扭转战局。 一是以完美无瑕的防御去对抗,如若真能做到别人打哪儿防哪儿,当是天底下最难缠的手段。 根据这三个主要的点,寇文占在脑海里不断地推及,很快就把需要的人的特质想好。 当其洗尽铅华、褪去了所有的污垢,便是再上路的时候。 这一次,寇文占再不是逃躲。 这一次,寇文占迎着风。 田野、山间、海角、天边,寇文占像是仍在颠沛流浪,心头却种下了支撑的苗。 寇文占到处寻找,找到那些哪怕有一揪反叛心思的少年,尽量地规编在自己的帐下。 而其中最使其看好的,是那个叫纪烟白的小子。作为弓箭手的一切禀赋,都具备了。 围绕着纪烟白,寇文占不断地尝试打造,将一些无从适应的孩子残酷地推出荒郊野岭。 唯一由死人堆里活出了的丁丁也被寇文占看在眼里,寇文占重重地拍了拍其肩膀,要用最正确的方式对其培育。 寇文占身边的孩子慢慢聚多,也慢慢地凝练成了一股力。 这些多数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经历了千锤百炼,终究能和朝堂的夙鬼军战至如何的情形? 寇文占不知道,只是死死地盯住唐城,期盼着有一天能杀回去! 而今 (1) 连绵的雪总算停了。 隽永城头,一片寂寥,只留下厚厚的雪色覆盖。 守城的卫兵都窝在城前的一个小屋里,木炭在炉火中烧着,几双手也围上来烤暖,只是少了欢闹的声音,一切的忧郁都埋在沉默里。 自从引君坊的众人褪去,隽永城里就陷入了寂静,不管是城中的百姓,抑或墨雨堂的子弟,都要在这样的寂静里度到明年的开春。 而吕慕青辞去房主之事,也是悄悄地进行,悄悄地结束。 直直到妻子死后,所有的相濡以沫刹那间全部灌入其胸腹,这才让其发现,两人的感情虽从不热烈,却早已一圈圈地缠绵悱恻。 吕慕青牵住妻子的手,久久不愿松,只是象征生命的那条线总是断了,无论吕慕青再如何抓,也抓不见。 吕慕青在妻子的灵堂前坐了三天,滴水未饮,滴米未进,就连孩子,也暂且先让凌香照顾起来。吕慕青只觉得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很失败。 随即,便去了洛思冰的闺房,向其请辞。 洛思冰有些一对明亮的眼睛,里面饱含着伤悲,却无法阻拦心意已决的老师退去。 而吕慕青的告别更是简洁,没有一句话是多余。 洛思冰难以透露出一丝拒绝,原本踮起脚尖仿佛就能碰触的距离在这个瞬间却延展到了遥远,只能任由那抹青色的背影消散不见。 吕夫人火化后的第二天,吕慕青抛下了一切,在无人知悉的情况下,带着儿子消失无踪,整个墨雨堂群龙无首,第二房更是鸡飞狗跳,宛若蚂蚁爬在热锅。 而洛思冰当机立断,将杜八指提拔上来,与了洛九郎合力处理接下来的摊子,才不至于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失势后的第二房则再次坠入了永无天日的深渊,漆黑看不到头。 九天之后,凡儒和剑冥的身影出现在了隽永城头。 凡儒缺了一条腿,剑冥少了一只眼,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两人的神态和气质已有所不同。 由众人的推举之下,凡儒接下了房主的重担,而剑冥则又一次成为了房主的左右手。 只不过这一次二房已败得再抬不起头,在五房中,恐怕也唯有排在末座。 凡儒看着那一堆吕慕青留下来了的帐案资料,逐渐还是能掌握如今是怎么进退维谷。为了更快地适应现在的生活,凡儒整个七天都在窝在吕慕青曾经躲过的暗室,从每一条笔迹上揣测。 结果无论如何都只有一个。 墨雨堂若还想保住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仍是要采取结盟。 既然墨雨堂和引君坊彼此已撕破了脸皮,唯一拉拢的,当然就是连余殇的夹马道。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凡儒自然要派出二房里最得力的人去交涉。 祝洪呆头呆脑,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的人。 凌香美艳机灵,却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 剑冥更要一直留守在凡儒的身旁。 所以这件事还是要交与他,必须要交给他。 可凡儒喊他的时候,却连鬼影都不曾见过。 他去了哪里? 而今 (2) 夜,冬夜。 隽永城的连营里,贪婪的火焰正在烧灼。 而十三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就在篝火前列队,人贴着人,尽量向火焰靠近。 虽说融雪才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分,但像这样一丝不挂地杵在积满了皑皑雪花的操地上,谁又能喊出“不冻”? 就连身材最为魁梧、肌肉练得饱满坚实的铁狗也冻得牙尖稍略发抖,皮肉上也尽是红,就更不要遑论体格本就低人一等的孙永文了。 铁狗和孙永文就和这里其余的十二人一样,都是将近半年内加入墨雨堂的,只不过近来多风雨,磨砺才被挑选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这里就是墨雨堂训练的连营,所有新入堂的子弟都必须在连营里经受过残酷的考验,适者,才能视情况安排着各房内开始工作。 当然,连营里残酷的时期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 通常人经过一个月的折磨后便能顺利安插进任何一处门房做活,也有些太过文弱的人,久久无法从连营里走脱,遭受了半年的摧残后终究无法忍受。 连营里最快的纪录一向是被孟卿衣保持着。 孟卿衣离开这里地方,只用了七天。 没有人会不钦服孟卿衣的能力,因为其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便在大荒境内五把刀里占了一席之位。 更不会有人质疑孟卿衣是靠着父亲的声威从而享受了特权,因为连营的教官是牧离,“黑面煞”牧离。 作为连营的教头,牧离一向心狠手辣,更是不苟言笑,全心全意都只在向着如何蹂躏跟鞭挞,由其所研创的“喋血十三训”是每一个墨雨堂子弟的共同记忆,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 只有待到你从连营里毕业,在墨雨堂的其余角落遇上牧离,仿佛才能瞧上一抹稍有情感的微笑。 可是没有人受得了。 对于众人而言,牧离的笑容背后仿佛还藏着更深的诡谲狠辣。 现在的牧离当然不会笑。 事实上,最近牧离非但不曾笑,甚至永远铁青了脸,看什么都带着肃杀,简直比冬天的烈雪还要严寒几度。 这一切当然和半个月前的惨败脱不开关系。 引君坊来的时候无可阻拦,引君坊走的时候更是阻拦不了。 虽然只是死了一位吕夫人,虽然整个墨雨堂也并不见得在这次惨败中折损一兵一将,但士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跌落了。 何况还有人念念不忘死在半年前和青花楼搏战中被寇文占偷袭的梁鹿禹,止不住地沮丧。 如今这个大荒中执牛耳的帮派,的确已许久没有迎来一场胜利了。 至于牧离,更是那个真真切切、彻彻底底输掉的那个。 你当然找得出所有为其推脱的借口。 项少佟以有心算无心!项少佟乘人不备!项少佟不顾念同袍之情! 所有的借口,终究只会换来旁人的不屑。 牧离无法阻挡项少佟带领的引君坊众人闯入祠堂,就是其最大的罪孽。 所以牧离的眼底里有仇恨,现在这双仇恨的眼睛就在凝注操地上的十三人。 而今 (3) 这十三人选择在危难的时局里仍对墨雨堂不离不弃,或许称得上义气,但牧离绝不会就此留手,甚至要分外严厉。倘若不能让这十三个人认清楚现实,无异于送命。 牧离喝道。 “报数。” 立刻就由当头的人喊道。 “一!” “二!” “三!” “……” 唯独在孙永文喊到“九”时,有一点怯怯,让牧离禁不住向那里瞪过去。 牧离想要发作的,却被接下去报数的声音打断。 “十。” 这个声音也不像先前的那些人般鼓足了气力,却又是冷峻。 牧离看着此人,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紧。 夜底的凉风吹的火焰也摇起,让每条身影都晃得扭曲。 牧离吼道。 “这里是哪里?” 便有狠人也鼓躁了胸腔里的愤慨,嘶叫。 “连营。” 孙永文实在没有这样的经历。 在这样的壮志豪情中,难免会露出几丝怯懦,简直都要被嚎到退后几步、栽个跟头,幸好有身后的人将其扶住。 孙永文露出尴尬的笑,连忙向这人点了点头。 这人长得不高、不瘦,头发中长未及肩,眉宇稀疏,有稍略的落寞流露出。似是在看孙永文,又全然看不见孙永文,显然沉溺在回忆的痛苦。 耳边,则又传来了牧离的训话。 “你们是谁?” 派头之人道。 “金乌珠。” 第二个捶了捶自己的胸膛,说。 “铁狗。” 名字报得很快,孙永文还没有反应过来,牧离竟已欺近了身前。 眼里的恨和煞气一下子就把孙永文吓住,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冰雪冻住。 “孙……孙……” 牧离抓住其衣领,单臂就能把这个九十来斤的男子举过头顶,带着不屑之意,道。 “孙什么孙!” 除开冷峻的那人,其余都捧腹嘲笑,一时间竟了无方才的秩序。 牧离施施然就把孙永文摔在了地上,骂道。 “鬼娘养的,笑什么笑,全部趴下。” 这一声嘶骂响彻夜空,竟让五六个八尺男儿也不敢忤逆出声。 就连长了一张凶巴巴的脸的铁狗,也立即趴下来,随着口号,做起了伏地挺身。 牧离倏又从后面踱步回到前列。 以蛮横的口吻道。 “你们当真以为自己是谁?” “现在的你们,就是我手心里的一只鸡仔,我捏得紧了,就把你们捏死了。” 牧离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在火光上温暖着,语气却依旧冰冷。 “等到有一天,你们能从我的手心里钻出来,再来告诉我你们是谁吧。” 牧离再不说话。 身旁的副手则是一声一声地喊着。 喊到第二十三下的时候,孙永文已然撑不了了,浑身脱力,躺在了冰天雪地之下。 而只要牧离不挥手叫停,喊声就会继续。 第七十二下就是分水岭,许多人一个个开始倒下,有一人甚至不慎磕破了下巴。 副手喊起,每一双因为发力而筋脉狰狞的手臂都要努力挣扎着将沉重的身躯支起。 最难熬的,却是副手不言不语。 这样的宁静最久一次足有一盏茶的时光。 “落。” 金乌珠就跟泄了气一样地朝下落,手臂已然把握不住,也如一滩烂泥一样,沉沉地趴着。 而今 (4) 而原本的十三人,终究能坚持的只剩余两个。 一个自然是铁狗。 深夜的练场里,块头大的人并不算少,金乌珠浑身岂非也有健硕的肌肉,但当真要说魁梧,首屈一指的还得是铁狗。 非但壮汉应有的肌群都硬挺,一些十分难以锻炼出的小块肌组也在其身上有着呈现。 只是现在,就连铁狗的气息也渐渐浮动起来。 可凭借着那一双粗壮的臂膀,这种耐久的伏地挺身便是再来五十个,铁狗也受得了。 另外一个则看起来稍略清瘦,可并不妨碍也有一身的腱子肉。 现在正沉着一双好看的眼目,顽固地跟随着副手的开口一寸寸地将自己的身姿放低,在漫长的寂静过后,又一次将躯体撑起,打直手臂。 铁狗还有闲情从下面瞥一眼情形,看着苦苦坚忍着的人是几乎未开过口的哑巴,不屑自然而然地流露,就想着要压过此人一头。 这人却还是屹立不动,隐约之间,全身的毛孔仿佛又张开闭合了一次,悄悄又攒出一些力来。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牧离的眼睛却尖。 如此以皮肤呼吸吐纳的本事,原本就是向内修行的基础。 大荒之下,内修的武功虽多,当真能凭内力一震天下的却寥寥无几。一来自是因为内力淬炼需要数十年的积淀,并不像精妙的杀招那般可以一蹴而就;二来,真正玄秘的内功心法便是放诸天下也就寥寥几门,不少成名多年的人物,作为根基的内功也仅仅是平庸的“大武经”,也就造成江湖武人没有一心执着于窥探内力。 更何况内功的修习甚至比外功更要严苛,必须在少时五脏六腑、静脉血管、四肢百骸、身姿体格并未定形之前进行,才能得到有效的精进。 而这人岂非早已过了五六岁的年纪! 纵使是再精妙的内功心法,也无法弥补那些岁月的失去。 所以那些毛孔闭合得缓慢,凝气也不够纯洁,吐纳更是不均匀。 这人却不急。 副手的声音越来越慢,也不会有人逼着其要一步到位,所以大可缓慢地去吸收天地的养分,也缓慢地让身体收缩或是伸展。 牧离可以断定这人在内功一道上不会再有什么进展,却很是期待这人的爆发力会达到什么样的地步,是山崩?或是海涌! 就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又已起伏了四十次左右。 铁狗的额上已开始有豆大的汗珠在流。 逐渐,就连眼睛也模糊起来。 一双手也开始感觉不到重,如同棉花一样软柔,这时候只要来一阵严厉些的风,简直就可以把其吹倒。 铁狗心底只有骂娘声,一遍遍把另一个人往上的八辈子祖宗也诅咒。 这时候副手已经喊道。 “落。” 铁狗简直要跌下了。现在其和冷冰冰的地,只差一个手掌的距离。 练场上突然爆发出来尖叫和喧哗。 “他倒下了,他倒下了!” 铁狗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能感觉到金乌珠靠了上来,嘶吼道。 “老狗,你要起来啊!他已经倒下了!你要起来啊!” “只要起来,你就赢了。” 谁都不会明白一个人对于“赢”的执念到底是怎样。 副手再次道。 “起。” 铁狗发疯了一样地叫。 “啊……” 两只酸软的胳膊绽发出最后的力气,让其平肩而上。 几滴汗垂在冻僵的泥土上,铁狗露出一个丑陋的微笑,紧接着全身脱力、昏倒。 而今 (5) 这人则是半坐在地上,一只手支着冰寒的地面,一只手架在弓起的膝盖上。 现在其周身的毛孔已是闭合,疲倦从其大口大口地喘息就能看到。 其余一同地新兵却用像在看鬼一样,看着这人。 固然,这个人比铁狗少做了一下,但铁狗如同一具尸体般晕阙过去,这人却仍是好整以暇,甚至不忘擦拭额前浮挂的汗迹。 牧离也再一次走进,微微低头,俯视,道。 “谁让你来的?” 这人道。 “吕房主。” 牧离目色里也有一丝不舍,这几个月里,吕慕青的努力谁都看在眼里,终究却是迎来那样的下场,心头的滋味,自然会有凄凉。 这人接着道。 “吕房主说过,不论什么样的人,既然入了墨雨堂,就必定要来连营走一遭。” 牧离仰望了一眼黑夜里的苍穹,喃喃地念道。 “吕慕青啊吕慕青!” 这个值得旁人缅怀的二房房主,如今没有了去向。 牧离回过眸来,平淡地看着眼下此人,道。 “你既然是吕慕青的爱将,我就会用最严苛的标准审视你。” 这人目光也直视过来,淡淡道。 “听说,牧房主专门有一套折磨人的方法。” 牧离瞪大了眼睛,里面的火慢慢开始延烧,旋即咧开嘴,狠狠地笑道。 “喋血十三训。” 这人道。 “名字听起来很唬人,不知怎样?” “喋血十三训”自然是一种磨练的办法,却并非每次练兵都需要用到。 这样的冬天,牧离本是不打算这样做的,然而这人的话,却将其原本的想法改变了。 牧离并非用一种吹嘘的口吻说道。 “二房里面,凡儒试过。听说在其走出连营后,花了三个月来弥合心中的悸恫。” 自从打下鸦城,凡儒便被派去掌控全局,事实上,两人相处的时间算不得多,却依旧能由其余人的口中听说到凡儒的骄傲。 这般骄傲的人都会在“喋血十三训”下低头,足够让牧离露出残酷的笑容。 可这人的眼底却没有半点退缩。 “最快通过的人是谁?” 牧离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只用了七天便破解一切的惊才绝艳的人。 “孟卿衣。” “孟卿衣只用了七天。” 这人点点头,暗暗地道。 “好。” 由此,这个目标就钉在了心头,期望追上,甚至打破。 牧离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哪怕看上去鲁莽了一些、无知了一些,却也好过畏畏缩缩、得过且过。 这人接着道。 “我还有一个请求。” 牧离道。 “你说。” 这人道。 “待到我从连营走出来后,希望能和牧房主交上一手。” 牧离微微一怔,一双眸则难免沉落。 牧离眼里的仇恨更浓,笑意也更烈。 “给我一个理由。” 这人道。 “我想快一点从你的阴影里面走脱!最快的办法,就是和你交手。” 这当然是一个好理由。 牧离答应得也很痛快。 “好。” 在项少佟的手中输败后,牧离也的确需要一次交手来宣泄心中的焚火。 两人的说话并没有藏着掖着,全部都被旁人听到了耳朵中。 牧离的副手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只凭鸦城一役,已足够让残空具备跨入墨雨堂强者行列的资格。 至于其余的新兵,则是胆子都要骇裂,金乌珠的下巴,都要跌落在地。 冬风 (1) 只要一个人仍在隽永城里,作为墨雨堂的一房之主,凡儒就有能力找到。 只是在凡儒知道残空已落在牧离手中后,便半点讨人的想法都没有了。 年轻时的凡儒,当然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否则也绝不该有弑师的想法;年轻时的凡儒,却对牧离有着恐惧,以至于如今二人已平起平坐,仍然不欲靠近,足见牧离给年轻一代墨雨堂的子弟所带来的可怕。 而失去了残空的帮助,凡儒没有办法深入夹马道。 在五房议会上,固然有人把同夹马道联袂的想法提了出来,凡儒却没有积极地揽于手上。 如今作为墨雨堂最大势力的第四房自然把这般可以建立功绩的事情拿在手上。 我们当然都知道杜八指是个飞扬跋扈的嚣张狂人,但自从和洛九郎一同接过吕慕青的重担后,狂妄之人,竟也谦逊起来。 一方面自然因为四房在墨雨堂里独大,不必杜八指呈现出乖戾,旁人就会礼让;一方面也是隐于背后的宋闲庭默默地相告。 这些年来,在宋闲庭的教诲下,第四房亦步亦趋地成为了墨雨堂的头马,杜八指已是对其言听计从了。 宋闲庭既然让其耐下心头的狂性,杜八指就会做到。 会议过后,倒是牧离率先要告辞。 与其相交甚好的靳晨忍不住揶揄道。 “什么事让你行色匆匆?莫非是要去嫂子哪里跪下?” 从妻管严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难免都会莞尔一笑。 时局虽是艰困,几个房主却还能开朗,而前些天一直板着脸的牧离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道。 “你嫂子比不上弟媳严厉,我也跟你比不了窝囊。” “连营里有些事需要我处理。” 凡儒瞪大了眼珠,靳晨也很感兴趣地道。 “哦?你难道打算用那套?” 牧离摇摇头。 “我本是不打算的。” 说着,竟向凡儒走来,在其肩上拍了两下,道。 “倒是你们家的残空很想尝试一下。” 凡儒怔了半晌,稍略地挤出几个字。 “不知死活。” 牧离笑笑,眼睛里却满是欣赏,随后挺步走出了会堂。 靳晨又寒暄了几句,便也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在洛九郎的陪同下,洛思冰慢慢走来凡儒的身边,问道。 “吕房主的下落……” 却是未把话说透。 凡儒则赶紧回答道。 “还在查。” 洛思冰目中流露出一闪即逝的失望,没有再说什么。 仿佛是为了掩护,洛九郎接着问道。 “孟卿衣在何处,也望二房能够查一查。” 凡儒点头道。 “好。” 洛九郎道。 “现在是多事之秋,容不得那么散漫了。” 然后带着洛思冰走开。 杜八指留到了最后,杜八指朗声道。 “老吕的事,可惜了。” 凡儒拱拱手。 “多谢杜房主了。” 杜八指豪情万丈地说。 “没有的事。往后二房若有什么不便的事,尽管跟我说说,能帮的,四房一定帮。” 焦头烂额的凡儒当然无法拒绝,只有微笑着,再次感激道。 “那往后便叨扰了。” 冬风 (2) 凡儒走后,杜八指也一个人上了马。 马也裹了棉袄,才能在冬风里随处乱走。 杜八指却一向都是敞开胸膛,袒露出那一身黝黑且结实的筋肉。 让其难受的,当然还是马无法在湿滑的雪地上飞奔。 杜八指自然是一个需要宣泄的痛快人,现在倒是有些缩着,忍不住让其骂道。 “格老子。” 挠了挠大腿上的瘙痒,牵起马绳向着总堂外走。 冬天虽是容易天黑,现在也还是正午,不急于回府的杜八指索性拍马朝宋闲庭的小屋走。 以往总是宋闲庭要亲自去杜府的长庭禁地商榷大事,如今已是逐渐由杜八指走。 由此,就可以看出杜八指对于宋闲庭的敬重。 风凛冽得如同刀子,倒是吹不痛杜八指。只有百十片原本停在瓦檐上的雪絮又被刮得坠落。 有些人,或许就如这些雪絮一样,落入尘埃里,再也不得走,只能等到来年的开春,被无情的阳光消融。 杜八指绝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哪怕要拗着性子,宋闲庭吩咐下来的话也要照做。 现在与夹马道联手的事已然如宋闲庭所说,全权由四房负责,又要怎么做呢? 杜八指这次来,正是想问问。 “笃笃笃”,杜八指敲响了镶在门上的老久木环,便开始负手等候。 这样的等候要过很久,然后才能听到门内的铁拴“哒”的一声被拨开。门却不会被屋中的主人推开,而杜八指也要再在门口候上与方才等待的同样时刻,才能兀自把门推开。 此时此刻,屋子里唯一的老人已重新回到了摇椅上,摇摇晃晃地烤起火。 宋闲庭的身子实在是薄弱,明明穿着一件狐狸皮的袄子,披着鹅绒的毯子,仍然要尽量地靠近火堆,才不至于哆嗦。 之前杜八指还能派个人在身旁一边照料,一边观察,后来却是被大发雷霆的宋闲庭赶走,至于终究是什么事上热闹了老人家,就连被委派的小子也不懂。 杜八指推门关门都是极为迅速,便是怕有任何冬风吹送进来会惹得宋闲庭身体不适。 宋闲庭则必须要大喘几口气,才能由寒栗中恢复过来。 杜八指不拘小节,心原本也不会有那么细,却还是把宋闲庭的反应看得仔仔细细,随后叹了口气,说。 “宋老还是不要执拗了,老子派一个贤婉的姑娘来照顾你,包你满意。” 宋闲庭没有接过话题,而是虚虚地拍了拍一只板凳,道。 “坐。” 于是杜八指几步走到,就在火堆前坐下。 那火烧得太旺,不过一会儿就让杜八指汗流浃背,杜八指倒像是全无注意一样,连擦拭一下都没有。 宋闲庭如似家常一样说。 “二房那边有没有吕慕青的下落?” 杜八指道。 “那个老小子竟当真就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宋闲庭只是躺在摇椅上,闭紧眼,面上半点惋惜的神情都没有,嘴上却道。 “可惜了,没能在其离开前再论一次道。” 冬风 (3) 杜八指“哈哈”一笑,道。 “宋老对这个老小子倒是分外推崇。” 宋闲庭的眸子幽幽地盯着火,淡然地说。 “或许是因为吕慕青和你们都不同。” 杜八指不屑地道。 “都是爬在江湖里利欲熏心的野兽,有什么不同!” 宋闲庭笑笑,像是极为喜欢杜八指的比喻。 随后便道。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野兽?” 杜八指拍拍胸膛,露着以往凌厉的气焰,喝道。 “自然是百兽之王,猛虎。” 宋闲庭稍略点头,也是认同,又接着问说。 “你看看我,又和什么像?” 杜八指瞪大眼睛,须臾后,道。 “既然宋老问了,便莫要见怪。依老子看来,宋老是蝎,沙漠里的毒蝎。” 宋闲庭反复想想,遂道。 “倒也十分形象。” 宋闲庭搓了搓手,不经意地接着道。 “那吕慕青又与什么像?” 杜八指看人是极准的,可面对这样的问题,忽然就怔住了,一时间,竟当真无法用某种野兽把吕慕青比拟出来。 宋闲庭却是早料到了。 就见其笑容不减,淡淡说道。 “吕慕青身上有狼劲。” 的确,杜八指简直立刻就能回忆起吕慕青的隐忍、狡猾,当然也少不了果决和拼死一搏的血性。 然而杜八指还是有迟疑。 幸好宋闲庭已经接下去说道。 “可无论其有多少狼劲,毕竟还是书斋里的一头羊,无论怎么坚忍,终究要被人摆在餐桌上。” 被宋闲庭如此一说,吕慕青的离去,仿佛像是注定。 多年来,宋闲庭一直隐藏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命运的拨轮如何转动,孟思年死后,吕慕青已被其视为唯二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就要如污垢一般被除去。 所以宋闲庭悄然动手。 吕慕青的阵营中,若说当真还有一人是那个缺口,必定是剑冥了。 年纪轻轻的剑冥心性未定,容易上头,冲动。 对于剑冥,视如珍宝的,除了吕慕青,大概就是其深爱的于采青了。 宋闲庭吩咐江九斤扮作马车夫,把于采青接走。 便连事后那场禽兽般的玷污甚至都是宋闲庭对江九斤的要求。 果然,当江九斤带着那些污秽的亵衣软裤出现在剑冥面前,剑冥发疯。 顷刻间,便让吕慕青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 你不得不承认宋闲庭的精准。 你也不得不承认杜八指把人看得很透。 果然宋闲庭就是一只蝎子,在暗中轻轻嘬了你一口,在你不以为然的时候,慢性毒素才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熔透。 哪怕剑冥和凡儒能够活着回来,也无需顾忌太多。 现在,墨雨堂里能与之对弈的吕慕青已高飞远走,另外一个棘手的对头也在寻刀的过程中迟迟了无音讯,正是其翻江倒海的时候。 而那个被其埋下的冲突,也到了发挥的时候。 宋闲庭挺起了单薄的身子,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看住杜八指,话说得很轻,却极其蛊惑。 “你是不是有问题在等着我?” 冬风 (4) 杜八指大笑,不需要否认,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子正是要向宋老请教。” 宋闲庭也只在唇边划过一丝笑,然后说。 “在为夹马道的事烦恼?” 这些年相处下来,杜八指当然明白自己那点心肠绝对瞒不过宋闲庭,于是所有的顾虑都是诚恳说道。 “墨雨堂和夹马道的关系,一向算不得融洽。” “何况,还有那次‘梅花落’……” 不愉快的记忆顿时让杜八指把话哽在喉头。 宋闲庭轻悄地侧过脸,慢慢伸出两根指头,落在鼻尖,平静地道。 “有两条路让你走。” 杜八指的眼眸为之一亮。 “哦?” 宋闲庭道。 “一条路自然是竭尽全力与夹马道求和,不惜代价把夹马道纳入我们的盟友。” 杜八指喃喃地重复。 “竭尽全力……不惜代价……” 这么一条路的吸引人对于杜八指来讲,绝对算不上太大。 于是杜八指收缩了眼眸,去把砂锅打破。 “第二条路呢?” 宋闲庭却是闭上了眼,过了好久,也未见得把出路说出口,反倒是问着。 “四房主要经手战事,倘若青花楼当真打过来,你有没有匹敌的把握?” 杜八指想不到宋闲庭会这样问,而答案,杜八指也当然有。 杜八指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自是承认如今江湖风头最盛的,就是隐然于朝堂下的青花楼。里面非但囊括了诸多江湖好手,就连夙鬼军中的老兵也被吸纳,明面上更是有大荒境内五把刀之一的薛岐为首,任何帮派要与之疆场厮杀,都讨不到便宜。 可墨雨堂毕竟是江湖帮派执牛耳者,倾巢而出的战力,除了关独往指挥的夙鬼军,跟天底下任何枭雄都有大战三百回合的实力和胆魄。 杜八指道。 “一个月前,或许只有三成把握。” 宋闲庭道。 “现在呢?” 杜八指道。 “现在有六成。” 宋闲庭虽可算无遗漏,但毕竟未曾深入到墨雨堂的战力之中,无法细究,但面上还是稍略露出几分诧异,说。 “李拓的那一刺,当真如此有用?” 那个李拓也是奇妙的角色,杜八指只希望自己不用面对。 杜八指回答。 “薛岐领衔来时,青花楼的声势实在直逼顶峰,却在剑冥的顽强下有所折损,而后又被寇文占带人偷袭,便是那八蛇屠也被擒俘。” “消息传过的时候,青花楼上腾的声势便有所缓了。” “而后李拓天子脚下、唐城一刺,当真有让青花楼颓废一阵子,而原来打算加入的江湖好手们逐渐又开始摇摆起来,便延长了青花楼整合的时段。” 宋闲庭追问道。 “依你看来,青花楼还需多久才能整合完?” 杜八指道。 “至少还需一年半。” 宋闲庭点点头,随后才沉声开口。 “有这一年半的时间,足够你走完第二条路。” 杜八指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被如此诱惑,当真再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整个人也刺激地站起身来。 “到底是什么路?” 宋闲庭严肃着,道。 “让你登上墨雨堂之巅的路。” 冬风 (5) 人们都说狼子野心,猛虎的野心难道又能少许多? 杜八指立刻就缩紧了眸,所有的澎湃都涌进心头,眼睛里的贪婪极度流露,也让其声音都变得尖锐。 “怎么做?” 宋闲庭犹如信步一样,说。 “二房栽了跟头,二房却并非不能从头来过。你若要问鼎,就要把二房打得支离碎破,翻不得身,抬不了头。” 墨雨堂五房,各司其职,彼此都有联系的脉络,彼此也有掣肘。也因为负责的区域不同,表面上的或许不分高低,事实上自然有上下分别。 作为体现墨雨堂战力的四房,直隶于杜八指的人马便有六百人,几乎已囊括墨雨堂三分之一的人马,当是最大的一股势力;而二房操持着谍报,大荒天下,何处没有上报的暗脚,更有传言说,哪怕大荒境外四地,东海、南疆、西穹、北藏,皆有吕慕青布下的人脉,让人不得不忌惮。 这便也是多年来四房一直追着二房打压的原由了。 而一旦按住了二房,还能给杜八指搔一搔痒的恐怕也就只有三百余人的五房,杜八指的虎刃也绝不畏惧牧离的双刀。 所以杜八指慢慢在宋闲庭的身前蹲下,仿佛虔诚一样去聆听。 宋闲庭继续道。 “同夹马道的结盟,索性也弄黄了。” 杜八指变了脸色,提醒道。 “宋老要让老子破坏这桩事?” 宋闲庭微笑道。 “我是让你去尽力撮合这桩事,再让二房将和夹马道的结盟搞砸。” 杜八指疑惑不解。 “二房何以要把事情搞砸?” 宋闲庭按住杜八指的肩膀,手上并非有什么力量,却能够安稳住那颗急速蹦跳的心脏。 随后,道。 “二房当然不想把事情搞砸,但有一个人,却会将整件事带入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也便是吕慕青临辞前也要下令让他进入连营的理由。” 杜八指眨动眼皮,须臾间,也想起了一个名。 “残空。” 宋闲庭按在杜八指肩头上的手加重。 宋闲庭说。 “当然是他,当然是残空。” “残空与夹马道之间,可是有大恨深仇。残空加入墨雨堂唯一的理由,即是想借助墨雨堂的势力,调查出林凡死亡的缘由。” 对于杜八指来讲,这几乎是一件小事,杜八指简直都要忘了。 但顾全大局的吕慕青自然不会忘。 所以吕慕青临行前的最后一面,是去见他。 吕慕青深信机敏的凡儒和剑冥终究会从引君坊的腹地逃脱,吕慕青也想得到二房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一定会推举出才谋心智都是上乘又是自己学生的凡儒接替房主之位。 吕慕青委实对凡儒太过了解,那不破不立的性子会让其轻易地选择铤而走险,让毫不知情的残空去做联合的那根捆线。 可一旦被他知悉了林凡的死与夹马道脱不了干系,二房便会又一次地将墨雨堂拖入深渊。 于是吕慕青只对他说了三个字。 “去连营。” 整个隽永城里,能想出前因后果的,也只有宋闲庭。 就连宋闲庭也不得不钦佩吕慕青的心思细腻。 只有一点可惜。 可惜墨雨堂的势力已几近聚在杜八指的手里。 杜八指已然听出了宋闲庭所有的意思。 杜八指却还是有一点犹疑,道。 “让残空去?” 宋闲庭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让他去。” 这场在宋闲庭小屋里的谈话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下去。 而之后的心计,如果你有兴趣,如果我还想得起,以后再娓娓说起。 低头 (1) 磅礴的雪又一次飘下。 狂风呼啸,天地间,也荡着冰刀。 这些当然是冬天里习以为常的景象,冬天也一向很长。 可今年的冬天,也会发生一些不寻常。 譬如说,十三个人打着赤膊,在飞雪中,不知要去往何处。 这样的人当然是汉子,哪怕有几个已然在甩着泛青的鼻涕,也有旁人将其当作铁骨铮铮。 领跑在前头的无疑是铁狗和金乌珠。 两个人的身形最为魁梧,浑身没有一处是多余的脂肪肥肉,只瞥一眼,都要觉得硬朗;又加上二人喜爱登高一呼,霎时间,在十三人中,也被看成头头。 不过一会儿,就带着人群从窑子前穿过。 楼上灯红酒绿,本在觥筹交错,但一听闻楼下的脚步,多少娇娘子都扔下了恩客,探出头。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眼睛里长满了对肉体贪婪的欲望,媚眼也一个个朝楼下飘落。 铁狗大笑道。 “直娘贼,等俺从连营里完工,一定要好好玩玩你们这群骚货。” 其声如铜钟,在雪花间穿梭。 那些娇娘子听得脸颊都开始泛红,心头乱撞的期待当然言不由衷。 唯有那些年资长的,也不见掩嘴,就开始放声跟着笑。 那是专属于窑子里女人的微笑。 哪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听? 就见铁狗和金乌珠有些故意地放慢奔跑的速度,一边聆听着欢声笑语,一边尽量使得自己有棱有角的身子全然在女人们面前展露。 这些娇娘子交头接耳,笑意吟吟地如同饕餮客一样品尝着楼下的鲜肉。 在众人的眼里,简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楼上悉悉索索,窃窃私语着表露对于楼下人的爱慕。 只是这些谈话,却都戛然而止在孙永文的身上。 孙永文当然不胖,但全身难寻一处肌肉,就像是只瘦骨鸡一样。 非但跑在最后,簌簌的风雪似乎也要把人吹倒。 于是这些女人的眼里哪里会有多少同情,几乎全是讪笑。 果然,“啪”地一声,孙永文跌入雪地里。 刺骨的凉并未把其激起,而是浑身发僵,简直就要死在当场。 铁狗和金乌珠虽有察觉回头,却根本不愿意停留。 这个成日就会之乎者也的书生,已然把许多人都烦透。 为首的两人都没有动,其中三四个中立的人也就不敢贸然脱出队伍,便继续以那种缓慢的行跑方式接着一往无前。 只有他由队伍里抽身,慢慢踱到孙永文的左右。 孙永文窝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有些虚弱,从口中吐出的白烟更是稀薄。 对于一个读圣贤书的文人,这样的铁训委实是残忍了。 而一切因自己起,他以为自己要负责。 所以他艰难地弯下了身子,把孙永文扛在肩膀上。 原本的孙永文当然不会重,但虚弱的孙永文就如喝醉酒的呆滞鬼一样,死沉。 严寒让稍略消瘦的他在体力上也有透支,此刻又要背住一个毫无控制力的人,必须靠咬紧牙关才可以挨过。 幸好营地离这里只剩下六里,虽是艰苦,他还是有信心可以挺住。 至于这漫天雪的寒冬,的确太过无情,又太过寂寞。 低头 (2) 只是等到他背着孙永文回到连营时,牧离已在等候。 牧离的言辞一向比冬风更冻。 “你慢了。” 他没有辩解,哪怕他的背上明晃晃地趴着一具“尸体”。 牧离道。 “在我的地方练兵,你们就是一个整体。一个人慢了,就是整支队伍都慢了,这样不行。” 他的脸上没有卑亢,静静地说。 “要怎么做?” 牧离严厉的声音再次划破欲夜的寒空。 “所有人,绕着操场,再跑十圈。” 这么大的雪,这样疲惫的身体,再跑下去,简直会要命。 当然会有人从脸上露出难色,却不敢抱怨如何。 铁狗怨恨地朝他这边看来,随后向雪地啐了一口,提着沉重的膀子,又像一个头头般,率着众人跑下去。 这些魁梧的汉子把粗气都喘成了烟云,一步一颠,也只有跑下去。 他背负着一个人,脚踝上还绑着陈年的旧铁,又要配合着自己并不熟练的“大武经”来维持呼吸,以至于慢慢和人潮拉开了距离。 而隔在之间的空白,会积攒成逾越不过的怨气。 此时还在竭尽全力的十二个人或许还闻不到,牧离却把这股怨气嗅得分明。 但牧离全然没有阻止的意思,事实上,在操纵气氛的,简直就是其本人。 天终究要入黑。 在十二个人绕着操场跑到第六圈的时候开始漆黑。 四周点上了火把,或明或暗,却是要听风雪由命。 第一个撑不住的是大刚。 大刚是个愣头青,脑筋虽有些不好使,好在人高马大,甚至比铁狗还要多出半个头,只是身体上的脂肪还有不少,对于这种完全依仗耐力的情况把持不了,连一声呼叫都没有,眼睛一黑,人就如横尸一般倒下。 这一倒,难免就把二刚给波及了。 二刚是大刚的胞胎弟弟,出生的时分根本辨不出前后,直到五岁以后开始有了身体上的差异,父母才认大一些的人为哥哥,小一点的二刚做弟弟。 两兄弟感情极好,也完全迥异。 大刚痴一点,二刚却是极度的聪明。 所以无论去哪里,两人都会相依相偎,便是跑步,也贴得最近。大刚这么一倒,二刚实在没有体力避过去,也是直接栽倒,连带着后面的常飞和段玉明。 于是三个人便也如大刚一样,再也倒地不起。 以铁狗打头的五人没有受到影响,随后包括他在内的三个人也勉强避开去。 等到跑入第七圈的时候,雪地上横亘的人已被牧离的手下拖了出去。 接下来还有一个人倒在将入第九圈的时机。 其余人,才终究宣泄一般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如鬼的牧离始终还是残存了一丝人性,并没有要这些濒临疯癫的人再在雪地里听训,大手一挥,让许多不省人事的人们回去休息。 每个人的脚步都带着蹒跚,就连他也不例外。 何况,即便在此时,他的身上还背着那个并不相识的孙永文。 看着他的背影,那一丝气味仍在牧离的鼻尖延续。 但牧离对于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吩咐道。 “别弄出人命。” 低头 (3) 铁狗却一点也不在乎人命。 铁狗只想要出气。 连营每个房的通铺足够睡下七十四人,这一次当然也就睡在一起。 等到他背着孙永文进屋后,立即就有两个听命于铁狗的人把门堵住。 常飞和段玉明的意识才稍略恢复,并不想插足;二刚则是要照料着大刚,就连脸都不怎么探出。 金乌珠固然一向和铁狗站队,这一次却是袖手旁观,一来是不抢铁狗的威风,一来也可以随时否认自己参与其中。 铁狗一边活动着自己巨硕的臂膀,一边朝他踱来脚步。 他当然看得见,四条粗壮的大汉向自己夹逼过来,就只有瞎子无法看见。 他视若无睹,动作里没有半点退缩或愣住,接着将孙永文摆上床铺。 打从第一天前,铁狗对眼前这个人已满是愤怒,而今面对自己的逼进,他且退都不退,当真是轻看自己,铁狗的恨与怒就像是崩坏河堤的浪潮,由膨胀的拳头里荡出。 两只拳头竟和铜锤一样,被挥得虎虎生风。 牧离的副手和几个执勤的子弟岂非都是年轻人,对于斗殴还保有着男人最原始的激动,散步接近门口时,透过半遮半掩的窗,正好看得见两只拳头砸向他的胸口。 其中一个子弟吐了吐舌头,说。 “这个铁狗可当真凶猛。” 副手却摇着头。 “当真是猛,也当真慢了许多。” 作为牧离的副手,桑陌林的那场大战自然也去过,那时就已然见过他的出手。他虽是输了,但出手的速度仍可算惊悚。 果然,就见屋中的他闪动起身影,偏步就要去躲。 另一个子弟低声感慨道。 “这么躲,却是太晚了。” 副手则又另一番见解。 “他是故意挑在千钧一发之际去躲,那时候铁狗的拳头已用老,再也没有余地变招,他就能化被动为……” 可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屋里的他没能躲开,中拳的小腹立刻就陷落下去,一直平淡的脸也因为沉痛而开始扭曲变形。 这一拳打得他忍不住弯腰低头,铁狗顺势一把揪住了他的发,又是一记拳头烙在了面容。 一口血随即从他的嘴里飞脱,喷在了半遮半掩的窗户上。 一个站在铁狗身后的人顺着血迹追望了出去,恰好看见一脸错愕的副手和几个幸灾乐祸的执勤子弟,慌乱地大叫,赶紧爬上自己的床头。 十三个人里,除了大刚,谁的心思没有点七窍玲珑,立刻也四散开去,各自归了各自的床铺旁。 既然已被看破,副手也认为没有躲着的必要,便顺势走了上去,推开了房门。 房里仍有拳拳到肉的闷响。 铁狗才没有因为副手的到来就停止宣泄心中的恨怒,只是当下,就又有四拳轰在他的面孔,其中有一拳直直向着他的鼻子,“咔”的一声,打塌了鼻梁。 副手瞧着他的惨相,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天跟穆羽蓉交战的残空联想到一处。 现在他简直都有一些奄奄一息了。 副手喝道。 “住手。” 低头 (4) 可铁狗哪里憋得住自己的怒气,举拳,继续要往他的脸面挺击。 那副手的脸色立变,顿时就涌出一股肃杀之气。 其中的险峻不由得令铁狗背脊也一惊,那挥在半空的拳头蓦地一止,突然折返,向着身后的威胁撞刺过去。 这一拳当然是出人意料。 副手的回应并不算快,却尤为及时,双臂在胸前若有若无地一架,那携着磅礴膂力的拳头恰恰就往招架里撞。 余下的几个执勤者都在为其担忧,毕竟两人的身材委实差距过多,而铁狗的拳头还混着旋转的气劲,仿佛足以撼动山河。 然而这道霹雳却蓦然在接触到副手手肘的那一刹,宛若泥牛入海般,烟消云散。 众人的脸上都呈现出惊讶。 而这些惊讶也只持续了瞬间,但见副手轻巧提步,以腰做基础,以肩做轴头,把这头强壮似牛的铁狗狠狠栽摔在地上。 须臾后,大家都对这个只懂听从牧离、从不言多的副手肃然起敬,一丝轻蔑都再不得由。 副手拍了拍铁狗的手臂,微笑着说。 “连我也敢打,你当真不错。” 笑里藏着刀,简直比牧离活生生的恶更让人觉得惊悚。 只听其接着说。 “恭喜你可以躲过明天的训练,现在去禁闭吧。” 身旁的几个执勤者连忙围成一团,有人拖脚,有人扯手,秋风扫落叶般就把瘫在地上的铁狗。 副手随便抬手一指。 “那个谁……” 指头恰巧落在金乌珠的鼻头。 立刻就有冷汗由金乌珠的额头飘落。 幸好副手只是接着说。 “你身强体壮,把他抬起来,跟我去涂点药。” 这才让金乌珠的腿软弱下来,也落下了禁垂的心脏。 练营里虽然不允许真刀真枪,但聚众打闹之事发生却是平常,太多血气方刚的男儿会在这里大打一架,执勤们就会在一边偷闲地观赏,等待打完以后,再来这里上药。 到处都是浓浓的药味。金乌珠从小就闻不惯,把他放下后,就跑出门外等待。 里面只剩下副手和他在。 副手取出一种黑色的抹膏,让他自己涂在脸上。 看着他艰难的模样,忍不住要问道。 “桑陌林的时候,你出手,我看过。” 他道。 “那是一场败战,不值得炫耀。” 副手摇摇头,道。 “我只是明白你的身手更在我之上,只是面对铁狗,你却避不了。” 他用平静的目光望住副手,清澈的瞳孔里尽是善良。 随后就见他淡淡撩开裤脚,但见脚踝上各自绑着七八斤重的生铁。 “我也以为我躲得了。” 所以没躲过去的结果,就是遭到了一顿难以抵抗的捶打。 人都有估量错误的时候,他会庆幸的是这次错误并非发生在生杀的修罗场。 副手了然了心头的疑虑,随即灿灿一笑。 “这样才好,至少让我相信鸦城一役并不是虚假。” “残空,你是很多人的希望。” 他稍略一怔,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今风雨飘摇,吕慕青的退走也让他浑浑噩噩,难有方向。 这种无力感当他明确知道吕慕青要离去后,就愈发在心底蔓延根长。 他低着头,只有道。 “我先走了。” 低头 (5) 他走出去的时候,到处都是飞雪飘落,身影难免也随着萧索。 错身之际,他也注意不到金乌珠瞳孔放大,连嘴简直也要撑破。 金乌珠的震惊自然可以理解,毕竟身处隽永城中,谁能不听说残空!那场打破鸦城的战役把残空的形象烘托得巍峨无匹,可现在的他却只能无力地踱步前行。 风雪太急。 不一会儿就盖在了他半边身体。 他会被风吹歪,毕竟他的身形消瘦。 每一步踏在雪中,都要留下深深的窟窿,再将腿脚艰难地从雪堆里拔出来,又插入另一片厚雪中。 无星无月,天上地下都只有漆黑和风雪。 一下子,他就迷失了方向。 以往,他都可以抓住一些什么,或是青萍、或是浮木,只要支撑一下,让他把气喘匀了,就能找到下一个迈出脚的地方,而现在,他却动不了。 如同白雪堆砌的雪人一样,他就站在那儿,动也不欲动一下。 头微微地低着,不容脸上的抽搐被看到。 整张面孔,几乎没有一处肌肉不在战栗,大到额面和下巴,小到即使是一根睫毛,都冷颤得可怕。 无边的梦魇打破了束缚,终究不再隐藏。 脑海里,反反复复,都出现着一把利爪,挥泼而来,撕碎了肉体,也捏爆了心脏。 而他却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看着空中有热血飞洒,溅下,有些滑入他的脚边,等到他去抚摸时,已变作冰凉。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断地挣扎,不断希望将眼前的模糊擦亮。 突然,眼前一片洁白的光霞。 眼睑上微微有一丝冰凉。 “是雪吗?” 他问着自己,却发现出声不了,一切都归入了寂静。 然后,眼前又是潺潺的血花。 这一次他却看得分明,这一次他就看见空中闪烁出银光的匕刃无声无息又无情地穿入了女人的心脏。 眼睛默默就开始模糊了,仿佛是有泪光滑下。 那份悲切不是因为女人的死,而是因为女人面庞上安然的模样。 这个女人甘心赴死,为自己的相公挡下了致命的杀招。 那模样里有着一切温暖,也充满了希望。 可他的哭却不是因为女人,他只是觉得女人临死前的神情实在熟悉,也实在太像。 太像什么? 他的瞳孔快速地涣散,就像死人一样。紧接着他又摸到了那冰凉的血,隔着一条条石柱,目瞪口呆地望着一个模糊的人,死在当下。 他看不清这人是谁,只能从长发上分辨大概是个女人;他更看不清这人的脸,却觉得脸上展露的也是那样的温柔和希望。 黑,徒然,天上地下就只有黑。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床上。 是金乌珠好不容易把他背回来的,虽然他并不知道。 但是有些过往却似乎被唤醒了。 他贴着墙,慢慢地挺起身子,透过幽幽的黑暗,不知道在盯着哪一个远方。 如果你现在喊一声残空,他一定会应答,因为这是吕慕青给他取的代号,因为他没有名字所以需要一个代号。 可他终究想起来了,他并非没有名字,他只是忘掉。 悬崖和枷锁 (1) 浓浓的雾还没有散开,天色也未从黑暗中醒来。 铜锣声咋咋呼呼地大响,把每一个还在沉睡中的男人叫唤。 孙永文还想用脚勾住被褥再睡一会儿,立刻就被人扇打了脑袋。 牧离将自己裹在绵软轻柔的鹅毛冬衣中,微笑着向众人走来。 可不知为何,那平常的笑容里,却充满了古怪。 你就算再怎么瞌睡连天,被其盯上一眼,后背也要凉寒一块。 牧离开门见山。 “我睡不着,就想着或许折磨一下你们,心里面痛快一会儿,失眠也就会好。” 只凭其表露的姿态,和对待摇尾乞怜的狗没什么两样。 大部分人心头都憋着一股恶气,但终究只敢暗怒,不敢明露。 而对于这些人的暗怒,牧离毫不在乎,就自顾自地一个人喃喃想。 “这时候城里的人还在睡觉,清梦不能打扰。” 这似乎的确是个困惑,但见牧离抿着嘴,有些苦恼,不时发出思考声,突然有灵光一亮,眼睛里也立刻闪烁了光,于是所有人都听到。 “那就去爬山吧。” 冬日万里冰封,山间小道更是爬满了晶霜,脑子不用多想,也知道湿滑得紧。而隽永城外,只有一座和鸦城遥遥相连的两狼坡。山上的地势更是险峻,孤树碎石任意插在意想不到的角落,一个不慎,就能成为刺杀人的帮凶。 常飞的脸色最先不好。 从小就在隽永城里长大,最是明白冬天会给两狼坡带来的变化,只是望了望周遭,却没有人开口,便也不愿做出头鸟。 二刚则埋头在大刚的耳旁。 既然知道无法忤逆或是反抗,最应该得出结果的自然该是将损伤降到最低的方法,大刚固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很听话。 其余几人也跟段玉明一样,默默思忖着,立在一旁。 孙永文只好有一个头两个大。 昨天的跑步已经不是其所擅长,否则不会在半路上晕倒。至于爬山,更如同天方夜谭一样。 唯独金乌珠什么表情都没有。 金乌珠只在默默看着他。 当金乌珠在药房外听说这个人即是残空时,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虽然不是以他马首是瞻,但接下去不论将发生什么,金乌珠都想仔细观察他荡得做法。 他静静地站着,反应委实太小。 没有人出声拒绝,即便有,牧离也不会接受。 牧离的目光从每个人身前划过,突然有点古怪。 “好像少了什么。” 副手赶紧提醒,道。 “铁狗被抓去关禁闭了。” 牧离大惑不解地看着副手,道。 “年轻人打打架,很正常,你关铁狗的禁闭干吗?” 副手道。 “不只打架,而且打我。” 于是牧离拍了拍副手的肩膀,然后道。 “那可不能饶得太轻易了。你去把人放下,让铁狗跟着我们一起爬。” 说起来宛似轻描淡写一样,可假若你们了解到被关“禁闭”的真正含义,就该直呼牧离“魔鬼”了。 一阵凉飕飕的风从外面卷进屋来,身着鹅毛袄的牧离也不禁缩紧脖子来。 就听其说。 “我给你们准备的时间,五十个数后,启程就走。” 悬崖和枷锁 (2) 当真有人开始数数,一边数着,一边敲锣。 大家也纷纷出去,为待会儿的爬山张罗。 各自都有各自的想法,但不外乎是企图让自己能深深扎进冰中。 所以常飞会戴上一双手套,里面棉柔,只是小心些,多多少少可以隔冻。手套外则有捆了一圈的指钻,平时坚硬的钻头都冲着外,这一次却是向内的。待会爬山,常飞就会让自己欺身下来,两手两脚都用足够。 段玉明则是从不知道什么的地方掏出了一根拐杖,拐杖也不寻常,底端有尖锐的刺角,上山的时候,脚步慢些,再配合拐杖做支点,便可以很轻易地形成最稳定的三角,倒也有巧思的地方。 大刚和二刚的方法就有些简单直接了。两人直接在靴子底部做手脚,紧密地缠绕几排铆钉,钉子银银发亮,锋利的样子简直能把厚实的冰块都踩成碎方。又有彼此的扶持,再陡峭的山脉也不至于跌倒。 而金乌珠的办法就好笑了。 金乌珠竟端出了一只灌了铅的铁球。铁球上还栓了一根链锁,看样子是想远远地把铁球抛在上方,等铁球沉淀在冰雪中后,以手把拉扯着链锁,慢慢地爬上去。 牧离的兴致颇浓,慢慢打量,这里面当然有许多可笑的方法,但有些也值得去欣赏。 报数到“二十七”下的时候,铁狗才被三四个执勤者拖了回来。 铁狗惨无人色,脸上却是红彤彤的。 所有心头的骄傲早已沦丧,平常的气势汹汹也再不敢有了,只透露出窝囊。 金乌珠赶紧蹲在其身旁,问道。 “你怎么样?” 一时间,铁狗说不出什么话,喉头滚了滚,竟不由得哽咽了一下。 过了七八个数,铁狗才道。 “我被倒吊在半空上,好……好可……怕。” 哪怕铁狗身材魁梧,被绑住腿倒吊了半个彻夜,四肢百骸的血全部都冲入脑子里,立刻也就跟苍白的纸人一般,经不住风霜。 孙永文走进来时,看到铁狗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那么强横的人被整治得这么惨,足见牧离的可怕。 牧离也正巧看着孙永文。 牧离徐徐道。 “你做了什么准备啊?” 孙永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跌跤,所有多穿了几件。” 牧离笑笑。 “有点自知之明。注意把关节处都给垫好。” 孙永文想不到牧离会对自己说处这么关怀的话,感激得连连点头。 这时候,人也陆陆续续把屋子填满了。 环顾一下,却还是少。 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他。 直到第四十八下铜锣敲响的时候,他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雪下。 牧离看着他,他便刚好在“五十”的报数下踏进了房。 前前后后,除了铁狗,大家在着装打扮的都会有一些变化,然而他却还是一模一样,穿着唯一一件御寒的衣裳,套着被雪水沾湿的靴子。 牧离不免问道。 “你花了不少时间。” 他道。 “我去了比较远的地方。” 牧离点点头,道。 “你去了哪?” 他道。 “食堂。” 大家都瞪圆了眼睛,根本理解不了他为何去食堂。 倒是牧离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牧离接着问。 “你去食堂干吗?” 他道。 “我很少半夜的时候起床。” 牧离道。 “嗯。” 他声音沉沉的,道。 “所以我没料到肚子会饿,嘴巴会渴。我去食堂里吃了两条肉,喝了三瓢水。” 于是就戛然而止了。 于是就连牧离也不得不瞪圆眼了。 “然后呢?” 他道。 “然后我就回来了。食堂离这里有些远,我走得也有些赶。” 牧离笑了起来,大笑。 “你一点也没有准备?” 他浑如未觉,道。 “准备什么?” 牧离道。 “你记不记得我们要去爬山?” 他点着头道。 “没忘。” 牧离只好道。 “你知不知道山坡有多滑。” 他道。 “冬天哪有什么地方不滑。” 于是更浓烈的笑意在牧离的脸上荡漾。 “你不怕滑倒?” 他道。 “不怕。” 牧离道。 “滑倒了怎么办?” 他道。 “爬起来就好。” 牧离凝注着他,嘴角上的笑一点点收敛下,然后道。 “很好,出发。” 一行人便趁着夜走出了隽永城的大街小巷。 悬崖和枷锁 (3) 黎明前的漆黑,寂寥前的风雪。 在牧离的带领下,大家虽不见得用跑的,却仍然像急行军一样,与城门的守卫知会过后,冲入了城外的官道。 官道上雪与泥还在呢喃,八九十步后,靴子已开始有些打滑。 这样的情况最容易从执勤者身上看到。 这些人都去抬铁狗了,自然没有时间准备好。 有一个年纪略大的人脚下一急,四脚朝天地在路上摔倒,出了洋相。 执勤们彼此关系很要好,望着这样的场面开怀大笑,一时间场面也是热闹。 也的确有几人依仗着小伎俩,下盘安然可靠,能比肩而行在牧离的身旁。 最吃紧的反倒是铁狗。 铁狗的身子当然虚,原本也是走横练的硬功夫,一遇上这种滑鳅鳅的状况,当真是一点也没有方法,只怕蹒跚着,左脚一滑,右脚也立马跟着一溜,两只手就像指挥一样任意地荡漾。 在人潮最前的人,你们却一定想不到。 这个人赫然是孙永文。 在别人不曾注意的时候,孙永文不出所料地滑倒,而路上的冰面当真平滑得恰好,竟容得其一路向着远方坠滑,直到撞烂了一只堆好的雪人,才给了其东倒西歪站起来的时候。 大刚二刚脚下绑着尖实的铆钉,每一脚踏在冰上,就会刺出十六个小孔洞。 常飞和段玉明的办法多半是用来爬山的,在这样平坦的冰面上发挥的余地还是太少,只有勉力追随着不远的前行人。 金乌珠同为正常的筋肉人,也和一众魁梧大汉包括铁狗有同样的困扰,上肢普遍比下肢健壮,的确容易下半身不稳重。 而每当金乌珠虎虎生风地将那灌铅的铁球扔出去,就会有人为其健硕的体魄折服。 铁球狠狠地在冰面上砸出裂坑后,金乌珠再凭借着拉动链锁,让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湿滑的冰面上滑过。 同样属于第二梯队的,无疑还有他。 他虽然没做多少准备,可每一步照样能在地冰上烙出一个窟窿。 招子不亮的人或许以为他脚上的力道无穷,眼力尖的人却可以依据窟窿的深浅和大小判断缠在脚踝上的两块铁的轻重。 至于那个深藏不露的,却是牧离的副手。 现在二刚、常飞和段玉明同时将目光注意向了副手。 除了脚底下穿的那双靴子,副手简直再没有任何增加摩擦的器具,却仍能自在自由地从冰面上走,要让人叹服,只凭这一点就足够。 更何况还有昨夜一肩将铁狗放到的随意也在众人的心间萦绕。 “这个副手究竟是什么人”? 在谜底揭晓之前,这样的问题就不会在几个人的心头滑落。 一行二十来人,走走停停,遇上了许多风波,也走过了坦路十里,等到第一束光发在牧离的额头,眼前就是狭长的那条上山必经的窄坡。 血腥味也由这个时候起悄悄渐浓。 因为谁都听说了半年前两狼坡上的死战。 而这条窄坡,也是彼此间的第一个分水岭。 上得去或上不去,很少人有十足的把握。 悬崖和枷锁 (4) 或许就连他也没什么把握,否则怎么会望着皑皑的山坡,却屹立不动。 而其余人,早已开始着手攀登了。 没有了铁狗的掺和,这一次,每个年轻人似乎都有争先的念头。 第一个动手的当然是段玉明。 段玉明用的是三分半撇拐,以拐杖傍地为轴,身形处处都虚浮如空,左脚迈步,只在钻入冰雪的那一刻力道才加重;随后拐杖钉入斜处的冰霜里,右脚逢上来,待到身子立稳,拐杖破冰,又向前杵。 每踏一步,就跟着一拐,双腿与拐杖形成了一个精致的三角形。 大刚和二刚紧随在后。 两人胞胎兄弟,灵魂深处也有一块在叠重。有靴子上的铆钉提供较大的打磨,胖重的大刚就像是沉入冰底的锚,起到稳固四方、八方不动的效果,二刚再凭自己的机巧灵活去寻找一些好走的地方。 靠着天生的默契,很快就只距前头的人一步之遥。 随后常飞也加入了战局中。 常飞从来不是那只出头鸟,所以一直不算惊艳,但只要有任何人胆敢小觑,都会付出极高的代价。 这时正好有两个大汉抗不住矮坡的湿滑,纷纷滚落而下,正在拍雪挣扎,突然间,就看见常飞如同禽兽一样以四肢在爬。 两个人瞠目结舌地愣在那儿,连眼皮都不能眨。 随后就看着常飞扑开,当真如同斑豹一样,大步向着几近半山坡的三人去了。 就在三拨人斗得难解难分的时刻,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倒是坡下的金乌珠。 金乌珠分明也打算过要和众人来一次缠斗,否则哪里会傻到搬出来一块大铁球。 其实金乌珠的想法不错,利用重量,沉淀在冰雪中,就能让粗犷的汉子也能小巧地在冰坡上攀爬。 可是金乌珠的想法又太错了。 因为金乌珠实在忘记了由隽永城一路出来终究有多远,这十来里的路途,沉甸甸的灌了铅的铁球就用两只臂膀捧着,待到总算要开始爬山的时刻,蓦然发觉,自己已全然没力气了。 金乌珠当然也试着扔过。 那抛物线简直不好形容,更不足够砸进冰层之中,还未待金乌珠拉着链锁上前,铁球已悠悠地滑回脚边,甚至压倒了趾头,疼得其抱着脚跳脱;而脚下无疑也是湿的,“咚”的一声便摔落。 看过来的人哪有不捧腹大笑。 这一次,金乌珠只好认栽了。 没有笑的却只有三人。 望着雪坡的他和牧离;望着二人的副手。 三人之间,似乎也形成了一个精致的三角形状。 墨雨堂五房中,牧离从来显得有些中庸,除了堂下的子弟,很少被外人称道。可到了这连营之中,就连老堂主孟思年亲临,也盖不住牧离的威风;为人跋扈张狂的杜八指,当初在连营里也被牧离稳稳压过一头;当真做得到分庭抗礼的,似乎也只有那么一个精才绝艳的孟卿衣了。 此刻,他的气魄,竟隐隐然,和孟卿衣有些像。 只不过彼时的孟卿衣还有着自己的嬉笑怒骂,他却是板着一张脸旁。 所以牧离兴奋地大笑道。 悬崖和枷锁 (5) “两狼坡不算高。” 他望着坡顶,也承认道。 “的确不高。” 牧离道。 “可你却没有爬上去的办法。” 他还是自顾自地看着坡腰上争先恐后的三拨人,淡淡地回应道。 “你自己也在坡下。” 虽说不上是针锋相对,倒也是直接把牧离的话给顶了回去。 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让牧离回到了军营里的生涯,那时候争强好胜的人里,也不会少了自己,而项少佟只是在一旁看着,默默不说话。 一想到项少佟,牧离的记忆便延续不下去了。 牧离稍略摇头,把所有的烦恼都抛诸脑后。 牧离道。 “那我就上去了。” 但见其撩开左右披下来的绒袍,腰上整整齐齐插着两把长短不偏不倚的弯刀。 墨雨堂用刀的不少,用双刀的却不多,刚好也是一双。 何解风经历了七八次的生生死死后,才悟到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所以“十字藏花”出手便不要命,或者不要自己的命,或者不要对手的命。 牧离却是出身军中,一次沙场,生死瞬息万变,非但人不要命,简直刀也不要命。 手上这把双刀已是第七对,和前面六对一样,一样在刀身上镶字,一柄刻着“风”,一把写下“波”。 然后,“风”“波”出手。 两把弯刀斩在雪上,天地间的风霜都要被弯刀砍出的雪絮给笼罩。 照样飘落的雪却没有一片能够洒进刀锋过处三步以内。 足可埋没通常人半条小腿的冰雪被砍得斑驳,白驹过隙不过一瞬,双刀从积雪中砍出一条羊肠小道也只用了一瞬。 刀光灿烂处,竟是牧离的峥嵘模样。 荡起的雪絮席卷一切,逼得几近坡顶的众人纷纷跌落一边,好不容易才稳定住身子,可多多少少都有些下滑。 “唰”的一声,“风”“波”二刀同时回鞘。 牧离稍略转回身,两只手分别插进另一头绵绵的袖口,横臂在腰前,抬头看一眼茫茫雪雾下的苍穹,不是高山,却已见山小,只是薄云,又已似巫云。 胸怀大畅,连日来心间的郁结蓦地消弭。 倘若还是年少的自己,一定会振臂高呼;而到了三十八九的岁数,相负着手已能知足。 看完天地,再看他。 牧离也想见见这个年轻一代里的翘楚能有什么办法。 果然,他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开始有爬山的动作。 牧离眼睁睁地看着,看不过三眼,眉头也撑直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忧愁。 他履过冰雪,踱步向上走。 牧离还能有什么办法,牧离只有苦笑。 牧离甚至都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了潇洒,硬生生从雪中劈出一条道。 而李拓就沿着这条羊肠小道,不费丝毫力气的,就和大刚二刚同时抵达,先前部队的段玉明和常飞实在被牧离挑起的雪尘暴吹得太歪了,不论如何奋力,终究差了一脚。 牧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没有上山的办法。” 他不置可否地道。 “我就在坡上。” 牧离道。 “既然在坡上,就向下望望。以后的事,等你出去连营以后在想。” 木作 (1) 等到最后一个孙永文也在几人的拉扯中翻上山坡的时候,曙光也把整个世界照透。 牧离也总算打出一个哈欠来。 这位爷几许轻叹,很快居然就要有瞌睡袭来。 其余人哪里又睡过饱觉,一并受了感染,困意如泉向上翻涌,连二刚都要伸出掩住自己的倦态。 牧离挥挥手,兴致索然,道。 “回去,都回去。” 就在众人感慨可以回笼一梦的时候,又听牧离向副手下命,道。 “敦促这些小子把今天的训练做完。” 孙永文当时已瘫跪,眼中只剩下绝望和阴霾。 好不容易沿着官道挣扎回来,人群也分成了两拨,牧离由两个执勤者搭背勾肩着护送回府;而这些需要经受磨砺的新兵则在副手的监督下,继续每日的晨跑。 没有任何喧哗,更不会有抱怨,简直就连出声的气力也再挤不出来。 十七里的路途跑完,副手终究还是有些恻隐的心怀,并未罚任何人留下,立即解散。 一个个活人却像是一具具死尸,必须要扶着墙根才能向心心念念的门屋靠去,连他也不例外。 十三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跌上床,蒙起头,就把梦做开。 平时吆喝的几个同铁狗混在一起的大炮现在嘴里只有雷鸣的呼噜;心田被食物填满的大刚也爬不起身来照料一下五脏庙;所有人都潜在沉梦里,不做动弹。 一夜无话。 就连翌日,也并非那么容易叫起来。 特别是铁狗。 前一夜,别人好歹也在床上窝着,睡了一时半会儿,铁狗却被套住脚倒吊了起来,眼皮一边打架,一边又因为睡过去后的失重感再次惊醒过来。 那样的梦魇,远远不止一个饱觉就能补回来。 如果这一天主管的仍是副手,依其心慈手软的性格,说不定就让铁狗躺着蒙混过关,可偏偏是“黑面煞”牧离领着人。 牧离一看叫不醒,就差使把水壶端来一边。 冰凉的水刺激得铁狗头皮一寒,脑子还在发懵,身子却率先弹坐。 牧离向那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凑近了些,巴掌上的力气不少,对着铁狗的脸扇,直到脸都被扇红了,铁狗也察觉到辣辣的疼了,牧离才有些感概。 你猜猜牧离在感慨什么? 牧离悠悠地叹息,道。 “我难免还是有一些心地太软。” 他都稍略朝牧离的背影盯看。 牧离已继续道。 “我的心肠若是再狠一点,浇灌在你脸上的,就是滚滚的开水。” 铁狗当真是怕了。 非但怕那个过肩摔了自己的副手,更以为牧离惊悚,庞大的身子,不禁怯懦地缩了缩,就像老鼠跑进了猫窝。 牧离打量着铁狗的神情,简直是越看越喜欢,只可惜接下去还有正事要干,才使其将兴趣也收藏起来。 牧离道。 “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待会儿城里的张木匠会来,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张木匠谈。” 二刚的眸子“唰”地一亮,金乌珠也慢慢开始摩拳擦掌,而隽永城出生、隽永城长大的常飞已然抽出一张粗纸,把草稿打了起来。 木作 (2) 这几个人在做些什么,对于墨雨堂没做过了解的人当然不明白。 这几个人的态度当然都和牧离口中的“张木匠”有关。 张木匠自然只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木匠。 