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战国无双》 楔子 夜,最适合杀人。 2x13年,h国q省,即墨郊外,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 林中的草地被鲜血浸透了,湿漉漉、黏兮兮的,在月色下泛着红光。 血迹一路延伸,在七八具尸体处停下。 尸体前方,是一扇虚掩的木门,木门已经被子弹打成筛子,一大块木板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的光景。 这是一座废弃的女娲庙。 女娲庙年久失修,惨淡无光,除了中间一座色彩斑驳的泥像,再无它物。 庙内一片死寂。 厚厚的灰尘从上空簌簌落了下来,纷纷扬扬,落在满地横陈的尸体上,落在冒着余热的枪口上,落进黏稠的血水里,试图掩盖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恶战。 女娲像下,立着另两座血淋淋的雕像,绽开的血肉渗出鲜血,浸透了衣物,滴滴嗒嗒落下,在死寂的庙内回响着。 这是女娲庙内唯一的两个活人。 “22、23、24……25!” 咯咯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 立在右边的一名光头男子,左手握刀,右手手指伸屈着,突然停了下来,向对方展开手掌,咯咯笑道:“嘿嘿,不多不少,今晚正好杀了25人。” 只是这只手掌,小指已经被切掉一指,还汩汩冒着鲜血。 和光头对峙而立的年轻男子,身形如虎,一件军用背心早就被浸染成了暗红色,双眼更是血丝遍布,此时正死死瞪着光头男子。 “嘿嘿。”光头男子头歪了歪,狞笑道:“没用的人,死了就死了,何必动怒,反正,这些人早晚也得死的。” “死了就死了?”年轻男子缓缓抬起头,冷冷道:“包括赤焱军的兄弟们吗?” “赤焱军……”光头男子眼中闪过异样的神情,随即面露忿色,狠狠啐了一牙血,怒喝道:“呸!我在赤焱军没有兄弟!我孟岳也不需要兄弟!当年赤焱军抛弃我,还跟我谈什么兄弟?!” 孟岳狂笑两声,举刀横在胸前,身体半弓着,像一只随时会扑出的猛虎:“哼!叶少云,你想跟赤焱军的这些废物做兄弟,我就送你去跟他们作伴!” 叶少云摇了摇头,对孟岳视若无睹,眼神渐渐缓和下来:“孟队,投降吧,王手、黑牛、小蛮,还有赵雷他们……赤焱特种兵第一分队的兄弟们,大家都很想你……” 听到“孟队”两字,孟岳的身躯一颤,眼中闪过迷离之色,旋即又变得苦涩和愤懑,不知涌进多少回忆。 就在这时,一股劲风扑面,叶少云大喝一声,已经挥刀扑了上来! 孟岳大吃一惊,慌忙挥刀格挡。 孟岳的身手本是略胜叶少云一筹,但他擅用右手,如今右手已废,又被叶少云全力偷袭,方一交手,孟岳立即吃了大亏,身形趔趄倒退。 叶少云一击未成,突然腰力一扭,改举刀为握拳,狠狠砸在孟岳残废的右手上。 啊! 孟岳的右手登时皮开肉绽,一声惨叫,浑身力气散了大半。 好在叶少云深受重伤,无法趁势追击。孟岳利用这一间隙,连退数步,靠在泥塑像下,与叶少云拉开距离。 呼呼,两人重重的喘息声,在女娲庙内此起彼伏,吹得空中的灰尘四下逃避。 “你竟敢算计我!”孟岳咬牙道。 “孟队,回头吧!” “回头?嘿嘿,我还有回头的路吗?” 叶少云顿时语塞,他自然知道孟岳罪大恶极,早就自断了退路,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叶少云,不就是来结束这一切的吗。 空气凝结了片刻,孟岳忽然轻叹了口气,身子靠在泥像上,望着叶少云,缓缓道:“听说,小琼三天后就要结婚了……”, “闭嘴!”叶少云身躯一震。[过渡太快,没有足够的铺垫。让两个人的对话松懈下来,然后孟岳再把话题引向小琼。] “哦,我忘了。”孟岳自言自语,语气似叹惋又似戏谑:“小琼是什么身世,江南首富家的千金,精英社会,上流贵族,自然是要找一个世家公子哥,怎么会看上咱们这些打打杀杀的兵?” “你懂什么,小琼根本不是那种人!”叶少云怒不可遏,心中却勾起了无限愁思。 “哦,不是那种人?那是什么人?” 孟岳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狂笑起来:“这世上的事,不就是‘钱和权’的事吗?这世上的人,不都是追着‘钱和权’的人吗?如果你愿意跟着我干,不出两年,保你身价上亿,富贵一身。只要钱权到手,还怕什么东西得不到?” “跟着你干?和你一样,去贩毒吗?” “贩毒?哈哈,贩毒不也是生意吗?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再派人把她的未婚夫做掉,小琼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哈哈哈哈!到了那时,你我就是……” “够了!” 叶少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怒火,踏过血泊,溅起血花,向孟岳一步步走去。 他何尝不知孟岳是想扰乱他的心志? 可是小琼,小琼! 不! 小琼,你等着我,三天后,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在那之前,先结束这一切吧! …… “孟岳,赤焱军,第一分队前队长。 20x7年,c省,执行41号特殊任务,为全歼罪犯,将六十三名人质全部屠杀。最后不服组织判定,越狱叛逃。 2x08年,滇三角,成立‘蝮蛇’贩毒集团,湄河三百人惨案主谋。 2x09年,旺江港,血洗旺江,吞并三大贩毒势力,一夜成为旺江港最大毒枭。 2x10年,y省,屠杀南国边境缉毒特种部队,造成一百六十四人死亡。 2x11年,世贸大厦惨案主犯,突击联合缉毒总部,全歼机要人员四十三人。 …… 叛逃五年,为非作歹,草菅人命!” 叶少云面沉如水,语气如刀,一句句划破这幽暗的空间。 他每说一句,便觉得脚上的力道沉了一分,每踏一步,地上的血泊似乎也厚了一分。 孟岳——赤焱军昔日的前队长,叶少云昔日的顶头上司。一个曾经令所有恶犯都闻风丧胆的第一特种兵,一个曾经让叶少云日追月赶的强大目标。 可惜,命运弄人。 昔日的孟队已变成杀人狂魔,新晋队长叶少云,却要来亲手终结这一切罪恶。 叶少云思绪渐冷,目光扫过四周的尸体,这里不乏孟岳旧时的战友,心中不由升起寒意,浇灭了仅存的一丝旧情。 “嘿嘿,有本事的话,就来吧!”孟岳站直了身体,突然伸手一扯,将残破的背心一把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一片纹身。 这些纹身的每一处,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如同一个“人”字,层层叠叠,前仆后继,几乎爬满了每一寸肌肤,像一条条水蛭,争相舔着流淌的鲜血。 “从我进赤焱军开始,每杀一人,我就会在身上刻一个字,刻到如今,我也数不清有多少了。不过,今晚加上你,看来要刻26个,哈哈!” “疯子,你这个杀人疯子!” 叶少云又惊又怒,孟岳在军中就以残忍好杀著名,哪想到变态到如此地步。 “第26人,将会是你!”叶少云的目光阴沉下来,右拳握刀举起,刀柄朝心,重重捶在左胸上,发出一声闷响。 左胸之上,是一枚针织的火纹图腾,三火交织,有如火凤,此时被叶少云的鲜血浸染着,像燃烧了一般。 “赤焱之火,焚尽奸邪!”叶少云闭目低吟。 “无知,凭你也配杀我!”孟岳被叶少云的举动莫名激怒了,大叫一声,直接将匕首丢了,铁拳如锤,扑向叶少云。 拳头带起劲风,转眼就到叶少云头顶,要是被孟岳锤上一拳,任谁都要脑浆迸裂! 咫尺之间,只见叶少云猛然睁眼,腰身一扭,捷豹般窜出,紧紧贴上对方的身体,匕首斜挥向上! 呲! 孟岳来不及闪避,左手空门大开,被叶少云的匕首从肋下贯穿,直插心脏! 叶少云甚至能感受到刺中心脏的瞬间,匕首上传来的悸动。 孟岳的左手已经失去力道,垂在叶少云的身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叶少云如释重负,缓缓抬起头来,却发现孟岳的神情,似笑非笑,眼中尽是得意和狠毒之色。 “不好!” “你中计了,陪我去死吧!”孟岳双手突然狠狠抠住叶少云,将他揽在怀内,一枚硬物按在叶少云的后背上,鹅蛋大小,赫然是一枚手榴弹! “你这个疯子!”叶少云大惊失色,要往后挣脱,却发现已经被孟岳抱得无法动弹,两人反倒滚落到女娲泥像下。 叶少云仰躺在地,身上的孟岳眼神黯淡,已然死了。 就在这时,他仿佛也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异响,轻得几乎听不到,又重得几乎全世界都只剩下那一个声响! 下一刻,叶少云觉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停滞。 他甚至在孟岳狠毒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不甘和悔恨。 上方的女娲神像,面容冷漠,目光似有似无,像对下面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泥像上方,透过破烂的屋顶,夜空突然一片通红,像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着,像极了他胸口的火纹图腾。 “赤焱之火,焚尽奸邪。” 赤焱军那句古老的箴言,到底来自明朝六扇门,还是遥远的战国时期,叶少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以后也没有机会弄清了。 他想起第一次选拔入赤焱军的午后,想起那些打架斗殴和花天酒地的日子,想起初次遇到小琼的怦然心动…… 仿佛一切都停止了,眼前闪过一幕幕、一道道昔日的光影和面容。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一瞬间可以这么漫长,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 可他还没仔细回味,突然间白光一片,风物尽失! 下一刻,他竟连死亡的痛楚都没有感受到,就再也没了知觉。 原来,一瞬间,竟然也只是这么短暂……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小琼了…… 第一章 孤城即墨 公元前279年。 齐国,深秋。 火红的朝阳刚刚爬出地平线,朝晖洒在荒芜的土地上,像是瞥了大地一眼——没有活人,没有麦田,只有漫山遍野的尸骸,只有了无生机的黄土。 五年来,这齐国的早晨没有一点变化。 朝阳早已觉得无趣,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向天际爬去。 阳光投向更远处,穿透晨雾,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中,照出一座方方正正的巨大城池,连绵数十里。 城外纵横交错,四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壕沟,残缺不全的尸体从壕沟里溢出来,冻得发青发紫,分不清死了多久。 阳光小心翼翼地越过壕沟,来到城墙下。 土夯的墙体上,斑驳陆离,血迹有深有浅,不知刷了多少年份。城门正上方刻着“即墨城”三个大字阴文,阴刻的笔迹里,填满厚厚的血泥,险些认不出来。 阳光片刻都不敢停留,一跃而上,照出一排排疲惫不堪的脸孔。 …… “今儿的阳光真冷啊。” 说话的是一名老兵,年近五十,发白的鬓发从头盔处露了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像荒野上的枯草。 “唔……”旁边一名少年模样的士兵,闻言立即站直了身子,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糊道:“唔……天……亮了,是不是该有粥食了?” 方才说罢,少年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老兵被少年逗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从去年开始,辰时已经没有粥食了,得挨到午时才行呢!” “午时……哎!”少年立即气馁,摸了摸肚皮,舌头在干裂的嘴唇上舔了一下,立即又啐了一口,把舔到的灰尘吐了出来。 “诶,拿着。”老者突然用胳膊肘顶了少年一下,伸手展开,手心里出现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菽饼。 “赵伯,你……”少年赶紧伸手捂住,惊得左右一看,确定远处的军士没有看到,这才放心下来。 在这座城池里,百姓私藏粮食,可是砍头的大罪。 “哈哈,拿着吧,你小子还没未长全,饿坏了身子,以后哪家的婆娘愿意嫁你?”老者说完,已经把黑色菽饼塞到了少年手里。 “赵伯……”少年哽咽了一下,还想拒绝,但肚子偏偏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终于不再推迟,一口将菽饼塞进嘴里,嘎嘎嚼着,这才将菽饼嚼碎,咽了下去。 咕噜一声,少年的肚子发出欢响,他自然一点没饱,但又担心赵伯再拿出一块菽饼来,立即转移话题道:“赵伯,你说大王什么时候带着咱们杀出去,打败燕国的狗贼呀?” “杀出去?”老者咧嘴一笑,“外面是三十万燕国大军,咱们才多少人?” “应该,应该有三万人吧……”少年立即气馁,因为这三万人,可是连赵伯这样的老弱都算上了。 “就算咱们只有三万人,跟燕人拼命,总比在这里等死好啊!难不成……难不成,我们还要再被围困五年吗?!”少年不甘心道。 “是啊,五年了。”老者面容苦涩,摇了摇头:“可燕国有那个人领兵,拼命不是送死吗?” 少年的脸色僵住,再不说话。 五年前,就是那个人,在一个月之内,连破齐国七十二座城池,战无不胜,带领燕国三十万铁骑,几乎踏遍了整个齐国。 如今的齐国,国破家亡,尸横遍野,除了苦苦支撑五年的即墨和莒城,再无立锥之地。 那个人,就是燕国的乐毅。 一个对齐国人而言,梦魇般的存在。 “乐毅,乐毅……”少年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身体瑟瑟发抖,觉得更冷了,突然,他眼神一亮,想起来什么,惊喜道:“对了,赵伯,咱们齐国的公子不是去楚国搬援军了吗,楚军一来,咱们一定还有希望的吧?” “楚国?哦,齐国公子……”老者恍然想起一个名字,眼神迷离地望着城外荒野,长长叹了口气:“你是说田子云公子啊,他半年前是突围去了楚国。可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还没有任何消息,恐怕,恐怕,恐,恐……恐怕!” 老者突然浑身颤抖,牙关不停地打战,双目也睁得快要裂开,死死盯着远处。 “赵伯,你怎么了?” 少年赶紧扶住老者,惊疑之中,他分明在赵伯睁大的眼眸里,看到远处倒映出的一片烟尘,人影倏然隐显,依稀可见旗帜猎猎,在风中撕扯。 “楚……楚军?!” “是楚军!楚军来啦!” 一声惊吼从城墙上远远传开,振起了晨鸟,吓走了晨雾,带着压抑数年的悲恸,传遍即墨城。 …… “楚军来啦!” “公子带着楚军,回来啦!” 一片死寂的即墨城突然间炸开,靠近城门的一片屋舍,人人争先恐后地冲出来,奔走、咆哮、狂喊、哭泣,冲撞着,踩踏着,争相奔上城楼,守夜的士兵根本挡都挡不住。 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城墙,望着地平线的一片烟尘滚滚,以及一面面越渐清晰的“楚”字大旗,疯了似的的呼喊着。 “楚军,真的是楚军!” “楚军来了!楚军终于来了!” “我们……我们,得救了!” 就像在黑暗中埋了五年的坛子,终于被摔破,悲痛再也按捺不住,成千上万人狂呼着,呐喊着。甚至有人已经热烈盈眶,趴在城墙上嚎啕大哭起来,顾不得被急忙赶到的军士,拖拽踢打。 …… “马将军到了,快让开!” 城墙上的数十名百姓,猝不及防下,猛地被一双大手推开,齐齐摔在两侧,中间走出一名异常粗壮的大汉。 这大汉有一个半人高,一身横肉,手臂有旁人的脑袋粗。他站在城墙上,露出的半截身子,简直就像墙体延伸而出的一部分。 此人就是即墨城的城守,马灞。 马灞举目远眺,望见即墨城外一片烟尘滚滚,数千骑兵追在一辆马车后面,向着即墨城策马本来。 这些骑兵都是清一色的土黄色装扮,胯下也是楚地产的鳖马,短腿后背,正是楚人的军队无疑。 而在楚军前方五十步,十余人拥着马车,正向即墨城挥手大呼,应该就是齐国的公子,田子云了。 “哼,楚国那些下里巴人总算来了!快放吊桥,开城门,迎接楚军!”马灞大手一挥道。 虽然来的楚军只有四五千人,对即墨城的局势只是杯水车薪,但既然有一支楚军能突围进来,就可能有更多的楚军能到来。 五国伐齐之战,一直中立的楚国,终于伸出了援手,即墨城,有救了! 马灞正沉浸在欣喜之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叫: “不好!是燕人,燕人追来了!” 这一句话立即将所有人的神经都牵紧。 众人纷纷挤到城墙上,果然望见楚军后方,倏然出现了一排黑色的骑兵身影,将近千人。这些骑兵人人身着开衽轻甲,手握长弓,腰配短剑,正是燕国的轻骑。 紧接着,出现了第二排,也是千人规模,接着是第三排、第五排、第十排……第一百排……第三百排…… 燕国的骑兵就像从地平线涌出来一般,无穷无尽,形成黑压压的骑兵大阵,席卷荒野,直逼楚军! …… “将军,快关城门!”一声喝令将马灞惊醒。 说话的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军官,只比马灞矮半个头,衣着简陋,目光深刻,丝毫掩饰不住英武之气,但右侧脸颊上却灼着一个齐文的“奴”字。 “荆鸿?”马灞惊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要把公子和楚军扔在城外不管吗?” “将军,如果燕人跟着楚军入城,后果不堪设想。”荆鸿沉着道。 “哼,这个事难道要你教我?”马灞冷冷盯了荆鸿一眼,又望向城外的马车,眼神闪了闪,咕囔道:“燕人与楚军尚有三百步的距离,若是楚军入城之后,关闭城门,再用箭矢射杀燕人,我既救了楚军和公子,又退了燕人,岂不是大功一件?” “将军,不可!”荆鸿决然道:“战场瞬息万变,岂可如此天真?如果楚军中混了数十名燕人,攻夺城门,就会让我军失去先机,等燕军一到,即墨城就彻底完了。不如将城门关闭,待楚军和燕人厮杀,再利用墨家机关……” “荆鸿!!!莫忘了你的身份,这里何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马灞怒吼一声,荆鸿两侧的军士立即惊得倒退几步。 “天真?我看你才是天真!哼,一介宋国败将,也敢在我面前妄论兵法。楚军中怎可能有燕人?!那跑的是燕人的胡马,还是楚国的鳖马,难道我马灞看不出来?就算鳖马有假,难道公子还能有假?!” “传令,开门,迎接楚军!” …… 第二章 齐国公子 即墨城外。 一辆马车发了疯似地拼命狂奔,车身抖得几乎散架。 马车四周,十几名剑客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冲着即墨城挥手大喊,声音几近嘶哑。 “公子宾天!放箭!” “公子宾天!放箭!” “公子宾天!快放箭!” …… 只可惜,十几人的呼喊声,就像海浪中的海鸥啼叫,瞬间就被涛涛马蹄淹没,回应他们的,只有墙上数千士兵的欢呼和挥手。 “沈将军,不好,城门打开了!”一名剑客惊叫道。 众人果然见到即墨城的吊桥缓缓降下,城门洞开,里面依稀有欢悦的人影。 “可恶,乐毅实在是太狡猾了,故意将我们驱赶到这里,诱骗守军!” 说话的是一名断臂大汉,眉目粗犷,仅剩的右臂提着一枚血淋淋的人头,策马奔在最前。 此人名为沈禾。 沈禾扭头望了望后方的楚军,目露恨意,当机立断道:“文童,快将公子抱出来!” “公子……公子……宾天……嗷……嗷……公子宾天啦……”文童是一名身材瘦弱的少年,十二三的年纪,此时驭着马车,已经哭成了泪人。 “你哭个甚,再哭公子能活过来吗!!!”沈禾怒道。 “那……那还能怎么办?”文童停住哭泣,抱紧怀中的长剑,显然被沈禾吓得不轻。 “自是将公子弃了!” “什么?!”文童惊得一颤。 沈禾冷哼一声,随手将人头丢向文童,唤了一人,翻身跳上后方的马车。 “你!你想干什么?!”文童被怀里的人头吓了一跳,更被沈禾的话吓出了魂,赶紧反身钻进车内,看到沈禾与另外一名剑客,已经将田子云的尸首扶起。 田子云面色惨白,双眉紧锁,即使死了,眉间仍有一股愤懑的怨气,显是死前胸中怒火难填,不甘气绝。 沈禾站在田子云身前,突然单膝跪地:“公子,对不住了,楚人背信弃义,投靠燕人。我等又中了乐毅奸计,被驱逐至此,即墨城万难之际,只有弃了公子明志,城中的守军方才知道楚军有诈!” 沈禾说罢,在木板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燕人之仇未报,沈禾来世再追随公子。” “不,不许你碰公子!” 沈禾起身时,文童已经挡在沈禾面前,哐地拔出宝剑,颤巍巍地指着沈禾:“你敢弃了公子,我就与你拼了!” 沈禾沉目不语,向前走去。 “不,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我就刺出去了!”文童的剑已经抵住了沈禾的胸口,手掌却剧烈地抖动起来,声线哽咽:“你……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我……呜啊!”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文童已经扑向田子云的身体,嘶声大哭起来:“公子……公子啊!” 一向坚毅果敢的沈禾,也被文童弄得面色动容,立在原地。 呜啊~ 文童却抓着田子云的双手,嚎啕大哭,哭得眼前一片朦胧,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上方传来一声低语: “小……小琼……是……你吗……” “公子,是我啊,我是文童……公子……文童……文童……” “公子?!” 文童惊然抬头,狠狠抹去眼泪,泪眼中分明看到田子云紧锁的眉头已经渐渐展开,双目微睁着,灌血了一般,死死盯着他。 那是一双难以言状的眼睛,眼中混杂着不甘、怨恨、迷惘和不尽的愁思,化成一条条血丝,刻在眼球里,看得文童触目惊心。 片刻之后,那眼球中的血丝才渐渐退去。眼神清亮下来,先是呈现出迟疑和茫然之色,其中又夹杂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意味。 文童一时愣住了,这种眼神,他从来没见过的。 紧接着,只见田子云的双目越睁越大,目眦尽裂,浑身也跟着颤抖起来,突然间,田子云猛地站起,发疯地狂吼着: “孟……孟岳,孟岳!” “公……公子……”文童不由呆住了。 “公子!你醒了?!”沈禾两人也惊诧不已。 此时站立着的“田子云”,慢慢镇定下来,但胸脯仍急剧起伏,心中更是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几乎让他窒息: “我……还活着……我没死?” 不,怎么可能,我不是被孟岳炸死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叶少云几乎不敢置信,女娲庙的爆炸还历历在目,背上仿佛还有一股热浪。但更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却像潮水一样倒灌进他脑中。他只觉得脑袋沉痛欲裂,疼得要炸开,一颗心脏也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我真的没死?!” “田子云?我是田子云?!” 呲! 叶少云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右脸颊一热,他身旁的剑客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后脑上还插着半截箭矢。 “公子小心!”沈禾反应最快,已经拽住田子云和文童,伏倒下来。 叶少云惊恐之中,伸手摸了摸右脸,满手红彤彤的鲜血,黏兮兮的,还能感受余温。 “这不是做梦,我,真的没死。” “公子,快弃了马车,燕人攻城了!”沈禾将惊魂未定的田子云推了出去。 此时的叶少云仍是恍如梦中,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还未消化脑中的信息,方一踏出车门,强光一闪,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只见苍莽的原野上,寸草不生。 五百米开外,一道巨大土墙,突然拔地而起,像横卧在原野上的天降巨牛,连绵十余里,硬生生隔断了他的视线。 天地莽莽,除开土墙外,别无一物。 叶少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城墙,如此仰视着,就如山岳一般,恐怕后世最大的永安古城,都不及眼见的一半。 在远处的土城上,人头攒动,无数人呼喊奔走,数不清有多少弓箭,闪着点点寒芒,正对准了他身后的方向。 除此之外,许多奇奇怪怪的塔楼、井阑、说不清的木质建筑,像一只只野兽,扒附在城墙上,像城池武装起来的獠牙。 整座即墨城,此时正如临大敌一般,充满了恐怖的威压,让叶少云有一种瞬间会被射杀的错觉。 就在此时,突然! 叶少云得身后呼啦一阵,如山呼海啸,紧接着传来吱嘎的一阵巨响,那是数千人同时搭弓拉弦的声音,绷得土地都快扯断了! “放箭!” 呼,一片阴云从叶少云头上掠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飞向即墨城,登时溅起一团团血雾! 远处的城墙立即混乱不堪,像一群蚂蚁在城墙上乱窜,嚎叫着,踩踏着,不断有人跌下城楼。 “变阵,勇士出列!” 又是一声大喝,叶少云惊得扭头望去: 只见原本跟在后方奔跑的,短腿厚背的楚国鳖马,突然分列两侧,中间青骢闪现,奔出数百匹长腿细背的胡马! 胡马鬃毛密长,头大额宽,马上都是清一色的骑兵,人人穿着开衽的轻甲,手持长戈,下身盖得严严实实的,与外围的楚兵截然不同。 “胡马,是燕人的胡马!不好,这些是燕军死士!”沈禾也站到了田子云的旁边,惊恐道。 第三章 置之死地 燕军死士,天下闻名。 燕军的死士每逢战斗时,就会用麻布将下身绑在马上,然后手持长戈,冲入敌阵。 这样一来,即使骑兵死了,也不会坠到马下,战马就会不断往前冲,直到死亡。 这种特殊的对战方式,在两军对垒时,用来冲切敌方的阵型,十分有效。当年乐毅就是凭借着燕军死士,在济水一战,杀得齐国的六十万精锐部队,七零八落,一败涂地。 …… “如果被燕军死士冲入城中,即墨城就完了!” 沈禾的话音刚落,这批燕军死士已经如蟒蛇吐信,瞬间从楚军中电闪而出,如同一只匕首,朝着即墨城笔直刺去! 即墨城终于反应过来,但跟在燕军死士后方的楚国骑兵,不停地拉弓射箭,漫天箭雨压得城墙上惨叫连连,根本无法反击。 叶少云回过神来,推了旁边两人一把,大叫道:“快,砍断马车,向西逃!” “砍断马车?”沈禾怔了一下,顿时恍然。 若是将马车弃了,以众人的马力,楚国的鳖马自然追不上,燕人又急于攻城,那会顾得了他们? 