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流屠夫》 第一章 屠夫家有书香 南门五出生的时候,不哭不闹,水灵灵的大眼睛逮到谁就盯着谁看。接生婆被盯得心里发毛,喝了酒,收好红包离去了。 他爹南门岳觉得儿子如此异常,怕是将来并非常人,便差长随跑去朱红巷,请来了睡眼惺忪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一进门,精神振奋,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跑到南门岳前,笑着给他道了声喜:“明月当空,喜鹊迎客,虽是万籁俱寂之时,但看东方泛白,是红日将起。恭喜南门老兄,家里添了贵子啊!” 南门岳眉开眼笑,赶忙请先生进屋里,吩咐丫鬟拿出酒肉来招待客人。酒肉上来之前,南门岳让长随把婴儿抱来,让算命先生瞧瞧面相,算一算命格。 算命先生拱手笑道:“应该的。”说罢,见他左手捋须,右手拇指来回掐着食指,双目炯炯有神,看着那个一直盯着他的小孩,半晌没有言语。 见着一大一小互相瞪着,南门岳在一旁干着急,可又不清楚算命其中的道道,不敢打断先生施法,只能时不时走到屋外,小声催促丫鬟快些上菜。 没让南门岳第五次吩咐上菜,算命先生捻着袖口在额头上擦了擦,吐出一口长气,缓缓说道:“小道要再次恭喜南门老兄了!令郎是有气运持身之人,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恭喜恭喜!” “啊?!哈哈哈哈!多谢老弟吉言,日后这小子发达,我铁定让他给你送两头猪去!来来来!喝酒!”南门岳乐坏了,也不等下酒菜和肉食,拉着算命先生连喝三碗酒。 “老兄且慢!”算命先生伸手按住南门岳的手,摇摇头,脸上颇为罕见地露出一丝凝色,说道,“令郎将来成就极高,但有一点还望老兄注意,适才出门前,小道注意到,这南方朱雀星宿北移,圆月侵入太微停滞不前。” 南门岳喝退奴仆,压低声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说法?你一并说了吧。” “托孤重臣,王佐之才,一时无礼,一命呜呼。”算命先生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摆摆手,笑道,“喝酒喝醉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胡话,老兄不要往心里去啊。” 南门岳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口饮尽碗里的酒,不再提此事。 十八年后。 “现在你小子知道老子为什么不让你去读书吗?”南门岳将杀猪刀往案板上一甩,半截刀尖没入其中,转身看在南门五,双手环在胸前,挺着略微发福的肚子,扯着嗓子说道,“都是为了你好!” 南门五撇撇嘴,避开迎面而来的唾沫星子,说道:“什么叫为我好!我想读书有错吗?赵先生都说我是块读书的料,你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反而叫我去卖猪肉?” 南门五见南门岳没反应过来,趁胜追击道:“当今圣上大开科考之路,为的就是让我等爱读书的寒门子弟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你倒好不但不鼓励我,反而还打压我的进取心!我要读书!” “老兄,一斤五花肉,肥膘多点。” “你等着,老子先帮人切肉!”南门岳气呼呼地瞪了眼儿子,转身回去切肉的动静也大了不少,“五花肉,二十三文钱。哟!老陈!好久没见着你了,前些日子听说你纳了个小妾?富贵,把肉包上!” “哈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来人南门五也认得,他是城门边上的王记糕点铺的掌柜,倒插门的女婿,却没想到也硬气地讨了个小妾。 趁两人唠嗑的片刻功夫,肉铺伙计富贵熟练地包好一斤五花肉,恭恭敬敬地递给陈有财。 陈有财掂了掂,然后递出二十三文铜板,笑道:“老兄,有空上我那儿坐坐,咱哥俩好好叙叙。今天就不耽误你发财了。” “慢走哈。”南门岳转过头来,看着儿子说道,“赵先生?东边那个教书的穷酸秀才?他懂个屁!读了一辈子书,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秀才,连老婆都讨不到。这种人,你学他作甚?” 南门五不服气,反问道:“读书人的话不能信,那算命的话就可以信?上个月都和你说过了,算命的当年就是瞎扯,那什么太微的,说的根本不是我!” 南门岳哼哼两声,“不是你,那是谁?” 这一下倒把南门五问住了,他也不知道是谁,只能悻悻地说道:“反正不是我。” 南门家父子俩,一个要读书,一个不肯,天天吵,乡里之间早传开了。现在碰上,几位常客便纷纷开口劝说。 “五子啊,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凤岐县里谁不知道南门家的猪肉铺?地段好,生意好,每年那白花花的银子,花都花不完。那个不羡慕?” “就是,小五,你爹也是脾气好,加上你是你家的独子,才会让你这么闹腾。你瞧瞧孙家那两兄弟,偷偷跑去投军,半路上被孙老爷子抓回去,两人吊起来一顿毒打。那叫声,比这猪叫的都惨!” “还有,李家那小子不知听了哪里的鬼话,整天背着把剑往外跑,说是要什么来着。给他爹看见了,棍棒下去,三天都下不了床。” “要我说,小五都成年了,是会有些自己的想法。谁没个年轻的时候?年轻人就是爱闹腾,南门老兄,你当年也不比小五逊色呐!” 南门岳颇为罕见地露出一丝腼腆,左手背挠挠头,讪笑道:“年轻不懂事嘛,哈哈哈。大董,你的三斤瘦肉,算你五十文。跟我客气什么!老周,还是老样子?” “嗯,一斤瘦肉,一斤肥肉,分开包。”周云贤点了点头,接着刚刚的话,继续说道,“所以说嘛,年轻人都很正常。也不是没有办法,给他娶个漂亮媳妇,他就算再想闹腾也都闹腾不起来咯!” 众人哄堂大笑。 南门五叹了口气,暗道:老爹连带着这些叔叔伯伯们都是一个德行,除了钱,就是女人。太俗了!跟赵先生简直一个天上,一群地下。 接着几位叔伯又说道起各家闺女,什么李家的贤惠乖巧,孙家的漂亮标致,刘家的孝顺懂事,听的老爹本就有神的双眼更是精光四射。 南门五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也没心思继续联系切肉,放下杀猪刀,说了句“我去切菜了”,便匆匆跑向后院。 没跑出几步,斜下里突然钻出一道枯瘦的身影,一头撞入南门五的怀中,险些将他撞倒。 南门五搂住来者腰肢,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二章 南门晴丫 来者正是南门五的妹妹,南门晴丫。 小妮子出生便是皮包骨头的瘦猴模样,除了那对眸子还算耐看,她的长相很不讨喜。南门岳再次请来朱红巷的算命先生。 算了一卦后,算命先生连连叹气,说她不富贵不长寿,是条贱薄命。这“命”字还没说出口,南门五拖着扫把向他杀将过来,连新仇带旧恨,捻着算命先生往院子外跑。 在被赶出前,抱头鼠窜的算命先生也没忘记拿走大娘给的五两银子红包。 看到这一幕,南门五哪还不晓得这个算命的是什么勾当?暗骂了句“贪财鬼”后,急匆匆跑回屋去,正好撞见决心丢掉妹妹的大娘。 想都没想,南门五硬是挨了两巴掌,肿着小脸护住了小瘦猴。那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至今还被家里的仆人记在脑海里,敬畏之余,又升起几分敬意。 晴丫也伸手环住哥哥的腰,耸耸了小巧的鼻子,很是亲昵地把头靠在南门五的腰上,用脸蛋来回揉搓着那满是油腻的衣袍。 南门五松开手,摸了摸没多少头发的小脑袋,轻笑道:“别蹭了,哥刚刚练切肉,浑身都脏。你看,油光满面的。是娘喊你来的?那你自己跑出来告诉娘没?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就说怎么脸蛋红扑扑的。来,走慢些,我们到后面找个阴凉地歇歇。” 南门晴丫点点头,拉着哥哥的手,朝店铺后院走去。 “老周,给。四十八文。” “四不吉利,凑个整。木头,五十文。”周云贤身体前倾,朝南门兄妹俩努努嘴,低声笑道:“我说吧,小五品行还是很好的,决计做不出坏事。再说,你总不能管着小五一辈子吧?现在,他要读书就让他去读,等他碰了一鼻子灰,不就乖乖回来了?哪里还要你来当恶人?” 南门岳把刀剁入案板中,垂下眼睑,语气略带苦涩,说道:“那小子倔得很,听了赵秀才几句话就整天嚷嚷要读书。别人读书是为了什么?当官发财!只有他是真的要读书。书这个东西,你还不清楚?越读越要人命。他哪里懂得里面的道道?” “他这倔就是学的你。”周云贤站直身子,轻笑着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辞别南门岳后就离开了。 南门岳叹了口气,招来正在招呼客人的富贵,吩咐道:“让铁柱替你。你跑府里一趟,跟夫人说晴丫头到店里来玩,待会我让小五带她回去。回来的时候,去药堂抓药,再问问王大夫,晴丫头这病怎么样了,还要吃···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你跑回去和夫人交代一下,然后让江叔过来帮忙照顾店里。去吧!” “老兄,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变过。” 南门岳没好气地瞥了那人一眼,说道:“你小子不也是没变过的破落户?今天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嘿嘿,这不是到处走走才有一些趣事奇闻卖给说书的?你要听吗?你给我半只猪耳朵,我就告诉你。” 后院柴火堆旁。 南门晴丫乖巧地坐在劈柴的木墩上,纤细的双腿歪向一侧,双手搭在膝盖上,眨巴眨巴眼,等着南门五说话。 南门五强忍着心疼,扯起笑容,说道:“大爷是不是又去找孙老爷子了?我猜他们俩又在琢磨那本《残谱》,嗯,今天应该是第七篇。你觉得我猜的对不对?不对吗。嗯,对了,那肯定是去念叨孙大才他俩了。嘿嘿,怎么样,哥聪明吧!给你看个更厉害的,哥还能猜出那兄弟俩犯了什么事!你信不信?” 南门晴丫一个劲地点头,眸子里满是钦佩的小星星。 南门五一个激灵,收回下意识去摸晴丫脑袋的手,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喊道:“有了!” 然后在晴丫满是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粗着嗓门,说道:“小道掐指一算,定是孙大才,孙大勇兄弟俩打算投军当兵,趁夜偷跑出府,却不料被半路截胡,让孙老爷子抓回去,想来已经在房梁上吊了两三天了吧!” 晴丫被南门五瓮声瓮气的嗓音逗乐了,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一边更加使劲地点头,一边发出“嗯嗯”表示说的没错。 南门五不着痕迹地将手里几根发黄的发丝扔到柴火堆里,抬手刮了刮晴丫的鼻子,说道:“娘是不是刚买完菜回去?你趁着老江到厨房收拾的时候,偷跑出来的?哦—!那就是金银花给你开的后门?怎么样,哥是不是跟赵先生有的一拼!” “哎!瞧我说得什么话!”南门五轻轻抽了下自己嘴巴,面露懊恼之色,说道,“赵先生又怎么是我能比得上的?不该胡说八道。” 正要再抽自己一下时,被晴丫纤细的双手拉住了,看着那对哀求的眸子,南门五叹了口气,反手握住有些凉的小手,苦笑道:“别担心啦,哥没事抽着玩的。就跟蚊子叮你一口一样,不疼。要是在书塾里,不尊重师长,可不是挨俩巴掌能解决的事情。我昨天早上就看到,赵先生拿着足足有两尺长的荆条,抽了一个小胖子整整二十下,那小胖子又哭又嚎的,也没人给他求情。” “今天那个小胖子一大早就跪在书塾门口,哭哈哈的小圆脸,看到先生就磕头认错,磕了好些时候,先生才让他走进去。也因为这事,耽误先生讲学,害的我今早没听多少就得过来到店里。真的是越想越气,下回叫我遇到那小胖子,定要狠狠揍他两拳!”说到这儿,南门五恶狠狠地朝空气挥了挥拳头,而后讪讪地看着南门晴丫,挠挠头,“嘿嘿,哥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不过,今天虽然听的少,但是那句话讲的真有道理。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觉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南门五眯眼回味着赵先生诵读时候的韵味,不由得咋舌感叹道:“不愧是先生,读起书来,简直,很好啊!我学不来那副神仙般的姿态,有机会带你一块去听听。嗯~” 南门晴丫双手支在大腿上,拖着下巴,明亮的眼眸看着摇头晃脑的南门五,嘴角悄然勾起浅浅的笑意。若是枯黄的脸能变得白净红润,那无疑是天底下最恬淡雅致的脸蛋了。 “晴丫头!”喊话的声音虽然在最后一个字上骤然下降,但前两声的如同锣鼓般的嗓音还是把南门五惊醒过来。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南门五耸了耸肩,对着晴丫头说道:“没办法,读书的韵味不是老爹这种大嗓门能明白的。要说服他啊,那还不如离家出走呢!” 南门晴丫莞尔一笑,她想起了上个月初八晚上,哥哥离家出走的事情。还没出院门,就被逮回来了。 南门岳也明白自己破坏了儿子和女儿谈笑的氛围,倒没了先前和南门岳掰扯的气势,双手在粗布麻衣上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晴丫头,待会让小五送你回去。爹先去药堂抓药,迟一点到家。” 晴丫颔首,看到爹和哥哥相互臭着脸,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不由得忍俊不禁。 第三章 屠夫的每日功课 如果在二十年前,问南门岳说“每天都要做什么”,二十出头的南门岳会拍着胸脯,很是自豪地说一句:“上云莲山当山大王!每天讨一个媳妇!” 如果在十三年前,问南门岳同样的问题,多了个闹腾儿子的南门岳会心里堵得发慌,捶胸顿足地哀嚎:“有这小子,我还做得了其他事吗?!” 但从晴丫头三岁那年起,南门岳有时候会把店铺交给江叔打理,有时候会不搭理闹腾的儿子,有时候会躲进天香楼美美地过上一夜。唯独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去药堂抓药。 南门晴丫生下来就是体弱,会得病也在家里人意料之中,但谁都想不到的是,这病居然没法治。只能靠着治标的药方,每天三碗药不间断地喝,直到有人能根治晴丫的病。 南门岳趁着学徒去抓药,凑到布衣老者跟前,忐忑不安地问道:“王叔,这药也吃了快十年了,晴丫头怎么还是那副发蔫的模样?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向来待人和善的王子安瞪大了眼睛,强压着声音,骂道:“你小子跟你爹一模一样,大小两个无赖!其他人隔三岔五问问也就算了,你怎么天天来天天问?一问,问了,乾治,齐临,问了快十年了!要真有法子,别说是偏方,就算是妖魔鬼怪,我也替晴丫头一并抓来了!” 南门岳连忙赔不是,讪笑道:“王叔,我也不是怀疑你。实在是药汤又腥又臭,连我都喝不下去,更何况晴丫头呢?所以才来麻烦王叔出出主意,想想有没有什么新的法子。” “哼!想要又好喝,又药到病除,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须知良药苦口利于病呐!” 学徒正好把三包药递了过来。 虽然说了十年,但该叮嘱的王子安还是会好好叮嘱:“切记,这包是早上喝的,余下两包用药一样。不要空腹用药。” 南门岳仍是心有不甘,再次问道:“王叔,你就看在我爹的份上,再帮忙想想有什么法子吧!银两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晴丫头的病,倾家荡产也无所谓。” “散尽家财也无所谓?” 正打算出门去的南门岳止住身形,抬起的那只脚硬生生在空中扭转方向,又重新走到王大夫跟前,哭笑不得:“王叔,下回有话一块说了吧,这一惊一乍的,我也受不了啊!” 却见王子安面露迟疑之色,犹豫再三,才介绍道:“今早刚收到门派飞鸽,说是我小师叔要下山历练。小师叔的事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一来门派规矩不允许多说,二来我如此介绍小师叔有自卖自夸的嫌疑。” 南门岳拱了拱手:“凤岐县里谁信不过王叔的为人?王叔你不是那种作假的人。话又说回来,这小师叔能治好晴丫头的病吗?” “不急,我做事向来求稳,丑话都说在前头。”王子安身体后倾,靠在麻藤椅背上,双手握在一处,笑呵呵地说道,“治好晴丫头的病,靠我是不行了。至于我小师叔,我也不敢打包票,只能说他不一定能治好晴丫头的病。还有,小师叔行踪飘渺,我只知道他会到凤岐县,但哪个日子到,我也不清楚。到时候能不能遇上,就看你们家的福气了。” “王叔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就很感谢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南门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得寸进尺,是吧。王叔放心,晴丫头的病治好了,一定请你到我家去喝上一杯!多谢王叔,我先回了!” “嗯,慢走。”王子安提笔蘸墨,正要下手写字时,想起刚刚那个“得寸进尺”,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站一旁磨墨的学徒见此,也不好打扰王子安的兴致,就把南门岳还没给钱的事先放到一边。 话说南门五带着南门晴丫回到家后,趁着没人注意,独自一人从后门偷溜出府,混入行人之中,撒腿就往书塾的方向跑去。 如此占尽天时地利,还是抵不过南门家的门神,金银花。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如同拎小鸡一般,揪住南门五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面无表情道:“少爷,待会就到吃饭时间了。老爷安排好了,今天你吃完饭后要把后院里的柴都劈了。” “金哥,金大哥,你就让我去书塾听一听先生最后都说了什么吧。”南门五双手合十,拜菩萨般祈求着,“你要信不过我,就带着我去,我不会偷跑的。放心,我也不会耍赖,能听多少是多少,听完就回来,唉。老金呐,你咋就不懂得变通呢?放我下来吧。” 金银花摇摇头:“等到了院子里,我自然会把少爷放下来。少爷,小心了。” 话音刚落,却见金银花呈半蹲姿势,一手夹着南门五,另一手趁这自己高高跃起,抓住院墙,而后在院墙上轻盈一点,二人轻松地跳入院子里。金银花也就放下南门五,耷拉着脑袋,蹲到院墙旁放着的小推车边上。 金银花是南门家老老少少中唯一一个高手。被老爹拐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一人坐镇,全府无忧”的高手。 可自从他靠着两只肉掌干翻了上下共计二百七十六人的云莲山贼寇后,金银花一下成了“一人坐镇,全县无忧”的高手了。南门五好几次问他只身干翻云莲山的情况,都被他巧妙地扭头避开话题。 每次见到金银花不想回答时,南门五也不去为难这条实在的汉子,便去为难老江了。 老江是南门家除了大爷南门勤以外,年纪最大的。老爹南门岳都喊他一声“江叔”,其余丫鬟长随更是不敢稍有怠慢。 唯独南门五除外。 “老江!老江?你在这儿猫着作甚?快来给我评评理啊!”南门五嘴上说着,身体倒是很熟练地猫到江姜身旁,伸手去探石块围起来草木灰和木炭,被老江用烧火棍拦下。 “小五,虽说烤地瓜要趁热吃,但你也太心急了吧。” 花园偏廊的拐角,这是老江最爱的地方之一。来的人少,又挨着后院厨房,烤个地瓜燃起的烟也没人会注意。 随着地瓜的清香愈发诱人,江姜也开始不停地吧唧嘴,吞咽口水,扒开草灰,随手折了根枝丫戳了戳地瓜黑漆漆的表皮,最后才拾起地瓜,掰成两半,丢给南门五一块后,自己顾不上烫嘴,就着黑皮一口咬下去,含含糊糊地问道:“说吧,怎么有心思来找我了?” 南门五手上细皮嫩肉,拿不住烫得刺手的地瓜,只能左右来回换着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瓜,回道:“老江,你跟我爹说说,让我去读书呗。每天只读半天也成啊。” “读半天也成?”江姜斜了眼南门五,嗤笑道,“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多大冤屈呢!赵秀才每天就讲半日学,你上哪儿去听一整天?不成。” “那每天一个时辰?”南门五咬咬牙,再退一步。 “别想了,不说你爹那倔驴脾气。单就你每天去店铺前,离开店铺后,不都躲在书塾外边偷听吗?能让你听就不错啦!”江姜把最后一点地瓜吞入腹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取出木炭装好后,舀来一瓢清水将草木灰冲散开来。 顿时,青石砖就变得一块黑,一块灰。 江姜在衣服上蹭掉手上粘粘的草灰,对着南门五摆摆手,说道:“虽然你爹识字不多,生姜的姜都能和江水的江混在一起,但对于不让你读书的事情上,我更同意你爹的做法。你小子能读个什么书?好好当个屠夫,小日子多滋润?”说罢,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在府里绕了一圈后,南门五哭丧着脸坐到饭桌旁,南门岳等人也没去问他发生了什么,都安安静静地吃饭。 大家都知道小五每天从店铺回到家后,会到处找人寻求帮助,帮助他逃离老爷的魔掌控制。当然,除了晴丫,也没人会帮他。 第四章 种地的先生 吃过饭,南门五大大方方地从大门旁的院墙上翻出去,在墙上留下两个黑鞋印,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金银花就这点最好,让他看守后院,他就只看守后院,前院的事情自然不归他管。哪怕他亲眼看到,也不会多一句嘴。 其余仆人丫鬟见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只要少爷不被赶出家门,他就铁定是南门家下一任家主,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少爷。 路过天香楼,南门五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是自然地抬头挺胸,稍稍迈大步伐,装作无意地露出挂在腰间的钱袋,就等着老鸨开口喊住他。 可惜,就算他在天香楼门口磨磨蹭蹭,也没有女子来招呼他,更别说老鸨了。南门五灰溜溜地离开了,心里不停地安慰道:我是要去书塾的,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她们不喊我就罢了,若是喊我,我也不会回头的。 南门五不知道的是,这老鸨收了他爹南门岳的钱,喊谁都不可能喊他进来玩玩的。若是被他爹发现他逛青楼,别说南门岳不给老鸨银两,就连南门五也没钱继续逛青楼了。 到了书塾,南门五破天荒的紧张起来,又是整理衣襟,又是摆弄腰带,末了又担心自己的仪容不整洁,心里敲敲停停数次退堂鼓后,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叩了叩书塾大门。 南门五心里惨叫道:不好!待会见了先生要怎么说?按原来想的说辞会不会太不要脸了?毕竟我家离这儿远,再怎么顺路也不可能溜达到这儿来啊。先生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那就直说我来交钱听讲的?先生会不会觉得我很俗啊。而且也没见其他人交银两呐。难道是暗地里交的? 南门五越想越纠结,心里权衡许久才推定待会要说的话,却意外地发现没人来开门,就使了点劲,拍了拍门,依旧没人开门。旋即心生疑惑,便绕到平时自己偷听的地方瞧瞧什么情况。 书塾的院墙有一人高,正好挡住学生从里边看外边的视线。但惟独东南处有面院墙,因为年久失修,破损得极为严重。赵启祥就请人把墙头砸了,留下仅有膝盖高的一道矮墙。每天早上站在这里,正好能看到朗读诗书的赵先生,以及坐下底下的学生。 南门五很是熟练地越过矮墙,半个身子进到院子里去,试探着喊道:“先生?我是南门五,先生你在吗?” 喊了半天,没见有人答应,南门五悻悻地退出来,很是疑惑地又走回大门,使劲锤了门两下,喊话的声音更大了,就连隔壁院子都能听到他喊的“赵先生”。 很快就有一道不耐烦的嗓门嚷嚷起来:“鬼叫什么呐!赵启祥中午饭都没吃就出城去了!别在这儿鬼叫了!再叫一下,看老子揍不揍你!” 南门五高声回了句“多谢”,匆匆向城门跑去,因为他听见那院子里传来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再不跑就要挨打了。 想到这儿,南门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凤岐县并不大,只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可以出城。不像那景州城,单单南面就有三个城门,每个城门都有持戟甲士看守。而凤岐县南城门,四个老卒分坐在桌子四周,还有茶铺老板沏了一壶茶送来孝敬,这日子过得比知县老爷还惬意。 “你们看,南门家的那个。”有个尖嘴猴腮的老卒笑着向南门五努努嘴,待到其余三人都看了过来,那老卒向南门五招了招手,说道:“南门家那小子!过来!我跟你们说,上个月我那当捕头的哥哥做寿,南门岳死皮赖脸,送了三千三百钱来。平时哪里想得到一杀猪的这么有钱。” “差不多三十两银子啊?!我的天哪。材老哥,这屠夫真这么赚吗?”三人咋舌,每个人神情各不相同,有羡慕,有疑惑,有惊讶。 “三十两就把你们吓到了?出息!” 四人说话也不在意声音大小,尽叫南门五听了去。南门五正是年轻气盛,哪里听得别人这么吆喝自己?而且还是自己最瞧不起的几个**子?转身向城门洞走去。 为首的还没说什么,他左手边的那个拍案而起,手里不知何时抄出了把横刀,骂道:“狗东西,仗了谁的势在这儿猖狂?!区区一个杀猪卖肉的也敢如此放肆!” “唉,陈老弟,别生气。小子年轻气盛,不懂事也正常。不理会他,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哼!还是材老哥脾气好。换作是我,不得喊上兄弟拆了他家的铺子!也得让那个杀猪的脱层皮!” 南门五深知和这些人争吵,自己势必要吃亏,说不定还会连累老爹。此时找先生是头等事,不能耽误了······可恨!右手重重地砸了下城墙,又是深吸几口气,拳头攒得死死的,低头快步走出城门。 出了南城门就一条青石板路向南延伸出去,路两侧有鳞次栉比的房屋,多是住在城外的农人猎户的民居,客栈驿站,还有一些商铺。再往外就是农田,几座山丘以及几条小河流。 正午时分,路上的人很少。 南门五心事重重,走到农田边上,才猛然想起来,那人说赵先生出城了,可没说去哪儿了啊!自己没头没脑地出城来,这下该如何是好?正苦恼着,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独特的身姿,一个身上穿戴整整齐齐的人站在地里,不停地弯腰起身。 找到一条小路,南门五急匆匆向那人跑去。没跑几步远,那人就转过身来用衣袖擦汗。 果然,是赵先生! “赵先生!”南门五很是兴奋,挽起袖子,把衣摆扎起来,摆着手就向赵启祥跑去,惹的其他农民好奇瞩目。赵启祥闻声,抬眸望去,笑着应了句后,握着刚拔下来的杂草,向田边走去。 南门五瞧见赵启祥赤着脚,挽起裤腿衣袖,手里握着一把杂草,疑惑道:“先生,我刚刚去书塾找你,发现没人在。听了隔壁大哥的话,就往城外寻来了。不过,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赵启祥也没有不好意思,挥了挥杂草,然后把杂草整齐地码放到田间土埂上,笑道:“我在种田啊。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种田,我就没饭吃了。五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先生,你,种地?”南门五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赵启祥,挑了挑眉头不可思议地说道,“先生以前没种过地吧?” 赵启祥点点头:“嗯。这半亩地闲置了有三五年吧。之前是请了一户人家来种,我每年收点粮食。前几个月,他们家三个儿子都入伍当兵,他们家的农活都忙不过来,我也没好意思再麻烦他们,就自己来打理了。” 南门五哭笑不得,指了指周围的水田,说道:“先生,我不知道要怎么种地,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先生,你的地里怎么没有水啊?” 赵启祥提袖擦汗,反问道:“先放水,在插秧苗,那不是如同水中造舟,飘忽不定?理应是先插秧苗,后放水。先造好船,才能下水。读书亦是如此,肚里要先有东西,才能提笔写文章。不然空有一张嘴,能写出个什么来?” 南门五神色肃然,深深鞠了一躬,佩服道:“受教了。先生大才!” “五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先生,我想读书。”南门五说罢,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我是想以后每天午后去书塾听先生讲学的,这是我准备的一点银两。可看到先生还要种地,也就不敢再开口要求了。” “唉。”赵启祥愣了一下,悠悠叹了口气,双手背到身后,眯眼望着天空,感慨道,“这么喜欢读书的人没书可读,反而那么多有书读的人都不爱读书。可笑啊!” 第五章 田间问答 “来,坐下说话。” 赵启祥招呼着南门五坐到田埂上,见他神色自然,未露半点厌恶之色,心中更加欣慰和感慨,轻咳两声,说道:“五子为何想要读书?” “读书就是为了读书啊。”南门五不理解先生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觉得有些疑惑,“我觉得读书有意思,里面很多东西都是我平时遇到的,但换作是我却说不出来的道理。听到先生念出来,就觉得说得很好,心里欢喜。先生,是收下我了?” 赵启祥摇头表示拒绝:“如你所见,我午后是要来种田的,没法在私塾里教你读书。而上午我在私塾里,但你要忙活家里的生意。如此,我如何教你?我若是收了你的束修,又不教你,那岂不是误人子弟?” 南门五苦着小脸,哀求道:“先生,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你最会读书了,你若是不教我,我就再也没机会读书了。先生,你就收下我吧!” 说罢,南门五翻身伏地,正要磕头时,被赵启祥一把拦住给扶了起来,只听赵启祥正色道:“你要读书,哪里不能读?私塾能读,私塾外也能读。走路能读,茅厕能读,吃饭能读,种地能读,杀猪也能读。你若是有心读书,天下处处都能读书,为何要拜我为师才能读书?” 南门五愣了愣,想都没想地回答道:“可我字都不识几个,给我书,我也看不明白啊。再者,我家里的书都叫我爹给当柴烧了。” 看到少年摸不着头脑的呆滞样,赵启祥也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可不是私塾里的那群学生,五子并不识字啊!想到这儿,赵启祥又是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会种地吗?” 南门五摇摇头:“不会。” “跟我来拔草吧。” 赵启祥缓步走回先前拔草的地方,南门五呆了一下,褪去鞋袜后,快步跟上,看了看左右水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过了春种时节再来种地呢?” “春种时节?”赵启祥身子猛地一顿,紧跟其后的南门五险些一头撞上去。 赵启祥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看着南门五疑惑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什么是春种时节?播种也要分时候的吗?” “先生你不知道啊!”南门五颇为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旋即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笑道,“也不怪先生,没种过地,谁会知道这个呢?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马伯说过,清明前后,谷雨前后都是播种插秧的农忙时候。” “不是有句话说,士农工商吗?先生是读书人排在第一位,自然不知道后面那些事情。当然了,我家杀猪卖肉的,对这个也不了解。”南门五自嘲一笑,暗含辛酸。要知道,如果是算上屠夫的话,那么就是士农工商屠了。 赵启祥嘴唇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穷秀才,富举人岂是随便说说的?虽说有些许面子上的好处,但面子又不能吃,还不如一个饼子。这几年全靠开私塾,收点束修过活。如今,县太爷联合几家权贵在县里办了个私塾,说是请来了去年安定乡试的一位亚元。自己怎能比得上举人呢?私塾关门也是迟早的事咯! 两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颇为尴尬地对视一眼后,一老一少接连开怀大笑。 赵启祥说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想那么多做什么?杞人忧天罢了。”转向南门五,打趣道:“你要读书,首先要学的是识字。你可想在这田间识字读书?” “不去书塾了?” “不去私塾。” “在这儿识字?” “在这儿识字。” 南门五深吸口气,双手奉上钱袋,说道:“先生,这是我交的钱。不够的话,我今晚回去再拿。从今以后,我就在这儿跟先生读书了。” “虽说繁琐,但应有的礼仪还是不能丢的。”赵启祥环顾左右,指定北方后,喝令道,“跪下!叩拜至圣先师!磕九下头。” 南门五也没整理衣冠,袖口裤腿就如此挽着,听到先生说的,就跟着照做。连磕九个头后,脑门上沾满了泥土,浑身上下或多或少都沾了些。 “再是拜先生。向我磕三下头。等一下。”赵启祥找不到椅子,背朝北,面朝南,盘腿坐在地上,“磕吧。” 南门五又是捣蒜般三个响头,站起身来,看着先生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道观里打坐的道士,先生就差一顶莲花冠了,才咧嘴一笑,就吃了先生一个瞪眼,安静下来。 “六束修。”话为说完,赵启祥猛然意识到,这个似乎没法化繁为简呐,便卡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 “先生?”南门五摆摆手,左右晃动着身子,问道,“先生,六树羞是什么东西?能换成其他东西吗?” 赵启祥咬咬牙,说道:“你去揪一把草来,再找一块长条的东西来当肉干。剩下几个,我想办法。” 南门五顺手薅来一把野草,然后便要解开腰带,被赵启祥拦住,说是拜师衣冠不整就罢了,不能半途解腰带。接着就看到赵启祥把肩上一块不显眼的补丁扯了下来,摆在野草旁边,用手搓出四个泥团,和补丁放在一块。 “先生,这是祭品吗?唉!”刚进门,脑门上就挨了一巴掌,南门五讪笑着不敢多话。 赵启祥眉头一挑,收回手:“这是束修,也就是你给我的学费。这六样是莲子,红枣,红豆,桂圆,芹菜,肉干,你我心中有数就行。” 有前车之鉴,南门五硬是忍着没说话,挤眉弄眼地憋着笑。 赵启祥冷哼一声:“出息!若非情况如此,我又怎么会如此糊弄自己?净手净心!你,来回搓下手就行了。嗯,最后,给你开智。上前来。” 南门五向前挪了几步,正好跪在赵启祥面前,老实地低下头,沉默片刻,便察觉到赵启祥将什么东西点在了自己眉心处,闻着感觉,像是,血?! “先生!” “无妨。”赵启祥摆摆手,笑道,“我从未想过,会在天地之间,皓日之下,行拜师礼,古今中外,经此一份吧。也不碍事,礼局限于表,非礼也。从今以后,我赵启祥就是你先生了。五子,你今年多大了?” “虚长十八。唉!”南门五挠挠头,不明白自己脑门为什么又挨了一巴掌。 赵启祥说道:“虽说我只教你识字,但识字并非你想的那么容易。记着!字,从手出,亦从嘴出。虚长,是说我比你白白大了几岁,而非我几岁。而且要注意,虚长一词,看似重‘长’,实则重‘虚’,此乃谦虚客气的说法。不要乱用!” “对了。先生,明天你还种地吗?” “不耽误。” 第六章 李寻宪求剑问道,朱红巷算命卜卦(一) 忙活了一下午,南门五回家吃过晚饭便睡下了。次日一早,又是匆匆醒转过来,用过早膳,便赶到书院去。 虽然已经拜赵先生为师,但二人各有各的顾忌,便定下约定,一切照旧,只有午后赵启祥才正式教南门五识字。而且,南门五不得对外宣传他是赵启祥的学生。 南门五没有多想,先生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因此,和往常一样,重新站到书塾的矮墙边上,默默地等着先生。不料,这次没先迎来先生,反而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背着包裹朝矮墙走来。 俩人对视一眼,那少年率先开口,神色慌张地问道:“你是谁?你认错人了。我,我是南门五!我爹可是南门岳,云莲山的匪徒都是我爹一刀砍杀掉的!你可别来招惹我啊!” 南门五气极反笑:“你是南门五?那我是谁?我是孙大才还是孙大勇啊?” “唉?我又不认识你,你问我做什么?告诉啊,这里可是御笔秀才赵启祥赵先生的私塾,你可别想在这儿惹是生非啊!让开,我要出去!”那俊朗少年侧身要从南门五身旁绕出去,无意间拉了拉包裹,眼神左右飘忽不定。 南门五当机立断,伸手扣住那少年的手腕,右脚轻轻一绊,就将那人按在地上。那少年手劲也大,眼看要摔下去,反手抓住南门五,将他一同拉倒在地。 那少年没给对方挣脱的机会,双手如铁锁般夹住南门五双臂,用脑袋去撞他,被躲开后更是不讲出招,左右晃着脑袋直往南门五脸上拱去,大有猪鼻子拱地,拱到啥算啥的气势。 后仰着脸,来回躲避那少年的攻势,南门五心里纳闷道:这小贼也真是饿老鼠进米缸,啥也不挑啊。先生这书塾里能有多少钱?值得他这样偷偷摸摸,还跟我扭打在一块吗?贼都这么正大光明的吗? 眼看再扑腾翻滚就要撞到矮墙上,以及,那小贼嘴角的哈喇子快要甩到自己脸上时,南门五别过脸,挣脱束缚,一脚将那少年踹到矮墙上。起身打去衣袍上的灰尘,骂骂咧咧地走向那少年:“狗一般的东西!打着你南门爷爷的名号在外边小偷小摸?就说近来几日睡觉时背后出汗,原来是你这厮拿我的名号干亏心事?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嚣张的贼!呔!吃我一拳。” 一拳到肉,小贼的瞪目结舌的小脸蛋肿了半边。 南门五冷笑道:“哼哼,今日要不是被你南门爷爷我撞见,倒是让你继续无法无天了哼?怎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来听听。” 南门五详装把耳朵凑过去,却又是一拳落在小贼脸上,冲墙角吐了口唾沫,说道:“县里大户那么多,你偷谁的不好,偏要偷赵先生的?好小子,还偷了满满一包裹,叮叮当当的,怕不是把先生家底都拿光了!还不快交出来!” “误会啊!误会啊小五!”那小贼听到‘偷’字便发觉到对方误会了,赶忙在第三拳落下来之前,双手挡在面前,高声大喊道,“是我啊,小五!我是李寻仙呐!我爹是李钱,我姐是李韵呐!” “李寻宪?”南门五半信半疑地从李寻宪身上起来,打量眼前少年一番后,很是疑惑,说道,“你怎么成这样了?麻衣草鞋,灰头土脸的。李家也没一夜落魄到要靠偷盗谋生吧?昨天还瞧见卫管家去我家铺子买肉呢。什么变故啊?” 李寻宪苦笑一声,靠着矮墙,瘫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唉,小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呐!”南门五愣了愣,这话似乎听谁说过?想归想,还是认真地听李寻宪说话。 李寻宪出生时光嚎不哭,算命先生替他算了一卦,无灾无病,无忧无虑,是个清闲命。李家本就富贵,也不需要长子努力进取,只要安稳地把李家传下去,便是一家人对这长子最大的要求。如此,占得此卦,自是高兴。 但家主李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硬是要逼着算命先生在算一卦,摆明了不说出个“飞黄腾达”来就别想走的架势。 可替人算命哪有前一卦的卦言和后一卦不同的?这不是自砸招牌吗!再说,来之前都打听好了,这李钱对儿子最大的要求就是平平安安一辈子,怎么这时候要加一句飞黄腾达? 算命先生赶忙找理由离开,却被李钱揪住衣袖,不让离开。不管李家其他人好说歹说,李钱始终坚持要再算一卦。 好在这时,有前院小厮来报说是,门外来了个道士,说家中有仙气缭绕,定是有麒麟儿诞生。李钱眼前一亮,暗道:真是要什么来什么!急忙招呼小厮将道长请到大厅。 好一个道士! 青羽鹤氅莲花冠,白面微须色微寒。 手中一把拂尘在,犹如仙人下凡来。 未等众人招呼,道士先开口说道:“贫道黄庭,道号黄庭散人。今日路经贵地,感天地风云之骤变,察日月星辰之华彩,想来是有大造化之人诞生。寻得一丝仙气来到贵府,想必是这位老爷喜得贵子吧?” 李钱很是兴奋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算命先生很是不屑地撇了道士一眼。李钱赶忙让奶娘报出婴儿,让道士瞧瞧。 说来也怪,这婴儿见谁都嚎,唯独见了不怒自威的黄庭却安安静静的。 黄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很是满意地颔首笑道:“不错!能遇见麒麟儿,也不枉贫道走这一遭。此物算是贫道登门拜访的见面礼,今日就赠予你。如果日后有缘,你我自会凭此物相见!不错!不错!”说罢,道士便离去了。 “喏,就是这把剑。”李寻宪从怀里掏出一把有前臂般长的短剑,捧在手里,递到南门五身前,见南门五好奇去摸它,便将手收回来,小心嘱咐道,“你要看就别动手碰它。你要是碰它,我就不给你看了。怎么样,你还看吗?” 南门五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剑,尤其是道士送的剑,心里格外好奇,赔笑道:“看看看!我这不是没见过这种宝贝嘛!李寻宪,你把剑拔出来给我瞧瞧。” 李寻宪把剑出鞘,将剑鞘放回怀里,右手持剑,左手伸出两指捏着剑身,嘴巴靠近轻轻一吹,便听到清脆的剑鸣声。 南门五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看了半晌,神情古怪地问道:“剑都是你这样的吗?” 李寻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且不说长短、轻重的区别,单就剑端挂不挂流苏都有诸多说法!白色的是正气浩然,红色的是爱憎分明,黄色的是富贵人家,青色的是逍遥自在!别看了,我收起来了。” “唉!你怎么跟小孩一样啊,”南门五撇撇嘴,追问道,“那你这各种颜色都有的叫什么?十全十美?” “俗!剑乃百兵中的君子,什么美啊全啊的,简直俗透了!来,附耳过来。”李寻宪故作神秘地贴着南门五的耳朵说道,“这是城东一个卖首饰的老板告诉我的,说这是不外传的秘密。我也是看在你跟我一样的份上,勉强告诉你的啊。这各色流苏合在一块,那叫做万剑归一!” “那不是话本小说《青山记》里萧婉儿的招式吗?” “嗯?” 看到李寻宪呆滞的模样,南门五敢确认这小子被骗了,为了避免尴尬,转移话题道:“咳咳,对了。我刚才想问你的是,你这剑怎么没开刃啊?” 第七章 李寻宪求剑问道,朱红巷算命卜卦(二) 看到李寻宪呆滞的模样,南门五敢确认这小子被骗了,为了避免尴尬,转移话题道:“咳咳,对了。我刚才想问你的是,你这剑怎么没开刃啊?” “开刃?”李寻宪纳闷道,“开刃是什么?剑不都是这样的吗?剑就是这样的,这可是那个道长送我的机缘呐!不会出错的。你少看那些话本小说,都是假的。” 南门五用手比划了一下,解释道:“我家用的杀猪刀就是开过刃的。钝刀子也要用磨石磨利了才好割肉。而没开刃的刀没法用。话本也说了,侠客佩剑都是锋利无比。你这剑没开刃,别说砍了,就连捅也伤不了人。中看不中用啊” 李寻宪涨红着脸,嚷嚷道:“剑哪里有开刃的说法?剑就是这样的,这可是那个道长送我的机缘呐!不会出错的。你也是,少听魏老头说书,他懂个什么?说的都是假的。” 南门五狐疑道:“剑不开刃?” 李寻宪清咳两声:“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对了小五,要是我爹问起你我去哪儿了,千万别说。记得啊,千万别告诉我爹。”说罢,拍了拍衣袍,背上包袱朝城东走去,出巷子时还不忘左右张望一番。 “应该是为了确保没人发现吧。”南门五把抹布放到一旁,把刀放到眼前,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看着刀背,说道,“我估计他是往云莲山跑了。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以他的脚程,应该到上杭村附近,可以在附近找找。对了,富贵,我答应了李寻宪,不告诉李叔。你帮我作证,我可没有告诉李叔啊。” 富贵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看了看李钱一众,哭笑不得:“李老爷,这,我再和你说一遍吗?” “不用。老夫多谢小五了。大兄,事关重大,小弟先走一步了。告辞!”李钱向南门岳拱拱手,面含怒意,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里伸出一只玉手拉开马车门帘,李钱低头钻进去,末了吩咐道,“去云莲山,到上杭村停一下。卫三,你带人在城里找。丁四,你带人跟着我出城。找到那孽畜直接给我捆回去!留口气就行!走!” 车夫一挥缰绳,马车缓缓前行。一干李府侍卫分两批,一众快步跟在马车后边;另一队由一位精瘦干练的老者带着朝书塾走去。 李家人离开后,众人便开始议论了起来。 周云贤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驶去的马车,笑道:“这李家小子也是记吃不记打,前些天离家出逃被李钱逮回去一顿好打,这才没几天,又跑了。跟李钱当年简直两个极端呐!” “李钱当年虽说安静稳妥,那还不是被李老爷子棍棒打出来的?不然,李钱这小子比他儿子还跳脱!倒是他家闺女,随她娘,难得的端庄稳重呐!”陈有财摇摇头咋舌道,“对了,你们谁知道李家那小子怎么老是离家出逃?还专门往云莲山跑?难不成他也跟南门大兄一样要落草为寇?” 南门岳见人提起他当年的糗事,颇为不好意思,讪笑道:“不可能吧。李寻宪那小子看着白白瘦瘦的,哪有胆子当山贼去啊?我估摸着是他不想跟他爹行商,才不停偷跑出去的。跟小五一样。” “哈哈哈,大兄,你不说我们还忘了。小五这小子鬼精的很呐,当年找我说家里的猪病了,要买泻药。要不是我不放心,问了大兄一句,才知道,这小子居然要药翻他爹,好偷跑出去!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周云贤缓过气来,说道:“李家小子虽然没有五子这般机敏,但他这股子倔劲极为罕见。你们别看他离家都是往云莲山跑,不说云莲山有什么宝贝,就说他这股劲,绵长悠远,绝非你我能有的。” 南门岳咧嘴一笑,猛地将一块里脊肉甩到案板上,很是娴熟地剁成肉糜,一边说道:“也就云贤老弟你读书多,说的话文绉绉的。什么绵长悠远,不就是倔得罕见,一根筋嘛!要我说,孙家那俩兄弟也是如此。小五以前也这样,说啥都要读书,可把我急的。” 见众人笑着看了过来,南门五老脸一红,很是羞愧地低下脑袋。毕竟,当年自己离家出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自己一次都没成功过,更是成了老爹见人就吹嘘的底气。 眼看火就要烧到眉毛了,南门五很是痛心地决定再次出卖李寻宪。他说道:“对了,今早还看他拿了把剑放在怀里。” 不消南门五多说一个字,便有人接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这小崽子还是铁了心要去找神仙啊。他爹还想着把家业交给他,他要是去当了神仙,那不是李家家业只能便宜他姐姐咯。” “咔”的一声脆响,南门五一刀砍入案板中,用抹布擦了擦手,说了句“我去看看柴火”,而后向众人施以一笑,沉着脸走到后院去。 听到众人提及李家家业,南门五想起了当初大娘的话,你去读书,那南门家的铺子就只能由南门晴丫来来看着。可小妮子体弱多病,那里吃得消杀猪分肉的力气活?肉铺就那么重要么? 南门五心里闷着股气,一拳砸在柴火堆上,却听见柴火堆后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又是压抑着不敢大声,又是疼得要嗷嗷大叫。 “是谁?!” 南门五跳到柴火堆上,往下一看。好家伙!居然是李寻宪!收回拳头,心里松了口气,疑惑道:“你小子怎么跑我这儿来了?不是看你往城东去了吗?” “唉,别提有多晦气了!”李寻宪看清来人,也放下遮住脸庞的手,哭丧着脸,“小五,我本打算出城直奔云莲山的,可没想到我在城门口遇到了孙大才那俩杀千刀的!” “他俩也偷溜了?”看到李寻宪点头,南门五一拍脑门,叹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你们怎么还一块偷跑啊!然后呢,你们一起跑不耽误啊,路上还有个照应。” 李寻宪说道:“我起初也这么想啊。可没等我喊住他们,他们便被孙老爷子发现了。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没几下把他俩按倒后,抬起他俩就往回走。”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俩杀千刀的居然向我喊救命!一开始看到孙老爷子,我就背着身子没让他瞧见我,结果到好,被他俩一吆喝,谁都知道我在城门了!我还哪里敢往外跑啊!自然是跑回来避避风头。” 这“头”字刚出,便听到前面的店铺传来李钱的声音,以及院墙另一侧密集的脚步声。李寻宪面如死灰,呆呆地看着南门五,嘴里喃喃着“死定了”,瘫软在地上。 “别慌。”南门五出言安慰道,“你爹最讨厌的是什么?是你离家出走吗?不是的,他最讨厌你不干凡人的事,要去修仙呐。” 临死之前,李寻宪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呐。” “你也是真的倔!