在隽永城里,许多人都对其尊重,一方面是因为张木匠委实有四十年的工龄,一方面也是因为其技艺的娴熟。 在木中雕刻算不得容易,而张木匠最令人赞叹的,是其能将一只乌蝇的翅膀也雕琢得栩栩如生。 只不过这样的木作终究只是些散趣的把戏。 其一辈子就靠削木、雕木的手艺养家活口,雕琢打磨的东西,却不是木匠常做的菜桌屏风,而是以木头作为原料来临摹江湖中各式各样的兵刃,一些独门特殊的兵器,只要让其把详细的构造掌握,七天后必定能有一模一样的木器被端出来。 更令人惊叹的,还是这些木器的锋锐。 有人当真凭一把木剑剜开了仇人的心窝。 甚至也有人以一把木刀将人腰斩分尸的传说。 可张木匠的木器毕竟还有一个致命的缺口,哪就是木头的材质本身坚韧不够。 但足够称手。 多数时候更是被人当成了供赏的木雕,落在家中摆饰着。 如此时候,张木匠隐隐绰绰里难免会透露出一些悲怨。 幸好还是有牧离支撑着,能让张木匠的木器一展威风。 牧离在连营里立过规矩,就是绝对不能见血,然则刀剑毕竟无眼,若拼了命地打到肝肠寸断,血水简直都要潺潺。 于是牧离在新兵入营后,总是会邀请张木匠来,打造几把木块制的兵器替代。 有了这些木器,在不见血迹的情形下,便和沙场中的厮杀也不会有不同。 一念及总算能打起来,跃跃欲试的,当然是对搏斗杀战有灼热的一群人。 常飞在粗纸上涂涂改改,很快就成了一把剑的模样。 常飞一直希望能在剑道上有所出息,接下去的厮杀,就打算和这把剑一同闯出名堂。 金乌珠想的极为简单。 金乌珠要赶紧想出一件配得上其体格又不失风度的兵器。 圆鼓鼓的眼珠瞪大着转呀转,突然就有一寸灵感电光火石窜了上来,立刻就让金乌珠下定决心来一双“顶天锤”。 二刚的武功不俗,可终究是一位智将而不是武将;两方对垒的时候,二刚向来都是逃之夭夭;可如果要制敌,便更擅长用游斗的办法展示自己的激灵。 所以二刚挑了一根木制皮鞭。 这却也是二刚留下来的一处难题。 倘若张木匠当真有把刚硬的木块磨成绕指柔般的木鞭子,那么大家的下巴也可以敬佩得拖长来。 而洞悉言下之意后,孙永文开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爬来爬去,整个人就像被叮了满头的包一样。 别人大概都注意不到孙永文,偏偏孙永文在他的面前打转。 他只好出声道。 “这样的事不值得你惴惴不安。” 孙永文却只懂摇头叹气。 “怎么能不安,我连究竟要弄个什么当武器,我都想不出来。” 木作 (3) 他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定式,捡你顺手的来。” 孙永文还是搔着脑袋。 “可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我都握不住。” 他稍略思忖,问道。 “你握得住什么?” 孙永文不假思索道。 “狼毫。” 一抹愉悦在其眼间燃烧,但听其继续道。 “我以狼毫笔走龙蛇在兰宣纸上,最是好。”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我们镇子上最好的画师。” 他道。 “即是如此,何不入朝堂为官?” 于是孙永文便又蔫了下来。 “朝堂考试虽然开了,考官却都是凶神恶煞,我见了心慌,作答得不好。” 他有些不解。 “待到来年再考,或许就及第了,干吗放弃?” 孙永文长长叹息,说。 “我也想过归家蛰伏,明年再考,只是天不遂人愿,娘亲突然病重,等到痊愈,我已错过了乡试,身上又背上了负债,便出来卖画为生。” 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地不仁,谁人不是活在艰难中。 可孙永文还是乐观的笑笑。 “夏天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卖画,然后吕房主便出现了,闲谈之中了解过我的情况,就邀我加入墨雨堂的二房。” 他稍略吃惊。 “吕慕青!” 孙永文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人敢直呼房主之名,赶紧一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他想不到眼前这个拖油瓶竟是自己的同房中人,不由会问过去。 “吕慕青需要你做什么?” 孙永文尴尬地笑了笑,随后说。 “原本吕房主是希望我把一些见过的名人面貌都画成像记录在册,现在却……” 孙永文顿了顿,接着道。 “所以我也不知道往后要做些什么。” 这样的回答得到了他的认同,他点头道。 “的确像是吕慕青做的事。” 二房一向在做情搜的工作,以往虽有把江湖知名人士归列在案的做法,但终究没能有一个画师将这些人的面目在纸上栩栩如生地临摹。 吕慕青的一切所作所为,当真都是为了二房崛起。 只可惜吕慕青的努力随着吕夫人的逝世成了空梦。 就在他稍略愣神之际,孙永文已复又问了出来。 “所以我究竟以什么当武器呢?” 他随意道。 “狼毫。” 哪怕话说出口,他也觉得有些荒唐。 此时此刻的孙永文,眼底立刻浮出了光。 孙永文激动道。 “狼毫笔也可以做武器吗?” 顿时,一种荒谬感把他充满。 然而眼睁睁看着孙永文极度兴奋的样子,他实在不好将那盆冷水浇下来。 他还是会骗人的。 他道。 “只要你使得顺手,就可以当武器用起来。” 大剌剌的笑容立刻从孙永文的嘴角盈开。 这样的老实人,要在诡谲的环境里生存,实在是不应该。 他忍不住就觉得倘若待会儿孙永文当真要了一支木笔,自己就只能将之照管。 孙永文笑了良久,才心满意足地安定下来,也忍不住想要关切一下这个为自己解惑的人。 孙永文问道。 “那么你呢?你又打算用什么?” 在这样的问题上,他不会为难,更不会迟疑。 “用刺,我用一根长刺。” 木作 (4) 白衫老者随着副手从正门走进。 那老者只余下圆圆的脑袋,左眼的半撇眉毛也失去,大鼻子,扁嘴唇,一副详静之意,唯独那双目光在聚神时还会散发出凛冽气,待其掠过了众人以后,又成了慈眉善目。 这白衫老者自是那张木匠。 衣履翩翩,尤似云仙。 天下万道,这张木匠岂非就是木作中的得道人! 张木匠绝没有倨傲,牧离却对其很是恭敬。 当初牧离的双刀还是战场厮杀的直刀,可张木匠只看了一眼牧离的起手,便推荐其改直刀为弯刀,果然让牧离迈入了更高的境界。 可见万道虽是殊途,一旦得道后,却又有同归之处。 张木匠纵然不通武学,对于兵器却向来深究,墨雨堂中不少高手濒临瓶颈期时,都会向其寻求帮助。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向来可以点化旁人的得道人,这一次遇上十三个新兵,却会被捣得浃背汗流。 张木匠还从未见过一群这样古怪的人。 一想到这些人索要的兵器,张木匠的头当然也要大起来。 一开始,场面还不算混乱。 最先讨要的是铁狗。 铁狗算是空有一副气力,却不太爱动脑子的人。 究竟要用什么,铁狗甚至想不出来。 张木匠不用考虑,就建议起来。 “一支劈风斧,当适合你挥舞。” 铁狗伸出双手凭空比划比划,笑得耿直,立刻听话,至于斧子的样式大小,都不去管。 金乌珠到底还是比铁狗上心一些。 在笼统介绍过自己想要的“顶天锤”后,还提了一个小要求。 “老人家,我就有几膀子力气,也希望那双锤子重些,扫到旁人,就再站不起来。” 这些对于张木匠来讲,其实还算好说。 张木匠喃喃道。 “那就给你用块实木。” 头炮和二炮都打响了,常飞当然要出来。 常飞要剑。 “我想要一把极细极窄的剑。” 常飞把自己涂鸦的画递给张木匠。 剑不算特别,顶多也就是细窄一些,张木匠要磨造,没有半点难。 张木匠扫了一眼常飞的体格臂展,建议道。 “其实你更适合宽剑。” 可常飞的脑筋固执得很,根本听不进来。 “照我画的就好。” 张木匠冷笑一声,便也不再说话。 可张木匠哪里想得到这已算是好的了。 接下来,甚至有人道。 “帮我打一把可以伸缩的板凳吧。” 张木匠的眼珠都死了一下。 “你要板凳干吗?” 那人没心没肺地道。 “打架用不着的时候,还可以稍微坐一下。” 这样愚蠢的事一而再,再而三,非但有人要磨一本书,更有人提说要用一根狼毫,张木匠简直都有点被这些人惹恼了。 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比较有难度的要求。 只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并肩走上。 高胖的人愚愚的,只是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 矮瘦的二刚指了指大刚,很恭顺地道。 “请您给我哥哥来一把巨灵震雷锤。” 这般长柄单锤,正是合乎大刚的体格性格,张木匠忍不住要对二刚多看一眼。 张木匠道。 “很好。” 而接下来,二刚便要出难题了。 “至于我,就向您讨要一把九折鞭。” 张木匠的瞳孔立时收敛。 木作 (5) 张木匠一字一字地说。 “好小子,你想难道我。” 二刚却什么话也不说,未必承认,也绝然没有否认。 张木匠只是淡淡拢了拢袖子,道。 “我只担心你将木鞭用不活。” 旋即挥手,示意二人退过。 隐隐绰绰间,还可以看见张木匠的笑容。 比起那些榆木脑瓜,这样的“混账”能带来的乐趣当然更多。 此时,屋子里的人,也只剩下他一个。 他并非什么事都要拖到最后。 他只是不争。 其余人都抢着要先跟张木匠确认兵器,他便默默排在队伍的最后。 终究轮到了他。 张木匠看他的模样就和看其余人差不多,至少没有像看着二刚那般眼里仿佛有光束在闪烁。 张木匠只是平淡的问了一口。 “你又要什么?” 他道。 “我要一根刺,木刺。” 张木匠娴熟十八般兵器,却还是无法掌握他话中的轮廓,便追问道。 “什么是刺?” 他道。 “就是一根长棍,将其中一头削尖,就是刺。” 张木匠点点头。 “这么说来,就是矛。” 他很坚决地否认。 “不是矛。” “刺比矛软一些。” 张木匠稍作酝酿,然后道。 “如此听来,你说的该是枪。” 他还是没有妥协。 “也不是枪。” “刺比枪利一点。” 张木匠稍略有些不耐烦了。 “劳什子的刺!” 牧离也能体会张木匠的头大,枪矛之间的分别已不算大,若不在其道,甚至说不出这两件长兵器到底迥异在哪! 张木匠气归气,牢骚过后,还是巨细靡遗地问道。 “你这刺,不同在哪?” 他道。 “我要的刺,就只能刺。” 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顿时又引来许多跟铁狗一样立场的人的讥笑。 可二刚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 二刚回过头来,眼睛凝固着,看着他。 牧离仍负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少数几人的变化。 张木匠突兀地也有些肃然起敬了。 “你这是在求极致!” 要知道枪矛虽然都是以刺为主的长兵器,却尤有多端的变化。 长矛多以青铜铁器熔炼,讲究的就是坚硬刚强,配合马势一刺,当然是骁勇难挡,却也有横扫、重砸等,地地道道的重兵器;枪则有韧劲,多是白蜡杆,其中的柔韧往往会随招数的节奏产生反弹颤动,如若“借力打力”一样,也就繁衍了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花,种种技法。 但他都不要。 他只要刺。 最朴实无华的刺。 除了软兵器,这个世上的武器简直都可以刺。刀尖可以刺,斧刃也可以刺,哪怕是大锤子,你偏偏想刺出去,也并非不可以。 天底下哪里会有人不懂得刺? 就连屋子里文文弱弱孙永文,你只要喊刺,其也能刺。 他却下定决心就要在这个最不足人道的“刺”上做出毫巅和极致。 张木匠收起了方才的轻浮,张木匠慢慢地打量他的上肢和下肢,张木匠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要怎样的刺?” 他淡淡地道。 “一刺,洞金穿石。” 兀自,就有了一股傲然磅礴的大气。 圆桌 (1) 冬天最享受的,当然是打边炉。 屋子里冒着蒸汽,同屋外的寒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炉子不大,却被十四个人围着,切好的鱼、剥好的虾都摆在一旁,还有从唐城运来的极鲜的生蚝。抓过来的鸡好好的料理了一番,鸡皮就在汤底滚着,鸡片也白嫩了起来,洗干净的爪子在盘子里,想吃的人就一把钳住,再放入滚汤里烫。而堆在一边的,林林总总,还有牛百叶、猪肝片、牛肉,或是鸭粉肠。 能在连营里组织处这么丰盛一顿,除了牧离的副手,谁也别想办到。 所以十三个人彼此间或有嫌隙,却仍可以热火朝天的在屋子里大快朵颐。 就连他也不知不觉多下了几筷子,毕竟这是难得的不用训练的日子。 副手抓了一把生菜,从中折开,在炉子里烫不到一会儿,再捞了上来。 副手亲自把这些湿润中还带着些嚼劲的生菜放在每个人的碗里,笑道。 “年轻人还是要懂得吃蔬菜。” 铁狗一口就塞进嘴里,虎咽般,直接吞入喉头,然后低下头来,道。 “前些天的那一拳,义哥别见怪。” 副手拍着桌子大笑。 “是你小子被摔出来,我又有什么好怪!” 铁狗臊得摸摸脑袋。 “就是请义哥别往心里去……” 副手夹住一块肉,往嘴里一塞,爽朗道。 “你一个七八尺男儿,别把事情弄得不痛快!有肉吃肉,有菜夹菜,今天过完,以后的日子可有得你们捱。” 众人大呼爽快,五六双筷子立刻就插进炉里来。 副手打了个饱嗝,笑着看几人争夺一个滑腻的肉丸。 触景生怀,很容易就让其重返十数年前,那时候副手也是一个才踏入墨雨堂的新丁,和众人围坐在炉前,对着铁面无私的牧离,不敢下筷。 幸好当时有个稀里糊涂的男人,甚至等不及汤滚开,已伸出筷子吃了起来。 那个男人彼时坐在副手的对面。 现在副手的对面当然也有人,一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其的人。 副手以为是自己沾了什么脏东西,就以手背随便收拾收拾嘴唇,可对面的常飞还是目不转睛地向着自己盯看。 副手架着脚,稍略带着吃饱以后的慵懒,向常飞顶了顶脑袋,问道。 “你看我的样子很古怪。” 常飞不是古怪,常飞是有疑问在心中藏埋。 常飞左右顾望了一下,趁着铁狗一群人又在为难夹的鹌鹑蛋而乱在一团,才神秘兮兮地问了出来。 “那个……是不是要来了?” 声音不是太大,如果不曾细心,很容易就被那些捣乱的人的嬉笑声遮盖。 副手斜斜将肘子架在桌面上,突出一根食指,撑住脸蛋,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番常飞,才苦笑出来,道。 “连营里的事,你简直跟我一样明白。” 常飞挺直了胸膛,面上浮现着骄傲,源自于骨子里对墨雨堂的崇拜。 常飞道。 “当年我阿爹也吃过这么一餐饭,只是两天后却被人抬了出来。” “我不一样,我一定会挺过来。” 副手很欣赏对方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姿态,很诚心地祝福。 “我也希望你能挺过来。” 圆桌 (2) 飞雪靡靡,让整片天地都苍白,也让停落在院子里的枯却梧桐也显得落寞。 落寞的时候,很适合喝酒。 牧离从来不借酒浇愁,牧离却愿意以酒来灌溉一下落寞。 本来是想独饮的,却被找上门来的人把心绪打破。 这个人若是知交好友,共饮几杯也可,只是来人却不适合同醉。 来人竟是杜八指和郭亮。 自从杜八指开始分担一半以往吕慕青负责的统筹工作后,许多属于四房的私事,杜八指便会刻意让魏峰如的弟子郭亮处理。没让杜八指失望过的郭亮很快就成为其副手,出席各个会议。 屋子里有一张圆桌,彼此间也隔着距离。 相互寒暄,当然包含了各自的承情。 当初同引君坊的守城一战,杜八指调派过强兵为牧离所用,虽是收买人心的手腕,但杜八指做得十分自然,也博得过几点牧离的好感。 而杜八指当真能把握墨雨堂的去向,也是多亏了牧离的出手。 彼时吕慕青突然辞呈,墨雨堂已成乱局。 若说还有谁能立刻接替职责,就属其余四房的房主。靳晨作为梁鹿禹的继任者,身为房主的资历最低;墨雨堂各房都是经过牧离调练的子弟,为防牧离拥兵自重,也不会有人拱牧离接手。 最有可能的人,当然是一向作为洛思冰左膀右臂的洛九郎和实力已是堂中独一档的杜八指最有契机。 突然就要从中挑一个,绝对不容易。 择选的时候,向来交好的靳晨和牧离竟也产生了分歧。 靳晨不假思索地认为洛九郎才是那个可以带领墨雨堂走下去的人;牧离则在一阵彷徨过后,相信了当初帮过自己一把的杜八指。 那阵子二房正要度过群龙无首的,凡儒和剑冥仍是生死未卜,就连参加密会的代表也选不出来,便彻底在这一场权力的更迭中失势。 从那以后,流言蜚语一下子在每个人的口耳中相传,舆论顷刻间即把以牧离为首的墨雨堂五房并入了杜八指的势力。 牧离隐隐约约从各种渠道中听说过这样的传言。 牧离只是笑笑,懒得去澄清,却没想到终究还是私会了。 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慢慢从心底弥漫开去。 “既然所有人都把自己看作同杜八指并行在了一起,何不索性便接受这样的剧情!” 那一刻,牧离的心当真颤了一下,辗转和犹疑填满了空洞的眼睛,竟让其有一刹那的迟钝,也让牧离实在没能听见杜八指到底说了什么。 牧离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道。 “杜房主能否再说一次来意?” 杜八指眯紧眼,审视着牧离每个神情变化的同时,干净利落地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句。 牧离深吸了一口气。 牧离不能承诺,也无以否拒。 当着杜八指的面,牧离只做了一件事情。 牧离寥寥在纸下写落几个字,就派下人把这张纸给二房的凡儒捎去。 随后,牧离很客气地道。 “这件事情,毕竟轮不到我们五房做决定。” 圆桌 (3) 孙永文有些怯懦地说。 “可到底,是什么来了?” 鸭粉肠刚巧烫好,副手顾不得理会,先用漏勺舀了一瓢,眯着幸福的眼睛一口一口地嚼,把一大根吃进肚子里,一声饱嗝也跟着震屋响。 然后,才不经意地道。 “当然是来让你们比试比试、较量较量。” 屋子里热络的气氛顿时冰僵,大家的眼里都露出一丝凛冽来。 副手摸着肚子,一脸的满足,喃喃道。 “再过两天,你们向张木匠讨的木器,也就要当了。届时,大家就可以尽情交手一下,掂一掂各自的斤两。” 二刚不免会有疑问。 “单打独斗?又或是怎样?” 这个问题刚好戳中了副手。 平日,副手和执勤们看来虽是游手好闲,却是有太多事需要商量,而这届的新丁终究以什么方式来考核,正是令人头痛的地方。 “依照以往的惯例,都是由小组队伍分出高下。”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想要作为独行侠,然而对于墨雨堂,更看重的,还是沟通能力和协作能力,当然,我也希望你们具备足够的执行能力。” “现在最难的,却还是人数的问题,十三个人……如何也凑不了。” 就在其自言自语的时候,已然有人对上了目光。 若是组队战役,铁狗和金乌珠当然聚首;大刚二刚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段玉明和常飞也在前天攀山时给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余的人,也都相视一笑。 只有孙永文,不论左顾还是右盼,明明眼眸里的光甚至都接下,别人也生硬地把头扭开。 落寞的孙永文只好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已成了最后的希望。 他道。 “我们人数不够,你们就派些人下场。” 他坐在副手的侧角,一个并不容易察觉到的地方。 副手非得搂着肚子挪过位置,才能把他的模样看到。 副手却是率先看他的碗。 碗里稍略有些蔬菜、滑牛,显然没有多吃,碗里才未沾太多汤油。 副手紧了紧眉头。 “不合你的胃口?” 他摇头道。 “等你们吃完,我再补几口。” 副手露出恍然,紧接着又浮出茫然,说。 “既然并非是边炉不合你的胃口,为何你吃得这么少,可口气偏偏要这么大?” 他稍略低沉着头,目光跟着锐利了许多。 “我也想试试你。你不想试试我?” 副手突然就觉得圆鼓鼓的肚皮已然扁了下去,他的挑衅竟让其大振食欲。副手操起摆放在一边都要干了的筷子,又开始向着汤头的食材夹去。 牛肉被烫得刚刚好,不会太生,又抱住了鲜滑。 副手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就把七八片塞满嘴里,一并吞咬。又抓来一只生蚝,顺着自己的喉头,吮吸着让蚝滑下。 副手可好久没有这样想吃东西了。 一边吃,一边笑道。 “有趣,有趣。” “到时候,我便跟你一起试试吧。” 这无疑是宣布应战了。 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变,不确定这副手会把一池春水搅成何样。 圆桌 (4) 凡儒只有一条腿,凡儒却还是在电闪雷鸣间赶到了牧离的府邸。 杜八指还没有离却,又或者说,其根本不想离却。 凡儒和杜八指对上眼的那一刻,就明白对方在等着自己。 向牧离点头失礼后,在剑冥的搀扶下,默默坐在圆桌另一道弧铺摆的椅子上。 在等到的过程中,屋里一直很宁静,牧离不必开口,杜八指也闭目清净。 如今所等的人既然到了,杜八指就率先打破宁静。 杜八指向着牧离,道。 “既然凡房主已经来了,杜某便旧事重提,杜某想向牧房主暂借一下残空。” 牧离捋了捋额头,还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要把事情推给二房。 凡儒却根本不等到牧离推脱,已沉声道。 “难道杜房主忘记残空是二房的子弟?” 杜八指断然道。 “杜某不曾忘。” 杜八指扫了凡儒身后的剑冥一眼,绵里藏针一般,道。 “当初残空斩去何解风,杜某以为二房会不惜代价,教他偿命。却是料想不到那时的吕房主会把他招揽,以作顶替。” 若在月余之前,剑冥还会为了杜八指此番的口蜜腹剑愤恨不以,现在,却只有淡静,甚至眼睛不用扑眨、拳头不曾握紧、喉咙也未有滚过一寸。 凡儒不理其话中的机锋,只是道。 “既然杜房主仍记得残空的归属,不知会我们一声,私自问牧房主要人,是否有些难为人?” 杜八指叹了口气,不似过往的霸道,竟学会了些委婉。 “堂主托重任于杜某,杜某自是殚精竭虑,有时候做事未免雷厉风行,如有得罪,确实要向凡房主说声对不住。只不过杜某确也深知,杜某让残空做的事情,连凡房主都要同意。” 凡儒脸上正经颜色,却还是按不住心头的好奇,便打算听下去。 “杜房主要残空做什么?” 杜八指大义凛然。 “时局动荡,李拓的惊天一刺或许能延缓青花楼的脚步,可朝堂吞并江湖的野心终究会来。你我心知肚明,莫做一叶浮萍,到时候便当真只有孤掌难鸣。” “合纵连横的事上,引君坊既然失了,就当倾尽全力拿下夹马道。” 杜八指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凡儒的神情,道。 “杜某想让残空在这件事上相助一臂之力,凡房主难道有异议?” 凡儒当然想让自己快速地在二房房主的位置上立稳脚跟;凡儒同样想让二楼在墨雨堂恢复往昔的荣光;而与夹马道结盟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打从一开始,凡儒就想如攻破鸦城一般,先斩后奏地派遣残空下去,哪怕其中有着可能随时爆发荡得嫌隙,也在所不惜。只是在得知残空已入了连营,才不得不把念头抛弃。 现在,却仿佛又有了曙光。 剑冥突然开口道。 “杜房主不是一个吃亏的人,又怎么会情愿便宜我们?” 突如其来的质疑,杜八指倒不急着应答,眼睛只是盯着凡儒,细细观察反应。 凡儒并没有因为剑冥突然的插嘴又任何不满,反倒眼睛里充斥着同样的疑惑。 这时候,杜八指已能明白有一根强而有力的、叫做信任的蔓藤缠绕着两人。 杜八指道。 “都是在为墨雨堂做事情,危机的时刻更是不能分亲疏远近。” “何况杜某一向很欣赏残空之于鸦城的处理。” 圆桌 (5) 同样的圆桌,同样的边炉。 圆桌旁的人已去了,边炉里的菜也少了。 索性现在的牧离可以喝口酒,也庆幸眼前的人适合同醉。 牧离和副手坐在寂寞的屋厅,直把七坛酒都喝光了,才长叹一息。 牧离说。 “杜八指变了许多。” 副手不认同。 “不是变了,只是虚伪了。” 牧离指了指副手,又指了指自己,茫然问说。 “你呢?我呢?是否也虚伪了?” 副手道。 “自然是虚伪了。当初见你是顶头上司,才谎骗你酒最多只喝得了三口。那知道从此以后,不论是劣酒还是玉酿,你都只给我喝三口。” 牧离笑,把自己的大腿都拍红了,仍是止不住地大笑。 装腔作势了太久,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要忘记自己的真性情了。 这样活着,何尝不难受! 副手伸开手,围着边炉烤火,然后道。 “两拨人虽是分道而走,却不像是不欢而散。” 牧离点头。 “两人之间有了共识,残空会参与今次与夹马道结盟的行动。” 副手有些震惊地道。 “杜八指前来要人,要的竟是残空?” “倘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大堂上点破贾似真是杀害林凡凶手的人,是宋闲庭。” 牧离摇头。 “你没有记错。” 副手眉头似乎开始发愁。 “我依稀能记得,贾似真乃是夹马道的细作,是受了萧云乱的指示,对林凡下的杀手。” 牧离苦笑道。 “你这依稀记得,竟是一点也无错。” 副手追问道。 “宋闲庭当然是杜八指的人。” 牧离补充道。 “从十多年前,就已是杜八指的人。” 副手有一些感慨。 “我们都能记得残空和萧云乱之间可能有仇有恨,杜八指能不能忘记?” 牧离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然出声。 这样的沉默坚持了许久,牧离不愿被卷入政治的风波中,终究也只有苦苦地叹息。 牧离说。 “你那边怎样?” 副手回想连营里的景象,不禁有点失笑。 “小家伙们斗志昂扬。” 牧离道。 “分组的事,已经有解决的方法?” 副手的眸子突然收紧,沉声道。 “他倒提出了一个好想法。他觉得我们也可以派出些人马,正好不足人数的缺少。” 牧离的眼光也蓦然一亮,旋即笑骂道。 “这个小兔崽子,口气倒不小。” 副手道。 “他或许有勇有谋、机智百出,但是真正战起来,还是属于蛮干的方法。” 牧离认同副手的看法。 “从他期望增进脚上的爆发力,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副手道。 “天底下靠蛮干成名江湖的人一向不少。” 牧离甚至不用想,就可以报上几个名。 “关独往、沙丘恶,燕归行、胡狼……” 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无一不是凭一股蛮狠霸道驰骋沙场,随后才慢慢融汇积攒的经验,各自又发展出不同的对敌方针。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应付不了那类出手飘渺、无迹可寻的人。 就像关独往在李拓步步紧逼之下也露出过两次死契;燕归行的碎世刀哪怕用足九分的霸道力气,才只能和未动杀机的赵子暮打平。 副手静静道。 “而我,似乎恰好对他克制。” 与谁共舞 (1) 雪下得大了,呼啸的风更烈了。 因为酷寒,红楼上的姑娘再也不会拎着手绢向下挥手,而这些*练的人却必须要一蹲一跳地在街道上蛙走。 有几个甚至把牙关都咬碎了,还是撑不到最后,只能失足,滚入雪中,然而会快就有连营里的执勤者走上来,强硬地逼迫摔倒的人再次跃动。 这几人本也有强健的体魄,只是上午负重跑了十七里后,连饭都不曾吃够,就被派到寒冷的街上蛙走,除非神经是铁铸的,否则谁能撑得过。 却当真还有几个人在硬撑着。 段玉明和常飞的体格并不算粗壮,翻跳起来也比较利落,难得的领在队伍的前头;铁狗和金乌珠跟随在后,相差七八跳,便是落在雪中,也有响彻的动荡;而大刚未免就有些肥胖了,对于这些蹦蹦跳跳的技术活很青涩,需要二刚在身边的指引,又落开五六步;衔尾的,则是脚踝仍在负重的他,只不过他的手中还要拉着一个不顶用的孙永文,艰难地向前奔。 雪花纷飘,脚下突有一滑,就连他也把持不了身形,向前跌下,惯性太多,以至于哪怕地上已盖了酥软的雪,也把额头刮伤。 他激烈地喘了几口粗气,有几片雪便悄悄融化。 然后在艰难中挣扎起身,继续拉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孙永文,向前跳。 当然是因为脚踝上箍着重铁的关系,不论怎么发力,跳不到最高,重量已极速拉扯着双脚落下,别人跳至此处或许用了一二百步,他简直要多花上一倍。 这一切副手都看在眼里,对于他的欣赏便更深了几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两人是一样的。 并没有太好的家世,也并没有太过异于常人的禀赋,或许在头脑上还稍略精明些。副手选择了偏安一隅,跟随着一个同样不愿卷入风暴的老大,太多的棱角都被磨平,太多的愿望也都丢弃了;而他却仍在咬牙,不放。不知进退、不懂取舍的模样,竟不由得让副手多出了许多羡慕。 所以副手不愿阻止他,阻止他奔向他所想到达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和天才平起平坐的机会。 当年的孟卿衣在第七天的比试中挽狂澜于既倒,让一组羸弱的人马成功站到了最后,那抹如烟虚渺的身影和枯木逢春般的刀光让副手满心的壮志也消弭,只得在一旁自惭形秽。而一向铁面如霜的黑面煞也没有不放孟卿衣离去的想法。 他要追赶孟卿衣,这些话虽然不曾说出口,副手却能感知到。 副手多么希望他能够做到。 可副手却必须要阻止,才能不让他掉入圈套。 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的事与愿违,除非你是那个天眷之人,才能伸手便触到向往的彼方。 副手不是天眷之人,他也不是。 所以这两个相似的平凡人,将要在靡靡的硝烟下厮杀。 他为的,是要够到天纵奇才的衣角。 副手为的,是阻止他。 天上地下,仿佛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忧伤了。 与谁共舞 (2) 狂舞的雪将千里冰封,任何想要存活下去的生灵,都要依靠自己。 牧离在连营的小屋里,除了火烛燃烧时跳跃的稍略声息,万籁俱寂。 白雪也要因为将夜不那么分明。 任何人要在冰天雪地下负重奔跑十七里都不容易,就连墨雨堂的那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也寥寥跑了几步就赖着倒地,像孟卿衣这样的人,终究会是缺乏一些耐力。只不过这个人只凭一己之力从九个五人组里面杀出重围,的确没有苛责得下去。 耐跑了十七里后,再让新丁们蛙跳回来,就实在是牧离的狠心了。 牧离不是无情人,一向帮所能帮,但是在训练的事上,却是极尽的绝情,因为在江湖里闯荡,从来都是残酷的,若是能教一些人的幻梦打破,使其知难而退,也算是一件功德无量。 所以牧离一个人在屋里慢慢地候着,时不时,就会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的风涛。 一开始自然只听得到呼啸的风。 现在正进入凛冬最严寒的天气,身子单薄的人,不注意,甚至都要被强风刮出去。 牧离不禁都有些为孙永文担心。 一旦想起孙永文,牧离都不禁为其感到悲凄。文人书生当然有文人书生的软性训练方法,偏偏孙永文遇上的这一批,各个都有强健的身体,偏软一点训练无疑不行。中间更有一个残空挑衅,要尝试尝试自己的喋血十三训,便苦了这个文儒了。 风中逐渐有了些雪花溅开的声音。 牧离认得出,那是步子硬生生砸在雪里,崩出的雪花。 这些垂死支撑的人,浑身尽是疲惫,最累的,当然还是那双脚。从脚板开始疼痛,足踝必有酸楚,膝盖满是麻木,腿胯简直随时都要散架一般。 凭着这样的一双脚蛙跳在天地之间,当然控制不住轻重。 但毕竟是近了。 牧离起身,铜铃眼里充满了好奇,不禁满心揣测着究竟是谁抢在了第一。 只在这么一刻,让其不再是已谙世事的中年人,而像一个激昂着热血的少年。 可牧离终究少年不再了。 太多的无奈让其逼着自己变得凉薄,因为有太多次努力的追逐变成了浮华的泡沫。 寂寞的连营前,已开始有了呼吸吐纳。 那袅袅的鼻息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会像云烟一样。 突然,牧离的眸子一紧。 这一刻,心蓦地悬起。 牧离的耳朵真尖,听得真切。 原本两个急促而杂乱的吞吐同时屏住,仿佛是在做着最后的冲刺一样。 于是天上地下只余下身体重重砸在雪地上的闷响,频率越来越紧,此起彼伏,显然是在互相竞逐,争着最先抵达。 年轻人之间的争强好胜本没有什么,可那是两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啊! 牧离终于坐不住了,牧离站起来,碍事的木桌甚至都被其一把推开,大步阔到门前,一把将门推开。 虽是将夜,但还是有白光刺入眼眶。 大概是太亮了,那白光甚至刺得其眼睛有些发痛。 否则怎会有几滴盈眶的热泪? 牧离总该找些骗骗自己的借口! 与谁共舞 (3) 深夜。 等到常飞清醒之时,已是深夜。 所有人都聚在屋子里,屋子里被火光照得通明。 牧离坐上一把太师椅,不管手边的一壶酒和三面旗,只是沉着脸,严肃地盯着十三个连营的新兵。 “明天的试炼由四人一组,根据表现,获得肯定的人,立即就能从连营出去。” 被折磨得不轻的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想赶紧走出连营。 只有二刚的头脑还保持清晰,立刻道。 “这样下去,会有一人遗漏下去。” 牧离却根本不去解释,只是道。 “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思考,常飞最先到,也可以最先挑选人马。” 几句话简单扼要,也立刻让人陷入了思考。 常飞和段玉明凑在了一起,方才的蛙走,两个人原本就是一二位。两人交换了想法,常飞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段玉明,而接下去段玉明的抉择才是真正需要苦恼的地方。 两个人的目光不时在铁狗和二刚的身上飘来飘去。 段玉明道。 “凭二刚的聪颖,若是当了对手,我们都要绷紧头皮。” 常飞却说出了彼此的疑虑。 “只是二刚一定会带上那个傻乎乎的兄弟。” 段玉明深以为然地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向铁狗和金乌珠落去。 “铁狗和金乌珠有我们所不具备的长处。” 说的,当然是那一副强健的身躯。 只是常飞更担心二人的性格。 “铁狗和金乌珠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你以为这两人能不能听进去我们的建议?” 果然要做任何选择都不容易,段玉明长叹一口气,必须把脑汁都绞尽。 大刚和二刚也依近着咬耳朵。 只不过两兄弟的对话,通常都是二刚在说。 “四人一组,从缺的一人……” 二刚还在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四顾了一圈,却没看见副手的身影,不由地道。 “看来昨天他的提议的确得到了同意。” 大刚稍略迟钝。 “嗯。” 二刚道。 “从缺的那人,恐怕就和唐义一组。当初那过肩一摔铁狗,身法脚步上的绝妙、借力打力的技巧都是我平生仅见。明天莫要和唐义太早冲突,旁敲侧击后,再做考量。” 大刚想也不想就知道没错。 “好。” 铁狗和金乌珠也在一起。 两人当然会有共识。 “孙永文不能要。” 只是多多少少也会有分歧。 铁狗道。 “那个崽子,我也不要。” 金乌珠却深知他的身份,不由得劝诫道。 “老狗,你多想想,这些天了上山下海,撑到最后的,哪一次没有他?此人不可小看矣。” 铁狗虽未破口大骂,脸色却早铁青了。 “乌鸡,你若当我是兄弟,趁早打消如此想法。那崽子是我心头的一根刺,走出了连营,就将他拔了。” 金乌珠唯有库笑了笑。 “老狗啊老狗,一世两兄弟,我今日挺你,往后你莫忘记就好。” 他和孙永文在一边站着。 他看着局促的孙永文,淡淡开口,安慰道。 “放宽心,除了我,可不会有人把你选走的。” 孙永文悻悻一笑,光是成天的奔跑已让其心有余悸,明天要拔刀抽枪…… 孙永文简直不敢继续想。 而这是袅袅的香烟也烧光。 牧离简直把壶里的酒也给喝光,面红耳赤的,厉声道。 “常飞,选吧!” 与谁共舞 (4) 常飞当然会毫不迟疑地说出段玉明的名字,而一切的抉择,也在段玉明喊出口后,就再无悬念。 段玉明要的是二刚。 今次的连营里,若有一个人可以得到所有人的青睐,一定是二刚。 只因为二刚最能把握分寸。 就连一向咄咄逼人的铁狗,与二刚相处起来也平易近人;而像孙永文这样有些怯懦的文生,也会在诗经上同二刚搭得上话。 更何况二刚还有一颗聪颖过旁人的头脑,在谁的眼里都会是大热门。 接下去的铁狗自然挑了和自己最臭味相投的金乌珠。 金乌珠的眼珠苦苦在残空的身上挣扎,终究还是妥协,将一个同样是大块头的林隐方纳入队伍中。 至于二刚的选择,不用头脑去想,答案也是呼之欲出。 从这一刻起,夺胜的最大热门的小组已然诞生。 常飞、段玉明再加上大刚、二刚,智计上必定是惊人的,在缠斗上绝编不出第二支可以抗衡的小组。唯一的缺陷大概是在爆发力上有些疲乏,这一点在三人第一次对视过后立即被二刚提出,于是隐退于边上,商榷着明天如何行动的同时,也竖着耳朵了解一下其余小组的编布。 残空大胆的挑人还是会让众人侧目。 他说。 “我要孙永文。” 所有人都认定了在明天的沙场上孙永文将是一个废人。 二刚甚至早就拟好了将要和唐义等组队的人会是孙永文。 大家固然看得出他跟孙永文总是有一些情谊,仍是料不到他会拉孙永文入伙。 立刻就有顺位较低的人咆哮着向他骂去。 原本该是多余的人既然被选中,那么池子里未被选中的人自然就要补上。 谁又甘愿当那个不会被任何人看上的人? 骂得最凶狠的两人简直把最脏的字眼都给用上,让一直胆小的孙永文都不禁退步。 他则只是轻轻按住孙永文的肩膀。 他道。 “这两个好像忘记了,下一个挑人的是你。” 二刚的嘴角立刻露出了一丝笑。 果然,骂声戛然而止。 两张凶恶的嘴脸一下子就换做了谄媚的笑,纷纷解释方才不过是玩笑。 这样的恬不知耻的人,逼得置身事外的牧离也悄悄有了冷笑。 而他只是告诉孙永文。 “选一个看起来顺眼的人就好。” 孙永文的样子当然有些唯唯诺诺,挑了徐向。而徐向也并未朝二人多看一样,很快就让赵白光加入。 除了大刚还在愣头愣脑,其余三个人已开始论道。 段玉明先说。 “徐向很好。” 二刚并不否认,但还是一针见血地道。 “只是有些天真了。” 段玉明又道。 “赵白光有时候很灵光。” 二刚道。 “只是太过懒散,太过没耐性了。” 二刚还记得一众人第一次在伏地挺身的时候,文弱书生的孙永文自是第一个倒下,紧接着的,就是赵白光。 常飞冷不丁地问出来。 “你以为这组怎样?” 二刚干净利落地道。 “不怎样。” 很快,便是最后一个选择。 在方才两个脏话连篇的人中,林隐方要了刀疤脸陈广仲,因为陈广仲的模样一向比较狠辣、比较狠凶。 自此,以铁狗为首的一组人马,还有金乌珠、林隐方、陈广仲。 二刚评价道。 “果然,铁狗还是只懂硬干。” 段玉明道。 “那我们就一并把这些人干趴下。” 这样的话或许很对大刚的胃口,只瞧见其痴痴憨笑,拍起手掌,大声叫。 “好。” 与谁共舞 (5) 副手一直等在外面,屋子里所有的景象都有看见,自然也对变脸如翻书的李波没什么好感,却并不妨碍要跟此人一组。 副手甚至眯着眼睛笑笑,对李波很和蔼。 随其而来的二人,却不是熟面孔。 十三人中,他进过总堂,也入过祠堂,无疑是最见多识广的,却也喊不出两个人的名堂。 只有一向在隽永城中长大的常飞,才多少有着印象。 这二人当然来自五房,只是并非出众,牧离很少会带在身旁,跟副手却是交情极好,没有任何考量,就应允下来。 其中的高个子、粗眉毛朗声笑道。 “我叫连甲,诸位小兄弟好。” 连甲顺着,一个个看过去,竟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不由拱手,想要上去讨教,当然立刻就被副手拉住了。 另一位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便简洁道。 “严利。” 瞧着那张板起来的面庞,倒当真是严厉。 牧离已有些醉醺醺,道。 “闲话就不再多说了,既然你们已分成四组,接下来便和你们说说规则吧。” 常飞三人同时会心一笑,显然是早有料到。 牧离抓起手边的三面短旗,稍略晃晃,脑子沉沉也跟着晃了晃,道。 “看见了?” 十六人齐声道。 “看见了。” 牧离道。 “明天试炼中,拿到一面棋子的小组,就算是合格了。” 大刚挠了挠头,木楞地道。 “可是少了一面呀。” 二刚解释道。 “所以至少有一组人马要不合格了。” 大刚嘟起嘴。 “合格了又能怎样?不合格又要怎样?” 牧离道。 “合格的人,每一天都能吃一条鱼。” 鱼的柔嫩立刻让大刚口内生津,点头如捣蒜,瓮声瓮气地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 牧离接着说。 “不合格的,晚上只准吃糟糠。” 大刚立刻摇头。 “不要,不要。” 憨厚的模样,会让很多人刹那间对其撤去心防;当然,也难免会有李波投来鄙夷的眼光。 却并非所有人都为了一餐饭里有没有鱼。 他道。 “如果我不想仅仅是合格呢?” 牧离打了个酒嗝,道。 “那便是这次试炼里最有趣的。” 牧离在旗子里面藏了些心机。 “三面旗子里有一面在旗心镶龙,倘若你的运气好,拿到的是这面旗子,就是这场试炼的胜者。” 有些人、有些事,交给运气再好不过。 常飞和段玉明小声交流。 “我们有三分之一的机会赢。” 二刚却摇摇头,也同样以低声述说。 “恐怕你想错了。” 常飞面上挂着疑惑。 “难得你觉得我们会是不合格的那一组?” 二刚道。 “倘若我们不是胜者,我们就一定不合格。” 常飞还有不懂,段玉明却像是被二刚戳到了心窝。 段玉明在常飞的耳边小声说。 “牧房主可没有说过一组人马不可以拿取三面旗。” 常飞立刻就通了,面上也有些僵住。 “志在必得的人马一定不会让任何旗子旁落。” 二刚点点头。 牧离再道。 “明天正午,这三面旗子就会分插在试炼地,你们要在里面搜寻,并捱够四个时辰。” 然后牧离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最后道。 “对了,你们的试炼地定在桑陌林。” 入瓮 (1) 冬。 桑陌林里,最惑人的,就是寒冬。 皑皑的白霜将树林点缀得迷蒙,更让人难辨方踪。 许多人曾经迷失在冬天的桑陌林间,等到来年开春,已成了骨瘦的尸体。所以近年来,逐渐已无人再敢在冬天深入林中。 牧离这样做,当然是把所有人都置于危机里。 却没有人退缩,一个也没有。 十六个人先在堂前聚众,等待着的,是前些日子来看望过的张木匠。 张木匠二话都不曾多说,便将以各式各样木材削磨的兵器露在众人的面前。 二刚把握着木鞭在手,旋即整个人都震惊了。 原本的木头自然没有韧劲,可张木匠竟是把一块圆木削成七十七层薄片,再用坚固的木箍将木片重新捆缚起来,虽无法伸缩,却当然成了一条抽打的长鞭。 二刚手腕一抖,木鞭打出,竟将一粒尘埃打得四散,足见厉害。 大刚则是搂住自己的巨灵震雷锤“呼呼”跑了起来。 木锤轻便,跑起来实在不觉得费力,舞动起来也委实跟大刚合拍,在制作前显然已有对大刚身形体态做过考量。 常飞接过窄剑,目光喃喃注意着剑身的光彩,与自己脑海中的想象简直是一个模子。 随后断然出剑,剑轻且快,一剑就已要刺到段玉明的眼眉来。 段玉明双手一翻,突然就有一只鲨牙剪飞脱而出,速度不在常飞之下,也就一下子将窄剑剑身夹了起来。 段玉明和常飞不由得齐声感慨。 “好东西。” 二刚也会不吝惜地称赞。 “大师乃神人也。” 张木匠稍略点头,或许有些欣慰四人立马就对自己磨制的木器有所掌握,却绝没有得意之色。 只不过若向铁狗一组看过来,难免会有点落寞。 铁狗双手扣住一对劈风斧,望上去果真是气势汹汹,然而由握斧的手势就看得出并非斧中好手,这对劈风斧由其挥斩,至多发挥得出五六成的效果。 林隐方则是施展一把斩无刀。 这斩无刀本该是一把双手把持的阔刀,只不过毕竟是木头所做,未见得有多沉多重,林隐方为了威风,只是想单手泼斩,不免使得张木匠心中浅生了芥蒂。 陈广仲的春秋剑也是张木匠为其耗费心血所创的一短一长双剑,平常时候却是扣合上,看起来像是一把。而陈广仲也当然就以为是一把剑,根本不去找拆剑的办法,当然要气得张木匠暗中有火气在旺烧。 唯独只有金乌珠可使张木匠点头,却也是因为顶天锤本身就融入了金乌珠的想法。 至于李波的板凳与孙永文的狼毫便当真是让张木匠生气的了! 所以哪怕孙永文一个劲地在惊赞着自己,张木匠也是不屑一顾的。 这时候,张木匠也恰恰走到他的身边来。 就见他很仔细地擦拭着刺锋,仿佛是在感受木纹里的每一个毛细孔。 张木匠对于那天的他仍然记忆犹新,便出声问道。 “这把是不是你想要的刺?” 他带着虔诚,说。 “这把就是我想要的刺。” 入瓮 (2) 便是在牧离和张木匠的目送里,整装待发的四支四人小组由四条小径走入冬雪里最凶险的桑陌林中。 早些时辰,五房动用了二十七条长绳,相互串联着,方才把三面旗子插入桑陌林的最深,想要寻中任何一面,都要经历一番折腾。 常飞和段玉明率先开路,每行二十步,就会在左边的一棵枯木上用力把痕迹刻住。 相应的,二刚便在心中默默把所有的刻印记住。 彼此照应,又多有默契,四个人脚下或许不快,却走得最深,很快就进入了桑陌林的腹地。 昨夜,四人就达成了共识,在逃避和其余小组碰面的同时,尽量找到一面匿藏的旗子,以此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在桑陌林的中心隐蔽,再观动静。 所以几人的步履或许不快,却仍是打算抢在众人前先进。 这一切,当然是归功常飞。 常飞虽绝不会在冬日潜进这样,可少年时的盛夏却常常和伙伴们于林中纳凉嬉戏,纵然天上飘的是足够覆盖山峦的大雪,根据入口,常飞仍是判断得出依稀。 待到四人瞧见一颗参天的老树,常飞可以很负责地道。 “我们没有偏行。” 这样的肯定让所有人都充满了信心。 二刚则把行路上的改变复述一遍。 “我们一共走了一百四十七步,之前八十步,我们都是向前,随后左转、右绕过后,来到这里。” 常飞和段玉明当然更要放心。 这时风吹得簌簌作响,周遭仿佛有异样的声息。 二刚屏住气,手指挥舞,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伏身在雪里,只是大刚稍略缓慢了些,却依然藏得很紧。 直到狂风荡了过去,见到没有什么动静,才紧贴住那棵巨树,站起。 常飞和段玉明并没有因为如此的杯弓蛇影心中生出不满,反倒也认同二刚的谨慎小心是必须。 拥有同样的做事方式,的确让这个小组与胜利靠得更近。 大刚、二刚、段玉明各把持着一个方向,然后一一向常飞汇报。 大刚道。 “没人。” 二刚道。 “没人。” 段玉明也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雪。 “没人。” 立时,常飞低声喊道。 “冲。” 四个人哪怕是冲锋,步子都轻,也就只有大刚跌跌撞撞,有些笨重。一溜烟,已转进了小道口。通过了这里,就算是走完了腹地,再随着这条曲曲折折没有岔路的香花路走下去,不用几个弯,就是桑陌林的中心。 原本这条香花路就是最好的埋伏之地,只是一来四人并无旗,二来也不确定下一个经过的小组或者已掌握了短旗,此刻就打算向别组突袭,并非好事情,常飞、段玉明、二刚三人对视一样,都看得懂对方心底,便是直接要去往中心。 冥冥的风里,已然开始有喘息声。 那是其余的小组在慢慢地聚拢,听声音,固然还有些距离,却足以使得四人的脚下加紧。 常飞低声道。 “出来香花路,左右皆是拐口,都可以通往中心。你们打算怎么拐?” 段玉明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地说。 “不论拐左。” 很快,领头的常飞就要带着几人左拐了,突然二刚一喝。 “慢着。” 入瓮 (3) 飞雪连天,铁狗等人却敞开膀子,阔步而行。 四组之间,铁狗认为自己唯一摆不平的是副手唐义所领衔的,所以只要不碰上就行。至于常飞或是他,铁狗才不会觉得能有胆子跟自己迎面交击。铁狗甚至希望把一向自己讨厌的他踩在脚底。 只可惜现在的铁狗的双脚却死死地贴紧,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原因也简单得紧,金乌珠和陈广仲正在闹分歧。 分歧也简单得紧,两人都不愿意走向对方的目标地。 四个人从入口走进,长驱直入,在第一个岔口,大家随着前头带路的金乌珠向左面拐过去;不多时又有第二个岔口,金乌珠仍是一马当先地拐进左边。 可陈广仲不禁就开始有意见了。 所以第三个岔路口,陈广仲拉着相熟的林隐方,有了异议。 陈广仲的口吻就像这冰天雪地一样冷,针锋相对地说。 “我们为什么要左拐?” 一开始的金乌珠还并未留意陈广仲口气里的不屑,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随口就说。 “我有种直觉,应该向左走。” 陈广仲笑了一声,里面充满了轻蔑。 这下子才让金乌珠的脚步顿住,渐渐地回头,恰好迎上一双鄙夷的眼眸。 陈广仲道。 “凭什么让我们跟着你的直觉走?” 金乌珠慢慢撸起袖子,道。 “凭我的拳头。” 在体格上,陈广仲或许稍逊金乌珠一点,在性格上,却是一样固执的。 金乌珠会撸袖子,陈广仲难道不会? 对峙的气氛当然让小组滞留。 于此同时,铁狗也一点点推上自己的袖子,然后道。 “先动手的,可以尝尝我的拳头。倒是要看看,你们谁先动手。” 十三人中,铁狗是公认的最凶狠的,或许被唐义放倒的那天跌了些面子,却还是没有人狂妄到要和其对轰拳头。 金乌珠喝道。 “老狗!” 铁狗道。 “乌鸡,我们这么铁的兄弟,承我一个面子,放下拳头。” 金乌珠有些愤愤,拳头狠狠在空中甩出一阵风,插着腰,凶巴巴地盯住铁狗。 铁狗又凉薄地看了看陈广仲。 “你收不收手?” 陈广仲明知不能同眼前人有冲突,双手插兜,口气上却是半分也步减弱。 “反正我就是不往左走。” 陈广仲探出拇指,傲慢地顶了顶自己的身后,分明是要挫挫金乌珠的面子。 金乌珠一声不吭,死死地瞪着铁狗。 铁狗笑了笑,稍略扭了扭臂膀,近乎有半个树桩大小的手臂上青筋暴涨,然后一步步走向陈广仲。 瞧着其迫近,陈广仲的一条腿甚至都要失去了力量稍略瘸下,却还是顽固地依另一条腿支撑起倔强。 林隐方赶忙插身进来,谄笑着道。 “铁狗老大,不必要和陈广仲计较啊。” 铁狗不把林隐方放在眼里,道。 “走开。” 林隐方已然挺身过,内心觉得对得住这个朋友,终究也不愿吃铁狗的拳头,连忙抽身缩走。 铁狗屹立在陈广仲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道。 “乌鸡的路你不想走,你的路我不想走,我现在给你一条路,你走不走。” 陈广仲从未被人这样压迫过,不禁都开始有些结巴。 “你,你,你……有什么路?” 铁狗道。 “你看着。” 但见其跨步、摆腰、扭臂、出手,气贯长虹,一气呵成地连炸出三拳。 木屑在空中飞舞,混合着白雪,便做了尘埃。而树桩由内里开始碎烂,不留余地地倒塌下来。 入瓮 (4) 走在暮雪下的桑陌林中,或许只有这组人马能做到如此的轻松从容。 对于副手唐义来说,冬日桑陌林间所有可能发生过的危机,实在都有遇过。 唐义的耳根稍略一耸,微微向左避过一步,同时还伸手将毫无察觉的李波推出几步。 李波不知所措地回头,只好看到一支冰锥重重地砸在雪地中。 绵厚的软雪仍缓不住急剧的坠落,终究让冰锥四分五裂在不同的角落。 连甲探了探头,望向上空,两丈高的枯树孤枝上结满了皎洁的晶霜,在阳光的照耀下会分散出五颜六色的七彩梦,也会在这样风絮大作的日子里无声折落。 曾经就有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冰锥把头颅砸破,大部分人都晕阙了许久,有两人居然被冰锥的锐刺扎透了动脉,死在诡魅的林中。 当然,这些唐义都有所经历过。 唐义才能笑笑,淡定地对李波说。 “今天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李波想要迎合着干笑笑,却觉得唇角有些僵硬,无论怎么勉强,都未必挤得出笑容。 唐义稍略抬起手,试探风的流向,然后道。 “我们都是从西口进来的,现在吹的是北风。” 连甲从来不对常识上心,对于说了一半的话,当然不懂。 “什么意思?” 严利道。 “意思就是待会遇上岔口的时候,尽量朝左拐,顺风。” 唐义笑着拍了拍严利的肩膀,果然自己的装神弄鬼对方都懂。 连甲听着严利的口吻就来气,囔道。 “怎么着,欺负爷爷什么都不懂?” 严利倒不去争辩许多,只余下连甲自顾自地碎碎念。 四人且行,都是由唐义领在前头。 不过一会儿,前方就只剩下染满了白的灌木丛,虽然没有密叶的遮蔽,但光是秃枝也足够将路封住。 于是四人毫不犹豫地踏进左径。 小径很窄,两排的灌木丛因为积雪更是收缩,已容不得二人并排行走。 行不至二十几步,唐义却突然摇摇头,伸出左手把人拦下来,果决地道。 “往回走。” 身后的连甲趴在其肩膀上,漫无目的地看着白皑皑的前方,道。 “怎么了?” 唐义也道。 “怎么着?” 连甲摸了摸头脑,笑说。 “好奇嘛!” 唐义微笑着欣赏其窘迫的模样,然后让其跟随自己蹲下,从身侧的灌木上折下一截缠冰的枝,以打水漂的手法向前方的雪地溅起。 冰枝并没有飘起,而是很快地绑进了雪地。 顿时,连甲就张大了嘴。 只听唐义解释道。 “这雪中爬着许多的藤曼,因为冰寒,藤曼枯死,却也聚缩得更紧。在上面走动,不跌跤还好,一摔倒就能把人缠绕,虽然不似沼泽一样越陷越深,却也并非想跑就能跑的。” 连甲咋舌道。 “看来这冬天的桑陌林还真可怕。” 唐义道。 “自然是可怕。当初有七八人都是折在这不易察觉的藤曼下,有一个救援得不及时,连血管都给冻僵。” 李波听闻浑身一颤,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骂骂咧咧和张牙舞爪。 唐义对殿后的严利道。 “我们往返走吧。” 入瓮 (5) 一片飞雪飘在几人的手背上。 三个人在这棵巨树下歇脚,并没有像其余人一样急于穿过腹地,直取桑陌林的中心,而是停留在入口的不远处。 孙永文自是不必讲,徐向和赵白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拼杀的大将,能够躲起来,自然是好。 他则化整为零,与众人分开,一边试探桑陌林的险恶,一边观察情况。 蓦地,天地炸响。 他远眺,也可以看见一棵树倾倒。 他不用多想,也猜得到那是铁狗的一方。 这样的战局,对于位置的掩藏该是谨慎些的。 他认为如此一来,铁狗将成为众矢之的,自己不妨也去捡个便宜。旋即矮住身子,把木刺握紧,脚步无声无息着,向树倒的方位摸过去。 相距得不远,孤身前往的他很快感知到了铁狗一行。 原本最好的监视当然是从高空看去,只是现在枝条上都结着滑手的冰,有一些彻骨的冰晶甚至会在一瞬间将皮肉黏上,所以他只有隔着密密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和铁狗等人平行。 尾随约莫十步,前方赫然是阻碍的灌木。 照这样下去,他无论如何也跟不住。 就在他踌躇之时,铁狗一行人却突然因为金乌珠而站住。 金乌珠徒然回头,目光正朝着他的方向盯凝过来。 他的反应当然不慢,立刻栖身,整个人爬在冰寒的雪地上,以此来躲闪金乌珠的目光。 而金乌珠返折眉目,原本也不是因为发觉了他。 金乌珠叫道。 “你们看。” 其余三人顺着金乌珠的手指看去,恰好在一面爬在树梢的冰壁上发现了短旗。 林隐方和陈广仲立刻就兴奋了。 铁狗也拍拍胸膛,沉声道。 “好,很好。” 短旗插得很高,四人一身粗壮的肌肉,懂得蛮力,但对轻巧的身法却不曾习到。 只不过当然有些粗糙的方法。 铁狗横下马步,叫道。 “乌鸡,你踩上来,把旗子拿下。” 金乌珠也不客气,扶稳铁狗的肩膀,踩住其弓开的大腿,慢慢往上攀爬。等到脚根踩在铁狗肩膀的时候,探手也能把短旗摘下。 得来容易的旗子立刻让几个人气势高涨,连方才有过争执的金乌珠和陈广仲实在都放下了怨恨,击掌欢笑。 只是四人当然不知道他静静在暗中窥探,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确认旗子被铁狗插进了后腰,便开始思考。 他并不需要想用什么方式击破铁狗,自己的木刺在手,铁狗若敢随意冲上来,他有十成把握将铁狗挑翻。 只是他必须要创造出可以单独迎对铁狗的机会,也就必须要把四人分割开。 声东击西或许是一种办法,但四处都是灌木丛,虽然利于躲藏,却不适合神出鬼没般出现在各方。 铁狗一行又开始向前。 他只有忍耐着,等到几人的身影穿入了拐角,立刻由丛中跳出来。脚下既轻也快,迅速地逾越只余下脚印的白雪,然后匿在拐角,稍略探眸,却立刻避了回来。 你不会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他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林中乱局 (1) 只在一刹那,他已可以看到唐义一行出现在铁狗的前头。 想来,四人自也是循着声涛和雪尘前来,才在此时和铁狗等狭路相逢。 事实上,便连孙永文也看得清明,在这场鏖战中,最需要较量的其实是谁更能夹紧尾巴,而率先暴露行踪的一组,唯有被群起而攻的遭遇。所以几人商讨过后,才打算由他打头阵,其余三人则是慢慢踱进林中来。 现在八人眼盯着眼,面对着面,当然是铁狗这一方最先生出胆怯。 最明显的是林隐方,林隐方的脚甚至都有些软,不住地打颤,简直有点挪不动道的感觉。身为朋友的陈广仲也失去了方才顶撞金乌珠的光彩,尽量同好友缩在一边,仿佛两人相合就能掸走恐惧一般。 而金乌珠是硬骨头,哪怕前面的人是唐义,也横身挡在铁狗的身前,将手边的顶天锤直直挺起,并非有任何罢休的意涵,脸上还能不卑不亢地挤出笑容。 “料不到这么快就和义哥相逢。” 对面的唐义也回应着笑容,却一点不含糊地说。 “现在不是套近乎的时候。” 唐义接着道。 “以后在堂里遇上我,我还可以请你们喝酒。但是现在,我实在没办法把你们放过。” 金乌珠收起笑容,稍略迟疑道。 “为什么?” 铁狗也跟着说。 “四组人马中,我们最不欲向义哥下手,义哥何苦要危难乌鸡跟我?” 唐义满足二人的疑惑,说了八个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紧接着,八只眼睛相互凝盯着,却是怎么都不懂。 这时候连甲难免要得以起来了,连甲居然听得懂。 连甲道。 “就是说你们手上揣着旗子,如果不交出来,我们就出手。” 金乌珠的脸色有一丝惨淡,却很快消逝而过,勉强着矢口否认,说。 “连甲兄大概是弄错了!” “我们进来也不过多久,旗子藏得深,岂非是说拿就拿的!” 拆穿金乌珠的谎言,唐义只用了一个反问。 “既然旗子不在铁狗的身上,你又怎么会冲出来为其护从?” 铁狗和金乌珠的脸色同时僵住,凉汗一点点顺着后脖颈向下流,只觉得面前的唐义太过恐怖,仅仅从细微之中,竟已把旗子的藏身都给摸透。 铁狗沉声道。 “义哥当真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我们路过?” 唐义喜欢谈条件。 “我当然可以放你们路过,在你们把旗子交予我后。” 那边有那边的对峙,这里有这里的打算。 他已开始在筹划接下去的行动。 那边的两组人马已成动手之势,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懂铁狗一行不会是唐义的敌手。 他揣摩起铁狗的想法。 以铁狗的性子,一定以为自己不能置身事外,要迎抗唐义,定然会跟金乌珠联手。却并非一定要鱼死网破,很可能把腰后的旗子寄托给后面战战兢兢的林隐方或是陈广仲,随后让二人逃走。 对于他来说,这两人对付起来更是简单许多。 所以他只需要等待狭路里开始动手。 林中乱局 (2) 可惜无论是谁,都会有想错的时候。 在等待的他非但未见有半个人跑动,简直是纹丝不动。 他竖直耳朵,正好听见唐义娓娓道来。 “或许有些事你们还没有想通,我可以为你们捋捋,想透了,便不会再执着。” 铁狗只是沉默不语,便剩下金乌珠问说。 “什么事?” 唐义道。 “你们是不是以为只凭两个人就能把我们拦住?” 金乌珠虽是紧抿着嘴,对于唐义的说法却无疑是认同。 铁狗和金乌珠皆是一等一的阔汉,两个人并肩横着,足够把原本不算宽敞的小径彻底挡住。联手顽抗,终究要把守住或许不易,却还是有信心强撑一会儿,留给林隐方和陈广仲一些逃路的时候。 唐义退让一步,接着说。 “即便你们两人就把我们拦下,难道旗子就会长着脚,跟住你们走?” 金乌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铁狗却把眼睛一瞪,有些失魂落魄,喃喃地低声,说。 “我们被盯上了?” 唐义笑道。 “我们能找到你当然不是因为巧合,二刚能找到你也绝不会是因为巧合,他会尾随于你身后更不是因为巧合。” “实在是因为你们的动静太大,太多。” 听到这里,就连他的脸也开始变色。 他要走,严利却已不让他走。 严利就在他起心动念的时候已然蹿到了他的身后,微微举起右手,很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仿佛是在邀他露面。 别的方面他不曾见过,或许分不得高底,但这一下的轻功身法,他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他已不做争夺短旗的打算,现在又是孑然一身,索性就跟着严利一同走出,落在林隐方和陈广仲的身后。 唐义朗声道。 “二刚委实也不用再多。” 枝丫中,果然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闪动。 走出来的二刚蹙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发觉的。 铁狗死死地握住拳头,竟然有一股不甘在心间不停地滚涌。 唐义却把冷冰冰的事实讲得很清。 “你们连二人的行踪都不曾把握,就避不过暗地里突施的冷箭和骤然的下手。” 金乌珠咬紧了银牙,幽怨的眼波仿佛从二刚和他的身上掠过。 唐义劝慰道。 “倘若彼此动起手,我绝无法保证下手的轻重,到时候你们非但挂了彩甚至受伤,仍是阻止不了旗子被别人抢夺,何必何苦呢?” 连甲应和道。 “听你这么说起来,当真是苦痛。” 唐义顺着连甲的话说。 “所以对你们最有力的选择当然是把短旗交出来,交给我。我们让你们安然无恙地通过。毫发无伤的你们,非但可以碰碰运气再找一枚旗,也可以养精蓄锐后跟这些人拼斗。” 飒飒的风雪中,只听得见唐义的挥斥方遒。 那抹身影单薄,却被极具蛊惑的言语修饰得伟岸。 林隐方和陈广仲早已归顺了。 铁狗和金乌珠也悄无声息地被说动了。 二刚一声不吭,默默地欣赏起这个牧离的副手。 而他的目光穿过了人群,和唐义的眼眸相撞在半空。 林中乱局 (3) 他静静地等待着铁狗和金乌珠在动摇中放弃坚持。 或许会有不舍得,但只要一想到这面旗子来之容易,也就能释怀出去。 铁狗和金乌珠面面相觑,在确认过对方的眼神后,缓缓将头点起。 铁狗沉吟了一阵后,果决道。 “旗子你们拿去。” 唐义看着遥远的他,灿烂的笑容从那张轮廓稍略开始不分明的脸窝上绽起,其中多多少少还带着些许得意。 他身旁的二刚如梦方醒,突然喊道。 “鼻子,是鼻子。” 二刚发怔一般地看着眼前的唐义。 “我的隐蔽被人发觉,竟是因为你嗅到了我的气息。” 前天吃起火锅时,唐义还未碰到花椒已然被呛得很急,当然就是因为其有一只好鼻子。 对于气味,唐义向来不会弄混或是忘记,就算冰晶甚至让气息都变得浅薄,也在一瞬间就判定了靠近的人是二刚和他。 唐义道。 “你的身上有一点极淡的薄荷味,或许连你自己也闻不到。” 二刚虽然闻不到,二刚却是知道自己的确有很难被人察觉的薄荷香气,那是青梅竹马的隔壁邻女为其打的香囊,从来都悄悄放入衣物里,自己是早已习惯了香囊味道,一时间却变成破绽了。 他则幽然地道。 “我的身上也有味道?” 唐义道。 “你的身上也有,杀气,很浓的杀气。” 这是毫无疑问的。 在加入墨雨堂之前,他已然做了十五六年的杀手。 不动手时,他还能像平常人一样,收敛住一切气机令人觉察不到任何异样,可一旦确定了行动,杀意尽显,伴随而来的是狂涌气魄。 