只是,这样的话,即墨城就会被燕人攻陷,五年死守,败于眼前,那种感觉,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可他们留在此处,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只有沿着公子所指的方向,向西逃往莒城,才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不顾即墨城的安危吗?公子何时变得如此决然?”沈禾呆了一呆,也无暇多想,当即招呼众人,将马车缰绳砍断。 田子云的马车是四马共驭,车辕厚实,缰绳众多,为了不降低马速,几乎众人齐上,才将绳索砍断。 扑通一声,脱缰的马车失了平衡,不停翻滚,追在后方楚军措手不及,撞在马车上,撞得人仰马翻,当场就有十几人被乱马踏死。 趁着这一间隙,田子云等人已经换上了轻马,转而西行。 众人看到田子云苏醒,无不精神大振,纷纷策马跟上,文童更是在叶少云身后,拼命追赶。 “驾!” 叶少云一夹马腹,如箭飞出。 脚下颠簸的战马,耳畔呼啸的风声,还有后方的喊杀怒骂,一切都如此真实,却又恍如梦境,说不清,道不明。 “孟岳——!小琼——!!!” 叶少云突然放声大呼,疾风撕扯着他的发,像是重生后的狂舞,更像是被命运拨弄着,在风中四散。 前世的小琼,三日后就要嫁作他人,难道就这样,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吗? 叶少云正沉思间,突然觉得脑后一凛,当即俯下身子,一股劲风掠过,箭矢擦着他的头皮,射向前方。 但两侧却传来了惨叫声,有五六名剑客被射下马来,一名呜呼。 “不好,燕人追来了!”文童也险些中了一箭,惊地大叫。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支百人规模的胡马,正紧紧缀在众人后面,不时拉弓射箭。 胡马中,为首的一骑,最为突出。 此人却是一身重甲,全身每一处都用铁质的盔甲包住,护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狭长的马脸,颧骨高耸,眼眶深凹。 要知道,自从乐毅进入燕国之后,大兴骑兵改革,燕国的骑兵都改成了轻装,效仿胡人,便于骑马射箭。马脸骑兵的一身重甲,是旧时的燕国骑兵才会使用的装备。 叶少云回头看了马脸骑兵一眼,立即认了出来: “燕国大将,骑劫!” 半年前,田子云正是出其不意,袭击了骑劫的守军,才逃了出去。 骑劫见田子云望来,气不打一处来,拔剑怒指:“田子云,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叶少云哪敢理会骑劫,赶紧慌忙逃命。 骑劫一拍马股,紧随在后。 “将军,乐大将军有令,此次攻夺即墨城,分秒必争,咱们还是……啊……” 骑劫身旁的一名将领话未说完,就被骑劫抬手一挥,斩在马下。 “乐大将军,乐大将军!你们眼里只有乐大将军,可还有本将军?!可还有燕太子?!” “田子云!”骑劫狠狠盯着前方的身影,怒不可遏:“半年前走脱了你,害我背负败将之名,受尽乐毅的耻辱,害得燕太子抬不起头来!今日,我不但要杀了你,还要攻破这座连乐毅五年都打不下的城池,让那些人都瞧瞧,我骑劫,哪里不及乐毅?!” “给我全杀了!” 骑劫一声喝令,骑兵立即散开阵型,从左右两边围堵田子云,渐渐逼了上去。 又是一阵箭雨横扫,田子云身旁的剑客,纷纷倒地,只剩下七八人。好在众人虽然仓皇逃命,却保持着稳固的阵型,没有被追上。 “公子,燕人擅长骑射,我们在这样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沈禾驱马靠近田子云,他的右肩已经中了一箭,但右手仍紧紧提着那颗人头。 叶少云点了点头,但后面的骑劫似乎咬死了他,除了拼命逃窜,还能有什么办法? “公子请看!”沈禾提起人头,指着即墨城的方向,“我们只要奔到城下,再沿着护城河往西奔逃,就可以在即墨城的箭矢掩护下,求得生机!” “什么?!那里不是箭矢最密集的地方吗?”文童听到沈禾的声音,在后面惊叫道:“要是被燕人攻城的箭矢射中了,那怎么办?” 沈禾沉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此计。” “这算是什么计策?分明是送死嘛!”文童大叫。 叶少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沈禾,他对古代的战争不甚了解,但在赤焱军中执行惊险任务,也不下于千次了,立即捕捉到沈禾话中的精要处:逃到即墨城下的计划,看似凶险,实则是创造地利,转被动为主动,以达到绝地反击的条件,这不附和赤焱军的作战理念吗? 只是,这一招非常极端激进,非是战场老将,绝对想不出来。 叶少云想起了,沈禾在随田子云入楚之前,曾是即墨城的守将,守了即墨城将近五年之久,战场的经验,可谓老道。沈禾走后,才是一个名叫“马灞”的裨将,担了守城之职。 他再扭头看着身旁的这些剑客,这些人虽然个个浑身血迹,但均是目光精砾,剑术精湛,没有一个庸才。 想来也是,半年前能杀出重围的,那个不是怀有傍身的技能? 叶少云望向即墨城的方向,那里,早就变成一片人间炼狱: 城墙上,有如下雨一般,掉下一具具齐兵尸体;城墙下,有如伐木一般,倒下一排排楚军将士;城门处,人马相踏,燕国死士踩着同伴的尸体,像一柄利剑,缓缓插入城门! 哀鸿遍野,喊杀震天,随着燕军死士的一阵欢呼,即墨城门终于失守! 后方的楚军拥嚷着,冲过吊桥,也向城门奔去! 那里,已经成为战争的核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叶少云拔剑高挥,直指城门:“改道,即墨城!” 第四章 墨家机关 即墨城上,齐国的射手不停被杀死,又不断有人补充上去,接着扑倒,又补充上去,形成人肉拉锯战,十分惨烈。 可唯独在主城楼外,站着三百多名箭手,与数千楚军对射,几乎没有一人倒下。 在箭手的前方,站着一排排赤脚的墨衣武者。 武者人人手持盾牌,架在土城墙上,层层叠叠,左右延伸,形成巨大的曲面屏障。 这些盾牌造型奇特,有半人高,通体黑色,六角形,牌面外翻,像一把被风吹翻的雨伞。在伞面的中心处,还钉有一指厚的铜片。 楚军的箭矢射到盾牌上,正好顺着外翻的斜面向心收拢,被中心的铜片挡住。 更奇特的是,在每面盾牌边缘,均有一突一凹两处卡槽,盾牌彼此铆合,连成一片,形成墙体一般的屏障。 三百多名箭手,就躲在盾牌之后,三人一组,通过盾牌连接处的间隙,轮番上前射箭。 只见箭矢簌簌飞出,像城门飞泄而出的瀑布,连贯又密集,扫得城下一片哀嚎。 …… “荆将军,你的这些将士,箭无虚发,人人都是射箭的好手!”一名老者捋着白胡子,赞叹道。 这老者也是赤着双足,身着一袭墨袍,但身形矮胖,肚子已经将袍子撑得鼓了起来。 荆鸿向这名老者拱了拱手,恭敬道:“窦大师过奖了,全靠墨家的‘不攻盾’,否则我这些将士,不知已经死伤多少。” 荆鸿所说的将士,正是这三百名射手,只是这些射手的脸上,也灼着一个“奴”字。 “那是!”一名少女站在白发老者旁边,冷冷哼了一声,道:“守城确实是墨家的功劳最大,若没有墨家,这座城池不知死了多少人,攻破多少次了!” “雪儿,不得胡说!”白发老者制止道。 “窦伯伯,雪儿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少女踏步上前,指着旁边的马灞,质问道:“像马将军这样,将城门大开,欢迎敌军进来,不是将即墨城推向死地吗?这城池还怎么守?” 这少女名为石雪,穿着一身白衣,脚上趿着布鞋,与其他墨家弟子截然不同。 但她这一身穿着也是朴实无华,只在腰间挂着一个竹编的精致鸟笼,束出姣好的腰身,天然去雕饰的秀美五官,透着一股英气。 她口中的窦伯伯,自然就是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本名窦工伯,乃是墨家一派的墨工长老,精通墨家机关术,人称“窦大师”。 墨家自两百多年前由墨翟所建,历经百年的发展,因流派和专攻不同,渐渐分为三支,分别是主张剑法侠义的“墨侠”、主张机关术的“墨工”,以及主张政治变更的“墨辩”。 墨家三支相争百年,互不融合,直到十年前,墨侠一派出了一名集大成的巨子——石庚,才将三支墨家统一,重归墨门。 石雪正是石庚之女。 只不过,石庚此时正率领另一批墨家弟子,守护莒城,即墨城的墨家弟子,自然归窦工伯统领。 “石姑娘,本将军……这不是,救公子心切吗?哪想到那些楚人这么卑鄙,竟然投靠了燕人那些狗贼啊!”马灞忍着怒气,却不敢对这少女有丝毫脾气,别看城中的墨家弟子不到五百人,但若没有这五百人,即墨城早就在五年前沦陷了。 “公子?你说那个田子云?!你不说就算了,说了我……” “雪儿!大敌当前,别忘了巨子的嘱咐!”窦工伯瞪了石雪一眼,这个少女真是让他头疼,只能搬出巨子来。 “哼,雪儿说的不在理嘛?”石雪还想反驳,但看到城下已经有一支燕国死士冲入,自知形势危急,狠狠瞪了马灞一眼,不再说话。 马灞早就憋出了一身冷汗,城门失守,简直就是天塌下来,眼看即墨城就要彻底完了,这些墨家弟子还在这里说长道短?! 正是以为形势不对,马灞才立马请出墨家主导大局。 这样一来,即使城门有失,那也要算墨家弟子防守不力,不会是他一人的过失。 “窦大师,燕人已经进城,要是再冲入城区,即墨城就要完了!”马灞忙道。 窦工伯没有理会马灞,而是转头望向荆鸿,后者点了点头,道:“燕国死士已经有一半入城,正是伏击的最好时机,荆鸿和将士们,随时听窦大师差遣。” “恩,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断之首尾,陷之死地。”窦工伯捋了捋白胡子,突然抬手喝令道:“谷武,放箭!” “诺!”一名高大的赤脚武者站了出来,手持长弓,右手捏着一支奇特的箭矢。 这支箭的箭头,比寻常箭矢大上三倍,头部镂空,里面镶着一块薄铜片,有如哨子,乃是窦工伯独创的“响云箭”。 “师兄,给我吧,让我来!”石雪毕竟是少女,有了少女的玩性,突然从谷武手中抢过响云箭,接着取下背上的长弓,瞬间拉成满月。 她指间一松,一支利箭电闪而出,在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尖啸! 声音响彻云霄,连下方厮杀的三军,都惊得抬头望天。 下方守城的齐国听到哨响,突然一哄而散,齐齐退到退入城区内,露出中间的空地。 燕国死士失去了阻碍,像决堤的潮水,长驱直入,眼看着就要漫向城区! 突然间,只听得轱辘轱辘的声响,大街小巷里人影闪动,数百辆刀车从街道里奔驰出来,刀口向外,一片寒光,朝燕国死士撞去! 所谓刀车,乃是在一种守城的车辆,车有两轮,车体前方是一整块厚重的木板,三人高,一人宽。木板上装有24把刀片,每把刀片有手臂长,普通人要是被车撞上,必被切成碎肉。 而在木板后方,还有一道可以推移的长辕,四周密封,仅留一个后门,可供两名士兵躲在里面,推车前行。 数百辆刀车一出现,立即堵住了燕军的所有去路。 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燕军死士,措手不及,人马冲撞在刀车上,当即被数十把刀片钉死,切得四分五裂! 后续涌来的人马又继续冲撞,将刀车的阵型冲散开一些,但街巷中立即有刀车冲出,将阵型紧拢,围得水泄不通,将燕国死士死死逼在城门处。 不到片刻,满地都是切碎的人马肢体,刀车上也挂满了死尸,一片血流成河。 尸体越堆越厚,渐渐就堆成了一面小坡,偶有几骑燕国死士踏着尸体,越过刀车,落到城区,但立即就被街道冲出来的齐兵扑杀了。 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骑兵冲过刀车,隐隐有冲破阵型的气势。 就在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晃了晃!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原本大开的即墨城门,突然落下一扇厚厚的青铜巨门,重达万斤,一名驰到中途的燕国死士,连人带马,直接被压成了肉泥! “墨家的万斤门!” “传说是真的!” “完了,我们被困住了!” 城中的燕国死士,突然一阵惊慌骚乱,开始四下乱冲。 但这阵混乱方才兴起,城上倏然闪出一排排射手,箭如雨下,就将燕国死士尽数射杀。 …… 城墙主楼。 窦工伯面色沉重,捋住胡子的手停住了,轻轻叹了口气:“这场战争,何时才是尽头?” 石雪也捂住了嘴,秀眉紧蹙,纵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即墨攻防战,但面对这样的场面,还是令她有些犯恶。 “恐怕,只要乐毅一日领兵,我们就没有逃离的机会。”荆鸿收起弓箭,目光投向城东的一片破旧住宅,喃喃道。 “太好了,墨家机关果然有用!”马灞却两眼发光,兴奋道:“窦大师,大门已关,即墨城就没有危机了,让我们杀了那些楚国的叛徒吧!” 窦工伯一声暗叹,挥手向谷武示意。 只听谷武一声大喝,守在城墙各处的墨家弟子,两两成对,将一辆辆三角形的巨大床弩,推至城墙外。 这些床弩有如牛车,一人多高。床弩下装有三个轮子,上方嵌着巨大的机匣,机匣内装着七八支弩箭,每支弩箭都有三米长,枪杆粗细。 机匣后方,装有两轴,轴上用藤条作弦,辘轳引弦,形成巨大的弹射力。 机匣的前方,还有两块竖起的木板,挡住前方射来的箭矢,木板中间,留有弩箭射出的缺口。 一百多辆床弩突然探出墙头,犹如一只只尖锐的爪牙,原本已经堵塞在城外的燕楚两军,立即一阵慌乱。 “拉弦,放箭!” 谷武一声令下,城门上顿时响起嘎吱嘎吱的拉弦声,像是搅碎了骨头一般,紧接着犹如炮响,一支长箭破空而出,直射下方敌军! 刺啦一声! 长箭射穿第一名楚军的胸口,将其贯穿而死,紧接着射中身后一人的肩膀,带着身体射透出去,又将后方一人的肚子射中,三人成串,在半空中飞出十米,撞倒了数人! 四周的楚兵被这惨象惊慌了,吓得四散逃逸,蜂拥着从吊桥上倒退回去,无论后方的军官怎么吼叫,都止不住去势。 一时间,吊桥上挤得人仰马翻,跌落大半。 秋季的护城河已经干涸了,落水的士兵在泥泞的河床里奔走不快,立即被城上的箭矢射死,鲜血又将河床流满。 砰砰砰,城墙上传来更多破空般的炮响,弩箭撕裂长空,射向下方! …… 第五章 狩猎开始 即墨城外,以叶少云为首的六骑,始终保持着锥字阵型,冲杀前方退散回来的楚军,直奔护城河。 “公子,墨家的‘万斤门’已落,除非燕人利用云梯,否则再没有攻破城门的可能了。”沈禾指着远处巨大的铜门道。 叶少云举目远眺,果然看到城门处一面青绿。 那个巨大的铜门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整块浇铸的青铜板,通体没有一丝缝隙,像小山一样,独断了城门内外。 城外的燕楚两军,兵败如山倒,在满城箭矢下拼命逃窜。冲入城中的燕国死士,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吁~ 叶少云冲到护城河边,勒马而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万人规模的古代战争,其凄惨壮烈,丝毫不亚于后世的火器战争。 古代战争以攻夺城池为目的,后世战争以攻占城市为目标,战争经历了数千年,但攻城猎地的本质,并没有丝毫变化。 只不过,在没有飞机火药的年代,城墙对于古代战争起到的作用,几乎几决定性的。这也是为何,即墨城仍能在这样的危机下,反败为胜,靠的正是城池塑造的天险。 可惜,这次燕楚两军,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再也无法对即墨城构成威胁,这一仗,算是彻底败了。 叶少云放眼眺去,数里开外的原野上,一片黑压压的燕国骑兵,果然已经停驻不前。 一排将领立在前方,分列两侧,当中一名大将岿然不动,有如石像,向即墨城望来。 明明相隔如此之远,叶少云像被对方贴着眉目上下扫视了一眼,浑身都泛起寒意。 “乐毅!” 众人惊呼,这个名字像有魔力似的,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就算是乐毅又怎么样,这次进攻,还不是损失巨大?”文童小声道,眼神却盯着地面,不敢看远处。 沈禾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死伤最多是却是楚人,燕军并未伤到根本。不过,乐毅这次用兵确实古怪,以他的秉性,必会精心布局,步步为营,怎么会采用这种激进的打法?” 叶少云自然回答不了沈禾的问题,他对乐毅的了解,完全是基于田子云前世的记忆。但那些记忆里,只有漫长的、荒芜的、无穷无尽的守城和企盼,那种黑暗岁月里留下的绝望感,让他不寒而栗。 “骑劫追来了!”有人惊道。 叶少云的目光转向后方,一片溃散的楚军中,果然冲出了五六十骑胡马,为首的正是骑劫。 但骑劫的一行人显然也成了城上箭矢的攻击对象,一路追来,已经折损了不少。 此时骑劫正一路拔剑挥砍,喝令楚军回杀,但军心涣散,哪有人肯听他指挥。 “这人真是烦人。”叶少云皱眉道。 “公子先走,只要过了河床,骑劫必然不敢深追。”沈禾将人头系在马上,拔出了一柄阔剑。 “文童也可以断后,公子快走!”文公双手握住长剑,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 其余众人,也纷纷走马而出,将田子云护在后方。 铛! 叶少云忽地抽出宝剑,他的手指在剑身并指划过,捋过一条条细密的鱼纹,感受着指间传来的那种冰凉触感。 前世在军中摸惯了各色枪支和军用匕首,已经有多久没有使用过长剑了? 上一次,应该还是在宫本大师的剑道武馆里吧? 呼呼,叶少云随手舞了几下,青铜剑呼啸有声,十分锋利,只是手感略轻了一些,没有日本钢刀的那种厚重的劈砍感。 沈禾看着田子云的动作,疑惑道:“公子?” “我田子云,生平最讨厌被别人追着,从来只有我打别人的份,还没有别人打我的份!不知好歹的家伙,一定要教他做人!” 驾! 叶少云突然策马而出,宝剑割开长空,朝着骑劫的方向笔直冲去! …… 另一侧。 “将军,乐大将军收兵了!”骑劫身侧的一名将领说道。 骑劫闻言吃了一惊,望向右后方,乐毅果然已经停住,骑劫恨得咬牙切齿: “此战我是先锋,战不过,主帅虽然有罪,但我亦脱不了关系,这一战折损的都是太子的人马,以后要如何面对太子?” “那乐毅明明可以携带云梯、木幔来攻城,为何只是率三万骑兵过来,难道他这一次根本就不想攻城吗?” “不好,难道乐毅是料到此次攻城会失败,才故意让我打头阵?!” “乐毅,你好狠毒!不仅算计了楚军,连我和太子也算计了!” 骑劫越想,牙根咬得越紧,眼中几欲喷火。 “将军,不如我们也撤吧,楚军已经没有指望了。”旁边的将领提醒道。 骑劫如今失了后援,心中又起猜忌,信心早就动摇,正有撤退之意,突然,眼前明光一晃,一道人影倏然出现在他面前。 “田子云!” 骑劫吓得大叫,他以为对方逃命还来不及,哪想到田子云竟敢反杀过来! 换在平时,骑劫根本不会被偷袭,但因他的视线被大量楚军扰乱,又没有料想到田子云会有这般胆量,等到他反应过来时,田子云的宝剑已经向他砍来。 带着战马的惯性,田子云的全力一劈,呼啸带风,霹雳如电! 哐,骑劫仓促挡了一剑,震得虎口发麻,整个人向后仰倒,头盔被田子云一剑扫过,甩飞在空中。 扑通一声,骑劫滚摔到马下,避过了田子云的后招。 田子云一击得逞,战马从侧面冲出,又挥剑砍倒了两人。 “给我杀了他!” 骑劫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狼狈地嚎叫着。 数十名燕骑立即冲出,追向田子云,却被赶到的沈禾等人冲散,又砍杀了一阵。 骑劫怒不可遏,刚要翻身上马,突然一声呼啸传来,一支长弩破空而至,直接将他的战马射穿,钉死在地上! 就在这时,城门响起的咚咚的鼓声,即墨城另两侧的城门,突然打开,冲出两支黑甲红衣的骑兵,浩浩荡荡杀来。 “将军,快撤!”燕国骑兵蜂拥而上,将骑劫救了下来,仓皇逃去。 鼓声越响越烈,两支齐国骑兵,像两把利剑,在原野上交叉横扫,绞杀着燕楚的逃兵,一片大胜。 但齐国的骑兵追到城防圈的地方,立即就停住了。五百步开外的地方,正是乐毅的三万燕国骑兵。 齐国的将士就这样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对峙着、怒喊着、欢呼着,想要将这些燕国人从这片土地驱逐开去。 远处的骑兵大阵,却像长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这些燕国骑兵,人人一手勒马,一手按剑,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怒骂的齐军,仿佛随时能奔驰出去。 秋风轻轻在燕军上空拂过,小心翼翼扯着“燕”字大旗,生怕发出过多的声响。 然后兜转了一阵,秋风又转到大阵前方,险些撞上居中的一名将领,立即吓得俯到马下,惊得满地的枯草一阵乱颤。 马上的将领,身形如岳,目光如渊,一股肃杀之气,从身上散发出来,更有气吞如虎之势。 此人正是燕军的统帅,乐毅。 乐毅两侧立着十多名将领,其中一名将领走马上前,右手按在左胸,向乐毅俯首道: “恩公,猞猁的爪子已经伸到猎物的肚子里,猎杀,开始了。” 这名将领说话的口音十分奇特,说话时像嘴里含了石头。他的发型也是奇异,脑袋剃成秃瓢,只在脑后留一条鼠尾巴似的辫子,袍子也是左衽,是典型的胡人装扮。 “恩。”乐毅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即墨城,投向远处的山岳,小半晌后,突然道:“大王那边如何了?” “回父亲。”一名少年模样的将领,立即上前,恭敬道:“使者已经见过大王了,但来信说大王的身体有恙,郦王后劝大王留在宫中养病,启程的时间……暂时还未定下来。” 胡人将领咦了一声,惊道:“还未定下来?恩公,要是错过了时间,恐怕……” “不必等了。”乐毅抬起手,目光收了回来,缓缓道:“大王看不到的,我会为他见证,这一切,我会亲手结束的。” “恩公?!难道您要亲自……” “父亲!!!” “日落之时,就是杀戮的开始。秦开,草原上的狼,开始狩猎吧!” “是,恩公!”胡人将领的身子俯到马颈上,眼中闪起灼热的光芒。 第六章 希望破灭 即墨城。 燕军已经退去,北侧的城门,已经成了人间炼狱。田子云在马灞的带领下,从东侧的城门进入。 经过厚重的城门时,叶少云特意丈量了下: 即墨城的城门,有近三层楼高,十米宽,可容四匹马车并行通过。仅是城门的厚度,就接近半米,两侧充当门轴的立木,也有一人粗细。 如此巨大的城门,一旦打开之后,至少需要二十名力士合推,才能将城门彻底关上。 当然,城门也是厚重,越是易守难攻,攻城的一方想要破城而入,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不过,最让叶少云吃惊的,还是位于城门顶部的一道黑色深沟。 这道深沟呈长条状,与城门等宽,将城门生生切为内外两段。深沟内光泽闪动,隐约可见一整块厚实的青铜,有如小山,正是即墨城的“万斤门。” 传闻“万斤门”是墨家弟子耗尽三年时间炼铸,重达一万一千六百斤,即墨城中一共有四道万斤门,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处方位。 万斤门一旦落下,形成天关,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已不是人力可以驱动,必须通过城门顶部的巨大轱辘转盘,合百人之力,才能将其再次升起。 叶少云从万斤门下经过时,只觉得顶上有如山岳,随时会掉下来一般,不由暗暗夹了马腹,快速通过。 沈禾也注意到了万斤门,转向马灞,问道:“马将军,为何只见你,却不见墨家弟子和那位宋国人?” “宋国人?”马灞怔了一下,奇道:“墨家弟子都跟着窦大师在北门修缮守城机关,不知沈将军说的‘宋国人’,姓甚名谁?” “我也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只是看他一身军装,脸上有个‘奴’字,猜测多半是宋人。”沈禾道。 马灞哦了一声,道:“充军的奴隶中,宋国人最多,这么猜测也不无道理。不知沈将军为何会突然对一名下贱的奴隶感兴趣?” “下贱的奴隶?”沈禾摇了摇头,“马将军此言差矣,英雄不论出身,就算是奴隶又如何?当年孙武将军不也是奴隶出身?那位宋国人在追击逃兵时,箭无虚发,身法高明,而且此人深谙兵法,擅于布局,北面逃窜的楚军,几乎没有一个活命。这样的人才,马将军要好好重任才是。” 叶少云这时候才把握到沈禾这番话的用意:沈禾已经不是即墨城的守将,对城防的人事任用,当然干涉不了,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为马灞举荐人才。 没想到马灞却一拍脑袋,大怒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人了!那个可恨的宋国奴!” “马将军,怎么了?”这次连叶少云也觉得奇怪。 “唉!公子你有所不知,那个宋国奴本名荆鸿,乃是我的一个副将,负责城北的城防。今日就是他擅开城门,险些陷即墨城于危难之中!幸亏有墨家弟子相助,即墨城才有惊无险!我本打算重罚荆鸿,看在他救公子心切,又杀敌有功,这才没有发落。” “不过,公子。”马灞压低了声音,又道:“您也知道,七年前大王灭了宋国之后,宋人才被我们强行掳来,心中必有怨恨,宋国奴都不可轻信。” 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沈禾听的。 沈禾双眉皱了皱,显然对马灞这番话并不完全认同。 “大公子在此,都给我让开!”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接着啪啪两声,是马鞭抽打的声音,立即有几人抱头嚎叫。 “住手,你们怎么打人了!”文童冲上前去,拽着一名领队的守军,质问道。 “怎么回事?”马灞喝令一声,前方领路的守军立即散开,露出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原来在叶少云入城的主路上,已经站满了人,将众人前行的街道堵住,惹得守军发怒。 这些人大多衣衫破旧,乃是城中的百姓,有些人更像是从其他地方一路奔跑过来,衣衫上还磕沾着泥土,不时喘着粗气。 只是,此时此刻,在这些人的脸上,无不刻着相似的表情:一种像气球一般,一扎就破的表情。 “大胆,你们都堵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要挡大公子的道吗?”马灞搬出田子云的名号,怒骂道。 但这一声怒吼只将人群喝退了几步,多数人还是那样站着,望着,并未离开。 “你们这些刁民!” “住手!” 马灞正欲下令士兵动手,被叶少云一把喝住。 “公子。”沈禾看了看叶少云,欲言又止。 叶少云点了点头,隐隐猜到什么,策马缓缓上前。 “大公子。” “公子……” 人群一片骚动,但并未有任何欢迎的欢呼和蜂拥,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沉默和望眼欲穿的眼神,看得叶少云有些不安。 “诸位。”叶少云扫视了一圈,心中已经做了决定,双手作揖道:“不知田子云有什么可以效劳?” “公……公子。”一名干瘦的老者慢慢走上前来,在离叶少云十步远站住,看了叶少云小片刻,才小心道:“公子,真的……真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叶少云只觉得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仿佛他一开口,就可以决定所有人的悲喜,所有人的希冀。 这种莫名的压力感,竟让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啊,楚人背叛了。 