只要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修仙,不就没事了吗!你说你是想要去郊外农田看看插秧什么的,他爹最多骂你几句,又不会把你吊起来打!” 李寻宪狐疑道:“真的?” 南门五把他扶起来,伸手掏出他怀里的短剑,说道:“死马当活马医。你还有什么都交出来,放我这儿。等你下回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再还你。” 李寻宪咬咬牙,把包袱里的几本书递给南门五,尽管眼里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但还是在李钱和南门岳来到后院前交给了南门五,边走边说道:“拜托你了,小五!” 李钱也没耽误时间,差人架着李寻宪走了出去。南门岳则是无意间瞥到南门五手里的书,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回到铺子那边。 院子里只剩下南门五一个人。他翻开那几本无名书籍的一本,第一页就写着一个大字!可惜南门五不认得。第二页开始有图画了,画的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旁边几行小字。再往后翻,都是这样的图画和小字。 南门五觉得没意思,把这本书放到柴火堆上,翻开下一本。第二本第一页有不少字,其中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南门五挠挠头还是看不懂。 第三本的第一页倒是出现了几个南门五识得的字,他自言自语地念出声来:“一,刀,一,一,一,一,嗯?” 没等他念完,墙头传来风铃般的咯咯笑声。南门五抬头看去,一个少女趴在院墙上,只露出清秀可爱的脸蛋,恰似无暇美玉,秀色照人。 南门五合上书,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却又本能地让自己不要露怯:“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那少女不答话,伸手指了指柴火堆上的书,白腻的皓腕上翠玉手镯尽显端庄雅致,眉眼间露出的狡黠更添俏皮灵动,南门五哑然,呆呆地看着少女。 少女见他傻看着自己,心里三分羞涩,七分有趣,打算捉弄他一番时,听到旁边管家的轻声提醒,也没了兴致,娇嗔道:“呆子!”便从马车顶跳下去,坐回马车里,离开了。 半晌,南门五悠悠回过神来,砸吧砸吧嘴,懵懵地向前面的铺子走去。 第八章 李寻宪求剑问道,朱红巷算命卜卦(三) “小五?小五!孩他爹,小五这是中邪了吗?怎么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是那副呆傻的模样?上午铺子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吃饭就好好吃饭。莫要开口说话!”大娘是家里最讲规矩的人。“晴丫,吃饭不要发出声音,和你说过几次了!” 大娘当年是三品大员家里的丫鬟,被许配给大爷南门勤后,生活作息倒是逐日习惯了南门家的随性,就是刻在骨子里的豪门规矩,却改不过来。从丈夫到儿女,再到孙子孙女,南门家里的每个人都被她或多或少地训斥过。至于家里的丫鬟长随更是时常要小心被这位老太太抓住疏漏。 南门晴丫缩了缩脖子,含住米饭和竹笋干,用牙齿来回磨碎后咽下去,不敢发出一丝响声。 赵氏护犊心切,破天荒地没听大娘的要求,说道:“娘!早上小五还好好的,现在他这样跟那傻子有什么区别?若是中了邪,那的赶快请道士来看看,说不准家里也有不干净的。” 话未说完,大娘冷哼一声,说道:“家里不干净?老大家的,你这是拐弯抹角地骂谁呢?要是嫌我主持家务不妥当,你就直说出来。别拿小五说事!” 赵氏语塞,愈发觉得自己这婆婆不讲道理,便看向坐在一旁的南门岳,意思是让他拿主意。 南门岳看了眼南门五,和稀泥道:“娘,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拿出来说啊。那时,你媳妇不还是刚过门嘛,不懂得规矩,你大人有大量就别提当年的事了。” 大娘不语。 南门岳转向媳妇,好生安慰道:“孩他娘,你也别较真,娘的为人你也知道的,咱家里的事情要是没有娘包办,别说我,连你也不放心。小五也说过,没规矩不成方圆。” 赵氏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正欲开口争辩,得了丈夫的一个眼神,就把话压在心里,默默地听着丈夫继续说。 “小五的事情,我大致也知道一些。又是和读书有关的。”南门岳挑着捡着把上午李寻宪的事情说了一遍,笑道,“这崽子最后要了李家那小子的书来读,现在估计是在想书里的字呢!我把他那几本书给烧了,等他缓过劲儿来,想再看书也没法子了!” 听到这,赵氏的脸色才缓和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南门五涨成猪肝色的脸。 “爹,你刚刚说什么?你把那几本书怎么了?!” 南门岳对儿子的表情习以为常,毕竟也不是第一次烧他的书了,也没往心里去,应道:“烧了,烧剩下的灰拌在猪下水里,让铁柱挑出城了。” 南门五哭笑不得:“那不是我的书啊。是李寻宪寄放在我这儿的书。你烧了,让我拿什么还给他?” 南门岳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杯,漱漱口,而后把新一杯茶喝入肚里,揉搓着涨鼓鼓的肚皮,龇牙道:“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肚里的花样!什么孙大才,孙大勇,他们谁的书没寄放在你这儿?可又有哪一次是他们的书?放心吧,你都决心要继承爹的手艺,读读书也没什么的。” “这,唉。”南门五想起了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多年前自己为了藏书而编造的借口,如今却让事实被人误会成了借口。因果报应呐! 书都被烧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南门晴丫看着哥哥苦恼的神态,碰了碰他的手臂,还没表达什么就被大娘喝住了:“吃饭不要东张西望!”南门晴丫收回手,缩了缩脖子,坐好继续吃饭。 南门五戳了下晴丫的腰,挤眉弄眼地扯起张鬼脸。晴丫紧抿着嘴唇,偷偷看了眼大娘,见大娘也没说什么,才笑了起来。 午后,南门五从前门翻出院墙,急匆匆往城郊农田赶去。一想到今天是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识字,跑得更快了。 待到南门五气喘吁吁地赶到农田时,赵启祥已经拔了一篮子的杂草,此刻正扶着腰擦汗。稀罕的是,赵先生那白净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晒黑的迹象,这下不但是他的穿着异于农人,就连皮肤也与这片农田格格不入。 南门五高呼道:“先生!” 赵启祥回身看到跑向自己的南门五,一边挥着手,一边咧嘴笑,本打算训斥他要注意礼节得体,话到嘴边却变了样:“五子,今早怎么没有去私塾听讲了?” 南门五挠挠头,笑道:“先生,今早我还跟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到书塾旁边等着了。谁料到从书塾里窜出一个人,贼头贼脑的,还谎称是我,我俩便扭打在一块。再然后李寻宪和我解开误会,也到了我去肉铺的时候。今早就没有听讲了。” “寻宪?”赵启祥捂了捂头,看来李家这厮没少给先生添麻烦。赵启祥思索片刻,说道:“也难怪子瑜说寻宪来过私塾,原来是来了又偷跑了啊。他有和你说为什么要跑吗?” 南门五猛然想起了被老爹烧掉的书籍,急忙蹲下,凭着脑海里的印象,把第一本书第一页的大字用手指写到地上,抬头问道:“先生,知道了这个字就知道他为什么偷跑了。” “道?” “嗯?”南门五眨眨眼,嘿嘿地干笑两声。 赵启祥蹲在南门五旁边,用手指工工整整地写了个“道”字,解释道:“这个字念道,知道的道。有诸多含义,例如道路,‘道阻且长’一句便是用此意。还有道统,尊师重道。其他意思则要你日后见识才能知道。方才你说知道这个字就知道他为什么偷跑?” 南门五扶着先生起身,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是的。李寻宪给了我几本书,其中有一本书上就写了这个字,道字。后面画了小人耍棍的图画。其他书上的字我还没记住怎么写,就被我爹拿去烧了。” 任何士子听到“烧书”二字,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在文章上破口大骂。 绕是赵启祥被磨砺多年的脾性,也忍不住呸了声,才接着说道:“就写了个道字的书?好猖狂的人,竟然敢单用一个道字命名。这处的道,是指技艺,例如剑道,医道。为何说他猖狂呢?因为天下有很多大道,剑道,医道,茶道。每个道又有不同的小道。例如,每个士子侧重的方向也不尽相同,有作诗,策论,着文,对子等。” 南门五歪着脑袋,双眼迷离地看着先生,就差把“听不懂”三字写在脸上了。 赵启祥莞尔道:“别说是你了,天下又有谁能分得清楚其中奥妙?简单的说,天下有诸多姓氏,每个姓氏又有诸多名字,每个姓名还有诸多字号。而你刚才说的那本书,就好比一个人代表了一个姓氏。” “一个人代表了一个姓氏!”南门五惊错道,“好张狂的人啊?那岂不是只有皇,唔唔!” “不可诽议圣上。”赵启祥见南门五点头,才撤回捂住他嘴巴的手,正色道,“寻宪的事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我来想办法。其他的事情,你现在了解太多也无济于事。开始教你识字吧。” 南门五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盘腿坐在地上,答道:“哦。” 第九章 李寻宪求剑问道,朱红巷算命卜卦(四) “识字,首先是会读,再是会写,最后知晓它的含义。这样下来,才算入了门槛。再是用在自己的话里,用得没错是进了院子,用的精准是到了厅堂,用的巧妙是可以去后院。最后领悟别人说的意思。等你什么时候能听明白别人所言真正意思时,整个宅邸你随处可去。莫要分心!” 赵启祥毫不吝啬自己的巴掌,如同他诵读时的铿锵有力般,一掌落下去,比什么劝世良言都有用。这才半个时辰的时间,南门五的脑袋上就已经挨了五个巴掌了。 南门五有些委屈,揉揉脑袋,辩解道:“先生,不是我不想听,是我真的听不明白啊。什么到了厅堂,去后院的。识个字而已,怎么这么麻烦啊。” “嫌麻烦了?” 赵启祥斜眼看向蹲在地上的南门五,右掌蓄势待发,看得南门五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怎么会嫌麻烦呢。只是觉得先生说得太复杂了,我只是学识字,其他的道理等我读书的时候才能明白吧。” 赵启祥不语,默默思索着学生说的话。总觉得想到了些什么,却差那临门一脚,越是如此,心里越是想要知道,挥挥手,示意南门五好好练字,便走到一旁的田埂上,静心反复揣摹南门五说的话。 扫了眼先生写在地上的三十个字,南门五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田里的一块空地,踩平松软的泥土后,跪坐在地上,凭着记忆里的印象开始模仿着写。 赵启祥对学生识字的规矩很多,但要求不高。只要字写对了就行,至于写得工整与否,就不是赵启祥在意的事情。而且先生也说了“字要靠常年累月的练习才会写得好,刚识字的人不需要追求字写得好”。 念此,南门五写的更加潦草,写到最后,只能隐约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以致赵启祥走过来看看他写的成果时,被满地歪七扭八的字给惊到了,二话不说赏了三巴掌,打得南门五脑壳嗡嗡的老半天。 赵启祥训斥道:“字如其人,写的端正不是说你的品行端正,而是说你态度端正。之所以没让你把字写好,是因为你才初学识字,首要的是识得字。但你又怎么能如此懈怠?全部重写!” 南门五点点头,拿锄头把地翻松后,重新把泥土踩实,重新开始写字。 赵启祥只看了前几个字,就忍不住地捋须颔首,心里暗道:不错。虽说依旧惨不忍睹,但一笔一画都使上了劲。这混小子!一股蛮劲,也不懂得使巧劲。这横撇硬是写成了横! 但赵启祥没有出声打断南门五,只是背着手,低头看完南门五把三十个字全都写完。 南门五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抬头望着赵启祥,笑道:“先生,我这回写得怎么样?我可是使足了劲呢。” “虽说有所进展,但依旧不堪入目。”赵启祥细细端详了这些字后,面色平静地说道,“你接着练,我去拔草。等其他农户回去时,我会考校你一番。你仔细些写,莫要分心。” “是,先生。” 可惜,直到俩人在城里分别,赵启祥也没有考校南门五任何一个字。本来南门五还有些紧张期待,认认真真把那三十个字来会写了数十遍,就等着先生考校完,夸自己很用功之类的。 虽然有些失落,但南门五还是安慰自己道:“没事,识字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先生能表扬我。先生也是为了我好,想此办法来激励我好好识字。” “五子,明日午后,我会考校你今天学的三十个字,回去后不可懈怠。”赵启祥嘱咐后,朝私塾走去。南门五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大步赶回家去。 晚饭后,准备开溜的南门五被老爹捏着耳朵拉到后院去,指了指小推车旁堆积的干木头,说道:“你还真的是属驴的,不打你一棍子,你就不知道干活!我才几天没盯着你,你就把这事全落下了?你要下午出门玩也成,那就晚上把这柴劈了,劈完再睡!老金,你看着这小子点。” 蹲在小推车上的金银花用鼻孔哼哼两声,答应下来。 南门五苦着脸,看向老爹,说道:“爹,就不能再少一点吗?今晚劈一半,明晚再劈剩下的一半。” 吃饱饭的南门岳是最好说话的,上个月,南门五也是在晚饭后跟他爹求情,才得以每天去店铺前可以到书塾看一眼。 南门岳本就没打算让儿子把这几堆要两天功夫才劈得完的柴一晚上全劈好,就是看这小子最近闹的事情有些多,想打压打压这小子的风头。再加上刚刚一顿饱餐,心情舒畅的南门岳点头同意了,随手递给儿子一把柴刀,便离开了。 南门五掂了掂柴刀,抬眸瞧见金银花那对浑浊的双目,对视半晌,也不见金银花眨一下眼睛,颇为无趣,撇撇嘴,从柴堆顶抓一截干木头放到老木桩上,放稳后,举起柴刀一着把木头劈成两截,很是得意地看向金银花。 金银花嗤之以鼻,瞥了眼那跟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木头,从柴堆底下抽出一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扔到木桩上。 南门五见那木头稳稳当当地立在木桩上,不由得咋舌惊叹金银花一手功夫俊得很,同时耸耸肩,说道:“老金,这木头太粗了,柴刀没劲,得用斧头来。” 金银花又是哼哼两声,夺过柴刀横一竖三,啧了声,把柴刀丢到木桩上,跳回推车上,自言自语道:“刀钝了,使得没有以前顺手。” 南门五捡起柴刀,胳膊碰到那根木头,只见木头被分成十四截,切口平整光滑,连木头本身的纹理都没有破坏掉,除了每七根大小不一外,简直就是劈柴届的至圣先师啊!当下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高手!” 金银花依旧没眨眼,呆呆地看着南门五手里的柴刀。 南门五问道:“老金,你说这刀钝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啊?还是很锋利的嘛。” 谈到刀,金银花身上迸发出浓浓的不屑,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和吃完大蒜的口臭味,熏得南门五捂着鼻子连连后退,他说道:“不能削铁如泥的刀怎么算的上锋利?” 南门五一手捂鼻,一手挥去缭绕周围的大蒜味,细声细气道:“老金,你吹牛了哈!还削铁如泥呢!按你的说法,这天下能有几把锋利的刀?” 金银花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后倾靠在院墙上,浑浊的眸子望向黑漆漆的天空,哼哼两声,不再言语。若是换上一身麻衣短褂,还有几分英雄垂暮的悲凉。 金银花第一次来南门家时就穿着破旧的衲衣,一双草鞋被磨得只剩下薄薄的底,和几根勉强拉住鞋底的草绳。再加上老金蓬头垢面,鬓角的发丝和络腮胡纠缠在一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落魄。 南门岳多次劝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但都被拒绝了。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金银花穿着衲衣的模样,也就不在意他的穿着了。 而此刻,南门五头一次发觉老金这一身和尚穿的衣服很滑稽,但没有多说什么,握稳柴刀,继续劈柴吧! 月明星稀,打更声远远传来,南门五才停下挥动柴刀的手臂,发现坐在推车上的金银花早已回房歇息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很散落一地的柴火。 “这老金也不喊我一声。” 南门五笑着摇摇头,正打算活动活动筋骨,时,一阵强烈的酸痛从肩膀涌向全身,不停弯曲挺直的腰杆更是僵硬得无法动弹。 南门五只能缓缓蹲在木桩旁边,小心揉搓着肩膀,心里暗道:明晚劈柴的时候,一定要把黄芪喊来,让她在一旁给自己捏肩捶背。但转念想到小姑娘忙了一整天,也没了这个打算。 就在南门五自说自话,给自己揉肩膀的时候,有人婉声低喊了声:“呆子!” “是谁?!”南门五大惊失色,要知道三更半夜来上门的不是贼,就是灾。更何况此刻自己四肢无力,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若是······ “别瞎想了,我不是坏人。” 南门五翻了个白眼,回头去看那人,但脖颈也僵着呢,别说扭头了,就连点头都嫌疼呐,没好气道:“黑灯瞎火的,不走大门的人会是好人?姑娘,你应该是外地人吧?本地人都知道,我家里有个高手。” “哦,有多高啊。”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脑后传来,南门五猛地一哆嗦,暗道:此人好劲的轻功,竟然没发出一丝响声就来到我身后!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姑娘,你可听说过凤岐县东边的云莲山吗?” “怎么了?高手比那山,还高么?” 听出那姑娘打趣的调侃,南门五心里不是滋味,赌气般说道:“那是自然!山上五百个凶悍山匪都叫我家的高手一招击杀了!真要算起来,自然比那山,嗯!” 好一个喜怒无常的女贼!前一刻还笑脸相迎,现在就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南门五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跪地求饶?输人不输阵! “女侠饶命,有话好好说!我就是这家一个劈柴的小厮。” 第十章 李寻宪求剑问道,朱红巷算命卜卦(五) “饶命?”那女子也没料到南门五如此没骨气,吹完牛就求饶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坏笑道,“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为什么要饶了你?” “姐姐有所不知,我也是魔教中人。”南门五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义愤填膺道,“小人本青山郡人氏,虽称不上腰缠万贯,但也是有些资产。那一日,山匪贼寇趁我外出,摸入府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 女子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笑道:“南门五,你什么时候成了青山郡人氏了?还有,云莲山的二百七十六个山匪都叫金止戈给杀完了,哪来的山匪贼寇有功夫到你家里烧杀抢掠了?” 南门五心里一沉,暗道:此人有备而来,看样子并不是贪财的小贼,而是找老金麻烦的大匪。说不定,她和云莲山那批山匪有什么关系。 女子似乎看穿南门五的心思,双唇贴到他的耳旁,戏谑道:“我就是云莲山第二百七十七个山匪,来给他们报仇啦。” 绕是平时见惯了杀猪的南门五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平日里机灵善辩的他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咯咯地轻笑了片刻,用着很温柔的语气说道:“南门公子,你能教教我猪被屠宰时是怎么叫的吗?”说着,女子手中的匕首缓缓向肌肤挤压过去,还不忘给南门五补充道:“只要我拇指轻轻一划,或者你抖得再厉害点,你们南门家就绝后啦!” 就在南门五闭眼准备一命呜呼的时候,女子又把匕首收了回去,同样收回去的还有先前温柔的语气。阴测测道:“要是你就这么简单地一命呜呼了,怎么对得起我云莲山被害的二百七十六位好汉?!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们南门家生不如死!站起来!” “好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昂!”南门五趁着女子拎着他后衣领时,身体猛地向前一弯,向后踢起一脚,女贼眼疾手快,握住南门五踢起的脚踝,手掌使劲一拉,竟然将他拉脱臼了! 一股揪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到全身,南门五摔倒在地,抱着脚踝嗷嗷乱叫,却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声音,心里更加惊悚。剧烈的疼痛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很是恭敬地说道:“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 那女贼回了句:“你带上几个人把他捆起来,扔到车上去。” 再然后南门五又累又疼径直昏了过去。 女子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低声骂了句:“呆子。” 深夜木制马车轮与青石小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着马车的离去而消失。此时,小推车与柴堆形成的阴影里爬出一个身穿破旧衲衣的大汉,那宽硕的体型挤在小小的衲衣里显得格外搞笑。 金银花沉默半晌,抬头望了后院旁的阁楼,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阴影里,裹紧了草席,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这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如果说西门大街是凤岐县官宦府邸最多的街道的话,那么朱红巷可以算得上凤岐县最具有江湖气息的巷子。 说是巷子也不准确,巷子在建造的时候,就是按京城大街的规格来铺设的。虽然没有大街宽,但八尺七寸巷宽足以傲视任何一条巷子。可惜的是,朱红巷的风水崇武抑文,让许多喜爱此处清幽雅致的文人雅士望而生畏,只能白白便宜江湖草莽。 巷子中端有一府邸,布局上恢弘大气,细微处精雕细琢,既有江南缭绕动人的精细,又有北地不拘一格的气魄。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看了眼雕花青砖门楼上只刻了一个“止”字的牌匾,便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马车里传来一声极其慵懒酥软的娇嗔声,若是南门五还醒着,怕是骨头都软的摊在地上。但车夫和侍卫们很清楚,如此娇媚的女子下手有多么的毒辣。 女贼款款走下马车,连扣三下门环,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由昏睡在侍卫背后的南门五,冷眼笑了两声,咬住嘴唇,等待主人来开门。 半盏茶的功夫,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包子头女孩,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小鼻子一耸一耸的,添了几分俏皮。 女贼一手推开门,一手把丫头拥入怀里,揉捏着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神情很是亲昵,说道:“烟丫头,好久没见着你啦!这小脸蛋可把我想死咯!对了,你鑫叔呢?” 烟丫头翻了个白眼,拍开女贼的手,捂着被捏红的脸往院里走,边走边说:“我说罗鑫怎么从下午就开始念叨,还舍得让我去登高楼买了好些酒肉,原来是你要来了。你俩见面就见面呗,我跟着折腾算什么事啊!他在偏厅,我要去睡觉了,别来烦我!” 女贼追上去,使劲揉了揉烟丫头的脸蛋才放她回去睡觉。 让车夫带人驾车离去后,女贼看着被侍卫扔在院子里的南门五,不由得头疼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喊来罗鑫,让他把南门五背到偏厅去。 两人坐定后,女贼向南门五努努嘴,说道:“财迷,给他算算。” 罗鑫看了看南门五,又看了看女贼,失声笑道:“山匪也有心善的时候?没想到我还有看走眼的时候,惭愧,惭愧。” “得了吧,你收钱才算的命哪有准过的?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机不是金银能衡量的,有几两银子能得到我罗某人的半句祝福就不错啦。”女贼斜了罗鑫一眼,自顾自地蘸满了酒水,浅尝一小口,就放回桌上,再无触碰的意思。 罗鑫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也是看人收钱的,几文钱的生意,和几百两的生意,我都做。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来算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讨个吉祥,摆平一些事。” “说的话和你的酒一样馊。”女贼呸了一声,有些不耐烦,“我还有其他事情,你快点给他算一卦。算完我就带他走人。” “算完就走?” “嗯。对了,生辰八字要告诉你吗?” 罗鑫意味深长地看了女贼一眼,捋须笑道:“不了,他出生时便请我算过一次命格,卜过一次卦象。生辰八字,我倒还记的。”说罢,罗鑫便不再言语,也不曾动弹一下。 女贼也没说话,拿筷子戳了戳摆的满满一桌的鸡鸭鱼肉,果然,不是泥捏的,就是木雕的。骂了句“抠门”后,起身走到正厅去。 正厅是罗鑫白天接待客人的地方,那儿摆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甚至花几都是请名匠用的一等一的红木雕刻而成。至于条案,花几上摆的瓶瓶罐罐虽说出自名家之手,但和墙上挂的那副出自前朝画圣赵千毅的《云莲图》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尽管看了无数次,但每次看到这些物件,女贼还是忍不住咋舌惊叹:“这抠门道士也舍得花钱置办这些物件?” 门外露出一个小脑袋,仰着小脸,不咸不淡道:“罗鑫哪里舍得花钱?都是他给那些帮派的帮主,长老算命,别人听得高兴了送给他的。至于那幅画,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烟丫头,才多久没见就这么想我了吗?快让我来好好捏捏你这脸蛋!”女贼作势要扑上去,烟丫头吓得赶忙逃离,引来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转悠了半天,女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回到偏厅。刚一进门,就看到罗鑫这厮正在把一坛酒藏到地砖底下,女贼抱胸冷笑。 登高楼是凤岐县最好的酒楼,它的好不在于菜品繁多,口味极佳,而是在于它家酿的酒是凤岐县第一和第二的好酒。第一好的酒,是烈酒,要的就是喝酒如吞刀子般割喉,入肚后又是豪情万丈。而第二好的酒,名为竹马,以蕴含百味,却各不相争的温和性子,为凤岐县的文人雅士所追捧。 此刻罗鑫手里捧着的酒坛上贴着黄纸,纸上写着竹马二字。好家伙!这厮买了好酒竟然偷偷享用!若不是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算命要紧”,女贼敢肯定自己已经把酒坛夺过来了。只听她故作平淡地问道:“结果如何?” 罗鑫瞧见女贼明明很在意,却又故意装成不在乎的样子,有些拿不定主意。暗道:以这姑奶奶的脾气,此时应该把这小子往死里说,说得越惨越好。可我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姑奶奶和这小子有点不简单呐?俩人要是有一腿,我却把这小子说死了,那不得把整个屋子都拆咯?!唉,没想到还是要靠祖师爷的法子。 念此,罗鑫放下酒坛起身从条案底下的摸出一个暗格,取出其中的锦囊递给女贼,脸上强扯着笑,眼里流露出浓浓的肉疼,说道:“拿去拿去!别来烦我了!白白折了我三年阳寿!你真是我的灾星啊!还不快走!” 女贼接过锦囊,见他神情流露,不疑有他:“虽然没砸了你的花瓶是该庆幸,但是看在你折了阳寿的份上,破例允许你不用强颜欢笑。好好心疼你三年阳寿吧。对了,把这小子给我背到门口去。” 这下罗鑫是真的肉疼了。又要背这小子啊。 新的马车在门口等候多时,待到女贼拖着南门五上了车,车夫一甩缰绳,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前驶去。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烟丫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悄声问道:“今年大比快要开始了吧?” 罗鑫“嗯”了一声,面色阴晴不定。 烟丫头追问道:“那个锦囊送出去几份了?” 罗鑫咧嘴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第十一章 云莲山贼寇逞凶,凤岐县典史作妖(一) 悠悠醒来,南门五发现自己应该是还在梦里,便安安心心地合上眼。要不是清晨山间寒风刺骨,耳畔传来虫鸣鸟啼,谁也不会相信自己一觉醒来居然身处大山之中。 侧身从草地上坐起来,四下张望后,南门五很是无奈地接受了现实,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拍去衣袍上的泥土,自言自语道:“这贼厮忒可恶了,为害一方被人剿灭本是活该,居然还敢带人上门报复!也不知道娘和晴丫怎么样了,那女贼不像是会对妇孺动手的人,应该没事。更何况有老金守家,那女贼肯定不敢轻易下手。” “对了!”南门五抬脚用手握住脚踝,又是揉又是捏的,很是纳闷,“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肯定没有记错,那我的脚踝怎么还是好好的呢?是那女贼发善心,给我接上了,我呸!就那种蛇蝎心肠的女子,不把我大卸八块就算老天保佑了,怎么可能会给我接上。估计是路过的猎户,嗯?哪儿是什么?” 南门五穿过灌木,站在一块巨石上,向东边望去。如镜面般平整的峭壁上挂着条瀑布,瀑布的急流冲击在山底,形成了一片湖泊。一条大河由北流入湖泊,再往南流去,把此处山地分割开来。 湖泊边上有座水亭,亭子里坐着三个人在比划着什么。离亭子不远处是一栋两层高的楼房,有几个人扛着渔网从楼里出来,走向系在一旁的小船。 南门五暗喜:这女贼决计料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还有户人家隐居于此!先问他家要些吃食,待我问明了出山的路,尽早离开。等我出去后再派人来送他谢礼,这样就两不相欠了吧! 顺着前人踩出的小道,下山也轻松了许多。路过一片竹林,终于走到山脚,来到湖泊边上。向对岸望去时,水亭里的那三个人早已离去,只有木楼旁还有几个人围在一块。 南门五不识水性,只能顺着沿岸向下游走去,还不时地挥手,大声呼叫。 卵石滩岸边停靠着几艘渔船,朱顺取下斗笠扣在头上,抬起头,眯缝着眼看了眼晴朗的天空,心情也舒畅了许多。走到船尾,朝岸边正在把鱼网解开的众人吆喝一声,拿起根手腕般粗细的竹竿顶在水底沙石中,靠着船尾木板往下一按,将船撑离岸边。 渔船推开波澜,向湖心驶去。没多久,朱顺便听到有人在喊叫,声音很是陌生,不像寨子里的人,双眸迸发出一道精光,看到了边挥手,边呼喊的一个落魄男子。 朱顺吹了声口哨,缓缓将船撑过去,快到岸边时,换上一副笑脸,问道:“这位公子,我见你又喊又叫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南门五喜道:“老大哥,我遭歹人暗算,被丢到这山林之中,正愁不知如何出山,就看到了你们主人家。还望老大哥帮帮忙,送我到对岸去。要是能向贵主人家引荐一番,更是求之不得。” 朱顺乐呵呵地把船撑到岸边,眯眼打量着南门五,见他上船时左摇右晃,在船上更是稳稳抓住船仓木板,也知道此人不识水性,笑道:“公子,你是哪里人氏啊?听你这口音,并不陌生,想来也离不了景州吧?” 南门五见这艄公把船撑得如平地走路般稳当,心里很是佩服,又听到这一番话,十分安心,说道:“实不相瞒,我正是景州凤岐县人氏。敢问老大哥,此处是哪里的山林?奇松怪柏,崇山峻岭,飞湍瀑流,真是个修身养性的清净去处!” 朱顺装作没听见,只是笑着撑船,快到卵石滩时,才吆喝一声,岸上的人都扭头看向船上俩人,起身回到楼里。等到渔船靠岸,一圈人拿着刀枪棍棒从楼里走出,径直向渔船围了上来。 南门五何曾见过如此场面?赶忙回头问道:“老大哥,这是什么情况?为何每个人都拿着兵器?其中必定有误会,还请老哥替我解释一下。” 朱顺将竹竿狠狠插入水底的沙石中,打开暗舱,抽出一把单刀对着南门五,狞笑道:“既然你是凤岐县人氏,那多少听说过云莲山吧?给我绑咯!” 南门五惨呼一声,便被几个喽啰用渔网缠住,推搡着赶到木楼里。 木楼入门便是一个大厅,正中间放着一张交椅,两侧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玉貔恘,墙上挂了张黑熊皮,熊头正对着跪在交椅前的南门五。 没多时,一个虎背熊腰的独眼大汉带着一行人从楼上走下来,铜铃大的眼珠子瞪着南门五,另一只眼上的刀疤狰狞可怖,他说道:“顺子,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朱顺抱拳站到南门五旁边,回道:“大王,此人是凤岐县人氏。我是在金玉河西岸发现他,想来是从葱山下来的。看到他时,他不惊反喜,想来不知道我等身份。”说罢,朱顺退回到一旁。 坐在第二把交椅上的精壮汉子拍案而起,骂道:“狗娘养的东西!居然派人窥探我们山寨,那狗官是准备发兵攻打我们了么!大哥!叫我说,我们何不趁早带弟兄们杀到凤岐县去,教那厮不敢打我们的主意!” 独眼大汉转向坐在另一边的圆球儿,说道:“昆弟莫急,先听听三弟怎么说的。” 圆球儿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笑道:“二哥所言差矣,别说凤岐县那点残兵老卒,就算景州城六千甲士来围剿,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者,就算把金止戈交给荀尼,这人也不敢打我们的主意。所以,我觉得不是官家所为。” “三弟的意思是,这只是个误闯山寨的冤大头?” 圆球儿肥硕的脑袋摇晃起来如同水波荡漾,很是油腻,说道:“非也,山寨各关都有精兵把守,要是连这个毛头小子都能轻松闯进来,那我等三兄弟还当什么山大王?” 王昆浓密的眉毛挤到一块,不耐烦道:“圆球儿,有话快说完,别卖关子!他娘的,一个个都是这么磨磨唧唧。” 圆球儿也不恼,招来一个俊俏的丫鬟给自己捏腿,嬉皮笑脸地看向南门五,说道:“山寨里有人把他带进来的。” 此话一出,大厅里的人如同炸了锅,议论不停,甚至还有几个暴脾气的开始摩拳擦掌。最后还是由独眼大汉喝住众人,环顾四周熟悉的脸庞,他沉着脸说道:“寨子里没有内鬼。此人是翻山进来的。” “可是!” “昆弟,此人是翻山进来的。” “二哥,正如大哥所说,我刚才的猜测是错的。”圆球儿眯着眼,依旧露着满嘴尖牙,反手甩了丫鬟一巴掌,把那红润的脸蛋打破了皮,笑道,“不懂得捏腿吗?你那胸脯长得是干什么用的?衣服脱咯。” 丫鬟紧抿着嘴唇,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解开衣襟,将身体靠了上去,听从圆球儿摆布。三当家好女色,尤其偏爱虐待拐来的女子,山寨众人对此也见怪不怪。 独眼大汉垂下眼睑,正要问话。 却不料南门五先一步开口,冲着圆球儿破口大骂:“死肥猪!敢如此残害良家女子,你不得好死!” 第十二章 云莲山贼寇逞凶,凤岐县典史作妖(二) 圆球儿也不是第一次遭人辱骂,毫不在乎地砸吧砸吧嘴,面带微笑地看着南门五,说道:“不畏强恶,好一个少年英雄。但,你又能拿我如何?” 说罢,飞起一脚将那丫鬟踢了出去,那满是伤痕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不再动弹。 南门五怒不可遏,若非被两个喽啰按住,势必要挣脱渔网,把那肥猪揍上一顿才解气,晃动着肩膀,喊道:“那肥猪!你冲一个弱女子撒气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冲我来!我告诉你!我自幼练习刀法,一口杀猪刀使得神出鬼没,江湖谁人不怕?!要杀你这肥猪更是轻而易举!” 众喽啰面面相觑,最后哄堂大笑,相互挤眉弄眼,更有甚者站到南门五面前,拍了拍他的脸,说道:“好小子,牛皮给你吹破天了!还敢打我们三当家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模样!” “二狗,退下!”独眼大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南门五,问道,“你说你是凤岐县人氏,凤岐县就一户杀猪的屠夫,怎么,你是南门岳的儿子?” “是又如何。” 对这些山匪贼寇,南门五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不论他们有多大隐情,但如此虐待普通百姓,就是败类。 “小家伙还挺傲的,哼嗯?!”说着,王昆身后的两个戴面具的魁梧大汉走上前,一左一右将南门五举了起来,沙包大的拳头轮流往他身上抡去。 圆球儿眼也不抬,低头看着那伤痕累累的丫鬟,回想起刚抓到这妮子时,她的肌肤是何等的白皙水嫩,更是亢奋,笑道:“你再不起来,我就一刀剜去你的胸脯。” 不动弹的丫鬟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一旁正挨揍的南门五更是怒火中烧,眼里噬人的光芒直逼圆球儿。 等到圆球儿抽刀在手,丫鬟梨花带雨地重新靠在圆球儿肥胖的腿上,低声啜泣着给他揉腿。圆球儿也不厌恶女子的哭泣,怡然自得地瘫软在交椅里,神情很是享受。 另一边,王昆见南门五挨了十二拳依旧中气十足,大骂不停,暗自称奇,拉起袖子,打算亲自动手,会会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为首的独眼大汉再次喊住众人,招手让朱顺给南门五解开渔网,看到大家伙儿疑惑的目光,解释道:“若换上一个人,别说富家公子,就连天王老子,我也敢砍了他。只是这小子情况特殊。他爹南门岳对我有一饭之恩,他这条小命还是要留着的,就算我还了他爹的恩情。小子,日后见到你,就是真刀真枪了,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众人了然,皆夸赞大当家有情有义。 南门五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被朱顺推扯着赶到门口,寻思道:这是个什么情况?派人把我抓到山上来,打了一顿,又送我下山?还有那姑娘,我岂能见死不救! 没等南门五英雄救美,一直笑着的圆球儿低声说道:“且慢!朱顺,把那小子带上来。”转向独眼大汉和王昆,拱手接着说道:“大哥义薄云天,不杀此人,还派朱顺放了他,至此,你的恩情已经还了。而现在,我要和这小子算算闯我山寨、辱骂于我的账,与大哥无关,此事关乎我的颜面。还请大哥,二哥···” 王昆斜眼看向圆球儿,呼气道:“圆球儿!大哥前脚把他放了,你后脚又把捉回来。你眼里还有没有大哥了!朱顺,放人!” “这,我。大当家的。”朱顺心里无比懊悔,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暗道:真是见鬼了!本以为活捉奸细必是大功一件,现在二当家,三当家吵起来,我倒成了锅里的老鳖,进退不得! 圆球儿含笑看了眼左右为难的朱顺,低吟片刻,把丫鬟搂入怀中,一双油腻的双手在娇躯上来回摸索,大笑道:“也罢,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就饶了这小子。放人吧!” 独眼大汉盯着当众宣淫的圆球儿,面无表情,手掌向下虚按,不急不缓道:“若是将此人拿下,三弟是想如何炮制他呢?” 圆球儿抱着丫鬟又亲又咬,就在王昆发怒暴起前,才放下丫鬟,轻喘着气说道:“有恶毒的法子。先把他吊在架子上,脚底下放一锅滚油,油烫得他会不停缩脚,他一缩脚,绳索就会拉着脖。” 话未说完,南门五嗤笑一声,指着圆球儿骂道:“毫无人性,猪狗不如的玩意!日后必遭水淹火烤之难,冰冻雷劈之刑,万箭穿心之疼,不得好死!” 圆球儿不怒反笑,笑声传到屋外的山林中,隐隐还有回声,笑罢,开口道:“这可是取自《斜野剑传》里黄大旗临死前说的话?” 《斜野剑传》以孤苦少年持剑闯地府的神鬼故事备受推崇,尤其大内公公黄大旗临死前对全天下的恶霸说的话更是脍炙人口。 南门五听说书人魏老头讲了不下十遍,如今虽然只用了一句话,但说出来,可真是浑身舒畅无比,听到问话,颇为自豪地点点头。 独眼大汉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圆球儿憨笑道:“这传记是我写的。你刚刚说的水淹火烤,都是我拿一个个像她这样的柔弱女子使出来的。你想知道怎么样能让那些人处于生不如死的状态吗?” 丫鬟颤抖得更厉害了,急忙贴到令人作呕的身躯上,一手揉着那堆腰间赘肉,一手拉着圆球儿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嘴里低声哀求,红肿的眼睛里更是充满可怖的畏惧。 南门五趁着朱顺不主意,挣脱开来,疾步冲向圆球儿敦厚的身体,飞身跃起,一拳照头砸去。 王昆刚要起身,见此又坐回椅子上,双手环在胸前,默默地看着圆球儿只消一抬手,便推开了南门五,再跟上一掌落在南门五胸口,就把毛头小子打得倒飞回去,被反应过来的喽啰按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朱顺被这小子不要命的凶狠惊住了,回过神来,赶忙跪在南门五身旁,哭丧着脸说道:“小人看管不足,险些冲撞了三当家,还请当家的饶命呐。” “无妨。”圆球儿见到丫鬟谄媚讨好的笑脸,咧嘴一笑,单手捏住那脸蛋,将女子从身上拔下来,扔到一旁,说道,“还请大哥来定夺如何处置这小子。” “关到溶洞里去,全凭三弟来处置吧。”独眼大汉摆摆手,骂了句“好生无趣”后,带着王昆走出木楼,向湖边的渔船走去。 圆球儿摸着肚腩,喊来两个喽啰把昏迷的丫鬟也拉到溶洞里去。 南门五胸口挨了一拳,如同被铁锤抡了一下,胸闷心悸,一口吐出好些血来,不甘心地看着圆球儿,呸了声,说话也使不上劲,只好任由喽啰拖着自己走向峭壁下的溶洞。 第十三章 云莲山贼寇逞凶,凤岐县典史作妖(三) 山寨第一道关卡位于二跃子崇山峻岭之间,城墙依托着两侧陡峭的岩壁建成,城门两侧各设一马面,凸出的墩台上摆着正对山路的巨弩。 任何攻打山匪贼寇的人看到这堵高墙,都会失去斗志,留下一句“谁人不畏?!”的感叹,灰溜溜地离去。 但对于山寨里的喽啰们来说,最可怕的当属三当家设计的监牢,溶洞。溶洞本是瀑布旁的一个山洞,经由圆球儿改造后,成了一个偌大的地底监牢。 一路走来,阴暗潮湿的石板路两侧是大小不一的牢笼,里边关押的都是正值妙龄的少女,她们大多都蜷缩在角落,抱着腿瑟瑟发抖,也有几个已经癫狂了,抓着铁栏傻笑,口水沾湿了单薄的衣裙。 喽啰打开牢门,用棍棒按住牢笼里神智不清,要扑上来的女子,把昏阙的丫鬟丢进去后,急忙退出来关好牢门。 因为大当家似乎有心要保南门五,再加上也不能把他和三当家的女囚关在一块,所以朱顺特意挑了间没人的牢笼,略微客气地把这小子请进去。 临走前,朱顺还特意交代看守溶洞的喽啰道:“这小子来历古怪,你多加注意。还有不是三当家,谁也不能动他。” “顺哥,把事情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土地爷拍了拍胸口,接着恭恭敬敬地送朱顺出去。 南门五摇了摇牢门,扫了眼铺了些稻草的牢笼,呸了声,骂道:“上面一个死肥猪,下面一群吃人的狗腿子!他们把人当什么了!” 对门牢笼传来一阵冷笑,扭头看去,是一个体态丰腴,明眸皓齿的女子,裹着狐裘大衣,小巧的金镯子滑过腻滑的肌肤,很是炫目耀眼。 竟然比上回在肉铺后院墙头看到的那个少女更风姿卓越,南门五被捉拿关押的气愤骤然降低,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目光,弱弱地问道:“你笑什么。” 女子继续冷笑,握着牢笼的手更加用力。 南门五愣了愣,心里寻思道:那死肥猪是何等歹毒的手段,居然把这么美艳的一个姑娘逼疯了。那肥猪会不会也把我炮制成疯子?要是我成了疯子,晴丫,娘,还有爹他们还会要我么? 又想起先前和爹吵吵闹闹的日子,心头堵了块石头,闷得慌。越是如此,过往的回忆越是止不住地涌出。一时间百感交集,红了眼眶。 李若麟见那男子因挑衅不成居然哭了起来,心里很是不解,纳闷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伙山匪才把我关起来二十六个时辰,世间男子怎么在这两天内就都变得如此不堪?还是说这就是个疯小子,喜欢挑衅别人,若是没人搭理他就哭个不停? 南门五抬头忍住了眼泪,带着点哭腔,自言自语道:“晴丫,娘还有爹都在等我,我又岂能轻易放弃?还有老金,赵先生,他们要是发现我不。他们哪里找的到这儿啊。” 说话间,土地爷拎着一串钥匙,哗啦作响地走到南门五牢笼前,恭敬地问道:“这位爷,敢问怎么称呼你呢?” 南门五思索片刻,觉得自己要想逃出生天还得依赖这个喽啰,抱拳笑道:“小弟南门五,表字不值一提,凤岐县人氏。请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啊?” “哦,凤岐县呐。好地方。”土地爷是从半坡村来的。偌大的天下,他只知道三个地方,京城,半坡村,以及云莲山。但这不妨碍他套近乎:“小哥一看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和那官家老爷一般神气。” 对门那女子又是一声冷笑。 没等南门五说话,土地爷转身一脚踹在铁笼上,凶恶地瞪着那女子,说道:“闭嘴!臭婆娘,老子让你说话了吗!再打扰老子和小哥说话,看老子不划了你的脸!” 女子别过脸,很是不屑,但还是安静下来。 南门五问道:“大哥,那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被死,三当家的关进来了?” 土地爷换脸的速度堪称一绝,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三当家的每隔几天都会带着兄弟们下山,也不抓附近的村民,也不抢附近的村子,就单单抢过往的商队马车。那妞就是最近刚抓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南门五看着喽啰冲自己挑眉,回以一个贱兮兮的笑容,接着问道:“抓来之后,三当家的会怎么玩弄她们呐?” “玩弄?”土地爷呆了下,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说道,“哦,你是说怎么用刑啊。不愧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你瞧,那边尽头有个楼梯,往下走就是用刑的地方。对了,小兄弟是犯了什么事被关到这儿来的?” 南门五深深地望着喽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你是支持大当家,还是三当家?” 听到这儿,土地爷一个激灵,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心里暗自叫苦:早听其他弟兄们说,大当家和三当家不合,没想到居然真叫我遇见了!要是我答的不对,得罪了一位当家的,那我这小命就没了呀! 土地爷谄媚道:“嘿嘿,南门兄弟,你瞧你说的是哪儿的话。大当家和三当家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两位都是我敬仰的大人物。” 南门五心里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喽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噙着笑,说道:“你很不错,两位当家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是三当家要给大。” 这“当家”俩字还没说出口,南门五的嘴巴就被满是铁锈味的手给捂住了。 土地爷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哪里想的到这位爷居然这么大胆,把这话摆到明面上,赔笑道:“还请南门兄弟别生气,那边又闹起来,我得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就不打扰老弟了。有什么事就只管报我的名字,我土地爷的名号在这儿还算好使。” 土地爷拎着钥匙串哗啦啦地跑开了,南门五咬住牙关,硬是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待到土地爷的身影消失在溶洞尽头,才低声偷笑着。 