这就是他和同为杀手的李拓之间的不同。 对于杀气,李拓是收放自如的。李拓用杀气作为震慑旁人的手段,当夜地窖之中,那泼天的杀气就是对寇文占的告诫,而并非是为出手。然而一旦出手,必然悄无声息,直指最致命的破漏。 他却不同。 哪怕是杀人,他也是直面的。他也会规划、潜藏、然后找到最好的时间、地点,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巅峰,正面冲杀过来,将人头斩落,无论当时是一人还是一群人,杀气就是最好的帮手。 适才在他以为螳螂捕蝉之际,杀气难免流泻而出,一下子就被唐义闻到了。 当然,唐义不是用的鼻子。 铁狗缓缓从腰后取出旗子,双手递入唐义之手。 唐义横握短旗,平举在当空,对着二刚和他,露出同样的笑容。那笑容里虽是没有讥讽,虽然从容,却并不见得就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夹在之中的,仍有铁狗众人。 唐义难免要说。 “我以为你们交出旗子后,就会立刻遁走,去寻找另一面。” 铁狗目中的恨意太浓。 “有些帐,我还没有同这两个人算过。” 铁狗说的当然是二刚和他匿在背后,准备随时向自己偷偷下手。 而此时此刻的二刚和他就像是夹在缝中的一条虫,蠕动不得,若是有人狠心,轻易就会被碾死。 铁狗简直就是要把二人碾死。 林中乱局 (4) 至于唐义,则仿佛并非那么在意二人的死活。 现在二人被两组人马环伺围着,各自都必须要在脑筋里盘算应对之策。 而铁狗看出了唐义两不相帮的态度,开始向二刚和他接近,手中赫然摆开的劈风斧撕裂着凭空的雪花,确定了是要朝二人的头颅挥舞。 固然有严利在二人身旁,严利却也决定了绝不插手。 这毕竟是一场生死相搏的试炼,严利唯一要保障的,只是二人能活。 当然,现在虽是险局,严利倒不觉得二刚和他会轻易败落,所以朝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来。 如此无助的局面,两人都要想出帮助自己涉嫌过关的办法。 都选择从小组中游离出来,最大的看重,当然还是轻活灵便。 二刚的轻功哪怕不是众人中最翘楚的,相差也不会太多。 他则是自己小组中最擅长处理险峻的。 在要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下,彼此的选择都是异常相似,绝对硬来不得。 二刚准备撤。 他也想要撤。 十人中唯一可以帮到各自的就是彼此。 二刚在瞥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盯住二刚。 四目相对,很快就从彼此的眼眸里找寻到了出处。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二刚早已把持住了鞭握,现在手臂一抖,缠在腰际的木鞭宛若蛇蟒一般悠悠地滑蠕,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鞭头就是两只遇血封喉的毒牙,朝着迎面而来的铁狗脚边咬出。 铁狗哪怕早有准备,也不得不向右侧偏开一步。 他的木刺同时贯透了空中的雪风,快去地向着严利胸前衣襟刺落,这一刺不带任何的精妙光华,只是普普通通地要夺出几步空间,而这一刺却让严利不得不退后。 严利原本也不欲向二人动手,该退的时候便退,一点也没有迟疑停留。 可是在倒退两步后,严利突然拔出手中的木剑,有彻骨的冷汗冒出额头。 一瞬间,有股生杀的暗涌萦绕心头,只是因为那木刺让其退三步的时候,其仅仅退了两步。 杀机。 令人毛骨悚然不自觉要拔剑的杀机。 唐义和连甲也同时皱紧眉头。 连甲道。 “那一刺的杀机……” 唐义点点头。 “委实磅礴。” 连甲第一次望见他动手,不由得不赞叹。 “残空果真是名不虚传。” 而唐义甚至已有点看出他和往日里的不同。以前刺出一招,多少还带着些与身俱来的野性,这一次的出手,给人的感觉却是极其精密。 两人都让向自己逼迫的人退后,自然得出了避走的空间,不用交流,已然向后疾奔。 铁狗自是不会把人放过,劈风斧砍开狂风,追在身后。 金乌珠不会让其落单,挺着顶天锤大步流星地跟踪在后。 林隐方和陈广仲却是不愿面对唐义,撒腿跑走。 竟不由得让唐义搔了搔额头,低喃道。 “我当真有这么可怕?” 连甲取笑道。 “你长得当然是可怕。” 两人打趣的同时,却看见了严利冷厉的眼光。 连甲感慨道。 “好吧好吧,更可怕的来了。” 林中乱局 (5) 连甲口中的可怕正是严利心中的火。 倒不是怒火,而是被点燃的争锋之火。 严利此人看上去固然冷漠,内里却有熊熊的烈火,对任何事一旦起了执着,就会不弃不舍地刨根问底。这么多年来,严利不爱女色不爱酒,一心都钻在武学之中,说其是武痴,也不为过。墨雨堂里的诸多高手,都被严利讨教过,如若单论实战经验,墨雨堂上下,大概只有孟卿衣和杜八指比其更多。 严利跟他还不曾交手过。 严利更为方才他的一刺震惊激动,回头甩了唐义、连甲一个眼神后,双腿拔起,凌空而走,向着脱逃的人急起直追,一时间更让局势乱作一团。 唐义也不知该是感慨还是长叹。 当初自己和严利也有过一战。 严利的剑是阴柔派的极端,唐义在剑下讨不到半点好,一退再退中,输了下来。 所以唐义当然能明白严利的可怕之处,轻轻道。 “快些跑吧,别让严利追上。” 连甲却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憨憨一笑,道。 “追上就追上,打不了打一架、战一场。” 连甲当然可以这样说,因为连甲还从未在严利的手中败过,就连和孟卿衣切磋也不曾败过。 连甲接着道。 “别婆婆妈妈了,我们跟上去。” 唐义苦笑了笑,嘴中道“好”,脚下则生风,如在空中踏雪,翩翩拂过灌木林丛。 而本不是胖子的连甲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颗肉球,在地面间翻滚摇动,追着唐义而走。 身后的李波恍惚过后,连忙撒丫子跑动,又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脚下踉跄,很快就迎面跌入雪中。 相比这边的惬意轻松,另外一边当然是拼尽全力的奔走。 二刚的轻功果然不错,几个起落,就把铁狗等人甩在身后。而他虽是跑在雪地让,良好的冲刺力也立时把距离拉远开来。 一切都朝着对二人好的方面发展,再过不得一会儿,简直就要消失在铁狗、金乌珠的视野中,突然却全部都退后。 前方的飞雪带着雾,让一个身影隐隐绰绰,实难看透。 然后木剑划破长空,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汇聚在剑锋中。绕过飞雪,就困住了飞雪;掠过长风,就锁住了长风。紧接着如同雪暴一样,朝着二刚和他的胸前一同灌过来。 二刚的眼里满是诧异,甚至喊出了口。 “大无上绝功。” 大荒江湖,武道从来都分内功外功。 外功花团锦簇,有千百之多,成名之人,都有自己的绝学。 内功却普遍只有三种。 一种是如今他在修习的大武经,一种是残锦渡云功,还有一种便是这大无上绝功。 大武经向来是易学难精,任何人都可以修炼到三四成的境界。所以他虽错过了最佳的习练内功的时间,却依然可以从大武经中获益匪浅。 大无上绝功则不同,属于那门易精难学的。有些人一辈子窥不入门道,有些人只是堪堪少年就能练到巅峰,纯粹看在个人。一旦练就,出手即可聚散万物,很是棘手。 迎战 (1) 二刚和他都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才勉强避过严利以剑御来的雪弹,而那些聚成堆的碎雪和枯枝蛮树相撞,竟在树蔓上震出一个大窟窿。 二刚和他遥遥相望,从彼此的眼中难免都看到一丝苦涩。 身后的铁狗更进一步,等于切断了二人的后路,将二人困在了狭路中。 二刚的脑筋极速飞转,拼了命地想要找获逃脱的方法,门路却难得。其本擅长牵制游走,不是个正面强攻的好手,所以你也应该体谅一下二刚的束手无策。只是这时的他却把心一横。 他说。 “困住铁狗,严利交给我。” 这一声轻喝很让二刚动容,实在想不到这个通常不怎么发声的人,关键时刻却拥有极强的领导力。 在他的话语里,紧绷着的二刚蓦然一松。 二刚稍略活动活动手腕的关节,反过身,交出去了自己的背后,足见是对他极其信赖。 这一刻,两人才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二刚道。 “我要挡住四个人,能拖延的时间只怕不够多。” 二刚的拖延是重中之重,他必须要清楚地知道。 “你大概拖得了多久?” 二刚一呼一吸,手则朝眼中的九折鞭摸出。 “六十息,最多六十息。” 想要在六十息间拿下严利,谈何容易!恐怕就是墨雨堂的天才也做不到,他却很果决地道。 “够,足够。” 他用木刺贴着腿壁敲在脚踝处。就听“哒”的一声,束在脚上的黑铁应声解脱,向后斜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窟窿。如法炮制,另一只脚上的黑铁也抛脱。 金乌珠虽是早知他的腿上有所绑缚,可直到这时候,才明白那重量的可怖。 而严利看来,更是露出了讶异。严利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时时刻刻折磨自己,只为了能提高或许一丁点的冲刺能力,由此,也不得不开始对他肃然起敬。 他双腿自然的微弓,左手斜垂下去,右手把木刺的中端握紧,眼神里充满了冷漠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头露出獠牙的禽兽,谁都能够看见那股野性。 身上似有似无地覆盖了一层蒸汽,风雪里竟慢慢漂浮出几缕烟云。 大武经的内力或许这辈子都不能贯穿全身,却在脚跟急聚,把脚下的雪冰甚至都踩出了裂隙。 然后,他的膝盖一弹,一步简直迈过两丈,和严利的距离在四步内缩短,已进入了紧身肉搏的范畴里面。 这般冲刺实在是太快,已容不得严利多做思考。 严利必须要做出反应,不然就要被突袭的木刺刺上。 高处的风雪更烈。 树梢上都结着冰,说不出的湿滑。 唐义和连甲却能稳稳地站在树梢上,向下俯望着战局。 从他野性暴露般的蓄力到劲发后简直无法可挡的穿爆空间的能力都让连甲要张大嘴来惊叫。 “好快,太快。” 这一点唐义也要承认。 “在绝对的速度上,他已然要接近那些巅峰上的高手了。唯一的差别,大概只是少了一分利落吧。” 唐义稍略地露出一抹苦笑,因为其清楚知道他的绝对速度实在自己身上。 然而唐义还是不乐观,重重地道。 “可严利一向最会应付速度快的人了。” 这也是实话。 迎战 (2) 所以严利在旋转,不慌不忙地旋转。 他踏出的第一步或许让别人惊讶,却无法使得战局中的严利慌乱。 等到他踏出第三步的时候,剑上汇聚的风已缠住了雪,你若听说过龙卷风,现在蓦然乍现在桑陌林的就是龙卷雪。 他一往无前,不是不退,而是从未想过退。 这人或许当真是头禽兽,一旦动起手,当真是不在乎血流,当初不死不休的何解风简直相同。唯独留过一次手,大概就是上一次面对穆羽蓉的时候。 风雪如绞刀,一下子把他的衣襟都刮烂了。 这一刺却依旧不住停留。 冲锋的劲道和螺旋的扭力在林子里相搏,刹那间,简直要把树梢上的唐义和连甲都看呆了。 只有二刚的眼睛抽不出空。 一个人若是遇到了要和四个人纠缠的地步,绝不会有任何闲空。 铁狗的劈风斧高举高砍,虽是木头所打磨,威力却未必就在铜铁器之下,就连跟着前方龙卷一同荡漾的徐风也能劈散开,绝对是下了重手。 二刚向左连挪三步,还要矮下左肩,才能避开铁狗的斧头。 这时候林隐方和陈广仲也交相上来,一戟一钩,把二刚的腰口处笼罩。 二刚九折鞭一卷,顿时绕在林隐方的手上,腕口一松,林隐方只觉得对方消瘦,根本不够气力,多少有些大意。 二刚正是在等如此时机。 突然腕口又一紧,未扎足马步的林隐方脚下失去方寸,这个肌肉虬结的大汉就被小个子扯动,整个身躯都往陈广仲靠撞过去。 陈广仲应对不及,二人撞个满怀,痛苦的同时,就连长戟和单钩也由手中脱开。 二刚的鞭子再次展开,如同穿花蝴蝶,直取铁狗的胸膛。 这一鞭子算不上快,平常人后撤一步就可以躲开。 二刚只想着把铁狗逼走,留出一些游离的空间来。 谁知道铁狗根本没有避开的意思。以胸膛硬了这一鞭,鞭尾立刻在皮肉上抽出一道口子来。只是想要脱开的时候,却被铁狗以手臂交缠绕住,顿时把另一端的二刚也钳制了。 二刚的脸色实在好看不起来,与此同时,金乌珠的顶天锤也敲了过来。 这一对锤子实在是用实木雕琢的,被砸中一下,不啻于装在千斤的巨石上。 二刚无论如何也不能挨。 眼见着顶天锤就要把其砸个满目琳琅,二刚却突兀地卷着鞭子从与铁狗的拔河中抽开,贴身避过双锤的同时,一只脚跟顶住金乌珠的脚跟,随着二刚身子一转,金乌珠好似涟漪一样被荡开,跌走了七八步,才巩固住身形来。 而铁狗则是恶狠狠地朝雪里啐了一口痰,旋即将手里的一截木鞭摔开。 这木鞭叫做“九折”,便当真是因为能折开九次,本就是二刚用来欺诈对方的手段,只是未想过第一次照面就已暴露了。 趁着空隙,二刚连忙将自己从死角里拉出来,回到一个稍略宽松的位置后,再一次把四个人包围住。 二刚忍住心房的狂跳,必须舒缓自己的心境,便不由得吐槽道。 “当真是疯狗,一次就把我的二折都拆掉。” 迎战 (3) 而铁狗四人对于二刚,终究是不饶不依的。 四个人摆开架势,又准备配合出击。 这下子,所有的苦都只能由二刚自己吞进胃里。 虽说现在其立足于一片不算窄的空地,可供游走的间隙自然大了,但赖以仰仗的九折鞭却失了两截,用来牵制众人的距离就更短了一些,望着四个人一同上步,二刚的呼吸仿佛都开始急促。 所以二刚打定主意要抢先动手。 绝没有人想过二刚会率先出手。 事实上,在别人的眼里,二刚和常飞或许没有什么不同。两个人都不太争先,宁愿默默隐于背后。 然而,二刚和常飞当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常飞绝不平庸,只是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才一直随在人后。 二刚则是讲究后发制人。 凭其消瘦矮小的身体,实在没有一击制敌的爆发力,正是结合自己的弱点,才让其领悟了牵制游离、找寻对手焦躁的机会,再后发制敌。 可当二刚也不得不先发出手,自然说明是艰困的时局。 二刚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无头无脑出手的人,哪怕如今的行为和以往迥异,其中也有道理。 那是因为二刚聪颖的眼底看出了些端倪。 眼前的四人虽是魁梧壮硕,各个却都有破绽,二刚相信只要自己应对得当、步骤不会忙中出错,甚至有击退四人的把握,便又可以再给他多加十几息时间上的宽余。 九折鞭,或者叫做七折鞭,在当空几圈旋转,突然像套马汉手里的捆绳,往林隐方的脖子围过来。 林隐方也是个大个,只是那具身躯更多的时候似乎都只用来壮胆,五六天的相处,二刚就把林隐方的软弱揪了出来。 十三个人里当然是孙永文最疲软,那却是因为孙永文乃是书生,任何的拳脚对取来讲,都是艰难,可心性上倒是坚强的,否则即便有他的搀扶,也未必就能通过一道道难关。而林隐方却总是支撑不到最后,心理上的懦弱显露无疑。 适才还会因为二刚的身材目中不屑,遭过一次殃后,已然只剩惶恐。 果然,迎对上圈缚过来的长鞭,分明是人多势众的林隐方仍会偏矮半个头去躲。 正是这一躲,在四人合围之势里,萌生出了不谐。 一点缺口,已可让合围之势再不围合。 二刚鞭子再抖,卷住了林隐方的一只胳膊,仿佛一葫芦画瓢一般,再次把林隐方给甩动,只不过这一次并非把林隐方甩给陈广仲,而是荡给了金乌珠和铁狗。 两人双手一托,才好不容易把这具无用的魁壮的身子接住,只在一刹那,是陈广仲单独迎战的二刚。 陈广仲从来都流露一股自负,虽然二刚并不能懂其凭借什么。 但二刚就是要利用陈广仲的自负。 二刚利鞭一甩,直向陈广仲的额头抽落。然而这一鞭固然是快,却有些虚浮,显然是用力过猛导致的准头不够。 陈广仲只是悄悄歪头,就把鞭口避开,脸上立刻也浮现得以的笑容。 二刚的七折鞭来不及回收,陈广仲瞅准时机,强行钻进二刚的胸口,一对木钩斩钉截铁般就要撕扯二刚的咽喉。 心头有数的二刚整个人向后直直地倒下去,却并没有跌入雪地。 那条收回来的鞭子此刻就缠住了陈广仲的后颈,想要撕碎别人喉咙的陈广仲突然自己的咽喉被锁紧。 二刚手中攥力,挣扎的陈广仲自然暴涨蛮力。 二刚便借势空翻而起,越过了陈广仲的头顶,旋即鞭握重重敲入陈广仲侧边的脖子,立刻让人倒地。 而此时,铁狗和金乌珠交叉着再次把二刚封紧。 迎战 (4) 幸好二刚一点也不着急,因为铁狗和金乌珠身上同样有破绽被其看清。 只需合理利用,二刚以为甚至能赢。 铁狗身上最大的破绽是无知,对自己手中劈风斧的无知。这毕竟是把张木匠随心打造的一柄斧子,哪怕张木匠很心细的将铁狗的体格体征也考虑了进去,可是劈风斧里终究没有铁狗的巧思凝聚。 拿到劈风斧后,铁狗也只是囫囵吞枣般审视了一番,根本不曾细究斧里的奥秘,二刚简直敢确定铁狗绝然不知斧头有多长、多利! 感知力不那么细腻,大概就是这些庞大汉子共有的软肋。 二刚果断向着铁狗的软肋出击。 以铁狗为支点,二刚绕着开始打转,在速度上面,铁狗和金乌珠的确处于劣势,于是便有那么一瞬间,铁狗宛如一面墙壁阻隔在二刚和金乌珠的身前。 这就是二刚要的结果。 二刚就是趁着这一短暂的瞬间向铁狗出手。 二刚朝前一踏,仿佛踏入劈风斧的边缘,铁狗瞧准时机,斧头劈砍出手,然后铁狗的眼珠便瞪圆了,赫然发现二刚甚至未怎么行动,就使得自己劈下去的斧子落了空。 随之而来的,就是腰部上热辣辣的痛,那是被二刚的七折鞭抽过以后。 鞭子哪怕断了两截,依旧比劈风斧长得许多。 铁狗有些恼火,面上都泛出怒红。 好不容易从阻挡中钻出来的金乌珠却什么话都不能说。 还未等二人交涉,二刚如法炮制,已然再动。 铁狗和金乌珠努力着追,仍留出了二刚直面铁狗的那一瞬间缺口。 二刚再进,铁狗却有一些犹豫,分不出何时该出手的时候,长鞭再次甩了过来,同样打在下三路,又是滚火一样的疼。 铁狗的怒火化为了疮痍,突然发现自己的距离感被对面一个溜来跑去的滑头夺尽。 铁狗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旁人戏弄得如此不堪,立刻罩上了难言的阴郁。 二刚见效果已达到,便不再乘胜追击,反倒开始向金乌珠施加压力。 金乌珠也暴露出一个致命的问题。 在面对逼攻二刚和他的情势上,金乌珠仿佛有一些抗拒,稍略的不积极立刻就被二刚看得清明。 二刚就是利用这个不积极去跟金乌珠对垒。 在速度方面,魁梧的体格本就限制了金乌珠,而不积极的心态也让动作缓了一拍,立刻就让二刚攻入要害,虽然没有任何一鞭对其形成打击,却也让其左支右绌,全然没有时间反击。 你不得不佩服二刚的能力。 以一具凡人的身体,凭着彼此优劣的判断和智计便能分攻破去四个粗犷汉子的合击,谁都要为这样的表现惊异。 唐义和连甲已从他和严利的一战中缓过神来,恰好把二刚所做的拖延都看于眼底。 连甲拍着大腿感叹道。 “这小子将来必定有出息。” 唐义也不得不承认。 “在机智应变上,二刚已有了让所有人都艳羡的能力。” 连甲道。 “但这小子的缺陷还是需要改进。” 唐义也不忍心地闭上眼睛。 “的确,如果不改进,二刚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二刚有什么“缺陷”? 或许就是太有慈心。 二刚正把金乌珠压制得忘我之时,突然一柄劈风斧向其飞掷过去。 这时的二刚鞭子才刚甩出,所有的动作都已用老,绝无变幻的余力,突如其来的斧子便只能靠着本身的耐力扛下去。 从飞斧上传导来的力气仿佛有一百来斤,立刻砸得二刚把持不住胸腔里的血涌,脚下的根更是断折,人横飞了出去,重重掉在雪地里。 这一掷的飞斧当然是铁狗的所做所为。 二刚没有在其迷惘的时候痛下重手,剥夺铁狗的行动能力,现在便成为了自己的缺口。 而铁狗则全然没有这样的慈心。 哪怕二刚对自己未下杀手,铁狗却绝不会向二刚留情。 铁狗冲了出去,如一架战车一样冲了出去。 这战车使足了所有的马力,除非击溃,没有任何阻拦的理由。 迎战 (5) 那便击溃吧! 一个人、一把木刺,从龙卷雪中冲突出来,向着滚龙一般的铁狗,如天空中的惊闪,穿破层层雪霭,直刺铁狗的腹口。 铁狗没有能力闪躲,铁狗也绝未有退缩,劈风斧成擎天的巨柱,随后铁狗狠力下劈,砍落的轨迹,就是向着他的额头。 唐义如何也想不到铁狗是有取命的打算,这时候再想去阻止毕竟是慢了。 突然,骤雪纷飞开,桑陌林彻底变做了一片朦胧。 面对狂雪,唐义和连甲不得不横出一臂,遮在眼前。却是还是对下面的战局有强烈的警觉。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能看见那两个冲向对方的人相互面对着,脚步却已停歇。再多的细节,再看不见。 立在他身后的严利毫无疑问地可以看见铁狗的眼,眼里面尽是痛恨和幽怨。 相反的,处于铁狗身后的金乌珠当然看得见他的眼,瞳孔里只有果决。 他到底没有用锐利的尖峰去刺铁狗,否则桑陌林里必定会有止不住的血流。 木刺牢牢地刺在铁狗的腰腹,在粗壮的肌肉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的斑驳,随后冲锋的劲道开始澎湃地宣泄,在铁狗整副身躯里荡漾开,活生生地把三条肌理都跟震断。 铁狗退缩了几步,双手握不稳举于天上的劈风斧,只得任由脱落。紧接着膝盖重重地跌在雪地上,浑身也迅速地蜷缩在了一块,痛彻骨髓的痛让其不得不捂紧腹口,同时一口老血从嘴里喷脱。 然后,其久久跪在雪地上,心智上受了重挫。 本以为自己就是十三人里最出色的人物,岂料非但被二刚以精巧压制住,更是在直面搏杀中被他刺落。 一股事与愿违的悲肃让铁狗不得不低头以往高傲的头。 金乌珠只有默默看着铁狗失落的背影,却无以分担难受。 他则扶起了地上趴着的二刚。 二刚当然被砸得生疼,二刚立刻就责,说。 “你慢了。” 他不承认。 “我没有。” 二刚还是会有些不依不饶。 “我至少给你争取了七十息。” 他还是否认道。 “你没有。” 二刚还欲争些什么,但伤痛令其咬住牙根,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话说。 他用同样不算宽厚的肩膀扛住二刚,淡淡地道。 “来,我们走。” 旋即在几个人的目睹下渐渐地向远方踱走。 严利望着他的背影,半歪了头,冷漠的脸庞上,一双眼却透露出炙热。 随后,严利将自己那把木剑搁在肩头,双手胡乱地搭着,默默逆着寒风的轨迹而走。 越过铁狗的时候,严利还是会淡淡地说。 “你把他想错了,也把自己想错了。” 以头抵住雪的铁狗一边低声痛嘶,一边瞳孔剧烈地收缩。 铁狗想要呜咽什么,但是肌理的撕断让其很难从剧痛中恢复,而严利也没有意思停留。 树梢下,唐义和连甲已然在等候。 热络的连甲一把箍住严利的肩头,无论其如何闪躲都没有用。 唐义的笑意正浓。 随后漫天的白霜将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给掩盖过。 生息 (1) 李波幽幽地看见三个人踏着飞雪走来。 三人看上去热络,其实是唐义跟连甲轮番向严利问来。 唐义和连甲最感兴趣的,自然还是方才的战局。 严利卷起的风雪太过绚丽,也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让旁人失去了观摩的兴趣,可胜负两人还是很深切地关心。 最重要的问题,自然就像连甲说的那样。 “你们俩走出来都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到底谁赢了?” 严利无笑,也无语,在适当的时候慢慢把上身的棉衣解去,旋即露出整块肩臂,就见肩头上有一块深褐色的斑点,围绕着斑点荡开的是淤青。 唐义和连甲同时吸了一口气。 严利道。 “他的手下毕竟留情,途中还调换了木刺的端头,否则被那锋锐的刺头击上,我便要无命。” 唐义和连甲都屏住呼吸,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严利慢慢拉上的领口,还能理性的分析。 “他像是在练着大武经。” 唐义点点头。 “他在。” 严利道。 “凭他的资质,从小修行,大武经或许能贯穿全身,突破五层境地。可惜现在终究是太迟了,大武经只能凝聚在足踝里,也至多能有四层境地的实力。” 在其的说谈里,明显地透露出几分惋惜。 唐义缓缓道。 “你的肩膀……” 唐义并没有说下去。 严利道。 “不打紧。” 虽然中了自刺,但遍身游走的大无上绝功仍是将其护得紧,倒不至于如铁狗一样,连肌理都被蛮横的爆发力给炸断。 这时候,还是连甲又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他是怎么冲进的风眼里?” 龙卷风当然有撼山覆海的威力,龙卷风却也有淡泊平静的空隙,就在风眼里。 一个人只要冲入了风眼里,便不会遭受任何的摧击。 严利摇摇头。 “他冲不进去。” 严利很严厉地说。 “凭着一根木刺,他绝没有冲进我风眼里的能力。” 唐义道。 “你把风停息了?” 严利道。 “我必须停。” 三个人毕竟只是考官,哪怕武痴如严利,也绝没有任何要取性命的私心。 严利肯定道。 “他不会退的。” 唐义不禁点头。 的确,一个人如果身负着突围的使命,便是战死在疆场,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的退离。 严利道。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颊甚至都贴入了风刀里。” 就连砖块都要在龙卷风的风刀下被撕切成齑粉,何况是柔薄的脸颊! 严利又道。 “他甚至没有顾及这些,脚底下仍是冲向前。” 唐义和连甲同时摇头,这种不要命的行动,也不知是让二人生敬还是生畏。 严利接着说下去。 “我若和他有血海深仇,他现在就该是一具绞烂的尸体。” 所以严利不得不撤,也不得不挨此一刺。 即便严利有心留手,他也绝非是全身而退的。 他所有大武经的内劲都蕴藏于脚跟,在冲突龙卷风的时刻里,难免会造成冲击,在脚腱上不可能不出现问题。 果然,他扛着二刚走出了众人视线后,脚下突然开始脱力。 生息 (2)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只好换由二刚把他扛起。 直到拐出了三个拐,绕出了三个绕,两人才勉强敢休息。 二刚寻了一棵大树,让他在最隐蔽的角落里坐下去。 风雪更急,两人都把身上的绒衣裹紧。方才的争斗让二人都大汗淋漓,又兼之在冰天雪地,不小心处理,很可能就要病了身体。 二刚一边用双手环抱自己,一边道。 “你行不行?” 他也不刻意隐瞒,道。 “跟腱上恐怕出了问题。” 脑子里,还是跟严利相搏的场景。 那场龙卷雪下,自己的木刺并非没有找到空隙,冥思的过程里,他觉得如果那一刺不那么正,甚至有一些偏、有一些奇,都可以对严利带来更大的危机,而自己也远远不用落到如此的境地。 他突然问起。 “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并不充分,让人无从答起。 所以他又道。 “当你知道要牵制四个人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二刚还不懂他的用意,二刚却已然说起。 “自然是想着如何在把损失降到最小的情况下和四人对敌,光是想想,当真也不容易。” 他稍略斜了斜脑袋,二刚看在眼里,发觉这可能就是两人的分歧,于是也不由得问道。 “你呢?你应该也遇过严峻的时局。” 他耸耸肩,不清楚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思忖了许久,才说下去。 “通常我什么都不会想。” “唯一想的,或许是大不了拼命。” 二刚睁大了眼睛,问。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 他肯定。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 就连这几天的训练,他都抱着这样的意志坚持下去。 二刚哑口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稍略大几岁的男人,二刚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却还是对他有些尊敬。 等到飞雪慢慢迂停,二刚才道。 “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世上最可怕的几种之一。任何人应对上,都要肃然起敬。” “但我还是有个问题。” 二刚的目光灼灼,让人无法回避。 他直视着二刚,道。 “你问。” 二刚道。 “你以为自己究竟有几条命?” 他发了怔,不知该从何说起。 作为孤儿,从小他就开始拼命,拼命地取别人的性命,拼命地延续自己的性命,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可以靠着拼命坚强的活下去,却在林凡死后,才了解生命的单薄。 见他久久无以回答,二刚缓缓开口道。 “依我的见地,人终究只有一条小命,不必要事事拼命。有时候用脑子多想想,也许会有别的谋计。甚至有时候稍略放弃,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二刚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 方才其以一人之力限制四人,就算铁狗等绝不能同严利睥睨,却也足够伤神费力。 只是连二刚都想不到自己的无心一语竟会在他的心底发酵孕育。 他一向是个执拗的人,心里面刻满了许多的坚定,以至于自己活得很紧,活得失去了有血有肉的人生。 也许自己的确不用什么事都要拼命。 他点头,又摇头,到了最终仍是没能有答案。 生息 (3) 而他要的答案,别人当然也不会有,二刚也没有。 两个人默默在安静的风雪中坐了一会儿。 身上的伤或许都不致命,却也不轻。 铁狗当然有几百斤的力气,适才飞掷过来的斧子哪怕是木头制的,也撞得二刚胸腔里的血气翻搅,哪怕是休息了一会儿,仍是流淌得不顺畅。现在趁着风絮也未太急,二刚盘住腿,稍略运流一下内力来调养生息。 他脚腱的伤却不是内里,而是在跟那夹着雪的龙卷风硬碰硬时落下的。外伤好愈,却十分不好调理,至少在余下几个时辰的拼搏中,都要把脚上的不便考虑进去。 就这样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二刚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带着些试探,二刚猜测道。 “你们并没有进入树林。” 他没有否认,而是投来很欣赏的眼神,正面回应。 “我们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二刚用指头戳了戳自己的头脑,道。 “因为我早已经想好。” 二刚的神色好了不少,嘴唇上的血色也渐渐浓郁,道。 “我想过自己的处境和你对调,该怎样在这片林子里撑过难熬的数个时辰。要知道,你小组中的人虽然都很好相处,但这样性情好的人也往往可能缺乏顶尖的实力。更何况,你们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孙永文。” 他道。 “你对了。你也错了。” 二刚眨了眨眼,露出稍略的疑惑,说道。 “透露一下。” 他道。 “你给几个人的评价都是中肯的。三个人都并非擅长与敌人拼搏厮杀。你应该知道,孙永文的武器甚至是一支狼毫。” 他简直忘记了那支狼毫是在他的教唆之下。 他重重地道。 “然而孙永文不是拖油瓶。” 二刚盯着他,只见他眼底全是坚信,忍不住好奇道。 “你对孙永文也有评价?” 他没有直接的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了二刚两件事。 “你以为我们不入腹地的计划怎样?” 二刚甚至不用再思索,已然回答。 “极好。” 他问出第二件事。 “你以为让我一个人入场来碰碰运气的计划怎样?” 二刚很肯定地说。 “也是极好。” 他道。 “凭着本能,我也觉得这样做是极好,只是在我说出想法之前,孙永文已经把一切都谋划好了。” 二刚露出些许的诧异,一时间竟也难信那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也有此意,但更让二刚上心的,却可以是不起眼的四个字。 二刚追问道。 “你刚才好像有说‘碰碰运气’。” 他承认。 “我有。” 二刚想要确切地了解到底什么叫做“碰碰运气”。 他便也没有隐瞒,道。 “孙永文说,如果半途上寻得见旗子,就把旗子拿下;如果半途上有偷盗旗子的机会,就把旗子偷到。” 二刚察觉到了细微之处。 “孙永文为什么只要你窃偷/不需你强抢?” 他目光灼热,道。 “因为孙永文说过绝不该把力气浪费在错误的方向。” 生息 (4) 二刚思疑的时候,两条眉毛就会不住地皱紧,看上去倒很有趣。 只听其道。 “强夺的确是错误的方向。” “一个人要对付四个人,那种滋味可不怎样。” 随后,二刚就给了他一记白眼。 他却是很懂得装看不见,偏过头,仿佛是在望雪,一边道。 “孙永文说还不如留些体力静观其变。” 二刚又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目光里的若隐若现着惊讶。 在茫茫的大雪之下,两个席坐一起的人便不用隐瞒什么了。 二刚是这么想的,所以二刚还是问出了口。 “我以为你一心求胜。” 他道。 “我求。” 他的目光变得郑重。 “如果不求,便不会知道我与孟卿衣到底有多少的差距。” 于是二刚更无法解惑了。 “你既一心求胜,怎会听取孙永文的言辞,什么都不做?” 他道。 “因为孙永文说服了我。” 孙永文还是有点担心的。 毕竟他经常照顾自己,现在自己却让他孤身犯险,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 所以孙永文焦急地来回踱步,一只拳头攥得老实,时不时就会重重地砸在另一只手中。 徐向和赵白光一直都蹲坐着。 两个人心中倒是一片舒坦,什么样的负担都没有。 赵白光本就渴望着安安逸逸地通过连营的训练,然后再栖身于一个安安静静的门房,最好是得入洛九郎的大房,多跟雪花花的白银打些交道,而不是费力不讨好地去跟别人厮杀。 所以赵白光简直都伸直了脚,乜斜的双眼,恍恍惚惚都快睡着。 徐向则是个天真的人,天真的以为只要在路口等着他回来就好。 对于胜利,徐向也绝非有太大的奢求,只是希望不要以后吃不着饭菜就好。 所以徐向便也学着赵白光那样呆着,只是眼瞧见孙永文左右来回不断地徘徊,心里面竟也开始有了丝许紧张。 徐向问道。 “永文,怎么了吗?” 孙永文的慌张展露无遗。 “我怕。” 三个人分明好好地在出口处的不远,有一个甚至四仰八叉着“呼呼”睡觉,徐向实在感觉不到半点的危机,也全然理解不了孙永文的害怕。 徐向道。 “怕什么呀?” 孙永文额上的汗已有豆大,这可是冰天雪地里。 “我怕自己的分析出错。” 从小开始,孙永文常常会对许多事情做出自己独到的解析,通常都只有换来人们的嗤之以鼻,就连自己的弟弟也不会尽信。刚才,孙永文就像往昔一样稍略地说了些见地,却是从来没想过会被他全盘认定并且采取的。 现在孙永文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委实庞大,接下去发生的任何不测,都是自己失算的引发。 徐向却连忙安慰道。 “永文,你便不要瞎操心了。就连……” 徐向一时想不到他的名字,狐疑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根本未曾与任何人提起过名字,索性才不管了,接着道。 “他也很赞同啊。” 孙永文还是低着头,一拳重重砸进掌里,道。 “可是……” 没等其可是,赵白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赵白光厉声道。 “可是个啥?” 赵白光稍略坐起身子。 “就跟你说的一样,义哥那组人马,就是来强取豪夺的,谁的手里面有了旗子,就会遭到围剿。” “也跟你说的一样,我们偏安一隅,休养生息,而义哥经历过几场争端,体力上总会有消耗。那时候才需要我们奋力一搏。” 孙永文重重点头,孙永文就是这样想的。 只见其目光稍略有些明澈,只是风雪一狂,又开始担忧道。 “可是……” 赵白光简直是恳求了。 “你就坐下来好不好,连他都同意了,这个方案便是极好。你要相信自己,更要信任他,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残空啊!” 生息 (5) 雪色茫茫。 方才的缓停不过一会儿,凌厉的北风再次把大雪吹来,将整个桑陌林笼罩在霜絮下。 林深之处还有等待着二刚归返的几人。 常飞和段玉明紧紧相靠,精神上维系着警惕,肌肉上则是尽量保持着舒缓。 大刚离二人就有些远,愣头愣脑窝在一旁,浑圆的胖脸上嘴巴噘得可高了,显然因为二刚不在身边而稍略心情不好,口中不是发出“波波”的声响。 两人就算想去管,也不知如何能做到,索性就任由了,毕竟声音不大。 风飘、雪降、脚步踢踏。 突然段玉明的脸上变了颜色。 段玉明简直是飞身起来,一把将大刚的嘴捂上。 大刚当然有些发燥,可是看着段玉明铁青的脸,也没有肆意地挣扎。 三个人同时把呼吸都闭紧了。 从皑皑的雪白中缓缓走出了一行身影。 不知怎地,照常刮的风、照常落的雪、照常漂浮的空气,一瞬间都凝结了一样。 幸好三人秘藏之处是二刚和常飞一同挑的,只要不主动透露出杀机或是声响,绝不会有人径直找到。 段玉明的瞳孔都撑大了,眼睁睁看着这行人浅浅走进腹地中央的那片空旷里,竟就这么随意地驻扎了一样。除却那个高挑的剑客还站立着,其余二人都是悠哉游哉地盘腿坐下,甚至还有人搬出了一把木板凳,安安然然地连二郎腿都在翘。 这令人敬畏的一行当然是唐义四人了。 唐义直来直往,既然是存心要将所有的旗子一网打尽,也就不东躲西藏,这片腹地是谁都要通过的地方,所以唐义就在这里等着,等着别人把旗子送到。 就是这独一份的气势,才让人觉得可怕。 别人对于唐义心悸的认知也许是把铁狗给过肩摔了,可从小在隽永城内长大的常飞却是知道,当初的唐义可是拿来跟孟卿衣做过比较的,虽然终究只是成了牧离的副手,却是因为屡次输给孟卿衣后开始淡泊了。 那站立的木剑客严利更是很有来历。 墨雨堂里成名的高手都跟此人有所一拼,胜负不论,却都对此人的剑有所赞许。 而知道内幕的常飞更明白那个永远在插科打诨的连甲,才是真正难以应付的硬点子。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在与其交手中讨到好处,就连性子狂蛮的杜八指也是避而远之的。 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不该被惊动。 更何况现在二刚不在。 可正是因为二刚不在,有个人终究是耐不住了。 这个人当然是大刚。 大刚的嘴巴或许被堵了,大刚的肚子却开始“咕噜咕噜”。 这本来没有什么,体态如此臃肿的大刚每一顿都需要进补,而刚才却只是吃了几个冷硬的馒头,一口油水都没有,肚子当然抗议。 饥肠辘辘的声音就算段玉明还有一只手,也捂不住。 饥饿的声音算不上大,在风雪下,简直有些细若蚊蝇。 可是严利却突然转身,一双严厉的目光正投向三人所藏。 惨败 (1) 突然那人影眨眼消逝,常飞和段玉明都感到侧面袭来了一阵狂烈的风潮。 天地安静后,严利已站在三人身旁。 严利的表情里没有半分惊讶,道。 “你们好。” 然而常飞和段玉明的眼底却分明写尽了“不好”,甚至是很不好。只有大刚的肚子又“咕噜”一声翻腾了一下。 这时候的段玉明已再无力气去堵住大刚的嘴了。 “那个……” 大刚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脸认真憨厚的模样,对严利道。 “我肚子饿了,你有没有吃的?” 谁都要为其老实的样子感到可爱好笑,常飞和段玉明却委实笑不出来,两双目光如利箭一样死死盯住严利,仿佛要把一举一动都看到。 严利却只是探手入怀,不过一会儿,摸出一块饼来。 那饼上风中飞舞的花,被严利甩了出来。 这时候当真再不会有人比大刚更灵巧。那具瘫在地上的身子鱼跃般一番,一个臃肿的胖子竟似飞在空中打了几转,张着嘴把饼子叼进口中,随后整个人像是山崩一样砸在地面上。 大地的确为之稍略在颤。 而疼痛大刚自是一点都不管,细细地品味起那张饼子来。 严利问道。 “能不能把旗子交出来?” 常飞和段玉明都是下意识地摇头,但“不能”二字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旋即,二人立刻对望一眼,心思所致,不必言明简直都可明白。 常飞硬着头皮顶了出来;段玉明则是什么也不管,一股脑只顾着跑开。 严利身材高挑,一双眼轻轻地俯视下来,正见常飞的手边是把木剑。 剑与剑之间,岂非总是要演绎些传奇出来。 难得的,有一抹笑从严利的嘴角勾开,不为别的,只为一探常飞的剑道手段。 常飞把持着窄剑,眸光也开始冷冽起来,哪怕心头有再多的惶恐,也要把面前的敌人挡下来。 没有什么比一场剑中的对弈厮杀更能让严利痛快。 严利剑起,风霜绕着剑尖游漾起来。 常飞不敢让起蓄力太久,必须抢攻袭来。 一剑直指严利的气海,志在让严利的大无上绝功无法彻底凝聚得形。 严利剑花一抖,已把直刺的剑逼开,剑尖上的风还在缠绕,将常飞的长发都卷开,紧接着使出“长虹贯日”,向常飞的眉心点来。 常飞见招拆招,“空谷莺啼”轻巧地以剑面顶开剑尖,整个人也贴近来,要同严利展开近身厮战。 连甲对着身边的唐义笑叹。 “这个武痴,遇上用剑之人,就只想着在剑招上高低立判,也不嫌累得慌。” 连甲却没有等来回答,这才不经要挪动起脑袋,往唐义的方向看过去。 唐义当然不在。 唐义岂非已飞身而出,脚下凌波,在枯木瘦枝上连踩几步,由段玉明的头顶侧旋空翻,霍然在其身前落下来。 段玉明的速度从来不算慢,唐义后发仍能先至,足见差距。 段玉明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 “义哥。” 唐义很简洁地道。 “不要说话,我攻过来了。” 惨败 (2) 唐义的轻功绝佳,出手却绝对称不上快,段玉明的眼眸稍动,简直就能跟上变化。 但哪怕段玉明跟得上,也应接不暇。 双手虎爪,从缝隙中穿过,径直抓拿段玉明的掌腕,以至于段玉明的星河刀还未尽数施展开,就不得不撤招。 抓住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时机,那双虎爪又捏做了实拳,化成两行重炮奔着段玉明的胸膛打去。 于是本来还裹挟着冲杀之势的段玉明只好成了退兵。 一个照面已将优势决定,并非是因为唐义使出了多少绝技,纯然是经验在驾驭。 而段玉明往往觉得自己落后一步,实在是因为动作里还有太多的不干净。 太过的踌躇、太多的拖泥带水,无论如何也快不过简单直接的行为。 段玉明或许躲过来砸向胸襟的拳头,仍是双眼一花,等到察觉自己的下巴被唐义的肘击划到,脚下的步伐已然稳不了。 就在其将倒欲倒的时候,一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心思绽放出了刺眼的光耀。 哪怕人已平跌在空中,星河刀也是背道而驰地撩开,朝着唐义的头脑。 这一刀是其拼死的一搏,刀势义无反顾,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拦住。 这一刀也是要命的,唐义自认被这样的一刀砍在脑门上,甚至都会痴呆掉。 这一刀还是落空了。 唐义并未趁段玉明跌倒而抢近,反倒是退后了三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段玉明逆角度斩出的一刀。 唐义全然想得到千钧一发的时候段玉明会斩出搏命的一刀,倒退的三步简直是恰到好处。 一个人如果完全把你看穿了,输于其手,也毫无半点借口。 现在段玉明已彻底跌在雪地上,甚至是趴着,毫无设防。 又是一眨眼,唐义寂静地出现在段玉明的背后,铁膝重重地锥在背上,双手也像铁铐一样,仿佛要把段玉明的手扭成麻花。 手腕上剧烈的疼痛让段玉明第一时间就把星河刀丢下,牙龈都在发烫,狠狠地撕咬了一口雪,才勉力地不去叫嚷。 只是又能坚持多久呢? 唐义手脚同时发力,段玉明似乎以为自己的双手已从身躯上分裂了,撕心裂肺的痛嚎再不是头脑可以克制的,响彻九霄。 耳闻那般痛彻心扉的惨叫,常飞如何能做到不侧目观望? 常飞倒退七步,身形都有些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稳,就听见段玉明的惨叫,不禁要往头后看起,但见段玉明五体投地着被唐义擒服,而唐义一边拉伸着段玉明的手边,一边还淡然地对着自己微笑。 徒然,常飞如坠冰窖,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前几日同大伙们有说有笑的副手,而是如鬼如魔的唐义,太叫人可怕了。 常飞还沉浸在惊惧之中,却听到严利在道。 “你还有心情去看别人吗?” 常飞这才想到自己依旧身处战局中,连忙把头转回来。 严利的肩膀上架在那把木剑,喃喃道。 “你身上的三处大穴都被我的剑给刺中,倘若剑是真剑,你早已死了。” 常飞不能否认,可毕竟又攥紧了手中的窄剑,缓缓地站起身,再一次以剑冲撞。 惨败 (3) 严利也作势,要一并冲出去和常飞对剑。 可严利却一定。 因为常飞在二人相隔五步的地方骤停。 那双眼眸里的情绪有悲彻,有凄静,还有无情。 随后,常飞的剑简直就像是梨花的暴雨,把严利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雨里,剑锋无差别地刺杀而去。起先或是一剑,继而剑影成叠,再来就连严利的眼力也分辨不清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 这一招才是常飞断然要用窄剑的意义。 这一招是由其独创,叫“百八十剑逝蓦如雨”。 面对着如此快、这样密的剑刺,严利当然想着要突破重围。 严利至少祭出三式剑招,要和常飞的剑分庭抗礼。 严利想用“风卷残云”去搅乱连绵的细雨,可是风还未起,如雨的刺已扼在严利的剑柄,严利手腕受此一撞,无法再呼风相敌,脚下终究要撤去一步。 剑势却绝不能灭。 便又是要用“醍醐灌顶”想要另辟蹊径。事实上,就连剑身狄秋若想凭剑招正面破开常飞的“百八十剑逝蓦如雨”也是无以做到,可“醍醐灌顶”却是借由剑的韧性在弯柔的过程中凭剑尖去点刺敌人的天灵。 然而严利的手里终究是把木剑,无论如何也不具备寻常剑的轻灵。 于是严利又被迫要退。 所以严利简直是把整个背部都暴露在剑雨之下,大步前行而避退,跟真正的逃离也不差。然则就在雨滴已轻轻落做其衣尘的那刻,严利身子却徒然折返过来。 严利的木剑也跟着折返过来。 这一剑就和回马枪是一个道理。 这一式在剑道里,叫“一剑西来”。 严利必须要以剑尖钉住常飞的剑尖,才能让这场不由分说的寒雨静息下来。 任何在剑道里仔细钻研过的人都会为严利这一剑喝彩,如此的“一剑西来”,无论是时机的拿捏还是火候的掌控,都是最为上乘的。 严利这西来的一剑直直刺上了常飞的心头。 常飞一口鲜血喷吐在雪雾空中。 血沫也一并融入了“百八十剑逝蓦如雨”中。 严利的“一剑西来”虽将常飞给刺中,却没能把骤雨给断停。 那无数密如雨的剑刺再次将严利包裹住,而严利已使出了全力,并没有预留任何让自己抽身而出的余劲。 严利不由得闭上眼睛,接受属于自己的宿命,也接受自己被无数的剑刺穿成筛子。 “呼呼”,自然还是有风花雪柳飘过。 可又是那么的安静。 除了风雪,天地之间的一切仿佛都有所止息,那无边无垠的雨也再没有了一滴。 严利不知所以,严利只有睁开那双轻闭的眼睛。 首先,当然是刺目的一片白色茫茫。 然后严利才看见了面前空空荡荡。 严利必须要低头,才会将常飞望到。 因为这时候的常飞已在雪地下躺着,无声无息地躺着。 “百八十剑逝蓦如雨”是极尽繁密的瓢泼大雨,常飞的年纪还太轻、体力也未臻至巅峰,本来还做不到完全的掌控驾驭,适才又受了严利的一剑,一口鲜血喷尽后,再揽剑雨,却是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惨败 (4) 顷刻间,就有两个人躺下。 大刚盯着严利,眼角简直都有泪花落下。为了强忍着愤怒,只有呜咽了。 严利忍不住问道。 “大个子,你怎么了?” 大刚瓮声瓮气地说。 “你把我的朋友给打了。” 严利道。 “我把你的朋友打了,你该不该报仇呀?” 大刚重重地点了点头,呜咽着道。 “我应该报仇的,却又不知道找谁报仇。” 严利的冷脸上也勾勒出稍略的好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 “这个人是我给打趴下的。” 大刚怯怯地说。 “可是你给过我好吃的饼啊。小弟常教我,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 于是严利又指住唐义的鼻子,道。 “唐义也放倒了一个。” 唐义耸耸肩,苦笑起来。 大刚则又是摇曳着头,呢喃着说。 “义哥对我很好的,上次请我们吃火锅的时候,还总是给我夹菜。连小弟都对义哥敬佩得很。” 被大刚如此一说,唐义甚至都有些汗颜了。 严利突然一指点向稍远的连甲,特别郑重地道。 “那你应该找那个人报仇。” 大刚圆圆的眼睛扑闪扑闪,懵懂地道。 “那个人也和你们有关?” 严利表面上看着严肃,数落起连甲来。 “你仔细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贼眉鼠眼的?再瞧那鼻子长的,简直是难看。” “相由心生,你小弟有没有跟你讲过?” 大刚一向很羡慕别人在其面前掉书袋,也讨厌别人把自己当作傻子,偷偷地瞄了一眼严利,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 你看看,就算是大刚这样稍愚的人,可也是有心眼的。 严利只觉得眼前的大个子至极可爱,便逗弄地接着道。 “不瞒你,其实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个人教唆的。” 大刚的眼睛染满了鲜红,道。 “那个人教唆你们做的都是坏事,你们知不知道?” 严利摇头晃脑。 “如果不是你提醒,我们哪里知道?” 大刚果然气愤地在用鼻子出愤气了,道。 “这么说来,那个人当真是个大坏蛋。” 严利跟着附和道。 “非但坏极了,也可恶极了。” 大刚滚起身子来,也把两袖给撸了起来,圆圆的眼里开始有了愤恨的怒气,一张胖乎乎的脸也冷峻起来。 大刚“咚、咚、咚”地走向连甲,每一步都气势十足,仿佛能震山憾海。 不远走动的连甲原本撑着脑袋观摩情势的发展,见到严利在和大刚窃窃私语,都不觉得奇怪。至少其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会被牵扯进来,所以在大刚怒目而视的时候,倒有些局促和无奈。 大刚道。 “你就是那个大坏蛋。” 然而连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有坏。 连甲当然想解释,偏偏大刚已经把自己的耳朵也给堵了起来。 大刚认定了要将连甲挤压得干瘪才算,于是整个人如同炮弹一样横冲直撞而来。 大刚的速度必然不会有炮弹那样快,但身躯庞魁,刹那间无论连甲往哪个方向跑,都要被卷进这场硝烟里来。 惨败 (5) 地面七八层的积雪都被大刚的横冲直撞掀翻,连僵硬的土泥也冒了出来。 这次连营十三人中,虽都举铁狗有最彪悍的体格身形,可当真要比不管不顾的横劲,则是无人能出大刚右的。 滚涌而前的大刚就是炮弹,直直向连甲炸来。 无论连甲左躲右闪,都不能从崩岳裂山的毁击中逃开,所以连甲索性不走,只见其卷了卷袖子——虽然因为急迫只卷了一半,双手全力交横在面前,遥望而去,宛如是沧海里的一粟,要倾倒滚滚而来的红尘。 “轰”。 天上地下全是雪尘。 巨大的相撞声简直像是九天上相互崩碎的星辰。 连甲的双腿彻底地扎入了雪下,雪原里甚至有两条长长的拖后的痕。 大刚的肚腹则深深地凹陷,两条交纵的红色淤痕正吐着嵌入肉的疼。 就在周边的李波早已经看傻了,风波甚至将其从木板凳上吹落下来。 唐义和严利也不约而同地把脖子缩起来,当真料不到大刚有此威力。 紧接着,大刚庞然的身躯慢慢开始颤动,就像是一桩老树逐渐要被连根拔走。 拔树的人当然是连甲,也只能是连甲。 连甲本认为三人之中最难对付,绝非因为其有过人的制敌手段,而是因为特别的耐揍。 连甲一辈子都在修炼铜皮铁骨的外道,而今甚至做得到七柄最尖锐的快剑同时刺上咽喉,也无法把铜皮突破,简直已同传闻中的“金刚不坏神功”都要差不多。 大刚无疑有千斤万斤之力,却还是无法把这一身钢铁折弯,反之被这一双交横的双臂一杠,郁结的闷痛不断地荡开,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连甲抓准这个时机,下盘拨出一记别脚,直勾勾地绕住了大刚,同时上躯如蛮牛奔腾般肩顶,本就不灵活的大刚脚下立刻失去了重心,随之而来便是翻覆地倒塌下去。 那已是近身搏斗很常使用的摔跤手段,被连甲信手拈来般活用。 连甲更不会留手,立刻骑上大刚的肚子,接连三拳如同钢锥一样直击大刚的胸口。 大刚身子上上下下都堆满了脂肪,许多时候,都可以把力道和缓下。然而连甲的拳头委实锋利,且三拳分差不离地打进同一处穴里,立刻揍得大刚眼冒金星,嘴里都有好几个泡泡吐了出来。 等到确认大刚翻了白眼,连甲才总算翻脱下来。 方才的活动也让其满头大汗,连甲一边擦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没有换洗的衣服,待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办?” 仿佛根本没有把将大刚撂倒的事放在心上。 严利不免要跟唐义说坏话。 “这个人从来就是不知道分轻重,明明是跟后辈的切磋,却是黑手众多。” 瞧其的模样派头,还当真有些大义凛然,似乎对于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的事实全然不管。 唐义还能怎样回答? 唐义只有苦笑起来。 空中有风,风中有雪,雪中躺着三个如丧考妣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人抬得起头,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惨败。 对立 (1) 大风飞扬,松雪的衣裙也就伴随着轻轻飘飘。 雾霭霭,霜茫茫。 大雪之下,突然有脚步声在奔跑,原本该是踏雪无痕的,却因为心急,怎样都遮掩不了。 等到两条身影从浓稠的霜雾中冒出来,正遇上唐义和严利的背影。 唐义和严利缓缓向初始坐落的地方走去,倒也不管身后终究站着谁。 这两人,当然就是休养过后的他和二刚。 他倒是还好,眼神如常,肚明心知这里已被唐义等人所占据了,不论面前发生了什么惨况都不会惊出他的想象。 适才这林深处有翻天覆地的轰爆,自然是有人相对过招。 他稍略转过,但见一直沉目调息的二刚骤然睁眼,立刻铁青起了一张脸,便能判断出手的是大刚。 心之所忧让二刚霍然起身。 二刚丢下一句话。 “你不用跟我。” 说着,身影已在浮动,如一头豺狼,卯足了力气奔跑。 二刚脸上爬满了从未流露出的慌张,头脑里也默默有些东西在发胀,那个一直理性思考的人突然乱了,就连蔓延而出的刺藤竟然都看不到。 那刺直逼着二刚的眼眸,脚下若是不做任何刹止,右眼当真会被扎瞎。 这片桑陌林中往往就藏着如此出人意料的植被,其实是不适合疾行狂奔的。 而二刚当真是晃神了,等到其反应过来的时候,哪怕把脚折了,也已避不了。 飞雪里,木刺急荡。 “嘀嗒,嘀嗒”,几滴血落下,还有几滴血随着风霜飞扬。 那刺藤扎破了二刚的额心,还好算不得深,更庆幸的是没有把二刚的右眼刺芒。 他终究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打偏了刺藤,才不至于给二刚造成严重的损伤。 二刚脚下不做任何停留,再多的血花从额前飞洒也顾不了,身影如飞,有时在树梢上骤点,借力后再掠出几丈。 他却是倒腾着脚步在雪中竞跑,雪未成冰,或是不滑,但有些松垮,很多时候脚下发挥不过十足的力气,一路追在二刚的背后,的确是吃力了。 紧接着二人身影一晃,拐过了那个要命的转角。 前方弥漫着飞雪溅起的霜雾。 二刚固然还在跑,终究还是开始有些迟疑方向。 这时候,他才抓住了二刚的手臂,他道。 “跟着我走。” 他毕竟有太多雪夜杀敌的经历,不会被双眼里那层霜雾的白茫茫给遮蔽。 他在前开路,二刚则搭住一边肩头,仍是快速地穿过了迷离。 就在彻底要穿入林深里前,他叮嘱了一句。 “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冷静。” 连一句“嗯”也没有,二刚的回应是寂静。 他和二刚一并透出了遮盖一起的雪雾,最先映目的赫然是唐义和严利的背影。 然后,他的目光如炬,向着不远处凝望过去。 可见段玉明窝在一堆雪里。段玉明的四肢都被唐义扭捏过,屈辱让其不断地抽搐着身体。 一侧的常飞则是双膝跪地,幸好胸前还有一把木剑可以撑顶,否则早就要倒下去。 而再往前,便有一个偌大的雪坑,甚至刨出了许多的泥,卧在里面的大刚人事不省。身上或许没有血迹,但胖鼓鼓的脸上分明有通红的拳印。 他连忙要向二刚望去。 果然,愤怒彻底把二刚占据,那双往昔明澈的眼睛里挤尽了红丝,恶狠狠地盯住那个慢慢撤袖的男人。 对立 (2) 他想要拉住二刚,二刚却稍略扭身,将其搭在臂上的手摆脱。 二刚逼视着连甲,眸子里已刻下了宿怨般的仇。 不论是唐义还是严利都能够感受到由二刚骨子里透出了阴风。 连甲抖了抖肩膊的瘀酸,心中多少会有点委屈,倒不算是解释,只是嘟着嘴巴喃喃说。 “是大个子先动的手。” 二刚不去管这许多,阔步向着中心而走,面上除了绝顶的仇恨再无许多其余的神容。 二刚的身材或许比连甲要矮弱些,仍是直直地立在连甲面前,额头顶着连甲的额头,冷冰冰地道。 “记住我。” 随后,不再有别的多余话说,浅浅转身,去搀扶泥窟里人事不省的大刚。 方才重创大刚的连甲本携着胜势,却不料一个照面之下,场面竟被二刚压了下来。 若是放在严利身上,难免又要挽臂出剑大干一场,但连甲则向来是偷懒最好,由得二刚走开,人也再一次枕着双臂睡躺在雪地上,左脚弓着,右脚架上,摇摇晃晃地抖起二郎脚。 大刚二刚的体形有着天壤之别,瘦弱的二刚想要把肥胖的大刚搀扶起,委实花了太大的力气,他却深知二刚的决心,便不去相助,而是同样漫步而前,与唐义对立。 他道。 “你手里有几面旗?” 唐义诚实地道。 “从铁狗手里抢了一面,又从段玉明的腰间夺了一面。” 他道。 “这么说来,桑陌林里还有一面。” 唐义一边苦笑,一边叹息。 “我们到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一路走来,甚至没看见任何浮光掠影。” 他道。 “你们本就不打算靠运气。” 唐义并不否认地说。 “一个人若是没有多少运气,就只好变得硬气。” 哪怕正亲口承认自己在明抢,唐义的口吻也是和煦非常,言语中绝没有半分凛冽的机锋,仿佛只是道家常。却也是这样平易的人,确定了要成为一头拦路的猛虎,才更使人心头无以放下。 他目光转了转,突然幽幽道。 “你好似就是不想我得胜一样。” 唐义只好折开目光,“哈哈”笑道。 “你若胜了,我还能折腾谁呀。” 这些终非是其心里话,说起来便不那么诚恳,听起来更有些假。 他下意识就察觉到对方有事在隐瞒,然而他虽是直来直往的人,却也明白莫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道理,别人不想言明,又何必苦苦地追询。 他道。 “无论如何,我都想拿到一面旗。” 他指了指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大刚扛出来了二刚,道。 “二刚也值得拥有一面旗。” “林子里的那一面,似乎不够分。” 唐义似乎也想破了脑筋。 “一面旗子,三组人马,的确不好分。” 他淡然地道。 “所以我决定了,林子里的那面旗就让给仍在搜寻的铁狗,我要的是你手里的两面旗。” 这样的话由他脱口而出,唐义不会觉得半点奇怪。 唐义只耸耸肩,幽幽地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他和唐义无论如何都有一战,绝无法子躲开。 对立 (3) 乳白色的飞雪将两个人的距离仿佛都给拉长。 天色悄悄有些沉了,却还是藏不了两双灼热的目光。 他很郑重地道。 “到时候,我会提木刺,向你讨教。” 唐义道。 “尽管来就好。” 他又道。 “严利用剑,自然有剑客常飞和赵白光再次与其对上。” 严利虽在一旁,严利的眼睛却收缩聚拢,如天际上盘旋的孤鹰,搜寻猎物一样。 唐义替严利答应了。 “常飞虽是把利剑,只是还需要打磨;赵白光性子懒散,却也曾一剑令我刮目高看;二人联手,必定能给严利带来些紧迫。” 事实上,严利方才也被常飞独有的剑招逼得手足无措,若不是常飞体力不支,倒当真有机会把严利击破。当然,一切都发生在严利不动用内力的情况下。 他最后则把眼光盯在连甲身上。 他道。 “而连甲一定会输在大刚、二刚之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人听进耳朵。 唐义折身回头,倒是看见连甲依旧悠哉游哉地躺在地上,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打翘,对于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连甲却是会记仇的。 连甲不显露只是因为懒得显露,当真到了动手的时候,这些挑衅就会变本加厉地成为连甲两臂的力气,如覆雷滚滚炸落,难以敛收。遥想当初卿衣快刀还未打成的时候,与之打架动手,往往也要被这双拳头揍得鼻青脸肿。只不过连甲也被打的头破血流。 唐义回眸之际,他则转过了身,同二刚一并将雪中的段玉明和常飞架了起来。 远远的雪花底,他和二刚让余下三人先半靠在树脚,慢慢调息方才受过的伤痛。 唐义不再看下去,唐义继续走。 等到四个人重新在桑陌林的中心聚坐,一直不敢有什么动作的李波才吊儿郎当地说。 “这些人简直是在找死。” 天性使然,严利的骨子里是看不起李波这样的人的。一路上,严利也不会跟李波有话多说。 连甲的嘴子在许多时候都很碎,但现在去兀自安静下来,嘴角稍略勾着一抹玩味地笑容。 为了不使李波尴尬,唐义微笑地接住话语,道。 “怎么说?” 李波道。 “这些人哪怕联手,也击败不了义哥,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想着单打独斗。” 唐义静静地道。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辟蹊径!” 他的身影在雪下斜长,一副清瘦的模样,却也要蹈海翻江。他的骨子里有一种炙热和执着,会给信任他的人带来依靠。他难免就会让唐义想起了过往,想起这尔虞我诈的江湖之上。所以唐义终究会是向着他,所以唐义哪怕在墨雨堂里并没有什么能量,也想尽量为他把一些坎坷清扫。 那虎视眈眈的杜八指,那七窍玲珑的宋闲庭,唐义哪管自己拦不拦得住、挡不挡得了,都要奋搏一试,就当是唐义聊发的少年狂。 飞雪还是乳白色,可是飞雪在暗茫茫的天地间却再不光洁明亮。 对立 (4) 他当真是把所有的局布好,车对车,炮对炮,输赢胜负,却是一点都把握不了。 就算大家斗胆,也不敢说一定在对方的手中讨到好。 但至少在心气上,哪怕是方才经历过惨败的三人,也同他和二刚再次拧成一股绳。这才是最可贵的地方。 松雪成涛,满满地飘浮在天上。 三个人拉展还带着伤痛的身子,拔起身,连目光都没有对向已经闭了眸的唐义等人,径直退出桑陌林的中央。在他的带领下,幽幽沿着蜿蜒崎岖的路向着入口走荡。 既然情势已逼迫着必须和唐义等人对立,再想取胜,就一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办法。 他想不到。 以往咬咬牙,拼命就好。但适才同二刚简单的对话实在令他困惑,不知不觉就有点止步不前了。 