田子云突围到楚国求援,失败了。 即墨城,没救了。 他们还能守多久,还得守多久,五年,十年,还是明天? 没有经历过漫长等待的人,是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受的。 这些人此时的眼神,像极了叶少云曾经救过的一批批人质,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越是经历绝望和恐惧,对生存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哪怕只是幽暗地牢里透下的一道光,都会让这些人惊喜若狂,萌发出强烈的斗志。 但这些人,往往也不堪一击,那道光一旦消失,就会摧毁他们日期月盼、积攒下来的所有信念。 而叶少云,此时就是决定那道光的人。 “公子?难……难道……”老者明白了什么,声音突然变得颤抖。 人们看到田子云的沉默,更多的人读出了答案,开始有人黯然离开,有人摇头哀叹,更有人放声哭泣起来。 “妈妈,我们是不是快要死了?”一个小女孩倚在母亲怀里,紧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想要寻求一点安全感。 “不会的,琼儿会活得好好的,妈妈也会活得好好的……” “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没哭。”说话的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忍不住又看了叶少云一眼,抱起女儿,快步走开了。 “还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马灞啪地一挥马鞭,顿时驱赶出一条道来。 文童露出厌恶的表情,低声咒骂了马灞一声,走到叶少云旁边,关切道:“公子,您没事吧?” 叶少云望着那个小女孩的背影,摇了摇头。 即使占据了这具身体,叶少云也从未觉得,自己就是田子云。 他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不是田子云,这里的一切,似乎一直都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感受到田子云面临的压力:楚人背叛,无颜面对即墨百姓,无颜面对自己,那种自责和绝望,肯定折磨着田子云,让他死不瞑目。 可是,那是田子云的事。 即墨城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琼儿,小琼……” 叶少云唯一相见的,只有小琼,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小琼,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 半个时辰后,叶少云等人终于进入了市区。 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叶少云沉默不语,众人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 马灞一路看了看沈禾,又望了望叶少云,欲言又止。 “马将军,有话就说罢。”沈禾冷冷道。 沈禾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深有芥蒂,他知道身为守城之职,马灞完全可以在田子云入城之前,就驱散人群,避免刚才发生的一幕。 但不知是马灞有所疏漏,还是刻意为之,竟让公子如此难堪。 “嘿嘿。”马灞发现了沈禾态度的转变,立即堆起笑脸,道:“沈将军,我看这次攻城的虽然有楚人,但数量并不是太多。末将猜想,是不是乐毅收买了部分楚人,或是找人来扮的?想要扰乱即墨城的军心……” “马将军。”沈禾提起手中的人头,睨视着马灞,道:“你可知,沈某手上这颗人头,是何人的?” 马灞早就注意到了,但一直以为是哪个敌军的首级,并未太在意,“还请沈将军赐教?” “熊沂!” “什么?!”马灞脸色瞬间刷白,有如晴天霹雳,“这是楚国太子的人头!!!” 第七章 平宋府邸 “你们……你们怎么把楚国的太子杀了啊?!完了,这下完了!楚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这下即墨城可怎么办!”马灞懊恼不已。 “怎么,难道马将军还在等楚国的援军?”沈禾奇道。 “噢,当然!”马灞吃了一惊,像失了魂似的,急道:“不不不,楚人已经投靠了燕人,怎么会来救我们呢?” 叶少云等人相视了一眼,均觉得马灞这个说辞有些古怪,但又找不到是什么原因。 “咦,这条路不是通往宫里的吧?”文童突然道。 即墨城的王宫位于城市中心,众人由东门而进,理应往西南方向走,但一路走的都是西北方向,正与王宫背道而驰。 “马将军,你是路痴吗?你不会是想把我们再送到城门口吧?”文童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啊!”马灞还在刚在的思绪中,听到“城门”两字,又是吓了一跳,赶紧道:“小兄弟误会了,公子刚刚经历过大战,人马受惊,末将当然要送你们到公子的府上稍作休憩。至于大王那边,末将已经派人去禀报了,相信很快大王就会亲自前来,迎接公子入宫。” “这还差不多。”文童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稍稍解气。 “公子,那个……”马灞突然转向田子云,一脸歉然道:“燕人刚刚退兵,北门还有诸多后事要处理,末将身为守将,应当亲临督阵,不然怕……怕出了乱子。前方就是公子的‘平宋府’了,要不,某将就送公子到这里吧?” “嗯?”叶少云稍感意外,但立即点了点头,召唤了身旁两名剑客过来,吩咐道:“刚才我们在城外仓皇逃命时,有些兄弟被射落马下,受了重伤,但也许有些还有一口气在,你们正好跟随马将军出城,将那些兄弟们救回来。” “诺!” “这……”马灞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公子放心吧,末将自会安排。如果没有其他事,末将就先告辞了!” 说罢,马灞领着叶少云的两名剑客,匆忙往城北赶去。 “说走就走,这个人还真是奇怪!”文童插着双手,斜视道。 哎呀,文童突然被用力推了一下后脑勺,一个踉跄向前,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救你话多,还不带路!”叶少云收回右手,笑骂道。 “啊,是,公子!文童错了。” “哪错了?” “文童不该只骂这个胖子的,文童连他老爹一块骂,谁叫他老爹生出这么一个大蠢货。” “他哪里蠢了?”叶少云问道。 “嗯……”文童抬头想了一会,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道:“哎!不知道是哪里蠢了,反正就是蠢!谁叫他怎么不讨人喜欢!是蠢,就是蠢!” “想不出来,那不是你蠢吗?”叶少云等人大笑。 文童嘿然一笑,也不反驳。 不知为何,虽然刚刚从燕人的死亡之手中挣脱出来,但这一路过来,文童心中却甚是欢喜。 他想,也许是因为公子苏醒了缘故吧,让他觉得一切又有了希望。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公子,比以前开朗多了的缘故? 只要见到公子开心,文童自然开心。 说起文童,他本是七年前,田子云在集市上买回来的奴隶。 当时的文童,只有五岁,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落到人贩子手中。田子云见文童可怜,就将文童买了回来,陪自己读书练剑,让文童有个着落。 那时的文童,经历了悲惨的童年,性格孤僻,寡言少语,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伺候人。 好在田子云待人宽和,文童的心灵才一点点打开,开始接纳新的生活,新的世界。 如果公子死了,他的世界一定也塌了吧?——文童这般想着。 文童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即墨城的危机一般,兴高采烈地在前领路,时不时哼起了小曲。 叶少云自然不知道文童心中所想,他此时正疑惑马灞的一些行为。 常年在军中锻炼,让叶少云的观察力远胜常人。 马灞绝非像文童说的是个“蠢货”,相反,却是个异常精明的人物。 在沈禾道出熊沂的死之前,马灞都是一副淡然神态,似乎有意无意间向叶少云等人打探着什么。但自从得知熊沂的死讯后,马灞就开始一惊一乍的,显然是受到了震惊。 但熊沂的死,值得这么震惊吗? 楚人不是已经背叛了吗? 杀了一个楚国太子,对局势又有什么影响? “公子的疑问,等李才回来,说不定就有线索了。”沈禾突然道。 李才是刚才跟着马灞出去城外寻找伙伴的门客之一,在众多门客中,身手仅在沈禾之下。 叶少云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沈禾猜到了,越觉得沈禾这人,粗中有细,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突然想起昔日在赤焱军的黑牛,与沈禾倒有几分相似,正想一拍沈禾肩膀,以抒胸臆,却发现沈禾的断臂向着他,根本无从下手,而沈禾的右肩上,也插着一支箭矢,更是无处可拍,当即忍不住大笑起来。 沈禾自是从叶少云一上一下的眼神里,读懂了叶少云的意思,倒也不避讳,跟着放声大笑。 …… 叶少云等人走了小半程路,终于到达一座府邸前。 府邸门庭空旷,摆放着两只巨大石兽,气势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府邸的大门紧闭着,正上方挂着“平宋府”三个大字,苍劲有力,乃是齐王亲赐的。 砰砰砰,文童双手拽起两个门环,拼命敲着:“季伯,季伯,快来开门啦!你猜猜,是谁回来了?” 砰砰砰,屋内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接上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季伯!”文童把嘴巴凑到门缝处,兴奋地吼道:“半年没回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敲这么响都听不到?” 叶少云不由莞尔,连他都能感受到文童回到家中的欣喜之情。 只不过,众人等了小片刻,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季伯会不会听到消息,到北门去接公子了?”文童来回踱步道,忽然又觉得不对:“府上总不至于走得一个都不剩吧,难不成全都跑去接公子了?” “一个不剩……?” 文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惊恐地望着叶少云。 此时跟在叶少云身后的,除开沈禾,还有三人。 众人早就觉得不对,纷纷下马,屏息凝神,等待叶少云的吩咐。 只见叶少云眼神一动,其中三人足尖点萍,瞬间拔剑而出,几步之间,就已经跃上两侧的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 “公子,我也进去吧?”文童见自己没有被安排在内,有些着急。 他的身手虽然不及这些百里挑一的门客,但自幼跟着田子云学剑,也算有几下子,自然希望时时为公子分忧。 叶少云没有理会,他凝视着面前的平宋府,又看了看周遭的院落,脑中突然一闪,喝道:“沈禾,你守住前门,文童,跟我去后院!” 话音刚落,叶少云已经勒马冲了出去。 “啊,公子,等等我啊!”文童上马不及,干脆抱着长剑,一路快跑,跟在叶少云后面,速度倒也没有相差多少。 一人一马,先后在大街小巷中奔驰穿梭着。 即墨城城的街道很复杂。 自齐国的“管仲变法”之后,齐国历代君王推崇商贾,大兴市坊建设,城市的道路布局也由泥路,改为纵横分布的青石路,形状如同一个个彼此相接的个“井”字。 又因即墨城位于胶东,胶东是齐国海盐的主要产区,而即墨城是胶东的第一大城市,商贾贸易往来繁盛,经济发达,城市的建设更是首屈一指。 即墨城的道路纵横交错,已经建得如网状一般,交织在即墨城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常年生活在即墨城的百姓,也很容易迷路。 不到片刻,叶少云已经奔到平宋府的后院,突然勒马而立,发出一声马啸。 “公子,您慢点啊……”文童跑了一圈,气喘吁吁,正要扶墙缓缓走去,发现田子云又勒紧了马缰,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马影向右一拐,瞬间就消失了,马蹄声越来越远,像是奔着前门去的。 “公子,等……等我啊!”文童哪里追得上,只能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前疾奔。 “唉,早知骑马来了,两条腿的,哪有四条腿的跑得快!”文童怨道,可身子一拐,眼前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他还未来得及发声,一只有力的大手,瞬间按住了他的嘴巴! 第八章 蒙面人 “公子……”文童看清楚来人,总算松了口气。 眼前这人,正是田子云。 原来田子云拐弯之后,已经偷偷跳下马来,藏在此处,马儿则继续前奔,制造了障眼法,连文童也骗过去了。 “可公子躲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文童正要发问,田子云已经向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田子云的身体紧紧贴在墙上,眼角余光透过墙角,警惕地盯着后门的位置,像是等待猎物出现一般。 文童见状,也不敢大声出气,悄悄躲在田子云身后,耳根像被火烧一样,憋得通红,心中又羞又愧。 “唉,为何自己总是这般不长心眼!方才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他已经丧命了吧?” 文童又想起楚国之行,若不是公子等人的特别照顾,自己不知死上几百几千回了,哪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可自己又为公子做过什么呢? 他还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公子的左膀右臂,帮公子成就一番事业,报答公子的恩情。可此时才觉得自己是这么孱弱,似乎从来都没有为公子分忧过。 就连公子死后,他也只会害怕得大声哭喊,差点连公子的尸首都守不住。 “原来,自己一直都只是公子的累赘……”文童看着田子云的背影,眼神一暗,慢慢低下了头。 “来了!”田子云突然道。 “啊?” “看那!” 文童顺着田子云的视野,轻轻探出头——后院的位置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正要开口,眼角余光一瞥,突然发现后院的木门,微微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蒙面的脑袋往外探了探,紧接着,闪出一个体态臃肿的矮胖身影。 这人的个头比文童还略矮一些,身形胖得有些扭曲,一块黑色的头巾从眼下的位置,一直包到后脑,完全看不清面容。 矮胖身影出现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左顾右盼,神情似乎颇为紧张。 文童险些拔剑冲了出去,发现田子云一动不动,这才按住身形,退了回来。 “公子,咱别让他跑了!”文童急道。 就在这时,只见后院的门缝又微微张了一下,文童看到一道黑影从里面窜了出来,然后在地上一晃而过,就消失在对面的巷子里。 “好……好快!”文童吃惊道,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是男是女,高低胖瘦。 那道黑影从出现到消失,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黑影消失后,体态臃肿的蒙面人也开始向小巷奔去,但速度却跟那道黑影天差地别,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追。”田子云足尖点地,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文童赶紧跟上,心中仍对那道黑影心有余悸。 …… 黑影和蒙面人逃走的方向,是一条曲折狭小的小巷。 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和屋舍,视野阻塞,光线不佳,非常利于逃跑。 田子云追了一阵,就起了警惕之心。 在这种狭长窄小的地方,要是对方有心埋伏,只要随便撒一张网,或是躲在转角处放箭,他都避无可避。 但田子云又不能放任不管。 偌大的平宋府突然人去无踪,这两人凭空在后院出现,如果不弄清对方的来历,他是如何都不会安心的。 尤其是第二个人的出现,让田子云更觉得事有蹊跷。 他大致看清了那个黑影:那人一身劲装,只露出口鼻的位置,比第一人要高瘦得多。关键是,那人的身手敏捷程度,让田子云都有些吃惊:黑影先是从门后跃了出来,一个低空翻滚到街道中间,然后在起身的瞬间,借着身体惯性,跳进了对面的巷子里。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几乎没有任何停滞。 田子云自问是做不到的。 那个人白天尚且这样,要是换到晚上,还不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 田子云毕竟已经重生,他日后也要像个常人一样拉屎睡觉,想到平宋府里随时可能有这样一个出现,不由头疼。 可他眼前还有更头疼的事——他追丢了。 这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叶少云前世毕竟也是万里挑一的特种兵。只不过,他以前在军中执行任务,靠的都是精密的卫星定位。就算是在深山老林里出勤,也有特训的军犬协助追踪,绝不是像现在这种人盯人的“跑步追”。 毕竟,这种方式对现代化的特种兵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但古代就是古代啊,穿越版的田子云算是体会到了。 而且,这即墨城的小巷,就像羊肠拼盘一样,九曲十八弯,十分操蛋。 田子云才追了一小会,就已经拐了十几个弯,换了七八条路,刚刚追进这条幽暗的小路里,那个蒙面人的脚步声却不见了。 田子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跟丢的挫折感。 可这条小巷只有一个出口,难不成那个蒙面胖子的身法,也突然变得跟那道黑影一样快了? 田子云正疑惑着,一拐弯,眼前突然闪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他的喉咙刺来! “蒙面人!” 田子云大吃一惊,但反应也是极快,腰间一扭,身子就往后倒去,恰好避过对方这一击。 但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这个姿势虽然暂时避过一劫,但胸口空门大开,如果对方将匕首刺向他的心脏,他就一命呜呼了。 蒙面人似乎没有想到这点,刺出的匕首也是软绵绵的,毫无气力。 田子云窥到这个破绽,心中大喜,右手一抬,猛地拍向对方的手臂。蒙面人闷哼一声,匕首脱手飞了出去。 田子云轻咦了一声,没想到对方的臂力如此之弱,在对方倒地之前,右手又顺势一捞,将对方的面巾也扯了下来。 “啊!”一声娇叫,那蒙面人撞在墙上,传来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 田子云这回看清了对方了脸,不由一怔。 这蒙面人虽然一脸污垢,但明眸皓齿,一头青丝在额前散乱着,隐隐露出清秀的面容,竟是个女孩! 而且,看这女孩的面相,估摸着只有十二三的年纪,模样清清瘦瘦,长在这样一副矮胖的身躯上,极不协调。 田子云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是女孩无误,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擒住对方。 女孩靠着墙面,右臂似乎有些痛,但紧紧抿住嘴不出声,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田子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绝望之中带着不甘的愤怒。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秒,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叫唤: “公子,你在哪啊!” 文童提着长剑,匆忙冲了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不由一惊:“公……公子,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那矮胖女孩瞅到机会,伺机摸爬起来,抱着右臂闷头往巷子深处一阵疾跑,速度竟比刚才还快了几分,只是一路上哐哐当当,不停有东西从身上掉了出来。 田子云低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这掉了一地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有漆制的碗具、青铜的酒爵、银制的方盘,还有几块美玉、几件衣物、几样书简,不时还有零零碎碎的铜钱从宽大的袍子里蹦出来,滚落了一地,矮胖女孩倒是越跑越“瘦”了。 “小贼?!你还敢逃!”文童顿时火冒三丈,大喊一声,提着剑就追了过去。 田子云起身拍了拍身子,一路追一路看,越看越觉得好笑。 没想到自己回到古代,第一次花了半天力气追赶、还担惊受怕的对象,竟然是一个小偷,而且还是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女小偷。 一想到那个女孩的眼神,田子云不由失笑。 看来平宋府上的人口消失,应该跟这个女小偷没什么关系。可他们都去哪了?那个身形鬼魅的黑影又是谁? 田子云一边想着,已经进入了女小偷逃跑的巷口,只觉得眼前有个人影不停退来,抬头一看,竟然是文童。 此时的文童,正背对着田子云,双手握剑,举在胸前,如临大敌一般,直直刺着前方,身子却在一步步地往后退。 可文童的前方,一个人影都没有。 田子云疑惑了一下,顺着文童的视野往前看: 在文童面前,是一条黝黑不见底的小道,小道两侧,没有高墙,没有泥砖,只有歪歪斜斜挤在一起的木屋,参差不齐,高矮不一,像两排从地面长出来的犬牙。 这些木屋,最大的有一间厢房大小,最小的只容一条狗钻进去,但无不是破破烂烂的,陈的发黑发绿,有些明显烂掉的破洞,就用杂草盖着,或用破布塞着,几乎找不到一处干净完整的地方。 整条街道散发着潮湿阴沉的气息,一个人影也没有。 里面偶尔吹来一阵轻风,夹杂着发霉发臭的味道,又似乎带有一点呛人的咸腥味和烟味,提醒着田子云,这里似乎住着不少人。 咔,咔,咔! 靠近巷子的一间破旧木屋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咔咔的响声,像是砍断骨肉的声音,还伴着咕噜咕噜的烧水声。一条鲜红的血迹,逶迤蜿蜒,从屋内缓缓爬到街道上,触目惊心。 “啊,吃人了,吃人了!”文童哐当一声丢下宝剑,抱着头就往后逃。 第九章 鬼人窟 咚的一声,文童撞到田子云身上,一下瘫软在地。 “公子!” 文童抬头发现是田子云,这才镇定了一些,他伸手指着身后,颤颤道:“公子,这里是……鬼……鬼窟!” “鬼窟?” “公子,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文童将地上的剑拾起,搂在怀中,爬了起来。 “原来真的有鬼窟。”田子云心中惊异,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口处,右手按在剑柄上,手心竟有细汗微微渗出。 这种感觉,无关生死,仅仅是记忆里对这个这两个字深深的抗拒和厌恶感。 这种厌恶感在“田子云”的身体里如此强烈,以至于此时的叶少云都有了生理上的反应。 所谓鬼窟,又名“鬼人窟”。 鬼人窟内并非有鬼,只是即墨百姓对城内一处“特殊地域”起的别称。 这块地域位于即墨城的西北角,城中的污水在这里汇集,垃圾在这里倾倒,就连来不及掩埋的尸体,也会抛在这里腐烂。 这是一处比城中最低贱的奴隶区,还要不堪百倍的地方。 鬼人窟的出现,始于五年前,也就是即墨城被乐毅围困的时候。 起初住在鬼窟的人,多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将死之人,举目无亲,求生无望,才会选择在鬼窟等死。 但自从即墨城被围之后,几经战乱,城中死伤的士兵和民众越来越多。刚开始官府还能出钱抚恤,但随着伤亡的人数急剧增多,城中钱粮匮乏,已经没有余力再养这些多余的“废人”。那些战场上残肢断体的士兵,要是家中无人照料,就会被守军偷偷丢到鬼窟里,任其自生自灭。 到了后来,战争愈演愈烈,一些人为了躲避官府的劳役和兵役,哪怕领不到官府分发的口粮,也要逃进鬼窟内,甚至不惜以吃人肉为生。 久而久之,鬼窟就变成三教九流之地,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过着苟且偷安的生活。 罪恶、死亡、***、***、暴力、疾病,充斥在鬼窟的每一个角落,把这里彻底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地方。 “公子……”文童见田子云大步往前,早就慌了,但又不能弃了公子独自逃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轻声劝道:“公子,这里的人,都是吃人的,咱们还是快离开吧!” “真的会吃人吗?”田子云面色动容。 他也听过鬼人窟内吃人的传闻,但对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叶少云来说,吃人这种事简直是匪夷所思,即使如今站在鬼人窟的入口,他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吃……不对!”文童顿了一下,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面露骇色,指着十步开外的一间破旧木屋,惊叫起来:“公子,他们真的是吃人的!我亲眼看到一个独眼的屠夫,拖了一条人腿从那里进去!” “那个女小偷,不会是,不会是被他……”文童惊得捂住了嘴,一双眼睛睁大了,望着田子云。 就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咔咔的砍骨声,也跟着戛然而止,只剩下咕咕的烧水声,仿佛将空气中的血腥味也煮沸了。 