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杨贵妃前夫》 1.第 1 章

唐开元十三年三月。 长安城内因玄宗皇帝刚刚从骊山华清宫回来沾了喜气,比往常要热闹了许多。而城南韦氏宗族聚集的杜曲,却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多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刚刚从外地调任领军卫右卫司马的韦昭训在屋内焦急的来回踱着步子,等着后院的消息。看见下人们前院后院的忙碌着,他心中更加焦躁。 今夜是妻子临盆之时,尽管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可妇人生产乃是过鬼门关,这都几个时辰过去,偏偏一点动静也无,急的他在屋里来回转着,烦躁的很。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脚步一顿,脸上出现喜色,这时,产婆乐呵呵进来报喜:“恭喜司马,夫人产下一位女娃,母女平安。” 他忙冲出屋来到后院,只见另一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里面还传来嘤嘤的啼哭声,接过来一看,一个小婴儿出现在眼前。 “司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韦昭训略一沉思,眼神扫到屋内那盆长安城少见的玉茗花竟然长出了花骨朵,眼睛一亮,笑道:“就叫玉茗吧。” 当韦家正为了这新生儿的诞生而喜气洋洋时,院墙外清冷的街上驶过一辆马车,那马车带着皇家的标识,另有一队护卫紧随其后守护,显然里面坐着的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 李瑁独自坐在马车中,等待着今年第一次被父皇的召见。他的母亲武惠妃是宫内最受宠的妃子,姑祖母是那位几乎撼动李唐江山的武皇后,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她被玄宗皇帝宠爱,甚至在王皇后被废以后,宫内待她已如皇后一般,无上荣耀。 可对他而言,无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还是宠极一时的母妃,都是陌生而疏离的。因为两个哥哥都早夭,他出生后便被送到宫外的叔父宁王府中避祸,乃是由宁王妃养大,每年仅仅有几次机会进宫面圣,所以,在他心中,宁王夫妇才是实际上的父母。 他轻轻叹了口气,生在皇家,仅仅七岁却以比同龄孩子老成许多。此次进宫,乃是为了受封一事,一旦受封,他就不能再回到宁王府,而是要去大明宫旁的十六宅分院居住。 眼见着离宫门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复杂起来,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童,将来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三日后,七位皇子同时受封,李瑁封寿王。 开元十八年,韦玉茗快六岁了。这一年,韦家终于从当年韦皇后引发的那场大祸中缓了过来,她的父亲韦昭训被提拔为四品的太子仆,还有位堂姐嫁给陕王李亨为妃,这昭示着,曾被刻意打压的京兆韦氏又要崛起了。 这些事自然是与年幼的韦玉茗无关,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跟着哥哥偷溜出去看热闹。听说,护密国王罗真檀来了长安,此刻正在驿馆中。尽管长安城内胡姬、使臣多了去,可她还没见过护密国人长什么样子,好奇心起,便央着十一岁的哥哥韦庭之带她一起去看。 对于这个女儿,韦昭训一直视作掌上明珠,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护着,出门至少有两个护卫跟随,哪像对待整日不知跑去哪里撒野的儿子一般?生怕女儿出了什么差池,至于去闹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庭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经不住妹妹苦苦哀求,心一软终是答应了下来。他故意将府门口的看门人支去旁边,趁着没人拉着妹妹就跑了出来。 玉茗难得出趟门,牵着哥哥的手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以前每次出门都是乘车,只能透过布帘往外瞟几眼,还要被母亲唠叨几句,如今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兴奋的恨不得蹿上天去。 那护密国王因刚到没几天,住在城中的驿馆,从杜曲出来要穿过长长的西市,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牵着手走在熙攘的街上,这边是散乐1的,那边是胡姬跳舞,不一会儿就让他俩看花了眼。 庭之拉着妹妹钻进人群去看那吞火的异域人,正看得起劲,突然旁边人群骚动,他被身旁的人一挤,拉着妹妹的手便松了去,却因聚精会神看热闹没有察觉,等半晌过后想起来回头再去看时,只有人头攒动,哪还看得到那个半大小人。 这会儿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人,他焦急的喊着妹妹名字往外挤,等好容易挤出来,惊慌的四周望去,哪还有妹妹的身影。 玉茗自从哥哥松了手就被挤到了外层,又随着人流不知走到了何处,这会儿左右都是人,她又不认得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情急之下喊着哥哥,眼泪流了下来。 泪眼朦胧中胡乱走着,她却来越害怕,后悔不该偷跑出来,母亲常吓她说这外面有专拐了女孩子卖到荒蛮之地的坏人,若是碰到了……这么一想,她更害怕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人群中走着,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哥哥。 李瑁今日得了闲,跟教习师父告了假,要回宁王府看望久未见的王妃。尽管已经封王六年,他仍将宁王府当做自己家一般。虽然父皇母妃对自己宠爱有加,可毕竟从小他是被王妃元氏抚养大,总是跟生母隔了层什么,好在母亲不久后生下妹妹咸宜公主,对他的关注少了些,反倒让他自在不少。 他今日没有乘车,带了两个护卫慢悠悠走在街上,难得摆脱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心情倒是轻快许多。有时候,他到宁愿不当这个皇子,生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又能与何人道呢? 正走着,突然他的手被一个柔柔软软的小手握住,回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抬头看着自己,那粉嫩的小脸因为带了泪,让人心疼不已。 他一愣,只听那女童带着哭声说:“哥哥,我找不到家了,能把我送回家吗?” 他看那女童身上衣着,乃是大户人家所用的上等布料,想必是哪家的千金走丢了,又看她不停地抹眼泪,心一软,半蹲下来,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笑着问:“你是谁家的小姑娘?” 玉茗年纪小,跟哥哥走丢以后就慌了神,稀里糊涂的随便抓了看着顺眼的人,此刻见这人不仅长得好看,说话还好听,慢慢的也就不再惊慌,轻声说:“我爹是杜曲韦昭训。” 听闻此言,李瑁给她擦泪的手一顿,韦昭训?难道她是韦家的孩子?身为皇子,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拜相者无数的士族大家。只是,对于这个在朝堂盘根错节的家族,难免心里带了些抵触。 他手一顿,却仍是给她擦了擦泪,站起身来对身后一名护卫说:“你把这孩子送回韦府吧。” “是。”那护卫得令,就要上前来牵玉茗。 玉茗一见那人长得高大粗壮,脸上还带了些煞气,吓得往李瑁身后躲了躲,扯着他的袖子嗫嚅着说:“哥哥……我不要这个人……他好凶……”说着,又将他的袖子拽紧了些,生怕他将自己丢给这人便走了。 李瑁见她这般,好似自己宫里养着的那只胆小的猫,心里好笑,对她的那一丝抵触也消了,笑道:“好吧,那我便亲自送你回去,这样行了吧?” “嗯。” 玉茗一听便眉开眼笑,那甜甜的笑让人看了也仿佛春暖花开一般。李瑁轻轻牵了她的小手,让护卫前面带路,慢慢向杜曲那边走。 他今年已经快满十三岁,因着李氏外族血统,身量却与一般成年男子差不多少,而玉茗只将将到他腰际,步子又小,是以他放慢了脚步,牵着她缓缓走着。 “周围这么多人,你为何偏偏挑中了我?”李瑁奇怪道。 “因为哥哥你最好看。”在年幼的玉茗心里,长得好看就代表是好人,她在街上寻了半天,终于挑中了李瑁。 悄悄偷看了这个好看的哥哥一眼,他高高瘦瘦,身量比父亲矮不了多少,相貌却看着与哥哥相仿。一张脸白白净净,那双眼睛带着笑意,让她想到晚上的月亮发出的光芒。 “好看?”李瑁不禁哑然失笑。他的相貌不似父王那般英气,反倒随了母妃的眉眼,有些阴柔,是以每次对镜,都懊恼自己这副不似李氏男子粗犷的容貌。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女童夸好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心情却更好了些。 “哥哥,我叫玉茗,你叫什么名字?”玉茗记得,每次大人们见面都要先互报姓名,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也要问一下这个好看的小哥哥名字。 “玉茗,好名字。”李瑁轻轻一笑,想了想说:“我在家里排行十八,父母都叫我十八郎。” “十八郎。”玉茗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等到了府门口,李瑁眼见着那个小女童走进门前,回身跟自己挥了挥手。他淡淡一笑,也冲她一摆手,转身离开了。 玉茗看着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心里念着那个名字:十八郎。 后来,她才知道,这长安城中,叫十八的男子或许很多,可十八郎却只有一位。 散乐:隋唐时期称杂技。 2.第 2 章

开元二十四年。 这一年上巳节1比往年热闹一些,只因玄宗要在曲江池宴会群臣,长安城权贵们几乎都带上家眷汇集于此,可谓一场盛宴。 玉茗的父亲刚刚提了领军卫左将军,心情好得很,破例允许这个宝贝女儿一起来赴宴。自从几年前玉茗偷跑出门险些丢了,他对她的管束就愈加严格,生怕一个不注意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况且玉茗已经十一岁,也该到了出来见见世面的时候,再过两年,就可以选一门好亲事准备出嫁。他跟妻子合计着,不如趁这次上巳节,先给女儿提前挑着好人家。 京兆韦氏作为关中四姓之一,自是不愁嫁女儿的。当年韦皇后毒杀中宗在先,玉茗祖父韦巨源因此在当年唐隆政变2被杀,韦氏一族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可这几年似乎玄宗又开始重用韦家人,不仅提拔了一批韦氏子弟,还先后册封两名韦王妃。在旁人眼中看来,韦氏似乎越来越风光了。 玉茗跟着母亲在韦家那一堆女子中说着话,她初次出来参加这种宴会,是以除了几个同族姐妹其余的都不甚认识。这会坐在她身边这位,是比她大四岁的韦瑶儿。 “瑶儿姐姐,今儿个怎么你自己来了?念儿姐姐呢?” 玉茗问的是韦瑶儿的长姐薛王妃韦念儿。只见瑶儿叹了口气:“我那姐姐自从薛王过世便足不出户,一心礼佛,连我都见不上几面,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玉茗一听,心里有些难受,却宽慰道:“瑶姐姐不必担忧,我想念姐姐定是为王爷祈福,夫妻一场,况且王爷对她一向不错,当年甚至还为了她专门去向圣人求情……” 韦瑶儿冷哼一声:“求情有什么用,我那二哥不一样被杀了?横竖只是个不成器的王爷,空有一副好心肠,真有什么事,难道他能护得住我们韦家?” 玉茗听她这一说,也无法接话。韦瑶儿这话虽刻薄,却也不是全无道理。当年她二哥韦宾因小人诬告被处死,韦念儿因此事险些被免去王妃位,薛王李业亲自面圣求情,这才保住了这位韦王妃。他俩因经了这一劫,感情愈坚,直到年初薛王去世。 只是,她却不赞同瑶儿所言,生在韦家的女子,多数是联姻嫁了门当户对的士族,有些甚至加入皇家,可那些在她眼中皆不重要,稚气未脱的她听多了那些郎情妾意的故事,想要的是那一生一世一双人。 瑶儿见她不言语,自知失言,笑着说:“瞧我直性子,不小心便说了这些晦气事,妹妹只当没有听过罢。” 她笑了笑:“姐姐这话说的,难不成将我当了外人?不过,我倒好奇姐姐会选何人做郎君呢?” 瑶儿淡淡一笑:“自然是能护我之人。你看那些士族之家,起起落落皆由圣意,就算风光一时,说不定哪天变了天,就遭了灭门之灾,一如我们韦氏当年。” 玉茗仔细一琢磨她这话,惊得捂住口:“姐姐是要……”士族之外,那不就是皇家? “宫中有惠妃娘娘在,自然是不能去了,听说圣上最近打算给几位亲王封妃……”瑶儿话头顿在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说:“你看,寿王来了!” 玉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池边,站着几位年轻男子,看衣着似乎是皇家子弟,其中一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人面若玉冠,继承了李氏血统的高挺鼻梁,却因柔和的眉眼淡化了五官轮廓,看起来多了些温柔,此刻他低头淡淡地笑着,那笑容即便隔着这么远,也暖到了她的心里。 十八郎!她心一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当年得知十八郎便是寿王后,她曾趁着偶尔几次出门故意乘车经过十六王宅,可惜那深深高墙隔断了她的视线,竟然一次也没有再邂逅过,几年过去,他的面容似乎已经在心中淡了,却没想到仍让她一下子将他从众皇子中认了出来。 只听旁边韦瑶儿说:“寿王殿下七岁封王,九岁便遥领益州大都督,可见圣人对这儿子有多宠爱,听说……”她悄悄附到玉茗耳边说:“惠妃娘娘一直想要将他立为太子,以那位的手腕,现太子位置怕是岌岌可危了。” 玉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内廷之事,她的注意力都在那温润如玉的男子身上,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照耀着,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瑶姐姐,你说能配得上寿王的,会是怎样的女子?”她喃喃问道。 “嗯若是不看家世,估计便是杨玉环那样的女子吧。” “杨玉环?”玉茗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何人。 瑶儿用手中团扇往旁边一指:“就是那着黄裙的娘子。” 玉茗往那边一瞧,便知道她说的是何人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连画上的美女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此刻,那女子一身黄衣,发上别着一朵火红的牡丹花,这大俗大艳寻常人难以驾驭的颜色,在她身上居然如此相得益彰,甚至还衬托出自带的贵气来。 再看那肤如凝脂,在阳光下似乎发着光,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别有一番风情,再配上小巧上翘的鼻尖和樱桃小口,简直寻不出一处瑕疵。玉茗不自觉的摸了摸脸,跟杨玉环一比,觉得自己就像是乡下的野丫头一般。 “这杨玉环据说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你别看她生的美,叔父却只是个河南府士曹参军,因为上次圣人临幸洛阳接驾有功才调至长安,却仍是个不大的官职,要不是今年圣人大宴群臣,怕是没机会来参加呢。” 玉茗看着那美如画的女子,再看看远处的寿王,方才那欢腾雀跃的心像被人浇了盆冷水一般凉了下来。是啊,十八郎如此翩翩佳公子,世间多少女子都恨不得嫁给他,自己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寻了个引子离开瑶儿,其实更是为了远离那光芒耀眼的杨玉环,有那人在,她便觉得自己跟那些周围的女子没什么两样,都是陪衬她那朵娇花的绿叶。 闷着头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临水亭,这边人少清静些,她独自站在亭中,看着水里一尾尾锦鲤发呆。这时,一双手蒙在她眼上,只听一个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 她听着那声音如此熟悉,却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正想着,却听那少年又说:“当年是谁哭着拽我衣角不让走,这才几年就把我忘了?” “谔哥哥!”她惊喜的转过身,果然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面前。 “不过几年没见,玉茗变成大姑娘了。”韦谔笑着说。 虽都是韦氏,韦谔却是出自南皮公房,与她家郧公房顶多算是远亲,三年前韦谔曾随时任河南府仓曹的父亲韦见素登门拜访过韦昭训,没想到三个孩子十分投缘,经常约了一起玩耍,以至于韦谔要走时,玉茗哭了大半天。 “谔哥哥怎么会在这里?”玉茗见到故人,一高兴就把方才那股失落抛到了九霄云外。 “父亲调任大理丞,所以我们一家便搬到了长安。”韦谔眼珠一转,凑到她面前说:“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你是不是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玉茗一听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可父亲管教甚严,每次出门都派人跟着,束手束脚的。” 韦谔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方才见他们都聚在圣上旁边陪着打马球,估计天黑前是开不了宴,你且去跟母亲说先回府,叫了庭之咱们三人出去玩。” 玉茗一听这主意不错,拍手称赞,让他去门口等着,自己跑去跟母亲说声,便寻了哥哥跟他会合。 等她回到人群那边得了母亲的允许,便左右打听着哥哥的去向,好容易看到他在江边跟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玩弹棋,正要过去,冷不防跟旁边一人撞了肩膀,她刚要说声抱歉,一抬头却愣住了:十八郎? 李瑁跟几位皇兄寒暄几句,因养母宁王妃今日身体不适,他跟父皇告了假打算去探病,正准备往外走,猛地冲出来个绿衣女子与他撞在一起。 只见那女子捂着肩膀皱了下眉,似乎撞疼了,一抬头却盯着他发起了愣。他奇怪的看着她,不过是个未及豆蔻的少女,一双剔透的大眼睛却似乎在哪见过一般。 “十……寿王殿下!”玉茗这才想起来行礼,一失口险些叫出十八郎这大不敬的称呼来。 李瑁觉得这冒冒失失的女孩子颇为有趣,却也没在意,说了声免礼,便径直往门口走去。 玉茗回头瞧着他高瘦背影慢慢被人群遮挡,再也看不见。几年不见,他比原来又高了不少,自己头顶连他的肩膀都够不到,而那张脸,却比记忆中更英俊。 她低头一笑,将他又藏回心底,转身朝哥哥跑去。 备注: 上巳节:三月初三,又称女儿节。 唐隆政变:唐隆元年六月庚子,由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于帝都长安城共同发起的一场宫廷政变。以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并彻底剿灭了韦氏集团告终。这次政变的后果是,李旦复辟为唐睿宗,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 3.第 3 章

三人在宫禁外会合,玉茗正要问他们去哪,却被韦谔扶上了车,丢给她一身男子衣服。 “这是作何?”她不解的问。 一旁庭之解释:“我们要去的地方鱼龙混杂,你这小女孩终究是不方便,还是换上这身男装省的惹了麻烦。” 玉茗一听笑道:“好啊,原来你们早就打算好要偷溜出去,还瞒着我到现在。”话虽这样说,她仍是拉了帘子换上那身青色衣袍,又将头上发饰拆了挽成男子发髻,这才跳下车来。 韦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嗯,这个小童生的俊俏,可不要被那胡姬女子缠上了,哈哈哈。” 玉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三人说说笑笑往闹市去。虽说大唐律有宵禁,酒肆坊子内却是不管的,再加上那些大的坊子皆有楼有巷,就算玩个通宵也无妨,只不过因着这回带了玉茗,还是要在宵禁前赶回府中。 这会华灯初上,天色渐暗,各酒肆纷纷亮起灯笼,准备迎客,那些身姿婀娜的胡姬在门口招揽着客人,有几个还真的就抓住玉茗的袖子拉着不肯放,羞的她躲在哥哥身旁,不敢离那些女子太近。 庭之跟韦谔因已接近成年,早已见惯了这灯红酒绿,见到她这副被吓到的模样,不由取笑道:“再有两年便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女孩一样?” 玉茗不服气的说:“两位哥哥都还未娶妻,却还来取笑我?” 韦谔笑:“几年不见,怎就生的这般伶牙俐齿,还是小时候可爱。” 玉茗哼了一声,走在前面不理他俩。庭之见了,笑着对韦谔说:“我这个妹妹被父母娇惯的有些任性,唯有你能说得过她,要不是同姓不通婚,嫁给你倒是正合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韦谔听了这话,脸色不易察觉的一沉,接着笑了笑,只是那笑中带着一丝无奈。 等三人进入一间酒肆,二层早有人招呼庭之,玉茗一抬头,发现皆是不认识的男子,穿着是士族公子打扮,估摸着是哥哥的好友。她跟在韦谔后面上了楼,发现这里早已摆好宴席,几案边已坐了五六个人。 待三人一入座,庭之只介绍玉茗是堂弟,其余人也未在意,待那跳舞的胡姬上来,一席人的目光立时被吸引了去。 玉茗还是头一回来这歌舞之所,瞧着哪都新鲜,她取了块点心一边吃着一边看那胡姬跳舞,不多时便被那奇异舞姿吸引。待一曲终了时,看看旁边那些少年旁边皆有了美姬陪伴,有些还亲昵的靠在一起,令她耳红心跳,忙低头取了案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 只是,那水一入口,却是甜丝丝的带了果香,她品了品,觉得甚是好喝,不由又多饮了一口。喝的时候没觉出什么,待那水下了肚,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底烧了起来,头也变得有些晕晕的,连看人都有些模糊。 旁边庭之转头看见妹妹坐在那摇摇晃晃,觉出不对,拿起杯子一看:“这……你喝了葡萄酒?” 再看妹妹那晕乎乎的,嘴角还带着笑,他顿时头都大了:妹妹她,从来没喝过酒啊! 玉茗哪里知道自己这是醉了酒,只觉得周围飘飘渺渺的,好像仙境一样,而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一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支配着她,让她不由自主的想笑。 这时,鼓声阵阵,四五名胡姬舞女进来,跳起了胡旋舞。席间众人打起了拍子,其中一名胡姬向玉茗走来,拉着她就要上场,庭之要拦,可没想到这个妹妹竟然自己走了上去,跟着那群胡姬跳在一起。 玉茗本身是不会跳舞,只在自家府上的家宴上看过几次,此刻酒劲上头,凭着记忆竟然学了个八分像,又掺杂了些汉舞,可谓独树一帜。 她因身量还未长成,加上体型偏瘦,比不上胡姬那般健壮丰腴,可因醉酒身形不稳,跳起来意外的带了些婀娜娇柔,自有另一番风情,看的在场众人皆叫好不已。 这边席间的热闹吸引了旁边宾客来看,又添了更多喧闹。随着鼓声渐紧,那胡旋舞的动作更加激烈,转起圈来绕的她愈发头晕,旁边有胡姬洒下大把花瓣,如与一般落下,乐声、鼓声、喧闹声,玉茗觉得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跳完最后一个鼓点,却因酒意没收住脚,踉跄着朝席间倒去。 眼见着就要扑到那堆佳肴上面,她这才反应过来要出糗了,闭上眼等着那一摔,却意外地掉进一个怀抱中。待挣扎着晃晃悠悠扶着那人站直了,她一抬头,却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盯着那人半天,她突然傻傻一笑:“十八郎……你来啦?” 她这话一出,整个席间顿时安静了。庭之吓得忙跑过来一边拽她一边谢罪:“寿王殿下请恕罪,我这妹……堂弟喝醉了,一时失言。”也不知道玉茗这会哪那么大力气,任她哥哥怎么拖,就是抱着不肯松手。 李瑁看着胸前这个抱着自己死活不松手的小郎君颇为无语。不过是听到这边热闹过来看一眼,被人认出请入席中,没想到却遇到这种事。 刚才怀中这人一抬头看到他,眼中一亮,他觉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这会才想起白日里撞到自己那少女,可不正是这人吗? 只不过,方才还明亮的双眼,这时已经因酒意蒙上一层雾,看起来倒更添了一丝朦胧,想到她方才称自己十八郎,他突然一笑,还没有女子敢这般称呼自己呢。 冲旁边的庭之摆摆手,他说了声无妨,轻轻拍了拍身前这人的肩膀,问道:“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 “我不!”某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罪。 “为何?”李瑁笑笑,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答案来。 “因为你好看!” 片刻后,席间爆发出哄堂大笑,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原本的尴尬与紧张顿消,庭之在一边无语的想:自己能不能装作没有这个妹妹? 李瑁更是哑然失笑,这个答案,他还真是没想到呢。等等,他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话,一时又想不起来。感觉怀里那个小脑袋慢慢往下滑,两只手臂轻轻滑下,估计是快睡着了,他伸手在她后背一扶,弯腰将她抱起,递到一旁的庭之怀中。 庭之赶忙接了妹妹,正要向李瑁告罪,却见他意味深长的一笑,看了怀里睡过去的妹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李瑁带着护卫走在街上,想起方才那有趣的少女,笑着摇了摇头。看她的年龄,不过才十一二岁,等将来及笄,想起今日之事,怕是要懊恼不迭。 那张娇嫩小脸出现在他脑海中,将来也会是一位清秀佳人吧。转而想到今日在宫中,母妃说要为他好好选一位王妃,还说要他多迎合父皇心意,将来这太子位未必不会易主。 一想起这些,他原本轻快的心情便又沉了下去。太子位与他并不重要,从未觊觎过。自开国便有玄武门之变,后又有中宗皇帝死后诸王争权夺位,而他的父皇,更是将这些兄弟儿子全部集中于十六王宅,名为照顾,实为看管,这一切,皆因那无上的权力而起。 而他大约是因为从小被宁王所教养,耳濡目染了这位将皇位让与兄弟的养父心性,并没有争太子位的想法。是以每次母妃提及此事,他都默不作声,气的她总是骂他没有遗传李氏子孙的野心勃勃。 他轻叹一口气,慢慢的踱着步子向宫禁走去,似乎那里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座牢笼。 等庭之把妹妹运回家,宵禁的闭门鼓已开始响起,他没敢从正门进,而是悄悄从后门溜进院,把妹妹抱回厢房,这才松了口气。幸好提前跟丫鬟打了招呼,父母回来查问才没露馅。 想到方才妹妹惹出的乱子,他无语地摇了摇头,怎么每次带她出去都要出事?要是他还敢再带她出门,他就……他就……唉,算了。 庭之嘱咐丫鬟好好照顾小姐便出了门。玉茗躺在床上沉沉睡着,偶尔梦呓几句,然后甜甜一笑,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等第二天,她才知道自己在最重视的人面前做了什么荒唐事,气得整整一个月都没出门,连寒食节踏青都没去。闷在家的那段时间,她整日精神恹恹,时而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这一辈子的脸,怕是都要丢尽了。 可惜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算避开了寒食节,她老爹的烧尾宴可是避不开的。 4.第 4 章

这烧尾宴对于韦家乃是一件大事。何谓烧尾?乃是长安城内官员升迁后招待亲朋同僚的一种宴会,取鲤鱼跳龙门需烧掉尾巴才能飞升之意。不仅要大宴宾客,还要送去一份给宫里以表谢意。 原本这烧尾宴要在接到升迁圣旨后办,可从上巳节后圣人便带妃嫔去了骊山华清宫,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前些日子才回宫,是以这几天韦家便开始下帖子邀请亲朋好友准备赴宴。 对于这事,玉茗并没什么兴趣,女子上不得这种家宴,那一日府里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她只能躲在后院足不出户,哥哥又要去帮着招呼客人,这一日该有多无趣? 不过,听说谔哥哥要随父亲一同前来,想必能跟他见上一面。杜曲韦家宗族虽然人数众多,可跟从小她玩一起的孩子却没几个,除了韦瑶儿,便只有韦谔一人。 她叹了口气,趴在窗台看着院中花花草草。上次上巳节宴会回来,听哥哥说父母在为她挑选合适的夫婿,就等两年后她成人。 想到这,她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从六岁那年见到他,便记住了他的名字,就算多年未见,她却好像从来没跟他分开一样,只要与他有关的事,她都要凑上去听几句,却没想到,再见面时,居然是在那样的情形下。 玉茗懊恼的把头埋在袖中,一想到那晚一身男装醉的群魔乱舞的情形,她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为什么偏偏是在他面前?听说,自己还直呼人家十八郎,这对皇子不敬之罪,怕是惹他生气了吧?就算她想引起他注意,可并没想以这样的方式啊! 正在那懊恼,忽然被谁拍了一下肩膀,她抬头一看,庭之正站在窗外冲她笑,想到这个当哥哥的只顾盯着胡姬看没有照顾好自己,才出了那么大的糗,她小脸一板的哼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理都没理他。 庭之早就习惯这个妹妹的任性,也不生气,转到她面前笑着说:“你可知父亲这次烧尾宴请了什么贵客?” “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没好气的说。 “你可还记得那位曾是内常侍的骠骑大将军?” 这一说玉茗猛地转过头来:“你是说那个喜欢吃人的杨思勖?!” 对于朝中之事,她是没什么兴趣的,唯有这杨思勖因行为乖张凶残,自从听哥哥说过他的轶事后,她便牢牢的记住了。 听说这人自幼入宫,虽是内侍却极有将才,先是随玄宗诛杀韦后一派,后平定安南、五溪蛮族、邕州叛乱,极受玄宗赏识。只是,玉茗记住他,乃是因为这人生性残暴,不仅当年带人冲进杜曲对韦氏一族诛杀,还曾将人生挖心、食其肉,对俘虏也常常生剥其面、削去头皮,乃是恶魔一般的人物。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冷战,问道:“这便怪了,当年祖父遇难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为何父亲这次居然会请他?莫非忘了前仇旧恨不成?” 庭之闻言赶忙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左右才轻声说:“这话怎能了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那便惹来祸事了。” 玉茗知道失言,吐了吐舌头,笑道:“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事确实蹊跷,就算不提那些,父亲与那杨思勖甚少走动,为何……” 庭之笑着摇摇头:“你这便是妇人之见了。想那杨思勖正得盛宠,被封了虢国公,虽说这两年并未征战,在圣人面前仍是说得上话的,我们韦氏一族这些年慢慢不再被压制,却仍因当年韦后之事受朝中掣肘,这时哪还能计较那些旧恨?” 玉茗一听不服气说:“是是是,我妇人之见,这位郎君便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了。”说着就要关窗户赶人。 庭之一见忙拦道:“哎哎,怎么这就生气了,好了,哥哥给你赔不是,还有一件事,保管你听了高兴。” “哦?”她一听收了关窗的手,问道:“何事?” “这次烧尾宴,听说寿王也要来。” 啪,玉茗扶在窗棂的手一下子就把两扇窗推开,就差从屋里跳窗而出了,她兴奋的问:“真的?他怎么会来?” 庭之故意看着天叹了口气:“唉,我怎么觉得我这当哥哥的在你心里,竟然还不如一个外人?” “哎呀,亲哥哥,好哥哥,你快说嘛~”被他吊着胃口,她急的从屋里跑出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这一招对付哥哥屡试不爽,果然庭之被哄得通体舒畅,笑着说:“听说前几日圣人下了令,不需再往宫内送烧尾宴,料想是不想驳了父亲面子,于是派了寿王以皇子名义来赴宴。” 玉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为君为臣之道,皱了皱眉头,悄声说:“我记得哥哥曾说圣人一直忌惮我们韦家,这会却又为何这般体恤起来?” 庭之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这些士族在圣人眼里,不过是制衡朝局的工具罢了,过盛则压制,待需要时有扶持。你看当年武氏几乎被灭族,可几十年后武惠妃还不是一样得了宠?” 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喃喃说道:“这些道理,我倒希望你永远不会懂,只寻一如意郎君,不问世事,一世平安。” 玉茗见哥哥难得一本正经跟自己说着这些听不懂的话,心里有些奇怪,笑着说:“哥哥这话说的,我这才几岁,难不成你看着妹妹厌烦,想要我早早出嫁不成?我偏不,就要在家一直烦着你。” 这番孩子气的话逗得庭之一乐,也就忘了那些沉重的话题。兄妹俩正说笑着,忽听仆人来报,说韦谔到了。 玉茗一听是谔哥哥,高兴劲儿刚起来,想到醉酒那晚他也在,小脸立刻就垮了下来,跟哥哥说:“我不想去了。” 庭之奇怪地看着她:“这是为何?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他,怎的这会儿又不想见?” “还不都是哥哥你没看住让我喝醉,这下好,以后没法再见人啦!”她小嘴一撅,也不知道是生哥哥的气,还是气自己丢了面子。 “哈哈,得了,阿谔又不是外人,你小时候丢人的事被他瞧见的多了去了,走,我们带你上街玩去。” 玉茗想了想也是,她从小没少在谔哥哥面前哭鼻子,也就放下尴尬,跟着哥哥去了前厅。 韦谔正在厅中看着那副富贵牡丹图,一转脸看见兄妹俩走进来,他眼光往玉茗身上一扫,笑道:“小醉仙,今日可还跟我们饮酒去?” 玉茗一听又羞又臊,转头拉着哥哥诉苦道:“哥哥,你看他……” “好啦好啦,阿谔你就别再逗她了,这一个月就没好意思出门,再说下去,怕是以后都不会见你了。”庭之笑着说。 韦谔但笑不语,三人一起出了门,向闹市那边走去。一个月没出门,玉茗从踏出府开始就欢蹦乱跳,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般欢快,她今日着了一身淡粉襦裙,搭翠罗半臂,衬的整个人也粉粉嫩嫩的甚是可爱。 庭之与韦谔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慢慢走着。看着前面欢快的那个娇小身影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韦谔感慨道:“眼见着玉茗一天天长大,再过两年,就该嫁为人妇,想要见面就难了。” 庭之轻叹了口气:“最近父母亲已商议着要开始给她选夫婿了。” 韦谔一愣:“这么早就……” “若是寻常人家的确不急,可同为韦家人,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的身不由己?”庭之喃喃道:“韦家女子,多半是与世族联姻,或是嫁入皇家,哪里由得自己做主?” 韦谔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庭之所言为何,即便是韦氏偏支一系,他也明白生在这个大家族中的无奈。 只听庭之又说:“所幸父亲他极为疼爱玉茗,不舍得让她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受苦,所以想着早早挑一家门当户对的结了亲,这样便免了被指婚的命运。” 他不用明说,韦谔也明白,当年韦瑶儿的姐姐韦念儿,便是因圣人要重新重用韦家,最终将豆蔻年华的女子送去给年过三十的薛王为妃,虽说换了一族的荣光,可终是牺牲了女子一生的幸福。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连步伐都有些沉重起来。走在前面的玉茗哪里知道他们的心思,此时不知愁滋味的她被外面新鲜热闹的世界所吸引,不时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个个摊位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远远地瞧着大慈恩寺那边围了一群人,她一时好奇,喊着哥哥往那边走,自己则蹦跳着先跑过去看个究竟。 5.第 5 章

玉茗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大慈恩寺请了菩萨游街。只见僧人们抬着金身佛像走在前面,还有人向周围善男信女们身上洒着沐浴过佛身的圣水,前后跟着杂耍鼓吹,好不热闹。 她头一回出门碰上这等热闹的事,也不管哥哥他们跟不跟的上来,随着人群往前走,因着个子娇小,周围高高低低的行人挡住了她的视线。管不了那淑女仪表,她见缝插针的穿过人堆,终于到了离佛像最近的地方。 只见那金身佛像足有八尺高,被十几人抬着缓缓前行,她兴奋地在人群中跟着,冷不防被旁边挤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就向中间倒去,眼见着就要撞上那抬着佛像的僧人,若是摔在地上,怕是要被踩上几脚。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来将她扯了回来,这才没冲撞了佛像,她长吁了口气,感激的看向出手相助那人,打算跟他道谢,可一抬头却惊住了。 只见那人生的极为高大,她才将将到他胸口,看身量孔武有力,尤其是那张苍老却带着寒意的脸,像极了菩萨庙里的守门罗汉,吓得她打了个寒颤,连谢字也没敢说出口。 那人倒也没计较她这般失态,只瞧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等玉茗缓过神来,他已到了一丈开外,她觉得自己终是欠人一句谢,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可那人步子极大,中间又隔了几个人,她费尽力气才没有跟丢,终是在巡游快结束时追上那人。 她忐忐忑忑的走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说:“多谢老人家方才相救。” 说完半天都没听到那人回复,她微微抬了头去看,才发现那人仍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自己,吓得她又是一哆嗦,忙低下了头。 “不必多礼,没有冲撞佛祖就好。”粗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那人便转身离开。玉茗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想起看他方才那身装束,还有说话的语气,似乎是为官之人,而且官职不低。 正想着,忽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看见哥哥他们寻了来。庭之与韦谔方才一转眼便不见了她,急的寻了大半天,料想她是跟着巡游的人看热闹去了,这才一路找过来,幸好寻到了。 回去的路上,玉茗跟他们打听朝中可有一长相凶狠、身量极高的老年官员,两人想了想皆说不知。她心里奇怪,却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很快便到了烧尾宴这一天,因为寿王要来,玉茗一大早便叫了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虽说她是去不得宴会那边的,可哪怕偷偷在旁边瞧上他一眼,便也心满意足。 挽了双环垂髻,束上飘逸丝带装饰,再配上一身淡绿襦裙。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想了想,又在额间点了一颗梅花钿,那张娇嫩小脸顿时多了一分灵动之气。 等装扮完毕,她让丫鬟去前面打探着消息,自己则坐在屋里满怀期待的等着。正发着呆,只见丫鬟匆忙跑了回来,说寿王殿下已到门口。她一听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匆忙穿过长廊,眼见着就要来到前院,忽然走廊拐角处走过两人来,其中一人正是她父亲。 玉茗步子太快,这会儿想要躲闪已来不及,只得硬了头皮走上去施了一礼,轻声喊了声父亲。 韦昭训迎了贵客进门,本想找个清净地说几句话,却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在这,他一愣,随即对身边人介绍道:“虢国公,这便是小女。”又对玉茗说:“茗儿,快来参见虢国公。” 虢国公?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玉茗一边琢磨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一边施了一礼。 只听那人淡淡的说:“久闻韦家出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声音听着耳熟,玉茗一愣,抬头一看,这人可不就是佛诞节那天救她那位嘛? 等等,虢国公,那不就是杨思勖那个杀人魔王?!一想到这个,她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连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有仆从来报,说寿王已经进府。按例自然是皇子为贵,韦昭训对杨思勖拱手一拜,让玉茗陪着他在这后院一转,他先去迎了寿王再来接他入席。 待父亲走后,就只剩下玉茗跟杨思勖两人,她偷偷瞄了眼身边这个高大粗壮的老者,鼓起勇气才说:“请虢国公随我来。”说完转身在前面带路。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跟随而来的脚步声,她才放下心来。心里琢磨着,虽然杨思勖看起来有些凶,却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嘛,他杀人如麻还吃人肉的事,难道都是谣传? 这样想着,她悄悄回头瞄了身后那人一眼,只见他正一边走一边看着两旁的翠竹,那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惆怅,倒像是平常老者一般,哪里有一丝凶恶之气? 这样想着,她便放下心来,心想能救人的必不会是坏人,怕是那些人看他面相凶狠杜撰的吧?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与那人的眼神对上。 “你为何老是看我?”杨思勖问。 “额,小女子只是觉得……虢国公跟传说中……不大一样……”玉茗一时想不到托词,只得实话实说。 “我难道不像会吃人的?” 这话一出,让她心里一惊,忙转过身来。就算年龄再小,她也明白自己方才失言了,虢国公乃是平定叛乱的功臣,若是得罪了他,说不定会连累父亲,想到这,她心里咯噔一下。 “虢国公请恕罪,小女子只是觉得,能救人之人必不会做出那等残忍之事。”她低着头,不知自己这句解释会不会被接受。 沉默片刻,才听那人说道:“你错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会吃人肉、剥人皮的杀人魔头。”那话里带着一丝狠厉,连带着声音也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玉茗惊得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凶狠,反倒有些莫名的情绪,类似于……哀伤? 这个人,就算做过那些残忍的事,也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她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想法,只觉得他绝不是传说中的魔头,不然,他为何要去那喧闹之处跟随佛像而行? 年幼的她不明白这些大人们的道理,反而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看清一个人善恶,她微低了头,轻声说:“虢国公并不是那种大恶之人。” 杨思勖一愣,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便面对他阿谀奉承,背后却骂他不过是个阉奴,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以至于他也认为自己便是这种没有人性的恶人,却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半大女娃说他不是大恶之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少女,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被人教唆的心虚,却一无所获。想到那一日她专门追上自己来道谢,不知为何,那颗因多年征战已变的如岩石一般的心软了下来,用不再冷冰冰的语气说:“走吧,带我在这园子中转一转。” “是。”玉茗转身走在前面,突然觉得这传说中的杀人魔头并不难相处,甚至比第一次见面时还和善了些,那威严的气势仍让她有些害怕,却不会再将他的名字与妖魔联系在一起。 听哥哥说,这虢国公乃是内常侍出身,也就是宦官,在幼小的她心目中,那是可怜的一群人,无儿无女,也无法成家立业,孤独终老,想到这,她不由又对身后这人产生了些同情。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的走着,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知虢国公在此,本王怠慢了。” 两人同时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年轻男子。玉茗见到他,眼睛一亮,可想起一个月前自己醉酒那事,心里一虚,不自觉的往杨思勖身后躲了躲,连招呼也没敢打。 这小动作被李瑁看在眼里,心里偷着一乐,面上却装作不知,只是眼里带了笑意。他方才就认出了这个上次女扮男装醉酒的少女,想起她那天的醉酒后的娇憨样子,不知为何心情出奇的好。 他自以为将情绪藏得好,可终究是年轻,这点情绪在伴君多年的杨思勖眼中,哪里能藏得住?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小丫头,再一看装作不识的李瑁,心里顿时有了数,却不戳穿,躬身施了一礼:“参见寿王殿下。” “快请平身。”李瑁向前几步还了一礼。他本就对老臣即为尊重,再加上这杨思勖虽是虢国公位低于他,可却是威震八方的名将,尤其是那些年平定各方叛乱,连父皇见了都起身相迎,因此他便更加敬重。 杨思勖虽是尽忠之人,待人接物却即为寡淡,所以见到李瑁也是淡淡的并无笑意,他俩一齐向前院宴会之处慢慢走,一边说着些朝中之事。 玉茗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按理说,李瑁迎了杨思勖赴宴,她的差事便结束了,可她就想在那人身边多赖一会,哪怕知道他不会注意她是谁,能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也好。 他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襕炮,束着坠白玉腰带,脚蹬黑色锦靴,显出高大却稍清瘦的身材。一头黑发挽起,更衬得肤色白如玉。连他的声音都那么温柔悦耳,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她就这么低着头跟着,哪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微翘起,一张脸上满是笑意。 待到了前院门口,杨思勖转身对玉茗说:“多谢相送。”这是提醒她再跟着,怕要被外人看到了。 玉茗这才回过神来,忙施了一礼:“虢国公客气。小女子这便告退了。”说完又朝李瑁行了一礼,趁机看了他一眼,这才依依不舍的往回走。 李瑁看着那个淡绿身影消失在石径,一转头,正看到杨思勖瞧着自己,面上一赧,却听他对自己说:“殿下,我们走吧。”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也就放心的跟他一起去了前院。 6.第 6 章

玉茗虽是回了后院,心思却早就跟着那人飞去了宴会上,听着前院传来歌舞及喧闹声,怕是这会儿已经开了宴,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她趴在案边,想象着那边的情景,更觉得百无聊赖。 想当年,那位她并没见过的祖父韦巨源还在世时,韦家的宴会是何等的气派,仅仅一次烧尾宴便足足有五十八道菜肴,可到了父亲这辈,不仅不能大张旗鼓,宴请宾客时也要斟酌再三,小心着不要被圣人猜疑了去。 这些她虽不曾特意去学,却整日耳濡目染,慢慢的也知道几分。作为韦家的孩子,总是跟普通人家不一样的。想到这,她不由又想起李瑁,他身为皇子,又是被最宠爱的那个,为何却跟其他皇子不同? 她曾在一次随母亲赴宴时见过太子,那人虽彬彬有礼,却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也曾见过忠王李亨,那人唯唯诺诺的,简直难以想象竟然是皇家子弟。 唯有十八郎,不说清俊的容貌,单是那谦逊而又不失贵气的气度,便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也难怪圣人最是钟爱这个儿子。正因如此,长安城中适龄女子皆爱慕于他,年初圣人刚表达出要为几位皇子册妃的想法,据说就有人开始为此事走动,崔家、杜家这几大士族也都有开始暗搓搓的准备。 这些皆是上次听韦瑶儿所说,相比玉茗这个身在闺中不问世事的,她似乎更关注这些宫闱之事。跟她一比,玉茗倒觉着自己不似是在这士族大家长大的孩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竟然一点也学不会。 眼瞧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终是按捺不住偷偷跑了出去。 李瑁因要去宁王府,没等宴会结束便起身告辞。他喝了几杯酒,这时酒意上来,微微有些醉意,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待走出坊门,大街上行人寥寥,心情也渐渐静了下来。 今日入宫给母妃请安时,她又提起册妃一事,说是看好了韦家一位女子,让他去求娶。他心里明白,母妃这是要给他铺路,为将来易太子做打算。他当时便找个借口婉拒了,却又被母妃数落一顿。 这时想来,他连那韦家女子的出身都没有问,难道会是她?想了想那个仍带着稚嫩的小脸,他淡淡一笑,却接着又摇了摇头,按例女子十三方得出嫁,她的年纪怕是太小,定不会被纳入候选。 身为皇子,他将要娶的王妃不仅是寿王妃,更是父皇用来制衡士族、母妃用来抗衡太子的工具,而他想要什么,又有谁关心呢?这世间,唯有那宁王府,才是真正关心他的地方。 正想着心事,他眼角扫到街角有人影一闪,本能警觉地看过去,意外发现一抹淡绿身影藏在一棵大树后,不时往这边偷看两眼。他不禁哑然失笑,这空旷的街上没什么行人,她藏在那里简直是掩耳盗铃一般。 刚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他耳边突然想起母妃的话:“你是圣人最宠爱的儿子,只要有了那些士族的支持,太子位便唾手可得。”一阵抵触涌上心头,刚要迈出去的步子顿住了。他叹了口气,终是装作没有看到那人,继续往前走去。 玉茗紧张地躲在树后,她方才分明瞧见李瑁发现了她,吓得赶紧缩了回来,生怕人家过来追问为何要尾随,可等了半天也没动静,等探出身去再看,哪还有他的身影。 她松了口气,这才从树后走出来往回走,心里却莫名有些失落。耳边传来东西市的退市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更显出几分寂寥。总还有机会再见的,她这般想着,心情又好了起来,蹦跳着往府中跑去。 谁料到,本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却在七月出了事。 坊间传闻,武惠妃向玄宗哭诉太子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结党营私,想要谋害她跟寿王母子。龙颜大怒,欲废太子位。中书张九龄等人纷纷上书劝谏,这才保住了太子。只是,明眼人却看得出,太子已是失了势,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快便要易主了。 不过,这些对于玉茗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她唯一关心的,便是千秋节这三天没了宵禁,可以尽情外出玩耍。尤其是初七这一天,在勤政务本楼外会有皇家梨园的舞马百技,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事。 在几日之前,她便央了母亲那一日放她出府去,还拉了哥哥做保,这才得了允。到了千秋节当日,她天没黑便换了男装,拽着哥哥往外跑,径直去了宫外广场。 这时百技尚未开始,却已是人山人海,都等着天黑圣人带百官登楼同庆。玉茗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顾不上哥哥是否跟得上,抢先寻了一个高处的位置站了。 她在人群中惦着脚站着,望向那高高的城楼,终于等到上面出现明黄的身影,立刻瞪大眼睛看向那边,可找来找去都没发现李瑁的人影,她不死心,又睁大眼仔细看了半天,待乐声响起,舞马开始都没看到他。 脚跟落地,这才觉出酸痛来,明明是来看百技的,她这会儿却突然没了兴致,只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左右张望,哥哥也不知被人群挤到了哪里,舞马虽好看,可她已看了四五年,那新鲜劲儿很快就散了,便转身往人群外走。 好不容易钻了出来,天色已黑,她看了看路,这会儿回府尚早,掂了掂身上的钱袋,不如去西市逛逛吧。想到这,她抬脚便向那边走去。 因游人都去了看百技,是以西市这阵人并不多,与往日不同的是,一盏盏灯笼高高挂起,昭示这喜庆的日子。玉茗在街市上走着,经了方才那一番挤,更觉得这边自在许多。 正悠然自得的走着,忽听身后有人问到:“这位小娘子请留步。” 她一回头,看到一名佩刀男子站在身后,看打扮似乎是谁家护卫。只见那人施了一礼,恭敬说:“我家主人请小娘子去坊内酒肆。” 她看那人面生,心中疑惑,警惕的问:“你家主人是谁?” “主人只说,小娘子见到这个便知。”那人说着双手呈上一物。 玉茗将那物接过来一看便乐了,手中是一只蒸梨。她从小便喜欢吃这蒸梨,能知道这个喜好的,定是身边人。虽猜不出是谁,她却知道定是熟识的人,便放下戒心,跟着那护卫往坊里走。 却没想到,那人带着她绕来绕去,竟然去了一出偏僻街巷,眼见着越走越偏,她心里有些发毛,刚想问起,只听远远地歌舞声传来,走进一座院落,那半敞的窗户中露出一个人的侧脸,不是韦谔是谁? 一见他,玉茗心里放了心,待走进房中,发现哥哥竟然也在,见她来了,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坐。她一撇嘴冲庭之说:“哥哥丢了我这妹妹,不赶紧去寻人,却在这悠哉听曲,可见我是不讨喜的。” 庭之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分明看你往西市那边去,才让阿谔派了护卫去寻你,要不怎么能放心在这饮酒?要再跟上次似的丢了人,可不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了。” 玉茗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六岁时的那件事,当年连累哥哥被责罚,她心中愧疚,也就不再跟他斗嘴。往周围一看,皆是哥哥常来往的好友,唯有一人瞧着面生。 那人看到她,微微低头,算是行了一礼,她脸一红,也还了一礼,悄悄问庭之:“哥哥,那人是谁?” 庭之看了一眼说:“那位是司门员外郎崔涣家的三郎,名唤崔纵。”他想了想,突然一笑:“听说上次父亲上巳节为你看上的郎君便是他了。” 郎君?玉茗听了又瞧了那人一眼,见他似乎比哥哥小不了几岁,长得面目清秀,此刻正端着一杯酒慢慢啜饮,似是个文雅之人。她毕竟还是年纪小了些,对婚嫁之事无甚概念,只觉得这男子瞧着还算顺眼,却没有其他想法。 因了上次的教训,她这回特意要了乌梅浆,断不敢再碰那葡萄酒。庭之促狭的对妹妹说:“我倒觉得你上次醉酒跳舞极好,不若今晚也来助助兴?” 玉茗气得踢了他一脚,狠狠说:“还不都是哥哥害的,知道那酒如此易醉也不知会于我。”她突然想到什么,在屋内看了一圈悄声问:“这里不会有上次那回在场的人吧?” 庭之想了想,突然笑出声来:“你不说我倒忘了,还真有一位。”他指了指对面的崔纵:“呐,就是你那未来郎君候选。” 崔纵余光看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转脸一看,正看着庭之指着自己,而他身旁的那名少年惊得张大了嘴,下一刻猛地用双手将脸捂住,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一笑,想起这人为何看着面熟,可不就是上次醉酒跳舞的那位小郎君吗? 7.第 7 章

玉茗自从知道自己上回出糗时崔纵也在场,便觉得如坐针毡,对面那人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扫过来一眼,当她看回去时,那人又将目光转向别处,她光顾着疑神疑鬼,以至于这宴会歌舞完全没看进去。 一行人出了酒肆告别时,只见崔纵过来告辞,她一下就躲到了哥哥身后,待那人离开才松一口气,瞧着那人背影,心想以后定要躲他远些,没想到崔纵仿佛心意相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将她一副看瘟神的样子瞧了个正着,她冷不防吓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只见他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这次出门没看到十八郎,又被人记起了自己的糗事,玉茗一路踢着石子出气,想起自己醉酒的事,她心中哀嚎一声,狠狠地冲一块石子踢了一脚,只听有人哎哟一声,抬眼一看,只见李瑁一身蓝袍便服刚好从另一条街拐过来,正被石子击中膝部,此刻微皱眉头揉着那处。 玉茗目瞪口呆,想要见时找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她本想上前赔个礼,可等李瑁站起身来看向这边时,她却做了一个连自己想都意想不到的动作:转身就跑。 庭之一见唐突了寿王殿下,忙上前去赔礼,等两人想起罪魁祸首时,一转脸,只见一道娇小的身影飞快的拐进旁边坊中,对这意想不到的情形,两人呆立当场。 “这……请寿王殿下赎罪,我那堂弟少不经事,庭之在此代他赔礼了。”庭之说着躬身一礼,心里琢磨怎么每次带妹妹出来,倒霉的都是他呢? “不妨事。”李瑁这才回过神来,浅笑道:“倒是那小郎君似乎是受到惊吓。”他望着坊门口,见有个小脑袋迟迟疑疑的探出来,往这边偷窥着,心中觉得好笑,摆摆手转身离开。 等他走的没了影,庭之才冲那边喊了一句:“行了,出来吧。” 玉茗这才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着袖口,显是跟自己生起了闷气。每次遇到想见的那人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形,就连她都嫌弃自己冒冒失失,哪里大家闺秀的样子? 庭之看她满脸懊恼,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妹妹虽从小被娇惯的有些任性,却不是个害羞的性子,怎么偏偏见到寿王就羞涩起来。莫不是看上了人家?他突然一笑,是了,这长安城中男子有谁比得上寿王?又有哪位女子不倾慕于他?看来,妹妹是长大了。 他虽这样想着,却没有当回事,只将这当做她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却哪里知道,妹妹早已将人家放在了心尖儿上,再也去不掉了。 千秋节后不久,玄宗皇帝便携群臣、妃嫔及众皇子去了洛阳,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待返回时,已是秋冬时分。 皇帝回宫的消息传来,长安城内皆是喜气洋洋,不过,令人们更为高兴的是另一个消息:年底将要为几位皇子举行册妃大典。 就算是皇家娶妃,也是要按古礼而行,讲究礼制,也如寻常人家一般要进行“六礼”。 这第一礼,便是纳吉。乃是由宫内礼官带了聘礼去女子家中提亲。杜曲的韦氏宗族也迎来了派来的礼官,却不是给韦昭训府上,而是去了隔壁。 玉茗一早便听着街上有些喧闹,问起婢子外面发生何事,却得知是宫里来人向隔壁韦瑶儿下聘,她愣了半天,提起裙子就往外跑,脑中回想起曾听父亲不经意提到韦氏又要出一位王妃,再想到年初听说要给寿王册妃,难道便是…… 等她冲出府门,正看到礼官从隔壁府中走出,上马返回宫中向圣人复命。她等人走了才跑进韦瑶儿家,一路上所遇之人皆是喜笑颜开,念叨着又要出一位韦王妃。 一口气跑到韦瑶儿闺阁,见到她,瑶儿先是一愣,屏退了身边丫鬟,招呼她去案几边席地而坐,笑意盈盈的问:“妹妹这是也听到消息了?” 玉茗这才想起自己一时情急冒冒失失跑来,干笑一声掩饰道:“是了,恭喜姐姐就要当王妃了。”心里却一阵淡淡酸涩,没想到嫁给那人的竟是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妹。 “唉,这哪里算得上是喜?不过是攀上门皇亲,将来一并入了皇籍而已。”瑶儿看着倒不甚欢喜,甚至言谈中还带了些失落。 玉茗以为她是谦逊,笑道:“姐姐这话就过谦了,殿下年轻有为,又生得好相貌,怕是多少女子嫉妒姐姐呢。”那其中便有她自己,想到这看,心里又暗暗叹了口气。 “年轻有为?好相貌?妹妹这是宽慰我呢?谁不知道忠王是这些皇子中最不出众的,我倒宁愿嫁个士族郎君,总好过当个默默无名的王妃。” “忠王?”玉茗一愣,难道不是寿王? 韦瑶儿见她这神色,反问道:“不是忠王是谁?”她想了想,就笑道:“难不成你以为要娶我的是寿王?要真是如此,我这会早就去寺里还愿了。” 她想起这事,有些气不平,看着屋里没外人,气呼呼的说:“原本韦家推了我出去,便是要去争那寿王妃,连惠妃娘娘那边父亲都已去拜会过,只等点头便可。谁知圣人那边偏偏出了岔子。” 玉茗问道:“圣人最近对我们韦氏颇为器重,怎么会……” 韦瑶儿冷哼一声:“那不过是为了制衡朝中其他士族罢了。”她年长玉茗四岁,又极有心机,是以这些事情看得更为透彻:“圣人当年杀了韦皇后,还让那杨思勖带兵冲进这杜曲,杀了多少韦家人?难道他会放心?” “可是,我听说惠妃娘娘还是那武后的侄孙女,当年武氏几乎被诛杀殆尽,如今不也慢慢缓了过来?”玉茗想了想说。 “哼,你只看惠妃得宠,却没看到她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当上皇后,再看看这朝中,姓武的又有几个?圣人终是忌惮这些士族,所以不会让任何一家独大,听说,这次嫁给寿王的王妃,便是出自最弱的杨家。” 她话头一顿,轻叹一口气:“不过选的这女子,我倒也输的心服口服,唯有她配寿王,才真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玉茗心中一窒,想到那人终是要娶妃,难免有些难过。却又好奇,究竟是谁竟然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瑶儿甘拜下风,问道:“却不知那未来的寿王妃是谁?” “你可还记得那杨玉环?” “是她?!”玉茗惊呼出声:“以她的出身,怎么会……” “我初得消息也想不明白,后来才知,原来是这次圣人临幸洛阳时,她那叔父杨玄璬便在陪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哄得圣人大悦,又得知杨玉环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美人,这才纳进选妃名册。” “这弘农杨氏也算是当地士族,再加上武氏与杨氏曾有姻亲,他们与惠妃娘娘攀上了远亲,如此一来,相比我们这些世族大家之女,杨玉环反而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最终得了那寿王妃的位子。” 玉茗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册妃竟然有如此多的门道,她不懂那些权谋之策,脑中浮现的便是杨玉环那绝世容颜,想到她将一生陪伴在那人身边,从此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心口有一丝痛划过。 那温润如玉的男子,也只有杨玉环这等美人才配得上吧?她不知如何回的府,只觉得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好似七魂六魄少了一根,恍恍惚惚的,连话也少了。 毕竟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即便是单相思,却也让她心情抑郁,整日唉声叹气,最后连庭之都看不下去,拽着她出门散心。 本来两人乘了车要出城,刚走到一半,玉茗听到车外马蹄声响,好奇的撩开车帘看了眼,正瞧见李瑁带了护卫从旁边经过,她赶忙让车夫跟了过去。 庭之坐在车里,不知为何就改了方向,待看清前面跟着的是谁,无奈的坐回车中看着玉茗直摇头:“我说妹妹,人家都快册妃了,你就认命吧。” “难不成册了妃便不能让人看了?”玉茗嘴上犟着,心里却明白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这般任性了,到时他使君有妇,难道她还能觊觎人家的夫君不成? 韦家的车一路遥遥跟在李瑁马后,只是他心事重重并未察觉,径直去了城中大慈恩寺。这些日子宁王妃元氏身体不适,他便想着去寺中为养母烧香祈福。 眼见着自己将举行册妃大礼,而看着他长大的养父母却日渐衰老,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那位未来的寿王妃,他虽未见过,却也听说是有名的美人,不但生的好相貌,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娶妻如此,乃是多少男子的夙愿。 只是,一向喜静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接纳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进入他的生活,本是人逢喜事的时候,他却有些不知所措。 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瑁并不知道,他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8.第 8 章

玉茗下了马车,一路远远跟着李瑁来到大雁塔前,见他站在青烟袅袅的香炉前燃上三炷香,拜了一拜,却站在那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她躲在一棵树后,想要走近几步,却终是犹豫着没有动。 就算她少不经事,又稍带了些任性,却也明白,这人已与自己已无可能,懵懂中下意识的阻止自己向他走去。她咬着嘴唇这般看着,直到那身影转身拾阶而下,才从树后走了出来,望着那人远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庭之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看着妹妹这番举动,轻声叹了口气,劝道:“茗儿,那人与你无缘,还是早些忘了吧。” 玉茗低下头,头一次感到那种求而不得的无力感,她轻声问:“哥哥,这世上,还会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吗?” 庭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宽慰道:“天下好男儿又何止一个寿王?你还小,早晚会遇到更好的。” 玉茗听了,心里却没有一丝安慰,就算别人再好,也不会是那个被她念了这么多年的男子了。她垂头丧气的走上台阶,看着香炉中插了满满的焚香,分不出哪三支是他碰过的,就好似他这个人一般,融入人海中,便再也找不到。 绕过香炉,她来到大雁塔前,这里存放着玄奘和尚从天竺国取回的梵文经,以及千颗舍利。此时数名善男信女虔诚绕塔而行,一边默念佛经。 玉茗不知如何礼佛,她看着那些人,喃喃问道:“这些人为何要绕塔而行?” 庭之看着那些人,说道:“听说绕佛塔行走一周,可以获得二十五劫不堕恶道,得到无尽的福报,想必这些人是来消灾祈福的。” 玉茗此刻突然萌生了许愿之念,她走到塔底,抬头看了眼那高大威严的佛塔,一边默念什么,一边双手合十慢慢绕塔而行。庭之没想到妹妹竟然做出这般举动,他看着那个未长成的稚嫩小脸上难得出现了肃穆之色,这才明白李瑁在她心中竟然如此重要,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远远的看着。 此时,不远处的大雄宝殿外站着两人,也在看着这一幕。其中一位身穿僧衣的老者沉声说:“纵横几十年,见多了红尘俗事,虢国公为何对这少女如此在意?” 站在他身边的,正是杨思勖,他没有回答,眼中仍看着那绕塔的娇小身影,突然问道:“请问大师如何解缘分二字?” 那老僧念了声佛号,仍是不紧不慢的答道:“阿弥陀佛,佛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所谓因果相报,因即因缘。因善而起,则为善因,得善果;因恶而生,则为恶因,得恶果。” 杨思勖听罢点点头:“我本是无根之人,无儿无女,了无牵挂,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竟然会与这女娃娃有了些缘分,只是不知,这缘是善是恶。” 老僧说:“虢国公虽曾开杀戒,却并非大恶之人,虽说无牵无挂,却也少了人情,或许,这少女出现,便是佛祖安排来助你修行,只需循心而为,上天自有安排。” 杨思勖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有想到,老僧的话竟然一语成谶,自己有一天竟然真的会改变这个女娃娃的命运。 同年十二月,玄宗册杨玉环为寿王瑁王妃,册韦瑶儿为忠王亨王妃。 因忠王为兄,韦瑶儿出嫁在先。那一天,杜曲内外皆是一片喜庆之色,玉茗在屋内陪着新娘子,看着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凤冠霞帔一身红衣,连一张脸都显得更加明艳照人,心中憧憬着,不知自己将来出嫁那一天,是否也是如此。 待新妇顶上红盖头被迎出府,她在后面紧紧跟随,想到的却是,不久之后,那个人也要这般迎娶杨玉环入府,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分不出是何感受。 待到寿王娶妃那一日,她早早的便出了城,借着出游的名义躲开了那场浩大的婚礼。庭之坐在车中,看着无精打采的妹妹,笑着说:“你硬拽了我来出游,现在却又这般这般百无聊赖,早知如此,我便去看那寿王娶妻了。” 他故意点出这件事,便是想让妹妹明白,该是放下那人的时候了。玉茗拨弄着裙上的璎珞,绷着一张小脸说:“寿王娶妻有甚好看,不过是气派些罢了。” 庭之见她又耍起了性子,便转了个话头说:“说到气派,七月咸宜公主嫁给那杨洄,倒是真的耍了一回威风。” “哦?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杨洄是何人?”庭之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怎会知道?”玉茗见他不说,撅起嘴说:“哥哥再不说,我便不听了。” “好好,我说我说。”庭之笑着说:“他乃是韦后之女长宁公主的儿子,算来跟我们韦家也算沾了些姻亲。” “莫不是那位被圣人贬斥的长宁公主?” “正是。” 玉茗微蹙了眉头,问道:“这便奇了,我记得曾听父亲说过,圣人似是不喜长宁公主一家,为何会将宠爱的咸宜公主嫁给他?” 她这话说的倒也不错,长宁公主当年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皆是卖官鬻爵、喜欢大建府邸的皇女,也因此被玄宗皇帝所恶,以至于那刚刚建好的洛阳公主府还没来及住进去,她便被下旨强令陪同当时的夫婿去了绛州,不得不将府邸售卖。 庭之摇摇头:“你只知其一,却不知那长宁公主那夫婿过世后,她便改嫁他人,这些年倒也安分守己,没惹出什么乱子,是以圣人才能放心将公主嫁给那杨洄。” 玉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听庭之又说:“这件事,其实也是因为惠妃娘娘在其中斡旋,听说长宁公主上次进宫时便与她相谈甚欢。这门亲事恐怕也与寿王有关。” 玉茗一听,忙问道:“哥哥何出此言?” 庭之看她一眼,继续说道:“你可知圣人最宠爱的儿子是谁?” “那还用问,自然是寿王。” “那圣人最宠爱的妃子是谁?” “惠妃娘娘。” “那太子的母亲又是谁?” “是赵丽妃。” 玉茗不知道这几件事间有什么关联,一脸疑惑的看着哥哥。庭之叹了口气,这个妹妹就如同一碗清水,对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一无所知,这种性格,不能嫁给寿王,恐怕才是她的福气。 “你再想想,惠妃娘娘身为母亲,是爱自己的儿子还是爱赵丽妃的儿子呢?” 玉茗这才恍然大悟:“哥哥是说,惠妃娘娘想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 “嘘~”庭之示意她注意耳目,拉开车帘看了看外面,才放心的继续说道:“听闻去年,惠妃娘娘便曾向圣人哭诉太子对她跟寿王不敬,当时圣人大怒,想要废掉太子,被朝中老臣劝阻这才作罢,恐怕这件事并不会这么简单便结束。” 他轻叹一口气:“想必瑶儿这次没有嫁给寿王,也是因为圣人对世族联姻这事有了忌惮,所以才故意给寿王选了身家最弱的杨玉环。” 玉茗没想到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背后竟然如此复杂,一时间脑中混乱,她从未想到,看似整日无所事事的哥哥竟然会懂得这么多,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奇怪问道:“哥哥为何知道如此多的道理?” 庭之苦笑一声:“在我们这种世族大家,若是连这些都不明白,怕早就被灭了门,即便如此小心翼翼,自大唐开国以来,韦家经历了多少磨难,当年身为宰相的祖父惨死在乱兵之中,难道还不足以警戒吗?” “我们这几大家族,早因为通婚联姻盘根错节,这便是圣人所最忌惮的,用到时便加官进爵,一旦兴盛起来又打压限制,生怕阻碍了皇权,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庭之看着默不作声的妹妹,语重心长的说:“茗儿,我知你对寿王一往情深,可毕竟他如今已有王妃,况且,惠妃娘娘定不会放弃易太子之心,宫内难免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哥哥不想你牵涉其中。” 玉茗低了头,将庭之的话想了又想,终是点了点头:“哥哥放心,这些道理我已明白。”她虽未成年,却也因从小耳濡目染,比那些同龄女子早成了些,只是被家人护着,从未有机会面对这些。原本懵懂的头脑被哥哥这一番话点透,便明白自己不能再由着性子乱来。 庭之见妹妹如此,心里总算放下心来。他想让这个少不经事的妹妹一直单纯下去,可也明白,既然生在韦家,有些事早晚要面对,既然如此,不如让她尽早开了窍,避开那些祸事。 玉茗撩开车帘,外面已是一片萧瑟,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让她冷的打了个寒颤,整个心也似乎被这阵风吹醒。那些旖旎的情思,就这般渐渐冷却下来,不知被埋进了心中那个角落。 9.第 9 章

盛唐之世,长安城中最不差的便是繁华。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们,逢年过节都要聚在一处,春光明媚之时,还会去曲江池边踏青游玩。 自从韦瑶儿嫁进王府,玉茗少了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难免有些孤单,母亲便让她跟了韦家其他房的姐妹们一起出来游湖。韦家分了好几房,女子众多,这一出行也是十几人聚到一起,颇为引人注目。 待到了江边,让下人搭起帷幕,一众女子坐在那里,有说有笑,倒也热闹的很。玉茗在里面算是年纪小的,跟这些姐姐们差了五六岁,说不到一起去,便独自去了一角独自坐着。 这时,不知谁家的蹴鞠踢岔了方向,蹦了两下跳到她面前。她捡起来看了看,却见一男子走了过来。她心中奇怪,明明蹴鞠多为女子嬉戏之物,怎么来的却是个男的? 只见那人冲她一笑,问道:“这位娘子可否将蹴鞠还与我?” 她点点头,将手中蹴鞠递上,却瞧着那人的脸,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人本想转身离开,见她盯着自己的脸看,想了想,问道:“娘子可是与我在哪里见过面?” 玉茗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人是谁,只摇了摇头。那人淡淡一笑,看她独自坐在这里,又问:“我今日陪了几个妹妹出来,若是姑娘不嫌弃,便跟我一起过去玩耍如何?” 她这会儿正无聊的紧,一听便欢快地答应了。跟在那人身后去了旁边空地。果然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子站在那里,看到她跟在后面,先是一愣,接着冲那人笑道:“哥哥不过是去帮我们捡蹴鞠,怎得回来时还带了个小娘子回来?” 她一听脸一红,觉得自己贸然跟着前来,有些不妥。却听那男子说:“我看你们凑不齐双数,好心找个帮手来,却又被取笑。”说着问她:“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玉茗低了头只说是杜曲韦府的。只因大户人家的女子闺名乃是忌讳,不得轻易告知别人,她这般说了,那人心知肚明,笑道:“我们是崔府的,你便叫我崔三郎吧。” 一旁那些女子们催着他将球递过去,玉茗也就跟着被分了队。开始时还有些认生,可玩了一会儿便混熟了,再加上旁边有击鼓奏乐助威的,这大半天下来,玩得十分尽兴。 只是,光顾着玩,却忘了时辰,待她满头大汗的下了场,才发现旁边空地上哪还有自家姐妹的影子。她暗叫一声坏了,不由埋怨那些姐姐们怎得就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不说一声便散了?如此一来,她该如何回府呢? 正在发愁,却见崔三郎走过来,见她一脸郁闷,笑道:“我方才已跟你那姐妹们打过招呼,一会自会派人送你回府。” 玉茗一听才放下心来,对这细心体贴的崔三郎不又多了几分好感,说了声多谢。 这时,那几个崔家姐妹已跟她混熟,邀着一起去乘船游湖,她想也未想便答应了。几名女子登上岸边备好的舟船,因着船身极为宽敞,多了她一人倒也不显拥挤。 那些女子坐在船篷中,一边说笑一边看着江中美景。玉茗却一眼看到了站在船头的崔三郎,这时才仔细看清他的眉眼。此刻他面对江面,只看到一个侧脸,神态悠然,自带了些诗情画意的气质。看年纪应是比自己大个三五岁,与哥哥差不多年纪,却更稳重些,多了些书卷气。 他眉眼清秀却不失豪气,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常驻嘴边的笑意,她越看越觉得面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当年上次跟哥哥他们赴宴碰到的那人嘛? 好像上次醉酒时他也在场,一想到这,她的脸腾的红了。没想到在这居然遇到他,她心里安慰自己,当时自己穿的男装,未必会有人认得出来,嗯,他定是认不出的。 这时,崔三郎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正与她的眼光相对,她立刻心虚的将脸转向湖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眼珠滴溜乱转,余光却见到崔三郎淡淡一笑,心中更是心虚。 这时,旁边那些崔家姐妹不知怎得说起了这长安城中的美男子,那些女子因没有外人在场,说的颇为直白,她听了几句,羞的不敢再听,只装作看着湖面赏景,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耳中。 “若说城中的美男子,寿王殿下也要算一个。”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玉茗的耳朵接着竖了起来,虽说那日哥哥与她说了些难懂的话,可她偷偷关注了这些年,总是不由自主的便想要听与他有关的那些话。她虽仍看着湖面,身子却离那些女子坐的更近些,只想听听她们如何说。 另一女子笑道:“那是自然,寿王殿下随了惠妃娘娘的美貌,在这些皇子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好相貌,想当年他成人礼时,听宫中的人说,那一日原本的艳阳高照,却在寿王被册封那一霎那,突然被云彩遮住了光芒,可见连日月都无法遮掩他的光芒呢。” “听说寿王不仅善骑射,还喜读书,称得上能文能武,在皇子当中,可是拔尖儿的,难怪圣人最宠爱的便是他。” 那是自然,玉茗心里得意的想,十八郎可是她六岁就看中的人呢,自然是人中龙凤,不似那些平凡男子。 “只可惜,寿王已经娶了王妃。”又一女子叹息道。 “是啊,还是杨玉环那大美人,这两人站在一起,怕是天下再也找不出能超越的一对男女了。” 她们这番惋惜,也让玉茗心中失落起来。是啊,他已经使君有妇,就算她从小便相中了他,可是那个人永远是遥不可及,他要娶妃时,她年龄还小,连入选的资历都没有。 这般想着,游湖的欢快劲儿便淡了,她从船中伸出手去,轻轻触及那微凉的江水,指尖一凉,连心也沉静下来。她看着水面随着船桨滑动激起的层层涟漪发起了呆,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想。 崔三郎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女孩,见她突然就惆怅起来,完全没了方才那股活泼劲儿,虽不知她想起什么,可这撩水一幕却深深的映在了他脑中,仿佛她撩动的不是这江水,而是他的心湖一般。 待一行人上了岸,玉茗被请进一辆马车回韦府。她在车中听到旁边似有马蹄声跟了许久,撩开布帘,正看到崔三郎骑马在车旁一齐前进。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今日耽误了你回府,我总要护送回去才放心。” 玉茗冲他淡淡一笑,算是道了谢,又坐回车中。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寿王,只是这一次,却是拿他跟这崔三郎两相比较。崔三郎在她见过的男子中也算是相貌出众的谦谦公子,可跟寿王一比,便又好似天上地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她并非有意菲薄他,只是寿王天生自带的独特高贵气质,又岂是其他男子能相称的呢?如此想来,她也不过是这长安城中众多世族女子中的一位。杨玉环尚且有倾国倾城的绝世美貌,那她除了一个韦姓又有什么呢? 想到这,她不由又叹了口气,心中生出些小女儿的惆怅来。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寿王,心里便不舒服,好像有只小手在那挠着,由不得不想,真要想多了,又有些闷闷的不痛快。 年幼的她哪里明白,这便是少女怀春的开端,只是年龄尚小,还不知何谓爱慕,只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待到了韦府,崔三郎扶着玉茗下了车。她刚要进府,却看到从里面走出一人来,先是一愣,便高兴地跳到他面前,喊道:“谔哥哥。” 韦谔今日来府中找庭之,却没看到玉茗,问起才得知她今日跟姐妹去了曲江池边游玩。他等了些时辰未见她回去,只好有些失望的往外走,没料到却正好碰上了。 只是,为何……他看了眼她身后的那男子,不知他们为何在一起,却听那崔三郎施了一礼,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谔兄。” 韦谔也回过神来回了一礼,才听他说明今日之事。玉茗许久未见他,拉着他进府中用过膳再走,他只好跟崔三郎道了别,跟她又返回府中。 韦谔心中知道,这崔三郎怕是对玉茗有意,只是她年幼还不知这些男女之情罢了。他暗暗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笑得欢快的少女,现在他还能以哥哥的身份陪在她身边,等她出了嫁,怕是也要避嫌,甚少能见到了。 崔三郎目送他们走进府中,才上马出了杜曲,他回头又看了眼韦府大门,想到放才韦谔似是叫她茗儿,却不知是哪个字。他淡淡一笑,对一旁的随从说:“去打听下,韦家的这位女子是谁?” 10.第 10 章

玉茗许久没有见到韦谔,不知他最近在忙什么,后来才听他说是准备今年的科举。他是长安城中的生徒1,参加的便是年初的春闱,而这段日子,就在家埋头苦读,只等那考场一搏。 玉茗笑道:“谔哥哥从小就喜读书,登科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说不定还能当上状元娶位公主回来。” 一旁庭之笑她:“妹妹,你是不是那些话本子看多了,以为是个状元郎就要娶公主?” 她不服气,反问道:“公主不嫁给状元,难道要留着嫁给你不成?” 庭之说不过她这番不讲理的,只得退让一步:“好,你说的都对,可是阿谔却是绝不能当驸马的。” “为何?” “因为,本朝的驸马大都不能出来做官,只是挂个闲职拿了俸禄,再说,跟皇家结了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搅进那浑水里去,万一再娶个宜城公主那样的妒妇,啧啧,得不偿失啊。” “宜城公主又是谁?” “就是那将驸马的小妾扒了皮贴在他脸上的那位。” 他这一说,让年幼的玉茗不由打了个冷战,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韦谔,好像他已经当上了驸马一般,看的韦谔哑然失笑,说道:“你不必这么瞧着我,我怕是当不上状元,也没有当驸马的命。” “阿谔你这便是自谦了,谁不知道你父亲便是当年的状元,你们府上可是韦氏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再加上你从小饱读诗书,三甲定是没有问题的。” 韦谔听了摇摇头说:“这春闱之事,在揭榜之前,又有谁能知道结果?况且,今年圣人派了李尚书主持春闱,一切就更难说了。” “李尚书是何人?”玉茗不解的问。 “便是那李林甫,是如今的三位宰相之一,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庭之顿了顿,接着说:“我听说他喜欢朋党结私,这么一来却是有些难办。” 韦谔淡淡一笑:“家父这些日子去了外地,自然比不上那些朝中大臣能为此事奔忙,是以我也没有报太大希望,只求谋得一官职便好。” 他们说的这些,玉茗自然是听不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他们说的跟天书一般难懂,不一会儿便听烦了,无聊的趴在案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韦谔见了,笑道:“茗儿怕是无聊,不若跟我们一起去街上走走如何?” 这一说正合了她的意,原本没精打采的小脸立刻喜笑颜开,让他们稍等片刻,自己跑回屋去换了身男装来。大唐贵族女子喜着男装,她又是未出阁的女子,穿女装多有不便,于是常备着几套男装在府中。 庭之一见这身,取笑说:“这不正是上次醉酒那回穿的衣裳?莫非你还想重蹈覆辙不成?” 他这么一说,玉茗的小脸顿时红的似煮熟的蟹子一般,气鼓鼓的说:“哥哥若再提此事,我便把你偷偷去平康坊听那小娘子唱曲的事告诉母亲,看她下个月扣不扣你的用度。” 一听她说这个,庭之连连告饶:“好好好,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玉茗一见这招拿住了哥哥,脸上显出得意来,拉着他们就往外走。 这会儿西市刚刚开市,街上皆是往那边走的行人,三人倒也不着急,慢慢的走着,玉茗小孩子心性,难得出趟门,蹦跳着走在前面,时不时的凑到这个摊子上看看首饰,又去那边瞧瞧糕点,不多时便落下他们一段距离。 她正瞧着光景,忽听远处传来奇异的曲调,听着跟那胡姬跳舞的曲子倒有些相似,一时好奇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待走近一看,乃是十几个胡人边唱边跳的往前走,不知要去哪里。她一时好奇,便跟了那些看热闹的汉人一起,一路跟到了义宁坊。 虽住在长安城十余年,她却极少来这边,只因听哥哥说起这边皆是些异域人,许多生了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在她心中,那岂不是跟书中的妖魔一般,于是这义宁坊在她心中,便也跟妖魔鬼怪挂了钩,一想到就阴森森的。 可看周围人都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犹豫,她稍一迟疑,也跟了上去,反正有这么多人,总不会出什么乱子。一直跟了好久,才来到一座造型奇异的小楼面前。 跟这长安城的其他建筑不同,这小楼的顶是圆的,门口还有几根圆柱,看着甚是奇怪,而在这小楼外,有一堆胡人围成一圈中间生起了火堆,上面还似乎烤着肉,发出阵阵香气。 这群跳舞的胡人围着那篝火跳起了舞,喃喃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的语言,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这些人皆身穿圆领长袍,头上扎了头巾,一个个高鼻深目,看着与那些胡姬长相又不甚相同。 只听身旁一人说:“这是波斯的拜火教寺庙,大唐称其为祆教2。” 她看得入神,想也没想便问道:“那这些人为何聚在此处?” 那人又说:“只因今日乃是他们的节日,拜火教信奉火神,中间烤的便是向天神祭祀之物。” 玉茗恍然大悟,她这才想起来看看身边这人是谁,一回头,正看到一年轻男子站在身边,也看着那些人祭祀。她个子未长全,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瞧着这人有些面熟,却想不出他是谁来,正这般瞅着,那人微低了头看向她,突然一笑。 她这才认出来,这位不就是崔三郎嘛?跟人问答了半天,却连个招呼也没打,她脸一红,低头轻施一礼,这才问:“不知崔三郎为何在这里?” 只见他笑了笑说:“我们府上便在这附近,今日读书有些乏了,听外面歌舞声,出来瞧个热闹,没想到这么巧碰见你。” 玉茗心想,确实是巧,长安城这么多人,偏偏她在这个从不会来的地方碰上了他,想到他上次对自己多加照顾,对这人倒也有了几分好感,说话也不像上次那般拘谨。 她笑着问道:“崔三郎为何对这异族教如此熟知?” 崔纵谦逊的说:“不过是在书上看了来随口讲几句罢了,熟知是不敢当的。不过,这旁边有一座大秦寺,我倒是更了解些,韦家娘子若是有意,我便带你去看一看?” 玉茗听了连连答应,她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尤其是这些平时接触不到的异族,心中既是新鲜又是好奇,便跟着他挤出人群,往旁边那条街坊走去。 两人走到一座类似于寺庙的建筑门口,只听崔纵说:“这里便是大秦寺。” “大秦寺?为何看着却跟道观差不多?”她瞧着这寺庙也是白墙黑瓦飞檐斗拱,跟方才看到的拜火教寺庙完全不同。 崔纵一笑说:“我听闻,这大秦寺早年称为波斯寺,乃是误以为其来自波斯,后来才更正为大秦寺,因这寺庙乃是朝廷所建,所以风格跟汉人寺庙道观类似,里面还供有历代圣人像作为感谢。” 没想到这义宁坊中竟有这么多奇闻异事,玉茗听他讲的入了迷,她原本觉得韦谔就已经饱读诗书,算得上博学之人,而这位崔三郎,竟然更精通这些轶闻趣事,让她深感佩服。 “崔三郎今年也要参加春闱吗?”如此博学之人,想必一定会金榜题名吧? 却没想到崔纵摇了摇头说:“如今春闱都需要人引荐,我父亲生性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那李尚书,就算我参加了,想必也会名落孙山,倒不如省下功夫来多看些书。” 他这么一说,她有些失望,总觉得这人屈了才,不去参加科举真是可惜了。不过,又听他说已被纳入县衙做了个校书郎,虽然只有九品,却也算是有了俸禄,说不定以后也能慢慢提拔,她这才稍微安了心。 两人一路聊着回到西市,正碰到一路寻找而来的庭之跟韦谔。庭之一见崔纵便要拉着他去喝酒,而韦谔见玉茗跟他在一起,想到上次他护送她回家,不知为何心里又不是滋味,面色淡淡,问起玉茗他们去了哪里。 玉茗哪里知道韦谔的心思,便将方才的经过跟他说了,一边说一边还直夸崔纵学识甚广。这话听在韦谔心头,又是一阵不快。他明明记得崔府在远离西市的静善坊,为何会出现在义宁坊,好巧不巧的便遇到她?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身边这个女子罢。他看了眼玉茗,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虽然不过十一岁,这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他将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脚步也沉重起来。 生徒: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而送往尚书省受试者。 祆教:音同先。 11.第 11 章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开元二十五年初,玉茗已经临近豆蔻之年,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按照大唐律,女十三已可出嫁。 因着韦家乃是京兆大族,一直秉持着不与外族通婚的宗规,在普通人家看来,与这些世族大家,有时甚至比跟皇家结亲还要难上几分。她的未来夫婿,自然也只能在那几家大姓中挑选。 这两年玄宗对韦氏颇为重用,韦昭训去年甚至官拜左卫右郎将军,大户人家的女子选夫婿皆是挑的门当户对之人,而父亲的官职,自然也是玉茗嫁人的本钱。夫妻俩挑来选去,最中意的便是那崔家的崔纵。 此人比玉茗大了五岁,父亲崔涣官拜司门员外郎,乃是博陵郡王之孙,他不仅生的一副好相貌,而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蓝田令一职,算是这一代后生里面的翘楚。 韦昭训早就听闻这崔纵是一位良才,后来见到真人,便觉得自家女儿若是能得此人为婿,必是一段好姻缘,便有意无意的跟女儿提起此事。 乍一听这名字,玉茗倒是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人便是那崔三郎。只是,她不过刚满十三,还不想早早的就嫁为人妇,也就没放在心上。 她尚且年幼,还不懂得嫁人之事,每日只想着让哥哥带着出府玩耍。只是庭之上个月成了亲,正是与嫂子新婚之时,她不便打扰两人甜蜜,韦谔又有官职在身陪不了她,倒是崔家那些姐妹常邀了她去蹴鞠游园,这才没有整日闷在家中。 既然是一群女子出游,她也就不再着男装,换了身碧色襦裙,看起来娇俏可爱。陪同而来的崔纵看着那几个女子中的碧绿身影,淡淡一笑。 那邀请她来一起游园的帖子本就是他托了妹妹写的,只为了能多见她几面。他家中姐妹众多,男子却只有他一个,于是便可借了护送之便跟她接触。 崔纵今年已经十八岁,按理说已经是该成亲的年龄,可他却跟父母说不想早早定下婚事,待仕途稳定再说。这不过是应付父母的托词,其实是为了等她长大。 他早已打听过,韦将军的二女儿今年还未满十三,不到婚嫁年龄,也不想太早的将她变为妇人限制在家中,只等年底寻个合适的时机便让家里去韦府提亲。 这一日崔家姐妹们去的是杏园,每年新科进士们都会在这里摆下庆功宴,还要在大雁塔下题名。因这些女眷们都是未婚女子,此刻去杏园,无非是趁着凑热闹挑一挑未来的夫婿罢了。 玉茗自然不知道这些女儿心思,她只听说杏园有宴会,却并不甚感兴趣,却因在家中闷着无聊才出门来闲游。一大早崔纵派了车来接,等她到时,那些崔家女子们已经进了园去,只剩下崔纵在门口等她。 扶着她下了车,他笑着说:“今日园中人多,你可要跟好了,否则走丢了可真是寻不着了。” 她好奇地问:“我听说不过是今年中举的进士们在这里设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游园?” 崔纵心中笑她单纯,面上却说:“这些人哪里是来游园的,分明是来挑夫婿、挑女婿的。一年只出三十名进士,晚了可要被别的府上抢去当姑爷了。” 玉茗一听,又想了想,才明白他说得是何意。原本以为科举只是朝堂之事,没想到竟然还引发如此轰动,她看着满园子的男男女女,心中叹了口气,还以为出来能好好玩耍,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喧闹的地方。 设宴之地在园中一座小楼中,那楼周围已经被人站满,甚至连假山上都站了人,远远看去不亚于过年时的西市,她看着便不想过去,崔纵便拉了她去了后园,这边人少清净,那些喧杂之声被隔在了一墙之外,仿若两个世界。 玉茗这会终于静下来,耳边好像还回响着方才的喧闹声,待那声音消失,她才反应过来,这周围似乎没有几个人,只剩下她跟崔三郎,这孤男寡女的,好像于礼不合。 虽然她年纪还不算成年,可从小受的家教也不允许这般跟男子独处在如此僻静的地方,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微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崔纵不知她为何就沉默不语,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微妙起来,似乎又什么不一样了,他想要说什么,却总觉得开不了口,便默默地在她身旁走着。 两人沿着石径这般向前走,远远地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因有了旁人,她心里松了口气,那不自在便稍稍减了些,脚步却加快,只想赶紧寻个人多的地方,便不会如此尴尬。 待转过这座假山,远远地看到两名男子在湖边交谈,因是背对着,也看不出是什么长相。她自然不会想去看那两人的脸,瞧着再往前走十几步便有女子们在那里嬉戏,便又走快了些。 那两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玉茗不经意的往那边一瞥,待看清那人的脸,立时顿住脚步,心中一惊。十八郎? 站在湖边的正是李瑁,他今日奉了圣命来这杏园参加科举宴,不过是走个过场,正打算回王府,碰巧遇到一位朝中官员,便寻了个清净地方闲聊几句,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她。 李瑁看到玉茗,先是一愣,几次相遇,他已经记住了这个女子的容貌,更因她每次出现的情景都令人印象深刻而铭记于心,没想到许久不见,如今竟然在这里巧遇。 只是,他看着她身边的男子,眼睛一眯,这人是……身为皇子,又天生聪慧,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他都会记个□□分,而面前这男子,似乎是崔家的三郎,如今任蓝田令,他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这边崔纵先反应过来,向李瑁施了一礼,喊了声寿王殿下,玉茗也反应过来,忙施了礼。李瑁道了声平身,便转过身去,继续跟那人聊起来。 玉茗见他似乎忘了自己一般,完全没有特别的情绪,心里难免失望,这丝情绪,便在脸上表现出来,被崔纵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看了眼李瑁的背影,轻声对她说:“我们走吧。” 玉茗依依不舍的又看了那人背影一眼,才失落的继续往前走去。待两人走远了,李瑁不经意转过头,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不知想到什么,可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只那么一闪,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纵跟在玉茗身边,偷偷观察着她神色,便将她的心事猜出几分,心里叹了口气。心仪的女子有了心上人,无论哪个男子怕是都无法接受。 想那寿王乃是圣人最宠爱的儿子,不仅生的好相貌,更是天资聪慧、文武双全,还有武惠妃这个堪比皇后的宠妃为母亲,简直是这长安城中最被男子嫉妒的那人。 他不知为何有些丧气,自己做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要多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慢慢熟悉自己,直至心仪自己,却没想到,她的心里早已有了人,偏偏还是那无法相比的绝世无双之人。 只是,听闻寿王已经册妃,韦家对这个女儿又视为掌上明珠,恐怕定是不会让她去给皇子做妾,那么他们定是有缘无分,如此看来,自己还有希望。他这般想着,也就慢慢放宽心。 而旁边的玉茗丝毫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她完全沉浸在方才与李瑁相遇的冲击中,被打击的垂头丧气,好像晒蔫了的花朵一般无精打采。 是啊,他已经娶了妃,如今有那绝世美人杨玉环朝夕相伴,又怎么会记得冒冒失失的她呢?想到那个如牡丹花一般娇艳的女子,她的心更沉了沉,只觉得自己被比到了泥里去。 想起哥哥曾说过,寿王牵涉朝局太深,不论如何,她都不该对他有任何期待。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忘却了这个人,却在重逢的那一刻,思念奔涌而出,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他。 这一日她再也没有兴致游园,跟崔家女子们蹴鞠时也是心不在焉,连连输了几局,被人埋怨时,只得不好意思的笑笑,懊恼自己为何因了一个再无可能之人而如此魂不守舍。 崔纵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失落。没想到她对那人感情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不过一面之缘便牵动了她的情绪,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赢得她的心吗? 回府时,崔纵将玉茗扶上车,仍是在一旁骑马跟随,他不时看着旁边车厢,就算隔着一层布帘,也能猜到她此刻必定是在想着寿王,心中犹豫着,是否该跟她表情真心,若是她不能对寿王断情,自己便放下这心思,不再奢望娶她为妻;若是她能接受他,那他立刻便回府让家里提亲。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只要定了亲,她可以先不过门,待过两年再成亲,可是他受不了这种无法知道答案的折磨,一日不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心。 坐在车内的玉茗的确在想着李瑁,她回忆起自己六岁那年遇见他,再后来是几年前重逢,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娶新妇,变成别人的郎君,每次想到这,总有种钝钝的痛在心头泛起。 她知道该忘了这个人,可是,自己的心似乎已经不受控制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不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让一切都终结在今日,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还是忘了吧。 12.第 12 章

