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乘以北》 第一章 疼痛的开端 夜色里,深蓝色的旧铁皮和红白塑料布交错覆盖在灰色的平房上边,搭出了许多个阳台和屋檐。这是一片破败的老城区,每个建筑都杂乱的生长着,一条跑不动了的浑浊河流随意从城区前面穿过,几点闪动的星光之下,灰暗的灯光依旧灰暗。 河道边的那块枯草地上,方以北用两只手向后撑住身子,背对着河流,他仰着头,没有看星星,眼神也没落在前面这片被叫做六角坪的城区。 眼睛眯下去的刹那,眼角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子,方以北一睁开眼,刚好看到那颗流星慢慢消散的尾巴。 他不想许愿,他只是在想,肯定有好多人在朝着这道光双手合十,祈求在明天的那场战役里,所向披靡。 方以北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手揣在裤兜里,半低着头走进这片建筑物,走向那盏灯。 那是一盏昏黄晃荡的灯,冰冷的四面墙里,摆着冰冷的饭菜,和父母冰冷的表情。方以北推开房门跨进去,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也跟着冰冷。 见了方以北,方妈赶紧转过身去抹掉眼角的泪珠,挤出一个和谐的笑容:“小北,大晚上的你去哪了,爸妈都担心你呢。” “别装了,你这个语气我听着别扭。”方以北低哼一声,没有去看她的脸。 站在桌前的方爸脸色铁青,语气急切地指向方以北:“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是啊,是硬了……”方以北言语中带着轻蔑,说完后大步跨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还重重摔了一下门。 方妈上前一边拍着门,一边关切地朝屋内说道:“小北,明天就要高考了,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还有啊,你的学习用具准备好了没有,复习得怎么样?” “我不需要你管,别在这儿假惺惺的,烦死了!”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让开,看老子不好好收拾……”方爸也挤到门前,唾沫横飞。 “哎呀你滚远点,别在这儿捣乱……小北,那什么你开开门,我们好好聊聊,你这样妈放心不下……”方妈打断他的话,斜着眼将他推得老远,又附在门前轻声说道。 “你们尽管放心,放心地吵架,放心去离婚,我死不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儿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是有苦衷的,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妈妈这些年快不快乐吗?”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快不快乐……” “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听到门外的父母又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方以北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高,那些令人窒息的声音就再也钻不进耳朵里了。 “那你们在乎我快不快乐了吗?” 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没人会在乎。方以北就靠坐在那扇门背后,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中间,单薄的肩膀,剧烈抖动…… 早晨八点二十分,银白色的闹钟准时响起,叫醒了在门口地板上睡了一夜的方以北。 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打开房门,一个人也没有,锅里也什么都没有。方以北习惯了每天醒来时那股空荡荡的感觉,倒还觉得清净。 他隐约感觉到一股凉意,拉开窗帘一看,昨天还热气腾腾的天空,一遇到高考,就稀里哗啦地流起了眼泪,悲切得很。 简单地洗漱一番之后,他换上从衣柜里翻出的一件白色短袖,把书桌上的证件放进口袋,随手拿了把伞就出了门。 通向考场的路上,各色各样的伞下盛开着形形色色的笑脸,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自己的这把伞看起来,真碍眼。方以北收起落寞的神色,在路口老伯伯家的早点铺前买了两个包子,咬了两口就扔进了路边垃圾桶里…… 考场门口集结了一群比学生还要焦急的家长,他们万分紧张地交待孩子千万不要紧张时,密密麻麻的雨滴,坠落在密密麻麻的雨伞上。 方以北耸耸肩膀,径直穿过人群。背后的千言万语,没有哪一句叮嘱,没有哪一份鼓励,关于自己。 他盯着脚尖,一步一步移动着,身后一个身影跑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复习得怎么样?”宋谷抖掉伞柱上挂着的水珠,探过头来笑着看向方以北,身后跟着正狼吞虎咽的冉一丘。 看清是自己后桌的男同学后,方以北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那你好好考啊,不要紧张。” “嗯。”方以北说完,转身跨进楼梯间,脸上从始至终没有表情。走到二楼阳台,进教室之前,他扫视一周,没有发现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冉一丘艰难地咽下嘴里的半根油条,捋一捋头发,翻着白眼向宋谷说道:“别理他,拽什么拽啊……” “哟,你还是先想想,等会儿作文的八百字写得满不?” “那必须的,冲刺一百天,必须突破一千字大关!” 恍恍惚惚的,两天高考转眼就结束了,停笔离开座位时,方以北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产生多少与往常不同的情愫,他只是在想,终于结束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校门口那一大片乌泱泱的家长里寻找着,人头攒动,他透过人群,看到了那两张期望中的脸,眼睛亮起,又暗了下去。 确实是那两张脸,只是,两张脸分割在人群两头,如隔千里。 他特意绕开,独自走远。一考完,天就放晴了,风吹散了结在头顶的乌云,树干上,房檐下,雨水的影子被晒化了,飘成白色的雾气,飘到上空变成一朵朵白云。 方以北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他把手揣进裤兜,半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步,背影被金色的阳光拉得好长好长,平铺在潮湿的街道上。 最后一片落霞散去后,方以北才一摇一摆地走进家门。 “小北,考完试你跑哪儿去了,我和你爸去接你了呢。”推门的吱嘎声中,方妈慌乱地将那个红壳小本藏到身后。 方以北不紧不慢地踱步,坐上那个木布旧沙发,语气冷淡:“去的不是我妈和我爸,是我妈,我爸。” 方爸声音低沉:“你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呢?” “拿出来吧,别藏了,演了这么长时间的家庭和睦,辛苦你们俩了。” “你……” 两本离婚证的鲜红色外壳,一大叠离婚协议书、财产分割书、诉讼申请书左下角的鲜红色手印,分外扎眼。 一脸漠然的方以北翻翻找找,在其中一张白纸上找到了有自己名字的那串黑字:“甲乙双方育有一子,方以北,十八岁,经二人协商,其抚养权归属于乙方……” 方妈试探问道:“小北,你……愿意跟着你爸吗?” 方以北双手十指交扣着倚在唇边,环顾一遍四壁,开了口:“我谁也不想跟……你们就告诉我,这房子归谁?我要跟着这房子。” “房子是划在你爸名下,但是我……” “那就够了,别说了。” 空气沉闷,发黄的墙壁上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用浆糊粘到墙皮上的旧报纸脱下的角,就着从窗外吹来的那股冷风,兴高采烈地拍打着墙壁,像是在为这个家的崩裂欢呼鼓掌。 没一会儿,方妈收拾好了行李,沉默着,缓慢地打开门。抬脚,迈出半步,低头,抬头,后撤一步,终于转身。 “小北,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记得吃早餐,你书桌左边的抽屉里我放了胃药,你以后随身带着,万一疼起来,一次两颗。你夏天爱喝的可乐,我买了一冰箱,别多喝了,一天一瓶……还有,成绩出来,给妈打个电话,录取了,妈送你去上大学……” “不用了。” “那,我走了……”方妈瞥了背过身在窗前发呆的方爸一眼,扭头,大步跨出了门。 “妈……等等,可以再给我,做最后一顿饭吗?”方以北声音沙哑,表情却依旧冷漠,他或许是想,再尝一尝那久违了的、再也没有的、家的温度。 三菜一汤,这是他家多年不变的菜单,每道菜,分别是每个人的最爱,多年不见。 做法还是那个做法,但味道再不是那个味道。此时,一家三口再围到圆桌前,只剩沉默,无尽的沉默,就算,这是最后一次也不例外。方以北明白了,他再怎么用力,也抓不住那些消散了的感情,他再怎么努力,也救不回这个破碎了的家庭…… 理性的、礼节性的吃完饭后,方妈推着行李箱,真的要走了。 方以北起身,低头呢喃:“到现在,这个家算是真的散了,没了……” 门外的高跟鞋声顿了一秒,又响起,远去。 泄了气的方爸,歇斯底里,一把将桌上没动过多少的几盘菜掀翻在地,油水汤汁,铺天盖地。 就好像方以北匆匆忙忙的青春,如同被打翻了调色板,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第二章 我失去你了 对于方以北来说,高考的结束,像是推开了某道门的一条缝,他以为,门缝里是要透出光来的,于是他推得义无反顾。可谁知道,一推开,满目尘埃,透出来的是呛鼻的滚滚浓烟,朝着他张牙舞爪。 看来,青春这滩浑水,他是蹚定了。 班级毕业聚会刚开始不久,大家还谈笑自如,互相嫌弃着,沉浸在解脱苦海的满足感中。 身材瘦小,但声音洪亮的陆丰挤在一张坐满了女生的桌前,表情搞怪,大声嬉笑:“我的姑娘们,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们了,我不放心呀!” “咱们班啊,应该是女生保护男生吧?”桌对面的安如辛把额前散落的短发别到耳旁,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除了角落里心不在焉的方以北。此时他的关注点在于,聚会上,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叶麦。 那个,和他一同挤在灰色的时间罅隙里的女孩,高考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这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方以北心里就像是少了些什么东西。 在他眼中,有叶麦的世界,才有颜色。 邻桌的宋谷开了一瓶啤酒,倒满自己手里的玻璃杯,起身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四处致意。 “各位同学,转眼间,我们就一起走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三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疯狂一起闹!作为咱们班的体育委员,虽然哈,这体育课都没上过几节……但我还是要以这个身份,来敬大家一杯,祝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干杯干杯……” 一旁的冉一丘也起身,拉开身后的挎包拉链,拿出一本五颜六色的同学录,语气欢腾得像个孩子一般。 “对了对了,大家来帮我写同学录吧,星座血型都要写哦,特别是生日!” “冉一丘你真幼稚,这个年代谁还写同学录啊。” “写嘛写嘛,我记性不好,怕会忘了大家……” 冉一丘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像根针一样,刺进了众人心底,大家这才意识到,他们将要失去这群人了,他们总要失去这群人的。 感性的安如辛眼眶有些发红,她第一个起身,接过冉一丘手中的同学录。 坐在班主任旁边的班长艾芒见状,也起身挪开椅子,从冉一丘手中拿了一张同学录,微微笑道:“同学们,既然冉一丘有这个心,我们就满足一下他,大家每个人都写一张,就当是帮我的忙啦。” 陆丰放低声音,连忙回应:“班长,你都开口了,这忙肯定要忙啊。” “谢谢你哦,陆丰同学。其实啊,我挺舍不得大家的,今天可能是我们班聚得最齐的最后一次了,趁着这个机会,我有些话想对一个人说……” “谁啊谁啊?” 艾芒缓缓转过身子,抿了抿嘴唇,望向方以北。 “方以北同学,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她话音刚落,顿时引起一片哄闹声,几个男生簇拥着推起一脸莫名其妙的方以北,年轻的班主任也跟着拍手叫好。 艾芒对着面前的方以北娇羞一笑,?等着他的答复。 方以北捋一捋衣服,皱起眉头,开了口,眼神却望向艾芒背后的苗初七。 “哎,你不是叶麦的好朋友吗,她去哪儿了?” 苗初七摇了摇头,表情冰冷:“不知道。” 见艾芒被晾在了一旁,陆丰赶紧凑到她身边,冲着方以北大声嚷嚷:“方以北,班长在跟你表白啊,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班主任见场面有些失控,便摆摆手“好了好了,大家先坐下,听我简单说两句话。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考完就好好放松一下,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希望你们不留遗憾。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祝福你们每一个人,都前程似锦!下面,我们高三五班,再点最后一次名……” 没有人说话,离别的愁绪,像是打破了玻璃杯溅出的水,一下子全都扑到几十个人的脸上,酸涩而锋利。 每个人都在告别的时候,说什么不能淡了、多多联系,其实,没人知道的是,大家也就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弄丢了这些人。 “艾芒。” “到!” “安如辛。” “到……” “方以北。” “到。” “陆丰。” “到!” “苗初七。” “到。” “叶麦——对了,叶麦同学好像是家里出了点事,才缺席的。” “发生什么事了?”方以北猛然抬头,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身后的陆丰用手掩住嘴巴,歪过头去悄声向一旁的男生议论道:“估计是考得不好,跳河了……” 方以北回头,眼神凌冽:“你给我闭嘴!” 说完,他推开手边的椅子,跑了出去。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不要慌,应该是小事,我们接着点名。冉一丘……” 叶麦家和方以北家一样,都住在六角坪,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方以北狂奔回家后,骑上他爸的那台旧摩托车,油门拧到底,沿着河道一路向西。 傍晚的冷风中,水面扬起一道道波纹,揉碎了滑落在河里的夕阳,静谧而美好。 飞驰的风尘里,方以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关于叶麦的往事,他想起叶麦那双笑起来弯成月亮的眼睛,和她对自己说,要自己好好生活时,脸上盛满的倔强。越接近她家,方以北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他一直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老天爷是长眼的,上天会保佑她。 可许多时候啊,这样的话都不是说给老天爷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个似乎已经预知了事实的自己。 事实就是,老天爷没有保佑叶麦,老天爷带走了她,没有征兆的,不留痕迹的。 摩托车的尾烟飘到叶麦家门前时,噩耗随之砸到方以北身上,劈头盖脸。他还没来得及下车,一扭头,叶麦奶奶额头前的那抹惨白,就直戳戳地插进了方以北眼里,心底。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记忆之中,叶麦是没有父母的,她从小就跟着奶奶长大。尽管这个奶奶在她口中每每提及,并没有那么和蔼可亲,反而可以说是恶毒刻薄的。但此刻,她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孤单的、佝偻着的白发老人。 可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女孩啊,几天前的下午,他们还约好了要上同一个大学,以后要一起去浪迹天涯,她怎么这么快就违约呢? “奶奶,叶麦呢?” “孩子,她走了……” “她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麦子她……没了。” 方以北跌坐在长满青苔的地板上,夜幕一下子铺了下来,昏天暗地。 “她,出了什么事?” “那天我就是说了她几句,她爸去了以后,她妈本来就没再回来过,也不会回来的……那孩子抹抹眼泪,总算答应去见了那个来说过好几次亲的孩子,谁知道,两个年轻人出去吹吹风,谈谈心,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一个落了河,一个没了踪影……好好一个人,才掉下去五六个小时,捞上来怎么就泡得又胀又白,没个人样了呢,虽然我老咒她去死,可我不是真的想她死啊……” “什么!那人是谁?” “那小伙子就是,在饭店里当厨子的那个严大嘴,他大儿子……” 叶麦奶奶还瘫坐在青石台阶上拍着大腿,瘪着嘴念念叨叨,哭天喊地。方以北顾不得抹去嘴角湿咸的泪水,架起摩托便飞速离开,眼里烧着一团火。 方以北知道这个严大元是什么人,他初三没毕业,就因为打架伤了人,被学校开除,辍学在家混了两年,被他爸送去外省学了挖掘机。现在看来,叶麦的事他脱不了干系,方以北知道要去哪儿找他。 来到学校前的水泥道路口时,从学校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方以北一看,正是宋古和冉一丘扶着他要找的陆丰。 一个急刹,摩托车倒地,刮出一道长长的摩擦线,刺耳的轰鸣。方以北扔掉车头,迅速跑向三人后,他一把抓住醉醺醺的陆丰,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表哥在哪儿?快说!” 陆丰昏昏沉沉,含含糊糊:“表……表哥?什么表哥……” “严大元,开挖掘机的严大元!” 陆丰挠着头想了想,大概记起了严大元常常窝身的地方,方以北拽着他骑上摔得歪歪扭扭的摩托车,急匆匆地走了。没搞清状况的宋谷和冉一丘看呆了眼,不知所措,回过神后宋谷叫了辆车,两人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工业区后,方以北载着陆丰驶上一条泥泞小道,耳旁呼啸而过的晚风,让陆丰清醒了不少,他大喊大叫,东歪西扭,害得摩托车险些冲进一片灌木刺林。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想干什么?” “你他妈别乱动了!出事了你知道不!警察正到处找你表哥……”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处停放着三四台挖掘机的施工工地,陆丰说,工地后山前有个小破屋,严大元常常和几个工友在里面打牌。 方以北一脚踹开小屋的木门,把正聚在一起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的严大元几人吓了一跳。 “你他妈谁啊,找死呢!” “严大元,你害死了叶麦,竟然还躲在这儿喝酒划拳,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不是我,是她……哼,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了她,你他妈有证据吗?”严大元甩了甩胳膊上油腻的肥肉,凶神恶煞地紧盯着方以北。 方以北瞳孔放大又收缩,眼神凌厉,挥起拳头冲上前去,一拳重重甩在严大元脸上。严大元微微趔趄,后退一步站稳了脚,抬腿照着方以北的肚子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 “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找我闹事,叶麦是要嫁给我做媳妇的,她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一旁被吓傻了的陆丰连忙跑过去拽住严大元,声音颤抖:“表哥,他是我同班同学,刚刚你们说,叶麦死……死了?” 说话间,方以北挣扎着爬了起来,举起拳头,一声怒吼:“我要杀了你!” 不料却被严大元闪身一拳,硬生生砸向墙角,他一脚死死踩住方以北的后背,狰狞冷笑。 严大元身后的几个壮汉围上前来,抱着手冷眼嬉笑:“大胖,原来你说那天玩的那个姑娘,叫叶麦啊,你没跟我们说把人家搞死了啊,嘿嘿,爽不爽?” 趴在地上的方以北听了这些猥琐的笑声,又意识到了叶麦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后,怒目圆睁,咆哮着顶开严大元粗重的腿,一跃而起。方以北双拳哪敌得了四手,他刚冲上去,就被这群虎背熊腰的大汉团团围住,一顿拳打脚踢。 就在陆丰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宋谷和冉一丘冲了进来,满头大汗。 宋谷见到这幅场景,灵机一动,一声长喝:“住手!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了!” “警察?快跑……” 他们报警之后,等警察真的来了,严大元几人早就消失在漆黑山林中了。 “方以北,你真勇敢啊,四五个大胖子,你赤手空拳就敢上啊。”冉一丘蹲在路边,一手擦汗,一手向垂着头的方以北竖起大拇指。 宋谷也扭头望向方以北,一脸疑惑:“对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冲动成那样。” “叶麦死了,严大元害死的。” “什么……” 第二天一早,方以北接到了叶麦奶奶的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又去往那个方向,心情沉重。 “孩子,你是麦子唯一的朋友对吧,我只有跟你说了……我,我对不住麦子。她来找我了,她在梦里掐着我脖子,说我骗她,说我把她妈藏起来了,还说我要卖了她……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咒她、打她,不应该不给她买新衣服穿……奶奶穷,没钱,麦子从小就过得不好,我老了,麦子成绩再好,我也供不了她上学了……我黄土都埋到下巴了,我就想快点给她找个好人家,找个有钱人家,让她也享享福,谁知道就……” 通往叶麦家屋子的台阶上,方以北一句话也没说,他抬不动脚,不知该怎么走进那间屋子。 他就站在风里,看着她长大的、生活过的地方,他想象着叶麦在里面忙碌的、孤单的身影,想着想着,鼻子酸了。 方以北又坐在了那块枯草地上,天色灰暗,这一次,他面对着这条河。他看着水面上自己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眼里噙满泪水。 叶麦,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我答应你的,我有好好复习,好好吃饭,我现在也会对别人笑的……对了,我笑给你看,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笑吗……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了,他们终于分开了,终于不用吵架了,可是,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但你答应我的呢,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上大学,大学毕业就在一起,还有一起去旅行,看完全世界的河流,我们就结婚…… 他紧紧攥着叶麦送给他的唯一一个礼物,眼泪夺眶而出。 第三章 最深处的柔软 方以北爸妈离婚后,那家屋子清净了许多,他再也不用在他们吵架时,假装睡着了。方以北真的睡不着了,方妈搬走后,家里变得十分冷清,方爸喝起了酒,整顿整顿的喝。 就在方以北还没有从失去叶麦的悲痛中抽离出来时,外公病倒的噩耗从天而降。 方以北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小学之前,他一度以为,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就是整个世界,刮风下雨,有竹林下的那间小木屋,和外公外婆的怀抱,他就是最幸福的人。 从记事起,和童年有关的记忆,似乎都发生在外婆家。他还记得,那条小黑狗总爱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跳起来舔自己抓着糖果的手;他还记得,自己看到同伴得了零花钱,就跑去拉着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外婆又哭又闹了半天,才拿到了五毛钱,可转过身就不知道弄丢在哪里……他记得的好多好多,可是,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回去了。 印象中,外公的身子骨一直都很硬朗,他曾经一口气背自己走过十几里山路,连一个累字都不会说的,怎么会病倒了呢,怎么能病倒了呢? 在去往外婆家的车上,方以北思绪万千,心如乱麻,胃里翻江倒海。 在外婆家背后的山腰下了车后,还要走一段混杂着石沙和泥土,有时还散布动物粪便的山间小道。方以北记得,小时候每走到这里,他都会撒泼打滚,无赖一样窜上外婆或者外公的背。 路还是这条路,门还是这道门。只是时隔多年,再回来他才发现,原来那条路这么窄,那道门这么矮。 尽管有些头晕,但方以北确信,他真的是勾下脑袋,才穿过那道发黑的木门,钻进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端着药碗的外婆,和瘪着嘴刚咽下一口药水的外公。 外面阳光普照,屋子里却一片昏暗,像是一面老墙角落的阴影。方以北被灶台内的柴火烟呛了喉咙,他剧烈咳嗽了一声,没有转身出门,这个柴火味儿,以前他可闻得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以北心里有些发酸。 “啊呀,我的乖孙子,这么快就到了啊,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外婆去接你啊。”见到方以北,外婆好开心,笑得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儿,她抬起手来,想像以前那样捧住方以北的脸,却踮起脚跟也够不着了。 “外婆,我自己找得到家!” “小北都成大人了,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饭。唉,这孩子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外婆啊,是你变矮了。 外公还是和从前一样,话少,外婆说话时他就在一旁点头,望着方以北笑。 方以北凑到外公床前,看着那张凹陷的脸颊,和那片扎破了下巴的花白胡须,他心里不是滋味,想问问外公生病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药苦不苦,外公最怕苦了;想说自己想你们了,想伸出双臂给外公外婆一个拥抱…… 可他只是,叫了一声外公,语气平淡。 “嗯,来了。” “外公你,感觉哪儿难受没有?” “你放心,都是些老毛病了,你外婆非得打电话给你讲,这么远的路,车费很贵吧……” “去医院检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了,一点小问题,天气引起的,在家里养几天就行,连住院都达不到条件……” 不一会儿工夫,外婆就起了锅,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饭,鸡蛋明显比饭多。 “饿坏了吧,快趁热吃,你最爱的鸡蛋饭,不够外婆再给你加。” “够了够了,都吃不完呢。” “胡说,在外婆家还害羞,多吃点,长身体。” 方以北坐在那张发旧的板凳上,大口大口往嘴里刨饭,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格,斜洒在他脸上,温暖而明亮。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香甜,像儿时一般,嘴角流着梦口水,在半夜,外婆会打着手电筒,来帮他盖好被踢下床的被子…… 外婆家门前,那棵过去结满了蜜桃的桃树,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方以北就蹲在桃树下,眯着眼,在那块洗得一尘不染的石板上给外婆晒黄豆。 “哎,外婆,我记得之前,你不是一直记不住我的号码,给你存在手机里也认不得我的名字吗,那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方以北随口一问,没发现外婆眼神有些躲闪。 “讲起来真是,外婆知道你考完试了,想叫你来玩玩,也没有什么理由,就让乐乐帮我翻你的号码……” “要什么理由呀,外婆,不过外公身体好了,才是好事。” “那是,还是多亏了乐乐……” “乐乐?是那个小时候动不动就骂人的乐乐?” “是她,唉,这小姑娘命挺苦的。不过呀,好像自从初中,就有个有钱的好心人家一直资助她读书,往后她乖巧得很,咬着牙努力用功,在去年考还上了重点大学,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方以北过去一直以为,那个乐乐是连小学都上不完的。 四五岁时,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嘲笑,并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乐此不疲。 他们嘲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乐乐的爸爸。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乐乐的爸爸走路的姿势和其他人不同,很奇怪的是,一时间好像全部孩子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人清楚他是怎么瘸了腿的,或许是先天生成,或许是后天伤残,但小孩子不在乎他疼不疼,走路辛不辛苦,他们只知道,他走路时身子一晃一晃的,很好笑。 于是大家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爸爸身后,捂着嘴偷笑,其中也包括了方以北。 每当这个时候,乐乐都会站在远处,耸着肩膀,捏紧了小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们,嘴唇蠕动。 后来,记不得哪一天,一夜梦醒,乐乐爸爸的死讯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用同情或者旁观的语气议论说,他在昨晚的暴雨中被一架超速的大货车撞倒后,轧成两截,那两条不安分的腿,被甩飞了几丈远…… 可连同乐乐在内的这群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这天晚上下了雨。 方以北试着,在脑海里想象那幅场景。那时的他,或许在为某件繁琐事拧着眉头发愁,可能在操心女儿以后上学的费用,也可能难以忍受成天被一群烦人的孩子嘲弄……倾盆的大雨里,他连一把伞都没有,浑身湿透,冰凉,想快一点儿回到家,在灶火上把身子烤得暖暖的,摸一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可那条腿,那条让他不能正常活着的腿啊,就是不听话。从马路这头到那头,短短的十几步路,他摇摇晃晃,刚走到正中央,漆黑的大雨里就突然冒出一片白得亮眼的光,伴着刺耳的轰鸣,连刹车声都没有。 那个五岁小女孩的父亲,在寒意袭来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躲不掉了。 只是,在他抬起手挡住眼前迎面而来的车灯时,在他拖着腿想从死神手中挣扎最后一把时,在他剧烈地倒下去时,他在想什么呢…… 方以北想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去想,那时五岁的乐乐,到底承受了什么。他希望她会和那时的自己一样,懵懂无知,什么也不在意。 真实的记忆告诉他,当时的乐乐,什么都在意了。 听到乐乐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们那群小孩的第一反应是:意思是,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奇怪的走路方式了吗,他为什么要死? 然后醒来闹着吃一两大碗米饭,继续聚在一起,去偷偷踩坏隔壁大婶种的菜,或者端掉矮灌木丛里小鸟新筑的巢。再见到乐乐,除了看上去眼睛有些红肿,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后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大家开始在乐乐面前,拖着半条腿学她爸走路,一瘸一拐。他们还以为,乐乐还是只会像以前一样,在远处气鼓鼓地瞪人。 这一次,乐乐走向了他们,并且,弯腰捡起碗大个石头,扔向了那群讨厌的人。同时,她开了口,嘴里吐出一大串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污言秽语,气势汹汹,当场把一大半的孩子都吓哭了。 从那以后,乐乐就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换了一张嘴,开口就咒,闭嘴也骂,老少通吃。方以北那几个孩子,碰上几次后,见了她都躲着走。 只是别人说她没有素质,讲她爸没有教好她时,她眼睛里透出的那种东西,方以北总是看不出那是什么…… 在外婆家呆的这几天,外婆总是变着法子给方以北做好吃的,每天服药的外公给他讲着那些道理,喝了外婆说是大补的药,额头常常冒汗,病情似乎真的有所好转。而方以北,也忘了父母离异的痛苦,连心中关于叶麦的那道伤疤,也淡化了不少。 他要走了,尽管外婆百般挽留,外公眼神里难掩失落,他还是要走。因为,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要去送叶麦最后一程。 跨出那道门槛时,外婆拉住了他的衣角,把两张钱塞到了方以北手心里,一张是崭新的一百,一张皱巴巴的十块。 一百元,外婆徘徊在好几户人家门前,纠结着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才咬咬牙腆着脸借来的;那七个鸡蛋换来的十块钱,还是被外婆紧紧攥在手里的形状。 方以北不忍心拒绝,更不忍心接受,他借着回屋取东西的借口,把那张一百偷偷塞在了枕头底下。 外婆说:“乖孙子,你别嫌少啊……” 方以北笑着摇头,把那十块钱装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捂得热乎乎的。 回到家,好像是从天堂,坠入冷冰冰的地狱。方爸喝酒喝得更凶了,一旦醉了,他就会指着每一个之前方母用过的东西,胡言乱语。 打开门时,方以北看到他正抓着一个白瓷杯子,大喊大叫了一番后,砰地一声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前说的那些话吗,啊,你说想生一儿一女,儿子生了,你还想怎么样嘛……你以为第二个流了我不心痛啊,我也自责,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天天和我吵,怪我,没关系啊,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我工作本来就忙啊,不赚钱拿什么养儿子,你不理解我就算了,还要和我离婚……那离就离啊,没有你我又不是过不了!” “爸……” 方爸转身,满脸除了酒气,还有泪痕。 这一天,十八岁的方以北第一次知道,在他每天呼吸着空气,沐浴着阳光时,他的妹妹或是弟弟,一个本应该幸福快乐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他是幸运的,每一个平安健康活着的人,都是最幸运的。虽然,他们活着,必须用一生苦难来偿还这份幸运。 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两岁的方以北躺在温暖的婴儿床里,做着温暖的梦。怀着身孕的方妈过度劳累,烧了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瘫在床上浑身发软,而方爸正在加班,毫不知情。 等她独自出门,跌跌撞撞走了好远来到医院以后,还没开始抢救,医生就甩来一句冷冰冰的话,动了胎气,孩子保不住了。 方爸匆忙赶来,她已经上了手术台,家属意见书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什么胎盘脱落等原因,就在保大人的那条横线上签了字,毫不犹豫。 现在,这个曾经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握着酒瓶醉倒在地板上,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以北骑上摩托车,赶往数十里外,他妈搬去的地方。 夜色中,他隔着行人,一眼就看到了街上的母亲,和她身旁漫步细语的男人。母亲脸上的那种笑,是方以北在家里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远,渐渐模糊。方以北呆呆望了会儿,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而来,他落寞地笑了一下,摇摇脑袋,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那条公路往回走。 冷风呼啸,车笛灌耳,他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殡仪馆里,来送别叶麦的除了班上的十几位同学,就只有扶着奶奶的几个亲戚。仪式从简,一小会儿就结束了,女同学暗暗的抽泣声中,方以北低着头躲在后边,不敢抬眼去看叶麦一动不动的身体。 和班上同学一起回去的车上,方以北像丢了魂一般,神情恍惚。 他想起那天,自己给外公讲了父母离婚和叶麦的事,外公剧烈咳嗽几下后,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 “人的一辈子啊,要经历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老祖宗们传下来说的生辰八字,就是每一个横撇竖捺,都注定了你要拐几个弯。所以呢,有些坏事的发生,既然改变不了,那你就要学着去接受,因为那是一个能让你从孩子变成大人的过程……” 想着想着,街边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方以北揉揉眼睛,愣住了神。 第四章 看不见的身影 身旁的冉一丘凑过头来,问他怎么了,方以北没有反应。 “想哭你就哭吧,别憋着……” 躺在床上,方以北辗转难眠,心里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偷偷骑上摩托车出了门,赶往城里。来到昨天的那条街道上,他四处寻觅,在街口拐角处再次见到了那个身影,此时凌晨五点半,天边刚露出一点鱼白色。 他拿出手机,几经思考,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哪个啊?” “外婆,是我。” “哎呀,小北呀,你平安到家了吧,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昨天就到了的,也没什么事,就是无聊,问问你们在做什么。” “还早呀,我们还没起,你外公正睡得香呢。那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挂了,我再补个回笼觉,被子里真暖和……” “好呢,那外婆你好好休息。” 电话接通得很快,也挂断得很快。眼前不远处,雾气中的外婆摸索着把手机揣进口袋里,继续拿起地上的钳子和扫帚,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清理着街上的垃圾。 每弯下一次腰,她都要很费劲的样子,才能直起来。 躲在路灯背后看了一会儿,方以北没有走过去叫外婆。他转身去向街道的另一边,慢慢的走,轻轻捡起了脚下的每一片垃圾。 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打着呼噜,遨游梦境,除了街上那排发黄的,断断续续的孤单路灯,被打开来冷漠地执行自己的使命,没有一盏灯为他们亮着。 天亮了,地下的垃圾差不多清扫完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见外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坐在一块石阶上边喘着气揉肩膀,方以北在口袋里翻出两个硬币,跑到早早开张的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提着包子,东张西望,假装从外婆面前经过。 “这不是,小北吗?” “哎!外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那个,那个隔壁大婶不是在城里当清洁工嘛,她忙不过来,叫我帮她打扫呢。” “哦,这样啊。” “我这刚到不久呢……” “外婆,外公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方以北想了想,没让外婆继续说下去。 “外婆,跟我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工作?” “唉,小北,那我也不瞒你了……” 那天接到外婆的电话时,外公正躺在医院病房里,昏迷不醒,是乐乐把他送来的。医生检查过后,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名词,又塞过来一大把缴费单子,丢下一句话,情况复杂,住院观察。 外婆在病房外,为住院费愁得焦头烂额,也为老头子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就在大家都以为外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时,他突然就醒来了,眼珠子四处一瞅,掀开白色被子,气冲冲拉起外婆就往医院大门走,边走还边骂骂咧咧:“妈的,还以为我死球了,白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是外婆第一次听到外公骂人,却被他逗乐得笑出了眼泪。 外公外婆连夜赶回了家,在村头老中医那儿讨了两副药,说是慢慢养,其实和等死也没什么两样。那天方以北来到外婆家的前十分钟,她刚烧起火给外公熬了一锅药,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方以北来的那几天,钻心的疼外公咬牙忍住,表情上看不出一点儿痛苦,痛过之后满头大汗,还笑着说这天气升温了。 其实外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早年就纷纷成家的成家,出门的出门,各自操心各自的生活去了。 大儿子最先成家,没立什么业,也没读多少书,每天靠着在工地上卖点苦力。虽然说生活不算容易,但温饱之余,也能存下一些积蓄。他先前生的两胎孩子,都是丢给外公外婆抚养,辛苦了好几年,感激的话没有几句,倒还成天责怪孩子又磕哪儿碰哪儿了,吃了饭不见长身体了…… 时间一长,外公外婆受不了这份气,让他自己生了孩子自己养,他们不想管了,也管不动了。这样一来,大儿子肯定就不乐意了,大吵一架,嚷嚷着要断绝关系,以后不管外公外婆死活之类的话,那之后也真的对两位老人不理不睬。 而小儿子,倒是不像大的那个一样忘恩负义,却没有一点儿出息。十五六岁就出门闯荡,闯来闯去也就是在各个省份飘飘荡荡,每年都回家过年,每次都两手空空。他是个典型的半月光族,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养生,养活生命的养生。 更让外公外婆感到心寒的是,他还常年酗酒,每顿饭无酒不欢,最爱扭着一群酒肉朋友四处鬼混。至今为止,带回家去过好几个女人,却每一个都待不长久,年龄大了,成家更是个问题。 唯一顺心一些的那个女儿,也就是方以北的妈妈,原本安稳和睦的家庭,也因为离婚,彻底毁了。 那段时间,六十几岁的外婆常常愁眉苦脸,叫唤着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来惩罚他们。外公叼着烟嘴一吸一吐,一脸平淡:活也活够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个什么。 眼见外公生了病,大儿子真的不管不问,小儿子拿不出钱,方以北的妈妈又刚离了婚,糟心事多了去了。 “外婆,那你也别做这个呀,这太辛苦了。” “不辛苦啊,你看这地上垃圾又不多,很轻松的!对了小北,你怎么在这儿啊?” “噢,我是,和同学来城里玩。” 外婆听了,连忙左顾右盼,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那你同学呢,外婆没给你丢人吧?” “没有,怎么会。来外婆,我这儿有两个吃不完的包子……”方以北故作轻松,笑着拿出已经有些冰凉的包子,递给外婆。 “外婆刚吃过了……” “外婆,你就快吃吧,别浪费了。” “那我们一人吃一个。” “我好饱,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要吃,外婆吃不了这么多……” 吃着吃着,外婆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其实你外公先走了好,他不会做饭,要是我死在他前面,就没人照顾他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方以北慌乱转头,一行清泪滑落,咸的。 之后的好几天,方以北都一大早出了门,在街道的另一边清理垃圾。可就算这样,街道还是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外婆终日劳碌,却只有一点绵薄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外公的药费。 于是,方以北决定要去找一份工作了。问遍各个工厂、超市、门店,他在一家工资最高,上班时间最长的火锅店里,当起了服务员。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方以北的工作包括摆台、擦桌子、调配料、端盘子、服务客人,有时忙不过来还要兼顾洗碗。第一天下来,他就被累瘫了,浑身酸痛,双手发麻,双脚发肿。 而他的同班同学苗初七,竟然也在这个火锅店里做服务员。但平时在班上,方以北总是窝在最后一排,臭着脸不爱搭理人,而苗初七也是性格孤僻,在班里只有叶麦一个朋友。 两人就算同班了三年,也并不算熟悉,可能他们还是因为叶麦,才有了一点儿交集。 打了招呼,苗初七还是一如既往冷着脸,方以北看了她裤腿上的补丁,和那双不像是女孩的手,他没有开口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打工。 阴雨天的午后,冷风习习,火锅店门前排起了长队,服务员像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 送走一桌客人后,已经适应了的方以北动作迅速,刚擦干净桌子,又赶紧端起了锅底,一转过身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和他直直地撞了个照面。好在他反应灵敏,连忙后退几步,手稳稳地端住了装满了红油的锅,不过两人的衣服前胸、袖口和鞋尖上,还是撒落了不少油渍。 “哎哟我去,你干嘛呢!你看我这好好的衣服……” 方以北顿时慌乱不已,他放下锅底正要开口道歉,抬眼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冉一丘。 “冉一丘?” “啊,怎么会是你……”冉一丘一脸愤怒,正欲发火,见那个慌手慌脚的服务员竟然是方以北,只好作罢。 “小问题,洗一洗就好了。对了,方以北,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冉一丘身后的宋谷扯起他的衣服看了一眼,接着朝方以北笑道。 “我在,打工呢。你们坐吧,我去给你拿点纸巾,看能不能擦干净……” “哎呀不用了,没事儿。我叫服务员拿给我……服务员?” 方以北耸耸肩膀,有些无奈:“我就是服务员,我拿吧。”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 这时苗初七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盒湿纸巾:“给,不用去了。” “哎,这不是,那个……” “苗初七。” “对对对,苗初七,你也来吃火锅啊,一起呀!” “我也是,服务员。” “噢……你们怎么都当服务员,很好玩吗?” 宋谷低咳了一声,偷偷朝他使眼色示意。 “你口渴吗?” “嗯哼!那个,你们都打起暑假工了呀,我也想找一个工作挣点钱,就是一直没机会。” 冉一丘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嘴都合不拢:“你要打工赚钱?别逗了好不好!” 方以北和苗初七低下了头,神情有些不自然:“先去忙了,有事叫我们。” “冉一丘,你是智障还是缺心眼……” “缺什么?” “服务员,给我们上个鸳鸯锅,红汤重辣……”冉一丘翘起二郎腿,朝旁边忙碌的服务员挥手叫道。 苗初七闻声走了过来,冷冷地回了一句好。 “不是,我是叫那个服务员……” “我负责你这一桌……” “呃,那也行。” 转过身时,苗初七白了他一眼,随后走向后厨,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他点的锅底。 “那个,要不然你坐下和我们一起吃火锅,我请客!” “我要工作。” “没事的,都是同学,不要不好意思;吃多少都算我的,我给你们老板说一下就行,不会扣你工资的。” 听了这些话,苗初七脸上的表情从冷淡变成了轻蔑,语气冰冷:“谢谢,不必了……还有,我们已经不是同学了。” “哎,你别走啊……宋谷,她什么意思?” 宋谷一脸尴尬地转过头去,叹了口气,转一转眼珠,装作不认识他。 “我刚刚说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有。” “那她发什么神经,拉着张脸,跟谁欠她钱不还似的。” “没错。” “我说请她吃火锅,和什么是不是同学这句话有关系吗?” “没关系。” “老宋你眨什么眼睛,又挑眉毛干什么?” “没什么。” 冉一丘疑惑地皱起眉,扭头一看,苗初七就抱着手,站在背后盯着他。 “你还没走啊,我就说嘛,哥请吃火锅怎么会有人拒绝!” “你还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我……” 等苗初七听到客人的叫声,转身离开了,憋着笑的宋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别说,这可是苗初七对你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她长得也不赖,你可要好好对人家,讨厌!” “咦,别恶心了,明明活生生一个怨妇好吗?” “服务员……” “住嘴!”宋谷刚吐出三个字来,冉一丘就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忙碌了一天,终于到了晚上九点,方以北下了班,一边揉着酸疼的手臂,一边从后厨消毒柜中拿了一个餐盘,正要去打饭,就被还没吃完的冉一丘和宋谷拉了出去。 “你们是吃了多久……” “我们等你呢。” “等我干嘛?” 冉一丘摊开双手,龇着两排白牙:“吃火锅呀,两个人吃是对火锅极大的不尊重。” “哎,你不叫那个冰山美人一起?”宋谷用手肘推了推冉一丘,暗暗发笑。 “哼,我才不叫,谁爱叫谁叫去!” “好,我帮你叫……苗初七同学,冉一丘热情地邀请你来和我们吃火锅,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不,我拒绝。”说完,她拿出塑料口袋里自带的饭盒,动作缓慢地,从容不迫的打好饭菜,端到他们后面的员工用餐处,一勺接一勺地,吃了起来。 “方以北,你们的员工餐,是免费的吗?” “是啊。” “看起来好好吃……” “你说得对,看起来,而已。” “肯定好吃,你给我打一个尝尝。” “别后悔。” “绝不后悔!” 方以北打来一小碗员工饭菜,表情复杂的递给了他。 “荤素搭配,不油不腻,简直是天下美食,我要吃三碗!” 宋谷给冉一丘递了一双筷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要是吃得下三口,我叫你哥。” “歧视我,我也是尝遍人间疾苦的好吗!” 冉一丘说完,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下颚扭动,夸张地咀嚼起来,表情享受。 嚼着嚼着,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变形。 “这什么东西啊,你确定你们吃的是这个?” “不然呢……” 冉一丘鼓起腮帮子,呜呜咽咽:“好,我就不信了,苗初七都吃得下,我也……” 他真的捏着拳头,将嘴里的刺激味觉的东西大口嚼碎,咽了下去。 “哎哟,可以啊,大少爷。” “哼,我也能吃,有什么了不起!” “不错不错,来。还有两口……” 宋谷端起桌上的碗,夹了一大筷子伸到冉一丘眼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喉咙里瞬间一阵翻滚,刚咽到一半的那口饭菜,差点就吐了出来。 “秀什么优越感……”苗初七吃完了饭,拿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饭盒起身,扔下一句话,头也没回。 冉一丘连声干呕,呛得不停咳嗽,宋谷拍着他的后背,强忍住笑意,歪过头去问方以北:“你们平常真吃这些饭菜?” “不是,这是剩饭剩菜……” 第五章 天还会亮对吗 苗初七走后,三人又点了些菜,叫了啤酒,热气腾腾地吃了很久的火锅。 一开始,在冉一丘和宋谷面前,方以北还有些拘谨,毕竟,三人虽然同班了三年,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坐下来吃一顿饭。 慢慢地,在一个个毫无保留的笑声中,在一次次你来我往的酒杯里,在一句句感同身受的言语间,三人渐渐熟悉了起来。 他们从高一入学时的糗事,聊到班上同学与老师的争执,又聊到大大小小美好或荒唐的故事;最后,方以北还聊起了父母离异,和叶麦的事。那时,他的神情十分黯淡,举起酒瓶就往喉咙里灌了大半,可那份难捱的情绪,并没有被冲淡。 宋谷和冉一丘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他们只是同样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酒。 直到很晚,方以北才醉醺醺的回到家。 旧沙发上,方爸斜躺着,半睡半醒,地上的三四个空酒瓶,东歪西倒。 方以北也有些晕了,眼神朦胧,他一脚踩上了一个酒瓶子,哗啦一声重响,差点摔倒了。等他站稳了脚,甩甩头一看,两个父亲的身影在眼睛里晃动着,分辨不清。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你管,管不着。” “还喝酒了,谁允许你喝酒的?” “怎么,你能喝,我就不能喝啊。” “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喝酒!” “没有我的同意,你也不能喝酒!” “你说什么?我是你老子!” “你是什么?我才是你老子!” 方爸伸出巴掌,照着方以北的脸啪地抽了一耳光。 “大逆不道,儿子敢打老子了!” “你个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你是最混蛋的王八蛋!不就是吵个架嘛……不就是,流了个产嘛,流都流了,还能怎么办……你不是还有大儿子吗,一个孩子没了,还丢下一个不管,他很难过的知不知道,他好难过,难过了好多年……还闹离婚,还偷偷离婚,你以为他看不出来啊,你以为,他一直不懂事啊……我跟你讲,孙子,你听好了,你再喝酒……” 方以北指着墙壁,嘟囔了半天,倒地沉沉睡去。 窗户打开了,晚风呼呼地灌进来,在屋子里跑了一圈,似乎又叹着气溜了出去,带着寂寥和萧索,涌向窗外的万家灯火。这个夜晚,没有星星,没有烟火,除了一片相继熄灭的陌生灯光,只剩无尽的漆黑。 放眼望去,谁也不知道,哪一盏灯正在照亮着,哪个人的落寞和难过。 而谁不是在天亮醒来时,收好那些落寞和难过,假笑着,或者干脆笑不出来了,又俯身投入那个散落酒瓶的、荒诞的,狼藉生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方以北习惯了这种早早出门上班、晚上回来倒头就睡的简单生活,虽然时常疲惫不堪,但至少,这样他就没有空余时间,去理会那些如蛇虫般钻进脑海里,啮噬着,蚕食着他的痛苦想法。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摆出一副对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百毒不侵,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副坚不可摧的躯壳之下,真正的自己早已千疮百孔。 眼看着,就到了方以北发工资的日子。这一天,他格外有干劲,忙了大半日还精力十足。这些天已经和他熟络起来了的苗初七,见了他的模样,像是嘲讽一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发工资了难道你不兴奋?” “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 “没想到,冉一丘口中的冰山美人,还会说这种话。”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烦人。” …… 发了工资后,方以北请了假,趁着天没黑,坐上了去外婆家的最后一班车。这些天,他心里一直在盘算一个想法,始终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心。 这次下了车,方以北捂着口袋里的工资,一边走,他一边远远望着山脚那片竹林下外婆家小木屋的屋顶,想着这回终于可以用自己挣来的钱,把外公送进医院去,好好治病。 一这样想着,他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情愉悦。 可是,当他穿过那道菜园竹篱笆,跨上那两节台阶时,方以北耳边就传来了外婆慌乱的哭喊声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他心头一震,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忙拔起铅重的双脚,挤进了那间小屋子。 晃荡的昏黄灯光下,一群人围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脸色凝重。人群中心,瘦削的外公横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铁青。 方以北扑上前去,轻摇着外公的身子,大叫了两声没有反应,更加慌了神。他转头去询问一旁惊慌失措的外婆,发生了什么事,外婆见到方以北,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抓着他的双臂神情悲痛,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你外公应该是突然犯病晕了过去,还有脉搏,但是意识很模糊,情况危急,要赶紧送医院!” 方以北扭头一看,说话的人就是之前外婆提到的那个乐乐,他赶紧重重点了个头,弯腰拉起床上的外公,架到背上后就要冲出门去。 乐乐拦在面前,拉开他的外套口袋,塞了一把钱进去,方以北张口正要说话,乐乐就打断了他。 “别说了,这是大家一起凑的钱,抓紧时间……” “好!” 乐乐跟在方以北身后,也往山腰那条公路跑去。 “我让大家赶紧打电话通知你舅舅他们了,怕你应付不来。” “好,谢谢你……对了,我刚刚坐的那辆车应该还没走远,你拿下我口袋里的手机,我留了司机的电话……” 十来分钟后,他们在镇上的医院下了车,背着外公飞速跑进医院。 把外公推进抢救室后,方以北和乐乐挂号、缴费、签单子,忙了好一阵子才跑回抢救室门口,刚好看到外公被推了出来,脸色也恢复不少了。 医生摘下口罩,见门前只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便疑惑地开口问道:“家属呢?怎么就你们两个?” 方以北连忙上前问道:“就我们两个。医生,我外公怎么样了?” 乐乐补了一句:“通知了,大人马上赶过来了。” “那行,病人这是常发性病理反应,应该是之前进行了未完全治疗,又断了药,导致的急性发病。现在是稳定下来了,但情况不容乐观,要赶紧转到大医院里,进行全面治疗。对了,大人来了以后,让他们找我签字……” 之后外公被推进了病房,依然昏迷不醒。方以北一屁股瘫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终于泄了那股气,额头的汗滴也冰冷了下来。 “谢谢你了,乐乐,还好有你帮忙。” “谢什么呀,我应该做的……还有,我早就不叫乐乐了。” “……” “我现在叫乔可儿,我叔叔阿姨取的名字。” “嗯……很好听呀……” “是吗,不管怎么样,我很感恩他们。” “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你外公外婆帮了我很多,你应该不知道吧?” “帮你?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常常把我叫到家里,怕我饿着了,就给我做好吃的。我……我爸出事以后,过了大半年吧,我还在你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呢,那时候你好像已经回家了。” “那,你想你爸妈吗……” “……也没什么好想的,我爸走了以后,我和奶奶在一块的那段时间是挺难过的。但后来,在你外婆家就好多了,再后来,我就被收养了……至于我妈,这么多年,我好像都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以前我爸跟我说,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要很久才能回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她真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只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走廊的灯咝地闪了一下,方以北侧过头轻微地深呼吸,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道。他听外婆说了,乐乐的妈妈,来自北方的一个偏远高原山沟,说不清是拐来还是骗来的,又或者是花了钱买来的。总之是,刚生下乐乐不久,她就在一个晚上跑掉了,不知去向。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但后来,当事情到了我认为最糟糕的程度,不能再糟了,我又觉得还没到最糟,自己也还是幸运的……” 这几句话在方以北脑海中不断盘旋,直戳戳扎出好几个大洞。 “即使那样,也还没到最糟吗?” “对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乐乐,你难道不恨这个世界吗……我总是觉得,我周遭的一切都对自己抱着很大的敌意。” “其实,或许是你对周遭的一切怀有很大的敌意。” “……我最近,一直在纠结一件事……我想,不上大学了,反正自己也考不上。” “虽然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你一定会后悔。” “不会的,我不上学了,就可以上班挣钱,给外公看病……”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那是大人们的责任。” “可我也应该长大了呀,我也是大人了……” 乐乐拨开耳旁纷乱的短发,抬头直视着方以北,正色道:“这个年龄,你要做的只是,做好你自己的事,选好决定你未来的路。” “未来吗,真遥远啊……” “一点儿也不遥远,看到楼梯口那个垃圾桶了吗,是不是看起来距离我们挺远的,但其实,和未来一样,也就几步路,你就会碰到了。”乐乐指着不远处的垃圾桶,起身跨了几步,将手中皱巴巴的一张废纸条扔了进去。 方以北呆呆愣在那里,死盯着那个被叫做未来的垃圾桶。 “碰到它了,你要么把青春揉成一团丢进去,要么打包带走。但是,丢进去就废了,打包走就完了,你真正要做的是,一脚踹翻它,然后继续向前走……” 有些恍然的方以北望向前方走廊尽头的那块墙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你付出去的东西,总会以另外的方式归来。” “嗯,我懂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上完大学后,你的人生一定会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好……对了,我听外婆说,你上的是重点大学,你很厉害啊。” “谈不上,我只是比别人多学了一点点。” “那你什么专业?” “临床医学……” “医生啊,难怪懂得那么多,当时我都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们其实也还没怎么学呢,我只是自己看了点书,会个皮毛……” 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方以北的大舅才一摇一摆地走进医院,他一见方以北和乐乐,还乐呵呵地打招呼闲扯,丝毫不担心外公的情况。 “大舅,你怎么才来啊?” “哦那个,天黑了,没多少车。” “外公现在稳定下来了,就是还没醒……医生说,让你来了去找他签字,好像在一楼……” “行,那我过去。” “……” 他说完后,瞥都没瞥病房门一眼,就拖着脚步转身走了,方以北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乐乐摇摇头,向他使了个眼色。 “没用的,没人会关心……” 走远的大舅挠挠杂乱的头发,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红色包装的纸烟,抽出一根搭在唇边,低下头去就着打火机的青色火焰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迎面走来一个抱着文件夹的护士,皱起眉头让他把烟掐了,说医院禁止吸烟,他听了不为所动,还是往走廊上空吐出一道道烟圈。 不久后,病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扰动,接着响起一声沉闷的咳嗽,方以北和乐乐赶紧推开病房的门,一进去,就看到外公已经掀开了被子,正挣扎着要下床。 方以北几步跨过去,搭住外公的肩膀,将他重新按躺到病床上去。 “外公,你先躺好了,医生说你病还没好呢。” “哪有什么病,我这就是小问题。” “不行,外公你都昏过去了,这回把病治好再走……” “唉,你这孩子……” 外公用手搭在后脑勺,斜靠到枕头上,算是默认了方以北的话。这时,去签字的大舅也慢悠悠摇到了病房门口,他伸过头来瞅了一眼,像是极不情愿般地走了进来。 “签了啊……” “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要转院。”乐乐想起了刚才医生说的话,似乎老人家的情况并不是太好。 外公再次坐起身来,语气故作不屑:“转什么转啊,随便打个针吃个药,过一阵就好了……别花那些冤枉钱,都是那医生乱搞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 大舅也连忙点头,出声附和:“也是,你那病都多少年了……” “不管转不转院,外公的病都要治,要是大舅你不肯出钱,我来出……这是我打工挣的四千五,还有村里邻居凑的一些钱,都在这儿了……” 方以北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一张张捋平后攥在手里,递到大舅面前。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没有料到方以北会说出这番话,有些愣神,就任由方以北的手直直地悬在半空。 “呃……小北啊,大舅不是说钱的问题,这钱……这钱你收着,我们会想办法……” 他连夜摸黑赶回家去,从衣柜底的抽屉中翻出存折和银行卡,想取点钱出来,却在向媳妇要密码时被臭骂了一顿。 那个系着围裙,头发蓬乱的妇女叉着腰,声音尖锐:“啥?取钱?你脑壳没生锈吧,关你什么事?” “那怎么说也是我爹!能不管吗,不就是点钱……”方以北的大舅清了清嗓子,仰头回了一句。 “哟,还敢这么大声吼我了?谁给你的胆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媳妇儿,你听我说,小北都掏出他自己打工挣来的钱了,还有,大伙儿也都凑了钱,咱们要是什么也不管,不合适……” 妇女听完,竟眼前一亮:“他挣的钱?在哪儿呢?” “我没要,那当然不能要。” “你,你有毛病吧,有钱不拿……” “……先不跟你说了,把密码告诉我。” “谁说就要取钱了,不给!你忘了,他可是说什么都不肯给咱们带孩子,你弟你妹怎么就没个人影,他们怎么不出钱,要我说,你爸生病也是报应,活该他受罪……” “你……” “你什么你,不能取钱!” “……” 还守在医院的方以北和乐乐,依旧坐在那张座椅上,虽说没多少睡意,但还是看得出来一脸疲惫,眼珠里爬着几道红血丝。 乐乐知道,就算方以北大舅肯拿钱,他舅妈也不会同意,那种人,从来都是视钱如命。 “要不然,你还是打个电话给你妈,或者你舅舅吧。” 方以北半侧身子,左手倚住鬓尾,思忖片刻,轻轻点头:“也行。” 掏出电话,点亮屏幕,他的手指停在备注是老妈的号码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前胸起伏,他重重地按下拨通键,两秒之后,嘟声响了一下,方以北还是挂断了电话,翻出舅舅的号码。 “喂,小北?” “舅舅,是我,你在忙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谈点小生意啦。” “那个,外公生病在医院,舅舅你知道不?” “知道呀,你外婆刚给我打电话说了,你不用操心,钱的问题是小问题,生病了咱就治疗……” “嗯嗯,舅舅你知道了就好……” “那就先这样子,我这边还要招待几个老板。” “好,那我挂了……” 挂断电话,方以北松了口气,转身朝乐乐笑道:“看来不用担心钱了……” “是啊,不过你舅舅说话真奇怪,好像还混得不错嘛。” “出门太久,外地口音都有了……” 第六章 丢盔弃甲的活着 病房内的外公半躺着,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左瞅右瞅。 听到方以北打完电话,他冷哼一声,神情有些苦涩。他最清楚这个小儿子,出门在外混了这么多年,除了吹牛的本事,什么本事没有。他这会儿估计挂了电话,转身就钻进那个乌烟瘴气的出租屋里,裹着一群狐朋狗友,除了吃就是喝。 这个脸颊凹陷、头发斑白的老人,摇着头憎恶的神色中,夹杂着悲痛…… “外公,我刚才给舅舅打电话了,他都说了,病一定要治,钱不是问题……”方以北推开病房的门,冲外公笑着,声音激动。 “我听到了呢,那就治,反正是花他的钱……你那些钱就自己揣好了,留着读书用,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得很……” 此时,那座遥远的滨海城市边沿,和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对比起来的,是那片密集拥乱的出租民房,像是一个散发腐臭气味的、古旧的符号,在揭示这个城市最原本的样子。 方以北的舅舅,就住在出租民房区的最深处,三楼拐角那个门锁锈坏了的小房间,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的,爬满了暗黄的霉斑。 酒局刚刚结束,又喝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他昏昏沉沉地爬到自己的住处,手里还提着半瓶啤酒,不断灌进喉咙。 他半眯着眼,摆摆手,含含糊糊地嘟囔:“妈的,一群王八蛋,一到结账就接电话、上厕所,老婆生孩子都没这么急……” 今天,他这群讲义气的朋友,知道他发了工资,一个二个破天荒地要找他叙旧情。 就在刚刚,他起身去接方以北的电话时,一个个一副以为他要逃单的样子,拉住他衣角不放。接完回来,他一口灌下大半瓶酒,生平第一次低下头,挨个借钱…… 踹开门瘫倒在那张吱吱嘎嘎乱叫的铁床上,他看了一眼手里那几张零零散散的钱,想到当时他们装傻充楞、醉得趴在桌上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睡吧,明天醒来,有谁会记得这些。 城市的霓虹夜景,从那格小小的窗户里飘进来,被染成一道忧郁的、灰褐色的、塞满灰烬的光柱,洒在落满墙灰的角落…… 外婆也赶了过来,望着病床上的外公一脸担忧,外公却压低嗓子,故作嫌弃地说,我还死不了呢…… 外公这次犯病时,外婆刚扫完那几条大街,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宁,闹腾得慌。等她连忙赶回来,一推开门,果然,外公倒在床边挣扎不已,疼得半死不活。 瘦小的外婆废了好大的劲,也拉不动地上的外公,药罐里的药也见了底,老人家束手无策了,哭丧着脸到处找人帮忙…… “他外公,以后我再也不去干活了,我就天天守着你……” 一切安定下来后,方以北要回家去了,像乐乐说的那样,去辞职,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想要做的事。 可是方以北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事…… 旧客车颠簸在蜿蜒的山间,前方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如方以北无处安放的未来。他用手托住下巴,从车窗玻璃缝里往外凝望,被冷风迷了眼,泪花闪烁。 他想起临走前,乐乐站在路口,轻声对他说的那些话。 “不管雾有多大,一定不要迷失了自己,人们都是非常非常努力,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她说这句话时,天色阴郁,可方以北分明看到,她眼睛里是闪着光的,很亮很亮的那种光。 还有她嘴角微颤,说的那句:“你以后还叫我乐乐……” 方以北的心有些发酸,但也慢慢坚固起来了,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翻出买手机时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把那个“老妈”,改成了“妈”。 回去之后,没过几天,就到了千千万万考生的人生转折点——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 天气很好,六角坪的天空,到处撒着一团团纯白色的云。这天的方以北,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又害怕着,那个结果。 那个乐乐口中,能决定他接下来人生的路的结果。 苦苦等了一个白天,了无音信。方以北照常按量吃饭,按时睡觉,但那个两手十指交扣,两只大拇指不断绕圈的动作,足以说明他的不安。 十一点过五分了,成绩还没有来,方爸也还没回来,他一定又喝醉了,半夜才会回来吧。 方以北关了灯,把自己和空荡荡的房间一起,关进无边的黑夜。 睡意很快袭来,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应该一夜无眠。半夜三点一刻,方以北醒了,没有声响没有噩梦,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一般,他没有揉眼睛,睡意全失。摸了一下,手机躺在脑袋左侧的枕头中间,按亮,提示未读信息,来自一分钟前,心还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 “方以北同学,你的高考成绩是……” 一字一句,看了又看,他扔下手机,眼神空洞。 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方以北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甚至可以说,这个结果比他预料中的还好一些。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从心底溢出一种彻头彻尾的消沉情绪,忧伤?焦虑?不得而知。 或许,那盘踞在脑海中的,是一种对未知前途的迷茫感。 手机里这组数据指向的前路,和那天回家时的一样,视线所及,只剩苍茫的迷雾。 “嘟——嘟——”手机铃声也醒来了,在寂寥的深夜兀自发狂。 来电显示,宋谷。方以北按下接听键,把听筒的位置放得离耳朵很远。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还是格外大声,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喂,方以北,成绩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我知道,刚刚看到了。” “考得怎么样,多少分啊……” “我才四百多分,你呢?” “不会吧,也可以了,上线就好……你不知道,我等了一整天,可真煎熬,我不信,再等到半夜,终于等来一个不错的分数……” “真好,恭喜你,祝福你啊。” “同乐同乐……” 恭喜和祝福都是真的,但同乐谈不上。 余下的半个夜晚,方以北就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在想,却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什么。 在他杂乱如麻的想法,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来时,天一晃神就亮了。屋子里慢慢发白,发亮,小窗户正对面,那堵墙的另一边,世界刚刚苏醒,带着各自的美梦和噩梦,好果或烂果,一同走进新的一天。 天的东边,太阳从不远处的河面,远处的山间,慢慢爬上来。晨光漫天,橘红色的朝霞越铺越宽,清晨的万物都被披上彩衣,太阳慢慢上升,和霞光融成同一个颜色。 等到太阳圆满地悬在山的上方,天边的朝霞也就全部褪去,片甲不留。 整个过程,躺在床上的方以北一动不动,仍然紧盯着天花板,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尽管,只要他微微侧一侧头,就可以透过窗户感受到这份壮丽。 可他没有,他只是在想着,未来这回事,和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 天亮了好一会儿,方以北终于起身,走向父亲睡觉的屋子。门虚掩着,他踮起脚尖,放轻动作,慢慢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斜摆在墙角的双人床上,方爸头发蓬乱,和衣而睡。阳光从灰色窗帘缝隙间射进屋里,驱走不少霉味,也扬起一道飞舞的灰尘。那张床上丢满了脏衣服和杂物,床单凌乱,床头边的地上,有一滩恶臭的呕吐物。 方以北捂住鼻子,一脸嫌弃,他转过身,正要跨出门去,身后突然一阵窸窣,接着响起了父亲含含糊糊的声音。 “我错了……你回来,回来……” 他扭头一看,床上的方爸翻了个身,两手紧紧抱着身下的棉被,嘴角挂起了一个弧度。 方以北立在那里,看到父亲裤子的屁股上破了一个洞,不禁一声轻笑。 他出来拿着扫帚和簸箕,轻轻地,捏着鼻子,隔着老远,伸手去扫地上粘稠的呕吐物,好几次都差点吐了出来…… 他站在窗前,两只手倚靠住窗台,出神地望向这片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区,那些房顶上的深蓝色旧铁皮、红白塑料布,好像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只是变成了浅蓝色旧铁皮,灰白色塑料布。 一片房区与另一片房区之间,只隔了一条勉强能两人并肩行走的小路,沿着小路向前蔓延的,除了一个个销售日常品的小贩摊位,就是房子面前,那一根又一根的、经过长年累月杂乱不堪的电线,纵横交错着,把城区上空分割成好几个多边形。 六角坪的西边,有叶麦的家。提起叶麦,方以北才恍然发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想她了吧……就要忘掉她了吗,方以北试图肯定这个说法,却发现那个思绪似乎愈演愈烈,还是忘不了的。就是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心底又滋生了许多悲痛,他的眼神落在城区前方,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河面上,就散去焦点了。 “嘟——”电话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他的哀伤。持续响了两声后,方以北回过神来,走到床前拿起枕头上的手机,犹豫一下,他接通了电话。 “喂,小北?” “妈……” “小北啊,那天晚上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我当时在忙呢。” “没什么事。” “哦,对了,我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多少分啊?” “四百多一点……” “很棒了,小北,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哦……” “儿子,其实妈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是不是,怪我和你爸离婚?” “我……我没有。” “唉,妈也知道,我和你爸老是吵架,肯定影响到了你的学习、生活和成长……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爸,更对不住这个家,我只是觉得,我们再那样纠葛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因为我,这个家早就不像一个家了,我就是舍不得你,舍不得咱们一家三口窝在那间小屋子,热热闹闹的生活……” “老妈……” 方以北的心揪到了一块儿,说不出话来,他抬手紧紧捂住嘴巴,几近奔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重的抽泣声,方以北回头,撞见靠着墙双眼发红,表情痛苦的方爸…… 手中的电话,僵在半空中,那头的方妈屏住呼吸,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刻,一家三口以这样的方式团聚了。 许久,方以北终于抬脚,走向方爸,将电话缓缓伸到他的面前,试探问道:“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爸的喉结上下蠕动着,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号码,望了片刻,随后左右机械地摇了摇头。 分秒之间,电话里传来一阵盲音…… 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满脸胡渣,牙关被咬得发白。他背靠着墙壁,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狠狠地给自己一拳。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年的父亲,颤颤巍巍,他带着惭愧,声如细蚊。 “小北,成绩出来了吗……” “嗯。考得不好。” “没关系的,我们想其他的办法……” “我出去走走,太闷了……” 方以北勾着头,把手揣进裤兜,慢慢朝着六角坪的西边走去。 好一会儿,他才来到那间小屋子的台阶前,这一次,他鼓起勇气,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完台阶。再跨过门槛,他就能走进叶麦曾经生活的地方,感受她的气息。 抬脚,落地,环顾四壁,空荡荡的一片,没有看到叶麦奶奶的身影。他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她坐在屋子后的石阶上,勾着身子,神情木讷,目光呆滞。 方以北放轻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奶奶。 叶麦奶奶像是突然惊醒似的,整个人猛地一抖,呆呆盯着方以北,接着才反应过来。 “啊?麦子,麦子你回来了呀……” “奶奶?我是叶麦的好朋友……” “你骗我,奶奶骂你,你生气了对不对,生气了也不能躲起来,别留奶奶一个人在家……” 方以北拧着眉头,蹲下身去,一字一句对叶麦奶奶说:“奶奶!叶麦已经走了,你不要这样了,她一定是想看到你好好地活下去……” “麦子……麦子,我的麦子没了……” 叶麦奶奶怔了一秒,抓着方以北的手,泄下气来,随后起身,一步步慢慢走进屋子,背影凄凉。 他简单安顿了一下,确认奶奶没事之后,才带着满怀的愁绪,离开那个地方。那个叶麦生活的地方,真的存留了太多她的气息,待得越久,方以北脑海里越混乱,翻来覆去全是她的影子…… 不由自主地,方以北来到了河边,那条,带走了叶麦的河。 他依旧坐在岸边那片枯草地上,正对河面,什么也不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从前的午后,他坐在学校背后那棵树干上,仰着头闻风的味道;而树荫下,叶麦背靠着树,有时看书,有时闭着眼听歌…… 叶麦喜欢吃苹果,特别喜欢,方以北就每天给她带一个苹果,偷偷塞到她桌箱里头。 方以北问她,苹果有什么好吃的? 她呲着牙,笑得很傻:“以前奶奶不给我买,没吃过几次。” 他伸出手肘轻轻推她一下,光是笑,也不说话。 现在,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假装不去看她;此刻的方以北,痴痴望着这条河,像是望着叶麦安静的侧脸。 以前,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河边,低头盯着脚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身后跟着两个一高一低的影子,不时重叠。 叶麦歪过头来,在金色的阳光里眯着眼笑,露出一小排白牙。 “方以北,我很喜欢河哎。” “喜欢河?” “对啊,你看它,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风一吹,还摇啊摇的。河流,是一面柔软的镜子,也是一道清澈的光。” “那我以后,就带你看遍全世界的河流……” 还有那个夜晚,高考前三天,深夜十二点。方以北站在窗前,望着西边,和那头的叶麦通电话。 “方以北,你快抬头!” “抬头?” “满天的星星啊,真好看。” 他抬起头,瞳孔里一下子撒满了闪烁的群星。 “是啊,你喜欢的话,我摘一颗给你。” “不要,你不知道吗,方以北,人死后就会飘到天上变成星星的。所以我不要星星,我也不想看到流星。” “流星不是用来许愿的么?” “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们看到的流星,不是在往下坠,而是在向上升。那个人,正在变成一颗星星呢……” “这样啊……” “方以北,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以后,要经常笑,别只对我一个人笑……要好好考试,好好生活,找到你自己,做一个全新的方以北……” “你这可不止一件事……”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叶麦,我好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这句话,是他对着满天星星说的,叶麦没有听见,现在也听不见了。 方以北突然想起,高考前一天晚上,他转身时,眼角闪过的那颗流星。叶麦,那是你吗,天上冷不冷…… 第七章 反复纠葛着的 在乐乐的推荐下,方以北根据自己的分数,选了几个本地的学校填上志愿,有七八成的希望能录取。 但提交之前,他自己改了志愿,换成几个外省的学校,他想离这里越远越好。他想要,一个全新的生活。 时间,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悄无声息。 录取消息很快就下来了,那是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学校,离六角坪很远,学费很贵。弄完档案资料这些,他也差不多得走了。 出发之前,他想去看看住院的外公,之前打过好几次电话,外婆都说,住着院呢,住着院呢,外公身体好多了。 去到小镇中心那个医院,他却没在病房里看到外公的身影。询问值班护士,方以北才知道,外公早在好久之前就出了院,总共也就住了两三天…… 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赶到外婆家时,外婆正勾着腰,在小路旁的菜园里种菜,见了方以北,她惊喜一笑,随后又愣了一下。 “小北,你怎么来了……” “外婆,我来看看你们呢。” “你外公……” “没事儿,出院就出院吧,外公就在家里慢慢养病,在医院确实不方便,外公也不自在……” “是呢,快,快进屋去,陪你外公聊聊天。他呀,成天抱怨躺着难受,非要下地干活……” 方以北推开门时,床上的外公被响声吓了一跳,慌忙地将手里的烟斗藏到床缝处,装作一脸镇定,屋子里却飘着不少白烟。见是方以北,外公长舒一口气,又将烟斗拿了出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小北啊,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外婆呢……” “我去医院没看到你人,就来瞧瞧。” “那个,那什么转院费还是住院费,要好几万呢,我这条老命都值不了那么多钱,就不住了……” 方以北鼻子一酸,不知怎么接下这些话。他笑了一下,转移话题。 “外公,我吓到你了吧,医生说不许抽烟的。” “哎呀,都抽几十年了,也没见什么毛病,要我说啊,倒是那医生不懂,这人难受的时候,抽两口烟舒坦得很。” “所以我外婆不让抽,外公你就偷偷抽啊?” “你外婆也是,瞎操心……” “这样的话,我估计她快回来了……” 外公赶紧把烟斗里烧了一半的卷烟抖出来,拍掉身上的烟灰,方以北也拿起床头的毛巾,帮着外公扇走屋子里的烟味…… 天黑了,他们围着炉火,三菜一汤,全是从小菜园现摘的新鲜菜;轻轻的谈笑声,不时有筷子敲到瓷碗边的叮叮声,灯光昏黄,却很温馨。 住了一宿,方以北要回家准备行李了。出门前他想把自己之前的工资的一半,悄悄塞到被子下面,却被外婆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北,上次给你的一百你都放回来了,这回可不许这样了。” “外婆我……” “你要去上大学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外婆家里什么都有,饿不着……” 外公也在一旁补充道:“你是大学生了,去外地上学,少挂念家里,钱留着多买点吃穿,别受苦了。” “……” “平时多说点话,别惹祸,也别让人欺负了……” 外婆搓搓手心,神情有些窘迫地对方以北轻声说:“小北,外婆家里穷,没钱,想给你点路费也拿不出来,说起来外婆真是不好意思,没什么给你的……要不,给你装点腊肉带过去?” “外婆,别这样说,我什么也不要。腊肉也不用带,大学里是吃食堂呢,带去也吃不了,再说食堂吃得着肉,不用担心我……” 方以北好想上前抱一抱外公外婆,却怎么也伸不出那双手,他在心里完成这个动作,笑着转身,不让他们看到眼里的泪…… 刚回到家,宋谷就打电话过来,说开学之前,几人要再聚一聚。他们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在方以北之前上班的火锅店,不见不散。 第二天,气温骤降,外面飘起了绵绵细雨。方以北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就又接到电话,说不聚了,临时有事,以后有的是机会。方以北心里刚刚滋生起的那点关于离别的不舍,因为这句话又消散不见了。 他笑着摇头,以后真的还有机会吗? 转念一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电话里,宋谷的声音急促慌乱,分明就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今天一早,苗初七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 早晨八点,苗初七喂母亲吃完饭,检查了一遍钉住窗户的木板,哐当一声锁了门,骑上那个她打工挣钱买来的二手小电动车,就要去上班了。 路过屋子门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时,她抬头望了一眼,继续往前。 细雨淅沥,很快就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裳,冷风一吹,苗初七手臂上冒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她家离城里上班的地方挺远,要骑上差不多半个小时,虽然天上下着雨,但苗初七心情不错,她的高考分数很高,志愿要是填好了,能上个重点大学。 可她志愿里填的,都是本地的普通大学,苗初七也想到外面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她不可以。 只有上本地的大学,她才既照顾到了母亲,又能成全自己的梦。叶麦曾经问过她,会不会觉得母亲拖累了自己,苗初七一脸平淡,不会啊,这样挺好的。 苗初七一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虽然她常常忙得一点时间也没有,只能在深夜点着灯看书;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些事不得不去做,那些不幸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磨难,对另一些人来说,也许就像摔个跤那样简单。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一点就是,它对每一个人都不公平。 雨下得愈发大了,淋湿了她的头发,苗初七看到十字路口对面,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公交车站台。她左右看了看,没有车,绿灯。她扭大油门,刚骑到十字路口,就突然从左侧冲出来一辆黑色轿车,刺耳短暂的鸣笛声,刹车声,接着天旋地转…… 前一秒,她还是带着笑的。躺在冰凉的地上,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灌进嘴里,苗初七只是在想,今天肯定迟到了,要被扣工资了。 肇事司机没有跑,可能被吓坏了,也可能因为有监控录像。他一边悔恨,恨自己想当然地以为路上不会有人,绿灯只剩五秒,快一点没关系的;一边颤抖着双手按下报警电话,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被他撞倒的女孩。 她还被雨水呛得咳了一下,努力抬眼,看到自己左腿的膝盖渗出鲜红的血…… 要不是冉一丘经过时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见地上那个身影有些眼熟,连忙下车跑了过去,苗初七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冉一丘等不了什么救护车,也顾不得去维护事故现场,他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苗初七,上了车直奔医院。一路上,苗初七意识有些模糊,眼皮很重,觉得浑身发软,在她一次次想要睡过去时,耳边不断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纱布,苗初七醒来,发现自己的左腿被打了一层厚厚石膏,吊得老高。浑身酸痛,脑袋发昏,喉咙里像火烧一样,焦渴难耐。 苗初七伸直了腰,眼看就要拿到桌上那瓶水了。这时,方以北、宋谷和冉一丘推门进来,看到苗初七的动作,以为她要下床,连忙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回病床。 “苗初七,你醒了呀……” “疼……”大手大脚的冉一丘碰到了她淤青的肩膀,苗初七倒吸一口凉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苗初七白了她一眼:“怎么哪都是你啊,真烦人……” “哎哟,都能骂冉一丘了,那看来没什么大碍了。”一旁的宋谷看到她嘴角干裂,就拿起桌上的水扭开,递给苗初七,开玩笑道。 苗初七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抹抹嘴巴,觉得身上的力气回来不少。 “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们三个又怎么在这儿?” 方以北指着冉一丘,开口说:“你不是被撞了吗,他发现的,也是他送你来医院的……” “冉一丘?” “别提了,你不知道当时他,哭天喊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比零花钱丢了还伤心……” “当时多吓人啊,我还以为你……” “对了,我们怎么联系不到你家人,需要他们签字呢……”方以北一脸疑惑地问苗初七。 苗初七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询问几人:“现在几点了?” “早上九点啊……” 她长舒了一口气:“哦,原来只过了一个多小时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上班啊?”冉一丘难以置信地说。 “不是……” 宋谷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认真说道:“准确的说,现在是你出车祸的第二天早上九点,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什么!” 说话间,苗初七掀开被子,竟然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你不能乱动,左腿粉碎性骨折,你走不了路的……” 听到这话,苗初七愣了一下,看向被吊在床尾的左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要去做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 “真的吗……” 三人按照苗初七的话,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那间门前有一棵老槐树的屋子。 因为下雨,地板上的青苔十分湿滑,古旧屋檐滴下的水珠,砸碎在门前,打湿了那扇紧闭的门。 宋谷上前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随后拿出苗初七给的钥匙,打开了门。方以北和宋谷走在前面,冉一丘缩在他们背后,三人刚跨进门,还没站稳脚跟,就突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扑了过来,呜呜呀呀一阵乱吼,吓得他们魂都丢了一半。 “难道,这就是她妈?怎么……” 宋谷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又晃着脑袋冲了过来,像是要赶他们走似的。 “苗初七!我们是苗初七的同学!”冉一丘想到了苗初七交代的话,见到她母亲,要提她的名字。 那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听到苗初七三个字,明显怔了一下,缓缓放下了高举的手,眼神浑浊,嘴里念念叨叨。 “初七,初七,我的初七……” 苗初七的妈妈拖着脚步,蹲到墙角,双手环抱膝盖。他们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到地上,转身要走,冉一丘走了两步,却回头拿起地上的袋子,放到靠墙的木桌上,取出塑料袋里的饭菜,端着走向苗初七的母亲。 “阿姨,苗初七叫你吃饭了。” “你……你是谁……” “我是苗初七的朋友,好朋友。” 冉一丘把勺子伸到她嘴边,一口接一口,每吃完一口饭,她都会问一个问题。 “初七呢,她去哪儿了?” “苗初七啊,苗初七去上班了呢。” “不要,不要上班,初七要去上学,考第一名……” “苗初七要上学的……” “那你是谁,你好好上学了吗?” “我是冉一丘,我也好好上学的……” 苗初七的母亲苗春华,年轻时候是个知识分子,思想先进,做事情也干净利落。没结婚前,她还当过乡村教师,领着国家工资,碎花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儿,走在路上,能惹得十个男的有九个都朝她吹口哨。 那时候人人都说,苗春华呀,就应该要嫁给乡里,甚至是镇里的领导。那么多的干部子弟都来向她示好,随便挑上一个成了,下半辈子都不用愁。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村里游手好闲的钟午,谁说也不听,还像是被下了迷魂药一样,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教师工作,她说不干就不干了。 父母一怪罪,她就说什么恋爱自由,浪漫主义,无论如何都非钟午不嫁,到最后和父母闹得断绝了关系,还是不改口,不死心。 要说这钟午,除了喝酒、抽烟、赌钱,就会点花言巧语,苗春华就是被钟午学着外国电影里,用一朵玫瑰花乱了心扉。 他们结婚时,什么仪式也没有,钟午摘根狗尾巴草打个结,当作戒指跪在她面前,她想都没想就嫁了。 过了几年,钟午就忘了那些承诺,他偷偷摸摸地抽烟喝酒,躲着赌钱,越赌越滥。等苗春华发现,吵着要剁他的手时,一切都晚了,两人辛苦挣钱房子,和钟午父母留的土地,全押了进去,赔得血本无归。 不仅如此,他赌得急了眼,和人家死磕到底,还欠下一屁股债。 讨债的找上门来,说还不上钱,要么卖了当时才六岁多的苗初七,要么他们掳走妻子苗春华,要么,用他的命来抵债…… 等追债的人都走了,一家三口瘫在地上哭成一团,苗春华狠狠咬了钟午手腕一口,留下一排紫青色的牙印;然后,擦干眼泪,拽起钟午,说要和他一起赚钱还债…… 钟午知道,要是真一点点挣钱来还他欠的债,她们娘俩这辈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苗春华为他放弃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不能再让她们受苦了。 那天半夜,等娘俩睡着之后,钟午轻轻揭开被子,盯着她们望了好久,然后左右亲了一下,拿一根绳子,摸黑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苗春华醒来,床的另一边空空的,冰冰的。 轻轻起身,怕扰了孩子,拉开门,抬眼,骇然失色。 门前,那棵大槐树横伸过来的树枝上,吊着肤色发紫的丈夫…… 树下一块小石头压了半张纸,歪歪扭扭写了一句话:“春华,对不起,我欠的钱太多了。今生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那些承诺,那些苦苦守候,那些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在对不起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多余又无助。 苗春华托人办完丧事,给苗初七改了姓,教她做饭洗衣……等到苗初七能照顾好自己了,整天嘴里念叨着对不起这三个字的苗春华,终于疯了。 神经失常,除了苗初七,谁也不记得。 那棵砍掉了那根树枝的大槐树,在过完一个冬天后,也不再抽枝发芽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没说多少话,各自沉默着,脑海里还是那个虽然破旧、但被苗初七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和她的妈妈。 宋谷先开了口,笑道:“冉一丘,你确定你好好上学的?” “我……就你话多!” 冉一丘偷偷找他老爸请人打的官司,肇事司机家底也算宽裕,一次性赔了不少的钱。换个角度来看,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苗初七有了上学的费用,不用再打工,也可以把母亲送到好一点儿的精神病院。 苗初七的事,也让方以北想起了叶麦的事。那个消失在山林里的凶手严大元,现在恐怕还躲在哪个地方,活得逍遥自在…… 第八章 阳光外的人 明天,方以北就要去学校报到了。他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和叶麦道别。 六角坪前面,那条没有名字的河,水位下降了许多。河的对岸,最西边有一座青翠的小山,叶麦就躺在小山脚下,孤零零的。 方以北绕过大半个六角坪,才从那座唯一能通向对岸的桥上,一步一步走向叶麦。 说来也奇怪,明明记忆还停留在高考那段时间,平淡日子里的生活只有一两个念头,那些一眼就看穿的谎言都没有被戳破;一转眼,那些暗流涌动,都滚成了惊涛骇浪,所有艰辛疾苦,不管你承不承受得住,都蜂拥而至。 那一切,分明就在昨天啊。 望着墓碑上那个已经扑上了灰的名字,方以北压抑住心底涌上来的痛感,笑着,说:“叶麦,我要去上大学了,我要去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了,我会试着,忘记你……上完大学,我要到处去旅行,走完我们说好的路……” 转身之前,方以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苹果,不像以前一样偷偷藏进书桌,这一次,他正大光明地,摆到她的面前…… 回家之前,方以北到商店里逛了一圈,出来时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打开门,方爸反常地没有出门喝酒,而是抓着一只铁勺,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额头上还折腾出不少汗水。 “小北,回来了啊……” 方以北有些恍然,这句熟悉的话,听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这个画面,让他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嗯,你在干嘛……” “烧菜呢,你别插手啊,我搞得定!” 方以北还摸不清头脑,在他记忆里,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做过饭吧。他看到方爸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四处鼓捣,锅碗瓢盆敲得叮当作响,心中不禁升起一阵隐隐的担忧…… 等方以北把行李物件都打包装箱完毕,方爸的晚饭也做好了,担忧归担忧,方以北对方爸深藏多年的手艺,还是怀有一丝丝期待。 他的期待,在坐到桌旁,拿起筷子,方爸笑容满面地掀开盖子那一刻,破灭了,破得粉碎。 他一时目瞪口呆,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盘子里的那几坨抽象的物体,真可谓,色、香、味、俱没。 “吃啊,快尝尝,都是你爱吃的。” “我爱吃的?我什么时候爱吃这些软趴趴、黑漆漆的东西了?” “什么软趴趴,黑漆漆,这是炖土豆、红烧鱼。” “这是你独创的菜系,还是艺术品?” “你别看它卖相不怎么样,味道非常不错!” 方以北砸巴一下嘴,咕咚咽了一口口水,闭着眼夹了一块软趴趴的炖土豆,塞进嘴里,立马吐了出来,表情痛苦。 “这什么鬼东西,卖相难看,味道难吃,居然还入口即化,这是毒药吗……” “它味道虽然不太好,但是营养价值特别高!” 方以北再次拿起筷子,口水都咽不下去,瞪大眼睛翻看那盘黑漆漆的红烧鱼,筷子一戳,居然硬邦邦的,刀枪不入。 “这明显营养不良啊,老爸,营养都在汤里吧,汤都烧干了吧……” 方爸夺过筷子,亲自上场,咽下去半口,吐出来三四口;最后父子俩一致感叹,是他们无福消受。在方爸的指使下,方以北到街边烧烤摊买了些烧烤,端到桌上充当晚饭。 两扇窗户都打开了,满屋子的灯光和辣味儿,跑到了六角坪上空。方以北和方爸对坐窗前,吃着吃着,放以北起身提来了两瓶啤酒,递了一瓶给对面的父亲。 方爸顺手接过来,娴熟地撬开瓶盖,仰头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小北,你什么时候买的酒?” “刚刚买烧烤,顺便买了两瓶……” 方爸看了看手中的酒瓶,拍了脑门一巴掌,一脸悔恨:“哎呀,我中午才对老天爷发了毒誓,再也不喝酒呢……” “喝吧,老天爷忙得很,看不到的……” 这是父子俩第一次一起喝酒,举起酒瓶,铛地碰了一下,仰头就喝,咕噜咕噜两口,许多话都不用说出来了。 一瓶酒下肚,吃得也差不多了,方爸意犹未尽,还眼巴巴望着空瓶子,方以北拍拍他肩膀,语气平和:“老爸,别喝了,早点睡,明天还要送我去报到呢……” 方爸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自从录取消息下来,方以北可是一口咬定,坚决不让任何人送他去学校。 入睡前,方以北拿出那个黑色塑料袋,打开,取出一条藏青色长裤,塞到方爸手里…… 这一切就好像,不管天有多黑,总会有天亮的那一刻。而天一亮,似乎之前经历的所有黑暗,都没那么可怕了。 关于青春的日子,似乎就在这些不尽人意里,有了那么一丁点儿意义。 之后,苗初七出了院,也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她以高出分数线一百多分的成绩,被本地的大学录取,入学时全校第一,学费免半,还发了一笔奖励金。 母亲也送进了当地最好的精神疗养院,从苗初七的大学坐车三个小时就可以去看她。 阴差阳错地,只填了一个本地大学、其他志愿都是外地的冉一丘,也刚好被本地的专科大学录取,和苗初七的学校只隔了两个公交站。 苗初七听了这个消息,翻个大白眼直叫倒霉,说着什么真烦人时,不经意间眼神却偷瞟向冉一丘…… 宋谷不出意料,去到了他最想去的重点大学,前程似锦。除了他,去到那个灯火辉煌、繁荣匆忙的沿海城市的人,还有安如辛,和向方以北表过白的艾芒。 安如辛和艾芒的高考分数相差不大,她们在同一个学校,录取了同一个专业。三人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但距离隔得很远,从她们学校到宋谷的学校,要横跨大半个城市。 而方以北,此刻正坐在火车上,以每小时八十千米的速度,奔向他不知所措的、看上去是全新的未来…… 父亲在一旁沉沉睡去,方以北靠着车窗,痴痴地望向窗外呼啸的世界,山峰,洞穴,树木,铁轨线,和绕在云端的风,都在飞速倒退;方以北匆匆看了一眼,脑海里只留下几道没有形状的影子,关于故乡,离开时,他患得患失,却没说一个字。 从方以北的老家到学校跨了好几个省份,没有直通的火车,他们得在中途的车站转车,而且两列车的转车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一旦错过,就得等到明天。 到站下车后,他和方爸拖着行李,好不容易才找到进站口的位置。方以北迈开步子,急急忙忙跑着,偏偏没跑去多远,鞋带散了。他赶紧放下箱子,蹲下身去系鞋带,低头之间,看到几步外的地板上躺着一张蓝色车票。 绑好鞋带,他疑惑地上前捡起车票,四处环视,却看不出有谁神色焦急。车票上写着,乘车人姓名,成小南;到达目的地,云州,和方以北要去的是同一个城市。 方以北心想,这个人和自己一列车,火车马上开了,她一定很着急吧。 “老爸,有人丢了车票……” “哎呀,说不定是别人不要了的,快走吧。” “怎么可能,她和我们同一趟车。” “这样好了,把车票拿给检票口的工作人员……” 阴雨持续下了十几天,空气里都透着潮湿的味道,头顶总是阴沉沉的一片,雾气都压到了眉头。这个季节,车子越过积水的路面,总会带起一层泥泞;街边和山间树木的叶子,在烟雨中只剩余一点淡淡的绿色,鸽子和鸟儿收起翅膀,在树干下或者屋檐下,闷闷不乐地叫唤着,抱着冰冷的羽毛瑟瑟发抖…… 这还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城市啊,它和天空一样,都是铅灰色的。 好久没有天晴了,久到似乎想不起阳光把身体裹得暖暖的,是怎样一种感觉了。成小南站在扑了一层水汽的玻璃窗前,心脏像是被什么紧紧捏着,钝重的疼。 惆怅的细菌慢慢滋生,愈发蔓延,连同离别的不舍一起压抑在心底;成小南鼻翼微张,丝丝地吐气,好像呼吸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房间门突然被推开,吱嘎一声,像在惨叫。 “南南,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了,该走了。” 成小南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脸色苍白。 “怎么啦,是不是又哪儿不舒服,给妈妈说……” “没事儿,妈,我不喜欢这个天气。” “傻姑娘,十几年了,大半的时间都是阴天,也难怪你体虚……不怕,我在网上查过了,你上大学的地方啊,太阳大着呢,说不定还会晒黑了!” 太阳呢,真期待啊。 成小南的爸爸还在查点行李,数了好几遍,生怕漏下些什么。 “棉被、厚衣服、帽子、袜子、还有药,好差不多都齐了……”他说的那个药字,指向的是塞满了大半个行李箱的瓶瓶罐罐。 “行,那老成你赶紧去寄行李,我送小南去了。” “你们路上小心点儿,南南,去了大学要多吃饭,多锻炼……” “嗯,爸爸再见……” 火车长鸣一声汽笛,缓缓开动。车厢里混杂着各种刺鼻气味,病毒一样地扩散开来,成小南紧皱着眉头,喘不过气。 她软绵绵地倒在母亲怀里,耳中不断涌入各种嘈杂的声音,灰蒙蒙的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火车飞速向前,很快就戳破了那层凝重的灰色隔膜,世界,像是变了一个样似的。 哐当哐当的颠簸中,成小南睡得很熟,还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金黄色的阳光和轻柔的风,茵绿的草地上,蒲公英还没有飞走;梦里似乎还有一张看不清楚五官的脸,带着温暖的笑。 后来,火车蹦地晃了一下,把她的梦晃散了。成小南无端坠入暗蓝色的深海底,胸膛像是有无数只脚死死踩住,耳朵嗡嗡作响,鼻子和嘴里灌满了湿咸的海水,她悬在水中,双手四处摸索,却什么也抓不住…… 海面在轻轻地晃,阳光照下来,变成一条条蓝色的线,成小南拼命上浮,却感觉一直往下沉,那些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突然就不想往上浮了,也不再挣扎了,因为她似乎感觉到,总会有一双手将她从海里拉出去。 一切像是理所当然一样,那双手如期而至,执起成小南的手,缓缓向上,把她拉到了岸边。那种感觉,发生了,热烈的金色阳光扑在她湿漉漉的脸上,那是叫做温暖的触感…… 隔着上眼皮,阳光也闪成一团绚烂的光圈,成小南慢慢拉开眼帘,睫毛细软,世界洒满明晃晃的光。 车窗外,真的阳光灿烂。 远处的河流,对岸的人家,屋后的山顶,天上的白云,全都涂上了各自最亮眼的颜色;原来,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世界本应该是这个样子。 成小南趴在窗前,像是被注入了另外一种生命,眼神里闪着光。 火车在成小南欣喜的目光中,到站了,同样需要转换车次的她们,离下一列车出发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成小南和母亲下车后,雀跃地跑进太阳底下,白皙的脸上兴奋得泛起红光。 她们在车站附近逛了逛,成小南蹦蹦跳跳,像是对每一样东西都充满好奇,这么多年,这是她难得如此体力充沛、精神饱满的一天。 成妈妈看在眼里,倒还有些动容,她拉着成小南的手,宠溺地说:“南南,看到你这么开心,妈打心眼里觉得高兴,都怪妈妈,没能让你健康地生活在阳光下……” “妈,你胡说什么呢,我身体不好,爱生病,都是我自己的原因;反倒是我觉得,我这样要死不活的,拖累了你和我爸。” “呸呸呸,傻丫头胡说什么呢!” “哎呀妈,我们不说这个了,你看前面那家饭店,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我饿了,我们就在那儿吃饭吧。” “好,咱们吃午饭去……” 吃完饭,母女俩慢悠悠地散着步走向车站,一路还有说有笑。走到检票口,时间刚好剩下十几分钟,等要出示证件和出票了,成妈妈从包里掏出两人的身份证,却只见一张车票。 她想起了之前成小南看完车票之后,随手就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可是成小南一摸口袋,除了几张零钱和废纸,什么也没有;她把全身上下、包里包外全都翻了个遍,就是不见车票的踪影。 再过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成小南想不起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怎么弄丢了车票,她慌乱不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也急得直跺脚。 检票员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柜台申请挂失,延迟一晚,等明天的火车。 车票的丢失,彻底破坏了成小南的美好心情,尽管母亲一直在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但她还是自责极了。她焉巴巴地转身,一脸失落,垂着头不断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同时又担忧会耽误了报到时间。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陌生,却似乎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听过。 “叔叔,我在通道口那边捡到一张车票……” 检票员接过一看,挥手叫住成小南:“哎,小姑娘,这不就是你的车票嘛!” 成小南猛地一扭头,方以北就直直闯入她的眼里。细碎的发梢在阳光下晃动,眼神清澈,平淡地笑着,白色短袖下,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腕处挂着一条手链…… 纤长的手,握着一张蓝色车票,开往云州,乘车人,成小南。 一切就好像在某个平行时空发生过一般,那个身影,那束眼神,那种心跳,全都似曾相识。如春风乍醒,夏阳初升,秋叶渐落,冬雪消融,心脏的某个地方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小伙子……”见到车票失而复得,成小南的母亲激动极了,紧紧攥着车票,连声道谢。 成小南还在想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人,放到人海里不会是引人注目的那种,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如此特别的呢。见方以北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耳垂发烫,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地弯腰鞠躬:“谢谢你,同学……” 方以北腼腆一笑,摆摆手回答:“不用不用,别行这么大的礼,我只不过是顺手捡到而已。” “小北,赶紧进站吧,车马上要开了……” 望着那个身影,成小南想起了刚才梦里的那张脸,那只手。 他应该是生活在阳光下的那种人吧…… 第九章 人生的下一站 下午五点,方以北和方爸一人拉着一个行李箱,仰头站在一个由铁架子和水泥柱拼接搭成的半圆拱形建筑体前,一脸疑问。 “云天大学柏化学院……没错啊,是这个名字……”方以北从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逐个对比头上那八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再看一眼旁边门卫室里瘦骨嶙峋的保安,脸上的疑问变成了不可思议。 “应该就是这儿了,但这……” “小北啊,要不,咱们考虑一下复读?” 方爸话音刚落,身旁突然伸过来一个头发油腻、满脸痘印的脑袋,猥琐一笑,声音尖利:“同学,你们是来报到的新生吗,我是大二的学长,专门负责迎接新生的,非常欢迎你来到这个古色古香、充满诗意的校园!” “我是新生,但是那个……” “我跟你讲,咱们学校有几百年的历史,前身是一块乱葬坟地,风水好得不得了,你在这里面学习啊,有无数鬼魂朋友保佑着你……哎呀跑偏了跑偏了,你在这里面学习啊,有什么困难,有什么疑惑,尽管找学长,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对了,你们有没有带被子……” 全程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那个自称学长的人还滔滔不绝,方以北和方爸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这时从校门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的女孩,她带着笑意,款款走上前来,突然间就换了个神色,指着那颗脑袋,厉声质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啊!” “我……我是学长,在接新生啊,你又是谁?”他抬高下巴,用鼻孔对着女孩回话,丝毫没有底气。 “学生会……”她一字一顿,吐了三个字出来,又从身后拿出一张红色牌子,往胸前一挂,上面印着“迎新工作证”几个字。 那人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丢下一句算你厉害,一溜烟跑了。 女孩又恢复矜持的笑容,声音清脆:“叔叔你好!同学,我是你的学姐,我是学生会负责迎新的。” “呃,刚刚那个……” “那根本就不是迎新的,他就是想骗你在他那买被子。” “被子?” “对呀,这些人啊,专门坑你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新生,还假装学长,估计都不是我们学校的……先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和叔叔去学校体育馆报到吧。” 方爸应声道:“对对对,先去报到……” 走进校门时,方以北看到大门上挂了一块缺了角的介绍牌,上面写着学校的修建时间,居然和自己是同一年;他瞥了一眼校门上的青苔和铁锈,心中冷哼一声,还好我没有你这么老。 进了校门,再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左侧有一块比路面高上三四个台阶的扇形青砖地,中间还裂了一条长长的缝,砖地后面是一个长满杂草的绿水潭,学姐向他介绍说,这是学校里久负盛名的“小广场”和“荷花池”。 过了小广场和荷花池,再爬上十几道缺斤少两的台阶,就到了那个看上去就是给篮球场加了屋顶的体育馆。 他们赶到时,体育馆里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热心肠学姐给他说完流程后,主动提出帮他们看守行李,让父子俩放心排队。 看着学姐热得满头大汗,还不停向自己招手微笑的样子,方以北对这个偷工减料的学校,产生了那么一丝心理慰藉,他想,这个大学应该也没那么糟糕。 一个多小时后,方以北总算报名缴完费,并分好了寝室。 “都办齐了,现在我带你去找宿舍楼吧……” “学姐,要不然我们自己去就好了,刚刚老师给我说了位置,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万一你找错了呢,走吧走吧……” 方以北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呼吸着陌生而稀薄的空气,脑海里感受到的温暖又增添了密度。 “对了,同学你带了铺盖没有?” “没有呢。” “那我先带你去把床单被子这些买了吧,我认识一个老板,他家质量很好的,我让他给你优惠。” “那怎么好意思……” 出了校门,右拐,走进一条两边开满了街头小吃店的巷子,巷子尽头的墙下,摆了一个又一个买被子的摊位。学姐把父子两人带到最右边的摊位前,娴熟地撕下一张销售单子,不知用笔签了几个什么字。 “你快选一下,喜欢什么颜色。” 方爸扯起一张棉被的角摸了一下,又薄又硬,一看就知道是三流货色。 “小北,我们去看看别家吧……” “我要这个蓝色的。” “好,给你装起来……” 无奈,方爸只得乖乖掏口袋付钱。 往回走的路上,方以北提着塞满了凉席棉被、枕头床单的塑料布袋,凑到学姐跟前,问道:“学姐,你叫什么名字?” “宁寻舟。” “我叫方以北。” “嗯……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你就自己去宿舍吧,往这边走……”宁寻舟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随后转身走远,带着礼貌的微笑。 六楼的宿舍,父子俩爬得气喘吁吁,推开门,一屋子的霉味。 方以北清扫了好几遍,味道只是淡化了一些,他很快就铺好了床,行李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天色渐晚,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吃饭,然后给父亲找个住宿的宾馆。方以北刚伸手要拉开锁柄,门就被从外面打开了,那人粗暴的推开门,险些撞到他。 硬朗的脸型,头发抹了不少发蜡,从头到脚一身黑。声线低沉,说话带着北方口音。 “兄弟,你也是住这个宿舍的?” “是,那看来我们就是室友了……” “室啥友,都是一家兄弟,我叫常卫东。” “我叫方以北。” “这,是你爹呀?” “嗯,我爸送我来的,对了,我们还得去吃饭,先走了。” “得嘞……” 跨出门后,方以北长舒了口气,那些强装出来的镇定与随和,和方以北所以为的那样,撑起他的笑脸,让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只是,过去的那些迷惘、苦痛、和封在角落里肆意生长的悲伤,就应该被忘记吗? 在学校食堂吃完饭,方爸钻进一个楼梯间,来到一家门口牌子上价格最低的宾馆,在里面随便凑合一晚上,明早就回家。 方爸挥挥手,叫方以北回去吧,回去吧;可他想说的,明明是好长好长一段话,从胸腔涌上喉管,怎么也就成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老爸,那你明天注意安全……” “不用担心,没钱了就给我说,不能饿着。” “嗯,我回去了。” “好……” 他转身,一脚就踏入了这个陌生得让人心底发毛的世界,那股空洞感,像烟头在白布上烫出的黑色烙印,撕裂的疼,却还是冒出了附和它的黑烟。 黑夜暗沉沉地扑下来,却只是让街边的霓虹灯光显得更加亮丽。饭店老板一家忙到没有客人了才开始吃饭,超市收银员像上了发条一般飞速结账,没有设红绿灯的斑马线上,各种车扬尘而过…… 方以北低着头,从各色商店门前经过,苦涩一笑,他终于肯承认,脑海里一直弥漫着那个影子。 要是叶麦在的话,她一定会喜欢上云州这座城市。这儿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商店的门面很老旧,学校周边和街道的两旁,种满了香樟树和银杏树,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像海的另一种声音。 而且,云州市辖区内,有三条江河交错越过,川流向东。过江的桥,岸边的风,傍晚时分的日落江景,都让他想到了叶麦。 他想,叶麦应该会觉得那家书店的装潢太过精美,买本书一定要花好多钱;还有老奶奶推着的满满的水果摊,叶麦见了肯定会望着那些苹果直咽口水;这个又破又旧的学校,她一定也不喜欢…… 像是山崖石缝里冒出的一株野草,掐掉了叶子,但根还在生长;总有一天,还是会枝繁叶茂,硬去扯它的根,只会伤筋动骨,山崩地裂。 方以北还是做不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真的去开启一段全新的、没有阴影的生活。或者说,没有叶麦的生活,本来就忘不掉的,就藏在心里好了。 走进校门,方以北揣着手,低着头,慢慢地走。迎面走在一个看不清的身影,他往左避让,那人故意向左,拦着他的去路。 抬头,发丝油腻,声音尖利:“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大二的学长。” “嗯,记得。” “学弟,你报到了吧?” “报了,那位学生会学姐带我去报的。” “哼,她收你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被子啊,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学生会的,她也是卖被子的!” “呃……一整套四百五十八块。” “什么?奸商啊,你被她坑惨了,我这都只卖三百九十八。听学长一句忠告,不要贪恋美色。” 看着那颗脑袋摇晃着,砸着嘴啧啧地走远,方以北叹了口气,头低得更深。 夜色里,一个清瘦的女孩挽住身边妇女的手臂,笑意盈盈,和方以北擦肩而过。 成小南紧紧搂住那只手,眼神里掩不住的兴奋:“妈,我喜欢这儿,虽然学校不怎么样,但天气真好!” “哎哟,上了大学,连妈都不想要了,还是不是妈的小棉袄了?” “当然是呀,我是你的小棉袄,还是小药罐,以后啊,我就是小太阳了!” 看女儿开心成那个样子,成妈妈满足地笑着,伸手帮她拨开含在嘴角的发丝,捧着那张脸心疼地说:“傻丫头,你说以后在学校没有爸妈,你都没出过远门,现在要一个人生活了,要是又生病可怎么办?” “妈你说得对,以前都是你和我爸照顾我,我被你们保护得太久了,现在,我要学着自己独立了,以后就换我来照顾你们。” 成妈妈眼角湿润:“南南长大了呀……” “那当然,你姑娘我要在阳光的沐浴下,茁壮成长!” 那样的姿态,像极了一朵阴影中的向日葵,努力朝上伸着头,追逐那一点点普通得不得了的,微乎其微的阳光。 回到宿舍时,六人间的寝室,加上方以北,已经到了五个。 方以北推开门时,屋内原本的霉味,已经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味道冲散了。他屏住呼吸,放眼望去,触目惊心。 两个小时前,这间寝室还只是积了些灰尘,这群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变成了杂物间。乱飞的垃圾袋,歪倒的行李箱,刚扒下来的鞋和袜子,惨不忍睹,看起来就像是乌烟瘴气了好几年。 寝室是上床下桌的陈设,但桌子就只是随便搭了一块木板,简陋到可以忽略不计。 门背后的那张床下,是一个身材偏瘦,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的锅盖头,正在桌上低头忙活着什么,不时困惑地挠挠后脑勺。 见到方以北,穿着黑色背心的常卫东从桌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朝其他人大声说道:“快看,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兄弟……你叫啥来着?” “方以北。” “没错,方以北,他也是我们的室友,以后咱们就是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着头发的齐立生朝他摆了摆手,说了一句我叫齐立生,便转过身走去阳台。 “我叫付尘,灰尘的尘。”靠窗的那边,方以北床铺对面,额前长发遮住眼睛的付尘瘫在床上,继续把耳机塞进耳朵,跟着音乐抖着脚,摇头晃脑。 门后的锅盖头伸出脑袋,手里扯着铺盖,一脸郁闷地说道:“我是杜笛,我想问,那个……为什么床这么小,我比了一下,根本伸不直脚啊。” 几人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大哥,床在你头上,那是桌子啊!” 杜笛又挠了挠后脑勺,尴尬的笑:“这不是下铺吗,我想睡下铺……” 常卫东站在寝室中间,一个一个清数着几人的姓名:“杜笛、齐立生、方以北、付尘、加上我,五个人……我们寝室还差一个就到齐了!” 那张空着的床下,放了一个红蓝相间的袋子,却不见人影。 齐立生擦干头发,俯下身子,放低声音阴沉地说道:“说不定,我们寝室根本就不存在第六个人。我给你们讲,今天来报到时,我碰到一个好心的学长,他给我说了,我们学校前身是一片乱葬岗,冤魂恶鬼多得很……” 杜笛摸摸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表情惊恐:“真的假的啊,会不会闹鬼……” “假的,有可能他就是去陪父母了,那个什么学长我也遇到了,他就是想骗你买他的被子。”方以北听完齐立生的话,又想起了那个叫宁寻舟的学姐,不对,是江湖骗子。 “不是吧,我还以为他真是学长,还请他喝了饮料呢,难怪那么热情……方以北,你是怎么发现他是骗子的,你的被子在哪儿买的呢?” “我,在商场买的……” “先不讨论这个,各位听我说,既然大家有这个缘分,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相聚一堂,这可是前世求来的福分啊;接下来还要同窗四年,不如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怎么样?” 说话间,他拉住几人,作势就要扑通一声跪下去:“各位兄弟,结拜以后我们就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我们先拜着这个空调,改天我就去请个关二爷。” “无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付尘见常卫东竟然真的拱起手,拿了三把牙刷,要朝头顶的旧空调作揖行礼,不禁白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胆敢藐视关二爷……” 趁着常卫东对付尘说话的间隙,方以北几人连忙四下散开,装睡的装睡,躲厕所的躲厕所。 平常早已熟睡的时间,换了一个环境,就怎么样也很难入眠了。寂静的女生寝室中,成小南缩在被子里,把每一条缝都裹得紧紧的。 田秋、苏禾、姚文文,她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名字,脑海中在想着,今天下午,自己应该没给她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她刚到寝室时,先来的田秋已经整理好了床铺,她还帮着母亲铺床,运行李。看到田秋熟练的身姿,成小南也想上前帮忙,可她什么也不会,叠个被子都歪七扭八。 对田秋的印象是,她是一个善良勤快的女孩,很想和她成为好朋友。 姚文文进门时,披着染成棕黄色的长发,一身性感白裙,连成小南看了都心跳加速。她一个转身,撩撩头发,还眨眼睛放了一下电:“嗨,我是姚文文。” 成小南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嘟了嘟嘴,心想,她应该很受男孩欢迎吧。果然,还没正式开学,就有男生打电话邀请她吃饭,姚文文拿起包包,踩着轻盈的步伐就出门了,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是成小南最羡慕的。 那个叫苏禾的女生很晚才到寝室,回来时手里抱着一堆书,比她包里的行李还厚。她所谓的行李,就是两件换洗的衣服,再加上几本书,和苏禾比起来,成小南像是在搬家。 看到成小南箱子里的药时,苏禾瞪大了眼,指着她惊呼:“你,你是卖假药的,药贩子!” 每个人都挺好相处的,就是成小南总感觉,苏禾认真朴实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想着想着,成小南的眼皮慢慢沉重,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姚文文开门回来了。一身酒味,她靠到椅子上眼神迷离,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 挂断,又响起,再挂断,响起,她终于接通,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喂,文文啊,你没事吧,怎么打这么多次电话都没接,是不是没听到啊……你们寝室怎么样,文文,我给你说,我们寝室有个二百五,一上来就拉着我和他结拜,还要……啊,这就要挂了啊,行,那你早点睡,明天请你吃好吃的,晚……安。” 靠窗的方以北看见杜笛站在阳台上,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挠挠头,呆呆听完了盲音才放下电话,脸上是痴痴的表情…… 第十章 遇见另一个你 入校的第一个夜晚,还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大家都还跃跃欲试,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其实,这是一种结束。 早晨八点,成小南刚睁开眼,成妈妈就打了电话,说母女俩再一起吃顿饭,好好道别。成小南心底的那一丝丝不舍的涟漪,被这句道别串联起来,牵扯起排山倒海的波浪。 远远见到母亲,成小南就飞奔过去,扑在她的怀里,紧紧的拥抱。 “南南,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妈,不好……” “怎么啦,不舒服吗?” “一直在想你,都睡不着呢。” “乖女儿,走吃好吃的去……” 互相夹菜的欢声笑语中,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即逝。母女俩赶到学校后面的车站时,火车很快就要启程了,成妈妈抱着成小南,用力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含泪登车。 除了那个背影,她看不到母亲是怎么呼啸离开的,那些重复又重复的话语,撕开更深层次的难过。 “南南,要多穿衣服,多吃饭,多锻炼,少喝凉水,少熬夜;生病了记得打电话,我们来看你,要记得按时吃药,哪儿不舒服就去看医生……” 成小南紧紧咬住下唇,用手背抹去堆积在眼眶中的泪水,望着空荡的铁轨发愣。 奔走了一天的方以北睡得稍微过了头,掀开被子,才突然意识到老爸就要走了,他匆忙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生怕错过了什么。昨晚上想了半宿,他决定,要掏出藏在心底的那些话,现在不说,就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风风火火地下完两层楼梯,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新短信。 “小北,我走了,现在在火车上,你照顾好自己,没钱给我说。” 一贯平淡的用词和语气,却惹得方以北动情不已,好像所有伤心的事都涌上心头,显得分外难过。 他跌坐在楼梯口,鼻子发酸,像是心被抓着扭了几圈,汁液飞溅。 他到底是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的,不管有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累砌了好几个春秋的暴戾和淡漠,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比不上他心里万分之一的无助。 就在方以北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正被无尽的悲伤吞噬时,楼道转角突然现出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站着,表情平静,盯住方以北。 方以北声音呜咽:“你是谁啊?” “你真的,有那么痛苦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分钟之前,从你碰瓷一样跌倒在台阶上时,我就在这儿了。” “那你……” “是的,都看到了,一览无余。” “你是谁啊?” “心理学家,丁半木。” “啊?” “好了,不跟你浪费时间了,六分钟结束。”他无端端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接着抬脚往上,多余一秒钟也没有。 听着他噼里啪啦一阵,似乎是上了六楼,方以北收起他被搅浑了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回了寝室。 一打开门,那个自称心理学家的奇人站在门前,常卫东几人摆出随时要扑上去的姿势,大喊大叫:“滚出去,还心理学家,我看你脑袋给驴踢了!” “你说这学校的管理也太松懈了吧,神经病都跑进来了……” 丁半木一脸的若无其事,动作缓慢地穿过他们,走到那张空床旁,以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甩出这样一句话:“愚昧的人,永远不知道感恩神明的眷顾。” 杜笛推推眼镜,一头雾水:“啊?你走错地方了吧。” “这里是不是男生宿舍六零四?” “是啊,所以呢?”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从你们的眼神、动作、和他衣服胸口沾着的那坨牙膏,我得出一个结论,你们,应该,不知道我是,这张床的主人。” 常卫东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脑子里绕了好几个大圈,才搞清楚哪几个字是重点。 “所以,你是我们的室友?那你研究啥结论啥,直接说不就完事儿了!” “这样子的么?” “啥?” 听了他和常卫东的对话,站在门口的方以北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一个人,他不禁为自己以后四年的大学生活发愁。 丁半木坐到椅子上捶了两下背,又揉了揉肩膀,幽幽地开口说道:“还有三十秒钟,我要给你们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三十秒?” “不可思议?” 他转过头来,指向方以北:“刚刚我在楼梯口目睹了他的行为,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这是一个极度扭捏,做作,矫情的人。” 方以北连忙冲上去想打断他的话,却发现这个丁半木根本没有打算往下说。 齐立生伸过头来,一脸疑惑:“那三十秒又是什么梗?”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难道你们不知道十分钟十六秒后,要开班会吗?” 常卫东套上刚才穿了一半的衣服,猛地点头:“知道啊。” 杜笛挠了挠后脑勺,厚厚的镜片后面,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既然你也知道要开班会,那为什么还要回这趟寝室?” 丁半木摆摆手,神色鄙夷地回答:“来认识室友,处好关系啊。” “没关系,虽然你这个人有点缺陷,但我们也不会埋汰你,大家都是兄弟。现在我宣布,六零四全员到齐,可喜可贺!” “这样子的么……” 情绪低落的成小南回到寝室,感觉胸腔中闷了一口气,心慌得难受。她赶紧翻出抽屉里的药,找了两颗咽下,才得以舒缓。 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气温有些下降,耳旁卷着不小的凉风。去教室的路上,成小南走在田秋和苏禾中间,紧紧挽着她们的手,怯生生地环视周围的人。 一阵风穿过头顶繁茂的香樟树,卷起轻淡的草木气味,也吹掉了几片暗绿色的叶子。沙沙的风声中,成小南耸耸肩膀,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低眉换目的刹那间,眼前掠过一个深藏脑海的身影,金色的阳光刚好照下来,映在她熠熠发光的瞳孔里。 成小南愣了一下,喃喃自语:“这不是……” “谁呀,认识的人吗?”田秋听见了她的话,甩着脑后的马尾望向成小南。 三人后面,低头玩手机的姚文文抬起头来,撩了一下头发,凑热闹般大声问道:“什么什么?” 走在她们前面的一堆男生闻声回头,其中一个戴了厚大的黑框眼镜、剪了锅盖头的小个子男生惊喜一笑,朝她们激动地大喊:“哎,文文?这么巧啊,我正准备发消息给你呢!” “杜笛?” “文文,昨晚上睡得怎么样,吃早餐了没有,这些是你的室友吗?” “哪来那么问题,来看看,这边的三位美女,田秋、成小南、苏禾,是不是倾国倾城?” “对对对,加上你就是,柏化四大美女!” 方以北伸手掩在嘴角,歪过头去对身旁的付尘悄悄说道:“昨晚大半夜,我听到锅盖给这个叫文文的打电话了。” “哦。” “你好啊,同学……”田秋她们笑着,向杜笛打招呼。 那个沁进灵魂的声音钻进耳朵,兹地一声,一股电流穿过身体,激起无数火花。 两米开外,那个身影,离自己那么近,似乎都听到那个独特频率的心跳了。成小南抿了抿嘴唇,少女藏不住的心思具化成大片红晕,爬到了耳垂和脸颊,察觉到那份目光望了过来,不敢对视,害羞的低下头。 电光火石之间,余光瞥到一张笑脸,笑弯了的眼睛,露出一小排白牙。方以北慌乱转头,脑海里不断回闪着曾经叶麦脸上的神情,覆盖在身后这张脸上,完全吻合,甚至说成是叶麦原本就是这幅相貌,他也毫不怀疑。 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除了笑容、外表、言行和动作,还有那个感觉,那个她给方以北的、独一无二的感觉。 方以北机械地走向前,听不到身旁的杜笛声情并茂说话的声音,脸上是看不懂的表情。 “文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昨晚我给你说的那个……那个东北大哥,常卫东;还有这个戴着耳机,头发很长的酷仔,叫付尘,他超爱音乐的;他的名字是齐立生,我们俩的床挨得很近,可以说是同床共枕;这个就厉害了,心理学家,丁半木,心理不太正常那种;还有那边的方以北,正低着头装沉默,装高冷呢……” 成小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方以北,真好的名字。 “怎么说话的,谁跟你同床共枕……嗨,你们好,我叫齐立生,取自我爸,齐立生的齐,立马生孩子的立生。”齐立生捋一捋头发,仰着头阴阳怪气地说完,还自顾自的开始哈哈大笑。 身后的田秋听了,噗地一下笑喷了出来:“哈哈哈哈,好好笑,同学你真幽默……” 几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呃,笑点在哪儿……” 教室里,位置以性别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女生占领了前排,男生则能往后就往后。方以北寝室的六个人窝在了最后面一排,用常卫东的话来说,就是天高皇帝远,自在。 上午九点半,等了十几分钟的同学们都坐不住了,怨声四起。就在躁动声越来越沸腾时,前排穿了一身黄色运动套装,将袖口挽到手肘处的女同学站了起来,向众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各位同学,大家先不要吵,老师应该很快就来了!” 此话一出,教室里的怨声载道变成了小声嘀咕?,大家都开始议论一个话题,说话的人是什么来历。 这时,门外响起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有节奏地传进了教室。 趴在桌上,抠弄着衣领系带的常卫东闻声而起,瞬间来了精神,他像一个埋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入笼的猎人,朝几人压低声音说道:“咱们来打个赌,我猜我们的老师一定肤白貌美,魔鬼身材!” “做梦吧,一定像你家隔壁爱搓麻将的大婶。”不怎么说话的付尘收起耳机,神情漠然地插了一句话。 “我家大婶,那也是艳压三大姑八大姨的人物……要是我猜对了,大学四年,我一定发愤图强,好好学习,做一个……” 常卫东话音未落,高跟鞋声戛然而止。抬头,油腻的五官,臃肿的身材,即将挤爆的红色高跟鞋,让他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这四年,老天爷要努力保佑我,只求顺利毕业……” 丁半木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从她脚上五厘米的鞋跟发出的声音,能计算出,她的,体重,至少两百斤。” “你这马后炮算怎么回事……” “那之前没有这种案例,研究不得花点时间啊……” 膨胀版的红色高跟鞋站上讲台,母仪天下般环视一圈,指着后桌的方以北几人,笑眯眯的开口:“后面那几位同学,上来坐呀,别客气嘛!” 那个声音让他们不禁打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坐上前后,方以北望着左边第二排的那个方向陷入沉思,怎么连背影都像是同一个人呢…… “各位同学,我姓沈,要是你们幸运的话,我将会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你们可以叫我沈姐,沈姐姐,不能叫沈大姐哦,人家还年轻。我先恭喜大家,开始了你们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她刚说完这句话,底下便哄闹了起来,嘘声一片。 “好了好了,看来我是激起了民愤,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学校没有那么出名,设施有些老化,学费也稍微有点高;但是,大家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考得不好,你们要相信自己,只要肯付出,在这个大学里面一样能一鸣惊人!” 付尘哼了一声,想着那个语气那个神态,像极了精神病院里戴着口罩的白大褂医生,对那些神经病大喊,你们是正常的,相信自己,洗脚盆里一定能钓出金鱼的。 “今天我们开这个班会,就是清点一下人数,同时让大家彼此认识一下,你们就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谁愿意第一个上台?” 下一秒,之前说话的黄色套装女孩挺直腰板,积极地举起了手,高跟鞋见了满意得直点头。 “各位同学你们好,我叫沈沫,今年十九岁,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希望能运用自己的交际能力和管理能力,为班级做出贡献!” 雷鸣般的掌声之中,夹杂着轻微的议论声。 “很好,言语之中,我们能看出她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同学。来,下一位……” 啪地一声,常卫东一掌拍在桌面上,起身拽一拽衣领,大步迈着步子,边走边赔笑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站上讲台,他重重咳了一下,清完嗓子才开口:“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叫常卫东,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正所谓不是一种粪,不进一个坑,既然我们坐在了这里,那大家就是一家兄弟姐妹,那句老话说得好……” 高跟鞋连忙摆手:“停停停,这位同学的心情我们已经感受到了,老话就先不说了,容易产生画面感。”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常卫东吐吐舌头,讪讪地走下了台。看着众人笑作一团,付尘摇了摇头,两手撑住桌面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我叫……” “那位同学,到讲台上来说……” 见自己的声音被乱哄哄的笑声淹没,付尘又摇了摇头,眼前的长发轻轻飘动。他半低着头,微微驼背,拖着脚步走上讲台,简单直接的一句话:“我叫付尘,一尘不染的尘。” 台下的齐立生小声朝杜笛嘀咕:“我记得,他不是昨晚还说自己是灰尘吗,怎么现在又一尘不染了?”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原因只有一个,他昨晚,洗澡了。” 丁半木刚说完这句话,高跟鞋粗肥的手指就伸向了他:“刚刚说话的,对,就是你,给你个机会,讲台上来说……” 几人幸灾乐祸的偷笑声中,丁半木正气凛然地上台,不卑不亢地开始自我介绍:“根据心理学研究……” 常卫东起哄大喊:“快别研究了,直接整!” “成果表示,我是心理学家,丁半木。”说完他就不再开口,眨巴着眼,平静地望着眼前这群摸不清头脑,目瞪口呆的人。 高跟鞋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问道:“就……就这样?没有更多信息了?” “男,短发,没戴眼镜。” “你这,都是表面,说点我们看不出来的……” “我的内裤颜色是……” “好了,可以了,谢谢你。” 姚文文上台,一头卷发,迷人的笑着,惹了好多爱慕和羡慕的目光。她站在那儿都不用说话,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杜笛,捧着脸傻子一样笑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姚文文介绍完后,杜笛一边使劲的鼓着掌,一边飞速的跑上台:“各位同学好,我叫杜笛,是文……姚文文的好朋友,我们俩来自同一个地方,认识了十几年,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桌,现在我们又一起来上大学了……” 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都介绍完了,成小南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她很想像姚文文那样,坦然自若地走上台,可她始终就是没有那个勇气。 成小南在心底暗暗想着,真没用啊,不就是说两句话介绍自己,连这个都不会吗? 这时,身旁的田秋凑过头来,轻声鼓励:“上去啊,小南,你就当成是向那个男生介绍你。” 就当做,向方以北介绍自己好了。 成小南咬咬牙,终于起身,从桌子到讲台的那几步路,她走得小心翼翼,心里像紧紧绷着一根弦,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其中有一束目光,来自方以北。 “大家好,我叫成小南,今年十八岁,我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不怎么会说话,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成小南长舒一口气,用余光悄悄瞟向说话时一直不敢看的方以北,却发现他望着远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个,苏禾。方以北鲜活起来的眼神,随着她移动。 挽在脑后的长发,一两撮散在眉末,被轻轻别在耳边;清纯的声音中夹着独有的质感,一笑就露出一排小白牙,浅浅的梨涡,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同学们好,我叫苏禾,平时喜欢看书,喜欢旅游。” 方以北脑海里嗡地一下炸开,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叶麦的场景,各种情绪交织着翻涌而上,浸湿眼眶。 轮到方以北上台,他走得一步比一步郑重,神情坚定,说话时,炽热的眼神只朝向苏禾的那个方向:“我叫方以北,来自六角坪,很高兴认识你……们,真的,谢谢……” 田秋推了推成小南,放轻声音:“小南,他是不是在看你?” 成小南抬眼,触到那束火焰般的目光,连忙低头,还是被烧红了脸。 第十一章 行为的艺术 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各自的疼痛与迷茫,和那些不愿忘记的过去,不曾触及的未来,匆促奔走,汇成一条有着共同去向的平行线;而那些落了俗的故事,只不过是换了个说辞,该哭该笑,该潦草收场,就怎么折腾也盛大不了。 班会结束,常卫东拉住几人,商量着要隆重举行他们寝室的第一次聚餐。 杜笛推了一下快掉下来的眼镜,习惯性挠挠脑袋,喜形于色:“不好意思,我和文文约好了一起吃饭哦!” “哇,有异性没人性,今晚还回来吗?”常卫东两手搂住他的肩膀,表情玩味。 “别胡说,我和文文是好朋友!”杜笛做出一副责备的样子,脸上却透着羞涩,扭扭捏捏说完,就急忙跑向姚文文走远的身影。 一旁的丁半木翻个白眼:“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再不去吃饭,两个小时之后,我就要,上班了……” “上班?”方以北诧异地问道。 丁半木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微微皱眉,神情忧郁,朗诵般开了口:“学习只是我的副业,工作才是正事。” 付尘两手插进裤兜,打个哈欠懒懒地说:“你是不是还兼职吹牛,吹不上天不收钱那种……” 他们随便找了个饭馆,每人点了一道菜,便伸着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丁半木这个人都能做的工作,到底是有多神奇。 齐立生弄了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个斯文败类。他将手搭在丁半木肩上,露出绅士的笑容说道:“先申明,说话就好好说,不需要你研究,不然本少爷就,谴责你!” “你看你那样,衣冠禽兽,还不是为了勾搭妹子。”常卫东拨了拨自己头上乱蓬蓬的头发,忿忿不平。 丁半木半睁着眼,缓缓地搓一搓手,用老祖宗流传几千年的手法端起桌上的塑料杯,噘嘴温柔的左右摆头,品茶一样抿了两口白开水,还咋了咋舌,细细品尝后,做出嫌弃的表情。 “根据……” “还根据!你这根本就是无凭无据,也不许研究!” “你们这些人,唉,一辈子也无法达到我的境界……” “好好好,您有格调,您是大师,快说说,到底什么工作?” 丁半木所谓的工作,上班时间自由,时长随意,地点随便,工资全凭造化,一般人还真理解不来。 就在昨天,丁半木一个人早早地来了学校,见到残破的校门时,还满意地点点头,踏起了昂扬的步伐。他不仅施展出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向坑了方以北六十块的宁寻舟砍掉整整一百块,订到了铺盖;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口气顺利打听到了学校的话剧社总部,并借了一身奇装异服。 之后,他花了一分钟零十秒,回寝室放好被叫做行李的小包,拿上服装直奔学校十里之外的一个人民广场,开始工作。 三分二十秒,洗手间换好装备。五分半钟,研究主题。 最后天时地利人和,心情也不错,真的开始工作。穿上银粉色亮晶晶吊坠过膝大斗篷,配一条紧身肉丝打底裤,脚踩一双自己的鞋,再戴一个古希腊暗黑系超尖帽子。丁半木走到广场中心,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右手撑住下巴,眉头紧锁,在人群中间突然静止。 提着菜的大妈蓦然回首,花容失色;小男孩跳起来够不到他头顶的尖帽,哇哇大哭;刚放学回家吃午饭的初中生捂嘴偷笑,跟着他摆了会儿动作,饿得眼冒金星只好作罢;成年男女路过眼都没抬一下,也许以为是一尊雕像,也许没心思搭理,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没错,丁半木的行为,就是一种艺术。他的研究主题是,当我沉思时我在思考什么? 不是诡辩命题,就是鬼编的要命题。 整整一个下午,太阳烤得皮肤发焦,丁半木一动不动;风吹得眼泪直流,丁半木一动不动;老爷爷照着脚背吐了口痰,丁半木动了一动,偷摸把痰蹭掉了。 夕阳西下,就在他快要批准自己下班时,身后突然涌来了一群颇具内涵、人生阅历丰富的追随者,摆出他的招牌动作,体态各异地艺术了起来。 丁半木自豪极了,他觉得自己总算唤起了世人的良知与探索之心,一个没忍住,给自己加了两个小时的班。 十来分钟后,对面杀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婶儿级人物,此乃广场舞带队的。 “小猴子……呸!小伙子,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丁半木纹丝不动。 “哎呀,挺有骨气嘛,今天老娘就和你好好理论一番!”大婶撸起袖子,抡一张可折叠小板凳坐了下来,唾沫横飞。 丁半木雷打不动。 “姐妹们,别站错队伍了,他是冒牌货,大伙儿一起上,扒了他的衣服!” 丁半木蠢蠢欲动。 “不行,老娘吵架还从来没有怕过谁,今天我倒要看看谁先认输……”执着到令人感动的大婶滔滔不绝,对着丁半木一个人吵了一个多小时。 丁半木按兵不动。 最后,大婶喉咙冒烟,哑着嗓子认输,越想越气,报了警。 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广场时,离丁半木下班只剩八分钟。警察叔叔要是肯多请示几回上级,多派几车人马来增大包围圈,多喊几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吓尿的丁半木就能熬到下班;恨不得立马跪地求饶的他,也不会落到被挂着实弹上膛的作战步枪的武警,直杠杠扛回警察局的地步。 下班的第一秒,丁半木吓得脸色发白,怎么解释都说要被当作呈堂证供。 还是警察将他从穿开裆裤起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三番五次确认他没有犯罪动机,也没有犯罪行为,才在第二天赶早宣布无罪释放。 方以北几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逼他发了十八回没有半个字虚假,否则五雷轰顶的毒誓,才勉强相信他的这一出上班历险记。 常卫东鼻子喘着粗气,热血沸腾:“丁大师,受小民一拜!” “意义何在?”付尘面露不屑,却也声音颤抖。 “你是说,你和广场舞大妈大战了三百回合?” “不对,应该是广场舞大妈和她自己大战了……六百回合!” 齐立生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碾压,自问自答了好几次,脑子里还是装满疑惑:“你那个,你沉思时你在思考什么,你在思考什么?” 丁半木夹了一口桌上已经有些冰冷的菜,慢吞吞的嚼完,咽下:“我在思考我在思考什么……” 方以北想了想,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那说是工作,你这个行为艺术怎么赚钱?” “自然有懂的人买单……” “比如?” “混战之中,先前哭闹着要抢我帽子的小男孩,估计是回家要来零花钱,在大婶的口水之下塞我兜里了。” “有多少?” “没来得及看,衣服还给话剧社了,就当是租借费。” 付尘收起不屑,再次拷问:“意义何在?” “哼,你们当然看不懂这背后的意义,我其实背负了人类文明的复兴大任。截至目前,我还开展了我直立时我在思考什么、我半蹲时我在思考什么等一系列研究工作,均取得了巨大的反响……” 这时,一个圆滚的锅盖头从饭馆门口往里张望,见到他们,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有了精神:“你们在这儿啊,我找半天了。” “锅盖?你这么快就约完会了?” 杜笛挠挠后脑勺,支支吾吾:“没有,文文说,她不和我吃了,应该是和她的那几个室友呢。” 常卫东听完还嬉笑着调侃杜笛,没发现他眼睛里的失落。 吃完饭后,几人吵嚷着死活都要缠着丁半木,说要去见证一下他的伟大壮举,洗涤自己肮脏的灵魂。 丁半木瘪着嘴摇头,尾巴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们走进一个人流量适中的广场,丁半木四处环顾,发出由衷的赞叹:“嗯,不错不错,这个环境很有意境。” “咱先说好了,遇到大婶和警察……都别说警察了,见了保安也要撤,还有不许加班,我们这都是临时工,你不能损害我们的合法权益!” 丁半木翻个白眼,低头开始琢磨今天的研究主题。 方以北见了,连忙学着他圣人般的姿势,僵硬地皱起眉头,其余几人也纷纷跟着摆起了动作。 “这就开始了?” “不知道,应该是吧。” 丁半木思忖良久,灵机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天才想法。他惊喜一笑,扭头看向身后的几人,难得的被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嘛?” 方以北心想,还可以说话?不对,应该是他在考验我们,坚持。刚想完坚持这两个字,常卫东就开了嗓:“你还没开始?那他娘的是谁起的头?” 方以北尴尬的揉揉脖子,假装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方以北领导一样背过手,仰头宣布:“马上开始,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当我悲伤时我在思考什么。” “悲伤?” “思考?” “悲伤时不就在思考悲伤吗?又是一道送命题……” 丁半木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他们,语气孤傲:“悲伤,是一种暗淡的情绪,是一个人泪水的宣泄,当你悲伤时,你会……总之就得想点东西;你们就用自己的身体语言,描绘出悲伤就行。” 几人似懂非懂的点头。 “那装备呢?” “不用服装,今天走的是便衣路线。” 说完,丁半木半弯身躯,脚下摆一个反向内八步,两只手掌遮住半张脸,表情挣扎,是为掩面痛哭。 方以北立马有了灵感,他蹲下身去,两手捂住肚子,做痛苦状,演了一个肝肠寸断;齐立生紧随其后,叉开了腿,手臂直伸向两边,抬头望天,只是没人看得出他那是悲痛欲绝;常卫东则做一个喊出“不要离开我”的嘴型,加上手里抓了一把空气的抽筋既视感动作,成了撕心裂肺;付尘纠结半天,左手放到眉间,好一个流干眼泪的泪流满面;最后的杜笛实在没有办法,垂下头去,什么表情也没有,对付出一个闷闷不乐。 第一分钟,几人都满怀信心,想着这也太容易了吧,不就是摆个姿势,往这儿一站就完事儿了。 第二分钟,看着人们对自己投来的鄙视目光,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适应了半分钟后,就是有点无聊。他们几度想要讲点悄悄话,都被丁半木甩来一个眼神,作为警告。 三分钟热度过后,身体慢慢僵硬,发酸。内心十万个抗拒,不想再继续这种白痴行为,却又看到丁半木坚如磐石的伟岸身躯,不禁想要拥护追随。 勉强撑到十分钟,除了丁半木,其他人的动作都松垮下来,变了形。耷拉的脑袋,呆滞的眼神,疲软的动作,看上去简直大写加粗的痛不欲生。 尤其是方以北,双腿发麻,蹲坑一般的姿势,拉得肝肠寸断。 远远看去,六人颓靡至极,浑身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质,要是再配上凄婉的二胡唢呐,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 就在他们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差点儿两眼一翻倒下去时,叮当一声,一枚硬币落地,滚到常卫东脚边。 清脆的响声,瞬间升华了他们的灵魂。 面前走过一个拿着一包辣条的小女孩,眼珠直溜,低头认真的寻找着什么。常卫东不动声色,微微抬脚,踩住硬币。 “叔叔,你看到我的钱了吗?” 常卫东嘴唇颤抖,喉结蠕动,呜呜咽咽从喉咙里抠出一句话:“没有,我不是人,我是雕像。” “哦,原来你们不会动呀……” 这时,闷闷不乐凝视前方的杜笛,突然表情突变,瞪大了眼,脚下一软,一屁股瘫倒在地,神色木然。 他紧紧盯住的广场另一头,一个衣着靓丽的卷发女孩笑意吟吟,像一道闪着光的风景。身旁,为她拎着包的魁梧男子抬起的手,在后背游走一番,随后滑落在她的腰间…… 第十二章 守在你身后 这样类似的场景,杜笛已经见了不知道多少次,可他就是无法释怀,每一次都心如刀割。如同反复揭下伤疤上的结痂,鲜血流干了,疼痛却有增无减,怎么样也无法愈合。 她说的和别人吃饭,原来是和这个男生,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卫东看到杜笛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心想可以趁机换个姿势,便一弯膝盖,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方以北几人见状,也纷纷投向了大地的怀抱。 战场上,只剩丁半木一个人屹立不倒,撑到了最后一秒。 余晖之下,暗绿色的香樟树叶蒙上一层金黄光晕,细碎的风透过罅隙,闪在成小南的眼角。不远处的银杏叶沙沙地摇,青绿已经悄悄染上了暗黄,一两片叶子旋转下坠,轻飘飘的,和落单的白鸽一同舞蹈。 “田秋,云州真是个温暖的城市呢。”成小南向着西边眯起眼,满足的笑。 田秋脚尖轻点,一步步踩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语气慵懒:“哪有啊,每天都出太阳,我都晒黑了。” “晴天多好啊,蓝天白云,还有暖洋洋的太阳。” 左侧的苏禾甩甩头发,随意翻看着手里的书,没有抬眼:“小南,你好像很喜欢太阳?” “嗯,我家那边很潮湿,出太阳的天气太少了……” 田秋看到苏禾手里的书,疑惑问道:“哎,苏禾,我们都还没开始上课,你怎么每天都在看书啊?” “我在预习,咱们专业好像挺难学的。” “真的吗,唉,我都不知道什么叫财务管理,稀里糊涂就报了。” “我也不太清楚,所以就先自己看看书。” “当时是我爸给我选的专业,他说就业前景很好……”成小南低声说了一句,神情有些黯淡。 “未来的路,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呢……” 香樟大道的另一头,几个身影歪歪扭扭地逆光走了过来,捶背的捶背,揉腿的揉腿,隔着老远,成小南一眼就看到了最边上的方以北。 心跳倏然加快,每一个毛孔都骤然收缩。 树影下,常卫东凑到丁半木眼前,吵吵嚷嚷:“丁大师,那些钱有我们的一份吧,怎么说我们也跟着你打拼了好几个小时,你不能一个人独吞,必须发工资,还我血汗钱!” “根据心理学……” “停,跳过。”齐立生像是专门等着他开口,抢答一般打断了这番废话。 丁半木气不打一处来,板起了脸,厉声指责:“你们还好意思要钱?无赖一样往地上一躺,甚至还睡着打起了呼噜,要不是我兢兢业业的坚持着,那些顾客才不会往地上扔钱。” 方以北挺身而出,为自己正名:“丁大师,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暴尸街头,你又全身瘫痪,他们看了才心生怜悯,捐了这些功德钱。” “不错嘛,方以北,说得好!” 说话间,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三个女生,残阳如血,将她们抹在了绯红的画面里。齐立生第一个看见旁边那个身影,立马来了精神,心花怒放,连忙咧着嘴用力挥手。 “田秋同学,你好啊!” “嗨,齐立生,原来是你们呀。”田秋惊喜一笑,慌乱地拨弄着被晚风吹乱的头发。 方以北闻声移眼,目光落在那张脸上,恍如隔世,心跳砰地一声停止。 两个影子在脑海里交相重叠,他恍恍惚惚,脱口而出:“叶……” “耶什么耶?”常卫东一脸不解,疑惑地问。 “……” 田秋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不敢抬头的成小南,小声示意:“快打招呼啊。” “你好,苏禾。”方以北转向苏禾,笑着问候。当初,他对叶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叶麦。 刚鼓起勇气的成小南怔了一下,讪讪地咽下喉咙里徘徊好几遍的话,心似乎落入千丈悬崖。 苏禾对着方以北礼貌一笑,没有回答。 常卫东甩着手凑过头来,八卦地向成小南问道:“小南同学,还记得我不,常卫东,你就随便叫声东哥……你们寝室另外那个姚文文呢,我们寝室的锅盖可想死她了!” “我不知道。” “怎么啦,不高兴啊,谁欺负你了,给东哥说,我帮你揍傻他……” “我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嘛……” 姚文文这三个字像直戳戳地插了杜笛一刀,心又狠狠的疼。 饿鬼投胎一样刨完晚饭后,他们回到寝室,五人拖着又酸又疼的身体,哀嚎着瘫到床上;丁半木拖着又酸又疼的身体,瘫到床上,胸口里都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 常卫东趴在床头,倔强地打开罢了工的口舌:“兄弟们,都睡着了吗……” “根据心理……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是无法,入睡的……”这一回,齐立生连停字都没说出口,丁半木就主动检讨,去掉了那一串浪费口水的废话。 “哎,那你们说说,觉得咱们班哪个女生最好看?”挑起这个他期待已久的话题,常卫东感觉身体里灌注进了不少能量。 “当然是文文了……”杜笛随口兴奋地接完话,眼里闪着幸福的光,然后脑海里又浮现出下午的场景,眼中的光忽地一下熄灭。 齐立生抱着一个玩偶抱枕,坐起来懒懒的说:“我觉得,那个田秋挺有趣的……” “哇,你这小子,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怀里还抱着你大山里的糟糠之妻给的爱心小礼物,开学第二天就盯上了别的女人,你简直,禽兽都不如!”常卫东满血复活,义愤填膺,对着齐立生就成了正义的化身。 “你懂什么,我这是出于欣赏,这是灵魂层面的碰撞,肤浅!” “那,那你教教东哥,我也想和可爱的成小南妹妹互相欣赏,来一次深深的灵魂沟通。”常卫东情到深处,两颊飘上一片红晕,像极了水牛头上插了两朵野花。 付尘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调侃:“拉倒吧,你别去祸害人家了。” “那你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对哪个姑娘动小心思。” 付尘切了一声,冷冷地说:“都是些胭脂俗粉,入不了我的法眼。” 丁半木面色不悦,语气中带着不屑:“根据……你抢了我的台词,哼!” 随后常卫东看向方以北,不等他反应,就自己咋咋呼呼的开了口:“他我知道,我知道,刚刚趁我们不注意,方以北跑去和那个苏禾打招呼了,别人不理他,还在那儿笑得像个傻子……” 见几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方以北有些手足无措,他尴尬一笑,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哎,锅盖,我一直很好奇,你和那个姚文文到底什么情况?” “对,我也想知道……” “快说快说……” 杜笛抵不过群众的呼声,要挟他们再三保证绝对不说出去后,便抬高枕头垫到身后,半靠着床头,挠挠后脑勺,深情款款的,开始讲起他和姚文文之间的故事。 “我和文文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学那会儿,我个子长得小,比同龄人矮上半截,就总是被人欺负。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天,他们把我的书扔到了楼下,还把我推到楼道里,要扒掉我的裤子……文文就是那时候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的,扛着长长的拖把,一阵乱挥,把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姚文文绑着高高的马尾,一把将地上抽抽啼啼的杜笛提了起来,扔掉拖把,拍了拍手,肉嘟嘟的小脸一甩,走,我带你回家。 从那时起,杜笛就常常屁颠屁颠地跟在姚文文身后,再没人敢欺负他;那些人开始笑他,说他胆小鬼,要靠女孩子来保护。 姚文文拉着杜笛,迈开步子走到他们面前,重重地一把搂住杜笛的肩膀,呲着牙恶狠狠地说:看清楚了,这是我大哥,只有我能欺负! 杜笛瘦小的肩膀被拍得生疼,怯怯地望着她:文姐,要不然还是你当大哥好了,我不敢。 姚文文警惕地四处打望一圈,捂住嘴压低声音:我给你说,大哥还是我,在别人面前你就叫我文文,但要在心里叫文姐……要是你觉得不安心,就每天给我一颗棒棒糖,当是保护费…… 她随口一说,杜笛却当了真,省着零花钱每天变着口味的买来棒棒糖,吃得姚文文直想吐。 上了初中,青春发育,杜笛开始察觉到有股情愫在心底萌芽。他的个子比姚文文高了一头,可他还是跟在她身后,还每天塞一颗棒棒糖到她手里。直到那天下午放学,他远远看到一个男生牵起了姚文文的手,气鼓鼓地跑过去,却被骂得哑口无语。 酸酸的心,酸酸的语气:“文文,你们……在干什么?” “杜笛?你来干嘛,不关你的事。” “我,我给你糖啊。” “神经病,谁还吃糖啊,幼不幼稚的,你别再给我了。” 杜笛瞟一眼两人勾起的手,声音微颤:“文文,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你给我说,我来保护你。” 姚文文身旁的男生挺直腰板,面露不悦:“你谁啊?” “我同学。” “我是文文的朋友,好朋友……” 好长一段时间,杜笛都不敢和姚文文说话,但总是和以前一样跟在她身后,只不过,他是偷偷的,隔得远远的。 后来是姚文文主动找的他,笑得合不拢嘴,开玩笑的语气:“杜笛,我们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愿意。” “我突然想看你蘑菇头的样子,你去剪吧……” 杜笛嗯了一声,重重的点头。由于头发长度不够,他剪的蘑菇头就成了一个锅盖头,第二天早晨,他就顶着那样一个滑稽的锅盖头,朝着姚文文傻傻的笑。 姚文文瞪大了眼走过来,摸摸他的头,憋着笑说:“哇,挺适合你的啊,特别可爱……” 从那以后,杜笛再没有换过发型。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姚文文叫他去剪蘑菇头,只是那个男生的一个恶作剧,想看他出丑罢了。 高中,姚文文失恋了,抓着杜笛的头发一阵乱扯,大哭一场。杜笛疼得龇牙咧嘴,心甘情愿,他以为,以前的姚文文又回来了。 但姚文文,开始频繁的恋爱分手,分手恋爱。每一次她都在杜笛面前牵着一只手,幸福的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又每一次眼泪鼻涕都擦在杜笛衣服上,梨花带雨的哭着喊,我失恋了好难过。 而杜笛,彻底成了自己当初说的那个好朋友,帮她瞒天过海,做两份作业的好朋友。 有一次,杜笛碰到姚文文和男朋友吵架,争执间,那个男生推了她一把,倒下去时头磕到了桌角;杜笛箭步冲过去,攥起拳头扑向那个比他壮了一倍的男生,发疯扭打了一阵,等浑身发软躺在地上,后脑勺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抬手一摸,猩红的血。 他不在意,挣扎着爬起来跑向姚文文,关切地问,文文你没事吧?眼珠里充满血丝,吭哧吭哧地喘气。 后脑勺落了一个疤,痛过之后,新皮生长出来刺痒无比,杜笛就不时的挠一挠…… 高三那段时间,姚文文安定了下来,一门心思的说想好好复习,要考大学。杜笛就放下所有的事帮她复习,整理知识点,讲解考题…… 对于杜笛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姚文文更重要了。就连高考,他为了能和姚文文上同一所大学,还特意改掉了好几个自己试卷上的正确答案;似乎比起未来,姚文文才是他最想解却解不开的谜题。 改答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手都没抖一下。脑海里只是在想,这道题的知识点她一直没弄清楚,还要转这么大一个弯,文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也许,曾经或是往后,就是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让你不顾一切地,想为了她放弃一切。尽管你的义无反顾,在她眼里平常得不得了,但你还是往这场必输无疑的赌局里,赌上身家性命。 明明逢赌必输,却又愿赌服输。 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些愚蠢又幼稚的做法,无关后悔,也没有多大的遗憾,如果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那样去做;而那些久远到有些陌生的记忆,只会让你淡淡一笑,原来我以前那么傻啊。 细细想来,杜笛才发现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都有姚文文的存在。现在也是,他依然会和以前一样,默默地守在她身后,等着她转身,看自己一眼,一眼就够了。 他叹口气,习惯了,就再习惯一次吧。 十一点,寝室的灯咔地一下熄灭,将眼神闪烁的杜笛丢进了黑暗,这个有始无终的故事,终于讲到了尾声。结局,像是窗外深邃的夜空,一眼望不到头。 说了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无法入睡这句话的丁半木,早早在故事一开始,就坠入了梦乡。其余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完,只是谁也说话,一片沉寂。 方以北趁着翻身的窸窣声,唉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最特别的风景 每个人,都在做着一些拿不起,放不下的事吧。 深夜,成小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很想在脑海里翻寻出任何有关方以北的东西,哪怕一句问好,一个专注目光。 可是没有,连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目光也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吧。成小南想起傍晚时分,方以北看向苏禾,细柔的眼神,久别重逢般的问候,全都和自己无关。 她拿起枕头下的那张车票,那张存留过方以北指尖温度的车票。用力地闭眼,把纷乱的思绪关进黑暗里,那个梦,再次延续。 成小南扑通一声坠入暗蓝色的深海,这次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心脏停息的震痛,以及海水冲击口鼻灌进身体的窒息感,下沉,飞速的下沉,头顶窜起空洞的气泡,把仅剩的希冀包裹,带往海面。 她也是真切的意识到,那只手不会再出现了。一直沉入海底,那只手果然没有伸过来,她什么也没有抓住,海面的暗黄色阳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冷…… “哈切——”天光透亮,被子里的成小南浑身冒着冷汗,打了一个喷嚏。 田秋绑完头发,放下梳子轻轻揭开蒙在成小南头上的被子,关切地问:“小南,你没事吧,感冒了吗?” 成小南转过头来幽幽地吐气,乏力抬起眼皮,脸色苍白。田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触碰到滚烫的温度,惊呼:“怎么这么烫,你发高烧了!” 苏禾也放下手中的书,围过来捂住她冰冷的手:“生病了吗,走我们送你去看医生……” “没事儿……我吃点药就好了……”成小南掀开被子,硬撑着坐了起来,抹一抹眉间的汗滴,有气无力地说。 窗外,乌云封住了阳光,雨丝摇曳,雾气沉沉,灰蒙蒙的一片。积攒了多日的晴朗终归是消耗殆尽了,所有的天空阴郁起来,都是一个能让人压抑到极致的样子。 成小南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喉管深处药丸的苦涩还在蔓延,胃里一阵阵的翻滚,涌上来腥臭的异物感。 她左右环视,细雨中每个人都行走匆忙,神色灰暗。 好像自己走到哪儿,坏天气就跟到哪儿,逃也逃不掉。 身旁的田秋和苏禾的关心照顾,像一股暖流顺着血液延伸到心底。她勉强地笑,声音细微:“谢谢你们……” “谢什么呀,我们应该的。” 早晨七点半,窗外的雨下得稀里哗啦。 丁半木花了两分零十秒刷了牙,一分钟洗脸,三分半钟穿好了衣服裤子和鞋,抱着手站在寝室正中央,看着手腕上表的秒针走过十格,开始发出起床号一般的怪叫。 方以北第一个被叫醒,揉揉眼睛一看,只有三十分钟了! 杜笛和齐立生紧接着被吵醒,甩甩头一瞥,还好有三十分钟。 付尘和常卫东最后才被摇醒,摆摆手一瞟,还有三十分钟呢…… 几人睁开眼时,被丁半木吹冲锋号一样的奇异姿势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丁半木则摆出一副鄙夷的表情,傲娇地道:“根据物理学研究成果表示,睡懒觉是对时间极大的懈怠,二十三分钟以后就要上课了你们居然还在睡……” “啥?物理?” “你不是心理学家吗?” “根据物理学研究成果表示,那是昨天,今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是物理学家丁半木。” “心理学家爱断句,物理学家不断句?” 常卫东拿开捂住耳朵的枕头,一声怒吼:“丁半木,你丫的是时间守护神啊!你怎么不叫丁守时?” “根据物理学研究成果表示,我以前就是叫做丁守时。”丁半木神色严肃,一本正经地回答。 “守时?谁给你取的名字,哈哈哈哈……”常卫东噗地一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根据物理学……” 齐立生忍无可忍,继续肩负起他的重大使命:“停,跳过。” 丁半木难得动情:“我爷爷……” 正式开课第一天,学校专门安排了教授为新生讲解专业概论,让他们知道,自己要花四年的时间去纠缠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财务管理,简单来说,就是管钱的。