鬼人窟安静了片刻,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像是砍刀狠狠剁在墩上,紧接着传来一声怒吼:“哪个瞎子说俺是屠夫?!” 吼音又粗又大,连田子云都心头一惊,险些拔剑。 噗噗的脚步声传来,一颗硕大的人头,突然从木屋内矮身探了出来,昏暗的光照在他的寸头上,照出眉下的一片阴影,却是个独眼的。 接着,这颗人头又从屋内带出一个肥大的身躯,上身赤裸着,仅在胸前挂着一件皮制的吊带围裙,像是杀猪用的“挡血服”。 但因为这人的身躯过于肥胖,胸口的吊带被撑开了,露出一片浓密黝黑的胸毛,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在上面,顺着胸毛往下滴血。 这人出现后,往过道中间一站,就已经挡住了大半去路。 “刚才是哪个不长眼的说话?”胖屠夫指着田子云和文童,质问道。 文童被这人眼神一扫,打了一个寒战,身子往田子云身后缩了缩,不敢回话,更不敢直视胖屠夫的眼神。 “嘿嘿。”胖屠夫的眼神从田子云转移到文童身上,大笑道:“敢说不敢认,你的胆子到底是大是小,要不要你庖爷爷给你切出来看看?” “你放心,庖爷爷的刀法天下第一,保管你不会叫一声疼。”胖屠夫晃起手中的尖刀,狞笑道。 田子云看了一眼胖屠夫手中的刀,眼神一亮。 这个屠夫虽然长相猥琐,一身是血,但手中的两把尖刀却是不凡,竟然滴血不沾,还隐隐透着瘆人的寒光。 这种寒光,不是一般的铜铁金属能形成的,只有密度和硬度都达到一定程度的金属,才能折射出这种金属光泽。 田子云所见过的,只有钛合金和钨钢的军用刀具,才能发出类似的刀光,普通的精钢刀根本做不到。 但钛合金和钨钢这类金属,在战国时期是不可能精炼出来的。这个胖屠夫手中的尖刀是什么材质,他就无从猜测了。 可是,让田子云大跌眼镜的是,胖屠夫手中两把尖刀的造型,分明就是典型的“宽刃厚背尖头”的宰牛刀! “真的是宰牛刀……”田子云忍不住又瞅了一眼。 “哼,总算还有一个长眼睛的!”胖屠夫注意到了田子云的眼神,知道对方看出了自己心爱的宝刀的不凡,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这些外人,闯到鬼窟里做什么?” “喂,刚刚那个女小偷,她是不是被你……” 文童壮起胆子要发问,被田子云抬手止住,后者道:“你这两把刀材质不凡,好马配好鞍,好刀配高人,不知道怎么称呼?” 在战国时期虽然没有马鞍,但胖屠夫也听出了这几句话是夸他的,心下大喜。 他尤其喜欢别人夸他的刀,对田子云的敌意也消了一些,当即拍了拍胸口的一团黑胸毛,高声道:“俺是庖山,别的本事没有,但手中这两把祖传的宝刀嘛,嘿嘿,削肉剔骨,绝对让你看不到半滴血!” “什么祖传宝刀?不就是两把宰牛刀嘛?”文童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在庖山没有听到。 第十章 庖丁后人 “庖山?”田子云又看了看庖山手中的刀,突然想到一个古人,脱口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叫庖丁的名人,不知道你认识吗?” “庖丁?!”庖山瞬间瞪大了双眼,兴奋道:“何止是认识啊!怎么,你也听说过他吗?” 田子云没想到庖山会这么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露出一副崇敬的脸色,道:“何止是在下听说过,庖丁的鼎鼎大名,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庖山重复着田子云的这两句话,眼神黯然下来,紧紧盯着手中的两把宰牛刀。 “庖丁?”文童小心凑了上来,疑问道:“公子,庖丁是谁呀?” “啊?”这回轮到田子云一头疑云:“庖丁解牛的那个庖丁啊,怎么,你没听过吗?” “庖丁解牛?”文童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想起这么一号人物。 田子云一怔,前世他虽然不学无术,但这“庖丁解牛”的典故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怎么生活在战国时期的文童竟然会不知道。 “唉!”只见对面的庖山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田子云的眼神,已经是闪着异样的光芒:“实不相瞒,俺就是庖丁的孙子,庖丁就是俺的祖父。” “这不是废话嘛。”文童又嘀咕了一声。 “庖丁后人?”田子云不由恍然,有点明白对方为何是这番反应了。 庖山看了看手中的宝刀,一脸丧气,继续道: “想当年,祖父的解牛之术是非常……非常的厉害,祖父还是大王指定的解牛烹饪的艺人,连当时的楚王都想请祖父过去做大官。 只可惜,祖父死后不久,各国的大王们纷纷学秦国的商鞅,开始搞什么劳什子的变法,搞得都不许杀牛了,所有的牛都只用来农耕,杀个牛还要与杀人同罪。 从哪个时候开始,俺庖家的生意就不行了,到父亲这一代,甚至已经开始贩卖豚肉。 到了俺手上,不巧又遇到了燕人攻打齐国,俺还被发配充军,断了祖业,险些死在战场上。 如今俺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困了五年,俺还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忘了庖丁的名字,还有俺们庖家的‘解牛刀’。” 说道最后,庖山的双眼莹莹闪闪,泛着不甘和羞愧。 文童像没有听进去,呐呐道:“那我说你是屠夫,也没有错嘛……” “但俺最讨厌别人说俺是屠夫!”庖山突然挥刀怒喝,“俺是庖丁后人!解牛刀,庖山!俺的理想是复兴庖家的刀法和杀牛祖业!听到没有?!你个眼瞎的混子!” “嗯。”文童点头如捣蒜,不敢反驳。 田子云不由好笑,他也从庖山的自白里,大概明白了为何文童会没有听过庖丁之名。 庖丁的名字是在后世通过教科书普及开的,恐怕这个信息并不发达的时代,大多人都没有听过庖丁的名字。 对话到此处,庖山已经敞开心扉,对田子云等人的态度也转变多了。 田子云知道时机到了,便将话题转回来,随口道:“庖兄弟,我们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追着一个女小偷过来的,但她却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庖兄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 庖山的回答干脆得出乎田子云的意料。 “那她在哪?快带我们去抓她!”文童急道。 “嘿嘿。”庖山摇了摇头,身子一动不动,无奈道:“那个小姑娘是个可怜人,你们就放过她吧。” “可是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啊!”文童道。 庖山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文童,嗤笑道:“鬼人窟外人杀人,鬼人窟内人吃人,在墨城里,偷个东西算什么,又不是要了你的命。” “这……”文童竟无言以对。 田子云的神色动了动,他有点明白鬼人窟里生活的这些人的“生活哲学”了:在这个只为了生存的地方,尚且人吃人,更何况是偷盗? 这是一种残酷而无奈的生活哲学,如此血淋淋,没有对错。 为了生存,基本的人性就会退位。 田子云虽然不认同,但他也明白,曾经的庖山必定不是现在这般落魄不堪,也怀中复兴庖家的理想在奋斗。 只是,极端之时,方有扭曲。庖山也才变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城市里待五年,是不是也会沦落成鬼人窟内这些不人不鬼的模样? 想到这里,田子云突然有些心颤。 “不会的,我会离开即墨城,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还要见到小琼,我不会死在这里。” 田子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迫切离开这座城池。 他也没有心思继续去追那个女小偷了,对他来说,丢了东西事小,女小偷并不不是关键。哪怕那个身手诡异的黑影,也不过是臆想中的威胁,只要加强防范,并不会有太大危险。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离开即墨城! “文童,我们走吧。” “公子,咱们就让她这么跑了吗?”文童有点不甘心。 “庖兄不是说了吗,在墨城里,没有一个人活得容易。那个小偷,只有以后不遇到就算了。”田子云感叹道,最后一句话,像是对着空气说的。 “可是,公子……”文童愣了愣,等他回味过来时,田子云已经走远了,赶紧追了上去。 “喂,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听到俺祖父的名号?”庖山吼道,但哪有人答他。 庖山突然有地失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解牛刀,呆了小半晌,这才回头对着屋内道:“出来吧,他们走了。” 说完这句,庖山不知为何,心理怪难受的,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去了一般。 一道细瘦的身影从屋内闪了出来,正是那个偷东西的女孩。 “黛儿,那个人,说是听说过俺的祖父呢。”庖山像是自言自语道。 “嗯,那个人不坏……”叫黛儿的女孩望了望田子云离去的路口,沉默了小片刻,忽然轻声道:“庖大哥,黛儿相信你也会成为你祖父一样的人的。” “真的吗?!”庖山的眼里亮了起来,然后顿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可俺躲在这种地方,要什么时候才能光复俺们庖家?” 黛儿没有说话,身子动了一下,向着鬼人窟深处走去。 “对了。”黛儿忽然回头,“我听展大哥说,墨城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到那个时候,也许你就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你是说真的?!”庖山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直到看着黛儿一点一点消失在小巷尽头,声音才慢慢变得颤抖:“俺……解牛刀……庖山,真的有机会可以复兴庖家了?” 第十一章 起疑 平宋府内。 田子云回到平宋府时,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 现在他正与沈禾等人,站在东侧的一处别院中。 院子很大,中间有一口水井,周遭是八间厢房和一间客厅。 田子云单手持剑,猫着腰,从院中快步走到一间厢房外,抬起头,指了指顶上的房梁,问道:“彭高阳,那人就是在这个位置,跳下来伏击你的?” “回公子,正是。”一名右臂缠着绷带的大汉走了出来,面容惭愧道:“小人当时听到房中有动静,就潜伏过来,但没有想到梁上还他的同伙。小人听到身后有风声,情急之下就滚到地上,那人刺偏了,只刺中小人的手臂。后来幸亏刘兄和方兄赶来,小人才保住一命。” 说罢,彭高阳连忙向身后的两人再次道谢。 田子云站起身来,踱步又观察了一圈,指着远处的太阳,比划道:“下午四点左右,是古代的申时,阳光西斜在那个角度,正好在这个地方形成了一处阴影,难怪你会注意不到。” 彭高阳摸了摸头,更觉羞愧。 “这是个绝佳的伏击角度,从这里位置跳下来,会一刀正中后心,避无可避。我看那人并非是刺偏了,而是不想杀你。”田子云说道。 “公子明鉴。”彭高阳想起刚刚的一番场景,出了一身冷汗。 田子云说罢,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回道府中,得知彭高阳受了重伤,当即就来到了事发现场,想通过一些细节线索,推测那个黑影潜到府中的目的。 如今看来,那个人并没有敌意,否则彭高阳就不只是手臂受伤这么简单了。 可那人潜到府中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只是为了给一个女小偷做掩护? 可女小偷偷的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显然没有必要让这么一个高手在旁护驾。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田子云没有找到答案,女小偷的动机也让他疑惑不已。 在即墨城这样人吃人的地方,还有什么粮食更重要的吗?如果让他来偷,肯定会选择偷粮食,而不是衣物。 可平宋府内还有一些余粮,对方显然不是为了粮食来的。 那偷衣物能做什么? 卖钱? 难道那个女小偷需要钱? 都要住鬼人窟了,要钱做什么? 田子云越发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既然已经萌生了离意,就不愿再为这些事白费心神。 “公子,府上就我们几人,要是那个刺客再回到这里怎么办?我们要住哪?”文童紧张道。 文童这个问题并不是没道理的。 田子云的平宋府很大,是齐国前相国“鞠叔”的府邸。 七年前,齐王下令攻打宋国,有人举报鞠叔是宋国的内奸,齐王大怒,将鞠叔车裂,诛灭了九族,府邸被收为国用。 同年,宋国被灭。 当时随父出征的田子云,立下了不少功劳,少年成名。齐王就将鞠叔的府邸改名为“平宋府”,赐给了田子云,又经过了一番扩建。 如今的平宋府,有前中后三个别院,三进三出,三百多间厢房,在田子云出使楚国之前,府上家丁近千,盛极一时。 正因为规模宏大,文童所说的问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果那个刺客回来了,随时可以藏在任何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敌暗我明,田子云他们就会陷于被动。 田子云想了一下,没有想到特别好的防范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沈禾道:“此事简单,我们哪也不用选,就住在这里。如果那个刺客去别院,我们自然不用理会,如果他要回到这里,我们只要事先布下陷阱,有心算无心,便可化被动为主动。” 众人一听,均觉得沈禾的计策虽然大胆,但又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田子云越发觉得沈禾是个人才,每每能想到激进而有效的点子,赞许道:“好,我们就住在这里。如果那人在这里别有目的,就一定会再回来。如果没有回来,我们也可以彼此呼应。” 众人大喜,又商议了一些陷阱布置的详细方法,这才分头行动。 不知为何,田子云隐隐觉得那个黑影会再次回来,但只要做好准备,倒也不怕。 …… 时值黄昏。 文童已经烧好了热水,田子云经过了这段时间的奔波,一身风尘,便到房中洗漱更衣。 沈禾和彭高阳身上有伤,一番疗养之后,只在院中做一些轻活。刘姓和方姓两位门客,负起了房顶陷阱的布置工作。 两人将瓦下的四根木梁锯断,底部漏空,再将屋瓦的背部轻轻割了一刀,然后覆在上面。 这样一来,如果有人踩在瓦上,屋瓦就会破碎掉下去,向屋内的人发出警报。 除非来的人身轻如燕,否则必会中招。 脸色黝黑的方姓门客,将屋瓦放好之后,突然道:“刘兄,你说此番公子回国,为何大王没有出来亲自迎接?而是那什么马将军接公子入城,由他去给大王禀报公子回城的消息,难道这么大的动静,大王还不知道公子回来了吗?你说这个事怪不怪?” “嗯?这路上我回来光顾着高兴了,没有细想,你这么说还真是……”刘姓门客的脸色要白皙一些,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思忖了片刻,道:“莫非是大王病了,没有办法出来迎接?” 方姓门客摇了摇头:“大王没办法迎接,难道不会让宫里的人出来迎接吗?” “难道是大王打算让公子休憩一下,明日再隆重迎接公子?” 方姓门客又摇了摇头:“我看未必,若要休息,也可让公子到朝中休息。公子回国这么大的事,难道还能延后一天再见吗?更何况,难道大王不想知道楚人的事?” “那你觉得大王不急着见公子,是什么道理?”刘姓门客想不到别的可能,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方姓门客望着宫城的方向,那里,夕阳惨红,暮色氤氲,方方正正的高大城池若隐若现,让他看得有些不真切。 “刘兄。” “嗯?” “你不觉得,在我们走之前,大王的脾气越来越怪了吗?” 刘姓门客笑道:“何止是我们走之前,济水之战战败后,一直到即墨城被围困的这五年,大王的脾气何时好过了?” “我不是说这个,唉。”方姓门客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喟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对了,方兄!”刘姓门客想起什么,突然有些兴奋,白皙的脸色也红了:“说起大王,你还记得在咱们走之前,大王对公子的承诺吗?” 黑脸的方形门客点了点头:“当时我在公子身后,我也听到了。” “大王说只要公子带着楚军回来,就赐公子太子之位,复国之日,就是公子登基之时。” “对啊!”刘姓门客拍了一下黑脸门客的肩膀,兴奋道:“若是公子当了齐王,你我的荣华富贵还少得了吗?兄弟们拼死拼杀,辛苦了大半年,总于要等到了这个时候了啊! 而且,这次沈将军立下大功,我看不仅可以官复原职,还能封官受爵,再进一步!你我说不定还可以在沈将军门下混个军官当当,到了那时……” “唉,不对,不妙啊!”刘姓门客突然顿住,脸色不安道:“公子是带着楚人回来了,可是楚人半路投了燕人,这又要怎么说呢?大王的话还能不能作数?” 说罢刘姓门客盯着黑脸的门客,像是想要从对方脸上找到答案。 “你看着我,我哪知道?”方姓门客没好气道:“能救了即墨百姓,停止这没日没夜的战争就好,管那些作甚?” “嘿嘿,话虽如此,但咱们都是草莽出身,不就是为了这些才去拼命的吗?不图这个,还能图个啥?”刘姓门客反驳道。 方姓门客没有回答,跟着公子的兄弟们,各有各的缘由,甚至还有在去楚国的半路逃掉的,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在这时,方姓门客看到平宋门外出现了几个人影,他定了定睛,看清楚了来人,喜道: “是李才回来了,快去通知公子!” 第十二章 宫里来人 李才回来时,带了三名受伤的门客。 这三人的伤势程度不同,最重的一人,已经成了瘸子。 这人名叫崔永,本来已经双脚踏入了鬼门关。 崔永跟着田子云逃往城门时,被燕人射堕马下,右腿也被燕人的长刀砍断,失血过多,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燕人败退后,即墨的守军清理战场,见崔永已经是半个残废,也没打算救他,任他在城外自生自灭。 后来田子云吩咐李才去城外寻人,这才将他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 另外两名门客,伤势虽然不及崔永严重,但也一身是伤。 众人在院中清洗伤口,回想当初从平宋府出发时,门客多达三百余人,壮志凌云,浩浩荡荡。 如今重回故地,铩羽而归,仅剩区区九人,不由一阵嗟吁。 田子云也暗暗叹了口气,望向李才。 李才正在井水边换洗衣物,他一路将崔永背了回来,衣衫已经浸满了血。 “公子?”李才见田子云看来,拱了拱手。 “马灞没有送你们回来吗?”田子云想,如果有马车送崔永等人回来,李才应该不至于这么狼狈。 “公子不知道吗?”李才奇道。 “怎么?” “马将军行到一半,说有要事忘了跟大公子说了,又折了回去。小人和陈秋救人心切,就独自到城外寻人了。” “马灞回来找我?”田子云觉得奇怪,又看了看沈禾。 他追击小偷时离开了一段时间,如果跟马灞错过,也只有在那段时间内。 沈禾却摇头道:“彭高阳受伤后,末将怕公子回来中了刺客埋伏,便令大家守住平宋府的四个大门,等候公子,这期间并未见到马灞。” 马灞既没有去城门,也没有来平宋府,那段时间他去哪了? 为何他要撒这么一个谎? 众人均觉得奇怪。 “难怪……”李才皱着眉头,突然道:“当时马将军去的方向,并非是去平宋府最近的路线,小人还觉得奇怪,马将军有要事要找公子,为何走了一条远路?” “马灞走了哪条路?”田子云抓住了李才话里的关键处。 “应该是武梁街。” “武梁街在哪?”田子云脑子空空如也,对这个地方完全没有什么概念。 “武梁街位于东北,直通南寿街,过了南寿街之后,就是皇宫。”沈禾突然道。 众人知道沈禾之前是即墨城守,对城内交通要道了如指掌,只听他继续说道: “武梁街虽然可以通向宫城,但以马灞的身份,没有大王的召告,断然是不可能直入宫城的。但在武梁街上,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倒有可能是马灞的去处。”沈禾说道此处突然停住,抬头看了看田子云。 “是哪?” “成阳府。” “什么!”这次是众人一阵大惊。 “成阳府不是田法章的府邸吗?” “那马将军跑去田法章的府邸做什么?” “难道马灞竟是田法章的人?!” …… 这田法章是“田子云”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今齐王的二公子,但众人一言一语之间,都是直呼其名,没有半点敬称。 原因很简单——成阳府只有不到平宋府的一半大小。 平宋府的主人,无论威名、功勋、德望,都不是成阳府的主人可比的。 田子云在齐国伐宋一战之后,少年成名,来投靠他的门客络绎不绝,鼎盛时期达到一千多人,仅次于齐国的薛公,更是成阳府的十倍不止。 所以,虽然大家的主子都是齐国公子,但平宋府的门客,是瞧不上成阳府的门客的。且不说了,一个主子是大公子,一个主子是二公子,未来齐王的位置谁坐,还不是显而易见? 这也是为何众人听到马灞撒谎去见田法章,会对他这么鄙夷。 “看来那马灞是去送楚人的消息了。”沈禾道。 田子云点了点头,想起马灞对“熊沂之死”的反应,看来早在那个时候,马灞就已经按耐不住了。 但马灞和田法章为何会对楚国太子的死这么上心? 楚人背叛已经是众所周知了,死个太子算什么?甚至要先去汇报给田法章,比宫里的齐王还要上心? 想到这里,田子云不由望了望宫城的方向,蹙起眉头,这个齐王,可真是坐得住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细碎的脚步从门口跑来,伴着急促的呼声:“公子,宫里来人了!” 众人闻言大喜,连在房中熬药的文童也忍不住探出头来: “总算来人了!” “来了多少人?” “大王亲自来了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早将这名门客问得招架不住。 想来也能理解,众人经历了楚国之行的各种艰辛险恶,如今又护送田子云逃回来,万般艰辛,正是盼着大王召见的时候。宫里来的人数多寡,来的多少马车,大王是否亲来,都能体现出大王对众人的重视。 “这……”那名门客愣了愣神,看着田子云,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怎么了,陈秋,难道大王没有亲自来接公子?” “还是来的人有什么古怪?” “算是,也不算……”名叫陈秋的门客支吾道:“公子,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田子云也觉得奇怪,这陈秋跟着李才回来时,还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宫里来了人,就变得这么扭捏。 田子云立即带着众人前往。 众人达到门口时,已经有两名门客抢先去开门。 大门轰然打开,露出宽阔的门前空地。 只是,此时的空地上,风吹寥落,没有仪仗、没有宦者、没有宫女,更没有什么齐王,只孤零零的站着一人一马。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众人均是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仗势。 “见过大公子。”那人像是在门前候了很久,见到大门打开,立即上前来施礼,态度十分恭敬。 “你是?”田子云不记得以前见过此人。 “小人田单,特奉大王旨意,来迎接公子入宫。”田单牵过身后的一匹老马,拱手道。 “就你?来接公子?”文童指着那匹掉毛的黄鬃马,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再看这人的装扮,年纪二十出头,虽然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华服,但款式老旧,衣角多有磨损,一看就是穿了不少年头。像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华服,舍不得丢,又被这人从柜子里搜出来撑门面。 这种装扮,简直比平宋府的下人还不如,难怪文童会有这番反应了。 “请公子上马。”田单倒是面无惊色,将老马牵了过来。 田子云皱了皱眉,不是嫌弃这车马条件不好,而是跟众人一样,都觉得事出蹊跷。 此人一看就不像宫里的,更不是他印象里的几个朝中大臣。 齐王怎么偏偏派这人来,难道宫里的人都死了吗? “公子,我们可以自行入宫。”沈禾提醒道。 “对呀,骑着这匹老马,到宫里天都亮了。”文童一语道破沈禾的用意,他是嫌弃这老马配不上公子的身份。 战国时期的公侯贵族,遵循周礼,出门还是极讲究排场门面的。 什么身份什么车马,不可逾越,也不能草草,否则被人落了口实,有违礼法,可不是什么小事。 田子云也有打算自行前往的意思。 反正这齐王是早晚要见的,但等了大半天,还来了这么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弄得他心里颇为不爽。不如自己到宫里面见齐王,省了马灞和田单这些乱七八糟的线人。 “公子留步。”田单突然躬了躬身,道,“实不相瞒,小人是二公子派来折辱公子的。” “什么?”众人大惊。 田子云也咦了一声,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还有这么说话的? 既打了主子的脸,又在这里讨不到好。 你还是不是田法章的人? 第十三章 田单的算盘 “你再说一遍,你是何人派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文童不待田子云吩咐,已经率领众人将田单团团围住,只要田单再有一句失礼的话,就将他乱刀砍死。 要知道,战国时期的食客,可是尤其重视荣辱义气的。主人蒙羞,那可是奇耻大辱,非见血光不能善后。 赵国的平原君就曾有一名门客,因为路人斜视了平原君一眼,就被他认为是看不起自家的主人,将那名路人的头颅割了下来。 这种传闻虽然夸张,但也侧面说明了战国时期,门客和主子荣辱与共的风气。 田单被众人围住后,像那匹沉稳的老马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向田子云款款道:“请公子息怒,小人既然自报身份,就断然不会是二公子的人。只是小人想到大公子离开的半年时间内,朝中变化巨大,已非昔日可比,小人恐公子不知,特来相告。” “哦?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好心了。” “不敢,小人也确实是受人委命,只是身份卑贱,不得不来。” “受人委命?