又是一年寒食节,此时春回日暖,是出外踏青的好时节。赶上从今年起玄宗下令寒食清明四日为假,韦家众人浩浩荡荡携妻带女去了城外山上祭扫。 玉茗跟母亲以及嫂子元氏坐在车上,一路上聊些女子间的闲话,不知不觉又提到了她的婚事,只听元氏说:“妹妹也该定一门亲事了,听闻城中有几家女子皆到了待嫁年纪,此刻正挑选良婿,可万不能被她们抢了先。” 玉茗低着头把玩手中玉佩,并不想接这话茬,倒是她的母亲杜氏叹了口气:“我也是做此打算,原本看好了那崔家三郎,可这孩子偏偏不点头,说不愿早早的嫁了出去。” 玉茗一听,不满的念叨:“莫非这世上男子只有那崔三郎不成?谁要看中便嫁了去,我才不稀罕。” 元氏一见她又上了小性子,笑道:“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家自是不差这一家人选的,只不过,那崔家三郎确是有名的才貌双全之人,与妹妹再般配不过,就算不着急定亲,也可先备着,待过两年再议。” 她话说的在理,可玉茗一听婚事便心中不耐烦,掀了车帘往外看,不打算在继续这个话头。元氏一见,跟杜氏相对一笑,也就不提此事。 一大家人祭祀完陆续下山,玉茗见那山半腰有一间道观,看起来倒有几分古韵,一时兴起,拉了嫂子便往那边走,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几人走进那道观,看里面不过几个闲散道人,倒也幽静得很。玉茗信佛,极少来这道家之地,乍一进来,觉得有几分新奇,便在观内四处看着,与其他人慢慢走散了,不知不觉走进一处偏院。 这一处又与方才那院中不同,几株古树郁郁葱葱,遮盖了大部分阳光,显得这院中尤为静谧。那一侧墙上,似乎还有人题了字,玉茗走上前去,正端详着那字迹,冷不防从旁边厢房走出一人了来,吓了她一跳。 待看清那人,她却有些奇怪。这人并非道人打扮,乃是一年轻男子,身着一身便服襕炮,看着更像官家子弟,他为何在这山中偏僻道观之中? 那人见到玉茗也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轻轻施了一礼。玉茗也还了一礼,这时,元氏寻了来,正看到那人,也是一愣,接着笑道:“阿泌为何在这里?” 玉茗一听,看看嫂子,又看看那人,猜测这两人是何关系。只听元氏介绍:“这位便是我舅父家的二郎,姓李,单名一个泌字,两年未见,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她轻轻一指玉茗说:“这位便是我家郎君的二妹。” 只听那李泌淡淡一笑:“表姐出嫁后我便外出游历,是以每次省亲也未得见,不知最近可好。” 元氏笑道:“家中一切皆安。我听闻你在曾朝中颇受张宰相赏识,想必日后定会平步青云,给李氏光耀门楣。” 李泌仍是面色淡淡,轻声道:“我本就是道家弟子,但求出世无为,那些浮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 玉茗看他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跟个老和尚一般,不由扑哧一笑,李泌一愣,向这边看来,她才自觉失态,悄悄往元氏身后躲了一躲。 李泌跟元氏又闲聊几句便告辞,看着他走远了,元氏才拉着玉茗往外走,路上说起这个别具一格的表弟来。 原来,这李泌乃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神童,七岁能文,不满十岁就已粗通老庄之论,后来因缘际会,被玄宗召见,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予以重赏。 就连朝中宰相张九龄也对他甚为喜爱,令他待诏翰林。只可惜他年纪轻轻的便入了道家,不久后便辞官云游四海,一心向道,所以就连家人也经常不得相见。 玉茗听了,心中暗暗称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人,再想到方才那人的言谈举止,却也似乎正如元氏所说那般云淡风轻,也算的上是一位奇人,便将这人名字默默记下了。 没过几日,她又收到了崔府送来的帖子,邀请她去一聚,自从上次的事以后,她便有些躲着崔纵,一来是避讳两家之间欲结亲,二来她也渐渐懂得了自己即将成人,不能跟以前那般毫不顾忌男女有别。 考虑再三,终是没有赴约。如今她心里那个人虽已无望,却仍需要时间将他忘记。崔纵虽好,她却对他无意,就算不知将来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仍抗拒着暂且不想让其他男子走进自己心中。 崔纵听妹妹说韦家推了此次相约,心中失望,不由又想起那一日在湖边她看着寿王的神情,莫非他便真的无法取代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吗? 他终是少年气盛,不甘心就这般落败,思来想去,唯有向庭之求助。身为好友,庭之自然是希望妹妹能嫁给这个品性才气都出众的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只等着寻了机会跟妹妹提起此事。 这一日,他得了闲来到后院,正看到玉茗在那拿着一卷书看,待走到近前,才发现一本讲奇闻的话本子,不由笑道:“你啊,整天看这些书生小姐的话本子,莫不是也要想着私奔了去?” 玉茗抬头看他一眼,不服气的说:“哥哥还是好好照顾嫂子才是,听闻你昨日又因为去平康坊喝花酒惹了嫂子生气,睡在了客房中?” 庭之一听,讪讪的笑笑:“不提这个。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与那崔家娘子们走的近些,怎么这两日却整日闭门不出了?” 玉茗不想跟他说与崔家三郎之间的事情,只说最近懒的出门。 庭之却不死心,又问她道:“我要去看那傀儡戏,不若带你一起去如何?” 她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将那卷话本子往旁边一丢,笑道:“我正觉着无聊,还是哥哥知晓我的心事。”本来还在后悔推了那崔府的帖子,闷在家中几日,心里都快长了草,一听这话,立刻跑回房去换衣裳去了。 庭之见她答应,偷偷派人去给那崔纵送了信,将地方告知于他。 兄妹俩出了府,往那戏场走。到了那,戏还未开场,早已站了许多人,正愁寻不到好位置,却听有人唤庭之,循声望去,只见崔纵从旁边一行障内探出头来,向他俩招手。 玉茗一见他,便知定是哥哥跟他约好,她气呼呼瞪了哥哥一眼,埋怨他竟然也不跟自己提前说声,早知道这崔三郎也在,她定是不回来的。 来也来了,总不能又失礼的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往那边走。那行障后已摆上案几毯子,上面还有些瓜果点心,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庭之见了,意味深长的对崔纵说:“看不出你倒如此贴心。” 崔纵知道他是调侃自己,只笑着让他们落了座。玉茗开始还有些拘束,等戏一开始,便被那戏文吸引了去,忘了身边坐的是谁。 今日这出戏讲的是一女子爱慕偶遇的一位男子,可那人已有妻室,她每日辗转反侧不得眠,心向往之却又求而不得。 玉茗只觉得这女子像极了自己,心也随着戏文惆怅起来,看在旁边的崔纵眼中,又是另一番心境。他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却又要装作不知,唯有暗自失落。 待傀儡戏唱完,庭之说要去会友,托了崔纵将妹妹送回家,临走时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该如何做就看他自己了。 玉茗仍沉浸在方才的戏文中,她低着头慢慢走着,独自想着心事,仿佛身边没有崔纵这个人一般,而他看着她如此,更加没了底,不知该如何对她说。 眼见着前面巷子就是杜曲,她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跟崔纵道别,刚要走,却听他将她叫住:“韦家娘子请留步,我有话要说。” 她转过身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那人向前几步,离她不过两尺距离,微低了头看着她,轻声说:“那曲江池边的牡丹花开了,若我邀你一起赏花,你可愿意?” 她一愣,转念一想,便明白这是向自己示爱了。毕竟年纪还小,她忙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他目光灼灼的双眼,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说爱慕寿王多年,可她终究不懂男女情爱为何物,分不清什么是爱慕,什么是欣赏。那个在心里存了多年的男子,或许只是因为相貌出众温文尔雅,她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又怎么会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喜欢呢? 而面前的崔三郎,虽比不上寿王那般如皎皎明月,却也是出众的男子,她不想被他扰乱了心扉,即便寿王已娶妃,她只想多将他在心里放久一些,直到终有一日不得不放弃。 这些心思,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受纷扰,这才所以故意避开他,可如今他又跟她说了这话,让她无法再逃避。脑中一团乱麻,她揉着手中的帕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崔纵见她没有一开始便拒绝,心里已是松了口气,一切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糟,也许她只是与他那些妹妹们一般看上了寿王的俊美相貌,却并未动心。 他见她低头不语,似是有些为难,便说道:“韦家娘子可不必立刻答复我,三日之后巳时,我会在曲江池边的石桥等候,你若有心,便在那里相见吧。” 他说完,跟她道了别,转身离去。玉茗在他走后才抬起头看,看着那人慢慢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他说三日后在曲江池边等她,那一日,她究竟该不该去呢? 13.第 13 章

玉茗一直纠结该不该赴这约,却没想到还未做决定,老天早已有了安排,第二日一早她身上便发了痘,整个人发起了高烧,两日后才退了,只是一脸的痘出不得门,更见不了风。 这一病,便忘了赴约的事,等她想起来,早已过了约定的日期,她心中愧疚,却又觉得这么久了再去解释更是尴尬,索性便不再管这件事。从此,她便跟崔三郎在没有见过面,崔府偶有帖子送来,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再去,找了理由回绝。 她在府中,整日无所事事,族中同龄女子本就不多,自韦瑶儿出嫁后,便在没有人能陪她一起作伴,嫂子元氏又刚刚有孕,于是她只能盼着端午宴热闹一番,却没想到,盼来的竟然是宫中一场惊变。 四月末,玄宗突然下令,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为庶人。坊间传闻,乃是武惠妃谎称宫中有贼人,派人去召三王入宫协助,却又跑去跟玄宗哭诉太子跟二王穿了铁甲进宫,意图谋反。玄宗大怒,废三王,不久之后便将三人赐死于城东驿站。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阴云之下,民间皆传,寿王将承太子之位。玉茗得知此事时,已是半个月以后,她心中震惊之余,却又将那人从心底翻了出来。 那个风度翩翩的人,难道真如传闻中那般,想要登上太子之位?不,她不信,他明明是浊世中出淤泥而不染的一人,怎会参与那种阴谋诡计? 可就连哥哥都说,这件事显然是惠妃暗中指使人构陷太子,才发生一宗父杀三子的惨剧。周顗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件事,本就是为了让寿王登太子位,无论故意与否,他都脱不了干系。 她忧心忡忡,虽不知这件事是否牵扯家中,可看到父亲每日回府都眉头紧皱,也不免替他担心。只是,偶尔会想到,父亲身在朝中,与此事无关都难免受到波及,被卷入风口浪尖的寿王,现在是否安好呢? 她想到这又觉得自己多虑,不管怎样,他都是圣人最宠爱的那个儿子,母妃又是后宫最尊贵的妃嫔,自然不会让他受了委屈。况且,他身边有娇妻相伴,定是轮不到她来替他担心的。 李瑁刚刚从惠妃宫中出来,一脸黯然。他得知太子被杀后,立刻进宫质问母亲,为何要做出如此赶尽杀绝之事,却不料母亲将他训斥一顿,说他妇人之仁,没有承袭她一点武氏的血性。 母妃还说,在这太子被废的紧要关头,他应抓紧时机联络朝中大臣,抢得先机,尽早令圣人下旨册封,省的夜长梦多。 他看着母妃,却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便是他的亲生母亲,虽未养他,他的身上也流着她的血脉,却竟然会做出这等祸乱宫闱的事情来,不愧是武后的后裔。 而他的父皇,竟然仅仅因为母妃的一番话,毫不手软的便将三个亲生儿子赐死,这便是亲生父子吗? 可是,他身上便流着这两人的血,而这一切皆是为了让他当上太子。他活了十九年,在此以前,一切都是无忧无虑,顺风顺水。虽然从小在宁王府长大,那也是因为母妃担心他跟那两个哥哥一般早早夭折才不得已为之。 父皇更是常常将他宣进宫去,嘘寒问暖,比其余皇子都要更关心些。连封王都比兄弟们早一些,还兼任剑南节度使,更请了最好的太傅来给他传道授业。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这般活下去,当一个可以为国效力的皇子,辅助太子—将来的圣人一起守护李唐江山。却没想到,颠覆这个梦想的人,竟是他自己。 他走在艳阳高照的宫路上,却觉得一颗心冷到极点,甚至有些发抖。他与太子、光王、鄂王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亲兄弟,没想到十六王宅中的兄弟们,竟然会有一天互相残杀,即便此事他并不知情,却也是因他而起,定是摆脱不开责任。 生在帝王家,便是如此残酷无情吗?这半个月,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却一次次得不到答案,就算想通又如何,他的兄长们,终是命丧于此,再也无法复生。 他出了宫,一步步走着,待回过神来,已来到大慈恩寺门前。里面佛音缥缈传来,他慢慢走进寺中,踏入大殿,佛像面前长跪不起,仿佛这样才能出去他心中的愧疚与愤懑。 此刻的寿王殿下还不知道,他一生中无忧无虑的春天已经结束,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萧瑟的秋冬。大唐的运数,以及他一生的命运,都在这个看似阳光明媚的四月渐渐走向衰败。 宫内虽发生巨变,却影响不到民间,只要国泰民安,圣人选哪个儿子当太子,又有什么干系呢?是以这一年,不仅宫中端午宴未停,长安城内依旧歌舞升平,三位皇子的死去,就仿佛没发生过一般,慢慢的被人遗忘。 玉茗跟嫂子去了曲江池边,这里支起了红色长帐,一众女眷聚在一起说笑玩乐。她兴致寥寥,也没去凑热闹,只跟在嫂子后面闲逛,远远地却听见女子欢呼声传来,循声看去,只见一片淡黄色飘荡在空中,不知是谁家女子在那里高高的荡起了秋千。 却听旁边元氏感叹道:“这寿王妃在哪里都是明艳照人,不愧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听到寿王妃三字,玉茗才仔细瞧着那人,不是杨玉环是谁?她依旧着一身黄色襦裙,那批帛随风飘来荡去,再配上绝世相貌,好似飞天仙女一般。 她远远瞧着,多日来心中的担忧放下一半,想必杨玉环能如此开怀,十八郎他也不会有事吧?自从太子落难,坊间便传言寿王闭门不出,甚至连进宫也少了,据说是与惠妃之间心生罅隙。 而宫中立寿王为太子之说日盛,这位备受玄宗宠爱的儿子,一下子站到了风头浪尖之上。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哪一朝也未能断的彻底,更不用说那位有着非凡手段与心计的武惠妃。 玉茗叹了口气,她这时才明白当年哥哥说的那番话,生在皇家,本就不是一件幸事,尤其是李唐开国以来,兄弟相残、骨肉相煎的事情比比皆是,十八郎他,终是逃不开的。 她看了眼那在空中荡漾的秋千,突然没了游玩的兴致,跟元氏说了一声便带着婢子往回走。一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皆是喜气洋洋,唯独她心事重重。 耳边忽听马蹄声响,有人问到:“请问前面的可是韦家娘子?” 她回过头,只见高头骏马上坐了一清秀郎君,竟然是崔纵。想到上次失约之事,她心中过意不去,轻轻施了一礼:“见过崔明府。”记得上次哥哥提起,这崔纵现在官拜蓝田令,却不知现在这样叫是否还妥当。 只听崔纵轻声一笑,说道:“娘子客气,还是叫我三郎吧。”说着下了马,跟她并肩往前走。玉茗自觉有愧与他,不敢贸然这般熟稔的称呼,只得微一点头,跟着他一齐往前走。 崔纵却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依然笑着问起她去了哪里。玉茗如实相告,乃是从曲江池边游玩回来。他点点头,问道:“娘子这便是要回府?” 玉茗答说:“是。” 崔纵一笑:“我今日在那坊中设宴,还邀了庭之。若是娘子赏脸,可否随我一起去赴宴?” 玉茗本想婉言谢绝,可一想到曾经失约与人,再拒绝终是不妥,犹犹豫豫中,又听他说专门请了异族人演百戏,一时来了兴致,思前想后,觉得哥哥也在,这才应了下来。 两人往平康坊那边边走边聊,崔纵说起上次他在曲江池边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她,她脸一红,刚要解释,只听他笑着说,庭之已经将她生病之事说了,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了酒肆中,玉茗一眼瞧见哥哥,刚要跑上前去,却见他身边坐了个妖艳女子,立时便不高兴了。虽说宴会中陪酒女子并不罕见,可真要见到自家哥哥旁边也坐了那么一人,自然是心气难平。 只见她走上前去,硬生生坐在了哥哥与那女子中间,庭之冷不防身边多了一人,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妹妹,愣了一愣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玉茗没好气的说:“自然是来守着哥哥。”她转脸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见她识趣的去了另一边,这才得意的看了哥哥一眼:“有我在,自不会让这些莺莺燕燕来打扰哥哥。” 庭之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对哥哥都看的这般紧,将来看谁敢娶你这种妒妇。” “那我便不嫁,一辈子赖在家中帮嫂子守着哥哥。” 庭之听完,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崔纵说:“你还是赶紧上门提亲把我这个妹妹娶了去,否则我可要永无宁日了。” 崔纵低头一笑,并未说什么。玉茗脸一红,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却也不再说什么。待那百戏艺人上场,她小孩子心性一上来,早将那些尴尬抛到脑后,专心致志瞧起了光景。 崔纵隔着庭之不时看向那个稍嫌青涩的少女脸庞,淡淡一笑,一口口啜饮这杯中美酒,心情似乎好得很。 14.第 14 章

从那以后,庭之时不时便带着玉茗出来赴宴,每每都能碰到崔纵,开始时,她还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便也猜出哥哥这是要为那人牵线。 对崔家三郎,她倒是赞同父母的话,那人确是一表人才,不仅风度翩翩,还年轻有为。这长安城中的女子选夫君,皆是看中相貌、品性、仕途,按照这三点来挑,崔纵都是上选。 可不知为何,她每次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不是那崔三郎不好,而是她的心缺了一块,究竟落在了哪里,连她自己也不知晓。每次两人见面皆是彬彬有礼,哪里有诗中说的那般相思? 这般纠结着,半年过去,母亲身体不适,在病榻前常问及此事,她却总是含糊的应付过去,并没答应,却也没有推拒。 三个月后,杜氏病情愈发严重,玉茗去了大慈恩寺为母亲祈福。她跪在殿中向菩萨发了愿,心情沉重的刚要往外走,去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拾阶而上,慢慢走了过来。 十八郎?她先是一愣,脚步便顿下了,却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身边走过,他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木着一张脸走入殿中。不过一年未见,他看上去比原来消瘦许多,连那皎入月光的笑都消失不见,变得神色木然,整个人好像失了魂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究竟是怎么了? 上次见到杨玉环那般轻松自在,她还以为他定是平安无事,如今见到,才发觉他定然是过得不好,想到这,她的心中有一丝痛划过,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只呆呆的看着那人消瘦背影,许久才慢慢离开。 回到家呆呆的坐在房中,想到那人落寞的身影,心中抑制不住的闷痛起来,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崔三郎虽好,可她的心却早已给了别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以前总以为自己死了心,不过伤心一时就能将那人忘记,今日才明白,他早就像野草一般深深植根于心中,即便一把火烧尽,也会再次萌发出来。 这个人,怕是她永远也放不下了。 这一夜,她没有睡好,第二日起床,便听说那崔家送来聘礼,求娶她为妻。只要她答应,便可以行六礼迎娶过门。她听婢子说着这话,低头沉默许久,不知在想着什么。 韦昭训高兴地将女儿叫至房中,问起她对崔家这门亲事的看法。玉茗知道今日必是要定下此事,她斟酌再三,终是答道:“父亲,女儿觉得,这门亲事还是算了。” 韦昭训一愣,问道:“这是为何?你可知城中多少人家看中了他,你却为何……” 玉茗淡淡说道:“女儿终觉得,现在谈及婚嫁之事尚早,不想耽误那崔三郎的婚姻大事。” 韦昭训还想再劝,看向卧病在床的妻子,见她轻叹了口气,似是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仍不死心,刚要说什么,却被妻子一个眼神阻止了,只听她说:“茗儿,母亲答应过你,由你去挑选将来夫婿,也绝不会食言。只是,你定要考虑清楚,嫁人乃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任性。” 玉茗抬头看了眼母亲,轻声说:“母亲放心,女儿明白。”她说完便出门回了后院。 韦昭训看着妻子长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拦着我,若是逼着她嫁了,说不定以后便能想明白,如今眼睁睁的要错过一段好姻缘。” 杜氏摇了摇头,淡淡说:“我们这个女儿,难道你还不知道她什么脾气,从小到大,虽是任性了些,却犟得很,不喜欢的首饰玩意儿,就算再好,给她也是丢在一边。我看她,是真的对那崔三郎无意,恐怕硬逼着成了亲,终会害了她。” 她说完轻咳几下:“她年纪还小,就算没有崔家,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挑选,可惜,我这病怕是好不得了,看不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 韦昭训劝道:“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且放宽心养病,说不定来年茗儿便能觅得夫婿。” 崔纵从父母那听说韦家没有同意婚事,整个人蒙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明问过庭之,知道韦家二老对他皆是满意,就等女儿点头,可为何……问起对方拒婚原因,才得知是因为韦家娘子年纪尚幼,想要在父母身边多留几年。 是她不愿意。究竟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中间有什么误会?他呆立半晌,这才浑浑噩噩得往外走,牵了马便冲了出去,一路策马狂奔到杜曲,正看到玉茗面色沉沉从街口走了出来,他一拉缰绳停在她面前,定定的看着她。 一路上,他想着定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一见到她,他满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就这般看着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玉茗自知让父母失望,她自己也是心绪不安,出府来散散心,听见马蹄声响,转脸看去,一匹马停在不远处,却看到崔纵跳下马向自己走来,她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那原本淡定的神情已被惊慌所替代,心中一震,下一刻猜到了他必是为婚事而来。 崔纵在她面前两步停下,深吸一口气,硬压下心中慌乱,轻声问道:“敢问娘子,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玉茗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慢慢说:“三郎对我极好。” “那……是我配不上你?” “崔家三郎名满长安,我从未有此想法。” “那……是为何?”他问道,终于耐不住,想要知道答案。 她低着头,回答说:“媒人想必已经回过话,我年纪尚幼,并不想早早的成婚……” 她还未说完,却被崔纵打断,一字一句的问:“你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是,那人是算她的心上人,亦或只是少女绮思,她尚分不清;若说没有,她便是骗了这崔三郎,与他太过不不公。 只听崔纵又问:“可他已成亲,你这样值得吗?” 沉默许久,她淡淡说道:“三郎对我的好,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我对三郎是何等心绪,自己却不甚清楚。或许寻常家的女子有如此情深义重的夫君,定会欣然答应。可我却怕受了你的情意,无法以心相报,那对你便是不公平。” “或许我将来会后悔错过你,可宁愿如此,也不想骗你。还请三郎忘了我吧。”她轻轻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崔纵听她说那些话,便已明白他跟她断不可能了,他看着她慢慢远去,也转过身,牵着马失落往回走。本以为,终有一天她会看到身边的自己,会明白自己对她的一片深情。可现在才发现,就算他做得再好,也抵不过那个早已留在她心中的人。 人都说恨不相逢未嫁时,他遇见她时,她还年幼,可终是比那人晚了一步,再也没有机会。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将影子拉得那么长,那么落寞。 几日之后,玉茗站在十六王宅门口,看着那高高的大门,她犹豫再三,终是走了进去。这十六王宅虽毗邻大明宫,却仅有一条夹道相通,就算皇子们想要进宫,也只能由内侍带领从那里通过,名义上是便于觐见,实际却是为了隔离皇子们与朝中大臣私下来往,便于监视。 自从出了三庶人之事,十六王宅中的守卫愈加森严,玉茗跟随内侍进来这一路上,都看到佩刀的羽林军巡视,看似平静的王宅内却原来是这般人心惶惶,她心中一沉,想到那人,心中担忧更甚。 这次进来,本是忠王妃韦瑶儿相邀。自从她嫁入王府,玉茗便没有再见过这位姐姐,只听说,忠王对这位王妃言听计从,甚至连几位姬妾都失了宠。 以瑶儿的心计,再加上她那当了薛王妃的姐姐帮衬,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况且,忠王虽然母亲出自弘农杨氏,与杨玉环还沾了些亲故,却因为那杨家皆投了寿王那边,再加上养他长大的王皇后早就失了宠被赐死,所以他唯一能依靠的,便是韦家。 韦瑶儿对这心知肚明,所以才敢在这忠王府当了家,就连这次邀玉茗进府也没跟忠王禀告,自己全权做了主。她一见玉茗进了门,便屏退周围婢子,拉了她在案子边坐下,笑道:“这么久不见,茗儿倒是愈发水灵了。” 玉茗笑道:“姐姐又在打趣我,却不知姐姐在这王府过得还好?” “好得很。”瑶儿扶了扶额角,一举一动都显出雍容华贵来,真有了些王妃的风范:“自从生了僩儿后,王爷带我更甚从前,如此看来,当初没有嫁给那寿王,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玉茗一愣,不知她何出此言,连忙问道:“姐姐这是何意?” 15.第 15 章

韦瑶儿看了看左右,这才悄声说:“你难道没有听说,那寿王与王妃感情不睦?” “哎?” 她一看玉茗吃惊,接着说道:“在这十六王宅中看着极大,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家别院有个什么事还能瞒得过去?你且看那杨玉环进了寿王府两年都没有子嗣,我不过早她一个月,皇孙都已半岁,难道那武惠妃能不急?” 这么一说,玉茗倒想起来,似乎上次见那杨玉环还在荡秋千,怕是并无孕相,入府两年都未有孕,这在普通人家怕也会遭非议,更不用说是王府了。 “听说,那杨玉环喜歌舞,还会编曲,而寿王更喜静,是以他俩一个东院一个西院,倒也井水不犯河水,这哪里像是夫妻?” 韦瑶儿说着这些皇家秘辛,权当是闲话解闷,可听在玉茗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只是,无论怎样,那都是寿王府的家事,又与她这外人何干? 她轻叹一口气,脸上却带了些落寞,被瑶儿瞧见,还以为她是发愁自己的婚事,劝道:“我听说你推了那崔家的提亲,听闻崔家三郎一表人才,终是可惜了。只是,不知你要寻何样的郎君?” 玉茗听了一笑:“推了那门亲事,不过是因为想在父母身边多留两年,不想耽误那崔三郎的姻缘罢了。”她却没有说,只因来提亲那人不是那人,否则,她怕是恨不得早点嫁了出去呢。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爱将遇到的男子与那人做比较,却从未碰见比他还好的人,就连那崔家三郎,也稍稍逊色。可这般念着又有何用,他已娶了王妃,说不定两三年后她也嫁与人为妻,多年后再想起这些,不过少不经事的笑话罢了。 瑶儿见她沉思,劝道:“女儿家早晚是要嫁人的,只不过,妹妹这性子单纯,千万不要嫁入皇家。” 她一听不由哑然失笑:“以我这蠢笨性子,哪里会像姐姐一样嫁入王府?这般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姐妹俩正说笑,忽有内侍来报,说忠王携了寿王来做客,请王妃前往。玉茗一听寿王二字便愣住了,她此次进这十六王宅,本也存了些私心,期盼着能与那人邂逅,哪怕只是一面之缘也好,没想到竟然因缘际会在忠王府中碰到。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连瑶儿跟她说了什么也没听见,直到被拽了出门,她才回过神来,忙问道:“姐姐,我这番贸然前去,会不会惊扰了两位王爷?” “你何时变得这般谨慎?”瑶儿笑道:“来了这忠王府,又是我这王妃的妹妹,怎么连一起用膳都不可了?你且放心,寿王平易近人,并不难相处。” 寿王的性格她自是清楚地,只是这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心里仿佛踹了只白兔一般七上八下跳个不停,直到进了前厅,感受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更紧张的不敢抬头。 只听瑶儿笑道:“寿王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这位是我娘家妹妹,今日正好来王府看我,便一同前来,还请殿下见谅。” 只听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王妃客气了,倒是我贸然来访,多有叨扰。” 又听忠王笑道:“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快快入座。” 玉茗拜见了两位王爷,在瑶儿身边的案前坐了。她偷偷抬头一看,李瑁坐在对面位置,正与李亨对饮,这才松了口气。前几次皆是远远望着,看不甚清楚,难得离他如此近,她不由多看了几眼,可这一看,便再也无法将眼睛挪开。 两年不见,那个翩翩少年变得更加英俊,原本带了些阴柔的眉眼一经长开,反而显出些李氏特有的深邃来,又与李亨的粗犷不同,刚柔并济,多一份则粗野,少一分则太柔。她不由心里感叹,这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吧? 李瑁跟李亨边聊边饮中,感觉对面一道目光盯着自己,侧脸看去,正看到那女子看向这边,两人眼神一对,皆是一愣,那女子脸腾的红了,忙举起水杯掩饰。 他一进门便看到太子妃身边的她,心中不知为何一喜。这长安城中聚集了几大家族,每次宴会都会遇到各家女眷,可他自从上次湖边那次后便在没有遇见她,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重逢。 只是,想到自己府中已有王妃,心中一沉,看到她时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反倒变成一丝酸涩。不论如何,他都是有妇之夫,从小看惯了养母宁王妃因府中众多姬妾伤神,便对纳妾一事甚是排斥。 他想到这一顿,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会因为见到她而想到纳妾,皇子纳妾比比皆是,只要他向父皇请求,这长安城中谁家女子都可入了寿王府,可让她受这般委屈,又于心何忍呢?他这样想着,便装作没有认出她来。 玉茗见他表情平淡,似是没有认出自己,心里失望,想想自己那几次与他见面,每一次不是出糗便是冒冒失失,也难怪他会记不得自己,若是有那杨玉环一般的美貌…… 她想到这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这是入了什么魔,就算记得又怎样?难不成她要去寿王府当侍妾不成?这条路,不仅父母兄长不会允许,连她也做不到的。即便她从小第一眼便记住了他,即便她曾将他当做未来夫婿人选,从册妃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是不可能了。 见不到时偶尔会想念,可如今见到了,反而更加难受,玉茗有些后悔今日来王府,她甚至有些怪自己,这长安城中男子多了去,为何偏偏忘不了他? 郁郁寡欢的吃完这一宴,她也没了跟瑶儿聊天的兴致,告辞跟着内侍出了别院。这十六王宅虽不大,却被一个个别院分成各自的宅邸,是以也有街巷曲曲折折,走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等出了王宅大门,她谢过内侍,刚要离开,却发现李瑁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她忙施了一礼,眼见那人越过她继续前行,心中一急,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不知寿王殿下要去哪里?” 李瑁顿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她。这女子方才在用膳之时一句话也未说,还以为她是内秀之人,却为何突然冲他问出这句话来? 玉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而出就问出这话,见李瑁瞧着自己,心里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时候,却听李瑁回了一句:“我要去大慈恩寺。韦家娘子又要往何处去?” 这句话可救了她的命,她忙说:“可巧,我也要去寺中为母亲上香,不若一起同行。”待说完她又后悔了,她一闺阁女子邀他同行,这看起来也太失礼了吧?他会不会觉得她是有别的目的?早知道,就该说去寺边的晋昌坊了。 就在她兀自懊恼时,却听李瑁淡淡说了句:“好。” 哎?他居然……答应了?玉茗心中一喜,那笑在脸上只那么一瞬,便赶紧收了起来,快走几步到他身旁,规规矩矩的说:“那多谢殿下了。” 李瑁看这女子一张脸变了几变,简直比六月的天还快,淡淡一笑,心中多日来的阴霾随之消散了些,顿时轻松起来。 两人在街上慢慢走着,玉茗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低着头闷头苦想,习惯性的踢着路上的石子。她这个动作,倒提醒了李瑁,让他想起与这女子几次相遇的趣事来。 他嘴唇微弯,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般莽撞蹭到了他的肩膀,接着便是酒醉后的与胡姬共舞,却不小心醉倒在他怀中,抱着他不放。还有,却也是在这街上,她如现在这般踢着石子,却击中他的膝盖。 想起这些事,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这女子,还真是跟他遇见的那些大家闺秀不同呢。他知道她姓韦,却不知她是韦氏哪一房的女子。至于名讳,除非提亲后行六礼问名,怕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想到这,他看了眼身边那个低着头专心踢着石子的女子,心中多了一丝怅然。看她这般自由自在,在家中必是十分受宠,从小被当做掌上明珠一般长大。 而这种生活,是身为皇子的他求之不得的。越长大,便越明白皇子这一身份,并非福气,而是一种禁锢,没有父子,没有兄弟,隔离了所有的亲情血缘,最终都化作争夺皇权的硝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宁愿放弃一切,只换得严父慈母和白头偕老的贤妻,可这些也由不得他了。太子位一日不定,他便在这剑拔弩张中一日挣脱不出来,母妃逼他,那些朝臣也在逼他,他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在这世上,竟然寻不到一处清净之地。 他的王妃,只喜欢梳妆打扮、歌舞音律,身为女子的天性,他不怪她,却也与她亲近不得,两个人在那偌大的寿王府中,竟然还稍嫌拥挤,是以,这些日子,他便常去宁王府养父家寻个清净。 这一生,难道都要这般度过吗? 16.第 16 章

玉茗跟在李瑁身后进了大雄宝殿,看他跪在垫上深深拜了三拜,自己也在一旁跪了,向佛祖祈祷母亲早日康复,她双手合十,偷偷看了眼旁边那人,见他双目紧闭,一脸肃穆,神情中竟然带了些悲戚,喃喃自语中隐约听到他说二哥两个字,立时便明白,他来此乃是为了冤死的三位皇子超度,心中一阵难过。 十八郎他,想必心中十分愧疚吧,那三位皇子间接被生母所杀,百姓皆传是他为了太子位对兄弟痛下杀手,可谁又知道,他心中的无奈与难过呢? 她轻叹一口气,又默默许了一个愿:佛祖,但求能让那人摆脱厄运,不再受这非议之苦。 两人拜完佛祖,正要走出大殿,玉茗见李瑁心情不郁,瞧见旁边有求签筒,心生一计,笑着对他说:“听说这大慈恩寺的签极为灵验,寿王殿下不妨来抽一支,说不定带来福气呢。” 李瑁看了那便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运乃天注定,又岂是一支签能改变的呢?” 玉茗却拉住他,将那签桶抱在怀中,笑道:“殿下就当陪我一次,我先抽为敬了。”说着轻轻晃动桶身,将甩出来的一支签捏在手里,并没去看,又将那签筒递给李瑁。 他拗不过她,只得接过来应付的晃了几下。玉茗将掉出来的那支签赶紧抢了过来,跟自己那支并在一起,调皮的说:“寿王殿下若不嫌弃,我便替殿下看了。” 说罢也不等李瑁回答,自顾自的转身将两支签摆在面前。她本想着,两支签里,总会有一支上签,没想到竟然一支中中签,一支下下签。她眉头一皱,看着自己那支中中签,怪自己手气不好。 本来这签乃是运气,轻易不得调换,可她想着自己身为女子,又怕什么好运霉运,只要李瑁能高兴起来,便跟他换了运气也无妨,于是笑着对他说:“寿王殿下乃是中中签,比我这下下签好了不少呢。” 李瑁接过她递过来那支签,只见上面写着: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他有些半信半疑,去要玉茗那支签,她却不给,藏在身后笑道:“小女子这签运气不好,可不能沾给殿下。” 说完抢了李瑁那支签去找旁边老僧解签,只见那老僧看了看签文,又看了眼李瑁,说道:“此签为中签,意寓凡事先难后易也。” 玉茗听了,忙对李瑁说:“殿下听听,这寓意好得很呢。”又将自己那支签递给老僧,问道:“法师,那我这支签如何解?” 老僧接过来一看,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这位姑娘的签乃是下下签,此卦乃是燕子衔坭之象,意为凡事劳心费力也。” 她听着这话不似吉言,却似懂非懂,眼珠一转,又问道:“那姻缘运如何?” “不合。” 她一听愣住了,这签本是李瑁那支,若是姻缘不合,难道……来不及多想,只听李瑁淡淡说道:“不过是一支签罢了,何必多想?我们走吧。”说完将她手中那支签抽出往桶中一掷,转身走了出去。 玉茗一愣,忙跟着跑了出去。老僧看了眼他俩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善缘虐缘,皆是天意。” 她蹦跳着跟在李瑁身后下了台阶,瞧着他脸色比来时好了些,心中也是欢喜,瞧着东市那边围了些人,不知有什么热闹,便求着他一起过去看。 李瑁本不喜欢这等喧闹之处,可经不住玉茗又是撒娇又是央求,无奈只得点了点头,跟着她往那边走去。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一班百戏艺人在闹市门口表演。 她见那人将一把剑慢慢吞进口中,惊呼一声,吓得双手捂住眼睛,却又好奇的从指缝中偷偷看着。她这番孩子气的动作看在李瑁眼中,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等到那吞火的艺人上场时,玉茗已拉着他挤到最跟前,只见那人将一根棍棒两端皆点上火,先是绕着场子舞了一圈,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那火球倏地扑了过来,吓得她往旁边一躲,正靠在李瑁怀中,他一愣,低头看着那个小脑袋缩在自己怀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待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到人家怀中,惊得赶忙站直了,也不敢往旁边看,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颗心却砰砰直跳,连脸都红了。 李瑁看她白皙的小脸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红晕,暗自好笑,却也没说什么。他这些日子阴郁的心情突然放晴了一般,透进明媚阳光,那口闷在心中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回去的路上,两人未在说什么,却没有丝毫尴尬,待到了杜曲街口,玉茗跟李瑁告别,她轻轻施了一礼说:“多谢寿王殿下相伴,小女子这便告辞了。” 李瑁微一点头,转身向前走去,忽听身后那人喊道:“寿王殿下!”他回过头,只见那娇小的人冲他一笑,喊道:“愿殿下得偿所望!”说完仿佛小鹿一般,欢快的跑进巷口,再也瞧不见。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继续前行,脸上多了丝笑意。得偿所望,希望能如此吧。 只是,这一年注定是许多人的流年,十月,玉茗母亲杜氏沉疴难医过世。玉茗痛失母亲,大病一场,又去洛阳外祖家住了几个月,待她再次回到长安时,已经是第二年六月了。 好容易熬过了最难过的那几个月,待她振作精神,才得知长安城中这几个月竟然发生了一场巨变:先是武惠妃病死,接着忠王李亨被立为太子。 此时,杜曲韦氏宗族皆为家门出了一位太子妃而庆贺,这代表着,在几十年后,韦家又可能又会出现一位皇后,这是何等的荣耀和福气? 在周围皆是喜庆之气时,玉茗想到的,却是那失了母亲又与太子位无缘的寿王,虽然她知道他无心太子位,可在世人眼中,他注定成为一个失败的皇子,这对于男子,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借着恭贺韦瑶儿的机会,她去了次十六王宅,却没有能见到李瑁,只听说他因母妃去世抱病在床,多日未出王府。却没想到,在韦瑶儿房中见到了那杨玉环。 即便如此近的看她,那人的容貌仍是寻不出一丝瑕疵,反倒比上次见面更水润了些。玉茗看她仿佛没事人一般与瑶儿说笑,心中却担忧着生病的寿王,即便知道面前这人才是他的王妃,自己不过是一外人,却仍忍不住问起寿王的情形。 只听杨玉环轻叹了口气,淡淡说:“王爷自从惠妃娘娘去后,心中抑郁,常常躲在屋中饮酒,任谁去也劝不得,终是病倒了,这些日子请了郎中来也说是心病,我也是毫无办法。” 韦瑶儿说:“寿王是重情之人,虽说惠妃娘娘并未亲身抚养,却是他生母,母子连心,难免缓不过来,唉……” 玉茗听了低着头,心里一阵难过,她多想去陪在他身边,可是,自己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杨玉环与韦瑶儿接着便说起过几日将要迁往东宫设宴,玉茗看她俩说说笑笑,突然有些心烦,找了个引子先告退了。一路慢慢走着,眼见着前面便是寿王府,她停了脚步,想要进去偷看几眼他过得可好,但是门禁森严,她一女子又要以何名义进去呢? 正在踟蹰之时,远远地几个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为首那人乃是身形高大的一位老者,穿戴却是常侍打扮,正是杨思勖。 今日,他奉了圣人令来寿王府探望寿王病情。在宫中,即便是亲父子,却也要遵循君臣之礼,况且,自从武惠妃死后,玄宗便对这个儿子淡了感情,再加上猜疑他与朝臣串通一气欲谋太子之位,便更对他不管不顾。 自古皇权一山容不得二虎,就算是亲儿子,也是自己皇位的终结者,玄宗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岂会这么容易就交出去?是以他对这个儿子起了疑心,选来选去,终将太子位给了那个最没出息的儿子李亨。 就连听闻李瑁生病,玄宗也装作不知,以为他是闹了情绪,直到高力士禀告寿王这半年几乎足不出户,这才略为醒悟,派了杨思勖来探病,同时也探探这个儿子是否对他心怀不满。 杨思勖作为侍奉左右多年的老人,怎会猜不出圣人的想法?他特意带了太医一同前来,名为复诊,实则探探虚实,好回去跟圣人复命。 还未走到寿王府,远远地瞧着一名女子在门旁犹豫不前,他虽年老,却因常年征战生的一副好体力,眼神也好过常人,一眼便看出那女子是韦昭训的二女,心中诧异,转念一想,就明白她为何在这里。 杨思勖本天生凉薄,若是以前,定不会管这闲事,可这韦家姑娘与他有缘,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17.第 17 章

玉茗正在门口纠结,冷不防背后有人叫她,惊得忙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面前,抬眼看去,认出这人便是那杨思勖,连忙施了一礼,拜道:“拜见虢国公。” “免礼。”杨思勖一向不多话,他站在那看着玉茗,等待她的回答。 “我……”玉茗瞧了瞧旁边的寿王府大门,心中为难,这该如何说?总不能明说想去探病吧? 她这点心思在杨思勖眼中简直藏不住分毫,他心里叹了口气,当初偷偷跟在寿王身后胆子倒不小,怎得现在却这般唯唯诺诺?他也不逼她,只冷冷说:“圣人派我来探望寿王病情,你若有意,便跟我一起进去罢。”说着转身便往府内走。 玉茗一听傻了眼?这虢国公怎么会知道她想探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上面写了探病二字。正迟疑着,又听杨思勖甩过来一句:“还不跟上?” “是。”她忙快走几步跟在那人身后,顺利的进了门。门口守卫见了杨思勖,连忙低头行礼,连查问都没有,让玉茗也有种狐假虎威的得意劲儿。 府中管事听闻宫里来人,赶忙迎了出来,见到虢国公拜道:“拜见虢国公,王爷此刻正在卧床休息,待我前去通禀。” 杨思勖淡淡说:“不必,你且带我们去寝房外再去通报。圣人担心寿王殿下病情,特意安排我等带太医前来医治。” 那管事的心思敏捷,一听这话便心知肚明,也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去了东院厢房。一路上,玉茗看着府中摆设,看着并不甚豪华,却别有一种古朴之韵,想来是李瑁所好。 一行人站在寝房门口,等管事进去通报,玉茗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李瑁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咳嗽,那一声声仿佛咳在她心里,一阵阵的发疼。 待管事出来,将几人请进卧房,她一进门,便闻见浓浓的药味,不由捂住鼻子,咳嗽声又传来,只听一个黯淡的声音响起:“有劳虢国公前来,李瑁有失远迎,怠慢了。” 她小心躲在杨思勖身后,被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李瑁的样子,只听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便想象得出他现在必是一副病容,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冒失探出头去。 只听杨思勖说:“圣人担心殿下病情,只是不便出宫探望,命我代为安抚,还请殿下多保重身体,以免圣人担忧。” 李瑁淡淡说:“多谢父皇关心,还请虢国公代为转达,只说李瑁有负父皇期望,愧为皇子。”他心中怎能不知父皇此次派人探病是何意?只是,明知是何意,却不得不陪着演完这出父慈子孝的戏,心中更加难过。 杨思勖见了,心里也是叹息,看着李瑁一脸病容,却仍转身让太医给李瑁诊脉。只听太医说:“殿下这病并无大碍,乃是心病,只需放开心结,不日即可痊愈。老臣这便去开一味疏肝解郁的药方,但还需殿下自己少思少虑才行。” 杨思勖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玉茗,对寿王说:“那老臣便回去跟圣人复命了,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说着,伸手将身后那人一把拽了出来,说道:“这是我的义女,自小便喜读佛经,听闻殿下信佛,不若让她为殿下开解,说不定能解殿下心结。”说完将她往床边一推,转身大步流星的带着太医走了出去。 玉茗猛不丁被推到床前,又听他说自己喜读佛经,还让她开导李瑁,整个人都傻了。她不过就是想在后面浑水摸鱼进来看他一眼就好,没想到竟然被拖了出来。眼见着屋里只剩下她跟躺在床上的李瑁,这该如何是好? 床上传来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纠结,看着床上那个脸色发白,却因咳嗽而泛起一阵病态红晕的那人,她顾不得什么,忙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去案上倒了杯水扶着他喝下,这才缓了过来。 李瑁看着床前女子,这才认出是她来,面色淡淡问道:“你何时成了虢国公的义女?” 玉茗脸一红,支吾道:“就在近日……”她心疼的看着他消瘦的脸,轻声问:“才半年不见,殿下为何变成……”这半年,她过得不好,以至于没有留意他的消息,却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么些事情。 李瑁轻轻摇了摇头,眼光定在床帏上,喃喃说:“一切都是天意……”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祝他得偿所望,可惜,这愿望并没有实现,他不仅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那些因宠爱而得到的圣恩,也随之而去,不再复返。 玉茗看他这幅样子,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心中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却强忍住了,慢慢说:“殿下不必忧心,既然一切都是天意,想也是无用。” 她记起曾看过佛经提及,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而她跟李瑁,正受着各自的苦难,第一次明白,人生原来也会有月圆月亏。 李瑁闭上眼,面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子,这几个月萦绕在心中的想法,突然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不知是跟她,还是跟自己说:“我七岁进宫受封,在世人眼中,我是圣人的十八子,武惠妃最宠爱的儿子,连我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直到太子哥哥被废、被赐死,母妃因参与其中惶惶不可终日,受惊吓抑郁而终,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圣人三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我们这些皇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被困在这十六王宅中,一直到死才能出去……” 他还想说着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一道泪水滑落脸颊,那闷在心中的话,终于宣泄而出,连带着大半年的抑郁,化作泪水发泄出来。 一只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水,那手如此温暖,好似年幼时每次进宫,母亲轻抚他的那双手。他睁开眼,泪眼模糊中,那女子轻声说:“十八郎,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十八郎,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呢?自从太子死后,他再也没有见到父皇,母妃也已过世,这个从小伴随他的爱称,就这么被人遗忘了,却没想到,还有再次听到的一天。 脑中绷着的那些念想就这样突然散去,一阵疲惫袭来,这些日子他缠绵病榻,却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他突然觉得好累,好困,就想这般长睡不醒,这样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烦扰。 他伸手轻轻握着脸侧的那只手,仿佛幼时握着母妃的手一般,就那样沉沉睡去。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又回到了幼时,那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玉茗看他握着自己的手睡着,那张年轻的脸,此刻的睡颜却单纯的像个孩子一般,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抚平那微蹙的眉头,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口气,将被他握住的手轻轻抽出,又给他盖好锦被,这才转身走出屋。 杨思勖正站在院中等候,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一丝心疼,面上却仍冷冷的,说了声:“走吧。”转身带着她出了王府。 待走出王府大门,玉茗冲他深深一拜:“今日多谢虢国公相助,小女子不知以何相报。” 杨思勖看她这般客气,莫名有些不痛快,冷冷说:“什么谢不谢,我只知道今日乃是带了义女来王府。” 玉茗一愣,不解的看着他,莫不是这位虢国公真要收她当义女不成? 杨思勖一挑眉毛:“怎么,你不愿意?” 玉茗忙拜道:“小女子不敢。”她想了想,突然一笑,改口道:“多谢义父。” 这一声义父叫的杨思勖心里十分舒服,他自幼便入宫当了宦官,无儿无女,连高力士都娶了妻,他却一直孑然一身,原本以为这一辈子主动无牵无挂,却没想到,竟然在这花甲之年竟然与这丫头有缘结为父女。 “好,好。”一向寡言而他竟然连着说了两个好字,连语气中都带了丝激动:“既然你叫我一声义父,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来找我。”说完,转身离去。 玉茗目送着那虽年迈却仍健硕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慢慢往回走。这一日发生太多事,她年轻的心有些混乱。没想到,那杀敌无数、备受圣人称赞的堂堂虢国公竟然会收她做义女,想起当年第一次相遇,那时年幼的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与这位大人物有了来往,不由感慨万千。 只是,一想到方才李瑁那般憔悴的模样,她便一阵心疼,那个被她珍藏在心中的人,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她眼睁睁看着他深陷泥泞,却帮不上一点忙,这种无力感让她痛苦万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帮他? 玉茗茫然走在街上,在经历了诸多苦痛之后,她突然长大了,那个曾经天真浪漫的少女,终于明白了何为人生的无奈。 18.第 18 章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她这病来的蹊跷,韦昭训心中着急,疑心女儿是撞了邪,却又不能在府中大张旗鼓的做法事,以免传了出去影响她将来嫁人,只得狠了狠心,将她送到城外山中女观静养。 这本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没想到,玉茗在那观中,病竟然一天天的好转起来,不到十日,已能在院中走动。于是他便让她在那边多呆些日子,一来好生将养身体,而来也算是给过世的母亲祈福。 这一日,她闲来无事,走出观外顺着一级级石阶去了半山腰的凉亭,坐在那遥望着长安城,那里的无尽繁华似已与她无关,她将头靠在石柱上,竟然感受到一种悲凉。 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在这一年中看多了生离死别、世事炎凉,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原本不知愁为何物,到如今竟然渐渐懂得了人生的无奈。 上次见到十八郎,那曾经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竟然会落魄至此,让她心痛,也明白了何为世事无常,人生是否便是如此呢?正沉浸在这淡淡的忧思中,忽听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一人从山上慢慢走了下来。 玉茗瞧着那人面熟,待他走进了看仔细,才想起这人是上次在道观遇见的嫂子元氏的那位远亲,似乎是叫李泌。那人一见她那身道袍,似乎也是一愣,随即向她行了个道礼,玉茗也还了一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正犹豫着,只见那李泌走上前来,淡笑着说:“我前两日回家中,正碰到表姐,听说韦家娘子来了这山中静养,她还托我前来看望,没想到竟然如此巧便遇见了。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玉茗听到这,才明白他为何出现在这,低头谢过:“现在已无大碍,多谢。” 李泌看了看周围,问道:“韦家娘子为何在这半山中?” “久在观中,心中有些烦闷,是以出来散散心。” 李泌看她神色淡淡,不似上次见面时那般活泼,想起那位表姐曾提起她最近心事重重,让他多加劝导,于是笑道:“今日闲来无事,不若我给你算上一卦吧?” 玉茗一听,有些奇怪,在她印象中,那些算卦之人不是年过半百,便是剃度出家的僧道,李泌不过是俗家弟子,又年纪轻轻,怎会这占卜之事? 李泌见她不信,到亭边坐了,笑着对她说:“不若我们便打一个赌,我这一卦若是算不准,便替你做一件事。” “那若是算准了呢?” 他神秘一笑:“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 “咦?为何突然要叫师父?”玉茗疑惑地看着这人,这个要求还真有些意外。 “因为我看你有些慧根,想要收你为徒行不行?” 玉茗见他一脸戏谑,知道他不过是拿这个借口逗自己,心里不服气,想想自己也不吃亏,犟脾气一来脱口便说:“赌就赌。” 李泌见她这会儿小孩子心性上来,又回到那个开朗活泼的少女,淡淡一笑,问了她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却皱了皱眉头,这卦象……他本是受了表姐所托上山,一来是就近照顾这韦家娘子,二来也是顺便替她算一下姻缘,只是没想到,竟然算出了她的劫数。 他从小便被称为神童,却一心向道,年纪轻轻便精通周易,是以自信绝不会算错,可眼前这少女,哪里能经得住这等磨难?这般想着,便起了同情之心。 玉茗见他面色严肃,心里嘀咕,难不成是算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来,却也不敢打扰,待他睁开眼来,才问:“可是卦象不好?” 李泌看她一双大眼瞪着自己,那双眼睛清澈的仿佛山中泉水一般,不忍告诉她实情,只笑了笑说:“来来,我们先把方才赌的事说了。” 他坐正了些,问道:“你在家中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兄长,对不对?” 玉茗不服气的说:“这些事听我那嫂子便能知晓,算不得数。” “好,再来。”李泌笑了笑,接着说道:“你六岁那年,曾遇到一贵人相助,可有此事?” “这……”玉茗歪头一想,六岁那年,可不就是她遇到十八郎那一年?那年自己在闹市中与哥哥走丢,从茫茫人海中遇到他,倒也算得上遇到贵人。 没等她回答,李泌又说:“在你身边,现在也有一位贵人,也因了他,你将来之运势也会因而改变。”只是,他并没说,这转变却并非好事。 玉茗又一想,便想到了杨思勖。说来也是蹊跷,她与这位虢国公意外相遇,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他的义女,如此一看,李泌说的倒也不错。 只是,听提到改运,她心中好奇,忙问:“可知是改的什么运?” 李泌故意不说,转而问:“那你先说说,我这卦算的准与不准呢?” 玉茗着急知道他说那改运之事,连连说:“准的准的。” “那你这赌输了,又该如何做?” “……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她只好不情不愿的行了个拜师礼,心里却念叨着这李泌虽是道士,却真真一点儿都不肯让着她。 李泌见她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好笑,摆摆手道:“好了,免礼,既然收了你这徒弟,以后若有不明白的,便来向为师请教。” 玉茗见他得了自己一拜,却只字不提改运之事,一张小脸顿时不高兴了,赌气的坐在一边不说话,她这般性子如孩子一般,令李泌哑然失笑,可想到她那卦象,终是叹了口气。 “我听闻你本是信佛,可知那佛经中的人生八苦?” 玉茗想了一想,似是听过这个词,只是她毕竟才十四岁,所谓信佛也不过是去寺中拜拜,哪里真正研究过那些经书,是以一听这话,好奇的抬起头来,问道:“所谓八苦如何解?” “佛曰,人生八苦,乃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见她似懂非懂,李泌向她一一解释。 玉茗突然问道:“师父,如何看这求不得呢?”她自从寿王府探病回来,才发现自己对那人念念不忘。明知他们之间已无可能,却偏偏忘不掉。她从小未受过苦,乃是父母掌上明珠,哪里有什么愁事,唯独这一件却想不明白,这种纠结整夜折磨着她,辗转反侧却不得解。 李泌想了想说:“你可有喜爱一物,却又无法得到的时候,那便是求不得之苦。只是若是明知求而不得,为何还要去求呢?” 玉茗一愣,脱口而出:“若是因为不得而不去求,又怎么能知道得或不得?” 李泌见她如此回答,知道她这一生之劫怕是无法避免,却也明白一切皆是天意,自己无法更改,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既定的命运,心里一声叹息。 他看她脸上带了些落寞,劝道:“既然如此,得与不得便不再重要,只因你所要的,不过是做自己想做的罢了。”又指着亭外说:“你且看那大树,叶在树梢,风过叶动,便如这人心一般。若不想被风所扰,便静而如水、动而如风,唯有顺缘而为,不将不迎。” 玉茗看窗外的树叶,突然茅塞顿开:“师父是让我循心而为,不强求结果?” 李泌见她这么快便开悟,淡淡一笑:“正是。” 只是,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方才看她的卦象,不出几年便有一劫,这劫乃是因情而起,却看不清何时终结,所以他才借着打赌,想要帮这个有缘之人脱离劫难。 本想劝她避开那些是非,却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把她又往那条路上推了一把,待她走后,他独自一人在亭中,不知自己在她人生这盘棋中,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玉茗哪里知道,她的命运会如何改变,在山上的这几个月,她闲来无事便去观中书阁中寻了道经来看,遇到不懂的就记下来,寻了时机去向在山顶道观中静修的李泌求教,一来二去,竟然真的将他当做师父一般。 待两个月后,韦家来接她下山时,她跑去跟李泌辞行,却得知他又要去云游四海,心中有些不舍问道:“师父何时才能归来?” 李泌看她一脸难过,笑着安慰:“为师是去云游,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必难过,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他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嘱咐几句:“你定要记得,万事随缘,切不可过于心急,所谓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即可。” 玉茗虽不知他指的是何事,却仍点头将这句话铭记在心,向他深深一拜,转身走下山去。 李泌看着那个娇小身影慢慢消失在山间小径,转过身去,看着那诺大的长安城,心中明白,她这一去,便要搅进暴风骤雨之中,是福是祸,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19.第 19 章

因在孝期中,玉茗整整两年没有参加任何宴会,甚至很少出府。所幸她在山上那两个月,爱上了看书,是以有书作伴,倒也不会无所事事。也是因了读书,她的性子慢慢沉稳下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冒冒失失,有了些大家闺秀的仪态。 这些日子,陆续有寿王的消息传来,她听说他的病慢慢好了,却仍是很少出王府,自从武惠妃过世、忠王亨被立为太子,城中百姓们似乎跟玄宗一样,将这位曾经宠极一时的寿王慢慢遗忘了。若说偶尔还有人提到他,也是因为那位倾国倾城的寿王妃。 只是,那位能歌善舞的美人王妃,却因为寿王为母守孝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听说,她还卸下钗环,换上一身道服,为武惠妃祈福。百姓皆是叹息,可惜了这娇滴滴的一位美人。 玉茗听着这些偶然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只觉得那人离她似乎渐渐远去了,或许再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淡忘这位曾经被自己爱慕多年的十八郎,将那些情思一并抛却。 每当想起跟他相处的那些时节,她总会淡淡一笑,接着便是一声轻叹,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即便她万般不愿醒来,却总有天明之时。在这平静如水的岁月中,她行了及笄之礼,只待几个月的孝期过后,便可接受提亲,嫁为人妇。 女子待嫁,本是喜庆之事,可玉茗的心绪却有些沉重,方才有人送了信来,说她那义父杨思勖病重,派人来接她去一趟那翊善里私第。自从认了这位义父,玉茗便当他是半个父亲一般尊敬,尽管世人对他多有偏见,可她却仍极其敬重这位长辈。每逢佳节都要去他宫外私第探望。 韦昭训得知女儿认了虢国公为义父,虽有些忌惮此人宦官身份,怕因此影响了女儿的姻缘,可拗不过她的犟脾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 玉茗得了消息,稍作收拾便令府中备好车前往翊善里。虢国公虽是圣人身边的红人,却是极为低调之人,并不如高力士那般张扬,连这私第都在城郊僻静之处。 她在门前下了车,守卫一见是她,也未阻拦,而候在门边的一侍从忙将她迎了进去。一路上,她问起义父的病情,却见那侍从只是摇了摇头,便知这回必是不好了,心中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待到了门口,长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才走了进去。 那位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虢国公,此刻虽重病在身有些憔悴,却仍让人感受到不能直视的威严,他听见脚步声,吃力的睁开眼,正看到玉茗来到榻前,抬起手臂摆了摆手,示意那侍从回避。 待屋中只剩他们两人,玉茗走近几步,跪在榻前,轻声道:“义父不必担忧,这病不过一时,很快便好了。” 杨思勖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一生虽无儿无女,却也享尽了富贵荣华,早就看淡了生死,唯一牵挂的,便是这女娃娃。 他吃力的从枕下掏出一个木盒递给玉茗,示意她打开。玉茗轻启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块印章,上面刻了虢国公印四个字,她一愣,这乃是他的私印,为何要交给她? 只听杨思勖低声说:“我怕是无法再护着你了,这印乃是圣人所赐,随我多年,如今再无可用之处,便留给你罢。若将来有难,可拿着此印去找那宫中高力士,他欠我一个人情,定会帮你。” 玉茗听了,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位义父寡言少语,虽然看似无情,却对她这萍水相逢捡来的义女极好,甚至连最后都替她着想,而她又能为义父做什么呢? 杨思勖见她泪流满面,心中也是一片凄然,没想到他自诩无牵无挂这一生,却终是被人情所牵绊,可也因这人间情暖,令他这一生再无遗憾。 “我知你爱慕寿王,可他失了势,又娶了王妃,终非良配。况且宫中向来是水深火热之地,你这般性子,要如何在其中存活?便断了这个念头吧。” 玉茗听了,知道他是对自己放不下心,哭着说:“义父说的,茗儿记住了。” 杨思勖缓了口气,又说:“世人说我乃是吃人肉的魔头,我都未曾在意,只要能守在圣人身边,其余又有何干系?你不必难过,我杨思勖这一生,已是无怨无悔,如今终将解脱。就算坠入阿鼻地狱,也是自作自受。” “义父万不可如此说!杀敌乃是为了守护大唐江山,佛祖定不会怪罪义父,茗儿会每日念经为义父祈福,消除业障,恳请义父好好养病,不要多虑……”玉茗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杨思勖闻言,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即便那笑淡的几乎看不出。他轻声说:“不要再哭了,叫你前来,便是为了将此物交给你,如今心事已了,你便早些回去吧。” 玉茗听了,只得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拜,拿着那木盒出了门。却没想到,这一别便是生死相隔。 三日后,虢国公杨思勖卒,时年八十七岁。 玉茗经历了这两番生死离别,难过之余,仍记得答应杨思勖的事,他无子嗣,她便将自己当做他的女儿,为他守起了百日孝。每日去那大慈恩寺中上香,诵读经书为他超度,直到百日孝满。 待百日之后,已是年中,母亲孝期已过,她又已及笄,韦家这待字闺中的女儿便被各家看上了,再加上韦家出了位太子妃,那便是未来的皇后,是以与韦家联姻更是首选。 仅仅两三个月,韦昭训便接了媒人送来的五六份提亲礼。只是看来看去,却没有几家的郎君能如了他的意。当年那位崔家三郎,在去年已经成了亲,想到这一门好亲事就这般耽误了,他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女儿才刚刚及笄,不急于这一时,婚嫁乃是女子大事,总要慢慢挑选才好。他愁的是女儿这两年极少出府,性子愈发沉静下来,反倒不如年幼时活泼可爱,虽说贤淑是好事,可这整日闷在家中,又如何能为人所知? 眼见下个月便是重阳,宫中定要举行射礼,到时那些王孙公子都会前去,而他的品阶,亦可带女儿前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为女儿选一位良婿。 打定这个主意,他便让儿媳元氏去劝玉茗。玉茗一听进宫赴宴,本是不想去的,可经不住嫂子多番劝说,再加上她也久未参加宴会,只好答应下来。 到了这一日,她换上一身青绿缎子袄裙,元氏看了连连摇头:“妹妹怎得出了孝期还穿这暗淡之色?哪里像个年轻娘子?”记得她年幼时喜爱明亮之色,现在这一身,却是连年轻妇人都不喜的颜色。 玉茗看了看自己这身,笑道:“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便不喜那些艳色,或许年纪大了,转了性吧?”她对镜理了理鬓发,也觉得这身过于寡淡,想了想,从妆盒中取了朱色花钿贴在额上,脸上这才明艳起来。 两人乘车跟着韦家父子进了宫门,此刻玄武门已布好射宫,不过是拿围垒圈出一块场地,立下九十步外的射靶。旁边还有奏乐的宫人候着,只等圣人接受完群臣觐见便开始射礼。 韦昭训去了殿内觐见,玉茗跟元氏这些女眷们则远远地站着,只等那射礼开始。不多时,奏乐声起,便见圣人远远地走了进来,随乐连射四箭,只见千牛卫将军奏报后,周围群臣皆是赞叹之声,显然皆是中了。 接下来的便是侍射之人,首先便是皇子,只因当年那宗“三庶人”之变之后,射艺最好的两位皇子皆已赐死,剩下的不是太子这种平庸的,便是还未成年,因而原本上场的两位皇子,改为一名皇子单独侍射。 待玉茗看到那走上来的皇子时,心中一震,即便远远瞧着,她也能认出那是寿王。两年未见,他仍是那般消瘦,看着让人心疼。她向前走近了些,想将那人看清楚,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般遥不可及。 四箭过后,李瑁放下手中长弓,待千牛卫来报说皆中靶心,他冲父皇行了一礼,得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赞赏,面色淡淡的走了下去。待下了场,他才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回头去看,只见围垒边站了些女眷,也未在意,就这般回宴席中坐了。 玉茗眼见着他坐在靠近这边的位置,这才将那眉眼看了清楚,这一看,却又是一阵心酸。他的脸上,已没了笑,甚至没了任何情绪,好似木头人一般,即便跟同席的皇子相谈,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叹了口气,突然对那射礼没了兴趣,转身入席坐下,取了一块重阳糕尝着,那带了艾草味道的糕点,此刻入口中,更觉的有些发苦,再配上辛辣的茱萸酒,将她心中那些喜庆的兴趣冲的无影无踪。 义父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知道与他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即便如此,却又为何不能死心呢? 20.第 20 章

玉茗自从母亲过世,便甚少与族中姐妹们一起出游,这一日韦瑶儿邀了韦家姐妹到东宫做客,其中自然少不了叫上她。虽说不是第一次来,可这次跟了几位姐妹一起,难得人多热闹,她也兴致颇高,一路有说有笑,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女眷们聚会,太子自然不会出面,于是瑶儿坐了主位,又请来歌伎琴师奏乐,欢歌笑语,都是自家姐妹,又加上饮了些酒,那些平日里说不出的话,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 几位韦家女子都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今日宴会如此丰盛,不由纷纷羡慕起瑶儿来:“听闻太子妃与太子感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妹妹们在此给太子妃道喜了。” 韦瑶儿闻言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知道嫁为人妇有多辛苦?我倒羡慕你们无忧无虑,一身轻松。” 那些女子以为她不过是客气,笑道:“太子妃这般便见外了,韦家姐妹都将你当做典范,只求能跟姐姐一般觅得好夫婿呢。” 韦瑶儿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拿手指一个个指着她们笑道:“就知道说好听的,看你们将来出了嫁还是不是这样想。” 她见玉茗坐在那里只笑着,便问道:“茗儿今年也不小了,该出嫁了。” 没等她回答,旁边一女子笑着说:“茗儿姐姐要在府中多待几年,不着急出嫁。” 另外一人也说:“听说当年崔三郎上门提亲,都被伯父推了,不知姐姐要寻什么样的夫婿?” 玉茗只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瑶儿这一听,虽是知道她不愿早嫁,仍劝道:“还是早些嫁了,省的夜长梦多,”她顿了顿说:“听闻最近圣人做主,给几位皇子都赐了妾室,不少还是出身名门,你们这些到了婚龄的,便都小心些吧,以咱们韦家的身家,怎么也要做个王妃。” 这番话,说的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若是当个王妃也就罢了,妾室的话,说不定连三品都没有,还要在王府中被那正妃欺压了去,无论如何看都不如嫁给官员为妻了。 只听有人迟疑着说:“太子妃说的怕是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子?我们韦家总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只听韦瑶儿哼了一声,不客气的说:“不管这韦家还是崔家武家,女子都不过是用来联姻罢了,这十六王宅中,除了出身名门的女子,又有谁能进的来?” 她反问那女子:“你这样一说,便是忘了我那姐姐薛王妃当年也是以妾室名义进门的吗?” 一席话,说的那女子在不吱声。韦瑶儿见了,自知话说重了,缓了缓心绪,这才叹一口气:“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你们好,若不想被赐婚,便早做打算,省的夜长梦多。”她看了眼玉茗,便没有说下去。 玉茗心知肚明,知道她后半句没说的话,便是冲自己说的,想来也是担心她一直未出嫁,万一圣人想要赐婚,以父亲的官职,说不定会点到她身上,倒不如早做打算。只是,她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事还是慢慢来吧。 她正想着,却之间人影一闪,从堂外走进一人来,扭头看去,却是一名年轻女子,生的一副好相貌。她来东宫几次没见过此人,看她衣着又不是婢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女子面带笑容走进来,先是冲韦瑶儿一拜,算是行了一礼,笑道:“我方才经过前院,听到这堂中热闹,便走过来看几眼,没想到是太子妃在宴请姐妹,想着来讨杯酒喝。” 见她这般不请自来,在场韦家姐妹皆诧异的看向瑶儿,只见她也换上一副笑脸,说道:“倒是我疏忽了,本想着请妹妹们一起过来喝酒,倒忘了这东宫中不止我一位太子妃。” 她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杜良娣。”众人皆起身拜见,心里却明白,方才瑶儿那番话,看着客气,话里却点名了这杜良娣不过是个妾室,也是对她不请自来搅了兴致的一番警告。 没想到那杜良娣却是毫不在意,仿佛没听出那言外之意一般,待侍从加上位置,仍是毫不客气的便坐下。她位置在玉茗旁边,有这么一个人坐在身边,玉茗难免别扭,也就低着头不说话。 堂中一时冷了场,因多了一位不速之客,这话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总归是无法恢复方才的自在。还是韦瑶儿让那乐师又奏起乐来,这才打破了尴尬。 玉茗与杜良娣不熟,自是不会主动与她攀谈,没想到她却凑过来,问起她是韦家哪房,年方几何,这番热情倒有些吓到她,报了家门后便不敢再说什么。 可那杜良娣还不算完,对她说道:“我见这位妹妹瞧着面熟,可是来过东宫?” 玉茗点点头:“前些日子来拜访过太子妃。” 那杜良娣笑道:“这便是了,我也是入宫不足两个月,只看着妹妹面熟,怕是与太子妃关系甚好吧?” 玉茗淡淡说:“太子妃乃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难免走得近些。”她不知这杜良娣是何意图,也不敢多说,只她问一句自己便答一句。 又听她说道:“妹妹既然与太子妃相熟,下次来太子府时,便让我款待如何?”没等玉茗回答,她便又说:“妹妹所在韦府,可也是在城中杜曲?那便离我府上不远,待下次出府,我再专程去府上拜访吧。” 她这一番话令玉茗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一声。韦家教育女子皆是注重礼仪,是以她从未见过如此主动献殷勤之人,心里别扭得很,只想着应付了过去。 待宴席散了,杜良娣又主动提出替太子妃送客,韦瑶儿也没说什么,只淡淡一笑,那一笑却浮于脸上,并未能掩饰眼中的冷意。 玉茗跟姐妹们坐在车上,说起方才那杜良娣,一车人皆是觉得奇怪,她也没提杜良娣要去府中拜访一事,心想说不定只是句客套话罢了。 可当两日后,有婢子来报,说太子府杜良娣来访时,她才知道这人说的是真的,只是…跟这人却是没有什么交情,为何她会登门。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能失了礼仪,毕竟那是太子的妾,也是三品内命妇,怠慢不得。 她让婢子赶忙将人请了来,理了理钗环,又让人备下瓜果茶汤。不多时,便见杜良娣满脸堆笑的走进来,一走近便拉着她的手亲热的的喊了声妹妹。 虽然早已知她这见人便熟络的性子,玉茗还是心里一抖,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忙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了,这才问道:“不知杜良娣今日怎会有空来府中?” 只见她笑道:“妹妹难不成忘了我说要来拜访吗?”她看了眼这园中景致,赞道:“韦家果然名不虚传,身为关中大族,连府邸内都如此大气。” 这句话虽是夸赞,却险些让玉茗将一口茶喷出来。她这院落不过简单收拾,哪里称得上大气二字,况且,这杜良娣住在东宫,比这不知气派的多少倍,这句话,终是明显的讨好了。 见她不答话,杜良娣也不在意,将随身婢子拎的一个食盒放在两人中间,笑道:“初次登门,却不知妹妹喜欢什么。这是城中有名酒肆做的团糕,还请妹妹不要嫌弃。” 玉茗淡淡一笑,说道:“杜良娣客气了。”她让婢子将那食盒收了,又陪着聊了些闲话,因两人终是不熟,说了几句便再无可说,只静静地喝茶。 杜良娣见此,也知该告辞了,笑着起身道:“我今日冒然来访,不过是想邀请妹妹明日去杏园一聚,我那姐姐在那设了宴,若是妹妹不嫌弃,便一起吧?” 玉茗想要推拒,却又听她说:“我们本是岭南迁到长安,在城中无甚亲戚,更不要提姐妹了,若是妹妹能赏光,便再好不过了。” 听她这一说,玉茗倒不好回绝,只得应了下来,杜良娣这才满意而归。玉茗待她走了,左思右想,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本想去问问韦瑶儿这事是否妥当,可看着天色已晚来不及了,况且这杜良娣也在太子府,万一碰见便穿了帮,多有尴尬,于是也就作罢。 不过是赴个宴会,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她这般想着,慢慢的就安下心来。只想明日去露个面,中途便寻了引子早早退了便是。 只是,她毕竟心思单纯,哪知道杜良娣做的是何等打算。却因这一时疏忽,险些将自己害了。 21.第 21 章

第二日一早,杜良娣便派了车来接,玉茗本想自己带府中的车去,这样也好早些离席,可这一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带了婢子登上车。 可路走了一半,却眼瞧着这车并非驶往杏园,她心中奇怪,问起车夫,那车夫只说杜良娣说临时将游玩之地改去别处,让玉茗只管坐在车里,不久便可到地方。 玉茗心中起了疑,却仍觉得杜良娣不至于胆大到招惹她这太子妃的亲戚,也就没再说什么,却让婢子瞅着车外,似乎是往曲江池另一边驶去,这才稍稍放了心。 只是曲江池之大,足有好几百顷,而她们到达之地,却是离城中最远的一处,有些荒僻。玉茗刚一下车,便看到杜良娣满面堆笑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今日都怪我知会晚了,让妹妹担心了吧?” 玉茗一听,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为何临时改了地方,她却长了个心眼,虽是跟杜良娣一路客套着走,却暗暗将路记了下来。这里虽离湖边近,却因树多,走在小径中竟然看不到湖边,同样,湖边的人也看不到这边。 为何会选这么个僻静地方?她心里又有些打怵。待到了地方才发现设宴之地乃是一林中的宅院。杜良娣说:“这里乃是我那姐夫家的一栋私宅,虽是远了些,却僻静得很,省的别人来打扰了兴致。” 玉茗还未进院,便听到丝竹之声传来,她想了想,对婢子轻声说了几句,那婢子听了应下,转身沿原路返回。杜良娣一见,忙问她为何如此,她笑笑说:“我看着宅院颇有些阴凉,这身体从小便受不了寒,想起方才将批帛拉在车上,这边让她去取了来,我们先进去吧。” 杜良娣一听,也未怀疑,拉着她往院里走。只是,虽外面听着歌舞声颇为热闹,走进去才发现,席中不过坐了三四个人。其中一名女子看着年近三十,似乎是杜良娣那姐姐,还有两名男子,一名年纪稍长,另一名则不到二十。 从她一进屋,那年轻男子便盯着她看,眼神直勾勾的,颇为不善。玉茗哪里被人这般唐突过,心中厌恶,只当做没看到。她一看这宴会跟杜良娣说的女眷聚会不甚相同,眉头一蹙,淡淡问道:“杜良娣不是说皆是女子吗?为何……” 那杜良娣眼珠一转,笑道:“原本是有几个姐妹要来,可因突然改了地方,她们还要耽搁些时辰,我们先入席吧?”不由分说就把玉茗拉到那年轻男子那边。 玉茗见此更有些不耐烦,也不管什么规矩,偏偏不去她给自己安排的位置,反而去了较远的一席坐了。杜良娣一看,也没办法,便坐在了她与那年轻男子之间的一席。 只听年长妇人笑着问:“这位便是韦家娘子吧?没想到竟是如此清秀佳人。”她这番恭维要比杜良娣高明许多,可此时此刻,玉茗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她觉得今日之事多有蹊跷,后悔来了这,只想早早的散了回府,再不与这杜良娣来往。 杜良娣见她不说话,便笑道:“这两位是我的姐姐姐夫,而这位,”她指着旁边年轻男子道:“是我最小的弟弟,单名一个潭字。” 杜潭听了,便笑着向这边施了一礼。玉茗从一进屋便被他那般无礼的盯着看,对此人甚是没有好感,只微微低了低头,连正眼看他都没。 杜潭讨了个没趣,却也毫不在乎,依旧坐在那自斟自饮,时不时转过头来看玉茗一眼,让她更加芒刺在背。杜良娣劝她共饮几杯,她却推说自己从不饮酒,并未端杯。 只听杜潭轻笑一声,轻佻的说:“韦家娘子不饮酒,为何那次在平康坊便醉了?” 玉茗一听愣了下,她唯一一次喝醉便是那一次跟哥哥庭之一起,看到的也只有在场的人,而知晓她身份的,却只有哥哥、寿王跟那崔三郎,这人为何知晓此事? 她疑惑地看了杜潭一眼,见他正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这等登徒子,定不会是哥哥的好友,也不会同席而饮,虽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她仍是冷冷说:“你怕是记错了,我从未去过平康坊,更没有醉酒过。”说完便不再理他。 杜良娣见了,忙让舞姬乐师上场,乐声奏起,才将这尴尬场面掩盖了过去,只是,这宴会上的舞姬请的却是不入流的胡姬,一个个搔首弄姿,举止轻薄,哪里是跳舞? 玉茗先是装没看到,到后来终是忍不下去,对旁边杜良娣说:“我今日身体不适,这便要回府了,多谢杜良娣款待,告辞!”说完就要走。 杜良娣哪里肯依,再三挽留,见她去意已决,便冲旁边弟弟使了个眼色说:“这山林里的小路不好走,便让我这弟弟护送妹妹你一程吧。” 玉茗看也没看那杜潭,轻提裙角便走了出去。她一出院子,方才那闷在胸里的气才呼出来,后悔应该先去问过瑶儿才来,原本以为杜良娣好歹是太子妾室,行事不至于失了规矩,没想到,竟然会这样令人无语。 她快步向下走着,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可身后那个形影不离的脚步声,让她听了只觉得心中烦躁,于是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说:“杜家郎君还请留步,我自己回去便好。” 她本以为多次拒绝杜潭,但凡是个男子都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今日遇到的这一家子都是无赖之极,尤其是这杜潭,虽长得人模人样,却是油嘴滑舌,为人轻佻。此时周围没有旁人,他便愈发大胆起来,伸手拽住玉茗的手。 堂堂大家闺秀怎能容人这般猥亵,玉茗气得一甩手,想要将他那脏手甩开,却没想到那人力气之大,竟然将她的胳膊牢牢抓住,嬉皮笑脸道:“我从在上次平康坊偶然路过宴会看到娘子,便对你念念不忘,后来派人跟了你们,才知道你是韦家人。” 他下流一笑说:“既然这几大家的娘子不是跟这家就是跟那家联姻,不若你便嫁与我,一来韦杜两家离得近,便于你回娘家,二来呢,也可助我高升。” 他如此一说,玉茗才知道今日本就是杜良娣算计好的一场鸿门宴。说是请她做客,无非是给这杜潭借口接近她罢了。想这等无赖之人,平日里哪有机会接近被父兄护的好好的她?而现在,周围皆是树木遮挡,方才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偏僻之至。 她这样一想,便惊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拔下头上的钗在杜潭抓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顿时一道血痕出现。 那杜潭疼的惊呼一声,手一疼便松了。她趁此机会提了裙子转身就跑,一颗心紧张的砰砰直跳,恨不得插翅飞过这片林子去。耳边是呼呼风声,而身后那人的沉重脚步声传来,带着一声冷笑:“你跑还能跑去哪里呢?这附近怕是连个人也没有。” 杜潭得意的哈哈大笑,那笑声在玉茗耳中,仿佛阎罗小鬼来催命一般,她顾不上回头看,只拼了命的往前跑,生怕被那人抓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即便如此,她终归是女子,只听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她已累的喘不上气来,脚步也渐渐乱了套。她急出一身汗,却觉得这片林子那么大,怎么也穿不过去。 是啊,到了这个地方,谁会来救她呢?她这般想着,绝望慢慢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有人向这边走来,隔着重重树枝看不清楚。她却好像看到希望一般,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往那边跑,边跑边喊:“救命啊!” 22.第 22 章

终于离那人只有几步之遥,玉茗脚一软便向前倒去,再也承受不住这般拼命。眼见着她就要撞上面前的石阶,却有一双手扶住她,阻挡了身体倒下。 她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哭着求道:“求你救救我!”抬起头,看到那人的脸时却愣住了,待反应过来,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突然哇哇的哭了起来。 杜潭这会儿也追了上来,他只见玉茗倒在一男子怀中,却因他半蹲着微低了头,看不清相貌,便恶狠狠的说:“这人是我逃走的侍妾,无关者便不要随便插手了。”说着就要上前抓人。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张俊俏的脸上因怒意而冷若冰霜,带了些杀气。他冷冷一笑,反问道:“你说她是你的侍妾?” 杜潭一见他立时就慌了,忙喊了声寿王殿下,施了一礼。就算寿王并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是他这种人能得罪的。他本想编个谎将玉茗从他手中骗了过来,虽不知寿王为何在此,总不至于闲到管别人的家事。 可一见寿王的表情,他心里一怵,竟然没敢说出来,支支吾吾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瑁将玉茗慢慢扶起来,见她还惊魂未定,哭个不停,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抬头看着杜潭冷冷说:“你方才说她是你侍妾,那你可知她姓甚名谁?” “我……”女子名讳除了家人和丈夫外,轻易不能为外人道,杜潭自然不会知道玉茗的名字,他站在那,心里顿时觉出不好来。 这时,玉茗带来的婢子跑了过来,见她那般样子大吃一惊,忙掺了她到一边,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什么闪失。也幸亏她带人来的快,否则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自从幼时玉茗在闹市中走丢以后,韦家人便对她小心得很,只要出府便要说明去了哪里,何时返回。 这次出门前,她已跟哥哥说过去了杏园,可没想到拐到这僻静地方,也亏得多年养成的习惯救了她,对杜良娣说是让婢子去拿批帛,实际却是骗了那车夫径直去了十六王宅跟韦瑶儿说一声。至于为何不回韦府报信,这便是玉茗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生怕那车夫起了疑不肯去。 她被婢子搀着,从方才的逃命中放松下来,却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住的流着泪,浑浑噩噩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想要赶快离开这恐怖的地方。 李瑁盯着心虚的杜潭,慢慢向他走过去,突然一脚踹在他胸口,只听一声惨叫,杜潭立时倒地,顺着石阶骨碌碌滚下去,落在在几步之外,手捂胸口,痛苦万分。 “今日便留你一条狗命,你且记住,此事不得对别人声张,若是让我听到丝毫,不止是你,连你们杜家都别想活着!”李瑁一脸冰霜地看着他,话音虽不大,却足以让杜潭惊恐万分,连连忍着痛应下。 李瑁转身看到玉茗那番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一痛。他伸手搀扶着她,跟婢子一起扶着慢慢向林外走去。她的身体那么轻,还在微微发着抖,好似在风中的花瓣一般柔弱。李瑁的手托住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另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这话好像定心丸一样,让玉茗混沌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她感受到他的手托住自己的力道,那手的温热传来,让她不自觉的想要靠过去,手指也仅仅握住他的手。 李瑁心中一震,觉出自己与这未婚女子如此暧昧,甚是不妥,他本能得想要离远一些,可她好像藤蔓一般抓住他不肯放。他叹了口气,想到她方才遇到的那番波折,也就不再抗拒。 三人走出树林,来到曲江池边,那车夫还在,一见玉茗出来,再看她旁边的寿王,知道出了事,忙跪下来求饶。 李瑁冷冷说:“我先不罚你,你立刻用车送她去太子府,若是再敢耍什么花招,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那车夫连连称是,李瑁将玉茗扶进车,嘱咐婢子好好照顾,他刚要走,却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一回头,却见玉茗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问:“你要去哪里?” 他一愣,似乎不适应有人用你来称呼他,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且乘车往太子府去,我先骑马去跟太子妃报个平安。若是这样直接回府,怕会招人非议,先去太子府缓缓再说。” 玉茗听了点点头,这才坐回车内。李瑁转身上马,一抽鞭子,策马向十六王宅奔去。一路上,他脑中都是她那楚楚可怜的眼睛,不知为何总也甩不掉。他告诫自己已是有王妃的人,就算可以娶妾,可她的话……她不应只做王府中的妾,那样便是委屈了一辈子。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胡思乱想,那个少女醉酒后挑起胡旋舞的情景,已经在他心里藏了许多年,时不时便会想起,以至于,当他的王妃又一次在宴会中跳起这舞时,他脑中浮现的竟是当年的情景。 一声叹息从口中滑出,他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似乎想要将这些扰乱心弦的往事赶走一般,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玉茗在车上,一路都没说话,连婢子担心的问她可有受伤,也只是摇了摇头,泪又流了下来。她方才收到那般惊吓,此刻心魂未定,只觉得喉咙有什么吐不出来,却又令她心慌。 待到了十六王宅前,早有侍女等在门口,一见车来了,忙掀开车帘,将一顶罩帽恭敬递给她,轻声说:“太子妃嘱咐过,为避人耳目,还请娘子将这罩帽戴上在进去。”说完便站到旁边等候。 玉茗知道瑶儿的意思,她此刻因方才那番挣扎发髻散乱,又哭得双眼微肿,妆容尽被泪水冲去定是狼狈不堪,若这样便进太子府,只怕被人瞧了去,她的名声便毁了。 她轻轻戴上那顶罩帽,用长长的纱帘将自己挡的严严实实,这才带着婢子下了车。跟着那侍女走进门去。刚拐过来,便远远的看到一人站在宽阔宫道上,虽被纱帘挡了视线看不甚清楚,她却一眼认出是李瑁,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 经过他身边时,她停下脚步,深深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寿王殿下搭救,此恩没齿难忘。” 李瑁看不清她的脸,可听声音却也知道她必是又哭了一路,淡淡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娘子没事就好。”说完转身走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侍女催促,才转身进了太子府。韦瑶儿自从那婢子送了消息来便焦急不堪,直到方才李瑁来送信,说人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这会见到玉茗进来,忙跑上前拉着她的手问究竟发生何事。 玉茗一见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旁边婢子帮他取下罩帽,瑶儿一见这个从小被当做掌上明珠的妹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忙拉着她坐下,让人打了洗脸水来给她净了面,又将一头凌乱不堪的长发重新梳了。 玉茗这会儿也哭累了,整个人有些乏,却仍是跟瑶儿将杜良娣是如何设计她的经过说了,气得韦瑶儿听了摔了茶碗,恨恨说:“不过是借着他父亲是太子府的管事,偷偷趁我不在爬上太子的床当上了良娣,现在竟然连我娘家人也敢算计,真是下贱东西!” 她握着玉茗的手说:“今日你便不要回府了,不然这般回去了,恐怕你那父亲跟兄长非要扒了那杜潭的皮不可。且在太子府住上一晚,放心,姐姐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玉茗这时又困又累,也懒得动,便听了她的话,去太子府客房睡了一夜。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慰,噩梦连连,总是梦到那杜潭一脸奸笑的在身后追她,她一直跑啊跑,却总也拜托不了身后那个邪恶的黑影,眼见又要被抓到,这一惊,便醒了。 她惊坐起来,全身已经被湿透,只觉得整个人都好似被邪祟附体一般,浑身冰冷,感受不到一丝热乎气。她抱着锦被,想到白日发生的事,恐惧袭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瑶儿听说此事,便特意请了太医来给她诊脉,开了一副安神汤药,让她回府后依着方子去了药煎了来喝。玉茗跟她道了谢,这便要回府去,瑶儿又派了太子府的车送她。 待出门时,她握着玉茗的手说:“那杜良娣知道惹出了事,这两日躲在娘家不敢回来,太子未在长安,待他回来,我自会禀告此事,还你一个公道。” 玉茗淡淡说:“多谢姐姐了。” 她回到府中果然大病一场,尽管提前备了那副汤药,却仍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下的来。只是夜里,仍免不了偶尔做起噩梦来,也不知要何时才能解开心结。 不久之后,便听说那杜良娣的父亲因犯了错被调出太子府,而杜良娣更不是因何事得罪了太子,不仅挨了顿打,还从此失了宠。 后来,听韦瑶儿说太子之所以不赶她出府,乃是顾及太子府的颜面,更是不想让圣人知道此事,毕竟良娣也是受册封的内命妇,出府免不了要惊动宫里。 而留她在府中,却是安排去后院,相当于关了冷宫一般,不仅没有好吃好喝,连太子面都见不到,这太子府中,就如同小皇宫,没有了太子的宠爱,生不下子嗣来,就算是三品良娣,又跟侍女有何区别呢?韦瑶儿留着她,便是要这般慢慢折磨,对于她来说,这怕是最可怕的惩罚。 玉茗曾问过瑶儿,为何救她的会是寿王?原来,那日婢子去太子府送信后,瑶儿便知不对,便要派人去救玉茗。可是太子不在府中,她又不想惊动护卫,生怕此事影响了玉茗的名声,再加上杜良娣的身份,用太子府的人总是不妥。若是去韦府,又怕来不及误了事。 想来想去,这十六王宅中能信得过的,唯有寿王。想到他与玉茗乃是旧识,再加上一向品性极佳,心思又细,便求他前去相助。 事实证明,也是玉茗命好加上机智,又遇到贵人相助,这才逃过一劫。她回想那一日他在危难之中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若不是他,自己一生的命运或许已经被改变,就算不嫁给那杜潭,恐怕这一辈子也是毁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叹一口气,为何她不早出生几年,那样说不定还能有机会与他共结连理,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已有王妃,而她,也断不可能去做他的妾。 她即便对他心向往之,却明白,若是自己做了妾,便要一辈子看着他跟正妻举案齐眉、卿卿我我却无动于衷,更不能忍受跟另一个女子分享他。 既然命中注定与他无缘,老天为何又让他屡次出现在她面前呢? 或许,她已到了出嫁的时候吧,待嫁做人妇,这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23.第 23 章