李若麟冷哼一声,不屑道:“蛇鼠一窝。” 南门五抬头看了眼对门那高挑的女子,心中权衡一番后,还是遭不住对美女显摆的冲动,也站到牢门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双凌厉的眸子,说道:“你不是疯子啊。” “嗯?” 李若麟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成了疯子。南门五连忙改口:“咳咳,姑娘误会了。我并非山匪贼寇,我是附近县城的普通百姓,被人误抓到山里。刚刚的说辞,全是为了骗过那喽啰,好拿到钥匙,逃出这里。” 李若麟柳眉微蹙,眼里少了几分拘人千里的寒意,带着些许疑惑,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寨子两位当家的矛盾?如此隐蔽的事情,就连那看守监牢的头目都不一定知道吧。” 南门五如实把自己被抓后的经历告诉给对方,心里有些期待女子能夸夸自己,毕竟她可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女子了。 可惜,李若麟一心想着脱困,没注意到南门五的小心思。只见她朱唇轻启,说道:“这么说的话,那我们还有很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给那个喽啰一些含糊的暗示,让他以为你是大当家的人,最重要的是,要让他自己猜出你是大当家的心腹。如此一来,骗取钥匙易如反掌。” 南门五细细思索一番,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点头答应了。 一桩事了,李若麟也松了口气,倚靠在铁栏上,默默打量着这个少年,忽然开口道:“喂,你是打算一个人逃出去吗?” 南门五很奇怪地看了女子一眼,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把所有人都救出去了。” 李若麟嗤笑道:“就凭你?别做梦了,你能逃出去就算老天保佑。还想救其他人?你以为你是话本小说里的大侠啊。” 南门五被人这么一说,正欲发作骂她不知好歹,可一看到那娇媚的脸蛋,气都消了,讪讪地说道:“那我也不能放着其他人不管呐。” “夯货。”李若麟有些气恼,“你当这是你家呢?!那群贼寇比商人还精。到时候人没救出几个,你先被一刀捅死了!还连累了其他没被救出去的人。” “我!那,大不了和山匪贼寇同归于尽嘛。” 李若麟气极反笑:“她们生死与你何干?你要死就别连累其他人,你能活也不关其他人的事。同归于尽?你无非就是想逞英雄罢了。” 南门五反问道:“如果我要救你,你会跟我逃跑吗?” 女人的心到底是温柔,易动情的。李若麟冰冷的脸上显出柔色,轻声道:“你这夯货,我帮你是为了让你逃出去后,去报官,让官兵剿匪救我们出去。而不是增加你逃离的危险。所有人一块逃,是逃不出去的。” 南门五低头不语。 凤岐县城南农田,赵启祥在田埂上坐着等到傍晚,也不见南门五的身影,心里很是疑惑,但想到他家里的情况,和南门岳烧书的嘴脸,若有所悟,拔下最后一株草,很是满足地回私塾去了。 交了一文钱的进城费后,赵启祥迎面撞上快步跑出城去的金银花,暗道:金止戈不看守南门家,跑出来做什么?难不成南门家遭劫匪了?!心里很是忐忑,便匆匆赶向南门家的肉铺。 与此同时,城门旁的告示栏贴出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公告,短短几行字在凤岐县引起轩然大波。 第十四章 云莲山贼寇逞凶,凤岐县典史作妖(四) 溶洞里吹来一阵寒风,南门五一阵哆嗦,醒转过来,瞧见土地爷站在牢门外挂宫灯,揉搓着眼,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在做什么呢?” 土地爷把宫灯挂好后,拍了拍手,笑道:“我在挂花灯呢。南门兄弟,我特意给你挑了个八角带金的,是不是喜庆些?” 李若麟的眼神越过土地爷精瘦的身体,落到那盏八角烫金鸳鸯戏水灯上,噗嗤笑出声来,戏谑地看了眼南门五,双手托胸转过身去。 姑娘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耸肩。南门五见此挠挠头,然后指着自己牢门的那盏灯,说道:“土地爷,我知道这是花灯,可元宵节早就过去了,寨子里也没见挂花灯,你在这儿挂这灯做什么?” 土地爷一拍脑门,哦了声,解释道:“南门兄弟有所不知,每个被关进来的人都会有一盏花灯。灯油什么时候燃尽,三当家就什么时候用刑。兄弟放心,我给你装的灯油足着呢!” 继而转向对门的女子,摇晃着宫灯,哼哼两声,说道:“兄弟,别看这妞现在傲,她那盏花灯里的灯油今晚就要燃尽了!到时候,嘿嘿,看她还傲不傲!” 南门五担心喽啰把灯里的油都给洒出来,连忙喊道:“土地爷,你还没说外边是什么时辰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给我找些吃食来,出去后我一定在大当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土地爷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很是心动,但又忌于三当家,进退为难道:“南门兄弟,不是哥哥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哥哥我在三当家手底下干活,不敢违背三当家的意思。你再忍忍,过会就会有人来送馒头野菜了。要挨不住的话,哥哥还藏了些肉干,你不要张扬,我就给你点,如何?” 南门五点点头,终于支开这人了。 土地爷快步走出溶洞后,李若麟巧笑嫣然,拢了拢狐裘大衣,打趣道:“看来你的大当家还不如三当家有威慑呢。” 南门五苦笑一声:“与其说大当家没威慑,倒不如说这人胆子太小了。原先的计划需要改一改,而且有个更要紧的事情摆在眼前。” 李若麟挑挑眉,这小子也会吊人胃口了?心里如猫挠一样好奇,却拉不下脸去求教,猜测道:“吃饭?” 南门五摇摇头,站到牢门边上,抓着那盏喜庆的宫灯,慢慢晃了晃,面露愁色,低声道:“灯油。” 李若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玉面泛红,轻轻呸了声,悄声笑骂道:“你个登徒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想到他先前说的‘更要紧的事情’,声音也酥软了许多。 南门五不明就里,对这女子变化无常的神情捉摸不定,暗道:怎么突然骂我登徒子了?我只不是要跟她换盏花灯而已。想不明白,就干脆闭嘴,老老实实地站到一旁,等着女子说话。 李若麟何等玲珑聪慧的女子,一眼就看出南门五的心思,和颜悦色地劝道:“他们所用的宫灯出自平西府西宁的工巧坊之手,点亮灯芯后,就会用蜡油将盖子封上。虽然顶上留有两个孔,但要想将灯油倒进去太难了。” “那我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你去死吗?”南门五无比沮丧,垂头丧气地用头顶在牢门上。 “死?”李若麟轻笑着摇摇头,“你想多了。谁说用刑就会死人?相反,从我来这儿到现在,有五六个女子被拉去用刑,但还没见过哪一个人被处死的,顶多受些皮肉之苦。” “你们在说什么?” 土地爷和厨房的兄弟好说歹说,才要来两个馒头,更是忍痛撕下一小条肉干夹在馒头里,怕被人看见,急匆匆地往溶洞里跑去,却听到这俩人偷偷说话,便对南门五起了疑心。 南门五心中惨呼声不妙,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土地爷,计从心来,一把夺过他怀里的馒头用力向李若麟投掷过去,同时高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什么叫大当家怕了三当家!大当家一等一的人物,岂是那肥猪一样的畜生能比肩的!” 土地爷呆若木鸡,哪里想得到二人之间的对话如此劲爆,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多话,胁肩谄笑道:“南门老弟消消气,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做什么,消消气。” 李若麟很是默契地拔高了嗓音,厉声质问道:“大当家真要如你所说,那你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照我说,大当家就是不如三当家。” “你!”南门五气急败坏地拉起袖子,放狠话道,“好你个玩意,看老子不抽死你!土地爷开门!别拦着我!” 土地爷这下头大了,强扯着笑脸:“南门老弟,消消气。” “消消气?你是不把大当家放在眼里吗?!” 土地爷伸手拍了拍南门五的肩膀,腆着脸说道:“南门老弟,三当家的规矩,哥哥我也不。” 一身闷响,土地爷被一拳打晕在地。 南门五取下那串钥匙,开始一个个试过去。李若麟则是侧身盯着溶洞进来的拐角,想到刚刚俩人的配合,不由得忍俊不禁。 试了十几个钥匙后,牢门终于被打开了。 南门五把土地爷拖到牢笼里,把自己衣服脱下来,换上小了一截的短衫,又在土地爷嘴里塞满了稻草,将他面朝下拖到牢笼最里侧。 李若麟抿着嘴笑道:“你的鬼主意还挺多的嘛。不用管我,你先逃出去。” 南门五颔首锁好牢门,刚走出去几步又扭头走回来,将二人牢门前挂的宫灯换了位后,才快步离开。 那盏八角烫金鸳鸯戏水灯的光亮照在李若麟的脸上,也不知是灯红,还是脸红。 夜里的山寨虽有篝火照明,但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再加上山林间本就有野兽出没,喽啰们也不怎么在意一些响声动静,哪怕是当家的一再耳提面命。 南门五偷偷摸摸地溜出溶洞,四下张望,确保没人发现他后,挺着了腰杆,沿着峭壁走,有惊无险地绕过那栋木楼,走了没多久,就瞧见前方不远处一片方三五百丈的平地上林立着许多房屋,隐约有几个火光在其中来回闪烁。 南门五咬咬牙,抓起一把土抹在脸上,挑了条阴暗的小路,低头匆匆走过去。 没多少功夫,便穿过了寨子。 走在下山的小路上,南门五暗喜道:“奇怪,这也太顺利了吧?难不成老天爷开眼来帮我了?” “少爷。”一道不温不火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吓得南门五一个激灵,差点魂飞魄散。 回过头,是老金。 “少爷,不是老天来帮你,是我帮的你。”金银花随意挠了下后背,捉到一只跳蚤,两指一用力捏死了,再放到鼻前闻了闻,说道,“走吧,少爷,我带你回去。” “等等!老金,我要你去救,只救一个人。” 金银花左脚前踩一步,一手揪起南门五的前襟,往肩上一扔,抱着少爷就往山下跑,边跑边说道:“这群山匪比以前厉害多了。我救不了那么多人。少爷回去后再做打算。” 说话间,老金双脚轻盈一跃,从山路上跳了下去,身形稳稳停住后,接连跳了四下,径直跳到山脚,没给南门五颠吐的时间,迈开大步,飞也似地往前跑去。 到二跃子的时候,老金还是败给了关卡两侧陡峭的岩壁,老老实实地用绳索绑在墙头,一步步滑下来。虽说有些狼狈,但总算逃出来了。 第十五章 云莲山贼寇逞凶,凤岐县典史作妖(五) 在城外客栈借宿一晚,清早城门刚开,南门五带着老金匆匆进城后,就去了衙门报官。恰好遇见周云贤当值,便上前拦住了他。 周云贤被一个脸上涂满泥土的男子拦住,先是迟疑地退了一步,然后看到金银花,才猜出眼前这泥猴是南门五。当下心里一惊,拉着两人走到僻静处,问道:“小五,你怎么还敢出来乱逛?” 南门五闻之愕然:“周叔,县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周云贤道:“你没听说过?许老四昨天派人在告示栏粘贴通缉令,说你和山匪狼狈为奸,要谋取凤岐县,现在悬赏五十两白银要抓你呐!而且昨晚你家就被许老四带人搜查过了,还好赵启祥出面求情,才免去你爹他们牢狱之灾。还有,你跟我好好说说这才一天时间,你怎么就成山匪了?” 南门五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问道:“我是晚上被那女贼抓走的,醒来后就到了云莲山里,许老四怎么知道我投靠山匪了?这许老四又是谁?” 许裕,凤岐县人氏,家中排行第四,所以大家都喊他许老四。本是城东的一个地痞无赖,整日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四处占点便宜,得过且过。 可自从他二姐被县令纳为小妾后,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成了个捕头。又遇上云莲山山贼横行乡里,原来的典史被吓得连夜翻墙跑了,这个空缺就由许老四顶上。 谁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时,山贼被金银花一人剿灭,这偌大的功劳都叫许老四给占了,风头无二。如今更是占着姐夫的威势,勾结县里的地痞豪强,为恶一方。 被下调到凤岐县的周云贤虽然穿着正八品县丞的官服,又哪里敌得过身后有县令姐夫,跟前是地痞走狗的许老四?再加上他平日里厌恶官场是非,和其他官员少有来往,所以在衙门里也说不上话。 没法帮忙,但可以出出主意,周云贤说道:“现在还不清楚许老四图的是什么,只能一步步来,见招拆招。你要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被许老四的人抓到。一旦你被抓住,假案做真,那时候牵连其他人不说,单单对你而言,就是蒙冤而死。” 南门五避开路过官吏的视线,神色凝重,说道:“那周叔觉得我应该躲到哪里去?” 周云贤道:“你家附近定然有许老四的耳目,若是贸然回家,多半会落入他的圈套之中。要是赵启祥昨晚不站出来的话,那你还可以躲到他的私塾去,但现在,他那边估计也有许老四的线人。你只有一路,回到云莲山山贼那边。” 南门五错愕道:“回去?” 周云贤点点头:“不错,许老四胆子再怎么大,他也不敢到云莲山里去抓你。你要做的就是等,等到我找出许老四的意图后,才有下一步对策。在此期间,你只能躲在山寨里。” 看着个子比自己还高的少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周云贤笑骂道:“好小子!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吗?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过这一时,才会有后面的扶摇直上。” 南门五哭笑不得,明白周云贤会错意了。混在山贼之中有什么可怕的?自己担心的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还有其他被困在溶洞里的人。但也明白自己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别提就算真的派兵剿匪,那些残兵老卒走得了崎岖的山路吗?还是得靠自己啊。 辞别周云贤,二人匆匆往城外走去。 街上还是同往常一样热闹,贩夫走卒,摊贩商贾。走到文通大街的时候,金银花忽然站定,直勾勾地看着街边卖馄饨的摊子,留下一句“我去吃些东西”,径直走向小摊,摆开十文钱,很是阔气地喊道:“来碗馄饨!” 南门五恨不得直接飞回溶洞,哪有心情吃东西。走上前拍了拍桌子,低声提醒道:“老金,现在哪有时间给你吃馄饨啊!我们还要出城呐!” 金银花摆摆手,笑道:“吃饱了才好走路,而且我吃馄饨很快的。少爷在附近转会,我就吃好了。” 这时一股香味传来,转身看去,馄饨锅里的水汽热腾腾地往上冒,老叟将馄饨装入碗中,撒了点葱花,端到金银花面前,招呼道:“客官,你的馄饨,请慢用。” 南门五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一晚没吃饭了,将口水吞了下去,刚刚说出去的话还在耳边,要是开口要份馄饨来吃,岂不是丢脸丢到家了。也不说话,捉条板凳坐在金银花对面,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馄饨。 老金一口四个馄饨,才两口下去就只剩半碗,抬头看了眼南门五,神色恳切道:“少爷你别急,只消二口我就能把剩下的吃完。你先在附近转会。”说罢,一口将剩下的馄饨吞入肚中,又一口把汤汁喝得干干净净。 揉揉肚子,金银花喃喃道:“不怎么顶饱啊。老板,再来一碗馄饨!”豪气十足地摆出十文钱,还不忘冲南门五羞郝一笑。 先前黄芪还提过这事。说是南门岳在天香楼喝花酒到半夜,从后院翻墙进来的时候,被老金一顿好打,赶了出去。当时自己还不信老金敢对老爹动手,如今一看,别说老爹了,就算大爷半夜翻后院院墙,估计也是一顿好打吧。 南门五心里又气又笑,说道:“我去走走。” 老金头也没抬,将勺子里的馄饨倒回碗里,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南门五无话可说,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余光扫过武达大街时,一家平平无奇的店铺印入眼帘,自家的肉铺。 一步步缓缓走近铺子,南门岳的嗓门一如既往的洪亮,富贵和前天一样在小心翼翼地拿纸包肉,铁柱在卖力地剁肉糜。 环顾一圈,南门五深吸口气,站到肉案前,哭丧着脸,说道:“南门老爷,我家周大人的肉叫一伙地痞给抢了去,我还摔了一跤。擦破头皮还没什么,可我家周大人托我买的肉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南门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掩盖过去,皱着眉头道:“你这厮也忒不小心了吧!竟然招惹那些破落户泼皮,活该挨一跤!至于云贤老弟要买的肉,这样,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重新切块肉让你带回去。” 南门五站到案板旁边,又是作揖,又是抱拳,涎皮笑道:“多谢南门大老爷!多谢南门老爷!” 南门岳喊富贵给下一位客人切肉,自己则取下一块猪肋骨,走到儿子用的案板前,拔出插入案板里的剔骨尖刀,细细地磨起刀来。 大抵是熟能生巧,那边金银花还没咀嚼完一碗馄饨,南门五提着包切好的肉来到馄饨摊边上,说道:“走吧,老金。” 金银花囫囵吞下剩下的馄饨,起身,抹去嘴巴上的浮末,看了眼少爷手里提着的东西,憨憨笑道:“都交代清楚了?” 南门五颔首:“吃饱了?” 金银花右手伸到怀里,没多时捏着一只跳蚤出来,说道:“够用。” 南门五摇头笑道:“好大的口气。走吧,让我瞧瞧你是怎么干翻云莲山二百七十六个山贼的。” 老叟忙了一圈过来收拾碗筷,发现那汉子多给了一文钱,注目望去,隐隐看到那个穿着衲衣草鞋的高大汉子跟在穿着破旧短衫的男子身后,有股自在的畅快感呼之欲出。 第十六章 西峰上尖刀傍身,溶洞里美人在怀(一) 从凤栖县去到云莲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从南门出城,离了凤栖县城后,沿着官路往东南走,到新原县后再走北边的小路,从南峰入山。另一条就是坦坦荡荡地走东门,一条土路穿过几个村子,直通云莲山西峰。 云莲山西峰上有个山神庙,庙里供有三尊羊脂白玉雕像。位于正中央的是护山大神,头顶束发紫金冠,身披虎头锁子甲,腰间挂着口山河印,手里拿的是凤嘴刀,怒目圆睁,剑眉倒竖,尽显煞气。 山神的来历最早可追溯到一千二百年前《神鬼志谈·南洲传》一书,其中的“云莲有灵”说的便是这位山神。至于这山神庙的来历就无从考究了。据说是由一个躲雨的猎户误打误撞之下,闯入山神庙,才发现这尊用完整的白玉雕刻而成的山神像。 山神右边立的赵千毅玉像,是景州百姓共同出资,请来名匠雕刻而成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笔在空中虚点,再现前朝画圣泼墨画山河的豪气。 与赵千毅对视的玉像是三尊雕像里最晚被放到山神庙里的。百姓都不知道这尊雕像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更不知道这个白玉雕成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姓甚名谁。有人猜测是小山神,也有人说他是山神帐前小鬼,众说纷纭。大家都担心冲撞了山神,也就任由第三尊像立在那里,享受贡品。 逢年过节,总会有许多香客前来参拜。但自从云莲山里来了伙山贼后,百姓都担心庙还没见着,自己小命就先丢了,便在山脚下重新修了个山神庙。规格比原先那个大了四五倍,只不过用不起白玉,只能照着原样供着泥塑彩绘的雕像。 似乎是看惯了三尊神像,新修的道观主殿里也供着三尊神像。至于耳房里供奉的形形色色的小神,也是大家不想再绕路跑一趟其他道观寺庙,才干脆都建在一块。 道观后进山小路上的石板坑坑洼洼,有几簇野草丛石板间挤出,但更多的杂草则是簇拥着奇松怪石,分布在石板路的两侧。 其中有块巨石侧卧在杂草间,四周的松树歪七扭八地遮挡住巨石,以及盘腿坐在巨石上的俩人。 穿着破旧衲衣的魁梧汉子伸手挠痒,每次出手总会捉到跳蚤,随手捏死后,又重新把手伸到怀里。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面露愁色,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喃喃自语,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最后很是苦恼地问道:“老金,我们该怎么办啊?” 金银花又捉出一只跳蚤,随口答应道:“少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南门五叹了口气:“我起初想的是,让你带着我一路杀到山贼老巢去,活捉那三个山贼头领。可哪里想的到那三个头领的实力不输于你,这法子算是白想了。” “少爷,是他们三个加起来不输于带着少爷的我。”金银花停下手上的动作,很认真的纠正南门五话里的错误。 这话听得南门五恨不得和老金比划比划拳脚功夫,可转念一想,老金是只靠双手就干翻了二百七十六号山贼的狠人,自己连肉排都切不好,打架还是靠脑子骗赢的。这要是放到擂台上,自己一招就被老金放倒了吧。 南门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现在是两个人,一把杀猪刀,一个大高手。敌人是几百号人,刀枪剑戟,弓弩斧钺,三个高手,还有雄关。正面打是打不过了,老金,要不然你趁夜摸入山寨,就算被他们发觉,靠你一人也能放到那群山贼吧?” 金银花又捉了只跳蚤出来,摇摇头说道:“少爷,你漏了一点,要是被他们,那溶洞里的那些女子,还有你所说的那位都会成了山贼的人质。到时候,他们用人质威胁你,你只能任人宰割。” 南门五听他把俩人分开说,心里生疑,问道:“那你呢?他们用人质威胁你,你不会任人宰割?哦,你武功高强,可以。” 话没说完就被老金打断了:“错,我不在乎那些人质,他们没法威胁我。” 南门五看着金银花那张憨厚朴实的样子,头一次从老金说的大白话里感到了寒意,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说道:“老金,是我听错了吗?” 金银花颇为罕见地没捉到跳蚤,双手放在膝盖上,神色肃然道:“山贼用那些人威胁我是没有用的,我不在乎所谓人质的死活。少爷,这点还请你弄清楚。在江湖上,自己的小命比天还大。这话不是我老金说的,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一说的,是活着的人都这么说的。少爷为了一个陌生女子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以前反对,现在依旧反对。江湖不是话本小说里那般快意恩仇,只有活着才能有更多的可能。所以,我不会在乎人质的生死。” 魏老头说的故事里,少年持一柄长剑,走南闯北,快意恩仇的直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这些都是假的。真正的江湖居然是天大地大,小命最大。这一刻,那些郎才女貌,风度翩翩的江湖儿女都成了在泥坑里求饶,在客栈里求饶,在大街上求饶的怕死。 老金,金银花,那个女贼喊的金止戈,是一等一的高手,能轻轻松松用柴刀劈开碗口大的干木头,能毫不费力地带着自己从数丈高的山崖上跳下来。这等高手居然也会说出“小命最大”的话来,那其他功夫不到家的岂不是更是如此?南门五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里透出浓浓的苦涩,抬眸瞧了眼金银花老实诚恳的神情,有注意到他的手伸到后背捉跳蚤。 南门五缓缓辩解道:“我不是江湖儿女,我是讲道理的读书人,你说的那套对我不管用。” 得了老金不屑的轻哼,南门五抿了抿嘴,“武力解决不了这伙山贼了。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有人来了!” 随着南门五的声音骤然减弱,老金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捉跳蚤的动作也变慢了,屏息趴在石头上面,静静地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透过松针之间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是两个身穿蓝色短衫的男子,勾肩搭背,嬉笑着从山上走下来,是山寨里的喽啰。 金银花瞥了眼南门五,只要少爷动了心思,他保证自己在一瞬间就能打晕那两个毫无防备的喽啰。可惜直到喽啰从后门走进道观里,南门五也没吭一声。老金也懒得坐起来,斜躺在石头上,手伸到后背捉跳蚤。 南门五沉默片刻,从石头上跳下来,说道:“我有点想法了,但要怎么实施,还需要补充一些东西。老金,你知道西峰顶的山神庙怎么去吗?走吧,我去那儿拜拜山神。” 老金翻身跳到南门五身旁,点了点头,转身沿着小路大步朝山上走去。 时值初夏,天干物燥,但山里要凉快许多。 越往山里走,石板路两侧的草木越是肆无忌惮地蔓延到路上。交错的枝干和杂乱的虫鸣,潺潺的山涧和蜿蜒的山路,让这座隐居云莲山群峰中的西峰更加洒脱随性。 大约过了半山腰,西峰的陡峭才彰显出来。看了看眼前近乎竖直向上的石阶,南门五迟疑道:“老金,你莫唬我,这路是人能走的?这一不小心摔落下去可就真的一滩肉泥,一命呜呼了!” 金银花不语,脚掌猛地一踏地面,右手握住石阶旁的铁链,朝南门五招招手后,放开握着铁链的手,双脚接连蹬出,身形贴着石阶快速爬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稳稳地落在一处平台,蹲在悬崖边上,低头看着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南门五。 爬完最后一格石阶后,老金很是钦佩地竖起拇指,转身就要爬下一段的石阶。南门五拉住金银花,问道:“慢着,老金,这西峰顶的山神庙以前有不少香客,其中也有不少替丈夫,儿子来的女香客。她们穿着衣裙如何爬着石阶?” 金银花憨笑道:“后边有木台,香客都是在那边走楼梯上去的。” 第十七章 西峰上尖刀傍身,溶洞里美人在怀(二) 没多久时间,南门五气喘吁吁地爬到峰顶,看到正在身上捉跳蚤的金银花,抱怨道:“老金,你说是哪个缺心眼的,把山神庙建在山顶啊。那个猎户也是够闲的,躲雨居然躲到山顶上。” 金银花憨笑道:“少爷,说的是啊。” 南门五也习惯了老金有时候装疯卖傻,有时候精明过人的来回变化,没有在意他说的话,向东北方向望去,二跃子雄关后的平房马厩一览无遗,只可惜再往后望,也只有崇山峻岭,看不到更多寨子布局。 金银花顺着少爷的目光望去,朝山下吐了口唾沫,静默地坐在地上。 那年何雀花带着云莲山贼寇击退县兵后,气焰大涨,接连抢了附近大大小小共计二十三个村子,屠戮了近三百余户百姓。消息传到凤岐县后,典史连夜就带着妻儿老小跑路了。县令包允岳亲自叩开了南门府的大门,希望南门岳能为民除害,去一趟云莲山。 要知道以南门岳那点三脚猫功夫,去了连人家躲哪儿都不找不着,更别说剿匪。县令是想通过南门岳来劝说金银花出马,准确地说,是劝说风云榜第七位候补的金止戈出马。 果然,刚断了落草为寇念头的南门岳犹如改过自新的牢犯,一心想着就是济世扶贫,遇到这种事情更是气血上涌,拍着胸脯,嚷嚷着“包在我身上”。送走县令后,南门岳就来找老金了。 南门岳提着两坛烧刀子,又叫人端来三斤熟牛肉,也不说话,坐在小推车旁开始喝酒吃肉。 金银花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拿起另一坛酒,说道:“就这么点东西也想让我出手?” 南门岳轻笑道:“这酒肉不是用来求你的,是把你当成朋友,请你吃的。” 金银花看他才喝一口酒,就放下酒坛,一个劲地往嘴里塞肉,便将手里的那坛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问道:“说句痛快话!” 南门岳咽下嘴里还没嚼烂的牛肉,说道:“当年风云榜公布后,你拖着大刀闯入万剑山庄,和风云榜第七位的吴子越打了三天两夜,最后把那口祖传大刀留在了万剑山庄里。” 金银花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在第一天斗到第九十一招的时候就被他一剑挑飞了大刀。吴子越也是个实在人,见我没了大刀,也赤手空拳和我打。” 南门岳将酒坛递过去,看着刚从和尚庙里逃出来的金银花,说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坏了吴子越女儿的名声,逼得那闺女上吊自杀吗?” 金银花手一颤,但还是被掩饰过去,低头小口喝酒不语。南门岳见此,笑道:“去云莲山上瞧瞧,说不定还能知道些事情。”说罢,留下两斤牛肉和半坛酒,扬长而去。 金银花也没多问,吃完酒肉,只身上了云莲山。下山时,身上的衲衣染满了血迹,云莲山再无贼寇。 “老金。我们下山去吧。” 老金回过神来,笑道:“听少爷的。”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爬石阶的时候,往上看,一步一步地都是向上的劲;爬下去的时候,面对着石阶往下爬,只能用脚试探下一阶在哪儿,生怕一脚踩空摔下去。 老金不愧是老江湖,说的江湖人的话,办的江湖人的事。这十多丈高的山崖,也不拉铁链,也不踩石阶,一口气从另一侧地木台走楼梯下去,还不忘绕到石阶这边,抬头仰望才爬到一半的南门五,喊道:“少爷!我在下边等你啊!” 南门五回头,正想讥笑老金一句,就看到他站在山崖边上如大鹏展翅般一跃而下,惊为天人!哼哧哼哧地爬完两段石阶后,涎皮笑着跑到老金身旁,说道:“金哥,金大哥,你刚刚使得那招叫什么名字啊?从上边一跃而下,是不是什么绝世轻功?教教我呗。” 金银花从后背捉出一只跳蚤,捏死在树干上,遗憾道:“这功夫你学不来,我也不能教给你。” 南门五道:“为什么?” 老金憨笑道:“师承的功夫,不能教给你。” 南门五反问道:“那教我一些你自创的招式,这总行吧?” 金银花笑而不语,手上捉跳蚤的动作倒是也没停,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就被他捉出五只跳蚤出来。真不知是该说他手指功夫好,还是说他身上跳蚤多,比来山下道观烧香的香客还多。 道观也不大,没有牌楼,也没有山门,推开庙门入眼的便是位于中路的主殿,殿里一个铜香炉,香炉里立着十几根香烧剩下的杆子。 望着三尊泥塑雕像,南门五突然说道:“老金,你说真的有山神吗?我要是放火烧山,山神会降罪于我,还是看在我救出的那些女子的份上,宽恕我呢?” 老金说道:“少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现在天干物燥,只要往二跃子放把火,火往高处走,烧过二跃子,再到山寨,最后烧到河边木楼,溶洞挨着瀑布躲过一劫,无懈可击的法子!”说到这儿,南门五高昂的声音一下降低,喃喃道,“可是有伤天和啊。老金,就没什么法子吗。” 老金想了想,提醒道:“圆球儿好色?” 南门五白眼道:“我扮成女人,被发现了又伤不了他。你伤的了他,但扮不了女人。不行不行。哎,对了,圆球儿和独眼大汉不合,能不能离间他俩?” 老金正色说道:“少爷,你可不要小瞧天下人。圆球儿此人才智极高,虽然心高气傲,但又极其谨慎,这种离间的伎俩使在他身上简直就是班门弄斧。要知道,他要是不好色,便能排进晴雨阁十二谋士之列。” “晴雨阁十二谋士?” 金银花换了个姿势,斜靠在香炉腿上,解释道:“天下人总喜欢争个一二三四,便有人编了一阁一殿,一榜一评。一阁,晴雨阁;一殿,文华殿;一榜,风云榜;一评,统御评。这名单一出,就把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习武的哪个不是傲气十足,又怎么肯落于人后,见到风云榜的排名后,出山的出山,问世的问世。那些个读书人也不是什么好鸟,酸不拉唧地冷嘲热讽,都不服别人为什么能算得上文华殿十二文士。” 老金顿了顿,润润喉,接着说道:“最安稳的还是统御评上的十二将军,评上的十二人都是背负尸山血海,功名赫赫的将军,每个人都统领一军镇守在边疆,倒没有谁不服气找上门去的。剩下这个晴雨阁,耍计谋的心都脏呐。” 听到老金笑着摇头感慨,南门五好奇道:“怎么说?他们也使计争着上榜?” 老金嗤笑一声,说道:“若是这样,他们也不配登上晴雨阁十二谋士的位置,这些人设计让其他人顶替自己上榜,然后借他人之手解决掉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南门五愕然道:“这么狠?那排进晴雨阁的不都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蠢货?” 长叹了口气后,老金把手伸到怀里,神往道:“都叫一人给止住了这天下的乱象。” 第十八章 西峰上尖刀傍身,溶洞里美人在怀(三) 南门五诧异道:“一个人?” 老金瞅瞅南门五,笑道:“不错,一个人。不是皇帝,也不是这四个榜单上的任何一人,是一个很奇怪的读书人。少爷以后若是有空的话,不妨去见见他。” 南门五面露喜色说道:“是我们凤岐县人氏?” 金银花颇为罕见地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感叹道:“凤岐县哪里容得下他啊。只是感觉少爷和那人性情相似,可能有见面的缘分罢了。不说这些,少爷,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伙山贼?” 南门五哑然。本来敌我差距就大,没想到差距居然这么大,圆球儿居然能排的进晴雨阁之列!这意味着,自己这个才识了不到一百个字的屠夫要面对排进全天下前十二的谋士啊!这已经超出了班门弄斧的范畴,简直就是蚂蚁咬大象,小鸡啄老鹰! 本就郁闷,没想到老金还补了一刀:“对了,虽说我们躲在暗处,但依照圆球儿的谨慎,我们一出招便会被他察觉,然后被他顺藤摸瓜逮到。当然,运气好的话,倒是不会被他发觉到我们。” 南门五苦笑道:“老金,你干脆说,在智谋方面,我们拿他没办法了呗。” 金银花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俩人又陷入沉默。 “走一步想一步吧。老金,你可有法子带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入山寨里?” 老金点点头,咧嘴笑的如同稚童般朴实。 从道观后门进山,一直到二叉口的路上,俩人的行踪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就在这个从西峰转向另一座山峰的岔路口,被一个蒙面女侠给拦住了。 那女侠披着一袭轻纱般的青衣,可堪一握的腰肢和浑圆修长的双腿足以让人忽略那有些平坦的胸脯,面纱之上眉黛青山,瞳剪秋水,虽少了些许端庄优雅,但添了几分活泼生动。 就连从不留恋天香楼的老金都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习武的苗子!” 女侠啐了一口,说道:“那小贼!你们将李家姐姐藏到哪里去了?!趁着本小姐心情不错,快快将李家姐姐交还与我!不然,休怪本小姐剑下无情!” 南门五扯了扯老金的衣袖,小声问道:“你们江湖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吗?我怎么没听出小命最大的感觉啊?” 老金皱眉,哭笑不得:“少爷,总有些人不识字,还整天拿着本书转脑袋。” 南门五点点头,对着女侠喊道:“姑娘,你误会我们了。我们只是路过此地的游人,你看,这位还是。” “你这和尚,居然和山贼厮混在一处,出家人的清规戒律都不要了么!”女侠蹙眉转向南门五,娇喝道,“你这小贼竟如此不识好歹!本小姐没工夫和你磨蹭,再不把李家姐姐交出来,我定要在你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南门五高声道:“姑娘真的误会了,我们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位李家姐姐。” 说罢,便见那女侠拔剑,直挺挺地向南门五刺来。 金银花打量了女子一眼,低声说了句“少爷好自为之”后,退到一旁,耸肩表示不掺和两人的争斗。 南门五心里一惊,自己根本没练过功夫,怎么个好自为之法!这老金也忒不靠谱了吧!连忙侧身避开这一招很是直接的突刺。 却不料女侠手腕一翻,剑尖从下往上斜刺而来,角度刁钻狠辣,若是躲避不及,必然被她从腹部穿出个洞来! 南门五慌乱间,身体向后倾,同时伸手合掌,准备夹住剑刃。 那女子冷哼一声,要是被这么一个招式毫无章法可循的毛头小子给空手接白刃了,那岂不是白练了这么些年的剑法?!当下改刺为挥,眼看就要砍掉那小贼的手指时,将剑偏移三分,让那小贼把手收回去。 南门五没看出个究竟,只知道自己险些被削去十指,心惊肉跳地向后撤出长剑可触到的范围,从怀里掏出老爹瞒天过海塞给自己的杀猪刀,解下刀鞘,冷气森森的剔骨尖刀横在胸前,心神稍定。 老金眯眼赞叹道:“好刀!” “装模作样。”女侠上前一步,举剑当头劈去,一剑劈在南门五高举过头顶的尖刀刀身上,发出“锵”的一声脆响的同时,一股如同劈砍石头的反震险些让长剑脱手,反观南门五不动如山,保持着举刀格挡的姿势。 女子挑挑眉,抿唇不语,虚步向前,招式渐露狠毒之势,逼得南门五只能左右闪躲,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可越是如此,女子越是心急,最后竟是急得使出了看家绝学,一招“鸿雁传书”将南门五笼罩在剑光之中,退无可退,躲不能躲。 就在南门五万念俱灰之际,老金跳入场中,手里还捏着只跳蚤。只见他寻到剑身,轻轻一弹,便破去了这一式剑招。 女侠被剑身上传来的劲道震得虎口发麻,长剑径直落在地上,半截插入土中,闷哼一声,不甘心道:“你!” 这是她下山以来吃的第三次亏。而且还是最憋屈的大亏。一个剑客居然被人震掉了剑,用师傅的话来说,这就是奇耻大辱!不说这个看起来就功力深厚的大和尚,单说那个小贼竟然也是如此,更是气从心来。 金银花拔剑细细打量一番后,问道:“小妮子,你师傅姓甚名谁?” 女侠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南门五接过老金丢来的长剑,瞧见剑身上刻了个‘吴’字,笑道:“女侠可是姓吴?” 吴灵芸瞪了他一眼,说道:“与你何干!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老金低声道:“你是吴子越的吴,还是吴欣齐的吴?不对,那招‘鸿雁传书’并不是这俩人的招式。说!你和蓬莱三仙是什么关系?他现在人在哪儿?!快说!” 吴灵芸见这个和尚居然对江湖上奇人异士如数家珍,更是一语道破自己的师承,便知道自己先前是误会了,学着男子抱拳道:“先前误把前辈当成山贼,还请前辈多多包涵!小女子师承蓬莱三仙,师傅他老人家还是守在蓬莱岛上。敢问前辈与师傅他老人家是?” 老金抚掌笑道:“没想到那个老家伙临死前居然收了个好徒弟!不错,很不错!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吴灵芸见此更加确信眼前这位前辈与师傅交好,便松了口气,娇憨道:“前辈,小女子姓吴,名灵芸。和师傅学了八年的剑啦!” 老金揉了揉那女孩的头,说道:“我和你师傅私交甚好,你不必如此拘束。” 吴灵芸点点头,笑道:“前辈真好!”说罢,转向老金身后,恶狠狠地瞪着那山贼打扮的毛头小子,道:“小贼,还不把剑还给我!” 南门五也没有为难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把剑递还回去后,问道:“老金,什么情况?” 老金娓娓道来。 那年老金被迫离开江南,一路向北逃亡。在路经临海郡的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在街上随便挑了家酒楼,进去便要了一大桌子菜,本打算吃饱喝足后,破窗而出,吃顿霸王餐。哪里料到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那人掀了桌子,就往窗户跑,正巧撞上同样准备翻窗逃跑的老金。俩人谁也不让谁,边扭打在一起。半盏茶的工夫,那人就被老金打趴下,接着又被店里的伙计一顿收拾,扔到街上去。老金也因为帮了店里的忙,免去饭钱。 见此,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的老金想到了免费吃饭的绝妙法子,急忙出门拦住了正要离开的三闲。俩人私下一琢磨,便定下了日后吃霸王餐的法子,又定好顺序轮流挨揍。便在第二天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霸王餐生活。 直到现在,临海郡城的酒楼饭店老板还记得那段被喻为“阎王不在”的日子。 第十九章 西峰上尖刀傍身,溶洞里美人在怀(四) “阎王不在?”南门五和吴灵芸不约而同地呼喊出来,彼此相视一眼,吴灵芸轻哼一声,不再言语。南门五接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阎王不在,恶鬼就到人间为祸了嘛。”老金想起过往的趣事,笑道,“就这样,我们俩吃了一个月的霸王餐,每人各挨了半个月的打,既填饱了肚子,又练出了一身耐打的筋骨,和满地打滚的闪躲技巧。再然后,三闲去了蓬莱岛,做他的蓬莱三仙。我躲到了凤岐县。”说到这儿,声音放低,颇为喟然。 吴灵芸意识到前辈有难言之隐,便不再纠缠往事,收起笑脸,正色道:“说来,前辈此次来到这山里所为何事?” 金银花侧身退到少爷身旁,手伸到蓬松的头发里捉跳蚤,说道:“少爷,你来给吴姑娘来解释吧。” 南门五点点头,沉吟片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瞟了眼凝眉思索的女子,补充道:“吴姑娘先前所说的李家姐姐,极有可能也被关在溶洞之中。要想救人,就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掉那伙山贼。” 吴灵芸奇道:“那伙山贼很强?” 老金回道:“有三个人很强。” 吴灵芸拍了拍手里的长剑,理所当然地说道:“正好我们三人,一人一个,不就解决了吗?” 好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南门五没好气道:“说的倒轻巧,那三个随便挑出一个,我都打不过,更何况你呢!你我去了,就是拖老金后腿!” “你!”吴灵芸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面纱随着呼出的气时飘时落,不难想象出女子气呼呼的娇憨模样。见她玉手按在剑柄上,嗔怒道,“要不是我不愿伤你性命,你这小贼还能有说话的机会?!” 老金及时地挡在南门五面前,将捉到的跳蚤甩到地上,一脚碾死了跳蚤,说道:“少爷,前面就是二跃子了。” 原来,在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二跃子群峰前的一处转角,再往前走便是光秃秃的岩壁,和直通二跃子雄关的山路。 便在此时,山路前方传来人群的叫骂声,以及马蹄踏地的声响。老金示意噤声后,带头走入路旁的密林中,吴灵芸和南门五并肩紧随其后。 三人藏好后没多久,便瞧见一伙山贼举着朴刀长矛,簇拥着一个骑马的魁梧汉子缓缓前行,是山寨的二当家王昆。王昆提着长枪,同左右喽啰谈笑嬉闹,全无和圆球儿针锋相对的气势。聊得内容也不新鲜,除了山寨上的家长里短,就是争论附近县城里哪个青楼女子更俊。 每每说到男女之事,吴灵芸后知后觉明白其中意思后,都轻声骂一句“登徒子!下流!”。 南门五颇为无奈,扭头想劝劝这位女侠不要惊到了山贼,却瞧见面纱之下那张染上一层红晕的俏脸。红晕徐徐退却,吴灵芸忽然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南门五面红耳赤,道:“没,没什么。” 偷看被发现不是一点尴尬,而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羞愧难当。要是被这女侠发现自己偷看她,那估计又要拿剑在自己身上刺几个窟窿了。 山贼渐行渐远。 老金开口道:“少爷,你可想到法子了吗? 南门五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嘴角上扬,露出自信的微笑,说道:“正好有一计,不敢说天衣无缝,但也算得上无懈可击。放心,圆球儿我考虑进去了。” 吴灵芸头也不回,轻蔑道:“吹牛。” 南门五也不气恼,靠树坐下,娓娓道来。 圆球儿文武双全,更是能媲美晴雨阁十二谋士的存在。手底下有这么一个样样比自己强的人,大当家自然会心存忌惮,处处提防。 如果圆球儿肆无忌惮,不把独眼大汉放在眼里,就会惹的另外俩位当家的不满。反过来,要是他顾虑重重,处处让着大当家,就会引起手下山贼的不满。毕竟底下的喽啰全指着头头带自己发财呢。 但,不得不说,圆球儿很聪明。在审议犯人的时候,他看似是在虐待丫鬟来满足自己的色欲,实际上是再向其他人反应自己的底线。一方面,大当家挑不出他的毛病。另一方面,喽啰也被这般暴戾手段震慑住了。 按理来说,这样两个相互猜疑的人是不可能待在一块的。这就要说到第三位人物,二当家王昆。此人重情重义,不拘小节。若是放在军队里,那定是一位带兵良将。可惜他跟错了人。 独眼大汉之所以能与圆球儿抗衡,是因为二当家王昆支持他,更准确点是,王昆厌恶圆球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无情。 要是王昆偏向圆球儿,那大当家还能悠哉悠哉地和圆球儿分庭抗礼吗? 吴灵芸说道:“圆球儿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懂主动向独眼大汉示弱么?” 南门五竖起食指摇了摇,看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笑道:“接下来,才是我的计划。我打算离间的是独眼大汉和王昆。既然圆球儿一定会识破我的计谋,那我们就把他放到棋盘外边,对另外两个当家下手。” “圆球儿就算有所防备,也猜不到你根本没打算对他动手。而且只要离间了独眼和王昆,一样能瓦解山寨!”吴灵芸恍然大悟,转而很是鄙夷,如同看着老鼠一般的眼神盯着南门五,说道,“恶心。谁要是嫁给你,还不得被你算计得死死的?!” 南门五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就说到婚嫁之事了? 老金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果真是不能用武夫的心思来揣测谋士的想法,按照武夫的想法,要击败敌人,就要击败对方最强的那个。心里感慨万分,缓缓说道:“少爷既有定计,那要我做什么事,尽管吩咐。” “首先,我们要先混入山寨里。” 半个时辰后,密林之中多了两具尸体,是早些时候,南门五和老金在山下道观后发现的那两个喽啰。刚刚俩人一脸满足地路过三人藏身的密林,被老金一人一手刀打断了脖颈,顷刻之间就断了气。 将体型较为高大的喽啰的蓝色短衫换到自己身上后,老金拖着尸体走向密林深处。留下红扑扑着脸蛋的吴灵芸和不知所措的南门五大眼瞪小眼。 吴灵芸已摘去面纱,脸上如桃花般扑红,低声恳求道:“我,能不能不换啊。” 南门五摇摇头。 吴灵芸咬住下唇,那眸子如同会说话一样,替她哀求道:“一定要换么。这让我怎么换啊。” 南门五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子,大口喘着气,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换,我会帮你留意你的李姐姐。你就在外边等我们的信号,到时候接应我和老金就行。”闭上眼,自行想象出了吴灵芸呢喃软语的模样,一时间竟然痴了。 得知不用在野地里换衣服,吴灵芸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后,便抱着长剑坐到一旁阴凉处,看着南门五痴傻憨笑的样子。 待到老金回来后,主仆二人也没做其他准备,一前一后踏出密林,朝二跃子雄关走去。 吴灵芸挥手道别:“小贼!记得帮我找回李家姐姐!不然,我定要在你的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南门五回头比了个手势,说道:“你放心吧!” 走出了半里地。凝视着缓缓打开的城门,老金幽幽说道:“少爷,你以后一定会被女人吃得死死的。” “嗯?” 第二十章 西峰上尖刀傍身,溶洞里美人在怀(五) 已经四十二个时辰了。 李若麟默默地数着自己被关了多久。牢笼里,要是不找点事情做,癫疯不过迟早的事。像那个和南门五一个时间关进来的女子已经疯了。才十六个时辰就丧失了理智,想来那女子被关进来前受了很大的折磨吧。 李若麟神色黯淡,但也没忘记继续数钱,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百文归为一两白银,每数九两便是一刻,每八刻是一个时辰,十二时辰是一天。 自己是黎明时分被抓进来的,南门五是两天后约莫中午被关进来的,晚上的时候打晕土地爷逃出去,现在差不多过了一天。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误了吗?还是他逃出去后就给忘了。 叹了口气,已经九两了,又过了一刻。 比起李若麟数钱计时间的枯燥,溶洞里其他女子的做法就有趣一些。 有结伴对对子的,从一开始还讲究格律,意境,所说对子上究天文,下谈地理。收放自如已成大家之风,听得李若麟佩服不已。