是何人委命你?” “是二公子。”田单迟疑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个信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你又是什么身份?” 田单不敢怠慢,恭敬道:“小人本是北门的守门吏,负责登记城门进出的物资人事,因近来战事频繁,还兼任一些城墙的修葺工作。” “所以田法章找了一个修城墙的来带我入宫?” “小人无意冒犯,小人……” 田子云笑了笑,打断了田单,“你被田法章所逼,不得不来,但又怕我为难你,于是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想用情报来换取我对你的原谅?这样一来,你就沿途为我介绍朝中情况,不仅光明正大地‘折辱’了我,交了个好差,还卖我一个人情,两边都讨到了好处,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小人不敢!”田单脸色大变,忙道:“公子如不嫌弃,小人知无不言!” “一个修城门的,就有如此心计,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带路呢?你说的话,我又怎么敢信?”田子云摇了摇头,眼中已经带了嘲弄之意。 “公子,小人确实是守门吏……”田单从在怀中掏出一块木制腰牌,但因一时失手,一下掉到地上。 腰牌正面向上,确实是“门吏”两字。 田子云注意到,在田单俯身去拾腰牌时,他手中的一截缰绳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颜色比干燥处的深许多。 田单拾起腰牌,正了正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更显沉着些,又拱手道:“公子远去楚国,这半年来朝中发生了诸多大事,难道公子不想……” “不必了。” “可是,知彼知己……” “哼。”田子云冷笑了一声,道:“朝中怎么变,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田单愣愣道:“公子一日未登上王位,就不可松懈一日啊?” “谁说我想当齐王了?”田子云的语气充满不屑。 “啊……”田单彻底愣住了,田子云的这番话,是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准备的所有说辞,竟都派不上用场。 田单此行,是受人之命不假,但多少也有一些他主动的成分在里面。 当司空大人来到衙司里,说要派人去领大公子入宫时,他就猜出了这背后是二公子的意思。 否则,宫中那么多人,怎么会轮到主管城中大小杂役的衙司出面? 想要折辱公子的,除了二公子,还能有谁? 多年来,二公子一直被大公子压在下面,直到半年前那人来了之后,二公子的运势才扶摇直上,隐隐有超过大公子的势头。 如今大公子到楚国求援无果,朝中重臣又被那人和二公子换了一圈。大公子初回即墨,势力单薄,正是因此,二公子才敢有这么一手。 衙司中的其他署吏,有些聪敏的,也看透了背后的道理,但这件差事明摆着是送死的,半天没有一人愿意出面。 富贵险中求,只有田单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机遇。 虽说折辱大公子的差事讨不到好,但只要妥善利用公子初回即墨的薄弱心理,以公子小心谨慎的秉性,为了稳固未来的王位,一定会迫切想要知道朝中的局势变化。 而这时,田单手中的情报就是最好的筹码,他可以像握着缰绳一般,牵着田子云的鼻子,乖乖去往王宫。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有惊无险,两边得利,对他的仕途大有好处。 这就是田单心中的算盘。 可田单没想到是,如今的大公子竟变得对朝中局势毫不在意,甚至连王位也不看在眼中,这是他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毫不在意王位,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点情报? 田单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想到田子云的心态变化,不,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到底,到底是哪错了? …… 田子云见田单脸上阴沉不定,以为对方是为自己的小命发愁,向文童等人摆了摆手,道:“这个人也不过是田法章的一枚棋子,让他走吧。” “诺。” “公子!”田单从思绪中回来,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神情已经有些激动:“公子三思,再听小人一言……” “沈禾!” “末将在!” “取熊沂的人头来!我倒要看看,有谁比楚国太子的人头还难砍!” “诺。” 沈禾风风火火而去,半晌之后提着一个木箱出来,此时,文童也已经牵来了两匹骏马。 田子云和沈禾翻身跃到马上,后者将木箱系在马侧,箱子的边角还有鲜血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是楚……楚国太子的人头?”田单意识到什么,惊恐地望着田子云。 “对了。”田子云在马上回头过来,别有意味地看着田单,道:“忘了告诉你,今日的田子云已经今非昔比!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派来的,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再有下次,我一定百倍奉还!” 第十四章 要变天了 田子云说罢,一扬马鞭,与沈禾策马奔驰,只留下田单怔怔站在原地。 “哼,亏得我家公子饶你一命,要是换在平时,早将你剁了喂狗!”文童自从明白田单的来意后,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但文童说完,心中也不由疑虑:要是换在以前,公子会拒绝这个人的条件吗? 想必不会吧…… 可如今公子怎么对朝中局势毫不在意了,甚至连王位都不放在眼中?公子真的不在意这些吗? 文童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通,索性不想了。 虽然这样一来,公子可能会因此陷于被动,但正如公子所说,这人的话也未必能信。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只有这样,别人才不敢欺负上门! 那田法章日后要是胆敢跟公子作对,定饶不了他! “站在这干嘛,还不快滚!”文童受田子云影响,语气也硬了。 “再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 田单牵着一匹老马,被众人驱逐离开,路上说不出有多狼狈。 他一路踽踽独行,想起出发之前,他还嗤笑众人是井底之蛙,不识时务。如今他险中搏富贵,徒徒碰了一鼻子灰,到头来还不如那些坐井上观的胆小之人。 想到这里,田单就觉得不甘心。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田子云说得对,自己不过是二公子手上一枚可怜的棋子,心中再有不甘,又能如何? 田单摇了摇头,原本还打算回衙中述职,但想到要面对那些无知的署吏,心中一狠,旋踵转向东门——那里正是他的住处所在。 田单方一转身,迎面就出现三匹高大的人马,当他看清来人时,顿时吓出了魂。 原来就在这三匹骏马的后面,还有一辆圆顶的马车。 “司空大人!”田单慌忙俯身到地上,向马车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马车的席子没有掀开,里面传来一声冷哼。 田单的头趴得更低了,不敢作答,态度比他在田子云面前还有恭敬百倍。 他之说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倒不是因为车里的人比田子云的身份还要尊贵,而是车中的人正好是委命田单的人——齐国的司空,费光。 司空一职,主管城中的工程事物,费光正是田单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逾越三级,一句话就能决定田单一生的仕途。 田单此刻也明白了,费光并不是碰巧路过,而是一直就躲在此处,他与大公子的一番对话,恐怕早就落到费光耳中。 想到自己与大公子的交换筹码,田单出了一手的冷汗,更不敢抬头了。 “没用的东西。”车里的人像打发一只苍蝇一般,摆了摆手,马车轰隆隆启动,在田单身上扬起一阵灰尘。 直到马车消失在南寿街的尽头,田单才缓缓起身。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每一处都小心拍打着,不留下任何脏痕。 做完了这些,田单才遥望宫城的方向,目光如刀,牙关咬出了血,低语道:“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们每个人都踩在脚下,让你们尝尝这番低人一等的滋味!” …… 田单没有从大路回家,而是挑选了小路,虽然绕远了一些,但好在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熟人。 他的家在即墨城东北的昌兴区,房子不大不小,是两进室的平房,年久失修,屋顶已经漏了,用茅草和黑泥和匀了堵住。 这房子是田单的父亲留下的。 田单将马系好,走到门前。这匹老马也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已经老得驼不动人,非到特殊时期,他绝不会牵出去。只可惜,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牵出去了吧。 田单轻轻推开木门,蹑步走了进去。 “儿啊,是你吗?”房中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因为屋子里空空荡荡,使得这个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母亲,是我。”田单将身上的华服脱下,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一个木盒里,然后打开靠窗的衣柜,将木盒放在最里面的地方。 “今日公家的事已经做完了吗?为何回的这么早?”田单的母亲是个瞎子,此时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通过声音在辨识田单的方位。 “今日府中无甚要事。”田单低声回了一句,眼角突然瞥到窗边上的一支黑色羽毛,登时睁大。 这羽毛通体黑亮,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在在羽毛的中间,有一朵圆形的彩色斑纹,像黑暗中张开的一只独眼。 “是他,他来了!” 田单眼中闪过惊骇之色,在黑暗中左右顾视了一眼,确定无人,这才将彩色羽毛取下,紧紧攥在手心。 田单的母亲突然听到房中的一阵窸窣声,侧着头探听着,终于分辨清了一些,疑问道:“单儿,你穿了衣服,又要出门了吗?” “是。”田单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套深色的衣服,隐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到人影。 “你这孩儿,不是说公事已经毕了吗?” 田单走到门口,又取了一个斗笠,戴在头上,回头道:“孩儿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一件要事未了,司徒大人有令,今日必须做完。” “唉,你这孩子真是劳苦命!你父亲赌钱将家底败光了,自己走了了事,为娘却哭瞎了眼,平白拖累了你……” “娘,莫要这么说。”田单的脸颊隐在斗笠下面,声音冷了下来:“若不是当年祖父被宣王所杀,我们这一脉也不会沦落至此,父亲也不会终日颓颓,英年早逝,母亲的眼也不会哭瞎。这一切,都是宣王夺位引起的。终有一天,孩儿会把属于我们的一切,都夺回来。” 田单平淡的语气却吓了母亲一跳: “单儿!你莫做傻事,平平安安就好!那些摸不着的权力富贵,哪有比活着重要呢?” 田单抬起头,目光投进夜空里,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可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儿啊,你取了斗笠了么?外面是否要变天了?” 田单看着手心有些湿漉漉的黑色羽毛,点了点头:“是啊,要变天了……” 说罢,田单将房门掩上,身影消失在即墨城幽暗的街道里。 第十五章 卢神医 暮色降临。 鬼人窟内黯淡无光,黑夜像按在这里的一只无形巨手,攥得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条阴暗潮湿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穿过无数破烂歪斜的房子,在一座木屋前停下。 扑通,扑通。 像是人的心跳声,从木屋内传来,在这条小巷里回响着,惊得夜里的秋虫也提心吊胆,不敢作声。 透过木屋的门缝,可以看到一盏昏暗的油灯,呼次呼次扑闪着,吃力地照出一小块光景。 油灯下的一张长桌上,一个人仰躺着,已经死了。 他的胸口被剖开,还冒着热气,只是胸膛里一片空洞,心脏已经被挖走了。 在死尸的上方,光线照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屈指成爪,干瘦的手指像老树根一般。 手掌中间握着一枚人心,人心已经停住了跳动,黏稠的血液稀稀拉拉,落在下方的胸膛里。 “又死了?” 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说道,然后那只大手一甩,心脏就被随手丢在地上的铜盆里,与其他六七枚人心混在一起。 那只干枯的手扶在长桌上,身子往前一俯,露出一个老者的身影。 这老者不知是多大年纪了,身形佝偻,头颅快要矮到胸腔里,密密麻麻的皱纹,一深一浅,像刀子在脸上刻出来的,变成了一张皲裂的熟牛皮。 干枯的白头散在老者脑后,蓬松杂乱,使他看起来毫无生机,如果躺在长桌上,就与上面的死人无异。 老者凑到死人的胸口上,皱着眉头看了半晌,然后一言不发地端起油灯,转身向后走去。 光罩在房中移动,一摇一晃的,好像掌灯人的腿脚一长一短。 光罩突然在另外一张长桌前停住。 这张长桌上也躺着一个死人,只是这个死人的胸口是完整的,一身衣服也是干净整洁,毫无血迹。 油灯缓缓移动,在死人的脸上停下: 弱冠年纪,脸色蜡黄,但已经没有了少年应有的活力,除了惨白的脸色外,再也找不出什么。 老者又看小半晌,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也死了。”一个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 “这还用你说!”老者爆喝了一句,像是把心里挤压许久的火都一下喊出来了,惊得油灯忽明忽灭。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卢神医救不活的人。”屋顶上的声音又道。 “不是救不活,是已经死了,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者怒不可遏。 “如果还活着,那还找你干嘛?” “你……”老者狠狠哼了一声,语气忽而转为缓和,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黛儿呢?” “那个傻丫头还以为她哥哥有救,正为你编出来的那几样药攒钱呢。” “展跖,你是不是纯心气老夫!”老者气得浑身发抖,啪地一下将油灯摔在桌上,溅得灯油四溢:“老夫何时骗过她了?只要在三天前把药给我,再找一个将死不久的同龄人,就是死人,老夫也能救活!” 屋顶的声音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为何是三天前?” “哼,‘换心之术’,只有在死者死后的十二个时辰内才有效,那时心脏虽死,但体肤未亡,如果换了新心,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但过了这个时辰,就是神农在世,也无力回天。” 老者说罢,又恨恨道:“当初救怪你多事,带着黛儿找到这里,硬说老夫懂‘换心之术’,可以救她哥哥。老夫五十年前是在鲁国换过心,但那时药材齐全不说,公扈和齐婴二人又都是活人,自然没有问题,你却要我为一个死人换心,谈何容易?!” 屋顶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忽道:“那几味药又是怎么说?” “你还敢提药?”老者想到什么,提起桌上的油灯,往屋顶照去,一边照一边骂道:“当初老夫说用药甚急,不可延误!好你个侠盗展跖,平日里不教徒,偏偏这个时候教徒,等你教会黛儿一身偷鸡摸狗的本领,钱是偷到了,她兄长的骨头都烂了!” 老者已经照了一圈,没有发现展跖的身影,倒也不觉得奇怪,又往角落里照,一边道:“你这个侠盗手法通天,为何不自己去帮她偷些药来,还唬着黛儿跟你行窃攒钱。愚蠢之极,比那门口的屠夫还不如!” “我找过了,没有。” 一个声音从老者后面传来。 老者的身形凝了一下,忽然猛地旋身,手臂往后一扫,一声呼啸霹雳,简直能把柱子打断。 呼的一声,老者打空了,身子踉跄两步,但他像早有准备,原地转了一个身,又稳住了身形。 “找过了?哼,薛公府你找了吗?宫里你找了吗?”老者将险些熄灭的油灯用两掌护住,一边吹亮,一边质问道。 “燕军里我也找,没有。” “什么?!”老者吃了一惊,不小心一口气吹重了,将油灯吹灭,房中登时一片黑暗。 “你还跑到燕军里找了?”老者有些不敢相信。 屋内的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沉默了小片刻,忽然道:“这么说,那个人已经彻底没救了?” 嗤的一身,老者在夜中打了一下火石,光芒稍瞬即逝,只打出几颗火星。 老者像被这点火星烧光了所有精气,声音也变得颓然无力:“唉,早就没救了……” 吱呀一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木门被人轻轻顶开了。 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瞬间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黛……黛儿……”老者哐当一下,起身要去追,但立即意识到什么,又立在了原地,摇头苦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她门外,却还故意套老夫……唉,也罢,她终究是要知道真相的,老夫也尽力了……” 木门长长吱呀了一声。 展跖已经站到了门口,外面的小巷夜深人静,早就看不到黛儿的身影。 展跖低头看去,在门口的石阶上,放着一摞齐国的刀币,整整齐齐,像是用心磊放起来的。 “卢医,虽然你的医术不怎么高明,但我还是要替她谢谢你。” “什么叫医术不高明,你个有眼无珠的鼠盗,满口胡言,看老夫不拿你开刀!” 老者怒气冲冲地追到门口,气呼呼的,但哪找得到展跖的影子? 哐的一声,老者脚下踢到高磊的刀币上,发出稀拉一阵脆响,刀币散了一地。 “这是……”老者愣住了,像被抽了魂似的,久久没有缓过来。 …… 展跖离开之后,出了鬼人窟,沿着昌阳街而往东。 一路上,屋舍鳞次栉比,大小相挨,展跖在屋顶上疾驰飞掠,如履平地。 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到了南寿街的西面。 展跖的身形突然在屋檐处停住,单手撑在瓦上,俯身下来,轻轻探出了头。 下方马蹄声渐近,两匹高大的人马,一前一后,先后奔驰而过。 后方的一人,是个独臂的大汉,展跖并不认识,这个独臂的汉子在马侧绑了一个木箱,也不只是何物。 但前方一人,剑眉星目,长发飘飞,一对双眼鄙睨四方,自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看得展跖一怔。 “是他?”展跖不禁看了看右后侧的方向,那里是平宋府的位置。 下方策马在前的,正是田子云。 马蹄声渐远,展跖的身形迟疑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往平宋府的方向去,突然想起一事,目光转向田子云来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帮里来消息,说那人又出现了,还是先赶去才是。” 说罢,展跖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屋顶。 第十六章 密会 展跖站在一条两人宽的胡同前,小心往两侧看了看,确认无人后,身子一闪,消失在胡同内。 这条胡同幽暗曲折,往内走深了一些,面前突然变得开阔,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平房和人家。 虽然这些平房里点的烛火并不多,但挨家挨户都有一些家长里短的声音传出,证明这里住着不少人。 偶有一些行人在路上闲逛,看到展跖时,抬头看上几眼,但并有多大兴趣。 展跖拐进一条小巷,里面暗得几乎看不到路。他走了几步,便往左拐,大致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又往右拐,走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在一间木屋外停住。 这里的屋子都稀稀落落的,没有刚才的地方密集,这一间木屋像是废弃在这里,毫无特色。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展跖走到房门处,轻轻扣了扣门,扣声三长两短,蕴含着特别的规律。 屋内没有动静。 展跖等了片刻,然后又伸手扣了一下,这一下干脆利落,十分短促。 就在这时,门缝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天地无光。” “莹虫耀夜。”展跖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小缝,展跖闪身而入。 “展兄弟,你来晚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屋内比外面还要幽暗,展跖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了说话的人。 这人身高九尺,比展跖高了两个头,脸上虬须遍布,配着一对铜铃大的眼睛,面相十分生猛。他身上的衣服更是被肌肉绷得紧紧的,依稀可以看到衣服下凶猛起伏的线条。 在大汉四周,还站着四五名持剑的武士,各个身形矫健,一看就是好手。 “那个人来了?”展跖走到屋子中间,但始终和虬须大汉保持一定的距离。 “约了戌时见面,差不多该出发了。”虬须大汉说完,又问道:“听说田子云回平宋府了,那里的货,没问题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展跖道。 “恩,那批货对我们的计划来说,至关重要,万万不能出错。今夜见了那人,最后一批货就会有着落了,到了那时,我们‘耀夜’报仇的日子,就指日可待!” 虬须大汉说完,房中的其他人已经禁不住发出一阵欢呼,但因众人都克制着,没有发出过大的动静。 “时间到了,走吧!”虬须走到旁边一个一人高的衣柜前,伸手一推,衣柜哐地一声滑到墙角处,露出后门的一个木门。 虬须大汉推门而入,这个木门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小,他只能矮身下来,侧着跨进去。 “展兄弟,你怎么还不进来?”虬须大汉见展跖还站在屋内,步子也停了下来。 展跖沉默了片刻,突然道:“阚乌,那个人可信吗?” “你是什么意思?都到了这种时候,还问这话?”阚乌从里面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瞪着展跖。 “那个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有人,他有货,杀了那个齐王狗贼,对他当然也有好处。”阚乌的语气已经有些不满,反问道:“再说了,没有他,我们如何成事?” 展跖点了点头,阚乌最后一句话,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快走吧,如果拿不到最后一批货,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阚乌说罢,已经钻了进去。 展跖紧步跟上。 暗门后面是一条向下的楼梯,光线幽暗,走了两圈就到底了,然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幽深的通道。 通道两侧的墙上有灯具,但里面灯油枯竭,没有点火,一路黑漆漆的,仅在通道尽头的拐角,投了一点光线进来。 通道不长,一会儿便走到头了,拐角处是另外一个楼梯,光线就是从上面投下来的。 嗒,嗒,嗒。 脚步踏在楼梯上,声音回响在狭小的空间内,听起来极为空旷。 …… “这是第三次见到那个人了。”展跖心里想。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那个人托人在鲁国找到阚乌和展跖,说有能力将‘耀夜’送入即墨城内,杀掉齐王,帮助耀夜报仇雪恨。 以展跖的身手,要潜入城内毫无问题,但将整个耀夜组织三百余人都弄进去,非有通天的手法办不到。 可那个人做到了,虽然展跖至始至终都没跟那人正式见过面。 第二次见面,是在拿到那批货之前,那个人指定要在这个地方见面。 也是在那时,展跖和阚乌才知道这条密道。 这个地方新修不久,显然那个人早有布置,至于为什么要在密道中联络,展跖一直觉得很疑惑。 而且,那个人见面的方式非常奇怪,奇怪到令人匪夷所思。 不知这第三次见面,会否与前两次不同? 展跖一边思索着,已经到达了楼梯顶部。 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木门。 木门前站着一个弓背的老头,这个老头左手端着一个木盘,右手挽着两件外套,躬身站在门口,偏着头向着两人,耳朵一动一动的。 “时间到了吗?”阚乌道。 这个老头摇了摇头,然后将木盘递了过来,盘子里面有两片树皮般的药材,干巴巴的,有半截拇指大小。 阚乌伸手捏了一片,在鼻下嗅了嗅,然后一口含在嘴里,又道:“还要多久?” 只是阚乌这次说话,声音已经完全不同了,就像一个年老体衰的七旬老者,声线嘶哑乏力,好像随时会断掉。 那个老头没有回答阚乌的问题,又将木盘移到展跖面前。 展跖会意,取了一片药材放在嘴里,只觉得舌头一阵酥麻,一股药液流到喉咙里,麻得喉间酥酥痒痒的,说不上难受,只是喉咙像发不出力来。 “你们家主子到底是谁?”展跖动了动喉咙。 奇特的是,展跖发出的声音,跟阚乌刚才的声线一模一样,好像是同一个七旬老者似的,完全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那个老头似乎见怪不怪,又摇了摇头,朝展跖张嘴“阿阿”了两声,里面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这个老头的眼皮也是深陷下去,眼眶空空,眼珠也被挖去了,俨然是又哑又瞎,只有耳朵能使。 展跖皱了皱眉,看着老头已经递来的两套黑色外套,伸手取了一件,穿在身上。 这件外套明显不是用来穿的。 外套尺码很大,展跖披了上去,整个身体完全被遮住了,甚至连手脚都露不出来。 外套还有一顶连体的帽子,帽檐处垂下一张留有眼孔的黑布,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只剩下这两个小孔,其他地方遮得一丝不透。 不论是什么人,穿上这样一副装扮,绝对看不出身份。再加上里面的人声线已变,更是无从得知了。 展跖知道,他们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无论衣物声线,都跟此时的他们无异。 就好像是两个刻意隐瞒身份的人相见。 这就是展跖觉得奇怪的地方。 每次跟那个人见面,对方都会安排这么一个又哑又瞎的老头,给自己换上黑衣,变了声线,似乎对方不愿意知晓来者的身份似的。 可他明明知道自己和阚乌的身份,不是吗? 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法,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如此,展跖才对那人始终抱着警戒之心。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使得那人一定要坚持用这样的方式见面? 展跖正想着,咚的一声,木门后面传来一声清响,像是水钟滴落的声音。 “戌时到了。”阚乌道。 果然,随着这一声咚响,那个老头侧身站到旁边,将木门让了出来。 “走吧。”阚乌推门走了进去。 第十七章 公孙先生 木门后面,是一间幽暗的房间,四周墙面封闭,只在前面留有一道铁栅栏,让人感觉像是监房一样。 透过纵横交错的栏杆,可以看到里面的另一间房间里,点着一个火盆,火盆面前站着一个人影,一身黑色套装,和展跖的打扮无异。 展跖之前来的一次,也是这样隔着栅栏,跟那个人对话。 阚乌大步上前,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个脚步声,当即惊道:“是谁在那?!” 那人也被吓了一跳,哐当一声拔出剑来,惊道:“公孙先生,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有其他人?!” 奇怪的是,说话的那人,声线跟阚乌一模一样,显然也是服用了那种特殊的药材。 展跖心中惊诧,早就退到了木门处,伸手按在剑上,时刻以防不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又从另一侧传来,像是有三五个人同时而来,他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当中一人也高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者的声音,也与先前的那人相同。 展跖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个封闭的屋子的两侧,还有其他类似的房间,只是在其他房间之外,是否还有相邻的,就不得而知了。 他之前以为这个“公孙先生”和耀夜的联系,是通过密道单线进行的,现在才发现,原来公孙先生竟是同时联系多人,而且都在相同的地方。只是因为隔着栅栏,时间可能又恰巧错开,所以才一直没有发觉。 只是不知道公孙先生和其他人,都进行的是什么交易?又为何要将所有人都聚到一起? 不论如何,展跖觉得多少被此人骗了,心中不由有些恼怒。若非这个人手上有“耀夜”眼下最缺的东西,他早就闪身走人。 其余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均不再开口说话,目光投在中间的人影上。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呵呵,是否和公孙某人独自联系,诸位又何必太在意?”公孙先生缓缓转过身来,面容被黑幕挡住,声音也是和众人相同得毫不辨识度,只听他道: “各位各取所需,达成各自的目的,岂不是皆大欢喜?我将诸位齐聚到这里的目的,正是为了告诉大家,你们在追逐各自目的同时,并非孤独的。” 展跖左侧的房间内,有人发出一声冷哼,道:“公孙先生,我家主人对这些人可不感兴趣,我们要的东西,何时才能带来?” “我对他们也毫无兴趣,公孙先生,您答应我的事,何时才能为我办妥?”右侧房间里的人语气没有那么强硬,似乎是有求于公孙先生。 阚乌看了展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往栅栏两侧探了探,但这些房间似乎都是平行成线的,完全看不到两边的情况。 “哈哈哈!”公孙先生突然大笑起来:“公孙某人何时令你们失望了?接着!” 只见公孙先生袖子一挥,一支利影向阚乌飞来。 阚乌起先心中一惊,以为是暗器。 但这支利影速度虽快,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他伸手一接,手中已经握住了一片竹简。 阚乌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除此之外,在没有什么特别的。 “明夜子时,东门长柳巷。” 展跖也看到了这行文字,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看完之后,立即皱眉。 明夜子时? 光运一桶的货,就要合四人之力。那么多的货,要在子时之后的一个晚上内运完,至少要四五十个人。那样的话,岂不是很容易被守军发现? 但他同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目光很快移开,看向公孙先生。 在公孙先生刚才一挥袖的瞬间,一共甩出了四张竹简,也就是说,这里一共有四间房间,除了左右两间之外,还有一间? 可为何不见那个房间里的人说话? 此外,展跖还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在公孙先生挥袖的时候,他的袍子左下微张,露出了里面的一把长剑,依稀看到剑柄处有一个十字形的凹槽。 这个凹槽似乎在哪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公孙先生?!这……这……”左侧房间里的人,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后,语气有些激动,但似乎因为此处人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其他房间里的人,都没再说话。 阚乌拿起竹简,向公孙先生示意了一下,显然也是在担忧展跖想到的问题,突然道:“正如公孙先生在简上所说的,彼时彼地,希望到时不会让我们为难。” “放心,到了那时,我保证没有一个人会在乎你们。”公孙先生意味深长道。 阚乌和展跖相视一看,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即墨守军哪怕在晚上,也会有大量的士兵巡逻,尤其是在东门长柳巷,那里的守军更多。想要悄无声息地运走那么多的货,绝不可能没人注意到。 但既然公孙先生这么有把握,两人也不好说什么。 “希望如此。”阚乌说罢,手中一挥,竹简准确无误地落在公孙先生身后的火盆里。 火盆噼噼啪啪,已经将竹简烧成焦炭。 “我们走。”阚乌转身道,显然对公孙先生安排这样的场面,他心中也十分不喜。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公孙先生突然道。 阚乌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侧过头,望着公孙先生。 “容公孙某人再提醒诸位一次,你们追逐各自目的的同时,并非孤独的。明晚上将有一件大事发生,自那之后,你们就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听到“明晚”二字,展跖心中颤了一下,还以为公孙先生有意泄露他跟耀夜的秘密。但对方说的显然是另外一回事。 莫非那件大事和那批货有关? 但到底是什么大事,让守军都无心注意他们? 公孙先生言尽于此,便不再说话,阚乌和展跖相互看了一眼,便将木门关上,顺着通道离开。 ********** 却说田子云离开平宋府后,与沈禾两人一路策马奔驰,直往王宫。 即墨城的王宫是五年前建成的,坐落于城市中心,约有即墨城的十分之一大小。 齐国的都城本在临淄,曾经的正殿王宫,气势磅礴,辉煌华贵,就连楚国的章华台也望尘莫及。 但齐王退守即墨城后,为了防止燕军攻破城门,直逼齐王,就在城中拆卸民屋,就地取材,新修了一座王宫。 新王宫虽然不能与临淄的正殿相比,但王宫城墙之高厚,简直是即墨城的两倍,若单论守城的能力,还要远胜于即墨城防。 田子云和沈禾亮了身份后,驭马直入皇宫。 皇宫里也没有田子云想像得辉煌,反倒是以角楼和守城的器械偏多。王宫主殿坐落在正门对面,田子云风风火火而来,在一名宦者令惊诧的眼神下,直步主殿。 “大……大公子……”宦者令反应过来,吓出了魂,慌忙上前制止道:“大公子止步啊,等老奴进去禀报一下吧!” 田子云哪管那么多,加上这段楼梯的距离实在是短,几个大迈步,已经快要走到主殿门口。 田子云还未进门,就已经听到主殿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父王,田子云勾结燕人狗贼,实在是罪大恶极啊!” 第十八章 诬陷 田子云和沈禾在门外听到这句话,均是一怔。 说话的人,正是田法章。 和所有即墨的百姓一样,田子云和燕人是不共戴天的,怎么在田法章的嘴里,就变成了勾结了呢? 田子云心中恼恨,并没有马上进去辩驳,而是站在殿外,想听下田法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而跟在后面的宦者令,显然不这么想。 宦者令年过半百,一路追得气喘吁吁,方追到门口,竟也不理会田子云两人,就急忙要冲进大殿内。 “咦?”田子云惊疑了一下,手速也是极快,伸手就将宦者令拉了回来。 那宦者令吃了一惊,手脚乱踢,似乎想要挣脱田子云的控制,但早就被田子云一手提了起来,扣在身侧,丝毫不能动弹。 也不待宦者令嘴里发出声音,田子云的一只大手已经将他封住,捂得死死的。 只听主殿内的田法章继续道:“父王,儿臣并非胡言,田子云明知道楚军有诈,不但没有事先遣人回来报信,还将燕人伪装的楚军,引到城门下,害得守军误以为真,大开城门迎接田子云。这城门失守,田子云该当首罪,如果他不是勾结了燕人,还能作何解释?” 大殿内沉默了片刻,一个幽雅细腻的声音突然道:“二公子此言恐怕有些不妥呢。奴家觉得,大公子为了救墨城,深入楚国,这一去大半年,其凶险艰辛,你我公知,想来大公子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呢!” 田子云听了这个声音,心中暗呼。 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为何声音这般腻糯?! 光从声音听来,这人的声线幽雅细滑,像女子如丝一般的软风细语。此人又自称奴家,多半是个女的。 但细细听着,又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柔中带刚,阴中含阳,别有几分儒雅和英气,又像个男的? 如此有辨识度的声音,田子云听过一次,一定毕生难忘,但他却想不起来是谁,应该是之前从未见过。 “君上心地善良,容易受人蒙骗。”田法章恭恭敬敬说了一句,然后道:“君上,你想,如果田子云远去楚国,真的是为了搬救兵的话,从即墨城去楚国郢都,只有半个月的路程,为何田子云要去了大半年的时间?我们都知道,即墨城本来就缺兵少粮,拖了大半年,如今局势更加不妙,这不是田子云造成的吗?” 田子云在门外听得无名火起,即墨城的局势好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这个土著版的“田子云”突围出去,即墨城恐怕连一线希望都没有,还在被燕人没日没夜地围困着。 而且,没有人比他清楚,土著版的“田子云”在楚国待的半年时间里,吃了多少苦,吞了多少泪。 楚国求援看似简单,突围才是真正的开始,楚国朝堂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岂是龟缩在即墨城的田法章能够体会到的? 这时,只听那个腻糯的声音不急不躁道:“大公子为何在楚国待半年的时间,奴家确实不得而知呢,想来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吧?” 田子云听得神色一动,对此人心生好感。 只不过,这个腻糯的声音这次说话时,腻中带媚,媚中带浪,听得田子云脊背发麻,像是被这人趴在耳边低语,轻轻吹了几口气,浑身麻酥酥,险些站不住。 “哼,还能有什么内情?”田法章冷冷一笑道:“今日燕人攻城,不就是最好的内情吗?” “二公子,奴家来得晚,奴家听说,大公子此次前去楚国,似乎带了不少重宝?” 腻糯的声音说完,田子云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果然,只听田法章冷嗤一声,道:“君上有所不知,当日田子云突围而出时,虽然是轻装上阵,但也将父王国库内最贵重的珍宝都带上了,其中不仅有赵国的和氏璧,还有墨家的至宝——《墨工天书》。” “什么?!”大殿内除了腻糯的声音,其他人也是一阵惊呼,众人显然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 “原来和氏璧竟然在我国,真是没想到啊!” “是啊,自赵武王死后,赵国的和氏璧就不知所踪,传言是跟着赵武王陪葬了,原来是被大王得到了。” “听说得和氏璧者,得帝王之气,这回可真是便宜了楚王啊!” “唉,若不拿出和氏璧,楚王哪会动心?” “可何止是和氏璧啊,墨家的《墨工天书》,更是价值连城!” 大殿中的人讨论到这,突然静了下来,似乎是集体看着大殿中的某个人,想来《墨工天书》跟这人应该是有密切的关系。 田法章见已经挑起了众人的情绪,轻咳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又道:“半年前田子云突围而出,事关机密,诸位有所不知,这是自然的,如今事态已经至此,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除了和氏璧和《墨工天书》之外,父王当年亲笔为楚王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所言: 只要楚人愿意出兵退燕,协助我齐国复国,就许给楚王‘汶水’、‘沂水’、‘琅琊’三地,并在复国后的十年内,进奉楚王兵甲百万、黄金百万、车马百万、奴婢美玉无数。”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一惊,汶水、沂水、琅琊三个地方,虽然只是齐国的五分之一不到,但这三个地方是齐国和楚国交壤处,靠近长三角,土壤肥沃,齐国一半的粮食都是这三个地方产的。 另外,这个进奉兵甲百万,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齐国全盛时期,最多也只有六十万兵马,一百万的兵甲,相当于可以把齐国再武装一次了。 其他条件更不用说,这个“进贡楚王”的承诺,不可谓不重。 只听田法章掉转了一个方向,高声道:“父王,儿臣认为,汶水三地,不可谓不大,兵甲百万,不可谓不多,儿臣不认为楚王会不动心。可田子云远去楚国半年,楚人的援军还仍未到来,儿臣不得不生疑呀!” 大殿上静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冷哼,像是极不耐烦一般。 “父王……”田法章还要再说话,那个腻糯的声音又说道: “二公子,奴家听说,大公子将燕人引到城外后,又转向西行,并未帮守军抵挡燕人的进攻。后来即墨城门失守后,大公子又折了回来,想要跟着燕人入城,不知这是为何?” 田子云在门外听得眉头一皱,他折来折去,当然是为了逃命。可同样的事实,被腻糯的声音说出来,却有一种他田子云跟燕人相互勾结的错觉。 直到此时,田子云才明白这个腻糯的声音并非是帮他说话,两次轻描淡写的提问,都给了田法章非常好攻击的口实,一步步将田子云推向不利的境地。 这人心计之高,田子云真是又恨又惊。 果然,只听田法章道:“君上不知道原因,我自然也猜不到了。我只知道,若非田子云出现,守军怎会开城门?守军开了城门,田子云却不进城,反倒让燕人先冲进来?这个道理,哼,恐怕只有当面询问,才能知情。” 这番话说出来后,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一个冷哼声从大殿中间传来,这次比刚才更加不耐烦,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田子云在哪,为何还不来?” 第十九章 其状如狗 (这两天写快了,对宫廷争辩的内容不满意,小修了下,章节数会增多,还请之前的书友重新下载下,后文的章节今天发上来) ****** 说话的人正是当今的齐王。 田法章的声音显得有些高扬,提醒道:“父王,宦者令杜修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了,按理来说,田子云早就应该到了。” 齐王听出了田法章的意思,不满地哼了一声。 听到“宦者令杜修”时,站在外面的田子云,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 被他挟在肩下的宦者令,正是杜修。 原来齐王是派了杜修去接我? 可杜修不是一直站在宫门口吗?怎么会两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杜修一张老脸已经涨得飞红,眼神飘忽,低头不敢看田子云,被捂住的嘴,支支吾吾,挣扎道:“公子……唔……让……老奴进去……唔……禀报……大王吧……” 田子云突然想到田单,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个杜修和田法章也是一伙的,故意拖延时辰,让田法章在齐王面前有足够的时间诋毁他。等田子云进来时,齐王早就对田子云满肚子怀疑和不满。 而田法章却另外找人,派了修城墙的田单,前去折辱田子云。 以田子云的秉性,虽然会一路忍让田单,换取信息,但等他到达宫门时,想必也憋了一腔怒火。 要是措手不及,被田法章突然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田子云要如何辩解? 要知道,齐王和殿上的很多人,早就被田法章的一番“分析”洗脑,先入为主的情况下,一定会对田子云的种种说辞生疑。 百口莫辩,一怒之下,田子云说不准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 田子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田法章的卑鄙无耻,就是意外识破阴谋的他,此刻也不能平静,恨不得冲进去将此人按在地上暴打一顿,方解心中之恨。 不过,这样做只会徒生事端,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如今的田子云,只想早点离开即墨城,对这些勾心斗角的计俩,对齐王的储位之争,半点兴趣都没有。 来到王宫报信,也不过是他这具身体作为“齐国公子”的身份,不得不做的事情。 等完成了这些,他就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天。 可田法章的嚣张气焰,着实让他心中暗恨。 田子云突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杜修,冷冷一笑,看得杜修浑身一个哆嗦,再也不敢乱动。 这时,只听里面的田法章又添油加醋道:“父王,杜内侍去了许久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要不要让卫肇去看看,卫肇乃是我齐国第一剑客,想必可以轻松应对……” “可以轻松应对什么?!” 田法章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他吃了一惊,扭头望去。 突然! 只见一个瘦小佝偻的影子,四肢伏地,像条狗一样,从门外唆地窜了进来,手脚并用,在地上一阵猛爬,朝田法章撞来! “甚物?!”田法章身手也是极好,吃惊之下,一个侧身躲过,在那条如狗的影子近身之前,猛地一踹,将其踹飞到大厅中间。 哎呦一声惨叫,那影子在大殿中间连连翻滚,痛苦地嚎叫着。 “杜修?!” 田法章大吃一惊,在地上哀嚎的,正是宦者令杜修。 “呦,田弟弟好脚法。” 田法章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拍手而入,正冲他点头微笑。 “田子云?!”田法章嘴角抽了一下,没想到田子云会突然出现。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杜修会是那样一副姿态冲进来了。 原来,那杜修是被田子云猛力推出去的,田子云的臂力何其大,杜修简直是被丢出去的,因为瞬间失去平衡,情急之下,才会手脚并用,其状如狗。 可惜,田法章一时没有看清,真的把杜修当狗踹了。 …… “儿臣拜见父王。” “末将沈禾,参见大王。” 田子云和沈禾双双来到杜修后面,叩首就拜了下去。 那杜修夹在田子云和齐王中间,哪敢受此大礼,虽然一阵腹痛,但还是哎呦几声,缓缓打了几个滚,又滚到了田法章脚下,方才停住。 原本气势庄严的觐见,因为杜修这几个姿势扭曲的驴打滚,场面顿时显得有些尴尬,所有人都憋红了一张脸,愣是没有一人作声。 坐在大殿之上的齐王,头戴玉冕,一张脸色阴沉在一串串玉旒后面,深深皱着眉头。 “田法章,你刚才做了什么!”齐王沉声喝道。 “父王,儿臣……儿臣不知是杜内侍啊!”田法章慌忙跪下,嫌弃地看了一眼还在哀嚎的杜修,又暗暗瞪了一眼田子云,最后恨恨道:“儿臣……儿臣知罪!” 要知道这个杜修,虽然一把年纪,但可是从齐闵王当太子的时候,就一直服侍齐王至今,深受齐王信任,否则也不会派他去召见田子云了。 朝中高手众多,虽然杜修冲进来的姿势有些奇怪,但众人早就发现来者是杜修了。只是田法章那时正背对着大门,滔滔发言,没有看清来人的情况下,因着本性,就下了重手。 “父王息怒,想必是田弟弟怕杜内侍摔倒了,所以才出手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吧?”田子云面不改色道。 “你叫我什么?”田法章惊疑地瞪着田子云。 “田弟弟?”田子云咦道:“论辈分,莫非你不是我的弟弟吗?田弟弟?” “田弟弟……”田法章嘴角抽了一下,他向来与田子云势如水火,如今听了这个称呼,简直觉得受了奇耻大辱,青筋暴起,却又不好当面发作。 齐王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对话,挥了挥手,命人将杜修带了下去,向田子云问道:“杜修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你为何到得这般晚?” “回父王。”田子云拱了拱手,恭敬道:“儿臣恐杜内侍年迈体衰,经不起车马颠簸,所以这一路走得慢了一些。” 田法章愣了一下,没想到田子云是这个回答。他看了一眼刚被带出门的杜修,只听杜修呜了一声,似疼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杜修不是一直在宫门口候着吗?难道真的去接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田法章暗暗骂了一句。 齐王也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难后脸色拉了下来,怒道:“田子云,楚人在哪?” 满堂寂静。 殿上除了齐王之外,殿下的两边还各站着四人,分列两侧,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田子云身上。 田子云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知道,齐王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反应,都是拜田法章所赐。 否则的话,以田子云突围到楚国求援的莫大功劳,就算最后空手而归,齐王也不该是这副态度。 面对众人形色各异的眼神,田子云淡然一笑,轻轻招了招手。 沈禾大步上前,咚的一声,将一个沉重的木盒放在地上。 沈禾二话不说,伸手将盒子顶部的栓子抽出,木盒啪的一声,分成四瓣,露出里面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 这颗人头的面容扭曲,双目怒睁,死相十分狰狞。人头下面流淌的血液,有些黏稠泛黑,显然这人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 “哎呦,奴家最见不得这种淫秽的东西了,快将那玩意拿走!”一个腻糯的声音从田子云的右前方传来。 田子云扭头望去,惊得眼珠子都要滚下来。 第二十章 骚骨美男 (这两天写快了,对宫廷争辩的内容不满意,小修了下,章节数会增多,还请之前的书友重新下载下,后文的章节今天发上来) ****** 只见说话的那人,一身华服,半张脸正好被一把绢扇遮住,只露出一对明眸。但这双明眸,春波流转,柔里带媚,媚里带骚,说不出的妖艳,看得田子云浑身一个激灵。 这人的装扮也是精致到了极点。 眼下明明是刚刚入秋的时节,这人却穿着一身拖地的白貂毛,长尾拖在地上,犹如飘雪。在白貂锦衣的里面,依稀可以看到一条白脂玉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玉带之上,还挂着一柄镶金镏银的细剑。光是剑身上的一排珍珠玛瑙,就已经价值连城,更别说是细剑本身。 田子云虽然看不到这人的面容,但光从那对骚媚的眼神就可以推断,此人一定是一等一的骚-货无疑。 这种女人,光是在床上打个滚,就可以将男人吸干了。 “大王,奴家最见不得死人,快令人将那人头拿开吧。”腻糯的声音娇颤颤道,让听的人都恨不得将其搂在怀中,好好抚慰一番。 “爱卿生性善良,本王怎忍心让爱卿受此折磨。”齐王“溺爱”的眼神看了那人一眼,当即挥挥手。 立即有两名内侍捧着绸布,从台上下来。 “公子,得罪了。” 