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非嫁不可》 楔子 盛夏,烈日高挂晴空,日趋炎热的天气,让每个角落蔓延着炽热气流。 那年,夏天特别酷热…… 出阳镇僻静的近郊,自两侧幽林中硬是开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道路,顺着路走下去,未久,一座豪华房舍映入眼帘,整座房舍透露出财大气粗四个字,豪宅大门上则高悬着「甯府」二字,连题字上都使用金漆,充分显现派头。 「救命啊!救命啊!」 「饶命啊!饶命啊……别杀我……」 突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呐喊划破天际,自甯府宅第内传出,众人的嗓音中带着颤抖与惶恐,好似在大白日见到鬼般的惊惧。 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甯府里的人争先恐後地往大门狂奔,然而再快也快不过背後利刃,一刀一命,果决且毫不犹豫地捅入受害者的身躯。 持着这把杀刀的,是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的少年,他面上无太多表情,冷静狠绝,一出手便取走一条性命。 自他踏入甯府不过半炷香时间,已将甯府家仆与甯家人杀死过半,众人从一开始的奋起抵抗,到最後发现不敌,转而求饶逃亡,但无论怎麽做都难逃一死。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为何要屠杀府中之人,也没有人知道甯老爷到底在外面惹了什麽事,现下大家心中都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众人的害怕看在少年眼里都只是死前的挣扎,他不为所动,也不会手下留情,仅因他接到的任务只有一个——杀光出阳镇甯府上下,不留活口! 少年名为小叶,是天鹰帮手下的杀手之一。 天鹰帮是近年来颇为猖獗的掳人组织,他们绑架各地孩童,一开始只是让这些孩童做做粗工,到後来组织越做越大,便开始训练绑来的幼童成为杀手,从事大笔赏银的暗杀行动,接着越来越具规模。为了便於管理,他们将孩童分为粗工组与杀手组,粗工组顾名思义进行着麻木不仁的劳力压榨;杀手组则接受严苛的武术训练,而後被推出去杀人,或者,被杀。 相较於被绑的孩童,小叶比较不同的是,他是因为父亲缺钱买酒喝,以十文钱的代价被卖给天鹰帮的。 对此,小叶并没有反抗,他当时为此甚至还有点心喜了一下——他的父亲嗜酒如命,喝醉了又常常动粗,幼时母亲就因受不了父亲不时的拳脚相向,逃家後不知去向,被留下来的小叶便倒楣地成为父亲的出气筒。 自从被卖到天鹰帮後,他便被分配到杀手组,大部分的同伴都是有去无回,但在这里面,他算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在九岁进入这个组织後,先是承受不人道的训练,接着开始执行杀手任务,而他现年仅一十三,四年期间,他杀了多少人,连自己都数不清。 在经过各种训练与洗脑後,对於这个年纪的小叶来说,杀人是他的使命,没有所谓对与错,他只知道完成任务,回去便能享用一顿好吃的,反之,若是没有完成任务,接下来便没有好日子可过。 刚开始出任务时,小叶时常无法完成使命,被打得浑身是伤地逃回天鹰帮,然而回去後,他不但没有因受伤而得到安慰,反而是更严厉的训练接踵而来。当时他不是没想过要逃离这处境,他曾经离开过,但不敢回去找父亲,只因他不想再过着被喝醉的父亲痛打的日子。他乞讨了好一阵子,受尽冷眼,过着如狗一般的生活,看着周围的乞丐逐渐饥饿至死,就在他也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之时,他才发觉——天下之大,竟无他容身之处! 「不要,不要杀我,啊!」眼前又一个无谓抵抗的人,被他无情地杀害。 