几个时辰之后,所说的对子匠气十足,多有弄巧成拙的地方,但也非寻常文人士子能张口就来的。再往后说,便是没话找话,已经算不上对子了。 在六个时辰前,这两个对对子的女子便因灯油燃尽,被肥胖至极的男人双双拉到地下用刑。路过李若麟所在的牢笼时,其中一女抓住铁栏,哀求着男子放过自己姐妹俩。男子听到后更是兴奋,暴虐地拖着二人的发丝,快步走向地下。 没多时,地下传来的哀嚎惨绝人寰。过了不到三刻时候,便听到姐妹俩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对对子,时不时掺杂一声惨叫。 李若麟俏脸微寒,但很快又云淡风轻。 再次见到那对姐妹时,二人身上衣衫褴褛,裸露出雪白的肌肤上狰狞着一条条鲜红的鞭痕,眼睛更是哭肿得像桃子一半,脸上有些淤青,好在甚至还算清醒。 “败类!”李若麟冷眸盯着圆球儿。 圆球儿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眼她牢门外挂的宫灯,咧嘴笑道:“小娘子忍不住了?” “呸!”李若麟双手抱在胸前,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圆球儿的眼神在那玲珑有致的娇躯上来回巡视,舔了舔嘴巴,伸手将宫灯摔在地上。灯火顺着灯油蔓延开来,可惜溶洞里并无多少可以燃烧的东西,灯油很快就染尽了。 “李若麟,安定府云州李家长女,十五岁时就和云州梁家十三岁的梁春禾订下婚约。我没记错的话,是在来年梁春禾冠礼后成婚吧。”圆球儿咂咂嘴,打开牢门,堵在门口,讥笑道,“就是不知道出了这么档事,那梁春禾还会娶你吗?那梁家还容得下你吗?云州城还容得下你吗?” 李若麟转身,与圆球儿对视,平淡道:“与你何干。” 圆球儿踏前一步,讥讽之色愈浓,说道:“与我何干?呵呵,梁家不过出了个安定府同知,区区五品官员就让你们连廉耻都不要了么?李长廉堂堂正二品兵部尚书的脸都叫你们给丢光了!” 李若麟脸色苍白,她也只是小时候听家里长辈说过曾祖父的事情,但如此隐蔽的事情居然被这个山贼一语道破,神色再也无法平静,反问道:“你到底是谁!” 圆球儿抓住李若麟的手腕,一把拉到跟前,面目狰狞地低声喝道:“李长廉戎马一生,仅凭八千甲士生生把蛮兵挡在乌流江南二十三载。景州之战更是大破十万蛮兵,生擒了南蛮乌那王!要是晚生几年,他定然是统御评上最无争议的天下第一将!而你们这些人,不配姓李。” 李若麟生于商贾之家,家里经营着木石产业,虽然富甲一方,成为云州五姓之一,但还是自觉低人一等。从记事起,所学除了打算盘,就是看账本,闲暇时要跟着娘亲学女红。 直到十二岁那年,在一次长辈私下闲聊时得知了曾祖李长廉的存在。但描述过于含糊其辞,而且语气里透满了厌恶,李若麟也就没往心里去。可如今得知被家人所厌恶的曾祖有过如此辉煌的经历,心里分不清到底是谁错了。 圆球儿嗤笑一声,拉着李若麟走出牢笼,向地下用刑室走去。 燃起还带有余热的篝火,用铁链将李若麟呈大字锁好,推开摆满刑具的架子,露出架子后挂在墙上的十九支长短不一的匕首。圆球儿逐一摸过透着寒气的匕首,最后将手停在如同飞刀般长短的匕首上,默默着注视着柄上刻着的“李”字,取了下来。 圆球儿持匕首走到李若麟面前,看到她困惑的神情,轻笑道:“你放心,我答应过李长廉,不会害了他子孙的性命,也不会坏了他后代的名声。所以,你很幸运,有个你不知道的老祖宗救了你一命,还保住了你的清白。” 李若麟瞪圆凤眼,失声道:“你是失踪多年的三叔?!” 圆球儿愣了下,面无表情,语气也不带一丝波动,摇摇头说道:“李博康早死了,身上挨了一百六十七刀,最后咬舌自尽,死在了乌流江南边,尸体让野兽分食了。你也别猜了,天下没人能猜的出我是谁。” 说着,一股无名火腾的一下窜了上来,圆球儿捏住李若麟苍白的脸颊,牙关紧咬,一拳砸在铁架上,很是烦躁道:“别再问了!再问,老子就把你给办咯!” 李若麟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可千言万语到嘴边也只剩下一声叹息,合上眼,任由圆球儿处置。 深吸一口气,圆球儿眼露凶光,如提笔般捏住薄如蝉翼的利刃,划出一刀,便在那如花似玉的脸蛋上剌出了个“李”字,下刀之快准,李若麟还未察觉到疼痛,口子便割好了。接着就将她打晕,止住血,横抱回牢笼里。 锁好牢门,圆球儿半眯着眼踱步走出溶洞,看着天边泛起的晨光,没头没脑地喃喃道:“还剩一个人。” 李若麟悠悠醒来,伸手摸到脸上的已经结痂的疤痕,抿唇不啃声。 直到每天送饭的喽啰走来,李若麟才恍恍惚惚地想起那个叫南门五的半大小子。心里一合计,上次送饭是三十个时辰,现在应该是有四十二个时辰了。南门五逃出去已经有一天了,是遇到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吗?还是他逃出去就忘了。 李若麟长叹一声。 “唉,老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啊?”南门五坐在一堆乱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山贼,发觉计划的第二步,居然无从下手,倍感惆怅。 老金从发间捉了只跳蚤出来,惬意道:“少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第二十一章 金银花登台比武,南门五深夜救人(一) 就在南门五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暗中注意他很久的山贼走上前来。老金低声提醒“少爷小心”,起身挡在来者身前,面色不善道:“有话快说,没事滚蛋。” 那青年高高瘦瘦的,干净的短衫被洗得泛白,露出黝黑的皮肤,用根绸带竖起来的长发落在脑后随风飘逸,看上去就很有精神。 青年摊开手,笑道:“我没有恶意。大家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两位兄弟不用这么生分。我叫赵二狗,大家都喊我狗娃,住在二跃子关口这儿。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老金回头和南门五角换了个眼神,不咸不淡道:“我叫老金,喊他小五就成。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 狗娃顺着老金的目光看去,是老赵叔带着木匠,泥猴在检查擂台,解释道:“那个是擂台,明天就是山寨里比武大会的日子了,老赵叔带着其他人检查擂台会不会塌。我记得枣树坪关口也有擂台比武吧?” 南门五站到老金身旁,说道:“我们是从溶洞那边来的。第一次见到你们这个,觉得很稀罕。你们这个比武大会每年都会举办吗?” 狗娃点点头,说道:“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有时候二当家兴致来了,也会举办比武大会。不论输赢,都可以和二当家一块下山透透气。我带你们过去看看吧。” 二人叫换个眼神,就答允下来。 短短几十步路,硬是给狗娃走出了状元骑马游街的热闹。这边一个拄拐杖的老头要请狗娃回家吃饭,那边一个健壮的大娘拉着狗娃话家常,最后还是一个哭闹声大的孩子打断了大娘和狗娃的对话。眼看就要走到擂台了,一个小麦色肌肤的姑娘羞红着脸喊住了狗娃,扭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被狗娃几句话支开了。 老金低声道:“这人在这儿很受欢迎呐。少爷,可以好好利用他。” 南门五说道:“再说吧。”说罢,便走上前由狗娃介绍给了一个佝偻驼背的老叟,手里撑着一根超出身高的木棒,要是用丹青在脸上画上几笔,那就成了魏老头说的巫术长老了。 比起自来熟的狗娃,老赵叔多了个心眼,打量了两人,那个大高个蓬头垢面,还浑身跳蚤,应该是山寨里的人,而这个叫小五的小子,皮肤怎么比自家闺女还白净?问道:“狗娃,这两位是从哪个寨子过来的?” 狗娃愣了下,挠挠头,讪笑道:“老赵叔,这个,我当时没来得及问。” 南门五明白老者是在问自己,识趣地回答说:“老叔,我俩是从溶洞过来的。因为一些事情,可能以后要住在二跃子这儿了。但我俩对外边了解不多,所以先前很是苦恼。” 老赵叔半信半疑地看了眼狗娃,说道:“如此,狗娃,你带着他俩去老徐那儿计个名字。今晚先把他俩安顿在你家。” “放心吧,老赵叔。”狗娃拍了拍胸口,热情洋溢地搂着两人的肩膀,往马厩旁的木屋走去,还不忘给俩人介绍在这个寨子里要注意的事情。 折腾完已经天黑了。 狗娃带着俩人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关上院门的时候,还颇为自豪地吹虚道:“别看我个头没老金高大,但也是二当家定的二跃子关卡总头目。不客气点说,老赵叔一把年纪了还只是副头目。” 院墙隔壁传来老赵叔的咳嗽声,听得狗娃自觉地闭上嘴,不再吹牛。 进入屋子,狗娃从柜子里端出一盘烧鸡和三只碗来,又匆匆跑出门去。南门五环视四周,一床一桌一柜,很简陋的屋子,屋外的院子里除了两棵桃树,就再无其他东西。 很快,狗娃端着两盆菜走进院来,笑道:“这是老赵叔请你俩的,别看老赵叔总是板着脸,他人很好的。这盆是各家各给一些,看起来杂,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俩人也不是挑剔的精贵人,接过筷子就吃。 南门五余光扫了眼狗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狗娃,你是怎么上山的啊?看你也不像山贼啊。还有寨子里其他人也是。” 狗娃撕下两个鸡腿递给老金和南门五,听到问题后,也没顾忌地说道:“大家都是云莲山附近村子的村民,在村子里过不下去,大家一合计,就上山投靠你们了。二当家也是爽快人,没有三当家想的那么多,就让我们住下了。平时吃的穿的都是大家自己动手做的,做不出来的就拜托二当家下山的时候带回来些。” 南门五惊奇道:“山下过不下去?这太平天下,山下怎么会过不下去呢?” 狗娃愤愤道:“小五,你是不知道那些狗官,恨不得把我们身上的血都给榨出来。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田,居然要交七成粮食。这哪里过的下去?再加上县太老爷那色鬼,说是哪家交不上粮,就要把哪家闺女抓走抵粮。你听听,这不是逼我们山上么!” 南门五目瞪口呆地看着狗娃,“这这这”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嘴里的烧鸡也咽不下去了。老金接过话茬,说道:“这天下的狗官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值得为他怄气。狗娃,听你这口音,不像是景州的人呐?你是淮阴那边的?” 狗娃道:“淮阴?没听过。我是古田县下洋村的。你们是景州城里来的?大地方呐。” 老金抓了抓肚皮,在桌子下把跳蚤捏死后,说道:“我们是景州凤岐县上杭村的。也是上山混口饭吃。” 饭菜很快就吃完了,狗娃急着把盆子还回去,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俩人也不像干坐着,起身走到院子里,站在门口,往外张望。 寨子里亮灯的屋子并不多,包括狗娃在内就四户人家的窗子透着光。城墙上倒是有几个火把来回移动,看样子夜间也有人巡视。往山里望去,隐隐能望见枣树坪关卡的点点火光。 老金听到均匀的脚步声,放眼向山里望去,用极小却能让狗娃听到声音抱怨道:“你说大当家和三当家的矛盾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啊?” 南门五心不在焉地答道:“管他呢。他们爱怎么闹,我们也管不着啊。老金,我们现在要想的是二当家。” 老金皱着眉头,带着忧愁的口吻说道:“三当家待我们不薄,要是被大当家知道二当家和三当家有,咳咳,狗娃,好巧啊。” 南门五越听越不对劲,回过神来便看到一脸尴尬的老金,和同样尴尬的狗娃,也陷入了尴尬。 最后还是狗娃强扯着笑容,侧身走进院子里,打个哈哈道:“两位兄弟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唉,这年纪一大,就容易犯困。还是要早点睡下才行。” 直到狗娃走进屋子,老金才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小声道:“少爷,第二步成了。” 第二十二章 金银花登台比武,南门五深夜救人(二) 寨子里晚上冷清得快,白天热闹得也快。天色泛白,屋外就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响,还有不少人的吆喝声,如同过年逛庙会般喧闹。 南门五揉搓着眼镜,迷迷糊糊地从地铺上爬起来,喃喃道:“老金,外边什么情况啊。这么一大早就这么吵啊。” 许久也不见有人回答,南门五打了个激灵,环顾四周,别说老金了,就连狗娃也不在。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倒是院子外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才走到院子就听到狗娃高昂的喊叫声,但很快被其他人的喊声给压了过去。呼喊声,叫骂声揉杂在一块,锣鼓声也是更加响亮,最后“哄”的一声,众人一齐高声叫好。 推开院门,南门五定睛一看,就瞧见老金站在擂台上,傲视台下的精壮汉子。 那汉子赤着膀子,身上肌肉虬结如同山林黑熊般魁梧,手里紧握的铁锤在地上砸出了个深坑,此刻这汉子已经昏了过去,一个同样魁梧的妇人骂骂咧咧地扶着汉子坐到一旁。 擂台旁的狗娃得意洋洋地冲那妇人说道:“嫂子,不是铁哥不行,是老金太强了。铁哥能在老金手下走过十来招就很不错了。” 妇人气呼呼地骂着自家丈夫,手上却很是温柔地按在人中,同时还不忘教育站在一旁给老金助威的儿子。 狗娃回过头,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南门五,把活交给身旁一个青年后,边挥手,边朝那边跑去。 南门五迎面走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金这是在比武?” 狗娃眼里放着精光,勾住南门五的肩膀,拉着他往擂台下走去,同时大致解释了老金现在的情况。 原来是老金早上起来撒尿的时候,瞧见狗娃在擂台那边安排比武人员的顺序,心里痒痒的,便提议要加入比武大会。刚刚那个魁梧大汉,寨子里唯一的铁匠,铁哥看老金虽然身材高大,但身上肌肉松弛,提醒老金上擂台可是会见血的。 “然后老金就把他揍了?” “没那么快,在铁哥之前还有几个。” 最后还是狗娃同意了老金上场。老金第一场是和泥猴打,来回就出了三拳,一拳打腹部,一拳打胸口,最后一拳落在鼻梁上,把泥猴直接打到擂台下去。 休息了两场,老金再次上场。这回只用了一脚便结束了战斗,也正是这一脚赢得观众齐声喝彩,被踢懵的汉子也很是服气地拱手称赞。之后就是起了斗志的众人轮流单挑老金,快的就是一掌扇飞,慢的打了十多个回合才赢下来。 说着,又有一个汉子跳上台去,人群都安静下来。那汉子脱下短衫,露出满是伤痕的身躯,其中左胸口的伤痕最为狰狞,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老金,抱拳道:“二跃子阿勇,请赐教。” 老金抬了抬眼眸,“嗯”了声,回道:“老金。” 阿勇左脚前踏,迈出弓步,双手回拨画圆,竖起左掌,右手握拳举过头顶,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大喝一声,身形向老金扑去。步伐看似混乱,实则是鬼魅行踪,让人无法洞悉其中奥秘;拳法看似绵软无力,实则虚实结合,挨上一拳怕是连筋骨都给震断了。 南门五很是紧张,面带愁色地问道:“这个阿勇看起来很厉害啊,老金不会出事吧。” 狗娃神色古怪地看着台上,说道:“应该不会出事吧。” 话音未落,老金侧身伸脚一绊,阿勇一个跟头栽下台去,很快就被人抬走了。 南门五哭笑不得:“狗娃,这个阿勇的实力怎么和看起来不太一样啊?” “阿勇是寨子里唯一读过书的人,虽然书读得不怎么样,但画画还是很厉害的,三当家也夸过他的画。只不过他喜欢的翠翠姑娘喜欢强壮的武夫,不喜欢白面书生,所以他就在身上画伤痕,还来比武。大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平时都会让他几招,没想到这次老金直接让他栽下去了。”狗娃神色颇为担心地望着靠墙站的阿勇,看到阿勇不吭声地开始擦拭身上画的伤痕后,松了口气,重新看向擂台,笑道:“接下来这个才是我们寨子里最厉害的,曾经是三当家手底下的一员猛将,后来被派来看守关卡。” “就他?” 南门五不敢相信缓缓走上台的老头居然会是一员猛将!那风吹就倒的枯瘦身躯能经的住老金一拳吗?别到时候闹出人命来,就很对不起圆球儿了。 狗娃惆怅道:“就是他。” 老头双手负在身后,说道:“你很强。” 老金缓缓绷直身体,身体下沉,摆出猛虎下山式,回道:“你也不弱。” 老头脚掌一踏台面,石砖垒砌而成的擂台上被踩出了个凹面,与此同时,老头枯瘦的身体飞射出去,旁人还没看清他的步法,他的手掌就已经按在老金面前! 一爪狠按下去,却不料只扯下几片破步。一招不成,老头立马向后一跃,此时原先站的石砖上被老金一拳砸裂开来。老金趁势追击,双拳带风,如同擂鼓般锤向老头。 老头不退反进,右手化爪捏住老金的拳头,趁机欺身而上,进到老金怀里,双手如鹰爪连连向要害挥去。 老金闷哼一声,身上迸发出一股气流,震得短衫猎猎作响,任由老头抓破身上的衣衫。老头感觉到危险,化爪为掌轻轻拂过老金体表,指尖传来一股反震之力,神色大变,惊呼道:“不动如山?!” 说罢,老头急忙要拉开距离,却被老金一招“白猿展臂”给箍在身前,只消用力一绞,老头体内反抗的气力就会被反震回去。虽说老金也要承受同样的伤害,但老头气力不如老金,自然会撑不住蛮力挤压,先老金一步倒下。 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便是老金在师承功夫上自创的招式,还未起名。 不过老金并没有下杀手,见到老头出的气比进的多时,便松开手,把他平放在地上。 过了会,老头悠悠醒转过来,捋顺了气息后,起身自叹不如地向老金拱拱手,走下台去。众人一哄而起,高声喊叫着。 狗娃涨红着脸,使劲摇晃着南门五,激动地喊道:“老金居然打赢了!老金居然打赢了!” 南门五一个门外汉看不出什么道道,疑惑道:“我没看懂刚刚那几招。不就打赢个老头,值得这么高兴吗?” 狗娃白了他一眼,也不多解释,继续跟着众人高呼老金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个霸道的声音随着魁梧的身躯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擂台中央,激荡起一股尘土,他淡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眼神落在老金身上,不容推辞地说道:“来过过招。” 第二十三章 金银花登台比武,南门五深夜救人(三) 为了防止官兵趁着山寨里举办比武大会攻上来,王昆一早就离了枣树坪投二跃子来了。 王昆站在一旁的角落里,遥遥地就瞧见一个陌生的面孔在台上如狼入羊群。就连以鹰爪功闻名的古老也不是那个汉子的对手,准确地说,古老连看门招数都没使出来便被人一招制服。 看到这儿,岂有不下场比划比划的道理?也没去追究这个高手从哪儿来的,王昆便跃到台上,摩拳擦掌,说道:“来过过招。” 老金只道是寨子里的山贼喽啰,也没注意到脸色惊变的南门五和其他观众,向来者招了招手,示意来试试。王昆活动了下筋骨,见老金换了个起手式,似乎是北派的武功招式,心里仅存的一丝轻敌也收了起来。 台下狗娃低声说道:“小五,你可知道台上那人是谁吗?” 南门五点点头,说道:“山寨二当家,我在木楼见过他。” 狗娃见南门五面上并无担忧之色,知道他并不了解二当家的身手功夫,若是为了一时之勇,怂恿老金逞强的话,必然会被二当家打得伤筋动骨。 狗娃开口说道:“小五,二当家功夫不输于老金,你可要劝着点老金,不要为了面子而逞强。” 南门五记得老金先前说过的话,听狗娃的话,心里只觉得好笑,有意让老金给寨子里的村民开开眼。但又看他脸上的担忧之色不想做假,便安慰他道:“不碍事。老金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打不过,他自然会认输。” 狗娃见此,也不再多说,认真看着台上俩人来回过招。 王昆本是雯山派的弟子,一次比武中,无意间失手杀害了同门师弟而被逐出师门。离了师门的王昆无处可去,只能四处流浪,在街头卖艺赚几文钱勉强过活。可入不敷出,实在熬不住饥饿,王昆只能投军当了个帐前亲卫。跟着军队打了几次伏击战,砍了十多个敌兵后,王昆也被提拔为参军校尉,兼随军教头。 好景不长,风头正盛的将军遭奸人陷害,全军八千士卒系数葬身荒野,唯有王昆命大,忍着一身伤痛,逃入山林之中,躲过一劫。身为逃兵的王昆也冷了报国的心思,投云莲山来,落草为寇。 虽说在军营里学了几招拳法,但这么多年下来,王昆还是喜欢用雯山派所传授的憾山拳。直来直往,大开大合,身随拳动,拳补身缺,一拳呼出,势如破竹,拼到最后就是比谁的气力更足,是一门典型的北派拳法。 老金出拳就比较随意,不刻意讲究招式。时而气势如虹,拳拳往要害招呼,时而阴柔绵长,招招朝穴位打去。踢腿出拳如行云流水,看得台下众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 身处在全寨子皆习武的地方,不论是想读书的南门五,还是现役屠夫的南门五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不过可以从大家的反应看出来,老金真的很强,二当家在他手上占不到便宜。 来来回回也不知过了几个回合,只听见老金大喝一声:“伏虎拳!”唬得王昆后退半步,眼睛紧盯着老金舞动如风的双手,却不料被老金一脚突破下盘,绊倒在地。 老金也不趁势而上,跳到场外,抢先一步抱拳说道:“承让。” 王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和衣袖,大笑着夸赞道:“好俊的功夫!那汉子,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老金说道:“我是被三当家从溶洞派来的。二当家以前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王昆点点头,目光转向台下唯一的新面孔,说道:“那小子跟你一块的吗?” 老金看向南门五,说道:“是的,他和我一同被三当家调过来。说是寨子里办比武大会,担心二跃子关口这边没人看守,叫官兵攻上来,要坏了弟兄们的性命,便派我二人前来协助。” 狗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老金。 王昆笑道:“莫要唬我,圆球儿那重色亲友之人也能有如此觉悟?是你们自己编的来骗我的话吧!” “二当家,可曾记得我吗?”南门五连忙站出来,将王昆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道,“我曾随着三当家在木楼见过二当家一眼。之所以让我俩来此处,一来是三当家担心二跃子,二来,嘿嘿,是我在溶洞里待得太久,恳求出来透透气,三当家便同意了。” 王昆挑挑眉,说道:“圆球儿还有这般好心?也罢,既然出来透气,就好好享受比武大会吧。你们那溶洞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时候不早了,我要赶去枣树坪了。”说罢,他跳下场,向枣树坪跑去。 南门五与老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虽然阴差阳错,但总算又完成一步计划。 先前三人猜测,王昆这般直率的人,无非是讨厌圆球儿的好色,或是暴戾。若是能让王昆看到圆球儿一丝丝好转的改变,那他对圆球儿的感官自然会有丁点好转。 这点好转,对于王昆和圆球儿俩人来说,并无多大影响。但对于大当家和圆球儿却是致命的。 因为大当家不会容许自己阵营的王昆对圆球儿有一丁点态度上的转变。圆球儿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处处和王昆呛着。 接下来就等王昆和大当家提一嘴,哪怕是“圆球儿最近还像个人”这样的辱骂。大当家对圆球儿的猜忌就会有此扩大。 接下来,无论圆球儿是否发现其中阴谋,都无济于事了。因为在绝对的大势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薄纸。 圆球儿的任何解释都会成为掩饰事实的推辞! 老金很清楚地记着,自己和吴灵芸姑娘在听到少爷阴测测地说出这段话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还不止。 老金走下擂台,便有另一组上台开始比试,虽然没有先前几场的精彩,但还是打得有来有回,热闹非凡。 站在一旁,南门五噙着笑,低声说道:“老金,我今晚要去一趟溶洞,把那姑娘,还有吴灵芸说的李家姐姐救出来,然后趁着夜色下山去。到时候希望你能接应我一下。” 老金颔首,沉默半晌,问道:“少爷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南门五看着老金,神情复杂,嘴唇将启未启,最后化为一声叹息,略带苦恼地自嘲道:“具体原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你听。我也不否认,我是为了那个姑娘。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很迫切地去想见她,想把她救出来。总担心迟一刻,她就被杀害了。但又怕自己担心则乱。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真的想要去见她。” 老金从怀里捉出只跳蚤来,憨笑道:“那个姑娘漂亮吗?” 南门五点点头。 老金接着问道:“那个姑娘聪明吗?” 南门五犹豫片刻,点点头。 老金把跳蚤放到地上,笑道:“少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第二十四章 金银花登台比武,南门五深夜救人(四) 是夜,寨子里家家户户都还在回味白天比武大会,南门五一手刀敲晕狗娃,把他放到床上后,惦着脚尖跟在老金身后偷偷往山里跑去。 枣树坪是在半山腰上一块光秃秃的平地,起先还种着几棵枣树,后来因为结的果不多就被山贼砍了,平地上也建起了几栋简陋的木屋,路口用木头栅栏挡一下就成了第二道关卡。 虽说枣树坪简陋至极,但在这儿住的可不是二跃子关口那儿的寨民,都是背负数条人命的山贼。 老金没走正路,而是从一旁山坡下翻到枣树坪,摸入其中一间木屋,见有三个山贼睡得香甜,还有一个呼噜打的震天响,老金扭了扭手腕,想起了上一次来云莲山剿匪的情形。自己也是趁夜摸进来的。 几个呼吸的时间,屋里的鼾声戛然而止,老金推门走出,还不忘顺手领起一把朴刀。月光透过门缝照在屋里,落在已然断气的四名山贼身上。 拿了刀的老金如归了山林的老虎。 不再蹑手蹑脚,不再老实憨厚,不再是整日无所事事靠在小推车旁边的邋遢汉子,而是昔日风云榜第七名候补武夫,金止戈。 老金掂了掂手里的刀,反手握住,一脚将摇摇欲坠的木门踢飞到床上,在山贼迷迷糊糊的注视下,咧嘴笑道:“烂刀杀烂人,再合适不过。”说罢,手起刀落,寒芒划过漆黑的屋子,卷起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没有让少爷多等,老金把朴刀留在最后一个山贼身上后,拍了拍手,向枣树坪简陋的寨门走去,推开寨门,便看到少爷拿着杀猪刀,做好随时杀进来支援的准备,心里一暖,挠头笑道:“少爷,枣树坪的山贼都清理干净了?” “清理干净?” 老金明白少爷问的是什么意思,解释道:“都是被有几条人命的山贼。他们身上的气和下面那伙不一样,不会错杀好人的。” 南门五点点头,正要动身继续前进时,突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当即解开刀鞘,持刀转了过去。老金则是先一步纵身跃出,跳入树林中。就听见几声求饶声后,老金拖着一个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狗娃?!”南门五神色复杂,对于这个被逼上山,待人真诚的寨民,他本无意打扰他们生活,可要是自己和老金行踪被人暴露,那必然会受到围剿。毕竟,别人的命再怎么精贵,也比不上自己的啊。 狗娃被破布堵住了嘴巴,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老金将狗娃一脚踹倒,右手扣住他的喉咙,缓缓提了起来,盯着狗娃慌乱的眼神,问道:“少爷,要杀了他吗?” 南门五收起杀猪刀,低头抿唇,思量再三,说道:“老金,把他绑起来吧。能少杀一个人,就少杀一个人吧。” 老金点点头,解下狗娃的腰带,拉着他的双手捆在树上,还抱来一大捧树叶盖在狗娃身上,旁人要是不仔细看,还瞧不出这地上躺了个人。 看了眼地上那堆树叶,南门五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不该害人,但又想不出其他法子,既能保证自己二人的性命,还能不害他人性命的双全法。 老金知道自家少爷的性格,又见他面色黯淡,便开口安慰道:“少爷,你也不必担心。等天亮后,这小子恢复体力自然会把树叶踢开,到时候自然有路人会看得见他。他的性命不会有事的。” 南门五点点头,不再言语。趁着夜深人静,二人继续赶路。 晚上山林并不安静,伴着习习寒风,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还能听到从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银色的月光越过树梢叶片的间隙落在地上,任由鸟兽将其踩碎。 鸟兽不惧日月光彩,却害怕篝火微弱的火光。主寨四周的立有篝火,用以驱逐野兽,照明道理。哪里晓得也为两个摸入寨子里的小贼提供了方便。 三个巡逻的喽啰打着哈欠从篝火旁走过,突然阴影里窜出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围住三人。不等他们呼喊,就被来人一掌劈在颈椎上,全都倒地。 老金走向交由少爷解决的山贼,伸手探了探鼻息,确认还有气后,又在山贼脑门上补了一掌,严肃道:“少爷,一旦出手,就必须要快准狠,稍有犹豫,就会被敌人捡漏反扑。” 南门五点点头,在虚空中继续练着劈砍动作,这是老金在路上教的招数,对着人颈椎第二块骨头和第三块骨头之间劈下去,轻者打昏,重则致死。 角度和力度都是有极高的要求,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练会。所以老金也不着急,带着南门五四处找巡逻的喽啰下手练习。 转悠了一圈,巡逻的喽啰都被解决了,南门五的手刀成效并不显着。老金打算推门进到屋里对熟睡的喽啰下手时,被南门五一把拉住。南门五哭笑不得:“老金,手刀回去可以用木人桩练。现在我们要去溶洞救人呐。” 老金很是惋惜地合上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后,伸到怀里去,捉起跳蚤来。 直到走到溶洞前,老金都是在捉跳蚤,偶尔有半夜起床撒尿的喽啰都交给南门五来解决。所幸并没有造成多大动静,没有惊醒山贼头目。 一脚踏入溶洞,南门五想起了关在牢笼里的女子,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老金,你能不能救。”这字才出口,就想起那姑娘和自己说的话,便安静下来。 老金瞥了他一眼,见他不说话,也没开口,把跳蚤抹在墙上,继续走着。 站到牢笼前的石板路上。 南门五苦笑一声,叹息道:“老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妇人之仁。” 老金沉吟片刻,说道:“作为一个江湖人,少爷所为确实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但这天下不能只有江湖人,还是需要有能关心其他人的人。少爷还记得那个喝止天下英豪作乱的读书人吗?” 南门五有些疑惑,怎么提到那人了。 老金笑道:“我不是读书人,没读过多少本书,让我来劝少爷,自然是门外汉笑话门里人,不识好歹。那个读书人说过一段话,别说读书人,就连我听的都自愧不如,佩服不已。” 老金顿了顿,轻咳一声,背脊缓缓挺直,神情肃然,一字一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第二十五章 金银花登台比武,南门五深夜救人(五) 南门五看着老金满眼的期待,苦笑一声,说道:“老金,这一段话,我就听懂了第一句,后边的一点也没明白。生民,立命,绝学什么的。就连第一句也是懵懵懂懂,只听个大概意思。” 老金有些惋惜,但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理解。 两侧牢笼里的女子都注意到这一大一小的喽啰,但也没放在心上,缩在角落的重新合上了眼,失去理智的依旧摇着牢门嘶吼着。 这景象南门五见过一次,心里除了同情,并无多少震撼。反观老金,第一次来,居然能面不改色。 南门五心里好奇,问道:“老金,你这么从容,是以前见过这样的景象吗?” 老金看了看路两侧饱受折磨的女子,斜眼瞥向自家少爷,说道:“我上次来,云莲山还没有这地方。” 南门五心里更加好奇,追问道:“那你看到这个,心里没有感受吗?” 一旁听到这两个喽啰说话的女子嗤笑一声,阴测测地说道:“禽兽!” 侧目看去,那女子的脸有一半让散乱的发丝遮住,露出的脸蛋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狄”字,衣衫褴褛,暗红的血痂在灰暗的皮肤上也格外刺眼。 南门五歉意地向那女子双手合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老金发现,不管身上是否有伤,每个女子脸上都刻了一个字,大多数人脸上刻的字都不一样,想了想,问道:“少爷,你这个动作是从哪儿学的?” 南门五抬脚跨过路边语气的石头,回忆了一下,语气里并不确定地说道:“半年前吧,看到几个和尚路过书塾的时候,赵先生给他们几枚铜钱,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先生说这是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 “哼,那也配称得上和尚?一群好吃懒做的贼秃驴!”老金忿忿道,“真正的和尚是不会想人要钱的,最多化斋要些吃食。但也不是白吃人家的,都要用愿力给人祝福。” 对这个佛啊菩萨的,南门五所知甚少,见老金如此气愤,心里有些不能理解,只是回了声“哦”,便不再说话了。 老金补充了句:“钱财乃身外之物,问人要钱岂不是乞人所为?” 南门五撇嘴嘀咕道:“和尚不都是这样吗。你想,那寺庙不都有收香火钱吗?这些钱不可能都叫神佛拿去用了吧。” 老金肚里许多话想一吐为快,可转念一想,又收了回去,只是捏死跳蚤的手劲变大了,竟在溶洞上按出个洞来。 没走多久,便来到李若麟的牢笼前。 南门五压抑着心里激动的情绪,就连黑漆漆的烧焦路面,心里也没在意,抓着铁栏,悄声喊道:“我来救你了!” 李若麟抬眸,透过挡在眼前的发丝,看到依旧穿着破烂山贼短衫的南门五,凄惨一笑,有气无力道:“你来啦。” 南门五使劲点点头,连忙从怀里摸出那串钥匙,双手因为颤抖,钥匙都很难对准钥匙口,试了半天才打开牢门。 老金看少爷站在门口进退为难的样子,心里偷偷一笑,咳了两声,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自言自语地走向外边,说道:“总感觉不对劲,我出去看看山贼来人了没。” 饶是听过各类江湖儿女的爱情故事,和自家老爹斗智斗勇多年的南门五,此刻与心动的姑娘共处一室,虽然是牢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 李若麟看到那呆瓜模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自己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将发丝拢到耳后,特意把脸上的“李”字露了出来,眸子里满是嘲弄,笑道:“好看么?” 南门五这才注意到那个醒目的刻字,心里一沉,双手合十,心疼道:“很痛吧。” 李若麟愣了下,仿佛再次见到这个少年之前,自己受到的苦难转眼就烟消云散。心里一分甜蜜,三分难过,万分委屈一股脑涌上鼻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见此,南门五更加手足无措,傻愣愣地不知道要做什么,想上前安慰,却又怕违背礼节,冲撞了佳人,可就这么站着,肯定不对。 李若麟破涕为笑,边抹去两行泪水,边笑着说道:“要不是姐姐我有婚约在身,现在就不管那些沽名钓誉的事情,跟着你私奔了。谢谢你啦,小五子。” 说罢,李若麟从南门五身旁走过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她扶住了铁栏,强撑着自己往外走。 南门五收回伸到一半的手,恭恭敬敬地跟在女子身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李若麟便把南门五离开后,牢笼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自己和圆球儿的对话,因为有些事情对于这个男孩来说,太过沉重了。 半晌,她顿了顿,问道:“官兵这么快就擒获了山贼吗?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南门五苦笑一声,回答道:“山贼串通县里的官员,我没能请来官兵。是我带着我家高手,偷摸上来救你的。” 李若麟心里一暖,笑骂道:“夯货,哪有为了别人连自己命都不要的!” “我答应你的事,言出必行。” 看着少年认真的样子,李若麟感慨万分。却被一旁的女子给喊住了。 “喂!那小哥,既然来救人了,不妨多救我一个吧!” 哪里想得到一个人开口,却是引起溶洞里所有人的注意。 “是啊,少侠!你若能把我救出去,我定有重谢!” “我爹可是云通县知县,你要是能救我出去,我保证我爹会赏你一大笔银子!” “我爹是······” 南门五看了看那一张张写满恳求的脸,又看了看李若麟,正欲出手相救时,猛然想起老金的话,叹了口气,不理会旁人的呼救,护着李若麟往外走。 “你不用顾及我,想救就去救吧。” 南门五摇摇头。 “不必。” 那一句句真切的求救瞬间变成了最恶毒的咒骂,听的李若麟都忍不住要回头与她们辩驳一番。 就在俩人快要消失在溶洞尽头时,南门五将钥匙丢入到一间牢笼里,听着女子兴喜的欢呼声,他淡淡地说道:“我把钥匙给你们,让你们自己解开牢门。记着,能逃出去是你的缘分,逃不出去也是你命中注定。” 老金见二人走出溶洞,迎面走上前去,说道:“来的时候耽搁了不少时辰,我估计也快有人发现路上死掉的喽啰了。我们必须赶快下山,要是被喽啰围住,我们谁也走不了!” 老金还不忘补充道:“我不碰女子。” 李若麟知道情况紧急,也不矫揉造作,向南门五点点,由他将自己横抱在胸前。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山风,李若麟缩了缩脖子,双手很是自然地环住南门五的脖颈,刻了字的脸蛋贴在他的胸口上,默默地听着强有力的心跳。 才跑到枣树坪,便听到身后寨子里传来女子哭喊声,山贼的叫骂声。没多时,整个寨子都被火把给照亮了。 南门五身形缓了缓,深吸一口气,右脚掌猛的一踏地,身形扑射而出。凛冽的寒风刮得他眯上了双眼。 老金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也加快脚步。 就在这时,三人眼前突然亮起了一根火把! 第二十六章 南阳城文人三考,吴灵芸神威一剑(一) 话说回狗娃。 狗娃挣脱了老金绑的并不紧实的束缚,缓缓走向枣树坪,看到那门户大开的房屋里横七竖八地摆满尸体,感叹一声,点燃一根火把,走离枣树坪。 直到他看见主寨里亮起火把,才从路边密林里站了出来,他在等老金和小五。说不定连这名字都是假的,狗娃露出苦涩的笑容。 果不其然,老金和小五从山上急匆匆跑下来,小五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老金足下生风,挥起一拳冲了过来。 狗娃高声喊道:“老金,别动手!是我赵二狗,狗娃!就我一个人来!没有其他人!” 老金沙包大的拳头停在了狗娃鼻前,随之而来的还有老金的质问:“你来做什么?快些让开!要是把爷爷我惹恼了,别说你,就连下边那些人也别想好活!快些让开!” 南门五正欲开口,却得了老金的眼神暗示,抱着李若麟站到一旁,不再开口。 狗娃听着山上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心里一横,侧身让出路来,说道:“从二跃子往外走,就是一条山路,你们三个跑得再怎么快,也快不过四条腿的马。更何况这位姑娘还受伤了。你们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老金迟疑片刻,刚要开口谢绝,却被南门五先一步抢过话头:“那就拜托你了,狗娃。” “少爷,这。” “无妨,他要是有意害我们,就不会一个人拿着根火把在这儿等我们了。只不过。”南门五顿了顿,抱着一个大活人跑了这么一段路,手臂早就发酸了,连带着说话都有些吃力,“狗娃你早就知道我们会逃出去?” 狗娃点点头。 李若麟察觉到少年开始颤抖的手臂,脸颊微红,轻声喃喃道:“把我放下去吧。” 南门五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色,看得李若麟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自己能瘦到只有骨头那般轻重。 好在无人注意到她的神色,大家跟着狗娃走入密林,没走出多远,老金招呼众人藏在树后。 此时,一队骑马的山贼高举着火把,从山上俯冲而下,连带着二跃子城墙后的平房外也亮起了诸多火把,若是看仔细些,还能发现城墙上站了一排装备精良的山贼。 老金咋舌:“还好刚才听少爷的,不然就这么闷头跑下去,必然中了山贼瓮中捉鳖之计。那小子,多谢了。” 狗娃摆摆手,说道:“老金,你和小五你俩到底是哪儿的人?看着也不像公子哥出游啊,怎么就少爷少爷的喊小五呢?” 老金笑了笑,看向南门五。 南门五回之一笑,向狗娃解释道:“我们俩确实是凤岐县人氏,但我们是县城里的,不是上杭村的。我家也不是富贵人家,就是县里一杀猪卖肉的屠夫,老金是我家的护家门神。先前之所以骗你们,是为了救,呃,救这位姑娘。” 李若麟向狗娃行了个万福礼,说道:“奴家是安定府云州人氏,贱姓李。” “哦哦,李家姑娘,有礼了。”狗娃对这个柔软的女子并不感兴趣,拱了拱手敷衍过去后,转向南门五,眼里放着光,“老金只是你家里一个看家护院的?那你家一定深藏高手,说不定你就是个高手。哦,难怪上次老金比武的时候,你不慌不忙,原来心里有底气啊!” 南门五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刚才是说了什么,让狗娃产生这么大的误会,连忙开口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高手,我家也就是普通的屠夫,杀猪还在行些,要是说武功,就只有老金一个人会了。” 狗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嘿嘿笑着勾住南门五的肩膀,说道:“我懂得,我懂得,你们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只不过护院比别人家强而已。” 南门五语塞,叹了口气,也不再解释。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着,来到了一汪泉眼边上。清澈见底的泉水此刻还在咕噜噜地冒泡。泉眼四周长满了带有淡淡清香的的有白有黄的小花,很是好看。 狗娃拨开灌木丛,露出了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洞,二话不说,率先钻了进去。老金与南门五对视一眼后,弯腰跟在狗娃身后。再然后是李若麟,队伍最后面是南门五。 地洞起初很窄,就连李若麟也只能勉强通过,而老金则需要硬挤过去。走了一会儿,路才宽了些,老金才稍微舒展开身子,埋怨道:“这路也太窄了吧。” 狗娃回头看了眼畏手畏脚的老金,笑道:“当初挖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像你这么大块头的人走啊,而且还要防山里的黑熊钻到我家去,所以这段路没敢挖多大。” “山里还有熊啊。等等,你家?这地洞不是通到山寨外的吗?!” 狗娃换只手举火把,抬手按了按头顶的的横梁,说道:“自然是从这儿通到我家,我家另有出路通到山寨外边了。你们帮我注意一下注意这些木头啊,要是有裂缝的话跟我说一声。”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南门五突然问道:“狗娃,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逃走的?” 狗娃说道:“我一早就知道你们要逃走了。” “嗯?我们那么快就暴露了吗?” “倒不是你俩出了问题。”狗娃接着说道,“是三当家走了。今天一大早,就有寨子里下山的兄弟跟我说,三当家昨晚啥也没带就跑路了,那时我还以为身为三当家手下的你俩,也会连夜跑路。没想到,你俩就根本不是山贼。”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狗娃愣了一下,推开挡在眼前的石板,让屋里的灯光照到地洞里,回头笑道:“因为我们都不是坏人。” 说罢,狗娃撑着地板,从地洞里爬了出去,转身要拉老金一把,被老金摆手谢绝了。只见老金双膝微微弯曲,大腿猛然发力,跳出了地洞,看得狗娃拍手叫好。 李若麟正要往上爬,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南门五,羞红着脸回过头去,声若蚊蝇般说道:“你能不能转过身去。” 南门五看了看那修身的衣裙,点点头,背过身去,直到李若麟说声“好了”,才转身爬出地洞。 刚盖好地洞,屋外的院门就被敲得整天响,还有人在吆喝着:“狗娃!别睡了!快些开门!弟兄们奉命搜查来了!” 狗娃压低声音,指了指床铺,说道:“李姑娘先躲好,老金和小五呆在屋里等我呼喊。”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急匆匆去开院门,高声回应道:“来了来了!” 推开院门,外边站着的三个持刀山贼推开狗娃,边往屋里走去。 第二十七章 南阳城文人三考,吴灵芸神威一剑(二) 狗娃伸手拉住带头往里走的山贼,赔笑道:“老哥,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没啥好看的。也就昨天从枣树坪搬来俩兄弟,没地方住,现在住在我这边。” 一个黝黑皮肤的喽啰拔刀指着狗娃,伸着脖子,嚣张跋扈至极:“哪来那么多屁话?!叫你让开就乖乖让开,真当哥哥没有脾气是吗?!滚开!” 为首的喽啰笑脸看着这一幕,没有出手,只是开口劝道:“老三,不要动怒。大家都是一个山寨里的弟兄,狗娃怎么会拦我们的路呢。你说是吧,狗娃兄弟。” 狗娃不知道南门五三人藏好了没,心想着能拖延多长时间是多长,便迎着为首的喽啰笑道:“老大哥,我。” “滚开。”黝黑皮肤的喽啰把刀架到狗娃肩上,不耐烦地喝道,“哥哥给你面子,你还有脸接着?不识货的东西,滚一边去!” 其余两个喽啰相视一笑,一前一后的朝屋里走去,还回头戏谑道:“老三,不要害了狗娃的性命。我们还指着这班人看门呢!”说着,便伸手去拉屋门。 此时,屋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狠狠地砸在墙上,两个喽啰面色一沉,手也握在刀柄上,看着老金那魁梧的身躯,说道:“你是谁?!” 老金没理会俩人,揉搓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从两个喽啰之间挤了过去,还不忘将俩人撞开,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说道:“狗娃,咋回事啊?大晚上的这么多人。” 狗娃叹了口气,看来事情不能善终了。 脾气最为暴躁的老三率先向老金发难,推开狗娃,单刀向老金冲去,那狰狞的笑容一如面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一半凶狠。 可惜,老金不是普通村民。 向左侧身,翻掌上推。 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掌打在下巴,连人带刀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抱着下巴,嚎叫起来。 其余两个喽啰见三弟受欺负,同时拔刀砍向老金。狗娃抄起一根木棍,想其中一人戳去。可没等他跑出两步,两个喽啰都被老金一人一脚,踢翻在地,捂着肚子滚来滚去。 老金拍了拍手,朝三人脸上各吐了口痰,往屋里走去。可院子里的动静早引来了其他山贼。 闻声赶来的山贼乌泱泱地挤进院子,院子站不下的,边爬到墙头上,举着火把,呼唤其他山贼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三个弟兄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也没问什么,拔刀对着老金和狗娃,步步紧逼。 狗娃握着棍子,苦笑道:“各位弟兄,这个是个误会,误会啊。都是自家兄弟!” “我呸!伤了我们兄弟三人,还有脸说自家兄弟?”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喽啰咆哮道,“兄弟们,我怀疑这狗东西窝藏罪犯!就在他屋子里藏着!” 一个身着干净黑色短衫的喽啰止住那人,打量了眼老金,淡然地问道:“屋里有人?” 老金见他不但穿着与其他喽啰不同,腰间的佩刀长上一寸,国字脸也没有了寻常喽啰的嚣张跋扈,更多的是沉稳严肃。 狗娃显然也没见过这人,呆呆地回道:“还有个在屋里睡着。” 国字脸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三个废物是谁打伤的?” 