内侍恭敬地低了低头,就将人头重新装进盒子里,又把地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内侍退出去之后,齐王抚掌笑道:“龙阳爱卿,本王已经将那死人拿走了。” 田子云和沈禾相视一眼,均觉得头大。 这熊沂的人头事关重要,更关系到田子云后面要拖出的说有秘密,却被这人一句话就轻松拿走了。 这龙阳爱卿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他们以前没有见过? 她跟齐王又是什么关系? “大王体恤奴家,奴家在此谢过了。”那人收起了绢扇,向齐王颦颦一笑,朱唇粉面,美艳不可方物,看得齐王一时呆了。 田子云也看呆了。 他分明在这人白净的脖颈上,看到了微微鼓起的喉结! 这人,竟是男的?! 龙阳爱卿……龙阳爱卿? 龙阳君?! 此人是龙阳君!!! 若非亲眼看见,田子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龙阳君可是华夏历史上的“断袖第一人”(断袖又指男同),正是因为龙阳君如此有名,所以后世又称男同之间的关系为“龙阳之好”。 相传,龙阳君的容貌婉转媚人,就是寻常美女也要自叹不如,可眼前这人何止是婉转媚人,简直是媚到骨子里,就连田子云也把持不住。 哪怕是后世的泰国第一人妖,也比不上这人的一半骚-骨吧? 田子云还在惊叹着,齐王的一声冷哼,却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知为何,田子云觉得齐王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醋意和不满,心中更是一颤。 “我的天,难道此人是齐王的男宠吗?” 田子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齐王已经开始发话了,语气明显带着不满:“田子云,你带回来的楚人呢?!” 田子云镇定下来,道:“楚人刚刚被您带走了。” “什么?”齐王没有理解田子云的意思,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 “大公子,行者刚才还想问你,刚刚那个人头是何人的?”一名身材高瘦的墨袍男子,上前问道。 田子云认得这人,此人姓季名长,是墨家的“墨辩”领袖之一。 墨家弟子喜欢自称“行者”,既有行走天下之意,又指他们赤脚而行的意思。 当世的墨家,分为墨侠、墨工、墨辩三支。 墨家三支,同源不同流,各有专长。 墨辩一系的墨者,多居于庙堂之上,通过游说各国的君主,来推行墨家的思想主张。 季长就是墨辩的代表,负责墨家思想对齐国政权的影响。 这季长年纪在五十左右,赤着双脚,头发灰白相间,一双眼睛精砾有神,一看就是极其聪明之人。 “熊沂。”田子云淡淡吐出两字。 “熊沂?楚国的熊沂?”季长有些不敢相信,又再问了一句:“是那个楚国的太子吗?” 田子云没有回答,点了点头。 整个大殿上却像炸开了锅,除了田法章和马灞少数几人,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熊沂啊?!我没听错吧!” “那可是楚国的太子啊!” “完了,楚王可是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要是熊沂死了,楚王岂不是要跟我们拼命?” “可大公子不是去楚国求援的吗?怎么把熊沂给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不论如何,这回都没有办法跟楚王交代了!” …… 田子云听着满堂的议论纷纷,负手而立,就好像众人的讨论和他毫不相干。 其实“田子云”的一切,本来就跟叶少云毫无关系。 他只不过是莫名借着田子云的身体复活,因为不想揭露身份,才要顶着这个齐国公子的身份,善后这些棘手的事端。 不过,回响起熊沂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方是楚国的大王,叶少云也会毫不犹豫将熊沂杀了。 “田子云,你到底做了什么?!”齐王拍案而起,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惊怒。 楚国太子死了,那可不仅仅是楚国不会来援军那么简单。 恐怕楚人也会加入五国伐齐的大战中。 天下七国,除开齐国之外,全部与齐国为敌。 齐国复国还能有什么指望?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利害关系,紧张得看着田子云。没有人发现,马灞向田法章暗暗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王息怒。” 说话的是沈禾。 沈禾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郎朗道:“大王有所不知,公子远去楚国的半年,历经千辛万难,确实说服了楚王出兵。 不料,楚王背信弃义,竟然暗中勾结燕人。 楚国太子熊沂护送我齐国三千勇士回国,就在我军度过沭水时,突然联合燕人发动了伏击。 公子率领我等杀出重围,逃往琅琊,却被熊沂一路追杀,死伤惨重。我等愤恨之下,就在山谷中设计诱杀熊沂,激战了一夜,就连公子也险些丧命,这才将熊沂的人头割下…… 然而,就在我等打算潜回墨城的时候,却中了乐毅的奸计,被燕人驱赶到即墨城,想要以我们为饵,引诱守军开门。 我奉公子命令,在城外疾呼守军放箭,不想守军误开城门,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楚国之行,九死一生,大公子的心志,明月可鉴,还请大王不要听信小人妄言。” 沈禾最后一句,自然是骂田法章的。 寥寥几句,沈禾就将楚国之行发生的事简单交代了,但众人均感受到其中的波折和惊险,心中惊叹。 田子云更是心有余悸,三千齐国勇士,回到即墨城的,不超过十人,就连沈禾的手臂,也是在激战中失去的。 其中凶险,又哪是这些隔岸观火的人,能够体会得了的? 齐王的脸色变了变,已经缓和了许多:“这么说来,是楚人勾结燕人在先?” “大王明察,公子到达楚国后的半年时间内,楚王受了重礼,却百般拖延,一直不肯出兵,想必早就和燕人暗中勾结。”沈禾断言道。 大殿上一片沉默,众人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齐王在大殿上来回踱步,脸上一筹莫展,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股威严。 “父王,虽然是楚人背叛在先,可是田子云也将楚人带到城门,险些让城防失守呀!”田法章突然道。 此话一出,田法章身后一名胖脸细胡子的矮冬瓜,立即脸色一变,想要上去拉出他,已经来不及了。 龙阳君烟波一转,也暗暗摇了摇头。 果然,只见齐王冷冷瞪了田法章一眼,怒道:“混账东西,你若有本事,也将楚人带回来试试?” 此话一出,田法章已经像吃了苍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王话里的意思在明白不过了:“去楚国求援的是田子云,不是你田法章。” 一个在外深陷险地,一个在内聒噪刺耳。 齐王再老糊涂,心中也有一杆秤。 而田法章最害怕的,就是齐王时时记得,田子云突围前去楚国求援一事。 不,他不仅害怕齐王记得,甚至害怕即墨城里的每个人记得。 当初跟着齐王出征伐宋的是田子云,如今突围去楚国求援的也是田子云,他田法章又做了什么? 只要田子云存在一天,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把他田法章当做田子云最好的陪衬。 所以,当马灞告诉他楚国太子熊沂死了,他心中说不出有多开心。即使这样会让齐国深陷陷阱,他也在所不惜。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只可惜,田法章报复心切,一时撞在了枪口上。 齐王冷哼一声,目光移到田子云身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转和,道:“子云和沈将军这一路凶险,实在是辛苦了。本王早知楚人不可信,可没想到这么卑鄙。这次虽然没有带回援军,但你们功不可没,本王必有重赏。” “子云。”齐王意味深长道:“本王先前对你所说的承诺,虽然暂时无法兑现,但本王会一直记在心上。” 这话说完,田法章的脸色立即大变,就连田子云微微吃惊。 齐王所说的承诺,是指田子云带回楚国援军,帮助齐国复国之后,就将王位传给他。 这可是前世的田子云梦寐以求的。 虽然如今的田子云并没有带回援军,但齐王还是愿意履行诺言,这等胸襟,确实让田子云颇为感动。 看来,田子云在齐王心目中的地位,还是要远高于田法章。 这个齐闵王虽然性格暴躁,独断专行,甚至还玩男宠,但在家国大事上,还是心明眼亮的。 就在这时,田法章向狠狠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巍巍道:“启禀大王,末将有一事相报!” 第二十一章 楚国使者 “何事?” “大王,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马灞看了看田子云和沈禾,似乎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到底何事?!”齐王怒了。 “大王!”马灞突然拜倒在地,高声道:“末将在城外抓到一名楚国使臣,似乎……似乎是楚王派来的!” “什么?!”这回轮到田子云和沈禾大吃一惊。 “楚王那厮,勾结燕人,攻我城池,竟然还敢派使臣过来?”齐王怒气冲冲,指着楚国的方向,一顿怒骂:“来人,将使者五马分尸,挂在城门上!” 田法章和马灞顿时吃了一惊,后者连忙道:“大王,那楚国使者身上可是有楚王的书信和通牒啊,要不要召他进来见一下?” “是啊,父王。”田法章赶紧插嘴道,“楚王派使者过来,会不会是有什么要事?” “哼,还能有什么要事?楚王杀我三千勇士,本王杀他一个使者算什么?” 齐王脾气暴躁,正要命人去将楚国人杀了,龙阳君款款走出,突然道:“大王,奴家以为,既然那人有楚王的书信,不如见上一见,且看楚王是怎么说的,再杀他不迟。” 这龙阳君举止之间,风姿绰绰,说不出的好看,看着齐王一双眼睛都直了:“咳……既然连爱卿都这么说了,哼,本王暂且让他多活一会,来人,将楚人带进来!” “是!”马灞脸上闪过喜色,领命而去了。 田子云和沈禾相视一眼,只觉得头大如斗,不知道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楚国使者来? 而且,这个楚国使者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吧,偏偏在齐王刚说完要封赏他和沈禾的时候来了? 很快,马灞就已经带着楚国使者回来了。 出乎田子云意料的是,来者确实是一个楚人。 楚国地处中原南部,风俗偏化,楚人多喜欢披发,佩戴羽毛兽饰。这名楚国使者虽然穿着正式,但仍可以从一些细节处看出楚人的穿衣风格。 楚国使者三十岁左右,名叫周勤,身材颀长,长着一对三角眼,看起来十分精明。 周勤刚向齐王递上了通牒文书,眼神在大殿中一扫,定在田子云身上,突然浑身剧震,指着田子云,暴怒道:“好你个田子云,我家大王待你不薄,你却怀恨在心,袭击太子,私自逃走!我家大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什么?!” 周勤此话一出,就像在大殿中投下了一枚炸弹,炸得所有人神经都绷直了。 楚国太子熊沂不是因为伏击田子云,才被田子云所杀吗?怎么会是田子云袭击太子,私自逃走? 这楚国使者怎么跟田子云说的完全相反? “混账东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沈禾怒道。 没想到那周勤比沈禾还要愤怒,当即暴跳如雷:“对,还有你,你就叫沈禾是吧!你这个帮凶,我家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这回众人更是吃惊了,这楚国使者先后将田子云和沈禾认了出来,想必不是胡闹。 沈禾惊疑地看了田子云一眼,后者心中的吃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沈禾。 这个楚人到底是谁,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田子云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检查通牒文书的礼监,已经将文件递给齐王了,这说明楚国使者的身份已经确信无疑。 这周勤还要再发作,齐王已经怒道: “周勤,你好大胆子,赶在本王的殿上胡言,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将你杀了!” 齐王显然也被周勤的一番反应激怒了,但他看过文书之后,脸色接连数变,这才压下了杀人的冲动。 “大王冤我,周勤哪有胡言!”周勤的脸色就像翻书一般,就变就变,已经换了一副镇定了仪容:“敢问大王,您可看过文书了?” 齐王不说话。 周勤当然知道齐王已经看过了,他仰起了脸,又质问道:“那小人敢问大王,我家楚王在信中的意思,可是和我方才说的一样?” 齐王更不说话,阴着脸,一双眼神如刀一样,狠狠剐了田子云一眼。 这眼神看得田子云如坠冰窟,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周勤的嘴角暗暗一笑,一对三角眼睨视着齐王,高声道:“我家楚王想请问大王,田子云薄情寡恩,杀了我楚国太子,又私自逃回齐国,大王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齐王并没有答话,而是阴沉着脸,手中青筋暴起,抓得一卷竹简嘎嘎作响。 众人都用惊诧的眼神看着田子云,齐王的这番反应,岂不是证实了周勤说的话。 难道连楚王也认为是田子云杀害熊沂,这才派使者上门问罪? 那田子云说的可就不属实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此事可就不得了了,甚至关系到齐国的兴亡。 所有人各怀心事地看着田子云。 田子云和沈禾心中更是惊涛骇浪,他们经历过什么,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这个周勤明明满口胡言,但偏偏说的煞有其事,无论是通牒文件,还是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像真的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假货,休在这里妖言惑众!”沈禾已经忍耐不住,大步上前,拽着周勤的胸口道:“说,你到底是何人派来的!” “不要……快放开……快放开我!”周勤涨得满脸发红,手脚乱踢,险些要断气。 “沈禾,你干什么?!”马灞大吃一惊,拔出腰间的两把巨斧,就冲沈禾扑来。 “沈禾,敢想造反吗,快放开他!来人啊!”田法章也反应过来了,当即大呼禁卫军。 这些禁卫军没有齐王的命令,可不敢让这个楚人有任何意外,当即将沈禾团团围住。 沈禾自知有些冲动了,冷哼了一声,将周勤丢了出去,与马灞撞了个满怀。 周勤被沈禾这么一惊,已经慌了手脚,缩在地上大口喘气,一对三角眼像是受惊的老鼠,草木皆兵。 “周大人莫慌,周大人贵为楚国使者,有我们在此,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田法章上前拍了拍周勤的肩膀道。 田子云看到了田法章向周勤暗递眼色,心中暗惊。 “这人肯定有鬼!” 可此人的身份没有一点破绽,要如何揭露他? 田子云看了看通牒和书简,又看了看在场的每个人,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 这时,田法章已经跳出来指责沈禾了,“沈禾,你还嫌你们惹的麻烦不够大吗?难道杀了楚国太子还不够,还要将楚国的使者也杀了?” 但田法章最后一句话却不小心踩到了齐王的尾巴,因为最早想杀楚国使者的,是齐王。 齐王没有理会田法章,而是重重哼了一声,道:“周勤,本王若不按楚王说的办,又当如何?” 周勤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又理了理衣襟,但这么一闹,俨然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大王,我家楚王派鄙人过来,自是有化解仇恨的意思,还望大王能秉公处理。否则的话,我国的淖齿将军已经领兵在来的路上,到时两国兵戎相见,只怕不好收场。” “你胆敢威胁本王?”齐王咬牙嘣出几个字,但听到淖齿将军时,心中也是一惊。 他先前对这个楚国的使者还抱有一点疑虑,但对方既然能把领兵将军的名字都叫出来,这个人肯定是楚王派来的无疑了。 “不敢,小人只是传递楚王的意思,更何况,小人既然来了,齐楚两国,还没有到了不可商榷的地步。” 齐王听到这里,脸色才缓了了一些,摆了摆手,道:“楚王的意思,本王知道了。周大人暂且在城中住下,等考虑好了,自会通知周大人。” “多谢大王。”周勤如获重赦,当即俯首叩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来人,带周先生下去。”齐王一挥袖,当即有几名内侍带着周勤下去了。 周勤走后,大殿中静得落针可听,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剩下齐王重重的喘息声。 众人虽然没有看过楚王的书信,但所有人几乎都猜得到,楚王信中的意思,肯定是要将让齐王把田子云送回楚国,以报杀子之恨。 “沈兄,那楚人是假的。” 田子云迎着田法章的目光,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笑,恨得咬牙切齿。 沈禾当然知道楚人有假,但这个楚人的言行身份,毫无破绽,连沈禾也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并非毫无破绽。”田子云低声道:“那人临走前,对齐王的态度太过恭敬,绝不像是一名正常的使者会表现出来的。” 沈禾想起周勤临走前磕的三个响头,不由眉头暗皱,如果周勤真的贵为楚国使者,怎么会向齐王行此大礼? 战国时期的使者,代表国家出使,最看重的就是平等的邦交地位。 当年晏子使楚,为了维护齐国的尊严,几乎是和楚王对着干的。 而这个周勤,似乎对折损身份,毫不在意,仅是这一点,周勤就做不了楚国的使者。 沈禾由此想开,越想越觉得周勤的做法,到处都是破绽,但当时众人都被周勤的气势唬住了,聚焦在周勤说出的“惊天事实”上,哪有人回去怀疑周勤的身份。 更何况,礼监都没有怀疑周勤的通牒文书,众人也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周勤真的是楚王派来的使者。 田子云也是在周勤走后才想通的,而且,看他和田法章的关系,两人之间必有猫腻。 只是,现在为时已晚,这个时候去怀疑周勤的身份,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所有人都只关注另外一件事。 果然,只听大殿上啪的一声,楚王手里的竹简已经摔在地上,散落一地: “田子云,你可知罪!” 第二十二章 围攻 田子云只觉得头皮发麻。 齐王刚才还对他和沈禾大加赞赏,甚至还承诺封官授爵,可自从周勤出现后,形势就急转直下。 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不说,就连田子云所说的事实,也都被推向怀疑的一端。 曾经奋不顾身道楚国求援的田子云,如今俨然成为了齐国向楚国求援的最大阻碍。 一切都是因为那楚国使者到来的缘故! 可没有人比田子云还清楚,楚国根本不会派什么援军来,就连那个周勤也是身份可疑。 但空口无凭,又有谁会相信他呢? 田子云恨恨的咬了咬牙,“敢问父王,儿臣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愤怒的齐王一甩袖子,怒道:“你杀了楚国太子?导致楚王也要与我们为敌,这不是大罪,还是什么?!” 田子云知道齐王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心中暗恨,也毫不示弱地反问道:“大王为何偏信楚人之言,却不相信我和沈将军?” “你说我偏心楚人,那你说说,地上的这些又作何解释?”齐王指着地上的竹简怒骂道。 田子云顿时哑口,他又不能对这些楚王的竹简做检查,就算检查了又怎么样,连礼监都没有发现问题,他能鉴别出真假吗? 这就是周勤最可恨的地方,田子云明知是假,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时,田法章站出来道:“父王息怒,田子云虽然杀人在先,但依儿臣看,此事未必没有周旋的余地。” 田法章说罢,看了田子云一眼,眼中闪过戏谑之意,继续道:“正如周勤所言,楚王既然愿意派使者过来,说明还有和解的可能。只要我们按楚王的要求做,再诚心赔礼道歉,说不定楚人还愿意出兵帮我们攻打燕人,我齐国也未必没有复国的机会。” 众人不用猜都知道,田法章所说的满足楚王的要求,自然是将田子云交出去。 齐王冷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中坐下,但胸口急剧起伏着,显然气还没有消。 “父王”田法章又添油加醋道,“乐毅一直对即墨城虎视眈眈,进来的攻势也越来越频繁,父王万万不可怠慢了楚人,以免徒生事变啊。” 田法章明显是在拿楚人给齐王施压,这般拙劣的手段,田子云看在眼里,却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周勤的三叩首,田子云当众说出来,齐王就会觉得周勤有假吗?田子云就能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吗? 恐怕周勤的反常,还会反被田法章用作奉承齐王的手段,田子云只是自讨没趣。 齐王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拿定主意。 这时,一个胖脸细胡子的矮冬瓜,走到大殿中间,向齐王拱手道:“大王,二公子所言极是,即墨城被燕人围困了五年,城中粮食匮乏,已经撑不了多少日子了,还请大王早做决断。” 这矮冬瓜名叫太史傲,早年经营盐铁生意发家,是齐国有名的盐商,后来躲入即墨城之后,太史傲不知怎么就兼并了一家大型粮商。 因为粮食在即墨城中的重要地位,太史傲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甚至步入朝堂,成为齐王也要极力笼络的幕僚。 齐王听得太史傲的话,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忙问道:“那城中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多久?” “最多只可支撑半年,若今年城中开辟出来的粮地,收成好的话,城中粮食最多,还可多维持三个月。九个月之后,恐怕……”太史傲有再说下去了,但齐王的脸色已经非常沉重。 即墨城之所以能够守到现在,就是因为当初齐王撤离的时候,不仅从都城临淄带了大批粮食过来,还将即墨城附近所有城池的粮草,全都搜刮干净。 但即墨城有十几万人口,这五年已经将粮食消耗的差不多了,城中开辟出来的田地有限,根本供不应求。 “大王,微臣也有话说。” 一个方脸的中年男子,走出来道:“大王,微臣主管城防工程事宜。微臣在这几年时间里,已经对即墨城的城防加强建设,扩建了一倍。加上城中又有墨家机关相助,相信足以抵挡燕人的进攻,否则的话,乐毅攻打了即墨城五年,也不会拿我们没办法……” 齐王刚开始还有点耐心,越听越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司空,本王现在没有心情听你表功!” 这方脸的中年男子,正是田单在路上遇到的司空费光。 “大王误会了,小人并不是来表功的。”费光老脸一红,赶紧道:“即墨城的城防虽然坚固,但微臣听说,天下机关,莫出其二,其中又以楚国的公输家擅攻,鲁国的墨家善守。墨家弟子虽然帮我们守城,但若是楚王翻脸,派了公输家过来,微臣怕抵挡不住公输家的攻城机关,这才斗胆进言。大王若不信的话,可以问一下墨家的纪先生。” 费光拐了老大一个弯,终于说到齐王的痛点上,齐王的脸色一变,赶紧看着台下的季长。 “公输家?”季长伸手捋了捋灰胡子,沉思道:“机关之术,乃是窦工伯的专长,行者不敢妄言。 不过,行者听说,200年前,楚国攻打宋国时,墨家的首任巨子墨翟,为了阻止楚国伐宋,曾到楚国跟公输般推演攻城之战。 墨子虽然险胜公输般,但巨子回来之后,就曾预测,不出百年,公输家的攻城器械,必然超过墨家的守城器械。 如今已经过了200多年,公输家的攻城器械,究竟发展到何种地步,确实难说。” 齐王却被季长不确定的话吓了一跳,惊道:“怎么,连墨翟都这么说,难道墨家的机关术真的挡不住公输家吗?” “非也。”季长摇了摇头道,“行者认为,巨子墨翟的意思,是说墨家主张兼爱非攻,不崇尚杀人之道,墨家的机关术也是以守城救人为主。而公输家专攻杀人之器,术业专攻。这是理念不同,并无强弱之分。只是,所谓守久必失,若是楚国的公输家真的来了,即墨城确实会有莫大危险。但行者不敢妄断,这机关之术,还是问过窦工伯方知。” 墨家弟子向来谦逊低调,不好自夸,季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半点惧意,倒是马灞突然接话道:“哎呀,那可怎么办?如果连墨家弟子都挡不住,那我们守军哪里敌得过啊?” 齐王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父王,您看,连季先生都这么说,要是楚人真的来了,楚人加上燕人,公输家加上乐毅,即墨城还能不能守半年都是个问题!”田法章道。 田法章虽然只是一个假设,但这个假设已经足以震慑众人。 满堂寂静无声,只有龙阳君幽幽叹了一句,娥眉婉转,无限忧思,似在为众人的命运哀叹着:“二公子说的好是吓人呢,不过,光是那乐毅就已经让我们焦头烂额,要是公输家来了,奴家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呢……”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楚人帮助燕人攻城的情况,即墨城又会如何如何危险。 众人每说一句,齐王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为田子云说话。 这时,齐王脸色铁青,终于按耐不住了: “田子云,你说,你该当何罪?!本王不将你送给楚王,又如何能泄楚王之恨?又如何救即墨城于水火?” 田法章听到这话,和马灞两人相视一笑,事到如今,田子云除了被送给楚人求和,还能有什么活路? 费光于太史傲两人遥遥望着田子云,仿佛只要田子云一开口,他们就会伺机扑上来。 龙阳君轻轻展开了绢扇,俏脸隐在扇后,一双媚眼饶有兴趣地看着田子云,也似在玩弄猎物一般。 只有季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暗暗叹了一句,事到如今,恐怕他也帮不上什么。 