此时,他的眼角余光见到一名男子左右手不知各抱着什麽,往大门方向逃亡,他想也不想地冲上去,举刀就往男子的背後砍去,鲜血自他拔出的刀刃上涌流而出,男子哀嚎後扑倒在地,他接着举刀想索他性命,然而旁边的声音,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爹爹!呜呜呜……爹爹……」原来男子左右手各抱着他的两个女儿。他背後受创跌倒後,身上有些擦伤的大女儿不停嚎啕大哭;小女儿从高处落地,撞破了额头,鲜血汩汩自伤口流出,然而她却哭也不哭,一双黑白分明的玲珑大眼被惊得双眸无神,三魂七魄全飞了似的,小嘴也到现在都还合不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呈现随时要惊叫的模样。 小叶大多的任务对象都是与人结怨的大人,他并没有杀过比他小的孩子,但也曾在执行任务时,看过不少小孩在旁大哭不止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连哭也哭不出来的娃儿,那比大哭大闹的小孩更让他不知所措,被她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竟让他高举的刀刺不下去。 没有哭闹与奔逃,娃儿颤栗着,像看到天底下最恐怖的恶鬼一样——这让小叶心脏一阵紧缩,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什麽万分不该的事情。 「董弟,快爬起来,快带娃儿们走!」一名长工看到这儿的情况,不畏生死地冲来抱住小叶高举刀刃的手。 一时恍神的小叶因为长工的举动很快回过神来,他与长工拉扯之间,本就残破的左袖被长工给扯落,露出他左手臂上又深又长的五道疤痕。 不哭的娃儿浑身颤抖着,看着那有着五道疤的左手推开长工伯伯,然後另一手举刀砍杀了他,那五道疤就像是妖魔的烙印一样,而这个哥哥一定就是恶鬼的化身。 「小董,快走啊!」又一个不怕死的厨娘过来抱住小叶,而背部受伤的男子用着非人的意志力爬起,拉着两个女儿往大门外迈去。 小叶接下的任务是不留活口,当然不会坐视他这样逃走,他往厨娘刺了一刀後就要举步追上,不料身中致命的一刀後,厨娘的双手还是紧抓着小叶的脚踝,不让他追去。 感到焦躁的小叶快速甩开牵制,就要去追那个背部重伤的男子,然而那名男子左手拉着的那个不哭娃儿的眼神,却又在此时令他伫足不前。 她不像另一个娃儿头也不回地跟着父亲逃亡,而是不停地频频回首,脸颊被额头伤口流下的血染红,血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可爱的衣裳上,她看他的眼神惊恐而无神,像在看什麽妖魔鬼怪。 那眼神像是一把利刃穿透小叶的心房,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想逃避那娃儿的眼神——他不是妖怪,他不是!他只不过是想要完成任务而已,为什麽要用看着妖怪的眼神看他? 为此,他停滞脚步没有再追上去,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而一旁有人眼见此景,也想仿效地往大门奔逃,他这才回过神来,像是想甩开方才的异常一般,下手更加狠绝地杀掉眼前所有人。 杀尽了甯府上下後,小叶没有像之前完成任务後立即离开,反而皱起了眉头,一向光采的眸子难得出现复杂的情绪。 他接到的任务是要杀死甯府全部的人,然而却被逃走了三个……照理来说,他该追去杀死那余下的人,但一想起那个不哭娃儿的眼神,他的脚步就怎麽也迈不开。 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该死,来晚了。」就在小叶沈默伫足时,门外传入一声惋惜的呼声。 这声音拉回小叶的思绪,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位身穿华服的男子领着一群官兵步入甯府大门,根据累积了几年的行刺经验,小叶下意识地认定这群人惹不起,於是他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就翻过高墙离开甯府。 