就在韦家为玉茗挑选夫婿时,在大明宫中却悄悄地发生一件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年十月,玄宗召寿王妃杨玉环进宫,并赐浴,杨玉环在宫中留数日后出宫。 这件事并不引人注目,君王召见皇子王妃,本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可宫内那些明眼人却看出来,自从武惠妃死后,玄宗因无美人在侧相伴,经常暴怒,甚至责打宫人,而寿王妃进宫的这几天,宫内却难得风平浪静。他们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远离宫闱的玉茗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宫内秘闻的,她依然每日诵经为故人祈福,更多时候,则是呆在房中看书,唯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不被那藏在心中的思念烦扰,即便如此,每到午夜梦回,眼前仍会浮现出那人的脸,令她心中难受。 眼见着已经入了冬,快到了韦瑶儿的生辰,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要提前去太子太子府送上贺礼,并不与其他人凑在一起。这一日,她取了提前备好的贺礼出了门,乘车来到十六王宅门前。 虽说李亨已是太子,却仅仅是从忠王府搬到更大一些的太子府,并未离开这十六王宅,由此可见,玄宗对这些儿子是何等的不放心。 玉茗在门前等着侍卫前去通报,却见一车停在旁边,一名身着道服的女子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慢慢走进门去。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却愣住了,这女子正是寿王妃杨玉环。 虽听说寿王妃为武惠妃祈福换了道服,可今日一见,为何她却是一脸艳妆?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令玉茗心中疑惑,就算是身为王妃,这样做也难免有些不妥。 恰逢太子府来接的内侍到了,她便跟着进了门,远远的跟在杨玉环身后,眼见着她拐进一条夹道,这便更奇怪了,玉茗记得,曾听韦瑶儿说,这条夹道乃是王宅进宫的唯一之路,杨玉环这一身打扮,不回寿王府,为何要走这里,难不成是进宫? 她一路疑惑着,直到见到韦瑶儿也未能想明白,便暂且将这疑虑放置一边,将贺礼奉上,与瑶儿聊起家常来。 此时的韦瑶儿已是两个皇孙的母亲,除掉杜良娣后,自是比原先又多了些得意之色,玉茗却知道这个姐姐性子一向如此张扬,并非有意炫耀。她本就不是趋炎附势的女子,来看瑶儿也是因了姐妹多年的情谊,所以仍是如原先一般与她说着话。 韦瑶儿叹了口气:“如今也只有妹妹你能跟我说些体己话,那些女眷们来了,无一不是阿谀奉承,听得我头疼,不见又不行。” 玉茗笑道:“身为太子妃,总要应对这些朝臣家眷的,不过以姐姐八面玲珑的性子,应付起来易如反掌。” 瑶儿笑着点点她的头:“还是你这好听话是真心,那些人的话啊,我就当一阵风罢了。” 两人有说有笑,玉茗突然想起方才遇到杨玉环的事来,可她刚说起那人名字,只见韦瑶儿脸色一变,示意她噤声,将左右侍奉的人屏退了,待屋中只剩她两人,才低声说:“这话可不要乱说,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玉茗听了大吃一惊,忙捂住嘴,却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韦瑶儿轻叹一口气,附在她耳边说:“听说,是圣人他……看上了那杨玉环……” 即便是韦瑶儿这等见多了是非的,说出这件事来,也是难以启齿,听在玉茗耳中,就好似五雷轰顶一般:“什么!这怎么可能!” 就算君臣有别,杨玉环她毕竟是圣人亲生儿子的王妃,是他的儿媳,这是无论如何都粉饰不过去的□□之事啊?!她听了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宫中怎么会出现这等丑事? 瑶儿见她震惊的瞪圆双眼,又低声说:“这件事绝不会有假,宫里都已传开了,只是迫于圣人下了令,没有传到宫外去罢了。连我们这十六王宅都心知肚明,面上却还要装作不知。” 也就是说,此事是真非假,那寿王呢?玉茗猛地想到那人,心口如刀割一般疼了起来,抖着手喝了一杯水才缓过劲儿来,震惊之余,她想起这件丑事伤的最深的,怕是那个最无辜的人吧。 “听说,十月时圣人临幸华清宫,召见了杨玉环,几日之后才放她出宫,待回大明宫后接着便下了旨意,说杨玉环一心向善,要出家为女道,替太后祈福。面上是出家,实际却是去了大明宫旁的道观长住,后来,甚至搬去了兴庆宫,那里可是圣人的寝宫,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已是不言而喻了。” “那……寿王他……”她颤抖着说出那个名字,却不忍心提到他经受的那些不堪之事。 “唉,寿王他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明知王妃被抢,他也不过是不受宠的一个王爷罢了。他的一切,甚至骨血都是圣人所赐,生杀予夺都在圣人手上,不忍下这口气,难不成还要抗上不成?当年那三位皇子的下场,还不够吗?” 韦瑶儿还想说什么,却见玉茗脸色苍白,忙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差成这样?莫不是生了病?” 玉茗呆呆的坐在那里,任她怎么摇晃,都仿佛失了神一般,她一颗心揪成一团,痛的险些背过气去,本以为那人从此可以太太平平的做一个闲散王爷,对他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却没想到,老天却不肯放过他,偏偏要让他面对这亲父夺妻的奇耻大辱,他那般温柔的性子,早就被磨成了少言寡语的沉闷,现在遇到这种事,莫不是要逼死他吗? 玉茗这般想着,眼中突然落下泪来,她突然跪倒在韦瑶儿面前,哭道:“姐姐,妹妹求你一件事,请姐姐一定要答应我。” 瑶儿被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搀她起来:“妹妹这是做什么,有事直说就是,何必行此大礼?” 可玉茗死活不肯起来,伏在地上哽咽道:“姐姐请一定要答应我,不然妹妹便不起来。” “好好,你尽管说,我一定答应便是。” “妹妹要去寿王府。” “什么?你……”瑶儿一听便愣住了,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跪在地上流泪不止的玉茗,再回想方才她的失态,顿时明白了一切,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你竟然……” 她伸手将玉茗扶起来,用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待她平静下来才问道:“这是何时开始的事情,为何这么多年未曾听你说过。” 玉茗红着眼,好容易止住了泪,轻声说:“我幼时无意中遇见他,便对他一见倾心,只是那时年幼不懂事。后来才慢慢的对那人动了情。他娶妃后,我以为时间一久,自己便能断了这心思,可没想到,至今也未能忘怀。” 她拉着瑶儿的手恳求道:“我知这件事难为姐姐,可不见他一面,我心中定是难安,只求姐姐帮我这次,只要进府见他一面,哪怕远远的看一眼,只要见到他安好,我便放心了。” 瑶儿看她这幅样子,没想到这个从小活泼的妹妹竟然是如此痴情之人,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她想了想说:“让你进寿王府并不难,难的却是,你未必见得到寿王。” 见玉茗一惊,她摆摆手:“你且放心,他并没有事,只不过听说寿王整日躲在屋中不肯出来,连府上的人都见不着他,你去了,又有何用?” “那我……” “你先别难过,且回府中等着,你从未跟姐姐要过什么,既然这般求我,定是要助你见上一面。只是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想想办法。” 玉茗一听,知道此事急不得一时,虽然忧心李瑁,却也只能点点头,谢过瑶儿。 因这意外之事搅了兴致,她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府,临出门时,韦瑶儿拉着她的手劝道:“妹妹且听我一句劝,那人如今失了宠,又没了惠妃在宫中撑腰,再加上这件事,必会引了圣人厌弃,就算他将来再娶王妃,你跟着他也不会有福享,还是早些断了心思,只将这人忘了吧。” 玉茗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可这会她心中乱的很,哪听得进这些劝慰话,只微微摇了摇头,慢慢走了出去。 走在宽阔的街上,此刻一抹残阳挂在天际,看起来如血一般,映着整个长安城都带了那不祥的红色,她不知怎么回的府,一进屋便倒在床上,任泪水沾湿被角。 十八郎,为何你要受如此多的苦难?为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却什么也帮不上?她莫名想起当年那支签来,若是可以,她宁愿将自己的运气全都转给他,这样,他便不必再如此受苦。 他的苦难,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她的劫,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了。 24.第 24 章

玉茗回到府中等了两日,总也等不来韦瑶儿送信,明知她不会用一句空话应付自己,整颗心却像在火上煎熬,茶饭不思,坐立难安。直到婢子来报说太子府派了人来接,她慌忙去了府门口,只见一辆车停在那里,一中年内侍施了一礼说:“太子妃请韦家娘子前去一叙,请娘子这便上车吧。” 她见那内侍偷偷递了个眼神过来,心知肚明,让婢子回去等着,自己独自一人上了车。一进车中,便发现里面放了一套内侍宫服,待车轮滚动,驶离韦家大门,才听那内侍回头说:“韦家娘子,太子妃命我来接娘子去寿王府,为防人耳目,还请换上这套内侍服。” 玉茗应了,在车中将那宫服换上,又将长发重新挽起束好,俨然一个俊俏的年轻内侍。她心神不宁的坐在车中,不知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这马车没有从十六王宅的正门进入,而是走了偏门,因是太子府的车,所以也没有人盘问,一路畅通无阻的行到了太子府,两人下车又步行至寿王府门前。 玉茗跟在那中年内侍后面,只听他对门口守卫说:“太子妃听闻寿王殿下身体不豫,命我等来探望。” 府中管事的慌忙赶来,玉茗一看,还是上次她跟义父来时的那位,生怕他瞧出来,将头又低了些,跟着走进府去。待到了东院,只听那管事说:“我家王爷最近因琐事烦心,是以整日闭门不出,不见外客,恐怕……” 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那中年内侍摆摆手:“我们也明白,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管事的前去通报一声,我们进去见王爷一面,回去也能交差了。” 管事只好叹口气,走上去敲那房门通报,敲了半天,却没有一丝动静,他试探着推开门,还没开口,只见飞出一物来,啪的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仔细一看,却是个酒瓶。 管事的吓得忙将那门关上,走回来冲他俩摇了摇头。中年内侍看了看玉茗,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咬着嘴唇说:“不若我去试试。”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以中年内侍也没拦着,只嘱咐她小心。 本以为她硬闯进去,必会一番动静,没想到除了初时传出几声摔东西的声音,后面便再无声息,内侍这才放了心,拉着管事远远站了,一边说着话一边等。 “殿下这是……” 管事跟他算熟识,也就没瞒着他,叹了口气说:“自从接了旨意便整日饮酒,连膳食也用得少,看这样子下去,只怕又要大病一场。” “唉,当主子的也不容易啊……” 两人知道背后的宫闱之事,这番感慨着,而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玉茗虽打定主意硬闯进来,却毕竟是一女子,仍有些心惊胆战,刚进屋便有一瓷瓶在脚下炸开,吓得她一抖,险些叫出声来,却听屋里有人说了一声:“出去!”便再无声响。 她本能的就要出门,却硬生生忍住了,抖着手轻轻关上门。因这屋中窗门紧闭,有些阴暗,她半天才适应过来,扫视一周,却只看到歪倒了一地的空酒罐,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重酒气,光闻着就要醉了。 看摆设这里似乎是间卧房,只是在外间摆了一张案几,李瑁便倒在这案下的毯子上,一动也不动,若不是方才那丢过来的酒罐子,她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慢慢试探着走过去,待走近了看到他的脸,她的心一沉,接着便是钻心的疼泛上来。倒在地上那人,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一头青丝因胡乱的拢成一束,却仍有几缕散落在脸上,更显出几分落魄。 她轻轻跪在他身边,伸手抚上那曾经温润如玉的俊俏脸庞,现在却瘦的脱了相,连下巴都有些硌手。那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被割破了,血已止住,却留下几道深深的口子和干涸的血渍,看着有些吓人。 她一阵心酸,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却硬生生忍住了。她将眼泪擦了擦,起身走到屋外。那管事的见她出来,便迎了出来,刚要问里面情形如何,却听她说:“请管事的让人端些洗漱的水来。殿下伤了手,还请将伤药一并送来。” 那管事的听了连连应了,赶忙叫人去准备,不多时便有人端了水喝药来,玉茗没让他们进屋,自己亲手端了进去,将门又关上了。 管事这才回过神来,问那中年内侍:“这位小内侍如何安抚住王爷的,府上婢子下人皆被赶了出来,为何他……” 中年内侍摇了摇头,也未说话。他是这十六王宅的老人,当年伺候过废太子李瑛,知道这宫中有些事不可多言,只做好奴才的本分,按主子说的去办。 但他心里明白,这韦家娘子与寿王怕是有过渊源,否则,在圣人都不愿提起这个儿子的时候,别人躲还来不及,谁还来管寿王死活呢? 玉茗端着水进了屋,将那铜盆轻轻放在案上,先拧了巾子给李瑁擦了脸,又将那手上伤口附近轻轻用水沾去污痕。看了看周围,将那半罐子没喝完的酒取了来,倒进杯中,轻轻用巾子一点点沾了擦洗伤口。 这个法子还是偶然听义父提起,他说在战场上受了伤时,便用这酒清洗伤口,虽疼,却可防止腐坏,保住一命。她怕他疼,下手极轻,却没听他哼过一声,甚至以为他已睡了过去。 待在伤口洒上上药,用布包了,她去一旁取了梳子,将那一头长发解开,一下下的梳开上面缠绕的结。自始至终,李瑁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就那样任她梳洗,他越是这样,她便越难受。 她知道他是醒着的,只因那酒沾到伤口时,他修长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抖了几下,可偏偏一声疼也不肯喊。玉茗是从小被娇惯着长大的官家女子,尚且经不得一点疼,他是这九五之尊的儿子,更是从小受宠长大,却强忍着疼不哼一声。 她宁愿他喊出来,哭出来,这样便不会闷在心里生了病,总好过现在半死不活一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这般想着,她愈发心疼,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滴在他的手腕上。 李瑁闭着眼,任她给自己梳洗、包扎,好像没有这个人一般。他从她进门便看出是谁,是以手中的第二个坛子便没有丢出去。这些日子,府里的人被他赶了一个又一个出去,直到没人再敢闯进这里,他才得了清净。 整日躲在这屋中,醉了醒,醒了醉,唯有这般,才能忘了那至亲之人赐给他的耻辱,他是他的儿子啊,为何要用这种法子来羞辱他?让他以后如何面对世人,面对这天与地? 他想不通,也不想去想,只想醉死在这屋中,这样,便不必去面对外面那些人。他已经能猜到他们会用什么来形容他,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汇,竟然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活着是如此的可笑。 他想一死了之,可连这都是奢望,他若死了,这寿王府一众下人,必会因此降罪,陪他一起去了黄泉,这又是一桩罪过,生不能,死不得,为何他会落的如此下场? 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中,手腕上滴上了什么,一滴,又是一滴。是下雨了吗?他此念一出,便觉得可笑,即便是醉了也明白在这屋中怎会下雨呢,况且,雨水为何如此温热,甚至有些烫,那是……眼泪? 是谁的眼泪?这世上,他已没了母亲,没了妻子,连父亲也没有了,又有谁会为他流泪呢?一只手轻抚上他的脸,指尖微凉,带了些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让他想起刚封益州大都督那年,虽是遥领并不赴任,却有人专程送来了一株长安罕见的花做贺礼,那花的名字叫什么呢?那娇嫩的花瓣,像极了一个人,初次遇见她时,便是一身白裙,好像花一样娇俏。 那时候的他,仿佛天上的苍鹰一般,斗志昂扬,踌躇满志,可现在,他在她面前,却如同丧家之犬,被这长安城所耻笑。他,已经不在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不要哭…”他闭着眼喃喃说着:“我已一无所有,不值得你为我流泪……” 玉茗听了那嘶哑的声音,眼泪流的更凶了,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历经苦难的人,感觉说什么都无法抚平他心上的伤。用手轻轻握住那双被布包扎好的手,她轻声说:“十八郎,不要这样,你要……好好活下去…” “十八郎……”李瑁睁开双眼,突然一声轻笑:“十八郎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这个被天下耻笑的寿王。”说完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只是,那笑在玉茗耳中听来,是那般的凄惨,甚至比哭还让人难受。 她俯身抱住那个躺在地上狂笑不止的人,把头贴在他的颈侧,泪水止不住的流下,顺着她的脸滑到他的脸颊。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两行清泪从失神的眼中滑落,与她的泪交汇在一起。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无数个孤寂日子以后,终于有人能陪着他,给他温暖,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重新热了过来。 25.第 25 章

玉茗就这般被李瑁抱着不知多久,等到耳边传来缓慢的呼吸声,她确定他已睡着,才轻轻从他怀中起身,去床上取了锦被盖在他身上,又把瓷枕垫在他颈后,临出门前又看了那人一眼,才整了整身上宫服,推门走了出去。 管事见她这么久才出来,问起里面情形,听她说寿王已经睡着,这才放下心来。玉茗跟中年内侍告辞离开寿王府,又从原路返回韦家,带下车时,玉茗已经换回出门时的那身装扮,跟内侍道了谢,转身回了府中。 她回了屋中,只觉得又累又乏,倒在床上任婢子换下一身衣裙,却听那婢子惊呼一声,起身一看,才发现自己脚背已被血迹染红。她想了想,应是方才被李瑁丢的那酒瓶碎片所伤。 这伤口不浅,而她这么就竟然没有察觉,直到此时才觉出火辣辣的疼来,待婢子上完药包扎好,她才倒在床上歇了,却昏昏沉沉总也睡不踏实,李瑁那张苍白的脸不时浮现在眼前,令她伸手想要为他拂去脸上哀伤,可一伸手他又不见了。 睁开眼时,已是满面泪水。她此刻终于明白,自己怕是忘不了他了。从第一次见面,他便在她心上施了咒,再也无法将那人从心中拿去。 这场落在李瑁身上的灾祸,让钟情于他的玉茗心力交瘁,第二天便有些发热,昏昏沉沉的说着胡话,连人也认不请了。请郎中灌了几碗药下去,好歹退了热,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整日不发一语,不是昏睡就是发呆。 韦昭训不知这个女儿怎么了,怀疑跟上次那回生病一样,又起了请道士做法的念头,还是元氏提出她那个弟弟正在长安,不妨让他前来看看再议。 说起李泌,韦昭训还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名满长安的神童当年不仅深受宰相张九龄器重,连玄宗都曾亲自召见,对他赞叹有加。是以元氏一提出,他便答应下来,只求女儿能早日康复。 李泌在家中听闻韦家来请人,便猜到自己当年算的那一卦已经应验,叹了口气,当即起身去了韦府。一到府上,跟韦昭训寒暄几句,他便提出要跟玉茗谈上几句。 韦昭训曾听玉茗说认此人做了师父,也就放心带着他去了后院。因女子闺阁终是不便进去,李泌坐在屋外檐下,而玉茗被婢子搀扶着靠在门旁几案上。 她一见李泌,喊了一声师父,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李泌让婢子稍作回避,待院中只剩他们两人,才叹了口气:“你曾问我当年那一卦,现在明白我为何不肯与你说了吧?” “莫非,这便是我的求不得?”玉茗回想他们当年那番言谈,喃喃说道。 李泌见她一脸病容,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问道:“当年你曾说不试过怎知道得与不得,现下又如何呢?” 玉茗轻轻摇了摇头:“徒弟不知。” 李泌看着院中的花草,淡淡说:“那我若是劝你放下那不可得之人,你是否能放得下?”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若是能放下,又怎会痛苦至今? “那你已无路可选了,不是吗?” 她一愣,呆呆看着李泌,却见他一脸淡然说道:“其实,在我算出那一卦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有因才有果,你便是那因,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果。你本就不是那寻常女子,又何必用那寻常之理来看自己。” “我上次便劝过你,可是终是徒劳,或许,这便是你选的路吧。”李泌转脸看向她:“你若无法放下那人,便去吧。即便我跟你说前途凶险,历经磨难,恐怕你也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对不对?” 玉茗听他说完,沉思良久,突然淡淡一笑:“师父说得对。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这求不得之人,却忘了本心是为何。” 李泌这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觉得整个人轻松起来,仿佛连病都好了一半。她冲李泌行了一礼说:“多谢师父指点。” 李泌看着她,心里却不是滋味,摇摇头说:“不必谢我,你可知选了这条路,对你未必是好事,甚至有可能带来一生的波折。” 玉茗闻言,微闭了眼,许久才睁开,坚定地说道:“应了师父所言,这一切本就是我所选,只因我心向往之,才会种下这因,哪怕结出来的是颗苦果,我也认了。” 李泌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玉茗因心结已解,病很快便好了。待能下床走动后,她便又去了太子府。 韦瑶儿见她面色仍不好,心疼道:“身子不好便好好在家养着,为何又着急来找我?”她叹了口气:“莫不是又为了寿王?” 玉茗见她这样说,也不再遮掩:“妹妹久在家中,对这宫闱之事不甚了解,姐姐身在宫禁,又八面玲珑,我唯有求姐姐帮忙出主意了。” 韦瑶儿拉着她坐了,慢慢说道:“我知你心仪寿王,可这牵涉到宫中的事没那么简单,且先听我说几句,你仔细想明白再谈。” 见玉茗点点头,她接着说:“寿王现下比不从前,以前武惠妃受宠,他便是最受圣人宠的皇子,连太子位都差点落在他身上。可是自从惠妃死后,圣人待他已大不如从前。”她看了看门外,这才悄声说:“连太子都被削了权,寿王不过是闲散王爷,难道还能好到哪里去?” “况且,又多了个杨玉环在中间。若是没有她,或许圣人还会念及惠妃旧情,对寿王宽容以待,可你仔细想想,当年武后嫁给高宗皇帝都被骂了这许多年,如今圣人得了寿王妃,难道不怕人非议?” 玉茗未曾想这里面竟然会如此错综复杂,心中一沉,忙问道:“难不成圣人会……可寿王毕竟是他儿子……” 瑶儿冷哼一声:“难道赐死的三位皇子便不是他的儿子?茗儿,你未免太过天真,在这宫中,哪有什么父子,只有君臣,不论谁敢忤逆皇权,便是死路一条。” “那寿王他……”听她这么一说,玉茗顿时心惊。 瑶儿按住她的手,宽慰道:“你且放心,听闻宁王过世,寿王向圣人请去为养父守孝,圣人已经恩准,如此看来,应是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见玉茗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逃过一劫,却注定不会再受圣人眷顾,寿王恐怕这一辈子只能这般下去。” 她定定看着这个妹妹,正色道:“茗儿,寿王如今已是落魄皇子,谁都避之犹恐不及,就算如此,你也要跟他一起吗?” 玉茗听了,低头想了一想,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是,哪怕他有日被流放至蛮夷之地,我也愿跟他一起受苦。” “你这又是何苦,我们韦家女子,上门求娶的好郎君有的是,为何偏偏是他?” 她淡淡一笑:“我心意已决,求姐姐能成全。” 瑶儿见劝不过她,只得放弃:“罢了罢了,既然你认准此人,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以如今的情形,不是我不帮你,你能做的只有等。” “等?”玉茗看着她,却不知是何意。 瑶儿晃着手中团扇,慢悠悠的说:“虽然那杨玉环奉旨出家当了道姑,名义上已不是寿王妃,可寿王却暂时不会娶妃的。只因这乃是一宗丑事,加上杨玉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人,寿王突然娶新妃,必会引起世人非议,这件便瞒不住了。” “况且杨玉环进宫,究竟能受宠多久,谁也猜不出来,唯有圣人自己知道,若是她一直得宠还好,若是突然失了宠,恐怕不仅是她自己活不了命,寿王跟杨家也难免被株连。” 玉茗听了,轻声说:“我只想陪在那人身边,哪怕替他分担一些哀愁也好,那王妃的名分,不要也罢。” 瑶儿拿团扇拍了拍她的头,带了些责备:“你只想着与那人比翼双飞,可曾考虑待你如掌上明珠的父亲,他又怎能允许自家女儿连名分都没有?” 玉茗一听,才想起父亲来,一脸愧疚,觉得自己太欠考虑:“姐姐说得对,是我过于任性。” “况且,寿王既然自请去为宁王守孝,这三年自然是不会册妃的,你若是真愿意选这条路,便等他三年。若三年以后还未改主意,姐姐再帮你想办法。” 玉茗从太子府出来,一路心事重重。她终是太过天真,本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留在那人身边,却没考虑他和自己的身份,竟然牵扯宫廷、宗族甚至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顿住脚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呢,他是否愿意让自己留在身边? 她一直都远远地望着他,跟在他身后,却从不知道,在那人心中,对她是何等感情,想着想着,她心中突然害怕起来。 26 第 26 章

宁王李宪,因当年将皇位让与弟弟玄宗,死后被追谥为让皇帝。李瑁跪在宁王府的灵堂中,看着养父李宪的牌位发呆。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父,比那位父皇更像他的父亲。七岁之前,他便是在这宁王府中长大,那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却在进宫受封后戛然而止。 他好容易振作了些,便又经历此丧,整个人已经麻木,不知下一个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在这灵堂跪了整整一天,两条腿已经没了知觉,可他却不知除了这里,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处能容下他,生在皇家,终究还是他的不幸。 这时宁王妃元氏走了进来,见他仍是那般木然的跪坐在灵前。她虽是婶母,可李瑁刚一出生便被送出宫,是吃她的奶水长大,便如自己亲生儿子一般,眼看这孩子多灾多难,她心里如何不心疼。 走上前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清儿,你叔父已经去了,不必太过伤怀,他享了一辈子的福,去时无牵无挂,你这般难过,让他在天有灵,如何安心?” 李瑁七岁前曾用名李清,入宫后便改名为瑁,这世上唯有两人仍叫他这个旧名,如今又少了一位,他长呼一口气,只觉得心中闷痛。他所拥有的本就不多,为何老天又一个个将他们夺去,独独剩下一无所有的他? “母亲,为何人生这般苦?”他喃喃说着。 元王妃听了,轻轻将他抱在怀中:“清儿,你虽不是我亲生,却从小叫我母亲,我早已视同己出,甚至比对那几个亲生儿子还要更疼一些,你心里苦,母亲知道,只是,人生哪有那许多如意事?就连你那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也无法随心所欲。” “听母亲一句,不要与自己斗气,这本不是你的错。看这苍穹,此刻阴云密布,却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在那之前,你要好好活着。” 李瑁靠在她怀中,看着殿外那阴沉沉的天空,终是闭上眼,两行泪留了下来。 元王妃安抚好李瑁,刚走出灵堂,却见下人来报,说她那嫁入韦家的侄女来请安,正在前堂等候,她理了理鬓发,带了婢子往那边走去。 一进门,正瞧见元氏站在门口,一见她便躬身行礼:“拜见姑母。” “免了。”她笑着招呼元氏进屋坐了,又让人上了茶汤,这才问道:“最近家中可好?” “托姑母的福,一切安好。”元氏端起茶汤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王爷过世,本早就应该来探望,可我郎君那妹子生了病,怕将病气带进王府,是以耽误了些时日,还请姑母莫怪。” 元王妃摆摆手:“无事,我这些日子也因了些家事,心烦得很。正巧你来了,还能跟自家人说话宽宽心。” 元氏连忙问:“姑母有何烦忧之事?” 元王妃屏退左右,又让人将门带上,这才说:“韦家也算是官宦之家,想必宫中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元氏知道她是指杨玉环进宫一事,微微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只听元王妃叹了口气:“那寿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这件事圣人无论如何是亏待了这孩子,试问有谁家男子能受得了这般折辱?” 元氏一听大惊:“姑母慎言,这话可说不得啊。”妄议圣人,乃是杀头的大罪,就算是在这宁王府,也未必不会隔墙有耳。 元王妃摇摇头:“如今宁王已去,我一妇道人家有什么好忌惮的?这天下人都不敢给这孩子说句公道话,我再不说,怕是没人能说了。” “只是,寿王这孩子遭此重创,至今都萎靡不振,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好好地人便废了。” 元氏知道她心疼寿王,劝慰道:“这皇家之事牵涉众多,姑母又如何能帮得上?兴许过两年寿王娶了新王妃,便会将此事忘记也说不定呢。” 元王妃摇摇头:“我愁的便是这般,若是以前,想嫁进寿王府的女子多了去,可今日已非当年,那些大家闺秀怎会看得上失了宠的皇子?可若是寻一小户人家,更是有辱皇家声望,不仅圣人不会同意,恐怕又要伤这孩子一回。难呐!” 元氏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皇家选妃毕竟不同于民间,最重门当户对。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宽慰了元王妃几句,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告辞回了府。 没想到刚进府,就看见夫君从后院气呼呼的走出来,她忙问:“这是怎么了?” 庭之气得连连摇头:“你去劝劝茗儿,让她不要如此任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元氏疑惑,赶忙去了后院,只见玉茗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走过去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跟你哥哥呕了气?” 玉茗看她一眼,苦笑着说:“嫂子不必问了,是我不对,哥哥也是为了我好。” 元氏想了想,估计又是为了婚事,拉着她去屋里坐了,这才问:“可又是为了婚事?” 见她点头,这才说道:“哥哥也是为了你好,女子十三待嫁,你今年已是十五了,就算不着急出嫁,早些定一门亲事也好。” 见玉茗默不作声,她突然想起,似乎听夫君说妹妹曾有一中意之人,便试探着问:“莫非妹妹真有意中人?” 玉茗面色一变,却又将那头低了低,轻叹了口气。元氏见这般,心里便明白了□□分,笑道:“妹妹若是有中意之人,那岂不是更好,若那人家世品行皆好,咱们去找人说合也不是不可。” 只是看她这一脸愁容,似乎此事并不顺心,她又问:“难道那人已有妻室?” 玉茗喃喃道:“他曾有妻室,却已和离,但却因此更加难办。” 元氏见她说的晦暗不明,心中疑虑,猛地想起当年曾问起李泌给她算的那一卦,他只说她与皇家有缘,却没多讲。再加上她的话这么一想,难不成…… 她心里一惊,忙问道:“难不成那人……是寿王?” 玉茗听到寿王二字,手指一抖,又是叹了口气。元氏便明白自己猜对了,刚与姑母说完那寿王,没想到自己家小姑竟然又牵扯上这人,她扶着额头,觉得有些头痛,问道:“妹妹此事,公公他可知道?” “并不知晓。” “那妹妹作何打算?” “我想先见他一面后,再做定夺。若他无心,便断了这念头。只是,他现时不在宫中,要见一面谈何容易。”玉茗想到这个,又犯起愁来。 元氏听了,想了想说:“妹妹若想见他倒也不难,那元王妃乃是我姑母,等下次前去你跟我一起便是。只是,你定要答应我,若是不成,便断了心思,莫要耽误姻缘。” 玉茗一听,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忙谢了嫂子。元氏将此事告知庭之,他本还有些担心,但一想这个妹妹性子倔强,若非她自己死心,别人定是劝不动的,也只能期望那寿王令她断了念头。 待到去宁王府这一日,玉茗跟着元氏的车去了宁王府,为了避嫌,她穿的是一身男装,跟在元氏身后进了府,却没进前厅,站在院中候着。直到有下人领她去灵堂,才跟着那人往后院走。 元王妃站在门内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元氏:“这孩子当真如你所说,对寿王一往情深?” 元氏点点头:“我这小姑从小在家娇惯,虽有些任性,却是个懂事的女子,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将这心思藏了如此久。此事我家公公还不知晓,若是她断不了这心思,家中怕是又要不得安宁。” 元王妃也叹口气:“我也有个女儿,自是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思,一切都看他俩的造化吧,是劫是缘,早有天定。” 玉茗跟在那人身后来到灵堂门前,那人便告退了。她慢慢走上台阶,远远地便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跪坐在堂中,比起上次见面时,虽衣着整洁,可整个人却散发出颓然之气,闭着眼不知默念着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他面前摆着一本佛经,背诵得便是这经文。她没有惊动他,在旁边那蒲团上轻轻跪了,守在他身边。 他的脸依然那般消瘦,却总算有了些血色,一身灰色襕袍,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仅有手中那串佛珠,谁能想到,这一身素衣的人,竟然是十八皇子? 她就这般看着他,心痛之余,只想就这样陪着他,只要他愿意,她不要那些名分,只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便好。她来,便是要问他,愿不愿意让她相陪。 只是,若是他不愿,她当真能斩断情丝,将他忘却吗? 27 第 27 章

李瑁念完这一百零八遍经,待手中佛珠转完一轮,才缓缓睁开眼。35xs他每日在这灵堂中,整日诵经不停,唯有如此,才能忘却那些令他痛苦之事,有时候甚至觉得,能皈依佛门当个红尘之外的僧人,甚至比当皇子更自在。 他放下佛珠,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人,转脸看去,目光落在那人脸上,便定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将脸转了回来,看着面前佛经,低声问:“你为何在这里?” “我……来看看殿下……”玉茗见他突然如此冷淡,疑心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他,这一想心便乱了,原本想要说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瑁垂下眼帘,想起上次她为他梳洗,包扎伤口,又那般抱着他。虽是醉酒半醒,他仍记得那贴在身上的温热和久久不能散去的淡淡香气。 无数个夜里,当他在噩梦中惊醒,唯有想到她才能获取一丝暖意。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来过,又或者,那只是自己酒醉后的一个梦? 可方才看到她,他才明白,那一切都是真的,明白之后,却是更加难过。他已深陷泥泞中无法脱身,更不应该拖了她下来。犹记得她曾经那般鲜亮的如春日花瓣,可却因了他,要搅进这暗无天日中。想到她的泪,他一咬牙,打定主意要让她离开自己。 他冷冷说:“我现在这个样子,难不成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不成?” 玉茗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急,忙解释道:“殿下,不是的,我……” 没等她说完,李瑁只将那佛珠往佛经上重重一掷,冷言道:“你大可放心,我就算落魄至此,也是皇子,用不着别人来可怜我。你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扰我清修。” “殿下……”她听他说了,心中万分难受,想要解释,却不知该怎么将自己一颗心剖给他看,紧紧咬着下唇,. “还不快走!”李瑁从未严苛待人,他见她不走,心里也慌,怕见了她的泪自己便会心软,只得吼了一声,见她打了个哆嗦,似是被自己惊到,拿袖子擦了擦泪,转身走了出去。 待那人出了门,他用手捂住胸口,只觉得那一处似乎闷了口气上不来,整个人都憋闷的难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难过,他向前扑倒在地上,紧闭双目,想要喊出来,那声音却卡在喉咙,发不出一个字。 他多想留下她,就那般抱住她,让她温暖自己冷透了的心,他早已一无所有,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是她将撑不下去的他拖了回来。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他。 可他却将这人生生的推开,他明白自己已无药可救,便不能拖她一起滑向那万丈深渊。可明知如此,他却仿佛自己剜下心口一块肉来,从此,他便可以自暴自弃当个废人,任世人耻笑,天地不容。 他伏在地上,突然狂咳不止,只有这样,才能将胸中恶气尽数吐出,直咳的喉咙刺痛,甚至咳出泪来,却不知那泪是因了咳嗽,还是因为失了她。 这时,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扶在他手臂上。接着便是一个温暖怀抱将他拢住,那淡淡的香气袭来,他的咳慢慢止住了,泪眼却更模糊。 “你……为何又要回来?”他哽咽说道。 “我若走了,殿下该怎么办呢?”她轻声说,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背上:“等殿下平安无事之后,若仍是厌弃,我自会离去,在那之前,便让我陪着殿下吧?” 李瑁听闻,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就让他再哭这一回,从此以后,他便不能再软弱下去,只因她在身边,看到他这样定会难过。 两人就这般靠在一起,虽有万语千言,却已不必言说。院中元王妃与元氏远远站了,看着这一幕,皆是唏嘘不已。 “没想到,寿王竟然有福气遇到这般重情的女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元王妃感叹道。 元氏却说:“只怕他俩将来之路并不好走,又不知要经过多少磨难。” 玉茗临出王府前,李瑁跟着送出来,他看着她,眼中带了些不舍。元氏故意先上了车,让两人单独相处。 “殿下,我这便回去了。”玉茗虽见到他,却仍是不放心,一双眼睛看着他的脸,仿佛要将这人深深印在脑中一般。 李瑁轻轻点点头,忽然问:“这么久,还不知你的名讳。” 自古女子之名不得与外人道,除非提亲后行问名之礼,身为皇子,怎会不知这等礼仪?他这般问,便已是要将她当做内人来待了。 她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娇羞一笑:“玉茗。” “玉茗……”他想起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便似玉茗花一般淡雅,果然人如其名。 “殿下,小女子这便走了。”玉茗刚要行礼,却被他轻轻拉住,扶了起来。 “以后无外人在时,不要叫殿下,就叫我十八郎吧。”他轻声说。 “十八郎……”她一愣,随即心中一暖。在这长安城中,唯有亲近之人才能直呼郎君排名,而能以十八郎唤他的,除了圣人,已没有几人。她冲他一笑,转身走上车。 李瑁看着那车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再也看不到,才怅然若失的走回门中。 玉茗坐在车中,与来时心境截然不同,那些纠结与担忧全都烟消云散,她脸上显出久未露出的笑意,旁边元氏看了,不由取笑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见到意中人就这般高兴。” 她一听,脸上一羞,低了头去不答话。只听元氏又问:“看你这般开心,我本不应泼冷水,可是这事该如何跟你父亲说呢?” 玉茗听了,也是忧愁。以父亲的脾气,肯定不会答应此事,甚至有可能逼着她嫁人。可这事又岂是捂得住的?这该如何是好?她左思右想不得解,微微皱了眉头。 却听那元氏又说:“早知今日,当初便逼着阿泌将那卦象说与我,趁早断了你这心思,哪会拖到了如今,进退两难。” 这一无心的话倒提醒了玉茗,她眼珠一转,心生一计,笑道:“嫂子这话提醒了我,这件事说不定还真得求师父帮忙。” 元氏奇道:“你可是想出对策?” 玉茗笑而不答,只让车夫改道往城外走。她前些日子听说师父回到长安,正在寺外清修,因生病还未来得及前去探望,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便想着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却正被她碰个正着。 李泌一听她的来意,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莫非将师父我当做江湖骗子不成?连这糊弄人的话都让我去说,为师这一世清名就要毁在你手上了。” 玉茗撒娇道:“师父只收了我这一个徒弟,难道要看着我被逼着嫁人不成?毁人姻缘可是要减修行的。” 李泌故意板着脸不说话,一旁元氏也笑:“我还当她是想出什么好主意,却没料到竟是这样,你便帮她这一回,说不定促成一段好姻缘。” 李泌一听叹了口气,看着玉茗说:“要我帮你也可,但是有些话还是要提前与你知晓。”他转脸问元氏:“姐姐可还记得我曾说她与皇家有缘?” 见元氏点点头,他才说:“你们也晓得,那寿王如今的情形,且不说将来如何,单说他何时能册妃,便是一件未知之事。也许两年,也许五年,也许圣人厌弃了这个儿子,将他贬到荒蛮之地,也不是不可能。徒弟,你可能等下去?” 玉茗听了,并没急着回答。她已不是那个冒失的女孩,经历这么多,那颗青涩的心已沉稳下来,不再任性胡来。她思忖片刻,答道:“只要寿王他不弃,我便等下去,两年也好,五年也罢,就算十年,就算他背井离乡,我也愿陪他去。” 听她这样一说,李泌知道她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条未知之路走下去,也不再劝她,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便帮你一回。可你定要记住,从此以后,你便要历经磨难,就算韦家也未必能帮上你,一切都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是,徒弟明白,谢师父。”玉茗向他深深鞠了一礼,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坚定无比。 几日后,元氏借口请李泌帮玉茗算姻缘,请了他去府中做客。韦昭训自从上次他医好女儿的病后,便对此人深信不疑,亲自设宴招待。在听他说女儿犯了煞星,二十岁前不宜结亲后,虽倍感无奈,却也不敢拿宝贝女儿的命去赌,也就淡了让她早日出嫁的念头。 事后,玉茗曾问李泌为何说是二十岁,只见他神秘一笑,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便不再透漏一言。他之所以没说,乃是因为此事干系到大唐运势,五年之后,便是由盛而衰之时,那时,或许便是此事的转机。 不论如何,玉茗总算暂时不必担心出嫁之事,她得了空便换上男装去了宁王府,因元氏提前跟元王妃报了备,她也就装作不知此事。而宁王府中众人,都以为寿王结识了哪家的年轻郎君为友。 28 第 28 章

开元二十九年腊月,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一些,而长安城中却因临近过年,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再加上那些外地赶来进贡的官员,自然更加热闹非凡。闪舞. 玉茗今日拉了李瑁出来逛街,她看他整日闷在王府中,虽比前些日子开朗了些,却仍是有些闷闷不乐,便硬拽他出门散心。李瑁经不住她软磨硬泡,这才换了便服跟她出了门。 两人走在熙攘的街上,玉茗看着来往人群,时不时还有骑马而来的,奇道:“为何这越快过年,反倒人越多了起来,看着好些并非长安人打扮。” 李瑁淡淡一笑说:“临近年关,各地官员都要来参加元日的大朝会,远的便派使者送了贺正表来,不过是歌功颂德,外加向圣人进贡罢了。” 她听他知晓得如此清楚,笑道:“这倒奇了,殿下久住宁王府,为何对这朝中之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瑁看她一眼,轻笑道:“每一年都是如此,我看了十几年,怎会不清楚?”他说完,似是想到什么,那笑渐渐地消了,化作沉默。 以前,他遥领益州大都督,虽说不过是虚职,却也每年会有属地官员前来拜见。而如今,连这虚职也被收回。虽说他不在意这些,可是,男子哪有喜欢如此赋闲在家的呢。或许其他皇子恨不得领了空饷在府中饮酒作乐,. 玉茗知道他又想起以前那些事,便想要逗他开心,正巧看见一队人骑马走了过来,忙向那边一指:“快看,那边来了骑马的胡人。”她本想借这个将李瑁那些愁思抛开,没想到他一看那人却微微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得问。 “那人可不是一般的胡人,不然你见过哪个胡人骑了好马,后面还带了如此多的护卫?” 玉茗再往那队人看去,果然除了骑马的胡人,其余都做了护卫的装扮。一般来说,汉人多尊贵与胡人,这队人马却是倒了过来,甚是奇怪。 她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李瑁收了笑意说:“这人叫安禄山,母亲是突厥巫女,父亲却不知是何人。他认了凉州都督张守珪做义父,刚刚被提拔为营州都督。” 这时那安禄山骑马经过他俩身边,玉茗见他满脸横肉,长得脑满肠肥,心中嫌弃,待那人过去才悄声说:“看这胖子面向凶恶狡诈,不似好人。” “嘘~”李瑁伸手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左右,才告诫说:“慎言。” 玉茗吐了下舌头,冲他一笑,应了一声。只听他说:“这安禄山据说极有手腕,喜用厚礼贿赂朝中官员,为其在圣人面前美言,因而甚得器重,不然也不会如此快便提拔上来。35xs” 他想到这等趋炎附势之人竟然能收到宠信,再加上李林甫那等口蜜腹剑之人为相,朝堂恐怕岌岌可危了,面色因此渐渐沉重起来。 玉茗虽不知他想着什么,但也知道多半是与朝堂有关。好不容易才拉了他出门散心,偏偏又碰到这安禄山搅了兴致,心中懊恼,便将那人默默骂了几遍。 远远瞧着前方一阵喧哗,还伴着锣鼓声,她忙拉了李瑁凑过去,原来是那演傩戏的队伍。一干人头戴面具,身披五彩衣,在场子中间绕圈而行,边走边舞,看着好不热闹。 李瑁没见过这等阵仗,他只记得曾在宫中见过驱傩的队伍,却不知长安城中也有这等好戏可看,正瞧得入迷,猛的发现身边不见了玉茗。他在人群中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正在焦急的左顾右盼,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过头去,却见一张戴了面具的脸出现在面前,因那面具太过狰狞,青面獠牙的瞪着一双吃人的大眼,冷不丁看过去便被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仔细一看,那面具上露出的两只带了笑意眼睛,不是玉茗是谁? 待面具摘下,果然是她那张娇俏小脸,他伸手在她额头轻敲一下,斥了声:“淘气。”便装作生气把脸一板不理她。 玉茗一见忙哄道:“十八郎莫要生气,瞧瞧这个好不好看?”说罢从背后掏出一物来。 李瑁一看,那手中是另一张面具,长得酷似画中的钟馗,他不由被都笑了,说道:“给我看这小孩子吓人的玩意作甚?” “哪里是小孩子的玩意,我方才去买的时候,那小贩说,这是照着捉鬼的钟馗相貌所制,只要戴了他,便可逢凶化吉,从此顺风顺水,大吉大利呢。” 玉茗怕他不高兴,慌忙解释,生怕他好容易出来却又坏了情绪。她说的那般认真,好似这面具真的有辟邪的神力一般,李瑁看着好笑,明明是小贩看她单纯好欺,用这话来骗她掏钱,笑道:“若真有这等好事,那面具怕是要被买光了。” 玉茗却把那面具往他脸上一套,认真的说:“佛祖曰,心诚则灵,管它真的假的,我却是信的。” 李瑁这才明白,她这面具乃是为他而买,为的便是去了他这几年身上的厄运,他心中一动,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中,看着那张认真的小脸说:“我不要什么逢凶化吉,只要你在身边,便足够了。” 她被他这般抱着,头靠在消瘦的肩膀上,只觉得那般温暖与踏实。阳光透过他的肩膀照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在这寒冷冬日却分外温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般想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突然想起什么,笑问:“你可见过那宫中舞剑礼?” 玉茗摇了摇头,问道:“何为舞剑?” 却见他神秘一笑,将那面具遮住脸,抽出伴身长剑走入那驱傩场中。那些人见走进一外人来,不由停下脚步,奏乐却是未停。只见李瑁踏乐而舞,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光,身姿矫捷,却又似带了风一般,似舞非舞,看地周围众人连连叫好。 玉茗看着那场中舞剑的他,知道他这剑是为自己而舞,一双小手捂住胸口,又是喜悦又是崇敬,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回来了。 待一曲舞完,她只见那男子向自己走来,周围人闪出一条路来,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拉起她的手。她只觉得自己此刻是最被人羡慕最幸福的人,就任他那般拉着自己走出人群。若是一生都能这样,她便无憾了。 快到杜曲坊口时,李瑁才将她的手松开,他轻轻摘下面具,仿佛将军摘下头盔一般,对她一笑说:“幸亏今日有你陪着,我已许久不曾舞剑了。” 她掏出帕子为他拭去脸上汗水,笑道:“十八郎若是喜欢,以后我便每日去看你舞剑。” 他看着她,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轻声说了句好。 回到府中,玉茗将那面具置于梳妆台上,想了想,终是没舍得换下那身男装,只因那上面有他触碰过的味道,虽只是片刻,却足以让她甜蜜了一路。 她躺倒在床上,看着头顶重重纱幔,想着方才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忍不住偷笑出声。突然,她想起几日后不久便是他的生辰,该送他什么好呢? 29 第 29 章

作为皇子,虽说不甚受宠,可宫里也不会断了供给,吃穿用度皆是上品,什么都不缺。玉茗想来想去,眼光落在挂在床头的那个香囊上面,眼睛一亮,立刻有了主意。 她换了家中便服,出屋去了后院。元氏此刻正哄了幼子睡觉,见她推门进来,怕扰了孩儿,拉着在外间坐了,笑着问:“听说今儿个去游街,看来兴致不错。” 玉茗听出她故意在拿自己跟寿王出游打趣,脸一红装没听出来,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嫂子,我记得你精通刺绣,可否教我?” 元氏一听奇道:“这倒怪了,我记得婆母曾说你极不喜女红,为何突然对这来了兴趣?” “就是突然想要学来看看。” 元氏看她言辞闪烁,稍微一想便明白,笑道:“你怕是要送人家什么做礼物吧?” 玉茗见被人拆穿,羞道:“哎呀,你到底教不教人家?” “教是肯定要教的,不过你先跟我说说想要做什么?” “香囊。” 元氏一听,点了点头:“这倒不难,你且裁了布料来,待明日咱们定了花样便慢慢学。” 选布料自然是不难的,韦家为官多年,光宫里赏赐百官的那些布料就足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多,玉茗在里面千挑万选,想着李瑁平日里多着青兰两色,便选了相搭的墨绿色缎子,不甚扎眼,却又别致。 她取了上等的五彩丝线去了元氏房中,一针一线的跟着学起来。毕竟是手生,没多大会儿,手上便被扎了几针,那细皮嫩肉哪受过这罪,中间一度想要放弃了,可一想到他生辰,终是耐着性子忍了下来。 从此她便闷在屋中闭门不出练起了绣花,直到绣到第三个香囊,才好歹觉得能拿出手去。里面放什么香料呢? 她记得他曾说过不喜那些沉香麝香之味,选别的又怕他不喜,斟酌再三,偶然看到家中那株多年的玉茗花开了,便偷偷摘了几朵将花瓣拆下放进香囊中,又加了些清心明目的薄荷叶在里面。闻着那淡而清雅的花香,她想着那花名,存了些私心,如此便可以每天陪着他。 待到了他生辰那日,她仍是换了男装乘车去宁王府,待到门口,却听守卫说寿王被圣人召进宫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她失落的站在门口,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圣人已经两年未单独召见这个儿子,为何今日突然找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到这,她心中一惊,为他担心起来。在王府门前绕着圈子,生怕他又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李瑁从大明宫中走出,不知自己是何情绪。他一早便被圣人召进宫去,许久未走进这大明宫,他甚至快要忘了,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住着他的父母。可是母妃已逝,父皇也弃了他,这里便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想起方才父皇对他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让他做好皇子的本分,言外之意却是让他忘记那桩为世人所不齿的事。因这宫内被禁了言,寿王妃入宫的消息并未传开,长安城已经忘记了曾经有一位姓杨的寿王妃。 父皇只知道跟他说那些话,却忘了今日乃是他的生辰,想必,这宫中有诸多皇子,定是记不过来的吧? 他慢慢走在宫路上,远远地瞧见几人向这边走来,为首一身穿道服,他一愣,随即心中便是一惊,本能的后退几步,拐到另一条宫路上,避开了那几人。 待她们径直走进大明宫,他才面色苍白的一角走了出来,失魂落魄的向宫外走去。 是她! 玉茗在王府门口等了又等,眼见日上中天,才远远的见到一人走了过来,她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李瑁,忙跑了过去,却见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失了神一般,心中一惊,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李瑁轻轻摇了摇头,并没说话,慢慢的越过她走进大门。玉茗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她跟在他身后,看着那宽阔而瘦削的肩膀因情绪低落而耸了下来,仿佛整个人都萧瑟了,心中焦急。 可她又不能问起,他不说,她便只能等着,这煎熬让她忘却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李瑁慢慢的回到屋中,坐在案前,就那般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玉茗轻轻关上门,在他身边跪坐,到了杯水给他,见他没有接,便放在他面前案上,自己则安静坐了,等着他。 许久,他才轻声说:“我看到她了。” 她?玉茗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谁。杨玉环,若不是遇到她,他定不会这般失魂落魄。她一想到这个,心里一阵揪痛,既是心疼他,也是因了自己莫名的心酸。 就算她陪在他身边,杨玉环始终是他的第一位王妃,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当年意气风发正得志的他是那么般配,如果杨玉环还在,又怎么会轮得到她来陪伴他呢? 她知道自己是嫉妒那杨玉环的,嫉妒她出现在他最好的时候,嫉妒她有才有貌甚至还更得男人欢心,嫉妒她曾是他的妻,甚至嫉妒她将他从少年变做男人。 她害怕,在他心中,恐怕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同床共枕五年的妻子,哪怕此人已经变成他父皇的女人,也不能抹杀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这是玉茗最恐惧的事情,或许一辈子,她都要活在那名女子的阴影下,永远也翻不了身。 她低下头,强忍住心中难过,轻声说道:“既然在宫中,早晚都会相见的,殿下不必太过在意,难得进一次宫,只是偶然罢了。”她心神恍惚,不知不觉便喊了他殿下,没察觉自己对他的疏远。 李瑁此刻心神不宁,也没听出她话中的不妥来,喃喃道:“她穿了一身道服,径直走进大明宫去。脸上是当寿王妃时从未有过的春风得意,或许,那里才是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他说这话本是无心,听在玉茗耳中却刺耳得很。怕是没有任何女子听到爱慕之人口中这样说和离的妻子,还能受得住。她两只手紧紧攥住衣角,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就这样听那人说着让她心酸难过的话,到最后,终是忍不住了。 她慢慢站起身,淡淡说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想必是累了,我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还请殿下好好歇息。”说完转身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30 第 30 章

待门关上,屋内安静下来,只剩李瑁一人。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沉浸在方才再遇杨玉环的打击中,虽明知以后进宫必会遇见,却没想到竟然是在今日,他冷不防遇到她,没有任何准备,本能的便避开了。 回来这一路上,他仿佛已经失了心智,连车都没有乘,就那样一步步走回宁王府,脑中全是当年听到圣人下令让杨玉环出家时的那天。他本以为自己会忘了那一切,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他为什么要躲呢?明明错的不是他,为何却是他来承受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可悲,恐怕这一生,他都无法忘记这耻辱,甚至要被史书记下来,永远被后世所耻笑。 回过神来时,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神恍惚,方才似乎有人来过,对他说了什么,可那人是谁,又说了什么,他却全然记不得了。 直到用膳时,元王妃让人摆下生辰宴,他才记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苦笑一声,心中哀叹:生他者父母,可害他的,也是这亲生父母。 元王妃见李瑁闷闷不乐,不知进宫发生何事,见他不说,便问那韦家娘子可跟他说了什么。他一愣,问起旁边内侍:“她曾来过吗?” 那内侍从小便在宫中侍奉他,也是这王府中知道玉茗是女子不多的人之一,他见李瑁这般问,有些诧异:“韦家娘子跟着殿下一起回屋,不多时才回了府,难道殿下不记得了?” 李瑁听了,这才想起他回来时,似乎是她跟在身后,一路回了屋。那他方才说的话……当啷一声,那两支银箸跌落在桌上,吓的在场的人皆是一惊。元王妃刚想问他发生何事,就看他匆忙起身跑了出去。 李瑁让人备了马,一路飞奔至韦府,正碰见要出门的庭之。庭之看到这位稀客,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赶忙行礼。李瑁来不及寒暄,只问起玉茗去了哪里,却得知她一早出了门便未回府,转身就上马飞驰而去。 庭之觉得这事蹊跷,也顾不上出门,返回家中问起元氏最近妹妹可有何不寻常之处。元氏见无法再瞒下去,便将前因后果跟他说了。庭之听完,长叹一声,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然瞒了他跟父亲这么大的事。 李瑁骑着马沿着街一路寻人,他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昏话,便恨不得掌自己的嘴,为何偏偏要对她说出那番伤人的话?她陪在自己身边已是不易,自己却还要用那些话令她难过,简直混账至极。 他恍惚记得她最后叫自己殿下,而不是十八郎,想必是伤了心,才与自己疏远了。想到这,他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生怕她真的因此而离开他,那他该如何是好? 这番又急又气的寻找着,直到天色渐暗也没有寻到那人行踪。眼见着东西市锣声响起,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他渐渐失了望,骑着马落寞的走在街上,责怪自己那般对她,若她真因此再不出现在他面前,也是咎由自取,佛祖来惩罚他罢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未去寻找,忙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向大慈恩寺飞奔而去。待到了寺前,他跳下马,来不及拴住缰绳,慌忙顺着台阶而上,冲进寺中,果然在大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寻到了她,李瑁终于松了口气,轻轻走了过去。 玉茗从宁王府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街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为何便走到了这里。听着寺内僧众念经声,她眼前出现李瑁手握佛珠念经时的情景。 那人经历万般坎坷,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她竟然还为这些琐碎之事跟他计较,实在是不该。她叹了口气,慢慢走进大殿中,看到一旁案上摆着本佛经,拿起来翻了翻,乃是一本静心咒。 她跪在蒲团上,默默念起了经文,为那人祈福,也为自己消去那些烦扰。就这般念了一遍又一遍,她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在香烟袅袅中,原本烦躁不安的心静了下来。 待最后一遍念完,她已不再为李瑁说的那些话难过。他说那些话,必是因为太过难受吧。想到这,她伸手到袖中摸了摸那个没来及送出的香囊,后悔刚才一时气急,竟忘了将这礼物送出。 慢慢起身,向佛祖最后一拜。她转身要走,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那人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一张清秀俊俏的脸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的双眼看着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得情绪,她一时迷惑了,不懂那情绪的含义。 只见那人向她伸出手来,她不知为何便慢慢走过去,握住那只手,下一刻,却被拉进一个温暖怀抱。那人熟悉的气息传来,她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又回到那个冒失的青涩少女,而他也变回那风流潇洒的意气少年。 “玉茗,是我对不住你,我……”他喃喃说着,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后悔。 “不,你没有错。”她打断他的话,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头顶在他脸侧蹭了蹭:“错的是他们。不论别人怎么看,你永远是我心中那个十八郎,以前是,以后也是。” 她就这般依赖在他怀中,只觉得拥着自己的那双手臂抱得更紧了些。淡淡一笑,两人之间那些误解烟消云散,化作一片柔情蜜意,混在轻烟中弥漫开来。 回去的路上,她与他共乘一骑,迎着夕阳,两人皆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中。她从袖中取出那个香囊递到他面前:“听说今日是十八郎生辰,我想来想去,便备了这个……”她迟疑着,不知他会不会嫌弃自己蹩脚的女红。 李瑁接过那个香囊,看着上面有些歪扭的纹样,猜到这是她亲手所绣,淡淡一笑,收入怀中。他将脸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亲手绣了这等珍贵之物给我,待你生辰,我又不知该送你什么稀罕物了,难不成也要绣一个送给你?” 他说着话是贴在她耳边,那气息吹着耳垂痒痒得很,她咯咯地笑着,也不接他这俏皮话。 待到了离韦府不远处,玉茗便下了马,看着那人骑马绝尘而去,她才笑着往回走,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哥哥站在门口,显然将他俩方才那情形看了去,她心中一惊,不知将面对什么。 31 第 31 章

玉茗见哥哥站在门口等他,便明白跟寿王的事再也瞒不下去了。35xs她慢慢走上前,看着哥哥什么也没说。只听庭之叹了口气说:“进府说罢。” 两人去了后院,却未进屋,而是在廊下坐了。沉默许久,庭之才问:“你可知那寿王的情形,定不会给你荣华富贵的,若是惹怒圣人遭罢黜,甚至未必比得上在韦家?” “我明白。” “你又可知,就算将来能册封为王妃,却要一辈子住在那十六王宅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了去禀告圣人,不仅不像在家中那般自在,甚至连出城都受了限制?” “我也明白。” “那你可曾想过,若是圣人一辈子不给寿王册妃,你该如何自处?” 玉茗抬头看着哥哥,轻声说:“若是那样,我便以妾室身份入府去陪他。” “你……”庭之看她这般决绝,气的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堂堂韦家千金,却要去给一失了宠的皇子做妾,就算你不顾韦家颜面,又要让父亲如何在朝中面对那些大臣?” 他看玉茗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可为了妹妹的一生幸福,他强忍着继续说下去:“父母自小疼你,不忍你受一点委屈,连婚姻大事都让你自己挑选,没有去跟那些世家子弟联姻,可不代表你便能如此任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赌这必输之局。” 他顿了一顿,缓和了语气劝道:“茗儿,哥哥知道你从小便心仪寿王,可是,你在家娇贵惯了,就算能嫁过去,也受不得那宫禁中的如此约束。就连杨太真那等出身嫁给寿王都受不了,难道你这千金小姐便能忍了?” 玉茗听他说完,这才慢慢向前靠了靠,拉着哥哥的手说:“茗儿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若世上有千种不该嫁的理由,他便占了九百九十九条。闪舞.” “可是唯有最后那一条,让我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我知道他被圣人所嫌再无前途,甚至有可能循了三庶人的路,不能善终,可越是这般想着,就越是心疼那人。” “这世上之人皆弃了他,若我也如此,那人便太过可怜。” 庭之沉声说:“那便是他的命,难不成你是救世的菩萨,要用自己一生去救赎他?” 玉茗苦笑一声:“我哪里敢与那菩萨相提并论,况且,我陪着他,也是循了私心,究根到底,不过是无法忘却那人罢了。” “当年他娶了杨太真,我本想断了这念头,既然无缘,又何必再过纠缠。可后来他屡屡遭难,得知那些消息,我才发现自己未能忘怀,甚至在得了那婚姻不合的签文时竟然有了一丝期待。直到杨太真出家,我得了这消息,竟然心中有一丝窃喜,想的是终于有了机会见那人。” “可看他后来自暴自弃,才知道这是对他的磨难,也是我自己求来的罪过,看他那番折磨自己,我仿佛一起受罪。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这一生都无法放下那人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仿佛那种切肤之痛又出现在胸口,喃喃说道:“当年推了崔家的婚事,那时我还年幼,也不知自己为何看不上那崔家三郎,如今想来,不是那人不好,而是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人,再装不进别的男子去。” “茗儿,这世上男子多了去,你若是想忘了他,哥哥便帮你去寻,一个不成便十个,早晚会遇见比他更好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只认准那一人?”. “哥哥,已经太晚了。”她睁开双眼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心意已决,就算你们都拦着我,也要陪着他。” 庭之见她这般决绝,知道这件事已没有转圜余地,沉默许久,才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跟父亲说?” 玉茗想到这事若是被父亲知道,必定会大发雷霆,甚至有可能将自己困在府中禁足,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该面对这种情形。哥哥说得对,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是在此事上一意孤行,便是不孝。 “我前些日子曾听父亲说,要给你选一门好亲事,却又担心那李泌所言是真,怕对你不利,因此长吁短叹。他怎会想到,这本就是你们说来骗他的。” 她听了,心中愧疚,想到自己任性,终是害父亲和哥哥为自己担忧。她轻声说:“我选了这条路,便是对父母的不孝,如今唯有多瞒些时日,待寻了机会再与父亲说,还请哥哥不要戳穿此事。” 庭之听了没说什么,只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走出了后院。 玉茗独坐廊下,看着满园草木萧瑟,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不知是何等命运,一时间心情也暗淡下来。她知道跟在李瑁身边,必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一帆风顺,只是,与其患得患失,倒不如趁着此刻安好,珍惜这般好时光。 如此想着,她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回屋内。 这一年,玄宗改年号为天宝,大年初一,在大明宫接受群臣朝贺,天下大赦。这长安城中因了这一喜事,变得愈发喜庆起来。 到了初七,便是那一年一度的“人日”节。这一天,圣人带了朝臣们登高祈福,而玉茗则趁着父兄不在府中,又偷偷的溜去了宁王府。 她一进府便径直去了李瑁所住的院落,远远地看见他站在一棵树下发呆,不知想着什么,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冷不丁伸出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也不说话,等着那人猜。 李瑁笑道:“在这王府中,唯有养母身份不必对我拘礼,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傻到猜测是哪个下人?” 玉茗一听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哼了一声,将手松了,反驳道:“那可未必,十八郎还有两个同胞妹妹,难不成她们不会来看你?”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李瑁听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回答说:“太华公主身体不好,常年不出宫,连我都很少见到她;至于咸宜公主,自从她那夫君杨洄当年跟着母妃一起策划三庶人案,圣人便对他厌弃,连带着对公主也不喜,将他们贬去了外地。” 玉茗见他情绪突然低了下来,知道自己无心之言又勾起了他的心事,忙笑道:“好了,是我蠢笨,不知道你这些妹妹竟然都不在长安,下次在不与你玩这小孩子把戏了。” 李瑁也不再想那些伤神之事,拉着她的手问道:“今日为何来的如此晚?” 玉茗笑答:“我本以为你会跟那些皇子一般去了宫中,故意来晚了些,还以为要在这等你,没想到你竟然没有进宫。”她其实猜到他定是不愿进宫的,只是方才绕路去了西市买了一样玩意这才来晚了些。 李瑁淡淡说:“我在守孝期间,不便进宫,免得冲撞了圣人的喜庆。”其实,他只是不想在那群人中做出那般自欺欺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更不想看到什么不想见的人。 “今日是人日,我想着十八郎必是没有准备,于是便替你备了这个。”玉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来。 李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彩胜。习俗在人日这一天,要登高祈福,还要带人胜,他这几年历经两丧,每日浑浑噩噩,终日闭门不出,竟忘了这回事。 他将那彩胜接了来,有些犯愁:“这本是习俗,可我在孝期中,戴不了这五彩之物,该如何呢?” 玉茗一听才想到此事,不由怪自己大意,竟然忘了这个,不由怪自己多此一举,一张小脸便有些郁闷。 李瑁见了,笑道:“不妨事,不能戴,便藏在身上吧。”他将那彩胜塞入怀中,贴着心口放了,显然极为珍视。玉茗一见他这般,才转忧为喜。 李瑁接着说:“既然你送我彩胜,我便也送你一物。” 他起身去了里间,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盒拿着走出来,轻轻放在玉茗面前。她见那木盒极为精致,心中好奇,轻轻打开来看,却见里面是一支上等的翡翠钗。 尽管她曾见过不少类似之物,却没有一支比这贵重,单看那玉质细腻,仿佛牛乳一般,仿佛轻轻一碰便要化开,显然是上品,上面还以东珠镶嵌,必是价值连城之物。 她一看便喜欢上了此物,只听李瑁说:“这钗乃是我母妃心爱之物,原本想要在你生辰时送与你,可昨日有内侍来传旨意,说一众皇子下个月都要跟着圣人去骊山,你的生辰怕是赶不回来,只好提前送与你。” “这……未免也太贵重了。”她又惊又喜,却不敢接这稀罕物。 “在我心中,任何一物都比不得你。”他轻声说着,伸手取了那钗小心着插入她的发髻。左看右看,笑道:“虽说与你却是相配,可这一身男装终是别扭,待下次你换了女装带给我看吧。” 她伸手摸着那支钗,心中一甜,低低说了声:“好。” 32 第 32 章

一个月后,李瑁果然奉旨随玄宗及一干皇子妃嫔去了骊山华清宫。闪舞.他不在的这两个月,玉茗整日闷在家中,好像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儿,时不时长吁短叹。 终于有一日她在府中呆的烦了,想起这段时间没有去太子府,也未乘车,步行往十六王宅那边去,想要探望许久未见的韦瑶儿。这几个月,听说瑶儿的哥哥韦坚最近刚刚提了水陆转运使,这可是世人眼中的肥差,可见多受圣人宠信。 想到太子妃一家受到的恩宠,她不由又想到同样身为皇子的李瑁。原来宫中皇子也如妃嫔一般,仰仗的便是圣人的宠爱,就算十指连心,也分了长短。 韦瑶儿一听她来了,心里甚是高兴,忙叫内侍将人迎了来,拉到身边坐下,埋怨道:“妹妹怎的这许久不都不来看我?莫不是整日都去了那宁王府,忘了我这个姐姐。” 玉茗听了大吃一惊:“姐姐怎么会知晓此事?” 韦瑶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她的脑门,笑道:“我听闻寿王最近结识了一位好友,虽不知姓甚名谁,却听说是韦家人,想来想去,怕也只有你这胆子大的还敢去招惹那位王爷。” 玉茗听完,这才放下心来,淡淡一笑,却将话头引向别的:“姐姐整日在这太子府操劳,怎的还会有功夫关心起寿王来?” “我不想听,也会有人来跟我说。”瑶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自从搬进这太子府,我这府上就没清净过几天,那些朝臣们明着忌惮圣人不敢来,却派了夫人娘子们来,这女子聚在一起,长安城中发生何事,我足不出户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玉茗一笑:“还不是姐姐有福气,听闻坚哥哥最近甚是受圣人重用,这有提了水陆转运使,韦氏一族怕是要靠姐姐一房光耀门楣了。” 这几句话说到了瑶儿心里,她没将玉茗当外人,所以也不掩饰一脸得意之色:“韦家当年因韦皇后遭了难,这么多年,也该熬出头了。只希望太子能这般顺利下去,不要遇到什么事端才好。”她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玉茗见她这样,忙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地为何唉声叹气。” “茗儿,你只看我当了太子妃,哥哥又被委以重任,却不知我心里的苦。原先太子还是忠王时,虽不及现在声名显赫,却也对我百依百顺,还将那些侍妾都赶了出去。可自从当上太子,他便好似换了个人,不仅多番告诫我不要过分张扬,甚至还另娶了两位良娣。” 她说着说着,猛地拍了下面前的长案,气道:“若不是当年依仗我们韦家,他如何能平安当上太子,怕是连圣人眼都入不了,一朝得志却如此对我。” 吓得玉茗连忙劝道:“姐姐慎言,这府中隔墙有耳,可千万不要因一时冲动招来是非。” 她起身将门关好,这才返回来劝道:“姐姐不要多心,想必太子娶两位良娣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他不过是不敢跟圣人拒绝罢了。自从当上太子,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跟那废太子李瑛一般,不知哪天便被赐死。”瑶儿摇了摇头:“你不知这宫中的水有多深,尤其是太子,被多少人盯着,就算他们不争,那些朝堂上的大臣早就分了几派明争暗斗,说不定哪天便被牵连进去。” 她拉着玉茗的手劝:“妹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听姐姐一句劝,尽早与那寿王断了,不要与皇家牵扯上任何关系,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玉茗知道有些话跟她说了也是无用,只低头应了,却没放在心上。她虽与这个姐姐亲近,却选的不是一条路。韦瑶儿向往荣华富贵,而她则只求一人心。 这两条路,说不出孰对孰错,只要将来不后悔,便自得其乐,随遇而安吧。 从太子府出来,她刚要随了内侍出门,却听身后有人问道:“前面的可是韦家娘子?” 她回过神,看几步外站了一年轻男子,看着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见那人施了一礼,轻声道:“在下崔纵。” 她听了,才想起这人便是那崔家三郎,几年不见,竟然没有认出来,连忙回了一礼。 “不知韦家娘子为何在此?”崔纵问道。 “我乃是为探望太子妃而来。”玉茗恭敬答道。 “原来如此,我刚去拜访棣王,没想到在此巧遇。”他又问玉茗是否要回那杜曲,见她应了,便说顺路可以结伴而行,跟着她一起向外走。 玉茗因跟他之间那些过往,言行难免有些拘谨,一路上并未说话。倒是那崔纵还跟以前一般待人和善,问起她家中近况,这一来一往,她才放下心中的顾虑。 她想起曾听说他已娶妻,随口问道:“听闻三郎娶了妻室,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却见崔纵面色一暗,轻声道:“我家娘子前年已经过世。” 她一愣,忙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三郎不要难过。” “无妨,”崔纵摇了摇头:“我那娘子因是难产,本以为是一桩喜事,却没想到最后变成了丧事,只留下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儿。” 他再为未多言,.女子生产本就是一劫,当年母亲生她时也险些丢了性命,却因此留下病根,所以早早地便仙去了。 她缓缓说道:“人生事本就无常,佛曰,世人无知生死,肉眼无知罪。三郎还请多想开些,逝者已去,修得一世,未必是件坏事。” 崔纵见几年不见,原本单纯青涩的她竟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奇,却也因了她这几句话,得到了些安慰。想当年他险些与这女子做了夫妻,可阴差阳错,终是错过了。 几年之后再次见到,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得成熟稳重,而他却丧了妻,几经波折。那一日他偶然见到她与那寿王共乘一骑,两人有说有笑,态度亲昵,他方才明白,她心中一直没有放下那人,如今见她终于如愿,也就放下了这段往事。 两人慢慢走在街上,没有再多言,人生有时就是这般奇怪,本可以成夫妻的两人,有可能变成陌路,而原本毫无瓜葛的两人,也有可能成为相互一生的牵绊。 一个月后,玄宗从骊山摆驾回宫,那一天,玉茗早早地便出了府,守在街口等着,待看到圣上摆驾回宫的仪仗,平静了一个月的心情又跳跃起来。她在车马中寻找着那人的身影,可看到最后也没寻到。 莫非是无意中漏过了?她这般想着,却也没泄气,转身往宁王府那边去。没想到刚到府门口,便听护卫说,寿王有令,若她去了便请她进去。 咦,难不成十八郎他已经回来了。她一想到这个便一路小跑着去了后院,还没走进便看到那人站在院中。她心中雀跃,脚步未停冲了过去。 李瑁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却看到她猛地扑进怀中,把自己紧紧抱住,激动地说:“你回来了?” 他先是一愣,接着伸手将她拥在怀中,笑道:“有你在这长安城等着,我怎敢不回来?” 玉茗兴奋劲儿一过,这才想到自己这般有些失态,她扭捏着想挣脱出来,却发现抱人家容易,想脱身便不由她说了算了。 只听李瑁轻声说:“别动。” 她不知何意,却也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只感觉发上一紧,好像被插进一物,伸手轻轻一摸,却是一朵鲜花。 李瑁这才松开她,笑道:“进城前,我提前回了寿王府取了些书卷,听闻那兴庆宫中的牡丹花开得正艳,便去采了一朵带给你,这么一看,果然甚是相配。” 玉茗毕竟是女子,一听此言,忙跑去屋内拿了铜镜出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因男子亦有簪花之时,再加上李瑁选的这朵牡丹花十分素雅,戴在她头上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反倒衬的一张小脸更加俊俏。 原来方才没有见到他是为了给自己去摘花,她这般想着,脸上不自觉的就挂了笑,看在李瑁眼中,只觉得心中也有鲜花盛开一般舒畅。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道:“这两个月过得可好?” “不好。”玉茗想也不想便答道,看他脸色一变,才笑道:“没有十八郎陪着,我怎能好过?整日在府中无所事事,无聊的紧呐。” 李瑁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捏了捏她的粉嫩小脸,笑道:“顽皮。” 两人两个月未见,自有千言万语要说,玉茗便拉了他一起坐在廊下,听他说那骊山华清宫之事。她虽未去过,但听他说着,便好似自己也去了一般。 李瑁慢慢同她说着,他原本不是健谈之人,可遇到天性活泼的她,却从不会觉得聒噪,只恨不得将那些趣事都讲给她听,逗她开心。他有时想着,老天从他那夺了许多去,却送了她来,或许,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是第二更的分割线 玉茗没去过那骊山华清宫,心中好奇,问起那边的情形。 李瑁拉着她的手笑道:“那骊山本来建有温泉宫,最早乃是北周兴建,后来太宗贞观年间建了宫室楼阁,并取名汤泉宫。前几年,圣人因每年都要去那临幸,又新建了长生殿,并将汤泉宫改名叫做华清宫。” 她想了想,问道:“我见那返程的阵仗,足足好几百人,难道都住在华清宫中。” 李瑁笑道:“怎么可能?那长生殿乃是给圣人及后妃所住,而我们这些皇子则住在旁边罗成中的十三王宅,朝臣住在百司中,偶尔还会上朝梳理国事。” “那这么多人沐浴,岂不是乱了套?” 李瑁被她的话逗乐,解释道:“这骊山皇家汤池便足足有十八个,又分了浴汤、妃嫔汤、皇子汤,还有公用的尚食汤、宜春汤,有专门官员监管宫禁汤泉,应付这些人根本不是难事。” 玉茗想象着华清宫的气派场面,一脸向往,笑道:“都说皇亲国戚享尽荣华富贵,我本还觉得不过是吃穿好了些,却没料到洗个汤泉也会如此奢侈,难怪十八郎这一去便是两个月,怕是乐不思蜀了吧?” 李瑁听她话里带了些醋意,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我乃是跟圣人一起游幸汤泉宫,怎得就得了乐不思蜀的罪名?不若下一次我便跟圣人请辞,说自己宁愿留在这长安城中,每日只陪了你?” 玉茗这才拉着他的手笑道:“好啦,我不过随口说说,十八郎怎就当了真?不过是想着每年圣人都要游幸骊山,你跟了去,我便见不到你,有些烦心罢了。35xs” “其实你要一同前去并不难。” “嗯?十八郎可有法子?”她一听便瞪大了眼,央着他快说。 李瑁笑了笑:“只要你成了王妃,便可跟我一同前去,怎样?” 玉茗一听,羞的哼了一声,故作生气不理他。李瑁凑到她面前,她又将头转到一边,可嘴角却带了笑,暴露了心思。他将她轻轻转了过来,对着自己,柔声说:“我说的并非戏言,只是如今的情形,却不知要让你等多久,因此也不敢说出让你等着这番话。” 他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脸,轻叹一口气:“虽是有些自私,我却仍想问你一句,可愿做我的妻,生生世世在一起?” 她听他说的是妻,而不是王妃,心中一暖,便已明白他的心意,轻轻点了点头说:“十八郎不必多想,我自选了这条路,便要跟你一起走下去,不管多久,都会陪你等着,从此以后,你便不再孤单一人。” 他轻轻吻了下去,柔软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又羞又喜,不知如何回应,只被他带着,整个人好像飘在空中,可心却是欢喜的。 他这一吻吻了许久,待松开她的唇,那双满是柔情的眼睛看着她,四目相对,刹那间仿佛百花盛开一般,她甚至听到了花瓣绽放的声音。周围是他身上带着淡淡熏香的气息,两人靠的如此近,他的呼吸轻轻吹在她的脸上,便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陷在柔情蜜意里挣脱不开。 一阵风吹来,吹落漫天花瓣。她枕在他的腿上,两人一起看着这如画美景,将那些凡尘俗世抛开,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时光。 李瑁伸手将她耳边的一丝碎发挽到耳后,想起诗经里那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怀中之人已是眉目传情,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般娇艳。 而他有幸遇到她,也想要如那诗中一般,与她携手同行,共度一生。此时一阵风吹来,将她身上的香甜味道带入他鼻尖,那香气并非香料,浑然天成,就如她这个人一般,让人渐渐暖了心扉。 他轻声说:“我时常后悔为何生的这般早,若是晚几年出生,便会早些遇到你。那时的我,定会不顾一切的把你抢到手,不让任何人多看一眼。” “可惜,一切都已发生。我终是没有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反倒被你看到最落魄不堪的模样。”他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失落的说:“如此对你,真是不甚公平。” 玉茗转过身来,平躺着看向他,伸手轻轻触摸那柔和的眉眼,轻声说:“十八郎何必这般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罢了。” 她突然一笑:“若是你晚生几年,说不定仍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长安城中的女子们皆争相要嫁你,而我这不起眼的女子,定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李瑁听了,笑着握住她的手说:“你这样说,倒好像我是那卫玠一般,莫不是也要将我看杀了去?” 玉茗听了咯咯笑着,半天才说:“不敢不敢,我咋敢对寿王殿下不敬。只是,若非有这些波折,恐怕你我并不会相知。”她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十八郎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如今总算过去了,我只愿能陪在你身边,同甘共苦,不再看你独自一人受罪。” “不,”他摇摇头说:“你为我已受了这些委屈,我怎能还让你陪我共苦?如今虽是闲散皇子,我只求能守护在你身边,给你一世安稳便好,若是有苦,便让我独自承担罢。” 她微微一笑,往他怀中更靠近了些。两人这般说着情话,仿佛在一起的时间永远都不够用一般。 又过了几日,玉茗被李瑁请到寿王府,却未在书房见到他,遍寻不着,正在奇怪,只见他从后院走了出来。她问他去了哪里,却见他神秘一笑,拉了她的手往后院走。 只见院中不知何时搭了个棚子,虽不大,格局却甚是奇怪,李瑁领她走进棚中,只见这棚子虽是厚麻布遮挡而成,顶上却是透了光,所以里面倒也亮堂。 只见棚中地上栽了几株绿植,待走近了,才看到上面零零星星绽放着几朵花,更奇的是,每一株的花苞颜色都不甚相同。玉茗好奇的凑过去,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这才惊喜的发现,原来几株都是玉茗花。 她转头问李瑁:“寿王府中怎会有这玉茗花?” 李瑁笑着说:“这花唯有会稽山才有,自古便被列为七品三命,珍贵的很,我前些日子派人前去,好容易凑齐了这几种颜色,便着人运回来,这才刚入土不久,只盼着来年能开的更多一些。” 玉茗见到此花,便知李瑁移栽了来,乃是这花与自己重名,心中一甜,虽仍看着花,脸上却映上笑意。 又听李瑁说:“你可知这玉茗花,还有一名便叫做曼佗罗?” 她一惊,忙将摸着花的手缩了回来,问道:“那岂不是有毒?”她曾听闻曼陀罗乃是有名的毒花,乃是一味药材,全株皆有毒,种子更甚,食之令人麻痹,甚至能毙命。 李瑁见她吓得脸色都变了,笑着摇摇头:“此曼佗罗并非那毒花曼陀罗,乃是来自天竺国的梵语,意为悦意,乃是佛教祥瑞之词。《法华经》中曾提到,天上飘起的漫天花雨,佛祖拈花微笑,便是此花。只是常有人搞混罢了。” 玉茗听了,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想到自己的名字竟还有如此典故,心情大好,却又笑道:“为何十八郎会对此花如此了解,我与它重名,都未能知道这么多呢。” 李瑁闻言一笑:“因为这花与你有关,鲜花送美人,自然要晓得来历,才能逗得美人嫣然一笑。”他这话说的不假,原本对花木一无所知,乃是上次玉茗说起她的名字来自于一种花,那时便暗暗记下,让人寻了来,还从书中查到这花的来历。 他看着她,觉得她及人如其名,就好像这玉茗花一样,是自己生命中的吉祥之花,带走一切厄运。虽不及牡丹富丽堂皇,又不及梅花清冷孤傲为文人所喜,却将他从那泥潭中救赎出来,为他涤尽心上尘埃。 他伸出手来,轻轻摘下一朵微微带了粉色重瓣的花朵递到她面前,玉茗接了花,轻轻一嗅只觉得入鼻芬芳,荡去胸中浊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想了想,踮起脚尖将那花插入李瑁胸前衣襟上,拍手笑道:“就让玉茗一直陪在十八郎身边吧。” 他宠溺的看着面前这天真的女子,笑着点点头,轻声说:“一言为定,今生你都要留在我身边,不准离开。” 后来玉茗才得知,他为了这几株花,派人寻遍了会稽山上所有花农,又派人专门搭建了这花堂遮暑避寒,对这几株花金贵得很,听到这些,她甜甜一笑,只觉得的他这般相待,自己便满足了,在没什么好遗憾。 我是第三更的分隔线 这一日玉茗回到府中,还没到后院,便听到幼童嬉戏的声音。她心有奇怪,府中除了哥哥那个五岁的儿子,哪来的其他孩童?莫非是嫂子来了女客? 她心中好奇,往哥哥那边院走去,只见自己那小侄子跟一个小女童蹲在院中斗草,而嫂子坐在廊下一边跟一女子闲谈,一边看着院中这俩孩子。 一见到她,元氏笑着招了招手,对身边那女子笑道:“这便是我那小姑。”那女子听了,起身来对玉茗微行一礼:“见过韦家娘子。” 玉茗回了礼,这才听元氏说:“这位是崔明府家的娘子。”她见玉茗一愣,提醒道:“便是那崔家三郎。他三个月前娶亲,我和你哥哥还去赴了喜宴。” 玉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便是崔纵的续弦夫人。若是三个月前娶亲的话,那这女童……怕是那位过世的夫人所生了。她心中感慨,觉得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亲,甚是可怜。 元氏拉了她在身旁坐下,笑着说:“这几日崔明府去了外地,我便邀了崔夫人来家中做客,正好你回来,三个人比两个人更热闹些。” 玉茗虽没见过崔三郎的新妇,却也曾听嫂子说起她并非出身大家,乃是出自长安城中小户人家,在崔家难免受到那些女子的排挤,便很少跟她们来往,崔纵因此便拜托嫂子常邀她一起解闷。 她在一旁听两人闲谈,那崔夫人虽是小家碧玉,却性情娴静,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却是个不招惹是非的性子。只是,她看了看不远处那个女童,心想这女子一进门便要照顾夫君亡妻的女儿,不知会不会有私心呢? 她这番心思倒也不是无凭无据,记得韦瑶儿曾对她说起,在她嫁给还是忠王的李亨时,忠王府中已有了皇孙,最大的已经十几岁,乃是姬妾所生。 韦瑶儿虽不是个小心眼的女子,却也对这几个孩子心存芥蒂,要知道,在大户人家,后嗣乃是大事,尤其是在这皇室血脉中,没有立嫡一说,多一个皇孙,便是自己的儿子多了一个敌人,所以她对那几个皇孙虽说并不苛待,却也很少照顾。 虽说崔纵亡妻留下的是个女儿,可新夫人一进门便要照顾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她自己又尚未生产,玉茗不由替这孩子担心,不知能否受到善待。 正想着,突然一只小手拽住她的裙角,回头一看却是她那个侄儿。这侄儿乃是她从小看着长大,跟她亲得很,如今见她来了,便跑过来腻在身边不肯走。 她捏着他的小脸正在逗弄,冷不防又一个小不点跑过来拽住她另一边裙角,正是崔纵的女儿,玉茗见她长得软软糯糯甚是可爱,眉眼间还能看出她父亲的影子来,不由喜欢上这个小女童来。 只听一旁崔夫人笑着说:“莹儿似乎很喜欢韦家娘子呢。” 那小女童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朝她一看,又立刻将眼睛看向别处。只听崔夫人叹了口气对元氏说:“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跟着奶娘长大,我嫁进崔家几个月,到现在未能跟她亲近起来。” 元氏宽慰道:“不必心急,慢慢来。” 又听崔夫人说:“说来她也是被我所累,原本跟崔家那几个孩子还能玩得到一起,如今因了我这出身,反倒要被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取笑没了亲娘,她虽然还小听不懂,却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玩耍。” 玉茗在一旁听着,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不过,听她言语间似乎对这继女甚是关心,也实属难得,心里对她又多了丝好感。 她自己出身大家,自然不会有这等麻烦,却也不会像那些崔家女子一般瞧不起小户人家的女子,于是笑着说:“我看这小娃娃跟我这侄儿甚是投缘,若是崔夫人得闲,便常来府中坐坐,也可多陪陪我这嫂子。” 崔夫人没听说她会如此说,眼中带了感激,连连答应下来。从那以后,她便成了韦府的常客,三人时不时便聚在一起,以至于,元氏跟崔夫人开玩笑要让这两个孩子结下娃娃亲。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崔纵的父亲崔涣便得罪了宰相李林甫,被贬任绵州刺史。这一入了蜀,说不定便终生无法返回,崔家那些女儿们都已嫁人,倒也不受影响,只有崔纵这个唯一的儿子上书请求跟父亲一起入蜀任职。 要知道那蜀地乃是偏远之处,就算再有才识,毕竟天高皇帝远,想要再回来怕是难上加难。庭之也曾劝过崔纵不要一同前去,说不定仕途还有希望,他却说如今朝中被奸臣把持,就算能留在这长安城,也无法施展抱负,倒不如随父亲远走他乡。 听到这个消息,玉茗跟元氏都是不胜唏嘘,当年那个前途无量的崔家三郎,却因朝中奸佞毁了前途。 待崔家启程那日,庭之带了妹妹和妻儿前去相送。玉茗见崔纵没有一丝落寞,反倒比上一次见面时淡然许多,知道他已不再看重这些功名利禄,这等潇洒之人,让她十分佩服。 本以为崔夫人会忧心忡忡,没想到她却跟崔纵一般云淡风轻,笑着跟玉茗她们告别,感谢这段日子她们对自己的照顾。只不过,她临行时托玉茗帮一个忙。 原来,她有个弟弟在太子府当了个小小的护卫,原本还有崔纵照应,如今他们举家入蜀,自家又指望不上,听闻玉茗跟太子妃相熟,便求她能多加关照。 玉茗笑道:“崔夫人不必担心,待我下次去太子府便跟太子妃提及此事。”崔氏连连道谢。 眼见着崔家的马车驶远,玉茗心中叹息,这一别,怕是终生都难再见到了。只是,她并没想到,跟崔家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她记着崔夫人的话,几日后去太子府时跟韦瑶儿提及此事,瑶儿当场便应下来,将那崔夫人的弟弟派去做不甚劳累的差事。见事已办完,玉茗也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这一日她正在府中跟元氏陪侄子嬉戏,婢子来报说府外来了个太子府的人,说是要拜见她。玉茗初时还以为是韦瑶儿有什么事要传话,便让那人进来。 却见来的是一个青年后生,长得身量高大,相貌却朴实得很,那人一见玉茗便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自报家门说是那崔夫人的弟弟,因感谢她向太子妃举荐,自己才得以被太子重用,特来道谢。 玉茗这才想起这件事来,觉得不过小事一桩,笑道:“我得了你姐姐的嘱托,自然要办到才能让她安心。” 问起那人姓名,才知道他叫程光,在太子亲卫中当了个小小的领队。她点点头说:“你既然能得太子重用,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我不过是顺水搭桥而已,还望你不辜负你姐姐的期望,好好的做出一番成就来。” 那人应下,又再次谢过她举荐之恩,这才告辞。 元氏等他走了,笑着对玉茗说:“我看这人实在得很,是个踏踏实实的人,倒是跟他那个贤淑的姐姐一样。”她想了想又说:“话说回来,当年若是你应了这门亲事,只怕跟着去那里的,便是你了。真是万幸。” 玉茗想到崔家去了蜀地,也不知能否适应得了水土,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命数,我倒觉得崔三郎能得了这位贤妻,算是他的福气,若是我,未必能做到她这般毫无怨言。” 元氏听了摇摇头:“妹妹,不是嫂子劝你,你跟寿王如今虽情投意合,却不知要等他多久,圣人心意难测,只怕要委屈你了。” 她听了这句话也只有一笑,自己何尝不知道如今是一意孤行,将一切赌了出去?十八郎常常叹气,说他太过自私,让她陪着他一起苦等。她有时想想也觉得无望,可是,一想到身边没有了他,那滋味更要痛苦万分。 如今她不愿想将来之事,更不敢想,只求能朝朝暮暮,剩下的,也只看天意了。 没想到她的姻缘注定跟当年那签文所写的一样几经波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日,玉茗跟嫂子去西市选几样首饰,正往回走,却在巷口被几人拦了下来。她俩出门虽带了护卫,可那几人却一看就是从军之人,为首的更是长了一张胡人的脸,几下就把护卫控制住。 只见为首那人一脸奸笑的走上前,对玉茗说:“这位娘子是哪位府上的,可否告知,我也可登门拜会?” 玉茗一看他不似好人,又这般轻佻,不由想起当年杜潭那件事来,吓得手心冒汗,紧紧拉了元氏的手躲在她身后。元氏虽是妇道人家,心中也是慌得很,却始终比她年长几岁,斥问道:“哪里来的无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拦人去路,还不赶紧让开!” 那人却不生气,哈哈大笑道:“我哪里像是无赖?说到这长安城中,比我父亲尊贵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呢。”他又看着躲在后面的玉茗说:“你若是不肯说,我便只有将你带回府上,好好讨教了。” 说罢,便要上前拉人,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有人质问:“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33 第 33 章