老金从怀里捉出一只跳蚤弹到人堆里,看着山贼因为躲闪而挤作一团,咧嘴笑了:“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国字脸眉头紧锁,平静地看了眼大呼小叫的山贼,然后把目光投向这个造成混乱的大汉,说道:“你这样的汉子,我在山下也不少见。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你知道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吗?” 老金摇头。 国字脸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将刀拔出,脸色逐渐沉了下来:“都死了。” 一旁的喽啰见此,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冲哥可是寨子里仅次于二当家的存在!这个庄稼汉怕不是傻了吧?” “不识好歹的家伙!居然敢惹怒我们的冲哥!冲哥!给他点颜色瞧瞧!” “现在的村民都这么张狂吗?看着个子大,没想到脑子不好使!怕是平时耍横耍多了,不知道谁是真的阎王爷了!” “老大废了他!” “闭嘴!”王冲怒喝道,“别人的本事了的,与你们何干?还嫌不够丢人显眼吗!” 老金笑道:“你这厮还算不错,懂得些道理。这样,我待会让你三招。” “狂妄自大!”王冲嗤笑一声,将刀掷到一旁,捏拳向老金冲去。瞧见老金俯身躲开,心里冷笑连连,顺势一招“浑水摸鱼”按向他后背。 却不料这一按正中老金下怀。 老金双脚分开站定,腰部骤然发力,很是迅速地绕开王冲下按的手,站直身子,轻笑着竖起一根指头。一招了。 王冲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恼怒,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地盯着老金,试图找出他的破绽。可这一盯,却发现老金浑身都是破绽,更像是无声的嘲讽“你伤不了我”。 “哼!” 王冲虚步先前,左手化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挥向老金面门。老金身体微微后倾,似乎是要避开这一掌。 可就在此时,王冲硬是收回这一掌,一记鞭腿甩向老金左侧腋下,角度之刁钻非一般人能反应过来的。 老金身子一退一进,毫无规律可言地摇晃了几下,竟然避开了这一阴招,看得狗娃拍手叫好。 王冲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暗道:这人功夫并不弱于我,几两下看似滑稽,何尝不是瞧不起我,故意如此?待我虚晃他一招,趁他心中轻敌,第四招便打翻他! 老金笑道:“怎么不来了?莫不是怕了?” 王冲不理会挑衅,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拳影,如雨打芭蕉一般,无处可躲,处处有声。老金也不闪躲,任由他出掌拍在自己身上,前胸后背连着挨了八下。 王冲突然变招,双臂内翻,两掌画圈,向外推去,大有猛虎下山,蛟龙出水之势。 老金不慌不忙,纵身跃起,双腿接连踢出。第一脚便破了王冲的招式,第二脚将其逼退,第三脚下去,王冲倒飞回山贼中,不省人事。 老金款款落地,面对一拥而上的山贼,仰天大笑,睥睨众人,道:“我乃金止戈,谁敢阻我!” 第二十八章 南阳城文人三考,吴灵芸神威一剑(三) 山贼们被这声惊喝吓破了胆,连连后退,竟是在老金身旁空出一块三尺宽的空地。 老金顺手拔起王冲插在地上的刀,旁若无人般向院子外走去。四周的山贼很是自觉地让出条路来。 老金掂了掂手里的刀,丢给一旁的喽啰,也不在意那群山贼手忙脚乱的滑稽模样,面色平静地迈出院门。在众人的注视下,老金走出城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匆忙赶来的二当家王昆见到众人齐齐望着城门,摸不清头脑,问道:“王冲!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贼眉鼠眼的喽啰扶着昏迷的王冲站了出来,哭丧着脸,说道:“二当家的,你可算来了。刚刚一个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破破烂烂,个字还很高,身子还很壮的一个男的打伤了我们几个弟兄,还把冲哥也给打伤了!” “什么!”王昆眉头紧锁,隐隐要发作出来,但还是耐下性子,问道:“这是狗娃的院子,他人呢?把狗娃喊出来!” “哎呦!二当家没说,小的还给忘了!狗娃和那个汉子是一伙的。他俩包庇杀害寨子里弟兄的罪犯!就藏在他们屋子里!”喽啰越说越亢奋,推开围在周围的山贼,一手指着院子里紧闭的屋门,一边对着王昆说道,“刚刚他还在这儿的。他肯定是跑,你,怎么!” 狗娃惊慌失措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又是拉着左边的山贼,垫脚眺望,又是拨开右手边的喽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王昆喊住神色匆忙的狗娃,看了眼先前那邀功的喽啰,对狗娃说道:“狗娃!你神色慌张,是出了什么事吗?” 狗娃说道:“二当家,那人不见了!连带我藏在柜子里的一百文钱也不见!我的钱呐!” “一百文就把你急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王昆笑骂道,“是那个汉子?是叫,老金来着?还有那个半大小子?” 狗娃点点头:“是的,一个叫小五的毛头小子,一个叫老金的魁梧汉子。他俩说是从枣树坪调过来的,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安排他俩住下了。可谁想得到,他俩居然偷我的钱!” 王昆疑惑道:“那个汉子不是圆球儿派来的吗?他武功胜我一筹,不该是无名之辈。狗娃,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嘿嘿,二当家的,小的刚才听的仔细,他说他叫金止戈。”那贼眉鼠眼的喽啰搓着手走了出来。 王昆脸色一惊,反问道:“你没说错?” 喽啰不明就里:“是啊,他自己说的,他叫金止戈。这人很有钱吗?” “有钱?呵。”王昆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此人,大步走进屋子,狗娃紧随其后。 倒是悠悠醒来的王冲向众人解释道:“金止戈是一个武夫。这一届风云榜第十一位,是天下第十一强的武夫。他本是北域少林的一个记名弟子,破色戒,被逐出师门,浪迹江湖。在第一届风云榜上,他被评为第七位候补。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找上了排名第七的吴子越,比武指教。可惜不敌吴子越,武器也被留在万剑山庄。” 王冲换了口气,接着说道:“也因此,金止戈色欲蒙心,当夜玷污了吴子越的女儿。一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姑娘,不堪受辱,上吊自杀。吴子越发出追杀令,派人追杀了金止戈一年。大家都认为金止戈死定了,此事就不了了之。直到前几年,新一届风云榜出来后,才知道金止戈不但没死,还登上了第十一位。” “他从候补第七变成第十一,中间的那些人都死了吗?” “不。我估计是金止戈剿灭了前一批云莲山匪,所以才被评为第十一位吧。”王冲颇为感慨,旋即瞧见弟兄们惊悚地看着自己,笑道,“放心吧。那伙山贼虽然有近三百号人,也只不过被他杀了为首的十八贼寇,其余的人都跑路了。况且人力有穷尽之时,他一个人也敌不过我们一群人呐。” 众山贼这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吴灵芸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身上带的干粮上午就吃完了,中午挨了一顿,如今是又渴又饿,却不识得下山的路,只好一个人在密林里来回转悠解乏。 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吴灵芸急忙躲到树后,侧身望去,只见一圈山贼举着火把,策马奔腾,往山下赶去。当下心中了然,知是南门五二人开始动手了。 吴灵芸提剑在手,在原地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接应他们。突然密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她被吓得举剑刺向来者。 “女侠,是我们。”南门五有气无力的声音喝住了吴灵芸。 吴灵芸定睛一看,喜上眉梢,扑向来者,笑道:“可算见到你了,李家姐姐!来,跟我来,我带你去休息一下。” 李若麟雪白的肌肤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惨白。 她说道:“芸儿,你是怎么寻到这么个地方的?” 吴灵芸得意洋洋道:“哼哼,我可是有气运在身的。这密林里唯一一处空地,就是这儿啦。外边见不到这里的。哎?!李家姐姐,你的脸怎么了?” 李若麟神情自若,淡淡一笑,说道:“没事,多了道疤。” 南门五看了又看,没看懂是个什么字,又担心触及她的伤痛,没敢问。 倒是吴灵芸心直口快道:“李姐姐,是谁在你脸上刻了个“李”字?!你告诉我,我要在他身上刺一百个窟窿!” 说着,吴灵芸灵动的眸子瞪向南门五:“小贼,你也是不中用!你怎么没帮李姐姐报仇?前辈呢?你要救的那人呢?你不会是贪图李姐姐美貌,把他俩丢在山寨里了吧?!” 李若麟白了她一眼,娇嗔道:“芸儿!说什么呢你!要是没有南门公子和金老前辈搭救,我早就死于山贼之手了。” 南门五也连忙解释道:“吴姑娘,你误会了。我要救的便是她,只不过,我先前不知道她是你说的李家姐姐。至于老金,他说他有办法脱身,让我们走地道逃出来。” 吴灵芸点点头,抱拳道歉:“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南门五挠挠头,摆手还没说“不客气”呢,就听见吴灵芸愁眉苦脸地说道:“李姐姐,都怪我护卫不周,教你让山贼捉了去,如今更是让他们毁了你的脸。万一。” 李若麟也看不出她是有几分伤感,几分真心,回答道:“芸儿不必如此,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至于其他事情,等到时候在说吧。我李若麟也不是只靠着一张脸皮才能活得下去。” “说得好!李姑娘这度量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男儿!”密林外传来老金的叫好声。 第二十九章 南阳城文人三考,吴灵芸神威一剑(四) “前辈(老金)。” 老金走向众人,笑道:“李姑娘和少爷一样,喊我老金就行。” 李若麟咬唇迟疑片刻,说道:“多谢前辈好意,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丢的。” “也罢。”老金接过吴灵芸递过来的衣服,说道,“现在我们还在山贼窝里,要真正逃出去,得先出了云莲山。少爷被通缉了,虽不知县里情况如何,但稳妥些还是不要在凤岐县露面。” 南门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出了山往南走,去新原县,在哪儿躲上些时候,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凤岐县。” 吴灵芸摇头,瞪了眼南门五,道:“不行,走新原县的话,我们还要绕过云莲山才能回到云州,如此一来太耽误事了。” 南门五暗道:就两条路出山,不走南边,就只能走西边。你就想着自己好走,送命的可是我。当即反驳道:“绕路有什么?这时候能活着才是头等大事。大不了,我把你们俩亲自送到云州去!” “就你,小胳膊小腿的。” “芸儿。”李若麟拦住口无禁忌的吴灵芸,说道,“我们走南边的路下山吧,到了县里再找辆马车把我俩送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老金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来回穿梭,将三人神态尽收眼底,笑道:“不如我们走西峰出山,不回县城。这样两位姑娘也不用多绕一段路,少爷也不用冒着危险进城了。” 无人反对,老金便拉着自家少爷走到一旁换上原来的衣服。四人围坐在一块,等到天亮了方才动身启程。下山一路平安无事。 出了山下的道观,李若麟和吴灵芸正欲辞别二人,老金挠了挠后背,问道:“你们是打算从景州城走关山一线回云州吗?” 李若麟说道:“我们有要事在身,走路太慢,赶不回去。所以我俩打算去凤岐县租辆马车,希望能赶得上吧。” 南门五道:“李姑娘,凤岐县没有租马车的地方,会用马车的家里都有马车,用不起的自然也不需要。到是西门大街有些抬轿子的,但,估计也赶不上姑娘的急事。” 吴灵芸翻了个白眼,俏皮的模样很是动人,她说道:“小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们租不到马车,还不能买一辆马车吗?花几十两银子买两辆马车,一辆我和李姐姐赶路,另一辆送你开开眼。” 没等南门五骂她没点见识,李若麟哭笑不得,先开口说道:“傻丫头,有马车的人家不是大富,便是大贵,哪里会把自家的马车拿去卖了的说法。况且,几十两银子还不够置办一辆马车呢。就算买到马车,你我二人又不曾学过驾车,总不能把人家的车夫也买下来吧。” 吴灵芸撅着小嘴,愁容满面:“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呐?走回去得要多久啊。” 从刚才开始就没吭声的老金提议道:“俩位要是赶时间的话,不妨南阳城,再走水路到闽玉码头,最后租辆马车赶回云州城。想来要比去景州城做马车快上两三天,运气好的话,快上六七天也是有可能的。” “坐船?”李若麟刚有些红润的小脸霎那间就一片苍白。 反倒是吴灵芸兴奋地眼眸里闪亮着光彩,连连点头,又跑到李若麟身旁,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李姐姐,若麟姐,我们就坐船回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呢。刚好我们也急着回云州,就听前辈的,坐船回去吧。” 李若麟思量再三,敌不过吴灵芸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了。 老金瞧了眼南门五,笑道:“正好我要去南阳城拜访一位老友,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一同前去南阳城,路上有个照应。” “好啊。”南门五眉飞色舞,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老金不是和自己说,颇为尴尬地挠挠头,讪讪道,“那个,走水路快,我觉得你们还是去南阳城比较好。” 李若麟苦笑一声,说道:“既然这样,就麻烦前辈和南门公子了。” 说着,吴灵芸将南门五拉到一旁,低声威胁道:“哼哼,小贼,你是不是喜欢李姐姐?我告诉你,李姐姐不可能喜欢你的,你也别惦记着李姐姐。你们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辈子都没希望的。” 南门五抿唇,他知道吴灵芸说的天上是谁,地下又是谁,但,如果连在心里默默地想念都不被允许的话。南门五咧嘴道:“灵芸姑娘,你说错了。我打心底里喜欢的是你啊。” 说罢,不再理会愣在原地的吴灵芸,南门五面无表情地走向老金,看到老金关心的神情,强笑道:“没事,吴姑娘叮嘱了我一些路上注意的事情。我们出发吧。” 老金何等人精,哪里会像李若麟那般忽视了自家少爷眼底的失落,但碍于少年最后的倔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少爷放心,老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嗯。谢谢你,老金。”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女在老金的要求下,将泥土抹在脸上,衣裙上,又弄乱了头发,看起来如同疯婆子般,这才敢放心往北走。 一路上,李若麟和南门五都不曾言语,只靠老金一人说着些陈年旧事,以及路边听来的趣事说给众人听,才让一行人没那么沉闷。 吴灵芸自大被南门五表白后,行为举止也变得扭捏起来,时不时偷偷地盯着南门五看,直到南门五被盯得发毛转过头来,才移开眼神。就连老金打趣她的话语,她也没听清,心不在焉地假笑两声,依旧偷看着南门五。 南门五实在受不了,转身站在吴灵芸面前,神情萎靡地说道:“我说女侠,姑奶奶,吴大小姐,你这有事没事盯着我做什么呐。你要看我不顺眼,你和我说,我改还不成吗。” 吴灵芸红着脸,别开头,低声喃喃道:“没,没什么。谁盯着你看啦,臭不要脸的小贼。别挡在我前面。” 南门五更是无语,也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怎么了,只能任由她盯着自己,一路走到南阳城外。 第三十章 南阳城文人三考,吴灵芸神威一剑(五) 平东府,平西府位于大齐最南端,由一条乌流河与南边蛮族领地划分开来。不过对于中原百姓而言,平东、平西二府与南蛮的差别仅仅是说的话能不能听懂。 其实也不单平东、平西,大齐西边和北边的的州府也不受中原地区人民的待见。就连临近东海的几个州府,也常常被中原人调侃。 不仅如此,就对平东府内各州县而言,歧视链也是存在的。 景州城的人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总认为景州在各方面都是当之无愧的平东第一。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平东府最强的军队,最大的城池,最热闹的夜市,等等能想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在景州城。 不过自从四榜出来后,平东府最强将军被调往乌流河以南,打蛮族去了;淮阳城拿走了平东府最强武夫的称号,吸引无数大小门派派人前往切磋;春玄城则有平东府最强谋士坐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平安无事。 而这平东府最强文士,连续两届都被评为文华殿第三文士,以一篇《游临川》而声名大噪的陆贤谦自从辞官以来一直住在南阳城。 起初,南阳城的文士为了刁难陆贤谦,灭灭他的风头,特意在北门摆下龙门宴,还附上了请帖一份。 第一届榜单的文争武斗才平息多久,这下又闹出这么大一回事,有的人想看热闹,有的人想博名气。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成了天下百姓饭后谈资,那段时间,赵先生在课前也是不停地念叨着这件事。 陆贤谦还是去了。 普普通通地来,普普通通地写了一首诗,普普通通地娶了个小妾,普普通通地进了城,成了南阳城里普普通通的一员。 陆贤谦在龙门宴上遇到的三个考题,也成了南阳城文士对外来人的三个评判标准。 其一,钱财。读书人要是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这书读了有何用?因为赵先生日子一直都很清贫,所以每次说到这第一个考验,赵先生总是羞愧不已。 其二,文采。读书人要是写不出诗句来,算不上读书人。文士要是不能以文采胜人,也不配当文士。当年,陆贤谦就是靠一首诗征服了南阳城的文士,这个典故为世人津津乐道,传颂开来。 其三,魅力。只会读书的,那是书呆子;只有钱财的,那叫土包子。真正的文士应当配得上风流二字。不风流,何以书? 三考只要赢下两场,就算认可来者是读书人了。只不过,后来出了一件糗事,一个目不识丁的商贾,因为有钱,妻妾成群,也通过了文人三考,引起了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最后还是陆贤谦出面赔不是,改了三考规则。凡是读书人,必须要通过文采的考核。若是想自称文士,必须在通过文采考核的基础上,在通过另一种考核。 “虽说麻烦了些,但南阳城这些年出的读书人多了不少啊。”看着城门外专门用来文人三考的酒楼,李若麟感慨道,“可惜的是,他们不对女子进行考核,不然,我也想去试上一试。” 南门五奇道:“李姑娘也会写诗吗?” 吴灵芸扬起小脸,双手叉腰,挺了挺略微平坦的胸部,说道:“那是当然!我李家姐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有她不会的。要知道,李姐姐可是被称为,云州小云牧呢!” “小云牧?” 李若麟解释道:“温云牧是前朝颇负盛名的女诗人,擅长写七言绝句,因其诗句多从女子出发,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之感,深得闺中女子所喜。云州小云牧,只不过是大家说笑的罢了。不值一提。” 南门五了然地点点头:“哦。” 转而,面向吴灵芸问道:“那吴姑娘呢?” 吴灵芸羞红着脸,回过头去,脚尖点地,说道:“还,还好吧。我虽然会写点诗句,但多是打油诗,有时候打油诗也写不好。” “那也很厉害啊,要知道,我连打油诗都不会写呢!”南门五自家人知自家事,肚子里就几十个字,就加上道听途说的道理啊,故事的,别说打油诗了,就连让他工工整整地写一句诗,他也不知道怎么写。 可这话到吴灵芸耳朵里却不是那么个意思了。 吴灵芸撅起嘴,哼哼两声,说道:“是哦,南门公子那里瞧得上打油诗呢?更何况还是小女子写的打油诗!”说罢,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少年和以往卖弄文采的青年不同,这人确实不识字啊。 闹了个误会,吴灵芸也不扭捏,道个歉就翻过此篇。 众人说话间,酒楼里的酒保将一个落魄秀才装束的青年扔到门外,其中一人骂道:“我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跑到这儿耍嘴皮功夫!给老子滚!” “再让爷爷我见到你,看爷爷不打折你两条腿!” 那青年不悲不喜,一点也没有被人赶出来的羞愧,拍了拍衣袍,虽然他身上的泥垢不像是能随便拍掉的,默默收起自己的行囊,乖乖排到进城的队列里。 期间也有被酒保恭恭敬敬地请出来的秀才,个个趾高气昂,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认可。 南门五问道:“老金,他们这个读书人啊,文士啊评出来有什么用吗?怎么感觉他们一个个都跟中了状元一样。” 老金瞥了眼,极为不屑地丢下一句“沽名钓誉”,而后就要去排队进城。吴灵芸感同身受般死命点头,说道:“这些人就是了名利才读书的,看不起别人,却不知道天下只有这些读书人早就完蛋了。” 吴灵芸也不压低嗓音,反而加大声响,故意让进出酒楼的人都听到。南门五惨呼一声“不妙”,当下就拉着两女往城里走去,却还是被人围住了。 为首的那个白衣书生,一把骨扇耍得眼花缭乱,似笑非笑地说道:“三位,方才这位姑娘讥讽于我等,不打算道歉就想走吗?” “误会,误会。”南门五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赔笑道,“诸位大哥,我妹妹她不懂事,言语冲撞了。” “我呸!小贼,别套近乎,谁是你妹妹!”吴灵芸全然不把这群读书人放在眼里,拔出长剑,冷笑道,“我就是说你们是废物,追名逐利之徒,贪生怕死之辈,你们能拿我怎样?” 南门五附耳说道:“李姑娘急着赶路呢,你怎么还没进城就开始惹是生非了。” 吴灵芸摆摆手,举起宝剑,笑道“不急,你且看好我怎么把他们赶走的。” “那边就是城门,你可别杀,我的天呐?!”南门五话没说完,就被眼前这一幕惊的说不下去了。 吴灵芸随意挥下一剑,就劈断了路旁需要三人才能抱住的大树,倒下的树干恰好横在书生面前,激起的灰尘呛得他们举起衣袍,快步后退。 看着扬长而去的三人,读书人们边骂着“蛮子”,边没趣地走回酒楼。 第三十一章 南阳城(一) 南阳城有上千多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朝的前朝,声明在外的大文王朝。 据现存书籍、史记上记载,由文高祖卫康明一手创建的大文王朝的都城就定在南阳城。 而后秦王卫达聪以“清君侧”的名头,带领十万甲士围困南阳城,逼高祖黄帝退位让贤,将皇位继承给秦王。 高祖黄帝见大势已去,也无意不知好歹地继续纠缠下去,便将传国玉玺交给了自己二儿子的继子,曾被自己封为秦王的十五岁少年卫达聪。 卫达聪也是个狠人,自己率军夺了皇位后,开始担心后来者学他来逼迫他让位,便下令坑杀了皇室所有成员,无一幸免。又是命令将军分散到各个边境,镇守国门,兵权分散开来,但都由文臣来统御。 开启了文人治军的新型治军模式。 好景也挺长的,大文王朝被推翻了。都城也被移到了如今的京都,当时的小城龙藤。南阳城因为有前朝余孽,和妖气作祟,就被拆除了宫殿,和超规格的城墙。但整体布局规格上还是保留着大文王朝都城的气派不凡。 一人交了两文钱的进城费,四人穿过城门,站到了南阳城里。 望着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南门五很是兴奋。其余三人脸上毫无波动,显然是习惯了大城市的喧嚣繁华。 老金向自家少爷抱拳说道:“少爷,我要去找我那老朋友叙叙旧,随便再和他喝上几杯,切磋切磋武艺,估计一时半会是没有空的。再加上,少爷也是第一次来南阳,还是随李姑娘她俩好好在城里转一转,权当见见世面了。” 南门五颔首道:“嗯,老金,那到时候,我去哪儿找你?总不能让我跟着李姑娘一块乘船去云州吧?” 老金笑道:“少爷若是寻我,可以到望天楼门口等我。最迟,今晚我就会到望天楼去。” “好吧。老金,保重呐。” “少爷也要多加小心,南阳城里的读书人也不简单呐。”说完,老金纵身一跃,如大鹏展翅般跳起身来,落到墙头,又是几次轻盈跳跃,消失在众人眼中,留下院中传来骂骂咧咧地叫骂声。 南门五砸吧嘴,面带微笑地看着李若麟,说道:“李姑娘,那就麻烦你了。” 李若麟点点头,回之一笑:“我们先去码头看看,等我们租下一条船后,再陪南门公子在城里转转吧。” 吴灵芸嘟着嘴巴,嘀咕道:“什么嘛,还要我们陪他在城里转转,真的不害臊。”声音很轻,南门五和李若麟二人都没听清,见此吴灵芸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街上很是热闹,有扛着棒子卖糖葫芦的,有挑着扁担卖馄饨的,有背着竹篓卖兔皮的,有推着小车卖蔬菜的,有提着篮子卖鸡蛋的,有抬着轿子卖力跑的,有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吆喝的,有赶着镖车小心翼翼地警戒的,有站在街边小摊后招呼客人的,有靠在青楼门口挥着手帕方巾抛媚眼的。 “不许看!”吴灵芸捂住南门五的眼睛,硬生生把他的脑袋扭到一边,羞红着脸朝那个对南门五卖弄风骚的女子呸了口,然后捏着南门五的耳朵,娇嗔道,“你不害臊!” 南门五挠挠头,疑惑道:“我怎么不害臊了?我就看她两眼而已,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就和我平时看你一样,我也不会害臊啊。” 吴灵芸羞红的脸都要滴水了,她跺了一脚,急匆匆赶到李若麟身边,并肩走着,还不忘说道:“你平时都是这样看我的?!臭流氓!” 南门五更是不明所以,自言自语道:“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李若麟则是一心盘算着身上的盘缠够不够,自己最多能花多少文来坐船。船家又能什么时候起航。要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越想,脑子越乱,越是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了码头,还没回过神来。最后还是让南门五一把将心事重重的二女拉住,她俩才反应过来,到地方了。 多方询问后,李若麟找到了唯一一个肯去云州的船家,人称老余的年过花甲的船夫。 老余头发都花白了,削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本该在这个岁数佝偻的身躯却意外的很是结实,两只黝黑的手臂露在外边,看得南门五都佩服不已,堪称老当益壮。可就这么一个老当益壮的船夫,说起话来却是颠三倒四,上句不接下句。 “啥?你们要买船?”老余一听,更是热情地拉着李若麟往船上走,还颇为自豪地夸赞道,“你们别看这条船跟了我好几年,不如那些新船好看,这老家伙跟我一样,什么风浪没见过?那个是我刚补的裂缝,不碍事。” 李若麟提醒道:“老人家,我们不买船,我们只是想让你带着我们去一趟云州。” 老余恍然大悟:“你们是云州人啊!云州是个好地方呐,那里山美水美,啥都好看。就是有一点不好,青楼里的小娘子都太贵啦!还是我们南阳的小娘子好啊。” “大爷,我们要租船。” “对对对,买船。这样吧,看你们夫妻俩也亲切,给你们算便宜点。十两银子。”老余乐呵呵地看着南门五和李若麟,笑道,“可不能再少了。再少一些,老头子这下半辈子都没地方过活了。” 吴灵芸见他可怜,说道:“要不就听他的吧。” 老余拍手叫好:“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说的话真叫老头子开心呐!” 南门五赶忙按住拔剑的吴灵芸,好声劝道:“女侠,他就是一个老船夫,你和他计较什么。租船要紧。” 吴灵芸冷哼一声,说道:“说你和李姐姐是夫妻,就心里高兴为这老头说好话是吧。哼,小贼就是小贼。” 李若麟头疼地看了一眼吴灵芸,又看了眼老余,哭笑不得:“老人家!我们不买,是要租你的船。希望你能带我们去云州!我们不买船!” “什么!不买?!”老余拉着老脸,瞪着眼睛把三人赶下船,“去去去!妈的,敢来骗老子!还不滚!” 第三十二章 南阳城(二) 碧水码头是南阳境内最大的码头,没有之一。若要和富江沿岸的其他码头比起来,虽说不算最小的那个,但和最大的码头有着极大的差距。 码头上游的顺天码头,在景州城北,有许多行商游客来往搭船;下游通向的驼峰嘴码头,对岸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大湖”的抱月湖。 有如此地利,碧水码头的货船、客船也多是来往于顺天码头和驼峰嘴码头。 而云州城南的云墨码头则在驼峰嘴码头的下游,此段江流极其湍急,沿岸又多有暗礁,很少有船愿意走这段水路。 就像是为了印证老余说的话一样,整个碧水码头只有他一个走过云墨码头。 李若麟带着吴灵芸和南门五在码头上转了一圈,问遍了所有的船家。每个船家都表示不去云州,因为给的钱再多,也不如小命重要,更何况这三人还不象是给得起大价钱的人。 再次站到老余跟前时,躲在船舱里的贼精老头竖起了一根食指,慢慢悠悠地说道:“一百两,白银。不要用纸币糊弄我。” “一百两!”吴灵芸尖锐的嗓音瞬间将周围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她双手叉腰,气呼呼地骂道,“好你个蹬鼻子上脸的老头子,居然敢坐地起价?!信不信本小姐拆了你的破船!让你一文钱都拿不到!” 老余不慌不忙,翻了个身子,又竖起一个指头,说道:“两百两。” “好啊你!小贼,你让开!”吴灵芸推开拉着她的南门五,拿着长剑跳上船,举剑作势要劈。 南门五急忙喊道:“女侠,切勿动手!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何必去为难一个老人家。我们再换一家问问不也行吗?” 说罢,又对李若麟说道:“李姑娘,这位老大爷可是唯一一个去过云墨码头的人了。要是让吴女侠毁了船,那我们还上哪儿去乘船啊。” 李若麟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摇头说道:“芸儿的直率又岂是他人能劝说的?若是在她小时候,怕是连这个码头都要一把火烧了。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这。”南门五也想起了先前和老金在云莲山初遇吴灵芸时,这妮子也是没说几句话就拿着剑冲了上来。这等脾气若是让人劝住,那才叫稀奇! 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就这样被毁掉一条船呐。可老金也说过,小命要紧,别管闲事。云莲山上要是管了闲事,自己一行人还能跑得出来吗? 南门五双眼黯淡了下来。 吴灵芸暗道:与其让这些船夫合伙来骗我们,倒不如逮个最心黑的杀鸡儆猴!叫他们不敢小觑我们!到时候,他们不还得乖乖送我们去云州? 念此,吴灵芸一剑砍向船橹。老余不急不慌地看着,只是脸上的笑容逐渐沉了下来。 “哎!你干什么!” 吴灵芸这一剑没能砍下去,被南门五抓住手腕,剑锋停在船橹上方一寸的地方。吴灵芸懵眼看着这个小贼,问道:“你是跟谁一伙的啊!难到这码头是你家开的?” 南门五摇摇头,夺过吴灵芸手中的宝剑,说道:“不是我家开的。我也是第一次来南阳。” 吴灵芸气道:“那你拦着我做什么!打坏了,伤到人了也不用你来赔!你出来逞什么威风!装什么好人!” 南门五颇为诚恳地说道:“女侠,这条船就是这位老大爷活命的家当,你要是给他砸了,他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犯不着为了一点事,就把他饭碗砸了吧。” 吴灵芸自幼何曾听过别人的劝告,见这个无耻小贼居然还有脸训斥自己,气极反笑,说道:“他过不下去管你什么事?我爱怎么做与你何干?要不是李姐姐的缘故,我还会同你一起说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滚开,本小姐要发脾气,谁敢拦我?!” 南门五哪里想得到不久前还会娇羞,会撒娇的女子,翻脸竟然如此干脆,心里一阵苦涩,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但言出必行,南门五没有让开,还是倔强地挡在老余面前,说道:“我爹教过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我的先生告诉过我,即使身无寸铁,也应当站出来,为天下不平之事发声。” 吴灵芸愈发地不耐烦,冷笑道:“金老前辈没教过你“别管闲事”这四个字吗?再不让开,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南门五顿了顿,想起了那段自己有一大半听不懂的话,正声道:“老金教过我这个。但他还跟我说过一句话,为天地立心。” 吴灵芸哪里管他说了什么,一心想着出气,哼了一声,翻掌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南门五的喉咙,说道:“之前和你对打,是看你有旁人相助,我留有余力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一对一的比斗,你又何尝是我的对手?最后问你一遍,让不让开?” 南门五别掐得满脸通红,竟在短短的一瞬间想起了诸多道理,有老爹杀猪时说的,有先生拔草时说的,有老金自言自语时说的,有魏老头喝醉时说的,有周叔谈笑时说的。他们说的话全都涌到南门五脑子里,可又只留下一片空白。 吴灵芸又问了一遍:“让,还是不让?” 南门五惨笑一声,摇摇头。 吴灵芸呸了一声,正要将他丢到岸上去。 这时,一直平稳靠在码头边上的木船忽然开始左右摇晃。李若麟脸色一白,伸手要去拉二人。可老余几十年水上的功夫岂会输给一个不识水性的丫头,蹬船的脚掌骤然发力,一下竟然把木船摇翻过来! 老余在翻船之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些许时间后,见他从水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南门五,一旁看热闹的船夫都伸手帮忙将南门五拉上码头。老余双手一撑,跳上岸去,抹去脸上的水,嬉笑着看着富江,还不忘斜了眼浑身发抖的李若麟,高声道:“在碧水敢惹你余神仙!不让你喝个饱,还对不起这一江好水!小妮子,你还买不买船啊?五百两。” 李若麟见有一老者帮忙将南门五口鼻中的水取出,不再担心他,转而哀求老余道:“老大爷,你帮我救人,我就答应买你的船。” 老余眼珠子一转,收回四根手指,说道:“可以,但算上救人,得要这个价。一千两。” “你。”李若麟面露愠色,但救人要紧,咬咬牙便同意了。 可哪知老余本就有心治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摆了摆手指,说道:“我要的是一千两黄金,而不是你想的白银。” “你!”李若麟也算明白这个老头就没打算救人,纯粹是戏弄自己,便转身看着围观的路人,高声喊道,“诸位,谁要是能帮我把我妹妹救上来,我就给他五十两银子!” 路人有些意动,还不等有人站出来,老余双手抱胸,轻飘飘地说了句:“我看谁敢。” 声音不大,却能恰好传入每个人耳朵里。再加上周围船夫的神色,也没人打算拿命赚这个钱了。 李若麟咬住朱唇,一步步走向江水,大家伙一看就明白这姑娘要自己下去救。有人不忍见她这么一个女子把命赔在这儿,便混在人群里吆喝道:“姑娘!别做傻事!你就算跳下去,也就不来你的妹妹!” 李若麟不语,继续走着。正当她要跳入水中的时候,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 “姑娘,你不识水性,下去也只是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第三十三章 南阳城(三) 李若麟回眸瞧见是刚才救南门五的老者,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冷声回道:“你们不救人,还不让别人救人。这南阳城还有王法么。” 老者摆摆手,人群里跃出一个蒙面女子,着一身红色劲装,腰间悬着两把前臂长的短刀,纵身跳到江水里去。 老余面色不善地走上前来,同时周围几个船夫也是围了过来,老余冷眼看着这个面生的老头,打量了几眼,咧嘴笑道:“老头,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出来逞威风?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 李若麟挑起一抹讥笑,被老者拦下来了。老者半眯着眼,笑道:“老余?呵呵呵,老夫也不是没听说过你的名号。不管是在南阳这边,还是在淮阳那边。” 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众人有些困惑,这南阳城碧水码头的地痞怎么和淮阳扯上关系了?唯有老余原先还在肆笑的面庞瞬间阴鸷下来,冷冷地盯着老者。 老者毫不在意老余满是戾气的目光,接着说道:“我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你受那小姑娘欺负,打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但又何必去为难另一个姑娘呢?且不说她和你无冤无仇,再说她的同伴方才也算为你仗义执言了。她要找人救人,何苦去刁难呢。” 老余一口唾沫吐到老者脚边,扯下身上穿的白布衫,露出一身结实的黑肉,冷笑道:“老头,你未免管的也太乱了吧。老余我要做什么,你管的着吗?我要叫那妮子死,谁敢让她活?你也莫要聒噪了,再不让开,连你一块丢到江里去!” 这“去”字刚出口,周围呼啦围上一群船夫,个个赤着膀子,身上那赤铜色的腱子肉夺人眼球。 李若麟见此阵仗,心里被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后退了一步。而周围其他看热闹的更是退了好几步,空中一大片空地出来。 老者笑呵呵地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抬起头,眯眼看着天上行云,悠悠说道:“七岁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由丫鬟抚养长大。十五岁时,投淮阳孔雀镖局,仅用三年时间便成为了总镖头。二十四岁时,杀害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余孔氏,化名逃到云州,迎娶把自己养大成人的丫鬟。” 顿了顿。 “好景不长,两年后,那丫鬟得了重病,云州大夫无人可医,便携妻来到了南阳。可惜,旅途劳累,本就身弱的夫人更是吃不消舟车劳顿,刚到南阳便死了。匆忙之下,只能随意将她葬在码头边上的一家院子里。后来又赶走主人,将那院子站为己有。你说,我说的对吗?余道平。” 老余如同背后被人扎了一针,整个人窜了起来,黝黑的脸庞红得发紫。很快,他就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道:“那又如何?” 先前那个下水救人的红衣女子扛着已经昏迷的吴灵芸浮出水面,见她猛地从江边跳到码头上,将湿漉漉的吴灵芸丢给李若麟后,走到老者身后,放开头发开始拧干。 被水沾湿的红色劲装将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完美展现出来,尤其是她胸前那抹露出来的雪白,更是勾人眼球,将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老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者,问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想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难不成你是淮阳知州派来抓我的人?” 老者摇头,接着说道:“牛克勤还没那胆子敢命令我帮他抓人。你也不必猜测我是谁,猜到或猜不到对你都没有好处。” “你是冲着我来的?”余道平走到自己的木船旁边,木船早已由其他船夫翻正过来,船舱里的水也有人在往外倒。 李若麟双手托在吴灵芸腋下,将她拖到南门五身旁平放好后,抬头看了眼周围的船夫,不由得为那位仗义执言的老先生感到担忧。 老者倒也不露一丝惧色,笑道:“荡江阎王余道平?呵呵,你的口气也不小,居然敢自称阎王。可是采用‘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说法?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个阎王。你知道前两个怎么了吗?” 老余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这个老头自问自答。 “第一个阎王,姓罗,名治,字正法。你可能没听过罗正法这个名字,但你们一定知道“铁面阎王”这个称号吧。不错,此人正是当朝刑部尚书,兼太子太傅的罗正法。”看着很不自在的老余,老者笑了,“就你也配叫做阎王?” 老余当即从船舱里抽出一把朴刀,双手握住刀柄,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一刀向老者劈来。 老者不为所动,就连他身后的女子也只是抬眸看了眼那把刀后,又收回眼神继续拧干发丝。就在刀刃要落到老者头上时,人群里飞出六把长剑,剑光将余道平笼罩其中,每个剑尖都刺向老余周身要害。另有两把剑则是随着剑主人挡在老者身前,拦下老余这一刀。 旁人有眼尖的惊呼道:“梅影和迎春!她们是陆贤谦的贴身护卫,八剑花!那个老者是陆贤谦!” “陆贤谦大人居然来碧水码头了!” 余道平心里一惊,这陆贤谦来南阳多年,也不见他来过码头,再者自己平时也没去招惹他府上的人,这怎么就过来了。就在他心思动摇的这一下,背上手上连连中招,被刺成个血人。 八位各着不同色彩服饰的女子四散开来,以八角阵的站位护在老者身旁。每位女子神情迥异,有喜,有怒,有忧,有欢,有愁,有乐,有爱,有恨,如同她们各自所持宝剑一样,各不相同。 陆贤谦上前一步,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余道平,如同判案般说道:“余道平,为害淮阳,南阳两州。先后杀害妻子余孔氏、原碧水漕帮帮主郭司、郭司长女郭淮英、郭司次子郭淮成等十一人。余道平,你可认罪?” 老余低头不语。 陆贤谦见此也无意再说下去,挥挥手,边有两个持剑女子一哭一笑地将老余擒到一旁,在码头上找根绳子把老余捆了起来。 做完这些,陆贤谦走到李若麟身旁,颇为欣赏地看着此刻还昏迷不醒的南门五,开口问道:“李姑娘,可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第三十四章 南阳城(四) 南门五醒转过来,两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便瞧见坐在窗边赌气的吴灵芸,没吭声,缓缓撑起身子,坐在床铺上。 没等他开口,吴灵芸“轰”的一掌拍在已经带着裂缝的窗台上,气呼呼地喃喃自语着些什么。眼看她要转身,南门五赶忙躺下盖好被子,重新合上眼。 虽说吴灵芸放轻了脚步,但还是不经意间踢到了床脚,发出一声压低声音的惨呼,把被子连带着南门五往里推了推,径直坐在床沿,脱下鞋袜,揉搓着吃痛的脚趾。 南门五先是和木床一震,再跟被子被挤到靠墙的一侧,脸紧贴着厚实的被褥,透不过气来。心里暗骂自己道:好端端地醒过来了,为什么要躲着她?男子汉大丈夫的,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岂不是显得我心胸狭隘吗! 正要翻身起来,就听到吴灵芸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也真是的,李姐姐都不着急,我瞎着急做甚么?现在不但耽误了要事,还和。”说到这儿,吴灵芸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还昏迷不醒的南门五,心里升起一丝烦躁,却又不敢弄出动静打扰到南门五。 而南门五本能地感觉到吴灵芸在盯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装睡暴露了,要知道老金就不止一次揭穿过自己。于是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等着吴灵芸接下来的动静,可什么也没听到。 一人躺着,一人坐着,谁也没说话,倒是房外时不时传来其他客人呼喊店小二的声音。 就这样持续了半晌,南门五实在闷得受不了,慢慢翻了个身,顺势将手往外一搭,刚要打个哈欠起床时,手背上传来一阵柔软细腻的触感,当下心里一惊,默默地把手移开,“哈呼”一声睁开眼,看着脸上含怒带羞的吴灵芸,也明白自己的无意之举应该是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但这要是说出来,自己身上怕是要多出一连串的窟窿了,先开口问道:“我怎么了?这是哪儿?” 吴灵芸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回道:“这是碧水码头边上的一家客栈,你先前掉水里昏过去了。” “掉水里?”南门五皱眉,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一些片段,自己在船上,船翻了,掉进了水里,对了!南门五的脸黑了一半,说道:“你是不是不识水性?” 吴灵芸明显是想起了自己落水后四处扑腾,似乎还抓着南门五往下摁来着,脸上愠色全无,染上一片霞红,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害你的,当时在水里,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就把你。对不起啦。”最后的道歉声若蚊蝇,连自己都听不清。 好在南门五也不纠缠这个,扫了眼客房,疑惑道:“李姑娘呢?她回云州了?那个船家最后愿意送你们去云州?” 吴灵芸回过神来,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说道:“老余最后被官府的人抓起来了,李姐姐没能回到云州。说不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和李姐姐还要在南阳找船家。找不到的话,就只能过江,租辆马车赶回云州。你放心,李姐姐出去买东西了。我本来也要跟去的,但放心不下你,就留下了。” 吴灵芸偷偷瞥了眼南门五,又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 南门五露出感激的微笑,感叹道:“不愧是李姑娘啊,心细如丝。等她回来后,一定要好好答谢她。” 吴灵芸“啊”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叫李姐姐心细如丝?” 南门五回了个奇怪的眼神,说道:“不是你说的吗。李姑娘要出去买东西,但放心不下我,就让你留下了。怎么?不是李姑娘让你留下的吗?” 吴灵芸心里不舒服,哼了一声,赌气道:“就是李姐姐让我留下的!我就该直接用被褥把你闷死才趁我的心!”说罢,撅着嘴推门而去。 南门五挠挠头,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去多想。毕竟女侠古灵精怪的,谁能想得到她在想什么?她不愿意说,那也没必要去追问。 忽然,门外传来吵闹声,是吴灵芸在骂人。 这妮子真不叫人省心。 南门五掀开被子,连鞋袜都没穿,便跑了出去。出了客房,就看见吴灵芸一脚将最后一个还站着的人踢飞出去,然后斜眼看了自己这边,冷哼一声,下楼去了。 “莫名其妙。” 南门五回到屋里穿好鞋袜,走到躺在地上哀嚎的男子身旁,蹲下来和气地问道:“这位兄弟,那女子刚才为什么在这儿大打出手?” 那男子捂住鼻梁和肚子,“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听到有人问话,没好气道:“看你爷爷的笑话呢!滚!他娘的,要是让爷爷我遇到那娘皮,定要叫她好看!” 挂在栏杆上的瘦弱男子附和道:“杜哥儿说的对!下次再见着她,一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看她还敢不敢惹我们兄弟三人!” 这个叫杜哥儿的汉子嚎了一阵,突然问道:“大哥呢?” 那瘦弱男子也停下嚎叫,回了句:“对啊,大哥呢?大哥!大哥!你在哪儿啊!” 南门五好心提醒道:“我刚才看到有个胖子被踢到楼梯下面了,你们要不下去找找?” “什么!我的大哥啊!”