他疾步离开,想着混入人群就不会那麽显眼,便脚步加快地往城镇前进,却在仓皇奔走之下,一个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人。 「哎呀,搞什麽鬼,哪个走路不长眼的敢撞大爷我!」 他重心不稳地跌坐在地,抬眼一看,那个被他撞到後不住抱怨的人——竟是个衙差! 「你这小鬼……你、你怎麽浑身是血?」衙差本想教训他一顿,却在看到小叶衣服上的血迹後惊讶不已。 「我……我……」以往执行任务後,小叶都尽量走无人的小径回去,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的心底不禁浮起一丝畏惧,害怕这次被抓了,又要回到以往比狗还不如的生活,甚至丧失性命…… 「不好意思,官爷,这是我家孩子,方才他在旁边看他娘杀鸡,被喷得一身血,谁知换都不换就跑出来玩了。」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出现在小叶身後,他回头仰望背後高大的身影,才发现竟是方才领兵进入甯府的华服男子。 这个男子何时追上来的,他竟然都没发现?他日夜苦练武艺,却连这名男子的跟踪都没察觉。 小叶心中除了一阵惊讶,还有些技不如人的不甘。 「是吗,这是你儿子?」衙差挑起眉来,不太信男子的话。 「这点小心意,还请官爷别计较。」小叶看着华服男子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锭白银塞给衙差,那官爷马上眉开眼笑地收下,嘴上交代了几句,便乾脆地转身离去。 等衙差离去後,只剩下小叶和那华服男子两人面对面伫立着,一阵沈默後,小叶忍不住开口。 「为什麽帮我?」 他完全不懂这人为什麽要帮他,从来没有人帮过他,他很小就没有娘,不知有娘是啥滋味;他爹每天只会打他,天鹰帮更是不停地训练他,没有人对他好过——除了要他杀人的时候。 「那你为什麽杀人?」华服男子露出温和的笑容,问出的话虽是这般,却没有责骂的态度。 「这样回去才有鸡腿可以吃。」或许是因为男子帮了他,小叶对他的戒备略微降下,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 没有完成任务,回去後只会被打骂,只有杀了人,他回去後才会被称赞;只要杀死人,每个人就会对他笑盈盈的;只要杀死人,他就可以吃到鸡腿,他可以吃得比别人更饱。 但他现在非常困惑,这男人为什麽要帮他?他并没有帮他杀任何人,这个男子却还是给他一脸温暖的笑容,这不符合他认知中的常理。 「可你这次回去没有鸡腿能吃了,天鹰帮已经被朝廷消灭了。」男子仍然笑着说道,似乎对小叶的来历有些明了。 「什麽……」小叶没有深入去思考对方为什麽知道他的事情,也没有质疑男子的话,他陷入巨大的惊慌当中。 天鹰帮没了!那他要去哪儿?他还能去哪儿?回家忍受父亲的拳脚相向?还是继续到县城去当乞丐? 「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整只鸡,爱吃多少就吃多少。」男子看到小叶的不安,安抚地说道。 「那我要去杀谁?」出於过去经验,小叶脱口问道。 「你无须杀任何人,只需要跟我回家就行了。」 听完他的话,小叶这才仔细地打量男子,男子看起来翩然俊雅,年纪应该比他父亲小上一大截,眉宇之间透露出凛然正气,在阳光照耀下,他的笑容是那样温暖和煦,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和善地笑过。 然而对於男子不求回报的态度,小叶还是明显地不解与困惑——不用杀人就有一整只鸡吃?这世上有这等好事? 「走吧,回家了。」 回家? 小叶反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男子往前走了几步後,回身望来等他举步跟上,男人高大的身影,被夕阳余晖照得发亮,就像仙人一样,似乎连他内心的黑暗与过往的不堪都能被洗涤。 良久,他终於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第一章 十年後 晴空万里,蝉叫鸟鸣,郁郁深山树林里,一座不大的殿堂屏隐其中。 