但是怎么管呢,和你妈一样用小本本一笔一笔记账?那样的话,你就不用来学校了,直接去找你妈……我们要培养的,是具备管理、经济、法律和理财、金融等方面的知识和能力,能在工商、金融企业……” 仅仅两分钟,教授就成功催眠了大半的学生,反应效果好,持续时间长,波动范围大。 方以北听着那一个又一个枯燥晦涩的术语,内心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空泛感。经济金融,繁琐数字,账面价值,自己真的要和这些打一辈子的交道,以后并以此为生吗? 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要怎么做?一问三不知,越问心里越没底。 左前方,苏禾的身影挺直得一丝不苟,听得那么投入…… 常卫东百无聊赖,拉着前排的同班男生唠嗑:“小兄弟,你知道咱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始军训吗?” 那个男生头也不回,生硬地回答:“不知道,自己去看通知书,上面有。” “哎呀,你给我说说呗。”常卫东斜靠在桌子上,不停抖动翘着的二郎腿。 别人不吃这一套,不耐烦地扭头瞪了他一眼,猛地起身,举起了右手:“老师,这位同学上课没有认真听课,还扰乱课堂秩序,坐姿不端正,影响到我了……” 常卫东混迹江湖十几年,头一回遇到这号人物,竟搞得他措手不及。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听了,推一推鼻头上的眼镜,呵呵一笑,同样第一次听说上大学告状的学生。 “嗯,很好,你高中是班干部吧?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是的,老师。这位同学上课没有认真……” 教授摆摆手,鼓着眼睛从落下来的镜框上面往外看:“不是问你,你可以坐下了,我是问那位同学。” 常卫东有如神兵天助,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心情悲壮,慷慨陈词:“敢问老师,我等何时军训?” 老教授听了,再次推一推鼻头上的眼镜,又呵呵一笑:“你们冬训。这位同学你学号多少?” 常卫东眼前一亮,感觉自己一朝崛起在望,连忙报上学号,并行鞠躬大礼,连感谢词都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这位同学,记你一次扰乱课堂秩序。” 意料之外的结局,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大家都以为不加分怎么也能有个表扬,看着众人笑得直不起腰,常卫东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得这番下场。前桌的男生更是得意洋洋,不停地用余光瞟他。 常卫东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嗓子恶狠狠地问他:“敢不敢报上名字!” 轻飘飘一句,带着嘲讽:“姓许,名易。” “好,记住你了……” 而此时的杜笛,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连忙跑到田秋三人桌前,打听姚文文的消息:“同学,你们寝室的姚文文,怎么没来上课?她昨晚……” “她昨晚,回来得有点晚,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吧……喏,这不是来了……”田秋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姚文文从门边吐着舌头溜进了教室。 杜笛转身,看到姚文文俏皮地迎面朝自己走来,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文文,你没事儿吧,一直不回我消息,我都担心死了。” 姚文文绕过杜笛,坐到三人身旁,朝她们眨眼笑了笑,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你瞎担心什么,我又死不了。” 杜笛的心微微抽了一下,挠挠头,继续傻笑,试探问道:“文文,这几天没和你吃饭,我都没什么食欲,等会儿下课了我们俩一起去吃饭吧?” “哎呀,我们俩都一起吃十几年了,有什么意思,别了别了……” “就一顿,也不差这一顿了,可以么?”杜笛不死心,声音里带着哀求。 方以北见了这一幕,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晚杜笛深陷回忆的神情,就决定上前帮他一把。他凑到几人跟前,按住杜笛的双肩,笑着打招呼。 “嗨,你们好。” 成小南斜靠在田秋肩上,意识像是陷入无底深渊,只觉得脑海天旋地转,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大大小小生过无数次病,痛苦折磨也经受过不少,但这样像是撕扯着将灵魂从肉体剥离的感觉,她还是头一次有过。 慢慢模糊的视线,耳朵里有无数噪音嘶嘶乱鸣,如同深海低端,连接着万丈悬崖,成小南掉到了海底,继续下坠,落到了悬崖岩口。 那个声音,又像是一只用力的手,紧紧拽住她,或者说,托起她;风嘶吼着从耳边穿过,成小南唯一感受到的,是来自那只手的温度。 睁眼,那张日夜挂念的脸,就在眼前,还是带着笑的。像梦一般,永远也不会醒来就好了。 “姚文文同学,其实是我们寝室想要邀请你一起吃饭,让锅盖来和你说说,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们?我……” “不会拒绝……”成小南强装出正常的神情,自顾自地替姚文文回答。 方以北听了,将目光定在成小南脸上,满意地笑:“就是,你看,你们室友都觉得不应该拒绝。” 那个眼神和笑容,在成小南眼里,是最特别的风景,比任何一种药都管用。 姚文文不解地看了成小南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方以北,立马明白了她的小心思;她抿抿嘴唇,点头应允:“那行,我接受你们的邀请,但我可以带着她们吗?” “当然可以……” 杜笛见姚文文答应下来,向方以北投去万分感激的眼神。 方以北转身之前,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正低头看书的苏禾一眼,成小南欲言又止,眼神闪烁,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姚文文用余光瞥到她的这副神态,暗自发笑,开口叫住方以北:“等等,小南有话要给你说。” 方以北收回迈出的脚步,眼神落在苏禾安静的侧脸,顺带扫过了成小南,等着她开口。 成小南脸刷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地开口:“方以北,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火车站,你捡到我丢的车票……” “呃,哪天?”方以北皱起眉头,仔细回想,脑海里却搜寻不到多少印象。 让人失望至极的反应,编织了很多天的自我臆想瞬间幻灭,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什么也不记得啊。成小南眼神里的希冀暗了下去,心头的颜色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沉重的铅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 “叮铛铛铛——”上课铃声在耳膜表层炸开,除了尖利的耳鸣,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方以北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身回到座位,目光落在苏禾的背影,笑得满足。 台上教授滔滔不绝,讲到激烈之处还喷出了不少口水,成小南费力地听着,眩晕感一阵比一阵猛烈。她感觉脑袋里像是装了一颗定时炸弹,滴答滴答的倒计时声,渐次侵袭,胸腔内,又翻起更加浓重的腥臭味…… 空荡的教室里,大半的桌上趴着耷拉的脑袋,只有少部分人在认真听讲。“呕——”成小南舌头泛苦,喉咙内涌上来一股异物感,她抑制不住,猛地干呕了一下。 教室里立马炸开了锅,好多人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四处探头追问。 成小南连忙捂住嘴,紧紧闭着眼,一脸难堪;身旁的田秋见她脸色难看,担忧不已,一直轻拍她的后背,讲课的教授也被吓得不轻,赶紧下来询问。 “这位女同学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看下医生……” “我……没事……”成小南脸色铁青,嘴唇泛白,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只觉得浑身发软,身子撑不住沉重的脑袋,两眼有些抹黑。 “她晕过去了!快,快来两名男同学,把她……”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成小南听到了教授的惊呼,田秋她们急切的喊叫,也隐约看到了方以北跑向自己的身影…… 饭馆的餐桌上,杜笛偷偷靠近对面的姚文文,满足的笑着问道:“文文,你们寝室的成小南没事儿吧?” 姚文文拨了拨头发,眼神没有离开手中的手机:“没事了,她现在还在医院呢。” “那就好,文文,我们俩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没有啊,也就一两天而已。你们寝室那几个怎么还没来?” “他们说晚点儿才到,让我们先吃着。” “哦……我们寝室那两个照顾成小南去了,估计来不了了。” 半米之间,能听见呼吸声的距离,杜笛像是回到了以前和姚文文一起吃饭的时光,只是换了个时间地点,一切都还没变。他把菜单推到姚文文面前,声音温和:“文文,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听到这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姚文文微微一怔,放下手机,终于肯认真的看着杜笛说话:“这么多年了,杜笛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你不也是没有变化,不对,文文你变好看了。”其实他想说的是,为了你,我会一直做那个守在你身后的胆小鬼,只要你肯回头,我一直都在原地。 两个身影投射到门店的玻璃,圆形的头型和眼镜,长长的波浪卷发,笑得嘻嘻哈哈。 “辣椒给你,吃了。” “文文,来,肉。” “我才不吃,会长胖……” 医院里的白色见得多了,也就代表不了纯洁,只会让人联想到消毒水气味和疾病的滋生。一贯煞白的病床上,成小南双目紧锁,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床边铁架上挂着一瓶流了大半的点滴液瓶,里面的白水顺着透明线管一直延伸到血液里。 头脑昏沉,眼皮发重,却能感受到窗外晃眼的光线,是天晴了吗?成小南努力撑开眼,模糊之后,迷离间才看清那是天花板的白炽灯光。 缓缓扭头,手背贴着的方条胶带下,流动的血管些许酥麻。而病床左边,曲手倚住眉尾的少年呼吸柔和,睫毛微颤。 第十四章 各自的琐碎 “病人没什么大碍,就是体质虚弱,免疫力太低,可能因为地域环境的转变,身体机能没有调节好,才引起的头昏、腹泻、呕吐等现象,简单来说,就是水土不服……她平时应该经常生病服药,所以这个药量可以适当增加……” “好,谢谢医生。”常卫东向医生道谢之后,拿着一包药盒,一边低头翻看药品说明书,一边快步走向病房。 轻轻推门,打开一条缝,眼前的画面让他停下了动作,心里一阵发酸。病床上,半靠在床头边的成小南已经醒来,紧张地眨眼,她屏住呼吸,慢慢抬起右手,伸向床边的方以北。 些微颤抖的手,在空中慢慢试探,眼前,每一寸皮肤,毛孔里都生长着细软的绒毛。成小南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脸上的温度,犹豫再三,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触向那张脸,贴近时,只短暂地刮了一下眉底弯弯的睫毛。 常卫东抹去脸上的失落,故意咳了一声,推门进去。床边的方以北抖了一下肩膀,抬头醒来,揉了揉眼,神情恍然。 “手续都办好了?成小南,你也醒了啊……” “嗯嗯,我刚刚醒的。” 方以北起身,理理衣服,语气有些慌乱:“那,你先照顾她,我有点事,先走了……” “哎……” 见方以北出了门,常卫东面带不解地走向床边,把手里的药放到桌上,笑着问成小南:“感觉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喝水?” 成小南还没有回答,常卫东就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谢谢你,刚刚……是方以北送我来医院的吗?”成小南接过水,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期望。 “是。”常卫东说出了她最想听到的回答。 成小南满足的笑了,脸上像是开出一朵花。 “傻乐什么呀,小南妹妹,等田秋她们回来了,东哥给你削苹果吃……” 成小南晕倒时,离得最近的方以北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关心地围着她;而常卫东,拨开人群,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成小南,直奔医院。 饭馆里,杜笛和姚文文吃到一半,聊得正投入,说起以前许多啼笑皆非的事情,两人都挺有共鸣。 “文文,你记得初中那时候不,你跑步摔伤了膝盖,我扛你去学校扛了一个多星期……” “干嘛,我又不重,扛一扛是应该的,还不是因为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还有高中那次,你和隔壁班一个女生发生矛盾,我冒充你哥去给你助威,结果……” “嘀咚嘀咚——”姚文文的手机突然响起,她接通说了几句后,想了想,问杜笛:“我有个朋友要来和我们吃饭,可以吧?” “当然可以啊,我正好可以认识你朋友……” 十几分钟过后,一个剪着寸头,打扮十分新潮的男子走了进来,侵略性的眼神,一上来就宣示主权一般,搂住姚文文的腰。 杜笛低下头去,千万根毒刺穿透心脏,咬牙挺住。 “杜笛,这是我男朋友,很帅吧?” “是啊,你好。” 男子翘着二郎腿,挑衅的神情:“你是?” “他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姚文文抱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 “没有没有,就是朋友。” 杜笛尴尬的坐在他们对面,看着姚文文的男朋友动手动脚,而他最珍视的女孩,当着自己的面亲手喂别人吃饭,打情骂俏。 他举起筷子,眼神空洞,心如死灰。 这也许不算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但对于杜笛来说,这是比痛苦更加绝望。大概就是,最亲密的朋友,吃着没有资格吃的醋。 走出医院,方以北闯入熙攘的街道,雾蒙蒙的天,行人各自赶路,没有谁为另一个人停留。他一路向前,走到江边,望着烟波浩荡的江水,内心才渐渐平静。 方以北背靠着栏杆,深深吐一口气,刚刚那个梦,真实得好像一切都变成那样了,窒息感,无力感,在他失去所有的那一刻分外刺痛。 还好醒来,很多东西都还在。方以北翻出电话里最底下的那个名字,按下拨通键,那个穿越时光的悠长声调,一下子就把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云开见日。 “喂,是小北啊,哎呀多久没打电话了,外婆可想死你了……我早就想问问你到大学里怎么样了,还是翻不出你的号码……” “外婆,我……都挺好的。” “唉,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委屈你了小北,还习不习惯的?要记得多吃饭,天凉了要加衣服……” “嗯嗯,我知道,外婆,外公身体怎么样了?” “他呀,就是老样子,他那毛病每天吃点药,好是好不了,但也死不了。最近胃口也不错,你放心吧。” “那,外婆你没有去打工了吧,钱……” “没有去了,走不开呢……对了,你舅舅呀,找到媳妇了,这个月发工资还给我们打了笔钱,他有这个心就挺好了……” “这样啊,外婆你平时多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方以北拉开上衣内层口袋,拿出一个护身符一样的小包,里面是之前外婆给的那十块钱,他握在手心,攥得紧紧的。 班会上,沈老师依然穿着那双她钟爱的红色高跟鞋,擦得锃亮,油腻的声音不禁让人心底发毛:“今天我们召开这个班会,主要呀,就是一个事情,选班干部。对于一个班级来说,班干部至关重要,责任也重大;所以,咱们就采用自我推荐和举手表决的方法,大家毛遂自荐,不用害羞嘛!” 下一秒,还是沈沫坐姿端正,气势十足的举手。 嘈杂的议论声中,高跟鞋欣慰的朝沈沫笑了一下,拍拍手提高音量朝众人说道:“大家不要交头接耳,沈沫同学很有勇气,我们是不是应该给点掌声,鼓励鼓励啊。” 掌声结束,沈沫恰合时宜地站了起来,礼貌的微笑着,走上讲台。 “谢谢大家的掌声,谢谢沈老师给我这个机会,我想竞选的职位是,班长。不管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我都是一个极其认真负责的人,我相信自己可以担任好班长的职责,做好同学们也老师之间的纽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哇,说得真好!”常卫东激动地鼓掌,情绪高涨。 付尘冷哼一声,十分不屑:“切,真会打官腔……” 高跟鞋更是涨红了脸,自豪的微笑,点头如捣蒜:“不错,沈沫同学附和所有班长的条件,在我心里她就是最佳人选,也不用举手投票了,咱们民主集中,直接选取沈沫为班长,实至名归!” 第二个自荐竞选纪律委员的,是之前告状的那个许易,他一副三好学生的乖巧模样,上来就说自己的自律性特别强,具备充足的管理能力;同学们都听得头皮发麻,反而,这些话最得高跟鞋的赏识,她要找的就是这样的班干部。 所以,在常卫东不服气地举手,说自己也想当纪律委员时,高跟鞋满脸堆着笑,发表了一篇具有明显针对性的拉票介绍,常卫东寡不敌众,大比分落后,意料之中的落选。 在那以后,十分负责任的许易就真的对常卫东负责到底,不说迟到逃课,就连讲话睡觉,他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摆出那张写着责任两个字的脸,也不指名道姓,只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某些同学,请不要扰乱课堂秩序,配合一下纪律委员的工作……” 渐渐地,所有人对这个城市都没那么陌生了,记住了几个地名,认识了一些路,习惯了这片天空,和空气中风的味道。 但也只是不再陌生,还谈不上熟悉。 就像画一幅漫画,只是勾勒出了粗线条的构图,看得出大概轮廓;其他有关于细节和配色,以及画面未来的样子,一概不知。 某个发呆的瞬间,成小南脑海里就会不自觉素描出一些灰色的影子,过去那些铅笔尖触到图纸,摩擦出沙沙声的日子,在每一个白天黑夜疯长,一笔一笔地画出一个模糊不清,却是一眼就觉得赏心悦目的自己。 她想,那些被爸爸折断、撕碎的铅笔与图纸,和美好得能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梦,也许的确是不切实际。但至少,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拥有过这些,并真实的热爱着。 此刻,她心里最清楚的轮廓,是那天抱着自己跑向医院的那副焦急的眉眼,而那副眉眼,关于方以北。或者说,她宁愿相信,那就是方以北。 来到这座有好多香樟树和银杏树、天气总是很晴朗的城市,成小南还是不可避免的生病了。但可以避免的是,父母不用再为自己担心,电话里,她嘻嘻哈哈地给他们说着每一天发生的事,除了生病。 “好着呢,健康得不得了,不仅长胖了,还晒黑了……” 午后的操场,常卫东和方以北懒懒地走着,斜对面射过来的太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常卫东眯着眼,舔舔嘴唇刚要说什么,方以北就先出了声:“唉,晚饭到底吃什么呢,食堂我们都吃了个遍,在难吃和不好吃两个之间,还真是难选……” “没上大学之前,我听人说大学生操心的三件事是,挂科和不挂科,逃课和不逃课,还有就是每一顿饭要吃什么;现在看来,不得不信啊。” “要不然,还是昨天那家吧?” 常卫东点点头,话锋一转:“都成……那啥,我问你个问题呗……” “什么?” “你觉得,成小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你有没有觉得她,一笑能把人心都暖化了,又瘦瘦的,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照顾她……”常卫东形容不出脑海里她的样子,但一想到她,嘴角就会不自觉上扬。 “我可没有,倒是你,说得这么肉麻,暗恋人家吧,喜欢就去追啊。” “你真没有?那我就放心去追了,哈哈哈哈……” 常卫东一把勾住方以北的肩膀,大步向前,走了没多久,迎面过来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长发束在脑后的女生,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笑着拦住两人的去路。 “同学你好,你们是大一的新生吗?” 这个耳熟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方以北抬头一看,果然就是她。 他刻意提高音量,紧盯她的眼睛:“学姐,是你啊。” “你们认识?” “我们认识?” 学姐和常卫东对视一眼,两脸疑问。 “报到那天,买你被子的,不对,应该说花了四百五十八块买你被子的……想一想,记得不?” “哦!有印象,有印象。”宁寻舟立马反应过来,尴尬一笑,唯一一个多收了他六十块还傻呵呵的新生,当然有印象。 “学姐,为什么啊,当时我那么信任你。” 常卫东捋清事情后,指着方以北无情的嘲讽:“要我说,那是你活该,叫你贪恋美色,六十块买这么重要的一课,不贵,划算得很!” “这位同学,十分通情达理,交你这个朋友了。但话不是这么说,主要原因还是我那天早上碰上一个叫什么丁半木的奇葩,硬生生给我砍了一百的价,我那是吃了大亏……” 两人异口同声,又异口同闭:“原来……” “怎么,你们认识这个人不,我跟你讲,我和他不共戴天!” “不就是一百块钱么,不至于。” “何止是一百块钱,那是我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关乎我的尊严……”宁寻舟正说到兴头上,被她身后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男生出声打断。 “会长,还招不招新了,五点半该收摊了……” 宁寻舟听完,眼珠子一转,朝着常卫东和方以北神秘的笑,声音变得那叫一个温柔:“两位同学,既然大家这么有缘,不如,加入我们演讲协会吧。本来招新人数已经严重超标了,但看你们很有潜力,我就滥用会长职权,破例批准你们直接加入!” 常卫东瞪大眼睛,惊喜大喊:“真的啊!” “当然是假的,她就是想骗你去凑人数。”方以北摇摇头,白了他一眼。 “哎,你叫什么来着……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们新生在大一的时候,一定要加入一个兴趣社团,多参加活动,既能锻炼自己的能力,同时又能结交新朋友。我们演讲协会,就是一个既有用又有趣的社团。” 方以北神情漠然:“你说什么都没用,没兴趣。” “有用,有兴趣,我加入!”常卫东的态度和方以北截然不同,他似乎真的对演讲特别感兴趣,想要迫不及待地加入。 宁寻舟两手一拍,声音激动:“太好了,我们协会又多了一个人才,那你填一下这张报名表,留一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我们会直接通知你参加例会……还有你,不就是六十块钱么,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 宁寻舟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后,方以北拉过常卫东,义正言辞地谴责:“东哥,你知道什么叫演讲啊,还感兴趣……” 常卫东一语道破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傻啊,能加学分!” “学分?”方以北如梦初醒,再回头去找宁寻舟的身影已来不及。他四处环顾,眼神落在了操场的另一头。 方以北拽着常卫东,刚跑到那些摆着宣传海报的桌子前,就有一个肌肉发达的学长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朝他们抬了抬下巴:“哎,小子,要不要加入田径队?” “不要了,四肢不协调。” “刚刚不是跑得飞快吗……” 操场边线,一长排蓝白色帐篷下,各个社团一字排开,临近天黑,招新进入了尾声,所以气势所剩无几。方以北挨个观察,篮球协会、足球协会、动漫社、话剧社、文学社,演讲协会,献血分队,学生会……一眼看过去应有尽有,方以北纠结半天,发现无从下手。 而一旁的常卫东,看到篮球协会就移不开眼,分分钟狂奔过去,腆着脸说自己打球技术十分过硬,连蒙带骗地在报名表上填了名字。 方以北见状,再三打量之下,走到白色横幅上写了“文学社”三个黑字的桌前,露出礼貌的微笑:“你好,请问还要……” “要,要,我们要,欢迎加入!”趴在桌上睡眼迷蒙的重量级学姐闻声而起,瞬间打了鸡血般活力四射,热情程度堪比大型粉丝见面会现场。 痛苦地在痛苦的食堂吃完痛苦的饭,两人回到寝室,说是陪姚文文逛街的杜笛回来时,照旧一脸绝望;相比之下,不肯透露行踪的齐立生则是喜上眉梢,藏也藏不住;而成天戴着耳机的付尘,万年不变的姿势躺在床上,摇头晃脑。 至于丁半木,每隔上一段时间,都会执着地去做他那个没人能理解的行为艺术,他说那是工作,也是他的生活。 没有睡意的夜晚,熄了灯的女生寝室内,传出一阵窃窃私语。 “你们三个,都谈过几次恋爱?”黑暗中,姚文文的声音即使刻意压低了,也还是格外清晰。她侧过身子,头枕住右手,饶有兴致地看向床对面的几人。 苏禾紧闭着眼睛,淡淡地说:“高中哪有时间谈恋爱啊。” “没有吗?”姚文文拨了拨斜到眼前的长发,换了只手抵住下巴,又好奇的问道:“那喜欢的人总有吧?” “以前是有喜欢过一个人,肯为了他放弃一切的那种,但现在回头去看,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追忆一般的阐述,嘴里说着不值一提的话,语气中透着一种烟雾一样萦绕心头的东西,是遗憾吧,也是青春。 成小南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头,眨巴眨巴眼睛,她想,现在特别喜欢的一个人,以后真的会觉得当初自己奋不顾身的喜欢,也就那样吗? 或者说,现在的喜欢,算得上真的喜欢吗…… “小南,你是不是喜欢方以北?”姚文文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三个字,让她连呼吸都一下子变得紧张了。 顿了一顿,成小南坦然开口:“我也不知道,算是吧。” “我就知道,其实能感觉出来的,感情这种东西,藏不住的,你的眼睛每分每秒都在出卖你……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呀?”田秋也翻身转向成小南,十分感兴趣的问道。 “应该是,开学那会儿吧。” “开学?” “来学校之前,我弄丢了车票,被他捡到了,看见他的一刹那,好像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那个场景,似乎就在某一个时刻发生过……”成小南声音轻柔,像是在回答田秋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不辜负当下全身心的喜欢,往后如何,那也是往后了。 第十五章 坚持的意义 就是那么简单,那天阳光正好,那个人迎着风走过来,浅浅的笑,跑进了你的眼睛里,心就没由来的扑通扑通地跳,躲不了。 谁也可能从那儿走过,谁也会捡起那张车票,谁也可以朝着那个方向笑,但偏偏是你,恰好是你,也就只能是你了。 听完成小南煽情的独白,姚文文若有所思,但只愣了一下,又把问题抛给田秋:“田秋,那你呢,最近你好像,和我们班的那个齐立生走得很近哦!” 田秋想了想,语气有些迟疑:“那个,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有男朋友的。” “你有男朋友?” “哇,你居然都不给我们说,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们是高中在一起的。” 姚文文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惊讶不已:“所以你们现在是异地恋啊,那……齐立生怎么办呀?” “文文你别瞎说,他也有女朋友啊。” “不是吧,两个异地恋碰到一起去了,不得了……这种情况,你觉得你和你男朋友,还走得了多远?” 田秋听完陷入了沉默,没有回答;想起下午和男朋友在电话里发生的争执,她眼珠有些酸涩,心是冰凉的,如同结了一层霜。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六百多公里,隔着数不清的崇山峻岭,看不透的云雾,这句话翻山越岭,重重地撞在她心底。 撞伤她的,不是他久积成灾的这句宣泄,而是彼此不谋而合的背离感。是他说出来的这句话,但田秋却更真实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正在走往相反的方向,越来越远,中间只剩从前的誓言拉扯着,纠缠不清。 而现在,她似乎遇到了那个帮她剪断牵扯,融化冰霜的人。 刺眼的光,从手机屏幕上投射到眼球里,那个备注着“亲爱的”三个字的聊天界面,记录停留在两天前的下午六点。 “我在忙。” “那你先忙……” 齐立生反复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发现他和女朋友之间交流得越来越少,回复越来越慢,字数越来越少。一个忙字,把原本就遥远的距离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巨大的鸿沟,横亘在过去和现在中间,没有未来。 齐立生想了想,还是往对话框里输入几个字:“你睡了么?”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没。” “在干嘛?” “和同学聚会,你先睡吧。” “好……” 他记得,她提出来的是,大学之后每天做了什么,遇到什么有趣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每天要说早安晚安,周末要坐火车去对方的城市,齐立生要定期打电话,不定期给她寄小礼物,小零食…… 她没有说,齐立生也没有做。 心安理得。 心不安理不得…… 天色灰暗,凉风阵阵,学校门口拐角的饮品店里,一对对情侣爱意缠绵,空气中散发着丝丝甜味。田秋和齐立生各点了一杯奶茶,相对而坐,在这样的氛围中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拘谨,搓着手揉揉头发,笑得尴尬。 慢慢地,他们聊了一些颇有默契的话题,发现彼此的好多地方都很相似,很多观点也有着差不多的认知,不经意间,心也慢慢地倾斜向眼前的人。 看起来,有太多相似点的他们,简直不能再合适。 “齐立生,你最喜欢看哪种电影?” “我喜欢喜剧,也爱看悬疑电影。” “我也是!”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田秋舔了舔嘴唇,吐着舌头笑:“我只要好吃的都喜欢哎……” “我也是!那我们……” “叮咚咚——”裤兜里电话突兀地响起,铃声欢乐,带着讥讽的味道。齐立生掏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心不由得紧了一下,随后按灭屏幕,揣回口袋,任由它狂叫着。 “你,不接吗?” “呃,骚扰电话……” 两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齐立生轻咳一声,言语中带着几分慌张:“那个,刚刚我们说到哪儿来着……对了,那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吃好吃的……” 田秋笑了一下,眼神躲闪,低头咬住面前的吸管,没有喝奶茶,也没有看他。 轰隆一声,天边一个惊雷砸下来,闪电刺破不知何时黑云滚滚的天空。一刹那间,狂风大作,抱着香樟树一阵哗啦啦地乱摇,卷落了不少绿得发亮的叶子。 震耳的雷电一消停,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紧锣密鼓地铺下来,敲在石板和地面,房顶和屋檐,岸边和江水中间,响声盖住了所有喧嚣或是安静的一切。 田秋和齐立生坐在温暖的奶茶店里,雨水没有打湿鞋底,他们摇着头啧啧地抱怨,好大的雨,这天气真糟糕啊。 这么大的雨啊,还不算糟糕吧。 大雨滂沱,离学校三个公交站的一个广场中间,浑身湿透的丁半木强忍住冰凉感和麻木感,转动眼珠,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四分零二十七秒。他想,真的还不算太糟糕,只用再淋四分零二十六秒的雨了。 身体已经进入那种平衡的僵硬状态,雨水打在头顶,顺着头皮滚落到后脑和前额,滑过挂着水珠的眼睫毛,瀑布一般流遍全身,入骨的冰冷。 丁半木身体微微前屈,两手指尖相触,成环状摆在胸前。今天他的主题是,时间是一种什么概念?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才过了不到两分钟,雨幕就像被拉下了开关,咔地一声戛然而止,只剩淅沥的雨滴,还在充当缓和气氛的过渡。丁半木正极力地思索着命题,大雨的骤停,似乎还打扰了他的兴致一般,让他暗暗地皱了一下眉。 见雨停了,广场边亭子下躲雨的人作鸟兽散。一个踩着人字拖鞋,穿了褪色红背心、大裤衩的中年男子松垮垮地朝丁半木这边走过来,瘦高的身子摇摇晃晃,让他看起来像一根套着红色塑料袋的枯竹竿。 拖鞋路过丁半木,走了一步,定住,动一动脚指头,后退一步。低头,爬满胡渣的脸瞬间鲜活,满眼冒金星。 “哥们,这钱,不是你的吧?”他弯腰,捧起脚边那一小堆湿透的零钱,环视一圈,四下无人,最后把眼神定在丁半木脸上。 见丁半木身体微颤,却不说话,还是傻子一样定在那里,他咧开嘴嘿嘿一笑,露出暗黄的牙齿,丢下一句神经病后,脚步飞扬的离开,拖鞋都快甩飞到了头顶。 丁半木夸张地瞪大瞳孔,满眼怒火,瞅了瞅手表,还剩一分零六秒。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把工资拿走,丁半木气得想跺脚却不能跺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等到一分多钟过后,下班时间,丁半木再去看,死盯着的那个方向,那人早已消失在楼房之间,无影无踪。 湿漉漉的世界,湿漉漉的街,丁半木拖着湿透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回学校,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给自己限定几分几秒。 也许,就是非要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看到那些坚持,是真的在坚持。 回到寝室,几人见到落汤鸡一般的丁半木,都没多大反应,还以为他又趁着下雨去搞什么疯狂的艺术了。 常卫东拿出口中的牙刷,满嘴白色薄荷味泡沫,呜呜咽咽地问:“丁大师,今天有点酷哦,薪资待遇如何?” 丁半木没有回答,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双肩松垮下来,一脸丧气。 “干嘛呀这是,累了?” “累。” 听到这个字居然从丁半木口中说了出来,方以北有些吃惊,再三追问之下,他才一改往日的睿智和自信,唉声叹气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常卫东听完忍不住喷了好一口漱口水,哭笑不得:“你踹他,咬他呀,再说了不就几块零钱,小事情,小事情。” 方以北听了先是默不作声,想了又想,才有些感慨地望着他,问了一句他早就想要问的话:“真的有必要坚持么?” 丁半木迎上他的眼神,眼神笃定:“有必要。” “为什么?” “信仰。” 丁半木口中的信仰,根基来源于他的爷爷,给他取名为丁守时的爷爷。 爷爷是祖传的民间钟表匠,一辈子的时光都耗在那方寸小圆的分秒之间,老古董的钟表手艺传到他那儿,人们就慢慢用上了电子表,简单方便还好认,没人再买旧时的表了,这手艺也就传不下去了。 老爷子平生最爱讲的,就是守时。老得眼花,腿脚不好使了,他还是成天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琢磨那些个钟啊表的。他从小就教导丁半木,要守时惜时,抓紧每分每秒,浪费了再也回不来。 还特地用守时来给丁半木当作名字,要他时时刻刻都熟记于心。其实这丁半木打小也喜欢爷爷,爱歪着头看爷爷摆弄他那些宝贝,所以耳濡目染,也就真的养成了个分秒必争的性格。 从小学起,他就充分利用起了一分一秒,做什么都是急匆匆的样子,别人就总笑他:丁守时啊丁守时,你赶着回家去守护时间吗…… 大家都说,丁守时是个奇怪的人,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总是在做奇奇怪怪的事。 一来二去,很多人都疏远他了,再加上那年爷爷的离世,让他真的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不合群,爱发呆,不正寻常路,爱盯着手上爷爷留给他的唯一一块表看。他认真遵守,也拼命守护着那块表,那是爷爷做的最后一块表。 后来实在没办法,父母给丁半木改掉了守时这个名字,却改不掉他性格里关于时间的偏执。 守时惜时,而后坚持。 人生的前十几年,丁半木都在践行着这个人生信条。一直在做的行为艺术,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是,为了能成为他自己。 泄下气的那一刻,让他绝望的原因,不是淋遍全身的大雨,也不是被拿走的工资,而是,他在那一刻,突然就看不清坚持下去的意义了。 看到丁半木紧紧握住手腕上的表,方以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表情真挚地走向丁半木,拍了拍他肩膀,语气诚恳:“坚持下去,就是意义。” 丁半木重重的点头。 弯腰,啵地一下拔掉湿嗒嗒的鞋子,五个脚趾和整块脚板,又肿又白。 “叮咚咚——”齐立生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电显示还是那个名字,是的,备注的亲昵称呼变成了名字,连名带姓。 他起身打开门,铃声停止,未接来电。走到楼道窗口,按下号码,拨回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他刚要开口,电话又被决绝的挂断,盲音空泛。 再打回去,很快就接通,齐立生调整好呼吸,小心翼翼的一声,喂?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故作轻松的语气:“喂,你在干嘛呀?” “快要睡了,你呢?” “我也是……” 然后沉默,曾经的无话不说,只剩无尽的沉默。 “你,今天都干了什么?”齐立生先开口,找了一个话题。 试探的语气:“没干什么,你,下午怎么没有接我电话?” “那个,没电了,也没听见。” “哦,那,你要睡了么,挂了吗?” “挂了,吧。” 齐立生拿开紧贴在耳朵旁的手机,动作缓慢,若有所思。挂断之前,他想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吐了口气,仓促的说了半句,要不我们…… “我们要不……”那边她隔着一层手机屏幕的声音,同样急促。 “谈什么?” “你先说。” 彼此推脱,摇摆不定:“你先……那还是,我先说。齐立生,你觉不觉得,现在我们俩怪怪的……” “有吗?我是觉得,我们相处……谈不上相处,我们联系都没有几次吧?” “我们太忙了,隔得太远了……” “嗯,是啊。”齐立生没有出声的冷笑,表情嘲讽,他笑她,也笑自己。 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电话呲呲的电流声里,叹了一口气:“异地恋真是……你知道吗,我闺蜜和她男朋友也不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每个周末都能见面,很幸福啊。我们也这样好不好,你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 “那样,很累吧。”齐立生连听着对方声音里强装出来的期待,都觉得特别累。 “累?什么叫累?你为什么这么说?”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个漏洞,不留余地的乘胜追击,连声的质问中,没有想知道满意答案的不解,只有咄咄逼人的坚决,似乎只是为了引起一场争吵。 “我不喜欢你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变了,你果然不爱我了,难怪都不接我的电话,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 是事实,也不是。 “什么叫我不接你的电话?明明是你一直忙忙忙,消息很久不回,回了也只是一个哦哦、嗯嗯,我们这谈的是什么恋爱?”歇斯底里,如同点燃的导火索,沉睡多年的火山喷发,天崩地裂。 “那干脆不要谈好了!”定时炸弹的最后一秒,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谈就不谈,我们分手吧。” 轰隆巨响,炸得灰飞烟灭,骆驼也奄奄一息,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 “你确定?是你先说的啊?” “是。”一个字,把后路全部斩断。 明明是一句在心底预演过很多遍的、那么简单的台词,说出来那一刻,还是痛心断肠,演不出计划中的若无其事。 电话的另一头,同样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感,心里的那一大块石头总归是落了下来,不过,砸到心脏了,血水四溅。细细的抽泣,然后眼泪肆虐,喉咙发痒,哭喊声,宣示出从头到脚的悲伤。 “不可以,齐立生,你不能不要我了……” “对不起,我喜欢上别人了。”再次风声厉厉,一箭穿心。 说完这句话,心揪着疼,自讨苦吃。 眼泪止不住的奔涌而出,晚风带着雨水的冰冷温度,呼呼地拍在脸上。他想说,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吹完一整个窗口的冷风,流完眼泪,电话那头的哭腔也变得义正言辞。混蛋,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喜新厌旧,一把把裹上剧毒的刀子刺进胸口,贯穿五脏六腑。 咬咬牙,摁断电话。 往对话框里发过去一行字:照顾好自己,希望你能遇到比我好的人。 “我恨你。”突兀的弹过来三个字,刀刀致命。 加入黑名单,同时删除通话记录。 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确定。 第十六章 让我陪着你 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当初说了要做全新的自己的方以北,也还是过得浑浑噩噩,除开饿了要吃饭,困了得睡觉,很多时候他总是搞不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没有认真学习的那个心思,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坚持,似乎每天,只是在为了能看到那个背影而活着。 脑海里,有关叶麦原本的样子,全是苏禾的影子,他慢慢觉得,叶麦就是苏禾,苏禾就是叶麦。尽管和现在不怎么爱搭理他的叶麦,方以北没有说超过十句话,但只要能看着她,看到她眯着眼的笑,他就知足了。 今天天气不好也不坏,太阳躲在一层薄薄的灰色云朵后面,没有露出头来。周四上午没有课,成小南睡到十点多醒来时,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寝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翻翻手机,没有任何能让她高兴一些的消息,叹了口气,她懒洋洋的起床,洗漱,打不起一丁点精神。 期望有多高,跌落谷底的失望就有多大。 成小南越想心里越觉得委屈,过去每一年的今天,她都能收到数不清的祝福,还有父母精心准备的蛋糕和礼物。可在这所大学里的第一个生日,没人知道,也没有人记得,就连家里的父母好像都把这一天忘了。 她脸上写满了沮丧,孤零零地出门,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对常卫东来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偷偷折腾了好几天,绞破脑汁也想不出到底送什么生日礼物给成小南才合适,送玫瑰花?太暧昧,成小南应该会觉得庸俗;送饰品?太做作,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送玩具?太弱智,她一定会觉得自己不够认真。 头发都想掉了好几根后,他终于决定,要拿出最大的诚意,亲自手工制作礼物。 昨晚熬了两三个小时,他才拼出一个大致的样子,满意的点头,欣赏了半天,常卫东才顶着两只熊猫眼,把礼物装进一个精心装扮的小盒子里,欣喜地藏在身后,脸上的笑意和自豪却藏也藏不住。 常卫东万分纠结之下,还是决定不要当面把礼物交给成小南,一个原因是,怕成小南觉得难为情,害羞;另一个原因,他自己拿不出手,害羞。 其实他,就是担心被当场拒收,丢了面子,害羞。 下午上课之前,常卫东早早去到教室,把装了礼物的盒子塞进成小南座位的桌箱后,趴到后排假装睡着了。没多久,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进了教室,唯独迟迟不见成小南。 煎熬的等待中,常卫东猛拍脑门,大叫一声不好。 “东哥,怎么了?”紧挨着,坐在他旁边的方以北刚好起身要去卫生间,听到他的惨叫,便随口问了一句。 常卫东继续低声惨叫,一把拉过方以北,捂住嘴压低嗓子,语气慌促:“兄弟,江湖告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样子的么……” “发发慈悲,就帮我这一回,我实在是不方便亲自出手啊!” “不好意思,我信邪,没有慈悲,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了,加油。” 常卫东咬咬牙,表情痛苦:“有偿!” “没问题,要我干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方以北瞬间一脸坚毅,慷慨激昂,深刻演绎了脸色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把,送给小南妹妹的生日礼物放她桌箱里了……” “然后呢,后悔了?” “不是,礼物上有一张明信片,我忘写了,连名字都没有……所以你得帮我把卡片拿出来,写上一段话,表表白。” “难度这么大?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我这不是怕暴露了嘛……” “一个月早饭!” “半个月。” “两个月早饭。” “一个月!” “成交!” 方以北为了一个月的早饭,腆着脸去翻成小南的桌箱,还蹲在桌边,一脸无辜四处地环视,向一脸疑惑的同学们投以礼貌的笑容。 打开包装,取出明信片,思索五秒,笔尖刷刷地写下一行字,默默读了一遍,被自己感动;他把明信片塞回盒子,草草地还原了一下包装,便满意地点起头,转身要走。 “生日快乐,你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成小南,收。” 这时,成小南拖着脚步走进教室,一抬眼,看到方以北刚刚收回的手,朝自己笑,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意味。笑着,从门口擦肩走过时,他还点了一下头,有些奇怪,但心里暖暖的。走到座位前,坐下往桌箱里一探,手触到一个盒子,心脏咚咚地跳。 她伸出两只手,满怀期许地,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盒子,装扮精美到有些花哨,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盒子封口上面,插着一张明信片,慢慢抽出来,那个笔迹,字里行间的亲昵,让成小南忍不住嘴角一弯,两颊飘上一片红。 这让她一扫之前心头的失落,有这样一个人记得就够了,而且,还是他。 转头,后排不见他的身影。 再转头,他从后门走进来,拍了拍常卫东的肩膀。成小南抿抿嘴,莞尔一笑,眼神交错,大片浪潮拍在胸口,呼吸也变得困难,赶紧扭头。 看到方以北刚刚把明信片放回桌箱,成小南就出现在门口,常卫东长舒一口气,心想着,还好不算晚,她应该没看到吧。方以北走出教室时,还扭头挑眉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成小南看起来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那她会不会不喜欢我的礼物呢? 她坐下了,伸手,摸到盒子,似乎背影还微微颤了一下。看到明信片了吗,方以北那小子写了什么? 她转头了,不会是看我吧。常卫东赶紧低头,用胳膊挡住眼睛,假装睡觉。 哎呀,我真是个胆小鬼,这有什么好躲的。 她又转头了,还是我的这个方向,心跳这么猛是怎么回事。方以北回来了,常卫东赶紧假装和他说话,但眼神一直在偷瞟前面的成小南。 她笑了,真好看。 常卫东也朝成小南笑,她害羞地扭过头去了。 “方以北,你写什么了?”常卫东压低嗓子,间谍接头一般朝方以北问道。 “放心,像你说的那样,没有署名,只写了成小南收;而且,祝福和感情都完美地表达出来了,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绝对会让她怦然心跳!” “太好了,这下我的神秘感有了,礼物她也一定会喜欢!” “所以,记得我的早饭。” “没问题……” 下课后,成小南原本想和方以北说句谢谢,但一转眼,他就一溜烟不见了。后排只剩常卫东还坐在那儿,她想起刚刚偷看到的,方以北和常卫东嘀咕了好一阵子,就慢慢走向他,鼓起勇气开口。 “那个,方以北都给你说了吧。” “嘿嘿,小南妹妹,不要太感动,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 成小南羞涩的点头,笑得很甜,那个模样惹得常卫东心头一紧,八尺男儿险些面色潮红,他赶紧起身,落荒而逃,倒是让成小南摸不着头脑。 等到教室里人都走完了,成小南才从桌箱内捧出那个盒子,轻轻地打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映入眼帘,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但看上去就很复杂的结构,他应该花了不少的时间,满满的心意。 踩着轻松的脚步回寝室的路上,天放晴了,阳光拨开云层,温暖地洒在她脸上。父母给成小南打了电话,也陆续收到了很多祝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的是,她感受到了一股眩晕的幸福感。 走到寝室,一开门,意料不到的惊喜,满屋子的气球、彩带;田秋、苏禾和姚文文向她拥来,大喊着生日快乐,身后的桌上摆着蛋糕,蜡烛刚刚点燃,蓝色的火苗扑扑地闪,成小南眼里的泪花也在扑扑地闪。 周末,姚文文早早起来化好了妆,出门约会。两周前,她又另外拉着一双手,笑着向杜笛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 杜笛千疮百孔的心再多一个孔,却还是礼貌地向他问好,然后暗暗期待着,他们快点分手。 “文文,你之前分手了都没给我说,不伤心吗?” “那有什么好伤心的,不合适就好聚好散,恋人做不成还可以做朋友……” “这样的话,那朋友做得多了,是不是就可以成……” “成好朋友,友谊地久天长,爱情啥也不是。” 可在你这儿,地久天长还比不上啥也不是。 田秋和齐立生约好了一起看电影,还特意强调,是以朋友的身份。他们的确刻意保持了距离,说话也有些小心翼翼,但在别人眼里,他们更像是一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情侣。 搞不清哪儿来的巧合,两人都穿了一件灰白色牛仔外套,款式相同,就连后背的图案也差不多,说不是情侣装,他们自己都不会信。 去到电影院,找到座位,发现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成双成对,重重包围。 每个暧昧的镜头,都让两人有些手足无措,如坐针毡。荧幕上,一个黑影突然闪过,伴着惊悚的配乐,吓得田秋猛地一抖,靠到了齐立生肩上,拉起他的衣袖遮住眼睛。 齐立生愣了一下,喉结蠕动,咽了一口口水,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细声安慰:“不怕不怕,都是假的。” 几秒之后,镜头转变,画面温馨又甜美,齐立生咳了一下,斜倒在他身上的田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扯扯衣服,拨弄着头发,脸红得发烫。 看着她慌乱的样子,齐立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胆量,突然就伸过手去,张开五指,一把抓住田秋的手,握得紧紧的。 柔软的皮肤,和指间触到的温度,传到手心,顺着血管逆流,暖进心底。 田秋措手不及,被他握住的整只手臂无比酥麻,想挣扎却提不上一点儿力气,想说些什么,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手中传来最真实的触感,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似乎有些享受这种温暖。 两只手由僵硬地合在一起,慢慢变成温柔的触碰,紧握,十指相扣。 一直到电影结束,他们再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字幕滚动,灯光打开,照亮两张洋溢着幸福的脸。他们对视一眼,满脸的笑意中,多了几分尴尬,随后,都有些难为情的两人默契地放手,避开对方的眼神。 还没到傍晚,两人漫步在阳光倾斜的街道上,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迎面走过去一对亲密的情侣,男生紧紧搂住女生的腰,开心的笑。 齐立生不再沉默,轻轻抬手,勾住旁边田秋晃悠的手指,放到手心。再次被牵住手,田秋的心还是蹦蹦乱跳,但这次,她迎上了齐立生的手,紧紧握住。 两人对视一笑,眼神中盛满了浓浓的爱意。 “咚咚嗒嘀——”田秋的包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她没有放开齐立生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掏出手机。 看到来电显示,她不由得心头一震,牵着的那只手微微握紧了一下。 齐立生看出了她神情中的不安,笑一笑,点头示意她接电话。 “喂,你还打电话给我干嘛?”田秋转身走到一处台阶旁,接通电话,语气冰冷。 “我后悔了,我不想分手。” “后悔,那天是谁先说的要分手?” “我不管,反正我不同意,你这辈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 “我不和你分手,你就别想找其他人……” “你有病吧!”田秋气得火冒三丈,猛地挂断电话,蹲在台阶上,两手抓弄着头发,痛苦不堪。 齐立生不出声,走过去伸手刚要拉起田秋,她手中的电话却再一次惊响。 田秋皱起眉头,用力摁断:“不接了……” “说清楚吧。”齐立生点了个头,定定地看着她。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刺破耳膜。 “田秋,你他妈再挂电话试试!”大声嘶吼,将过去所有的记忆震得粉碎。 “你疯了吗?再这样我拉黑你。” “不要,不要……” “每次吵架你都这样,你有完没完,我真的受够了,你放过我吧!”田秋崩溃的声音中夹着哀求,浑浊的眼泪堆在眼眶内。 电话那头的声音近乎癫狂,粗重的喘气声:“我好想你,田秋,我来找你好不好?” “不用!你滚远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田秋再次狠狠挂断电话,任由情绪失控,扑在齐立生怀里,眼泪顺着脸庞砸下来,掉落在他的衣领,看不到任何痕迹。 “没事了,没事了,别理他了……” 田秋抽搭着鼻子,眼神中透着恐慌,哽咽回答:“怎么办,齐立生,他真的会来找我的,他有学校的地址……他那个人,他就是个疯子,以前和他一直没分成手,就是因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办,我好怕……” 齐立生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说道:“不会的,就算真的来了,他也不敢怎么样,再说了,还有我呢……” 听了齐立生的话,田秋慌乱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叮咚一声,手上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打开一看,是拍得很模糊的一张火车站图片,下面附着一句话。 “田秋,我上火车了,你等着我,我们马上能见面了……” 第十七章 什么是未来 晚上十点过,田秋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刚才的事,回想起来依旧让她心力交瘁。 他说来,就真的来了,比承诺过的任何事都兑现得快。几个小时后,他打来电话,马上下车,让田秋去车站接他。 “你先回去吧,他不敢怎么样的。”田秋帮齐立生理了理衣领,假装着镇定的声音,说这样的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陪着你吧。”齐立生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一步步走向车站。 车站对面的街口,一座人行天桥张牙舞爪地趴在车道上方,夜色里,一排排路灯费劲的发亮,照出黑暗里城市最疲惫时的样子。 街道对面,田秋一眼就看到天桥那头的他,曾经互相依偎过的这个人,变得那样陌生。 齐立生牵着她的手,走上天桥。 他两手揣进衣兜,也走上天桥。 每近一步,田秋都在幻想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恐惧,支配着大脑映出一幅比一幅可怕的场景。 三人对立而行,像两条有同一个端点的射线,不撞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 齐立生想着,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一定要保护好她。 上完楼梯,左转,右转,眼眶里闯入那个身影,那两个,紧紧相连的身影。突然停住脚步,猛踩刹车一般,五脏六腑扑向胸膛,撞得生疼。 田秋和齐立生见状,也定住了脚,三人相隔数米,空气中却还是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凝重气味。脚下车流不断,笛声四起,身旁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他突然落寞一笑,后撤一步,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车站。 田秋泄下气来,胸口剧烈起伏,早已泪流满面。 齐立生缓缓抬手,擦干她脸上的泪珠,没事了,没事的。 接着他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两手扶住田秋的肩膀,庄重的语气:“田秋,我们……” “不要——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没课的下午,方以北瘫在床上,百无聊赖。他很想去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百般纠结,万分迷茫,他完全不清楚之前乐乐口中的未来,到底是怎样一个概念。 对床的付尘百年不变的姿势,戴着耳机,鬼迷心窍一般,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方以北叫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丢了一个空矿泉水瓶子过去,他才扯出耳机,睁开半眯着的眼,左右看了看,发现寝室里除了自己,就只剩对面的方以北。 “干嘛?” “付尘,聊聊呗。” 虽然摘下了耳机,但付尘还是随着外音轻轻摇晃着头,声音慵懒:“聊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歌?” “就喜欢啊,哪有什么为什么。” “曾经有个人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出答案,我也问问你,就是,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你错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找到的……” 想和找的分别在于,你有没有去做,是这样吧? 砰地一声,虚掩的寝室门突然被推开,常卫东急匆匆地跑进来,见方以北躺在床上,一脸责备:“方以北,你小子原来在寝室啊,我找你半天了。” “你找我?找我干嘛?” “快下来,走看我面试去,篮球协会通知我去面试了。” 方以北抓抓头发,提不起兴趣:“你面试,管我什么事,我不想去。” “大老爷们别废话了,快下来……”常卫东拉住方以北的脚,几下就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出门之前,方以北问付尘要不要一起,他连头都没摇一下,翻个身塞好耳机,继续摇头晃脑。 “各位同学,咱们篮球协会,这是最后一次扩招,面试形式是别具一格,其他协会都是死板地在教室里自我介绍,我们不一样,我们让你们在球场上展示自己,球打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态度!” 常卫东站在球场边上,咧了咧嘴,望了一旁的方以北一眼,又低头看看下身穿得正正式式的束脚牛仔裤,抹得油亮的皮鞋,一脸呆滞。 “大家要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会,来,谁第一个上?” 常卫东赶紧低下头,躲避说话那人四处探视的眼神。方以北眼珠一溜,坏笑着,向常卫东的后背伸出魔爪,一把将他推进场内。 “好的,我们的第一位勇士已经站了出来……”穿着一套红色球服的会长把他拉到球场中心,上下扫视一遍,转向场边看热闹的,尴尬的笑:“当然了,也不是说非要穿球服才能打球,这位穿皮鞋牛仔裤的绅士,就先来帮我们热个场子……” 常卫东听出了话外之音,咯地跺了一下硬邦邦的小皮鞋鞋跟,眼神犀利,面色坚毅,大手一挥夺过他手中的篮球,大跨步运球进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又咯地一声,硬邦邦的小皮鞋鞋跟崴了一下,差点好好摔了一跤。 好在常卫东及时稳住重心,才保住一点形象;他连忙站正,难为情地向大家点点头,重新调整呼吸。而场外的方以北,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所有人一起笑得前仰后翻,等着看他闹笑话。 这一次,在群众期待他失败的呼声中,他眼神犀利,面色坚毅,大手一挥抛出手中的篮球,大跨步运球进场,在罚球线外腾空跃起,胯下运球,高声怒吼,飞到篮下一个倒勾,演了一出强势单手暴扣,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穿过篮框的篮球重重砸在地上,才惊得人们收起惊愕的眼神,合上胸前的下巴。 尖叫声中,常卫东一球成名,春风得意。 “东哥,没想到你还真的会打球啊,大灌篮了不起!”方以北兴奋地跑上前去,兴奋不已。 “哼,让你们小瞧我,刚刚就你小子笑得最大声……” “不错不错,我就说了,人家穿皮鞋牛仔裤照样扣篮!常卫东同学,欢迎你,光荣地成为篮球协会的一员……” “等一下——”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方以北有种古代电视剧里秋后问斩时,有英雄好汉劫囚喊着刀下留人的错觉。 扭头一看,又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学姐宁寻舟,正气势十足地走过来。 面试的学长一听,大事不妙,还是脸上挂着笑,迎面过去打招呼:“宁会长,有何贵干呀?” “孟会长,据我所知,你们篮球协会应该不缺人吧?” “对啊。” “那你还跟我抢人,我们是非常不够啊……”见方以北和常卫东在场,宁寻舟刻意压低了后面那句话的声音。 徐会长提高音量,一脸骄傲:“抢人?我们可没抢什么人,这些新生都是慕名而来的,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最新干事,随便穿个行动不便的牛仔裤都照样扣篮,你们的人呢?” “我来介绍一下,我们演讲协会的新成员,常卫东,几天前就正式加入我们了!” 方以北不禁咋舌:“正式?” 中间的常卫东更是左右为难,他先对着宁寻舟嘿嘿一笑,礼貌问好。又扭头盯着篮球协会的孟会长,不断挤眼弄眉地向他暗示,眼神中透着渴求。 “不信你看,他穿得多正式,小皮鞋,演讲标配。” “谁说穿皮鞋牛仔裤就不能打球了,他穿……” “同理,他穿了皮鞋牛仔裤不一定就是为了打球,他打球就一定不穿皮鞋牛仔裤!”很明显,宁寻舟在气势上略胜一筹,对方分分钟败下阵来,在争辩这个领域,她可是无人能敌,除了那个无赖的丁半木。 “学姐,当时我,开玩笑的。” 方以北走到宁寻舟跟前,一身正气:“学姐,你也太不讲理了吧,不对,你也太强词夺理了吧;东哥一看这体格,这气质,那就是篮球协会的人啊,他哪懂什么演讲,你说可以教?那是对牛弹琴……” 常卫东听得一愣一愣的,还十分感激地向他竖起大拇指。 “反正他就是演讲协会的人了,跑不了……倒是你,看你天资聪慧,也来我们这儿吧。”宁寻舟又向方以北抛出橄榄枝,却被他一把折断。 “不好意思哦,好几天前,我就经过层层选拔,加入文学社了……”方以北得意地抖起了腿,总算扳回一城。 孟会长一脸丧气,望着常卫东语重心长:“兄弟,看来你与篮球协会,注定是无缘了,真是痛失英才啊!” “哎不是,会长,你再努努力啊……” 宁寻舟见他主动认输,忙收起刚才的凶悍,文静一笑,语气娇羞:“走吧,学弟,我们去演讲……” 常卫东咬咬牙,决定自己再努努力。 “那,我可以同时加入两个社团吗?” “好主意!” “不可以!” 常卫东再咬咬牙:“那我就两个都不加入!” 最终,在他宁死不屈的坚贞下,加上方以北在一旁煽风点火,死缠烂打,常卫东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权利,同时加入篮球协会和演讲协会。 拖着疲倦的身体,沙哑的哀嚎着,两人吃完饭回到寝室,一脸生无可恋。 方以北洗了把脸,端着水杯不解地问:“你说,这宁寻舟是怎么当上会长的,这么蛮不讲理……” 常卫东拿过他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摇着头不停叹息。 “唉,都怪我太优秀……” 方以北翻个白眼,哑口无语。 似乎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该懂不该懂的懂了,该会不该会的却还不会,想飞得高一点,翅膀却还没长全,想要认认真真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人说,人生的路,大多是走一步看一步。 但现在的方以北,这一步迈出去了,该如何落脚呢? 更别提什么下一步了。 缓慢的成长和缓慢的坠落背后,时间过得飞快,本应该能做很多事的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什么都还没有做。不是来不及,而是力不能及。 心中的信念感每况愈下,迷茫感却与日俱增。像是孤身站在一座腐朽的独木桥中间,身后的那段桥面正在慢慢坍塌,脚下却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前方,不讲道理地摆着无数个路口,光是看就能让人眼花缭乱。 可方以北,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夜又深了,入睡的时间从半夜十二点,拖到凌晨一点,两点。 脑子里似乎牵扯着无数条黑线,缠绕,紧绷。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压迫感,一只黑色的气球被用力挤压,挤压,膨胀变形,下一秒就会爆炸。 四分五裂的人生,缝合。又遇到新的裂痕。 最后都要粉身碎骨的么。 “你们说,什么是未来?” 常卫东刚刚输掉了游戏,用力地甩下手机,大骂一句垃圾。 齐立生正对着手机屏幕,不断响起消息提示音,不停傻笑。 杜笛死盯住手机屏幕,没有响起过消息提示音,没有笑容。 丁半木就算睡不着,也还是闭着眼睛,坚守他的睡眠时间。 付尘耳中的音乐似乎从未停止,两首歌切换的间隙,他听到了方以北的问题,直撞内心。 “看不见的,还没来的,就叫未来。” 方以北眼里闪过一丝无法形容的光亮,很快消失。 “一定会有未来么?” “重点不在有没有,而是你想不想,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想要……” 常卫东做出一副忧郁的神情,接过方以北的话尾:“也就是梦想……哎,今天晚上,我们几兄弟聊点有深度,有内涵的,就谈谈,你们有什么梦想!” 他自己望望漆黑的天花板,追忆的语气,先开了口:“我小时候的梦想,一直都是成为一名军人……” “那我的,好像是医生。”齐立生按灭手机屏幕的那片光,想了想也说道。 杜笛挠了挠脑袋,傻傻的说:“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伟大的科学家!” 付尘垫高枕头,半靠着床架,声音低沉:“你们说的这些,是小学语文课上,老师希望听到的梦想吧。” “长大后,父母亲戚又都在说,当官权势大,做医生工资高,成为科学家,不如成个明星,赚得多,名声大……”方以北听了付尘的话,也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眼神落寞,不胜感慨。 那我们到底应该做什么,又想要做什么…… 第十八章 带来过光芒 我们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些问题,翻来覆去,苦思冥想,在一个又一个一事无成的日子里,抱怨,颓废,埋葬自己。 睡了没着的丁半木眼皮微颤,没有睁眼,只是嘴唇轻启,淡淡地说:“根据哲理学研究成果表示,我只想做一个钟表工,像我爷爷那样的钟表工……” 常卫东往后倒去,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眨眨眼睛,重重地叹一口气,难得正经地说:“这样说的话,其实我就想一直打篮球,做一个职业球员……” “我原本的打算,是考一个政法大学,一直读到博士,专修法律,做一个促进法制健全、弘扬正义的律师!”齐立生满脸憧憬地描绘他理想中的未来,说完这番话,坠入现实,满目疮痍。现在的他,只是稀里糊涂地窝在一所三流院校宿舍,做着望尘莫及的梦。 杜笛有些佩服地转头看向齐立生的方向,自嘲一笑:“你还可以考研啊,现在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呢……我没有这么伟大,我最喜欢的,就是研究那些科技什么的,想自己搞点新东西……不过,那也只是一些幼稚的想法罢了,说出来都会有人笑话,以前我的偶像是爱迪生,我还起自己取了个发明大王的绰号……” 有喜欢做的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吧。 方以北看着窗格外的那片不明不暗的夜空,眼神失去焦点,喃喃道:“最大的笑话是,我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常卫东抽出脑后微微发麻的手,接过方以北的话尾:“好好琢磨琢磨,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趣吧。比如,爱看星星就是天文学家,爱吃东西,那就是美食家……” 付尘翻个白眼,正色道:“瞎扯。会不会是你在潜意识里,就认为自己什么也不喜欢,或者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什么……想想,你坚持过时间最长的一件事是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常卫东耸耸肩膀,不屑地朝付尘扬了扬下巴。 “音乐。” “你的梦想是当明星,做歌手?没关系,梦想这东西,要是成得了真,那也就不叫梦想了……”常卫东自顾自地调笑,没有注意到付尘一脸的较真。 “我想做音乐人,真正的音乐人,不是明星。” “有区别吗?” “有区别。”黑暗中,方以北坚定地回了一句。 付尘耷拉的眼皮微张,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刷地燃起了一支火柴,虽然短暂,但也带来过光芒…… 方以北说的有区别,说给付尘,也说给自己听。 实际上,他不是真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像付尘说的那样,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应该是高一那年,常常躲在教室角落里偷偷看课外书的方以北,在一次语文课上,被老师点名表扬,作文写得好,一看就知道是博览群书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被表扬,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看的书多了,也会有点好处。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看书这件事,是不务正业。后来的每一次作文,他都能拿到高分,高二高三上课不能看书了,他就提起笔在课本的空白处、数学题的草稿纸上涂涂写写…… 高考的前一百天,每个人都全身心投入紧张的复习中时,方以北在每个深夜入睡前,点着晃眼的台灯,写一篇不知所云的字,胡言乱语,只言片语。 那或许就是他坚持得时间最长的一件事吧。 只是,那是喜欢么?还是只不过是自己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像大人们失意时,抽着香烟吞云吐雾的惆怅,提着酒瓶烂醉如泥的癫狂。 让他更加纠结的是,难道因为那样,自己就会想要成为一名作家?写小说,写故事,在书籍的封面映上自己的名字,这些看起来就十分风光的事,轮得到自己么?又或者,这些在无数本小说、无数个电影里都存在过的故事,这样的自己配做主角么?和那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又有什么区别? 太多的怀疑,太多不肯定。 说的都是为时已晚的话,便忘记了,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都还没到来不及的地步吧。 也许再试一试,就真的可以了呢。 人们常说,你默默挣扎着不顾一切的那段时光,如果后来成功了,那叫做奋斗的过程;要是依旧一事无成,那就只是你浪费的其中一部分。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失去什么。 那不妨试一下。 第二天一早,付尘史无前例地起了床,洗漱,急匆匆出门。 夏天进入尾声,空气中的冰凉又加重几了几分,阳光越来越稀薄,雾气越积越多。校园内的香樟树叶子的绿色变得暗红,银杏叶被初秋的风一吹,哗啦啦地染上金黄。 成小南添了一件衣服,还是觉得身体凉飕飕的,她想,这儿的冬天,可能比家里还要冷得多呢。 今天又是周末,田秋刚刚哼着歌出了门,苏禾一大早就去了图书馆看书,姚文文更不用说,白天能看到她才奇怪。成小南叹口气,寝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知道方以北现在在干什么? 她一直很希望能和方以北说句话,聊聊天,哪怕是像普通朋友那样,她也满足了。田秋说,他都送了自己一个生日礼物,肯定最起码也是想和成小南交朋友,她应该大大方方地,约方以北一起吃吃饭,看个电影,顺理成章地表一下白…… 想到这些,成小南甚至还会脸红,就算她鼓起勇气主动邀请,方以北那种性格,应该不会答应吧。 不知道为什么,成小南总觉得方以北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可能他本生就有些孤僻吧,除了室友,好像没见他主动和谁说过话。 苏禾,除了苏禾。他好像,唯独见到苏禾时,眼神变得很不一样。 会不会是,他喜欢认真学习的人?成小南决定,要和苏禾一样去图书馆看书。 成小南随便抱起两本书,在桌上翻找钥匙时,有人敲响了寝室门,她放下书,拉开门,宿管阿姨探头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提了装满洗漱用品袋子的女生。 成小南点头示意,疑惑地问:“阿姨,你有事吗?” “不是之前说过了嘛,你们寝室空了两个床位,这就是要搬进来的那两个女同学……” 她这才回想起来,好几天前,她们收到一个通知说要加进来两个室友,当时姚文文一脸不情愿,觉得会少了很多空间;而成小南则认为,多两个室友,以后她一个人在寝室里就不那么无聊了。 “哦哦,这么快就来了呀,欢迎你们!”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啊,有事你去忙,我给他们安排一下就行……”宿舍阿姨对成小南说完后,指了指窗口边的两张空床,低声给两人交代了几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黄发转身离开,出门前,在她们干净整洁的寝室里扫视一圈,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好,以后咱们就要做四年的室友了,我叫成小南,你们叫什么名字呀?”成小南笑着打招呼,上前一步,伸手要接过她们手中的袋子。 两人中身形肥胖、绑着两个羊角辫的那个女生,像是没听到成小南的话一般,甩着头发转身,啪地一下,将手里的袋子扔到床边。 另外那个脸颊凹陷,瘦得看得见骨头的短发女生点点头,笑着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啊,我叫徐礼,那是乔余,可能她心情不太好,不要介意……” “嗯嗯,没关系,你们东西应该挺多的,我帮你们搬吧!” “真的吗,太麻烦你了……” 跟着她们爬到另一栋女生宿舍的七楼时,成小南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打开门,那一堆又一堆的杂物让她开了眼界。 她不禁咋舌,这么多东西,寝室那么点地方,都搬进去了还怎么住人。 “你们这,不打算扔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吗?” 乔余不仅没有搭理她,还瘪瘪肥大的嘴,一脸傲娇地翻白眼。徐礼边往成小南面前的箱子里塞东西,边笑着说道:“我们已经扔掉很多东西了,剩下的都用得着。” 成小南警惕地看了看乔余,捂着嘴压低声音问徐礼:“乔余到底怎么了,还有,你们为什么会搬寝室呢?” “没什么,只是,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三个人,两栋楼来回地跑,停停歇歇耗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她们才搬完乔余和徐礼的东西。这应该是成小南有生以来,第一次搬东西累到虚脱,浑身发软,腰酸背痛,而且身上除了汗味,还缠绕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但成小南感受到了好几次,那个胖子乔余总是在不经意间,拿莫名的眼神剜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就在没干过多少活的成小南,费尽全力帮两人搬运时,她没有发现,乔余和徐礼只是象征性的,抬走那些没多少重量的东西。拖拖沓沓的乔余还阴着脸,小声嘀咕。 “哼,谁愿意和她做四年室友,假惺惺……还装模作样帮我搬东西,一看就没安好心,一脸贱相……” 然后就敲敲打打地折腾到了晚上,姚文文她们开门进来时,被寝室内的场景吓得合不拢嘴,一度怀疑自己进错了门。再三确认门牌,又看到床上捂在被子里的成小南,才敢一脸不可思议地,踮着脚尖走进去。 原本布置得温馨整洁的寝室,被乔余和徐礼搞得乱七八糟,干净的地板到处都是塑料袋和纸屑,好几个积灰的旧箱子胡乱摆在床前,过道被塞得水泄不通。更让姚文文无法忍受的是,寝室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臭味,一打开门就扑面而来。 听到开门声,成小南掀开被子,仿佛得救一般朝姚文文大喊:“文文,你们回来啦!” 姚文文抬起食指掩住鼻子,看了那两张陌生的脸一眼,皱着眉头问成小南:“这,什么情况?” “她们是之前阿姨说的新室友,中午刚搬来的……” 两人说话时,徐礼正在阳台上的水池边洗漱,乔余刚从包里拿出一袋薯片撕开,抓了满满一把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夸张又小心地嚼着。 姚文文见了面露不悦,踢了一下脚边的黑色拉链箱子,朝乔余扬起下巴,有些反感地说:“哎,同学,麻烦你收拾一下你们的东西好吗?” 乔余还没咽完口中的薯片,就瞪着眼呜呜咽咽地想说些什么,刚一张嘴,就喷出一口薯片碎渣子。身后的田秋和苏禾走进来,看到寝室里的场景更是惊讶不已。 “天哪,怎么会……” 这时,阳台上洗漱完的徐礼披着头发进来,见几人立在门口,忙放下手中的盆和毛巾,一脸歉意地点头:“你们好,我叫徐礼,她是乔余。哦不好意思,我们这就整理一下……” 她转过头去,看到墙角床边正在抹嘴的乔余,和她桌上的薯片包装袋,眼神停留了两秒,看不清什么表情,嗔怪的语气:“乔余,你在吃什么呀?不是说要减肥嘛,别吃了,咱们快收拾一下箱子吧……” 边说话,她边笑着把乔余桌上的薯片丢进了垃圾桶。 没有说话的乔余起身,弯腰抱起了地上的箱子,一个个塞到了自己的衣柜里,浑身的肥肉颤抖着。 姚文文几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们强忍住那股难闻的味道,走到成小南床前时,她正满脸疲倦地揉着肩膀。 “小南,你干嘛,躺一天太累了?” “不是,我有点饿了。”成小南 “没吃饭呀?走我陪你买点东西吃……” 学校旁边两棵香樟树背后的小巷子,白天是很受学生们欢迎的小吃一条街,晚上又是十里飘香的火爆夜市。姐妹烧烤、煎饼果子摊、凉粉牛筋面、新鲜蒸饺、黄焖鸡米饭、田田冒菜、石头饼…… 一圈看下来,成小南咽了无数口水,各种美食在面前摆着,反而不知道该吃点什么了。 “有这么纠结嘛,想吃什么就说,我请客!”姚文文抬手搭住成小南瘦弱的肩膀,大手一挥,豪爽地拍着胸脯说道。 “其实我也没不怎么饿,就,买点炒土豆吧……” 姚文文看她拨弄着碗里的土豆,耷拉着脑袋,一副没什么食欲的样子。 “小南,你这是怎么了,为情所困?” 成小南舀了一勺土豆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不是啦……” 姚文文接过她手中的勺子,吃了满满一口土豆,挥着手笑道:“那是因为什么?你告诉我之后,我给你说个好消息!”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徐礼她们不是搬来了嘛,我想着要处好室友关系,就去帮她们搬东西了……结果,我搬了那么久,累得要死要活,她们没有一句感谢不说,那个乔余还一直摆着难看的脸色。然后我下午邀请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她还冷冰冰的说什么不吃饭……” 姚文文听了有些忿忿不平:“太过分了吧,你还去帮她们,那两个人一看就不会做什么好事!” “徐礼还好吧,主要是那个乔余,很难相处的样子。”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们换寝室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哎小南,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那胖子看徐礼的眼神,感觉怪怪的……” “有么?” “没事儿,以后她们要是欺负你了,给文姐说,我保护你,哈哈哈……” 成小南看着笑得那么耀眼的姚文文,也跟着咧开嘴笑了,她边吃了一大口土豆,边咂起舌头向姚文文问道:“哎,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么?” “听好了,隆重宣布,本姑娘分手了!” “啊,这是好消息?分手你不是应该难过吗?” “难过?那是电影里,还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才会做的事,姐不一样。” “那就是说,你那个青梅竹马杜笛,有机会了?” 第十九章 第一道裂痕 姚文文拨开被晚风吹到眼前的发丝,莞尔一笑,那张脸像是会发光。她挽住成小南的手,仰头随意地回了一句:“什么呀,我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呢。” “那你,为什么分手啊?” 成小南盯住姚文文的侧脸,投去炽热的钦羡目光,她想,自己要是有她身上一半的光芒就好了。她没有看到的是,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其实也是能散发出一种治愈的光,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 要不然,常卫东也不会沦陷得这么深了。 “不合适就不要在一起了呗,不纯粹的感情,不要也罢。感情这东西啊,要多珍贵有多珍贵,要多廉价也有多廉价……” 成小南怔了一下,自己现在这样,算珍贵还是廉价呢。 “那,你有没有特别喜欢过一个人?单方面的那种,就像……”她抿了抿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就像你对方以北那样?小南,你要知道,芳心暗许的心甘情愿,不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一厢情愿。我们是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同样,我们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所以,现在你对方以北的喜欢,如果到了心甘情愿的程度,那就要勇敢一点;如果只是一厢情愿的地步,那就得放松一些……” “文文,你懂得真多啊。” “你有没有听到重点哦,傻妞,真的很喜欢的话,就去追他啊。” 成小南两个大拇指扯着衣角绕圈,眼神闪烁:“我不会,我也不敢……” “没事儿,以后姐教你。正好,我最近看上了咱们学校一个男生,他是第一次给我那种很不一样的感觉的人,这次,我要认认真真地去爱了……”姚文文一字一句说这些话时,真的满眼真诚,一脸期许。 这些话,成小南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的。她暗暗地想,方以北,我也要认真地喜欢你。 她在星空下抿着嘴唇,一脸真挚的样子,就好像,蓝天下的向日葵第一次张开花瓣。 “整整一天呐,那小子一定是去找小姑娘了……” “根据统计学的研究成果表示,他有百分之九十三点八九的可能,他是去泡妞了。” “呃,有区别吗?” 就在常卫东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时,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芯的声音,一阵窸窣,他们听了相互对视一眼,瞬间抄起扫把和凳子,神经紧绷,做好了与歹徒展开一番殊死搏斗的准备。 常卫东做着奇怪的手势,像特种兵部署突击路线一般入戏的四下比划,方以北几人默契地配合,眼神交换间,场内情况十分危急。 而场外,一天不见人影的付尘嘭地一把推开寝室门,门缝拉大,一条修长的腿迈进屋内,电光火石之间,常卫东挥起拖把就要扑上前去。 方以北镇定许多,先是长吁一口气,定睛看向门口凶残的歹徒,忘了关掉的灯光照亮那张脸,额前长长的头发遮住眉眼。他在想,这个计划果然还是百密一疏,出了纰漏,要是关了灯……等等,这不是付尘么…… “停——”刹那间,方以北大吼一声,扯住前面常卫东的衣服后背,用力猛拽,嘶拉一声,战斗结束,全场静止。 常卫东后背发凉,反手一摸,扔掉拖把表情突变,声音像被人掐住了喉管般尖利:“你干嘛!非礼了……” “误会误会……”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常卫东坐在椅子上,拿一件长袖衬衫搭盖住后背,一脸哀怨,娇滴滴地嗔怒。 付尘一脸冷漠地绕过常卫东,走到自己床前,左肩上半背着一个上窄下宽的黑色箱子。 常卫东扔下披着的衬衫,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嗓子,一脸神秘地说:“哇,兄弟,你从哪儿弄来的狙击枪,能不能给我打两发子弹。” “神经病……”付尘给了他一个白眼,取下肩上的箱子,推开桌面上杂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下。拉开拉链,搓搓手,抬起盖子,箱子里躺着一把深色原木吉他。 流畅的线条,古铜色琴弦,琴身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散发光泽。 “哇……”方以北和常卫东异口同声地大叫,常卫东摇摇头,失落的语气:“哇,不是狙击枪啊……” “哇,这么帅的吉他啊……”方以北也摆摆头,赞叹的语气。 “今天我找遍了所有琴行,这一把吉他,是整个云州城制作时间最长、音质最好的!”付尘往喉咙里灌了一口水,难掩激动的神色,他轻轻敲了敲吉他的共鸣箱壳,传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响声。 齐立生按灭手机屏幕,探过头来,好奇地问付尘:“你真的要开始学音乐了呀,太晚了吧。” “对啊,来不及了吧?” 付尘扬了扬嘴角,淡淡地转身,取出箱子里的吉他。调了几下琴弦后,他抱起吉他,姿势倒是有几分专业,立马起了范。 他的大拇指随意抚过琴弦,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打开那些音符的开关,潺潺细流,跃然于耳。接着,付尘五指并用,飞快地拨弄着琴弦,手法娴熟,琴声悠扬。 “不错嘛,你学过吉他啊?” 付尘止住琴声,灿然一笑,声音中带着回忆的惆怅:“整个高中我可是一直在练吉他,练到手指脱皮,发烂流血都不停的那种……” “真好,加油。”方以北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很小,语气真诚。话音刚落,付尘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好了好了,既然他回来了,那我们就赶紧开始吧!”常卫东跳到寝室中间,拍着手向几人示意,慷慨激昂。 付尘不解地问:“他又要干嘛?” 几人对视一番,无奈地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把几人从椅子上拉起来后,常卫东清清嗓子,一脸庄严:“接下来,吉时已到,六零四六兄弟欢聚于此,恭请关公!” 拉开抽屉,常卫东双手过头,取出一个长长的木盒,侧边印了“忠孝礼信”几个黄字。 “霸道啊东哥,你真的搞来了关公像?” “搞什么搞,注意言辞!来,关二爷,现真身!” 仿佛在豪迈热血的背景音乐中,盒盖缓缓打开,几人凑过头去,定睛一看,里面真的有关公像,但神奇之处在于,居然是一张红纸画成的关公像! “噗——什么鬼?” “太敷衍了吧!” 常卫东尴尬地咳了一下,连忙解释:“关公像不好搞,太贵了,但你们可别小瞧它,这可是全云州城绘作时间最长,最灵的一张关公像……咱们就给贴在空调上,还是照样拜空调。” 付尘切了一声,坐回椅子上,继续摆弄着那把吉他。 “哎,你啥意思啊,瞧不起关二爷是吧?” 付尘没有抬眼,冷冷地回:“我是瞧不起你,神经病……” “你再说一遍?大家兄弟一场,我忍你很久了,成天阴阳怪气的,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常卫东怒上心头,言语激烈。 “呵,你想多了……” 付尘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一副“从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的样子。 寝室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方以北、齐立生和杜笛在中间十分尴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也难扑灭这场大火。常卫东的暴脾气彻底被点燃,他抡起袖子指向付尘,脖子上鼓起条条青筋:“你以为自己真能成明星,还做音乐,做梦吧!” “再说一句试试,你侮辱我可以,侮辱……” “你们俩有完没完,大老爷们还吵来吵去的,不服出去打一架!”方以北打断付尘的话,声音提高了八个度,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上去比两个当事人还要生气几分。 常卫东和付尘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各自尴尬地低下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夜晚,方以北辗转难眠,寝室里一片沉寂,轻微的呼吸此起彼伏,却谁也不发声。像是光滑无缺的陶瓷瓶,漫不经心地摩擦,磕碰了一下,第一次现出裂痕。 尽管这样,付尘还是真的像那晚所说的那样,开始全心全意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每天抱着吉他,翻书或者观看视频教程,从音阶、指法、曲谱、编曲、填词,一点一滴,一心一意地琢磨。从白天到夜晚,从深夜至天亮,他常常废寝忘食,近乎走火入魔。 而每当付尘弹琴时,常卫东就寝食难安,满脸不情愿地逃离那些声音。 在方以北眼里,那时的付尘,是会发光的那种人。 在成小南心底,方以北也是会发光的那种人,温暖的光,像黑夜过后的第一缕朝阳,冬雪消融之前的第一片晴空。 一阵秋风吹过,银杏树叶变成金黄色,轻飘飘坠下来,铺了满满一地。 成小南怀里抱着一本书,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头顶的银杏树摇啊摇,银杏叶子扑簌簌地掉,打在肩上,落在脚边。她弯腰捡起一片,眯着眼举向天边的太阳,眼里金色的银杏叶轮廓周围,镀着一层斑驳的光影。 成小南把银杏叶夹在书里,嘴角带着弧度,加快步伐,走向了图书馆。 苏禾好像说过,她经常坐在进门左转的窗户边,成小南一排排看过去,还没找到苏禾,却碰巧看到了一个身影。细碎的短发,发尖在阳光下闪着迷离的光圈,双肩挺立,后背微微前屈。 方以北怎么会在这儿,他也常常来图书馆学习吗?那,我要不要去给他打招呼?真想坐在他旁边那个位置,那么接近他…… 一步一步走过去,越接近他,心跳得越快了。成小南走到他左边的桌前,方以北没有看到她,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退了一步,坐到他的后排。 就算他不知道,能坐在他身后已经很满足了。成小南偷偷地笑,翻开书,看一行字,看一下眼前的背影,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书又掀过去了一页,翻出刚才夹在里面的银杏叶,成小南看了看,脸颊又飘上一丝羞红。她想,轻轻扯一下方以北的衣服,打招呼后,把这片银杏叶送给他。 抬眼,成小南注意到,似乎方以北手里的书都没翻过几页,他的眼神,一直盯住前方。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成小南这才发现,他在看得那个人,是苏禾。 苏禾坐在窗户边的前排,专注的看书,没有回头。她抬手挽一下耳边的长发,方以北就忍不住嘴角上扬,更专注的看向她。 成小南什么也没说,合上书轻轻起身,想了想,又翻书拿出那片银杏叶,摆在桌面上,转头就走。出门之前回过头,看上去连方以北微微倾斜的背影,都那样痴迷。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方以北就无意识地转头,看到了身后桌面上的那片银杏叶,左右打望一下,周围都没有人。难道是从窗户里飞进来的?真是神奇。 方以北拿起那片银杏叶,看了又看,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起身走向苏禾,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右肩,有些局促地打招呼。 “苏禾,我是方以北……” “我知道。” “我,这个给你……”方以北拿出银杏叶,放到她桌前。 “呃,谢谢,你还有事吗?” “都中午了,要不,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还不饿,你先去吃吧……” 重重踩下去,路边那层银杏叶扑哧扑哧地叫,风迎面吹过来,成小南眼睛有些发酸。远处,有个身影正无聊的踱步,看到前方的成小南眼前一亮,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南妹妹!” “常卫东?你怎么在这儿?”成小南听到喊声,回头一看,发现常卫东正边跑边朝自己挥手。 “我来找你啊,不要见外嘛,叫东哥……”他注意到成小南神情有些落寞,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就说笑闹腾着想逗她开心。 成小南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低头淡淡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寝室了。” “别介呀,走东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我不饿,不想吃。” 常卫东二话不说,拉着成小南的手腕就往食堂走,她一挣扎,他就嘻嘻哈哈一阵打闹,倒是让成小南的心情好了不少。 去到食堂,冒着热气的菜品琳琅满目,成小南却说什么也不想吃,常卫东实在没辙,只好叹着气给她打包了一份炒饭,让她带回寝室。 回去的路上,成小南看了看手中的饭盒,又想起刚才常卫东的搞怪模样,舒展开了眉头,她面向初秋正午的太阳仰着脸,转念一想,难道因为这样,就想要放弃了吗?要更他喜欢才对。 好不容易爬到八楼,一摸口袋,成小南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这个时间,姚文文她们肯定不在,但乔余和徐礼,好像没听到两人说要出门吧。 她侧耳贴到门上,隐约听到寝室内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像是刻意压低了嗓子。 成小南有些疑惑,伸手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静悄悄地一片。 成小南心想,真奇怪啊,听错了么…… 第二十章 沿着轨迹生长 “给我把袜子和内衣洗了,用你洗脸的盆。” “好。” “等等,你又偷吃零食了?”扯住她的衣裳,厉声质问。 慌乱地低头,眼神惊恐:“没有,我没有,真的没有。” 不由分说,啪地一巴掌扇到她脸上,连带着猛踹一脚,咬牙切齿:“不管有没有,去吐掉!” “好好好……” “笃笃笃——”响起一阵沉钝的敲门声,食指放到鼻前,示意不许出声。 关紧卫生间的门,靠着墙壁抱住手,凶狠的眼神。看她张大嘴巴,将手指伸进喉咙深处,使劲扣弄,流出粘稠的唾液,一阵干呕之后,果然吐出几口深黄色的咀嚼物。 拽住衣领,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 乔余用打湿的毛巾捂住脸,做出正在洗脸的样子,拖着脚步打开了门。 门外,成小南正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听到开门声后,她连忙抬头,碰上乔余恶狠狠的眼神。 “乔余,原来你们在寝室的,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自己不会带钥匙啊!”乔余回过头,冲刚跨进门的成小南突然大吼,吓得她猛抖一下,第一反应,成小南赶紧连声道歉。 “对不起,不好意思,打扰到你睡觉了,是我的错……” “谁稀罕听你道歉,假惺惺……” 看到成小南委屈地垂下了头,徐礼连忙绕过乔余,走到她跟前,怜惜的笑着,轻声安慰:“她就是脾气不好,你不要介意啊,开个门没什么的呢。” “没事,她生气是应该的,怪我太吵了,刚刚我好像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还以为是你们,我才敲门的……” 徐礼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变化,又继续露出礼貌得体的微笑:“那,你听到什么了吗?” 坐在椅子上,正用毛巾轻轻擦着脸的乔余也停止了动作。 “没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乔余暗舒一口气。 徐礼亲昵地挽住成小南的手,替她拨开散到眉前那丝头发,盯着她的脸,拖长的语气中带着羡慕:“成小南,你的皮肤真好啊,又白又嫩。不像我的,粗糙死了……” “不会啊,你稍微保养一下就好了……对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因为徐礼说的话,成小南才不去在意刚刚乔余的态度,她放下手中的书,把打包回来的炒饭放到桌上。 徐礼连连摇头:“吃饭?不吃,会长胖的。” “怎么能不吃饭呢,你都瘦成这样了,不会还要减肥吧?” “是乔余在减肥,对吧?”徐礼朝乔余努努嘴,接受到她的示意,乔余连忙点头。徐礼满意地转过头来,拉住成小南的手,煞有介事地开口:“我跟你讲,我这个体重只能算是正常,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你是偏胖的那种了,现在以瘦为美,男生都喜欢柔弱的女生,越瘦越好!” “真的吗?”成小南举起镜子左看右看,被她这么一说,好像觉得自己这张脸真的很胖,小腿上也有好多赘肉。 “真的呀,你要是瘦下来了,一定特别好看,能吸引所有男生的目光!” 成小南暗暗地想,她不在乎什么目光,她只想要方以北能看自己一眼。 她推开桌上的饭,舔舔嘴唇坚决地说:“那这饭,我不吃了。” “对了嘛……”徐礼和乔余对视一眼,不明意味的笑。她提起成小南桌上的饭盒,慢慢走向乔余,放到她的面前,温柔地问:“乔余,饿不饿,你要吃吗?” “不吃,不饿!” 乔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饭盒,重重地摔到垃圾桶里。 加入文学社有一段时间了,也开过几次例会,但方以北还是没认识几个人,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方以北注定不是混文学圈的命。 上周举办的那个什么文学交流会,方以北还以为,会是什么新鲜有趣又富有内涵的活动,可以增长见识顺带提高自己的文学素养。 结果,他兴冲冲地拿着笔和小本子,坐在破风扇摇得吱吱嘎嘎的教室里,目瞪口呆地看那些资深的学长学姐,讲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文学创作手法、文学思想启蒙,更多的是自己高深莫测的文学造诣;整整一个半小时,从第一个十分钟他就开始一头雾水。 听到最后,他都怀疑文学界的大门都不是把他关在门外,而是倒下来活生生把他压在门下。 他也拜读过校报上的前一届校园征文大赛,一二三等奖获得者,让他自叹不如。 论抒情,他方以北再怎么咏叹歌颂,也比不过《青春让我陶醉》洋洋洒洒全篇醉了又醒、醒来接着醉的陶醉;说议论,看过一眼《诚信是做人的根本》,字里行间的正义感和高谈阔论,让方以北惭愧的低下了头,恨自己思想教育不达标;谈诗歌,说来都有些难为情,方以北也曾经年少轻狂,写过几首伤春悲秋的小诗,但和那首,那首连名字都让人记不住的现代断气派长诗比起来,方以北恨不得钻进地缝。 大概就是,那首极具神韵、方以北控制不住摘抄下来贴到墙上每日拜读的大作: 《写诗》 写诗 就是把一个句子 拆成几行, 所以 我的诗 最好 因为我 把 句子 拆得很 碎。 综上所述,方以北的人生理想,只此一个,那就是,文字复兴! 他立志,要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一块丰碑。 坚持! 坚持……坚持了五天零四个半小时,在文学社举办的一个为期两天的中英三行情书大赛中,他脱颖而出,被评为最佳创意奖,作品还一度登上校报,和征文大赛的几大作品不相上下。 理想的爱情无比现实 无忧无虑无情敌,有车有房有外遇 你想的爱情无法实现 这对方以北的改观极大,大到他捧着那张红得扎眼的奖状,盯着那五个金灿灿的大字时,差点就吐了出来。他曾坚信,自己是一汪清泉,绝不会同流合污;事实是,饮水自知,原来他也泥沙俱含、浑不见底。 那张奖状,给了他当头一棒,深恶痛疾。 当然,除了他知道,盖了章的奖状能加学分之后。 认真想了半夜,方以北真正意识到的一点就是,当今,只有通篇励志、歌颂美好生活的文字,才最得人赏识,尽管那常常让他无法理智。 野路子进不了官家门,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方以北走不了正步子,也就只能独自写些自得其乐的字,自娱自乐。 他也就不再琢磨着,去参加什么什么比赛,拿多少多少奖状来证明自己了。方以北的觉醒,来自对自己最深层次的失望。 找到自己的第一步,方以北买来一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一笔一划把他某些时刻无处安放的思绪写下来,锁进抽屉底。 现在的他,只要还能写就够了。 每到周三下午,就是常卫东最分身乏力的时候,要说他活这十几二十年来做过的后悔事,当之无愧排上第一的,就是那天脑子一抽,同时加入了两个协会。 崩溃的点在于,篮球协会和演讲协会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兴趣社团,不管是开会值班,还是搞培训办活动,总是能好巧不巧地撞上时间,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关键两位苦大仇深的会长,像是故意较劲对着干一样,别人例会能请假,他常卫东不可以,一问原因,他深得组织上的赏识,有特殊关照。 常卫东只好认命,篮球协会的例会开到一半,苦苦央求才溜了出来,直奔另一栋教学楼的演讲协会例会现场。拼了命跑过去,宁寻舟还给他安一个迟到的罪名,推上讲台就要他表演节目。 台上的常卫东没头没脑的叫,台下的宁寻舟没完没了的笑。 “这位同学,向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宁寻舟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看戏的神态。 常卫东摆摆手一脸无奈:“啊?不是介绍过了吗?” “再介绍一遍,可以么?” “好的,尊敬的会长大人。”其实常卫东内心真正的台词是,哼,摆什么会长架子,滥用职权,官僚作风! “大家好,我是来自财管七班的常卫东,今年十九岁,身高一八二,体重六十五,纯正血统的北方汉子,我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打篮球……还有,演讲。”常卫东已经算是相当机灵了,他偷偷瞥了前排的宁寻舟一眼,为了生命安全,硬生生给自己加了一个兴趣爱好。 他把自己写在脸上的“人嘛,活着最重要”同样瞎掰硬扯成“你看我说得是不是很好,满意吧,快来表扬我”的样子,伸着脑袋向宁寻舟邀功请赏。 谁知道这样还不合她的心意,宁寻舟重重咳了一声,瞪了一眼,正准备下台的常卫东心领神会,立马自觉站回讲台。 那种盯得人心底发毛的眼神,搁谁谁不领会? “从今以后,你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演讲,明白了吗?” “什么?怎么可……”宁寻舟微微皱一下眉,常卫东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即刻改口:“怎么可能不明白,明明白白!” “重来一遍。” “你们好,我是常卫东,今年十九岁,北方人,我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演讲……不经常性的、隔了很久才会打一打篮球,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宁寻舟拍着手,边笑边点头:“很好,一定多,多,关照你。” “就不麻烦会长大人关照了……”常卫东心头一震,深知大事不妙。 “不麻烦,不麻烦。” 宁寻舟扬起嘴角,明明就是和别人没多大区别的笑,在常卫东看来却不寒而栗,瘆得慌。他想,能降得住宁寻舟的人,大概只有那个从她口中夺走整整一百大洋的丁大师了。 那个午后,天昏地暗,不祥之兆。丁半木工作地点的范围,正以学校为中心慢慢缩小,这一次,他头顶一个小黑帽,在离学校五分钟路程的小公园里上班。说是公园,也不过就是路旁一个安了几台锻炼器材和几个椅子的空地。所以丁半木的生意并不好,准确来说,是两个多小时,完全没有生意。 但他并未因此有任何改变,一动不动的眼神里,带着坚定和热爱。 今天他的研究命题是,生命中错过的那些人有什么意义…… 路过的人行色匆匆,大多数瞥了一眼或者瞥都没瞥便擦肩离开,少有人因为这个举止奇异的陌生人停下脚步。他早就习惯了那种眼神和那些忽略,数不清的人从他眼前走过,留下看不清的脚印,这算是一种意义吧? 每走过一个人,丁半木就会关注视线内的那张面孔,那副身躯,在脑海里猜想描绘着,这个人身上有些什么故事,他一直皱着眉头,应该遇上不如意的烦心事了;她笑得那么开心,生活应该特别幸福。 不远处,两个女生并排走了过来,手里各自提了满满一个大塑料袋,看样子是刚逛完超市。圆眼镜,高马尾,左边那个女生似乎有些面熟,但丁半木从来不会去想,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唯一的理由,估计是儿女情长什么的,很影响丁大师行走江湖。 两位女生有说有笑,走往学校的方向,路过丁半木时,只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左边的女生眉目微颤,心头翻起一阵波涛,反应了零点九秒,立马停下脚步,回头,仔细一看,果然是他。 她后退一步,双手叉腰,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来势汹汹:“呵,果然是冤家路窄,踏破铁鞋无觅处,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你了,丁大木!” 丁半木内心升起不止一丝疑惑,这个上来就一连串古典俗语的女生在说啥?她在和谁说话呢? 他很想扭头左右看一看,她是不是在和自己旁边的其他人说话,但是不可以。仔细一想,这个得天独厚的位置,除了自己哪还会有什么凡夫俗子,丁半木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实际上摆不摆也都一个样子,听她继续说下去。 “装蒜是吧?我来提示提示你,新生入学头一天,你买被子从我这儿骗走了一百块……” 丁半木极力追溯,没有这回事吧?但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没错,那个卖被子、借服装的学姐,好像叫什么宁寻舟来着。 宁寻舟放下手中的袋子,一脸悲壮,势要讨回公道,扞卫自己辩论女王的称号。 右边的宁寻舟的室友拉拉她的衣袖,憋着笑说问:“阿宁,你确定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怎么感觉你在跟一个雕像说话?” “别管我了,你自己先回学校吧,今天我一定要赢回来!” “那行吧,你加油。”室友知道她的功力深厚,也知道她咬定青山不松口的坚韧品格,只好先行离开,转身之前,她向丁半木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她这么一说,宁寻舟好像才发现,从遇见丁大木到现在,他还真的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哎,你要不要这么过分,理都不理我一下,拽什么拽啊,有本事再来跟我大战三百个回合!” 丁半木不为所动。 “我跟你说,这么些年来,你是第一个和我交战能喘着气离开的人,敢跟我较劲,第一次算你运气好,现在就没那么幸运了。” 丁半木无以为动。 “装傻充愣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认输了,三二一,默认了啊,不许反悔!” 丁半木有些骚动。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宁寻舟从站着讲,到蹲着数落;从挥斥起手指慷慨激昂,说得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可谓是理论联系实际,借古讽今,秋风扫落叶,片甲不留。 中间情到深处,还哭丧着脸吼了一嗓子:呜呜呜,你太欺负人了。 最后实在没辙,还甩来一句“你能站我也站得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学着丁半木的姿势站到路边,也一动不动。 咬牙坚持了不到十分钟,宁寻舟就败下阵来,她安慰自己,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又不是脑子不正常。于是她理直气壮地,掀帽子,扯着丁半木的衣服研究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有什么机关之类的。 一气之下,宁寻舟一把将他拽到小公园中心的一个木椅旁,拍拍手,自己往后一倒,大摇大摆地靠坐在木椅上,继续对着丁半木施展三寸不烂之舌,长篇大论。 丁半木则不禁讶然,自己安分守己地上班,莫名其妙就被挪动了位置,等他站正,恢复了姿势,一看宁寻舟,又有模有样地训起了话。 这个视角看不依不饶的她,居然觉得,有点可爱…… 丁半木的心里暗潮涌动,惊涛拍岸。 木椅上的宁寻舟威风凛凛,讲到激动之处还拍手跺脚,挺直腰板又重重地靠下去。终于,身下吱吱嘎嘎的木椅听不下去了,在她又一次激情澎湃时,支撑不住散架了。 “砰——”木椅靠背散成几块,眼看宁寻舟就要坠地。分秒之间,丁半木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表情惊恐的宁寻舟,头上的帽子掉落在地,倒放在他身后。 这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破例,为了找他算账的宁寻舟。 丁半木刚好拉住宁寻舟,木椅便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见她站稳之后,丁半木迅速后退,接着摆好动作。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掌声和一道称赞:“好!年轻人,这个节目有创意,英雄救美,坚守岗位……” 宁寻舟摆头一看,旁边站着的那个三四十岁的叔叔,收起大拇指,从圆鼓鼓的肚子下面,掏出胀鼓鼓的钱包,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放到了跟前的黑帽子口里,笑着走远。 瞠目结舌,宁寻舟不可思议地走到丁半木身后,弯腰拿起帽子里的钱,指了指丁半木,久久合不拢嘴,无法平静。 “你……他,那个,那个人是不是有精神病,他为什么要把钱放在里面?” 最后四十秒,丁半木从眼角偷瞥手腕间的表,一秒比一秒煎熬。 终于下班了,丁半木长舒一口气,本想英姿焕发地开口,没料到却不知为何紧张得结结巴巴:“那,那是我的,我的工资……” 理清来龙去脉之后,宁寻舟毅然决然地,把那五十块揣进了自己口袋。 “这样说的话,那这钱除了你的工资,也有我的演出费,我们一人一半,公平公正……你就还欠我的七十五块,记好了……” “什么?” “你有异议?” “我要纠正几个点,第一,我叫丁半木,不是丁大木。第二,我并没有骗你的钱,也就没有欠你一分一毫。第三……” 宁寻舟捏起拳头,恶狠狠地嘟起嘴:“还有第三?” “没了,没了……” “这一次,谁输谁赢啊?” “你赢,我输了……” 第二十一章 忧乐无常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大,只要有阳光下的白色衬衫、清风里的蓝色连衣裙,或者是一个始料未及的眼神,一种突如其来的心跳;但两个人互相喜欢的几率却很小,不止要有白衬衫与蓝裙子,眼神和心跳;最难得的是,我穿的白衬衫配上了你的蓝裙子,你的眼神跳进了我的心房,那一刻阳光洒下来,清风微醺,一切都刚好。 而杜笛对姚文文的喜欢,没有白衬衫,没有阳光清风,有的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心甘情愿。 他一脸颓废地躺在床上,反复划动着手机屏幕,每隔几秒,总会无意识地按出那个聊天界面。自己这边连绵不断的问候,换来的是……什么也没换来,对面一片空白。 他倒是希望,没有这层时间堆积出来的关系。 希望自己没有希望。 要是那时候,姚文文不去帮杜笛就好了,要是他没有一直跟在她身后就好了,要是,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女孩,还好吗? 不好。没有姚文文的杜笛,那不是完整的杜笛。 无论如何,一如既往。 “叮咚——”备注是文文的联系人发来一条新消息! “在不?” 杜笛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在的在的。” “回得这么快啊。” “嘿嘿,我刚好在玩手机!”用得着这么激动吗,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太夸张了? “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有空有空,我马上到!” 杜笛真的像是一下子被灌注了无穷的能量,他扔下手机,踹飞被子下了床,草草地洗把脸,顶着一头蓬松的锅盖就跑下楼,所有的郁闷和不甘一扫而空。 餐桌上,杜笛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双手托住下巴,把头伸往姚文文的方向,痴痴的眼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笑得很傻:“文文,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和我吃饭呀?” “好朋友,当然要多聚聚啊。” 杜笛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每次你一说这个话呀,就说明分手了……” “这么了解我?你说是就是咯。”姚文文耸耸肩两手一摆,表示无所谓。 “那怎么看你好像都不伤心的,以前你可不这样,扯着我的头发,哭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我才没有,一定是你记错了……” 杜笛收起调侃的笑容,突如其来地正经,深情款款,说得好像此刻姚文文心底真的藏了多大的悲痛似的:“文文,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哎,杜笛你神经病啊,哭什么哭。” “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嘛,文文,你还是可以在我面前哭,扯我头发的……”杜笛在心底暗暗地想,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变,从发型,到对你的感情。 不管怎么样,我都很喜欢你,也喜欢那样喜欢着你的自己。 姚文文愣了一下,内心微微触动,她好像才第一次发现,从初中到现在,眼前这个唇边已经冒出胡须、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孩,一直都顶着那个幼稚的锅盖头,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没有改变过一般。 “杜笛,都上大学了,去换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杜笛诧然,眼神黯淡下去,:“难道,我这个发型不好看吗?” “呃,好看……” 眼中的光再次亮起,语气雀跃而真诚:“那就行了呀,我不换,就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好得让我,不想让这一切发生丝毫的变化。我不需要任何无法预知的美梦,能为你醒着,身旁是你就够了。 永远有你,大过于拥有你一千倍,一万倍。 点的菜很快就上齐了,三菜一汤,全都是姚文文爱吃的。 杜笛给她盛好饭后,举起筷子,不断往姚文文面前的碗里夹菜:“吃这个,文文,你记得不,初中那会儿我们最爱点这个青椒皮蛋,我吃青椒,你吃皮蛋……” “有吗?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喜欢吃皮蛋了,这味道多怪啊。”姚文文理理头发,没有抬眼,用筷尖在碗里拨弄着,一脸嫌弃地,把杜笛刚夹进来的皮蛋都挑了出去,扔到桌上。 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让杜笛敏锐地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那吃这个,红烧土豆,看起来还不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老家那边的味道。” 杜笛刚从盘子里夹起两块土豆,姚文文就伸出筷子,挡住了他的动作。杜笛没夹稳的筷子一松,那两块土豆就掉了下来,弹落在桌面上,又滚到地下去,拖出了一道油渍。 “这么多辣椒,吃了会长痘的,对皮肤不好……你别给我夹了,自己吃自己的……” 杜笛手里的筷子定在空中,随后缓缓下坠,嗯了一声,笑不出来,像被抽空了身体。姚文文见他这幅样子,内心隐隐有些不忍,放下筷子,故作轻松地调笑一声,捏着拳头语气兴奋。 “对了对了,杜笛,我跟你说件可喜可贺的事吧。就在两个星期前,我遇到了咱们学校的一个男生,本姑娘一世英名,居然心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哎呀,我姚文文要走深情路线了,也是不容易,这将是我谈得时间最长的一场恋爱,怎么样,为我高兴吧!” 杜笛强忍住胸口的刺痛,挤出一个笑容:“都还没开始谈,你怎么就知道最长,人家又不一定会喜欢你……” “这点魅力姐还是有的……” 就是这份可恶、又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杜笛抬起筷子,夹了几口色香俱全的菜塞进嘴里,吃起来却如同嚼蜡般,尝不出一丝味道。 走在齐立生身边,田秋总会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踏实,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很满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安全感吧。 齐立生会在过马路时扯住田秋的袖子,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他会在田秋心情不好时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在听到她说肚子饿不想出门的第一时间,把饭送到她寝室楼下;他也常常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没看多久,自己就先脸红了。 田秋和齐立生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无论一起做什么,都毫无拘束,十分自然。两人之间的默契,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不曾刨根问底,却已知根知底。 用姚文文的话来说,就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感情中最难能可贵的,无非就是一个“合适”。 上次的事之后,田秋的男朋友奇迹般再没有来纠缠她,齐立生也和女朋友断得干干净净,两人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近。每天下课后,他们总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在操场慢慢走上几圈,然后找一家人少的饮品店,向彼此说说从前大大小小的事,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安静地坐一坐。 那晚齐立生在天桥上没有说出的话,他再也没有开口提及了。他怕自己一旦想要得太多,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他不知道田秋的想法,有些话说得过早了,反倒适得其反。 而田秋的想法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一直在等齐立生那句说了一半的话。 篮球场上,红白两支球队相对而立,球员摩拳擦掌,表情一个比一个孤傲。身后的围栏铁网上拉起一道横幅,贴了“第四届柏化杯初赛现场”几个大字,球场边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喊着口号加油时,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拨,声浪一波盖过一波,火药味比球场上还足。 随着场边裁判的一道哨声令下,球场中心飞起一只红褐色篮球,众人用眼神死死盯住它开始下坠的弧度,分秒间,一只指骨粗实的大手飞贴上来,一把将球拍到了前方的红衣队员胸前。 球稳稳入手,观众席一半叫好一半惋惜,比赛正式拉开序幕! 接住球的三十二号球员迅速拉开箭步,运球冲进对方线区,却不料被重重包围,危急之下,一下慌了神,将球送到对方球员手里。 “许易,记得传球,不要打个人比赛。”红色球衣队长朝他挥挥手,大声喊道。 很快,对方势如破竹,杀到篮板下,前锋一个跳投得分,计分板上的大二代表队加两分。 鞋底摩擦地面的呲呲声,篮球用力砸下,震起一道灰尘。 球再次转到红衣队员手上,中场线内的许易抓住空挡,向正带球突破的队长拍手示意,队长立马推球出手。许易得球后,大步冲刺,刚跑到三分线外,就被对方两名球员拦下,左右夹击。 左前方的十七号球员常卫东指了指篮板,做好了接球起跳的准备。许易四周的其他球员已被死死防住,此刻常卫东是唯一的突破口。 许易扫了一眼常卫东,却不传球,他奋力起跳,将球高举过头扔向篮板。 三分线外,还被两人紧紧压制,无疑,许易的这一跳,又为对方送上两分。一个重重的盖帽,夺过球立马转身,传球配合后再次跳投得分。 和配合默契的大二代表队比起来,大一代表队还欠了许多火候。 “你他妈倒是传球啊,耍什么帅!”常卫东怒睁双眼,喘着粗气朝许易大吼。 许易一脸难堪,却还是耸耸肩,摆出一副“你要怎样”的样子。 常卫东瞪了他一眼,跑向对方控球的球员,死贴防守了几步后,趁他运球换手时猛然出手,夺过了球。 带球过人,转身回旋,冲到对方三分线外后,常卫东找不到最佳位置的接球队友,一咬牙,脚步交错,连着突破好几道防线,运球上篮。 哐当一声,篮球跳入篮筐,常卫东稳稳落地,引起一片尖叫声。 常卫东凭一己之力追回两分后,红衣球队士气大涨,又防下对方一个突围。场上队员意识到了团队协作的重要性,都拧成了一股绳,力使往了一处,所向披靡。 许易下场后,换上了一个球技精湛的八号球员,更是如虎添翼。常卫东夺球后,迅速把球传给八号向令川,他运起球来气势磅礴,无人能挡,而且胯下转身各种花招耍得游刃有余,对方球员根本无法近身。 常卫东加上向令川的黄金组合,再加上队友的助攻,红衣战队在第一小节便狂砍三十六分,甩开大二代表白队将近二十分。 没有悬念,这场比赛以常卫东在接过向令川的假动作传球后,一个晃身绕过脸色已经大变的对方球员,侧围上分,拉出一道流畅的曲线,完美结束。 哨声吹响的那一刻,常卫东仰头一声怒吼,跳到空中和向令川重重撞肩,笑得爽朗。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但常卫东瘫倒在台阶上喘着粗气,连累都不觉得,唯一的感觉就是两个字,痛快! 散场时,场边的观众近乎歇斯底里,朝他们大声呐喊:“八号,十七号,八号,十七号……” “兄弟,我叫常卫东,你怎么称呼啊?”常卫东往喉咙里灌进整整一瓶水,用手抹着脖子上的汗,给正蹲在地上整理鞋带的向令川扔去了一瓶矿泉水。 他抬手接住水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剩下的半瓶全都淋在头上,冲走不少汗液。他摸出一张纸巾边擦着头发,边回答常卫东:“向令川。球打得不错嘛,以后有机会切磋切磋。” “没问题,我正有此意!” 向令川走向常卫东,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自信地笑:“稳住,咱们拿个冠军玩玩。” 常卫东回击一掌:“行啊,制霸全场!” 球场那边走过来四五个人,远远挥着手叫常卫东的名字,他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方以北一行。 常卫东迎上前去,指着他们问道:“你们几个,不会才来吧?” “对啊,比赛什么时候开始?”方以北一脸无辜样,不明所以地问。 “各位大哥,比赛已经结束了啊,靠谱点成吗,居然没看到东哥我征战沙场,无人能敌的历史性画面,唉……” 齐立生走到篮板下,双手举过头去,做出一个投篮的动作,点着头赞扬道:“行了行了,看到了啊,瞧你那嘚瑟的样子,不过球确实是打得还行,不愧是六零四出品!” “那是……”常卫东高仰起头,一脸自豪地回答。一扭头,就看到宁寻舟从观众席左侧走来,边走边冲着他笑,常卫东愣了一秒,机械地转头,抬眼看向头顶,眨巴眨巴眼睛,表情陶醉地开口:“那是一朵深情的白云……” 宁寻舟捂嘴一笑,甩着马尾跑过来,重重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伸过头去调笑道:“哟,还在吟诗呢,大诗人?” “哎呀,宁会长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小常我正在演讲呢……”常卫东迎上前去,点头哈腰,演技浮夸。 “原来是这样啊,在篮球场上练习演讲?不过看你篮球打得勉勉强强,都快赶上我了,我就宽宏大量准你打打球吧,还不快道谢!” 常卫东双手抱拳,作慷慨状:“感激不尽!宁会长百忙之中还来捧场……” “真没想到,学生组织里还有这种吹嘘奉承的陋习,腐败!”一旁的丁半木碎碎念着,见宁寻舟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一来就围着常卫东转,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挺不是滋味。 宁寻舟警觉地回头,看见丁半木脸色大变,像是触了霉头似的,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又是你,怎么我走哪你就跟哪,冤魂不散啊你这个丁大木!” “根据历史学的研究成果表示,我可比你早到了一分二十四秒,准确来说,是你死死纠缠着我,而且应该是你感谢他,奉献了一场精彩的比赛,让你开了眼界。还有,我再强调最后一遍,我叫丁半木……” 他很想装出强硬的语气,但看到宁寻舟那张脸,内心就会滋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真是的,这可不像我啊。 “就叫你丁大木,我乐意,人家就是想感谢我,你管得着么?” “管得着,反正我比你来得早。” 宁寻舟跺一跺脚,搞不明白这个丁半木为什么总是处处跟自己作对,她越想越觉得气愤,声音颤抖:“你真烦人啊,你早你早,我就是路过一下可以不……上次赢了你心里不平衡是吧,这次算你赢,行不行?” “那再好不过了……” 真正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一开口,却还是表达出了相反的意思。 宁寻舟冷哼一声,转身朝常卫东说了句再见,离开前还朝方以北几人挥了挥手道别,唯独瞥都没瞥一下丁半木。 转身时,宁寻舟趁机又偷偷看了常卫东一眼,见他发间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忍不住扬起嘴角。 得知今天的比赛,她一下课就赶了过来,挤在观众席里,眼神全程都在常卫东身上,没有挪开一秒。到现在喉咙还是沙沙的,从开始到结束,用尽全力为他加油呐喊的那种感觉,真好。 吃完饭后,六人并肩走在铺满银杏叶的校园大道上,阳光洒下来,天和地一片金黄,他们的影子被拽得长长的,拖在身后。 一阵风吹过,拂乱方以北额前的头发,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并排向前的脚步,胸膛内涌出一股暖流。这个画面,让他想起一两年前,在六角坪中心的那条街道上,自己也曾逆着人流,孤身一人在风里迈开脚步。 那儿的一切都还好吧,转眼间,来到这座城市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曾经许多念念不忘的事,到现在都不再提起了。 他恍然想起,自己好久都没有想起过叶麦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有多久。他还以为,这辈子都忘不掉她的,可自从方以北的世界里出现了苏禾,似乎从前发生过的故事,就都换了一个主角。 而那些来不及发生的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被赋予了莫大的意义。 这样应该才是全新的活着吧,他常常笑了,也没有不爱说话,慢慢地成长,慢慢学着遗忘。甚至于,连对记忆里那个人的思念,也都有了新的牵挂对象。 不知道六角坪的一切还好不好,尽管知道了一切还好或者一切不好,方以北都什么也做不了,但他还是想知道。 因为,那儿生长着的,是最初的自己。 第二十二章 坠落漩涡 傍晚的寝室内,玻璃阳台门正对面,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散尽,夜色渐浓。 付尘半靠着椅子,两手抱住吉他,调了调琴弦之后,他把方以北拉到跟前,兴奋的语气中夹着忐忑:“方以北,给你听听我自己写的曲子。” 没等方以北开口,杜笛和齐立生就闻声凑过头来,满脸惊诧。 “这么厉害,都写歌了呀?” “快弹快弹,好期待……” 在三人激动不已的眼神里,付尘坐正身姿,深吸一口气,缓缓拨弄琴弦。 音符流出的那一秒,方以北怔了一下,涌入耳中的那道声音钻进心灵深处,细细地抓挠着某根心弦,恍然间,竟凭空生出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绪;随着韵律转换,无尽的悲凉变得柔软,心境又似乎飒然开阔一般,情绪有了出口,云开见日。 不得不说,音乐真的具有无穷的魔力。 最后一个弦音停泄,杜笛和齐立生满脸陶醉,呆立的方以北还没有反应过来。 杜笛啧啧的摇头,不停拍手叫好:“好听好听,太好听了!” “真是大师级别的作品啊……”齐立生也一脸佩服,由衷赞叹。 常卫东按住琴弦,转头看向眼神闪烁的方以北,不太肯定地问:“怎么样?” “我很喜欢,特别喜欢。”方以北像是才缓过神来一般,眨了眨眼,一脸真诚。 “那就好,”常卫东满意地点头,顿了顿才又开口:“你不是加入文学社了嘛,要不,你帮我填歌词?” “行,我尽力……” 洗完澡的常卫东肩上搭着毛巾,站在阳台上听完后,推门边走进来,边咧开嘴笑:“好听!” 付尘放下吉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 接着,常卫东一把握住他的手,开启吹捧模式:“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看来你果然配得上音乐人这三个字!” “你的球打得也是职业球员的水平……” 见了他们的虚伪模样,方以北几人甩来一个白眼。 成小南躺在寝室床上,刚刚挂断母亲的电话,把手机放到枕头边,四肢发软,头脑眩晕。三天来,她就吃了两顿饭,本来就纤瘦的人,现在更是变得面无血色,提不起精神。 成妈妈刚才在电话里说,她正在炖猪蹄,再有两分钟就可以出锅了,成小南吸一吸鼻子,似乎都闻到了那股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味道。咕噜咕噜,空空的肚子里又传来一阵声响,成小南闭上眼,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的食物,她实在忍不住了,扶着床边的栏杆坐起身来,吊着嗓子喊了对面的徐礼一声。 “徐礼……” 徐礼正仰头将手里的一颗白色药丸塞进嘴里,就着一口水,表情痛苦地咽了下去。听到成小南的声音后,她放下水杯抿了抿嘴,笑着回答:“怎么啦,小南?” “我好饿呀,忍不住了……” “再忍这个晚上嘛,明天就可以去吃饭了,你要想清楚了,好身材哦。” 成小南两手扯住被角,咬咬下嘴唇,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寝室门嘎地一声打开了,田秋推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装了蛋糕的粉色纸盒。她进门后,将纸盒放到桌上,走到成小南的床边招了招手,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小南,刚刚我好像听到了你说什么很饿?” “呃,没,没有啊。” 乔余屏住呼吸,不易察觉地朝两人的方向伸长耳朵,田秋一回头,她就立马挪开视线,扭扭脖子假装毫不关心。 “下来,我带你去吃饭!”田秋收起脸上的笑容,不容置疑的语气。 乔余歪着嘴翻了个白眼,凭空没好气地甩来一句话:“人家都说了不想吃饭,你还在这儿强迫她,多管闲事!” 田秋扫了她一眼,没有理会,踮起脚尖掀开成小南的被子,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快点,就当是去陪我吃饭……”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午后的阳光斜洒下来,扑在成小南的脸上和瞳孔里,除了灼热和刺眼,她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此刻,这赋予过她以能量和希望的太阳光,只让她生出无尽的厌倦和焦虑。 空腹感愈加强烈,成小南却没有丁点食欲,她有气无力地挪着步子,意识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死循环。 一旁的田秋皱着眉头,越看成小南越不对劲,连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小南,小南?你没事吧?” 田秋拉着她的衣服摇了一下,成小南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问:“啊?你,你说什么?” “你最近怎么回事,整天无精打采的,饭也不去吃……” “没有啊,就是不太想吃而已。” “不想吃?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又生病了?” 成小南闷闷不乐的摇头。 “哎,小南,还是不是好朋友了,你肯定有事,快给我说说。” “当然是好朋友……呃,那田秋你觉得,我胖不胖?” “什么?胖不胖?我没听错吧,小南,你都瘦成这样了,不会还想着减肥吧……”田秋停下脚步,转身拉住成小南,两手握着她瘦弱的肩膀,一脸惊讶。 成小南抬手,挡住迎面而来明晃晃的霞光,眯着眼语气微弱:“我就觉得,自己太胖了,没有魅力,就是因为这样……” “乱说什么呢,小南,谁说你没有魅力,谁说就要瘦才有魅力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千万不能不吃饭……你要知道,真正的魅力不是来自外表,而是内心,由内而外。” 听完这番话,成小南的眼神只是闪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下去。 “你别安慰我了……” “我问你啊,你最近是不是跟乔余和徐礼走得很近,这些话是不是她给你说的?老实回答我……”田秋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大声打断了成小南的话,盯着成小南的眼睛,一脸严肃地问。 成小南干咽了一下口水,摇头否认。 “你知道吗小南,我那天在操场上,听到隔壁那栋宿舍的几个女生议论说,乔余和徐礼搬寝室是因为和室友产生矛盾了……” “矛盾?” “对啊,我后来仔细问了她们,好像是乔余和徐礼欺负别人,还闹到辅导员那儿去了……而且啊,她们手脚还不干净……” “不可能吧,至少,徐礼不是那种人啊。” 那晚田秋听到这些话时,也是和成小南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回想,确实自从她们搬来寝室后,卫生变得一团糟不说,还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 比如,她注意了好几次后发现,自己桌子上摆放的东西,出个门回来总会被移动位置;姚文文也察觉到,她放在洗漱台上的牙膏、洗发液、沐浴露,经常莫名其妙地,没隔多长时间就少了很多;就连苏禾整理的学习笔记,放在寝室里也会无缘无故地不见踪影…… “没什么不可能的,小南,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的。” 成小南皱起眉头,还是不肯相信:“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哎呀,反正你注意着点,离她们远一点就好了,快走去吃饭吧,吃完饭,再给你买点零食带回寝室……” “我……” “必须吃!” 第二天,伴着连绵秋雨而来的,是渐渐冰凉萧索的秋意。 外面下着淅沥的小雨,冷风阵阵,寝室里又只剩下成小南和乔余两人。 她躺在床上,肚子里咕咕乱叫,正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时,听到有脚步声走向自己床边,随后床下一阵窸窣,成小南疑惑地坐起身来,扭头。 桌前,乔余一只手扶住椅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正要伸向身下脱了鞋湿漉漉的脚。成小南仔细一看,她拿的就是自己挂在床下、用来洗脸的毛巾。 “哎……” 乔余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成小南,依然是厌恶的表情。像是突然才触摸到手中的毛巾,她颤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那个,哦这是你的毛巾啊……你这是不是用来擦手的?呀,好像不是吧……” 看到她装模作样地把毛巾挂了回去,成小南有些相信田秋昨晚的话了。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眼神警觉地看着乔余的背影,远远嗅了一下那块毛巾,似乎有股异样的味道。 肚子又翻起一阵空响。昨晚被田秋监督着吃下两碗饭后,回来躺在床上,成小南的肚子就一直很不舒服。 见她抱着肚子,表情痛苦地坐在椅子上,徐礼摆放好牙缸和牙刷,擦干手走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小南,你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肚子不太舒服……” 徐礼微微的笑,语气略带责备:“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都说了,不能乱吃东西的。” “可是那样的话……”成小南压低声音,咽了口口水后补充道:“我就会特别饿。” 徐礼附下身子,在成小南耳边不像询问般询问道:“要不然,我教你一个方法好了?” “方法?” “对,一个既不会挨饿,也不会长胖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徐礼说完这话,饱含深意地笑着,示意成小南先吃一点东西。成小南摸不着头脑,带着疑惑吃下了一些昨晚买回来的零食。 吃完后,徐礼将成小南带到卫生间,紧紧别住了门。 “小南,你知道吗,我们吃饭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尝尝食物的味道。”徐礼伏在成小南耳边,左手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接着幽幽地说:“那我们满足了肠胃的饥饿感之后,再清空不就好了……” “清空?” “就是吐掉。” 封闭的空间,能清楚听见两道频率不一的呼吸声,“吐掉”两个字让成小南颤了一下身子,神色慌张。 “吐……吐掉?我不敢……” 徐礼替成小南拨开散落眼前的发丝,盯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没关系的,你试一下嘛,很简单的。你也想变瘦,变得魅力四射对吗?” “可是,我也不会……” “我教你啊。” “……” “来,张大嘴巴,徐礼张开自己的嘴向成小南示意,等她迟疑地张嘴后,才继续说道:“然后用你的食指,伸进喉咙里,往最深处。” 成小南脸上写满不安,试探着将手指伸向喉咙,动作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弯着腰大口地喘气。 “我做不到,恶心……” “你好好想想,要是以后胖得像乔余那个样子,会有人喜欢你吗?那样才是真的恶心吧……” 成小南咬了咬下嘴唇,再次尝试。她紧闭双眼,什么也没想,用力把食指塞进喉咙里,刚碰到舌根,就像是按下了肠胃的开关一般,立马涌上来一股翻腾感。 “呕——”成小南连忙蹲下身子,嘴里随之吐出了满满一口粘稠的食物残渣…… “哇,第一次就吐出来了,这么顺利。怎么样,是不是舒服多了?”徐礼弯腰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闪过狡黠的光。 成小南喉咙里还不断滴出透明的粘液,由于生理性反应流出的眼泪,在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泪痕。她接过徐礼递来的纸巾,擦拭了好久,剧烈咳嗽了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 深呼吸,成小南揉揉肚子,感觉舒适多了。 “好像,真的有用哎。” “那当然,我说是好办法,那就是好办法,肯定不会骗你呢。” 站在阳台上,成小南擦干手上的水渍,看向徐礼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玻璃门的那边,映出乔余臃肿的身影,成小南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拉过徐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徐礼,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要提醒你,以后离乔余远一点;她……呃,她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早上,我就撞见她想用我的毛巾擦脚……要是她欺负你了,一定要给我说,我来保护你……” “嗯嗯,谢谢你。” 她再次压低嗓子,神情紧张地说:“对了,前几天我听到别人说,你们搬寝室是因为欺负室友,我感觉,是不是哪儿搞错了……” “这年头啊,谣言遍地,你不会真信了吧,小南,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怎么可能……” 走进寝室,经过乔余时,成小南下意识地绕开她的身子,没有抬头,看不到她恶狠狠的白眼,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后,盛开着一个能让人脊背发凉的笑容。 第二十三章 笑容背后 破旧或者称之为古朴的教师办公楼下,沈沫翻看着手上的那堆“贫困生资助申请表”,一共五个候选者,每个人都准备了厚厚一叠材料,但却只有一个名额。 她自己的资料也在其中,仔细对比下来,五人中只有苏禾完全符合申请要求。并且,她的家庭情况描述得十分具体,如果真实的情况就是那样的话,这个名额非她莫属。 沈沫看向表格右上方苏禾的红底一寸照,面容朴实,在她看来,却觉得像一根针似的碍眼。 她紧咬着牙,恨恨地想,肯定都是编的,用假材料来博同情装可怜,哼,这五千块钱只能是我的。 翻到苏禾材料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折叠过的贫困证明,情况属实、理由完备、签章齐全,准备得这么积极这么充分,看来她是志在必得嘛;那要是,她的材料不够充分呢? 沈沫咧嘴一笑,转了转眼珠,眼神定在那张贫困证明上面。伸出的手些微颤抖,拉住纸角,把那张盖了醒目红章的纸抽了出来,揉成一团。 手心除了紧紧捏住的纸团,还渗出不少湿汗。沈沫不知道该扔到什么地方,转念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手中的其他材料夹在腰间,腾出手来,急急忙忙地摊开纸团,用力撕碎。 “班长——”沈沫心里七上八下,正捧着那些碎纸屑不知所措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她剧烈地抖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 回过头来,看到那人是和苏禾同寝室的成小南,她更是惊慌失措,连忙把碎纸揣进口袋。 沈沫努力压抑住心跳,装出自然的样子,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一个没注意抬了手,腰间的那些材料啪地一声,纷纷落地。 成小南赶紧上前,蹲下身子去帮忙捡起那些资料。 “不用你,不用,我自己捡……” “没事的,班长你不要客气。”成小南把手里提着的打包餐盒放到台阶上,将捡起的那些材料堆叠整齐,交到神色慌忙的沈沫手中后,起身拍拍手上的灰,看到她奇怪的表现有些不解,又满脸疑惑地问道:“班长,你在干什么呢?” “我,我找……找老师呢……”沈沫咳了两声,僵硬地朝成小南笑了笑,支支吾吾。 “哦哦,那你忙,我先走了。”成小南提起餐盒,没多少心思去琢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宿舍楼。 屏住呼吸看着成小南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沫才松了口气,赶紧掏出口袋里的纸屑,分散丢进垃圾桶里。 平静一下情绪后,沈沫拿好材料走进办公楼,伸手要推开那间办公室的门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动作,退一步转身,飞快地摘下耳环和项链,塞进口袋后,又拿出一张卫生纸抹掉嘴唇上的口红。 最后再把自己的那份材料抽出来放到最上边,确认一切妥当之后,才轻轻敲开门,礼貌地问好。 沈欢终于换下来她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毛茸茸的绿色高筒鞋,依旧变形,依然抢眼。 随着她腿上肥肉的抖动幅度,鞋上的绿毛也以同样的频率跳跃着。鞋跟落定,沈欢从手中的五份材料中抽出一份,再次扫视一遍,手指轻轻敲击几下桌子,点了点头。 “这个名额就确定是她的了,看材料描述的情况,也只有她最适合我们的条件……” “老师,那,其他同学的家庭情况,好像也很困难……”沈沫毫不突兀地打断她的话,轻声提出自己的意见。 “当辅导员这么长时间了,谁的材料夸大事实,谁的材料弄虚作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沈欢说着说着,才注意到第一份申请表上方就写着沈沫的名字,她缓和了一下语气,拿过沈沫的材料翻看一眼,补充道:“当然了,你的这份也勉强符合要求,但是啊,和苏禾的这个相比而言,还是少了些说服力……” “嗯嗯,我知道,老师,作为班长我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我愿意让出这个名额,给更需要帮助的同学。” “不错不错,我果然没看走眼!” 沈沫殷勤地整理好桌上其他散乱的资料,像是漫不经心般,随口提了一句:“对了,老师,不知道苏禾的材料准备齐全没有,你看看要是差点什么的话,我好及时去通知她。” “你倒是提醒我了,材料不足可是无法上交的,等我看看……” 沈欢一张张核对下来,发现还真少了一张至关重要的户籍地贫困证明书,她一拍桌子,语气中带着埋怨:“早早就通知过了,还强调了好几遍,一定要开具盖好章的户籍地家庭贫困证明,你说这些人,怎么就偏偏在临时要交材料的关头出问题了!” “没事的老师,不是还有两天吗,也许苏禾是忘了交给我,我这就给她打电话问问。” “那你赶紧问问她,真是的……” 沈沫走出办公室,不忘轻轻地关上门。她站在楼梯口,从手机里翻出苏禾的号码,放到耳边,等了几秒自然而然地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接”了两分钟,手机屏幕上显示也没有拨通电话。 将手机揣回口袋,沈沫嘴角挂着笑意,重新走进办公室。 神色焦急,略带遗憾的语气:“我问过苏禾了,她说没有注意到需要贫困证明这回事,现在离材料上交还有两天时间,也不知道,她再让家里人去开证明、签字盖章、寄到学校里,来不来得及的……” “肯定来不及啊!” “那怎么办,沈老师……” 惋惜的语气,重音特意放在了那个“沈”字上,再配上一脸无辜的表情。 沈欢听了,皱着眉头拿起摆在手边的,沈沫的申请表,另一只手拿着苏禾的材料,左右看了看,最后一点头,扔下了苏禾的那份申请材料。 “她自己不放在心上,我们也没办法……干脆就这样,这个名额给你,你的材料我再给你改一改,应该能通过。” “沈老师,那苏禾怎么办,她更需要帮助的……” “沈沫啊,虽然你是咱们班的班长,但也不要什么时候都为别人着想,该是你的,就不要再谦让了。” “那好的,谢谢沈老师,您辛苦了……” 走出办公楼,阳光刺眼,沈沫重新戴好耳环和项链,笑容满面。 不远处,沈沫的背后,干涸了的喷水池正中间,那个锈迹斑斑的雕塑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看得人心底发毛。 半夜两点,点着台灯,伏在桌前的方以北扔下笔,抬头挺直腰板,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一声怒吼,吓得寝室里的几人一个激灵,硬生生从睡梦中被拽了出来。 “方以北!”常卫东阴沉着脸,一个接一个地从牙缝间挤出他的名字。 杜笛更是一脸惊恐,眯着眼伸长了脖子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不会是中邪了吧?” 方以北站起身来,手里举着一张字迹潦乱的稿纸,语气兴奋:“修修改改这么多次,终于写完了!” “歌词吗?快给我看看……”付尘的眼神亮了起来,迫不及待。 第一眼,看到歌名,付尘的心就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由内而外的触动感。读着读着,自己想要表达的挣扎、苦闷、迷惘、唏嘘,字里行间一览无余。 “写得怎么样,快念一遍。” “别呀,直接唱出来!” 稿纸顶端,两个字的歌名《浮沉》下边,好几段歌词映入眼帘。 每当你又向我说起 那些不得已的固执 浓雾弥漫时 和长久之前的郁郁不得志 慌张的人 正编织好荒唐的说辞 蒙上眼睛 把所有来由念给大风听 …… 付尘不唱下去了,唱不下去了,他抓着那页歌词,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不觉间眼角湿润。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了方以北一眼,重重地点头。 这些日子,姚文文开始更加精心地打扮自己,对隔壁班级的那个男生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从制造不经意间的浪漫偶遇,到以各种理由要来了联系方式,根据姚文文以往的经验,不出一个星期,他肯定就招架不住,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付出了发自内心的情感,他痴迷于打篮球,姚文文就每天蹲在篮球场,送水呐喊鼓掌;而那个打球时总是昂头望向天空的男生,却从始至终,没有多看过她一眼。 这是让姚文文失落难过的地方,也是她下定决心穷追不舍的原因,从小到大,没有一个男生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所以他越冷漠,姚文文反而越对他感兴趣。 那天下午,他打完球后,破天荒地走向姚文文,带着笑意。 “嗨,明天来看我比赛吧,要是我赢了的话,你请我吃饭。” 沾着汗珠的发丝,喘着粗气的胸口上下起伏,身上散发着一股汗味,他抬手指着姚文文笑了一下,似乎还眨了眨眼睛。 猝不及防的心跳,一向大方的姚文文不知为何却呆呆地愣在那里,点了半天头,吐出那个好字时,他已经甩着手走远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一想他说的那句话,操场上的姚文文兴奋得抑制不住的大喊大叫。 大喊大叫,姚文文挤在操场边的人群中间,自从他上场以后,就一直挥舞着手,喊得声嘶力竭。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两个球员,一个是班上的那个常卫东,另外一个就是他了,八号球员向令川。 看着向令川在球场上眼神专注,带着球过关斩将,在常卫东的配合下潇洒进球,操场边的姚文文激动得又蹦又跳,尖叫着喊他的名字。 “八号,向令川,八号,向令川……” 原来,她说得那个人,叫做向令川啊。操场的另一边,杜笛推了推眼镜,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是被方以北拉过来为常卫东加油的,来到球场时比赛已经开始了好几分钟,刚刚站住脚,环顾一圈,杜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人群中欢呼雀跃的姚文文。 记忆之中,姚文文好像从来都不太关注篮球足球之类的体育运动,她认为一群人追着一颗球满头大汗地跑,完全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会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臭。第一次见她全神贯注地看比赛,紧张得脸都红了,杜笛摇摇头,恐怕她连打篮球是什么规则都不知道吧,还跟着瞎凑热闹,真想嘲笑她。 可是,这也是第一次见她,用那样热烈的眼神看一个人,她一定特别喜欢他吧。杜笛自嘲一笑,比赛十分激烈,常卫东他们队高分胜出,击败大二代表队,全场欢腾,杜笛却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看着自信的向令川和常卫东打完招呼,用矿泉水淋湿头发,转身把外套甩到肩上,走向姚文文的方向,杜笛感受到了钻心的疼。 姚文文迎上前去,张了张口,除了祝贺应该就是夸赞了,她接过向令川肩上的外套,递完纸巾又送去了水,笑得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女孩。 她真的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段距离,自己要任由它拉长,还是努力去缩短呢? 走在他身旁,姚文文感受到了久违的心跳,落日的余晖镀亮了那副身影,她甚至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似乎向令川就是全世界的中心。 走在前面的向令川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疑惑地问:“哎,你叫什么来着?” “姚文文,文静的文!”没等向令川开口,她又满脸期待地接着说:“那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吃饭呀?” “吃饭?” “对啊,你不是说了,要是你比赛赢了,我就请你吃饭的。” “呃,对,想起来了,没错……” 姚文文秀丽的卷发在风中飘舞着,楚楚动人。她扬起脸,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向令川:“所以,我们去吃什么呢?” 翻看着手机向令川的咳了几声,抓抓头发,想了想说道:“可是,赢了比赛,我们球队一般都要聚餐庆功的,今天恐怕是不行了。” “那,只能改天了吗?”明显低落的语气,失落的神情。 “这样好了,晚上八点,你在学校左转的路口等我,我聚完之后就赶过来。” 姚文文抬起慢慢垂下的头,再次露出的灿烂笑容中带着娇羞:“嗯嗯,我等你……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啊?” “有吗?” 姚文文咬着下唇,低头看向脚尖,不时用眼角偷瞟他,没有继续说话。 街道两边的店铺陆陆续续关了门,行人和车流越来越少,渐渐苏醒又慢慢熄灭的灯火散射出金黄色的迷离光彩。一阵凉风掠过,吹动了姚文文单薄的裙摆,她不停打望着前方,好像下一秒路的那头就会出现那个身影。 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七分,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迟迟不见向令川身影,打电话发消息也没有任何回应。 等到现在,姚文文已经不奢求和他一起吃饭了,她只是在担心,一直联系不上的向令川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第二十四章 一如往常 冷风吹得姚文文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一盏出租车的前照灯从远处直射过来,刺眼地照进她的瞳孔。 出租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灯光扫过一片街,停在了姚文文面前。那位四十出头的师傅摇下车窗玻璃,扭过头来操着外地口音问道:“小姑娘,大晚上的还去哪儿,要不我送你一趟?” 姚文文连忙摆手:“不用了叔叔,我就是这边的学生,等人呢。” “那行,你早点回去,一个人多不安全……” 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视线里,姚文文紧了紧衣裳,四处环顾一眼,刚一转头,就被身后快步走来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姚文文?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站稳脚一看,原来说话的人是常卫东,姚文文抚着胸口深呼吸,白了他一眼:“你可吓死我了,神出鬼没的!” “吓到了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问完后,姚文文看了看跟在他身后那两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才想起他们都是下午比赛的球员,随后又补充道:“噢,你们是打球赛的吧,刚聚完餐?”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在等和你们一起打球的那个八号,向令川。” 姚文文话音刚落,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等他?我记得他不是酒都没喝多少,早早就走了吗?是吧?”常卫东不太确定地说完,又扭头询问了一下身后的两人。 “好像是,他说酒精过敏,就先走了……” 姚文文嗅了嗅鼻子,果然闻到了三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她皱了皱眉,心里还存留一丝侥幸:“那他,会不会有什么事,去了其他的地方?” “没有啊,一起走的几个人,都说早就到学校了……” 姚文文明显怔了一下,神色暗淡下去,常卫东看出了她脸上的失望,上前一步,爽朗的笑:“没关系,你很幸运,这儿有一位货真价实的护花使者,走,东哥送你回去!” “你们先走吧,我再等等……” “等啥呀你,等一个人的夜晚?走吧走吧……” 从那个路口到女生寝室楼下,常卫东嘴里一直唠叨个不停,一旁的姚文文却从头到尾一言未发,闷闷不乐。 她也许在想,难道真的是自己一厢情愿吗?不,他肯定有别的原因,不得已才来不了。 常卫东回到寝室时,杜笛刚刚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听到常卫东说了遇见姚文文的事,穿着裤衩爬到一半的杜笛停下动作,一秒也没犹豫,转个背就蹦了下来,光脚丫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说什么?文文她这么晚还在外面?” 在杜笛挣扎的五官面前,常卫东脊背一紧,突然就结巴了起来:“好,好像是,她说,在等人……” “等谁啊?那她回去了么?” “我……” 杜笛没等常卫东回答,火急火燎地穿了条裤子,顺手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踩着拖鞋就开门跑了出去。 常卫东愣在原地,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动作敏捷的人,居然就是体育课上连热身活动都跟不上步调的杜笛:“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的力量吗?” “唉,让他去吧,早点解开这个心结,或者干脆做个了结……” 从男生寝室到女生寝室的距离不算远,但杜笛却跑得气喘吁吁,拖鞋飞了两三次,小锅盖硬是跑成了爆炸头。 平静一下呼吸后,没带手机的杜笛站在女生寝室下,抬眼望去,每一格窗台都亮着相似的灯光。他两手捂在嘴边作喇叭状,刚要开嗓,就隐约看到远处操场边的篮板下,朦胧灯光映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杜笛太熟悉她了,以至于只是扫了一眼那个黑影,他就知道那是姚文文。 快走到她身边时,杜笛放慢脚步,轻轻地呼吸,理了理衣领和头发,先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嗨,文文,这么巧啊!” 空荡荡的操场里,身后突然响起这么一个声音,倒把姚文文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眼神里却没有责怪也没有惊喜:“杜笛?都几点了,你来这儿干嘛?” 挠着后脑勺,嘿嘿的笑:“我有点饿了,下来买点夜宵吃呢。” “哦,那你去买吧。” “文文,你饿不饿呀?晚饭吃了吗?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吃点吧?” 姚文文抬手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往脑后,脸上是不耐烦的表情:“哎呀,你真烦啊,赶紧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么晚了,你……” “你怎么老是这么啰嗦,吵死了!”此刻,姚文文心中蔓延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也许是不被在乎的难过,可能是期望过后的失望。 “那你早点回去,外面冷,别感冒了……”杜笛落魄的转身,这句话飘在晚风里,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走到一排暗黄色树叶的香樟树下,杜笛停下脚步,茫然抬眼,一左一右两个路口,往左走回到寝室,向右转通往学校大门。杜笛眨了眨眼睛,轻轻叹口气,踩着拖鞋走向左边的路口。 走着走着,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远处偌大的操场上,姚文文孤单的身影。抬脚,身子颤了一下,慢慢收回,后退,杜笛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转身拔开腿,快步跑向右边的学校大门。 学校门口向左五六十米的那家特色米线店,老板收拾完桌椅正准备打烊时,一个发型怪异的男生急匆匆的跑过来,扒开门就大喊:“老板,一碗番茄丸子米线打包!” “小兄弟,不好意思,我们关门了。”秃了头的老板瞥了他一眼,手上搭着毛巾,还在继续收拾调料和碗筷。 “不要啊,老板,就煮一碗……” “对啊,就煮一碗,我还得重新开锅,你明天再来吧。” 杜笛做出哭丧的表情,苦苦哀求:“可怜可怜我吧,老板,我几天没吃饭了。” 老板还在固执地摆手时,身后挽着头发的老板娘往腰间系上围裙,拿起勺子调笑道:“行了行了,我来给你煮,臭小子……” “谢谢老板娘,米线里要多加生菜!”杜笛记得很清楚,姚文文以前可是超喜欢吃番茄丸子米线,还要往里面加好多生菜,那时候,她连汤都会喝得一干二净。 “好嘞……” 等他兴冲冲地,提着热气腾腾的米线赶回来时,操场边上再没有姚文文的身影。天色漆黑,冷风沙沙地响,女生寝室的灯熄了一半,四周只能看到深层次的篮板边线和摇动的树冠。 对他而言,黑暗是从这一刻开始降临的。 杜笛就站在树影下,呆呆的凝望,一直到宿管阿姨打着哈欠,咔嚓一声锁了大门。他摇了摇头,耸耸肩膀,笑出声来。 走回宿舍的路上,杜笛打开那碗散了热气的番茄丸子米线,麻木地夹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往下咽。 吃着吃着,笑着笑着,眼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汤是咸的。 走到寝室门口时,光头叔叔正在锁门,他见了杜笛,哟呵一声,问他怎么眼泪汪汪的。 “辣的……” 第二天下午,姚文文难得窝在寝室里,不化妆也没打扮,心灰意冷地翻看着手机。“叮咚”一声,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联系人向令川。 “在不,昨晚喝多了。”草草几个字,配上一个大笑的表情,竟也让姚文文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很快输入,发送:“哼,不想理你。” “实在是惭愧,我昨晚和几个兄弟喝高兴了,十点多才回来的呢。” “哦……” 对面又是一串搞怪的表情,习以为常的语气:“放心,我这个人说话算话,改天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昨晚累积的所有失落情绪一扫而空,嘴角不经意间上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记住了。” “没问题……对了,快来看我打球吧,今天半决赛。” “好啊,马上就到。” 姚文文放下手机,立马洗漱装扮,拉开衣柜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青蓝色大衣。在镜子前左涂右抹了好一阵子,化身一个鲜活靓丽的姚文文,提上挎包,踩着优雅的皮靴出了门。 她还在心底暗暗地想,今天向令川对自己,可是一改往常的语气,温柔又亲切。 天色阴郁,头顶堆着一层层乌云。球场边的两个短发球员把手机揣进地上那件衣服的口袋中,相视一笑,点着头朝场上刚接过篮球的向令川比了个手势。 球员入场,一声长哨,半决赛正式开始。常卫东和向令川所在的大一代表队,对阵学校另一个专业的精英队,不管从场边观众应援呐喊的激烈程度,还是从两队球员的身材阵势来看,这都是一场强者对决的硬战。 有了上一轮的精彩首秀,这一次,常卫东和向令川都作为首发队员,直接正面对抗对方的主力。 第一小节,双方都打得比较保守,蓝队采用了紧跟死贴的防人战术,想拖住红衣战队的常卫东和向令川两员大将。经过好几次晃身假传的试探,向令川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得球后直接强攻猛进,一路杀入对方板下。 任他们咬得再死,提前排布的战术再紧密,在常卫东和向令川的黄金组合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虽然蓝队在中线区极力设防,但只要两人突破防线,便如入无人之境,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球转入篮筐。甚至闲暇之余,向令川还摆着造型,从三分线外高抛接球,一个胯下运球,打板得分,四周的尖叫声刺破耳膜。 很快,他们更是找到了两人之间的默契,在第一小节就轻轻松松赢下二十几分。 到了第二小节,很明显蓝队改变了战术,由阻挡常卫东和向令川变成避开两人,同时转守为攻,开始挑着红队的软肋打。 一旦红队其他球员得球,他们便想方设法设下包围圈,就算夺不下球,也不能让球传到两人手中。形势慢慢发生了变化,红队变得十分被动,失去了很多进球的绝佳机会。 中场休息时,对方已经快要追平比分了,商量战术时,向令川提议集中火力强攻,速战速决;而常卫东却觉得,他们应该走保险路线,可以故意制造对方犯规,以判罚加上抢板的机会来得分。 上场后,蓝队还是维持之前的战术,常卫东和向令川还没摸到球,对方就夺得四分。眼看着蓝队的比分越来越接近,向令川一咬牙一跺脚,冲进对方篮板下,死死纠缠,夺下球后直接用肩膀撞出一条大道,侧围上分,全场沸腾。 看到向令川这么拼命,常卫东也满腔热血,怒吼着强势进攻。两人杀红了眼,无人能挡,他们的得分随之直线上升。这样打下去,对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但也不知道两人的体力能不能打到比赛结束。 向令川和常卫东则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这时,乌云越积越厚,天上开始下起茫茫细雨。 几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对方开始像常卫东说的那样,故意给自己制造犯规,但很明显,对方的目的是想方设法逼两人罚满下场。向令川当然不能让他们的计谋得逞,控球之后一找到空子,他就不顾一切地突围投篮,能多拿几分是几分。 战况激烈,雨也下得越发紧密,地面十分湿滑。 向令川再次从对方球员手中夺得一球,带球入围时,常卫东和其他队员都被死死防住。无奈之下,他胸中提着一口气,猛冲到篮下腾空起跳,篮球刚刚出手,向令川就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猛地一拽,将重心不稳的他拉倒在地。 五六个人围在篮下,混乱中,向令川一声惨叫,表情痛苦地抱住膝盖,额头上分明渗出一颗颗汗珠。 裁判吹响哨声,常卫东大步飞奔过去一看,向令川的膝盖又红又肿,应该是倒下时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几人合力把向令川抬下场后,常卫东火冒三丈,指着那群还在嬉笑打闹的蓝队球员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真是卑鄙无耻,技不如人就耍阴招,哪个缩头乌龟干的,敢不敢站出来!” “我踩的,要怎么样,我又不是故意的,真不好意思,应该断不了吧,哈哈哈哈……”一个额前绑着红色运动发带的瘦高球员开了口,不羁的眼神,说完还倚住身前队员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常卫东听完,攥起拳头,拔腿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身后的队员连忙拦腰抱住。 挣扎间,他抬手指着那人的脸,大声吼道:“你他妈敢不敢再说一遍!” “听好了,就是我踩的,而且我他妈就是,故意的!” 双方队员纷纷推搡大骂,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裁判闻声赶过来,赶紧鸣哨将两队隔开。 那人球服上印着二十六号,气焰愈发嚣张,仰着头恶狠狠地甩来一句话:“常卫东是吧,行啊小子,你给我等着……” “随时奉陪。” 操场边,一直在大喊尖叫的姚文文看着向令川倒在几人脚下,抱着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顿时惊恐得叫不出声来。急急忙忙赶过去时,众人正将他抬往医务室,她跟在人群后面一脸担忧,远远看到向令川疼得满头大汗,心也揪着疼。 雨点紧锣密鼓地砸下来,不平整的水泥地面积起一滩又一滩雨水,倒映出被淋湿的香樟树叶和球场上的一张张脸。 向令川受伤离场时,离比赛结束只剩下最后四分钟,迫于雨势,操场边的观众走了大半,其他人有的取来了伞,有的头上顶着衣服,有的干脆淋着雨,也还站在原地密切关注场上的比赛。 方以北和付尘就在其中,他们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亲眼目睹了蓝队二十六号球员的丑恶行径;当时起跳落地前,他明明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偏偏就不躲也不闪,故意踩在跌倒的向令川脚上,还无耻地加重了力度。 所以为了看到他们的惨败下场,剩下的观众就算淋着雨也要和红队一起,坚守到最后一秒。 比赛继续,红队换上替补队员,裁判判罚蓝队二十六号恶意犯规离场。没有了向令川,常卫东又疲累不堪,红队的其他球员根本无法挡住对方的攻势。 关键时候,常卫东带着向令川的信念咬牙死撑,带着队员艰难地防守住对方的攻击,还抓住机会奋力上篮,为球队夺得两分。 最终,裁判吹响结束的哨声时,蓝队还是无法追平比分,以五十七分比六十九分的成绩输给了红队。 第二十五章 那一缕光 没过多长时间,成小南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了,体重直线下降,随之而来的,是原本体质就差的她越来越不喜欢吃东西,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面无血色,眼神呆滞,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甚至有时候喝下一口水,弯个腰就会吐得一干二净。 潜意识里,成小南有些厌恶自己现在的状态,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但生理上的强烈反应,加上徐礼无休无止的诱说催眠,让她像是掉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漩涡,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 而她也慢慢发现,乔余和徐礼之间,似乎真的存在某种不正常的关系。 比如,乔余对徐礼的态度,按一般思维来看,乔余不论从体型还是脾气上,都不像是会对瘦小羸弱的徐礼言听计从的那种人。 但她却卑微到连正眼和徐礼对视都不敢,从刷鞋、洗衣服、整理杂物,到什么时候可以出门、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她都无条件的顺从。 这让成小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她们并不是同学室友,而是主仆关系。 乔余也在每次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跑到厕所吐得天翻地覆,只不过,用徐礼的话来说,她是因为身体构造不容易呕吐,所以减肥效果才不好。 有时候,她要用整个拳头放进嘴里,使劲刺激喉管深处才勉强吐得出来。 有一次,成小南亲眼目睹了徐礼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把手里装满热水的胶壳保温杯塞进乔余的喉咙,还用力往里捅了两下。 乔余瞬间像是被打开了开关,吐完吃进胃里去的食物,还不停涌出黏稠的透明液体,怎么止也止不住。 在那之后,成小南脑海里常常会闪现出那个画面,气喘吁吁的乔余瘫在地上,满头湿汗,死鱼般的双眼半睁半闭,鼻翼夸张的颌动着,嘴里流出的液体挂在肥硕的下嘴唇上,顺着下巴一直滴到胸前…… 成小南心底生出的那种感觉,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那是恐惧。 最近对自己和善亲切的徐礼,也会不时用命令性的语气对她说话,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感觉有些意味深长。 阴郁了很久的天终于放晴了,阳光灿烂,今天下午是体育课,成小南难得地想要吃点什么,临出门时乔余和徐礼却跟到了她身后。 走到食堂门口,成小南望了望那些饭菜招牌,咽咽口水转头对身旁无精打采的两人说道:“要不然,我们吃点东西吧?” 话音刚落,乔余和徐礼向她投来两道像是看怪物一般的眼神,面目狰狞:“什么?吃东西?我没听错吧?” “我……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 在操场上排好队列,十几分钟后,戴着灰色鸭舌帽的体育老师才背着手踱步而来,懒洋洋地拿出花名册,仰着头露出被帽沿遮住的眼睛,开始点名。 午饭过后,常卫东就和球队的队员买了些水果,到医院看望向令川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方以北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对策,拨通了常卫东的电话。 没过多久,老师就叫到了常卫东的名字,电话那头夹着电流的噪音,一声怒吼:“到!” 方以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天的夜宵,成败在此一举。 只见体育老师推了推帽子,把帽沿压得更低,眼都没抬一下,点点头又继续叫下一个名字。 大功告成,方以北嘿嘿一笑,摁断电话开始在心里琢磨怎么好好坑他一笔,不对,两笔。 马上要点到女生了,杜笛一直没见到姚文文的身影,打了电话也联系不上她。一咬牙一跺脚,杜笛蹲下身子,钻到男生背后,一溜烟跑到女生中间,勾着身子搞潜伏。 方以北看出了杜笛幼稚又愚蠢的企图,他一边感叹自己刚才完美无缺的天才想法,一边摇着头心想,完了,杜笛这次算是完了。 “姚文文……姚文文?” 老师叫了两遍,杜笛捏着嗓子,才发出了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到。” “这位同学,声音怎么了?” “报告老师,感冒。” 体育老师居然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声音,低下头去继续点起了名。 方以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杜笛那个阴阳怪气得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居然都能蒙混过关?不仅过了关,更神奇的是,他们还交流了一番,方以北顿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这老师耳聋了吧?” “某些同学,请不要窃窃私语,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点完名,体育老师伸个懒腰往树荫下一站,大手一挥,同学们先来个简单的热身运动,绕着操场边线,随便跑它个七八圈。 男男女女一片哀嚎,体育老师捂着耳朵妥协一步,那就五圈,五圈,不能再少了。 深秋时节,太阳回光返照,向人间晒下最后的温暖。 于是,烈日炎炎,头顶和脚底烫得像火烧一样,才跑了不到一圈众人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渗出不少汗渍,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 他们丢了魂一般拖着脚步,跑过体育老师时,纷纷扭头射来一道道幽怨的眼神。 正靠着树干,眯起眼惬意地享受阳光和微风的体育老师淡淡一笑,摆出一个往前冲的动作,敷衍的鼓舞道:“来,加速,让我看到你们的热血和激情!” 跑了半圈,乔余和徐礼就装作肚子痛,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她们刚离开队伍时,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朝成小南招手,示意她过去。 成小南先是停了一下脚步,看了看跑在前面一些的方以北,又看了看两人,随后抿抿嘴唇,喘着粗气摇头。 她奋力跟上其他人的脚步,看着前方头发在阳光下跳跃摇动的方以北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每迈出一步,她都感觉自己离方以北更近了一点。 成小南竭尽全力地跑着,目光眩晕,脑袋和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四肢发软,天昏地暗。 她抬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一个没注意,两只脚就绊到一起,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 跑在成小南身后的田秋见状一声惊呼,好在躲避及时,险些就踩到了她的身体。 她看到成小南突然倒地,连忙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慌乱地扶起她的脑袋,只见她面色铁青,双眼紧闭,鼻子不断地往外呼气,嘴唇发白。 班上的其他同学闻声围上前来,大喊大叫,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隐约还有一些意识的成小南躺在地上,脑袋里嗡嗡作响,耳中更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噪音。 这时,方以北扒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地上的成小南,跑向医务室的方向。 迈开步子拼命往前跑去时,方以北脑子里满是当时外公晕倒的场景,他只知道,这种情况下,要像乐乐说的那样,赶紧送去医院,一秒也不能耽搁。 体育老师慌了神,忙叫其他人到树荫下休息乘凉,自己随后赶往医务室,同寝室的田秋和苏禾担忧不已,也跟着他跑去察看成小南的状况。 方以北把成小南放到了医务室的病床上,向医生描述当时的情况后,穿着白色大褂的卷发阿姨点点头,推了推眼镜,俯身扒拉了一下成小南的眼皮,又用一根小型电筒照了照她的口腔。 “没什么大碍,估计就是中暑了……”卷发阿姨转身走到药柜前,从药盒里取出一支葡萄糖,用手上的铁夹子弹了弹,啪地一下敲开玻璃口,倒进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子后,头也不抬地问:“她是不是没吃中午饭?” 方以北看了看床上眼睫毛微微颤动的成小南,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呃,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看到阿姨向自己投来一种似乎是鄙视,又像是谴责的眼神,方以北竟然邪门地觉得有些惭愧? “那个,阿姨,她中午确实没有吃饭……”身后的门旁,田秋叉着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苏禾和体育老师,她朝方以北笑了笑,赶紧弯腰去看床上的成小南。 “医生,我这个学生,情况怎么样?” “情况稳定下来了,你说你,这么热的天儿,还让这些小姑娘剧烈运动。” “不剧烈呀,上我的课很轻松的,是吧?再说了,那她也是中午没吃饭,才晕倒的……”体育老师松了口气,神情不像之前那样紧张,说话间还朝方以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附和自己的话。 方以北见到苏禾,顿时手足无措,只会慌乱地点头,时不时偷瞟一下苏禾的侧脸。 迷迷糊糊间,成小南似乎听到了说话声,她晃了晃已经没那么沉重的头,缓缓睁开眼睛。一片小小的天花板,金黄色的阳光从窗户里晒进来一半,另一半被隔在了窗帘上边。 她正为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而疑惑,轻轻转了转眼珠,就看见了田秋的脸。 “小南,你醒了呀?” 体育老师连忙围上前来,关切地询问道:“成小南同学,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成小南开口声音还是十分虚弱,环顾墙壁一圈后,她把眼神落在身边的几人身上,扫过田秋、体育老师、苏禾,猝不及防地,撞见方以北的脸。 心头一颤,成小南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同学,你这是又怎么了,不要吓老师啊!”体育老师见了成小南的样子,慌忙地凑过头去,连声发问。 卷发阿姨白了他一眼,拍拍脑袋,端起桌上的纸杯递给床前的田秋,吩咐道:“对了,这支葡萄糖,拿去兑大半杯水喂她喝下去,多休息会儿,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了……” 苏禾接过田秋手中的纸杯,弯腰在身后的饮水机里接了热水,还细心地不停吹散那些滚烫的雾气。 体育老师见成小南状态不错,也就安了心,交代几句后,背着手踱着步,说要回去让其他同学自由活动了。 田秋望了神情十分不自然的方以北一眼,捂着嘴伏在成小南耳边,调笑中带着神秘:“你知道刚才是谁把你抱过来的么,猜一猜……” 听到田秋还刻意加重了那个“抱”字的音,成小南偷偷看了看方以北,更是羞涩的把头埋在胸口。 把水吹得恰到好处的温热后,苏禾端着杯子坐到床边,小心地递到成小南嘴边,她眨着眼睛说了句谢谢,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杯中的水。 “小南,你是不是很渴,我再给你接点水?” “不用了,苏禾,我就是……”话说到一半,成小南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奇怪却熟悉的感觉,喉咙发痒,呕的一声,眼看她就要吐了出来。 成小南连忙抬手紧紧捂住嘴巴,指着垃圾桶向田秋示意。垃圾桶刚刚着地,成小南一弯腰,刚刚喝的热水就全都吐了出来。 抬手,双眼发红,一行清泪挂在腮边,成小南不想让方以北看到自己这番模样,连忙慌乱地抹掉眼泪。 卷发阿姨闻声从隔壁房间赶了过来,给成小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叹一口气,表情沉重,她扫了床前的三人一眼,招手把方以北叫了出去。 “小伙子,有些话呢,我也不好跟你明说,你们都是大学生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方以北听完,一脸疑问:“什么?阿姨你倒是把说清楚啊,什么身体,怎么回事?” “你说你,还装蒜,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为了减肥,这些小姑娘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什么意思?” “你不会不知道吧,她这种情况,一看就是为了保持身材,吃了饭转个身就给吐了,这叫做,催吐。” 卷发阿姨见方以北一脸毫不知情的神色,摇着头继续补充道:“这可不是小事,时间长了,对喉咙、肠胃这些好多地方危害可大了,她现在时间应该不算长,要赶紧制止这种有害无益的行为……” 方以北转身走到门前,看向床上面色苍白的成小南,想到刚刚阿姨的话,心中生出许多不忍。 卷发阿姨在背后见方以北望着成小南发呆,不禁嗔笑道:“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对人家多上点心……” 看到方以北走了进来,田秋起身一脸担忧地向他询问:“医生怎么说的?” “呃,也没说什么,就是要她好好调养。” 田秋摆出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表情,走出门去追上卷发阿姨的身影去询问。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成小南难堪地假装转过头去看墙壁,用眼角偷瞥方以北;方以北则漫不经心地在屋内扫视一圈,目光触到苏禾时格外炙热。 苏禾看向成小南,先开了口:“小南,我去听听医生怎么说,你们聊。” 成小南看着苏禾的身影走出门,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欣喜和期望,这次,我可一定要和他多说几句话。 方以北盯着苏禾的身影走出门,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落寞和失望,这次,我还是没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成小南坐在床沿,用手拨弄了一下肩上的长发,推了一个椅子到方以北脚边,轻声说道:“那个,你坐吧。” 方以北点了点头坐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低头望着脚尖,想了想终于开口:“成小南,你是不是,在减肥?” “啊,怎么了,我太胖了吗?” “不是不是,我就是说问问你,最近是不是在用什么办法减肥?”方以北连忙摆手,又试探地问道。 成小南紧张得不停捏手指,声音又轻又细:“我,我就觉得,自己太胖了……” 方以北听了险些从椅子上跌倒下去:“你哪儿胖啊,明明瘦得不能再瘦了。” “真的吗?就是说其实我不用减肥?” “真的,对啊。” “那你,你……讨厌我么?”鼓起最大的勇气,成小南还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尽管这样,她依然会害怕,从方以北嘴里说出她不想听到的回答。 “不讨厌啊,你这是什么问题……”看到成小南傻傻的笑着,方以北回想起田秋说过的,她好像没有吃午饭,又想到卷发阿姨说的那些话,他便向成小南提议道:“要不然,我陪你去吃点东西吧?” “好啊好啊,真的可以么?” “当然啦……” 第一次近距离走在方以北身边,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股独特的气息钻进鼻腔,传遍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成小南迎着金色的阳光,用眼角瞥了瞥他的侧脸轮廓,笑得很满足。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像滂沱大雨过后,被清风染白的乌云。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吓得满头冷汗醒过来时,发现世界温暖如初。 像是无尽黑暗里,突然洒下来的一缕光。 第二十六章 近距离的你 常卫东几人下了车,提着几袋水果找到向令川住的病房,刚打开门,就看到姚文文小心翼翼地守在病床前,向令川正倒头呼呼大睡,高高架在床尾的左腿上,绑着一层厚厚的石膏。 姚文文抬头,看见他们进门,连忙收起盯着向令川看的那股痴痴的眼神,起身向几人点头致意。 身后一个队员上前轻轻敲了敲石膏,笑着对姚文文打招呼:“嫂子你坐,不要那么客气。” 其他人也跟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道:“嫂子好!” “别炸乎了,瞎起啥哄呢,吵到人休息了。”常卫东压低声音,把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向几人使了使眼色。 姚文文帮他们接过手中的水果放到桌上,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儿便只能背到身后,言语中透着几分局促:“你们别这样说,我只是他的,朋友。” 常卫东瞟了瞟病床上的向令川,又瞥一眼旁边的姚文文,脸上明摆着“欲言又止”四个字,动了动嘴唇,他又笑着朝姚文文问道:“他这腿,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伤了骨头,最起码也要养两三个月。” “那就是说,川哥不能打决赛了……”几个队员纷纷惋惜,没了向令川,他们队的胜算至少折了一半。 “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什么的吧?” “不会,好像只是骨节错位了,恢复了还是能打球。” “那就好,”常卫东说完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指了指门外对姚文文说:“我们出去单独说几句话吧……” 走廊里除了两三个神色匆忙的护士之外,只有一位老婆婆站在有阳光透进来的窗口,眼神落在身前轮椅上,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老爷爷表情安详的脸上。 空气中充斥着的消毒水气味,在阳光下变得似乎不那么刺鼻了。 走到离玻璃窗稍远一些的楼道前,常卫东搓了搓手做出一个随意的姿态,压低嗓子问姚文文:“从他伤了腿,你就一直在这儿吗?” “差不多,我基本上每天都会来的,他现在正需要人照顾呢。” “呃……对了,刚刚体育课点名了,杜笛给我打电话说,一直联系不上你,他怕你……怕你被记旷课了。” 姚文文将眼神从窗口边的两位老人身上移开,收起嘴角的弧度,转头看向前方楼房顶上枯了一半的墨绿色爬山虎藤条,漫不经心地回道:“没事的,旷课怕什么……” “不是,我说的重点是,杜笛一直联系不上你,他急坏了,生怕你出点什么事儿。”常卫东摆摆手挑明了话,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替杜笛打抱不平的意思。 “他那个人一直就那样,我都习惯了,没什么的……” 常卫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那,你好歹也给他回个电话吧?” 这时,病床内传来队员们的一阵说话声和嬉笑声,看来多半是向令川醒了,姚文文听到声音,扭头踮起脚打望了一眼,转过身就要回到病房。 “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常卫东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试探着开了口,看到她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话说到一半,始终没忍心继续说完。 姚文文不解地皱了皱眉头,见常卫东放了手,也就转头推开门走进病房去了。 乔余和徐礼坐在操场一棵老槐树的树荫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面目有些病态。乔余懒洋洋的抬头四处扫视一圈,发现远处乒乓球台前走过的那个身影时,目光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了。 “成小南?” 随后徐礼也抬起了头,顺着乔余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走在方以北身旁的成小南,瞳孔慢慢收缩,表情骤变。 “走,去看看她要干什么……” 一路跟过去,他们果然走进了食堂,成小南还点了不少菜,吃得那么开心。徐礼站在食堂外的洗手台边,透过窗台的玻璃看着成小南,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眼神之间,似乎在说“哼,竟然敢背叛我……” 身旁的乔余见盘子里冒着热气的饭菜,被成小南夹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她仿佛闻到了那些诱人的味道,偷偷连着咽了好几回口水,心想,凭什么她能吃饭,我就吃不了。 “真香啊,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成小南满足地吞下一大口饭菜,又端起碗喝了口汤,舔舔嘴唇对着方以北傻傻的笑。 “好久?难道你都不吃饭的?” “我最近就是,没什么食欲。” 方以北看着对面的成小南眼珠溜了一圈,然后低头盯着桌上的盘子,用筷子轻轻地戳弄着里边的辣椒和洋葱,不禁笑了出来:“那今天怎么有食欲了呢?” 成小南抬手拍了拍额头,咧着嘴露出两排白净的牙,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那是因为,今天有你啊。 “方以北,我是不是吃得有点多哦?” “嗯?是有点……” “什么啊,那我不吃了。”成小南嘟起嘴,假装放下了筷子,却又忍不住偷看盘子里的那些香喷喷的饭菜。 “哎呀开玩笑的,快再多吃点儿,你太瘦了,胖一点才好,胖一点健康。” 成小南重新拿起筷子,往嘴里夹了满满一筷子白米饭,边嚼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方以北,做梦都想不到你会陪我吃饭哎……” “什么?” “我说,你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多陪我吃吃饭么?” 方以北看到成小南眼里闪烁的期待,点点头笑着答应了她:“好啊,没问题。”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一言为定……” 吃完饭,走出食堂,成小南伸了伸懒腰,一用力不小心就打了个饱嗝,惹得方以北笑弯了腰。 成小南赶紧转过身去,捂住又红又烫的脸羞愧地朝他大喊:“你别笑了,不许笑,好丢脸啊……” “没有啊,我觉得还挺……有趣的。”方以北收起笑声,本来想说的是可爱,但又觉得那样说不太合适。 成小南哼了一声,不再回话,装作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抬起手掌心对着白云间的太阳,半仰起头,金黄色的光线从指缝间散射下来,洒在她弯弯的睫毛上和透明的瞳孔里。 “晴天真好啊,有这么舒服的阳光……” “有这么舒服吗,你很喜欢晒太阳?”方以北见她眯起眼睛享受的样子,不禁跟着露出惬意的笑。 “对啊,暖暖的太阳,能让人心情都变好了呢。” “哈哈,你是向日葵吧……” 如果说我真的是向日葵的话,那么,你就是我的太阳。 一高一低的身影,慢慢走在校园里铺满银杏叶的路面上,整个画面都是金黄色的,风一吹,扬起来的银杏叶沙沙地响,是某种沁进灵魂的声音。 走着走着,成小南胃里一阵翻腾,咕咕地乱叫,她以为自己又要打嗝,连忙歪到一旁不停用手拍打着胸口。随后,喉咙里涌起一阵越来越强烈的腥臭味道,成小南猛地弯下腰,眼看就要吐了出来。 方以北见状,伸手一把将成小南拉了起来,高高抬起了她的下巴:“忍住,不要吐出来,要学会抗拒!” 成小南直直地盯着他,用力紧闭住嘴巴,方以北温热的手掌传来一份触感,让她的神情慢慢变得坚毅,眼眸中的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走回寝室的路上,尽管喉咙里一直传来那股反胃的呕吐感,但成小南还是一直拼力压抑着,抗拒着。 脑海和心间,全都住满了有关于方以北的一切。 爬上八楼,敲了好几下门却无人回应,成小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一抬眼,就看到乔余站在自己床前,似乎正要做什么动作;而徐礼则翘起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乔余见成小南走了过来,连忙别过头去,甩甩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躲闪的眼神还是有些慌张。 成小南不明所以,满脸疑惑:“乔余?你……” “小南,体育课你上哪儿去了呢,我们都找不着你。”徐礼起身走到成小南面前,隔在她和乔余中间,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笑得十分热情。 但成小南总觉得,徐礼的笑意并不友好,甚至,还带着一丝阴冷。 第二十七章 撕破伪装后 “我,我去吃饭了。”成小南不知道该不该给徐礼说,纠结了片刻,她转念一想,自己饿了吃个饭,有什么关系呢。 她走到床前环视一圈,发现桌上的物品只是有些凌乱,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身后的乔余将手紧紧揣在口袋里,眼神躲闪。 “吃饭?你不……” “我不减肥了,胖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等徐礼说完,成小南就打断了她的话,抿抿嘴唇语气轻松。 “其实我知道,你们自己也清楚,那样对身体真的很不好,你们也别减了吧……乔余,你看你现在的身材,不是挺可爱的嘛;还有徐礼,你已经够瘦了,不用再减肥了……” 乔余听后翻了翻白眼,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声音尖利:“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敢指指点点的,说不减就能不减了?” 徐礼缓慢的扭过头去,眼中堆积的怒气无处发泄,全都恶狠狠地撒在了乔余身上。 乔余连忙低下脑袋,不敢出声。 “成小南,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减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听得成小南心头一颤,后背发凉。 如同一只装得温顺无害的野兽,隐藏了很久之后,终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那对噬血獠牙。 “我不……” “那要是现在,我一定要你去吐了呢?” “……” 乔余一脸阴沉,也跟着徐礼的脚步,慢慢向成小南逼近。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鞋底摩擦地板,随后响起一阵敲门声。 快步跑向门边,转动锁柄,拉开门,出现田秋的脸,成小南松下了胸口提着的那口气,深呼吸一下,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息。 田秋手里提着一瓶大号装的牛奶,进门后见了她的模样,不解地问:“小南,你干嘛呢?” “我,我没事……田秋,你回来了啊!”成小南轻轻转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乔余和徐礼,又挨近了田秋一点,紧紧拉住她的胳膊,脸色十分难看。 田秋看了看神色不太自然的乔余和徐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成小南拉到自己床前,背过身子,面向成小南做了一个“没事吧?”的口型。 成小南摇了摇头,拽着田秋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指尖隐隐发白。 “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营养这么不良,来,把你的杯子拿过来,我给你补补身体……”田秋拍了拍成小南的手背,朝她坚定地点一点头,随后故意放大声音,提起手中那瓶牛奶,敲敲瓶盖朝成小南示意。 “我不想喝……” “不行,你以前多好的皮肤,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肯定让你白回来……”田秋走到成小南桌前,伸手拿起她的水杯,轻轻嗅了一下,皱着眉头作势要走向阳台。 成小南拦住田秋,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那给我自己去洗吧……” 从她接过杯子到走上阳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徐礼一直拿一种怨恨的眼神死死盯住成小南,从头到尾,从上到下。 成小南强装镇定,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透着灼烧感的目光,路过两人时,她脚步有些慌乱,不敢抬眼和徐礼对视。 成小南清洗杯子时,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她想用哗啦啦地水声掩盖屋内诡异的寂静。 “还好刚刚不是放在她的杯子里……”乔余盯着成小南的背影冷笑一声,压低嗓子,附到徐礼耳边,表情丰富地嘀咕。徐礼连忙用手肘拐了一下乔余,朝田秋的方向努了努嘴,狠狠瞪了她一眼。 田秋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在扭瓶盖的手却顿了顿,眼珠在眼眶内溜了一圈,表情若有所思;随后她咔地一声拧断瓶盖周边的塑料细齿,往成小南杯子里倒入牛奶时,又偷偷瞥了瞥行为异常的乔余和徐礼。 看着成小南把一杯浓醇的牛奶喝得见了底,抹抹嘴咋了下舌,田秋才挠挠头思索了一番,找来一个想出去走走的理由,拉着成小南出了门。 走出楼道,终于是看到了那片由一格格窗台拼贴而成的蓝天,完整的蓝天,纯粹的蓝。 成小南一扫在寝室里的阴沉样子,迎着清风张开双手,舒心一笑。 金灿灿的阳光从天的偏西方向照下来,把水泥楼层和香樟树冠的影子染成纯黑色,毫不留情地扑倒在地面上。成小南昂起头看蓝色天空,和蓝色天空中舒卷的白云,却忘了,自己脚下正踩着的是一片阴影。 秋风中的凉意被阳光晒得很暖,懒懒地摇曳着,劝说银杏树枝上不愿意掉落的几片叶子,几番纠葛,耗尽心血,穿透坠下时,用最后一丝力气拂起成小南额前的长发。 身体不再那么紧绷,成小南回忆起徐礼说话时的语气,以及那些阴险的动作神态,心底还是一阵发毛,不寒而栗:“田秋,乔余和徐礼真的好奇怪啊,我只不过是说我不减肥了,她们怎么就那么大的反应?还那样凶巴巴的,恨不得把我吃了……” “就你这身子骨,还减肥?小南,我跟你说过的,别老是和那两个人待在一起……”田秋抬手捋了捋成小南纷乱的头发,一脸正经地对她说道。 “我现在有点相信,之前你给我说的那些了……” 田秋摇完头又叹了口气,想起刚刚听到的话,虽然四下无人,她却还是将手捂住嘴巴,附到成小南耳边,神秘地说:“真的,我们不得不提防她们点儿了。你知道么小南,刚刚你洗杯子的时候,我听到乔余偷偷给那个徐礼说什么,还好没有放到杯子里;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想做什么坏事?” “不是吧,怎么这么恐怖的,她们应该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那不一定……所以啊,我才叫你出来,咱们去买点新的洗漱用品,我总感觉我那毛巾有股怪味……” 成小南想起之前,她在寝室睡醒时,撞见乔余拿起自己的毛巾准备擦脚,心里顿时生出许多厌恶和反感。而那段时间,自己竟然听信了徐礼的话,还和他们一起用那么变态的方法减肥…… “她们俩的好多行为真的太蹊跷了,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寝室,一整天不出门,有时候呢,一出去就好几天不见人影。” 田秋耸耸肩膀,冷笑一声:“反正自从那次起,我就对她们俩没什么好感了……” “那次?” “你还记得不,小南,就你一直不吃饭在寝室躺着那天,我回来时手上不是提了一个蛋糕嘛,之后我带你吃饭去了。”田秋比划着手势,绘声绘色地向成小南描述当时的情况:“我们晚上回来以后,我还特意看了一眼,那蛋糕还包装得好好的,就没去管它……结果呢,第二天我给……呃,第二天我拿出来一看,那蛋糕就不知道被谁划得乱七八糟……” 成小南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不是吧……” “真的,我仔细一想,晚上我们都在寝室,也没什么动静,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出去吃饭那段时间,乔余和徐礼搞的鬼!” “那有没有证据什么的?” “就是没有证据,我才拿她们没有办法,以后就多留点心好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破坏心情……”田秋忿忿不平地吐完满腔怨愤,叹口气,摆摆手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成小南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听完后点了点头,接着愣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转转眼珠,歪过头凑到田秋眼前。 “田秋啊,你刚刚说的蛋糕,是生日蛋糕么?” 田秋也愣了一下,连忙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耳根发烫,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啊,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南你看,这条路上全是银杏叶……” 成小南呲着牙阴险地笑着,一副势必要八卦到底的架势:“别想转移话题啊,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 “没有,才没有谈恋爱,那个蛋糕,只是第二天就是齐立生的生日,他说就只想让我陪他过……我们第二天又没课,我就提前先准备好蛋糕而已……” “哟,都只要你一个人陪他过生日了,如胶似漆的,还说没在一起?承认了吧,我要吃糖!”看着田秋神情窘迫,不经意间却还偷偷笑得十分甜蜜,成小南扯住她的袖子,左右摇晃着连声打趣。 “哎呀,真的还没在一起,我觉得我和他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那倒是,我看过一本漫画,里面说恋爱最甜蜜的,是两个人互相对彼此有好感,但关系还是模糊不清的那段时光……” 田秋见成小南说话时望着天空,满眼憧憬,歪过身子挽紧了她的胳膊,不禁调笑道:“小南,别光说我,说说你,和方以北怎么样了呀?” 一片绯红瞬间爬上两颊,成小南咬着嘴唇,心中的雀跃欢喜一览无余。 “嘿嘿,跟你讲哦田秋,今天我们还一起吃饭了呢……” 第二十八章 单纯的恶意 一走进琳琅满目的超市,田秋立马双眼放光,才逛了半圈,两只手中就抓着七八袋零食,眼睛还在到处打量。 两手空空的成小南转过身子,扒开一层层零食包装袋才看见田秋的脸,着实被她的战斗力吓了一跳:“嗬!买这么多,你吃得下吗?” “吃得下呀!”田秋猛地点头,极其自豪。 随着她点头时身体的摇晃,怀里的好几袋零食掉在了地上,成小南弯腰捡起,顺手就放回了身后的售货架上。 “哎小南,你干嘛呢,这些都是我爱吃的,火腿肠、薯片、辣条……”趁着田秋说话的间隙,成小南又从她手上抢过来三四袋零食,纷纷摆到了原本的位置,还张开双臂拦住了她想夺回去的动作。 “都是垃圾食品,你就不怕拉肚子哦。” 田秋干脆就放下了手上剩余的两小袋薯片,双手叉腰,活生生一个誓不讨回公道不罢休的大妈,气势滔滔地和她理论:“哎,成小南,你也太过分了吧,这是赤裸裸地剥夺我的爱好!” 分秒之间,成小南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田秋此刻的飒爽英姿。她收回手机,仰起头两手一摊,春风得意。 “也不知道,某人要是看了我们这么温柔的田秋……” “垃圾食品,有害健康,我们作为新时代大学生,一定要坚决抵制!” 两人嬉笑打闹着,在生活用品区选了几块毛巾和牙膏牙刷,还拿了两个带瓶盖的水杯。去收银台付款之前,成小南想了想,把手中的牙膏放了回去。 “我那牙膏好像还剩不少呢,下次再买吧……” “哎呀,拿都拿了,就一起都换了吧。”田秋重新拿起那支牙膏,径直递给了正在扫描商品条码的阿姨。 扫完最后一把牙刷,阿姨眼也没抬地报了价,田秋听后扭头望了成小南一眼,嘿嘿一笑,伸手从旁边的货架上又拿了一袋饼干。 “嘻嘻,凑个整数……” 太阳已经没有散发出多少热度了,秋风渐渐强盛,除了飞舞的落叶,更多的是卷起一阵阵浸骨凉意。 两人提着袋子,手挽手回到寝室,破天荒地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见到了姚文文,更神奇的是,乔余和徐礼竟然出了门,不见人影。夸张点来说,这个概率堪比买两块钱的彩票中两亿大奖。 进门时,姚文文正弯着腰,撸起袖子在阳台上专注地洗衣服,一头卷发挽成圆圆的一团,用黑色丝带绑了起来。 成小南放轻脚步,悄悄溜到姚文文身后,抬手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哇,这是谁家的大美女呀?” 姚文文早就发现了她的动作,假装丝毫没有察觉,再猛地一个回头,倒把成小南吓得丢了魂。 “小南,你学坏了哈,居然敢来吓你文文姐了!”姚文文把手指上的水滴朝向成小南的脸,轻轻一弹,她躲闪不及,被冷水冰得抖了一下,连忙捂住口鼻和衣领。 田秋拿着新买的水杯走过来,放到鼻尖闻了闻,打开另一个水龙头,一边清洗杯子,一边满脸好奇地询问姚文文:“文文,你平时不都是早出晚归的吗,今天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当然是想你们啦,怕你们老是惦记我!” 田秋和成小南一齐翻了个白眼,以表鄙视:“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用照顾你那个受伤的向大帅哥了呀。” 姚文文抿了抿嘴唇,手上搓洗衣服的动作没有停下,左脸上沾了些洗衣粉泡沫,她还没抬起手背,成小南就伸手替她抹掉了。 “那个,今天下午他父母要从老家赶过来看他,他就让我先回来了……” “你不应该走的呀,提前见见家长多好啊,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何况文文你这么美!”田秋朝姚文文挑挑眉头,连声调笑,没有发现她神情有些失落。 洗完杯子,田秋伸手想拿起摆在书桌角落的白色饮料瓶,这瓶牛奶,是齐立生死活要给她买的。 谁知道,手指刚触碰到瓶身,它就晃晃悠悠地偏倒下去,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还转了个圈。两升重的大瓶装牛奶,今天下午买来才给成小南喝了一杯,出个门回来,就只剩下一个空瓶子。 成小南和田秋十分惊讶,对视一眼,都不用想,立马知道肯定就是乔余和徐礼干的好事。 田秋抬腿一脚将瓶子踢到乔余床前,胸口积攒着许多不满和气愤,却无处爆发。从上次的蛋糕到现在的牛奶,她皱着眉头想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能解释她们为什么这样针对自己。 成小南恐慌之余,拧着眉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要说招惹到她们的,那也是我啊,跟你有什么关系?” “依我看,她俩就是看我们不顺眼,这么多牛奶,不是喝光就是给我倒完了……这样的话,寝室里其它地方肯定有猫腻,得多注意点儿。” 田秋摇着头,拈起手指取下自己挂在衣柜前的毛巾,一脸嫌弃地丢进垃圾桶,接着又从塑料袋里拿出新买的毛巾和牙膏牙刷,连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还是摆进了带锁的抽屉内。 成小南在桌前翻找了一番,眼神定格,拿起漱口杯中的牙膏,神情疑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记得早上挤牙膏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呀?”成小南手里原本已经瘪了一半的牙膏,现在又鼓起来不少。 “真的假的啊,以防万一,还是都扔掉好了……” 姚文文走进屋内,正愁怎么才洗得干净那双白鞋的鞋边,听到田秋这么一说,就抬手从成小南手中抽过那只鼓鼓的牙膏:“既然要扔掉的话,不如就给我洗鞋吧,很有效果的。” “呃,行啊,但那牙膏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难不成,你还怕它过期呀……” 拧开盖子,姚文文用牙膏口对着沾了水的鞋刷,用力一挤,喷出一团混杂着白黄色泡沫的牙膏,气味还有些刺鼻。 姚文文拱着鼻子,轻声嘟囔:“还真过期了啊……” 她刚把挤在鞋刷上的牙膏往鞋边一涂,才摩擦了两下,鞋边就呲呲地冒起了气泡,还升起一阵酸臭味;仔细一看,沾了牙膏的那一绺鞋边,竟然像被腐蚀了一般,呈蜡黄色,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洞。 “啊——”姚文文险些被烫了手,失声大叫;田秋和姚文文闻声跑过来一看,同样目瞪口呆。 成小南细细一想,不禁后背发凉,浑身上下汗毛倒立。 这支添加了某种腐蚀物的牙膏,要是自己无意间用来刷了牙…… 三人在寝室里相对而立,面色凝重,他们再三斟酌之下,决定等乔余和徐礼回来,和她们当面对质之后,再去上报老师。 成小南和她们无冤无仇,搬来时她还帮两人搬了东西,能做出如此狠毒的事,会出于什么缘由,难道是揭开面具之下的,恶意? “对了,咱们赶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动了手脚……” 她们各自把桌子、床上都翻了个遍,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姚文文确认过自己的牙膏、洗发水、沐浴露都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手拿起牙刷瞥了一眼,正要放回去时,发现牙刷头上的毛竟然十分杂乱,还有些黑黑的污渍。 “这是,不会给你用来刷鞋了吧?” “她们有病啊,太过分了!” 成小南赶紧把自己桌上的东西挨个翻了一遍,看起来稍有异样的都丢进了垃圾桶,再到处扫视一圈,才注意到之前挂在角落那块的毛巾,自从那次发现乔余的小动作之后,她就不敢再用来洗脸了。 想来真的觉得怒不可遏,乱动别人东西,还从中做了手脚想害人,她们怎么会如此歹毒,做人最基本的良知呢? 她一把抓住那块毛巾,用力扯下,一瞬间,手心发麻,接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感。 成小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手一看,掌心竟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皮,拉出一道细长的血迹…… 田秋和姚文文连忙围上前来,察看过成小南的伤势之后,两人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块毛巾,摊在桌面上轻轻一抖,掉落下不少细小的尖刺! 成小南脑海里嗡地一声巨响,恐惧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她想起,乔余不止一次笑着对她说:“小南,你的脸真光滑,皮肤好好哦……” 她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的那种光,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 第二十九章 背后的一面 夕阳不知何时已落了山,夜幕拉开,不放过任何一点光亮,天上没有星辰,离第二天的黎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苏禾手里抱着书,开门走进寝室时,姚文文正一脸愤怒地数落着什么,田秋搂着成小南紧挨在一起,神情同样的气愤难耐。 她注意到成小南右手掌心贴着两条创可贴,连忙走过去不解地问道:“小南你的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姚文文别紧了门,转身一脸严肃地对她说道:“等会儿再给你说,你现在先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苏禾摸不着头脑,放下书将信将疑地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扭头看向她们,还是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苏禾,你要仔细看看你的牙膏、牙刷、毛巾之类的……” 她一向节俭,没买过化妆品什么的,桌上只有一些基本的洗漱用品,而且也都归置得一丝不乱。 又查看了一遍,这次苏禾将目光定格在了桌角处的洗发水瓶子上。 这是她几天前才新买的,姚文文推荐的品牌,效果特别好,但对她来说价格也特别贵。早上出门时,自己明明把它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却歪倒在桌角。苏禾皱着眉头,伸过手去,却发现躺在那儿的是一个轻飘飘的空瓶子。 田秋把事情从头到尾给苏禾说了一遍,最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情绪激动的总结道:“这样看来,她们就不是针对我或者小南,而是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心怀不轨!” “没想到她们居然是这种人,之前还装得可怜又无辜……”苏禾听完始终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她想到中午自己回寝室拿书时,一开门,就看到乔余和徐礼鬼鬼祟祟地在成小南床前,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总觉得行迹非常可疑。 现在看来,那些尖刺就是那时候放到毛巾上去的。 想着想着,她隐约记得当时乔余慌乱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到她床前上一看,那件换下来的衣服就挂在床架上。 “没错,中午乔余就是穿的这件衣服,看看她口袋里有没有什么……” 扯下衣服,都还没翻开口袋,一小包硬纸袋装着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捡起一看,里边就是那些划伤了成小南手掌的尖刺。 “太好了,这下有了证据,别说找老师,就算报警我们也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她们把被两人动了手脚的牛奶瓶和洗发水瓶子、牙刷牙膏收集起来,都锁进了抽屉里。 她们把寝室打扫得一干二净,没有乔余和徐礼的寝室,恢复了往日的和睦,一片其乐融融。 此时的乔余和徐礼,在一家酒吧背后的巷子里,围在一群打扮怪异、表情凶恶的男女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对中间两个身材相仿的年轻女孩骂骂咧咧,推搡间还动手动脚,赤裸裸的眼神…… 徐礼是云州城的本地人,家住在市中心,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年难得回一次家。她从小就是被各种各样的保姆带大的,有的对她很好,有的也动不动就打她,但她从来不会向父母诉苦,更不会提及想念。 亲情于徐礼而言,只是每个月准时到账的生活费。 她习惯了这种生活,骨子里生长出的逆反,根深蒂固。 长大后,徐礼就一直独自生活,父母对她管教得好还是不好,变相的等于给钱数额的多少。 拿了钱,她就和一群同病相怜的朋友吃喝玩乐,想做什么都随心所欲。但徐礼从来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和父母通电话时总是温顺和善,在学校对老师也是礼貌得体,没人能想象得到她乖巧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面…… 刚开学时,乔余也是觉得,这个讲话很有礼貌、瘦小得弱不禁风的女孩,一看就是那种懂事听话的好学生。 一看,就很好欺负。 所以住进寝室的当晚,乔余就坐在一旁,抱着一袋零食吃得津津有味,甩着满脸肥肉威胁徐礼,让她帮自己铺床洗鞋子。 见徐礼没有反抗,嘴角挂着微笑乖乖照做,乔余更加得寸进尺,使唤她去超市给自己买来一大堆零食,吃完后还要把垃圾收拾干净。乔余稍有不悦就大呼小叫,欺负徐礼让她觉得找到了存在感,而寝室里的其他同学见了,纷纷躲避,都装作看不到也听不见,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乔余的嚣张,只持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中午徐礼就叫来一群人,硬生生把乔余拖了上车,拉到江边一座天桥脚下,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从那以后,乔余对徐礼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无论徐礼让她做什么都不敢违背,可以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徐礼则把之前乔余叫自己做过的事,全都一件件加倍奉还回去。她不能离开徐礼的视线范围之内,不管做什么都要向她报告,不许私自和别人联系。 无论是床单被罩,还是内衣外套,需要洗的东西她全都丢给了乔余,尽管她洗得不干净或者再干净,徐礼都会扔掉重新去买。乔余爱吃零食,徐礼就常常让她买来一堆堆零食,当着她的面一包包撕开,揉碎,全都倒进了垃圾桶…… 乔余身材肥胖,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吃着零食,饭量也出奇的大,是常人的一倍,徐礼越看她那满身的肥肉,越觉得碍眼。她就要乔余在一个月内,必须减掉五十斤体重,做不到就没收生活费。 乔余哭丧着脸,近乎哀求:“不行,我,我肯定减不了的……” “没事的,做不到的话,我帮你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帮她丢掉了无数零食、倒掉了无数饭菜,帮她学会饭后催吐,帮她吐不出来的时候,用拳头或者异物刺激喉咙…… 至于寝室里的其他人,徐礼让她们为自己的“见死不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水杯里放蟑螂、把上课的书撕得缺篇少页,到把墨水倒在被窝里,半夜拿剪刀剪头发,到最后直接明目张胆,指名道姓地辱骂、殴打…… 那几个女同学忍无可忍,哭天喊地跑去告了好几道状,可两人就是打死都不承认,无凭无据,你能奈我何。徐礼一脸无辜,装得好像她才是受害者一样,乔余顺理成章地成了罪魁祸首,被找去做了好几次思想教育。 因此,两人才搬去了成小南她们寝室。 至于成小南,当时是她自己装腔作势,非要假惺惺地帮她们搬东西。徐礼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成小南肯定就是从小生活在父母怀抱里、家庭幸福的孩子,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或者说,敌视,得不到就宁愿毁掉的敌视。 陪伴这个词,是徐礼最嗤之以鼻,却永远无法释怀的痛点,和缺憾。嘴上说着毫不关心父母是否在身边的话,其实心底异常在意,凭什么别人就能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而自己却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点儿也不公平,只有让成小南多折磨一点,徐礼才能少痛苦一些。 乔余跟在徐礼身后,绕过举着酒杯表情陶醉、张牙舞爪的人群,推门钻进二楼一个包厢内,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隔在门外。 包厢里烟雾缭绕,沙发上斜躺着三男两女,眼神迷离,面前的玻璃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空酒瓶。 “哎哟我的礼姐,好久不见妹妹可想死你了!”一个穿着暴露、指间叼着香烟的女子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拨弄一下披散下来的银白色长发,朝徐礼抛了个媚眼。 徐礼咧嘴一笑,靠坐到沙发上没有回话,此刻她身上的气势,与平常的那个徐礼判若两人。 她也眯着眼睛翘起了二郎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熟练地打火点燃,连着深深吸了好几口,表情享受。 左边沙发上一个头顶留了一绺长发的男子扭过头来,上下扫视了乔余一眼,一声嗤笑:“哎,你这个小跟班,不对,应该是大跟班,看起来,减肥好像没什么效果哦。” “那层肥肉啊,就应该一刀一刀割下来……” 说完两手一拍,肆无忌惮的大笑,似乎这真的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儿。 第三十章 青春遍地狼藉 整整两个半小时的课,大多数人上课铃声一响就昏昏欲睡,老教授在讲台上兢兢业业地讲授如何征税,同学们在课桌上整整齐齐地贯彻落实真睡。 教授讲得如痴如醉、唾沫横飞。学生睡得如梦如幻,口水直流。 讲完端正厚实的眼镜往台下一看,慈爱之心无法抗拒,不忍打搅了大家的美梦,教授就拿起书本和保温杯轻手轻脚地偷偷离开,等无情的下课铃声来叫醒他们。 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则是大家的狂欢期。该睡的也睡醒了,该交流的同学情谊可以宣布开始了,该肚子饿了的也差不多到点了,教室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很轻松就盖过了老师手里象征性拿着的扩音器。 这时候,就该纪律委员一展雄风了,啪地一声,许易重重拍了桌面一掌,猛地起身,正气凛然地大声说道:“保持安静,请大家尊重一下任课老师,谁再说话我就记他破坏课堂秩序!” “纪律委员,敢问现在是谁未经允许,就打断老师上课的?”后排趴在桌上的常卫东抬起头来,睡眼惺忪,懒洋洋的语气,非常没有气势。 “常卫东,扰乱课堂秩序,上课睡觉。” 许易一边说着,真的一边拿起笔往记录本上写下常卫东的名字,罪名条例尤其写得工整清晰,还贴心地加粗了字体。 “凭什么啊?” “凭我是纪律委员,而你违反了纪律!” 讲台上的老师阴沉着脸默不作声,难堪地摆了一个让许易坐下的手势,对两人的行为不置可否,接着点击了下一页切换幻灯片,中规中矩地念完一遍,就算是上过这堂课的知识点了。 放学后,成小南和寝室的三人一起吃了午饭,早上乔余和徐礼没去上课,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们准备等会儿就要去向辅导员反映昨天发生的事。 成小南尽量让自己多吃一些东西,但方以北不在身边,她还是没有多少食欲。 四人携手并肩,信心十足地敲门走进徐欢的办公室,嘘寒问暖了好几分钟后,她们才刚刚说明了来意,事情还没陈述完毕呢,就被不耐烦地赶了出来。 “跟你们说了好几遍,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来给我添麻烦了,有什么想抱怨的地方,找沈班长去,真不让人省心……” 她们想,既然这样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通过班长,让辅导员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确认计划后,四人刚走出教师办公楼,就正好碰到沈沫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慢悠悠地爬上楼梯,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田秋远远朝她挥手打招呼,连叫了好几声班长,沈沫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迎面走来的几人中,苏禾赫然在列,身边还跟着那个成小南。 表面上她镇定自若地笑着,心里却忐忑不安。她们到这儿来干嘛,不会是关于贫困补助的事吧? “班长,这么巧啊,我们正好找你有事呢。” “找我?呃,那个,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去找沈老师……” “哦,那你先忙,我们晚点儿再找你。”田秋点点头,看了身旁的姚文文几人一眼,说完话抬脚就要离开。 “哎班长,等一下,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苏禾的声音传入耳腔,刺破耳膜,沈沫禁不住颤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缓缓地转过身子,神情之中掩不住的紧张:“什……什么事……” “就是之前我们申请的,贫困补助那个,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沈沫胆战心惊地听完后,胸口的大石头总算落地,她往外吐了口气,看样子,辅导员并没有和她提起资料的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哦,那个啊,结果已经出来了,”她翻开手中的表格,指着淘汰那一列里边苏禾的名字,伸到她眼前大声地说:“喏,名额不是你。” 苏禾见了,失落的点点头:“好吧,谢谢班长……” “为什么不是苏禾啊,明明……”姚文文凑上前来看了结果,心里有些忿忿不平,但又不忍心多说什么。在她看来,家庭情况不容乐观的苏禾的确是最佳人选,而且她也特别需要这笔补助。 还记得以前晚上聊天的时候,苏禾无意间提起过,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在上高中,他们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父亲在老家的砖厂里用血肉之躯,一点一滴挣来的。 常年的高负荷劳动已经让父亲落得一身病疾,他却无论如何都要供养苏禾上完大学,所以苏禾就是想拿到这笔补助,虽然谈不上分担,但至少,也能为父亲减轻一些负担。 “沈老师亲自审核的,她的资料不符合要求,达不到申请条件……”沈沫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迈开步子,甩着绑得高高的马尾就走了。 看到苏禾眼神中难掩的失落,姚文文心中只剩了更多的不忿之意:“苏禾都不符合条件,那她又凭什么?我看八成就是她从中作梗!” 苏禾耸耸肩膀笑了一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没关系的,文文,这个申请不上,我还可以努力拿奖学金的。” 成小南有些钦佩地望向苏禾,突然想起,那天在办公楼前遇见沈沫时,她神情似乎特别慌乱,手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商量了一下,她们决定先回寝室去拿来那些证据,等沈沫一忙完就向她反映。趁着乔余和徐礼不在,再拖下去等她们回来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四个女孩有说有笑地,没多久就走到了平时爬得气喘吁吁的八楼,成小南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地一声,一推开门,屋内的场景不禁让她目瞪口呆。 脸上写满了震惊,扭头确认一下门牌号,没有走错。 映入眼帘的,不是那个打扫布置得温馨整洁的寝室,而是一片杂乱不堪的“垃圾场”。 像被土匪洗劫了一遭似的,她们桌子上摆放的物品全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床上的被子都被扯了好几个大洞,里面的棉絮四处散落。地上洒满了脏水,撕碎的纸屑,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在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光…… “天呐,这是谁干的!” “我们寝室进了贼吗?” 姚文文四处环顾,踮起脚尖走到床前,从桌子底下拉出她的银白色密码箱,摆到桌面上解了锁拉开拉链,见里面的电脑还完好无损,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听见姚文文劫后余生般说了一句,还好早上我留了个心眼,苏禾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一脸紧张地跑到自己床下,踩到垃圾纸屑也不管不顾,看到连枕头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心瞬间凉了一半。 扒开枕头,翻起床垫,空落落的一片,果然,她放在床垫下的那五百块钱不见了! 苏禾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瘫坐在椅子上满脸绝望,她打算下午就去存进银行卡的那五百块钱,可是她余下半个月的生活费。 成小南和田秋的东西大大小小也丢了一些,至少从目前来看,这挺像是一个入室盗窃的现场。但光天化日之下,除了监控,还有宿管大妈那双极其刁钻的眼睛,谁能有这个本事跑到女生寝室翻箱倒柜偷了东西,还不被发现? 突然,田秋一声惊呼,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那个她们放了所有证据的抽屉,居然硬生生被撬掉了锁,里边的东西不翼而飞。 而且抽屉底下还躺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一群婊子! 划破纸背的那个感叹号,似乎隐隐透着无尽恨意。 “除了乔余和徐礼,还会有谁!” “肯定就是她们!”几人纷纷点头,环顾屋子一圈,遍地狼藉。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乔余和徐礼甩着手走到门口,看到寝室内的场景,只是象征性地惊讶一下,随后就恢复了平静,还装出怀疑的神色,倒打她们一耙。 “你们这是干什么,把寝室搞成这副样子,打老鼠啊?” 听乔余阴阳怪气地说完,徐礼还抬手捂住嘴,一边憋着笑,一边像模像样地瞪大眼睛,责怪的语气:“哇,要是我丢了什么东西,你们可逃不了干系!” 姚文文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抓起抽屉里的那张纸条,重重地摔在乔余脸上,咬牙切齿:“装什么装,你们才是婊子!” 第三十一章 问心有愧 剑拔弩张的眼神对峙,咬牙切齿,似乎就在火山喷发的那个临界点,下一秒,腐红色的火焰就会冲破土层,是崩坏,而不是爆裂。 总不能就这样无休无止地闹下去吧。 成小南挡在姚文文眼前,向她摇了摇头,往门的方向扭扭头,朝田秋和苏禾使了个眼色。几人拉着姚文文转身就出门,直奔教师办公室。 她们觉得,是谁把寝室翻成那个样子一目了然,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实。所以几人有理有据地把辅导员找来后,指着满屋子的散乱,和角落那两张只是像被特意掀了一下被子,掩盖成“也是受害者”的床;一口咬定,这一切就是乔余和徐礼做的,还一一列举了两人的诸般行径。 但没想到的是,乔余和徐礼也一口咬定,打死不承认。 “沈老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早上我刚刚陪乔余去了医院,回来寝室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是之后才搬进寝室的,被排挤在所难免,但她们要是联合起来想演苦肉计,栽赃陷害,相信老师你会站在弱者这一边的吧……” 说话间,徐礼竟然抽泣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掉了几滴眼泪。 从头发间隙射过来一股得意的眼神,仿佛已经在宣示胜利。 “你不要血口喷人啊,谁做的谁自己心里清楚,演啊,继续演,看你能装多久……”姚文文听完徐礼颠倒黑白的说辞,忍不住一阵反胃,朝她翻了无数白眼。 依然一脸无辜,眼眶里噙着泪水:“我没有,文文,我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冒犯到你们的地方,请你们直接提出来,我一定改,能不能不要一直这么对我们。” “你怎么可以这么恶心……” “好了,不要吵了,依我看来,这很明显就是小偷趁着你们上课的时间,入室盗窃,应该没丢什么吧?”沈欢摆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准确地来说,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评判着这场“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师,苏禾丢了钱。” “多少?” “五百……” 迟疑了一下,沈欢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太耐烦:“呃,那就只能,写申请去调监控了,但程序非常繁琐,而且看了监控也不一定能查出来;一般来说,发生这类事件,责任都会是宿舍门卫,因为没有严格管理好宿舍出入人员,才让心术不正的人有机可乘。” 话音刚落,门外闻声赶来的宿管阿姨挤进屋内,分秒必争,连声否认她的说法:“这位老师,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进出宿舍的每一个人外来人员我们可都做了记录;我当了十几年的宿管,发生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内部学生干的,责任可不在我们……” “要是这样的话,学校雇你们来干嘛,原则上,宿管才是最有动机和条件的潜在犯罪者……” “哎,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宿管阿姨叉起腰,越说越激动,寝室俨然变成了闹得不可开交的争辩现场。 一旁默不作声的苏禾摇摇头,站到人群中心,语气平静地劝说:“老师,阿姨,算了吧,我那钱丢了就丢了,麻烦你们了。” “苏禾……” “既然苏禾同学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想早点解决问题,那大家就都退让一步,多容忍一下,赶紧一起收拾收拾寝室……”沈欢草率地甩下这么几句话,踩着高跟鞋,逃也似的离开了她们的寝室,对这场闹剧避之不及。 徐礼得逞一般冷哼一声:“心虚了吧……” “你这个人,还要不要脸了!” “就是不要脸,怎么样,你咬我啊……” 向令川拆掉绷带,拄着拐,在姚文文的搀扶下,已经能勉强下地走上几步路了。这些日子,姚文文每天都会到医院去照顾他,从买水果、带午餐,到帮他洗衣服、陪他聊天解闷,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用向令川的话来说,姚文文是他此生难求的知己,他们的关系很特殊。 特殊到,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一个人的姚文文,一直对他付出自己全部的感情,却始终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自己到底在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于他而言,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算什么? 值得么? 姚文文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只有自己不留遗憾、问心无愧就好。 而向令川,或许会有那么一丝愧疚吧? “柏化杯”篮球总决赛现场,战况激烈。 时隔半个多月,常卫东所在的大一代表队自从半决赛晋级后,就一直在加强训练,虽然没有了主力球员向令川,但在常卫东的带领下,队员的水平和配合默契都提升了不少,球队实力与体育部代表队不相上下。 强强对决,讲究在气势上也要压倒对方,两支球队每一次传球、过人、上篮,都大张旗鼓地连声怒吼,荷尔蒙气息挥发得淋漓尽致,引得场边观众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冲破了天际。 常卫东接过队友的传球后闪身过人,一个箭步穿到篮下,抓住对方防守队员的空隙,双脚离地,反手一勾,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上篮,进球得分! 观战的方以北几人拍手叫好,也跟着声潮大喊他的名字:“八号常卫东,八号常卫东……” 对面的观众阵营前边,五六个身材魁梧的男生穿着花花绿绿的球服,焦急地指挥着体育部代表队的球员,商量战术。 几人之中,为首的正是半决赛时,和常卫东发生冲突的蓝队二十六号,林飞。 他们似乎和体育部的球员颇有渊源,休息时,林飞一左一右搂住两名高个子球员的肩膀,轻声嘀咕了些什么,眼神不停瞟往常卫东所在的方向。 常卫东身正不怕影子斜,挑衅地回瞪林飞一眼,哨声一响,接过球跑到三分线外,起跳出手,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弧度,轻轻松松砸入篮筐。 林飞见状懊恼地捶了一下胸口,努努嘴,眼神阴冷地示意方才的两名高个球员。眼神交换间,常卫东隐隐感觉有些不妙,沾着汗水的太阳穴在阳光下突突直跳。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激烈的竞争气氛之中,不觉间多了几分火药味儿。红队有了常卫东的暴风进攻,渐渐占了上风,随着比分差距一点点拉大,黑衣球队慌了阵脚,又被红队抓住时机,连进数球。 黑队的两位高个球员开始紧追常卫东,死缠烂打,除了拖住他的节奏,可以制造犯规之外,更可耻的是,他们一直在用自己魁梧的身体和常卫东对抗。 就算这样也当然拦不住常卫东,只是硬撞强闯的次数多了,一个是体力消耗太大,一个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常卫东的肩膀和胸口被撞红了一片,隐隐发麻,轻轻触碰到就疼痛难忍。 越是这样,黑队偏偏有意无意地,都往常卫东身上蹭。 万分煎熬,中途常卫东实在支撑不住,便换到了场下休息。红队没了他,比赛局势瞬间扭转,其他队员根本压制不住黑队的猛烈攻击,比分很快就拉了回来,甚至还反超了一分。 常卫东见情况不对,连忙再次上场时,离比赛结束只剩下三分钟。 他强忍住手臂和胸口传来的酸痛,带领球员严防死守,虽然再没有进过一个球,但对方也再拿不到一分。 瞬息之间,比赛进入最后一分钟倒计时,常卫东脑子飞速旋转,开始谋划着追平成绩。拿到球后,常卫东越过中线,眼前的三分线以内,黑队防守得滴水不漏。强行试探过一遍后,常卫东意识到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带球突围进去,唯一的办法就是…… 疯狂的想法一闪而过,常卫东心跳加速,成败在此一举。 他突然加快带球速度,冲到三分线处做了个投篮的假动作,黑队防守球员起跳后,常卫东后退一步,将球传给右侧的球员;而他自己则从左边绕到篮下,挥手示意后,做好了接球的准备。 裁判吹响哨声,比赛只剩最后十秒,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屏住呼吸。 六、五、四…… 全场都在数着倒计时。 篮球从众人头顶跃过,稳稳落在常卫东手中,发自心底的、震彻灵魂的一声怒吼;他使尽全身力气,起跳,双手执球高举过头顶,闭着眼睛砸往篮筐。 三、二、一…… 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哐当”一声,只见球网晃动,篮球飞速穿过篮筐,重重砸在跑到篮板下一脸不屑的林飞头上。 而常卫东整个人依然腾空,双手牢牢抓住篮筐,篮板摇晃,他灌篮了! 最后一秒,常卫东灌入两分,红队夺得冠军! 第三十二章 路在前方 全场沸腾,除了垂头丧气的体育部代表队,和篮板下阴沉着脸的林飞外,就连球场对面阵营的观众,都在为常卫东而喝彩。 落地的瞬间,常卫东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知道,球应该是进了的。灌入耳中的呐喊声,队员们高举着双手热泪盈眶,激动地拥簇过来挤作一团,那颗悬着的心总算坠落,猛烈地撞击胸口,撞出那种无与伦比的情绪。 对常卫东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打赢比赛更热血了。 灌篮这种高难度操作,他只有在平时的训练中会尝试一下,尽管拼尽全力,但都几乎没有成功过;这一次,常卫东也是放手一搏,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他印证了一件事,人的潜能在极端条件下,能激发出无限的可能。 同样,林飞也印证了一件事,人的阴暗在某些场景下,会被刺激出无法预料的后果。 常卫东,一个今年入校两个多月的大一新生,在比赛中出尽风头,还从自己手里抢走了冠军奖杯。而且刚刚那个球,他很明显就是故意朝自己头上砸,不仅如此,砸完之后他那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仿佛在向自己显摆灌了个篮有多了不起。 林飞面色铁青,攥紧了拳头,死死盯住常卫东被拥在人群中间的身影,眼神凶狠:“看你能嚣张多久,等着瞧……” 场边躁动的人群中,喊哑了嗓子的宁寻舟踮起脚尖,一脸兴奋地朝场上的常卫东挥手,却见他的眼神在四处打量,却始终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常卫东抬起手背擦掉额头的汗珠,前后左右都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成小南的身影。 昨天课间,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纠结了半天才腆着脸走到成小南座位前,又是搓手又是挠头地,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成小南妹妹,就是,我明天中午要打决赛,你要不要来看?” 正握着笔头,趴在桌上涂涂画画的成小南半抬起头,眉目轻颤,一脸天真:“决赛?足球吗?” “呃,是篮球。都差不多,你想不想看,比赛很激烈的!” “好呀,那我到时候去给你加油……” 常卫东正勾着腰沉痛反思,为没让成小南看到自己灌篮时的帅气而懊恼时,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那个身影又闪到另外一边躲躲藏藏。 常卫东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女生身上特有的香味钻进鼻翼,简直让他无法抗拒。 眼珠狡黠地在眼眶里溜了半圈,他站正身子,猛地转身一声惊喝,差点儿把身后的女孩吓得丢了魂。 “你终于来啦!”尽量掩藏着语气中的兴奋,才说完话定睛一看,眼前的人居然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宁寻舟,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成小南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宁寻舟穿过人群,穿过球场,穿过一整片金黄色的秋天阳光,满怀期许地跑到常卫东身后。这个幽默开朗、打得一手好球的男生,好像常常会出现在她梦里。 可他转过头来,看清是自己后的那份迟疑,那种失落,和赶紧收起真实反应的尴尬神情;像一根根闪着锋芒的细针,梭梭地刺进心脏,里层被扎得千疮百孔,从外面看来却依旧完好无损,还得强撑着抹去那些微小的心思和情绪。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不想看到我?” “不是不是,学姐大驾光临,是我有失远迎。”明明知道他的这番调侃,就和往常开玩笑一般互相并无两样,但她却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同于往日的距离感。 “学姐?我有这么老?你再想想应该怎么叫呀……” 常卫东拱起双手,作势就要鞠起了躬:“会长,堂堂的演讲协会宁会长,久仰大名!” “好了不和你扯了,刚刚表现不错嘛,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翅膀啊,那么能飞……”宁寻舟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常卫东手中,示意他擦一擦脸颊的汗渍。 不远处,方以北几人望见宁寻舟和常卫东离得很近,一前一后有说有笑,似乎她还亲密地拿纸帮常卫东擦汗。他们对视一眼,挑挑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自觉站到一旁,不敢上去打搅。 除了丁半木。他清楚地看到了,宁寻舟并没有给常卫东擦汗,但单凭拿纸的那个动作,和说话时痴痴盯住他的眼神,丁半木就莫名其妙地,胸腔泛起一阵浓浓的酸楚。 说不出是什么样感觉,也形容不来这是出于何种意图,他就是单纯地,不想看到宁寻舟和常卫东出现在同一副画面,不管距离多近或者多远。 他踩着自认为清高的步伐,一声不吭,就把半个身子挤进两人之间,扭头转向宁寻舟,摊开手掌,语气淡然:“我要一张纸……” “丁大师?你这是,瞬间移动啊……” “怎么又是你,讨厌的家伙!” 这些日子,方以北每晚都会在硬壳笔记本上写一些文字,自娱自乐也好,自得其乐也罢,或多或少,他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那个曾模糊不清的轮廓,渐渐明朗。 前路未卜,但也只有这么一条路,能算得上归途。 无关遗憾抑或前程尔尔,连理想都算不上,谈不起。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余生,都不得不去做不喜欢做的事。 所以趁着人生还未被定义,还来得及尝试,还有的选择。 他选择,尝试去定义自己。 就像一条横亘在面前的汹涌河流,一眼望不到头,你站在河岸的这边,极目远眺,却迷雾深锁,什么也看不清。 但你就是想要看看,想要去往对岸。也许是因为厌倦、不如意、得不偿失,或者单纯的不喜欢,你告诉自己,试一试也没关系的,大不了重头再来。 但其实,通往对岸的那座桥,通往迷雾的那条路,从来都不是独木桥。跨出了第一步,那就是你的康庄大道。 道阻且长。但总会有个终点。大不了就是尽头。 方以北慢慢发现,每多写一句话一个字,似乎就会越来越接近真实的自己。几个月前,他恨不得将一切拒于千里之外,对这个喧嚣世界唯一的理解,就是不理解。 那时的方以北倔强、固执、冷漠、暴戾,藏匿着脆弱的倔强,背负了伤痛的固执,掩盖住孤独的冷漠,经历过绝望的暴戾。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因为这样,方以北才能成为完整的自己。 阳光下的人,谁都有一个影子在跟随。方以北拾起那些破碎的影子碎片,放进心底某一个地方,迈开脚步,一路向前。 路上的第一道光,是他偶然把一篇来自深夜的文章,投进了学校一个征文大赛的邮箱。他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投出去就抛之脑后,方以北是很想证明自己,但绝对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某个平平常常的下午,方以北坐在食堂窗台前的桌椅上,正将一口饭菜夹进嘴里,口袋中的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收到新信息。他顺手摸出来打开一看,是一条措辞官方的获奖通知。 “方以北同学,恭喜你的作品在参赛众多稿件中脱颖而出,获得本次征文大赛的三等奖,届时特邀您参加闭幕式暨颁奖仪式……” 看了一遍,两遍,方以北的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波澜。他细细咀嚼好口中的食物,慢慢咽下,又看了一遍,夹了满满一筷子放进嘴里,边嚼边满足地傻傻一笑。 红色封面的荣誉证书,第一行横线上,用正楷写着的方以北三个字映入眼帘。老师发过言,作完活动总结,没有几个流程的颁奖仪式很快就落幕了,但方以北却一直没有从那个情绪中出来。 奖状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热乎乎的。 不知道这算是一个交代,还是一种认可,也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总之,多年以后,他相信自己还是会想起这种感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涌在胸口,暖暖的堆积着,融化,填补了心间那些空缺了多年的缝隙。 就好像小时候,有飞机轰鸣着掠过天空时,孩子们高昂起头,追着云里的那道白线手舞足蹈,眼中盛满光芒。 方以北不知道他的眼里有没有光芒,但是,那道延绵千里的白线,似乎穿越时光,又再次隐现在头顶那片不再蔚蓝的天空。 因为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奖,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开始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糟。 脚下的路,至少迈出去了一步,而且没有踩空,有了一个落脚点…… 第三十三章 一往无前 方以北写了在外婆家久远的童年时光,竹林下的老木屋,和那盏昏暗却亮了许多年月的灯,和橘黄灯光下满脸皱纹却笑得知足的外公外婆;写了那个承载了唯一关于父母亲情的、被称为家的屋子,和他曾无数次凝望过的六角坪前的那条河;写了直到高考结束才慢慢熟悉起来的几个朋友,宋谷、冉一丘、苗初七…… 想不起有多久没有提起这些名字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们会不会也偶尔想起自己,就像自己在某个瞬间,突然想到这些名字? 还有,那个真的已经没有提及过的人,叶麦。 那些刺痛心脏的事,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被风吹散在褪了色的时光里,无影无踪。 人们说,很多我们以为永远也不会遗忘的事,往往就在那些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轻易地忘记了。 但其实,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真的忘记。 没有提及,或许只是刻意掩饰,想逼自己去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但有没有变好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已经过去了的。只是每当眼神定格在苏禾身上时,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还是会隐隐作痛。 为了深埋心底的某个人,某些事,大家都沿着各自的轨迹,回首驻足或是迈开脚步,踌躇不前,或者一往无前。 杜笛依旧顶着那个锅盖头,在偶尔遇到姚文文的时候,心花瞬间怒放,围着她热情地问东问西。 “文文你吃饭了吗?” “今天怎么又没来上课?” “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文文你瘦了好多……” 每问一次,都会换来一句敷衍的“嗯,哦,没事。”,或者干脆只有一个冷漠到极点的表情,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在姚文文眼里什么也不是。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他是用最卑微的姿态,在讨好。 大多数时候,杜笛一整天都看不到也联系不上她,上课点名,每次叫到姚文文的名字,他都会低下头捏着嗓子帮她答到,老师也见怪不怪了。 杜笛常常会盯着某一个地方,眼神失去焦点,摸着后脑勺的疤,时而发愣时而傻笑,脸上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一种不知道算不算悲伤的神情。 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多做点什么,也许他们就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可杜笛心里也清楚,回不去了。他只是舍不得放手,尽管自己从来未曾拥有。 头发和无尽的思念一起疯长,越长越长,杜笛头上的锅盖,终于有点蘑菇头的样子了,可姚文文却始终看不见。 常卫东拍拍他的肩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锅盖,头发该剪的,尽早剪了吧。” “再等等吧,还不算长。” 方以北隐隐叹口气,试探着问:“要不然,换个发型?” “别了吧,习惯了。” 付尘还是每天抱着吉他练琴,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乐此不疲,不分昼夜。从小就对音乐有极大兴趣的他,脱离了之前一直被父母反对,说玩音乐是不务正业的日子,也似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不必再偷偷摸摸,也没有了枯燥乏味的课程,最重要的是,不用听父母连日不停的唠叨数落。 付尘的眼睛耳朵、身体和灵魂,全都与音乐这股魔力亲密接触,这种感觉,就像是推倒了那座堵在面前密不透风的禁锢高墙,走进一片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天地。 方以北见他成天像着了魔一般,为了音乐可以不顾一切,专注的眼神,真的是发着光的。 这天,付尘正眯起眼晃着脑袋,投入地拨弄琴弦时,常卫东打完了球,满身汗水回到寝室,手里抓着一张彩色宣传单,啪地一声拍到付尘面前的桌上。 “大音乐家,天天在寝室弹弹弹,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去吧,去祸害全校同学!” 按住琴弦,抬眼,透过头发缝隙之间,看见传单上印着一行文字:“校园十佳歌手大赛……” “算了吧,没那个心思。”只瞟了一眼,付尘就收回视线,把眼神重新落在手中的吉他上。 方以北走上前来,拿过传单仔细看了一遍,把手搭在付尘肩膀,朝他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我也觉得可以去试试,你应该,一直都很想得到认可吧?” “认可……”付尘再次抬眼,扭头看向身旁的方以北和常卫东。 “对啊,去征服他们!” 不可否认,付尘从内心深处来说,还是希望得到认可,需要鼓励。或许是沉寂了太久,表面上对一切漠不关心的他,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所以哪怕方以北的一句“可以去试试”,也让他燃起了骨子里那股信念,那种对音乐和自我的希冀。 眼神热烈,掷地有声:“好,那我去试试,不夺冠军誓不还!” “大哥,十佳歌手啊,哪来的冠军?” “那我就要做最佳!” 校园里的秋意已经很浓了,相比于遍地金黄的银杏,香樟树只是把头顶的叶子象征性地染上一层深灰色,仍然是大片的墨绿,突兀地生长在这个悲凉的季节里,倒显得破坏了意境。 不过要是有了太阳,那这一切又该要另当别论了。 阳光下香樟的绿,像是在顽固地坚守着,有关夏天的最后一丝迹象。 付尘抬头直视着不算刺眼的阳光,瞳孔里浮现出那些夏天,躲在午后操场或者楼梯间,和音乐短暂相逢又匆匆告别的日子。耳机里一直循环多年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切。 一排浓绿色的香樟树下,露天的小舞台前人头躁动,主持人激情昂扬地念完一大段开场白,宣布本届校园十佳歌手大赛隆重开幕。 其实也没那么隆重,可以听出来音响效果并不是很好,观众不上百人,大多数的关注点在于选手区哪个男生帅一点哪个男生酷一些。 付尘就是那个最受瞩目的,被议论为身上有一股桀骜不驯气质的,又帅又酷的男生。 但就算这样,在他眼里,这个舞台依然充满了魅力。 一号选手,是一个软萌萌的女生,戴着毛茸茸的兔子耳朵,穿了粉红色短裙,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了四五分钟,虽然喘得完全听不清她在唱什么,但凭着形象还是赢得了不少掌声。 特意做了造型的二号选手,一上台拿起话筒嘿嘿一笑,谦虚地先对观众说,我唱得不太好,请大家不要介意,多多包涵。 没想到一开嗓,还真不是他谦虚,他那是骄傲了呀。他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去追伴奏、找歌词,极其投入地随着旋律摇啊摇,却还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简直如鬼哭狼嚎。 唱了一半,原本捂着耳朵,不忍打扰他的善良观众终于忍无可忍,团结一致将他轰下了台。你追梦无罪,但我们保命要紧。 之后陆陆续续又上了好几个选手,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鼻梁上驾着比杜笛还厚的眼睛,一开口却唱出高了八度又八度的纯正美声;还有打扮新潮的唱跳选手,虽然很明显就看出他在对口型,因为没一句对上的,但他精湛的舞技却不得不让人折服…… 台下的方以北和常卫东目瞪口呆,不得不感叹,原来这破学校也是卧虎藏龙啊! 其中有一个叫做于贝贝的女生,主持人报幕时介绍她是边弹边唱,但从上台,弹完整首曲子,到淡淡一笑下台,她却没有开口唱过一句。 第一个音从她指间缓缓流泻,大家眼前一亮,只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随着黑白琴键跳动得愈发欢快,琴声飘舞,飞扬着浸入心灵,每一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她要唱歌这回事。 于贝贝也不是忘了,她原本的打算,就只是想弹一曲钢琴。 琴声停止后,直到于贝贝起身朝台下鞠了个躬,转身下台时,一脸享受的众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啧啧地咋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听完之后,付尘由衷地鼓着掌,不禁多看了这个短发女生几眼。 排在付尘前边的选手还有两个,再过十几分钟,他就要上台了。付尘在心底默默哼唱到一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再三确定过后,他放下吉他,加快步伐跑向学校大门…… 第三十四章 浮浮沉沉 方以北和常卫东听着台上的风格怪异的搞笑说唱,被逗乐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等他结束表演,捂着肚子望向台侧的选手区时,却不见付尘的身影。 “他刚刚,不是还在那儿的吗?” “这小子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 “怎么可能,打个电话问问……”方以北摸出手机拨了好几道电话,却响起一阵阵盲音,都是机械女声播报的无人接听。 问过琴行,找遍好几个超市,付尘终于在学校出门往左几百米的饰品店里,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口琴。 他刚跨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店门前玻璃柜里层的蓝色口琴,像是专门等待着他一般,似乎就应了那句话,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老板,我要买这个……”付尘隔着玻璃柜指向口琴,一脸兴奋。 正百无聊赖的老板顿时来了兴致,抽身拿出口琴却不递给付尘,放在眼前端详两眼,煞有介事地说道:“小伙子,这可是我店里最后一把口琴了,精品!” 付尘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才见到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方以北的未接电话,他顿时慌了神,语气急切:“那怎么卖,老板你说多少就多少!” “你先给我说说看,你拿去干什么?” “我参加比赛呢,赶时间,快来不及了老板。” 年近半百的老板从满是皱褶的眼眶内打量付尘,点了点头,叹口气,突如其来的煽情:“行,这把口琴原本我是打算留着自己玩的,我看和你也算是有缘,就送给你了,不收钱……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和你一样,喜欢吹口琴……” “谢谢老板,咱们改天再聊!”付尘接住老板递过来的口琴,道了一声谢,便匆匆忙忙地转身跑向学校,留老板独自一人回首往事。 话还没说完,见付尘就风风火火跑远了,老板望着他的身影淡淡一笑,眼神平和。 “这些孩子啊,还是太年轻了……” 付尘喘着粗气跑回来时,离上一组选手演唱结束还剩下一分多钟,方以北和常卫东松了口气,好在还来得及。 他拿起吉他,站在台阶下边调整呼吸时,被一道拨弄琴弦的声音深深地吸引了。抬眼看去,舞台上的一男一女正互相对视,唱着甜蜜的情歌,副歌部分还一脸羞涩地牵起了手,引得台上观众疯狂尖叫。 但付尘视线的焦点,却落在两人背后,坐在椅子上埋头弹吉他的那个男生身上。只看他指尖的动作,付尘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技艺娴熟,最起码学了不下五年吉他,否则弹不出那种感觉。 付尘还在思索之中,主持人就介绍了他的名字。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第十四号参赛选手,来自财务管理的付尘,他要演唱的是,原创歌曲《浮沉》!” 付尘应声接过话筒,沉甸甸的,热乎乎的。或许,和方以北捧起奖状时的感觉,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刚走上舞台,台下的女同学立马原形毕露,捂着胸口一脸痴迷,高频率地挥手跺脚,震耳欲聋的尖叫之余,还喷了不少口水在常卫东脖子上。 常卫东不甘示弱,学着她们捏起小拳头,一边跺脚一边肉麻地大喊:“啊,付尘我爱你,我爱死你了……” 方以北忍无可忍,连忙一脸嫌弃地捂住他的嘴,还世界一片安宁。 付尘见自己还没开唱,台下就乱一团,嘈杂不堪。他原本是皱起了眉头的,但见到常卫东和方以北的动作,又憋不住笑了出来,台下又是一片哀嚎。 “哇,他笑起来好好看哦!” “怎么会有这么迷人的笑容……” 同时也有另外一种质疑声,噘起嘴不停摇头:哼,一看就是徒有其表的家伙,肯定唱得不怎么样,还是不要污染我们的耳朵了…… 没错,当然就是眼红得牙痒痒的男同学。 付尘坐下调好吉他,试完话筒后,清了清嗓子,轻轻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女同学们乖乖合拢嘴巴,现场立马安静下来,只剩下胸口的小鹿砰砰地乱撞。 而男同学正想不屑地冷哼,刚表现出来一个趋势,就被女同学们集体回头,甩来一束束能戳得人千疮百孔的眼神,害得他们一起也被迫成了付尘的临时粉丝。 舞台上灯光细柔,付尘左腿搭上右脚膝盖,抱好吉他,轻轻拨弄琴弦。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远处天边的云朵,缓缓开口。 …… 浮出水面 或沉入海底 我依旧没能呼唤你的名字 浮浮沉沉 才知道世事艰深 功德圆满的人以假乱真 虚掩的门 门上的忿忿不平 入木三分 我站在最终的归处,回头空问 荒草已丛生 枯木未逢春 付尘的嗓音低沉微冷,配上清脆的琴声,将方以北写在歌词里的忧伤哀苦,吟唱得淋漓尽致,观众一下子被拉进那种氛围里,勾起了每个人暗藏心底的许多往事和伤痕。 时间或许不是一剂良药,但至少这一刻,付尘的歌声,带来了一丝慰藉。 唱到这里,付尘按住琴弦,转动椅子背对观众,摸出之前放在口袋里的口琴,两手紧握,含住音孔;深呼吸了一下,喉咙中涌出的情绪,慢慢化作一阵悠扬的口琴声。 见他转过身去了好一阵子没有反应,众人正疑惑地面面相觑时,付尘的口琴声骤然而至,猝不及防,刹那间突破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有人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黯然神伤;有人当即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最能扣动心弦的,除了口琴,更多的是,付尘吹口琴时垂着头,那个身形落寞的背影。 我等在当初的路口,诚诚恳恳 路灯下你的影子 忽暗忽明 我终于肯忘记你的姓名 吹完那段口琴后,付尘又抱起吉他,扫动琴弦,开口低吟完最后几句词。他不像是在对着观众唱歌,只是,好像在朝着某一个人,轻轻诉说。 方以北最先红了眼眶,吉他加口琴,催人泪下的旋律,而且付尘唱的是自己笔下的歌词,其中的情感思绪,他最是深有体会。 琴声停泻,付尘唇齿轻触,落下最后一个音。全场寂静,一秒,两秒,三秒,意犹未尽的观众直到听见他鞠躬致谢,才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是那种声势浩大的掌声,被感染到的观众真诚鼓掌,能清晰听见掌心之间的共鸣。 付尘平静地走下台,一仰头,胸口堆积的千丝万缕涌了上来,突然之间情绪泛滥,眼泪就绷不住了。 他转身走到角落里,正要抬起手背去抹眼泪时,面前伸过一只纤纤细手,拿着一张纸巾递给付尘。 抬眼,发现那人是刚才弹钢琴的于贝贝。 “谢谢。”付尘接过纸巾,道谢后,扭了扭身子又躲闪到一旁去,他可不想在女生面前掉眼泪,那多尴尬。 于贝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故意转到他眼前,把手交叉抱在胸口,笑道:“唱得不错嘛,不过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唱歌把自己唱哭了的。” 付尘极力憋住眼泪,连忙解释:“我这是,被风迷了眼而已……” “风是挺大的……”于贝贝抬手拨开眼前被风吹散的短发,朝付尘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又回过头来,伸手摊开掌心:“喂,把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付尘愣了一下,掏出手机轻轻放到她的手上。 “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机会,向你请教请教音乐呗……”把手机还给付尘后,于贝贝踩着脚步走远,忍不住抿嘴一笑。 付尘看向手机屏幕,一串数字上边,备注了两个字,贝贝。 此时,一旁的舞台上,走来了两个犹如有分身术一般的两个男生,完全一模一样的造型,一模一样的表情,走路步伐一致,连眼神都是如出一辙。 左边手里握着架子鼓棒的男生先开了口,介绍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自己是弟弟,叫江湖,旁边的是哥哥,叫江河。 看起来还算文静腼腆的两人,音乐伴奏一响起,立马撒野一般疯狂起来,跟着音乐又蹦又跳,还时不时地交换位置,交换乐器。两兄弟一个在肩上斜跨上贝斯摇头晃脑,另一个坐在架子鼓前打得乒乓作响,不仅技艺精湛,而且还颇有默契。 嘶哑爆裂的嗓音,加上浮夸的肢体动作,引得台下的观众情绪高涨,也跟着音乐跳动起来。 付尘在一旁看着舞台上热血沸腾的两人,心里暗暗在盘算一件事情。 第三十五章 老天保佑 “根据中文学的研究成果表示,他这个奖,含金量肯定不高……”丁半木捧着付尘的校园十佳歌手荣誉证书,手掌不停摩挲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眼神分明艳羡不已,嘴上却十分不屑。 常卫东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稿纸,正愁眉苦脸地逐行念叨,好几次差点咬着了舌根。 一分心去听丁半木说话,原本就晕头转向的他再移回眼神,就不知读到哪行了,他索性把主持稿子丢到一旁,下定决心,等会儿上台就听天由命。 “丁大师,你甭管人家含金量高不高,瞧不上的话,你可以去拿个高的回来,给我等长长眼……” 丁半木听出常卫东话里的调侃,踩着优雅的步伐,挪到他桌前拿起那个精心摆放的球形奖杯,一声冷哼:“切,你这个三无产品也一样,材质低劣,还mvp,充了多少钱,兑了多少积分啊?” “说啥呢,我这是mvp最佳球员,可不是什么vip,比不了!”常卫东一把夺回奖杯护在怀里,鄙夷地瞪了瞪丁半木,宛若在提防一个智障。 “那是你运气好,正赶上我丁某人退出江湖,与世无争,否则……” “好了不要再说了,丁大师举世无双,给你颁个……最佳行为艺术奖,怎么样?”常卫东抬手制止了他回顾臆想中的光辉事迹,退避三舍,放弃了自己这个妄图和他争论的愚蠢行为。 “哎这个,得此殊荣实在惭愧,不过想来,也算是实至名归……” 见丁半木竟然厚着脸皮,手握拳头,一副发表获奖感言的既视感,杜笛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扭头朝齐立生啧啧地咋舌。 “以后啊,丁大师爱当什么家就让他当吧,看把人给逼的,都语无伦次了。” “没错,好端端一个大师,可惜了……” 常卫东见了也是欲哭无泪,起身摆摆手作投降状,拿起刚才扔到桌上的稿子就要出门:“好,这一回合就算我输,咱们下局再战,我得去主持活动了,告退!” 丁半木翻了个白眼,一副清新脱俗的高傲模样:“成天就搞些毫无意义的活动,无聊。” “哇,赞同!这次咱们的观点可谓是难得的一致啊,吃饱了没事儿干,非要兴师动众的办什么演讲大会,简直无聊到无耻……” 丁半木听完,突然话锋一转:“等等,演讲大会?是你们演讲协会办的么?” “对啊,可烦了!” “嗯,这个活动,听起来还是蛮有意义的,不妨我丁某人随便花个三十六分钟,去给你们捧捧场吧。” 说完丁半木轻咳一声,竟然找来一块镜子理了理头发,背着手就要跟着常卫东出门了。 “你不是说毫无意义吗?” 丁半木有理有据,义正言辞:“我有说么?我说的那是,好有意义。无字是表达有的意思,运用了反语的修辞手法,以及用否定衬托肯定,表强调!” 杜笛几人看得目瞪口呆,也听得心惊胆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一万年不照镜子不梳头的生物,这个原本一身傲骨惜字如金的怪物,变成了现在这幅德行? 从宿舍到举办活动的会议室,两人又一路是唇枪舌战,打得可谓是酣畅淋漓。 常卫东刚一进门,忙得焦头烂额的宁寻舟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急急忙忙塞来一支话筒,就把他推上了台。 “我的祖宗啊,你可算来了,台词熟悉得怎么样了,快彩排一遍……” “学姐,我,我不行啊,要不你还是换个人吧!”常卫东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站在讲台上像个孩子一样支支吾吾,急得脸红心跳直跺脚。 宁寻舟踮起脚跟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连哄带骗,笑得十分殷切:“怎么不行啊,不就说几句话的事嘛,拿出你灌篮的气魄来,我相信你哟!” “我真干不来这事儿,主持得找专业的……” 话音未落,宁寻舟猛地甩头,扫来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把常卫东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顿时惊得他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立马自觉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拍拍胸脯专心排练:“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而丁半木站在门口,眼神一直跟着忙东忙西的宁寻舟四处乱窜,转得眼珠发酸。他连咳了好几声,想引起宁寻舟的注意,却咳得喉咙冒烟也无济于事。 面前走来一个抬着纸箱的男生,被他挡住了去路,那人勾了勾腰礼貌地说道:“学长,麻烦借过一下。” 丁半木反客为主,点头致意:“嗯,辛苦了……” 接着两手往身后一背,踱着步子,摇头晃脑地走向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工作人员,有模有样,看那架子,俨然一名学校高级领导莅临视察。 “哎哎,歪了嘛,那边抬高一点,往左往左……” 不对,俨然一个查缺补漏的工程监督员,对着那些埋头苦干的演讲协会会员指指点点,说到动情之处,还自己主动上了手。从挂横幅到贴海报,就连观众席的桌椅摆放得不够整齐,他也一丝不苟,严格要求。 等宁寻舟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前排嘉宾席椅子上,一扭头,居然看到丁半木神奇地坐在她身边。 再仔细一看,丁半木居然惊悚地坐在嘉宾席,不仅如此,还翘起了二郎腿,一脸疲态地揉着肩膀打呵欠,坐得理所当然,稳如泰山。 这就算了,真正让宁寻舟抓狂的是,他竟然拧开了嘉宾座位前桌上的水,瓶盖丢在一旁,水也喝了一大半。 “啊!丁大木,怎么又是你!”歇斯底里,一字一顿地朝他大吼,丁半木却还装傻一般左顾右盼,摸不清楚什么状况。 “对呀,是我,很惊喜吧。” 宁寻舟拍拍脑门,一脸不可思议:“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我就,调了一下时间,应邀出席你们的活动啊。”丁半木一本正经,双手十指交扣搭在桌沿,一副老干部作风说得头头是道,宁寻舟差点就信了。 见她皱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丁半木又补了一句:“办得还行,我很欣慰。” “你这个家伙,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呢,怎么还一套一套的……”在脑子里绕了好几分钟,彻底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宁寻舟才恍然大悟,确定他不在嘉宾名单之内,才想到这个丁半木就是捣乱来了。 她顿时火冒三丈,叉起腰对着丁半木的耳朵就是一番狂轰滥炸:“神经病啊你,还应邀出席,真好意思说呢……那水是给领导喝的,你可倒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就喝,也不怕呛死你,呛不死也撑死你……” 很明显宁寻舟确实是气得不行,言语之间也撒满火药味,大有不狠狠收拾丁半木一顿,誓不罢休的样子。 而在丁半木眼里,此刻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的这个女孩,就是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常卫东在讲台上一边背台词,一边从眼角偷偷观察这个随时会演变成犯罪现场的谴责现场。 现在,他只能在心底默默为丁半木祈祷,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自求多福。 等宁寻舟一口气痛痛快快地骂完,丁半木摊开手嘿嘿一笑,嘴上继续耍贫,脑海里满是宁寻舟恶狠狠的神情:“不就是一瓶水,我赔钱就是了,就相当于我买的……” “现在水都用完了,你给喝了,让我们到哪儿找去?” “要我说,哪个倒霉领导会喝这个水……”丁半木话音刚落,门口就走进来一个穿着朴素的院领导,岁月的痕迹在他银白色的头发和光亮的头顶一览无余。 他径直走向嘉宾席,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水,用力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咋着舌头似乎回味无穷。 丁半木皱起眉头,有些怀疑他拿的那瓶水,是不是错装成了陈年老酒。 倒霉领导对号入座,环顾一圈后,对着丁半木和宁寻舟打起了招呼:“同学你们好,辛苦了啊……” 丁半木悟性极高,立马起身握住他原本是想去理衣领的右手,以同一频率抖动持续了好几秒,要不是宁寻舟尴尬地哼了一声,这场世纪会晤恐怕是无法收场。 “领导好,欢迎光临!不辛苦,我们这是为学校发展做贡献,为人类进步谋福祉!” 宁寻舟见情况再次陷入危机,重重地用手肘拐了一下他,笑着对那位领导说句失陪,暗地使力把丁半木拖到了门外。 “你干嘛呢,好歹注意一下什么场合,过分了啊!” “什么场合?我在办活动呀。”丁半木回答得十分坚定,并对此深信不疑。 宁寻舟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语言的无力感,要不是在活动现场,她肯定会执行拳头就是王道的人生信条,刻不容缓:“你搞清楚,是我们,我们演讲协会在这儿办活动,不是你……” “那我也要在这儿办活动,不可以么?” “不可以,要办自己申请去……” “那我就在这里办!”丁半木手指着脚下的过道,咬紧牙关下定决心。 “随便你……” 丁半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宁寻舟转身进门之后,他说到做到,下一秒就开工,随便找了个研究命题,摆好姿势面朝会议室一动不动,眼神也望着宁寻舟的方向,一动不动。 后来,丁半木的艺术行为,一度堵住了其他领导进门的路。无奈之下,常卫东被宁寻舟威胁着,把这尊雕像拦腰抱到了楼梯口…… 第三十六章 悲伤的隐喻 没过多久,向令川伤势好转了不少,拆了绷带,拄着拐杖也能自己走路了。 自从出了院,姚文文就再也没见过他,每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也只是匆匆忙忙说了几句话,他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敷衍,似乎有意躲着她。 向令川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其实姚文文早已心知肚明。 姚文文的第六感从来都很准,她从之前在医院里常卫东的欲言又止,和向令川口中突如其来要看望他,却又神出鬼没的父母,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是不愿相信,即使事实真的是那样,她也不愿意放弃。 能全心全意地好好喜欢上一个人,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所以,不顾一切地,用力一点去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日的阴雨笼罩着这座城市,湿重的灰雾堆到眉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气氛压抑的寝室失意颓废了好几天,姚文文终于走出门,独自一个人撑起伞,走在秋意萧索的街道上,心中的失望有增无减。 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着擦肩而过,显得自己的形单影只更加可悲,不是悲伤的悲。 姚文文左手攥起伞柄,右手拿着买来只喝了一口的奶茶,她想摸出左边口袋中的手机看看时间,却还得换一下手才够得着。 以前这时候,至少都会有杜笛傻呵呵地乐着,一把接过她手中的伞护在头顶。 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稍显费力地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反复翻看了好几遍,向令川还是了无音讯,她又连发了好几条,试探着询问他现在在干嘛。 而显示出的杜笛发来十几条未读消息,她从始至终没有正视一眼。 路过一家冷清的书店后,街道拐角处又迎面走来一对情侣,男生右手紧紧搂住女生的腰,左手扶着一根拐杖,走路时身子有些轻微的摇晃。 隔着好远,姚文文一眼就认出那个人,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向令川。 果然,他真的有女朋友,他真的骗了自己。 不对,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没有女朋友,是我自作多情,自己骗自己。 姚文文定住脚步,就那样站在街道中间,头顶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一声接一声震彻心扉。 向令川和身旁的女生说说笑笑,一直没有发现十几步开外,双唇微颤的姚文文。 三步,两步,一步。 向令川的脸被伞挡了一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见他腾出右手掏出手机,趁着女生不注意慌忙地按了几下。 两人和自己交错而过时,面容精致的女生还礼貌地闪了一下身子。 手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向令川发来一条新消息。 “我刚睡醒,还在床上呢……” 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心绞作一团,缓缓回头,身后几米之外的向令川将手机揣回口袋,又紧紧搂住了女生的腰。 那个女生一手撑伞,另一只手里,也拿着一杯和自己一样的奶茶,轻轻抿了一口,又递到一旁的向令川嘴里。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口味的奶茶,是他最爱喝的。 啪地一声,姚文文手中的奶茶砸到了地上,四处飞溅,不知道是故意掉落还是不注意滑落。 像是心间某块地方被人狠狠揭下,露出血淋淋的皮肉,痛进了骨子里头。 可是等伤疤愈合,你才发现那块地方,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是自我构筑出来的,悲伤,心跳,失落,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隐喻。 心如死灰,才是失望的最高级吧。 可姚文文忘了,还有一个词,叫做死灰复燃。 她的生死,全在向令川一念之间…… 两人听见身后突兀的响声,一齐回头。女生望了望姚文文,没有多余的神情,而向令川扫了她一眼,很夸张很明显的一个意料不到的表情,措手不及。 他连忙转过头去,拉着女生加快脚步,恨不得赶紧逃离。 “向令川……”姚文文想了想,终于开口喊出他的名字。 两人都怔了怔,女生不知是什么情况,向令川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是?” 向令川舔了一下舌头,嗓音颤抖着装出尽量随意的语气:“她是……朋友,同学,朋友的同学……” 他的这些话,一把将姚文文推入万丈深渊,不留余地。心中那点微弱的火星,被一盆凉水彻底扑灭,一头原本光鲜靓丽的卷发,在雨中变得暗无光泽。 姚文文咧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抬脚走向街道尽头。 昨晚大半夜,杜笛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诡异的声响,一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吓得他躲在被子里颤抖了一夜,天亮时扯开被角,战战兢兢地偷瞄,才发现那是饮水机漏水的声音。 满满一桶水漏得一滴不剩,地上倒积了厚厚一水滩,还有触角很长的大蟑螂在把他的拖鞋当作小船,正勤奋地乘风破浪。 杜笛见了特别生气。他生气的不是蟑螂也不是拖鞋,而是让自己心惊胆战一夜未眠的灵异事件,居然只是饮水机漏水? 他一气之下,掀开被子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螺丝刀,发誓不修好饮水机绝不出门。 奋斗了两三个小时,他成功地,把饮水机拆得七零八落。零件越拆越细,线路越理越乱,杜笛顶着一头杂草,急得满头大汗,越修越糟糕。 姚文文的电话打进来时,他还一脸不耐烦地想要挂断,拿起一看,联系人,文文。 手猛抖了一下,险些把手机扔到了水滩里。 缓了半秒,惊喜万分的杜笛立马接通电话,和以往的每次一样激动不已,差点连话都说不清。 “文文,是你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想我了呀!” 自己的声音慢慢回旋,消散,电话那头却悄无声息。再仔细一听,断断续续间似乎隐约有一阵抽泣声。 杜笛啪地一声扔掉手上的螺丝刀和饮水机外壳,两手捧起电话,焦急得像火烧到了眉头:“喂,怎么了?文文你别哭啊,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儿我这就来找你……” 还没等姚文文说话,他就随便扯来一身衣服裤子套在身上,把脚塞进鞋里。门开了一半,才想起自己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又折回来胡乱抹把脸,漱个口,再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姚文文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个人民公园,他就赶过去沿着石梯和栈道一路找到半山腰,才在一座亭子里发现了她。 一扭头,他就看见姚文文那个孤单落魄的身影,正斜靠着红色梁柱,双肩抖动,除了抽泣还有刻意压低的呜咽声。 杜笛的心,比之前见到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还疼上千倍万倍。 他迈开步子向她跑去,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如同婚礼一般的某个浪漫场景,他不顾一切奔向的姚文文,只朝自己一个人,露出幸福的笑容。 跑到姚文文面前,她抬头一看,哭得更加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眼前的杜笛,衣衫不整,头发乱作一团,浑身湿透,脸上却挂着和以往一样傻傻的笑。 “文文,我找到你了……” 姚文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推了推杜笛,带着哭腔责怪道:“杜笛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大的雨,干嘛不打伞?” 杜笛抬起袖子,一把擦掉挂在眼角的雨珠,又习惯性挠了挠后脑勺,还是嘿嘿地傻笑:“文文,你哭起来真好看……” 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破腔而出,号啕大哭。 姚文文一把拉杜笛坐到冰凉的石椅上,靠着他的肩膀,哭得痛心断肠。 讲笑话,做鬼脸,安慰了半天,姚文文终于破涕为笑,搂起杜笛的肩膀,朝着飘满细雨的天空大喊大叫。 “都去死吧,老娘最酷……” 杜笛歪过头痴痴地盯着姚文文的侧脸,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让我来保护你吧,文文……” “好啊,那以后要是我被欺负了怎么办?” “那我肯定第一时间出现,谁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命……” 其实,杜笛说的保护,是想要以一辈子为期限,保护她,照顾她。 第三十七章 阴暗天空 雨过天晴,杜笛的天空春暖花开,一片晴朗。他却似乎忘了如今已近寒冬,正值雨季。 那天之后,姚文文会时不时地找他聊天,一起吃饭,到附近的寺庙古街游玩。一切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所有简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的从前。 春风得意的杜笛抄起螺丝刀,吹着欢快的口哨,三下五除二,彻底把饮水机拆散架了。然后他照着说明书上的出厂设置,硬是敲敲打打重新组装零件,拼出来一个完整无缺、功能正常的饮水机。 这样一来,他就为寝室节省了一大笔修理费用,常卫东惊叹摇头,钦佩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可以啊,杜师傅,手艺不错嘛!” 杜笛挽起袖子,一脸自豪:“那当然,因为有人给了我力量……” “力量?太阳给了你力量?你这是,脑筋急转弯!” 齐立生也凑过身来,做出一副嗔怪的神情,开口调笑:“哎呀,人家这是春天到了,抱得美人归,肯定是美人给了他力量呀。” “别乱讲,我,我们……还不一定呢。”嘴上连忙否认,脸上却相反是一副乐在其中的表情,心里偷偷乐着,美得不行。 “哎哟,没看出来嘛,我要吃糖……” 杜笛摆一摆手,用力地咳了一声,郑重宣布:“我要剪头发啦!” “终于舍得剪掉了呀……” “你那发型早该换了……” “不是不是,我要剪的是短一点儿的锅盖,文文说我留这个发型好看……” 方以北也来了兴致,不太敢相信姚文文那样一个人,会是这么个审美观,便十分疑惑地发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小时候……” …… 之后的时间,每当脑子里浮现出与向令川有关的一切,姚文文就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什么也别放在心上。 但实际上,她始终逃离不了这个漩涡,无法摆脱脑海里那个若隐若现,但却一直真实存在的影子。 所以她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就是不让自己静下来,大多数时间都和杜笛待在一起,吵吵闹闹倒也有趣。 过了很久姚文文才知道,原来,之前一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向令川,那天打完球突然主动过来向她打招呼,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无聊消遣的赌注。 她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和向令川的一言一行。 事实的确如此,那时候,一起打球的几个人,看见姚文文站在场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向令川,便嘿嘿地笑着调侃他。 “你小子艳福不浅嘛,之前不是才勾搭上一个,怎么,这么快就换了呀?” 向令川轻轻起跳,将手中的球送入篮筐,瞥了姚文文一眼,用不在意的语气随口说道:“我可没有啊,谁知道她是谁……” “真的?这么正的妹子你不心动?” “没感觉……” “切,谁信啊,你敢打赌吗?咱就赌,一个月的饮料!” “行啊,赌就赌!”一拍即合,就当找找乐子也不错。 几人一边拍打手中的篮球,一边小声讨论着怎么个赌法:“先说好了,我们这边赌的是,你泡不到那个妹子。所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泡到她,就算你赢……怎么样,很公平吧?” “喂,你们这不是存心看我笑话吗?” “怎么,怕了?” “谁说的,好好等着孝敬你川哥吧……” 而且那场比赛前,姚文文收到的那条短信,说要是向令川赢了球就请她吃饭,也只是那些人偷摸着拿他手机发过来的…… 后来,向令川也找过她几次,都是用那种大大咧咧的口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说笑笑。这让姚文文觉得,似乎自己所有的情绪和眼泪,还有之前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而自己,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嗨,小朋友怎么不理我了?” “文文同学,你不会吃醋了吧?” 纠结了半天,姚文文还是气愤地质问他:“你有女朋友,为什么不给我说,那段时间还让我在医院照顾你!” “你也没问啊,再说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照顾一下生病的好朋友难道不可以?” “我……” 姚文文彻底崩溃,如果说之前的悲伤算得上心如死灰的话,那这一刻,就应该叫做灰飞烟灭。 失望的最高级,是连失望都无比失望。 最后一片银杏叶掉落,被秋风卷起四处飞扬,铺满一地金黄。似乎就在一刹那间,满地的银杏叶又被秋风吹散,了无踪影。 偶尔有人从光秃秃的树干下走过,抬眼又低头,才想起好像少了些什么。 见姚文文已经消沉了好几天,毫无生气,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说,成小南十分担忧,一直想方设法试图帮她脱离困境。 “文文,我给你说啊,昨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来,在宿舍楼下遇到一只超级可爱的小黑狗,你知道它是怎么叫的嘛……”成小南特意停了一下,见姚文文还是没有反应,又继续说道:“它是这样,呜汪汪汪、呜汪汪汪……” 成小南弯起手掌放在下巴旁、翻着白眼吐舌头的样子,终于让姚文文勉强笑了一下。 “嘿嘿,就是要这样笑,开心点儿文文……饿了吧,我去给你打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笑呢……” “不要,小南,我吃不下。” “那,我去给你买粥,粥总喝得下吧……”没等姚文文开口拒绝,成小南就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起身出了门。 成小南刚踏出门没多久,寝室角落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乔余和徐礼也跟着走了出去。姚文文扭过头没多想什么,还是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地把玩着手指。 凉风迎面扫过,吹得成小南瑟瑟发抖,她连忙把两只手揣进口袋里,裹紧衣裳加快了脚步。 身后,一胖一瘦两个身影盯着她那个的方向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见成小南转过那条教学楼后的拐角,乔宇正想趁机追上前去,却被徐礼扯住头发拦了下来:“等等,我们就在这儿等她回来,前面再过去就是教师办公楼,人太多了……” 一心只想尽快买粥回去的成小南又加快了步伐,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常。 路过操场时,她看见了常卫东和姚文文之前总是提起的那个向令川,两人正站在篮板下,激烈地打着篮球。 球砸在地面,发出砰砰的响声,常卫东每拍一下球,都像是使尽了全身力气。 他们原本是约好了,等向令川伤势痊愈之后,来一场真正的对决,定要分出个高下。 但向令川来到操场后,却摆摆手说不想打球,要和常卫东聊一聊。聊着聊着,他就问到了姚文文,正好,常卫东也堆了一肚子的疑惑。 “对了,你和姚文文什么关系,你不是有女朋友么?” 向令川两手插进裤兜,一脸自豪,语气轻蔑:“我哪知道,是她自己一直纠缠不清,我可什么也没做……” 常卫东见了他的模样,心生不悦,语气变得十分急切:“你知道吗,我们寝室一个兄弟杜笛,喜欢了她很多年,人家从小青梅竹马,就因为你,他可没少伤心!” “切,关我什么事,青梅竹马又怎么样,那我还指腹为婚呢……” 常卫东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火山,紧紧咬着牙,把篮球重重地砸向篮圈。 “常卫东……”耳旁传来成小南的声音,常卫东眼前一亮,停住动作左右环顾,才看到她在左后方的台阶处,正朝自己挥着手打招呼。 “小南妹妹,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儿,专程偷看东哥打球来了?” “才不是,我去食堂呢。”成小南捂着被风吹得发红的脸,说完便要抬脚离开。 常卫东抓住机会,挑了挑眉自恋地笑道:“你还没吃饭呀,要不要我抽时间陪你啊。” “不用了,你继续打球吧……”成小南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向令川,朝常卫东挥了挥手便踩着窸窣的脚步走远。 她在食堂窗口买了一份皮蛋瘦肉粥,装在透明塑料碗里,打个结提着往寝室走去。 走到那个拐角之前,成小南还轻轻哼着歌,脑海里浮现出昨天和方以北一起吃饭的画面,嘴角是弯弯的幅度。 她并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第三十八章 危机边缘 寝室里,姚文文在床上焦躁地翻来覆去,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和许久不见人影的成小南有关。 转过那个拐角时,成小南还抬头望向那片飘着薄雾的天空,心想看这个样子,明天就会天晴了吧。 低头看一下手里的粥,热气喷在塑料袋表面聚成一片水雾,用力吸吸鼻子,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皮蛋香味。 一抬眼,身材悬殊的两道黑影闯入眼帘,把成小南吓了一跳,瞳孔猛张,看清了来人正是乔余和徐礼,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她往左挪了一步,闪过身子想绕开挡在面前的两人,却被徐礼伸手拦住去路。 “躲什么呀,这儿又没有其他人,别怕嘛……” 成小南左右瞟了瞟,发现这段小路极其隐蔽,四周不见人影。她立马慌了神,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想转身逃离眼前面目狰狞的乔余和徐礼。 乔余看出了她的企图,上前一步,直接伸手一把抓住成小南额前的头发,狠狠一扯,将她甩得一个趔趄,崴了脚踝险些跌倒。 手里的粥松了一下,摔在不远处的石板上,洒出来大半碗,几股热气向上升腾,很快就消失在秋风里。 “你们……你们要干嘛!” 乔余满脸凶横,拉着成小南的衣领,没使多大的劲就把她拉到那棵老槐树下。松手后,见成小南没站住脚摔倒在地,还拍拍手掌自豪一笑,似乎这真的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徐礼得意洋洋,看成小南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任她宰割的战利品。 她弯腰拽了一下成小南的手臂,隔着毛衣将手指插进肉里,疼得她咝咝地倒吸着凉气,连声大叫,眼泪也流了下来。 两人见状,更加兴趣盎然地看向槐树下,披头散发一脸落魄的成小南,她抽着鼻子的可怜模样,激起了她们心底久违的发泄感和优越感。 “成小南,刚刚不是还体贴地安慰别人吗,看看现在,谁搭理你了?”徐礼仰着头从下眼皮处看向地面,凹陷的眼眶中透出一股藐视。 成小南眼里满是泪水,紧咬牙关,强撑着想爬起来,又被乔余重重踹了一脚。 倒下去时,她瞥向两人的眼神,满是恨意。 徐礼脸色一变,蹲下身子直指成小南的眼睛,冷冰冰的语气,让成小南禁不住一个寒颤,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对了,刚刚不是还一脸贱样地学狗叫来着,再学一个,嗯……就学母狗叫,学得不像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成小南紧闭双唇,面色铁青,满含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徐礼。 “看我?再看,小心我戳瞎你的狗眼……还看!”徐礼见成小南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怒火一下子冒上心头,她转身提起被摔在路边的粥,咧开嘴角,两手用力一甩,把碗底剩余的热粥都洒向成小南的脸…… 带着淡淡香味的热气,软黏黏的白色米粒,汤里的碎肉、蛋花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划出一道弧线扑面而来。 成小南还在想,这粥已经凉了不少,文文喝不了了。 连忙歪过头去,还没来得及抬手,以为有些发凉的粥就直直扑在左脸,火辣辣的烫,像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半边脸一片酥麻,顿时失去了知觉。 粘稠的粥液从脸上落入衣领间,滚到胸前,还有好多撒在了树干和枯草上。 这一刻,成小南心底反倒没有多委屈,她想站起来拼命反抗,但四肢发软,使不上一丁点力气支撑身体。 她勉强抬起手背抹掉眼泪,慢慢从口袋里摸出卫生纸,一点一点擦去左脸和衣服上的粥,扭过头,唇齿微颤,低声向徐礼说了几个字:“你不得好死……” “行,咒我不得好死是吧,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徐礼弯腰猛地拽住成小南的手臂,示意乔余拉起她的另一边身子,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走,带她去酒吧……” 没过多久,根本无心打球的向令川就找个借口离开了,只剩下常卫东一个人还在球场上,一个接一个地投篮,脸上的表情却也是心不在焉。 他还记得,当时和向令川打完初赛,至少他自己心底泛起过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一分神,脱手而出的篮球歪得离谱,直接飞到了球场的另外一边。正当他小跑过去捡球时,弯腰,抬起头,眼角余光瞟到对面场边的路上,有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夹着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向校门。 定睛一看,中间那人的体型和衣着,和成小南十分相似。 不可能吧,有点像而已,她不是买粥回寝室了吗,难道是我眼花? 常卫东揉了揉眼睛,耸耸肩回到球场,心底渐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掏出手机给成小南打了个电话,接通的人却是姚文文。 “怎么是你,成小南到了吗?” 电话那头的姚文文同样诧异:“常卫东?怎么是你?” “我在操场打球,遇到成小南从食堂给你买了粥带回去,就想打个电话问问她到了没有……” “还没有呢,小南出门没带手机,你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大概,有十几分钟了。” “不会吧,这么久不可能还没到啊,那你有没有看见一胖一瘦两个女生,她俩和我们发生过矛盾,我怕……” 常卫东这才反应过来,确定刚刚那人就是成小南,而且看她那副脚步慌乱、不停挣扎的样子,似乎像是被挟持了! 意识到成小南可能被人欺负了,常卫东怒发冲冠,挂断电话后,将手中的球重重砸在地上,拔腿大步冲往校门的方向。 刚跑出校门,常卫东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三个人,成小南被架在中间,浑身污浊,头发散落下来,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 一辆黑色轿车迅速驶来,停在三人面前,见成小南被左边的瘦削女生按住脑袋,强行推进车内,常卫东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呼吸急促,不管不顾地奔向那辆已经发动了的轿车。 斑马线过了一半,左侧响起一阵长长的刹车声,发动机轰鸣,一辆出租的车车头横在常卫东膝盖前不足一厘米的地方。 脚软了一下,他正要再次抬起停住的脚步,身后出租车驾驶座上的司机长舒一口气,摇下车窗伸出来半个头,劈头盖脸一阵大骂:“臭小子你找死啊,要死也给我死远点……” 这个时候,那辆车已经拐过前方街道转角,眼看就只剩下一道尾气,常卫东连忙转身朝出租车鞠躬道歉,一抬眼,透出车窗玻璃看到是辆空车。 “不好意思啊师傅,正好打个车,麻烦追一下前面那辆车……”常卫东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就钻进车内,语气急切。 出租车司机刹车一踩,义愤填膺:“哎你,追啥呢追,下车,我不想做你的生意!” “师傅求求你了,我有急事,我同学……食物中毒了,危在旦夕,我们要尽快赶去医院!” “医院?那你同学呢?” “在前面那辆车上,刚走没多久。” “行,我开出租车这么些年,这种事没少碰见,保证能追上!”老师傅拍拍胸脯,一脚油门八十码,没多久就跟上了前面的黑色轿车。 出租车师傅见那辆车又换了方向,还十分热情的问道:“小兄弟,这车走的,可不像是去医院的路,他是找不到吧,要不我到前边去带路?” “不用不用,跟着就好了,可能要去别的医院呢……”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黑色轿车开到一条竖起各种红黄灯牌的街道中间,停在一家小酒吧门前。 常卫东叫停出租车司机,跟着下了车,关门前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师傅:“就到这儿了,麻烦您了。” “小王八蛋,你还说去医院看同学,食物中毒?你这明明就是泡酒吧,追妹子来了……” 常卫东来不及解释,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径直跑进了那家灯光昏暗的酒吧。 天色还早,酒吧这种场所一般在晚上才会热闹起来,现在一楼只亮着一盏暗红色的灯,角落里三三两两坐了几对男女,但音乐声还是一样的震耳欲聋,空气中充斥着酒味和刺鼻的腐臭味,闻了直让人反胃。 常卫东环视一圈,没有找到成小南的身影,抬眼一看,吧台后边有道楼梯通往的二楼,正中央那间包厢刚刚拉紧了门缝。 他闪身绕开穿着暴露的女服务员,跑上楼梯一把推开包厢门,烟雾缭绕。灯光迷离之间,果然看到了一脸惊恐的成小南蹲在地上,被烟呛得连咳了好几下。 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高跟鞋女子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几秒,用力吸了一口指间的香烟,把含在嘴里的烟雾全都喷到成小南脸上,见了她的窘迫模样还疯狂地大笑。 同时,在沙发上那几个面目不善的男女中间,常卫东还看到了之前半决赛时,和自己有过激烈争执的林飞…… 第三十九章 一场噩梦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包厢里的人纷纷扭头,向常卫东投来疑惑的眼神。地上的成小南眼里堆满了恐惧和绝望,这时常卫东的出现,像是深渊里照进来的一束光,让她看到了希望。 成小南起身跑向常卫东,拽住他的衣袖躲到身后,像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成小南,他们没怎么着你吧,别害怕,有我在呢……”常卫东看见成小南左脸的那一大片红印,以及那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心里万般绞痛,两手紧紧把她护往身后。 看清来人后,林飞抬下翘在桌沿的脚,掐掉烟一声惊呼,轻蔑的语气中夹着讽刺:“哟,我以为谁呢,这不是咱们学校的大球星嘛,东哥,这不请自来,是要指教一下我们怎么灌篮呀?” 常卫东攥紧拳头,做好了随时拼命一搏的准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成小南受到一丝伤害。 徐礼从沙发上起身,走向斜靠在墙边桌上的林飞,伸出瘦得能清楚看到指关节形状的手,搭在他右肩,开口前眼珠斜向门口的两人:“小飞哥,他就是之前你说的那个常卫东呀,你恐怕不知道吧,他可是很喜欢我带来的这个成小南……” “噢?这么巧啊?” “林飞,你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生算什么英雄好汉!”常卫东想起之前在球场上,林飞威胁他的那些话,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才给成小南带来了麻烦。 “你误会了啊,这是两码事儿,我们俩的账我会慢慢跟你算,人家小姑娘交流感情,你跳出来瞎掺和什么,英雄救美啊?”林飞反手把耳侧的长发拨往脑后,半眯着眼一步一步走向常卫东,在他面前抬起鼻孔继续说道:“不过,既然你今天都送上门来了,那我就好好接待接待你……” 几个女生嗤笑着,抱起手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其余的四五名年龄相仿的男子应声纷纷围上前来,摩拳擦掌,把常卫东和成小南逼退到墙角。 “你看看你们,吓着人家小姑娘了,来,小飞哥保护你……”林飞嬉皮笑脸地调笑,伸手扯住成小南的衣袖,想把她从常卫东身后拉出来。 见成小南死死拽住自己衣角,满脸惊慌失措,常卫东一下子就急了,咬紧牙关挥出拳头,重重一拳甩在林飞脸侧的颧骨处,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在身后几人的搀扶下才站稳脚跟。 “你他妈再敢动她一下试试!”喘着粗气双眼怒睁的常卫东,像极了一头发疯的野兽。 这头野兽的本能,就是豁出命来保护好身后的她。 “操,给我干死他丫的!” 林飞甩开几人的手,捂着胀痛的脸连声哀嚎,随着他一声令下,其他人一窝蜂涌上前去,雨点般的拳头全砸在常卫东身上。 他背过身将成小南紧紧护在怀里,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还满足地笑了一下。 拳脚沉闷地落在皮肉上,穿入骨骼,直抵心肺,常卫东却不觉得疼。两厘米的距离,他能闻到成小南身上淡淡的香味,感受到她的体温,只是她往常盛满笑意的脸,现在却划满泪痕。 “别怕,没事儿的……” 砰地一声,包厢门被重重一脚踢开,光源闪烁,映出一道利落身影。 方以北逆着光,大步跨进门来,指着正拳打脚踢的几人一声高喝:“住手!” 众人闻声停住动作,回头看见单枪匹马闯来的,是学生模样的方以北,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小子,不想挨揍的话,该干嘛干嘛去!” 方以北环视一圈,找到了窝在角落里的常卫东和成小南,他愣了一下,压抑着怒气浑身发抖,拿出手机高举在头顶,气势汹汹地对着林飞等人大喊:“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林飞一声冷哼,又重重一脚踹在常卫东腰间,嚣张跋扈的语气:“报警就报警,警察来了又如何,吓唬谁呢!” 方以北绕过几人,跑到蜷缩在地上的常卫东跟前,把他拉起来后,又关切地询问成小南的状况。 成小南揉了揉眼睛,确定真的是方以北那张脸后,心底又涌起一股酸意,踮脚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哥几个,今天咱们好好练练手……” “行了,小飞,别玩了。”那个高跟鞋女子把手里烧掉大半截的烟摁在烟灰缸内,起身朝林飞招招手,拿起桌上的银色镶钻小包边走出门,边补充道:“警察要是真来了,那可是个麻烦,晚上酒吧还要营业呢……” “可是……好吧,莺莺姐。” 等那名女子走远后,林飞转头用不甘的眼神扫视三人,直戳着常卫东的鼻梁,一脸凶狠:“这次算你命大,最好别让我再碰见你,下次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乔余和徐礼跟在林飞身后,快步走往那名女子的方向,路过他们时,两人还用阴险的眼神瞥向成小南。 眼神交错,成小南满脸惊恐,连忙垂下头去。 常卫东见状,伸手抬起了成小南的下巴,比了个手势向她示意,成小南咬咬嘴唇,看了方以北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挺直脊背摆出坚定的眼神。 常卫东一把拽住徐礼,瞪大眼珠十分厌恶地说:“我警告你,以后少找成小南的麻烦,否则我饶不了你……” “哼,我奉陪到底……” 众目睽睽之下,三人不卑不亢地走下楼梯,离开酒吧。二楼上的林飞从背后盯着他们的身影,咧开嘴角邪魅一笑。 “走着瞧……” 急匆匆地走完酒吧所在的那条街道,来到一处人流交汇的十字路口,常卫东这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靠着路灯仰头深呼吸。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他摇摇头笑了一下,拍拍方以北的肩膀,费力地说道:“没想到,你胆子挺大的嘛,简直以一敌十,无所畏惧……” 方以北扶着路灯刷了白漆的铁杆,脚一下子就软了,浑身冒汗:“别说了,站都站不稳,吓得我差点就尿裤子了……倒是你,五六个人一顿狂揍,居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佩服佩服……” “听你这么一说,妈的可疼死我了!”他不经意间瞥了一旁的成小南一眼,回想起把她护在怀里的那种奇妙感觉,不禁在心里偷乐:“对了,小南妹妹,没伤到你吧?” 扭头一看,低着头的成小南眼里噙满了泪水,眨巴一下眼睛,一行清澈的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滚落下来:“都是因为我才搞成这样的,谢谢你们……” 见成小南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常卫东立马就慌了神,刚才的临危不惧的气魄全变成手足无措:“哎呀,不哭不哭,我们……都是同学嘛……” “对啊,你有危险帮助一下也是应该的……”方以北同样于心不忍,左手尴尬地举在成小南背后的半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是好。 “可是,你都报警了,那警察来了会不会抓我啊?” 方以北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喷出来:“你是受害者,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的,警察抓你干什么……再说了,我刚刚那是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报警,哪儿来得及……” “我猜到了,还好方以北机智呀,确实谁也想不到这年头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我之前在车上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才给他打的电话……” “真的呀,那太好了,我不用坐牢……” 两人一听,对视一眼,笑得直不起腰。 这一放松下来,常卫东才感觉浑身上下疼得钻心窝子,虽然没伤及筋骨,但皮肉可是饱受折磨。 “不行不行,我伤了元气,得赶紧回寝室躺一躺,休养生息……” 三人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成小南坐到前排,常卫东和方以北刚刚钻进后座,屁股都还没沾上座椅,就听司机一听大叫:“哎,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方以北一脸无辜,回忆了一下,自己应该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常卫东。 常卫东也学着方以北回忆,还没来得及进入状态,一抬眼,看到前排驾驶座的司机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才明白这就是之前那位老师傅。 “缘分啊,师傅。” “你还好意思说,我今天算是倒了大霉,这回又要去哪个医院啊?” “不不,这次回学校……” 一路上,常卫东一直喋喋不休,三寸不烂之舌都嚼烂了,出租车师傅还是不相信他疑似吹嘘自己英雄救美的话。 不过最后下车付钱时,却也把钱退了回来,说之前常卫东给的五十没来得及找零,小伙子就跑掉了,所以老师傅才一直在附近转悠。 天色渐暗,车窗里城市的轮廓越来越虚幻,飞速倒退,树影,街灯,行人,各自伫立游走,眼睛被湿热的液体模糊。 从车内的后视镜瞥了瞥后座的两人,视线的焦点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方以北身上。 成小南很庆幸,这场噩梦还没做完,就有人叫醒了她。 第四十章 勇敢一次吧 今天是常卫东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危急时刻,他保护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不算是英雄但的确救了美,他在心里边美滋滋地盘算着,要是成小南当场以身相许,自己是要矜持一些稍微推辞一下,还是直接八抬大轿迎娶入门? 要是她亲我怎么办? 我要不要亲回去呢? 成小南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时,常卫东立即进入状态,捂着胸口连声哀嚎,说是疼得都快失去了知觉,呼吸有些困难。 “怎么办,走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检查没用的,我受的应该是内伤。” “那就做胸透,激光扫描,再开胸搭桥……”方以北歪过头来,两手扒在常卫东胸前,做了个开膛破肚的动作,瘆得他后背一阵发凉,瞬间恢复大半功力。 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六楼一溜烟就能爬上去了。 成小南半眯起眼,露出一排白白的牙,笑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一把推开寝室门,常卫东灰头土脸的造型把付尘他们吓得不轻,放眼望去,从头到脚都仿若上世纪逃荒的难民,毫无违和感,简直一尊出土文物。 听悉缘由,几人却不免目瞪口呆地,齐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杜笛第一个站出来夸赞表扬,热血浩荡:“咱们东哥果然是,路见不平一声吼……” “啥?再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 “路见不平……拔,拔刀相助?” “大傻子,哥那叫,英雄救美!”常卫东抽抽鼻子,不可一世的骄傲写满了整张脸。 说完此话,要换衣服走去卫生间的洗澡的常卫东抬起手臂,拉着衣裳边沿,使劲拽下上身满是鞋印的短袖,呲着牙,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满身红肿伤痕,发紫发黑,有几处还蹭破了皮,渗出不少淤血。 其惨烈程度,完全可以用第三人称的触目惊心来形容。 包括方以北,他们这才意识到,常卫东口中轻描淡写的“哥身体贼棒,一般人真不能奈我何”之外,他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疼痛,经历了多少折磨。 “嗨,那帮王八蛋下手倒是不重,就爱挑着软肋打,就当锻炼身体了……” 方以北见了皱紧眉头,脸色凝重地正色道:“还是去医院开点药吧,好得快些。” “不用了,小问题,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 付尘放下怀里的吉他,走到常卫东桌前,胸口上下起伏,十分气愤地问他:“你是说我们班那个成小南,被她们室友绑架挟持?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俩怎么不通知我们啊,看你被打成什么样了!” “当时可没料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要不然,咱们六零四肯定要他们好看……” “小南,你没事吧?”姚文文在教师教学楼雕塑前接到了成小南,一把拉起她的手腕,上下仔细的打量,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左边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发生什么事了?” “被烫到了……” 成小南怀着阴影,和姚文文走到之前楼道拐角的小路那边,枝叶枯乱的老槐树下,洒落树干和杂草间的粥米还在原地,一点点被泥土深处的蚂蚁稀释。 但成小南脑海里的那段记忆,却怎么样也抹不去,一切还历历在目;热粥烫在脸庞,赤裸裸的咒骂羞辱,更恐怖的是,心底不断繁衍滋生的那股恐惧感…… 如果没有常卫东和方以北,她都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 姚文文听成小南描述了当时的经过,心疼地紧紧抱住她,跺着脚愤怒不已,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将乔余和徐礼碎尸万段。 “她们太过分了,走,我们去告诉辅导员!” 成小南叹一口气,已经猜到了费力给沈欢反应后她的说辞,自知上报会是一个什么结局,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算了吧,文文,你忘了上次,辅导员才没心思给我们伸张正义……” “那我们就去告学校领导,去报警!” “别折腾了,以后小心点儿吧,惹不起,至少我们还躲得起……” 不算失落也不叫妥协吧,成小南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更多的是,经历过这些之后,她突然明白,自己应该要学会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了。 残忍也好,痛苦也罢,生命的头十八年,自己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从未站到过这个光亮世界背面的灰色阴影里。 当所有丑陋和肮脏一股脑倾倒在眼前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 所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成小南,勇敢起来吧…… 回到寝室后,成小南脱下衣服扔进盆内,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啦啦地冲掉那些污渍。 一干二净。 她白皙的脸庞倒映在洗手台透明的积水里,被溅落的水滴敲起阵阵涟漪,支离破碎。 洗着洗着,成小南突然就想起了远方的家,家里的爸妈,情绪愈发泛滥,眼泪又瞬间涌上眼眶。 抬头望了望天,眨眨眼睛,强压住那些翻腾的泪水,成小南想,不能再哭了,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颤抖着双手拔出那个号码,一两秒的盲音,电话依然很快就接通了。 “小南……” 成妈妈从来不会在第一秒叫出那个“喂”字,她说过,给女儿打电话那样叫,显得陌生。 所以听到那个从小叫到大的称呼时,成小南应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这样的瞬间,才是最值得流眼泪的吧。 “妈,我想家了,想你们了。” “小南,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我好着呢……” “那就好,妈妈也想你,还有多久才放假呀?” “快了,很快就能回家了……” 挂断电话,成小南伏在阳台边沿,撑起下巴望着远处发呆,眼角还挂着一丝泪花。 姚文文见状,叹了口气也走上阳台,从一侧拉过成小南的身子,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廓,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安慰时,成小南却淡淡的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文文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姚文文会心一笑,晚风吹起她柔顺的卷发,在夜色下被灯光映照得分外闪耀。 “对,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别放在心上……该放在心上的,是某些人哦……” “什么呀,文文你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谁身上啊,我有说谁么,噢,依我看,是你自己一直惦记人家吧!” 一提到方以北,成小南的脸还是刷地一下就红了,耳根发烫,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从来就没有变过。 反而愈加强烈。盛夏的灿烂千阳,秋风乍起,落叶枯黄,一面如故,从此春秋不离冬夏,南北不枉殊途。 “文文,你说,喜欢上一个人,为什么就能这么简单,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啊。” “小南,应该是,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难,明明我什么都做了啊……” 虽然嘴上说着不会再一厢情愿地纠缠向令川,心里也真的跌入悬崖万分失望,但其实,姚文文还是一直放不下他。 在那天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向令川开始不停地向姚文文献殷勤,一连几天早晚不断的问候,甜言蜜语油嘴滑舌,邀请吃饭不成,又要约她去看电影。 没过多久,姚文文就被他的这些举动俘获芳心了,在她看来,向令川肯为自己做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至少说明,在他心里有一个位置,属于自己。 她要的不多,有一个他自己就满足了。 他要的也不多,有一个人满足自己就行了。 感情就是这样,向令川不到十几天的穷追不舍,很轻易就打败了杜笛不止十几年的默默陪伴。 在电影院里,片头曲刚开始播放时,姚文文搂着向令川的手,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会和之前的女朋友分手?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两个问题,一个答案,因为你啊,因为是你啊。 洽到好处的宠溺语气,一句话,就让姚文文开心得忘掉了之前所有的委屈和失落。 电影快要结束之前,两秒钟的黑幕,向令川突然歪过头来,猝不及防的吻。姚文文捏紧手心,四周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没办法,喜欢上一个人,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第四十一章 不约而同 姚文文话里,还是暗藏着不易察觉的酸楚。她很清楚地感受到的,是向令川热烈背后的冷淡,承诺脱口而出时的随意,信誓旦旦之后的敷衍。 很常见的一个细节,就比如,有时候道别后分开走往各自宿舍时,很长的那段路,姚文文频频回首,向令川却从来不回头。 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内心的不安感却与日俱增。 成小南并没有听出她的这些情绪,她眼前一亮,拉着姚文文东问西问:“这么快啊,你们在一起了呀?” 回想起这些记忆时,姚文文的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挂起甜蜜的笑容:“对啊,好几天了。” “那你们是谁追的谁,肯定是向令川追的你吧?” “不是呢,我追的他。”姚文文拍拍手坦然一笑,语气轻松,夹带着庆幸和光荣,在成小南眼里就是两种没有差别的自豪。 “你追的他?” “对啊……” 成小南眼神闪烁,脑海里映出那道身影,心底隐隐发烫:“哇,文文,你真勇敢。” “你也可以啊,小南,你和方以北都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暗恋有什么好的,你直接去给他说啊!”姚文文抱住成小南的双肩,挑着眉试图怂恿她。 “不行,我说不出来……” “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呀,你就走到他面前,盯着那两只眼睛说一句,喂,方以北,我看上你了,跟我走吧……”姚文文两手叉腰,滑稽的样子把成小南逗得一阵哈哈大笑。 “哪有那么容易啊……” “没有那么复杂的……”姚文文见成小南皱着眉头,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眼珠子溜了一圈,凑到她耳边继续说:“要不然,我帮你追他好了……” 喜欢方以北这么久了,成小南却没有想过一定要和他在一起,能像这段时间一样偶尔和他一起吃饭,随便聊些什么,她就觉得挺好的了。 姚文文的话,勾起了她心中那股希冀。 视线往阳台外延伸,延伸,触到偏右方那座正在施工中的高楼,好像前几次注意到的时候,它还是一层才搭建好架构的墙体,感觉确实没过多少时日,上边已经挂起了“封顶大吉”的横幅。 又一片天空被遮住了。 正前方,视线能抵达的最远处,夜幕下黑漆漆的江水不再奔腾,只借着两岸的灯光映出一层层缥缈的水雾。 最高的那几栋楼,已经被秋雾完全挡住了眼睛,呈现出一种繁华落败的萧条感。 常卫东浑身酸痛,趴在床上煎熬了好半天,才沉沉睡去。 用震撼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呼噜声,差不多就要掀翻楼顶,直冲云霄。他深刻诠释了一个道理,挨打是个体力活,常卫东累得不轻。 他睡得酣畅淋漓,方以北几人顶着肿胀的黑眼圈,睡得大汗淋漓。往左不是,朝右也不是,捂耳朵不行,蒙被子也不行,要叫他不好,不叫也不好。 没办法,舍命陪君子,拿命听他睡,毕竟刚被揍了一顿,情有可原。 常卫东可没这么纠结,他豪情壮志,发誓要报仇雪恨,让那些人见识到自己的厉害。 这是他这个梦的开头。 梦的主线,是他要凭一双沙包一般大的拳头打遍天下无敌手,解救成小南,在她心中树立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 围绕这个主线,他奋战了很久,唇枪舌战,成功说服了那个老师傅,让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到酒吧。 很显然,开了个好头。 三下五除二,他很快就把那些人打得跪地求饶,林飞被自己踩在脚下,大喊着东哥天下第一。 他一把搂过成小南的腰,声音低沉醇厚:“这是我的女人,谁敢动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成小南听了眼冒金星,被迷得神魂颠倒,哭着吵着说这辈子只嫁给常卫东一个人。 方以北几人听得真真切切,他在被子里一阵乱踢之后,的确阴险地笑了一下。 “完了完了,脑子给打坏了……” “肯定受刺激了,等会儿他是不是还要,梦游……” 就在几人裹紧被子,战战兢兢地提防着他的动向时,常卫东突然坐起身来,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我要娶成小南。 随后又倒头大睡,先是吓得几人心惊胆战,反应过来之后,惊得他们连声哀嚎,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机密。 常卫东的梦戛然而止,幸福生活被一阵鬼叫吼成了泡影。 他醒来时一脸懵懂,几秒钟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晃了晃头,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个笑容,那个触动了他那颗柔软心脏的笑容。 隔壁床位的齐立生一脸坏笑,迫不及待地开口:“东哥,做梦了是吧,感觉怎么样啊?” “什么感觉怎么样?做梦?” 杜笛伸过来一只脑袋,出声附和:“别装了,我们可都听见了。” “没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生活规律的丁半木也罕见地发声,饶有兴致。 常卫东摸不着头脑,转朝方以北的方向问道:“他们说啥呢,我咋了?” 付尘抢过话尾,憋着笑意回道:“没事儿,青春期嘛,荷尔蒙旺盛很正常,你刚刚不过就是喊了一下成小南的名字,做的什么梦,我就不多说了……” 几人听了他的话,又是一阵哄笑。 常卫东这才隐隐约约地,忆起梦里的一丝丝痕迹,那个笑容愈发清晰,一下接一下地拨弄着他的心弦。 调笑几声,摊摊手倒下身去,盯着灰白的天花板,没有多少睡意了。 一闭上眼睛,成小南的治愈笑容便亮了起来,忍不住嘴角上扬。 方以北同样盯着天花板,暗暗叹了口气。傍晚时分,他拿起笔,第一次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叶麦的名字。 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他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告别。 发自内心地,他很怕自己哪一天真的忘记了这个名字,想不起那段过去。所以写下来,封存进淡薄时光里,或许也是一个不那么牵肠挂肚的出口。 虽然说,仔细算来,叶麦离世也才五六个月,半年的时间就去谈遗忘,不免显得有些残忍和无情。 但如果,非要在遗忘她和深陷过去的悲苦泥沼之间去选择,他会选后者。 有些遗忘,是在以别的形式铭记。 方以北常常会想,苏禾的出现,会不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补偿? 以前他觉得苏禾是叶麦的影子,时间一长,现在他忆起叶麦却全是苏禾的样子。 叶麦成了苏禾的影子。 光影交错,纷繁冗杂。苏禾似乎才是那个在六角坪的河岸边陪伴过他、然后被没有名字的河流带走的那个人。 现在她回来了,在这个三条江河交汇的城市。 所以方以北决定,继续爱下去,而且这一次,要更用力一些。 …… “我决定了,我要追成小南!”深夜里,原本沉寂下来的寝室,因为常卫东的这句话,再次沸腾。 成小南紧拽住被角,扭头咬咬嘴唇,神情坚定地对姚文文说:“那我就试一下,去问问方以北……” 方以北紧闭双眼,眉头舒展,缓缓掀开睫毛,在心底暗暗地想。 “苏禾,这一次我不会错过你了……” 第四十二章 美好的意外 怀着心事的半个夜晚,过得很快又走得很慢。 夜越来越深,又越来越浅,脑海里的那些影子,随着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忽暗忽明。 天才蒙蒙亮,方以北就掀开被子,下床坐到桌前,郑重其事地摊开一张信纸,提起笔写下在心底徘徊纠缠了一晚上的心绪。 写来写去,想说的越来越多,却怎么也表达不清楚。握着笔杆的手掌不住地颤抖,把一腔爱意净描述得歪歪扭扭,眼看着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了,仔细读来却不甚满意,完全不及内心所想的十万分之一。 索性就撕掉揉成一团,重新再写下一页。 丁半木手表里的时间溜走得分寸不让,滴滴答答一阵,天色大明。等方以北把头从台灯下抬起来时,清晨的薄雾化作深秋时节萧索的代名词,垂头丧气地挂在天边和远处的楼房间。 身后一堆被蹂躏得满身皱纹的白纸,实实在在地,见证了他的纠结和焦急。 最后,无尽的爱意和绵长的相思,由好几页精心推敲的文字,变成了几段看似平常的问候和对白,言简意赅。 问候是他对苏禾的问候,对白是他自己假想出来的对白。 确认了每一个字词,每一句话语都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肤浅浮躁;他满意地点点头,庄重落款,方以北。 又默念过好几遍,还是觉得目的性太强,没有深度,于是他划掉开头的称谓,划掉苏禾这两个字。 没有明示出收信人,倒显得兼具神秘感和正式感,颇有几分脱离俗套的意味。 拍案落定,方以北想,反正都是亲自交到她手上的,这样也避免了难堪。他再扯下一张白纸,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誊写下来,不容半点差错。 方以北挺直腰板,正一丝不苟地抄写时,猥琐地捂着裤裆,冲向卫生间的常卫东释放过后,踮起脚尖,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笔迹刷地一下在纸上画下一条不羁的射线,原本就剩下最后一行了,这下好了,前功尽弃。 常卫东毫不知情,幼稚地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拍着大腿狂喜,好奇心作祟,还一把抢过方以北桌上的纸,随意翻看着纸面上的那些话。 “大早上的不睡觉,你写什么呢?” “没什么,还给我。” 匆匆扫了几眼,常卫东才注意到这些肉麻的文字,遮掩到了这个地步,源头无非就是对异性别有企图。 他低头环视过地上那堆纸团,别有意味地看向方以北:“哇,我还当这一地破碎的节操是咋回事儿,原本,我们方大作家又在创作呀……不过这一次,写的可是情书啊,快老实交代,写给谁的!” 方以北一着急,面色泛红,话都说得不利索:“不是,我,我这是随便写写……才不是情书,我写情书干嘛呀我……” “放心,我懂我懂,悄悄告诉东哥是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方以北不再搭理他,又撕下一张信纸,不厌其烦地再写了一遍。 …… 专业课上,老教授穿着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浅色系服装,看起来很有活力,但手上雷又打不动地抱着古铜色保温杯,时不时扒拉一下掉到鼻头上的眼镜,显得就没那么专业了。 不过上课铃声一响,教授的学术范儿立马就起来了,大手一挥,唾沫横飞,可谓是弹无虚发。 好在同学们都摸清了他的习性,果断又自觉地从第二排坐起,这才幸免于难。 不幸的是,老教授大概是觉得不应该把口水浪费在课桌上,那样和上课睡觉流的梦口水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讲着讲着,就走下了台,来到群众身边,体察民情,顺道呼风唤雨。 底下一片凄风苦雨。 讲着讲着,环环相扣,滔滔不绝,对下课铃声充耳不闻,不顾群众的呼声和善意提醒,两堂连上,专业拖堂。 估计是他自己憋不住生理需求,这才幡然醒悟,“下课”一声令下,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又是一片哀嚎,一片幸福的哀嚎。大多数的同学扔下手机,少部分同学扔下笔,齐齐挤向卫生间。 更少的部分人要么膀胱功能强大,要么就是像常卫东几人一样,上课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从后门偷溜出去过了。 方以北一手抓住外套口袋里折成巴掌大小的纸条,忐忑不安地,望向前面第三排苏禾的那个位置。 在心里排演一遍亲手把信交给苏禾时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脸红心跳,更何况还有可能别人看见。 思忖几秒,实在是时机紧迫,容不得他慢慢思考。 现在应该是唯一的机会了,方以北把视线定在苏禾的书上。 “你看什么呢?”趴在桌上的常卫东发现他诡异的表情,脑补了一场暗算老师的大戏,半仰起头,装神弄鬼地跟着观察教室前方。 原本打算立刻起身行动的方以北怔了一下,屁股刚离开凳子,又自然地落了下来,假装成只是挪动了一下,天衣无缝。 “我在看……东哥你看,我们坐的这个位置,是不是老师说话也听不太清楚,黑板也看不到?” 常卫东猛地点头,一脸疑惑:“对啊,没错!” “那你有没有觉得,心中有一股愤恨和不平?” “没有啊,舒服得很,我特意挑的!”常卫东一下子就较真起来了,挺胸抬头,拍案大惊,简直义愤填膺:“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占这个黄金座位,还早起了十分钟,你怎么可以否定我的努力!” “好好好,你守着这个宝座,我是个有追求有志向的人。” “我也是有追求的人,我一直在追求高效的上课睡眠质量……” “我要坐第一排,改过自新,好好学习!” 常卫东听了翻个白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今天不是洗了头的么?” 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和他这一番瞎扯,眼看着出去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方以北不顾一旁趴在桌上笑得手脚抽搐的付尘几人,说了句自己也要去上厕所,便起身朝前门走去。 常卫东甩来一句“新陈代谢够旺盛的啊”,便又埋头趴到桌上。 第五排、第四排、第三排…… 再有几步,就到了位于过道外侧的那个位置,他要在路过的那一瞬间,将纸条夹进苏禾的书里。 明明感觉很容易的一件事,方以北却紧张得手脚发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和苏禾一个寝室的姚文文迎面走来,方以北尴尬地笑了一下,闪身靠桌侧避让,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将藏在袖子里的纸条塞进那本书内。 整个几秒钟的过程中,方以北一度大脑空白,生怕手一抖信掉了出来,那自己的行迹岂不就败露了。 刚刚塞了进去,下一秒,就见苏禾和成小南几人一齐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方以北连忙把手揣进口袋,平定呼吸,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快步走向门口。 路过苏禾时,他迅速瞥了一眼,落荒而逃。 …… 踏入教室,成小南第一眼就看到了过道里的方以北,神情略显局促,连走路动作都有些僵硬。 她看在眼里,觉得倒有几分可爱。 擦肩而过时,成小南用余光望向方以北,发现他似乎也朝自己的方向瞥了一下,赶紧扭过头去慌忙躲闪。 苏禾走到座位前,伸手拿起了第三排靠中间第二个位置的两本书,和她们挥挥手示意,就趁着课间从后门走了出去。 而成小南坐到了先前她的位置,翻开方以北书塞了信的书,扉页分明写了“成小南”三个字。 心潮澎湃的方以北暗喜过后,绕了教室一圈,波澜不惊地从后门回到座位,抬眼却不见苏禾的身影。 上课铃声敲响,过道那个座位上还是坐着成小南,旁边位置空荡荡的,苏禾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她去哪儿了?不会弄错了吧? 他用手肘捅一捅旁边的常卫东,假装平静地随口一问:“哎,那个苏禾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嘛?” 付尘胡乱翻弄着书页,懒洋洋地接过话尾:“刚刚走了,逃课了……” 常卫东摇头晃脑,啧啧地咋舌:“好学生也会逃课啊……” 方以北又试探着问:“那,她把书带走了吗?” “对啊,刚刚才从桌上拿走的,怎么了?” “那就好……没事没事,随便问问……” 十几分钟前,在回复了无数条催促信息无果后,苏禾不得不选择逃掉最后一堂课,偏偏自己又坐到了第三排过道边上,特别显眼的一个位置。 不得已,苏禾只能压低声音和旁边的成小南商量,下节课换一下座位,她有事要先离开。 成小南很爽快地答应了,起身时,顺手把两人的书调换了一下。 “小南,一起去厕所吧,我憋了一上午,上完厕所就得赶紧走了……”苏禾站在过道里,神情稍有几分着急,感激地对成小南说道。 “行啊,什么事这么赶时间呀?” “我做的兼职……” 第四十三章 特别的你 最后一堂课,方以北上得忐忑不安,苏禾要是看到了那些话,相当于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不知道前方会蔚然成风,或者又会是另外一堵密不透气的墙。 好不容易下了课,整栋教学楼的人流涌出室外,被边沿新画了交通白线的窄路分成两拨,一半零零散散地伸往寝室那个方向,另一半拥作一团,摩肩接踵,伸长了脑袋挤进食堂。 方以北在队尾排了一会儿队,闻着饭菜的香味越来越淡,阿姨的勺子刮响金属菜盘的声音越来越刺耳,他稍微在心底埋怨了一下,转身离开。 前面的常卫东踮起脚尖,盯着窗口飘着热气的饭菜眼珠子发直,一连咽了好几下口水。方以北摇摇头没有管他,自己悄无声息地独自走出食堂。 紧了紧衣裳,两手揣进裤兜,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不知不觉间,他无意识地走到了图书馆楼下,这栋古朴到颇具年代感的建筑,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世纪的产物。 图书馆楼顶挂着三块镀金的硕大招牌,肉眼可见,几个行书大字早已脱了壳掉了漆,在风中瑟瑟发抖,不见都不行;环视一周,整个墙体像是吸附上了一层暗黄的灰烬,一楼墙角的边缘爬满青苔,一根根枯叶长藤缠绕着,已经爬到了三楼窗台边沿。 方以北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踩上青色石板台阶,历史氛围扑面而来,每走一步心里都咯噔一下,不得不小心提防着,生怕下一秒图书馆就轰然倒塌。 一楼借阅处,二楼报刊厅,都没有找到他想看见的人。三楼自习室,好像苏禾大多数时间都会来这儿看书,推开门探头一眼望去,只看到桌上堆积的书籍,和埋在书籍间闻声仰起的几只脑袋。 心底免不了有几分失落,方以北又一步一步走到楼下,对于那封贸然送出的信,现在他有些后悔了,倒宁愿苏禾不打开也看不到。 “方以北……” 走到图书馆拐角处的路口时,他正埋头盯着脚尖,前面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了自己的名字。 抬头的一瞬间,成小南迎着风笑了一下,心底微微抽搐,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暖流。 “成小南?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吃不下饭,就随便走走……” 方以北继续往前走去,成小南脸上写满忍不住的窃喜,紧跟着他的脚步。 “吃不下?又要减肥啊……”调笑的语气,成小南听了心想,他这样和自己说话,就表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 成小南内心溢出来的激动,全都分寸不少地表露在言语中:“才不是呢,我现在胃口可好了,一顿可以吃两碗饭,今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和你一起吃……” 声如细蚊,说完后成小南低头抿着嘴,用眼角偷瞥方以北的反应。只见他顿了一下,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很快就回答说可以啊。 见成小南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方以北灿然一笑,又故意皱起眉头作为难状:“那要是我已经吃过了呢?” “怎么可能,刚刚我在食堂看到你了,你不想排队,没吃饭就走了。” “嗬!你跟踪我?” 成小南吐吐舌头,小心翼翼地伸手,从背后推起方以北走向校门口:“才没有……方以北,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绝对不用排队……” …… 校门往左的巷子口,走上几步石阶,拐个角便到了那条极富盛名的小吃一条街。最近街尾新开了几家特色小店,巷子里又添了几份扑鼻香味儿,隔着老远就让人垂涎三尺。 成小南拉着方以北加快了脚步,挥手指向那一排排小吃招牌,吸了吸鼻子,舔着舌头骄傲地说道:“怎么样,几十种小吃,重要的是味道都还不错!” “没想到,咱们学校门口还有这么厉害一个地方,几十种啊,那你怎么知道味道不错,别给我说你都吃了个遍?”方以北一个挨一个地望过去,发现小巷拐了个角,尽头也飘着热气,还真是一眼望不到头。 “那是,我一日三餐几乎都在这儿吃的……” 方以北是个极度纠结的人,站在这么多种香气四溢的美食前,看见什么就想吃什么,挑了一圈回到原地,还是没拿定注意。 成小南等不及了,肚子里咕咕直叫,一咬牙一跺脚,不由分说,直接把方以北拉进了一家特色炒粉店。 她径直走向自己最爱坐的那个靠窗位置,方形的原木桌子,玻璃擦得很干净,视线很好,可以一边吃一边看着街边来往的行人。 以往好多时候她都会想,要是能和方以北一起坐在这儿,吃一次他家的炒粉就好了。 “小姑娘你又来了啊,这次吃个什么炒粉嘞?”老板操着一口外地口音,从点餐的小窗格里伸出脑袋,额头撒了几点细密的汗珠。 “老板,我们再看看,待会儿一起点吧……”成小南笑嘻嘻地回答过后,指着墙上占了半面墙的红色菜单,向方以北一一介绍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酱汁、意式、红烩、黑椒、爆炒,应有尽有……” 方以北再次陷入纠结,抱着手左挑右选,仿佛是在细细品尝那些味道。 老板扯了块毛巾抹抹前额的细汗,看见她身边的方以北,兴趣盎然地调侃道:“哟,男朋友嘛?” “才不是呢,老板,再乱说我不在你家吃了……”成小南羞红了耳根,连忙一脸嗔怪地辩解。 不过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不可避免地,飘出了一份份甜蜜。 方以北像是没听到一般,咬着大拇指指甲盖,盯向墙上的菜单,一心研究到底该吃什么好:“这个红烩是什么味道?要不就吃……意式?还是爆炒?爆炒会不会太辣了,酱汁好像也还不错……” “哎呀,方以北你可真愁人,我来给你选吧,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呃,喜欢吃什么?这个,我喜欢……” “算了,你就选,酱汁还是黑椒?” 方以北把眼神落在酱汁和黑椒上边,左右又是一阵徘徊。 “唉,酱汁吧,我吃过几次了,味道挺好的。”成小南一拍脑门,无奈至极,又看他皱着眉头专心致志的侧脸,方以北这个人啊,似乎连做选择的样子都十分特别。 “老板,两份酱汁炒粉,多放葱,少放盐。” “好嘞,稍等着……” 两人刚坐回位置没多久,老板就把两盘热腾腾的炒粉端了过来,还配了两碗秘制膏汤。 “这么快啊?” “对啊,他家上菜特别快,每次我都怀疑老板是先炒好了的,点菜就直接端出来……”成小南用手掌掩住嘴巴,压低嗓子悄悄对方以北说着,一抬眼,发现带着白围裙的老板还站在桌前。 “老板你怎么还没走,吓我一跳!” “小姑娘你真聪明,快点吃吧,趁热……” “谢谢老板……” 方以北从筷筒里取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成小南,夹起满满一筷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口,表情享受,喉咙里呜呜地叫,不停竖起大拇指。 成小南见他吃了一口,自己也跟着往嘴里夹进一筷子,感觉就好像,自己在和他吃的是同一碗…… 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给老板告了别,约好下次再来光顾。两人慢慢走回学校,一路上都聊了不少,说着说着,方以北像是想到了什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成小南一句话。 “你们寝室的那个苏禾,她今天后面一节课,怎么没在教室呢?” “她说是去兼职了,几个星期前她就找了这份课后工作……”成小南没有注意到方以北的神情变化,也没有疑惑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还继续往下说着关于苏禾的事。 “唉,苏禾其实挺辛苦的,好像她是因为没申请上贫困生资助,又被偷了钱,才去找的家教兼职……” 听了这些,方以北的心揪作一团,隐隐作痛。 原来,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的生活…… 第四十四章 一封情书 傍晚时分,女生寝室里。成小南绑着丸子头,一边整理桌子,一边欢快的哼起了歌。 最近这段时间,乔余和徐礼收敛了不少,好像几人再也没有过丢东西、发生争执、或者发现可疑痕迹之类的事了。 相比于之前,现在的寝室特别安静,或者说沉寂。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挺和谐的,但成小南总觉得,两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平静之下,或许暗藏着某些无法预料的东西。 就像她们时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眼神、笑容,看不懂什么意思,但总归就是别有意味的,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但现在成小南丝毫不畏惧,也不会妥协退让了,因为,她身后有很多人,给她带来了勇气和力量。 想起和方以北面对面地坐在那个位置上,低眉抬眼,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近距离地闯进心底,不免泛起阵阵爱意。 “哟,小南,今天心情不错嘛。”姚文文端着白瓷杯子轻抿了一口水,赶紧拿起镜子照看嘴唇,生怕碰掉了上边精心涂抹的口红。 “当然啦,没有什么事比得偿所愿更开心了……”成小南抱起桌上的那几本书,用毛巾仔细地擦了桌面一遍,准备放回去时手没抓稳,松了一下,书哗啦一声全掉到了地上。 那张折得一丝不苟的纸落在脚边,透过纸背隐约现出一行行笔迹。 蹙眉,弯腰拾起,随手摊开,页脚靠右落款的“方以北”三个字映入眼帘。 刹那间,似乎有一股电流穿过身体,成小南的双手颤了一颤,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 姚文文见状,连忙好奇地凑过头来。 遇到你那天,我似乎乘云带雾穿梭回到从前,唤醒了我许多来不及想起的昨天。你知道吗,你的出现,像是万亩银河的星辰,都落到了我身边…… “哇,好肉麻,真受不了!”姚文文读完那几行字,扯着成小南连声惊呼,张嘴伸出舌头,捂着胸口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哪有,我有点看不太懂哎,文文,他这个,算是情书吧?” 姚文文见成小南害羞得两颊泛红,便故意出声调笑道:“算是吧,但都这年头了,谁追女孩子还写情书啊,你看,连句‘亲爱的小南’也不写,没诚意。” “我觉得还挺有诚意的呀,没写可能是因为他不好意思……”成小南尽力想象着方以北写下这些话语时专注的样子、期待的心情,语气里难掩喜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在我书里的……” “大学生了,你们俩还这么纯情呐,他应该亲手交给你啊……噢我想起来了,上午最后一节课课间,方以北在我们座位那儿停了一下,难怪呢……” 成小南紧咬住嘴唇,视线一遍又一遍扫过那几行泛着甜味儿的文字,最后定在方以北的名字上边。 “你说,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呢。” 不算是个问题,因为问出来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或者说她只希望听到这一个答案。 “当然了,不然他给你写这些干嘛……”姚文文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后,急匆匆地再照一下镜子,提起包包就出门了。 “小南,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好好教教你……” 姚文文走了没多久之后,苏禾就回来了。一推开门走进寝室,她就像是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苏禾,你回来了呀,累不累的?”成小南没有发现苏禾异常的神态,看她胸口上下起伏着,以为是兼职有些累了,便从苏禾桌上拿过杯子倒了点水递给她。 苏禾接过她手上的杯子放回桌上,起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成小南,竟微微抽泣了起来:“谢谢你,小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成小南有些惊愕,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后背,不停询问道。 苏禾摇了摇头,又松开成小南,抬手慌乱地抹掉眼角的泪水,拿着毛巾和洗浴用品,又从衣柜里翻出换洗衣物,直接快步跑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侵蚀一般覆盖全身每一寸皮肤,苏禾再把水量开到最大,使劲擦洗、冲刷着脖子和腰间,一遍又一遍。 越洗,还是觉得自己越脏,回想起刚刚的画面,她不禁一阵反胃。 从头顶到脚底清洗了无数次,眼泪源源不止,和水流汇在一起。 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她怎么也分不清。 多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这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睁开眼,乱纷纷的水流坠到地上砸碎的声音灌入耳膜,连绵不绝。模糊的白雾挤进眼球,涌入鼻腔咽喉,被层层窒息感包围着,让她感觉到一种无比缥缈的脱离感。 “苏禾,苏禾,你还好吗?”成小南的声音传入耳中,将她拉回现实。换上衣服后,苏禾朝成小南摆摆手,示意说她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爬上床,缩成一团,把身体紧紧裹紧被子里,双肩微颤。 成小南站在床前担忧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她不是去做兼职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她皱着眉坐立难安时,桌上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常卫东发来一条新消息。 “小南妹妹,你在寝室吧?” “在的,怎么了?” “快下来,我在你楼下,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哎呀,你下来就知道了,惊喜哦!” 她看了看床上的苏禾,盖在身上的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回了他一句“别了,我现在有事。”,就赶紧上前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劝慰。 “苏禾,别哭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说嘛……”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越来越深,冷风穿过袖口游遍身子,带起阵阵凉意。 眼前的女生宿舍灯光通明,不时会传出一阵阵笑声和尖叫,现在离给成小南发过消息,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你就下楼一会儿,我把东西给你就可以了。” “小南妹妹,你忍心让东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冷风中颤抖吗?” “反正你不下来我就不走了,我等你,死等。” 死死等了一个多小时,对面了无音讯,胸口由内而外,散发真正的凉意。 他站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右手揣进裤兜里,左臂曲在胸前,手中拉着一根根细线。 沿着细线往上,顶端飘着二十来个卡通气球,大大的一串,在灯光的照映下闪闪反光。 远远看去,他落寞的背影配上暗黄灯光,环境又十分萧索,怎么看怎么像卖气球的老大爷。 说起来,这些气球与他倒也注定是结了一段不解之缘。两个小时前,常卫东吃完了饭,正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向成小南表明自己的心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走回到学校门口,正好看见一个老婆婆在卖气球,两三个女生刚嬉嬉笑笑地每人买走了一个,由此看来气球确实很受女孩子欢迎。 老婆婆朝他招招手,憋着掉光了牙的嘴吆喝一句:小伙子,买个气球送给女朋友吧! 简单纯朴又善解人意的一句话,直击心灵。 常卫东想都没想,就决定要买上几个,去讨成小南的欢心。挑来挑去,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子的,索性就全给老婆婆买了…… 原本他打算一直等下去,等到天亮也没关系,他相信成小南不会这样对自己的。 就在他坚定了意志,昂首挺胸,满怀信心地等着时,一对对情侣走了过来,男生把女生送下楼梯,当着他的面搂搂抱抱,这就算了,临走前,居然还亲吻缠绵了好一阵子。 这都不是把他当空气的事了,这完全就当他是偶像剧的背景墙啊,龌龊! 第二对情侣,路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一阵,女生惊喜地大叫:“哇,这居然是一个人哎,卖气球的人,看他好可怜哦……” “可怜什么呀,你不是喜欢气球吗,给你买两个。”男生宠溺地摸摸女生的头,潇洒掏钱,递向常卫东。 常卫东一时间入了戏,顺手接过钱,然后递了两根细线到他手上。 等两人分别走远,他才反应过来,一声哀嚎。 叹了口气,常卫东望了一眼面前的灯光,牵着气球转身离开。 一路上每遇到一个人,他就随手送一只气球,把心中的悲伤转化为对世人的博爱,自己感动得不行。 …… “小南,这件事你别给任何人说,好吗?” “放心,我不会说的,你别想了,都过去了……” 听完苏禾的遭遇,成小南眼泛泪花,心里像针扎似的刺痛,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第四十五章 得不偿失 这件事,让常卫东饱受打击,算是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忧郁起来的他,脑海里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那就是,拒绝这样心思细腻、浪漫专一的自己,成小南是怎么做到的,理由呢? 没理由啊,好歹自己高中时代,也是学校响当当的校草级别的人物。 他花了一整个上午,苦思冥想,都没想通这个问题。更让他绝望的是,成小南碰到自己居然还笑嘻嘻地打招呼,也太不尊重他受的情伤了。 “不好意思啊东哥,昨天晚上我真的走不开,后面也忘了回复你了。” 明明是阐述自己错误,这么严肃的场合,成小南居然一直在笑,还笑得那么好看。这让常卫东处境有些为难,想继续沉没在悲伤的深海里吧,看见她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想要是就这么原谅她了吧,那自己昨晚的伤感颓废又算什么? “没事儿,东哥不在意这些……” “那昨晚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后面等了多久呀?” 常卫东摊摊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爽朗一笑:“跟你闹着玩儿呢,昨天我就是路过而已,想骗骗你,没想到你还挺谨慎的,一下就识破我了。” “哇,还好我昨天没下去……”成小南听完一拍脑门,狡黠地笑着,相信了那就是他的一个恶作剧,还为自己没有上当而感到庆幸。 一来一去,两人还没说几句话,楼道里下课的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成小南扭头左右警惕地瞥了瞥,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小心翼翼地颔首去摸口袋。 