这样的时候,如果能让二刚跟孙永文说上一席话,或许会有东西萌芽,那说不定会是颗灵丹妙药,总好过自己一味地将性命赌上。 二刚没有半点异想。 像其这般极尽理智的人,若还有一个办法使之癫狂,必定是让大刚受伤。 方才哪怕明知连甲令大刚受伤是这场试炼的一部分,二刚也有将连甲宰了的想法,所有倘若自己能与孙永文激出一点火花从而将连甲打败在当下,不论遣其做什么,也不会多出二话。 既然彻底对立了,要做的,就是将对方击垮。 四个抱着同样信念的人和一个懵懵懂懂的大刚斩断所有挡在面前的荆棘,铮铮地出现在孙永文三人的面前。 已是入夜,天气更亮,赵白光当然睡不下。 事实上,在赵白光抛出他的身份的那刻起,赵白光已然睡不下。 因为孙永文和徐向的嘴角简直都要惊讶到了眼角,用不可置信的眼睛望着赵白光。 赵白光稍略耸了耸肩膀,起先也未这个推测有过一小刻的惊讶,随后发觉跟自己的关系不大,就抛诸脑后了。 同是二房人马,甚至比他还率先得到吕慕青征召的孙永文从来都对残空有敬仰和遐想,一时间如蒙雷击,当然贴面上来,追问道。 “他就是残空?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残空?你知道残空是什么模样?天啊!” 然后赵白光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白光苦恼地环抱着自己的脑袋,只是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死死地凝注着自己,层层叠叠化作的凝望让其倍感压力,所以催促自己赶紧回答。 赵白光道。 “我哪里见过什么残空啊。我也只是推测罢了。” “只不过他的口气的确不小,上来的第一天就说要超越‘卿衣快刀’在连营里的记录。就连一向霸道的铁狗可都不敢这样说话。足见他不简单了吧。” “而且从第一次仰卧起坐到最后一次爬山,哪时他不曾入前三甲?各方面的能力,都是我们十三人中最为精锐了。” “他还要用一杆木刺。不是木枪,不是木矛,只是一杆木刺。为什么要用木刺?” 同样崇拜残空的徐向很快就有答案接上。 “因为残空使的就是一杆刺,‘殇离鬼中刺’。” 残空原本只是残空,鬼刺本来只是鬼刺,被楚飞惊寥寥一语后,便有了这样的名堂。 被赵白光这样一说,就连孙永文也“扑通扑通”跳起心房,可孙永文毕竟还是一个严谨治学的人,喃喃道。 “可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呀。他也可能是个跟我们一样崇拜残空的人呀。” 赵白光道。 “所以等他回来,你不妨亲口问啊,你和他的关系岂非融洽!” 所以迎着铮铮而来的五人,孙永文和徐向同样开始有些紧张。 孙永文支支吾吾,竟是不知道该如何问道。 徐向也有些慌,跟他更是没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赵白光无奈地摇晃了头,管不了多少,让心头的疑惑直截了当。 “欸,残空你认不认识啊?” 对立 (5) 黑夜的漆黑遇上白雪的洁白,彼此都褪色了分毫。 他在黑夜里的白雪下,迎接着七对目光。 每双目光里承载的情绪又不尽一样,尽显复杂。 孙永文和徐向的眼底无疑蕴藏着难耐的期待,两人分明都愿意相信这个生活在一起七天的神秘男子就是传闻中凭一己力洞破鸦城的残空。 常飞和段玉明的眼睛里多少则有些错愕和吃惊,一时也想不出此刻的情况缘起于何,但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 大多数时候,大刚都是疏离在众人之外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其反应的确过慢,一方面则是实在对别人的话题不上心,现在却也鼓起来圆瞪瞪的眼睛,望着他时充满了好奇。 二刚的眸中有狐疑,且同时带着恍然的神情。 只有赵白光的目光里依旧平静。 他的视线和赵白光开始有了交集,并不躲闪掩蔽。 他道。 “我不认得残空。” 那几个揪住的心蓦然砸落下去。 他接着道。 “我就是残空。” 寂静。 黑夜在雪花里变得空明。 赵白光的嘴角勾出一点淡淡的笑意,默默地转过身去,其余的人则时疯乱了,团团把他给围紧。每个人都从他的身上找得出好奇的事情。譬如鸦城的战局、抑或是和青花楼的对搏、当然还有岚漪湾底对孟卿衣的营救。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也只有二刚能维持冷静。 二刚道。 “我们同他回来并不是为了打听他的事迹。” 这句话算不得重,这句话却已能够让常飞和段玉明把嘴巴闭紧。常飞和段玉明不会忘了从唐义手中夺旗才是当务之急。 二刚越过他,直接在孙永文的面前站立,很平静,也很严峻,道。 “我们已和残空连同了战线,接下去就是要跟唐义对敌。” 孙永文随着二刚的话浑身都打了一个哆嗦。 一边的赵白光打了个哈欠,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 二刚却不会让其溜脱出去。 “你也用剑,对付严利的时候,算上你一席。” 赵白光人都跳了起来,简直就要大发雷霆,只是还未开骂出去,就碰见了四双灼灼的眼睛,立刻让其缩了回去,只是嘟囔着道。 “这么麻烦。” 年纪尚小的徐向却是一把勾着了赵白光的脖子,笑起来。 “这个人丧气的话你们都不用管,到时候你们就把这个人推出去,想不出手都难。” 一个单纯、一个惫懒,两个人能走在一起成为惺惺相惜的伙伴倒不是太难。 八个人找了一个稍略遮风的地环成圆走了下去。 这样的从长计议,每一个步骤都要特别的细腻。 他先是将对阵的情况再一次的说明,由他激战唐义,常飞和赵白光剑挑严利,大刚、二刚两兄弟则同连甲再争风云。 孙永文一向只有被人打的造诣,在这个方面的确时一点也没有建议,所以只专注于时机和目的。 孙永文道。 “敌明我暗,最有利的方法,一定是突袭。” 没有人会对突袭有意见。 大家的思想都达成统一,一切只为了赢。无论手段是偷袭还是突袭,都在所不惜。 决战时刻 (1) 黑夜,最深的黑夜。 距离整场试炼,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时间。再熬过这最后的一刻中,众人就可以去温暖的被窝里长眠。 只是在那之前,所有人的发丝上仍要缠绵着千层雪。 孙永文说。 “最好的突袭,从来都是在最后一刻,因为离最后不远,所以难免会有人放松警觉。” 孙永文既然这么说,他和二刚便领着众人这么做。 八个人,穿梭过了风雪、枝泥,慢慢才在桑陌林的最深处出现。 透过阴霾的枝杈,在黑夜也有不俗眼力的他甚至可以把铁狗的侧脸给看见。 现在铁狗的脸正对一只硕大的拳头凿在当面,铁狗应声撤后了几步,半扭过去的头才总算停住。 不甘和屈辱让铁狗的内心燃烧起愤怒。 在深彻冰雪中呆了一整天,再怎么皮糙肉厚,也不好过。 更何况还被其余三组人马同时狙击,不由得不把短旗交出。 从那以后起,包括金乌珠都有一些溢于言表的颓丧,是铁狗极力的开劝,才让涣散的人心稍略收拢。 铁狗郑重地告诉每一个人,三面旗子中总有属于自己的,言语里面或许充斥着蛊惑,目的却是成功的。铁狗看得见其余三人的脸上难免都燃起了些许笑容,不是勉强的假笑,而是对于从这场试炼中合格走出的渴望。 铁狗敦促着几个把头顶在一块,随着时间自己大声呼喊口号。 每个人都铿锵有力地念叨着“成功、成功、成功”,然后气吞斗牛地冲了出去。 上天对四人是慷慨的,否则也不会由着几人拾到第一面短旗。 可铁狗等人毕竟不是那百年来才会出一个的最被眷顾之人,好运不会接踵而至,旗子也不会就在几人的眼前。 四个人沿区域开始地毯式的搜索,成效甚微,却多多少少排除了一大片的范围。索性也没有遇上别组人马,不然如此斗胆的化整为零是要被击溃的。 天色一点点变得会亮,那是黑夜和白雪相互制衡的结果。 “嗖”地一声,烟花炸亮在天际,宛如一朵蔷薇。 三个人又聚了起来,哪怕是在雪夜,也是汗流浃背。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摸索,最后一面短旗成功地被林隐方从树洞里掏了出来。用林隐方的话来说,“那是个老鼠才能爬过的树洞,伸入三指都是不易,我花了些时间把洞口破开,冰天雪地里面,树面的表皮结上了冻,要凿大些还真不容易。无论如何,还是被我得手了。” 然后是林隐方欣慰的笑容。 铁狗重重地拍了拍林隐方的肩头,分外器重。 折损当然也是有的,就像陈广仲,铁狗三人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其回来。 天色越来越深沉,三个人都没有估摸时辰,只能赶紧往桑陌林的深处走,倘若错过了时辰,一切的努力就都无用。 可是铁狗没料到能让所有的努力白费的因素实在有许多,譬如此刻正在雪地里静坐的一行人。 靠在板凳上的人正瑟瑟发抖,幸亏身子上披了一条毛绒,要不然就要僵死过去。 其余三人却坐得好整以暇,飘零的雪似乎是伶仃落在肩头,竟未有太多的白在衣服头发上残留。 热腾腾的蒸汽袅袅浮升,竟让有些生硬的天地变得稍略朦胧。 唐义睁开眼窝,看着铁狗的时候,还是那和煦的淡淡笑容。 决战时刻 (2) 孙永文还说。 “如果可以,我们要拉拢所有的人力同仇敌忾。” 所以他从雪雾中缓缓走出来,对着地上的铁狗,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虽然坚实,他的手毕竟是消瘦,让人忍不住去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够将铁狗拉动。 铁狗仰望着抬头,凄清眼眸。 林隐方已经倒下去了,金乌珠岂非也倒下去了,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站起来? 留给铁狗的没有多少时间,但铁狗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去思寻念究一个问,那便是自己对于他的怨跟恨。 这些幽怨的起因说来可笑,不过是因为别人对铁狗即便没有巴结,也会点头寒暄,唯独他从来视而不见。高傲的铁狗如何受得了别人的轻蔑。从此,就是对他恨意不绝。 而这般怨、这般恨的人,竟然居高临下地伸手,像是胜利者的施舍,铁狗简直要把牙咬碎了。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只手,教铁狗怎么能接! 铁狗却迎着那双没有情绪的目光,将手伸出。 无论什么样的恨都比不过其当头的愤怒。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能让其低下头两次。 面对唐义,铁狗已经退让过。这一次,铁狗认定了要靠自己的拳头和斧子拿回一些东西。 唐义眼睁睁看着雪雾中走出的二人,破天荒也要感觉出一些惊异,笑道。 “哦?你们两人也能联手?” 铁狗道。 “无论我们有什么仇,都可以放在扒掉你的皮后。” 唐义不禁也要好奇起来,两个不对付的人联起手,会不会威力欠奉。 “你们打算怎么攻?” 既然已决定同他联手,铁狗自然少了一意孤行,口吻却还是稍略带着些吩咐,说。 “上三路随你,下三路归我。” 口气或许还是自我,但已为他想过。 谁都知道他的进攻手段单薄,纯凭一刺,与别人配合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束手束脚,彼此掣肘。而一旦划细了上下领域,就不会相互骚扰。也是因为他的方式里只剩下刺,上三路的躯体更利于发挥。这些铁狗绝不会说出口。这些他却当然都懂。 两个人用最舒展的姿势握紧了手中的木作,铁狗当真像是扑食的恶狗,他却是凶野的豺狼,无论是谁被这两个人盯上,命运就要急转直下。 唐义也是苦笑,随后一双细腻的手慢慢绕在脖颈前,将系紧的缠声顺着结解绑,御寒的皮袄随意地被其扔在雪地上,闪烁的目光中看不见丝毫的惊慌,旋即向飞旋的苍鹰,最先振翅勾爪。 被人夹击,却是直取敌方,这份魄力,能够成为牧离的副手的确是当之无愧。 其速度如鬼如魅,眨眼便出现在二人身前。 双手是鹰爪而非虎爪,不是猛勇难挡,却尖锐非常,双爪撕向两人的面庞。。 他和铁狗根本一步都不欲退让,唐义出手虽快,还是被二人扭头避让。 只是鹰爪比虎爪更巧,落空的双爪并不回撤,而是再往前闯,掠过了二人的后脑,突地回啄二人的背膀。 他和铁狗都没料到,肩上都被重重地咬了一下,却是就地一滚,一方面稍略卸去鹰爪尖锐的劲头,一方面也是再度把距离拉开。 唐义回身,嘴角已了无淡然的笑。 决战时刻 (3) 与此同时,常飞的窄剑也再次于严利的面前出现。 严利抽出随便插在腰际上的剑,脸上顿时展开了笑意。 这几个时辰里,武痴如严利,必定是在绞尽脑汁地去拼凑出一个破解常飞“百八十剑逝蓦如雨”,居然还当真被其窥探出些许的门路。此刻常飞屹立在前,岂非是一个测试的良机! 严利架剑在肩,横踏七步,与常飞对立,其中隔着四步的距离,正是在常飞最好发挥的范围里。 这个距离就是严利为常飞设下的陷阱。一旦常飞毫不犹豫地展露剑意,严利就会用深思熟虑后的剑技回击。 可常飞出剑就是讲究一个毫不犹豫。 丝毫的犹豫都会让剑势难以绵密。 常飞出剑。 在雪夜里,无星无月,也只是一柄木剑,竟被其舞得有光华骤起,十三束流光分别向着严利周身的大穴射去。 这开头的十三剑就是“百八十剑逝蓦如雨”的精髓处。每一剑都具备致命的杀机,每一处要穴若是被刺中,都可以让一个人丧失行动的能力。通常不会有人愿意在一开始就去拼命,对于如此的十三剑就会选择避让,之前严利已刺中常飞身体的三处大穴,以为常飞最后刺落那十三剑不过是垂死挣扎,最后竟被常飞连成了雨势。 这一次,严利当然选择不让,也是连出十三剑,每一剑都去跟常飞的剑锋拼在一块,果然有所阻碍,几滴水花未能行程滂沱大雨,剑法使不出来。 只是严利也不会好过。肩上、肘上各挨了一剑。 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常飞起手十三剑是精心的设计过,而严利用来阻拦对付的十三剑则是东拼西凑,每一剑各自为政时都很绝妙,也的确克制常飞的每一招,却又有些南辕北辙,连贯不了,以至于速度上自然落了下乘。 可纵使严利身中两剑,气势则如虹,信心大增。而常飞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剑法被封杀住,自然开始颓乏。 再战时,已是严利主攻、常飞坚守了。 常飞的绝剑也就那么一招,而严利却是领略过许多大家,虽还做不到如狄秋这些人一样化繁为简,却一直做得到繁花似锦,令人应接不暇。 剑锋去削常飞的肩臂,剑刺去点常飞的胸膛,剑背去贴常飞的脸颊,甚至还能用剑柄去敲常飞的后脑勺。剑剑都如羚羊挂角,不到木剑极近之时,常飞居然都分辨不了那一剑到底往哪儿打。委实让常飞大开眼界。 然后就是分出输赢的一剑。 这一剑叫“大中至中”,这一剑最朴实无华,这一剑直接刺在了常飞的右侧胸膛。这一剑本来是可以刺进常飞心脏的,但哪怕是木剑,震起的激荡恐怕也会让常飞受不了,所以严利才偏刺了一下。 一口血从常飞的喉腔里喷了出来,整个人也摇摇颤颤。可嘴角却能挤出一个笑,随后双手慢慢地把无锋的木剑捏住困上。 常飞笑道。 “孙永文说,拂晓前出击,突袭最好。赵白光不这么认为,赵白光说偷袭最有效。” 严利只觉得脑后突然起了一阵阴风。 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入身后的赵白光! 决战时刻 (4) 一瞬间就有两场乱战在连甲的眼前同时开打,连甲翘着二郎腿,一边看得眼花缭乱,一边感慨戏真好看。 但绝不会有人让其闲着。 雪夜下,立刻就有人要来对付连甲。 一大一小,一胖一瘦。 这两兄弟绝对迥异的身材总是最鲜明的标志。 连甲唉声叹气道。 “我就是个来凑数的。” 二刚愤怒不减,咄咄逼人地道。 “可是你却将我的哥哥打了。” 看着弟弟的震怒,大刚还撒娇起来,道。 “对哇,对哇,可疼了。” 就是连甲也要拿大刚没办法,只觉得大刚可爱得紧,咧嘴露笑。 其本不是个愿意解释的人,可秉持着能偷懒就偷懒的念头,还是顽强地解释道。 “我也是身不由己,才重手落下,要知道,是你哥哥先向我动的手。” 二刚已不愿再说废话,代替二刚发声的,就是那条七折鞭。 鞭子虽是木鞭,仍有一定的韧性,二刚三指纵鞭,手腕发力,长鞭可力透重石,向着连甲当头砸落。 连甲终究无法再吊儿郎当地躺着,连忙在雪地里面打滚。 那深沉的一边便重重砸裂了一地的雪块。 大刚见势,朝天一跃,固然跳得都高不过别人的膝盖,遁下时则的确像是力拔山河气盖世。 地上要不是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连甲实在会被震飞得更高。 这惊天动地的一阵同时也给其余两场乱战带来了变化,只不过那些可以算做后话,暂且不表出来。 连甲彻底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力,只好身不由己地在空中游漾起,如何都是摸不着边际的。毕竟其本身就不是一个可以凭空借力的高手,以至于无处去着力,还能维持着下半身先落地都属于不容易。 但二刚分明是下了狠心。 鞭子一挥,如同有灵的动物一般照着二刚的心思缠了过去,围绕连甲的脚跟绑了三圈,继而奋力拉扯,连甲在空中非但调了个个儿,更如冲破大气层的陨石,再遇不上半点阻挠,势如破竹地冲射下来,然后炸裂在茫茫的白雪和土泥里。 这样血腥的场面实在太过震撼,看得人眼睛都要跌落下来。 只是整片桑陌林的中心所有人都在忙着争乱,也就只有孙永文一个人在肝儿颤。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没有血。 地上仍是白雪粉末,竟连一丝一毫的血都没有染出来。 再过一会儿,倒栽葱一样的连甲兀自像是没事的人一样爬了起来,面上带着吃痛的模样,甚至还温柔地安抚开自己的脑袋,却是绝无什么大碍,口中念念有词地道。 “老头子不欺我,这身铜皮铁骨倒是真的不错。” 大刚愣在那里,眼睛里也满是错愕。 二刚却没有太多的情绪,木鞭仍然绑着连甲的腿肚子,骤然拉扯,却是拉不动。 却见连甲一条腿深深地插进了土壤里,自是拔不其分毫。 连甲固然散漫,倒还是有一个信条,那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连甲的手同样捏紧了木鞭,竟是要把二刚给拔过来。 原本看着大刚二刚占着上风,孙永文还满心的欢喜,情势却在一瞬间逆转开去,立刻就让孙永文的心揪紧。 只有一点是值得庆幸。 大刚和二刚只是一个幌子。 其实不论是他或者常飞赵白光,都只是幌子。 决战时刻 (5) 如果时间稍略拨回到两组人马的会晤上,你就能发觉两个人的尴尬。 当然是段玉明和徐向。 两个人简直像是被抛弃了一样。 徐向多多少少有些闷闷不乐,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毕竟是这次连营里年纪最轻的人,还不知该如何去争取。 段玉明则不然。 段玉明直截了当地道。 “所以我可以躺下来了。” 语气里当然有不善。 众人都扭过头来,只觉那双目光瞪着孙永文,似乎要把其撕成两半。 赵白光看准了时机,赶忙插话进来道。 “不如我们两个人换。你跟常飞去偷袭严利,让我躺下来。” 段玉明就连眼眸也未向赵白光转过来。依旧固执地在孙永文的面前打转。 孙永文原本就不是武夫,在众人里面胆子就该是最小的,缩了缩脖子,竟有些狼狈地往后倒栽。地上的雪灌进脖子里的那一刻,孙永文冻得浑身都打颤。 二刚顾及着大局,轻柔地喊道。 “段玉明。” 声音里面倒是没有责怪。 这几天相处下来,常飞应该是最知道段玉明脾性的,不由得按住其肩膀,然后问道。 “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段玉明去做的?” 孙永文一时说不出话,不住地在从脖管里掏雪出来。好心的徐向也起身,为其将彻骨的雪花拨出来,一时间二人都是手忙脚乱。 然后,孙永文的脸色才算是定了下来,深吸过一口气后,道。 “当然有事要段玉明去做。” 段玉明高昂着头,如果孙永文说出来的只是一些杂活,段玉明才不会干。 孙永文郑重地说道。 “其实你们都可以是幌子,段玉明和徐向才是决战里的关键。” 徐向一听就热血沸腾了起来,左右双手握成拳头,互相碰了碰,然后笑道。 “好。” 段玉明倒还是有些狐疑,稍略眯住眼睛,冷然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 孙永文道。 “义哥手里面的旗子,需要你和徐向抢过来。” 段玉明有些震惊地道。 “哦?” 孙永文娓娓道来。 “残空向义哥宣战,替每个人都宣战,届时唐义、严利、连甲三人都要迎来一场硬仗。所以我忍不住在想,该不该把旗子放在身上?” 二刚摇头道。 “如果当真是场硬仗,我什么也不会放在身上。有时候哪怕是一个放着铜币的钱囊,对我也有影响。” 孙永文如拨浪鼓一样点头,附和道。 “我也是这么在想。” 二刚道。 “所以你已经知道旗子藏在哪?” 孙永文努了努鼻子,道。 “我希望旗子在人的身上。” 现在还是最深沉的夜,现在的决战杀得正酣,李波却是什么都管不了了。 李波的脾气不小,实力不大,面对着两个成夹角之势向自己逼来的人,心里发毛,脑子也有些慌乱。 李波左顾右看,想要高喊,却没有人会管。 李波咬紧了牙关,没有人有永远可以依赖的港湾,这种时候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李波只得默默地操起手边的木椅板凳起来。 各显神通 (1) 地动山摇。 当连甲和大刚全力相撞在一起的时候,整片雪林都要为之变色。 在二刚的配合映衬之下,大刚一膀子气力宣泄得淋漓尽致,竟比之前横冲的肉弹还要嘈杂。 选择硬接的连甲探出双臂,半寸不让地托在大刚圆润的屁股上。 第一时间,自然是大刚的牛蛮之劲把连甲给压下。连甲被巨大的力量逼得向后滑,那条用以支撑的右脚笔直在雪中挪移了一丈。 若是平常人,早就被大刚硕大体型迸发出的力道给彻底碾压,可连甲的铜皮铁骨的确让其只是稍略褶皱了眉头一下。 而大刚终究无法再更使劲了。 就如第一次交手,在大刚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时候,轮到连甲发劲。 然而这一次连甲终究是以一敌二,以二刚的精明,一眼已看穿连甲力量爆贯的时机,一条六折鞭又一次像水蛇一样快速蠕动的身躯划过。 鞭子是贴地而行,一瞬间,连甲竟无法注意。就在其要一举反击的时刻,突然根基不稳,右脚被攥着向外拉扯,在如此出乎意料的情势下连甲没有应付的方法,便一字马地劈叉在地上。 连甲当然有铜皮铁骨,连甲就连韧带筋脉简直都是硬的。这次重重地劈出一字马,当真是让连甲由内到外都开始痛彻心扉了,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大刚趁势在空中一个旋转跳跃,将身体转过来的同时,也若泰山压顶般,直直地坐在了连甲的身上。 连甲眼珠简直都要往里一翻。 于是一屁股坐在连甲身上的大刚就似咸鱼翻身做主人一样,学着几个时辰前大刚的模样捶打。只不过大刚仰仗的都是自身肥硕身体的重量,当真说到拳头的凌厉,还是差了些。却也把真皮散了的连甲打了个满头包。 但连甲终究是要从腿上的疼痛里走出来的。 头脑一歪,就让大刚的一拳打落在了雪地上,紧接着膝盖一拱,大刚便圆圆滚滚地从其身上滑脱了。 连甲蜷缩身体,旋即双掌在地上重重一拍,人便翻旋着腾空而起,套在右脚的六折鞭还想对连甲起到阻碍,却是被简洁的一记手刀劈断。 二刚的木鞭又在连甲的手中损失了两折,只不过这已是最后的一战,就算整条木鞭分崩离析,也不用去管。 连甲脸上的痛倒是真的,却没有鼻青脸肿。连甲捂着自己的脸,一边心疼自己的模样被糟蹋,一边对二刚看过来的眼睛有些害怕。 那双眼睛分明还在盯着自己的脚。 如果又被其拉扯一下,连甲实在就不想再干了。 这时候突然风云变色。 却是李波挥舞着板凳被两个人围上。 连甲的面色顿时就难看了起来,从那铁青的模样,二刚更加能肯定自己的推测。 连甲稍略环顾四周,但见唐义和严利也在苦战之中,根本是分身无暇,而岂非也是自己距离李波最近! 连甲别无选择,终究要拿出一些真家伙了。但见其壁寒的棉衣一脱,露出了其中藏着的一件素甲黑胄。 各显神通 (2) 那素甲黑胄里藏着七十八根钢钉,二十一环赤轮,和三枚最要命的红头针。胄上有三个拉环,一旦连甲伸手同时拉下,一百零二件都啐着剧毒暗器会绕着连甲的身子无差别地射出,任何人没有准备都逃不了。 连甲当真是发狠了?要对大刚和二刚下杀手? 大刚和二刚还不明所以,一边戒备着,一边希望再次把战局引入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然后,二刚就发觉自己的右侧眼皮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俗话二刚当然都知道,只不过以往很少去迷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可现在,二刚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连甲终于拉动了其中一个拉环。 二刚看不到是什么飞射出来,因为那些残影太快了。 旋即两个人就如筛子一样,被射出来的东西钉成了刺猬。身间百骸都有刺痛在流淌,倒在地上的二刚伸出手来,拉了拉一向容易委屈的大刚。 大刚的棉衣简直都被戳破了,皮肤的表面都露在红肿,偶尔有三四个小木块被那身臃肿的肉给夹住,才教人知道连甲到底还是把致命的暗器都给替换了。 二刚固然也有伤,毕竟不是伤痕累累。 二刚却只能苦笑一声,不动弹了。 聪明若二刚当然能猜到素甲黑胄里藏的应该是暗器,如果真是生死对敌,现在自己和哥哥就是两具死尸了。连甲已然给二人留了性命,二刚也就不便再咄咄逼人了。 二刚只能扶着大刚亦步亦趋地走出战场,任由连甲朝段玉明和徐向袭去。 这时候李波操持着板凳,在段玉明和徐向的夹杀中逐渐撑不下去,连甲破局而出,只怕就要把众人的谋划毁灭殆尽。 他当然不能容许。 他和铁狗两人联手,好不容易压制住了唐义。 起先二人联攻之势久久不能形成当然是因为唐义的经验老道。 唐义凭着轻功的高超,很多时候都能杀进重围,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他迅捷的一刺,随后全力对铁狗进行猛击。 这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 唐义本就是凭借轻功穿梭游离,其实和二刚对敌的方式比较相近,只不过唐义的轻功更快、经验更老道、掌握的武功也更精巧几许。 铁狗甚至挥不出手中的劈风斧,更不用说去限制唐义的下三路。如此如莺如鹂,飞梭于二人之中,委实打得铁狗手足无措,也让他所有的快刺宛若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但战场里总会有突变。 特别是桑陌林里,这般的乱战。 许多深刻的影响有时候往往不是你的对手带来的。 影响唐义的是大刚,跃身坠落、激得地动山摇的大刚。 他不住地摇晃,身材本就稍显瘦弱,且几乎不懂轻功,在这样的情势下的确很难把持住身体。 唐义的情况当然比他好。 虽然体格上,唐义只比他大了半圈,也被荡飞了起来,可良好的身法却令其立刻在空中平衡住了。 就在唐义几乎要稳稳地落还地上时,眼眸里却有黑影在晃。 当下,唐义已明白了现状,心知不妙。 那摇晃着冲上来的黑影当然是铁狗,像铁狗这样肌肉虬结的壮汉或许也会被震得摇摇欲坠,却绝不似他和唐义一样被溅飞出去。 唐义在空中稳定身形的时候,铁狗的双足还踩在泥泞的雪地上。 铁狗冲了起来,劈风斧紧握在手上。 各显神通 (3) 唐义躲不开。 唐义唯有硬着头皮迎上。 这样子的打法已经违背了以往,所以哪怕唐义想要以暴制暴,却也不见得就能所愿得偿。 劈风斧直直地切在唐义的大腿上,而唐义的分水掌却只在铁狗的胸膛留下了一丝白光。 唐义吃痛,无法追击而下,将所有分水掌的后招施展出来,另一面总算稳住身子的他也提着木刺赶到。 他半空一跃,木刺在无星无月的雪夜下,也绽发了凌波光华,将一抹抹雪花串成花团,在唐义身前爆开雪雾,遮蔽其目光,紧接着木刺顺势而为,刺往唐义前膛。 唐义下意识地侧过身形,堪堪躲开了致命的地方,却也是棉衣被撩开,划出了几抹血花。 不待任何喘息的机会,铁狗再向前闯。劈风斧仍是砍向唐义的腿脚。 无论一个人的速度再快,拖着一条伤腿,便施展不来。 可现在的情况毕竟和方才不一样。 方才唐义人犹在半空,的确失去了和缓铁狗攻击的能力,现在虽是伤了一条腿,却是扎根在地上。 但见唐义还能以那条伤腿作为支撑,旋即另一条腿踢踏出去,就是去踩斧梁,劈风斧屡屡受阻,看着挥来喝去,斧头上的力量却大多被唐义抵消。 他的木刺跟上,此时如无声的星芒,在雾中穿梭不断,虽同样也看不清唐义的情况,却每一刺都指向唐义的躯干。 他的眉眼去突然一跳,只觉得刺尖上屡屡传来柔和的力道,不容分说地就把他木刺里的凌厉拍歪了方向。 等到雪雾全然褪下,两人都难免要为眼前的光景感到惊讶。 好一个唐义,居然能把自己一分为二,上身凭分水掌打落他的木刺,下身则每每踩中斧梁之下,虽不能说是轻描淡写,却也做到固守无瑕。 他和铁狗又试了几次,的确是穿不透丝毫。 一下子铁狗就被激得狂躁,但不论怎么急,也洞破不了唐义的严防。 他却冷静得下来,眸子一转,道。 “你上我下。” 铁狗不明就里,想不出换了个角度能有什么变化,但他的木刺已然穿刺了雪花,铁狗唯有跟上。 木刺与木斧形成了完美的包夹,将腿脚不好使的唐义完全笼罩下。 突然,铁狗的眼睛也为之一亮。 唐义仍是方才顽强的守势,但木刺较劈风斧来讲毕竟还是短了些、细了些,即便想要踩停势头,却是无从下脚! 而分水掌遇上粗犷的劈风斧,起到的作用同样缩小,有几次挪不开狂斧的来势,不得不倾斜身子去逃。 而今的情况便又开始有了变化。 刚才木刺攻上、木斧削下,唐义迎对起来,全然能做到下身不动分毫、上身巍峨笔挺;眼下却开始有些左支右绌,顾上便难及下,不但要拖着脚去避退,脖颈更是屡次受到威胁。 便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唐义彻彻底底被联手的二人给压制住了。 唐义当真是被逼入绝境,且毫无办法。 只是风云突变,连甲把大刚二刚给击溃了。 他必须要想出办法,他必须要去阻止救援李波的连甲。 各显神通 (4) 所以他把整张后背都给让了出来。 趁着唐义偶尔反击的一掌挥出时,他便宛如弹簧一样跳迎了上去。紧接着,这一掌就拍在他的腰背上。 哪怕他已做好硬接这一掌的打算,故意错开了要害,仍被震得浑身发麻,禁不住就有一腔的血从口中溅洒,可也当真如自己预料,乘着这股掌势内劲,他借力用力,很快已杀至连甲的身后。 连甲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疾风撩动。 那杆木刺舞于飞雪当空,如梼杌展开獠爪,直刺向连甲的脊梁。 便是身披素甲黑胄,已让连甲心中“咯噔”作响,足见这借势贯来的一刺有多声势浩大。 只是连甲毕竟还记得拉拔甲胄上的吊环,顷刻间,密布在身后的二十一环赤轮同时跳出了机括,规规矩矩地朝着他四肢百骸削割而来。 原本的赤轮暗红腥色,前后都是锐利无比的弧锋,左右却又是镂空,弹射出去速度是果不其然的快,唯一的缺陷只是不能飞向连甲所打算的地方,但用以将身后敌人避退却是绰绰有余。现在以木块磨制的赤轮有了一点的厚重感,倒把这个缺陷给补足了。 眼见着李波的板凳已被大飞出去,再争取一些时间,段玉明和徐向就可以在其身上搜尽,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连甲困在这里。 他绝没有退避! 空中的一刺变作七刺,“叮叮叮叮”声不绝于耳,很快就有五六环赤轮被他刺落了下来,脸上、肩上、臂上、腿上毕竟也是被划开。便是木轮已有如此的尖利,但即便连甲用上当真锐不可当的赤轮,他还是不会退的。 无论他身中多少下,木轮已悉数掉落了。 他再次举步,向着连甲从过去。 连甲听着背后的脚步,感受着背袭过来的凉风,无可奈何地把眉头一皱,再一次举起包藏钢筋铁骨的拳头,凌然抹身转来,向着他轰了出去。 要说全场还有谁可以跟连甲对轰拳头,一个只能是躺在地上的金乌珠,一个当然是仍在与唐义缠斗的铁狗。 他不是金乌珠,更不是铁狗,他想以木刺去撄连甲的拳风,却不料被连甲从斜侧一拳砸碎了木头。 木刺裂成两段后,他当然就没有了和连甲对敌的能力,但他的目的同样也达到了,他岂非已将连甲吸引了过来,现在只需要退后。 可连甲当然不会容得其遁走,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浑身如张满的强弓,然后腰借足踝的扭力、肩借熊腰的魄力,炸出了这一拳头。 拳头简直就是向着他的左脸而去。 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被这一拳打得脸面扭曲。 可也就在这一刻,天上地下,突然出现了两把剑,向着拳头削砍而去的两把剑。 两把剑同时削在连甲的拳头上,顿时如同齑粉一样,碎成了无数瓣,有的更如若是和雪末一并随风而去。 却终究是阻止了连甲的拳头。 连甲定睛看了二人几眼,左边是常飞,右边是赵白光。 各显神通 (5) 当然是常飞和赵白光。 事实上,在严利的木剑被常飞紧紧捂住后,严利已是输多赢少。 赵白光的剑光从其身后飞掠而来,光影甚至让严利的神经有一瞬间的迷茫。 严利无法举剑招架,严利只能退让。 千钧一发,严利才躲过了诡谲的一剑,付出的代价却是摒弃的木剑和脸上的一条红伤。 等到常飞站稳了身子,双手各提一把木剑,要向严利进招,严利已明了眼下的情况。 严利是个剑客,却要在无剑的情况下迎对两个都很有天赋的剑手,无疑只剩下硬撑了。 但严利就是这么不屈不挠。 只见其长纳了一口气,浩浩汤汤的内力第一次在没有剑势的情形下被牵引而出,风雪滚云,仿佛当真有那么一些无形的纵横剑气顺着其指尖游离满满形成雪龙雏影。 如若说大武经可以给人带来爆发力,那么大无上绝功就能让人有沉稳的后劲。 倘若严利有剑在手,雪龙随剑而刺,就算常飞和赵白光有最绝妙的配合,恐怕也要被这条雪龙打散。可现在的雪龙则只是徒有其表,并不能给严利提升多大的战力。更何况剑客丢剑,气势一下子就会颓坠下去,而对面又恰恰是得逞的二人,此时自信都一时无两,绝不是以雪画几条假龙就可以震慑的。 果然,在四手、三剑、二人的合力下,严利只有节节败退着逃走。 不消十五招,就露出了许多致命的缺漏。 只不过这时恰恰有大刚从天而降,震得整片林原乱抖,勉强才让严利抽出了身来,将赵白光致命的快剑险险避过。 如此,也只有再让其苟延残喘一会儿。 赵白光的长剑如流云飞泻,就像星河一样顺滑着再进。 严利不得不感慨与剑的契合圆融,赵白光更在自己和常飞之上。 至于常飞的可怕,无疑是在独创的剑招。 现在不必思虑如何躲开严利的阻挠,如雨的剑招骤然成势,不论严利还能再将风雪凝聚成什么模样,都逃不过被“百八十剑逝蓦如雨”给一一点破的结局。 无数的剑滴滴答答下在了严利身上。 木剑刺不透皮肤,却仍然会带来痛。 被赵白光赶入剑势中的严利只能被捅成了筛子,最后重重地在摇曳的风雪里垂落。 看着将对头打了下去,赵白光最先撑开了双臂,把懒腰给伸起,嘴巴上的哈欠简直可以催来别人的困意。 可是常飞的眼睛却突然缩紧。 赵白光很苦恼,却还是选择向着常飞的目光看去。 一眼望去,就见大刚和二刚肩并着肩从连甲的身边退去。或许是败了,败得无声无息。 而连甲更是大摇大摆地朝着正在追截李波的段玉明和徐向走去。 常飞一声不吭,更是不顾被严利刺出的内伤,举着手中的双剑奔向连甲的后心。 赵白光当然会踌躇,可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其中残空引夺连甲的目光、连甲一拳砸裂木刺、常飞双剑跟连甲的拳头一拼都发生在白驹过隙。 等到赵白光在连甲身前站立时,风中正飘散了一些木屑的气息。 输赢 (1) 或许连甲一拳轰碎双剑的场面有些壮丽,但右拳的食、中双指也肿胀了起来,再次让其体会到了疼痛。连甲一皱眉头,一个人要面对三人的围击,任谁都难免会头疼。 他虽是唇间有血,身子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就能再斗十几回合;常飞也受了些内伤,毕竟为了引严利入瓮,当真以身躯承受了一剑,不知何时伤痛就会反噬;倒是赵白光看起来轻轻松松,吊儿郎当地握着那把剑,倒不曾有多少虎视眈眈的模样。 可是连甲的眉目却还是一松,神色看着也很轻松。 因为突变,瞬间的突变。 突变发生在三人身后,突变的中心正是唐义和铁狗。 唐义脚下受创并被逼迫得左支右绌到底是在铁狗和他联袂的时候,而今他抢身去拦连甲,实在等于给了唐义喘息的机会。 唐义总算可以屹立不动,迎着铁狗的三板斧,唐义的双手之间宛若有魔力般,稍略一带,非但能消减斧上灌的巨力,同时也可推偏斧头。 如铁狗这样凡事都仰仗一膀子力气的人,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阴柔,很快脚下失措,整个半身倾斜了出去,将一小块腰腹暴露于唐义的眼中。 唐义心随眼转,手随心转,哪怕空隙委实是小,双手贴合的分水掌也钻了进来,并拢的六指率先戳在腰眼上,看似优柔,却挟着强烈的穿透力,立刻能让铁狗嘴角疼得咧开。随后唐义的双掌轻轻地磨开,左掌托住铁狗左侧腰边,右掌直挺挺地顶在铁狗腹面上,铁狗只觉得有徐风悄悄从下方吹拂上来,然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个和魁梧沾不上任何一边的男人给当空举了起来。 唐义像是扔铅球一样把铁狗扔了出去,重重摔在三人背后之际,铁狗已翻出了眼白。 赵白光回首,便可以看见唐义目色宁峻,先是左脚踏了出来,旋即是右脚跟随着慢慢在雪地力拖着。就这样一步一步,落在了三人的身后。 形势似乎立刻已有了些扭转。 方才还是三人联合围攻连甲的景象,现在则像是唐义和连甲把三人的路全部截断。 幸好三人都没有乱。 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生死,早把所有的紧张都放开。 赵白光只是懒,但行事的时候,却很值得依赖。 常飞却是太累了。 哪怕当时的严利已有留手,让“大中至正”的剑招偏挪一寸,毕竟是结结实实地刺在了常飞右边胸膛。常飞还坚持着与严利再拼二十八剑,已然是不易的。随后飞身而来,双剑力敌连甲的一只拳头已是其最后的心力的,这时候当真是再也撑不了,缓缓在他和赵白光都不经意的时候,如同一片尘埃,悄然落在雪地里。 情势又转。 现在已到了唐义、连甲二人联手与他和赵白光争输赢的时候。 只不过留给唐义跟连甲的时间毕竟是不多了。 就在稍略十步开外的李波已经被夹迫得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乱蹿。 输赢 (2) 所以唐义和连甲要快,必须要快。 唐义一条腿折伤,当然快不起来,于是连甲的两只拳头从刁钻的角度打了出去,就是为了把他和赵白光同时向唐义身边驱赶。 这两人胜在做了半辈子好友,同阵对敌的经验实在太多,彼此都明白彼此的优势在何,联袂起来自然是强强联手。 面对重炮一般的拳头,他已无力硬接,只能落在拳风的轨迹里,向着唐义的身边贴去;而赵白光亦是一个懒惰的人,不愿吃力不讨好地强行和连甲拼此一招,也只好退后。 此时唐义双掌分拨,一掌立于眉眼之间,一掌横在腰腹丹田口,在二人进入自身五步距离,出手。 对于他,则是去截背后腰穴;向着赵白光,却是去按肩头。 他感受不到身后有任何猎猎的风。 这便是唐义的可怕之处,当真能消失于风雪中一便。 但他依旧选择蓦然回首。 他断然避开连甲,其实就是为了等这近身距离的回马一刺。要知道他的木刺已被连甲的拳头打断,委实成了一截短木,如今只适合受身搏击。 赵白光也试图让木剑划出一个圆弧,企图从唐义的右躯刺入。 回马当胸一刺,圆环右旁一剑,突然其来的两招并没有掀起多少的波澜,唐义的眼皮简直都没有颤抖一下。 脚步不动,抑或说是动不了。手上却全是花招。 击向他的那一掌突然变化,指尖或疏或合,恍惚间看去,简直如荆棘一样,他的这袭身一刺突然就被禁锢了,再也动弹不了。 赵白光要出剑,肩头一定就会有高低耸动。果然出剑的右肩下沉,空着的左肩则如波浪一样鼓了起来。 唐义的右掌化成鹰嘴,一高一低,虽是分毫,却一下子拉近距离,在圆弧还未成形时,左肩已被咬中了。 赵白光立刻就能察觉到有一股力道钻入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切去肉体里所有的筋脉。赵白光想要挣扎,却会越陷越深,胸口虽无翻江倒海那样的感受,但疲惫却一点点堆积得让其朦胧,又兼之赵白光本就是个懒散的人。此刻眼皮既然都已放松,索性就不在坚持了,意识和肢体开始随着倦意起舞,很快就幡然躺住。 解决赵白光之后,唐义很快又打算将手伸向他。 他却宁可弃了手中木刺,也不能让唐义得手。 风平浪静后,竟只剩他一人还在乱局之中。 这时候他的面前还站在连甲和唐义,手边却连木刺都没有,不得不承认,已是全然没有胜算了。 但他还是要一搏。 身后的李波一声残嚎,恐怕是终究被人夺去了短旗。 这时候离正常试炼结束,就只有半炷香了。 一炷香是一百七十下呼吸,半炷香便是八十五下。 他必须要再拖住二人八十五下呼吸的时间。 他的脑子在飞转,却没有半点计谋。 所以他只有冲,索性就往前面冲。这些年来,只要他想不着办法的时候,便是选择冲,也不知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输赢 (3) 他迈开双腿,将一切的思考都抛诸于脑后,而今只要把眼前的两人挡住,胜利的砝码就会重重落下。 “好快。” 唐义和连甲同时在心头叫了出来。 想不到于战局的最后,他居然还能在冲刺的速度上有所突破。马踏飞燕,地上的雪普一看去,还未有什么变化,却在他扎进二人身前的时候,才缓缓地裂开一条粗犷的缝。 他出手。 一只手去捕唐义,一只手去抓连甲。果然都被他捏住了衣袖。 但他固然因为常年使用鬼刺,双臂都属于强而有力,却从来不及锻炼手指,果然指尖的力道不足以牢牢缠住二人,连甲只是一扭身,就把他的手指剥离。随后别过头,要往段玉明和徐向的方向去。 这时才不过流入了七八息的时间。 他奋力再进一步,想要用整只臂膀去抱缚住连甲,另一边的唐义则不会好心地静立,但见其也不向他施以重手,而是反向牵扯,他的一只手还抓持在唐义身上,若不愿松,只能被唐义拖得后倒。 十二息,时间只过去了十二息。 他从未觉得十二次呼吸可以这样的长久,他简直都闭上了眼睛。 蓦地,他的手仿佛再次伸长了一尺,竟当真让他圈住了连甲的腰际。 随后却是重重地坠落之声,竟是唐义好不容易落地。 原来方才的他不知哪里来的蛮劲,前冲之势甚至把唐义甩飞了出去。 唐义轻功本是卓绝,做不到落地无声,也足见受伤不轻。 不远处的李波已彻底弥留在了雪里。 段玉明和徐向同时上下其手,开始仔细地搜索短旗被藏匿在哪里。 一旦被两人摸到,到时候在这片桑陌林中心四散游走,不论是自己过去唐义,都无法把人追到手。 所以连甲心底也难免有焦急。 可是连甲仍是必须要喘五口粗气,随后左右摇摆,果然让他困住的单臂松垮了一点,继而俯下膝,人蓦然矮了半截,紧跟着就是用肩膀结结实实地在他的肚子上一顶。 不用去想,也能料到他被顶飞了出去。 唐义同一时间去切他的手腕,不至于与他同时抛飞出去。 他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冰冷,很刺骨,透过脸颊,向身体更深处冻去。 他稍略想要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被唐义切住的那只手已全无了力气。整个人就像是烂泥。 在一边的二刚看到他如此的样子,不禁把拳头握紧。 基于心中的道理,被素甲黑胄钉出的暗器刺在身体上后,二刚不得不带着大刚离场,现在心中委实悔恨刚才的决定,毕竟自己并无受伤,本该仍是即战力。 “找到了。” 茫茫的白雪下,突然可以听到稚嫩的一声轻叫。 声音源于徐向,里面夹杂着太多感情,但最多的当然是惊喜和激动。 段玉明快速简洁地道。 “在哪?” 徐向被其低沉的声音从激动里拉了回来,才想起当前的气氛不适合这样的高调,赶紧也把声量收小,道。 “在李波的背后,四层棉衣里。” 输赢 (4) “好。” 这时候一个略带生涩的声音在两人的耳根后打转。 段玉明和徐向同时心头狂跳,明白情况不好。但只要二人一退,想要再次离短旗这么近在咫尺,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 徐向很急,急得眼睛忍不住都挂上了泪花,嘟喃着道。 “等一下,等一下。” 只是谁又会当真为其等一下! 段玉明重重在徐向的背后拍落一个巴掌,隔着几层衣袄,徐向也能感觉到里面的皮肤在滚烫。 段玉明道。 “不要急,把心定下来。这个人,我来挡。” 颇有点风萧萧兮的味道。 段玉明站了起来,面上不怒而威,一双明眸盯在连甲的一举一动,简直看得人都要发毛。 连甲自是没有发毛。 仅仅这一天,二刚这样盯过连甲,常飞这样盯过自己,他也这样盯过自己,连甲实在都习惯了。 连甲长长吸了一口气。 在这冰天雪地桑陌林下,其也不好过。一身都被冻上了霜,腿根上的韧带还有余痛,更不要说那两根动也无法动的手指头。而现在只要一鼓作气把眼前两个小家伙收拾了,一切就可以结束,其心里简直要多出许多狂涌。 连甲尽量抑制着,抑制想要见血的冲动。 唐义眼睁睁看着连甲的变化。 唐义心头大惊失色,暗叫了一声“不好”。 但见有一圈黑色的煞气围着连甲蔓延开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当真让连甲释放出另一个狂戮的人格,一切都会变得不妙。 幸好连甲迟迟未曾出手,显然还有理智在克制第二人格的酝酿。 趁此时机唐义不由得要叫道。 “段玉明,赶紧带着徐向逃开,千万不要对连甲动手。” 以往唐义或许可以同发狂的连甲消磨到精疲力尽、天荒地老,但现在其拖着一条伤腿,假若连甲当真发了狂,其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段玉明不明就里,可是这时候与唐义各为其主,当然不可能听进唐义的话,翻手已拿出了自己的星河刀。 木刀上透露着段玉明的决绝,要为徐向再多拼出二十息。 一旦段玉明向连甲凌冽地出手,连甲势必就要暴躁了。可唐义只能目睹一切在眼前发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只感觉心被拽着一点一点下沉。 漫天的飞雪突然稀了。 许多片飞进唐义的后脖颈,忍不住就有了一些凉。 同样也是在唐义的身后,突然有一个颤弱的声音仿佛在说些什么。 唐义初时听不进去,却也是没有放在心头。毕竟面前随时可能会狂暴。可段玉明的脸则在这一刻也出现了变化,从一开始满脸都带着威严到现在不可置信的惊讶。 而另一侧全然身处战局外的大刚突然欢天喜地拍起掌来,嘴里面大喊着“好呀好呀”。 唐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唐义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在流动。 虽然还是细语轻音,但这一次唐义总算是听见了在说什么。 “等一下。” 身后的声音在喊“等一下”! 输赢 (5) 二刚简直已看得热泪盈眶了。 二刚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站了起来,他居然还能站起来。 他脚步蹒跚,身子也在飞雪中摇曳,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吹倒一般。他的眼睛甚至睁不开,只留着一条细缝,迷蒙着去看现在的诸般变化。 从嘴里发出的呢喃只有小声,一时间也就附近的唐义听得出来。 唐义沉默着,有一股力量拉住自己的脚,让其终究不再上去阻拦。 他摇摇欲坠地走过了长风,走过了大雪,走过了雾霭。 他口里的呢喃仿佛也化成了一把锋利的刺,直直穿透了连甲的心湾。 连甲到底是没有了动作,慢慢地回过头来,赫然就会再飘雪之中看见低着头艰难走来的他。 他的脚步都是呆滞的,勉强才能踏出来一步,继而一定会把持不住身子而斗晃起来,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虚弱,但若是寻常人骤然看见,肯定要吓破了胆,以为是冥界的鬼魂在人间徘徊。 连甲的眉目稍略挑了起来,以连甲的性子,实在会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如此的拼命终究是为了哪般。 但连甲也不禁把眼前这个男人尊重起来,就凭这股不屈不挠的精神。 他这一路走来,实在过去很久,大概三十息的样子。 可每个人都在等,等着他走来,终于对立在连甲的面前。 他的口中依旧虚弱地念念有词,道。 “等一下。” 适才几欲疯癫的连甲终究恢复了神智,道。 “我在等着。” 他太累了,突然整个身子向前倾斜,随后脑袋便靠在了连甲的胸膛上。 连甲却也不把他推他,而是任由着,听他道。 “徐向还……是个……小孩,你不……不必……向其出手。” 只是他终究又比徐向大得了多少呢?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道。 “有什么……都……都……都冲着我来。” 连甲道。 “怎么冲着你来?” 他道。 “至少把我打倒……才算。” 只是这样的情势下,连甲又如何能向他下手? 然后他的拳头就伸了出来。 他咬住牙,突然从连甲的胸膛上荡离开,随即举拳砸落在连甲的面门上。 但连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连眼皮都没有颤抖一下。 不是因为其有铜皮铁骨,只是因为这拳头里没有任何的力道包裹进来,打在脸上,不痛不痒,只及蚊蝇叮咬一般。 连甲缓缓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坚定,道。 “我敬重你,可是现在请你倒下来。” 连甲不再去管他的虚弱,这一次轮到连甲举起那只硬邦邦的拳头,故意偏开许多可能造成重大损伤的部位,直截了当地打弯他的肚子。 他终究再一次倒下去。 这一次,他终究再也没有了意识。 风雪仍在半空中飘舞,风雪却仿佛静止住。 突然有人向着林子里走来。 竟有三个人同时向着林子里走来。 领头的当然是牧离,牧离本就是连营里的教头;随行的人里有坐着滚椅的二房房主,失去一条腿后,从来都很少出现,想不到这次会在这里。最后一个人,则是现在墨雨堂里最当权的杜八指。 三人出现,象征着已分出输赢。 整装待发 (1) 三个人如三尊雕塑一样面无表情,高耸着,低头看向再无知觉的他。 随后,乃是杜八指率先开口。 “我一向说过他的骨子里有一股劲,不服输。” 牧离也必须要承认。 事实上,当牧离亲眼看着他再次从雪地爬起,心下也难免会有动容。 可牧离还是很坚持。 “不服输并非意味着不会输。” 牧离稍略抬头,目光向一边的段玉明和徐向侧过去,道。 “亮出你们的旗来。” 二人人手一面,徐向的短旗上空空如也,倒是段玉明的旗面上盘着一头细微的却又栩栩如生的长龙。 牧离点头,向身旁两人说。 “天意如此,这次试炼他终究只是合格,还未到离开练营的时候。” 从前的杜八指早就吼过去了,现在却能压住心头的火,可也不减威胁的意思,淡淡道。 “墨雨堂和夹马道的结盟刻不容缓,牧房主应该知道时机错过了,会带来的后果。” 牧离并不惧怕这样耸听的威严,笑着说。 “依杜房主的意思,倘若哪一天墨雨堂有如何翻覆,都怪在我。” 杜八指才不像是牧离这样刚正不阿,口吻又柔了下来。 “牧房主哪里的话!倘若真枣园不幸,自是我们五房一并面对承担。只不过牧房主也应该明白,现在的青花楼阵脚大乱也只是一时的,待到李拓的余威过去后,自然要再次纵横大荒,届时凭着墨雨堂一己之力、三千人马,只怕不能挡。” 牧离还是很坚持。 “但规矩就是规矩!” 牧离的面色镇定,负手而立,与杜八指四目相对间绝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当初定规矩的时候,杜房主和季房主都没有任何的异议。” 杜八指终究会压不住,稍略有些愠怒。 “牧房主竟是如此食古不化、不知变通?” 牧房主别过头去,不把杜八指的评价放于心上,当然也不答话。 杜八指只有转头望向那个与自己一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说。 “季房主,你怎么说?” 凡儒面如寒冰,好像根本没有去听。 只有三个字不断徘徊在凡儒的耳郭里。 凡儒痛恨这些人一遍遍地喊着自己“季房主”;凡儒痛恨这些人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叫季凡儒,与那个抛妻弃子的季昌舟有无法割舍的血脉关系。 所以这种时候,便忍不住又要想起那个对己如师如父的吕慕青。 只有吕慕青会在瞥过自己一眼后,就说“我以后只叫你凡儒”;只有吕慕青会每年近春节时派车马去接远方的母亲同自己团聚。 现在吕慕青已去了,再也没有谆谆教导了,凡儒必须要凭自己的果决站稳脚跟。 凡儒出声,声音就和天上飘落的雪一样冰冷。 “规矩总是可以打破的。” 牧离发怔。 天空的雪愈发的密,刮来的风愈发的冷,但都不及人心。 人心一旦被执着蒙蔽了,那股无情,简直能把万事万物都冻彻。 牧离很庆幸自己没能变成杜八指与凡儒的那种样子。 牧离也很不幸自己必须要跟这样子的人共事。 整装待发 (2) 幸好这天底下并非全是这一副样子。 幸好墨雨堂里还有另一副样子。 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吊儿郎当的样子。 飞雪桑陌林中,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每走一步,肩膀似乎就要跟着摇晃一下,时不时还会打转。 牧离看见这人的时候,这人正蹲在一边欣赏着一朵结着冰晶的寒梅。而后,才又站起身来,伸直手朝人群挥舞。 对于这个人,大家的模样难免都有点奇怪。 唐义率先表露出了无奈;连甲收起懒散、挺直了身板;牧离摸了摸脑袋,只希望不是麻烦;凡儒的眉宇间悄悄染上几分敬畏来;连杜八指的脚下也不禁要后退一步半。 年轻的一辈果然都会觉得奇怪。 可惜那对于墨雨堂如数家珍的常飞已经躺下了,否则众人都会让其好生看看。 再见这个人脸上的邪笑灿烂,腰间随随便便插着一把刀,随着走走晃晃而随便地摇摆。 这人路过三位房主身边,却也没怎么理睬,反倒是蹲在全无知觉的他的身旁,拍了拍那张冻得已有些发紫的脸,喃喃道。 “被打得可真惨。” 谁都不去接话,方才还在争执,现在又寂静下来。 直到这人扭过头来,微笑着向唐义去看,唐义才喃喃道。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这人指了指唐义的腿。 “你看起来却糟糕极了。” 唐义稍略在腿上掸了掸,难得把倔强流露了出来。 “也不算太坏。” 这人又慢慢地立直身来,微笑着向唐义点头后,从其身旁掠过,直逼入杜八指的面前,一双手凭空伸出,委实极快,还不等杜八指有所反应,已经整理起来杜八指的狐裘衣领来。 这人还是在笑,却会让杜八指不自觉地讨厌起来。 杜八指道。 “别来无恙了,孟卿衣。” 年轻一辈的四人全部都愣在原地,紧接着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实在是想要把这个大荒江湖里扛鼎的人物看仔细。 倘若当真要说墨雨堂有那个人可以教人退避三舍,除了“卿衣快刀”,的确没有第二人想。 四人之中,更是以段玉明的眼睛睁得最为雪亮。段玉明用刀,当然要对这位名列在大荒境内五把刀的孟卿衣尊崇无比。 孟卿衣笑容满脸地说道。 “听说你已经是杜总管了,很好很好。” 其实孟卿衣说得真诚,但不管怎么听来,就是有一些讥讽,可能就是与那抹邪邪的笑意有关。 杜八指稍略拂开孟卿衣架在衣领上的手,道。 “承蒙堂主的抬爱。” 孟卿衣笑着转身,不经意地说。 “恐怕也承蒙宋老的点拨。” 杜八指的面色立刻深沉了下来,只是孟卿衣已同凡儒寒暄在一块,本也是不能发作的,于是重重又在手心处深掐了一口,借由疼痛去消弭心中猛烈的怒火。 而孟卿衣则是拍了拍凡儒的肩头,一边笑得吊儿郎当,一边又要安慰着说。 “你放心,小丫头总会找到吕老头。” 这样的安慰方式总会让凡儒觉得哭笑不得,但凡儒还是重重地点头。 随后孟卿衣只身来到连甲的身前,笑容奸诈。 连甲滚了滚咽喉,艰难地咽下了口水,身子似乎都往后面一缩。 于是就听孟卿衣道。 “你打赌输的钱总该到了还我的时候。” 连甲恳求着道。 “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孟卿衣立刻就是一个大耳掴扇过去。 “我都宽限你七八年了,门都没有!” 整装待发 (3) 一阵寒暄过后,终于是孟卿衣和牧离见面。 对于孟卿衣,牧离总是不免会有一点异样的感觉,毕竟其是牧离连营下最有天资的人,当初仅以七天就能在牧离手中通过试炼,的确将同一届的许多人——包括唐义和严利——都抛在了后面。 只是孟卿衣终究在大狱里住了多年,想要叙旧谈天,都并非可能。而之前好不容易借由吕慕青的恳请,才放其自由,却毕竟是因为青花楼的进犯和寇文占的偷袭,让两人无法有闲暇直见。后来孟卿衣从岚漪湾回来,便只身投入大荒江湖,再铸自己的快刀,一时间也渺无音讯,就连墨雨堂里许多的变故,都来不得顾。 牧离却是想不到其才堪堪回来,居然就来自己这边走了一遭,所以不免对孟卿衣的意愿有所保留。 牧离道。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孟卿衣笑答道。 “大概是西北风吧。” 这当然是个笑话,只是没有多少人在笑。如果是在青楼作坊,那些姑娘早就要笑得花枝乱颤了。 孟卿衣苦笑了笑,稍略正经了一些,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是想向牧离借一个人。” 杜八指的头皮也为之一紧;凡儒的目光里则尽是好奇。 牧离问道。 “残空?” 孟卿衣道。 “残空。” 一时之间,竟是所有人都在打这个年轻人的主意,牧离不禁又是狐疑,又是好奇,道。 “你借残空有何用?” 孟卿衣快人快语。 “墨雨堂里,他的人品和武功我都信得过,有他在身边,做起事来也会事倍功半,简单轻松。” 牧离道。 “做事?做什么事?” 孟卿衣笑道。 “自然是去和夹马道结盟。” 接下去,又有点自吹自擂地说。 “凭我的面子,那一向少见外人的萧云乱总是不能让我吃了闭门羹。如果能够直接同萧云乱商量妥当,结盟的是就成了。” 杜八指的脸色稍略开始阴沉,从一旁冷冷关注着孟卿衣,却没有立即发作。 那边的牧离还是没有松口。 “我如若不借呢?” 孟卿衣还是带着笑容,也不苦恼,道。 “那我就抢。” 说着,孟卿衣拔刀,随随便便地拔刀。 谁也想不到孟卿衣就这样明晃晃地拔刀,洁白的光华立刻散落在飞雪下,变得更加冷冽起来。有一道波浪状的痕纹一直绵延到了刀尖,让整把刀更为精湛。 只不过这把刀却原比孟卿衣以往的那把快刀厚重了许多,再也没有以往薄如蝉翼的样子。 唐义道。 “以往的卿衣快刀是占了刀身轻薄的便宜。” 孟卿衣笑笑,自信道。 “这把刀只会比以前更快,若是不信,你可以试一下。” 没有人愿意去试一下,因为没有人愿意自讨苦吃。 唐义和严利谁不曾在孟卿衣手里吃过瘪啊。就连一向是武痴的严利对孟卿衣也会有所避让,更美其名曰:孟卿衣用的是刀,不是剑! 而唯一能从其手下走过几招的恐怕还要数身披素甲黑胄的连甲,可是欠钱的人哪有什么胆量。 随后,孟卿衣把笑容一凛,正色道。 “老牧,我的刀都拔了,你就给我个面子,把人借给我吧!” 口吻听起来实在好笑。 整装待发 (4) 牧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即道。 “也罢,也罢。他本就不是我五房之人,我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阻拦。” 孟卿衣得了便宜,连忙作揖拱手,说。 “多谢牧离成全。” 牧离才不吃这一套。 牧离只是双手叠入袖子里,好奇着说。 “你的刀是怎么了?” 大家难免都一怔,倒是谁也没想到牧离会这样问话。都还有些疑惑不解的时候,牧离已然接着道。 “你这分明该是一把新铸的刀,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刀锋上竟已有缺口了。” 于是几人当真是睁大眼珠去看,果真在刀腰锋锐上发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缺口。 孟卿衣笑了笑,解释说。 “回来的路上,我与别人拼了一刀,这个缺口恐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孟卿衣把刀悬举在天上。慢慢地欣赏了一阵,才又道。 “没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唐义不由得问。 “和你拼刀的人怎样?” 孟卿衣道。 “是个面具人,整张脸上就漏了两个窟窿。我其马的时候,面具人在坐轿,然后还会以阴寒的眼睛看着我。面对这样的人,我当然应该断然出手,处理了这种阴邪的人。” “谁知道这个面具人忽也从腰际抽出一把‘断水刀’来,双刀如此拼了一招,倒是把那顶轿子斩得四分五裂了。” 唐义皱紧了眉头,道。 “听起来,这个面具出刀的速度不在你的快刀之下。” 孟卿衣转了转眼珠,点头说。 “面具出刀的速度的确不错。” 唐义追问道。 “面具在你的刀上留下了缺口,你又在其刀上留下了什么?” 这个问题孟卿衣可实在没有仔细想过,当下也稍略蹙眉,气氛也逐渐随着其郑重的模样开始有些凝重。 继而,孟卿衣说。 “恐怕留下了我的笑貌音容。” 遇上这种不正经的人,唐义委实有些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就连孟卿衣也不由得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捂紧肚子笑了一会儿,才说。 “你担心这面具的来历?” 唐义点头。 “你是五把刀之一,这个面具竟然好似轻描淡写就接下来你的刀,如此之人,以前江湖上竟没有传闻过。” “我更担心的是这样人如属于别的势力,对我们墨雨堂来说,就该是灾祸。” 孟卿衣道。 “你在担心面具是否出自青花楼?” 唐义不置可否。 于是孟卿衣就拍了拍凡儒的肩膀,说。 “关于这一点,就要请你们二房彻底调查了。” 凡儒承诺。 “这本就是二房的职责。” 孟卿衣一只手搭在凡儒的肩头,又道。 “还有一个人,你也帮我看看如何。” 凡儒轻声问道, “谁?” 孟卿衣道。 “冷……冷寒风?” 这样的名字凡儒简直不曾听说。 “冷寒风?” 孟卿衣道。 “前些日子,我上过一趟剑神山庄,这个名字是在狄秋那里听说的。今年七月十五,这个冷寒风会一剑西来,向狄秋挑战剑神之位。” 唐义喃喃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现在的大荒江湖,处处都是风波。” 整装待发 (5) 而对于墨雨堂来说,最需要度过的风波莫过于拉拢夹马道抵抗青花楼。 只不过这一次有孟卿衣亲临,终究会使人安心许多。 孟卿衣收敛下刀,就要带着他走。 就在孟卿衣把他抬起的时候,杜八指忽然开口。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堂主应该把结盟的事托付给了四房。” 孟卿衣不以为意地说。 “你也想跟着我们去夹马道?” 杜八指本是有点责问的意思,倒未曾想孟卿衣会这么问,下意识地道 “还有许多事需要留在堂中处理……” 孟卿衣也只是笑笑,并不深究。 只听其道。 “那你就留在隽永城中处理吧,夹马道的事有残空和我,小丫头知道了,不会怪罪于你的。” 可是如此能彻底击溃二房的事,杜八指筹划了许久,不论是谁想让杜八指不在其中掺和,都是以痴心做白日梦。 杜八指不罢休地说。 “那么一切就皆有你做主了。” 听起来像是把事情交了出去,但明眼人只要一看杜八指的嘴皮还在动,就明白不过是铺垫罢了。 果然,杜八指还是接着说。 “只不过原本堂主把此事相托,四房答应下来不曾皱过半分眉头。可现在若是什么事都不去做,哪里像话!你觉得呢?” 孟卿衣笑笑,道。 “总该是有些道理的。” 杜八指道。 “考虑到前往夹马道一路跋山涉水,舟车劳顿,不若让四房出个小厮傍身于左右,尽一点绵薄。” 孟卿衣并不回绝,笑道。 “有个人伺候也是不错。” 孟卿衣简直就这样答应下来了,笑着说。 “想不到老杜也周到起来了,会为别人考虑了。” 杜八指干笑的同时咬紧了牙口。只不过并未有任何发作。 这时候孟卿衣把他扛在了肩头。 他固然消瘦,却也不是不会重。遇上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孟卿衣当然是希望把他赶紧丢入床头。 所以孟卿衣当然想要赶紧告辞,于是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背用以固定身形,一只手虚悬出来作揖,道。 “那我就带着残空溜了。” 牧离叹了口气,道。 “我既将残空借给了你,你要走便走。只是要记得他还未从我连营完毕训练,到时候要保他安然而回。” 孟卿衣的回答简简单单。 “好。” 随即,转身离去。 唐义默默抬头,看着漫天的飘雪,突然有了一些寂寥。 用尽全力的努力却并没有把他留住,多多少少,都会伤及一些心念,但看着他在孟卿衣的肩头一步步离远,便会明白命运就是一个轧轮,总是会无情地碾压每一个人。 从凡儒的眼里看过去,分明也看得到一丝忧虑,说明凡儒根本不曾忘记残空和夹马道之间的那层微妙的甚至可能导致失败的联系。 但是凡儒决定要赌一把。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唐义看在眼里,看得清,看得透彻。 但哪怕其看得再通透,也于事无补。 唐义毕竟不是舍得一身剐的人,或许也不该当个江湖人吧。 公子如苏(1) 大荒有三百年。 人们一向喜欢住在山林水泉、墨雨萱香的地方,便早早就在大荒的南方定了家。三百年下来,早让南方天下富饶,七座大城各自有各自的玲珑剔透处,就是朝堂也建在了倾向南边的唐城。 所以南方有文人,有雅士,也有江湖的行侠。 每个人身上未免都有些细腻的模样。 到了北方却不同。 北方也只是近五十年来才默默被世家子弟开拓起来,还有些天然和野性在其间,倒也是另一种曼妙。 只不过南来北往,仍然不免有一些误解。 北人嫌南人心思太细、斤斤计较;南人又觉得北人过甚豪爽,简直有点粗鄙了。 想要完全融进两种不同的气氛下,倒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真在南北都有名望之人,不过十人。 十人里总是关独往、五把刀这些人,的确就尽失趣味了。 但是这第十人却不一样。 第十人叫如苏。 有的人唤其公子如苏,也有的人爱称其为大商。 其实是一位将南货卖到北、将北货运至南的商人。 如苏生在荒南,眉清目秀,跟随着父亲饱读诗书十载;继而母亲生了病,每每受不住南方的潮湿而产生淤痛,一家人不得已便搬去了较为干燥的荒北,便又是活了十年。 北方少有书塾学堂,一下子如苏也不再是书呆子的模样,也和伙伴上山抓鸟、下海捕鱼,好不痛快。 而这般集了两地性子的年轻人一眼就被梁时雨看中。 梁时雨是个北地有名的商人,却很难把生意做到南方去,正在忧愁之间,望着清秀的如苏,拔脚就跟到了家中去。 起先如苏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的。 毕竟对于书呆子一样的如苏父来将,本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何论是一向容易被人误解成商人。 可梁时雨是一个有定见的人,不管怎么拒绝,都低眉顺目着倾听,没有半丝的躁急,而且怎样都不曾离去。 夜深时,其就卷一床棉被,睡在房屋外;天色大亮以后,便又是沏茶相请。 书生本都有执拗的脾气,但如苏父还当真拗不过梁时雨。 何况梁时雨的礼数都很周到,也让如苏父找不到一丝挑剔。 终于有一夜,如苏父将梁时雨请进房里。 看着梁时雨眸子里闪闪而动的期待光晕,如苏父实在要不住地摇头叹气。 如苏父道。 “这孩子底子好,干什么都是一块料。” 梁时雨点头称是。 “小苏很是灵光。” 如苏父道。 “我是想其能饱览群书,以后朝堂若是开了文举,考上了一官半职也好。” 梁时雨道。 “为官自然有为官的好。只是朝局未定,文举虽说是要开,却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况且论读书的环境,却还是南边更好一些。您让小苏跟随我,多往南方走走,出过货后,也能上文铺子里买几本圣贤书。” 如苏父苦笑道。 “梁兄这张嘴呀,可是真会生话。” 梁时雨道。 “小苏年纪还轻,本也性子不定,让其出门闯荡尝试一下,也看看小苏的兴趣。” 如苏父也是这么想的。 如苏父道。 “这么着,便让如苏跟随梁兄做一次买卖,倘若如苏摸不着兴趣,那往后也请梁兄放过如苏,放过我们,也放过自己。” 梁时雨本是坐着,梁时雨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折腰敬谢。 而就是这一折腰,便让茫茫大荒多出了一位公子如苏。 公子如苏 (2) 自然,公子如苏之所以成为公子如苏,不总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如苏也输过,一掷千金,大输。 那是如苏在做第三笔买卖的时候。 南方的点苍毫一向都是好货,用以助茶之兴,最是不错。 当时如苏一挥手,便收了十车的点苍毫,从南至北,一刻不曾停顿地向北境最繁华的都府梨月城走。 梨月城本是一座山涧的土城,却在简、舒、华三大豪族硬生生用银子支撑下,夯实了陡峭不平的路,各处也栽满了各种植被和花卉,引来了千百间店铺,不出十年,衣食住行已经不逊于南边任何一处。 逐渐,北人便开始往梨月城里挪窝,这样的聚集立刻让梨月城的范围以圆心之势又向外开拓了四千尺,只稍略小于如今天下朝堂栖居的唐城;人口也翻了三番,日常生活于此的,不下三十万人。 若能在梨月城里打响自己的名号,便会名扬整个北方三城。 如苏在前两单买卖上都展现了出色的眼光,教梁时雨委实欣赏,只是在听闻其打算进货点苍毫后,面上固然不表,心却摇了摇。 只是梁时雨不说,因为梁时雨绝不想插手,有些事即便年长之人明知行不通,不让年轻人身临其境过,就阻止不了年轻人的躁动。 果然,如苏大败。 那十车新鲜的点苍毫一堆就是三四个月,实在卖出去了很少,最后便干腐发臭,不得已要丢进土中焚烧掩埋。 如苏实在把自己钻来的四千两银子全部都花下去了。 不过三四个月,如苏便又成了那个孑然一身、身无分文的穷人。 如苏心有不甘,和梁时雨促膝长谈。 如苏道。 “我不明白。” 梁时雨道。 “那是因为你现在的视野还太窄。” 如苏年轻气盛,板着脸,当然不愿意承认。 梁时雨笑了起来。 “你想想看,第一次随我去荒南的时候,你爹托你买了什么?” 如苏道。 “就是点苍毫。” 梁时雨摇摇头,面上的笑容不减,提起手中的书卷轻轻敲打了如苏的脑袋,道。 “还有。” 如苏捂住并不痛的脑袋,一边抗议,一边思忖后,道。 “还有毛尖。” 梁时雨这才点起头来。 “毛尖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茶,为何你爹要你千里迢迢,从南边买来?” 如苏尤是不解。 梁时雨郑重地道。 “那是因为北方种茶、喝茶的人太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买不到。” 如苏简直难以置信。 “北人不喝茶?可我们家……” 梁时雨提醒道。 “你可莫忘了你虽在北方长大,但父母实在都是南人。生活的习性,总是摆脱不了。当初在你屋子里察觉有茶,我也有些奇怪,后来才知道你爹每年入冬前都会去一趟南方,买一些细软,其中就包括茶叶和用以佐味的点苍毫。而茶叶经得起陈放,便多买一些,点苍毫却是久藏不了,就会少进一点。” 如苏把恍然大悟的“哦”字拖得老长,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心头的惊讶。 “难怪总是喝到开春的时候,就会觉得茶的味道淡了,原来是点苍毫用完了。” 梁时雨喜欢这个孺子可教的年轻人。 “你现在总该知道自己还是看得太少了吧。” 如苏重重地点头,沉声道。 “我虽然看少了,但我却也嗅到了。” 梁时雨淡淡地看了其几眼,问。 “嗅到了什么?” 如苏道。 “味道,钱的味道。” 公子如苏 (3) 如苏的起手势并不难,而是又下了一次荒南,想要弄清楚名堂的梁时雨自然也跟随在后,不指手画脚,只是旁观。 就见如苏稍略买了一罐香味绵长的凤凰单丛,再把仅剩不多的钱换了四包点苍毫。 回程的马车上,梁时雨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中含笑的如苏,道。 “看来,你或许有什么鬼点子了。” 如苏道。 “不错。” 梁时雨道。 “可是我猜不到。” 如苏笑道。 “可只要给师傅一点儿线头,就不难猜到。” 梁时雨不由得泛出一点笑,喃喃道。 “油嘴滑舌。” “说吧,把你的线头牵出来。” 如苏道。 “梨月城里有三大家族,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梁时雨道。 “三大家族的名望即便放到整个大荒,也是不小。” 如苏道。 “师傅能在北方重镇扎稳脚跟,和三大家族自然也建立了些关系。” 梁时雨对于这唯一的一个弟子向来不去隐瞒,道。 “倘若真要讲究起来,我算是华家门下。” 如苏从马车上跳了起来,立刻就因为纵深的空间不多撞到了头脑,缩着身子疼得“嗷嗷”直叫,看得梁时雨一边摇头,一边浅笑。 过了一会儿,缓过来的如苏说。 “这么说,十天后简庆棠的寿辰,师傅也能有一席之地。” 梁时雨点点头。 “三大家族在生意上面多多少少有冲突,门人也多有嫌隙,但是老一辈的三位人物却一向扶持,这才让梨月城繁华至厮。” “我们华家的老祖宗或许过世了,但简家的和舒家的还在。老一辈还在一日,虽会有纷争却难有动乱。” “因此不论三大家族里谁的寿宴,彼此都会备上厚礼前往,好不热闹。你若想去,我便和家主商量一下,远远留我们一席也好。” 于是如苏立刻兴高采烈了起来。 “如此甚好,甚好。” 梁时雨盯着如苏,突然开口道。 “你想在寿宴上大展拳脚?” 如苏点了三次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们凭这一壶香茶得到简庆棠的好评,不出三个月,饮茶就会成为荒北新的活法。我们只需要通过亲近的渠道和南边的茶商联络上,保证供给,就能打一个漂亮的仗,然后……” 梁时雨截口道。 “然后再过一月,何处的商贩便都会进茶,那时起,多销之下必定只有薄利了,家底不够雄厚的你随时都会被驱离市场。” 如苏闻听此言,脸上的兴奋也慢慢敛下。其不得不承认师傅审时度势的功力委实在自己之上,到最后恐怕当真会应了师傅所说。 但如苏却不曾流出一丝的沮丧。 如苏道。 “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这即是梁时雨最中意如苏的一点。 世上诸事万般艰难困祸,如苏都以为有解决的方法,可以强硬,也可以妥协;可以投其所好,也可以因势利导。所有的一切,纯乎于代价,有的代价舍得,有的代价不舍罢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点,在简庆棠的寿宴上,公子如苏简直大放异彩。 公子如苏 (4) 简庆棠二十一岁,是简老最小的一个儿子,其年纪简直比一些晚辈大不了多少。而如今家主简庆扬非但是其大哥,更是从小将其带大,既严厉,又慈祥,对其甚好。 所以除了简老和简庆棠的生辰,简家一向很少铺张。 这场寿宴办在绿红街上,是一条足足延伸了一百步的街道,被简家封住了,两侧各铺排了座椅,仍是被挤得密密麻麻,中间只留出了一条洒落花瓣的过道,留给下人食物分发。 主桌上并坐的当然是简家和舒家的两位耆老,都是鹤发苍颜,但索性精神头很好。 大概是许久不曾相见,聊得实在兴起。 沿着主桌下来的左边第一席,自然就是还不谙世事的简庆棠。迎面而坐的,则是简家家主简庆扬。 简庆扬稍略看了一眼风采翩翩的小弟,满是欣慰,遇上身侧华家、舒家的家主敬酒,才从晃过神来,眼中带喜,脸上却不言笑,共举酒杯。 其余的人依照各自的辈份,都有一处落脚之地,光是简家的人丁,简直已要坐到六十步开外,里面当然还林林总总夹杂了荒北各方的势力,或来自唐城朝廷,也有三大帮派的代表出席。 梁时雨只能算是华家的外戚,难免要坐远了些,仅拍在了六十二步的右手一侧,幸好其并不在意这些虚实,一对眼睛,若有似无地都在看着如苏。 如苏今天真算得上是大阵仗,非但带来烹茶的杯、壶、炉,甚至还提了一桶子的水。是梁时雨托人去百年不化的雪祈山盛的,就算已融成了水,仍是有清凉的口感。 然后如苏就开始起火,将茶水煮沸。 别人都在寒暄,却见到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年轻人鼓动起了瓶瓶罐罐,谁都要好奇起来。 席前的简庆棠也看得出后方的骚动,不免也探起了头,这时同样调皮的简庆扬*简慧如拉住其衣袖,撒娇一般地,说。 “小叔叔,小叔叔,带我去看看呀,带我去看看吧。” 简庆棠就爱欺负这个小侄女,划了划那个还未长开已经高挺的小鼻子,道。 “我们走。” 说着,就一下子把简慧如扛在了肩头。 简庆棠要离开,自然会被简庆扬注意道。 简庆扬说。 “你们去哪?” 简庆棠笑着道。 “那边好像有些热闹,我同如儿过去瞅瞅。” 简庆扬道。 “胡闹。” 简慧如却嘟紧了小嘴,念叨着。 “爹爹才胡闹,爹爹才胡闹。” 向来处事明快的简庆扬在这个小女儿身上却是找不到半分威严了,竟不知该如何再说。 简老却开口道。 “老大,你便让老么带着如儿去看看热闹。” 声音或许有些沧桑,气息还是足够的。 简慧如立刻喜笑叫道。 “还是爷爷最疼我。” 简老眯起眼睛自豪地笑道。 “那是当然,我的心肝宝宝。” 舒老不由得打趣道。 “看来简老兄最宠溺的人已变了,变成小如儿。” 还不等简老亲自开口,简慧如已经抢着道。 “那当然了。” 众人哄堂大笑。 随后简庆棠便驮着简慧如向着热闹里走来,许多人看见是其,都纷纷作揖问好,而简庆棠双手牵着肩膀上坐的小女孩,只有点头示意了。 两人终于找到了源头,竟是那一抹袅缈升腾的云蒸,不由更好奇起来。 等来到此人面前,简慧如不自禁就脸红了。想不到这个人竟生得如此秀美。 简庆棠也对这个几乎同龄之人好奇着,道。 “这位兄台在弄什么?” 如苏连正眼也没有看,依旧仔仔细细地盯着炉上的火候,道。 “我在为你烹茶。” 像这样的世家大族,哪怕整个北方没有,也喝得到茶。 可简庆棠却道。 “茶里的滋味实在太少。” 这也是北方人不饮茶、只喝酒的心声。 如苏却自信满满地笑道。 “我今天准备了三种茶,每一种都能给你不一样的味道。” 该章节已被锁定 并且,地面也在消失,不过好在李玉芸那里有一个灵力护罩,所以才没有让地面消失的范围扩大。 珠兰图娅有些害羞,但实际上这件裙子凸显出了她妖娆的身段,而穿在她修长的腿上的斜纹黑丝袜和那双漆黑的尖头踝靴则更让她显得身姿挺拔。 侯天宇头也不抬地说道:“他们走了么?”他此时正在写着什么东西,不过用的显然不是汉字,看起来颇为复杂。 一想到这一点,埃利松就更加夸张的笑了起来,好像他已经赢定了一样,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比斗,他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果,想到这里,埃利松又是得意的笑了笑。 叶空的眉头一皱,在他的印象中,神代貌似不具备此项技能,至少,在公会据点中的时候,不曾见她展现茶技。 一掌拍下,李二等人面露绝望之色,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阻挡了,似乎已经是到了绝境。 “砰砰砰。”只听三声巨响,倒是把新月娥给惊醒了。新月娥也是忍不住好奇回头看过去。 苏九挑了挑眉毛,有些不理解青冥子怎么会这个时候悄悄过来找自己,而且看这个样子应该是不想让别人发现,这可就有意思了。 超凡级的上面,还有更高的任务等级,不过,游戏初期的时候,不要说是超凡级了,连普通级都是极为罕见。 哪怕就算是他们不能完全战胜这个巴虎,但是想要给对方带来点伤害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而且这些机甲化整为零的话,倒是也不用担心会有多么大的损伤了。 此刻,以三大氏族为核心形成了坚不可摧的防御,而在这防御之外,魔族大军虎视眈眈,无时不刻不在发起进攻,但是取得的战果甚微。 “咚……”随后那个身影也落在了地上,而天空中一辆缓缓降落。 普通至极的事物在楚怀南眼中却变得新鲜起来,一路走马观花,却是不知不觉中来到一个公园。 “我沒怀疑过你。”左登峰抬手又给了十三一巴掌,这一下是真打,十三今天真把他害惨了。 不等萧玄做出反应,虚空中轰隆隆砸下了万千的雷霆,每一道都呈现出渗人的深青色,这是恐怖的天源青罡雷。 “魔主何在?!玄雷界正神大人请血魔界主宰叙话!”金甲天兵的声音响起,而就在半空中天兵的阵列之前。也是骤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战甲的身影。 “轰。”的一声巨响在他的耳边炸响。张静江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竟然飞了出去。然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完全忽视了那只上古凶兽。被梼杌的头顶人头精光直接击中。 尽管有剑无邪等人加持阵法,但是在传承神殿的猛力一击之下,阵法撑起的光罩,依然显得有些暗淡,比之之前的凝实,相差很大。 古城东侧,益州军大营之中。严颜趴在软榻之上,气若游丝。并非他经不起一顿毒打,而是连日来积郁在他心中的恶气不断上涌,使得他一旦想起便一阵眩晕几欲呕血。 办公室中只有空调的声音在微微响动,一股股暖风吹来,将白色的窗帘轻轻吹动。 “那你以后可更要将朕的英勇智慧铭记在心。”沐晰卓半开玩笑似的接话,然后一把将她牢牢搂住怀里倒退几步靠在了坑壁上。 这让一向以自己皮肤为傲的林婉柔又怎么受得了,于是她看林婉清更加的不顺眼了,这些日子不但把她关了起来,还对她非打即骂。 挂机后,范阿蒙按照冷剑锋的意思消费了五万多,密密麻麻一桌子高档洋酒,他们只喝了几瓶矿泉水而已。 不过,后来想想他们的体质毕竟与常人不同,药效如此慢也正常。 只是我记得最近陛下去你那里的次数寥寥无几,您竟然还能保持如此身材,怕是另有秘诀吧。 王默看到这个魂魄居然离自己的脸不到五厘米的距离,差点就是没忍住又昏死过去。不过想到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丢脸下去,这才闭上了眼睛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看向这只鬼。 “属下知错。”影一、二、三、四知道夙之漓身为暗部首领这样说是为他们好,都老老实实的听着,也很感‘激’夙之漓,要不是他,王爷肯定不会轻饶了他们四个,可惜,他们四个真的很蠢,连王妃都没保护好。 李世武上前用力地打开了狗娃子的棺材。狗娃子的尸体灰黑地躺在棺材里。李世武看着狗娃子的样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你们仔细看!这块黑色大石头的周围寸草不生,而且土壤都是血红色的!这块黑色大石头有些厉害呐!我看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老歪说。 大殿中,灵月的身影在朝阳的照耀下,如同一柄耸立的宝剑。众人好像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总算是完毕了,事情完毕以后,人们都开始看着前面的人。 齐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会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这里竟然有一滴大地灵乳。 齐才现在有些疑惑,这神兵既然不是灵器,那自然是普通人炼制而成,可是普通人,哪怕是先天境界武者,也不可能凝聚出三味真火。 并且一脸喜色,向着皇后所住的如同风电一般的跑去,苏亦瑶被他拽着一个踉跄,只能跟随着他冲进了宫殿,宫殿里的丫鬟,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人的来往,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在月光里面灵月的侧脸好看的就像是一块洗练的白玉石,羊脂一样的色泽。 宫洛爵是乘坐专机离开德克郡的,原因是华城市有一个重要的会议等着他回去主持。 行路 (1) 路上,由孟卿衣领头,进往夹马道商榷联盟的三人已在路上。 孟卿衣一向是个可以躺着就绝不会坐着、可以坐着就绝不会站着的人。所以孟卿衣特地要来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三个人可以轮番赶马,直到马匹累厥过去,才需要休歇一下。 这时候的孟卿衣已然伸直了腿,闭目躺着,随着车轮辗过地面后溅起来的颠簸而颤抖。 他则在一旁,对三天前自己于桑陌林中的身败仍有些耿耿于怀。 外面驾马的听说是杜八指的贴身随扈段涛松,性格很是开朗,话也多,倒是很合孟卿衣的胃口。 方才他行驶马车的时候,两个人在车里说得热火朝天,反倒是孟卿衣和他相处的时刻,俱是寂寞。 三个人出发了两天,才慢慢地跨过属于墨雨堂势力的范畴,紧接着就要到多方势力介入的渝城,幸好因为大雪,才让三人的处境并不算是危机四伏。 段涛松提议在入得渝城前率先歇脚,这样就可以得到些补给跟缓冲,好过跟渝城的商人们尔虞我诈。 他没有什么异议,其实一路上他都在沉默。 孟卿衣也没有拒绝,毕竟其在渝城也跌过无数次跤。 于是走到平川小站之后,就由段涛松牵马去草厩里休息,孟卿衣则和他一同去打点住宿之事。 小站本也只是容得人歇脚的地方,门口才不会有石狮子,就连头上的牌匾都有些陈旧了,左右两根立柱上不但有风霜的吹打,也有剑痕刀割,看来开在出了名的三不管周遭,也让这里稍略有些不安宁了。 说是小站,自然以为里面的空间委实算小,横竖平铺下来,也只摆得齐桌子五张,早已坐满了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堪堪进门的孟卿衣和他。 小二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丁点儿噪音,就怕把屋子里的这些凶徒豪客惹恼,简直是来到孟卿衣的耳边,小声唤道。 “客官,您好。” 孟卿衣便也撑出一只手,挡在嘴巴上,对准小二的耳朵,道。 “你也好。” 小二道。 “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孟卿衣道。 “我们想住店,还有没有房?” 小二道。 “有却是有一间的,但……” 孟卿衣道。 “但是如何?” 小二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孟卿衣的脑袋后面,窸窸窣窣地道。 “您往左看,有没有看见一个刀疤脸,对,就是那边,就是那个在剥花生的人。楼上其实还有一间,但偏偏在这人的隔壁,任何人想要住其隔壁一间,都会被这人海扁,然后给轰下来。所以……” 孟卿衣笑了笑,说。 “所以这个时候你就该替我准备几壶酒,我去跟这刀疤脸说说。” 小二仍是惊恐,还有些要规劝的意思,却被孟卿衣拍了拍肩头,笑道。 “去吧。” 随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摇摆摆地走到那刀疤脸面前,拉椅子抽开,轰然就坐了下去。 那孟卿衣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微笑着说。 “你这刀疤长得可真别致。” 行路 (2) 刀疤脸不由得便是一愣。 这抹刀疤一向让其感觉到耻辱,任何人提及,都要让其动怒,但被别人说“别致”,倒还是这辈子头一次,立刻就让其有点哭笑不得。 可刀疤脸毕竟还是板着脸。 刀疤脸道。 “如果可以,请走开。” 孟卿衣的身上当然有一股无赖的劲。 “我也想走开,可是……啊呀……可是我这一双脚,一坐下来,就不动弹了。” 孟卿衣甚至很认真地赔礼道歉了起来。 “打扰了,打扰了。” 刀疤脸必须得承认,这样的人很难处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就只好不理。 任何人遇上一块不动声色的冰,恐怕都是要没辙的。 但你若认为孟卿衣也没辙,那就太小看孟卿衣。 孟卿衣道。 “我其实也问小二讨要了一些吃食,只是现在都没运来的动静,如果你不介意,花生我能不能剥几粒?” 刀疤脸认定了不去理孟卿衣,所以既不会同意,也没有拒绝。 而孟卿衣又哪里需要别人的同意,堂而皇之地伸出手去,也捏了一粒花生剥起来。 随后只见其把花生上的那层红衣搓揉开,然后一摸自己的头发,就从里面钻出一只老鼠出来。 那老鼠愣是长得机灵,两只前爪一下子把花生捧入怀,小嘴“吱吱吱”地咀嚼起来。 刀疤脸就算不想去看,也已经晚了。 刀疤脸实在都要看呆了。 孟卿衣则又是笑起来。 “这只小老鼠同我出过生、入过死,实在是位好朋友,于是我一向带在身上。” 刀疤脸实在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嘴巴。 “你这位朋友也很别致。” 孟卿衣大笑,笑得每一桌的人向其看过来,也不管。 这时候小二终于也端着孟卿衣点的酒肉,举步上来。不等小二将酒肉铺满,孟卿衣就动手帮忙起来,还刻意把酒肉都铺在刀疤脸的面前。 小二点点头,回退的时候忍不住还要再看一眼孟卿衣,委实有些感慨这人的厉害。 孟卿衣把酒给刀疤脸倒了一碗,道。 “喝一口,就当是我还吃你的花生了。” 平川小站里的酒虽说算不上好,可酒香依然袅袅勾入刀疤脸的鼻腔。 刀疤脸有些挣扎,终究是道。 “那我就先谢过了。” 刀疤脸端起碗,仰头就喝,一口已把整个碗底都喝干。 孟卿衣赞道。 “爽快。” 有一碗酒下肚,胃里面的暖立刻让刀疤脸稍略亢奋起来。 “当然。” 孟卿衣又倒了一碗,嘴里却已然开始在劝酒。 “只不过这一碗你却不能再喝得太爽快了,否则就该醉了。” 这话刀疤脸可就不爱听了,囔道。 “两碗酒就想把我放倒,你却是把我丁松看低了。” 孟卿衣圆睁着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道。 “莫非你可以连干三碗?” 这个叫做丁松的刀疤脸长笑一声,也不多言,操起碗就是往嘴里一灌。灌完这一碗当然没完,从孟卿衣的手里抢过酒壶来,又给自己添上一碗,才侃侃而谈道。 “这样的酒,我就算一次喝上十七八碗,眼睛也不带眨的。” 孟卿衣很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要跟其争辩,只是温煦地笑道。 “别光顾着喝酒,这里有肉,吃起来。” 行路 (3) 除非是绝对的对立,否则无论是谁都要被孟卿衣动。 孟卿衣劝得高明,刀疤脸丁松索性也放开了肚皮。 其实这个丁松表面看上去当然是凶神恶煞,内里得本性却还是善良温柔。完全看不出孟卿衣的把戏,就只好被骗得喝了至少十七八碗酒、又吃了四五六斤肉,跑进茅厕里吐了三次,现在只好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桌头。 孟卿衣嘴中还念念有词地道。 “劝君更饮一杯酒……” 一边的他提醒道。 “这人已经醉了。” 段涛松也不免应和道。 “醉得简直不省人事了。” 孟卿衣眨了眨眼,笑道。 “这小哥的酒量毕竟有些差劲,我简直都还没有几分醉意。” 他却一语点破,说。 “你一碗酒也不见得喝完,就劝得这人连干了四碗酒,不醉怎么能够!” 段涛松也露出了一丝警惕。 “看起来以后可不能和您一块儿喝酒。” 听过后,孟卿衣笑,大笑。 随即,孟卿衣叫来了店中的小二,说。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海扁我了,你可不可以将那间屋子腾给我们?” 小二当然不会拒绝。 夜深人静之际,平川小站的大厅只有一个搬不动的醉鬼躺在桌子上打起呼噜。 小二打了个哈欠,也不想着将人抬上去,收拾一会儿后,木栓插好,也要回到自己的小间里去。 突然“嘟嘟嘟”,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小二走上门前,隔着纸糊,道 “谁呀?” 门外的人道。 “我是北方下来的商旅,有朋友在这里为我预订了一间房,给我歇息歇息。” 小二的眉心稍略发皱,然后说道。 “可是我们平川小站一来不接受预订,而来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空房了。” 门外的人道。 “那恐怕是我那位朋友没做好了。无论如何,我都赶了七八天的路,能否让我进来歇歇脚,喝口暖茶也好。” 听着这门外人说话客气,小二心中顿时流露了些许好感,口中喊道。 “稍等。” 脚下,也麻利了起来,很快踱到门旁,将架好的门栓放下,敞开门的时候,屋外的鹅毛大雪依旧在飘,天上不曾挂着一丝月光,却因为漫天的雪,有一种形容不了的白亮。 门外站着一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气度算好,眼睛里有令人讨喜的明亮。 这时候雪早已让此人变作了白发,低头望下去,就连靴子似乎也湿了,不由让人感慨其终究在厚重的雪下步行了多久。 小二连忙道。 “您快些进来吧。” 身子一侧,为其让出了一条道。 小二忧心其着凉,紧接着说。 “您先找把椅子坐坐,我去拿条毛巾,也顺便提个火炉子来。” 这人道。 “劳驾了。” 小二进去了两趟。 第一趟取了一条干燥的毛巾给其擦身子,再把一个生着火的小炉子递了过来;第二趟则是端了一些腌制的毛豆跟着一碟椒盐花生。 小二端着吃食,一边低头看路,一边道。 “现在已是夜了,灶台已经歇了,您先吃点毛豆花生,填填肚子也好。” 等其抬过头来,却看到这人竟挑在刀疤脸的身前坐下,吓得小二身子都难免一跳。 行路 (4) 小二只有悻悻地把吃食放下,赶紧离开。 这人的手掌如暴雨梨花,在刀疤脸的脸上拍了拍,直把这条醉猫拍醒,才算完。 无论谁被拍醒,脸色都不好看,又兼之丁松本就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更是狠毒起来。 但是当其看见面前的人是这个翩翩儒雅的佳客,立刻就跳将起来,大叫道。 “你怎么才来!” 这一声果真是大,甚至都顾不上夜寂人眠。 刀疤脸既然是丁松,这人只好是步亭。 十年前两人是丁小松和步小亭;十年后两人已是名动一方的夹马道侍卫。十年前两人一向黏在一起,不论做什么,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十年后两人却终究是隔在两地,一个在夹马道里继续奋力,一个则在梨月城里守护着李拓的知己。 这样的守护通常都是三个月一换。 而这一次,自然是由丁松将步亭换下。 步亭幽幽地一叹,道。 “我知你苦等了良久,一定还把店里面的人都给得罪了。” 步亭的心思很缜细,瞧着原本热络地小二连忙走开,就能明白丁松绝对在小站里胡闹了一番。 其接着道。 “只是我不得不上一次雁荡山,将烟火放出来。” 丁松的眼睛瞪得如若铜铃,说道。 “你上了雁荡山?你放了烟火?” 步亭含上眼眸,点了点头。 “李拓应该就会在这三天里赶来。” 丁松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丁松的心神已难免开始慌乱,方才还是大吼大叫,现在却是轻声下来,甚至连自己也不愿意听见一般,问道。 “难道是简姑娘……出了什么……祸端?难道是离火门的人卷土重来?” 步亭摇头,道。 “简姑娘好,很好。” 听到步亭这样肯定,丁松才把憋紧的气松下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步亭稍略低着头,复又睁开的眼睛里,眸光微微地有些黯淡,道。 “简姑娘要嫁人了。” 丁松身形一晃,落寞也跟随着飘下来。 丁松分明知道这样的一天总是会来。丁松甚至不断地安慰过自己要积极去面对。可当自己真真切切地遇上时,还是如遭雷劈一样,呆若木鸡起来。 这样的寂静延续了一炷香,丁松才总算想起来,问道。 “什么人?什么时候?” 步亭道。 “公子如苏。” 丁松无奈地笑。 那如苏虽是手无缚鸡的商贾,却能在短短数年里做到名动大荒的天南地北,的确不是一个夹马道侍卫的名头就可以相提并论的。 一个是大荒有数的公子,一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无论知道了,都有用天造地设来评论。 步亭又道。 “日子还没定好,有可能是开春,有可能是上元,也有可能继续往后延。” “简姑娘说自己像是一阵风,还不愿意停留歇脚。” 突然,丁松就开始有了眷念。 丁松甚至巴不得现在就起程赶去梨月城,静静地守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环伺整个院子,默默地保住简姑娘的平安,哪怕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行路 (5) 当阳光再次融化了风雪,那佳客和刀疤脸已然不见了。 只不过二人的存在与否,又有谁会关心呢! 而有这么一间屋子也很是热闹。 屋子窄小,却睡下了三个男人。 其中有一个睡觉极为不老实的孟卿衣,一双脚还攀在床上,脑袋却不知何时枕到了地上,整块腰都浮悬在空中,竟也能酣睡无妨,也只能教人感叹其神经有多么粗犷。 段涛松倒是起得早。 段涛松本也不是一个细致的人,但是看过孟卿衣的睡姿后,也难免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在不惊扰孟卿衣的情况下从里床穿了出来,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睛则若有似无地盯住了他。 他一直是不声不响。 他就在角落上,双脚盘着,也不知是否睡着。 本来谁都无话,突然“卟”的一声,有些味道开始在密闭的空间里面回响。 这房间委实是小,居然难以散得了。 段涛松的脸色惨绿,连忙推开门房。 他也是睁开了精明的双眸,霍然起身离去。 已经算是在孟卿衣头顶筑窝了的小老鼠也是掩住鼻子,灰溜溜地向门外逃去。 那臭气又荡了几荡,让孟卿衣简直也要窒息。 孟卿衣简直是逃命一般飞出房去。 三个人倚在栏杆上,拼命地呼吸。 特别是孟卿衣,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气。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人竟是天底下最有盛名的五把刀之一。 只不过孟卿衣从来都不去在乎这样的名气,所以该打滚的时候就会打滚,该逃命的时候就去逃命,一向不怎么拘泥。 孟卿衣蹲了下去,把一脸嫌弃的老鼠拎了起来,然后道。 “这可当真是一个臭屁。” 孟卿衣又接着道。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方才可当真是安静。” 现在仍是安静。 段涛松和他就静静地看着自己,孟卿衣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哈哈”一笑,道。 “可能是和昨天晚上吃多了花生有着重大的关系。” 随后,肚子就“咕嘟”地抗议。 平川小站里并没有多少选择,只有白粥和下水煮的鸡蛋。 三人便也不去选择,都要了一碗粥和一颗鸡蛋。 他吃得很细致,以往家中和凌香一同吃饭的时候,也有吃过鸡蛋配粥。这种时候凌香会率先将鸡蛋壳剥开,然后在粥里面轻轻地捣烂,让蛋黄沁入浓稠的白粥间,再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下。逐渐他也就养成了这种吃法。 孟卿衣则是狼吞虎咽的吃,“咕噜咕噜”,唇舌才滚了三两下,一碗热腾腾的粥就都被其喝进了肚子里。随后将鸡蛋敲开,划出一块给了老鼠,而后一口咬掉鸡蛋的一半。这当然是跟其在牢里住了许多年、时常饿肚子有关。 段涛松稍略抿了一口,就知道这粥是隔了夜的,因为是冬天,所以并没有馊,浅尝了一口后,就再不去动。而水煮鸡蛋,段涛松吃的也不多。段涛松一向喜欢吃咸杬子,最爱蛋黄流油的那一种,这样清清白白的蛋可实在不符合其胃口。 休整过后,三人再次向渝城走。 棋局 (1) 渝城乱。 有多乱? 大到百十人围剿纪先生、小到七八人困着一个买粥的商贩,真正在这里生活的人似乎都习惯了扎推赶热闹,当然,也习惯了用破嗓子大吼大叫。 孟卿衣看到这些,孟卿衣就要笑。 孟卿衣本性恰好跟这座城全然的契合。孟卿衣绝对是一个爱看热闹之人,当初哪怕是被压在监牢里,浑身绑上锁,也要伸直了脖颈,去看猫鼠间的大战。 现在孟卿衣又伸直了头,掠过人群,去看里面的动荡。 难得雪停,太阳也挂出云头,立刻就有人摆下棋盘迎候。 这样的棋局边上竟围满了七八十人,因为是一个盲士开棋,而这盲士竟正在以一敌七。 七盘棋局上,七个对手,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凌厉,盲士的耳根随着棋子的落定,就能判断出子落何许地。 有人杀伐决断,盲士便不急于争锋,而是虚与委蛇;有人暗度陈仓,盲士便揭竿大起,点破其用心;有人设伏暗兵,盲士就能牢中牢、套中套,反倒把敌人引入迷障里。 看到第三十五手,懂棋的人已不由得的惊呼出声。 就在这一手,盲士已杀得所有人都人仰马翻,唯一一个还能相抵的,也隐隐没有气焰。 盲士断然撤了其余六棋,缓缓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又自有一种属于其的凌厉。 盲士再落一子,直夹那年轻人的气。 倘若不补气续命,那这一整片都将是死棋。但倘若年轻人补气,凡事便都要后人一步,将先手的优势尽丢。 一般人抱着侥幸心理,便要和盲士在气运上做一些争夺拼斗,斗到最凶处,难逃不死不休的结果。 但年轻人当真舍得一身剐,另立山头,不冲进那定要分出生死的局势中。 围拢的七八十个游手好闲的人里当然有混混,自也是有懂棋的混混,瞧着这年轻人撒手不攻,打心眼里瞧不上,顿时起哄着,大骂道。 “孬种。” 这一声叫直击其余懂棋的棋手,立刻也有人指手画脚地说。 “你冲啊,你冲啊,不断开这即将交纵在一起的棋,一整块都要拱手相让。” 纷纷扰扰越多,骂声便也跟着多了。 譬如“你还如此年纪就这么窝囊”,“到底算不算是个男人啊”,“王八蛋”之类的,由这些人的嘴中连着串地冒出来,当真会让人恼火的。 如果是孟卿衣被这样骂下去,恐怕早就笑嘻嘻地拔刀朝别人的脑袋上砍去了。 即便是很少流动声色的他,遇上这样的情况也只想着能不能躲。 可这年轻人竟还能安然自若,面上甚至不见丝缕急红,仍然是轻轻松松地落子,倒是盲士因为众人的吵乱,一时间无从判断落子于何,只好深思熟虑,思忖着这一手会定在何处。 年轻人倒也不隐瞒,开诚布公地道。 “我这一子落在了三三。” 声音字正腔圆,一时间竟让他觉得有点相熟。 盲士略感疑惑,“哦”了一句,显然是并未想过年轻人会在此处出手。 虽是让其偶感意外,但盲士毕竟有丰富的经验,立刻做出了对策,起手先是挡,要让年轻人的另辟蹊径难以影响中圈上的输赢胜负。 棋局 (2) 但年轻人绝不在中圈再与盲士有过一兵一卒的纷争,而是围着三三继续延扩自己的版图。 渝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血性和野性,立刻又是狗血喷头的骂声将年轻人掩盖住。 骂得最凶的,甚至那张咧开的嘴都已经冲着年轻人的耳朵根了,可年轻人依旧能怡然自得、不管不顾。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身后的孟卿衣和他一同佩服。 再落数子,盲士开始踌躇,举棋,却不定。 盲士的目光慢慢从棋盘上抽脱,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瞳里哪怕只有漆黑,似乎也想要静静地欣赏一下与己对弈的人。 只是这么一顿,立刻就有围观的人说声念道。 “瞎子,你赶紧下大飞挂,一子就可以把这小杂种逼到姥姥家。” 盲士仍是迟迟不动手。 立刻就让这个人火冒三丈。 “我说瞎子,你不但瞎了,难道还傻了?看不出这里要下大飞挂吗?” 突然,这个人只觉得后脖颈一疼,竟被人捏住了,单手便从人群中提了出去,随手一扔,丢在了被阳光融湿了的地上。还想在嗷嗷叫,但是一看到别人人高马大,旋即就把嘴鼻子,沉着脑袋,又重新钻回人群欣赏。 而盲士也终于动了。 盲士竟是放弃了对年轻人的紧逼,反倒继续开始巩固自己的中圈。 这一子令所有懂棋的人都看不明了。 这一子却让所有不懂棋的人通透了。 孟卿衣轻轻赞道。 “好棋。” 同样被挤在人群里的段涛松则是兴致缺缺,可对于孟卿衣倒一向是讨好,笑眯眯地道。 “您也是个棋道的行家?” 孟卿衣喃喃道。 “我当然不是。” “从小我就喜欢爬树抓鸟、下湖摸鱼,最好能打几场架,才能解乏。这坐定了下棋,都是大哥和吕慕青在一起玩的把戏。” 段涛松低笑了一声,不愿再说话。 可孟卿衣的话匣子却被打开了,孟卿衣接着道。 “但是天下有道,喝茶有道、吃饭有道、下棋有道,用刀当然也有道。一旦都成了道,就都通了。” 他对孟卿衣口中的“道”有向往,他说。 “你在用你的刀道看那两个棋士的棋道?” 孟卿衣道。 “我在。” 他问。 “你看到了什么?” 孟卿衣感慨道。 “我看到了死活。” 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棋盘上看到了死活,你觉得可不可笑?你若觉得可笑,一定是没有看见孟卿衣虔诚的模样。 果然,盲士又是一子落下,当真不再和年轻人缠斗,而是在自顾自地将属于自己的地盘下得精彩。 年轻人也不再插手中圈,而是尽力去让属于自己一角的空间稍略大些。 两人就这样平静地落子,不像是在对弈,更像是各下各的。没有一丝一毫争锋,让人看得平淡无奇,人群便也渐渐散去。 临走之前,还有一个老人家在年轻人的身边唉声叹气。 “这棋如何能这样下!处于劣势,再不争着去吃棋,走到最后,岂非是必败无疑!” 年轻人笑着道。 “败虽必败,但我能活的范围,岂非大些。” 老人家连连摇头,认定年轻人在棋道上不会有出息。 棋局 (3) 正是因为少了争搏性,方才七八十人的热络围观只剩下寥寥的六七人。 但越看下去,却令人心惊。 以前闲暇之时,独处的他就会自己和自己对弈,棋力或许谈不上高绝,但也对局势清明。越看下去,他就越能明白年轻人的落子和孟卿衣的话。 他不禁道。 “果然是死活。” 孟卿衣笑道。 “你总算是开窍了。” 只听其接着道。 “适才这盲先生虽是在以一敌七,但每个人下的都是死棋,都是要致人死地,不论如何招招凌厉,其实都是其宗不离。而盲先生的棋势分明比另外七人更凶戾,每一子都奔着大杀四方而去,所有人在其手里都溃败得容易,不过三四十手棋就行。” 他道。 “只是现在二人的棋风又变了。” 孟卿衣甚至带着些许兴奋,道。 “现在两人下的无疑是活棋,只为存活,只为获取最多的气,看起来的确失去了方才杀伐果决的残酷,但却留下了更多的余韵。” 而显然,盲士在活棋上的造诣并不能比得这年轻人。 这年轻人能伸能屈,懂得进退的含义,不会有一步越界,也不会有一步踌躇不前。分明执掌了大部分生杀大权的盲士甚至难以主动攻击,一旦出手不准,就要被年轻人怀柔的劲拂弹开。一次不成,恐怕就要师出无名了。 所以盲士每一步都尽可能地谨慎小心,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让年轻人糊弄过去。 此刻若有人突然歇脚,往棋盘上一看,都能认出局势对盲士实在是大利;然而形势上,却被年轻人将上风占据。 可盲士终究还是盲士。 盲士终于找出了最致命的杀机。 那是在两个人各自又落七子之后,整盘棋也逐渐进入了尾声。 这时候盲士落下一棋,当时看来,或许平淡无奇,但若有时间回头思索,却有一股石破天惊。 这一棋当然不会凛冽,甚至是婉约的,是协商似的。 这一棋里面甚至透露出握手言和的意义。 但内里,却是要让年轻人做抉择。 只凭一棋,就分划出了三个抉择。 其一便是年轻人凭借三三这块地安度下去,从此相安无事、两不相干,但前提在于必须要亲手献上中圈所有的白子作弃。 其二则是留得这些中圈上的棋子一气生息,可是方才极力经营的以三三作为主轴的范畴,要再一次被盲士插手下去。 其三无疑是放手一拼,终究杀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三个选择看上去是为了留给年轻人一条活路,却会让年轻人比死还难受。 孟卿衣不懂棋,孟卿衣纯粹是凭两人之间的势来推倒现在的棋局。 现在孟卿衣只有苦笑,只有摇头,道。 “姜无论如何都是老的辣。” 他深知三个抉择都有后果。 “现在就看这人到底要如何做下选择。” 而百无聊赖的段涛松却幽幽地说。 “不论做出如何的选择,只有输路一条。” 段涛松的话虽然令人觉得压抑,但是段涛松的话没错。 棋局 (4) 可即便是输,年轻人也要做出艰难的抉择。 任何的犹豫,都会让这一刻的举棋不定变得煎熬,光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都会让他的颊上有豆大的汗珠滑下。 最近,他实在输得太多了。倘若执棋的是他,任何一个选择他都决定不了。 但年轻人还是挺直的背腰,并没有陷入深深思考,而是很快切入中圈,把盲士拱手相让的气机占牢。 这样,中圈的白子便都有了一线生机,但以三三围构的框架可算是被突破了。 盲士道。 “你不该这么走。” “苦心经营了良久,如若直接把中圈的白子弃掉,你本可以输得更少。” 年轻人道。 “我只是觉得没有一个子应该被当做弃子。” 盲士道。 “输赢之间,当然要有取舍。” 年轻人道。 “可这世上又如何只有输赢?” 盲士抬起了头,再次用那双空洞的眼眸看向年轻人,似乎是想要将人看透,然而毕竟是目盲,又能看清些什么! 盲士突然感慨,说。 “以往常有人讲,人生如棋,听你一言,方知道这句话错得离谱。棋只分黑白,但人却哪只是黑白两种色彩?棋只分输赢,但人生如何才是输赢?” 年轻人笑道。 “先生好哲。” 盲士也跟着笑起来。 “少年好哲。” 旋即,盲士提议道。 “你不妨把手伸出来,把掌纹与我一看。” 年轻人好奇道。 “先生非但是个棋手,竟还是位相士?” 盲士打趣道。 “一个瞎子如不会算命按摩,那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下来的。” 年轻人大笑,把手伸过了棋盘。盲士那只粗糙的手先找准年轻人的脉,随后才缓缓摸下来。 对相士来说,每一根延伸在掌心的纹都是命运的轨迹,无法更改。 盲士才摸到一半,嘴唇已半口,露出惊愕来。盲士的手再拂,一点点顺着掌纹,仿佛就要将眼前的人揭开。 终究,盲士道。 “奇哉怪哉。” 年轻人仍是温润,含笑道。 “先生怎么看?” 盲士郑重地道。 “你无天子之实,却得天子之名,然不惧天子之命。这一生终究是平坦抑或坎坷,我也说不上来。” 年轻人笑道。 “便是说得上来,也只是命。人又怎么能认命。” 盲士点点头,喜欢年轻人的泰然,随后道。 “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可以走出不一样的路来。” 年轻人道。 “先生谬赞了。” 盲士牵起自己的青竹竿,以此来指路,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盲士道。 “与你奕棋,很是痛快,我同你约定,十年后的今天,你我再来。到时候你以你的活棋,我凭我的死棋,再较量一番,如何?” 年轻人道。 “能与先生这般的人物再手谈一局,甚是痛快。” 盲士点点头。 “所以我们都好好活着,不过有多难。” 盲士似乎话中还有蕴含,但盲士终究已不再说下去,拄着自己的青竹竿,慢慢地踏开正在消融的雪,向着未知的远方走开。 直等人影不见,年轻人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道。 “孟前辈,残空兄,别来无恙。” 棋局 (5) 这回过身来的年轻人丰神俊采,一双生动的眼睛里时不时就要透露出喜怒哀乐来。高挺的鼻梁本会给人一种孤戾的感觉,但因为时常挂在脸颊的两抹深深酒窝而柔和了。 任何人望见这张脸,都不由得感叹,世上竟还有这般英俊的男子。 事实上,孟卿衣也有一副好看的脸庞,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难免有点不修边幅;梨月城的公子如苏也长着一张精致的脸,跟此人一比,则阴柔了些。 他惊奇道。 “谢兄。” 这个浑身都透着和煦阳光的年轻男子,不是谢乌衣,还能是谁! 这时候的谢乌衣未曾肩穿那件能挡天下兵器的披风,所以哪怕背影再怎么眼熟,也教人认不出来。 孟卿衣一把裹住其肩头,道。 “想不到一来渝城,就把你这小子遇上。” 谢乌衣道。 “是呀,真巧。” 他喃喃道。 “谢兄可有把穆姑娘安然送回去?” 谢乌衣脸上稍略带出了些许无奈,道。 “送也是送回去了,只不过那天蓉蓉气鼓鼓的,一直不跟我说话,恐怕是因为还想游山玩水,却偏偏让我硬逼着回了家。” 他道。 “而今世道太乱,穆姑娘固然武功高强,仍是在家里面好些。” 孟卿衣隐约地瞥了他一眼,暗自笑笑,却不表,扯开话题,道。 “那个下棋的,跟你恐怕渊源不少。” 谢乌衣佩服道。 “孟前辈好眼力。那老者,原是纪先生的师兄,在此地布棋,就是想见一见纪先生。” 纪先生一辈子都是个棋痴,若是往日,那盲士在渝城布棋,一定是要来痛痛快快地杀上几局。然而纪先生并不仅仅是一个人,其实更是一个组织,在大荒里整整经营了三十年,终究才形成了这个庞巨的消息网,任何风声都逃不出纪先生的耳朵里。而关于师兄的来意,纪先生也早已弄得清,所以这一面才选择不见,自己退隐,反倒是让谢乌衣出来相迎。 孟卿衣也不由地感慨。 “原来是纪老头子的师兄,果然也是个传奇。”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谢乌衣才把话问到点子上。 “墨雨堂和引君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三位此次前来,只怕是要去夹马道。” 孟卿衣并不相瞒。 “不错,我们就是要去夹马道。” 谢乌衣道。 “恰好,过几日我与纪先生也要上一趟夹马道,三位不妨在渝城歇歇脚,到时候我们一并同行。” 这下子,本在这场重逢里全无角色的段涛松跳了出来,道。 “多谢谢公子的好意,此次前行,对于墨雨堂来讲,实在重要得紧,一天也不该耽搁的。” 谢乌衣苦笑道。 “是这样吗?” 孟卿衣的手固然还搭在谢乌衣的肩膀上,孟卿衣的脸色却变得很沉静,点点头,道。 “自然是这样。这次的结盟关乎几年后墨雨堂的生死存亡,所以并不是你让我们歇脚,我们就能歇脚的。” 孟卿衣的眼神里透着坚定,随后冷冷地说。 “除非你给我们准备上好酒好肉,夜里还要一个暖床的好姑娘。” 他稍略轻笑,仿佛提前已经看透了一样。 密会 (1) 床上当然没有姑娘,那些只不过是孟卿衣嘴里说着玩。 孟卿衣将自己深深地沉在床榻里,任何夜里的空虚寂寞徘徊。 孟卿衣的嘴坏,无论是谁都应该明白。 大多数时候,其都是说说而已,或许只有这般不正经,才能把内心那份厚重的相思解开。 但是有些爱慕,孟卿衣绝不会说出来。 这时候,倒是和他很像。 他对于穆羽蓉有一种难言的爱慕,凭孟卿衣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那爱慕很深,即便隔着万水千山,也无法剪断。 至于那爱慕是从何时开始绵延流传?孟卿衣想,大概就是那次桑陌林间,穆羽蓉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吧。 一个姑娘亲手为你包扎伤口,两只圆鼓鼓的杏眼仔细地盯着受伤的皮肉,指尖温柔地拂透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发丝上总是令男人难以抵御的清香残留,再加上一阵阵激烈的刺痛,这样的情境足够让人难忘一辈子。 所以孟卿衣也总是不能忘。 在孟卿衣的记忆中,总会有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小姑娘,双手架在膝盖上撑着脑袋,数落起孟卿衣的莽撞。而小姑娘身后满墙的爬山虎,是那样的青春。 孟卿衣突然觉得胸口闷,或许因为寂寞,或许因为屋里的炉子太热。 孟卿衣必须要翻起身,随手挑了一件袄子,推门就出。 外面的雪花似乎停了。外面的风却还在吟唱。 孟卿衣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上,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因为其全然没有方向。 人总会在某段时间里失去方向。 这种时候若选择呆在原地停留思考,往往就要被无尽的空虚给找上。也有人会随便挑选一个方向,去走、去看、去闯,但同时,不要忘记来时的方向。有的遇上了苦难,随后终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向往。有的遇上了欢畅,便更加坚定了这个未知的方向。 当然,这样的旅程中一定会碰上几个奇人,一定会遇上几件怪事,令人深觉不需此行。 孟卿衣才出门,在雪中踏了十几步,就知道自己错了。 孟卿衣错就错在自己低估了晚上的风。 屋外迎面而来的清风如刀,刮上了孟卿衣的面容,简直是在倏尔间,就了断了闷在胸口里的寂寞。 这时候的孟卿衣再想回到屋子里,已经有些不能够了。因为其实在找不着回去的路。 于是孟卿衣只好背转过身,用宽厚的背去抵抗狂烈飘舞的风,人也把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迅速地被大风推着走。 幸好这里是渝城。 渝城虽乱,渝城也繁。 即便是在这样的夜底,即便是在这样的狂风里,明晃晃亮灯的铺子仍是不少。 有些灯光清亮,有些灯光昏黄,偶尔会有姑娘家出来送客,偶尔也会有赌输了钱的人出来骂娘,当然还有醉鬼将胃里的那些东西尽数吐在雪地上。 面对这样的情况,孟卿衣立刻就把双脚站定了。 同一时间,三种思绪不断在孟卿衣的内心里挣扎。 那透着粉红味道的温柔乡的确让其有些想;那比拼心脏的赌博较量也很刺激;还有酒,谁不喜欢酒? 可是孟卿衣哪里都没有去,突然踏进了一家僻静的茶坊。 密会 (2) 茶坊和酒肆的区别到底不是因为在喝什么,而是一个静,一个闹。 无论是谁,喝过几碗酒后,嗓门都自然而然会变大。 至于喝茶,便是极静,极安详。 所以密聊的时候,人们多少还是愿意去茶坊。 段涛松此刻就坐在茶坊。段涛松的面前坐着一个叫不出名堂的人。这个人没有名字,和他却不一样。他是从小就爹娘尽丧,甚至还来不及有一个像样的名字,而这个人没有名字却是因为自己干的行当绝不该有名字。 这一场会面是由段涛松召起的,段涛松却一直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所以无名人只能率先开口道。 “终于见面了。” 段涛松沉声道。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你我原本不该见面的。” 无名人耸耸肩,道。 “现在是什么情况?” 段涛松仿佛是不经意地审视四周,直到确定所有话都只会落在彼此的耳根里,才细语道。 “原定的计划需要取消,三天之后再见分晓。” 无名人一听这话,脸色木楞了一下,头便摇了起来。 “做不到。” 段涛松眯住眼,凝盯着,道。 “怎么会做不到?” 无名人道。 “晚了。” 段涛松跳了起来,脸上带着稍略的惊愕,道。 “如何会晚?” 无名人道。 “在江湖里,想要不声不响地放出一个风声,可不如放屁一样简单。而且渝城更是纪老怪的地盘,要麻痹其眼线耳目更是难,所以从来都是采取一种扩散似的手段。” 无名人很骄傲地继续说起来。 “通常我们会让人在三五人的小酒会上放话,猜想也好、夜话也好。然后再请这三五人逛窑子。窑子里的好姑娘那个不是见多识广,想要得到姑娘们的崇拜,就要说一些江湖中不曾传开的话。三五人中只要有一个把这样的话说到了姑娘耳朵里,便算是逐渐传播开了。” “你总该知道的,女人之间通常藏不住八卦,甚至会和同房的恩客们一起分享。” 段涛松的面色已有些铁青了,却还要听着无名人继续自说自话地吹嘘道。 “在渝城里睡姑娘的,哪个不是大荒里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江湖草莽,对于这样的事,都保持着看热闹的想法,不到半天,就会在渝城里传响;不到一天半,大荒南方几座城就都会知道了。” 无名人把嘴咧开,笑得更欢畅。 “而且这样的事,哪怕是纪老怪那般的老狐狸,也无从查到风声的源头是在何处。” “纪老怪或许查得到窑子,却一定查不到是哪个姑娘。” “因为姑娘们的消息本来也是相互分享的。事实上,第一个透露出来的人甚至会以为自己是从别的姑娘嘴巴里听到的。你说妙不妙?” 段涛松的嘴巴没有赞叹,眼里也没有欣赏。 段涛松只是冷冰冰地打破了无名人的自我陶醉,道。 “什么时候开始部署的?什么时候消息会传遍大荒?” 无名人见其不是一个识货之人,百无聊赖地拍了拍大腿,淡淡道。 “第一口风今天中午就放出去了,不出两天,整个大荒都会知道。” 密会 (3)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两人的身后响动。 “什么事情不出两天整个大荒就都要传遍了?” 段涛松的脸色兀自一变,一向认为自己很警惕,却连此人靠近都没能察觉。 旋即,就看着一个身影随便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此人不是孟卿衣又能是谁呀! 孟卿衣正盯着一双好奇的眼,里面全是金光闪烁,看来是被勾引出兴趣了。 适才孟卿衣被大风刮着到处走,好不容易才钻进了这条繁华又繁杂的十字街,虽然是迷路了,但一点都没有慌。 左邻右舍,岂非就有纸醉金迷的生活。 更何况孟卿衣的口袋里多多少少也有些钱,于是就站在原地里开始琢磨。 要不要去温柔乡里过夜?要不要去烂赌坊里赌博?要不要去大酒肆里灌酒? 孟卿衣简直就要做出绝对的时候,孟卿衣突然就瞅见了一条熟悉的身影,虽然隐隐约约,却足够让其认为是段涛松。 孟卿衣这才走了上来。 倒不是好奇段涛松为何会从别馆里离开,也不去在乎与段涛松迎面而坐的人是谁,孟卿衣走上来,只不过是为了让段涛松把自己带回方才的别馆。 刚走近,就听到那个无名人道。 “……不出两天,整个大荒都会知道。” 顿时,心里面的好奇就被勾了出来。 段涛松仿佛想解释。 “我跟这人……” 无名人察言观色,就能知道这个中年人既和段涛松是一行,又和段涛松不站一边,便打断了段涛松的话,道。 “两天之后,残空和林凡的过往、林凡身死的原因,就会传遍在大荒里。” 这些消息孟卿衣似乎也有过耳闻听说,孟卿衣淡淡地道。 “残空和林凡,好像是一世两兄弟。听说如果不是为了追查林凡的身死,残空不会加入到墨雨堂中来。” 无名人则顺着孟卿衣的话接着往下说。 “而林凡的死亡却和夹马道的萧云乱脱不了干系。” 孟卿衣鼓起了眼睛。 “哦?” 无名人道。 “两天后,整个大荒都会传遍。” 孟卿衣道。 “那可就麻烦了。” 无名人道。 “所以我找到这位姓段的朋友,希望其可以解决解决我的一些生活上的问题,而我说不定就能把这个风声堵紧。” 孟卿衣拍了拍段涛松的肩,道。 “倒是辛苦了你。” 段涛松只是赶紧点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能维系着平缓的呼吸,已要用力。 孟卿衣目光扫过无名人,笑了笑,说。 “你的生活出现了什么问题?” 无名人就两个字。 “拮据。” 孟卿衣点点头,说。 “你可以给我说说,我看看怎么帮助你。” 无名人道。 “其实你只要给我一千两银子就行。” 无名人敲了敲桌子,道。 “你总该明白,对于墨雨堂和夹马道的结盟来讲,一千两银子并不是个大数目。” 孟卿衣苦笑了笑。 “但一千两也绝不算小。” 孟卿衣很有诚意,当真无名人的面开始摸起自己的口袋,零零碎碎,才凑齐二百五十两。这些钱足够其找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喝上一天的花酒,如果运气好,甚至能赌上十几把。 孟卿衣分明知道不够,于是又探手去摸段涛松的口袋,摸得很仔细,一下子又掏出了三百来两。 孟卿衣道。 “这里有现成的五百两,只要你能把风声压低,剩下的钱明日给你。” 密会 (4) 无名人脸上分明在笑。 无名人却仍是拒绝道。 “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赊欠。风声虽然跑得比人快,但江湖茫茫,人岂非也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孟卿衣道。 “倘若我们当真赊欠,你大可以直接去隽永城的墨雨堂。” 无名人还是摆摆头。 “这可不好,若是让同行看见了,一定到处宣扬我已被你们墨雨堂招揽了。以后放出来的话,谁都不肯相信是公正的了。” 孟卿衣失笑起来。 孟卿衣实在想不出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些蜚语流言也要公正了。 可是无名人的态度岂非坚决,再怎么问下去,也已是徒劳。 孟卿衣只伸出两只指头,一边一瓣瓣地将散乱在桌面上的银两收回来,一边笑道。 “那就可惜了。” 无名人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银子闪烁的光上面收回来,也跟着道。 “实在是可惜。” 直到桌面被孟卿衣清得精光,其才说道。 “买卖不成,仁义还在?” 无名人道。 “当然是在的,自然是在的。” 孟卿衣接着道。 “这笔买卖做不成,自然是你的关系。” “我也不是在怪你,只是觉得你应该更仁义些。” 无名人眼珠“轱辘”打转。 浑身还有些发抖的孟卿衣虽然没有报名身份,无名人却早已知晓。而在风口浪尖上翻云覆雨的人如何会没听说过孟卿衣的事! 其一向了解孟卿衣很会胡闹,于是脸庞上稍略挂出一点笑,想要看下去,所以道。 “哦?要怎般更仁义些?” 孟卿衣道。 “我打坐下来为止,说了得有十三句话了,这里分明是茶馆,却连一口茶也没能喝上。” 无名人大笑,立刻就请小二来,点上了一壶上好的绿春潮。 渝城里虽是乱,渝城里天南地北的食货却都是顶好的。 还不等孟卿衣继续感慨,那袅袅飘着烟熏的茶已经递到。 孟卿衣本是只爱喝酒,对于茶,则没有父亲和大哥那般常品,这时候竟是放开了喉咙,一灌到底。 茶馆里的人虽不多,但偶有几个看见了,难免要在心里暗嗔。 “这人莫不是个土包子!” 段涛松的面上稍略有一阵尴尬,无名人却是咧着嘴在笑,只有孟卿衣纯不在乎。 对于这人世间一切的繁文缛节,孟卿衣是当真不在乎。毕竟一个人在牢狱住上了十年,再不痛痛快快地活,哪还有时间! 孟卿衣直把这些茶干了个底朝天,简直像是去跟人拼酒一般。然后,就见其一抹嘴,笑道。 “这茶好苦。” 无名人笑道。 “等等,就会回甘。” 孟卿衣则摆摆手道。 “等不及回甘了,夜色都暗淡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自然是要拉着段涛松一并离开。 段涛松心中焦急,表面上却强装镇定,被孟卿衣掺着手臂,一同站立起来。 无名人也跟着起身,嘴角牵动着笑意,心里面则多少对孟卿衣有些看不起,道。 “恕我不远送了。” 孟卿衣还是笑嘻嘻。 “不必不必。” 接着就攥住段涛松,朝风雪里踱去。 密会 (5) 回去的路上,孟卿衣沉默。 孟卿衣当然明白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孟卿衣却没有能力将一切延后。 夜底的风虽未夹上雪,也能把人吹冻,但孟卿衣好像是不为所动,一边走着,一边不断思索。 哪怕再吊儿郎当的人,也会有认真的时候! 