田法章冷冷看着田子云,如同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一般。 突然,大殿上传来一声大笑: “可笑!真是可笑之极!” 第二十三章 可笑之极 睽睽众目之下,只见田子云大踏星步,负手走到殿中,冷眼睨视齐王,那种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说什么?”齐王被田子云看的有些恼怒。 “我说,你可笑之极!” “逆子,你再说一遍?!”齐王拍案而起,手掌紧紧抓着案几,抠的指甲都陷了进去。 “田子云,你大逆不道,胆敢顶撞父王!”田法章已经抢步而出,指着田子云怒骂。 啪,田子云猛地攥住了田法章的手腕,眼中怒火直烧: “我大逆不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你想干嘛!” 田子云目光如刀,冷冷看着田法章,那种眼神仿佛杀过千万人,吓得田法章心惊肉跳,本能地退了一步。 可田子云的手像扎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无法挣脱,咚的一声,田子云踏步,眼中怒火喷薄欲出: “我问你!” “半年之前,是谁冒死杀出?又是谁在苟且偷生?” “痛……痛……你快放开我……”田法章惊得一退。 “放开你?”田子云冷笑道:“我放了你,那三千勇士,谁放过了他们?” “三千勇士,独剩九人!” “沈禾断了左臂,崔永断了右腿,沭水三千孤魂,每人都少了一条命,而你,又少了什么?!” “是他们鲜血不够热?还是你的心太凉?!” “不……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田子云的脚步如同踏着对方的心口上,一声爆喝: “说啊!是什么!” 扑通一声,田法章的双膝一软,竟然瘫倒在地,颤声道:“来人……来人啊,快救我……” “田子云,你快放开二公子!”马灞提着双斧冲上前来,却被田子云一双血丝遍布的双眼,瞪得有些发怵。 田子云扣着田法章的手腕,在地上拖了几步,像拖烂泥一般,在地上滑出一滩水迹。 原来田法章被田子云爆喝之后,竟然下身失禁,惶惶不能自已。 田子云冷哼一声,如同丢废物一般,弃了田法章,缓缓踏步,直逼齐王。 “田子云,你想造反吗!”齐王惊得连连后退,早有禁卫军将齐王团团护住,与田子云隔开。 田子云负手而立,目光直视齐王,冷笑道:“田子云若要造反,再等半年回来,等你们都被燕人杀光了,不是更好吗?” “你……你大胆!”齐王怒极,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费光刚想出来说话,被田子云瞥了一眼,立即缩了回去。 三百禁卫军将田子云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个人敢近前。 哐,田子云拔剑横扫! “我问你们,楚王敢要我人头,你们又有何人能送出去?” “何,人,敢,送!!!” 全场一片嘘禁! 这五年来,除了田子云,又有谁能活着走出过乐毅的包围圈? 田子云大笑一声,扬剑而指: “是你田法章?” “是你龙阳君?” “是你太史傲?” “还是你齐王亲送?!” 齐王被田子云用剑指着,恨得浑身发抖。 “朝中无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齐王正要发怒,却见田子云眼神戏谑,冷冷道: “下次楚王要齐王的人头,不知大王又要派何人送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齐王头上,登时让他浑身冰凉,忍不住一个颤栗。 田子云扬剑,扫过众人,冷笑道: “这些人,满嘴救国救民,个个自私自利,我田子云死后,你们又岂能久活?” “有眼无珠的瞎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田子云的这一剑,轻轻扬扬,却像是将众人活生生剥开,内心的欲望和恐惧,一览无遗。 而此时的田子云,心中怒火难填,早就不顾生死。 倘若土著的“田子云”在世,或许还会因种种血缘、观念,对齐王唯唯诺诺,接受这不公的审判。 而他“叶少云”又岂是任人宰割之人? 昔日的赤焱军第一人,血泊里爬过来的铁血战士,万里挑一,热血未凉,又岂能甘受这些小人的折辱! 可惜田子云手上没有一把机枪,否则在信息不通的时代,他真恨不得朝所有人的脑袋来上一枪,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但田子云也明白,他此举已经将所有人都得罪了,只要齐王一声令下,他就会被三百名禁卫军乱刀砍死。 可惜,他就是抑制不住心中那股怒火。 “也许牛蛮子说的对,我这股性子,早晚会惹来杀身之祸。只是没想到,竟然死在古人手上!” 真是命运弄人! 但也是命运,让田子云再活了一次。想到这里,田子云倒也无憾了。 他目光瞥到已经爬远的田法章,心中暗道,等齐王一下令,势必要将田法章拉上垫背,以泄心头之恨。 就在这时,田子云只觉得背上一热,沈禾已经靠在了他的身后: “公子,沈禾来世还追随你。” 田子云一怔,忽的眼眶微热,仰天大笑,再无任何顾忌。 这个笑声却惊了禁卫军,呼啦一阵,三百名禁卫军纷纷拔剑,将田子云和沈禾团团围住。 田法章已经逃到了马灞身后,众人的眼光投在他一片狼藉的胯下,让他觉得恼羞成怒,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恨。 田法章捂着手腕,怒喝道:“中郎将,田子云意图谋反,快将他拿下!” 不待中郎将行动,田法章已经拔出佩剑,一边怒骂,一边往大殿高台的方向退去,那里是齐王所在,离田子云最远,禁卫军也最为厚实。 只听田法章高声道:“诸位,只要将田子云的人头拿下,送给楚人,楚王就会派兵过来,我即墨城方才有救,我齐国方才有救!” “中郎将,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中郎将是齐王亲卫,只听齐王号令,田法章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中暗恨,又冲马灞喊道:“马灞,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马灞却看着田法章的方向,眼神怪异,身子却一动不动。 “马灞?!”田法章正要发怒,却觉得一只手臂抓住他的肩头上,他正要要骂人,眼前一道黑影就猛地甩来。 啪的一巨响,田法章被一个巴掌打得翻飞,一下滚落在地,等他惊得得看清来人时,顿时一脸愕然。 第二十四章 心计狠毒 “父……父王……” “闹够了没有!”齐王狠狠踹了田法章一脚,喝道:“楚王要寡人的人头时,你是不是也要这般叫嚷?!” “儿臣……儿臣不敢!” 田法章也被一巴掌打醒了,惊得连连磕头,不甘道:“父王不要听田子云胡言啊,楚王哪敢要您的人头,反倒是田子云他杀了楚国太子,楚王这才……” “闭嘴!”齐王一脚还要踹过去,又嫌田法章一身污秽,冷冷哼了一声。 田法章如获大赦,手脚并用爬到龙阳君旁边,那龙阳君最见不得脏污,竟然捏着鼻子就走开了。 田法章如丧家之犬,悻悻然退了回去。 “你们都站着做什么,还不给本王退下!”齐王挥手一喝,三百名禁卫军面面相觑,也都退了下去。 大殿中只剩下靠背而立的田子云两人。 “你们拿着剑,是要杀寡人吗?”齐王冷哼道。 田子云和沈禾相视一眼,知道事情有转机,立即将宝剑收了回去。 只听齐王道:“田子云,寡人命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你杀人在先,还是楚国太子勾结燕人在先?” 田子云一愣,齐王这番话,等若是对他低头了。 只是,齐王的低头,与寻常人的低头方式不同,口气仍是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 至于齐王为何会这样,就要从土著“田子云”这个父王的来历说起了。 别看眼下的齐闵王如此窘困,五国伐齐之前,齐闵王的地位,就是称之为七国之首,也毫不为过。齐国自姜太公立国后,历经八百余年,也是在齐闵王的手上,达到鼎盛的辉煌。 二十年前,齐闵王继位后,凭借着强大的国力,开始了称霸中原的拓张。 齐闵王直接盯上了国力最强的秦国,派孟尝君田文领兵,联合韩、魏攻打秦国,势如破竹,打得秦国割地求和,险些灭国。 然后,齐闵王又瞄上了北边的燕国。燕国在齐军猛烈的攻势下,瞬间土崩瓦解,十万燕军被杀,两员大将被俘,几乎全军覆没。 就连八百年前,周天子赐给召公开国的“燕王鼎”,也被齐闵王运回王宫当尿壶。齐国强盛到,就连一名齐国的三岁小孩,都敢到燕王宫里,当面对燕王指手画脚,后者也敢怒不敢言。 同年,齐闵王联合赵国,将立国两百年的中山国灭了。 三年后,齐闵王起兵伐宋,燕王屁颠颠派来一名上将军领兵协助,却被齐王随手杀了。燕王只敢忍气吞声,又派两万士兵,自备粮食协助齐国攻宋。 同年,存续了八百年的宋国,被六十万齐国大军踏平。 齐闵王十三年,齐闵王和秦王相约共同称帝,秦昭襄王为西帝,齐闵王为东帝,各拒东西,分立天下。 齐闵王从此不可一世。 就连当今的楚王熊横,也曾在齐王手中做过人质,割了500里地才能回国继位。韩国候选储君太子,也要看齐王的脸色行事。 齐闵王的鄙睨天下的傲气,就是这样一步步累计起来的。 猛虎虽死,其威尤存。 哪怕齐闵王今落魄至此,这种长期刻在骨子里的专横跋扈,孤傲自大,都不会轻易消退。 齐闵王从对周勤深信不疑,再到让田子云重新开口,等若是对周勤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当然,这种怀疑,不是来源于楚国使者身份的破绽,而是来源于齐王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感。 田子云愤怒的一句话,深深刺中了齐王的软肋,使他真正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局势。 正如田子云所言,楚王真的要杀齐王,和燕人瓜分齐国,齐闵王有能力反抗吗? 这才是齐王态度转变的原因,尽管这种转变十分细微,但已经是这个高傲的齐闵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田子云也明白这个齐王的性子,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他叶少云虽然不像齐闵王孤傲自大,但也是火爆脾气,针尖对麦芒,自然不买齐王的账。 “该说的,沈将军已经说了,田子云没有什么补充的。” 齐王脸色一抽,他费了许多心力才拉下脸,给了田子云一个台阶,没想到却被对方一脚将踢开,他正欲发怒,田子云又开口道: “还请大王想一想,楚人既然协助燕人攻城,又怎么会派使臣过来?” 田子云这也算是做了让步,只不过,他是碍于寡不敌众,只能隐忍心中怒火,他可不想在重生的第一天,就不明不白死在这些古人手上。 “你说什么?楚人既然协助燕人攻城?”齐王一愣:“难道今天攻城的楚人,都是真的?!” 这回轮到田子云有些吃惊,楚人攻城,不是众所周知的吗,怎么齐王连这个都不知道? 齐王似是想到什么,怒目瞪着马灞,后者脸色一白,赶紧跪叩道:“大王明鉴啊,那楚军定是燕人装扮的,否者哪来的燕国死士?” 齐王迟疑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马灞和田子云两人话语的真假。 田子云想到什么,冷冷一笑,道:“敢问马将军,今天假扮的楚人,有多少人?” 马灞身为城守,这是个绝对不能错的问题,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答道:“大约……大约有五千人吧。” “那燕国的死士有多少人?” 燕国死士几乎全军覆没,光数尸体也数得出来,马灞也不敢含糊。 “大概……一千人吧。” 马灞说完,立即意识到了不对,脸色一下煞白。 “你是说,剩下的四千楚国将士,全都是假的?” 田子云这话一问,所有人立即咦了一声。 要伪造出四千楚国将士,并非难事,但要伪造出四千“让人看不出破绽”的楚国将士,就难比登天了。 这时,站在大殿高台下的中郎将昌平,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攻城之兵,需尽挑精锐,否则难以一战攻克。 想要假扮出四千精锐的楚国骑兵,并瞒过全城守军,不仅要在战马、服侍、兵器上下足功夫,做到与楚人一模一样。 更要在临阵配合上,训练相当长的时间,适应楚国鳖马的作战方式,否则一上战场,就容易让有经验的敌将看出端倪。” 昌平这句话说的声音虽然小,但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灞更是冷汗淋漓,马灞能坐上守城将领的位置,除开田法章的支持,自身当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天下七国的骑兵,随便拉出一支军队,在在战场上跑一圈,马灞就能知道是哪国的骑兵,用的是什么样的作战方式。 即使是最相近的赵国和燕国的胡马,马灞也能闭着眼睛认出来。 楚人将士都是真的,马灞当然知道了! 可楚人中混有燕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借着这点,推断出所有的楚人都是燕人假扮的,只要没人较真,也能糊弄过去。 马灞就是这样跟齐王说的。 至于他为何要糊弄齐王,个中缘由他自然不能说、也不敢说。 “看来马将军早就知道实情。”田子云冷笑道。 直到此刻,田子云终于知道为何齐王会对楚国使者深信不疑了——因为齐王缺少了一条众人都知道的关键信息。 这条信息自然是“楚人和燕人联合攻城”——楚人攻城。 而齐王脑中接受到的信息,却是“燕人假扮楚人攻城”——攻城的只有燕人。 所以,至始至终,齐王都不清楚楚人攻城的事实。 这个假信息,自然是在田子云进宫之前,由马灞灌输给齐王的。 而马灞之所以要传递这样一个假信息,最终目的当然是想要利用齐王之手,除掉田子云。 当然,仅仅传递这样一个假信息,是做不到的。 只有配合楚国使者,搬出楚王给齐王施压,才有可能让齐王因畏惧楚人和燕人联手,从而牺牲田子云。 而在哪之前,当然要对齐王进行一番先入为主的洗脑,痛陈田子云的罪过,引起齐王震怒。 如果田子云刚好怒气冲冲而来,再由众人火上浇油,以田子云的秉性,更容易酿成大错,正中田法章的下怀。 由此看来,谎报军情的马灞、宦者令杜修、守门吏田单、楚国使者周勤等等,这些早就是布局好的一枚枚棋子,目的就是将田子云一步步引入,一旦棋错一着,就会命丧当场。 “好狠毒的计策!” 田子云突然有些后怕,若不是他刚才的一番话语,刺中了齐王的软肋,此时恐怕已经横尸当场了吧? “这个田法章好生阴险!” 不,不对。 田子云摇了摇头,以田法章今天的表现,断然不会是此人的手笔。 田法章胆小懦弱,急于求成,甚至屡屡在几个关键处失误,才让田子云抓到了对方的马脚。 此人的智商,绝对想不到这么周密狠辣的阴谋。 那又是谁呢? 到底是何人的心计如何狠毒? 田子云的目光在场中扫过,落在那个“楚楚动人”的龙阳君身上,后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难道是这个骚-货?” 第二十五章 儒家掌门 想起龙阳君在几个关键处,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将田子云置于危险境地。 如果这个阴谋是龙阳君想出来的,也是大有可能。 更何况,这个骚男人还能天天在齐王床上吹枕边风,如有要算计田子云,他也是防不胜防。 这时,齐王已经明白了马灞话里的破绽,猛地一拍案几,怒道:“马灞,你竟敢谎报军情,蒙骗本王!” 马灞早就跪倒在地,频频磕头道:“大王息怒啊,末将哪敢欺骗大王,确实是那乐毅太过狡猾,趁着大雾时进攻,末将没有看清,才以为所有的楚人都是燕人假扮的!” 此时是初秋时节,清晨有秋雾是正常的,马灞的说辞倒也说得通,但却有一个更大的破绽。 所有人听他说完,几乎都皱起了眉头。 “你既然知道楚人是燕人假扮的,怎么还大开城门?难道你是燕人派来的奸细吗?”楚王恨不得将马灞扒了,一看究竟。 没想到,马灞扑通一下伏倒在地,叩首道:“大王,末将对齐国忠心耿耿,怎会投靠燕人狗贼。此次城门失守,是末将管束无方,末将罪有应得,还请大王严罚!” 说道“管束无方”时,马灞的声音拉得老高。 “哼,严罚,严罚寡人就将你杀了!”齐王迟疑了一下,道:“你所说的管束无方,又是怎么回事?” “臣罪该万死。”马灞连忙道:“大王有所不知,燕人攻城时,末将正在城中捉拿‘耀夜’的盗匪,等末将赶到城门时,守城的门将救大公子心切,已经将城门打开。纵是末将奋力杀敌,也抵挡不住燕人的攻势,幸亏有墨家弟子出现,否则,罪臣险些就成千古罪人了!” 说到这,马灞也不往朝季长叩了一拜,表示自己的谢意。 但他的一番话连消带打,已经将矛盾转移到“属下”上。 果然,只听齐王问道:“是何人开的门?” 马灞“吃了一惊”,连忙道:“大王,兵者有过,乃是将人之罪,罪臣领兵不力,愿意受罚,还请大王严罚罪臣!” “兵者有过,将人之罪。”齐王没想到这个马大粗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点了点头道:“到底是何人开门,你只管说来,不然本王就算在你头上。” 马灞楞直了身子,眼神一瞥。 这时,一名年过五十的老者走了出来:“大王,这乱开城门的人,老夫倒是知道一二。” 说话的老者,身着一袭儒家青袍,虽然两鬓白发,但背直如松,步伐沉稳,文雅之中不失坚毅。 而且,这老者抱拳的双手青筋暴突,配着腰间的长剑,就像随时能够拔剑斩四方,别有一股剑道大师的威严气魄。 “哦,原来是夫子。”齐王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恭敬之意:“本王差点忘了,夫子虽贵为掌门,但也亲临前线,门下弟子又是守城的中坚力量,这城防之事,怎能逃得过夫子的眼睛?” “大王过奖了,老夫和门下弟子协助守城,都是应尽的本分。”老者谦虚道。 这老者田子云也认识。 老者名叫万章,乃是儒家一派的掌门人。 不过,这儒家,跟孔子的儒家,又是两码事。 万章所统帅的儒家,又称“孟氏之儒”。 儒家自孔子死后,七十二弟子开枝散叶,各自立派传学。其中以八位弟子最为有名,又称“儒分八家”。 这八家分别有“子张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子思之儒”、“孙氏之儒”等等,不一而足。 这孟氏之儒,是由孟子所传,主张“君主仁政”,弟子都积极为官,跟其他注重学究修身的儒门不同。 孟氏之儒,传到万章时,正好是第三代。 齐国强盛时,万章就已经在稷下学宫担任祭酒,广传儒学,招收弟子,深受齐王推崇。 齐国兵败后,万章也被迫跟着齐王逃入即墨城内避难。 因儒家向来推行六艺,万章又是顶尖的剑术大师,儒门弟子中不乏好手。儒家弟子虽然退守即墨城,但在城防中的作用却越来越大,万章在齐国朝中的影响力也愈发深厚。 这也是为何万章能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的原因。 齐王显然对万章十分器重,身子挺直了一些,以示敬重:“夫子倒是说说,是何人将城门打开?” 万章笑了笑,道:“老夫也是听弟子所说,听说开门的是宋人。” “宋人?宋国奴吗?” “不错。”万章继续道:“宋国奴乃是宋国被灭之后,编入齐军的战奴。原本宋国奴是不会担任守城要职的,但因城中战事连连,城防力量不足,想来是马将军用人不拘一格,这才破格任用吧?” 马灞被万章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笑道:“夫子真是折煞末将了,是末将有眼无珠才是。” 一看到马灞这个反应,田子云突然想起,马灞曾经提过一个叫“荆鸿”的宋国奴。 “唉,此事不怪马将军。”万章捋了捋白胡子,继续道:“孟子虽有云,人性本善,是说人生来的心性本是如明玉一般纯洁。但孟子也说,人性受后天影响甚大,尤其是当人心怀怨恨时,更容易扭曲心志,做出非礼的行为。想来是当年大王灭了宋国,宋国人仍然心怀旧恨,才有了开门一举。” “夫子所言极是,末将想不到夫子这么深刻。”马灞摸了摸头道,俨然像是一个受教的学生。 “哼,既然夫子都这般说了,本王暂且饶你一命。”齐王瞥了马灞一眼,道:“不过,你管束不力,降职一等,至于宋国奴,居心不正,通敌有嫌!救传令下去,将开门的宋国奴都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罪臣遵旨。”马灞深深拜叩了下去,眼神闪过一阵窃喜。 一场马灞的“开门危机”,就因为万章出手解围,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田子云看着这个端庄儒雅的儒家掌门,突然想通了。 第二十六章 胶公 但凡是阴谋,不论布局的人如何聪明,百密终有一疏,总是会露出破绽的。 宦者令杜修在门口等是破绽,周勤的“三叩头”是破绽,田法章的急功近利是破绽,马灞虚报消息,更是留下了隐患。 这些破绽并非是布局的人不够精明,而是一个阴谋往往要牵涉多人去实施,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又是参差不齐,怎么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宦者令杜修的破绽,让田子云撞破了大殿中的对话;周勤的破绽,让田子云意识到其身份有假;田法章的破绽,暴露了他急功近利的心态。 但这些破绽都无关紧要,马灞蒙骗齐王的破绽一旦被捅破,会让他丢了小命。 而这个破绽,刚好被万章及时填上了。 田法章、龙阳君、马灞、万章、费光、太史傲、周勤,等等。 这一切,环环相扣。 布局之人,心思之细,用计之毒,简直让田子云叹为观止,更令他不寒而栗。 不行,他一定要照出这个人! …… 马灞的事虽了,但王宫大殿经这么一闹,所有人都不敢再提起楚人的事。 大殿上的气氛立即变得有些非常微妙。 齐王此时已经知道自己错怪了田子云。 但他贵为一国之主,心气高傲。更何况,他先前送给田子云的一个台阶,被对方一脚踢开,也不愿再拉下脸皮,只是在大殿中踱步走着,鼻中哼哼出气,眼神四处瞥着。 田法章满肚子坏水,无处发泄,他也跟着齐王的眼神,四处观望,想要寻找攻击田子云的机会。 马灞被齐王臭骂一顿,早就托了一个借口去捉拿宋国奴,不可能帮他开腔。 龙阳君媚眼微眯,轻摇绢扇,若有所思地看着田子云,态度暧昧,也不知会不会帮他。 费光和太史傲两人,身份地位特殊,非到具体事务,不好多嘴。 万章碍于身份,也不便多言。 中郎将昌平统领王宫禁卫军,是齐王亲信,田法章挖不动的墙角,更不可能帮他说话。 对面两人,除开季长,另一个道人模样的人,田法章也是请不动的。 朝中大小官员,虽然多半是他的人,但眼下竟然没有一人派得上用场。 田法章想到这里,不甘心地咽了一口气,拳头攥得紧紧的。 齐王踱了半天步,也没有找到说话的引子,大殿中的气氛十分诡异。 这时,齐王看到角落里的一人,眼神一亮,突然道:“太卜,齐国的百年大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角落里一个矮瘦子愣愣的抬起头来,有点不明所以。 这个愣瓜子就是太卜。 太卜是古代负责占卜的官职,主要由精通术数的人负责,掌管一国的天文、历谱、五行、蓍龟(蓍占和龟卜)等事宜,类似于君王的御用巫师。 但这巫师可没有什么巫术。 太卜主要的职责还是通过占卜和占星来预测吉凶,为君王的国家大事提供指导性建议。虽热没有什么卵用,但在民智未开的战国时期,太卜的预测结果,可是深受君王倚重的。 毕竟太卜预测的是天意,天意如此,就是一国之君也可不得不接受。 这个矮瘦子太卜,显然常年沉迷于占卜无法自拔,一双眼睛也像冒着星星似的,没头没脑地回道: “回大王,祭天高台就建在王宫对面一里处,距离四面的城墙较远,七日之后的百年大祭,一定不会受到燕人和楚人的影响,还请大王宽心。” 齐王本来就是没话找话,借着百年大祭的事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这个太卜又转回到燕人和楚人身上,当即鼻子一哼,甩过脸去,只留下太卜一张夜空般茫然的脸色。 齐王又踱步到另外一个方向,瞥见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头戴鹖冠,一身道袍,微微发白的两道垂眉下,正闭目凝神,似乎重头到尾都没有睁开过。于这喧闹的大殿中,倒别有一股宁静守虚的意味。 齐王本不想向此人开口,眼下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只能咬了咬牙,道:“胶公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哦?”那人微微睁开了眼,似乎有些惊讶。 就连大殿中的其他人,也都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因为这个仙风道骨的胶公,身份可不一般。 “大王,您叫我?”胶公耸了耸白眉,眼皮撑开了一些,反应似乎有些迟钝。 “胶公以为楚人的事,应该如何处理?”齐王耐着性子再说了一次。 “哦,大王问的是这个。”胶公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均匀不乱,吐气如兰。 要不是见他的头没有偏向一边,众人肯定以为他睡着了。 这个“胶公”本名田勒,乃是齐王的兄长,田子云的伯父,已经死翘翘的老齐王(齐宣王)的大儿子。 齐宣王在位时,齐闵王的母亲姜氏受宠,齐宣王爱屋及乌,改立田地(齐王)为储君。田勒则被齐宣王封在胶东(如今的山东即墨一带),位列公爵,希望避免齐王时候兄弟争位。 因为田勒位列公侯,故又被称为胶公。 胶公确实没有和田地争夺王位,反而一心求道,追求黄老之学,甚至连齐宣王的出殡,都只露了一面。 齐王也是兵败如山倒,逃到即墨城之后,才和这个深居简出、几十年未见的“哥哥”重逢。 按理来说,这即墨城应该是胶公的地盘,就连王宫都是在胶公的府邸上扩建的。所以,齐王到达即墨城后,也不好亏待胶公,朝中大事,都会象征性地问一下胶公的意见,以示尊重。 后来齐王发现,胶公毕竟在即墨城待了几十年,身份地位崇高,影响力深远,有些比较棘手的事情,让胶公出面处理,反倒顺风顺水,干脆将胶公请到朝中,随时任用。 但胶公似乎对政务不感兴趣,但凡朝事,都是闭目养神,可以一动不动站一整天。 过了许久,才见他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迷离,轻轻问道:“大王,微臣只懂成仙之道,哪懂这些家国大事?” 见齐王的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胶公这才幽幽道:“要不,就调查一下那个楚国使者吧?” 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但却像一柄利剑飞到田法章头上,登时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就连一直吟吟摇扇的龙阳君,也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一对媚眼紧紧看着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