「喝!喝!喝!喝……」 殿堂里,练武场内整齐有序地排了两列子弟兵,人手一把长剑,在烈日底下挥汗如雨地操演练剑,身躯随着铿锵有力的吆喝声舞动,顺势摆出各种招式来,看起来架式十足。 此地正是江湖中毫不具知名度的金山派所在地,不但人少,其实力更是微弱得可怜,不过在这各门各派林立的江湖中,像金山派这般弱小的帮派也不为少见,这类门派多数无太大抱负,只求安稳,比起各大门派间的龙争虎斗,小门派虽不强势,但却单纯得多。 「璇儿!有你的家信——」一名身形壮硕、看上去年约二十岁的男子急急自内殿步出,他淡眉细眼,样貌称得上俊朗,此刻他高举臂膀挥扬着手中信笺。 不远处的练武场中,有个女子正专心一志地操练,年约十五、六岁的她有着一张瓜子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水亮杏眼,娇小玲珑的身子穿着一袭淡绿连衣裙,脑後乌黑亮丽的发丝用缎绳随意束起,额前刘海随风飘扬,露出额上不浅的疤痕。 她挥舞着长剑,架式才刚摆好一半,听闻男子突如其来的急呼,吓得差点没将手中长剑给甩到天边去。 惊魂未定地将长剑入鞘後,董顺璇小跑步地来到男子跟前,接过书信。「谢大师兄。」 她幼时曾逢巨变,那时撞破了额头,事後身心俱创,缠绵病榻,身子孱弱,她爹为了她的身体,只好听从大夫的话将她送入金山派习武以强身健体,算算她来到金山,也已六年有余。 「什麽!怎麽会?难道是爹的背部隐疾又发作了?」董顺璇读完信上的内容後,本来粉润的红颊霎时刷白,不由得低呼出声。 「发生了什麽事?」看她满脸焦急不安的模样,大师兄赵品龙关心地询问。 「上头写着我爹病危,怎麽办啊,大师兄?」关心则乱,慌了手脚的董顺璇只能哭丧着脸望向赵品龙。 她爹背部的隐疾也是在幼时那场灾难留下来的,至於那时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董顺璇却一点都记不起来,家里的人也不想多提,时隔多年,她只知道爹背上有一道伤口,一遇阴雨便时常作痛。 「你赶快去收拾行装准备下山,我这就去告知师父,等会儿大厅见。」赵品龙展现大师兄的风范,临危不乱地说着。 听了他的话,董顺璇急点头,赶紧回房简单地收拾一番,便到大厅拜别师父。听完师父的简短叮嘱後,正准备离开,突然,赵品龙偷偷地把她拉到一旁去。 「璇儿,这些碎银你先拿去,有急用别省着,若是不够你再捎封信来,师兄定替你想法子。」他将怀中一包银子掏出,毫不迟疑地塞入她手中,注视着她的眼神,除了担忧之外,还掺杂着一丝柔情。 「师兄……」看着手中的钱袋,董顺璇感动得无以复加。 自她加入金山派以来,大师兄一向待她极好,处处照顾她这师妹,她刚到金山派时身子不好,连木剑都握不稳,大师兄总是耐心地教导,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从没忘记她,如今在她有需要时,更是不吝帮忙,让她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师兄,这些银子我不能收。」董顺璇摇摇头,将手中钱袋推回给赵品龙。 像他们这种小门小派,子弟兵向来没啥收入,她知晓大师兄手头也不宽裕,这袋沈甸甸的钱囊恐怕是赵品龙一半以上的身家,她怎能收下?大师兄能有这番心意,她就很感谢了。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客气啥?若你爹没病没痛那便好,但若他当真身子不适,请大夫要用钱,抓药也要用钱,你回程一路上也得要盘缠,这些你就快收下吧。」赵品龙又将钱袋推回给董顺璇。 那信里写得十万火急,状似她爹气若游丝,只等着见她最後一面,这般情况,光是请大夫就要花上大把银子,再糟点儿,可能还需银钱办理身後事…… 「可是……这……」大师兄说得没错,处处要用钱,而她却是一贫如洗,要凑足返乡的盘缠倒还勉勉强强,但若当真要去请大夫,她可能一回乡就要乞讨去了。 「别这啊那啊的,你拿去就是,等你有钱再还我还不成?总之,这是大师兄的命令,绝不能让旁人笑话咱金山派的弟子都贫寒穷困。呐,门外已备好快马,你这就速速返家,快去快回。」