那人见有人出来打扰好事,面色一沉就要发作,可一回头看到来人是谁,那脸立时转了笑说:“原来是韦侍郎家的郎君,失敬失敬。闪舞.” 玉茗见来人正是韦谔,忙喊了声谔哥哥,见那贼人竟然不怕人,似乎与他认识,又疑惑起来。只听韦谔说:“安庆绪,你不好好当你的兵马使,却在这里欺负我家妹妹,莫非是觉得我韦氏一族朝中无人了不成?” 那安庆绪听了,也怕得罪这位侍郎公子,毕竟他父亲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敢得罪这些名门世族,忙赔着笑脸说:“韦家郎君这便是错怪我了,我只是见这娘子美貌,想要攀谈几句,没想到竟误会了,不知她还是你家妹子,误会误会。”说完他一摆手,让那些随从放了擒住的两个护卫,又跟元氏和玉茗倒赔笑道了歉,这才慌忙走了。 等他一走,韦谔走到两名女子面前问:“你们可曾受伤?” 元氏摇摇头,骂道:“早就听闻安禄山家的家里养了一群狼子,没想到今日晦气,竟然在街上碰到,他们未免也太过嚣张。” 玉茗一听,没想到这人竟然是那胡人安禄山的儿子,他的长相,却与那个胡人父亲极为相似,想到自己方才险些被轻薄了去,气道:“没想到长安城如今竟然变成任这些无耻之徒横行霸道的地方。” 韦谔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宜在此谈论,还是先回府去吧。”说完将两人护送回府中。庭之一听此事,便要去找那安庆绪拼命,被韦谔劝了半天才拦住。 元氏也劝道:“如今那安禄山受了圣人宠信,朝中无人敢与他作对,.”她看了眼玉茗说:“只是妹妹受委屈了。” 庭之气得大骂:“竟然欺负到我们韦家门口,简直欺人太甚!” 韦谔知道他气愤妻子和妹妹受辱,他何尝不想要将那人狠狠教训一顿,只是牵涉到安禄山这个小人,事情便复杂了。他想了想说:“如今麻烦的不是教训这安庆绪,只怕他盯上了茗儿,会对她不利。”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看向玉茗,让她心里也不安起来。只听韦谔又说:“我听说这安庆绪虽年满二十,家中有姬妾无数,却并未娶妻,而茗儿……” 他一说庭之便明白了:“你是怕他会上门提亲?他怎么敢再找上门来?” 韦谔摇了摇头:“你这便不明白了,安庆绪虽是个傻子,他那个父亲却是个投机之人。就算安禄山一直攀附李林甫,那些宗族大家却没有人看着上这个粗鄙胡人,定不愿与他结亲,如今伯父官拜右郎将军,谁娶了茗儿,便是得了韦氏的支持。多了这门姻亲,安禄山便是如虎添翼,至少韦氏不会跟他做对了。” 他这一说,在场之人皆沉默不语,玉茗听了心中更是一惊,没想到今日出门,竟然惹上这么大的祸事。她刚跟李瑁情投意合,只等他能娶自己那一天,却等来的是这横生枝节。 她面色苍白,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 庭之见了,宽慰道:“妹妹放心,父亲定不会让你嫁给那胡人为妻。只是……”他想到对方是安禄山一家,不知这些毫无廉耻的胡人会做出什么卑鄙的事来。 待韦昭训回府,庭之跟他说起此事,他听了也是毫无对策,只希望安禄山那边没有动静。闪舞.却没想到,偏偏如韦谔所说,没过几日,就在韦家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时,安禄山却派人送来一张拜帖,说自己的儿子唐突了韦家娘子,邀了韦昭训去赴宴赔罪。 收到这帖子,韦昭训便知大事不好,叫了儿子商量也毫无对策。庭之唯有去找韦谔,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韦谔连连叹气:“就算不赴这鸿门宴,怕是安禄山也有办法求圣人赐婚,那时便真的毫无转圜余地了。” 他想了想:“如今只有一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就是让茗儿尽快定亲。” 庭之一听,摇了摇头,将玉茗与寿王的事告知与他。韦谔听了,才明白她这时还未出嫁,竟然是因为那个人,心中百感交集,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曾被他放在心中多年,没想到,竟然会选了如此艰辛的一条路。 他与她失之交臂,却仍希望她能得偿所望,陪在心爱之人身边。微闭了眼,他苦苦思索该如何才能帮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父亲曾写了一封参安禄山的折子,当时他曾劝父亲不要以身犯险,说不定因这件事会被安禄山记恨,甚至生出是非来。 他的话令父亲有些迟疑,估计是顾虑到儿子的仕途,才没有将那折子呈上。想到这个,他心中有数,想出对策来。 庭之听他说完,忙摇头阻止:“此事乃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因此受到牵连?若那安禄山相逼,大不了父亲跟我辞官不做便是。” 韦谔反问:“若是他去求圣人赐婚,莫非你们还能抗旨不遵?” “这……” 韦谔淡淡说:“你放心,这折子是父亲本就写好的,与此事无关,我只是因了茗儿的事打消顾虑而已。若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只能说这朝中已容不下真话。” 几日后,一封参安禄山贿赂朝中官员的折子递到了玄宗手中。若是以往,有李林甫蔽塞言路,排斥贤才,玄宗定不会看到这折子,可是,这一次,韦见素拜托了一人,才让这折子顺利递了上去。 这人便是太子妃韦瑶儿的三哥韦坚,此人与李林甫素来不合,却也是玄宗宠信的朝臣之一,身为水陆转运使,他借着此次被玄宗召见汇报开通漕运进程的时机,将李林甫与安禄山交好的事装作不经意的禀告上去。 玄宗虽宠信李林甫,却也不想让他一家独大太过专权,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与他抗衡。如今听说他又与安禄山勾结一起,便心生猜疑,再加上韦见素这折子,于是寻到了借口,不仅训斥了李林甫,还将安禄山打发到边疆当节度使,不许他再留在朝中。 因了这件事,安禄山想要与韦家结亲的计划落空,甚至连长安城都待不下去了,接了旨便匆忙带着几个儿子去了平卢赴任。听到这个消息,韦家上下才松了口气。 只是,也因为这件事,韦坚与韦见素得罪了大权在握的李林甫。韦见素则被贬至岭南任道黜陟使,韦坚因受玄宗宠信暂时动不得,却成为李林甫的眼中钉,引发了两年后的一场大祸。 玉茗听说伯父因这件事被连累,连韦谔都调任至外地,心中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事连累了他们。 韦谔启程这日,她跟着哥哥去送行,看到他,禁不住落下泪来。 韦谔见了,笑道:“六岁时,你见到我要走便哭哭啼啼,如今十几年过去,怎得还是哭着送我?” 庭之劝着妹妹,自己心里也是难过,嘱咐他说:“阿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定要好好保重。” 韦谔轻声应了,又看着玉茗说:“茗儿想必再过两年便要成亲,可惜我无法看着你嫁人,谔哥哥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望你能心想事成,一生如意。” 玉茗点点头,看泪眼模糊中,看着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后来,她跟李瑁说起此事,他才知道竟然险些失去她,后怕之余,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娶她为妻,心中愧疚更深。 “我只觉得自己甚是没用,连娶你这等简单的事都无法做主,险些害了你被那恶贼强娶了去。”他神色落寞的说。 玉茗笑着安慰道:“十八郎不许这般说自己。我尚未嫁你,若是遇到什么事,怎会怪到你身上。”她握着他的手,笑道:“若真是过意不去,等有一日真的娶了我,便加倍对我好罢。” 他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伸手摸着她的脸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当做珍宝一般护着,不管有没有那册封圣旨,你韦玉茗便是我李瑁的王妃,是我一生的妻,就算别人将你抢了去,我拼了命也会将你抢回来,哪怕舍下这皇子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所以,以后不要再瞒着我这些事独自担忧,你身边除了父兄,还有我在。” “嗯。”她笑着点点头,记下了他的话。 一日日过去,眼瞧着二十岁的期限渐近,可圣人似乎忘记了这个被他夺去王妃的儿子,迟迟没有任何旨意。李瑁心中愈发焦急,可他明白,这个时候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更是什么也不能做,一有不慎,不但对自己无益,更会祸及他人。 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 34 第 34 章

天宝四年,.在她的生辰宴上,韦昭训提出要为女儿结亲的事来。自从李泌跟他说女儿不宜早婚以后,他忍耐了三年时间,眼睁睁看着长安城中看着中意的那些郎君都娶妻生子,而自己的掌上明珠则一直待字闺中。 中间曾有人上门提亲,他斟酌再三,终是以想要将女儿多留在身边几年而回绝。好容易熬到二十岁,这一年似乎顺遂得很,他年初便被封为左卫右郎将军,这是十六卫中仅次于大将军的副职,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而他眼下唯一的心事,便是为女儿选一门好郎君。没想到,他一在宴上提出此事,不仅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说什么,就连自己那个儿子,也装作没有听见一般沉默不语。 他心中起了疑,怀疑他们瞒了自己什么,故意说道:“庭之,你在朝中可有合适的同僚好友,便替你妹妹留意些。” 庭之看了眼妹妹,应下吧,妹妹的事他心里清楚,父亲安排的这差事必是完不成;不应吧,又怕引起父亲怀疑。正在纠结中,却听玉茗起了身,走到中间淡淡说道:“父亲不必为难哥哥,我已有夫婿人选。” “哦?是何人?” “寿王李瑁。” 啪的一声,韦昭训手中的酒杯落地,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原本喜庆的气氛一扫而空,静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你……你再说一遍!”韦昭训气得声音发抖,指着女儿说道。 “女儿与那寿王情投意合,除了他谁也不嫁。”玉茗仍是淡淡说道。她知道父亲动了怒,可这事已经拖了三年,再也瞒不下去了,不如就今日做个了断。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韦昭训问道,他扫了眼儿子儿媳,见他们脸上并无吃惊之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他的手啪的一声拍在案上,怒不可遏的说:“你们居然合起伙来瞒着我?!” 庭之元氏赶忙站起身来,.玉茗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说:“父亲莫要怪哥哥嫂子,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他们不过是怕父亲生气伤了身体。” “好,不干他们的事,你倒说说,你这样做,可是对得起你那九泉之下的母亲?”韦昭训沉声问道,声音里压抑着怒气:“欺瞒之事暂且不说,那寿王是何人,莫非你不晓得?以韦家的地位,让你进宫当妃子都衬的上,你却偏偏看上他,是昏了头不成?” 玉茗知道父亲心里有气,也不辩解,只听他这般说下去。 “你不是不知韦瑶儿进宫当了太子妃,一时风光,背地里受了多少委屈。也不是不知她那姐姐韦念儿险些因了当年兄弟犯罪被废了王妃之位,为何还要去趟宫中那淌浑水?” 韦昭训叹了口气:“我们韦家出了宰相重臣,多少王妃娘娘,有几人能全身而退?你那祖父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竟然都能被乱军活活打死在家门口,还不是因为牵涉进皇子之中?” “身为男儿避不开朝堂也就罢了,我跟你母亲想方设法让你躲开那些事,没想到你又……”他长叹一口气,终是说不下去了。 玉茗听了父亲的话,心里难受,眼泪在眶中打转,待父亲说完,才轻声说:“女儿知道父亲是为了女儿一生幸福,可这便是女儿的命,从认识寿王那天起,女儿便看不上其他男子,不管是崔家杜家还是谁,都再也进不了女儿的心,还请父亲成全。” 她说完,重重一头磕在地上。闪舞.庭之见了,忙跪在他身边,对父亲说:“父亲,我也曾劝过妹妹,可她已经情根深种,无论如何也不肯忘情,还请父亲就如了她的愿吧?” 韦昭训见儿子也来说情,气得将案几一推:“不行,任谁来说我也不许。”他一指女儿:“从今日起,你一步也不准离开府中,等订好亲事便早日嫁出去。”说罢拂袖而去。 待他走了,庭之才慢慢将妹妹扶起来,只见她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劝道:“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又何必当初呢?” 玉茗摇摇头:“哥哥,除了寿王,我是不会嫁给其他人的。” 庭之见她仍是不肯回头,也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就没有再劝。让元氏陪着她回了屋。 等屋内只剩下她自己,看着这一室寂静,眼泪又慢慢落了下来。她拔下头上那支玉钗握在手中,好像握着那人温热的手一般,这才有了一丝依靠。 韦昭训说的做到,从这天起,玉茗就再也未能走出后院。她每日呆坐在院中,看着枝头慢慢发了绿芽,又一天天变成嫩叶,直到整个枝头都被绿意覆盖,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春意。 而这段时间,韦昭训考虑再三,终是去了一趟寿王府。李瑁出了孝期,刚回王府没几天,就听到下人来报,说韦将军求见。他眉头一皱,直觉他来并非是件好事,却也客气的将人请了进来。 两人寒暄了些客套话,韦昭训犹豫许久,才开口道:“寿王殿下,老臣这次前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 李瑁一怔,大约猜到他要说什么,点点头说:“韦将军请讲。” “听闻我那不懂事的女儿与殿下相熟,老臣深感不安。小女从小被娇惯坏了,难免任性,打扰了殿下,老臣在这给殿下赔个礼,以后定会对她严加管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出嫁,定不会再来打扰殿下。” 他说的客气,实际却是言明不赞同这门亲事,以后也不会让玉茗再来见李瑁。 李瑁闻言,端着茶汤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慢慢的饮了一口,只觉得那茶苦涩得很。他勉强一笑说:“将军言重了,我这几年颇为不顺,最是艰难时,多亏了韦家娘子开导,还未来及感谢,既然将军这样说,便请带我谢过,愿她找个如意郎君。” 韦昭训没想到他如此简单便答应,看他脸色黯然,想到发生在这皇子身上的各种旧事,心中也是有些不忍。可毕竟关系到自己女儿的一生,即便这寿王相貌、人品皆出众,他也不能让女儿跟着此人受苦。 既然目的达成,他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见寿王神色跟来时截然不同,仿佛整个人都颓萎下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大门。 李瑁呆呆的坐在那里许久,只觉得又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这无望的人生,她,终究还是离开了。空荡的屋中寂静无声,许久才传出一声哀叹。 玉茗正坐在院中发呆,这些日子不见李瑁,却不知他可好。正想着,见父亲走进院中,她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边。 韦昭训看着这个女儿,他的气早就消了,却不能容着女儿胡闹下去,这才有了跟李瑁说的那番话,只要他不再见女儿,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断了念想,一旦出嫁,这件事就变成过眼云烟。 他开口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不管如何,你跟那寿王是绝对不行。他已答应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你便断了心思,安心等着出嫁。” 玉茗听完第二句便呆住了,后面那些话都没听进去。父亲去找过他?他说不再见她?不,这不可能。她猛地抬起头,盯着父亲问:“父亲是如何跟他说的?” 韦昭训淡淡说:“那些你不必管,只安心在这府中,不要想着再往外跑。”说完便走了出去。 玉茗呆立在那里,不相信李瑁会说出不见她的话。她心急如焚,不知父亲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在院中坐立不安,猛地想起什么,径直去了哥哥那院。 此时元氏正在陪着幼子嬉戏,一见她来,脸上还带着些无措,便让婢子带着孩子去了房中,自己则拉着玉茗到院中,这才问:“妹妹这是出了何事?” 玉茗将方才父亲对她的话讲了,心神不宁的说:“我出不得府,想来想去,也只有嫂子能帮我了。” 元氏叹了口气说:“妹妹,不是我不肯帮你,上次公公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又让你哥哥跟我不准再管这件事,若我再插手,怕是不妥。” 玉茗听了,知道是为难了嫂子,可她已无人可求,想来想去,恳求道:“我不为难嫂子,只求你能替我去见寿王一面,问他到底如何打算,若不能知晓,我必定寝食难安。请嫂子一定帮我这个忙。” 元氏看她快要哭出来,叹了口气,只得应下。她让玉茗在府中等候,自己则去了宁王府。 见到元王妃,元氏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与她说了,两人皆是叹气,也没有什么主意。元氏说:“我那小姑对寿王是一往情深,如今家中不允,真是不好办呐。” 元王妃摇摇头:“若是别的还好说,大不了我去求圣人看在宁王的面上,给瑁儿赐婚,可偏偏中间还夹了个杨太真,这种时候提寿王的亲事,只怕会触怒龙颜。” “这件事,我们都插不上手,只能看他俩自己的造化了。我且先让人去问过瑁儿意思,看他如何打算。” 35 第 35 章

李瑁自从韦昭训走后便一蹶不振,又回到了闭门不出的样子。闪舞.他整日闷在屋中,似是在看书,可那书页常常半天也不翻一下,人也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是宁王府来了人。他强打精神传了那人进来,听明来意,低着头沉思许久,慢慢起身去书案上提笔写了一页纸,轻轻折好封了,交给那仆从。 将那封信递出时,他略一犹豫,似是想要收回,仆从一愣,迟疑的看了他一眼,不知接还是不接。却见李瑁那只手悬在空中,终究还是将信给他,低声说:“请王妃把这信交给韦家吧。” 眼见那仆从走了出去,他的心仿佛空了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本曾有一人的地方,此刻像被刀剜出一个缺口,而下刀的,正是他自己。他颓然的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黑暗中,再也见不到阳光。 元氏拿了那信便匆忙回了府,径直去了玉茗院中,见她正焦急不安的在屋中等候,忙掏出信交给她。 玉茗将那页纸掏出来看了,上面的字迹正是李瑁所写,可她看完信,难以想象这便是他要对她说的。他说自己因那前尘旧事,不打算再娶王妃,宁愿一个人逍遥自在,也不愿别人扰他清静。还说她总归是要嫁人的,便不要在他身上消磨时光了。 元氏见她面色苍白,也猜出这信中写的大概是诀别之话,宽慰道:“如此也好,这样你便可死心了。” 玉茗摇了摇头,轻声说:“他是故意说出这种话来让我死心。他明明最怕独自一个人在屋中,明明那么想让人陪着他,却为了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闭上眼,将那泪水忍了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必须要见他一面,就算要逼着她走,也要他亲口说才行。 她请元氏再帮一忙,寻个合适时机装作无意跟父亲说寿王写了信来,她看后已死心,唯有这样,父亲才有可能放心让她出府。 元氏应了。果不其然过几日韦昭训问起她玉茗可有何动静,她便将那编好的说辞说了,再加上玉茗这几日闷在屋中不肯出来,更让韦昭训相信这个女儿已经受挫,估计过段时日便可将寿王这人忘却。 眼见着又要到寒食节,一家人都要上山祭扫,待下山时,元氏便提出拉了玉茗去逛西市。韦昭训见女儿这些日子憔悴不少,心中不忍,也想让她多散散心,便允了下来。 玉茗一到西市便跟嫂子分了手,急匆匆的往十六王宅那边去,她先去了寿王府,却被守卫拦住,说寿王不在府中,又跑去宁王府,得知他刚刚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好容易找了机会跑出来,可偏偏到处寻不到这人。她心中焦急,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眼见日落西山,心中渐渐绝了望。或许,这便是天意,连老天都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她一日未进食,再加上跑了这一路,整个人又饿又乏,周身酸痛,却因为心中更为难受而麻木的感觉不出。眼见着即将拐进杜曲,再走几步就要回府,却在街角处看到一人。 她一见那熟悉的背影便愣住了。那人一身素色襕炮,腰上挂着一个墨绿香囊,比上次见时,他的背影更萧瑟了些,看着令人心疼。只见他似是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往回走。 玉茗看那脸上带了失落,这些日子不见,他又消瘦了。她就那般站着,看着他低着头,.直到还有几步远时,才看到咫尺之外的她,也是愣住了。 她眼中含泪,轻声说:“十八郎去了哪里,让我好找……” 他看到她哭,心里又是一痛。原本以为,在写完那封信以后,他的心便会死了,没想到看到她,那颗布满伤痕的心又活了过来。他本想出府散心,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站在那巷口许久,心想哪怕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却没想到蓦然回首,她却在身后。 他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不要哭,每次看到你哭,我的心都快碎了。” 玉茗泪眼模糊的看着他问:“十八郎可是嫌我扰了你,只要你亲口说出来,我便不再打扰。” 李瑁抚在她脸上的手一顿,想到自己不该再扰乱她的心,不能给她荣华富贵,甚至连一生安乐都未必能给她,那又何必将她拖进自己这泥沼中? 他想要收回手,却被她一把握住,追问道:“你为何不说话?”她从头上拔下那根玉钗,拿到他面前,追问道:“你送我的这钗时,说要它替你陪着我,如今这钗还在,难道你却要离我而去吗?” 李瑁听了,痛苦的闭上眼,喃喃道:“跟我一起,你只有不断地失去。我无法给你别人能给你的那些,权势、富贵,甚至连王妃的头衔都不能承诺,你何必……” 玉茗不等他说完,哭诉道:“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只要你十八郎!能给我那些的人再好,可他们都不是你!” 她已泣不成声,父亲逼她嫁人,周围没有一人站在她这边,现在,连他都退缩了。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好像当年被世人抛弃的那个他,可正是这样,她才更不忍心丢下他,除了自己,他什么都没有了。 “玉茗,我怕你将来会怪我。”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无奈、痛惜,也有不舍。 “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何怪别人,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义无反顾。”她轻声说。 李瑁终是长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她这般勇敢,他又怕什么呢?从今日起,只要她不走,他便不再纠结犹豫,全心全意守着她。 玉茗被他抱着,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个月中哭了许多次,唯有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哪怕还要经历再多波折,至少,她已不再孤单。 李瑁拥着这失而复得的人,轻声说:“我何德何能,有这等福气得你相伴。只是,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他长舒一口气,淡淡一笑:“那我唯有拼了力气去护你爱你,才能让那一天来的晚一些。” 只是,解决了两人之间的事,父亲那边却仍是麻烦。她听嫂子说,这两日已有人到府里提亲,怕是很快便要定下婚事。时间如此紧迫,她心里却仍没有对策。 这件事与父亲商量已是行不通,可除了这条路,哪有其他的法子?她跟嫂子说起此事,元氏也是毫无头绪:“如今这事,最难的便是寿王那边。要是别的皇子可以去求赐婚,唯独寿王,只要圣人不发话,任谁也不敢提他的婚事。” 她这番无心之言,却提醒了玉茗,既然只剩下圣人赐婚这条路,那还有谁能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呢?她先想到的是韦瑶儿,想那韦坚正被圣人重用,最近又兼任御史中丞,与她也算是一宗,说句话怕是不难的。 可转念一想,事关寿王,以太子的谨慎,未必肯让韦瑶儿出面,况且这乃是圣人家事,韦坚一外臣来提,.况且,要是找他,此事必定会被父亲知道,说不定便不成了,这法子定是不行的。 那还能有谁呢?她对宫中之事不明,想来想去毫无头绪。这时才明白李瑁身为皇子的无奈,若是圣人视而不见,他这个儿子便会被世人所无视。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他该有多难过? 她记得上次分别时,他说起曾想要跟圣人说赐婚一事,可话没说一半,便被高力士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后来从宫中出来,高力士才悄悄跟他说,让他不要再提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李瑁说这件事的时候,一脸愧疚和无奈,他觉得愧对她,甚至连娶她为妃都做不到,不知要等到何时。 玉茗不怕等,却怕自己连等下去的机会都没有,眼见着剩下的日子不多,再不抓紧,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为此事心烦,却又想不出对策,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坐了起来,想起李瑁说的赐婚一事,高力士!对,若说圣人最信任的人是谁,要是高力士排第二,怕无人敢当第一。 她猛地想起当年义父临终时说的话,掀了被子爬起来,点上蜡烛便去翻自己那上了锁的匣子,果然找到了那个被收起来的木盒。义父过世后,她并未将这应急之物放在心上,却因是他所留遗物,仍是好好地收了起来。 打开那个木盒,接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上面刻的虢国公印四个大字,她感慨万千,没想到此物竟然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没想到当年在佛诞节的偶然邂逅,竟然在十年后救了她。 双更分割线 高力士这一日不当值,在宫中交代好便出宫回了城中私邸。这位位高权重的宦官,玄宗亲封的右监门卫大将军、渤海郡公,今年已经五十有六,却看不出一丝老态。 算起来,他比玄宗还要长一岁,两人少年时便已相识,陪伴这位君王几十年,共同经历了诛杀韦后和太平公主的那场风雨,眼看着他登上皇位,为李唐江山带来盛世。几十年过去,他位高权重却仍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坐在车中,微闭着眼。谁能想到,这位如今不可一世的内侍,当年也是出身名门。他原名冯元一,乃是冼夫人第六代孙,出身官宦世家,却因幼时家中遭难进宫,因被武后责罚赶出宫去,却意外遇到了还是楚王的玄宗。当年那些旧事,他已不会再想,如今位高权重,谁又敢小瞧他呢? 前几日,他那挂名的妻子吕氏过世,各地官员纷纷前来献祭祀之礼,从宅邸排到了街上,这是何等的荣耀,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有几人能享受到这等荣光? 他慢慢下了车,刚要进府,忽听一旁有一怯怯的声音传来:“拜见渤海郡公。” 他回过头,见一旁站了个青衣女子,因她低头行礼看不清容貌,只瞧着那发饰应是未嫁之人。这么多年,他见过了各路人,本以为这女子是谁家送来孝敬他的,心中不屑。他身为宦官,虽娶了妻,却只为回到府中有个说话作伴的人,并非那等腌臜事。上次有人送了美女来便被他训斥一通赶了出去,这是谁如此大胆又来污他名声? 这般想着,他理也未理,抬脚便要进府,却听那女子又说:“我乃是虢国公义女,有一物要献给郡公。” 他刚要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虢国公,这许久未听到的称呼,让他想起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兄弟。只是,他已过世多年,未曾听说收过义女。他心中疑惑,冲身边人一个眼神,那人心神领会,将女子手中的木盒取了来举到他面前。 他伸手打开那盒子,一见那印章,不用看上面刻的字迹,便知道这的确是杨思勖所有。他看了那女子一眼,见她低眉顺目,说了句进来吧,便走进府中。 玉茗一听他允她进府,这才松了口气。因高力士不常回府,她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本以为今日也空跑一趟,没想到终于被她等到了。方才见他那番冷淡,还以为是不成了,没想到义父留下那物竟然真的有用。 她跟在后面进了府,一路走着,才发现这府邸竟然如此之大,从外面看不出,里面却是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足以见这位有多受圣人的恩宠。 高力士让随从带着她去了前堂等候,自己则回寝室换了身便服,这才不急不缓的走了出来。他坐在正中,看着站在面前的这年轻女子,并未说话,将摆在面前的木盒打开,取出来仔细看着,突然开口说道:“我与虢国公相识多年,为何没听说他收了一位义女?” 玉茗知道他怀疑自己乃是假冒,也未惊慌,轻声说:“小女子乃是左卫右郎将军韦昭训之女,幼时与虢国公有缘相识,后来,他老人家便收了我做义女。” 高力士一听她是韦家的女子,心里疑惑便消了大半,让她去旁边坐了,这才问道:“虢国公已经过世四年,为何你现在才来找我?” 玉茗想了想,也未隐瞒:“义父临终前,将这印章交于我,说若是将来我有难,便可拿着着印章来找渤海郡公求助。”她并没提杨思勖所说欠人情之言,只因斯人已逝,高力士若愿意帮,不必多言也会帮,若是不肯,就算她说出那话,也是无用。 高力士见她说话谨慎,却又不卑不亢,显是极有家教之人,对她那些疑虑又消了些,语气也缓和下来,说道:“虢国公与我皆是幼年入宫,自圣人还是皇子时便侍奉左右,他多年征战,对圣人忠心不二,还曾在诛杀太平公主时救过我一命。” 他看了那印章一眼,缓缓说道:“只是他这人杀生太多,世人多怕他,再加上他生性凉薄,极少与人接近,没想到居然能收下你这义女,也算是一桩幸事。你有什么难处便说吧,我当尽力而为。” 玉茗先谢过他,慢慢将与寿王的那些事与他说了,最后说道:“小女子知此事在郡公眼中并非什么大事,可家父不愿结这门亲事,圣人那边又不知何时才能给寿王册妃。若不是走投无路,小女子也不会冒然来此叨扰,还请郡公帮忙想个两全之策,小女子感激不尽。” 高力士听她说完,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自从武惠妃死后,寿王失了宠,后来忠王被册封为太子,他便更加入不了圣人眼,连带着高力士也渐渐将这位皇子淡忘。 只是,说起这件事,还真与他有些干系。惠妃死后,玄宗因身边无人陪伴,虽屡次派出花鸟使去民间寻找佳丽,可都不被玄宗中意,因此还性情大变,时常打骂宫人。 高力士伴君多年,心知他这心结所在,便寻思着给圣人觅一位佳人,偶然有次见到进宫的杨玉环,他见圣人似是极赏识这能歌善舞的绝世佳人,便在那年圣人临幸骊山华清宫时,旁敲侧击,最终促成了杨玉环那次进宫侍君。 如此想来,他当时只一心想要圣人重现欢颜,却忘了这件事终究是害了寿王。如今此事已过了五年,杨玉环已变成了杨太真,在宫中虽未册封,却以皇后之礼待之,比当年武惠妃更为得宠,可寿王呢? 这些内情,他自是不会与这韦家女子说的。他沉思片刻,看着她说道:“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你这等重情女子,难怪虢国公会收你做义女,寿王能有你相伴,也是他的福气。” 他想了想问:“既然你家中不允,如今之计唯有圣人赐婚一条路可走。只是,圣人的心意,连我也不能尽然猜出,你也晓得,寿王虽无辜,却也被牵连在是非中,所以此事并不好办。” 玉茗听了,心里一凉,却仍不放弃,沉声道:“郡公所言小女子都明白,可现下已是山穷水尽,寿王曾向圣人提出娶亲一事,听说便是郡公及时劝阻,才免了他一时失言,想必郡公也是心善之人,只求能指一条明路。” 高力士见她说的悲切,心中起了怜悯之心,又因这事终因自己而起,便说道:“你且不要心急,先回府去。待我去探一探圣人心意,成与不成,我自会派人告知与你。” 玉茗听他应了这事,大喜过望,忙起身上前,重重的拜了一拜,这才转身走出门去。高力士看着她的背影,手中拿着那块印章,思忖着这事该如何办才好。 几日后,他在兴庆宫当值。这里原本是玄宗寝宫,杨玉环进宫后不久,因宫中道观毕竟多有不便,她便奉旨搬了进来,这一住就是四年,在没有离开过。 此刻,玄宗侧卧在榻上,看着中间杨玉环随曲而舞,跳的正是他亲自谱成的《霓裳羽衣曲》。杨玉环深谙音律,竟然将这一曲编成舞,此刻她带领众宫女翩翩起舞,倾国倾城的容貌加上婀娜多姿的身段,令他看了心旷神怡。 旁边高力士见圣人今日心情不错,觉得是个良机,在一旁夸赞道:“太真娘子才貌双全,实为世上罕有,恭喜圣人得此神仙般的妙人。” 玄宗听他这一说,心情更是欢悦。自古为君者多喜谄媚,他也不例外,只不过高力士一向忠心耿耿,说的话极为贴心,与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安禄山之流又是不同。 高力士见机又说道:“只是太真娘子已进宫五年,虽说有圣人宠爱,宫人皆以妃嫔之首相待,可毕竟是没有名分,听闻她每次出宫省亲,都遮遮掩掩,难免有些委屈。” 玄宗一听,正被他说中心事,也是叹了口气:“朕哪里不知这样委屈了她,可毕竟她曾是寿王的王妃,一来此事有悖人伦,怕被世人朝臣诟病,引出是非;二来又怕寿王心中不郁,虽说朕这几年对他多有疏忽,他却仍是朕的亲生儿子。” 高力士见他早有此意,觉得这事算成了一半,忙劝道:“圣人身为天子,心容天下,难不成连自己的家事都做不了主吗?若是这第一条,此事已过五年,谁还记得当年寿王妃姓氏名谁,况且当年太真娘子乃是以叔父杨玄珪长女身份册封,此次以亲父杨玄琰之女受封,哪里有人分得清楚?” 他见玄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至于寿王,那便更简单,听闻当年他与太真娘子便未能琴瑟和鸣,只要圣人再为他册一位王妃,想必以寿王那般忠孝恭谨的性子,定不会纠缠于那些旧事。” 玄宗听他所言,深以为然,他命高力士立即着手为寿王挑选王妃一事。高力士接了旨,这才放下心来。 几日之后,玉茗接到了宫中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个字“妥。” 36 第 36 章

玉茗得了高力士派人送来的信,也就放下心来。闪舞.只不过,她看着父亲毫不知情,还在忙着给自己挑夫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跟他提起这件事,想了想,还是等宫里来了准信再说。 没想到高力士比她考虑的还要周到些,有一日下朝,他将韦昭训拦了下来:“韦将军请留步。” 韦昭训不知这位位高权重的宦臣找自己何事,行了一礼问:“不知高力士找我何事?” 高力士带他到了一僻静地儿,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我听闻将军这些日子在为女儿的婚事忙碌。” 韦昭训奇怪这等小事怎会被他知晓,却也没否认:“我那女儿今年已年满二十,早过了嫁人的年纪,再不趁早,怕是真要嫁不出去了。” 高力士意味深长的一笑:“听闻韦家娘子长的一副好相貌,怎会寻不到好郎君?”他凑近了些说:“不过,看韦将军是这朝中的老人,我便提前透个信儿,还是放下这心思,说不定过些日子,韦家便要接到宫里的旨意了。” 韦昭训一听大吃一惊:“难不成圣人他……”他听闻这些年宫内常派出花鸟史去民间挑选女子进宫,莫非自家女儿被挑中了?这可不是什么喜事啊。 高力士见他会错了意,笑了笑:“韦将军多虑了,这宫中已经有位受宠的主子,圣人哪还看得上别人?只不过,寿王殿下府上还缺了一位王妃,过些日子说不定就要册妃。老奴好心提醒韦将军一句,省的你空忙活一场。” 他说完便告了辞,只留下韦昭训独自站在那里,待明白他是何意时,那还找得到人影? 韦昭训心灰意冷的骑在马上往回走,高力士既然跟他说那番话,玉茗嫁给寿王一事,.他本以为寿王那般情形,暂时不会有什么变故,便打算趁此机会赶紧把女儿嫁了出去,一了百了,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想到这,他心中暗暗将李瑁骂了几遍,明明他已承诺自己不再跟女儿来往,为何食了言转头就向圣人求了旨意?虽然以他对李瑁的了解,这件事当中必有蹊跷,可不论如何都跟那人脱不了干系。 他这般心事重重的回了府,没来及换下官府,便让人把女儿叫至房中。待她来了,他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最近可有见过那寿王?” 玉茗一听,猜到父亲必定是得了什么消息,她知道此事已没必要再瞒下去,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韦昭训一见女儿毫无惊讶之色,便明白赐婚一事她必是只晓的。他突然有种女大不中留的失落感,这会儿也发不出火来,只长叹一口气,慢慢坐下,沉默不语。 玉茗见父亲这般,心里自是难受的,她慢慢跪了下来,轻声道:“父亲,请您不要因了女儿不孝气坏身体,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只是,事已至此,求父亲便允了女儿吧。” 韦昭训知道这时说什么也晚了,他摇摇头说:“木已成舟,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了,你已成人,这条路既然非要走,将来是福是祸,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说完慢慢走了出去,只剩下玉茗跪在堂中。 不知跪了多久,她慢慢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后院,而是径直出了府,就这般默默走着。上一次,李瑁给她一块出入王府的令牌,是以拿着木牌顺利的进了十六王宅,又走进寿王府。35xs 李瑁这时正在屋中看书,只是书没看进去几个字,心思却转到了玉茗身上。他每次想到她这般毫无怨言的等待,而自己竟然连娶她进门的权利都没有,就会怨自己无用。 他宁愿不当这碌碌无为、百无一用的皇子,只想堂堂正正的娶她为妻,可是,这不过是一种奢望罢了。圣心难测,究竟何时,他们才能熬到头? 正想着,却见门口走进一人来,抬头一看,竟然是她。她往常为避人耳目都是换了男装来,为何今日着了襦裙?正奇怪着,却见她面色异常,心中一惊,忙起身来问她发生何事。 玉茗一见到他,心中的委屈、难过一齐涌了上来,扑到他怀里就痛哭起来。这一下更惊到了李瑁,忙拉着她坐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待她慢慢止住哭泣才问:“究竟发生何事?” 玉茗抽泣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与他说了,最后说道:“照理我该高兴,可看到父亲那般难过,总觉得自己做了大不孝的事情。” 李瑁默默听她说完,将她轻轻搂进怀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若他不是这般懦弱无用,又怎会让她受如此大的委屈?他的手一下下顺着怀中那人一头青丝,喃喃道:“是我委屈你了。” 玉茗听了,直起身来拭了拭泪水,摇摇头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十八郎何干?我方才哭不过是因愧对父亲,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抬头理了理鬓发,手碰到那玉钗,淡淡笑道:“你看,上次说想见我穿女装戴这钗,今日便见到了。” 李瑁见她哭的双眼微肿,却又要这般对他笑,心里更加觉得亏欠她太多,伸手托住她的双颊,自己慢慢靠上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深情说:“亏欠你的这些年,我李瑁当用一生去偿还。” 玉茗被他一吻,早就羞红了脸,又听他说出这番肺腑之言,低了头笑弯了嘴角,却故意说:“寿王殿下这一生弥足珍贵,小女子可受不起。” 李瑁一笑,两只手将她的脸轻轻托起,对上她的一双明眸,笑道:“如今,想不要都不成了,我已赖上了你,这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玉茗笑着握住他的手,两人就这般对视着,仿佛世上只有对方才是最珍贵之物。一抹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棂正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与周围的昏暗隔开,宛若两个世界。 这一刻,李瑁想着,他一生中的苦难终于过去了。 天宝四年七月壬午,玄宗下《册寿王韦妃文》,册封韦玉茗为寿王王妃。十年前,曾经也有一位女子被册封为寿王妃,只是,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十年后,竟然又会册封另一女子。 后世只知这位韦王妃育庆高门,乃是出自名门望族韦氏,却不知她历尽波折,等待多年才达成夙愿。为避免世人议论,宫中派出的册妃副史竟然也是十年前那位大人,这自然是特意安排,避人耳目。 册妃之后,不久便要迎亲。原本是奉旨纳妃,六礼一切事宜都由宫内礼官承办,李瑁本不需出面。可他却仍提前去了韦府,专门拜见韦昭训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 韦昭训自从得知女儿的婚事定下之后,便因担忧她的前途整日郁郁寡欢,一听说寿王驾到,便将一肚子的火都发在这罪魁祸首身上。虽是按照礼制将他请进府,却坐在那一言不发,显然不甚欢迎。 玉茗听说李瑁来了,不敢去堂中惹了父亲不快,只得偷偷躲在门边偷听,见堂中冷了场,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没想到李瑁却不以为意,也不管自己身为皇子,主动赔罪,将玉茗受的苦都怪到自己身上。他这般客气,倒让韦昭训这脾气发不出来,最后只得长叹一口气,认了这个女婿。 待到了成婚这日,李瑁一身喜服来接王妃,玉茗头顶盖头分不清东南西北,可手被他牵着,却分外安心。她乘车进了宫,那里早已设好青庐,一切皆按皇子礼制安排。 进门之前,有人拿着火炬围绕玉茗转了几圈,她下车后,脚踏着殷红毯子,一步步走进搭好的百子帐,拜见圣人。 带着一切结束,玉茗被送入寿王府备好的洞房,而李瑁则去了喜宴接受群臣及皇子公主们敬酒。 玉茗顶着盖头坐在床上,听远远传来的宫乐声,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她六岁时遇到李瑁,从那一日起,便将他当做未来夫婿的范本,没想到十几年后,竟然真的嫁给了她。 回头想想这些年,有好几次她险些与他错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她跟他终于成了夫妻。洞房中烛光闪耀,透过红布映进来,晃得她眼睛发酸,她忙闭上眼,生怕自己在这喜庆的日子留下泪来,讨了不吉利。 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也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必担心会离开他的身边,两人的命运被红线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不分离。 只要跟他在一起,哪怕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她这般想着,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又听门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她脸一红,一颗心怦怦直跳,虽是害羞,却又带了些期待。 37 第 37 章

李瑁一身喜服走进洞房,他被众皇子灌了几杯酒,.待将门轻轻关上,转身看着房内一片喜庆,心中五味杂陈。 十年前,他曾将今日这番行程走了一遍。那时他还是最受宠的皇子,又因为母妃在宫中后妃居首,连婚礼仪仗都比今日隆重许多,十年后,物是人非,他迎娶最心爱的女子,却不能给她最好的婚礼。 他慢慢的走到床前,看着那一身头顶红绸的女子,突然眼前出现十年前,当年那个青涩的他也是这样看着未来王妃,却不知道,从那时起,厄运便开始了。 他伸到一半的手突然有些犹豫,害怕那红绸掀起,那人却不是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当他醒来,又回到那般无望痛苦的日子,了无生趣。 玉茗透过红盖头,只看到一双喜靴站在自己面前,她看了它们一天,自然知道是谁站在自己面前,只是为何这许久。他都没有掀开盖头,她等了半天,终是迟疑的问:“十八郎?” 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慢慢将那红绸揭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出现在面前,他平日看惯了薄施粉黛的她,没想到竟然有这般唇红齿白的娇艳一面,心中一动,伸手轻轻触摸那吹弹可破的肌肤。 是了,这便是他的妻,也是他的福星,因为有了她,他的人生才再次被照亮,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也因为她,自己才能撑了过来。他轻轻摸着她的脸,满眼皆是爱意。 玉茗被他这般看着,脸上羞出了两朵红云,看在他眼中更多了一丝妩媚,他心中突然有些燥热,忙转身去一边去取合卺酒,硬是压下了那念想。 待微辣而带着甘甜的酒一下肚,玉茗整个人都仿佛烧起来一般。闪舞.她从小便不胜酒力,不然也不会当年闹出醉酒乱舞的笑话,想到那一次,她突然笑出声来。 “在想什么?”李瑁轻轻坐在她身边,看她双眼完成两道弯月,好奇问道。 “十八郎可还记得当年我醉酒那次?” 他想了想,也笑道:“是了,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你,没想到曲江池边被你撞了肩膀,晚上就看到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郎君跟那些胡姬一起跳胡旋舞。” 他转脸看着她,戏谑道:“只是不知那位郎君跟你是何关系?” 玉茗知道他故意逗自己,轻声笑道:“其实那一次并非你我初次相见。” “哦?”李瑁好奇的看向她。 “你可记得,约莫十三四年前,曾在街上捡到一个女童?” 李瑁仔细回想,似乎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年,他带了护卫上街,没想到被一走失的女童牵住手。他一愣,看向玉茗,惊讶的说:“难道你便是……” 玉茗一笑:“不错,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当时不知你是谁,只听你说唤做十八郎,你可知,那时我将长安城排行十八的男子打听了个遍,后来才得知,只有当今圣人家中才有如此多的儿子。” 李瑁一听也笑了,他没想到,两人竟然有如此的缘分。由此看来,莫非一切都是天意? 他转脸问:“记得当我问你为何街上那么多人,独独牵了我的手,你却说因我长得好看。”说完他笑道:“难不成若是以后见到比我好看的男子,你便要跟着那人走了不成?” 玉茗听了这带着醋意的话,笑得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只怕这长安城中,再也找不到比你好看的男子了呢。” 李瑁就势轻轻握住她那只手,.玉茗只觉得有道热流顺着他温热的唇传到自己手上,又沿着手臂蔓延全身。她看着面前那张俊秀的脸,心中一动,只觉得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她的唇被他轻轻吻住,整个人被拥入那个温暖怀抱中,头上一松,发簪被一一取下,铛啷啷掉在地上,一头及腰长发就此散落下来将他的脸侧挡住,也遮住了那淡淡的羞。 李瑁扶着她柔软身躯慢慢倒在床上,他微微抬头,看着她发丝凌乱的散落在大红喜被上,更加妩媚动人,方才心头压抑下去的念头如火一般疯狂蔓延出来,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他低下头,吻在她的颈侧,顺着光滑修长的脖颈慢慢吻下去。一只手伸向那纤细腰间,解开束腰,喜服领口顺势滑开,露出如凝脂般的娇嫩肌肤。 玉茗只觉得整个人天昏地转,头被什么冲昏一般,什么也不想,只被他带着,好像全身都着了火。她伸出双臂挽住他的肩膀,将自己更加贴近他,意乱情迷之中,喃喃唤着他十八郎。 李瑁眼中,她从未如此让他迷乱,那声音仿佛靡靡之音,听在耳中,却好似在心里那把火上又浇了油,他俯下身去,将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感受那从未有过的亲密。 洞房内红罗帐动,自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第二日,玉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人怀抱中,她想起昨晚情形,脸上一羞,轻轻转过身,看到的是那人平静的睡颜。她将脸凑近了,看着那张清朗俊秀的脸,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只是,那道剑眉中间却微微蹙着,她伸出手,想将那淡淡纹路抚平,冷不防那双眼睁开,正对上她的眼。 她一囧,想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抓住,连带着整个人抱入怀中。她的脸靠在那人胸前,听着他的心通通跳着,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稳。这便是她的夫君,从今以后,再也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两人在床上腻了许久,直到府中内侍来催,才起了身,梳洗后进宫跟拜见圣人。 玉茗是第一次进宫,一想到要见天子,心中难免紧张。李瑁见状,伸手牵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她冲他一笑,那紧张便散了,有他在,她有什么好怕的呢?这般想着,慢慢走上大殿。 她记了进宫前他交代的礼仪,目不斜视,微低了头跟在他身后,余光扫到大殿尽头宝座上有个明黄色的身影。只见李瑁在大殿正中跪了,她便在一旁跪下,两人齐齐请了安。 圣人倒也没她想的那般,极和蔼的赐了座,又问寿王些日常之事。只不过,在玉茗听来,这些对话太过客套,甚至不像是父子间对话。她微微侧了头,看李瑁面色淡淡,有些心疼他这些年没有父母疼爱。 待拜见完圣人,两人一起告退出了宫,玉茗这才轻松下来,身上绷紧的弦松了,也不管那身厚重的宫服,整个人都活泛起来。李瑁见她这般小孩子性情,淡淡一笑。他无意中余光往旁边一扫,脸色一变,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玉茗见他突然变了脸,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远远地从旁边宫道上拐过几人,为首一人身着道服,不是那杨玉环是谁?她看了也是一愣,心想怎得这般寸,难得进一次宫居然遇到最不想见的人。 可这周围没有岔路,想躲也是来不及了,她看着面色暗淡的李瑁,虽不知他是因忘不了杨玉环难过,还是因了这桩丑事而难堪,这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她牵住他的手,只希望这样能减轻他的痛苦。 李瑁的手被牵住才回过神来,他看向她,见到那眼中的担忧,才想起自己这般失态怕是又让她担心了。勉强挤出一笑,长吸一口气,既然躲不过,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拉着她慢慢向那杨玉环迎了上去。 杨玉环正与身边侍女说笑,本没看到他俩,待走进了,看到寿王也是一愣,待看到他身边那女子,便明白这位是新册封的寿王妃。她跟寿王五年未见,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重逢,一时间脸色也挂不住了。 两路人狭路相逢,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那些宫女都噤了声,眼见着寿王跟寿王妃走过来,她们面面相觑,不知会发生何事。 只见李瑁走到杨玉环跟前,跟她微微低了低头,算是行了礼。只因杨玉环在宫中并未册封,所以没有名分,虽说宫人们皆以妃子礼仪相待,可李瑁身为皇子,自是不必这样恭敬地。 杨玉环也行了一礼,待起身时,李瑁已拉着玉茗越过她走了过去。她回过头,看着那两人慢慢消失在宫道上,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只不过,从进宫那一天开始,她便想到会有这一天,一刹那的恍惚过后,便又回到方才那般倾国倾城的自信容颜,她脸上重新带了笑意,带着一众侍女往大明宫去了。那里,还有更加尊贵的人在等着她。 玉茗被李瑁一路拉着走出宫,直到进了府李瑁才松开手,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见那张脸上已没了难过,化作平淡,心里才放下心来。 待回到屋中,李瑁突然将她从身后抱住,头靠在她肩膀上,轻声说:“从今以后,你不必担心我,只站在我身后就好,换我来守护你。放心,一切有我。” 她听着他的话,心里无比温暖,伸手摸着他的脸,轻声说:“好。” 十日后,杨太真被册封为贵妃,位列后宫嫔妃之首。 38 第 38 章

新婚之喜冲淡了笼罩在寿王府上空多年的阴霾,因了新王妃的出现,府中比原来热闹了许多,不仅有韦家的亲眷,也有那些同住十六王宅的王妃们。闪舞. 这些王妃中,有的曾与她有一面之缘,有的更是韦家嫁出去的女子,棣王李琰的王妃便是其中一位。只不过,她并非玉茗的平辈,按辈分倒应该叫一声姑姑。 世族之间多有联姻,难免乱了辈分,比如韦瑶儿的姐姐便是嫁给太子的叔父薛王,原本的姐妹,真要论起来,又要以姑侄相称,甚是混乱。 只不过,玉茗所在韦家一房与棣王妃那房韦氏甚少来往,所以几乎没有见过面,也是快要出嫁时才听说有这么一人,所以也就不再以姑姑相称,而是直接尊称棣王妃。 这位棣王妃比她大了十岁,听闻在这十六王宅中却甚少露面,就连来探望新王妃这等规矩中的事,也是翩翩来迟,显然不怎么上心。玉茗倒不在乎这些虚礼,只不过,她瞧着这位棣王妃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进门到现在,说了连三句话不到,便说要告辞。 玉茗将她送出门,待回来时想到方才她那般架势,似乎不是很喜欢自己,却又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她,于是便找了在这寿王府呆了多年的管事来问。 这可找对了人,要知道一般大户人家的管事,便是要心细如针,不仅要懂得主子的心意,甚至连那些亲戚好友以及相关人等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作为十六王宅中的管事,便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更要熟知这宫禁中的种种。 她一说起棣王妃,那管事便心知肚明,禀告道:“启禀王妃,那位棣王妃本就是这般性情,.” “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那管事却又说道:“只是,容下官多说一句,还请王妃勿要与棣王妃太过接近,虽是同出一门,可那位王妃却与您并非一路人。” 玉茗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好奇,让他仔细说说。原来,这棣王妃本不是这样性情,她所嫁的棣王乃是玄宗第四子,算是被器重的一位皇子,不但早早地便领了太原牧,天宝元年更是官拜武威郡都督,算是罕有的一位手握实权的皇子。 而棣王妃嫁入王府后,因生性善妒,常常与棣王的两位侍妾争宠,一闹便不可开交,是以棣王对她甚为不喜,早早地便将她安排到王府后院,不肯与她同室而居。 女子久居这封闭王府中,又没有丈夫的爱护,时间一久棣王妃便性情大变,不仅甚少与人来往,就算偶尔出席宫筵,也是自己独自坐在那里,不与别人交谈。 玉茗听了,叹息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管事却说:“王妃心善,难免会对她同情,只是这棣王妃虽寡言少语,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曾经有一位新入府的侍妾对她言语间怠慢了些,便被她打了半死,险些闹出人命来,听闻她还在棣王府中做法事。圣人对私设佛堂颇为忌讳,还请王妃多加小心,免得惹祸上身。” 玉茗听了点点头,谢过他这番提醒。待李瑁回来时,跟他又提及此事,只见他唯一蹙眉,似乎对这位嫂子的行径也有所耳闻,对她说道:“既然你跟她话不投机,正好躲得远些,省的惹了麻烦上身。” 她点点头,转而笑道:“十八郎莫不是怕我也学了她那般善妒,将你看的牢牢地?” 李瑁笑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将我看得再紧一些,这样,.” 这一说,倒是说中了玉茗的心事,她轻叹一口气:“未嫁进来之前,只盼着早些嫁进来;可真住在这里,却又甚是无聊,反而不及在家中时自在。” 她趴在他面前案上,一双大眼瞧着他问:“真不知十八郎这些年是如何长在这里的?简直跟囚牢一样。” 话未说完,却见李瑁面色一变,伸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看了看门外,才轻声说:“慎言。” 她这才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一副鬼机灵的模样。李瑁松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你说的一点不差,这十六王宅,本就是将我们困在这里的囚牢,虽美其名曰子孙相聚,实际上,不过是将我们严加看守罢了。” 玉茗见他面色淡淡,知道他又想起那些往事,拉着他的手说:“我不过随意一说,十八郎怎就当了真呢?就算这里是囚牢,只要与你在一起,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瑁见她这般善解人意,心里愧疚更甚,便想要补偿她什么,想了一想道:“你可还记得那次醉酒去的那家坊子?” 玉茗听他又说起自己那段糗事,一张小脸便有些不高兴:“这都多少年了,十八郎怎记得如此清楚,莫不是要将我丢人的事记一辈子么?” 见她耍起小性子,李瑁笑了笑说:“你看你,方才还好好地,这回不高兴了便像是急了眼的小兔,真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一段好词竟被他曲解成这意思,玉茗一听便忍不住笑出来,心中那点不快也一扫而空,抡起小拳头便要捣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拉入怀中。 只听他笑着说:“你且不要急,先听我说完。我听闻平康坊中最近来了一支新的班子,里面不仅有胡姬跳舞,还有昆仑奴,等哪日得了闲,我便带你去看。” “真的?”玉茗一听这话,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欢喜和期待。李瑁见她一听说出门便眼睛发了光,笑道:“自然是真的,可你要如何谢我呢?” 她听了眼珠一转,趁他不注意,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因她唇上染了胭脂,那淡淡的红色痕迹印在他脸颊,看起来倒衬的他皮肤更白皙,她瞧了半天,才取笑道:“十八郎身为男子,却长了如此好相貌,真是可惜了,若是生为女子,怕不知要让多少郎君流连忘返,君子好逑。” 李瑁听了也不生气,笑着反击说:“要我是女子,那你又要嫁给谁呢?” 玉茗想了想说:“我自然是要嫁给那崔三郎、柳二郎、裴六郎,长安城中的男子那么多,还能嫁不出去不成。”她歪着头看着李瑁,故意要激他一下。 却没想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将整个人拽入怀中,笑着说:“好啊,都已经做了我的王妃,还要想那崔三郎、柳二郎,看来我要愈发疼爱王妃才好。” 说罢,将她整个人抱起,轻轻放到一旁榻上,红帐一拉,挡住了里面的春光,开始还听得两人调笑声,后来便慢慢化作轻微喘息,一室旖旎。 李瑁说到做到,第三日便带着玉茗去了平康坊,因那里人多眼杂,玉茗仍是换了男装,只是她身姿娇小,又因新婚,整个人愈发娇艳起来,穿上男装反而没有原本的英气,藏不住那丝妩媚。 待两人走入酒肆,进到雅舍,玉茗一眼便看到等在那里的庭之,惊喜的大喊一声:“哥哥。”便甩开李瑁冲了过去,庭之见她这番激动,无奈道:“都已嫁人了,怎得还如此冒失?” 李瑁跟在后面走过来,笑着叹气:“都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可如今一见,她分明是眼中只有你这哥哥,没有我这夫君。” 庭之向他行了一礼,笑道:“寿王请勿怪,我这妹妹从小便是我看着长大,整日黏着我,初为人妇,还不适应。” 李瑁摆摆手:“不妨事,只要她高兴,怎样都随她。”说完宠溺的看着拽着哥哥衣袖不肯松手的玉茗。 庭之见他如此纵容妹妹,便知她挑对了人,也就放下长久以来的担心,跟李瑁入了席举杯互饮,不时问起身边的妹妹最近情形。三人正说着,只见门扇拉开,有一人走了进来,玉茗眼睛一亮,喊道:“谔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韦谔见到她,先是一笑,可看到她身边的李瑁心里不知为何一阵不舒服,却也未表现出来,只向他行了一礼,便入了席。 庭之说:“阿谔几日前刚调任回来,今日皆因了你的面子,才肯露面,连我都见不着呢。” 玉茗今日心情大好,不仅见到了哥哥,还遇到了许久未见的韦谔,难得幼时一起玩耍的三人聚在一起,还有心爱之人在身边,她只觉得这是出嫁以后最开心的一天。 庭之招了招手,那舞姬与琴师便入得室来,翩翩起舞。玉茗看着她们跳起胡姬舞,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那一日,她喝醉了酒跟她们翩翩起舞,只是今日,她虽未喝酒,整个人却好像醉了一般,感觉周围一切都好似梦境,却不愿醒来。 39 第 39 章

席间觥筹交错,见到许久未能聚在一起的两位兄长,玉茗心里高兴,再加上夫君在身边,她便没了那些顾虑,偷着饮了几口葡萄酒。35xs只是,十年以后,她的酒量仍是那番不堪,不一会儿便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一般。 这时,一名胡姬走到席边,邀请她一起共舞,玉茗一时兴起,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却拖着身边的李瑁一起冲进场中。 她跟着鼓点与那些胡姬一起翩翩起舞,围着他转起圈来。此时此景,让李瑁想起当年偶然看到她跳舞时的情景,心中一动,就那般笑着看她。 十年过去,当年那个少女已变成他的妻,似乎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般,他曾与她擦肩而过,却在多年后,在此携手前行。或者真如她所说,当年年轻气盛的他未必会选择她做一生伴侣,在经历了那番挫折,看多了悲欢离合后,他才明白,任何富贵与权势,都不不上一人心。 得到她,乃是他的幸,从今以后,他会抛弃那些过往,一心一意只做她的夫君。 玉茗跳到兴起,连着转了几个圈,却终归是没有胡姬那般的舞艺,再加上酒意上了头,转到最后摇晃起来,失了平衡往后倒去。这时,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她就那般半悬在空中,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他的脸。 十年了,他还是那般风度翩翩。只是,当年的他如天上明月,如今,她终于将这如月光般的温润男子抱在怀中,再也舍不得分开。 李瑁将她整个抱起,回头对庭之和韦谔说:“茗儿醉了,我们先行告辞了。”说着,抱着她向外走去。 韦谔见此,心里一声叹息。虽然他们无缘,可看到她被人那般宠爱,心里总归是欣慰的。35xs他端起一杯酒如数倒入口中,一股辣意冲入喉咙,反倒冲淡了心中的失落。 这平康坊与十六王宅不远,所以玉茗他们来时并未乘车,如今李瑁背了她,一步步往回走。 玉茗趴在他背上,耳边似乎还有方才的乐声,她轻轻哼着那首异域曲子,声音宛转悠扬,在这行人稀少的街上,更令人觉得有种别样的情愫涌荡在心中。 她歪着头,看到天上的月亮,笑着对李瑁说:“十八郎,快看那轮新月。” 李瑁抬起头,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月牙高高挂在天边,仿佛金钩一般,他笑着说:“你可知上次与你相遇在此时,也是一轮新月。” 玉茗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他的脸问:“为何你记得如此清楚?” 他一步步走着,缓缓道来:“那一日本是我母妃的生辰,我去到她宫中,本想着给她祝寿,却看到圣人也在那里,便知怕是没有机会跟她一起用膳了。” “那时的我少不经事,不懂得宫里的女人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圣人的恩宠,母妃之所以能以武氏身份受宠,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如何去得到。” “对于我这个儿子来说,她的受宠才能有我的前途,可惜,我当时不懂,只觉得她一心想要权势,甚至逼着我去争抢太子之位。后来,待母妃过世后,我也失去了圣人的庇护,这才明白,原来我一直习以为常的,并非理所当然。” “母妃守护我那么多年,就算她错不该陷害三位皇子,可终归是为了我这个儿子,我曾经怪她将我置于无情无义的位置,却忘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儿子。如此看来,我才真是无情无义之人。” 玉茗听了她这番话,沉默许久,突然念了一声:“.” “嗯?” “以前,有惠妃娘娘守护你,以后,你还有我。” “好。” 他淡淡一笑,扭头看着趴在肩膀上的那个小脑袋,用脸颊在上面蹭了蹭,一步步继续往前走。 “十八郎,你背着我累不累?我可以自己走。” “不累,就算累,我也甘之如饴,只想永远背你走下去。” 她被这句话甜到心里,嘴角一弯,却想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想了想,终是借着今日的酒劲儿问了出来:“十八郎,这些话,你有没有对别的女子说过?” 李瑁脚步一顿,他停下来看着她,她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他一笑,向前继续走,一边说道:“没有。”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他反问:“你信我?”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我与贵妃虽做了五年夫妻,中间却有两年是在为母妃守孝。她是极爱歌舞之人,而我则喜静,所以成婚后不久就分院而居,互不打扰。” 他轻叹了口气,想起那些快要被遗忘的往事:“现在想来,你求的那支签竟然说中了,我与她的姻缘终是不合。” 玉茗一惊,忙抬起头来问:“你知道我换签的事?”她本以为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早已被他看破。 他笑道:“你那小孩子的把戏,难不成还能把我骗了?当时看你的表情,便知那只下下签是我的,没想打竟然一语成谶,真的变成我的运数。” “你问我是否曾与她说过那些,自然是没有的,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我那时心痛被父皇所弃,怨恨他们将我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却唯独没有怪她背叛我,一来那并非她一女子能决定的,二来我并未对她一往情深。” 玉茗听他这般说着跟杨玉环的往事,难得没有一丝嫉妒,她知道他的心不曾被她占据,多年以来心中的那根刺便消失了。她为他的坦诚所感动,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脸侧轻轻一吻,轻声说:“以后你只准对我一往情深。” 他笑笑,说了声:“好。” 她伏在他背上,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许多年后,玉茗想起这个平常却又特别的夜晚,仍忍不住甜到心头,从那时起,她才真正跟他融为一体,就算历经风雨,也不忘初心,相依相守。 成为王妃,进入太子府就方便许多。玉茗因此常常去看望在宫中的瑶儿,又一次她俩走到后院赏花时,正说这话,碰的冲出一名女子来,吓了两人一跳,但看清来人是谁,竟然是杜良娣。 只见她一身洗的泛了白的旧襦裙,未施粉黛的脸憔悴许多,若不是瑶儿先讲出来,玉茗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是仅仅比她大五岁的那位杜良娣。 她恳求玉茗求情放她出来,却还没等说完便被两个婆子拉了回去。玉茗问瑶儿杜良娣为何会变得如此,只听她冷笑一声说:“一个良娣,不好好守着本分,竟然想算计我的家人,不赶出去已经很给她面子了,老老实实呆在后院就罢了,竟然还出来惹人清净。走吧,就当没看到这晦气罢。” 玉茗一边跟在她后面往外走,一边回头看了眼关了杜良娣的屋子,里面似乎传来女子的惨叫声,不知是受了什么罚。虽然自己曾被这女子所害,可如今看她这样,难免有些唏嘘。 只是,她也明白,有时候在这宫中,善心换来的却未必是回报,甚至有可能给自己打来灾祸。 回府后,她跟李瑁说起这件事,问起那杜潭的下落。李瑁难得冷了脸,淡淡说:“他敢做出这等下作事来,被我撞见,自然不会放过。只不过,他父亲毕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虽被太子借了引子调出东宫,却仍在朝中任职,我便派了人,将他用布袋套了头一顿打,丢到山中自生自灭,听说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半死不活,连长安城也不敢待,滚回老家去了。” 玉茗没想到他平时性格温顺,甚至对府中下人都甚少发脾气,这一次竟然下了狠手,想到这事是为了她,便笑道:“当时我与十八郎还未定情,为何你会替我出了这口恶气?难不成当时便心仪于我?” 李瑁想了一想,认真答道:“自然是不能的,当时我还有王妃在,乃是有妇之夫,怎会对你动心?”他本是故意逗玉茗,见她果然脸色一变,才笑着哄道:“肯定是你这偷心的小贼将我的心偷了去,到现在都不肯还我。” 玉茗听了他上半句,刚觉得心里不痛快,却被他下一句逗得笑出来,笑道:“什么时候学的这般伶牙俐齿,倒让我小瞧了你。” 李瑁接道:“若不是这样说,怕是又要生气使小性儿了。” 两人这般说笑着,也就将这件事翻了过去。后来,玉茗偶然想起这段对话来,倒觉得自己终是太过任性,问出这般难的题目,若是李瑁说是,她必定认为他曾心系杨玉环,心中不会好过;若说不是,未免对她太过冷淡,一时面子抹不开。唯有那样回答,才是最圆满的。 40 第 40 章

玉茗嫁入寿王府后,与那些王妃来往甚少,倒是李瑁的同胞妹妹太华公主常常来府中做客。闪舞.说来武惠妃一共生了两位公主,其中一位咸宜公主嫁给杨洄,便是惹出三庶人之乱的那罪魁祸首,是以李瑁对那人极为厌恶,连带着跟她也生分了;而另一位便是这位太华公主。 听说,这位公主虽是武惠妃亲生,却不甚喜欢母亲,见到她便不肯笑,是颇有个性的女子,却与李瑁这位哥哥极为亲近,连带着与玉茗这位嫂子也走的近了些。 她比玉茗小了两岁,与李瑁不同,自小受到玄宗宠爱,就算武惠妃死后,也依然是最得圣人疼爱的公主,再加上遗传了母亲的聪明伶俐,跟杨玉环私交甚好,跟那些背后瞧不起杨玉环来历的公主们又是另一番境遇。 只是她虽受宠,却不张扬,再加上懂得分寸,倒不像个骄傲的公主。是以玉茗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常常在府中招待她。俩人不似姑嫂,反而更像闺中密友,无所不谈。也因了有这公主小姑,她在十六王宅中好歹有了个说话的人,不再感到孤单。 这一日太华邀了玉茗进宫赴宴,因两人皆不是喜好热闹之人,也没叫那内教坊的宫人来跳舞助兴,只叫了乐师来奏曲,有琴声相伴,倒也不显冷清。 太华听那乐师奏了新曲,一时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以前没有听过?” 旁边有婢子答:“是圣人新为贵妃娘娘谱得的《霓裳羽衣曲》。” 玉茗一听,没想到圣人竟对杨玉环宠爱至此,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连有悖伦理的事都能为她做出,想必这杨玉环也是真的如传说中那般才艺出众,才能顺了同样喜好歌舞的圣人心意。35xs 她这般想着,面色便淡了些,太华见了,以为她想到杨贵妃那些旧事,心里不适,笑道:“嫂子大可放心,我那十八哥的心自然是在你身上的。” 玉茗一听,便知道她会错了意,笑道:“公主多虑了,我不过是想到贵妃她生的绝世容貌,又才艺超凡,因而才能被圣人宠爱,也是难得的奇女子。” 太华刚要说什么,只听殿外传来一声笑语:“是谁在背后夸我呢?”那声音如黄鹂鸟一般轻快伶俐,飘入耳中让人心情舒畅,再配上笑声,好似春天降临一般。 两人向门口看去,只见一道黄色轻盈身影走了进来,她浑身珠光宝气,却不显粗俗,反而与那绝世美貌互相衬托,显出一丝雍容华贵的气质来。 玉茗一见来人正是那杨玉环,先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忙起身行了一礼。杨玉环方才路过公主殿门口,听到又乐声传来,便想着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竟然在这看到了寿王妃,她脸上笑容一僵,却也大气的点了点头,算是跟玉茗打了声招呼。 太华从小长在宫中,再加上心思细腻,自然看出这两人的尴尬来。她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杨玉环面前笑:“不知贵妃今日为何突然来了我这宫中,要是早知道,定要请了教坊宫人来助兴。” 杨玉环笑道:“公主这一说,倒显得我不请自来了。我本要去芙蓉园赏花,路过你门口,听到乐声便进来,没想到你这竟然有客,那便不打扰了。”她说罢便要走,却被太华拉住。 “贵妃娘娘最近都没怎么来我这宫中,今日一来,我这蓬荜生辉,定不会让你这贵人这般轻易便走了。35xs”她吩咐内侍再备上一席,请了贵妃上座,自己则坐到了玉茗旁边。 玉茗自从杨玉环进门便有些不自在,两人虽因缘际会见过几面,却几乎没有说过话,她也不知杨玉环是何性情,万一自己一个不是说错了话,那可是要给寿王府招来是非的。 太华见她微低着头不敢说话,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示意不必紧张,还有她在,玉茗见了才稍稍安心。 只听太华笑道:“我方才跟寿王妃说起这霓裳羽衣曲乃是父皇为了贵妃而做,她便夸贵妃不仅是绝世美人,在歌舞中也颇有建树,好巧不巧,便被你听了去。”她这一给玉茗铺路,气氛便没那么尴尬了。 只听杨玉环笑:“都说太华公主这张嘴甜,我以前还不信,今日一见便服了,难怪三郎如此疼你。” 玉茗听她说三郎,起初还没想到是谁,后来才想起,圣人未登基前便是名唤三郎,杨玉环身为贵妃竟然如此唤,想必两人感情甚好,这倒与她原先想的不大一样了。 太华闻言,知道她在拿自己说笑,回道:“贵妃这般说便是折煞我了,若说以前,父皇或许宠我这女儿,可自从你进了宫,连日月的光辉都被你掩盖了去,在父皇眼中只剩下你,哪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好啦好啦,说不过你这张嘴。”杨玉环笑了笑,她环顾四周问:“为何只请了乐师这般冷清?” 太华答:“我今日邀了寿王妃进宫,她是个不甚喜爱热闹的人,所以只找了乐师来两人说说话。只不过,既然贵妃驾临,这歌舞自是不能少的。” 说罢,她转过脸来笑着对玉茗说:“嫂子不知,贵妃所到之处必有歌舞,不仅自己才艺双绝,连她身边的人都是个中好手,若是旁人未必能有这个福分,今日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杨贵妃笑:“公主又在夸我了,不过既然你有此意,我便让人将那云容传了来,为你舞一曲便是。”说罢跟随身宫女说了两句,那宫女得了令匆匆而去。 不多时,便有一队人走进殿来,为首一名女子也是一名美人,却身着舞衣。玉茗奇怪,悄声问身边的太华公主:“明明有乐师,为何又寻了别人来?” 太华笑答:“贵妃对歌舞颇为精通,却也十分严格,我们方才听的,不过是普通乐师所奏,而贵妃宫中的御用乐师,乃是父皇亲自挑选,自然技艺超群,要看这贵妃亲自训练的张云容跳舞,自然必须要高手伴奏才可。” 只听乐声响起,虽是同一首曲子,却因被不同的人演奏,立现高下。那张云荣随乐而起,身上舞衣飘动,五彩斑斓,就连玉茗这等不甚精通的人看来也极为赏心悦目。 一曲终了,太华公主与她皆连连赞叹,这才明白为何会有那三日绕梁不绝于耳的典故,太华公主说:“这张云容乃是贵妃调\\教出来,便有如此高超舞技,听闻贵妃亲自跳这支舞更加出神入化,只可惜我们没有这荣耀欣赏了。” 杨贵妃对自己编的这支霓裳羽衣舞极为得意,听到她们赞赏,也不谦虚,笑道:“要看我跳舞,只能等圣人在场的家宴了。”她看了眼玉茗,问道:“我瞧着寿王妃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玉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太子府。”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因那是的杨贵妃仍是寿王妃,中间隔了几年,竟然已物是人非,又岂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于是她便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杨玉环一愣,略一想,便明白了,也没再说什么。避开这些不谈,三名女子凑在一起,有太华在中间热络着,倒也有说有笑,玉茗看这杨玉环没什么贵妃架子,倒与上一次相见时变化不大,原本对她存的那些偏见也慢慢改观。 她曾因寿王责怪过杨玉环,虽明知她进宫乃是被圣人看中,那天子看上的人,又容得了谁说个不字?可即便无心,十八郎终是因她而被圣人所厌,这桩见不得人的丑闻,乃是因她而起,玉茗忍不住对她有了些成见。 可既然那日十八郎说他并不怪她,今日一见,这杨玉环又并非工于心计、魅惑圣人的那类女子,再看她有这等才艺,想必,她与圣人之间的感情,也未必是常人所能理解的。若是没有这两人,自己怕是无法与十八郎终成眷属,如今想来,阴差阳错反倒成就了她,怎不感慨万分。 如今那些往事皆已过去,十八郎也慢慢的恢复过来,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会回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这般想着,她终是将这根刺彻底从心中取了出来,从今以后,陪在十八郎身边的人是自己,这便够了。 从太华公主宫中回来,李瑁因公事离开长安城几日,她在王府中无聊,便回了韦府省亲。可刚到家没多久,便有王府的人追了来,说宫里来了人来,只留下一封信给她,因不知轻重缓急,管事的忙让人送来给她。 她心中奇怪,究竟是谁送来的信?接过来拆开,看到的却是陌生笔迹,再仔细一看,却微微蹙了眉头。 41 第 41 章

玉茗拆了信,那上面署名乃是太华公主,说的事却是与另一人有关。35xs太华说她这些日子身体不豫出不了宫,有一件事却要麻烦她帮忙,只是此事不宜声张,还请她去宫中一叙。 她合上信,觉得太华公主此举有些奇怪,既然不能让内侍传话,连在信中都不能提及,怕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话,只是,她们之间,又有什么怕让人知道的呢? 尽管这样想着,她第二日还是进了宫。太华公主果然卧病在床,见到她来了,也没什么精神。玉茗见了忙问:“怎得这两天未见便病倒了,可曾请太医来瞧过?” 太华摇了摇头说:“我这本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每年都要犯上那么一回,只是前些日子着了凉,今年提早了些罢了,吃上几服药便好了,不妨事。” 玉茗见她病恹恹的,劝她好好修养,又问道:“你信中说得含糊,不知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太华挥手屏退左右,让她坐到床边,这才悄声说:“这件事不是我求你帮忙,而是贵妃。” 一听她这么说,玉茗便更奇怪了,只听她继续说道:“那一日你走后,贵妃对我说起,她当年在寿王府时曾丢了一样贵重物品,遍寻不着,后来进宫匆忙忘了此事,待想起来时,碍于身份尴尬,又不能派了人去寿王府取,这才想拜托你帮忙。” 玉茗问道:“是何物?” “乃是一把玉梳。” 她听了哑然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一把梳子,贵妃在宫中极为受宠,她要什么圣人都会找人寻来,为何对一把玉梳念念不忘?” 太华摇摇头,轻咳两声说:“这玉梳乃是她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虽不稀罕,却是先人所留,意义尤为不同。若不是因这中间隔了许多事,自然不会这么麻烦,偏偏又怕父皇知道。” “你也知当年这桩事虽然宫内表面上不提,却是人尽皆知的不可言说之事,若是父皇知道贵妃与寿王府有来往,就怕他会怀疑她与十八哥旧情难了,不仅与她无益,对寿王府怕也是一场灾难,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来。” 玉茗听了,觉得她说的甚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便回去找一找,只是王府看着不大,却也不小,不知当年丢在了何处?” 太华说:“贵妃只说那梳子她放在梳妆台上,极少拿出来,不知哪天便不见了,待进了宫遍寻不着,想必不是丢在了外面,这件事倒也不急于一时,还请嫂子记下,若有一日翻出来送进宫便是。” 玉茗应下,又跟她说了一句话便告辞。她并没有回韦府,而是先回了寿王府。一回去,便招了府中管事的来,问起当年贵妃在府中时住在何处。 那管事的先是一惊,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忌讳之事,后来听她说乃是要收拾那间屋子,这才想了想答道:“当年那位贵人乃是住在西院,离开王府后,因府中一直没得到消息,也不知那厢房该怎么处置,所以没有动过。王妃您入府以后,小官也未来及请示。” 玉茗心中有数,让他带着自己去那里看看。管事的带着她来到西院,往里一指说:“就是这里。” 她走进院中,看那花坛早已野草丛生。想起刚进王府有一次路过这,问起李瑁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时他说乃是废弃不用的一间院落,还问她觉得应该怎样布置才好。当时她没有多想,只说慢慢考虑,没想到这便是曾经杨玉环住过的地方。 她让管事的先退下,自己独自一人轻轻推门而入。只见这是三间合一的套房,极为宽敞,中间是厅堂,两边是卧房和书房,如此看来,李瑁说当年与杨玉环分室而居倒是实言。 那书房里摆了许多书,她随手去了一本,却发现是乐谱,旁边有一张台子,看规格应是曾经放古琴的地方,只是,人已去,琴亦不在,台子上因久未打扫,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35xs 她转身去了卧房,这里的布置仍是当年杨玉环在的时候模样,只是跟其他地方一样,都落上了灰尘,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她叹了口气,看到床边的梳妆台,慢慢走了过去。 轻轻打开梳妆盒,里面零散的放着几件不值钱的首饰,想必当年杨玉环匆忙进宫,不便多带细软,只挑走了值钱物品,而如今她身份显赫,再也用不上这些。 她随手拨了一下里面的首饰,却听到叮当一声,似乎有什么掉落的声音,于是打开首饰盒仔细去看,原来那双层盒子中间的隔板有一处缝隙,方才她不小心碰到一根簪子,恰好让它掉落在缝隙里,若不是听到声响,定不会发现少了这件首饰。 她心中一动,将那首饰盒中间的隔板拆了开,果然在另一端发现了卡在那里的一支玉梳。想来是杨玉环不小心将其掉落在夹缝中才遍寻不到吧。 她看了看那玉梳,取出随身帕子小心包好,又将首饰盒回归原位,这才走出厢房。待一出西院,便招了管事的来,将那小心包好的玉梳交给他,让他派个放心的人送进宫中,只说是太华公主不小心落在王府中的物品。 办完这件事,她这才放下心来,又乘车回了韦府。 几日后,她跟李瑁说起西院,只说那里经久不用,甚是浪费,不如将那些旧物丢弃,改为客房,再种些花草才像样子。李瑁听了,只说什么都依着她。 她便让管事的将那些旧物处置了,唯一值钱的几样首饰,因不能赏人,便派人去首饰铺子变卖了,将银子赏给府中下人。她想到院中花草,便问李瑁种些什么好。 他笑着说:“我自然是想要都种上那玉茗花,怎奈那花甚是难伺候,种在那里,怕是活不了几株,不若我们便分别种上芍药、茉莉、秋菊,再种上一株腊梅,这样一年四季便皆有花可以赏。”玉茗听了甚好,便让管事按这样去办。 后来她再进宫时,听太华说起,已将那玉梳还给杨玉环,母亲遗物失而复得,贵妃甚是欣喜,特意让她代为致谢。 两个月后,那间西院终于布置完毕。完工那一日,李瑁拉了她去那边,坐在廊下,看着院中新载的草木,阵阵凉风吹来,只觉得心旷神怡。 “若不是你提起,想必我还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安排这里。”李瑁淡淡说。 玉茗听了,知道他说的不止是这西院,还包括那些不堪旧事,轻笑一声:“哪里是因为我,十八郎心中早有决断,而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她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一起举到阳光下,感受暖意袭来,轻声说:“十八郎受了伤,便以为这世上再没有阳光,而我只是拉着你如现在这般走到阳光下,让你明白,一切都会过去。如今是,以后也是。” 那只大手轻轻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她是何意,笑道:“你说得对,凡事都会过去,只要你在我身边,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两人相视一笑,享受着这般惬意的生活。后来,李瑁将书房中的一张琴搬了过来,待闲来无事时,便会为玉茗抚琴弹上一曲。 玉茗初次听他弹琴时还奇怪:“我记得十八郎曾说喜静,何时学了弹琴?” 李瑁笑着反问:“莫非喜静之人便只能安静坐在房中看书吗?只是,宫中多好设宴之乐,而我从小便喜爱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自然不为人知。” 他看着她戏谑道:“你可是除了宁王府外第一个听我抚琴的人,如此荣幸之事,还不谢我?” 她也顺着他答道:“是了,寿王殿下亲自为我抚琴,这等荣幸,我应沐浴三日,换了那宫装恭恭敬敬的坐在一边欣赏,如今果然是唐突了这高雅之乐。35xs” “你呀,”他笑着夸了下她鼻尖:“就知道伶牙俐齿。难怪你哥哥总说你从小任性。” 说到哥哥,玉茗想起上次回府,曾听他说起一事,说听闻突厥那边作乱,杀了大唐和亲公主造反,圣人有意要派一位皇子前去督战,却不知是派谁去。她便随口向李瑁问出这件事。 没想到,李瑁闻言面色微变,淡淡说:“圣人似乎有意让我前去。” 她听了大吃一惊,忙问道:“为何偏偏是你?”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知道不甚妥当,可是,这十六王宅中有如此多的皇子,为何偏偏挑中了她的十八郎? 李瑁低头抚弄琴弦,低声说:“我本不想提前告知你此事,生怕你担心,既然你问起,也不好再隐瞒。皇子虽多,可正当年的却没有几个,虽太子一向善战,可他如今身份已非当年,那陇右节度使又与韦坚走的颇近,想必圣人也不放心,唯有选我这个没有什么靠山的儿子最合适。” “那你……”她心中焦急,担心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听闻吐蕃人极难对付,况且名为督军,却仍担了风险,且不论刀枪无眼,若是胜了还好,若是败了,说不定便要领督军不利的责罚,这怎么看都不是一桩好差事。 李瑁见她忧心忡忡,坐立难安,淡淡一笑:“你且放心,一切还未定,只是提前告与你知,有个准备。” 她点点头,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本以为嫁与他为妻便一切顺遂,谁知道新婚不久便又遇到这样的事,让她如何心安? 双更分割线 几日后,诏书终于下来,派李瑁以督军身份替天子前往边境亲征。玉茗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她舍不得李瑁前去冒险,却知道圣意难违,非自己所能左右。 因战事紧急,李瑁两日后便要启程,玉茗站在院中,看着府中人忙着收拾行装,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李瑁见了,拉着她去了西院,坐在廊下,轻声说:“我知你心中难受,多半是为我担心,但有几句话,且听我先与你说完。” 见她点点头,他又说道:“你可知我这次去的是哪里?” “听说是与奚一族及契丹的边境。” 他点点头,又说道:“我大唐曾在开元年间先后送去两位公主与那奚一族和亲,以示安抚,就在今年三月,又送了一位宜芳公主前去和亲,可是,一个月前,那奚一族却将公主斩首后造反。” 玉茗没想到这中间竟有如此惨事,公主和亲本就是女儿家一生之不幸,不仅要去那荒蛮之地,恐怕一生都难以返回故土,竟然还惨死在那里,她问道:“为何会突然造反?” 李瑁沉默片刻问:“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在街头,曾遇到一个胡人,名唤安禄山?” 她想了想,记起这个人的模样来,似乎这人十分受圣人宠爱,当年自己还险些嫁给他的儿子,却不知他与这事有何关系? “奚一族以及契丹的造反,皆是因为安禄山不守信用,对这两个藩国抢掠欺压,只为邀功求赏,才硬生生将他们逼反。除了宜芳公主,和亲到契丹的静乐公主也同样被杀。这实属我大唐的耻辱。” 说罢,他闭上双眼,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内心的愤怒,继续说道:“我身为皇子,无法在朝中为社稷献力,也不能铲除安禄山这等奸佞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去边疆为将士助威。” 他拉起玉茗的手,双手握住,轻声说:“我与你说这番话,便是让你明白,不要为我担心,身为皇子,也有义务守住大唐国土,让子民免受战乱之灾。” 玉茗听了,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先前是我太过妇人之见,十八郎如此做,乃是男儿应尽之义务,既然如此,我自会放下那些私心。只是,你务必要小心,万不可有事。” 他点点头,将她轻轻拥住:“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两日后,李瑁带卫队出城,玉茗并未去送,她去了大慈恩寺上香,在那塔下走了一圈又一圈,希望佛祖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 李瑁这一去便是半年,虽偶有书信,毕竟是边关之地,再加上战事胶着,一个月能有一封便是好的,更多时候,她只能在王府中焦急等候。 他走的第一个月,听闻唐军出塞出师不利,屡屡战败,虽伤亡不多,但却一时难以扭转战局。这消息传到长安城,朝中议论纷纷。 此事因安禄山而起,他却反过来将责任推到了边关守将身上,玄宗此时已经荒废国事许久,任用的宰相李辅国又是喜欢排除异己的小人,他与安禄山交好,自然不会出来说句公道话。 于是玄宗听信谗言大怒,要治李瑁跟边关守将平叛不利的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朝中皆不敢言,唯有任监察御史的韦谔上书,言明此次两国作乱乃是因安禄山而起,此次寿王及唐军出师未捷,不过是因了那奚族与契丹联合,暂时未能破解,请求圣人再多给他们些时间。 这道上书一出,自然得罪了那李林甫和安禄山,尤其是李林甫,在朝堂上对韦谔大加斥责,说其为守军开脱,请求圣人将此人罢免,后来还是太子出面斡旋才平息此事。 这件事传到玉茗耳中时已经过了两日,她正为迟迟没收到李瑁的回信担忧,却没想到竟然在前方战事吃紧时,朝中却出了事。心中焦急万分,想来想去,唯有一人能帮得上忙,她匆忙出了府,沿着夹道向宫内走去。 平日里,除了探望太华公主,她极少进宫,可这一次,却是去了大明宫外,并未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那边,让随身跟着的小内侍去偷偷给殿外内侍传了个话。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看到一个高大身影往这边走来,那人见到她微微施了一礼,问道:“不知寿王妃找老奴有何事?” 玉茗见他肯来,心里已是松了半口气,忙行了一礼说:“不到逼不得已,我也不敢打扰高力士,只是现下寿王在边关,朝中又有人针锋相对,我不知该如何帮他,唯有请高力士帮忙指一条明路。” 高力士叹了口气:“如今这件事,就连老奴也帮不上忙。朝局之事,本就各方博弈,如今宰相独大,圣人将大半国事都交于他打理,除非能有人比他更得圣人宠信,否则便如那韦御史一般以卵击石。” 玉茗听他说完,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凉透了,她喃喃的问:“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高力士见她这般,想到每年杨思勖忌日她都回去祭扫,如今寿王有难,也唯有她这一介女子在危难之时替他奔忙,连他看了都有些动容。他想了想说:“倒也不是全无对策,只是,不知那人肯不肯帮。” 玉茗一听,忙问:“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定要一试,还请高力士告诉我那人是谁。” 高力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若说朝堂之上圣人最器重的男子是宰相,那女子呢?” “高力士是说……贵妃?” 他点点头:“只是这件事并不简单。寿王妃也知道,贵妃与寿王府的关系,就算她肯出面,碍于跟寿王的关系,有些话也是不便讲的。” 是啊,就算贵妃愿意帮这个忙,可她的身份去给寿王求情,只怕圣人心里难免猜疑,恐怕不仅不能化解,还会带来更多麻烦,玉茗这般想着,不由又开始绝望。 “寿王妃先不要失望,且听老奴说完。”高力士接着说道:“这件事,贵妃自然不能亲自去说的,但若是与她相关之人去说,圣人便不会猜疑。” 玉茗一听,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高力士说的莫非是那杨国忠?” 见她领悟,高力士淡淡一笑:“老奴能说的,便只有这些,毕竟这朝中之事,身为宦官不应多加干涉,老奴不过是侍奉圣人的奴才,自然也不希望他与皇子之间有嫌隙,这便告退了。” 玉茗向他道了谢,深施了一礼,看着他慢慢走回大明宫,斟酌再三,去了太华公主宫中。 太华一听她来了,便猜出是因为什么事,忙迎了她进来,叹口气说:“嫂子这次来,怕是为了十八哥的事吧?” 玉茗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说:“如今只有一人能救十八郎,我斟酌再三,还是得请你帮忙。” “我?”太华一愣,问道:“我能做什么?” “请你去一趟贵妃宫中。”玉茗见她更加诧异,解释道:“如今十八郎人在边境,自然顾不上这边,就算他有心,除了那御史,这朝中也无人敢替他说句话,此时,唯有贵妃能救他。” 说完,在太华身边耳语几句,见她点点头说:“嫂子请在府中安心等候,我今日便去趟贵妃宫中。”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寿王府。 杨玉环正在宫中训练那些宫人舞技,听说太华公主驾到,便将人遣散,请她进来。一见她就笑道:“最近忙于替圣人教导这些宫人,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太华叹了口气说:“我也想过来欣赏着兴庆宫的歌舞,可最近因了那些烦心事,哪里还有心思?” 杨玉环忙问:“公主在这宫中,又有何烦心事?” 这一问正中太华公主下怀,只见她屏退了左右宫人,这才说道:“因贵妃进宫前与我相熟,我也就不避讳什么。还不是因了我那十八哥。他上个月奉旨替圣人去亲征契丹与奚族,一时没有捷报传来,朝中便有人不满,想让父皇下旨降罪,我这亲妹妹听着却帮不上一点忙,怎么能不难受?”说完,她故意又叹了口气。 杨玉环摇着团扇说:“没想到竟有这种事,我对那些朝堂之事不甚感兴趣,这些日子又忙着编一支新舞,便没注意这些。不过,昨日似乎听圣人说与那契丹对阵不利,怕就是这件事吧?” 太华公主点点头:“正是此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暂时没有捷报罢了,可那李林甫竟然连带着我那十八哥一并参了,这人把持朝政,仗着父皇器重便飞扬跋扈。我听说,上一次贵妃的哥哥便是因为得罪了他被训斥一通。” 杨玉环似乎上次听堂兄杨国忠说起这件事,当时他来找她,说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宰相,想让她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她不愿理这些政事,也就没有答应,却没想到那李林甫竟真是这等奸佞之人,不由微微蹙了眉头。 太华见说中了她心事,心想定是有戏,便继续说:“这话我自然不能去跟父皇说的,也就跟贵妃诉一诉苦罢了。只可怜我那十八哥,自从母妃过世以后便走了霉运,没有一事顺遂,好不容易娶了王妃,新婚不久便去了边关,如今又要被奸人诬陷,真是命苦。” 太华如此说,不过是因知道杨玉环对李瑁一直存了愧疚之心,而他现在的这般境遇,与她也有些干系,只希望她能因此出手相助。 果然,杨玉环听完,沉默许久,轻声说了一句:“想那寿王妃上次帮我寻了母亲遗物,我尚未答谢,如今寿王遭难,想必她必定不好过,待我与哥哥商量下,看可有方法能帮上忙。” 太华一听连连道谢,心头的石头这才放了下来。她一回到宫中,便让人给玉茗送信,让她耐心等候消息。 42 第 42 章