而段涛松一直没有开口,默默地跟在孟卿衣的身后。 段涛松的脸色也有不甘,原本的计划是这些风声会在与夹马道接洽过后爆发开,谁料遇上了谢乌衣后要耽搁几天,恐怕几人还未入夹马道的地境,已经要闹得沸沸扬扬了。 可段涛松同样无能为力,段涛松索性就把这些事抛诸脑后,一点也不管。 他坐在别馆里。 幽幽地坐在别馆里。 刚才发生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他都有所不知。 他只是煮了一盏茶,慢慢地品味下去。 别馆里自然有壁火,茶杯里也全是温余,一下子仿佛让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别离。 他和林凡终于摆脱了穷困潦倒的日子,终于要向着新的生活奔去。 那时候的林凡已开始喝酒,那时候的他却只想喝茶。 两个人便包了一整楼,迎着风雪,相送。 他甚至还记得林凡当时语重心长地说。 “跟我走。” 他只是摇摇头。 他说。 “我过惯了这种简单的生活,现在只想拿一笔钱在小村庄里买一个窝。” 林凡则有许多的壮志未酬,道。 “当初寄人篱下的时候,你陪着我;现在飞黄腾达了,却要离开;我怎么能好过!” 他道。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我见过太多,我不想再陷入其中。” “何况一世两兄弟,你不必为了我的淡泊而与我一并归隐,我也无需为了你的鸿鹄志向而强迫自己,岂非是最好的结果。” 林凡看着他,林凡知道他一向话不会太多。现在这么说,必然是下定绝心了。 林凡突然问道。 “你会不会躲我?” 他扁了扁嘴,道。 “我就算躲去天边,你岂非也能找到我?” 林凡大笑道。 “那却是没法子,谁让我长了一只狗鼻子,而你恰恰又味道浓。” 他扁起的嘴上难免也有一点笑,苦笑。不开口,而是静静地将一点茶送入口中。 林凡越笑越浓,道。 “到时候再让你出来借些黑榜,杀些人头。” 他不得不道。 “看来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又穷了。” 林凡抖抖脑袋,不为所动地说。 “陶朱公也要三聚三散其财,我一个小小的江湖人,便是又穷困起来,也不奇怪。” 他只能含着笑,直接将一杯茶仰头品完。 天底下的人、天底下的事总是这般。 人与人之间因为追求的不同,取舍也是两断。 这两人虽然都是孤儿,却也不是一般。他的父母是因为饥寒过逝,所以他的理想只是能简简单单地温饱;林凡的家族却是遭人的陷害,所以林凡自是希望再把威风重振起来。 那一天的酒楼上只有两人。 那一天的酒楼上,两人从白昼喝到了黄昏。 没有什么依依不舍。 他离开的时候,林凡已经醉了。 夜战 (1) 等到二人回得别馆,他已醉卧在桌前。 他分明喝得是茶非酒,他却当真还是醉了。 别馆里的灯火朦胧,孟卿衣只有将他扛上了肩头。 床榻很软,枕头很高,希望这一夜他能有个好梦。 但是孟卿衣还不能让这一夜静悄悄地溜走,孟卿衣必须要做些什么。 孟卿衣在段涛松眼皮子底下进入了房子,随即似乎就有了鼾声大作。然则呆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已然沿着窗户翻落,再次来到凛冽的寒风之中。 如果还想改变什么,那一定要找到纪先生。 现在这种情况,整个渝城中,也就只剩纪先生有扭转乾坤的把握。 孟卿衣打了一辆马车,直奔向戏园子,即便驾车的马夫已经提醒园子在这样的深夜已然关了,仍是令其相送。 果然,那里乌漆抹黑,连一片灯火都不曾有。 两扇大门沉沉地关着,像是要把园子里的一切都深锁。 马夫规劝孟卿衣死心,并一边吆喝着,说。 “我现在再把你送回去,只收你一半的钱。” 孟卿衣则只是摆手,付过银两后,希望马夫离开。直到亲眼看着马夫行驶着马车离去了许远,孟卿衣复才有了动作。 这园门足有五六人那么高,环绕的围墙也似乎加固了高度,通常实难闯进来。但所幸门前左右各有一座立柱,孟卿衣若要进去,就要在这立柱上做些文章。 突地,孟卿衣双脚一弹,只这么一下,人已越到了立柱半腰的高度。 其余人能跳得如此高,简直已费尽了浑身力气,但孟卿衣尤是有新力绵生,竟还能凭空横出右腿,踏在了右侧的立柱上,人也似游鱼潜水,在空中旋贯向左边的立柱上,随后左腿发劲,赫然就见其在两根柱子上纵走,寥寥的一个细弱的人影,竟穿过了五六人高的大门,缓缓立足在黑暗的园子里。 这时候的孟卿衣还分不清楚东南,唯有凭着感觉一通乱走。 依其想来,哪怕这个园子因为夜深关门,总该是留有守夜之人。一旦教自己碰上,从守夜人的嘴里稍略问出谢乌衣的方向,寻得谢乌衣后,就能立马找上纪先生。 如此行事固然是有些繁琐的,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是待其摸索了一圈后,仍然是什么活物都见不着,甚至惊不起狗叫。 黑暗中四下再看,竟然只是原地打转。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叹,孟卿衣还真是迷路的行家。 但孟卿衣岂非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找不到人,孟卿衣便打算制造些声响,于是就兀自在园子里“咿咿呀呀”地老生唱调,演了起来。 只见其脚步圆润,指尖秀丽翻转,倒真有一些戏子的气势。 可园子里还是静。寂静。 古怪的寂静。 孟卿衣忽然全身不动,孟卿衣的双眼甚至收缩了起来。 身后一寒,风寒。 冬天的风确实是寒冷的,但这阵风寒却比自然的风还要冷。 孟卿衣简直以为自己要被这股风寒透过后心。 幸好身后还有刀在。 夜战 (2) 孟卿衣的刀一向快到癫狂,许多时候,人眼甚至是追不上。 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孟卿衣苦练自己的出手。经历过一万四千七百次专门的出刀修炼,孟卿衣已能做到出手时肩头甚至不用抖动分毫,刀锋更不会惊出多大的声涛,当真如羚羊挂角,踪迹寻访不到。第二个原因还是因为刀薄,更让阻力变少。 这样的快刀自是有好处。一旦孟卿衣抢夺了先机,那天底下不论是谁就都只有招架。 有两次孟卿衣的快刀简直突破了速度的边疆,竟让剑神狄秋甚至无法出剑破招,只得让那把快刀架入脖颈上。 但这样的时刻毕竟太少。 因为江湖里的厮杀,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突然发生,绝少有给你养精蓄锐、沐浴更衣的时间。 孟卿衣也无法时时都施展开天底下绝无仅有的速度。 而这时候,刀身太薄的弊端也显露无疑。孟卿衣的刀不能挡! 不管迎面而来的是刀枪棍棒还是斧钺钩叉,孟卿衣都无法提刀硬挡,否则那薄如翼的刀立时就有碎成千千万万片银屑。 所以一旦孟卿衣被人先发制人,通常便只有退,不然就是硬拼个两败俱伤。对于己身,自然是一种消耗。 孟卿衣十年不动刀,孟卿衣十年都在思考如何解开自己的死穴。而手脚都被枷锁捆绑的这十年,反倒让孟卿衣各方面的力量都有精长。 虽然算是被困在木柱上,一旦无聊,其不免就要去向以往打架的时候如何拔刀。 起先尝试之时,孟卿衣整个人都被枷链锁死,大牢里叮叮当当的巨响,孟卿衣的手臂腿脚也就只能动弹那么一两下。再到后来,其甚至可以把拖在地上的铁链甩动起来。而最终,孟卿衣可以像挽弓一样把枷链的缝隙拉扯开,一双手也能解放出来。从此其就开始了在大牢里蹦蹦跳跳,又要和看守躲躲藏藏的开心日子。 出狱之后,再揽自己的刀,孟卿衣已觉得那把薄刀承受不起自己的力道,居然在半空中有点轻飘。 所以那时在桑陌林间,面对寇文占率众突袭,孟卿衣分明知道薄刀以无法帮自己脱困,就选择束手就擒也好。 之后其选择将佩刀相赠,也是因为在薄刀上自己绝无可能再精进半分。 随后在狄秋的引荐下,孟卿衣找到了火炼子为自己铸刀。 江湖上,以煅造来讲,火炼子只逊于磨炼出七凶器、七神器的徐沈华,能抓到火炼子为自己炼刀,于孟卿衣来讲当然是荣幸备至。 随后,火炼子百炼成钢,为其打造了这把叫“秋”的刀。 这把叫做“秋”的刀只是随随便便被其挂在腰际,可只要被孟卿衣握紧,便不再随便起来。 于是天上地下都漂浮了一种萧萧漱漱的劲,仿佛现在不是冰封的凛冬,而回到了寂寞的静秋。 孟卿衣的身形也是极快,或许比不上谢乌衣,却足够其在那抹风寒透体之前转身,“秋”刀迎击下去。 夜战 (3) 金属之间的撞击声很清脆,而不是闷响。 因为孟卿衣并非以力运刀,而对方也快。 “当”的一声,金戈交撞,黑暗之中孟卿衣当然看不见对方究竟用的是何武器,孟卿衣却能凭心察觉到那是一把枪,一把简直称得上愤世嫉俗的枪。 无命枪。 孟卿衣到底喜欢打架,一时间发现对方可能是赵子暮,当下更想向对方讨教。 于是两兵纷纷向后荡开之时,孟卿衣欺低身影,踏进一步。这是多年征杀带来的经验,以此就能抵消后荡的时间,缩短距离的同时,可以再次疾速出刀。 但黑暗中的对方却仿佛全然不知该如何处理撞击后的荡漾,当真等到身子整个后倾,枪尖也卸去了力道,才准备蓄力再次迎敌。 一来一往,长枪自然已是慢过“秋”刀。 更何况刀本身就较枪短,一瞬之间孟卿衣已然提刀印在了这人的面门上。 “秋”风扫落叶,这人只有在雪絮中退。 倘若其能退出“秋”刀的范围,当有回枪反击的能力;倘若不能,便已是被孟卿衣掌握了生机。 孟卿衣当然跟。 孟卿衣虽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但只要能赢的架,其都不愿意打输。 只见其双足揽风,先是向里内拐,再是向外扒开,仿佛是在将吹向自己的风撇开。左右赶踏了四步,步步不离面前人的寸尺。 然而这人已经退到了墙根,简直就该退无可退起来。 可这人实在也有急思俊才,竟是枪杆突然如同打桩一般震在铺雪的地面上,整个人依这把枪做依靠,身形都不必转,倒着翻踏在了墙面上。 孟卿衣挥刀企图将直立的枪打落,那把枪却已如泡影般散开。 孟卿衣只需要仰头就能看到这人在空中旋身打转。 但现在却绝没有让孟卿衣仰头的时间。 此时此刻,真正被逼入死角的竟是孟卿衣自己。 而背后的这人脚步只是方落地,整个人、整个身子已经在回转。 说是整个身子,那是因为不但脚趾在转,足踝在转,膝盖在转,腰胯在转,躯干在转,肩膀在转,就连出手的腕也转。 天上地下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比这还标准的回马枪来。 孟卿衣却想得到。 因为孟卿衣岂非在一开始就以为对手是能和虎魄啸将军平起平坐的赵子暮! 所以孟卿衣直挺的身子突然一折,简直像是从腰际被斩成两半一样。 你若是亲眼看见,眼珠子简直都要掉出来。 谁能想到孟卿衣脚步如根一样站着,上身半躯居然凭空挪开七寸。 就是这挪开的七寸,便让孟卿衣将致命的回马一刺避开。 紧接着孟卿衣探手按在枪杆上,随后轻轻巧巧地转过身来。 长枪上有股拉扯的力道。 分明是这人希望凭着力气将长枪从孟卿衣的手底夺开。 孟卿衣笑道。 “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应该把这把枪弃开。” 孟卿衣的身影一闪,人骤然出现在近前,有光华在“秋”刀的身上流转,而抵就立在这人的鼻头前。 夜战 (4) 刀口下,赫然是一张年轻的面庞。 孟卿衣倒并没有惊讶。 其实从这人几近被自己逼入墙角的那一刻开始,孟卿衣已确定不是赵子暮了。只不过年轻人的枪法上总还是沾染了些赵子暮的风采,不由得不让孟卿衣好奇道。 “小老弟,你好。” 八九岁的孩子搔了搔头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孟卿衣问道。 “你叫什么呀?” 孩子是个凡事都很认真的人,字正腔圆地道。 “我叫舒卷。” 孟卿衣收回刀,道。 “那么好舒卷,你的赵伯伯在哪?” 舒卷分明是一脸的疑惑,怎么挠额头,都不知道孟卿衣所讲。 孟卿衣便换了个问法。 “你的长枪好厉害,是和谁学的啊?” 舒卷的眼里立刻油然而出了钦佩,跳了起来,道。 “是跟一个高人伯伯。” 孟卿衣鼓了鼓拳头,心底算是有了着落,便继续问说。 “那么这位高人伯伯在不在园子里?” 舒卷抚摸脑勺的手都不禁要垂下来,浑身都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垂头丧气着道。 “高人伯伯不在了,不在好久了。” 舒卷的眼神中明晃晃地写满哀伤,继续道。 “所以我总在这个时候摸进园子里来,就是想看看高人伯伯有没有回来。” 孟卿衣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孩子也不是梨园的守卫。 孟卿衣便道。 “那你都是如何进来的?” 哪怕现在孟卿衣已安然地站立在梨园里,方才纵跃进来,也让其感到费力。所以其理当有此好奇。 而舒卷不过是一指园子的后面,声音里还有凄清,喃喃道。 “那后面有个狗洞,别人或许不知,我却晓得。我每次都是从狗洞钻进来的。” 立刻就让孟卿衣的眼底闪烁出了几许欣慰,想到待会儿不必再重新蹦跳一遍,简直都要偷笑起来。 就听其不正经地道。 “那就好,那就好。确是一个好狗洞。” 舒卷正值悲伤,也就理不得孟卿衣的古怪了。 孟卿衣则又试探性地问了问。 “那么谢乌衣,你可知不知道?” 小舒卷“咦”了一声,表情逐渐由悲伤转为惊喜,两只小手如两片翅膀一样飞舞,道。 “你认识谢哥哥?你也认识谢哥哥?” 以往夜里都追随着赵子暮学枪,赵子暮即便没有严苛至极,终究还是不苟言笑的。对于舒卷的错漏,赵子暮固然不会严厉地责骂,却仍是会让舒卷直做到正确才好。 赵子暮的话犹在舒卷的耳旁。 “终南捷径只有一条,那就是勤奋苦修。” 舒卷也许不是自愿学枪,但性子里有一股倔强,一旦开始做了,就希望做到所有人都满意才好。所以有的时候一夜,恐怕其就要会出三四百枪。这才让其在小小年纪,枪上已然有了无命枪的风神俊朗。 而只要是头天晚上舒卷被折磨去了半条命,第二天谢乌衣一定会抱着满怀的糖出现在窗外篱笆边的那棵大树上。 只要舒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谢乌衣一定会在,不论需要等待多久。 夜战 (5) 舒卷醒过来的时候,恰好迎着孟卿衣眼睛里的急迫。 孟卿衣迫切地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谢乌衣的住所?” 舒卷摇摇头。 这倒不是因为舒卷有所保留,只不过每次都由谢乌衣亲自找上自己,而舒卷却不曾对谢乌衣造访过。 舒卷却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去敲林山寺上的钟。” 渝城周边并没有山,何况是林山!渝城附近也没有和尚,哪来的寺? 但是其中偏偏就有一块林山寺。 说起是一块,那是因为林山寺不过是一块竖插在土地里百年的大石,上面爬满了青苔和枝蔓,有时也会溜过不同的甲虫。现在,这块可算是石碑可算是石壁的大石当然被白雪尘封。 大石的边上,就盖着一只两人高大的铜钟。 铜钟也残破,如果上面不曾覆盖着积雪,许多龟裂的痕迹随眼就能看得见。 所以一向也很少人会来敲这面钟。 舒卷指着铜钟,道。 “谢哥哥和我约定过,只要其在城内,不论多晚,按照我们约定的暗号敲下铜钟,不用一炷香,就会来寻我。” 一点欢脱的光从孟卿衣的眼睛里闪烁,孟卿衣赶紧道。 “那便请小老弟为我敲钟。” 舒卷还是有些犹豫的。 毕竟,对于眼前这个人,舒卷实在一点都不熟。但是想到适才这人和着自己一块钻过狗洞,又以为孟卿衣大概不坏。 犹犹豫豫之中,舒卷终究是撞开了钟。 两声短浅,一声长虹,还有一声如蜂鸣一般,其中仿佛蕴含着某种玄机,教人不懂。 孟卿衣虽然常常好奇,但现在却绝不是任由其好奇的时候。 所以孟卿衣道。 “方才是怎么敲的?” 这个人的确不能用常人的法度去揣摩。 舒卷瘪着嘴,哼道。 “秘密。” 倒是什么也不肯泄漏。 孟卿衣耸耸肩,问道。 “一炷香后,谢乌衣当真会来?” 舒卷很肯定地点点头,说。 “谢哥哥还从来没有失信过。” 既是如此,孟卿衣便抖了抖自己的袄衣,随后席地就靠着大石头躺住,也不顾地上的雪到底多寒,就是想偷偷懒。 舒卷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分明三十来岁了,却实在比自己还胡乱。 小小年纪的舒卷在赵子暮的教导下,也是抬头挺胸,无论站立、走路、还是傍坐,都保持着正直;可孟卿衣偏偏什么礼仪都不会管,倚着石头一边平躺,一边还要把两只脚大大地叉开。 “如果我也这么做,即便高人伯伯不说什么,也要被爸妈打手板。” 看在眼里的舒卷在心里默默地说,也不知是厌恶还是羡慕。 还不等舒卷呢喃完,黑暗中,已有一道乌灰色的影子闪掠而来,前后还未用半炷香的时限。 舒卷立刻欢天喜地地叫喊起来。 “谢哥哥……” 谢乌衣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揉揉舒卷的脸,反倒是脸上带着一抹严肃,向地上的孟卿衣道。 “江湖里已有风声传了出来,残空此行,志在刺杀萧云乱!” 疾风知劲草 (1) 作为渝城里最有盛名的风媒,纪先生固然一时半会儿查不出风声的源头在哪里,但只要从第一个姑娘的嘴巴里念了出来,已经被纪先生获知到。 这样的夜,纪先生简直已经躺在了床上。 但当有人拍门禀报的时候,纪先生立刻推开身边娇美白滑的身子,重新将狐裘穿好。 纪先生推开门,看见立在门前的是自己最信得过的左膀陈萧。 纪先生只有两个吩咐。 “查,无论如何,也要把线头给找到。” 陈萧重重地点头。 “已经在做了。” 紧接着,纪先生再道。 “让小谢去探探墨雨堂的口风。” 陈萧不敢有丝毫的犹疑,道。 “是。” 看着陈萧风驰电掣地离去,纪先生的心也忽如间狂跳。 一来,是好久不曾有这般严阵以待的阵仗;二来,竟是在感觉自己或许老了。 纪先生慢慢踱步到书房,随后在一张极为舒适的椅子上躺好,隔着窗,渝城里一片灯火阑珊,仍是热闹。纪先生却分明感觉得到自己近乎要给这座城市剥离了。 纪先生稍略露着疲惫,喃喃道。 “江湖啊江湖,你怎么就不安歇一下。” 至于谢乌衣能在半炷香的时间里赶到,自然原本就奔走在夜底。 陈萧已经把原因尽数相告。 赵子暮和纪先生的关系一向融洽,几个月前泄露赵子暮的行踪,不过是想让赵子暮快些去离这座纷纷扰扰的城;所以谢乌衣也一向和纪先生有来有往。但是这个陈萧,谢乌衣却一向有所提防。 谢乌衣一向觉得陈萧的眼里有些阴邪,谢乌衣不信纪先生不知道。 所以二人并没有太多过往。 谢乌衣推开门看见来人是陈萧,已然知道事态不好;等到知晓风声是关于残空对萧云乱的刺杀,眉头都拧了一下。 事实上,渝城虽说是个极有默契的三不管地境,但终究是偏向夹马道。无论谁要前往夹马道,都必然先在渝城中落脚。 其中多多少少有些人怀揣着对夹马道的觊觎心思。 而想要彻底毁灭夹马道,必须要针对的人不是帮主连余殇,不是那把象征着狂刀的胡狼,只是一个稍略文弱的谋士萧云乱。 而最近的十年来,也有流传过几件企图刺杀萧云乱的消息,可大多数都是不了了之。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在李拓放出承诺后顶风作案。 唯一一个当真要有动作的,据说是提前拿了一万两的悬赏金银,才来卖命的。 只是这人连夹马道还未曾入,尸体已经冰凉,流血则是极少,伤口则是喉咙上的一道疤。 这么干净利落的手法,唯有天下第一杀手做得到。 从此,虽然还有闲言闲语,却再无人有对萧云乱下手的胆了。 天地还没有寂寥,竟突然又有了这样的风传,如何教谢乌衣静谧得了。 固然李拓一向行踪难以琢磨,当真是见面相处,也不过寥寥数次,却肯为了谢乌衣,驱船去岚漪湾接应,这一点犹记在谢乌衣的心头。 而谢乌衣却也和他出生入死过。 谢乌衣实在不忍心看见这两人动手相杀。 疾风知劲草 (2) 所以谢乌衣禁不住要向孟卿衣问道。 “莫非残空真是为了刺杀萧云乱而来?” 孟卿衣立刻否认。 “不是。” 孟卿衣很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孟卿衣叹息自己对于林凡的死亡原因知悉得太晚。 可孟卿衣到底是不明白凡儒分明知道这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雷弹,却为何仍是要踩! 究竟是二房复苏的奋力一搏?还是权力相争下的出卖? 现在却已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孟卿衣道。 “风声能不能止住?” 谢乌衣很决绝地摇了头。 渝城中的人形形种种,大多不是什么好货,最期望看到的,就是江湖里面乱糟糟,这些人方才有参一脚的机会,或是杀人、或是越货,都不管,都肯做。 而墨雨堂新晋的名人残空欲图刺杀夹马道真正的掌舵萧云乱,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惊艳的一场戏,谁都不愿意置身其外,都想亲眼见证结果。 谢乌衣道。 “这里太多局外人,太多不怕事大的乌合之众。很快,这个风声就会在渝城里漫走,不出半日,整个大荒都会有动作。” “就像上次围剿赵叔叔一样。” 那时候已有人在渝城里探索赵子暮的行踪,偏偏赵子暮对这座渝城有几许深情,哪怕可能死在这里,也希望相守。纪先生了无办法,便欲用整个戏园子的人命催逼赵子暮走,却料不到赵子暮只是遣散了人群,仍有舍身的念头。 谢乌衣接着说。 “我们必须赶紧找到残空,然后把他藏起来。” 孟卿衣道。 “好。” 但是孟卿衣却没有把握。 想要把一个极其有主见的人藏起来,若是没有打动心思的理由,是很艰难的。 孟卿衣一边领着路,一边在脑海里反反复复。 两个人都是轻功卓绝,几个起落,人仿佛乘月翩翩在空中。 谢乌衣怀间虽然还抱着个舒卷,却丝毫不曾凝滞动作,脚步轻巧,轻功高手看在眼里,都要自叹不如。 而孟卿衣则更像是精妙。 谢乌衣或是一步就能踏过整个秋冬,孟卿衣则会以寥寥数步如同凌波一般拂过。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负担,一时间倒也分不出伯仲。 等踏月而来的二人再踏到雪中,别馆就在身前了。 这时候的别馆上下还点着灯火。 这时候谢乌衣缓缓开口。 “待会儿你让他时刻留在纪先生的左右,只要他寸步不离纪先生的院落,哪怕渝城里传得再如何沸沸扬扬,也进不了他的耳中。” “至于理由,便说是给这次行动留一条后路。” 原来蕙心兰质的谢乌衣早已替孟卿衣想过。 这或许不是什么好的借口,却足以构成一个像样的理由。 如若在旁时,孟卿衣简直就要拉住谢乌衣去喝酒。 但现在也只能拱拱手,道一声。 “谢过。” 三个人举步就向别馆里走,可这时候门却渐渐推开,有一个神情倨傲的人从中阔步走出来。 即便在黑暗中,这个人谢乌衣也可认得。 因为这人浑身上下都带着闪闪发亮的银饰,白银打的发束,白银打得额冠,白银打得耳链,白银打得腰环。最皎洁的,还当属是那把纯银的剑鞘。 在月光底下,除非是心瞎眼盲,否则如何会认不出来。 这个人当然是以孤高倨傲在渝城里出名的落英剑派的沈星离。 疾风知劲草 (3) 沈星离只是稍略看了一眼谢乌衣,沈星离只是轻轻向谢乌衣点头,随后就要同三人插肩而过。 渝城以往就有七公子这么一说,自从靳夜死后,七公子就变成了六公子。 六公子中,沈星离最是冷漠。 人冷、剑漠,才让其能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成为剑道里扛鼎的几位,曾和剑神狄秋论剑,三十七剑后,才输于剑神之手。 沈星离终于站住,沈星离说。 “草长莺飞的时候,从北藏会上来一位白发少年,不知道孟先生有没有听说。” 孟卿衣一向是狄秋的老友,沈星离与狄秋问剑的时候,孟卿衣也在一旁看着,两人自然也算是相熟。 孟卿衣说。 “我有听过,好像是叫冷寒风。” 沈星离只是背对站着,纹丝不动,缓缓地道。 “孟先生怎么看?” 孟卿衣道。 “那个老家伙还没到输的时候。” 沈星离偶尔低下头,沈星离沉吟了一会儿,沈星离道。 “那就够了。” 而后,脚下便再没有了滞留,怀抱着自己额银剑,慢慢地消散在冬天的冷风中。 三人也没有去追望离行的背影,反倒是更加快了脚步,要一头扎进别馆中。 那扇斑驳的别馆大门已然不远,即便是舒卷伸手也能拉开。 还不等孟卿衣出手,门却从别馆的里屋推开,只推开了一半,只够一个人缓缓地钻出来。一个头戴七星冠、身披黑白袍、手捧净拂尘的人。 谢乌衣有些错愕,还是道。 “洛兄好。” 这姓洛的道士稍略笑笑,道。 “哦,连小谢也到了。” 这个“洛兄”便也是如今六公子之一的洛几道。 原先的洛几道本是八沂山的道士,十八岁之时与师傅云游到天子脚下,未被这浮世迷乱了眼,却不料在渝城中为一风尘女子留恋。 师傅说其凡缘未了令其留下来修行,洛几道便在青楼的斜角开了一家算命的铺子,为过往的人答疑解惑。 起先,去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的莽汉老粗,把脑袋都挂在了裤腰带上,希望在行动前博一个好彩头。哪料得到洛几道直言不讳,看见别人发黑的印堂就断言此行必有血光,惹得别人的拳头愤怒的砸来。 好在洛几道也是个硬点子,三两下就把闹事的人制住了。 后来生意潦倒,却是青楼里的姑娘前来碰碰巧,这时反倒是被其逗得哈哈大笑,不出几个月,生意也兴荣了。又因为长得算是俊俏,自然也别列入了公子的行列。 谢乌衣稍略挑眉。 “别馆里还有旁人?” 洛几道笑道。 “陆叶红也在。” 谢乌衣一声长叹。 “想不到六公子来了三位,看来整个渝城已然震动。” 洛几道点点头。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近十年来,这不过也是第四个,我们当然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谢乌衣道。 “洛兄已经看过了?” 洛几道点点道。 “看过了。” 谢乌衣道。 “洛兄觉得如何?” 洛几道并未直言,只是悄悄地摇头。 疾风知劲草 (4) 洛几道的眼睛一向很毒,一眼就能看破运势。 洛几道说。 “虽然算不上是乌云盖顶,起码也会有躲不过的灾祸。” 孟卿衣的心立刻变得很沉重,再没有闲说的心思,而是径直向别馆里走。 别馆的气氛却也凝重。 虽然不是黑灯瞎火,但燃着的火光也不足以将脸颊映红。 居中的方桌上,有他在坐。 夜很深,他不禁想起了林凡,一时之间难以入梦,才希望一个人在大堂里面小酌。 起先,本只是自顾自怜、自饮自斟,突然间,却有飞风冲入门窗紧封的别馆中。突听“啪”的一声,拉上拴的窗似乎被强风贯破,他追看过去的时候,还见着窗框狠狠砸在墙头。等到再回首,迎面已有人落座。 来人什么话也未说,只是拿过三只碗,轻轻从他的手边将酒壶捧过,斟酒。 斟到第三碗的时候,突然别馆内有剑光跳动。 那银芒甚至可以使人的眼眸刺痛。 但见那柄银剑掠过来人的掌心,轻轻将碗挑起,剑身一翻,悬在空中的碗慢慢跌落在另一张方桌,而剑也同一时刻里回鞘。 来人叹道。 “沈兄再不喝酒?” 抱剑的人则在他的右边坐下,浅浅地说。 “戒了。” 来人摇头道。 “以后对饮便又要少一人了。” 别馆的门环“嗒嗒”被敲动。 随后,一个道士模样的男人探出来头,耸了耸鼻子,道。 “这里的酒香可浓。” 来人道。 “能够共醉的,幸好还有洛兄。” 抱剑的沈星离冷道。 “你慢了。” 洛几道苦着脸道。 “我本就不以轻功见长,如何快得到陆兄、沈兄。” 陆叶红当然起哄着劝酒。 “既然慢了,自然应该罚酒,罚酒三杯,三杯都不够。” 其表面上说着要罚洛几道的酒,却是先仰头把自己酒碗里的黄水喝空。 洛几道感慨道。 “这世上比陆兄还贪杯的,简直再没有。” 陆叶红“哈哈”大笑,说。 “旁人的身体里一半若是水,我的身体里一半可是酒。” 洛几道必须承认。 “所以无怪乎别人喊你醉翁。” 陆叶红来不及给迟到的洛几道碗中填满,反倒是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咕噜咕噜”又灌下咽喉,才说。 “人们常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若不在酒,酒岂非就不好喝了。” 沈星离板着脸,道。 “醉鬼。” 陆叶红只是笑笑,什么也不去说。 这三人前后脚入得别馆,一并围着他落座,足可以将麻将凑一桌,谁都难免会以为四人是旧友,可他非但不曾见过几人,甚至连话也接不上口。 但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几人胡扯,那些好友之间的扯淡,很容易令他想起林凡的面容。 洛几道终于还是喝完了三杯罚酒。 洛几道和别人不同,竟是酒越喝,眼睛越亮,谁都看不出其醉意有几多。所以就连陆叶红也委实不敢找洛几道拼酒。 洛几道稍略看了一眼他,目中有些疑惑,突然道。 “就是你打算向萧云乱下手?” 疾风知劲草 (5) 他愣住,喝酒的杯子也在空中一僵。 他却只是轻轻地道。 “哦?” 洛几道笑了笑,又道。 “其实我对你很佩服,毕竟敢向萧云乱下手的人,屈指可数。” 于是陆叶红便当真掰开指头在数,口中念念有词地道。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可残空终究是第几个,陆叶红却实在数不出,大概已有点被酒迷糊。 沈星离却是直截了当。 “无论谁要向萧云乱动手,首先都要防住李拓。” 这已不是个秘密。这已是天下尽知。 以往唐城朝堂暗地里对于萧云乱的性命还有觊觎,只是李拓能在薛岐、西门惊唐等人的眼皮底下将申公刑杀毙,已足够让朝廷停下所有的动作。 陆叶红醉醺醺地道。 “我们上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对策。” 洛几道生怕他误会,洛几道说。 “你实在不用将你的方法泄露给我,你只需要听听看我们的计策。” 洛几道干笑了一声。 “其实我们实在是想试试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从天下第一杀手的手底下存活,但是当真要亲迎李拓的杀招,凭我的胆子确实是无法承受。” “既然你总是要面临李拓的袭杀,不如听听看我们的方法,也给自己多添两三条退路。” 他将酒杯放回桌面,他开口。 “对付李拓的办法,我简直一点儿都没有。” 他的确连想都不曾想过。 沈星离立刻蹙起了眉头,洛几道的脸上也有惊疑闪过。 突然就听“呯”的一声,却是陆叶红重重跌在桌面上,醉卧。 他接着道。 “至于向萧云乱下手的兴趣,我也一点儿都没有。” “不论你们从哪里得来的风声,显然都错了。” 沈星离抱剑而起,凝注着他的眸子半晌,冰冰地说。 “当真?” 他寂静地点了点头。 “不错。” 沈星离随即转身就走,才不愿在这里有任何停留。 洛几道的面容上则多了几分错愕,洛几道凑近了几分,细声说。 “其实我平常也干些算命的活,你不妨让我算算?” 他则是拒绝了。 “我半生命运坎坷,只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洛几道感慨道。 “残空兄倒是有气魄。我也便好言相劝一句,你的印堂发黑,最近或有血光之灾,切记。” 他或许没有听进去,但还是很感谢对方的好意,拱拱手,道。 “谢过。” 洛几道没有再做什么停留,转身向着别馆外走,也就在这时,遇上了赶来的孟卿衣三人。 孟卿衣和谢乌衣知道终究是迟了,只有缓缓向着别馆里走入。 此时的别馆静悄悄的,只有灯火在摇动。 陆叶红虽是醉了,但到底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孟卿衣无奈地看了看谢乌衣,谢乌衣则是淡然地道。 “这么看来,你也听说了。” 他点头,道。 “这么看来,要刺杀萧云乱的当真是我。” 孟卿衣苦笑道。 “这风声不胫而走,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截住。” 他拧了拧眉,喃喃道。 “重要的不是风声从何而起,而是风声为何而起!” 他缓缓起身,眼波穿过黑夜里的苍穹,道。 “我和萧云乱之间有什么怨仇?” 篝火 (1) 夜总有天明的时候。 他却到底还是想不出自己和萧云乱的怨仇。 天空还是被层层叠叠的云聚拢,阳光再次了无影踪。 “嗒嗒”,有人在敲门。 他裹着被子,穿过房间的朦胧,掰开了杠拴。 门口站着孟卿衣,孟卿衣已整装待发。 他看着孟卿衣,问道。 “我原以为还要再渝城多住几天。” 孟卿衣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 “而我们一定要赶在李拓之前进入夹马道。” 他道。 “否则李拓就会将我杀了?” 孟卿衣拧着眉头,喃喃说。 “或许会,或许不会。” “我也不知道。” 可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孟卿衣没有应对李拓的把握,以至于忧心忡忡。 他突然想起了李拓的模样。 那个笑起来有些像大男孩的人,竟是天底下最令人棘手的人,还真是奇妙。 他跟孟卿衣都和李拓共患难过,无疑结下了友谊,可终究有些短暂。 这种短暂的情谊在李拓和夹马道的誓约之下,谁能确定还顶不顶用? 他没有多说,散下被褥,露出坚实又消瘦的身躯,一件一件将凌香精心为他备织的御冬的秋衣秋裤穿好,随后又套上了灰棕色的鹅绒缎子的寒袄。背后,挂上黑匣子,腰边也留有一处别着张木匠为自己打的木刺。 等到暖暖的靴子也穿好,他便随着孟卿衣一同走进了猎猎大风中。 这时候的天还未大亮,到底都还飘散着冰凉的雾。 他可以看见朦朦的影子就在别馆的前头。 驮车的马早已吃好了粮草。 现在段涛松正在用手缓缓地抚摸马鬃。 段涛松听到了脚步碾雪声,兀自转过头,目光如箭,直刺他的额心。 他的眉宇跟着皱紧,段涛松则已看向了孟卿衣,喃喃地说。 “刚才谢乌衣来过。” 四下却只有段涛松的影子。 段涛松接着说。 “现在谢乌衣走了。” 孟卿衣道。 “谢乌衣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段涛松点头。 “谢乌衣说,昨夜拜访过纪先生,让其写了一封书函。当下则是快马加鞭,抢在明天太阳低垂之前,奔入夹马道中。” 孟卿衣长长吸了口气,重重地点头。 他也同样一脸郑重,谢乌衣打马奔波的样子虽然未见过,也能想到。 这些事情原本跟谢乌衣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从心底油然而生出对于谢乌衣的敬重。 马车终于开始在雪地上溜。 因为他正处于敏感时期,外面赶马的人只能由孟卿衣和段涛松相互替换。 等到段涛松搓着冻红了的手进入车里时,外面的风将雪再次刮落。 “呜……呜……” 风在峡谷里荡漾。 再过了半个时辰后,风中的雪只在半空都已被吹成了冰冻,“啪嗒啪嗒”地打在高耸入天的石壁上,打在孟卿衣的额头肩头。 孟卿衣并没有什么,只想着莫让谢乌衣的操劳付之东流,马儿却被冰雪打得生疼,“喏喏”地开始扯着嗓子在吼,脚步也有点哆嗦。 他探出头,他道。 “无论如何,我们先找个地方遮一遮。” 篝火 (2) 谷洞里“哔哔啵啵”,正燃烧着篝火。 三人牵着马车走入的时候,却未曾看见任何人的影踪。 三人相互看了看,都觉得有些古怪,毕竟从火势看来,洞里的人即便是离开,也是在不久之前,然而现在天上下着冰雹,根本不适合离行。 段涛松自告奋勇地道。 “你们就在篝火这里,我去东边探探。” 说着,便闪身钻进了一条黑漆漆的甬道里。 这个谷洞当真是深幽,除了西门的入口,其余三面仿佛都有甬道可以蜿蜒伸远,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人? 段涛松却根本不管这许多。 段涛松装模做样地浅步沿着甬道走了十来步,待到不会有声息传到外面篝火圈时,整个人立刻匍匐下来,贴着石泥表面,又慢慢地爬了回去。 但见其把耳朵贴在壁上,聆听篝火前两人的对话。 段涛松就是要听听两人对自己的怀疑有多重。 果然,孟卿衣和他在私语。 他很直接地问。 “你也听到风声说我要向萧云乱下手?” 孟卿衣摇摇头,甚至有些叹惋着,说。 “我没有听到风声,却是亲眼见到放出风声的人。” 他稍略也露出一点诧异。 “哦?” 孟卿衣道。 “那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平平常常,连一点多余的特征都没有。回过头,我简直已经忘记了面孔,可能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他很理解,他道。 “一个人若不想让别人找到,这样做岂非是唯一的办法。” 其实许多杀手同行也有一样的困扰,也要戴着人皮面具东躲西藏。 他记得在那个肮脏的地下酒馆里,前来接杀人任务的,很多脸上都是一片虚假。 没有人会在乎杀手到底长什么样。 只要其带着揭榜和人头,就能在那里换得应有的报酬。 他不戴面具则是因为他不惧怕。无论会不会被报复,他都不惧怕。那时候他的心本就是冷的,对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一点眷恋夹杂。 孟卿衣道。 “只有一件事不平常。” 他搓了搓烤火的手,抬眼望着孟卿衣,道。 “嗯?” 孟卿衣道。 “我是在一家茶馆见到那个风媒的,同时,我也看见了段涛松。” 他道。 “段涛松也在同一家茶馆喝茶?” 孟卿衣不否认。 “不但在同一家茶馆喝茶,甚至喝到了一张桌子上。” 孟卿衣笑了笑,接着道。 “其实我原本是迷路了,原本看见段涛松,一心只希望着段涛松能将我带回别馆。” 他盯着孟卿衣的脸开始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才道。 “你怀疑段涛松?” 孟卿衣摇摇头。 “不知道。” 他问道。 “那个风媒和段涛松在一块干吗?” 孟卿衣道。 “段涛松希望让那个风媒将风声截下来。” 他稍略动了动脑袋,呢喃道。 “这岂非很好!” 孟卿衣沉声道。 “可段涛松毕竟是杜八指的人。” 他凝视着对方。 “是杜八指的人又怎样?” 孟卿衣道。 “是杜八指的人就信不了。杜八指执意要你来,杜八指却分明知道不该要你来。” 他的声音突然如针一样。 “我为什么不该来?有一些事情,你是不是知道?” 篝火 (3) 孟卿衣最不想谈论的就是这些。 孟卿衣眸子静静地盯着他,脑子却是拼命打转,希望能编出合理的回答。 幸好,甬道中的脚步声又开始响。 孟卿衣胸腔稍略松了一口气,随即高呼道。 “里面怎么样?” 段涛松的声音在甬道里有些闷,却足够听得清楚。 “里面什么都没有,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然后,才见着段涛松灰头土脸地从甬道里走出来,衣服上全混杂着泥土,气喘吁吁地抖动着胸膛。看起来像是折返了一条很长的路一样。 段涛松演得很像,实在没有人看出异常。 就见段涛松干咽了一口吐沫,当时就要再钻往中间那条暗淡无光的小道。 孟卿衣连忙起身,一把就拉住了段涛松的肩膀。 孟卿衣道。 “你坐下来休息也好,我去看看吧。” 其当然是在借机出逃,逃过当下他的追问就好。 孟卿衣不容多言,已经像只穿花蝴蝶一样,左摇右曳,吊儿郎当地钻进位处中间的甬道。 道中铺满了石粒,孟卿衣又踩着碎花步,到底被弄得“沙沙沙沙”在响,也不知其走出去多远,谷洞里才重新悄然下。 现在篝火边上就只剩下了段涛松和他。 两人无话,向来无话。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言寡,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更是这样。一方面则是段涛松很少有好脸色给他,也不跟他多话。 气氛就这么僵着,甚至有一点尴尬。 他过惯了与寂寞为伍的日子,他倒是不在乎这样的氛围,段涛松却忍不住开口说话。 段涛松道。 “这样的鬼天气真叫人烦恼。” 他并没有接话的意思,甚至连烤火的手都已然收起来了。 段涛松接着喃喃道。 “如若不是房主点名,找一个小娘皮一起钻进暖和的被窝里该有多好。” 他却只当其是自言自语。 段涛松笑了笑,只好笑了笑,问道。 “你呢?这趟任务,你为什么跟来?” 这种直接的问话,他若是再不回答,到底就是把别人的面子给驳了。 他淡淡地道。 “房主要我来。” 段涛松稍略露出些疑惑,窃声道。 “不应该呀。” 可无论其声音有多小,他分明还是听得到。 他的面色一沉,突然压低声音,道。 “你刚才在说什么?” 段涛松的形色里立刻流露出一丝慌张,段涛松僵硬地摇了摇头,道。 “我……我没说什么呀。” 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涛松,冷冷地说。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段涛松还像装着嬉皮笑脸。 “我在四房里都是个小人物,能知道些什么……” 段涛松本不是一个难看的人,但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却实在太丑。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眼如箭般朝其射向。 段涛松简直是怕了,声音都有些颤巍巍了,道。 “我人微言轻,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敢说……” 他道。 “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 段涛松滚了滚喉头,仿佛欲言,终究又止下。 而他也跟着再次在篝火边坐下。 因为这时候,从甬道里传出了口哨声。 篝火 (4) 能把口哨吹得这么难听的,当然要算孟卿衣一个。 孟卿衣一边东倒西歪地从甬道里出来,一边笑道。 “你们猜我们里面看到了什么?” 段涛松连忙陪笑道。 “猜不到。” 孟卿衣在篝火边上坐下,勾着他的肩膀,笑道。 “我在里面看到了黑,黑得我连手指都见不着。” 这样的笑话当然很不好笑,但段涛松却依旧跟着笑,甚至都笑弯了腰。 孟卿衣也笑眯眯地看着这人,笑眯眯地对他道。 “那边还有第三个洞,你的眼力好,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他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他起身,就向着道洞里走去,不一会儿,脚步就在深幽的道洞里没了消息。 孟卿衣还在看着段涛松,段涛松还在笑。 孟卿衣道。 “我讲的笑话当真这么好笑?” 段涛松把自己的笑容收敛起来,道。 “至少比我的笑话好笑。” 孟卿衣的眸子收缩,一寸一寸,像尖刀一般,逼视着对方,道。 “那你最好别说笑话,最好只说实话。” 段涛松有些结巴,道。 “我,我,没有隐瞒什么,啊。” 孟卿衣道。 “杜八指到底让你来干吗?” 段涛松嘴角只剩下干笑,道。 “当然是让我来伺候您了。” 孟卿衣道。 “倘若是来伺候我的,我还没去茶馆,你已在茶馆里喝茶,这可不像话。” 段涛松赶紧赔罪道。 “的确不像话,实在不像话。” 如果现在孟卿衣要求其自掴嘴巴,段涛松都不会犹豫一下。 可孟卿衣却只是冷然道。 “你去茶馆喝茶,偏偏就能遇到那个风媒,当真是很巧。” 段涛松一怔,垂下头来,喃喃道。 “实在就是那么凑巧。” 然后孟卿衣就笑了,放声大笑,简直把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才道。 “看来你也很会说笑话。” 段涛松只有跟着笑。 突然,孟卿衣的面色一凛,整个人几乎都袭上来,将段涛松重重地压在地上,目光冰冷得就像雪锥一样,仿佛随时就要插进心脏。 孟卿衣用手拍了拍段涛松的脸颊,道。 “我岂非说过,只让你说实话。” 段涛松心胆俱裂,突然下身把控不住,便把自己给尿湿了。 段涛松说话已带了几分哭腔。 “我,实在没,有向您……说过,半句慌,谎话。” 孟卿衣的嘴角咧开一个邪魅的冷笑,眼睛里浑浊,仿佛沾染了些许杀气。 孟卿衣道。 “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认得那个风媒?” 段涛松颤声道。 “不是我认得那个风媒,而是那个风媒认出了我。” 孟卿衣冷然说。 “怎么认出的?” 段涛松道。 “三年前,我曾陪房主来过渝城,所有那个风媒认得。” 孟卿衣道。 “然后呢?” 段涛松道。 “然后那个风媒就想敲竹杠。” 孟卿衣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笑话,可是孟卿衣却没有笑,孟卿衣依旧冰凉得不带丝毫情愫,道。 “你是说那个风媒拿着二房的把柄去敲四房的竹杠?” 篝火 (5) 孟卿衣还待说下去,孟卿衣已经说不下去。 凛冽的声息在那个漆黑又狭长的甬道里响起,显然是有人拔出了银器正要取夺性命。 孟卿衣赶紧掠过段涛松,跨着巨大的步子,向甬道飞奔而去。 徒然,银器的咆哮又归于平静。 孟卿衣只能听见呼吸,急促的呼吸。 只有一个人的心胆剧烈跳动才会有的剧烈呼吸。 道洞里依旧黑得看不见任何鬼影,孟卿衣只能循声追随过去。 呼吸声愈来愈近,孟卿衣根本分不清是友是敌。而对方显然也有些警惕。 孟卿衣开口道。 “是谁?” 急促的呼吸于是就换成了绷紧的嗓音。 “是我。” 他的声音。 此时二人已贴近。 在交汇的一刻,谁都难免会放松警惕。 孟卿衣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头皮一凛,奋力推开他后,迅速地将别在腰上的刀拔起。 “叮叮叮叮”。 一连四击,每一击都打得孟卿衣退后一步。 孟卿衣简直什么都看不清,完全凭借本能将所有袭来的杀招挡去。 可其毕竟留于后手,全然抢不到反攻的时机。 黑暗中,有一双闪烁着灰亮的眸子让孟卿衣心惊。 这双眸子的主人大概便是在谷洞里点起篝火的人。 这个人只想着要杀出去。 孟卿衣到底是江湖里的老鸟,从其凌乱的招式里窥破了心境,反正自己并没有擒降这里的意思,索性脚步一让,空出一条逃亡的路去。 这人立刻就抓住了空隙,如跃动的羚羊,转眼就了无踪迹。 二人总算是碰在了一起,没有追逐的心思,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出甬道。 白色刺目,一时间竟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了遮。随后再想谷洞里看去,便是篝火也被人踩熄,目力能及之处,没有半个人影,便是段涛松,恐怕也逃进了冰雹里,那辆足以让人悠哉游哉的马车也被人牵去。 孟卿衣只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随随便便地自己的“秋”刀插还回去。 而他更是抹了一把侧脸,颊上稍略带着血迹。 孟卿衣道。 “看那人的身手当真凌厉,不给自己留半分余地,大概是个年轻人。” 他皱了皱眉。 “就因为不要命?” 孟卿衣笑笑。 “就因为会拼命。” 孟卿衣接着道。 “只有你们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非得拼命做到才可以。而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懂得性命需要珍惜。” 他问。 “你已然不拼命了?” 孟卿衣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只为值得的事情去拼。” 不过像孟卿衣这种看开凡尘的人,天底下或许没有什么事值得其拼命。 他扫了一眼,道。 “段涛松去了哪里?” 段涛松当然跑了。段涛松已经圆不了慌了。 可孟卿衣不能这样回答,孟卿衣只有苦笑道。 “段涛松或许被那个年轻人挟持了也不一定。” 他不信。 “哦?” 孟卿衣望着谷洞在的冰天雪地,喃喃叹气。 “换做是我,我也把段涛松挟持过去。毕竟其驾马的工夫可是舒服得紧。” 不速之客 (1) 天地已经没有了大范围的冰雨。 所以孟卿衣和他重新走进了雪泞里。地上湿滑,就连轻功不俗的孟卿衣也接连控制不住自己,更不用提他。 两个人在雪地里折腾了两个时辰,才走出二三十里。 原本以为几日就能赶到夹马道,现在则只好被无限延长。 孟卿衣终于被累得躺倒在地。 论到体力,孟卿衣的确和他不能比。 他咬着牙,还透露着坚毅,也就一肩把孟卿衣扛起。 孟卿衣咿呀道。 “休息休息。” 他道。 “那也不要在这里。” 孟卿衣虚弱道。 “那我们去哪里休息?” 他道。 “再往前面走几里,有一片小湖,冬天时候会结冰。” 孟卿衣哀怨道。 “怎么又是冰!” 他道。 “是冰才行。” 孟卿衣道。 “为什么?” 他道。 “是冰,我们才可以滑到湖对面去。” 孟卿衣有些不解。 “去湖对面做什么?” 他将肩头的孟卿衣颠了颠,道。 “湖对面有一个木头房子。” 孟卿衣难免会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木头房子?” 他道。 “因为那是我搭的木头房子。” 以往杀过人后,他都要寻一个地方避一避,也许是避世,也许是避林凡。所以他常常会圈一块没有人打扰的地,用木头搭一个房子。房子不需要太大,能让一个人吃喝拉撒睡就行。家具不需要复杂,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面床榻就行。 再走几里地,就有个曾经他用来避世的木头房子。 春夏的时候,必须要撑船直穿过湖面,才能寻觅,现在湖水都已成冰,倒是把许多麻烦都给省去。 无论如何,有一个遮风避雪的房子,总好过夜里于冰雪中伶仃。 他躺了下去,孟卿衣也跟着躺了下去。 两个人躺在冰面上,凭着双手溜动起自己的身体。 棉绒衣服的摩擦让两个人算不上顺滑,小风一吹却让孟卿衣有些得意。 孟卿衣简直没怎么滑过冰,现在才有一点尽兴。 孟卿衣一边“嗷嗷”笑着,一边道。 “你那个木头房子里有没有东西?” 他滑在孟卿衣的左边,问道。 “什么东西?” 孟卿衣道。 “吃的东西。” 他摇摇头,道。 “那里只要一样东西。” 孟卿衣也问。 “什么东西?” 他道。 “灰尘。” 他实在已有好多年不曾去打理,里面岂非全是灰尘污絮! 孟卿衣叹气,只有叹气。 “这么说来,晚上我们又只得吃干巴巴的卷饼。” 他当然会在渝城里买些干粮。 一个常常行走江湖的人的背囊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干粮。哪怕你身上揣着三四百两,也要备好干粮。毕竟很多时候,你可能只能睡在破庙巷角,若没有干粮,就只好饿得发慌。 他道。 “还能吃鱼。” 孟卿衣眼睛突然一亮。 “哪里有鱼?” 他指了指屁股底下。 这里是湖,湖里自然全是鱼。 孟卿衣敲了敲湖面,结实得硬邦邦在响。孟卿衣愁眉苦脸地道。 “这里就算有鱼也吃不到。” 他淡然道。 “除非你不懂得冰钓。” 不速之客 (2) 他岂非是钓鱼的好手! 每当休憩的时候,他都愿意提着鱼竿垂钓。 就连在荒漠里搭建的木头房子,他都会准备上一副钓具。只不过那时候钓的便不再是鱼,而是沙漠里的蜈蚣了。 他解释道。 “想要冰钓,首先要在湖面上钻个洞。” 孟卿衣又敲了敲湖面上的冰。 “这该有多厚啊。” 他有不少经验,他说。 “大概五指的厚度。” 孟卿衣点点头,道。 “然后就可以下钩了?” 他道。 “整个冬天鱼群都吃不到鱼饵,这时候愿意上钩的好真不少。” 孟卿衣脸上又有了愉悦的笑容。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风雪天,能烤上几条鱼吃,实在不错。” 孟卿衣当然是这么想的,孟卿衣很快就错了。 灯火。 木头房子里现在璀璨闪烁起了灯火,里面甚至有热腾腾的蒸汽袅袅升腾冒出烟囱。 孟卿衣简直想要去夸奖一下他亲手搭建的房子上居然还备有烟囱,孟卿衣却看到了他的脸色。 他的脸色当然不好看,他的脸色甚至很难看,不但铁青,而且凝重。 这个木头房子是建在偏僻的湖边和绿林之中,夏天会被参天的绿荫遮住,冬天则要被白雪冰封,除非准确知道位置,否则谁都不易找寻到。 偏偏这个时候屋子里竟有人。 偏偏这个人还在屋子里蒸煮。 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目的? 他回答不了。他只能上前敲门。 木头房子的主人居然需要亲自去敲门! 门缓缓被推开。 第一个感觉,是暖。 与屋外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暖。然后,透过层层的薄雾,才能向屋子里看过来。 开门的是个女孩。 虽然有着艳煞世人的脸蛋,但神色上的稚嫩却还只是个孩子。 孟卿衣和他分明都见过这个女孩。 这是那个岚漪湾上的女赌神,耿鱼儿。 耿鱼儿的眼睛里多少带着些朦胧,显然是对二人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 耿鱼儿抿了抿嘴,也不容二人踏步,随即就把木门关了起来。 这个玲珑的小姑娘可不想被两个不速之客打扰了现在的好心情。 孟卿衣和他的眼睛里同时都有了茫然,四目相对时都看得出来。 “嗒嗒嗒”,这次换孟卿衣敲门。 过去一会儿,门才被推开。 开门的人笑容温暖。 孟卿衣虽然也在笑,笑容却不禁苦涩起来。 而他的手心里不禁也开始湿湿的,有汗。 这个满脸微笑的人,不是令人谈虎色变的李拓,又是谁! 李拓连忙将两个人让进来,仿佛是木头房子的主人一样。 李拓道。 “锅里有鱼汤,架子上有烤鱼,我正在红烧一条鱼,大冬天的,也只有鱼会上钩了。” 孟卿衣咋舌道。 “看来李兄也会冰钓。” 李拓重操锅铲,一边翻转着鱼,一边道。 “我哪有冰钓的好本事,只不过是跳进湖里摸的鱼。” 连孟卿衣也不由得瞠目结舌起来。 “这么冰寒的日子,你跳进湖里摸鱼?” 李拓稍略笑了笑。 “我这个人也说不上有什么本事,或许就是耐力比别人稍略好些。” 这是实话。 不速之客 (3) 他道。 “有这一点就够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重重地肯定道。 “足够了。” 他和李拓原本是同行,他当然也能明白忍耐的作用。只是二人的方式终究有些不同,李拓习惯了忍耐,他则选择直面。 他的武功并非是顶尖的,但在必须杀死的目标面前,他总会带出一些煞气和不讲道理的拼命。所以他即便成功了,也会容易受伤。许多时候在僻静的郊外建一座木头房子,一方面是为了休憩,一方面也是为了养伤。 李拓还是在盯着被油煎得“哗啦”作响的鱼,道。 “最久的一次,我等了三年。” 那时候的李拓当然还不叫“李拓”,那实在是其第一次杀人,杀的人远没有之后的各路高手名家更难对付,却让其思虑了再三,下手后都有些悔悟。 李拓一边说着,一边眼里又稍略有了些朦胧。 他生硬道。 “这一次你想等多久?” 他的话已近乎像是在挑衅了。 但李拓既然能找出这间小居,显然是对他调查过。 两人虽然有一面的缘分,虽然同舟共济过,却还不至于将生死随便依托。如果李拓当真要出手,他的鬼刺也会露出利锋。 江湖烟雨里,无可奈何事几许! 而且一旦确定了要与李拓为敌,最好的选择就是正面痛击,如果放任其隐于暗里,离死地便很近了。 李拓这时候已经把最后的葱花都洒了下去,然后才道。 “等到逼不得已,等到已无转机。” 李拓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温暖,分明。 李拓将鱼端给一旁放着空的耿鱼儿,像是对待孩子一般,眼睛里全是宠溺。回头向他望过来的时候,却是坚定的。 杀手与杀手间的对峙,似乎可以凝封住炙热的空气。 这样的窒息里,简直没有人敢大声喘起,更别提说话了。 孟卿衣也实在不好说话。 孟卿衣只不过是大摇大摆地取了一个盘子,夹过一条烤鱼,又拿了一个碗,盛上一些鱼汤,而已。 然后孟卿衣就坐下,摇摇曳曳地从厨台走来,在耿鱼儿的面前坐下。 耿鱼儿懒得看其一眼,专心吃着李拓为自己烹的鱼。 孟卿衣也大快朵颐,然后还忍不住赞许。 “这鱼汤可真鲜,这烤鱼可真脆,这烧鱼可真嫩。” “你如果哪一天不干杀手行当了,做个厨子都行。我不是说假的,你真该考虑考虑。” 李拓也如出一辙地在厨台遛了一圈,把碗盘放好后,站在耿鱼儿的身边吃饭。 这木头房子本就十分简单,能有两把椅子,还是当初林凡为了做客而扛过来的。现在耿鱼儿一把,孟卿衣一把,李拓自然只好站着。 李拓笑了笑。 “那也得有人请我才好。” 孟卿衣连忙许诺道。 “我开一家,就在唐城的明月楼对面开一家,到时候我们的生意一定好。” 孟卿衣想到这里,还忍不住要眯着眼睛笑笑,一副贪婪的模样。 因为坐落在大荒首都唐城,明月楼一向被人称为大荒里唯一的食坊。 孟卿衣有信心直接和明月楼打擂台,足见李拓的手艺有多好。 不速之客 (4) 可无论李拓的手艺有多高绝,他一口都不曾吃。 他没有食欲。 他倚墙而立,眼睛里慢慢有疏离,因为这间房子实在反馈给他太多的回忆,令他忍不住就能想起和林凡的点滴。 两个人都是从小无依,互相扶持,才在江湖血腥中生存下去。 而这间木头房子,岂非是他第一个搭建的,用来安居的! 那时,哪怕是仍在外奔波的林凡,也忍不住会感叹,这里有“家”的味道。 对于两个时常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流浪汉,“家”很重要。 从此以后,林凡和他说到“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间早已满是尘埃的木头房子。 料不到再次来的时候,“家”却已不像家,他居然成了不速之客,而林凡也已然死亡。 他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现在却忍不住流露出悲彻。 李拓喃喃道。 “我知道林凡对你很重要,阿乱对我也一样。” 突如其来的的出言相劝,其实是不想对他拔刀,毕竟他的身上有一些熟悉的过往,事实上,哪一个杀手的命运没有几分相似的悲惘。 他却突然顿住。 直到现在,他才仿佛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目光似鹰隼一样,尖锐地收缩,把李拓盯紧,冷然地道。 “我刺杀萧云乱,跟林凡相干吗?” 于是李拓懂了。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李拓看着孟卿衣,道。 “原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孟卿衣已然什么话都开不了口了,孟卿衣只剩下苦笑,然后便埋头继续欣赏李拓做的鱼汤。 他追问道。 “我需要知道什么?” 李拓淡淡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早已化作了凄凉。 “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李拓终于明白,哪怕他的名声蹿得再快,名头传得再响,在有些人的局里,也不过是利用的弃子罢了。 这样的事发生是时常的。 谁都改变不了,也就让李拓对江湖更加厌倦了。 他却有怒火在烧。 他本来是绝对冷静的,可一旦涉及到林凡,就会摒弃了思考。 他见李拓不说话,一股无名火居然焚烧开,然后,他就冲了起来。 房子很小,但他还是必须要冲。他的所有本事,都融汇在冲锋之上。 随着他一同冲出来的,还有那把鬼刺,殇离鬼中刺。 无论谁被这把鬼刺给刺中,都要狼嚎一般地嘶叫,能静悄悄死去的人不多,大概只有何解风一个。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想把鬼刺刺入李拓的心脏,让痛楚逼迫其讲出所有的隐藏。 他实在是疯了。 木头房子非但简陋,其实也小,他简直连两三步都冲不到,已经要去到李拓的近旁,这便意味着他所有冲锋的攻势戛然在了半山腰,无论如何也提不到顶峰。 如果换做平时,审时度势后,他当然会知道这里绝对不是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他也绝对不会在木头房子里出手,只可惜现在他疯了。 一个人疯了,就会做出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通常是让人后悔的事。 但无论是多么后悔的事,他都必须要承担,即便他已然疯了。 不速之客 (5) 疯了的人比猛虎更狂,李拓却能面不改色,连眉毛也未必在挑。 那鬼刺简直已贴近其眉梢,突然就听“啪”的一声,木桌碎裂成了齑粉,残羹剩饭也是乱作一团,洒满了地上。 耿鱼儿的嘴又撅了起来,那条李拓为其红烧的鱼,几口都没有吃上。 耿鱼儿可当真是小女孩的模样,喜怒哀乐分明都呈现在脸上,眼睛里冒着火,鼻头稍略有俏皮的纹,撅起来的嘴也当然是老高,跟孟卿衣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简直不是一个样。 “那时候应该是冷若冰霜。” 孟卿衣不禁回想,孟卿衣不由得表上歉意。 “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孟卿衣按住他的脑袋,在木屑之中,脸上甚至还有笑。 孟卿衣接着道。 “年轻人,总是冲动不少,李兄勿怪。” 李拓道。 “我明白,我知道。” 语态里的笃定,终于让孟卿衣放心不少。 耿鱼儿却发起脾气了。 “可是这两个人把我的鱼给弄洒了。” 李拓笑了笑,柔声哄道。 “那我们罚他再给我们钓几条。” 于是方才的喧闹一下子湮没无闻,三个人又换上了祥和的面容,仅有他冒着风雪,孤身悬在冰湖上。 他的前额一片红肿,孟卿衣翻身按住他的时候,显然用尽了力道。 他仰着疼痛的头,看着四下雪花的缥缈。 也只有在绝对的冰寒之下,才恢复了理智的头脑。 现在,他的心才一凉。 他想到了方才自己的出手至少露出四个破绽。任何未提至巅峰的出手多多少少都会有破漏。他了解过李拓杀人的手段,他分明知道李拓还有一把钻喉的短刀,只要自己无法一击必杀,咽喉断然要被透穿。 没有足够距离的他,如何快得了! 所以他只好用长锥将冰面破开。 凛凛的烈风中,他坐在板凳上,将木杆稍略倾斜,让钓丝静静地躺进深水里面。 鱼饵说不上好,但对于整个冬天都不曾进过野食的鱼儿们当真是美味。 立刻就有肥美的大鱼咬钩。 能在冬日里存活的,都是那些吞食了小鱼的大鱼。 一下子过回了原来的日子,他突然感到轻松。 而屋子里,除了耿鱼儿还在凳子上,两个男人都只有席地而坐。 李拓道。 “他没有问过你?” 孟卿衣无奈地说。 “他当然有,我不能说。” “你如果了解他加入墨雨堂的理由,又知道他为何要杀萧云乱的理由,无论如何,你也不会说。” 李拓摇了摇头。 “林凡。” 孟卿衣什么都说不了,孟卿衣只能耸肩摇头。 李拓的思绪也悠扬了许远,才喃喃道。 “林凡确实是个值得的朋友。” 同在一行,李拓自然跟林凡接触过。 想到林凡,李拓就会念到其笑容,那实在是天底下最温暖灿烂的笑容,便是连沉厚的积雪都能消融。 孟卿衣的面色阴郁,说。 “只可惜他和林凡非但是朋友,更是生死至交。” 李拓沉默了片刻,说。 “然而这样的事,你以为能瞒多久?” 孟卿衣不置可否。 关口 (1) 木头房子里没有人。 天地中也没有了风雪。 雪下倒没有脚印,而是四行整齐的车轨和马蹄。从轨距在看来,或许是只容二人并肩的小马车,却足够让人掠过冬雪。 他自然和孟卿衣在同一架马车上,跟随着前方的李拓和耿鱼儿。 而马车只有一个方向,夹马道。 每辆车都配着两个马夫,便是为了不停蹄地彻夜奔往。 像这样子走下去,十四个时辰后,就能抵达。 他只是像平常一样静静地闭上眼目,虽然已然知晓即将来临的处境于自己是凶险的,却丝毫不曾惧怕。 孟卿衣却也是闭目。 孟卿衣原来实在不是个安静的人,孟卿衣本来的确喜欢唧唧喳喳,孟卿衣却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谢乌衣怎样了?” 孟卿衣难免要想。 “该不该告诉他?” 这样的疑惑也从来不会少。 即便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休憩,孟卿衣也不免要“唉”声一叹。 他察觉到孟卿衣的变化,他的睫毛微张,让光再次明亮自己的瞳,稍略挪了挪头,斜看,道。 “你似乎不太好。” 孟卿衣无奈地睁开双眼,倒是不敢与之对望。 “你知不知道我这十来年呆在哪?” 他虽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却听过,所以道。 “监牢。” 孟卿衣仿佛在回忆,眨了眨眼眸。道。 “你知不知道在监牢里的日子,我怎么过?” 他从来没有被人用铁链绑在木柱上的经验,他摇头道。 “不知道。” 孟卿衣笑了笑。 “我每天都在想。” 可以是思想,可以是冥想。