杜哥儿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来,鬼哭狼嚎地跑下楼去,还不忘拉上挂在栏杆上的三弟。 南门五见到这两个活宝,不由得忍俊不禁,心里又有无奈,又有好奇,连忙迈开步子追下去,却无意间踩到了一个荷包。 那荷包正面用金缕纹的百鸟朝凤,背面用彩缕纹了五个字,边上还点缀着几朵花。做工考究,质地细腻,凤岐县里没有哪家姑娘能做出这么精致的荷包。虽然南门五没见过别家姑娘缝荷包的,但店里买的和娘亲做的都远不如这个荷包好看。 “是吴姑娘落下的吗?”南门五将荷包拍了拍,放入怀里,“待会见到她的时候,再还给她吧。” “噔噔噔” 随着急促的踩楼梯声,先前那个急匆匆下楼的杜哥儿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面带忧愁,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翻找着。他注意到南门五在看着他,头也没抬,问道:“那小子,你有看到一个荷包吗?一面纹了几只鸟,另一边纹了几个字的?” “是什么样的?” “哎,算了。和你这穷小子说了,你也不懂。你就说看没看见一个荷包吧。” 南门五老老实实地把荷包拿出来。却被杜哥儿抢先一步开口道:“好你小子,居然还敢贪我杜老二的东西?!他娘的!要不是爷爷赶时间,看我干不干你!” 杜哥儿凶神恶煞地瞪了南门五一眼,而后又急匆匆地跑下楼去,留下南门五一人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 第三十五章 南阳城(五) 待南门五下楼后,别说那两个活宝了,就连吴灵芸也见不到身影。小小的客栈里除了拨拉算盘的掌柜,就剩下一个坐在门槛往客栈外边张望的小二。 那小二也不吆喝,见人来了也不起身相迎,朝客栈里指了指,继续对着街道发呆。也亏掌柜脾气好,加上店里的事情没那么多,半天也不见掌柜的开口骂一句。 也难怪先前在客房里,总是能听到客人在喊店小二,就是没听见小二回话。 南门五走向掌柜,看到他明面上在拨拉着算盘算账,实际上就两个珠子一上一下地来回拨动着,嘴里念叨的也不是账本之类的事情,说的开心了还会咧嘴傻笑。 注意到有人靠近,掌柜的很快回过神来,抹了抹嘴角,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问道:“这位小哥是和李姑娘,吴姑娘一块的吧。住的可算满意?本店虽小,但要啥有啥。小哥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招呼。我让店里伙计给你制备。” 南门五摆摆手,谢绝掌柜的好意,说道:“掌柜的不必客气,我就是来问一下和我一块来的那两位姑娘去哪儿了?” 早在李若麟、吴灵芸和背着南门五的陆家长随来投宿的时候,店掌柜张贵心里已经把这一男两女的关系猜到天上去了。什么新婚夫妻带着陪嫁丫头啊,什么穷小子大小姐私奔啊,什么姊妹弟三人离家出走啊,什么三姨太把大夫人的丫鬟许配给穷小子啊。那剧情要是说出来,远胜过魏老头说的情情爱爱。 尤其是得知三人只要了一间客房的时候,张贵那小脑瓜更是止不住往外冒光。好嘛!不单晚上忙活,着白天也不打算闲着啊。没瞧见这小子都昏过去了吗!这也要硬来吗! 别说,这两姑娘还真好看。尤其是这个李姑娘,啧啧,要说是花魁,我也信呐。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好的命呢?天上掉下两块馅饼都砸他头上了! 张贵碎碎念没多久,就看见李若麟只身一人行色匆匆地走出客栈,朝着码头方向赶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姑娘提着东边王老头家卖的包子重新回到客栈。 才上去没一会儿,这姑娘空着手走了下来,出客栈前还过来问了句“附近的镖局怎么走”。张贵心里纳闷,没有多问,如实告诉她该怎么走。 这下过了有一个时辰,李姑娘没在露面,倒是那个腰间挂着把剑的姑娘把一个胖子踢到楼下。那胖子连滚带爬地跑出客栈,持剑姑娘紧追不舍。 张贵松了口气,还好没在店里打起来,吵到其他客人事小,要是砸坏了桌椅,还有门口自个花了十文钱买来的镇店小黄花,那才叫没地哭去! 想到这儿,张贵回道:“那个李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往东边去了。另一个拿着剑的姑娘追着一个胖子出去了,我没注意到她去了哪个方向。” 南门五有些失望,这么笼统的方向,说了跟没说一样,打个哈哈准备应付过去时,张贵缓缓开口道:“我家伙计倒是一直坐在门口,他应该知道那两个姑娘的去向。你可以去问问他。” “多谢掌柜的。” “不过,他性情有些古怪,你问他话的时候要多加注意。” 南门五没注意到掌柜脸上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客栈门口,蹲在店小二身旁,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小二的一句话给震到了。 “我是谁?” 这么有深意的话,南门五也听过几次。 第一次是听老爹问的。当时是年除夕,南门岳喝了几杯,兴致来了,便指着妻儿豪气十足地问道“我是谁”。如果说一开始的“相公”、“爹爹”、“爹”、“老爷”之类的回答还算喜庆的话,当南门岳把头转向大爷时,每个人的脸上都说不出的诡异。 那天,老爹被大爷拿木棍抽了一顿。 第二次是听赵先生说的。他说这是一位先贤圣人在出游的时候,被一个小孩拦住问道:“你是谁?”先贤回道:“我是孟。”小孩摇头道:“你说的是我,而不是你。”小孩被先贤的弟子赶走了。倒是先贤对此产生了诸多感想。 其中就有一篇绕的孙大才和孙大勇背了一个月也背不下来。估计也是为这事,孙家兄弟才打算离家出走的。 第三次是听老金感叹的。那天端午,晴丫给他送完粽子回来后,说道老金一个人蹲在小推车上不停地自言自语,什么“我是谁”啦,“你是谁”啦。南门五嘲笑道:“老金怕不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 那天晚上,南门五还没来得及出屋,就被由老金带来的老爹给逮住了。 可见,一般这种问题出现,总会有人要倒霉。 “店小二,你刚才看见那个拿着剑的姑娘往哪边走了吗?” 一阵沉默。 小二这才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道:“你在和我说话?”张贵见此,大呼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南门五挑了挑眉,点头说道:“是啊。你有见到那个拿剑。” “你说我是店小二?” 南门五愣了一下,也是,不能因为人家穿着伙计的衣物就说他是店小二···什么啊!不是店小二,谁会在肩上搭条毛巾啊! “是啊,你有看。” “我为什么叫店小二?店老大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店吗?” 南门五懵了,呆滞地把头转向掌柜。张贵尴尬至极,哼着小曲,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窗户,喃喃道:“嗯,这做工,绝了。” 万般无奈之下,南门五想起了老金约定的碰面地点,望天楼。好在这个地方掌柜的很清楚在哪儿。甚至可以从掌柜的神情猜出,这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去得起的! 难道老金隐藏多年的身份终于要揭开了吗!可恶,想想都觉得好激动啊。我要在这酒楼里好好吃一顿!什么鱼虾蟹肉都尝过去! 南门五顿时体内升起冲天豪气,恨不得仰天长啸一番。 可惜,到了望天楼,南门五积攒了一路的亢奋瞬间化为乌有。 楼还是掌柜的描述中的那个楼,进出其中的也确实是非富即贵的人,只不过只好遇见老金和另一个中年汉子被八个人高马大的酒保架出来,扔到街上,一顿好打。 末了,为首的那个酒保还呸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回到望天楼里。人还没走多远,老金和那个汉子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互相打量一眼,畅快大笑起来。 “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幸会幸会!” 第三十六章 金止戈(一)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南门五犹豫了片刻,问道:“老金,刚刚那人就是你说的南阳城的朋友?” 老金笑着摇摇头,说道:“不是他。我那好友正巧不在家。不过,这人和我一样有胆有识,智勇过人,值得深交。” 吃个霸王餐也吃得这么有理有据吗! 南门五说道:“老金,你那好友是什么样的人呐?这么多年了,人家还记得你么?” 老金露出缅怀过去的神色,说道:“就是普通人一个,瘦瘦小小的,长得,怎么说,很普通,和街上路过的那些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的手掌却很大,很难想象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居然会有那样大的手掌。” “至于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不好说。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们俩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书信往来,再加上我这样貌和以前变了很多。所以,单看相貌是看不出我是谁的。” 南门五问道:“话说老金,你以前长什么样啊?就是闯荡江湖那会,总不可能也是现在这样吧?” 老金饶有兴趣地反问一句:“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南门五答道:“不必锦衣华服,不必花团锦簇,不必前呼后拥,就一剑一马一佳人。腰间挂着的是绝世好剑,胯下骑的是汗血宝马,葫芦装着的是陈年佳酿,手里搂着的是倾国佳人,自在山河行,潇洒天地间。” 老金补充道:“最好再做上几件大快人心的大好事!一剑刺穿天下第一大恶人,不留姓名,飘然离去。或是单枪匹马拦住千军万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南门五很是激动地点头表示赞同,说道:“没错!客栈在那边。尤其是蛮子兵临城下,一人一剑立在城头,睥睨那十万大军,纵身跃入其中,如砍瓜切菜般将蛮子全都杀了。” 老金笑道:“最后迎着傍晚那点霞光,半侧着身子仰头看向城头的妇孺,甩掉剑上还没干涸的血迹,还要再喊上一句豪气至极的话。” “嗯嗯嗯!”南门五眼里放光,小鸡啄米般点头,露出向往的神色,“这辈子要是能有过这么一回,就算让我死了也值啊。” “对了,那俩丫头回云州了吗?” 南门五摇摇头,把事情一一如实说出。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此处等着她俩回来吧。”老金的目光越过南门五,看向窗外,那边熙熙攘攘的碧水码头。 南门五趴在桌子上,支着脑袋,问道:“老金,你还没说你以前的事情呢。” 老金笑了笑,斟酌再三,方才开口说道:“少爷,老金遇到的事情并不算新鲜,但是对于少爷来说,可能有些接受不了。少爷可是想好了一定要听吗?” 听到这个,更是勾的南门五心里痒痒的,点头说是。 老金清了清嗓子,说道:“曾有文士将大齐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境,并且一直沿用至今。而我们武夫,则更喜欢以齐江为界,把大齐划分成南北两域。由此,大齐境内多如牛毛的门派帮会也被划分成南北两派。两派之争,日后在与少爷细说。我先来讲讲这个北域。” “北域里大大小小喊得出名字的共有一百一十七家,京城便占了三十七家。虽然都是门人弟子不够一手之数的小门派,但就这三十七家里有一家门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韩徐。” “韩徐?他是很能打吗?” 老金笑道:“不是,她不会武功招式。” 南门五疑惑道:“那为什么说他了不得?他很聪明?还是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老金拍掌大笑:“她啊,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她了不得的地方就在于她生得极美。就连那李姑娘也不及她半分。而世间其余女子更不用再提了。” 南门五这才意识到老金说的是个女子。而后又暗自吃惊:李姑娘已是我生平所见最美的女子了,居然还有比李姑娘更美的人?!那岂不是天仙下凡么! 老金接着说道:“她的师父,也是她的父亲,韩入云,一个半吊子的老拳师,打得是猴儿拳。虽然功夫不咋滴,但这人性情是世间一等一的。” 老金面朝北方,双手合十拜了一下,转回来接着说道:“那年韩徐正好十五岁,老拳师便托媒人给她说了门亲事,是和韩家世代交好的李家长子。可谁知,这媒婆说着说着居然引来了皇室子弟,那人见韩徐倾国倾城,如仙女下凡一般,当即就要抓她回去做小妾,还许诺给老拳师一百两白银作为买人的钱。” “买人!”南门五瞪大了眼睛,气愤道,“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强买强卖?而且还是买人?!有没有王法了!” 老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我们这些混江湖的见到官,底气少了三分。见到皇室宗亲,底气少了六分。要是见到皇帝,底气全无。谁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韩入云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说什么也不肯把女儿卖给那皇室子弟。那皇室子弟平日骄横惯了,岂会在乎你买不买?便差手下爪牙强抢民女。争夺之下,竟将老拳师一棍打死,闹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后边的事情,也不稀奇了。那皇室子弟与判官勾结,买通证人,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硬生生将韩入云说成是行刺皇子,韩徐则是协助引诱。就连那李家也是连着被牵连,全家男女老少都发配到边疆之地。鹰爪李长空,在京城何等的威名,却终究不敌禁军的强弓劲弩,被穿了琵琶骨押去了边疆。而他的小徒弟,则趁乱从李家后院逃了出去,一路向北,躲进了寺庙里,剃发为僧。” 老金平静地看着南门五,用手指了指自己,“那个小弟子就是我,金止戈。” 南门五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来也是我运气好,随便躲进去的一个和尚庙居然是北域三大家之一的少林。兼之当时皇太后吃斋念佛,最喜听佛门弟子诵读经文。所以少林的名头要稳压另外两家一头。我在少林寺待了三五年吧,我也记不清了。每日习武念经,也没注意过了多久。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回到京城去看看,去找找李长空。就还俗了。” “喏,还俗那天,净明大师,也是我的授业师父,送了我这件衲衣,还有三句话。衲衣我还穿着,那三句话,我却是记不清了。” 说着,老金忽地笑了一声,摇头道:“这衲衣也穿不了几年了。以后要是穿不了这衲衣,还请少爷帮我还到少林寺去。” 南门五心里疑惑,干嘛不自己还啊。但还是郑重地答应下来。转而问道:“那个韩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被抓起来了吗?” 第三十七章 金止戈(二) “少爷莫急,韩姑娘的事还要再等上一回。”老金倒了杯茶,一口闷进肚里,继续说道:“少林寺的门我还没踏出去呢,我就想着还俗后要如何报仇。守在王府门口,等到那贼子一露头,我便一掌咔擦了他。或是摸入王府,趁着夜色一掌咔擦了他。现在想来着实可笑啊。” 南门五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那皇子也是武功高手?” 老金摇头笑道:“不是皇子,那人是先皇的侄子,只是个吊儿郎当的皇室旁系子弟。再者,就算那厮会点功夫,就凭他那娇生惯养的空架子,又岂是我的敌手?我的想法可笑就可笑在我没钱。” 正等着老金说些人心险恶之类的话语,听到这两个字,南门五大跌眼镜,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咽下去后,说道:“没钱?!” 老金“嗯”了声,又替少爷倒满一杯茶水,感慨道:“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呐!我刚下山,身上除了一件衲衣,就剩怀里揣着几块烧饼了。回京城可不像当初逃出来,逃出来那是为了活命,只要活命,没吃的也行。但回去就不一样,那是会送命的勾当,死之前那肯定要填饱肚子。” “当时,一来脸皮子薄,二来不敢辱没师门,所以没敢靠一身的武艺谋生,就找了家酒楼当店伙计。干了没多久,掌柜的嫌我太能吃,就把我赶走了。所幸身上存了几枚铜钱,又从酒楼里带了几个馒头出来。接着就是一路往南,并不风光,反而鸡鸣狗盗之事做了不少。” 南门五沉吟片刻,但还是没有打断老金的话。 老金看到自家少爷的表情,他的想法早已心知肚明,也不责怪,说道:“当然,这不是江湖人都这么做的。江湖就算再烂,也没烂到每个人都这样。少爷不必担心。再说回我,也许是在寺庙里憋了太久,一出来心里的恶兽如同重归山林般,愈发地控制不住。从一开始偷几个馒头,到偷拔人家的菜,最后成了一个到处吃霸王餐的无赖。” 南门五还是没忍住,问道:“既然是为了活命,为什么不偷钱呢?一次偷个够,以后就不用偷了啊?” 老金反问一句:“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什么要偷钱?” 南门五语塞,想了片刻,道:“都是偷,与其不停地偷,不如偷一次。” 听到这儿,老金愣住了,低下头不再说话。南门五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说还是不说呢? 好在散完心回来的吴灵芸一脚踢开房门,打破僵局。吴灵芸背上背着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只见她眸光流转,右脚一勾把房门带上,接着把麻袋甩到桌子上,“哐当”发出一声巨响。 就连老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向神气十足的吴灵芸,又看了眼麻袋里散落出来的珠宝,皱眉问道:“你这是去把典当行抢了?还是劫了什么商队商船?” 吴灵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走到南门五身旁,猛地拍了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解释道:“前辈,你不知道这小贼之前在码头有多神气,就说了一句话,你猜把谁引来了?” “什么话?” 吴灵芸一呆,反应过来后说道:“他说了句,为天地立心。然后把陆贤谦引来了。那可是陆贤谦呐!现在翰林院还有他写的匾呢!” “这钱是陆贤谦给你的?”南门五诧异道。 吴灵芸白了他一眼,神情说不出的娇媚,笑骂道:“也就你什么不懂,才敢如此百无禁忌。换做这城里的一个读书人,都知道要喊陆贤谦叫做陆尚书,再不济也得喊一声陆大人。这底下的几两碎银子是陆贤谦给你的。拿去。” 南门五手忙脚乱地接住银两,放回桌子上,看她眉开眼笑,又不似先前救出李若麟那般的高兴,便奇道:“女侠,这袋珠宝呢?” 吴灵芸正愁没人问她,她还没法炫耀,这下让南门五一问,心里说不尽的畅快,颇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本小姐从贼匪手里拿来的。不过那三个小贼也算有道义,不偷穷人的,专门挑富裕的,当官的偷。不过,他们用途不正,都想自己昧了,所以才被本小姐都拿了过来。” “自己昧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问的。吴灵芸又是一个白眼,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就是说他们三个把偷来的钱给自己花。这样一来,他们也成了富豪。所以本小姐出手劫富济贫。这些珠宝留下一点救济救济你这穷小贼,剩下的珠宝,在离开的时候撒在城外的农田里。” 南门五很是崇拜这种只有话本里才有的事情,当下胸口涌起一股豪气,拍着胸脯说道:“既然是劫富济贫,那也不用救济我了,我有这些碎银子够使了。都拿去分给穷人吧。” 吴灵芸哪里晓得这夯货居然这么夯,竟然没听出自己说的言外之意,可话被小贼这么一说,自己要是挑明留下的珠宝是给自己和李姐姐的,那岂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 只能强撑着笑容,劝道:“你出门在外也不容易,收下吧。毕竟,我们有四个人呢,总不可能靠着这点碎银子吧。要知道,我和李姐姐可是要买胭脂水粉的,这点钱还不够她买呢。” 南门五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犹豫了会,眼神反而更加坚定,说道:“李姑娘为人我清楚,她决计不会用这些偷来的珠宝的。还是一并发给穷人吧。” 坐在一旁的老金实在看不下去,出声点破道:“少爷,李姑娘买船的钱还没着落呢。你先前也说说了,那船家要二百两银子。你就权当把这珠宝救济给那老头了吧。” 南门五恍然大悟,吴灵芸却是没好气道:“就你这脑袋瓜子,还想着读书呢,早晚都得被那些人阴死。” 南门五憨笑着挠挠头。 “前辈,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不如,说些江湖上的趣事?”吴灵芸将麻袋放到地上,拉出一张凳子坐下,挨着老金,嘟着嘴假装抱怨道,“以前在岛上,师父从来不给我说他以前的事情。” 老金把先前和少爷说的又说了一遍,省了衲衣和三句话的事,匆匆几句便说到了自己跋山涉水,来到了京城。 “对了,老金。”南门五突然想起先前的事还没问明白,开口道,“你还俗后为什么不偷一次大的,而是要不停地这里偷一些吃的?” 吴灵芸伸手去捏他的耳朵,捏得南门五直求饶,说道:“有好桃不吃,偏要去拿那个烂杏。前辈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是不是皮痒了欠收拾?!” 老金见他俩闹作一团,打趣道:“自然是怕有个女侠捏着我的耳朵,把我偷的钱财都抢走拿去济贫咯。” 惹得吴灵芸颊上染起一层红云,手上更加用劲。南门五惨叫一声,呲牙咧嘴地捂着耳朵,身体扭来扭去,引来老金开怀大笑。 第三十八章 金止戈(三) 吴灵芸羞了一阵,也消停下来,白净的脸颊上红彤彤得一片,好似正值季节的鲜桃般诱人。 老金不是口舌花花的人,正经姑娘家的玩笑话还是少说得好,便将二人的注意重新拉了过来:“进了京城后,我就去了李府。本想着半夜偷偷摸进府里,看看李长空给我和师兄们的碎银子还藏不藏在枣树底下。李长空这人还算大方,逢年过节都会给弟子们分发钱财。” 南门五心里纳闷,老金先前连韩入云都肯喊上一声老拳师,怎么对自己的师父却又直呼其名?而且感觉师徒俩人还不怎么对付。 老金换了个凄凉的腔调,感慨道:“到底是我远离人间太久,山下早已天翻地覆,我却不得而知。我要是不逃出去,跟着李长空一行人,也能混个参军校尉当当。哼哼,好一个定国将军李长空!” 吴灵芸手上一抖,将茶杯摔落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响后,蓝白的碎片散落一地,连带茶水也跟着四处飞溅。她惊呼道:“定国将军李长空?是后来被封为定国侯,统御北燕府二十万燕翎军,又被评为这一届统御评第三位名将的李长空?!” 南门五没听过这些爵位,更不知道在大齐最北之地的骁悍军队是何等凶名,只知道将军是带兵的官,便问道:“先前说皇室子弟也不见你动一下眉毛,怎么听到这人就这么大反应?这人的官难道比皇室子弟还大吗?” 吴灵芸哭笑不得:“皇室子弟算什么?抛开那二十万的燕翎军,单单李贵妃一人就足以让李侯爵在朝中屹立不倒了。” “李贵妃?” 吴灵芸点点头,说道:“李徐是李侯爵的女儿,在陛下登基之日就被册封为贵妃,如今更是先人一步诞下皇子,次年又生下朝筠公主,风头更盛。在宫中有此等女儿,李侯爵在外坐拥重兵也不担心京城有人背后捅刀子。再加上这燕翎军,替陛下挡住了北方部族的入侵,更是功劳无限。” 老金接过话头,先是呸了一声,然后又叹了口气,怅然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胆子在背后说人短处。危难之际,抛弃亲友家人的人又有何德何能去说其他人做的不好呢?” 南门五见他心情低落,给他倒满一杯茶水,双手递了过去,安慰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嘛。再说了,这等无妄之灾落到头上,谁不想着跑?还是说老金你后悔没当上将军?” 老金接过茶杯,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又听到少爷的话,斜了他一眼,说道:“也就少爷你敢这么说话。我老金做过的错事也不多,但要后悔的事情也不少。唯独当将军这件事,我并不后悔。哪怕我当年留下来,也不会跟着李长空去当将军。” “为什么?” “卖女求荣已是可耻至极,李长空这厮更甚一筹,居然把未过门的儿媳妇给卖了!”说到气头上,老金一掌拍在桌子上,咔擦一声砸出一条裂缝来。 吴灵芸聪明伶俐,先南门五一步想出其中关系,却又不敢直言,只能在心里暗自咋舌:没想到当今不可一世的李贵妃居然是当年要嫁入李家的韩徐!这李侯爵也是老不要脸了,把儿媳妇收成养女,再嫁入宫中,真不要脸! 末了,还不忘恶趣味地想到:也不知陛下知道这件事吗?要是被朝中大臣知道这事,那就有意思咯。 南门五没能捋清其中关系,好好地嫁女儿,怎么就和儿媳妇扯上关系了呢?于是静心等着老金往下说。 老金见吴灵芸脸上一闪而过的促狭,便料到她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转而看向自家少爷,一如既往的好奇求知,不由得替少爷更加担心一分。 没等南门五催促,老金便开口证实了吴灵芸心中所想:“我到京城后,得知李长空没有被发配到边疆,而是将未过门的儿媳妇收为养女,改为李姓。又把李徐送入秦王府里,也就是当今皇帝身边。借此,换来了个将军席位。也亏他有脸当了这么二十几年。” 秦王的事情,哪怕是远在天边的庶民也是听说过的,更不用说为了证明自己出生时,算命先生说的卦象与自己无关,问了赵先生许多往事的南门五。 十八年前,秦王以“奸作乱,清君侧”的口号,率军里应外合攻占了京城,得先皇让位,称帝,改年号为“庆历”。 南门五是盛隆三十五年生人,那年秦王称帝。次年,为庆历元年,举国欢庆。 南门五猛然意识到时间上的出入,自说自话道:“陛下是十八年前登基的,而按老金的说法是,李长空二十几年前就投到当时的陛下帐中。李长空从定国将军变成定国侯,这里边。” 吴灵芸敲了他脑门一下,眼神向窗外瞄去,伸出一只豆腐般水灵的指头,沾上一些茶水在桌上写道“心知肚明即可”,笑着说道:“这里边难道还有你的功劳?听前辈继续说吧。” 南门五看不懂桌上那几个字,心里莫名其妙,又被她这么一打岔,也没继续说得兴致,只好听这女侠的话,看老金接着讲。 老金笑道:“也不必如此紧张。李长空虽然行事不要脸,但还是有点武夫的傲气,不会去为难那些不会武功的人。所以大可放心了骂他不要脸。” “那老金你呢?你不是会武功吗?” 老金耸了耸肩,不屑道:“我比他强,而且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对付北边的那群野人,不会理睬我们的。说到北方战事,也不知该敬佩他一心为国,还是说他言出必行。当年陛下登基后,清理朝中旧臣,其中镇南将军李博康受到牵连。李博康领军深入南蛮之地,却被朝中肱骨参上一本‘好功冒进’之名,被迫北撤,在靠近乌流江南岸时,遇南蛮伏击,不敌身亡。” 老金惆怅道:“可惜了一员悍将呐。李长空知道这事后,立志要替李博康镇守边疆二十年,就上奏请求镇守北燕府。一晃也快二十年了啊。是谁!”老金暴喝一声,将手中茶杯甩向房门。 吴灵芸连忙起身,举剑向房门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就见屋外那人推开屋门,迎面就是一个飞掷而来的茶杯和一柄明晃晃的利剑! 南门五急呼:“是李姑娘!快停手!” 第三十九章 金止戈(四) 李若麟花容失色,万念俱灰之际,合上双眼,坦然面对掠到眼前的茶杯,以及快要刺到自己胸口的利刃。 老金看到李若麟站在门口时,已然来不及起身去拦下自己掷出的茶杯,只能由坐姿改成跨姿,伸手去抓提剑飞扑而去的吴灵芸。 只可惜抓了个空。 南门五更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若麟就要中剑身亡。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避开眼神,不忍心迎接即将出现的血腥场面时,吴灵芸闷哼一声,不但止住了长剑向前突刺的势头,更是在身体往前扑的情况下,硬生生侧身,把手臂向身后拉去,把剑甩到地上后,将李若麟扑倒在地。 一阵清脆的茶杯破碎声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唯有李若麟因为后脑勺磕到瓷实的地砖上,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南门五上前将二女扶起来,关心道:“李姑娘,你没事吧?” 吴灵芸刚给李姐姐赔完不是,心里正对自己的莽撞很是恼怒,恨不得让李姐姐骂自己一顿,哪怕抽自己一鞭子心里也好受些。可李若麟的大度让她羞愧难当,不由得回了南门五一句:“你脑袋撞撞地板,看一下有没有事。” 南门五被顶了回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讷讷地抓抓脖子,看向李姑娘。 李若麟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摆手,紧闭着眼,说道:“多谢南门公子关心,我并无大碍。只是来回走了有些路程,身子有点乏累,才会这般疲倦。我躺一会就行,不碍事。” “李姐姐,我。” 李若麟揉了揉吴灵芸的头,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你这冒失的性子,我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而且我还要感谢你刚才及时收手,不然,就凭我自己是断然不可能躲开那剑的。” “可是,那剑。” “没什么可是的,此事就此翻篇不提。我有些头晕,你来扶我一把,我去床上躺会小憩片刻。” 吴灵芸应声答应下来,将剑重新扔到地上,扶着李若麟往床铺走去。 南门五默默地关上房门,却感受到门外有股极为蛮横的力气把门往屋里推,“咦”了声,加大手上的劲道,却始终不敌外边那股越来越强的力量,被反推回来,摔了个屁股蹲儿。 “是谁!” 有了前车之鉴的老金这次出手更加快捷狠辣,瞬间就将桌上的三个茶杯一齐甩了出去,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位打去,同时大手一挥,将桌上散落出来的珠宝装入麻袋里,并把麻袋放到桌子底下,冷眼看向来人。 “掌柜?怎么是你啊。”南门五揉搓着屁股站起身来,惊呼道,“害,你要是进来,敲敲门就行了,还和我在房门上较什么劲呐!” 本就铁青着脸的张贵看到老金扔过来的三个茶杯,更没心情理会先前还有说有笑的南门五,脸色更加阴沉。没有闪避,他两掌翻飞,如鹰捉鱼,又似虎扑鹿,快中带准,稳稳地接住三个茶杯,看得南门五拍手喝了声“好”! 老金问道:“有何贵干?” 张贵将茶杯小心翼翼地装入怀里,然后伸手指了指门外地砖上的一地碎片,没好脸色地问道:“这是你们干的?” 老金点点头。南门五怕起什么误会,连忙解释道:“掌柜的,我们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当时情况比较复杂,还险些伤了李姑娘,我。” 张贵气急败坏地叫骂道:“放屁!老子管你有意无意,伤了李姑娘王姑娘的!在老子的地盘,砸了老子的东西,别说你是天王老子,就算你是老子兄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金嗤笑一声,全然没有息事宁人的态度,把目光投向窗外,说道:“说吧,要几文钱。” 南门五心里一惊,这不但坏了人家的财物,还不把人家当人看呐!这么赤裸裸地把人面子踩在地上,掌柜的要是恼羞成怒,喊来一帮兄弟围住自己一行人,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得想办法安抚掌柜。 “瞧您说的,二十文钱,不能再少了。” 嗯?!什么!我说掌柜,你好歹也是一家客栈的掌柜啊,为了十文钱就这么讨好人的笑容,值得吗!南门五捂头。 吴灵芸则是坐在床沿,颇为有趣地看着掌柜自如地变脸色。 老金摇摇手指头,说道:“这等质地的杯子,能值几文钱就不错了,你还敢漫天要价?五文钱。”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眉头都要竖起来了,高声道:“什么!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呐!这么宝贝的东西,你居然只赔我五文钱?!二十文,不能再少了。” 第四十章 金止戈(五) 老金也无心跟掌柜继续争吵,在桌子上摆开五枚铜板,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掌柜喷口水的嘴巴,说道:“我就五文钱,你爱要不要。” 张贵这才意识到这个魁梧的和尚不比普通和尚,也不像这间客房里那三个愣头青,这是个比自己还要泼皮无赖的老混混了。 这种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耍起狠来绝非自己这样有点牵挂的人般束手束脚。要是被他砸了自家的客栈,那才叫得不偿失! 万般无奈之下,张贵走上前去收起五枚铜钱,上下打量了眼老金破旧的衲衣,问道:“师傅是哪里的和尚?北边来的,还是南边来的?” 老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关你屁事!拿了钱还不快滚?” 张贵也不恼,笑着脸,走出客房,还不忘把房门带上。 南门五见老金侧耳不语,心生好奇,问道:“怎么了,老金?” 老金食指伸在嘴前,另一只手指了指房门,示意掌柜的还没走远,然后又竖起指头向上指了指,大声说道:“少爷,我看李姑娘病得不轻,再拖下去,恐怕要生出一场大病来。你还是带着两位姑娘早些去城里找郎中吧。” 说话间,老金指了指地上装着珠宝的麻袋,并向吴灵芸招手让她过来。 南门五会意,说道:“老金说的有道理,李姑娘的病再拖下去怕是要染出一场疟疾来。吴女侠,就麻烦你带着李姑娘去找郎中吧。我和老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吴灵芸走到桌子旁,看到老金在桌子上写着“陆贤谦”三字,又想到掌柜的先前从盛气凌人到唯唯诺诺的样子,以及他那贪财的口吻,一下就明白老金的意思,点头答应下来。 趁着吴灵芸转身去扶李若麟,南门五拉开门,果不其然,掌柜的正蹲在门口一脸尴尬地和自己四目相对,便开口戏谑道:“掌柜,我本以为你家客栈清净,没想到居然忙的连掌柜的都来收拾打扫,真是看走眼了啊。” 张贵哪里晓得这毛头小子正和人聊得好好的,就突然开门。也算自个反应快,一下就蹲到地板上,假装收拾碎片,腆着脸笑道:“嘿嘿,我就一闲人,闲着也是闲着,不能因为拿回了五文钱就啥也不干了吧。” 南门五侧身,让吴灵芸二女走出门去,说道:“女侠,李姑娘就麻烦交给你照看了。路上小心。” 吴灵芸搀扶着李若麟正往外走,听到这话,踩了南门五一脚,语气里莫名的有些酸味,说道:“要你多话!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这一脚踩得并不疼,南门五也没说什么,目送两人下楼去后,看了眼依旧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的掌柜,关好房门,坐回到凳子上,手撑着桌子,眼睛瞄向屋外,低声说道:“老金,你说这掌柜的是什么时候动手?” 老金摆摆手,提起茶壶要倒茶,发现茶杯都叫自己扔给那掌柜了,一个也没剩下,一时间有种自讨苦吃的憋屈感,喊道:“掌柜,拿些饭食来!还有,那三个茶杯可以拿过来了。” 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他说道:“客官,等你能拿出十五文钱的时候,再来问我要这三个茶杯吧。不然,多一个茶杯也不会给你的。” 老金回道:“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把三个杯子拿进来吧。” 张贵推门进来,扫了南门五一眼,把三个茶杯按南、西、北三个方位放好,看向面无表情的老金,说道:“客官,你能喝酒吃肉吗?还是只要些野菜豆腐?” 老金从怀里捏出一只跳蚤,拍在桌子上,道:“我还俗了,都能吃。你尽管上菜就是了。还有,上菜的时候安静些。” 张贵点头答应下,便退了出去,关门前还不忘把眼神投向老金脚旁的那个麻袋。 等到下楼梯的声音响起,南门五才松了口气,摊在桌子上,苦笑道:“老金,我可算发现了,这掌柜身上总有股怎么说呢,让人很不自在的感觉。我在女侠身上没感觉到,在你身上也没感觉到,难道这个掌柜比你还厉害吗?” 老金笑着问道:“这股感觉是这样的吗?” 话音刚落,一阵如天崩地裂的压迫感从老金身上蔓延开来。南门五一瞬间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锐气,好似虎啸山林,凤鸣九天的威压,情不自禁身子猛地一哆嗦,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压迫感来得猛,去得也快。 老金瞧了眼趴在桌子上竖着大拇指的南门五,解释道:“这是武夫所追求的气势,文士也有,只不过比起武夫的咄咄逼人,文士更追求温润如玉。当然了,也有追求以柔克刚的武夫,以及盛气凌人的文士,虽有成名的人,但总归是一些小门小派。” 南门五恍然大悟道:“难怪赵先生给我的感觉很好,而我爹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老金笑道:“你以为赵启祥修的是大众的君子温润?他当年写诗骂尽天下读书人,在殿堂上指着皇帝鼻子破口大骂的时候,可没人觉得他温润。吃了些苦头,才有现在这老实模样。至于你爹,他的杀气倒是不假。唔嗯。” 老金忽地停嘴,懊恼自己一时嘴快居然把这也说出来了。 南门五诧异道:“杀气?我爹他也有杀气!” 老金撇嘴点头。 南门五感慨道:“我爹真是绝了啊,杀猪杀出了一身杀气,怕是屠夫行业里的状元呐。也难怪他整天都要我继承家业,难怪啊。” “嗯?”老金这才意识到自家少爷对他爹的认知已经不允许他产生误会了,赶忙转移话题,说道,“这个掌柜虽有势,但还很微弱,最简单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断然排不上风云榜,不值一提。” 另一边,不值一提的张贵叮嘱伙计看好店后,就来到后厨。厨房里物什制备得到还齐全,就是见不到一个厨子,连帮工也没有。 切菜,生火,烧菜。 匆匆做了几个菜后,天色也暗了下来,张贵把菜放入食盒里,又拐到地窖里打了壶酒,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楼上去。 第四十一章 陆贤谦(一) 月色朦胧,星光黯淡,一如往日的夜色却因老金震天响的呼噜声变得不再普通。 南门五推了推金银花,放低声音,说道:“老金,你装的也太假了吧。哪有人能打出这么响的呼噜声啊!” 老金呼噜声没停,倒是逐渐减弱,变成了轻盈的鼾声。 南门五语塞,暗自流泪:鼾声响,还可以推辞说老金身体异于常人。可这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声音从大变小,是个人都知道这里边有诈啊。只要那个掌柜不傻,他怎么可能会!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悄悄推开,发出一声极轻的“刺啦”声,有人来了!老金的鼾声骤然停下,只见他眯缝着眼睛偷偷瞄着来人,果然是掌柜的。 张贵合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向趴在桌子上的俩人,就在南门五要暴起袭击时,先南门五一步,伸手按住他,同时把一个馒头准确地塞入他张大的嘴巴。 拍了拍手,张贵捉了条凳子,坐到老金对面,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口饮尽才开口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南门五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好像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老金挺直身板,两个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戏谑之色,说道:“张掌柜深夜闯入客人房中,是要偷盗客人的钱财么?” 张贵瞥了眼麻袋,把目光移到老金身上,不屑道:“就这点东西也值得我来偷?金止戈,你也太看得起这袋珠宝了吧。快说吧,你来我这儿要问什么事情?” 老金向南门五介绍道:“少爷,这人姓张名贵,原是牧齐府齐州城人氏,现在,如你所见,平东府南阳城的一个贪财掌柜。” 南门五抱拳道:“好汉。” “过奖。”张贵抬了抬手表示行礼,而后也不嫌弃地拿过老金身前的筷子,开始吃菜喝酒。老金毫不在意,反而脸上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似乎在期待张贵吃瘪的样子。 南门五心里纳闷:难不成老金在这菜里动了手脚?怪不得刚才还嘱咐我不要吃菜,原来如此。 老金看到张贵举杯喝酒时,连忙说道:“这位是我家少爷,南门五,是南门岳的亲生儿子。”说着,老金握着茶杯还向左手边移了移。 不出老金所料,张贵连酒水带嘴里嚼烂的肉丝都喷了出来,越过老金身旁散落一地。南门五错愕地看着张贵,听个名字就这么吃惊吗?还是老金下的毒发作了?! 张贵擦了擦油光发亮的嘴唇,不可置信地看着南门五,问道:“就这怂包小子样,你说他是大兄的儿子?金止戈,虽然我坑过你,但你也坑过我,咱俩的恩怨算是扯平了,可别为了耍我而找个人编排我。” 老金细细地抿了口茶,笑而不语地看着张贵。 张贵一时间也不知道老金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硬着头皮,扯着哭丧脸的笑容,问道:“小子,你是单姓南吗?还是姓南门五?” 南门五咬了口从嘴里取出的馒头,也学着老金的做派,不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张贵觉得自己连笑容都很难勉强下去了,接着问道:“好老弟,你的南应该是男女的男吧?或者是难受的难?都不是嘛。哦,是楠木的楠,对吧!” 感受到张贵语气里的渴望,南门五差点都想改口说自己不姓南门了,继续反问道:“有姓这些字的吗?” 张贵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地推开凳子,理了理衣袍,直挺挺地跪到南门五跟前,连磕三个响头,然后下嘴唇下翻,哭丧着脸说道:“小的张贵拜见南门家祖宗。” 南门五神色大惊,赶紧起身避开,又去扶张贵,说道:“掌柜的,这可使不得啊。你年长于我,要是跪我,那不是要折煞我吗?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无需如此。” 见扶他不起,转头问老金道:“老金,他这是怎么回事啊?第一次见有素不相识的人倒头就拜。” 老金笑道:“那是他自讨苦吃,应得的报应。少爷不必同情他。” 南门五道:“那总该让他站起来吧。” 老金道:“张贵,我家少爷让你起来。” 张贵哭丧着脸,爬起来,连声道谢:“多谢南门家祖宗。多谢南门家祖宗。祖宗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满足祖宗。” 南门五挠挠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叫我南门家祖宗?还有别叫我祖宗了,听起来怪怪的。” 张贵道:“祖宗呐,这是大祖宗没和你说,小的也不敢多嘴。只是祖宗这个叫法不能改啊,小的身家性命全搭进去了,祖宗就让小的这么喊祖宗吧。” 好在老金替张贵解释清楚了:“张贵本是齐州城地痞,但手上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灵巧,就连顶级的裁缝也不如他手巧。一口柳叶刀叫他使得是神出鬼没,也因此,江湖上大家都喊他掌中叶。” “第一届风云榜公布后,上榜的除了几个顶极高手,其余尽是一些江湖鲜知的人物。本以为能上榜的张贵,却发现自己连候补都没能选上,恼羞成怒,便亲自来到平东府找了你爹,南门岳。” “找我爹?”南门五奇道,“找我爹做什么?难道他上榜了?不会吧,就我爹那水平,他能上榜!”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还是很期待自家老爹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夫。甚至都开始遐想起身为天下第一的儿子该如何豪横。 老金无情地打断了南门五的幻想:“南门岳没上榜,他连候补都选不上。甚至可以说,张贵一对一可以很轻松地打赢你爹。当然,要是被你爹近身了,那就是另一个局面。” 张贵“哎”了一声,惆怅至极:“是啊,当初我要是躲在远处扔飞刀,岂会输的那么难看?怎么就和大祖宗近身打了起来呢。” 老金无情地揭穿张贵道:“你身上有几把飞刀?能做到一刀封喉么?还有,正是因为你小瞧天下好汉,高看了自己,才会被南门岳一刀背劈翻在地!” “我!”张贵斜眼看着南门五,想为自己争口气,但思量半天,发现自己确实输的太惨,找不到任何可以挽回尊严的地方,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一下。”南门五打断二人,不解道:“我爹既不是风云榜上的,也不是候补那为什么你选不上就去找我爹呢?” 张贵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当然了。当时没上榜的多是去找大祖宗麻烦啊。” 老金补充道:“风云榜是南门岳评的。” 第四十二章 陆贤谦(二) 南门岳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闹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未来儿子还要皮。但和南门五不一样的是,南门岳打小就想着是浪迹江湖。 可江湖儿女总要有一些傍身功夫,不为伤敌,也得为了防身呐。为此南门岳老老实实地跟着父亲南门勤学习刀法,俗称杀猪刀法。也亏他脑子活,普普通通的杀猪刀硬是耍出花来。 剔骨尖刀在他手里,就像拿着针线的裁缝,那叫一个穿花引蝶,游刃有余。别人要花上一个时辰才能剔好的精肉,他只消半个时辰就办好了,还连带剁成肉糜。 剁了小半年的肉,南门岳就开始着手杀活猪。老金来南门家后有幸见过一次,被人誉为刀客前三甲的金止戈被南门岳庖丁解牛的刀法震撼到了。 老金指了指茶杯,示意让张贵倒茶,见他只倒了半杯,眉头倒竖,骂道:“你这厮也忒小气了吧!这么小个杯子,也只给我倒半杯茶水?你自个的碗里倒是满满的一碗酒!你是不是戏耍与我?倒满!” 张贵也是惊了。这叫什么人呐这是!茶和酒能一样吗!再说倒茶哪有倒满的说法?倒满那是送客茶,没见识!想归想,张贵还是给老金倒满了。 老金一口饮入肚中,止了渴后,接着说道:“我第一次见南门岳是在京城城郊的客栈外,那时候我得知李长空事情后,为他们报仇的心思也淡了,只想着走一走江湖,便遇到了你爹。那小子当时威风得很,和一个戴草帽的道士坐在客栈外高谈阔论,就差没把皇帝骂一顿。当然,他俩被店家派来的伙计赶走了。” “我也没在意那俩人。直到过了几个月后风云榜问世,我才得知那两个高谈阔论的小子居然如此狂妄,将天下好汉都视为手中玩物,还给排了名。啧啧,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南门岳狂妄至极。” 张贵闷声插了句:“但不得不说,这风云榜排的一点没错。” 南门五诧异惊呼道:“一点没错?!我爹他是领教了全天下武夫的功夫吗?” 张贵与老金对视一眼,摇头说道:“不,他没动过手。但他是怎么评的,至今也没人知道。” 老金抬手打住张贵,给了他一个眼神。张贵心领神会,点点头,说道:“放心,店里除了看门的伙计,就我们三个人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老金说道:“少爷,稍安勿躁,放心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张贵,我就问你要两个人的消息,越详细越好。十文钱。” 张贵摇头表示道:“金止戈,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哪有先报价的说法?一般买家先报价,就是要的东西不便宜。我猜你这回有大动作了吧?是,陆贤谦?” 老金笑道:“不愧是掌中叶,耳后花。不错,我要一份陆贤谦的消息,你开个价吧。” 说到老本行,张贵来了精神,全然不在乎眼前这位是曾经把自己按在地上揍的猛人,只顾似笑非笑地拨动手指,说道:“先不急,让我听听另外一个是谁。是南阳知州?不对,你们俩初入南阳,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和胡克炳扯上关系。难不成是余道平?嗯,也是,和你们一伙的那俩姑娘老是念叨着云州,想来也只有码头的余道平才能帮她们了。这么说来,一共要二十。” “等一下。”南门五略微尴尬地看了眼张贵,眼皮抽了抽,还是咬咬牙说出来,“老余被陆贤谦抓起来了。这会要去云州,找他是没用了。” “啊?余道平被抓了?”