几日之后,便听闻那杨国忠被杨贵妃引荐给玄宗,很快便得了圣人赏识,经常出入宫禁。而李林甫请求处罚寿王及守军将领的上书,竟然意外的没有被玄宗批准。 玉茗也是后来听哥哥说起,那一日在朝堂上,圣人当堂驳回了李林甫的上书,这在几年来还是首次,而在同一天,杨国忠被升为监察御史。似乎玄宗有意扶持他来与李林甫抗衡,这朝局,终是慢慢的开始被改变了。 得了这好消息,玉茗总算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还没等她安下心来,一封捷报跟随不幸的消息传入长安城中:唐军打破契丹敌军,令其退后数十里,暂时不敢进犯,而寿王李瑁因中流箭,生命危急。 听到这个噩耗,玉茗险些栽倒在地,她恍恍惚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让管事的再去宫中打听,她被婢子扶着回到屋内,脑中混乱:为何他会中箭,他一皇子,不过是去督军,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 可人在千里之外,就算有消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她在屋内踱着步子,焦急的等待着。这时,庭之闻讯赶来,看到她这番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的安慰:“不必担心,寿王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猛地抬头,伸手抓住哥哥说:“哥哥,我要去找他。” “茗儿,你先冷静下,不过是说他中箭,如今情况如何并不知晓,你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着,若是贸然前去,路途遥远,万一出什么事,让寿王如何安心?” 她听了,颓然的坐在地上,泪滴了下来:“早知道他会出事,我当初便应该跟了他一起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只能等着却不知他情形如何。他要是有什么事,让我如何独活在世上?” 庭之见了,将妹妹扶起来在廊下坐了,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我已派了人去那边打探消息,若是有什么事,定尽早知道告知你。我知道不论如何劝你也是无用,你要明白,寿王他定也不想看你这般伤心,就算为了他,你也要好好保重。” 他走以后,玉茗在廊下坐了许久,才回屋,连膳食也未用,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可睡得又不甚踏实,总是梦见李瑁一身是血出现在面前,她无数次惊醒,不敢再睡,起身出了屋。 如今已是秋冬时分,夜里风凉,她披了件狐裘御寒,提了灯笼慢慢出了院,来到西院。将灯笼放在一边,自己坐在廊下,看着黑洞洞的院中发呆。 他曾在这里为她抚琴,也曾在这廊下跟她坐在一起赏月,那时的她只觉得习惯了他在身边,从未想到有一日有可能会失去他。在这微寒的夜里,因身边没了他,似乎愈发冷了起来,连天上那轮明月都透着寒意。 她伸出手去,任月光洒在手上,感受不到一点暖意,甚至还有一点冷,没了他,她的一切都不再温暖,瞬间落入数九寒天。 就这般痴痴坐着,突然一阵花香袭来,淡而悠长,她站起身,慢慢走向花坛,借着月光看去,那里似乎有花朵绽放。她蹲下身,看着那几朵花,想起这乃是他亲手栽下的菊花。 记得当时他笑着说:“都说梅兰竹菊四君子,那玉茗花是你,那这君子花便是我了,以后我若不在家时,你看着它,便如看到我一般。” 她伸出手去轻触花瓣,一滴泪落了下来。如今花还在,他呢? 如此郁郁寡欢了几日,仍是没有任何消息。连太华都得了消息从宫里来看她,劝她想开些,保重身体要紧。 她摇摇头,喃喃自语一般说:“我不相信他会有事,他定不会忍心抛下我自己,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太华看到她不过几日便消瘦成这样,心里难过,却也劝不动她,只得任她去了。 终于有一日,当她坐在廊下发呆时,只见那管事的冲进来喊道:“王妃,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她一愣,忙站起身来,一时情急,险些摔倒,婢子忙来搀扶,她却顾不得,只让那管事的快说。只听他说:“宫中传来消息,说寿王因负了伤,已经开始回返,想必再过几日便会归来。” “他……他有没有事?”她急忙问道。 管事的摇摇头:“只听说伤势不轻……” 他如此一说,玉茗便明白,李瑁定是伤的不轻,她心中一痛,长呼几口气才应是压了下去,吩咐道:“备车,我要出城。” 从那一日起,她每日一早便出城,守候在城外必经之路的亭中,从那里能看到来往车乘,她就那般急切的望着,期待着他归来的马车能出现在视线中。 一日,两日,五日。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她正用带来的点心充饥,只听身旁婢子喊道:“来了,来了!” 啪的一声,那点心掉在地上,她忙站起身来顺着婢子的手看去,果然远远地官路上尘土飞扬,一辆被守卫护送的马车慢慢驶来,她一愣,死死盯着那马车,见车上并没有白布缠绕,才松了口气,忙跳进车中让车夫迎上去。 待两车交汇,她从下车来,顾不得那些礼节便冲到那辆车前。为首的是李瑁多年的贴身护卫,见到她施了一礼。 她问道:“寿王殿下情况如何?” 那护卫答:“启禀王妃,殿下乃是出关巡查时遭了暗算,胸前中了一箭,虽幸而未伤及心肺,却因那箭上却是带了倒钩,极难处置,所以到现在仍不能开始愈合,殿下失血过多,昏昏沉沉,唯有返回长安请太医诊治。” 她听了点点头,走到车前,掀开车帘登了上去,回头对那护卫说:“你骑马立刻回王府让管事速去请宫内太医,这边有我就好。” 那护卫得了令,跟其余护卫交代几句,策马而去。车队继续前进,玉茗坐在车中,看着那几个月未见的人,如今面色惨白,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她伸手轻轻解开他胸前衣襟,看到那里缠了厚厚纱布,心中一痛,几乎要哭出声来。 可她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越是危急之时,她越不能慌。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她喃喃说:“十八郎,我来接你回家了。” 回到府中时,她让护卫小心将人抬到卧房,太医早已等候多时,看到李瑁的情形,眉头也是一皱,待诊过脉,又看过他的伤势,叹了口气:“寿王殿下此次受伤甚是凶险,再偏半寸,便难以救回。就算如此,这伤口太宽,怕是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玉茗听他这样说,总算放下心来。待太医留了方子,她嘱咐了婢子赶紧去煎,自己则回屋守在床边。 尽管已经做好准备,可方才看到他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她仍不免心惊,想到他因此不知遭了多少罪,她心中恨不得替他分担那些苦痛。 不久后,宫内也派了人来,说圣人对寿王伤势甚为担心,让人送来上等的伤药。玉茗谢了恩,将那伤药仔细给他敷上,守在床边等着他醒来。 听护卫说,这些日子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初时还能倚在床上,可启程不久便开始昏迷,每日只能清醒那么几个时辰,再加上一路颠簸,伤势加剧,后来便很少清醒。 她让婢子端了清水来,沾湿巾子,为他擦去一路风尘。一边擦拭一边轻声说:“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我总觉得好似天地都空了一般,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好似你将我的魂也带走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在这魂不守舍。” 她叹了口气:“可如今你回来,却跟我一句话也不说,就这般睡着。我知道你累了,那便好好歇着,等养足精神,便睁开眼来跟我说一声回来了。” 她喃喃自语着,手中握着巾子正擦到他的手。看着那只曾经为她抚琴、摸着她的头为她挽起碎发的手,如今就那样毫无知觉的放着,动也不动,她眼睛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眼泪滴在他的手上,她忙用巾子擦了去,不想再这般没出息的哭泣,正用袖子沾着眼中泪水,却听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哭。” 她一愣,猛的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床上那人睁开了一双眼睛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她惊喜万分说:“你……你醒了!” 李瑁微微点了点头,他想要为她拭去腮边泪水,可虚弱的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我……回来了……” 听到这,她终是忍不住,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下一章小甜甜预警 李瑁的伤势因在太医的悉心医治和玉茗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可他受伤后在边关得不到及时医治,再加上一路上没有好好调养,身体虚弱,仍需卧床休息。 不过对于玉茗来说,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她曾问起他为何会受伤,才得知有一日他跟着守将出关巡查,却没想到城中有叛徒告密,泄露了他的皇子身份。那契丹人想要擒了他作为和谈的筹码,布下重兵埋伏,幸得护卫舍了性命才保他回到城中,可却当胸中了一剑,险些没命。 李瑁说完,轻叹一口气:“契丹人生性狡诈,又善骑射,恐怕这场仗不知要打多少年才能结束。” 玉茗见他又担忧起边疆,劝道:“你伤还未愈,便不要再操心那些事情,好好休养生息才是。” 李瑁摇了摇头说:“我临返回前,听那守将说,契丹与奚族之所以反叛,就是因了安禄山大好喜功,故意挑衅以激起对方反抗,想要邀取战功,只不过这一次翻了船,惹出这么大乱子,而圣人竟然丝毫没有责怪他。由此可见,朝局怕是要荒废了。” 玉茗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她灵机一动,去西院那采了几朵盛开的秋菊,插在瓷**中摆在他床头的案上。她指着那花笑着对他说:“你看,上次栽下的那些菊花没想到竟然开了花,待你伤好些,我们便去那边赏花。” 李瑁看着那几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知道是她的心意,笑着应下了。他问起不在的这几个月玉茗都做了些什么,只听她低着头,似笑非笑的说:“我在这王府中,除了每日想你,又有什么可以做?” 他笑:“如今我已归来,那你岂不是便无事可做了?” 玉茗歪头看着他,故意说:“十八郎伤成这个样子回来,可不就是给我找了件大差事?”说完笑着将头枕在他手臂上。待片刻之后,那笑声住了,才轻声说:“不管怎样,总算是回来了。” 他低声说:“中箭那一刻,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竟然捡回一条命来。” 他的手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这几个月来,他又何尝不想她呢,边关荒凉,每到太阳落山便安静下来,无数过漫漫长夜,他辗转反侧,唯有将那个香囊握在手中,才能缓解相思之苦。本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长安城,可这一关终是挺过来了。 待李瑁能慢慢起身下床,玉茗便扶着他在院中散步。此时又临近年关,因下了几场雪,天愈发阴冷起来。她怕他身子弱耐不住风寒,便让人将卧房内的火炉烧的旺些,拉着他坐在门边。 “眼见又要到十八郎的生辰,不知这次想要什么寿礼?”她笑着问他。 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说:“有你在身边,便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听了但笑不语,心中却盘算着送他什么好。这时管事的来报,说高力士携圣人口谕驾到,已在门口。两人一愣,不知此时圣人为何派了他来,却忙起身相迎。 李瑁伤还未痊愈,被玉茗搀扶着站起身来,刚要出屋,却见那高力士已经走进院中,一见他便阻止道:“寿王殿下有伤在身,切勿起身,圣人说了,特允许殿下卧床接口谕。” 李瑁听了一愣,与玉茗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圣人会对他如此照顾起来,却仍是规规矩矩谢了恩,站在一旁,低着头等待高力士宣旨意。 高力士将拂尘一甩,正色说:“圣人口谕,寿王李瑁此次替朕亲征有功,又身受重伤,有子如此,朕深感欣慰,特赏赐加实封至千户。” 待两人写完恩,高力士笑着说:“恭喜寿王,此次边关一战,壮我大唐皇威,圣人高兴得很,还让我顺便慰问寿王伤势如何。” 李瑁施了一礼答:“还请高力士替我谢父皇关心,如今伤势已无大碍。” 高力士点点头,看了眼旁边的玉茗笑道:“寿王好福气,有王妃这等重情女子相伴终生。”他这句话说得令李瑁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旁边的玉茗,见她只是微微一笑,似是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就更奇怪了。 待高力士走后,他问起她方才高力士是何意,她本不想说,经不住他一直追问,这才将李林甫弹劾一事说了,待说完又说道:“这件事本不想让你知晓,毕竟是我有病乱投医,生怕你在千里之外分了心,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总算是没有惹出什么乱子。” 听她说完,李瑁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等事,又让你为我操劳了。”他想了一想,又说道:“只是,我听闻那杨国忠也并非良善之辈,他以前便依附李林甫未成,这一次帮我,实际却是仗着贵妃的受宠想要独成一派,朝中难免又是一番争斗。” 玉茗听了,不知自己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来,忙问道:“那我是不是做错了,如你说的那般,这一次岂不是引狼入室?”说完,她便后悔不该掺和这后宫之事,原本只想帮他,没想到竟然干扰到朝局, 李瑁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笑道:“与你无关,就算不因你这件事,想必杨国忠也早有借贵妃之力上台的想法,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呢?朝中这等奸佞之人肆意妄为,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看玉茗似懂非懂,摇了摇头,对她说:“这些事,你不懂也无妨,有什么事,还有我在。” 不管怎样,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李瑁因祸得福,在五年之后,终于被玄宗重新重视起来,朝中那些官员闻风而动,原本冷清的寿王府又渐渐开始热闹起来。只不过,李瑁习惯了清静,就算有客要见也极少约在府中,省的打扰到玉茗的清静。 到了李瑁生辰这日,他一早便不见了玉茗,东院西院都看了,哪里也没有她的身影,心中正奇怪,却见她笑着走进门来,身后的婢子还端了一个大碗。 正想问她去了哪里,只见她吩咐婢子将那碗小心放在自己面前,却是一碗面。他看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纳闷,在抬头看她,却见她坐在自己对面,笑着说:“今日是十八郎生辰,我听说最近长安城中时兴在生辰之日吃寿面,便找了人学着做,你快尝尝合不合口。” 李瑁笑道:“我只听闻那些小户人家会做面片汤,却从未在宫中尝过,你这又出来一碗听都没听说过的寿面,可真让我开了眼界。”他挑起一根面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好像那是一道珍馐美味,待这一口下肚才问:“这是你做的?” 玉茗答道:“当然,忙了一个清早呢。”她说完还伸出手来给他看手上的面粉,待他相信,又赶忙问:“好吃吗?” 李瑁见她衣襟袖口皆沾了面粉,不知道她将那灶房折腾成什么样子,笑着问:“你做的自然比宫宴还好吃,只是身为王妃,嘱咐下人去做便是,为何还要亲自动手,若是烫着累着,又要让我心疼。” 她听他说好吃,这一大早的忙碌总算没有白费,这会坐下来,还真有些腰酸背痛,浑身都不得劲。李瑁吃完那碗面,便拉了她到身旁,给她捏胳膊揉背,一边笑:“以后这事便不要再亲自做了,省的吃完还要让我伺候你。” 他的手力度适中,捏的她浑身舒畅,嘴上却说:“十八郎好生小气,想我以前看你读书累了便给你捶背,如今不过捏这么两下便计较起来。” “好,好,是我小气,给你赔礼行了吧。”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崭新香囊来,转过身交给李瑁:“上个香囊染了血不吉利,我又绣了一个,还请了大慈恩寺的僧人放在那佛堂上,足足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诵经,这次一定能佑你平安。” 李瑁接过那个香囊,想到前几日每日总有一段时间她不在身旁,原来是偷着绣了这个香囊,将其拿到鼻尖细细一闻,依然是熟悉的玉茗花香,只是这一次多了丝寺庙里的香火气息。 他心中一暖,仔细将香囊收入怀中,笑着对她说:“有你这个活的护身符在,我定会平平安安的,只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地在身后跟着我,不要再为了我去做那些冒险的事了。” 她点点头,冲他一笑。突然有什么落在脸上,她轻轻一摸,却是一滴水珠,往窗外看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飘飘洒洒,如花瓣一般从天上落下。 一场大雪,在岁末悄然降临。 她轻轻偎依在他怀中,两人静静享受着这久别重逢的温馨,却不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43 第 43 章

天宝五年,这一年还没出正月,韦氏家族便遭受了又一次危机。朝中有人以太子妃兄韦坚乃皇亲国戚,不应与守边将领私下结交为由对韦坚提出弹劾。接着,宰相李林甫则向玄宗奏称韦坚与节度使结谋,“欲共立太子”,玄宗闻言,立即下令严审两人。 朝中人皆知道,这番风雨并非针对的是韦家,而是太子。李林甫当年在三庶人案以后并未支持忠王,而是站到武惠妃那一边,直到李亨当上太子,他怕有一天新弟继位清算旧账,便一直想要再易太子之位,再加上他与韦坚在安禄山一事上起了冲突,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而玄宗虽知道这个儿子无甚根基,却也忌惮韦家,因此对李林甫未加干涉。 此事一出,触动了玄宗心中的逆鳞,他勃然大怒,不仅将相干人等皆抓入大牢,甚至仅凭李林甫等人一面之词,将韦坚流放,令其半路被李林甫所杀。 太子李亨因此惧怕起来,他生怕自己跟当年的废太子李瑛一般下场,情急之下,赶忙进宫谢罪,并提出与太子妃韦氏感情不睦,求圣人恩准和离。 十六王宅与大明宫只有一墙之隔,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旨意还没下,玉茗便已听到信。她担心韦瑶儿那番心气想不开,便想着要去太子府看她,可又一想,自己已是寿王妃,不比从前,行事代表的并非是自己,而是整个寿王府。 斟酌再三,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去,只命人勤打听着太子府那边消息。却没想到,几日后得到的,却是韦瑶儿出家为尼的消息。她大吃一惊,这时也顾不得其他,忙带了婢子向那寺庙赶去。 这寺庙虽是在宫禁中,乃是当年武后毗邻宫墙而建,却因玄宗信道,是以香火并不旺盛,地脚也偏了些,跟杨贵妃出家时所待的宫内道观相比相比,显得冷清了许多。 玉茗让宫女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走进殿中。只见一青衣女尼坐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握着佛珠,双目微闭,嘴中喃喃唱诵经文。即便她一张素面看着有些憔悴,那满头的青丝也不见踪影,玉茗却仍认出她便是那曾经春风得意的太子妃。 她心头一酸,慢慢走过去,唤了声姐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木鱼声停住,韦瑶儿慢慢睁开眼,看着她,凄然一笑:“我猜到你会来看我,也只有你,这个时候会来看我了……” 玉茗见她面色含悲,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要说什么,可那些话都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只喃喃说:“姐姐为何这般想不开……” 韦瑶儿长叹一口气,眼睛看向远处,淡淡的说:“我已经这样,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不过是一是风雨,就算姐姐要出家,大可以去做那道姑,说不定将来风头过了便可还俗,又何必削发为尼?” 韦瑶儿看着她,惨然一笑:“我那哥哥被奸人诬陷,流放至荒蛮之地,途中便被害死,这一切皆是因太子而起,可他不但冷眼旁观不去求情,反而立刻进宫请求与我和离,难不成,你以为他将来还会将我接回去?” 玉茗听她一说,无言可对。瑶儿说的皆是实情,不仅如此,听说她那两个儿子也被禁了足,指不定会怎样。一个月前还风光的太子妃,竟然就这般被废弃了,便可看出皇家是何等无情。 只听韦瑶儿又说:“世事无常,我当年嫁入忠王府,没想到有一日会做太子妃;住在太子府时,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赶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命。想当年大哥被杀时,我还嘲讽姐姐嫁给薛王那没出息的,可至少他能与姐姐共患难,而我,却连这也不如。” “妹妹,你已嫁入皇家,我再劝你已经晚了,只求你能一世安稳,不要如我这般下场。”她说完又闭上眼,继续念起经来。 木鱼声响起,一下下都仿佛敲在玉茗心上,知道瑶儿与她已经无话,只得站起身来,脚步蹒跚的走了出去。一路上,她脑中满是木鱼声响和韦瑶儿那张毫无活气的脸,心里难过,却更为前途担忧。 回到寿王府时,李瑁正等着,一见她那副样子,便猜到她心里想着什么。拉着她在身边坐了,宽慰道:“不必担心,既然太子妃已出家,韦家便不会有大难。只是那李林甫定会借此铲除太子势力,难免会有罢黜之事,只要留得性命,总会有机会的。” 玉茗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我此时才明白,当年你受了多少的苦。仅仅是同族的姐姐遭难,便如此难受,而你看着从小长大的哥哥被亲生父亲赐死,还对自己不管不顾,甚至连……”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李瑁知道她要说的是杨玉环的事,如今这事在他心中已经淡了,只因有了她。他伸手摸着她的发,轻声道:“身为皇子,自古便是如此,所以当年我也甚是忧心,是否该将你拖进这龙潭虎穴中跟我一起担惊受怕。” 他在她头顶轻轻一吻,柔声道:“可既然你嫁了进来,我便要拼了全力护你,就算将来遇到什么万一之事,也定要与你共患难。”那声音温柔,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的话令玉茗心安,淡淡一笑,将他抱紧了些。她心中那些不安,唯有在他身边才能消散,只是,这样又能多久呢? 韦坚一案,牵涉甚多,不仅韦家,朝中与太子走得近或是曾得罪过李林甫的人都被牵连。甚至连韦昭训都被降了职,他索性告病在家,避开那些祸事,这样倒让玉茗安心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场祸事竟然愈演愈烈,十一月太子府杜良娣的父亲杜有邻与女婿柳勣不和。柳勣诬告杜有邻交构太子府,有意谋反。最终两人皆被杖毙,杜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杜良娣也被废为庶人,从此不知去向。 几家欢笑几家愁,有些人遭了难,却也有人因此受了益。那太子府的张良娣原本不甚受宠,排在太子妃跟杜良娣之后,却没想到这一年似乎天助她,一头一尾两次祸事,竟然只剩下她一人。如今太子妃之位空置,她便代为行使职责,成了太子府的女主人。 原本韦瑶儿还是太子妃时,甚少与这些王妃们来往。一来她出身韦家,又心计颇深,知道圣人不喜这些皇子们经常来往;二来,她也看不上这些无所事事的王妃,除了与玉茗走得近些,其余都懒得应付。 可张良娣虽有野心,却没什么头脑,她一见府中就剩自己独大,便俨然已成了太子妃,整个人都趾高气昂起来,不仅替太子出面主动向宰相李林甫示好,还偷偷拉拢宫中之人,想要他们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早日册封她为太子妃。 而对于其他王妃,她则变了另一番态度。原本她是良娣时,位低于王妃,见到这些人都是要拜的,如今虽地位仍是未变,却以太子妃自居,再也不肯俯首。 不仅如此,她还常常邀请这些王妃们去太子府做客。按理说,韦坚一案还未平息,此时太子府不易太过张扬,可她自恃父亲与那李林甫交好,又在从中斡旋暂时平息了李林甫对太子的不满,因而李亨对她这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 太子府前几日送了帖子来,玉茗都借着身体不适的引子推了。她本就不喜与那些不相熟的女子来往,尤其这十六王宅中危机重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韦瑶儿是自己姐姐,如今她被废,自己再去赴张良娣的宴请也多少有些不适。 可是经不住太子府又送来帖子,她想了想,只好应了下来。到了这一日,她换了身素色襦裙,薄施粉黛,挑了几样不起眼的首饰,既不张扬,却也不会显得寒酸,对镜看了半天,这才放心带了婢子出门。 她来的不早不晚,入席时已有了几位王妃在座。远远地瞧见一人坐在主位上,想想应是那位张良娣。嫁入寿王府不到半年太子妃便被废,从那以后她便没再进过这里,自然没见过张良娣。 她还未说话,便听那张良娣笑着说:“这位怕便是寿王妃吧,你我差不多时候出嫁,倒也是有些缘分。” 玉茗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只因她说的实在是于礼不合。皇子王妃乃是正一品,而太子良娣不过是个三品的妾,却跟自己你我相称,实在是乱了规矩。 只不过她这番想着,面上却仍是淡淡一笑,应了声,却未说话。如今进了宫,还是不要招惹这些是非的好。恰好此时那位也是出身韦家的棣王妃冲她招了招手,便趁机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跟她聊了几句。 那张良娣并非出身大家,她们一族不过是因了那位生了玄宗的昭成皇太后而受到荫蔽,从平民入了仕。而她的祖母窦氏,便是皇太后的妹妹,也是因此才能加入太子府。 可毕竟是小家碧玉,哪里受到玉茗那般士族小姐的家教?她心胸狭窄,看玉茗这般,便觉得她瞧不起自己,又因太子妃还在时曾对她多有训斥,这新仇旧恨加一起,便看玉茗不顺眼了。 她冷哼一声,眼光看着那女子,带了些阴冷。 勤劳双更的分割线嘤嘤嘤 玉茗哪里知道自己不经意就得罪了这位张良娣,她坐在宴席上,却并不跟其他王妃一般心情愉悦,反倒感慨万千。想当年她来太子太子府,都是为了找瑶儿,如今那位姐姐遁入空门,这堂中却依然举行着喧闹的宴会,物是人非,令她唏嘘不已。 再加上张良娣没受过什么好的教养,跟这一众王妃坐在一起,终是显得粗蛮了些,她自己不自知,还洋洋自得,那些王妃皆是相视一笑,明面上客套着,暗中取笑她。 玉茗对这些女子间的心计不甚感兴趣,于是宴会中途便寻了个借口回了府。李瑁见她早早返回,有些奇怪:“怎得这么早便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说:“那些王妃说起话来,听着头都疼。” 李瑁笑了笑,说道:“有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以前不也与那些姐妹们一起,怎么这会儿倒不适应起来。” 玉茗叹口气:“自家姐妹说话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我看她们皆瞧不起张良娣,偏偏一个个嘴上都跟涂了蜜一般,口是心非,虚与委蛇,怕待久了,我也变成跟她们一样。” 李瑁用手给她顺着气,淡淡说道:“宫中女子本就是如此,谁知道哪句话说的不适便开罪了人最后害了自己。你刚嫁进来不久,不适应也是难免。” 他淡淡一笑:“不过,不跟她们一起也好,我也怕你将来待久了跟她们一般满腹心计,万一哪天再也猜不出你心里想的什么,那该如何是好?” 玉茗歪头瞅他一眼,反问道:“难不成现在殿下便能猜出我心中所想?” 李瑁见她又喊出殿下,便知定是不乐意了,伸手刮了她鼻尖一下,笑道:“就你这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子,我怎得猜不出?” 她摸了摸鼻尖,有些懊恼,莫非自己真的就藏不住心事?这可如何是好,千万不要不小心惹出什么是非来。李瑁见一句话便让她起了心事,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不必想那么多,一切还有我在,无需担心。” 玉茗听了,心里却总有一丝不安,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没过几日,太子府派了人来,请她去做客。她本想推了,可听那内侍说,这次有宫中的贵人前来,还请寿王妃务必前去。 玉茗心中奇怪,问是何人,那内侍却不肯说。她想了想,虽不知那人是谁,可毕竟是宫里的,总不好怠慢,况且那内侍说其余王妃皆会前去,若是独独少了她自己,未免有失礼数,对寿王声誉怕也不妥。 这样想着,便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猜着那人会是谁?思来想去也没答案,只等着那一日去见了便知。没想到,却惹来一场麻烦。 这一日,她如约到了太子府,都进府中却见到几个没见过的宫人,正觉得奇怪,看到有内侍来领路,便也没有多想,随着那人走。只是,看此人带路并不是去堂中,而是去了后院,她心中疑惑,心想在这太子府中,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也就跟在后面。 远远地听到女子说笑声,似是从假山后面亭中传来,其中一个声音是那张良娣,另外几个却听着有些耳生。待拐到假山后,她看到那几名女子,便愣住了,其中一人,竟是那杨玉环! 再看看她身边那三名女子,皆是面生之人,没有一位是这十六王宅的王妃。她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待走到那几人跟前,只听内侍说:“启禀良娣,寿王妃到了。” 玉茗还未说什么,却听张良娣故作惊讶的说:“寿王妃为何就今日回来太子府,可是有事?”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她问:“难道不是张良娣邀我前来?”这话说完,她便明白了,自己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再看那杨贵妃,面色淡淡,瞧不出什么表情,另外三位女子盯着她的脸端详,皆是看好戏的表情。 张良娣笑道:“我邀王妃们相聚本是明日,寿王妃怕是记错了吧?”她看了眼身旁的杨玉环,故意说:“今日贵妃娘娘驾到,我就算在愚钝,也不可能今日邀了你前来。” 她这一招用的狠,故意在杨贵妃来时引了玉茗来,明知她俩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故意当着杨氏姐妹的面将过错推到玉茗身上,若是能引得贵妃不快,怕是这寿王妃便没有好果子吃了。可惜她没想到杨玉环与玉茗之间并没那么些嫌隙,这一招便没有奏效。 玉茗一听,明知自己被她设计,却也无法辩解,只因张良娣此次并未下帖子,而是派了人传话,她一时不察,竟然掉进那人的陷阱,连个证人都没有。虽说她跟杨玉环之间并无嫌隙,张良娣这一计算是落空了,可这话中却仍是带了羞辱之意。 她咬紧下唇,又气又急,一时竟不知如何申辩。只听杨贵妃身边一女子笑道:“听闻寿王妃乃是出身韦家,还以为是端庄淑女,没想到竟是如此莽撞之人。”她这一说,另外两名女子也笑出声来,张良娣听了,看到玉茗脸色煞白,觉得解气,不由得意起来。 没想到那杨玉环却开口说:“姐姐这话便是失礼了,寿王妃也是一品内命妇,来这太子府做客也是常事,不过是记错了日子,只怕一时疏忽罢了。”她笑着对玉茗说:“不若就跟我们一起游园如何?” 玉茗受此侮辱,本气得两手紧握,却没想到杨玉环会给她解围,便知这事与她无关,乃是张良娣一人所为。她知道自己定不能与张良娣计较,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麻烦。只得硬忍下这险些受辱的羞愤,淡淡说:“是我一时疏忽记错了日子,惊扰了贵妃娘娘凤驾,还请娘娘见谅,谢娘娘好意,可我不敢再打扰,就此告辞。” 说完,她施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那三名女子见了,又是一番说笑,却见杨玉环眉头一皱,说道:“三位姐姐不要失了仪,就算她疏忽,也不是你们现在的身份能取笑的。” 那三人正是杨玉环的亲生姐姐,因这妹妹当了贵妃,便进宫来陪伴,本想着将那韦王妃羞辱一通,毕竟杨玉环也曾是寿王妃,如今见到这新人,难免有些看不顺眼,就想着给玉茗个下马威逞逞威风。 没想到替她出气不但没得夸赞,反惹得她不快,三人面面相觑,忙住了笑,站在一旁不再说话。杨玉环又对张良娣说:“我有些乏了,今日便到这吧,有劳张良娣款待。”说罢带着三位姐姐回了宫。 玉茗出了太子府,想起方才那般被羞辱,气得浑身发抖。她从小被父母娇惯,后来虽因为李瑁受了些委屈,却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终是面子薄,越想越难堪,还没到王府便落下泪来。 李瑁听人报说王妃回来了,却不见她来书房找自己,心中奇怪,便放下手中的书去了后院。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抽泣声,心中一惊,忙走进去,看到玉茗正拿着帕子抹眼泪。 他知她虽娇惯,却极少在自己面前哭,必是遇到什么事情才会如此,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去的时候好好地,回来怎么就哭了?” 玉茗本不愿他知道,所以才悄悄回了后院,没想到他竟然找了来,可仍不想被他知晓,只哭着不肯说,李瑁再三追问,她才大概说了方才的事。 李瑁一听,便知道是张良娣搞的鬼来欺负玉茗,他面色一沉,那温润的脸上难得带了些怒意,却将那哭花了妆的人哄着,慢慢住了泪,才说道:“若是如此,以后便不要去那太子府了,你本来就不喜跟她们来往,如此正好避开了不见。” 玉茗摇摇头:“毕竟那是太子,总不好因为我坏了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放心,以后我小心便是,今日只因大意了才中了那张良娣的计。” 李瑁冷笑一声:“兄弟?在这十六王宅哪有兄弟,真要有什么祸事,大家不过各自逃难罢了。”他用帕子给玉茗擦了擦泪,叹息道:“都是因了我,你才受这委屈,我曾说要护着你,却没想到,却终是让你难过。” 玉茗忙摇了摇头,将脸上泪抹去,说道:“不干你的事,以后我定会小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过方才受了气一时想不开才气得落了泪,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李瑁见她这般,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心,传下人端了水来给她净了面,这才将那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以后,你便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不必考虑我。既然圣人对我这儿子并不关心,想必也不会管我的王妃怎样。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 玉茗靠在他怀中,这会儿心里安稳下来,轻轻应了一声。今日这么一闹,又大哭一场,她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李瑁将她轻轻抱回到床上,又仔细盖了锦被,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颊,想到她本与世无争,偏偏又被人搅进那污浊不堪的宫廷争斗中。 他的脸慢慢冷了下来,自己从小便厌恶这些勾心斗角,却一直被逼着牵涉其中,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他们还不肯放过他最珍爱的人,既然如此,他就算污了这双手,也要护住她不再受到伤害。 44 第 44 章

这一日太子李亨下朝回来,恰好碰到了李瑁。他已许久没见到这个弟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况且幼时那些仗着母亲品级高便飞扬跋扈的皇子们经常欺负他这个非皇后所生的认养子,唯有李瑁,虽有武惠妃的宠爱却从未欺负过他,是以他跟这个弟弟一向走得近些。 只是自从当上太子,他便听了那大舅爷韦坚的话,不敢与寿王太过接近,生怕被父皇所不喜。如今韦坚已死,他便不再有这些顾忌,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十八久居王府不出门,连我这个哥哥都极少见到你,今日既然碰到,便去我那太子府一叙。”说罢不由分说拉了李瑁往太子府去。 待进了府,他让人摆上宴席,招了歌伎来,跟李瑁对面坐了,饮起酒来。这一年对于李亨来说,并非顺年,先是韦坚一案牵涉到太子妃一家,让他被父皇训斥,险些丢了太子位,然后又是杜良娣家出了事。李林甫盯着他这个太子不放,他每日心惊胆战,生怕一觉醒来,自己便被废了。 这些话他不敢与别人说,那张良娣乃是个小户人家出身,粗鄙的很,只想着珠宝首饰,哪里明白他心中的苦,这时,他便想起当年陪在身边的太子妃来,虽说她善妒,又对他的事指手画脚,但如今想来,许多事说的都在理,如今,却再也没有人能听他说这些苦闷之言了。 他饮下一口酒,长叹了口气。李瑁见了,忙问道:“三哥为何频频叹气,可是有心事,不妨与弟弟说来听听。” 李亨看他一眼,将那歌伎屏退了,才说道:“十八啊,世人皆以为我这太子居于高位,却不知我心里的苦。想当年,父皇将太子位赐给我,本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恩惠,却没想到……” 李瑁忙制止道:“三哥慎言。”他走到门口看了看左右,将门关好,才又回来坐下,低声道:“三哥又不是不知当年二哥是因何遭了难,即便在这太子府,也难免隔墙有耳,还请小心才是。” 李亨听了,更觉得这个弟弟是唯一的贴心人,与他坐近了些,拉着他的手说:“十八,这些年来,唯有你对我始终如一。想当年,我那母亲乃是姬妾出身,王皇后将我认了去,不久却被废。那些皇子们都欺负我,唯有你仍将我当哥哥看。如今我当上太子,那些兄弟皆因这位置与我相交,你反而极少登门,我知道,你不想跟那些人一样趋炎附势,可不要忘了,咱们毕竟是兄弟。” 李瑁微微低头,说道:“三哥所言甚是,只是我这几年流年不利,生怕把霉运转给三哥,所以便闭门不出,只求平平安安过此一生罢了。” “唉,我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难过,可毕竟他是我们的父皇,先为君,后为父,我们这三十多个儿子,已经被赐死三个,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李亨今日借了酒劲,加上难得碰见这个弟弟,一时激动,便说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话:“今日,圣人下旨,封那杨玉环的三个姐姐分别为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还赐了宅邸,甚至她那堂兄杨国忠都能随意出入宫禁。而我们这些亲生儿子,反倒进宫都需要通报,令人心寒。” 李瑁听他絮絮念着,也不说话。他经历了五年困顿,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会不明白李亨心中所想,只是,这些事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所谓无欲则刚,当时那解不开的心结,早已被他的妻所解,如今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她。 他听李亨说完,才劝慰道:“三哥今日跟我说完这番话,便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毕竟那朝堂之上勾心斗角,难免有人相对太子不利,还请三哥万分小心,不要被那些人寻了借口去。” 他想了想,迟疑着说:“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亨一听,忙说:“十八有话,尽可放心说。” 李瑁犹豫片刻,才说道:“太子府这一年并不顺遂,想必三哥也是因此苦恼,只是,十八还想劝三哥一句,越是在这紧要关头,越要管好身边之人。太子妃、杜良娣皆是三哥身边之人,即便不是她们所愿,可终是给太子府招惹了是非。” 李亨深以为然,叹气道:“太子妃因那韦坚被废,也算是韦家得罪那李林甫遭了难,可杜良娣却是她那娘家自作虐,却连累我被父皇斥责,被赶出去也是罪有应得。”他想了想又道:“如今府中只剩下张良娣,只希望她能安分守己。” 李瑁听了默不作声。李亨见他这般,心中起疑,忙问道:“十八可是听到了什么?” 李瑁轻叹一口气:“原本这是三哥家事,我不该随意置喙,可作为兄弟,我便多说一句,若是不对,三哥便当没有听到过吧。” 李亨这一听更加疑惑,忙让他赶紧说。李瑁这才说到:“听闻张良娣娘家放出风去,说她很快便可册封为太子妃。张家在邓州那边小有势力,如今听闻因了此事,一开始广结宾客,每日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他看了李亨一眼,继续说道:“太子妃和离未过一年,上个月又出了杜良娣之事,虽然李林甫最近并无动静,可仍需谨慎行事。张家如此张扬,只怕会给太子府带来祸事。” 李亨听了,气的一拍桌子:“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良娣,趁着太子府接连出事,便觊觎太子妃之位,若不是因她家与皇太后的姻亲,哪里轮得到这粗鄙女子进我太子府。” 李瑁忙劝道:“三哥请息怒,这张家毕竟小户人家,不明白这些道理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三哥对他们严加管教,相信便会收敛。” 他话头一顿,接着说道:“只是,宫中近日传言,张良娣乃是三品侍妾,却经常不守宫规,与各府王妃平起平坐,甚无规矩。父皇最厌恶女子不守宫规,想必三哥也是知晓的。十八今日多说了这些,还请三哥不要嫌我多话。” “哪里哪里,”李亨摆摆手:“你也是一番好心,我近日被那朝中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一时对她疏于管教,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事。若不是十八你对我说,恐怕将来又要惹出大祸。” “那张良娣这些日子缠着我旁敲侧击的想要册封为太子妃,我正犹豫此事,如今来看,且不说此刻是不是立妃的时候,单单她的品行就不适合这位置,多谢十八及时提醒,来,三哥敬你一杯,以表谢意。” 李瑁忙端了酒杯与他相碰,两人将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直聊到天色渐暗,李瑁才告辞出了太子府。他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在宫道上,回头看了眼太子府大门,淡淡一笑。 今日与太子相遇并非偶然,而是他故意在下朝时候出现在那里,只等李亨出现。而方才饮酒时说的那番话,便是为了引出张良娣的事。他在宫中多年,又有个颇有手腕的母亲,怎会不知道这些心机? 只是,从小到大,或许是不缺宠爱,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他都抱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思,更看不上那些被兄弟们争破了头的权力。这也是为何在他被父皇抛弃后,会那样一蹶不振。 这大明宫中,从来就不缺阴谋诡计,他曾以为自己一生都做不来这种事,可没想到,也会有今天。可是,他不后悔,既然决定要守护她一生一世,便不许任何人让她受委屈。 她曾经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甚至义无反顾的嫁给他这毫无前途的皇子,他的那些清高和傲气,又有什么重要?若是从前,他必会鄙夷自己做了这等别有用心之事,可为了她,他只恨自己不能更加强大。 慢慢走回府中,回到院中,见那人正坐在廊下绣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香囊,只是比起身上这个,那绣工似乎进步不少。 玉茗见他回来,冲他一笑。那笑靥在他眼前绽开,仿佛一朵花开,让他心中一动,只觉得世上有她相伴便足矣。他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问道:“为何又绣了香囊?” 她轻声说:“我见十八郎那个整日带在身上,已磨白了边角,便想着绣个新的换了。”说罢,她指着那香囊上的一对鸳鸯问:“你看,我那时只会绣一朵花,现在连鸳鸯都绣的出了呢。” 他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笑着,禁不住也被这小小的满足逗笑,夸道:“是了,当时看了那朵花,我还想着,怎么人家女子送的香囊皆是鸳鸯,而我收到的只有一朵花,难免太过应付。” 玉茗一听,知道他又在拿自己逗乐,反问道:“那你还天天当宝一般挂在身上?” 他握起她的手,轻轻在唇边一吻,柔声道:“只要你送的,我都会当做至宝一般珍惜。” 一阵风吹来,漫天花瓣飞舞,落在两人的身上。若是这样,一生一世便满足了,玉茗这般想着,轻轻靠在身旁那人怀中。 45 第 45 章

几日之后,听闻圣人召见太子时,提及张良娣,说此女对诸位王妃多有不敬,令太子严加管教。从那日起,张良娣便如同消失一般,再没有了消息。玉茗偶然听身边婢子说起此事,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这一日,李瑁去了宁王府。她独自在府中,正无聊时,突然有人来报,说庭之来了,忙让人请了进来。自从太子妃被韦坚一案祸及,韦家上下都慎之又慎,就连庭之这个亲哥哥,也不敢轻易来看妹妹,生怕引出什么是非。是以玉茗已有两个多月没有看到家人。 一听哥哥来了,她心中高兴,待他一进后院便跑过去问长问短。庭之见到妹妹这番激动,笑着说:“家中一切都好,不必挂心,你且看看,我带了谁来?”他转身往身后一指。 玉茗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一男子站在不远处,笑着看她,眼中一亮,惊呼道:“谔哥哥!” 庭之冲韦谔笑道:“我说过吧,要是茗儿见了你,定比见到我还高兴。” 韦谔笑而不语,玉茗却轻轻捶了哥哥肩膀一下,嗔怪道:“哥哥在长安城中是常见的,谔哥哥自从上次一别又是好久未见,自然要更难得些。” 庭之说:“好好,什么都是你的道理,只不过,伯父已经从岭南调回长安任职,阿谔也安顿下来,以后我便常常带他来拜见你可好?” “真的?”玉茗惊喜的看向韦谔,见他点了点头,才笑道:“那可好了,韦家从小一起玩耍的这些人,难得凑齐了。”她突然叹口气,失落的说:“只可惜瑶儿姐姐已经出了家,轻易见不到了。” 庭之见她突然消沉下来,忙说:“你看阿谔好不容易来一次,难不成我们便站在这说话?好歹也要端上茶来招待才是。” 玉茗这才反应过来,忙招呼人来端上茶汤,三人就在院中亭内席地而坐,说起这些年的事来。原来此次韦谔的父亲韦见素从岭南调回京中任职,而他自从从上次上书驳斥安禄山以后,也被调去闲差,不再跟以前那般公事繁忙。 玉茗想了想,说道:“我听闻伯父在外地任职时,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所到之处一面肃然,民众无不拍手称快,想必此次回京,定会受到重用。” 韦谔有些诧异:“我记得你当年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怎的如今却知道的如此清楚?” 玉茗笑答:“当年年幼,哪知道这些朝堂之事,只不过身在王府,虽不想知道,有些事总会听到,况且,这事关谔哥哥,我自然更关心些。” 韦谔听了淡淡一笑,虽没说什么,心情却是大好。庭之闻言却叹了口气:“如今朝堂被宰相把持,韦坚一案已经一年,却仍有人不断入狱,伯父此时回来,却未必是件好事。” 玉茗听了,知道他说的是李林甫朋党结私的事,想到那人位高权重,圣人却因宠爱杨贵妃,荒废朝政,眼见着开元年间的盛世,便被这奸佞之臣祸害了。 三人因这沉重的话题沉默下来,恰在此时下人来说已备好宴席,玉茗便带着他俩去了那堂中入座,又让人取了上好的美酒来为他俩斟上。 庭之笑道:“堂堂的寿王府,竟然连歌伎也无,怕不是妹妹你善妒吧?” 玉茗听了也是一笑:“寿王他一向不喜歌舞,除了看书便再无其他嗜好。” 韦谔奇道:“可是我当年明明记得曾在平康坊见过他,难不成这些年修身养性了?” 庭之想到一事,突然对妹妹说:“你可还记得那次醉酒?” 玉茗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点头说:“自然记得。” “那一次可不就是在那平康坊中嘛,记得当时你冲着那席中的寿王便扑了过去,将我们都惊住了,生怕你冲撞了皇子,被抓去治罪。却没想到寿王竟然没有介意,可见那时你俩便结了缘。” 玉茗想起当年那件事,不由低头一乐,却有一处不明:“不知那一日为何寿王会出现在那里?” 庭之想了想,才说道:“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那一日乃是崔三郎宴请,我便带了你去。你醉了酒跳舞那阵,恰好寿王经过门外,被三郎请了进来,也是因缘际会。” 韦谔听到这名字甚是耳熟,便问道:“你说的那崔家三郎,可是司门员外郎崔涣家的三子?” 庭之点点头,却叹了口气:“想来那位员外郎也是刚正不阿之人,因不肯依附,便被外放到蜀地当刺史。连三郎也因此被罢了官,跟着他举家外迁。” 玉茗听了,不由想起他跟那贤惠的妻子,却也想起崔夫人在太子府中的弟弟,当年托了韦瑶儿对他多加照顾,如今太子妃不在,也不知他过得如何是否受到牵连。 她不由替韦谔担心起来:“谔哥哥定要小心才是。” 韦谔见她关心自己,心里一暖,笑道:“妹妹放心,我自会小心。” 庭之在旁边颇为不满:“啧啧,我对你说时没见谢我,待茗儿一说,你便这般高兴,唉,真是心寒。” 韦谔一听,哑然失笑:“怎得连妹妹也要攀比,你呀。”他突然想起一事,问玉茗:“你可知最近韦家宗祠出了件大事。” 玉茗一愣,忙问出了何事。他叹口气,问道:“你可知道那位虢国夫人?” 玉茗听这名字熟,只是久居王府不怎么出门,便跟这些王公贵妇不甚来往,也就记不清是谁。庭之见了,解释道:“便是那杨贵妃的三姐,她还有两位姐姐,分别封了韩国、秦国夫人。” 她这才恍然大悟,却不知此人与韦家有何干系,只听韦谔接着说道:“说来那一房韦氏也是遭了横祸,因是前朝宰相韦嗣立的后人,便居于单独宅邸中,并未与我们同居杜曲,可没想到,有一日,虢国夫人带了人上门,竟然直问那府邸沽价几何,想要买了去。” 玉茗奇道:“竟然有这等事,那他们可曾答应?” 庭之接过话来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韦家有家规,自然是不能随意将先人宅邸轻易出售,就算是普通人家,怕也是不愿的,可这虢国夫人仗着杨贵妃受宠,竟是带了人冲进去,上房揭瓦。那韦嗣立的后人没了办法,只好搬了屋中书画琴棋及细软到院外,眼睁睁看着先人宅邸就这么被占了去。” 玉茗大吃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这等事?莫非没有王法了吗?” 庭之冷哼一声:“在这长安城,圣人的恩宠便是王法,有了杨贵妃做后台,她们自然有恃无恐。”韦谔也连连叹气。 玉茗想到当年李瑁也是因失宠,才从天上调到地上,受尽委屈,对这圣人心意更觉得有些寒心。 庭之见她默不作声,便说道:“我们说这些,本不是让你烦心,只是,你既然做了寿王妃,有些事便不可不知,况且杨贵妃与寿王曾有渊源,我也担心对你不利。就算她自己不做,旁边那些人难免会做出仗势欺人的事来,你自己定要小心。” 玉茗想起前些日子在太子府的事,其中不知是哪位夫人的言谈之间,也可看出对她对自己这寿王妃颇为不满,想到这,心中有些不安,却也明白,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不可避免的要受些牵连,这样想着,心里便不再纠结,淡淡一笑:“多谢两位哥哥提醒,茗儿知道了,以后当小心行事。” 庭之跟韦谔相视一笑,这才放下心来。他俩这次相约而来,一是为了看这个妹妹过得是否还好,二来也是提醒她小心被那杨家姐妹盯上。 三人正说着,有下人来报说寿王回府了,不多时便看到李瑁走了进来。韦谔与庭之站起来行了一礼,李瑁微一点头,淡淡一笑的说:“没想到今日难得不在府中,竟然来了稀客。” 他这话本是无心,听得那两人却是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只因他们特意寻了寿王不在府中之时过来,只为跟玉茗说几句私心话。却没想到被早早返回的寿王撞见。 玉茗见他俩这般,心里也明白是何原因,笑道:“两位哥哥不想殿下在时来叨扰,生怕打扰你清静,谁知道你竟这么早便回来。” 李瑁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共用一席,他看着对面两人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两位不必当真。”说罢拉着玉茗的手,问她方才在府中做了些什么。 庭之跟韦谔这才放心坐下,看着对面那两人卿卿我我,如同新婚一般,便知玉茗寻了一位好夫婿。韦谔心中有些怅然,却也为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能幸福而高兴。曾经青梅竹马,却终是无缘。如今她有了美好姻缘,他也该放下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尽管已经提醒过,玉茗却终是惹上了麻烦。 勤劳双更的分割线 自从听了府中管事的话,玉茗便避免与棣王妃私下来往,再加上她本就不常出府,是以自从那一日赴宴后,两人竟然再没有见过面。中间又发生这么多事,她也渐渐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回韦府,车刚拐进杜曲,就停在那再也不前行。 玉茗问婢子发生何事,只听她禀回道:“启禀王妃,对面来了棣王府的马车,这街道窄了些,无法并行。” 玉茗想了想,猜着里面应是坐了棣王妃,吩咐道:“那便让出路来,请他们先行吧。” 车夫依言退后几步,让出路来给对方,可没想到,那车驶过来,却停在这边车旁,只听有婢子来问:“王妃让我来问,请问这车中坐的可是寿王妃?” 车外婢子回了话,又听那婢子说:“我家王妃说,今日多谢寿王妃相让,明日请寿王妃到府中一聚作为答谢。” 玉茗听了,心想不过是让了个路,何必答谢,可既然人家相邀,总不能不给面子,便让婢子应下,待那车走了,才往韦府那边赶去。 她难得回家一趟,府中自然热闹起来,韦昭训命人准备宴席,而玉茗则跟元氏在后院聊着女儿家的闲话。她想起方才那件事,便跟嫂子说了,又说道:“我不过是想着她本是长辈,棣王又是寿王兄长,自然要让路,没想到棣王妃竟然这般放在心上。” 元氏笑道:“你只看到这一层,却不知那些皇子封了王,争不上太子,便拼的是这些面子。这狭路相逢,谁退便是失了气势,哪里有你说的谦让那番简单?而且,我曾听那当王妃的姑母说,王妃们之间最爱争个高下,不相让也是有的。” 玉茗似懂非懂,叹了口气:“没想到宫中这般麻烦,我本以为在韦家的规矩就颇多,没想到宫规简直是束手束脚,再加上那些勾心斗角,连一口气都不敢松。” 元氏笑:“也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既然选了这条路,便要做好准备,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玉茗心里明白这道理,只不过难得有个人说贴心话,跟嫂子抱怨几句罢了,唯有在家人和李瑁,她才得以卸下心防,畅所欲言,这也足够了,而那棣王妃与棣王感情不睦,便觉得自己幸运许多。 只是,想到明日要去棣王府,她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从韦府回到王府,便跟李瑁说了此事。 他听完淡淡一笑,宽慰道:“你今日之事做得好,既然是兄长,又是族中长辈,本就应该谦让别人,不用想太多,只管明日去赴宴。到时候小心行事,棣王妃虽性情怪异,却也未必是心术不正之人。再说,就算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在,不必担心。” 玉茗听了他的话,这才安下心来。第二日,带了婢子如约来到棣王府。一见面,那棣王妃仍是不冷不热,玉茗早已见识过她的性情,也不在意,两人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相干的话,时间久了,她倒也觉得这棣王妃虽清冷了些,却的确如李瑁所说,不是个有心机的女子。 她有些奇怪,看这棣王妃姿色也是中人之上,为何与棣王闹得这般僵?她新婚不久,哪里知道这婚姻之中的门道,只以为是两人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存下心结之故。 正喝着茶,只见门外进来一婢子,禀告道:“启禀王妃,王爷已归府。” “他怕是又去了后院狐狸精那吧?”棣王妃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便十分不客气了。 这话听在玉茗耳中,难免有些入不得耳。明明出身世家,又身为王妃,这种言辞不仅无礼,而且有些粗鄙,她眉头一皱,也没说什么,只装作没听到低头喝茶。 那婢子似乎已经习惯棣王妃这种说辞,轻声答了声是。又问是否要准备膳食,棣王妃听了说:“你只端上两份来便好,剩下那份拿去门口喂狗。” 玉茗听了,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必是备了三人膳食,本以为棣王因着寿王妃做客的面子会过来露露脸,却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颜面也没给她留,不顾有外人在府中,就这般去了后院。 看她脸色比方才又冷了几分,玉茗心中暗叹,这棣王妃心中怕还是希望夫君多陪一陪她的,想必是屡屡失望,才寒了心变成这等冷冰冰的性子,而越是这样,恐怕棣王便更加不喜,如此一来,两人便再无弥合可能。 她心中想着,却也知道这乃是别人家事,轮不到自己置喙。两人冷冷清清的用了膳,她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棣王妃也未挽留,派了婢子送她到府门口。 玉茗走出门口,刚要往外走,只听那婢子喊了声:“寿王妃请留步。” 她心里奇怪,回头看那婢子,只见她看看左右,请自己去一旁说话,待两人走到一处僻静地,那婢子才深施了一礼道:“奴婢自小便跟着棣王妃住在杜曲,是以也见过寿王妃您几面,知道您是心善之人,还请听奴婢说几句话。” 玉茗见她言行谨慎,极为守礼,便说道:“你说吧。” 婢子低头道:“我家王妃待字闺中时便是清冷性子,不善与人交往,家中只有她一位娘子,是以在韦家时也没有什么姐妹走动。如今嫁入棣王府后,便更找不到说贴心话的人,请寿王妃看在都是韦家人的份上,多来看看我家王妃,她……其实是个可怜人。” 玉茗听她一说,心中好奇,问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倒想问问,为何棣王妃会与棣王闹成这样?” 那婢子稍一迟疑,终说道:“其实我家王妃初入王府时,与王爷也算举案齐眉,只是后来,王爷纳了妾室后,王妃心中失望,与他大闹一场,后来又被那些妾室算计,让王爷认为她是心胸狭窄的善妒女子,这才慢慢疏远了。” “王妃清高,认为王爷既然信了那些妾室的话,便是对她无情,也不去辩解,只跟王爷做起对来,日积月累,嫌隙越来越深,终无法弥合,才变成今日局面。” 玉茗叹了口气,原来竟然是这样。听婢子这一说,她倒有些可怜起棣王妃来,男子纳妾本是难免,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多少官员争抢着把女儿往皇家送?棣王妃怕是用情太深,才会这番失望吧。 她淡淡说:“我明白了,你的话我会考虑,只是,你侍奉棣王妃左右,也该多劝一劝她,不要跟棣王赌气,最后伤的还是自己。” 那婢子面色一黯,轻声说:“若是奴婢的话王妃肯听,又如何会到今天这步田地。奴婢看王妃肯邀请寿王妃来做客,必是想要结交的,还请寿王妃以后得了机会,能劝一劝我那主子。奴婢先行谢过,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又施了一礼,转身回府中去。 玉茗转身往寿王府走,只是步子有些沉重。她能理解棣王妃的失望,若是十八郎娶妾,想必自己也会寝食难安,黯然神伤,想到这,她的心里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啊,当初她一心想要嫁进来,只想着陪在他身边,却没想到,或许他也会跟那些皇子一样,不管是依了圣意,又或是移情别恋看上谁家娘子,无论哪一样,都令她无法接受。 只是,她也明白,这本就是世间寻常事。武后再有权势,却无法阻挡高宗宠爱她的外甥女,太平公主就算再跋扈,也无法阻止薛绍在府中留有歌伎。就连受宠的杨贵妃,也要眼睁睁看着圣人每年往宫中纳入更多女子。 她越想心越凉,一步步走在宫道上,原本不远的路,今日走起来竟然那么长,那被她当做新家的寿王府,真的是她跟他的家吗?又或许,将来,会有别的女子住进去,隔开她的十八郎? 这一晚李瑁有事出了城未能归来,她独自用了膳,坐在廊下看着天上一轮明月,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惆怅,看到那清冷的月亮,便觉得更加孤寂。 自新婚以后,除了他去边疆那些日子,她极少独自入睡,适应了身边有人,躺在宽大的床上,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没有他在身边,连这床都觉得带了些微微的凉意。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想到将来若是有一日,他真的纳了妾,而自己独自守着这空房,眼见着他去了别的女子房间,与他同榻而眠,那种滋味,她真的受得了吗? 这一想,便更加睡不着了,她睁眼看着头顶纱幔,层层重重的,就好像自己的心事,看不清也猜不透,她想问他是如何想的,却又不敢问,生怕听了什么不想知道的答案。 胡思乱想着,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朦胧中,有人从身后靠了过来,将她拥入怀中,那怀抱如此温暖,她在里面拱了拱,寻个舒服位置睡了过去。 46 第 46 章

第二日,玉茗醒来便看到李瑁躺在身旁看着她,心中一喜问道:“十八郎何时回来的?” 他一笑:“我回来时,你已经梦会周公去了,哪里知道?只不过,我可听到你昨晚在梦中骂了我几句。” 她一听,脸就红了,昨晚确是做了个梦,梦见李瑁要娶妾室,她气得大闹王府,竟然做出跟棣王妃一样的事来,想到这,她忙问:“那我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他故作回忆的想了想说:“我隐约听到骂我是喜新厌旧之人,其余的便听不清了。”说完一点玉茗的鼻尖问:“你是不是还说了什么更恶毒的话?还不给本王从实招来?” 玉茗心虚,忙掩饰道:“哪里有,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说完往他怀中一钻,便装听不到。她靠在他怀中,感受那熟悉的温暖气息,心中却仍未安稳,想到若有一日跟别的女子分享这怀抱,她该如何是好? 李瑁感觉她今日与以往不同,心中奇怪,把她从怀中拉起来一看,果不其然那张将心事表露无遗的小脸上,已带了淡淡的忧愁。他轻轻摸着她散落枕边的长发,问道:“这是怎么了?不过一日没见,便带了怨妇一般的哀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另有新欢,冷淡了你。” 玉茗一听他这话,就更难过了,轻声说:“反正早晚也会有新欢的,且让我先当一回怨妇好了。” 李瑁本是逗她,却没想到说中她的心事,反而更低落了。他笑道:“这便是冤枉我了,我何时要娶新欢了,难不成你要给我纳妾?” 她轻哼了一声:“我不给十八郎纳妾,难道你便不会吗?” 李瑁这才看出她原来是为了这事不高兴,想起她昨日去了棣王府,便也猜出个大概,笑道:“你说不纳便不纳,就算你让我纳妾,我也是不愿意的,哄着你这一位王妃已是如履薄冰,再来一个,怕不是要难为我,那齐人之福,我可消受不起。” 玉茗听了,抬头看他,半信半疑的说:“真的?” 他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下的,仿佛轻轻拍在她心上,将那些不安都赶跑了。只听他说:“我能娶到你,珍惜还来不及,怎会再将这颗心分给别人,你只放心,不管怎样,我都只有你一人,这王府也只有一名女主人。” 玉茗听了,伸手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声传来,那些不安与纠结都化为乌有。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便不再担心什么,不管这宫禁内如何薄情,她的十八郎与那些人定不会相同。 李瑁见她不再失落,也放下心来,笑道:“你说我昨夜匆忙赶回来,便是为了陪你,而你却早早地睡了,该如何补偿我?” 她脸一红,辩道:“你明明说昨夜留在城外无法归来,叫我不要等,这会儿又怪我不等,怎的这般反复无常,倒与小女子一般。” 他的手伸向她的腋下逗她的痒,知道她在床上左躲右闪咯咯直笑,这才笑道:“你看我这般年纪,却连个子嗣都没有,再没有消息,怕到时圣人真借此给我纳了妾,我便与别人生儿育女去。” 她知他是逗自己,顶嘴道:“十八郎自可与其他娘子生儿育女,反正你这等好相貌,自然受女子欢喜的。” “你还说。”他加重了手劲儿,直到她连连求饶才松了手,却一把将她揽到身下,两支胳膊撑在她身侧,就那般俯身看着她。 她笑声渐止,看到他眼神渐渐炽热起来,心中一动,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唇轻轻贴在自己唇边。 屋外已是秋风渐凉,屋内却春风盎然,更多了柔情蜜意。 玉茗放下自己的担心,却记着那婢子说过的话,想到那棣王妃也是可怜人,又同是韦家女子。当年韦瑶儿被逼出家的事在先,她不想在看到自家女子被这宫禁毁了一生,便想着能常去看看她,顺带开导下,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她将这想法跟李瑁说了,他想了想,也未劝阻,只提醒道:“听闻我那四哥与王妃不睦,宠爱府中妾室,以至于那些妾室恃宠而骄,有些不守规矩,你去也无妨,却切记不要牵涉到其中,引火上身。” 玉茗听了心中有数,没过几日便去棣王府拜访。棣王妃没想到她能来,心中自是欢喜的,这一次的态度比起上次热络了些,还与玉茗说起韦家那些旧事。 玉茗见她这样,心中叹气,原本并非冷淡之人,却被夫君不喜,硬生生变得性格乖张,不能不说是身为女子的悲哀,她便更坚定了想要促成这两人和好的打算。 只是,这事急不得,一来她刚刚开始与棣王妃熟络,不宜提及这些私密事,二来棣王夫妇见嫌隙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化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是以这段日子,她隔几日便会去棣王府,两人慢慢熟了起来,终有一次,她见棣王妃叹气,便问起为何事发愁。 棣王妃犹豫片刻,终是说道:“不瞒你说,我早就与棣王分院而居,已经有很久没有跟他同榻而眠了,除了参加宫宴,他几乎不跟我说话,好像王府中没有我这个人一般。” 她难得露出一丝落寞来,虽比玉茗只大了十岁,却已被多年的冷落蒙上一层灰,整个人显得憔悴许多。 “我十五岁便嫁给棣王,那时他刚刚封王不久,正是风华正茂,而我也是青春之时,那两年却也恩爱。只是,自从府里进来那些妾氏,棣王他就慢慢变了,对我也愈发不耐烦起来,终在两年前,我们大闹一场,至今无法弥合。” 玉茗听她说的与那日婢子说的无二,劝道:“棣王妃既然跟我说这些,便也不拿我当外人,按辈分,我该叫一声姑母。我虽年幼,也是初为人妇,自然不该妄语,只是,有几句话还想跟姑母说说。” 棣王妃抬头看着她,点了点头说:“你说吧。” 她想了想说道:“我知姑母看到那些妾便不顺眼,这乃是人之常情,又有哪个女子看到夫君娶妾能高兴呢?只是,事已至此,还请姑母就算为了自己,也要放宽心,万不可与棣王伤了和气。想那太子妃也是韦家出身,最后却落了如此下场,怎能不让人心寒。” 棣王妃听了,也微微低了头。玉茗的话提醒了她,那韦瑶儿显赫一时,还不是被逼着和离去了姑子庙,她想到自己的命运,脸色愈发黯淡了。 玉茗见她听进心里去,又说道:“我虽能明白姑母的心情,却毕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姑母与王爷这般闹下去,只会让那些妾室沾沾自喜,得了机会觊觎你的位置。” 棣王妃喃喃说:“可他这番对我,让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玉茗劝道:“凡事总有轻重,我们韦家的女儿,哪个不是在家中被宠着长大,可这皇宫禁院,本就是是非之地,若是再这样闹下去,怕是对姑母不利呢。” 棣王妃听了,沉默良久,才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一听她终于肯低头,玉茗才算松了口气,说道:“若是姑母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地位,便将那些心结抛开,别再跟王爷斗气,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就好;若是还想着跟王爷重修旧情,却要慢慢来。不管怎样,千万不要再做那些伤和气的事了。” 棣王妃听了点了点头。玉茗知道她还需要些时日考虑清楚,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出门时仍是那婢子来送,玉茗对她说:“我该劝的已经劝了,剩下的,就要看你们这些身边人了,千万不要让她在做傻事。” 那婢子应了,跟她道了谢送出门口。玉茗回到府中,回想这件事,虽是为棣王妃好,可终究那些话连她自己都有些无奈,想着天下多少女子皆出嫁从夫,眼睁睁看着妾室一个个进了门,却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她在想起李瑁说的那番话,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庆幸,只觉得能得此夫君共度一生,该是多大的福气。即便皇子纳妾这件事牵涉朝政,未必能如他们所愿,可是,有他这一番话便足够了。 双更分割线 十六王宅虽然是宫墙外的王府别院组成,可各个王府中侍候的婢子内侍,却大半是从宫中调了来,自有内侍省安排。 这一日,李瑁回到府中,听管事报宫里分来几个婢子内侍,他点了点头,并未放在心上。刚要去后院,却看到几个面生的婢子从那边走出来,见到他低头行礼。 他从那几人面前走过时,却看到最后一人的头微微抬起来看向他,按理说这是极大的不敬,他眉头一皱,不由多看了那女子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是……”他指着那人有些迟疑的问。 那女子见他认出自己,一时间惊喜万分,也顾不得行礼,跑到他面前,两眼含泪道:“没想到殿下竟然还记得我。” 李瑁没想到竟然在自家府中见到故人,他愣在那里,许久才让其余人先退下,这才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他面前这女子原本也是官家出身,乃是那与韦坚一同获罪被赐死的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女儿皇甫珞。因皇甫惟明有个妹妹曾进宫为妃,他这个女儿从小常常出入宫廷,有一次被武惠妃看到,甚是喜爱这个孩子,还想要给李瑁当王妃,可惜李瑁册妃时她年纪太小,便这般不了了之。 李瑁虽跟她有几面之缘,却并无太深印象,之所以瞧着面熟,乃是因为她眼下有一颗明显的泪痣,方才一见,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听她自报家门,才知道是皇甫家的女儿。 他问起她为何在寿王府,只见那女子一脸悲戚的说:“父亲死后,家中男子皆被被杀被流放,女眷去了掖廷为奴,连我那在宫里的姑母也因此过世了。后来还是曾被姑母照拂过的一位内侍趁这次机会将我送出宫来,否则,怕是一辈子都要在掖庭了。”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李瑁见她楚楚可怜,想到那皇甫惟明乃是有功之臣,死的甚是冤枉,于心不忍,便劝慰了几句,这一来便耽误了些功夫。 玉茗在后院听说李瑁回府,半天却没见他过来,心中奇怪,便出来瞧瞧他去了哪里,正看到他跟那皇甫珞站在一起,先是一愣,接着看那女子梨花带雨,而李瑁轻声跟她说着什么,她心头莫名就有些不舒坦,挂在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待她走近了,李瑁这才瞧见她,便让皇甫珞先退下,这才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往后院走。玉茗回头瞧了眼那女子问:“方才那人是谁?怎看着如此面生?” 李瑁笑:“你身为寿王府的女主人,连新来了宫婢都不知道,看来是管事失职了。” 她连忙解释:“是我上次跟管事说以后这些琐碎事情不用跟我禀报,与他无关。” 李瑁轻笑一声:“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怎的认真起来?” 玉茗知道又被他捉弄一回,哼了一声,追问道:“你还没说那人是谁?” “你可还记得跟韦坚一起被刺死的那位节度使?” 她想了想,点点头道:“隐约记得那节度使似乎姓皇甫。” 李瑁叹一口气:“她便是皇甫家的女儿。当年皇甫家遭了难,她跟着一种女眷被罚去掖庭当了官婢。” 她一听大吃一惊,没想到那女子竟然曾经是节度使的千金,当了官婢便入贱籍,与曾经的官家女子身份简直是天上地下,这么一想,倒真是可怜。 不过她又好奇的问:“那你为何与她认识?” 李瑁淡淡说:“她的姑母就是宫内的淑妃,当年与我母妃走得近些,所以她每次进宫都会跟着姑母来母妃宫中,我去拜见时见过几回。” 玉茗一听,又哼了一声:“原来是青梅竹马。我在宫外见十八郎不着,你却在宫里跟别的女子见面。” “哟哟,醋坛子都要翻了。”李瑁一见她使起了小性子,笑道:“哪是什么青梅竹马?她进宫时不过十岁,而我总共不过见了两三回,她便跟着父亲离开长安,从那以后便未见过。” 玉茗不过是嘴上说说,听他这么一讲,也就放下这件事。想到那女子家道中落,还沦落为婢,心里难免同情,便让管事的给她安排个清闲的差事,后来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偶尔玉茗想起她来,问起身边的婢子,听说那皇甫珞倒也极懂事,完全看不出曾是节度使府上出来的千金,只是平时少言寡语,也不甚合群。大约是因为突逢变故,再加上在宫中几年吃了些苦头,即便原本有些棱角也磨没了。 只是,偶尔有一次玉茗遇到她,觉得她虽然恭恭敬敬,那眼神却哪里有些怪怪的,有种说不上的冷意来。她想着或许自己多心了,也就没在意。 这一日太华公主出嫁,皇子王妃们皆去参加婚宴,李瑁因是公主同母哥哥,玉茗也算是公主娘家人,从宫内一直陪到入府进洞房。虽说有内命妇专门打理,可跟了一天下来也是有些累,所以没等婚宴结束,自己提前回了府。 她带着婢子走进府门,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府内点了灯笼,却仍有些昏暗。她想起今日早晨让人熬了羹汤,也懒得再用膳,便让婢子去取了一碗来。 婢子应下去了,她自己则独自往东院走。刚进院门,就看到厢房外站了一人,远远得看不清楚,看衣着似乎是个宫婢。她心里一惊,自己那东院除了贴身婢子从不让别人进去,这人站在那里,莫不是招了贼? 但看那人走路慢吞吞的,似乎又不像是偷东西的,她心中疑惑,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个究竟。 待走近了,她顿时觉出不对来,宫婢仿佛痴傻一般在院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脸上带了诡异的微笑,就连她走到面前也未察觉。玉茗看着她这般,心里有些发毛,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莫非是中了邪?她突然吓出一身冷汗来,转身就跑出院,正碰到端了羹汤来的婢子。那婢子见她吓得脸都白了,惊得忙问发生何事,只听她抖着说:“快……快去找找管事的来!” 管事闻讯而来,见到后院中那宫婢也是吓了一跳,他赶忙让人将其拿下,发现这人神志不清,挣扎起来连两个护卫都险些控制不住,只得敲晕了拖去柴房关起来,等李瑁回来定夺。 玉茗受了惊吓,被婢子搀扶着回了屋,却总觉得这屋里阴森森的,似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忙让婢子取出上次去大慈恩寺请得一串开光佛珠来摆在屋内,这才觉得稍稍安心,却仍不敢独自一人在屋,让婢子留下来陪着她。 李瑁回来听闻此事,觉得甚是蹊跷,莫名其妙寿王府里竟然出了这等事,他来不及多想,急匆匆来到东院,看到玉茗正心神不宁的坐在屋里,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中,似乎吓得不轻。 “莫要害怕,还有我在。”他将她周身打量一遍,又问道:“你没有事吧?” 玉茗摇摇头,此刻想起方才那婢子的情形来还有些后怕,她靠在他怀里,这才觉得安定下来,说道:“为何会出这等怪异的事情,那婢子听说晌午还好好的,天一黑便似中了邪一般,听说她前些日子回家给母亲上坟,怕不是真的招惹了什么邪祟吧?” 李瑁拍了拍她肩膀,轻声说:“不要害怕,不管是邪祟还是别的,我定不会让它们伤了你。这几日我便留在府中陪你,尽管放宽心吧。” 玉茗应了,听说他这几日不出府,心里那恐惧便减轻了些。只是她心里还有些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轻易就结束。 李瑁让人请太医开了服安神汤药给她喝了,又陪着她睡着,这才轻轻走出屋外。他让管事的带路来到柴房,打开门,却见里面那婢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管事一听忙跑过去看了看那婢子,才发现她后脑挨着的地上被血浸透,已经断了气。 他吓了一跳,问旁边守门的护卫为何人会死了,只听他说那婢子关进去时还有些动静,后来安静下来,他也没留意,一直守在门外,并没离开过,不知为何人却死了。 李瑁走进柴房,环视一眼,再看看倒在地上的婢子,眉头皱了起来:“她乃是自尽身亡。” “可这外伤……”管事的难以置信,看那婢子后脑血肉模糊,若是自尽,难不成她用后脑撞墙而死不成?他往旁边一看,果然在墙上发现一片染了血的地方,那高度倒与这婢子坐着靠在那处高度相近。 “难不成,真的是中了邪祟……”他脸色也有些发白,想起这婢子方才那丢了魂一般的神情,再加上活生生撞死在墙上,非常理所能理解,若不是中邪,怕是难以解释了。 李瑁闻言,眉间纠结的更深了,他并未发一言,却觉得此事太多蹊跷,并不似中邪。那,又是谁做的呢? 47 第 47 章

玉茗第二天听说那婢子死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不安又浮上心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尽管李瑁一再跟她说不会有事,她却老是心慌慌的,拿了那串佛珠在手才踏实些。 李瑁让管事去衙门寻了经验老道的仵作来验尸,却没有发现任何中毒的痕迹,那婢子确实是撞墙自尽而亡,他听了沉默不语,嘱咐管事的不要跟王妃提起此事,生怕她听了又要害怕。 好在加下来几日相安无事,玉茗在屋内念了几日楞严经,见没有再发生别的事,也渐渐的放心下来,只觉得那邪祟定是已经破了。她不愿让李瑁因守着自己耽误了政事,便催着他去忙。 李瑁这些日子在府中耽搁了些事情未办,嘱咐她小心呆在东院,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去,又跟管事的交代了几句才出了门。 玉茗虽听了他的话在东院安生呆着,可总归是有些憋闷,呆了第一日还好,第二日便觉得实在受不了,去了西院看那些栽植的花草。 她带了婢子刚进院门,便看到有人蹲在花丛中摆弄那些花草,走近一看,却原来是那皇甫珞。这才记起上次管事的来报说看她似乎对侍弄花草颇为在行,又听她说在宫中时便在御花园当差,便派她负责这西院的珍惜花木,倒也不甚累人。 皇甫珞见她来了,忙起身施礼,玉茗见她对这些花草颇为仔细,便随口问了几句那些花的习性,没想到她答的头头是道。玉茗奇道:“有几株花乃是长安罕见之物,为何你知道的如此清楚。” 皇甫珞低头恭敬说:“回王妃,奴婢在宫中时常见到藩国进贡的奇花异草,习惯了去书阁翻找各种典籍来栽植,王府这些相比起来,已是容易的多了。” 玉茗赞道:“难得你竟然如此用心。” 皇甫珞听了,摇摇头说:“并非奴婢用心,而是宫内花草比人命要金贵许多,不要说养死了,就是叶子蔫了,都难免会被内侍省责罚,要想少挨打,只能小心翼翼。” 她这番话说的如此心酸,让玉茗听了也不胜唏嘘:“想当年也是被人伺候的主子,如今却要受这等苦,也是难为你了。” “这些都是奴婢的罪,自然要赎的。”皇甫珞淡淡说,似乎那些苦在她眼里不算什么。 听了她的话,玉茗倒觉得自己以前对她有些误解,这女子不过是受了太多苦,难免消极了些,才看起来有些冷情,却未必是个坏人。因而对她那些顾虑便一扫而空。 她瞧着皇甫珞手上有几束花开的正艳,奇怪道:“这几朵花还未开败,为何就要剪了?” 皇甫珞看看手上的花,淡淡说:“回王妃,这几朵花开在侧枝,若是任由其开下去,这整株花的养分便被消耗,顶端便开不出大花来,所以必须要剪掉这些碍事的才可。” 她的话虽是说花,可不知为何玉茗觉得那话里带了一丝寒意,让她禁不住觉得有些阴冷。没等细想,却见那皇甫珞淡笑着说:“既然王妃喜欢,奴婢便把这几株修剪下,摆在王妃屋中吧。” 她这一笑,整个人与方才又不同了,好似变成另一个人。玉茗这才发现,这皇甫珞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原本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鲜活气儿来,如今一笑,才显出那丝妩媚。 她想起自己方才所想,怕是又多心了,于是笑了笑:“也好,这些日子闷在屋里,放束花也算解解闷吧。” 皇甫珞将手里的花枝稍作修剪,将其举到玉茗面前,笑道:“王妃闻闻,这花香味可还喜欢。” 一阵淡香袭来,玉茗禁不住多闻了几下,笑道:“香味确实比以前浓郁了些,看来你对这花草的确很在行。”她想要拿过来,却被皇甫珞轻轻揽住说道:“这花枝叶有些毒性,还请王妃先回房中,待我收拾好这花就送去。”玉茗看日头高了有些晒,便应下先回了东院。 回屋后不多时,果然皇甫珞将那花送来,插在瓷**中,这时婢子端来膳食,玉茗光顾着看那花,也未在意便让她下去了。见夸这花插得既好看,让皇甫珞下次教自己。 皇甫珞淡笑着应了,说不耽误王妃用膳,这便告退。她走出东院,回头看了眼屋内的玉茗,脸上的笑慢慢淡了,恢复原本的木然,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转瞬即逝。 这一日李瑁处理公事总觉得心神不宁静不下心来,虽然已经安排好府中一切,可他老是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思前想后,将公事放下转身回了府。 一进府门,看到一切如常,他心里草松了口气,回到东院,在门口遇到玉茗贴身婢子,随口问起王妃今日在府中做了什么,那婢子答说王妃除了去了西院赏花,便在没有去别的地方,方才她有些头痛说要歇息片刻,自己才守在院门外等候召唤。 李瑁听说玉茗头痛,赶忙进了屋,想看看她是否是受了风寒。谁知一进门,却看到她背朝自己坐在案旁,不知在做着什么。他见了,刚要问她头疼为何不卧床休息,却猛地顿住脚步。 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尖,血?他猛地冲过去来到她面前,却见她满手是血,手上紧紧握着一把刀,那血仍一滴滴往下落,染红了她的衣裙,看起来触目惊心。 “茗儿!住手!”他大吃一惊,就要上前去夺那把刀,玉茗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中竟然没有一丝情绪,就那般木木的,甚至没有感受到疼一般。 他呆住了,想到那惨死的婢子,莫非茗儿她也……没等他反应过来,突然刀光一闪,他本能的往后一躲,只见玉茗握着那把刀向他刺来,嘴里还喃喃说着:“妖孽,滚开,离我远一些!” 李瑁见状,知道她已经失了心智,想要将她那把刀夺下来,可又怕她紧握着受了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中,他一咬牙冲过去,趁着她向自己挥刀时在她后颈上手刀落下,她便昏了过去,可那刀却在他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时婢子闻声而来,见到这番清静,尖叫一声,李瑁顾不得疼,对她喊道:“快去叫管事请太医来,快去!”说完顾不得自己伤疼,轻轻掰开玉茗紧握刀刃的手指,将那刀取了过来丢得远远地。 他看着她双手皆有深深的刀痕,血仍不住的往外流,心疼不已,忙去一旁拿了巾子给她缠上止血。看到她一身的血,他疼的心都发颤,不过一时疏忽,竟然让她受了伤。 他轻轻把她抱回床上,又喊了婢子将那染了血的衣裙换下,就这般守在她身旁。不多时太医前来,看到这两人都是挂了彩,先是一惊,却也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便不要问,忙给昏迷的玉茗包扎了伤口。 他看着李瑁手臂伤的伤还在流血,刚要给他上药,却被他阻止:“太医还请给王妃诊下脉。” 太医回头看了看玉茗,心想一看便知王妃受的是外伤,并不需要诊脉,他又看了看李瑁,见他点了点头,只好坐下来按住玉茗脉门,这一诊他却眉头一皱:“王妃这脉象……” 李瑁眼神一沉,他屏退左右,这才问道:“王妃可是脉象有异?” 太医点点头:“正常人脉象平稳,就算是受此惊吓,也断不会乱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他迟疑了下,看了眼李瑁。 “太医但说无妨。” “看起来倒像是疯癫之症,失了神智一般。” 李瑁想到方才见她那症状,又想起惨死的宫婢,突然害怕起来,生怕她也会那般死去,忙问道:“这症状何时会好?会不会就这样一直……” 太医摇摇头:“我看这脉象并不似病症,倒有些像中毒,只是,却从未见过如此症状的毒物,因而也不知王妃这症状会持续多久。” 李瑁一听中毒,似乎想起什么,陷入了沉思。太医给他包扎好伤处,又开了服安神的药给玉茗,只说看看王妃醒来是否恢复,若是不行再想办法。 他临走前,李瑁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今晚就当没有来过寿王府。太医应下,便离去了。 李瑁看着仍在昏睡的玉茗,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他转身出屋,叫来守在门外的婢子,让她将今日王妃的一举一动皆细细报来。听完后又叫来管事,悄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管事的应下便出去了。 不多时,东院门口便多了两名守卫,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不得进入东院,府中人只听说王妃生了急病,王爷下令不让任何人打扰,甚至连她院中的婢子都不能出来,于是府中人悄悄流传着,说王妃是中了邪。 等玉茗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晚上了,她的头昏昏沉沉的,似乎被什么狠狠砸过一般疼,刚要起身,却惨叫一声,手心锥心的疼,举起来一看,却见到上面缠了厚厚的纱布。 她看着自己的手,竟然想不起发生过什么,这手又为何会变成这样,头疼袭来,她看着闻声而来的婢子,惊惶失措的问:“我这是……怎么了?” 诡异事件的分割线 婢子见玉茗醒来,想起王爷嘱咐过,王妃若是醒来便告诉她不小心昏过去伤了手,于是如是跟她说了,玉茗听了半信半疑:“何时昏过去的,为何我没有丝毫印象?”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屋内,回想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因头疼躺下睡了会儿,后面的事便再也记不得了。 婢子端了膳食来,伺候她用过膳。待收拾完毕,玉茗问起李瑁去了哪里,婢子回说王爷已经出府了。她听了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对。若是往常,她哪怕磕碰了一下,他都要心疼的亲自为她上药,可如今双手受了伤,她却没有见到他。 或许,是因为自己睡了太久罢,她这般想着,便要下床去,却被婢子劝住了,说太医嘱咐让她多加休息。 她只好又躺下,手上的伤仍疼得很,眼见着已经夜深,却仍未见李瑁回来。她越想越奇怪,便问婢子王爷这么晚了为何还未回府,那婢子支支吾吾推说不知,她心里起了疑,便起了身不顾阻拦要去找他。 可到了院门口,却被守卫拦下,不让她出去。她一愣,冷冷问:“怎么,连我这王妃都不能出院了吗?谁下的令?” “是我。” 她听到那声音,心里一喜,循声看去,正见到李瑁站在几尺开外看着自己。她忙喊道:“十八郎,你快让他们放我出去,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让这些人像看管犯人一般守着我。” 可她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对。即便是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冷淡,他,是怎么了? 只听李瑁淡淡说:“你生了病,便好好在这东院休养,不要出来。这些守卫便是来保护你,省的无关人来打扰。” 休养?她愣在那里,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她的十八郎不会这番冷淡的对她,也不会让她独自在这里却不管不问。她想要问他为什么,发生什么事,可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他转过身,就那样走了。 婢子过来扶着她回了屋,她呆坐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许久才问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婢子开始不敢说,被她逼得急了,才将她那日失了心智用刀弄伤自己,还将李瑁刺伤的事说了。玉茗呆呆听她说完,想要回想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可脑中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到那日死去的那名宫婢的神情,她整个人都吓得发起抖来,莫非,自己也中了邪? 她顿时明白为何他会对自己那般,连她都觉得自己是中了邪,是不是他也是这般认为的?她伤了他,若是他离自己近了,或许下一次再发作,她便会亲手杀了他。 不,不能这样!她突然尖叫一声,双手捂住脸,为什么会这样?她怎么能下了手去伤了他?他是十八郎啊,是她最最珍重的那个人,而她竟然让他受伤。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玉茗就这般坐着,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厌恶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同时,一种恐惧袭上心头:若是她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不知这样做了多久,直到困意袭来,才倒在地上睡了。一个人轻轻走进来,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为她盖上锦被。 她眼角仍带着泪,喃喃的喊着十八郎。那人轻叹了口气,将她的泪拭去,看了她许久,才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玉茗便被关在了东院中,虽说要什么都有人送来,可府中其他人却见不到她,也听不到那东院里有任何动静。李瑁这段时日一直住在书房中,也从未去看望过她。 于是,府中人悄悄议论,似乎是王妃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了疯冲撞王爷,怕是一时半刻出不来了。 议论归议论,这府里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没几天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除了少了一位王妃,每一日都跟往常一般。 这一日,李瑁刚回府,便看到皇甫珞站在廊下,见他来了,忙施了一礼。他也未在意,继续向前走,却听她轻声喊道:“王爷请留步,奴婢有一事相求。” 他转过身,淡淡问道:“何事?” 皇甫珞答道:“奴婢听闻王妃身体不适,因王妃对奴婢十分厚待,奴婢无以为报,便想着求王爷让我去王妃身边服侍。” 李瑁眉头一皱,问道:“王妃生了病,为防止别人打扰影响她静养,一旦进去东院便不能出来,难道你不知?” “奴婢知晓。”她轻声回道:“只是王妃一向心善,如今身体不适,奴婢以前在太医院也帮过几个月的忙,想必照顾起来也要更合适些。” 李瑁定定的看着她半天,才淡淡说:“难得你一番好意,只是王妃此时有疾在身,只怕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万一再染上什么危及性命,我便愧对皇甫节度使。” 皇甫珞闻言,突然眼中含泪,哽咽道:“殿下还记得我那冤死的父亲。” “节度使他一生为国戍守边关,没想到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李瑁叹了口气:“你我当年在宫中见过几次,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种情形。” 皇甫珞低声道:“这些年,听闻殿下也受了不少苦,惠妃娘娘在天有灵看到,也定然会伤心。”她顿了一顿,怯怯的看了李瑁一眼,轻声说:“听姑母说,当年惠妃娘娘曾有意让我嫁给殿下,我曾想,若是那事成了,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李瑁听了,眉头不易察觉的一挑,轻轻摇了摇头:“时过境迁,再想又有什么用?如今王妃病重,不知何时才能好,这王府里,倒是冷清多了。” “殿下放心,王妃定然很快就会康复的。只是,”她迟疑了一下说:“奴婢还有一事,不知殿下能否恩准。” “你说吧。” 皇甫珞微低了头,轻声说:“我那一日路过殿下书房,见那些书有些杂乱,想着殿下或许少个打扫书房的婢子,若是殿下不嫌弃,可否让我去书房值守?” 李瑁想了想说:“我那书房的确是少个打扫的人,等来日我跟管事说一声让你过去吧。” “谢殿下。” 李瑁转身离开,皇甫珞慢慢直起身来,看着他的背影,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 第二日,皇甫珞便被调去书房,因这些日子李瑁搬去西院暂住,多有不便,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书房中。每次他进出时,都会看到皇甫珞守在门口,偶尔还会叫她进书房聊几句。 而关在东院的玉茗对此毫不知情,她每一日都过得极为煎熬,李瑁已经五天没有出现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让人带过。她想问他的伤如何了,可门口守卫好像木头人一样,一句话也不答。原本不大的王府好像咫尺天涯,她每日坐在廊下看着院门口,却从没有看到他经过,好像那个人消失了一般。 终于这一日,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喜,猛地从廊下跳起来冲到院门口,刚要喊他,却发现他身旁站了一个女子,皇甫珞?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玉茗看着皇甫珞原来那身低等宫婢的宫服变成了府中侍女的衣裙,想要喊住李瑁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李瑁带着她渐渐远去。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屋内,不敢相信方才所见。他竟然用对她那般的笑容看向别的女子,却不来看近在咫尺的她,是不是,自己被他厌弃了? 是啊,她莫名其妙撞了邪,还刺伤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作,寻常人哪里敢再接近她?看着双手的纱布,她至今仍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只是将她关在这里。 她猜不出他是如何想的,整日在这东院胡思乱想,简直快要真的疯了,哪怕他将她骂一顿也好,怪她也好,总好过这般不管不问的折磨。 问起婢子皇甫珞何时去的书房当差,那婢子怕她担心,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被逼问的急了,才说是在她生病以后,还说皇甫珞整日待在书房中,她善琴艺,常常抚琴给李瑁。 玉茗听了闷不做声,那一天再也没开过口,送来的膳食一口也没有动的又端了走。那一夜,她坐了整夜的噩梦,不是李瑁说要娶那皇甫珞为妾,就是他说她中了邪,不宜再做他的王妃。 噩梦醒来,她的脸上全是泪,连枕头都被沾湿了。睁开眼,去猛地发现床边坐了一人,吓得缩到墙角刚要喊人。却被那人一步上来捂住嘴。 黑暗中,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怕,是我。” 48 第 48 章

玉茗听到那人声音,分明是李瑁,她以为是在梦中,可他的手指温热触感仍在脸上,她就这般傻傻的坐着,直到他松了手,轻声问道:“听说你一整日未用膳,可是哪里不适?” 听到他的话,她突然觉得万般委屈,猛地抱住他的脖颈,扑进那人怀中就嘤嘤哭了起来。那声音虽不大,在夜深人静之时听来,却悲戚的很。 李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是我不对,不该这般故意冷落你。我本以为不过几天,或许你会生气,待事情结束跟你解释清楚便罢了,没想到你竟然难过的吃不下饭。” “十八郎是不是厌烦我了?”玉茗哽咽着说:“是不是因为我沾惹了邪祟,还伤了你,你就不愿理我了。”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他轻轻将她从怀里扶起,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我哪里厌烦,恨不得天天与你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只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太过蹊跷,我怕再伤了你,只好将你关在这后院,不给人可乘之机。” “真的?”她泪眼模糊的问。 “千真万确。”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那缠着的纱布:“伤可好些了?还疼不疼?” 玉茗摇摇头:“再疼也比不过心疼。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李瑁轻笑一声:“你莫非以为我是喜新厌旧的人不成?” 她不好意思的低了头,纠结道:“可是,我的病……”那一刻,她的头就被他轻轻托起,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你没有生病,不要胡思乱想,待过些日子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她虽不知道他说的是何意,却因这句话安下心来,只是,想到皇甫珞,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听说,你书房里多了个婢子……” 一声轻笑传来,玉茗便知道自己怕是又钻了牛角尖,她只想着那皇甫珞去了书房侍候,却忘了,这府中比那女子漂亮的婢子多了去,可她一嫁进王府,那些婢子便通通被他送出府去,若是喜好美色,怎会从未听说他这些年纳过妾室? 李瑁将她抱在怀中,笑道:“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只要相信我就好。不会太久的。” 玉茗被他抱着,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要他说了,她便相信他,从前是,以后也是。那些因疑惑而产生的胡思乱想顿时烟消云散。 她安下心来,在他怀中慢慢睡着了。朦胧中,只觉得有个人将自己慢慢扶倒躺好,又给她掖好被角。他似乎跟自己说要好好吃饭,她迷迷糊糊应了声,一个吻轻轻落在唇上。 当她再次醒来时,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不知昨晚是一个梦还是他真的来过。正怅然若失中,看到枕边放了一个香囊,正是自己亲手绣的那个。 轻轻拿起来,淡淡香气传来,还有李瑁身上的味道。她将它放在鼻下轻嗅,闭上眼,好似他就在自己身边一般。淡淡一笑,再睁开眼时,心中的波澜化为平静。 从那天起,她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每日不再唉声叹气,虽然偶尔仍会觉得空落落的,可想起他说很快就会结束,也就安心在院中等着。闲暇时便去花坛边看那些花草。 这几日没有人来打理,坛中长了不少杂草,这一日闲来无事,她便去拔那些草,权当打发时光。婢子见拦不住她,只好跟着一起拔。待拔到背阴的一面墙下时,玉茗瞧着那墙角花花绿绿几朵小花甚是好看,刚要去摘,待走近了却惊讶的发现竟然是几朵蕈1。 她招了婢子来看,笑着说:“你瞧这蕈长得如此漂亮,还真是少见。”说着就要去摘。 那婢子见了大吃一惊,旁阻止道:“王妃小心,这是剧毒之物,不能碰的!” “毒物?”玉茗迟疑的看她一眼,只听她又说:“奴婢以前家中是货郎,常去南诏那些荒蛮之地,曾听父亲说那边有一种毒蕈,便是生的如花朵一般,却是剧毒,若是误食便会要人命。” “原来如此,”玉茗想了想又问:“莫非长安也有这种毒物?” 那婢子摇摇头:“奴婢长在长安城多年,却是从未见过这个。” 既然有毒,玉茗便让她将那几朵蕈用铲子铲了,自己也回到廊下坐了,不知为何,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去不掉,她想了想,还是让婢子晚些去端膳食时,跟管事的嘱咐一声,让那些婢子下人们千万不要误食这有毒之物。 傍晚,刚回府的李瑁听了管事汇报,眉头一皱:“你说王妃说府中有毒蕈?” “是。”管事的将下午婢子来找他说的事仔细跟李瑁说了,又说道:“下官也曾派人去专门问过,长安城中甚至城外山上都没有这种毒蕈,这才觉得不对,特来向殿下禀报。” 李瑁沉思许久,叫他附耳过来轻语了几句 “是。”管事的匆匆离去。 李瑁想了想,没有回西院,而是去了书房那边。皇甫珞见到他来了,淡淡一笑施了一礼:“奴婢还以为殿下今天不会来书房了。” 他淡淡答道:“心中烦躁,便想着过来听你弹一曲。”他在案边坐下,皇甫珞取了琴来,坐在他不远处,轻奏起一曲高山流水。她弹得用心,并未发现李瑁看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冷意来。 一曲终了,李瑁笑道:“没想到这曲高山流水竟然被你弹得别有另一番意境来。” 皇甫珞浅浅一笑:“能为殿下解忧,博得一笑,奴婢这一曲便没有白弹。听闻殿下也抚得一手好琴,不知为何从未听殿下弹过?” 李瑁叹了口气:“可惜王妃不善音律,我就算弹了,又能给谁听呢?” “殿下若是不嫌,下次奏琴时便让奴婢守在身边吧。” “好。” 皇甫珞心中暗喜,便又弹起一曲,这一次,她弹得却是《凤求凰》。这曲子乃是司马相如为追求卓文君所弹,如今她弹起来,心思自是不言而喻。 李瑁听着琴声,脑中想的却仍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他仍弄不清究竟这些是针对玉茗,还是冲着他而来?只是不管是谁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是伤害她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又过了两日,就算玉茗再信任李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已经七八日没有出院门,整日困在这一亩三分地,简直要憋屈死。虽然李瑁半夜偷偷来过几次,可毕竟整日见不着人,她心里都快变成荒原,盖满了思念的野草。 上一次李瑁来时,她曾问起究竟发生何事,他却轻轻摇头,说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她隐约的觉着他是在防着府中什么人,可想来想去不知道会是谁闹出这人命案来,况且在这与皇宫一墙之隔的地方,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只不过,告诉她答案的并不是李瑁。 这一日,她正坐在窗前无聊,却看到院中人影一闪,转头看去,一人托着一壶茶站在自己面前,正是皇甫珞。她吃了一惊,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皇甫珞轻笑一声:“自然是殿下让我来的。”她也不客气,礼也没施便自顾自走进来,将那茶壶放在桌上。 玉茗一愣,对她今日这般无礼的行径有些奇怪,疑惑的问:“你来做什么?” 皇甫珞也没看她,打开茶壶盖,轻轻闻了闻,这才满意的取了桌上一个杯子来,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她面前,笑着说:“殿下担心王妃身体,让我送来清心养颜的花茶来给王妃饮用。” 这席话带着挑衅,玉茗身为女子怎能听不出来,虽然不知道这皇甫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杯茶却未必真如所言那般清心养颜,她冷冷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壶茶,你放在这就可以出去了。” 皇甫珞听了这逐客令也不生气,她仍是有些放肆的笑着,仿佛几日前那个恭敬木然的人不是她一般。只听她说:“王妃如今染了不知名的病,府中人都传是招惹了邪祟,怕得很呢,也只有我敢来这东院看望王妃,您若是将我也赶走,怕是再没有人敢来了。” 她看了看案上那杯茶,又说道:“况且我是奉了寿王殿下的令来,王妃不饮这茶。莫非是想要抗命不成?” 玉茗哼了一声:“就凭你一个奴婢,也敢教训我?莫不是在书房中给殿下当了几日差,弹了几首曲子,就以为要把这王妃位置取而代之了不成?” 皇甫珞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取而代之自是不敢,我仍是罪婢之身,恐怕也无法册封为妃,不过,这个位子,你也做不久了。” 蕈:音为训,古代称蘑菇。 毒蘑菇的分割线 玉茗听她一说,心里一惊,看这皇甫珞前后完全是两副嘴脸,莫非她从进府那一日起,便盯上了自己?若是那样的话,那最近的事,莫非都与她有关? 这么一想,手上的伤又隐隐疼了起来,她低了眼帘,突然笑了一声,反问道:“难不成你还能让我被废了不成?”不管这皇甫珞打的什么算盘,她总要先把事情弄个明白再说。 皇甫珞反问:“怎么,王妃不信?也难怪,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内命妇,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宫婢,定然不会被看在眼里的。” 她一笑,看着玉茗说:“只不过,皇家最注重的是体统,你如今是中邪之人,圣人又信道,说不定便以为你是上天派来的灾星,将你送去哪个道观中关起来。” “原来一切都是你设计的。”玉茗这才恍然大悟:“那婢子也是你杀的?” 皇甫珞面色渐冷:“我本没想杀她,不过是用她来试试这毒的计量,没想到她竟然失控撞墙而死,也是倒霉。”她接着一笑,看着玉茗说:“不过也幸亏有她,我给你下毒时便掌握好分寸,正好让殿下看到你自残那一幕,还伤了他,想必他一定被你吓坏了,再也不想接近你。” 玉茗听了心里冷笑,想必李瑁这些日子在查的便是皇甫珞,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她竟然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奸计得逞在那里洋洋得意。 “你就那么确定寿王会厌弃我?就算我不在,也会有新的王妃,哪里轮得到你?” 皇甫珞冷冷看着她,想了一想,点头说道:“你说的确实有理,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当王妃,只要你不在,我便有机会让殿下那我为妾,到时总有机会进宫去杀了那个昏君!” “难道你……”玉茗一惊:“你的目的竟然是圣人?!那你为何要出宫来?” 皇甫珞轻哼一声:“我虽在宫中,却只是个低等宫婢,哪有机会接近昏君?更不要提杀了他。但是,做了寿王府的妾,便有无数机会能令昏君不得安宁。他能杀了三个儿子,总不能把所有儿子都杀光吧?殿下与太子这般接近,总有机会的。” “至于你,”她一双眼睛露出寒光来:“疯一次或许殿下还会迟疑,只要喝了这茶,保证殿下绝对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说完,她端起那杯茶,起身慢慢向玉茗走了过来。 “你莫非以为下毒便神不知鬼不觉了吗?”玉茗慢慢往后退,心想为何婢子还不回来。 “不用等了,你那婢子去了伙房熬粥,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皇甫珞一步步逼近,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至于这毒,乃是南诏罕有的毒蕈磨粉制成,喝了以后只会失心智,连太医也查不出来,还以为你是中邪发了疯。这次我特意多加了些,只要喝了,你一辈子便清醒不了了。” “来人啊!”玉茗张嘴就要喊人,却被皇甫珞一把推倒在地,她终究是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像对方在宫中干了几年粗活力气大,骑在她身上就要将那杯茶灌入她口中。 只能在危急之时,只听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皇甫珞吓得一抖,还没来及回头看清是谁,便被冲过来的那人拽起来甩到一边。她尖叫一声,手里的杯子被甩到地上,一声脆响。 那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将倒在地上的玉茗扶起,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玉茗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救下来,吓得心里通通直跳,这才看清面前的竟是李瑁,她受了惊吓,抱着他整个人发起抖来。 李瑁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转脸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皇甫珞,寒声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甫珞没想到他竟然出现,自知一切败露,又听他声音没有一丝柔情,便知道自己上了当,惨笑一声问道:“寿王殿下是何时发现的?” 李瑁抱着玉茗,淡淡说:“王妃发病那一日,我将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查了一遍,却毫无头绪,不知这件事是冲着谁。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关在东院中,先保护起来,若是此事乃是由我而起,那人自然会出现。果不其然,不久你便来找我。” “所以,殿下一开始就怀疑我了吧?”皇甫珞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与你当年也算旧识,比起其他皇子来,胜算大一些,却没想到,一开始就错了。” 李瑁看着她,平静的说:“你确是错了,若是选别人,或许王妃遇到这种事,便会遭到厌弃,甚至有可能报至宫中,圣人得知一定会同意废妃。” 他低头看着玉茗,轻声说:“可是我却不会,不管她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让她离开我身边。哪怕她认不出我,或是伤了我,只要她不离开,我便不放她走。” 玉茗听了,想到他手臂上被自己所伤,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她已从惊吓中缓过来,抬头对李瑁轻轻一笑:“我没事。”李瑁搀着她站起身来,走到皇甫珞面前。 玉茗看着那因计划败露一脸惨淡的女子,原本恨她心狠手辣,想到她因奸臣所害家破人亡,为了报仇才变成这样,难免有些同情,问道:“你这是何苦呢?虽说皇甫家已没有了,好好活着不好吗?” 皇甫珞冷笑一声:“你这种官家小姐怎么会知道我受的苦?我倒忘了,你们韦家当年被李隆基灭了门,你祖父被杀,几十年后,竟然嫁给他的儿子,哼,就算是有韦坚一案,你不是一样好好地做寿王妃?” “而我,曾经也过着跟你一样的日子,却被丢到掖庭去,等着我的,是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便桶,连最下贱的内侍都能欺负我,只因我曾经是节度使的女儿。” “这一切,都怪那个昏君,他听信谗言,竟然将一直忠心耿耿的父亲赐死,还有太子,他为了自保,竟然躲起来不肯为父亲作证。都是你们李家害的,我不甘心!” “所以你便打算混进我府中,利用王妃失心的机会当上妾室,借机诬陷太子?”李瑁质问道。 “不错,等寿王妃没了,我当上这王府的夫人,便能去太子府中找那张良娣,有了她,想要陷害太子总是不难的。只可惜……” 李瑁看着她,想起当年初见她时,仍是个六七岁的天真女童,十几年过去,竟然会变成如此模样,心中惋惜,让侍卫将她带了下去等候发落。 玉茗看着她一脸惨白被带走,虽说这件事终是真相大白,可结果却不能令她高兴。她问起李瑁打算如何处置皇甫珞,他淡淡说道:“她毒害王妃,又意图陷害太子,对圣人不利,哪一条都是死罪。若是她不曾伤害你,我或许会看在她父亲的面上留她一命,如今都是她自作自受。” 她听了,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唏嘘不已。李瑁拉着她往外走,笑道:“你在这院中关了十天,想必早就憋坏了。走,我这便带你出去散心。” 他牵了她的手走出院,沿着石径慢慢走着。不过是每日走的小径,如今走起来却好似新路一般,她心里感慨万千,对李瑁说:“不过关起来十日,倒好似在冷宫里呆了十年一般。” 李瑁听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带着歉意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玉茗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十八郎怎得当真了。不过,初时那几日,我确实害了怕,生怕你真的因此厌弃我,再也不来见我了。” 李瑁抬手给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低声说:“那日见你一身是血,连我都不认得了,当时便觉得一切都完了,只怕伤到意识不清的你,迫不得已才出手击昏。好在没有留下遗症。” 玉茗还有一事不明白,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皇甫珞要再次给我下毒的?” 李瑁淡淡说:“那日你让婢子跟管事说了那毒蕈的事,我便想起当年她父亲便出使过南诏,再加上她在你发病后便开始接近我,对她更加怀疑了。如果真是她的话,针对的定不会是你,而是我,或者说是圣人,那么,她想做的便是要利用我脱离贱籍了。” “而有你在,我定不会纳妾,所以定会再对你下手。果不其然,她今日跟我说要来探病,我便假装出府偷偷返回,眼看着她去了你房中。” 玉茗听完叹气道:“若是你中了她的美人计,只怕我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李瑁笑道:“莫非你不相信我?她不过是会弹几首曲子,还会说几句中听的话,莫非我便这般傻被拐跑了?” 玉茗想到皇甫珞为他每日抚琴那事,叹口气:“若我也会弹琴便好了,也不至于让她钻了空子。” “你呀,连这些都计较。”李瑁点点她的鼻尖,柔声说:“你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会,只安心做我的王妃便好。不会弹琴,我便弹给你听好了。” 玉茗听了,噗嗤一乐,伸手抱住他的腰:“那你以后你只能弹曲给我听。” “好。”他回抱住她,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第二日,玉茗听说,那皇甫珞自尽而亡,李瑁念及她父亲曾是有功之臣,让人将其好生安葬在城外。 49 第 49 章