除非是心契尤为灵犀的两人,否则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怎么想。 他难得有兴趣猜。 他道。 “你或许在想以后。” 孟卿衣很快就否认了。 “那时我已被彻底打入牢里,以为这辈子都将在里面度过。” “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以后。” 声音里没有半点凄伤,仿佛不为那十年的禁锢有半点计较。 他破天荒又猜了一次。 “你或许在想自己的亲友。” 除了自己,最重要的岂非就是亲人和朋友! 孟卿衣则是笑了笑,隐隐约约,却似有些倦容。 “执意把我关入大牢的,岂非就是我的大哥和老豆。” “想起两个人公正不阿的样子,我的牙就痒。为了不恨两人,我从来不想。” 于是他就不猜了。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想象。当然,他也知道既然话头被打开了,孟卿衣无论如何都憋不住,一定想把话说完才好。 马车里沉默。突然就沉默。 然而沉默很短暂。 他当然没有错,孟卿衣果然开口述说。 “那些日子,我每天只想着待会儿要吃些什么。” “我每天都很期待会吃到不同,也每天在揣摩这道菜厨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常常在孟卿衣的身边感到无奈,现在同样是这种感受。 他道。 “你就只想这些?” 孟卿衣咧嘴笑道。 “那时候,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复杂的事了。” 他再次把眼睛闭上,不想理喻了。 孟卿衣还在笑,笑了很久,才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 “只是现在发生的事,简直比那时候更复杂一百倍。我做不了抉择,我也无法同你明说。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他似乎,陷入了沉梦。 关口 (2) 不停蹄,两架马车一直在雪路上走。 现在已是月色浓郁,繁星载斗。 能在冬天里看见这样的星空,已实在是不易。 他忍不住伸出头,默默地去看整片寂寞的星海闪烁。 这时候,前方的两个车夫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控制奔马的缰绳易手,下半夜的行驰就由第二个马夫掌握。 越靠近夹马道,他的心就越像发条一样紧绷。 倒不是因为畏惧,一个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本就没什么可畏惧的。 他只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关于萧云乱的传说,简直比天底下排名第一的杀手还要离奇,还要幻沫得多。 如今屹立在大荒之巅的三大帮派,乃是墨雨堂、引君坊、夹马道。 墨雨堂本就有百年的基业做底,更在上任帮主孟思年的纵横手段下,到达了鼎盛。其中不得不提的是平定大荒的终结之战上,孟思年一人率百骑,横空出世,并作夙鬼军的左翼,与赵子暮交相辉映着配合,将东海、南疆的一万援兵打了回去,至此才奠定了以谢氏王权为统的数十年安定。二十四年后孟思年成为了堂主,于唐城请礼,唐王感念当年之情,许诺在位一日,墨雨堂在江湖就有一席。 那时的墨雨堂,独占鳌头。 直到七八年后,才有引君坊迎头赶上。 引君坊的家底一点也不亚于墨雨堂。本质上,引君坊是由许多殷实的豪族秘密建立的暗中的刽子手,所以打从一开始,引君坊便从未缺过财银。最壮大的时刻,只凭一坊流动的金银就可以与半个大荒相抵。如今稍略显出颓势,却是因为当初的家主薛礼消失得了无踪影,其余几大豪族背地里都在打家主大位的主意,权衡利弊后,最终只得选出最平庸的刘氏掌舵。 而夹马道之于墨雨堂和引君坊,分明不同。 夹马道既无功业,亦无财资,甚至一向有妙仙王的虎视眈眈。 因为夹马道收留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船工侍护,帮众哪怕迅速地壮大,当真能喋血厮杀的,不过只有连余殇、胡狼二人。谁都没有想过夹马道能够取缔妙仙王,成为一方枭雄。偏偏这一切就被萧云乱做到了。 那时妙仙王已有吞噬夹马道的念头。妙仙王号称三千人马,大举要向夹马道进攻。 彼时的渝城还不是现在三不管之地,妙仙王迅速就踩过夹马道的关口。大小七战下来,夹马道依仗天险,尚保留了些气数,而胡狼身扛十七处入骨的伤依旧在马上倒海翻江,为夹马道守住了最后的几尺地方。 就在所有人都悲悯地看着夹马道消亡时,一席黑衣穿过了阴郁的夜,入得引君坊。 萧云乱悠然地坐下,和刘徽宗论道。 那时引君坊上下已有碎语闲言,对于刘徽宗的评价只有“庸人”二字。 那时萧云乱抛出那个可以让其声势兴旺的提议。 萧云乱的话很简单。 “引君坊什么都好,就是占据的地盘太少。” 这一句话直插刘徽宗的心头。 便是因为所拥据的地盘不多,哪怕引君坊用来招揽人才的资金再多,仍是不够收纳。 刘徽宗立刻就被说动了,却还是忍了下来。 “事成之后,怎么分?” 萧云乱道。 “妙仙王的资金钱财,当然是见者有份。至于地盘,我只要渝城划出来,不论你我,都不能吞占。” 刘徽宗一听夹马道竟半块地盘也不索取,再无别话,答应下来。 第二夜,萧云乱已经在孟思年面前。 孟思年分明能在萧云乱的身上看见自己的身影。 孟思年对于萧云乱又欣赏,又警惕。 萧云乱已然开口。 “引君坊不日就要出动。” 孟思年略一蹙眉。 “哦,你居然能把刘徽宗给说动?” 萧云乱淡淡道。 “妙仙王倾巢而出,后方本就虚空,我想孟堂主当然看得懂。假说孟堂主没有歼灭妙仙王的雄心,我信不过。” 孟思年幽幽道。 “那你却是说说,我为何迟迟不动?” 萧云乱道。 “如今墨雨堂是泱泱天下第一大帮,你也自然在乎天下悠悠之口,不想落得一个偷营劫寨的口舌。” 萧云乱欺近了些,继续道。 “然而引君坊已然出手,孟堂主当真看得惯妙仙王的地盘尽数落入刘徽宗的手底?” 孟思年果然连最后一点顾及都没有。 “你呢?夹马道要什么?” 萧云乱道。 “夹马道要割分妙仙王的银两。夹马道还要让渝城中立,成为一个三不管的地方。” 孟思年明白一旦渝城成为了不让攻占的地境,夹马道不啻于又多了一座防罩,但毕竟夹马道地处偏远,本就不再墨雨堂的雄心之下。 于是孟思年笑笑,朗声道。 “好。” 关口 (3) 耿鱼儿慢慢从李拓的肩头醒过来。 睡眼,还有些惺忪,忍不住就用指头揉了揉眼窝。 然后,才嘟着嘴,说。 “好远。” 李拓抚了抚其额头,温声说。 “不远了。” 再过两个时辰,又将有一片星空,两旁会有高低不平的山峦,现在应该被皑皑的雪尘封。山峦之间,有一道关口,而夹马道,就深长在那道关口之后。 十多年来,李拓出入得并不算多,但对于关口的印象,委实是太浓。 两侧的山峦没有什么奇峰,本不至于令人过目不忘,真正长留的,还是青白色山岩石壁上残留的红。那些红色很久,旧得都有一点泛白,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褪脱。 李拓如是说。 耿鱼儿眨了眨星眸,不由地问。 “青白色的山峦哪里来的红色?” 李拓道。 “血岂非就是红色!” 所有的红,都是皮肉被刀锋碾过后流出的血。 那年妙仙王的攻伐,虽不如其号称当然有三千人,估算却也有浩浩荡荡的一千八百众。 胡狼和五百位各行各业的工农只能提着称手的器具,将关口死守。 面对来势汹汹的冲锋,一点不具武功的农名工人竟是一步都没有退缩,以自己满腔的血死守住心底的向往。 那里有不被欺凌的将来,和茁壮成长的贤妻小儿。 五百人当真是拼命了。 李拓感慨道。 “第一战下来,已有三百多人的死伤。” 妙仙王则只折损来百人。 幸亏是沉沉的夜来到,才让夹马道有喘息的契机。 紧接着是奇袭。 李拓道。 “妙仙王真炊烟袅袅地做着晚饭,这时候连余殇和胡狼率领十三骑快骑杀到,在其中厮杀一圈,斩下了十一个头马。” “头马”的意思,就是妙仙王最得力的手下。 谁也想不到白天明明大败的夹马道竟然就在几个时辰后突袭而来,谁也想不到连余殇只凭一条木棍就砸碎了四位高手的头脑。 每每想到这里,李拓又不免要长叹道。 “连余殇本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从来想不到会干净利落成那样。” 这就是江湖对一个人的塑造。 江湖烟雨里,无可奈何事几许! 耿鱼儿却是不以为然地道。 “可你毕竟不是为了这位连帮主而来。” 李拓苦着脸在笑。 “每次都要被连余殇拉着长饮,百十来斤的酒灌下去,第二天的脑袋就要痛得不行。” 耿鱼儿又撅嘴道。 “可你也不是来见萧云乱的。” 李拓承认。 “夹马道对于小乱的保护甚是严密,哪怕是我动手,也至少要伏栖三个月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刺杀的。” 所以耿鱼儿把双手插在胸前,所以耿鱼儿才会赌气。 “你根本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回来的。” 李拓的目色稍略一寂。 耿鱼儿的眸子几乎都要涨红了,喃喃地说。 “你说过会一辈子照顾我的。” 李拓温柔地伸手,摸着其额头,也喃喃道。 “谁让你除了赌,不会其余的一概事情。” 耿鱼儿很委屈。 “你会为了那个女人抛弃我的。” 李拓目光一寸不离地盯着耿鱼儿,笑道。 “谁都舍不得将小鱼儿抛弃。” 关口 (4) 马车前后直穿过原本蜿蜒的官道,两旁的山丘向他逼了过来。 山丘脚下,果然有一条条一道道的血痕,发着白的褐红,仿佛就要在壁上隽永。 丘上隐隐绰绰有建筑的痕迹,离得太远,他还不能看清。 孟卿衣倒是笑着说。 “上面是推石手和弓箭手。” 虽然打从渝城变成一个无人可占据的地带后,对于夹马道来讲,无疑是多了一层防护,但为了不让当初被妙仙王攻掠的情况再次发生,事后连余殇亲自领人在左右山丘上建筑了二十四个储石库,若还有人的野心控制不住,就去被滚落的巨石碾做肉饼算了。 再往近处走,孟卿衣恍如突然想到了一样,感慨道。 “这关口上统领之人名叫郭陲山,你有没有印象?” 他细细地想了想,怎奈他虽也走在江湖上,却只对目标调查,除了那些名动天下的人,一般的人物实在不晓。 他摇摇头,道。 “没有。” 孟卿衣默然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 “那也不是你的消息不灵,实在是这个郭陲山在玩隐匿。” “我知道其定是夹马道的第四号人物,却连堂里的人也叫不出其名。就连许多风媒也只晓得其只守在夹马道关口,半步不离,七年来,没有一天缺席。” 他不由得凝眉。 一个人能七年如一日地做一件事情,无论大事小事,都足以让任何人肃然起敬。 他忍不住望着那个在黑暗和风雪里的不远方向,忍不住在想这个郭陲山究竟是怎样的人。 然后,他才问道。 “既然连风媒都不闻其名,你又是怎么知道?” 孟卿衣摸了摸脑袋,仰头大笑。 “那却是平常,毕竟我们是老相识,老对手。” 孟卿衣的兴趣渐浓,凑了他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以前的郭陲山可是大大的不同。” 哪怕他不算是个愿意打听别人事情的人,与孟卿衣呆久了,也不由自主地会好奇。 “哦?” 孟卿衣道。 “以前这小子才是鲜衣怒马,故作风流。我和狄秋就是看不惯,就是愿意找麻烦。” 忆起属于自己的青葱年少,孟卿衣两颊的笑容难免更愉快许多。 他干干地道。 “这么说来,这位郭陲山一定在你的手下吃过不少苦头。” 孟卿衣得意地挺胸,双手错在胸前,雄赳赳地说。 “这小子的武功其实也不错,我顶多也只能把其打得满头是包。” 孟卿衣已三十好几,仍是这样的性子,他简直能想到年少的时候,出手一定不知轻重。于是难免缩了缩身子,希望待会儿把守关口的郭陲山最好不要将此人认出来。 车轮的速度已开始放缓。 由一个留着两撇干练胡子的男人检查,在前车里见到李拓,并无多说,便已挥手放行。 紧接着,这男人又领着两个手持长枪的守卫,向后车而行。 帘幔拉开,孟卿衣看着男人的两抹胡子后,立刻捧腹大笑。 孟卿衣边笑边道。 “郭陲山啊郭陲山,你这两撇胡子留得可真是俊俏。” 那男人眉眼一寒,冰冷道。 “拿下。” 关口 (5) 帘幔的左右立刻有两把利落的枪划过,准确无误地抵在了二人的咽喉。 孟卿衣立刻由嘲讽变成了讨好,干巴巴地笑道。 “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郭陲山连眼皮都懒得一抖,冷漠道。 “不好笑。” 孟卿衣用指尖弹了弹枪尖,撒娇道。 “用不着动粗,我们商量商量可好?” 郭陲山根本不着其道,依旧漠然。 “不好。” 孟卿衣只有抱怨。 “多少年过去了,你处世的风格怎么还是这么犟。” 郭陲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改不了。” 随后他和孟卿衣就只好下来了。 无论谁的脖颈上架着一根锋利的枪刺,都只好乖乖地听话。 等二人在风雪中站好,枪尖才总算撤下,随之而来的又是十个衣着统一的人将他和孟卿衣围上,圈子并不算打,几乎是磨肩擦踵,足够令人动不了,不论孟卿衣何时想拔刀,都会有四五只手将其捆上。 一切看来,都是早已准备好的阵仗。 一旦两人有任何不轨的举动,这些人便会毫不留情地绞杀。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道。 “你想怎样?” 郭陲山斩钉截铁道。 “威胁。” 孟卿衣却又不同意的地方,孟卿衣道。 “警告,你说的一定是警告。” 郭陲山白了一眼,才拍了拍他的胸膛,冷冽地说。 “别妄想。” 的确,想在夹马道的地境里刺杀萧云乱,只能是妄想。 他虽然不容易被激,也从来不惧怕,迎面道。 “我如果一定要想呢?” 郭陲山突然拔刀,出刀。 刀光在夜里的白雪间一晃,竟已挑断了孟卿衣的一根长发,不多不少,只断了一根。 他的瞳孔收缩,当然看得出郭陲山的出手何其快、何其稳。 可是孟卿衣的话却更让他动容。 孟卿衣笑了笑。 “这人擅用的不是刀。” 一个不用刀的人竟也能令刀绽出如此光彩,实在让人动容。 孟卿衣不禁又歪着肩,双手叉腰,风姿绰约地道。 “可惜还是比我的刀慢。” 郭陲山却似根本没听见孟卿衣的话。 郭陲山道。 “还想吗?” 他的瞳孔慢慢才舒展开,他本就还未知晓自己和萧云乱的仇怨有多少,重要的是他不犟。 “不想了。” 郭陲山道。 “很好。” 但见其大手一挥,空气里所有的肃杀便消融了。十个把守关口的人脚步整齐划一地离开,重新在自己的岗位上站牢,仿佛方才的围逼全然不曾发生过一样。 郭陲山也如甩手掌柜一样,重新插回了口袋里,静静悄悄地留给二人一个背影,走进关口的夜色里。 方才被簇拥的二人简直都有些不知所措,连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也不知晓。 至于去哪儿,更是没有了目标。 幸好两个马车夫早已知道在何方落脚,马鞭一荡,轮子又开始碾压在雪地上。 夜底的风稍略会从帘幔的缝隙处吹进来,仿佛把二人的表情也给吹僵。 谁也不知道会在这座城里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这阵风会把自己吹向何方! 刀下命不留 (1) 流光将红瓦也照得通明。 马车的落脚地,在一个院子里。里面莺莺啼啼,似有人在唱戏。 孟卿衣对于热闹最有兴趣,立刻就穿入瓦房里。 他默默地在屋前感受着雪的冰意,随后才跟进。 瓦房里只有一个人。 一整舞台的戏子唱曲,都只为了这一个人。台上的戏子走着蝴蝶步,在光怪陆离的光彩下把长腔唱起,那汉子的肩头也跟着曲调摇曳舒展。 然而光从背影上看起,又似乎充满了野性。 率先进来的孟卿衣竟然迟迟没有搬着板凳在此人身前坐下去,而是蹙眉远离。 他当然会吃惊。 随后他又一怔,仿佛间听闻舞台上的人唱得并非是曲,而是诗,其间的韵律悠扬婉转,却又有一抹凶意。 那汉子突然道。 “你听不听得出在唱什么?” 孟卿衣也突然半个身子立在他的身前,脸上稍略回转过来笑容,道。 “侠客行。” 那汉子高声吟唱。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汉子粗寡沧桑,全是萧瑟的杀意。 孟卿衣面不改色,和道。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汉子总算是转过头来,野性的眼睛里露着生动的光晕,简直能把人的汗毛立刻逼得倒竖而起。 一时间,瓦房里的风甚至比外面的雪更加狂急。 汉子沉下声音,道。 “孟卿衣。” 天底下,简直是无人不识孟卿衣。虽在大牢里度了十年,也不容江湖人将其忘记。 眼前这个汉子,孟卿衣也不会忘记,因为其太过鲜明。 孟卿衣道。 “胡狼。” 夹马道的第二把交椅,就是这个胡狼。 在大多数夹马道子弟的心里,胡狼简直比帮主连余殇更值得尊敬。若没有胡狼浑身裹挟着十七处伤依旧七进七出地厮杀,夹马道撑不到墨雨堂和引君坊联合对妙仙王的夹攻。 彼时,已有让连余殇禅让帮主大位的传闻,终究却是胡狼亲自给压了下来。 因为胡狼本就是个异类。 胡狼命犯天煞,所有亲近之人,都死在了血光之下。所以其哪怕是夹马道的二把手,也疏离在偏野一角,不问事,手底下才不需要知心的人马。 这么多年来,也就一个人过了。 唯有除夕夜,连余殇才会带上几坛好酒,和萧云乱一同到这个红瓦砖房来坐坐。 那偶得的快乐,已经足够。 所以胡狼是孤独的,浑身都透露着孤独,一举一动,哪怕一个起身。 然后,胡狼站起了身,在璀璨的光下,对影,孤独。 胡狼道。 “今天的戏不好。” 孟卿衣的确也未曾看得太入神,孟卿衣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哪里不好?” 胡狼道。 “太过肃杀,像是在提醒我要杀人一样。” 孟卿衣立刻同意道。 “实在不好。” 胡狼道。 “所以我现在想喝酒。” 孟卿衣疑惑道。 “听完戏要喝酒?” 胡狼摇摇头,带着寒意,道。 “杀人前,要喝酒。” 桌子上果然有酒,只有一杯。 “一杯酒,一人头,胡狼刀下命不留。” 刀下命不留 (2) 孟卿衣难得眉目一凛,大笑道。 “老胡,我渴了,跟你讨杯酒可好?” 孟卿衣已决心不让胡狼将这杀人的一杯酒喝下去。 两人之间的照面虽不算多,对于孟卿衣的性子,胡狼却是知根知底,而今还是第一次见孟卿衣如此正经。 只是胡狼的指尖已扣在杯腰上。 胡狼道。 “待会儿我给你再倒一杯。” 孟卿衣拒绝道。 “现在你手里岂非就有一杯酒。” “哪有主人先喝,不顾客人的道理。” 胡狼难免要拧住眉头,稍略叹了一口气后,喃喃地说。 “看来你不会退。” 孟卿衣笑道。 “讨酒的时候,当然是一步都不能退。” 胡狼的声音粗砺而空洞。 “你若真想喝,就自己来拿。” 孟卿衣也不客气,道。 “好。” 这个“好”字还还未闭,红瓦砖房里已经多出了一把刀,孟卿衣出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卿衣快刀。 别人以为孟卿衣的刀只有快,却不知道孟卿衣同样准,刀锋竟能在胡狼的指隙和杯壁划出一条肉眼也难见的缝。 胡狼稍略露出些许诧异。 “咦……” 孟卿衣出刀收刀,收刀之时,刀侧迅速地让酒杯旋转,顿起的凌厉扭转之劲使胡狼的指尖无法把持地松开。 风清云定后,再看,那只酒杯已静悄悄立在孟卿衣的刀尖上。 他定睛,也只看得到幻沫泡影,这才明白孟卿衣究竟有多快的刀。 胡狼侃侃而谈地道 “十年大狱,十年不动刀,一般人不进则退,你的出手却仍能不慢一丝一毫,果然不愧是大荒有数的天才。” 孟卿衣毫不客气地收下所有的夸赞,道。 “还是老胡有眼光。” 胡狼分明看得到更多,胡狼接着道。 “你的刀尺寸样式都有不同。” 孟卿衣耸耸肩。 “毕竟换了一把。” 胡狼准确无误地道。 “比以前的那把刀重了七两,硬了两级。” 孟卿衣只有鼓掌。 孟卿衣虽从不斤斤计较,但对于刀的变化还是有所了解,胡狼说得分毫不差。 孟卿衣苦笑道。 “难怪别人常说一不小心就要被你扒光。” 胡狼的刀在霸道上不输燕归痕分毫,但最被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其那双钜细靡遗的眼睛。天底下能在孟卿衣的出手里看出“秋”刀情况的人,若说有,也只能是胡狼。 胡狼道。 “我现在也想把你扒光。” 孟卿衣哭笑不得。 “被你看到不该看的,让你产生自卑,那该如何是好?” 胡狼笑,难得笑,笑的虽有些孤独,但笑容毕竟是好的。 可胡狼依旧固执道。 “让我试试你的刀。” 孟卿衣可笑不出来了。 孟卿衣本是来求合纵的,孟卿衣本不是来打架的,哪怕其的确有打架的兴趣,可胡狼却绝非那个正确的人。 毕竟孟卿衣可实在不愿被一个男人扒光。 孟卿衣讪讪道。 “不试也好。” 胡狼的目光已如野狼,恶狠狠地盯着孟卿衣,就像盯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一样。 胡狼道。 “非试不可。” 于是胡狼也拔刀。 刀下命不留 (3) 胡狼穿着一身宽敞的衣服,足够将其擅使的狼刀藏匿在里头。 胡狼探手入怀,已紧紧攥住了刀柄。 狼刀色泽如若黑墨,寻常看来,跟一条长棍别无二样,但随着刀口一寸寸揭晓,银色的流光让屋子里花火也变得黯然失色。 胡狼双手紧握住狼刀,刀身齐眸。 刀既已拔出,这一战便再无拐弯抹角的余地。 孟卿衣只对他说了一声。 “退后” 然后刀锋一挑,那只盛酒的杯飞悬在空际。 孟卿衣和胡狼同时向对方冲过去。 孟卿衣脚步轻灵,如一阵烟云,三抹刀光缠绵成三根薄如蝉翼的细线。 胡狼的脚步却有虎虎生风的厚重,连踏三步,竟似要把湿腻腻的镜花水月全部踩碎,只出一刀,几欲将人砍成两半的一刀。 “秋”刀对狼刀,一时间无人落在下风。 两人各退数步,相持住。 孟卿衣面上露着兴奋的笑容;胡狼的目光则是炙热。 舞台上的戏子被这突然其来的一幕骇得魂不守舍,腿脚甚至都直不起来。 胡狼道。 “十年前,你绝无本事接住。” 孟卿衣可一点也不否认。 “你的刀,我绝不会硬接。” 胡狼点头,紧接着问。 “刀是好刀,刀锋上却已有缺口。” 孟卿衣说。 “近来曾和一个面具人对刀,对方一刀,我一刀,实在讨不到半点好。” 胡狼忍不住夸赞道。 “所以你方才出了三刀。” 孟卿衣道。 “能以三刀接你一刀,脸上都有光。” 胡狼由衷道。 “这世上倘若还有半个人质疑你不是天才,一定是屁股痒了。” 孟卿衣大笑。 “简直应该切掉去才好。” 胡狼道。 “我这里却还有一刀。” 孟卿衣不敢置信地道。 “哦?只有一刀?你岂非是天下闻名的胡三刀!” 胡狼傲然道。 “先接下我这一刀再说。” 狼刀再度亮出锋芒。 刀光不快,甚至太慢。每进一寸,就连时间也跟着一同凝固了一般。每斤一寸,给孟卿衣带来的压力也填增一倍。 这一刀不再狂野,只余厚重。 孟卿衣全身的汗毛都已张开,每一根神经都似麻痹了一样,无从行动,也无法避躲。 或许能做的,只有以自己的“秋”刀去硬搏。 孟卿衣简直已提起了刀,孟卿衣突然顿住,冷汗直流。 一瞬间,孟卿衣将自己的轻功施展到了巅峰,轻而易举地把胡狼斩来的刀闪过。 其虽然还站在,双腿却在颤抖。 那是心境上的疲劳。 孟卿衣实在想不到胡狼的刀竟可以如此蛊惑,刹那间竟让人以为必须要以己之短供敌之长。 然后孟卿衣才忍不住笑。 方才若再多一丝迷惘,孟卿衣必然死在狼刀下。这样刺激的架实在让其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跳脱了。 孟卿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神,面上已有了跃跃欲试的模样。 然后道。 “你还有第三刀。” 孟卿衣委实想用这双眼睛去见证一下,去看看胡狼的那三刀进化到了何种程度。哪怕这一切或许要将自己的性命赌上也好。 刀下命不留 (4) 胡狼只是再次将宽松的衣服敞开,那闪烁着寒光的刀锋静悄悄地躺回鞘中。 胡狼的双手复又插回两袖,步履萧索,人影凄愁,一个人在长凳上坐着,数不尽的孤独寂寞。 孟卿衣疑惑。 “怎么不打了。” 胡狼沧沧地道。 “不必打了。” 孟卿衣嘟囔道。 “可是我还没打过瘾。” 胡狼道。 “可是我已没了酒。” 孟卿衣这才发现,适才飞掷在空中的那杯酒,早已溅洒成了一滩,弥留在地上。 孟卿衣道。 “这么说来,老胡不打算杀人了?” 胡狼道。 “一杯酒,一人头。这杯酒若是喝不下去,简直半点杀人的心气都提不起来。” 于是孟卿衣就拉着他,同胡狼并排,在长凳上落座。 几瞬之前,这还是个要直取自己性命的人,而今却并排而坐,他心中也不知是如何感受。 只不过方才的身心却实实在在地经过了一番洗礼。 对于他,孟卿衣很少藏私,经常暴露自己的弱势。 所以当他看见孟卿衣以三刀抗一刀时,一方面要惊叹孟卿衣不愧是刀中最快,一方面也要感慨孟卿衣临阵的经验繁深灵活。 然而胡狼凝厚的第二刀才真正教他明白了刀中的博大精深,非但能灌入一切蛮横的力道,竟也有迷惑的可能。 方才空气凝滞的那一刻,战局中的孟卿衣浑身都有麻痹,战局外的他也是血脉固封,动弹不得。 现在由他想来,若是自己面对如此一刀,只怕会下决心同胡狼舍命相拼,到时候也只会被爿成两半,身首异处。 只是凭空想象,颊上已稍略冒出冷汗。 恰是被孟卿衣看到,孟卿衣笑笑。 “大荒里最会打架的,无论怎么排,老胡都能列在前十。不管你如何思忖,想要打过老胡,都是天方夜谭。” 孟卿衣用肘子顶了顶他,继续道。 “但你也不必沮丧。再等个三五七年,等到老胡五十了,绝对能将其斩杀。毕竟没有人可以不服老。” 孟卿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坐在一边的胡狼自然听得到。 对于孟卿衣的说法,胡狼不苟同。 所以胡狼厉声道。 “有例外。” 天底下的任何事只怕都会有例外。 只不过就连孟卿衣也想不到。 孟卿衣问。 “谁。” 胡狼的声音很洪亮。 “关独往。” 这个与其同一年代的英豪,是胡狼唯一打心底敬佩的人。 在胡狼这四十多年的一生里,只与关独往有过三次蒙面。第一次,二人年少,闲聊中,胡狼打算继续在江湖闯荡,关独往则已然决定参军;第二次,则是唐城战役,二人各为心中的坚定,大动干戈,最终是胡狼不敌;第三次,却是十来年前,关独往亲自劝说胡狼加入夹马道的那夜风雨。 对于胡狼来说,关独往是友是敌,倒真是难以说尽。 孟卿衣耸了耸肩,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这么推崇老关?” 胡狼道。 “等那一天你见识过关独往,你就会明白如今所谓的天下英雄,都是个屁。” 孟卿衣当然见不到,因为此时的关独往已然在牢里。 刀下命不留 (5) 孟卿衣虽和关独往不曾蒙面,他却实在见过。 就是在渝城,就是在歌舞教坊中。 当时赵子暮被两拨人合围,有死无生的时候,突然就有人走脱而出,寥寥几手,便将所有誓取人头的家伙打散,这个人就是关独往。 乍看过去,关独往的模样是不惊人的,也远没有世人想象中那般拥有睥睨天下的气魄,倒是有些邋遢,还常常挂着些许酒窝,与赵子暮对坐时,也只聊过往,不着一丝江湖天下。 他其实想不到关独往竟是如此模样。 若是其当真是闲云野鹤、不修边幅的人,又何故一直卧在朝堂之下? 可他又觉得关独往就该是如此模样。 一个人只有性子不拘小节、海纳豁达,才具有“虽万人吾往矣”的雄心壮志。 正在他不禁回想关独往的时候,胡狼话锋却已接着在道。 “关独往自然是天底下排名第一的英雄,排名第二的,却在我家。” 孟卿衣的眼皮抖了抖,道。 “哦?哪位?” 胡狼道。 “萧云乱。” 孟卿衣早已知悉胡狼必定会在他的面前提起萧云乱,孟卿衣只是想不到胡狼竟会将其排做天下第二的英雄。 孟卿衣觉得好笑,孟卿衣却又不能笑,只好板着脸,道。 “怎么说?” 胡狼目光清澈,全然没有半点糊涂,道。 “这天底下倘若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出不逊于关独往的功勋,我想,只有萧云乱。” 孟卿衣不置可否,孟卿衣只是道。 “取缔妙仙王的一战,萧云乱固然施展了手段,但以我看来,居功至为的,是你老胡。” 胡狼摇摇头。 “那不过是帮派之间争抢地盘,何谈伟大。” “萧云乱将做到的,远比这些雄浑得多、壮烈得多。” 谁都知道胡狼一向有眼光,萧云乱能得其如此夸赞,一定是不世出的奇才,就连孟卿衣也不由得好奇了。 胡狼却突然沉声,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都尤为认真地道。 “所以我会盯着你。一旦出手,非但有李拓的杀招,还会有我。” 刚才胡狼的实力他看得清楚,自然了解自己全然无法与之对敌,所以即便他的确很少恐惧,但被胡狼如此近距离的威胁,还是有寒湿透了背襟。 可是胡狼很快又笑了笑,笑容里却也有些孤凉,道。 “但谢乌衣已说过一切都是误会,李拓也没有将你击毙在路途上,我相信你没有为非作歹的心肠。” 他这才道。 “其实我连自己因何要杀萧云乱的缘由都不知道。” 胡狼点点头,道。 “或许是你得罪了仇家,或许是有人故意挑拨夹马道和墨雨堂。” 胡狼旋即又叹了口气,道。 “江湖就是这样,虚虚实实。你以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其实也可以是做假。” 他点点头。 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 就连孟卿衣也忍不住搭腔。 “还是那句话,江湖烟雨里,无可奈何事几许。” 胡狼听过这句话。胡狼已把眼眸都给闭上。 然后,胡狼才道。 “这里没有你要喝的酒了,你们走吧,之后,还有连余殇。” 夜话 (1) 连余殇果然也在等候。 那是一间曲径通幽的小阁,离胡狼的住居还有三炷香的马程。 小阁里非但有连余殇,还有整张桌的酒肉。 桌是长桌,肉也是天南地北,什么都有,不但有猪肉、牛肉、羊肉、兔肉,就连雁肉、狍子肉也烹熟了在桌,然后再配几个冬季里的时鲜蔬菜相佐。 孟卿衣才被带入小阁里,眼睛都直勾勾了。饥肠辘辘的一整天,方才又动了手,看着一桌子的菜肴,自然食指大动。 更何况连余殇客气得很。 连余殇已经在招呼道。 “赶紧坐。” 桌前只铺排了三张椅子。 由于连余殇居中,他和孟卿衣只能分左右而坐。 连余殇先是看向左边,颔首道。 “快刀卿衣。” 孟卿衣也跟着点头,嘴边道。 “好说好说。” 其实孟卿衣的心思早已经扑进了酒肉里。孟卿衣正在仔细地观察每一道菜的烹饪手法,有的清蒸,有的水煮,有的红烧,渐渐觉得两瓣唇都有些发干,不禁要用舌头舔一舔。 只是主人的筷子未动,孟卿衣自然也不好先动。 这时连余殇又看向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地问候。 “残空。” 他则是作揖,道。 “连帮主。” 连余殇耿直地笑了笑,随即道。 “我知道你们从隽永城一路奔波下来,实在是辛苦了。” 孟卿衣苟同道。 “谁若说不辛苦,我一定把其打得连爸妈都认不出来。” 连余殇看起来则是很喜欢孟卿衣的幽默,连余殇笑着道。 “那我们先吃饭,下筷子,下筷子。” 有了连余殇的话,孟卿衣立刻就将手里的筷子竖了起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仿佛比适才和胡狼的对刀更要凄厉凶惨。 他的肚子当然也扁扁的。他却绝不是孟卿衣那样大包大揽的性子,一定是夹一筷子菜,配一口饭。而孟卿衣往往是碗里的还没吃完,筷子已经游离在其余的盘子上了。 最近连余殇一向都呆在夹马道,本不该像是饿死鬼投胎,但是看见孟卿衣的模样,竟也忍不住敞开了怀地吃起来。 竹筷时不时地敲在盘子上,清脆得像击乐的琴师一般。 突然,孟卿衣顿了顿;连余殇也就跟着顿了顿。 好客的连余殇不禁要问。 “怎么了?” 孟卿衣感动道。 “你们这里当然有个顶好厨子,懂得做顶好的饭菜。” 连余殇的神态也跟着变得庄重起来,肃穆地道。 “让大家吃饱吃好、穿多穿暖,一向是我们夹马道的宗旨。” 可是孟卿衣难免又要感慨起来。 “可是有好菜却无好酒,可悲可叹。“ 连余殇很是好客。连余殇自然要叫起来。 “有,当然有。夹马道八百工农,最爱的就是劳作后喝一口。” 连余殇起身,返到小阁的厨房里,亲自取了三壶酒。 “上好的竹叶青,浅尝即止,可不要喝多。” 孟卿衣笑笑,接过来的时候立刻牛饮,寥寥几口,已全部灌入了腹中。 他叹了口气,说。 “我这壶你也喝了。” 孟卿衣简直是掠过连余殇,由他手底接过了酒,然后便又是咕噜咕噜地倒酒。 一下子,已然再次见底。 连余殇也想要拼酒,可准备的终究不多。 连余殇只好也把自己手中的酒壶递与孟卿衣,喃喃地说。 “慢些喝,慢些喝,我这里的酒实在不多。“ 夜话 (2) 现在酒当然被孟卿衣喝光了,现在孟卿衣也只能在舌头上重新找寻一些酒的滋味。 一直藏在孟卿衣头发里的灰老鼠慢慢探出了头,显然也对桌子上珍馐起了念头,一个劲地“吱吱”乱叫。 于是一向将灰老鼠看作同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友的孟卿衣拿过一只小碗,就一些菜和肉都搅碎了以后,让灰老鼠也痛快地小食几口。 连余殇看着那只灰头土脸却又机警灵巧的老鼠,说。 “哦?这是你养的?” 孟卿衣叉起手,想了片刻,才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就赖上了我。” 连余殇感慨道。 “我若有一只,也会对其极好。” 孟卿衣叹了口气,看着灰老鼠的嘴不停地啄,又觉得好笑。 “老鼠不好养,但是连帮主还是可以养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连余殇眼里虽然充满了期望,但现实毕竟是绝望。 连余殇摇摇头,说。 “我夫人不让。” 孟卿衣倒有点出乎意料。 “连帮主成婚了?” 连余殇苦笑道。 “三年前吧。那时候年纪也到了,父母也逼得紧,你嫂子又那么贤良,我一咬牙、一跺脚,就娶你嫂子过门了。” 一提到这些,连余殇难免就有点碎碎叨叨。 “没过门前,你嫂子倒是贤良淑德,现在可好,已然像是母老虎一样。” 孟卿衣好笑道。 “哦?你怕嫂夫人?” 连余殇想了想,都觉得害怕。 “孟老弟,你以为就你能仰天灌尽、痛喝牛饮?三年前,我喝酒的速度,可是不在你之下。” “现在喝得慢了,那是因为夫人不让。就那三坛竹叶青,也是偷偷藏下的。” 谁也想不到堂堂的一帮之主竟如此畏惧内人,连他也不免失笑。 连余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们可别笑,方才你们见过了胡狼,胡狼可怕吧!那胡三刀征战沙场的时候,模样当真如同鬼煞。可是在你嫂子面前,那却是连一个屁也不敢放的。” 胡狼倒不是拿连夫人毫无办法,胡狼是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办法,所以除夕夜聚餐的时候,只要连夫人在,胡狼通常都不会出声说话。 孟卿衣和他不由得对望,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得出惊讶。 连余殇挺了挺胸膛,居然觉得实在有面子,从而接着道。 “天底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是谁呀?不就是李拓嘛!你们却真该看看李拓在你嫂子面前窝囊的模样。” 李拓每次来夹马道,手边都会带上伴手礼,都是给连夫人准备的,可没有连余殇、胡狼这些人的份。 孟卿衣摸了摸吃撑了的灰老鼠的肚皮,感叹道。 “这么说来,嫂夫人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连余殇摊了摊手,道。 “你这样子说却也是差不离的。” “当然,你嫂子也不是谁都不怕。夹马道里,至少有个人还让其顾及。” 这样的故事非但离奇,更是很有趣。 孟卿衣紧逼着追问道。 “谁?” 连余殇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手遮住唇角,小声道。 “阿乱。” 夜话 (3) “阿乱”当然是萧云乱。 只要有他在,这件事必定抹不开。 就连一直痛快的孟卿衣也难免要警惕起来。 孟卿衣盯着连余殇,等待着其接下去的动作。 但孟卿衣实在想不到连余殇会是这样的愁云惨淡。 连余殇伸出双手,将他左手手掌给裹住,道。 “就当我求求你,莫要对阿乱下手了。” 他平常有多镇定,现在就有多吃惊,道。 “连帮主……” 连余殇不等他把话说话,已经近乎哀求地接着道。 “如果连阿乱都不在了,我家那只……不……你嫂子就什么顾及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自己满头包。 他表态道。 “其实我连自己为什么要向萧云乱下手都不知道。” 连余殇呆住,又憨又愣,道。 “你也不知道?”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 连余殇便追问道。 “要是你知道呢?” 他道。 “便是知道了,也不敢在李拓的面前造次。” 连余殇仿佛是这个时候才把李拓想起,一旦想起,就很放心。随后松开合握得紧紧的双手,一边按住自己的胸膛,一边仰头望着屋瓦,似乎看穿了顶棚的阻障,望见了整片星空一样。 孟卿衣从警惕到失笑,不过就一瞬的时光。 孟卿衣感慨道。 “我是个江湖人,却有一个官,实在想当当。” 连余殇看了过来,问道。 “什么官?” 孟卿衣道。 “新郎官。” 连余殇眼里的苦涩渐浓,道。 “可不好当。” 孟卿衣道。 “那时候还小,就想给医馆的丫头当新郎官。” 连余殇道。 “现在你大了,还想不想?” 孟卿衣语中甚至还有些忧伤地道。 “见到你之前还想。见到你之前我还在为这件事惆怅。” 连余殇拍了拍孟卿衣的肩膀,道。 “见到我之后呢?” 孟卿衣大笑。 “见到你之后才明白原来是苍天眷顾,没当上新郎官真好。” 他也忍俊不禁,却也开始对以后有些幻想。 以后,自己会不会将凌香娶到? 可凌香的身影又有了些变化,朦朦胧胧间,化成了穆羽蓉的模样。 穆羽蓉现在怎样? 他不禁有了些念想。 却不料,传来了一阵轻蔑的笑。 他很快就从想象中回过神来,同孟卿衣对望,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得出迷惘。 连余殇却突然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喃喃自语地解释道。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小阁的门被推开。 一个妇人披着鹅绒大袄,一把伞持在手中、靠在肩上。 妇人并非是绝美,但盘的发髻令其舒雅,画的淡眉使其秀丽,高高挑挑的鼻梁,嘴巴不小不大,脸蛋上稍略因为冬寒还带着些晕红。 妇人慢慢地走过来。 每一步都很慢,每一步却都能走得风姿绰约,将浑身都一寸玲珑婀娜的身段都显露出来。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要被其吸引过来。 妇人走到连余殇的身后,一只俏手如丝如纱般搭在其肩膀,才笑道。 “你这样乱讲,小心一辈子都要做个单身汉。” 夜话 (4) 这一定是个极其聪慧机灵的女子。 连余殇当初以为的贤良淑德,自然是因为眼瞎了。 可连余殇的脸上虽是惧色、苦涩,眼睛却打从妇人入得小阁来以后,便再挪不开。适才口里嘟嘟囔囔的抱怨,终究在浓浓的爱意里淹没得什么都不算。 连余殇稍略有些慌乱。 “你怎么会来?” 妇人的丹凤眼就盯着连余殇看,小巧的鼻子嗅嗅,才道。 “来看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偷喝酒。” 连余殇立刻放松,手指也跟着动起来,直接插到孟卿衣的面前,道。 “都是这家伙喝的酒,三壶都是。” 左右妇人在连余殇的身上未闻出酒味,这才用指尖抚摸起耳尖,银铃似地笑道。 “这才乖。” 旋即,又向孟卿衣看来,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喝酒伤肝。如果遇上下一个愿意提醒你的人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放开。” 孟卿衣笑得很愉快。 无论是谁,简直都会跟这位妇人相处得很愉快。 孟卿衣含笑道。 “谢谢嫂夫人。” 于是妇人便又向着他看来。 妇人似呢喃般低语。 “就是你要杀萧云乱?” 他道。 “似乎就是在这么传。” 妇人的眼里有些小幽怨,道。 “那只死狐狸,就算有人想要其死,也不奇怪。” 他则只好噤声,不露出丝毫声息来。 但妇人又道。 “可死狐狸也是夫君的心腹,你若真将其杀害,会让我夫君很苦恼。” 他点点头。 “我明白。” 妇人嘤道。 “哎,该死的死狐狸。” 连余殇难免要为此说话。 “阿乱或许也没有那么该死。” 妇人的手指仍在连余殇的耳朵上,妇人突然捏紧,疼得像连余殇这样算是粗糙的人也“嗷嗷”叫起来。 妇人道。 “阿乱阿乱,你把那只死狐狸可叫得十分亲昵。” 连余殇赶紧求饶。 “好老婆,你莫要责怪。好老婆,我错了。” 他和孟卿衣的鸡皮疙瘩同时发了起来。 方才还稍略有的一些艳羡瞬间就不在。 妇人继续在发难。 “死狐狸讥讽我的时候,你可有为我辩解?” 连余殇讪讪地笑道。 “我就是说话,也不算。” 妇人气得咬牙切齿,简直把连余殇的脑袋都给拉弯。 “你才是夹马道的帮主,你的话不算,谁的话算。” 连余殇简直已是在求饶了。 连余殇苦叹。 “可我只是个甩手掌柜,本就什么事都不管。” 妇人气竭,只能鼻头扬一扬,“哼”地嗔怪,手也由连余殇的耳朵撤了下来,叠在胸脯前,又有小女人的姿态,又有母老虎的气态。 连余殇有些尴尬地抱了抱拳,对他和孟卿衣道。 “莫怪莫怪。” 孟卿衣僵硬得挤出一个笑脸来。 他当然是有样学样。 连余殇又换上一副沉重的模样,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希望二人能为我保密。” 谁也不能拒绝。 事实上,如此郑重的连余殇的确很有威严。 他立刻点头,孟卿衣也连忙说好。 随后两人就一并惊讶了。 能让他都惊讶的事从来都很少,孟卿衣的眼睛更是撑大了。 夜话 (5) 连余殇跪了下来,“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干净利落,显然是练过。 随后连余殇环伸出双臂,竟是将妇人一双遮在绣裙下的长腿整个抱了起来。 连余殇的头倚靠在妇人的腿上,一边哀怨,一边求饶。 “好老婆,我错了;好老婆,原谅我吧。” 他和孟卿衣自然都看傻了。 谁也想不到大荒三大帮派之一的连余殇,竟会对夫人跪地求饶。 而那妇人依旧是趾高气昂,下巴仍是昂得高高,连低眸瞧上一眼都是懒得。 但不论妇人是什么样的态度,连余殇就是不松不放。 僵持中,妇人不小心就瞥见了他和孟卿衣的目光,才想到这里毕竟不是自家的深闺,清丽的脸颊上不由得窘迫,呢喃道。 “你放开我,给外人看笑话了。” 连余殇很硬气地对着二人道。 “谁敢笑我就让谁的脑袋搬家。” “你们敢不敢笑?” 这突然间的变化他实在想不到,可他毕竟还是见过更离奇的事,譬如在岚漪湾时孟卿衣几乎要成的婚娶。所以他很快恢复了过来,回答道。 “我本就不爱笑。” 连余殇又瞪着孟卿衣,道。 “你呢?” 孟卿衣的嘴角似乎都要勾起来了,孟卿衣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道。 “不敢,不敢笑。” 于是连余殇转回脑袋,立刻温驯了不少。 “好老婆不原谅我,我就不放。” 妇人简直就想要伸腿踹了,然而毕竟被连余殇抱住,腿根委实分开不了,心里幽怨地低喃。 “看来早就想好了。” 妇人说道。 “你把我松开,我就考虑原谅。” 连余殇抬头,祈求的目光里闪烁着温柔,随即,也将环抱的手松了松,虽仍是抓着妇人左腿不放,但毕竟还是让右腿轻松。 妇人还当真有些无奈,也就找了张椅子坐,任由连余殇缠抱住自己的左腿。 他秉持着非礼勿视,早已侧过了眼眸。 孟卿衣却是个好热闹、惹是非的人,虽然也假装着看往别处,眼角却不时向连余殇偷看过来。一次两次还好,第三次当然被妇人抓包。 妇人幽然地道。 “看够了吗?” 气氛似乎也悄悄尴尬了一下。 幸好孟卿衣很会油嘴滑舌,道。 “看着连帮主这么幸福的样子,其实看不够。” 妇人稍略看一眼仍然靠着自己的连余殇,道。 “哦?这样子幸福?” 孟卿衣叹了口气,道。 “倘若我也有像嫂子这样冰肌玉骨、兰质蕙心、杏脸桃腮、蛾眉皓齿的夫人,一定也是枕于腿侧,长跪不起。” 随即竟然还目露幽怨地说。 “真羡慕连帮主。” 妇人哪里不知道其在胡扯八道,可还是不由得被这张甜嘴惹得发笑,却对连余殇道。 “这个小滑头油腔滑调,你可不许跟其有太多接触,老老实实才好。” 连余殇点头如捣蒜,依偎在妇人的身畔。 妇人笑了笑,道。 “玩笑也开过了,现在总当聊聊正事。” 孟卿衣一愕,问道。 “什么正事?” 妇人道。 “难道墨雨堂这次来,只是为了将死狐狸杀掉?” 西北望 (1) 现在的气氛当然不适合笑。 哪怕是嬉皮笑脸的孟卿衣,笑容也会一僵。 他和孟卿衣都没曾想到夹马道派出来谈判的对象,居然是一个女人,居然是连余殇的夫人。 妇人笑了笑,接着道。 “我或许还来不及介绍,我姓夕,夕阳的夕。” 孟卿衣不由得问道。 “白云城的夕家……” 妇人截道。 “便是我的娘家。” 孟卿衣大笑了几声。 “那可好。” 孟卿衣实在笑不下去,喃喃道。 “实在不好。” 态度间的转折,不禁要让他觉得古怪。 所以他才会问道。 “怎么不好?” 孟卿衣道。 “天底下可以精通的事实在不少,有的人精通花草,种出来的花树妖艳芬芳;有的人精通行商,几乎可以让一毛不拔的人都掏出钱囊;有的人精通权谋,便在朝堂上覆雨翻江。我们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精通的通常是武功……” 他点点头。 “明白了。” 孟卿衣望着他,道。 “你真的明白了?” 他道。 “或许这个白云城的夕家,最精通的就是谈判。” 孟卿衣干笑了笑,然后道。 “你果然明白了。” 孟卿衣继续道。 “以前江湖的火并通常是因为没有商量好。但自从出现了白云城夕家从中调停协商,实在减小了许多不必要的厮杀。” 妇人也嫣然一笑,道。 “夸奖。” 孟卿衣盯着眼前的妇人,道。 “我听闻夕家的四小姐最是明艳动人,性格上虽然有些强硬,但心思却比闺秀还要柔软几分。” 妇人颔首,也不否认。 “我行四。” 孟卿衣拱手道。 “原来是夕小蛮小姐。” 妇人笑容悠然,扑闪的双眼如若蝴蝶,细声道。 “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喊我连夫人。” 孟卿衣已然明白无法讨到多少便宜,可孟卿衣终究不能走,孟卿衣只能留下来谈。 妇人看得出孟卿衣面上隐藏的无奈,妇人却笑了起来,接着道。 “你应该庆幸是由我来,而不是面对萧云乱。” 孟卿衣不信。 “怎么讲。” 妇人道。 “汝之砒霜,吾之蜜糖。我们夕家就是靠这句话,从谈判的双方中各寻优劣,尽量寻求弥合的方法。其实都是一些技巧,任何人只要静下心来一年半载,都能理解到皮毛。” “萧云乱却不一样。” 孟卿衣皱了皱眉。 “萧云乱不用技巧?” 妇人道。 “萧云乱用的是人心里的野望,没有富丽堂皇的辞藻堆砌,就是直灌人心的一种力量。萧云乱会抓准你的欲念,甚至为你排除所有你以为的障碍,让你觉得甚至不必考量,让你以为不得不接受。” 妇人叹了口气,道。 “这是其与身俱来的本领,便是夕家也比不了。” 正是因为萧云乱看得起别人的欲望,也常常能点破妇人佯装的脾气所为因何,于是其一向在萧云乱面前讨不到好,才令其一直叫对方“死狐狸”。 这不是孟卿衣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奖萧云乱。 孟卿衣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已在天牢。 那天孟思年在孟卿衣的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却豪情万丈。 大哥死后,孟思年第一次那样痛快淋漓。 西北望 (2) 所以孟卿衣既想见识一番萧云乱,又不想。 孟卿衣当然不想与萧云乱这样的人谈判,孟卿衣却实在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以得到父亲的称赞。 妇人的丹凤眸子里透露着幽幽的蓝光,很好看,凝视着对方,却得不到回答。 妇人难免出声道。 “孟卿衣!” 孟卿衣才缓过神来,道。 “还是跟连夫人谈好。” 妇人认真地道。 “既然是真心实意的谈判,彼此之间,希望不要有丝毫的隐藏。” 孟卿衣笑道。 “我在连夫人面前,只怕是什么也藏不了。” 妇人也随着笑笑,为了准备这场谈判,岂非早已有了万全的策划。 妇人道。 “听说墨雨堂和引君坊彻底闹僵。” 孟卿衣的嘴唇无可奈何地动了动,道。 “恐怕不只是闹僵,或许已经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 从引君坊大举逼进隽永城后,两个帮派的仇恨就算真正结下,以后只可能有死战,再不会有携手的可能, 妇人道。 “引君坊和你们闹僵之后,并没有迅速来找我们洽商。” 孟卿衣眸子里渐渐全是疑惑。 “没有?” 妇人点头道。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只怕也没有。” 孟卿衣问道。 “为什么?” 妇人冷嘲道。 “那些眼高于顶的有钱人,当然不会想和夹马道的工农联手。” 连余殇这时却开口道。 “那是这些人的脑子坏了,根本不知道辛勤工作的人到底有多好。” 妇人摸了摸连余殇的头发,蓝色的目光隐约露出些崇拜,在这个男人的理想面前,即便是夕家四小姐这般刁蛮的人,也会静下来欣赏。 孟卿衣喃喃道。 “引君坊当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阻挡青花楼的成长?” 妇人可不是这么想。 “引君坊里的聪明人不少,谁都不会蠢到螳臂挡车。但更可怕的事情就在这里,我很担心,到最后,引君坊会倒向对方。” 孟卿衣目光一凛,拳头上的指节不由得都鼓噪了一下。 孟卿衣道。 “不论怎么说,引君坊也是江湖里的大帮大派。” 妇人轻蔑地道。 “真正有血性敢跟朝堂抵抗的人,本就很少。” 倘若引君坊往青花楼倚靠,孟卿衣委实不敢想象接下去的情况。 青花楼本就由朝堂秘密组织,其中最难敌的倒不是络绎不绝的江湖高手,更有许多从夙鬼军中退下来的兵甲。到时候如若变成了攻坚之战,军人的配合调度定然要比帮派成员高效。 原本几个帮派联手抵御,抗住前三波进攻,撑到青花楼的资金跟不上的时候,就有反扑的余地。 毕竟朝堂虽能在暗地里招募这样的帮派,却绝无法大开国库给青花楼足够的金源。 可一旦引君坊介入,凭借着其财力的雄厚,足以让青花楼的攻势绵延而下。 一时间,就连孟卿衣的心头也开始动摇。 “墨雨堂当真要和这样的势力对抗吗?” 妇人顾不得孟卿衣眼底的失神,妇人已斩钉截铁地道。 “所以墨雨堂和夹马道的结盟势在必行。” 西北望 (3) 妇人的笃定发自内心,坚若磐石,甚至比孟卿衣更强硬。 事实上,女人在面对心中的执念时,通常都比男人更食古不化地坚韧和坚定。 他不禁也生气了对妇人的敬畏之心,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一帮之主的连余殇为其跪膝。 孟卿衣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颊,似乎是羞愧难当,逐渐,却变成了痴笑,简直笑弯了腰。 那些所有孟卿衣理性的挣扎,在妇人的眼中如同齑粉一样,从来都不重要。 不管青花楼背后到底是何强权,不管引君坊能提供多少金源,只要守住连余殇的梦想,妇人就算拼上一切,都好。 这些,孟卿衣都可以在妇人幽蓝而又执着的眼睛里看到。 孟卿衣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梦想。 小时候,孟卿衣想着仗剑行侠,却在第一次和父亲江湖闯荡后,被刀光的豪爽给吸引了。稍略大些以后,孟卿衣想着要将医馆的姑娘娶回来当新娘,只是终究分隔了远方。 之后孟卿衣就埋身在大牢里,多少年都只在猜想明天能吃到什么菜肴。 实在有太多年,其不再有想法,更别提梦想。 孟卿衣直起身的时候,眼睛里也有了变化,少了些迷茫,也少了些无所谓的轻佻。 孟卿衣道。 “不计代价。” 只需要这四个字就够了。 只需要这四个字,已亮出孟卿衣的决心。 恍惚间,他稍略以为这样的孟卿衣很陌生。但陌生并不可怕,甚至使他认定这才是大荒中赫赫有名的五把刀。 紧接着,便是两人的对谋,针对每一个方面,都锱铢必较,简直有点针锋相对、当仁不让的味道。 只是两人终究谈了些什么,他和连余殇都不知道。 他和连余殇岂非都被请出了阁房,只能一耳朵听着房外“呼呼”作响的雪花飘摇,一耳朵听着阁房内炙热的火焰“哔哔啵啵”和男女的争吵。 一时间,他看着连余殇;而同一时间,连余殇也正在看着他。 随后,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星空,有一颗位居西北的星芒,正在闪耀,竟在层层叠叠的苍茫大雪中,也暴露出最璀璨的光。 连余殇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哇,好亮。” 他的目光却是从星芒上挪下,又瞥住了连余殇,喃喃了片刻,还是道。 “这是墨雨堂和夹马道结盟的大事,你不参加?” 连余殇当然不是不参加,其实连余殇实在是被妇人指着鼻头赶出来的。 一帮之主,当成连余殇这个模样,很容易就会被人耻笑。 但连余殇没有丝毫的尴尬,简直是大大方方,欣然地接受了。 连余殇解释道。 “这样的事,通常都不会让我参加。” 他本以为连余殇是畏惧自己的夫人,如此听来,倒不单纯是自己所想。 他耸耸肩,道。 “为什么不让?” 对于他来讲,哪有将帮主摒弃在一切谈判之外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极了。 连余殇笑笑,笑容里却稍略冒出了苍凉,道。 “因为我的心肠,大概是太软了。” 连余殇仍然在望着苍穹上的那抹星光。 西北望 (4) 一个普通人的心肠太软不见得是坏事,可是一个帮主的心肠若是太软,做不下取舍,便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地步发展。 所以连余殇才什么事都不管。 外交内政自然有萧云乱和夕小蛮把持分寸;坚守防御的重担则是交给了郭陲山;若到了攻城掠地的抢战,就不会少了狼刀挥砍。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铺开,连余殇需要做的,就是如同领袖一般给予夹马道的群众方向和力量。 这些连余殇完成得很好,与任何人都平易得像亲人一样。 连余殇依旧向西北而望,喃喃道。 “这样就已很好。” 看着自己辛苦建立的夹马道终于在星空下拥有了一方,连余殇当然会露出欣慰的笑。 可是连余殇的笑容持续不长,到底还是有隐忧在眸光中荡漾。 是不是也在害怕?害怕众人动手堆拾的夹马道会在即将到来的跌宕里销毁殆尽。 到时候会有多少死伤、多少流亡? 连余殇不敢想。 两个人在雪夜里站了许久,直到肩上都铺满了雪花,连余殇才打破了沉默,道。 “你出自二房。” 他倒是没有讶异,打从他要刺杀萧云乱的消息疯传而出,所有的底细恐怕都已被摸透。 他点点头。 连余殇道。 “吕慕青,我曾经见过。” 两人俱是帮派中的顶梁柱,哪怕不曾深交,也寒暄过。 事实上,连余殇和吕慕青还对坐着煮酒论英雄过。 彼时的吕慕青刚刚答允好友的强求,加入了墨雨堂,跟随着身体硬朗的孟思年一道参加大荒帮派间的聚会。 那时的连余殇也还只是个怀抱着理想的愣头青,正在一点点地筹划着心目的理念。 因为一次来不及避开的插肩,二人相视一笑,才知道不愿听胡诌的人还有对方,便相邀在了一棵垂柳下,吕慕青煮酒,连余殇高歌,相得甚欢。 连余殇简直还记得当初吕慕青的理想是让墨雨堂从血雨腥风中真正走出来,成为一个可以提供旁人安稳和暖的地方。 每每念及于此,连余殇都很是向往。 只听其感慨道。 “那时候的吕先生道骨英风,所思所想,只是为了将墨雨堂带向更好的地方。殊不知最后,会变成那样。” 他也只能摇头。 哪怕他已在二房里有了举足轻重的力量,所有的事情仍只在背地里行弛,若非引君坊突然发难,恐怕至今仍被瞒在鼓里。 但他同样也想不到究竟是怎样的冲动竟让吕慕青甘愿铤而走险到这样的地步。 吕慕青下命在引君坊的暗杀足够令其成为令人们万古唾弃的人,可他还是要为其圆说道。 无论如何,吕房主岂非都付出了代价。” 连余殇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到底是什么将一个那么好的人带到了极端的方向?” 他闭嘴。 他怕自己脱口而出的是“权力”二字。 可是除了巩固“权力”,他实在想不到其余原因。 幸好还是有人想到了。 这时候阁房的门被推开,探出身子的孟卿衣遥遥地道。 “责任。” 西北望 (5) 孟卿衣少见的露出些许寂寥,道。 “一个人背负的责任越大,生存的空间就会越狭窄。” “当无人可以分担压力的时候,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头。” 终于孟卿衣还是无赖地咧嘴轻笑,随后勾着他的肩膀,道。 “所以还是莫要担当太多的责任才好。” 他直视着孟卿衣,将所有的变化都看在眼底,却是什么也不必说破。 他只是道。 “谈妥了?” 孟卿衣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盯着他,说。 “当然没有。” 然后,孟卿衣用自己的手肘顶了顶连余殇,说。 “你老婆可真不好对付。” 连余殇却憨厚在笑,笑嘻嘻道。 “你只要乖一点就好。” 孟卿衣的脸立刻绷了起来,拒绝道。 “还是莫要有太多乖宝宝,你一个就好。” 连余殇不去争辩,只是带着幸福的傻笑。 孟卿衣真想一脚顺着连余殇的臀部踏下去,孟卿衣毕竟没有出脚。 一会儿,雪原上又响起了车轮的喧嚣。 马车驻脚的时候,妇人优雅地推开那扇阁门,俏步嫣然,挽过了连余殇的臂膀,盈盈的笑容仿佛春风一样,却在撞上孟卿衣的时候,渐渐消融。 妇人幽怨道。 “一个男人牙尖嘴利,小心会闪到舌头。” 孟卿衣挤眉弄眼地笑道。 “明天再向连夫人讨教。” 妇人轻哼一声,扯着连余殇踏上马车,原是半露的车窗被其用力地拉上,直到不见那张嬉皮笑脸才好。 看起来,适才口舌上的争端可实在不少。 两人望着马车走远,天地又陷入一片寂寥,接着他才默默问道。 “总该达成些共识才好。” 孟卿衣抖了抖风衣,叹道。 “很遗憾,我和那个女人,连半点共识都找不到。” 他垂目想了想,说。 “连夫人要的太多?” 孟卿衣摇头晃脑。 “虽然不少,却都是合情合理的考量。” 于是他大惑不解。 “然而你没有应允任何一样?” 孟卿衣笑道。 “那女人的确慧目,简直把我们的底线都给看透了。但毕竟还是要挣扎挣扎,谦让得太多,到底是吃力不讨好。” “何况我若是不强硬,岂非要被看低!” 他目光闪烁着呆滞,显然对一些尔虞我诈没有想法。 突然身边的孟卿衣大叫了一声。 “你看,那颗星星可真亮。” 他道。 “那颗是天狼。” 孟卿衣收下勾着他脖子的手,继而插在腰上,苦笑道。 “听说天狼星主侵犯,现在如此亮,是不是有不好的兆头?” 他本不是个迷信之人,他却肯定地道。 “是。” 孟卿衣的眼睛立刻一亮。 “哦?” 孟卿衣专注地盯着他,接着道。 “难道你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异象?” 他很认真地道。 “这条来路实在太长,靠我们两个人、四条腿,恐怕哪里都走不到。” 孟卿衣听闻,果真如火烧眉毛一般着急道。 “这何止是不好,简直是不好到见鬼了。” 他道。 “幸好这里毕竟还有一间阁房。” 孟卿衣则是一副倒霉透顶的模样。 “阁房里却没有哪怕一张床!” 天狼 (1) 他和孟卿衣已不在阁房里。 连余殇夫妇离开后,很快又有一辆马车破雪而来。 马夫看也不看,指了指二人,便道。 “上来。” 而他和孟卿衣也早已决定听天由命,无论被带去哪里都不在乎,孟卿衣只想有一张床,他则只有跟着的份。于是两人前后脚钻进拥挤的车厢。 随后是一阵颠簸,原来柔软的积雪也因为来回的碾压变硬。 两个人只好跟着在车厢里摇晃。 有时他摇到孟卿衣的身上,有时孟卿衣摇到他的肩上。 孟卿衣的眼睛里竟狡黠地露着温柔的笑,狭小的空间里全是暧昧的味道。 他只有把眼睛闭上,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马车绕着飞雪转了三圈,到底在白雪皑皑的房前把人放下。 才站定脚,又再次马不停蹄地踏入了风霜。 虽然他已在夹马道里尝尽了莫名其妙,但仍是要对房间里的一切充满警惕。 孟卿衣却从来都没有这些顾及,大模大样地推门进去。 门里面当然没有孟卿衣期待的床,倒有三张熟悉的面庞。 第一张当然是谢乌衣。 这时候的谢乌衣正独坐在一旁,适才都在望着窗的方向,随着马车由远而近,一直都在追顾,看见下车的人是他和孟卿衣,自然眼睛一亮,不由得起身迎上。 三人终在异地重逢。 于是我们的孟卿衣抛下了方才还有些暧昧的他,将谢乌衣勾入了怀抱。 孟卿衣笑道。 “我还在想,怎么一路都没看见你。” 谢乌衣道。 “我把残空兄的情况告诉了连余殇,大家便让我等着就好。” “总算把你们等到了。” 这一路的遭遇简直称得上离奇,从山洞里的逃乱始起,直到刚刚和连夫人口蜜腹剑着较量过后,二人才算是得了一刻闲暇。 孟卿衣没心没肺地大笑道。 “实在废了些周章。” 谢乌衣如释重负道。 “无论如何,你们两人安然无恙就好。” 孟卿衣可就有些不愿意了,大言不惭地吹嘘道。 “有我一把快刀护航,打他主意的人都是妄想。” 他掸掸之前被其躺过的肩,并不希望在这个话题上有更多发散的想象。 彼时悄然有一个苍凉的声音笑道。 “我倒是对他有些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妄想。” 孟卿衣的一条眉毛耸了耸,孟卿衣的另一条眉头跟着扭了扭。 这个声音,孟卿衣当然再熟悉不过,孟卿衣皱眉,只不过是想不到这人为何也在此中。 孟卿衣笑了笑,说。 “那就要看看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了。” 这人道。 “我若是有个秘密想要对他说呢?” 孟卿衣的表情很难过。 “那我就算硬着头皮,也只能对你出手。” 这人“哦”了一声,道。 “在桑陌林的时候,你一动不动,我原本以为你很识时务。” 孟卿衣不卑不亢地说。 “那时大势已去,即便我出手,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却不一样。” 这人道。 “哪里不一样?” 孟卿衣稍略拉开大衣,露出腰际上的悬挂,道。 “刀不一样。” 这人丝毫好奇起来。 “这把刀就破得了我的归流梨花掌?” 孟卿衣不置可否地笑笑。 现在你们当然应该知道这人是寇文占。 天狼 (2) 因为过往的际遇,自然让他对寇文占充满了戒备。 寇文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不到任何原因。 就在他还好奇的时候,孟卿衣已经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在这里干吗?” 寇文占稍略撑出两个手指,在空中一晃,然后道。 “我在打赌。” 寇文占当然是个赌徒。只不过其赌的并不是摆在桌上炫目的银两;其通常都在赌命;别人的命,敌人的命,自己的命,好像是一锭锭的雪花银被甩在了赌桌上。 上一次豪赌,寇文占输了,输了七百条人命,却从不会输掉自己的梦想。 所以只要其还有命,就会用来下注。所以只要其遇上合适的对手,就不会逃避。 女赌神岂非正是一个好对手! 屋子里的第三个人,恰是李拓的小尾巴,耿鱼儿。 耿鱼儿年纪还不大,却已有倾城之容,不笑时冷傲的模样至少能让一半的男人为之痴倒。 现在,耿鱼儿挺翘的鼻子正微微皱起,显然有其不愿见到的来人。 他向小姑娘点头,小姑娘也报以礼貌。 孟卿衣咧开嘴灿烂大笑,耿鱼就立刻将目光转掉。 这么看来,小姑娘讨厌的便是孟卿衣无疑了。 孟卿衣有点丧气,感慨自己不再受到年轻女子的欣赏。 寇文占则是笑笑,至少耿鱼儿对其可不是这样。 孟卿衣叹了叹,继而却又好奇道。 “只是我连半点赌具都没有见着。” 寇文占洒然道。 “天底下的事皆可用来赌,何必拘泥在赌具的束缚。” 孟卿衣也赌,但若不是掷骰子或推牌九,总觉得不那么痛快。 