见她这番动作,常卫东突然心跳加速,幸福感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这是要送我什么礼物吗?她要是当场向我表白怎么办? “喏,”成小南慢慢掏出一张对折过的纸,扶平被揉皱了的边角,两手捧起递到他面前。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常卫东就抢过话尾,假装平静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小惊喜呀,给我的吗?” “呃,不是,我是想让你,帮我交给方以北……” 定睛一看,纸背上的正中央,娟秀的字体,“方以北收”,赫然在目。 胸口像是被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常卫东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心里一阵绞痛。 迟疑了两秒,他接过那张标注着归属的纸条,苦涩地笑了笑,还是用大大咧咧的语气去调侃,心底却隐隐发酸。 “哟,这是,情书呀?” 成小南羞涩地低下头,脸上洋溢着幸福,扯了扯他的衣袖:“才不是呢,哎呀反正你帮我交给他就行了,好不好,东哥。” 一拍胸脯,激起阵阵波涛:“行,包在我身上了!” “真够意思,改天我请你吃饭。” “那是,不过,都这年头了,你不会还干写情书这种俗事儿吧,直接发条信息不就搞定了……再说了,写都写了,你为什么不亲自给他?”每一个字似乎都刺穿肺腑,自己却还是很想听到她的回答。 “你不懂……” 成小南花了大半个晚上,绞尽脑汁才挤出这么几行字,改了又改,除了废纸还废了不少脑细胞。 她想象着那些话语浮在方以北眼前的场景,他看完之后,一定会明白自己心意的。 停了不过一两天的秋雨,又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了,雨脚细密,很快就打湿了地板和楼台。入秋以来结在天边的雾,许久不曾散去,风卷过一两寸白烟,辗转几回全落到了路上行人的发梢,眉间。 风鼓吹赶路的人裹紧衣服,雨催促驻足的人加快脚步。 风雨之外,或许连同风雨在内,都没有什么能给世间添一份温度。 常卫东紧紧抓着那张纸,纸上成小南残存的温度消失殆尽,心也凉得发透。都是因为雨水太冰,天太冷了,不然怎么会浑身发抖呢。 他向着天空举起那张纸,却怎么也看不清纸背那头隐约透露着的字迹,心底突然不可遏制地,涌上来一个想法。 赶紧用力晃晃脑袋,扼杀,怎么可以这样! 风一吹,贴合的纸缝缓缓分开了一下,明明没有刻意去看,他却还是不小心瞥到了某个字眼。 “爱”?不对,一定是“受”。 眼花了,她写字可真潦草。 那个想法再次翻涌而来,愈加强烈,久久无法平息。他深呼吸一下,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一把将纸条揣进口袋。 …… 坐在演讲协会的会议室里,常卫东依旧恍恍惚惚,一个字也没听进心去。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后排,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关于那张纸条。 宁寻舟在台上宣布本周工作时,眼神时不时地望向常卫东,却发现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好了,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些事情了,接下来,我要请一位同学来复述一遍,我刚刚都讲了哪些事情。按照惯例,答不上来的,表演节目。” 按照惯例,常卫东的名字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 “这么说的话,你就直接来表演节目咯?”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常卫东,又是鼓掌又是喝彩的跟着起哄。 他不为所动,耷拉着脑袋,还是懒洋洋的语气:“没兴趣。” 宁寻舟本想再刁难他一下,见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也只好作罢。 “行,那下次例会表演,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了,大家都去吃饭吧,散会。” 常卫东起身拉开椅子,正要抬脚出门,宁寻舟却快步追了上来,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甩着长辫子,做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说吧,这次我放了你一马,怎么报答我?” “会长,谢谢你,行了吧?”常卫东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她纠缠,移步让到一侧想绕出门去,却又被她拉住了衣角。 “不行,这也太没诚意了吧!” “宁大小姐,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满意了吗?” 宁寻舟两手抱在胸前,放下嬉笑的神态,语气颇有些忿忿不平:“这还差不多……喂,你怎么回事,这么不想理我啊!” “别管我了,你就当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给我说说,会长来开导开导你。”她捋了捋散在耳边的发丝,凑上常卫东跟前,饶有兴致地说道:“走,咱们一边吃饭,一边探讨……” 常卫东听完连忙护住胸口,退后一步,惊讶地大叫:“不是吧,我都这么悲惨了你还坑我,趁人之危不道德!” “对了嘛,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装什么忧郁呢……别担心,姐请客……” 校门拐角的巷子口,宁寻舟敲着筷子嚷嚷了好一会儿,老板娘才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麻辣烫端到他们面前的木桌上。 对于来自北方的常卫东来说,麻辣烫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一个多重强调的形容词——又麻、又辣、又烫。 提起筷子,伸向瓷盘里飘着的那层厚厚的红油辣椒,常卫东尝试了各种姿势多个角度,还是无从下手。 眼见那颗牛肉丸子在油汤里各种花式翻滚,绕场好几周,就是不让他夹起来。常卫东筷子一扔,连声长叹,没想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连个牛肉丸子都欺负自己! 看了他的窘迫模样,宁寻舟笑得直不起腰,抬手轻轻伸出筷子,看都没看,分分秒把那个常卫东追了半天的牛肉丸子夹了出来。 “这就夹起来了?盖世神功啊!”常卫东拍案惊起,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敬佩。 “那是,吃吧,以后吃麻辣烫找我,绝对不用担心夹不起菜!”宁寻舟顺手把牛肉丸子放进常卫东面前的碗里,再次出手不凡,捞上来一只鹌鹑蛋,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乐开了花。 “对了,快说说,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嗨呀,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别啊,我可是很感兴趣呢,说来我给你分析一下,肯定帮助你渡过难关。” 常卫东将信将疑,看了一眼碗里咬了半口的肉丸,正色道:“情关也能过吗?” “哈哈哈,鬼门关都能过更何况情……情关?你喜欢上别人了?” “你别说得这么严肃,怪煽情的,那我说了你别笑话我啊……”看宁寻舟话说了一半,突然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常卫东一时还有些错愕。 宁寻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收起那股别有深意的眼神,嬉笑着让常卫东好好讲一讲前因后果。 “这个,说来话说啊。” “那就长话短说……” 简短地说完,听过之后,宁寻舟心里酸涩不已,记住了成小南这个名字。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子,能让他这么在意呢…… “宁会长,宁学姐,看你这么厉害,要不然你帮我追成小南好了?”常卫东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连夹了好几片肉到她的碗里,笑得十分谄媚:“要是追到手了,我请你吃四年的麻辣烫!” 脑子一片空白,身体里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只剩下一副躯壳:“呃,我可只有三年了……” 学校门口的路灯下,刚刚从广场下班的丁半木恍然间瞥了瞥巷子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桌的常卫东和宁寻舟。 他停下脚步,眼神收缩,愣在原地。 身后跑上来一个面色红润,绑着马尾辫的女孩,一手扶额,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裳。 “慢点儿啊,都不等等我……” 第四十六章 难以言喻 隔着半个街角的距离,丁半木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向宁寻舟那个方向,视线恍惚。 看到常卫东和她有说有笑,还把筷子伸进同一个锅里夹菜,坐挨得那么近,他心里涌起一股愤恨,愈演愈烈。 丁半木想抬脚走到两人面前却提不起勇气,想转身独自离开,又移不开眼神。 他就呆立在学校门口,姿势比研究命题的行为艺术还要坚挺。 身旁人来人往,擦肩而过,固执停在人流中间的丁半木,像极了生在河水里的一块顽石,阵阵惊涛骇浪袭来卷去,依旧岿然不动。 “你又开始演雕像了呀,真好玩!” 马尾辫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在他跟前左晃右晃,碰碰这儿摸摸那儿,好奇程度堪比发现新新大陆。 “你已经浪费了我二十分钟零四十九秒,还有完没完了。” “动了动了,我还以为你开始演就不会动了呢……那你教我嘛,我想学怎么演雕像……” 丁半木生平第一次,被女生这种无法理解的生物搞得心力交瘁,临近崩溃,差点儿就摒弃掉信仰了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信条:“教你?这有什么好教的,你站着别动就行了啊。” “那有没有什么秘诀……” 言语来往之间,人头攒动,丁半木的余光不经意瞟向巷口那边,好巧不巧,正好看见常卫东殷勤地不停往宁寻舟碗里夹菜。 什么关系就给人夹菜啊,那么多细菌口水,脏不脏的,讲不讲卫生了。 “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呢……”马尾辫女孩又凑上前来,扭头往他眼神看去的方向东张西望,孜孜不倦地关注着他关注的一切。 无法容忍,慌乱不已,语无伦次:“你烦不烦啊,讲不讲卫生的……讲不讲,靠得这么近,得了流感怎么办……别跟着我了……”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甩开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学校。 活泼的马尾辫女孩被惊得怔了一下,站在原地,望着他走远的身影,一动不动。 “我常卫东对天发誓,如果不兑现承诺,就被五雷轰顶,以后一个球都投不进……”常卫东把两只筷子竖在耳边,昂首挺胸,一本正经地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发了毒誓,随后向宁寻舟投去期待的眼神:“怎么样怎么样,这下你信了吧?” 看他由于用力过猛,把筷尖上边的油都滴到了脸上,宁寻舟抿嘴一笑,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他发的誓,他的承诺,为什么不是和自己有关的呢…… “我信,没说不信……哎,你就,这么喜欢那个成小南啊?” “对啊,那是你不知道,小南妹妹笑起来可好看了,当然啊,不笑也好看。哎呀,会长大人,就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沉默了一秒,两秒。 他谈起那个女孩时,脸上浮现的那种表情就是叫做幸福吧? “帮,我答应你……” 吃完饭后,走在回寝室的潮湿路上,常卫东在脑海里幻想着和成小南过完了一生,笑得合不拢嘴。 冷风迎面而来,异常刺骨,手背吹得冷凉,常卫东赶紧把手塞进裤兜。 指间突然碰到那张被他选择性遗忘、却真实存在的纸条,像触到了电,刺痛感传遍全身,五指僵硬。 再次缓缓把手指伸进口袋里,感觉过了好久才碰到底端的纸条。 握在手心,纸背上边隐隐透着的黑色笔墨,似乎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吸引着他的眼球,和心中滋生的那种,应该称之为阴险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她写着玩玩的,单纯的朋友关系,写张小纸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想法,或者是只能说服自己的想法。 纠结、煎熬了好久,他猛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大不了,我们就公平竞争,让成小南自己选,对,就这样。 笃定之后,正要把纸条揣回口袋的一刹那,脑海里又突然回荡起一个声音:看一看才真的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公平。 对啊,不说出去就好了,这种行为的出发点是好的,于是他心里的黑色恶魔彻底战胜了白色天使。 急不可耐地打开,摊平,逐字逐句投入眼眸。 每一个字读过,心脏就刺上一根针,裂开一道缝。 读完,千疮百孔,四分五裂。 这明显就是赤裸裸的表白啊,长长的一段话下,画了两个幼稚的小屁孩手拉手,还说什么谢谢你给我写……等等,给她写?就是说,方以北那小子,那天早上写的那封肉麻的情书,是写给成小南? 常卫东一时难以接受,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他站在男生寝室楼下,陷入深思冥想,但不是在深思兄弟和女人如何抉择,而是在冥想一个更加邪恶的想法,到底要不要把纸条给方以北。 现在的局势对他来说非常不妙,把纸条交给方以北,就相当于亲手给他和成小南牵线搭桥,这样自己的希望就十分渺茫。 但方以北瞒着自己偷偷给成小南写情书的做法,确实不地道,想来想去,常卫东觉得有必要质问他一下。 一口气爬上六楼,推开门,走到方以北床前,却发现他愁眉苦脸地窝在被子里,心情十分低落。 常卫东把纸条塞回口袋,踮脚掀开了他蒙住脑袋的被子,开口询问道:“看你这焉巴巴的样子,怎么了?” “你才发现啊,他已经消沉一整天了……” 方以北嘴唇都没动一下,晃晃头把被子塞得更紧了些,转身面朝着墙壁叹气。 从偷偷把纸条塞到苏禾书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难熬的时间,她要是能看到的话,早该看到了。 昨天傍晚,方以北焦虑了半天,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和不安,连发了好几条消息,向苏禾解释那封信的由来。 “苏禾,那张纸,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就是一时糊涂,你就当那是弄错了的,一张废纸,扔掉就好了。” “希望,我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发完之后,方以北紧盯着屏幕,五六分钟过去了,却没有回应。他以为苏禾也许就不会搭理自己了,刚按灭屏幕,被淡淡的悲伤包围着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苏禾回复了一条新消息。 还没来得及欣喜,仔细一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滚,王八蛋,我请你别再骚扰我!” 方以北震惊不已,揉了揉眼眶,确实没有看错。苏禾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一定是搞错了,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按出了好几个问号。 “我是方以北啊???” 那头很快又甩来一句:“我说的就是你,神经病……” …… 不眠之夜,成小南见对面床上的苏禾渐渐睡熟,安心了不少。她拿起枕头旁的手机,找到唯一分组里的联系人方以北,甜蜜地笑了笑,轻轻点出对话框。 “方以北,你收到我给你写的纸条了吧……” 她反复揣摩着,想找到最合适的语气,修修改改了好几次,正纠结着要不要发送时,常卫东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 先按了返回键,点开一看,手猛地一抖,险些把高举起的手机砸到了脸上。 “小南妹妹,东哥要给你说句话……其实,我很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成小南第一反应,拉被子捂住嘴,硬生生把涌到喉头的笑声憋了回去。 “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吗哈哈哈……” “我是认真的!” “别开玩笑了,东哥你真搞笑,哈哈哈……” 常卫东看着屏幕上一连串的哈哈大笑,眼前已经浮现出了成小南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他自嘲地冷笑一声,心底生出一种悲痛的心情。 “好,既然她觉得我在开玩笑的话,那我就正式一点,也写封信来表白……” 第四十七章 有解之谜 世间能如愿的事,本来就少之又少,更何况再扯上捉摸不透的感情。 常卫东还是没有拿出信,成小南的那句话没有发出去,方以北的消沉也不会永无止境,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一道无解的命题。 无论快还是慢,一切总会有答案的。 第二天,看了整整三堂课苏禾背影的方以北,几度欲言又止,想上前去当面好好解释一番。翻了翻停格在昨天傍晚的聊天记录,再次觉得莫名其妙,却鼓不起那份勇气了。 下课后,他低着头独自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一脸愁苦。 “方以北……”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空灵温婉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心脏微微颤动,难道是她? 回过头去,在心底流转千百遍的苏禾,此时就站在自己眼前,不过两米的距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紧密起来了。 机械地招手,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苏禾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再走近一步,说话时脸上满是歉意:“方以北,我来是为了昨天的事给你道歉的……” “昨天的事?” “嗯嗯,就是你给我发了消息,后面我回复的那些……那些没有礼貌的话,其实不是我发的,当时我正在做兼职,那是……是我家教的小孩拿了我的手机,胡乱按的,不懂事儿……”苏禾说话时,眼睛盯着脚尖,细柔的声音中隐隐透着哽咽。 方以北有些提心吊胆的听完,胸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她没有讨厌自己就好。 “原来是这样啊,没事没事,我还以为……”见苏禾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方以北不再说下去,向她投去一个关切的眼神。 鼻子一酸,苏禾眼眶里突然涌上一团泪花,她很快地朝方以北弯了下腰,莫名其妙的鞠了一个躬,带着哭腔的语气:“谢谢你,方以北……” 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她迅速转身跑远,留方以北一个人站在楼道深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所措。 楼道口,成小南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双眼发红的苏禾跑了回来,神情恍惚,她紧紧扶住苏禾发软的身子,不停地安慰着她。 “别想那些了,没事的,有我在呢……”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叮咚一声,成小南摸出一看,激动得心花怒放,又蹦又跳。 屏幕上,方以北不过就发来了一句“在么?”。 “在的在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苏禾她,怎么了?” 看完前半句话,成小南心里的期盼越升越高,是不是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后半句话,一个字接一个字看过去,整颗心骤然坠入低端,和她的妄想无关,甚至和她自己也无关。 不过,她脸上依旧挂着掩不住的欣喜。 “她呀,就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你别问了……” “那她没事儿吧,哎,我就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字里行间,成小南觉得方以北那些像是在急急忙忙撇清关系的解释,似乎是特意说给自己看的,心里的窃喜又上升了一个维度。 许多时候,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谜题,其实不一定能真正找到谜底。 最想得到的答案,在提出问题的那一刻,就已经种在心底了。 所以,真正的谜底就没那么重要了。 …… 熬了大半夜,常卫东学着方以北的样子,点着台灯摊开信纸,雄心壮志地盘算着,势必要洋洋洒洒写个几千字,暂且方能表达出他对成小南的十万分之一感情。 美滋滋地提起笔,构思了半天,一筹莫展。 笔尖在纸页上头悬空比划来比划去,手腕几度抽筋,才写下“我亲爱的成小南同学”这样一个开头。 满意地扫了好几圈,揉揉肩甩甩头,把手指捏得咔咔直响,感觉像是已经大功告成。再埋下头,提笔,揣摩、思索、斟酌,就彻底卡在第一行了。 事实证明,此路不通。 偏偏常卫东又死要面子,对方以北心存芥蒂,想让他帮帮忙,就是自尊心作祟,死活不愿开口。 一咬牙一瞪眼,我就不信了,灌篮都搞得定,不就写几篇字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滴答滴答,不飞逝也没停滞,几个小时过去了,第一行写了一个“我”字,便没了下文。 下文,整篇白纸的横线间,密密麻麻爬满了虫蠕般的笔迹。 打起了瞌睡的常卫东的头,随着秒针跳动,一下接一下地颠簸。最终,重重地砸到桌面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醒,反而鼾声如雷,美妙的梦里什么都不是问题,包括写老套又俗气的情书。 第二天清早,在几人的惊呼声中,丁半木怨妇般的仇恨眼神下,常卫东猛地从梦境中抽离。睁眼一看,眼前的纸上本应该盛满的一段段溢美之词,神来之笔,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见下落。 只剩那些弯曲回环的神秘符号,还记录着它们来过的痕迹。 常卫东悲痛欲绝,左右开弓狂扇自己耳光,鞭策自我,一度认为这还是在做梦。等到幡然醒悟,看清现实之后,他深知,写情书这种事,道行不够,别硬凑。 思来想去,灵光乍现,这种事不找宁寻舟找谁? 于是他以极其委婉的说法,极度谄媚的姿态,把宁寻舟约到了他自己能夹得起菜的餐馆,说是要和她深度交流一番。 宁寻舟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阴谋诡计,还以为他总算是开窍了,眼光确实长进不少,终于发现了自己这块宝,可谓是产生了质的飞跃。 等她化好淡妆,精心打扮着出现在常卫东面前时,他却没有想象中的眼前一亮。 常卫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瘪瘪嘴角,一副平淡无奇的表情:“嗯,今天穿得挺精神的……” “喂,就没有别的形容词了吗,亏我还特地化了妆,没品味……” 经宁寻舟这么一提醒,常卫东才想起找她来的目的,那可是耽误不得的正事,得讨好,得恭维。 “哇,第一眼只是惊艳,第二眼迷得神魂颠倒,第三眼我才知道,什么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看着常卫东浮夸的神态和肢体动作,宁寻舟白了他一眼,内心却异常满足。 “你找我来,不会就是专程为了夸我一下吧,说吧,想交流什么?”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宁大小姐,你会写情书不?” “情书?” “对,我想到了一个追成小南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写情书!不仅文艺,还显得有文化!” 那一瞬间,宁寻舟真的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子,胸口沉闷,无法呼吸。 原来一切从未改变,原来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见宁寻舟呆呆地发愣,常卫东在她眼前挥了挥手,疑惑了一阵,从身后拿出纸笔,硬塞到她手里。 “我相信你,区区一封情书,肯定没问题……” 宁寻舟回过神来,转念一想,别有深意的笑了笑。 她握紧纸笔,眼珠在眼眶里溜了一圈:“当然没问题,你瞧好了……” “太够意思了,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第二天一早,宁寻舟就把一封厚厚的情书交到了常卫东手里,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足写了三页纸,惊得他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你这,效率也太高了吧!” “废什么话,你先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常卫东郑重其事的点头,深呼一口气,认真开始读起了信。 宁寻舟两颊飘上一层淡红,眼神中透着欣喜,两手撑起下巴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看了首行的称呼,那个“亲爱的常卫东”差点没让他喷出一口老血,再往下扫了几眼,好像全篇都是和自己有关,头皮一阵发麻,全身起满鸡皮疙瘩。 “不对啊,你这搞错了吧,怎么看着像是写给我的?” “你想得美,在意这些干嘛,那我一个女的要给女孩子写情书,多别扭啊。所以我只有勉为其难地代入你一下,实在不行,你改一下名字不就得了……” 常卫东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手上的情书,满篇写的,全都是宁寻舟的真情实感,只是换了一个视角,不知道常卫东会读出来什么…… 第四十八章 一场欢喜 丁半木是想了几宿,才弄清楚自己对宁寻舟那种特殊的感觉,原来叫做喜欢。 十多年来,这是他感情空白纸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是胸膛那颗心最脆弱的一次。 怨恨了好长一段时日之后,丁半木发现宁寻舟和常卫东似乎走得越来越近了,两人似乎常常在密谋些什么,不时的交头接耳,嘻笑打闹,他看在眼里,怨念嫉妒越来越深,却也只能在背后怨念嫉妒。 他坚信,任何用脑袋想不清楚的事情,书里都会有答案。 于是他花了三个小时,把学校图书馆翻了个底朝天,所有情感教育类的书籍都看了一遍,每一本夸夸其谈,引经据典的重点,都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男人要勇敢的示爱。 掌握精髓后,他决定把学习到的知识贯彻落实,对宁寻舟采取行为。 书里说了,结合自身的优势,用最擅长的方式发挥自己的魅力。制定好一番宏伟的计划后,丁半木自信满满,说起擅长,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技能。 实施计划那天,风很大,冷风。 他选取的地点,是学校门口的小广场,面积很小,但也还算开阔。所以呼啸的大风中,他几度站不稳脚,穿得够厚,却还是抵御不了多少彻骨的寒意。 远远看去,不论是从他纷乱的长发,隐隐发红的鼻尖,还是略微颤抖的双腿,都像是一场悲苦的修行。 坚守在这上课下课的必经之地,来往的同学见了,无不心生悲悯,深受启发。 人们围观,拍照,合影,把他这场研究命题为“你是否愿意放弃一切跟我走”的求爱之行,活生生变成了一场粉丝见面会。 某个油腻的脑袋挥起拳头,嗓音沙哑,矫情做作地喊了一声:这家伙是在这个轻浮的世界,沉重的活着! 这一句看似高级而又有几分深奥的话,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响应,少部分人听到众人如梦初醒般地点头,不停念叨着有道理有道理,也跟着高声应和表示赞同。 站在广场中央的、风暴中心的丁半木听了,嘴角略微抽搐,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狗屁,狗屁不通!” 马尾辫女孩闻讯赶来,见了他不羁的姿态,眼里充满崇拜,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米白色毛呢外套,神情羞涩地披在丁半木肩上。 丁半木变形的动作加上这番造型,使得场景看上去十分滑稽,时尚潮流的顶端,也不过这个高度了。场面一度失控,马尾辫女孩振臂高呼,颇有责任心地开始维护秩序。 冷清了太久的秋季,因为丁半木诡异的行为,连空气都开始沸腾了。然而,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几滴细雨,毫不留情地扑灭众人的三分钟热度,雨势方起,人群一哄而散,这场荒唐的闹剧,最终也只会沦为课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但对丁半木来说,这只是一次神圣的告白。 不管宁寻舟看不看得到,他要做的,只是给自己一个声势浩大,或者说虚张声势的开始。 雨丝飘摇,沙啦沙啦地拍打在头顶萎靡的香樟树叶上,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片雾茫茫的水汽,视线所及,烟波浩荡,满是能抹掉闪亮瞳孔里的光的那种灰色。 灰雾尽头,眼神猛地触到另一种突兀的颜色,跳动着,欢快地踩起水花,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两张脸,最想看到的宁寻舟,和最不想在最想看到的她的身边看到的他,又是他,常卫东。 “哎,淋雨的那人,怎么有点眼熟的感觉……”常卫东看往宁寻舟手指的方向,剥去那层别扭的外套,光看那个奇异的姿势,一眼就认出是丁半木。 常卫东绕着丁半木上下打量一番,嬉笑着调侃道:“丁大师,今天怎么突然营业了,看来天公不作美啊……” “原来是你啊,丁大木,下着雨呢,你还在这儿搞什么鬼?” 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我在等你啊,等你看到我”,到了喉咙却变成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差点儿就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他那不是丁大木,是丁半木,傻不傻的,叫错多少次了。” “我就是,好吧,丁半木……” 丁半木记得很清楚,她说永远都不会改口,自己申诉过无数回,无果,又慢慢习惯的这个在她口中独一无二的名字。常卫东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将之摧毁殆尽,仅剩的尊严彻底坍塌,一败涂地。 扫视周遭,淋湿的世界边缘,潮湿的自己的心,悲哀而荒谬。丁半木突然就泄下了劲,抬手抹掉滴在眼角的雨水,勉强挤出一个笑,朝着雨水深处挪动。 身后的他们看着自己的背影,应该会觉得很可笑吧。 身后,始终跟着一个脚步,丁半木停住脚步,疑惑转头,和马尾辫女孩撞了个满怀。 “你跟着我干嘛,没淋过雨啊?” “我的衣服……”丁半木低头一看,肩上还披着那件米白色外衣,毛呢上蒙着一层细密的雨珠,而她却被淋得微微颤抖,嘴唇有些发白。 “你怎么都不出声呢?” “那次之后,我以为你不喜欢太吵的女生……” 和他们之间的不了了之相比,齐立生和田秋的故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圆满的。 两人性格契合,兴趣爱好大多一致,有着差不多的世界观价值观,各方面都找不出任何瑕疵,是别人眼里就应该在一起的那种人,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之前的人,随着生活的翻篇,那段过去就已彻底被叛了死刑,斩草除根,雁过无痕。即使,脑海里偶然泛起一丝丝涟漪,也会选择性屏蔽。 刻意忘记的过去,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但往往,越是固执深埋的,就越根深蒂固。就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了,发霉的种子怎么也不会发芽的…… 真的是这样么? 潜眠于深秋的蛇虫,冰雪三寸,寒风凛冽。来年便再无灾患? 除去这些,他们的默契更多体现在两人眉目之间满是爱意,却从未正式向对方表露出来过。简单来说,就是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各自心知肚明。 时间越长,有些话就越是不好说出口了。 好几次,看到田秋露在冷风中微微发红的手,齐立生都想一把紧紧握住,向她传递自己指间的温度,但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手伸到一半,又悻悻地收回来。 直到这天,田秋弟弟的出现,无意间打破了这场“僵局”。 只比田秋小一岁的田牧同样刚上大一,从小成绩优异,读的是法律专业,重点大学,在离云州不近不远的城市,乘火车五六个小时。 趁着没课的星期五加上周末,刚好足够一个来回,可以待上一天一晚。 听说她的弟弟要来云州,几乎每天都挨在一起的齐立生还想着恐怕得回避两天了,没想到田秋却毫不在意,反而是一副期待的口吻,说两人要一起带田牧好好逛逛。 她说的,的确是“一起”,没有一丝犹豫。 在火车站接到田牧时,隔着很远,齐立生就认出了他。打扮简单,清爽的短发,眉眼和田秋有些相似,笑起来嘴角都有浅浅的梨涡。 田秋向他介绍齐立生时,稍微顿了顿,无意间瞥了一眼,说这是她的同班同学。 开朗的田牧朝齐立生打过招呼,转头却斜着眼向田秋做了一个“我懂”的表情,两人再对视了一下,各自暗藏欣喜。 一天多的时间,对田牧的了解尚浅,齐立生却发现,原来纯粹得没有一丝掩饰的田秋是这个样子,是他最动心的样子。 送走田牧时,齐立生先望了身旁依依不舍的田秋一眼,把买的零食袋子递到他手上,拍了拍肩膀:“田牧,下次有长一点的时间,再过来多玩一阵子。” “好咧,没问题!”田牧上前一步,扯了扯眼眶发红的田秋衣袖,仍然是平常那种玩笑的语气:“诶,你别又哭鼻子啊,丑死了……” 转身之前,他朝齐立生挥挥手,炸了眨眼示意,小声调皮地说出一句:“好好照顾我姐……姐夫……” 当晚回学校的路上,寒风四起,路灯暗黄,田秋还有些难过不舍,垂下头盯着脚尖,不住地搓手。 齐立生心脏狂跳,尽力抑制住语气中的颤抖:“田秋,把你的手给我一下。” “你要干嘛?” 他没有回答,一把紧紧握住那只迟疑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却似乎像触碰到了滚烫的温度…… 第四十九章 薄荷味的风 好多年后,齐立生回忆起那个夜晚,心跳还是会蓦地加速,血液从指尖逆流,顺着血管往上,直抵胸膛。 路灯,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两道交织的影子,平铺在幽暗地面,拉长,扭在一块儿。 幸福感源源不断,涌上心头,齐立生心想,从今天起,不对,从这一刻起,我一定要一直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 走到女生寝室楼下,两只手依然抓得很紧,不想放开。田秋羞红了脸,极力想从他温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齐立生却又加大了力度。 暗中纠葛了几秒,场面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便也只得意犹未尽地放手。 顶着“校园十佳歌手冠军”和“集帅气与才华于一身的校草”的头衔,付尘受到了学校里无数女生的青睐和追捧,一时间他盛名渐起,收到各种各样直白的、含蓄的、纯情的、色情的告别,甚至更成了学校老牌相亲求缘聚集地的“表白墙”专业钉子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们过于健忘,新鲜感保质期太短,还是生人勿近的付尘实在太高冷,扑灭了许多明烟暗火,这个现象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慢慢不再那么热烈。 最高点是比赛刚刚结束的那两天,一度是只要付尘出现在学校食堂或者路口,势必会造成人流滞留和交通拥堵;之后的一周,各种求缘示爱的短信消息,和浓妆淡妆没妆的自拍大头贴高清写真,总是络绎不绝;再过了半个月,只是偶尔付尘低着头走在路上,还会有三三两两个小姑娘激动地跑过来打招呼,要号码。 当然,付尘这样一个人,对这些的态度很坚决,很直接,一概不理睬。 唯一例外的,是那个似乎拥有特殊权的于贝贝。 那天在十佳歌手大赛的舞台后方,两人是初次见面,事先并不相识。但言语眉目来往之间,付尘总感觉自己对于贝贝,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之中,一切顺理成章。 摸出手机,才按了两下就翻出那个名字,没有停顿几秒,轻轻拨通,心跳只是稍微加快了一点点频率。 盲音响了三四下,电话很自然地接通,一如往常的平静语调。 “喂,我是付尘。” “你打来了,在干嘛呢?”电话那头夹着细微电流的声音窸窸窣窣,听不出其他语气。 付尘轻咳一声,说话时看了看天花板,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她唇齿开合的样子:“没干嘛,无聊。” “那一起出去走走吧。” “好……”付尘放下电话,推门走到阳台上,冷风倏地夺去裸露着的脖颈间的温度,忍不住颤了颤,嘀咕着埋怨一句。 “这什么天气,越来越冷了……” 出门前,他半弯着腰在衣柜里翻翻找找,往身上加了一件条纹毛衣。 还没走到校门口,他就远远望见了左侧台阶下的于贝贝,短发被一个浅青色针织帽子恰到好处地笼罩着,和自己身上差不多款式的黑色棉服,牛仔裤管挽了一圈,脚下是一双绒毛高帮鞋。 是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打扮。付尘暗暗地笑了一下,朝那个方向挥手。 走近身来,相隔两步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于贝贝睫毛微颤的幅度。很清灵的一双眼珠扑扑闪闪,她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口红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合适的颜色,嘴里细细地嚼着口香糖。 付尘搓了搓手,没有打招呼就直接找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晚饭吃了吗?” 于贝贝把手紧紧揣进上衣口袋,咋咋舌似乎在回味刚才的饭菜:“刚吃了不久,撑得慌。” “那正好可以出去消化消化,你想走哪边?” “都可以啦,随便你。” 随便找了个方向,付尘微微斜了斜身子,不用扭头于贝贝的神情也能尽收眼底。只见她耸耸肩膀,把发红的手指放到嘴边,连呵了好几口白气。 “这天气啊,才十一月就冷成这样了……” “已经快十二月了,这么说起来,冷一点也是应该的呢。”于贝贝挑了挑眉,上下把付尘打量一遍,用很随意的口吻问道:“喂,付尘,你讨厌冬天啊?” “谈不上讨厌,就是觉得一直很冷的话,不喜欢把整个人塞在厚衣服里的感觉……” 见于贝贝噗地一声,捂起嘴笑得不可开支,付尘假装作出恼怒的神情:“诶,这有什么好笑的。” “诶什么诶,我有名字咧。” “好好好,于贝贝,行了吧。”付尘摆摆手,瘪瘪嘴妥协,神色里明显不是真正情愿地叫出这个名字。 她往前踏出去一大步,转过身子面对付尘,把手背到身后一边倒退,一边歪着头用命令的口气说:“叫我贝贝……” “为什么?我不要。” “为什么不叫?” “明明很别扭……”他翻了翻白眼,鄙夷的神色中,藏着丝丝忸怩。 “明明是害羞……” 两人沿着路口指示牌,走往不知名的街道,抵达没有路灯的深巷就换个方向,还买了老爷爷铁炉里飘香的烤红薯。 一路往前,两人并肩漫步,像睽别了多年才重逢的好友,叙叙旧,聊着过往谈谈今后,互相说起对音乐的理解和感受,不觉间夜色黑隆隆地罩下来,霓虹闪烁,灯火迷离。 “付尘,”于贝贝凝望前方,视线落在笔直街道尽头的路灯盲点处,突然柔情地叫了他一声,等到付尘答应了,才继续说下去:“你有女朋友么?” “啊?没有啊……”付尘的惊异,并不是因为于贝贝突兀的发问,而是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自己真的也正巧想要开口。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于贝贝抿着嘴期待他的回应时,却见付尘迟迟没有反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便抬起手肘捅了他一下:“问你呢,发什么愣……” “喔喔,我没有。” “那你现在有了。”不容置疑的语气,却不免带着孩子般得逞的喜悦。 付尘被她的直白惊诧得合不拢嘴,摊开手一脸无辜:“这,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那你还想怎么样?”于贝贝停住脚步,朝他靠近一步,两步,鼻翼的呼吸和说话的雾气,几乎扑到了付尘脸上。 “差一个仪式……”付尘见状,迎上于贝贝的眼神,压低嗓音,附在她耳边幽幽地说了一句。 四目相对,电流微颤,两人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似乎到了某个极点,便不管不顾地吻到了一起,嘴唇蠕动,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爱意。 除了口舌,付尘觉得就连那个夜晚的风,也都带着薄荷味的清新味道。 记不得他们吻了多久,那个夜晚是怎么渡过的,意识也十分模糊。付尘只是还能想起,在那个深长久远的梦里,一切美妙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第二天掀开被子时,被窗帘罩住的强光依然刺眼,身边的于贝贝还睡得很熟,屋内一片狼藉…… 俯下身,轻轻啄一下她的额头,笑得满足。 第五十章 身旁有个你 走上男生宿舍楼梯口,付尘敲了敲脑袋,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脑海里满是于贝贝的影子。 六层楼一气呵成,脚步轻盈地推开门,嘴里还哼着随口拈来的曲调,眉目之间多了许多温顺。 “哟嗬!舍得回来了?”正百无聊赖的常卫东见状,起身凑上前去,围着他极力追问谴责:“老实交代,昨天干嘛去了,还夜不归宿……” “约会,不行吗?” 其余几人听力相当敏锐,“约会”这个无比向往却怎么也得不到的奢侈名词,让方以北不禁停下手中跳动的笔,齐立生自觉地关掉正打得不可开支的游戏,杜笛也扒开桌面上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探起了头,就连躺在床上冥思静修的丁半木,也按捺不住抬起眼皮。 偷瞟过去,撞见常卫东那张脸,他再次满怀怨念地翻了个白眼。 常卫东一看他春光满面,得意洋洋的奸诈表情,再想想自己和成小南的关系,心里止不住就来气:“约什么会,去哪儿鬼混了?作为一名肩负祖国富强兴盛重任的当代大学生,你居然干出这种事来,简直没有觉悟、没有道德、没有人性!” 他不只是来气,那是相当忿忿不平,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注意到了,付尘脖子上印着一道深红的吻痕。 “我这是,爱情。”付尘不无窘迫地理了理衣领,潇洒一笑,朝他甩了个眼神鄙视道:“可想而知,你是有多龌龊!” 好一个爱情,直戳进常卫东心底,顿时哑口无语,只能摇着头朝他竖起大拇指。 方以北在一旁斟酌片刻,经过一番侦查,很快就锁定了女主角的身份。成天窝在寝室练琴的付尘,和异性相处的机会本来就少之又少,更何况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冷酷到底;所以,由种种迹象表明,能和他谈得上爱情这两个字的,别无二人。 那天在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的后台,付尘和那个短发女生相谈甚欢,看上去关系匪浅,方以北无意间瞥见,当时就已心生疑惑。 “我猜,是那个弹钢琴的于贝贝吧?” 付尘倒有些诧异,连点了好几下头,神情转换间暗藏幸福:“对啊,你怎么知道她的,你们认识?” 常卫东深得杜笛的精髓,挠挠头一脸迷茫,怎么也忆不起这个名字。 “不认识,只是那天听过她弹琴,还有些印象……” 付尘嘿嘿一笑,使了个眼色,把话题转移到身边看热闹的齐立生身上:“别光说我,他还不是,那天我可遇见了,和咱们班那个田秋手拉手的,如胶似漆啊……” 齐立生慌乱地摆手,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还不承认,我都遇见好几次了,你每次不在寝室,都是和她约会去了吧?”杜笛凑过头来,推推卡在鼻梁间的黑框眼睛,呲着牙向他调笑道。 “哇,你们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成双成对的了,也不知道给东哥张罗张罗,简直无情无义!” 丁半木听到常卫东装腔作势地呻吟,再次抬头,重重剜了他好几眼。 常卫东一拍大腿,活脱脱一个怨天载地的喊冤大婶:“我憋屈啊,没人疼没人爱,孤苦伶仃一个人,有事没事还要被丁大师鄙视,没天理了呀!” “这么可怜的话,那要不然,咱们寝室几个陪你出去喝几杯?”付尘拍一拍他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怜悯的神情。 “对,不醉不归。”方以北憋着笑,也应声附和。 常卫东听出了他们言语间的嘲弄,哀怨声更是提高了两个八度:“没良心,还陪我,你是想去庆祝庆祝吧!” “怎么可能,你不是刚刚还说我们不给你张罗,这下正好,我们趁机攒个局,叫上你那个梦中情人成小南,铺桥搭路,顺水推舟……” 常卫东听了这后半段话,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脸堆着谄媚的笑,点头如捣蒜:“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是个挺好的主意,咱们寝室很久没有聚一聚了……” 几人听了这副虚伪说辞,一齐给了常卫东一片吁声。 话音刚落,他就真的朝齐立生挑眉眨眼:“必须去啊,叫上你家田秋,正好小南妹妹也有个伴!” “还有你,锅盖,去了就可以和你的文文一起吃饭哦……” “方以北,”转头抬起下巴朝方以北示意时,眼皮无缘无故跳了一下,眼神飘忽,他突然想起那封没有拿出的信,但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又接着说道:“一起去喝点酒,找找创作灵感……” “丁大师,赶快起来,收拾收拾走吧。” 丁半木把身子扭朝墙壁,裹紧了被子,闭紧眼睛语气傲娇:“根据……懒得和你根据,不想去,无聊……” “别呀,你要是担心无聊,我把那个宁寻舟叫上,让你们两冤家多斗斗嘴……不过要是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 “什么算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得去!必须去!” 两分钟没过,丁半木就收拾得一丝不苟,站在目瞪口呆的几人面前,还甩了甩梳理得顺滑光亮的头发。 “出发啊,别愣着了……” 常卫东嚷嚷着要给成小南打电话,光明正大的向她邀约,结果说明了意图之后,却被无情拒绝了。 理由是,天太冷了,不想出门。 他顿时垂头丧气,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退堂鼓,她要是不去,那聚不聚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以北见他愁眉苦脸,便掏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随口一问,成小南却二话不说,欣然答应。常卫东得知后,连声哀嚎,直说她那是因为害羞,才让方以北代为转告。 丁半木双手插袋,一脸冷淡,只是在知道宁寻舟确定要去了,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齐立生给田秋打电话时,杜笛抑制住澎湃的心跳,在一旁不断暗示。 “对了,把你们寝室的姚文文啊她们几个,都一起叫上吧。” “行啊……” 挂断电话的瞬间,杜笛激动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呛得连声咳嗽。 六个身影在冷风中足足哆嗦了半个小时,她们才慢悠悠地走出女生宿舍大门,明明打扮得一个比一个精致,还要边细细地抿嘴唇上的口红,边说什么没怎么收拾就赶着下楼了。 杜笛第一个跑去姚文文身边,摸了摸头发,傻傻的笑着,瞳孔里闪着柔和的光:“文文,你今天真好看!” “你别这么夸张,好多人呢。” “哟,在你眼里,她什么时候不好看呐?”田秋上前挽住齐立生的手臂,嬉笑着对杜笛说。 “什么时候都好看……” 成小南往手心哈了几口热气,细细地跺着脚步,她正好站在路灯下,雾气之中,头顶笼罩着一片缥缈的散光,映出那张晶莹的侧脸。 “那我们去吃什么呀?” “吃烤肉怎么样?” “我记得西街有一家烤鱼,味道好像还不错……” 几人议论了一阵,久久拿不定主意,常卫东瞥了成小南一眼,故意提高音调:“我跟你们讲,这么冷的天气,不吃火锅都说不过去……” “行,那咱们就吃火锅!” 成小南转了转身子,面朝方以北那边往前跨了几步,已经可以自然地和他打招呼:“方以北,你穿得好少啊,不冷么?” “不冷啊。”方以北脸上挂着笑容回应,心里却掩不住阵阵失落,原因在于,人群里唯独不见苏禾的身影。 走了两步,他咬了咬嘴唇,扭头腼腆地笑着,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诶,你们寝室,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那个苏禾呢?” “苏禾兼职还没下班呢,我们给她说了,待会儿直接去和大家会合……” 第五十一章 各有其缘 一行人浩浩荡荡,踩着路面上湿薄的水雾,在常卫东的带领下,穿过两条街道,拐角,走进了一家标榜着老字号招牌的火锅店。 此时正是饭点,店里坐满了十几桌客人,各式火锅咕噜咕噜地往上冒起热气,阵阵浓烈的辣香翻腾着,扑面而来。 几人禁不住被勾起肚里的馋虫,忙找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让老板再加了两副碗筷。八人座的大圆桌,坐十几个人不在话下,但就是稍显拥挤,不过,他们还是决定全部坐在一起。 用常卫东的话来说,吃火锅嘛,不就吃的一个氛围,人多才热闹。 他热情的招呼众人落座,尤其对成小南照顾有加,殷切细心地让她第一个挑选座位。成小南随手一指,选了个靠墙的位置,常卫东立马笑嘻嘻地挤到她边上。 众人见了啧啧地摇头,用戏谑的眼神打量他。 丁半木喜上眉梢,刻意挂着一副愁容拉开宁寻舟身旁的椅子,惹得她一阵吐槽。 “怎么又是你,一脸的丧气,干嘛非要坐我旁边?” “我本来就想坐这个座位,是你怎么会坐我这儿,怕不是别有企图……”心里暗自触动,嘴上却分寸不让,他想引起宁寻舟注意的方式,也许,不怎么奏效。 她眼神愤恨,摆摆手做出妥协的动作,起身挪到了常卫东另一边,表情嫌弃地辩解:“我坐这儿避避风头,那个丁半木,简直太烦人了。” 常卫东吭了一声,压低嗓子略带责备:“你过来干什么,多碍事啊,她会害羞的,快坐远点儿……” 碍事。坐远点儿。 唆唆两把利箭,直穿肺腑。宁寻舟咬牙挺住,因为她知道,今天这次聚餐非同寻常,常卫东表现得这么明显,错过这次,自己就真的彻底输了。 “我坐这儿还可以教教你啊,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 说话间,丁半木又无声无息地跑过来,坐到宁寻舟右边的位置,神色傲慢,阴魂不散。 宁寻舟压抑住胸口的怒火,竖起右手大拇指,朝他做了个“算你狠”的表情,不再作声,而是用眼角去偷瞟那边的成小南。 成小南搓了搓手,呲着一排亮晶晶的白牙,把面前的碗筷逐一整齐地分放到桌上,随后拍拍自己身旁的空椅子,向田秋招手示意。 田秋却摇摇头,侧目瞟了身后的方以北一眼,向她挑了挑眉使眼色。 “方以北,这儿有个空位,你,坐过来吧。”成小南把细柔的眼神瞄向方以北,一脸期待,桌面下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掌心渗出不少湿汗。 方以北闻声抬头,扫视一圈,对上常卫东眼神时,看出了他似乎在说“不要坐,不能坐,不许坐”的央求。 收回视线,随手拉开最近那张椅子,有些不太自然地坐下去,神情窘迫:“没事,我就坐这儿好了……” 掩不住失落,浑身绷起的那股劲儿顿时松懈下来,掌心湿润的细汗,凉进心底。 姚文文见状,一把推开在凑自己身前一直唠叨个不停的杜笛,走过去挽住成小南的手,坐下时还把椅子往她那边拉近了一些。 杜笛见缝插针,又屁颠屁颠地挤了过去,嘿嘿的笑,乐此不倦。 见众人都按着他意料之中的样子对号入座,常卫东环顾一周,甚是满意。他清了清嗓子,招待大家不要害羞不用客气,还撸起袖子端茶倒水,把服务员的活都抢着干完了。 阿姨向他摆出赞许的眼神,乐呵呵地拿出菜单,从上到下仔细地介绍了一遍,其余几人一边听着,一边循起香气想象火锅沸腾的绝艳画面,直咽口水。 常卫东蹙眉颔首,思索半分钟,随便勾了几个菜,就把菜单递给身边的成小南,探过头去,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小南妹妹,要吃什么随便点,东哥请客!”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话虽如此,成小南却还是啃着手指,在纠结该点老鳕鱼还是鲜鳕鱼时,最后选择了价格比较便宜的老鳕鱼。 她一抬眼,就看到正对面的方以北,身形动作,言语笑容,和瞳孔里清亮的光,似乎都像是只对着自己一个人。 大家依次三三两两点完菜后,讨论了不少时间,才一致决定就吃红汤锅底,微辣是最后的妥协。 妥协的人,是从小就不怎么吃辣椒的常卫东。他英雄气概上头,猛拍胸脯,豪言壮语:“微辣怕什么,重辣都没问题!” 现在说得有多惊天动地,等会儿就被辣得多翻天覆地。 毛肚、鸭肠、肥牛、虾滑、香菜丸子、麻辣牛肉、无骨凤爪、现炸酥肉、红糖糍粑……在几人的叫唤催促之下,满满一桌菜总算陆陆续续的上完了。 等他们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酥肉和糍粑,九宫格火锅里特意做了造型的底料,很快就融化成一片飘着尖辣椒的红油,在圆桌中心肆无忌惮地翻腾着,熏出一股股热气飘向天花板。 常卫东眼疾手快,第一个夹起一片毛肚,放到火锅滚烫的中心草率地搅了几下,作势就要放往成小南碗里。 他知道,最先烫毛肚是吃火锅的精髓。他又记不得从何处得知的,说爱到最深沉的是,吃火锅时愿意做第一个为她烫毛肚的人。 虽然他搞不清八竿子打不着的毛肚和深沉,到底有哪门子关系,但只要提到爱,一定就和成小南有关,准没错了。 “不要,我不吃毛肚的。”成小南见了,连忙伸出筷子拦截住他的动作,作防备状。 众目睽睽之下,常卫东尴尬了一秒,顺势拐了个弯,筷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弧线,大口将毛肚塞进嘴里。常卫东以为,窘境会就这样被他用机智巧妙化解,谁曾想,刚烫的毛肚,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屈服? 滚烫的汤汁包裹着毛肚钻入口腔,触到舌苔,像往嘴里灌了一口开水,烫得他面目狰狞,口舌发麻,扔掉筷子大叫不已。 高温的噬咬感还没消散,嘴里又泛起一股辣味,那阵烧灼感,堪比点燃了一把烈火,常卫东的味觉系统,彻底失灵。 众人目睹了他这一番自作自受,纷纷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伏。 “东哥,你这是什么操作,而且你这毛肚都没熟,就给人家吃了?你难道不知道烫毛肚的黄金八秒原则吗?” 常卫东鼓着腮帮子,一直痛苦地倒吸着凉气,舌头打结:“今天我,火锅的威力,算是见识了……” 一旁的宁寻舟憋着笑意,给他又是倒茶又是喝奶,惹得丁半木气急败坏,接连翻了好几道白眼。 表面上吃得专心致志的一桌人,平静的遮掩之下,其实每个人都暗藏心思,眼神所向,各有各的盼望。 一边烫着热辣的火锅,一边嬉笑怒骂,七嘴八舌聊起过往的荒唐事儿。说到有趣之处了,大家就一齐拍腿哈哈大笑,不受拘束也不觉混乱,场面倒也尽兴。 这时,常卫东操着干涩麻木的口音,抬手指向斜对面额头渗汗的付尘,不怀好意地调笑着,让他把女朋友叫过来一起吃火锅,正好给大家介绍认识一下。 付尘举起筷子,刚往碗里夹了一只鸡爪,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才抬头回答:“还是改天吧,这个时间,她好像还在上晚自习呢……” “要不,我让向令川过来吧?”一直不时低头摆弄手机的姚文文听完后,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惊得常卫东几人停住筷子,面面相觑。 “行啊。” 谁也没想到,竟是她身旁的杜笛,说出了这句话。 第五十二章 这么近那么远 寝室里的几人都知道,这段时间杜笛老是魂不守舍,整个人一直不在状态,还不就是因为姚文文和向令川的事。 他拗着一股劲儿,被忽略了无数次,仍然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头来看到自己。 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之后,杜笛发现自己错了,所谓的青梅竹马,也许,不过就是时间的更迭累积,有没有他,姚文文依旧是这个姚文文,那些年月也不会缺失什么。 其实不管他说不说这句话,她都会让向令川过来的。从点完菜到上一秒,姚文文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她拍下每一盘菜的样子,一张一张发给了向令川,杜笛无意间还瞥到了,姚文文说要把朋友介绍给他认识。 那副姣好的面孔,挂着笑容,似乎也挂着嘲弄。 雾茫茫的火锅白烟升腾而上,凝结成毛茸茸的一片,稀松地拓印在视线内,隔了三十厘米的那张脸,怎么看也不真切。 他只是,清晰地看见了姚文文脸上洋溢的,应该是叫做幸福的这样一个形容词。 离自己这么近,又那么远。 所以,如果向令川能让她一直这样笑下去的话,他宁愿,也不得不,放下自己心里那股一文不值的执念。 “要不,要不就算了吧,你看这位置也坐不下,再说,我们都把菜吃得差不多了……”常卫东不忍看到他掩饰之下的那副神情,摆出轻松的语气,试探道。 “没关系的,还可以再点……” 杜笛一再坚持,常卫东几人愕然,无话可说。 不知情的成小南把一块脆薄的牛肉夹入口中,一边挥动手掌扇风,一边哈着热气,咀嚼之后满足地咽下。 “那太好了,文文,正好我们还没见过呢,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给你把把关……” 常卫东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急忙接过话尾:“小南妹妹你忘了啊,之前在球场不是见过他吗,就你买粥,被绑架那次,哈哈哈哈……” “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么惨痛的事你还笑得出来,是不是被打得还不够……”想起之前的种种经历,成小南也觉得莫名的好笑,一边调侃着,又把眼神望向对面的方以北:“话说,现在想想那个绑架事件,还真是挺搞笑的,是吧,方以北……” 这才没过去多久,那些曾经缠绕全身的伤痕,令人窒息的噩梦,不觉间就已被时间冲淡、吹散。 过去了,成长了,不再畏惧,不再妥协。 却也掩盖了,忽略了,那些都是最应该引以为戒的隐患。 一个多小时过后,向令川甩着手慢悠悠走来时,火锅里的红汤锅底表面,已经漂起了厚厚一层凝固的红油。 向令川一进门,姚文文连忙起身,欣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微微颔首,害羞的向众人说到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向令川,他打球超厉害的!” 骄傲和爱慕溢于言表,杜笛看着姚文文眼里闪着光点,不断向他靠近,贴近。呼吸紧缩,心脏绞痛,那种感觉,像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被人横刀夺走。 而且夺走时还不忘在心脏上边,狠狠踩上两脚,扎上两刀。 成小南和田秋热情的向他打招呼问好,方以北几人虽说心里有些膈膜,却也象征性地笑着挥了挥手。谁知道,向令川却扫视一圈,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拉开姚文文之前的椅子,二话不说,啪地一声就坐了下去。 姚文文似乎不以为然,绕到向令川背后,两手搭在他的肩上,吐吐舌头,表情依然透射着喜悦。 杜笛见状,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姚文文,自己从隔壁桌下拖来一张椅子,坐到方以北身旁。 姚文文朝他眨了眨眼睛,坐定之后,侧身面朝向令川,拉着他的手又介绍道:“对了,特别是他,杜笛,他可是我的高中同学,好朋友……” 尽管姚文文在最后补了一个好朋友,杜笛听起来还是极其陌生。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不服输地嚷嚷着说,不仅仅是高中,还有初中和小学。 向令川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常卫东,阴笑着,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哎,常卫东,那次单挑不算数,现在我腿好了,咱们哪天再战呀?” 常卫东放下筷子,左手托腮,明嘲暗讽:“行啊,我是没问题,奉陪到底,倒是你,还打得了球吗?” 火药味渐浓,大家都屏住呼吸不发一语,就在向令川正要开口辩驳时,田秋的手机铃声骤然作响,掏出一看,是苏禾打来的电话。 “苏禾应该是到了,我去门口接一下她……”她说完起身,齐立生也挪开椅子跟着走出门去。 剩下的人默不作声,气氛诡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丁半木先发了声,向身旁宁寻舟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又换来一个白眼;她猛地扭头,偏向常卫东的方向,伸手要给他拨开胸口粘上的卫生纸屑;常卫东不露痕迹地躲开宁寻舟的动作,瞪眼向她暗示一下,笑嘻嘻地转向成小南搭话;成小南没有回应他,轻咬下唇,眼神一直明明灭灭地落在方以北身上…… 而杜笛,愣在椅子上不怎么动弹,精神萎靡,眼角却一直偷偷关注着姚文文两人。 向令川耸耸肩,瘪起嘴角,抬眼瞥向桌上的火锅,语气居然略带嫌弃:“你们都吃完了?还有菜吗?” “有啊,你要吃再点菜就好啦……”姚文文把菜单举到向令川面前,一个挨一个地耐心询问他想吃什么。 服务员阿姨来重新开了火,姚文文给他打好油碟调料,点的菜也全数上齐。整个过程中,全都是姚文文在忙前忙后,向令川什么也不管,翘起二郎腿,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下锅的牛肉卷煮好后,姚文文起身一片一片捞到他碗里,还体贴地夹着轻轻吹了好几口气。 没过多久,苏禾跟着田秋和齐立生走了进来,成小南见了立马迎上前去,挽住她的胳膊,似乎在询问些什么,神情关切。在看到苏禾摇了摇头,表情还算平静地笑了笑后,她这才放心,长舒了一口气。 成小南把苏禾拉到桌旁,帮她接过手上的几本书,往自己身边挪了一个椅子。刚好停住动作的姚文文则放下筷子,理理耳边的散发笑道:“苏禾,你来了呀,正好,刚下了不少菜呢,马上就可以吃了。” 正低头把玩着手机的向令川闻声抬眼,把苏禾上下扫视一遍,言语中颇有几分不屑:“哟,这也是你们室友啊,我还以为是个初中生呢,打扮得,够淳朴的。” “瞎说什么呢,人家苏禾是好学生……”姚文文撅起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向令川脑门,又转身朝苏禾笑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男朋友,向令川……” “开个玩笑嘛,别往心里去……” 见苏禾一脸平淡,向令川只觉得无趣,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一支后才把烟盒一一递向常卫东几人,扬了扬下巴示意:“抽一支?” 几人纷纷摇头,没有理会他。 他重重吸了一口,火星闪亮,眯着眼喷出一阵白雾:“文文,你们班还真都是好学生啊,不会抽烟好,抽烟伤身体,不健康。” “你也知道不健康,快别抽了……”姚文文出口责备,他却装作没有听见,吸了吸鼻子继续吞云吐雾。 一旁的成小南紧锁眉头,闻了那股浓烈的烟味,喉咙里很不舒服,被呛得连声咳嗽。 常卫东见状,第一时间拍案而起:“快把烟掐了!” 姚文文也再三劝说,见向令川不为所动,就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裳。他面露不悦,用力甩掉她的手,又猛吸几口,才把剩下的烟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灭。 杜笛咬紧牙关,定定地望了他一阵,起身走到柜台,低声向服务员说了两句话,便弯腰从一旁提来一箱啤酒。 “向令川,一起喝点酒吧……” 第五十三章 导火线 姚文文拦在杜笛跟前,没有看懂他执拗眼神中,夹杂着的决绝:“好好的,喝什么酒呀?” “你别管。”杜笛挪开步子绕过她,死死盯着正倚住桌角表情玩味的向令川,提高音量挑衅道:“喝不喝,敢不敢喝?” 向令川冷哼一声,装出一本正经的语气:“喝酒?我可是好学生,不会喝酒……” 杜笛紧抿嘴唇,伸长了脖子愣在原地,脑海里乱哄哄一片。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深藏多年的那份感情,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卑贱。 从向令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去斩断心里那根拉扯紧绷的弦,去放弃姚文文。 虽然说,自己从未拥有过,谈何放弃? 那至少以朋友的身份,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姚文文心里,自己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只能说幼稚、荒谬。 “杜笛你别闹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姚文文的这句话,明显带着偏袒,在杜笛看来,也暗藏着更多别样的意味。他突然明白,也许就是自己太把那些年深日久的过去当真了,紧握住不放手,等终于肯摊开掌心,才发现什么也没有。 方以北看见,他黑框镜片后面,眼里的那一缕光,真的在渐渐散灭。 付尘和常卫东几人抑制住内心涌起的不忿,纷纷出声应和。 “向令川,大家一起出来玩嘛,何必搞得这么难堪,看在姚文文面子上,就陪他喝两杯咯……” “要不然这样,咱们几个男生一起喝两杯,怎么样?” 向令川一拍大腿,瘪瘪嘴角笑道:“行啊,喝就喝!” 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暴烈和不安。 方以北拍拍杜笛的肩膀,朝他点了点头,起身往柜台拿了七八个杯子,还没找到开瓶器,常卫东就拿过啤酒瓶伸向齿间,啵地一声,啤酒瓶盖子应声掉落。 他还故作潇洒,挑逗地朝成小南扬起下巴,眨了眨眼睛。 “东哥,你就不怕把牙给磕掉了?” 几人正在往玻璃杯里倒酒时,杜笛和姚文文对视了一下,她依旧晶莹剔透的眼珠里,满是埋怨。 杜笛的心猛地抽搐一下,滋生许多无法名状的情愫,他扭过头去,抓起桌上的啤酒瓶,两眼一闭,咕噜咕噜就往嘴里灌。 喉结上下蠕动,冰凉的液体冒着细泡,一口接一口砸进脾胃,刺痛,来源于心脏最深处。 姚文文拧紧眉头抢下酒瓶时,瓶底已经没剩下多酒了,杜笛反胃般打了个嗝,扯起袖子抹掉嘴角挂着的白色泡沫,用热烈的眼神盯着她。 “你有病吧,自己会不会喝酒不知道吗,在这儿逞什么强!”姚文文看不下杜笛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把手中的酒瓶丢到一旁,拽着他的衣服大喊道。 杜笛没有回应,抬手轻轻挣脱她的手,转身又拿过一瓶啤酒,举到几人中间,紧盯住向令川,声音沙哑:“来,喝!” 方以北和常卫东几人对视了一眼,见杜笛再次握着酒瓶,仰头灌入喉咙,二话不说,全都举起了酒瓶。 向令川摇摇头不禁咋舌,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也直接拿起一整瓶啤酒。姚文文见此场景,咬咬牙,一跺脚,不顾成小南几人的劝阻,端起那个酒杯,也跟着喝了起来。 几轮过后,满脸通红的杜笛发疯似的大吼一声“好酒”,便瘫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付尘和常卫东听了哈哈大笑,推推他的脑袋,发现他醉得一点儿意识也没有,而向令川却还是没事人一样,搂着姚文文连声嘲讽。 “哟,怎么醉成这样了,这才喝了几口啊……” 方以北也喝了不少,脑袋有些发晕,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抬腿抖了抖脚,却不小心碰倒了桌边的空酒瓶。 从苏禾进门的那一刻,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却发现从始至终,她的眼神,从未落到过自己身上。 看来,他的那封信,算是石沉大海了。 一直在关注方以北的成小南见了,连忙跑到他身边,弯腰捡起脚边的酒瓶,放到了另一边的墙角。 “方以北,你还好吧?” “我没事……”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喝了,赶紧回学校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田秋扶着身子有些松散的齐立生,神色担忧地对桌前的众人连喊了好几次,他们才有所动作。 常卫东起身结了账,和付尘一左一右扶起还昏睡不醒的杜笛,依次走出了火锅店。 向令川搂着姚文文走在最前边,后面是牵起手的田秋和齐立生;隔了一段距离之外,方以北走在成小南和苏禾中间,成小南和他走得很近,抬起手,却只是停在半空。 而另一边的苏禾两手把书抱在胸前,盯着自己脚尖,离得很远。 方以北用眼角偷瞄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一抬脚却绊到路面上凸起的石砖,险些摔了一跤,刹那间,成小南立马顺势拉住他的胳膊:“哎呀,小心点儿,我扶着你吧。” “没事的,我没醉,走得了的……” “喝酒的人都说自己没醉,好好看路吧……”成小南在夜色下两颊羞红,没有放开手。 常卫东原本正和付尘调笑着嘟嘟囔囔的杜笛,一抬眼,却触见那两道连接在一起的身影,心口像被剜了一刀,生疼。 他灵机一动,把杜笛托付给付尘,朝前面的成小南跑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宁寻舟正要抬脚,却被丁半木扯住衣角,脱不开身。 “你干嘛呢,放开。” “我头晕,站不稳了,能不能扶一下……”他一首扶着额头,半翻白眼,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演技实在精湛。 “不能,放手!” “不要,我会摔倒的……”喝了点酒壮胆,一向自命高清的丁大师,也放下身段耍起了无赖,任宁寻舟怎么挣扎也逃不出他的魔爪。 常卫东跑到成小南旁边,身子一斜,装作一个趔趄,碰了她一下,拖着嗓子哀嚎:“哎呀不行,我太醉了,走不了了……”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没事吧?” “有事,有大事!” 苏禾见成小南抽不出手,提议要不要她来帮忙,常卫东一听,忙像一块狗皮膏药一般,紧紧贴着成小南。无奈之下,她只好扶着内心波涛汹涌的方以北,让成小南去处理常卫东。 走到拐往学校的分岔路口,向令川和姚文文却等在街边,说他们还有点事,让成小南几人先回学校。 吹了一路风,杜笛的酒醒了不少,视线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经能自己站稳脚跟了。 迷离之间,向令川背后的楼房顶端,暗红灯牌忽明忽暗,闪动着的“宾馆”两个大字,透着刺眼的肮脏,似乎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文文,回学校了……” 姚文文眼神躲闪,语气中透着勉强:“你们先走吧,回去赶紧睡觉,我们俩,还要再去逛逛。” 常卫东扫了两人一眼,什么也没说,拽着杜笛大步往前走去。 “赶紧走吧,关你什么事!” “放开我……别拉我,常卫东你他妈放手!”杜笛表情扭曲,一声嘶吼,猛地甩开常卫东的手,冲回姚文文身前。 “文文,回去吧,太晚了……” 哀求眼神伸向的那头,姚文文紧咬下唇,对峙了片刻,她扭头挽起向令川的手臂,朝成小南几人挥了挥手,转身走往街道的相反方向。 杜笛弥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他脑海里嗡嗡乱响,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姚文文,我喜欢你!” 第五十四章 说出口的话 藏得最深的这句话,被他在最不合适的时间,唐突地说了出来。 酒精在脑袋里四处乱窜,耳边刺骨的晚风嘶鸣而过,卷着他葬送似的痛苦,和了结般的痛快,穿越每一条无人街道。 不远处的姚文文身子颤了一颤,停住脚步,愣在原地。向令川嘴角微微抽搐,转身回头,咬紧牙关,抬脚走向杜笛。 这一刻,杜笛宁可豁出性命,也要说出在心底积压多年的那些话。 不是想要得到什么,也不奢望能改变什么,他知道,以后,她可能真的与自己无关了。 杜笛没有看到几步之外,向令川眼神冰冷,脸色阴沉。视线的焦点,一直定在姚文文那张写满惊愕和不解的脸上,缠成一团的眉头,就像盘踞在他心底一直解不开的谜题。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好多年了……” 杜笛不管不顾,继续歇斯底里地大喊,路边晚归的夜车闪着灯光,从左耳边呼啸而过,只在眼角留下一道被风吹散的残影。 向令川张嘴污秽地斥骂一句,往地上啐了一口,扭动下颌,挥起拳头,向杜笛左脸重重地砸去。 猛地一拳,落在杜笛颧骨上边,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无比刺痛。他一个踉跄,脚下没有站稳,啪地一声跌倒在地上,头晕目眩。 边上的方以北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拽住摔倒的杜笛,付尘和常卫东见状,瞪大了双眼,第一时间冲过去,咬牙切齿地,出手用力一把将推向令川推远,上前紧紧护住杜笛。 “王八蛋,你凭什么打人!” “你们他妈再推一下试试!” 三人僵持而立,恶狠狠地盯住对方,剑拔弩张。丁半木和齐立生也飞奔过去,攥紧拳头,站到向令川对面,神情愤慨。 姚文文急匆匆地跑过来,惊慌失措的表情,声音颤抖:“向令川你干嘛,你们别打了……杜笛,你没事吧……” 向令川一把扯住姚文文的手,拽着她后退了好几步,脸色阴郁,不容置疑的语气:“你要去哪儿,走了啊!” 恍惚间,被方以北死死拽住的杜笛甩甩脑袋,揉了揉眼睛,看见神色慌张的姚文文眉头紧皱,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向令川扫视一圈,竖起食指,警告般挨个指了指几人,拉着姚文文转身大步离开。 “文文,不要哭,别哭……”渐渐暗去的身影,伴着街灯霓虹,在视线内模糊成一个个褪色的光点。 各种情绪交织纠缠,翻涌而上,心头的最后一丝防线决堤,杜笛双手紧紧捂住脸,放声痛哭。 苦苦执着了这么久,此刻,一切过往化为乌有,内心堆筑多年起的那堵高墙,轰然倒塌,残垣断壁…… 常卫东气冲冲地搂住杜笛的肩膀,揉了揉他散乱的头发,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有什么好哭的,走,回寝室!” 成小南和苏禾面面相觑,惊讶不已,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发现这一幕。一旁的宁寻舟打趣地望着挺身而出的常卫东,心中对他的恋慕,又加深了几分。 街道拐角处,灯光昏暗,路边只剩一家杂货铺半开着店门。向令川扯着姚文文的手腕,火急火燎地迈开步子,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姚文文脚步飞快交错,还是赶不上他的步伐,整个人是被硬拽着往前移动的。 她一直叫唤着,让向令川走慢点儿,他反而又加快了速度。姚文文重重地跺脚,收住脚步,猛地甩开他的手:“放手,你弄疼我了!” “好好好,我慢慢的,走吧?”向令川往外吐了口气,不太耐烦地点点头。 “我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姚文文慢慢向后推了几步,近乎恳求地试探问道:“我还没准备好,我们回学校吧,好不好?” “为什么?” “你刚刚为什么要打杜笛?”她见向令川疾声厉色,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抬手抚一抚额头,转变话锋,说出了塞在心底的疑问。 “那混蛋就该打,刚刚他说什么你没听见吗,他以为自己是谁啊……现在这意思是,你在怪我?你们俩什么关系?” 向令川伸长了脖子,青筋暴起,像一个拙劣的小丑般比手画脚,在姚文文眼里,无比恐怖,又可笑至极。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说话……” 说完后她摇摇头,决然转过身子,快步走回学校那个方向。 向令川怒火中烧,抬腿猛踢了一旁的路灯杆一脚,指着她的背影大吼:“回来,你给我回来!” 身后的咆哮声响彻夜空,穿透耳膜,回荡在颅腔深处,心惊肉跳。姚文文抬手捂住耳朵,飞奔起来,一心只想赶紧逃离。 见她越跑越远,向令川恶狠狠地咒骂一声,抬脚正要追上前去,右后方的杂货铺门口却传来一道呵斥。 “小伙子,你想干什么,我劝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回头一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用来拉卷帘门的铁钩,眼神警惕。 “关你什么事,老东西!” “行,既然你爹妈没教育好你,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 见他手里拿着铁钩,向令川慌乱躲闪,却发现老头把铁钩往地上一丢,掏出手机,扩音老人机的按键号码逐个播报。 “一,一,零,拨通……” 向令川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常卫东和付尘架着酒劲上头、晕头转向又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杜笛,一路安慰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好不容易拖进校门了,一想起还有整整六楼,瞬间欲哭无泪。 通往女生宿舍的那条路熄了路灯,异常阴暗,常卫东又脱不开身,只好让方以北当那个护花使者,把成小南几人送回寝室。 丁半木一听,没脸没皮地朝宁寻舟傻傻一笑,嘟囔着说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丁守时亲自护送你。 宁寻舟切了一声,神情厌恶,躲都躲不及:“等你明天酒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成小南刻意走近方以北,他却偷瞥了苏禾一路。 很快,几人就来到女生宿舍楼下,支支吾吾地道了别,方以北好几次欲言又止,转身之前,还是叫了一下苏禾的名字。 “苏禾……晚安……” 走在最前面的苏禾回过头来,拨开额前的发丝,点头笑了一下,不作反应。而不断扭头张望的成小南听了,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般,格外刺痛。 “成小南,你也晚安……” 你也。晚安。听上去,自己像是附送的赠品,不情不愿,只是想着为了礼貌,随便说出来的吧。 但她还是掩住失落,抿嘴笑了笑,挥手看着他转身走远:“方以北,晚安。” 另一栋女生宿舍楼下,醉得似乎神志不清的丁半木眼神恍惚,死死拽住宁寻舟的衣角,不让她离开。 宁寻舟恨得咬牙切齿,威胁恐吓,上手上脚,都拿他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她只能装出耐心,温柔地哄骗这个无赖。 “乖啊,小木木,轻轻放开手,姐姐要回去睡觉觉了,明天在再和你玩……” 自己说完都不禁干呕,鸡皮疙瘩哗啦啦掉了一地。 丁半木听了不停点头,满意地傻乎乎一笑,听话的松开了手。 看着宁寻舟连忙后退,躲得远远的,挥手让自己赶紧回去吧,丁半木幼稚地朝她吐吐舌头。 “我告诉你哦,宁寻舟,不要害羞,我允许你喜欢我的……” 宁寻舟惊掉下巴,用看智障的眼神瞟了他一眼,逃也似的跑下了台阶,身影消失在宿舍楼梯口。 转身,踩着轻快的步伐,此刻丁半木心跳的频率,大过了脑海里眩晕跳动的次数。 眼神有些飘忽发散,但一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第五十五章 如梦初醒 深夜十一点的街道,是城市最孤独的时刻。商店一间接一间闭上眼睛,只剩渐渐暗下去的灯牌,守着路灯,呼吸微弱。 飞驰而过的车辆,连散射的尾灯,都是疲惫的。 喧嚣之外,一个行人也没有的街静得可怕,姚文文听着自己异常明显的脚步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呼吸急促,她回头确认了一下,向令川似乎没有追上来。一扭头,左侧糕点店门前的垃圾桶下边,突然窜出一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双眼发出幽幽的绿光,着实把她下了一跳。 再四处张望,姚文文发现每一个阴暗角落都万分诡异,凉风阵阵,她孤零零的一人,不敢逗留,拔腿飞速跑往学校的方向。 回到寝室时,成小南几人刚进门没多久,见到姚文文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纷纷瞪大了眼珠,惊异不已。 “文文?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是去……” 话说到一半,发现她神色有些惊慌失措,黯淡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你怎么了,文文,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成小南两手环抱住姚文文的肩膀,焦急的语气中满是担忧。 “没有,刚刚向令川他……他就是爱开玩笑,性格比较鲁莽,又喝了点酒,情绪太激动了,我替他给你们道歉,小南……” “都这样了,文文你就别维护他了,再怎么说,他都不应该出手打杜笛。” “杜笛他,没事吧?” 提及杜笛,姚文文掏出手机,纠结着要不要问问他的情况,但脑海里又响起那道声音,怎么也想不到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那句话。 一直以来,她都把杜笛当成最亲密的朋友,只不过后来,因为向令川,不得不刻意和他保持距离而已。 他说喜欢我?应该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不过,当时他的那个较真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说笑,再想起之前的种种迹象,姚文文不知为何,心底生出许多亏欠。 洗漱过后,成小南躺在床上,裹紧被子,怎么也无法闭上眼睛入睡。 刚才吃火锅时,方以北视线的焦点,是朝向自己这个方向,但似乎,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还有宿舍楼下,他吞吞吐吐半天说出来的那个“晚安”,好像带着其他的意味。 苏禾。也许,他喜欢的是苏禾。 现在成小南觉得,她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或许也不是写给自己的…… 六七百米之外,穿过一道绿化带,越过篮球场,男生宿舍六楼某一件同样漆黑的阳台里边,同样有人无法入眠。 常卫东翻来覆去,心里一直憋着很多话,想说却又开不了口。方以北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思绪也因为苏禾的表现而乱作一团,对于她来说,自己可能最多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可以称为陌生的关系吧。 杜笛一沾床,迷迷糊糊间就坠入梦境,从他紧皱的眉头来看,似乎连做梦,都不太如意。 丁半木还像个傻子一般,往外吐着舌头,入戏太深,翻个身子望见对床的常卫东,顿时像被煞了风景。 “方以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常卫东终于憋不住了,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 “嗯?什么?” “你,喜欢成小南吗?”试探性的语气,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方以北挪开脑袋,把枕头竖起摆到床头横杆上,起身半靠着墙壁,听到这话差点没被惊得喷了出来。 “什么呀,怎么可能,不是你一直嚷嚷着要追她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卫东听了一下子蹦出被窝,提高音量,语气中夹着欣喜和期待:“就是说,你不喜欢成小南?” “呃,我,有喜欢的人了……”方以北,低下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提起苏禾心动的同时,神情还是有些沮丧。 “谁呀谁呀……” 齐立生也来了兴致,好奇地探过头来,和常卫东异口同声地追问。一直没有出声的付尘转转眼珠,恍然大悟地来了一句:“我知道了,是苏禾,对吧?” 方以北的心颤了一颤,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我猜到了,刚才苏禾一进来,你小子就眼睛都移不开,没错吧……”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发现?”常卫东搓着手语气兴奋,像是解决掉了一个心头大患,感觉自己追到成小南指日可待:“早说嘛,只要你不喜欢成小南,一切都好办!” 方以北双手环抱,把冰凉的手指夹到腋下,白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成小南,我就当她是一个朋友,平时也没怎么接触……” “我看你和她还挺聊得来的,还以为……这样好了,以后啊,我帮你追苏禾,你呢,就给我多在面前成小南说说好话,打好辅助,咱们互帮互助,同流合污,怎么样?” “你这用的什么词,我可不跟你污,再说了,苏禾一心学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方以北正委屈巴巴地念叨时,一直蒙着头偷听的丁半木掀开被子,也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向常卫东开了腔。 “常卫东,那我给你也问你一个问题。” “大师请讲……” “你喜欢,宁寻舟么?” 常卫东也意料不到他会这样问,摊开手一脸茫然:“不喜欢啊,我喜欢的是成小南,你不知道?” “那既然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为什么还缠着她不放?”一向理智的丁半木咬牙切齿,义正言辞,语气中带着不甘和嫉妒。 “缠着她?我只是让她帮我出主意,怎么追成小南而已……丁大师,倒是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话锋一转,精准地扼住关键穴位,直击命门。 丁半木连忙转身,面朝墙壁没有说话,但心间缠绕的那个疙瘩,也似乎解开了。 “要不然,我也帮你追宁寻舟?”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前方似乎已经渐渐明朗,楼房的轮廓隐约可见,划着白色指示标线的道路弯弯曲曲,一直向看不清的远处延伸。 每一个梦,都带着清晰的念想,生长,繁衍,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点亮各自的夜空。 天微微亮,一夜梦醒的杜笛早早地起床,匆匆出了门。 走在清晨的薄雾里,空气无比清新,身体灌入一股前所未有的通透感。酒味已散,脑袋里只残余昨夜的灰色情绪,晃晃头,他抬手摸摸后脑勺的疤,似乎没什么特殊的了。 杜笛释怀般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前方,地平线那端散出一片不太强烈,却也无比灿烂的金色阳光,刺破晦暗,投射进他透明的瞳孔。 这个世界,应该还有更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中午回来,杜笛的造型让方以北几人大跌眼镜。只见他手里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材料,头顶的锅盖发型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碗锃亮的光头…… 不算是放下执念,他只是,想放过自己了。 执念,不会说放就放的,姚文文在他心里,依然是许多年前自己被欺负时的楼道口,拉着他的手跑远的那个女孩。 只不过,他明白现在,不是从前了。 第五十六章 悄然而至 几个小时前,他在一家发廊门口停住脚步,从橱窗玻璃中望见自己的身影,第一次觉得,头顶的发型如此滑稽。 没怎么多想,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陪伴了他这么多年的锅盖头,发帘下的那张脸,真不像自己,是应该要告别了。 刚睡醒吃完早餐,就迎来第一位客人的理发师格外殷勤,抓起剪刀准备大显身手:“小兄弟,想搞个什么发型?”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周末,自己兴冲冲地跑进理发行,拍一拍脑门,豪言壮语:“老板,给我剪个锅盖头!” “老板,给我剪个光头……” 杜笛记得很清楚,高中的某一个午后,姚文文抓着他的锅盖,警告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光头,他要是敢剪光头就绝交…… “啥子?光头?你想清楚哦,这年头可没人会剪那个发型了……再说了,冬天都到了,你不嫌冷得慌?” 杜笛长叹一口气,点头敲定:“想清楚了,光头。” 理发师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看手上的剪刀梳子,耸耸肩膀,放回工具台,拿起了一把电动推刀。 系上围布,连洗头都省了。 开始之前,杜笛取下眼镜,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的疤痕。随着电流震动和割断发丝的声音,一绺绺黑发掉落,纷纷扬扬。 剪到一半,他深呼吸一下,慢慢睁开眯起的眼睛,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脑袋一半长发飘飘,另一半寸草不生,结合在一起无比荒谬。 不知道是真的很好笑,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杜笛一直紧紧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傻呵呵地笑着,身体颤抖。 笑着笑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哎呀,碎头发,弄到眼睛里了……” 少年的成长,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刚刚睡醒的常卫东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掀开被子一声大喊:“锅盖,你的锅盖呢!” “杜笛,你不会出家了吧?” 他抬手伸向后脑勺,伸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转用掌心刮了刮光秃秃的头顶,还是嘿嘿的笑。 “就是,想换个发型而已……” 方以北万分愕然,不敢置信看着面前举止局促,面容拘谨的杜笛,说不上来什么变化,但就是能察觉出来,有了迥然不同的改变。 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放下和追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天午后,方以北等在图书馆门口,终于偶遇到了苏禾。 她边走边拉上书包拉链,脚步匆忙,靠在墙角圆柱边的方以北赶紧追上前去,清了清嗓子装出意外的语气:“苏禾,真的是你啊!” “方以北?你怎么在这儿?”苏禾应声回头,放缓了脚步。 “我正好路过呢,”方以北迈开步子走到苏禾身边,发现她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却还是显得十分腼腆:“你这是,要去哪儿吗?” 苏禾朝他笑了一下,随即又加快了脚步:“我要去兼职,时间来不及了,拜拜。” “哎,苏禾,等一等……” 方以北叫住苏禾,跑到她身后,伸手轻轻帮她理好了折叠的书包带。 挥手看着她朝校门口远去的身影,方以北满足地笑了笑,想一想,把冰凉的手揣进裤兜,也走出了校门。 刚刚看到苏禾被冷风吹得鼻尖发红,脖子间空落落的,他就想着不如趁机给她买一条围巾。 逛了两三家服饰店,方以北才凭着自己的喜好,找到了一种觉得比较合适的款式,他想,在学校里也见别人戴过,女孩子应该都会喜欢这种围巾吧。 自己给了个肯定的答复,却又被柜台里的五颜六色难住了,该选什么颜色呢? 这次他看得眼花,也给不了任何答复,纠结了半天,他灵光乍现,想到了用排除法这个好点子。 红色太显眼,白色容易脏,黄色很奇怪,绿色不好看,黑色有点沉闷,粉色显得幼稚,彩色过于浮夸…… 花了半小时排除,剩下的青紫色和雾蓝色,再次考验摧残着方以北的意志。 思来想去,要不然两条都买了?拉起挂牌一看价格,方以北揣摩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决定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心有力,而余额不足。 最后他正心力交瘁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成小南。 摸出手机,往对话框内输入一条求助消息,不出预料,对面很快就有了回复。 “怎么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如果要你来选的话,青紫色和雾蓝色,你会选哪一种?” “选颜色?” “对,你知道我的,一遇到选择简直崩溃……” “哈哈哈哈,我喜欢雾蓝色!” “那大多数女生都会喜欢这个颜色吧?” “那不一定,每个人的眼光不一样,你问这个干嘛?” “没事,谢谢你啦……” 方以北按灭手机屏幕,看一看面前的两条围巾,咬咬嘴唇点头,拿起了左边雾蓝色的那一条,走向收银台结账。 提着那个包装精巧的纸袋,方以北试图想象苏禾打开它时,和戴上围巾时的样子,她一定会笑得很开心的。 这么一想,似乎连初冬的寒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了。 在通往女生宿舍的必经之地,那个造型奇特的雕塑下等了很久,一直不见苏禾的踪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方以北翘首以盼,一边搓手一边跺着脚,被冻得浑身发抖。 又多等了二十几分钟,手机提示电量不足,想打电话问一下她,却又鼓不起那个勇气,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他等不下去,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时,扫视一圈,却看到侧后方的那排香樟树黑影下,苏禾提着书包从台阶上走来了。 方以北惊喜不已,一扫脸上的失落,连忙笑嘻嘻地跑上前去,他没有发现,苏禾拧着眉头,眼神慌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禾,你终于回来了!” 苏禾闻声扭头,看到方以北只是有些意外,并没有其余的反应,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开口回答。 像一盆冷水直直浇下来,劈头盖脸。见了苏禾的表情,方以北原本雀跃的心慢慢沉寂,察觉到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苏禾,你,怎么了?” “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呃,嗯……诺,这个给你……”支支吾吾半天,他耳根发烫,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便只能拿出藏在身后的纸袋,两手紧紧抓住,推到苏禾面前。 苏禾没有伸手去接,任那个纸袋悬在半空,询问的话语中,似乎也没有一丝期待:“这是什么?” “你拿着就是了……” “我不要。” 心底响起一道钝重的撞击声,刺耳而沉闷。方以北悬空的手颤了一下,不再说话,迅速把纸袋塞到苏禾手里,转身跑远。 苏禾不明所以,脸上写满疑惑,打量了一下那个纸袋,轻轻翻开,看到里边装着一条蓝色围巾,整个身子不禁怔了怔,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抬眼望去,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他诚意满满地发了一句谢谢。方以北的这条围巾,让她遭受那些待遇的这颗破碎心灵,得以慰藉。 寒冬彻骨,但至少,也还能感受到一些暖意。 回到寝室,成小南几人已经躺在了床上,乔余和徐礼还是没有回来,她们床位所在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一片。 苏禾轻手轻脚地打开纸袋,取出围巾,套到脖子上在镜子前来回比划着,雾蓝色,很白搭又好看的颜色,心想,方以北眼光还挺不错。 听到苏禾开门进来,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成小南翻过身子,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随意瞥了一眼。 苏禾买了新围巾。雾蓝色的。 雾蓝色? 成小南揉揉眼睛,确定看清之后,不禁愕然,一定是巧合,一定是的。 想了想,她还是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轻声试探问道:“苏禾,围巾真好看,你新买的吗?” “嗯……对啊。”苏禾原本想说,这是方以北给的,但仔细一琢磨,又怕她误会什么。况且,她也突然想起,之前成小南说过,她喜欢方以北。 说完后,苏禾取下围巾,折好塞回了纸袋。 尽管苏禾是那样回答,但从她不太自然的脸色,和自己无比强烈的直觉来看,那种猜想,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侧过身子,空落落的心底,隐隐作痛。 第五十七章 专属篇章 秋天的离去是悄然无声的,但冬季的到来却声势浩大。最后一片银杏叶的坠落,和第一阵寒流的席卷,似乎都在宣示着,某一种开始和结束。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感觉确实是比预料之中的早了一些,但仔细一想,这只是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似乎没什么可比性。 低温持续了多日,人们刚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就第一时间进入状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了第一个脱下秋装的人,不出半天,所有人就都换上了棉服。 除了凛冽的寒风、连绵的冰霜,冬天的另一种形式还表现为,赖在被窝里的慵懒、和捂紧手心的温暖。 冬天大概就是,你别在发间的那枚雪花。 校园里,已经完全见不到银杏叶的影子,光秃秃的树干上,结满萧索。香樟叶尖、青砖墙边、水泥路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塑胶跑道也积了水,足球场上锁的铁门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 目光穿不透灰蒙蒙的雾气,方圆几十米以内,视线范围只看得见身旁的那个人。 一下课就四处散落的人群中,田秋挽紧齐立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两人对视一下,眼里满是爱意。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之间的感情逐渐升温,成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而且他们相处得十分和睦,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彼此扶持,互相钦慕,简直是羡煞旁人。 走到校门旁的巷子口,飘来一阵浓浓的烤红薯的香味儿,田秋嗅了嗅鼻子,砸巴一下舌头,馋得直咽口水。 “哇,好香啊,我最爱吃的烤红薯……” 齐立生扭头,看见田秋睫毛扑闪的眼睛,心又被融化了一点,他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语气宠溺:“想吃么,走我给你买去!” 捧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田秋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足以温暖一整季寒冬,至少,是齐立生的这一个寒冬。 “齐立生,你真好。”田秋看着他细心地剥开红薯烤焦的外皮,把勺子插进金黄酥软的薯肉里,转动手腕,舀出满满一勺,体贴地吹了几口,才笑着递到自己嘴边。 张大了嘴巴,一口含住勺子,香味灌进肠胃,眼里溢出满满的爱意。 齐立生帮她抹掉嘴角的残渣,拍一拍胸脯,眼神坚定地说:“嘿嘿,这就感动了呀,以后我对你,还会比这好千倍万倍!” “真的啊,你发誓!” “不信啊,行,我齐立生发誓,以后要一直一直对田秋好下去,爱她一辈子,一万年;如有半句虚言,就天打雷劈,出门被车撞……”三根手指,直向青天,信誓旦旦的承诺,说得再动人,或许也诠释不了内心的半分虔诚。 “呸呸呸,你乱讲什么呢,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的……” 悬在嘴边的“死”字,被田秋急忙出声打断,没了下落。她抬手紧紧捂住齐立生的嘴唇,像电视里生怕不吉利一般,嗔怪的语气。 齐立生又往她嘴里送了一勺红薯,自己也跟着吃了一口,眼神带着笑意:“开个玩笑嘛……不过,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刚刚叫你?齐立生啊……” “你看你看,这样叫多陌生啊,换一个叫法。”齐立生憋着嘴角,装出委屈巴巴的样子,连声控诉。 田秋搂紧他的胳膊,眉头微蹙:“换什么呀,我不知道哎。” “我们互相给对方起一个昵称吧,就只有彼此知道的那种,专属昵称,怎么样?” “好呀,可是,该怎么叫你好呢……”咬着指甲盖,认真思索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随后她眼珠在眼眶里打转了一圈,笑嘻嘻地望向齐立生,用软绵绵的语气撒娇道:“要不然,你帮我想一个,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嗯……就叫,亲爱的好了!” “诶,这个也太普通了吧,而且多肉麻啊,不行,换一个……” 齐立生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响指灵机一动:“那就叫生哥,怎么样?” “生哥?好啊,就这个了……那我呢,你叫我什么?”她试着念了几遍,发现不仅简单顺口,而且还挺好听。 “多了去了,比如什么小宝贝、小仙女、媳妇儿、老婆啊……你喜欢哪一个?”齐立生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数数,一个接一个叫了出来,自己还面不改色,倒是把田秋弄得面红心跳。 “噫,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肉麻……” “那是因为,现在原形毕露了呀!” 褪去脸上的潮红,田秋咬住下唇想了想,正色道:“我知道了,你就叫我阿秋,在家里我爸妈就是这么叫的,嘻嘻。” “阿秋,阿秋,好听极了!不过……” “不过什么?”见他皱起眉头似乎正仔细思考着什么,田秋停下脚步侧过身子,一脸不解。 “不过,就是有点像感冒了……” “感冒?” “阿秋,啊糗,打喷嚏,哈哈哈哈……”说完拔腿就跑,还朝着满脸气愤的田秋做了个鬼脸。 嬉戏打闹了好一阵,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一座公园,在走廊木亭子里歇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热气还没有散去。 光顾着玩闹,手上的那半烤红薯没有吃完,却已经散尽了热气,被冷风吹凉透了。齐立生把袋子扎紧,正想丢进身旁的垃圾桶里,却被田秋拦住了动作。 她接过袋子,拉起齐立生的手走向公园门口,找到那只锁在角落里避风的小黑猫,蹲下身子把那一半红薯放到它的脚边,眼神温柔。 “快吃吧,小猫……” 齐立生看着她的侧脸入了迷,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也跟着蹲下身子:“你怎么知道它在这儿的,大冷天的,这小流浪猫多可怜啊,要不然我们把它带回学校养吧?” “你傻哦,学校怎么可以养宠物,再说了,它这么干净可爱,怎么可能是流浪猫,这应该是和主人走丢了吧……” “你真善良,阿秋……”认认真真地叫了一下,发现其实这样叫她,真的多了几分亲密感。 倒是田秋听了,自己还笑得合不拢嘴:“你别说,还真像打喷嚏……” 走在人潮密集的街区,耳边响起商店播放的电子音乐和打折促销口号,来往的行人大多都是情侣,和他们一样牵着手互相依偎。 “生哥,马上到圣诞节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呀?”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给的就行……”放在以前,田秋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这要是被田牧那臭小子听见了,他肯定会嘲笑自己恶心。 “这么容易满足啊?” “对啊,我很知足的……” 逛进一家精品专卖店,把饰品区和女装区全转了一圈,田秋都没发现什么特别上眼的,唯独在一根项链前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齐立生让她取下来试一试,想了想,虽然掩不住的钟意,但瞥了瞥价格后,她只是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装作随意地拉着齐立生离开。 “不太喜欢,感觉太俗了……” “没有啊,我觉得你戴着肯定很好看……” “别了,我们走吧。” 看着她分明恋恋不舍的神情,齐立生回头望了那条项链一眼,若有所思。 第五十八章 重归于旧 在梦里,方以北似乎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那晚伤心了一夜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成小南不知道是受了凉,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早晨醒来只觉得身体发软,口干舌燥,脑袋里嗡嗡直响,像就要炸开一般。 她下了床咕噜咕噜喝下半杯冷水,因为头晕眼花,还不小心在床架上磕到了膝盖,疼得她紧拧眉头,痛苦不堪。 再次昏昏沉沉地从梦中苏醒,伤心依旧,胸口像闷着一口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之后她一连着好几天都高烧不退。 离开家的港湾,没了父母的照顾和保护,十八岁的成小南慢慢尝试着,改变过去那个总是依赖别人的自己,学会独立,用自己的力量照顾身边的人,也学会了去关注除了晴天之外的每一种天气。 每一个人,每一种天气,其实都有他存在的意义。 最近和父母通的电话中,她只会报喜不报忧,分享那些有趣的事、能让他们为自己感到开心的事,对于那些难以名状的人,和遇到的伤心、恐惧,只字不提。 或许把“我过得挺好的”常常挂在嘴边,也算是一种成长。 在学校里没那么多禁忌,也没在意该怎么平衡营养,最近成小南的身体素质反倒提高了不少,体重有所增长,已经不会像过去一样,三天两头就生病了。 却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又大病了一场,她迷迷糊糊地想,都是自作自受的吧。 瘫在床上,成小南鼻息悬着一丝气,只睁开一半的眼皮耷拉着,纷乱刺痒的头发糊在脸上,抬手怎么也扒拉不开,弄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伸了过来,指尖轻绕,慢慢地帮她拨开那些纠缠不清的发丝,耳边传来姚文文熟悉的声音,语气关切。 “小南,你怎么了,脸这么烫,感冒了嘛?” 见成小南晃晃脑袋,面色泛白,双眼无神,姚文文再用掌心去盖住她的额头,却被烫得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天呐,你发烧了,小南,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一声惊呼,说话间,她踮起脚尖要去拉成小南的被子。 成小南像是费了好大一股劲,才勉强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我没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似乎皱眉都提不上力气。 姚文文不再和她纠缠,直接脱了鞋顺着铁梯爬上上床尾,揭开被子把成小南拖到床边,随便给她披了件厚衣服,弯下腰就做出要背她的动作。 被她这么一折腾,被抽空的身体像是注入了一点能量,成小南摆摆头,清醒了不少,见姚文文焦急万分的模样,觉得感动又好笑。 “文文,你别着急,我没事的,我抽屉里有药,吃一点就好了……” “你烧得这么严重,光吃药怎么行啊,走,还是要去医院。”姚文文摆出不容置疑的口气,又抬手把成小南往自己背上拽,表情认真,就是动作稍显吃力。 禁不住姚文文的百般劝说,成小南只好答应,强撑着下床,简单地洗漱过后,由她搀扶着出了门。 走到宿舍楼下那个爬满青苔的喷水池前,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浸进骨子里头的寒意,那是成小南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冬天。 那一瞬间,她心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孤独感,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她知道源头来自于哪儿。 成小南惘然若失,一回头,身旁姚文文的笑容,重新给她带来一丝温度。 走进学校对面街道的那家诊所,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钻入鼻腔,惹得她连声咳嗽。成小南量了体温,三十九度,高烧,吃药的作用不大,只能输液。 透明管从铁架上的玻璃瓶延伸进她的手背,黄白色液体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注入血管。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对成小南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针管插进皮肤那一刻,她反而有一股奇特的熟悉感。倒是一旁的姚文文,紧紧拽住衣角,紧张兮兮地问东问西。 “小南,疼不疼啊?” “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就在她侧过头不停发问时,诊所门口的一个人影停住脚步,透过玻璃门往里边张望了几眼,得意般扬扬嘴角,推开门走了进来。 “姚文文,我终于找到你了啊!” 粗重高昂的喊声,扰乱了屋子里的寂静,诊所内的人纷纷不悦地皱起眉头,侧目而视。姚文文一抬眼,见来人是她躲了几天的向令川,意外的同时,嘴角却也不禁颤了一颤,紧绷心弦。 见姚文文瞥了自己一眼没有回答,向令川拖着脚步走上前去,两手插在口袋里,分明是看热闹一般的语气:“哟,你室友生病了呀?” 旁边手背上同样插着输液管的老奶奶正昏昏欲睡,被他的说话声惊醒过来,表情怨艾。姚文文连忙抱歉地朝老奶奶点了下头,给成小南交代一句,便起身扯着向令川走出门去。 “你来这儿干什么?”街边的过道栏杆旁,姚文文松开手,背对着向令川说道。 向令川绕到姚文文面前,两手扶住她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我有话给你说,文文,这几天你为什么都不理我?”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冷静几天……” “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啊?”不耐烦的表情,语气中满是责怪,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姚文文在无理取闹。 一把利刃插入胸膛,姚文文紧咬嘴唇,眼里泛起泪花,高声还击:“打人就是你的不对,谁要你给我道歉了,你应该道歉的是杜笛……我也没让你来找我,向令川,我和你无话可说,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歇斯底里地说完,姚文文甩开他纠缠的手,抹掉眼角的泪花,转过身子想要离开,却又被拦住去路。 见她真的动了怒气,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厌恶,向令川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转念一想,扭动下巴,深呼吸,换上温和的语气:“好好好,文文,是我的错,下次遇到他我一定道歉,好不好……” 一阵软磨硬泡之下,姚文文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嗔骂了几句,向令川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心底波澜再起,两人又很轻易地就重归于好了。 久久不见姚文文回来,成小南在诊所里非常担忧,费力地用右手从左边口袋摸出手机,询问了她几句,却一直没有回应。 这时,常卫东正巧发来一条消息,贱贱的耍帅表情,问成小南在干什么。 成小南轻声嗤笑,故意回了个委屈的表情,点开输入框:“唉,可怜的我在输液呢……” “啊,输液?” “你怎么了,小南妹妹?” “生病了吗,你在哪儿呢?” 一句玩笑话,惹来常卫东一连串的发问,语气一句比一句焦急,成小南哭笑不得,神情有些无奈,胸口却也升起阵阵暖意。 “没多大事儿,在学校门口的诊所……” 之后他就再没了消息,成小南百无聊赖,把手机揣回口袋,笑着和旁边座位的老奶奶聊起了天。 “小姑娘,你看你瘦得呀,年轻人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饭。” “嗯嗯,奶奶,我吃得可多了呢……” 没过多久,老奶奶输完了最后一瓶盐水,身穿白褂的护士小心地给她拔了针,由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男孩搀扶着,和成小南道过别,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门。 目送着老奶奶离开诊所,还没收回目光,视线内突然闯入了常卫东的身影。 头发纷乱,口鼻泛红,气喘吁吁。 他深呼吸一下,笑嘻嘻地推门走到成小南身边,压低嗓子,声音喑哑。 “小南妹妹,你没事儿吧?我正巧路过呢,就顺便来看看你……” 第五十九章 蛛丝马迹 青春岁月里,爱情这个词,不讲道理地概括了很多东西,捉摸不定的同时,也让人琢磨不透。 有人说,漫漫人生长途中,出场顺序很重要。 难道这样一句话,就注定了那些爱而不得的命运吗?并不是。就算出场顺序占了优势,得不到的还是不一定能得到,就比如,杜笛。 以年为计量单位的守护,死守,却敌不过半路杀出的向令川。用横刀夺爱也无法形容,也没资格形容,他就是眼睁睁地,相当于拱手相让。 那后来能居上吗?常卫东比方以北晚了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个深邃眼神,在成小南心里,那就是隔了一整个夏季,和遥远的千万公里距离。 方以北如是。宁寻舟如是。 所以其实能相遇,就已经很幸运了。不幸的是,很多时候,往往连交集都没有。 那如果是你的话,相交后无限远离和平行线,你会怎么选? 在诊所里,自带幽默感的常卫东把成小南逗得开怀大笑,所有的灰色情绪都抛到了脑后。胸口暖暖的,她奢侈地想象着,要是眼前的这个人是方以北就好了。 讲完一个笑话之后,常卫东突然反常地一脸认真,盯着成小南眼神诚挚,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成小南,我,我喜欢你,让我来照顾你吧……” 这是他措辞了好几个日夜,反复练习,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无数番场景,甚至看得比篮球还要重要的一句话。 稍有卡顿,稍微紧张了一些。但他自认为,时机把握得刚刚好,笑得那么开心的成小南,没理由会拒绝自己。 听完他那句话的成小南,笑得更加止不住的开心,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是由于输液管的牵制才收敛起一半笑意。 “这个搞笑,太好笑了……” 现在这个场景,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成小南此刻的笑容依然温暖美好,常卫东的嘴角却怎么也扬不起来了。 成小南用右手拍打着大腿,像是被戳中了笑穴,傻乎乎乐了一阵,抬眼瞥到端坐得一本正经,神情落寞的常卫东,眨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东哥,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收起笑容,歪过头试探性的语气,带着疑惑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两人相对而视,气氛凝重,空气静默了一秒,两秒。 常卫东压抑住心底涌上来的凉意,抬手轻轻拍了一下成小南额头,实行最坏的方案,话锋一转,继续没心没肺地说笑道:“哈哈哈哈,当然是……假的了,好笑吗小南妹妹,你是不是还当真了呀……” “那就好,你可吓死我了,不过这个梗不错,很有创新意识也贴近实际!”成小南毫不避讳地抬手拐了他一肘,憋着嗓子学起了粗腔,乐此不疲地调侃。 被我喜欢,真的有这么搞笑,这么恐怖吗? 不是贴近实际,而是来源于实际,来源于你。 可成小南啊,你怎么笨到这种程度,都那样子说了还听不懂。 她真的听不懂么? 其实不然。有一句话形容得很有意思,说是喜欢一个人,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 常卫东的炙烈眼神里,涌出来的是千军万马。从他的一言一行,成小南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她都明明白白。 常卫东不止一次用谈笑的口吻,无意间或者有意间说出过的那些话,她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但是,成小南早已心有所属,脑海里、心底都被方以北填满了,没有丝毫空隙。 她只能以笑代过,在背后向他说了一句抱歉。 不是同情怜悯,也没有其余任何意味,她只是看着常卫东脸上不经意流露的忧伤,对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深有体会。 成小南故意躲避开常卫东的视线,重新找了一个话题,和他低声谈笑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这时,神情明显变得愉悦的姚文文回来了,见到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常卫东,有些意外地打了招呼,叮嘱了几句,正好让他照顾好成小南,自己拿起包急匆匆地出了门。 “高兴成那样,她是中奖了吗?” 果然不出预料,成小南摇头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唉,除了那个向令川,还有谁能让她这么兴奋呢……” …… 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决定要再次向宁寻舟表明心意的丁半木,选了一个相比上次隐蔽了许多、又符合自己一贯作风的地点,篮球场。 视野开阔,是他选择开展艺术行为的先决条件,不管是大广场还是小广场,到现在的篮球场,总之丁班木思索时,一定要有一种一望无垠的既视感。 那常常让他感觉到,整个世界只存在自己一个人。 而现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个人,他的世界多了一个人。 天气阴郁,湿漉漉的篮板下,球场积水成滩,排除了会有人来打球的可能性;他也事先诚恳地要求,应该说哀求,让宁寻舟无论如何,一定要到操场来看他举办活动。 一切准备就绪,继续上次未完成的命题,路过的两三个同学也没有停下脚步投来关注的目光。五点过二十一分,吉时已到,丁半木定住动作,准时开始。 和往常的每一次启动一样,依然平平常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一回,他的内心却轰轰烈烈,从未有过的仪式感。 今天这一场,他向天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死守到最后一秒。 丁半木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一场行动非同寻常,肯定会发生些什么,就是说不上来好事还是坏事。 说不上来,他就索性当成了好事,在心底美滋滋地幻想着,宁寻舟一到操场,就被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恨不得以身相许。 皮不笑,肉笑得乐开了花。幻想还没个着落,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打破了他难得的宁静,还没看清楚面容,一对绑得高高的马尾辫先跳进视线。 不用看,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纠缠不清的啰嗦女孩。 “丁师兄,你又在演雕塑啊?” 丁半木从意识层面翻了个白眼,叫苦连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明明也是大一年级的新生,非要叫自己师兄,怎么说也不改口。 更无语的是,明明丁半木完全不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却死缠烂打一定要让他问自己,没心思争辩,丁半木随口一问,她却两手一甩,凹了个用语言形容不了的造型,仰头朝天大喊,我是魔力系美少女小鸽子…… 回想起来,当时丁半木掉的鸡皮疙瘩,完全可以铺满方圆几十里地。 “看起来好好玩哦,我也要演雕塑,不对,我要演魔力系无敌美少女!” 说完,她蹦蹦跳跳地凑到水滩中心的丁半木身旁,一手叉腰一手摆出剪刀手,笑嘻嘻地学着他一动不动。 没过一分钟,她瞥了丁半木一眼,偷偷摸摸地捋了捋头发,再然后,觉得抬起的剪刀手微微发酸,又悄悄改成了两手叉腰的姿势。 丁半木看在眼里,暗暗鄙视她的行为,没想到,这个小鸽子变本加厉,接着又探过头来,挥手在丁半木眼前扫了扫,像是在确认什么。 恐怖的一幕,就发生在下一秒,小鸽子眼珠一溜,确认丁半木不会动弹了,居然噘起两片嘴唇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啵地一声,丁半木瞬间满脸通红,一动不动地顿足捶胸,留给宁寻舟的初吻,竟然就这样被她夺走了。 丁半木羞愧难当,咬紧牙关,要不是立过了誓约,否则他定要拔掉那两条马尾辫,掰了她的鸽子翅膀。 吐吐舌头,得逞了的小小鸽子象征性地摆着动作,自觉挪到水滩外边,不断变换姿势,不停偷瞄丁半木。 一世英名、自命不凡的丁半木欲哭无泪,眼里透着被凌辱过后的绝望。 第六十章 枯木会逢春 更悲催的是,他的痛苦远远没有结束。 小鸽子见自己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丁半木还是无动于衷,心中一阵窃喜,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魅力果然无穷,他一定是默许了。 随后,她瞅来瞅去,心底又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先是掏出手机,咔嚓一声,远远地和丁半木合了个影,看了看觉得没意思,又凑到他身边,脑袋几乎靠到了他肩上,各种姿势各种角度,一直拍个没完没了。 丁半木一忍再忍,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但却更加笃定了坚持到底的决心,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考验。 他直直地望向前方,极力让眼神失去焦点,像是在扞卫仅剩的尊严。 原本空荡荡的球场中间,有一个人摆起莫名其妙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已经很吸引眼球了;而现在又多了个马尾辫女孩,围在他身边活蹦乱跳,行为怪异,任谁都会停下脚步凑凑热闹。 从第一个女生,到第二对情侣,第三群男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看不懂现场是什么状况,左右打探消息,议论纷纷。 甚至还有人奔走相告,说操场上有人在表白,这下子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操场边上乌泱泱地一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宣起了一场起义。 发现自己突然成为了焦点,小鸽子惊叹不已,兴奋地挥着双手到处打招呼。而丁半木却愈加心塞,每多来一个人就在心里多崩溃一遍,看来这次的研究计划,彻底变了质。 怨恨难耐,瞥一眼手表,却发现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更加伤天害理的是,小鸽子打过招呼,清了清嗓子,居然开始向众人作起了自我介绍。果然不出丁半木所料,当她介绍到魔力系美少女的那一刻,在场的人无不脸色大变,大概是都替她尴尬到无地自容。 她倒还好,反而还浑身透着一股骄傲的气质,介绍完自己,眼神一转,出乎丁半木意料,竟然替他作起了自己介绍。 “现在就要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丁半木,人送外号丁大师,今天他举办这场行为艺术,就是要呼吁大家一起演雕塑……” 丁半木听了,眼眶微瞪,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围观者听了,似懂非懂地长“哦”了一声,依旧在激烈议论着,摆出赞扬的表情不停鼓掌。 让丁半木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一拍胸脯,走到人群中心,水滩中心,学着他摆出动作,也开始演起了雕塑。 有了第一个先例,就不断站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跟随者,慢慢地,凑热闹的人全都变成了热闹,看笑话的人自愿当了笑话。 以丁半木为圆心,半径将近十米,黑压压一片人占了大半个球场,看上去十分诡异却又会让人莫名地亢奋。 毕竟,校园生活太过于庸碌无聊,越是荒诞奇特的事物,越能给那些枯萎的心脏,带来一种超乎寻常的新鲜刺激感。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心心念念的宁寻舟终究是没有来,垂头丧气的丁半木一无所获。 不对,他收获了很多,很多追随者,拥护者。 最后一秒钟,他扭扭脖子看了看手表,抬脚走出水滩,一脸落寞。看出来是到了时间,表演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甩动揉捏着酸疼的四肢,追上前去,对这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丁大师敬佩不已,充满兴趣,除了合影之外,还有人要起了签名。 仅仅半天,丁大师的名号在柏化学院迅速打响,他两度坚持艺术行为的事迹广为流传,热度一时无两,甚至还盖过了学生会主席。 丁半木始终搞不清楚,他只不过是做了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怎么就被评价成独一无二的人了。 独一无二这个词,在他听起来,感觉像是在形容一个怪胎。 于是从前那些很有意义的事,似乎也因此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 那晚之后,于贝贝成了付尘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两人手挽手走在校园里,总能惹来一大片艳羡目光。 家庭条件优越的于贝贝早在高中就过了钢琴八级,各种乐谱曲目不在话下,但她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音乐,弹钢琴,只是父母强迫她培养起来的一个兴趣。 指尖在琴键上飞舞时,她的内心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光鲜亮丽。 但她却很喜欢听付尘唱歌,第一次在舞台上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那时候于贝贝就在想,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男孩,安静却暗流涌动的歌声里,一定还藏着其他别的东西。 相处下来,她也渐渐懂得了音乐对于付尘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于贝贝望向付尘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唱着那首《浮沉》,背向观众忧伤地吹口琴的身影。 走过一家门前竖起一根灯光闪亮的圣诞树的女装店,她扯了扯付尘的衣角,抿抿嘴唇:“哎,付尘,我突然想听你唱歌了……” 付尘扭过头来,看着她光点闪动的瞳孔,嗯了一声,扬起嘴角,重重地点头。 他把于贝贝拉到街边一处墙角,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短发,轻柔的语气中带着神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五六分钟后,付尘兴冲冲地从街口拐角跑回来时,手上提着一个拉杆音箱和一支话筒。 于贝贝双手捂着嘴迎上前去,打量着音箱连声惊呼:“哇,这是哪儿弄来的,你要干嘛呀?” “就是在刚刚那家搞圣诞促销的服装店买的,你不是说想听歌咯,唱给你听啊……”付尘一边说着,一边把音箱摆到墙边的台阶前,打开电源,拿起话筒认真地试起了声音。 “贝贝,你想听什么歌,今天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付尘低沉醇厚的嗓音,透过音质不太好的音箱扩散出来,很快就被车流和人群的嘈杂声淹没,但却一声声回荡在于贝贝耳边。 “好啊,先给姐来一个《浮沉》,唱好了重重有赏……” 每当你又向我说起 那些不得已的固执 浓雾弥漫时 和长久之前的郁郁不得志 慌张的人 正编织好荒唐的说辞 蒙上眼睛 把所有来由念给大风听 …… 付尘每唱一句,于贝贝都卖力地鼓掌欢呼,唱到副歌部分,她也轻声跟着哼唱起来,一曲唱罢,站在街边的两人都不觉眼泛泪花。 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关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站着两道不起眼的身影,红着眼眶相视一笑。 荒草已丛生,枯木未逢春。 但我三生有幸,恰好遭逢了你。 第六十一章 音乐之光 这应该是付尘的第一场演唱会吧。尽管,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演唱会,街边两步高的台阶当作舞台,呲呲地串着电流声的音响,只有于贝贝一个观众。 这是一场为她一个人而开的,真正意义上的个人演唱会。 唱得过瘾,听也听得很尽兴,踩着灯影回去的路上,于贝贝把堆满期许的目光投向身旁付尘的侧脸,用特别坚定的语气对他说:“付尘,相信我,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大很大的舞台,有一个灿烂得不得了的未来!” “舞台,未来……会有么?”付尘盯着她的瞳孔,自己眼里也星光闪烁。 “一定会有的。” 那盏散着黄色光线的路灯照在他头顶,像是专门为他点亮一般,付尘先是望了望深邃的夜空,随后把视线定格在她脸上:“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贝贝,但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唱给你一个人听……” 在街边唱歌的这个下午,是付尘十九年来最难以忘怀的时刻。穿过人潮街道的风,在耳边逗留,把每一句歌词旋律吹去另一片人潮街道。 人影交错,他沉浸在音乐里,什么也不用在意,不时睁开眼睛,和世界隔离的朦胧感,视线中心,总能看见站在正前方,一两米的距离外,挥起手轻轻跟着哼唱的短发女孩。 即使是,许多年以后的午夜梦醒,他的脑海中,和前一秒的梦里,也还是会闪现出这种久违的感觉。 之后两天的午后,付尘一下课就抱上吉他,提着音箱站到人群车辆川流不息的街边,自顾自地边弹边唱,像着了迷一般。 唱着唱着,突然叮当一声,一枚五毛钱硬币掉到在地上,径直滚到了他的脚边。 付尘愣了一下,口中唱了一半的歌词断在嘴边,轻轻抬眼,才发现面前跑过来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姑娘,晃晃悠悠地弯下腰,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捡起硬币,笑嘻嘻地递向他,眼里撒满希冀的光点。 “哥哥你好,呐,这个是我的零花钱,刚刚没拿稳掉了,奖励给你的……” 有些含糊不清却能融化人心的声音,孩子专有的天真笑容,像一缕暖风拂过心间。付尘看了看手心里的那枚硬币,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谢谢,小女孩就雀跃地跑向等在不远处的妈妈,离开时还蹦蹦跳跳地朝他挥了挥手。 掌心的硬币握得滚烫,那是音乐最初带给他的温度。 渐渐地,也会有很多人偶然驻足,不经意间听见了付尘的歌声,也会在动情时赠与他一些东西,以表心意。应该这么说,最值得被听见的付尘,有了越来越多的观众。 他也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方式,戴一个黑色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闭着眼睛,把心底的声音唱给整座城市听。 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予付尘的,是一种认可,一股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归属感》是他写的第二首歌,没有《浮沉》那么忧愁悲壮,这首旋律平和简单的曲子,是他在街边无意间哼唱出来的,第一感触,来源于那种无法言喻的认同感。 他找方以北填了词,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到街边架起话筒,背好吉他,心情莫名地激动。 就在付尘守在人群边缘,神情专注,自顾自地歌唱时,一辆半开着车窗的高档轿车在他面前停了一阵,接着车门打开,走下来一名妆容精致,身材高挑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那名女子穿了一件红色毛呢大衣,踩着高跟鞋走近付尘,见他还闭着眼睛一脸陶醉,便没有出声惊扰,环抱着双手,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 等付尘唱完最后一个字,轻轻按住琴弦,缓缓地打开眼帘,看到面前突然冒出来的几人,倒被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是谁?” 两名保镖像电影里一样敬业地反背着手,表情冷峻,为首的红衣女子轻咳一声,很明显不想和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般轻声道:“看你歌唱得不错,有没有兴趣到我的酒吧驻唱?” “驻唱?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付尘皱起眉头,眼神警惕,随时提防着对方,十分不解地问道。 “我有一流的音响设备,有舞台有观众,你不仅可以唱歌,还能赚钱……” 听完红衣女子的话,付尘心动了一下,不是因为能赚钱,而是有舞台和观众,那对他来说有着不可名状的吸引力。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明天之内,想通了直接打这个电话……”女子没有等他细想,向身旁的保镖使了个眼色,甩来一句话后,便径直走回了轿车。 轿车绝尘而去,接过保镖递来的那张白色名片,付尘轻念出那个名字,还是有些搞不清什么状况。 “长夜酒吧,林莺莺。” 这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只是现在的他,还不太想过早被束缚。音乐,本应该是神圣的,纯粹的。 第二天,尽管窗外湿漉漉地一片,也挡不住付尘那颗躁动的心,他毫不犹豫地背上吉他,提起音响,一头扎进漫天的薄雾里。 来到熟悉的那条街道左侧,他刚调好话筒,头顶便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来往的行人也都撑起了雨伞,脚步匆忙。 看着雨势越来越大,音响和吉他都被淋湿了,付尘只好作罢,收起乐器,脱下外衣盖在上头,跑到路口的商店屋檐下避雨。 雨完全没有停下的趋势,付尘四处环顾,看到十字路口街边的地下通道时,眼前一亮。 他像一个痴迷于练功修术的武者,偶然发现一处闭关宝地一般,兴高采烈地大步跑下楼梯,转弯,拐进连冷风都吹不进来的通道深处。 一开始他以为通道里没有人,高兴地走到中间,才发现靠墙两边黑漆漆的一团乱布里,居然睁着几双浑浊的眼睛。约莫四五十岁的年龄,头发结成黑褐色的一团,浑身恶臭,或瘫坐,或半躺着,脚边摆了一两个破碗。 付尘有些于心不忍,掏出裤兜里昨天挣来的几十块钱,全数分摊放到几人面前的碗中后,慢慢走到了稍远处的墙边。 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像他们一样,是在乞讨? 用音乐在乞讨?抑或是尊严? 然后他想起昨天两个同龄人路过那条街边时,瞥着自己,嘴里隐约说了一句“卖唱的”,他很不喜欢这种说法,把音乐当成买卖,付尘觉得都玷污了音乐。 但比起现在的场景,买卖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 付尘抬手捂向胸口,触到上衣口袋里的那枚硬币,他又想到那个小女孩把硬币递向自己时的纯真笑容,她说的是,奖励。 想到这儿,付尘如梦初醒般敲了敲额头,低笑一声,为自己的这些幼稚想法而感到羞愧。 很快摆好音响,挑拨琴弦,悠扬的旋律缓缓流泻,填满了空荡荡的地下通道。 在这儿和街边,他对于音乐,又有了不同的感受。在街边他更像是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来往的人群和他毫不相关;但在这里,蓬头垢面的几位大叔一听到他的歌声,纷纷跟着摇头晃脑,像是什么烦恼也没有似的一起享受着音乐。 至少在那时候,他们眼中的黯淡,一扫而光。 第六十二章 失落色彩 冷风萧瑟,细密的雨点连绵不绝,掉落在地面、树冠、灯牌、伞面、和人们来不及收回的裤管上,打出轻微的噼啪声。 冷空气席卷之下,整座城市陷入一片喧嚣的沉寂之中,到处充斥着麻木机械的吵闹声,日复一日,永不停息。 所以有人喜欢在走路时,塞上耳机,隔断这个世界的喧扰。 和外面此起彼伏的噪音截然不同的,是那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地下通道里,此刻正在奏响的生命。 鲜活的歌声,从付尘口中诞生,延伸到几位流浪大俗叔耳中、心底,似乎连通道两侧刚装好的红白色灯牌,也散发着生生不息的温暖光芒。 唱到一半,通道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戴着银边眼镜,衣着整齐得体的男子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一手正在扯松衣领的系得紧紧的领带。 走过付尘时,那名男子扫了那些吉他和音响一眼,又斜过眼珠瞥一瞥靠在墙边的付尘,一脸轻蔑。那种堆满不屑和鄙视的眼神,同样也直戳戳地剜在那些流浪汉身上,男子似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般,扬起下巴走向地下通道出口。 望着那人消失在过道转角的身影,付尘停下动作,皱起眉头,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他怎么也想不通,那种目光,怎么会从一个只是有一面之交的知识分子眼里映射出来。 几位大叔似乎见惯了这种眼神,依旧半眯起眼轻轻地晃头,把地上发硬酸黑的被褥盖的紧紧的,眼神却像是被打回原形一般,恢复了灰蒙蒙的颜色。 付尘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收起吉他,把插了一张存储卡的音响和话筒拉到几位大叔身边,送给了他们。 道别后,付尘站在烟雨迷离的街头,耳中低鸣一下,似乎听到远处地下通道里传来了音乐声,和几位浪迹天涯的大叔的豪爽笑声。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摸出口袋底下那张名片,拨通了林莺莺的电话。 电话响了十几声才接通,那边只喂了一下,便不再作声,付尘清了清嗓子,也是开门见山:“你好,是林莺莺小姐吗,我想过了,我可以到你的酒吧去驻唱,有没有工资无所谓,我就有一个条件……” “行了,有什么条件,到酒吧来谈吧。”电话那头的女声,听上去比昨天还要冰冷几分,她先是打断付尘的话,停顿一下,又继续补充道:“你直接打出租车,坐到南津街一百八十五号,长夜酒吧。” 挂断电话,他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说过地址后,便抱着吉他望向车窗玻璃上被雨点模糊的灯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眼神。 色彩混杂的缤纷世界,已经分辨不清每一盏灯原本的颜色了。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出租车停在一间装潢老派,灯光暗黄的玻璃店门前,付尘下了车,抬眼看去,那副闪着红光的“长夜酒吧”招牌,怎么看怎么像洗剪吹办卡打折的理发店。 他耸耸肩膀,将信将疑地推开玻璃门,刚踏出两步,一股夹裹着烟酒气味儿和空调暖风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吧台另一面,天花板中心映出各色光线的镭射灯旋转着,几个打扮怪异的青年高举酒杯,神情陶醉。 酒吧的气质,一览无余。吧台旁一名壮汉见付尘进门后东张西望了一阵,还不悦地皱起眉头,便眼神警惕地伸手拦住他厉声盘问。 “看什么看,你干嘛的?” 付尘收回视线,抬头瞟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壮汉,神色毫不慌乱:“我来找林莺莺……” “哼,林老板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张口叫的吗?” 就在付尘正要出口争辩时,玻璃门左侧的楼梯上,伴着一阵高跟鞋和脚步响声,三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跟在一名高挑女子身后,向他所在的方向走了下来。 “大彪,是我让他来的,你去忙你的……”换了一身打扮的林莺莺朝那人示意一声,走进付尘,弯起嘴角朝他浅浅地笑了笑。 林莺莺身后的几人中,一胖一瘦的两个女生,正是成小南同寝室许久不见的乔余和徐礼。 乔余的眼珠和脸颊有些凹陷,看上去瘦了不少,她凑到徐礼耳边,低声问道:“哎,这不是,我们班的那个付尘吗?” “我们班的?你是说,和常卫东他们一个寝室的?”徐礼没去上过几次课,也不怎么关注班上的同学,大都只是打了个照面,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总是和常卫东几人走在一起。 站在她们前面的林飞听了,回过头来神情诧异,语气却有些掩不住的激动:“你们说,这家伙是那个常卫东的室友?他来这儿干嘛?” 几人的还在嘀咕着猜测时,林莺莺和付尘讲了几句话,便带着他穿过吧台后方,走到了用一道彩屏隔离起来的舞池入口。 再往前走,圆形舞池正前方,精心搭建起了一个舞台,各类乐器应有尽有。 付尘眼前一亮,兴奋起跑上舞台,试过话筒贝斯,又乒乒乓乓地敲了几下架子鼓。 “莺莺姐,他是来干嘛的?”林飞冷哼一声,走到林莺莺面前有些不甘地问道。 林莺莺从包里拿出一支电子过滤烟嘴,装上香烟点燃,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回答:“从今天起,付尘就在我们这儿驻唱了……” “那之前我找来的那个兄弟……” “狗屁兄弟,你通知他,今天就不用来了,唱得鬼哭狼嚎的,吓跑了我多少客人……” 这时,付尘从舞台上边沿一跃而下,大步走到林莺莺身边,满意地点着头说道:“你这舞台,比我想象的还要高级……行,我现在说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唱多久,什么时候唱,时间不要固定……” 林飞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抢在林莺莺前面大声叫嚣道:“呵,你以为你是谁啊,跑这儿谈条件来了!” “臭小子,这里谁说了算?”林莺莺抬手推了一把林飞的脑袋,转向付尘点了点头,轻声回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周一下了课,学校门口的水果店被围得水泄不通,苹果的身价已经比平时翻了几番,却还是一涨再涨。 似乎只有在平安夜这天,苹果才有了它存在的意义。 意义,也不只是平安那么简单,同学们都打着送平安祝福的幌子,把自己深藏内心却不敢表露的爱意打包,名正言顺地送了出去。 当然,更名正言顺的,是互相买了苹果送给对方的情侣。 齐立生和田秋默契到,给彼此买的苹果包装盒都一模一样,两人捧着肚子笑了半天,还是颇具仪式感地庄重交换。 付尘为博佳人一悦,大手一挥,买来一个包了九十九层纸的苹果塞到于贝贝怀里,惹来超高的回头率。就仅仅是,付尘不知道在哪儿搞到绝版的彩色包装纸,实在是有些落伍。 不过,比起付尘,更神奇的是,踏实淳朴的丁半木只在乎内在品质,买了满满一袋丑得不可方物的丑苹果提到宁寻舟寝室楼下,简直个性十足。 而他等了半天的宁寻舟,正专心致志地趴在教室桌上,在苹果包装盒内层写了满满几面字,一边写一边想象着常卫东翻开时,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表情。 闭关了好几天的杜笛思来想去,还是买了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夹了一张纸条,请田秋转交给了姚文文;那张写着“文文,平安夜快乐,这次两个都给你吃,没人和你抢了”的纸条,甚至都没有打开,就被向令川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袋子里最后也只剩下两个布满牙印的苹果核。 在常卫东围着自己纠缠不休,非要从五花八门的包装盒中挑选时,成小南随手抓了一个,转而把自己手上包装精巧的那个苹果递向他。没等常卫东高兴,她就赶紧解释,只是想麻烦他转交给方以北。 方以北无比纠结之下,两手一边拿着一个苹果找到成小南,脸颊泛红,支支吾吾地开口:“成小南,平安夜快乐……” “嘻嘻,你也是,平安夜快乐……” “喏,我给你买了个苹果……还有,那个,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给苏禾……” 先递向自己的左手掌心,是一个很常见样式的包装盒。而另一只手上的那个,外层撒着淡淡的荧粉,明显要精致高档很多,是蓝色的。 第六十三章 难得汇聚 一切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夜晚还是无比漆黑,然后从漆黑中透出光来。 明明两三天前才是冬至,但吹着的却已经像是正值寒冬的风了,不知道这座城市,会不会下雪呢? 方以北是被手机里的圣诞祝福消息叫醒的,迷迷糊糊间,按亮屏幕,十几条大同小异的祝福,热情洋溢,几乎都是随手群发而已。 不过他还是一条接一条的打开,逐一回复。其中有许久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有刚刚分别不到半年,好像就疏远得没有话说了;也有只是在学校里不过一面之交,不知道怎么有了联系方式的,转发了措辞亲密、嘘寒问暖的几句文字,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上大学之后只匆促地打过几次电话的宋谷和冉一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拉进了一个群里,昨晚大半夜就聊得热火朝天。方以北翻看着那些记录,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以前那些日子,并没有远去。 看起来,以前那个冰山美人苗初七,好像是不复存在了,和冉一丘上同一所大学的她,渐渐和他熟悉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停拌嘴,贬损的语气中间却又夹着某种情感。 最后一条消息,是来自成小南,她发了好长一段话,言语中间满是真挚。感动之余,方以北心底却不禁有些失落,最希望看到的那个名字,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那条“苏禾,记得要吃苹果”还停在昨晚十点半,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他没有特别注意到的是,成小南发消息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零点整。 因为成小南没有给自己准备苹果而心塞了一整夜的常卫东,一脸郁闷地翻看手机时,突然收到了成小南的圣诞祝福,高兴得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 很容易满足的常卫东,转眼就忘了前一秒的难过。他兴奋地连续回好几个表情,语气夸张,惹得屏幕那头的成小南直翻白眼。 七点半的闹钟疯狂作响,被子里接着传来一阵抱怨:困死我了、天都还没亮呢、这是上课还是上刑啊……几乎每一个有早课的上午,都会有这种由于熬夜而变得沙哑慵懒的声音。 他们一边咒骂着早该倒闭的无良学校,一边不情不愿地洗漱,拖着脚步走进教室,然后一头趴下,和周公再续前缘。 常卫东积极地下了床,硬生生把缺了好几天课的杜笛拽了起来,摩一摩他光头顶上的发根,戏瘾上头,还抱着他的肩膀一阵摇晃,表情惊慌失措:“你醒醒啊,锅盖,不要睡,醒一醒……” 付尘埋在被子不想动弹,死活都说起不来要逃课,最后却也经不过几人像唐僧师徒围在床边念叨个不停的摧残,愤恨地爬了起来。 一整个上午的课,对常卫东来说简直度秒如年,他趴在桌上被老师的扩音器吵得睡又睡不着,听也听不懂,无比煎熬。 “怎么还有二十六分钟,时间是停止了吗?” 强装出认真听课的丁半木扭过头来,幽幽地接了一句:“应该说,才过了十三分钟五十一秒。” 肚子里咕咕噜噜一阵乱叫,饿得受不了的常卫东压低嗓子,说自己要溜出去买吃的,让方以北打掩护,事成之后每人一份早餐,当然,除开有田秋买了爱心面包的齐立生。 他勾下身子,提着一大袋油条豆浆从后门钻进教室,屁股刚落在板凳上,就十分幸运地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了。 “左边最后一排,穿灰色衣服的那位男同学,麻烦你起来回答一下,黑板上的这个名词是什么意思……” 常卫东瞪大眼珠,把手里的早餐藏到身后,硬着头皮缓缓站了起来,一直用眼角向身边的方以北和付尘求救,两人也是一头雾水,翻了半天书,爱莫能助,只能向他表情深切的同情。 吞吞吐吐了半天,扯不出个所以然,常卫东心生妙计,虎躯一震,挺直了胸脯回答:“老师,抱歉我欺骗了你,其实我不是你的学生……” “哦?那你是?” 全班同学纷纷回头,好奇他会如何应对,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常卫东居然提出了身后的早餐,理由也是惹得班上哄堂大笑。 “我的真实身份是,送外卖的,同学们上课很辛苦,不吃早餐又对胃不好……” 老师也是意料不到,憋着笑问道:“那你送外卖的服装呢?” “便衣便衣,不然怎么混得进来……” 好在常卫东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下课铃声,笑得不能自已的老师也就没和他多说什么。靠自己的机智逃过一劫,常卫东长吁一口气,赶紧吃点东西压压惊。 好不容易总算熬到了中午下课,常卫东瞅准时机,趁成小南几人还没走出教室,飞速拦在她们跟前。 “嗨,小南妹妹,这就要回寝室了呀?” 成小南停住脚步,先是回头瞥了一眼,调笑着回答:“对啊,有什么事吗,外卖东哥?” “哎,别提了,我都被方以北那几个家伙嘲笑死了,连你也调侃我啊……”常卫东有些尴尬地抬手挠一挠脑袋,赶紧把话题转移回到正轨:“我是想说,今天不是圣诞节嘛,咱们几个是不是应该出去狂欢一下……” “圣诞节有什么好狂欢的,没地方去吧?”成小南扭头看向身边的田秋和姚文文,似乎在询问她们的意思。 见成小南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常卫东咬咬牙,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们寝室的方以北他们,也要一起去的……” 果然,听到方以北的名字,成小南明显放大了一下瞳孔,轻抿唇齿,转而朝她们劝说道:“反正也没课,其实出去玩一玩也不错的。” “行,那这次我不带向令川了……” 常卫东费尽千方百计,还是给付尘借来帽子,才把杜笛也拉进了队伍,凑巧今天苏禾也不用兼职,十个人难得整整齐齐,不多不少地聚了一次。 下午四点,一行人前前后后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四处张望着,心里各有各的牵挂,无意之间,视线的焦点总是落到某个人身上。 他们买了零食和街边小吃,逛过打折促销的精品店,也去到商场里面的游戏乐园,畅快淋漓地玩过了好多项目,最后几个女生和抓娃娃机较上了劲。 爱逞英雄的常卫东第一个拍拍胸脯,挺身而出,却在铁钩还没对准玩偶时就按下了按钮,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一阵嘘声之中,常卫东败下阵来,丁半木自告奋勇,一出场气势汹汹,闭着一只眼精细地计算了好长一段时间,信心满满地开始操作,却没算到自己超了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方以北充分吸取了前面两人的教训,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角度,掌握好力度,果断按下按钮,铁钩缓缓落下,真的抓起了一只玩偶。 成小南激动地鼓掌,才喊了一句你好厉害,咔嚓一声,铁钩上的玩偶就掉了下来,前功尽弃。 “你们都太弱啦,要说抓娃娃,没人能比得过杜笛……”姚文文见几人都没有成功,在一旁欢笑着,脱口而出。 一直没有说话的杜笛眼睛闪了一下,再次被她的笑容拨动心弦,他扶扶帽檐走上前去,轻轻松松就抓起了一个黑白玩偶,傻笑着递给了姚文文。 “文文,你最喜欢的小熊猫……” 常卫东竖起大拇指惊呼,说杜笛这么厉害,真是天才,其实,哪有什么事天生就能做好呢。 高一那年,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学期的零花钱,苦苦练习,只是因为有一次在姚文文面前,他没有给她抓到最喜欢的那个熊猫玩偶。 誓必要斩断的那份心意,很轻易地就在姚文文面前暴露了藕断丝连的本质。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百折不挠了。 几人玩得尽兴之后,又一起吃了晚饭,正愁找不到地方时,付尘接到了林莺莺的电话,让他赶紧去酒吧。 第六十四章 一触即发 挂断电话,付尘本来有些不太情愿,但转念一想,不如叫上常卫东他们一起。 “酒吧?就是你提过要去驻唱的那个地方?” 付尘把手搭在常卫东肩上,挑一挑眉笑道:“对啊,打个车就过去了,不远。” “那她们几个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好?”听到说要去酒吧,方以北对上次成小南的事还心怀顾忌,不免有些担忧。 “放心,就是去看看而已,我们又不喝酒,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六个嘛,没事的……” 不用付尘劝说,姚文文搂住身旁成小南的脖子,十分乐意地表示赞同:“当然要去啊,肯定很有趣,也正好带小南去见见世面……” 成小南拉着姚文文的手腕,嘟起嘴装出不悦的神色:“哼,谁要去那种地方见世面!” 见剩下几人也都点头应允了,他们便走到街边,分成几拨拦了出租车,去往南津街一百八十五号。 坐在出租车后座,方以北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泛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透过车窗玻璃,尽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他看向即将接近目的地的街景,却还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长夜酒吧,就连这个名字都好像在哪儿见过。 当出租车停在酒吧门前时,方以北瞪大眼珠,不禁错愕,好巧不巧,付尘驻唱的这个酒吧,偏偏就是上次成小南被带来的地方。后来的常卫东和成小南也是大吃一惊,特别是对两人来说,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 常卫东拦住几人的脚步,给他们说过之前在这儿的经历后,大家都一致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唯独付尘听了,反而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挥着手声音高亢地说道:“别呀,那不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他们赔礼道歉!” “算了吧,你是不知道林飞那个人……” “你们就放心吧,给我打电话的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在她面前,那个林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付尘话音未落,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一边接通回应说就在门口了,一边推开玻璃门,把不再出声拒绝的常卫东几人引入酒吧。 由于圣诞节的缘故,酒吧里异常火爆,各个年龄阶段的人聚在一张张方桌上狂欢,酒杯碰撞,放肆大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冲破天际的尖叫和怒吼。 灯光闪得让人眼花缭乱,空气中的烟酒气息更加浓郁,成小南皱紧了眉头,抬手捂住鼻子,神情稍有些不适。 绕过几个提着酒瓶一脸愁容,喝得满身酒气的中年人,一行人在付尘的带领上,挤到了吧台左侧,林莺莺正在那儿有条不紊地向两三个领班打扮的青年人吩咐着什么。 见付尘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林莺莺按亮手机屏幕看一看时间,等他走近身前,便遣散身旁的几个领班,语气略带责备地笑着说:“你终于到了,赶紧准备上台吧,客人们可都等着的。” “没问题林老板,对了,这些是我同学,他们来看我唱歌,可以吧?”付尘点了点头,转身指向身后的常卫东几人,向她介绍道。 方以北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林老板就是那天在包厢里的高跟鞋女子,当时见她似乎还有几分威严,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酒吧的老板,混到这个地步,此人肯定不简单。 “当然可以,我还要感谢几位同学来照顾生意呢……”林莺莺露出象征性的礼貌笑容,一一向众人颔首致意,看见成小南和常卫东时,微微顿了顿,还是神色自若地说道:“这几位同学,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光顾过这里的呢,大家相逢即是缘分,之前中间可能有些误会,还请多多见谅……” 毕竟是出入社会的人,在林莺莺一番毫无破绽的言论之下,几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毫无招架之力,连连摆手,成小南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在她看向自己时,慌乱地点了点头。 付尘拍拍常卫东的肩膀,朝众人挤了挤眼睛,像是在说“你看,我就说嘛,小事一桩”。 寒暄几句,林莺莺就让付尘先去做准备,叫来一个学生模样的服务员,把方以北几人带到了舞池边的一张空桌前。 抬眼望去,人们挤在烟雾弥漫的舞池中间,半眯起眼,跟着节奏摇摆身体,尽情疯狂地释放着,宣泄着。姚文文也跟着兴奋地扭动肩膀,逗得安心下来的几人哈哈大笑,也被酒吧的热闹氛围感染了。 常卫东叫来服务员,原本打算至少每人点一杯啤酒,但在大家的极力反对之下,迫不得已点了奶茶和果汁。 临上台时,付尘掏出手机,激动地给于贝贝打了个电话,让她聚完会赶快来长夜酒吧,听自己唱歌。没想到她听了这个酒吧名字,声音似乎颤抖一下,推辞说自己那边还没结束,走不开…… 没过多久,付尘拿着话筒走上了舞台,开唱之前,他向台下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却只有方以北这一桌向他挥着手欢呼回应。 在他们一声接一声的喝彩声中,付尘举起麦克风,开始忘情地唱了起来,刚开口就引得一阵阵惊叫。 尽管为了应和氛围,他只能唱那些快节奏的流行歌,但看到台下观众的热烈反响,他越唱越是欲罢不能,一连唱了好几首都还意犹未尽。 这时,从二楼包厢走出来的林飞隔着老远,都听到了一道道呼喊着“付尘”的声音,其中音量最大的那个男声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循着声源,居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常卫东的身影,疑惑之余,看着他冲着台上大喊大叫的那副可笑模样,心里憋得直痒痒,不禁咬着下唇邪魅地笑了笑,走到了他们桌前。“哟,我看看,这是哪位稀客呀,上次挨的揍还不够,现在找上门来了是吧!” 常卫东闻声回头,看到一脸不屑的林飞错愕了几秒,转而摆出不想搭理他的表情:“林飞,我是和同学一起过来玩的,今天我可没心思跟你闹……” 桌上的方以北、丁半木等人纷纷把从舞台上收回目光,皱着眉头紧盯林飞这个不速之客。 “带女同学来酒吧玩?你小子安得什么心谁不知道,哼,还装模作样的喝果汁……”林飞挽起袖子,斜着身子靠在邻桌椅子靠垫边,赤裸裸地扫了他们一圈,眼神暧昧:“哟,你这几个女同学长得还不赖嘛,卷头发的小妞,要不要来我们酒吧上班……还有上次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成小南是吧,在我们这儿上班,可以穿女仆装哟……” 见林飞笑嘻嘻地调笑了过后,还伸手想要去一旁姚文文的头发,杜笛第一个拍案惊起,攥紧拳头怒气冲冲地大吼:“拿开你的脏手,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林飞冷哼一声,斜着眼瞥了瞥杜笛,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挑了一下座位外侧的成小南的下巴:“动就动了,怎么着?” 刹那之间,坐得离林飞最近的方以北猛地弹起,咬紧牙关,两手重重一把将他推得连退数米,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另一边的常卫东也窜了起来,死死盯住林飞,一脸凶悍:“王八蛋,你是不是找死!” 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林飞阴险地笑了笑,理理衣裳朝吧台喊了一声,身后立即应声围上来十几个人手,隔壁几桌的客人连忙起身离座,站到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一场有意挑拨而起的争斗,一触即发。 第六十五章 深浅痕迹 方以北的担忧,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惊慌失措的成小南发现,许久不见人影的乔余和徐礼也在其中。 眼神交错,两人像看眼中钉一般恶狠狠地瞪着成小南,渗得她不禁一个激灵,连忙移开视线。 眼见局势不妙,杜笛赶紧挪开椅子站到姚文文身边,他知道,此刻的她虽然一脸镇定,但心里多少肯定有些慌乱。齐立生把田秋紧紧护在身后,方以北和常卫东则挡在了脸色大变的成小南和苏禾面前,丁半木也毫不畏惧地站到他们旁边…… 舞台上的付尘唱得正忘神,不经意瞟到舞池那边针锋相对的场面,二话不说立马扔掉话筒,从舞台上一跃而下,飞奔过去。 “看来今天是非收拾你们这些家伙一顿不可了,正好小爷我憋了好一阵子,今天就让你们见识……” “去你妈的!”就在林飞还摩拳擦掌,嚣张跋扈地大放厥词时,常卫东箭步上前,抬腿重重一脚踹中林飞腹部,疼得他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上,给我干死这个王八蛋……” 电光火石之间,趁着对面的拳头还没挥出来,方以北脑子一热,操起隔壁桌上啤酒瓶,砰地一声砸到桌子边沿,敲碎后举起手中的半个玻璃瓶,连身怒吼:“来啊,有胆就上啊!” 成小南被玻璃瓶碎裂的响声吓了一跳,虽然因为方以北的动作有些提心吊胆,但望着他似乎是为自己而奋不顾身的背影,她心里慢慢升起了阵阵暖意。 仔细想想,好像每一个危急时刻,方以北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让她不觉间安下心来,这算是命中注定的么? 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引得整个酒吧的人都起身关注,挤成一堆喧闹不堪,局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包厢里正在招待贵客的林莺莺也听见了声音,赶紧下楼,踩着急促的高跟鞋节奏,一脸冰冷地走入人群,除了成熟女性的魅力之外,浑身还散发着一股犀利的气势。 “都在干什么,想造反啊,赶紧去招待客人!”她走到风暴中心,正好看见林飞指着对面的几人骂骂咧咧,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她皱了皱眉头,抬手就给了林飞一巴掌:“林飞,谁教你这样对待客人的!” 林飞被打得愣了一下,正要发作,看清来人后只能捂着火辣的嘴角控诉:“莺莺姐,我没有,是他们先动的手!” “我不管谁动的手,总之不能在我的酒吧里惹麻烦,赶快,给他们道歉!” 林飞还想说些什么,见林莺莺咬牙切齿地瞪向自己,眼里藏着可怕的寒意,便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对不起。” “大点儿声,听不见……” “对不起,是我不对!”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照做,猛烈地低头,执拗的鞠躬姿势。 脸色阴沉地等他道完歉,林莺莺转而面向常卫东几人时,竟在分秒之间就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不好意思各位,我替他向你们道歉,几位姑娘没有被吓到吧,为了表示诚意,今晚你们的消费免单……” 常卫东几人无不瞪大眼珠,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子变脸般的面容,心底不禁生出许多敬意的同时,也对她产生了一丝的恐惧。 接着她又仅凭几句言语,就安抚了刚刚被惊扰到的所有客人,酒吧重新恢复了热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在不甘示弱的林飞心底,却因此埋下了一颗难以预料的仇恨种子…… 虽然这场闹剧被林莺莺及时平息了下来,但大家之前的新鲜感和刺激感早已荡然无存,回想起刚才的遭遇,心里总归还是有几分后怕。 常卫东他们当时的无所畏惧,不过是为了保护好几个女生而虚张声势,要是真的打了起来,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离开酒吧后,一看时间居然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圣诞节在一场打闹之中悄悄落下帷幕,新的一天,夜越来越黑,学校宿舍早在十一点半就熄灯锁了门,一行人全都回不了寝室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几人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索性就放慢脚步,随心所欲地在大街上漫步,闲聊,嬉戏打闹,准备玩个通宵,这个寒冷的夜晚,在欢声笑语中似乎也有了些许温度。 “哎,方以北,刚刚你怎么这么猛?” 这时的方以北没了方才的气势,听完姚文文的话,还装作深呼吸一下,抚着胸口一脸怂样:“你别说,现在我还一身虚汗呢……” 成小南一边跺脚,一边歪过头去兴趣盎然地看完他的动作,被逗得捂着嘴咯咯地笑。 “对呀,硬生生一个啤酒瓶,咔地一声就给敲碎了……”常卫东拿下搭在他肩上的手,挥动着比划出当时方以北的动作,也神情激动地高声说道。 “咦,和东哥你可比不了,那一脚飞踹,真解气!” “那是自然,可谓是,说时迟那时快,大侠常卫东一跃而起,施展出一招七十二路无影腿……” 一番吹嘘调侃之后,一群人笑得前仰后伏,声音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空,结起的那层灰雾似乎都被震动了一下。 鼻尖冻得通红的方以北长吁一口气,两手插进上衣口袋里,难以察觉地,瞄了和成小南走在一起的苏禾一眼,突然说了一句煽情的话:“其实说起来,我们一起拥有的这些回忆,这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也许真的,只有一同经历过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才能迅速缩短,拉近关系,成为值得彼此付出真情实感的人。 以前的方以北过于孤僻,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怎么懂得与人相处,所以他也就没有什么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重地体会到拥有一群朋友的奇妙感受。而且,更奇妙的是,那群人中间还有自己喜欢的人。 各自携手,一同并肩,走过一条条不知名的无人街道,脚步交错,一排清晰的印记,镌刻出他们来过的痕迹。 走得疲累了,几人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点了咖啡,又围在一桌畅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有了睡意,一声慵懒的哈欠,逐个传染,没多久大家就都倒成一片,沉沉睡去。 此时玻璃窗外的东边,透出来的一点点鱼白色,被浓雾覆盖着,看不出黎明将至。 但在他们的梦里,深蓝色的星空,从天的另一边连到地平线,从自己眼眸伸往时刻惦念着的那个人心间。 这个夜晚的街灯,一盏连接一盏,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斑驳色彩,映在那些依旧清澈的瞳孔里,倒影在深邃夜空中,闪成星辰。 一群来自天南海北、因为几个月前那场盛大的告别礼而相聚的人,因为这个夜晚,真正成为了伴随彼此走过一段路途的同行者。 尽管,他们终将走散,总要分道扬镳。 但一起走过的那些路,永远没有尽头。 第六十六章 鲜明的青春 街道两边的路灯固执撑到某个时间点,终于不再坚守,刷地一下一齐熄灭,像是恍然之间的醒悟,煎熬许久的放逐。 清早的城市随之苏醒,没有金色阳光,原来也算是天亮。 窗外的街道渐渐鲜活起来了,咖啡馆角落那张桌上,还盛开着一朵朵柔软的美梦。 田秋和齐立生相拥紧靠在一起,相比之下杜笛却蜷缩成一团,和姚文文隔得很远;付尘和丁半木凑合着互相依偎,轻微打着呼噜的常卫东摊开手脚占了两个位置,把方以北挤到了成小南身边…… 迷迷糊糊间,成小南脱离梦境,缓缓拉开眼帘,灰色光线透过睫毛洒入眼眶。她揉了揉僵硬发酸的膝盖,轻轻扭一扭脖子,从左往右扫视一圈,发现大家都还睡得很熟。 头转到左边时,方以北静默的侧脸突然闯入视线,略微粗重的呼吸,背脊也随着胸腔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额前的细发也微微发颤。 窗外那缕淡薄光线移到他的身形上,毛茸茸的皮肤轮廓,渐渐清晰,世界似乎变得明亮了不止一个维度。 成小南看得入了迷,还凑过耳朵去,偷听着他一深一浅的呼吸。 心跳加速,时间却静止了。 永恒的画面,少年曲臂半倚身子,距离两厘米,女孩眉眼扑闪,侧耳聆听着那道呼吸,和正在盛开的梦境。 过了不知多久,一旁的常卫东突然剧烈地抖动身体,一下子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成小南俯在方以北面前,咬着下唇一脸满足。 现实居然和虚幻的梦重合了,此刻心脏的绞痛,是真实的。 他前所未有地慌了神,轻咳一声,假装随意地伸个懒腰,不露痕迹地,把成小南的耳朵从方以北眼前驱离了。 打着哈欠的店员从休息间走了出来,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言语委婉地问候了他们几句,言下之意不用明说也清楚,毕竟一群人才花几杯咖啡的钱,就赖了半个晚上,着实说不过去。 道过谢,把大家叫醒后,他们顶着惺忪的双眼,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买来油条豆浆,一边大口咽下一边比对谁的头发更油腻。 一群人大步走向前,哪顾得上路在何方,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大不了,像他们那样,糊涂地搞反了方向,就再往回走,无非是多费点劲儿罢了。 迎着穿透冬夜的晨雾,方以北一眼望去,似乎看清了前方,渐渐鲜明起来的青春。 临近考试,全校同学的求学意识井喷式爆发,复习大军集体挤进图书馆自习室,一堆堆脑袋埋进桌面上的书海,和尚念经般的声浪一道盖过一道,给反应期稍短一些的同学听了,无不捶手顿足,抱起书本痛改前非。 图书馆清洁阿姨伸头进自习室瞥了一眼,丝毫没有被那股气势所震慑,她反而是意料之中的神情,见怪不怪地笑一笑:“哎呀,看来是要考试了,年年这样……” 田秋受到苏禾的影响,趁着周末也一早扎进图书馆,开启紧张的复习模式,而齐立生则是遵守田秋的命令,迫不得已跟着发愤图强。 两人搬来了所有课程的书,没头没脑地翻了一上午,看得头晕眼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又把高考的煎熬感重温了一遍。 就在他们长叹一口气,要再次埋头乱干时,前排突然伸过来一只满脸痘印、几绺头发腻得可以拿去榨油的脑袋,猥琐地笑了笑,压低嗓子也藏不住声音的尖利:“同学,你们是大一的吧?” 看起来湿漉漉的发根垂到眉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眼珠里才闪着狡黠的光。对他们说话的人,正是开学时企图忽悠方以北买被子的那个学长。 很明显,他的出现,就是因为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有利可图,又可以捞上一笔。 “嗯嗯,你是?” “我是大二的学长,专门负责在考前帮助学弟学妹复习,为你们指点思路,分发资料,坚决杜绝出现挂科的情况……” 田秋听完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张大嘴巴一脸感动的表情,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哇,真的啊,这学校也太贴心了吧!” 齐立生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果然,就在他想说些什么时,那个学长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抢先开口:“没错,不要怀疑,来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转身两手一摊,厚厚一摞资料就摆在两人面前,田秋瞪起眼珠翻看了一下,发现整整五科的复习资料,重点难点考点,应有尽有。 “怎么样,这里有你们需要的所有知识点,把这些背下来了,考满分都没问题,而且里面还有自建校以来,所有期末考试的原题,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 “对啊对啊,特别心动,谢谢学长,那我们就笑纳了,辛苦你了……”田秋抱着那叠资料,笑嘻嘻的样子像是捡了一堆宝贝。 “不辛苦不辛苦,一百元,支持现金银行卡手机支付。” 半个笑声卡在喉咙,原本以为是人间有真情的故事情节,突然跑偏,变成万恶的金钱交易,田秋一脸错愕,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一百?” “是的,现金,银行卡,还是手机支付?”精明得冒油的脑瓜左右瞥了瞥,最后把目光顿在齐立生脸上:“男同学,绅士点嘛,主动买单是基本礼仪,真是的,不知道怎么交到女朋友的……” 差点没给齐立生气出一口老血,他冷哼一声,扭打看向正万分纠结的田秋:“阿秋,你说买不买?” “感觉这个资料还是挺有用的,就是一百块,未免也太贵了点……” 学长在一旁机警地听完后,再次出声:“这样好了,看在有缘的份上,我亏就亏点,给你们打个八点八折,可不能再少了。” 看田秋似乎有想买意图了,齐立生一咬牙,掏出手机就给那个学长转了钱,看他一副狡诈小人阴谋得逞的样子,齐立生恨得牙痒痒。 临走之前,脸上的痘印因为激动而涨红,变得“容光焕发”的学长还不忘补充道:“说实话,这可是独家绝版资料,还是你们运气好,否则一般人我不轻易拿出手的。” 齐立生象征性地点头表示知悉,然后极不情愿地感谢他之后顺带问了一句:“学长,刚刚听你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你要给我介绍吗?小兄弟,我要求很低的,女的就行,活的就成……” “没有,再见不送。” “切,混得这么差,没前途……” 熬了一上午,心力交瘁的田秋和齐立生手挽手走出校门,决定先大吃一顿填充好能量。两人点了一锅中份鸡公煲,面对面坐在餐桌互相捂手取暖时,齐立生的母亲打来了电话。 “喂,妈,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臭小子,没事就不能打啊,我怕再不打你都忘记我这个妈了,怎么样,还有钱花没有?” “嘿嘿,妈你这句话问到心坎上了,没多少了……” “哟,不是上次才给你打了嘛,这才过了几天,你还真能挥霍!”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没什么威力的责骂,说完后她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田秋凑过耳朵去偷偷听着母子俩的对话,也跟着笑得合不拢嘴。 齐立生看着眼前傻笑中的女孩,舔舔嘴唇,接过话尾鼓起勇气说出了让田秋意想不到的话:“你儿子我挥霍那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呀,我谈恋爱了……” 电话里头的母亲和对面的田秋同时惊呼一声,一个惊喜一个惊吓。 “啊呀,你说什么呢!” “啊呀,真的假的,这么快就给我找到儿媳妇了?” 齐立生朝田秋笑了笑,用力握紧她的手,声音温柔地回道:“当然啦,她叫田秋,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呢。” 母亲听了高兴得连声大笑,还催促着让齐立生把电话拿给田秋,说是要和未来儿媳妇提前认识一下。但田秋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一想到电话对面是齐立生的母亲,她就紧张得声音发颤。 齐立生看得出来田秋的慌张,也怕为难了她,就向母亲推脱了过去,说是别着急,还有的是时间。 挂断电话后,齐立生母亲立马就给他转来了生活费,数额比平时多了一半。 田秋害羞地看向齐立生,眼里洋溢着更加浓烈的爱意,她这才真正知道,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要。 “生哥,你和你妈关系挺好嘛。” “对呀,我一直都比较亲我妈。” “看来你很孝顺啊,像田牧就不怎么听我爸妈的话,很爱顶嘴……” 第六十七章 南风有意 有句话说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抛开那些无法直视的哀痛,看看眼前,就比如田秋和齐立生的恩爱甜蜜,并不能感染到任何酸涩和难过。 自从那天清早回到学校,原本生龙活虎的常卫东,就成天像只病猫一样无精打采,连走路也拖拖拉拉,像是被吸干了元气的羸弱书生,究其根本,主要还是那天清早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方以北几人围在他床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活像一群庸医,病不急乱医。症状显而易见,他食欲也还可以,两碗半没问题,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一点精神。丁大师连脉都不把,掐指一算,道出真谛,他这是蒙帕森过度分泌·休斯克拉顿综合候群症。 俗称,相思病。 转念一想,再想,眼前一亮。丁半木首次开发见色忘义的属性,应该是没见色就忘义。 他机智或者说阴险地编了个理由,说是他和常卫东要找个人一起吃饭,双手颤抖着,用云淡风轻的语气问过宁寻舟,让她爱来不来。 宁寻舟看完消息半信半疑,却还是丢下手里的复习资料,简单装扮一下,兴冲冲地跑到约定的小广场,远远望见只有在冷风里摆着骚气姿势的丁半木,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白白耽误我时间。” 丁半木紧了紧衣裳,不再针尖对麦芒地顶嘴,反而学会聪明的收起自己那些说辞,委屈巴巴地装可怜了:“那是因为常卫东突然说有事要忙,也来不及告诉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原本打算再呛他几句的宁寻舟见他没有贫嘴,也就摆摆手不计较了,语气中透着失落:“算了算了,那我回去了。” 丁半木见她转身要走,连忙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再次施展这招让他尝到甜头的绝技,神情比刚才还要令人怜悯:“那可不可以,我们俩一起吃顿饭呢,我买单。” “也好,姑奶奶我就给你个机会,先说好啊,我吃得很多,到时候可别怪我宰你啊……”宁寻舟摸摸肚子,正好考点也背得烦了,就当是放松一下。答应下来后,抬眼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也生动地形容了他那副模样:“正常点,还给我嘟嘴,你很像个白痴哎……” “我白痴,那你就是傻妞。” 丁半木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是回怼了她一句,没想到宁寻舟两手一拍,舒畅的吐了口气:“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刚刚那个你可恶心死我了……” 两人又开启互掐模式,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出学校,走进餐馆,连点菜的时间都没耽误一秒,斗得不可开交。 