张贵瞪大了眼睛,瞬间换上一副苦咧嘴的模样,拍案骂道,“王八犊子,那厮还欠我一两银子没还呢!这下好了,钱还没还,人先进去了!他奶奶的,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看老子削不削他!” 瞧见张贵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什么杀父之仇。南门五决定把白天发生的事烂在肚子里,不能告诉给张贵。 老金喝道:“出息!还谈不谈了?” 张贵立马换上笑脸,点头哈腰道:“谈,金老哥,咱俩谁跟谁啊。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吩咐。我一定知无不言。” 老金眼神瞟了一下自家少爷,说道:“另一个人是,和我少爷一块来的那个女子,吴灵芸。” “吴灵芸!”二人异口同声道。 南门五也觉自己失态,摆好被自己碰倒的茶杯,重新做回到凳子上,皱眉问道:“老金,为什么要吴姑娘的消息啊?我们一路走来,不都已经知根知底了吗?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也不用老金回答,张贵嗤笑一声,食指轻轻地叩击桌面,说道:“我的祖宗呐,那是人家对你知根知底,不是你对人家知根知底。你先听我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她没骗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在一顿饭不到的功夫弄来这么一袋珠宝啊。” 张贵把那装满珠宝的麻袋踢倒,本价格不菲的宝物如此堆叠在一起,还有几个珍珠散落到一旁,染上了灰尘。 张贵摊开五指,接着说道:“五十文。” 老金道:“陆贤谦值个二十文,我还能听你掰扯掰扯。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就敢出三十文?张贵你怕不是穷疯了吧!二十文,多了不给。” 南门五疑惑道:“不就几十文钱吗?老金,我出。”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拍在桌子上,抬头看到老金捧腹大笑的模样,疑惑道:“怎么了?不是吗?” 张贵哭笑不得:“祖宗啊,我们说的二十文,三十文不是铜钱,是兵器啊。朝廷虽说对已有的兵器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兵器的流通把控极严,你我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官兵扣上一项买卖兵器的罪名。所以我们都不明说,只是说多少文。” 南门五恍然大悟。 老金道:“二十文。” 张贵摇头:“太少了。陆贤谦的消息就不止二十文。再加上一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要你五十文,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老金反驳道:“一个小妮子比文华殿第三文士还还金贵?别跟我说什么她不是本地人的鬼话。你要想让她值三十文,至少先说出点东西来让我们放心。” 张贵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为老金倒了满杯茶水,说道:“她姓吴,吴君铭的吴。” 第四十三章 陆贤谦(三) 出了客栈,吴灵芸背着李若麟便往陆府赶去。 饶是吴灵芸打小舞刀弄棍,习武修身,也吃不住背着体格比自己高挑的人满街跑。没出两里路,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寻了个茶馆,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李若麟放到板凳上。 “伙计。” 一个店小二上前来,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 吴灵芸说道:“先来壶茶,再替我寻一乘轿子来。还有,叫那唱小曲的换个曲调,青天白日的,唱什么鸳鸯戏!” 小二见她气度不凡,应该是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可又随身带着长剑,活脱脱一副街头杂耍的江湖人士。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委婉推辞道:“客官,我们这儿的茶有一些去年的秋茶,还有今年的春茶,春茶都是今年刚摘的鲜叶。您看是要些春茶吗?” 吴灵芸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们家有今年的明前新茶吗?云雾,碧螺春什么的都成。没有就别聒噪,赶紧来壶现成的,再找乘轿子来。本小姐还急着赶路。” 小二只知道茶有春、夏、秋、冬之分,哪里晓得什么明前新茶。又听到只有掌柜才会说到的碧螺春,便收起了小觑的心思,按着吴灵芸的吩咐去做了。 吴灵芸趴伏在桌上,揉搓着发酸的肩膀,听到那唱小曲的嗯嗯呀呀地唱起了破阵子,半眯着眼,轻声跟着哼唱。尤其到了那句“三十三城归北狄,九千里地属东夷。何故藏吴钩?”,更是竖掌画圆,而后握拳挥出。 就在此时,坐在旁边桌子上喝茶的几人拍案而起,其中有一个白面矮小的读书人张口嚷嚷道:“就这也敢叫做词?又是三十三,又是九千里,张口闭口就是北狄东夷,出自何典何故?凭空而来,匠气十足,不堪入耳!” 这话听的吴灵芸柳眉倒竖,要上前赏他一巴掌。 那矮个子对桌的几个读书人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黄面微须的汉子反驳道:“何典何故?!那矮子,不知者不罪,不懂就不要装懂。这词不需要典故,它本身就是一个典故。宇明三年,狄人勾结夷族,举兵犯境。北燕府,庆安府,河东府,河西府,共计三十三城,上千个村子全都落入狄人之手,而东海临海的九千里地系数叫那夷族占去。庆安帝却一心和谈,不但要拱手再送一府八城,而且还下令让北征的吴将军撤军回京。若非朝中有忠臣良将,今日你我就不是坐在此处喝茶谈论了!” “说得好!”吴灵芸拍掌叫好,还不忘站起来斜眼瞪着那个矮个子。 矮个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了,没被那黄汉子几句话就给吓退,冷哼一声道:“如此又如何?我说的还有格律,这首《破阵子》平不对仄,仄不对平,不通虚实韵律,做的不好就是不好!” 确实,这首词出自那个领军将军之手,一个武夫生搬硬套写出来的东西又哪能经得起琢磨考究?要说亮点,也就只有那句“何故藏吴钩”了。但一首词不能因为一句亮眼,就说它是好词。 黄汉子无话可说,拱手认栽,坐下接着喝茶。 吴灵芸对诗词格律并无研究,所知甚少,但看情况也知道自己喜欢的这首词写得不怎么样,也没了争论的心思,悻悻地坐回凳子上,白白吃了那矮子的两声冷哼。 茶馆也安静了下来。 “鸳鸯戏。”白面矮子抬起下巴看向唱曲的娘子。 “且慢!”一个衣衫褴褛青年走入茶馆,喊住那矮子,一字一顿道,“读诗读词只看格律,哼哼,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 白面矮子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看向那小子,高声喝道:“那小子怎么说话呢!小小年纪就口出狂言,我看反倒是你将来和现在一样没出息!” 说话间,便有两个伙计一左一右架住青年,丢到茶馆外。青年摔了个屁股蹲儿。 这一摔倒是让吴灵芸想起这人是谁了,连忙招呼道:“那小子进来,我请你喝茶!” 青年起身左右张望一番,看向吴灵芸,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道:“姑娘可是说我?” 吴灵芸点点头,说道:“我在城门遇见过你,你被他们从酒楼里丢出来了。你当时还看了我们四个一眼,只不过你当时穿的不是这一身。” 青年见她不似作伪,想着先填饱肚子再说,便拱手表示谢意,牵着一个同样衣衫褴褛、身体削瘦的少年,跨步走入茶馆,坐到吴灵芸身旁,再次谢道:“多谢姑娘。” “无妨。”吴灵芸眸子一转,笑吟吟地提高声音,说道,“我最欣赏你这般敢说真话的人。不但请你喝茶,待会再请你吃饭!” 白面矮子被人这么一膈应,心里很是不服,向吴灵芸那桌喊话。 “哼,好大的口气!那小子,你倒是来评评这首《破阵子》如何!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哼哼。” 青年回之以呵呵,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次站定后,身上的傲气呼之欲出,他说道:“此词开后世之先河,其中的情感意境非一般淫词艳曲可比,更别提这首不知所谓的鸳鸯戏了。” “你!” “哼!”青年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张口闭口就是韵律平仄,难道只有死板的格律才是真的好诗好词吗?袁宫所做的《青玉赋》韵律虚实堪称一绝,通篇词藻华丽,大小典故更是有二十七个。但我要说,那才是狗屁不通!那才是匠气十足,矫揉造作!” “无知小儿,安敢在此犬吠?!” 青年又是一步,逼到白面矮子身前,低头看着那恼羞成怒的脸庞,忽然一笑,说道:“庆安帝重文臣,轻武将。更是听信谗言,将北征的吴将军调回京城。朝中文臣本就瞧不起武将,这么一闹,若是吴将军作词不依照文人给的格律,你觉得这首词还有可能传下来吗?” “武将就好好带兵打战,写诗作词是文人的事,他他。” 青年再上前一步,逼退那矮子一步,笑道:“武将就做不的诗词?我告诉你,武将做出来的诗词更甚你这般文人一筹!他们胸中的忠君爱国,舍生忘死,悲凉喜悦又岂是你这样躲在江南的读书人会知道的!” “说得好!”这回不单吴灵芸,就连先前那黄面汉子也起身拍掌。 一旁有一个和蔼的声音问道:“那小子,你既然有如此高见,想必是胸中有诗作吧。不妨说出来听听。” 青年闭眼双手合十低语一番,而后抬眸,眼中的傲气睥睨全场,只听他一步一句,缓缓道来:“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庆安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全场肃然,然后响起零星的掌声,最后掌声雷动。那黄面汉子和身后几个伙伴上前,神情激动地握着青年的手,什么也没说,急匆匆出门去了。 那白面矮子感叹一声,向青年作揖赔礼:“原以为武将多是目不识丁的武夫,所作诗篇也是不堪入耳。今天听到你的这篇词,感触良多。刚才是我狂妄了,对不住。” 青年摆摆手,做回到吴灵芸身旁,面不改色地接着喝茶。 没等吴灵芸开口,一个老者迈过板凳,坐到青年身旁,冲吴灵芸微微一笑,看向青年,问道:“小兄弟,这首词出自何人之手?可有师承?” 青年将怀里的窝窝头掰成两半,把多的那半递给和自己一块来的少年,回道:“是一个把一生都献给国家的人写的,词牌名叫《满江红》。” 老者点点头,追问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青年愕然。 吴灵芸捂头道:“陆大人,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啊。” 第四十四章 陆贤谦(四) 这个自来熟的老者正是出来闲逛的陆贤谦。茶馆外一站一蹲两个身影,蹲在地上的那个红衣女子还扭头朝吴灵芸挥手。 吴灵芸双手端过去一杯茶,听到陆贤谦再次问那青年:“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青年眼睛也不抬一下,把茶杯推给矮个少年,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老先生,我们兄弟二人忙于生计,没工夫去研究那些诗词歌赋。再者以我的水平,写不出你想要的诗句来。” 陆贤谦暗道:好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呐。没想到年纪不大,城府竟然如此之深。便开口说道:“不知小兄弟是何姓名?家住何方?” 青年眼睛余光扫了下挤在旁边的老者,起身做到矮个少年身边,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老先生不必拐弯抹角。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对你们所追捧的所谓的诗词也不感兴趣。” 陆贤谦很是欣慰地点点头,赞同道:“所见者略同啊!我对他们那些诗词也不感兴趣。小友若是有空,不妨带上这位小兄弟到寒舍一同讨论诗文?” 青年摆摆手:“老先生不必如此,我兄弟二人不过两个南方流民,当不起大人如此看重。吃饱了吗?” 少年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指将茶杯原封不动地推到桌子中间,收手端坐好。 青年起身向吴灵芸抱拳,谢道:“先得姑娘仗义执言,又受姑娘一饭之恩,林某无以为谢,姑娘有什么要林某来做的,尽管吩咐。” 吴灵芸沉思片刻,摊开双手,说道:“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报恩,所以,你不必谢我。” 青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拉着少年走出茶馆,边走边说道:“姑娘,在下姓林,名无道。今日滴水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那股子的畅快傲气看得陆贤谦都痴了,喃喃道:“好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陆大人?陆大人!”吴灵芸伸手在陆贤谦眼前晃了晃。 陆贤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吹胡子瞪眼地喝道:“你个小丫头,不好好跟你爹在云州待着,跑南阳来做什么?!” 吴灵芸眨眨眼睛,笑道:“要不是我,陆大人也不会遇到林无道啊。这么说来,大人应该还要感谢我才对。” “行了,不说那小子了。说吧,你爹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陆贤谦每每想起吴君铭那死脑筋,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君铭,安定府知府。盛隆年间的进士,在翰林院呆了几年,先后惹出一堆事来。要不是有他爹,她姐姐以及他老丈人护着,那家伙早就人头落地了。后来因为有从龙之功,被皇帝破格提拔到知府的位置,更是赐下三道免死金牌,恩宠不亚于李长空。” “吴姑娘她爹居然这么厉害。”南门五感慨万分。 平常哪里看得出,这个为了几枚铜板大打出手的女劫匪,居然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出生? 老金把麻袋扎好,放到桌子上,说道:“少爷,情况有变,我们要尽快去陆府和李姑娘会和。这个时候了,就算路上出点事,她俩也该到陆府了吧。” 张贵按住老金,急了眼:“嘿,金止戈,你怎么光问问,不花钱买啊?你这不是耍我的吗!” 老金愣了下,回头说了句“对不住了”,便是一拳砸在张贵鼻梁上。巨大的冲击将张贵的鼻梁生生砸歪了,更是夸张至极地喷出两道鼻血,染红了衣襟,以及麻袋。 张贵彻底昏过去前,迷迷糊糊地听到老金说什么“演戏要演的像一些”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老金扛上麻袋,一脚踹开房门,木渣碎片随着被踢飞的门板一起砸到对面客房的门上,扭头招呼道:“少爷,这是将计就计,先按着和那两妮子商量的去陆府汇合。之后再做其他打算,我们快走!” 南门五点点头,临走前,还很是细心地把原先放在桌上的三个茶杯一一砸碎在窗户上,又不忘补上一脚,把桌子和凳子踹倒在地上。 老金竖着大拇指,也没多说话,带头冲到一楼,正看见伙计躺在大堂中央的桌子上,神神叨叨地嘀咕着晦涩难懂的方言,见他无意阻拦,推开客栈大门,和南门五寻个方向,跑了出去。 没多时,寂静的街道上就传来张贵杀猪般的嘶吼:“杀千刀的!我的宝贝啊!别让我逮到你们!” 路过的打更老头听得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第四十五章 陆贤谦(五) 好在老金来过南阳城,知道陆府在哪儿。一路左拐右拐,穿过了一条条小巷,来到了一堵高墙前边。 高墙那头郁郁葱葱,种了好些高矮不一的绿树,落差之间还能瞧见几枝光秃秃的树干。碧色之间扬起一处淡灰色的飞檐点缀其中,别有一番趣味。 站在墙外近三尺宽的小巷上,南门五好奇道:“老金,大晚上的,那里边怎么还这么亮啊?怕不是走水了,映得花园通亮。” 老金左右张望,确保没人经过后,朝手上呸了两下,拍了拍手掌,笑道:“少爷,这不是后花园。这些人讲究的就是到处种花种树,别说院子花园,就连犄角旮旯,也得种点什么。据我观察,这儿多半是陆贤谦养的姨太住的偏院。” “到处种花种树?那还怎么住人呐。”南门五摇摇头,看到老金一个纵身跳上墙头,伏在墙上往墙里张望,轻声喊道:“老金!你这是要干嘛?不走正门吗?” 老金摇摇头,指了指墙里边,跳了进去。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亮光灭了,黑漆漆的一片,就听到老金隔墙招呼道:“少爷!这些人都放倒了,你进来吧!” 无奈之下,南门五脱去鞋袜,穿过腰带勾在腰间,跑了两步,身体竖直向上窜了四五尺,脚板在白墙上踩了一脚,即将下落的身体得以再次上升。 在墙上踩了五脚后,南门五才跳到墙头,向后一看,一道身影正提着灯笼往这儿走来,便吸口气,跳到院里。 陈老头巡夜也有数十载了,陆府走水失窃之类的事情也见了不下数百起,可唯独今晚格外怪异。本来一直亮堂的陆府茅房,今晚居然黑灯瞎火的,这是陆大人也交不起油钱了吗?算了算了,大人的事情,我一个小老头瞎担心什么。 陈老头提着灯笼缓缓离去。 在地上顺势打了两个滚后,南门五才勉强稳住身形,站了起来。拍去挂在身上的树叶,坐在地上穿好鞋袜后,忽地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似乎是什么香料。 对了!这不是黄芪那丫头天天念叨的花露吗!看来还真让老金说对了,这儿是陆大人姨太住的院子。啧啧,还真阔气啊。 南门五走到石子路上,左顾右看,也没见着老金,便轻声喊道:“老金!你在哪儿啊?” 石子路右边的花墙后探出老金乱糟糟的脑袋,老金脸上呲牙裂嘴地扭捏道:“那个,少爷啊,你过来一下。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你过来看看吧。” 南门五心里升起一丝好奇,想着什么事让老金如此犹豫不决,快步走了过去。 没走到老金身边,就闻到一股冲天的恶臭,简直就像掉进茅坑里一般的臭味,南门五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放慢脚步,闷声道:“老金,什么味道啊?好臭,呕,这人怎么一身屎味啊!他谁啊?” 老金挠挠头,尴尬地笑道:“这人就是陆贤谦。他刚才正在出恭,好像被我吓到了,结果一头栽进,咳咳。少爷,这该怎么办呐?把他再放回茅房去?” 南门五干呕一声,哭笑不得:“且不说把他弄回去,我们就要真的浪迹天涯了,单就这事来说,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把他丢到哪个院子里去吧,或者先给他放池子里洗一洗?话说,这儿居然是茅房呐,可真阔气啊。” 老金说道:“看茅房里边,估计还是陆贤谦一个人用的茅房。这比县太老爷还讲究呐。少爷让一让,我拖着他去找个池子给他洗洗。”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外边喊道:“大人可还在?油灯怎么熄灭了?” 那人没问完,就被另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别着急嘛,大人出恭还能出什么事?再不济就是被几个毛头小贼摸去钱财而已。放心在这儿坐着吧。” 南门五噤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堵花墙后,透过墙上镂空的图案向外瞄去,是两个女子一站一蹲在外边。 站着那女子面露忧色,提着灯笼不停的往这里边张望,蹲着的女子正伸手拨拉着一株圆球形状的小树。两人虽然神色各异,但右手都同时按到腰间的长剑上。 南门五暗自庆幸道:也亏刚刚翻进来是在茅房的另一边,没遇着这两个女侍卫。不然一落地就叫她俩捅出两个血窟窿,啧啧。 接着就听到蹲的那女子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砸吧砸吧嘴道:“放心吧,迎春。有吴姐姐,天下只有十个人才能害了大人。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明早吃什么。” 南门五心里猛然迸发出一股凉意,暗呼一声“大事不妙”,连忙扭头去看老金。 此时,暗处飞出一人,红衣红裙,乌黑的长发飘扬在脑后,如天外飞来的流云般迅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一闪而过的亮光。那是剑身在月色下的反光! 南门五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高声喊道:“老金!小心背后!” 话音刚落,南门五就感受到脖子上一阵冰凉,向后退一步,却顶到了剑鞘,耳旁传来暖暖的吐息:“小弟弟,刀剑无眼,别乱动哦。” 梅花的香味带着寒冬的凛冽卷入南门五体内,打了个哆嗦,没敢再动弹一下。 老金早有防备般,甩开陆贤谦,转身向后飞起一脚,同时从怀里甩出一把铜钱,趁着来者挥剑拨开铜钱时,欺身逼到女子身前,两只肉掌由下而上。 眼看要打中女子下巴时,女子侧身点出一剑,又趁势俯身,手腕放低,剑尖朝斜上刺去。 本以为会逼退那汉子,可哪里料的到老金不退反进,身上的衲衣被震得猎猎作响,右脚向前半步堵在女子退路上,抬起胳膊一夹,竟然生生用肉体夹断了铁剑! 同时落在空处的双掌变化轨迹,化爪狠狠挥下。要是挨上这么一爪,皮开肉绽还算轻了,毁去容颜那可就大发了! 女子手掌一拍,果断将断剑击出,身形再度一矮,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跃出场外,架起双手,高声问道:“来人是谁?李长空与你有何关系?” 老金本想躲开断剑,可听到女子喊出“李长空”三字,脸色一沉,冷哼一声,身上筋肉鼓起,硬生生挨了断剑一击。 女子很是诧异看到,断剑竟在那破旧的衲衣上开了道口子,然后如同敲在铁块上一样,上不了那汉子一丝一毫。沉吟片刻,收功,快步走到陆贤谦身旁,看着老金问道:“你到底是谁?来我陆府有何贵干?” 老金沉默不语。 女子接着问道:“你方才使得可是少林的铁布衫?既然是佛家弟子,为何作出此等盗贼行径?速速带着你的同伴离开这里,我们不会追究你的。” 老金依旧不说话。 倒是迎春把剑收回剑鞘,将南门五放了回去,为此还吃了梅影两个白眼。梅影嘀咕道:“你个憨妮子,你怎么把他放了?” 迎春有些委屈,小声反驳道:“吴姐姐说了啊,让他俩离开啊。” 梅影捂额,也没有多言。两女嘴上说着,但还是很默契地分散开,形成围攻之阵势包住老金和南门五。 老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看着红衣女子,语气里藏不住的鄙夷,说道:“江湖传闻你早已死在东夷手中,没想到居然被一个老头子金屋藏娇养在南阳城里。吴欣齐,你真不愧是风云榜第十一位武夫!” “吴欣齐?”南门五想起初次遇见吴灵芸的时候,老金好像提到过这人,似乎是很厉害的剑客。 吴欣齐垂下眼睑,拢起长发,抿唇,良久说道:“我如何选择与你们无干。我既然跟了陆贤谦,不管他是老头,还是死人,我是不会改主意的。如果你是来劝我的,那还请你那里来回哪里去。如果你是来报仇的,你一掌结果了我,放了其他三人吧。” 老金冷笑一声,将断剑提到吴欣齐身前,说道:“好一个情比金坚,好一个碧海青天吴欣齐!南湾城几十万的百姓,加上随你一同前去的几十条人命就比不上这个陆贤谦的一条贱命吗!” 一旁三人大惊,感觉事情往不知名的方向发展了。 吴欣齐无言以对,只是抬头仰望着天空。这任凭发落的姿态,让老金更是怒火中烧,上前一掌扇肿了吴欣齐半边脸颊。 另一掌还没落下,就看还躺在地上的陆贤谦幽幽地叹了口气,爬起身挡在吴欣齐身前,苦笑一声道:“我猜的不错的话,你就是金止戈吧。南门小友,幸会。” 南门五回了一礼。 陆贤谦扶起吴欣齐,替她拭去泪水,感叹道:“你们武夫有时候又比我们文士还要倔呐。有些事,也不该瞒着你了。” 陆贤谦搀扶着吴欣齐,由梅影迎春在前面带路,南门五看老金面色阴沉,也没去打扰他,静静地跟在他身旁。 六人穿过亭台水榭,来到书房门前,陆贤谦冲两女点点头,扶着吴欣齐率先走入书房。待到老金和南门五走入书房后,迎春合上大门,站到门口警戒着四周,梅影则是贴着墙蹲了下来。 “你觉得他们会聊什么呢?”梅影惆怅道。 迎春耸了耸小鼻子,牛头不对马嘴般回道:“明早我想吃豆腐脑。” 第四十六章 八剑花(一) 陆贤谦扶着吴欣齐坐到桌子后的太师椅上,又亲自搬来三张圆凳请老金和南门五入座后,自己才坐下。 老金先不愿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严重到让你可以放弃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别想蒙我,我有的是法子来判断你们有没有骗我。” 陆贤谦与吴欣齐对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吴欣齐咬咬唇,说道:“说来也是我自己心智不坚,那时太过意气用事,便在北坡道那儿不辞而别。我临阵脱逃的事,我不会否认的。” “北坡道?”老金皱眉,沉思片刻,问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十多个武夫配合五百军士在北坡道伏击夷族士兵,不但击退了号称战无不胜的夷族武士,更是诛杀了敌方大将,可谓南湾之战的第一次大捷。” 吴欣齐点点头:“不错,我们歼敌一千二百余人,还斩下了留了簇短胡子的夷族将领。” 老金身体微微前倾,不解道:“那你跑什么?” 陆贤谦看自家夫人羞愧地低下头,便接过话头,说道:“当时的监军是陛下委派的一个宦官,宦官这种人你也清楚,只报喜不报忧,有了点好处,尽想着夸大。有了坏处,则是想着压下去。当时虽然歼敌一千二百余,但我部五百名士卒仅仅只有一百余人活了下来。” 北坡道大捷,皇帝大悦,又是赏钱赐酒,又是允诺升官升爵。京城里,朝廷上一片歌舞升平,更有甚者进了一封奏折,说是要重建南湾城北的月牙湖。 可这些高官大臣哪里知道南湾城最后仅存的两千零八十一个士卒,经此一战只剩下一千六百余人,领军的孟达将军也为国捐躯了。要想靠这一千六百人击退夷族的五万大军,就算军神下凡也无计可施。 御酒送到南湾城的当晚,奉命驻守北坡道的一百余人共同决议撤回南湾城,打算借城墙之利拖延时间,等到援军赶至,夷族自然不攻自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这一百余人走回南湾城,南湾城已经被夷族攻破。城里冲天的火光映照在城墙上并排立起的木竿,那木竿上挂着神情扭曲的人头。当中有一根木竿极粗,那上面没有挂人头,而是挂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人就是林子君。”陆贤谦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着老金通红的双眼,想安慰他几句,可满腹诗书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老金强扯起笑脸,对南门五说道:“少爷。” 南门五颔首,拍了拍老金的肩膀,快步走出书房,随手关好门。 梅影正偷听着书房里边的动静,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嘎吱”给吓到了,从地上跳了起来。看清楚出来的是这个实力最弱的毛头小子后,松了口气,拉开南门五,重新蹲回门旁,侧耳聚精会神地听着。 南门五觉得无趣,走出几步,站到离迎春有两三尺远的地方,偷偷斜眼瞄她的剑。 迎春起初还强迫自己不要在意他人眼光,可饶是她心思纯洁,也受不了南门五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腰看。 而且她还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假装自然地走开几步,或是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的衣裙,这个小登徒子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地落在自己的腰肢上。 满脸羞红的迎春双手挡在腰前,低头走到南门五跟前,本打算生气呵斥他两句。可哪里晓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抬头瞧见南门五依旧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气势瞬时落了下去,声音小得她说了两遍,南门五才意识到这位姑娘在和自己说话。 南门五把目光移到迎春的脸上,是个长相普通的姑娘,唯有那鼻子小巧挺拔,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秀气。要说缺点,这姑娘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就是声音太小了。 “姑娘有什么事吗?”南门五问道。 迎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羞红的脸颊在灯笼的照耀下并不显眼,再加上她一直低着头,南门五没有察觉到迎春脸上表现出的窘迫羞涩。 倒是一旁蹲着的梅影注意到迎春的神色,起身走到迎春身旁,一手勾住她的脖颈,一手作势要去捏她腰间的软肉,引来一阵娇嗔。 南门五很是自觉地移开视线,直到自己后背被人拍了一掌,身体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回头。看到梅影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南门五不知为何,如羊见了狼一般,下意识后撤两步。 梅影一个跨步迈到南门五身旁,很是自来熟地勾住他的肩膀,朝迎春努努嘴,问道:“好看吗?我们家的迎春妹子?” 南门五觉得莫名其妙,没明白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回道:“这位姑娘出落动人,自然算是好看。” 梅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南门五,走回到书房门口,又靠着门缝蹲了下来。 屋里。 南门五前脚刚走,老金便一掌削去了书桌的半个桌角,咬紧牙关,喘着粗气,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从他嗓子里爆发出来:“明文他是怎么死的?” 陆贤谦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明文是林子君的字。接着说道:“虽然有些不着边,但那宦官还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监军,各城门的守备士卒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城中辎重一应俱全。” “而林子君和其他几位留在城中的武夫被派去看守北城门,因为北坡道一旦失守,敌人大军定是直指北城门。所以需要最强的人守住北门,而后等到其他城门的援兵。计划是如此。” 说着说着,陆贤谦的语气弱了下去。 老金深吸几口气,问道:“夷族不是从北门来的?” 陆贤谦摇头苦笑:“是从北门打来的。” 老金道:“其他城门没派援兵?” 陆贤谦脸上的苦涩更浓:“派了。甚至把南门的三百士卒都调到北门去了,只留下十几个人守着。就连宦官也去北门督战。” 老金道:“夷族太强,北门没守下来?” 陆贤谦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脸上再无一丝笑容,他已经没心情跟老金继续一问一答的猜测了。他说道:“直到南湾城破,北城门的门依旧是紧闭着的。南湾城失守,是城里的百姓见南门防备薄弱,逼开城门,弃城而逃。北门的近一千士卒都是叫从南门进城的夷族一刀从背后砍死的!” 老金沉默半晌,张口时声音沙哑得很,乱糟糟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比哭脸还难看的笑脸:“老头,你别唬我。你怎么知道是百姓弃城而去导致南湾城破?别以为今天唬住我老金,明天你。” “我当时就在南湾城里!” 之后的什么“从东门逃出去,遇到了吴欣齐”之类的话,老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圆凳上,想起了师父净明大师送他的第一句话。 “我是魔。” 第四十七章 八剑花(二) 接下来几天,老金都一直待在客房里,除了吃饭出恭,没有离开客房半步。 而李若麟和吴灵芸在到陆府的第二天,便托陆贤谦找人寻到了去云州的船家,午后就乘着快船去了云州。 南门五还得意将两人送到码头去,心里万千不舍,但还是笑着挥手道别。蹲在一旁的梅影看到他依依惜别的小神情,打趣道:“大小夫人都跑了,心里不舒服吧。来,笑一个,姐姐回头就给你介绍七个小妾。” 南门五望着在月色下渐行渐远的客船,喃喃道:“哪来的大小夫人呐,只不过是两个感觉相处很久,实际上只认识几天的朋友罢了。” “不识逗。”梅影收回视线,直到南门五转身离去,才站起身来,懒散地跟在他的身后,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走在前面的青年,问道,“你为什么要来南阳?” 南门五没有答话,低头看着被踩得光滑的石板,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在不同的石板上,走到路口时,想起来要转弯,刚迈出去的脚已来不及改变方向,只能向前多走一步,在拐弯。 梅影看他每一步都要踩在石板上,甚至都不肯迈大半步,直接拐弯,心里觉得有趣,也学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说你是景州那边的,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赌场也成。” 南门五纠正道:“我是景州凤岐县人氏。我也不知道景州城有什么好去处,但要说凤岐县,就是看看云莲山。” 没走几步,梅影就差点被自己绊倒,暗骂一声,双手枕在脑后,仰起脸,又换回原先轻快的步伐,说道:“山山水水有什么好看的,没人烟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就连青楼也比那山水更有趣。你去过青楼吗?” “没有。” “我也没有。那你去过赌场吗?” “没有。” “嘻嘻,我也没有。” 南门五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听到耳旁传来女子窃窃的偷笑声,连带着胸中的不耐都呼了出去,接着赶路,无奈地回道:“没有就没有吧。” 梅影将散落到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快步走到南门五身旁,笑嘻嘻地问道:“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猜对了,我就给你介绍七个小妾,怎么样?” 南门五刚要开口拒绝,就被梅影夺过话头:“那就当你同意了。就一个问题哦,你也只有一次机会。听好咯,八剑花里一共有几个人?” 南门五脸色一黑,心里寻思:都说八剑花了,那肯定是八个啊,总不可能还七个吧。她绝对是想等我回答八个之后,借此戏弄我。哼哼,我偏偏不能让你如愿!想到这儿,微微一笑,回答说:“九个。” “哇!唉?你说什么?” 看到梅影吃瘪后呆滞的神态,南门五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加强声音,字正腔圆道:“我说,九个。” 梅影摇摇头,嘴角向下一压,耸了耸肩,表示道:“你猜对了。” “嗯?” 以前听老金常常念叨着因果报应,天道轮回,这一刻南门五似乎顿悟了这其中的道理,来不及合上长大的嘴巴,赶忙质疑道:“九个?你不要为了戏耍我,故意骗我啊。有九个人不该叫什么九剑花吗?” 梅影啧啧嘴:“嘛,怎么说呢?不是骗你,是真的八剑花一共有九个人,除了我们八个名字里带花的,第九个人,也是八剑花之首,就是吴姐姐咯。只不过吴姐姐平日里都是贴身护卫大人的安危,而我们埋伏在暗处,配合吴姐姐行动。” 南门五恍然大悟,随后神情紧张地前后张望,低声道:“你们的秘密就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了,不怕叫人偷听了去?也不担心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 梅影笑道:“叫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仇家要是打得过我们的,暗算他也止不过占的一招的便宜。要是打不过我们,暗算他也不过是多余的。当然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南门五侧目。 梅影笑得更开心了:“南阳城的人都知道,大人身边有九个护卫被称为八剑花。明早带你去认识其他七个妮子!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梅影轻盈一跃,跳到石狮子头上,又是一跳,落到府里,而后在墙的那边高声喊道:“你自己想办法进来吧,南门五小弟!” 依稀听到渐行渐远的小曲,南门五颇为无奈,也学着她的方法,借石狮子跳进府中。 第二天,早起路过的捕快无意间瞧见陆府门口摆的又一尊石狮子脑袋上多了两道黑印,奔走相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陆贤谦耳朵里已变成“陆大人这几日印堂发黑,多半是有血光之灾呀”。 气得小老头浑身直哆嗦,又是请来算命先生,又是到寺庙里烧香拜佛。 而此刻,始作俑者的梅影正拉着刚刚睡醒的从犯南门五走向一处凉亭,一路上,梅影不断地嘱咐着南门五注意这个,小心那个,似乎要见的人是比陆贤谦还要厉害的大人物。 南门五揉搓着眯缝的眼睛,打了个哈欠道:“陆大人出去了,你怎么没跟去啊。一大早的就来祸害我,别捏,嘶嘶!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成吗!别捏了。” 梅影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妮子可不是一般的狠角色,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可能缺胳膊少腿了!” 南门五很是不屑,你再傲气还能比知府女儿还难相处?也没把梅影的话放在心上,随便应付两声,就朝凉亭里那道挺立的身影走去。 梅影闪身躲到一旁花丛之中,露出半个脑袋,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凉亭里的二人,生怕错过一场毒打,咳咳,不能说是毒打,应该说是切磋。 没办法,毕竟武痴的事情怎么能算毒打呢? 南门五刚靠近凉亭,就察觉到那女子身上传来汹涌澎湃的气势,虽不及老金半分,但要比吴灵芸、张贵等人要强上一些,是个厉害的武夫。 走到女子身前,南门五看到她紧闭着双眼,笔直挺拔的鼻子极为缓慢,却很有规律地呼吸着,小麦色的肌肤上已经挂了许多汗珠,明艳的黄色衣裙很好地勾勒出女子富有活力的身躯。 南门五虽然没有开始练功,但还是能猜得出来,要是按梅影教自己的来做,必然会打断这个姑娘练功,然后自己还要挨上一顿打。回头狠狠地瞪了眼花丛里探出的那个脑袋,然后悄悄地坐到一旁,等待女子练功完毕。 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张开眼,那灵动飘逸的眸子如同她的性子一般,在满园绿意间来回跃动,最后落到坐在一旁的不速之客,南门五身上。 女子露出八颗牙齿,如春风拂面般笑道:“你好啊!” 第四十八章 八剑花(三) 相比于迎春的内敛温柔,梅影的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咳咳,怎么一提到梅影脑子里骂人的话止不住地往外冒呢。不该不该。 南门五打住思绪,深吸一口气,接着想道:要说这个姑娘的特别之处,估计就是随和亲切吧,和她在一块,定然很是自在舒心。尤其是那让人看着都想跟着笑的笑容。 女子眼尖,一下就瞧见花丛中露出的两个眼睛,即可明白了这位少年出现在这儿的缘故,就邀他坐下。 两人坐定后,女子率先开口问道:“是梅影让你过来的吗?还好还好,我还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练武的好去处被其他人也发现了。” 南门五有些羞愧,避开女子的眼神:“说来惭愧,方才小子行事鲁莽,险些惊扰了姑娘练功,真是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稻花觉得南门五害羞的姿态很有趣,不像大人那般洒脱自如,却和大人一样文绉绉的,笑道:“说起刚才的事情,我还要谢谢你。你要是照着那促狭鬼交代的做,那我一早上的功夫就都白费了。你也不用紧张,我们虽然都是八剑花,但梅影那性子也只是独一份,其他人不会捉弄你的。” “那就听姑娘的。”说归说,南门五依旧拘谨地坐在一旁,双手无处安放,脸上僵硬的笑容传达着这小子私下和女子相处时的极度紧张。 稻花双手叠在石桌上,越过南门五,看向摆在凉亭外有高有低的盆栽,说道:“我叫稻花。其实,我不叫稻花。”说罢,便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趣,抿着嘴轻轻地笑着。 南门五也跟着笑了起来,身体很是自然地靠到柱子上,呼出口气,随后噙着笑意,说道:“是陆大人给你起的名字叫稻花吗?可惜我认字不多,现在只知道一个道理的‘道’字,其他的到字,我还不懂,你能教教我你的稻是哪个稻字吗?” 提到识字,稻花收回笑容,端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但依旧给人如沐春风般温和。她从茶壶里到了些水出来,一边在桌子上写字,一边解释着自己的“稻花”二字。 蹲在花丛里的梅影见他二人坐在凉亭下有说有笑,自己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心里怪痒痒的,起身,打算装成路过的样子去偷听那两人的对话。 没等她若无其事地靠近凉亭,园子另一端的花墙外传来一阵鬼哭狼号的求饶声,将三人的目光齐齐吸引了过去。 跟着求饶声,率先出场的是一个娇小的女孩,惊慌失措地往前奔跑着,同时还对身后喊道:“我错啦桃李,你别追我了!” 紧随其后的也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手里提着两把短剑,气急败坏地追赶上去,还高声吼道:“桃杏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再跑,看我还揍不揍你!” 两女同时看到园子里的三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欣喜的神采。 跑在前边的桃杏,招手向稻花跑来,求饶对象也换成了稻花:“稻花姐姐!快来救我啊!” 追在后面的桃李,挥着一黑一白的两把剑,向梅影求助道:“梅影!帮我拿住那妮子!事成之后,她任由你处置!” 梅影喜上眉梢,挽起袖子,猛的一扭腰,迈步朝桃杏抓去,嘴上露出的笑容堪比到了青楼的嫖客。别说小姑娘桃杏了,就连南门五看了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桃杏虚晃一招,骗得梅影伸手向右,趁机弯腰,从梅影手臂下钻了过去,刚想庆祝一下自己成功逃出生天,却不料低估了梅影腰肢的柔韧灵活。 梅影一招没捞到桃杏,顺势使出了惯用剑招中的杀招“落九天”。只是手中的剑去掉了,梅影另辟蹊径,手多伸出去一寸,脚再迈出去一步,身体往后一扭,刚好够得着那一摆一摆的衣襟,就将桃杏如提小鸡般拎出凉亭。 稻花问道:“桃李,你今天又是为什么要打桃杏?” 桃李把剑收回剑鞘,得意洋洋地走到桃杏面前,伸出一只手抓住妹妹的双手,另一只手则慢慢地揉捏着桃杏略显圆润的脸颊,理所当然道:“姐姐打妹妹,天经地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梅影很是赞同地站到桃李身旁,嘿嘿笑着,也跟着伸手去揉搓桃杏肉嘟嘟的小脸蛋,还不忘招呼南门五道:“你要不要来试一试?除了吴姐姐的脸我没捏过以外,其他人里边就属桃杏的脸捏起来最舒服。” 南门五摆摆手,说道:“两位也是八剑花么?” 桃杏支支吾吾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而姐姐桃李则是全然不理会这个陌生男子,一心沉醉在桃杏柔软细腻的脸蛋上。 稻花恬淡地笑了笑,回答道:“嗯,这两位也是八剑花。大点的叫桃李,小点的是桃杏,她俩是双胞胎姐妹。大人之所以天天在外走动,也是受不了这两个丫头的闹腾劲。” 南门五向二人抱拳道:“两位姑娘,小子南门五,因为一些事情,需要暂住陆府一段时间。” 南门五话没说完,桃李松开手,眼神凶恶地看向他,语气里不含一丝波动,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丝丝冷酷的气息。她说道:“入乡随俗的规矩,也不用我多说了。你也别忙着套近乎,我妹妹痴傻,或许会被你骗到,但对于我,我劝你还是尽早收了这心思吧。” 稻花附耳补充道:“桃李就是这个冷清性子,除了大人和桃杏以外,平常时候,她谁都不给好脸色看。不过,只要你不得罪她,她还是比梅影好相处的。” 梅影挑了挑眉,很是无奈地抓了抓头发:“稻花,你说悄悄话,也没看到你声音小点啊。我都听到了。还有,桃李有时候还是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嗯?正常不该是反驳说自己哪里难相处之类的吗?这女人是压根就没打算否认这点吗!好歹有些廉耻吧。 似乎是感受到南门五的眼光,梅影冲他抛了个媚眼,捏尖嗓音,掐着兰花指,嗲声嗲气地说道:“你把人家想的也太坏了啦!” “梅影。” 梅影回眸看向桃李。 桃李面无表情地揉搓着桃杏,说道:“你刚才是真的很恶心。” 桃杏很是努力地发出一声“嗯”表示赞同。 第四十九章 八剑花(四) “哎哎哎,你给它灌水做什么?没看到他都青黄不接了吗?与其活活害死它,倒不如痛快地给它来一刀。” “唉,这个大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要是能一刀砍了它,我早就一刀砍了它,又怎么会在这儿拼了命地灌水?背地里的事情多了去,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所幸,挨着这富江,不然还跑老远地方去灌水呢!” 赤膊汉子感同身受,装满两桶水后,用一根扁担挑起车轮般宽的木桶,稳步向不远处的小宅子走去,临走前还不忘说道:“小兄弟,你既然要灌水,也别这般钝刀子割肉,不如干脆点,一口气灌他个十七八口的。” 瘦汉子苦笑一声,接着给自己刚养大的毛驴灌水,一口又一口,接连灌了十来口之后,桶里已经见底。望着翻白眼的毛驴,汉子叹了口气,摩挲着毛驴脑袋上的那撮毛。 “驴啊驴,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也别怨我不念旧情,要怪就怪这贼老天,怪这吃人的地主老爷!你要是不死,我们家以后每个月都要再交上一成畜牲税啊!唉,畜牲也要交税了啊。” 瘦汉子念叨的功夫间,已然提了桶水,踉踉跄跄地走回到毛驴身边,敲开毛驴的嘴,接着灌水,嘴上也没见停:“今年这天气太热了,老林都说了,这往后几个月可是不见一滴雨的。真要再这么晒下去,别说地里的庄稼咯,就连人都要渴死了。与其到时候跟着我被渴死,不如现在先喝个水饱。” 毛驴被灌得进的气还没出的多,汉子嘴上也不停地一张一合,手上的动作也不消停地愈发加快。 中午的太阳如同火炉般灼热烧人,天边吹来的习习微风,不但没有减轻炙热,反倒像鼓风机般给熊熊大火助了一把。 热浪滚滚而来,田间地头的农人无心躲避,只能顶着草帽,半眯着眼睛,拉起满脸黝黑的褶子,在热浪里擦拭满头的汗水,埋冤一句:“真热”后,又接着低头农作。 南门五不由得想起远在凤岐县的赵先生。 想必先生此刻应该是热得受不了,躲到田埂边上的槐树下蹲着躲热,而后再晃着脑袋吟上一两句诗文,或者是看着天边朵朵白云,诗兴大发,也有可能是瞧见田里的农人,感慨万分。 对了,先生插秧苗了吗? 但转念一想,先生连春种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秧苗是什么东西?又如何知道插秧苗要怎么做? 虽然南门五自己也不会。 相比路边的花草树木,田里的菜苗秧苗,趴在人家院门口的老狗,躲在树荫底下的小雀,摇着大蒲扇的老伯,赤着膀子的小年轻,这一江江水可是爱极了这炎热的午后。 在阳光的照耀下,绵绵不绝的富江像一条身披金麟的、慢慢吞吞的大蛇。金光闪闪的鳞片一块叠着一块,一块连着一块,自西向东,缓缓流淌而去。江上的飘来的小黑点,过了许久,才慢慢变成原来的大小,构造精致的客船载着客人顺流而下,又过了许久,才化成小黑点,消失在众人眼中。 稻花一路打招呼过来,也不见她口渴。反倒一直没说话的南门五,还没走出陆府几里路,就已经唇焦口燥,嗓子眼儿里都快冒烟了。 “哟,郑家的闺女!可算等到你啦,来来来,快进来歇歇脚。”路旁的一位中年妇女拉着稻花往一旁的屋子里走,还不忘招呼南门五,“那小子,你也跟着来吧。” 稻花也没有推辞,也不嫌热,握着妇人的手朝屋里走去,轻声笑着说道:“吴三娘,平日里有事,你可以托人上陆府来找我啊。