这一年七夕,本是满城出游庆的热闹时节,却不想在西市发生了一件大事。杨氏三姐妹与杨国忠携家眷出游,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将宽大的街道占了大半,行人皆敢怒不敢言。 没想到他们在西市正碰上了广宁公主的马车。按理说,就算杨氏三姐妹皆封了国公夫人,却也是从一品,而广宁公主乃是玄宗亲生女儿,乃是正一品,于情于理都要让出道路来请公主先通过。 没想到的是,杨家人恃宠而骄,竟然丝毫不让,还冲撞了公主,令她不甚坠马,驸马见状,忙上前搀扶,却被用鞭子抽了数下。好歹是皇家公主,哪受过这般委屈,当夜广宁公主便进了宫,向玄宗哭诉。 可接下来的事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玄宗下令斩杀了杨家动手的家奴,却也罢免了驸马的官职,不准他在入仕。这显然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却明显的偏袒了杨家。从那以后,杨氏兄妹便更加有恃无恐。有民谣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便是说的杨贵妃受宠一事。 玉茗听到这消息,心中叹息,她谨记上次两位哥哥说的话,极少进宫,不去那些人面前。毕竟怀璧其罪,若是看她不顺眼,总归会找到借口的。 她这几日没有什么胃口,大约是因了酷暑,总觉得懒洋洋不肯动。可是马上就是千秋节了。今年,听闻教坊专门编了一曲《千秋乐》给圣人做寿,又派杨贵妃身边的舞艺出众的侍女亲自献艺,是以皇子皇妃皆被邀去宫中赴宴。 李瑁见她这几日身体不适,劝她留在府中。可玉茗想到这次乃是出嫁后难得面圣,一年也就那么一次,若是缺席,李瑁身边便空了位置,实在有些不妥,便硬撑着梳妆打扮跟他一起进了宫。 这宴席布置乃是一门心思极细之事,太子自然是在圣人旁边落座的,而那受宠的杨家兄妹则位列另一边,反倒是朝臣和皇子们都排在了后面。 李瑁早就看透了这些,也不在意,拉着玉茗在一偏冷位置坐了,两人一起看着歌舞,倒也悠然自得。待进行一半时,玉茗有些胸闷,便想着出去殿外透一口气,李瑁想跟她一起,她却说,两人一起出去恐圣人见到不悦,独自走了出去。 待出了殿门,吸了几口气,她那微微的胸闷才缓解了些。想到近日总会恶心反胃,食欲不振,她想着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隐疾,想着回王府后还是找个郎中来看看。 正独自在那踱着步子,只见一女子从旁边走了过来,抬眼一看,便认出是那韩国夫人,也是上次在太子府对她出言不逊的那人。她本想躲了,却没想到那韩国夫人径直冲她走了过来,一时躲不及,只得微微低了头,算是行了一礼。 按理说她这寿王妃跟韩国夫人皆是一品,倒也不必行礼,可既然杨家现在风头正盛,连公主都斗不过她们,她便不想惹这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却没想到,若是有人想要找麻烦,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那韩国夫人走到她跟前,端详半天,突然一笑:“没想到竟然在这遇见寿王妃,莫不是又跟上次一样,故意在这里等着我吧?” 她这番话说的就甚是无礼了,玉茗也不跟她一般计较,淡淡回说:“并非如此,我只是在殿中憋闷,出来透口气罢了。” 韩国夫人见她不冷不热,本就看了她不顺眼,如今便更要找麻烦了,冷笑一声说:“我劝王妃还是少出来走动。你也知道,我那贵妃妹妹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却也不喜看到有那不长眼的在面前晃来晃去。她不说,我们这些姐姐却心疼妹妹,说不定便会做出什么事来。” 玉茗听了眉头一皱,她只觉得一口恶气闷在心里,却发不出来,也不想搭话,转头就走。冷不防被那韩国夫人抓住手臂,质问道:“我与你说话,你莫非没有听到,韦家的家教便是如此的吗?” 玉茗听她污辱自家名声,再也忍受不来,冷笑道:“韩国夫人这话便莫名其妙,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说话,难不成我闭口不言也是没有家教?况且你我同为一品,我为何要答你的问话?” 她说罢一甩手臂,就要将那抓着自己的手甩开,却冷不防一巴掌被甩在脸上,打的她眼前冒起金星,一个没站稳便倒在地上,脸上顿时出来鲜红手印。 只听那韩国夫人说:“不过一个小小的寿王妃,竟然也敢跟我动手,想那广宁公主都斗不过,寿王不过是不受宠的皇子,你又能怎样?今日便让你长长记性!” 她说罢冲身后侍女摆摆手,示意她们动手。玉茗受了一巴掌,又气又恨,再加上胸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眼见着就要遭了一顿毒打,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韩国夫人请息怒!” 那话虽客气,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韩国夫人正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打扰她的好事,一转头却愣住了,赶忙陪笑道:“不知高力士在此,我失礼了。” 她说完冲那几个婢子使了眼色,令她们退到身后。只见高力士从台阶上慢慢走下,冲她行了一礼,恭敬说:“今日乃是圣人大喜之日,就算夫人气愤难耐,也请看在老奴的面子上,暂时收了气,以免此事闹大,扰了圣人和贵妃娘娘的兴致。” 韩国夫人虽不知他为何出言制止,可毕竟忌惮这高力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连她那个贵妃妹妹都要对这位宦官客客气气,她更不敢得罪他,只好顺势应下,带了婢子回到殿中。 高力士见她走了,伸手将倒在地上的玉茗轻轻扶起,看她捂着那半边被打的脸默默流泪,劝道:“寿王妃今日虽受了委屈,老奴却仍要劝你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寿王,也断不要再招惹她们。所谓祸从口出,老奴救得了一次,下一次谁又能救得了你呢?” 玉茗听了,向他一拜,哽咽说道:“多谢高力士救我一命,您的话,我记住了。” 高力士见她如此说,便放下心来,刚转过身准备会殿中侍驾,只听扑通一声,回身一看,去见玉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瑁坐在席中,见玉茗许久不回,心中担心,刚要起身去找,就见一小内侍匆匆从殿外跑进来,在他耳边轻语几句。他脸色一变,忙起身冲了出去。 坐在玄宗身边的杨玉环不经意看到这一幕,眉头一皱,不知发生了何事。刚才她那大姐从殿外回来,一脸不悦,她偷偷派人去问她身边人,才知道在殿外跟寿王妃吵了起来,还险些动了手,是高力士出面阻止,不然那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这会儿又见寿王急匆匆出去,不知是不是与那寿王妃有关。她知道自家姐姐的脾气,那寿王妃看着柔柔弱弱一女子,就算动起手来,也不会是泼辣姐姐的对手,不由担心起来。 她冲身边一内侍招了招手,对他交代几句,待那人匆匆出去,她端起一杯酒,语笑嫣然的劝圣人饮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玉茗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屋内点起了烛台,她看了周围一眼,乃是回到寿王府卧房,坐在身旁的李瑁见她醒了,忙问她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听到他的声音,便眼眶一红,可硬忍着没哭出来,就算再委屈,跟他说又有何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她握住李瑁的手,轻轻贴在脸侧,一句话也不说。 李瑁今天这样,心疼的紧,用另一只手为她拨开脸上一丝乱发,轻声说:“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是我没用,不能护着你,让你又受了这番委屈。” 他的手轻轻抚摸她脸侧被打的位置,虽是上了药,可仍有些红肿,显然韩国夫人那一巴掌下手极恨。只是,就算明知她被人欺负,这事又是因他而且,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愧疚之情溢满心中,他只觉得自己无用。 “不怪十八郎,皆是因我一时没有忍住,才给了她动手的借口。况且,连皇上宠爱的广宁公主都斗不过她们,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玉茗叹了口气:“只是,经过这件事,我怕她们会记恨,再次找上门来,连累了你。” 李瑁摇摇头:“不必担心我,真要有那一天,哪怕触怒圣人,我也要去为你讨个公道。”他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不必想那么多,只好好将养身体,如今已不是你一人的事了。” 玉茗听他说的奇怪,不知所以的看着他,只见他面带欣喜的说:“方才,郎中来诊脉,说你已有身孕。” 50 第 50 章

玉茗听完这句话,怔怔看着李瑁,脑中一片空白。他说什么?有孕?她想起这几日自己食欲不振,还常常胸闷,这不就是有孕的征兆吗?她突然抱住李瑁,激动地说:“我们要有孩子了!” 李瑁拍着她的肩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今年已是二十八岁,那些比他小的皇子都已经儿女双全,每次看到别的王府中传来幼童的嬉闹声,他都有些失落,没想到这就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想当年,杨玉环在府中五年,却没有丝毫孕相,记得母妃还曾叫她进宫专门问及此事,她回来时便闷闷不乐,当时的他并未在意,现在看来,怕是他俩本就没有缘分。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便被初为人父的喜悦所冲散。他抱着玉茗,自从认识了她,他便苦尽甘来,这王府已许久没有喜事了,竟然令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待两人平静心绪,他便将郎中嘱咐的话与她说了,玉茗细细的记下,这是她第一个孩子,生怕有什么疏忽。李瑁不放心,第二天又请了宫中太医来诊脉,听说脉象平稳才放下心来。 皇子王妃有孕,按例都要上报宫里,自然也瞒不过杨玉环这位贵妃。她呆呆地听内侍汇报完,摆了摆手,让他出去,独自坐在屋中,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寿王妃,有孕了……她慢慢闭上眼,想起在寿王府那五年,她曾日夜祈祷能早日怀上皇孙,那段时间,宫内惠妃时不时便会将她召见,提及此事,还说若是怀不上,就要给寿王纳妾。 当时的她整日惶惶然,最怕的便是进宫拜见。可药吃了不知多少服,却总是没有动静。寿王本就是淡薄的性子,对这件事虽未说什么,却也没有安抚,让她独自承受这种煎熬。 后来惠妃死了,她便自请换上道服去给她祈福,只求这样便能早日有孕,可没想到,没有等来孩子,却等到了圣人的那次召见。她的命运从那一天起便被改变了,从此,身上寿王妃的身份被摘走,再与她无关。 可是,进宫五年多,她也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所幸圣人子女众多,并不在意此事,她也就慢慢淡忘了。如今听说寿王妃有孕,又勾起了那桩心事,不能为人母,终究是她心中的遗憾。 她轻叹一口气,不知自己为何会胡思乱想。这长安城中的女子,有几人不羡慕她获得的盛宠,又有谁能比得上她的倾城之貌?只要荣华富贵和圣人的心意便够了,她何必再庸人自扰呢?可就算这般想着,她心里却好像有一根刺,一下下的刺痛,一旦想起便痛苦不堪。 这时,她的三位姐姐有说有笑的走进门来,那番喧闹声在她听来是那么刺耳。她眉头一皱,却将那丝烦乱压了下去,转脸笑着跟姐姐们说起话来。 四人闲聊着,不知是谁说起了寿王妃有孕那回事。因姐妹之间无所顾忌,加上杨玉环也从不介意她们提起寿王,因而没人注意杨玉环的脸色沉了下来。 只听韩国夫人冷哼一声,恨恨地说:“早知如此,千秋节那日在宫中我便该让婢子踢她几脚,只扇了一巴掌,确是不解气。” 杨玉环握着杯的手一顿,却没有接话,她已听说大姐那天冲撞了寿王妃,还是高力士出面拦着才没有酿成大祸。这个姐姐排行老大,从小便不受气,是以她知道后也没说什么。 又听秦国夫人说:“打了又怎样,连圣人的女儿广宁公主去闹都没有怎样,还赔上了驸马的仕途,就算寿王肯替她出头,难不成以为还是武惠妃在的时候吗?” 虢国夫人也附和道:“就是,寿王现在已成了最不受宠的,如那丧家之犬一般,必是不敢出头。待下次见到那寿王妃,定让她吃些苦头。” 她还没说完,只听叮当一声,杨玉环把茶碗往案上重重一放,吓了三人一跳。她们虽是姐姐,□□华富贵都系在这个最小的妹妹身上,如今见她变了脸,顿时鸦雀无声,不敢说话。 杨玉环沉声说:“三位姐姐在别处胡闹也就罢了,那寿王府谁也不要去动。你们这番闹下去,丢人的不是寿王妃,而是我这个妹妹。我为何在这宫中不明不白的当了五年道姑,又为何待寿王册妃后才册封,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这一闹,难不成要让这天下都知道我杨玉环是如何进的宫不成?!” 她这一发火,那三人面面相觑,连连称是。杨玉环冷冷说道:“姐姐们只跟着妹妹一起享受荣华便好,那寿王府还是不要去招惹了,否则,不要怪妹妹无情,将三位送回老家去!” 三人听了连连答应不再去惹寿王妃,见她面色不豫,便找了借口纷纷告辞。屋内只剩下杨玉环自己,她耳根清净了,心里却更乱了。这时,有人偷偷来报,说圣人去了梅妃宫中。 她一听,原本烦乱的心愈加烦躁,独自呆在屋中又嫌冷清,便叫人摆上几样小菜,又取了上次圣人词的进贡御酒来,喝起了闷酒。俗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这一喝便醉了,于是一出贵妃醉酒的闹剧出台,结果就是玄宗大怒,将她赶出宫去。 玉茗这几日安心在府中养胎,李瑁怕她无聊,便招了她的嫂子元氏进府来陪她。两人有说有笑,便说起这宗宫闱之事来。初时玉茗还不相信,明明圣人对那杨玉环如此宠爱,连去骊山都寸步不离得带着,为何突然就舍得送出宫了? 元氏悄声说:“事是不假,她出宫回了哥哥杨铦在崇仁坊的府邸,这几日,府外不见外客,想必是怕惊扰了贵妃凤驾。只不过,听说,杨贵妃这次出宫,不是省亲,而是被赶出来了。” 玉茗一听大吃一惊:“嫂子这话是听何人说的,怕是谣传吧?” 元氏摇摇头:“虽是传闻,可我有一房远亲妹妹便是嫁给杨铦的外甥,听说杨家上下已经乱成一团,怕贵妃此次出宫再也回不去,那圣人的恩宠可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玉茗听她说完,心中半信半疑,却也不好说什么。虽说她在那韩国夫人手上受了委屈,连带着对杨玉环有了些不满,加上因了这位前寿王妃,李瑁被牵连着受了许多苦,以至于她甚至有些怨恨这位贵妃娘娘。 可即便如此,若是她真如传闻中一般被赶出宫,怕是以后都不能再嫁,一辈子都要守在家中,这对于女子来说是多大的不幸?想到这,玉茗便无法幸灾乐祸,反倒有些担心她。 只不过,也是因了这件事,她料想那韩国夫人暂时没空来找她麻烦,趁此机会安心养胎。她曾有一次无意跟李瑁提及此事,却见他面色淡淡,似是已知晓此事。 “为何你没有告诉我?”她问道。 李瑁轻笑一声:“我记得你不喜欢听这些宫内之事,为何今日却关心起来?” 玉茗见他这番笑着,便也不再担心,放心说道:“我总以为,这些年你是恨着她的。” 李瑁闻言,抬头看着窗外的枝叶,淡淡说道:“按理说,我的确是该恨她。恨她不守妇道,迷惑了圣人,让我被世人耻笑;恨她违背刚理伦常,辱没皇家门楣;更恨她在我最失落的时候离我而去,切让我雪上加霜。” 他想起当年那困顿的日子,仍能感受心悸。缓了缓,才继续说道:“我或许曾经的确是恨她的,后来遇到了你,才明白她不过是我一生中的劫难,没有那一难,便不会与你相知。况且,当年她也是身不由己,我怎能将一切都怪罪一女子身上。” 玉茗听了,明白他已彻底放下这一段,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你能想明白便好。”她扪心自问,既然李瑁这受害最深之人都不再介怀,自己也没有责怪杨玉环的理由。孰是孰非,皆有后人去断,自已一介女子,只要守着最珍爱的那人便好。 杨玉环在哥哥家中闭门不出,任谁来也不见。她整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的脸一日日憔悴下去,更加万念俱灰。她本以为,圣人说她是一生知己,要与她白头偕老,还让她唤他三郎。是以,她被这天大的宠爱冲昏了头脑,竟然做出这等忤逆的事情来。 她终是忘了,圣人始终是圣人,他爱她时,可以做她的夫君做她的琴师,可一旦他不爱她,他仍是那个可是生杀予夺的帝王,失去了他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连王皇后都可以被废掉,三个皇子都能被杀,她一个贵妃又能算什么呢?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如今,可还有弥补的希望? 双更分割线 玄宗坐在兴庆宫中,心情并不愉悦,他方才刚刚将传膳的内侍罚了,心中还带了些怒意,连面前的歌舞也看不下去,摆摆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待整个大殿只剩下他跟身边侍候的高力士,他却又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想起往常这个时候,正是贵妃在身边侍候他用膳,欣赏歌舞之时,他耳边似乎还有她伶俐的笑声,闭了眼,面前又出现那如牡丹花一样的绝世容颜。 可是,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帝王,若是手中皇权都被人轻视,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将不稳。为了坐稳皇位,他废了一位皇后,杀了三个儿子,扶植起李林甫,就是为了紧握手中的权力,任谁也不能挑衅,兄弟不能,妃嫔不能,朝臣不能,儿子更是不可! 只是,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却有些怀念起从前来。他看着空荡荡的殿中,不知想着什么。一旁高力士侍奉了他大半辈子,早已熟知这位主子的想法。 他轻轻问道:“启禀圣人,寿王妃有孕,照例宫中该予以赏赐次,老奴来请示圣人,该赏什么好?” 玄宗恍了下神,突然想起当年惠妃怀上寿王时,也是高力士来请示如何赏赐,转眼间几十年过去,连寿王都要当父亲了,他轻叹了口气,想到这个儿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寿王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吧?”他突然问。 “是,寿王殿下乃是开元六年生人,今年刚满二十八岁。” 这个年纪,却刚刚才有第一个孩子,不仅在皇子中,就算在平民百姓中,已是太过晚了。而这一切,皆是因了他这个父亲。玄宗不知为何心里不痛快,他站起身来说:“随朕去外面走一走罢。” 高力士紧跟着他走出兴庆宫,穿过御花园,去了武惠妃曾住过的宫殿。只是他并未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旧殿,许久才喃喃问道:“你说,惠妃她会不会怪朕?” 高力士听了,不知他指的是宠爱杨玉环忘记了惠妃,还是夺了惠妃亲生儿子的妻子为妃。可毕竟是在宫中多年,他早已熟知何种答案才是圣人最想听的,只思考片刻,便淡淡说道:“老奴侍奉了圣人几十年,惠妃娘娘更是与殿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陪伴圣人二十几年。” “老奴自不敢比惠妃娘娘,可在圣人身边久了,便不会想对与错,只因圣人便是这大唐的天,又有谁能说天是错的?就算是如今的贵妃娘娘,,圣人让她回杨府,她便只得回去,不敢有丝毫怨言。” 玄宗听了,又问:“你说朕这么多年,是不是太过绝情?” 高力士摇摇头:“若是心善,莫不是要像高宗皇帝一般?太宗皇帝因玄武门之变而登基,不过是顺应天势罢了,圣人所创下的开元盛世,令我大唐繁盛,谁又敢说您不是一位明君呢?” 他的话,终是打消了玄宗的抑郁。他转身慢慢往回走,一边问道:“寿王这些年终是被冷落了,他在一众皇子中算是有才的,你去安排个闲差给他罢。至于寿王妃,就把今年藩国进贡的那翡翠寻了工匠雕一块玉如意赏赐给她。” 高力士应了,心想寿王闲散六年,终于熬到了出头的这一天。想到那夫妻俩,他松了口气,不知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玄宗经过芙蓉园时,正看到牡丹花盛开,他想起这些花乃是贵妃进宫时他让人栽植,如今花还在,人却已经去了宫外,不由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些花若有所思。 高力士心知肚明,却不明说,只轻声说:“今年这牡丹花开的尤其好,老奴还想着禀告圣人约了妃嫔来赏花,可见这些日子圣人心绪不宁,才没有禀告,还请圣人赎罪。” 玄宗摆摆手,突然问道:“贵妃在杨府过得如何?” 高力士答道:“听闻贵妃回到杨家后便闭门不出,茶饭不思,甚是憔悴。” 玄宗闻言,沉思片刻,指着园中开的最大的一朵黄牡丹说:“将那朵花采了,跟贵妃在宫中的器具、供帐皆送至杨府中,再将朕的御馔分了一半送去。”说完,他似是一身轻松,转身回了兴庆宫。 这一日,玉茗听到府中婢子们聚在一起说这些什么,派人去问,才知是宫中将贵妃的物品搬着送去了宫外,宫人皆传言,贵妃这一次怕是回不来了。 她听了,先是一愣,接着便觉得诧异,心想若是弃了贵妃,一纸诏书便足以,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器具一并送去杨府?这倒有些像坊间夫妻俩吵架,将对方的东西一并丢了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又听说圣人将一半御馔也送了去,这才明白,此举并非是断绝关系,乃是表达相思之意。 于是淡淡一笑,这圣人怕是真当杨玉环为心爱之人对待,否则,一国之君,又如何做得出来这出尔反尔之事呢?这一番折腾,不似宫中君王与妃子,倒似是两夫妻吵架一般,或许,杨玉环也遇到了真心待她之人吧。 她这般想着,便觉得这两人皆是传奇之人,不能用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待。可一段违背伦理的情意,却终是以多少人的牺牲为代价。杨玉环的倾国倾城之貌,对她来说终究是幸还是不幸呢? 高力士从杨府返回时,带了一缕贵妃亲自剪下的青丝回宫。玄宗握着那缕青丝,又听高力士说起贵妃看到圣人的赏赐流泪不止,心中对她也甚是想念,终于还是回心转意,让人连夜将杨玉环接回宫中。 这番波折之后,玄宗对杨玉环宠爱更甚,连带着杨国忠和她的三位姐妹都愈加无法无天起来,这些都是后话了。 对于玉茗来说,如今最为重要的便是守护孩子的出生。因有了身孕,她便很少出府,她对这第一个孩子紧张的很,生怕一个不注意动了胎气,是以连棣王妃那边都没有再去。听闻她与棣王的关系稍稍缓和,便放下心来,安心在家养胎。 却没想到,这十六王宅中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际却暗流汹涌。这一日,她刚用过膳,被婢子搀扶着在院中消食,却见管事匆忙来报,说宫中出了事,寿王特意叫人来送信,让她务必近日呆在府中不要外出。 玉茗好奇问道:“宫中出了何事?” 那管事的看了看她,似乎心有顾及,见她追着问,才说道:“原本王妃有孕,不该禀告此事,既然您问起,下官便如实禀告,还请王妃有个准备,切莫再管这件事。” 她听他这么一说似乎这件事还跟自己有些关系,便催着他快说。这才得知,出事的是棣王府。只因有人向玄宗告密,说棣王李琰身藏诅咒他的符,玄宗半信半疑,便未声张,招了棣王进宫,令人检查他衣着服饰,果然在靴中发现了一张符纸。 玄宗大怒,对他大声斥责,棣王也不知为何会有这张符纸在靴中,他吓得连忙辩解,说自己与棣王妃分居两年,而府中的两名妾喜欢争宠,这件事怕是跟她们三人有关。 玄宗立刻派人去查,果然那张符是两名妾室向巫人求的,目的是魅惑人心,独得宠爱。虽说此事并非诅咒玄宗,可他却对这个儿子起了疑心,说他以巫毒之术祸乱宫廷,要赐死他。 十六王宅中出了这等事,太子和各皇子早就得了消息,毕竟手足情深,再加上有三庶人前车之鉴,他们知道这位父皇绝对说到做到,于是纷纷去大明宫求情。 可就算这样,棣王却仍被关到了鹰狗坊中,那里本是宫内五坊之一,养的皆是飞禽走兽,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虽是保下一条性命,却不知要何时才能被放出来。 玉茗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竟然发生这等事,她想到自己曾对棣王妃说的那番话,不由有些愧疚,说是当初她没有说,是不是便不会发生这等事? 51 第 51 章

棣王府中出了这等事,玉茗不禁担心起棣王妃来,想她那般高冷心性,此刻定是备受煎熬。可管事的再三劝阻,说寿王进宫前嘱咐过,此时棣王府已成了是非之地,况且她又怀了身孕,就算为了孩子,也不能去那里冒险。 她听了,万般无奈,只好派了自己贴身的婢子去棣王府,看看王妃可还好。她独自在院中心神不明,焦急的等着消息,却又要劝着自己不能伤神影响到腹中胎儿。 左等右等,终于看到婢子回来,她刚要问,却见她身后跟着一人,正是棣王妃的婢子,忙问道:“王妃她可还好?” 那婢子面色憔悴,却仍是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才回话说:“承蒙寿王妃关心,我家王妃虽这几日遭了些罪,却只是累了心,人是无甚大碍。王妃说难得这个时候还有人关心她,便让我跟了前来给寿王妃道谢。” 玉茗听了这才稍稍放心,却又问:“怎么会出这等事?” 那婢子看了看左右,示意玉茗屏退闲杂人等。待院中只剩她俩,她才轻声说:“说来也是我家王妃命苦,自从那一日寿王妃劝过她后,她便转了性一般收了那些脾气,王爷回府,就算不来她房中,也会派人送去羹汤。这时间长了,王爷也念及旧情,偶尔会来坐坐,只是,眼看着两人弥合有望,却有人从中作梗。” 玉茗问道:“你是说府中妾室?” 那婢子点一点头,继续说道:“府中有两名妾室最是受王爷宠爱,这两人乃是堂姐妹,又颇有心计,合起伙来对付其他女子,就连我们王妃当初都是在她们挑唆下跟王爷闹的那一场。那两人见王爷对王妃渐渐好了,便起了心思,将那符偷偷放入王爷靴中,这才引出一场无妄之灾。” “原来如此,”玉茗听罢叹一口气,不由提棣王妃惋惜,又问道:“那两名妾室如今怎样?” 婢子说:“王爷因此事被圣人关进鹰狗坊受尽折磨,那两名罪魁祸首自然也不会好过了去,听闻太子已出面,令王府管事将那两人赶了出去,听说韦家人在路上买通了人,那两人没出城多远便失了音讯,生死不明。” 玉茗点点头,叹息道:“如今棣王受难,棣王府中只剩下王妃一人,我这又有了身孕无法过去探望,该如何是好?” 那婢子答道:“寿王妃请不必担心,我那主子说了,经此事她已看透了,既然棣王在圣人面前未曾替她说过一句好话,那她也不必再珍惜这些年的情分,从此清心寡欲,闭门不出,不见外客。也请您不要为她担心,棣王府也请不要再去了,省的被连累。” 玉茗听了,知道棣王妃是怕此事影响到她,进而牵连到寿王,没想到那看似凉薄的人,竟然如此为人着想。待那婢子走后,她独自坐在院中树下,只觉得前途茫茫。 想当年的太子妃,再到这棣王妃,韦家嫁入这十六王宅的三名女子,如今已有两人遭了难,难保下一个不是她。以前她独自一人时天不怕地不怕,为了嫁给李瑁甘愿冒险。 可自从嫁给他,被他那般呵护着,她鲜少再面对那些是非,一切都有他做主,她只管站在他身后,看他为自己遮风挡雨,胆子却愈发得小了起来,常常患得患失。 如今又有了孩子,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腹部,感受那里的轻微胎动。她别无所求,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可是身在这是非漩涡的中心,她能保护的好他吗? 这时李瑁回府来,看到她坐在院中,便走过来坐在她身旁,问今日身体可有不适。她摇摇头,看他把手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脸上露出笑意,心里的那些担忧淡了些。 李瑁见她面带忧愁,知道她必是听说了棣王府的事,宽慰道:“不用担心,虽说圣人罚了四哥,可那棣王妃却没有受罚,仍在府中,只不过再见她便有些难。等过段时间风声过了,你便可以去看她。” 玉茗摇摇头,将棣王妃传来的话与他说了,又说道:“她既然不肯见我,我去也是无用,只希望她能想开些,断不要跟瑶儿姐姐那般了断红尘。” 李瑁知道她心里难过,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如今已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就算为了孩子,也不要过于忧心,一切自有天意,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左右的?” 她点点头,淡淡一笑:“还不是因为十八郎将我护的太好,以至于竟然忘了身处何地?” 李瑁闻言却叹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却还让你进来陪着我,终是自私了,若不能护着你,如何对的你这番一往情深?你且放宽心,一切有我。” “嗯。” 本是因为争宠引发的一场灾祸,本以为就此平息,过不了几日,玄宗就会将那个曾宠爱的儿子放回府中,却没想到,这一关就是好几个月,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儿子,也不想再提起他。 几个月后,棣王李琰终于在整日的担忧与绝望中死去,就连葬礼也是草草了事。而棣王妃却因无子因祸得福,在他死后被准许回归本宗,不再囚禁于棣王府中。 她走那日,玉茗去送,只见那曾经雍容华贵却冰冷的王妃已经换了丧服,她未施粉黛,不置钗环,看起来反倒比玉茗最后一次见她时气色好了许多。 她见到玉茗,淡淡一笑,与她告别。玉茗拉了她的手,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看着那人乘车慢慢远去,出了十六王宅,玉茗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瑶儿姐姐、棣王妃,那些跟她相熟的女子都不在了,这偌大的王宅里只剩她自己,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想到韦瑶儿,玉茗才发觉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过她。她原本在与十六王宅不远的寺中修行,后来终是觉得不想再被这宫禁中的凡尘俗事打扰,搬去了城外的一处庙宇。 因这棣王妃之事,玉茗想到那位曾对她照顾有加的姐姐,便想着出城去看看她。原本李瑁不甚放心她此时出门,可她却说:“虽说我也担心腹中胎儿,可是只怕将来他出生以后,更脱不开身去看瑶儿姐姐,况且这次是去祈福之地,我也想去顺便上柱香,求个平安。” 李瑁见她心意已决,只好安排车舆,自己亲自陪了她出城。到了寺门外,他不便进去,嘱咐了婢子好生照顾王妃,这才看着她们一步步登上台阶走进门去。 待打听好瑶儿所在禅房寻了去,只听木鱼声响,似有人在念经。她让婢子在院中等候,自己慢慢走进门去。 只见韦瑶儿双目微闭,正坐在蒲团上,几年不见,她仍是跟最后一次见面时那般,一身素色法衣,那张脸却没了曾经的怨恨和悲伤,变得如菩萨一般的淡然。 玉茗也不打扰,轻轻在屋中环视一周。原本普通僧尼是没有单独禅房的,可瑶儿毕竟曾身份特殊,再加上李亨对她心有愧疚,自然多加照顾,给她格外开了一间禅房,斋饭也都有人按时送来,免得跟那些普通女尼在一起。 这禅房乃是里外两间,外间是念经之处,供了佛像,内间则是就寝之处,她进去看了一眼,看到那床上也不过是素色棉布做褥子,上面放了一床灰蓝被子,除了一床一柜,再无其他摆设。 想到这便是曾经的太子妃下榻之处,她心里不由一阵心酸。却听那木鱼声停了,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是你来了。” 玉茗忙回过头,看到瑶儿正看着自己,忙说:“打扰姐姐清修了。” 瑶儿摇了摇头说:“心中若有佛,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又岂止念经呢。你也不必再叫贫尼姐姐了,我已抛却红尘俗世,法号叫做念慈。” 玉茗听了,心中更是难过,却也依了她。她坐到她对面蒲团上,因怀了身孕不便,只慢慢的跪了,却仍是不舒服。念慈见了,站起身来,轻轻扶起她走到内室,让她坐在床上,自己也在她旁边坐了,这才问到:“你这是已经有孕了吧?” 玉茗点点头说:“再过几个月便要出生了。” 念慈摇了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既然如此,何必又辛辛苦苦从城里跑来?贫尼已远离那些是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玉茗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只是最近十六王宅有发生了些事情,便想起了姐姐,不,是法师,只想过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念慈看着她,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比水还要清,让人感受不到情绪,只听她说:“当年贫尼曾劝你不要进入那是非之地,可你终是放不开寿王,或许,这便是你命中该历的劫,只希望,你能顺利度过,贫尼也会在这山中为你祈福。” 玉茗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喃喃的问:“法师难道不想知道太子府中的儿女可还好?” 韦瑶儿在太子府多年,生了两子两女,最小的女儿在她出家时才两岁。她出家后,那些子女便交给张良娣照顾,那人心思不善,自然不会好好善待这些非亲生的子女,于是,最初一年,这些孩子过得并不好。 后来,还是玉茗念及这几个孩子乃是瑶儿亲生,托了李瑁去从中斡旋,才让太子李亨改变主意,将他们交给另一位姬妾裴氏抚养。张良娣又生了儿子,也就顾不上折腾这几个孩子,这才免遭虐待。 念慈一听这句话,手不易察觉的一抖,面色却没有变,只轻声说:“他们身在太子府,自然不会受到亏待,况且,就算贫尼不出家,孩子也断不能带走的,无论如何终难再见,又何必徒增烦恼?” 玉茗听她这般说,便知道她已经万念皆空,就算对孩子有一丝眷恋,只怕也无法再进宫去看到。她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何瑶儿当年会出家。 太子妃和离本就是一件丢人的事,瑶儿当年出宫,就算不出家,她的本宗韦家已因韦坚一案被牵连的没有剩下几人,大姐薛王妃韦念儿早早的过世,二哥三哥皆被杀,只剩下她自己,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收留她呢? 况且,一旦和离,她的子女就要交给太子府中其他妾氏抚养,她想要见都不能,生生的忍受那骨肉相离的疼痛,若不是出家为尼,恐怕也再无容身之处了。 想到这,玉茗轻声说:“法师既然抛却红尘,不理那些俗事,我却还是个俗人,只请法师听我说些凡尘事吧。” 她说起瑶儿那几个孩子的近况,却省去了那些受苦之事,只为了让念慈安心。果然,她听说这些以后,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挂上一丝黯然,却也未说话。 待玉茗讲完,她沉默许久,才念了声佛号,淡淡说:“有劳施主这些年照顾他们,这样,贫尼便可放心了却心结,一心向佛,不再留恋尘世。” 玉茗走出禅房时,那木鱼声又响起。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许久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李瑁等在门外,看着婢子搀扶她出来,忙上前几步伸手去扶,看到她的表情,便也猜到几分。返程路上,他让护卫牵了马,自己则坐进车中陪着她。 “你不必太过伤心,太子妃她如今看破红尘,却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他劝道。 玉茗点点头:“我明白,只是方才看到瑶儿姐姐那番模样,便觉得世事无常,再想到棣王妃、杜良娣,莫非这宫里便没有一丝情义?为何发生的竟没有几件喜庆事?” 李瑁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都说天子之家最是无情,难道你看过这么多还不明白?我曾经也常常想,那些事为何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直到遇到你以后,才知道即便是在这无情无义的宫禁中,也可以有一人陪我,赐我力量去守护跟你的一切。”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腹部,柔声说:“我已是毫无前途的皇子,唯一的愿望便是守护你,如今又有了他。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会带你们离开那无情无义之地。” 玉茗听了,轻声问:“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圣人建了十六王宅,便是控制这些皇子们,生怕他们造反。就算是他的亲兄弟,除了宁王因让出皇位而独自建府,其余四位皆住在这十六王宅中。就连宁王,至死也没有能离开这座长安城。 一想到他们有可能一生都无法离开这座囚笼,甚至他们的孩子,都要住在那百孙院中,她便有些绝望。 “一定会的。”李瑁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力。 一阵风撩起车上布帘,玉茗看着窗外葱郁田野。那一望无际的天际看起来那么遥远,却又那么令人向往。那是她所不敢想的自由,可是十八郎说要带她去那里,她便相信他。 她靠在他肩上,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就那么沉沉的睡了过去。李瑁见了,轻叹一口气,知道这些日子她心事重重,定是没有睡好。 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看到她跟自己一起被那些勾心斗角是是非非所累,稍有不慎便会卷进危机之中,每次都会替她担心,生怕受了什么伤害。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既然她义无反顾留在自己身边,他便要好好的守护她,在这无情无义的宫禁中给她一个家,他所失去的,决不能让她和他们的孩子再经历一次。 他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额角,暗暗下了决心:早晚有一天,他会带他们远离这里。 所幸十六王宅中并非只有不幸,这一年,太子府中添了一桩喜事。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豫得了第二个儿子,诸王皆携了王妃前去拜贺。 玉茗因身体不便,再加上忌惮那张良娣,便没有同去,她坐在屋中,拿出准备好的婴儿衣裳来看着,心里甜丝丝的,盼望腹中孩子来到世上那一天。 这时有婢子来报,说是太子府来了人,正在门外等候。她一愣,第一个念头便是张良娣又派了人来生事,心中一慌,想了一想,这里终究是自己府上,没有什么好怕的,这才把人请了进来。 谁知进来的却是一命妇打扮的清秀女子,看着不似宫人,见她一愣,那女子施了一礼,说道:“见过寿王妃,我乃是广平王的妾室,广平王听闻寿王妃未能赴宴,便让我送来羊酒。” 52 第 52 章

玉茗知道这是要让她沾些喜气,保佑胎儿顺利降生,这才放下心来,让婢子收了羊酒。她问起她姓名,才知这女子姓沈,本是以良家子入东宫,后来被赏赐给广平王李豫为妾,并生下了长子。 玉茗见这沈氏虽生了儿子,却没有一点骄纵,反倒平和得很,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节,又看她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心中亲近,便约了她闲时带了幼子来府中玩耍。 那沈氏应了,两人又聊了几句她便回了太子府。待李瑁回来,玉茗向他问起广平王,才知道他即将迎娶杨贵妃姐姐韩国夫人的女儿为妻,而这位沈氏因出身卑微,怕是一辈子只能做妾室了。 想到那韩国夫人的跋扈,想必女儿也非良善之人,她不由叹了口气:“只怕如此一来,太子府中又不得安生了。” 李瑁笑着说:“任她闹个天翻地覆,我们只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便是。”他问起玉茗今日可还安好,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他跟她一样紧张,若不是有公事在身,恨不得天天守在她身边。 玉茗却有些发愁:“记得嫂子那时有孕,整日吃了便吐,闻不得一点儿腥味,可我偏偏跟没事人似的,除了有些胸闷,一点症状也无,不会是上次那件事伤了胎气吧?” 李瑁笑:“你整日疑神疑鬼的,莫要把自己吓出病来,上次太医来看不是说无碍吗?我记得那时母妃怀太华时也跟寻常似的,并没有什么症状,便放宽心吧。” 他想起她受的韩国夫人那一巴掌,眼神顿时阴冷下来,这件事早就在心里扎下了根,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在广平王迎娶韩国夫人女儿为郡王妃那一日,韩国夫人刚从宴席出来准备回府,在太子府门前遇到了早已等候在那的李瑁,她见了,应付的欠了欠身,算是行了个礼,却没想到被李瑁叫住了。 “韩国夫人莫非以为,杨家的荣耀会永远持续下去?”他冷冷说道。 “你说什么?!”韩国夫人一听,气得指着他说:“你小心我将这番话告与圣人,到时只怕你……” “我会怎样?”李瑁冷笑一声,走上前一步,反问道:“你大可以去圣人那边说我要造反,又或是说我勾结朝臣,且看有没有人信你?” 这一句话倒把韩国夫人噎住了,她一想这话的确如此,一个皇子,最怕的便是圣人斥责其谋反或是与朝臣暗中来往,可偏偏李瑁这个闲散皇子远离朝堂多年,最近才有了个虚职,却也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她想告他的状,竟然寻不到一丝理由。 李瑁见她的脸色一白,知道她已明白自己的话,警告道:“你们最好明白,就算因为贵妃杨家得势,这江山终究是姓李,早晚有一天也会传给李姓,不给自己留意条后路,到那时……”他将腰间佩刀抽出,月光下刀身闪过一道寒光,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韩国夫人打了个寒颤,脚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她虽仗着妹妹是贵妃横行霸道,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这般说话,可唯独见了这看似无用的寿王,她诸多心计都使不出来。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的皇子,竟然有如此狠绝的一面,一时间被吓呆了。 “若是再被我得知你们哪怕动了寿王妃一根头发,我便杀了你们姐妹三人,看看圣人是否会让我这皇子给你们偿命。”他说完,将刀往鞘中一放,转身离去。 韩国夫人待他走后,浑身发抖险些站不住,被婢子搀扶着回了府。第二日便将此事告与其他两位姐妹,这件事自然瞒不住杨玉环跟杨国忠。 杨玉环听了,沉默许久才问:“寿王真的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当时我真以为他要拿刀杀了我,吓得我一宿未眠。妹妹,这件事定不能轻饶了他!”韩国夫人抹着眼泪哭诉,其他两位夫人也附和着,定要给寿王好看。 “那姐姐们打算怎么办呢?”杨玉环冷笑一声:“难道寿王说的还不明白?这件事闹到圣人哪里,顶多下一道口谕训斥,莫要忘了,上次广宁公主一事后,虽说圣人责罚了驸马,可没几日我便出了宫,莫非,姐姐们还想让我再出宫一次?” 三位夫人见她动了怒,一个个哑口无言。旁边杨国忠调和道:“贵妃莫要动怒,妹妹们以后不再招惹那寿王便是。” 杨玉环听了,叹一口气:“你们莫要以为杨氏会跟武氏当年一样,那是因为武后至少还有儿子可以当太子,而我至今没有子嗣。寿王说的对,这大唐终是姓李的,真要有那么一天……” 杨家兄妹一见她如此,刚要劝,只见她摆了摆手:“我今日有些乏了,堂兄和姐姐们先告退吧。” 杨国忠等人见了,只好退了出去。杨玉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虽容颜依旧,可没有子嗣却是她最大的遗憾和不甘。若是有一男半女,至少老了还有依靠。 她叹了口气,寿王府五年,进宫六年,她寻过无数名医,却终难有孕,李瑁的话提醒了她,就算再宠极一时,她也不过是贵妃而已,圣人虽看起来仍健壮如中年,却已经六十有余,他给她的宠爱还有几年呢? 等将来太子登基,定会尊生母为皇太后,而她,怕是不知要去哪里,这般想着,她的心慢慢冷了下来,这个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人突然发现,她所拥有的繁华,不过是很快就会醒来的一场梦。 与此同时,李瑁的话提醒了杨国忠,他也意识到指望贵妃的受宠并不能保证自己仕途无忧,于是把眼光盯向了太子李亨。原本他就与宰相李林甫不合,如今顺势想要与太子结盟。 杨国忠的这番举动让李亨深感不解,他一向谨慎,不敢轻举妄动,思来想去,便找了李瑁来商议。 至于为何找李瑁,一来这位弟弟一直与他交好,深得他的信任;二来李瑁远离朝堂多年,与那些大臣甚少来往,更不会有抢太子位的实力。只有找他商量,才是最保险的。 李瑁听他说完,一开始并不想参与此事,毕竟当年他就是被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所害,如今又有了玉茗,不想再惹上麻烦,还是置身事外更稳妥些。 李亨见他不搭茬,忙劝道:“我知道十八你不想再牵涉朝堂之事,可身为皇子,哪里能躲得过?如今父皇甚少理国事,朝堂上杨国忠跟李林甫又对峙开来,万一真出了跟当年武氏一般的祸国之事,你我能脱得了身吗?” 李瑁听他这话也有道理,叹气道:“不是我不想帮太子,只是我无权无势,要如何相助?” 李亨听他松了口,顿时喜出望外:“十八不要太妄自菲薄,你自小就聪明伶俐,我们兄弟齐力,就不信拼不过那李杨二人。”他说完,又发起了愁:“只是如今那杨国忠欲与我联合对付那李林甫,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李瑁想了想说:“虽说李林甫是口腹蜜剑之人,那杨国忠也并非善类。当年他还未成气候时攀附李林甫,韦坚一案中更是为虎作伥,诛杀众多无辜之人,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绝不能与之为伍。” 李亨听了,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说:“因了韦坚一案,朝中与我交好之人已经寥寥,如今想要找个商议对策的人都难了。”他突然想起一人来,问道:“十八觉得韦谔这人如何?” 李瑁听他说道韦谔,回忆几次见到那人的情形,又想到去年他出征时险些被安禄山等人背后捅一刀,那时唯一肯上书驳斥的就是韦谔,点点头道:“此人倒是个不畏强权敢说真话的人。” 李亨有些犹豫:“可是我听闻他父亲韦见素甚是受杨国忠赏识,只怕他已是那边的人。” 李瑁想了想说:“那韦谔与我家王妃乃是远亲,既然太子有此意,那我便去问问他意下如何,想必自家人说话总不会虚言。” 李瑁回了府,将此事与玉茗说了,她有些担心他涉及朝政,难免会被杨国忠等人盯上,只怕以后的日子便不能再逍遥自在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愧疚地说:“我从小便不愿参与朝政,那些勾心斗角太过复杂,一旦牵扯进去便再无回头之路。可我答应你要守护好你,仅仅以皇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与那些人对峙。” 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想到当初韩国夫人给她的那一巴掌,又想到他们的孩子,轻叹道:“我总不能永远这般逃避着活下去,这皇子身份不能给我的,我便自己去争,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会带着你离开这十六王宅,去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玉茗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他本是与世无争之人,当年若是肯争,怕是太子之位轮不到李亨,可如今却要为了自己去做不情愿的事,既心疼又感动,想了想,终是说道:“十八郎心意已决,我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你定要记住,无论怎样,我都在你身后,还有我们的孩子。” “好。” 这一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却终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53 第 53 章

玉茗第二日便请了韦谔和哥哥来王府做客。席间,李瑁将太子意愿与他二人说完,庭之是寿王妃家人,自然便是站在寿王一边,至于韦谔,他想了一想,说此事终是需与父亲商议后再定。但他又说,父亲一向看不惯奸佞之辈,与杨国忠相熟也是因当年曾救过他一次,且两派相斗,圣人都未说话,所以才置身事外。 李瑁点点头:“如今朝中之事纷繁复杂,圣人又不理朝政,不知如此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身为皇子,有三庶人的前车之鉴,也不敢与太子走得过近,你们更要多加小心,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被盯上。” 两人点头应下。待他们走后,李瑁站在廊下,不知道想着什么。玉茗走到他身边,猜着他必是因未来而担忧,宽慰道:“不必担心,朝中也不尽是杨国忠李林甫奸臣,总不至于到无药可医的地步。” 听她一说,他似是想到什么,说道:“你说到杨国忠,我倒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一件荒唐事来。” 玉茗忙问是何事,待他说了,也是连连摇头。原来,那安禄山因李林甫的关系,被玄宗所宠爱,后来有跟杨国忠混的熟了,便攀上了杨家这门高枝。 此人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他虽年届五十,竟然认了三十出头的杨贵妃为养母,每次进宫定要先去贵妃宫中拜见,令朝中人所不齿。 玉茗想起当年在街上曾见过这安禄山一面,看他相貌不似良善之辈,后来李瑁出征又险些因此人连累送了命,听他这般说了,便更加厌恶。如今这朝堂之上被这等人占据,太平盛世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喃喃说道:“难道圣人身边皆是这些奸臣吗?” 这句话提醒了李瑁,他想起一个人来,笑道:“你这一说到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七岁便被圣人召见,称其为神童,又得当年宰相张九龄赏识,可惜并未在朝为官。” “此人是谁?” 他神秘一笑,说道:“说来此人还跟你有些渊源。” “哦?”玉茗左思右想不知他说的是谁,催着他快说。 “便是你那师父李泌。” 一听说的是他,玉茗才恍然大悟,笑道:“我倒忘了,师父的确是如你说的那般。”她叹了口气:“可惜他一向喜欢云游四海,不知此时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能返回。” “此事不急于一时,总有机会的。”李瑁看着院中,轻声说:“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待腹中胎儿安稳了,玉茗这才敢出府,却仍是小心翼翼。憋了这许久,她终于能走十六王宅回家省亲,整个人都舒畅了。 刚迈出十六王宅的大门,便听见有人喊婶母。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太子的长子李豫。这李豫虽是她的晚辈,却也仅仅小了两岁,如今早已封王。 玉茗见了,淡淡一笑,问道:“广平王今日没有随太子一起入宫吗?” 李豫笑了笑,轻声说:“今日乃是母亲的忌日,我跟父亲告了假,这便要去为母亲祈福。”他的母亲吴氏不过是个皇子府的妾室,又早早地去了,是以这个太子府的长子并没有一丝倨傲之气,反而很是谦卑。 玉茗奇道:“这宫内不就有道观,听闻太子常常去那参拜,为何你却要出宫?” 李豫说:“只因我母亲信佛,我这便是要去大慈恩寺上香。” 玉茗闻言点点头,明白了他是何意。因玄宗信道,是以这宫内虽有寺庙,却疏于照料,再加上韦瑶儿曾剃度在那里,想必李豫便是因了这个才出宫去。 李豫问起她要去何处,待知道她乃是回杜曲,轻轻一笑:“婶母既然跟我同路,那便让我护送一程吧。” 玉茗本不想麻烦他,可经不住李豫坚持,也就应了下来。她上了车,李豫在一侧骑马护送。待到了韦府门前,李豫才鞠了一礼告辞。 看着那年轻郎君的背影,玉茗想起李瑁曾说,李豫是皇孙这一辈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不仅喜读书,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加上他又是太子长子,因而李亨对他颇为器重。只是,听闻那张良娣因他并非亲生,便厚此薄彼,趁着太子不在太子府时对他多有责骂。 想到那个粗鄙女子,再一想到他娶的新夫人便是韩国夫人的女儿,听说也是个跋扈的女子,不由叹了口气,只觉得广平王长在那复杂环境,终是委屈了。 太子府不亚于大明宫,亦是龙潭虎穴之地,那些女眷们盯着太子妃的位置不成,便指望着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将来的太子,争来斗去,家里无权无势得便倒了霉。 这一日,玉茗正在府中看书,却听婢子来报,说广平王妾室沈氏求见。她这会儿正无趣,忙让人请了进来,想着终于有个人能陪自己说会话。 可一见沈氏,她便愣住了。只见她双目微肿,似是哭过,牵着的那个六岁孩童也是怯怯的,看到她以后躲在母亲身后不敢出来。 “这是怎么了?”玉茗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连忙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 沈氏摇了摇头说:“王妃不必担心,并无事发生,只不过风迷了眼罢了。” 玉茗想起李瑁说起广平王似乎这阵子不在长安,瞧她这样,怕是在王府受了郡王妃的欺负,心里叹了口气,。再看那孩子怯生生的站在母亲身旁,那似是受了惊的眼神让人心疼,于是让婢子去拿了些糕点来给他。 那孩子初时不敢,看母亲轻轻点点头,才取了一块道了谢,一口口吃着,看来教养的甚好。玉茗笑着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圣人赐名为适。”沈氏答道。 “他是广平王的长子?” “是。因我入府早,这孩子便最早出生。” 玉茗知道,这妾生的长子最是容易招人嫉恨,母亲身份低,却偏偏儿子又最有可能继承父亲之位,尤其是李豫又是太子长子,圣人长孙,在长子继位居多的大唐,更容易成为郡王妃的眼中钉。 “在郡王府,你受了不少委屈吧?”玉茗看着沈氏,叹了口气。 沈氏听了一愣,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如此体谅她,眼圈一红,却硬忍着没敢掉下来,只轻声说:“若是我倒罢了,只是适儿他……” 她看了眼不远处蹲在那里看着院中花草的儿子,眼中满是担忧:“这些日子广平王不在府中,我虽护着,适儿却仍遭了些罪,只怪我娘家无人,护不住他。” 玉茗摇摇头:“你何必责怪自己?以杨家的势力,又有谁能抗得过呢?生在皇家,本就是这孩子的命啊。” 沈氏看了她一眼,羡慕说道:“我曾听说寿王殿下对王妃甚是爱护,这么久都没有娶过妾室,便十分羡慕王妃,如今一见,果然如此。我想着,若是当年没有进太子府,而是嫁给寻常男子为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玉茗听她这般说,看她眼神中多是失望,劝道:“如今还有适儿与你相伴,切莫要想不开,若是有什么事便来找我。” 她伸手拍了拍沈氏肩膀,本是宽慰,没想到却看到她眉头一皱,似是受了疼,先是一愣,忙将她衣袖捋起,只见上面青青紫紫的尽是些鞭打痕迹,有的地方还破了皮。 “这……是郡王妃打的?”她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问道。 沈氏低了头,一言不发,眼中的泪却落了下来。 “难道广平王不在府中,太子也不管?” “郡王他并非张良娣亲生,如今她跟郡王妃走得近,自然不会理这等闲事,就算去找太子评理,难道他便能为了儿子的妾室得罪韩国夫人不成?” 玉茗一听,便知她为何会肿着眼来,想必偷偷哭了不知多少回,不由心疼起这女子来。忙令婢子取了伤药,拉着她进屋敷上。闲谈间,才知道沈氏闺名叫珍珠,比玉茗小了一岁,从那以后,玉茗便以珍珠叫她。 沈珍珠眼见着天色已晚,带着儿子告辞。待李瑁回来,她跟他说起此事,才知郡王妃已有身孕,想必也是因此看珍珠母子分外不顺眼,才下此毒手。 玉茗看着她可怜,可这乃是太子家事,自己断不能去插手,不然那不止是得罪了郡王妃,将气发在沈氏身上,就连太子也会失了面子,对广平王不利。 她只能隔三差五的去邀请沈氏来府中做客,让她少待在郡王府中,离那郡王妃远一些。可这一日,去请人的婢子回来时,却只带了哭哭啼啼的李适来,不见沈氏的身影。 李适来过多次,知道这位寿王妃是好人,一见到她,便哭着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哭道:“求王妃娘娘救救我母亲吧。” 我是副线剧情的分割线 玉茗见此大吃一惊,忙问他出了何事。只听李适抽泣着说:“母亲今日一早便被郡王妃请了去,半天也不见回来,我偷偷去前院找,见她正被人鞭打,我想要上前救她,却被那些人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打昏过去……” 一旁婢子也说,她去时沈氏正被人抬着去后院,精神恍惚,却仍将儿子推给她,让她带来寿王府,似是怕他受到什么伤害。 玉茗听了,看着抱着自己哭个不停的李适,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一人来,让婢子去广平王府请一人来王府。待她走后,她轻拍着李适的肩膀说:“不必担心,你母亲定不会有事的。” 不一会儿,婢子领着一年轻男子回来,那人见到玉茗施了一礼道:“不知王妃召程光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玉茗点点头,让他一旁坐了,又让婢子带着李适去洗把脸,用些膳食。待后院只剩下他俩,才问道:“今日广平王府出了何事?” 程光原本在太子府中担任守卫,后来提拔为七品兵曹参军事,广平王开府以后,挑了他去那边统领府中侍卫,因他记挂着当年玉茗提点之恩,常常来请安,是以玉茗一听那边出了事,便想到找他来问个究竟。 程光回道:“禀王妃,今日一早郡王妃说丢了一件首饰,又说沈夫人去她房中过,便说是她所偷,沈夫人自然不肯认,她便让婢子将其捆在院中鞭打,想逼其招供。” “原来是这样,沈夫人现在如何了?” “原本郡王妃以为打了一顿逼供,便可以借引子赶出府去,谁知沈夫人硬是不肯认,生生的被打昏过去,郡王妃怕出了人命等广平王回来不好收场,才让人抬回后院。” 玉茗点点头,去屋里取了上次李瑁受伤时圣人赏赐的伤药递给他,说道:“我跟这沈夫人也算熟悉,虽然这是郡王府家务事,又牵扯太子府跟东宫,可总不能置之不理,这伤药你便帮我带给她吧,让她好生养伤,至于小郡王,这几日便在寿王府中,让她放心。” 程光接了伤药,恭敬的应下了。玉茗看着他,突然想起上次他提到尚未娶亲,问道:“上次你姐姐来信,还让我多关照你的婚事,想必也是为你担心。” 程光腼腆一笑:“多谢王妃关心,只是我这常年在王府中,轻易不得出去,若是娶了妻,怕是要让她独守空闺,况且,我今年才不过二十,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今日当值,不能久留,拿了药便告辞。这时,婢子领着李适回来,玉茗见他已经止了哭泣,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说道:“你放心,我已安排人去照看你母亲,她定不会有事,这两日你便在我府中住下,等母亲伤好自然会来接你回去。” 李适点了点头,却仍担心的问:“王妃娘娘,母亲她真的不会有事吗?” 玉茗点点头,又听他恨恨说:“等我长大了,要吧那些人都杀光!” “慎言!”玉茗忙捂住他的嘴,轻声说:“你要知道,母亲之所以受这些罪,都是为了保护你,若是真想让她不再受苦,你便要更加小心谨慎,等有一日,变成比那些人更厉害的人,才能保护好母亲,明白吗?” 李适似懂非懂,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认了错说:“适儿明白了。” 玉茗怕他一个孩子在府中无聊,便请了嫂子和外甥进宫来,让两个孩子互相做伴,她想着,过个三五日想必沈氏的伤便好了,到时广平王也该返回长安,便可将李适接回去。 没想到,还没过三日,那郡王妃便派了人来,要接李适回去。玉茗怕她将孩子接回去对他不利,便借口说李适发了热,待过两日再回去。没想到那郡王妃仗着娘家势力,竟然派人将寿王府大门围了起来,要闯进来抢人。 这寿王府虽有护卫抵挡,可张良娣暗中将太子府的护卫派了来,一时间内外对峙,竟然有剑拔弩张之势,情况真是紧急。 玉茗看着吓得躲在自己怀中的李适,左右为难,这孩子没有沈氏护着,必会受苦,她定是不能将孩子交回去的,可是若是这般跟郡王妃对峙起来,恐怕又要得罪杨家,这件事只怕要给李瑁带来麻烦。 思来想去,正在纠结中,腹中胎儿突然动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胎动,那一瞬间,激动地险些落下泪来。看着身边李适,她想到与那沈氏同为母亲,怎能容许别人伤害自己的孩子,顿时心里拿定了主意。 将李适交给婢子,让他好好在后院呆着,她慢慢走向王府大门。守在门内的护卫见她来了,忙闪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她站在门口,看着门外手持兵刃的卫兵,冷冷说:“小郡王定是不会交给你们的,若是你们有胆量,便从我面前闯过去!” 这时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走上前来,陪着笑脸道:“寿王妃何必掺和广平王府的家事?我家郡王妃本不愿闹成这样,可您也明白,小郡王无论如何都是王爷的长子,不在府中总不合适。” 玉茗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也知道这是广平王的家事,既然如此,便让广平王来领他的儿子,我自当奉还。” 那管事的一听冷笑道:“寿王妃莫不是想让寿王也与杨家作对不成?” 玉茗闻言斥道:“你个趋炎附势的奴才,广平王府什么时候变成杨家的了?你这般说,便是说这十六王宅已不是李唐天下,变成姓杨的不成?” 那管事的听了一时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便要带人进府抢人,正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谁敢!” 玉茗一听那声音,便松了口气,循声看去,果然是李瑁匆匆赶来,身后除了护卫还跟着一人,似乎是太子府的人。 护卫一脚将那管事踹倒在地,只见李瑁来到那人面前,冷笑道:“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竟然敢在这十六王宅中撒野,莫非以为有了杨家罩着,这宫禁中便无法无天了不成?” 那管事平日跟着郡王妃作威作福惯了,哪知道竟然有人不怕杨家,支吾着说:“我…” 只听李瑁身后那人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带着人快滚,莫非要等太子殿下亲自前来才肯认吗?” 那管事一听,吓得连忙带人撤了。李瑁忙走到玉茗身边,问她可有受伤,见她摇摇头,才放下心来。 等寿王府内外的守卫皆撤走,太子府那人才向李瑁施礼说:“太子殿下说今日一事对寿王多有得罪,他一定令广平王好好管教家眷,断不会在发生这等事。属下先行告退了。” 李瑁点点头,也扶着玉茗进了府。她问起为何他会来的这般快,才知道是程光见府中卫兵被抽调,心知不好,忙派人去给李瑁送信,这才没有出大事。 她抱歉的说:“我又惹事了,如今把杨家怕是彻底得罪了。” 李瑁摇摇头,先问起她有没有受惊吓,然后才说道:“这件事你做的并不错,乃是他们太过欺人太甚。就算不招惹他们,也未必能躲得过去,反正早晚都有那么一天,既来之则安之。” 她却仍放不下心来:“我担心珍珠会因此更受苦,她因了这孩子,在那王府中总归是不安全,可怜这孩子从小便要受这等折磨。” 李瑁想了想说:“这件事太子也十分担忧,可他忌惮那郡王妃生母韩国夫人,不敢太多干预,只怕还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等广平王回来,我跟他商议下,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玉茗点点头,不论如何,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她曾派人跟程光打听过,听说沈珍珠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因太子出面,那郡王妃气的回了娘家,倒也没机会再折磨她,这才放下心来。 几日后,李豫赶回长安,一回府便听说此事,忙跑来寿王府谢罪。他跪在殿内请求寿王妃夫妇原谅郡王妃不敬之罪,说已经训斥过她,并夺了她支配府中护卫的权力,那管事的也被打了一顿交由内侍省发落。 李瑁并未让他起身,缓缓说道:“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乃是那郡王妃肆意妄为,可就算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她终究是你的郡王妃,若有一天闹出大事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广平王听了,低头道:“十八叔教训的是,的确是我管教不严。” 李瑁又说:“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也不该插手,可是那孩子却是无辜的,他也是太子的长孙,若是任由人这般欺负,太子的颜面何存?我知道你是想息事宁人,哪怕委屈了沈氏,只求府内安宁,可你不要忘了,你的母亲也非正室良娣,莫非要沈氏也要跟当年一般委曲求全不成?” 广平王听了没有说话,沉默许久。玉茗见了于心不忍,便说道:“你不要怪叔父说的太过严厉,我看珍珠是个贤淑女子,才将适儿教育的这般懂事。说来也是我擅自做主将他带了回来才引出这么大麻烦,既然是你的家事,便由你决定,若是还想这般下去,以后你广平王府的事情我们便不再插手;若是你看她母子可怜,便将他们妥善安置。” 只听广平王叹了口气说:“我如何不想看着他们母子好好在府中活着,可是父亲多次叫我不要得罪那郡王妃,只因他不想与杨家起冲突,无数次我都想将那郡王妃赶出府去,可是,却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 玉茗让广平王先起身再说,她转身对李瑁说:“我看这件事还是要太子出面才好,毕竟再闹下去,对太子府也不利,不若这样,让沈氏带了适儿先去太子府住一段时日,一来避开郡王妃,二来在太子府中,好歹适儿也能有人照顾。” 李瑁听了有些道理,又问广平王的意思,见他有些迟疑,知道是怕太子不愿,便说道:“这件事由我去跟太子说,你只管将郡王府的事安顿好,不要再出乱子。” 广平王道了谢,便回府去了。玉茗待他走了,才说道:“终是委屈了珍珠。” 李瑁安慰她:“放心吧,广平王的母亲也是妾室,想必他比谁都能理解,定会让人多加照顾。” 几日之后,沈珍珠来寿王府道谢,玉茗才听说太子以小郡王已到识字年纪为由,将他接到太子府由太傅授业,沈珍珠作为生母一并过去陪伴,一切总算是风平浪静了。 经过此事,她对玉茗心存感激,便常带了李适来探望她,两人脾气相投,难得在这宫禁内能做个伴,倒也不在乎那些辈分礼节。只是,玉茗看得出,偶尔她仍会黯然神伤,毕竟为人妾室却回不得府,还要寄人篱下在太子府,难免心思郁结。 54 第 54 章

这一日,宫内赏了些贡茶,玉茗独自在府中无聊,便邀了珍珠一起来饮茶。两人坐在屋中,因是酷暑时节,屋里放了些冰块去暑,连茶汤也是熬完放凉了加些碎冰端上来。 珍珠喝了一口,笑道:“不愧是贡茶,竟然里面还带了些果香。” 玉茗笑:“你倒是生了张巧嘴,这贡茶乃是跟随进贡给贵妃的荔枝而来,一路上便有人将荔枝与茶一起熏了,所以这茶汤也带了些荔枝味儿。” 珍珠听了大感惊奇:“我只听说贵妃喜食荔枝,却不知那果子长得什么模样,不过,能沾了王妃的光喝一口荔枝茶,也算是了了心愿。” 玉茗想了想,说道:“上次那运荔枝的船来时,宫里倒是赏赐了那么一小碟来,我尝了两个,却是因为有孕吐了个干净,寿王当时还笑我浪费了千金难买的东西。” 说完两人皆是咯咯笑起来,正笑着,却听又婢子来报,说是程光来报信,说今日寿王跟太子去赴宴,派他来禀告王妃一声,晚上不回来用膳了。 珍珠听到广平王府,脸色便有些黯然。玉茗见了,知道她虽是不得已去了太子府避祸,轻易见不到广平王,便想着说些别的让她开心,笑道:“你可知道这程光是谁?” 珍珠想了想说:“似乎郡王府中的兵曹便是叫这个名字。” 玉茗点点头:“上次你受伤那次,我便是托了他将伤药带给你,正好这一次便谢一谢他罢。”说完,她让婢子将程光传进来。 程光进屋后,恭敬给玉茗行了礼,他看到沈珍珠,先是一愣,便低着头喊了声:“沈夫人。” 沈珍珠听玉茗方才那番话,才知道上次是他帮忙将药给了身边婢子,也多亏了有那御药,她身上的伤才没有结疤,于是微微一低头道:“多谢程兵曹上次送药。” “沈夫人客气,我不过是按照王妃嘱托办事罢了。” 玉茗摆摆手:“上次郡王妃让人围了寿王府,不也是你去给寿王报的信?这谢你受之无愧,便接了吧。” “是。”程光是个老实人,恭恭敬敬的回了一礼。 他这副刻板的模样,看在玉茗眼中,噗嗤一声笑出来,珍珠看着她,再看看程光,就明白她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唯有程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待两人笑完了,玉茗才问道:“最近广平王府可还好?” 程光想了一想回道:“因郡王妃有孕,近日天热回了崔府未归,郡王因公事极少回府,所以府内最近倒是安生。” “这就好。”玉茗又问:“今为何太子和寿王去赴宴,却是让你这广平王府的人来报信?” 程光答:“乃是因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颖得了坛好酒,邀请太子殿下去家中,寿王殿下与广平王殿下还有几位皇子皆在,便一同去了独孤府上,于是派我来跟寿王妃报信。” 他说完,便告辞回广平王府去了。玉茗跟珍珠两人继续喝着茶,又说了会儿话,看天色渐暗珍珠才回了太子府。 李瑁回来时已快到宫禁时分,他饮了酒有些微醺,一回屋便倒在床上。玉茗见了,忙让婢子去端了醒酒汤来,刚要喂给他,却被他轻轻夺了碗去:“你如今身子不便,我自己喝就好。” 看着他咕咚咕咚把一碗汤一饮而尽,喝完微微皱了眉头,好似喝了苦药的孩子一般,她忍着笑端来水给他漱了口,这才问道:“许久未见你饮这么多酒了,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瑁侧卧在床上看着她,淡淡一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因酒意带了些朦胧,好似蒙了层雾一般。他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喜事,只是,今日几位皇子聚在一起,许久没有如此轻松自在的跟兄弟一起,好似回到了小时候。” 她听了,知道他这么多年看尽人情冷暖,好容易熬过来,不再被人冷眼相待,心中感慨万分,又听他喃喃说道:“只是,也仅此一日,终究身份有别,不可能再跟从前一般。” 她听这话有些不对,问道:“可是跟太子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李瑁摇摇头:“并没有,我跟太子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他要用我身后的韦家之力,而我要的,则是将来的一条生路。” “生路?”玉茗不明白,刚要问,却被李瑁轻声阻止了:“有些事,你现在不必知道,只需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囚牢,去外面的天地。” 她不知道他竟然一直记着这件事,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其实在这十六王宅中也并没有什么,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放心,我不会轻易冒险,若我有事,定会牵连到你,怎能不小心?”他伸手摸着她的脸,轻声说:“我断不会让你跟这宫禁中其他女子一般无望的生活在这里。” 他似是想起什么,叹了口气:“还有一事,先告与你知晓罢。广平王怕是要再纳一位妾室进门,恐怕沈氏回不去郡王府了。” 玉茗闻言一愣,忙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李瑁躺在床上,淡淡说:“今日去独孤府上,我看他对那家的娘子有意,怕是不久就要娶她进门。本来有崔王妃在,沈氏便活得艰难,再多了一位独孤氏,她回去又有何意义?” 玉茗听了,想到珍珠偶尔黯然的神色,便觉得李瑁说的也有道理。点点头无奈说道:“也只有如此了。我还以为广平王因了她是长子生母,能对她好一些。” 她看着李瑁叹了口气:“如今看来我真是选了这宫禁中唯一的好夫君,唯有你跟他们不同。” 李瑁轻笑:“不是因为你选对了人,而是你这番深情本就值得一位好夫君白头偕老。若没有你陪伴,我怕是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浑浑噩噩不知如何终了。”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脸侧,难得露出孩子一般的依赖来:“你可知道,我有时常常会害怕,怕自己对你不够好,你便会离开我,因此只能加倍的护着你,给你最好的。” 玉茗笑着问:“除了十八郎身边,我还能去哪里呢?况且,马上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放心,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 两人相视一笑,李瑁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卧下,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等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让他过寻常人家孩童的生活,不要活的像我们这些皇子一样累。” “嗯,他平安快乐长大就好。” 两人憧憬着不远的将来,希望以后再也没有那些波折。 我是小包子的分割线 天宝六年春,玉茗产下一子,因是这一年的第一个皇孙,玄宗对他颇为喜爱,赐名为怀。 这孩子生下来时并无异样,唯一的毛病便是说话比别的孩童晚了些。毕竟是第一个孩子,虽让太医瞧过无甚大碍,玉茗总归不放心,听嫂子说她那师父李泌回了长安,便寻了一日带着儿子上山。一来问候许久未见的师父,二来也想请他给儿子求一道符文避灾消难。 李泌这些年一直在各大名山游历,刚刚才回到长安,没想到第二日玉茗便寻了来。师徒许久未见,自然倍感亲切。李泌已听说玉茗这些年的事,心中感慨,命数终是未能改变,好在她有福气,竟然逢凶化吉。 玉茗说明来意,将幼子抱着给李泌看。他问了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笑道:“你不必担心,这孩子命中虽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平平安安,是个有福之人。” 她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将儿子交给身边的婢子,让她先去院外等着。待清净下来,这才对李泌笑着说:“既然师父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只不过,我还有一事相问。” 李泌一听便故意说道:“我收了你这徒弟,便成了你的军师一般,有何难处都来问我,说罢,这次又是什么事?” 玉茗想了想,问道:“我这次来前,有人曾托我问,师父可愿意再次出仕?” 李泌想了想,问道:“托你那人是谁?” “太子殿下。” 原本她并不知李泌这次回长安,元氏回了娘家,这段时日并没相见,而告知她这个消息的人,便是太子。那一日,太子将李瑁请了去,名为叙兄弟情,可酒喝到一半,便旁敲侧击问起玉茗与那李泌之间的关系来。 原来,太子这两年一直被李林甫压着一头,虽说韦坚一案已过两年,可牵连之人不断被抓,到了最近,已经开始明目张胆的铲除与太子府有关的所有人。 这种趋势令李亨害怕早晚有一天会殃及自己,他不知听了哪位大臣的点化,便想要寻一人扭转逆境,这一人需是圣人信任之人,又不能被李林甫收了去。可放眼望去,朝中皆是李林甫的朋党,没有可信之人。这时,有人向他推荐了李泌。对于这位曾被圣人召见的神童,李亨还是有印象的,因此便打算邀请他出山相助。 打听到最后,才得知这位李泌竟然曾跟寿王妃的嫂子是亲戚。太子只知道他俩之间乃是远亲,却不知还有一层师徒关系。李瑁听说他有此意,也没应下,只推说会让王妃出面,至于请不请得动,便看天意了。 他回府后将此事与玉茗说了,两人商量后,皆认为李林甫把持朝政,祸国殃民,并非良臣,若能有人出面令圣人警醒,未必不是一件善事,于是才有了今日上山之行。 李泌听玉茗把话说完,沉思良久,这才说到:“不瞒你说,我此次回来,也确有出仕之意,听闻朝中如今奸臣当道,便想着该为社稷出一份力。” 玉茗听了一喜,说道:“那便好了,若是师父答应,我回去便让寿王传信给太子。” 李泌点点头,却叮嘱道:“此事牵涉朝局,你跟寿王还是不要过多参与其中。” 玉茗听了,忙问:“那师父会不会有危险?”她只想着此事乃是利国之事,却忘了朝堂上危机重重,弄不好便是要掉脑袋的。相到当年的韦坚,她不由担心起来。 李泌摇摇头:“虽有波折,却未必有性命之忧,我自会小心,你不必担心。”他看了玉茗一眼,又说道:“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的。你也不必替寿王担心,他吉人自有天相,那些厄运已经过去,又有你在身边,自然不会有事。” 玉茗这才放下心来,她一回府便跟李瑁说了此事,李瑁想了一想,跟太子回了话,只说李泌愿意助太子一臂之力,只是这件事不能牵扯到韦家,还要仔细商议如何向圣人举荐。 一个月后,经太子引荐,李泌向玄宗进献《复明堂九鼎议》,这乃是一部治国良策,玄宗看过大喜,想起这位当年曾被自己召见的神童,又得知他熟读道家经典,便召他进朝讲授道经。又来又让他待诏翰林,供奉太子府,因而与太子结下情谊。 而李豫果然在几个月后迎娶独孤氏入门,听闻他对这女子十分宠爱,连崔王妃也无可奈何。玉茗听了,心中不免为珍珠鸣不平,原来李豫当初说护不住她,不过是没有像待独孤氏这般上心罢了。想起珍珠曾说过,宁愿嫁入寻常百姓家的话来,或许,那样对她更好吧。 玉茗叹了口气,这十六王宅中的皇子王妃妾室,不论男女,无一不牵涉到朝局之中,连她都无法幸免。或许,也是因此,李瑁才说要带她离开这里,可是,这是何等的奢望。 她想到李瑁最近忙于公事,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却也知道多半是与太子有关。那个十年前不喜参与政事,更不愿争权夺利的十八郎,十年后却为了她而涉足其中,只为带她走出这里。 想到这,她的心又不安起来,当年有废太子三庶人之罪,然后便是棣王,就连太子也几次遇险,虽逢凶化吉,可见圣人对这些儿子是极不放心的,所以才会重用杨国忠牵制太子的权力,只为了让皇位坐得更稳一些。 在这种时候,十八郎他还要只身犯险,她怎能不担心?想到师父对她说的那番话,似乎他又看出什么天机,却不能泄露给她。或许,真如当年那签文所说,她一生注定诸多波折。 可是,选了这条路,她却从未后悔过。或许她会因他而遭遇诸多磨难,可也因有他,她才收获一生挚爱。李瑁曾对她说,定会用一生去守护她,同样,她也会一生站在他的身后陪伴,跟他共担那些风雨。 想到这,她淡淡一笑,看了眼怀中的幼子,刚要进韦家大门,却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望去,一人身着丹青襕炮骑马向她而来,阳光照在他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那般目光如月的温润郎君,一如她初次见到他那样。 “十八郎怎会来这?”她笑着问。 “听闻你跟怀儿回了韦府,我便来看看。”李瑁下马走到她面前,轻轻抱过孩子,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往门内走去。 玉茗淡淡一笑,这便是她的夫君,是她一生相陪的人。只要有他在,她心里就好似沐浴春光一般安稳,什么都不担心了。 55 第 55 章