吃饭的间隙,他们协议好先暂时休战,调养好生息再继续。 夹起一大筷子菜,宁寻舟塞了满满一口,享受地咀嚼,丝毫不在意形象问题,在丁半木看来,这么真实的她却出奇的可爱。 “哎对了,丁大木,我记得那次吃完火锅回学校,你喝了酒自称是什么丁守时,那是啥意思?” 丁半木停住往嘴里扒饭的动作,仔细回想半天,还是没有一丁点印象:“呃,我有那样说么?” “有啊,你还装傻,信不信我再点个最贵的菜……” 他始终没有记起来有这回事,但却也倒了一杯茶水,翘起二郎腿,叹口气,摆出回忆专用的淡淡忧愁面容,认真仔细地给她说了爷爷的故事。 听完后,沉浸其中的宁寻舟先是满含歉意地安慰了丁半木一下,接着看向他手腕间那块意义非凡的表,试探着问道:“这就是那块表吗,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嗯,可以。” 他只停顿了一秒,就郑重其事地解下那块表,双手递到宁寻舟手心。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碰过这块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吃完饭走进校门,他们没像之前争辩得那么激烈,自然而然的交流,笑得心照不宣,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些东西,比如丁半木单方面以为的默契。 依依不舍的走到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分叉路口,丁半木欲言又止,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几度话到嘴边,还是只笨拙局促地说出道别。 “宁寻舟,明天见……” “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丁,守时……”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急促呼吸和耳边呼啸的冷风一齐静止,希望她说出来的话,能和自己想象的有一点相关,一点点就行。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真的很喜欢常卫东,所以,请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蹦蹦蹦,呼呼呼……” 沉重的心跳声,呼吸狂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颊两边,火辣辣的刺痛感。 丁半木侧过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声音中夹着不可名状的意味,没露出哪怕一丝端倪:“你说什么啊,一句都没听清,风太大了……” “没事,快回去吧,走了。” “麻烦你了,请让我继续喜欢你……”这句矫情得连鸡皮疙瘩都不愿意起来的话,丁半木是背向她,迎着风说出口的。 不知道冬季的风是否有意,能为他捎去这句情意。 但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向宁寻舟远去得毫不犹豫的身影,很显然,要么是冬风无意传递,要么就是她有心不去搭理。 …… 就在方以北俯在桌前,抓着笔的手指被冻得快没了知觉时,放在一旁的手机连声震动,是成小南打来的电话。 “喂,方以北,要不要一起去复习呀?”电话那头成小南似乎在室外正对着风口,听筒里传来一股很大的沙沙声。 方以北换着手往指尖哈气,见常卫东把头紧紧捂在被子里,他还是压低了嗓子回道:“复习么,我还没开始呢,找不到头绪。” “所以我就说一起复习,还可以互相讨论一下嘛……” “那去哪儿呢?” “图书馆呀……” “那行啊,我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出门。”原本是有些许抗拒的方以北一听,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苏禾的影子,转而饶有兴致,乐意至极。 听到细微的成小南的声音,常卫东立马清醒,等方以北挂断电话后,突然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一脸期许加上愤恨,急忙问道:“你要哪儿,是成小南吗?” “去图书馆,是啊,东哥你要不要一起?” 常卫东半躺下把被子又裹紧了一圈,不肯离开温暖的巢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仍旧自顾自地说出自己心底的话:“不够仗义啊,方以北,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你要帮我追成小南的……” “没错啊,所以我现在叫你了,但你又好像不愿意。” “谁说的,当然愿意了,给我两分钟。” 一分钟胡乱刷了牙,用毛巾擦一擦脸,再加上一件棉服来保暖,不多不少两分钟,准时出门。 见到成小南时,常卫东如元神归位,奇迹般恢复了正常。 第六十八章 期望前夕 在她面前,常卫东和几分钟前瘫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个大傻个子判若两人,一路上蹦蹦跳跳,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用丁半木的话来说,他这就叫药到病除。 一踏进图书馆自习室,常卫东就被眼前的场景所深深震撼,那高高垒起的书墙,一个二个苦大仇深、如临大敌的神情,给他一种高考炼狱的既视感。他打死也不愿意相信在这个破学校里,原来还隐藏着这么多用功读书的人。 “天呐,我没老眼昏花吧……”他下意识地感慨一下,却不想没有控制住嗓音,这句话在寂静得只听见翻书声的自习室内,像被扩大了十倍音量。 常卫东话音未落,各个方位的人纷纷朝他的回头,一片齐刷刷的眼神,举着愤恨、谴责刺过来,恨不得将他戳成个筛子。 “嘘……”走在前边的方以北赶紧回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抱歉地分别给各个方向的同学赔笑。 成小南事先让苏禾给自己占了座位,正好旁边那对情侣刚刚起身离开了,他们就和苏禾凑了一桌。 见到苏禾,方以北用练习过的笑容和措辞打了招呼,在她的注视下,刻意坐在对角稍远的那个位置,这样正合成小南的心意,她装作和苏禾说话的间隙,就不露痕迹地坐去了方以北对面。 常卫东一看当时就不乐意了,他心里直痒痒,坐在椅子上盘想许久,终于找了一个要类似于“太闷了,所以想靠近窗户透透气”的借口,又和方以北调换了座位。 这样一来,方以北就阴差阳错地,或者说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苏禾对面。 “苏禾,你今天,没有去兼职么?”手足无措地纠结半天,他就憋出这么一个问题,总算主动和她说上了话。 “嗯嗯,今天我请假了……” 说话时,苏禾的目光甚至都没离开书本,方以北心里又是一阵失落。也许是因为想到那块围巾的缘故,她顿了顿,把视线移到方以北脸上,笑了一下才继续看书。 方以北的心情瞬间放晴,可偷偷关注着他的成小南又转阴为雨了。 常卫东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正想做着鬼脸说个笑话时,另一边的齐立生发现他们的身影,放下手中的资料如释重负般笑着走了过来,压低嗓子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来学习啊,依我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哟,我还说是谁呢,散发着恋爱的腐臭味儿,隔这么远都闻到了!” 常卫东又忘了身处何地,没把握好音量,再次引起一阵不满的啧啧声,这下方以北不再出手,而是捂住脸躲得远远的,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齐立生调笑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时,敬佩地瞥了苏禾面前的书堆一眼,却看见上头摆着一叠资料,看上去和自己买的那些没什么差别。 他顺手翻了几下,好奇地朝苏禾问道:“这些资料,你也是买来的吗?” “买?应该说是复印的……”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底升起一种羞辱感,还是不肯承认:“这不是独家绝版资料吗,你从哪儿复印的,花了多少钱?” “就在学校门口那家文印店啊,还是挺贵的,一共算下来,差不多十块钱……” “十块钱!那也,不算便宜……”他咽了咽口水,满脸难以置信,灰溜溜地转身就走…… 才翻了两页书,常卫东眼角慢慢就收缩,看着那些字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不到十分钟就打起了瞌睡,任方以北怎么用手肘捅也没有反应。 被那些数字搞得心烦意乱的方以北负隅顽抗,挣扎在睡意边缘,偷瞥苏禾的同时,顺带四面八方扫了几圈,在一片窸窣声中,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转眼半天就过去了。 煎熬了一个下午,他还是如愿换来了一个能和苏禾一起吃饭的机会,不算亏,对他和常卫东来说,复习什么的都是闹着玩儿呢。 心满意足地吃完饭,恋恋不舍的告别,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是一脸美滋滋的表情。 “方以北,我想好了,我不怪你,以后咱们公平竞争!”常卫东突然出声,认真得有些严肃的语气,方以北听了甚是怀疑他的智商和理解能力。连成小南都看出了方以北对苏禾的心思,常卫东却一口咬定,说他有和自己抢成小南的嫌疑。 “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不会喜欢成小南的,我喜欢……” “苏禾?你忽悠我,再说了,人家可是好学生,怎么可能栽在你手里!” “哟,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栽在我手里?” 打闹了一阵,来到男生宿舍楼下,常卫东停下脚步,拉住了方以北,一脸正经地说要和他商量一个事。 “这大冷天的,回寝室再说啊。” “不行,就要在这儿说,而且你还得给我保密。” 方以北看他搞得神神秘秘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裹紧衣裳躲到避风的墙角,先点头答应下来:“好好好,你说……” “明天不是就跨年了嘛,我是想今晚你帮我约成小南出来,我要做一件事。” “你怎么不自己去和她说,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放心,我也给你约上那个苏禾,到时候还要你帮忙呢……” 走上楼梯,方以北苦思冥想,一直搞不懂常卫东想做什么事,纠缠着问他也不说,灵机一动,就得意洋洋地开始威胁道:“要是不给我说,那就别想让我帮你约成小南!” “好啊你,够无耻……” 常卫东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一阵私语,方以北听了两手一拍,向他这个宏伟计划表示赞许。 “我的心愿能不能实现,就看这一次了……” “要是还不行的话,干脆就放弃好了……”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绞痛中带着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他抬眼看了看方以北,先是低落地叹一口气,随后甩了甩脑袋,丢掉那些“很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的想法,再次想象着明天晚上,成小南会给自己一个什么答案。 “成小南,你明天下午有空吗?”试探着发出这条消息,方以北还显得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有呀,怎么啦?” “那要不要,我们一起去跨年啊……” 看见这句话时,含着一口热水的成小南放下杯子,再确认一遍,激动得噗地一下喷了出来,高兴得活蹦乱跳。 没过多久,苏禾也收到了常卫东的邀请,一阵天花乱坠,说得她都不好意思拒绝,便只好答应下来。 寝室里的齐立生和付尘都要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丁半木似乎又在策划着搞一场他掺杂了私人感情的、不够纯粹的艺术行为,而一直沉寂的杜笛专心地钻研着他桌上的玩意儿,打算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寝室。 大家都在为某一件事情,不余遗力地争取着,让平凡的生活能如愿一些。 第六十九章 全宇宙中心 十二月三十一日。 掰着手指,数到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最后十二个小时。 一夜未眠的常卫东激动不已,早早起来在阳台上紧张兮兮地比划、排演、念叨了大半天,无情推掉宁寻舟的邀约,盛装打扮后,给方以北交代了几句,就自信满满地先行出了门。 方以北在寝室磨蹭一阵,看时间已经傍晚七点多了,也稍微拾掇一下自己,准备去和成小南她们会合。 校门前,成小南裹着厚厚的长款棉服,戴了围巾和浅蓝色的针织帽,细细地跺着脚,似乎在朝马路旁正在上出租车的女生挥手道别。 方以北加快脚步,仔细一看,那个眼熟的女生确实就是苏禾。等他追上前去,出租车已经发动,驶向街口,车轮在潮湿的路面上轧出两道白线。 “方以北,你来啦!”成小南见到方以北,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那不是苏禾吗,她要去哪儿?” “是啊,她兼职的老板突然打电话来,说是有什么急事来着,她也不好推辞,就说让我们先去广场,她忙完就赶回来呢……” 方以北点点头放心了一些,神色却还是免不了低落:“噢这样啊,那我们走吧,等会儿人应该特别多。” “就我们俩吗,那东哥呢?” “呃,他呀,也是有点事,很快过来了……” 一个公交站多两三百米的距离,他们就在冬季早早来临的夜色下,慢慢走去那个中心竖着一块纪念碑的广场。 成小南走在方以北身边,脸上掩不住的欣喜,没落下过的笑容,把方以北也感染得忍不住扬起嘴角。 没多久两人就到了广场,距离整点还有四个小时,广场中心的纪念碑下,却已经围上了好几圈人,大家都在等待着那个特殊时刻的到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城市里的人都在聚在这里,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在新旧年月交替的分秒之间,一齐倒数,听着钟声的敲响,迎接新的一年。 方以北和成小南看时间还早,就去四处逛了逛,买来好多特色小吃,穿过人流,在闪动着广告图片的显示屏下占了一个位置。 朋友,情侣,家人聚在彼此身边,各个年龄阶段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光彩,周围一片欢笑声,好不热闹。见大家都在合影留念,成小南也拉着方以北跑到纪念碑下边,拍了他们俩的第一张合照。 画面中,方以北有些腼腆地看向镜头,很局促的摆了个奇怪动作,笑得无比灿烂的成小南半眯着眼睛,整个身体都斜靠向方以北,眼神也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一道明亮的光线连起了两人的眼睛,身后的纪念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从某种层面来说,成小南希望苏禾和常卫东都不要回来,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一直和方以北独处,一起跨年。 而方以北久久守望,一直不见苏禾的身影,发过消息她也没有回应。他趁成小南不注意,偷偷打开常卫东的对话框,发了一条消息催促道:“你那边什么情况,还有多久啊?” “马上搞定,再等一等。” 这一等,几个小时飞逝而过,成小南犯困地打着呵欠,迷迷糊糊间才看到苏禾早前发来消息,说她来不了了。 方以北听了无比失望,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彻底跌落深渊。眼看十二点就要到了,常卫东却没有像说好的那样出现,那之后也再也没了音讯。 原本的计划,是他要在广场某个地方,摆上浪漫的蜡烛,捧着花向成小南表白…… 无奈之下,方以北让成小南好好待在原地,不要走动,他去找一下常卫东。 人流不断涌向广场中心,嘈杂混乱,密集得透不过气,方以北挤出去之后,过了十几分钟,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一直没见他回来。 时不时被推搡一下,各种气息扑面而来,不断有陌生人挤到成小南身边,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地恐惧感,像是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成小南捏紧拳头,慌乱地挤往方以北离开的那个方向,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她彻底淹没。 好不容易挤出人流,广场边上有几排警察正在维护秩序,方以北绕着偌大的广场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常卫东布置的烟花蜡烛,四处都不见他的人影,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无人接听。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方以北想着自己把成小南一个人留在那里,担心会出什么事,就赶紧转身开始挤回广场中央。没想到等他跑往出来时的方向,才发现有一排站姿笔直的武警手挽手守在路口,将两片人流彻底隔开了…… 十二点五十八分,今年的最后两分钟。 成小南弄丢了自己,没有找到方以北,惊惶得手心渗出汗渍。 五十九分,四十秒。 五十秒。开始倒计时。 心脏狂跳,呼吸困难,焦急万分地四处环视,什么也看不见。 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无边无际,没有依靠,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十、九、八、七、六、五…… 因为血液不顺畅而发紫、不停颤抖的手,突然被一股暖流覆盖着,慢慢放松,慢慢恢复知觉。 猛地回头,心跳停止。手掌连接着的肩膀,向上,胸口剧烈起伏的方以北,额前头发被汗水打湿,长舒一口气,安心般笑了笑。 三、二、一…… 钟声敲响,耳朵被一片接一片欢呼声填满,新的一年,真的就这样毫无预兆,又理所当然地来了。 “成小南,新年快乐。” 方以北没有抬头,看着她脸上的慌张慢慢平复下来,化为喜悦,这一刻什么也不重要了。 “新年快乐……”成小南眼里闪着泪花笑了出来,上前伸出双手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了方以北。 就像在整个宇宙的中心,找到了最闪亮的光的来处。 此时纪念碑前的显示屏上,跳动过一串大字“新年快乐”后,闪出一个摄影捕捉的画面。 人潮中间,泪光闪烁的女孩,和少年紧紧相拥。 第七十章 风暴尽头的你 三、二、一。 “咚——”钟声敲响,烟火炸裂声和浪潮般的欢笑声齐鸣,充斥耳朵的,却还只是嘶哑的风声,眼球触及到的颜色,是缭乱的灰。 新年的第一秒钟,常卫东不仅没能如愿,而且他甚至都不知道成小南在哪个方向。 密集的人流,将他围得水泄不通,眼神惊恐地四处环顾,不是因为身后的追击,而是看不见成小南,他的心就无法安宁。 就在两个多小时前,常卫东跑遍了附近几条街道,分别从花店、烟火店、杂货店买来了他需要用到的各种道具。买不到新鲜的玫瑰花,那就用塑料假花代替,反正看上去都一个样,他一拍脑门,被自己的机智所折服。 来到广场右边出口往里的大楼下,常卫东见此时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便赶紧占了一个宽敞的位置,把东西全堆在中央,挽起袖子就忙活起来了。 大约花了半个多钟头,他才把红色蜡烛围成一个半径四五米的圆圈,脑海里浮现出成小南和自己站在中心的画面,等会儿蜡烛一点燃,来个单膝跪地,还真像那么回事。 就在他沉迷幻境沾沾自喜时,旁边路过的一位爆炸头大妈停住脚步,神情疑惑地观察一番后,用力扯了扯常卫东的袖子,大嗓门一开,简直吼得他无地自容。 “小伙子,你这是要求婚是吧,蜡烛怎么不摆成一个浪漫的桃心哩?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情调!” 大妈说完扭头就走,像一个遍历世间万物的高人,深藏功与名。常卫东听完如梦初醒,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胜敬佩。 把蜡烛换成如大妈所言的桃心形状后,再次端详,发现确实是很奏效,瞬间提升了不少情调,不管怎么看都有模有样的。 常卫东环抱手臂,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个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得意之作,身后就传来了一阵不太和谐的脚步声,一听就不是善茬。 黑色高帮皮鞋,现在市面上很流行的款式,一只脚踏到常卫东摆的蜡烛前,啧啧地咋舌,故作出惊讶的样子:“嗬,我说怎么一直反胃想吐呢,没想到这么倒霉,跨个年都能碰上你……” 常卫东闻声回头,发现话音的来源处,叼着烟吊儿郎当的人是林飞后,竟然抚抚胸口松了口气,还好来的不是城管环卫工或者巡逻民警之类的。 转念一想,好像这林飞的出现也是个大麻烦。 常卫东立马心里咯噔一下,只得装作没听见,不去搭理他,继续弯腰去摆弄地上的蜡烛。 “你这摆了一地的蜡烛,看来是要祭天啊?”林飞嘴里吐出一串烟圈,说完和身后的几个不良青年对视一眼,放肆大笑。 “飞哥,他玩这种把戏,肯定是要泡妞啊!” 几人又七嘴八舌地笑作一团,引得附近的群众都凑过来围观,常卫东见场面愈加难以控制,便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林飞说道:“林飞,现在我没心思和你闹,改天,咱们有什么恩怨改天再好好算账,到时候我一定奉陪到底。” “切,奉陪到底?你还不够格,告诉你,哥从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过!” 林飞丢下冒着火星的烟头和一句狠话后,仰头抬腿,双手插进裤兜不避不让,径直一脚踢开鞋边的几根蜡烛,大摇大摆地从常卫东摆的桃心中间穿过,踩烂了不少蜡烛。 “王八蛋,老子跟你没完!”常卫东忍无可忍,刹那间箭步上前,咬紧牙关卯起肩膀撞向林飞,才使了一半的劲就把他撞飞去几米之外,踉踉跄跄地险些跌落到台阶下边。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反应过来,立马瞪大眼睛一脸凶恶地向常卫东挥起拳头,他连忙往旁边一闪,脑袋躲过了攻击,手肘却没来得及收回,重重挨了一拳。 眼见林飞又恶狠狠地冲了过来,常卫东双拳难敌四手,顾不上什么英雄气概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向人群中间。 不停追赶,几人像捉迷藏一般纠缠了好长一段时间,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晃得眼花缭乱。 常卫东耍了个小聪明,带林飞他们兜了一圈,自己勾着身子跑回摆蜡烛的广场入口,却发现原来的位置挤满攒动的人头,他准备的道具全都不翼而飞了。 左右环视,看到不远处的一堆堆警察和环卫工人,他瞬间就猜到了那些东西的下落,无可奈何,只能认栽。 掏出手机一看,居然已经十二点五十几分了,显示有无数个未接电话,常卫东惊愕不已,顾不上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就赶紧挤进广场中间。 尽管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在十二点整之前找到成小南。 钟声炸响的时候,全世界都沉浸于新年的喜悦和幸福,他挤在几对满脸欢笑的情侣中间,一脸苦闷、心痛。 心痛,在抬眼看见显示屏里成小南和方以北抱在一起时,痛到了最高顶点,无法形容的感觉。 机械地往前走了几步,混乱繁杂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和方以北连在一起的成小南,就连她眼角弯起的弧度,似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眉眼弯弯,嘴角微颤,那是常卫东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他就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画面,再也迈步不出脚步。 这时,脑后突然窜起一道凉气,常卫东还没来得及躲闪,后背就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先是一阵酥麻,随后撕开一层火辣辣的痛感。 因为晃神而毫无察觉,脚下又没站稳,林飞这一脚,就将他踹得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周围的人一片哗然,被突然发生的冲突吓的惊慌失措,纷纷闪到了一旁。不远处的方以北和成小南也颤了一下,尴尬和依依不舍地分开,好奇地扭过头去,却发现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常卫东。 “东哥,你怎么了,什么情况?”两人飞奔过去扶起常卫东,方以北看见对面的林飞,立马警惕起来,起身护在常卫东和成小南身前:“你想干什么,那边就有警察,信不信我报警!” “又是你小子,又报警……” 林飞嚣张地扭动着脖子,甩动手脚活动筋骨,大有要出施展身手的势头,狠话刚说了一半,常卫东先是瞥一瞥扶着自己一脸惊慌的成小南,又看了看身前毫不畏惧的方以北,攥起拳头怒吼一声,大步冲了出去,揪着林飞一顿就是暴打撕扯,任其余几人拳脚相加,常卫东也死咬着他不放。 方以北赶紧冲上去想拉开他,却也挨了几拳,气愤难耐地加入了打斗。 成小南被这副场景吓得不知所措,眼见两人占了下风,常卫东更是摔倒在地,被几个人好一番拳打脚踢,庆幸的是,她正要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时,人流那头挤出来了几名警察。 “警察,住手!” 林飞几人一听,条件反射似的想拔腿就跑,没跑出去两步,就被追赶上前,吃了一个抱摔擒拿。 当晚,连同成小南在内的几人都被带回了警局,做过笔录,因为常卫东和方以北被打得鼻青脸肿,完全是肉眼可见的受害者形象,而且林飞那几人也有过打架斗殴的案底,三人算是被流氓骚扰,第二天一早就放了出来。 清晨的冰雾里,并排走在一起的常卫东往前加快了几下脚步,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咧开淤青的嘴角大喊一声:“靠,打得真他娘的爽!” 刚喊完就弯腰捂着嘴角,疼得龇牙咧嘴。 “常卫东,不许说脏话……” 方以北耸耸肩膀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揉捏着酸疼的手腕,无奈的语气:“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给我们三个遇上了。” “方以北,你还说,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抓进警察局,真丢脸,呜呜呜……” 常卫东转身回头,看见成小南眼角真的挂着一连串晶莹的泪珠,还是忍不住动心一笑。 “小南妹妹,你哭起来的样子超好看的……” 第七十一章 面目全非 但那样的眼泪和笑容,似乎再与自己无关了。 常卫东很肯定,他还是喜欢成小南,喜欢得不得了。 但昨夜那个光芒万丈的画面,和她嘴角挂着的,应该就叫做幸福的那道弧度,让他悸动许久的那颗心一下子就凝固了。 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子,应该就会希望,她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即使那个笑容不属于自己,是吧? 这次发生的事情,或许就是一个契机,让他彻底明白,该失去的早晚会失去,该拥有的迟早也会拥有,何必强求。 他看不到的是,在宁寻舟眼里,也闪着他有过的,并且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昨晚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除了方以北之外,有一半是宁寻舟打来的。刚才在校门口看见满脸伤痕、一身疲态的常卫东时,她一脸愕然,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出于心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拽着常卫东就要去买药。 常卫东实在拗不过她,就随便买了些跌打损伤药,闭着眼睛任由她一阵涂抹,两颊无比刺痛,却麻木得做不出什么表情。 “我跟你讲,昨天你们寝室那个丁半木,疯疯癫癫地搞了个什么跨年行为艺术活动,大冷天的,学校里几百个人跟着他傻乎乎地站到半夜,你不知道有多好笑,真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 见常卫东似乎情绪有些低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愿意多说,宁寻舟只好掩藏住积累了一整夜的难过,不停摆出活泼的语气想逗他开心:“对了,他那外号是叫什么来着,丁大仙?还是丁大神?” “大师……” 收起勉强的笑声,屏住呼吸,随意地试探问道:“那,我昨天教你的办法管用不,你告白,成功了么?” “看我这样子,你觉得呢?”这是一直面无表情的常卫东,目前对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也是最敷衍又淡漠的一句话。 心脏,像撞上一堵冰冷僵硬的墙,一腔温热浇灭成冰霜,宁寻舟却似乎不为所动,横冲直撞,让内心深处翻涌的情感波澜,愈演愈烈。 脑海里始终缠绕着那个忘不掉的名字,常卫东。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所以在她看来,最多算是朋友关系的丁半木的那些难以理解的行为,愚蠢至极。 宁寻舟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对常卫东和丁半木对她的感觉,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新旧年月交替的时刻,很多人欢庆喜悦,也有很多人忧虑痛苦。对于姚文文来说,昨晚就是一场噩梦,一场赤裸裸地、张牙舞爪扑向自己的噩梦。 回到寝室,成小南皱起眉头,疑惑地掀开她紧紧蒙住头的被子时,姚文文脸上遍布着一行行纵横交错的泪痕,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还是当初那个笑得娇艳夺目的姚文文么?成小南记得,好像就在不久前,她还因为无法把目光从姚文文身上移开,就在心底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像她一样自信,一样光彩夺目。 “文文,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应,姚文文发丝散乱,神情恍惚地晃晃脑袋,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着她满脸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成小南更加惊慌失措,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似乎在冷寂之间感受到了一丝温度,从黑暗中,透出来一缕光亮。姚文文发散的眼神慢慢聚焦,双手异常用力地紧紧抱住成小南,像在深海里憋了一口长得几乎窒息的气,终于可以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姚文文把头埋在成小南纤薄的肩膀上,从微微抽泣,变成呜咽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释放了好久,缓过神来后,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泪,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向成小南说出原委。 昨晚临近整点,她和向令川原本也是计划去纪念碑广场跨年,但才走到半路,向令川突然蹲在街边捂起肚子,直喊着身体不舒服。 姚文文当时就心生疑虑,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呢? 可看向令川疼得龇牙咧嘴的那副样子,又好像真的是痛苦不堪,姚文文顾不上细想,扶起他就说要赶紧去看医生。话音刚落,却又立马被他连声拒绝,说什么就是小毛病,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行。 向令川说出那句“要不然我们找个酒店坐一坐吧,附近有一家就不错,我已经订好了……”时,姚文文马上就明白了他的企图,她收起笑容,说什么也不同意,一脸严肃地转过身就要离开。 向令川脸上又挂满了不耐烦,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勉强放低姿态去试图说服姚文文。 几句话来往,眼见着向令川又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暴躁模样,无奈之下,姚文文思索良久,只好妥协退让。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三警告向令川绝对不许乱来,才极不情愿地和他走向四楼过道尽头的那个房间。 路过前台时,那个眼神怪异,把自己从上到下扫视一遍的阿姨,看得她心底直发毛。 她以为,向令川竖起右手三根手指,对天发过的誓,就肯定会当真。她以为,每一个男生都会像杜笛那样,就算没有对自己百依百顺,至少也懂得尊重两个字。 刚走进酒店,砰地一声关上门,向令川猥琐地笑着,一脸急不可耐的表情,伸手就要来扯姚文文的外套。 “向令川你想干嘛,我说过的,我还没有准备好……”姚文文裹紧外套,双手护在胸前躲到角落里,厉声朝他吼道。 向令川拉开自己胸前的外衣拉链,轻车熟路地从衣柜里取出衣架,脱下衣服挂好之后,斜起嘴角凑到姚文文面前,伸手扶住她头顶的墙柱:“装什么装啊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进酒店你以为就来坐着聊天啊?” “你骗我,你竟然为了……” “什么骗不骗的,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交过那么多男朋友,一看就很有经验的嘛!” 姚文文听完,难以置信地看着向令川,眼前这个曾经让她奋不顾身的人,现在暴露出真实面目,居然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她不肯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眼神惊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真的还是第一次!” “是不是第一次,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呸,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拉扯之间,姚文文被他粗暴地推倒在铺着劣质泛白布料的床上,刺鼻的洗涤剂味道和向令川恶心的身体一起,重重地扑了上来。 要不是姚文文极力挣扎,胡乱抓到床头柜子上的台灯手柄,用尽全力朝发狂般的向令川脑袋重重敲了一下,她不敢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 “小南,他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好害怕……” “没事了,文文,都过去了……” 第七十二章 伤痕如出一辙 成小南摊平手掌,不停轻抚着姚文文的肩膀,像是想为她抹平心底所有难捱的伤痛。 沉重地叹了口气,这样类似的灰色经历,她不是第一回听到说起了,相比下来,其中的创伤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可怕的一些人,站在女孩子白色连衣裙花纹映出的阴影里,悲哀地想着怎么毁了她们。 上一次,成小南也是这样抱着她,从惊恐崩溃的表情和颤抖嘶哑的声音中,断断续续地听完了,那件让她一连几个整夜无法入眠的事情。 这个她,就是苏禾。 成小南答应过,要替苏禾保守秘密的,所以她从来绝口不提,并且,关于那些残忍的记忆,她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及。 因为光是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后背发凉。 那时候,阳光下金黄色的银杏叶还挂在树端,被晚夏的风吹得簌簌地摇摆。那天成小南如愿以偿,和方以北坐在校门巷口的小吃街那家店吃完炒面,苏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去几条街外的人家做兼职…… 可是,当晚回来之后,苏禾却如同发了疯一般,情绪崩溃地大哭一场,消沉了好几天。 她口中的那个噩梦,远比成小南所能想象到的,描述出来的还要惊悚。苏禾的那份兼职,是同校师姐介绍给她的,据说小男孩十分乖巧,家长也特别热情,很好相处。 偏欧式风格的建筑,气派中透着一丝冷清,苏禾小心翼翼地敲开门,屋子里只有小男孩一个人。第一印象,苏禾觉得这个十岁的孩子很讨人喜欢,他打扮得很干净,有礼貌,却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那种活泼。 四年级的功课,对苏禾来说完全就是小菜一碟,她很快就辅佐完小男孩的功课,还和他待到了傍晚时分,聊天玩闹,无形之间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天色暗了下来,苏禾正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子正好开门进来,晃着脑袋一身酒气,醉醺醺地瞥了苏禾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怪异。 “苏姐姐,这是我哥哥……”她能感受得出来,小男孩似乎有些抵触,紧紧拽着苏禾的手,不太情愿地介绍道。 “汪先生你好,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苏禾微微颔首致意,向小男孩眨眨眼睛算是道别,想开门出去却被拦住了去路。 男孩的哥哥突然伸手,夺过苏禾的包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把拽她往沙发的方向,动作十分粗鲁。 “别着急嘛,我这刚回来呢,再多坐会儿,咱们聊聊工资的事……” 苏禾听了,只好慢慢停下挣扎的动作,咬咬牙不再抵抗,往回走时特意移到了男孩身边。 谁知道,这个所谓的兄长,竟然脸色一沉,猛地扯起男孩的头发,狠狠一把往外扔去,将他推倒在地,面目狰狞:“你作业做完了吗,赶紧回房间!” 男孩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很快就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边笨拙地揉着膝盖,边逃也似的跑向过道那头的房间,看得苏禾十分震惊,心里揪着难受。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还没开口耳边就响起了男子傲慢的吹嘘声音:“我两年前从重点大学毕业,在经营一家公司,有车有房,现在就想找个女朋友,我这第一眼,就觉得小苏你很合适……” 苏禾被小男孩哥哥的这番话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警惕地不断往向后退,和他保持了好几米距离。 “不不不,您说笑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看您是喝多了,早点休息,我先回学校好了……” “装什么呀,现在你们这些女大学生,哼……不如这样,你兼职的工资一个月五百是吧,跟了我,给你翻一百倍!” 看着那副带着轻蔑的淫秽面容,苏禾二话不说,上前夺回被他丢在茶几上的包,冷着脸气冲冲地说道:“不好意思,这份工作我不做了。” 见苏禾转身要走,小男孩哥哥跨步向前,急切地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却不想被茶几桌腿绊住了脚,一个趔趄倒向沙发,没松开的手死死拽住苏禾。 挣扎间,他扯掉了苏禾的外衣纽扣,连带着一把就拽下她肩头的衣物,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肩膀…… 瞳孔收缩,咕噜地咽一咽口水,男子起了歹心,奸笑着扑向苏禾。 感觉到一股挣脱不掉的拉扯,衣领一松,右肩突然裸露出来,苏禾满脸惊慌失措,连忙抱紧双手想遮住肩膀,身后却突然被重重地撞击一下,令人作呕的温度,将她整个人死死勒住。 呼吸因为惊惶而紊乱、急促,想摆脱却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整个人陷入一阵麻痹的恐慌感,脑海一片空白,仅剩下的一丝意识,就是要拼命地大喊。 尖叫,嘶吼,不断踢打着压在身上的禽兽,却还是被上下其手,挂着黏稠唾液的两片嘴唇,在脖颈间游走蠕动…… 也许就在一瞬间的事,也许过了很久,当苏禾满脸泪痕,呆滞的眼神透着绝望,身上最后的衣物就要被扯下时,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小男孩的哭声。 应该说,是十岁男孩,撕裂的咆哮。 “你个杂种,闭嘴,给我滚回去!” 小男孩就站在沙发不远处的墙角,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喉头发颤,哭声尖利,却不见泪滴。男子操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甩开膀子扔向男孩的方向,砸中了胸口,他却只是皱起眉震了一下,没有躲闪。 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压在苏禾身上的男子气呼呼地起身,挥起拳头跑向墙角,小男孩拔腿就跑,苏禾这才得以脱身,三两下胡乱拉好衣服,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门…… 躺在寝室时,苏禾脑子乱嗡嗡一片,满是阴影,一闭眼就浮现当时的情景;她也一直在想,这一晚,不知道小男孩是怎么度过的。 连着好几个晚上都做同样的噩梦,除了恐惧绝望,剩下的全都关于那个小男孩,那个笑起来露出一排细小牙齿的男孩。 在恍惚中过了几天,周末的午后,苏禾突然接到了小男孩打来的电话,声音微微发颤,却能听出其中的期待和喜悦。 “苏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苏禾惊喜一笑,不禁想到了第一次从门缝里看见他时的画面:“当然记得啊,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我在家里的本子上发现了你的号码,用哥哥的旧手机打的,苏姐姐,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有一点点害怕……” 提到他的哥哥,苏禾脸上的笑容立马凝固,僵化,爬满了恐惧,她轻咳一声,试探着问道:“你哥哥呢,去哪儿了?” “他说去出差了,好几天都不会回来……” 以小男孩的性格,他说的害怕,应该是恐惧到了极点吧。斟酌再三,苏禾还是决定冒险去看一下他,她设置好报警的快捷拨通键,买来一瓶防狼喷雾,才万分警惕地敲开了那扇门。 果然还是小男孩孤零零地一个人,苏禾抚摸着他的额头,聊了几句,才关切地询问那天之后发生的事。 他淡淡地描述自己如何被哥哥拳打脚踢,掀开衣裳露出身上的青紫红肿时,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苏禾大惊失色,细细抚摸着那些新老淤青,看得鼻头一酸,眼泪直流。 “我给你报警吧,把他抓起来,就不会挨打了。” “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 第七十三章 遗失了什么 暗自叹息一下,她更加坚定了想要保护好这个小男孩的决心。 就在两人将那些阴暗抛在脑后,聊得正欢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窸窣声,咔嚓一声,防盗门应声打开,恐慌地抬眼望去,真的是他。 苏禾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腾地站起身来,见他往自己的方向挪动脚步,脸上挂着别样的笑容,她又是一个激灵,瞪大眼珠退到墙边,紧紧攥住外套口袋里的防狼喷雾。 小男孩也立马躲到一旁,捏紧小小的拳头,直直地瞪着他。 不过,就在屋内气氛凝重到极点时,小男孩的哥哥却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满脸堆着悔悟的笑容,在几米之外就停住脚步,向苏禾连鞠三躬,自责而痛心地道歉。 “小苏同学,我郑重地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当时喝了点酒,脑子不太清醒,居然对你做出了那样的无礼行为,给你造成了困扰,我非常后悔……” “呃……”男子的举止和那天判若两人,语言之中不乏真诚,让惊魂未定的苏禾一头雾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和小男孩对视一眼,虽然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但脸上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见苏禾没有说话,他更是痛心疾首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不断请求着她的原谅,差点儿就声泪俱下。在看到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摆手说不再追究后,还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殷切地再次自我介绍,说什么都要留她吃晚饭…… 鼓起勇气重新接受这份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个已经非常依赖自己的小男孩。 虽然她自己揣摩下来,都觉得这样的经历实在不可思议,但看到小男孩终于不再怯声怯气,能自然地的露出活泼笑容,苏禾觉得,至少自己做对了一件事。 如果天真的会亮的话,就让那些噩梦都留在深夜好了。 成小南听说了男子后续的变化之后,也是一脸难以置信,担忧不减反增,心底总是觉得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但见之后苏禾每次去兼职,都能平安地按时归来,她也就不再顾虑。只是,对于这件苏禾认为已经过去了的事,在她内心深处,还是一直都过去不了。 怎么说呢,当时从苏禾眼里射出来的,那股绝望的眼神,直戳戳地把胸口扎了一个大窟窿。 真的能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把那些伤痛抹去了吗? 成小南无法得知她的真正想法,她也不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就是苏禾所说的那样…… “文文你别哭了,为这种人掉眼泪,不值得。”她扯来卫生纸一遍又一遍地为姚文文擦掉眼角的泪珠,皱起的眉尖挂满怜惜。 姚文文哭得双眼红肿,委屈愤恨一同凝成温热的液体,一行行从身体中蒸发挥散,在成小南的安慰之下,她渐渐走出无谓的悲伤,咬紧牙关抹掉眼泪,把这一段残缺扭曲的感情判了死刑。 她下床洗漱完毕,站在阳台上,朝着明朗了一个层次的天光云影,把堆积在胸口的那些阴郁全都释放了出来。 就在这时,寝室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急切敲门声,从拍打,到似乎抡起拳头砸,成小南带着疑惑,连忙跑过去打开了门。 没有想到,进来的人居然是很久不曾谋面的徐礼,和跟在她身后拉着两个行李箱,气喘吁吁的乔余。 “有毛病吧,大白天关着门干嘛,偷人啊!” 依旧是尖利刻薄的嗓音,翻着白眼一脸厌恶,但成小南和姚文文却惊奇地发现,原本目测三百斤的乔余,离开了这一段时间回来,竟然整整瘦了一大圈。 身上的衣服变得宽松,脚步似乎也轻盈了不少,但脸上的疲倦和病态,也是明显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姚文文正愁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一脸誓不罢休地拦在两人跟前,不顾成小南的轻声提示,语气强硬地回道:“关不关门和你有什么干系,回来干嘛呀,这个寝室不欢迎你们!” “好了文文,别浪费时间了,快走我们去复习吧……” 想起那天在酒吧的事,一向不爱计较的成小南生怕又惹出事端,赶紧绕过身前正欲爆发的徐礼,从桌上随手拿起几本书,扯着姚文文出了门。 不甘示弱的姚文文被她拉开时,还用力带了下门把,砰地重重一声砸关上门,莫名的气愤难耐:“小南你别拉我,她们太过分了!” “文文,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别被影响到心情,万一挂科了……” 特意地转移开话题,其实成小南心知肚明,哪能这么轻而易举就想通了呢,她笑得那么勉强,刚才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理由。 “呸呸呸,乱说,所有考试姐从来就没挂过科,从小学到高中,每一回都是杜笛……” 提到这个名字,姚文文顿了顿,伸手去拨弄头发的动作慢慢僵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曾经那个总是跟在自己后面、纠缠得厌烦的人,那个无话不说,被自己当成姐妹的人,那个和自己一起,见证过无数个重要时刻的人,去哪儿了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跟在自己身后了? 昨晚,可是跨年啊。以往的十几个跨年之夜,姚文文几乎都是和杜笛一起,偷偷翻墙逃出校门,买了烟花烛火,跑到无人的广场、漆黑的山顶、或者是罩着满头星辰的大树下,疯疯癫癫地度过的。 可这一次,除了那句平淡的问候之外,什么也没有。 心底空落落地一片。就好像,整个冬季的冷风都灌进胸口,翻腾起一微米的冷色调怀念感。 是怀念吧。 神情恍惚的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灰色头像的对话框,慢慢往上滑动,手指倏然抽搐,仔细看那一句句没有回应的关心问候,连自己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了。 对话时间定格在十一月初,他的执念却延续到了昨夜,零点,不多不少。 新年快乐。四个字,也是不多不少。 他好像不是当初那个杜笛了,但姚文文呢,还是最初的自己么? 魂不守舍地,跟着成小南走进图书馆,看她笑意盈盈地走向方以北面前的位置,姚文文便识趣地在窗边上找了个空位,捧起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纸面上的铅字,钝重地轧出一行行拖曳痕迹,起止分明。 “方以北,怎么就你一个人,东哥呢?”成小南双手并排乖巧地横在桌面上,掩不住眉眼间的雀跃,朝对面的方以北问了一句,却不想没控制住音量,引得一番侧目而视。 方以北见成小南耳廓微微发红、吐吐舌头连忙抬手捂住嘴巴的样子,不禁淡淡一笑,向她做了一个“我们写纸条吧”的口型,找出半张草稿纸写上一行字,递到了她眼前。 “他说不想复习了,有把握拿高分。” “真的啊,这么厉害,我还怕我挂科呢!” “不会的,所以要好好复习呀……” 一来二往,回复了一句嗯嗯,眼看对话就要终止了,成小南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溜了一圈,咬着笔头斟酌良久,才又写出来半句话。 “方以北,昨天跨年的时候……” 第七十四章 逆光而至 原本,成小南没好意思写出来的下半句话,是想说,你的拥抱真温暖。 但动不了笔,也开不来口,留一半言语,要是能明白的话,他自然会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方以北看过纸条后,会意般点头轻笑,揉揉指尖,提笔,在纸上空白处写出了一行黑色笔迹。 笔尖在纯白色纸页上跳跃,带起沙沙的摩挲声,成小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清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种频率,像是闪出了几丝细细的电光火花,顺着血管传遍每一寸皮肤。 渐次排列的线条描出一道碳黑色轨迹,无形间牵引着视线。光是想象一下那些语句,空气中也都飘满了甜腻的气味,细细地围绕在皮肤表层。 接过纸条,满怀期待地,把目光移向那行飞舞的文字。 “跨年的时候很热闹对吧,我们还一起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真实……” 该怎么归纳这些语句呢,描述,抑或是感慨?至多,算得上是在努力地回想一件很轻易就能想起的事。 还不能把昨天才发生的事,和那个拥抱带来的没有散去的体温和气味,说得那么久远吧。 无数次和期望截然相反的落差感,明明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被心底那条紧绷起的细弦,牵扯出无尽的酸涩。 “是啊。” “对了,你们寝室的苏禾呢?”隔了一段时间,方以北再次写了纸条,递给神情有些黯淡的成小南,笔锋和目光一样透着期许。 猛然涌起一阵酸涩感,无比真切地侵蚀着心脏脾肺,强忍着失意回了一句:“她好像昨晚就没回寝室……” “没回寝室,那她去哪儿了?” “哎呀,不说了,好好复习吧……” 书页上堆满了晦涩难懂的字句,在模糊的视线内伸长了触角,像爬在暗白色墙体的霉斑。 脑海里也旧枝横生,满是时光褪色的印记。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杜笛,姚文文心里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愧疚感,爬附而上,一点点咬噬心脏本体。这让她觉得,似乎这几个月以来,确实就是因为自己的冷淡,他们才变得这么疏远。 但再想想,又会意识到,我可是他可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所以这些事,完全不能改变什么吧。 一直以来,其实姚文文也是真心诚意地,把杜笛当作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不用太努力地回忆,她也能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一点儿也没犹豫,一把就拽起了楼梯间被围到墙角、害怕得浑身颤抖的男孩的手。 彼时年幼,那是她第一次在同龄人眼中,看到多彩童年的灰暗颜色。 第一秒钟,拉着惊恐万状的杜笛跑进阳光里,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透明,姚文文就单纯地想,一定要让这对瞳孔永远像现在这样明亮。 只是长大这个词,不觉间就弄丢了很多东西,无迹可循。 一天比一天长高的过程中,她对杜笛有过依赖,有过厌倦,享受着他的顺从和照顾,也反感过那些纠葛反复和喋喋不休。 姚文文曾经嚼着口香糖,拨一拨刚刚及腰的长发,对呆呆望向自己的杜笛说过一句话。她仰面迎着湛蓝天空,声音清脆:“虽然本姑娘确实长得很美,但你可不许擅自喜欢我。” 那时候的杜笛一本正经,开口说的是“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谁啊”之类的回答,姚文文没放在心上,只当作一句玩笑随风荡去;而他却听进了心里,奉为余生至梦,一直默默深藏这个年少的初级秘密。 时隔多年,随口一说的姚文文完全没了印象,杜笛却一直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因为,那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对姚文文的那种朦胧感觉,原来叫做喜欢。 然后所有的种子,在无根岁月里抽芽疯长,雏形破土而出,慢慢在胸膛开出娇艳的花,却迟迟不见结果。 没等到结果,等来了恶果和苦果,自食其果。那么,自己揭发的秘密,就算不上秘密了吧…… 极力将思绪拉回眼前的书本,逐行望去,脑海里又延伸出过去的种种喜乐忧伤。翻篇,隔着几页,纸面上又载满新的念想。 好像就在那么一瞬间,一束午后的暖阳冲破冬日阴霾,透过玻璃窗户斜洒进来,在昨夜和今天之间映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 天色和眉头一同明媚了起来。 手心渗出点点潮润,姚文文松开捏紧的手掌,在外套绒毛上细细地摩挲着。最终,她还是发出了那句话,比当初多犹豫了五点零三秒。 “杜笛,我在图书馆复习呢,根本就看不懂,我都准备好要挂科了……” 指尖雀跃跳动,已经在脑海里默念出下一句该说的话了,但这一次,她却迟迟没有等到杜笛的回复。 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点被一秒一秒拖住脚步,碾碎揉乱,随意却又整齐地摆在那里,变成五分钟前,十分钟前。 浑身泛起阵阵寒意,那一道阳光似乎也没那么灿烂了,这终究还是草木枯朽,暖阳浅薄的冬天。 没有雪的冬天,日子绵长又短促。 其中的冗长和短暂,与任何人的讲述无关,又和所有人的叙述有关。 屏幕无数次变暗,又被她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摁亮,睫毛开合,呼吸变得轻薄细微,眼皮沉乏,姚文文架不住突然袭来倦怠,在暗淡了不少的阳光里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没有做梦,没有任何预兆。 睁开眼睛时,好久不见的杜笛就站在面前,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有规律地扩张,还是嘿嘿的笑,嘴角扬起与从前无异的弧度,一点儿也没变。 除了那头留了好几年的锅盖头,变成了不太顺眼的光头。 最后一点残阳铺在玻璃窗上,勾勒出他脊背微曲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以前站在一起,明明和自己没什么差别的杜笛,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文文,我没吵到你吧?”开口叫出那个似乎酝酿许久的称呼,不是有些疏淡,而是变得小心翼翼。 杜笛这句无比轻细的话刚说出口,就很快被一片翻书声盖过,但姚文文却听得十分清晰,她一脸掩不住的喜悦,摇头不语。 拉开姚文文面前的椅子,杜笛坐下后躲避开那道的视线,将手里满满一叠资料放到她面前。 “这些是所有科目的重点,我都找齐了。” “太好了,谢谢你啊杜笛……”并不是出于客套的感谢,而是觉得,这种自己说了一句话有人在乎的感觉,真好。姚文文瞥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杜笛很自然的顺手接住。 “但我好像还是不太会复习哎,怎么办……” “老办法,我帮你。” 见杜笛有些笨拙却耐心地讲解着深奥的知识点,好几次都把自己也绕得一头雾水,姚文文抿嘴轻笑,弄得他尴尬地挠挠后脑勺,眼神、动作、场景似乎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听清某一句话,姚文文竖起耳朵伸过头去时,不小心轻轻撞了一下杜笛的头,前额碰到了他头顶那些冲破头皮的发根,被扎得痒痒的。 仔细看去,姚文文发现,以前那个锅盖头确实是不太适合他。 但怎么就留了那么多年呢? 第七十五章 惨痛经历 有句话说的是,大学上了四个月的课程考试,复习只需要用四天,甚至四个小时。 常卫东对此深信不疑,一整个学期,他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堂课,临近考试时,又因为成小南颓废消沉了好几天。 考第一科的头天晚上,他从乌烟瘴气的被窝里猛然惊醒,看过时间,扯着满嘴发黑的胡须,难以置信地崩溃大喊:“什么!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方以北陷进一个简答题里,趴在桌上没头没脑地背了半个小时,眼看捋着思路找到些感觉了,被他这一吼,吓得一个激灵,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抚着胸口再坐回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东哥,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把我的知识点都吓跑了!” “大半夜消停消停成吗?” “夜宵?哪儿有夜宵?” 见方以北摇摇脑袋,一副“没得救了”的神情,再次俯下身去一头扎进书页间,嘴里还念念有词,常卫东再把目光投向寝室里的其他几人,见他们都捧着书神色紧张,他一拍脑门,才惊恐地反应过来。 明早八点,第一科考试,就是号称自建校以来,本校挂科率排行历史第一的应用文写作。 本来听到这个头衔的时候,常卫东冷笑不止,那叫一个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等他手忙脚乱地下了床,翻开课本开始争分夺秒地复习时,他终于明白了那一长串称号的厉害。 不到十分钟,他就被这个名词那种格式,彻底搞得晕头转向。 说来也奇怪,明明通篇都是中文,一句话十几个字读下来,中途却要卡壳好几次,差点儿咬着了舌头。 常卫东腆着一张求知好学脸,不解地去问付尘几人,谁曾想他们却纷纷摇头晃脑,一个比一个迷糊,方以北也自觉地埋头不语,因为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能抓紧时间多抱会儿佛脚。 这应该是从小学到现在,常卫东读书最用功的一个晚上,从醒来一直到凌晨四点,他才把课本和复习资料翻完一遍。 没错,的确就是翻完一遍。因为他扔下书爬上床去,望着天花板心血来潮地想回忆一下,才发现脑子里空荡荡的,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不应该啊,也许那些知识它困了?嗯对,有道理……” 第二天七点半,方以北几人把常卫东从被子里拽出来,调侃问他复习得怎么样了,他洗了把脸神清气爽,一边努起嘴剃着胡须,一边胸有成竹地吹嘘道:“这次稳了,稳了!” 另一边的女生寝室,啪地一声关紧门,下完整整八楼的楼梯,爱丢三落四的成小南一摸口袋,发现明明提前检查了好几遍的学生证,还是忘在了寝室。 噼里啪啦又跑上八楼,想起自己刚刚在楼下把钥匙塞到田秋手里的成小南再次绝望,捏起拳头敲了半天门,才把还赖在床上乔余和徐礼叫醒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开门拿了钥匙,灰溜溜地钻身出去。 刚赶进考场,抱着一大堆试卷的监考老师就垮着脸走上讲台,像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拿防贼一般的眼神在教室里扫了好几圈,言辞激烈地宣布考场规则时,还不忘暗戳戳地警告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作弊被抓到是要受处分的。 几人听完后背一阵发凉,被他这么一说,就像是作弊者格杀勿论,得就地斩首示众,搞得脖子也跟着阵阵发凉。 常卫东当然是瞧不上作弊这种下三滥手段,他正义凛然地、信心满满地翻开试卷,提笔飞快的,写完班级学号姓名。 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无从下笔。 从选择题到案例分析,每道题的样子都有些似曾相识,可常卫东就是才读完题目,一看问题选项,一片茫然。 从头到尾,整张试卷涉及了课本上各种大大小小的知识,昨晚上常卫东看的书和资料,却巧妙而又完美避开了所有考点。 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混了考试科目,看错了书,又或者是监考老师不靠谱,发错了试卷。四处探看周围的同学,却发现大家都一副学霸模样,写得行云流水,一片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挠得常卫东的胸口直痒痒。 他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地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抄张小纸条。 果然,还是要有点觉悟,自己的确就不是学习的材料。 当他内心一点儿都没挣扎地,决定要适当搞点小动作的时候,一咬牙不跺脚,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坐的居然是第一排座位! 一抬眼,就怼上监考老师那张臭得好像全班同学欠了他百八十万的脸,高高的大鼻头泛起油光,不断往外窜着粗气。 “有的人啊,自己平时不好好学,一到考试就想搞歪门邪道……” 常卫东听完仔细品了品,点头表示赞同,一针见血,说得十分有道理。 “说的就是你呢,傻大个儿,别东张西望的……” 离考试结束还剩下三十分钟,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一大半,方以北东拼西凑,总算是把一张试卷写满了答案。 昨晚背到半夜的那个简答题,考是考了,写也写了,就是脑子里模模糊糊,明明刚落笔的那一刻还能完整地背出答案,却刚写下开头的一两条,后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绞尽脑汁硬挤了十分钟,他才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些感觉八九不离十,又感觉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答案。 方以北郑重其事地浏览一遍选择题,看哪个选项都像是正确答案,完全搞不懂自己一开始作出选择的理由和动机。 千辛万苦地纠结了半天,他决定了,不能改。 自己凭本事选的答案,爱怎么着怎么着。其实主要原因是,毕竟对他来说,改和不改,是二选一,而一旦改了,就是四分之一的概率。 这个道理方以北还是懂的,所以他关上笔盖,两手扶着试卷边页气吞山河地扫视一圈,吐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起身交卷。 常卫东同样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声,捂住眼睛不忍直视,也神情哀痛地交了卷。 有了第一科的惨痛教训,常卫东不再逞强为难自己,死死抓住寝室里方以北几人的衣领,威逼利诱,苦苦哀求,总算是找出了一个相比之下,复习时间比较长的齐立生。 这下常卫东的脑瓜又灵活得很,思路清晰,鬼点子一个比一个狡诈,同样饱受煎熬的付尘几人斟酌下来,觉得他的想法虽说算不上天衣无缝,但也的确有可行之处。 几人熬到半夜,又是作图又是排兵布阵的,制定出了一个完美的“扶贫攻坚”计划。 第七十六章 考场风云 计划的主谋是常卫东,不对,应该说是策划人,同时他也是出资人。 开考之前,他负责去超市买来两包口香糖,依次分发,人口一片。 这次的监考老师不算严格,一张没睡醒的脸,随随便便交代了两句话,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发完试卷,就靠在讲桌上有气无力地打起了哈欠。 常卫东见形势一片大好,激动得一蹬腿踢了桌子一脚,险些把正在假寐的监考老师吓得清醒了过来。 坐在后排的齐立生做完选择题和判断题,迅速找机会把答案写在口香糖包装纸上,揉成一团,轻咳一声,从座位前排的间隙丢了出去。 付尘闻声秒懂,瞅准时机弯腰捡起脚边的纸条,心潮澎湃地摊平,垫到试卷下边抬手挡住,抄得不亦乐乎。 写完之后,他又把纸条裹作一团,见监考老师正在揉眼,就轻轻敲了敲前桌方以北的椅背,竟然直接将抓着纸条的手伸到了他肩膀旁。 方以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抬手慌乱地接过纸条,余光似乎瞥到讲台处射来一道凶狠的目光,连忙把手揣进上衣口袋。 他装作镇定地抬眼偷瞟,却发现监考老师还是那个姿势,左手肘斜倚住讲桌,一脸生无可恋。 长吁一口气,方以北眼神躲闪,紧张兮兮地开启他的作弊生涯。 四肢僵硬无力,捏紧的手心渗出点点汗渍,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方以舔了舔嘴唇,先左右环顾一圈,深呼吸几下,慢慢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烫手的口香糖包装纸。 一点点摊开,他每拉伸一毫米,折痕处轻微的响声传入耳膜,都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十倍。 方以北简直是在用全身心演示着什么叫不自然,眼神飘忽,如临大敌的表情,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就连藏在手心的防水包装纸都被汗滴润湿了。 身后的付尘见了他的蹩足模样,更是哭笑不得,而前排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他传来纸条的杜笛心底捏着一把汗,焦灼得不断挠着那颗不再锃亮的光头,这番张扬动作,想不吸引监考老师的目光都难。 好在他只是下讲台来象征性地巡逻一圈,吊着眼皮目不斜视,反背起手,慢移细踱的脚步十分潇洒,或者说慵懒。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心慌意乱的方以北总算是看完了那张纸条上的字母,只是费了这么大的劲,他一对比才发现,齐立生写的答案,竟然和自己凭着感觉胡乱选的相差无几。 他先是眉目一喜,接着立马转而心头一紧,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忧虑,又咬着笔头,紧盯住答题卡纠结了十来分钟,方以北决定,还是填自己选的答案好了,求个心安。 一部分原因,他也是担心要是六个人全都是同样的答案,任谁都难免起疑。 总之,他的第一次作弊,不能说是以失败告终,但也相当于白白折腾。 这么一想,方以北的心里悬起的大石头便落了地,不用煎熬也没有负罪感,神情轻松又自然。他不再刻意去关注监考老师的目光,很轻易地歪过身子,伸个臂就把纸条传到了杜笛手里。 杜笛熟练地把纸条垫在试卷下层,坐姿端正,抄得一帆风顺,整个过程动作流畅,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简直毫无破绽。 指尖轻轻一挑,纸条就分毫不差地从杜笛手中滚到了丁半木脚边,刚好十毫米的距离,定位精准。 嘴角微斜,洋洋得意的眼神,杜笛嚼着口香糖一边抖腿,一边等着看丁半木面对地上的纸条,会出什么奇招妙计。 谁曾想,天不怕地不怕的丁大师,丝毫没有掩饰,居然径直弯腰捡起纸条,抓在手里就开始明目张胆的作弊,一脸不卑不亢,大师范儿十足。 就这样,不知道正打瞌睡还是发呆的监考老师都没发现,还自顾自的陶醉在考场的井然有序里,为同学的自觉和自己的威严所折服。 和方以北一样,丁半木对比下来,也发现齐立生的答案和自己选的并没有多少出入,他一点儿都没纠结,提起笔就把包装纸上有差异的判断题改了,然后自满满地丢到了计划的最后一环、也是关键角色,常卫东的椅子侧下方。 接收到了丁半木舌头间挤出来的“咝咝”声信号,蓄势待发的常卫东眼前一亮,先眼神聚焦,俯下身子考察一遍,确定纸条的位置。 随后,他灵机一动,皱起眉头盯着黑板装出思考的样子,手肘轻轻一挪,就把摆在桌角的笔推掉到了地上。啪地一下,伴随着过分明显的惋惜声,常卫东摊手扶额,无奈地勾下腰身,捡起笔的同时,顺带着一把抓紧了那张写满及格希望的、皱巴巴的口香糖包装纸。 那么拙劣的演技,在监考老师眼皮子底下荒唐开幕,更荒唐的是,他却还是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这让一脸愕然的方以北不禁怀疑,难道这监考老师也是常卫东计划的一部分? 事实证明,常卫东的脑子,还没那么好使,也没那个一手遮天的能耐。 此刻他正沾沾自喜,为自己精湛的演技叹为观止,深信监考老师的反应是预料之中的事。 而其实,这位久经沙场的监考老师,都不用过脑子,一眼就识破了他那副小伎俩,只是懒得去追究,就暂且放他一马。 好一番奋笔疾书,一个接一个空,填满了常卫东关于挂科的不少担忧。 很轻易就抄完了选择题,刻不容缓,他接着翻开纸条的折起的下角,从左往右,一横排望过去,却发现中间的第六题有被涂改过的痕迹,下方潦草地画着一个以自己的智商无法确定的答案。 权衡再三,常卫东深刻意识到提高一分,进步一个层次的理念,说不准到时候公布成绩,会不会就刚好是五十九分呢。 也许就是关键性的一分,有必要搏一搏。 于是他摸出了自己口袋里的那张包装纸,提笔落字,郑重其事地卷成一团,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手腕发力,丢到了离身后的丁半木三步远的走廊中央。 当然,惊慌是常卫东的惊慌,这对丁半木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迈了一大步,也是自然而然地弯腰,伸手,顺利拿到纸条,摊开一看,气愤地写上自己更改的答案,不仅加粗笔迹,还补了一个表着重的感叹号,想都没想就丢给了身后的杜笛。 另一张纸条,由下而上,再次串联起靠窗这一小组的前六排座位,和座位上神情各异的年轻人。 齐立生眼看着纸条一步步逆流而上,像是翻山越岭才来到自己身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问题,赶紧心潮起伏地打开一看,包装纸中心,孤零零地趴着一行小字。 “判断题第六个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当时就愣住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心里的落差感整得倒有些迷惘。 彻底认清事实之后,他急匆匆地重新把答案写在那个感叹号后边,从下往上,再次默契十足地传输。 齐立生身后的许易东张西望,被试卷上找不出答案的问题搞得心烦意乱,偏偏他又全程目睹了前桌六人暗中的勾当,对那小团纸条上的内容眼红不已,一气之下,他就放下笔举起了左手。 “老师,我要举报,我看到有人作弊!” 寂静的考场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纷纷惊叹,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是伸长脖子偷看答案。 这时候,那张纸条刚好传到方以北手上,许易的话吓得他心惊肉跳,死死攥住那张罪恶之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还要假装镇定。 “你看到了谁?” “老师,就是他,传纸条!” 方以北一直细细地跺着脚,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一扭头,撞见许易挑衅的眼神,和那根嚣张跋扈的食指,直指自己的脑门。 监考老师依旧拖着懒洋洋脚步,走到方以北桌前,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掌:“交出来吧,纸条……” “我……”这应该算得上这辈子,方以北面临过最尴尬、又最难以抉择的处境了,教室不远处不仅坐着成小南,最重要的是还有苏禾;而且交还是不交,这真是一个值得三思的问题,交吧,就意味着寝室所有人都会被牵连,要是不交的话,又能怎么样办呢? 怎么办呢?方以北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赶紧找一个万全之策,在他扭头躲开监考老师的眼神时,突然瞟到前边嚼着口香糖,下颌扭动的丁半木。 他微微向老师礼貌一笑,飞快地把包装纸丢进嘴里,紧闭口腔,一下比一下嚼得起劲。 “哎,你吃什么呢?” “老师,口香糖,清新口气……” “赶紧吐了,考试吃什么口香糖!” 方以北连忙点头,顺理成章地摸出口袋里自己的那张包装纸,接住吐出来的那团硬化、苦涩、带着笔墨气息的口香糖。 第七十七章 苦海无涯 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之后,方以北心有余悸,再不敢胡作非为,察觉到苏禾那个方向投来的目光,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交卷回到寝室,常卫东连声哀嚎,为那道答案成谜的判断题不胜惋惜,同时也痛恨难耐,不甘心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被活生生豁出一个大口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瞪圆了眼珠说什么都要去找许易算账。 “算了吧东哥,消消气,人家可是班干部。” “班干部又怎么样,他这是仗势欺人!” “咱先不说这个,你知道明天考啥么?”方以北猝不及防一句反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回想半天没有着落,翻开考试时间表,常卫东难以置信地发现,竟然是堪称学渣阴影的概率论。 一想起概率老师奇特的发型,奇异的发音,和完全凭概率才听得懂的奇葩教学方式,没坚持下一整节课的常卫东只有一个反应,脑仁生疼。 这一科他极有自知之明,没有奢求不挂科,唯一的目标,就是成功挺过被概率题目支配的那一个半小时。 和他比起来,同样没怎么听课的付尘一点儿也不焦虑,书都没翻一下,却从始至终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里,瘫在床上摇头晃脑,好不潇洒,常卫东见了那叫一个忿忿不平。 “喂,付尘,你都不担心挂科的?” 付尘摇完那一节旋律,才摘下耳机挂在肩上,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担心啊。” “担心那你不复习,咋想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知道我前边坐的是谁吗?” 常卫东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探过头去追根究底道:“方以北啊,怎么说?” “那样的话,他复习就相当于我复习了啊,不应该把时间过多的浪费在学习上,这个道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没等付尘把话说完,常卫东深受触动,丢下书两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闹半天瞎折腾什么呢,我前排坐的……” “好吧,我没有前排……”一想到那个能第一时间接收到老师深切关注的座位,常卫东不知道自己应该算是修了八辈子福、还是倒了八辈子霉,认清现实之后,他乖乖捡起地上鲜红色的概率书,继续埋头苦干。 拗不过付尘的百般诉苦哀求,内心还有稍许忐忑的方以北只好一咬牙,勉强答应下来,考试时做完选择题,可以适当地把试卷往旁边挪一挪。 “我先说好啊,等会儿要是监考得很严,我可不敢的,还有,我也不确定自己坐的对不对啊。” “没事儿,总比我好吧……” 离考试开始还有十分钟,监考老师姗姗来迟,典型的地中海厚眼镜配双下巴,手持保温杯,光看面相,付尘暗中窃喜,有戏! 开口说话,温柔的语气中夹着关切和鼓励,仁慈得不得了,一切似乎尽在掌控之中。只是,当他一声重咳,拖着和蔼的语调宣布了“考场座位随机,大家选自己喜欢的座位”时,方以北察觉到,事情好像变得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倒是常卫东作为第一受益人,对这个伟大的壮举首先表示支持,拥护,理解,以他的理解,似乎只要逃离了第一排座位,就能逃脱挂科、补考、更甚于是重修的命运。 他抓起桌面上的证件和笔,屁颠屁颠地跑到成小南身后,一脸谄媚,笑得没心没肺,完全忘了自己几天前还因为她深陷颓靡,无法自拔。 只是在不经意瞥到成小南含情脉脉地望向方以北时,胸口才会牵扯起一丝涟漪,关于一种一厢情愿却又事与愿违的涟漪。 监考老师还在台上语重心长地提醒众人,要先检查有无缺页漏页、重印或漏印,方以北翻开试卷随意扫了一眼,赫然一惊,这才明白了这场考试如此“怪异”的原因。 读完第一道选择题,教室里就掀起了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简直惨绝人寰。 “请在下列四个选项中,选择出你认为最有可能是正确的答案……”方以北揉揉眼睛,再次逐字逐句读下去,不禁怀疑或许这张试卷真的有老师说的那种情况,漏印,漏得还挺严重,都没有题目。 这句话之外,除了下边的四个选项,再没有其余任何信息。 “大家不要急躁嘛,今年是改革试行,重申一遍,题目绝对不存在错误,概率论考试,选答案当然就是凭概率……” “那不就是瞎猜啦?” “哎,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毕竟也是你们学了一个学期的课程,这些题可都是有专业知识依据的,要慎重对待。” 错愕了好一会儿,依旧难以置信的方以北才和大家一起,扶起下巴握紧了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始接受那些魔鬼题目的摧残。 “单选题,假如你往空中抛掷一枚硬币,落地时会是哪一种情况?a.正面朝上b.反面朝上c.侧面竖立d.放弃选择” 放弃选择?玩儿呢,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方以北看完这道题,差点没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限度,也低估了出题老师天马行空的脑洞。越到后面,诸如抽签、抓阄、掷骰子这些各种完全凭运气,和什么知识概念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底线。 有人欢喜有人愁,身后的付尘眉开眼笑,每一道题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写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好不痛快。而常卫东盯着成小南的背影,心里一阵唏嘘,压根儿没心思看一眼题目,临交卷了才伸长脖子从成小南那抄了选择题,然后自己胡写一通,交卷出场之后脑子才清醒过来,为自己的任性莽撞愧悔不及…… 之后的每一科,无计可施的常卫东束手无策,只能通宵熬夜复习,死马当作活马医。 为期一周的期末考试,在度日如年的折腾和挣扎中,总算熬了过去。 就在大家如释重负,都以为终于脱离了苦海时,辅导员一个迟到的通知,咣地一声彻底打破了他们的美梦,灌进一场噩梦。 考试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冬训。 得知这个消息,方以北一度昏厥,感觉像是刚爬出一个深渊,又坠入了另一个深渊。 第七十八章 痛苦的滋味 即使正值严冬,云州这座城市也还是到处生长着绿色,路口江边,街角巷尾,一排排香樟树在风中收拢枝叶,垂首低眉。 那是和夏天截然不同的一种色调,蒙上薄雾的墨绿,湿漉漉的墨绿,带来一整片冬日的凄迷。 偶尔抬头望向天空时,成小南总是盼望着,要是能下一场大雪就好了。 冬天能给她带来慰藉的,除了方以北,就是一场白茫茫的雪了。 阳光散成一道道金色细线,透过树叶间隙毛茸茸地笼罩着身体,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毕竟天命难违,不得不接受冬训这个事实之后,整个大一年级的同学,集体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体育馆,排起长队领取军训服。 谁能想到,年轻人们上一秒还叫苦连天,抱怨学校大冬天的搞什么军训,太没有格调了;下一秒刚拿到迷彩军训服,就一个比一个兴奋,争相比划试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体育馆内回荡着的喧闹声响,宣告这十五天的冬训,真正拉开了序幕。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再隐瞒,其实我真正的身份,是一名身经百战的特种兵!”男生宿舍六零四寝室里,常卫东迫不及待地换上全套军训装备,帽沿压低到眉骨处,嗓音浑厚,挺直腰板一脸正儿八经的,倒还像个人样。 “这么巧,我也是啊,老战友!” “幸会幸会,想当年你我征战沙场,杀敌报国……” 眉飞色舞的几人一身迷彩,调笑着歪七扭八地互相敬礼,笑作一团,言语之间满是对军训的憧憬。而角落里默不做声的丁半木,定定地坐在椅子上,庄重地捧着那身白绿相间的军训服,两手颤抖,恍惚的神情中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激奋。 一直以来,埋藏在他心底,从未与人提及过的一个秘密,一个梦,就是参军入伍,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丁半木从小除了跟着爷爷跑东跑西之外,最大的兴趣就是看电视,和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他只喜欢看军事频道,甚至可以说是痴迷。 屏幕上一列列军队整齐划一、庄严挺拔的身姿,从童年起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个人时,他总会戴上衣柜底爸爸的旧鸭舌帽,捡一根枯树枝,一本正经地模拟演练,能玩到天黑。 爷爷离世前一夜,丁半木第一次怀着忐忑的心情,把这个自己视为秘密的梦告诉了爷爷,原本他以为,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妄想罢了。但爷爷的一席话,让他真正意识到,这也许并没有那么遥远。 “孩子,只要是你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就一定要坚持下去,爷爷做钟表工以前也参过军,打过仗,这是一份荣耀,爷爷为你感到骄傲……” 到现在,丁半木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正午,爷爷从病床上坐了起来,靠在火炉边,嘴里细细地呢喃着,望向他时那股炽烈的眼神。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了。 此刻,往事如烟消散,其中的许多话语依然清晰如旧。看着这身非同寻常的军训服装,丁半木不胜感慨,久久凝望,才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心潮澎湃。 和男生宿舍内的满腔热血不同,漆黑静谧的夜空中,女生宿舍传出的是一片哀声怨气。 “哎呀,小南,我的衣服整整大了一码,这怎么穿啊?” 听了姚文文的话,一旁的成小南对着那块穿衣镜,不停上下比划着,同样愁眉苦脸:“我这裤子也是啊,腰宽了一圈,像穿个麻袋一样呢。” “对,我们得绑着麻袋受折磨……” 折磨这个词,是从第二天的清早七点,开始贯彻他们的生活。 在起床需要靠勇气和意志的冬天,七点,天才蒙蒙透亮,空气似乎被冻成一根根冰刺,扎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身着单薄的迷彩服装,聚集在操场避风的角落,浑身哆嗦。七点三十分,雾气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哨声,一队黄绿迷彩准时走进视线,服装整洁,步伐一致,就连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是同一个频率。 “嘘别说话了,教官来了……” “哇,倒数第三个好高好帅啊……” 按班级各自站成一堆后,脸泛红光的同学们都朝着教官队所在的方向,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议论纷纷。 几分钟后,一个面容敦厚,剪着平头的矮胖大叔走上操场台阶,转身面向众人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好了,同学们安静一下……” 见大家头都没抬一下,还是在交头接耳,嬉笑打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台阶上的教官停顿片刻,两眼一横,含起挂在脖子上的金属哨子,虎躯一震,操场前方立马响起一道悠长的刺耳哨声,惊得众人怔了一怔,这才瞬间安静下来。 “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稍息,”这位貌不惊人的教官收起脸上的和善笑意,瞪圆了眼珠,一开口声震四方,吼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接着又背起手继续说道:“本来我想的是,大家第一次见面,留个好印象,现在看来就没那个必要了,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本次军训的总教官,段胜海……” 十几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等总教官训完话,台下早已是一片叫苦连天,揉着肩捶起了腿,还没开始就饱尝疲乏不堪的滋味。 教官们相互对望,别有深意的眼神仿佛在说,等着瞧吧,更悲催的还在后头呢。 根据总教官的指示,男女各为一营,分连拉练,每个连由一位主教官带队,一位副教官辅助。 方以北几人被分在了二连,按身高站队,见队伍前环抱双手跨立的教官拉长了脸,不苟言笑,大家也都不敢出声,尽量挺直腰板,不时有人抓抓头,挠挠脸。 在一个胖子表情扭曲地打了一个喷嚏,口水喷到了前排的脖子和后脑勺,引发了几句争执以后,主教官放下胸前的手,慢踱两步,眼神直勾勾地在众人脸上移动,开口声音粗暴。 “看你们那个站姿,歪七扭八,成何体统,跟个娘们儿似的,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男的?” 众人四处扭头环视,脸上挂着不服气的表情,嘴里细碎地嘟囔着,“说什么呢,怎么不是啊,纯正的男子汉好不好……” 教官拧紧了眉头,胸口微震,加大了音量,再次大吼道:“回答我,你们是不是男人!” “是!” “我听不到,都没吃饭吗?” “是!” 一次又一次不服输地赌上尊严,呼喊声穿破雾气,响彻云霄。 军训的第一天,他们只学了一个最基本的动作,站军姿。 两眼平视前方,目光落在前排的后脑勺,抬头挺胸,双手自然下垂,中指贴紧裤缝线,两只脚成三十度角,脚跟对齐,身体微微前倾。 听上去是很简单,做起来也很容易,大伙儿很快就掌握到了精髓和要领,自信满满地望向教官,眼神挑衅。 “这有啥好练习的,难不倒我……” 自信满满地,站了快超过一个小时,一群双腿发颤、表情痛苦的小伙子望向教官,眼神哀求。 “腿真的快断了,饶我一命吧……” 第七十九章 日复一日 从站军姿到下蹲、跨列、敬礼、齐步、正步,连着好几天下来,饱受煎熬的众人无不筋疲力尽,双腿酸痛,每天爬楼梯和蹲厕所成了最大的问题。 这个时候,互帮互助的同学友谊,就体现在彼此相互搀扶着爬楼梯、蹲厕所。 更让人生不如死的是,不管是站军姿还是队列练习,只要稍微动了一下、动作不标准、站队不整齐、甚至是手臂摆动弧度不够,总之只要是出了错,或者都不知道哪儿出了错,教官板起脸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 被踢上一脚就算了,脾气暴躁的教官往往还附送一长串贬义词,不打击到你怀疑人生誓不罢休。 这不,军姿站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控制不住瘙痒,常卫东抬手偷偷挠了一下耳朵,结果运气不好,正好被眼尖的副教官抓了个现行,免不了一顿臭骂;刚开始时,他一直把那些话当作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在心底暗暗藐视反击。 可谁知道今天副教官像是吃了火药一般,根本停不下来,随着教官越说越大声,越骂越难听,常卫东忍无可忍,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拔出气愤的眼神瞥了瞥,撞见那一身强健的体格后,识趣作罢,只是努起嘴角轻声埋怨了一句,“太过分了,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常卫东如细蚊般的话音刚落,就引来一句更高声的咆哮,和一个更加凶狠凌厉的眼神。 常卫东的身子颤了一下,被激起了骨子里头的斗志,毫不惧色地挺直腰板,昂起头向天大吼道:“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教官你不应该一直骂我!” “比嗓门啊,前提是跟我说话之前,报告喊了吗?”教官扶了扶帽子,在高过自己一头的常卫东面前扬起下巴,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的意味:“俯卧撑二十个,动作快点儿!” 常卫东死死盯着那双眼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紧闭双眼又缓缓睁开后,示威般撸起袖子,吭哧吭哧地一阵喘气,很快就做完那二十个俯卧撑。 “你有意见吗,回答我,你有没有意见!” “报告,没有!” 副教官很明显不想就此作罢,他扭了扭脖子,双手插进裤兜继续说道:“我不信,俯卧撑,二十个。” 咧了咧嘴角重重点一点头,常卫东往前一大步,抵到副教官额头不到两厘米处,身体猛地下沉,咬紧牙关开始做俯卧撑,一心和他死磕到底。 “还有意见没有?” “报告,有!” “有是吧,再加二十个。” 就在常卫东满头大汗,执拗地再次伏往地面时,巡逻的总教官停住脚步,朝连队这个方向挥了挥手,厉声质问:“二连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训练?” 副教官闻声立马收起脸上的轻蔑,站正军姿,脱帽致礼,连忙回答:“报告,收到,马上进行训练!” 见方以北几人抿着嘴朝自己挑了挑眉,常卫东抹掉鬓角的汗滴,露出了胜利般的笑容。 …… 在肉体折磨和肉体折磨带来的精神折磨之下,支撑着他们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到点放饭。 总教官啰啰嗦嗦讲了好一大堆话,台下的学生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却都敢怒不敢言,只能硬起头皮听着,飘忽的意识已经游离到食堂窗口的饭菜上了。 好不容易马上到十二点了,台上的段胖子还在喋喋不休,没有一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同学们趁着向右看齐的机会,急得拼了命地跺脚,正要在心里偷偷扎小人儿诅咒时,发现他的长篇大论突然就跳到了结束语,宣布完解散,操场上的同学恢复活力,兴奋地应声大喊一遍“杀杀杀”,不多不少正好十二点整。 食堂里人满为患,一堆堆狼吞虎咽的迷彩服中间,付尘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菜,向对面的常卫东呜呜咽咽一阵,什么也没说清楚,倒是喷了他一脸米饭。 “哎,你小子干嘛呢?” 付尘扭动下颌,痛快地咽下嘴里的饭菜,拉下脸装出严肃的神情,声音低沉:“我就喷你了,回答我,有没有意见?” “报告,有!”常卫东立马听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憋着笑意,挥起筷子配合默契。 “有是吧,肉夹过来,动作快点儿!” “哈哈哈哈……” 排队等了半天,方以北一个不留神,推搡间又被从窗口前挤了出来,他一咬牙再次冲入人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打来了饭。结果等他端着饭盘在食堂里扫视一圈,发现食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不远处的常卫东几人吃得忘乎所以,根本顾不上给他占座。 好在没过多久,玻璃窗前的那排座位中间,正好有两个人起身离开,方以北抓住时机,连忙赶过去一屁股坐下来,这才安心地吃起了饭。 他摘下帽子扔在一旁,刚不顾形象地刨了两大口饭,嘟起嘴巴嚼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这时,一道身影走到他对面的座位前,把肩边的两条麻花辫拨往身后,放下手中那盘清淡的饭菜时,似乎还碎碎念了一句,“感谢老天爷,终于找到位置了……” 有些熟悉的声音,方以北抬头一瞥,这才发现,面前坐下的人居然是成小南。 “哎,方以北?”成小南刚坐正身子,抬眼扫了一下对面那个咬着筷尖吃相夸张的男生,表情立马变得惊喜不已,脸上像是凭空开出了一朵花儿。 “这么巧啊,成小南。”方以北见成小南看向自己时,目光中带着莫名的笑意,他立马意识到了些什么,赶紧抬起手背抹掉挂在嘴角的饭粒。 “你剪了新发型呀?” 瞬间变得矜持的方以北夹了一小块筷子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听见成小南提起发型这回事儿,他抬手摸了摸耳旁的发根,连忙抓起桌上的帽子套在头上,遮住被帽沿罩得变形的头发:“都是逼不得已啊,不剪不行,丑死了……” “没有啊,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不远处,常卫头往窗边扭了扭头,不经意间瞟见了对坐着有说有笑的方以北和成小南,心头一酸,嘴里剩下的最后那一口饭,往下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两人吃完饭后,又闲聊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一同走向操场。 晌午的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抬眼望去,迷雾里头的建筑物只隐约看得见一道轮廓。 成小南前后甩动着手臂,轻声叹了口气,抿起嘴角喃喃说道:“方以北,你说这个冬天,还会不会下雪了?” “应该会吧……” 他望向成小南侧脸的眼神,分明坚定得好像在说,一定会的。 第八十章 遇见一场大雪 经过了早上的事情之后,下午训练时,副教官明显对常卫东苛刻了不少,不管是走齐步还是踏正步,只要是后排不那么整齐了,他都会怪罪给常卫东。 见俯卧撑难不倒常卫东,副教官阴沉下脸,冷笑一阵,开始罚他绕着操场跑步。从十圈加到二十圈,再是跑到教官高兴为止,一两个时辰下来,拼了命的常卫东一直较劲儿到大腿抽筋,累瘫倒地。 担忧不已的方以北几人跑过去把他扶了回来,却又被安了个擅自离队的罪名,两根手指一压,二十个俯卧撑。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就跑不动了?”像是从鼻孔里喷出的一句话,惹得常卫东强撑着站了起来,抖一抖腿作势要重新迈开脚步。 “别装模作样的了,继续跑还是站两个小时军姿,选一个吧,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儿,还行不行的?” 常卫东二话不说,转身绕开时,挑衅般向他投去一个鄙夷眼神,教官双目怒睁正欲发作,队列中间突然响起一声“报告”,扭头看去,原来是丁半木举起了手。 “出列,你也想跑操场吗?” 丁半木迅速从纹丝不动的队伍中跑到教官跟前,瞥都没瞥常卫东一眼,表情平淡地说道:“教官,我可以替代他站军姿。” “行,逞英雄是吧,那我就成全你,军姿四个小时!” “收到!” 一片惊异眼神的落脚处,丁半木站定身姿,立马进入状态,轻松的神色仿佛是只要站四分钟一般,一旁的常卫东目光如炬,被他的壮举感动得一塌糊涂。 四个小时,放在常人身上当然算是一番大刑,但对于丁半木来说,这不过就是家常便饭。其实他挺身而出,也并不是出于义气或打抱不平之类,真正的目的,只是他打了一个小算盘,想趁机修养一下生息。 毕竟比起踢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正步什么的,站军姿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大家深受感触,都向丁半木投去敬佩的目光,只有方以北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暗中挑了挑眉,暗叹这招还真是高明。 说是四个小时,下午放饭前,副教官见奈何不了丁半木,便只能挥挥手让他归队。食堂里,常卫东感激涕零,一口一个丁大师,给他好吃好喝伺候着…… 在这种简单到极致的日子里,时间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区域,极其缓慢地流动着,某些东西在雨雾深处暗自疯长。 漫长延绵的夜,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短暂。 奇妙的生物钟,已经让成小南习惯了在早晨七点睁开眼睛,她揉掉眉间的惺忪,端着洗漱的脸盆推开阳台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神。 一眼望去,只见八楼阳台外的世界一片素白,天边、山端、房沿、树顶、路面,到处都覆满雪粒,遮盖视线内了所剩不多的色彩;雾气消散,车道上罕见地没有车轮痕迹,楼下白茫茫的花丛过道中央,早起的脚步稀疏地印出了一行深深浅浅的印记。 一夜之间,心心念念的大雪悄然而至,成小南呆呆地凝望许久,雪影倒映在瞳孔里,目光微微闪烁,被渲染得无比纯净。 一场大雪,让冬天真正来临。 走在雪地上,成小南尽量放轻脚步,却还是把雪花踩得咯吱咯吱地叫,清脆的响声不消细听,就分毫不减地传进心脏里层。 “方以北,你看到了吗,真的下雪了……” 迷彩服下裹厚了一层的同学们异常兴奋,在操场上蹦蹦跳跳,有的捏着雪团打雪仗,有的捧起雪堆洒往头顶,眯起眼把它当作大雪纷飞。 稍暖的风儿轻轻一吹,绿茵地面的雪没多久就被踩化了,到了八点整,照常训练,雀跃的心情被临头一盆冷水扑灭。 尽管如此,一整个上午,成小南还是忍不住的心花盛放,了无着落的思绪漫天飘飞,转行换列的同时,目光不自觉在旁边队伍的中间寻觅方以北的身影。 午后气温骤降,暖风转凉,天边聚起一团灰云。 休息的间隙,成小南抬手揉了揉肩膀,扬起下巴刚眯着眼睛,脸颊处就突然落上一点雨滴,冰凉地刺了一下皮肤。 缓缓扬起睫毛,模糊的视线渐渐明朗,瞳孔里的斑驳光点散灭之后,灰云的来处,一片片透明的雪花沉沉下坠,在空中拉出一条条白色细线。 雪片越来越密集,簌簌地打在衣帽上头,滑落地面,不多时就累积成了一地白雪。 成小南开心地笑着,摊开手掌接住几片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看它在手心隐成点点水雾,心也跟着融化了。 因为下雪,今天比往常提早两三个小时解散,见方以北被常卫东几人推搡着离开了,想约他四处走走的成小南只好作罢,拉着姚文文和苏禾在大雪中嬉闹了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寝室。 天色尚明,早早坐在寝室里的方以北还有些不太习惯,百无聊赖之下,便从抽屉底翻出荒废了许久的笔记本,咬着鼻头酝酿半天,写下了一篇军训随笔。 看到学校报刊的邮箱之后,方以北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将文章投了出去。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就收到一则通知,说是那篇有感而发的随笔,竟然登上了柏化学院“校园之光”的军训周刊,不少同学看了之后,都评价说颇有感触…… 这天晚操开始之前,总教官站在台上讲话时,一扫往常的严肃脸色,乐呵呵地闲聊一阵,大手一挥,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的安排。 军歌拉练,是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一个环节。 这就相当于是枯燥乏味的军训日程里,唯一的集体娱乐活动,暂且为这场激烈繁复的体能盛宴划上一道休止符。 各个连队在教官的带领下,聚到操场中心围成一个大圈,席地而坐,扯起嗓子开始喊口号,唱军歌,场面一度十分振奋。所有连队先是分成东西南北四个阵营,两两对抗,声浪一道盖过一道,掀起了阵阵高潮。 一来二去,没多久就演变成了男女对抗,两眼放光的男同学们争相怒吼、企图引起女同学们的注意,而女同学们翻着白眼用最大的声音嬉笑嫌弃,教官们则聚在一堆,也跟着起哄玩闹。 唱过集体军歌之后,就到了个人表演节目的时间,某个大学生艺术团的团员自告奋勇,走到圆圈中心表演了一番才艺,赢得不少欢呼尖叫。 接着不知是谁最先叫了一下付尘,场上不少声音都跟着喊起了他的名字,迫于无奈,他才在拥簇之下起身唱了几句,刚开口就引得掌声如雷。 阵阵哄闹声中,姚文文起身摘掉军帽,散下一头卷发,和同连队里的几个女生一起秀了一段简单的舞蹈,她即使站在边上,也吸引了大片眼球,尽显媚态。 挤在喝彩声中间的杜笛拉起衣角擦亮黑框眼镜,发直的目光一寸不少,全落在姚文文身上。 眼神中的每一点星光,都只为她而闪烁。 “哎,向令川,这不是之前说一直纠缠你的那个美女吗?”杜笛正看得入迷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夹着嘲讽意味的议论声。 想起那个下午姚文文向自己说出的遭遇,杜笛心底猛地涌上来一股火气,呼吸沉缓,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第八十一章 影子的约定 “对啊,姿色还不错吧?” “不止姿色,你看那腰扭啊扭的,身材也不错。” 向令川反戴着帽子,扯开胸口的拉链半靠在草坪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望向姚文文的眼神闪着赤裸裸的欲望:“嘿嘿,确实是不错……” “哟,看来川哥亲自检验过嘛,说说,感觉怎么样?” “那手感没得说,小蛮腰,翘……” 听见身后的议论声愈加污浊,越来越多的人凑过头去,嬉皮笑脸地挤作一团,眉头紧锁的杜笛忍无可忍,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挥起拳头扑向人堆中间的向令川。 他光顾着调笑,还没看清眼前冲上来的人影,就被杜笛重重一拳正中鼻头,眩晕酸痛带起一阵腥味儿,鲜血从鼻孔间喷涌而出。 “你他妈谁啊,活得不耐烦了吧!”倒在一旁的向令川挣扎着爬起身来,弯腰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向杜笛痛苦地大骂道。 “我请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杜笛咬牙切齿,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住向令川,见他呲着牙眼神凶横,抬脚向自己飞踹过来,也毫不畏惧地迎头冲上前去,硬生生挨了一脚后,又扭着他摔打在地。 跟在向令川身后的几人见状,也冲上去把杜笛围在中间,一阵拳打脚踢。 周围的人惊起攒动,轰乱的吵闹声盖过了欢呼,同学们争相把目光投往那个方向,一片哗然。 姚文文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关上手机里播放的音乐伴奏后,她抬眼朝争执中心望去,混乱之中,仿佛看见了杜笛的身影。 心底泛起一阵隐隐的不安感,她顾不得仔细看清,就连忙拔出脚步,跑过去看见倒在地上的杜笛正被三四个人围殴,姚文文一下就慌了神,嗓音发颤。 这番场景,和心底突然涌上来的那种感觉,与十几年前那个下午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和多年前一样,姚文文一点儿也没犹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用尽所有力气推开向令川几人,弯腰把杜笛紧紧护在身后。 这时,方以北和常卫东也闻声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拦在杜笛身旁。 “来呀,老娘跟你拼命!”沿着杜笛的气愤目光,姚文文这才发现,对面那个嘴角沾着血迹的男生,竟然是向令川;她脸上的神色换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随即扭头看向上气不接下气的杜笛,见他满脸红肿,赶紧慌乱地问道:“杜笛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见姚文文赶过来后,慌乱地扶起杜笛的下巴察看他的伤势时,眼神中居然满是怜惜,向令川心生不悦,甩开拽住衣袖的那几双手,一脸不爽地哼声道:“杜笛?姚文文,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杜笛呀!” “呵,是啊,但关你什么事……”姚文文冷哼着说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转身一把执起杜笛的右手,将他拉了起来。 僵硬的手掌被一层温热包裹着,顺着血管往上逆流,一阵酥麻侵蚀心脏,杜笛怔了一怔,作不出任何反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俩应该还没分手吧,你这样,算不算出轨的?”向令川抹掉嘴角的血迹,心有不甘地指着姚文文奚落道。 “滚吧,伪君子,我早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听到姚文文的话后,向令川不怒反笑,舔了舔嘴唇阴阳怪气地说:“哟,文文,你这是想甩了我?” 杜笛绕开方以北几人,抬腿走到姚文文面前,努起下巴对着不远处的向令川啐了一口唾沫:“呸,别在这恶心人了!” “你大爷的……” “住手!”向令川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跨步上前,刚要朝杜笛挥起拳头,就听见了一道粗犷的吼声,应声赶来的教官定住脚步,一脸冷峻地扫了他们一眼:“怎么,你们想造反啊!” 这场争端就这样平息了下来,涉事的向令川和杜笛被各自的辅导员训斥了一番,最终的处罚是分别写三千字检讨,自行反思教育。 “杜笛,你疼不疼的?”操场西南角的夜灯下,坐在台阶上的姚文文手里拿着一瓶涂抹的跌打药膏,轻轻碰了碰杜笛的右脸颧骨处,他立马像触电般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见姚文文露出担忧的神色,杜笛立马收拢脸上的扭曲表情,咧开嘴角嘿嘿地傻笑:“没事儿,文文,有你在我就不疼。” “真的假的啊,对了,你怎么和他打起来了?” “就看那家伙不顺眼,想教训他一顿!”杜笛作愤世嫉俗状,捏起拳头在姚文文眼前晃了晃,语气傲娇。 “噗,傻了吧你……” 姚文文,伸出手指想戳一戳杜笛的额头,却被他闪身躲了一下,落了空,前倾的身体扑到杜笛眼前不足两厘米处,手扶在他肩膀上的动作尽显亲昵。 四目相对,姚文文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心脏像是被按了快进键,扑通扑通跳得面红耳赤;而杜笛的心跳,却如同被暂停了一般,连呼吸也变得微弱。 “文文,我……”见姚文文眼神慌乱,睫毛扑闪了一下,连忙收回手扭过头去,杜笛回过神来,鼓起勇气两手握住她的肩膀。 “你知道吗,文文,从小学到现在,我认识了你十几年,我早就习惯和你待在一起,习惯了你欺负我、和以前一样保护我……没见到你的那段时间,我心里像少了一块似的,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特别难受……” “杜笛,你,你想说什么?” 心头一紧,杜笛瞬间感觉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声音颤抖。 “我喜欢你……”他紧紧盯住姚文文,提高了几倍音量,眼神坚定:“我真的很喜欢你,文文,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诚诚恳恳地,对她说出在心底积压多年的这句话。 穿过耳畔的凉风,城市上空的灰雾,遥远虚幻的梦境,在此刻了无意义。 姚文文深深地望向杜笛,夜色下,橘黄色的灯光倒印出的两道黑影,被拉长铺在地面,风一吹似乎在隐隐闪动。 “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文文,我说这些,并不奢求要和你在一起,或者是想得到些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姚文文轻轻挣开杜笛的手,抬手挽起耳边的垂发,转过身片刻后,随即又调转脚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低声喃喃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文文你再说一遍。” “哎呀没什么,想追本姑娘呀,随随便便两句话就应付了?” 杜笛挠一挠后脑勺,窃喜的神情中写满迷茫:“啊?文文你什么意思?” “杜笛,你说你喜欢我,那我问你啊,你有多喜欢我?” “我,我非常非常喜欢你,百分之一百喜欢你!” 见杜笛那副口齿不清的蠢样,姚文文忍不住捂着嘴偷笑,扭过头去,一脸娇羞:“百分之百?那这样好了,除非,等你向我表白满一百次了,我才给你个机会……” “一百零一次好了,比圆满的一百次,还要多一次。” 姚文文借着夜色眨一眨眼,泪光闪烁。 投射在围墙上的两道影子,从某个角度看去,好像重叠交错着,无法分割。 第八十二章 永不回头 “好啊,一言为定。”姚文文轻咬着下嘴唇,连跳下两级台阶,抬手拨弄着卷发向操场出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身影,无比清晰地刻印在杜笛的瞳孔里,他摸了摸发根密集的脑袋,拔出脚步追上前去。 “文文,那今天这个,算不算一次的?” “勉强算吧……” 此刻头顶的夜空,竟是从未有过的明朗。 男生宿舍阳台上,常卫东嘴里含满白色泡沫,举起牙刷的动作定格着,出神地望向六楼下边,人行道中间那对手挽手的情侣。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浇灭了他心间涌起的莫名触动,吸了吸鼻子,常卫东耸耸肩自嘲一笑,三下五除二刷完牙漱好口,推门走回寝室,瞥向方以北的眼神中带着迟疑,欲言又止。 “东哥,有事?”方以北在桌柜侧墙上挂好毛巾,扭过头来时,正好撞见他那股似乎夹着怨艾的眼神。 “呃,没事啊!”常卫东连忙躲闪,提高音量想掩饰语气中的慌乱。 “这可不像你啊,忸忸怩怩的。” 下定决心般咬紧牙关,常卫东把手中的水杯和牙刷放回桌角,指一指阳台,朝方以北扬了扬下巴示意:“方以北,咱哥俩聊聊吧。”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 刚踏出阳台门,便袭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方以北裹紧衣衫,皱紧的眉头满是不解:“东哥,有什么事不能里面说吗?这儿怪冷的。” “方以北,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会让你有些得意,你听好了,我承认,我输了……” 听完这番话,方以北先是疑惑地想了想,接着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拉过常卫东的肩膀,才发现他一脸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什么输了,我们那晚赌的泡面?” “我说的是,追成小南这事儿,我认输,你赢了。” “啊,你在说什么呢东哥,成小南?”他这么一说,方以北更是摸不清楚状况,被搞得一头雾水。 深情眺望夜空的常卫东长长地叹一口气,像是没听到他的疑问,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反正之前我们说好的事,我没给你追到苏禾,你也没帮到我什么,我们俩就算是扯平了。” 方以北欲哭无泪,感觉自己此时的语言是多么无力:“所以说,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我喜欢苏禾啊,那又和成小南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简单的普通朋友!” “不管你喜欢的是谁,总之,我选择退出,我常卫东还把你当兄弟,但要是你胆敢辜负成小南,我也会对你不客气的!”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演偶像剧呢你……” 方以北一脸错愕地看着常卫东体态僵硬地伸手开门、走进屋内、脱鞋上床、拉开被子把整个头死死蒙住,他眨了眨眼睛,嘴角抽搐,怀疑自己是梦游了一场,离掩面痛哭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 为期两周的冬训,在经过了一场大雪,和十五个日夜的折磨之后,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尾幕,军训阅兵展览,也称为总结大会,算是最后的狂欢仪式。 全体同学翘首以盼的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悄然而至。谁都巴不得这一天快点到来,早些脱离苦海,不用每天机械般的重复这种生活。 可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当短暂相聚之后的离别和结束摆在面前,却没有想象中那种解放的痛快感和轻松感。 一开始,大家的确沉浸在终于熬出头了的兴奋之中。经过紧张的排练备战,各连最后一次由教官带队,面向主席台排列整齐,在寒风中挺身驻立。 全部队伍点完名之后,校领导和总教官讲过了话,宣布阅兵式正式开始。 方以北他们所在的二连,抽到了一个比较靠后的顺序,在前面的连队已经按照流程开始依次走位时,他们还在后边争分夺秒地训练。 从齐步、正步,再到慢跑,以及各种动作之间的切换,大家在这最后的关头,都出奇认真,一丝不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训练着,只为了上场时能呈现出更好的效果。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备受关注的二连相当出彩,不仅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欢呼和掌声,最终还获得了“优秀连队”称号的表彰认可。 一同完成了最后这一件事,大家泄出紧绷的那口气,如释重负,心无余憾。 队友情,团体荣誉感,以及对两位教官的崇敬,在即将走到终点时,逐渐升温,到达了最高点。 “现在看来,教官好像是最帅的一个……” “其实也没那么累吧,还挺有意思的……” “想起当时偷的那些懒,还真有点后悔……” 就连常卫东扭头看向队伍另一侧压低帽檐,背着手一言不发的副教官,心里也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 被罚过的那些俯卧撑,循环往复的操场白线,死撑到底的倔强,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摧毁再重筑,组成的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大告别典礼。 在总教官最后一次训话,说起有缘再会这个带着悲壮色彩的词时,大家这才渐渐意识到,站军姿脚底烧起的灼痛、身体由日至夜的疲乏劳累、伸长脖子等待放饭的期望心情、堆积在胸口翻腾不息的热血,往后都再也没有了。 一幅幅永远停帧的画面连在一起,拼凑出这一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没有告别,没来得及煽情,看着教官们小跑着归队,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排成一列,路过连队所在位置时,抿抿嘴唇目不斜视,一句话也没说。 队伍中不知是谁先哽咽了起来,随后不论男女,到处响起微微抽泣的声音。 就在教官队小跑着喊起口号,即将穿过绿茵场地时,二连的某一排某一列,一道听不清楚来处的声音,空透浑厚,刺中了每一颗起伏不止的心脏。 “告别教官,敬礼!” 不那么整齐,甚至有些杂乱的向后转去,二连全体成员纷纷抬手敬礼,久久定格,不少人红了眼眶。 “教官再见,敬礼,敬礼……” 随后,操场上的所有连队也转身敬礼,用行动表达内心的不舍和感恩,场面让人十分动容。 操场入口的铁门边上,教官队停住了脚步,向后转,回礼。 鞋跟落击地面的声响,格地一声,鞋跟相靠,手掌迅速往上停在眉尾,带起一道利风。 齐刷刷的一片摩擦声,不过两秒,教官们转身远去,再没有回头。 第八十三章 归途有期 “走了啊,下学期见……” “路上小心……” 收好铺盖,拉下电闸,关紧窗户,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方以北拉着密码箱,转身之前放眼扫了屋子一圈,没作任何表情,拽着把手啪地一声,关上了大学一年级这半学期的门。 离家说长没多长,说短也不算短,四个月的时间,不足够让他淡忘过去,但却可以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所以现在对方以北来说,回家这个词,掺杂着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情愫,陌生,遥远,却也触及内心,总要回过头去面对。 像是一阵风,揭开所有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其中的伤悲喜乐再次重演,慢慢泛起和当初了无差别的感触。 只是。那些鲜艳的色调。压抑渐变。 色斑。 横尸遍野。 检票口闪着红色禁止通行标志的机器前,挤在归家心切的人群中间,方以北发现自己心里也被传染上了些许期待。正在检票的提示音响起,他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三分钟,坐上了那张蓝色车票指定的第十节车厢,零七十九号座位。 空间逼仄,旁边是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大妈,和她一上车就吵着要啃卤鸡爪的孙子,方以北伸不直腿,甚至觉得空气也不够呼吸。 坐垫很软,额前渗出了汗。耳中涌入了大量嘈杂的哭闹说笑声,看着窗外慢慢加快,然后飞速倒退的山形和房屋,方以北的思绪逐渐发散,什么都在想。 “咣当”、“咣当”,火车跃进的机械响声中,他想到了六角坪那栋不算宽敞的房子,想到了竹林下那间小木屋里的外公外婆,想到了那段盛开后又凋零、被自己刻意深埋的青春。 叶麦。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起这个名字。 方以北相信,他已经足够强大,再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心里一定不会泛起多少波澜。 现在的他,有了朋友,开始新的学校生活,重新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和从前的自己相比,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当过去与现在重叠,方以北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尽管如此,但他知道还有很多问题,在等着自己去寻找答案…… 方以北回家坐火车不能直达,需要中途转一站,从云州出发没过多久,他就到了中转站,也就是当初第一次遇见成小南的那个火车站。 出站,又检票进站,过了安检口,乘电梯上到二楼候车厅,刚收回行李箱拉杆坐上座椅,方以北摸出车票,对着显示大屏查车票进站时间,一扭头,就看见楼梯口转角处,一个穿戴厚实的女孩举起手中的车票东张西望,一脸迷茫。 戴稳针织绒线帽,把口罩拨到下巴边,成小南揉了揉眼睛,二楼的显示屏上面,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车票场次。 难道买错票进错站了?不应该啊。 那是,方以北? 她慌乱不安,匆忙扫了候车区一眼,竟然就对上了那双清亮发光的眼睛。 心里翻涌的不安,迅速被悸动代替。 成小南快步走向后排座椅,在方以北前面几米处放慢了脚步,还是不可避免地耳根发烫。 心动最原始的本能反应,永不失真。 “成小南,你也是今天回家啊?”见成小南朝自己走了过来,方以北不自觉有些失措,连忙起身抬手要接住她的行李箱。 “嘻嘻,对呀。”成小南细细地跺着脚步,见他的手伸向自己,很明显顿了一顿,微微颤抖着伸出右手,敢情她还以为方以北要和自己握手呢。 方以北当时就愣住了神,尴尬地往回缩了缩手,迅速把手伸向她的行李箱,硬着头皮转移注意力:“你这行李箱,看上去还挺沉的……” 成小南立马明白自己搞错了,顺手捋一捋头发,神情窘迫:“呃,还好吧,我这没装多少东西呢。” “哦哦,那你刚刚在找什么呢?”一时间两人纷纷语塞,见场面有些难堪,方以北再次转移话题。 “对对对,你快帮我看看,我找了好久都没看到这一列车,我是不是买错了……” 她急匆匆地摸出刚刚塞进口袋里的车票,递到方以北手里,拧起眉头神情焦急。只扫了一眼检票口上方的屏幕,方以北就看到了那条闪动的红色列车号。 “喏,那不就是了,第三排。” 成小南放大瞳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自己那张车票上的信息,她一拍脑门,害羞地吐一吐舌头:“哎呀,我怎么没看到呢……” 两人坐在候车厅里,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胜欢乐时,车站外的进站广场口,一辆高级轿车定住轮胎,十几秒之后,副驾驶车门打开,出来的那名穿着崭新的女生,是苏禾。 她口中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从后备箱搬出她的行李箱,送到进站口,两人挥手道别,神情中满是不舍。 方以北出发的时间比成小南提早了二十分钟, 目送他的身影随着人流渐行渐远,成小南分外落寞,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凉的离别愁绪。 他应该只是把自己当成朋友罢了,要不然怎么头也不回一下呢。 这种感觉真奇怪啊,千万不能回头。方以北想起那晚常卫东说的那番话,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晃了晃脑袋,他大步向前跨上火车,终究没有回头看一眼。 火车沿着两条轨道线向前,翻山越岭,载着方以北真正踏上归途。 云州城和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此刻正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飞快撤离。云雾之间,城市的轮廓慢慢模糊,方以北的眼前却渐渐清晰。 车厢里的人们泛满家乡口音,尽管嘈杂依旧,他却从那些言语中感受到了些许亲切。 途径的每一片郊区农房,他似乎都看到了家乡的影子,是关于外公外婆的那个家乡。穿过一个山洞后,方以北打开音乐播放器,那首八十年代的歌,沿着耳机直抵胸膛,和他此刻的心绪无比契合。 意识陷入迷津,迷迷糊糊中,他趴在窗边沉沉入睡,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短促的梦。 梦。 噩梦。也不算是。 因为他曾无比期待这样的梦能出现在他深眠的夜晚。 如今,他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梦中的叶麦。那张似乎已经模糊不清的脸,若隐若现,一下接一下地刺痛方以北的心,又抚平了那些更深层次的虚妄。 他看清楚了,原来。苏禾和叶麦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第八十四章 成长一种 窗外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曾经熟悉的样子。 幻境中,似乎有种声音一道高过一道,撞击心扉。猛地一下惊醒,方以北的脑袋轻轻磕在玻璃上边,扭头看去,火车不再飞驰。 窗外的围墙和蓝色指示牌映入眼帘,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站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车门即将关闭,请还未下车的乘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车厢广播里的女声给了方以北当头一棒,他连忙起身,抓好行李箱拉杆,在列车鸣笛启程前的五秒钟跑出了车门。 通道中空无一人,睡过了头的方以北有些慌乱,被那些眼花缭乱的指示标志搞得晕头转向,怎么也找不到出站口,兜了一圈,回来却还是在原地。 就在他皱着眉头想重新换个方向时,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地拍了一下,回过头去,惊喜地发现,那道挺拔的身影,竟然是方以北高中时后桌的男生,宋谷。 “方以北,真的是你啊!”刚对上那双眼睛,宋谷就率先开口说话,语气中同样透着喜悦。 方以北解开眉头,放下行李箱抬手扶住他的左臂,神情中颇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意味:“哎,宋谷?怎么在这儿遇到你了。” “还真是巧啊,我刚下火车,你也是今天才回家呀? “是啊,我们放假挺晚的,对了,你知道出站口往哪边走吗?” “出站口啊,”宋谷眯起眼四处打望一番后,定住眼神,朝西南方向举起食指,拉着行李箱迈开脚步:“这边,跟我走。” 方以北跟着走上前去,拐几个弯,没多久就到了出站口。通过查票阀门,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前,方以北昂首望向头顶那片正在变暗的天空,深呼吸一下,六角坪的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味道。 给方爸打过电话,两人没有打车,慢慢朝街道深处走去,相谈甚欢。 “宋谷,你最近怎么样啊?” 环视街道两旁的房屋建筑和路牌树木一圈,宋谷收回游走的眼神,两手一摊,瞥了瞥方以北:“也就这样,倒是你,都变样了,我还不太敢认呢。” “开玩笑吧,这才过了多久啊,怎么可能会变样。” “也对,不能说变样,总之就是,感觉你变了很多……” 方以北把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搞不清楚他言之所在,意之所指。 与从前相比,现在的方以北,的确是判若两人。 经历了一些甘苦自知的事情后,那个不合群、不爱说话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抛掉了孤僻、冷漠,看淡了许多根深蒂固的执念,愿意向别人敞开内心。 这应该,也算是成长吧。 尽管这样不算是最坦诚的自己,但成年人的世界,谁还不是遮挡住赤裸裸的那颗心脏,用拐弯抹角来表达从前的横冲直撞呢。 这是成长带给方以北的,最沉重的一个认知。 就好像,宣扬了与世界划清界限之后,又微笑摇摇头,怀着连自己也不得而知的心情,亲手擦掉了那条分界线。 界限分明,那只能算是个挺别扭的词。 每穿过一个路口,他们都能想起过去的一些琐事,谈笑之间,记忆翻滚,溢出层层温热,方以北恍然发觉,原来那些年月,自己一直身在其中,从来都不曾缺席。 聊着聊着,两人很快就到了分别的路口。 “那就先回家了,咱们改天再聊。” “行,哪天叫上冉一丘他们,聚一聚……” 再往前走,就是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了,家,伫立在几百米之外,路的尽头。 他驻足片刻,在脑海中把所有思绪过滤一遍,随后长长地叹一口气,把目光落在那头的黑色轮廓上,换上笑容,迈开脚步,开始想念起来。 距离一点点缩短,家的感觉愈加浓郁。方以北有种感觉,或者说错觉,推开那扇门,一切会像从前一样。 灯火通明。妈妈做的饭菜香味混上爸爸抽的香烟气味,吵吵闹闹着飘入鼻翼,扔下书包,抬起袖子抹掉额头的汗珠,抓起饭桌上的筷子刚往嘴里夹了一块肉,就会挨妈妈的一巴掌,不得不放下筷子,在脸盆里洗过手才能吃饭。 万年不变的三菜一汤,就算妈妈变着法儿的炒,也还是怎么吃都一个味道。 吃完了饭,往后一倒,把整洁的沙发坐得凹下去一个屁股印子。动画片还没看上两眼,就被爸爸赶去做作业,不出两分钟,半开的窗户缝里就会传出爸妈因为争夺遥控器而斗嘴的声音。 往往这时候,方以北就会拍一拍脑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走到两人中间,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解。 当然,他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一贯的结果,都是爸爸落了下风。 …… 走到家门口,方以北甩一甩被行李箱拉杆咯得酸痛的右手掌,看见黑漆漆的窗户,神情不免有些暗淡。 试着敲了两下门,果然没有回应。方爸说的是,方以北到家之前,他一定就能下班的,但看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弯下腰,窗户脚鞋架的第三层,方以北真的在一只旧皮鞋里摸出了钥匙。 “这老爸也是,多少年了,也不怕遭小偷……” 咔嚓一声,推开门,一股格外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 打开电灯,比意料之中的荒凉杂乱,倒觉得多了几分干净温暖。饭桌上没有饭菜,但碗筷也没有发霉,冰箱里还安放着一些新鲜的水果。 看来老爸一个人过得也还不错嘛。 冰箱里也没有酒,连啤酒都没有。 换上拖鞋,走路发热闷出的汗慢慢变得冰凉,方以北搓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跺脚,环顾四壁,正疑惑家里什么时候装上了空调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钥匙串敲打的叮当声。 快步打开门,方爸果然站在门外,手上还提着几袋子菜。 “小北,你已经到了呀,我这刚下班没多久,还说你没到的话,准备去车站接你呢……”从前寡言、严厉的方爸,这一番温和的言辞,让方以北心头一颤,少不了有些动容。 “我也是刚刚才到,老爸。” “到了就好,那啥……” 察觉到他言语中的迟疑,方以北闪身要把方爸迎进门,却不见他有所动作。 把目光扫向方爸身后,方以北皱起眉头,抽了抽嘴角,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八十五章 生活如是 门外,除了方爸,还有一个刻意躲在他身后的人影。 一个年纪和方爸相仿的女人。 那个染着一头黄发的女人往左一步,从方爸身后走了出来,身体却还是不自觉地贴向他。她扯了扯衣角,尽力露出和善的笑容:“以北,放假了呀。” “对了,小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爸的,朋友,姜阿姨……”方爸侧身看了看身旁的女人,神情有些慌忙,微张的瞳孔中透着无尽期待,小心翼翼地笑着对方以北说道。 方以北的嘴角没有力气上扬,目光在方爸和姜阿姨之间来回挪动。 让方爸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气氛紧张到冰点时,他咽了咽口水,咧开嘴角点了几下头,问候道:“姜阿姨好。” “哎,坐一天的火车,饿了吧,阿姨这就给你做饭去……” 方爸轻吁一口气,像是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进门之后,他把手上的袋子递给姜阿姨,抬手拍了拍高过自己一头的方以北的肩膀,低声欣慰地呢喃了一句:“小北这孩子,长大了。” 转身的间隙,方以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清,老爸的眼角,似乎闪着泪光。 “以北,你快去休息一下,饭菜很快就好。” 看着姜阿姨轻车熟路地戴好围裙,操锅弄勺,方以北礼貌地应了一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一晚,躺在那张泛着熟悉气息的小床上,方以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刚才吃晚饭时,热腾腾的饭桌和饭桌周围冷冰冰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方爸和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姜阿姨不停往自己碗里夹菜,也和当初一家人吵闹着把菜盘洗劫一空天差地别。 饭菜很丰富,但他却没什么胃口,锅碗是以前的那些锅碗,饭菜是差不多的饭菜,可吃起来,却再不是那个味道。 但方以北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责怪什么,又或者惋惜什么,他试着表现得善解人意,微笑着去接受去附和,让这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一些。 只是一切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世界好像一直在顺着自己的意愿运行奔走,从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方爸送走了姜阿姨,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看来没少奔波劳累。 十一点过,枕头底下的手机“叮咚”一声,方以北眯起眼睛打开一看,成小南发来一条消息。 “嗨,你在干嘛呀。” “一直睡不着,这么你还不睡吗?” “嘿嘿,回得这么快,我也是睡不着,很久没睡家里的床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原来你还认床啊。” “不是啦。那个,方以北,我感觉你好像有点不开心呀。” “没有啊,你怎么感觉的……” “就是,凭直觉。真的,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的,我是你最忠实的倾听者。” …… 方以北把手机平放在被子上,任由屏幕由亮变暗,刷地一下熄灭。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愣,脑海和胸口像是被什么堵得死死的,透不过气来。 吐了口气,他重新拿起手机,往那个对话框中输入此刻自己心底的一字一句。 “成小南,你还在吗?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心里却乱作一团。” 零点五秒,三个字让他胸口一暖:“我在的。” 从高考前夕与父母的争执,到在外公外婆家的小木屋度过的童年时光,方以北第一次流露真情实感,把所有怨念和恩言都说给成小南听。 她一直在默默倾听,不作评价,也没有安慰。 直到半夜两点四十几分,滔滔不绝的方以北沉沉睡去,成小南等了十几分钟,见他再没有说话,也猜到他应该是睡着了。 为了营造一个自己已经熟睡的假象,她把手机和整个身子捂在被子里,咬着下嘴唇,偷笑得肩膀直发颤。 白光穿过被子间隙,闪动着洒在墙壁四周,让女孩的深夜如黎明般透亮了起来。 她点开对话框,一遍又一遍地输入一大长串话,又删除。 睡意来袭之前,所有想让他知道、却又不敢让他知道的心思,最终还是浓缩成了一句话:“以后我来保护你吧,我的男孩,晚安。” 胸口打鼓似的,咚咚直响。鼓起勇气,她呲着牙紧闭双眼,捏起食指纠结了几分钟,总算下定决心。 戳了好几下才戳中,发送。 自己再红着脸去看,硬着头皮读完,鸡皮疙瘩掉了满满一被子。 成小南,你怎么这么肉麻呐。 还在两分钟之内,她噘起嘴巴,赶紧撤回。 然后重新发过去简短的一句话后,按灭屏幕,怀着一整个冬季的美好入眠。 “方以北,晚安。” 第二天,方爸给方以北交代了一下,便早早出门上班去了。 闲来无事,方以北随便热了些昨晚的剩饭,索性把门一锁,沿着以前常常一个人游走的路线,重温还算不上旧的旧地。 冬日,六角坪头顶的天空,同样笼罩着灰雾,只是比云州稀薄了一个层次。 抬头能看见灰雾深处隐约的蓝。 穹顶之下,散布得毫无章法的水泥楼体,被冬天染上别有用心的败落感。与那时候相比,房顶交错的深蓝色旧铁皮和红白塑料布,又褪了一个深度的色。 穿过那条依旧摆满了小贩摊的窄路,方以北走走停停,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用不着回首,他也能清楚的记起,在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一点一滴。 不知道是由于即将过年的原因,那个衰老的小镇好像被注入了新鲜血液,慢慢热闹了起来。 但那些热闹,注定与自己无关。 人的本质属性是孤独。至少方以北是。 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仰望天空发现天空其实没什么值得去仰望的时候,方以北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自己。 而那些繁琐的,不得不去面对的,逼着自己融入人群的,叫做生活。 把生活看到最透彻之后,依旧彬彬有礼与它和谐相处,所谓成长,无非就是如此。 但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带给他许多过去得不到的东西,理不清的关系,让他发现自己曾不屑一顾的所有,其实也可以偶尔顾一顾。 那应该归属于成长后的自己。 第八十六章 忘记去铭记 如果说重走那条印满了脚印的小路,能勾起方以北的一丝丝回忆的话。 来到那条河流岸边,他的心里,如月亮牵引潮汐一般,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出惊涛骇浪。 再次站在这里,和排山倒海侵蚀而来的往事对应起来的,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河面。 平静得可怕。让他不得不背过身去,无法直视。 就在过去了很久的夏天,河水能淹没河堤上的那块大石,涨潮时风一吹,岸边的人还会被打湿了鞋边。 而在这个季节,水位颤抖着身子向下降去,裸露出河堤上的沙石杂乱、沟壑纵横,像揭开一道道深藏多年的疤痕。 那块被吞没多年的大石,终于重见天日。 咬紧牙关,方以北做足了心理准备,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懦弱狼狈。转身,猛地睁开眼睛,触及河面上飘摇的水雾,眼珠像是被扎了一针,刺痛,渐渐模糊。 叶麦。就是在这条河流里,远离这个世界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就不免悲从中来。 两道冰凉的液体从脸颊旁划过,从眼角到脚尖,那是一整颗心脏下坠的距离。无数画面在朦胧烟雾间循环播放,填满脑海。 夕阳、微风、河岸、笑容、苹果、影子。 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有那么喜欢苏禾吗?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苏禾,还是不复存在的叶麦转移的意象体。不得而知。 恍然之间,方以北从潜意识里扒出了一个片段来。雾蓝色的围巾,好像叶麦的某一个生日,他就买过给她当作礼物。 想到这里,四个月时间堆砌出来的全新的自己,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扑通扑通。滴答滴答。 心脏跳动?泪滴掉落?还是叶麦从高高的岸边跌落河里的声音? 一点点放大,回响,钻入耳膜。终究还是要去面对的。 抬起手背抹干眼角,调转脚步,向西。 方以北想加快脚步,但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还要沉重,他不得不在路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想象从前的叶麦,是否曾在这里驻足、奔走。 来到那几道台阶前,他停住脚步叹息片刻,才一步步踏进那间住着叶麦的屋子。门虚掩着,轻轻敲了一下就吱嘎一声,自己打开了。 环顾四壁,几件简陋的家具还是当时的摆设,只是左边发黄墙壁的中央,有一个相框大小的白影,沾着一层浅浅的灰尘。 方以北知道,那儿以前挂着的是,叶麦的一张没有笑容的黑白照片。 他轻声喊了几下,没有听见叶麦奶奶的回答。跨过门槛,掀开里屋的那层白布,视线昏暗的屋子里映出两点闪动的光照,他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两根点燃的蜡烛。 接着烛光,方以北看见,两支蜡烛中间,摆着一尊小小的金色佛像。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跪在佛像前的叶麦奶奶有所察觉,颤颤巍巍地回头,看见方以北时眼睛亮了一下。 她双手合十举到头顶,嘴里呢喃着俯下身拜了三拜,这才按住膝盖要站起身来。方以北见状,连忙拉住叶麦奶奶的手臂,把她扶到门外。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方以北凑到叶麦奶奶的耳边,特意提高了些音量,语气亲切。 老人家开心极了,笑得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声音中倒比以前多了几分精气神儿:“记得记得,你是麦子以前的同学吧,是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奶奶,我叫方以北。” 叶麦奶奶一拍脑门,紧紧捧住方以北的手,恍然大悟:“对对对,记起来了,瞧我这记性,放假回家过年了呀?” “是啊,昨天刚到,也没什么事,我就想说过来看看你,也看看……”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勇气在老人家面前提及叶麦这个名字。 “孩子,你有心了……” 聊了没多会儿,叶麦奶奶把方以北拉进家里,按坐在板凳上,张罗着就要燃起炉灶,说什么都要留他吃一顿饭。 “奶奶,我就不吃饭了,这样多麻烦您啊。” “不麻烦,吃了再走吧,就当是替麦子陪奶奶吃一顿饭……”微微发颤的嗓音,传入方以北的耳中,让他不禁鼻头一酸,他这才意识到,自从叶麦出事以后,奶奶应该都是一个人吃饭了。 望了望叶麦奶奶满头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瘦小的佝偻身躯,方以北扭过头去眨巴着眼睛,抑制住心底的酸楚,撸起袖子走上前去:“也好,那我来帮您洗菜……” 手腕间,还戴着当初叶麦送给他的那条手链,从来就没有摘下过。 两个菜,一锅汤,素的。 围在火炉两边,方以北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咀嚼咽下,满足地对叶麦奶奶赞叹道:“奶奶,您手艺真好,好吃!” “呀,这算不上好吃,最近奶奶都吃素的,你只有将就一下了。” “为什么都吃素的呢?” “戒荤,佛祖吃啥咱就吃啥。”说这话时,方以北清楚地看见,叶麦奶奶棕色的眼珠微微闪烁,不再浑浊。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前,有些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怎么信起佛来了……” “求个心安,也为那边的麦子,祈祈福……” 奶奶听去了,咬着筷子神情一下子变得恍惚,眼眸中满是回忆。 “得到佛祖的教化了,我才知道,以前我那样对那孩子,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所以现在我每天燃香祷告,用这把老骨头,能赎多少罪就赎多少了……” “奶奶,您快别这么说了,叶麦她知道您不容易,不会怪你的。” 奶奶嘴角抽搐着,把手中的碗筷搁在木桌上,眼神失去焦点,好像是在向方以北诉说,又好像是独自呢喃。 “我的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和我这个老婆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她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却又……我现在就希望呀,下辈子,麦子能投个好胎,去户好人家,少受点罪……” 说着说着,叶麦奶奶挤满皱纹的眼角,几行眼泪缓缓溢出,翻越千层沟壑,流到腮边就已经没了着落。 方以北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紧咬嘴角,几乎是呜咽着出声安慰道:“奶奶,叶麦给我说过,她其实挺幸运的了,有您,她还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孩子真这么想?” “嗯。所以奶奶你也别太难过了,要保重身体……” 饭后,方以北和叶麦奶奶又谈了很多,聊了好久,直到天色变暗,冷风骤起。 浓郁的夜雾里,方以北回头深深地望了那座亮着一盏孤单晚灯的屋子一眼。 低头揣紧一颗不安而又沉寂的心脏。 像是在忘记些什么,又像是,在铭记着什么。 第八十七章 破碎的如今 这一晚,那个姜阿姨没有和方爸一起回来。方以北暗自松了一口气,比昨晚自在了许多。 尽管他发自内心地,并不会抗拒什么。 简单煮了两碗清汤面条,放盐、辣椒面、细葱,浇上半勺油,添酱油、加香醋。父子俩各朝一边,在灯光摇曳的饭桌上埋头吃了起来,屋子里只有面条窜进嘴巴的哧呼声。 四面墙壁连成一个包围圈。 方爸抬起碗边,仰头喝下碗底的剩汤,砸巴一下舌头,放下碗终于开口说话:“小北,我再开火给你煮一碗?” “不要了,饱了。” 方爸递来一张纸巾的前一秒,他已经抬起手背抹掉了沾在嘴角的汤汁。 坐在那个露出破皮的旧沙发上,方以北往左挪了一挪,给走过来的方爸让出一个位置,屁股被硬邦邦的坐垫咯得生疼。 沉默片刻,方爸把目光从缭乱的电视屏幕转移到方以北身上,几番欲言又止。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压瘪的香烟,低着头把烟身捏圆,试探着总算开口:“小北,你觉得,姜阿姨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啊,你们俩在一起挺合适的。” 不说方爸,连方以北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竟然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但其实,方爸还未开口,方以北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让方爸所有的担忧一扫而光,嘿嘿地笑着,他还老脸一红,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 “那如果她,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你会……”方爸摸出打火机点燃香烟,舒心地吸了一口,歪过头去把烟吐向一旁,装作漫不经心地一提。 方以北不停按动着遥控器,瞳孔似乎在津津有味地浏览着电视画面,眼神却有些飘忽:“我没什么意见,就只是,还不怎么习惯。” “噢这样啊,我们也不急,慢慢习惯。” 左手掌摩挲一下额头,方以北从鼻息间呼出一口气,放下遥控器,扭过头去面向方爸,用的是一丝不苟的语气。 “老爸,你知道,当初你和我妈离婚的时候,你们问我要跟着谁,我为什么会说跟着你吗?” “你那时候好像说的是……”极力回忆,方爸把烟夹在指间,任由它燃烧枯萎,烟灰堆积。 “我说的是,房子分给谁,我就跟着谁。”方爸抖掉指间的烟灰,没有吸吮,轻轻点了点头;方以北不等他再作声,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继续说道:“是因为这间房子,装满了太多东西,太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割舍不了的,它见证了我们一家人一路以来的幸福。曾经。” 最后一丝烟雾散灭。父亲和烟头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过,现在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其实我也明白,要是你和我妈不离婚,日子也还是会过得乱七八糟的……” 才说了这么几句,喉咙就止不住地发痒,沙哑。 方以北收起感伤,扫了漆黑的窗户一眼,起身故作倦意地打了一个呵欠。 “老爸,不早了,该睡了……” 方爸低沉地应了一声,一脚碾碎了,那个没有掐就灭了的烟蒂和这个不见星星的夜晚。 深夜里,两双没有熄灭的眼睛,进行了两句潦草的对白。 “明天,我想去一趟外婆家……” “嗯,去看看也好……” 平淡到极致的语气,方以北却从中听出了,两代人之间,渐渐拉进的距离。 第二天上午,方以北洗过头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没有吃早饭,锁上门就走到车站,乘上了去向外婆家的班车。 打过电话后,外婆那乐呵呵的语调一直在脑海里回旋,方以北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草木和山岭,想起前一晚成小南说的那句话。 “那要是你再去外婆家,她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不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让她们高兴,能去的话,就多去几次吧。 他这么告诉自己。于是想着是不是应该给成小南发一条消息,“我今天要去外婆家了”,于是他就发了。 眼神拉伸得很长,很远,他随着汽车趟过水泥路面坑洼的抖动而抖动,又开始回忆起从前在外婆家度过的那些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爱上了回忆。他常常都在回忆,用新的每一秒针。 汽车停靠在通往外婆家的那个路口,下车。踩上那片土地,回忆到某一个时期,戛然而止。 翻过前边的山口,外婆家就在山脚那片竹林下,一间经得住常年风吹日晒的小木屋。 方以北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走到泥泞小路的一半,他抬头眺望,定住了脚步。 那座小木屋的顶,是被从茅草换成了青瓦的,这个他知道。他不知道的是,什么时候,连那层青瓦也不翼而飞了。 现在,山脚那块平地上,坐落的,是一座被摘掉了屋顶的,即将坍塌的,墙体。 不能称之为小木屋了。他的外婆家的小木屋,没了。 方以北的脑海嗡地一声,飞快拔出脚步,任泥水四溅。跑到路口边那个没有种菜的菜地旁,他艰难地把鞋子从稀泥中扯出来,一步一步,庄重而落魄。 他再次一眼,就看到木屋前的那棵过去结满了桃子的桃树,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根木桩。枯朽的木桩。 怀着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的心情,他看见了外婆,从小木屋旁边的那两间平房中开出一道门,原本,那里在舅舅家搬走之后就用来堆杂物了。 那头的外婆扯起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站在侧门口那步石梯上,面对面望着方以北,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顾不得许多,隔着数米叫了一声“外婆”。外婆笑了出来,眯起眼睛应了一句“哎,来了!” 踏上那步石梯,走近外婆的身前,方以北咧开嘴角又叫了一下,发现,外婆头顶的白发又密了不少。他想伸开双手,给外婆一个拥抱,但却只是笑着,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面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外婆外公,方以北不善于表达,包括身体语言。 “小北,瘦了呀。”这句话,从外婆口中说出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带着真切心疼的眼神,每一遍都在他胸口烙出一个深深的印子。 转头看见那堆站立得歪歪斜斜的墙体上,被用红字画了一个大圈,圈子里写了一个凶相毕露的“拆”字。他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口:“外婆,这房子,怎么给拆了?” “唉,说起来呢,还真是觉得可惜,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政府来检查,就非说是什么危房,逼着就要给拆了,不拆还不行……” “怎么能这样……” 方以北刚激起一点气愤,抱怨就被外婆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不过人家说,要补贴给我们一套扶贫房,拆了也就拆了。” 这么想来,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再去看那座被时间折断了身躯的小木屋,他知道它一直在,拆了也罢,反正还有些回忆,可以让他在某些该想起的时刻想起。 他不知道,其实回忆也会消散,无影无踪。 第八十八章 拼凑新生 这时,平房褪掉色的红漆木门再次打开,外公走了出来。 方以北把目光从小木屋上边移回来,粗糙地扫了他一眼,轻声叫了一句“外公”,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凝望。像是在告别些什么。 胸口一震,心脏被某根线牵引着,不住的抽搐。 时间似乎在静止中勉强跳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外公那张脸映入瞳孔。 不是由模糊变得清晰,而是一下子,扎入眼眸。 外公那张脸,那张曾经长满泛白短寸胡须的脸,那张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就拉满褶子皮的脸。记忆之中,即使旱烟枪烟管喷出的团团烟雾,密集地围绕在眼睛口鼻上层,外公那张脸还是一眼就看得到高凸的颧骨,和凹陷的脸颊。 可现在,这真的是记忆里外公的脸庞吗? 挤在一堆的上下眼皮,把那对本应还会发光的眼珠弄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却还是因为方以北的到来从中透出一丝喜悦。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方以北没有察觉,他所有混杂着疑惑和担忧的目光,都在不遗余力地看向外公。 外公眼睛下边的半张脸,肿得起码有四五厘米那么高,把他变成一个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苍老的人。 连笑也笑不出来。尽管原本的外公是不爱笑的。但偶尔,和方以北聊起一些有趣或者无趣的事情时,他还是会嬉笑或者讥笑一下的。 “外公,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嗨,还不就是犯些老毛病,药吃多了,搞得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快活到头了……” 外公取下头顶的黑色绒帽,拍一拍上边沾着的灰尘,稀疏平常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 他没有再问下去,关于那棵死去的桃树,因为每件事的发展,都有它自己的理由。 外婆边把方以北引进屋子,边扭头向外公投去一股怜惜的眼神,阐述罪恶的语气:“你外公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上回生那次病,腰啊腿的,哪儿都开始不舒服,心一急,几种药混着一起吃,就浑身上下发肿,有时候走路都成问题。” 方以北这才注意到,外公挪动的步伐,好像真的是一顿一顿的。 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赶紧移开目光。走进门,以前长在小木屋的几件老家具,散布在平房斑驳墙壁的四个角落。 靠窗的那张木床前,几张高脚板凳把火炉围在中间,火炉上边,一个罩着锅盖的砂锅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烟,屋子里飘满炖排骨的香味儿。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将方以北包围,挟裹。 第一秒。家的味道。 外婆端着半锅水开门出去洗菜,方以北和外公并排坐在床沿,盯着锅中的热气升向天花板,谁也没有说话。 外公从窗棂边的钉子上取下烟枪,摸出用了十几年的烟袋,裹好烟团,刷刷地划响打火机,烧出阵阵呛鼻的白烟。 每抽几下,外公就会震着胸口咳出一口痰。眯不起眼,但那张盛满烟雾的脸,缓慢地呼吸,安静祥和,迷离中似乎回到了从前。 “外公,你的脸,肿得疼不疼的?” 外公低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伸腿去踩,直到它消融在鞋底:“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有时候早上醒来,眼睛会睁不开……” 方以北一时语塞,低声嗯了一下,趁机再次把眼神定格在外公发肿的脸庞上。 暗白重叠,皱纹撒野。岁月的痕迹,在外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坐火车回来的?” “嗯,还转了两趟,”见外公拿手指拨掉烟管头烧过的灰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方以北两手拖住下巴,继续说道:“到站的时候,我睡着了,还差点儿就没下车呢。” “咦,下回要注意着,错过了站,火车就把你拉到不认识的地方去了……” 扭过头来望向方以北,外公笑了。外公的确是笑了,就是笑得不那么明显,但他看见了。 “是啊。外公,你这身体,就不要干什么重活了。” “还做什么活,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我自己也知道,估计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外公踩化最后一口痰,捏灭丝丝烟雾的来源,重新把烟枪挂回原位。 微微肿胀的两片嘴唇,吐出一番看似是绝望到尘埃底的话,方以北却从中听出了诸多憧憬。 白烟散尽,他的目光没来得及挪开,对上了外公的眼睛。 那双缝隙中间被压瘪的瞳孔,没有光。 方以北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转过头去,拼了命的眨眼,泪花却不争气地往外涌。 他急促起身,咽出几个字,“去上个厕所”。连门口的外婆叫了他一声,他都回答不了。 路过木屋和桃树,穿过去往厕所的狭窄通道,在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核桃树下,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时隔数月,却恍如昨日。 怎么一切好像都往最始料不及的方向,一去不回了呢。 上一次,虽然慌乱繁杂,但至少很多东西都还是好好的。 只允许自己流几行泪水。方以北抹干眼角,整理好情绪,暂时把过多的哀愁搁在一边。 帮外婆往水缸里提了两桶水后,外婆告诉他,在外打工的舅舅今天就回来过年了,带着舅妈和她的小女儿。 之前在电话里方以北听到过,舅舅安下心来上班,攒钱找了一个愿意和他过日子的人,还没多久就有了孩子。 “舅舅的小孩已经出生了啊?” “是呐,有几个月了,都会笑了……” 香气四溢的排骨到了火候,外婆往火炉里添了半截木柴,放上铁锅,油热之后,炒了满满一盘她自己磨豆推成的白豆腐。 方以北坐在床沿看着这一切不急不缓地进行,不时拿起铁勺翻一翻菜,和外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屋子里的空气塞满了一种叫做温馨的味道,冰冷的时间在这里似乎温热了起来,脚步蹒跚。 方以北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泛起柔软的睡意。 备好碗筷,接过外婆为自己盛的满满一碗米饭,他刚往嘴里扒了两口,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舅舅推门钻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得脸色发红的舅妈,怀里的孩子睡得正熟。 “哟,到了呀,快进屋,正好赶上吃饭,你们这运气哪里去找……” “舅舅,舅妈……” “臭小子,你也在啊。” 打招呼的间隙,身旁的外公抬头来回扫了舅舅他们几眼,没有说话。 火炉边围坐成满满的一圈,好不热闹。以前爱喝两杯酒下菜的外公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说饱了。 舅舅家那个取名为“小燕子”的孩子睡在外公的身后床上,随着屋子里的说话声会扑腾一下小手,细细地哼唧。 外公转过身去看向那张肥嘟嘟的脸蛋时,外婆刚好往方以北的碗里夹了一块肉骨头。 他发现,外公的目光,似乎变得清澈了。 两张脸交错,像是重获新生。 第八十九章 忽远忽近 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时候,方以北坐上了来时的那辆班车,调转方向,离开外婆家。 窗外的风景给他的感觉像是一部倒放的影片。 这一次,他飘散的目光很近,很短。 和外婆一同蹲在门口洗碗时,外婆的那声长长的叹息和那番话也再次重播。 “你外公真的老了,经常是我说些什么,他转头就忘掉了,也就一到饭点,能记得蒸点饭……不过呀,早上我给他说你要来,倒是自己一个人念念叨叨的,洗起了排骨去炖……” 想到这里,班车糊了一层泥斑的玻璃上,隐约映出外公那道微微佝偻的身影。 还有受了大半辈子苦的外婆,摸了摸他的脸颊,喃喃地说出那句话:“孩子,你受苦了……” 他原本是打算在外婆家多待几天的,但昨天下午,宋谷发来消息,说是冉一丘一家要去外地过年,年前要聚一聚的话,就只能约在第二天。 方以北想,反正外婆家想去随时都可以,而要想留住那些疏远了的、所剩无几的友谊,挺不容易。 下车之后,眼见着时间也不早了,他顾不得回一趟家,便径直赶往约定的地点。 才走到一半,口袋中的手机叮当作响,方以北掐指一算,不用说,肯定就是冉一丘几人等得久了,催自己呢。 掏出手机,他没猜到的是,屏幕上显示的那两个字,那个称呼,是老妈。 方以北停住脚步,蹲在路边的台阶旁,等了十几秒才按下接通键,语气平和:“喂,老妈。” “小北啊,你放假了吧?”电话那头噪音很大,十分嘈杂,但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声音。 那个曾无数次呼喊他的名字的温暖声音。 离上一次传入耳畔,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嗯,前天就到家了。” “家里,怎么样了,还好不?” “也就那样。老妈,你,回来过年吗?” “要回,已经回来了。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叫你过来一起吃顿饭,说说话,妈想你了,小北……” 方以北这头的电话里,隔了好久也没出声音。一座不算高的高楼下边,门口台阶上,一个少年抬起手掌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响。 “我……” 带着哀求的嗓音,把那颗封闭后又张开细微缝隙的心和心连着的胸膛,挠得痒痒的:“孩子,答应我好不好?” “行吧,那我明天过去找你,老妈。” “就今天吧,我告诉你位置,你打车过来,快一些……” 花了不到半分钟,在两者之间权衡一下,他没有纠结。他心里一开始就有了答案,就只是少了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多希望,那时候他看到的母亲和母亲身边的人影,只是一场错觉。 又或者,只是自己当时对那场分道扬镳心存芥蒂罢了。一切其实没那么复杂。 给宋谷几人打过电话说明了情况,他抹掉写在脸上的所有疑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方妈说的那个地址。 焦和镇长圭街道迎聚客酒楼。二十三点六七公里。 不能够叫做近也不能说成远的距离。 但和那个曾经的家,好似隔着十万八千里,无法企及。 分割。 支离破碎。 方以北穿针引线,不是想修补些什么,只是,不想让他曾珍视的东西灰飞烟灭了。 刹车声摩擦地面,带起一道焦黑。他怀着有些慌张的心情拉开车门,下车,方妈就在酒楼门前,向他投去堆满疼爱的炽热眼神。 神色里溢出无法言说的喜悦,高举到肩前的手掌不断挥动,生怕他没看见自己:“小北小北,这里!” “老妈……”走近身前,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难以启齿。 “儿子,今年长高了不少嘛,走,我们进去再说。” 跟着方妈的脚步,爬过三圈楼梯,挺大一个包厢,满满一桌子的菜。 顺着排列整齐的椅子看过去,窗户旁的座位上,靠着一个面生的中年人,手指间夹起一根香烟,正低下头专心地滑弄手机。 见两人走进包厢内,中年人关掉手机,起身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笑着递向方以北:“以北,来抽根烟。” 方以北连忙摆手,尽量礼貌地回绝:“喔,我不会抽烟。” “孩子呢,让他抽什么烟……” “男孩子嘛,该学学了。” 方妈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示意方以北坐下后,指着那个吞云吐雾的中年人介绍道:“小北,这是你吴叔叔,人很好的” “吴叔叔好。” 在那之后,那种氛围当中,他不记得自己还说过什么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方妈和那个吴叔叔不停找话,三个人空荡荡的包厢,有些刻意的喧闹。 方以北主动说过的一句话,也不算是主动。就是吴叔叔往桌上吐出一大块黏糊的鱼骨头后,抬眼故作亲热地朝他说道:“以北,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叔叔开车来接你去过年吧,一家人热闹……” 见方以北没有作声,方妈似乎转过眼珠剜了吴叔叔一下,然后往他碗里夹了一块似乎渗着血丝的猪肝,满脸堆着笑问道:“小北,今年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呀?” 突然从心底翻起一阵反胃,他有些憋不住地想吐。 不知道是因为那块猪肝,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从小到大,方以北一直都不爱吃猪肝。 以前方妈知道的。以前的方妈知道。 他说的那句话,是在他面无表情地把那块猪肝从碗里夹放到桌上,吴叔叔连忙伸过筷子,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很补的”,夹进嘴里大口咀嚼后,在沉默凝固的空气中炸开来的。 “妈,你和吴叔叔,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方妈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把筷子搁在碗边,像以前最喜欢做的那样,抬手把鬓角散落的发丝挽在耳后:“呃,问这个干嘛,傻孩子。” “刚认识那会儿,她才和你爸离婚,说起来,我可帮了你妈不少的忙……” 方以北闭起耳朵,轻轻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执拗之下,他照旧是坐出租车回去的。 浑身透着一股无力感。 在这之前,他认为生活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让他避之不及。 现在,最直观的感受,生活就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 第九十章 祛旧弥新 回到家后,一连好几天,方以北都提不起精神,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并非是在怨恨什么。 就像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要落幕的戏剧,散场结束之后,总归是要拉开下一个序幕的。 他不求结局圆满。只是有些恍惚,方爸和方妈,从此真正变成了两个毫不相关的名字。家,在两个陌生人挽着父母的手臂闯入的刹那,一拍两散。 和成小南慢慢谈起这些事,她会说,那都是大人们的事,别过多牵扯进去了。 方以北在深夜里点了点头,所言极是。 但是。自己也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面对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也应该要坦然一些。 从腊月十八到除夕,十来天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晃而过。 方以北甚至都没有一丁点儿感觉,就真的要过年了。 大年三十这天清早,他又做了一个梦,醒来掀开被子,方爸正在叮叮当当地敲打锅碗,忙活着两人份的早餐。 墙上挂着两片红色纸壳,中间是没有来得及撕去的倒数第二张日历,旧旧的,边角微微翘起。落下的灰,是时间从上面路过的痕迹。 他踩上拖鞋,刷地一下撕掉过去了的腊月二十九号,留下的那张纸,上边笔划飞舞,是看起来就很喜庆的除夕。 “老爸,今天过年了!” “哎,是啊,快洗脸吧,暖水壶里有热水……” 可能是由于气温上升的原因,天空中透出金色的光亮,水很暖,屋子里很暖,胸口也是暖暖的。 他记得过年,是在小的时候才最有意义。新衣服,好吃的,压岁钱,每一样都深深藏在童年时孩子们的心底,梦里。 那时候的冬天并不会觉得冷,被窝很重。一觉醒来,美梦会榨出一滩滩香甜的梦口水,从脑海里淌到嘴角,走过一个漫长的夜晚,沾在枕头上。 那时候,过年除了是一个节日,更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随着年龄增长,年味儿渐渐变淡,消散。 方以北端好饭碗,吸吸鼻子闻了闻从面前菜盘中飘上来的香气,伸手,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对面方爸的碗里,故作平和的语气:“老爸,新年快乐。” “你也是。”方爸嘿嘿地笑了笑,只是埋头把堆在饭上的几块肉大口刨进嘴里。 “哎,你这做菜的手艺,进步了不少嘛。” 方爸重重地敲了一下碗边,拍去粘在筷尖的半粒米饭,扬起下巴一脸骄傲:“那可不,其实啊,你爸我做饭一直就很好吃,只是以前都是你妈……” 像是突然被哽噎了一下,方爸硬生生把下半句话咽进肚子,不再继续说下去。 相对而坐的父子俩在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双双陷入沉默。 最后一点声响,消失在楼下的一阵欢笑声中,方爸轻声咳了咳,找到了可以延续下去的话题:“小北,要不要,我们也去买点鞭炮放一放?” “算了吧,就两个人有什么好放的。”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姜阿姨家过年吧,热闹一些,怎么样?”像是顺理成章,又像是突如其来,在方以北听来早有预谋的一句话,终于从方爸口中支支吾吾说了出来,用的是试探性的口吻。 屋子里安静到了极致,方以北的眼珠在眼眶内溜了一圈,不是在考虑。片刻过后,他咬着筷子正要开口,床头上接着充电线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亮起的屏幕透出微弱的白光,映在墙上。 放下碗筷,慢慢走到床边,看见那个称呼,方以北用了三秒才拔掉充电线。 连犹豫都不知该如何去犹豫。他舔了舔嘴唇,索性拿起手机走到饭桌前,接通电话。 “喂,老妈。” 方以北用眼角瞟向专心吃饭的方爸,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 “以北,是我,你吴叔叔。”那个声音钻入耳膜的第一秒,方以北没有应答,就按动手机边侧,把音量降到最低。 “喂,听不到吗,喂……哎呀,给我,我来说……” 方妈的声音,在一阵纠缠之后,变得有些分辨不清。 “小北,你在听吗,我来接你到吴叔叔家过年吧,好不好?” “听到了,老妈。” …… 挂断电话之前,他每一句话都回答了,但没有表示出任何肯定或者否认。 继续端起饭碗,桌上的饭菜散了热气,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你妈打来的?” “嗯对,她说要接我去她那儿过年……” 窗外再次响起了阵阵乱哄哄的鞭炮声,屋内的人重新陷入沉默。 落差感。 鲜明的对比。 吃过了饭,方爸和方以北开始给屋子进行一场没有对白的大扫除。 搬动桌椅脚摩擦的吱嘎声,玻璃瓶倒落地板的叮咚声,杂物滚入塑料袋的噼啪声,充斥着两双敏感的耳朵。 窗外的热闹被自动省略。 看着方爸拿着绑长的扫帚,踩上稍矮的那张板凳,踮起脚费力地伸出手去扫天花板的蜘蛛网,方以北扶着凳子,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看着尘埃除尽,四壁弥新,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 今天可是过年,有什么关系呢? 全部打扫完之后,方以北换下身上弄脏了的衣裳,走到方爸跟前,伸手帮他理好皱起的衣领:“老爸,赶紧出发吧。” “出发?去哪儿?” “去姜阿姨家呀,再不去可要错过饭点了。” 方爸暗淡的脸色瞬间明朗,意料之外的语气:“太好了,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去到姜阿姨家,方以北表现得十分亲切懂事,不仅主动说话,还帮忙做起了饭。那一顿午饭时间,窗格子中飘出一片片欢声笑语,让过年的氛围一览无余。 满足完父亲心中的团圆。到了下午,方以北又找了个借口,奔赴母亲所期望的团圆。 完成了这一切,他开始极力寻找自己的团圆。 此时天色已晚,他坚持不在方妈的那个吴叔叔家留宿,也没回去方爸的姜阿姨家。 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家。 过年前五天,去往外婆家的班车就停运了,否则,他就不用经历这些表面上的团聚了。 给外婆打过电话,方以北站在窗边,没有开灯。 四面墙壁装满了别人家的烟花和欢乐。 “叮咚——” 说来也奇怪,每当在这种时候,成小南总是适时出现。 “方以北,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第九十一章 星光明灭 这一年的最后一秒,下一年的第一秒。方以北对着耳边的手机说话,成小南听着耳边的方以北说话。 他还是站在那扇没有灯光的窗户前,关不紧的窗户,烟花爆竹和浪潮般的祝福声从缝隙间涌进来,他什么也听不见。 成小南穿着新睡衣,趴在房间里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前,右边是同样不绝于耳的喧闹声响,左耳装满了方以北的低沉细软的嗓音。 她仰起头,目光穿过城市上空的斑斓烟火,定格在苍穹之中的那片星海。 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把漆黑的夜空戳出一个又一个五角破洞。 闪烁之间,西北方有一颗星星占满了眼角,格外明亮。 我和他看的,是同一片星空吧。成小南满脸痴迷,抬起右手倚住下巴,激动地朝电话那头开口:“方以北,你快抬头,看到星星了吗?” “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他还以为,在连蓝天白云都鲜少出现的冬天,要想看到星星,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但烟火散灭之后,抬眼,夜空中仿佛淌着一条蔚蓝色的星河。 “是呢,真好看……哎,你快看,快看西北方,所有星星里边最亮的那颗……” “西北方?呃,哪边是西北?”方以北找寻过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夜空,发现每一颗星星都分外闪亮,像是光芒都被放大了数十倍。 “哎呀,就在左手边往上一点。” 扭头朝上,方以北顺着她描述的方向,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却发现了目光正中心,结着一串北斗七星,线条分明。 “成小南,北斗七星,正中间,你看到了没有?” 话音刚落,她扑闪一下睫毛,瞳孔微张,只用一眼就看见了曲折相连的北斗七星:“真的有耶,哇塞……” “傻呀你,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没看见过啊?” “看过。但和你一起看,这是第一次……” 抿了抿嘴角,正对着北斗七星,似乎说出的话都要神圣一点。与他的距离就会更近一些。 听到她的这句话,方以北的胸口不自觉颤了一颤,他只当是被突然炸开的鞭炮声吓了一跳,转过身子躲开那阵冷风。被拉远的距离。 “那以后我们都一起看好了……” 如果,方以北的这句话,声音再低弱一度,语气不那么坚定,剥去那层玩笑的意味。那成小南一定就信了。 “好啊。”用的是故作爽快的语气,藏起了娇羞和悸动。 这一晚,除夕夜。成小南躲着父母的眼神和关心,偷偷摸摸和方以北聊天,或者说听他诉苦抱怨,一直到半夜三点。 方以北最大程度地虚掩好窗户,躺进被窝里,戴着耳机和成小南讲语音电话,再次说着说着就提前睡着了。 几分钟后,成小南也猜到他应该又睡着了。不过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没挂断电话。她轻手轻脚地关掉台灯,把耳机音量加到最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方以北的呼吸声,安然入睡。 直到清早八点,方以北的耳廓被压出一道深深的痕印,翻一下身就十分酸疼。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在被窝底翻出手机,按亮屏幕,发现和成小南的通话时长,显示为一百九十三分钟,零四十五秒。 整整三个小时,谁也不知道电话是如何挂断的。 但这个所剩不多的夜晚,成小南睡得格外香甜。 班车启运的第一天,方以北就随便买了些瓜果礼品,去给外公外婆拜年。原本他以为,自己没能赶来过年,两位老人家肯定免不了失望难过。 但看到舅舅一家子挤在那间屋子里的热闹景象,有笑声,有哭声,家常便菜也凑了满满一桌子,年过得还算不错。他这才得以释怀。 没等到和冉一丘几人的约定实现,以前的班长艾芒倒张罗起了一场毕业班级聚会。 通知到方以北的时候,他没怎么犹豫,问好了时间地点就答应下来。 他是个喜欢怀念过去的少年。青年。 高三五班。在他的记忆里,与之相关的,是一段来不及珍藏就已逝去的岁月,和还没熟悉就已告别的一群人。 应该会变得陌生了不少,说不定有好多人都记不得我了。不对,应该就没记得过我。 走在去往聚会餐厅的路上,他这般想着,心底说不上来的悲怆。 原本的统计结果是,能够到场的有两位老师,仅仅有四五位同学因为远在外地打寒假工,不得已才缺席。其余的四十几位同学团结一致,感情不减当年,纷纷表示这是一份光荣的责任,参加在所不辞。 可是,等方以北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那家餐厅门口,却发现坐席上的同学寥寥无几,此时离约好的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还剩二十分钟,大家再多等一等,有人离得远一些……”进门往左的圆桌边侧,一位装扮精致,衣着靓丽的女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摆摆手向那几位同学说道。 在脑海里搜索一圈,他没找到与这种体貌附和的名字。 太多名字已经模糊了,这才不到半年,已经在场的几位同学中,他能叫得上姓名的只有两三个。 “好嘞,不着急,班长。”说话的人一脸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笑,个头不大,声音粗糙,方以北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陆丰。以前喜欢溜须拍马,毕业了还是那么爱搭茬。 班长?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生不就是班长艾芒,变化不小。 “哎,这不是方以北吗,差点没认出来……”他正思索得入神,左前方就传来了艾芒略显惊讶的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伴随着一阵蹬蹬的高跟鞋声。 他迈开脚步,嘴角挂着笑,迎上前去问好:“嗨,班长好啊。” “哎哎,你真是方以北啊,怕不是冒充的吧,这么有礼貌?”艾芒刚朝方以北挥完手,陆丰就从她身后窜了出来,鼓起眼珠把他从上到下大量一遍,一脸怀疑。 “当然是啊,货真价实,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又没去整容……” 艾芒饶有兴致地望向他,抬手捂嘴轻笑一声,细数往事的语气:“哈哈,你估计还不知道吧,你以前可是我们班女生公认最不好搞的人,孤僻,狂傲,看起来就很不好相处……” 方以北怔了一怔,立马转换神色,没露出半点端倪。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 就在艾芒口齿微张,正想要继续说话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宋谷和冉一丘,身后还跟着相貌衣着都没怎么变化的苗初七。 “嗨,方以北!” 第九十二章 聚散无常 “好久不见啊……” 方以北迎上前去,见宋谷面朝自己举起了手,便心领神会地和他击了个掌。 冉一丘则拉过方以北的,把他硬拽到自己跟前,拍一拍胸脯,侧身指着苗初七说道:“来,老方,我给你隆重介绍一下,鄙人的女朋友,苗初七……” 原本始终面无表情的苗初七立马神色大变,抬手恶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紧咬嘴唇表情扭曲:“臭流氓,你乱说什么呢,谁是你女朋友……” “你啊,你答应我的,想反悔啊?” “活腻了吧,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苗初七努起下巴,瞪大了眼珠朝冉一丘动作缓慢地撸起袖子,那股眼神看得他心底发毛,转瞬之间收起嬉笑,弯腰求饶。 “女侠饶命,我记错了行吧。” 两人在宋谷和方以北面前不依不饶,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根本插不上半句话,简直是活脱脱赤裸裸的打情骂俏。 对视一眼,宋谷耸耸肩膀摊手表示无奈,方以北扭扭肩膀摆手满脸疑问。 “他们俩这,什么情况?” “唉,孽缘呐,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冉一丘趁苗初七一个不注意,伸长了脖子凑到方以北耳边,压低嗓音绘声绘色地说道:“长话短说,就一句话,她是我未来女朋友!” 还没翻完白眼的苗初七一甩马尾,半个凌厉眼神射过去,冉一丘当下心惊胆寒,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又说什么了?” “没有啊,我没说什么,夸你好看来着,不信你问方以北……” 方以北缄口不语,一脸毫不知情的神情,后退一步,给两人留出充分的空间。 见他们又一来二往地斗起了嘴,方以北扬起嘴角轻声笑了笑,心中不胜唏嘘。上声调的唏嘘。 好像大家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以前的那个自己不一样了。那个话和表情都少得可怜的冰山美人,一遇到冉一丘,居然变得瞪眼叫骂掐人一样不落,一套下来都不带重样的。 不过这样的她,或许离真正的她会更近一些。 而别人眼里过去那个孤僻、狂傲的自己,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还不知道怎么找出那些形容词,怎么去看清自己。 是更近一步了。还是渐行渐远背道而驰呢。 “你们到啦,快来坐吧!”艾芒满脸挂着和善的笑意,热情地招呼几人走向坐席,还贴心地为宋谷拉开椅子,摆在离桌子刚刚合适的位置。 她站到宋谷椅背前,两手扶在椅子上端,离宋谷的肩膀只差了几厘米,声音轻柔:“哎,宋谷,我记得咱们俩,好像是在同一个城市吧?” “我记得好像也是,不过应该隔得挺远的……” “那确实,你可是重点大学,比不了,”艾芒想用一个玩笑来表现自己的幽默,但看到宋谷微微皱起的眉头,很显然是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便只能拙劣地继续说道:“开学了有机会的话,我去你们学校参观一下呀,欢迎不?” “欢迎,当然欢迎……” “那到时候食宿这些,可是算你的哦。” “呃,没问题……” 二十分钟过去了,再没有人陆陆续续从门口探头进来,四十几个同学,最终只有二十余人赴这场仓促的约。 高考结束时的那次聚会,艾芒说过一句话,她说可能那一次,是这个班聚得最齐的最后一次了。 一语成谶。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业的散,等同于真正的散。有的人,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 聚也都只是暂时的聚。 所以方以北放眼望去,环顾一圈两张圆桌前的二十几位同学,在心底默念那些名字,牢记那些容颜,只是想多记住一些,关于那个年龄,那段青春中的东西。 尽管他很清楚,转眼不过几天,再在街上、车站、或者某条路上遇见,他还是会突然记不清哪个名字,想不起哪张面容。 擦肩而过。或者不擦肩就错过。 提前点好的菜,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上齐,经过了互相扔客套话和彼此浮夸吹捧的程序,大家慢慢进入回忆过往的阶段,圆圈之间,曾经的共同悲喜也开始浮现。 “咳,既然老师们还没到,做为高三五班的班长,我就先简单说两句……以前的全班同学,我每一个都通知了,秉持自愿的原则,现在大家真正想来的都来齐了,至于其他人,我也勉强不了……反正这次聚会的目的,无非就是让大家聚在一块儿吃一顿饭,聊聊天,叙叙旧,别让以前的感情淡得太快……” 苏禾起身清了清嗓子,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是提起酒瓶灌了两口啤酒,才说完这段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的。 在场的人听完,纷纷动情地鼓了一阵掌,收起手机,抹去冷漠,转头看向旁边的人,试着找回当初无话不谈的那种感觉。 “来,大家举杯,一起敬班长一个……”不用说,会在这时候说话的人除了陆丰,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两桌人应声转向艾芒的位置,倒满啤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青春破碎的声音。 宋谷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听完艾芒的话后深受感触,挨个向自己身边的同学问候,聊上几句,敬一杯酒。 昔日的情谊在酒杯和和微醺的空气中间渐时渐浓,愈演愈烈。 轮到下一个,女同学,安如辛。 “宋谷,你就别敬我了,我喝不了酒的。”她捂住口鼻,把宋谷递过来的酒杯推得远远的。 “喝不了就抿一口,表示一下意思嘛。” “不行,我酒精过敏……” 一颦一笑之间,宋谷发现自己看向安如辛时,莫名有些移不开眼。 两人知道自己也是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后,更是相谈甚欢,竟然有几分相知恨晚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方以北总是免不了动容。 三个春秋,和这群同班同学,他都没有多少交集,就连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 他不是封闭自己,而是封闭这个世界。把自己只向叶麦一个人开放。 叶麦陨落之后,他学会了把自己的世界慢慢开放。只是,无形之中,已经错过很多东西了。 现在他想要尽力自己弥补缺失的一切。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第九十三章 感官世界 “方以北,发什么呆呐,过来喝酒!” 恍惚间,左手边响起一道热烈的声音,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方以北晃了晃脑袋,把目光扫向四围。至少现在看起来,还有一些让他重拾过往的余地。 “来了,要怎么喝啊……” 酒过一点五巡。几个男生扭成一堆划起了拳,女生们也聊起了各种八卦,热闹的氛围在饭桌四周融化,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 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钥匙敲打声,接着应声探出一颗亮堂堂的脑袋。 几束目光不自觉就被吸引过去了。 “班主任?老班来了!” “那个是班主任?不可能吧。” 较靠前那桌的两个女生偶然抬眼,瞥见了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灯光一闪,竟然被那颗光滑锃亮的脑袋刺了一下眼。 不出半分钟,议论声迅速扩散,大伙儿都发现了悄无声息走上前来的那颗秃头,但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是怎么看那副五官,怎么觉得眼熟。 “这位先生,敢问你是?”冉一丘放下酒杯,抱着手打量几遍,仔细端详之后还是有些迟疑。 “我是你们老大啊,孽徒!” 孽徒这个词一出口,还是咬牙切齿用的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众人对视几眼恍然大悟,没跑了,就是班主任。 只是,怎么才半年不到的光景,那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老大,就成了一个营养不良的秃头大叔了? “老班?真是你啊,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就秃了?” “你们毕业之前我就想剪这个发型了,好不容易把你们送走了,这才得偿所愿,怎么,难道光头能减少我的半分帅气么?” 还是原来那个配方,熟悉的腔调,嬉起皮笑着脸,自恋程度还是那么深入人心。 “的确不能,您这依然帅气得超脱凡尘……” 大家调笑一阵,几个以前就喜欢捣蛋的调皮男生把他迎上座去,连开四五瓶啤酒,挤到班主任身边一脸坏笑。 “老班,高中那会儿,我们要是迟到了,除了被罚还要被骂,可惨了……那现在,你迟到了,不自罚个三四杯,说不过去吧?” “好啊,你们这几个臭小子,现在毕业了,逮住机会就要报仇雪恨是吧。”班主任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竖起食指一个挨一个数落着,眯起的眼睛缝里溢出阵阵杀气。 “不敢不敢,这是惯例,惯例而已……” 见几人装模作样地低头认怂,班主任起身伸出手去,一把按住了那几颗脑袋,把他们弄得吱哇乱叫,师生之间迅速打成一片。 当初的毕业聚会上,极其感性的班主任为了挽住“颜面”,压抑住心中的百般不舍,硬是连话都没说几句,一直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数次转身擦抹眼角,没心没肺地笑着,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那时散场的楼梯间。他放慢脚步,最后一个离开。 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蹲在那个角落哭了多久…… 只有那双分外红肿的眼角知晓。 而现在,谈笑之间,望着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他再次酸了鼻子。 真是太感性了。班主任仰头咽下半瓶啤酒,借着酒气掩饰临界崩溃的情绪。 自己真的太容易情绪失控了,特别是在查出这个糟糕的病之后。 他是在高考前一个月,体检时偶然查出自己患了癌症的。 那时候,离毕业班奔赴战场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之前有很多次察觉到身体不适,他都没有在意。他关心着模拟考的成绩,每一个学生的状态和情绪,就是从来都没有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 整整一多月,揣在口袋中的体检报告,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每天争分夺秒,却又度日如年。 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走远,全体学生都顺利毕业,他才摸出那张判刑书,对妻子说了一句“我累了”,用的是出奇的平静语气。 这次聚会,他是拔掉了透明输液管,换下病号服,瞒着家人赶赴的。 对学生们笑称的光头发型,来自于那几次钻心剜骨的化疗。 环顾一圈,这些没什么变化的人,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又还能再见几次呢。 等围在班主任周围的人散去之后,方以北才端上酒杯,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不敢对视那双闪烁的眼睛,开口是不怎么自然的语气。 “老班,我是方以北,你还记得我不?” “记得啊,方以北,以前老是坐在后排,变帅了嘛!” “没有没有,老师你最近,还好吗?” “好得很,好着呢……”颤抖的声音,一听到那个充满关切的问句,突然就哽咽了起来。 玻璃杯子碰撞的刹那,控制不住的情绪也一泻千里。 咕噜咕噜,几口热泪入怀。往事一幕幕清晰隐现。 一群人聊了好久,做好了下一个年度的约定,聚会直到傍晚八点过才结束。 情谊再浓,终究还是有人在中途先行离开,说好的三位老师,其他两个也因为临时有事,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有赶来。 这一轨列车,真的已经到场了。就算,还是有人不愿下车。 送走班主任和其余同学后,意犹未尽的宋谷几人干脆就拉上方以北,要完成他们那天未完成的约定。 “走啊,咱们四个找地方继续喝!” “冉一丘,就你那点酒量,还喝得了吗?”见冉一丘扶着宋谷的肩膀,半眯着眼神志不清,一开口满嘴的酒味儿,一旁的苗初七翻一翻白眼,环抱双手十分不屑地说道。 “嘿嘿,初七,你这是在关心我啊?” “谁说我关心你了,臭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霓虹之下,苗初七的两颊飘上了一片红晕。 “走走走,方以北,咱们别当电灯泡,让他们两口子在这儿调情。”宋谷一把搂起方以北的肩膀,将他拖上前两步去,丢下一句让苗初七的脸色更加羞红的话。 “好兄弟,事成之后请你们吃糖……” “冉一丘!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咦,你舍得吗?打断之后,你可是要照顾我一辈子哦……” 勾肩搭背,追赶打闹。几人四处张望,行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背对着楼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铺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面上。 不曾消散。 第九十四章 摩托番外 头顶又是漫天的星辰,虽然不如昨晚那么明朗。 街道上暖灯如阳,没有一丝霜雪的痕迹,张开双臂,穿过衣袖的风已经没有多少寒意了。 这个来的毫无预兆的冬天,似乎就要过去了,悄无声息地。 一行四人一边漫步一边闲聊,过街串巷,最后停在了两座楼房转角处的一家ktv门口。 “要不然,咱们唱唱歌?” “就这儿吧,实在是走不动了……” 几人齐齐点头,抬腿正要踏上那道铺着金黑相间地砖的阶梯,却被身后的冉一丘扯住衣角,他摇着脑袋,神态忸怩,语气中颇有些势必要保住面子的意思:“不好吧,我天生五音不全,唱歌老难听了,要是初七笑话我,嫌弃我怎么办?” “那你就别唱呗!” “哼,不唱就不唱!”重重一拍胸脯,冉一丘收住脚步扭过头去,装作不再继续向前,刚傲娇地把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口,就被连翻了好几个白眼苗初七一把拽进门去。 “说好了,我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宝贝,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没有你的我,就像鱼儿没有了水……”一转眼,小包间进门左边的角落里,冉一丘抱着那杆金色立麦,眯眼挑眉加上各种手势,唱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 他自顾自陶醉歌声的归处,是右前方黑皮沙发上的苗初七。 “冉一丘,你撒手,别再祸害我的耳朵了!”冉一丘一直紧盯的苗初七愤然起身,大步走向那个角落,伸出手就要抢夺他手中的麦克风。 手背触到她的温度那一秒,他破音了。 那道犹如鸭叫的声音响起时,方以北和宋谷的脸一同抽搐一下,啧啧地咋舌:“咝,你这唱的什么歌啊,也太俗了吧。” “你们懂什么呀,这首《宝贝我是你的命中注定》如此动听,又富有深度,加上我的歌声,简直完美地道出了我对一个姑娘含蓄而稚嫩的爱意!” “含蓄?稚嫩?” “等等,重点应该是,一个姑娘!” “讨厌,你们这不是逼着我向初七表白嘛,人家还没有做好准备呢……” 此话一出,不远处的苗初七立马耳根发烫,紧咬住下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狠狠拧了他的胳膊好几下。冉一丘硬是紧咬牙关忍了下来,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坚毅。 “瞧好了,苗初七同学,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着说着,冉一丘突然拉回视线,盯着半米之内的苗初七,目光如炬。 分秒之间,脸色飞舞的神色立马沉定下来,语气如朝佛拜祖般虔诚。 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尤其是苗初七。 通过话筒扩大的音量,在包厢和苗初七的心里循环播放,某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附在胸口,渐次增长。 “什么?求婚?” “不是应该先表白吗,你怎么不按流程走?”方以北和宋谷瞪大了眼珠,一脸茫然地看向冉一丘,有些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 “省得麻烦,反正我们俩总是要结婚的……” “你……”赶紧把头扭向一旁,苗初七紧抿嘴唇,神情不自觉失措,手心渗出不少汗渍。 唇齿蠕动,她调整呼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冉一丘打断了话音:“等等,还是要有点仪式感……” 像是把她心底涌上来的悸动和一丝隐秘的期待按了暂停键。 说完冉一丘绕到苗初七身后,勾下身子在地上摸索寻觅,接着神秘兮兮地起身,继续回到方才的位置,换了一个姿势。 一个左膝跪地,一只手背在身后的姿势,另一只手,高举着朝向苗初七。食指和拇指之间,紧紧夹着一个易拉罐铁环。 “苗初七,嫁给我吧!” 一旁的宋谷和方以北见了他的这番动作,捂住嘴险些笑出声来,向他眨了个不明意味的眼。 包括苗初七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的确是认真的。只有冉一丘知道,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到底花了自己多少大的勇气。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诚恳一些。 “冉一丘,用这么个破圈就想娶我啊,做梦吧你……”怔了许久的苗初七轻咳一声,装作不屑地说完后,一把从冉一丘指间取走那枚易拉罐铁环,端详片刻,紧紧攥入手心。 “就是,确实有点太不正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方以北点了点头,瘪着嘴角出声附和。 冉一丘起身搓搓裤腿,紧紧盯住苗初七躲闪的眼神,自信满满地说道:“反正看这形势你还是挺难搞的,我就多求几次婚,总之你注定要嫁给我了,跑不了……” “神经病,你瞎说什么啊,谁要嫁给你了!”苗初七急切地跺了跺脚,慌乱地转身坐到一旁的沙发角,胸口发颤,嘴上却仍旧语气强硬。 冉一丘跟着走到沙发前,不依不饶:“这可是那天你自己亲口说的,别想耍赖啊。” “我没有说过,那个不算数的……” 见两人一来二往说也不清道也不明,方以北总算找到了机会插话,出于好奇,也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哪天啊,算不算数说来听听看,我和宋谷来给你们判断……” 冉一丘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抓一把瓜子边嗑边开口,活脱脱一个饭后议论八卦的大妈样子:“行啊,给你们说说,我和初七那段感天动地的浪漫故事吧。” “冉一丘,不许说,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他咽了咽口水,神色一转,阴阳怪气地朝苗初七挑了挑眉:“那好,我不说,这是咱俩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懂。” “什么叫不可告人啊,用的什么词,说就说嘛,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苗初七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抬眼专注地盯着墙上的屏幕,歌词跟着音乐滚动时,心里也砰砰直跳,眼角不经意间瞥向旁边的冉一丘。 紧紧抓在一块儿的几根手指,微微颤抖,不断交错环绕。 那枚易拉罐铁环把手心压出一道痕印,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滚烫的温度,顺着血管逆流而上,蔓延至胸口靠左。 听着冉一丘开始讲述,嘴角微微上扬,苗初七也跟着陷入了那些并不久远的回忆。 第九十五章 两公里追寻 “故事要,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就从一开始说起。几个月前。 开学报到的日子,安置好母亲和家里的种种事宜之后,苗初七带着录取通知书和一些简单的行李,孤身一人去往车站乘车。 一想到自己就要独自去面对那陌生的一切,不安和慌乱迅速涌上心头。 刚走过路口,一辆轿车停在身边,她没有抬头去看,往马路边沿靠了靠。 “苗初七,上车,咱们是一路的!”车轮跟着她的步伐滑动,坐在后排的冉一丘降下车窗玻璃,探出头来喊道。 应声停住脚步,转头看清来人之后,苗初七摆了摆手礼貌地回道:“谢谢,不用了。” 她刚要抬腿继续往前走去,前排驾驶座那位发型精神的中年人也打开了车窗,开口语气和善:“姑娘,你和一丘是同班同学,既然你们俩的学校隔得不远,今天又正巧遇上了,叔叔的车也有空座,不嫌弃的话就上车,顺道一路,咱们还能说说话……” “对啊,这是我爸,苗初七,上来吧。” 见苗初七笑了笑迟疑不定,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冉一丘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打开门下车,径直接过她手中的行李,把她推上了车。 “哎呀,从这儿路过都能遇见你,我们这就是缘分……” 他口中的缘分,其实是好说歹说,才说服父亲开着车绕了十几公里路程,还来回折腾排练,在苗初七家的路口前等了将近半小时,才有了这场偶遇。 一路说说笑笑,苗初七和冉爸相谈甚欢,却一直对冉一丘爱搭不理,搞得他郁闷了一路。 几个小时后,轿车行驶到通往苗初七学校的分叉路口,她死活不同意父子俩送自己进学校,执拗不过,冉爸只好让她在公交站台下了车。 看着苗初七回头挥手,笑着走远的身影,冉爸发动车子,扭头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冉一丘臭骂一顿:“臭小子,要是你能讨这小姑娘做我儿媳妇,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冉,你这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搞清楚好不好,我才是你亲儿子……” 说话间,手机“滴答”一声,显示出苗初七发来的一条新消息。 “你看坐垫下边。” 连打字如此精简,抠门。 坐垫下边?冉一丘摸了摸后脑勺,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疑惑地探过身去,掀开一只布角,伸出手往坐垫里层一摸,似乎触到一张硬纸。 一百元的钞票。被她折了几折,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塞进去的呢。 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如出一辙的语气:“那是车费。替我向叔叔道谢。” 冉一丘两手摊直钞票,鼻翼中仿佛飘入了苗初七指间的温度。他把钱递到冉爸眼前晃了一圈,还没看清就装进了自己口袋。 “老冉,你看这,苗初七塞在你车里的钱,说是车费。” 轻轻摇摇头叹息一声,又忍不住咧开嘴角:“这孩子,真是的,给她退回去吧。” “没问题,交给我了……对了,她叫我给你说谢谢呢……” 冉一丘的学校和苗初七隔得不远,也就两公里的距离,两个公交站。还没到下午,他就报好了名,把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冉爸的电话响个不停,他就只得先公司了。 父亲前脚刚走,冉一丘后脚就踏上了去苗初七学校的公交车。 目光触到所有新鲜的一切,都不及她带给自己的感觉。 “喂,苗初七,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快出来迎接我。”冉一丘原本想的是,偷偷找到她的寝室楼下去,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意料之外的是,刚进校门没多久,他就迷路了。 好大学总归是好大学,哪是他那种野鸡学校能比的。凭着自己十几年来积攒的方向感和判断力,他研究了五分钟也无能为力,查指示牌,拉着好几个学生问路,那些模棱两可的描述更是搞得他一头雾水。 实在没辙,他只能凭着运气原路返回,在校门口耷拉着脑袋给苗初七打电话。 “你来干嘛,我很忙,走不开。” 偏偏这时候,苗初七正要自己一个人去报名、分宿舍、搬被褥、买用品,忙得焦头烂额。 “没事儿,那你先忙,忙完了记得来找我。” “呃,那要不,你过来帮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苗初七在报名点翻着一大堆资料,左肩被行李系带勒得生疼。 “行啊,你在哪个位置,我去找你!” “我在,艺术馆大礼堂,找得到不?” “没问题,等我哦……” 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苗初七排完长队报了名,拖着床单被褥走出礼堂时,才撞见满头大汗跑到门口的冉一丘。 “我的姑奶奶,不容易啊,可终于找到你了!”见到一脸丧气的苗初七,气喘吁吁的冉一丘倍感亲切,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扑到她面前一顿哭天喊地。 “冉一丘,不是你自己说没问题的吗?” “是没问题啊,那我哪知道你们这什么学校,迷宫似的……”说完话,他没来得及抹掉额前的汗珠,就赶紧接过苗初七手中的行李。 等帮着她买齐了所有用具,夜幕已经笼罩了整片天空,冉一丘和苗初七一起吃过晚饭,走在从未这片昏暗天空之下,目之所及,尽是陌生。 但因为有身边的那个人,眼神交错间,反而生出一些别样的、微妙的感觉。 来到那个公交站台,就是该要告别的时候。冉一丘嬉笑着看向眼前的人,把手插进口袋,抽出一张粉红色钞票。 “喏,这是你的钱,落车上了。” “什么呀,这是我付的车费……” “苗初七你太过分了吧,你这不是让我们之间纯真的同学情谊,沦为金钱交易了吗!”他抬起左手肘靠着公交站牌栏杆,摆了个自认为帅气无比的姿势,攥着钱递向苗初七。 冉一丘刚把钱塞进苗初七的口袋,公交车就到站了,摸出零钱,投币上车,挤到窗户边朝她挥手。 “走了啊,改天见!” “喂,冉一丘,谢谢你啊……” 苗初七没想到的是,他说的改天,就是过了一个晚上的第二天。开完清点人数和自我介绍的班会,冉一丘就又屁颠屁颠地乘上那路公交车,直奔她的学校。 从那以后,但凡有空,他都会跑到苗初七的寝室楼下苦等死守,风雨无阻。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了不少,苗初七的话随着冉一丘的厚脸皮程度越来越多。 大多都是贬损自己的话,在他听来却无比甜蜜。 在别人眼里,两人就是一对相爱相杀的情侣。 但对冉一丘来说,越了解苗初七,和她的关系越好,就越是难以说出那些话。 第九十六章 普通的特别 那是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大雨从半夜两点,一直下到早晨十点半。 对苗初七来说,今天再平常不过。尽管她一直都记得,十二月十八号,是自己好多年都没庆祝过的生日。 她像往常一样,在前一晚入睡,下一个清早醒来,没对收到祝福或者礼物抱有任何期待。简单洗漱之后,她把充起电的手机调成静音,沉入那本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 而对冉一丘来说,今天是一个无比特殊的日子。 除了苗初七的生日之外,他还决定,要在今天向她表白。 提前一个星期,冉一丘就绞尽脑汁,准备了两件所有女生会喜欢的礼物,一只口红,一条项链。他很有信心,肯定能让苗初七感动的泪如雨下,毕竟那可是品牌限量版,耗尽了他此前的所有压岁钱积蓄。 口红是生日礼物,项链用来表白。另外,他还用剩余的生活费直接在附近的蛋糕店订了一个小小的蛋糕。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盛装打扮,第一次梳起了成熟的发型,心潮澎湃地带上礼物,取来蛋糕,连伞都没顾得上打就冲进了雨里,要给苗初七一个惊喜。 这点小雨,怎么浇灭得了他心中的那把烈火呢。 冉一丘没有预料到的是,看起来好像势头渐弱的雨,竟然越下越大了。他一边扯起衣角护住头顶凝聚了自己两个小时心血的发型,一边恨恨地咒骂,老天爷也太不解风情了。 没想到下了公交车,更出乎他意料的,还在后边。 好不容易像个智障特工一般,护着高贵的头颅和怀里的宝物,一番东躲西藏、左避右闪,总算来到了苗初七寝室楼下。谁知道等他整理好着装,熟悉一边台词,一丝不苟地摸出手机,拨打那个特别标注了的号码。 第一遍,无人接听,兴许是还没睡醒,或者手机静音了。 第二三四五遍,还是无人接听。 记不清多久之后,苗初七翻完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抬手揉了揉脖子,起身走向阳台。懒腰才伸到一半,她扫了楼下一眼,瞥见那个在雨中姿态怪异的身影。 下这么大的雨,那人不冷吗,真奇怪。 诶,怎么感觉有点像冉一丘啊,不会真是他吧。 仔细端详一阵,苗初七伸出头去招了招手,见没有反应,忙推门走回寝室拿起手机一看,这才发现冉一丘给自己打了几十个电话,还发来了数不清的消息。 她赶紧回拨过去,半秒接通,一阵抱怨声立马涌入耳朵。 “我的老祖宗啊,你可终于看手机了,你这懒觉睡得也太久了点吧……” “哎呀,我手机静音了,下着雨你站楼下干嘛,傻子吧。” “你看见我了?那你赶紧下来,要不然我就上去了。” “切,你来啊……”站在阳台上的苗初七刚说完这句话,就见楼下的冉一丘挑衅般扬了扬下巴,抬脚作势就要走向宿舍大门。 “你还真上来啊,停停停,我下来,我下来行了吧。” 等她换了鞋跑下楼梯,远远望见缩着头瑟瑟发抖的冉一丘,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暖意,再细看一眼,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只见他两边胸口的衣兜里塞得鼓鼓的,耷拉着脑袋,脸上的神情完美诠释了一个衰字。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他保护了一路的发型,被雨一淋,再加上抬起的胳膊蹭来蹭去,说是变成一头拆散了的鸡窝也不为过。 捂着嘴笑过之后,她又看见冉一丘背着左手,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在身后。 他扭头时,身子右侧隐约露出了一些白色盒子边沿,苗初七好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心脏的确是颤了一下。 “苗初七,喏,看看这是什么,生日快乐哦!”原本还积累着许多怨气的冉一丘见她走向自己时,竟轻咬着下唇,脚步轻柔,在雨地上点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那个仿若油画般的场景,看得他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立马迫不及待地拿出身后的蛋糕。 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白,在这一刻完全没了意义。 苗初七的脚步顿了顿,神色动作里溢满慌张。最简单的一句生日快乐,从冉一丘口中说出来,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穿肺腑。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祝福短语了。 以前特意向别人隐瞒着,刻意让自己忽略过,甚至,就连自己一个人对自己说这句话,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你搞错了吧,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别想骗我,这可是我偷偷翻了你的身份证才看到的,我还拍了照片,要不要给你看看?” 尽力抑制住声音里的哽咽,苗初七伸手把伞罩到他的头顶,盯着那戳乱糟糟的鸡窝笑出了泪花。 “喂,偷看我身份证,你还好意思说呢……” 两人脚步轻慢地走在下着雨的街道上,隐约的雾气和情愫四处弥漫,远远看去,更像是一幅静谧的油画。 这一整个下午,他们撑起同一把伞,一起逛街、吃各种街边小吃、看着电影情节中的悲喜笑了又哭,过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又特别得不能再特别了。 藏着满眼的爱慕,谁也不敢轻易表露。 胸口带着甜味儿的悸动渐次累积。言语之间,却尽是伪装得毫无破绽的随意和平淡。 但总归有抑制不住的时候。 吃自助烤肉时,苗初七罕见地提议,要和冉一丘和喝上几杯。从鸡尾酒到啤酒、再到白酒、红酒,每一样她才喝了半杯,就嚷嚷着喊不够过瘾,要换好酒。 算下来也才喝了两杯,她就有些神志不清,或者说解放天性了。 不算是醉,但很明显和之前他认识的那个苗初七判若两人,爱说话了,也笑得多了。是那种露出八颗细牙的、浅色花儿盛开一般的笑。 “苗初七,你不是说自己很能喝吗,这才几杯啊,你就醉得小脸红扑扑的,还怪……” “怪什么啊,我很奇怪嘛?” “怪好看的……” 苗初七娇嗔一声,举起杯子往喉咙里灌下一大口没看清颜色的酒,憋着气一脸痛苦的表情咽下,却被呛得满脸通红。 晚上九点的人民广场。灯熄了一半,中央空地上,那片舞姿潇洒的大妈停下动作,关掉音响,精神抖擞地走出大门,隔得老远还能听见连串的议论和嬉笑声。 苗初七和冉一丘坐在广场边的亭子下,眼看着那些身影走远,相视一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变得不知道是暧昧、还是尴尬起来。 “冉一丘,你不是买了蛋糕吗?” “对对,我还差点忘了,拎一路了。”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他转身从木椅上拿过那个白色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到苗初七面前。 “快打开吧。” 醉醺醺地苗初七毫无规律地朝夜空挥动手臂,一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迷离的眼神躲闪之间,慢慢伸手拉开那个精致包装上边的蝴蝶结。 不出意料的话,她一定会惊喜得蹦起来的。冉一丘这么想着,也对盒子里的蛋糕充满期待。 彩色的奶油,多加了她爱吃的芒果,富有趣味的造型边上,还有他亲自写的生日祝福。 冉一丘正在想着那几个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写好的时,苗初七揭开了盒盖,他当即大惊失色。 难以想象也难以置信,盒子里的蛋糕,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坨软趴趴,乱糟糟的“彩泥”。 他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神色慌乱:“啊,不会吧,这蛋糕……” 苗初七瞥一眼那坨蛋糕,又瞅了瞅合不拢嘴的冉一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没有他以为的半点失望。她的眼神里还是堆满欣喜,不比还没打开之前减少半分。 “冉一丘,这蛋糕的样子还真特别啊,哈哈哈哈……” “哎呀,估计是提着晃坏了,我真笨呐,就应该晚点儿再买的。算了,扔掉好了,咱们重新买一个吧。” “别呀,造型虽然丑了点儿,不过,我喜欢。”说完这句话,苗初七发烫的脸蛋又蒙上一层绯红,借着夜色和酒意,她主动拿起袋子里的透明塑料刀叉,连语气也活泼了起来:“来吧,我们切蛋糕咯!” “等等,还要先吹蜡烛。” “对,我还要许愿的呢……” 第九十七章 空荡城池 等冉一丘插完那把蜡烛,围着蛋糕边缘整整一圈,仔细一算,却怎么数都还少两根。 “不对呀,我明明刚好要了十八颗的。” 苗初七摆弄双手,扬起的嘴角挂满迫不及待:“没关系没关系,十六根就十六根,显得我年轻啊,赶紧点蜡烛吧,我都等不及了……” 冉一丘只好点头作罢,抬手一摸外套口袋,再捏一捏裤兜,又是一头黑线。 没有打火机。压根儿就没想起点蜡烛需要火这回事儿。 苗初七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次是嘲笑。她指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冉一丘乐得不可开支,笑过之后催着他说就直接许愿吧。 草率是草率了点儿,但还是有着满满的仪式感。 苗初七轻咳一声,郑重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住下巴。 橘黄色灯光从她的头顶照下来,眉下细细的睫毛清晰可见,冉一丘看得入了神,一直到苗初七许完了愿,松开手开心地大喊“吃蛋糕啦”,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许的什么愿啊,快给我说说。”接过她递来的盛着第一块蛋糕的纸盘,冉一丘舔了舔嘴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哎呀不会的,说了才灵呢。” 苗初七抬起手肘舔掉落在手背上的那点奶油,毫无预兆地扭过头来,眨巴一下眼睛反问:“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啊!”猝不及防,故作镇定。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冉一丘贴近自己后,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好,说就说,听好了啊,我许的愿是……以后,我要嫁给一个人。” “谁啊?” “你。冉一丘。” …… 冉一丘反身靠在玻璃桌沿,抱着手笑得双肩直颤,脸上写满得意。 方以北和宋谷无奈地对视一眼,抽了抽嘴角,双双凑上前去,连拍了他脑袋几下,才把他从这场美梦中拽了出来。 “就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感天动地的故事呢。” “确实是太平淡了,你小子都没有英雄救美,人家怎么可能就这样嫁给你……” 苗初七更是气愤地叉起腰,神色焦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喊:“冉一丘,你瞎掰!” “我没有,那是你,你忘了而已,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冉一丘扬起下巴对峙时,理不直气也不壮,支支吾吾的,舌头老打结。 “我怎么可能会许那种愿望,还说给你听?” “就是,就算许了也不可能说出来。”宋谷在一旁点头附和。 冉一丘眼见自己占了下风,忙挺起胸膛继续辩解,说出来却自己都不免发笑:“那是你喝醉了,断片儿了,才对我起了歹念!” “切,龌龊。” 看似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吐出来却毫无威胁力,只带了半分娇怨。 半分不作推脱的情愿。 当时许下的那个愿望,她没有给谁说过,包括冉一丘。 是什么样的一个愿望,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得而知。 苗初七没有去回忆,只是把它藏入心底,藏得更深一些。或许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又或许,它注定永远沉寂。 冉一丘没有说到的,就是他拿出项链和口红时,苗初七扫了一眼,其中的诚意一览无余,但也看得出价格不菲。 “这些东西一定很贵吧,我不能要你的。” “不贵啊,打折的,打折呢!” “你还是拿去退了吧,我不想欠你什么,而且,而且我也不适合用这种东西。” “说什么呢你,欠什么?嘴欠啊?还不适合,你都不适合难道我适合啊?”见苗初七低下头去呢喃,眼角眉间布满不易察觉的卑微,冉一丘的心揪了一下,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不知该如何去摧毁那些阴郁,眼珠一溜,摆出了搞怪的神情。 在冉一丘的好一番撒泼打滚之下,苗初七只好先收下了那两样对她来说有些不太真实的礼物。 回去在寝室里对着镜子,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比划着,幻想着,却始终连试都没有试一下。 她拉开抽屉,将口红和项链精心包裹,锁进角落里。 而冉一丘事先准备好的表白,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在听到那句话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女孩。 不是时机不够成熟,而是他觉得自己这点付出,还不够说成是努力。 至少要全力以赴吧。 好像只用了这几个小时,几人就把当初三年遗漏和缺失的那些东西全都弥补了回来,他们的关系比以前更加熟络,但似乎又仅限于此。 毕竟,几个小时和浩渺无垠的时间相比,实在太过于细微。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长久的和不长久的,都很短促。 相聚之后,总是要分别的。又一起并肩走在那条街道上,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夜晚,抬腿落脚,有种踩上的是那时自己脚印的错觉。和以往不同的,只是时间和夜空的亮度,拉得更长的影子,其余,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又好像变了许多,说不上来的变化。 方以北在冰凉的晚风中尽力眨了眨眼睛,他感觉自己应该是酒精上头了。但好像他也没喝多少酒。 眼前的街灯和楼房轮廓却越来越模糊。 一切渐渐熟悉起来,又慢慢疏远。方以北耳边传来冉一丘和苗初七喋噪的斗嘴声,还有一旁宋谷不时的附声大笑,交织构建成一座坚固的城池,却没能压制住他身体里涌出的那股无力感。 这只是一座暂时看上去很繁盛的空城。看来还是酒喝得多了。 走到那个没有红绿灯的三岔口,几人互相道别,交代了几句,便匆匆消失在单一的夜色里。 “哪天有空再聚。” “以后多多联系。” 刚听到这些说辞时,方以北的确是胸口一暖,坚信总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过了第一时间,他想起人们说,告别的时候最忌讳说再见,因为一旦说了再见,往往都会再也不见。 然后才觉得诸如“有空再聚”“多多联系”这类口头之约,要多空泛就有多空泛。 这和在茫茫人海中与一个人萍水相逢,作了一个“找机会认识一下”的点头之交,却最终各自散落在人潮里,再没有相遇,如出一辙。 往后一别,或许就是经年累月,谁都应该早点接受这一切。 但至少,但还好,说的是或许。或许,就还有另外的可能。 第九十八章 极力而为 过完年之后,时间像是被加速一般,飞快流失。 温度倒也慢慢回升了,草长莺飞,新的气象纷纭而至,世界似乎提前跨入春天的范围,逃离冬季。 再也不会下雪了。 成小南立在窗前,扒开窗帘,从缝隙间透过玻璃凝视着恢复了生机的街道。 刚刚清扫过的街面又掉落了不少枯叶,还是湿漉漉的一片,但至少没有积水了。天上的灰雾褪去了几分深色,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结在楼房和清风之间。 还没有白云,也不见蓝色,家乡这座小城很少会有阳光。 所以她特别期待夏天的到来。 像期待快点开学,早些见到方以北那样。 离三月只有六七天了,还有六七天。她脑海里浮现出与方以北有关的一切,想着他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再次陷入思索。 喉咙深处涌上来一股刺痒,成小南抬手轻捂住嘴巴,肩膀抖动,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在墙壁四周循环播放。 每一个冬天都会感冒,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回过年父母又弄来了好多补品,但自己的身体好像怎么调理都依然很脆弱。 她不想让父母总是为自己担忧,但自己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是裹紧身上的睡衣。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了成妈妈噼里啪啦的上楼声,那串咳嗽,肯定又让她担心了。 敲了几下之后,一推开门,撞见正踮着脚尖像做贼一般心虚地往床那边跑去的成小南,成妈妈瘪了瘪嘴角,出声责备,脸上却堆满关切的神情。 “丫头,怎么不穿衣服就起来啊,快回被窝里去,别冷着了。” “哎呀,没事儿的老妈,我身体好着呢!” “就你这身体还好呀,快躺好了,我去准备早餐。” “我起来帮你吧,睡不着了,腰酸背疼的。” “那行,再加一件毛衣,早上温度低……” 此时,方以北也刚刚帮方爸做完早饭,简单的早饭,从拿起筷子到放下瓷碗没到十分钟。方爸和往常一样,抹干净嘴角,急匆匆地出门上班,穿梭晨雾,把一个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留给了方以北。 他是一个极其慢热的人,对好多东西的感触总是后知后觉。 就像高中毕业半年之久,才学着去感受同学友谊,就像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看出了父亲的不容易。 方以北暗自决定,下一个暑假,自己一定得去找份兼职,打工挣钱。 不是体验生活,而是直面生活。 去学校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外婆家,提着自己在六角坪街上那家正在打折的服装店里,挑选了好久的两件棉袄,瞒着方爸。 一件纯黑色,一件青色上边带着刺花。黑色的给外公,有刺花的是外婆的。 记忆之中,外公外婆身上衣裳的颜色,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一左一右提着两个包装袋走在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上时,太阳光穿过云层洒到了脚尖和发间,暖暖的,能让人联想到那座常年飘出柴火味儿的火炉。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天气暖和了,买的棉衣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但见到外公时,发现他还是穿着那件袖口破了洞的旧棉袄,方以北心安了一下,心酸了一下。 走进屋子里,他第一时间取出黑色棉衣,不知为何就紧张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给外公外婆买衣服的缘故。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轻咳一声,故作轻松的语气。 “外公,来你试一下这件衣服,看看够不够穿。” “衣服?买这些干嘛,柜子里还有好几件呢,穿不完……” “换着穿,换着穿。”方以北两手抓住衣服,放在正撅起嘴角细细地嘟囔的外公胸前比划了一下,顾不得许多,索性就伸手帮他拉开身上棉袄的拉链,执拗不过,老人家只好换下了那件不清楚穿了几年的棉袄。 他看得出来,外公缓慢的动作中,没有半分不情愿。 外婆倒只是惋惜地埋怨了两句,便也不推脱就解下围裙试了衣服,脸色是藏不住的笑意。 两件都合身,不大也不小。 外公外婆十分满意,方以北也满足极了。 衣服的价格虽然打了折。但那份心意打不了折。 吃过午饭,方以北正挽起袖子帮外婆洗碗的时候,那个过年都没回家的乐乐,提着两箱营养品推门钻了进来。 “呀,乐乐,你怎么来了!” 背对着门口的方以北听到外婆惊喜的喊声,回过头去,玻璃窗口透出的光映出她的轮廓,还是很瘦,似乎和上一次见面没多大分别。 再仔细看去,才发现她剪了一头干练的齐耳短发。 “方以北,你也在呀,这么勤快的,还洗上碗了……” 没等他开口,外婆抢先说了话,拉住乐乐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小北这孩子啊,懂事了,不仅洗碗扫地,还给我和他外公一人买了件衣裳呢,乐乐你看,这个就是……” “嗯嗯,眼光还不错嘛,挺好看的……” 一番交谈之下,方以北才得知,乐乐这个寒假原来是在她大学附近的医院里实习,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得以到医生身边当了助理,平时端茶倒水送送工具,相当于也就是半个护士。 但就在几天前,她值夜班时遇上了突发状况,一个病人半夜病情恶化,医生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赶来。眼见情况危急,乐乐想起自己在某本书上见到过这种病状,也清楚地记得各个方法步骤,万分纠结之下,她咬紧牙关就冲了上去。 十来分钟之后,好在有惊无险,病人的情况控制了下来,乐乐满头大汗倒在一旁,不是因为累,而是紧张。 那可是关乎一条生命安危的十分钟。 因为这件事,乐乐破例受到了领导的表扬,除了奖金之外,还拿到了竞争那个医院工作岗位的优先资格。 但私下里,乐乐告诉方以北,她毕业之后的计划,是要去各个偏远乡镇山区,做一个认真为别人看病的志愿医生。 那个认为自己的不幸是最大的幸运的乐乐,那个对他说过“所有失去的东西都会以另外的方式归来”的乐乐,那个把青春比喻作垃圾桶的乐乐,真的一点儿也没变。 “人至少要有一件为之奋战一生的事啊。” 这是乐乐跨出外婆家那道门槛的时候,回过头来,很小声地,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出来的一句话,正对着方以北。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无地自容呢。 那就尽力去做好自己喜欢的事吧。 第九十九章 迟来的结束 转眼之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离别和重逢相交的日子。 人们总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离别而感到忧郁,然后让那些忧郁占满了重逢的情绪。 这一次,方以北没有感受到多少离别,他也并不忧郁。 他就是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里,拉起行李箱,拿着车票坐上呼啸的火车,穿山越岭,奔向那个似乎可以预见的未来。 窗外的景色像放映机播放影片一般,咔嚓咔嚓地往身后倒退。 白茫茫的雾气从天边连到了不远处的山间,给不断缩小的六角坪罩上一层凄迷的面纱。瞳孔中的画面愈加浅淡,但心里的那些记忆,却在渐渐加深。 露出某种像动物爪牙抓裂撕扯后留下的痕迹。 疼痛。是关于青春的。 又似乎从来都与青春无关。 要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才能在堆积重叠的丛山中勉强辨认出那条河的位置了。那条没有名字的河流,那条带走了叶麦的河流。 就在放假回家的第二天,他从叶麦奶奶口中,听到了关于叶麦的事,和那个迟到的真相。 于方以北而言的迟到。对叶麦来说的真相。 他开学离开六角坪后,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警方就找到了那个有重大作案嫌疑,畏罪潜逃了的严大元,出乎意料的,是他自己来到公安局门口,自首。 寝食难安地在山里躲了十多天,有家不能回,寸步难行,严大元经受不住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煎熬,便豁出去投案自首了。 一顶镶着国徽的大檐帽压在眼前,没了半边胆的严大元不敢有一句谎言。 警察用严肃的口吻审问他:“六月五号晚上,你有没有侵犯那个女孩儿?” 双手颤抖,他嘴唇泛白,支支吾吾出不了声。 提高了几道音量,再问:“严大元,你有没有强奸!” “我没有!没有,没有……”嘴边的两坨黑腻肥肉上下抖动,满脸惊恐。 “那你有没有杀人?” 这一次,他没有反驳,像是身体中力气被抽光了一般,耷拉着眼皮,眼神躲闪,只是沉默。 沉默了没多久,他长叹一口气,向警方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半年多以前,六月的那个夜晚,第二天就要高考了,叶麦早早地起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复习了一整天。太阳收起金色光线藏到山的后边时,手机嗡嗡作响,严大元打来了电话,叶麦并不知道,这个电话会带给她什么。 一看见那个号码,她立马厌恶地摁断电话,果断关机。 叶麦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奶奶介绍来的,口口声声说要娶自己当媳妇的严大元。 开挖掘机有什么了不起的,满脸流油的死胖子! 她对着窗户的东边伸了个懒腰,埋下头正准备继续复习的时候,房门啪啪一阵震响,接着是奶奶嘈杂责骂的嗓音。 “你这死丫头,大元打电话你也不说接一下,害得人家专门跑过来一趟,开门!” 叶麦翻了翻白眼,打算就装作没听见,不去搭理,但转念一想,以奶奶的性格,要是晚一分钟开门,她可能会把这儿掀个底朝天。 无奈之下,她放下手中的圆珠笔,连那本数学教材也没合上,就起身走出门去,干脆就趁这次机会,找个地方和严大元把话挑明了。 来到河边的那座铁桥上,严大元往桥面上一靠,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在小卖部买来的那瓶白酒,咕噜咕噜就往喉咙里灌,咽下两大口后,还拍着肚子打了一个响嗝。 叶麦赶紧扭过头去,不想多看他一眼。 “严大元,我跟你说,咱俩真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啊,我都不嫌弃你没爹娘好吧,放心,我还是养得起你的。” 她听完脸色一沉,没心思和他纠缠下去,丢下一句“反正我和你就是不可能”,抬脚就要离开。严大元见状,连忙一股脑从桥面上翻起身来,伸手拽住叶麦的手腕。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一阵晚风卷过,吹乱了叶麦额前的发帘,她一把甩开严大元的手,站往稍远些的地方去拨弄头发。 谁曾想,她这副亭亭玉立的模样,看得严大元心里直痒痒,瞬间动了坏心思。 他再次紧紧抓住叶麦的手臂,说什么也不放开,还借着酒劲嘬起嘴唇,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凑到叶麦耳边去作势就要亲她…… 叶麦的力气自然是比不过他,虽然挣不脱他的束缚,但她却也毫不惧色,二话不说,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挥出去,啪地一巴掌直接扇到严大元脸上。 “臭婊子,居然敢打老子!” 严大元咬着牙凶神恶煞,火气窜上头去,手上的力气加大了,也愈加得寸进尺。 一阵撕扯扭打之下,叶麦终于挣开了他的手,惊慌失措地捂着被扯破的短袖领口,跌跌撞撞地跑向桥头。 那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下不见人影,脚下的路也根本看不清。 严大元凶相毕露,狰狞地笑着,追上前去伸手拽住了叶麦的衣角。 “老子今天就办了你……” 光是听到老人家口中的“那个畜生就起了歹心”那样一句描述,方以北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叶麦所经历的绝望。 她嘴角抽搐,回头满眼通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开那个恶魔的手。 甩是甩开了。但没想到,由于用力过猛,叶麦失去了重心,脚下又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她心里一沉,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坠入河中了。 甚至她在空中伸出了手,都没来得及抓住悬在桥梁和河面之间的那根铁链。 夏天夜晚的河水,被太阳光照了一整天,依然十分冰凉。 在那一瞬间,不会游泳、但一直想要去学游泳的叶麦,脑海里只浮现出三个字,方以北。以及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和那个听起来很空泛,却无比甜蜜的誓言。 “以后我们要一起浪迹天涯,看遍世界上所有的河流。” 浪迹天涯。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词语。 不用去在意父母、家庭、学校等等这些烦琐的东西。是那种听起来就很自由、很浪漫的生活。 前一晚还坠了漫天的星星,现在却完全不见踪影。在她最喜欢的这条没有名字的河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算是圆满了。 但还有遗憾,好多好多遗憾,她还有数不清的事情没有做呢。 方以北,就由你来给我完成吧。 别再把自己活得乱七八糟的了。 呼吸停止的前一秒,叶麦想的是,如果还有机会让她再做最后一件事的话,她会写一封信,给方以北说完她想说却还没说的所有话,她会好好地跟他告别,让他好好的生活下去,就算是为了自己。 对了,还要给他说,她给那条没有名字的河起了一个名字。 叶弥河。用的是自己的姓氏呢。 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一阵狂风袭过,吹走了严大元的酒意,像是才回过神来,他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两只手,神情呆滞。 桥下的河面上只剩下一个正在趋于平静的涟漪。 要是早点反应过来,他应该能把叶麦救出来的;要是没有喝酒,救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要是他没在那几个兄弟的煽风点火下,兴冲冲地说什么要和未来媳妇亲热一下,要是…… 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胆大过天,遇到多少奇闻怪事,从来都没害怕过。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害怕了。 发自心底的害怕。 高考那天的一场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痕迹,却掩盖不了叶麦死亡的事实。 听完了整件事情,回想完所有经过,方以北和那天傍晚一样,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呼吸困难,脑袋里嗡嗡作响。 这样的一个结局,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尘埃落定吧。 但心里却更加沉重。比刚刚得知叶麦出事时还要沉重。 第一百章 献给你一捧欢喜 看不见那条河了。一切好像以每分钟八十公里的速度,从眼眶中,从脑海里呼啸而过。 方以北收回发散的视线,也收起陷入漩涡的情绪,晃了晃脑袋,用力地深呼吸。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前方。 雾气中隐隐透着光亮的前方。 火车没有鸣笛,带着沉闷的机械声,冲入那座山前的洞口。像是穿越时光一般,山洞的另一头,天光亮得刺眼,一点儿雾色也没有,云淡风轻,玻璃左上角似乎还散射出几束金色阳光。 一如方以北理想中的未来。 他扬了扬嘴角,暂时把过去的那些抛在脑后,藏进心底。 乐乐告诉他的是,应该要去做一个了不起的人。但叶麦却让他觉得,一定要成为会发光的那种人。 人在世上走一遭,应该多少要留下些什么。 方以北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他要写一本书,或者说写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关于发生的这一切的故事。 他要从六角坪开始写起,从第一次深切感知到青春的那个地方。 以平常的口吻,用平淡的字句。 萌发这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想法之后,方以北开始意识到,完成这件事的前提,就是自己要更加深入细致地观察、融入到周遭的生活里去,才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时光踮起脚尖、飘忽着擦过肩膀的痕迹。 这样看来,那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还是那个中转站,还是要拉起行李箱飞奔着赶下一趟火车,只不过这回是他一个人了。 转角,来到通向进站口的那个过道,这一次,方以北没有在地面上捡到成小南的车票了。他看见了成小南,隔着川流的人潮。 刹住急匆匆的脚步,抬眼,转眉,那个熟悉的纤弱身影映入眼帘。 还是那块广告灯牌下边,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故事真正开始的那一秒。 成小南一眼看上去就是等了好久的样子,一旁的行李斜靠着墙壁,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细细地跺着脚,长长的眼神触到不远处那个方向的方以北,忽地一下拉了回来。 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她踮起脚尖,笑着朝那头的方以北挥手。 一段正在渐渐缩短的距离。相隔的人流也不算密集。 “成小南,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儿?” “是啊,好巧哦。” 方以北并不知道,她究竟花费了多少心思,才促成的这一句好巧。先是之前在聊天时装作不经意地打探到他出发的时间、车站,随后说服要开车陪送自己的父亲,找尽各种理由重新调整路线。 今天一大早,窗外才微微透亮,她就拎着行李踏出家门,带着交织缠绕在胸口的不舍与期待,与其说是回学校,不如说是去见方以北。 本来成小南只要直接给方以北说一下,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制造出来的相遇,才有意义。 毫不知情的方以北,表面上只是对这个巧合表示出了第一瞬间的惊喜,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正有一颗不知该如何定义的种子抽枝发芽,破土而出。 两道不同频率的脚步一前一后,穿过人流奔向进站口,成小南望着眼前这个少年晃动的身影,衣角带风,感觉像梦一样不真实。 她真的做过类似的梦,只不过,梦里的那段距离和现在比起来,天高水远。 凝固在头顶和天边的云雾,好像都在慢慢融化了,露出许久不见的纯白。 虽然成小南和方以北并不在同一个车厢,但一想到自己和他正飞驰在同一条轨道上,通往的也是同一个地方,她就发自内心地觉得满足了。 那时候的喜欢,好像真的就只是这么简单。 跨过火车连接月台那块踏板的第一秒,她就扬起眼睛,想赶快在人群中间找到方以北,望了好一阵子,却还是一无所获。 “我在出站口这边的拐角等你。” 她刚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没按屏幕就亮了起来,一句似乎没带什么语气的话,立刻让她安下了心。 成小南跌跌撞撞地赶到那个拐角处,扭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墙边半低下头的方以北。 同时,她也发现高墙外,云州的天很蓝,是那种好像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蓝。 一股金色阳光从站台高高的屋檐空隙间洒下来,正好斜落在他身上,细碎的发丝尖儿,反射出一捧星星点点的光辉,像极了那片藏在童话中的银河。 成小南屏住呼吸,空气变得有些稀薄。 方以北这个人啊,好像就是能够让夏天早一点儿到来的存在呢。 “好挤啊,走吧,跟在我后面。” 他说每一句话时的音量都很低,但温度很高。 这个时候,笑得很傻的成小南,幸福得像一个口袋里装满了糖果的孩子。 “方以北,我们再去吃一次那家的炒面吧,一起。” “行啊,一到学校就去。” “嘻嘻,我要吃番茄味……” 经过了四五个站后,公交车停在离柏化学院正门大约一百米的站台前,方以北毫不费力地帮成小南提着行李箱,两人沿着街道往左走,还是一前一后。 这一次,她比之前更容易赶上方以北的脚步。 只是瞥了那个依旧不忍直视的破旧校门一眼,方以北朝成小南挑了挑下巴,径直抬脚走进旁边明显热闹许多的小吃街,停在了巷子靠后方的那家炒面店。 老板还认得成小南,因为开学的契机,特地给他们多加了几片牛肉。 还是那张玻璃窗前的桌子上,成小南满足地扭动下颌,嘟嘟囔囔:“真好吃,方以北,你知道吗,我好喜欢夏天的,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喜欢……” “嗯?” “就像喜欢吃这家炒面一样!”终于咽下了嘴里那口面,涌到喉咙的那些话,却又像被压下去了一般,怎么样也翻不出来。 就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得不得了。 唉,笨呐,那也应该说成是,就像喜欢和你一起吃这家炒面一样呀。 吃完之后,两人慢悠悠地走出店门,摸了摸鼓起的肚子,同时打了一个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喷了出来。 “嘘,别说话。” 站在巷子口那颗枝叶横生的香樟树下,方以北突然打断了成小南停不下来的笑意,将食指竖在唇边,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 成小南立马捂住了嘴,极力保持安静,跟着他的动作,压低身子,隔得很近地看着那双眼睛。 耳边除了淡淡的呼吸和心跳,只有沙沙的声响,那是春风在拍打着头顶暗红色的香樟树叶。 簌簌的一阵,很轻很轻,有种温柔得过了头的感觉。 “成小南,你听,那是夏天朝我们走过来的声音。” “什么啊,方以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是吧,我感觉也挺肉麻的……” 第一百零一章 一零一种可能 走出巷子时,虚弱的太阳喘着粗气,早早地垂向西边。 成小南用力吸一吸鼻子,还能闻到晒干了的空气里,隐隐透出阳光的余味。 这时候已经是返校的低峰期,但还是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拉着行李箱,慢吞吞的脚步,不太情愿地走向那道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校门。 交谈和诉苦声中还夹着诸如“什么破学校啊,校门都不会修一修”之类的吐槽和埋怨。 方以北和成小南听了抿嘴一笑,点点头表示赞同。跨过进门时那根横在脚下、一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的铁杆,怨声载道立马变成了一片惊叹。 包括方以北和成小南。走进校门,小广场前那片原本四分五裂的水泥地,竟然变成了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柏油气味的沥青路面。 抬眼望去,以小广场为起点,新铺的沥青路面沿着两排香樟树中间的路线,一直往上延伸,覆盖了原来校园内的所有水泥地。 “哇,学校大发慈悲,终于舍得修路了……” “臭是臭了点儿,不过看上去,也还行……” 方以北放下掩住的鼻子右手,抬脚踮了踮青黑色的路面,转头朝成小南说道:“嗯,这学校,终于有一点点大学的样子了……” “是啊,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呢。” 帮她把行李箱提上通往女生宿舍路口的那一层台阶后,方以北转过身子,朝相反方向的男生宿舍走去,他抬头看向六楼的那个阳台,脑海里回荡着那句话。 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是吗? 来到楼下的花坛过道中央,头顶突然响起了一道粗犷的喊声,差点没吓了他一跳。 “嘿!方以北,来啦!” 不可思议地扬起头,六楼中间那个阳台上,诡异地伸出来了一颗脑袋。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常卫东。 “对啊,刚到!” 没错,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 “哎,那顺便帮我捡一下内裤吧,晒衣服呢,这风太他妈大了!” 方以北听完,嘴角抽搐一下,翻了个白眼,低头扫过一圈,发现那簇灌木丛上边,还真的挂着一条湿漉漉的内裤。 浅灰色,还带着娟秀的花纹。 “太变态了,哪个男的会穿这种内裤啊……”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用小拇指勾着那条内裤,嫌弃的表情,念念叨叨爬上六楼。脚步轻快,像是走向这四年另一种颜色的青春。 楼道靠右的六零四,刚推开那扇门,一双结实的大手伸了过来,常卫东那道身躯送来了一个怀抱。方以北心下一暖,放开行李箱,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冒出一丁点新芽的感动,就被一道喊声扼杀在他脑海里。 “想死你啦,我亲爱的内裤!” 常卫东绕过方以北,勾下腰一把捧住那条内裤,好一个难解难分。 走到窗户边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床前,方以北脱下外套,卸掉此刻才传遍周身的疲惫。 窗户的另一边,黑色密码箱还胡乱摆在桌前,只换了个鞋的付尘翘起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又在专注地抱着吉他摇头晃脑。听见方以北挪动椅子的动静,他这才按住琴弦,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没等他回应就继续拨弄起来。 指尖飞舞,琴声悦耳,看来,他弹琴的技巧更加精妙娴熟了。 阳台上的常卫东挂好了内裤,举起滴着水珠的两只湿手,又作势要迎上前来,这一次方以北有了防备,连忙后撤一步,闪身躲过。 “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多膈应人呀!” “东哥,你还是先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洗的什么……” 丁大师的床位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不见人影,以他的习性,估计得拖到明天中午开班会之前,才会准时出现。 门后面的一号床位,杜笛亮起了台灯,正埋头摆弄着手里各色的便利贴纸。他每抬手推一下吊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就会把一张对角卷成了圆条状的纸放到桌面上。 从他乐此不疲地抖腿,满脸挂着幸福两个字的模样,看不出这个动作持续重复了多久,但从桌上那堆几乎铺满了厚厚一层的纸,看得出来。 “锅盖,你这是干嘛呢?” “折花啊。” “折花?”方以北有些摸不着头脑,上前去拿过一张卷好的纸,仔细端详。 这一看才发现,便利贴纸的内侧居然还别有洞天,结构极其复杂,不是心灵手巧的人,还真做不出这玩意儿。 “你还不知道吧,我在追文文呢,她说喜欢永远都不会凋零的花,我就折一捧给她,用来表白……” “我听说了,那你不如去超市买一捧塑料花,那个就不会凋零。” “没错,好主意!”常卫东在一旁出声附和。 “那多没诚意啊,嘿嘿……” 杜笛说话时左手没有停住动作,右手却不经意间抬起挠了挠后脑勺。 还是嘿嘿的傻笑。剃掉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不知道这一次,他会留什么发型。 还会是锅盖头? 他对面的齐立生绑好鞋带,又认真地抹去鞋尖上边那些肉眼根本看不见的灰尘,朝着镜子梳了好几下头发,理了理衣领,郑重其事地出门。 开门之前,杜笛回过头叫住了他。 “你干嘛去呀,还指望你帮忙折花呢,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 “那恕我无能为力了,你有你的终身大事,我也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齐立生耸耸肩膀两手一摊,丢下一个骄傲的挑眉,拉开门走得果断又坚决。 常卫东听后撇了撇嘴角,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拿一种羡慕又嫉妒的眼神去瞥方以北。 “切,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就知道儿女情长!” 方以北惊了一下,莫名感觉后背凉嗖嗖的。 这时,付尘回复完一条消息之后,穿上鞋子,站起身来收好吉他,从常卫东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笑的语调,让他感觉像被狠狠戳了一刀。 “哎呀,东哥,你说巧不巧,我也要去儿女情长了,那你乖乖守着寝室哦,我知道,你是不屑于这些情情爱爱的,对吧?” “那当然,你东哥我,可是要行走江湖的人!” 方以北看到他那副和说出的话严重不符的神情,突然被戳中了笑点,噗地一声,乐得不可开支。 “哎,怎么都走了,你们要是不帮我,我一个人三天三夜都折不完……” “我们要是帮忙了,显得你多没诚意啊。” “也对哦……” 杜笛皱起眉头认真地思索一阵,得出的结论,就是像方以北说的那样,自己一个人完成的,才有最大的诚意。 没错,她一定能感受得到的。 这是杜笛向姚文文表白的第二十六次。他花了整整一个寒假的时间,绞尽脑汁,才完成了前二十五次表白。 每一次都用尽了他所有的心血和力气。心甘情愿的那种。 他全力以赴地去做那些事情,不仅是为了让姚文文看见,而且,他想让这个女孩真正明白,她在自己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从立下这个约定的那一天起,他每一个梦都是笑醒的,都是关于姚文文。 二十多次,离一百零一次还远着呢。 所以他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为她去做,自己以前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嘴角又止不住地上扬了。杜笛把自己从甜蜜的沼泽中拔出来,继续埋下头去,一下又一下,一片接一片地,折着那一捧永不凋零的鲜花,采纸作花瓣。 稍作休息之后,方以北把行李箱放平在地面上,拉开拉链,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理了出来,整齐地放进衣柜。 常卫东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旁边假装滑动手机,眼神却左右飘忽,欲言又止。 他骨子里就耐不住性子,最终还是开了口:“方以北,你,和成小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就这样啊。” “别装蒜啊,你们在一起了没有?” 见他刚开学就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方以北搞不清楚状况,满头黑线,一时语塞,或者说没心思去搭理他。 “说嘛,你放心,哥说过让给你了,就不会再和你抢的……” “哪门子的事啊,你可别瞎扯了……” 第一百零二章 各自为安 原本,方以北觉得他和成小南的关系,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 但经常卫东这么一说,隐隐约约之间,提到成小南这个名字,他的心底,似乎开始泛起了轻微的涟漪。 不知何时,自己和那个笑起来很舒服的女孩子,慢慢变得熟悉了。 大概的缘由,应该是那晚自己敞开心扉,给她说了好多关于父母的事,和关于外公外婆的童年记忆。 自那以后,他就总是会不自觉地,把各种积攒已久或者突如其来的想法说给她听,许多奇怪抑或是极端的苦恼,也是在她的慰藉下才得以淡化。 在这之前,愿意这样听他絮叨埋怨的人,是离开了的叶麦。 的确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了。而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方以北点了点头,为自己拥有着这样一个朋友感到庆幸。 至于常卫东简单粗暴用“让”、“抢”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那个复杂关系,叫做爱情的复杂关系,方以北一直不肯轻易去触及,不敢轻易再涉及。 没那么容易就能定义的。 就像对那个不知道到底像不像叶麦的苏禾,现在他彻底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了。 于是他把耳闻到的、成小南关于自己的、某些很大可能是空穴来风的情感,也归类成了好朋友。有很多共同语言的好朋友。 这样的话,就简单明了很多了。 而对于成小南来说,方以北是早早就闯进她的心房,并且定居已久的那个人。 当然会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要是能和方以北手牵着手,一起逛街、看电影、一起做情侣之间那些最平常的事,那自己该有多幸福啊。 不过,像现在这样待在方以北身边,听他说话,慢慢了解这个心底似乎藏着许多伤痛的少年,也算是另外一种幸福。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的那些糟糕的事,在刚刚结束的这个寒假里,在那些思念到极致的深夜里,成小南都听他说起了。 那自己对他来说,应该也算是特殊的存在吧。 这么一想,四周的空气都透着甜腻的气味儿,世界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她伸开胳膊,啪地一下倒在刚铺好的小床上,整个身子瘫进柔软的被窝里,鼻腔中钻入一股淡淡的家里洗衣粉的味道。 整整半个小时,对床的田秋简单地理过行李后,就一直在收拾打扮,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化上淡淡的妆,直到成小南和姚文文都一致点头评价说好看,她这才满意地走出门去。 身后的姚文文瘪了瘪嘴,故意提高嗓子调侃道:“恋爱中的女人,就是爱臭美!” 说完她自顾自地轻笑一下,嘴里细细地哼着歌,又拿起桌上的圆镜,梳弄着头上新染了黄白色的卷发。 “文文,我看你也挺臭美的嘛,你是不是也,被拐跑了?” 成小南翻起身子,靠在床沿两手撑住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又添了几分娇态的姚文文。 她抬手捋了捋耳边的几绺发丝,转过头面露不屑,说话时却是眉眼带笑,满含爱意:“哼,想拐跑我,还够得他折腾的……” “哎,你们传说中的那一百零一次表白,现在演到第几回了,快给我说说。” “二十六回……”她成小南话音刚落,下一秒,姚文文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诶……” “呃,不许笑,小南,还说我呢,一个寒假过去了,你搞定方以北没有啊?” 姚文文走到近床前,朝她挑了挑眉,放大的棕色瞳孔中,分明写着八卦两个字。 “应该说,已经取得相当大的进步了呢。” “不是吧,他有那么难搞?” “没有,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整得这么纯情啊,想想本姑娘当初,唉,浪费了那么年的青春,要是能……” 看她顿了一顿,成小南立马开口接过她的话尾:“要是能早点遇到杜笛?不对,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来着,应该说,要是早点知道杜笛对你的心思?” “反正啊,这次我也试试,纯一把。” “你那哪叫纯啊,那明明就是吊人家胃口,一百多次呢……” “才不是,说不定哪天本姑娘一高兴……” 姚文文眨巴着眼睛,嘴角轻挑,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之中。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 是那种用手掌拍打门板的剧烈响声。不用问,两人也立马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拉开门后,姚文文后退几步,斜靠住成小南的床杆,双手抱在胸前看向拖着行李箱的乔余和徐礼,歪着头没有说话。 原本就瘦削的徐礼看起来更加孱弱,而肥胖的乔余整个身子更是加大了一圈。 “看什么看……”白眼配上傲娇的甩头,让她脸上和脖颈间肥肉的油腻一览无余。 姚文文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切,谁想看你啊。”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乔余定住脚步,抬手指着姚文文,一脸戾气。 皱紧眉头,姚文文深呼吸一下,尽力压抑住正欲爆发的情绪,放缓语气。 “你来呀,谁怕谁啊。乔余,我们都不说什么室友情分了,就看在同学一场,麻烦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你那些莫名的优越感,大家互不妨碍,四年之后就当谁也不认识谁,成吗?” “怎么,看我不顺眼啊,我觉得你更不顺眼!” 见她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姚文文气愤难耐,正想走上前去时,被床头的成小南伸手按住了肩膀。 “算了算了,文文,别说了……” “哼……”乔余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来,像是在炫耀自己占了上风,这种感觉似乎让尊严那种东西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让自己显得是掌握局势的那个人。还未开口,身前的徐礼回了头,一个警示的眼神剜过来,让她来之不易的那点尊严尽数扫地。 一直走到床前,徐礼都没有移开盯在乔余脸上的目光。 脸上反常得,连一丝假装的笑意也没有。 乔余试探着抬眼,触到那束阴森森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去。 像是匕首刀锋上闪动的寒光。 成小南和姚文文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异常,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行李收拾到一半,乔余就被面无表情的徐礼拉进了厕所,好久都没有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心甘情愿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夜晚,方以北失眠了。 像以往一样,和常卫东几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其他人陆续沉沉睡去,唯独他随着夜色的加深,越来越清醒。 深夜两点,他双手枕在脑后,盯着黑蒙蒙的天花板,思考着关于未来、前途之类空泛又实际,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的词语。 过去的半个学期,他始终觉得,自己活得有些浑浑噩噩。 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点什么。 用他最爱写的那句“自命不凡却又甘于平凡”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自己甘心吗?方以北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他只是觉得,是时候去做些什么了。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他喜欢写字,但又好像仅仅是喜欢而已。他不确定抽屉底那个笔记本纸页间的那些痕迹,到底算得上什么。 一条路?还是路口之后的尽头? 想做却还没做的,还很多。那就趁还来得及,多留下一些痕迹好了。 花了半个小时,排除掉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困扰之后,方以北收起太过轻易泛滥的情绪,缓缓入睡,在天亮前还做了一个梦。 一个简单平常,过去做得最多的,童年那时候的小心愿得到满足的梦。 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做过这个梦了。这种感觉,像是找回了某种丢失的东西。 第二天。气温有些下降,天边虽然不见浓雾,但也没有透出一丝太阳光。 不出所料,丁半木果然在班会的整整前一个小时零十分钟,提着装了两件衣服的行李袋,推门走进寝室。 一个小时零十分钟。三分钟铺床,五分钟洗澡,一分三十秒换衣服,三十秒解决新陈代谢。 剩下的一个小时,他要去见宁寻舟。找到她,看看她,随便说几句话,这就是他的计划。从放假开始就形成了的计划。 重新恢复上半个学期有些被同化了的、模糊了的时间概念,丁半木是经过苦思冥想,才得出的这个方法。 他每天都在口袋里装一张白纸,上边提前写着这一天,或者说下一段时间里,要做的所有事情,以及做这些事所花费的时长,几分几秒。 暑假里,他数着缓慢苍白的日子,用自己独特的思维把对宁寻舟的思念,理解为是由于太久没有淋着大雨研究关于她的命题了,很无聊,心里才会直痒痒,缺了一块似的。 这是在遇到她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所以他的心里也种下了一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和宁寻舟一起在大雨中研究命题。什么样的命题都行,一次就好。 或者不淋雨也可以。不研究也没关系。 能和她一起,就够了。 十分钟之后,他准时出门,背起手仰着头,走出了大师该有姿态。因为他意识到,在这个学校里,目前自己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 谁曾想,一路上,回头率寥寥无几,其间有一两个人频频回首,给了丁半木些许安慰。他自豪一笑,把那几道夹在议论声中间的怪异眼神,划分为崇拜和仰望。 一个假期的时间,当初拥护追随他的那些人,就把大师的名号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一开始,计划就进行得不太顺畅,她的电话打过去,一直都是无人接听。丁半木是费了几番周折,在女生宿舍楼下、几大食堂门口、每一个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蹲守打探,才在演讲协会办公室中发现了宁寻舟。 看见宁寻舟的第一眼,她背门而坐,闻声回头。泯然一笑,惊鸿一瞥。 丁半木身子颤了一下,心中倏然敲起无数道鼓声,随着与宁寻舟接触距离的缩短,愈加激烈密集。 呼吸放浅一些,都能够听到胸口轻微的震动声,来势汹汹。 表面上装得风平浪静,甚至还摆出了一些生人勿近的高冷气息,舔一舔嘴唇,丁半木挥手主动打了招呼。 “丁半木,你怎么来了?” 抬头扫了他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没有一秒多余。而且,那句随意问出的话,让人听上去,就会觉得她其实并不怎么想听到回答。 “来找你的……”他尽量表现得从容,镇定,声音中却透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走近身前,淡淡的体香之间,似乎还飘着一股香味儿。 果不其然,宁寻舟面前的青漆木桌上,摆放着一个精心装点的白色纸盒。从还没封紧的盖子中瞥去,能看见里边装着的,是一个个形状各异,五彩缤纷的糕点,整齐地排了满满一盒。 绑上彩带,又反复摆弄了好几次,宁寻舟才满意地拍了拍手,一脸欣喜。 转头看向丁半木,分秒之间,她开玩笑地阴沉起脸,作出一副嫌弃的神情。 虽然她随后就憋不住笑了出来,但那一瞬间,丁半木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某个地方被刺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给会员们准备的礼物?” “家乡特产,我亲手做的呢,分不了那么多,我这是要送给一个,特别的人。” 丁半木大概猜到了她口中那个特别的人是谁,但他就是不想承认。可能是某个教授领导,那也说不定呢。 “好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哟,可怜兮兮的,给你拿一块尝尝吧。” 生平第一次腆着脸皮,“乞讨”一般拿到了手中的那块糕点。轻轻咬下去,还算香甜的脆皮包裹着的,是一团分不清混合了什么食材的黑色馅料。 “快吃呀,这馅可是我的独家配方,创新了整整一个寒假呢……” 此话一出,丁半木举在嘴边的手颤了一下,唇边已经触到舌齿的乌黑馅料,他转念一想,要死也是死在她手上,不冤枉。 一闭眼,一咬牙,大口嚼动,几秒就吃得渣也不剩。 “怎么样,味道如何啊?” 味道,还真不怎么样。可以说是难吃,但他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 “好,好吃!” 丁半木竖起大拇指,瞪大眼睛点头如捣蒜,似乎真的是回味无穷。那副几乎要落泪了的模样,让宁寻舟一度以为,自己这是赢得了厨王争霸的冠军。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哼,再好吃也没了……” 宁寻舟重新封好盒子,心里乐开了花。太好了,那他肯定也会喜欢的。 砸巴着舌头,丁半木想,这馅里边一定加了柠檬,酸酸涩涩的。 方以北几人吃完午饭后,一直到走出食堂,都在抱怨着饭菜还是那么难吃,随后顺理成章地怀念起了过年时家里的人间美味。 “告诉你们,我妈那手艺,简直绝了,什么米其林的五星六星大厨啊,都比不了……” “我最喜欢我妈做的红烧肉,还有炖猪脚,那味道可谓是,人间哪得几回闻!” “这句诗是这样用的么?” 讨论到这个话题时,方以北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去往开班会教室的第三教学楼,要经过校门前的小广场,方以北故作自然地轻轻吹起口哨,四处张望,神情中藏着几分落寞。 飘忽的视线,在左前方的校门外游走一圈,突然触及到某个身影。 定格住的目光,落脚点,是苏禾。她刚刚走下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那名穿着富贵的中年人,下车从后备箱中提出了一个密码箱,把拉杆递到苏禾手里。 那是打车的司机吧。 下一幕,方以北以为的那个司机,抬起右手,不知是摸了苏禾的脸一下,还是拨了拨她的头发。 中年人回到驾驶座,开车离开之前,苏禾还上前一步,透过车窗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嘴角挂着的笑意,似乎溢出了些许甜蜜。 难道是送她来学校的亲戚? 第一百零四章 梦与苏醒 不得而知。方以北晃了晃脑袋,隔断自己无端的猜测。 一眼看上去,苏禾好像变了许多,从上到下的衣着都是市面上流行的靓丽款式,不再那么单调朴素。 脑后没有绑着以前那个高高的马尾,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长发,窕窕垂肩。 此时离班会开始还剩不到二十分钟,苏禾推着行李箱走进校门,脚步匆忙,却还频频回头去看街道尽头的那道轿车尾烟。 见她费劲地提起密码箱,走上通往女生宿舍那条路的台阶,方以北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低地叹息一声,抬脚追上常卫东几人的步伐。 从内心深处来说,叶麦消失之后,苏禾的出现,让他心底那把即将熄灭的火,重新燃了起来。但也因为这样,以假乱真太久了,方以北不知该如何去分辨真假了。 那天看见苏禾的第一眼,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和叶麦的最后一面。 而因此残留在脑海中的那些印象,就成了他一生不可磨灭,也无法直视的画面。 所以他才会觉得苏禾长得像叶麦吧。 放假时绿皮车厢中的那个梦,那个关于叶麦的,从未如此真实的梦,清晰的脸和清晰的笑意,也让他在模糊了半年以来,第一次深切地感知到了,其实叶麦和苏禾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但现在,像或者是不像,他也已经无从定论了。因为似乎那个梦,也跟着时间和那张脸一起模糊了。 所以看见苏禾,他又觉得也许叶麦就是这个样子的。 坐在教室座位后排,一旁的常卫东几人压低嗓子窃窃私语,方以北一句也没听清,空洞的眼神落在正前方的黑板上。 “方以北。方以北,没到么?” 站在讲台上点名的班长沈沫叫过一次之后,见无人应答,在教室内扫视一圈,又提高了音量,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喊道。 “到的到的……”似乎几十双眼睛哗地一下,齐刷刷转向后方落到自己身上,方以北一个激灵,这才回过了神。 一转头,右侧的教室门外,苏禾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换了一身衣裳,五颜六色的,看得他有些眼花缭乱。 这一点儿也不像苏禾,更不像叶麦。 方以北终于肯承认,之前他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只能算得上,是叶麦那片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的一道影子。 愧疚之外,心里多了些许轻松感。 辅导员沈欢剪了本来就不长的头发,还把那一层齐耳的短发烫了一个大波浪,堆在后脑勺像个随时会真的爆炸的爆炸头。 所以当她仰着头站在讲台上,情绪激动地批判挂科的同学时,常卫东和付尘在台下紧紧抿住嘴唇,憋笑憋得花枝乱颤。 毕竟那个画面,实在是太过于惨不忍睹。 “常卫东,付尘,你们俩干嘛呢,觉得自己考得很好?”爆炸头一甩,一个眼神丢过来,两人连忙收住笑意,正儿八经的端坐。 “没干嘛,不好不好……”付尘乖巧地点着头,出声附和时,一个不小心咧了咧嘴角。 “确实是不好,挂了三科啊,你还笑得出来!” 此话一出,像是戳中了常卫东的笑点,他噗地一下笑喷出来,把头转向付尘,脸上满是嘲讽:“付大歌手,整整三科啊……” “呵,东哥,你失忆了吗,你挂了四科。”付尘环抱双手靠着椅背,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祭出一招的杀手锏。 这下子,常卫东笑不出来了,脸上绽放的表情瞬间凝固,枯萎,揪作一团,十分扭曲。 “你们要是补考过不了,就等着重修吧……” “重修”这个词不断回响加重,像是一道判决般钻进耳膜,常卫东和付尘颇有侠者风范,左耳进右耳出,班会刚结束就激动地讨论起了游戏,反正来年,又是一条好汉。 方以北却是怂得可以,赶紧翻出分数表,确认自己之前没有看错,每一科都是在六十分以上,又反复对照几遍,这才安下心来。 他抚着胸口起身刚走出教室,门外的楼道里,成小南正巧转过身子,假装惊喜地和他打招呼。 “哎,方以北,你还没走啊。” 眼神中藏着几丝慌张,两根拇指在衣角处上下交织,过于平淡的语气,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可好像方以北就是对这些一无所知。 “嗯嗯,你怎么还在这儿呀?” “我在等……等会儿再走,有点挤。” “那走吧,现在没人了。” “等等,方以北,”见方以北说话间就要迈出脚步了,成小南抿了抿下唇,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他的去路,暗下决心开口道:“我听说,云州新开了一家书店,离咱们学校不算远,我记得你之前说喜欢看书,你想不想去看看?” 方以北接过她的话尾,打断了那句含着期许语调的话:“书店啊,想去,可是我不认识路。”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 “好啊,不如现在就去吧……” 好不容易,成小南总算把自己在心底蓄谋已久的这个计策施展出来了,虽然方以北的迟钝,让这个过程变得有些艰难,但好在,结果还不错。 走在他身边,阴天也跟着晴朗起来了。 走出教学楼之后,丁半木见天色尚早,沉思片刻,就决定花上四十二分钟,去每个有可能的地方,和宁寻舟来一次偶遇。 他计划好时间,步数,以及能够遇见她的方位和角度,就是计划不出,在自己从常卫东身后去四处寻找时,她却去到了常卫东面前。 带着那个精心装扮的白色纸盒。 最后扑遍了空,丁半木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寝室,刚推开门,那股独特气味就飘入鼻息。 居然是她亲手创新的独一无二的软皮馅饼。 果然是要送给他的。 “什么味道啊这是……”装作轻松随意的语气,却除了没有那个奇怪的开头之外,还丢失了一贯的口吻。 “那个宁大会长给的咯,好像是什么糕来着,你来得正好,大师,她说你吃完的评价是特别好吃,但我们尝过几口,就觉得,当时你是不是被威胁了?” 说话前,常卫东刚拿起一块糕点,试探着咬了一口,舌尖只是触碰到黑色馅料,脸色就立马变得极其复杂。 强忍着嚼了两下,真正尝到那股味道了,他才明白实在是生命安全第一,只好把剩下那带着牙印的半块糕点,连同嘴里的残渣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没有啊,可好吃了!”常卫东的表情有多痛苦,丁半木就有多想证明自己毫无保留的喜欢。 “是么?来接着,都是你的了。” “嗯,是我的了……” 抱着那个纸盒,丁半木心里掩不住的喜悦。但他脸上还挂着那个自以为冷峻的表情,自顾自的满足。 嗯,是的,这就相当于是她为我做的。 所以每一个颜色和形状的糕点,他都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一点一点地,吃完了盒子里所有味道还是那么刺激的“馅饼”。 丁半木很清楚,没有哪一块糕点,会因为自己的窃喜而变得好吃一些,于是他能做的,就只是改变自己的口味。 昨晚熬到半夜,今天又在寝室几人的帮忙下,折腾了一个上午,杜笛总算折完了那捧纸花。 三种颜色,一共有二十七朵,每朵由九片花瓣组成。 外层的包装是一张粉色纸壳,捧在手心里,似乎能感受到其中满满的心意,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杜笛和每一次表白时一样,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 出门时,除了那捧纸花,手里提着的那个加大纸袋中,他还装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三种绝色 傍晚七点整,天色不明不暗,迎面而来的春风中还透着几分凉意。 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和姚文文相处了,自己还要向她告白,杜笛心跳的频率就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有一种感觉,像是当年深坠水底的那些沉船残骸,正在慢慢浮出水面。还能拼凑出原本的样子,或者说,它从来就不曾沉没。 自己还要更加用力才是,让那段距离快些缩短。 转过一个街道拐角,杜笛来到了约好的那个地方,城南三棵树。抬眼望去,半空中密集的枝叶繁茂生长,像一把墨绿色的大伞斜盖在城市边缘,从一到三低数一遍,他立马明白了“三棵树”这个地名的由来。 三颗整齐排列的老槐树下,前后两边摆放了几张木椅,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枯叶。此时天色见晚,树脚的另一端,一对情侣刚刚起身离开,只剩下三两个归家的行人正借木椅稍作歇息。 街边几盏橘黄路灯,把灰色的天空一角点亮,一阵微风轻轻扫过,树叶摇动,光影斑驳,又平添了几分惬意。还真是个告白的好地方呀。 自己可千万不能辜负了这份天意。杜笛暗暗地想着,快步走上前去,却不见姚文文的身影。 “文文,你到哪里了?” “等等啊,到眉毛了……”片刻之后,对话框那头就有了回应。 “啊?” “正化妆呢,可能会晚一点点……” 指尖飞快跳动,按出这行文字发送过去,镜子前的姚文文抓起眉笔,小心翼翼地勾勒眉形,仔细描摹一遍,定睛一看,还是觉得不太满意。 擦干净又重来,这已经是第六回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画越别扭,姚文文不免有些抓狂。 “哈哈哈哈,不着急,我等着你。” 二十来分钟后,天色暗下去了一个深度,姚文文绕过街道转角,小跑着出现在杜笛眼前。 她放慢脚步理了理头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右手,摊开手掌紧紧捂住额下的眉毛。 在那三颗树下环视一圈,她才发现木椅上像一尊雕像般的杜笛侧起身子,两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缩着脖子,长长了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文文,这么快就到了呀。” “你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是刚到……怎么了,文文你不舒服吗?”说话间,杜笛注意到姚文文右手一直扶着额头,脸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他的心底立马浮起一阵担忧。 “哎呀,我没事儿,就是……” “就是什么?” 见杜笛关注的目光中满是担心和好奇,姚文文又禁不住追问,便豁出去一般跺了跺脚,挪开盖在眉前的手掌,语气中夹着难堪和羞涩:“就是眉毛画歪了,行不行嘛!” “噗哈哈哈哈……” 姚文文一松手,看见她那两根又粗又浓,尾巴还断层一般下移到了眼角的眉毛,杜笛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杜笛你笑什么笑,不许笑!” 刚才在寝室里,她又擦了三次,却还是怎么画都不如意。心里边像被猫挠一般难受,最后她索性自暴自弃,随便粗鲁地描了两下,连镜子也不照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被她掐住胳膊,警告恐吓了好几回,杜笛这才勉强收住笑意。 纠缠了没多久,姚文文甩开他的胳膊,转过身去低哼一声,阴沉下脸不再说话。 杜笛见状,连忙起身绕到姚文文面前,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我错了文文,不笑了,绝对不笑了……” 抬眼一看,目光落在那两道眉毛上,他又控制不住地扯了扯紧抿的嘴角。 “杜笛!你还笑,活腻了是吧……” 姚文文气愤难耐地擦掉眉妆,现出两道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眉影,又惹得杜笛一阵大笑。两人绕着三颗树追打了好一阵子,瘫坐回木椅上,又累又饿。 “你不是要表白么,赶紧的,我饿了。” “对对对,差点忘了。”杜笛一拍脑门,赶紧起身取出藏在木椅后边的那个纸袋,背朝着姚文文轻轻打开,语气温和:“文文你先闭上眼睛。” “真麻烦诶。”嘴上这么说着,却满怀期待地很快闭上了眼睛。 转头触及那两片微微扑闪的睫毛,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提起一口气堵住胸腔,呼吸沉缓。 杜笛取出那束纸花,庄重地捧在手心里,缓缓伸到姚文文面前:“文文,你之前说想要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我找到了。” 灯光和树影,沉谧地铺在地面,铺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衣领发间。 世界被染上一层月色与雪色之外的第三种绝色。 姚文文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先看见杜笛目光中闪着的光辉。 低眉看去,那一丛三色交织的纸花映入眼帘,心里某根细弦被牵扯了一下。姚文文扬起嘴角,捧过纸花仔细端详,每一道皱褶中似乎都藏着许多不必说出口的言语。 “文文,你喜欢吗?”嗓音有些颤抖,心里七上八下。 姚文文满意极了,不住地点头:“喜欢啊!” “我是说,你喜欢,我吗?”杜笛问出这句话后,还没等姚文文回答,他就略显慌张地开口接着说道:“你先不要给我答案,请让我继续可以对你说,我喜欢你。” 于他而言,别说表白一百次,就算是一千次,一万次都没问题。对她的这份感情,在胸口埋藏了这么多年,区区一百次,怎么说得完呢。 “我做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姚文文听完他这一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轻抿了抿嘴唇,正要表明出自己的意愿,没成想杜笛又抢先了一步,继续补了一句话。 “就算你没有眉毛也喜欢。” “杜笛!你好烦呐!”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呢。文文,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说话间,他已经从纸袋里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从背后慢慢递到姚文文眼前。 像是一个杯子。准确地说,是一个形状怪异,侧边带着一个类似于开关按钮的圆柱体。 “这是啥呀,奇奇怪怪的。” “嘿嘿,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个保温杯。” 这个不知能不能称之为发明的发明,他是从饮水机里得来的灵感。上个学期,杜笛修饮水机时顺便研究了一下它的电路构造,发现自己脑海中的那个想法,其实完全是可以付诸现实的。 于是,和姚文文闹僵那段时间,他就一个人在寝室没头没脑地鼓捣,买来铜线和材料,还拆了两座台灯,才勉强做出一个初级样品。 过年在家,他天天守着电视上的科教发明频道,又是研究又是试验的,总算弄出了这么一个杯子。 与其说是保温杯,不如说,他做的是一个便携式热水器,暖水杯。 瓶身是普通的保温杯材料,但杯子底下安了一个连着电路的嵌口,只要装好电池,按一下侧边可以调节高中低档的那个台灯按钮,只需要三分钟,就能把杯子里的水加热。 “真有意思,好玩儿。但是都快到夏天了,也用不上啊,可不可以把水变冷呢?” “哎呀!文文你提醒我了,应该再加一个冷冻功能的,我怎么没想到啊!” 细细一想,杜笛觉得只需要参考一下冰箱的运作原理,做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杜笛,看来你还真要成一个安徒生那样的发明大王了呢。” “文文,那是爱迪生……” 姚文文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眼珠溜了一圈,从木椅上包装有些松散的那束纸花中抽了一朵出来,举起朝向路灯数着花瓣,赶紧转移话题。 “你折的这些花,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凋谢?” “当然不会……” 杜笛那个“会”字的尾音还漂浮在耳边,一阵晚风扑簌而来,卷走几片枯叶的同时,也吹掉了姚文文手里那根纸棒的花瓣。 不知是胶水脱落,还是常卫东几人帮忙时偷了懒,那几片用纸折成的花瓣,前一秒刚说了永远不会凋零的花瓣。就这么轻易地凋零了。 一如人生的很多事情呀,或者说一如人生呀。 “风太大了……文文你不是饿了么,我们走吧……” 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杜笛不停瞥向姚文文,好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他这才说出了憋在心中的那个疑虑。 “文文,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眉毛……” “修眉毛的时候修多了不可以啊,烦死了!” 第一百零六章 预料之外 “叙旧而已”书店里。 方以北斜靠着书架在看一本他找了很久的书,那是一个没什么名声的作者,仅仅是在书架上能看得见名字罢了。 成小南在看方以北。 他看了多长时间的书,她就看了多久的他。 空气中只听得见翻书和呼吸的声音,心跳没那么激烈了,是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已经熟悉了这个人的缘故吧。 他每走一步大约会跨出两块石砖的距离,但和自己走在一起,就会特意放缓步伐,只跨出一块半的石砖。这些她可都看见了。 并且一直记着呢。 方以北刚看到那个故事的中间,对后面会发生什么还很不清楚的中间。他一边猜想着下一章,下一行,那些人的命运去向,一边极力告诉自己,不要太过于沉迷。 但很显然,他没有听话。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丝毫没有想放下书的意思。 突然,书架一旁响起两下咕咕的叫声,方以北猛地抬眼,朦胧中成小南的身影一下子闯入视线,他没有反应过来,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身子一抖,手上的书没有拿稳,险些掉到了地上去。 成小南难堪极了,赶紧捂住不争气的肚子,垂下头去躲避他惊异的眼神。 “你怎么在这儿啊,成小南?” 可恶的是,疑惑的语气之中竟然还带有一丝惊喜。 “我,不应该在这儿?”捂着肚子的成小南听到他那句话,脑子里更是涌出一万个为什么,她甚至一度怀疑,看书估计是会让人变傻的。 “噢噢噢!对,我们一起来的,还差点把你给忘了。” 成小南抿嘴一笑,左右扭头打望了一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压低声音:“明明是已经忘了,你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好了好了,你饿了吧,我们走吧。”方以北不太好意思地朝她笑一笑,翻了翻书后边剩下的几十页,目光如炬,随后他啪地一下把书合到刚打开时的模样,摆回了书架那个角落里。 成小南看在眼里,仔细瞥了那个书名一眼,装作很随意地问道:“不把它买走么?” “算了,我都快看完了。”平淡的语气和神情,轻轻摇头,转身抬脚就走。 “那这样的话,对这个作者多不好呀。” “没关系的……” 第二个没有太阳的明天。 新学期不一样的课程,坐在后排的男生和以前一样发呆走神。熬过了三堂高深莫测的,或者说枯燥乏味的财务课,玩了一上午手机的常卫东突然重重一拍桌面,不说昏昏欲睡的同学,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同志们,不能在浑噩下去了,哥决定,要去燃烧我的青春!” “怎么,你要点火自焚?”付尘抬起埋在臂弯间的头来,用看智障一般的眼神瞥向常卫东。 “切,你不会懂的,继续睡你的觉吧,庸碌。” “说我庸碌?你看看这是什么!”付尘愤愤不平地为自己正名,说完往桌箱里一掏,把一张密密麻麻的五线谱拍在了常卫东面前。 “鬼画符啊?” “所以东哥你就只能是个糙汉,没有艺术细胞……” 常卫东一听就不乐意了,立马按亮手机屏幕,举到付尘眼前不足三寸的地方,声音高亢:“看到没有,第十七届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这个冠军,东哥我拿定了!” “这比赛你家办的呀?” 就是这么不正经的一段对话,却让在一旁看热闹的方以北幡然醒悟了。 自己一直以来说要做的不少,但又真正去做了什么? 是这样的后知后觉没错。 所以下课之后,他连午饭也没顾上吃,怀着对自己莫名的失望和愧疚,开始真正要去完成一件许诺过的事。哪怕是一件也好啊。 等方以北站在学校门外,那块贴满了兼职招聘广告的老墙面前,浏览一圈,他才恍然发现,好像除了写字之外,自己什么也不会做了。 周末家教,限制专业,只教数学。 婚礼布置,吃苦耐劳,一米八以上。 派发传单,口齿伶俐,一天五十。 文字录入,工作自由,待遇丰厚。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一些与写字无关的事,但视线就是无法逃离最后一张劣质传单上,那些极具吸引力的条件。 手机操作,无需电脑,宝妈和学生利用碎片时间赚钱的最佳选择,一天最低两三百元,一个月轻松过万,你还在犹豫的时候,别人已经了买车买房了! 这一番煽动,给方以北整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仿佛豪车别墅唾手可得,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他一点儿也没敢犹豫,马上摸出手机添加了传单上的联系方式。 分秒之间,添加成功,对面甩过来的第一句话,霸气侧漏。 “恭喜你,选择了加入新时代最赚钱的行业!” 这更是坚定了方以北要大干一场的决心。接着就是一轮接着一轮的注册,每点开一个链接,他都在想着,果然正规行业就是不一样,准入门槛机制做得很成功。 他刚想到门槛这个词,对面就弹出了一条提示。 “为了防止恶意注册,筛选精英人才,本公司特设置了入门标准,是否同意协议?” “是。”精英人才这个词,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 下一秒跳转的界面,“请确认支付九十九元”。 方以北心底泛起了一丝丝犹豫,但随后就被自己说服了,毕竟不管做什么,都是需要付出点代价的。 “确认。” “支付成功,恭喜你成为本公司第一千三百九十六位初级会员!” 方以北不胜唏嘘,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似乎找到了共鸣。 接着又是一连串诸如“眼界决定出路”之类的溢美之词,他还没搞懂怎么开始接单工作,又是一条提示。 “尊贵的初级会员,您暂时还不具备接单的权利,支付一百九十九元升级成为高级会员,即可开始小说、剧本、杂志等的文字录入。” 方以北有些错愕,内心开始慢慢松动,但一想到花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注册成功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嘛。 “确认支付。” “恭喜您成为本公司第一千五百三十二位高级会员……请支付三百九十九元升级为顶级会员……” 不好的预感,心底咚地一声,一阵凉风吹过,从上衣领口灌进胸口,方以北猛地一个寒颤,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破事儿。 初级会员,高级会员,顶级会员,然后是钻石会员,黄金会员。这么明显的圈套,方以北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上当就算了,竟然接二连三地上当。 这被骗的不是钱,是尊严啊。 他气愤难耐,捂住胸口捶首顿足,一咬牙注销账号,关掉那个充斥着恶俗鸡汤的网络界面。 “您确定要退出程序吗?” “确定!” “尊敬的顾客,您已成功订购本公司网络业务,祝您上活愉快!” “您的手机欠费28.88元,现已暂停服务,请尽快缴纳。” 下一秒,两道震动声,一连两条短信。方以北哑然失声,赶紧关机止损,退出了还要捞走一笔,防不胜防啊。 他现在很不愉快。花钱买个教训就算了,主要还花了几笔钱,买同一个教训。 都不只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这么简单了。他怀疑心甘情愿把钱送出去的那一刻,自己八成是被诅咒了。 至于剩下两成,那就是个医学问题了。 未解之谜。跳进这么一个坑,他花了几百块钱和一个半小时才爬出来,连肚子都在抗议了。 特殊时期,方以北也顾不得许多了,耷拉着脑袋,厚起脸皮,走进街边一间家常菜馆,用尽量不那么可怜兮兮的语气,向老板娘说明了来意。 想吃饭,也想请老板娘帮忙充话费,吃完之后一起付餐费和话费。 乍一听,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炒得一手好菜的老板娘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不仅满足了他这些看似难以置信的请求,还觉得方以北是一个吃不起饭,也没钱充话费的穷学生,特地提出要留他在店里帮忙,也正好补上送餐员的空位。 一个月八百底薪,加送一单一块钱的提成,包中晚两餐,课余时间上班。 腼腆的方以北略做推辞,随后欣然接受。 而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一起吃饭时,老板娘总爱给他夹菜,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叮嘱他多吃点儿。 他觉得很温暖,于是他一边温暖一边吃了很多饭。嗯,仅仅是为了不辜负老板娘的,良苦用心。 就这样,方以北在经历了一场骗局之后,也捡了一个意外之喜,做起了风驰电掣,来去自如的送餐员。 他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走回学校门口,特地到那面墙下,对着那张写得天花乱坠的传单,先骂一句,再鞠个躬。 “方以北?真巧啊,我正想找你呢!”他刚直起身子,下一秒,背后就传来了成小南的声音。 于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举动显得很奇怪,他又弯下腰很奇怪地鞠了一躬。 “诶,你在干嘛?” 方以北看了看满脸疑惑的成小南,又瞅了瞅那面墙壁,抬手指着那些广告说道:“就,表示一下感谢。是因为,我在这面墙上找到了兼职。” “家教,婚庆,传单……那你做的是什么呀?” “送餐员。” “送餐员?可是,这上边明明没有写,你怎么找到的?” “说来话长。而且不能长话短说。”方以北尴尬极了,很不自然的语气,恨不得立马结束这个话题。 “好吧。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成小南不再追问,换上一副神秘的脸色,拿起了手中的一个袋子,递到方以北面前:“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印着新华书店字样的塑料袋,里边装着的,是昨天那本他看了一半的书。 “你怎么,把它买了呀,我都看过了。” “喜欢的东西就算看过了,拥有过了,也要收藏起来呀。就像小时候的糖纸、发圈、笔记本、老照片、和自己画的算不上好看的图画……” 方以北看向一脸天真的成小南,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表示赞同。因为他觉得,真正喜欢的东西,能拥有过,就已经很幸运了。 收藏那样奢侈的事,应该是要特别特别幸运的人才能做到吧。 他收下了那本书。看着侧边那个作者的名字,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之前好多书一旦买来放到桌上,他就不怎么想翻开了,但这一本例外。 是不是因为是成小南送的呢,不得而知。 但一定有这个叫不上来名字的作者的原因,哪怕一丁点儿。 道谢之后,两人转身离开前,成小南还抬眼瞥了瞥墙上角落那张传单,丢下一句话。 “文字录入员,还待遇丰厚,傻子才会信吧。” “没错。但话呢,不要说得太绝对……” 第一百零七章 一步之遥 之后的日子,香樟树叶重新变得翠绿,夏天的气息渐渐浓郁。 塑胶跑道间的风,篮球场上的汗滴,教学楼顶的白云,洒满一整片瞳孔的金色阳光,唤醒另一个带着新鲜味道的夏天。 青春的触角似乎也四处延伸。在丧失生长能力之前。 如果曾经有人告诉过你。 风来时,请不要转身躲避。因为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语,都藏在迎面而来的大风里。 那故事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原本,挂了科的常卫东和付尘已经做好了重修的准备,所以补考什么的,从来就没当回事。用常卫东的话来说,就叫“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 没想到,补考前一晚,几份其貌不扬的资料,犹如神兵天降一般,传到了他们手里。几个醒目的大字标注着“必考原题”,两人半信半疑,花了十分钟背答案。 于是第一科补考,半小时不到交卷。那张藏在袖口间的敷衍了事的小纸条,没派上一点用场,遗憾。 接下来的几科,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意气风发。 方以北开启了送餐生涯。每天下课之后,都要赶去店里骑上电动车,在学校里,街道上,每一个熟悉和不熟悉的地方,争分夺秒地“风驰电掣”,“来去自如”的东奔西走。 同时,在变得忙碌却又充实的生活里,他利用空余时间,也开始构思起了一直想写的那本书。 关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的书,用平常的口吻,以平淡的说辞。 这些事他只和成小南一个人说过。 而成小南得知以后,除了支持和鼓励,她还摆出了荒废已久的画笔,颜料,画册,试着去描绘教学楼里由明变暗的过道,描绘脑海中对方以北的感觉,描绘他的每一种神情。 是出于觉得现在要努力练习,以后才能够为他的书画封面和插画什么的,这样的原因。 于是生活中的每一种小事,都变得有了它独特的意义。 阴天,薄雾结在树冠和楼顶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也没那么压抑了,反而有种别样的美好。就连循环往复的小感冒,打出一个喷嚏,她也会当成,是不是某个人在想念我呢。 然后除了成小南开始爱在饭点往寝室叫外卖,而且还指定要方以北送餐之外,常卫东也每天催着让他把十几份饭菜送到操场,美其名曰照顾室友生意。 做着一些完全就没有必要的事,却以此为乐趣。 “好兄弟送来的,我们才吃得放心!” 有趣的是,在所有人都觉得,那天常卫东说要参赛、拿冠军的话只是一个玩笑时,他自己却当了真。 每天只要有空,他都会拉着队友在篮球场上练球,拼尽所有力气,从早到晚,一练就是一整天。一练就要练整整两个月。 这一次常卫东是认真的。为名誉而战?为梦想而战? 说得纯粹一点,为青春而战。即将落幕的青春。 方以北常常靠在栏杆上偷懒,蹲在球场边偷看,不得不承认,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常卫东,要是再帅气那么一点点,就能赶上自己了。 看着那么努力,打球时眼里闪着光的那群人,那个人,他有时候会觉得,好像拿到那个冠军,也许不仅是一句大话。 是一个手伸得够长,就有可能够得着的梦吧。 也许说成是梦不太合适,但他脑海里闪出的,就是这么一个词。 那自己要写的书,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有可能和那个作者一样,能把名字印在书的侧边和封面,能把文字变成铅字,装订成册,躺在街头的某一家书店的书架角落里,等着某一个人去翻开它。 于他而言,铅字的灰,就是天空的蓝啊。 还要是盛夏的天空呢。 而就是那个飘满灰尘和汗味的篮球场上,常卫东在打球,另一边的场外,宁寻舟不知何时组织起了一群协会会员,拿着稿子,也激情澎湃地训练了起来。 听说常卫东要一心一意地准备比赛了,她没再去捣蛋打扰,只会一边装作练习,一边让目光横穿过一整片球场,专注地投在专注的他身上。 那时候的阳光和风,似乎和每一个季节的都不同。 对于频繁出现在常卫东眼前的原因,她给出的解释是,仅仅是因为要准备下个月的演讲大会,而已,是他想多了。 常卫东听过之后点点头,并没有想得太多。没心思想那么多。 有那个心思的,是又开始办起了“个人展览”的过气大师,丁半木。很凑巧的是,选的都是同一段时间,地点也是操场,另一束深远目光。 他后面还总跟着一个双马尾女孩,说话是软绵绵的声音。 这样一来,拙劣的不止是宁寻舟在常卫东回头时,刻意躲闪的眼神;还有她躲闪着假装回头后,丁半木也刻意躲闪的眼神。 他们之间这一系列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纠葛,像拐弯抹角的数学题一样,和方以北没有一丝关系,对他的影响,只不过是又得多送几份午饭。 但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好像是若隐若现、忽近忽远的青春,就这样呈现在眼前,离自己近在咫尺。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但好像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肯回头,看见成小南那一束,不会躲闪的目光。 包括身在其中,却浑然不知的他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站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啊。只是会因为另外一个人而倾倒,或者有另外一个人,向自己倾倒。 只要方以北回头,成小南就一直在身后。笑着,把他当成阳光,也带给他光芒。 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每个人都坚信,从不怀疑。 周末下午六点,往常开班会的教室里。又是很长时间没见的辅导员,还是那个发型和语调,站在讲台下方,语气慵懒。 “今天临时通知大家来开这个班会,主要讲三件事情。第一,班长已经做好了奖学金的综合测评,等会儿她会发给大家。第二,七月份有一个市级的大学生创业大赛,每个班至少都要推选一个名额去参加,有兴趣的同学就找,找纪律委员许易报名,这个事就由他负责了……第三,今年国家的征兵计划下来了,待会儿我把征兵启事发在群里,大家了解一下就行,有想参军的……算了,应该没有,就这样,散会……” 正琢磨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去和宁寻舟搭讪的丁半木听到“参军”这两个字,胸口咚地一声,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 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个文件。 从开头到结尾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不下三次。 他按捺住内心那份无法形容的情绪,在脑海中构想着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身体很明显地颤了一下,皱起眉头,神色变得凝重。 “大师,你怎么了?” 没顾得上回答方以北的疑问,丁半木猛地起身,抬起脚冲出教室。心里不断回响着“宁寻舟”这三个字。 他知道要去哪儿找她,他知道为什么要去找她。但他不知道,找到她之后,该如何开口。 两栋教学楼的连接处,是一排长长的走廊。两边没有墙,空荡荡的,穿堂过耳的风很大,说出的话下一秒就会消失,无影无踪。 “宁寻舟……”除了这个名字,其余的话再说不出口。 走廊入口的丁半木喘着粗气,叫住了走廊中央,怀里抱着一堆资料的宁寻舟。 “喂,怎么又是你啊,干嘛?” 宁寻舟闻声回过头来,眼珠一转,没好气地回问。风把她绑得有些松散的头发吹得很乱,很好看。 “你很忙吗?” “当然了,你有事就赶紧说,没事我就走了啊……” “哎,你,你知道吗,你做的糕点真的很好吃。” “什么?” 丁半木深呼吸一下,往外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接着迈开脚步,走向走廊那头的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我是说,宁寻舟,你觉得,如果我去参军的话,怎么样?” 宁寻舟定睛望向款款走向自己的丁半木,看清了他眼神中的认真,和另外一些交织缠绕着的,无法名状的东西。 “还能怎么样,很好啊……”她摆出一副高兴的神情,笑完之后,再次和他对视,很平静的语气:“去当兵的话,会打仗吗,你会死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神经病,打个屁的仗啊。问我干嘛,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想去吗?” “想,又不想,如果……”丁半木停在离宁寻舟三步远的位置,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虽然你这个人很烦,又讨厌又奇怪,总是给我惹麻烦,还是个木头脑袋……但要是,真的两三年见不到你的话,好像又不怎么习惯。” “什么意思?”他深棕色的瞳孔里,闪起了一丝光亮,唇齿开合,是道往上拨的语调。 “哎呀,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烦死了。反正就是,去参军也不错呀,穿一身军装多帅气,还能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以后工作也有保障……最重要的是,你以前不是给我说过,一直都挺想参军的嘛,正好你喜欢……” “那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去了……” 丁半木上前两步,用一种很强势的语气,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不留半点犹豫的余地,接着问道:“你希望我去吗?” 一步之外,丁半木眼神热烈,上下起伏的胸口挤出一阵阵呼吸声。宁寻舟连忙垂下头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哎呀好啦,不希望!” 说完之后,她立马转过身子,脚步有些匆急,嘴里细细地嘟囔:“看上去就是没什么良心的人,谁知道以后还记不记得我……当兵去了,那我做的糕点给谁吃啊,烦死了……” 看着她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丁半木扬起嘴角,开心地笑了出来。 刚才那一刻,他和宁寻舟之间,好像真的只隔着那短短一步的距离。 他相信以后也是的。并且会越来越近。 第一百零八章 冷暖之间 教室前排,一大群女生围着桌上那张综合测评表格,叽叽喳喳地讨论不休。 “文文,文文,你过来一下……” 等常卫东几人都走出教室后,杜笛站起身子,朝着人群外正踮起脚张望的姚文文连喊了好几下,她才闻声回头。 杜笛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出教室,走到楼梯口的洗手间门外,从背包里掏出了那个改装过的杯子,咽了咽口水,一脸兴奋。 “厕所门口你咽什么口水,你想吃什么就吃,别拉上我呀!”姚文文看见他那副有些好笑的样子,开口调侃了一句,倒把自己逗得大笑不止。 “文文你别笑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可以说是一次划时代的壮举!” 听完他这夸张了的夸张的修辞手法,姚文文收住笑容,下一秒又忍俊不禁。是捂住咧开的嘴角,调整了好几次,才勉强停下来的。 “文文,杯子的制冷功能我做出来了,第一次试验,我们一起来见证。” 姚文文是看见杜笛眼里闪起的光,才真正明白,这件事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嗯嗯,不笑了,怎么试验啊,会不会爆炸?” 看着她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的语气中夹着恐慌,这回笑的人是杜笛了。 “文文你也太可爱了吧……” “哎呀你,肉麻不肉麻的,赶紧开始吧,我好期待!”姚文文翻了翻白眼,抬手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紧张地攥起拳头催促道。 这一次,杜笛加长了杯身,杯子容积变大了,却没有变得笨拙。最关键的是,和以前那个开关对应的另一边位置,增加了一个开关,一冷一热,双向调节。 当然,代价是又拆了一座台灯。是常卫东摆在桌角的全新的台灯,一次也没打开过。 可别小瞧了杜笛手中这个毫不起眼的杯子,杯底下厚厚的一团,里边迷你特制版的电热丝,保温层,压缩机、冷凝器、毛细管、蒸发器,一应俱全,找齐这些物件可是费了他不少功夫。 组装和接线,弄清楚各种原理更是煞费苦心。 拧开杯盖,从洗手池中接了半杯水,盖紧后的下一步,就是打开制冷开关,最高的一档。 按理说,只需要三分钟就够了。 第四分钟,瓶盖的透明孔中却只有一层薄薄的水雾。 杜笛和姚文文对视一眼,怀着忐忑的心情,摁掉开关。触了触隔温的外层,没有丝毫变化,至少证明保温做得不错。 不知是因为紧张使不上劲,还是手滑的原因,他用尽力气拧了好几次,杯盖纹丝不动。 姚文文低哼一声,以表鄙视。随后她两手接过杯子,一左一右,反方向一扭,很轻易就打开了。 杜笛耸耸肩膀,没那么真心实意地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然后两人一起凑近杯子,想赶紧看看试验到底有没有成功。像是两颗星球间产生了一股引力,咚地一声,两颗脑袋撞到了一块,晕乎乎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文文你没事儿吧!” 姚文文后退半步,没站稳身子,拿着杯子的手一斜,一大半的水洒了出来。 洒在地板上,上衣袖口,手背的皮肤。 冰的。像以前夏天小卖部里冻了一个下午的汽水。 “啊,我们成功啦!”姚文文雀跃欢呼,踮起脚尖,伸手一把勾住杜笛的脖子,然后不小心把手里杯子中剩余的冰水,都洒在了他僵硬的后背上。 “凉凉凉!” “哈哈哈哈……”姚文文笑得合不拢嘴,仰着头伸出舌头,把杯沿流下的水滴抖进喉咙里,这样尝起来,似乎还带着一丝甜味儿。 “文文,那个……” 姚文文一拍大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她拽着杜笛的衣角,摇断他的话音:“哎!杜笛,刚刚辅导员不是说了个什么创业大赛,你去参加啊!” “参加那个干嘛呀,我又不会创业……” “这个杯子啊,你的参赛项目就是这个杯子。这么有创意,而且又实用的一个发明,肯定随随便便就能拿个冠军。” 得到她的肯定,杜笛有一丝心动,却还不够笃定:“真的吗?文文你真的觉得可以吗?” “当然啊。要是你真拿到冠军了,我就……就给你个奖励。”姚文文话说到一半,耳根发烫,连忙调转话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说道:“先说好了,你拿到的冠军奖杯,算我的啊,我还没得过那种遥远的东西呢……” “好,我答应你,文文,一定把奖杯赢到手,送给你。”这下他鼓起了勇气,信心十足,有了不夺奖杯誓不归的信念。 随后,杜笛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浮现出苦恼两个字:“那文文你说,这杯子应该叫个什么名字好呢,阴阳杯?” “别呀,听上去像是道士用来捉僵尸的法器一样。”姚文文嫌弃了他一番,捧着杯子思索一阵,开口说道:“依我看,就叫做,冬夏杯。一冬一夏,一冷一热,换季不换杯,怎么样?” “哇,这个好,文文你太厉害了!” “那是,也不看看姐是谁。”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转角处的窗格,泄进了一半阳光,迎面而来,把两道影子拉长,铺在身后的墙壁上。 光影晃动,像一幅染尽了旧时光色彩的画。 “刚刚忘了给你说,文文,那个杯子里的水,是我从厕所接的……”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教室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大。 最里层看清了自己得分的同学,大都忿忿不平,对这张测评表上数据的公平性表示质疑。 特等奖学金的得主,是班长沈沫。智育成绩,也就是期末考试总分排名第九的沈沫。 而一骑绝尘,远超第二名几十分的苏禾,却只是排在第二位。 大家都想问一个理由,一个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数据的理由。 包括苏禾,尤其是苏禾。她唯一努力学习下去的动力,就是要在大学拿到最高等级的奖学金,用来证明自己,证明高考失利,并不代表那时的自己没有用功。 她高考的志愿目标,可是一间重点大学啊。为此和父母置气打赌,为此点起台灯,熬过了那些苦涩日夜。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运气远远比实力更重要。 考砸了。三个字概括完苏禾来到这个学校的所有原因,也粗暴地扑灭了那些曾经闪闪发光的青春。 为什么会考砸了呢,好像就没什么原因啊。生活中的意外和苦难降临时,从来不会预告,更不会苦口婆心地向你解释它为何降临。 苏禾不甘心地看着纸面上的那些数字,一遍又一遍。 除了无法改变的考试成绩,其余的德育素质得分,比如什么道德修养、集体观念、社会实践之类的分数,她都被压得很低。 通篇看下来,苏禾每一项都是最低分,而深沫的每一个空格,填的都是能填的最高分。 综合计算,苏禾期末得分再高,也只能屈尊其次。 抬头望过去,双手环抱在面前的沈沫咧开嘴角,狡黠的眼神里中满是得意。 “大家不要再议论了,这是辅导员让我填的表,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尽管去找她理论就是了……”沈沫从苏禾手中扯过表格,压抑着语气中的不屑,两句话平息了民愤,笑意盈盈,话尾却轻轻带过一句鄙视言语,“没本事就别在这儿嚼舌根……” 眼见着沈沫收起资料,转身走向教室门口,姿态骄傲得不得了。一向隐忍的苏禾,此刻实在忍无可忍,开口质问。 “等等,班长,凭什么啊?” “凭我是班长。这是我的权利,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为班级做了那么多贡献,你觉得我不应该得这些分数吗?” 火药味十足。苏禾只是提了这么一句,真正的问题还没说出口,沈沫就激奋地回答,或者说就心虚地辩解。 “哦?这么说的话,班长的道德修养,集体观念这些是优秀等级,而我们其他人都缺乏道德修养,没有集体观念是吧?” 成小南站在一旁,目睹着苏禾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从未有过的神色和沈沫针锋相对。 此话一出,沈沫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慌张,无力反驳,只好搬出靠山:“反,反正,你要是不服,就自己去找辅导员……” “哼,我不稀罕了。你要的话就拿去好了,送给你。”苏禾接着走近她身前,面无表情,眼神却是冷冰冰的,透出藐视一切的气息。 沈沫感觉到自己占了下风,上下打量了苏禾一遍,暴露出刻薄的言语,换了一个方向挑衅:“啧啧啧,有的人,之前不是还申请了什么贫困生补助,现在又穿得这么好,想骗钱啊。” “那个也让给你,我看你挺喜欢的……” 说完苏禾往左一步绕过沈沫,抬腿就走,目不斜视。 虽然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反抗,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为了自己,勇敢地提出异议。 解气的同时,成小南有些惊异,对于苏禾飞速的变化。 同一个寝室半年多了,她是什么的性格,成小南一清二楚。 连被乔余徐礼搞恶作剧、弄坏东西、偷了生活费,都会选择忍气吞声的人,今天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反常。 纠结着猜测了一下,成小南晃了晃脑袋,甩掉那些无谓的想法。 这或许算是一件好事吧。生而为人,谁都只为自己活着,而已。 而这时的苏禾,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不仅仅是由于不用再担心别人的为难。更大的原因,好像是不必去担忧生活费之类的,曾经压得自己踹不过气来的东西。 是很烫手的一种东西,但也很管用呢。 第一百零九章 一言难尽 姚文文和杜笛回来时,教室里只剩下两三个女同学一边走向门外,一边还在议论纷纷。 “你们看见许易了吗?” “他好像刚走了没多久。” 得到回答后,姚文文朝她们挑了挑眉示意,拽起杜笛的胳膊,大步朝楼道出口跑去。 “文文,别急呀,什么时候报名都一样的。” “你傻啊,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呢。” 杜笛傻笑一下,任由姚文文拉着飞奔向前,目光和初夏的阳光一起,炙热地,落在她长发飘飘的背影上,时间停泻,光影如梦。 下完楼梯,教学楼进门的大厅里,姚文文开口叫住了许易。 “那个创业大赛,你要报名吗?” “不是我,是杜笛,他要参赛。”姚文文歪过身子指着一旁的杜笛,言语之间满是自豪。 许易听完从上往下打量了他一遍,鼻翼中轻喷出一口短气,露出了不屑的神色,阴阳怪气的语调:“他?他能参什么赛啊,一个班可就一个名额,让他去的话……” “就一个名额,就是他报名啊,他去的话干嘛?” 姚文文看出了许易面目中的暗嗤,连忙开口维护杜笛,摆出强硬的语气反问道。 “哼,你去是为了加学分吧。而且我也要报名参赛啊,除非你能有什么好项目,不过……” “我有。”杜笛打断许易的话,朝一脸不悦的姚文文笑了笑,上前一步,拿出那个杯子,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功能和结构,语气平静。 许易很不愿意相信这个杯子是杜笛发明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内心涌起的那种感觉不知是敬佩,羡慕,还是嫉妒。 “你这,就一个杯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参赛呢,我去问问辅导员再说吧……” 深夜。女生寝室里,乔余和徐礼没有回来,难得的轻松自在。 半年多过去了,两人和姚文文她们的关系,没有丝毫缓和。同一个屋檐下,每个人能做到的,只是互不干扰,各自为安。 好像连心平气和的交谈,都没有过吧。 成小南翻来覆去,无心入眠,听见黑暗中苏禾的床上不时传来窸窣的声响,便垫高枕头,歪着脑袋轻声试探。 “苏禾,你睡着了吗?” “没呢。想睡了但是睡不着……” 听见成小南的声音,苏禾暂时抛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望着天花板,像是说梦话一般低声回答。 “文文,田秋,你们呢?” 姚文文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见说话声,只是靠着意识嘟囔了一句“我早就睡着了”,然后好像就真的睡着了;至于田秋,更是用了一道平缓规律的呼吸声,作为回应。 成小南见状浅笑一下,对苏禾说话时,尽量压低了嗓音:“苏禾,你今天很厉害哎。” “今天?” “对啊,以前那次贫困生的事,我给你说有可能是班长在背后捣鬼,你都没计较。这回你还去跟她理论了,嘿嘿,那时候我还感觉,你像是变了一个人呢。” “我就是觉得,应该要为自己去争取一下、反抗一下了。”说完这句话,苏禾暗暗点了点头,肯定自己这个想法。 “是因为谈恋爱的关系吧。因为谈了恋爱,有人护在自己身后,才能这么自信勇敢。”每每提到这些事情时,成小南的脑海里,总会不自觉代入方以北的样子,然后心底如同打翻了蜜罐一般,甜蜜似潮。 “哎,对了,苏禾,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呀,长什么样的,我们都还没见过呢……” 成小南拍了拍有些发麻的肩膀,转过身子趴在床沿,扭头看往苏禾那个方向,一脸好奇。 苏禾心口一颤,唇齿张合,不知该如何开口。 长久的沉默。成小南以为她睡着了,便没再继续追问。 刚转回头去,黑暗中重新响起了苏禾的声音。沙哑中夹着微颤,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选择要说出来的那种声音。 “小南,对不起,我之前骗了你……”长长的一个深呼吸,接着用更加像是坦白交代的语气,怀着负罪感说道:“其实,他不是小男孩的哥哥……” 成小南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但什么话也没说。 “他是小男孩的爸爸。之前给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天他那样做,是因为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我相信只是酒精的作用……后来也给我道歉了,平时他的举动特别绅士,彬彬有礼,成熟大方……” 嗡地一声,成小南屏住呼吸,瞳孔放大。对于苏禾口中的这一切,她难以置信,甚至比当时听说小男孩的“哥哥”差点欺负了她的事,还要惊讶几分。 那天的苏禾,哭得那么伤心。之后却又莫名其妙的说什么道歉了,原谅他了。 成小南脑海里乱成一团,她试着理了理整个事情的经过,发现自己作为一名旁观者,无法置身其中,也无法用理性的逻辑,去理清这段关系。 “后来,相处久了,他说要追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从没有过的那种,安全感……” 也许就是这三个字,安全感。让苏禾可以忘记那天傍晚,他对自己做过的事;让她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接受了那个大过自己二十多岁的中年人。 但这一份安全感,却不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挽着他的手腕,走在大街上,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她不能这么做。 所以那天给成小南说还要继续去家教时,她把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说成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苏姐姐,这是我爸爸……” “我两年前年和孩子他妈离婚,在经营一家公司,有车有房,现在就想找个女朋友,我这第一眼,就觉得小苏你很合适……” 她以为,模糊了年龄层面的距离,就能抹掉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慌乱。 有这么一个人,愿意为自己准备晚餐,开车带自己去游乐场,让自己不用省很久钱才能买一件新衣服,不用再过那种被偷走了五百块钱,就要吃半个月面包稀饭的日子,那为他牺牲掉一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禾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对于他,她始终心怀感激。 “我爱他。既然爱情能够超越物质、国界、甚至性别,那一定也包括年龄。” 成小南几番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思索片刻,她闭上眼睛,胸口上下起伏,让自己发出一阵熟睡时的呼吸声。 对面的苏禾不再说话。她不知道成小南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把这些积压已久的事说了出来,心里轻松了不少。 安心了很多。接着她很快就堕入梦境,一个幸福得只看得见美好的梦。 爱。这是怎么样的一个词呢。 成小南不再多想关于苏禾的这一切,虽然不理解,但也会尊重她的选择。然后思绪再次不可避免地,延伸到那个名字。 自己现在对方以北,都还只是算得上是喜欢吧。 也许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说爱了。 阳光已经足够暖和了。夏天和即将在夏天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像抽枝发芽的鲜花草木,像渐渐繁盛的鸟虫蝉鸣,像少年少女在梦中、在纸上晕开的心事一般,悄然酝酿着。 等待铺垫结束后时,揭开帷幕。 午后的绿茵草地,风吹云散,天空中有一道长长的飞机划过的痕迹。 草丛间一张石椅上,抱着吉他的付尘和于贝贝相背而坐。 “哎,付尘,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生活特没意思……”若有所思的于贝贝坐正身子,不再靠向付尘的后背,抬手把额前利落的短发往后拨去,语气沉缓。 “嗯?嗯。”付尘歪着脑袋望向琴把,左手按下的和弦不断变换,右手在音孔处随意拨弄着琴弦,没怎么听清她的话。 “我说,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特没意思。” 她提高了音量,站起身子面朝着付尘,不像是玩笑的口吻。 “没意思的话,我们找点有意思的事儿做呀。”付尘五指按住震动的琴弦,抬起头来,从发隙间看着于贝贝的眼睛。 其实他明白她的意思。在一起好几个月了,两人一开始时相互爱慕,无话不说,她弹钢琴曲,他唱自己写的歌给她听;渐渐地,不知何时起,某些东西就慢慢变了。 变得可以一周几天不联系,而呆在一块儿时,连关于音乐的话题也谈论不下去了。付尘的吉他声,变成了纷扰杂乱的噪音。 似乎当初的爱意就那样淡化,停留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里。 那时候,那个坐在钢琴前美得无法言喻的女孩,那个笑着拿过自己的手机存下电话号码的女孩,那个曾经望尘莫及的舞台,她忘了吗? 可他还一直记得啊。 付尘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想尽一切办法去修补,维持。 但现在,夏天又要来了不是吗? 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第一百一十章 望尘莫及 太阳收起光芒,沉沉向西。两道背影之间,隔着一整片落霞。 还不是那么鲜艳的落霞。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 “贝贝,我们组一个乐队吧。”付尘假装没有看见她眼中的决绝,放下吉他,起身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用一种充满希望的语气,对着于贝贝,对着天空和落日余晖朗声宣告。 “我有这个想法,很久很久了……” 应该就是在那次“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结束时,脑海中残留的关于那些人的画面,不知怎么就拼在了一起。 关于舞台,关于音乐,关于闪闪发光的一切。 然后组乐队这个想法就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他一直存在心底,等到自己的吉他弹得再好一些,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否合适,但他心里有种感觉,有一种非现在不可的感觉。 就好像键盘乐手,非贝贝不可。 至于其余的队员,他也早早就在心中有了计划。吉他手,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那天情歌对唱时弹伴奏的那个叫孔言的男生,双胞胎兄弟江湖和江河,就是贝斯手和鼓手。 每一个都是无可替代的最佳人选。 这是他梦想了这么多个日夜的一件事。一件虽然做了代表不了什么,但好像不得不去做的事。 “组乐队?有意思么……”于贝贝的眼神闪了一下,语气冷淡,没有付尘想象中的喜形于色,哪怕一丁点儿。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她一脸毫不在意的神色,说完之后转过身去,往和付尘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停驻,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别有意味的眼神。 然后扭头走远,丢下一句“你自己玩吧,我回去了”,再没有回头。 看着视线内那个分外落寞的身影,付尘总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贝贝……”声音有些嘶哑,四周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回音。 付尘没有追上前去,他直愣愣地坐回石椅上,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拿起脚边那把吉他,熟悉的触感,食指轻轻拨弄,清脆的声响,环绕在耳中,心间。 某种言语无法形容却一直与灵魂共生的东西,从未远离。 像她说的那样。就当是玩吧,但还能玩几次呢。 那天之后,某个偶然的机会,付尘就得到了江湖、江河两兄弟的联系方式,简单地询问过他们的意愿,两人都表示对组乐队这事儿,还挺感兴趣的。 当然,用相貌来分辨的话,他常常搞不清楚两兄弟哪个是江河,哪个是江湖。但从性格上来看,弟弟爱搞怪,哥哥沉默寡言,判若“两家人”。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极具神秘感的孔言。 之所以说神秘感,是因为这个人,好像压根就不存在一样。除了名字以外,他在哪个年级、什么专业、哪个寝室之类的基本信息,完全无从打听。 这么长一段时间,巴掌大的校园里,一次也没有遇见过他。 为了找到孔言,付尘试过各种方法,差点就豁出去要贴寻人启事了。实在没辙,他苦思冥想,只能腆着脸出一下策。 表白墙,是学校里人气最高,流传最广的平台。他的计划就是,借助表白墙向孔言表白,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 少说他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付尘这个名字,可是长期霸占表白墙的存在呢。 据不完全统计,仅上半个学期,付尘就一共被表白过八百三十七次,频率之高,堪称自建校以来排行第一。奈何他是位有志青年,两耳不闻风月事,一心只顾着练琴,让数以十计、百计的花季少女梦散又心碎。 付尘无意间随便翻了翻墙,一条接一条火辣辣、赤裸裸的告白,看得他面红耳赤,一度怀疑这些言论描述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个魅力四射的付尘,身高超过两米,眼神深邃,还会发光,等离子光炮的那种光。声音性感,风度翩翩,满腔的才华无处安放,至少和几十位女同学有过几百次偶遇。 惊异的同时,他着实也从中学习了一把。 “墙,我要表白一位男同学,他叫孔言。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但是,自从第一次遇见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他,有过那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视,我的心就被他偷走了……我像中毒一样爱上了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的解药……没错,我也是一位男同学,我叫付尘……” 几经修订,几番纠结,付尘还是把这段话发到了表白墙上。他觉得,这么吸引眼球的告白,至少能带起一阵波澜吧。 没想到的是,付尘低估了自己的关注度。不止是一阵波澜,这段话,特别是末尾两个字,简直可以说直接导致了一场灾难。 一时间,风起云涌,这条消息迅速在学校里传播,从线上到线下,从女生到宅男,铺天盖地。校内各大群号中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汹涌,在惊讶于告白来自付尘这个名字的同时,大家也纷纷猜测着,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男生,究竟是何方妖孽。 除了部分女同学鬼哭狼嚎,沉痛惋惜之外,其他人都自发刷起了“为付尘寻找孔言”的话题。 付尘不得不承认,舆论的力量,实在是不可小觑。仅仅过去了一个晚上,还没等他弄清楚事情发酵的程度,孔言就主动联系上自己了。 “我是孔言,听说你在找我?” “啊?你就是孔言,吉他弹得很好的孔言?”收到他的消息后,付尘狂喜不止,回话的语气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老天啊,终于让我给找到你了!” 隔了很久,对面回过来一句话,让他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你死心吧,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兄弟,你误会了,我不是真的在跟你告白,我只是为了得到你,不是,为了找到你才跟你告白的……”付尘哭笑不得,连忙解释,却发现自己越抹越黑。 “找我?你想干嘛!” “这样说不清楚,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好说歹说,孔言总算答应和付尘见面,前提还是得去人多的地方。 “组乐队?” 学校足球场中心,听到背着吉他的付尘说要找自己组乐队时,刻意保持着距离的孔言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将信将疑地反问。 “对啊,我特别欣赏你……额,意思是,欣赏你弹吉他的水平……” 孔言嘴角抽搐,用怪怪的眼神打量了付尘一遍。 “我已经大三了,正在准备考研,没时间的……” 付尘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考研,对于孔言来说,或许只是眼前能走的唯一一条路了。大学前两年,他花了太多时间在别的事情上,除了背资料勉强通过了期末考试,其余的二级、四级证什么也没拿到,更别说那些崭新教材上的专业知识了。 大三下半期,梦醒了,眼前一片迷雾。 别的同学都开始计划起了未来,他却连自己学的是什么专业都没弄明白。 所以说要考研,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所事事罢了。这条路,举步维艰。 “考研啊,应该很辛苦吧。那就,算了,不浪费你的时间……” 付尘心里五味杂陈。组乐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和考研相比,或者说和孔言的未来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所以也只能算了吧,尽管心里很不甘心。 “等等……付尘,你能唱一段,比赛那天的那首歌吗?”孔言扬了扬下巴,朝耷拉着脑袋,正要转身离开的付尘示意道:“反正琴已经带来了,就唱一下吧。” 付尘抬起脑袋,几秒之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每当你又向我说起 那些不得已的固执 浓雾弥漫时 和长久之前的郁郁不得志 …… 我等在当初的路口 诚诚恳恳 路灯下你的影子 忽暗忽明 我终于肯忘记你的姓名 “那,我走了,学长你加油……”唱完之后,杜笛按住琴弦,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和某个朋友,或者是某些东西告别。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定义乐队 原本,付尘壮志满怀,为了这件他以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没日没夜的练琴,写歌。 他觉得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够了,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按照自己计划中的那样,进行下去。 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行了。 但现在呢,于贝贝转身离开了,孔言又无法加入,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就要这样熄灭了。 好像连玩都玩不起来了呀。 付尘崩溃到了极点。此刻,背上那把吉他无比沉重。 “三个月……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再玩一次……” 三个月,就是一整个夏天啊。 是的,再玩一次。刚才付尘背着吉他,语气激昂地说出要组乐队时,脸上的那副神情,那副不知天高地厚却充满了期望憧憬的神情,和当初的他,一模一样。 也是大一这个年龄,也是关于吉他,关于音乐的梦。 那时他和一个同样很喜欢吉他的室友,组了一个组合,发誓要靠两把吉他闯出一片天地。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街头卖唱,酒吧驻唱,参加比赛,做了每一件与那个梦相关的事情。 那段时光啊,回想起来胸口依然温热。 但那段时光啊,也在室友遇到一个女孩,迅速坠入爱河之后,曳然而止。 他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说玩够了,累了。 于是那个听起来就热血沸腾的誓言,梦,就这么轻易地、被一个玩笑一般的理由,打破了。 四分五裂。梦醒来时世界昏暗。 他一个人强撑了没多久,在那天的舞台上,给一对情侣弹过一次伴奏之后,彻底放弃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弹琴。那把吉他,被封在了床底下,已经落满灰尘了吧。 “真的啊?”在得到确认之后,付尘的眼睛重新点亮。 “就我们俩吗?” “还有呢,我马上让他们过来……” 欣喜间,回头一看,足球场边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片人流,纷纷举着手机,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和议论声,将两人包围在中心。 此时学校里又刷出了“付尘高调向孔言唱歌示爱”的话题,掀起轩然大波。 “走,换个地方吧……” 付尘和孔言一前一后,在众多束目光的注视下离开足球场,羡煞旁人。不少之前惋惜愤恨的女同学,已经转为在心底默默祝他们幸福了。 付尘叫上江家两兄弟,简单介绍过后,跟着孔言走出校门,来到一处老居民楼阁,顺着楼梯往上,三楼左拐尽头的房间。 空间逼仄,光线昏暗。屋子里隐隐透出一股霉味,窗边靠墙是一张铁床,床前的那张木桌上摆满吃完了的方便面和零食袋子,旁边一个烟灰缸里塞满烟蒂,墙角堆满了“考研宝典”之类的书籍。 “大家随便坐,用不着客气……” 孔言一屁股坐上那张铁床,发出吱嘎一阵响声,见付尘几人呆立在门前,便热情地出声招呼。 “孔言兄弟,你这,确定是租来考研的?还真是让人随便不起来啊……” 江湖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进裤兜口袋,脚下踩着一双松垮的黄色帆布鞋,鞋带胡乱打了个疙瘩,一身吊儿郎当的打扮,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地打量。 而身后的江河穿得中规中矩,棕色夹克衫,紧身裤子,配一双鞋带绑得紧紧的黑色帆布鞋,俨然一个久经风霜的老干部,似乎不是大了江湖十秒钟,而是十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手站在门边,听到弟弟的话还一脸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一眼望去,用杂乱不堪已经无法形容这个房间了,但付尘心里却有种感觉,好像某些东西即将在这里生根发芽。 孔言从枕头下摸出了半盒烟,抽出两支递向几人,付尘摆了摆手,江河摇了摇头,双双表示拒绝。而一旁的江湖见状,还没等递到自己,就大步上前接了一支过去,含在唇边,抓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眯起眼睛,好一番吞云吐雾。 江河的眉头锁得更紧,一脸严肃地开口责备,语气中却没有半分威慑力:“江湖,你又抽烟。” “在学校不让我抽,在这儿还不行啊……” “你难道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吗,而且二手烟还会危害到身边的人。” 孔言见他一脸义正言辞,无奈地暗笑一下,起身刷地拉开窗帘,推开了那扇布满灰色斑点的玻璃窗。 “哎,现在可以了吧……” 重新坐回床上后,孔言把指间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抬眼环视几人一圈,出声问道:“那咱们四个,谁来当队长?” 对面的付尘和双胞胎兄弟对视一下,转头异口同声:“你当队长。” “我?我当不了吧……” “学长,别谦虚了,这事儿你有经验啊!”付尘环抱双手,朝他挑了挑眉,娇媚一笑,略带撒娇的语气。 孔言颤了一颤,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再次对他提起防备之心。 “那主唱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情歌王子,付尘啊!”江湖抬手勾住付尘的脖子,大声调侃。 “谁说的,我不唱情歌好不好……” 笑过之后,孔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再次问道:“既然要组乐队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得先起个名字?” “队长说得对,乐队名字很重要,大家都想一想,咱们这就把它定下来……” 江湖从鼻孔中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掐灭烟头,思索了片刻,第一个开口说道:“名字嘛,一定要够燃够炸,要一下就能让别人记住的那种,不如咱们就叫,爆肝炸弹!” “太俗了,不好,”他话音刚落,江河第一个出声反对,随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富有深度,显得高级一点的,叫虚拟印象吧……” 付尘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名字,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但他却没有头绪,只好把目光投向孔言。 “要不然,就综合你们兄弟俩的观点,既要容易记住,又要富有深度,那就叫潜意识,或者新因素,选一个。” 听完孔言的想法,付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胃口,没有戳到心尖最满意的那个点。 “我觉得,乐队的名字,一定要能够代表队员,大家想想我们身上,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付尘说完之后,几人都点了点头,接着一边互相扫视,一边念念有词。 付尘低下头去盯住脚尖,眼珠在眼眶内溜了一圈,脱口而出。 “帆布鞋!怎么样?” 孔言和两兄弟听了,齐刷刷地低头,才发现每个人脚上都穿着一双帆布鞋。黄色,黑色,蓝色,白色,颜色还都不尽相同。 “帆布鞋乐队,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 “帆布鞋乐队,挺好记的,而且也算是代表着夏天吧。” “好,那就它了。我宣布,帆布鞋乐队,在今天横空出世!” 付尘点了点头,帆布鞋乐队,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天的乐队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生不息 一切开始如期待中那般,熠熠生辉。 并且比想象的还要如意,用光芒万丈这个词,也无法形容出今后即将发生的事吧。 当天,他们就把各自的乐器搬进了这间出租屋。付尘大手一挥,斥一笔巨资,添置了一套音响设备,再简单装饰一下,看上去还真是有模有样。 三楼左拐尽头这个狭窄的房间,装进的不止是他们和他们的梦,还有某种无比广阔的东西啊。 孔言深呼吸一下,俯下身子掀起床单,从一堆旧鞋中,扒出了那把吉他。那把他曾经视若珍宝,却又遗弃在时光里的吉他。 还真是落满灰尘了,厚厚的一层。 他把吉他抱在怀里,用已经变成了习惯的那个姿势,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口气,吹去了覆在上边的灰尘。 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后,吉他重新变成了当初那个样子,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改变过。 结在天边的乌云散开了,午后一缕阳光,从窗户缝中透了进来,斜洒在琴弦上,闪出六种颜色。 从那一刻开始,四颗渐渐强盛起来的心脏,以同一个频率,齐齐跳动。 到现在来看,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这班不知会开往何方的列车,应该到了该鸣笛出发的时候了。 付尘格外感慨,在屋子里环视一圈,两把吉他背后,角落那个摆着键盘的位置,空荡荡的。 似乎还差点什么。就差一个键盘手。 就差于贝贝。孔言提议由他去找一个认识的朋友,付尘摇了摇头,他始终觉得贝贝就是不二人选。 没有她,帆布鞋乐队就不完整,就不算是真正成立。所以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于贝贝,并且说服她加入乐队。 “女生是吧,找个麻袋,两下就绑过来了,干净利落!”四人正商量着想个万全之策,江湖可倒好,又自己点了支烟,努起嘴角大声叫嚷,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想出来的办法比流氓还没素质。 这回付尘无法容忍,抢在江河前面,开口就是好一番谴责:“臭小子说什么呢,那是我女朋友好不好!” “哎呀,原来是嫂子啊,那还不容易,哪个女生顶得住付主唱的魅力呀!” “你小屁孩,懂不了爱情这种东西。” 江湖嘟起嘴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一张嘴又是语出惊人:“是么,难怪我和我的第二十八任女朋友,还是逃脱不了分手的魔咒!” “二十八任?不得不说,你还真是渣到灰飞烟灭啊……” 思来想去,尝到过甜头的付尘,脑回路一转,又绕到了表白墙上边。 孔言听完他的计划,拍案而起,大惊失色:“什么?还跟我告白?你是上瘾了吧!” “我又不是真的爱上你了,逢场作戏而已。”付尘耸耸肩膀,一脸无奈,对他这夸张到极致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可说不一定……” 付尘的计划很简单,再次以自己的名义,放出一条消息。明天中午一点,他要在学校小广场,给孔言来一场感天动地的告白。 毫无疑问,这颗炸弹,又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贝贝,你明天中午,去一下小广场吧。”放出消息之后,付尘点开于贝贝的对话框,斟酌再三,还是发去了这么一句话。 隔了好几个小时,对面才有了回应。 “怎么,叫我去看你跟别人,还是跟个男的告白是吧?” 付尘欲哭无泪,很飞快按出一串字“你误会了,我不是真的要告白”,却发现好像怎么解释都显得很无力,很多余。 于是他删掉了那句话,什么也没有说,从那间出租屋走回寝室的路上,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要写一首歌,一首要多矫情有多矫情的情歌。在明天中午小广场那个舞台上,唱给于贝贝,同时也趁机宣传一下帆布鞋乐队,一举两得。 借着兴致,他随口哼了两句,发现还挺像那么回事。 嗯,天才灵感的迸发,还真是在那么一瞬间。 推门走进寝室,付尘左右嗅了嗅身上的外套,似乎在那个房间待得久了,连自己都染上了霉味。 刚拉下拉链,外套脱到一半,常卫东见他走了进来,捂住胸口箭步上前,手舞足蹈,活脱脱一只野猴子:“啊,大英雄回来了,说,咱们同居了半年,你怎么都没对我下手!” “什么?东哥你没吃药啊?” 付尘一头黑线,连翻白眼,恨不得常卫东立刻从眼前消失。 而一旁的齐立生几人咬牙切齿,强忍着想把常卫东驱逐出门的冲动,也围上前来盘问,对于付尘和学校里流传着的,有关于他和那个大三学长的传奇爱情故事,同样好奇不已。 “付尘,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小子行啊,这才半天的时间没见,就绯闻满天飞哦……” “别听风就是雨,那种流言蜚语,你们也信?” “无风不起浪喔!”桌上的手机播放着躁动的摇滚乐,常卫东抱着床杆,随着音律上跳下窜,又是癫痫发作般的一阵摇摆。 好像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都是那副笑得花枝乱颤的智障模样,付尘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东哥?” “靠,有这么明显么?” “很明显。” 常卫东两手一摊,猛甩一下并没有多长的头发,扬起下巴,满脸写着四个大字,不可一世:“当时我说要拿冠军,是谁瞧不起我来着?听好了,你东哥带领的战队啊,轻松晋级了,而且还是全市预赛第一!” “能再嘚瑟点儿不,看把你给厉害的……”付尘嘴上说着无比嫌弃的话,抬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的一巴掌,却带着道不尽的鼓励和祝贺。 “看来,东哥这个业余球员,比那些职业球员还要专业嘛!” 佯装高傲地环抱双手,抖着腿得意了两秒,常卫东居然史无前例地谦虚了起来:“不敢不敢,都是大伙儿的功劳,业余球队……” 他自称的这个业余球队,在操场上训练了十来天,十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参赛申请表一填,报上名第二天就开始打预赛了。 第一场比赛上场,他们连套统一的队服都没有啊。 对方连斜扫过来的目光,都是带着嘲弄和不屑的。 谁知道呢,一个小时之后,这支三流大学出来的杂牌球队、没有任何人看好的低端球队,居然打败了隔壁一本大学特地培养来参加专业球赛的顶级球队,还拉了几十分的差距。一战成名。 赛后,他们赶紧凑钱从批发商场买来球服,勾着肩膀喉两句,就算是庆祝了。回到学校,还是继续在那块坑坑洼洼的操场上训练。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应敌的准备,但那个天又是很快就暗下去的午后,常卫东收到一条通知,一条来自球赛组委会的通知。 预赛采取排分制,取各场得分前三名,直接晋级初赛。 而十几支球队中,常卫东他们的得分,位列榜首。 常卫东知道,打响了第一站,只能算是开了个头。以后他们要面临的,将是循环不休的恶战。 但他们用无数滴汗水,无数个精疲力尽的日夜,换来的,是站在球场上时,胸膛盈满的毫不畏惧。 “其实啊,别说冠军了,要是球队能进十强,或者二十强也行,我们六零四兄弟几个就一起出去吃顿大餐,你东哥请客!”常卫东收起傲娇,拍了拍胸膛,向方以北几人许下一个承诺,满脸都写着憧憬。 付尘一听,抬手拍了拍常卫东的肩膀,两眼放光:“行,就冲这顿大餐,你不拿冠军我还不答应了!” “话说回来,你那事儿,怎么回事啊?”常卫东后提半步,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再次提起这个八卦话题。 付尘哭笑不得,花了几分钟时间,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到“帆布鞋乐队”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常卫东的一模一样。 “真的假的,乐队?” “不错嘛,闷声发大财啊!” 刚下班不久的方以北洗完了澡,在阳台上吹干头发,他推门探过头来,听了同样眼前一亮。 好像每个人都找到了证明自己的方式。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夏天里,一切似乎越来越好了呢。 他的书也构思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确实是到了应该要说你好的时候。 对这个夏天,对身边的人,对所有触手可及的事,对心中生生不息的梦。 “明天中午,你们就瞧好了吧……” 说完之后,付尘戴好耳机,抱起了吉他,弹出脑海中的那段旋律,然后又一笔一划,印在了曲谱上。 赋予了那些文字,音符,永不枯萎的生命。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触手可及 凌晨两点半,这首不止是写给于贝贝的歌,在一片寂静的夜空下,悄无声息地诞生了。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却也是透着淡淡光亮的夜空。 太阳就在不远处的,天的那边,黑暗的背面,和睡梦中的所有人一样,等待着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这一次,是付尘自己写的歌词。平淡的语言,简单的旋律,有时候往往只能扣人心弦。 至少他读过一遍又一遍,心里始终不变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付尘就拉上双胞胎兄弟,敲开出租屋的门,把孔言从被子里拽了起来。他煞有介事地动员了两句,将曲谱拍在木桌上,热血满腔。 被掀掉被子的孔言,眼睛睁开了一半,刚挠着头坐起身来,床边睡眼惺忪的江湖手里抓着半个包子,又咚地一声倒了下去,趴在他还热乎的被窝上,两眼一闭,任付尘怎么拽都赖着起不来了。 主要是因为床被占了,而感到义愤填膺的孔言,一连谴责了江湖好几句,还飚出了鸠占鹊巢这么个成语。 鼻子呼着一口气,一吐一吸,肉包子的气味儿就钻了进来。 眼睛立马睁得滚圆,孔言扭头一看,瞄准目标,伸出魔爪,电光火石之间,那半个包子就到了他嘴里。 江湖眯着眼睛,耐不住付尘和江河的拉扯嘈噪,投降般晃着脑袋,坐正身子,伸手送往嘴边,一口咬下去,惊恐万分。 “我去,包子呢!” 孔言赶紧抿住嘴唇,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咀嚼,眉头微皱,还装得一脸无辜。 “你哪有吃过包子,幻觉吧。” 听到付尘的话,江湖望着手里举在眼前的空袋子,彻底陷入呆滞,不禁怀疑,难道喉咙里那股肉味儿也是幻觉? 这时,嚼得太碎了的孔言一下没控制住,无意识地往下一咽,咕咚一声,回响在屋子里,尴尬中带着诡异。 “吐出来!我可怜的包子啊!” 扭打折腾了好一会儿,在付尘的苦苦哀求之下,以答应了要点外卖,让方以北送到出租屋为条件,才说服了几人开始准备训练。 “简直丧心病狂,我还不是为了咱们乐队着想……”付尘滑动着手机屏幕,一边偷咽着口水下单,一边唠唠叨叨地埋怨个不停。 “付尘,这个歌,你写的?” 身为队长的孔言洗漱完毕,收起嬉笑不再打闹,他拿起桌上那张曲谱,凝视片刻,抬起头来望向付尘时,眼里满是惊喜。 “对啊,昨天晚上新鲜出炉的,怎么样?” 一旁的江湖和江河也凑上前去,认真看过曲谱后,对视着点了点头,立马迫不及待地背起贝斯,拿好鼓架,把副歌部分试了一遍。 “一起来试试吧……” 付尘和孔言也抱起了吉他,随着第一声琴弦的拨动,那个堆满乐器的房间,流淌出来的,是四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灵魂深处涌出来的共同语言。 这是帆布鞋乐队的第一次非正式合练,半段歌下来,整体上效果不错,但还是略有瑕疵,还需要很多时间去磨合。 听着鼓声、琴弦声、嘶鸣声在耳边交相奏响,交织融汇,付尘不胜感慨,整个身体似乎都被音乐浪潮淹没。 心里生出的,就是那种期待已久之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感觉。 谈不上梦想成真,但至少,看到了可能性。 几遍过后,他们在相互之间的默契配合下,已经能完整地演出这首歌了。付尘分别和三人击了下掌,胸口上下起伏着,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等会儿咱们去小广场唱这首歌,你们觉得怎么样?” “今天就演,会不会太仓促了?” “太冒险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就一起冒一次险吧!” 循着付尘发来的地址,方以北在那片居民楼中穿寻了不少时间,是在又爬上一个三楼之后,听见隔壁那栋楼道中隐约传来的乐器声音,才找到了那个房间的。 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只有一束微光从窗户间透进来,洒在斑白墙壁上,那间拥挤的屋子里,却明亮得如同夏日下的一方舞台。 光彩夺目。是那些执着的人,眼里和身上,散发的光彩。 中午十二点整。四人蹭了方以北送餐的电瓶车,分几次把各自的乐器和音响运到了小广场。 孔言用了半包烟,和黑着脸前来询问的保安套上了近乎,一口一个“社团活动”,还把大叔忽悠来维持秩序了。 刚好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做好了所有准备。小广场前路过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看热闹,特地赶来看戏的同学也越积越多。 观众慢慢占据了校门前的那块空地,几百个人,以小广场舞台为圆心,围成了一片黑压压的扇形面积,场面震撼。 看着台下人头攒动,付尘几人站在台侧,紧张得手脚发麻的同时,也对即将发生的事期待不已。 激烈的心跳,胸膛发烫,有一股温热力量顺着血液逆流向上,瞳孔放光。 云舒云卷,天色是久违的深蓝,阳光灿烂。 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啊。 四人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忐忑、激奋、甚至于悲壮,一步一步走到小广场中央。这是帆布鞋乐队第一次站上的舞台,只能够装得下四个人和那些乐器的,小小的舞台。 触手可及的那个梦,就要在下一秒,在脚下实现。 看见付尘抱着吉他上了台,空地上议论纷纷的同学欢呼不止,还以为摆出这副阵仗都是为了告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都在等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孔言出现。 台下的人群中间,方以北和常卫东被挤得险些站不住脚,无奈之下,两人深刻贯彻落实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优良传统,急流勇退,主动自觉地后撤数步,远离最佳观看区,这才保住了脚上那双白鞋。 “不可否认,付尘这小子,还是挺帅的。”见台上的付尘把吉他背带套往肩上,不经意间甩动及耳长发,一副倜傥不羁的风流模样,连方以北都看呆了眼,忍不住开口赞叹。 常卫东学着付尘的动作,抬手抹了抹那一头半寸短发,耷拉下眼皮,眼神强行忧郁,阴阳怪气的语调:“是啊,玉树临风的我,都快爱上他了……” 方以北缓缓扭头,给了他一个白眼,连忙往旁边的位置挪了两步。 不远处,齐立生搂着田秋的腰,以两人为圆心,周围空出了一圈真空区,散发着恋爱的腐臭味;杜笛和姚文文有说有笑,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空气中飘出一片甜腻。 而丁半木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把宁寻舟叫了过来,刚并肩站定没几秒,她一扭头看见那头的常卫东,瞬间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挥着手挤了过去。 “方以北,你在这儿呀。” 方以北踮起脚到处扫视一圈,刚刚收回目光,右肩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接着耳边响起了成小南的声音。 “来了啊,好像快开始了吧。”方以北朝成小南笑了笑,让她站到自己身边那个视野开阔的位置,眼角闪动的余光中,不觉间好像多了些什么。 “这么多人啊,付尘还真的组了乐队呢,看起来就好厉害的样子……” 另一边的常卫东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探过头来一看,视线里真的出现了成小南,他迅速扫了方以北一眼,开怀大笑。 “小南妹妹,好久不见哟!” 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没心没肺,收回目光时,却还是露出了几分落寞。 “嘻嘻,东哥你也在啊……” 宁寻舟像是穿越了人潮人海,才来到常卫东身边。她在背后理了理头发,也收起流露出来的情感,跳过去拍一下他的肩膀,假装得正好惊喜,不多也不少。 目睹了这一切的丁半木站在几步之外,站在她背后,一动不动。 舞台上,付尘调整好麦克风支架,分别和孔言几人对视一眼,又环视一遍眼前的人群,对着麦克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随后他后退一步,左手按住和弦,右手手指放在吉他音孔上方,深呼吸一下,拨响了琴弦。 如果你也渴望生长 也像我一样站在阳台上 满含期许的目光 见没有上演期望中的表白戏码,台下的人们都有些失望,先是不解地四处张望,引起一片躁动。但随着付尘的歌声响起,大家渐渐平静下来,仔细聆听。 两把吉他合奏,歌词一句接着一句,从付尘的口腔里,通过麦克风扩大,播放在空气中,穿进一双双耳朵。 台下的平静慢慢变成了热烈。 在双胞胎兄弟的鼓声和贝斯嘶鸣声响起的那一刻,众人彻底躁动起来。是那种欢呼声连着尖叫,形成一片浪潮的躁动。 夏天就要到了啊 那个曾经望尘莫及的舞台 就在不远的未来 唱到这里,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的付尘,始终没有发现于贝贝的身影。 她果然还是没有来啊。 胸口涌上来一阵无法形容的感觉,堵在喉咙。到了副歌部分,他闭紧双眼,在各种乐器构造起的灵魂震撼中,酣畅淋漓地,不顾一切地高声吟唱。 他把这首歌当作帆布鞋乐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baby,你在哪里 记住这不止是一场游戏 baby,我在这里 等你一起走完这段距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向阳而生 唱完最后一句,付尘双手捧着麦克风,垂头紧咬牙关,跟着尾声的节奏摇头晃脑。 一如在寝室里戴着耳机,沉没进音乐里的那种摇头晃脑。并没有什么差别。 孔言低着头望向手上那把吉他,每扫一下琴弦,心中的某个地方也跟着震动一下;江湖坐在架子鼓前,把全部的力气通过那两根鼓棒,敲散在鼓面上;而江河一反常态,和平时的干部风格对比鲜明,后仰的姿势比贝斯声还要狂野几分。 咚——最后一下鼓声,把每一颗心脏深深震慑。敲完最后一个音符,也敲响了台下的起伏不断的尖叫和欢呼。 付尘释放般长吐一口气,缓缓掀开眼帘,向前望去。人群的后端,走进校门的过道边沿,不知何时,于贝贝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她双手抱在胸前,出神地望着唱得声嘶力竭的付尘,仿佛又看见了去年,在那个舞台上娓娓低吟,却同样闪耀的他。 两道目光交错,对视一笑。 一个眼神就够了。多余的话什么也不必再说。 胸口莫名温热起来,滚烫,沸腾。 付尘把吉他背往身后,摘下麦架上的话筒,又用感慨的目光扫视一遍,对着人海和人海后的她,开口大喊:“我们是,帆布鞋乐队!” “帆布鞋乐队!帆布鞋乐队……” 人群中间,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开了口,然后所有的人都跟着连声呼喊,声音一道盖过一道,虽谈不上响彻云霄,但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些从未停止跳动的心脏。 就连天边飞过的几个鸽子,也扇动起了翅膀。 呼喊声中,四人特意站成一排,在舞台中央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付尘和孔言互相望了一眼,满足地笑了,笑着。 笑容之下,双双红了眼眶。 