赵品龙一口气将话给道尽,然後跑得离董顺璇远远的,像是深怕她再将钱袋丢回来似的。 对於这个师妹,他一向是无怨无悔地付出,其他弟子都看得出来他对她不一般,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总少一根筋,以为他对她只是兄长对小妹般的照顾之情,但赵品龙并不急,他想等她再长大点,就会明白他对她的爱意,届时他的付出也一定会有回报。 「大师兄,谢谢你。」 董顺璇感激得眼泛泪光,朝赵品龙深深一鞠躬後,便即刻跨上备妥的马匹,双腿一夹马腹,娇声吆喝,直往山下奔驰而去。 赵品龙望着远去的师妹,心下不知晓这次她何时才会归来,少了方才的果决模样,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步入大门。 十日後石矿村 「爹啊!爹!」急扯缰绳止住马蹄,董顺璇跃下马背,步伐凌乱地破门而入,一踏进家门便焦躁地要往爹爹的寝房而去。 「璇儿?你终於回来啦!」正午时分,董顺雪端着适才炒好的青菜上桌,转身就瞧见自家小妹慌慌张张地闯入家门,脸色苍白得好像後头有恶鬼在追赶似的。 一身粉紫衣裳的她跟董顺璇一样有张瓜子脸,两人五官也颇为相似,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没有妹妹的神采飞扬,而是较为莹澈内敛,身上也比董顺璇更添一丝端庄沈稳之气息。 「姊,爹怎麽样了?」董顺璇一把抓着董顺雪的手,急着追问。 自金山到石矿村差不多七日路程,可董顺璇骑术不佳也就罢了,路上又遇上不少事儿耽搁,花了十天才到家门,别人骑快些都来回两趟了。思及董顺雪在信中将爹爹的病形容成风烛残年,董顺璇就怕来不及见爹最後一面。 「爹?」听她急问,董顺雪一愣,没露出该有的伤心难过,反而心虚地别开眼。 见姊姊这般不寻常的神情,董顺璇眉头紧了又紧,刹那顿悟——糟!她被设计了! 话说董氏家族不知从第几代开始,便背负着一道诅咒,要董家女儿非在十六岁前出嫁不可,否则将会死於非命!之前在金山派练武多年的她,早早遗忘了这件事,如今一见姊姊的神色,再想起自己过几日便年满十六,董顺璇立刻领悟出被急召回家的真正理由! 废话不多说,她马上一个转身,正要跨过自家门槛准备逃离家门,谁知有人手脚比她更快,在她脚要跨出门去的前一刻,「砰」地一声用力将门板阖上,差点没夹断董顺璇纤细的腿。 「想往哪儿跑?」挑挑眉,董大爷一手压在门板,横身挡住出口,好端端地现身在自家女儿面前。 董大爷原本个子高大,但背上的旧伤使得他长年弓腰曲背,看上去便让他整整矮了一截,皮肤粗黑、虎躯猿臂的他,再加上粗眉细眼,下巴留着不长的胡须,虽然脸上有些皱纹,头上有几根白发,但此时看上去中气十足、红光满面,哪儿来的重病? 「爹,你太卑鄙了!」想到自家人挖坑给她跳,她还真傻傻地一劲儿往里跌,董顺璇气恼得指着自个儿亲爹鼻子骂道。 「好呀你,出去闯荡个几年翅膀就硬啦?敢指着你爹我骂,真要我这当爹的一病不起你才欢喜是不?」董大爷双手插腰,音量再加大几分,论理字他站得不是挺稳,但论气势他可是不会输的。 「我可是一听到你重病就马不停蹄地赶回石矿村,利用我的孝心引我入瓮,现在还说得我多不孝似的。」真是气煞她也! 「马不停蹄?马不停蹄你会花上两个月才入门?我看你根本就不管你爹的死活了。」董大爷说着,还故作痛心地掬起一把老泪。 事实上,他还以为董顺璇早已视破他们父女俩的诡计,还在金山逍遥练剑,本打算上山逮人,还好没去,要不这两方人马一去一回,可又要错过不少光阴,还好还好。 「什麽两个月,我十日前才收到信,为了赶路好几回差点没摔马,险些便死在乱蹄之下,餐风露宿,食不暇饱,只差没倒在路上,还说我不管你死活?」她故意说得夸张点,好让董大爷过意不去。 「什麽!这送信人也太怠慢了吧,竟然这麽久才将信送到。」对於董顺璇的怨言,董大爷没有半丝愧歉。笑话,自己的女儿他会不懂?十句话里怕是有两句真切、八句夸大。 「好了,你们就别再拌嘴了。」他们父女一句来一句去的,董顺雪在旁边听得头都泛疼。 「总之,你们想都别想,我是不会嫁的!」