又是一年上巳节,听闻今年圣人带了贵妃以及朝中大臣皇子去了芙蓉园赏花,如今正是牡丹盛开之时,因贵妃最爱此花,圣人便让人在芙蓉园栽满各色牡丹,其中不乏珍惜品种,可见对贵妃之宠爱。 而赏花过后,曲江池边被千牛卫辟出一块空地来,支起红帐,供皇家女眷们赏景游玩。今年圣人特意允了朝中重臣们带女眷一起共赏美景,是以便有些不甚眼熟的年轻面孔出现。 玉茗安顿好怀儿,跟那几位王妃坐了一起,她身边则坐了太华公主,她两年前嫁给了杨贵妃的堂兄,住在单独的公主府中,是以这两年少有进宫,连玉茗也甚少见到她,今日一见,便说起许久未能聊起的话来,倒也不甚无聊。 此刻,她坐在玉茗身边,逗弄着怀儿,虽出嫁两年,却因年龄尚小,却没有一点妇人的样子来。听到背后那几位王妃说着那些城中轶事,她撇了撇嘴,拉着玉茗往一旁坐了坐,似是不想听。 玉茗见他这般,笑着小声问:“公主为何这般不高兴?” 太华余光扫了背后一眼,悄声说:“那几个王妃实在是聒噪的紧,坏了这春光景致。” 玉茗一听便忍俊不禁,这位公主虽说乖巧伶俐,却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是因此,她两人才会亲近。 这时,远远地有笑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几丈开外有人荡起了秋千,而那上面的女子,便是杨贵妃。想当年她也曾见杨玉环这般荡秋千,只不过谁能想到,十年过后,在后面将她推动的,却是那位大唐帝国的皇帝。 她摇了摇头,这些事与她终是无关。她低下头来继续照看幼子,倒是太华看着远处,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贵妃就不该入了寿王府,害的十八哥遭了那些难。” 这话一出,即便知道她与贵妃关系甚好,却也惊得玉茗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说道:“公主慎言,这话怎能在大庭广众下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传给圣人,不知又要出什么乱子。” 太华无所谓的甩甩头:“那有如何,大不了也罢了我那驸马的官位,只不过,”她突然一笑:“可惜我那驸马也是杨家人,如此这般,倒不知父皇要贬还是要杀呢?” 玉茗见她这般,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无奈的笑:“你呀,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华抖了个鬼机灵,心情大好,突然想起一事来,跟她说道:“那一日杨国忠来府上,我偷偷在门口听了几句,似乎是要将杨家一位女子嫁入宫中,只不过没听到是谁。” 玉茗听了奇怪,问道:“杨家如今封了三位夫人,杨国舅官拜剑南节度使,其余那些也封了官做,为何还要跟皇家联姻?” 太华摇摇头:“嫂子未免太过天真,哪有嫌权势少的,我听说那李林甫病重,眼见是不成了,恐怕杨国忠便是打算要接替右相之位了。联姻不过是幌子,好似我嫁入杨家,不过是父皇赐的恩宠罢了。” 她叹口气,脸上显出一丝落寞:“你别看我们这些公主表面风光,就算圣人再宠爱,早晚还是要当了联姻的工具。” 玉茗看她这般,有些心疼,拍了拍她的背劝道:“公主何必多想,我听闻驸马对你极好,就算是圣人赐婚,总归是为你觅了位良婿。” 太华点点头:“嫂子说的我明白,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她往旁边扫了眼,轻声说:“只是,嫂子还请多小心些,宫内这些皇子中,我那十八哥是最为出众的,也唯有他府中没有侍妾,就怕圣人赐婚会……” 她话没说完,玉茗已猜出后半句,心中一凉。她以为嫁入王府,只要安心不惹事便可以跟李瑁好好地过日子,却忘了,就算他在不受宠,却毕竟也是皇子,是圣人的亲生儿子。杨家想要联姻,只要一个姓李的皇子便足够了。 她越想越心惊,连赏景的心情也没了,早早的便回了府,坐在屋中想着心事,连李瑁回来也未发觉,直到他坐在身边,握住她的手,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他笑着问。 她忙掩饰了下失态,回答道:“没有,只是想到几个月后便是怀儿生辰了,到时必定要庆贺,盘算着这些日子该准备什么罢了。” “还有好几个月,不急于这一时,你呀,就是心事太多。”他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轻抚着她的手说:“看这天,今年怕是要热的早一些,幸好让人早早的备下冰块藏于地窖中,你便不必再受暑热折磨。” 玉茗从小便耐不得热,嫁入王府后,每年李瑁都要提前让人多备些冰,生怕不够用。这几年均是如此,早已成为惯例,可今日听在她耳中,却不知为何更多了似不安。 李瑁见她不说话,面色也不好,忙问道:“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诊脉?” 玉茗摇了摇头,纠结半天,终是将今日太华公主说的跟他说了,她讲完后,轻叹一口气:“她说的倒也没错,这十六王宅中,唯有寿王府中没有侍妾,在外人看来,怕会认为我是妒妇吧。” 李瑁这才明白她为何事担忧,他想起今日宫内设宴时杨国忠还难得跟他叙了几句套近乎,当时他觉得有些奇怪,以为是为了当初韩国夫人唐突玉茗一事,如今看来,怕就是为了联姻了。 只是玉茗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杨国忠这次要与皇家联姻,乃是为了彻底扳倒李林甫。他虽因李林甫提拔而起,却不甘心一直做朋党,因了那贵妃妹妹的受宠,他已不再是那个初入朝堂的杨国忠,一跃而变成为国舅。 而尽管寿王当年未当上太子,在李林甫一党中,却有许多与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能将这批人纳入麾下,杨国忠铲除李林甫一派便可省下不少力气。 他想明白这些,便知道即便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却仍被当做朝局中的一颗棋子,只是,上一次推动他的是母妃与李林甫,这一次则是杨国忠,至于父皇,恐怕即便知道这些,也根本不想管吧? 李瑁握着玉茗的手,淡淡说道:“你尽管放心,当年娶你之时,我便已决定,这一生除了你以外,便不会再纳任何妾室。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玉茗听了,心中虽然感动,却仍担心他这番做,会惹了圣怒,刚要说什么,却见他轻轻摇头制止道:“你担心的,我都明白,只是我除了这无用的皇子名号早已一无所有,只有你肯陪在我身边,若是连你都要负了,我李瑁变愧对这上天黄土,更不配为人。” 玉茗见他如此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她隐隐的感觉到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几日之后,她正坐着给怀儿缝布偶,忽见一下人匆忙来报,说是高力士派了人来送信。她心中一惊,直觉是李瑁出了事,那针便扎在手上,钻心的疼,她顾不了这些,忙跑到前院,只见一小内侍面色焦急的站在门口一见她便施了一礼。 她顾不上那些俗礼,急忙问:“出了何事?” 那内侍回说:“方才圣人招了寿王前去,不知为何突然发了怒,令寿王在殿中跪了,高力士见情形不好,便偷偷让小奴来给王妃报信。” “为何突然会这样?”为何好端端的便惹得圣人发怒? 那内侍回:“小奴不在殿内伺候,具体详情不知,只是高力士让小奴传话,请王妃做好准备,说不定圣人会召见。”他说完便急匆匆回宫复命去了,只留玉茗独自站在那,突然一阵眩晕。 旁边婢子见了赶忙来扶着她回了屋,又端了水让她饮下,这才慢慢缓了过来。玉茗心中担心,连手都有些发抖,可她知道,这时慌乱一点忙都帮不上,硬是逼着自己慢慢沉下心来,对婢子说:“你去取一身素淡的衣裙来。” 高力士既然派人来知会她,想必这宫是多半要去了,虽不知将面对什么,她却已做好万般准备。慢慢换上那身衣裙,她素着一张脸,想了想,头上只插了他送的那支玉钗。 想到这些年他受的苦,她虽能尽力安抚,可从未与他同舟共济一同面对,既然成为他的妻子,不论发生何事,总要一起共担风雨,哪怕有天大的灾难,她也定不会舍弃他。 只是,想到怀中幼子,心里仍不免有些难过,她闭上眼,将孩子抱在怀中,感受那软软糯糯的身躯,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将怀儿抱在怀中,虽知道此次进宫面圣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她喃喃默念:“保佑你的父母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吧。” 56 第 56 章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宫中人来,传玉茗进宫去。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来,牵着年幼的孩子一步步往大明宫走去。 还未走上殿前台阶,她远远地便看到殿门外跪了一人,即便不看脸,她也能看出那人便是自己的郎君。她看着他的背影,心疼却不能靠近,就这样一步步走过去,越过他向殿中走去。 怀儿看到父亲,想要走过去,也被她硬生生拉住,一步三回头的望着后面,不情愿的被她拖着走。 李瑁在大殿外已跪了大半个时辰,虽此时刚刚入了夏,日头却已毒了起来,这半天晒得他头昏脑涨,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硬生生的挺了下来。 直到身边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猛的惊醒,却看到她的裙角拂过自己的手,想要拉住时已来不及,儿子一边看着他一边被牵着向前走,他看着他们,心如刀割。 他明白她的心思,带了怀儿来便是赌上了一家三口的性命。只是,她面对的不是一般人,乃是一国之君,更是曾经亲手下令杀了三个亲生儿子的父亲,怎么会顾念亲情? 一股恐惧从脚底升起,他眼睁睁看着母子俩走进大殿,绝望的闭上眼:终究,还是没有守护好她。 玉茗走进大殿,远远地便看到坐在宝座上的玄宗,她这时反而不再惊慌,慢慢的施了礼,还悄声让怀儿行礼。她这次来的确是孤注一掷,带了怀儿,便因每次玄宗见到这个皇孙十分喜欢,还夸他乖巧。她知道圣人对儿子从不手软,却希望看到这个天真无邪的孙子,能有一丝慈悲。 待宝座上传来一声免礼,她才直起身来,微低着头看着地上方砖。只听玄宗淡淡说道:“你可知今日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禀圣人,臣妾不知。” “寿王今年已三十有五,可只有一位皇孙,看其他王府,哪个没有几名皇孙膝下承欢?既然寿王府子嗣凋零,你作为王妃便应给寿王纳几名妾室,以充我李氏血脉。” 玄宗顿了一顿,语气又严厉几分:“可是方才寿王却说他从未打算纳妾,想必也是顾忌你才如此,既然身为王妃,又是韦家出身,自然要识得大体。” 玉茗待他说完,淡淡答道:“禀圣人,寿王娶臣妾时,曾对臣妾说,这一生一世府中便只有臣妾一人,不会再娶她人,这是寿王的意思,也是臣妾的期望。” “住口,明明是你善妒,哪位皇子不是三五侍妾,为何你寿王府便进不得别的女人?”玄宗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中压迫人心的威严。 一时间殿内剑拔弩张起来,玉茗被他那威严震得浑身一抖,险些跪不住了,却硬生生撑了下来,断不能在这大明宫失了仪态,因为她代表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殿外那个人。 她就这般低头跪着,一滴汗沿着额头滑下,虽说殿内冬暖夏凉,可她整个人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的发抖,牙关打着战。这么多年来,虽遇险无数,却没有一次能比得上此时令她心生恐惧。 她面对的,是能对这天下人生杀予夺、能控制她一家人性命的皇帝,更是一位可以毫不犹豫赐死亲生儿子的冷酷父亲,面对这样的人,她几乎没有胜算,该如何救他和自己?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灯烛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连一丝动静也无,压抑的简直令人要发疯。她不知该如何回话,也不知该不该回话,稍有不慎,便是忤逆的死罪。 正在纠结中,却听李怀脆生生的喊了声:“圣人。”说着便摇摇晃晃的迈着步子向玄宗走过去。高力士见了,忙走下来将他抱起,带到玄宗身旁。 说来也怪,玄宗虽对些皇子颇为忌惮,甚至不惜杀了三个以保安心,却对皇孙十分宽容,尤其是这个不满四岁的怀儿,当初他出生那年风调雨顺,宫内道士说这位皇孙乃是有福之人,他一时高兴,便给他赐了名。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这个皇孙便喜笑颜开,眼见着他越长越大,眉眼中似乎越来越像自己,又带了些惠妃的清秀,仿佛当年寿王小时候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如果说看到李瑁会因贵妃一时而心生嫌隙,可见到李怀,他却仿佛变成一位慈祥的老人,而不是生杀予夺的君王。 这会儿见他喊着自己颤颤巍巍跑了过来,忙从高力士手中将他接过来放在腿上,笑着说:“怀儿今年几岁了?” “禀圣人,今年年底就四岁了。” “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母亲会教我读诗,父亲教我习字。” 玄宗一听,十分满意。他上次见到太子府最小的那个皇孙,五岁了还不甚知礼仪,跟这怀中的孩子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看来,寿王夫妇对孩子管教的颇为不错。 他想到这,方才那不满便消了大半,也不去计较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淡淡说道:“寿王这般倔强,竟然忤逆圣意,你去劝劝他,只要应了这门亲事,我便既往不咎。” 这已是给了玉茗台阶下,若是旁人,必会战战兢兢谢过皇恩,可玉茗却慢慢跪下,轻声说:“请圣人赎罪,臣妾劝不了寿王,更劝不了自己,只因当年与寿王相识,我二人便打定主意,从此共患难,白头偕老。” 她顿了一顿,声音有些哽咽:“臣妾知道,在皇家要顾及大统,寿王他不禁是皇子,更是圣人的儿子,理应为圣人分忧解难。可是,唯有这一样,他是做不到的。圣人与贵妃娘娘伉俪情深,想必也知人生得一知己多难得。当年圣人能成全那袍中诗的宫女,难道就不能成全自己的儿子吗?”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高力士大喝一声:“寿王妃慎言,圣人岂是你等能妄议的?” 她立刻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再说。李怀见母亲这般,也感受到周围紧张的气氛,拉着玄宗的袖子,一字一顿说:“圣人,母亲说,生气有伤身体。” 玄宗听了,拍着他稚嫩的肩膀和蔼的说:“你说的对,不生气。”他冲高力士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看着殿中跪着的寿王妃,半晌才说:“你说的不错,朕这一生只有两位最宠爱的女子,一位是武惠妃,另一位便是贵妃。而后者,便是朕的知己。” 他话一说完,却猛的发现,这两名女子皆与寿王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一位是他的母亲,一位曾是他的王妃。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想要逼迫寿王纳妾的心思便淡了下来。 他将李怀交给高力士,让他领着带到玉茗跟前。李怀一回到母亲身边便眉开眼笑,可看见她伏在地上不肯起身,抬眼望了眼玄宗。或许是因为对儿子的愧疚,又或许是这幼儿的天真让他有了一丝亲情,他淡淡说:“起来吧。” 玉茗这才慢慢站起来,因方才那一下、吓,再加上跪了半天,她站起来时,脚一软险些摔倒,还是儿子稚嫩的小手抓着她才硬撑着站了起来。 只听玄宗说:“寿王有违圣意,虽情有可原,却仍要受罚,就罚他半年的俸禄。寿王妃善妒,不守妇德,罚禁足一个月。退下吧。” 这看着是受了罚,可玉茗一听却大喜过望,知道这一劫算是平安度过了,忙谢了恩,拉着儿子慢慢走出殿去。玄宗看着这一大一小远去,对高力士说:“你说,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委屈了这个儿子?” 高力士一躬身,轻声说:“圣人多虑了,若是没有当年的贵妃进宫,寿王又如何会有这一段佳缘?况且,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圣人与寿王本就是君臣父子,哪里有说父亲不对的道理,想必寿王也明白。” 玄宗对他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方才那些惆怅一扫而空,对他说:“摆驾兴庆宫,让贵妃备好宴席。” “是。” 李瑁跪在殿外焦急的等待,终于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大明宫,他才松了一口气。不待玉茗走近,李怀便挣脱了母亲的手,向父亲扑了过去,正被李瑁抱在怀中。 他抱着自己的骨肉,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再看玉茗,见她冲自己一笑,便知一切已经过去。 玉茗轻轻扶着他起来,将殿中情形与他说了,三人正要往外走,却突然见她面色突然变得煞白,顿时晕了过去。 李瑁见了,吓得脸都白了,他将她打横抱起,带着儿子向王府跑去。待进了府将她放在床上,令人赶紧去宫里请太医来。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床上那因疼痛苍白的小脸,紧张的手中全是汗,他祈祷着,千万不要让她有事! 待玉茗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半夜了,她昏昏沉沉的,想了半天才记起发生何事,却猛地惊醒,大叫一声:“十八郎!” 旁边李瑁忙扑到床前,见她惊慌失措,忙说道:“我没有事,怀儿无事,放心,我们回家了。”玉茗听了他的话,再一看屋内摆设显是回到府中,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被李瑁扶着躺回床上。 她看着他,淡淡说:“我为什么会昏倒?” 李瑁叹了口气说:“太医说你乃是心绪不宁,再加上方才在殿中受了惊吓,这昏了过去。” 他心疼的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以后不准再这么任性。你可知,你带着怀儿进宫去,我在外面恨不得冲进大殿,有什么事便让我去挨罚好了,大不了罢了这寿王的名号,总不至于赐刺死的。若是你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独活在世上?” 玉茗伸手摸着他的脸,有气无力却仍挤出一丝笑意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若是你有什么事,难不成我跟怀儿还能好好地吗?你只想着不负我,却忘了有你在我们才能好好的活着,所以,下次切不可一时冲动,再忤逆了圣人。” 李瑁点点头,伸手给她顺了顺长发,柔声说:“既然挨了罚,我便顺势跟父皇说要去城外山上住些日子,名为谢罪,带你去散散心,也避开这些是非。” “好。” 57 第 57 章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阿若在油灯下细细的缝着一件棉袍,她进宫已经三年了,当年因家中贫寒无奈被送入宫中,虽是衣食无忧,可这一生怕是要了断在这里,再无出宫的可能。 在这宫中,跟她一般的女子数以千计,那些出身好、品阶高的,还能跟着主子出宫,稍差一些的,便会托人偷偷买个牌位进宫,只当做有了丈夫,用一生祭奠,好歹有个念想,待死后可以将自己名字刻在那木牌上,算是有个归宿。 而阿若这种低等宫女,买不起牌位,也出不得宫,还要终日忙碌,唯有晚上能清闲些。可是最近圣人下了令,命宫人为边关将士们缝制棉袍御寒,以振奋军心。于是,这晚上的清闲日子也没有了。 虽说棉袍均分给众宫女,可是那些品阶高的自然是不会做这等粗活,全都推给了低阶宫女们,其余宫女心中带了怨气,自然不会好好做活计,只应付了事。 阿若却是个心细的人,她虽白日里也忙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却仍仔仔细细一针一线的缝着,想着那些兵士们穿了这厚厚的棉袍,能打胜仗,守住大唐疆土。 她本是出身书香门第,可到了父亲那一辈家道中落,到后来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饶是如此,那书生出身的父亲仍是教她读书习字。也是她天资聪慧,从小便写的一手好字,还能作诗,父亲常叹息,若是家世好,她定是不逊色于当年上官婉儿的女子。 想到那些旧事,她一时分了神,不小心被针扎了手,咝的一声,将那手指含在口中,却仍是锥心的疼。她瞧着夜深了,便收了还剩一片衣角的棉袍,脱衣躺到床上。 旁边的宫女已经睡熟,发出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而她却不知为何睡不着,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头顶屋梁。她想起当年邻家的哥哥为了养家糊口,在第一年募兵时从了军,几年过后,传来的却是战死沙场的噩耗。 那时她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听闻唐军要率十万骑兵北伐契丹,这一去,不知有多少儿郎再也无法返回中原,想到这里,她不由难过起来。 想到自己这一生怕也无法走出这里,倒不如,就这般虚名嫁给那远在边关的兵士,让他们有一丝牵挂。想到这里,她悄悄下了床,取了笔,将窗口轻轻推开一角,就着窗外的月光在布条上写了几行字。 第二日,她将那布条放进未完成的棉袍中,用针线封好,故意露出布条的一角未缝进去。看着这件棉袍,她叹了口气,不知它将落在何人手中,那人又能不能看到这首诗。 几日后,几千件棉袍随着大批军用运往河西,一个月后到达边关。 边关要比中原冷得多,此时不过十月已经飘起了雪花,这些棉袍来得正是时候,那些分到衣物的兵士满面喜色,纷纷穿上新衣。而卢英则将棉袍小心叠好,准备留到最冷的时候穿。 他本是书生,考过两次解试都没有中,因家境贫寒,他身为长子,只得弃笔从戎当了募兵养家。他不似那些乡农出身的士兵,是个仔细人,虽整日训练摸爬滚打,却仍偶尔闲暇时看着带来的几本书。 他正要将棉袍收好,却发现那衣角出露出一条白布来,本以为是裁时夹带了什么,顺手一抽,才在衣角出发现夹着的布条。这便有些奇怪了,他轻轻的捏了捏,那布料虽不是上等,却也并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是何人藏在棉袍中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小心的抽出那布条,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诗,看那字迹似乎是女子所写,而诗中所说来看,似乎是一首情诗。 她说,不知是谁会收到我亲手缝制的棉袍,远在边关沙场,想必苦寒交加,十分辛苦吧?所以我将这棉袍更加细心的缝好,将我的一番情意也缝在了里面。虽然不知道你是何人,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你我今生怕是无缘会面,那么便约定来世相见吧。 卢英看着这首诗,心中感慨万千,他明白她必是深宫中的一位宫女,此生难以出宫,所以才借着这机会传了信出来。虽然不知道她的容貌,他想象着,她一定是个安静良善的女子,不然,又怎么会写出这首情意绵绵的诗? 他心中感动,离开家乡这么久,时常思念亲人,但寥寥几封家信,又如何能慰藉他思乡之情。这首诗虽然只有几句,他却似乎寻到了知音,一颗原本如死灰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他将那首诗看了又看,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将信塞到胸前,从此片刻不离身。 一个月后,唐军大败突厥,取得最关键的一胜。卢英虽是兵卒,却因奋勇杀敌受到嘉奖,主帅王忠嗣亲自召见这些有功之人,要赏赐他们。 其他军士得了赏钱,纷纷谢恩,唯有卢英站了出来说道:“属下虽谢将军赏赐,只是,想要的并不是赏钱,还请将军能完成属下一个心愿。” 王忠嗣闻言有些奇怪,这些募兵皆是因为军饷而来,竟然有人甘愿不要赏钱,这着实有些奇怪,于是说:“你先说来听听是什么心愿。” 卢英从怀中取出那布条,因多次负伤,上面沾上了些血迹,看着有些破旧,他将那页纸双手呈上,说道:“请将军帮忙去宫中寻这作诗之人,属下想见此人一面,今生就算战死沙场也无遗憾。” 王忠嗣派人取来那布条,看了那首诗,又看看卢英,突然哈哈一笑:“这有何难?既然你有此心思,那我便修书一封由你送回长安,请圣人做主,寻那宫中之人与你相见。” 卢英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谢恩。第二日,他便拿着王忠嗣亲手写的奏报跟着传令官往长安赶去,十日后终于抵达。 玄宗先拆开那封捷报,心情大好,听闻还有一封王忠嗣写的信,忙命高力士念给自己听。他听完事情经过,笑道:“没想到朕这宫内还有如此有才情的重情女子。” 他嘱咐高力士将缝制棉袍的所有宫人召集起来,问她们中是谁在棉袍中藏了诗。 要知道,宫人私通外人乃是大罪,按律理应处死。那些宫女们吓得一个个低着头,一声不吭。此时,一个女子大声说道:“启禀圣人,那首诗是奴婢所作。” 玄宗命高力士将那宫女带过来,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问道:“你将那诗背来听听。” 阿若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可此时就算后悔也晚了。她从站出来时便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一句句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玄宗问道:“你可知私通外人是大罪?” 阿若轻声答道:“奴婢知道。” 玄宗又问:“可想见那收到这诗的人?” 阿若心中一惊,怕不是她的诗给那人也带来祸事吧。她慌忙道:“回圣人,此诗是奴婢擅自违反宫规所作,与他人无干,奴婢甘愿受罚,请圣人不要责罚他人。” “我只问你,可想见那人?” 阿若不知他为何这般问,想了想,终是咬牙说:“奴婢想见。” 只听玄宗哈哈大笑说道:“这有何难,那人此刻便在宫门处,你立刻去见他。”他转脸又对高力士说:“既然有如此天赐良缘,朕自然不能毁人婚姻,你安排内侍省,今日便让这宫人出宫吧。” “是。” 阿若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宫?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那里,知道高力士催她谢恩,她才忙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连声谢恩。 卢英站在宫门外,看着紧闭的宫门,心神不宁。他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事,内侍只说让他等在这里,却不知等的是什么。 他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听到宫门开了,随着宽大门扇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内,出现在他面前。他呆在那里,看着她嫣然一笑慢慢向自己走来。 虽然从没有见过她,可他一眼便知道她便是那写诗的女子,他在梦里见过她无数回,如今看到真人,只觉得终于将那梦变成了现实。如今终于见到她,仿佛如梦一般,分不清是不是真的。 他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轻轻念起那首诗:“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她笑着看向他,念出下一句:“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只是,他们是幸运的,不用来世,今生便可结缘。 58 第 58 章

长安城外的山上有一座皇家别院,乃是前朝所建,后来武后去感业寺出家那段时间,高宗皇帝常去探望,便将这别院修缮,成为一座别院。 待到了玄宗这一朝,因他信道,加上这别院位置偏僻,便鲜有人来。李瑁偶然想起这一处地方正是避世的清净地方,且里长安城不远,省的玉茗此刻有孕在身长途跋涉。 况且已到夏季,去山中避暑也正是好时节,两人商议好,让下人收拾了行李,待玉茗禁足期满便出了城。 虽是隔了不过十几里地,可一出城玉茗便觉得神清气爽,好似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这些年,她甚少出城,就连每年去那华清宫都因有了怀儿而无法成行,如今时隔多年终于出城,难免有些新鲜。 这一日天晴日明,她坐在车上跟怀儿一起,看他从车帘那向外瞅,不由觉得好笑,便凑过去,给他指着看外面那些没见过的玩意。母子俩正说着话,忽听有说话声传来,她从车帘向外望去,却见李瑁骑在马上,与另外一骑马之人说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李豫。 按理说,这个时辰,李豫应在太子府中听太傅授课,为何却来了这里?她听不甚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见李豫策马跟在李瑁马后,似乎跟他们一路。她不知这是为何,也没多想,跟怀儿继续瞧着车外光景。 待到了别院,她下了车,见李豫跟自己行礼,才听一旁李瑁说起原由。原来,因这感业寺中供奉了李豫的母亲吴氏,他便常常出城来祭拜,有时候天色晚了,便会住在这别院,没想到今日正好碰上了。 李豫说:“今日听说十八叔要跟婶母过来住几天,我便等在路上接应。” 玉茗见他如此客气,道了声谢,拉着怀儿往里走。李怀因是第一个孩子,整日在府中甚少出门,如今见到这个大他许多的哥哥,又是好奇又有些怯生,只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没想到李豫倒是喜欢孩子,他随手用草编了个蝈蝈给怀儿,这宫中罕有的稀罕物一下子就吸引了小孩子的兴趣,缠着他非要让教。玉茗没想到他居然会编这民间孩子的玩意,站在一边看着。 李豫见她似有些疑惑,便笑道:“我幼时曾跟着母亲省亲,便跟着那些亲戚孩子学了这个,这么多年,每次见到孩童都用出这招来。” 玉茗听了,看他虽说得轻松,怕是十分想念母亲,不由心里叹了口气。李豫这般懂事,恐怕也是得益于他那位早逝的母亲谆谆教导,即便在太子府那般复杂之地,也没有因此消沉下来,实属难得。 待用膳时,李瑁与这侄子饮了几杯酒,有些不胜酒力,加上赶了半天的路,早早地便歇下了。玉茗哄睡了儿子,交代好婢子好好看护,这才走出屋来,准备回房歇息。 她正要进屋,却见远远地西院站了一人,本以为是护卫,可看衣着又不像,不由走近几步去看,却原来是李豫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看着天空不知想着什么。 她慢慢走过去,抬头看了看天,今日月朗星稀,又是一轮满月,在这寂静山上显得愈发悄无生息。她在李豫不远处站下,问道:“广平王为何还不歇息?” 李豫一惊,看清是她,才恭敬行了一礼说:“方才跟十八叔多饮了几倍,有些燥热,便站在这院中赏月。” 玉茗看他神色间有些落寞,轻声问:“你可是因为想念母亲?” 李豫低了头,也未回答,只说:“母亲去时,我不过十岁,如今十几年过去,连她的相貌都已记不清了。而我这不孝的儿子,却不能给母亲一个名分,现在,太子府中又有谁记得曾经有有这么一位侍妾呢。” 玉茗没想到他竟然在意的是这件事,这十六王宅的侍妾不知多少,又有几人的儿女会想到为母亲争得一个名正言顺的牌位?如此看来,这李豫怕是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子。 她叹了一口气,安慰道:“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却也为人母,知道那当母亲的心思。广平王如今深受太子器重,想必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必定十分欣慰。为人父母者,最大的愿望便是儿子能顺遂一生,如此便足够了。” “只是,我还是要多说一句,珍珠现下的情形,跟你母亲当年又有何分别,我知你是身不由己,却仍要想着无辜的孩子,总不能让他跟你一般长大。” 李豫听了,点点头:“多谢婶母教诲,我会尽力保证她母子安稳,只是,毕竟牵涉太多,只希望有一日我能做得了主,护得了她们平安。”他转身告了辞,向卧房走去。 玉茗见了,只好慢慢回了东院。此刻李瑁已经睡熟,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那般沉沉睡着,心渐渐安定下来。她躺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在他胸前,听着窗外虫鸣声,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身时,听下人说李豫一早就返回城中,玉茗想起昨夜他那般,轻轻摇了摇头,不久便将这件事淡忘了。 张良娣上一次设计玉茗不成,反而错失了册封为太子妃的机会,后来又因擅自调了太子府护卫被太子训斥,更对她恨之入骨,想方设法要给她点苦头尝尝,只不过因她常年闭门不出,加上有了幼子在家照顾,一时没有找到机会罢了。只是,心胸狭窄的张良娣一直不肯死心,只伺机下手。 这一年年初的时候,玉茗又有了身孕,因行动不便,她整日呆在屋中。天渐渐热了起来,李瑁让人备了些冰块消暑,又看她食欲不振,让人每日供上瓜果。 这些日子玉茗临近产期,他便留在府中陪着她,连那千秋宴都没有参加。玉茗笑道:“这已是第二个孩儿,为何你倒比当年生怀儿那回还要紧张?” 李瑁握着她的手笑笑:“生怀儿时我去了剑南,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一次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听闻你上次受了不少苦,想必我不在,更加失望吧?” 玉茗故意说道:“当时却是怨的,直埋怨自己为何要嫁为人妇,受这天大的折磨,疼的简直想要找面墙撞上去。可后来一看刚出生的怀儿,便什么都忘了,觉得受那些苦是值得的。” 李瑁听了,面带感激地说:“嫁进来这些年,虽我尽力护在身边,可终是让你受苦了。” 玉茗拍拍他的手:“我自甘愿做你的妻,早已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十八郎这般一说,倒听着生分了。” 李瑁笑笑,也就不再提,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来:“上次带怀儿进宫请安,圣人知道你又有孕,便问起想要何赏赐,我一时没想出来,只说回来问问你,他让我下次进宫时直接报与高力士去办。” 玉茗想了想:“我哪里有什么想要的,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若说赏赐,记得上次怀儿出生时,宫里赐了块玉坠给他,若是圣人真要赏,便待这孩子出生以后,赏赐什么给他当做庇佑吧。” 李瑁听了应下,待下次进宫时将这话告知高力士。后来玄宗听高力士传了话,还赞这儿媳甚是谦逊,赐了一套首饰给玉茗作为嘉奖,又命高力士记得赏赐皇孙一事。 两个月后,玉茗产下一子,取名偡,玄宗册封其为广阳郡王。高力士来下旨时,又提起赏赐之事,玉茗跟李瑁一合计,便求了那只紫玉笛讨个彩头。 要说这紫玉笛可是一件稀罕物,原本是李瑁养父宁王所有。当年他家中有歌伎无数,常常大宴宾客,其中有一位叫宠姐,不仅相貌生的极为艳丽,歌声更可称得上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宁王对这宠姐极为珍爱,轻易不给人看,连那李太白想要求见一面都要隔了一道七宝花账,不得见真容。他还专门找匠人用一块罕见的紫玉雕成笛子,待兴致高时亲自吹笛为其伴奏。 这支紫玉笛在宁王过世后便留在宁王府,前几年元王妃过世,玄宗便命人将这笛子取来收在自己寝宫,常常取出来睹物思人,想念那让位与他的兄长。 因寿王乃是宁王养子,因而求这紫玉笛也算是为了怀念养父,所以高力士一回宫中向玄宗禀告此事,他便答应下来,命人去取那支紫玉笛。 可没想到,内侍回来禀告,那笛子竟然不在原处。玄宗大怒,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偷了去,命高力士彻查此事,没想到最后却得知,这紫玉笛被杨贵妃偶然看到,她极为稀罕此物,未跟玄宗讲便取了去,这才引出一场乱子。 本来对于受宠正盛的杨贵妃来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在宫中看上什么玄宗都会送来,何况只是一支玉笛呢?只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玄宗竟必然大怒,斥责她不守宫规,恃宠而骄,又一次将她赶出宫去。 原本只是求了封赏,李瑁哪里知道会引发这么大的后果。他得知此事后,眉头紧紧皱起,心中不安。玉茗见了,问道:“十八郎为何愁眉不展?” 他淡淡说:“我只觉得贵妃出宫会给我们带来一场祸事。” 玉茗听了,便猜到他想的什么,却又有些不解:“照理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为何圣人竟发的如此大脾气,竟然将贵妃赶出宫,难道其中还有别的内情?” 李瑁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了,娓娓道来:“我也只是猜测。前些日子,听闻信成公主因为得罪了杨家,竟然被内侍省追回圣人赏赐的物品,她也受此辱一病不起。宫内也传言,杨家姐妹在宫中肆无忌惮,甚至连圣人的亲妹妹都要看她们脸色才敢入座。就算圣人宠爱杨家,这些事他却不可能不知的。” “你是说圣人此次是要打压杨家的威风?” 他点点头:“怕是如此。否则贵妃受宠十余年,怎会为了一支玉笛便失了宠?圣人怕是要告诉她,也是告诉杨家,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皆是他所赐,一旦忤逆圣意,便什么都没了。” 玉茗听了暗暗心惊,以前知道圣人喜怒无常,所谓伴君如伴虎,最近这些事,更让她明白,侍君乃是一件风险之事,稍不留意便万劫不复。她想了想,却又问道:“你方才说会祸及我们又是何意?” 李瑁眉头一蹙,淡淡说:“这件事无非两个结果:若是贵妃从此失了宠,杨家虽会败落,却仍能维持一年半载,这件事终因我们而起,恐怕会被人怨恨,况且圣人失了宠爱之人,难免不会责怪我们惹出事端。” “至于另一个,若是圣人念及旧情,将贵妃如上次一般接回宫中,杨家便更会以为我们故意引出此事,从而怀恨在心,这两个结果,与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玉茗听他一说,这才明白此事的麻烦,不由也担心起来。她看着一旁熟睡的儿子,只担心他刚刚出生在这世上便要遭遇什么不幸,那该如何是好。 李瑁见了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不必担心,大不了便不做王爷,卸下这些虚职,离开长安城。” 他的话,却丝毫不能减轻玉茗的担忧,经过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已明白,若是寻常人家还能躲远了避开祸事,而身在皇家,在这囚笼一般的十六王宅,想要躲又能去哪里呢? 张良娣得了这个消息,却是大喜过望,等了这么久,她终于寻到报复寿王府的机会。若说这女子唯一的特长,便是使些阴谋诡计害人,再加上她身在太子府,算是名义上的太子妃,有些事做起来便更方便。 没几天,在宫外杨府的杨玉环便听到下人来报,说太子良娣前来拜访。她自从出了宫便有些魂不守舍,总觉得这一次跟上次不同。入宫十年,她已经三十二岁,就算保养得再好,却也比不上那些桃李年华的妙龄女子。 她不懂朝中之事,哪里揣度得出圣人心思,只觉得他是厌弃了自己,要另觅新欢。这一次出宫,怕是真的回不去了。她整日胡思乱想着,虽有姐姐们陪伴,却更觉得烦躁不堪,如今听闻张良娣来了,便想着见见也好,说不定通过她能打听到些圣人心思。 待张良娣进了府,她叫人端上茶来,又让三位姐姐一起来作陪。可惜,并没从张良娣口中听到丝毫想知道的圣人心思,反倒说起了这次圣人发怒的原因。 张良娣故意说:“这次贵妃娘娘也是受了委屈,不过是一支玉笛,圣人未免看的太重了,难不成还有咱们娘娘千金玉体重要嘛?” 一旁虢国夫人也忿忿不平:“可不是,只不过是宁王的遗物,却好像拿了玉玺一般。” 韩国夫人奇道:“说来也怪,那支玉笛放在寝宫多年,听闻圣人许久没有碰过,为何便突然想起来,要是早知道会引出这么大乱子,当初就该求了来,省了这是非。” 张良娣笑道:“可不是,咱们贵妃娘娘想要什么圣人会不舍得给呢。只不过,我听说之所以圣人想起这玉笛,乃是因了一个人。”她故意没说下句,倒吊起来那三人的胃口,催着她快说,连杨玉环都瞧着她,只等她说下去。 张良娣见此,心中得意,接着说:“听闻寿王妃上个月得了一位小郡王,圣人要赏赐,她便求了那紫玉笛。” “又是她?”韩国夫人将手中团扇往案上重重一丢,冷笑道:“这寿王妃三番五次惹出是非来,妹妹你却还护着她,真真是好心没好报,这次,姐姐一定要给你出气。” 杨玉环听了,出乎意料的没有说什么,想比这个,她更在乎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宫去。可就是因为她的置之不理,险些给寿王府带来一场灾难。 59 第 59 章

杨贵妃的这次出宫,不仅令整个杨家人心惶惶,宫中也不甚好过。可似乎玄宗此次打定主意不想让她回来,过了半个月仍没有任何旨意下来,这样一来,贵妃失宠的传闻从宫中蔓延开来。 这会儿正是杨国忠开始在朝中开始拉拢自己一派的时候,虽然杨家深受宠爱,可杨国忠却根基不稳,仍需攀附宰相李林甫。这件事令他不敢轻举妄动,杨家三姐妹也暂时收敛,闭门不出,静等宫内消息。 于是,东宫渔翁得利,难得有一丝喘息机会,不必担心杨家的威胁。而太子李亨因上次李瑁帮他劝服儿子,对这个弟弟更加信任,这一日便在东宫设宴邀了寿王夫妻二人一聚。 既是设宴,张良娣作为女主人自然要作陪,她虽看寿王一家不顺眼,却也知道,在太子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倒显得分外殷勤起来,这天壤之别的转变,让玉茗心中别扭,不知她是何居心,却也只能应付着。 用完膳,张良娣拉着她去后院赏花,她上次被张良娣陷害,导致被杨家姐妹敌视,因而心存忌惮,不知这次又耍的什么花招,可经不住张良娣软磨硬泡,这才跟着她往后院走。 这后院本是不大的园子,种了些奇花异草,可张良娣心思显然不在赏花上,拉着她去亭中坐了,让婢子端了茶来,笑道:“上次邀妹妹前来冲撞了贵妃,后来才知道是送信的婢子说错了日子,我已将那人责罚,在这里给妹妹赔个不是。”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玉茗见她这般说,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淡淡一笑:“张良娣不必介意这些小事,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这件事便过去吧。” 张良娣笑了笑:“难得妹妹如此宽宏大量,倒让我更有些愧疚了。为表歉意,我便送给妹妹一礼,请务必收下。”说着,向身边人一摆手,只见那婢子拿了一尊玉质神像出来,摆在桌上。 玉茗一见,忙摆手道:“如此贵重之物,我怎能收下,还请良娣收回。” 张良娣却道:“妹妹不必介意,这本是我娘家哥哥偶然得了一块玉石,听闻圣人信道,便寻了手艺精湛的工匠雕成两尊天尊像,一尊被太子献给了圣人,另一尊被我留在东宫,却一直未舍得赠人,如今听闻妹妹那师父便是道家高人,便赠与妹妹吧。” 玉茗还想推辞,却见她叹了口,说不收此物便是还在责怪她,只好道了谢收下。只是,她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张良娣言行甚是奇怪,却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妥。 张良娣自然是没有安什么好心的,她被寿王一家屡次搅了好事,又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赠送如此贵重之物,这天尊像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她看着玉茗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冷笑来。 只因自从大堂开国以来,皇帝多信道,一来是太宗崇尚武功文治,与佛教教义不符,二来也是沾了道家老子的李姓。而到了武后,因她信佛,佛教得以发扬光大,却因屠杀李氏血脉,导致睿宗和玄宗信道抑佛。 玄宗初登基后,更是下令禁止新建一切寺院,并多次遣散僧尼,连所有村坊佛堂都下令拆除,不允许私设佛堂。虽说这一条规矩乃是针对民间,大户人家中设个佛堂祭拜却是没有人管的,可真要追究起来,也是违了禁例。而张良娣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玉茗哪里知道不过是一尊玉像会引来这么大的是非,只是她仍觉得捉摸不透张良娣的居心,将此事告知了李瑁。李瑁也未在意,只嘱咐她小心收好。 玉茗想了想,府中已有佛堂,再供一尊天尊像,难免唐突了,便想着哪日得了闲出宫去,便将这尊像送去师父李泌府中,虽然他常年不在家,可府中却常年香火不断,二来也可当做对师父的谢礼。她这般想着,却因要照顾两个孩子,没多久便将此时忘在脑后。 没过多久,听闻杨国忠贿赂官员在玄宗面前替杨贵妃求情,再加上杨玉环剪发送到宫中,玄宗见此,终于心软,将她召回宫中,经此一事,两人之间感情愈加弥厚,而杨国忠和杨氏三姐妹因为弥合有功,得到了更多的恩宠。 也是从这时开始,杨家势力滔天,渐渐笼盖在大明宫上空,遮天蔽日,带来更多灾难。 这件事传到寿王府中,玉茗听了也只是脸色淡淡,那些人的荣宠与她无关,只要这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可偏偏事与愿违,这一日,她正在院中陪着两个孩子嬉戏,却听前院喧哗,只见婢子慌慌张张跑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要王妃去接口谕。 虽不知发生何事,可她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安,忙让婢子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快步向前厅走去。 来传口谕的是一位中年内侍,他见了玉茗,倒也客客气气的说:“寿王妃,圣人有口谕,请跪下接旨吧。” 她忙恭敬跪了,只听那内侍说:“有人向圣人禀告,说寿王妃违反大唐立律,在王府中私设佛堂,圣人命我来问,可是属实?” 她听了,脑中一懵,这事是如何传到宫里去的?私设佛堂此事可大可小,平常就算圣人得知也是无妨,可如今却兴师动众的派人来问,只怕是被人别有用心的利用了。 可是,事已至此,若是否认,便是欺君之罪,她只好点头认道:“确有此事。” 那内侍点点头,又问道:“圣人还听闻,寿王府中有一座天尊像,被寿王妃放置库房中,并未开光祭拜,这又是否属实?” 玉茗听到这里,整个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内到外冷了个彻底。她这才明白张良娣为何将那天尊像好心送给自己,原来是又挖了个陷阱给她,想必今日之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惊得除了一身冷汗,若只是私设佛堂,就算再有人添油加醋去生事,顶多是下个口谕一番斥责。可涉及对天尊不敬,那边是更大的罪过了。 这些年,圣人年岁渐大,便迷上了长生不老之术,听闻在宫内养了些道士专门为其炼丹药,每日正是要去道观参拜以示尊敬。在这时候,谁若是对道家天尊不敬,就是对圣人不敬,涉及这等大罪,怎能不让人心惊? 玉茗想到这便是明白,张良娣此次怕是打算置她于死地了,她本以为,因李瑁与太子的关系,张良娣定然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竟然疏忽大意又被她害了。 那内侍见她不答,便又问了一次。玉茗知道躲不过,只得承认。内侍点点头:“既然寿王妃皆已承认,圣人有旨意,寿王妃韦氏,胆大妄为,在王府私设佛堂,且对天尊不敬,乃是对朕不敬,令返回韦氏本宗,不得再进十六王宅。” 她听了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内侍,难以置信的问:“圣人……是让我……离开王府?” 内侍叹口气说:“王妃还是接了旨意出府吧,本来圣人大怒,还是高力士在旁边劝着,这才没有立即废妃,也是给你留了面子,虽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可总还有一线希望不是?” 他说完便走了,独留玉茗木呆呆的跪在那里,许久才泪如雨下。这时,婢子带着两个孩子来前厅,他俩看到母亲哭泣,不明白是何时,也一齐哇哇大哭。 李瑁闻讯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得了信万分焦急往回赶,生怕她想不开,回来看到娘三个哭成一团,劝也劝不开,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只是,哭也是没有用,他好容易让婢子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后院,自己则扶着玉茗起来,却见她在自己怀中泪流个不停,喃喃道:“我若是走了,孩子该如何是好?” 看到妻子如此,他也心如刀绞,可越是这个时候,却越不能慌,他闭上眼,一遍遍想着该如何解决此事。 他想到,圣人没有直接废妃,一是怕丢了皇家体统,毕竟当年太子妃和离还是因亲兄犯了死罪,若仅仅是对道家不敬,未免处置多重;二也是因玉茗生下皇孙,且怀儿甚得圣人欢喜,不忍他年幼便没了母亲。 如此看来,一切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只是,现在圣人正在气头上,若是去求情,恐怕会火上浇油。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如今只能先奉旨出府再说了。 玉茗一听他也是这样说,刚要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十八郎莫非也不要我了?”她知道自己错不该信那张良娣,如今陷入这般境地,甚至有可能牵涉到他,可是,两个孩子若是没有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李瑁掏出帕子轻轻给她沾去眼泪,柔声道:“我怎会不要你?只是旨意已下,一切还要等圣人先消了气才能想办法。茗儿,你若是信我,便回韦家安心住几天避了风头,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玉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心里舍不得两个孩子,低着头默默流泪,却无可奈何。许久之后,擦了擦眼泪,看着他轻声说:“十八郎,我信你。” 60 第 60 章

玉茗当日便被送回韦府,韦家人看到她突然回府,皆是大吃一惊,待知道原委,也无不担心她能否还有回去的一天。 后来,玉茗才得知这件事乃是杨家兄妹搞的鬼,只因朝中被杨国忠所占,他排斥异己,原本选用官员须经三注三唱,可他却推行按资历排辈,又看到圣人打算任礼部尚书韦陟,便打算寻个引子将他挤出去。 恰在此时张良娣将天尊像一事故意透露给崔王妃,经由韩国夫人之口传到杨国忠那里,他便趁机向玄宗告状,说韦王妃私设佛堂,故意违例,连带着提起当年韦后亦是信佛,这一关联到干政的韦后,便让玄宗大怒,认为韦家恃宠而骄,于是下令赶玉茗出府,任由杨国忠贬了韦陟,当做对韦家的警告。 玉茗在韦府整日茶饭不思,她想念着王府中的两个孩子,虽说相信李瑁定不会弃她,可是此事哪里是这么容易解决的。那尊玉像乃是张良娣所送,可就算如此,太子到了这个时候,也定不会惹祸上身,出来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她想的果然不错,李瑁从太子府出来,长长的叹了口气,虽然料到这个一向怕事的三哥不会帮他去圣人面前求情,他仍是抱着幻想一试,却被李亨寻了不宜参与皇子家事的理由挡了回来。甚至,他还劝李瑁不如换一位王妃,免的惹祸上身。 李瑁听后淡淡说:“既然太子不便相助那便算了,只是这天尊像终归是张良娣送出,祸也是因她而起,这事却传去了杨国忠那边,想来太子府这墙,也该垒厚一些了。”他说完便走了,独留下李亨坐在那尴尬。 李瑁走在宫道上,此时已没有了法子,他知道仅凭自己是不能将玉茗接回来的,若是从前,他可以不管不顾,可是如今府中还有两个幼子,总不能连累他们。 可又不能就这般等下去,多耽误一天,玉茗在韦府就多一份担心,想必她此时定是吃不好睡不好,他怎忍心看她母子分离,这般受煎熬? 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府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已近黄昏,远远地传来大慈恩寺的钟声,李瑁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眼中一亮,突然有了对策,忙命人备马出了府。 这长安城中,最出名的寺院有两座,一座便是那大慈恩寺,因寺中大雁塔供奉当年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的舍利、佛经闻名;另一座便是西明寺,乃是因当年高僧善无畏闻名。 这善无畏本是释迦如来的叔父甘露饭王后裔,十三岁继承王位后出家,八十岁时来到长安城,被玄宗尊为国师,便住在这西明寺中。他圆寂以后,是他徒弟普润和尚当了这里的方丈,而此人亦是被玄宗所尊崇。 李瑁曾在宫中与这位普润方丈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得知他信佛,普润还曾邀他去听寺中**。是以听说寿王来了,普润也未惊讶,让弟子将其领到禅房。 李瑁一见普润,先施了一礼说:“许久未见方丈,如今贸然前来,还请见谅。” 普润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寿王殿下既然能来,便是你我有缘,不知殿下找老衲有何事?” 李瑁便将这几日的事与他说了,他又一躬身说道:“本王也是没有办法,想到圣人对方丈的话颇为信服,便想着,或许方丈能帮忙解决此事。” 普润听了,思索片刻说道:“圣人这些年崇信道教,对佛法诸多抑制,虽说老衲因这西明寺偶尔还能得以进宫面圣,却终是不比以前了,所以殿下这个忙,老衲不是不帮,而是帮不了。” 他看李瑁露出失望之色,淡淡一笑,又说道:“只不过老衲帮不了这个忙,不代表别人帮不了。” 李瑁一听他这话,忙问:“不知方丈说的是何人?” “我前些日子听闻圣人招了高僧不空大师返回长安,想必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不空大师,他不是已经返回天竺了吗?”李瑁记起这位法师乃是天竺来的高僧,几年前奉旨返回故土。 普润摇了摇头:“三年前,不空大师奉旨返国,可因病在韶州耽搁下来,前些日子,圣人想起他来,又招他回来**。当年圣人因他受戒为菩萨弟子,想必他的话更有分量。” 李瑁一听大喜过望,忙谢过普润。他回到王府边安排人打听不空大师何时到长安,终于在几日后在城外等到了他。 与此同时,玄宗也得到了不空返回长安的消息,沐浴斋戒,三日后召见了这位高僧。因他那过世的母亲窦太后便是信佛,玄宗便请不空在宫中诵经祈福,他却摇了摇头。 玄宗奇怪,问他何故。不空说道:“贫僧来到这大明宫,能感受到佛光笼罩,想必宫内有信佛之人祈福,只是,这佛光日渐暗淡,却不知是何故。” 玄宗想了想,这才想到寿王妃在府中设的佛堂来,也觉得自己当时听了那杨国忠的话,一时气急罚的有些重,却暗中让高力士派人通知李瑁将玉茗接回寿王府。 玉茗没想到竟然真的还能再回王府,她看到李瑁带着两个孩子向自己走来,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抱着孩子们喜极而泣。 她抬起头,看到李瑁正笑着看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擦了擦泪,站起身来,轻声对他说道:“十八郎,我回来了。” 李瑁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发,喃喃说:“回来就好,从此,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后来,两人曾去拜见不空大师,谢他相助之恩。不空大师淡淡一笑,念了声佛号说:“殿下与王妃情投意合,贫僧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看了眼玉茗,意味深长的说:“当年我与虢国公相熟,他曾说意外与王妃结缘,也曾说你为情所困,如今看来,王妃已寻到自己的善缘。疾苦在身,宜善摄心,终得善果。” 玉茗没想到这位大师竟然与义父相识,想到与杨思勖的因缘际会,竟然多次在危难时候救了自己,不由感慨万分。 她跟李瑁回到府中,才听说沈珍珠带了李适过来看望,正在东院等候。她忙赶过去,看到三个孩子正玩在一起,珍珠则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这三个孩子玩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兄弟。”玉茗笑着说。 珍珠一见她回来,忙站起身来问:“王妃这些日子可还好?我在太子府中听闻此事,可又出不得门去看你,幸好平安无事。” 玉茗笑了笑:“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她拉着珍珠到屋里坐了,远远地看着那几个孩子,突然叹了口气:“你看他们现在多好,既不知道辈□□份之差,也不必考虑哪些名分地位。” 珍珠看了看她问道:“王妃可是担心小郡王将来?” 玉茗摇了摇头说:“你看怀儿跟适儿,虽然年纪相仿,却是叔侄。怀儿这一生只能当个悠闲的郡王,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而适儿是太子长孙,将来的命数还未定,想到十几年以后,他们便是不同身份,就好像当年的太子与寿王。” 她看向珍珠,劝道:“我知道你在郡王府受了许多苦,多半是因为适儿,如今在太子府寄人篱下,过得也未必顺心,这十六王宅中的女子多半是如此,真是委屈你了。” 珍珠听罢,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黯然:“我出身不及广平王府其他女子,因此连累了孩子跟我一起受委屈,若是他母亲跟郡王妃或是那独孤夫人一般身份显赫,想必更能得到太子和广平王的呵护。” “珍珠,不要这么说自己。”玉茗听了,知道她心里又难过了。连忙劝道:“广平王不也是妾室所生,如今深受圣人重用,比嫡生皇孙不知强多少倍。” 珍珠摇了摇头,轻声说:“也正是因为如此,郡王他也深知适儿必会跟他一般面对诸多磨难,所以对我也甚是冷淡。我明白,郡王是怕我的出身影响适儿的前途。” 玉茗一听,想到李豫落寞的那张脸,这才明白他对珍珠不管不问,原来是因了小时候的事情,尽管他对早逝的母亲十分怀念,可更多的,却也得益于这个母亲早早过世,才没有影响他的前途。 “王妃,珍珠冒昧,想拜托您一事。” “你说吧。” 珍珠看着远处的李适,眼中多了一丝不舍:“若我将来出了什么事,请王妃替我多加照顾适儿,那样我便放心了。” “你不要想太多……” “求王妃答应我。” 玉茗看她这般恳求,只得应了下来,她隐隐觉得珍珠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当时却觉得她只是多心了,没想到,后来竟然真的应验。 61 第 61 章

因玉茗的事,太子对李瑁多有愧疚,主动向圣人提出让李瑁兼任节度使一职,可却因杨国忠的阻挠未成,只领了开府仪同三司这一散官。 玉茗怕他心中不快,劝道:“十八郎不必忧心,虽说只是个从一品的文散官,总比以前要好了许多,至少每日上朝,也算百官之列,可以参与国事。”李瑁淡淡一笑:“你当我真会在意那些虚职吗?我之所以帮太子,不过是考虑圣人年事已高,从去年就有传位于太子的打算,虽说太子前些日子不肯出面替你作证,可他毕竟是将来的国君,我也不能与他计较。而这些日子故意与他疏远,便是让他记着欠了我一个人情,将来有一天,说不定可以帮我们。”玉茗听了,叹口气,:“我知道十八郎是想要有一天能让我跟孩子们离开这里,可是君心难测,就算太子将来登基,未必不会跟圣人一样忌惮这些兄弟侄子,你为他所用,只怕会徒劳无功。”李瑁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总说让你少忧心,有什么事让我去做就好,为何却看你比原先更操心了些?”他伸手在她眉心轻轻一划:“这眉心都快愁出皱纹来了。”玉茗见他故意不接自己的话,又是叹气:“每次与你说这些,你便故意说起别的。我当年嫁入王府时便说要与你同甘共苦,如今却看你如此操劳,心里总不是滋味。” “若是别的事都能依你,只是这一件,便让我去试一试。”他揽着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的发上,轻声说:“若是没有你,我困在这里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我们还有了孩子,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般过着这等看似富贵实则囚禁的日子。” “或许是我太贪心,那些平民的孩子能吃饱穿暖便足够,可我却想要他们能摆脱这十六王宅的束缚,就算将来不成,我也要试一试,才不会遗憾终生。” “我知你担心我的安慰,且放宽心,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凡事自会小心,圣人年事已高,他也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君王了。最近荒于国事,连朝都很少上,每日只在兴庆宫与贵妃歌舞升平,此时,便是我的机会。”玉茗点点头,知道在劝也是无用。 她的确想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只是冒的风险太大,让她心里不安。可既然李瑁心意已决,她便跟着他一起去闯。 这十六王宅中,本就不是什么风平浪静之地,经历那些波折,她已明白,就算自己再安分守己,也未必不会引来祸事,既然如此,那便不如另寻一条生路。 如今的朝堂,似乎十分不平静,太平盛世似乎还在昨日,可是终归是过去了。 连她这久居王府的妇人都知道,城中皆在议论,说那安禄山要反,可偏偏圣人不信,不顾朝臣反对,将安禄山放归边境,无异于放虎归山。 她看着屋外的阴沉天空,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天宝十四年十一月九日,安禄山在范阳起兵谋反,安史之乱祸起于此。 消息传到长安,朝中一片哗然,玄宗知道后初时仍不相信,直到十五日才确信安禄山确是反了,这才慌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杨国忠一见安禄山终于谋反,得意洋洋的在玄宗面前说,造反的只是安禄山本人,那些将士并不愿意随其叛,过不了几天,就会溃散。 玄宗一听,不顾太子及其他朝臣反对,没有及时召回精锐守军抵抗,延误了战机,然后又听信杨国忠谗言,误杀封常清、高仙芝两员大将,最终导致唐军一路溃败,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攻陷东都洛阳,在那里登基,改元圣武。 眼见着突然兵变起,整个长安城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中,失去了往日的繁华。 连平康坊中最热闹的酒肆也关了门,虽说洛阳还远,可那里毕竟是皇帝的行宫,反军一个月就打到了洛阳,离长安又会有多远呢? 玉茗呆在王府中,却更担心的是李瑁。自从杀了几员大将,圣人便把几位皇子封为节度使以抵抗反军,其中便有李瑁。 想到当年他负伤而归,她心里总是害怕,可如今国难当头,她怎能拘泥于儿女私情? 而此刻在太子府中的李瑁同样心神不定,他问道:“太子为何此次不言反对?”方才他跟太子面圣,听杨国忠说要玄宗去幸蜀。 说的是临幸蜀地,其实就是逃离长安避难。只因那蜀地是杨国忠所辖,他早已在那里备好一切,只等玄宗前去。 李亨摇摇头说:“十八弟,难道你忘了那白白被杀的封常青和高仙芝了吗?这个时候反对杨国忠,便是自讨苦吃。” “可是,就此逃难的话,长安城怕是要失守了。”李瑁双手紧握,狠狠地说。 国都沦陷,国将不复,这乃是天大的耻辱,不仅是国君,就连他这皇子也深感羞愧。 李亨叹了口气:“眼见潼关失守,叛军很快就要打到长安,此刻朝中大臣们也已纷纷逃亡,每日上朝的人越来越少,事到如今,除了离开,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皇宫之人少也有上千,如此阵仗,如何走得了?”李亨瞧了他一眼,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道:“圣人的意思是,只选妃嫔、皇子、王妃、皇孙、几位大臣以及近宦官、宫人随驾,其余人皆不带。他已任命韦谔为御史中丞负责随行事宜,相信很快就要启程。”李瑁听了,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心事重重的回了府中。 回去时,玉茗正跟孩子们一起,他让婢子带了两个孩子先去院中玩耍,拉着玉茗去了书房。 见他面色严峻,她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知道进了屋闭上房门,她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李瑁叹了口气说:“你一会儿便让婢子收拾细软,恐怕过不了几天,便要离开这里了。”玉茗听了一愣,问道:“去哪里?”李瑁看着她,声音带了丝无奈:“圣人已决定,要临幸蜀地。” “什么?”她听了大吃一惊:“此时临幸蜀地,那不就是……那长安城怎么办?” “长安城,怕是保不住了。”李瑁说完,闭上眼,他也不敢相信,这座从小长大的皇城,竟然有一天这般轻而易举的就交到叛军手上,而那个当年诛杀韦后一党的父皇,竟然会在几十年后弃城而逃。 一时间屋内气氛惨淡起来,两人皆被这即将面临的国破家亡的情形所打击,相对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久,李瑁轻轻说道:“我本想有一日带你离开这里,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是要去逃难。是我对你不住,若是……”他还没说完的话被一只手捂在口中,玉茗抬头看着他,淡淡一笑,只是那笑中带了些悲戚:“我曾说与你同甘共苦,没想到,这话竟然一语成谶,既为夫妻,又不是那同林鸟,哪里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她把头轻轻靠在他怀中:“如今国难当头,大唐子民皆在受苦,我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去哪里,我跟孩子们便跟着,那里便是我们的家。”李瑁紧紧抱住她,长长舒了口气。 此次离开长安,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若是真的无法回来,恐怕他的皇子身份也保不了多久了,那时他该如何守护她和孩子? 他方才听李亨说,打算在逃难路上除掉杨国忠,虽然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他却听出李亨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强逼圣人退位的打算。 为人臣子,他本应劝阻此事,可是,想到大唐盛世江山变成这个样子,再想到那些冤死的将领,这些年被杨家祸害的臣民,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终究不是当年那个李瑁了,有了想要守护的,也变成他的软肋。原本就已经乱了纲常伦理,一切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再也无法回到正途。 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场祸乱,让一切回归原位,只想他抱着的这个人和他们的孩子平平安安陪在身边,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果然,第二日宫里来传旨意,令个王府携带家眷一同临幸蜀地。寿王府因为没有妾室,只带了几个随身婢子侍从。 而那些妾室众多的,则不得不挑选几人随行,其余的只能留在十六王宅中。 一时间,各个王府中悲声四起,那些没有选中的妾室失了庇护,不知该往哪里去,而那些可以随行的,也一个个惶惶然,不知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境地。 兴庆宫内也是愁云惨淡,玄宗坐在位上,看着殿中跳起霓裳羽衣曲的贵妃,满心悲戚。 曾经这曲子是为盛世所作,没想到,如今竟然到了这等无法收场的境地。 杨玉环此时也是愁云满面,她预感到自己所依附的这棵参天大树已经开始枯萎,她用最极致的舞姿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忠诚,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期待的杨家倒霉已经开始了作者废话两句,有同学觉得男女主人设不是很讨喜,这个故事的本意,就是想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主被救赎的故事,李瑁在那种境遇下,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引起祸端,他敢顶撞杨氏姐妹,不安享富贵为离开十六王宅谋划,已经是那些同批皇子所不能比的了。 当然,这都是作者自己杜撰,史书上连玄宗比较废物的儿子都有生平记载,而李瑁只有一个王妃和生卒,他的人生在杨贵妃入宫后戛然而止,再也寻不到痕迹,可见刻意抹去的用心之深。 所以,觉得他没出息也好,软弱也好,女主傻也好,不机灵也好,我想写的爱情,就是一个男子尽其所能去爱护他的心上人,而一个女子心甘情愿与他同甘共苦。 或许他能给与的不多,可这一颗心便够了。总好过李亨废弃太子妃,李豫在患难之时抛弃沈珍珠。 当然,不理解也没关系啦,就酱~ 62 第 62 章

到了启程这日,宫内的禁军仪仗迁到了大明宫外。这一日傍晚才整编六军,玄宗对护卫赏赐了钱财,又命人从马厩里挑出九百匹骏马,待到了黎明时分,玄宗带着贵妃及杨家姐妹、皇子皇孙王妃等人从延秋门出逃,而宫外对此一无所知。 玉茗坐在车内,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尘土飞扬,九百多辆马车虽浩浩汤汤,却又要瞒着城中民众悄悄出城,这是怎样的一副惨淡景象? 她坐回车内,抱着两个孩子沉默不语。李瑁因有旨意要节省马匹,也同坐在车内,他看到玉茗情绪低落,将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抱过来,又将她揽入怀中。 即便她不说,他也能猜到必定是为了前途担忧。 “还没有但山穷水尽之时,不要太担心。”他安慰道。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次离开长安,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若真的改朝换代,他还能守护住她吗? “不管怎样,只要在你身边就好。”怀中那人轻声说。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据说那一日,毫不知情的百官依旧按时上朝,可是宫门打开以后,出现的是抢了财物四散逃窜的宫人,这才知道他们的国君已经弃城而去。 从那时起,长安城还未被攻陷,就已经乱成一团。出了长安城,车队便不再着急赶路,派了内侍先行去前方郡县报信,可等到午时到了咸阳县望贤宫,才发现报信的内侍与那咸阳县令皆已逃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宫殿。 最后,还是杨国忠派人去买来胡饼分与玄宗与众人。周围百姓得到消息,也纷纷送来粗粮饭菜,这才让众人吃饱。 看到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玄宗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此时悔不当初,可为时已晚。 玉茗看着手中的胡饼,叹了口气,知道此时不是挑拣的时候,掰碎了喂给两个孩子,又与李瑁分食了一个便吃不下了。 太子府一干人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到了李适被一个婢子领着,却没看到珍珠,心里顿时一惊。 她在人群中寻找着,刚好看到程光与护卫站在一边,忙唤了他来,悄声问:“为何没有看到沈夫人?”程光也是一愣,他回头扫了一眼,奇怪地说:“郡王府接到消息启程时,只说沈夫人跟小郡王一起随了太子府那边马车,我也就没有在意,如今看来,难道他们并没有带上她?”玉茗听了顿时心里一凉,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每个王府只能带一妃一妾,太子府姬妾众多,能带上适儿只因他是长孙,可珍珠又哪里轮得上呢?”想到珍珠一女子孤身留在长安城,不知会遇到什么事情,她心里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程光见了,忙说道:“王妃不必忧心,广平王方才令我等去周围寻些饭食来备着晚上用膳,那些事我安排手下去办,这就趁机回长安城将沈夫人安顿至我家中,快马加鞭想必天黑就能返回。”玉茗一听,先是一喜,却又担心道:“你如此擅离职守,会不会受罚?”程光摇了摇头:“如今这个时候,每天都有无数内侍卫兵逃走,只要我及时赶回,定不会被发现的,王妃还请放心。” “那有劳你了,”玉茗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她临行时带的一支金镯子交给他:“这个你交给沈夫人,让她救急用。”程光接了镯子,施了一礼,便去周围寻了一匹马,一鞭子抽下去,策马而去。 玉茗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松了口气,只希望他此去能顺利找到珍珠,为她安排好生计。 可是,直到第二日早晨,她也没看到程光回来,不由又担心起来。李瑁听了她说此事,淡淡说道:“或许他也跟那些内侍们一样逃走了罢。”玉茗摇摇头,直觉程光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想到她与他接触也并未几次,就算他本是实在人,如今兵荒马乱之时,难免人是会变的。 或许他是真的拿了那镯子去接济自家父母,那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她这般想着,便不再纠结,只是仍担心远在长安的珍珠,希望她能逃过一劫。 启程两日,虽说有民众接济,可总归是比不上在宫内锦衣玉食有人侍候,这些皇亲国戚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那些娇惯的已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路上,悲声不绝于耳,听在玉茗耳中,变更觉得前途惨淡。她回头看着李瑁,他正靠在车上浅眠。 昨夜他把马车让给了她跟两个孩子睡,自己则去跟那些侍卫睡在篝火旁,想必也是没有睡好。 看着他的脸,虽染上风尘却仍收拾的干净整洁,只是,因旅途奔波,一缕发丝散落下来,看着让人心疼。 她伸出手,轻轻将那一缕发丝为他挽起。他被惊醒,睁开眼看着她,双眼尽是疲惫。 “路还远,再多睡一会儿。”她轻声说。他摇了摇头:“前方就是马嵬驿,等到了那里,我去给你和孩子寻一些能入口的饭菜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心疼的说:“这一路你受苦了,不过两日,就憔悴许多。” “我还撑得住。”她看了看两个孩子,担心地说:“只是此去数千里,路途遥远,不知道孩子们撑不撑得住。”李瑁也是犯愁,在这官路上,没有了接应的官员,就算有钱财也买不到能吃的东西,他们不过一家四口,还算容易应付,听说二十皇子延王李玢带了子女三十六人,因人数众多赶不上车队,被圣人训斥后不再管他们,如今不知落在哪里,还能不能再见到。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各家都顾不上,哪里还管得了别家?此次出逃一共准备了九百匹马,马车更要少些,所以各王府才舍下了那些侍妾家眷留在长安无依无靠。 反倒是杨国忠兄妹足足带了十车财物,甚至连玄宗出行的车乘都不及他们,这些都被皇子们看在眼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说什么。 太子李亨更是不满,他本应陪伴圣人左右,可因了贵妃,跟随圣人车驾的竟然是杨国忠。 一路上他板着脸甚少说话,只有看到李瑁和护卫将军陈玄礼才能聊上几句。 李瑁愈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总觉得周围气氛越来越紧张,似乎压抑着什么,却又一触即发。 他正想着,听到车外有人喊道,已到达马嵬驿。与前面路过的几个驿站无异,马嵬驿也人去楼空。 此刻车马劳顿,又临近黄昏,玄宗便下令在这里歇息。他携贵妃还有杨家兄妹进了驿站,其余皇子皇孙只能在外面躲在车内。 此刻正是六月,即便太阳落山躲在马车里也如蒸笼一般,皇子们难免有怨言。 若说贵妃住进驿站也就罢了,杨氏兄妹不过是内命妇和朝臣,竟然也霸占客房,令他们不满。 再加上这些年以来杨家人飞扬跋扈,欺压十六王宅的皇子皇孙们多年,甚至连嫁娶都要给杨家姐妹送礼才能成行,这些积怨攒到今日,终于爆发出来。 先是有皇子在车外牢骚,然后这情绪一经散开,便带起了随行众人甚至禁军的气愤。 安禄山造反本就是杨国忠所逼,再加上他向玄宗进谗言导致唐军节节败退,才造成如今的出逃。 因一路上必备不堪,食不果腹,禁军们早就不满,太子李亨见此良机,便跟禁军统领陈玄礼商议,要除掉杨国忠兄妹以慰军心。 恰在此时,要外出为圣人采买饭食的杨国忠被十几个吐蕃使节拦住,那些人都是吐蕃贵族,常驻长安城,被招待惯了,如今却没有人管他们,于是拉住杨国忠,让他为他们供应食物。 杨国忠早就被饭食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一来二去争执起来,这一幕被李亨看到,他心生一计,对陈玄礼耳语几句。 于是,不知是谁在禁军中喊了一句:“杨国忠谋反啦!”本就被不满笼罩的人群顿时喧闹起来,气愤与仇恨的情绪很快被煽动,场面失了控。 这种事,太子自然是不会出面的,于是由陈玄礼召集诸将,说杨国忠乃是导致社稷不守的罪魁祸首,要诛之以谢天下。 一时间官兵皆响应,拦住了杨国忠的坐骑。手起刀落,这个造成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就这般丧了性命,被乱刀砍死。 只是杀了杨国忠,并没有让群情激奋的局面安静下来,反倒刺激了众人杀心,他们纷纷瞄准了各位大臣,将他们认做是杨国忠的同党,又杀死了御史大夫,甚至连闻讯而来的韦见素也遭了秧被打破了头。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作者有话要说:马嵬驿已到,安史之乱这一段会更贴近历史些,没有看过那几个着名的电影,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描述这一路的,其实查到的资料在我看来还是很震撼的,也真正明白国之将倾会是怎样的情景。 63 第 63 章

李瑁听到车外喧闹,直觉出了事情,忙让玉茗带着孩子在车内不要出去,他掀开车帘走下去,正看到左相韦见素满脸是血被韦谔搀扶回来,忙问道:“这是发生何事?”韦谔摇摇头说:“陈玄礼带着禁军杀了杨国忠,现在正乱成一团。”李瑁一愣,问道:“杨国忠死了?那杨氏其他人……” “他儿子和韩国夫人已被杀,夫人裴氏和和虢国夫人出逃,她们两名女子又能跑多远,想必也是凶多吉少。”韦谔嘱咐道:“寿王殿下跟王妃切莫离开这里,皇族聚集,禁军们总还有些顾虑。”他说完,便掺着父亲去寻太医医治去了。 李瑁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看去,正是太子李亨站在身后。 虽说也是舟车劳顿,太子的待遇却比这些普通皇子要好上许多,所以他并未见憔悴,反倒神采奕奕,藏不住一脸喜色。 李亨将他带到一边偏僻地方,悄声说:“陈玄礼带禁军杀了杨国忠,朝中便再没有人能与我抗衡,如今天下大乱,不若趁此机会,肃清朝堂,再一举歼灭安禄山这反贼。”李瑁知道他这是要借着兵乱的机会夺权,逼着圣人退位。 这个哥哥蛰伏多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却被圣人压制,甚至还不如宠臣的权力大,想必心中早有不满。 他对于权力并无欲望,也不赞同李亨夺权的想法。只是如今的形式,再这样下去,不仅江山社稷难保,恐怕他的妻儿也将无家可归。 他沉思片刻,低声说:“太子想要重整超纲,我并无异议,只是,请太子护住父皇,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了。”他的意思很明确,太子夺权可以,但是绝对不能伤到玄宗。 李亨自然明白,他也不想顶着杀父的名义登基,毕竟是有悖伦理洗不清的大罪。 他想了想,对李瑁说:“那是自然,就算父皇这些年并未将我们当儿子,却仍是我们的父亲。只是,我怕父皇不肯退位,到时看情况再议。”李瑁点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这时驿站门口突然聚集起大量禁军,将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两人见了,忙向那边走去。 只见陈玄礼站在最前方,向拦在门口的高力士说:“请高力士禀告圣人,杨国忠及杨氏一族祸国殃民,已被我们正法。杨氏祸乱朝政,贵妃不宜再侍奉圣人左右,请圣人割恩赐死。”高力士听罢,说道:“陈将军请稍后,容老奴向圣人禀报,只是,众多将士围在这里,终是对圣人不敬,还请退后,不要惊扰了圣驾。”此刻群情激奋,哪里有人肯听,李亨与李瑁挤进去与陈玄礼商议片刻,才见他微一点头,让禁军退出院内,但却仍围住驿馆不肯散去。 太子对高力士说:“如今看来,若是圣人不肯杀贵妃,怕禁军必是要反了,还请高力士代为传达,万不可因一人而令圣人陷于危险之地。”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太子说的老奴明白,可是,圣人的脾气两位殿下不是不明白,要让他赐死贵妃,恐怕难啊。”李瑁想了想说:“不若就派一人去劝说圣人,毕竟情况紧急,若是在耽误下去,只怕禁军那边闹起来,对圣人不利。”高力士点点头,三人商议后,决定派韦谔前去劝说。 一来他是左相之子,有兼着御史中丞,深受玄宗信任;二来他与父亲从未与杨国忠正面冲突过,却也未同流合污,走的是老庄中庸之道,说的话更容易让玄宗接受。 韦谔这会儿刚安顿好父亲,他想了想,走到寿王马车旁,跟玉茗交代了几句,让她这几日多加小心,切不可独自离开车队,以防不测。 玉茗问起他发生何事,得知杨氏一门惨死后,虽然那些人罪有应得,却仍是唏嘘不已,她想到如今圣人携家眷出逃,不过第二日就发生这样的事,不由害怕起来,前途漫漫,不知这一路能否顺利到达蜀地。 韦谔见她一脸忧色,于心不忍,安慰道:“你不必担忧,虽说禁军那边杀了杨家人,可暂时还无反意,放心,还有我跟寿王在,定能护你跟孩子平安。”玉茗点点头,想到还在长安城中的父亲与兄嫂,又担忧道:“不知父亲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只因走得急,又不准走漏风声,想必他们还不知我们已离开长安的消息。”韦谔摇摇头说:“就算当时不知,如今宫内空了,必定乱了套,听后来的禁军讲,那些宫人已经将宫内来不及带走的财物搬空了。我临行前两日,听庭之说起,杜曲那边也备了马车,要离开长安暂避,虽不知去哪里,可韦家经历过多次战乱,总不会一点准备也无,你就放心。”玉茗点点头,这时李瑁回来,见到韦谔,忙跟他说起让他去劝说圣人赐死贵妃一事。 他俩这般商议着,玉茗在一旁听了,心中却是一惊:他们要赐死贵妃? 待两人商议完,韦谔理了理衣冠,玉茗在一旁见了,嘱咐道:“谔哥哥,你要多加小心。”虽说是在逃难路上,可毕竟是面圣,又是赐死贵妃这等请求,难保圣人不会发怒。 况且方才她已看到左相被打成那样,想必禁军已经失控,谁也不会保证会不会再对韦谔下手。 这一去便是两头为难,虽说她担忧李瑁,可也不愿让韦谔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受伤害。 韦谔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茗儿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不会有事的。”自从玉茗出嫁后,他一直以王妃相称,如今又叫出她的闺名,在患难之中,她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眼看着韦谔走向那被禁军围住的驿馆,她泪眼模糊,祈祷着千万不要让他出事。 李瑁见了,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且放心,禁军目前还有陈将军管着,只盼圣人能听的了劝,顺了军心将贵妃赐死,否则……”玉茗知道,若是圣人硬是不肯,恐怕真闹起来,就不仅仅是兵乱那么简单了,恐怕不仅是圣人,连这些皇子皇孙们都要遭殃,李氏王朝恐怕今日就要毁于一旦。 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看着车内两个幼小的孩子,只希望能度过这一劫。 可是,想到若是圣人应下,便是要赐死杨贵妃。她虽然与杨玉环并不算熟络,可许多年前就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不过是错在被圣人宠爱,或许她不该纵容家人胡作非为,可是硬要把杨国忠祸国的罪安在她身上,未免有些不公。 在这兵荒马乱中,那些男子犯下的罪过,却要一女子来偿还,这便是圣人的恩宠吗? 韦谔走进驿馆,见到玄宗,郑重施了一礼,将将士要求赐死贵妃的意愿说了,他又说道:“在众怒难犯的情况下,圣人也深陷危难之中,还请早早断绝。”玄宗听了反驳道:“说杨国忠祸国殃民,又说他谋反,可是贵妃常居深宫,怎会得知此事并牵涉其中?”他一心要为杨玉环找出一条生路,既想要留住贵妃,又想让那些禁军安定下来,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就在此时,一旁的高力士开了口:“老奴陪伴圣人几十年,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让老奴禀报?”玄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说。”高力士是他最信赖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有他在身边,在此次逃难中,也是幸亏有他悉心照料,玄宗才撑到了现在。 高力士低声道:“老奴知道圣人不舍贵妃。贵妃确是没有罪过,可是禁军们已杀了杨国忠,就算他们肯放过贵妃,可只要她常伴圣人左右,若是将来她在您身边说了什么,那些杀了杨家人的将士便有性命之危,所以他们定然不会心安,也不会放过贵妃。”他见玄宗听了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如今驿馆被围,那些将士手持兵刃,万一被激怒,圣人怕是也有危险,还请三思。”听了他的话,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才明白,自己已处在了何等的险境当中,不仅是他,就连他的皇子皇孙,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李氏血脉能否延续,皆由他的抉择所决定。他看了眼楼上,贵妃此刻正在二楼厢房中,对此事仍一无所知。 他痛苦的闭了眼,第一次明白了身为帝王的无奈。当年他可以不顾纲理伦常将她召进宫,没想到有一天,却要亲手将她赐死。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在这一刻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他就那般低着头沉默着,许久之后,才沙哑着说出一句话:“告诉陈玄礼,就说,朕答应他的要求。”作者有话要说:玄宗之所以难受,其实更多的是在于他终于明白,自己手中那无上的权力终于流失了。 或许也会难过杨玉环的命运,只是,帝王的爱情,多半与权力交织在一起,早已剥离不开。 64 第 64 章

玉茗在车内,听到外面突然传出欢呼声,她忙掀了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驿馆外那些将士一个个高举兵刃,高喊万岁,那声音如此震撼,让她在车内也能感受到震动。 即便不知驿馆中详情,她也明白,必是玄宗答应了赐死贵妃的要求。他们这些皇家之人总算是安全了,可她却并没有一丝轻松,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悲哀,不知是为这些落难的皇室子弟,还是为即将死去的杨玉环。 从韦瑶儿、棣王妃到沈珍珠,如今又是杨玉环,即便当年再宠极一时,最终却仍逃不过被深宫吞噬的命运,那吃人的宫殿,就算离开了,也在她们身上刻上了烙印,永远也摆脱不开。 想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何李瑁说要带她离开那里,那不仅是一生的束缚,更有可能随时要了他们的命,身为皇子,他深深的明白这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折磨。 她回头看着李瑁,他此刻也看着驿馆那边,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中却是似悲似空,仿佛看破了这些悲欢离合。 她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他回过神来,看着她,想要一笑,却因眼中带了悲色,看起来更加令人难过。 玉茗见了,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轻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李瑁心中一片悲凉,李唐王朝败落到如此地步,他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王,竟然被被逼迫杀死心爱的妃子,他不仅替他感到难过,更为自己难过。 他回抱住她,将头轻轻靠在她的头顶,方才因悲戚而引发的寒意慢慢被她的体温所驱散。 这时韦谔慢慢走了过来,他虽然达成任务,可心中也并无一丝高兴。身为朝中大臣,眼见着国家社稷被奸臣所毁,自己所忠诚的君王受此胁迫,心中怎能高兴的起来。 玉茗见到他平安回来,也是松了口气,问起他里面情形。韦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瑁,轻声说:“圣人已决定赐死贵妃,安抚军心。现在,恐怕在跟贵妃诀别。”此刻杨玉环跪在玄宗面前,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眼泪止不住的流。 方才在楼上,她一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玄宗一来,她便知道这是诀别了。 她所侍奉的那个君王,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看着她,眼中带了不舍、气愤,更多的却是无奈。 她明白,曾经给她无限荣宠的他,如今也护不了她了。明知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哭也是无用,可她不知为何,眼泪仍是止不住。 她想起了当年还是寿王妃时第一次见他,然后是华清宫的单独召见,再后来是十几年的三千宠爱于一身,这么多年了,好似一场梦一样,一睁眼便醒了。 她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流干了眼泪。她轻轻抬起头,看着他,轻声唤道:“三郎,既然事已至此,若是我一死能挽回一切,也毫无怨言。”她慢慢站起身来,向她的君王神深施了一礼,说道:“就让我最后再为三郎舞一曲。”说着,她轻轻哼起了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 此刻没有了乐师奏乐,也没有了宫女伴舞,也没有了五光十色的华丽羽衣,只有她凭记忆的吟唱。 玄宗看着她依然曼妙的舞姿,耳边似乎又想起了那精致的乐曲声,眼前仿佛看到灯火同明的兴庆宫,而他则坐在宝座上,手端美酒,欣赏着他最爱的妃子献舞。 可是,不过一晃眼,那些浮生若梦的场景消失不见,如今的他坐在这破旧的驿站中,听到的是贵妃略显嘶哑的歌声,而她一身宫装因路途奔波也染上了灰尘,看起来不再光鲜亮丽。 他突然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却让心爱之人去代他受过,顿时悔恨、不舍和绝望涌上他的心头,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杨玉环停了舞步,她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君王,最后施了一礼,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 楼下,高力士已准备好三尺白绫等着,看到她来,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杨玉环看着那白的刺眼的白绫,没有想到自己的归宿竟然是这样,她惨然一笑,泪已流干,如今想哭却哭不出来了。 她轻声说:“还请高力士与外面那些将士说一声,我愿一死,只是,可否答应我最后的心愿,容我去一旁的佛堂礼佛?”高力士应下了,打开门去外面。 不多时他回来,说陈玄礼已答应。杨玉环轻一点头,面色木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临死之前有一人想要见,还请高力士帮忙通传。” “贵妃请讲,老奴这就去宣。” “我想见寿王妃。”高力士一愣,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此时为何要见那人,可见她那般木着一张脸,便叹了口气:“老奴领命,只是这时候,圣人的旨意也未必有用,不知寿王妃她愿不愿意冒险前来,还请贵妃先去佛堂礼佛,老奴这便去请。”杨玉环微一点头,跟他道了谢,慢慢开门走了出去。 高力士看着她步伐踉跄,哪里还是那个舞姿轻盈光彩亮丽的贵妃?他叹了口气,说了声造孽啊,摇摇头走出门去。 玉茗正在车中哄着两个孩子吃方才李瑁寻来的饭菜,忽听外面李瑁似与人争着什么,她仔细一听,那人似乎是高力士,忙掀了车帘走下来。 只听李瑁坚决的说:“并非我为难高力士,只是此时那驿馆周围皆是禁军,皇子们都不敢接近,却让王妃前去,我怎能放心,此事万万不可!”高力士叹一口气说:“寿王有此担忧我也明白,若是不可,我这便回去禀告贵妃。”他说完就要走,却被一句话叫住。 “高力士请留步,我愿随你前去。”他忙回过头来,见玉茗正站在李瑁身后。 李瑁一听便急了:“这种时候,你就不要管这些闲事了。不论你去不去,贵妃终会一死,就算你去了,又有什么不同,何必为她犯险?”玉茗看着他笑了笑说:“我知道十八郎是为我担忧,可是贵妃将死,我虽与她只有数面之缘,却也觉得她甚是可怜,不忍看她临死前这愿望也无法达成。你放心,我自会小心。”她见李瑁还要再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说:“贵妃与你,终是曾有些缘分,也是因了她,间接令你我因缘际会结成夫妻,无论如何,我总不能看着她抱憾而去。”李瑁闻言,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明白玉茗虽看着性子弱,可是真要决定的事,却任谁也劝不住,当年执意要嫁他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他只好放弃劝服她,说道:“既然你非要去,那我便陪着你。”他让信任的护卫守着儿女,这才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向驿站走去。 穿过重重禁军时,玉茗心中害怕,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心里明白,便将她的手握的更牢一些,直到来到驿站后的佛堂才轻轻松开。 他仔细嘱咐道:“我在这门口等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你便喊我。”玉茗点点头,转身向佛堂走去。 她走进门,看到堂中蒲团上跪了一宫装女子,便是那杨玉环。此刻她微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念着什么。 玉茗见状,也不打扰,便在一旁等候。这佛堂年久失修,本就破败不堪,如今又因了杨玉环跪在这里,明知她是将死之人,这一切在玉茗看来,更多了一丝悲戚的气氛,甚至有些压抑。 她抬头看着莲座上的佛祖,只觉那悲悯的眼神更令人觉得难过,此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浮华若梦,功名利禄皆是尘与土。 这句话,用来说杨玉环再贴切不过了。杨玉环默念完,轻轻起身,回过头看到玉茗,她先是一愣,似乎自己也没想到玉茗真的会来。 接着便是一笑,只是那笑如此凄惨,简直比哭还令人难受。 “你来了。”她轻声说,突然一笑:“没想到,最后能送我的,竟然是你。”玉茗听了这话,也觉得世事无常,当年她曾嫉妒过她,甚至为李瑁的事怨过她,没想到最后却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眼睁睁看着她去赴死。 只听杨玉环又说道:“我这将死之人,总不能如此披头散发的离去。这驿馆中没有镜子,而我的那些婢子皆已逃走,姐姐们也惨死,麻烦寿王妃帮我梳一梳鬓发。”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把玉梳递过来,玉茗接过来一看,认出这把便是当年她替杨玉环寻到的母亲遗物,心里又是叹了口气。 杨玉环坐在蒲团上,玉茗站在她身后,将那些散乱发丝梳顺,一缕缕编入发髻中,她梳的时候,看到那青丝中竟然出现一缕缕白发,想起眼前这女子今年也三十七岁了,在宫中时尚有人为她染黑青丝,而现在,她的生命却如这白发一般,即将终结于此。 玉茗轻轻梳着头发,杨玉环坐在那里,不知是跟她说还是自言自语道:“我从小便父母双亡,乃是在叔父家长大。他对我极好,将我当做视如己出的长女一般养大,还请了师傅教我歌舞之艺。”她眼神迷离,脸上带了笑,似乎回到当年:“想来那时是我最开心的年纪,当年在洛阳,多少郎君慕名而来,只为看我一眼,即便我只是个小吏的养女,门前却排满了求亲的媒人。” “可是叔父却说,我的绝世容颜,不应埋没在民间,那便是暴殄天物。我当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觉得似乎也有道理,那些粗俗男子怎能配得上我呢?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模样。”她笑了笑说:“直到圣人将我册封为寿王妃,我才得知自己的夫君是圣人最宠爱的惠妃之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人们都说,他是皇子中佼佼者,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那时我想,或许这才是能与我般配的郎君。”玉茗站在她身后,听她说着与十八郎当年的那些事,心中不觉得嫉妒,反而觉得自己和那些世人一样,从未理解过面前这女子,她默默的听她说着,好像看到她曾经经历的一切。 “可是,直到嫁与他为妻,我才发现,寿王并非我想的那般。他喜读书,不喜欢歌舞的吵闹,新婚初时还能容忍,后来便觉得不堪其扰,第二年就与我分院而居,我那时觉得,或许他是不喜欢我的。” “一个女子没有了丈夫的宠爱,又怎么能活下去呢?于是我努力的想要讨好他,琢磨着他的喜好,只希望他不要厌弃我,甚至在惠妃死后,甘愿换上道服为她祈福,只希望寿王能更喜欢我。”想到这,她突然眼神一暗,语气也低落下来:“可惜,自始至终,我都不明白寿王是如何想的,他虽未娶妾室,却依然不与我亲近,虽相敬如宾,我却觉得他似乎故意疏离我。尤其是,我一直无法有孕,当时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被厌弃。”她突然停了下来,轻声说:“我本以为寿王对别人亦是如此,直到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才明白,他不是不会宠人,而是面对的那人不是你而已。”玉茗梳发的手一顿,轻声说:“寿王曾对我说过当年的事。他说那时他确是冷落了你,并非你哪里做的不好,或许只是无法琴瑟和鸣。”杨玉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或许这便是天意。我本以为自己一生都要如此度过,却没想到会被圣人召进宫。”她闭上眼,似乎想起当年的那一日。 “开始,我是惧怕圣人的,又担心这事终究是违背了纲常,又羞又惧,若是拒绝,便是忤逆圣意,且这等丑事,定不会留我活着出宫;可若是不拒,便是□□之事,对不住寿王,也无颜面对天下。” “可是,我在寿王府已没有了生路,并不想就这般下去,终有一天会被娶进门的妾室夺去夫君的宠爱,所以,我便赌了一把,用我一生的名誉与王妃的安逸,去赌圣人的心。”她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竟然赌赢了。圣人他不仅爱我的相貌,更爱我的才艺,那些无法在寿王面前施展的舞艺,却让我在圣人那里获得了更多的宠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她说到这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自信与骄傲来,仿佛又回到那个宠极一时的杨贵妃。 十几年的荣宠,那些在兴庆宫中欢歌笑舞的日日夜夜似乎又出现在面前,照亮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这光不过是回光返照,晃了一下便消失了,睁开眼,她看到的是破旧的佛堂,而身上的锦衣华服也沾上尘土,昭示着那一切已经远去,再也无法得到。 她叹了口气,那些富贵荣华皆已不在,连她曾以为会永远保护自己的那个男人,也在这个时候抛弃了她。 或许,她的确是众人所说的红颜祸水。若是没有让姐姐们进宫,若是没有向圣人引荐堂兄杨国忠,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局面,是不是她便会一直是那风头无两的绝世美人? 只是,这一切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是与非,对与错,错已铸成,再想又有何用? “贵妃可后悔?”玉茗轻声问道。 “后悔?”杨玉环低着头想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悔。即便重来一次,我仍会做如此选择。或许,我这一生太短暂,可却享受了十几年的极致荣华与恩宠,也得到了一生挚爱之人。”她昂起头来,脸上虽然依旧憔悴,却已没了黯然之色:“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年,可那是多少女子一生也得不到的,我愿用几十年的安稳人生,去换这十几年的繁华,对我来说,并无遗憾。”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她的脸色一白,随即化为平静。 高力士来到门前,手托三尺白绫,说院外将士又闹起来,催促将贵妃赐死。 杨玉环慢慢站起身,轻轻拂去身上尘土,又抬手理了理鬓发。回头看了眼玉茗,对她道了声谢。 玉茗将手中玉梳交给她,她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感慨道:“没想到,当年我带着这玉梳去长安,最后陪伴我的,竟然也只有它。”她将玉梳仔细放入怀中,慢慢走了出去。 玉茗看着她那雍容华贵的仪态,似乎又回到那个荣宠一时的贵妃,一步步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走了出去。 院外,李瑁正守在门口,见她出来,忙过来将她上下打量,看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他没有问她跟杨玉环说了什么,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平安回来就好。 玉茗看到他,仿佛从一场梦中苏醒。那个梦是杨玉环的一生,她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后来才发现,那个梦里,一直都有她的影子,也被这个梦所影响。 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一幕幕如同昨日一般。她不由想到,杨玉环,这位曾经的寿王妃,若是当初没有进宫,或许,她过得便是自己一般的生活。 而自己不过是杨玉环水中的倒影,取代了她原本该在的位置。她回头看了眼佛堂旁的那棵参天大树,一条白绫已挂在树上,看起来那么刺眼,杨玉环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白绫。 她背朝着玉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玉茗心中一刺,转过脸扑到李瑁怀中,不忍再看下去。 她突然恍惚起来,觉得眼前仿佛都是虚幻,似真似假,毒辣的阳光令人炫目,更让她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的。 她仍记得,曾与杨玉环同在太华公主殿中欣赏歌舞,可太华公主半年前已病逝,而贵妃又……为何突然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突然感到天昏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待醒来时,她躺在一张床上,头顶是破旧的床帐,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守在床边的李瑁见她醒了,这才松了口气,抚摸着她的脸说:“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她问道。 “因你中了暑,太子听说后,特意安排高力士让我将你抱至驿馆厢房歇息,又派了太医给你诊脉,只是此处简陋,无法熬药,只让人将药草泡了水给你灌下,总算是没有大碍。”玉茗刚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你需好好休养,不必着急起身。” “可是,若是耽搁了启程……”她想起圣人斥责皇子一事,生怕又惹得龙颜大怒。 李瑁叹了口气说:“赐死贵妃后,圣人心情郁结,再加上方才禁军那番动静,耽搁了些时辰,今夜便在这马嵬驿过夜,所以,你不要担心,好好休息便是。”玉茗点点头,又问起:“那贵妃她……”李瑁淡淡说道:“贵妃已自缢而死,她死后,陈玄礼已审验过遗体,将她就近寻了一处地方草草埋了。”他见玉茗又有些难过,劝道:“事已至此,你多想也是无益。”玉茗点点头,她问起孩子们去了哪里,李瑁说两个孩子正跟李适在院中玩耍,他派了护卫去看着,不会有事。 想到李适,玉茗不由想起长安城中的珍珠,不知此刻去了哪里,她叹了口气,神色恹恹。 这时有太子府的护卫来请李瑁,说太子叫他去有要事相商。他看了眼玉茗,见她点点头,又叮嘱她将药茶喝了,才跟着那护卫走出门去。 不多时,两个孩子返回屋来,偎依在玉茗床前,看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番颓废下去,如今虽不知前途如何,总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难也要硬撑着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其实对于杨贵妃一直处于无感的状态,不同情不褒贬,之所以写一段贵妃的心理,只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推测她最后会是怎样想的。 人之将死,心理会很奇怪,贵妃死前,或许有认命与绝望,也有后悔与最后的骄傲,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所谓倾国倾城,她却是让整个大唐江山为之倾倒,固然有玄宗的刚愎自用,这个女子,用开元盛世的崩塌,将自己刻在了历史上。 65 第 65 章

李瑁来到太子房中,见韦见素、韦谔及陈玄礼也在,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了。 此时圣人因痛失贵妃,又被禁军胁迫,想必已经不能再拿主意,于是,太子便成了实际上的掌权人,这一切怕也是他一直谋划的。 李瑁原本对这件事还只是猜测,如今看到他们几人在一起,便更加确信这次兵变完全是李亨指使的,目的是除掉杨国忠这个一直以来的劲敌,同时将兵权夺过来。 李亨见他来了,忙招呼他去身边坐了,叹口气说:“如今父皇悲痛不已,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可是明日就要启程,有些事却要尽早定夺。” “太子指的是……”李亨冲旁边的陈玄礼一使眼色,他便上前来说道:“本来此次是临幸蜀地,可如今杨国忠死了,那蜀地的官吏又是他亲手提拔,说不定也跟他同样是祸国殃民之辈,并不稳妥。”李瑁听了,才明白他们是打算改变路线,他想了想说:“如今虽说到了这个地步,可圣人还在,此次出行是他所定,总要问过圣人的意见才妥当。”李亨说:“可圣人如今谁也不见,该如何是好?听说长安城已被围,没有几天便会被攻克,追兵将至,时间已经不多了。”李瑁知道他定是着急夺权,若是在这般拖下去,不仅是追兵,恐怕连圣人皇位都未必能保住。 他思忖片刻,说道:“不若我去试一试,说不定圣人会有旨意。否则,若我们私下定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李亨想了想,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就算他等那个皇位多年,也不差这一日两日,于是答应下来。 李瑁出门上了二楼,看到守在门口的高力士,问起他圣人如何。只见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他站在门口,听屋内没有一丝声音,好像一座空房一般,心里一沉,让高力士帮忙通传。 高力士轻轻叩了叩门说道:“圣人,寿王殿下求见。”许久都没有回音,就当两人皆以为他不肯见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他俩皆是一愣,高力士先反应过来,忙应了声,轻轻推开门,请李瑁进屋。 他走进屋内,发现这屋中虽大,却也比楼下那间客房整洁不了多少,因只点了一盏烛灯,屋内晦暗不明,更显出一种萧瑟的悲凉。 玄宗就坐在窗边,他似乎没有听到李瑁进来一般,依然看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只是,他的背影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那精神矍铄的帝王,一日之间便萎靡下来,看在李瑁心中,不由有些难过。 他恭敬施了一礼,喊了一声父皇。玄宗慢慢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黯,又看向窗外。 此刻一轮明月当空,在这炎夏的夜晚,却清冷的让人心寒。他突然说道:“你可还记得,你母亲的生辰也是十五?”李瑁闻言一愣,他不知为何圣人会提起过世过年的母亲,却仍是答道:“儿臣记得,母妃生辰是九月十五,也是月圆之夜。”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想起过她,也从未去她旧宫中看过,想必她一定十分怪我喜新厌旧。”玄宗闭上眼,又说道:“而我几乎也忘记了你这个儿子,或者说,我故意不愿想起你。将你不管不顾这么多年,你定也是怪我的?”李瑁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确是怪过这位父亲许多年,只因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而是选择当一位无情无义的帝王。 从杨玉环进宫的那时起,他便已经当做没有了父亲,以后更是淡忘了,只将他当做君王。 没有得到答复的玄宗,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儿子做了什么,也伤他有多深。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来是有何事禀报?”李瑁淡淡回道:“因明日启程一事,特来向父皇禀告。陈玄礼说蜀地乃是杨国忠所辖,怕此去不甚平安,而左相则说回京兵力不足以抵抗叛军,如今到了这里,不能耽误,还是继续前行。如何决断,还请父皇定夺。”玄宗听了,又问道:“那太子的意思呢?”李瑁一顿,说道:“因周围百姓来挽留,说若是圣人与太子皆入蜀,那中原这边又有谁来做主呢?” “所以太子打算留下来?” “是。”玄宗听了,知道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最放心的儿子已经背叛了自己,要自立门户,而他已经没有办法在控制住局势。 他长叹了口气说:“去回复太子,就说让他们决定,不用再向我奏报。”李瑁应了,转身出门,他回头看了眼玄宗,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情绪,终是慢慢的合上门。 他下楼将圣人旨意告诉众人,其余人皆是松了口气。经过商议,韦见素等朝臣仍跟玄宗向前走,太子携两千人马垫后,两队人马在扶风汇合。 决定后,众人皆离开,李瑁却被李亨叫住。他悄声说:“十八弟,在这些兄弟中,唯有你是我最信任的,实不相瞒,明日启程后,我不打算再入蜀,而是征募兵马平叛,你可愿跟我一起?”李瑁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我身为皇子,本应与太子一起平叛,可是,王妃和两个孩子只有我这一个依靠,若我离开,他们便无人照料。”李亨听了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劝服他,只好作罢。 他看着李瑁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人来,忙叫了随从来,安排他去找一人来见。 李瑁回到房中,看到玉茗已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两个孩子正睡在她身边。 他轻轻关上房门,做到床边。玉茗见他眉头微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却摇摇头,只说是去见过圣人,并没提明日分兵的事情。两人正说着话,却听有人轻敲房门,李瑁去开了门,看到来人便是一愣。 玉茗从门缝中看到那人,大喜过望:“师父!”来的人正是李泌。他自从当年向玄宗进表以后便去了太子府,一年前因杨国忠进谗言诋毁被罢了官,便云游四海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李瑁忙请他进屋,玉茗此时已好多了,起身下了床,三人在屋中案几旁坐了,她这才问起李泌为何在这里。 “我听说安禄山叛乱后,便往长安赶,没想到路上正碰到圣人的御驾,被太子挽留下来。”李瑁听他这样说,才知道为何最近太子行事果断了许多,原来是藏了谋士在车中。 他淡淡问道:“想必今日的叛乱也是先生为太子谋划的?”玉茗一愣,看向李泌,她没想到,今日的事竟然不是兵变这么简单,而是太子和师父策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泌点点头:“寿王果然睿智,这件事的确太子与我谋划。只不过,这也是为了除去杨国忠,不得已而为之。”李瑁一笑,说道:“先生不必多虑,我并未说兵变一事对错,能除去杨国忠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先生今晚来访,是否又是太子授意?”李泌见瞒不过他,无奈笑道:“寿王这些年只领虚职,果然是屈才了。不错,太子的确是派我来劝说寿王殿下一同平叛。”玉茗听了,看向李瑁,不知这么大的事为何他没有跟自己提起。 李瑁回看她一眼,将手按在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不用担心,又对李泌说:“那先生怕是要白跑一趟了,我已与太子说过,不会跟他同去。”李泌笑道:“我知寿王必是为了王妃安危才不肯同行,只是,殿下莫非想要一直跟王妃过这等随波逐流的日子不成?”李瑁不知他是何意,眼中带了些不解。 只听李泌又说:“实不相瞒,此次太子平叛,便是打算在中途登基称帝,这一点想必殿下已经想到了。”李瑁点点头,他从李亨不愿跟随继续西行,便猜到这个哥哥必定是要趁战乱登基为帝,到时圣人手无兵权,只能选择退位,这样便完成了新旧帝的更迭。 李泌又问:“那殿下可曾想过,若是太子登基以后,会如何对待这些皇子皇孙们?”他的话让李瑁一愣,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件事,总觉得圣人身体康健,让位还远,如今看来,既然太子分兵,那便离登基不远了,到时会如何对待这些兄弟们呢? 他想起李氏王朝历代君王,前有玄武门之变杀兄为帝,后有当今圣人将兄弟置于十六王宅中,无论哪一种,都不算是善待,想着想着,心便愈发凉了。 虽说太子李亨平日宅心仁厚,可不代表他登基以后便会善待这些手足,尤其是在等待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登上皇位,或许,他也会跟父皇一样,对兄弟们忌惮不已。 他看了眼身边的玉茗,若是那样,他该如何守护她跟孩子们? 66 第 66 章