可寇文占和耿鱼儿的赌局自然不会简单,孟卿衣伸长脖子,问了起来。 “那你们在赌什么?” 寇文占道。 “我们在赌李拓要用多久才能将陶浊抓回来。” 孟卿衣偏了偏脑袋。 “陶浊也在?” 寇文占道。 “你们岂非已在雪洞里打过照面。” 他和孟卿衣这才明白原来躲在山洞甬道里的是陶浊。 孟卿衣只有一点想不通。 “你居然会把一个呱噪鬼带来?” 孟卿衣的嘴巴虽然也是停不下来,但通常嗓门不算太大,和大吼大叫的陶浊可聊不太来。 寇文占道。 “在我的身边,陶浊总还是要收敛习惯的。” 其又补充道。 “况且我不准卓青跟上。” 孟卿衣拍拍自己的小胸口,道。 “那就好,那就好。” 倘若这二人凑在了一块,不说上个天昏地暗,哪里算完。 孟卿衣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插科打诨里。 幸好他还是很在意。 他道。 “李拓为什么要把陶浊抓回来?” 寇文占浅笑道。 “因为陶浊正在想方设法把萧云乱的脑袋摘下。” 寇文占虽然在笑,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 他愣住,过了许久才说。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萧云乱的人头谁都想要。” 寇文占不以为然。 “我也没有很想。” 他已然有些混乱了。 “那你何必让自己的人马往火坑里跳?” 寇文占凝注着他,突然摇头,沉声道。 “没有人会往火坑里跳。” 孟卿衣甚至也迎合道。 “我想现在即便陶浊已经摸入了萧云乱的房间,也只敢往床底下藏。” 寇文占这才像是遇见了知音一样,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 天狼 (3) 只因这一件荒唐的事,二人竟然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对望过后,一同大笑。 孟卿衣笑道。 “这么有趣的赌局,容不容得我也插一脚?” 寇文占笑道。 “这么有趣的赌局,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却是太少。” 孟卿衣已有些摩拳擦掌,道。 “现在是什么情况?” 寇文占道。 “我赌李拓至少要六刻钟。” 孟卿衣很赞同。 “要在六刻钟里把一个人抓回来,已然很不容易。” 寇文占道。 “我们的耿姑娘却对李拓的信心更多。” 孟卿衣不敢相信地说。 “耿姑娘难道以为李拓只用半个时辰就够?” 寇文占则是说出了让孟卿衣难以置信的话。 “耿姑娘觉得三刻钟顶多。” 孟卿衣的嘴巴已经合不拢,但其总不能质疑耿鱼儿,毕竟“女赌神”的名号响彻了江湖,况且还和李拓有过长时间的相处。更重要的,还是其已然对自己有些厌恶。 孟卿衣当然不想在倾城的美人眼里落得个讨厌的面目。 他稍略看得见耿鱼儿的贝齿轻轻在嘴唇上厮磨,看着窗外的,是望穿秋水的双眸。 谢乌衣为其端了一杯暖茶,笑道。 “去抓人的是李拓,你还是为那个被抓的陶浊担心担心安危才好。” 耿鱼儿懵懂地看了谢乌衣许久,才接过递来的暖茶,是最适合令人松弛的温度,耿鱼儿眯起的眼睛如若月牙,然后对谢乌衣点头笑笑。 像谢乌衣这般懂得女人心的男人,就连冷若冰霜的女子也会对其笑弯眉梢。 但孟卿衣已没有心思吃醋,孟卿衣的兴趣早已被赌局吸引了。 孟卿衣笑了笑。 “我能不能问问陶浊出发多久了。” 这分明是作弊的表现,偏偏寇文占不怎么计较,稍略瞥了一眼耿鱼儿,见其未必有太大的顾虑,就开口道。 “距离陶浊起程,已过去两刻钟了。” 于是孟卿衣高深莫测的掐指,老神在在地计算一样。 寇文占一眼望到,忍不住“哦”了声,或许当真是以为孟卿衣有何算测的法门;可他却分明知晓孟卿衣只是装模作样,毕竟两个人连最重要的在哪都不知道,更何论萧云乱的住居在哪了! 这两点若不知道,孟卿衣哪怕把手给掐断了,都算不出准确的时光。 但你不得不说,孟卿衣当起装模做样的神棍来,倒真是像。 只看其现在的意思,若扮个瞎子或再配一把漆墨眼镜,和街头巷尾里骗小孩算命的道人简直一个样。 所以这个人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不重要。 反正他早已是不放在心上了。 哪怕孟卿衣对他掩瞒了一些事,他都已经不放在心上。 孟卿衣装疯卖傻了一圈后,用右手的无名指提了提鼻梁上并没有的镜框,随后镇定自若地道。 “那我便取个折中可好?” 寇文占越看越以为这个人有趣,屏住了呼吸,道。 “多少?” 孟卿衣卖了个关子。 “保守一点,是五刻钟;激进一点,半个时辰。” 寇文占又问。 “那你通常是保守还是激进?” 孟卿衣喃喃道。 “通常要看对手逼得有多紧。” 寇文占道。 “这场赌局中,谁是你的对手?” 孟卿衣笑笑。 “你,当然是你。” 寇文占道。 “我逼得紧不紧?” 孟卿衣还是笑笑。 “不紧,一点儿也不紧。我本以为和你相处定然不容易,现在才知道你也可以和蔼可亲。” 于是寇文占被逗得仰天大笑。 随后孟卿衣才缓缓道。 “那我不如激进些,我猜半个时辰。” 天狼 (4) 于是李拓就大笑了起来。 李拓道。 “那你就只好猜错。” 屋子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立在雪中的,不是李拓还能是谁。 李拓当然也不是空手,岂非正拎着陶浊。 陶浊可怜兮兮地垂着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楞头小子,噤若寒蝉的时候可真不多。 耿鱼儿一看见门口的李拓,立刻就紧赶上几步,拉住李拓的手。 李拓笑了笑,亲昵地摸了摸耿鱼儿的头,说。 “又让你担心了。” 耿鱼儿的鼻尖皱了皱,用指甲掐了掐李拓臂弯上的肉,然后挪过头,道。 “才没有。” 二人之间有异于常人的亲近,疏离的感觉却也有,实在会让人疑惑。 随后李拓顺手一丢,就将陶浊扔在了寇文占的跟前,对孟卿衣说。 “看来你对我倒是没有多少信心。” 孟卿衣当然不能承认,孟卿衣还在嘴硬地道。 “我这么猜,完全是以为这小子会躲。” 李拓道。 “这小子当然没有直勾勾地去找萧云乱,这小子当然有躲。” 寇文占点点头,稍略还是有些安慰,毕竟自己还是没有把陶浊看错。只有一点是寇文占好奇的。 “你又是如何找到的?” 李拓悠然地说。 “我猜这小子一定会躲,就试着去看看床头,果然在底下看见了泥鳅。” 孟卿衣重重地挥了挥拳头,豪迈地向寇文占道。 “我也没有猜错。” 两个人居然都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些许感动。 就在这一刻,一个雍容的老人和一个乱七八糟的中年人竟像是成了忘年好友,往事里的恩恩怨怨似乎都随着门外吹进来的冷风飘逝得无影无踪。 寇文占探手就挪了一把椅子,孟卿衣大走了几步,就并肩坐了下来。 他的脑子有些发懵,委实不明白情况到底是如何急转直下的,几瞬之前,孟卿衣甚至还撩开了大衣,似乎要动起手来。 所以他也只好闭上眼睛,任何场面变得更加古怪。 李拓成鼎足之势,也在寇文占的身边坐下来。 李拓道。 “我打算北上一段时间,是来夹马道和故人道别的。” 背后的耿鱼儿抿了抿嘴,低下头来。 李拓指了指孟卿衣,道。 “孟先生是代表墨雨堂来协商合纵联盟,以抗青花楼的。” 这当然不是一个需要隐瞒的秘密,更何况孟卿衣和寇文占莫名其妙地成了好友,索性就笑着点头。 “不错。” 李拓的目光突然锐利,盯在寇文占的面庞上,说。 “寇先生突然来到夹马道,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理由。” 瞬间,已有了几分审问的意思。 陶浊还坐在地上,整个人呆若木鸡,只知道发抖。 寇文占只是稍略拢了拢自己的羊皮大衣,一派悠然地和眼前人对望着,不急不徐地道。 “我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来夹马道。” 孟卿衣和谢乌衣的眉头同时一皱。 而本来一切不想理的他禁不住还是张开了眼睛。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方才空中高悬的那颗天狼星。 天狼星主侵掠,岂非和策动叛乱的寇文占像极了。 天狼 (5) 寇文占却分明只带着一个陶浊,怡然自得地坐在夹马道安排的会客房中,哪有半点大举进攻的模样。 孟卿衣看着气氛有些僵,双方又都有着交情,自然会从中打圆场。 孟卿衣一把勾住寇文占的肩膀,就连寇文占都有些吃惊的样子,这六十几年来,谁敢同其这般无礼。 就听孟卿衣堂而皇之地道。 “老寇啊,你究竟为什么来夹马道,赶紧和老李讲讲,省得弄出些干戈,伤了和气可不好。” 寇文占觉得这般毫无规矩的孟卿衣倒实在有趣,于是笑笑,道。 “若是秘密,不能讲呢?” 孟卿衣吐了吐舌头,扁了扁嘴,道。 “那你们就只好打了,我也管不了。” 寇文占笑道。 “你怎么管不了?你当然管得了!你岂非是天下闻名的卿衣快刀。” 别的时候,如若有人将其抬举到这样的高度,孟卿衣当然是不好意思做缩头乌龟的,可现在却只是眨了眨眼睛,恍若无闻般,把手从寇文占的肩膀上缩回来,甚至起身,溜开了几步,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下。 寇文占当真是许久没有如此开心了,笑容就没从脸庞消散过。 “瞧你那窝囊样。” 孟卿衣倒也不避讳,承认道。 “还是窝囊些好。” 寇文占终是不理了,随即回过眼眸来,再次和李拓凑在一块。 李拓的眼睛只透露着冷若冰霜,任何情绪仿佛是身外物一样,被剥离了。 连寇文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的李拓是极度的可怕。 但寇文占只是舒展一下脖颈,接着道。 “我寇文占一路光明磊落,就算当年谋逆逼宫,亦只是系紧了裤腰带子就做,并没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李拓很郑重地点点头,依旧是冷漠地说。 “寇先生如何会到夹马道?” 寇文占道。 “萧云乱派人请我,我就来了。” 李拓诧异道。 “阿乱?” 寇文占沉声道。 “我实在不知道萧云乱请我来的理由,倒是很想见见这个大荒里最神秘的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夹马道能在十年间跻身三大帮派的行列,就是因为萧云乱把握住时机,六年前一举将妙仙王击溃得分崩离析。事后苏秦榜上许多著名的文人谋士聚在一起,重启沙盘推演,都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妙仙王根本不该对夹马道生起吞并之心。于是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妙仙王的起心动念或许是由萧云乱在背地里操纵的结局。 这样的蜚声不绝,必定会让一直密寻能与自己再度叛逆的寇文占好奇。 有几次隐匿得路过夹马道,寇文占都想要潜入,可一方面因为时间太赶,一方面却到底是郭陲山把守的关口太紧,最后都未成行,不料想半月前竟在岚漪湾中接到了萧云乱的来信,让其来赴宴,寇文占二话没说,随便找了陶浊,便横穿了整片大荒地境。 李拓的瞳孔也缓缓张开,适才固执的冷漠便不见了踪影。 李拓道。 “你说的那场大宴,会在后天举行。” 一夜 (1) 夜更深。梦更沉。 躺在床榻的孟卿衣早已失了魂,一整日的东奔西走令其鼻鼾声大震,宛似天雷滚滚。 他则是无眠。 一方面是因为孟卿衣的呼声吵得厉害,一方面却是在思索接下来的一切。 很多时候,他固然会选择拼命,但更多时候却是心思缜密。 他想得到既然自己也被安定在了这座小馆别院,也会是后天大宴之上的客宾,到时候无论如何,都能见到夹马道中最隐秘的萧云乱。 自己和萧云乱当然不存在什么关系,却流传着一个欲杀之而后快的蜚语。 他忍不住好奇,倘若相见之际,自己到底会不会动起杀机? 旋即,便把头摇了开去。 他本不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斥着好奇的人,只不过这些天都跟在孟卿衣的身边,才难免被其勾引出些好奇心。 自己到底只是胡思乱想,自己毕竟没有杀毙萧云乱的理由。 可不由他自住,思绪居然顺着流动。 “若是有呢?” 无知无觉之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问出疑惑。 或许他也累了,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既然有一个声音在刨根问底,他也不自觉地跟着想下去。 他喃喃地说。 “即使有理由,在那么多高手面前,也容不得自己动手。” 大宴自然很盛重。 到时候作为夹马道的领袖,帮主连余殇当然会居中正坐。连余殇擅长的是一根达摩棍,倒和他的鬼刺有些渊源。一棍一刺,谁输谁赢,他的确没有多少把握。 有件事,他却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一定不是胡狼的对手。 胡狼展露的两刀若无孟卿衣的应对,他早已是刀下亡魂了。 那样的大宴,作为夹马道第二把交椅的胡狼,哪怕再厌倦人群,也不得不列席。 他只要想到胡狼出刀,心口就会一凉。 而那位镇守关口的郭陲山呢?其人看起来就着实稳重,恐怕早已把宴场通盘考量过,任何人想要造次,都只会吃瘪的份。 光是想着要面对如此三人,他已有些头痛,但他还不惧。 他实在是个很少惊惧的人,哪怕已然要面对死亡的宿命。 但在一个人面前,他竟是不得不害怕。那股害怕纯然出自于生理,他就算有再强大的内心,都无法压抑。 那个人是李拓。 一旦自己真正出手,第一个袭进自己的人,一定是李拓。届时,自己的喉咙上会开一个窟窿。 这一点他很确定。 而且只要他真正出手,必是害人害己。非但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简直连一道同来的孟卿衣的性命和墨雨堂的希冀也一同泼出去了。 所以他喃喃地道。 “不能够。” 他分明知道自己在瞎想,却还是郑重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够出手。 何况还有那个一路为自己奔走的谢乌衣,他从来不愿意亏欠别人,可倘若自己鬼使神差地出手,就一定会对不起谢乌衣。 忽然,他的脑子里飘入了一个身影,想见了谢乌衣,自然而然会掠过那抹身影。 他很少笑,现在却在苦笑,自己跟自己说。 “我太累了。” 一夜 (2) 这一夜,毕竟还有些人难眠。 寇文占就没有睡。 其实到了寇文占这样的年岁,的确就少了许多瞌睡。寇文占依旧披着那件羊皮大衣,站在一片雪霜的窗前,凝看着一望无际的黑。 阴郁的黑色会让人心发闷。 寇文占的神色,却一点点露出峥嵘来。 寇文占到底是喜欢这样诡谲的气氛的。 当年领兵杀伐决断的时候,其也做过彻夜不眠,于沙盘前战阵推演。那时候,营中静悄悄的,其甚至能听见心头的澎湃。那种激昂的感觉,无时无刻不让这个人血脉喷张。 最近一次听到心脏狂跳还是在秋天那场偷袭桑陌林上,那是其多年秘密操练的兵马第一次露出爪牙。那一夜,寇文占也是难眠。 而现在,置身于夹马道腹地的寇文占,也有同样的感觉。 其实非但别人窥不清楚局势,就连老辣的寇文占,也实在辨别不了萧云乱到底是什么盘算,毕竟寇文占可从未打过对夹马道下手的意思,其中当然还是有些看不起,就算夹马道已晋升三大帮派之一,但拥趸的人马和拥有的领地毕竟少得不够看。 寇文占还未惦记别人,却被别人打起了主意,当然会引来太多的兴趣。 寇文占只想着一件事情。 “萧云乱打算怎么利用自己!” 到了寇文占这个年纪,世上所有的事只分成两种,利用和被利用。 其中绝没有贬低的意思,毕竟那些有价值的人才会掉进这样的漩涡。 寇文占当然是一个极具价值的人,哪怕如今其已是个六旬的老翁。 但寇文占同样也是一个不好利用的人,任何一个心中图谋着雄图霸业的人,都不甘愿被别人利用。 萧云乱却把心思打在了寇文占的身上,萧云乱就这么有把握? 此时无声胜有声。 而寇文占在无声处揣摩另一个人。 寇文占甚至换位思考,倘若自己是萧云乱,到底贪图自己的哪一块? 寇文占只想得到自己创建了那个由十一个年轻人组成的“天谴”组织,然而,自己是绝不会让任何外人差使“天谴”组织,哪怕是自己的妹子佘毓香都不成。 只听其喃喃自语道。 “萧云乱若当真打着这样的主意,恐怕就要失望了。” “除非……” 寇文占实在是不由自主地讲到了“除非”,因为六旬的老人,已然接受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事无绝对。 万事万物,都有除非。 “除非萧云乱当真开得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于是寇文占的思绪不禁又开始婉转。 “这世上有没有我也拒绝不了的条件?” 可是寇文占想不出来,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 所以寇文占才更兴奋。 成大事者分明有两种。一种是说干就干,中间难免会遇上坎坷艰难,却都能咬牙挺过去;另一种则是谋定而后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握,出手便无虚发。 寇文占认为萧云乱是后者。 寇文占倒是要看看萧云乱终究能端出什么样的诱惑来。 一夜 (3) 房间里悄然有股柠香,浅浅由耿鱼儿的身子飘散出去。 耿鱼儿正用头枕盖住自己的眼睛,小姑娘翻来覆去,然而到了如此沉夜,意识还未模糊开去。 这一夜,脑袋里实在钻进了太多事情。 起初,耿鱼儿想到的是李拓,想到了李拓此次道别北行的理由。 不知为何,心头涌出了酸意。 有一点泪寂寞地在流过。 流过左眼下那颗泪痣的时候,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耿鱼儿只有去想别的。 于是一些过往的点滴,很多的回忆,又穿破了时光。 一些关于其在铁画赌坊里的许多事迹,关于那个人。 那个人当然是铁画赌坊里的风老板,风行易。 十七岁的耿鱼儿生命里至少有十三年都充满了这个男人的记忆。 在其记忆里,风行易是颓废的,常常默默坐在暗无天日的赌坊暗阁里,手头边一直握住一瓶酒,时不时就会醉倒在沙发中,然后酒会洒满一身。 小时候的耿鱼儿总觉得风行易浑身都发着臭,总是不愿靠近的。 过了几年,才在别人的口里听说,其原本是个将军,打了败仗以后,不得不退到这片独立的荒岛,醉生梦死。 五六岁的孩子其实也不懂,只是从此以后,耿鱼儿看向风行易的目光,渐渐有了怜悯。 终究一次,风行易倒在耿鱼儿的前头。 耿鱼儿左顾右望,看着四下实在没有旁人,才咬了咬牙,上去相抚。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风行易的身子实在太重,但耿鱼儿仍是将其扛上了床头。可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风行易身上的恶臭。 那个晚上,耿鱼儿记得很清楚,自己实实在在洗了七次澡,最后一次,往水里挤了许多片柠檬汁液,仿佛才把沾染上的气味抹消。 之后,耿鱼儿常常会把醉倒的风行易抚起。 最后一次,风行易呢喃之间,嘴巴却凑了过来,亲在了小姑娘的唇角。 一向冷若寒霜的耿鱼儿简直是逃回到自己房间的,然后,脸颊上才泛出桃红。 后来风行易便不再喝酒了,一直颤抖的手也好了许多。 后来耿鱼儿也开始混迹在赌桌上,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逐渐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女赌神”。 在赌桌上,耿鱼儿从来都不想输,因为其知道,会有那么一个人凝望在自己的背后。 耿鱼儿既不愿让风行易看到自己快乐的模样,耿鱼儿也不愿让风行易看到自己憔败后的神容。 你可以说这是耿鱼儿的倔强,但哪一个女孩子不倔强! 在一次赌局中,有个叫齐南的人要对耿鱼儿轻薄,赌场里义愤填膺的人许多,但当真敢喝止的人的确没有几个。 可风行易却是眼睛不眨地用刀把那只手钉透。 风行易带着受了惊吓的耿鱼儿回房,二人什么也没说。 耿鱼儿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耿鱼儿却不记得那时风行易的样子,因为至始至终,其都低着头,不敢迎上这个男人的眼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二人好事将近的时候,耿鱼儿却主动找到了风行易,提出了离去的请求。 其实小姑娘无处可去。 其实耿鱼儿是在等风行易强行将自己挽留。 可是风行易什么都没有说,风行易最后只是点头。 耿鱼儿想不通风行易为何没有动作。 耿鱼儿机械性地继续在赌桌上挥霍。 终究到了最后一局,终究遇上了莫五九。 当时的耿鱼儿其实有想要故意输的念头,但心底的倔强并不容许其那么做。 耿鱼儿幽幽地擦干了眼泪。 在李拓身边的日子里,耿鱼儿已再没想过风行易。 这夜想起了很多,耿鱼儿当然知道理由。 方才耿鱼儿赢了寇文占,耿鱼儿当然有资格向寇文占讨要赌债。 其实耿鱼儿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所以鬼使神差地说。 “铁画赌坊的近况如何?” 寇文占笑笑,只是说。 “风行易的手又开始抖。” 一夜 (4) 若说还有谁无眠,一定是那个驾车在冰雪之间的车夫。 飞雪散落在其眼睛里,倒是不碍事。 这车夫正是步亭。 丁松一向被人以为很莽撞,但步亭却与其相反。 步亭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从来让人抓不出任何把柄来。倘若不是其从小就跟随着连余殇,一定会被人当作是打入夹马道的奸细。 这条官路步亭已然行驶过百次,所以步亭当然知道在这个拐角处必须要放慢。 这样的风、这样的雪、这样的夜,地上所有的坑坑洼洼都会被轻而易举地从视野里掩藏起来。 其中有一个巨坑就在官路的边缘处,一旦陷入那个坑洞里,就算是一个有一两百斤力气的大汉也拖不出马车来。 所以步亭当然会放慢。 缰绳在步亭的左手上缠了两圈,于是无论什么样的颠簸都无法让其撒手。 随后步亭再用右手轻轻拉扯缰绳的另一侧,一路飞渡的快马感受得到身后的紧咬感,脚步便悄悄悠闲起来。 哪怕步亭已如此克制,步亭的额上难免还是渗出了几滴汗,立刻就在风雪中凝成了清霜。 直到车身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通过了拐角,步亭才空得出右手来,抹了一把额上的霜。 这样的雪夜,任何顶好的车夫都会劝诫,不如歇憩一番,毕竟路也可以等到天光大亮再赶。 但步亭却不愿拖迟。 步亭希望能在下午时分将车上的人送至夹马道的客馆,这样客人才可以舒舒服服在床榻上安眠一晚,等到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参加夹马道的大宴。 就因为步亭的心细,所以才导致这么赶。 而事实上,步亭会赶,也是因为路上的耽搁。 步亭与丁松在平川小站上道别过后,兀自等待了两天,迎来了瞥见雁荡山烟火的李拓。 李拓身畔虽还携着一位少女,步亭却不做任何隐瞒。 步亭看得出李拓眼神一黯,还在踌躇间,倒是少女当机立断,道。 “我们去夹马道。” 李拓回过头来,道。 “哦?” 少女的鼻尖稍略皱了皱,道。 “我还没见过萧云乱。” 于是三人同伴,一辆马车,就连入了渝城也未做太多休息,一直往夹马道上赶。 途中,却遇上了夹马道的快使找了上来。 快使迅速在步亭耳边低吟了一会儿,步亭立刻就得重新往反方向的渝城赶。 李拓苦叹。 “我们可遇到了**烦。” 少女道。 “嗯?” 李拓拍了拍快使的黑马,道。 “夹马道的黑云马,可从来不外借。” 快使虽认不得眼中人是谁,但见其与步亭一道而来,总该是友非敌。 “抱歉。” 李拓又道。 “步亭要赶回渝城,我们的马车不送出去不行。” 步亭拱手感谢李拓的深明大义。 所以李拓当然要问道。 “那我们去哪里?” 少女“哼”了一声,道。 “我真要问你。” 李拓神秘兮兮地道。 “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个湖,湖边有座小屋,我们不如到里面住上一宿,再让这位快马加鞭的兄弟从夹马道调辆马车来接我们,好不好?” 少女也没有拒绝,只是说。 “我要大马车。” 一行人再走二里地,果然到了李拓说的那间木屋。 步亭与之道别后,才复又一路往渝城赶来,当然就耽搁了。 只是现在那位客人毕竟已在车厢里。 步亭稍略仰望了一眼苍穹,鱼肚白的光色悄悄浮在上空。 一夜 (5) 对于这些一夜未眠的人,这抹鱼肚白光恰是一剂哄人沉睡的良药。 对于这个一夜都闷头大睡的人,这抹鱼肚白光当然是恼人的。 孟卿衣赶紧用被褥把眼睛遮上,光溜溜的脚也气愤地在床上乱踏。光从这双脚上看来,倒不似一个粗鄙的老爷们。只不过其平常的表现,大家心中却都是有数的。 孟卿衣终究还是折起来腰,那被褥也就顺着其脸庞慢慢脱滑,一对眼睛如同死鱼一样无光,显然还没从昨夜的美梦里清醒。 孟卿衣胆小,不敢指着天地大骂,只有嘟囔道。 “怎么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您都要来打扰。” 可虽然每次都嘟囔,每次却又都为老天爷解释道。 “大概是您不愿见到我成天瞎想,毕竟瞎想误事。” 孟卿衣起床,动静太大,竟将枕边灰头灰脑的老鼠也吓了一跳,一时间,揉了揉惺忪的鼠眼,看清楚是孟卿衣,便抗议地“吱吱”大叫。 孟卿衣正头疼呢,横过脸来,就对着灰老鼠喊道。 “你等着。” 说着,就四下寻找物件要去堵灰老鼠的嘴巴。 灰老鼠有恃无恐,一边“叽叽喳喳”,一边还在床头活蹦乱跳。 突然,孟卿衣就拎着一方木块靠近。 老鼠的嘴巴虽小,这方木块却也是刚好的小巧,当然是孟卿衣暗自准备了许久的。 灰老鼠眼睁睁地看着孟卿衣阴恻恻的笑,立即用两只前足把自己的嘴巴封上。 可孟卿衣还是不依不饶地靠近。 于是灰老鼠退了两步,一扭身,便钻入被窝里藏好。 孟卿衣干巴巴地道。 “嘿,你倒是会跑。” 一人一鼠,却也当真是热闹。 孟卿衣洗完脸、擦过牙,这才开始整装。 罗布的袜子孟卿衣每天都要换一双,你如果打得开其行李,至少一半都是。 至于裤子,无论出多远的门,孟卿衣也只带两条。一条新的,以备和女子的不期而遇;一条旧的,常穿在身上。 最有讲究的是这双靴子。这双靴子十来年前其就在穿,此次被放出大牢,就又套在了脚上。别人即便要给其买新的都不要,就认准这双合脚。 穿在里面的上衣也是随便套一件就好,孟卿衣倒是不在乎。 悬好佩刀,最后把御风的大衣给披上。 孟卿衣在铜镜前晃了晃,自觉很是精神抖擞。 灰老鼠不知何时从被窝里溜了出来,顺着裤子一路往上爬,然后在孟卿衣的发髻里一倒,露出圆鼓鼓的灰肚皮来。 这世上,实在没有别的老鼠日子过的比这一只还好了。 孟卿衣吩咐道。 “我待会儿要去见美娇娘。” 灰老鼠不耐烦地“吱”了一声。 孟卿衣义正言辞地道。 “就算是别人的老婆了,也是位美娇娘。” 灰老鼠兀自在其头顶上打了打滚,才不搭理。 孟卿衣道。 “你不搭理我正好,你给我记着,待会儿若是乱叫,我一定把你的嘴巴给堵上。” 灰老鼠只是躺着,如果四肢再长一点,简直都要翘脚。 然后孟卿衣就吊儿郎当地出去了。 合纵 (1) 黑色总是显得严肃而沉重。 所以花枝招展的女子很少去碰黑色,那些翠绿花黄碧蓝桃红才是女子最喜挑的颜色。 但连夫人今天却刻意挑了一件黑色的大袍以表现自己的慎重。 烛焰在黑阁里摇动的时候,那对凤眸还在逐字地瞥过昨夜记录在策的资源,指尖一边滑过,心间一边思忖。 明暗之间,无论那个角度连夫人都是动人的。 窗外悄悄透来些泛白的光,正映在了左面的侧脸,使稍略有些倔强的脸部的线条全然明朗,薄唇细微地跟随着皓齿呢喃撕动,任何人看上一眼,都要情迷意乱。 可这样让人慌乱的女人心头也正在纠乱。 分明在对即将到来的谈判进行着最后的盘算。 从其蹙紧的眉梢望去,就会了然。 其实以夹马道的资源,很容易就陷入黔驴技穷之境。 夹马道的主旨毕竟是保障大荒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农工。这些农工受了庇护之后,也有自觉的会交些铜板以做答谢,却又能有多少! 连余殇虽有些家底,但也为了自己的一腔热血散得财尽,如若没有萧云乱殚精竭虑地经营,简直会落到连帮中兄弟的贯钱也发不出来的地步。 所以连夫人必须要精细,每一个子儿都该扣得很紧。 帮里的盈余不多,再加上一些自己的闺钱,连夫人到底还是拿得出三千两的。 三千两或许够得上十几户人吃上七八年,可当真跟背后有仰仗的青花楼动起手来,便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可连夫人还是决定要压价,最好是一毛不拔。 连夫人仰望了一眼天花板,总是觉得这样的条件毕竟对不起盟方,于是决定在人手方面好好地补偿一下。 连夫人的补偿当然不是千军万马,况且夹马道也实在没有千军万马。 但夹马道中可堪重任的人也有四五个。 首当其冲的自然要数胡狼。 胡狼的狼刀虽然未曾排入大荒境内五把刀,但当真敢小觑的人却哪里都找不到。到处兴风作浪的寇文占在夹马道里不曾放肆,很大程度都是在忌惮胡狼。 还有从妙仙王里招降的屈不平。 屈不平一向对自己的际遇感到不平,当初哪怕入了妙仙王,却因为长得丑陋,未得偿所愿。萧云乱识人,很快就给其安排了要职,旁门左道、奇技淫巧得一些办法立刻就被端了上来,一方面让人头疼,一方面倒也教人期待。 而十年来丁松、步亭的成长也是惊人的。 二人即便无法如顶尖高手一般独当一面,可一旦联起手来,却有点势不可挡。 关键时刻,就连连余殇也可以借给墨雨堂差遣。 连夫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狡黠地一笑。 “当然,如果墨雨堂把萧云乱要走更好。” 连夫人在郭陲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呢喃道。 “除了郭陲山,墨雨堂要走谁都好。” 人手以外,夹马道还有一样至宝,仅有的至宝。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在战场上却委实重要。 连夫人相信这样东西是可以叩开孟卿衣心扉的杀手锏。 连夫人正想着,阁房里突然蹿进了刺目的亮光。 合纵 (2) 这个大大咧咧推门而入的人,不是孟卿衣又能是谁。 外面虽刮着冬风,孟卿衣倒是满面春风,可当其看着连夫人穿着黑色的大袍,就只剩下萧瑟的秋风了。 孟卿衣凑过来,喃喃地说。 “我还是喜欢你昨天的黄色袄子。” 连夫人用丹凤眸子白了其一眼,严肃地道。 “坐。” 孟卿衣只好黯然地离开,在连夫人的对面坐下,一双脚架在桌子的右角,恰好露出鞋底的斑驳来。其实孟卿衣是喜欢在美娇娘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温润气质,可吊儿郎当的性子实在病入膏肓,无论怎样都克制不了。 果然,孟卿衣从连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厌弃,只得干笑着又把脚收回来。 一个人严谨,一个人轻佻,就在这间黑房子里,讨论起了合纵连横。 连夫人率先道。 “对于夹马道来讲,要在即将而来的动荡下存活,最理性的做法,就是同青花楼合作。” 现在江湖里的风声四起,引君坊在段未翰的引领下,已有些不顾三大帮派的声誉,倒戈青花楼的形势。一众小帮派还在等到墨雨堂和夹马道最终的表态,但心中偏向跟青花楼合并的定见却已是有。 所以没有人会去责怪夹马道里这些理性的声音。 孟卿衣却不以为然地道。 “世上的事,本就不是按照理性进行的。” 连夫人道。 “可如今的大荒江湖,当真愿意以感性去陪墨雨堂疯的,也只有我们夹马道了。” 孟卿衣简直都有些动容了,简直就觉得夹马道已是墨雨堂最坚定的盟友。 以此下去,接下来夹马道提出的任何条件,墨雨堂实在都应该尝试着去接受。 但孟卿衣拒绝。 无论孟卿衣再怎么动容,毕竟还是能分辨连夫人的话是谈判的技巧。 懂得这些技巧的人不少,当真会用的人却不多。 所以孟卿衣一面钦佩起来连夫人,一面警惕起来。 当其全神贯注的时候,刚放下去没多久的脚又架上了桌。 孟卿衣微笑,道。 “看来夹马道和墨雨堂一样,都有自己心中的目标需要坚守。” 一句话,既夸赞了夹马道的品格,却破解了方才连夫人隐约有的要挟。 一句话就从墨雨堂寻求夹马道的帮助越到两个帮派为了各自心中的理念互帮互助。 连夫人道。 “夹马道只有一个要求。” 任何形势上的合作都会遇到要求,双方满足、妥协之后,往往能缔造璀璨的光荣。 可孟卿衣还从未听过合作之中只有一个“要求”的。 孟卿衣好奇道。 “什么要求。” 连夫人道。 “无论如何,夹马道不会作为主战场。” 当年妙仙王几乎是倾巢而出,实在给夹马道的农工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连夫人深知连余殇不欲将平凡人卷入江湖纷争,所以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要护住夹马道里的人心。 孟卿衣却也分明知道,倘若当真一路厮杀到了夹马道腹地,定然已是溃败。 所以孟卿衣也实在不想让夹马道成为主战场。 就听其郑重道。 “好。” 合纵 (3) 可是孟卿衣很快又反悔了。 “好一半。” 连夫人讶于孟卿衣的反复无常,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好一半”的道理,于是问道。 “哪一半好?” 孟卿衣很慎重地思忖了一会儿,才道。 “感性上好。” 连夫人道。 “所以理性上不好?” 孟卿衣道。 “你还什么都未付出,就想提要求,从理性来讲,当然是不好。” 连夫人道。 “那怎样才好?” 孟卿衣道。 “给点钱,给些人马,就最好。” 连夫人道。 “如果说,我们有比钱和人马更好的呢?” 孟卿衣的兴趣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架在桌子上的双脚不由地来回晃荡,问道。 “什么东西能比钱和人马更好?” 连夫人胸有成竹地道。 “粮草。” 那双轻快晃悠的脚仿佛凝固住了。 孟卿衣的眼睛和嘴巴似乎也凝固住了。 过了一会儿,孟卿衣才张大了嘴巴,道。 “粮草?” 连夫人道。 “三军未动,先行的岂非也是粮草。” 孟卿衣当然要提醒道。 “江湖厮杀到底和兵戎沙场不一样。” 孟卿衣苦笑了笑,就算其明白粮草的重要性,但江湖的市集巷斗并不比穹苍下的杀伐,没有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也不是漆黑一片的乌合之众,而是分地点、分批次进行小规模的冲杀。 连夫人很固执地道。 “情况或许不一样,道理却差不离。” 那年妙仙王打过来的时候,连夫人分明还记得夹马道拒守在关口上,足足守了十七天。直到对方粮草补给不足,军心涣散,又兼有墨雨堂、引君坊背袭妙仙王大本营的噩耗传来,终究在最后一次冲锋中,败下阵来。 所以连夫人很坚定地道。 “妙仙王就是这样输的。” 孟卿衣摇头摆手,道。 “不一样。” 连夫人逼视着对方。 “哪里不一样!” 孟卿衣道。 “妙仙王打的是夹马道。” 连夫人恨得牙痒痒,道。 “那又怎样!” 孟卿衣道。 “夹马道和大荒里任何一座城都不一样。夹马道的出入,只有一条。任何人的进出,都会在关口就被盘查。妙仙王第一次进攻就是像从山峦屏障边逾越,到底是被把守的人发现了,损失惨重过后,才在关口摆开的杀阵。” “但隽永城不一样,鸦城不一样,任何一座属于墨雨堂的城池都不一样。任何人从四面八方都能来到。这些人或者打扮成贩夫走卒的模样,只要口袋里有些银两,随便找个馆子都能吃饱。所以在这里,粮草的概念可不一样。” 夕家虽也插手江湖事,但毕竟作为谈判家,当真懂武的人实在少,而我们的连夫人更不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对于打打杀杀的细节自是了解不全,眼看着自己连夜想出来的关键被孟卿衣说得不值一文,竟突然就有了小女子委屈的作态。 连夫人眼睛一红,嘴巴一噘,一下子就和身着的庄重黑色形成了反差。 连夫人赌气似地道。 “那粮草我们不给了。” 合纵 (4) 所以无论多端庄的女子,骨子里总会有小女人的倔强。 孟卿衣的头的确开始有些大。 孟卿衣道。 “也不用都不给。” 连夫人斜着脖子把头一扬,道。 “不给了。” 孟卿衣软了一些,道。 “多多少少都能派上些用场。” 连夫人简直连正眼也不打算瞧,道。 “用场不多,作用不大。” 孟卿衣只好求情了。 “给我们一些粮草吧。” 连夫人摇头晃脑。 “不好。” 孟卿衣已无话可说。 可沉默了一会儿,连夫人的薄唇又开始微微地流动。 “除非你答应我不问我们要钱,也不问我们要人手。” 孟卿衣一怔,实在有些发愣。 孟卿衣赶紧用手撑住自己的脑袋,仔细回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孟卿衣当然想不到,所以孟卿衣更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向连夫人礼让。 可连夫人那骄傲的模样又有些理直气壮。 孟卿衣手足无措地道。 “怎么会这样?” 连夫人有些蛮横地道。 “就是这样。” 一下子,所有的事就跟板上钉钉了一样。 连夫人一边用眼角瞥着孟卿衣,一边在心里面偷笑。其实许多时候女子的蛮不讲理要比据理力争更有力量。 连夫人已然感觉到自己在这场谈判中占据了主导。 方才孟卿衣架在桌上的脚还翘得老高,现在居然僵直了,不动了。 孟卿衣沉着头,与一向给人乱七八糟却吵吵闹闹的印象截然不同,多了许多阴郁,就像外面胡乱翻飞的银雪,失去方向,只能随便落降。 仅此一刻,这个向来被人们列为大荒最顶尖高手的“卿衣快刀”竟是如此的单薄、落寞,那种沮丧不用任何语言或者动作,已悄悄绕在了眉头。 连夫人想假装看不见,连夫人还是不免被吸引了。 连夫人问道。 “你怎么了?” 孟卿衣的笑容很苦涩,稍略叹了口气,道。 “你或许还不明白这一场战争的意义。” 孟卿衣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连夫人,连夫人却分明能察觉那视线穿越了自己。 孟卿衣接着道。 “这场战争是为了给江湖做定义。” “朝堂里的人想要最极致的控制,而我们只是为了能自由的喘息。为此,很多人都要奉献上自己的生命,终究,也只是成为江湖里一个小小的注脚而已。” 连夫人从其的口吻里听出了彻骨的悲戚,当然不及屋外的狂风凌厉,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连夫人低声呢喃了一句。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孟卿衣沧淡地说。 “青花楼里到处都是高手,同样是五把刀的薛岐就是其中之一。” “而我早已是准备把自己的命拼上去。” 孟卿衣的目光突然灼灼,仔仔细细地凝注着连夫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继而道。 “这次亲自来夹马道商榷结盟,就是想着哪怕是死,也要死得有些价值和意义。” 连夫人突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孟卿衣明白,自己重新和其平起平坐了。 女人虽然有不讲理的权利,女人却也有泛滥的同情心。 合纵 (5) 于是连夫人似乎妥协一般地道。 “我们给不了太多。” 孟卿衣的姿态当然也要放软。 “我们要的不会多。” 哪怕是极力避免,在金钱上,墨雨堂还是有所求的。 无论什么规模的战役,堆砌的基石都是那些令人心生贪婪的白花花的石头。 孟卿衣坚定地说。 “墨雨堂三千人手,除了只懂舞文弄墨的,尽数会投入在这场兵凶战危之中。开战以后,我想为每位壮士每月向夹马道讨十两银子,如何?” 十两银子就让旁人替你卖命的买卖,这个世上已是绝无仅有。 连夫人当然明白孟卿衣求的不多,连夫人却只能摇头。 连夫人无奈地坦诚道。 “事实上,你要的比我有的,是十倍之益。” 孟卿衣看得出连夫人诚然不欺,孟卿衣的脸上仍是写满了讶异。 “可供夹马道调度的财银竟只有三千两?” 连夫人留恋也似地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道。 “把这些首饰当了,就够三千两了。” 想其一个赫赫名门的四小姐,美赛九天瑶仙,多少豪阀望族的公子追捧在手心,却偏偏愿意和一个只有些虚头衔的江湖人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唯有真爱能如此驱使了。 可连夫人却豁然一笑,道。 “常言家丑不可外扬,我已是实在向孟大侠漏底了。” 但无论连夫人表露出来多少真诚,仍是杯水车薪,不由得令孟卿衣面露为难。 连夫人看在眼里,咬了咬唇,终究道。 “但我们有萧云乱。” 孟卿衣疑惑道。 “萧云乱?” 连夫人道。 “这人就是一只狐狸,你给其十两,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变成十万两。” 这些话虽然听起来夸张,但从连夫人的眼底却看不到丝毫的怀疑,简直是确信了一样。 孟卿衣稍略点点头,态度暂且不表,而是绕到人马上来。 “如果夹马道能派出千余人马,也是极大的助力。” 连夫人还是摇头道。 “夹马道号称有千余人,至少八百是不懂武功的农工。” 孟卿衣已经把头垂下了。 现在孟卿衣总算有些明白引君坊为何不找夹马道协商联手,而是直接有并入青花楼的意思了。 但连夫人还是昂着头,倔强地道。 “夹马道没有千军万马,但夹马道还有能人强将。” 这话倒是不假。 光一个胡狼,就是寇文占都不可小觑的对象;郭陲山的实力孟卿衣也是清楚知道,其还培养出了一个骁勇善战的朱永康;这些年来,也有志同道合的好汉似方烨、贾山还倾力加盟;而年轻一辈中,丁松、步亭哪怕还未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两人合力却已逐渐能把连余殇都压一头;当然,夹马道里还有个凭一方木棍就敢丈量天下的连余殇。 连夫人坚毅地道。 “夹马道里,除了郭陲山,其余好汉,孟大侠尽可随便挑,哪怕是连余殇。” 这坚毅里面透出的决心直灌孟卿衣的胸腔,使其不得不钦佩眼前的女子,使其不得不钦佩脚下的夹马道。 但孟卿衣终究沉默了好久,才道。 “明天,萧云乱,我想见识一下。” 中堂 (1) 夹马道中堂,一个圆形的集散场。 中堂不大,哪怕是围圈坐,就算是挤满了,也只有六七张桌子放得下。 现在空着的桌子只有一张,其余人当然都排好了坐下。 今天能在这些桌子前坐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被小觑。 便是落于尾座的谢乌衣,虽在江湖上的名头还未打响,却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天下第一杀手都失手的人,光是这一点,已足够其成为任何人的座上宾。而今谢乌衣陪坐在尾,倒只是因为自己和这场大宴并无多少纠葛。索性就在一旁正坐,吃些水果,喝些米酒。 在谢乌衣左右的则是李拓、耿鱼儿和孟卿衣、他。 孟卿衣作为墨雨堂的代表,本是来协商合作的,竟在这场大宴中被列在伴尾的位置,只要稍略有些脾气,都要发作。 孟卿衣当然是个有脾气的人! 可就在其要发作的时候,突然就端上来的好菜好酒。 刚张开欲吼的嘴立刻就闭了起来,暗自思忖着,一旦想到发脾气需要足够的气力,顿时就说服了自己,扬着脑袋就一饮而尽,那条热腾腾的清蒸鲈鱼逐渐消失在了嘴里。 孟卿衣吃得开心,同桌的他却还没开始动筷子。 他小心翼翼地在观摩场中的众人,似乎都相敬如宾,彼此都保留着一些客气,又未免有点太客气。 他断定这场大宴还未到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人,应该都在等待自己身旁的空桌。 至于对面的李拓还在给耿鱼儿夹菜。 耿鱼儿已经闷闷不乐了一整个昨天,无论李拓怎么喊,都不愿由床榻起身,只管幽幽地抬头,望住寂寞的房悬,本就有些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笑颜。 方才耿鱼儿原本该是在右边的,却故意找李拓换了个座,一直都不发一言。 李拓只好不说话,就在一边为其将细微的鱼刺给挑了。 坐于李拓右边的寇文占正袒露着无聊。 一边端起酒杯,一边在桌案上敲打,口中幽幽有大荒以外的旋律,像是自娱自乐一样。 寇文占这么放荡,却实在是因为其想见的人根本没有出场。就连胡狼也根本不在这场大宴之上。顶多是连余殇带着连夫人在对面端庄地坐着,竟然连主桌都没有上。 主桌上的,就是步亭从渝城带回来的客人。 这人五十多岁,方正的一张脸,目光很尖锐,哪怕有些沧桑,却更让其暴露着锋芒。这人和中堂里的所有人都有些格格不入,毕竟大家都算是江湖中人,而这人却来自朝堂。 这人就算渝城的知府,魏晋书。 自然是因为魏晋书的存在,才让气氛仍是这般冷淡。 他可以想到这个魏晋书应当是今日的关键,他却想不到那个关键的地方。 寇文占却只是把头偏向左方,能离朝堂的走狗远一寸都好。 魏晋书稍略带上一些笑,霍然从离脱了椅背,站得很直,双手合着握住杯盏,朗声道。 “承蒙连帮主厚爱,邀得老夫与诸位人杰一同会宴。” 中堂 (2) 魏晋书的到达已足够令连余殇错愕,魏晋书的大度也令连余殇发懵,只是被连夫人一把掐住了大腿,整个人即刻就弹了起来,旋即连夫人不急不徐地婀娜起身,纤细的指尖拎着两杯酒盏,递与连余殇后,才嫣然道。 “魏大人亲临,亦是让我们小小的夹马道蓬荜生辉。” 说着,只见连夫人举杯,邀着众人同饮。 谢乌衣自然是率先起身,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扶着杯壁。 他随后也跟着站立,甚至还把忘乎所以的孟卿衣给拉起。 孟卿衣什么都不在乎,无论站着、坐着,只要嘴里有酒装就好,一张泛红的脸上全是酩酊。 耿鱼儿却还沉浸在忧郁里,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李拓苦笑了笑,对魏晋书抱拳拱手,旋即又飘到耿鱼儿的身畔去。 至于寇文占,当真是连一个白眼也懒得瞟过去。 众生众像都尽在魏晋书的眼里。 魏晋书仰头,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起身的人,除了连夫人只是轻抿,大家也跟着把酒干了。 这魏晋书虽是舞文弄墨的文人,却自有一派豪情,就算扎身在江湖人中,也无迥异。 此时,但见其朗声大笑,对连余殇二人道。 “二位神仙眷侣,当真连帮主伉俪。” 连余殇笑道。 “好说,好说。” 连夫人则是悄悄用脚尖跺住连余殇的脚板,脸上却还是笑脸相迎地道。 “小女子见过魏大人。” 适才连夫人为连余殇的木讷解围,魏晋书自然都看在眼里,现在又眼见连夫人的聪明伶俐,不禁要赞许道。 “连帮主得妻如此,当真是好运气。” 连余殇探手扶住了连夫人的肩,出人意表地将其搂进了怀里,大笑道。 “何止是好运气,简直是我所有的运气。” 连夫人羞得双颊绯红,不知是该继续躺在其怀里,又或者将其推开,人也随之酥软了下去。 魏晋书含笑,却不去打扰夫妻间的情调,转而向另外几人道。 “恕老夫眼拙,倒是看不出诸位是哪路的英豪。” 其态度间的谦逊,绝不似那些给人刻板印象的朝堂高官。 他平淡地答道。 “残空,墨雨堂。” 纵使残空的名头在几月前响彻过一遍江湖,魏晋书仍是未听闻过一样,稍略微笑点头,就朝下一位看了过去。 魏晋书看到的则是一个瞪着直勾勾的双眼,整副心思都在酒壶上的孟卿衣。 他只能代替着回答。 “这是孟卿衣。” 魏晋书抚掌,道。 “好,好。卿衣快刀,果然不同寻常。” 继而又向那肩裹乌色披风的年轻公子看去。 两人四目相望,魏晋书难免要在心中赞“好”。 只听风神俊朗的年轻公子温声道。 “在下谢乌衣。” 言下干净利落,竟教人神清气爽。 魏晋书虽不认得,但心中已蓦然定下要好好结识的意思。 魏晋书向谢乌衣微笑致意后,眸子难免要掠入下一张桌前,视线却只敢在耿鱼儿的面庞上停留一下,立刻便已绕开。 那冷漠的少女兀自有一股魅惑,连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的魏晋书也稍略有了一拍心慌。 所有魏晋书只敢向耿鱼儿身侧的李拓请教。 李拓道。 “这位是耿鱼儿姑娘,你叫我李瘦石就好。” 魏晋书喃喃在心间念了一声“耿鱼儿”,不免要感叹自己实在早生了三十来年。 最后,魏晋书的眼睛还在停在手边这个一直轻蔑自己的人的身上。 “却不知道老夫有何地方得罪了阁下?” 寇文占“哈哈”一笑,道。 “你倒没得罪我,你老子却得罪我了。” 魏晋书满脸的疑惑。 “什么老子?” 寇文占沉声道。 “你拜倒的那个老子。” 魏晋书心头稍略一凛,凝注着对方,道。 “阁下是谁?” 只听其一字一顿。 “寇、文、占!” 中堂 (3) “咔嚓”。 天空上忽有惊雷阵阵。 浓浓的雪冬,突然劈下雷霆可不是时常。 中堂里,每个人都屏了息。 一霎那,仿佛只有两个人在对立。 魏晋书长得固然巍峨,一身的正气却都来自书卷里,实不是不过问江湖事的。其能对“卿衣快刀”有些了解,还是在上任渝城知府以后,借由麾下给自己补习,毕竟渝城实在是整个大荒最混乱的地域。 而一向自诩为书中文流的魏晋书自然也对这些只懂喊打喊杀的武夫心有鄙夷,这次如若没有萧云乱的亲笔,是如何都不会前往夹马道的。 果然,于中堂上,萧云乱虽还未现身,却拱其坐在主桌,一时间,倒满足了那颗高傲的心,这才有其举杯邀饮的动作举止。 只不过魏晋书却实在没想到众人里,竟还有一个寇文占。 朝堂上的官员,简直没有一个不知道寇文占! 当年寇文占跨过黑池河畔,领贼军造反之时,魏晋书虽还不在朝堂里任命,对于那段历史,却是铭心刻骨一般地记下来。 只因朝堂给每一个官员都分发了一副寇文占的画卷,且对于寇文占的歼杀是无止无尽的,任何官员、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发现形似寇文占之人,就可以调度当地驻扎的强军将之肃杀。 足见朝堂对于寇文占的决绝。 那样的画卷,魏晋书手上自然也是有。只不过一介文士,终究不对剿这贼匪有多大的兴趣,模样到底只是记了个大概,平时就是迎面走来,也未必就可将寇文占识出来。何况寇文占从始至终都不愿对其有理睬,若没有寇文占自报家门,确实认不出来。 而寇文占分明没有隐瞒,显然也是不把魏晋书放在心上。 顿时,就有了些危殆了。 两人还是四目相对,是魏晋书率先说话。 “久仰寇将军了。” 寇文占稍略一怔,然后才笑道。 “倒有十来年没听有人这样喊老夫。” 魏晋书叹道。 “倘若当年寇先生的脚步能停留在黑池河畔,这声‘寇将军’,世人本可以一直喊下去。” 寇文占却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豪气干云道。 “一声‘将军’终究不及万呼‘王上’有趣,倘若当年老夫止步不前,现在就算荣华一身,也要看不起自己。” 魏晋书摇摇头,对眼前的狂人只余下冷眼,道。 “所以最近在江湖里冒头的‘天谴’,或许也是出自寇先生的手笔。” 寇文占倒有些吃惊。 “哦?你们探查到了?” 孟卿衣却醉醺醺地插嘴道。 “薛岐如今就在青花楼里。” 寇文占这才恍然大悟道。 “老夫还以为这些朝堂里的废物能有如此能力,看来还是自己吓唬自己。” 魏晋书沉沉道。 “寇先生组织‘天谴’的目的,似乎不仅是要在江湖里翻云覆雨。” 寇文占豪迈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然后道。 “老夫要谴的,当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你的王上老子。” 魏晋书双目紧聚,一点点瞪慑着对方,道。 “寇贼,贼心不死。” 寇文占摆了摆手指,然后仔细考虑了一下,才道。 “该是叫不忘初心。” 中堂 (4) 魏晋书突然就笑了。可以说是大笑,也可以说是嘲笑。 魏晋书笑道。 “有一个问题老夫向来憋在心里,想问出口,又怕你答不上来。” 寇文占却挑了挑嘴,对魏晋书的话无动于衷,甚至说。 “这辈子我已活得太明白,哪有什么答不上来!” 魏晋书冷然地质问。 “便是让你当上了这大荒之王,又能给黎民带来多少变改?” 寇文占却在这段冷然的话语中笑了出来。 寇文占朗声道。 “一尘不变,一点不改。” “我之谋篡,从来就不是为了于天下的黎民创造更好的光景;我之造反,也从来不是为了令这世界迥然一新。” 魏晋书不禁要问。 “那你为了什么?” 寇文占嘹亮道。 “只为不弯腰做人,更不要俯首称臣,两个字,痛快。” 魏晋书高高腾起手掌,重重拍抚在案,喝道。 “为了你的痛快,便不顾大荒动荡?便不管生灵涂炭?” 寇文占丝毫不为魏晋书的气势所屈,虽只是卧坐在桌案前,却绝不会比站立的魏晋书低。但见其目光暴涨出贪婪且执着的光华,平稳而深细地道。 “圣贤多言为人,千百年来出了多少个圣贤?君王多言为民,又有几个当真放下了自己的私欲?我只为自己的私欲,只因我不屑以如簧的巧舌欺你骗你。” 魏晋书严厉反驳。 “当今王上,岂非正是大公无私的明君!” 寇文占“呸”了一句,道。 “谢忆弦若当真大公无私,赵子暮和青妃又何故隔江遥铭?” 一段仍带着血腥的记忆浮现在寇文占的脑海里,漫天的风沙甚至比现在堂外的飞雪还要凛冽,那是属于寇文占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 魏晋书的面色一黯,显然是因为寇文占提到了朝堂中决不能言的禁忌。 相传当年赵子暮与青梅竹马的小青姑娘救过王上一命,却在大荒一统时,被拆散分离,从此赵子暮只能身为王城御卫,隔着那条萦绕王城的朝天江,遥遥和青妃相望。 魏晋书原以为只是蜚语流言,此时被寇文占脱口而出,竟似是实情。 一时,甚至令其语毕。 寇文占看着魏晋书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来了兴趣,道。 “我亦有个问题,就怕你自己也弄不清。” 魏晋书厉声道。 “荒缪。” 只见其抛下了一时的恍惚,挺了挺胸膛。 寇文占道。 “你为什么要当官?” 魏晋书胸怀一腔的抱负,畅然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寇文占寥寥笑语,道。 “你倒是心中自有一番天地。” 魏晋书为自己的壮志而感到骄傲。 寇文占接着道。 “你以为自己做到了几许?” 此话一出,魏晋书难免怔了怔,然后挺起的胸膛难免缩了下去,一腔的豪情火焰似乎都被冷水浇熄。 还未待其做出任何辩解,寇文占却是说了下去。 “你立不了心,因为天地岂可容你!你立不了命,因为生民岂会听你!你继不了绝学,因为绝学与这世间不匹!你也开不了太平,因为马上就会再次刮起腥风血雨。” 中堂 (5) 寇文占说得虽是咄咄逼人,脸上却极为平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就像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魏晋书噤声,再多的反驳,也只能掐在咽喉里。 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添加了一些黯然忧郁,正是对寇文占的话最好的证明。 此刻的朝堂当然是乌烟瘴气,开疆拓土的唐王谢忆弦已在病榻中躺了三年,再无人对其抱有希冀。作为摄政的王后则是一边压制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边扶植忠心耿耿的官佞,当今朝堂中执牛耳者管学龄,岂非就是最善阿谀奉承之人。而同时,其已被封作王师,至今已辅导了十数年王子的课业,以后便是王后退政,管学龄依旧能有左右朝政的影响力。 魏晋书分明知道管学龄无才疏德,斗胆上书觐见,倒是得到了王后的一些赏识,却仍然将其贬了下来,到离权力中心最遥远的渝城当一任知府,表面上当然是升迁,实则重重令其摔了个跟头。 原本魏晋书还有一腔的热血,却在了解渝城基本上是个三不得管的地境后灰心下来。 这两年来,也只是闷在府里读书听曲,余事皆不管。 所以魏晋书的心境倒真是被寇文占一语中的。 魏晋书有一些颓唐,兀自跌坐下来。 寇文占手中拎着酒壶,缓缓上前,给魏晋书填上一杯,然后又笑起来。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千万别往身后看。” 寇文占从来不看,因为其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后是嶙峋的森森白骨,眼前则是还未洒尽的血汗。 魏晋书把酒接过来。 “可老夫眼前,又能有多少璀璨?” 寇文占用手指顶了顶魏晋书的脑袋,笑骂道。 “你比我还小着十来岁,天天‘老夫、老夫’,早死一定是活该!” 继而,寇文占伸了个懒腰。 “你就算立不了心,你的心也不能歪。你大概立不了命,却也可以孤自站得笔直;你或许继不了绝学,自己开创一套又为何不能;你纵使开不了太平,还是可以为一方安居。” 一席话,竟让整个中堂都寂静下来。 连余殇夫妇彼此相望,却都是深深陷在了寇文占的话里。 李拓也不由自主地将一樽酒杯举起。 谢乌衣也徒然间就对这个老人家肃然起敬。 孟卿衣分明是醉的,此刻也竖起了大拇指,咦咦囔囔着说道。 “老小子,真行。” 这一语,则又是让魏晋书感到如五雷灌顶一般的震惊。 魏晋书的身体带着稍略的颤抖,再一次挺立而起,久久,才道。 “你我绝非同一立场阵营,但这一鞠,还请收下。” 便是恭恭敬敬地弯腰躬礼。 寇文占当然不会假客气地将其抚其,转身又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又一边说道。 “你也不要太过妄自菲薄,既然萧云乱愿意把你请来,首先就证明你有利用价值。” 紧接着,这个老人重重地说了一句。 “人啊,想活好这一辈子,就非得给自己找些可以被利用的价值。” “萧云乱,你说是不是?” 阳谋 (1) "嗒嗒",有一串轻巧的脚步。 缓缓,中堂的廊道有人走出。 一抹稍略凛冽的光从两个人的背后刺过来,令身形多了些许的朦胧,但那双深邃的、不带感情的、浅绿色的眼眸却是无比的清晰,仿佛能钻入人心。 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寇文占当然没有见过,但寇文占却一口咬定其就是萧云乱。 寇文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兀自会有感慨,倘若眼前人不是萧云乱,那世上就再无旁人可以叫做萧云乱! 那是一种独特的气质。 每个人,天生,都会拥有气质。 大多数人的,是平平无奇;但能卓然于世的,就一定是迥异。 如今的中堂里,每个人都会只属于自己的气质。 魏晋书胸怀天下,当然有读书人的浩然气,只是仕途并非顺遂,多少又有些黯然的意味。 连余殇则有一股憨厚的傻气,却能让所有人都因为其对心中理想的固执、坚持肃然起敬。 连夫人一眼看上去就是顽皮和机灵,哪怕嫁做**也依然不减,从来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孟卿衣由来于骨子里的不在乎和不羁,令其无论置身于何样的处境,都做得到笑脸嬉皮。 他从头到尾都是沉静。有些人不说话看来会冷,有些人则会莫测高深,他到底只是沉静。 若要以一个字形容谢乌衣,就是"俊"。那份俊朗由里到外,任何人都只能被其给比下去。 耿鱼儿的冷冷清清戚戚或许在那张令所有女人都会嫉妒的脸蛋,更多在那对空洞的瞳眸。 这时李拓却成了是中堂里最平凡的人。通常遇上这样的,那些自诩侠士的甚至懒得客气。 而作为一方枭雄的寇文占当然是狂放到了骨子里面。无论疯、癫,都能教人挪不开眼睛。 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所以看着陌生的彼此,哪怕思维、立场迥异,大抵还是认为有趣。 可当众人纷纷看见了萧云乱,不免会怔上半晌。 令人发怔的或许是萧云乱脸上的苍白,或许是瞳眸里的浅绿,更或许是能从其身上看到自己。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可以从对方的身上看见一些自己,所以会不由自主地与对方亲近。 但你却绝不敢随意跟萧云乱亲近。 因为你从其身上不是看见了自己多少,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全部。 萧云乱大概没有你的一切经历,萧云乱能够表露出的气质却和你无异,仿佛其曾经在背后偷窥过你、学习过你。 这样的感觉可使人汗毛竖起,沉静如他不例外,狂放如寇文占亦不例外。 除非对其有绝对的信任,否则谁都只愿保持距离。 寇文占的眼睛突然如高空中纵行的猎鹰,鹰凖致命地盯住了对方,仿佛看见了死亡。 萧云乱却是稍略抬眸,与寇文占对望上,浅绿色的眼睛里,同样有死亡的气息包藏。 一时间,寇文占的心弦似乎紧了紧,其十七岁已在这尘世里翻爬,能令其心房绷紧的次数不多。第一次是和谢忆弦见面之时,有过一晃;第二次是初成战将厮杀疆场,也曾一慌;第三次是在关独往和赵子暮联手下兵败山倒,心绪发凉;最近一次也是在岚漪湾的暗洞中跟李拓对峙,心中震撼。 今天,则是第五次。 阳谋 (2) 在外人看来,萧云乱几乎就是夹马道的第一人,甚至能稳压与大荒五把刀不分伯仲的胡狼一头。但胡狼第一时间便向连余殇颔首,摆足了尊重。 "帮主。" 连余殇笑呵呵地道。 "你可总算来了。" 显然也是对萧云乱极其的倚重。 连夫人却最是讨厌这样。夹马道分明是自己丈夫出钱出力建的,到头来却让一个只在后面动动嘴皮子的人博得大名,自然令之不惯。 连夫人轻哼一声,道。 "若是不来才好呢!打扰了我们的雅兴。" 女子的思量大家实在都清楚,萧云乱甚至从来未曾放在心头。 萧云乱亦是恭敬道。 "夫人。" 连夫人弯过头不理。 萧云乱脚步又启,翩翩走入那空座。 其右分明是醉卧在桌案上的孟卿衣,而他也仰着头凝视过来。 只是萧云乱对他稍略阴郁疑惑的目光没有做出任何答应,而是掠过了拥挤的空气,直看望李拓。 两人相视,也未笑,也不必开口,仿佛就有了言语的水**融。 随后,才缓缓坐下。 萧云乱的举止闲适,稍略给自己满上一杯茶后,才说。 "魏大人别来无恙了。" 数年前魏晋书明升暗贬来到渝城做知府时,开府席筵萧云乱也有参加过。彼时的萧云乱虽已有过操纵天下的手段,看起来却还是如一位素衣白丁,只在丁松的陪同下去献了份礼,寒暄几句后,迅速地离去。 那时的大荒对这个年轻人未必有多少注意,魏晋书甚至都有些淡忘了这段记忆。 魏晋书只好应道。 "萧先生。" 萧云乱点头回应,眸子稍略疏离,很快又在寇文占的身上聚集。 萧云乱说。 "与寇老倒是第一次相遇。" 寇文占大了其三十多岁,一声寇老叫得也算亲近。 寇文占朗声笑道。 "这些年我一直藏在地底,你就算想跟我遇上,也没那么容易。" 萧云乱儒雅一笑,随后将茶捧起,道。 "本是我攒的局,倒是我迟来了几许,虽然事出有因,却还是要略表歉意。以茶代酒,算是罚自己。" 连夫人才不会放过机会膈应,哼道。 "别人都是罚酒三杯,罚茶的却没见过。" 萧云乱道。 "罚酒自然也行,不过我只有半杯的量,一旦喝了下去就只有被人躺着出去,假若诸位只想看我出洋相,也是乐意的。" 可众人都等了许久,谁不想知道萧云乱做此局的目的,根本没有人愿意看着其好不容易赶来,却是匆匆醉去。 果然,寇文占已经开了口。 "你若是喝不了酒,喝茶就行。" 萧云乱轻轻抿了一口,就当是向众人赎了罪过。 喝酒固然是用干的,但喝茶若也是一饮而尽,恐怕会烫着舌头。 寇文占的双目如针锋,一边盯视着萧云乱,一边问出口。 "却不知道是为何事耽搁了。" 萧云乱依旧诚恳地道。 "夹马道有礼物希望赠与寇老,只是积压得有些久了,翻箱倒柜,才寻获。" 寇文占的额头皱了皱。 "哦?有什么礼物赠我?" 萧云乱轻巧地拍了拍孟卿衣的肩膀,温煦一笑,道。 "梅花落。" 总言 接下来我会花些时间在各个人物的记传上,林林总总,慢慢增加。 《荒秋》总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荒秋》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