董顺璇一听,很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你也想都别想,我已经跟猪肉张把亲事都说妥了,你是嫁定了!」董大爷这头说着,大有强押着董顺璇套上嫁衣、绑上对街之意。 这些行头董大爷老早就准备好,要不是送信人怠忽职守,董顺璇也不会现在才到家。本来还打算今日女儿再不回来,他就要拉着猪肉张日夜赶路,直接冲上金山拜堂成亲。现在终於等到人回来了,他是恨不得马上把她嫁到对街去。 「猪肉张?!我不要,我才不嫁!爹,你要拣也不拣个好对象,对街的猪肉张?你女儿我当真没人肯娶不成?」董顺璇一听,差点儿没晕过去。 可不是她瞧不起杀猪的,而是那猪肉张为人小气贪婪又好吃懒做,脾气恶劣对人刻薄,这是全石矿村都知道的,董顺璇从前瞧见他,就觉得他眼神里透着淫秽,看了她都想吐。虽是住对街的,但每每在街上不巧遇上,她宁可绕远路也不想与之碰头,要她去嫁个连瞧见都作呕的人,不如要她一头撞墙死了算。 怪哉,她董顺璇虽不是生得落雁沈鱼羞花闭月,但也生得人模人样,就算是太久没在石矿村活动,行情直跌谷底,也不该将她许给「全石矿村姑娘最不想嫁」排行第一名的猪肉张吧? 「璇儿呀!你听我说,算命的半仙说你得嫁个臂上有五道伤疤的男人才能躲过死劫,咱村、邻村、邻县爹都打听过,就只猪肉张一个臂上有五道疤痕,猪肉张跟我再三地保证过,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就安心地嫁过去,就算婚後有什麽事,马上回娘家来,爹给你讨公道。」当初董大爷知晓要将女儿嫁给猪肉张时打击也是不小,但在猪肉张一而再、再而三地拍胸保证下,董大爷也逐渐被说服了。 说到底,一切就源於两个字——迷信。 据说当初董家祖先不知拒绝了哪位痴情人的求亲,於是被那人下咒︰若董家的姑娘在二八年华前还未出阁嫁给命中注定的丈夫,必会死於非命!一开始还没人当真,直到董家未出嫁的女儿们一个个莫名殒命,大家才不得不信。从此以後,董家便会在女儿未满十六前找个有名的半仙算命,而後将女儿嫁给命中之人,以避诅咒,就这样世世代代传下来,到了董大爷这儿,自然也要比照办理。 而董顺璇压根儿不信什麽诅咒不诅咒,自她懂事以来,董家姑娘代代皆在十六以前,遵从各自寻找的半仙的指示出嫁,从没人尝试破除,也因此,说不定根本没啥诅咒,全是自己吓自己。 两年前,她姊姊董顺雪就是这般被胡乱嫁给邻县的痨病公子,婆家娶她当冲喜,结果那痨病公子不但没好,还病得更重,最後姊姊还落得被休离赶回娘家的窘境。而叔父的女儿更惨,一年前也是听算命的话嫁给了个乡间恶霸,天天被丈夫施暴,半年前挨不住打,便连夜逃家,到现在还不知去向。 董顺璇实在不明白,为何董家女儿要嫁得如此心酸,不明不白地听半仙一言就随便下嫁,把婚姻大事当儿戏似的。 「五道疤?」不晓得为什麽,当董大爷提到五道疤时,董顺璇脑海之中隐隐约约浮现一只纤细的手,上头有五道非常深的伤疤,然而那画面只是一闪而过,怎麽也想不起来更多,更想不出那是什麽时候看过的。 想得头疼,董顺璇索性不想,对着董大爷道︰「别笑死人了,他那五道疤是幼时被野犬抓伤的爪痕,浅短得看不出来!爹啊,你别一天到晚听那什麽半仙的话,他们有一半是出来招摇撞骗的。」 「不不不,我可是问了好几位高人,他们全是如此说的,你注定得嫁个臂上有五道伤疤的男人。」董大爷坚持地说道。 「无须再多说,反正我就是打死也不会嫁的,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死了这条心。」董顺璇神情坚定,说什麽也不会答应这门可笑的亲事。 「璇儿,再过三日你就十六啦!难道你真想死於非命不成?你真忍心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当爹求你行行好,也不行吗?」硬的不成,那就来软的。 董大爷掐了自个儿大腿一把,硬是挤出几滴泪来,可怜兮兮的模样,像在埋怨董顺璇多麽的忤逆不孝。 「是呀,璇儿,你就听爹的话,先乖乖出嫁,保下小命最重要,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说。」董顺雪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唉唷!