李泌见李瑁沉默不语,便知自己的话已被他听了进去,继续说道:“如今圣人要去蜀地,那里虽远离战火,却也将中原之地让与叛军,想再收复失地便难上加难,所以太子才想要在此地分兵,赶往朔方与那里的守军会合。”李瑁淡淡说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可是,此去朔方,一路危险重重,说不定便会遇到叛军,我自是无妨,可是王妃跟两个孩子就难说了。若是让他们跟随圣人西去,万一战事不利,恐怕也要跟着受到株连,终是左右为难。”他看了眼玉茗,眼中满是担忧:“国将不国,岂是多一个我就能护住的?我想守住的不过是家人罢了。”玉茗听了,明白他的顾虑便是自己跟孩子,她轻轻握住李瑁的手说道:“记得当年你代驾亲征时曾说过,身为皇子,当庇护天下苍生,为社稷出力,如今正是时候。”她见李瑁又要说什么,轻轻一笑说:“十八郎不必考虑我们,若是国破了,生灵涂炭,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呢?你随太子出征,便是守护我们的家。”李瑁听了,紧紧握住她的手,沉思许久,终是叹了口气说:“好,那我们一家人便同生死,共患难。”他转身看着李泌说:“先生,既然如此,那我愿意与太子一同前往,听闻太子要带上东宫众人同行,为保家人平安,我也要带上王妃跟孩子们一起,才能安心。”李泌点点头:“这不成问题,待我回去向太子禀告。”说完起身告辞。 这一夜,玉茗跟李瑁都没有睡好,皆为未知的前途担忧。她靠在他怀中,轻声说:“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前途漫漫,我却总有些不安。”他轻抚着她散落的一头青丝,喃喃说:“在这战乱之时,连圣人都无法保住心爱之人,我害怕,一个不慎便无法护你们周全。或许,若我跟那些皇子一般随驾西去,对你和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玉茗摇了摇头:“十八郎跟那些人不同,你本就是出类拔萃之人,被埋没了这些年,也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若是有机会,想看你回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必孩子们也会高兴的。”他听了,轻叹一口气:“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你们更重要呢?如今我唯一想守护的,也只有你们。之所以要跟随太子,便是想着将来他登基,能允我带你离开罢了。”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也是能给孩子们最好的安排。 两人这般轻声说着话,眼见着天亮了。玉茗起身准备叫醒两个孩子,却发现李怀不知何时发起了烧,小脸通红,忙派人去请太医来诊治。 所幸只是感染风寒,可却一直昏睡不醒,烧也未退。太子此次出行并没有太医同行,她担心路上再有什么事,思来想去,终是决定留下来。 李瑁听了,也要跟她一起,她却不肯。眼见着太子那边派人来催,李瑁急了,说道:“若是不能跟你们一起,那我独自前去又如何能安心?你可知若我不在身边,难免会有人过来欺侮,你跟孩子怕是要受更大的苦?”玉茗点点头,叹了口气:“我都明白,十八郎大可放心,我会拼了力气照顾好孩子们,你只管放心去。”这时韦谔闻讯赶来,见此情景,对李瑁说:“殿下尽管放心,有我在,定会护王妃周全,如今形势紧急,还请殿下尽快出发。”李瑁万般无奈,只得将玉茗拜托给韦谔,他不舍的看了她一眼,终是翻身上马而去。 玉茗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便好像少了一块,她怎会不明白没有夫君在身边会有多艰难? 可是孩子们幼小,就算跟去也未必能撑得住,况且还有张良娣在那边,李瑁也不可能随时护自己周全,所以她最终才决定留下来。 韦谔安慰道:“不必担心,有什么事我会派人照应着,你若是缺什么便来找我。”说罢帮着她把两个孩子抱上车,又扶着她上了车,嘱咐一旁婢子好好照顾。 于是,只剩下一半的人马继续前行。因太子带走大部分精兵强将,剩下的由陈玄礼所带领继续护卫众人西去。 玉茗在车中照顾着生病的孩子,又不时担忧着跟随太子而去的李瑁,她整日忧心忡忡,日渐消瘦。 这一日,车队到达了扶风,在此休息片刻。这时,远远地瞧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似乎又一队人骑马而来。 初始以为是叛军追来,一时间人群慌乱,护卫们纷纷取出兵刃准备迎战。 等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穿着唐军服饰,一问才知是守卫长安城的守军。 玄宗一听,忙亲自走过来,向他们问起长安如今怎样了,这才知道安禄山的军队已经攻破长安。 玄宗听那些守军跪倒在地,哭诉长安城如何失守,宫内未能一起出逃的皇妃家眷们如何被残杀,城内又如何被破坏殆尽,他长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是我得罪过啊。”因了这批守军的出现,随驾护卫军心动摇,许多人家眷都在长安城中,一听说叛军烧杀抢掠,便闹着要回长安去,眼见着起哄之人越来越多,连陈玄礼都无法控制,又一场兵变一触即发。 玉茗听到外面吵嚷,掀开车帘,正看到韦谔站在车旁,想必是见事态不好,赶过来护她安全。 她问起发生何事,这才知道长安城失守,王宫被占。她想了想,对韦谔轻声说了几句话,见他点点头,便从车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交给他。 韦谔接了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珠宝首饰,他叹了口气,拿着包袱去了玄宗车驾旁。 此时,陈玄礼等人也正因为如何平复军心一事发愁,韦谔将那小包首饰献上,对玄宗说:“韦王妃托臣献上随身首饰,献计说圣人若能筹集更多财物分发给军士,慰劳军心,或许便能平复此乱。”玄宗听了,想了一想,命人将此次带来的珠宝玉器取了出来,正在此时,有护卫来报,说成都进献的十余万匹春彩正在前方,本来要进献宫中,不知如今该如何处置。 这批春彩可解了燃眉之急,玄宗令陈玄礼将众将士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长安沦陷,百姓受苦,皆是朕的过失。你们跟随朕长途跋涉,一路受了不少苦,难免有怨言。若是想走,这十万批匹春彩,便当做你们返家的盘缠,朕独自携皇子家眷们西去便是。”他说着流下泪来,众将士分得了春彩,见高高在上的国君竟然沦落至此,心中难免悲戚。 国破家亡,他们现在回去,又能去哪里呢?于是众人皆表示愿意继续跟随玄宗西行,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玉茗见那些围着的军士散了,依然各履其职,便知此事已过,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她听韦谔说,太子这一路也并不好过,要经过叛军占据的地界,说不定便有性命之危。 她听了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让李瑁同行。可是,想到自从当年贵妃进了宫,他便一直被圣人无视,碌碌无为,荒废了大好年华去无处施展才华,后来连广平王一辈立战功,可他却没有用武之地。 她知道他心里是难过的,即便不好权势,身为男子,怎能甘愿白领俸禄? 毕竟身为李氏子嗣,身上流了英雄血脉,他需要的,只是一次施展的机会。 可是也明白,他必是担心自己和孩子的安危才甘愿舍弃,宁愿陪在他们身边。 如今国难当头,她不想再做他的负担,或许,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低头看着两个儿子,伸手轻轻抚摸着他们的睡脸,想起临行前,师父李泌悄悄来找她,对她说此次出行,说不准太子便要登基,若是寿王能相助,将来说不准便是辅助新皇的功臣,到时,待遇自会与其他皇子们不同。 玉茗知道李泌这般说,是告诉她不必担忧。太子李亨既然想要登基,自然惜命得很,加上一贯谨慎的性情,定会小心行事,可尽管如此,她仍有些担心,想到当年他负伤而归,心里就忐忑不安。 在这种不安与担忧中,玄宗的车队断断续续前行,终于在一个月后抵达普安郡,从这里开始,因为已近蜀地,沿途官员得了令,接待起来用心了许多,而抵达巴西郡时,在此任职的崔涣父子专程在官路上相迎,令一路受冷遇的玄宗十分感动。 崔纵得知寿王留下了王妃无人照料,特意派人对她多加关照。等到达成都,崔夫人还特意将玉茗接到了府上招待,让孩子们陪着两个小郡王一起玩耍。 几年未见,几个孩子却很快便熟稔起来,玩在了一起。看着许久没有笑过的孩子们重新快乐起来,玉茗长长的舒了口气。 她正与崔夫人说着话,只见崔纵急匆匆跑来,身后还跟着韦谔。玉茗一看他俩神色,心里一个咯噔,知道定是又出了事。 果然韦谔见到她,沉声说:“刚得到消息,太子一个月以前已在灵武登基了。圣人大怒,只怕会迁怒与你。”她一听,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 67 第 67 章

玄宗一行人历经四十九天到达成都,一路辛劳奔波,还以为终于能平安了,谁知道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太子李亨已在一个月前登基! 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抢去王位。只因这个皇帝来的并不理所当然,但年肃清韦后、太平公主,理应是宁王登基,可兄长无心政事,将皇位让给了弟弟李隆基,这才有了玄宗。 是以这几十年,他一直防备着兄弟、儿子,甚至不惜杀了三个儿子只求安心。 本以为李亨唯唯诺诺,生性谨慎,在一众皇子里最是听话,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趁乱登基,这无异于给玄宗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听到消息那瞬间,气得掀了桌子,顾不上高力士阻拦,要陈玄礼将与太子有关的人全部抓起来。 经陈玄礼提醒才记起,太子走时将家眷全部带去,留下的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侍妾,这才明白,从分兵时他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 玄宗心中怒意无处发泄,想起李瑁与太子同去,便认为这个儿子定是同党,他命人将寿王妃抓来,要让这些不听话的儿子们知道,背叛他是如何下场。 玉茗听韦谔说完,明白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她日夜担心,可真出了事,反倒冷静下来。 她想了一想,却问道:“不知谔哥哥可有寿王的消息?”韦谔摇了摇头:“太子登基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以前的,这一路被叛军占据多处,传递消息不易,不过,听来送信的人说,寿王与太子皆平安到达灵武,想必一路还算顺利。”玉茗点了点头说:“那我便放心了。”见她这般淡定,韦谔倒替她着急起来:“如今最麻烦的,便是圣人,你且放心,若是真有什么事,我们一定会全力护住你。只是你此次前去,一定小心谨慎,切不可再触怒龙颜。”一旁崔纵也说:“是啊,听闻圣人大怒,如今东宫家眷不在,只剩了你,千万小心,虽说这一路圣人受了胁迫,可毕竟那些将士不会管圣人家事,还是小心为妙。”玉茗点点头,突然向他们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关心,我一定小心。”说完,她又对身边的崔夫人说:“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还请夫人帮我照顾两个儿子,等他们父亲回来交给他。”崔夫人见了,长叹一口气说:“你且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他们,只是你这当娘的,也一定要好好地,万不可有什么闪失。”玉茗应了,她整了整衣裙,跟韦谔说:“谔哥哥,我们走。”韦谔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可他此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这个妹妹他从小看着长大,一路风雨走来,没想到今日竟然护不住她,他心里难过,脸上便带了些悲戚。 玉茗淡淡一笑说:“谔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有些事躲也躲不过的。既来之则安之,只希望我能顺利度过此劫。”她顺下眼帘,轻轻走出门去,韦谔见了,只得跟了上去。 等到了玄宗所住宅院门外,高力士已在次等候,他见到玉茗,轻施一礼,说道:“如今圣人在气头上,一路上又受了罪,心气难免不平,方才还摔了膳食,寿王妃还请谨慎应对。” “多谢高力士提点。”玉茗跟着他往里走,临进门时,回头看了眼韦谔,冲他淡淡一笑。 韦谔见她那笑里带了些诀别之意,心里一疼,知道她这是跟自己告别。 若是有什么意外,恐怕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站在门外,打算万一发生什么事,不要命也要冲进去护住她,除此之外,他能为她做的还有什么呢? 玉茗走进屋内,看着地上还未来及收拾零落的碎片,可见圣人怒意之重。 屋内点了上等檀香,恍惚间又回到了大明宫中,她面对的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一时间平静的心提了起来。 不管如何,她都要护住孩子,就算舍了这条命,她也要将两个孩子留给他,至少,他不用再独自一人。 她这般想着,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走到玄宗座前。 “拜见圣人。”她轻轻跪下拜道。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屋内被一种压抑的气氛充斥,她低着头,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屋内又太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太子篡位,寿王跟他同去,可知情?”她眼帘一低,轻声说:“回圣人,寿王并不知情。” “胡说!”那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太子只带了他一位皇子去,怎可能连他都不告诉?定是他两人同谋,合起伙来骗了朕的信任,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玉茗低着头,轻声回道:“敢问圣人,若是寿王有意跟太子一起谋划篡位之事,为何他没有带家眷去,而是将我们留下来一起西行?” “这……”玄宗一愣,冷笑道:“或许他跟太子一样。当年太子能为了保住位子与太子妃和离,如今寿王就能为了谋逆将你们舍下,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们,为了夺位竟然什么都不要了,枉我信任他们这么多年!”他说罢一拍几案,上面的茶盏跟着一震,也让玉茗的心为之一震。 她想了想,又答道:“臣妾不知太子是怎样的人,可是却知道寿王是怎样的人。他定然不会明知太子要篡位而跟他合谋,想必中间还有内情,请圣人明鉴。” “哦?”玄宗一笑,看着她反问:“那你倒说说,寿王是怎样的人?”玉茗不知自己说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为十八郎说一句公道话,她忍了许久,本以为这些话再也无处诉说,可如今……既然事已至此,她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寿王他,是忍辱负重之人。” “你!”玄宗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她怎么敢?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敢跟他提起此事,就算是贵妃,也仿佛从没有进过寿王府,当过寿王妃。 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每次看到李瑁,他都会不舒服那么一下,好像他的存在,便是提醒这位君王,自己曾做过多么违背刚理伦常的事情。 而如今,这女子竟然敢跟他提起这天下都不敢提的事,莫非是不想活了? 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可是,看到的却是淡然和破釜沉舟。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狠狠地说,连圣人的威严也不复存在,倒像是一个恼凶成怒的恶魔,想要将她连同自己犯下的错一并除之而后快。 玉茗听了,淡淡说道:“臣妾害怕,臣妾还有两个儿子,怎会不怕死?可是,臣妾更怕圣人误会了寿王,将他想做不忠不孝之人,那他这些年的苦便白白受了。”玄宗闻言,原本已经起的杀意突然卡在那里,他一愣,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番话,周围那些宫人、妃嫔,甚至连跟随多年的高力士都对他极尽夸赞,哪里听过这番逆耳之言? 他看着寿王妃,眼光落在她头上一根玉钗上面,再也无法拿开。这支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指着它问道:“这钗……”玉茗本已做好被训斥责罚甚至赐死的准备,没想到圣人却问出这番话,她奇怪的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自己发髻,伸手摸去,触到那根钗,才想起这些日子她疲于奔波不施粉黛,连首饰也没有,却一直簪了那支李瑁送的钗。 她原原本本答道:“这支钗是寿王送给臣妾的定情物,据说是当年惠妃娘娘最爱的一支。” “惠妃……”玄宗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号,一时恍了神,慢慢坐了下去。 有多少年他没有听人提起惠妃了?自从她死后,贵妃进了宫,他似乎也将她的容貌忘记了。 这支钗,是那一年藩国进贡的上等翡翠所制,他特意寻了工匠,亲自设计纹样打造,赐给惠妃当做生辰礼。 那时候,她常常戴着它,他曾问起,为何赏赐的首饰这么多,她却只爱这一支? 记得她那时语笑嫣然的说:“圣人亲自为臣妾设计,自然带了心意,就算只是一根木钗,臣妾也甘之如饴,视为珍宝。”已经近二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曾存在过,连带着忘记了这曾带着自己心意的玉钗。 那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曾将他当做天一样,而他呢?不止是惠妃,还有贵妃,这两名女子,或多或少,皆因他而死,而贵妃更是因他的疏忽被赐死在马嵬驿。 他以为自己身为帝王,便可以拥有一切,到头来,却一样样都失去了,甚至包括他的王位。 玄宗突然发现,如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岌岌可危的皇帝称谓,一切一切,都已经全部的失去了。 他感到一阵无力,真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原本的怒气被黯然神伤和无可奈可所取代。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68 第 68 章

玉茗跪在地上,听玄宗没有再说话,她心中这会儿又忐忑起来,不知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她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句话,惹怒了圣人,万一对孩子们也……想到三庶人和棣王,她心里一抖,忽然害怕起来。 却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一次,威严与质问已不再,变得有些无力:“你说,寿王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一愣,不知圣人问这是何意,却也应道:“是。” “为何?他不是好好地住在十六王宅中,领着王爷俸禄?” “可是,寿王没有了母亲。”玉茗轻声答道:“连父亲也不管他了。”玄宗想起,第一次见寿王是在他刚出生时,那时惠妃已失去两个儿子,李瑁的到来让她惊喜万分,却也十分担心他会早夭,于是,向玄宗请求将他从出宫抚养。 玄宗看过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只觉得他的相貌随了母亲,多了些阴柔,并不十分中意。 可是因宠爱惠妃,便爱屋及乌连带着喜欢了他,特下旨让宁王帮忙抚养。 后来,每年李瑁都要进宫请安,他慢慢的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直到他七岁封王开府入了十六王宅。 那个长相俊美的儿子,竟然慢慢的在朝中出了名,他知道其中有惠妃的参与,可也能看出寿王确是文武双全。 只是,那时的他正当壮年,又有那么多的儿子,怎么会只关注这一个? 他从不在意太子能不能堪当重任,只在乎能不能安分守己,只因这大唐江山是他的,若是他不给,谁也不能夺了去。 等到惠妃死后,贵妃进宫,他便觉得寿王似乎与他有了嫌隙,而他也不想见到这个提醒自己犯了□□忌讳的儿子,所以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的在朝堂上甚至宫廷内避免见到这个儿子,却忘了这样做,会给那人带来多大的灾难。 玄宗喃喃说道:“那一日,我曾问寿王,他是否怪我?他并没有回答。”他闭上眼,才知道这些年自己做错了太多。 他把儿子们都当做了劲敌,却忘记了,他本是应该庇护他们的父亲。 “你退下。”玄宗摆了摆手。玉茗跪拜后退出屋外,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关,靠在门上,一颗心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许久未能平静。 高力士守在外面将屋内对话听了个大概,当玉茗说出那番话时,他也暗暗替她捏了把冷汗,只怕圣人发起怒来真将她赐死,不仅害了她,说不定也对圣人将来不利。 谁知道,圣人竟然就这般饶过她,高力士虽暗自庆幸,却也心生悲凉,他一生侍奉的那位君王,终是老了。 曾经在沙场杀敌无数,朝廷中将群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朝天子,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老人。 他叹了口气,对玉茗说道:“寿王妃不必担心,圣人怕是不会再责罚寿王了。”玉茗向他道了谢,慢慢转身离去。 高力士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当年与她第一次邂逅时,她便为了嫁给寿王而求他相助,后来也是为了寿王来找他出谋划策。 对这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他心生敬佩。方才还想着,若是圣人真要罚,他便进去说几句好话,替她求情免受责罚之苦,可是她竟然逢凶化吉,或许,这便是她的造化,也是寿王的福气。 高力士走进屋,见玄宗一脸落寞的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看到主子这般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如今的情形,圣人硬抗又能改变什么呢? 太子登基已成定势,且成为人心所向,他想要劝圣人几句,让他趁此机会退位,免得新帝不满,对圣人不利。 他刚要说话,只听玄宗低声说:“召韦见素、崔涣他们来,我有旨意。” “是。”四日后,一纸诏令传遍天下,玄宗颁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传位于太子李亨,同时命韦见素带着《皇帝即位册文》和奉传国宝去灵武见李亨,改年号为至德,完成了新旧帝更迭。 李瑁得知玄宗派了韦见素来,忙向他询问寿王妃可安好。他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快就登基,甚至没有一点缓和,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着玉茗和孩子一起,或者,他留下来陪着他们。 以圣人的脾气,只怕得知太子登基会大发雷霆,东宫家眷已来了灵武,剩下的,便只有她了。 他担心她会被牵连受罪,这一个多月茶饭不思,唯有与叛军作战时才无暇担忧。 从韦见素那得知她跟孩子安好,他才放下心来,想到恐怕不知多久才能再与她重逢,他写了封信,让返回成都的官员捎去给她。 这一来一往,便是两个月,等玉茗收到信时,已经是入秋时分了。蜀地天暖,仿佛没有了季节交迭一般,没有落叶,她却愈发觉得日子过得极慢,整日在院中看着那棵树,不知想着什么。 等韦谔送来李瑁的信,她惊喜万分,抖着手拆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在信中说一切都好,让她安心等待。还说待来年玉茗花开时,或许他便有机会能回去看她和孩子。 有了这封信,她终于安下心来。只是,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听韦谔和崔纵说起前方战事胶着,收复两京初战不利,目前看不出何时才能击退叛军。 她忧心忡忡,担心国事,也担心在战场上的夫君,即便远在毫无硝烟的蜀地,一颗心却跟着他去了战场,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 崔夫人见她精神恹恹,便常来她院中坐坐,与她说些闲话省的胡思乱想。 这一日,她带了崔珞和自己生的儿子来做客,孩子们在一边嬉戏,她则跟玉茗坐在一旁说着话。 玉茗突然想起程光一事,将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带着歉意说道:“这些日子忙乱,倒忘了这件事,不知程光如今在长安城中可好。”崔夫人闻言一愣,问道:“难道王妃不知程光去了洛阳?”玉茗一听,奇道:“夫人是如何知道的?程光又为何去洛阳城?”崔夫人笑道:“说来也是凑巧,前些日子有人从洛阳城来,带了封信给我家郎君,拆来一看才知道是程光所写,他说长安失守后要护送一人去洛阳,等安顿下来便来蜀地。”她想了想又不解:“只是不知他送的是何人?况且算算日子,早就该到了,莫不是又发生什么意外不成?”玉茗听她这么一说,猜着程光护送的怕是沈珍珠,她曾听珍珠说过,沈家便是在洛阳城中,如此看来,程光在长安城陷落前寻到了珍珠,又将她送回洛阳。 她想到这便松了口气,只因听闻长安失守后,安禄山命人在城内烧杀抢掠,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更是滥杀无辜,甚至连幼儿也不放过。 洛阳城虽也沦陷,却因安禄山在那里登基,没有这般糟糕,想必他两人去洛阳能更安全些。 只要知道这两人还活着,一切便有希望。难得过了这些日子终于有了好消息,她抑郁的心情轻松了些,只希望能早日平叛,回到长安城。 与此同时,安禄山的暴行,激起平民极大愤怒,百姓盼望着唐军早日回归,推翻叛军,还组成了民军自发抵抗,由于他们牵制,有力地配合了唐军的行动,战况慢慢扭转过来。 至德二年元月初五,或许是天助唐军,安禄山被亲生儿子安庆绪所杀,一代奸臣就此殒命。 安庆绪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却没有他父亲的头脑,慢慢的唐军开始占据有利局势。 眼见着三月过了,玉茗没有盼到李瑁回来,她失望之余,也能体谅此刻正是关键时刻,正是用人之际,恐怕他脱不开身无法赶回。 因蜀地与灵武有信使往来,她收到了李瑁的平安信,虽是寥寥数字,可于她已经足够了。 每到思念时,她便取了那几封信来细细再看一遍,仿佛有他的字陪伴,便足以打发这漫漫长夜。 偶尔有捷报传来,皆是已被立为皇太子的广平王李豫立下什么战功,又或是郭子仪等将领攻克哪里,却从来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她明白,这一切皆因他是皇子,又是新帝的兄弟,自然多加防范,即便太子当年许诺李瑁诸多,可一旦称帝,便逃不过对兄弟的戒备,她也知李瑁定是不在乎这些,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一年很快就过去,她在思念中等的麻木了,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只习惯的每日坐在廊下,看着绿叶红花发呆。 偶尔午夜梦回,梦见他拥自己入怀,她一笑便醒了,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究竟,要何时才能再见他呢?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快要回归啦,很快的! 69 第 69 章

至德二年八月,听闻两军正在长安对峙,一时没有战况传来,玉茗也许久接到李瑁的信了,她只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希望他平安就好。 只是,她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一个人。这一日,她正坐在院中教李怀习字,听到有人说笑的声音,似乎是崔夫人,循声往门口看去,只见崔夫人笑嘻嘻的领着一个男子进来,问道:“你看这是谁回来了?”她那人一身粗布衣裳,看着像个农夫,待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人竟然是程光! 她惊喜的站起身来,问道:“程光,你怎么会在这里?”崔夫人笑道:“不急,他一回来便说要向你禀报,连口水都没来及喝就让我带他过来。先歇口气再说。”玉茗忙去倒了茶给他,程光哪里敢喝,双手接了过来,看看左右,问道:“王妃莫非身边没有人侍奉?”玉茗淡淡说道:“去年从长安逃到这里,原本的几千官兵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宫婢更是不足二十个,其余的都在途中逃难去了。我那随身婢子虽没有逃,可我见她担心家人,便给些盘缠让她走了。”崔夫人也叹口气:“虽说你姐夫这些当地官吏想要征召侍从,可皇亲国戚哪里敢随意招人,万一混入奸人,怕要惹出是非来,所以圣人身边也只有高力士和一个内侍陪伴,其余的皇子皇孙,多是自给自足了。”玉茗笑了笑对程光说说:“不说这个了,话说你是如何来蜀地的?”程光这才将他回长安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当日他到达长安时,城中人皆已知晓圣人不在宫中,所以乱成一团,宫中守卫监守自盗,抢了来不及带走的金银珠宝逃走,宫门失守,各殿皆被洗劫一空,更不用说一墙之隔的十六王宅了。 他先去的太子府,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甚至连留守的婢子侍从都不知去向,更寻不到沈夫人,心中着急,这长安城之大,要如何寻找? 正毫无头绪之际,偶然遇到宫旁寺内的僧人,说十六王宅遗留的女眷许多都去了城中姑子庙避难,于是他便一间间去寻,终于寻到了她。 这时,听闻安禄山的大军已经逼近长安,城中已非久留之地,他问过沈珍珠何处可以收留她,她想了想,只能回洛阳娘家先避一避。 程光不放心她一女子单身上路,虽男女有别,可战乱之中也顾不上这些,将她一路护送到了洛阳沈府。 本以为如此便完成玉茗的嘱托,他刚要离开,没想到沈珍珠那同父异母的哥哥竟然早已投靠安禄山。 他知道沈珍珠虽是广平王妾室,却是太子长孙的生母,便将她的身份偷偷告诉了安禄山。 沈珍珠因此被抓走,连带着程光也被当做唐军派来的奸细丢入大牢。他在牢中呆了数月,终于在两个月前趁着安庆绪杀父军中大乱之际跟一群囚徒逃了出来,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蜀地。 玉茗听他说完唏嘘不已,没想到她当年拜托他一事竟然发生这么多波折,看着程光又黑又瘦,脸上带了疲态,想必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她叹口气说:“都怪我拜托你去救珍珠,若非如此,想必你此刻正在广平王身边辅助他,备受重用。”广平王现在已被封为皇太子,更是唐军平叛的主帅,若是程光跟随他,想必至少也是个副将了,玉茗心存愧疚,她一番好意,不仅没有救得了珍珠,还连累了程光。 程光是个老实人,他淡淡一笑,似乎对受过的苦毫不在意,还安慰玉茗道:“王妃不必介怀,返回长安是我心甘情愿,沈夫人是广平王家眷,我身为护卫队长,自然应多加照料。”他叹口气说:“幸亏王妃派我回长安,听说我跟沈夫人离开以后,叛军攻破城门,在城内烧杀抢掠,在宫内大开杀戒,甚至寻到了她们躲避的道观姑子庙中,那些没有来及逃走得女眷和宫人皆被残杀,若是沈夫人留在那里,想必也难逃一劫。”他突然语气一黯,说道:“可惜我逃出牢狱时,她已被关到东都的行宫中,听说在掖庭与那些宫人一起受苦,我终究是辜负王妃所托,没能救得了她。”他的话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可玉茗想到珍珠如此命苦,心里难过,并没有听出来,只劝慰道:“你已经尽力了,救不出来,只能说珍珠命苦,希望唐军能早日收复两京,将她救出来。”程光因擅自离开护卫,早就被除了籍,因着一路上逃兵众多,也没有人计较他的失职,所以被崔纵安排在府中做了护卫一职,后来被韦谔看中,调去负责守卫皇子皇孙们的安全。 因他与崔府关系近,常常来回走动,所以一有消息便会来告诉玉茗。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九月传来来捷报:唐军成功收复长安。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排给玄宗及皇子们居住的那片宅院传出阵阵欢呼声,可接着,便被哭声所掩盖。 这些逃难到此的皇家子弟们,一路历经艰险,在这远离长安的地方滞留一年以后,终于可以回去了! 玉茗得知这个消息,手中的绣花针掉到了地上,即便只是极细微的一声,却好像落在她心里一般。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归途遥遥无期,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能等到这一天。 一旁的李怀见她突然落下泪来,问道:“母亲,你怎么了?”玉茗轻轻抱住他和弟弟,哽咽着说:“孩子们,我们就要回家了,可以见到你们父亲了。”整整一年,她只能在梦里见到他,可就算如此,那梦也不过三四次,不肯让她多见。 他每次写信报平安,也只有寥寥几个字,却总是在最后添上一句:祝安,勿念。 她知道,他定是怕自己担忧,也怕自己看了他的心难过,才故意不愿多写,可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放心不下。 他每一封信的每一个字都被她看了千百遍,甚至倒背如流,这是她唯一能寄托相思的方式。 而如今,马上就要结束这种煎熬,她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带着孩子们飞回他的身旁。 不仅是她心急,寄居在此的每一个皇家子弟都恨不得立刻回到长安,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享受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高人一等。 这其中,并不包括玄宗。他已经不再是一国之君,一场叛变,将他从皇帝被迫变成了太上皇,他手中的权力被夺走,不仅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从退位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变成了皇帝的父亲。 尽管这太上皇中仍有一个皇字,却失去了一切。他深深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很快,这些从长安城而来美其名曰临幸蜀地,实际却是逃难的贵族们踏上了归途,尽管跋涉千里,可此刻他们的心情又与来时不同,既有期待,更多的则是惶恐。 来时,他们陪伴的是皇帝,自然荣耀无限,而回去时,他们陪伴的是太上皇,是跟他们一样的皇族,失去了皇帝的庇护,回到长安城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没等多久,这位新登基的皇帝便给他们了答案。眼见行程过了一半,回京的车队刚到凤翔,却被长安派来的三千精骑拦住了去路。 他们将原本护卫玄宗的卫队解散,接手了守卫职责。皇子们暗中议论纷纷,玉茗不知发生何事,问起程光,才知道这意味着新帝对太上皇携兵回京颇为忌惮,所以派自己的人来缴械,实际上是看管住这些皇子,尤其是他被迫退位的父亲。 玉茗闻言,心中感慨,当年玄宗在位时防着兄弟、儿子,如今他的儿子跟他如出一辙,将他也当做了心腹大患,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等车队重新回到马嵬驿时,玄宗令车队停下,他想到了留在这里的贵妃,想要将她的遗骨带回长安安葬,这个想法一经说出,便遭到了拒绝,他无可奈何,只得派高力士带人去将一年前草草掩埋的贵妃遗体换个隐秘之地重新下葬。 据说,贵妃被挖出时,肌肤已坏,而她随身的香囊却依然还完好无损,高力士将香囊带回来时,玄宗见到,悲痛不已,却经不住卫队催促不得久留,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登车而去。 玉茗听说此事,想起杨贵妃临终前说的那番话,不禁为她叹息。只是,她很快就被临近长安城的喜悦所振奋起来,马上,她就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了。 车队到达长安城外时,玉茗掀开了帘子远远望去,尘土飞扬中,那座古城的轮廓隐隐浮现在眼前,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长安,我们终于回来了!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寿王携小甜饼上线~ 70 第 70 章

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城,玉茗正给两个孩子整理衣装,这一年他们虽每日跟着崔家子女一起读书习字,可毕竟不似在宫内有专门的司仪局女官教导礼仪,加上她也不想用那些繁文缛节束缚了他们,便任孩子们嬉笑打闹无拘无束。 可如今回了长安,便不能再那么放任,毕竟李怀小小年纪已经封了郡王,至少仪表上不能让人笑话。 她一边给他们换上带来的衣装,一边教导着一会儿下了车该怎么做。孩子们的衣服是一年以前在长安做的,如今已经短了不少,只能勉强遮住手腕,她叹了口气,不知此时长安城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收复两个月的时间,恐怕一时回不到战前的繁华。 她正想着,突然感到车速慢了下来,开始以为是即将进城,让圣人车驾先行,可等了半天,车竟然停了下来,她心中疑惑,掀开车帘看去,却大吃一惊。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偏离了官道,来到山脚下,前后哪里还有其他马车的影子,连车夫也不知去向。 她心中一惊,不知发生何事,让孩子们在车中不要出来,自己慢慢下了车。 脚刚落地,便被人从后面抱住,她以为遇到歹人,情急之下就要呼救,却听那人轻声在耳畔说:“是我。”她整个人僵在那里,一时恍惚了。 这熟悉的声音在梦里出现无数回,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还在梦中未醒。 就这么呆呆的站着,不敢回头,生怕看到的是一个幻影,梦就醒了。脸侧贴上了温热的脸颊,轻轻蹭着她,那触感如此真实,她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着那张脸,迟疑的问:“十八郎,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力得让她有些疼,也令她明白,自己绝不是在梦中,这才猛地转过身来,身后果然是那个朝思梦想的人,顿时眼泪流了下来:“真的是你,是你……”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李瑁微笑着看着她,却也眼中带泪,轻声说:“是我,都是真的,你终于回来了。”他说罢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喃喃说道:“整整一年五个月零六天,终于回来了,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生都不要跟你分开。”玉茗在他怀中,此刻才感受到回归的安宁,这一年半漂泊在外,如今,她终于又回到他身边。 两人就这般抱着,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激动中。直到两个孩子在车中等的着急,偷偷掀开车帘,看到许久未见的父亲,雀跃着跳下车来扑了过来,李瑁才轻轻松开她,笑着一边一个抱住两个儿子,笑道:“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让母子三人先上车,自己让护卫牵了马,自己则亲自驾了马车。 马车慢慢启程,玉茗此刻仍有些恍惚,这一切仿佛梦一般,她却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她坐在他身旁,见他不时看着自己,脸一红,低头笑道:“十八郎为何这般看着我?”李瑁抿嘴一笑,握了她的手说:“以前便每日都看不够,如今隔了一年半未看,定要将你印到心里去才能缓那相思之苦。”他的话让她心里一暖,手被他握着,即便是在这初冬微冷之时,也感受不到一丁点寒意,反倒整个人都热乎起来,暖暖的十分舒服。 她问起马车为何会来到山上,李瑁神秘一笑说:“我们并不回十六王宅,也不去长安。”她一听,以为新帝继位对他不利,脸色一变,刚要问,却被他轻轻摇头打消了疑虑,只是,他却不肯说究竟要去哪里,只说到了地方她就知道了。 马车沿着蜿蜒山路慢慢前行,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李瑁先跳下车,轻轻扶着她走下来,又抱了两个儿子下车。 玉茗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竟然是城外当年他们来过的别院。她吃惊的看着李瑁,问道:“为何带我来这里?”李瑁轻轻一指那门上牌匾,问道:“你可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她顺着看去,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寿王府。 心中一愣,莫非……只听他笑着说:“新帝登基后要讨伐叛军,让我带了其中一支唐军,并要封我为将,我却没有答应,只跟他说了一个要求,若是有一日能收复长安,请他允许我们破例不住在十六王宅中。” “我曾答应你带你离开那里,就一定要做到。本以为,两军对峙这么久,不知何时才能了了这心愿,没想打安禄山被儿子所杀,这便是天助我大唐。待两个月前唐军攻下长安城,又得知你们已经从蜀地启程,我便跟新帝求了这别院作为新王府。”玉茗听了,既是欣喜,有时担心,她问道:“新帝登基不久,连太上皇都被他缴了卫队,你这般做,会不会……”自古皇帝多疑心,特别是李瑁又是皇弟,就算李亨不多心,难免有人进谗言。 李瑁却摇了摇头,笑道:“我一到长安便自动将兵权上交,只安心修葺这里,想着在你到来之前让这里焕然一新,给你个惊喜。好在这里僻静,没有被破坏太多,终于赶在几日前完工。”他拉着她和孩子们走进大门,果然府中布置与上次来时细致不少,甚至连花草也已种上。 两个孩子来到新鲜地方,立刻就跑了过去,瞧这看那,十分新奇。玉茗见这里虽没有十六王宅气派,却清净自在,舒心得很,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一年多来郁结于心的不安、担忧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呼了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头顶的天都觉得分外蔚蓝。 李瑁让护卫照看着两个孩子,自己则拉着玉茗走到后院,玉茗来到院中,一眼便看到花坛里的玉茗花,惊喜道:“这花竟然还活着?”说着便走了过去。 李瑁跟在她身后,笑着说:“我本也以为叛军占据长安这一年多,恐怕将王府砸抢的不成样子,这花想必活不了了。没想到虽然府中财物被抢,屋舍被毁,可花坛中虽杂草丛生,却没有受到多少毁坏。”他叹了口气:“只是花堂中的几株玉茗花因无人照料,多半没有成活,只剩下这一株靠着雨水活下来,却奄奄一息。我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它移了来,看看能不能成活,或许老天爷让它替了你陪我,竟然慢慢的发出新枝来。”玉茗看着那有些凋零的枝叶,虽大伤元气,却也慢慢地缓了过来,感慨道:“在这乱世中,连花都顽强的活着,生而为人,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她跟李瑁坐在新屋廊下,说起这一年多的经历,说到贵妃的死,不仅黯然神伤:“想来她也是命苦的女子,许多事都无法做主,还要被世人误会是妖媚误国的奸妃。”李瑁见她说着说着便难过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说:“一切自有天意,她虽不能做主,最后不得善终,可终归是当了十几年太上皇身边宠极一时的妃子。她最后不也说并不后悔吗?不管是否口是心非,她想必最后已经没有遗憾。”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想必她与太上皇之间是真的有情,只是,涉及家国,终归无法相守。”她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广平王可知珍珠在洛阳落难的消息?”李瑁点点头:“我也是听他说才知道此事。广平王也不知当初启程时并未带上她,以为有适儿在那,太子定不会舍弃孩子的生母,没想到张良娣暗中安排人将孩子抱走,又将沈氏锁在后院,留她独自在长安城中无依无靠。”玉茗一听,才知又是张良娣捣的鬼,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即便张良娣多次针对她,也只是厌恶不想接近,可听说珍珠也是被此女所害,可见她是多么恶毒,不由咬牙切齿:“她未免太蛇蝎心肠,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怎么忍心看着别人母子分离?”李瑁知道她曾多次被张良娣设计,再加上沈氏的事,心中难免不忿,宽慰道:“事到如今,还是看看如何能救出沈氏。至于张良娣,虽说她如今已经封后,为后宫之首,可我们远离宫廷,她也无法奈我们何。”他想了想又说:“况且,她屡次三番针对广平王,想必也不会甘心让他将来继位,怕有要引来一场是非。”玉茗这一年多来虽过得并不舒心,可却少有这些勾心斗角之事烦心,可一回到长安,便又要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宫廷争斗,方才还轻松而心情顿时有些压抑。 她将头轻轻靠在李瑁肩上,闭上双眼,感受他熟悉的气息传来,将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抛之脑后。 耳边传来久违的大慈恩寺钟声,让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不管怎样,只要他在身边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尾声了~ 71 第 71 章

长安城内仍是百废待兴,且东都洛阳仍未收复,所以就算太上皇一行回到长安也没有设宴欢庆,且新旧帝王更迭本就是尴尬,便索性借了一切从简的引子,就这么平平静静的略过了。 玉茗听闻太上皇回宫后仍住在兴庆宫,只是陪伴他的只有妹妹玉真公主和护卫将军陈玄礼、高力士这些旧人。 据说他常常召来梨园弟子为他奏曲,兴庆宫歌舞不断,却也不是当年贵妃在世时的情景。 至于广平王府,自从杨氏姐妹死在幸蜀的路上,崔氏这个郡王妃就被李豫厌弃,她虽仍留有王妃名号,却再也无法跟从前一般前呼后拥,飞扬跋扈,甚至连张良娣都对她不满。 这女子被丈夫及众人所厌,终是心情抑郁,刚返回长安不久便病死,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 因了她,玉茗不由又想到远在洛阳不知死活的珍珠,如今她终于可以不必担忧被人欺负,可是,却陷入更大的危难中,每每想到她,玉茗就心中不安。 终有一天,李瑁从城中回来,说洛阳已被太子李豫收付,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两京全部回归大唐,叛军时日无多。 玉茗高兴之余,却也更加担心珍珠的下落,虽说李豫在洛阳,定会将她寻找,可是已经一年多了,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已经罹难。 更可怕的是,一介女子,被叛军多抓,即便活下来,会不会……她心中的担心被李瑁看出来,他想了想,说道:“不若这样,让程光去一次洛阳。”程光自从跟他们一起从成都回来便留在了寿王府,他不愿再回太子身边,一是因中途未能守护,又无法解释去向,难免为人所诟;二来寿王府虽有护卫,却都是新招之人,并不熟悉职责,也需要一个能管理他们的人。 于是李瑁一听他想要留下来便欣然答应,让他当了护卫队长一职,负责府中的安全。 玉茗一听他说让程光去洛阳,有些迟疑:“按理说程光去是最合适不过,他对那边熟悉,又认得珍珠,就算遇到太子也不会被误解。只是,他这人太过实在,上一次便是因奉命去接珍珠,还护送她到洛阳,险些丧命在牢中,我只怕这一次派他去,又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李瑁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说:“你呀,就是喜欢替别人担忧。程光这人的确是心实了些,可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能放心让他去找沈氏吗?放心,临行前交代他尽力而为就好。”玉茗听了点点头,为了珍珠,也只能委屈他了。 李瑁派人将程光叫来,屏退左右,跟他说了此事,问他可愿意去。没想到程光没有一丝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甚至,玉茗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那么一丝喜悦。她心中奇怪,便觉得自己或许是多疑了,无论如何,只要确认珍珠平安就好。 程光第二日便启程,临行前,玉茗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他低头应下,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终是没有说出来,转身上马而去。 本以为这一年收复两京,定是顺顺利利,谁知道,年底却又出了事。肃宗第三子建宁王李倓因看不惯张皇后与宦官李辅国把持朝政,多次向肃宗进谏,召来两人的嫉恨。 于是,他们便诬陷李倓与谋害太子,肃宗信以为真,大怒之下不顾朝臣反对将其赐死。 太子李豫率兵在外,当得知消息时已来不及,他返回长安后,向肃宗证明绝无此事,肃宗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经此打击,肃宗身体每况愈下,他将朝政都交给了张皇后和李辅国,这二人狼狈为奸,开始排除异己。 甚至连太子都无法奈他们何,只能看着他们兴风作浪。玉茗得知此事,终是对皇家亲情绝了望。 当初她以为玄宗忌惮儿子们,李亨深受猜疑,心惊胆战多年,一旦登基便能打破这种局面,没想到他却做得更甚,不仅杀死儿子,连父亲都要猜疑。 她听李瑁说,他任由李辅国将太上皇赶出兴庆宫,强行令其迁居西内,在途中甚至带了五百兵马拦住去路,对其横加羞辱,还是多亏高力士冒死护主,才免了太上皇遭此大辱。 说这话时,李瑁面色淡淡,却仍带了一丝难过。她知道他必是为父亲难过,虽说这位父亲让他受了许多年的苦与羞辱,也早就只当其为君王而并非生身之父,可得知他如今变成这样,难免黯然神伤,心中不快。 于是她劝道:“既然担心,不若你便去看望太上皇。”李瑁轻轻摇了摇头:“新帝继位后,便十分忌惮太上皇的势力,先是收缴他的护卫,全部换成新人,又罢免了他任用的那些大臣,之所以李辅国和张皇后能够如此胆大妄为,也是因了他的纵容,究根结底是要从太上皇手中夺权。” “如今看似是要将太上皇赶出兴庆宫,实际上却是要彻底的铲除他身边的旧部,过不多久,不管是陈玄礼还是高力士,怕都不能留在太上皇身边了。我若是此时去,不仅引来猜疑,恐怕也会害了太上皇,与他不利。”他说完叹了口气,玉茗见他闷闷不乐,想了想说:“既然十八郎这个王爷去不得,那我身为王妃,去看看总不会有事?”李瑁一听忙阻止:“如今张皇后干预朝政,她一向对你不满,我怎能让你牵涉到这件事中,万一……”玉茗淡淡一笑,说道:“不妨事,以前就算她看我不顺眼,总归是仗着杨家,如今她统帅后宫,就算干预朝政,我不属于后宫,你也没有兵权,她又能怎样呢?” “况且,我还有极好的理由去拜见太上皇。” “哦?”李瑁奇怪道:“什么理由?”她一笑,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赏赐给孩子的那支紫玉笛?”李瑁一听恍然大悟,笑道:“这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只是,你还是要多加小心。”玉茗点点头,她让人备好车马,第二日便进宫求见太上皇。 因她王妃身份,宫禁护卫并未阻拦,但是在西内守卫那边却遇到了麻烦,那些守卫不敢随便放人进去,要去请示张皇后。 幸好玉茗提前派人去跟太子李豫说过,他适时出现在那里,让守卫放了行,跟着玉茗一起走进西内。 一路上,两人闲聊几句,玉茗问起他在洛阳可曾见到沈珍珠,只见李豫面色一变,轻声说:“并没有见到,或许她在城破之时逃出掖庭,不知去向。”玉茗见他言辞闪烁,心中起疑,停下脚步看着他,又问道:“太子当真没有见过珍珠?她可是你长子的生母,更是你的妾室,难道,她的命就真的不重要吗?”李豫见瞒不过她,叹了口气说:“婶母说的是,我那些年的确是亏待了她,心中也多有愧疚。我的确在洛阳见到了珍珠,她受了一年折磨,已经奄奄一息,调养了一个月才渐渐缓了过来。”她听了,忙问:“那为何不带她一同回来?”李豫垂下眼帘,轻声说:“不是我不带她回来,而是她自己不肯不肯回来。” “什么?”她一听愣住了。 “珍珠说,她也想念适儿,可是如今我身为太子,适儿便是圣人长孙,她不能让儿子有一位身世不洁的母亲,将来会影响到他的前途。”李豫想起当时珍珠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心中一痛,语气中也带了些黯然。 他如此一说,玉茗便明白了,李豫曾是玄宗长孙,如今成了太子,他的长子李适,或许将来也会是太子,甚至能登基称帝,若是珍珠回来,将来定会有朝臣以她的遭遇为借口,反对李适为太子。 她想起曾经珍珠为了护住儿子受的苦,如今明明可以与儿子重逢,却又要顾及他的前途避而不见,这是何等的难过。 她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自然知道珍珠为了做这个决定要忍受多大的痛苦,不仅抛弃安逸的生活,甚至要骨肉分离。 李豫低声说:“她不肯一起返回,我只得将她安顿在一处宅院中,又找了侍候的人,只希望她远在洛阳,也能过好。”玉茗点点头,知道他已经尽力了,毕竟身为太子,许多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算算日子,程光也该到洛阳了,只希望他能在那边安顿好珍珠,让她不再受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内,诺大的院内,竟然没有几个人打扫,院中堆积了许多落叶,杂草丛生,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是曾经挥斥天下的玄宗最后的归宿。 如今冬风凛冽,更显得这里萧瑟许多。玉茗心中一寒,叹了口气,正要往里走,却见一个老人背了包袱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待他走近了,玉茗才看清他的脸,不由大吃一惊。 72 第 72 章

玉茗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曾经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人,他背着包袱,穿着一身旧衣袍站在自己面前,面色淡淡却仍带了一丝悲戚,喃喃道:“高力士为何……”高力士向李豫和她各施了一礼:“老奴刚接了旨意,奉旨出宫,流放黔中道,今日便要启程了。”他看了眼李豫,慢慢跪下来说:“老奴一心侍奉太上皇,当年对新帝及太子多有得罪,还请恕罪。”李豫忙搀扶他起来,轻声说:“阿翁何必多礼。这些年你侍奉太上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此次被流放,不过是父皇一时被奸人蒙蔽,想必多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召你回来,太上皇身边也离不了你。”当年高力士在宫中权极一时,那时的太子李亨曾称其为 “二兄”,诸王公主称其为 “阿翁”,驸马们称其为 “爷”,而如今,这位在大明宫中权力仅次于玄宗的宦官,竟落魄至此,怎能不令人唏嘘。 高力士被李豫扶起身来,轻轻摇了摇头:“老奴乃是奴婢之身,怎能配得上太子那阿翁二字,不过一场浮云罢了。只是,还请太子对太上皇多加关照。”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殿宇,依依不舍道:“太上皇被老奴伺候了几十年,如今陡一换人,只怕不甚适应,需要多加关照。如今圣人受了人挑拨,对太上皇颇为不满,还请太子在当中斡旋,莫要让骨肉生了嫌隙。”李豫知道他说的是张皇后和李辅国故意在肃宗面前说太上皇欲夺权一事,也是因了这,肃宗才下决心肃清父亲身边所有旧党,不仅流放高力士,还将陈玄礼罢了官,封了个没有实权的蔡国公,以至于抑郁而终。 只是,他即便身为太子,对于父皇作为也是无可奈何,却不说几个月前父皇受挑唆杀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建宁王,单单是张皇后对自己虎视眈眈,想要改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就已令他应付不暇。 他轻声应下,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做的了这个主。高力士见他点头,终是放了心,又转过身来对这玉茗说:“老奴知晓寿王妃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能记得过来看看太上皇。只是,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玉茗说:“高力士尽可直言,我当洗耳恭听。”高力士点点头说:“王妃也知道,太上皇与寿王之间冷淡多年,虽说是对是错并非我一奴才能够评论,可我这些日子常听太上皇念起寿王和惠妃,想必这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他叹了口气,用恳求的语气说:“老奴知道寿王殿下受了多年委屈,只是,还是想让王妃替老奴带个话,就当我僭越擅自做主,可否请寿王闲时来看望太上皇,将父子之间这个心结解开?”玉茗听了,有些为难:“我明白高力士的苦心,只是,”她看了眼李豫,说道:“虽说太上皇如今在此颐养天年,可并不是寿王想见便能来见的,就算他想来,也要顾忌宫中之人。”高力士闻言,知道寿王的难处,只是他心愿未了,难免有些伤神。 玉茗见了有些不忍心,宽慰道:“高力士请放心上路,这话我一定给寿王带到,说不定过些日子,寻个机会,他便能进宫看望太上皇。”高力士点点头,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他向两人重重的施了一礼,似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许久才慢慢直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玉茗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门处,才转过身低头向前走。 她方才因珍珠的事心情暗淡,如今又见到高力士,更觉得有口气闷在胸中,怎么也呼不出来,堵在那里憋闷的很。 两人走到玄宗所住殿宇前,李豫对她说:“父皇有令,禁止皇子私自面见太上皇,我只能送婶母到这里了。”玉茗点点头,自己慢慢的走上台阶。 那门边站了个老内侍,虽看着年龄不及高力士,却动作缓慢不甚利索。 她见了,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走时会那么放心不下,让这等老弱宫人来伺候太上皇,如何能不担心? 待那宫人通报后,打开门请她进去,玉茗走进屋内,却闻到一股说不出什么的味道,淡淡的灰尘气息带了一丝腐败味道,那是属于老人的苍老腐朽气息。 她在殿内看了一圈,只觉得这里空空荡荡的仿佛废弃多年,还积了许多灰尘,可见宫人疏于打扫。 她远远地看到玄宗坐在殿中的座椅上,走上前轻声道:“寿王妃韦氏拜见太上皇。” “平身。”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听得玉茗心里一抖。她最后一次见到玄宗时,他的声音已显出衰败,却还没有今日这般有气无力,可见回长安后,他定是过得不好。 她起身立于一旁,只听玄宗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玉茗轻声答:“回太上皇,臣妾此次来,乃是进献一物。”说着她将带来的木盒双手托起。 玄宗似乎不甚感兴趣,语气仍是淡淡:“如今,给我献什么也没有用了。我没有权力,没有军队,连高力士,他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自己了。”玉茗听了,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她轻声说:“太上皇,此物乃是当年宁王和贵妃用过之物。” “什么?”那音调一高,她余光扫见座上那人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中木盒打开,却顿在那里。 她微低着头,却能看到一只苍老的手微微抖着,颤巍巍的触摸着那盒中之物。 “这是……当年那支紫玉笛?”玄宗重得此物,感慨万千。 “正是,当年太上皇将此宝物赐给了寿王二子,如今,寿王与臣妾商量,觉得此物还是归还给太上皇更为合适。毕竟,这乃是让皇帝遗物,又曾为贵妃所用。”玄宗看着盒中那支透着紫色光芒的玉笛,想起这是当年他亲自寻了工匠雕刻送给皇兄李宪,李宪身为喜爱,常带在身边,后来他过世时,自己为了哀悼兄长,特意将紫玉笛从宁王府要回来放在库中。 他还记得,当年因为贵妃擅自取了这紫玉笛吹奏,还被他赶出宫去,那是他为了告诫杨家兄妹不要太过放肆的警告,却只能通过惩罚贵妃来达成。 如今来看,她有什么错呢?她唯一的错,便是遇见自己,被自己召进宫来罢了。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最终让她丧命于马嵬驿,而他甚至都不能让她好好安葬。 玄宗拿着木盒慢慢走回座位,颓然的坐下,许久不发一言。玉茗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知道他必是想起当年那些事,也想起了贵妃,如今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法安慰这位老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玄宗问:“听说,当年在马嵬驿,贵妃曾召你去?” “是。” “她……跟你说了什么?”玉茗想起当年那番对话,轻声说:“贵妃说,她不后悔,能陪在太上皇身边,就算只有短短十几年,也已经足够了。”玄宗听了,老泪纵横,哽咽道:“她真的这么说?” “是。”只听一声长叹传来,那声叹息里带着思念、悔恨和愧疚:“可我终究,是负了她,也负了这天下。”殿内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玉茗跪在那里许久,终是说道:“臣妾进献完此物,不便打扰太上皇休养,这便告退了。”她站起来转身慢慢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才听玄宗低声问了一句:“寿王……十八郎……他还好吗?”她闻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轻声答道:“回太上皇,寿王很好。”她想起方才高力士说的话,又说道:“寿王说目前情形,他不便前来探望,还请太上皇多加保重身体,待有机会,他一定带两个郡王前来拜见。”她本以为玄宗听了会高兴,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说:“罢了,我这个父亲没有为他做什么,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要拖累他什么。你去。”玉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转身出了门。 自出门外,她慢慢走下台阶,看到在那等着的李豫,轻轻点了点头。两人走到宫外,她临上车前对李豫说:“如今适儿没有生母在身边,听闻太子府中也没有能跟他一起玩的兄弟,若有时间,便让他来找怀儿。”李豫点点头:“多谢婶母挂心此事,自从珍珠不在,这孩子便一直闷闷不乐,能去城外散散心也好。”玉茗见他答应,这才上了车。 回府的路上,她掀开车帘,看着那高大森严的宫墙,想到这里面发生的是是非非、生死离别,庆幸自己不用再过这种生活。 此时,车外慢慢下起了雨,渐渐将地面打湿。泥土的特殊味道传来,带着草木的香气,令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心中郁结的难过才慢慢散去。 眼见雨越下越大,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她掀了车帘刚要往下走,却感到雨似乎停了,一抬头,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而握着伞柄的那只好看的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淡淡一笑,跳下车,依偎着旁边那人说:“你为何知道我这时辰回来?”李瑁打着纸伞站在雨中,因那伞大部分遮在她身上,他的一身襕袍沾上了雨水,而他却毫不在意的立在她身侧,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雨丝,眼中带着笑意说:“我算着时辰,你大约是该到了,又看到下雨,便拿了伞在门口等着。”两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府中走,雨声掩盖住他俩的话语,就这般融入这绵绵细雨中。 73 第 73 章

李泌自从安史之乱追随肃宗李亨当了谋士,在制书文诰到朝臣升迁,无所不预,本应拜为宰相,可他早早信了道,如今已少食烟火,坚决不肯入朝为官,李亨只得封了他个虚职光禄大夫,时常召他进宫商议国事。 而他闲暇时候便会来寿王府中教导两个小郡王,李豫得知此事,每个月都会派人将李适送来住上几日,一来跟李怀和弟弟李偡一同玩耍,二来邀了李泌来为他们授业,算是拜了师。 因忌惮张皇后,怕请李泌去太子府难免找人猜忌。为此,玉茗单独在府中僻出一个院落当做学堂,供李泌授业用。 这一日,玉茗刚从府中学堂出来,却见李瑁领着一人来到后院。她见那人带了一个斗笠,看不清容貌,只知道身量高大粗壮,心中起疑,按理说官品低于寿王皆应脱帽,为何这人神神秘秘的带了斗笠? 只见李瑁对她神秘一笑,指着身后那人问:“你看是谁来了?”那人摘了斗笠,低声说:“拜见王妃。”玉茗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禁不住脱口而出:“程光!?”来人正是程光,此时距离他奉命去洛阳已经一年有余,却杳无音信。 玉茗上次听李豫说起未能带珍珠离开,便担心程光寻不到她,再加上前不久史思明叛军又占据洛阳,更跟那边断了音信。 她一直以为程光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时常想起这件事便担心不已,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回来了,简直又惊又喜:“我还以为你……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她没有问珍珠的下落,这么久了,想必程光也寻不到,她早已不抱希望,只祈祷珍珠能平安就好。 李瑁见她面露失落,站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捏了两下,转身对程光说:“你把方才对我说的再跟王妃说一遍。”程光应下,这才将这一年多的经历慢慢道来。 一年前他日夜兼程到了洛阳,那时唐军虽逼近,却还未围城,所以他扮成平民混入城中,又用银两贿赂的安庆绪身边的人带进宫,终于寻到了被关在掖庭中的珍珠。 玉茗一听他见到了珍珠,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见到她了,她……可还好?”她问完便知道这一句是白问,被叛军所抓,又是太子侍妾,如何能被轻易放过? 果然,程光面色一黯,低了头说:“沈夫人在掖庭受了不少苦,我见到她时,她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可那时安庆绪守卫森严,她又有人看管,我不能久留,更无法带她走,只得留了些银两贿赂那些看守,能让她少受些罪。” “后来唐军围城,叛军乱成一团,我再次混入宫中,想要救她走,可她听说领兵的是太子,便不肯离开。只说若是走了,便见不到他,更无法再见到儿子。”玉茗听了,眼中一酸,身为母亲,她如何不懂? 珍珠哪里是在等,她是用自己的命在赌,赌能见到李豫,知道儿子的消息。 只怕她从未想过回到长安,之所以不肯离开,不过是用自己来换得李豫的愧疚,让他将这愧疚化作对李适的关怀罢了。 那个女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哪怕自己一生也见不到他,哪怕自己从此再也无法享受荣华富贵,只求儿子能有一个好前途。 她喃喃说道:“如今洛阳又被叛军所占,这一次,恐怕真的再也寻不到珍珠了。”程光见她如此,犹豫再三,突然跪了下来。 玉茗和李瑁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作何。只听程光说:“属下当年乃是王妃帮忙提拔,这些年又得寿王殿下相助,本应侍奉左右报知遇之恩,可属下有一请求,还请殿下及王妃成全。”玉茗跟李瑁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忙让他起来说话。 程光却不肯,只说请二人先听他说完。两人无奈,只好让他就那般跪着禀告。 程光犯了错一般低了头,沉声说:“其实,我知道沈夫人身在何处。” “什么?”玉茗大吃一惊,忙问:“那你方才为何不说?”程光咬了咬牙,说道:“只因属下犯了死罪,不敢跟殿下跟王妃说出实情。”他越说玉茗越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忙催着他快说珍珠在哪里。 程光低头道:“沈夫人现住在城外村落中。”玉茗刚想问为何他不将她一起带了来,却被李瑁轻轻捏了捏手,她回头一看,见他轻轻摇摇头,心中奇怪,只听李瑁淡淡说:“你所说的死罪,是不是跟沈夫人有关?”见程光重重的点了点头,李瑁又问:“是否是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玉茗一听大吃一惊,转头看着程光,见他终是点了点头,这才明白他为何说话吞吞吐吐,想到当初他从洛阳返回时的神色不定,以及派他去洛阳时不经意露出的喜色,她顿时明白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寿王跟我恕你无罪,只是,你要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许再做丝毫隐瞒,否则,就连我们也帮不了你。”程光一听,似乎看到一线生机,他惊喜万分,忙磕头道了谢站起身来,这才说出事情经过。 原来,在上次他返回长安营救沈珍珠时,两人在去洛阳的一路上互相照应,他慢慢对这位广平王的妾室动了情,可是他明白,这是死罪,不仅大逆不道,甚至有可能给她带来灾难。 于是他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一路上对她多加照料,直到将她护送回沈家才放下心来,决定再不相见,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思。 谁知道,中间起了波澜,不仅沈珍珠被家人所害抓进掖庭,他也因此进了大牢。 逃出大牢那一天,他本想混进宫带她走,可是等了多日都没有寻到机会,甚至险些再次被抓,不得已逃出城来。 他已无法再回李豫身边,只得去了蜀地,却念念不忘远在洛阳的珍珠。 直到回到长安,又听说唐军打算攻打洛阳,他怕攻城中她遇到不测,便想着再次去救她,恰巧玉茗派他去打探消息,他忙领了命去了洛阳,这一次,终于又见到她。 他想要带她走,可她却不肯,只说若是走了,便再也没办法见到儿子了,他无奈之下,只得留下些值钱之物,只求她能有些旁身之物,却没有离开洛阳,只想着唐军攻进来以后确认她安全在离去。 没想到,太子李豫走时,她竟然没有一同回去。他在人群中寻找半天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忙返回掖庭去,却见她要悬梁自尽,幸亏及时赶到救了下来,他才明白,她这是要为儿子留一个清白身世。 程光叹了口气说:“我怕她再次自尽,只得买了马车带着她往回赶,中途她又生了病,耽误了些时日,前两日才抵达长安城外。她死活不肯进城,生怕被人认出来,却每日站在院中看着宫城的方向。”他说着又拜了一拜:“我本想就这么带着她隐姓埋名,可看她这样子,只怕会积劳成疾,不得已才来求殿下及王妃帮忙。程光自知不该抱了大逆不道的心思,更不该不报王妃得恩德不辞而别,但求殿下及王妃能满足她的愿望,让她见儿子一面。”说完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玉茗没想到程光看着像个粗人,却竟然是这般痴情之人。她明白,以沈珍珠的身份,要是被发现,恐怕程光难逃一死,珍珠更是名声不保,可是,她想到那女子悲惨的命运,记得当年珍珠曾说过,后悔来到帝王家,便觉得,或许程光才是真正能守护她的那个人。 她看了看李瑁,见他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程光说:“起来,这件事,我应下了。”程光听了松一口气,刚要道谢,却听玉茗又说:“只是,世人皆知太子长子生母已在洛阳罹难,所以,珍珠想见适儿,也只能看,不能见。”程光一听,明白她的意思,无奈点点头:“属下明白,想必她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儿子,便心满意足了。”玉茗跟他说好,第二日会带三个孩子游山,让他带着沈珍珠在山山中亭旁等候。 程光道了谢,便匆匆离去了。她跟李瑁站在院中,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她才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李瑁看了她一眼,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声一笑,看着头顶的天空说:“以王妃的身份来说,却是做错了。可是,我希望你不做那被宫规束缚的寿王妃,而是能随心所欲的我的妻子,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都不会反对。”她靠在他肩膀上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对珍珠才是最好的归宿。她不似我,身边还有你在,只希望她能摆脱这里,再也不要回来。”李瑁轻轻说:“这些年委屈你跟我受苦了。”她摇了摇头,笑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山风袭来,带来淡淡花香,她想起许久以前刚入王府,他也是这般拥着自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许多物是人非,而他却从未变过,一如当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完结啦,然后会放两张番外,都是你们感兴趣的人哦~ 74 第 74 章

第二日玉茗特意跟在山中道观清修的李泌约好,带了三个孩子上山听他授道。 下山时,她故意让车夫将车在半山腰停下,让孩子们去亭中看景。她站在车旁,打发了护卫和车夫去一旁休息,自己则慢慢沿着石径向上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树林中人影晃动,程光带了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即便那女子一身布衣,穿着极为朴素,她却一眼认出那便是沈珍珠。不由顿住脚步,同时眼中湿润了。 那女子看到她,忙快走了几步,到她面前就要跪下:“珍珠谢过王妃了。” “快起来,这有什么谢不谢的。”玉茗将她扶起,看着那张脸上因历尽劫难带了些沧桑,心疼道:“这几年,你受苦了……”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珍珠此时已泪流满面,远远地看了眼亭中的儿子,抽泣道:“我受苦无所谓,只怕不要连累适儿便好。希望他将来不要因为我这个母亲而受到影响。” “你这是什么话?”玉茗叹口气:“子不嫌母丑,况且这一切又不是你的错,国难当前,多少皇室家眷丢了性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你又何必对自己如此苛刻?”珍珠轻轻摇了摇头:“我眼看着当年的广平王因为身份受尽屈辱,时常被张良娣欺侮,连适儿也受到牵连。怎能让他走父亲的老路?不管他将来当不当太子,我只想他一生顺遂,不要因为我而被人诟病。”玉茗见她心意已决,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了她,便让她走近几步去看看儿子。 珍珠应下,却有些迟疑,生怕走近了被儿子认出,那便前功尽弃。一旁程光将一顶带了面纱的罩帽轻轻给她戴上,轻声说:“去看一眼。”珍珠看他一眼,点点头,知道这恐怕是见儿子的最后一面,将面容遮严实了,才低着头慢慢向亭子走去。 她越走近,脚步越发慢了下来,到亭外时已不敢再前行,装作看着山下,眼睛却不断的往儿子身上看。 玉茗见她这般不舍的同时,却又担心儿子将自己认出引来是非,叹了口气。 她问程光:“你们以后作何打算?”程光眼神一沉,低声说:“属下只想,她要去哪里便陪着她去哪里,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 “那你们……”玉茗见他如此说,有些吃惊,她本以为程光如此痴情,珍珠已经答应他的心意,可今日看来,似乎两人相互之间彬彬有礼,并没有任何亲昵举动。 程光见她误会,忙解释道:“王妃不要误会,我跟沈夫人之间清清白白,一切都是属下一厢情愿,她并未答应。”玉茗一听便明白了。 想必珍珠仍顾虑自己是太子妾室的身份,一时难以接受程光,所以这两人虽同行多日,并未有越距之事,她叹了口气,心里有了主意。 这边沈珍珠站在亭外,突然看到李适从亭中走了出来,心中一惊,好在他只是与她擦身而过,她这才虚惊一场,可接下来心中便是一痛,距离儿子不足三尺,却无法相认,作为母亲,该有多难过? 玉茗看到方才那一幕,见她失魂落魄的走了回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只轻轻拉住她的手说:“放心,如今适儿是太子长子,那崔氏已不在人世,没有人能伤害他了。”珍珠点了点头,慢慢跪在她面前,重重的磕了一头:“王妃的大恩,珍珠没齿难忘,能看到适儿一眼,我这一生便无憾了。”玉茗轻轻扶起她,用帕子给她擦去满脸泪水,轻声说:“既然你已经打算离开,便放心去。放下这里的一切,离这个吃人的皇宫远远地,不要再回来了。”她看了一眼程光,接着说道:“我想这么久你也应该明白程光对你的心意,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不必顾忌以前的身份,踏踏实实的跟他走。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沈夫人,只有沈珍珠。”珍珠点点头说:“谢王妃提点,我原本想着,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可这一年多来,他不论我如何赶甚至故意不理睬都陪在我身边,如今见过适儿,我的心愿已了,既然他不弃,我便不离,从此共历风雨。”玉茗听她想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便对了。”她将珍珠的手轻轻交给程光,对他说道:“珍珠我便托付给你了,也只有你,我才能放心。离开长安后,记得写信来报个平安,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程光用双手将珍珠的手紧紧握住,他没想到,竟然她会答应自己,一时激动万分。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对玉茗施了一礼:“多谢王妃成全,我们这就告辞了,请王妃多加保重。”珍珠回头看了远处的儿子最后一眼,终是狠了狠心,跟着程光走下山去。 玉茗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往回走。她的心空空的,好似少了什么。 一路上,她坐在那里不说话,想着以前跟珍珠的过往,没有注意到李适也寡言少语,未跟其余两个孩子一起说笑。 是夜,玉茗正在院中,突然看到李适走了过来,她笑着问:“适儿为何没在书房看书?”李适走到她面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举动吓了她一跳,忙问道:“发生何事?”只听李适带了哭声问道:“请王妃娘娘告诉我实情,方才在山上那妇人可是我的母亲?”玉茗听了大吃一惊,忙问:“你是如何知道的?还有谁知道?”珍珠的下落乃是不能外传的秘密,若是被人发现,不仅是她,连程光怕都难逃一死。 李适摇摇头说:“我谁也没有告诉,在亭中时,我只觉得那人身形与母亲极为相似,故意走到她身边,果然是母亲身上的味道,从小被她抚养长大,我怎么能认不出?” “那你……” “在太子府,那些侍从宫女们暗中说她不洁,若是活着也未必有好下场,还会连累我,倒不如这般死在洛阳。我知母亲故意不见我乃是为了我好,若是相认,母亲的一片苦心便白白浪费了。所以我……”他哭着说不下去,玉茗却明白了。 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这般稳重,能忍住思念母亲的心思没有相认,若是珍珠知道,该有多欣慰? 她轻轻扶了李适起来,叹了口气说:“放心,你母亲此去,对她并不是一件坏事,你也见过她受的那些苦,或许离开这里对她是一种解脱。”李适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说:“王妃娘娘放心,这件事我定然是不会说的,只是,若有一天,我能强大到护住母亲,那时定要将她接回来,任谁也不能再欺侮她。”玉茗虽知珍珠此去怕是再也不能回到宫中了,就算有一天李适能继承大统,那个时候,他这个皇帝要如何接受另嫁他人的母亲? 只是,这话她没有说,或许对于李适,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李适走后,她站在院中,看向天上的星辰,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从武惠妃、韦瑶儿、棣王妃,到杨玉环、沈珍珠,这些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宫廷女子,一个个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 她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知为何自己在这水深火热之地竟然过了这么多年。 虽屡次遇险,好在都平安度过,她不由想起当年李泌给她算的那一卦,一切都应验了。 这时,一件薄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回头一看,正是李瑁站在身边。月光下,他垂眸浅笑的看着她,一如当初,这么多年了,许多人和事改变了,只有他依然守在自己身旁,两人同甘共苦,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情意愈发深厚。 她淡淡一笑,只觉得选择这人为自己的夫君,是这一生所做最好的选择,也是她最幸运的事情。 李瑁见她似乎心情甚好,笑着问道:“想起了什么这般高兴?”她眉眼弯弯问道:“十八郎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初见,你问我为何在街上那么多人中选了你?”他想了想,眼前浮现出那个稚嫩的小女童,眼睛仿佛闪着光一般,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当年你说因为街上的人中,我最好看。”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那时便觉得,这个小哥哥看起来极为和善,尤其是一双会笑的眼睛,如这天上的弯月一般,令人觉得踏实。”她看向头顶那轮皎月,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所谓一见定终身,那时的我没有选错人,这一生亦是如此。”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仍是当年那般纯净清澈,这么多年从未被那腌臜不堪的宫廷改变,也将他这颗曾经入死灰一般的心救了回来,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娶了你,也是我李瑁一声最大的福气泽。”上元二年四月,太上皇李隆基薨,十日后,肃宗李亨薨,太子李豫继位为代宗,改年号为宝应泽。 一年以后,李瑁向代宗请求移府至淮南道治所扬州,代宗挽留不成,只得准奏,在扬州建寿王府,并亲自出城送行。 李瑁和玉茗坐在车内,长安城在他们身后原来越远,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几经风雨,终能远离那纷繁复杂的宫廷,从此再也不必担心牵涉到朝政宫闱之事中泽。 他笑道:“我终于能履行当年的承诺,带你离开长安。从此,我们便自由了。”她笑着看向他,那是她选中的夫君,一生挚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全文终) 75 第 75 章

高力士坐在马车内,不知此刻是何心境。这辆车太过破旧,再加上路途颠簸,他在车中甚至不能坐稳。 他今年已经七十八岁,若是普通人家,已是高寿,可因保养得好,他看起来不过花甲之年,眼不花耳不聋,唯有背微微的驼了,那也是因临出宫前被李辅国派人责罚,令他背受了伤,再也无法挺直。 长安城已经被远远的抛在了后方,他没有回头去看,也不敢去看,生怕这一看便忍不住难过。 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他明白,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到这里了。七十年了,他入宫七十年,本以为会在那里度过一生,没想到在这个年龄被赶了出来,那个被他侍奉了一辈子的主子,如今又能依靠谁呢? 七十年前,他还叫冯元一,本出身名门,却因父亲牵连到岭南流人谋反案中家破人亡,被人阉割献入宫中侍候武后。 因他长相貌美,又聪慧机敏,很受武后欣赏,留他在身边伺候。却没想到,有一日他不慎得罪了张易之,进谗言令武后大怒,将他打的半死不活赶出寝宫。 这时,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他的养父高延福,从此改名叫做高力士。 养父曾是武后侄子武三思家的内侍,是以常常派他去武家走动,也是因此得了武三思赏识,一年后,他又重新被武后召至身边伺候,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第二个贵人—玄宗皇帝李隆基。 那时,玄宗仍是跟他同龄的少年,却已看得出是有所作为之人,他文武双全,还擅音律,在一众藩王中年龄小却颇为引人注目。 高力士常常想,若是自己没有进宫,是不是也会变成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一切无法回头,他只能羡慕的看着那个同龄的少年年龄渐长,想着若是有机会追随他,即便不能亲自闯荡天下,只是看看也好。 于是,在武后挑选为藩王侍候的内侍时,他自愿去了临淄王的属地,变成了他的贴身侍从。 后来高力士才知道,临淄王并非一帆风顺。李隆基出生不久父亲睿宗便被武后废为庶人,母亲被诬陷赐死,本已出阁建府的他被再次入阁,在宫中被囚禁七年。 两人相遇时,便是他被困宫中之时。那个充满朝气的少年,即便历经磨难,也并未消沉,他常常叼着根草看着宫外的天空,笑着说:“我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高力士跟他出宫那一天,李隆基骑马走出城门,回头看了眼大明宫,咧嘴一笑,对高力士说:“你信不信我有一天会住到那里?”高力士大吃一惊,知道他这话的含义,忙提醒道:“殿下慎言,小心祸从口出。”李隆基笑了笑,说道:“你且看。”说完不顾身后护卫,猛地一抽马鞭向前飞驰而去。 他呆呆的看着那远去的少年,半晌才回过神来,忙策马跟上,从此离开长安,直到两年后两人重回长安。 那之后,他一路追随着这位主子除掉了毒杀中宗的韦皇后、上官婉儿,拥立睿宗继位,看着那人成为太子,接着平定太平公主叛乱,成功继位。 那一年,他的主子二十八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如愿以偿的住进了大明宫,而他一路相随,变成了宫内地位最高的宦官。 可他不在乎那些权势,只是小心地侍候着主子,也守护着自己不能完成的梦想。 他知道主子并非圣人,也会犯错,比如杀了三个儿子,再比如让贵妃进宫,并宠信杨氏兄妹,可他不在意。 只要主子高兴就好,这天下都是那人的,他又有什么不能做的?他一心一意侍奉着这个天一样的男人,因为这是他崇拜的人,没有人能比这个人更加令他信服,是他的神,主子想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去办。 玄宗喜欢歌舞,他便派人将大唐最好的乐师和歌伎召进宫来,建成梨园让他们训练;喜欢美色,他便派出花鸟使到各地去挑选美女进宫侍奉。 惠妃死后,玄宗心情不郁无法排解,寻了许多美女进宫都没有被看中,他想到了寿王妃杨玉环,斟酌再三,才故意在临幸华清宫时让她出现在御花园中被圣人看到。 当看到圣人眼神随着那绝世美人的身影而去是时,他心中有了数,选了个时机说出召寿王妃进宫的意思。 圣人听后颇有些犹豫,曾问起他,如此是否太过背德。他恭敬的低了头,轻声说:“太祖皇帝娶了表兄杨广的两个妃子,高宗皇帝立了先皇的才人为后,并没有人说他们是昏君,况且,这天下都是圣人的,又有谁敢说什么呢?”于是,杨玉环终于进了宫,他庆幸因此能让圣人重拾欢颜,却没想到,这最终却带来天大的灾难。 身为宦官,他把全部心思都用来揣摩圣人心意,却不知该如何处理政事。 主子问他朝中谁可信任,他便挑了那些能顺着圣人心思办事的大臣,没想到那些人最终却无一可用。 圣人要杀三个儿子,他知道三皇子冤枉,乃是李林甫作祟,可是主子盛怒之下,他身为奴才,又能说什么呢? 他习惯了服从,从不去想主子的话是对是错,只要主子高兴,他便觉得是对的。 慢慢的,他变成了这大明宫中除了皇帝权势最大的人,那些去他家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马车排到了下一条街,可他并不因此而欢喜。 对于一个无子无女的人,钱财权势又有何用?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能将父母的墓重新修过,对养父好生赡养,给他送终,养父死后,他便又一次无依无靠。 这时,岐州刺史吕玄晤拜见他,说要将女儿嫁给他为妻。那时宫内宦官半数皆娶了妻,他开始时不以为意,后来觉得每次回府少了人迎接确是有些冷情,便应了下来。 没想到娶进门那一日,他才发现她是如此美貌,禁不住自卑起来,她是才貌双全的刺史之女,求娶者无数,为何偏偏嫁他这无根之人? 他就算位高权重,终是不能令她为妻为母,于是从那以后便甚少回府。 可后来有一日,他收到府中人来报信,说夫人请他回去。斟酌再三,他终是不忍心拒绝,当日回了府中,却没想到,她摆了家宴等着他,说那一日是他的生辰。 他一愣,有多久没有人给自己过生辰了呢?那些官吏想要巴结他,每到这个时候都会送来重礼,却从未有人像她这般等着他一起用膳。 他那颗抗拒的心慢慢软了下来,却仍是觉得对不住她。于是他为她的家人升了官,想要在别的地方补偿她。 她从来未跟他要过什么,可伴君几十年的他哪里需要她说,总会早早地就备好。 有她在,他便觉得宫外终是有个家了。可惜,她不过陪了他短短十几年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她轻声说,从此不能再陪他了。他第一次落了泪。当年被武后赶出宫,他没有哭过;跟随主子四处征战吃苦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甚至母亲去世时,他心中悲痛,却没有掉一滴泪。 可她死的时候,他哭了,只因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人能陪在他身边。 他为她风光大葬,这是唯一能补偿她的。他站在她的墓前说,欠她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从那以后,他便甚少回府。只因一回去,便想起曾经有她的日子。他断了娶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权力越来越大,他的心却越来越冷,其他人的死活,再与他无关。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回府,见到那个守在门口的韦家女子,他看着手中的印,听那女子说起是杨思勖的养女,突然羡慕起那个同为宦官的杀人魔王,至少还有人每年去祭拜,而他死后,又会有谁记得? 他看着那女子,发现她的眼中有什么跟那曾经陪在身边的妻子有些相似,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心中一暖,多年冰冷的心似乎有些融化。 他应了她的请求,有一日,趁圣人高兴,他借着要册封贵妃一事建议给寿王纳妃。 圣人果然答应了。他虽不常出宫,可十六王宅中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他。 他得知寿王夫妇恩爱,欣慰不已,觉得自己得不到的天伦之乐,能让那跟她相似的女子得到也好。 后来,他屡次帮她度过难关,他这一辈子,没有做多少好事,说不定还要下那阿鼻地狱,自然不会再想着积德,只希望她能与寿王相守,完成他另一个遗憾。 一声马啸将他从往事中惊醒,发现自己仍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切仿佛一场梦一样。 他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少年宦官,可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而他守护的那位君王,也变成了毫无权力、被儿子架空的太上皇。他被赶出宫来,再也无法陪在主子的身边,可他不甘心,他会好好活着,等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去。 除了自己,又有谁能日此尽心伺候主子呢?两年以后,他终于等到大赦,忙备了车往长安赶去,可走到朗州,才听人说玄宗已经在一个月前驾崩,他整个人都恍惚了,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他转身看着北方,突然嚎啕大哭。他守护的那个人不在了,那个梦终是该醒了。 他突然口吐鲜血,就那般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对他笑着说:“总有一天,我会住进大明宫。”他对那少年笑了笑说:“好,我会追随你,一生一世。”作者有话要说:唐史中有很多有名的宦官,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高力士,正文中没有过多笔墨提及,所以把他的一些史料记载写在了这一章,高力士其实不是一个奸臣,顶多是愚忠,他一心效忠的,并非大唐江山,也不是皇帝,而是李隆基这个人。 或许,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 76 第 76 章

上元三年五月初五,飞霜殿肃宗李亨久病,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此刻他又害怕又不甘,因为那位强势且长寿的父皇,他足足当了十八年的太子,登基时已经四十五岁。 不过当了七年皇帝,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他躺在龙榻上,听随侍的李辅国向他汇报说张皇后打算立越王李系为太子,并将现太子李豫斩杀于宫内。 他想要阻止这位野心勃勃的妻子,可是已经有心无力。从她还是良娣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惹出大祸来,所以一直提防着她。 可是,这朝中,除了她和太子,他又能相信谁呢?张皇后曾是他用来牵制太子的工具,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她所牵制。 他想到了当年他的父亲,也是如此才险些丢了江山,而自己竟然重蹈覆辙,同样杀了亲生的儿子。 想到那个冤死的儿子建宁王,他悔不当初,却悔之晚矣。不,他不能再失去太子了,那是他最欣赏的儿子,也是能让这李氏江山延续下去的人。 他睁开眼,轻声对李辅国说:“去,拦住太子不要让他进宫。” “是。” “还有,速去请寿王进宫。”李辅国一愣,此时圣人叫那个早就不理政事的兄弟进宫,又是为何?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忙低头应下,匆匆离去。当夜,李瑁匆匆从城外赶入宫内,看到龙榻上有气无力的李亨,也是大吃一惊。 他听闻圣人久病,却因张皇后封闭消息,不知情形如何,如今看来,这位皇兄怕是不久于世了。 他走到榻前,刚要下跪行君臣之礼,却被李亨轻声阻止。只听他虚弱的说:“十八弟,到了如今,就不要见外行那些虚礼了。今日不要再叫我圣人,就叫我三哥。”李瑁听了,心中难过。 虽说他这些年与李亨走得近,皆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登基后能让自己一家人远离宫廷,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愿意再次牵涉到朝局之中。 只不过,李亨毕竟是他的兄长,对自己也颇为照顾,如今见到他变成这样,如何能不动容? 他走上前一步,半跪在榻前,轻声喊了声:“三哥。”李亨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只是他的力气几乎耗尽,那张蜡黄的脸上现出来油尽灯枯之色。 他轻声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我终于又听到有人这般叫我。” “记得当年二哥还在时,那些兄弟们都看不起我,只叫我无用的废物。只有你以三哥称呼我。后来,我当上太子,他们便不敢再僭越,恭恭敬敬的唤我太子,连你也是如此。”他闭上眼缓缓说道:“我本以为当上了太子是极大荣耀之事,这天大的运气竟然落到我头上,定会苦尽甘来。没想到,反而更加劳心劳力,还要战战兢兢防着父皇,小心着不要步了二哥的后尘。”他看了看李瑁,说道:“如今来看,还是你明智,远离这一切是非,逍遥自在。”李瑁听他喃喃说着,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些争夺权力的人,他的父皇、母后、兄弟,又或是李林甫、杨国忠、张皇后,有几个最后得到善终呢? 他庆幸自己早早地被挡在那权力大门之外,反而因祸得福遇到一生挚爱,过着平淡的生活,如此便满足了。 李亨说了不知多久,或许有些累了,他声音越来越弱,李瑁忙劝他好好歇息,等以后定还有机会在叙旧情。 李亨点点头,见他要走,突然喊住他,轻声说:“他们说父皇病重,我本想亲自去看望,这几年终是不孝,可却有心无力。既然进宫,你便去看看他。”李瑁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终是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这一夜突然起了风,虽已是仲夏,却竟然带了些凉意。李瑁站在西内大殿门外,看着里面忽闪的烛光,纠结万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父皇,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已不抱任何期望,只当这位父亲放弃了自己这个儿子,而他也在没有了父亲。 方才来的路上,他问起内侍太上皇身体怎样。那内侍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创下开元盛世的君王,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李瑁在殿外站了许久,终是令内侍通报。 不多时,那内侍便出来请他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带上。殿内安安静静,却不知是哪一处漏了风,传来风穿过的呼啸声,虽不大,听来却分外萧瑟。 李瑁站在殿中,看着病榻上那许久不见的老人,感慨万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玄宗已经病了一个月,虽说每日有太医来诊治,可仍日渐衰弱。宫内人皆以为他这病定是好不了了,谁知就在昨日,玄宗的精神突然大好,竟然能下床在屋内走上几步,今日一早还让人替他好好梳发,并换上那身已经不再崭新的龙袍。 他冥冥之中感到,似乎会有什么重要的人来,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 借着烛光,他老眼昏花的辨认着站在面前的这人,虽然已是多年不见,却仍能找到当年的痕迹。 这个儿子容貌随了他母亲,从小就长相俊秀,少了些英武之气,更像个文官。 可毕竟身上留了他的血脉,文武双全,射的一手好箭,却更喜欢读书。 玄宗轻声说:“你来了……” “是,父皇。”两句之后,再无声响。玄宗明白,父子之间的裂痕太深太久,已经无法修复。 他面色黯然,转脸看向头顶的重重纱幔,似乎这样,他便不必看到这个儿子的脸,也就不必想起那些不堪往事。 “怀儿和偡儿都还好吗?” “府上一切都好,谢父皇挂念。”玄宗点点头,又问:“寿王妃呢?”李瑁微低了头说:“她正怀第三胎,等下次儿臣再带她来拜见父皇。”又是一阵安静,李瑁站在那里,莫名觉得有些压抑,这种感觉久未出现,他不知自己跟这位父皇说什么,沉默许久,终是说:“儿臣方才从皇兄那边过来,他身体不豫,让儿臣代为探望父皇。”玄宗摆摆手,似乎不想提到这个继位的儿子。 他曾觉得李亨在诸皇子中最为老实听话,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最老实的儿子迫不及待的趁安史之乱篡了位,让他被迫退位成为太上皇。 还有那个连太子妃都没有当上的张良娣,他后悔当初没有早早地除掉她,本以为等自己让位时让李亨另立她人为后就可,可惜,这个儿子压根就没有给他机会。 听闻张皇后干预朝政,即便是他被囚禁在这极少有外人出没的偏宫也能听到些消息,而那个太监李辅国,竟然敢对他无礼,若不是高力士在,他说不定就要被折辱了。 高力士……想到那个陪了在自己几十年,却被流放千里之外的心腹,玄宗眼神暗淡下来。 他这一生,终是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留在身边。李瑁见玄宗陷入沉思,便说道:“儿臣不打扰父皇歇息,还请父皇多保重身体,儿臣先行告退。”他说完行完一礼,转身就要出门,忽听身后传来一个迟迟疑疑的声音:“你……可还怨恨父皇?”李瑁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卧在榻上那人。 二十二年了,曾经刻入他心里的伤痛,仿佛被岁月消于无形,却因了这句话突然跳入脑海中,心霎时一痛。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能忘记寿王妃被召进宫,能忘记父皇逼他娶妻,却不能忘记这位父亲将他遗忘了许多年。 就算君臣有别,可他是他的儿子啊!玄宗久久没有听到李瑁的回答,他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这几年,他慢慢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在高位时,这天下都是他的,儿子亦是臣子,他忌惮的便杀了,不喜的就冷落一边,从来没想过对错。 可当有一日他不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皇帝,才明白,那浮云般的权力不会给他带来满足,只会令他内心空虚。 权力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也让他失去了可能唯一对他真心的儿子。 他闭上眼,混弱的眼泪流下,他知道自己错的太多,可是,曾经身为帝王的威严和自尊让他绝对不会低头认错,他只期盼着,在最后的时候,能得到儿子的原谅。 李瑁叹了口气,轻声说:“父皇多虑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转身打开门,缓缓走了出去。 走出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这么多年被藏在心里的一道阴云就这样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五月初六,玄宗李隆基薨。十日后,肃宗李亨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