抬起手背,金色阳光穿过指缝,柔软地放散在瞳孔里。 他会永远记住这种感觉。每个人都会的。 是因为有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这才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夏天啊。 人群散开之前,不知是谁认出了孔言,并且像发现了野人活化石一般四处散播,于是“帆布鞋乐队”喊着喊着,喊成了一阵“在一起”的起哄声。 付尘取下身上的吉他,顾不上许多,在一片惊异和炙热的目光中,走到小广场边沿,抬脚跳下那几步台阶,拨开人流,径直跑向后方的于贝贝。 她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付尘奔向自己,心里感动不已的同时,也升起一阵愧疚。 “贝贝,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怎么样?” “没想到你还真搞了个乐队啊,听起来还不错,就是,还差点什么吧?” 付尘重重地点了点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伸手上前,一把紧紧将于贝贝抱在怀里。 这副画面,又是引得一阵尖叫,或者说惨叫。 这样一个拥抱,不仅让他和孔言的传奇爱情故事没了下文,还有那些由他自己编造的谣言,也都不攻自破了。 没过几分钟,人群四下散开,那块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空地,露出了还算宽敞的柏油路面。 常卫东几人借着付尘室友的名义,和孔言与江家两兄弟打过招呼认识后,跑到小广场上,好奇地东敲西打,玩得不亦乐乎。 “哎,要是我有时间去学乐器的话,现在也是一名摇滚巨匠了。可惜天妒英才啊,我这一身的音乐细胞,无处安放!” “喔?既然这样的话,那就让你的音乐细胞,好好运动一下……” 就这样,常卫东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被拉去做了苦力。 酷热的太阳底下,搬运乐器就算了,让他崩溃的是,一路上还得强颜欢笑,摆出“我很乐意”的神情。 毕竟,他天赋异禀,不能白白浪费了那一身的音乐细胞。 最后是在齐立生几人的帮手下,常卫东才幸免于难,没有来回往返太多次。否则,再多音乐细胞,也得晒到丧失理智,不再繁衍或者疯狂繁衍。 一开始,杜笛也怀着敬畏之心,准备帮忙把那堆乐器搬回孔言的出租屋。刚撸起袖子,还没动手,口袋里就响起了来电铃声。 掏出一看,陌生号码。按下接通键,说话的人是许易,用一种不怎么情愿的语气,让他马上去一趟教师办公楼,说是有要紧的事。 杜笛刚走到办公楼下,许易就站在那座掉了漆的雕塑前,手里拿着一堆资料。 “杜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参赛的事情,我跟沈老师申请了好几回,她总算答应了!”许易叫住了急匆匆的杜笛,故作亲密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说道。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啊!” “不过,你的项目毕竟也只是一个杯子,辅导员担心竞争力不够,就让我和你一起参赛,没问题吧?” 已经心满意足的杜笛摆了摆手,丝毫没有介意,说话的语气中还带着某种憧憬:“没问题啊,正好我也不太会弄那些流程。” “那咱们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就是……你看,要填好多资料,什么参赛项目计划书的,真麻烦……”许易试探地看了看杜笛,翻开手中的那些表格,举到杜笛眼前,瘪着嘴角叫苦连天。 “嘿嘿,负责人就是你好了,麻烦你了。” “别见外,都是我应该做的,咱们争取一起拿个大奖……” 转身离开之前,杜笛像是想到了什么,傻笑着补充道:“对了,许易,这个杯子的名字,一定要叫冬夏杯,可以吗?” “可以啊,挺好的……” 杜笛脚步飞快,跑回小广场时,只剩下姚文文在台阶旁的树荫下,在等着他。 跑到石梯前的拐角处,他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慢慢绕到姚文文身后。 四五步之外,他打算跨上前去,鬼脸做了一半,姚文文突然猛地回头,哇地一声,倒把杜笛吓了一跳。 “哈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吓不到我!” 杜笛无趣地摇了摇头,接着瞳孔放大,满脸写着期待地问道:“文文,你猜怎么着?” “怎么样啊,有什么好消息吗?”姚文文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还是掩住喜悦神色,配合着他装作不知情。 “好消息就是,我可以参加比赛啦!” “恭喜你呀杜笛,太棒了!”看着杜笛像个孩子一般开怀大笑,姚文文也笑着,踮脚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长得又有点儿像个锅盖的头发,拽着他的胳膊走往校门口:“走,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文文,说庆祝是不是有点早了,我这才刚参赛呢,还不一定能不能拿冠军啊。” “我说能拿就能拿,那么多废话,到底还想不想吃了?” 杜笛挠了挠后脑勺,眼角余光一直望向身旁的姚文文,嘿嘿地傻笑:“要吃要吃,文文,没想到,你那么相信我啊。” “杜笛你好吵啊,”姚文文听了,努起下巴一脸凶样,伸手拧住他的耳朵,狠狠一扯,漫不经心地,用很快的语速说了一句话:“这样吧,要是你能拿到冠军,把奖杯抱回来,我就不用你告白了。” 杜笛整个身子倒靠往姚文文那个方向,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连忙追问:“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错了么?” “意思是,我们就在一起……哎呀烦死了,你耳聋啊,听不到就算了……” 姚文文咬了咬嘴唇,开口说完那句话,耳根发烫,赶紧提高嗓音,极力掩饰。 “嘿嘿,我听到了,文文你没在开玩笑吧。” “你想得美,我就是开玩笑啦……” 除了行人和车流外,两排笔直的树冠之间,还装满了一整片阳光,明晃晃地穿越街道。 街道一旁,两道身影连在一起,光影交错。 少年歪着身子,姿势怪异,耳朵被卷发女孩扯得通红。 两张脸上洋溢着的,不止是笑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盛夏初至 一整个下午,方以北在送餐时,精神都有些恍惚。 小广场上的帆布鞋乐队,付尘唱的歌,和他唱歌时那个闪闪发光的画面,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心底翻涌而上的,是一种渴望吧。对自己的渴望。 傍晚八点半,他像往常一样,在餐馆吃完桌上老板娘煮的菜,把电动车钥匙放进柜台抽屉里,道别之后拉开玻璃门,带着一声香味走回学校。 走上通往男生宿舍的那层台阶,摸出手机,给成小南发过去一句“我回寝室了”,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叮咚一声,对面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幅手绘漫画。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背而立,中间隔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女孩扭头望向男孩的背影,看不清什么眼神。成小南特意没有画出她的眼神。 “你画的啊,画得真好。” 成小南抿嘴偷笑一下,刚按出一个“对呀”,方以北又发来了一句话。 “可是,为什么他们隔得这么远?” 成小南咬着笔头想了想,给出的答案是:“女孩已经回头了,她正在试着靠近他呀,你看到了吗?” 是答案,也是一个问题。 “嗯,我看到了。那又为什么女孩没有眼睛呢?” “我想是因为,她不知道该用哪种眼神吧。怕他看见,又怕他看不见……” 十道台阶,旋转五次。推开六零四寝室的门,付尘的琴声首先传入耳膜,还是那么动听;门后的杜笛又在拿着螺丝刀研究电路,他那个杯子拿来煮奶茶很好用;丁半木不知去向,应该是去贯彻行为艺术了;坠入爱河的齐立生,每天都要很晚才回来;而常卫东还在球场训练,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堆积在桶里,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就是他眼下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每个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奔向更好的自己呀。 简单洗漱之后,方以北按亮台灯,从抽屉底拿出那个有些发黄了的笔记本,翻开扉页,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再抬起头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眼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睁了太长时间,隐隐有些发酸。 常卫东几人陆续都回了寝室,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方以北扫视一圈,回头揉了揉眼睛,翻开新的下一页。 抽开笔盖,把那只笔紧紧握在手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感受到文字的来源。 他以为,只要构思好了一切,想象了无数次的这件事,就应该来的足够轻松。 但等他提起笔,却发现不知该从何处落墨。就好像,有好多好多想要说的,一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关于六角坪,家,外公外婆,叶麦,和那条没有名字的河;关于高三五班,塑胶跑道,打瞌睡的下午,数学题,和那些来不及熟悉的老同学;关于每一个昨天,梦,六零四寝室,遥远的前路,和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 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语气和用词,才可以引起这一段人生。 谈得上是一个故事吗?方以北不得而知。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正在经历的每一天,都不值得被看见。 但于他而言。这就是全部了。 第一个字,方以北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纠结再三,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打开音乐播放器,塞上耳机,找到听了无数遍的那个乐队,收藏歌单里的排在第一位的那首歌。 随着歌词一行行滚动,想要写出来的所有事情,也一件件循环在眼前。 最喜欢的那一句歌词,穿进耳中,通往脑海。方以北如梦初醒,提起笔,落字。 开头,是自己和自己所有故事的起源点,六角坪。像是呼应,某像是种开端。 这一写,停下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摘下耳机,漆黑空旷的夜晚,无比寂静。 再仔细一听,耳边响起了常卫东的一串呼噜声,没听错的话,好像付尘嘴里哼哼唧唧着,杜笛也在嘟囔些什么。 那些枕头里,盛开的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梦吧。 从这天开始,方以北每天下班之后,睡觉之前,都会花上一两个小时,一字一句地把所有来得及和来不及说的话,写在那本笔记本上。 就在这种单调,而又充实的日子里,一直说着要来的夏天,终于是来了。 天色湛蓝,香樟和梧桐树叶重新变得墨绿,电风扇搅动着燥热的空气,白昼和蝉鸣声都越来越长,花开草盛,柏油路面晒化的焦味已经不那么刺鼻了,世界在太阳光下,无比鲜明。 难得的假期,阳光明媚,方以北在寝室写了一整个上午,手腕发酸,头脑昏沉。 喝下桌边剩余的半瓶可乐,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拧开阳台上的水龙头,放几捧冰水洗了把脸,觉得清醒了不少。 回到桌前,方以北刚拿起笔,准备接着写时,成小南打来了电话。 “方以北,今天放假,你都在干嘛呀?” “我没干嘛呢,挺无聊的。” “那要不然,咱们出去走走吧?” “天很热哎。” “对啊,天气这么好……” 听见话筒那头成小南的声音充满期待,方以北笑了笑,好像已经可以想象到,这时她会露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了。 答应之后,他收起笔记本,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随便理一下头发就出了门。 方以北刚走到校门口左边的那棵桉树下,抬起手背抹一抹额头渗出的点点汗渍,随意一瞥,就看见成小南远远向自己走来,越来越近。 白色连衣裙,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纤细的手臂,肤色皙白,肩上挂着一个淡蓝色布袋;绑得松松的丸子头,随着走路的幅度上下跳动,眼眸明净,还是那种让阳光也变得温柔起来的笑,浅浅的梨涡。 方以北心里掠过一丝悸动,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来啦,没有等很久吧?” “没有没有……现在太阳这么大,紫外线很强的,你不怕晒黑吗?”方以北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失措,发现自己似乎没办法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他连忙强行转过头去,找了个话题。 “不会呀,我有防晒霜呢。”成小南歪过头去,俏皮地拍了拍鼓起半口气的右脸,随后偷瞟一眼身旁的方以北,想了想接着开口问道:“方以北,你以前放过风筝没有?” “没有哎。” “那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吧,可好玩了!” “你以前玩过么?” “没有呀。” “那你怎么知道好玩?” “就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好玩啊……走吧,咱们买风筝去……”说完之后,成小南往前跑了两步,看见前边街道转角那家商店门口正好摆了几只风筝,开心地回头向方以北招手。 刚才的那句话,她还有剩下的一半没有说出口。 “而且还是和你去放风筝……” 穿过一个临江公园,后边的矮山前是一片草坪,上面有人散步闲聊,有人在野餐,也有人牵着一根细线在追风筝。 看上去也没那么难,很简单。方以北和成小南互相对望一眼,举起手里的两只风筝,信心满满。 “方以北,咱们开始放风筝吧!” 方以北点了点头,把那根细线攥在手里,放得足够长了,下一步。 “下一步,我应该干嘛?” “就,就飞呀,像那个一样。”成小南也愣住了神,皱起眉头思索片刻,眨巴着眼睛,抬手指向飞在天空中的那几只风筝,煞有介事地说道。 方以北恍然大悟般长哦一声,又盯着风筝看了看,还是无从下手。 “是让它自己飞,还是……” “哎呀,就随便飞好了……” 疑惑地看着成小南在空中挥了挥手,比划出一个弧度,方以北立马联想到了什么,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两手抓住风筝,扔出去之前,觉得缺少了某个关键性步骤。于是,他翻过风筝,把尖的那头对向嘴巴,长哈一口气后,用力抛往空中。 小时候的纸飞机,就是这么飞起来的。 风很大,风筝离手之后,真的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几秒钟。 两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几秒钟一过,风筝极速下坠,拐了个大弯,直直冲向几米之外的那颗桦树。 毫不意外地,卡在了一根树枝间,燕尾跟着树叶颤动。 成小南呀地一声,捂着嘴看向一脸尴尬的方以北。 “卡住了……” “没事儿,我拉着线呢,弄下来就好了。”方以北故作镇定,走到树下绷直那根白线,用力一扯。 嘶地一声,轻轻响在风里。 两人站在树下,仰起头,眼睁睁看着那只风筝被撕破成两半,身首异处。 看着方以北手里那只上半身露出了骨头的风筝,成小南不知怎么就被戳中了笑点,一边大笑不止,一边埋怨无良商家卖给了自己一个劣质风筝。 “成小南,你笑什么,看这风筝多可怜。” “哈哈哈哈,没事儿呀,我这还有一只呢……” 这一次,两人盯着另外那些放风筝的人,观察学习了好一会儿,这才掌握到让它起飞的技巧。 把风筝平放在草坪上,方以北牵起细线,迈开脚步助跑,一阵大风吹过,风筝真的飞起来了。 越飞越高。成小南开心得挥手大叫,咧开嘴角笑着。 视线里奔跑向前的那个少年,不时回头望天,开朗地大笑。白色短袖,头发被风扬起,飘向脑后,高举的手连着那只风筝,伸往蓝色天空。 放了几圈,风筝已经能平稳地飞在空中了,方以北跑回成小南身边,把白线递到她手里:“成小南,给你试一下,现在不用跑那么快了……” 成小南接过风筝线,笑声一直回荡在方以北耳边。 她小跑向前,方以北也抬脚跟在身后。 放着放着,成小南想和方以北说些什么,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回头,一下子撞到他怀里。 咚地一下,是心脏撞击胸口的声音。方以北连忙垂首,正好迎上成小南抬起的头。 两片嘴唇,印在她的额头间。 轻轻地,没有一点声音。 愣了几秒,两人一左一右慌乱扭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但内心深处,某些东西从此滋生,蔓延繁盛。 收起风筝后,两人沿着来路,慢步走回公园。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方以北望着眼前碧绿的江水,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向成小南说起了叶麦。 现在他已经可以用平淡的语气,回忆般说出那些事了。 “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方以北应了一声,转头瞥了瞥成小南绽放的侧脸,眼神温热。 初夏的风,吹拂过每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庞,把欢喜散播给整个世界。 方以北送餐跑遍了半个云州城,心里住进了一个名字,抽屉中的书也越写越厚,换了一个笔记本,说不出口的话都刻在了纸页间,一翻开就一目了然。 常卫东每天打球,风雨无阻,一步步打过初赛,闯进复赛,目的不是为了拿冠军,也许只是关于最初喜欢上篮球的那股冲劲。 付尘弹吉他弹到手抽筋,几个拇指破皮起茧,写出的歌一首比一首好听,于贝贝加入帆布鞋乐队后,五个人一起在出租屋排练,去街上表演,参加各种歌唱比赛。 杜笛的冬夏杯在创业大赛初赛中惊喜亮相,得到评委们的一致好评,那个冠军奖杯似乎指日可待,姚文文看他的眼神,也愈加温柔。 齐立生和田秋更加如胶似漆,两人双宿双飞,一起学习互相监督,拥有一份美好得不像话的爱情,连做梦时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丁半木多了一件坚持的事,除了被他称为上班的行为艺术,每天列出的那个计划中,永远都会写着宁寻舟的名字,尽管,她还是喜欢跟在常卫东后面…… 在这样一如往常的夏天里,一切真的朝着最好的方向奔去,永不停歇。 青春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永远没有尽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暴雨预示 没有尽头,但总是会有干涸的时候。 那些奔腾着的,翻涌着的,也是在流逝着的。 侵蚀河岸的,往往就是那不起眼的一点一滴。洪水泛滥,是在朝夕之间,还是日积月累? 我们永远看不见,平静河面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夏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鲜明,也让世界裸露在巨大的曝光灯下。 高温熔炉,屠宰场,爪牙,雾。生活现出原形,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从来没有人能够幸免。 六月末,七月初。夏天的温度到达顶峰,多晴朗的天气,再灿烂的阳光,好像也让人喜欢不起来了。 街道上,楼房顶,整片被钢筋混凝土包裹着的土地,都升起波浪状的热气,到处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焦味。 香樟树叶反射出刺眼的光,电风扇把空气搅得一团乱麻,肆虐的蚊虫吸食着沸腾的鲜血,灰尘被太阳扑灭,挤碎在胶边鞋底,建筑物像一只只匍匐在大地上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看着人们拖起脚步,缓慢地喘息。 谁也没有心思去听蝉的惨叫声了。 这样的天气里,方以北还是在每个午后送餐,电动车顶罩上遮阳伞也无济于事,手臂晒得脱了皮,每隔十分钟,短袖的背心和腋下就被汗水湿透一次。 轮胎一圈圈向前滚动,像是穿行在紧密的空气缝隙里。 肉眼可见的炙热,烧得尽眼眶内流动的渴望吗? 流动着,抑或是凝固着…… 傍晚,太阳落幕。黑暗的降临,也没有让温度变得柔和一些。 空气中的热气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刃,从皮肤表层刺入身体。 女生宿舍八楼,闷热的寝室里空无一人。阳台上,卫生间的灯亮着,不断传出声响。 “乔余,三个月了!”瘦骨嶙峋的徐礼斜靠着门,手里紧抓着一根淋浴水龙头,阴沉下脸,咬牙切齿。头顶白晃晃的灯,把她照得像一个镶了两颗眼珠的骷髅。 对面水龙头下的墙角,乔余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像一堆油腻的肥肉,占据了半个卫生间的面积。 头发蓬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嗓音发颤:“我减了的,减了的,轻了四点六斤……” “真的吗,”徐礼抽起一边嘴角,冷笑着点了点头,抬手将手中的水龙头重重摔在她身上,啪地一声拽开门,走进寝室,一阵翻箱倒柜声音。乔余刚挣扎着爬了起来,抹掉浸入眼角的水珠,徐礼就回到了卫生间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纸盒,恶狠狠的眼神:“那这是什么?” 乔余脑子里嗡地一声,手脚发麻,连忙蹲回墙角,声如细蚊:“我不知道,不知道……” 掀开盒盖,里边装着好几袋零食。 “自从放假过年回来,你他妈还连胆子都越来越肥了是吧?” “徐礼,这,这是我妈给我寄的,我没吃,真的没吃……” “没吃?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徐礼从盒子里扯出两袋零食,撕开后走上前去,抬手一把拽住乔余散在额前的头发,弯腰将袋子里的东西灌进她嘴里:“想吃就吃啊,吃完吐掉就好了!” 乔余呜咽地大叫,挣扎间手肘碰到了徐礼的下巴,立马慌乱地跪下身子,神色惊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啪,清脆的,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 “吐。” “我吐不出来了,徐礼,明天,明天再吐好不好……” 徐礼瞪大眼睛,目光更加毒辣,拽着乔余头发的手用力一推,脑袋咚地一声撞到墙上,头晕目眩。 转身走出卫生间前,还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黏稠的空气捂住口鼻,无法呼吸。阳台外,天边结起一团厚厚的乌云,混着夜色越积越黑。 徐礼一脸嫌弃地洗干净手,理了理衣服,嘴里低低地咒骂着,提起包正要走出寝室门时,乔余跌撞着出了卫生间,靠在阳台门框上,一脸痛苦地扶住额头,强撑起身子,抬脚就要跟上前去。 “要去酒吧吗,等等我……” “停!别跟着我,你真够恶心的!”听见乔余的声音,徐礼停住脚步,神情无比憎恶,回头剜了她一眼。拉开门,转过头去之前,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森冷地丢下一句:“对了,减不掉的话,把那些肉割掉好了……” 乔余怔了一怔,紧咬住发颤的下唇,一字一顿:“是不是真的要我死?” “你去死吧。” 嘭——轰隆—— 徐礼摔门而去的同时,阳台外砸下一道惊雷。乔余瞳孔收缩,肩膀剧烈地震动一下,似乎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嗡嗡的轰鸣,心脏骤停,随后猛然加速。 强烈的白光,短暂地,照亮了整座城市,几秒。 “这什么破学校,寝室连个空调都不安,想热死人啊……”学校图书馆自习室内,姚文文趴在桌上,面前胡乱摆着几本教材书,压低了嗓子,一脸烦躁地向对面的成小南抱怨道。 成小南叹息一声,瘪起嘴角,语气中同样充满怨艾:“就是,搞得我们只能到自习室蹭空调,好烦啊……” 拨开贴在耳边的碎发,把脑后的卷发绑成一团,姚文文还是觉得燥热难安,按亮手机屏幕,时间刚好跳到八点二十分。去参赛的杜笛说完最多十分钟就能到学校之后,再没有发来新消息。 “还没到八点半,咱们至少还要呆两个小时,回去才睡得着觉。” “这个温度,躺在床上都会流汗呢,起码要半夜……” 成小南话音未落,窗外猛地一道雷声,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玻璃晃动,天昏地暗。 一道比灯光亮过数倍的白光,闪在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里,闪在整个天空。 成小南被狠狠吓了一跳,呼吸急促,惊魂未定之间,她想到了八点半就要下班的方以北。 “要下雨了,你有没有伞啊?”她抚了抚胸口,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给他发送过去一条消息,却不见回应。 “担心什么呀,他肯定有伞的。” “那要是没有呢,你家杜笛不是也比完赛,快回学校了,我回去拿一下吧,正好帮你带一把……” 守在自习室,说是回去早了睡不着,其实,不过就是等着想见杜笛一面。成小南又何尝不是如此。 “也是,那我们一起去吧。” “别了,你在这儿占着位置,咱们还要避暑呢……” 成小南拿了钥匙,跑出图书馆,像是一头扎进一个巨大的火炉里,皮肤上立马浸出点点汗渍。一丝风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闷热,裹着闪电的乌云就压在头顶,随时准备爆发。 一场滂沱暴雨,一触即发。 世界漆黑,却从未如此平静。或者说沉寂。 好像是某种现象的预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坠落的生命 总有一天,暗流会冲破平静的河面,惊涛骇浪。 掀翻那些以为会永远风平浪静的帆船。 天会亮,一切总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但在这之前,还要经历多少黑暗,还有多少场暴雨呢? 校门外的水果摊前,田秋和齐立生买了一个红瓤西瓜,付过了钱,她让老板从中间切上一刀,分成两份。 “看这样子,今晚肯定要下一场大雨……”齐立生左手从老板手里接过西瓜,右手牵住田秋的手,抬眼望了望头顶的黑云,又把目光落回她脸上。 “不用今晚,这雨估计马上就要下了,”见齐立生接过了两袋西瓜,又把自己的手攥在手心,田秋幸福地笑着,紧紧搂住了他的胳膊,说话间突然想起了自己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坏了,我衣服没收呢!” “那我们走快点吧,赶紧回寝室……” 乌云越来越低,成小南额头渗满细密的汗珠,像是在黑暗中穿行,没有光,但有方向。 急匆匆地跑到通往女生寝室的那道台阶前,成小南扭头瞥了一眼,看见下完了台阶的徐礼一个人走向校门口,身后没有跟着乔余。 觉得有些反常,但没有多想。 跑上八楼,她没有多喘息一秒,迅速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推开寝室的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卫生间的灯开着,几道白光从玻璃门中透进寝室,什么也没照亮。 光明和黑暗的交织,只是让每一束望向那里的眼神,更加模糊不清。 沉闷死寂的空气中,似乎充斥着某种异样的感觉。阳台那头的角落里,隐约传出一道低低的啜泣声,让成小南不寒而栗。 成小南咽了一下口水,抬手摸向墙上的开关,轻轻按下,刷地一声,寝室突然变亮,灯光刺眼。 对面的角落,现出一道臃肿的身影。 背靠着墙,头埋进膝盖里,双肩颤动,两手交叉环抱,紧紧拽着沾满污渍的衣袖,指尖隐隐发白。 “乔余?”成小南皱起眉头,在寝室内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她试着上前几步,低下头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乔余猛颤一下,立马停止抽泣,缓缓抬头,还是和往常一样板着脸,却没有开口回答。 满脸泪痕,面色泛青,嘴唇发白。 对上她那股冷冰冰的眼神,成小南不禁头皮发麻,赶紧抬起头来,退回床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从柜子边拿上自己的伞后,走到姚文文床前,正在桌上翻找着时,角落里的乔余站起身子,背靠着墙,目光空洞。 在抽屉中找到了姚文文的伞,成小南抬脚就要离开,刚拉开寝室的门,身后的乔余开了口,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不是平时的那种尖利声音。 “成小南,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平静得,甚至听不出什么语气。 像是一个问题,又像是一句阐述。 成小南转过头去,看向对面墙壁边脸色阴郁、像是丢了魂一般的乔余,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不安感。 “你,你没事吧?” 乔余抬起了头,目光横穿过一整个寝室,像是掠过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直直地落在成小南眼睛里。 像在诉苦,又像是在埋怨,细碎的呢喃声音:“你知道吗,我活得好累……我好饿,我想吃零食,想吃肉,我不想吃完东西又去吐掉,不想被打,我一点儿也不想减肥……” “是徐礼打你了么,她让你减肥?”见乔余说话间,脸上划过一道泪花,成小南收回定在门口的脚步,有些不忍地问道。 “是……不,不是……是,那真的是要我减肥吗,她只是在羞辱我啊……” 她能够想象到那个画面,和徐礼脸上无法直视的那种表情。这个瞬间,成小南觉得乔余很可怜,因为一直被欺负,所以平时才会表现成那个样子吧。 她抿了抿嘴唇,想转过身去对她说些什么,却似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吗,还是表示同情? 成小南正在纠结着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抬眼瞥了瞥乔余,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方以北。 顿了片刻,她还是抬脚走出了寝室,接通电话,轻轻拉关上门。 那条门缝慢慢变小,闭合的同时,乔余闭上了眼睛,唇齿微微张合。 “其实,我好羡慕你们……” 两道身影紧紧相依着,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田秋有些不舍地放开齐立生的胳膊,接过他递过来的半个西瓜。 “那我去收衣服啦,你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嗯嗯,走了哦,阿秋。”齐立生学着打喷嚏的声音叫完这个称呼,自己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乐,一把拉过身前正要走下台阶的田秋,迅速亲了那两片嫩薄的嘴唇一下,得逞般挑眉大笑。 田秋娇嗔假怒,跺了跺脚,抬起手背捂着嘴唇,偷笑着跑下台阶。 这时,压在眉头的乌云,终于是撑不住了。大颗大颗的雨点,开始争先恐后地往下坠落,越来越密集。 走过宿管室,两道台阶往下,转角,就是她们寝室所在的宿舍楼。 “喂,方以北,要下雨了,你在哪儿呢?” 接通电话,成小南声音急切,皱着眉头担忧地询问方以北,转过通向楼梯的楼道拐角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关紧了的寝室门。 “我到红绿灯路口了,已经下雨了,好大啊。” “那你赶紧找个地方避雨,我这就送伞过去给你……”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成小南加快了下楼的步伐,跑到楼梯转角的窗户边,停住脚步,抬眼。 她刚转过目光,定格,还没来得及看清雨势。 突然间!窗台外闪过一团黑影! 直直地往下坠! 啊——楼下响起一道尖叫声! 田秋把西瓜举在头顶遮雨,快步跑向宿舍楼的楼梯入口,五步,四步。就差第三步还没落脚。 突然间!眼前坠下一团黑影! 嘭地一声砸在半步之外的脚边! 啊——吓得她抱着头高声尖叫! 地板震动,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下坠物带起的一阵凉风灌进衣服领口,猛地一颤,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手里的西瓜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上。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天边突然砸下一片惊雷,同时落下一道煞白闪电。映亮了整座城市,整栋宿舍楼。 那一瞬间,心惊肉跳的田秋低头一看,脚下除了破裂的西瓜之外,还躺着一副有些熟悉的肥壮躯体。 鲜红的瓜瓤碎块。鲜红的血迹,不断涌出身体,又马上被大雨冲刷干净。 就在西瓜旁边。后脑着地,稀烂的一半头颅,另一半,是乔余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还睁着眼睛。 蒙上一层灰雾,再也没有血色,或者说满是血丝的眼球。 田秋愣了几秒神,瞳孔剧睁,再次连声尖叫,惊悸万分地后退,跌倒在雨地里。 成小南举在耳边的手猛然一抖,神情惊愕,电话那头的方以北一阵嘈杂,什么也没听清。她屏住呼吸,缓缓伸过头去,分不清有多高的楼层下方,黑乎乎的一片,一横一竖两道身影。 田秋。和乔余! 认出那个一动不动的躯体后,成小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困难,手脚麻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方以北,出事了……” 她连忙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跑下楼梯。 转过一个拐角,跑向下一层楼道窗台边时,轰隆隆的雷声,加上那道刺眼闪电,刷地一下,吓得她胸口一颤。 眼神失焦,心急之下,一抬脚,踩了空。 成小南重心一偏,整个身子倒了下去,沿着楼梯向下滚落。 头骨撞击楼梯台阶边沿的声音,足足响了五六次。最后摔落到转角墙边,后脑勺还被重重地磕了一下。 手机掉在台阶中段,屏幕亮起白光。 “出什么事了?成小南!成小南……”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请回答吧 “你真够恶心的!” “你去死吧。” 不知道要下多大的决心,或者说死多少心,绝望到什么程度,才让乔余有勇气从八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 那一刻,死亡也许比活着来得更容易一些吧。 看着那扇门缓缓关闭,咔嚓一声,接着又刷地一下,停电了。像是将她隔在了另外一个没有光的阴暗世界。 站在阳台门外,隐约的光亮,卫生间地板上满是零食袋子里洒落出来的、母亲过年时专门给她腌制密封好的家乡特产。 轻轻吸一吸鼻子,除了隐隐的香味之外,更浓郁的,是厕所管道中传来的恶臭气味。这让她联想到自己每次吃完东西后,就要从喉咙里面吐出来的那些黏稠,碎烂的食物。 或者说更准确来说,是排泄物。 对了,她说,要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是吗? 想想就觉得好疼啊。徐礼那个人,好像只有她说不出来,没有做不出来的。 真累啊。活着好像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呢。 恍恍惚惚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洗手池,坐到阳台边沿去的。 也许是搬了个椅子。可千万不能搬到徐礼的椅子,要是给她踩脏了的话……哎,其实也没关系的,死了之后,她就没办法找我算账了吧。 也许是爬上来的,手脚并用,笨拙的。像她一直形容自己的那个词一样,肥猪,真好笑,哈哈哈哈哈…… 起风了。要下大雨了。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淋一场雨好像也不错的。 八楼,好高啊,但一直有恐高症的她,从上往下望去,却没有感到一丁点儿害怕。 她只是看见一层接着一层的雾气,萦绕在宿舍楼周围,萦绕在自己脚下。 雾气的尽头,有光。 于是她就闭上眼睛,朝那束光奔去。 连再见也没有说。如果有来世的话,如果还是要经历这样一段生活的话,那还是别再见了。 倒下去了,飞下去的。嘶嘶的风声,嗡嗡地灌进耳朵,失重感,像一只大手紧紧捏住胸膛的心脏。 死亡一点儿也不可怕,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忘掉这一切了。 用最后一滩煞红,和世界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之所以短暂,是因为有来自头顶苍穹的淋漓大雨,洗刷掉尘埃,洗刷了用生命为代价染上的最后一抹色彩。 雨声敲击地面的间隙,跑到离开女生宿舍台阶上的齐立生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清了,身后的确有一道嘶哑的尖叫声。 再仔细一听,熟悉的嗓音,瞬间冲破耳膜,齐立生立马扔掉手中的西瓜,转身狂奔。 踩着积水,直冲向迎面而来的大雨,大步大步地跑回女生宿舍楼下。田秋的喊叫声愈加尖锐,刺痛心脏。 他几步跃下台阶,刚跑过宿管室,缩在屋子里躲雨的宿管阿姨一把拉开了门,伸出脑袋一声怒斥:“这里是女生宿舍,你来干嘛!” 齐立生闻声刹住脚步,只回头望了一眼,顾不上许多,索性就继续大步跑下楼梯。左转,快速环视一圈,宿舍楼下的花坛下,田秋就跌坐角落里。 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她双手抱住脑袋,紧紧闭着眼睛,先前发软的两只脚变得紧绷绷的,无法动弹。 此时,整座黑漆漆的女生宿舍一片哄闹,大家都循着尖叫声,穿着睡衣跑到阳台上看热闹,点起了台灯四处晃照,还以为楼下正在上演什么情爱纠葛的戏码。 齐立生扑上前去,一把将田秋搂在怀里,捧住那张惊恐万状的脸,拨开捂在她眼边湿漉漉的头发。 “怎么了,田秋,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耳边传来齐立生的声音,田秋这才从慌促中抽出一些意识,抬手紧紧抱住那副身躯,放声大哭。 “别哭别哭,我在呢,出什么事了?” 田秋止不住地抽泣着,眼泪和雨水浑在脸上,她缓缓扭头,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抬手指向楼梯入口前的那块地方。 沿着那双颤抖的手的方向望去,齐立生借着楼上散照下来的台灯白光,看见了地上乔余的尸体。 身子猛地一抖,同样跌倒在雨地里,连忙慌乱地抱住身边的田秋,不敢抬头。 二三楼的女同学举着台灯好奇地东晃西晃,不经意间照到了阳台下大雨中的那团黑影,仔细看去,依稀可辨的人形和一片血迹。 “啊!有人跳楼了……” 连片的尖叫,盖过了雨声,彻底打破这个注定无法宁静的夜晚。 撑起一把长柄大伞的宿管阿姨跑下台阶,站在转角处探过头去,见到这番场面,啊呀一声大叫,赶紧跑回宿管室打了警卫处的电话。 “报警,快报警……” “喂,成小南,你怎么了,你在哪儿!”街道十字路口的商店屋檐下,方以北对着举在耳边的手机,焦急地反复喊叫询问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得到答复。 那道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楼道里,那个躺着晕倒的成小南的楼道里。可能也传进她的耳朵里了的吧,哪怕是一点点声音。 之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片杂乱的喊叫女声,方以北意识到了什么,心急如焚地挂断电话,一头冲进这场瓢泼大雨里。 沿着街道,飞快向朝着学校那个方向跑去。 雨水打湿了衣服,身体冰冷,方以北抬手抹开挡住视线的头发,模糊的眼神,异常闪动。 心底升起一种感觉,愈加强烈。 就好像,像那个电话一样,他呼喊成小南的名字时,会永远听不到她的回答。 再用力一些,再快一点儿。 也许就能追上她的回答。她笑着,总是笑着,朝自己招手,无数次呼喊自己的名字。 “诶,方以北……” 除了回答之外,他一直有一个问题藏在心里,想知道她会给出什么答案。 希望那不仅仅永远是一个问题。 跃进校门,跑向雨夜中那栋似乎沸腾起来了的女生宿舍楼。此时,阳台上,楼道中,已经围满了踮脚挑目的人影,投向地上那具尸体的目光,有怜悯、惊恐、也有不以为然的冷漠。 跳过宿管室前的几道台阶,扭头环视一圈,望见转角那头的花坛下,正从地上站起身来的田秋和齐立生,方以北大步跑上前去,大口喘着粗气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跳楼了,乔余,我们班那个乔余……” “不会吧!”方以北难以置信,也难以想象“跳楼”这两个字概括的这件事。 扭头,几米之外,那副躯体倒在水泥地面上,弯曲的四肢,摆出平时做不出的动作形状。 再定睛望见那张脸,脸上那两颗凸出的眼球,方以北突然胸口一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他连忙移开眼神,扭头询问成小南的去向时,头顶分不清的哪一层楼道中,响起了一串刺耳的尖叫声。 “啊,有人晕倒了,来人啊……” 方以北一听,毫不犹豫地拔出脚步,绕过地上的尸体,不管不顾的大步狂奔上楼。 从一楼到六楼,每上一层,他都感觉得到自己和成小南的距离,越来越近。 六楼转角,通向七楼的二分之一层楼梯间,三四个女生把一道身影围在中心。 脑海里嗡地一声。手脚麻木。那把要送给他去的雨伞,就掉落在台阶上。 冲上前去,目光毫无预兆地,触到瘫倒在血泊中成小南。 嘴角向下,没有笑容。 “成小南!成小南!成小南……” 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嘶哑声,附在耳边。 怎么喊,她都听不见。 她都没有回答。 第一百一十九章 呼喊你的名字 少年撕裂的吼声回荡在楼道中,回响在夜空里。 那个曾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名字,因为一天天朝夕相处的时光,因为一个个拨动心弦的笑容,因为一次次无法言喻的悸动,变得十分特殊。 以前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标点,分秒之间,就会得到成小南的回应。 可是现在,方以北无数次呼喊着那个名字。却久久没有回答,连一个笑容,一道眼神也没有。 好像是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的,笑得很好看,会很害羞的说一些很奇怪的话,会去倾听自己莫名其妙的心事。 一点点,毫无痕迹地,住进自己心里。埋下了很久的种子,早已在上一个春天生根发芽,到了夏天,枝繁叶茂的季节,就怎么也割舍不去了。 成小南,你听到了吗,我在叫你呢。 笑一笑啊,流了那么多血,你一定很疼吧。 所以才连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也笑不出来了。 方以北堆满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成小南的皮肤上,淡淡的温热感。他用很厚的一团卫生纸,痛苦地咬紧下唇,按住她不断往外渗出血迹的后脑勺伤口,却没多久就被浸湿了。触目惊心的红。 抬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珠,他一把抱起地上的成小南,迅速起身,迈开发颤的脚步跑下楼梯。 “帮我打下一二零,谢谢你们……” 噼里啪啦,疯狂的脚步声,从六楼绕下一楼,只用了几分钟。 见神情痛苦的方以北出现在楼梯口,缓过了神的田秋和齐立生迎上前来,看到他怀里半边脸沾满血迹的成小南,更加惊骇难安。容不得多言,齐立生扒开人群,接过二楼挤在楼道口的女同学递来的伞,迅速撑开盖在成小南头顶,和田秋一起护着方以北跑向校门。 雨越来越大,迟迟不肯停下。 夜越来越深,迟迟不肯过去。 乔余就那样躺在大雨里,没有人敢靠近。雨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她身体上,雨水在皮肤上打下一个个细小的凹点,汇成细流,带走一些血迹,带走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痕迹。 雨只是走了一遭,来过一场。 乔余也算是来过一场了,而且,如同她所期待的那样,离开时,淋了雨,尽情地淋了一场大雨。 然后失去生命。 跑出校门时,附近那所医院的救护车正好从街道另一边赶来,急促的鸣笛声,拨开大雨,飞快穿行在一排排建筑物中间。 把成小南放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方以北一下子瘫倒在她身边,手脚无力,胸口上下起伏着,扭过头去望向一旁那个面无血色的女孩,眼眶发红。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天终于亮了。 这一场滂沱大雨,整整下了一夜,雷电交加,淋漓尽致,不留一丝情面。 淋湿了整座城市,也改变了好多东西。 生命极其强盛,却也极其脆弱,我们永远不知道悲剧会发生在哪一秒,更不知道有些问题,到底能不能等到那个答案。 救护车把成小南送到医院,担架车一推进手术室,再推出来,就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 “还好送来得及时,血止住了,没有生命危险……” 屏住呼吸的方以北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但是,病人是中度脑震荡,大脑神经组织损伤之后,头脑瘀血阻滞经络不通,形成了血块,导致她一直昏迷不醒,而且还可能会引起一些并发症,做好思想准备吧……” 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呼吸困难,眼前刷地一下变暗,瞳孔收缩。 后面赶来的姚文文和常卫东几人听了,更是震惊不已,悲痛之下,大家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受到了惊吓的田秋口中,大家这才得知,乔余跳楼了,八楼,连抢救的余地也没有。 方以北想到成小南摔下楼梯前,给他打的那个电话,急匆匆的下楼梯脚步,都是因为要给自己送伞啊。 他靠在医院墙角,脑袋埋进膝盖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原本只要自己淋一下雨,就不会发生这些事的。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是怎么样也无法避免的。 昨晚后半夜,几辆警车驶入学校时,雨势已经有渐渐变小了。 雨地上乔余的尸体隐隐泛白,还是那个怪异的姿势,伤口四周的皮肤往外翻去,像一朵鲜花上的几片花瓣,没有颜色。 警察仔细检查过一番现场,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地方,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初步判定为自杀。 原因有待探查。封锁了八楼那间八零三寝室,田秋作为第一目击者,要在医院里平定情绪之后,到警局提供口供。 女同学雨夜跳楼自杀这一消息,迅速在学校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引发了极大恐慌,之后,校领导强令禁止传播这一事件,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每天在私下里议论不休。 但是,始终没人知道乔余跳楼的真相。 根据姚文文几人的描述举控,警察找到了和乔余形影不离的徐礼,经过反复的盘查询问,核实了她证明自己清白的不在场言论。 面对警察,徐礼神色惊恐,一脸哀痛,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坠。 没人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瘦弱得有些病态的女生,会把体重是她数倍的乔余推下八楼。 就连多少看到过她的真面目的,同一个寝室的姚文文几人,也无法把她和杀人凶手这四个字联想到一起。 况且,她也没有推啊。 让她去死那句话,只是说说而已。 怎么会当真呢,那也是她自找的罢了。 田秋只是在楼下目睹了惨案的发生,对事情的经过一无所知。唯一的嫌疑,或者说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当时刚刚取了伞离开寝室的成小南。 四天过去了,成小南足足昏迷了四十八小时。 医生说,她的大脑进入了休克状态,一点儿意识也没有。有可能,就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所以乔余的死,只能以自杀结案,不了了之。 出事的第二天,成小南的父母就赶来了医院,满怀愧疚的方以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站在病房外,看见成妈妈守着女儿以泪洗面,成爸爸皱紧眉头,叹息声一道比一道低长。方以北心如刀绞,万分忐忑之下,他还是轻轻敲了敲病房门,抬脚走了进去。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方以北,是成小南的同班同学,我很抱歉,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一边说话,一边弯下腰不停地鞠躬。 “小伙子,快别这样,你就是方以北啊……”听见方以北的说话声,成妈妈抬手抹掉脸颊旁的两行泪痕,从病床边的椅子上扭过头来,勉强朝他笑了笑。 方以北这个名字,她是听说过的。成小南打回家去的电话里,有意无意间,总会提起这个男孩的名字。 欢快的,带着笑意的语调,作为母亲,她很轻易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好像因为有了他的存在,女儿都要比以前乐观很多,开心很多。 一旁的成爸爸又长叹一声,走上前来,抬手拍了拍方以北的肩膀,开口语气平淡:“别自责了,小南的事,怪不了任何人。” 听到最伤心的成小南父母反而宽慰起了自己,方以北心里没有轻松半分,更加沉重。 看着躺在病床上插着输液管、头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似乎奄奄一息的成小南,他总是忍不住酸了鼻子,心痛难捱。 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也无法接受那个常常围在身边活蹦乱跳的女孩,突然间就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成小南昏迷的这些天里,方以北一直魂不守舍,连骑着电动车送餐时,也老是心不在焉。 他想一直守在成小南身边,直到她醒来的那一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他又不想一直待在成小南身边,每当视线内出现她那张无比憔悴的脸,心就揪成一团,无法呼吸。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好像,当初叶麦离开时,一样,又似乎不一样的感觉。 直到现在,方以北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成小南,你一定要醒来啊。 我有话对你说,好多好多的话。 第一百二十章 雨夜的后遗症 被雨淋湿洗净的城市,雨停之后,一片风和日丽,美好得不像话。 还是那样的蓝天白云,新鲜空气。只是蓝天下,空气中,多了些看不见的东西。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血腥味都无法散去。但没过去多少日子,这件事的风波就慢慢平息了,同学们照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没有人再去议论所谓的真相,渐渐把之前所有的惊悸和恐慌都遗忘了。 不过说起来,那本来就是与她们无关的事啊。 所以在每一个清晨午后,傍晚深夜,她们从楼梯口走进宿舍楼时,谈笑自若,一脚接一脚地踩着乔余当时坠落下去的那块地面,那块沾满过血迹,又被大雨冲刷得了无痕迹的地面。 那圈警察搬走尸体前,沿着乔余的尸体轮廓画下的人形白线,没过多久就盖满脚印,消失不见了。 关于这件事情,她们唯一的记忆,就是在茶余饭后,无聊或者和别人聊天时,会说起一句听不出什么语气的话。象征性地略带惋惜。 “我们学校有人跳楼了,就和我同一栋楼呢……” 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学校还是这样一个学校。 夏天却已经不是从前的夏天了。 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不断向地面输送热气,三十多度的高温,将人们残存的几点情绪蒸发殆尽。 烈日当空,天再蓝,也没人再愿意昂首仰望了。多璀璨的星空,也抵不过高温和蚊虫的折磨,这样的季节里,好多事情都显得毫无意义。 没过几天,姚文文和田秋就搬出了学校暂时提供的住宿宾馆,几经商议协调,腾不出空的寝室,更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安排。 所以,她们只能继续住在八零四,那间被传成了女生宿舍鬼屋的寝室。 尽管几人对于这些传闻不屑一顾,但当真正推开那扇门时,环顾一圈,多少还是有些后怕。 灯光昏暗,惨白色的墙壁,桌面落满了灰,地板上印着几行警察走动的脚印,阳台尽头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摇动着,传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声响。 不知何时,乔余的床铺和衣物用品都被打包收走了,屋子里多了一个空荡荡的角落。 大家把寝室彻底打扫干净,彼此都默契地不去提及那件事。只是,每每走上那个阳台,或者抬眼望见那个阳台,都会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乔余。 尤其是田秋。那天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从头顶灌下来的风,乔余的面孔,眼神,鲜红的瓜瓤和血迹,和那些拍打在身体上冰冷的雨滴…… 第一个晚上,躺在闷热无比的寝室里,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心底泛起隐隐的不安。 一直到后半夜,睡意来袭,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睡过去多久,血迹、尸体、摔碎后流出红色汁液的西瓜,一样接着一样浮现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梦。 噩梦。身临其境。 真实得好像就是一件正在发生着的事。那个看不清表情的影子从八楼阳台上往下坠落,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骨头碎裂的声音一点点放大,充斥耳膜。 紧接着画面开始变暗,刷地一下拉近,在那具躯体砸落到脚边之前,她抬起了头,和乔余对视了一眼。嘲讽的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落地时,又变换成恶狠狠的一道目光,剜了自己好几下。 看清了那张脸,滴着血的,布满新鲜刀痕,能看得见粉红色皮肉的刀痕的脸,狰狞大笑。 夜色里,田秋踢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紧闭双眼,眉头皱成一团,身体不安地扭动着,额前浸满细汗。 一低头再抬眼,那道黑影又从楼上砸了下来,这一次,那张皮开肉绽的脸,是她自己。 钻心的痛,像是脸上真的被划了那么多刀,生不如死。 楼下的自己,眼看着另外一个自己,甩来一道怨艾目光,刺穿胸膛,嘭地一声,在眼前砸破头颅。 反反复复了好几次,田秋大口大口的喘气,心里那根弦紧紧绷着,直到,那张脸变成了齐立生。 啪地一下,那根弦断了。齐立生那张完好无损的脸,带着笑意的脸,极速向下坠落,眼神温柔,刚开口轻轻叫了自己一句“阿秋”,下一秒,蹦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 整个世界坍塌了。砸在脚边的齐立生,不成人形,滚烫的血溅了自己一身…… “啊,不要,不要啊!” 田秋猛地一下子惊醒过来,满头大汗,枕头都被打湿了,惊恐万状的表情。 慌乱地环顾四周,没有下雨,没有血迹,没有尸体。 才分清那是一个梦。她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 再也睡不着了,再也不敢睡着了,好像只要一闭眼,那个诡异的梦境就会重现。 “田秋,你怎么醒了?” 黑暗中,另一张床上的姚文文突然开了口,闷闷不乐的疲倦声音。 “文文,我做噩梦了,好可怕……” “是梦到……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话说到一半,姚文文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沉沉一声叹息。 “你这是,还没睡么?” “嗯嗯,睡不着。一直在担心成小南,其实,当时要是我和她一起回来拿伞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至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从成小南出事后就满怀愧疚的人,除了方以北,还有姚文文。 她始终觉得,十几分钟的时间,从图书馆到宿舍这么一段距离,要是当时和成小南走在一起的话,她肯定就不会摔倒了,至少摔下楼梯的人,就有可能不是成小南。 她宁愿现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成小南体质那么弱的一个人,平时就老是生病,不停的喝药,陪她去过几次医院,连用针扎在手背上输个液都会疼得龇牙咧嘴,哭天喊地的。 流了那么多血,那么长的伤口,她该有多疼啊。 就是因为太疼了,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吧,姚文文希望她永远感受不到那些疼痛,但是,又怕她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不是说要像自己一样,烫一头卷发、化美美的状、穿好看的衣服,自信大胆地去追方以北那小子吗,不起来怎么追呀? 不是说让我别再折磨杜笛了,赶紧答应他,然后给你买糖吃吗,再不起来就吃不到了哦。 成小南,你快点醒来吧。 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早就想和杜笛在一起了。不用等到他拿什么冠军奖杯了。 姚文文没注意到的是,出事当天,没提前告诉自己,就淋着雨跑到图书馆楼下的杜笛,脸上写满了落魄。 他的确是去参赛了,在市中心很大的一所会馆里,全市一百多组晋级的入围选手,他和许易的“冬夏杯”这个项目,排在前十名。 他骄傲极了,恨不得马上偷偷掏出手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姚文文。 可是,等到播报完他们的团队名字后,话筒里接着念出来的,是一个完全听都没听过的项目名称。 “哎,参赛项目,是不是搞错了……” 身旁的许易一把将他拽回座位,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回道:“没搞错,就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杜笛一听,满脸的不可思议,大声质问:“换名字?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说好了要用冬夏杯吗?” “嘘,小点儿声,比赛就要开始了,换都换了,改不了了,再说换的这个名字多专业……” 许易话音刚落,台上的主持人就报起了幕,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整场比赛,杜笛作为团队中所谓的记录人员,全程坐在台下,看着许易拿着自己研究制作出来的杯子,以团队负责人的身份,在台上高谈阔论,向评委们介绍、演示杯子的各种功能,引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而他自己,直到比赛结束,一句话也没机会说。 回去的客车上,杜笛找许易理论过了,但他甩来一句“不是你说叫我当负责人的嘛,再说让你去介绍,你能行吗”,说得他哑口无言。 没错,是自己主动让许易当的负责人,也是自己让他填的资料。而且,要是自己上了台,估计连话都讲不利索吧。 他们的项目再次深受评委们的青睐,冲入了半决赛,夺得这个全市创业大赛的冠军,指日可待。 但是,好像都和杜笛无关了。变成了他的项目。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姚文文开口,说出这件事,连“冬夏杯”这个名字被换掉了都不敢说。 她说过要拿到比赛冠军奖杯,才答应和自己在一起,杜笛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但他自己当了真。那可是一个承诺啊,自己曾经拍着胸膛,对她许下的一个沉甸甸的约定。 连那么简单的一个约定都做不到。杜笛对自己很失望。 要是姚文文知道了,她会更加失望吧。 所以在图书馆楼下,他装出兴奋的样子,幻想着,给姚文文描述评委们是如何夸赞那个“冬夏杯”的创意,像是自己真的站到了那个舞台上一样。 然后姚文文接通一个电话,让自己缓了口气,接着听到了成小南出事的消息…… 第二天周末,田秋一早就出了门,一见到齐立生就远远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那副温热身躯。 给他说了昨晚那个梦,稍微回想一下,就觉得后背发凉。 无论如何,她都再也不敢待在那间寝室里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在校外找一间出租屋,暂时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还要在那间寝室里住着的,就只剩下了姚文文一个人。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成小南。 一如崩裂破碎的青春,零零散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原地倒退 灼烈阳光下的阴霾,远不止如此。 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天,世界会朝着与我们期望中相反的那个方向,飞速撤离。 留下一道残影,灰色轨迹。 所有人蒙上眼睛,沿着这条灰色轨迹,狂奔向前,奔向深渊。 奋不顾身地丢掉自己。 青春啊,所有的故事远远不止是看上去的那般惨烈。 很多人身在其中,浑然不觉。 常卫东是第二天才得知成小南出事的消息的,前一天的他,为了准备两天后的比赛,从早上八点一直练球到傍晚,因为天边乌云堆积,视线受阻,才不得不收球作罢。 饭后回了寝室,卸下那股冲劲儿,才一下子感觉到腰酸背痛,四肢发软。 倒头一睡,连事发当时窗外的好几道雷声都没把他吵醒。轰隆的声响,传进耳朵里,变成了梦中篮球灌入篮筐的哐当声。 第二天醒来,听说成小南摔下了楼梯,被送去了医院,他扔掉篮球,直到迈开脚步跑去医院,看见病床上面色憔悴的成小南,才肯相信这件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的事。 可是他喜欢过的,一直喜欢着的那个女孩,已经躺在了那里,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绷带,白色的嘴唇,不再上扬。 好像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一觉醒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再一个第二天,球队要去参加一场极其关键的突围赛了。 赢了,直接晋级决赛。输了,还要再厮杀好几场,命运未卜。 常卫东换上八号队服,暂时把那些悲痛抛在脑后,尽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只是晃然之间,脸上总会不经意浮现出担忧神色,多少还是分了些心,见到主心骨常卫东都没什么斗志,全队上下情绪就都有些低落。 好巧不巧,他们这一场的对手,队伍中的其中一员,是向令川。 以前并肩作战的队友,现在反戈相对,不免有些唏嘘。常卫东依稀还能想起,刚开学时那个大一代表队,惺惺相惜的两人彼此配合着,所向披靡。 八号常卫东,十七号向令川。 那时候操场边上振聋发聩的喊声,成片成片地掀破天空,不绝于耳,多热血啊。 常卫东还是八号。向令川也还是十七号。 只是,队服的颜色不一样了,归属的队伍也相互对立着,所以那时候没分出来的胜负,今天该做个了结了。 一开始,常卫东燃起斗志,恢复了平时的完美状态,开场就连下两道三分。他朝眼神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向令川挑衅一笑,浑身散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场。 慢慢地,篮球砸进篮筐的哐当声,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耳膜。打听过所有细节的常卫东,想起了自己呼呼大睡时,成小南摔下楼梯时,一道又一道轰隆隆的雷声。 现在,他把篮球的撞击声,当成了雷电声,心绪被彻底打乱。 球队的节奏也被完全打乱了。向令川抓住时机,趁着对方防守出现漏洞之际,连发数球,迅速拉开了分数差距。 等常卫东缓和过来,再次强迫自己集中一切精力,却怎么拼命追赶进球,也都无力回天了。 裁判吹响长哨,比赛结束。 足足十分的差距,和向令川瞥过来扯起嘴角的那一脸不屑,给了常卫东重重一击。 这是他们第一次输,就输给了最不应该输的人。甚至回去的路上,都有队员耷拉着脑袋,把换下来的队服胡乱搭在肩上,摆了摆手,声音低迷。 “要不然,咱们退赛吧,别打了,累了……” 累了。的确是累了,包括常卫东。 这么些日子所做的努力,好像都白费了啊。 下午时候,估计着常卫东差不多应该回到学校了,宁寻舟掐算好时间,提上一个透明塑料盒子跑去球场,里边装着的是特意准备好用来为他庆祝的一份水果捞。 这次她做完之后亲自尝过了,味道还不错,常卫东应该会感激涕零呢。 满心欢喜地去到球场,却没像往常一样看见他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 应该是一起吃饭去了吧,但这种天气,新鲜的水果捞留不了多长时间。想来想去,她还是摸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刚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发了好多条消息过去,都没有回应。 在学校里奔走寻觅了十来分钟,热得差点虚脱就算了,心里还因为担忧堵塞得无法呼吸,幻想了无数种不好的可能性。 前两天不是还有人跳楼来着,他会不会输了球也想不开啊。 最后,她问过了丁半木,才知道常卫东就在寝室里躺着。 “常卫东,我在楼下等你,死等。” 宁寻舟来到男生宿舍楼下,气呼呼地给他发过去这条消息,蹲在花坛边上,心里越想越觉得委屈。 看见屏幕上这句话,常卫东一脸不悦地把手机丢到一旁,烦躁地踢开脚边的被子,翻身转向墙壁,闭着眼睛不理不睬。 一旁的丁半木眼神忽闪,假装起身去往阳台上,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把头探向楼下,果然看见了宁寻舟的身影。 “常卫东,楼下有人找你呢。”转身走进寝室,克制住言语中的落寞,语气平淡,没有抬眼去看他。 常卫东听了,只是啧地咋了一下舌,还是没有反应,看不见他露出一种什么表情。 “这么热的天气……” 没等丁半木继续说下去,常卫东坐起身来,从鼻子里重重喷了一口气,下了床随便往身上套一件短袖,踩着人字拖鞋,耷拉下眼皮,慵懒地开门下楼。 他出门的下一秒,丁半木大步跨回阳台上,酸涩的目光紧紧盯住楼下的女孩。 下楼之后,常卫东一步步走向宁寻舟,想笑一下也笑不出来。 见他走到了自己跟前,宁寻舟站起身子,紧咬住下唇,眼神幽怨:“常卫东,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睡觉呢,没听见,找我有事?” 常卫东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把两只短袖拉到肩膀上去,露出了两条被晒得黝黑脱皮的手臂。 “干嘛了你,输了?” “嗯。” “没事儿啊,输一次没关系,你东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矫情!”宁寻舟深呼吸一下,收起脸上的委屈神色,扭了扭头大笑一声,用往常的那种活泼语气说道:“诺,这个给你,安慰一下你受伤的心灵……” 常卫东咧了咧嘴角,还是笑不出来,低头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那份水果捞,随后波澜不惊地抬眼,只迅速扫了一下那张笑得有些刻意的脸,语调淡漠:“不要,不想吃,你拿回去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抬脚就走,任由宁寻舟呆立在原地。 心里刺痛得,像是被一把刀直直插进了胸口。宁寻舟提着水果捞的手悬在半空,就那样站着,看着他毫不留情地转身,没有回头。 六楼阳台上的丁半木见状,皱紧了眉头,转身快速拉出寝室门,跑下了楼。 “常卫东,你吃一下会死啊!不管你要不要,反正我就放这儿了!” 在他消失在楼道入口之前,宁寻舟扯起嗓子,朝着那个背影大喊,却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走上楼梯,常卫东抬手揉揉头发,重重踢了墙壁一脚。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感觉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心里堵得慌,透不过气来。 丁半木和他在楼梯转角相遇时,没有说话,交错而过的瞬间,抬眼瞪了他一下。 到了楼下,他快速走到宁寻舟面前,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故作轻松地朝那张布满乌云的脸笑道:“喂,宁寻舟,这是什么东西,好吃的啊。” 见她没有说话,丁半木拨开塑料袋,把盒子里的水果捞捧在手心,舔了舔舌头:“又是你做的吧,没人要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喔……” “你来干嘛?放下!” 宁寻舟憋了一肚子的火,彻底被笑嘻嘻的丁半木点燃,或者说,她总算找到了撒气的对象。 “呀,宁会长生气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劳动成果被白白浪费了,才出于好心帮一帮你嘛,否则,你做的东西那么难吃……” 丁半木挺起胸膛,反背起手,自以为滑稽地摆出一副高傲神色。 “你烦不烦的?有多远滚多远!” “你……这,这水果捞是不是都坏了?”丁半木低下头去,尽量不让胸口的委屈浮现到脸上,转移开话题,眯起眼好奇地打量着,揭开了手上的盒盖。 下一秒,啪地一声,紧抿嘴唇的宁寻舟挥手重重一掌,将他手中的塑料盒子拍到了地上。 白色酸奶拌着精心切分的水果,各种各样的颜色,一下子掉到灰尘里。 随后,宁寻舟转身就走,把发愣的丁半木留在原地。 她只知道,常卫东留给自己的背影有多绝望,却没曾想,自己也把那份绝望转移给了丁半木。 低头紧紧盯着地面,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半木才缓缓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把地上的水果装回塑料盒,起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垃圾桶里。 常卫东拖着脚步走回六楼,懒得抬手,用肩膀重重一下撞开寝室门,付尘的吉他声就闯入耳朵,渐渐强盛,搅动着屋子里沉闷的空气。 嘈杂不堪,让浮躁的心绪更加混乱。 “能不能消停一下,你不觉得很吵吗?” 付尘沉迷于一段段旋律中间,没注意到常卫东的话,依旧专心地拨弄着琴弦。 常卫东走到自己床边,踢了一下椅子,提高了音量:“付尘,我他妈叫你别弹了!” “什么?”付尘按住琴弦,皱眉扭头。 “你一天到晚弹来弹去,不觉得很烦吗,摆什么谱,真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啊……” “常卫东你几个意思?” “就这一个意思,你打扰到我正常的休息了。” 付尘放下吉他,站起身子,目光透过发帘直直投向常卫东的眼睛,火药味颇浓:“你发什么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那你呢,每天就把脏兮兮的衣服丢在桶里,不觉得很臭吗?” “关你什么事,嫌臭你可以不呆在寝室……” 难休的争吵,是以付尘点了点头,丢下一个不屑的冷笑,收起吉他夺门而出结束的。 他去了孔言的出租屋,往地上铺一床凉席,就真的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寝室了。 曾经以为灿烂不朽的青春,如同一盘散沙。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记忆漩涡 整整七天,成小南整整昏迷了七天。 病床旁轻微波动着的那个心电图,是她仅存在世上唯一的迹象。 显示着她的生命,还在呼吸,还有可能苏醒。 可是这天,医生告诉成小南父母,昏迷的时间越长,对她的身体影响越大,也就是说,苏醒的可能性就越来越低。 希望渺茫,但至少还有一点点希望。 中午两点过后,方以北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菜,却没有胃口,他随便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就放好钥匙走出餐馆,直奔医院。 成小南需要每时每刻都有人守在身边,在他的一再坚持之下,每天这个时候,只要没课,他都会换成爸成妈去吃午饭,也走出病房透透气,换个心情。 坐在病床前,方以北试着喊了一下成小南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 他起身走到窗户前,轻轻拉开米白色窗帘。成小南以前最喜欢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洒在她整个身体上,衣领发间。 暖暖的感觉,好像收拢手指,就真的能握住一束阳光。 没有什么东西会流失于指缝。 坐回那张椅子上,方以北看着阳光下似乎明媚鲜活起来了的成小南,浅笑一下,开始喃喃自语,或者是对她说出一些,以前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 “成小南,其实呢,我能感觉出来,你应该有一点喜欢我吧。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我就是从你的语气,眼神中,总是能或多或少地读出一些东西,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敏感。我这个人啊,其实没什么好的,不爱说话,总是抓着过去不放,好像什么也不会做;而且,其实我的家庭,远远比我给你说的还要复杂,我很感谢你能喜欢我,真的……”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应该是在刚来学校时,那个车站里吧,我捡到了你的车票,之后我们又进了同一个班,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挺小的。后来,你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让我请你吃饭,一起去书店,过年那段时间还每天陪我聊到半夜,其实无形之中,你给了我不少力量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了。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直到那次,我们去放风筝的时候,看着在风里笑得那么开心的你,我才发现,自己心底生出了一种感觉。是那种,想要一直看着你笑,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感觉……” 低低的嗓音,断断续续,不断持续。 他还留着最后一句话,要等到成小南苏醒之后,当面说给她听。 病床边沿,成小南的手在阳光下白得有些透明,五指自然地弯曲着,摆成了一个牵手的形状。 不自觉地,方以北缓缓抬手,伸向床沿,一厘米,一毫米地移动,像是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触及到那只手。 柔软的,温热的触感,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无比酥麻。 轻轻牵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他就赶紧松开了。完全放开之间,掌心盖在成小南的手指上,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摩挲。 像是剧烈的震动。 抬眼看去,视线内成小南的睫毛微颤,在阳光下轻轻闪动着。 方以北揉了揉眼睛,看见她眼皮眨动的弧度更加明显,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屏住呼吸,直到见她缓缓睁开眼睛,露出那对深棕色瞳孔,才喜出望外地惊异大叫。 “小南,小南,你醒啦!” 他激动得舌头打结,没察觉到自己连叫了成小南好几下,喊的是很亲密的称呼。 她终于醒过来了,连做梦都在期待着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耳边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嘁嘁喳喳,连绵不休地钻进脑海,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的声音。唤醒了挣扎中的模糊意识,渐渐清晰。 漆黑了很久的视线,慢慢感受到光源,一丝一缕地映亮眼眶。 然后手上传来一股异常强烈的触感。像是一根细弦连接着心脏,猛然抽搐。 眼皮无比沉重,像是两个紧锁了好多年的铁盒,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打开盒盖,却只是拉开了一条细缝。 刺眼的光,晃得整个世界天昏地暗。 但光线明朗之后,吸一吸鼻翼,氧气顺着气管流入身体,胸口上下起伏,好像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同时,也感觉到了脑袋被什么东西箍得紧紧的,疼痛感和瘙痒感涌出后脑勺,传遍整个身体。 嘴里一片苦涩,口干舌燥。成小南强撑着扭过头去,张嘴只发出低低的沙哑声音:“水,水……” 方以北把耳朵凑到成小南嘴边,听懂之后立马绕到桌前,从保温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小心地扶起她的脑袋,咕噜咕噜两口就见了底。 “成小南,感觉怎么样,还要喝吗?” 方以北见成小南回味般舔了舔嘴唇,面目恢复了不少血色,高兴地转身又倒了半杯水,刚递到她面前,才发现她正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自己。 “成小南……” “你是谁,我在哪里?” 眉头紧皱,两手紧紧拽起盖在胸前那床薄薄的被褥,满眼无助地打量一遍病房,一脸慌乱。方以北看在眼里,只读出了两个字,陌生。 好陌生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脑子里嗡地一声,方以北定住手上的动作,看向真的在瑟瑟发抖的成小南,一脸难以置信:“成小南,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而此时的成小南,扭头左顾右盼一阵,仔细环视了病房一圈,像是在寻找眼前这个人口中的“成小南”。 确认了再没有其余的人,等她意识到那个名字指向的人就是自己时,望向方以北的眼神更加惊恐,缩着肩膀,神色躲闪,对眼前这个像是初识一般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世界,充满了抵触和恐惧。 “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 方以北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把水杯放回桌上时,慌乱间还弄湿了袖子,脑海里回荡着那句“我不认识你”,他跌跌撞撞地绕过病床,拉开病房门,跑到医院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里,找来了主治医生。 经过一番全方位的检查测试,医生摘下白色口罩,对赶回医院的成爸成妈,对方以北,宣布了一个不亚于成小南很难苏醒过来的噩耗。 “她这是属于典型的脑部受损,血块积塞形成的逆行性间断失忆。也就是说,越是近段时间发生的事,越是过去记忆很深刻的事,她就越有可能会记不得;现在看来,病人的症状还比较严重,失忆的时间跨度,应该在一年以上……” 站在门外听完医生的这些话,方以北回头往病床里望了一眼,看见缩在病床上的成小南神情恍惚,眼神茫然失措,心揪成了一团。 “当然,这些都只是暂时性的,通过药物治疗加上精神刺激,大多数患者都能恢复记忆。” “医生,什么叫精神刺激?” “就是说,需要有人不断帮她回想以前发生的事情,通过某些过去的事物、地点,去唤醒那段被覆盖的记忆。” 成妈妈似懂非懂的听完,抬手捂住嘴巴,呜咽着眼泪就滚落下来了。 她没有完全弄懂医生的话,但听出了失忆这个似乎很遥远的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很害怕,怕女儿连自己都忘记了。 方以北看在眼里,连忙出声安慰:“阿姨,你别担心,医生刚才都说了,只是暂时性的失忆,我可以帮小南回忆,她会想起来的。” “真的吗,那阿姨谢谢你了,以北,多亏了有你,一直忙前忙后的,帮着我们照顾小南。”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闪烁着泪光的眼眶里,堆满了希望。 “别客气,阿姨,叫我小北就好……” 抹掉眼角的泪痕,成妈妈转过身子,脚步迟疑地慢慢走进病房,走向成小南。 “妈,爸?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刚走到病床旁,成妈妈正想试探着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眼神突然闪亮起来的成小南却突然张嘴问了这么一句,疑惑的语气。 就在刚才,成小南紧紧咬住牙关,翻动脑海中晃荡的记忆,几经挣扎,将一片破碎的,模糊不清的记忆连成了一块,隐约间才想起了一些东西。 像是“成小南”这三字,才发现就是自己的名字。想起来时,她摇着头嘲笑自己一番,一觉醒得都懵圈了。 成妈妈愣了一下,满眼惊喜地伸出抖动的双手,捧住成小南的脸,嗓音发颤:“小南,你还记得妈妈啊……” 看见成妈妈眼里溢出了泪花,成小南慌了神,心疼地伸手抱住了她,满脸自责:“妈,我又生病了吗,对不起。” “傻孩子,是妈没有照顾好你,从小到大生了那么多场病,让你受苦了……” “对了妈,我怎么不记得我为什么生病啊,现在是几点,几月几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呀?”成小南抬手摸了摸头顶那团绷带,歪着脑袋努力想要想要在脑海里搜寻出一些信息,却发现某一个地方空落落的,像是拼图缺少了最后一块图案。 她感觉自己像是沉睡了很久很久,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有多久。 再强迫自己打开记忆,发现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无数根细线交织缠绕,最近的意识,只记得高考之后的那个夏天,并没感觉到有多热。 呲呲的断裂声,又生出一种像是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感觉。脑袋胀胀的,像是要炸开一般。 “小南,你别想了,先好好休息养病……” “那他是谁呢?”缓和了一阵,成小南又抬手指向站在成爸爸身后的方以北,投去一股警惕的眼神。 方以北的心脏抽搐一下,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开口说道:“成小南,我是方以北啊,你的同班同学。” “骗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同学,”成小南收起眼神,往成妈妈身边靠了靠,压低嗓音,似乎带着嫌弃的神情:“妈,你让他出去,我不喜欢这个人……” 不喜欢。这个人。 方以北听见了,一字不漏。一字一刀,刺穿心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寻找过去 方以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两只脚无比沉重,发软。 他靠着医院走廊墙壁,慢慢下滑,蹲到墙角。 那句“我不喜欢这个人”回响在耳边,回荡在脑海里。崩溃的神情,眼神空洞。 方以北原本以为,成小南苏醒以后,这一切就算结束了,生活就可以回归正轨。他就可以对着成小南,大声说出剩余的那半句话。 可是现在,好像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你们别骗我了,失忆也太扯了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小南,我们也觉得不可能,但这就是真的……” 纠结万分,成爸成妈商量过后,还是给成小南说了她摔下楼梯伤了脑袋、昏迷不醒之后失忆的事。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向她描述自己知悉的一切经过和细节,可成小南就是怎么也不相信。 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吧。 失忆,这种偶像剧里的桥段,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成小南捂住耳朵,说什么也不相信父母的话。不肯相信,不敢相信。 睡了一觉醒来,自己的某一段记忆就消失不见了,多恐怖的一件事啊。 “妈,我只是睡了一觉呀,最多生点小病,怎么会失忆呢,是假的对吧……”成小南两手抱住成妈妈的肩膀,紧紧盯住那双不忍与她对视的眼睛,看似坚定的语气中,藏不住的迟疑。 她多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尽管,她从父母沉重的目光神情之间,已经看出了端倪。 成妈妈咬住嘴唇,尽量不让眼泪涌出眼眶。她接过成爸爸递过来的诊断书,颤抖着手举在成小南面前。 那一行“逆行性间断失忆”铅字映入眼帘,成小南瞳孔放大,表情不断变换。她缓缓摇了摇头,从成妈妈口袋中摸出手机,视线定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日期,当头一棒。 脑袋眩晕,隐隐胀痛。 她甩开成妈妈的手,挣扎着站起身子,走到窗前,用惊异慌张的眼神凝视窗外的世界。 陌生,却又带着朦胧的熟悉感。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成小南才回过神来,转身望向病床前的父母,泪水在眼眶内闪烁。 此刻,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头上发白的头发,显得尤其明显,尤其刺眼。 “妈,爸,你们怎么都老了……” 成小南终于接受了自己失忆的这一事实。因为是事实,所以好像也不得不去接受,去面对。 不是出于勇敢或者其他冠冕堂皇的词。而是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就要学着伸出双手,随时接好命运砸下来的苦难。 不管你承不承受得住。 有人说过了,命运善妒。总把完整无缺的,颠簸成支离破碎;将美好盛意的,糟蹋得面目全非。 成小南还记得人生的前十八年,慢慢知道了自己正在上大学,也乐意从室友姚文文几人口中,倾听并幻想着这段遗忘了的生活。 可她就是无法相信,自己会和那个叫做方以北的人成为了所谓的好朋友。 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就和当初她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方以北一样,失忆之后,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讨厌起了方以北。 是那种不想多看见这个人一眼,只要他出现就会觉得浑身别扭的讨厌。 时空反转么?要是可以解释就好了。 现在的成小南看来,方以北这个人,像是阳光底下的一块阴影,不怎么笑和说话,看上去就是那种很不好相处的人。 也是那种特别不想去接触的人。他那些自以为忧伤或者说幽怨的眼神和语气,总会让自己浑身不自在。 她始终认为,自己会想要去认识的男孩子,只是那种阳光开朗的性格。 同时,让成小南无法忍受的,还有她曾经最喜欢的阳光。 刺眼的阳光,能把所有的东西晒化,紫外线烧灼着皮肤,在阳光下连一秒也不想多待,让人怎么可能喜欢得起来啊。 方以北也感受到了,像当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成小南对自己流露出的特殊情意;这一次,他是很轻易地,就察觉到醒来之后的成小南,总是有意无意间在疏远自己。 背离感。从一个个动作和一道道目光中,分毫不差地、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将他击倒。 但尽管如此,除了心底会泛起苦涩之外,方以北并没有觉得难过,也不会有任何责怪怨念。 他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对成小南愈加强烈的喜欢。 为了给成小南找回记忆,方以北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拟定出一份清单,将过去一起经历的那些事逐项分列,写明了时间地点,虽然不能还原当时的情境,但至少应该会想起一些东西,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是在父母和姚文文几人的劝说下,成小南才极不情愿地跟着方以北出门的。就连坐在那辆电动车后座,她都蹬着脚尽量往后,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一下。 从后视镜中偷偷瞥见她皱着眉,一脸嫌弃的神情,方以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第一个地方,是那个中心有一块纪念碑的广场。 方以北带着成小南来到当初那栋大楼转角处,零点钟声敲响时两人身处的位置,他怀着莫名有些感伤的心情,站到几米之外,回过头来,慢慢对身后的女孩说起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事。 没有多少起伏的平常口吻,一字一句,却都是充满回忆意味的语气。 像是当初那些事情又再次重演。从这样的视角,似乎才能真正看清其中的种种细微的,被自己忽略了的迹象和情意。 可是,话说到一半,环抱双手的成小南突然开口,打断了深深陷入回忆之中的方以北。 听他描述着那些不知所云的事,成小南只有一个感觉,很遥远,很陌生,与自己无关。 “停,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成小南,那你听到这里,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没有。回去了,好热……” 成小南毫不犹豫地回头离开了,看来,这个方法似乎是不太奏效,方以北有些失落。 失落的原因在于,成小南面对自己时,再没有露出过那种像花儿盛开一般的笑容了。 所以方以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回那个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的笑,是为了自己。 之后,他又带成小南去到了学校门口转角的巷子里,那家老板人很好的炒面馆。还是想以前一样点了两份黑椒炒意面,成小南尝过第一口,却就一脸嫌弃地放下了筷子。 “什么东西啊,好难吃……” “这,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炒面啊。” 成小南听了,把目光投向面前桌上的碗里,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口,还是觉得难以下咽。这一次,她嚼动着下颌,露出的是一种难过的神情。 结账离开时,老板乐呵呵地和她说话,没有笑和回答,毫无反应。 去到那家招牌是用毛笔手写的行书字体的“叙旧而已”书店,方以北在低头看书,不经意间偷瞟身旁的成小南,却发现她一脸烦躁。 沉闷压抑的氛围,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下去。 穿过临江公园,来到两人一起放过风筝的那块草地上,成小南听着耳边的风和方以北的话,脑海中泛起一丝丝涟漪,一阵阵隐痛。 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么多天下来,包括姚文文几人,也分别带着成小南去过了好多地方,但好像都没办法让她产生“原来我还做过这样的事啊”的认同感。 但是,当那些时间和地点,串联成一个模糊的板块,印在脑海里,至少能够拼凑出记忆中缺失的那块区域的轮廓。 最后,方以北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一定要试一试的方法。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丢失的你 随便挑了个风和日丽,或者干脆说燥热依旧的下午,很平常,又很特殊的下午。 这一次的地点,是学校荷花池前的小广场。 成小南半眯着眼睛,撅起嘴角,以折腾最后一次为条件,才勉强跟着方以北来到这里。 小广场舞台上,站着五个人,帆布鞋乐队。 成小南左顾右盼一阵,看完了周边的教学楼与居民楼顶,和天边郁葱的梧桐树冠,才把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的舞台。此时,台阶下方已经有很多同学自发赶来,或者是慕名而来,团团围在舞台边沿。 中心的付尘调好吉他,朝台下站立着几对男女的那个方向挑一挑眉,暗使了个眼神。方以北见状,先扭头瞥了瞥身旁的成小南,看她露出津津有味的神色,便满意地踮脚挥一挥手,扬首示意。 接收到方以北的动作之后,付尘默契地转头向孔言几人点了点头,互相对视一眼,拨下第一道琴弦。 两道琴声,低沉的鼓点,贝斯像是嘶哑着嗓子咆哮,一只玉指在黑白琴键上飞舞,几种乐器的声音混在一起,平铺直叙。渐渐强盛,愈加密集。 付尘缓缓开口,唱出方以北工整地写在一张信纸上,递到眼前让他谱曲的歌词。 那时候,他的眼里是闪着光的。 类似于一场大雨 类似于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哭泣 类似于彻底忘记 类似于忘记十七秒之后的想起 我记得你开口时的语气 最爱举例和排比 你说的那些我从来不会怀疑 类似于古诗写出万有引力 西湖会流进大西洋里 类似于落雪的夏季 沙漠中有草木生生不息 类似于城市里野兽密集 大气层外可以自由呼吸 类似于二月三十日 星期八的第二十五个小时 等秒针跳到六十一 我们就向南而去 定居在北极 歌声响起,转入耳膜,回荡在脑海中,泛起一阵阵波澜。 这是方以北对这首歌的第一感受。其实应该是半首歌,剩余一半,留到不知道会不会有的下一次。 而成小南呢。前奏一开始,她只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在耳边连绵不绝。刚皱起了眉头,还没来得及拧紧,付尘开口,一道低醇的嗓音娓娓道来,让她忍不住打开耳朵,仔细聆听。 随着节奏变换,情绪推进,付尘的声音逐渐变得高亢粗犷,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心灵。 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歌词上边,成小南轻轻不知意味地点着头,细碎地跟着付尘,一字一句念了出口。 每一个句子里,似乎都藏着不可言说,却又非说不可的爱而不得,情意难平。 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隐隐堵在胸口,多么似曾相识。 成小南感觉到某种东西在大脑皮层深处慢慢滋生,渐渐扩张繁衍,占据了所有空间。 每一个音符,每一道旋律,从那方小小的舞台上,透过盛夏热烈的空气,汹涌而来,侵蚀着身体内的每一寸皮肉,每一个细胞。 脑海中有无数根细弦紧紧拉扯着,不断震颤,光影闪动之间,浮现出一副副陌生的画面,交织排列,逐渐连接成一个个片段。像一台老旧录像机,在播放闪着雪花和光斑的影片。 在江湖的最后一道鼓点砸下来的同时,这部影片画面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能看清所有细节。慢慢添了声音,生了感触,感受到身在其中的那份情绪。 耳鸣,头晕眼花,颅腔内隐隐作痛,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成小南晃悠着身子,抬手按住刺痛的太阳穴,痛苦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方以北见状,连忙弯腰扶起她的胳膊,一脸担忧。 “成小南,你没事吧……” 她紧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点点细密的汗珠。 两人身后的姚文文和田秋也赶紧围上前来,不停关切地询问着,一句句说话声传入耳中,成小南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什么也没听清。 响声和刺痛感达到最高点时,虚脱感包围着整个身体,连呼吸都觉得无比艰难。 一阵大风吹过,卷起树梢的几片香樟树叶,在蓝色天空中悠悠飘荡,哗啦一下掷地。 沉甸甸得,像是脑海中闪过的一抹飘忽感。 某种感觉簌地一声,从脑海中倏然抽离。 刺痛感和嘈杂声曳然而止,缓缓掀开眼帘,渐渐清晰的说话声和光影画面,久违的熟悉感。脑海中播放的那部影片,看清了一切细节,感触到了其中的所有情绪。 一张张面容和一道道身影,也都一一对应起了姓名。 那段以为会永远消逝的记忆,那段被覆盖了的记忆,重新出现在成小南脑海中,并且变得更加深刻。 真的就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梦醒时分,睁开眼站在原地,一切就在那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文文……田秋……” 成小南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一左一右附在身旁的姚文文和田秋,神色茫然。 “什么?小南,你想起我们了吗?”姚文文手里拿着一张纸巾,刚替成小南擦拭去额前的汗渍时,听见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惊喜不已。 目光聚焦,往事一幕幕涌入心间,成小南重重地朝姚文文点了几下头,眼里闪着泪花。 她想起来了。想起了云州这座城市,想起了这所一点儿也不像是大学的柏化学院,想起了八楼那个充斥着欢笑和争吵的寝室,想起了在这里发生的好多事情。 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苦痛欢笑,纷纷闪亮起来,变得珍贵而美好,被赋予了更加值得纪念的意义。 “太好了,成小南……” 左侧的方以北更是万分激动,他所做的一切,远远不止是为了一段记忆那么简单。他更像是要做些什么,去找回曾经的那个成小南,找回她脸上时常绽放着的那份笑容。 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啊。 可是,当他喊完成小南的名字,换来的,不是回答,更不是笑容。而是,一副交汇着疑惑和生疏的表情。 依旧陌生的表情。甚至,带着恐慌。 “你是谁,别碰我……”听见方以北的说话声,成小南扭过头去,触及到那副面孔,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急切甩动着被他扶住的手臂,抽出之后还慌乱地躲靠到了姚文文身边。 “小南,你还是不记得他吗?” 疯狂地摇头,眼神抵触:“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屏住呼吸不知该作何言语。 不止是不认识,反而,还有些莫名的惧怕。见成小南真的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方以北嘴角抽搐,一脸难以置信。 为什么?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吧。 难道自己真的要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吗? 方以北慌了神,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又抬手拽住成小南的手腕,语气稍显激烈:“成小南,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怎么能记不得我呢!”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手上就不自觉加大了力气,捏得成小南的手腕生疼。她受到惊吓般大叫一声,不停往地上蹬着脚,那个样子,像是真的对方以北充满恐惧。 姚文文急忙把成小南护在怀里,不断出声安慰,齐立生也赶紧上前,拉开了方以北的手。 “方以北,你先不要激动,她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想起来,肯定能记得你的……” 方以北泄了气,收起手揉了揉头发,沉默不语。 “咱们先送小南回医院吧,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 似乎命运就这么奇迹、而又残忍地,将方以北从成小南的生命中彻底抹去了。 没留下一丝痕迹。 舞台上的付尘五人不明状况,见同学们反应还算热烈,又即兴表演了一场,各自尽情释放着手中乐器的魅力。 有了于贝贝的加入,帆布鞋乐队似乎才真正成了一支乐队,一支完整的乐队。很多时候,他们用不着怎么排练,就能在相互之间的默契配合下,找到最佳状态,发挥到极致。 不仅仅是玩玩而已了。付尘始终坚信,他们肯定能走出属于自己的那条路的。 表演结束,五道汗水淋漓的身影,不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心情。 几人对视一笑,高兴地互相击过了掌,聚到中心,深深地朝台下鞠了个躬。 每个人都心怀感恩,脸上不约而同地洋溢着满足感。期望中的那一切,那个未来,正慢慢他们走来,隐约可见。 他们无法预知到的是,这竟然就成了五个人一起的,最后一个演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法逃避 傍晚时分,几人收好乐器,一起吃完了晚饭,来到孔言的出租屋。 因为有了于贝贝的存在,那间邋遢杂乱的屋子,变得干净整洁了许多。 堆满大半个房间的乐器,赋予了这个三楼转角的小房间某种神圣的使命。床边剩余那一半面积,正好能够站得下五个人,不多也不少。 打开窗户和那台吱吱嘎嘎摇晃着的电风扇,在盛夏的七月,房间再拥挤,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热度。那是因为,他们心底,住着比高温更加热烈的渴望。 几人说笑了一阵,在孔言的组织下,各自站到划分好的位置,拿好乐器,开始默契地排练了起来。 一道道温柔或激烈的敲击声、弹拨声和震动声,涌出门缝和窗户,透过灰色墙壁,响动在透彻的湛蓝天空之下,传进方圆几层楼的居民耳中。 就在他们正练到兴起之时,屋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或者说是拍打声。 手掌与门板撞击,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甚至盖过了江河敲出的架子鼓声。 “谁啊,来了,别拍了。”江湖把贝斯斜吊在肩上,嘴里嚼着口香糖,迈出两步跨到门前,拧开锁把,没好气地朝门外喊道。 拉开门,抬眼,门口是一位杵着拐杖的老大爷,满脸怒气。 “年轻人,你们能不能别这么闹腾,影响到我休息了,大热天的吵不吵啊!”没等江湖说话,老大爷瞪大了眼珠,张嘴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激动得下巴的一把白色胡须都跟着身子颤动。 孔言听了,赶紧放下吉他,凑到老大爷面前来,低头陪笑,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大爷,我们会注意的……” 老大爷探头往屋子里张望一圈,向付尘几人投去一道鄙夷眼神,随后转头又看向江湖和孔言,抬手拍了拍上下起伏的胸口,开口丢下一句:“小点儿声,我心脏不好的……” 看着他转身背着手走下两道楼梯,啪地一声关紧二楼的防盗门,孔言这才轻轻合上了门,走回屋内。 摊一摊手,无奈地扫了几人一眼:“先别练了吧,第三次了……” 在这之前,隔壁的阿姨和房东大妈已经先后来找过孔言一次了,言语激烈,房东还放了话,要是再吵到附近的居民,房子就不租给他了。 付尘小心翼翼地摆放好那只黑色麦克风,抬手拍了拍孔言的肩膀,环顾几人一圈,低叹道:“要不然,我去租一间大点儿的排练室好了。” “不行,肯定很贵的,之前买这些设备你就已经预支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付尘话音刚落,孔言第一个开口反对,一旁的江家两兄弟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付尘扭头看向身后的于贝贝,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几人空望着那些乐器,一筹莫展之际,付尘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陌生号码,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喂,付尘,今晚有没有空。”疑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付尘再次看向于贝贝,提高音量:“你是?” “林真真啊,还记得我吗?” “真真姐呀,找我有事?” “最近你还驻唱吗,今晚有空的话,来酒吧救个场……” 原来,昨晚后半夜,林飞找来的驻唱歌手和客人产生了矛盾,争执不休之下,在酒吧里大打出手,林真真为了给客人一个交代,当场就开除了那个驻唱歌手。 大半天过去了,一直没找到新的驻唱人选,林真真就想到了付尘。 听说了她要让自己去驻唱,付尘眼前一亮,扫了屋子里的其余四人一遍,第一反应给出的答复,让孔言心头暗暗一动。 “就算要去的话,我也会带着我们乐队的其他几个成员,一共五个人,怎么样?” “没问题啊,组乐队了呀,那不正好,一定得都来……”林真真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还向付尘许下了每人一份不算少的报酬。 “那好,我和他们商量一下,再给你回电话……” 挂断电话,付尘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拍了两下手,语气激动地朝几人复述一遍林真真的话,还把她开出的条件强调了两遍。 “去啊,肯定得去,这么好的事哪儿找去!” “酒吧驻唱呀,我觉得可以试试。” 几人一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除了听到酒吧名字后,就转过身去低着头沉默不语的于贝贝。 付尘绕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询问,她就不住地摇头:“我不去,你们去好了……” “贝贝,你为什么不去呢?”付尘还记得,上一次让她去那个酒吧看自己唱歌,也是这样的反应。 像是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不想去,我不喜欢酒吧那种环境,太乱了。” “有我在啊,还有孔言他们几个,没事儿的贝贝,去吧……” “对呀,正好我们在这儿也练不成了……” 在几人七嘴八舌的不停劝说声中,于贝贝原本想夺门而出,但看到付尘那道望向自己时,透着无尽渴求的眼神,于心不忍之下,这才放松紧咬的下唇,目光飘忽,轻轻点了下头。 她想,就去一次,应该不会那么倒霉碰到他吧。 给林真真打过电话确认之后,几人随即起身出门,拦了两辆出租车,赶往南津街那家酒吧。 天色由明转暗,街灯四起。出租车后座,付尘伸开掌心,轻轻握住正呆呆望向窗外的于贝贝的右手,却惊得她身体一阵发颤。 “贝贝,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儿,没想什么……” 失措般矢口否认,却藏不住那副像是心有余悸的神色。付尘看出了她的不安,皱一皱眉头,牵着她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下车之后,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服务员等在门口,礼貌地将五人引入酒吧。 过年期间,酒吧重新进行了装潢,四面墙壁刷上了银色亮漆,还画着一副副张牙舞爪的怪异图像。 桌椅柜台全都换了个样,唯一没变的,是钻入鼻翼的烟酒气息。 林真真从变成了回环式的二楼楼梯上信步而下,姿态万千,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无尽魅力,让人无法移开不自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真真姐……”几人跟着付尘问候致意,分别简单地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环视酒吧一圈,又抬手看了一眼那块精致的腕表,林真真拨了拨耳边的长发,莞尔笑道:“用不着客气。现在客人还不算多,你们先休息会儿,要喝什么自己点,我请客……” 几人没有推辞,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来一人点了一瓶啤酒,惬意地放松了一阵。 自从进门,于贝贝就在酒吧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目光来回搜寻过好几遍,四处都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没过多久,夜色浓郁,走进酒吧的客人络绎不绝,很快就坐满了几十张酒桌,舞池里也挤进了一大半人,跟着音响里传出的音乐节奏扭动身体。 付尘几人朝林真真挥手示意一下,放下酒瓶,绕到边缘穿过舞池,走上了那方加宽了一些半面积,也安上了聚光灯的小舞台。 五分钟的时间,各自调试好了乐器,正欲拨下第一道弦。 这时,酒吧门口挤进了一道身影,穿着浮夸,走路的姿势尽显嚣张,梳朝一边的长刘海其中一撮染成了白色,背后还跟着两三个表情暴戾的男女。 “小飞哥……” 台上的于贝贝刚摆好键盘,甩一甩手指,抬眼,目光触及到朝这边走来的林飞。 脑袋里嗡地一声,手脚发麻,表情立马凝固。 “我去一下洗手间……”朝付尘丢下这么一句话,落荒而逃。 “贝贝,这马上就要开始了……” 跑向卫生间转角时,她回过头去,眼神正好对上林飞扫视的目光,惊得神色慌张,一不留神肩膀还撞上了墙壁。 绕过那个转角,于贝贝抬眼张望,才发现自己误闯到了男卫生间门口。 她刚转身抬脚,迈出一步,眼前就闪出了几道黑影,将她拦退到墙角。 “哟,这是哪位大美女啊,我就说嘛,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怎么,贝贝,想我啦?特意来看我的?” 站定脚步,于贝贝看清眼前语气淫猥的人正是林飞,眼神连忙躲闪,后退缩在角落里。 “我不认识你,请你离我远点。” “别呀,贝贝,这么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穿上衣服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身后环抱双手的几名男子津津有味地仰声大笑,林飞神色愈加得意,上前两步抬手扯了扯于贝贝的衣角,歪着嘴角阴笑,言语不堪:“今天晚上别回去了呗,咱们像以前一样深入交流一下,嘿嘿嘿……” 付尘几人在台上已经准备就绪了,却迟迟不见于贝贝回来,焦急的同时,他心底升起一阵担忧,最后索性放下吉他,跳下舞台跑往卫生间那个方向。 女卫生间那一边,只有几名女子在排着队,不见于贝贝的身影。 付尘走回洗手池前,左右环顾,最后发现男卫生间那头似乎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嬉笑。 迈开脚步,转角,一眼就看见于贝贝被几名男子围在墙角,神情惊恐万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大吼一声撞开围在边上的几人,挤到中心将于贝贝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怒目与林飞对峙。 “滚开,你们想干嘛!” “操,你他妈谁啊,想英雄救美?” 身后一名瘦弱女生挤到林飞身边,从鼻子里窜出口气,一脸不屑地暗笑道:“小飞哥,这是我们班同学,和常卫东一个寝室,很巧哦……” 付尘仔细看去,才想起那是同一个班,却只是见过几次的徐礼。 “她是我女朋友,有什么事冲我来!” 林飞听完嘿嘿一笑,扭头看向徐礼,神色鄙夷:“你们班男的怎么都一个尿性,喜欢充好汉……” 随后他又抬眼瞟了付尘一下,用警告般的眼神盯住于贝贝,耸了耸肩膀,开口咬牙切齿:“你女朋友?问问她,是你女朋友吗?她敢谈恋爱?” “把话说清楚,你他妈什么意思,我……” 付尘脸色涨红,太阳穴爆出了几道青筋,往前半步,抵住比自己挨过一头的林飞,正要接着说下去时,却被身旁的于贝贝扯住衣角,打断了话音。 “付尘你别管了,不关你的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绝望无端 付尘扭过头去,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于贝贝,皱起眉头一脸不解。 “告诉你,臭小子,没有我的允许,她谁的女朋友都做不成,否则……” 林飞趾高气扬地朝付尘说完前半句话,抬眼瞥了瞥于贝贝的神色变化,奸邪一笑,半靠着墙壁朝她招了招手,一脸戏谑。 身体微颤,纠结片刻,于贝贝细细地挪动一下脚步,被付尘伸手拦住了动作。这时,林飞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举在眼前四下摆弄着,像是在朝她示意些什么。 瞳孔微微收缩,紧抿住嘴唇,她被有意味地扫了付尘一眼,推开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径直走到林飞身旁,任由他把手搂在腰间。 “贝贝你……为什么?” 那只手散了力气,坠到身侧,付尘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林飞搂着于贝贝转过身子,抬脚就要离开。 他崩溃的原因,是想不通为什么,一言不发的于贝贝会对林飞唯命是从,就那样被他搂着,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没等他缓过神来,笑闹着走了两步,来到墙壁转角前的林飞回过了头,如同炫耀一般,眯起一双眼睛朝身后的付尘得意地说道:“忘了给你说,她在床上很性感的……” 怒气一下子窜上心间,付尘二话不说,挥起攥得紧紧的拳头,冲上前重重一拳砸在林飞右脸脸颊,打得他头脑眩晕,连退数步。 他趁机一把拽住惊吓得脸色苍白的于贝贝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后退几步,还没来得及将她护到身后,就被追上前来的其中一名壮汉抬腿一脚,踹倒在卫生间台阶下,腰腹阵疼难忍。 接着其他几名男子也涌了上来,拳脚相加,于贝贝就缩在墙边满脸惊恐,低着头不敢出声。 “妈的,让我来!” 几人闻声收住拳脚,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将脚下的付尘架了起来。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林飞挥起拳头,对准他的右脸颧骨处重重一拳。 口鼻中涌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敢打我,信不信老子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毁了她……” 林飞又抬脚正要踹出去时,身后响起了林真真的声音:“住手,小飞,别闹了!” 双胞胎兄弟和孔言跑上去拽开架着付尘的几双手,连忙扶住他的身子,将两条胳膊搭上肩膀,十分担忧。 “你没事吧,付尘,发生什么事了?” “真姐,不关我的事啊,是他先找麻烦闹事的。”林飞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勾下脖子,把两只手摊在胸前,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林真真走到几人中间,先看了看付尘,随后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浑身透出一道逼人气势:“你还说,能不能干点正事,成天就知道打架……” 林飞扭过头去,眼角挂着一丝恨意。 “都散了,赶紧去做事,你们也快上台吧,付尘,医药费我会赔你……” 付尘没有反应,眼里布满血丝,紧紧盯住对面的林飞。 “走啦,我亲爱的贝贝!”林飞转过身去,理一理衣领,故意提高音量大喊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愣了几秒,于贝贝匆匆扫了付尘一眼,低下头去,抬脚走向林飞。 走到付尘身边时,付尘挣开孔言几人的搀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表情不解:“你去哪儿,贝贝,别跟着他……” 林飞回过头来,舌尖在口腔内游走一圈,眼神凶狠。 于贝贝的脚步顿了顿,随后下定决心一般,扭动身子甩开付尘的手,抬脚绕开林飞,跑向转角那头,穿过人流直奔酒吧门口。 下一秒,付尘迈开脚步追上前去。 一盏盏街灯从眼角闪过,抛在身后,留下几道残影。于贝贝拼命地狂奔向前,想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丢在身后。 路过无数家商场店铺,穿过两道路口,她刚跑上那座过街天桥中央,就被跟在身后的付尘一把拽住,紧紧抱在怀里。 滚烫的体温,喘出的粗气喷在脖颈,一股淡淡的汗味钻入鼻腔。 于贝贝闭上眼睛,让自己沉迷了两秒,像是把这当成最后一个拥抱一般,不舍,却不得不舍。 睁开眼睛,推开那副身躯和面容,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绕到面前的付尘伸手拦住了。 “贝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你和林飞什么关系?”付尘望向她不断躲闪的目光,刚问出这句话,见于贝贝后退一步转身朝向另一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又绕过去抬手按住她的肩膀,深呼吸一下,放缓语气:“不管你之前遭遇过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后,别离开我,好吗?”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他说得对,我没资格谈恋爱,我们结束了。” “为什么啊,别这样……”付尘一脸不解,痛苦不堪。 “你真的想知道?”于贝贝抬起头来,靠住天桥栏杆,眼神不再躲闪,紧紧盯住付尘,纠结着想了想,最终还是晃了晃脑袋,言语中带着嘲弄:“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说啊,要是林飞欺负你了,我一定饶不了他!” “好,我说。林飞拍了我的裸照,要挟我和他上床,可以了么?” 哗地一声,巨大的绝望从头顶砸下来,铺天盖地。 付尘的身体颤了一颤,愣住了神,握住她肩膀的两只手无比僵硬,目光呆滞:“什么意思?贝贝你在说什么?” “刚开学没多久,我和几个朋友去了那个酒吧几次,认识了林飞。后来他说要追我,我没答应,他就不知道往我酒里加了什么,然后……” 故作平淡的语气,像是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没多大干系的事情。掩饰之下,却是嗓音颤慑,轻微的哽咽声。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想再回忆起那些痛苦了。 眼前的付尘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意识到于贝贝经历了什么,浑身发软,举起的手无力地垂到身侧,心脏绞痛。 夜幕覆盖了整座城市,将所有色彩染成漆黑。此刻,那些缥缈的光影无比刺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渐渐稀疏的车流从桥下飞驰而过。画面定格,天桥上的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看不清什么样貌神情,只剩漆黑。 “我这么脏,你介意吗……” 不等付尘回答,于贝贝转身就走,没有看他一眼。 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付尘想跟上前去,却怎么样也使不出力气拔开脚步,他就这么看着那道身形变得越来越小,离自己越来越远,思绪乱成一团。 某些东西在心里倏然消逝。 “我不介意……” 不知道于贝贝有没有听见,她一次也没有回头,望向前方的眼神决绝,绝望的绝。 付尘哑了嗓子,喉结上下滚动,四肢发麻,靠着栏杆瘫坐到地上。 视线模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眼角划过青肿的脸庞,滴落到手背上,冰冰的,刺痛感。 如洪水般汹涌的悲伤将他包围着。 许多年以后,他还是会偶尔想起这个夜晚,这座天桥。记忆丧失,那些情绪已经不复当时了。 印象中只记得,那个极其寂静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夜风很凉。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了了之 成小南记起了一切,想起了所有的人,除了方以北。 那个曾经深藏在她心底,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少年,就这么轻易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了。 甚至连一丝回忆都不剩,连怀念的余地都没有。 回到医院,经过医生的详细诊断,发现成小南大脑中的血块已经被药物稀释散去了,伤口也正在慢慢愈合,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 至于对方以北的遗忘,医生给出的解释,是属于选择性失忆。 “一般来说,伤者会反向丧失相对比较深刻的那层记忆,特别想记起来,或者是特别不想记起来,都有可能导致产生压迫性遗忘。她的这种症状的确是比较少见,但放心,对身体和生活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医生,那她还会再想起来吗?”方以北神情慌张,语气有些焦急。 “这个,暂时还无法确定……” 除了和方以北有关的以外,成小南记起的那些事情中,也包括了出事的那个雨夜,从六楼窗台望下去时,看见的那个令自己心惊肉跳的场景。 乔余为什么会跳楼呢。 从姚文文口中得知之后事情的发展,成小南反而肯定了心里生出的那个猜测。乔余的死,一定另有其因。 不止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跳楼自杀那么简单。 当天下午,在姚文文和常卫东几人的陪同下,成小南主动去警察局录了口供,交代她知悉的所有细节,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成小南,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只是在羞辱我啊……” 根据那天乔余异常的举动,还有她说的那些话,联想到以前和徐礼在一起时的种种行为。 她认为,一定是徐礼在离开寝室前,对乔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让她在心灰意冷之下,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徐礼那样的人,应该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吧。 这是来自被她欺凌过好几次的成小南最直观的认知。 听完成小南的证词,尽管没有证据,斟酌之下,警察还是决定立即向上级反应这一情况,申请对案件重新进行审查,并请求派出警力控制嫌疑人徐礼。 几个小时后,行动书批复下来了,四五名警察整装出发,常卫东自告奋勇,一脸自豪地说是要协助警方办案,带警察去往徐礼经常出现的那个酒吧。 付尘脚步沉重,拖着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虚脱身体,从天桥走回酒吧,不知花了多长时间。 见到神色猖狂的林飞,付尘怒火中烧,脖子上爆出道道青筋,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 “混蛋,你他妈真不是人!” 林飞瞪大眼珠,扭住他的手使劲挣扎,引得酒吧内一阵哄闹,嘈乱不堪。 “停,别闹了,林飞,付尘!” 林真真再次出声制止,沉着脸眼神冰冷。林飞见状连忙收住动作,脸上却是写满了不爽。付尘是在好几个人的拉扯下,才不甘心地转身离开争执中心,拳头依然攥得紧紧的。 平缓情绪之后,他语气怨艾地,对林真真说了林飞对于贝贝做出的事。 “这样,你先冷静一下,照片的事我来解决……”林真真轻叹一口气,这个表弟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随后她走到酒吧柜台前,朝刚往喉咙里灌下一杯酒的林飞招手示意。 “怎么可能,真姐,你别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都是那个婊子主动的。” 听见林飞不但不承认,还拍着胸口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出言侮辱于贝贝,付尘走上前去,抬起手指向他警告般说道:“林飞,如果你不马上删掉那些照片,我就报警!” “你报啊,谁怕谁!” “够了,”见两人又针锋相向地对峙起来,林真真脸色一变,声音低沉,抬眼看向林飞:“现在,把照片删了。” 林飞不甘地扭动下颌,瘪起嘴角表情气愤,见林真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便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瞪了付尘一眼,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翻出那个藏得很深的文件夹,按下了删除键。 “删了,可以了吗?”举起手机屏幕在付尘眼前晃了一下,林飞嘴里低低地咒骂着,转身之后又回过头来,朝林真真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林真真,别忘了,你开这个酒吧的钱,有一半是我爸出的……” 说完之后,他扭了扭脖子,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摔门而出。 “行了,看你这样子也唱不了了,你们先回去吧,钱我照付……” 红蓝警笛不断闪烁,穿越街道路口,很快就来到了付尘几人刚刚离开的那家酒吧门前。 下车之后,留一名警察守在门口,常卫东跟在两名警察后边,昂首挺胸地阔步走进酒吧。 队长径直走向柜台,向那名神色有些慌张的服务员表明身份,让他关掉音响和镭光灯,并找来酒吧经理之类的负责人员。 刷地一声,闪动的音乐和灯光突然停止,酒吧里先是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后翻起一阵不满的喧闹声,有人敲打着桌子,有人爆起了粗口,嘈杂不堪。 其余几名警察大步流星,跑到舞池和酒桌旁边,凛然大喊一声:“保持安静,警察办案!” 常卫东左右环顾一圈,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极其不安,赶紧畏头畏尾地缩到队长背后,刚才的傲骨荡然无存。 “警官,你们这是,又例行检查呀?”林真真快步走到柜台前,故作镇定地笑问。 “你是经理?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徐礼的女学生?” 心下一惊,嗓音发颤:“没,没有啊……” 就在这时,舞池前的那名年轻警察转了下身,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回过头,发现角落那桌上的几名黄发青年神色有些慌乱,眼神飘忽。 他立即把手伸向腰间,按住空空的枪袋,大声警告:“别动,举起手来,慢慢走向我!” 酒吧内的其他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纷纷伸长了脖子朝那边张望。 “不许乱动,所有人,抱头蹲下!” 等那两人走出角落,蹲到桌前时,年轻警察警惕地走向那张酒桌,果然在椅子坐垫下发现了掉落的几颗白色药丸。 “这是什么?” “警官,这,这是我的感冒药,掉了……” “感冒还来喝酒,以毒攻毒啊?” 听见这头的声响,林真真更是脸色突变,眼神不经意间瞥向二楼的包厢。从警十余年的队长察言观色,捕捉到了她的异常,也是摆出一副持枪动作,和另一名警察眼神交流一番,两人一左一右放轻脚步,慢慢走上包厢。 嘭地一声撞开包厢门,几对男女正急急忙忙地把什东西塞进手提包里,一旁的沙发上躺着一名干瘦男子,胸口微微抽搐,眼神迷离。 “警察,不许动,靠墙蹲下!” 另一间隐蔽一些的包厢里,也窝着六七名年轻男女,正癫狂般舞动着身子,桌上赫然堆着几把那种白色药丸。 而警察要找的目标徐礼,在跟着林飞走出酒吧之后,见几人进了一家高端洗浴会所,便自己折身返回了酒吧,正好被门口的警察抓获。 队长控制住局面后,联系警队加派了人手,将涉事的人员全都带回了警局。 而他们偶然间在酒吧查获的那种白色药丸,竟然是最近在黑市上悄然兴起的新型致幻药品。 在涉案人员的交代之下,才知道原来林真真的这家酒吧,从两年前开始,就在暗中贩卖暂未列入法律禁止的新型毒品,经常去酒吧消费的客人,大多都是他们的客户。 后来,林真真连同几名主要犯罪人员,被依法判刑处置,酒吧勒令停业,没收违法所得,并处巨额罚金。 林飞则被列为逃逸人员,全网通缉。 而害死了乔余的徐礼,因为无法表明她直接参与了毒品交易,也找不到任何犯罪证据。 拘留了几天之后,只好将她释放。 最终乔余的死,还是不了了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休无止 这不堪入目的一切,似乎应该要告一段落了。 但就好像夏日不会因为午后下了一场暴雨就停止燥热。悲剧每天都在人们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角落,或者就在身边,周而复始地发生着。 从来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成小南还是对方以北了无印象,甚至没有一丝好感,总是在刻意躲避着他。 出院之后,再回到那间寝室,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乔余留给她的最后一道眼神,永远刻在了阳台门那头的墙壁上。再大的风雨,也洗刷不去。 没了乔余和徐礼,苏禾又开始不常回来,田秋也搬出去住了,偌大的寝室,只剩下成小南和姚文文两个人。 当初的喧闹和笑声还在耳边回荡。 青春大概就是如此,在一开始就各自散落,往往又结束得无比仓促。让人连回忆的都来不及,想纪念都不可以。 而方以北他们寝室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为那次争执,付尘就真的再没回过寝室,输了球的常卫东成天瘫在床上一蹶不振,而他醒着的时候,丁半木都会随便找个理由出门,齐立生不在了,杜笛最近又老是一脸消沉。 方以北每天没课的时候都在送餐,和他们产生交集的时间,只是在晚上睡觉之前。 他们很久都没有在睡不着的夜里聊天了。写到这里,方以北把原因都归结为天气太过闷热。 好多个无言的夜晚,就用一句“炎热的夏夜甚至让人连说话都没力气开口”概括了。 这一天,阳光依旧明媚。明媚得已经令人不得不对它产生厌倦了。 之前辅导员发过了通知,今天大一年级全体学生要到医院进行体检,方以北他们班的顺序排到了中午。 当值八月盛夏,正午的太阳如烤炉一般源源不断地向地面输送热量,阳光毒辣。拿着体检表排队的一众男女,纷纷叫苦连天,言语激烈地谴责着这个不会体量学生的破学校。 成小南被烤得双颊通红,点点汗渍不断渗出皮肤,连用手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就在她喝下矿泉水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时,左边跑过来一道身影,定住脚步,喘着粗气:“成小南,这个给你……” 回头,视线内出现提着一杯饮料的方以北,头发前帘都被汗水打湿了。 成小南不为所动,扭回头去没好气地一句:“给我干嘛,不要。” “这是你最喜欢喝的柠檬水,加了冰的……” 站在后边的姚文文朝方以北使了个眼色,上前一步,轻轻推了推成小南,摇着头咋舌叹道:“小南,这医院附近可没有奶茶店,人家为了你顶着大太阳跑这么远,你怎么这么绝情啊?” “不远不远,成小南,你拿着吧。”方以北感激地看了姚文文一眼,接着把柠檬水递到成小南面前,暗含期待的语气。 在姚文文的注视下,成小南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抬手接下了那杯柠檬水:“我会付钱给你的……” 心下暗喜,方以北没有应声,转头跑回队伍后方,怀着某种像是终于迈出了一步的心情。 方以北刚离开没多久,苏禾和田秋才先后找到了成小南两人所在的位置,插进了队列。 “哟,稀客呀,咱们寝室居然聚齐了,还真是不容易……”姚文文挤在中间,一左一右挽住田秋和苏禾的手,还抽了抽鼻子,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惹得几人放声大笑。 苏禾跟着三人勉强地扬起嘴角,心里却沉甸甸地,生不出一丝笑意。 魂不守舍。堵塞住胸口的、令人窒息的,不止是炎炎热气。 “文文,那我以后就抽点时间,回来宠幸一下你好了。”田秋抬手顺着姚文文的脸廓抚摸一圈,挑着眉调侃过后,又把目光落在一旁的成小南身上,关切地问道:“小南,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儿的,已经好多了……” “田秋,看你容光焕发的,被爱情滋润得不错嘛……” 重新聚首的几人言语来往,笑作一团,一如当初在寝室时的热闹场景,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是停留在那个时候。 大约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总算轮到了成小南他们班,班长按照名单依次点名,测了身高体重和视力,量过心率,做完胸透,最后一个项目是抽血化验。 尽管经历过头部缝针这样的手术,面对那根似乎闪着寒光的针头,向来就怕疼的成小南还是恐惧不已,不敢想象被它刺穿皮肤,扎进血管的感觉。 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撸起袖子,一根棕色胶管绑在手肘间,戴着口罩的护士熟练地抽出一支棉签,涂上消毒药水,在静脉处抹了一圈,冰凉感顺着手臂传入心脏。 撕开一次性针头包装袋,成小南连忙扭过头去,皱起眉头闭紧眼睛。 身后隔了十几个人的方以北踮起脚尖,看见成小南的反应,想了想便挤进人群,偷偷凑到她耳边。 “别怕,一下就好了,想象成被蚊子咬了一口……” 声音细柔,像一阵微风拂过心头。 耳边泛起些微酥麻,成小南还没猜到说话的人是谁,护士就抽完血拔出了针尖,真的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 睁开眼睛,回头,只见一道身影逆向挤出人群。 姚文文和苏禾全程云淡风轻,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心只想着快点抽完血,赶紧挤出那个充斥着各种刺鼻臭味的人群中心。 而田秋抽完血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她紧紧按住手肘间盖在针眼上的棉签,后退的脚步顿了顿,咬着下唇思索几秒,还是决定上前一步。 缩着脖子左右环视一圈,她伸过头去靠近护士,压低嗓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护士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问题?” “就是,我前段时间感冒了,身体状态一直不好,所以那个就一直没有来,我想知道会不会是因为药吃得太多了……”如细蚊般轻微的声音,说出口时,田秋却还是觉得像是被放大了几十倍,感觉周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投聚在了自己身上。 “月经不调?推迟多久没来了?” “半个多月了……”耳根发烫,护士盯着自己的眼神似乎透着嘲弄和藐视,她赶紧低下头去,一脸难堪。 “这样,你去三楼妇科室找吴医生,让她给你仔细检查一下,下一位……” “谢谢姐姐……” 田秋看出了护士的不耐烦,连她后面说了什么话都没听清,低下头道一声谢,落荒而逃。 挤到队伍后方时,她看见齐立生和一堆男生聊得正欢,没有注意到自己。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周围太过吵闹,完全没有听见。 心里生出一阵失落感。田秋索性就独自跑向楼层中间的电梯,乘上了三楼。 往左走到了尽头的卫生间门口,都是一些脑部神经科之类的医生办公室。又从左向右,一路焦急地搜寻,眼神在一张张蓝色门牌中来回浏览,最终定格在转角那扇虚掩着的门框上方。 妇科室。里边传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田秋就先坐在门外的座椅上,等了十几分钟,门开了,一名孕妇挺着肚子,双手叉腰,慢慢走了出来。高温之下,额头上冒出了一串串汗珠。 看上去就特别辛苦的样子。 她连忙起身,站到座椅前抬手敲了敲门,听到医生喊了一句“请进”,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间似乎萦绕着某种气味的妇科室。 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医生正坐在电脑前,整理着手里的一叠资料,见田秋进门后蹑手蹑脚地站在桌前,一脸不知所措,把那堆纸塞到一个文件夹内放进抽屉后,抬眼笑了笑,伸手示意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那个体贴的笑容无形之中给了田秋许多力量。她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详细地给医生说了自己的情况。 “当然会有这个可能,姑娘你别担心,”听完之后,医生点了点头,看出了田秋眼里的慌张,她先是轻言细语地安慰一阵,随后思索之下,开口征求她的意见:“谈恋爱了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个深入检测……” 田秋听懂了医生的言外之意,略作思索,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检测很简单,两分钟,只有几个步骤。但出结果需要半个多小时。 这三十几分钟里,田秋的手心不断出汗,坐立难安,好在有医生在不断安慰着,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里总是莫名翻起一阵阵愈加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出结果了。 医生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看不出什么神情。 “姑娘,你男朋友来了吗?” 田秋的目光紧紧盯住那张纸,细密的字迹隐约可见,她似乎想要透过纸背看到结果,又不敢看到那个结果。 “他,他在体检……”屏住呼吸,胸口沉闷,声音沙哑得,已经听不出原本的音色了。 “还是学生?唉……姑娘,听我一句,通知你监护人来医院吧,这种事不能自己扛……” “医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怀孕了……” 你怀孕了。医生还没说出这四个字之前,其实她就预料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了。只是,当这句话真正传入耳膜,嗡地一声,天崩地裂,比想象中的还要无法接受。 接过医生递到眼前的那张判刑书,白纸黑字,赫然入目。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裤面抓出一道深深的皱褶,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喉咙阵阵发痒。田秋紧紧咬住按在嘴边的右手食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轻微的呜咽声。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过嘴角,啪地一下砸在皮肤上,烧灼感。 眼泪滴落下去,轰鸣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无尽阴影 浑身无力的田秋蹲到地上,巨大的悲伤从头顶砸下来,压得她双肩颤动。 眼泪肆虐。阴影之下,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模糊的视线之中,浮现出十几天前那个夜晚,她的生日。小小的出租屋里,齐立生做了满满一桌子自己喜欢吃的菜,蛋糕,礼物,玫瑰花,美好得像梦境一般。 点起蜡烛,关了灯漆黑的四面墙壁中心,盛开着一朵无比闪耀的光影。 “阿秋,快许个愿。” 田秋头戴寿星头冠,整张脸上洋溢着幸福,双手合十,闭紧双眼,开口就一股脑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嗯!我希望,以后有一个童话一样的婚礼!” “什么呀,说出来就不灵了,”齐立生赶紧抬手捂住田秋的嘴巴,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眼神中满是宠溺:“真傻……” 蛋糕没吃上两口,两人就扭作一团,嬉闹过后,四目相对,呼吸急促。 “田秋,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你永远做我的公主。” “想得美,谁要和你结婚啊……” 两人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夜晚,紧紧相拥,互相亲吻,完全融入了彼此的身体,第一次将所有诉说不尽的情感揉进心脏最深处的那个位置。 “亲爱的,我爱你……” 我爱你。听起来多美的一句话啊。 浪漫到了骨子里呢。 “快别哭了,姑娘,回去和父母坦白,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见到这个十九岁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医生于心不忍,拉起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搂进自己的怀里,拍着后背不断出声安慰道:“孩子,以后注意着点儿,别被冲昏了头脑,不管怎么样,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听见这番话后,田秋哭得更厉害了,紧紧抱住医生不愿松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松开就会失去什么似的:“谢谢阿姨……” 最后,她还是拿着那张宣判了自己命运的纸,拉起衣角抹干净眼泪,要去面对这糟糕的一切了。 站在门外,看着那道单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医生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一下。 田秋走出电梯,双眼红肿,环视一圈,才发现刚才排队抽血的位置换了一波人,陌生的面孔,班级解散了,她没看见齐立生。 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三个未接电话,二十几分钟前他打来的。她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急切地找遍了整个楼层,还是不见踪影。 情绪崩溃,田秋蹲在一楼大厅等了好久,最后只能自己起身先回到出租屋。那张印着一行行惊悚文字的纸,被她折成巴掌大小的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绝望和毒辣的阳光一起扑面而来。 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从医院走回那间出租屋的。 艰难地爬上楼梯,掏出钥匙,咔地一声打开门。一抬眼,齐立生光着膀子,正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玩着游戏,打得热火朝天。 听见田秋走进门来,他只是扭了下头,丢过来一道怨恨目光,没有说话。 “你怎么先回来了啊,”田秋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到桌前,声音微弱,说完齐立生却还是紧紧盯着电脑屏幕,板着脸默不作声,她再靠近一步,伸手碰了碰那条汗津津的油腻胳膊:“我跟你说话呢……” 啪地一声,齐立生猛地砸了下左手握住的鼠标,对着游戏结束界面上的“失败”两个字狠狠咒骂一番,起身拉开椅子,瞪大了眼珠盯着田秋。 “是我该问你吧,体检完你去哪儿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接?” 怒吼声,面目狰狞。 挥动着的两只手突然拽住田秋的肩膀,耸动的鼻孔,咬牙切齿,她觉得自己面前像是站着一头野兽,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心脏绞痛,田秋眼里瞬间噙满了泪。她紧紧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地勾住齐立生的手指,声音颤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毫不犹豫地甩开那只手,转过身去,神情中露出一丝厌恶。反复了好几次,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别这样,我好害怕……”田秋没有再去拉他的手,而是摊开另一只手掌,低下头去,两行湿咸的眼泪划过嘴角,在那张脸上拉开一条缝隙。 “齐立生,你看看这个。” 顿了两三秒,他转过身子,一把抓过那个纸团,毫不耐烦地一层一层翻开。 田秋看在眼里,被逐层摊开的那张纸,像是剥开的一只洋葱,惹得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涌出眼眶。 从齐立生震惊的神色,呆定的动作,她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心情。 像一把铁锤重重敲在胸口。 “我的?怎么,怎么可能……” 他无意识间喃喃道出的这句话,又像是一把利刃,簌地一下扎进心脏。 心底深处蔓延开的那种滋味,是叫做失望对吧。可是,比起失望,更加难以接受的,是绝望。 这是两个人的绝望,不该由她一个人来承担。 田秋抹掉眼泪,抽了抽鼻子,目光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豁出一切大声质问:“齐立生你什么意思?不是你的是谁的?你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田秋,对不起……” 看着齐立生目光躲闪,哭丧着脸凑上前来,嘴里一直嘟囔那三个字,没有一点能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责任的样子。在那一瞬间,田秋突然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年纪就去说爱,也真是可笑啊。 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能照顾好一个孩子么。 “说对不起有用吗?我们应该想想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打掉,还是生下来?” 愣了好久,齐立生喉结蠕动,终于抬起头来开口说道:“可是,生下来我们也养不活啊……” “那就打掉。” “打掉吗,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田秋沉默了,不知为何而沉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了,眼前一片漆黑,似乎连有可能会照亮方向的一缕光,也熄灭了。 世界天昏地暗。 她掉落进无尽深渊里,孤立无援。 “要不然,等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妈吧。”齐立生坐在床前,捂着脸思考了好一阵子,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就摸出了手机。 田秋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难以相信,从小就对她十分严厉的父亲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在这一点上,齐立生给了她些许安慰。 至少他没有想要绕开父母,逃避责任。 “妈,你在忙没有,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不好的事……” 这通电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齐立生将事情的所有经过都一盘拖出,全部坦白。虽然听不出电话那头是什么语气,但从齐立生的言语之间,田秋觉得至少对方又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最后,讨论不出什么结果,齐立生父母决定买上飞机票,明天就来学校。 尽管隐隐之中还是忐忑不安,但似乎绝望背后,透出了那么一点希望。 两人静下心来,对坐畅谈了好长一段时间,开始互相安慰支撑。 “刚刚是我太激动了,没控制住情绪,吓着你了吧?”齐立生把田秋的两只手紧紧捧在手心,低下头去,嘴唇亲触手指,语气变得十分温柔。 “是挺吓人的,以后你不许这样对我了……” “嗯嗯,保证再也不敢了!” 见他硬邦邦地伸出三根手指,举在了耳朵边,田秋噗地一下笑出声来,眼角还挂着一道浅浅的泪痕:“我饿了……” 没多久,齐立生就做好了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打开那张折叠木桌,一一摆在田秋面前,还体贴地给她盛满了饭,不停往碗里夹菜。 睡觉之前,两人躺在凉席上,免不了的心有余悸。 田秋轻轻往左边床沿挪了挪,和齐立生隔开了好一段距离。但没多久,他就挤了过来,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抱一下没事的……” 一直到半夜,他们又谈了好多,关于两人的未来,关于这个来的太过突然,最不合时宜的孩子。 之后不知不觉间,齐立生沉沉睡去,田秋在黑夜里思绪万千,整晚没有合眼,一直到天亮。 身边齐立生的呼吸声有节奏地起伏着。 她还是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美好得如童话般的婚礼。 第一百三十章 腐烂的气息 第二天下午,上过了两节课,齐立生接到父母的电话,他们到学校门口了。 一下课田秋就迅速跑出教室,走到楼梯口拐角,没有和姚文文她们说一句话。这是她第一次坐到后排的角落里,或者说躲。 看见姚文文和成小南手挽手走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坦然,怀里抱着一本书,脚步轻松。田秋忽然觉得,自己和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她们在担忧的问题是晚饭要吃什么,而自己呢,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理一条新生命。 等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完了,她才和齐立生一前一后,怀着不知该如何去描述的心情,走出教学楼,走向校门。 一对中年男女,父亲神情凝重,母亲笑容满面。 “妈,爸,你们来了!” “叔叔阿姨,你们好……” 走到身前,打过了招呼,齐立生父亲只是朝田秋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而他母亲先是紧紧抱住齐立生,上下端详了她的宝贝儿子一阵,才把目光转向田秋。 眉开眼笑,紧紧拉住她的手,特别亲切。 “哟,小姑娘长得可真水灵,看来我儿子眼光不错嘛。” 找了家饭店,齐妈点了三四个菜之后,还把菜单递向田秋,眯着眼笑道:“阿姨也不知道你什么口味,自己喜欢吃什么就点……” 吃饭时,齐妈坐在齐立生旁边,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同时,也在热情赌招呼着对面的田秋。 相处下来,田秋还是有些局促,常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但至少,她能感受到齐爸对自己的关切和齐妈的热情。 四个人坐在那间出租屋里,不觉间有一种家的氛围。 闲聊了一会儿,终于谈起了那个不可避免的话题。 “小秋啊,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几个月了?” 田秋抬眼瞥了身旁的齐立生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齐爸抬起手肘轻轻拐了齐妈一下,皱一皱眉,清了清嗓子说道:“别见怪,你阿姨不会说话,姑娘你放心,这臭小子犯下的错,我们一定让他对你负责到底。” “叔叔,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田秋说话时,有些内疚的齐立生暗暗低下了头,齐妈赶紧起身走到他身边,揉揉他的头发,不断低声安慰。 “那你还是给父母说一下吧,如果方便的话,请他们过来,或者我们过去也行,两家人好好商量一下……” 南津街中段。那间酒吧灰蒙蒙的两道门把上,除了挂着的那把旧锁,还交叉贴上了两张煞白的封条。 戴着黑色低沿帽的林飞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左顾右盼的青年。 眼神死死地透过那层玻璃,凝视着酒吧里塞满的昏暗光线和灰尘。胸口上下起伏一阵,他把拳头攥得死死的,转身,朝两人摆了摆头,急匆匆地走向酒吧对面,两栋建筑楼缝隙间的那条过道。 午后的金色阳光从街道中央晃过,照不到这个阴暗角落。 林飞双手插袋,仰头靠向墙壁,半眯起眼,没有看天。一旁的两人耷拉着脑袋,互相瞥了一下,都没有说话。 呼,他刚点起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咽进肺里,再很享受地用鼻孔挤成两道白烟。 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三人齐刷刷地转头盯着缝隙入口,眼神警惕。几秒之后,一道身影窜入视线,在逆光暗影的散射下,犹如一副挂着一套衣物的骨架。 “小飞哥……”徐礼定住脚步,往过道内探头问了一声。 林飞松了口气,把指间的烟灰抖落到墙边,猛吸一口,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这儿,进来。” “你这段时间,还是先别露面了吧,找个隐秘的地方避避风头,警察正到处找你呢。” “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半支香烟含在嘴边,林飞咬牙切齿,口鼻中涌出阵阵烟雾。 一旁的两人中后脑勺梳着一条小辫子的青年犹豫许久,终于抬头看向林飞,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低弱:“飞哥……我不敢,我不想去坐牢……” 林飞眉毛一下子皱成一团,缓缓转过头去,眼神中像是烧起了一把火,随后慢慢熄灭,只剩缕缕青烟。 他低笑一声,又把头转向另一名青年:“你呢?” “我家里打电话说……” “滚!别他妈在这儿碍眼!”没等他装模作样地哭丧起脸,林飞就面色阴沉,一声怒骂。 两人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丢下一道轻哼,转身跑出那道楼缝。 林飞把目光转到徐礼脸上,直直地盯着那双凹陷的眼睛,不容置疑的语气:“那个什么成小南,你去搞定,我来招呼常卫东……” “怎,怎么搞定啊?”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让她付出代价。” 林飞将夹在指间的烟头重重弹到地上,抬起脚尖,碾灭那一点火星。 眼神冷冽,腰间别着一把短刀。 傍晚时分,西边斜洒下来的阳光还不肯熄灭,金灿灿的一片,结在江边楼顶发间,带着血色般的浪漫。 女生宿舍八楼。以往空荡荡的阳台上挂着两件白色连衣裙,被风轻轻地扬动着;被过滤的夕阳透过门框和玻璃,染红了那间寝室的四面墙壁,温柔而静谧。 卫生间里流淌着一阵刷刷的水声,姚文文轻轻哼着歌,不凉不热的水从莲蓬头中喷出来,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文文,你好了没有啊?” 成小南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寝室中心,半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仰头朝向倒挂在天花板上转动着的电风扇,还是热得两颊泛红,一脸生无可恋。 “别催嘛,马上出来了……” “快点呐,我也要洗澡,热死了!” 姚文文踮起脚尖旋转一圈,从头到脚又淋了一遍后,关掉喷水头,取下衣架上的那块粉色浴巾,抹去头发和身上的水珠,穿了一件连体宽薄睡衣。 淡淡的水雾中,她面色红润,脖颈纤细,连着两道浅浅的锁骨,隐约显露的肌肤,在阳光下似乎晶莹剔透。 完全是那种连同为女孩子的成小南看了,都会忍不住心潮涌动的样子啊。 咚咚——咚咚—— 成小南端着洗脸盆,把毛巾和沐浴露之类的放进盆里,正要脱下身上带着清汗味的短袖,这时,门外响起了两道短促的敲门声,很轻,很突兀。 像是猎物张开爪牙时不动声色的试探。 成小南急着洗澡,什么也没多想,直接端起盆就开门去了。 “谁啊……” 拉起锁舌,打开一条门缝,徐礼那张骷髅般的脸阴沉着,突然映入眼帘。 成小南吓得尖叫一声,连着后退了好几步,脚撞到了姚文文床边的椅子,身子一斜,哗啦一阵,洗脸盆中的东西全都掉落了出来。 下一秒,徐礼挤进门里,站定脚步后什么话也没说,拧开藏在衣袖下的一个贴着没有标签的玻璃小瓶,嘴角一咧,表情狰狞地泼向惊魂不定的成小南。 成小南见了她的动作,电光火石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抬起手中的盆,挡在眼前。 呲呲的腐蚀声,像一片密集的虫蚁在争相啃食一块骨肉。 不明液体洒落在地板上,木桌旁,洗脸盆底端,烫出一道道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一个个残暴的缺口,极速腐烂,瞬间冒起了几丝青烟。 成小南惊慌失措,闭着眼睛胡乱地甩动双手,躲闪不及,左手手背上传来一阵烧灼感。 徐礼还不罢休,看着她吓得面色惨白的那副模样,还伸长了脖子着魔似的狂笑一声,晃一晃手中还剩下一半的玻璃瓶,瞳孔收缩,挥手又泼了出去,对准了成小南那张曾经让她无比厌恶的、总是笑着的脸。 “成小南,快躲开!” 这时,阳台上正擦着头发的姚文文听见异响,转身看见寝室内的场景,连忙踩着拖鞋大步跑向成小南,伸过手去,一把将她拽往身后。 而她自己还来不及转身,右脸一阵发烫,几秒之后,才感觉到钻心剜骨的痛楚。 成小南跌倒在地上,慌乱地扭头看向把自己推开的姚文文。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破耳膜。 皮肉腐烂的焦臭味。从耳根到嘴角,半张右脸,血肉模糊。 触目惊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和你在一起 像一朵鲜花,盛放的花瓣,被滚烫热水,迎头浇灭。 极速枯萎。腐蚀溃烂。 焦黑皮肉之下,鲜血淋漓。痛感席卷全身,如千万只虫蚁咬噬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 “啊!文文!” 徐礼被这一声尖叫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玻璃瓶子掉落到地板上,清脆的响声,四分五裂。 玻璃碎片闪着寒光,锋利而尖锐地刺痛眼眸。 姚文文的那半张脸突然一下子映入视线,徐礼脚下一软,连忙惊慌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出寝室门去,身后的惨叫声如惊雷般砸进脑海,不断回响。 两栋大厦中间的会馆门口,拉起了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写着“云州赛区大学生创业创新大赛决赛”。 比赛从中午两点拉开序幕,到现在已经进入了尾声,几位评委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从各方面慎重对比,投票选出了最终获奖名单。 嘉宾致辞,主持人上台,宣布进行颁奖典礼,掌声雷动。 杜笛坐在台下的十几组参赛选手中,紧张得手心不停冒汗,望向台前中间的那张桌子上摆着的冠军奖杯,眼里闪着无尽渴望的光点。 外套口袋中,静音了的手机屏幕亮起,持续了几十秒后,黯然熄灭,反复了好多次。 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期待能从主持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三名三等奖。 两名二等奖。 一阵欢呼喝彩声盖过一阵,在耳边嗡嗡作响。 “接下来,就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即将宣布,本次创业创新大赛的一等奖获奖作品……” 杜笛屏住呼吸,绷紧了心弦,暗暗跟着主持人故意放慢的语速,捂起胸口不断细细地念叨着“一定可以的,一定没问题……” “本组选手的参赛作品,兼具创新性与实用性,在初赛时惊艳亮相,大放异彩,决赛中更是得到评委们的一致认可,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这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心提到嗓子眼里,似乎下一秒,主持人就会喊出自己作品的名字。 “一等奖获奖作品,就是——冷热调节装置杯!” 第一时间,杜笛没有反应过来,他一直在心底默念的,是“冬夏杯”这个名字。 但听见身边的许易激动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声欢呼,他才意识到,冠军就是自己研究出来的那个杯子! “接下来,有请获奖团队的负责人许易上台领奖……” 许易抬脚小跑着就上了台,连瞥都没瞥杜笛一眼。 但他没有在意,说是获奖团队,那荣誉证书上肯定也有自己的名字。奖杯就会有自己的一份。 许易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那支话筒,清一清嗓子,郑重其事的发表了一通获奖感言,引得全场沸腾。捧着嘉宾颁发的证书和奖杯,他抬头挺胸,笑得甚是自豪。 他一下台,杜笛就连忙凑上前去,在那张红得耀眼的荣誉证书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获奖者:许易。” 中心一大片空白处,就单独写着这一个名字。飘逸潇洒,张牙舞爪,仿佛在朝他狰狞狂笑。 胸口闷声震响一下,堵在嗓子眼的那颗心脏猛然下坠,巨大的落差感,像是堕入无尽深渊。 杜笛横眉冷眼,怒不可遏:“许易,你什么意思?” “哎呀,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一定是组委会搞漏了,”许易摊开手中的证书,睁大眼睛,装模作样地惊讶一声,还惋惜地摇了摇头,接着抬眼开口,语气中带着蔑视:“别在意这些,有没有你的名字,有什么区别呢,没有我,你那个杯子就只是一个破杯子而已。” 而事实是,许易瞒着杜笛,去向大赛组委会申报,说是他主动放弃了参赛机会,要求退出团队。 “王八蛋!欺人太甚……” 杜笛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拽住许易的上衣领口,正欲发作,就听见台上的主持人在音乐声中激情澎湃地说道:“大赛的最后,我们有请所有的获奖团队和评委嘉宾,一起上台合影留念……” “怎么,眼红啊?”话音一落,许易甩开杜笛的手,理了理衣领,抱着证书和奖杯走向舞台,头也没回地丢下一句嘲讽:“别这么激动,你要一起合影吗?” 看着他站到舞台中间,在掌声和闪光灯中满面春风,笑容灿烂。杜笛彻底泄了气,耷拉下脑袋,像是被抽空了身体。 从心底翻起一阵如惊涛骇浪般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淹没。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一笑,放松了攥紧的拳头。 转身走出会馆,一步比一步沉重。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道落寞身影缓慢地挪动着。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杜笛才走回到学校所在的那条街路口。缓过神来深呼吸一下,将脑海中各种乱糟糟的想法暂时抛到一旁,掏出手机,数不清的未接来电。 给姚文文回过去电话,杜笛还在纠结着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文文……” 接通电话,开口叫了一句,没有回应,那头传来的却是成小南的声音。 “文文出事了,快来医院!” 脑子里嗡地一下,天崩地裂。从那道无比焦急的语气之间,他能感受得到这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里,隐藏着怎样的绝望。 心底顿生一阵强烈的预感。 他很害怕,怕自己再也看不见姚文文那张已经熟悉到了骨子里的面容。 一路狂奔,跑进医院住院部,上楼,他似乎感觉到自己与姚文文越来越近。愈加急促的心跳声,像是某种彼此契合的感应。 带着满头的大汗和满心担忧,杜笛跑到了楼梯转角那间病房前,却被成小南和常卫东几人拦在了门外。 “文文呢,让我进去……” “杜笛,你别着急,姚文文现在没事了。”常卫东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语气,眼神之中分明带着凝重。 “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文文她,被徐礼弄伤了,”成小南走上前一步,愧疚地低下了头,见杜笛甩开常卫东的手,不管不顾地挤向关紧了的那扇病房门,她眼眶中瞬间溢满泪花,声音嘶哑:“杜笛你先别进去,文文她不想见你,她不能见你!” “为什么?”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文文她才……” 病房里,姚文文躺在病床上,白色纱布包住了半个脑袋,打过麻醉剂的右脸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疼痛,只是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麻痹感。似乎那半张脸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扭转一下身子,左脸陷进枕头里,抬手捂住那边耳朵,背对着那扇门和能看见几道身影闪动的窗户。 可杜笛的声音还是无法隔绝地传入耳中,印进心底。 她好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拿到了那个冠军奖杯。 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啊。原本,她打算在今天下午就向杜笛表明自己的心意,正式和他在一起。 是想着他都已经告白那么多次了,最后一次,就让自己来吧。那个情景,和杜笛跳跃着惊喜傻笑的画面,她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过好长一段时间了。 可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去面对他啊。 杜笛,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让你看到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噩梦前夕 赤裸裸的现实,揭开所有未结痂的伤疤,不留一丝情面。 鲜血淋漓,染红了整个盛夏。 想象中的一切,在这个下午幻灭如烟,世界朝着最极端的方向转动,黑夜降临,覆盖住所有的光芒色彩。 姚文文没有看清过自己脸上的伤,但从成小南和医生们的表情中,她明白了那种惊恐意味着什么。 她扯起被子盖住脑袋,双肩剧烈颤抖,眼泪浸湿纱布,带起一阵又一阵刺痛。 不断提醒着她,折磨着她。 成小南靠在门外,听着病房内姚文文的抽泣声,像是一把刀子扎在胸口,痛苦不堪。 抬手捂住嘴唇,睫毛颤动,堆在眼眶的泪水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是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美梦千载难逢,噩梦接踵而至。这句话,是真的要有一些事情发生,才会后知后觉。 这个没那么令人着迷了的夏天,迟迟不肯结束。 又下过了好几场暴雨,在黑夜在白天,在这个情意疯长又碎灭的季节,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情。 那些心怀眷念的人,能否如愿呢。 风和头顶的那片蓝天都一成不变,太阳还在无情地烘烤着这个世界,将剩余的一点柔和蒸发殆尽。 不知何时,某些脚印掉转了方向,越走越远。 在恢复了记忆之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成小南的劝说鼓励下,常卫东振作起了精神,不再颓靡。 他重新训练起了球队,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决赛。 同时,宁寻舟也慢慢在暗中关注起了常卫东,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但好像因为有他的存在,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方向;心有不甘的丁半木又跟在了她身后,躲藏掩护,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归不了原本的轨迹了,没有她,自己的世界就是不完整的。 姚文文出事的第二天,就是大学生篮球联赛的决赛。 傍晚八点。常卫东将精神崩溃的杜笛从医院带回寝室后,自己又返回球场,去和还在练球的队员开了个简短的小会,交代明天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一众汗水淋漓的年轻人围成一圈,坐在球场的篮筐下,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兄弟们,咱们走到现在很不容易,明天就要去省级体育馆打球了,不管结果怎么样,大家都全力以赴,发挥出最佳水平,”常卫东盘腿坐在人群中间,挥动着双手,语气激奋:“冠军一定非我们莫属,大家有信心吗?” “必须有!” “好,那都赶紧回寝室洗洗睡吧,养精蓄锐,明天一早,七点在这里集合……” 人群分散之后,常卫东一边想象着明天的场景,一边吹着口哨走出校门,心潮澎湃。 走进学校对面的那家超市,他在货架上挑选了一黑一白两个护膝,又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 拧开瓶盖,噗呲一声,冲出一阵刺鼻的碳酸气泡,咕噜咕噜灌下半瓶,凉爽感穿透了整个身体。 就在他站在斑马线前,数着对面跳动的红色数字时,左肩被人从身后轻轻拍了一下,转身,宁寻舟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映入眼帘。 “嘿,怎么感觉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多久没来开例会了,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会长放在眼里……”宁寻舟双手叉腰,歪着头嗔笑一声,随后调转话音,目光沉入了那双眼眸:“对了,你明天就要比赛了吧,加油哦……” “得嘞,你东哥说要拿冠军,就一定能拿到!” “还东哥,这么有自信啊?行,那等你比完了赛,本会长请你吃麻辣烫,怎么样?” “说好了啊,不许反悔,还去以前咱们一起吃过的那家……” 两人一言一语,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偶然在某条街道重逢一样。 见宁寻舟拿过了他新买的那两个护膝,套在手上把玩着,眉眼带笑,常卫东心底莫名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意识到那天自己输了球之后,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些过激了。 “喂,宁寻舟,那天不好意思啊……” “那天?喔,良心发现啦,那你打算怎么弥补我?” 常卫东拍一拍胸口,大手一挥,潇洒仰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东哥我舍命陪君子,不对,陪佳人!” “行,那你陪我走走呗,寝室太热了……” 两人随便指了个方向,脚步缓慢,并肩而行,两道身影被拉长平铺在街道上。 不觉间,谈笑着走到了那条灯火昏暗的老街口,往前的两排低矮建筑物残破古旧,一眼看上去,颇有几分上世纪遗址的既视感。 街道两边平时聚集着各种小摊贩,推起小车,挑着竹篮,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也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只是天色已暗,人去街空,除了几只流浪狗在翻找舔舐着垃圾桶之外,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没想到咱们学校这边,居然还有这么一条古董街。” “还往前走吗,这条街,怪渗人的。” 常卫东好奇地探过头去,打量了一遍这条透着荒凉气息的街道,转眼看见身后的宁寻舟定在原地,缩着脖子,没有继续往前。 “怎么,你害怕了呀?那就,往那边走,好像可以绕回学校的……”他暗暗偷笑一下,后退两步,扭头四处搜寻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正对面的那个路口。 就在他抬起了手,指往那个方向的同时,宁寻舟也闻声回头,转过身来,和几厘米之外的常卫东撞了个满怀。 轻微的眩晕感。脑海中冒着幸福的气泡。 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彼此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故作自然。 常卫东在心中暗想,自己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难以抑制地心慌意乱了,更难堪的是,他隐约还感觉到了自己两颊泛红,耳根发烫。 好像以前面对成小南时,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呢。 一颦一笑之间,多了几分别样的情意。 走到那个路口前时,红绿灯正好跳到了红色,三十秒。 漫长而又短暂的三十秒倒计时,在几道交错的目光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最后三秒。 三。二。一。 绿色的行人图标亮起,两人都在想着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僵持已久的沉默。宁寻舟正欲开口,常卫东嘴角蠕动,刚刚抬脚,还没迈出一步,左肩又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啪地一声,重重的一掌,筋骨生疼。 皱起眉头转过身去,压得很低的黑色帽沿下,是林飞那张阴暗的脸,和一道森冷目光…… 第一百三十三章 暗夜降临 从下午到现在,林飞为了躲过门卫室保安的盘查,就一直守在学校门口。 几个小时过去了,一直到傍晚时分,他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常卫东的身影。 看着他进出超市,仰头就喝下了半瓶可乐,林飞还在心底暗笑:“哼,都死到临头了,就让你再喝最后一次吧……” 抽出腰间那把短刀,紧紧攥在手心,藏进拉起了半边拉链的外套下。 急不可耐地扭一扭僵硬的脖子,就在他准备要迈开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常卫东时,却发现一个女孩走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谈笑一阵,直到红灯停了还不肯分开,又一起游走向人流密集的街上。 林飞按捺住心中的恨意,蹑步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在找寻下手的时机。 见常卫东两人来到了那条老街路口,他眼前一亮,阴笑着穿过另一栋楼房过道,潜伏到街道中段的一辆废弃面包车后面。 是时候该了结这一切了。在他信奉的道义里,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对错。 谁知道,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却看见两人停在了路口,交谈片刻,竟然就转身离开了。 林飞怒不可遏,低声咒骂一句,索性就拔腿追上前去了。 “别来无恙啊,常卫东。” 紧咬牙根,含恨从牙缝间挤出这三个字的同时,林飞掀开衣摆,抽出藏在腰间那把短刀,神色一沉,毫不犹豫地刺向常卫东小腹,痛下杀手。 簌地一声,如同树叶掉落般轻微的声音。 “林飞,你……” 常卫东身子猛地颤动一下,席卷而来的疼痛感愈加强烈,牵动着每一根神经。他双脚发软,却还是强撑着,一把拽住林飞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捂紧伤口,瞪大通红的眼球,嘴角不断抽搐。 旁边的宁寻舟被这道黑影吓了一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察觉到常卫东的异常时,两人已经在街边扭打作一团。 “住手啊,别打了!” 常卫东忍住剧痛,拼尽全力死死缠住林飞,却被他抬腿重重一脚踹倒在地,再怎么挣扎也站不起身来了。 刷地一下,林飞抽出了扎进常卫东小腹中的那把短刀,刺眼的鲜红,林飞握住刀柄的整只手都沾满了血迹。 这时,不远处的街道那头,一辆电动车穿行在车流间,正好驶往这个方向。定睛一看,那道身影,分明就是刚接了单,从餐馆出发去送餐的方以北。 看见了路灯下被照得暗红的一滩血迹,宁寻舟怔了一怔,大脑里一片空白,慌乱不堪。 抬眼扫视一圈,发现了路口那头救星一般的方以北,她连忙嘶哑着哭腔,挥手大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方以北!” 方以北沿着非机动车道直行,手腕转动,轰大了油门,在心里默默规划着送餐的最佳路线。 眼角掠过一片片残影,傍晚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他已经习惯这种飞驰穿越的感觉了。抬起头来,也只是在观察前方的交通路牌。 可是隐约之间,心底似乎有道声音不断回响。放慢速度,方以北扭过头去,才发现左前方有一双手不断在朝自己挥舞,恐慌的嗓音,好像还在不断叫着自己的名字。 他仔细看去,发现躺在路边那人的衣着和身形,都和常卫东十分相似。 再朝前驶近十几米,才终于看清,躺在地上的人,真的就是常卫东! 调转车头,方以北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驶入机动车道中央,横穿马路。 见宁寻舟朝着街道那头大喊大叫,引来了好几辆轿车摇下车窗,不断朝自己张望。林飞咧起嘴角,冲上前去正欲挥起短刀,眼角余光闪动,注意到了飞速驶来的那辆电动车。 “操!” 停住动作,几步之外,常卫东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 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林飞随即作罢。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拔腿就跑,还将手中被染红的那柄凶器,扔进了路边的绿化花坛里。 方以北心急如焚,狂按喇叭,恨不得立刻飞越那一行行车道。 偏偏这时候,绿灯闪烁,后方不断有车流驶向十字路口。 明明就近在咫尺的距离,此刻他却感觉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心底极其恐慌,乱糟糟地一团。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不尽人意的事了,他不想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出事。 电动车的最快速度只能跑到六十码,但穿过这条双向行驶的车道,也不过就需要几秒钟而已。 方以北左避右闪,绕进车流,横穿过了好几列车道,眼看着就要到街道这一边了。 没想到,就在他即将驶出最后一道机动车道时,正后方,一辆出租车飞驰而来。 方以北扭过头去,光影迷离,喇叭声刺破耳膜。惊得他双手一阵颤抖,还没做出反应,后半截车身来不及躲闪,就被出租车嘭地一下,撞飞到几米开外。 半秒,再快半秒。他就能躲过一劫了。 出租车连忙刹住轮胎,为时已晚。那辆小小的电动车猛地侧翻倒下,一声巨响,破裂的车壳弹飞到十字路口中间,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摩擦痕迹。 坐垫下的五六份饭菜倒洒了出来,汤汁飞溅。 而车上的方以北,翻倒下去时,被电动车轧伤了腿,膝盖和手肘处又磨掉了一块皮,血肉模糊。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那条已经疼到麻木的腿被车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抬眼望去,街边的路牌下,常卫东半个身子沾满了刺激视觉的红色,微微抽搐的两只脚踢蹬着地面。 “东哥……” 宁寻舟扑倒在常卫东身前,心有余悸地,轻轻拉开他捧住小腹的手掌,触目惊心。 鲜红的血液,从那道细小的伤口中噗呲噗呲地冒出来,和刚打开冰可乐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差别。 宁寻舟赶紧抬手按住他的小腹,温热黏稠的液体,瞬间浸透整只手掌。 眼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地砸在常卫东手臂上,像是划下了一道道细小的刀口。 轻微的疼痛感,另一种来自心脏深处的痛楚席卷而来。 “别哭啊,很丑,宁寻舟……”两片泛白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挤出这个他忽略了很久的名字,抬起右手,轻轻抹掉她脸颊间的那行眼泪,手掌间的血迹也沾染上了那张盛满悲伤的脸。 “常卫东,你疼不疼啊,前面就有医院,走,我带你去医院,带你去医院……” 宁寻舟惊慌不已地扭转四处张望,看见十字路口正前方,街道的尽头就是一家医院,她 紧紧将常卫东搂在怀里,把他的一只手搭到肩上,紧咬着下唇,却怎么用力也抱不起来。 拉扯间牵动了伤口,更是让常卫东疼得龇牙咧嘴。 “没事的,我死不了,还要等着你请我吃麻辣烫呢……” 不远处,出租车司机走下驾驶座,帮方以北挪开电动车,还打了报警电话。 “小伙子,你还好吧,怎么能……” 方以北没有回答,连忙拖着那只受伤的脚,发疯般一瘸一拐地跑向常卫东。 说完这句话,浑身上下一阵发冷,常卫东能真切感觉得到,某种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抽离。 胸口起伏着,呼吸变得一道比一道急促,他艰难地抽动鼻翼,睁大瞳孔,像是要将视线内的这副面容永远铭记在脑海里。 “宁寻舟,其实,我觉得有时候,你还挺……”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最后几个字,只听见嘶嘶的气流,涌出口腔。 眼皮和抬起的那只手慢慢下沉,五指弯曲,啪地一下在宁寻舟眼前坠落。连一点残影都没有。 “常卫东,你怎么了,哪儿疼告诉我,你看着我啊,常卫东……” 那双眼睛,就这么缓缓闭合,最后两行泪珠涌出眼眶,冰凉而柔软。 眼泪肆虐,巨大的悲伤将她淹没。 方以北跳动着直奔那个路口,刚跑到一半,视线内的常卫东似乎身子猛地一颤,歪过头去,再也没有动弹了。 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声地嘶吼着,拖动着那只受伤的脚拌了一下,重心一斜,狠狠摔了一跤。 等他爬起来终于跑上前去,常卫东已经没了呼吸,连体温也在慢慢流失…… 空荡荡的夜空中,回荡着绝望的哭喊声。 宁寻舟难以接受地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常卫东,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前几分钟,不是还好好的走在大街上,闲聊说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为什么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要啊,你不要离开我…… 常卫东。醒一醒好吗。我求你了。 常卫东! 你别死啊,你不能死。 我还要请你吃麻辣烫啊,我还要做你不喜欢吃的糕点给你吃啊,我还要看你打篮球啊,我还要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一天啊…… 你说过不许反悔的。 常卫东,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喜欢到,可以说我爱你的那种程度。 我爱你。 这么久了,我一直想亲口,正式地对你说出这些话。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第一百三十四章 穿越时空 这个天崩地裂的夜晚,带走的,不仅仅是一条生命。 期望中的一切,土崩瓦解。世界沾染上巨大的灰色,光彩俱失,迷雾重重。 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真的再没有人听了。 警察带走了常卫东的尸体,收集证据,调取监控,很快就在一间酒吧抓获了原本就没想过要潜逃的林飞。 同时,弄伤了姚文文的徐礼因为终日惶恐不安,主动去了警察局自首,也承认了之前恐吓过乔余的事实。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可是,落下的尘埃,又掩埋了些什么? 方以北摔伤了腿,扰乱交通秩序被罚款,修电动车又花掉了这几个月的送餐工资。因为搞砸了那五六个订单遭到投诉,也被老板娘开除了。 姚文文在护士给自己取下纱布换药时,偷偷用手机屏幕照了一下那半边脸,惊恐万状。那么爱美的她,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于是她砸掉了所有能反射的镜面,把头缩在被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杜笛。 而宁寻舟呢。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里,她都寝食难安,怎么也忘不了,抹不去常卫东闭上眼睛,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像是睡着了一般。 那是他们之间接触最亲密的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照镜子时、路过篮球场时、闭上或是睁开眼睛时,视线内都会浮现出常卫东的影子。 缥缈的影子,看不清面容神色。 站在篮球场边发呆时,她偶尔,会把某一道跳动的身影当做常卫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沉迷进回忆里,无法自拔。 她也总是会想起,那个傍晚和他并肩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东拉西扯地闲聊,大笑。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当时的她,一定会把藏在心中的那些话都大声说出来。 早知道……要是真的有早知道,她一定不会提出让他陪自己走一走。 他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回忆到那个十字路口,曳然而止。胸口泛起阵阵刺痛。 恍然抽离,内心响起一个声音,一点儿都不像。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常卫东。 一连几天,宁寻舟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空洞,神色游离,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眼泪很轻易就决堤而下。 丁半木不忍心痛,却又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看着寝室里常卫东那张搬空了的床,他心底也会泛起无尽伤痛。 他很久都没有去做什么行为艺术了,在绝望面前,时间和所谓的信仰都变得了无意义。 悲伤笼罩着整片没那么蔚蓝了的天空。 夏天褪了色,变成一个不忍直视的词。 这些天,丁半木都一直跟在神情恍惚的宁寻舟身后,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而她却再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抵触,或是怨恨的眼神都没有。 她把所有的心事都憋在心里,藏在心底。不哭不闹,平淡得,有些让人恐慌。 午后。阳光毒辣。 宁寻舟坐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轻轻晃动着脑袋,看不出什么表情。身后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没有风,浓绿的树冠纹丝不动,静默着投下一片阴影。 丁半木站在树干旁,看着阴影之下的她,紧蹙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两颗心脏各自跳动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连呼吸都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喂,陪我去吃麻辣烫吧。” 沉默间,宁寻舟突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丁半木,没有笑容,语气不冷不热。 丁半木心底生出几分愕然,不明状况地点了点头,赶紧抬脚追向起身就走的宁寻舟。 有些莫名其妙。也感到了些许安慰。 至少,她愿意去吃东西,也愿意和自己说话了。 出了校门,左拐,走向那家卖麻辣烫的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宁寻舟心里竟然产生出一种,像是第一次和常卫东嬉闹着来到这里的感觉。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间,她坐到了以前那张木桌上,点的也都是之前和常卫东一起吃过的菜。 墙壁上挂着的那台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着,时空转换,此刻仿佛就像是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 胃里空空的,翻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嗅一嗅鼻子,老板娘端上来的那盆热腾腾的麻辣烫,飘出了一股无比喷香的味道。 宁寻舟拿起筷子,往嘴里夹了满满一口,扭动下颌咀嚼着,很烫,很香。 额头渗出点点汗渍,她扇动着手掌,哈出的阵阵热气中,想起了当初和常卫东一起走进来时,他一个北方人,一本正经提出的口味要求,“老板娘,我们的那碗麻辣烫,不要太麻,不要太辣,也不要太烫……” 结果端上来的磁盘里,还是飘着厚厚的一层红油辣椒。 “好麻,好辣,好烫啊!” 当时,常卫东说出让自己帮他追喜欢的那个女孩时,其实她一点儿也不乐意。可她还是笑着满口答应下来,不是真的想帮他和别人在一起,而是觉得至少这样,自己就有理由出现在他身边了。 现在想想,常卫东好蠢啊,怎么能让喜欢着自己的人,帮他去追别人呢。 不过他应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吧。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自己才是真的蠢呢。 如果真的有一扇任意门可以穿越时空,宁寻舟一定要回到那一天,告诉那时候的自己,喜欢他就勇敢地说出来吧,也许未来的有一天,想说都来不及了。 “夹不起来了吧,让你以后吃麻辣烫就找我没错的,喏,快吃吧……” 没怎么动筷的丁半木刚夹起一片油麦菜叶,突然之间,对面一直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的宁寻舟坐正身子,猛地一下伸手,把筷子伸到磁盘中搅动一圈,夹起了一个牛肉丸子,放进了他碗里。 抿起嘴角笑容满面,发散的眼神却没有焦点。 “宁寻舟,你,你在说什么?” “喂,常卫东你太过分了吧,我辛辛苦苦夹菜给你,居然敢不吃?”宁寻舟抬头放下手中的筷子,撅起嘴角,双手叉腰,脸上浮现出一阵不知真假的怒气,随后又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捉起手边的筷子伸进汤里:“不喜欢吃啊,那我再给你夹一个好了……” 用力翻搅了几圈,两只筷子交叉拨弄着,却怎么也夹不住那只又圆又滑的牛肉丸子。 丁半木握住筷子的手悬在空中,半张着嘴,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皱紧了眉头,满眼透着难以置信。 面前的宁寻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因为怎么也夹不起那个牛肉丸子,神情一下子变得暴动浮躁,咬牙切齿,抓耳挠腮,另一只手死死抠住桌面,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 “宁寻舟,别夹了,你怎么了?”丁半木连忙起身,刚拉起她的手指,却被她挣脱开来,起身挥手重重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滚开!臭流氓,想非礼我,我叫我东哥打死你!” 脸颊发烫,胸口轰隆一下,像是砸进了一道震慑肺腑的雷声。 眼前这个女孩,言语混乱,举止异常,和他所认识的那个宁寻舟判若两人。 随后,宁寻舟又弯腰扑到了那个瓷盘前,抓起筷子,“聚精会神”地,拼命翻搅着桌上那盘麻辣烫,油汤四处飞溅。 手腕颤抖,怎么样也夹不起来了。 试过了好几次,她喘动着大口呼吸,情绪渐渐失控,濒临崩溃。 啪地一下,宁寻舟扯起嗓子尖叫一声,将手中的筷子丢了出去,抬手一把掀起那个瓷盘,摔到地面上,四分五裂。 摇起头看着地上那滩飘出热气的油汤,宁寻舟如同被抽空了身体一般,软绵绵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眼泪哗哗直流,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嘴巴,大哭大闹。 不明状况的老板娘闻声从厨房间跑了出来,看见眼前这一幕,面露不悦,正欲开口指责,丁半木见状,急忙上前来解释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老板,碗我会赔给你的……” 转过头去,宁寻舟的嚎啕声曳然而止,她哭着哭着,眼泪还挂在嘴角,却一下子收起哭声,转而大笑不止。 带着哽咽的声音,笑得浑身发颤,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我们在一起咯……” 眼神浑浊,陷入癫狂。 一旁的丁半木彻底慌了神,他表情沉痛地上前一步,嗓音沙哑:“宁寻舟,你看着我,别这样啊……” 话音刚落,宁寻舟又突然起身,抬腿跑出门去,绕过丁半木时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脚步踉跄。 急忙付了钱追上前去,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子后,在学校门口跳着,笑着,头发散乱,不停朝过路的行人挥手。 尖利刺耳的笑声。 惹得众人连忙四下散开,避之不及。纷纷投过去鄙夷的眼神,抬起手指,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是个神经病吧……” “哪里来的疯子啊……” 丁半木听了,大步跑到人群中间,抬手将露出了慌乱神色的宁寻舟护住身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拼命怒吼,声嘶力竭。 “你们闭嘴,不许这么说她!” 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意识到了,宁寻舟的种种表现,应该就是受了刺激引起的精神失常。但他始终就是不敢接受,不忍接受。 神志不清的宁寻舟,一会儿嬉嬉笑笑,一会儿哭哭啼啼,嘴里却一直在细细地嘟囔着三个字。 “常卫东,常卫东……” 这是她唯一还记得的一个名字。 在她的意识里,常卫东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从未远离。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光倒流 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夜幕垂垂,星河沉暗。 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 一塌糊涂的青春轰然倒塌,遍地枯骨,连青苔都无法生长。昨日的悲哀和伤痛,在经过无数个夜晚的风的慰藉,在心口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结痂成疤。 一道无比坚硬的疤。成为过往发生的那些事的,唯一见证。 也是唯一残存下来的一点痕迹。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很轻的敲击声。 空荡荡的女生寝室里,成小南意乱心慌地坐在椅子上发愣,耳边除了电风扇吱嘎吱嘎的摇晃声,和宿舍楼后边不知道哪一棵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四面墙壁包裹成的一屋子沉闷死寂里,敲门声显得尤为突兀。 尤为动听。仿佛沉陷在深渊之中的成小南眼前一亮,瞬间回过神来,起身奔向门边。 拉开门,视线内出现的是好几天没见了的苏禾。和她那双通红发肿的眼睛。 “苏禾?你怎么了?” 听见成小南的声音,和她脸上写满的担忧和关切,苏禾紧咬住下唇,双肩一阵颤抖,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倾泻而下。 成小南不明所以,急忙上前一步,抬手抚了抚她看起来十分单薄脆弱的肩膀。眼角余光,瞥到了寝室门口,苏禾拉在身后的一个白色行李箱。 那是她之前说是为了方便给小男孩辅导功课,用来装几套换洗衣服的。 成小南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 苏禾口中所谓跨越了年龄,情比金坚的爱情,说穿了,不过就是一场游戏。小男孩的父亲见色起意,耗尽心血连哄带骗,对她穷追不舍,再用心良苦,也只是想玩玩而已。 “我说我离婚了你就信啊,真要给孩子找家教,我会找你那种破学校的?” 而苏禾自己呢。就这样被冲昏了头脑,入戏太深,还把那张伪善的嘴脸当做真爱,直到被一个尖牙利嘴的阿姨抓起头发,一口一个“小三”、“婊子”的骂着时,她才幡然醒悟。 看清之后,真正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她觉得那些再怎么肮脏,有多恶毒的词,都形容不了自己。 “别说了,别想了,让它过去吧……” 成小南打断了苏禾喑哑的话音,一道比一道悲悯的抽泣声回响在耳边,撞击心扉。她心疼不已,一把抱住苏禾,没有出声安慰,只是也跟着流出了眼泪。 她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这么难过。 不好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着,不给人一点喘息。像是一场做了很久,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 这就是自己的青春吗,好不真实啊。 没过多久,就在两人刚擦掉脸颊边的泪痕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响声,咔嚓一声,田秋站在门外,表情复杂。 “小南,苏禾,你们在啊,”有些艰难地跨进寝室,她环顾四壁,咧开嘴角笑了笑,语气之中似乎透着犹豫:“我还以为这个寝室,不会有人在了呢。” 三个人,心里的某个地方,不约而同地刺痛了一下。 和此刻的孤寂对比起来的,是阳台那头墙上贴着的一张合照。照片上,四个刚刚熟悉起来的女孩挤成一团,笑得像夏天的阳光里,一丛拥簇着盛开的鲜花。 说起来,那些日子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啊。 “这么晚了,田秋你怎么回来了?” 神色躲闪,她连忙移开和成小南对上的目光,故作平静地走到自己床前,拉开抽屉四处翻找:“我,我回来取点东西,就走。” “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可避免地,心底泛起的又是那种很强烈的,特别不好的感觉。 田秋身子颤了一下,很不自然地慌乱摇头,背过身去,不知该如何开口。 抓紧衣角的指尖发白,纠结万分,她是在抬眼看见那面墙壁上,贴着的那张四个人笑容绽放的合照时,才咬牙下定决心说出来的。 “我,我怀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气,怎么对朝夕相处的她们说出这句话的。 成小南和苏禾先是错愕,随后露出讶异的神情,对视一眼,动了动嘴唇,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像那些很遥远,看起来像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很轻易地,稀里糊涂就发生了。 “那你,你们打算怎么办?” “没关系啊,你们别这个表情,大不了就是,结婚生孩子呀。反正,我和他迟早都要结婚的,你们说对吧?” 语气豁然,开口是突然往上拨的调门,此时她脸上的那副神色,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幸福。 淡淡的笑,成小南和苏禾跟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田秋,终于决定想说些什么了,她却突然转身,提着手中装着几份证件之类的口袋,朝两人,或者说朝两人身后的那扇门,迈开了脚步。 “我要走啦,齐立生还在楼下等着呢。” “嗯嗯。田秋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别担心,我给我爸妈说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回老家。” “那去了要记得给我们打电话,齐立生要是欺负你了,我们几个饶不了他!” “知道啦。对了,小南,你去看文文的时候,也把我那份看了,替我多和她说说话……” 走到门边了。田秋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拉开那扇无比沉重的门。 抬脚走出寝室之前,她想了想,缓缓转身,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钥匙给你们好了,反正以后,我也用不着了。” “你拿着吧。想回来的话,随时回来……” 还回得来吗?就算拿着钥匙,也回不去了吧。 再也打不开这扇门了。 那把钥匙,被田秋紧紧攥在手心,心脏狠狠地抽搐一下,眼泪滴落之前,她连忙转身,不想让她们看见。 刚抬起脚,成小南跑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抱着。 眼眶中噙满的眼泪,肆意流淌。 温热。湿咸。苦涩。 像一场为了夏天而下的瓢泼大雨,说来就来,说走,却耗尽了一整个夏天的光景,才肯真正离开。 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出宿舍楼。擦干了泪水,可眼角还是湿湿的。 踏过了当时乔余坠亡的那块地板,回想起那个场景,依旧心有余悸。 爬上几层台阶,齐立生就站在那里,头顶亮着一盏橘黄色的路灯,和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又不一样。 “该拿的都拿齐了吗?” “都拿了,我们走吧……” 她试着把手像以前一样,紧紧挽在齐立生的手腕间,却似乎连触感和感受之中,都隐约生出了几分陌生。 “齐立生,问你件事啊,要是时光可以倒流,你还会想要遇到我,和我在一起吗?” “什么问题啊,还时光倒流……”齐立生甩了甩头,满不在乎地丢来一句调笑,话音刚落,口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喂,妈,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田秋放慢了一些脚步,望向身旁渐渐和自己拉大距离的齐立生,对着那道熟悉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暗暗说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你,不要和你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些恐怖的事了。 可她想过之后,轻轻摸了摸肚子,还是加快了脚步,追上前去,两手抱住胳膊,紧紧地依偎着齐立生。 时光不会倒流,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她把整个人,整颗心,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给了身边的他。 不管怎么样,至少,现在绝望的缝隙里,还能看得见一点点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平静地离开 而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远处的男生宿舍六零四寝室,同样溢满无法言喻的绝望。 杜笛瘫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乱糟糟的缠成一团。 好多天了,姚文文还是不肯让他看到自己。 远远望见那道脆弱不堪的背影,杜笛心痛难安,他把自己想对她说的话写在一张张纸条,有去无回。 “文文,你不要这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脸,是你所有的样子,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啊……” 不知道姚文文有没有打开过,但他还是每天给她写一张又一张的纸条,说的话越来越长。 “我向你承诺过的一百零一次表白,文文你还记得吗?” 他现在用这样算不上浪漫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去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使命。 就是一种使命。他相信到了第一百零一次,自己就真的能和姚文文在一起。 并且对此坚信不疑。 而挨着阳台窗户的那张床下,付尘光着膀子,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耳机丢在一旁,吉他胡乱摆在墙边,好久没有碰过的琴弦,暗无光泽。 于贝贝和常卫东的事重叠压在心间,无比煎熬。 在想着要不要去找回于贝贝的时候,他很不想承认,但自己的确是犹豫了。翻开当时她在手机里存下的电话号码,怎么也按不下拨通键。 最后他还是指尖发颤着,咬紧牙根删掉了那串数字。是他自己弄丢了于贝贝。 但更让付尘愧疚悔恨的,是那个再也不会出现了的常卫东。 寝室的五个人中,只有付尘常常爱和他争执对峙,互相贬损,在他吹牛时毫不留情地戳穿。但两人大多时候都是在说笑玩闹,谁也没想到,那天唯一一次真正红了脸,竟然就成了最后一面。 扭头看向旁边那张空荡荡的床位,付尘想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生气时说出的那些话。 但又不知该说给谁听。 他正对面的床下,方以北伏在桌前,手中紧握的笔在纸上跳动着,留下一道暗藏着许多情绪的痕迹。 只有在写字时,他才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不去想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成小南,不去想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却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上的常卫东。 他把这个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写进了书里。 隐去了姓名,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写出的一字一句还是透着无尽悲伤的气息。 不是为了怀念绝望或者标榜哀伤,而是想通过文字的方式,去铭记发生过的那些事,存在过的那些人。 那些没有过去多久,却很容易就遗忘了的记忆。 那些一起走着走着,突然就消失不见了的身影。 扭动一下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方以北放下了笔,搓一搓渗出汗液的手心,起身到阳台上洗一洗手。 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中,站在阳台上打着电话的丁半木刻意压低了嗓音。某一句不想让他们听见的话,还是轻轻传入方以北耳膜,袭入心脏肺腑。 带起又一阵无法形容的伤痛感。转身之前,他深深地望了丁半木的背影一眼,欲言,又止。 这个夜晚,还是那么让人窒息。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 丁半木下了床,就着黎明的微光,轻手轻脚地翻找整理着行李,生怕吵醒了睡梦之中的方以北几人。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掩盖住了声势浩大的离别。 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分钟之后,他和刚开学时一样,提起那个装下了全部衣物用品的布袋,环顾一圈,嘴唇蠕动,朝寂静的寝室,说了句没有声音的告别。 “我走了。” 慢慢打开,再轻轻关上那扇门。走过楼道转角之前,他最后望了六零四那个门牌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最原始的不舍和难过。 来过了。除了自己和这段记忆,他好像什么东西也带不走。 宁寻舟被家人送去了精神疗养院,没了她,丁半木拖着一副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身躯,觉得连呼吸都了无意义。 只有离开,才能让心底那些伤痛,显得不那么强烈。 “云州站”进站口。清晨洒下第一缕阳光,天空透出一片淡蓝。 在这样的天气里,离别看上去有几分平淡,有些漫不经心。 丁半木深呼吸一下,挺直腰板,迈开沉重的步伐,正要走进火车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喂,大师,要走啊?”回头,方以北胸口上下起伏着,投来一束萧然目光。 杜笛也喘着粗气,扶了扶滑落到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咧开嘴角笑了笑,故作疑惑的语气:“行李都收好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你们怎么来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丁半木转过身子,看向不远处神色匆忙的几人,收起了脸上的忧伤,装出一副平淡神色:“上课太无聊了,浪费时间,老家有参军名额,就去试试……” 听到一句“我明天就回来办参军手续”的方以北猜得没错。昨晚丁木木在阳台上打的那通电话,就是和这件事情有关,不知道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要是真的好几年都见不到你了,还是挺不习惯的。”这是宁寻舟对他说过的话,可是现在呢,就算是自己永远消失,她也不会察觉到了。 那还不如就离开吧。至少,现在的每天笑得很开心,宁寻舟心里有放不下的牵挂。 杜笛和付尘陷入沉默,缓缓点了点头,方以北声音哽咽,艰难地挤出一句停停顿顿的话:“嗯,那还,挺好的。” “是啊。”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付尘抬起低垂的头来,抿了抿嘴角,额前的几绺头发被风吹乱,遮住了眼帘。 “说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 杜笛笑不出来了,他有些慌乱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神情失措:“噢……不够意思呀你,招呼都不打一下。” 丁半木不忍看见他那个样子,眼神连忙躲避,抬手看了看腕间的那块表,眨了几下眼睛,笑着开口:“哎呀不说了,我要进站上火车了。” “去吧。”三人一齐迈开脚步,走到他面前,胸口堆积着好多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转身之前,付尘抬起了手,长叹一口气,“丁大师,要不然抱一个?” “别了,我最受不了这个,走了啊……” “那行,就这样吧。”只是拍了拍他有些微微颤抖的肩膀,慢慢垂下的手,丧失掉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 “保重。” “保重……” 转身。抬脚。一步。两步。 讲不出再见。几人只是用力地朝那个背影挥动着手,视线之内,渐渐消失的丁半木,直到被淹没在火车站的人流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想回头最后再看一看他们。但又不想看见身后的他们。 落寞一笑,要是忍不住掉眼泪的话,多难堪啊。 刚刚这么想完,抽一抽鼻子,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军训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他还挺适合去当兵的。” “军姿随便站,是吧……” 方以北抖了抖肩膀,不知道怎么就红了眼眶。 走在返回寝室的街道上,三人眼神空泛,脚步缓慢,身影错落在阳光下,一句话也没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春了的 之后的日子,像一场暴雨的停止,在那阵很轻很清的风里,世界渐渐归于平静。 呼吸之间,夹杂着新鲜和腐臭的腥味。混着眼泪的雨水被太阳晒干,蒸发,化成水雾回到天空,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被淋湿了的人,擦干头发,换下衣服,也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场大雨的带来的刺骨冰凉和潮湿疼痛感,深深地刻在了心底,从不远离。变成最单薄的记忆,变成梦,变成某一刹那突然汹涌的悲伤。 变成青春里一个又一个不忍提及的秘密。 每天除了上课之外,方以北一直在做的两件事,一件是写书,另一件,就是找各种理由出现在成小南身边。 一如当初她对他那样,乐此不疲,锲而不舍。 他不奢求成小南能记起自己了。只是希望能做点什么,至少让她不那么讨厌自己。 就算是真的只能成为一个普通朋友,他也心满意足了。当然,他那些很不容易的行为,只是让成小南很容易就更加觉得厌恶不已。 而少了于贝贝的帆布鞋乐队,很久都没有一起到那间出租屋里练歌了。夏天快要过去了,孔言答应付尘的三个月期限,眼看就要到了终点。 一切就顺其自然地没落下来了,不需要理由,也找不出什么理由。 接到学校学生会主席的邀请,让他们在校园文化艺术节闭幕式上表演时,付尘愣了一愣,像是才想起这个乐队的存在。 犹豫片刻之后,他想拒绝,但心底不可避免地翻起了一阵阵记忆浪潮,将他拉回那些日子。 那些在小小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日子。音符,旋律,歌声,这些他曾经视为生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被自己抛在了脑后。 像那把吉他一样,落满了灰尘。 但即便如此,他却从未改变过对音乐的热爱,一秒钟也没有。像是被按下一个开关,打开了一道闸门,内心堆积的所有暴烈情绪倾泻而下。 敲开孔言的门,撞见的,是一束同样还闪着期许的目光。 只是一个电话,只一句话。几分钟之后,江湖和江河就赶到了出租屋。 恍然间付尘有一种感觉,好像这就是以往平常的某一天里,训练到一半,大家都溜出去偷懒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抱着吉他,弹不出声音。 对着手机一阵谴责之后,转过头,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身旁。 没有多说什么,笑了笑,挥一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这一次,江湖靠在窗边,自己直接抽出了一支烟,放到两片嘴唇之间,低下头去点火时,付尘走到他面前,抬手接过了烟盒。 学着他的样子抽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含在嘴里。 啪地一声,打火机喷出蓝色火焰。点燃了烟,猛吸一口,苦涩的烟味袭入口腔,呛得他一阵咳嗽。 江湖看着一脸窘迫的付尘,愣了几秒,拍着大腿仰头笑出声来。 被呛得满脸通红的付尘挥动双手,扇去围绕在眼前的那圈白色烟雾,故作镇定地又吸了一口,又呛了一下。 多呛几次,也就学会怎么抽烟了。好多事不也是这样的。 见孔言也点起了烟,江河轻叹一声,耸了耸肩膀,也跟着抽出一根来,不太熟练地吸进口腔,没往下咽就急着吐了出来。 也是不到半支烟的时间,就能够从鼻孔里喷烟了。 “那咱们四个,开始练歌吧?” 江湖扭头看向说话的付尘,甩动一下长发,把手中的烟头砸到地上,脚尖用力摩挲几圈,碾灭,粉碎:“来,说干就干!” 翻开曲谱,抱好吉他,握紧鼓棒,久违的熟悉感。某种东西重新回到身体。 音乐声不顾一切地掀翻屋顶,响彻天空。 但传入耳膜,却总感觉缺了一些东西。付尘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他把这次演出,真正当作帆布鞋乐队的最后一次。悲壮而决绝。 体育馆里,那个比小广场大了两倍的舞台后方,贴着一张很大的蓝底红字海报,“第五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闭幕式暨颁奖仪式”。 舞台下,最前排是一列精心为学校领导布置的坐席,午后闷热的空气中,西装革履的领导的神色一个比一个昏沉。 此时,体育馆内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学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帆布鞋乐队而来。 座位慢慢坐满之后,主持人报幕,介绍嘉宾,宣布闭幕式正式开始。 领导的长篇大论,成功催眠了好一批人,之后一群长腿美女献上一场舞蹈,引起一片骚动狼嚎。 半个小时过去了,终于颁完了奖,领导和获奖选手合完影之后,背着手在谈笑声中阔步离开。 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座位。没了顾忌,大家反而更加期待,气氛渐渐兴奋躁动起来,喧嚣声中,主持人照着手稿,一字一句念出了那段话。 “闭幕式的最后,让我们有请出学校里很受大家欢迎的人气乐队——帆布鞋乐队,上台演唱他们的原创歌曲,为本场活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几人已经在后台等得急不可耐,听见主持人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台下的尖叫和掌声就沸腾起来了。 大步跨上舞台,昂首挺胸,面目从容。 摆好了架子鼓和麦架,调完音,一切就绪。 付尘用热烈的目光扫了台下一圈,闭眼深呼吸一下,竖起手指按在唇边,对着麦克风长嘘一声,缓缓开口,低低的语调:“嘘,不要说话。下面,是一首没有唱过的新歌。” 歌名:青春了的。 作曲:付尘。 作词:方以北。 演唱:付尘,孔言,江河,江湖。 安静下来的体育馆里,付尘把面前白色纸面上的每一个黑色字迹都读了出来,浅淡的笑容,像一片暗暗涌动着滔天巨浪的平静湖面。 台下的人群中间,方以北坐在成小南身边,把目光定格在付尘身上,听见他的声音,不免怔了一怔,胸口咚地被撞击了一下。 这是一首没什么深度却让他写到哭的歌词。 付尘读过之后,就颤抖着手拿去谱曲了。从他一开口的语气中,方以北就听出了许多和以往不同的情绪。 还是习惯性地和孔言几人对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拨下琴弦。 开口,声音清冷,低沉。 没过去多久的很久以前 有人对我说 每一个昨天都不必怀念 可我还是会想起 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 和那个惘然若失的夏天 在丢失了语言的季节 在黑夜 嘿,你愿意相信吗 二十一岁的年华 离四年前那个夜晚 也不算太远啊 可我没有听说过的 不止是她的名字 还包括那些有名无实的事 加上模糊的口吻 被称为青春 可我好像听说过了 不止是来自哪里 还包括好多有始无终的事 除开虚拟的说辞 都关于 那两个与我无关的字 各种乐器编织而成的音潮里,舞台下有人站起身来欢呼跳动,有人愣在座位上神色哀伤。 重重的一道鼓声砸下来,付尘扶着话筒,低头紧闭双眼,肩膀发颤。 足足停了十几秒,才继续唱下去。 所以我会在梦醒的下一个夏天 点一支烟 烧尽亏欠 见青春最后一面 最后的这四句词,付尘是拔下麦克风,扯起哭腔吼出来的,撕心裂肺。 观众不再欢呼,呆呆地看着舞台上声嘶力竭的那道身影,像是才听懂他唱的是什么。 唱完之后,隔了很久,掌声才扑面而来。 付尘胸口上下起伏着,瞪大眼珠,被勾起的所有伤痛都涌上心头,撕咬拉扯,无法忍受。 鞠躬。抬头。 退场之前,他向台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隔断“帆布鞋乐队”的呼喊声。 举起话筒,声音颤抖:“我还没有唱够,你们呢?” “没听够!” 向正要拿起乐器做准备的孔言几人摇了摇头,他独自抱起吉他,重新拨响那首歌的最后一个小节。 所以我会在梦醒的下一个夏天 点一支烟 烧尽亏欠 见青春…… 胸口被逆流向上的悲愤堵住了,嗓音哽咽着,最后一句唱到一半,唱到青春这个词,唱不下去了。抽一抽有些酸涩的鼻子,付尘突然停住拨弄琴弦的右手,一把卸下肩上的吉他。 紧紧抓住琴把。 啊—— 两手举高过头顶,崩溃般一声怒叫,情绪失控,用尽全身力气,砸往舞台边沿。 嘭——嘭—— 一下接着一下。砸在胸口,震动肺腑。 那把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吉他,那把承载了他音乐梦想的吉他,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吉他,就这么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绷坏破裂。 弹起的木屑碎片划伤了手指,鲜血淋漓。孔言几人怎么拉也拉不住他。 眼眶湿润润的,眼泪滴落在手臂上,烙下一点印记。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帆布鞋乐队了……” 哄乱嘈杂的人群中间,方以北直直地看向台上的付尘,泪流满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南北之间 整个体育馆爆炸般掀起一阵阵哄闹,付尘双眼通红,喘着粗气什么也没说,扔下那半根吉他断把,甩了甩手上的血,转身跳下舞台。 “付尘,你他妈疯了!” 走到后台,江湖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十分不理解地扯起嗓子怒吼。 “江湖,你别这么冲动,付尘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江河连忙拉开情绪失控的江湖,板起脸厉声斥责。 没有,我就是不想玩了……” “玩?你当时找我们来就是玩的?行,那自己玩儿去吧,我不奉陪了!”嘭地一声,江湖咬着牙根一脚踢开身前的那只塑料椅子,气呼呼地转身,大步离开。 江河看了付尘一眼,轻轻摇一摇头,嘴唇蠕动,犹豫着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嗨呀,都干嘛呢,真是的……” 愣在一旁的孔言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恍惚。 “正好三个月到了啊,这段时间,其实我挺满足的,”他抬手捂了捂脸,僵硬地笑着,上前一步,拍了拍付尘的肩膀:“我也该干点正事了,走了……” 付尘就定在那里,望着视线内的一片狼藉,落寞一笑。 他毁掉的,不止是帆布鞋乐队,不止是一把吉他。 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方以北问过他,“当时你为什么要砸吉他?” 回忆起那些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付尘习惯性地点燃一根烟,咧开嘴角笑得很开心。 “记不得为什么了,可能就是,觉得没意思吧,谁知道呢……” 在帆布鞋乐队最后的这一首歌里,在付尘砸掉的吉他碎片里,在香烟吐出的白色雾圈里,在每一颗湿漉漉的心里,青春似乎也落下了帷幕,濒临散场。 随着歌声停止,琴弦断裂,夏天忽地一下过去了。 这场盛大的告别仪式,什么也告别不了,也翻不开新的篇章。 每个人都带着这个夏天赐予的伤痛疤痕,站在漆黑一片的时光隧道中间,停滞不前,或者试着向前。 这条翻涌波动的河流,慢慢平静下来,沉寂下去。但还是泛着阵阵涟漪,粼粼河面上,谁也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出院好几月了,姚文文脸上的伤疤愈合了,但心里的伤痕无法抹去。 她成天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不肯让任何人看见那张枯萎的脸。就算是在成小南的劝说安慰之下,出门去上课和吃饭时,她也戴上了厚厚的一层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将自己与世界彻底隔离起来。 之后,姚文文拉直了那一头卷发,放在耳边遮住右边脸上的疤痕,也挡住了脸上曾经浮现的笑容。 她不再那么喜欢打扮了,不照镜子,不化妆,把漂亮的裙子都塞进衣柜底,再也没有翻起来过。 走在路上她总是低着头,目光躲闪,身上没有了当初成小南羡慕的满满自信,每当感觉所有人的眼神都像是落到自己右脸时,都会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就算这样,在杜笛眼里,她也还是那个姚文文,一直都是。 那个带给过他温暖的姚文文,现在,需要自己去带给她温暖了。 他最终还是把没有拿到冠军奖杯的事告诉了姚文文,在给她写的某一张纸条上,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蕴藏了那些日子带来的所有悲伤。 “对不起,文文,那个比赛,我没有拿到冠军……” 看过之后,姚文文身子颤了一下,起身走向病房外窗户里映出来的那道身影,停在门前,转身背靠着门,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 “没关系的,杜笛,我一直都没想要什么奖杯,你走吧,别来看我了……”声音哽咽,说出来的那一刻,很清楚地听到了胸口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你别赶我走,文文,我可以不看你,就让我这样陪你说说话,好么?” 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把悲伤堵在嗓子眼里,压抑扼制,不让隔着一道门之外的杜笛听见。 心底却一直响起一道声音,回荡不停。 “杜笛,我喜欢你。但是,对不起……” 其实真正的夏天,是一点一点慢慢结束的。 但于方以北而言,它已经成了一个代表着残酷的词,所以,快点过去吧。这个令人窒息的夏天。 之后发生的事,就再也与它无关了。 在还是燥热难忍的八月,暑假里,方以北拉着行李箱,去到舅舅所在的那个沿海城市。花了三天时间,给那些门口贴着招聘信息的商店、餐馆、公司、工厂一个挨着一个打电话,坐十几个站的公交车去面试,碰了无数次壁,才在一家快递转运公司里找到了一份暑假兼职工作。 他要做的,是将整袋整袋的饮料和一个个重达十几斤的纸箱扫描,按订单从货架上分拣归类,不用四舍五入也相当于搬运工。 除开中午和下午的一个小时吃饭休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不间断的工作时间,把他活生生变成了一个不知道靠着什么运转下去的劳动机器。 每天从走进仓库的那一刻开始,身上的短袖就被汗水浸湿了,到下班也没有干过。 很辛苦。但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排空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 拖着发肿酸痛的两只脚走出仓库,在公共浴室里排队暂时洗去一身疲惫后,方以北躺倒在床上,给成小南发了几条消息,有时等到了回复,有时等不到回复。 睡着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的员工宿舍里,挤着六张上下铺铁床,就再没有空间放下一张桌子了。他只好打开手机,在昏昏欲睡,却越来越清醒的深夜里,继续写着文字,写着那一刻的自己。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方以北体验了一段不一样的人生,经历了好多之前从未想象过的事情,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苦。 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下半生都要过这种生活的话,该有多可怕。 然后才觉得那些自以为是的伤悲和疼痛,其实根本就微不足道。 刷地一下,到了九月。离别和重逢交织上演的日子。 学校正门口,出现了一批拖着行李箱的新的青涩面孔,带着各自对大学生活不同的想象,站在那个被称为破的不堪入目的铁架下,瞪大眼睛,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和已经习惯了的方以北他们当初一模一样。讶异动作,嫌弃语言,幽怨神色,甚至连强行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的心理活动都如出一辙。 白昼变短,天气渐渐转凉,夏天的余温散尽,悲伤的脚步时不时追赶上来,用力拉扯心脏一下,扼住咽喉。溢出眼眶的液体,却再没有那么湿咸了。 记忆之中那些斑驳陆离的影子,是一片和夜晚完全不同的黑。 和上一年不同,进入大二之后,时间如同加了速一般,从眼前一晃而过,眼角连残影都没留下。方以北还没适应新生对自己叫出的学长这个称呼,大半个学期就过去了。 太阳慢慢不那么经常出现在不再湛蓝的天空中了,雨季越来越长,灰雾重新笼罩在头顶,发间,迎面吹来的风也渐渐冰凉,刺入骨髓。 方以北回想一下,在这半个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学期里,自己好像真的就什么也没有做。除了那两件事。 他用暑假挣来的工资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在白天在黑夜,在秋雨连绵和冷风骤起的季节,从头到尾,把将近一年半的日子,写成了十几万个字。 而关于成小南,方以北似乎越来越无法抑制住那种感觉了,一想起她,心里就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现在的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但是,嘴角不经意间扬起的一个弧度,都像是能带起一阵春风,融化了冬日里的寒意。 也融化了方以北的眼睛和心。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在嗅到她发丝间的香味时,在被拨乱了心弦的笑容里,在每一个深深沦陷的瞬间。 一直以来,方以北都在努力着,努力接近成小南,努力走进她的世界。尽管期望总是落空,尽管被忽略了无数次,他还是始终相信,会有云开见日的那一天。 也是在这些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偶遇”了方以北太多次的缘故,成小南开始习惯了这个举止窘迫的男生的出现,渐渐地,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了。 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被他拙劣的伪装逗得捧腹大笑,会产生一种想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个人的想法,从他叫什么名字开始。 “喂,我是成小南,你叫方以北是吧?” “我知道你叫什么……” “你要是叫方以北就回答是,不是就回答不是,那么多废话!” “是。”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南,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北,是反义词哎,听起来好像很遥远。” “南北……是反义词没错,但大家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不都是连着读出来的。所以,就算遥远,那也只是一字之遥……” “哼,你这是强词夺理,从南到北就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到达的距离,不许反驳!” “好吧,好像永远才真的很远……” 成小南撅起嘴角说完之后,转身轻跳一下,刚迈开脚步,身后又响起了方以北纠结很久才憋出的一句话,一个邀请:“成小南,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吃饭,就一顿……” 她收起脚步,抬眼想了想,回过头来笑着露出八颗牙齿:“可以吧,多几顿也可以。” “真的啊!” “假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星光闪烁 夏天似乎还没过去多久,冬天就到了。 提醒着人们的,不是降到了零度以下的气温,不是身上加厚的衣服,不是日历。而是一场大雪。 一场真正意味着世界进入冬天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覆盖了所有色彩,染干净每一双眼睛里的灰雾。 冻结了习以为常的伤痛,来不及涌出的泪水,就凝固在了眼眸里。 让那些冰冷目光至少看上去,是闪着光的。 下雪的前一个夜晚,没有睡意的方以北裹上两件棉衣,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从九点半到两点,从半夜两点到清早七点。 写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敲出最后一个字符时,窗外的天微微亮了。那一刻,他觉得,他明白这本书,这个故事,该告一个段落了。 还算不上是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甚至好像连结局都没有。 要说的话还多着呢,只是,他不想一次就说完了。 合上电脑时,心底涌上来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像突然就少了什么似的,心里缺了一块。 扭动肩膀和脖子,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方以北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呵欠,睡意才猛地一下袭来。起身,裹紧衣服走向阳台,扫了一眼,目光定格。 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像夏天里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就只是在一个低眉转目的刹那,雪花飘飘,铺天盖地,覆盖住了世界原本的模样。心脏被这番景象震撼住了,久久无法平静,下雪,白色的星河坠落,应该是最浪漫的天气了。 好美啊,成小南好像很喜欢下雪吧。 想到这里,方以北赶紧摸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去给成小南。 “成小南你快看,下雪了……” 昏昏沉沉间,成小南还在沉睡的意识又浅了一层,鼻翼收缩,眼睫毛微微颤动。寝室里装满了一屋子的冷空气,成小南感到了凉意,翻一翻身裹紧被子,从头到脚不漏出一点空隙。 叮咚一声,枕头下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成小南摆一摆头,没有理会。 神经刚刚放松,进入梦境的前一秒,叮咚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睡意,也掀开了那双眼睛。 揉开附在眼角的惺忪,气鼓鼓地低哼一声,成小南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打开方以北发过来的消息,放大图片一看,眼前一亮,睡意尽失。抬手刷地一下掀开被子,迅速下床,跑上阳台,整片冰雪世界映入眼帘,惊喜得大喊大叫。 “文文,苏禾,快起来看,下雪啦!” 跺脚挥手,赞叹着高兴了好一会儿,准备要回寝室了,才浑身一个哆嗦,凉意阵阵。 当然,因此她又感冒了。习以为常。 说起来,这些年她吃的药啊,堆起来恐怕都可以开一个药店了。 成小南有时候甚至都怀疑,自己身上的可能都不是细胞,而是一整个活跃的病原体,孕育起来代代相承,无限繁衍的那种。 在这种时候,方以北一旦得知了她感冒的消息,立马不出半个小时,就会买来一大口袋乱七八糟的药,塞到她怀里,然后像电影里爆炸火光中的主角一样,耍着山寨版的酷,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成小南一阵无语,但在药盒中间翻到叠得整整齐齐的,疑似情书的没有落款的纸条时,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 几天之后,上课时方以北鼓起勇气坐到成小南后排,敲了敲她的椅子背,把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递了过去。 “诺,成小南,这个送给你。” “什么东西啊,搞这么神秘……”她疑惑地皱起眉头,接过纸盒,作势就要打开,却被神色紧张的方以北连忙慌乱阻止。 “现在别拆,回去再打开吧。” 下了课回到寝室,成小南顺手把纸盒搁在桌角,压了两本书在上面,转个头就忘记了,再没有拆开。 送出之后,方以北每一分每一秒都忐忑不已,不知道成小南看了会是什么反应。偷偷观察着她的神色,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他想,可以还需要一点时间吧。 就这么一直到学期结束,考完了期末考试那天中午,成小南整理回家的行李时,才在桌角翻出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纸盒。 回忆一下,已经有些记不清是从何而来的了。 一脸疑惑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本拇指那么厚的书,纯白色的封面,没有署名。 “时间里的”四个醒目大字映入眼帘。没有写完的半句话,是书名吧,但好像后面还差点什么。 翻开扉页,她恍然大悟,记起这是方以北给自己的了。 “成小南,希望你能看完它。” 一行短促的字句,曳然而止,再没有多余的话。 这是方以北将电脑里的那些文字整理过后,花了几十块钱,从网上下单印制成一本纸质的书,自己先看了好几遍,纠结之下,最后决定一定要让成小南看到,希望她能想起什么。 握住笔杆,斟酌良久,最后只是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是因为他更想说的,更多的话,都写在了书里。 成小南拉上拉链,挪开脚边的行李箱,坐到椅子上开始慢慢翻开那本不像是书的书。 从一个十八岁男孩的叫做六角坪的家乡开始,一页连着一页,她一步步走进那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走进了方以北的内心世界。 “她格外灿烂的笑容,和金色阳光一起,照亮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呼喊出那个名字,怎么也听不到回应……” 一口气看到了最后一页,再抬起头,天黑了。 成小南双眼酸疼,站起身来,从上至下涌起一阵眩晕感。眼前一片迷雾,耳朵里嗡嗡作响,胸口猛地抽搐一下,一行行铅灰字迹还在脑海中循环滚动,密密麻麻。 一撇一捺,组合成字词,连成段落篇章,构筑出一副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其中的言语触觉情绪全都感同身受,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在昨天。 很久远很久远的昨天。记忆倒放,抽丝剥茧一般加入了一段剧情,一个名字。 心里的空白处慢慢被某种情绪重新填满,掀起一阵失而复得的浪潮,翻涌澎湃,溢出眼眶。 “成小南,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方以北挂断成小南的电话后,拔腿就跑到了她说要见面的地点。 冬意萧索的篮球场上,凉风习习,潮湿的地面倒映出几点灯光,隐约可见的迷离人影。 定住脚步,几米之外,那个女孩就站在操场中心,抿起嘴唇,眼神忽暗忽明。 方以北话音刚落,成小南没有回答,在冬夜的冷风中,抬起脚步跑向不远处的方以北,长发飘飘。 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双肩颤动:“方以北,我记起你来了……” 眼泪掉下来砸在他的皮肤上,温热滚烫。 方以北怔了一怔,有些难以言状,缓缓地抬手放在成小南后背,真正感受到了拥抱的触感传入身体,瞬间红了眼眶。 两道身影紧紧相拥,泪光闪烁。 映在头顶的漆黑夜空中,轻微闪动,像是亮起了一颗星星。 第一百四十章 逆流而上 沉睡的记忆会被唤醒。淋过的大雨洗去尘埃。 走丢的人,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淹没在灰雾里的眼睛会重新变得明亮,消逝的夏天也还会回来。在那之前,世界丧失的所有色彩,都是为了渲染天空的蓝,香樟的绿,雪花的白,和眼泪的极致透明。 带着咸味,带着心脏跳动的余温,带着瞳孔穿透过的尽头的,那一抹金色阳光。 那样的感觉你不记得了吧。没关系。 时间是最无情,又最有意的催眠师。 最后昏昏沉沉的我们,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会忘记,也有可能会突然的想起,什么东西。 抽动鼻翼,捂住胸口,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呀。 有多久没有流眼泪了呢?不是哭。而是流泪。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悲伤,因为感动,因为莫名的委屈,因为积攒的心酸,因为苦得舌苔麻木的那些话,因为肩上压得无法喘息的现实,因为某一个落单时刻的孤独,因为长久以前发生的不幸,因为某一件事,因为那一个人…… 总会有人告诉你的。 嘿,别哭。但要是想流泪的话,就让它流出来好了。 不管是在墙角,在人群后方,在夜晚的被窝,在空荡的教室里,在风穿过发隙的阳台和楼顶,还是在被填满的空荡荡的心底。 之后呢,擦干眼泪,抖去衣角的灰,拉上空瘪的行李箱,大方地笑一笑,迈开脚步走向明天吧。 不管有没有人与你同行。不管明天在哪里。 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带着熟悉体温的拥抱的。 就像那一个仿佛繁星璀璨的夜晚,操场中心,彼此都没有说话的两道连在一起的身影。至少在那一刻,南北之间,没有距离。 哪怕是一厘米也没有。 方以北感到很庆幸,庆幸成小南能记起自己,庆幸那些耗尽了心血的文字,那本书,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 那就足够了吧。 过了很多年,方以北都忘不了那个拥抱,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淡淡香气,发丝柔软地铺在胸口带来的刺痒,和摩挲间透过手掌传入身体深处的触感。 松开手之后,两人都耳根发烫,彼此红着脸支支吾吾一阵,好半天才缓解掉那份甜蜜的尴尬。之后他们绕着操场,聊着那些似乎尘封已久、重新变得清晰的事,走了一圈又一圈。 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那些伤痛的片段。有些事,放在心底就好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在女生宿舍楼下分开之前,方以北挺起胸膛深呼吸一下,鼓起勇气开口,说完之前说了一半的话。 视线内的成小南在橘色晚灯下,神态柔美,一颦一笑勾动心弦。 “成小南,我有话想对你说……想对你说,很久了……” “什么话呀,你说,我听着呢。” “我,我喜欢你!”方以北憋得满脸通红,豁出去一般说出这句话之后,转身娇羞地捂着脸,拔腿就跑,一溜烟就消失在那排路灯尽头。 “哎,方以北,其实我也……” 成小南朝他的身影喊了一声,话也是说到一半,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我也有话要给你说……” 想了想,其实不用说,他也明白的。 第二天,所有人都收起行李,兴高采烈地返回老家,步履欢快地经过大一新生军训营地时,不约而同地投去幸灾乐祸的眼神。 “想不到吧,你们也有今天,苍天饶过谁……” 好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曾经那些算不上动人的故事,最后也都会换了主角,完全与现在的自己无关了。 再谈起那些事,都要露出怀念的眼神,以“曾经”、“想当初”、“还记得那时候”这样的铺垫,来作为开始了。 每一个看似平淡的词,都带着悲剧色彩,慢慢在时光的罅隙间褪色。 于是青春就不再像一条河流了,而是,成了一片海。好多迫不得已远离的人就躲在丛林深处,荒漠中心,只能听见浪潮拍打海岸的声音。 然后靠着那些声音,回首久远的往事。 还是那个车站。候车厅里,循环响起了一道播报列车开始检票的机器女声,方以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行李箱拉杆递给面前的成小南,极力藏起眉眼间的忧伤。 “要检票了,快看看你的车票。” 成小南拍一拍上衣胸前的口袋,抿嘴一笑,两眼直直地看着方以北:“放心,这儿呢,丢不了。” 对视了一秒,两秒,他像是败下阵来,连忙移开眼神,扫向左侧大厅闪着红光的显示屏:“时间差不多了,那你,快进去吧。” 此时,检票口前排着的长队已经陆续进了站,寥寥无几的人影,与几秒之前的拥挤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成小南一下子慌了神,扭过头看见身旁的方以北,沉下了忐忑不定的心,随后意识到即将来临的离别,立马又失措不安。 “方以北……”眨巴着两片睫毛,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浓郁的不舍,朝方以北肩旁靠了靠,还没开口鼻子就酸了。 “你要再不走,就走不了咯。” “那,那我走啦……”嘴上这么说着,却只是很不情愿地倒退了几步,迟迟不肯迈出脚去。 “嗯嗯,成小南,明年见。” 方以北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朝成小南摆摆手,扬一扬下巴催促示意,还耸起肩膀露出一个不悲不喜的笑容。 “再见……”她缓缓转过身去,抽了抽鼻子,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光影晃动的前方。 “路上小心啊,有什么事就随时找我,我都在的。” 挪动的脚步也变得越发沉重。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钻入耳膜,勾起一阵心潮。 是啊,他在的,一直都在的。 成小南转身回过头去,笑着挥手,重重地点头。 “我上车了就给你说,方以北,你也小心啊。” 离开之前,她终于还是红着脸,大胆了一回。 抬脚,像昨晚一样跑向方以北。逆着下一拨排起了队的熙攘人流,无数双眼睛迎面而来,心脏狂跳,步伐却愈发坚定。 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跑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跨过山河大海,越过千山万水,才赶到方以北面前。收起脚步,没等他反应过来,成小南就踮起脚尖,闭紧双眼,快速在方以北右脸啄了一下。 很轻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方以北心底却哗地一下,掀起一阵波涛,翻天倒海。 成小南收回脚步,丢在一句“走啦”,转身落荒而逃。心里像开了朵花儿一般,芬香盛放。 身体从上至下,流过一阵酥麻。方以北愣在原地,脸颊边还存留着成小南带来的温软触感。 她呼吸出来的淡淡白气扑在脸上的感觉,独一无二。永远都不会忘记。 看着她走进乘车通道,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方以北的心颤了一下,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眨了眨眼睛,有些淡淡的潮湿感。 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笑了笑,他也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转过身去,走向另一边的检票口,仿佛六角坪和外婆家的老木屋就在不远处的前方。 脚步轻盈,像是走向那个过去了很久的昨天。 现在的他,相信过去会过去,也坚信未来会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越来越远 检了票,走进第十一节绿皮火车车厢,找到车票上的座位,放好行李箱。 方以北坐下之后,拉下衣领口扣得有些发紧的拉链,散开胸前闷出的热气。不挤,也不算太吵,靠窗的位置,扭过头去就能看见窗外的苍茫景色。 虽然说这个季节大多都没什么景色。但方以北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纸,擦掉扑在玻璃上薄薄的那层白雾,定睛看去,却觉得窗外那道流动的楼房和山峦别有一番意境。 慢慢倒退的世界,把视角调往另一个方向,也是在狂奔向前。 “成小南,那个,我之前没谈过恋爱,是不是现在应该要问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呢……” 摸出手机,酝酿良久,方以北删了又改,花了半个小时才打出了这么两句话。发过去之前,他自己暗暗念了一遍,更是羞涩得恨不得低头钻进一条地缝。 一咬牙,硬着头皮按下发送键,他坐立难安,心急如焚地猜测等待着她的回应。 下一秒,正好要给他发消息的成小南就看见了,嗡嗡地震动两声,打开看过之后,忍不住一个激灵。欣喜若狂,心花怒放,找不到词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当然可以啊,方以北,那我们在一起吧。”颤抖着手指,按出这行文字时,禁不住心潮起伏,难掩喜色。 紧抿双唇,犹豫了一阵,她最终还是删掉了这句话。 女孩子这样回答,好像太直白了吧,这么快就答应他了,会不会显得自己一点都不矜持呀。 是不是应该要委婉一点呢。 成小南一边偷笑一边这么想着,整个人陷入一片甜腻的漩涡里。 “嘻嘻,你这样问我啊,到家了给你答案吧。” 发出去之后,成小南按灭屏幕,歪过头去斜倚住座位靠垫,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境。 关于方以北和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梦境。 她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要拒绝我吗? 方以北紧盯着对话框那头弹过来的这句话,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皱起眉头仔细揣摩,却怎么也猜不透成小南有何意味。 不会是犹豫不决需要考虑一下吧。心里生出些许落差感,方以北没有询问,扭头望向窗外,视线被一个又一个山洞分割成黑白两种颜色,哐当哐当地晃动着,模糊不清。 成小南捉摸不透的心思,成了他这一路上怎么解也解不开的一道迷题。 但原本漫长的归途,也因此变得短暂了。 火车到站,没有鸣笛。方以北跟在人群后方,走出车厢走出车站,脚步不缓不急。 环顾一圈,熟悉的街道,无形之中透出一阵陌生感。冷风迎面吹来,他没有躲避,只是紧了紧衣裳,心态平和。 他看清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总要发生的。 无论离去或者相聚,都要坦然接受才是。 穿过一片片低矮居民楼房,左转,绕过小路边的几户餐馆和小商店,站在家门口。看见门框间积下的灰尘痕迹,方以北没有敲门,径直弯腰在一旁的鞋架里翻找着,还是在倒数第二排的一只破旧皮鞋底下,摸出了那把暗银色钥匙。 咔嚓一声,拧开门锁。抬脚走进屋内,一股荒废气息扑面而来。 桌椅摆放整齐,床单平整,干净的地面上铺了一层细灰,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一片昏暗。 还是那个熟悉的摆设,但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此刻屋内的死寂,甚至比高考前父母暗中的锋相对还要沉重,紧密的空气挤在胸口,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放下背包和行李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视线刷地一下变亮,刺眼的白光,让脑海短暂地停歇了两秒。 慢慢变暗,目光渐渐清晰,窗外结着层层雨雾,让六角坪这片城区看起来有些萧索。 这么多年了,这儿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但方以北应该是变了不少吧,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哪儿变了。 收回目光和思绪,扫了四面发黄的墙壁一圈,他坐到床沿边上,掏出手机给方爸打了电话。 “喂,爸,你还在加班吗?” “小北啊,你快下火车了没有,我这边马上忙完了,就来接你。” “不急,你慢慢忙吧,我现在都到家了,”方以北抬手把手机按放到耳边,往后倒靠在床上,叠成一团的棉被不硬不软,一股淡淡的霉味钻入鼻翼:“爸,这屋子里都成什么样了,这段时间你不会都没回来,住阿姨家去了吧?” “呃,那个小北,我跟你阿姨……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方以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方爸回来之后,支支吾吾地犹豫了一阵,终于说出了一直瞒着他的那件事。 “小北,你听我说,你阿姨帮了我不少忙,让我戒了酒,把这间屋子打点得还算像个家的样子……日子嘛,不就是两个人搭伙过的,她这么照顾我,我就想着,以后也能照顾照顾她……” “所以呢。”方以北屏住呼吸,气氛有些凝重。 “所以我就,和你阿姨领证了……”方爸紧紧地搓弄着两只手掌,咽了咽口水,试探的语气,见对面的方以北不说话,又接着开口:“当初你妈……” “真的啊!那挺好的,喜事呀!”突然提高的音量,打断那道调转的话音,方以北扬起眉头,咧开嘴角,特别开心地笑着。 方爸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看见他满是惊喜的神情,长松了一口气。 “小北,我以为你会……” “会干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也包括我爸,对吧?” 方爸如释重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眼角挤出一堆皱纹。 “不说了,咱们回家吧,你阿姨做了一桌子菜,等着你呢……”说话间,方爸作势就要拿过方以北的背包和行李箱,却被他抬手制止。 “爸,东西就放这儿吧,搬来搬去多麻烦……” 僵在脸上的笑容,和刚露出来时一样灿烂。 回家。那这儿又算什么呢。 跨出门槛,啪地一下砸关上了门,方爸离开得决绝而果断,没有一丝留恋。只有跟在他身后的方以北,将他的背影和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底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当时就来了些熟人和亲戚,你不是在上学嘛,就没告诉你,不过挺热闹的……” 一路上,方爸的话比以前多了几倍,一直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简单举行的婚礼场景,兴高采烈的语气,方以北听了却觉得无比遥远,好像完全和自己无关。 他不敢肯定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平淡地,接受了这些事情。 礼貌问好,吃饭,笑着回答一个又一个算是关切的问题,表现得体。 饭后,在说到他们打算买套房子怎么怎么样时,方以北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假装出一脸倦意,起身,不等挽留就走出了门。 “反正也不远,我就回去睡好了,换的衣服还在那儿呢……” 走上没有什么灯光的街道,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笑,于是也还是那样扬起嘴角。 好像什么都变了啊。面目全非,包括自己。 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却吐不出心底积压的那些思绪言语。 嗡嗡的震动声,口袋里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名字,成小南。 心脏柔软地颤动了一下。 “方以北,我现在回答你吧。” “嗯嗯。”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成小南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容易就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像是死胡同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扇小门。成小南喊着方以北的名字,将他带出了黑暗。 又聊到了半夜,又是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梦境很美,很清晰。 像成小南说的那样,这天他给方妈打过去电话,见了一面,说出了堆积在心底的那些话。 算不上和解什么的。他只是,主动朝那段关系走近了一步。 方以北似乎想通了,对自己而言,爸妈就算分开了,也还是爸,妈。 虽然这两个字之间慢慢掺杂进了很多东西,隔得越来越远,再也连接不到一起了。 但这应该就是成长必经的一个过程吧。 这样的事,以后还多着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时寻常 六角坪还是那个六角坪,只是对于方以北来说,一切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 那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在每一个夏天涨起潮水,又在不久后的冬季退去,带来又带走很多东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这条河流,曾经有过名字。 在他往后的生命中,无论走到哪里,都流淌着一条不那么清澈的河流,没有名字。 大多数时间,方以北都一个人待在那间屋子里,那间装满了唯一关于家的褪色回忆的屋子。 搬一把椅子对坐在窗户前,有时安静的发呆,有时在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文字,目光透过布满黄黑斑点的玻璃,飘散着落在飘满迷雾的远方,没有定处。 这天,方以北早早起了床,想趁着路面还没结上很厚的冰,赶最早的一班车去外婆家。 刚准备出门,他就接到了宋谷的电话,语气很平和,平和得有些低落。 “回来几天了吧,最近心里憋得慌。” “那找个地方聊聊吧……” 约好的地点,是高中学校门口的一家早餐店,专营馒头包子和豆浆油条,独家口味,开了很多年,老板扯着嗓子送走一届又一届学生。 方以北记得他最喜欢的是酱肉包加豆浆,咂咂舌头,那是记忆里才会有的味道。 循着隐约的香味,路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和路口,隔着很远,就能看见那间穿越过无数次的校门,依然是那几个蒙了尘的大字,立在新鲜的风里。 他和宋谷在最后一个路口碰了面,笑一笑拍拍肩膀,一齐迈开脚步。淡淡的晨光将两道身影投在路边的围墙上,像极了那时候的清早,温暖而明亮。 那些没有什么差别的春秋冬夏里,耷拉下脑袋拖起书包,步伐不紧不慢,踩着早课铃,在最后一秒准时踏进教室。 手里的半个包子、半杯豆浆,藏进桌箱里,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低头咬上一口,是整个早晨除了女孩的纸条之外,最幸福的事。 每往前一步,都像是在一点点倒退,回到从前。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儿吧?” 定住脚步,两人停在校门前的路边,记忆里早餐店的那个位置,抬眼寻去,却不见那块被时光熏黑的招牌。 “难道记错了?”方以北记得很清楚,过了马路,往西南方向不到十米,下三级台阶,第五个店面,错不了。 一家一家地数过去,目光第五次停顿,再没有移开。仔细看过才发现,那个店面拆了装了新的玻璃门,门上的招牌,变成了一家很受欢迎的连锁奶茶品牌。 两人错愕的神色投映在擦得透亮的玻璃门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搬走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宋谷愣了愣,扭头看向方以北,拧紧眉头,眼神之中透着不解,不甘。 一阵风来,烟尘四起,光影蒙住了眼睛。 “唉,我们没听说的,多了去了。”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上他家的馒头了……” 大概是不会了。这么一想还真难过。 离开之前,扫了一眼台阶下,以前摆着几张木桌的店门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以北似乎看到了自己坐在那里,埋头大口吃着早点的样子。 的影子。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慢慢散去。 “走吧,咱们去学校里看看?” “还进得去吗,我们都毕业了。” “没问题的,好歹也混了三年……” 小跑着穿过没有斑马线,也没有车影的马路,站在学校前,他们才发现,过去那扇窄到每次放学都会堵得水泄不通的校门,不知何时被扩宽了两三倍,颇有气势。 这个时候,高一高二放了假,只剩下备战高考的高三学生们,还在寒冬里争分夺秒地补课复习。这些他们都经历过,当时恨不得赶紧逃离的炼狱般的高三生涯,现在想想,倒还有些怀念。 保安室开着门,但不见人影,两人像以前一样放轻脚步,勾着身子溜了一半,果然也像以前一样被逮住了。 端着保温茶杯的保安大叔在身后猛地吼了一句,声音粗犷,神情严厉:“站住,你们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方以北真的是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竟然比以前还要手足无措。 “报告!高三五班的,周达夏,起晚迟到了……”宋谷转身回头,装出一副懊恼悔恨的神情,低下头去,张口语气诚恳。 “都高三了,还有时间睡懒觉啊,赶紧学习去!”保安大叔摇了摇头,将手中刚翻出的迟到登记表丢回抽屉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把他们撵进了学校:“这些个小兔崽子……” “怎么样,那一段台词,很有经验吧?”过了校门,宋谷放慢急促的脚步,朝方以北扬起下巴,一脸得意。 “一看就是冉一丘那学来的吧。哎,刚刚你说叫什么来着,周大侠?” “嘿嘿,瞎编的……” 有那么一瞬间,方以北真的觉得此刻,就像是在高三那年的某一个迟到的早餐。这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一个梦。 深呼吸一下,胸口填满的,好像还是那种带着书香和汗味的空气。 走完校门前的那片空地,尽头,是一棵高过教学楼的一直没弄清楚什么种类的树。原本应该是。 但现在,教学楼前空落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方以北想起来了,好像刚毕业没多久,就有人在传说这棵树被砍掉了,伴随着一阵惋惜和怀旧。 当时他没有在意,对哪一棵树和哪一个人都没有印象。 现在想来,好像当时的自己,不经意间的确是忽略了不少东西。 摇头叹息一阵,往前,踩着那块新铺的沥青地面,路过教学楼和篮球场,路过升旗台,绕着足球场,像是把过去的时光重新走了一遍。 路过一楼那间教室时,方以北顿住脚步,站在几十米之外,投出目光。还是擦掉很亮的玻璃,整齐排列的桌椅,沉闷空气,与往日并无差别。 只是,那一张张青涩面孔,再不是记忆中的那群人了。但看得久了,从那一抹抹埋在试卷纸堆里,拧紧眉头焦虑不安的神色之间,又能找到一些痕迹。 一些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变淡,不曾消散的痕迹。 那是青春里最生生不息的模样。昨天在眼皮子底下,明天在笔尖,而那只笔,正紧紧握在手心。 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在起身交上写满答案的试卷,走出教室之前。 但脱下校服,挥手离去之后呢。就像此刻的方以北,变成了站在窗外,眼神失落,和过去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像是有一只手掌蒙住了眼睛,但他却依稀从指缝间,看见了那个夏天。 那个短暂,枯燥,渺小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一间教室的夏天。头顶的电风扇呼啦啦地旋转着,纸页纷动,书堆中间伏倒了一大片肩膀,轻微地上下起伏。 总会有几名同学强撑着倦意,抱起一本书靠在墙角和窗前,听知了,树叶沙沙地响,风和呼吸声交织在耳边。 那时候虽然时间溜走得飞快,但黑板上方的那块钟表,像是没了电池一般,拨动得极其缓慢。 滴答,滴答,秒针划过的那不足一厘米的弧度,每闪一下,梦就更深了一层。 追赶不上的,大概就是夏天离开时的脚步吧。 方以北恍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完整无缺地,记起了那段他以为与自己无关的日子。 原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缺席的。 每一排座位,每一道笑容,每一滴眼泪,都圈出了,牵起了,融开了,记忆深处落了灰却依旧光影闪动的场景,的身影。 那些倒映在眼眸里的影子,一点点变得清晰,拼凑出一副永生难忘的画面。 追赶着不肯停止的狂奔步伐,传了一圈被最后一个队员投进的球,广播音乐声中做得乱七八糟的体操,穿过树叶间隙洒进教室的飘满粉笔灰尘的金色阳光,躺在草地上和球场中心时,耳边传来的沙沙作响的青春和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滥俗桥段 两人放慢脚步,不时停顿,边走边聊着被某一个角落,某一处场景勾起的过去了的那些片段。 绕过足球场,台阶下那条长廊边的围墙上,镶着一面历届毕业生合照。找了好久,才在尽头左角最新的合照中间,发现标注着“高三五班”的几个红字。 按道理,应该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但他们似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仔细想去,那一张张原本无比熟悉的面孔,投映在瞳孔中心,却只感觉有些陌生,有些模糊。 但还能找到就已经很幸运了吧。方以北凑过头去,眯起眼睛,从左到右来回浏览了好几遍,才发现被淹没在人群之间的叶麦。 第三排,靠右的倒数第六个身形,黑色长发,虚化了的五官,看不清什么表情。 但方以北相信,她一定是带着笑的。 “找到你了,方以北,你以前好像做什么都很喜欢躲在后面啊……” 沿着宋谷的手指的方向,目光定格,方以北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总是挤在后排的毫不起眼的自己。 “对啊,好像高中三年,我都是坐在最后一排……”方以北摇头低笑一声,用的是调侃的口吻,话音未落,宋谷口袋里响起了一阵来电铃声。 掏出手机,瞥了屏幕上的名字一眼,神情转化,立马一脸厌恶地摁断手上没有接通的电话。 方以北朝他扬了扬下巴,随口问道:“什么情况,干嘛不接。” “不想接,你看谁打来的……”宋谷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显示的拒接来电,备注的名字是艾芒。 “艾芒?她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别提了,这段时间可烦死我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你说憋得慌,不会是因为她吧?” 走完那条长廊,两人来到那栋办公楼的一排长椅前,宋谷长叹一口气,弯腰坐了下去:“对啊,你还记得不,之前刚毕业那会儿,聚会时她不是给你表过白。” “呃,有么?”方以北抬手挠了挠脑袋,仔细回想,却发现记不起发生过这回事,没有一点印象。 “反正就是有过,很随便,跟闹着玩儿似的。主要是你知道吗,方以北,前段时间她很莫名其妙的,居然跑来和我告白了。” “那喜欢就答应,不乐意就拒绝呗,你这有什么好愁的?” “主要是,哎,一言难尽呐……” 上次寒假,高中班级聚餐时,宋谷和安如辛搭上了话,句句投机,加上两人的学校又在同一个城市,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 两颗心脏跳动成了同一个频率。无形之间,宋谷心里渐渐生出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情愫。 那种感觉,就像是穿越了人潮,不经意间回头去看,才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一直就站在身边。 跟在身后,就等着你回头看一眼呢。 从那之后,他没课时都会乘车穿越过大半个城市,只为了去见安如辛一面。尽管他一直用的,都是朋友和老同学的名义。 慢慢地,两只小鹿撞破了头,看对了眼,可以说是两厢情悦,却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就在宋谷刚打算要向安如辛表明自己的心意时,和她同一个班的艾芒的出现,就像是在中间横插了一刀,将他的计划彻底搅乱。 艾芒是在注意到安如辛常常抱着手机傻笑,也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了,才好奇地凑上去调侃追问,知悉了她和宋谷之间的这层关系。 瘪一瘪嘴角,心底生出几番不屑和妒意。 于是,她不知出于何种意图,开始很频繁地出现在安如辛身边。刻意示好,露出一脸虚假笑意,三句话不离宋谷。 “他上的可是名牌大学啊,以后肯定是个人才,你这眼光,什么时候变好了……” “哇,以前怎么没发现宋谷这么帅哦,安安,我都想跟你抢了呢……” “下次他来的话,我们三个老同学一起玩嘛,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那个周末,宋谷藏着好几天前就买下的一条项链,订了车票,揣着一颗怦然颤动的心脏,出发去往城市另外一端,去向安如辛身旁。 走下楼道的最后一级台阶,安如辛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鞋尖数脚步,踱出宿舍楼,一抬起眼,那个住在心底翻来覆去无数遍的人,居然就站在面前。 她开心极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抑制住内心翻涌的激动情绪,抿紧嘴唇讶异问道:“你怎么来了,都不提前说一声……” “当然不能说,给你个惊喜呀。”宋谷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开过目光,他抬手捂住肚子,笑着朝安如辛挑了挑眉:“走,一起吃饭去,我饿惨了!” “行,你大老远的来一趟,我就尽尽地主之谊,请你吃烤鱼吧。” “听起来怎么有些勉强呢,嘿嘿……” 见宋谷耸起肩膀傻笑着,安如辛抬起手掐住他的胳膊,还没使劲,他就龇牙咧嘴地连声求饶,那副滑稽模样倒把她逗得笑个不停。 “安安,你要去吃饭吗?”这时,身后穿来一道语气温柔的说话声。 回过头去,艾芒穿着一件浅银色亮皮长衣,配一双过膝长靴,踩着脚步挥了挥手朝两人走来,笑意翩翩。 “对呀,现在去呢。”艾芒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灰色羽绒服,低了低头。 见她走到面前停住了脚步,宋谷抬眼笑一笑,随口说道:“老班长,打扮得挺时尚嘛。” “哎宋谷,好久不见啊,你怎么在这儿?”拖得长长的语气,声音故作活泼,眼神直直地看向宋谷。 “周末没课,无聊就到处逛逛,来看看,老同学。” “看老同学呀,那就是也包括我咯?” “呃,包括包括……” 艾芒上前向宋谷走近了一步,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安如辛见状,抿了抿嘴连忙开口:“宋谷你不是饿了吗,咱们走吧。” “你们吃什么呀,我也正要一个人去吃饭呢。”放轻声音,刻意强调了“一个人”三个字。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吃吧。”安如辛快速瞥了身旁的宋谷一眼,咧开嘴角淡淡一笑,说话时看向艾芒的眼神没有焦点。 “可以吗,会不会打扰你们了?” “不会……” 宋谷听完满口答应下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之后的一路上,他和艾芒一言一语的聊天说笑时,安如辛神色有些黯然,一直低着头没怎么插话,只是偶尔,附和着发出一两道轻微短促的笑声。 她就这么隔在两人中间,一句句谈笑言语从耳边飘过,什么也没听清。最后,她干脆就放慢了脚步,落到身后,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宋谷还是没有察觉,他在仔细而又认真地回答着艾芒一脸崇拜地提出的,那个关于自己专业知识的问题。 透出满足和得意的语调,在艾芒眨巴着眼睛不断发出的惊叹欢呼声中,越来越高。 更让安如辛无法忍受的是,她不经意间扭过头来朝自己暗笑一下之后,还故作活泼地往宋谷身旁挪了挪,慢慢斜靠过去,头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肩膀。 看见这一幕,安如辛心里涌起一阵混杂着苦涩和不甘的复杂感觉,她很想大步跨上前去,一把拽开还说得津津有的宋谷,转身抬脚就走,绝不回头。 可想了想,才明白,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资格吧。 她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和宋谷,到底算是哪一种关系。 难道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朋友,老同学? 停住脚步,抿紧嘴唇,目光隐忍。 也许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失无所失 宋谷是在艾芒的赞叹声中,满意地结束那个话题后,走出了好几步,才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 左右探视,回过头去,不解的语气:“走啊,安如辛,你怎么停下了?” 往常无比熟悉和温暖的话音,此刻听来,却多了几分陌生与僵硬。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了,你们去吧。” 说完之后,她没有抬眼,垂下眉尾,径直转身抬脚就要离开。 不明所以的宋谷皱起眉头,对她的反常举动完全摸不着头脑。向艾芒投过去一道疑惑目光,她只是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看着那道孤零零的身影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街道拐角,他就站在原地,心底生出些许不满,是在手背触到藏在口袋里的项链那一刻,才心下一颤,决定要追上前去的。 刚跑出几米,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扭头一看,艾芒细细地哼吟着,蹲在人行道旁边,两手捂住脚踝,作痛苦状。 “艾芒,你怎么了?”犹豫片刻,宋谷不得已倒退回来,弯腰扶起了艾芒,关切地问道。 “我崴到脚了,好疼啊,走不了路了。” “这么不小心啊,那扶你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我撑得住,安安好像生气了,你快去追她吧,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呀你,站都站不稳了……” “宋谷,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早知道安安会不高兴,我就不答应和你们一起吃饭了,我好愧疚的。” “本来就没什么事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磨蹭了十几分钟,艾芒崴伤得无法动弹的脚,又能正常走路了。 “幸好没有扭到骨头,谢谢你呢宋谷……” 往回走去的街道上,强忍着走过那个转角,安如辛就放慢了脚步,频频回头,却不见期望中宋谷追上来的身影。 只有一道又一道的冷风,从四面八方赶来,刮进胸膛,有刺痛冰凉的感觉。 从那之后,她强迫自己忽视了宋谷发来的好多消息,包括他一直在追问的,关于那天自己生气离开的原因。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路上不是都好好的吗,那样总有个理由吧”。 词句间,她或多或少,总能看出一种“无理取闹”的无奈和责备意味。 是一个理由就能解释的吗。 隔了很久,艾芒只回复了一句话:“那天的一切都重要,唯独就是理由不重要。” 宋谷读了好几遍,翻来覆去地研究,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其中真正的意思。 为此,他还特意跑去询问艾芒,在她的一番解读之下,宋谷不再追问了,一连几天都没再找过安如辛。 对话框那头再没弹出过新消息,放下手机,安如辛神情恍惚,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酸涩。 而艾芒呢,从那以后就纠缠上了宋谷,每天一个接着一个地给他打电话,不接通誓不罢休。 “太烦了,有好几个男生向我告白,可是我都不喜欢他们,宋谷,你说我应该怎么拒绝呀……” “宋谷,我今天去食堂的时候,看见安如辛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吃饭哎,好像他们关系挺好的……” “真甜蜜啊,我也好羡慕能有个人陪自己吃饭,对了宋谷,你在大学有没有谈过恋爱,想不想谈呢……” 电话里,她聊得最多的,除了用绵长的语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外,就是关于安如辛的事。 不好的,至少是在她口中说出来都是不好的事。 细致到,或者说繁琐到,哪一节课她和什么样的男生说了几句话,都斜着嘴角不断控诉,满是鄙夷不屑的语调。 也许她以为,这样就能毁灭安如辛在宋谷心中的印象了。 但没过多久,宋谷听多了艾芒口中的不堪言论,从一开始秉持着怀疑态度,到变成了笃定她从头到尾都在颠倒黑白。 毫无疑问,他当然会选择相信自己认识的安如辛,绝不是那样的人。 而对于经常喋喋不休的艾芒,他开始觉得,这个也算是认识了好几年的老同学,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又一个周末,宋谷带着上次那条没有送出去的项链塞进上衣口袋,拍了拍胸脯,满怀忐忑,却目光坚定。这一次,他决心要去解开和安如辛之间的误会,也勇敢地对她说清楚自己的情意。 走进那间校门,已经能熟络地绕过了篮球场,去往女生宿舍楼下。还没等找到安如辛,艾芒就从半路杀出来拦住了他,化着浓妆,像是早有预谋。 “这么巧呀,宋谷,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我找安如辛。” “找她呀,这个时候,人家说不定正在和别人谈心散步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谷轻声笑了笑表示无视,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一丝迟疑。 “不信啊,我刚刚还看见了,走我带你去食堂,”艾芒两手交叉环抱胸前,往宋谷身上靠了靠,凑到他耳边说道:“真没骗你,我可都遇见好几次了……” 不动声色地错开艾芒贴上前来的身子,宋谷放慢了半拍脚步,跟在她后面走向食堂。 捏住衣角,隔着布层攥紧口袋中的那条项链,每走近一步,宋谷心底就像是被敲了一鼓,震动闷响。 来到食堂门口,艾芒抬手掀开防风门帘,还没迈出一步,一扭头,就和刚吃完了饭走出食堂的安如辛撞了个满怀。 “瞎了是吧,没看见有人啊!”扯着嗓子刚刚喊完一句话,定睛看去,面前的人正是安如辛。 眼神交错,宋谷停住脚步,愣在原地。从食堂走出来的安如辛身旁,真的跟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 艾芒瞥了神色木然的宋谷一眼,随即露出笑脸,故作疑惑般提高音量问道:“是你呀安安,哟,这位是?” “宋谷,你怎么来了啊。”安如辛没有回答,转而望向宋谷,神色中透出一片欣喜。 嘴唇微动,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怎么都不解释一下啊。 她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吧。 原本,安如辛身边的,就只是一名和她一起做活动策划的学长而已。这不,手上还抱着一堆资料呢。 可宋谷看不见,他只是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像是某种自己无比珍爱的东西被夺走了一般。 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我来,找艾芒聊聊天。你,你在忙啊?” “找艾芒……喔,是啊,还挺忙的……” “那你,去忙吧。” 微微礼貌一笑,侧身闪过,带走最后一丝余光,一点儿色彩也没留下。 而就在宋谷闷闷不乐地耷拉下脑袋,走在那条曾经感觉只是与艾芒息息相关的街道上时,笑意满满,或者说得意洋洋的艾芒,居然嘟着嘴撒娇般,很突兀地,向他告白了。 “宋谷,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宋谷紧紧攥住衣角口袋里的项链,一心都在想着自己要去告白却始终没有做到的安如辛,听见了艾芒这些似曾相识,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话,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回应。 “我需要一个人来保护我……” 细柔的声音,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分秒之间,眼里竟然闪起了一丝泪光。 “呃,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宋谷果断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的走向车站,没有看到身后艾芒的表情。她紧咬住下唇,目光哀怨,在他走远之前,朝着那个背影大喊出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之类的话。 他听见了,却还是不以为然。心底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带着满腔的失落和不解,沿着以往的路线,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心底翻涌而上的那种感觉,像是此行,似乎彻底失去了什么。 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回忆的尽头,宋谷失神了好久,长叹了一口气,直到电话铃声再次震响,才缓缓脱离出来。 毫不犹豫地摁断电话,调换话音,一脸无奈:“从那以后艾芒就老是给我打电话,问题是我和她也不熟,都哪跟哪啊……” “那安如辛呢?”听完之后,方以北若有所思,望向宋谷问道。 看得出来,结在他心头的那个疙瘩,不是无休无止打来电话的艾芒,而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联系过自己的安如辛。 “她呀,谁知道……” 方以北深深地往外吐了口气,扫了宋谷一眼,扭头将目光落在远处苍茫的雾色之间,低声呢喃着,向他道出了不久前,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事。 那些不忍提及的过去,每每记起,都像是在一点一点撕开结痂的伤疤,皮屑剥离,血肉模糊。 但值得被记住。 “其实我现在觉得,无论是家人、喜欢的人、还是好朋友、普通同学,都要好好去珍惜。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一天,就会突然离开了,消失了……” 一字一句,一字一顿地,说完了关于常卫东和宁寻舟,和那些如同故事一般的记忆片段。 掀起裤腿,露出左脚膝盖上的那条不大不小,却深深烙印在身上的疤痕。这是常卫东留给他的,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联想着从方以北口中道出的那些事情,宋谷再看他那条深褐色的疤痕,尤为触目惊心。 是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残忍的、荒诞的、难以想象的,无法接受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着。 又或许,说不定下一秒,不幸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谁又说得清楚呢。 在那之前,还有力气的话,就使劲儿去爱吧。 “所以呢,趁着暑假,去找她说清楚吧。” 在生死面前,所有伤悲愁苦都不值一提。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活始末 四目相对,宋谷重重地点一点头,抬手拍了拍方以北的肩膀。 起风了,雾气渐浓。 整理好思绪,两人起身裹紧衣领,拉上拉链,迈开脚步,向着终归要到来的明天。 路过照片墙,操场,升旗台,和那间盛满青葱回忆的教室,他们只是扫了一眼,再没有多作停留。过去怀念完了,记在心里就好。 还是要向前看,往前走。一个人也要奔跑,即使逆风,即使脚下没有了路。 而对现在的方以北而言,幸运的是他还有路,就在脚下。 刚好到了下课时间,两人挤在释放般欢快奔流的高三学生们中间,一起怀着与他们如出一辙的心情,最后一次走出那座校门。人群里,有的兴高采烈,有的郁郁寡欢,脸上写满了浑然不同的如意或焦虑。 但每一束目光中,闪着的,都是同一度量的光。 几秒过后,人群散尽,方以北和宋谷仰头凝视了校门上一如往日的那几个大字片刻,背过身去,走向了街道的另一个方向。 “哎,冉一丘呢,咱们找他去吧。” “他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冉一丘家里之前发生了一些事……” 听了宋谷哀叹的语气,方以北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追问:“不是吧,怎么了?” “好像是他爸出事了,还是怎么来着,他没给我细说,估计心里挺不好受的,咱们去找他谈谈吧……” 二零八路公交车,五个站,下车再走几分钟,就能到冉一丘家。 站在那栋带着院门的独立三层楼房前,方以北和宋谷环顾一圈,正想掏出手机给冉一丘打个电话,还没拨通,就看见他从防盗门中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两个鼓鼓的大包。 隐约可见,里边装满了各式家居用品。而跟在他身后走出屋子的,除了也拖着行李箱满脸倦容的母亲之外,还有苗初七。 防盗门里边,满地狼藉。 “嘿,冉一丘!”迎上前去,宋谷开口叫住冉一丘,一抬眼,见他神色暗沉。 “你们怎么来了?” 向冉一丘的母亲和苗初七点了点头打过招呼,方以北放轻语音,试探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搬家呢……” 询问之下,他们才知道,原来前段时间冉一丘的父亲做投资生意,失败了,赔光几十年奋斗来的身家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 迫不得已,卖掉了车,又抵押了房子,才只能勉强补上半个窟窿。 冉一丘记得很清楚,那个周末父亲回家之后,眉头紧锁,窝在沙发上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抽完三包烟,一夜变老。 第二天一早,摁灭烫伤了手指的烟蒂,他一五一十地向母子二人道明自己的处境,交代清楚之后,没带上任何行李,就只身出门,钻进晨雾里躲债去了。 临走前,父亲还垂下头去,哽咽着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那是印象中强大得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颤抖着肩膀的样子,看上去如此不堪一击。 听完过后,两人对视一眼,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是挽起袖子,接过那些装满了一整个家庭的箱包。 “我们来帮忙吧……” 新搬去的地方,是城郊边一个亲戚家的旧房子,两居室,得交房租。 忙活了好几个小时,搭建起一个似乎随时都会破碎倒塌的家,冉一丘心里挺不是滋味,再看到一直在奔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的苗初七,更是心生愧疚。 “辛苦这几位同学了,都饿了吧,儿子,你快带他们去外边吃点东西,多谢谢人家。”简单收拾了一番,冉一丘母亲翻出毛巾擦去手掌间的灰渍,从口袋中摸了几张钱递向冉一丘。 “钱我这儿还有,你也一起去吃点吧,妈。” “对呀,阿姨,你也忙一天了。”苗初七听了,也在一旁出声附和。 “我不饿呢,把该洗的洗洗我再去吃,你们几个年轻人去吧,也热闹,真是辛苦你了姑娘。” “没事儿的,阿姨。那待会儿让冉一丘给你带回来……” “好咧……”说完冉一丘的母亲提着拖把就拖地去了,也不让他们再帮忙,几人劝说无果,只得一同走下那栋老筒子楼,穿过两条窄街,走进路边一间家常菜馆。 坐在苗初七旁边的椅子上,冉一丘释放般往外吐了口气,拿起桌前的菜单递给方以北和宋谷,挥手高声笑道:“今天真的谢谢你们了,累坏了吧,想吃什么就点,别客气!” “谁跟你客气,你小子还说呢,搬家这事儿也不提前叫我们一下……” 对面的宋谷白了他一眼,接过菜单,挑了挑眉,露出一副以前势必要好好坑一笔的表情,最后却只勾了两道素菜。 “嘿,搬个家而已……你变了啊宋谷,居然不点肉……” “吃点素好,健康。” 冉一丘拿回菜单扫了一眼,晃着脑袋啧啧地一阵鄙视,提起笔又勾了几道荤菜。扭过头来,别扭地摆出从前那副纨绔模样,还调侃笑称他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不,你这啊,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还是像过去那般,一阵欢声笑语中,几人吃得比任何时候都心满意足。苗初七率先放下了碗筷,起身说是去一下洗手间,却是打包了一份饭菜,还偷偷把账给结了。 “快走吧,阿姨肯定饿了,付就付了呗,又没多少钱……” 饭店门口,冉一丘有些为难地搓着手,支支吾吾:“苗初七,我……” 想说的,是谢谢那两个字吧,临到了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与此刻家中的拮据相比,此刻对他来说,更加难以启齿的,是心底生出的那份羞愧感。 在发生这些之前,冉一丘好像从来没有过关于钱的概念。他可以花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买一捧玫瑰花,死乞白赖地大喊着让苗初七嫁给自己;而现在呢,却没有勇气在这番光景之下,对忙前忙后的她说出那句感谢。 除了自尊心作祟的因素,或许还有一部分缘由,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再配不上她了吧。 往回走的路上,大家纷纷陷入了沉默,空气萧索。 走着走着,冉一丘突然停止脚步,轻微地深呼吸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方以北和宋谷:“天儿也不早了,要不然你们先回去吧,也没什么事了……” “也行,我们就不去添乱了。”宋谷看出了他的异常神色,想着也许就应该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打算一下,也就没有多过叨扰。 “那个,苗初七,你也先去休息吧,折腾一天了,剩下的我可以整理。” 苗初七听见他也对自己说出了同样的话,身子微微颤了颤,一脸不解,分秒之间,转而露出灿烂的笑容:“没事呀,我们隔得也不远,还早呢,我再去帮帮阿姨。” “不用了,真的。” “冉一丘,你想说什么?”她听出了冉一丘话语中别样的意味,收起笑意,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断断续续地,犹豫停顿,最后还是道出了心底的想法:“没什么,就是,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我家现在……” 苗初七神色变得有些焦急,打断了他的话音,上前一步问道:“就是说,你认为我是那种拜金贪财的人?”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见他一脸窘迫,苗初七仔细想了想,这才看穿他的心思。她忍住笑意,索性双手叉上腰间,扬起下巴故意高声问道:“喂,你不是说过要娶我么,反悔了?” 不得不说,他那点儿幼稚想法,实在是蠢得令人哭笑不得。 伶俐的声音穿入耳膜,惹得他满脸通红,冉一丘慌忙躲避着那道目光,头低得更深了:“没有……可是,没钱怎么娶你……” “没关系,实在不行,我娶你啊!”苗初七踮起脚尖,抬手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还宠溺地自上往下抚摸了一下那头毛发,画面十分和谐友爱。 而此话一出,身后还没走出远的方以北两人闻声,噗呲一下笑喷了出来。 宋谷挑了挑眉,朝他那头的冉一丘竖起了大拇指:“你可以啊,冉一丘,这么大魅力,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冰山美人吗?” 下一秒,方才还搭着他的肩膀一脸霸道的苗初七,立马羞得耳根发烫。 “说真的,你现在该担心不是这些,而是要想想,怎么能帮帮你妈,阿姨挺不容易的……” “嗯嗯,我明白了。” 冉一丘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下暗想着,从今天开始,自己一定得学会省钱,去做兼职,要通过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只有那样,自己才敢大声地,向苗初七许下那个未来。 离开之前,方以北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都会过去的,总会变好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候鸟南飞 方以北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每一件事,都在慢慢有了一个结局,或好或坏。 始料不及,最终也只得安然接受。平静或是愤怒都要接受。 我们有理由相信,世界正沿着它早已预定好的轨迹,一步步向前,一点点后退。 最后要抵达的,是终点,还是尽头呢。 第二天一早,方以北坐上了通往外婆家的班车,一路摇摇晃晃,在冬日刺骨的冷风里,随着路程距离的缩短,胸口逐渐温热。 似乎每一次去到外婆家,都会有许多不同的感受。 与之前相比,这一回,心里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更加强烈。 那座构筑起了童年记忆的小木屋,之前拆掉一半的老木屋,最终还是倒下了。连残垣断壁都没有,只剩下几片砖瓦木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基上,视线所及,满目疮痍。 变得极其空旷的场地前,那棵枯萎的桃树依旧很突兀、很执拗地站在风里,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外婆轻轻叹口气,笑着说:“这树呀,几年没结桃了,等天气暖和点,就让你外公把它砍来烧柴火算了。” 说完之后,外婆又压低了嗓子,喃喃念出一句:“也不知道还起不起得来了……” 方以北听见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不开口,鼻子酸酸的。 跨进门,光线由明转暗,眼前闪过了一瞬间的幽暗。漫长的几秒之后,这才看清了屋内的景况,四面墙壁,又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新的灰雾。 寥寥几件家具,还是那样的摆设,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映入眼眶,却依旧熟悉而温馨。 目光转换,触及到卧靠在床头,神情沉静的外公,不可避免地心生不忍。 开口叫了一声外公,其余的话,哽在喉咙间,只能用一道道闪烁目光代为倾诉。外公应了一声,努力挪了挪身子,让方以北坐到床沿。 “你外公这身子,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胸口不疼了,腰又不舒服,没个消停,干脆就让他躺着好了……”外婆像是看出了方以北的担忧,一边揉着包饺子用的面团,一边故作轻松地说道。 方以北想了想,咧开嘴角笑着,点一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他愿意相信,外公的身体肯定没什么大碍,硬朗着呢。 见外婆揉好面团,拌足了酥糖馅料,他挽起袖子,用温水洗干净手,和从前一样挤到外婆身边。 五指并拢,轻轻揪下一只不大不小的面团,沾一点面粉,捏弄几下,放到两只手掌心间,滚动搓揉成一个圆球;随后用五根手指稍稍压扁,转动几圈,捏出一个圆勺状的面饼,再往里边放上馅料。 这次是酥糖,有时候外婆也会用白砂糖加上核桃、花生、芝麻酱来拌馅,方以北记得,以前他还偷偷夹过肥腊肉,放过辣椒面。偷笑着等下了锅,紧张地盯着那些藏了秘密的饺子浮出水面,捞去大伙儿碗里,要有谁吃着吃着感觉不对劲,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每每他就兴奋得又蹦又跳,拍起手乐呵呵地喊着:你的运气很不好,要倒霉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步,就是得把面饼从中间对折,沿着半圆两边一点点捏合起来,可不能留下半点缝隙,不然下锅一煮,保管就得“漏馅”了。 最后,估摸是为了美观着想,要将成形的饺子放到拇指与食指之间,手腕一转,从腰身处掰出一个弧度,就算是包完一个饺子了。 方以北好久没有碰过了,手感有些生疏,包出来的饺子皮又皱又裂,根本没法儿看。 不过笑得合不拢嘴的外婆还是夸呢,赞不绝口:“包得真是好看,小北这手,比好多小姑娘还巧哦!” 外婆呀,这可都是你教出来的呢。 “能吃就行了,还管它好不好看……”外公声音有些低弱,语气却十分温和,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笑出了道道光线。 还是那扇小小的窗格,溢出的除了饭菜芬香,橘色灯光,还有满满一屋子,装不下谈笑声音和温暖气息。 好像只有在这里,方以北才能找到最初,最真实、坦然的自己。 外婆家于他而已,就像是,归宿,那样的意义。 这个年,虽然家分成了两半,父母找到了各自新的驿站,但好在方以北也有自己的港湾,心中有念想,过得比以往还要满足适意。 下过两场大雪,零零碎碎的文字写了一些,过完年之后,天边堆积的雾色渐渐发散,动天过去了,万物复苏,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时间。 又该整理好行囊,奔赴下一段人生了。 启程前一天下午,方以北在收拾打扫六角坪那间屋子时,从一方塞满旧物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条手链。 仔细回想好了许久,都没有一丁点印象。他是在推开窗户,抬眼望见不远处那条挥散着水雾的河流后,一刹那间,记忆幡然而醒。 原来,这才记忆起来,那条串起一排细小珠子,由手工编织而成的手链,是叶麦送的。 高考之前,在那条河边,她给自己戴在手腕间时,含情脉脉,温柔的风穿过脖颈、耳际,带起一阵阵新鲜的清香味道。 那个黄昏的晚霞,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至少在脑海里,方以北是这么记得的。 就算没有太阳,没有晚霞,也还是灿烂的。 站在窗前,记忆拉回过去的一点一滴,眼神失去焦点。不知过了多久,猛地一下回过神来,揉揉眼睛,神色黯然。 想了想,方以北还是走出门去,来到了河岸边。 掌心攥着那条手链。 春日的河堤,水位线下降了几十厘米,河床裸露在视线里,沙石杂乱。没有吹风,河面像是凝固了一般,毫无波澜,浑浊得一眼望不到底。 望了片刻,方以北弯腰蹲到岸边,伸出右手,拨动一下河水。 像当初轻轻拨弄着叶麦的及肩黑发一样。但河水很冰,很刺骨,带起心底的一阵悲凉。 起身,凝视几秒。后退,挥起左手,扔出那条带着自己体温的手链。 扔向河流中心。击起一阵轻微的涟漪,仿佛是叶麦对他的回应。 他说过了很多次再见,这一回,算是真的告别了。不算隆重也不算草率,总之就是,平静的告别。 春天还没有真正来临,候鸟已纷纷南飞。方以北乘上绿皮火车,逆着鸟群,离开了六角坪,奔赴他自己的“南方”。 有些话,一定要当面说才合适。所以在寒假里,方以北和成小南都闭口不提,默契地没有说起那个问题,和它的答案。 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了,带着回忆继续往前,一路走远,大声说出心中的话,为了不留遗憾。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每一次呼喊 下了火车,这一次,他没有在车站里遇到成小南了。 她发来消息,说自己那一列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方以北只能先行返回学校。 他拉着行李箱,走到出站口的广场前,却碰见了姚文文和杜笛。 披着头发、戴起厚厚一层口罩的姚文文,和一脸笑意、头发又长得有点像个锅盖的杜笛,走在一起,不时对视一眼,低声浅笑。 “杜笛,杜笛!” 连喊了他两次,杜笛才抬起头来,伸出食指戳一戳卡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左右环视,认出不远处的方以北。 “哎,方以北,你也到了啊。” “你这近视严重不说,连听力也不行了呀……嗨,姚文文……”方以北向杜笛调侃了一句,转头朝他身旁的姚文文笑了笑,挥手示意。 听见方以北叫出自己的名字,姚文文不像以前那样大方回应了,而是,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将暴露在空气中的两只眼睛也藏进黑色口罩里,只轻点了一下头,没有作声。 眉眼之间,再没了往常的从容与自信。这好像不是大家认识的那个姚文文了。 可依旧还是杜笛眼中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她,一直都是。 杜笛不动声色地朝方以北眨了眨眼,他立马意会,收起目光,转头扫了一圈,抬手指向停在左前方通道上的几辆出租车:“我们打车去学校好了,正好三个人。” “行啊,好主意……” 出租车上,一路都是杜笛和方以北在说着话,姚文文一直没有出声。到了学校门口,杜笛拉开车门时,她是先花了几秒钟仔细地整理好口罩和发帘,深呼吸一下,才艰难地迈出一步,踩上这片土地。 返校的人流就集中在这个时间段,走入人群,姚文文用力低下头去,死死盯着脚尖,还是觉得无数束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脸上,和那块丑陋的伤疤上。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把自己封闭起来,越藏越深。 从内心深处来说,那道伤疤带给她的,除了疼痛之外,更多的,像是一种耻辱。 这番不幸,给了姚文文重重一击,她无法接受,无法忍受这副模样的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紧紧绷着一根弦,变得脆弱,敏感。 可能真的是命运无常吧,老天爷爱捉弄人,曾经那么爱美的一个女孩,偏偏被毁掉的,就是那张洁玉无暇的面容。 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敢照镜子,不敢与人对视,除了杜笛。 等杜笛把姚文文送去女生宿舍楼下,回到寝室之后,方以北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杜笛,不知道这样问合不合适,但我挺想知道,之前姚文文对你,不是……” “嗯,之前她确实不愿意见我,也不说话。到放假之前都是那样,但暑假里回了老家,不用面对那么多人,估计她心里就好受些了,我和她聊了半个多月,才缓和一点吧。” “唉……”方以北停住手上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瘫坐在床头,散出目光,环顾了寝室一遍。右手边和斜对面,离他最近的两张床位,空荡荡的一片。 终究还是缺了些什么,这六个人,看来是聚不齐了。永远也聚不齐了。 一想起那个爱打篮球,更爱吹牛装蒜的常卫东,心里就交织起各种情绪,纠缠不清,堵得难受。 要是没有发生那样的事,现在的他,会在做什么呢。打篮球,还是吵着闹着让自己给他写一篇情书? 方以北还记得,他出事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曾开着玩笑对自己说,“臭小子,等小南妹妹恢复记忆了,东哥就帮你追她去,保证追到手!” “你这什么脑回路呀,刚开学那会儿,你不是还说喜欢她来着,我怎么搞不明白呢?” “嗨,那会儿年轻,太稚嫩,不懂什么叫爱情。现在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才知道人这一生啊,喜欢的人有很多,但爱的,只有一个。” “说人话。” “你这脑子,怎么不开窍呢,简单概括来讲,受过了太多的伤,我发现小南妹妹呀,好像真的就像是我的一个妹妹一样,异父异母那种。” “呃,所以,你爱的人是?” “我现在觉着,那个宁寻舟好像也不错,能降得住我,挺适合的。” “哇,东哥你简直丧心病狂……” “说什么呢,以后你要是亏待了我妹,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子……” 一言一语,响彻脑海,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可以这么说,常卫东似乎成了这群人心底、这片天空之下,最大的遗憾。 而常卫东心底最大的遗憾,应该就是在闭上眼睛之前,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吧。 方以北这么猜测着。也许,他从这世间带走的最后一道目光中,因为住满的是宁寻舟那张面容,所以,多少能够弥补得了那份遗憾吧,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而宁寻舟呢,她的遗憾,由谁来弥补? 打扫完寝室之后,方以北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换了身衣裳,便起身出门,坐上二零八路公交车,去往火车站。 一想着等会儿就能见到成小南了,心里除了期待欣喜,还生出几分紧张。 等在出站口前,看着显示屏上提示着晚点两个小时,即将到站的列车车次,方以北不停搓弄双手,深呼吸了好几下,心跳却还是随着时间的流走,越来越快。 他暗暗臆想,不知道见到成小南的第一面,自己有没有勇气跑上前去,伸出双手,给她一个拥抱。 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心花就玩命儿似的怒放了。 一定可以的,不就是一个拥抱嘛,勇敢点儿,年轻人。 火车到站,人群伴随着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响,成片成片地涌出车站,扑面而来。心跳的频率达到最高点,渐渐趋于平和。 方以北踮起脚尖,在人潮中找寻成小南的身影,望眼欲穿。 擦了无数次肩,纷纷错过,心底的那朵火焰忽闪忽暗,但从来没有熄灭。 终于,人群后方,一个缠着围巾,裹了厚厚一层棉衣的女孩,拖着密码箱,有些笨拙地踱着脚步,缓缓走来。 仔细看去,微微垂头,神色似乎有些黯淡。 按亮手机屏幕,看见自己连发了几条消息之后,对话框那头还是了无音讯,再添几度失落。 方以北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抿嘴偷笑一下,闪身躲到一旁。等成小南出了站口,无精打采地走向广场那头,他放轻动作,绕到背后,定在几步之外,粲然开口。 “嗨,成小南。” 他站在人流中间,站在这片没有阳光也没有阴霾的天空下,和以往的每一次相遇、每一番问候、每一个自己一起,喊出了那个名字。 身子很明显地颤动一下,成小南停住脚步,慢慢回头。 “方以北,你……”向后旋转一百八十度,期望中的那道身影,有些虚幻地,真的闯入了视线。 “嘿嘿,想给你个惊喜。” 迈开步伐,胸膛内敲锣打鼓一般,心脏飞速跳动。不过几步的距离,却感觉用尽了毕生力气。 走到成小南面前,呼吸沉缓,等真正要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那双垂在一旁的僵硬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杵在成小南面前,方以北憋红了脸,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窘迫。 这时,如同错觉一般,耳边闪过一丝和风,一股清香钻入鼻息。眼前的成小南没有说话,上前一步,踮了踮脚,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把抱住了方以北。 一股电流呲溜一声,传遍身体。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服,依旧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热度。 暖暖的,柔软地,触动心田。 这一刻,两人之间没有距离,一厘米,一毫米也没有。 他们像真正的恋人一样,两手环绕,双肩相靠,互相依偎着沉入幸福。 松开之后,彼此对视的眼神变得温柔了几分。 “咱们打车回学校吧。” “我怕会晕哎,还是坐公交车吧……” 搭公交慢一些,但这样的话,和他相处的时间也会长一点。 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心照不宣地笑着,驶过一个个红绿灯和交叉路口,穿梭过这座城市的某一条街道。 坐在过道一边的方以北扭过头去,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商店灯牌,看着眼角永恒不变的成小南的侧脸。 经过几番挣扎,欲言又止的方以北轻咳一声,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成小南,我们现在……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来作为过渡,他索性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道。 瞳孔微睁,成小南被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乱了方寸,抿了抿嘴角,想不出言语对答。 她只是看向方以北的眼睛,望了几秒,点了点头。 很隆重的点头,一厘米一厘米向下,再一厘米一厘米往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方以北见状,两眼放出光来,高兴得一把紧紧握住了成小南的手,像他刚才一直在幻想的那样,紧紧的,握在手心。 成小南羞红了脸,笑了,和他记忆之后如春风拂面、能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的那样,笑着。 躲开那束目光,转头,把两只眼睛都埋进了少年的肩膀……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光阴似梦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路,总算找到了彼此。 所以更应该要加倍珍惜才是。 成小南回了寝室,想着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姚文文。记得她以前说过很多次,等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她可是要当第一次吃喜糖的人。 所以刚才下了车之后,她还特地到学校对面的超市里买了两根棒棒糖,揣进了口袋。 可是,推开那扇门,看见床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道幽暗目光的姚文文,她愣住了神。嗡地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绞痛。 这才意识到,那块伤疤带给她的,是一片难以抹去的阴影。 曾经那个打扮起得光鲜靓丽、自信散发出来的光芒让自己羡慕不已的姑娘,去哪儿了? 都是因为自己,她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成小南很自责,如果当时挡在姚文文面前的人,被伤害的人是自己,那她就一定还是那么完美无瑕。要是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那块伤疤,是落在自己脸上。 “文文,我,我对不起你……” 拖动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两只脚,一步步走向姚文文,哽咽着,堆了满满一眶眼泪。 看见成小南噙着泪光走了进来,她转过身子,连忙垂下头去,目光躲闪,只是不住地摇头。 “文文,我真的……” “别说了,小南,我不怪你,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见成小南还要继续说下去,姚文文更加剧烈地摇着头,出声打断她的话音。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原谅自己。” 两行泪水划破脸颊,极速滴落。姚文文见状,瞬间红了眼眶,抬手抹掉成小南脸上的两串泪珠,拉起她的左手,掌心摩挲到手背上那层疤痕,心中顿时一惊。 自己脸上从来不敢触碰的那块伤疤,也是这个样子,这种感觉的吗? “小南,没事的,我们都是受害者,有些事本来就避免不了的……” 隔着一层口罩的声音有些模糊,却还是以往熟悉的语气。 过了好久,情绪平稳下来后,成小南放好行李箱,挽着姚文文的手,从口袋中掏出了那两颗棒棒糖。 “文文,喏,请你吃糖。” “糖?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喜糖!”话音刚落,成小南耳根发烫,急忙逃也似的拿着毛巾跑向阳台,任由姚文文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回响。 “哇,文文你终于把他搞到手啦……” 熄了灯的深夜,姚文文迟迟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那半边溃烂的脸。这么长时间了,她没有哪个晚上睡得安稳过,半深不浅之间,噩梦就长了出来,张牙舞爪。 那只黑色口罩就躺在枕头右边,触手可及。 寝室里循环着成小南沉缓的呼吸声,姚文文翻了下身子,平躺着望向夜色中泛白的天花板。试着闭了闭眼,大脑皮层下的某种意识立马蠢蠢欲动,她连忙掀开眼睛,心底的惊恐才渐渐平息。 想了想,她慢慢抬起了手,伸向右脸。 五指发颤,剧烈抖动,停在脸颊上方几厘米处,像是有磁力互斥一般,怎么也放不下去。 整个身子都跟着震动摇晃,最后,她咬紧牙根,猛地坠下手掌。 落到那块伤疤上,第一次,带着惊悸,试探着轻轻移动,细细地摩挲。 心跳由盛转弱,慢慢平静了下来。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什么心情,只是觉得,这块疤,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触碰。 起伏不平的肌肤,皱巴巴的,只是一种特殊的触感。 摸着摸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出来,打湿了枕头,陷入一场久违的梦境。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沉很沉。 一个接一个的梦,寻常而绚丽。 之后的日子,天气渐渐变暖,香樟树叶纷纷褪色,掉落,长出新芽,重新染上墨绿。 方以北牵着成小南的手,十指相扣,依偎着走在校园里,江边,桥头,路口,走过云州城的每一条街道;他会记下每一个特殊的平常日子,逐个命名,当作他们之间的纪念日,记录下这份感情生长的轨迹。 两人互相依偎着,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说好了牵起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经历了悲剧,或者说闹剧一场,大学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修学分,过级,考证,实习,职业抉择,以及看不清未来的迷茫感,每一样拎出来,都比“青春”、“悲伤”、“疼痛”等等这些字眼还要沉重。 越来越浓郁的紧张气息笼罩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方以北强迫自己专心翻了一段时间的专业知识书籍,花了两个月,在资格证考试两个小时后,就预知到了结果。 财务管理啊,说不适合,好像也没那个资格。 不喜欢,可又能怎么办。 越是觉得前路渺茫,他只能越拼命地写字,在每一个春秋冬夏的夜晚。 那本找回了成小南消失记忆的书,那个发生在身边写了一半的故事,方以北又重新写了起来,继续写了下去。 扔掉过去的苏禾,又开始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拿遍了所有奖学金,很轻松就考完各种证书,从大三上半期开始,全力准备起了考研。 付尘真的再没有碰过吉他,连歌也很少听了,在父母的重压之下,为了顺利拿到学位证,也开始认真学习起来…… 钟表被某一双手拧紧发条,悄然拨快,时间以肉眼再也追不上的速度,飞快掠过。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遥远的毕业,竟然会来的这么毫无预兆,让人措手不及。 四年的时间,应该很长很长,过得很慢很慢才是。 可仔细想想,夏天来了又去,也就四个来回。 愕然,慌乱,连感慨都来不及,实习之后紧接着就是论文答辩,大部分人就要告别学生这个身份,步入社会了,不用算也知道,真的没有时间了。 为了所谓的前程,大家东奔西走,四下散落,拼了命地寻找眼前的那道光。 方以北也不例外。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到处投简历,去各种公司面试,才勉强在一家单位找到了实习工作。 不算劳累,但每天只是在完成任务,他用一句“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来形容自己。 成小南实习的地方很远,而且每个周末都需要加班,这就意味着,他们只能通过手机联系对方。但正因这如此,每一通电话,每一条讯息里,才会溢出越来越浓的爱意。 思念疯长,彼此互相鼓励支撑着,一路上才没有苦涩,只剩甜蜜。 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背后守着一双可以随时依靠的肩膀,有了自信和力量,成小南才会有勇气,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瘦弱胆怯,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成小南了。 不管加班加到多晚,再苦再累,咬咬牙就挺过去了。那时心里总会响起一道声音,再坚持一会儿,下了班,就可以向方以北诉苦了。 一定要给他说今天自己有多忙,有多崩溃,连早饭都没吃呢。哼,还要骂骂那个讨厌的主管,压榨剥削! 但大多数时候,一看见屏幕上的那张脸,心就柔软了起来,可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呢,哪来得及抱怨。 偶尔,她甚至还会耐心地去开导、安慰方以北莫名泛滥的情绪。 还是爱生病,感冒咳嗽个不停,即便他千叮咛万嘱咐,成小南也老是忘了吃药,拖个几天就缓过去了。 最严重的一次,半夜下着大雨,成小南肚子里翻江倒海,疼醒了好几回,她担心吵到宿舍里的其他员工,自己咬牙硬撑着,下床灌了两大杯凉水,蒙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顶着三十九度的高烧浑然不知,照样忙前忙后,顾不上喝一口热水。 因为意识恍惚,出了点小错,还被指桑骂槐地嘲讽了一番。 心里委屈,难过,可还不是得自己一个人承受着。 父母打来的电话中,她也绝口不提那些辛劳和酸楚,只是笑着说不用担心,自己好着呢,等挣了钱,还要带他们去旅游呢。 挂断电话,父母欣慰地笑了,她却忍不住哭了。 成长这个词,多少有些残忍。但在失去的同时,也会得到一些什么,而往往得总是大过于失。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所在。 两个月的实习时间,长熬短渡,总算是过去了。后面等着他们的,又是写毕业论文,答辩,不给一点儿喘息的空隙。 大家都紧锣密鼓地忙活着,填写最后这一轮青春的答卷。 距离论文答辩的时间,还剩最后十天。 这一天,没有太阳,风很轻,天边卷起淡淡的一层雾气。 下午两点三十八分的方以北,正和成小南对坐在图书馆二层,自习室角落靠窗的桌前,紧张地修改论文。 即将入夏的四月底,凭空刮起一阵彻骨的凉意,穿过窗户,灌入方以北的身体。 同一时间,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外婆打来电话。 起身,慢步出门,站在楼道中,按下接听键。 “喂,外婆……” 第一句话,传入耳膜。嗡地一声,接收到了那句话中指向的意味。 刹那间,刷地一下红了眼眶。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遥远距离 “小北,你外公……他想见见你……” 急促中带着绝望的语气,不忍心说出的那几个字,方以北也不忍心听。 “怎么了……怎么会……” 挂断电话,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花,方以北就转身跑进自习室,慌乱之间,还碰倒了过道边上的一摞书。 啪地一声巨响,成小南和一大片不悦目光一起望过去,看见了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方以北。 连忙上前,一同清理整齐之后,目光交错,她察觉到方以北神色的异常,正欲发问,就被他拉出了自习室。 “成小南,我,我外公……我要回去。” 在心里不停念叨着“没事的,会好的”,才一开口,就哑了嗓子,艰难地挤出半句话,心揪作一团。 成小南怔了一怔,不知该如何安慰方以北,倒被他那副慌措模样弄得也双眼泛红。 容不得耽搁分秒,方以北害怕,怕自己会因此错过什么。 订票,最近的一列火车,在二十二分钟后出站。 和成小南交代了几句,来不及拥抱一下,他就狂奔回到寝室,花两分钟取了身份证。 拦下一辆出租车,十六分钟赶到车站,取票,进站,最后一分钟上车。 这是他最匆忙,也最漫长的一趟归程。 思绪万千,每向前跃进一公里,心底那根细弦就绷紧一分。外公的面容浮现在脑海,在眼前,在车窗往外的山峦之间,方以北鼻酸口涩,攥紧双手,不断默念祈祷。 火车摩擦铁轨发出的震动声中,他回忆了好几次关于童年的那段记忆,窗外才现出六角坪不再熟悉的街景路貌。 下车出站,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他径直赶往汽车站,搭上去外婆家的最后一班车。 踩上那条黑漆漆的小路,方以北有种不太真实的错觉,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他此刻还坐在自习室里,对电脑屏幕上的论文头疼不已,而外公,还安稳地躺在床上抽着旱烟,偶尔眯起眼和外婆赌气拌嘴…… 越接近倒塌的小木屋旁的那两间水泥平房,脚步就愈加沉重,心跳得很大声,频率很慢。 是那种,摆动出夸张弧度,一下又一下撞击胸膛,发出沉闷声响的心跳。 艰难地追着手机电筒发出的白光,跌跌撞撞间,跑到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片人,一下子将他淹没。 “外婆!我到了……”挤进屋子,认出了外婆的身影,急切问道:“外公呢?” 外婆转过头来,道道泪痕,填满脸上的沟壑。 “小北,你,你晚了一步……” 轰隆一声,像是头顶砸下一道惊雷,两耳轰鸣,瞳孔剧睁,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挣开后方扶住自己的几只手掌,方以北难以置信,嗓音沙哑:“不可能,外公在哪儿,在哪儿?” 快速扭头四处寻望,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他找了两遍,才看见还是摆在窗前的床上,外公就躺在那里。 像是睡着了一样般,仔细看去,胸口还轻微起伏着呢。 方以北扑了过去,伏到床前,在外公耳边轻轻喊道:“外公,外公……” “外公!”从轻声细语到呜咽大喊,一声又一声,音量越来越高,始终没有回应。 双眼紧闭,两道白眉之间,缠着几起皱褶。 方以北崩溃不已,扑通一下跪在床前,眼泪肆虐。心里那根弦,还是断了,啪地一下,震碎了肺腑。 原来当真正的悲伤来袭,排山倒海,渺小的我们,是怎么样也无法阻挡的。 “外公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还没能像小时候说的那样,挣到大钱,让外公外婆过上好日子啊。 还没再让外公下巴的胡须扎一下,还没听够他讲的道理,还没向他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一个有用的人呢……还没做到的事,有好多好多啊。 方以北不敢想象,外公失去呼吸之前,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在等待自己。 他是不是很失望啊,会怪我吗? 要是再快一点儿,说不定,就不会错过这最后一面了。 为什么啊…… 外公走了。不管方以北接不接受得了,他还是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方以北始终没办法、不愿意把这件事、那个词和外公联想到一起。尽管他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总会有这一天的。 但未免也来的太快,太过仓促了吧。 止住眼泪,他又幻想着,希望那最后一秒,外公是带着笑意的。 只是有些不舍,所以才皱起了眉。 一定是这样的,千万要是这样啊。 这才真正明白,原来人的一生,真的需要不断远离,不停告别。或早或晚。 远离过去和自己,告别珍惜与挚爱的人。 然后再一路孤单向前。 七八天后,方以北带着一身疲倦和悲痛,赶回学校整理论文,参加答辩。 这一次,在出站口见到成小南时,他大步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没有一丝犹豫。 成小南知道外公外婆对于方以北而言,有多重要,所以她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安慰,也不是鼓舞。而是陪伴,陪着他一步一步走出阴霾。 看着那双布满血丝,发肿通红的眼睛,成小南心中也是一阵绞痛,她知道,方以北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所以啊,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可是这样的话,就无法陪伴他了。但也好过又带给他一片阴霾吧。 就在方以北赶回家的第二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替他担心,成小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总觉得莫名的紧张,或者说烦躁。 一直到深夜,那种感觉更加强烈,并且她开始有些手脚发凉,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寒意四起。 头脑眩晕,耳鸣腹痛,折磨得她一夜没有合眼,天亮之后又吐个不停,简直只剩下了半条命。 实在熬不下去了,她一个人去了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摘下眼镜叹一口气,神色沉重,递给她一张病历诊断书。 “革兰阴性菌感染引起的脓毒性休克,导致组织细胞缺血断氧,免疫障碍,多器官功能衰竭……”看完这些,成小南皱着眉头无法理解,直到最后那半句“危及患者生命安全”映入眼帘,她才知道这一行名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脓毒性休克又叫感染性休克,属于治疗比较困难的一个病种,小姑娘,你这症状挺严重的,不是一天两天了,赶紧通知家属安排治疗吧,要不然,唉……” 走出医院,阳光刺眼,街道上充斥着的汽车鸣笛和商店广告促销的嘈杂声音无限扩大,回响在耳腔中,带起一阵阵不安情绪。 艰难地迈开脚步,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她一次次地抬起手背用力抹去。 成小南藏起了那张诊断书,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包括父母在内。独自强撑着,熬过了没有方以北的这几天,却又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决定继续隐瞒下去。 那天在车站里,伤痛中的方以北没有发现她脸色惨白,神情萎靡。 对不起,方以北。我也想陪你一直走下去,但好像,我做不到了。 你忘掉我好了。想念一段时间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你说得对,南北之间,真的隔着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 我努力伸出手去,怎么也抓不住你。就算抓住了,最后也不得不放开啊,就像读出“南北”这对反义词时,舌头和口腔,嘴唇与嘴唇,触碰过后,下一秒就会分开。 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是有永远那么远的,无法丈量的距离。 第一百五十章 灿烂的告别仪式 折腾了十几天,论文答辩陆陆续续地,总算是结束了。四年的大学生活也进入了尾声,收场阶段。 两只脚都跨出了大学的门槛,毕业就在眼前,就算有遗憾、后悔,也都来不及了。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站在六月初的时间线上,春风已渡,夏阳未烈,香樟树叶的绿,还差了一个色度,近在咫尺的最后一个夏天,已经不属于青春了呀。 学校举办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很好,天是蓝色的。在以后很多年的记忆之中,最好的天气,就是这一天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学士服,成堆成堆地聚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心底翻滚着对离别的不舍。 一眼望去,不算宽敞的礼堂里,黑压压地一片,坐满了同样都要接受这场盛大的欢送仪式的毕业生。 这天,与那绺黑色流苏一同缀在头顶的,还有挥之不去的伤感,离别的氛围,远远比拍毕业合照时要浓郁得多。 方以北几人找来了一位摄影师,在毕业典礼开始之前,拍了很多照片。 他和成小南红着眼睛,十分庄严正式的合照;姚文文摘下口罩,只是用头发遮住了疤痕和帽子罩在头顶,形成一个锅盖既视感的杜笛的合照;还有临时凑在一个画面中,考研成功的苏禾与没有挂科留级,顺利拿到学位证的付尘的合照。 最后一张,是几个人的大合照。他们站得零零散散,没在一排。 杜笛右边应该站的,是去参军的丁半木,苏禾那一面,留给了一直没有消息的田秋和齐立生。而方以北身旁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是常卫东的,挤一挤,也许还能加一个早一年毕业的宁寻舟。 这些人要是都在的话,就圆满了。 下午四点整,毕业典礼开始。校长发表贺词,优秀毕业生代表致辞,表演节目,催泪的互动环节,总结告别,在一片抽泣声中落幕。 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真的太短太短,过得太快了。 之后,校方组织了聚餐,几轮酒杯碰撞,憋在心底的那些话,终于找到机会吐了出来。 有人道歉和好,有人牵手告白,也有人在酒精的怂恿之下,红着眼勇敢地挥手再见。 喝着聊着,突然之间,杜笛仰头咕噜咕噜几口,灌下一整瓶啤酒,抬起袖子抹一抹嘴角,打了个酒嗝,哗啦一下站起身来。 什么话也不说,几个大跨步走上酒桌前方的舞台,接过话筒,摇摇晃晃地一阵,差点站不住脚。 “他要干嘛,喝多了吧……”台下有人注意到他了,低声议论。 他们说得没错,头的确有些晕了,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杜笛努力站稳脚跟,清一清嗓子,眯起眼睛扫了一圈,转朝刚才自己来时的那个方向,那张酒桌。 “豁出去了,姚文文,我有话对你说!” 此话一出,大家都知道了他要告白,纷纷拍手叫好,好奇地投出目光,探寻着女主角的位置。 毫不知情的方以北几人一听,更是惊讶不已,赶紧为他撑腰鼓掌。 “姚文文,我不知道今天这么做对不对,但我就是想要让你明白,你在我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在今天,在这个对我们来说,都很特别的日子。” 坐在角落里的姚文文先是低下了头,躲避着众人的眼神,但在听到杜笛说的话后,她慢慢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杜笛,在心底暗道,“傻瓜,我一直都明白啊……” “还记得吗,以前你说过,我要对你表白一百零一次,你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但其实呢,我还没有表白到那么多次,我们也相当于是在一起了,嘿嘿……” 方以北看着杜笛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鼻梁上卡着黑框眼镜,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心底突然有些感慨。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但好像台上两道身影重叠的杜笛,从一开始到最后,就一点儿也没变过。 “之前,我跟你表白都是精心准备,有鲜花有礼物。但这一次,只有一颗无比赤诚、纯粹的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姚文文,你愿意嫁给我吗?”颤抖的嗓音,眼神热烈,像是终于用尽了所有力气,喊出了在心里藏了很多年的这句话。 话音刚落,全场沸腾起来,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姚文文烧红了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说出了那句话的杜笛,一束灯光明晃晃地映在他的身上,罩在头顶,像极了童话里翩翩而来的王子。 同样照亮的,还有他满脸的期待和那道闪着光的眼神。 在一道盖过一道的“嫁给他,嫁给他”的音潮中,姚文文几经挣扎,终于在众人的目视下,低着头,一步步走向杜笛。 “文文,以前有很多次,我对你表白之后,都没有让你给我答案。一开始,我是担心你会拒绝,但其实到后面,是因为我觉得每一次,对你说出那些话的我,就是最幸福的全新的我。我想要那种感觉,一直留在心里,不管过了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变……” 深情款款地,看着对面姚文文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后,杜笛右脚后撤一步,屈起膝盖,缓缓跪了下去。 台下再次掀起一阵尖叫声,姚文文的眼泪一下子就堆满眼眶,她强忍着,神色中有些不知所措。 杜笛还是望着那双晶莹闪烁的眼睛,揭开那层学士服,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 用拿戒指的动作,煞有介事地将卡递到姚文文面前,移开唇边的话筒,轻声,对姚文文说道:“文文,其实我很笨,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不能为你做什么。这两年,我兼职攒了些钱,都在这卡里了……不算多,我都想好了,要是你答应嫁给我,我明天就去买戒指。但如果你还没想好,还是会介意的话,我就拿这笔钱,带你去整容医院……” 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决堤而出。 姚文文抬手紧紧捂住嘴巴,还是从指缝间挤出几道颤抖的呜咽声。 杜笛一听,瞬间慌了神:“怎么了文文,我说错话了么,你别哭……” 深呼吸了好几下,勉强止住眼泪,姚文文紧咬住下唇,伸手接过了杜笛另一只手中的话筒。 此刻她的眼里,没有自卑,没有那块梦魇一般的伤疤,只有杜笛。 “杜笛,其实,你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就已经把那当作是第一百零一次了,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完,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一寸一寸向上移动,咬紧牙根,摘下了头上的帽子。 侧过身子,面对杜笛,也面对台下的每一个人。 扒开盖住右半张脸的头发,露出那块永远烙在脑海中,触目惊心的伤疤。 抬起话筒,看着杜笛的眼睛:“这个样子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喜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你,我都会喜欢。”不假思索,没有犹豫一秒:“文文,我喜欢你,不对,我爱你。” 姚文文又哭了,笑着哭的:“我不要戒指,我也不去整容,我只要,一直有你就够了。” “文文!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嫁给我了!” “我愿意。”姚文文重重的点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高兴得跳了起来的杜笛。 台下屏气凝息,跟着紧张得心悬到嗓子眼里的众人见状,长松了口气,应声再次欢呼鼓掌,起哄着又喊了起来,“亲一个,亲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一脸窘迫地凑过头去,撅起嘴唇飞速啄了一口,双双红透了脸颊。 那张酒桌前,成小南紧紧地,握住了身旁的方以北的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里噙满了泪。 要是自己也有这一天就好了。 “这锅盖真是的,太实诚了,哪有用银行卡求婚的……”付尘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一般,长叹一口气,不停摇头。 接着他灵机一动,弯腰从脚边捡起了一个易拉罐扣子,比划比划,还真像那么回事。 身后的方以北见了,不得不钦佩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付尘走到台前,朝杜笛扬了扬下巴:“求婚怎么能没戒指呢,喏,拿着。” 定睛一看,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掰断的易拉罐扣子,想不嫌弃都不行。 “这,也太寒酸了吧!” “还挑呢,凑合着用吧,总比没有的好。” “也是,”杜笛接过他递来的圆环,扭头看向姚文文:“文文,咱们先用这个代替一下?” “嗯嗯,我觉得挺有创意的……” 杜笛再次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将那枚特殊的戒指,慢慢戴上姚文文的无名指。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接着席间有人注意到了付尘,尖叫一声,带头喊起了一句:“付尘,唱首歌吧!” 一呼百应,大家又吆喝起来了,不断循环,“付尘唱歌,付尘唱歌……” 方以北也跟着小声地喊着,满心期许。再唱一首歌吧,就当做最后一首。 那些声音回荡在耳边,一下又一下撞击胸膛,但在姚文文把话筒递向付尘时,他愣了几秒,却还是摆了摆手。 咧开嘴角,笑容间透出不易察觉的落寞:“不了,没吉他也唱不了,算了吧……” 付尘回到桌前,不动声色地坐下,一脸平静。 却在方以北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后,抓起桌上那大半瓶啤酒,仰头灌下。 咕噜咕噜一阵。像是某种东西被嚼碎了,使劲咽下喉咙的声音。 再怎么不舍,这个夜晚,也还是过去了。 四年的大学时光,和青春一起落下了帷幕。 天一亮,明天就要来了。 有没有太阳?是否会如愿?看得见光吗? 这些问题,该由谁来回答?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末路迷途 这一晚,几人借着满腔的失意和酒气,一言一语,天南海北的胡扯着,叹息到了半夜才沉沉睡去。 和以前六个人都在的时候那样。为六零四寝室不安的夜晚,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醒来,就要打包行李,搬出宿舍了。 熟悉了这个学校和这里的一切之后,突然意识到就要离开了,才觉得连一开始的那些嫌弃、埋怨、不甘,竟然都无比珍贵。 尽管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并没有多值得去怀念,也并不都是美好的。 但拥有过,就已经很幸运了吧。 上午十点半,方以北醒过来了。从噩梦中惊醒的。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他,包括成小南。 他迷迷糊糊地追着一道像是成小南的身影,跑进一个光线幽暗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阴雾重重,他撕心裂肺地呼喊求救,没有回应,耳边只有自己不停循环的回声。 猛地睁开眼睛,渗出一身冷汗,扭头环视一圈,目光触及到周围的四面墙壁和那些床铺,倍感亲切,长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一个梦啊。他不是孤身一人,成小南也没有离开。 拿起枕边的手机,点亮屏幕,还剩不到一半的电量,打开和成小南的对话框。最后的一条消息,停留在昨晚一点二十八分,成小南睡觉之前,发来的一句话。 “方以北,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嗯,快睡吧,晚安。” “成小南,早呀,你醒来了没有?”晃晃脑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方以北发送一条消息过去,等了几分钟,见对面没有回复,便给手机充上电,起床洗漱去了。 昨晚她喝得好像也不少,应该还睡得正香吧。 仔细想想,那似乎是第一次见她喝了那么多酒,唉,大家都很舍不得呢。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显示电量满格,也显示了姚文文打来的一个电话。 方以北正好整理完桌面上的书堆,取下手机,踮脚从床边摇了摇杜笛,见他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耸耸肩膀,便按下了接听键。 “喂,姚文文,杜笛他还没醒呢。” “方以北,你在寝室里?”电话那头的姚文文声音明显有些慌乱,语气焦急地问道:“小南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我以为她还没醒呢,怎么了?” “小南不见了!我和苏禾醒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她,一开始以为是买早餐去了,但发现她行李箱不在寝室,没回消息,电话也关机了……” 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方以北努力抑制住心底的惊措,让自己镇定下来,尽量冷静地说道:“不应该啊,她带着箱子能去哪儿,会不会是寄行李去了?” “前几天她就陆陆续续把行李寄回家了,柜子里是空的,只剩下一床铺盖被褥……” 早晨六点半,一夜未眠的成小南轻轻下了床,很平静地刷牙,洗脸,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站在阳台上愣了几分钟,就拉起了早已收拾妥当的行李箱。 环顾了这间寝室好几圈,将记忆和这一幕场景都尽收眼底,悉数珍藏进心里,她才舍得迈出脚步。 只是两步,走到姚文文床前时,她就不忍心了。 从床沿这一面看过去,姚文文的侧脸,还是像当初一样楚楚动人,没有一丝变化。 发丝微卷,肤色皙透,黑密的睫毛投下一根根细影,覆盖着翘起的鼻梁轮廓,淡粉玉唇,嘴角勾起一道甜腻的弧度。 不管经历了什么,她都还是那个美艳得让人羡慕的姚文文呀。 文文,我就不说再见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你要一直一直幸福下去。连同我的那一份,也分给你。 不是对那块伤疤的补偿,而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她能带着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全部想象,继续这么幸福,一直到永远。 对不起啊,方以北,其余的缺憾,只能留给你了。 我走了。你不用知道我在哪里,不要明白我离开的原因,也不许记得我太久了。 只是希望,这段人生中有过我的痕迹,你会觉得幸运。而我的生命里有你,就已经很满足了。 咔地一声,锁舌轻轻卡进锁孔,关紧了青春这最后一扇门。 钥匙偷偷放在了桌面上,和田秋离开时一样。 所以,再也无法回头了。但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够永远存活在那些鲜丽的记忆里吧。 成小南真的就这样,什么也没留下,拉着行李箱,揣着那张诊断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孤零零的固执身影,走出校门,乘上火车,目光透过车窗玻璃,化成一条清河。 方以北发了疯一般,红着眼睛,找遍了两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却连一道影子也没有看见。 崩溃大喊着成小南的名字,这一次,是真的再也听不见回答了。 之后,他还不管不顾地,买了去成小南老家的车票,循着地址,找到了她家门口。 空荡荡的家,门庭紧闭。邻居说,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就搬走了。 拖着脚步,耷拉下脑袋,方以北正要转身时,眼角突然注意到了窗台前,摆着一张有些眼熟的画板。颤抖着手取了下来,看见边角摩擦形成的旧痕,他不由得想起了成小南抱着它时,斜着笔尖,专心勾勒线条的样子。 吹开沾在上面淡淡的一层细灰,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看见第一页白纸下边,夹着一幅画。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之前还在送外卖时,成小南发给自己看过的漫画。 纸上还是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不同的是,这幅画上,男孩没有背对着女孩,他转过了身子,面对面地,看着女孩的眼睛。 四目相交,满是爱意。紧紧牵住的手,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办法将他们分开。 凝视了好一会儿,方以北才缓过神来,继续一寸一寸地搜寻着什么,她总还会留下什么的,他想。 果然,再翻过画板时,真的掉落出了一张纸条。 “方以北,不要猜,什么也别想。如果你真的想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当我不喜欢你了吧。” 两行娟秀字迹,读到最后,刺在视线内乱成一团。 写下这张纸条时,成小南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这里,能不能看见。但想一想,还是要说点什么,不然就对他太不公平了。 这是她写下的那一瞬间,认为的不公平。但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这才是相对的公平。 方以北那个人啊,最爱怀念了,所以怎么会轻易就忘记呢。 悼念和责怪,甚至是憎恨,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就给他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好了。 方以北看过之后,心里堵得难受,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但是,他起身离开时,真的坚信,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会一直盛开着她的笑容,永不凋零。 只是那好像再与自己无关了。是这样吧? 一年后。 杜笛和姚文文如期举办了婚礼,很隆重,和求婚时相比天差地别。那几个人,能到场的都到了,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祝福。 默契地对那些尚未如愿,或者说可能永远也无法如愿的事,避而不提。 没有太多的话语可以倾述和倾听,目光之间,只有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时隔仅仅一年,那些记忆都还历历在目,翻开回忆仍是一片崭新,要叙旧的话,为时过早吧。 忘不了的,谁也忘不了。 暂时还忘不了。 婚礼过了很多天后,姚文文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田秋打来的久违的电话。 不知她是才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得知之后,犹豫了这么多天,才拨通这个连接起了过去与现在的电话。 一大堆客套的祝福和适当的感慨之后,田秋顿了顿说,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姚文文会嫁给杜笛,她看人很准的。 “是挺准的,一开学就看中了相伴一生的人。” 说完之后,对面一度陷入沉默,隐约间,听筒那头似乎响起了一阵阵不知是抽泣,还是电流颤动的声音。 “田秋,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其实姚文文想问她,齐立生对你好不好?儿子还是女儿?不是说好了要保持联系吗,怎么后面就没消息了? 想问的,有好多好多。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如何启齿。 “挺好的呀,就是没上完大学,多少有点遗憾。” 然后,田秋花了一大段时间来酝酿,应该是一脸平淡地,对姚文文说出了她离开学校之后,搬到齐立山家里养胎,忍受不了母子二人赌气出门,摔倒流了产,和他闹翻分手的事,所有的事。 难以想象的一系列经过,被她概括成最后一句,“都是我命不好,注定了。” 语气十分轻松,至少听起来是这样。 姚文文哑然,默不作声,又听她说起相亲认识了一个年龄大过几岁的人,有工作,老实,双方父母都同意,也不介意过去,多半就这么定了。 不知道她是指婚事定了,还是自己的人生。 “快了,要办婚礼的。就是不清楚具体日期,先不邀请你们了……” “没关系,恭喜你田秋,你要,好好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散场的尾幕 曾经相交重叠的人,错过之后,就沿着各自的轨迹,飞速发散。 于是就形成了每个人独特的人生。 只是一直会记得,生命中,有过那么一个缤纷的点,路过了那么一群真诚的人。 苏禾努力脱离过去,考上了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每年除去生活开支,剩余的奖学金和补助都存起来,寄回了家里。 她再也不用为钱而担忧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半个月都要嚼馒头、揪面包的日子。 再后来,丁半木退伍了。宁寻舟说得对,部队里不用打仗,他也死不了。但这并不是他没有继续留在部队的原因。 部队里,每天训练的生活很苦,但对她的思念更苦,身体的折磨,远远没有精神折磨来得那么难以忍受。 拉练时,打靶时,站岗时,他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心思飞越千山万水,停在过去记忆中宁寻舟的身上,怎么也拉不回来。 她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双手叉腰叽里呱啦一阵,可爱极了。 丁半木的梦想就是参军,在遇见她之前。遇见她之后,他又多了一个,似乎更重要一些的梦想。 可以这么说,因为宁寻舟,他实现了一个梦想。现在他要去实现另一个梦想,为了宁寻舟。 为了唯一的她。 回来时,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起,还是只提着一个没有装满的布袋,步伐极其坚定地,穿越人潮,来到宁寻舟所在的那间精神疗养院。 这三年里的不知道具体哪一天,丁半木休假时,曾经来过这里,远远的看了宁寻舟一眼。 那时候,他没有勇气靠近,也不忍听见她口中一直嘟囔着的,常卫东那个名字。 那时的她比以前爱笑多了,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般无忧无虑。所以他转身就走了,没有多停留一秒。 对她来说,不打扰,或许就是最好的陪伴。 但这一次,丁半木不是要来陪伴她,而是,守护。 像他以前精准到秒数的,守护着时间那样,守护着她。 见到宁寻舟时,她正伏在桌前,手里抓着一把木制刀具,嘟起嘴唇,全神贯注地摆弄着几块苹果。很用力地切了一下又一下,洒得整个桌面都是碎屑和汁液。 抬眼看见他了,咧开嘴角灿烂一笑,低头抓起几块奇形怪状的苹果,眨巴着眼睛递了过去。 “给你吃,你吃啊……” 怔了一怔,慢慢弯下腰,接过她握在手中的苹果,放进了嘴里。 细细地嚼动,吞咽,丁半木觉得,那一年没有吃成的她做的那份水果捞,应该也就是这个味道吧。 见他含着眼泪,嘴角微微抽搐,宁寻舟却拍着手笑了。没认出他来,几秒之后,又细碎地念叨起了常卫东这三个字。 抬起手背抹掉泪珠,丁半木也跟着笑了。 现在,似乎常卫东这三个字,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了。 因为有了宁寻舟的挂念,离开的他,好像就永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被遗忘。而她口中的常卫东,或许就是过去的那些岁月、那些记忆、那些事、和那些人的缩影。 所以包括她自己也都不会忘记的。 丁半木卷起袖口,摘下了手腕间那块造型奇怪的、陪着他分割了无数时光的、替他度过了许多个难熬日子的表,戴到了宁寻舟手上。 宁寻舟,从今以后,就让这块表和我一起守护你吧。 几天之后,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每天守在疗养院门口,护卫着身后的她。 站着军姿,就像是当时的行为艺术一样,他真的可以说成是上班了,不用比喻。 丁半木总是在想,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下班时,一转过身子,宁寻舟就会站在那里,双手环抱在胸前,表情嚣张,翻了翻白眼,一声又一声地,把自己的名字叫成“丁大木”。 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管多么遥远,他都会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某一个午后,付尘接连开了两场会议,刚刚处理完手上一些鸡毛蒜皮的文件,瘫坐在椅子上神情疲倦,指缝间习惯性夹了根烟,吞云吐雾。彼时,他正在父亲的公司上班,挂名销售经理,很不受同事待见。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都毫不在意。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是因为,他本来就毫不在意,对这份所谓的体面工作,对自己早已被安排好了的人生。 意识处于清醒与浑噩的临界点,思维混乱,随意搁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一道嗡嗡的震动声。一脸厌恶地抓到眼前,这才看清楚,那是有一段时日没联系了的方以北,发来了一个音频文件。 “这可是失传了的好东西,打开听听。” 带着疑惑点开播放,一开始,只是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响。付尘调高了音量,将手机放回桌面,眯起眼睛倒回靠椅。 四五秒后,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接着,刷地一下,响起了一道拨动吉他的清脆乐声! 瞳孔猛地放大,屏住呼吸,心跳开始加速。 琴弦开始不断被拨响,弹压划扫,轻吟低诉,发出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他已经想象到手指在六根琴弦上飞舞时的样子了。心里某根松散已久的细弦,也开始一点一点拉直,绷紧,微微颤动。 有些熟悉的和弦和指法,前奏落下,开口,第一句,付尘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呢。这个声音,真的是自己的啊。 没过去多久的很久以前 有人对我说 每一个昨天都不必怀念 可我还是会想起 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 和那个惘然若失的夏天 鼻子一酸,泪花四起,付尘攥紧拳头,硬生生将满腔眼泪憋了回去。 没听完第一小段,他就赶紧关掉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 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些名字,于贝贝、孔言、江河、江湖,牵扯着大概能归类为悔恨的某种情绪;与此同时,也闪出了艺术节闭幕式上,砸吉他的那个画面。 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在驱使着呢。 无从得知了,现在想想,只觉得荒唐。 他暗暗对自己说过,再也不唱歌,再也不会碰吉他了的。更何况,现在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青春呢,太遥远了呀。 “你这哪儿来的,没啥意思。” “那次录的吧,我也忘了。没意思?我还以为你听了,会重新想要做点什么呢。” “别搞笑吧,没兴趣了,唱不了……” 这句话发过去后,方以北就没有回复了。付尘愣一愣,最终还是丢下了手机,又抽出一支烟,神情淡漠,同样毫不在意。 几天后,付尘去开会的途中,开着车驶上立交桥,下了路口过两三百米,按下喇叭的刹那,眼角闪过一块招牌。 继续往前,三百米,四百米,五百米。 脑海中涌出当时在那间出租屋里排练的一点一滴,和早已融入血液,刻在生命里的每一道音符,每一段旋律。 紧紧锁住的眉头,往外吐了口气,呼地一下解开了,某种东西似乎又重新回到身体里。猛打方向盘,左转掉头,绕回那间招牌是“自定义”的琴行门前。 停车熄火,推开车门,远远看见墙上那些吉他,眼里再也藏不住的,熠熠光芒。 没过多久,很赶时间的付尘就急匆匆地走出了琴行。 手里提着一把吉他。 和砸掉的那把一模一样的吉他…… 毕业之后,方以北就留在云州城里,随便找了一份和专业不对口,但还算轻松的工作,勉强能养活自己。 其余的时间,一边写着乱七八糟的文字,一边就是到处晃悠着寻找成小南。 留在这座城市的原因,只有一个。唯一一个,就是担心成小南回来时,会找不到自己。 那样的话,她该有多难过啊。 成小南,我一定要找到你。拥抱你。然后告诉你。我爱你。 不管能不能抵达终点。 就算只是一个影子,我也愿意付出一切。 方以北租房的地方离公司很远,所以他每天都要早起,步行一公里,再挤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公交上班。这天,快要迟到的方以北奋力挤上了公交车,站在投币箱前,从上到下摸完身上的每一个口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零钱。 打开钱包,翻过一层又一层。 最里层,找到了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旧得布满了各种痕迹。 从何而来,记不清楚了。只是他知道,向来藏在钱包最里层的,一定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 耽误了几秒,车上的人和司机都向他投去了埋怨的目光,抱歉地点了点头,正在犹豫之中,另一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外婆打来的电话。心下一惊,恍然大悟。 这十块钱,正是大一的时候,离开外婆家时她塞进自己手里。 那时候他就暗自说过,无论如何都要留住这张特殊的钱。于是,方以北将钱装回了钱包,在一片抱怨声中挤下了车。 “喂,外婆……” “小北啊,你在忙吗?” “不忙不忙,外婆有什么事你就说,我听着的。”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院子里这棵桃树呀,今年发芽了,兴许能结上桃呢……” 方以北记住了外婆的这句话,在桃子成熟的季节,特意赶回了家。 去外婆家之前,他却从方爸口中得知,整个六角坪都被划入了新城区,很快就要拆迁了,能得一大笔钱。 方爸的重点是在后半句话,而方以北听进心里的,是“拆迁”两个字。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和那间还算得上是家的屋子,就要永远消失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难受得说不出话。 还有那条没有名字的河,有名字了。美其名曰,建城河。 意思就是,很直白,用来建设新城市的河。初步计划是,抽得光就正好,抽不完也会挖沟排水,填河造路。 方以北想不明白,这样做牺牲的是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他只悲壮了一秒,就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了。 他明白了,现在啊,没有什么是说得清楚的,也没有什么是说不清楚的。 无论如何,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而我们都只能平静地看着它发生。 最后,方以北还是离开了云州城,也没回到六角坪,不知道去向何方。或许,就像最初时叶麦说的那样,浪迹天涯去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家招牌掉了漆的老旧书店里。 前排最显眼的书架上,摆满了一本本崭新的畅销书籍,目光停留了几秒,飞快掠过,不免有些眼花缭乱。 绕过一排排书架,始终没有找到合意的书。 走到最后一排,晃过一圈,见都是些积了灰尘的不受欢迎的旧书,就放慢脚步翻了一下。没多久,终究还是旧物,多少没有了新鲜感,总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轻叹一口气,拍拍手掌,带着些许失望离开了。 走了几步,眼角余光,扫到一本毫不起眼的书角。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总觉得它就应该在那里,而自己,就应该在这一刻,以这样的方式看见它。 抽了出来,没有灰尘,应该还能算是新书吧。 灰色的布景,封面是一男一女两个漫画人物,相对而立,手掌互结,目光相交。 捧着书的手猛地颤了一下,心跳骤停,倏然加速。 默念一遍,书名叫做《南……北》,于是又多默念了几遍。 轻轻翻开扉页,上边没有什么作者介绍,就写着两句话。 “好多个夏天过去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止从南到北。” “但我想要为你穿越时空,由北至南。” 最后一页,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遇见一个笑得很好看的,叫成小南的女孩,请一定帮我转告她一句话。 “有个叫方以北的人,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