就跟你们说了压根儿没啥诅咒,就算今日姊姊你不嫁,还是会好好地活在咱家,怎麽你们就是说不听呢?」真是有理说不清! 「不是呀,是当真有这回事的,你就别不信邪了。」董大爷不放弃地说道。 「对啊,大伯的二女儿就是婚事拖得太晚,成亲那日刚好满十六,坐在花轿才赶着要去拜堂,不料她的出生时辰一到,那道雷就活生生地打在那顶轿上,二姑娘就这麽被雷打死,说多惨有多惨。」这世上就有这麽巧的事儿,董顺雪一边说着,一边不住打了个冷颤。 「反正你嫁就对了。」不容女儿拒绝,董大爷态度强硬了起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他是非将女儿嫁出去不可了。 「是呀,你就嫁吧。」董顺雪也接着道。 「够了!」董大爷与董顺雪你一言我一语的,让董顺璇觉得自己快被这对盲目信从的父女给搞疯了,她抬手揉揉额角,而後正色看向两人。「你们就别想了,我不可能嫁!你们闹也闹够了吧,我这就要回金山了。」 疲於再与他俩周旋下去,董顺璇抓起行囊准备离家,董大爷他们自是不可能让她就这麽走了,两人一个抓手一个抱脚打算纠缠到底。好在董顺璇的功夫再怎麽不济,对付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算绰绰有余,轻轻松松打发掉两人,她跃上马背,打算再次逃回金山去。 「唉呀!我的背突然好疼!」 「爹!爹?你怎麽啦?别吓我啊,爹!」 就在董顺璇才安坐在马鞍上的同时,背後便传来董大爷的哀嚎,以及董顺雪焦急的呼唤,她狐疑地向後一看,董大爷横在地上打滚,而董顺雪则着急得眼角泛泪,看上去还真有那麽一回事。 难不成是她方才挣脱时,不小心又拉扯到爹的旧疾? 内心的不安与歉疚不断扩大,耳边又传来董顺雪忧心忡忡的哭喊,最终她还是抵不过心中担忧,连忙翻下马背上前察看。 「爹!你没事吧?爹!」董顺璇忐忑不安地唤着董大爷,见他紧皱眉头疼得说不出话来,她心急地转向董顺雪。「姊,你快扶爹进屋,我这就去找大夫。」 然而这一回头,却发觉董顺雪脸上的惶恐早已消失不见,董顺璇才觉奇怪,下一秒董顺雪就一手摀鼻,另一手朝她撒来白色粉末。惊觉事态不妙,董顺璇试图闭气却为时已晚,她早将泰半粉末吸入,不消多时,便头晕目眩,步伐不稳。 「早知道拦不住你,幸好我早有准备。」本来昏死在地的董大爷安然起身,嘴角扬起胜利的笑意。 他早就跟董顺雪套好招,若是当真拦不住,就使出这计,为此,董大爷老早就闭气等待董顺雪撒迷药了。 董顺璇不禁一阵懊恼——她又被骗了!竟然拿迷药对付她,天底下哪有这种亲爹与大姊的! 「你们太奸诈了……我不嫁……我死都不……嫁……」董顺璇死撑着不愿就范,不过也就短短几秒而已,最终她还是无力地倒下,迷迷糊糊中嘴里还念念有词。 「爹,这样行得通吗?」瞧着宁死不屈的妹妹,董顺雪不禁担忧起来。 「行不通也得通,你们姊妹自小就没了娘,後来又经历了那样的惨剧,璇儿在那之後大病不起,好不容易现在去金山派练了功夫,身子骨才强健一点,爹真的不想你们再有什麽事呀。」董大爷说着,感叹起来,想起当年那件事,脸上像是突然沧桑不少,背也更驼了。 「爹……」董顺雪双眉微蹙,却不知该怎麽安慰。 「总之你现在快把她抬进屋内,我这就去对街通知猪肉张,要他赶紧迎娶璇儿过门。」董大爷速速交代後,便跨出大门离去。 事到如今,他可不许再出什麽差错,说什麽都要速速完成这门亲事! 三日後 董大爷跟猪肉张早就说好了这门亲事,婚礼相关的一切早已备妥,董大爷本想在董顺璇到达隔日,就赶紧将女儿给嫁了,偏偏猪肉张这人也挺讲究的,执意要在良辰吉日成亲,凑巧那个吉日便是董顺璇的生辰当天,幸好拜堂的时间离她出生的时辰还有一段距离,董大爷虽有些不满,也算是勉强接受,这也就让董顺璇拖了三日。 「璇儿,你就吃吧!」董顺雪端着饭菜来到床铺边,苦口婆心地劝道。 为了防止董顺璇逃跑,董大爷狠下心将女儿关在房内,半点自由都无,最後她索性来个绝食抗议,抗争到底。 「璇儿,你这样下去爹也不会放你走的,你还是吃吧。」 董顺璇撇过头,表面上看去像是在赌气不理人,但其实她心里正在细细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今日是她的生辰,爹已经打点好一切,猪肉张肯定会前来迎娶她过门,她得赶快想个法子才行。 「姊,现下什麽时辰了?」连日来负气不肯开口的董顺璇,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现下?近午时了。」董顺雪顿了顿,不明白妹妹突然问这话的用意,但她还是老实回答。 董顺璇心头大惊——怎麽时间过得这麽快?都快午时了!也就是说在几个时辰之内,她就会被押上花轿嫁给猪肉张了!不,她不要呀! 「璇儿?」见妹妹问完後,又陷入沈默,董顺雪轻声唤道。 董顺璇回神,她瞧了瞧姊姊手中的食物,心里一想罢了,便接过碗筷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璇儿,你肯吃啦!」看着她终於愿意进食,董顺雪又惊又喜。 「经过了这三日,我已经全然想通了,我还不想死,所以我会乖乖嫁的。」董顺璇嚼着满嘴饭菜,含糊不清地说道。 她几日没进食了,当然得好好补充体力,不然等会儿怎麽逃跑? 「这就对了!你快吃吧,等等换上嫁衣,半个时辰後猪肉张就来迎娶了。」是嘛,有谁这麽年纪轻轻就想命丧黄泉的,最後还不是不得不认命。 以为是大限已近,自家妹子到底想通了,董顺雪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一听闻猪肉张再半个时辰就到,董顺璇更是拚命地吃,像是赶投胎似地将饭菜囫囵吞枣一扫而尽。 「瞧你吃得急的,还饿吗?我再去盛饭过来?」董顺雪抽出腰际间的绢子,替她拭去嘴角的油渍。 「不不不,我吃饱了。」董顺璇这一听可着急,再吃下去,她连逃跑的时间都没了。 此时远方已悠悠传来热烈喧腾的鼓乐唢呐,可见迎亲的猪肉张早在路上,董顺璇暗在心中大喊不妙。 「猪肉张已经来了?!姊姊,你快去将喜服取来让我换上!」思及自己就快被推上花轿,董顺璇心慌意乱地连声催赶。 「说的也是,我这就马上去取。」董顺雪不疑有他,便转身要去取来大红喜服与盖头。 房门被锁上,只有董顺雪身上的钥匙能够打开,董顺璇看着姊姊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取喜服,她在心中暗自讲了一声抱歉後,便扑上前去,练过几年拳脚的她很快将董顺雪制伏在地,而後在她身上搜出房门钥匙。 「哎呀!爹!爹!」猝然被扑倒的董顺雪惊呼之下,发现妹妹的意图,一边唤父亲一边抵抗着,但没两、三下钥匙就被夺去。 看着妹妹就要逃走,她更加大声地朝门外扬声大喊︰「爹啊!璇儿要跑啦!」 在外头为了婚事忙里忙外的董大爷,这才听见董顺雪大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丢下手边事务,赶忙奔来堵人,但好歹董顺璇也练过几年功夫,哪这麽容易让他拦下?不过几个闪身,她就轻易避开董大爷与董顺雪的围捕。 「璇儿!快回来,今日若没嫁出去你会死的!」董大爷一面追一面急切呐喊,盼她能悬崖勒马。 「当真嫁给那个猪肉张我才会死呢!」光想到要与猪肉张成亲,她就酸水翻绞,当真嫁过去她还不恶心呕吐到死? 丢下话後,董顺璇解开门外马儿,急急跃上马背,扬长而去,抛下在後头追喊的董大爷与董顺雪,以及刚带着迎亲队伍来到家门前的猪肉张。 「怎麽搞的!她怎跑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猪肉张认出马背上的那个正是自己的新娘,立即气冲冲地上前质问董大爷。 「别问了!快追呀!」面对猪肉张剑拔弩张的诘问,董大爷反倒比他更怒,气急败坏地大吼,而後领着董顺雪直往马儿奔驰的方向急起直追。 猪肉张被吼得一愣,傻傻地盯着董大爷父女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赶紧朝背後那群还在犯傻的迎亲队伍大吼︰「还发啥愣?追呀!」 而後一行人又动了起来,众人一身喜气洋洋,浩浩荡荡地从村头追到村尾,搞得人尽皆知,俨然成为石矿村今年度最大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