大家都是乡亲,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吴三娘拍着稻花的手背,“嗳”了一声,笑道:“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这种乡下人的事,哪有陆大人的性命来的重要?!再说了,平常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纠纷罢了。狗子!还不快滚出来,给你郑姐姐打声招呼!孩他爹!孩他爹!狗子,你爹呢?” “爹吃完饭就上地里干活去了,他喊我过会再去帮忙。”吴三四挠挠头,转身向稻花恭恭敬敬举了个躬,“郑姐姐!” 稻花摆摆手,笑道:“说来,三四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吧?有看中哪家姑娘吗?尽管说出来。” 吴三四古铜色的脸上涌出一抹羞郝,嘿嘿笑着看了看稻花,又扭头看了看老娘,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吴三娘何等泼辣的妇人?见自己儿子这么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一巴掌拍在吴三四的脑门上,喝道:“你郑姐姐问你话呢!你傻笑个什么劲儿!有就说出来,没有就滚去给你郑姐姐倒茶!说!” 吴三四一哆嗦,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害羞却一丝也没少。他说道:“梁二哥家的。” “啪”的一声轻响,吴三娘又是一巴掌落在吴三四头上。没等吴三四开口,吴三娘骂道:“梁谷多好的姑娘!这街上哪家小伙子对她没意思?去她家提亲的都把她家门槛踩没了!再看看你,老实巴交的,天天不是顾着家里,就是跟你爹上地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配得上梁家丫头吗!” 说着吴三娘的小眼神不住地向稻花瞄去,稻花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哭笑不得地说道:“三娘,也没见这么说自家儿子的啊。况且三四人也不错嘛,老实,勤快,顾家,看着还是长寿之人。梁谷那边,我也不敢打包票,就是待会替你们上梁家提一嘴,能成是最好的,不能成。” 没等稻花说完,吴三娘又是一巴掌拍在吴三四头上,合上了吴三四正要张开的嘴巴,保证道:“没成就是这小子活该。这是吴三四的生辰八字,那就有劳妮儿你了。还不谢谢你郑姐姐!” 吴三四苦恼地摸着头,向稻花道谢后,将二人一齐送出家门口,回到屋里,看到满脸欢喜的老娘,问道:“娘,你笑什么?” 吴三娘白了他一眼,说道:“也真亏你敢说,梁谷那神仙般的姑娘,我都不敢想,你到有脸说出来。不过也好,梁家妮子屁股大,是个好生养的料。” 吴三四挠挠头,愣愣地说道:“娘,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和爹。梁谷早和我私定终生了。哎呦!娘,你打我做甚?” 吴三娘眉开眼笑,但嘴上依旧刻薄:“私定终生算什么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这些,你还想终身?别在这儿傻站着,也不嫌热,到屋里去,娘给你再盛一碗凉汤。” “谢谢娘。”吴三四转身朝里屋走去,忽然站定,问道:“对了,娘,见郑家姐姐在这儿给大家伙说媒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吧。怎么都没听说谁向郑家姐姐提亲呢?” 吴三娘头也没回地朝厨房走去,回道:“郑妮儿可是陆府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谁敢攀这根金枝头呢?” 第五十章 八剑花(五) “老弟,你怎么还在折腾你这毛驴啊。”赤膊汉子推开院门就瞧见昨天在给驴灌水的汉子哼哧哼哧地摆弄着他的毛驴,挑着扁担走过去,“要我说啊,你去找那个王屠,让他给你家毛驴一刀痛快的,再不济,你将这毛驴卖给他,多少赚点钱,岂不是更好?” 汉子将一团麻草塞进毛驴喘着粗气的大嘴里,取来一根布条蒙在驴眼上,接着与汉子并肩走向富江,“老哥,你哪里晓得那王屠夫要价有多高,整整一两银子呐!杀了驴后,还要分他两条驴腿,我们小门小户哪里吃得起这种亏?自己杀驴,一刀下去,驴没事,倒是一脚将我踢翻了。杀不得啊。” 赤膊汉子腾出一只手擦汗,笑道:“畜牲就是养不熟。我家那头老母猪也是。年前杀猪,我忙活半天,还逮不住那玩意,花了二十几文钱和一条肋排叫王屠来,一刀就结果了那畜牲。” 汉子感慨万分,将木桶扔入富江里,待到木桶横过来,便拉着绳子往左一捞,片刻木桶沉入江中,汉子就将木桶拉了上来。沉甸甸的木桶晃了两晃才被提上来。 汉子歇口气,上前帮那老哥搭把手,问道:“老哥,你家也算运气好了。年前就请了王屠来杀猪,这年刚过,买卖畜牲交的税又涨了三成,我也没敢卖,心里寻思着大不了养着到它老。可哪里晓得最近又来了个畜牲税,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赤膊汉子将木桶挂在扁担两头,身体微屈,将扁担稳稳挑了起来,说道,“叫我说,老弟你还不如把这毛驴卖出去,多少换些银子,再凑些银子把家里的地给卖了,到城里买间屋子。在城里打长工,不胜过在这地里给官家种地来的实惠?” “给官家种地?”汉子回过味来,停了一下,向赤膊汉子竖起大拇指,赶忙在木桶掉下去前,双手重新握好,“可不是嘛,五成税赋,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一年忙活下来,可不是给官家种地嘛!老哥这话说得痛快!” 赤膊汉子擦了擦汗,摆手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住在村口老槐树对面的小林相公说的。小林相公可比那什么算命的,道士和尚都神的很!” 汉子一愣,险些一个踉跄连桶带人都摔在地上,还是赤膊汉子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他。 汉子放下木桶,先是道谢,而后问道:“老哥说的可是刚来我们村子的林小哥?那个用仙术把老道士气跑的,还给镇上的和尚说得服服贴贴的林小哥?” 赤膊汉子点点头,“可不是嘛。小林相公那手段,啧啧,大罗金仙下凡了吧。不说那些道士和尚,单单小林相公弄出的那水车,简直绝了。你见过水车吗?” “没,我这些天都在折腾我家的毛驴。”汉子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以及好奇,“水车是什么东西?用水拉车?在水里跑的?” 赤膊汉子看了看日头,和汉子一同站到树底,放下水桶扁担,在空中笔画了个圆,“不是牛车那样拉人的,是按在河边给地灌水的,水流过,那轮子跟着转,水就带上去了。” “嗳,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筒车嘛!二家沟子那儿不就有三架筒车嘛。”汉子眼眸里露出一丝了然,笑道,“老哥,这有啥好稀奇的啊。” 赤膊汉子板着脸,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心里不大服气,虽然自己第一次听说水车也是不感兴趣。“哎!这你就不懂了。筒车那一毂辘两脚的,谁没见过啊。别说二家沟子那几架,就连小石溪的筒车我也见过。那些筒车能架到凿子河边上么?” 南阳城位于富江南岸,附近的小溪河流纵横交错。也因此,南阳农田富饶程度也远胜平东府其他州县。其他河流小溪通过筒车,田里用水也方便得多,而唯独凿子河两岸的农田,全是从其他地方挖渠引来的水。原因无他,水低,岸高,筒车没法把水运到凿子河两岸。 汉子吃了一惊,“凿子河那地方也能装筒车?那得多大的筒车啊?村北老董家那两小子前年就试过了,那么大的筒车根本就转不起来。” 赤膊汉子露出自豪的神色,拍着胸脯赞口不绝:“老董家那两个愣小子懂个屁。筒车做大了,哪里转的起来?小林相公就没这么干。他在河边和岸上各安了一个大轮,两个大轮由绳索连着,绳子上挂着小竹筒。河里还有一个。” 汉子听的云里雾里,连忙摆手打住那老哥,憨笑道:“老哥,你这说的我实在闹不明白,我改日得空了,亲自过去瞧瞧,也不麻烦你和我说了。我得接给毛驴灌水。” “也是,我嘴笨说不清楚。老弟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说罢,赤膊汉子挑起扁担回院子了。 汉子把目光投向还在啃草吃的毛驴,蒙着毛驴的布条已经滑落下来,露出那两只驴眼,格外的炯炯有神。 “唉,老伙计,我这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好啊。再过几天,要是还等不来愿意要你的人,我也只能把你杀了啊。接下来就看老林说的对不对咯。”汉子拍着毛驴的脖子,叹了口气,接着给毛驴灌水。 “今天也要出去吗?”南门五放下笔,看着推门进来的稻花走到桌前看着自己歪七扭八的字迹,笑道,“写的不好看,让你看笑话了。” 稻花眼神从那两列字移到南门五身后的架子上,有几格已经塞满了写满字的草纸,还有一格里边放了几卷写过的草纸。 “你现在是跟着迎春学写字吗?” 南门五点点头,“嗯,迎春姑娘说教两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就让我也跟着学了。这两天时间便已经学了有两百个字,虽然提笔会忘记怎么写,但看到还是能认得出来的是什么字。” 稻花走到架子旁,指了指其中一个塞满的格子问道:“我能拿一张出来看看吗?”得到许可后,从中抽了一张出来,摊开来,“哇”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南门五提笔沾墨,将草纸往下移了移,另起一列接着写字,自嘲道:“写的很难看吧。不过能认字写字我就很知足了,至于写的好看,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稻花将草纸卷好放回架子上,站到南门五身旁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着,看了半晌,忽地问道:“你已经学过功夫?” “姑娘何出此言?咳咳,为什么这么说呢?”南门五诧异道,但手里的笔并没有停下来,依旧在粗糙的草纸上游走,“我家三代都是屠夫,我只跟着我爹写了几年杀猪切肉,没有练过功夫招式。再加上我对这些并无多大兴趣···” “你想学功夫吗?我教你。” “嗯?”南门五手一抖,眼见垂露竖成了竖撇,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想起迎春,不由得会心一笑,填了几笔上去,写好这个字后,接着往下写。 稻花眼尖,将刚刚那幕看得清清楚楚,待到那个写错了的“丰”字变成“春”字之后,开口夸赞:“你这份聪慧是迎春没有的。你要是继续跟着她学下去,迟早会比她还厉害的。” 南门五微微一笑,头也不抬,回答说:“我识字是为了能够自己读书,而读书只是想知道更多东西,并没有和人比高低的打算。” 稻花一愣,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轻声道:“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难得。读书人哪有不争不抢的?还不如和我学功夫。” 说话间,又是一列字写好了,南门五放下,舒展了身子,揉搓着肩膀,感慨道:“武夫和读书人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不争不抢的武夫啊。对了,老金今天还是没出来吗?” 稻花见他岔开话题,也没打算拎着不放,退了两步,“金前辈还是待在屋子里没出来,看来那天大人和吴姐姐对他说的话对他影响很大啊。” “老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让他安静地想几天,他会自己出来的。”南门五将草纸卷好放入架子里,拿着笔率先走出屋子,向院角的小水池走去,那边已经有两个娇小的身影蹲着洗笔了。 “桃李,桃杏。”稻花朝二人打了个招呼。两女同时扭头,甜甜地笑着回了一礼。桃杏回头接着一声不吭地洗着笔,倒是姐姐桃李恶狠狠地瞪了眼南门五后,才回头洗笔。 稻花好奇问道:“你得罪桃李了?” 南门五下意识地伸手挠头,打了个哈哈道:“没没什么,对了,我洗完笔就和你出去。今天不是还要向梁姑娘提亲嘛!” 没等稻花说话,桃李哼唧哼唧先开了口:“提亲?我也要去!我得瞧瞧,你个骗子是要糟蹋哪家姑娘?” “嗯?”稻花嗅到了空气中酸酸的气味,眼神饶有兴趣地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跃,看到南门五尴尬的神色,愈发肯定了自己心里面的猜想,意味深长道,“好啊,待会也带上你。” 桃李哼哼两声,得意满满地向南门五挑了挑眉,看到那骗子居然不搭理自己,顿时火冒三丈,赌气般将笔上的水甩了过去,看到他脸上点点墨汁,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不和你计较。”南门五抹了把脸,大致把笔洗了下,就匆匆拿着笔回屋里去了。 稻花看着欢快的桃李,嘴角忍不住地上扬,突然耳旁传来桃杏毫无感情的声音。 “稻花姐姐,我想你是误会了。桃李和南门五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桃杏沥干毛笔里水,反手握着笔站到稻花边上,解释道,“今天上午迎春姐姐在教我们识字的时候,南门五说他认得这个字,桃李说连首字都不认识,怎么会认得道字,南门五说他认得,姐姐说不信。南门五继续说。” “停停停,不要重复他们吵嘴的话,然后呢?” “然后梅影就来了,还有彩荷姐姐。” 梅影何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哪里会安心看着这两吵嘴?便在旁边煽风点火道:“桃李,这小子刚来府上到处惹事,这已经不是简单地骗你了,而是赤裸裸地挑衅你八剑花的地位啊!要是我肯定忍不了他的。” 而后又跑到南门五身后加油助威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轻易向一个小丫头片子屈服了?你们读书人不都爱说什么威武不能屈嘛!好好教训教训那小丫头!事成了,姐姐把这妮子许给你当丫鬟!” 虽然梅影被彩荷捂住嘴拉到一旁,但桃李的脾气上来了,也不用其他人继续刺激,上前一步,站到南门五面前,扬起小脸,冷眸盯着他,“哧”了一声,抱胸说道:“小子,从昨天开始就看你很不顺眼了,没想到今天你就冒刺,你这是闲不住呐。” 南门五也是从小到大没见这样的姑娘,吴灵芸那样的刁蛮小姐在这丫头面前都不算什么了。他也没打算退让半步,迎着那眼神,平静道:“呵呵,你这是在陆府里蛮横久了,没人治治你吧。什么也别说,再来陆府之前,我就认得那么些字,这个道字恰好就是我认得。你信不信与我无关。” “哦哦哦!” “哦哦哦?”稻花困惑地看了眼桃杏。 “那是梅影在旁边起哄喊的。” 然后桃杏就挑了十个字看南门五认不认得,这十个字之间毫无关联,也是寻常人家不常用到的字眼。可偏偏都是南门五会的。这就坏事了。 桃李冷笑着看着南门五,那眼神似乎在说:“只识得几个字是吧。编,你就继续编!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糊弄人!” “这个,呃。”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不止桃李一人的眼神变了样,就连迎春看自己的目光都怪怪的,南门五知道自己算是有口说不清了,苦笑一声,“我真的就只会这些字,你要换其它字考我,我就不会了啊。不信,你再考我。” “呵呵,然后,你再假装不会是吧。” 稻花歪头看着朝这边走来的南门五,问桃杏道:“你觉得他有骗人吗?” 桃杏脸色平静,“他没那脑子。” 第五十一章 林无道(一) 富江边上,一棵老树底下,两个汉子并肩站着,看着栓在不远处的毛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赤膊汉子将嘴里嚼烂的草茎吐到地上,手挡着些太阳,抬头望向碧蓝的晴空,忧心忡忡道:“老弟,这也有快一个月不见下雨了吧?要是这天再这么旱下去,这地里的苗就难活了。” 汉子抹去额头上滑落的汗珠,附和道:“是啊,再这么烧下去,不单地里的活不下去,地上的都活不下去。” “唉,你听说没,小林相公惹到城里的贵人了。”赤膊汉子压低嗓音,贴着汉子的耳畔悄声说道,“那日水车做出来后,我们村的地不就可以直接从凿子河引水灌地嘛,这事叫城里一个很厉害的,姓什么,城里很厉害的,对了!那个姓陆的贵人知道了。你猜后来怎么了?” 汉子问道:“怎么了?” “那姓陆的要收小林相公,小林相公不答应,那姓陆就放出话来,说是这几天要派人来把小林相公抓回去。前些天,卧牛山那边的几个村子有好些姓林的都被抓了。”赤膊汉子正说到兴致上,敞开衣裳,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瞒你说,老哥我有个远方表亲在城里当捕快,这消息还是,哎呦,我浑家喊我了,我得回去一趟。失陪了老弟。” “不碍事。”汉子目送着那憨厚老哥走远后,嗤笑一声,轻声自言自语道,“还真叫老林说对了,那伙人要打草地惊出老蛇来。也不知道那天老林在城里都干了啥,不单拐了一个姑娘回来,还惹了这么大的事情。算了算了,我还是慢慢等人来买驴吧。” “哟!林锤头,你怎么还在折腾你这毛驴啊。你家里也有好几天没开锅了吧?还不快些回你家地里干活!” 汉子这些天来听的劝告也好,嘲笑也罢,海了去,也不多这一份,笑着回答道:“老舅伯,不劳你费心啦。等我处理好这畜牲就回去。” “唉,你啊你,少和你表哥混在一块,不找个正事干,成天吊儿郎当的没个人样!”老伯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是想起什么来,扛着锄头向农田那边走去,“待会上我家,问老太婆要五个饼子,分林子两个。记住没!” “还是老舅伯疼我俩!”林锤头使劲摆摆手,笑着目送老舅伯走远,面上表情尽无,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 南阳城虎跃门外。 南门五接过稻花递来的草帽扣在头上,放眼向城外的农田看去,水田里绿油油的一片秧苗,莫名地舒心惬意,说道:“我们今天要去哪儿?” 稻花戴好草帽,正在摆弄着一个木匣子,说道:“这几天带着你把南阳城转了个遍,现在带你出城转转。城西这边我没来过,所以先和你来看看这边的村子农田。” “嗯,对了,稻花姑娘。你们不是陆大人的护卫吗?怎么也没看到你们无时不刻地待在陆大人身边呢?”南门五顺手从路边捻了根狗尾草,放到鼻前轻轻地嗅了嗅,再把茎放到嘴里含住。 稻花左右看着路两侧的农田,笑道:“啊,你说这个啊。我们九个人很少会一块护卫大人的,一般都是吴姐姐陪着大人,其他人多是待在府里,或是像我这样闲不住的到处走走。” “那,呃,没什么了。”南门五想起梅影说的与人交谈的要点之一,不要追问,便把疑惑吞入肚中,讪讪一笑。 稻花目光偏了偏,就看到南门五憋着话的模样,噗呲笑出声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别听梅影那妮子瞎说八道。人怎么能让问题憋死呢?” “呼,那为什么陆大人还要找吴女侠以外的人当护卫啊?” 稻花自问道:“为什么呢?”而后带着恶趣味的口吻,调侃道:“走出门去有面子啊。你想想,有九个性格迥异的美女跟在你身后闲逛,那是不是很神气?” 本是调笑的话,但到了南门五的脑子里却是一番长篇大论,思量片刻后,抿着嘴说道:“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但我还是喜欢就和一个人闲逛,哪怕没人看,自己心里舒坦自在就行了。” “呃。”稻花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引来如此深刻的思考,轻轻一笑,“桃杏说的没错,你没那脑子。” “嗯?” “说你太实在了,什么问题都这么认真的话,很不好的哦。你以前是不是气过很多人?” “也没有吧,以前就记着我爹斗嘴,其他人倒没怎么注意。” 稻花笑道:“你是不是经常得罪人?” 南门五正经脸否决道:“这怎么可能!” “那小兔崽子!到处得罪人,现在好了,除了那个,啥啥啥来着,又跑到南阳城惹了那边的地头蛇,据说还和云州两姑娘眉来眼去的!”说到气头上,南门岳肉也不切了,尖刀插入案板中,双手抱在胸前,气得那两条眉毛直抖抖。 “大兄,你就别急了。要是不惹出点事,那还叫小伙子吗?你当年不也是离家出走,到处惹事生非!”周云贤好生宽慰他道,“照我说啊,五子是有福气的人,他惹出的事,他自己能摆平。” “摆平?摆平个屁!他裤子一提自己跑去沾花惹草了,让他老爹天天对着那两张几百年不换的狗脸!”南门岳心烦意乱,招来铁柱替自己切肉,走到铺子外,也不藏着掖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泼皮,又指了指另一头的喝茶闲客。 周云贤将二人相貌尽收眼底,笑呵呵道:“多两条狗看店不也安稳些吗?大兄,你要是嫌五子不行的话,想想孙家那俩夯货。” 南门岳眉头一挑,凑上前去,脸上挂满了浓浓的八卦味,说道:“对了,听说孙大才哥俩瞒着孙老爷子投西边去了?西边不是已经停战十来年了吗?怎么会有军队招兵呐?” “这,我也不知道。”周云贤向来对军队战事不上心。 倒是刚来的李钱听到了南门岳的话,抱拳迎上来,大笑道:“大兄,周老弟。我听你们说西边的事情?哈哈哈哈,西边无战事,也没有招兵的公告,只是孙家那两兄弟次次逃东门被抓,这回学精了,往西边跑,到是让孙老爷子措手不及啊!哈哈哈哈!” “那兄弟俩现在在哪知道么?” “嗯,孙老爷子在淮左的故人昨日送信回来,那兄弟俩跑到汀州去了,结果人生地不熟的,又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就回来了,现在人在淮左。孙老爷子已经赶去淮左了。” 众人闻此,哄堂大笑。铺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第五十二章 林无道(二) 村子里出了个怪人。 起初,林家村里的乡亲们都是这么喊林无道的。 即不跟着家里长辈不干农活,也不跟着村里的私塾读书识字,整天就窝在他已故爹娘留给他的小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的,又是什么金子银子,又是什么蛇有蛇没的,就一些随后可采的野花野果,还被他整的像给神仙上贡一样。 还叫他拉到城里去了。 也亏城里的没见识,这些漫山遍野的野花野果也要,要是卖给乡亲们,谁会拿正眼瞅他一眼? 当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做这些小买卖也就由他去吧。可哪里晓得,这家伙见风就是雨,得了便宜还要再咬一口。 林无道居然让大家伙别种粮食了,跟着他种那些花花草草的,再开个小作坊,又让大家把自家酿的酒交给他,还说能换来大把的银子。 要不是林老伯看他父母不在了,护着那小犊子,大伙还不得把他浸猪笼咯!开玩笑,祖宗留下吃饭的本事拿去糟践了?亏他说的出来! 好在这事一闹,这小子算是消停了好些年。 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他那婚事也黄了,原来的未婚妻嫁给了村里干活最勤快的大壮小伙。这事也成了大家饭后笑料之一。 “喂,我说丫头,你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说话啊?”林无道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一弯一直地往簸箕里收晒好的金银花,没话找话道,“我可是花了十二文钱把你买下来的。可别是个不出声的闷油瓶子啊。” “是一两三钱银子,贴上十二文钱。”女孩虽然长相平平,身材也平平,但这语气里的清冷也算南阳这一带罕见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官家大小姐呢! 她很认真地把沾在花瓣上的沙土剔掉,然后工工整整地放入簸箕里,头也没回地说道:“我会替你干十年的活,十年后,我按钱庄的利息,连本带利还给你钱。” 林无道后倾靠在自制的摇椅上,准确来说,是他画图,林锤头来做的。感受着乡间的宁静,眯缝着眼,惬意至极啊。 “你说话也不难听啊,怎么就不喜欢说话呢?还是你们大家闺秀都是这样,一定要很文静的样子,不累吗?” 女孩没领会他的意思,想都没想就答道:“祸从口出。” 林无道呵呵一笑,手下意识一甩,却发现自己没有文人标配的扇子,有些闹心,但还是调侃这个不爱说话的丫头重要。 “呐,你自己也承认是大家闺秀了。嗳,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还是当大官的啊?要我送你回家吗?只要一百两银子,保证你不掉一根毫毛。”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被下套了,赶忙在心里细细捋了下这讨厌的家伙说的话,半晌后才回话道:“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从小就是乞丐。” 林无道砸吧砸吧嘴,心里暗骂道:这丫头真把我当乡下人耍啊!一个小乞丐懂个屁的本金利息啊!那讨价还价的劲儿简直比那药堂的老板还精呐! 但看在这丫头为自己多要来了十七文钱的份上,就不拆他的台了。 女孩心里已经准备好各种应对林无道接下来有可能的问话,见他罕见地闭嘴不说话,一时间还很不习惯,扭头呆呆地看着那神情惬意的青年。 林无道咧嘴一笑:“好看吧?” 女孩轻啐一口,回过头去接着收花。 就在此时,小院那两扇已经不能称之为门的木板,被人拍得整天响,还有人高声喊道:“林无道,在家吗?开门呐!” 是林锤头,那嗓门,村里也就他一个了。 不用林无道吩咐,女孩放下簸箕,走到院门后边,将顶在门后的木棍移开,一手扶着木板,一手缓缓将木板挪开,装模作样地问了句:“谁啊?” 林锤头率先把头探到院子里,看到表哥悠哉悠哉地躺在摇椅上睡觉时,心里那佩服劲儿呼之欲出,不愧是表哥啊,一切都在他手掌里啊! 南门五见这叫林锤头的男子,牵着毛驴堵在院门,往院子里贼眉鼠眼地左右张望,有种被贼引到贼窝里的感觉,低声和稻花说道:“稻花姑娘,我怎么看这送毛驴的都不对劲啊。这年头还有人半路上送毛驴的?我们那边别说这么一匹毛驴了,就连条鱼也没有随便送给别人的啊。” 稻花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意味深长道:“先看看他们耍的是什么花招。” 南门五点点头。 恰好,门板被完全打开,林锤头牵着毛驴率先走入小院子里,南门五与稻花对视一眼,先一步走入这半个院子铺满金银花的小院里,环顾四周,咋舌,惊叹不已。 稻花随后走入院中,看着地上的小花,还有挨着院墙放好的四个装满野花野果的簸箕,又看了看正在关院门的半大的女孩,目光最后落到正在眯眼打量着自己的林无道身上。 林锤头摇了摇林无道,附耳说道:“老林,我都按你说的,把人带来了。你说接下来要怎么办呐?” 稻花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手也按在剑柄上,等着这三个手无寸铁的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南门五倒是心大,迎了上去,介绍道:“我叫南门五,没有表字。她叫稻花。不知道这位怎么称呼?” 林无道噗嗤一声别过头去,忍着笑说道:“再下林无道,也没有字号。不过,稻花,姑娘可真是好名字啊。” 稻花脸色暗沉,哼了声:“彼此彼此。” 林锤头拉了他一把,急了眼:“老林!” 林无道才想起正事,起身抱拳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是真心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姑娘要是不信的,我送姑娘一句诗,姑娘要是不满意,那我任凭姑娘发落。” 稻花也非爱计较的人,摇摇头,“无妨,你也不是第一个怎么说的了。还是谈谈这头毛驴吧。” 林无道一愣,暗笑道:这倒是我落入下乘了。开口说道:“姑娘也是爽快之人。在下也不多话,就谈这匹毛驴。” 南门五道:“我们给三百。” 话没说完,就见林无道大手一摆,豪气冲天,将缰绳交到南门五手里,说道:“送你们了。” 林锤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林无道,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第五十三章 林无道(三) “送?”三人异口同声喊道。 林锤头更是一把拉过林无道,瞪圆了眼来表现自己的愤怒,可惜他那张瘦脸因此看起来却有那么一丝滑稽,他说道:“老林,你这什么意思?我先前还想着,你是打算明面上说送,实际上偷偷卖掉。没想到,你说送就送啊!” 林无道拍了拍他揪在自己衣襟上的手。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啊。” 林锤头想起了俩人从小到大的经历,冷静下来,回头冲南门五俩人笑道:“对不住了两位,这买卖做不成了。唔!” “两位别听他瞎说。”林无道赶忙捂住表弟的嘴,开口挽留转身要走的二人,“这毛驴就是要送你们的。天地良心,绝无二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端倪,是由林无道抛出的一个考验,没有针对谁,只是针对所有对这免费毛驴感兴趣的人。 拾金银花的女孩最先察觉到林无道的打算,张了张嘴,想说一句“无聊的把戏”,转念一想,又接着低头拾捡金银花了。 稻花和林锤头不知道林无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另一个则是不可思议地死死盯住林无道那无耻的笑容。 注意到众人的神态后,林无道把眼神投向南门五,这个给他感觉很奇怪的小伙子?或者说冥冥之中那股牵引,在为两人的见面扫除障碍,就好像这小子身上的王霸之气促使着两人相识。虽然这不是第一个给他感觉的人,但林无道还是格外认真对待每个可能性。 毕竟,阴差阳错地穿越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朝代,找个大腿最重要啊。 魂穿到这个从历史到地理都截然不同的地方,除了能证明平行宇宙是真实存在的,还能干什么?趁着还是农耕文化时代,把科技树搬出来羞辱古人,然后自己被抓起来浸猪笼?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一嘴,别的地方不知道,林家村对于任何有异常状况的人处理方式都极其单一粗暴,那就是浸猪笼。自己不过想做几瓶劣质香水,问那谁谁借几斤酒,借几两银子,就差点被浸猪笼了。 至于想推广大家种植一些药材啊什么的,就更别提了,仿佛田里要是不长粮食那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所以林无道险些又被抓去浸猪笼。这两事一闹,林无道也没有嫌折腾的心思了,就想着另寻他路。 现代人穿越到古代,最大的依靠就是后代积累的文学作品,以及确准无比的历史轨迹。而且这年头虽然武夫和文士一样吃香,但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文士发家更安全便捷啊。虽说历史不一样,但文学是相同的——个屁啊! 林无道在村头那间茅屋里转了一圈就吐了,还是熟悉的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的等级划分,还是熟悉的四书五经,还是同样的“无意间”吟诗一首,结果却截然不同。 被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嘲笑也就罢了,可你堂堂一个秀才也这般不识货,这首堪称鸡汤中的极品,堂堂皇帝写的传世之作,那两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和“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被后世推崇,居然被你说成什么“路子走窄了”,“目空一切”。 哇靠,要不是清楚吵起来,村里的人只会帮那老秀才,林无道铁定要把他说到弃笔从戎。也因此,林无道断了仕途的念头,开始做些小买卖积累本金,日后搬出村子。 可惜,这才攒不到二两银子,就钱都花出去了,家里还多了张等着吃饭的嘴,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呐。 南门五说道:“你白送头毛驴给我们?那怎么能行,怎么能平白要你们一头驴?我们花钱买。” 林锤头面露感激之色,好说歹说地劝着这中了邪的表哥,“老林,人家都答应了给钱了,你就别倔了。大不了交几成税,也好过一点没挣啊。” 林无道拒绝得很坚决,没人能左右他的决定,“说不卖就不卖,就是要送你们。” 稻花后知后觉也领悟到这古怪青年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了,暗自纳闷道:农户家里连毛驴都养不起了吗?而且买卖畜牲那丁点税能有多少?他哥两怎么这么抠呢。 南门五也不好意思白拿人家东西,将梅影一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钱袋递给林无道,解释道,“我不要你们的驴。这样吧,看你们过得穷困潦倒的,这点钱算是我送给两位的。至于这驴,两位还是自家好生养着吧。” 这下反倒是林锤头不好意思伸手去接那钱袋,嘿嘿笑着,搓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卧槽,老林,我的亲哥啊。你这是真的。” “行了行了。”林无道摆摆手,鄙夷地瞥了眼表亲那无处安放的手,以及眼睛里全是钱的扭捏姿态,抬高声音,“多谢这位,这位大善人赠予我兄弟的钱财,多谢大善人!锤头,还不过来快些谢谢人家!” 南门五倒没什么,他自幼很少花钱,甚至买的那些书都是喊黄芪去买的,就连肉铺里的买卖,他爹也没教他。以至于他对钱财的概念并不是很了解,不知道这一袋子的银子能买些啥,心里还有些担心这些银子不够。 瞧见钱袋里的银两后,林锤头心里则是万分惶恐,这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别说自家这头只值二两银子的毛驴了,就连他家的房子都可以买下来还有剩余。虽然自家的房子比林无道这破旧小院还要简陋。 经林无道这么一吆喝,路过不少好事的闲汉都趴在墙上,踮起脚朝院子里看,其中有个喊道:“林无道,你发臆梦吧!天上还能白掉银子到你家吗!” 林无道摆手指向林锤头手里的钱袋,又指了指南门五,高声笑道:“这位大善人见我兄弟二人贫寒,送我们的一袋银子。” 闲汉这才瞧见院子里两个陌生面孔,还有个挺俊俏的姑娘,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俩不会是从城里来的少爷丫头吧?白白送人银两的事也就那些傻子才干得出来!” “可不是嘛,那一钱袋少说也有七八两银子吧?喝!居然还有宝钞,好家伙一百两的宝钞!” “这哥俩走了什么狗屎运!喂!城里的那俩,我家也穷,你们要不也送我点银子花花?” “狗蛋,你怎么不说让人家把丫头送给你当老婆,也好让你开开荤?” 闲汉一齐笑了起来。 稻花并不理会他们,南门五则是很是气愤,转身要去打那些人,却被站在院墙下拿着簸箕的姑娘抢了先手。 那姑娘抄起扫帚向墙头那些脑袋打去,才听到几声落地后的“哎呦”,其余闲汉怪叫着跑开了,而后重新把扫帚放回墙角,捡起簸箕,收拾那散落一地的金银花。 南门五抱拳道了声谢,走到稻花旁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林无道很是适宜地走了过来,随性地比划了两下,说道:“这位大善人真是赤子心肠,乐于助人呐。对了,请问两位家住哪里?” “我是凤岐县人氏,她是南阳城里人。” “嗯,好地方!”林无道由衷赞道,“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呐!” “老林。”林锤头拉了下林无道的衣角,“你去过?” 林无道宛如看白痴般的眼神落在表弟身上,“当然没有。” 第五十四章 林无道(四) 送走两位人傻钱多的土豪后,林无道从钱袋里抽了张100两的宝钞装进自己缝的口袋里,叮嘱道:“虽说财不露白,但这事你要是藏着掖着反倒不好,你待会绕着村子,算了,你就守在你原来给驴灌水的地方,见人就说刚刚的事情。” 林锤头得了数不过来的钱财,早就乐到没边,心里对这个向来只会做弄自己的表哥更是服服帖帖,一边装模作样地点着宝钞,一边咧嘴道:“放心吧,老林,你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兄弟我绝无二话!待会我上老舅伯家拿饼子的时候,给舅伯母留几两碎银子。” “这个不急着给舅伯,你后边好歹有南阳城陆府罩着,舅伯一家能靠什么?你给他这么些钱,无疑是往他家里招贼。”林无道起身回屋,还喊上已经把金银花收了大半的丫头。 林锤头追上去问道:“可是这些年我们俩家全靠老舅伯扶持才过得下来,总不能自己发财了,把老舅伯踹到一边吧。老林,你这是干嘛?” “进城买房子。”林无道草草将几个值钱的小物件装到书箱里,嘱咐丫头收拾好东西也跟着一块去。 “唉?”林锤头愣了一下,见他俩要抬桌子,赶忙上前搭把手,同时不解道,“村里人虽然不待见我俩吧,但也没必要搬到城里去啊。城里人哪里瞧得起我们乡下人啊。” 放好桌子,林无道环顾这间见证着自己从一个婴儿长大成人的屋子,忽得一笑,“我志不在此。”想起林锤头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他接下来要说的大道理,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舍不得你和我二姨,还有舅伯以及舅伯母,但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需要去到其他地方祸害其他人,直到天下人都被我祸害过了,我才会回来。” 林锤头问道:“你觉得我能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丫头没忍住,扭头轻笑一声。 林无道笑道:“你还记得十年前舅伯喊我俩跟他去书塾读书吗?” 林锤头点头:“你当时还写了句诗,让老秀才臭骂一顿。然后,你不服气他一个穷秀才凭什么来教你。最后,我俩都被赶出来了。回来后,老舅伯把你打了一顿,打得你嗷嗷叫。” 丫头眉头微蹙。 林无道摆了摆食指,叹了口气:“从书塾回到家里这路上的事你都给忘了?怎么光记着我挨骂挨揍呢你!” 林锤头憨笑道:“这不是被你欺负惨了嘛,老是想着看你挨揍的样子,所以还记得很清楚。你总不至于老舅伯打过你,你就不想在村子里待着了吧?!” 林无道关好门窗,和丫头一同往书箱里装自己晒好的金银花,瞥了眼呆站的林锤头,说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也就是小气的人吗?好吧,就算我小气,也不至于一件事能记仇记十年。行,就算我记仇记了十年,可舅伯这几年对我俩如何,我心里也是有数的。那天从书塾出来,舅伯和我说了一些话,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搬进城里去。” 没等表弟发问,林无道开口道:“说了什么,我和你说倒显得我在卖弄,你要真想知道,问舅伯去。不过,你放心,我在城里安顿下来,就来把你们接进城去。” 林锤头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想都不想的就果断拒绝了表哥的提议:“老林,我不会搬进城里去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你让我们进城,我们待不住啊。而且老舅伯,还有我娘他们年纪大了,心里多半不想离开村子。你放心,哪怕你进城了,只要有我在,村里还有人敢欺负他们吗?” 林无道语塞,恨不得给这死脑筋一耳光,可是时候不早了,再不上路就来不及了,按住表弟的肩膀,认真道:“切记,不要和人家争吵,能花钱解决的事就花钱消灾,钱还可以再挣,人最重要。记着,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林锤头看着背着书箱跑远的表哥,回头看了看早上还铺满金银花的院子,一股莫名的难过在心头漫开,关上院门,用木棍顶牢固后,翻墙跳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朝自己给驴灌水的地方走去。 林无道看了眼和自己并肩奔跑的丫头,颇有些诧异,问道:“丫头,你不是深闺小姐吗?也能跑这么快?可别为了赌气追赶,待会没力气接着跑了。” 姑娘没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赶?” 林无道放慢步伐,喘了口气,抬头眯眼看着日头正毒的晴空,低声喃喃道:“再不赶路就来不及了啊。”说罢,迈大脚步跑得更快了。 另一边,南门五牵着毛驴,兴致勃勃地又是摸驴头上跟兔子一样的长耳朵,又是去挠驴下巴那簇细毛,玩的不亦乐乎。 稻花走在毛驴的另一边,细细回想着刚刚所见的那两个古怪的人,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有说不上来,险些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去。 直到晚上和其他几人提了一嘴,蹲在地上拨弄蚂蚁的梅影抬头问道:“林无道?迎春,是不是前些天大人在茶馆里遇到的那个青年?” 迎春颔首,脸上神色肃然:“行事言谈如此怪异,应该是那人。” 稻花奇道:“为什么如此紧张,那个叫林无道的怎么了?” 迎春和梅影对视一眼,悠悠说了两个字:“东夷。”其余五人大惊,两两相视不语。 稻花苦笑道:“不至于吧。我看他就是普通的农家少年,怎么会和东夷扯上关系?而且据我所知,他表弟就住在他隔壁呐。” 迎春俏脸微寒,“不是那个毛头小子,是他带在身边的小丫头,那是夷族人!今早丑时三刻,有线人从云州传来暗报,东夷起三万大军攻占了观海台,各地均出现大大小小的官员遇害事件。不行,我得向大人汇报此事。” 稻花提剑,沉色道:“彩荷,你随我再去林家村,其他人保护好大人。对了,梅影,南门五就交给你了。” 梅影将嘴里的香茶喷在桌上,脱口而出的话语没能追上飘然离去的稻花,骂骂咧咧地拿着剑朝花园另一侧走去。 客船。 丫头蜷缩在小小的床上,脸色苍白至极,愤愤不平地看着正一脸笑意的林无道,才说“为什”两字,一阵呕吐感便涌了上来,连忙闭上嘴,缩在被窝里。 林无道很是体贴地递过去一条毛巾,解释道:“我不会去南阳城的,那里的文士太多,我去了也引起不了多大的浪花。我们要去云州,那里聪明人不多,而且最近还有不少热闹。只要我们把握好机会,呵呵。” 林锤头躺在自家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就因为老舅伯把他对林无道说的话告诉给了林锤头。 “去云州当个谋士吧。” 第五十五章 林无道(五) 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南门五感觉自个精神状态格外好,门外的天色正佳,院里的草木皆宜,就是蹲在门口的那个身影很不合宜,尽管已经很刻意地不去看梅影了,但进进出出地总让她盯着,心里膈应得很。 比起安睡一晚的南门五,梅影一整夜都没合眼,起先还能找些乐子打发时间,可没几刻钟的时辰,就不耐烦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隔壁院子飞起一道黑影,这才让她眼前一亮。 梅影运起功法,纵身跃起,朝那黑影追去。饶是梅影一声未发,那黑影速度也未曾减弱,高大的身躯在院墙砖瓦上如同飞燕般轻盈,没多时,便跑出陆府,朝北边跑去。 而梅影则正好迎头撞上从林家村赶回来的稻花彩荷二人,不消多说,便能从她二人脸上看出事情始末。 “人不见了?” “嗯,我和南门五离开后,他俩也离开了。” 彩荷点头。 梅影纳闷道:“那丫头怎么命令那青年的?” 稻花脸上浮起一丝波澜,“不关那丫头的事情,是林无道自己决定要走的。只能说阴差阳错吧。” 彩荷点头。 梅影问道:“他俩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稻花和彩荷同时摇头。 梅影耸了耸肩,转身要从石狮子头上跳进府里,却被稻花一把拉住。稻花问道:“你怎么不看着南门五,跑到这儿来了?” 梅影站稳身形,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有个黑影从府里跑了出去,我担心是刺客就追了出来,他跑得快,我没追上。” 彩荷脸上露出凝重和担忧之色。 梅影笑道:“放心吧,这些年不自量力来府里找麻烦的也不少了。话说,稻花,彩荷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跟哑巴似的。” 稻花显然心情低落,没情绪和梅影打趣说笑,留了句“事态紧急,我去找大人”,便带着彩荷匆匆跳入府里离开了。 梅影自讨没趣,闷声不响地重新回到南门五屋子里,看到那张熟睡的脸庞,气就不打一出来,恨不得把这家伙从床上踹下来,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但,这事估计也只有桃李那妮子才干得出来吧。 梅影手支着头,呆呆地看着南门五嘴角流出的口水,陷入了奇怪的回忆,回忆里都是自己使坏作弄稻花的事。一想就想到天亮,最后还是南门五面露困扰地喊醒梅影,她才自觉失态,羞红着脸站到屋外,顺着屋门蹲了下来。 南门五洗漱后,小心翼翼地蹲到梅影身旁,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试探道:“梅影姑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梅影推开凑到身旁的南门五,说道:“怎么了,你昨晚睡的不是很香吗?还能察觉到我做了什么?还是说你想说什么?” 南门五心里惨呼一声,便把自己怎么把怎么天价买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然后一脸坦然地看着诧异的梅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是误解了。 梅影跳将起来,一脚将南门五踢翻在地,“噌”的一声拔出剑来对着南门五,指着拴在院子里毛驴,破口大骂道:“就这么一头一两银子的畜牲你居然把一千两银子都花出去?!你以前是没见过钱,还是你家里的钱已经多到不在乎这么一千两了?!等等,你把我给你的钱都送出去了?” 昨天被稻花训斥一顿后,心里本就忐忑不安,如今又叫梅影一通大骂,南门五羞愧至极,低头赔礼道歉,听到梅影的话后,抬起眼皮偷偷瞧着她,“嗯,都送出去了。你放心,钱袋还留着,没送出去。” 梅影收回宝剑,透着眉间,缓了口气,“真是的,我跟着瞎生气做什么,反正是你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不过,你这也算无意间干了件好事吧,跟我去见大人。快点!” 陆府书房。 八剑花九人忙了一晚,陆贤谦也是一整夜也没闲着,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看着各处传来的暗报,以及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令,头皮都挠破了,也没弄明白现在江南一带是个什么情况,又是东夷,又是南蛮,战事眼见就要燃起,江湖也不见得平静,真的是一锅乱炖,分不出哪块是肉,那瓣是姜。 昨夜守值的桃李桃杏一早就回去睡觉了,吴欣齐也是遭不住陆贤谦的念叨回屋休息了。此刻站在屋外守护的是陛下派来的御前侍卫,二人就听着陆大人在里边长吁短叹,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心里也明白陛下让自己兄弟二人来此的却是事态严重。 按陛下吩咐的说是:“城可破,子安不能丢。”子安,是陆贤谦的字,也是陛下一贯对陆贤谦的称呼。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跑来两人,其中一个面生,另一个则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没等梅影开口喊他俩让开,俩人躬身退到一旁,赔笑道:“陆小姐。” 梅影留神看了他两的装饰,哼了声:“一边呆着去。”两个侍卫毕恭毕敬地退得更远了。 南门五不知道那两人身穿的衣服意味着什么,但他很清楚俩人喊的那声“陆小姐”是喊谁,低声问道:“你姓陆?” 放在往常,梅影自然要好好做弄南门五一番,但此刻时间紧迫,也功夫谈笑,回了句:“和大人没关系。”便推门闯入书房。 “梅影?”陆贤谦抬头看着冲到自己身前的俩人,问道,“南门公子。你们俩来这可是有什么事情?” 梅影开门见山道:“我知道林无道和他那丫头去了哪里!” 南门五和陆贤谦大惊。屋外的侍卫恰当地将门合上,有些怠慢的眼神肃然锐利,一处不落地环视四周。 陆贤谦说道:“你说的可是那个不知所踪的东夷细作?还有带着他那个少年?” 梅影点点头,瞥了眼桌上的地图,双手同时伸出指在两个地方,说道:“按照南门五还有稻花的说法,林无道手里能用的就是从他表弟那里分到的一百两宝钞,而那一百两宝钞是我为南门五准备。” 陆贤谦露出思索之色。 南门五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他有钱了不是去的地方更多了吗?” 梅影鄙夷地瞪了眼这个没有钱财概念的穷小子,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虽说陛下登基以来,宝钞流通了有十数载,但还是限于大城、商会、钱庄之间流通。而寻常县城的商会和钱庄则不接受这一张宝钞,所以他俩要想把宝钞花出去,只能去大城,离南阳最近的大城,景州,云州。” 南门五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只是觉得梅影说起来气势十足,心里莫名觉得她很厉害。 陆贤谦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嗯,比以前有长进,不错。可惜除了这两个地方没指错外,其他说的狗屁不通。” “嗯?” “不说别的,单单就南门公子所在的凤岐县就有宝钞流通,而且还出现了一千两的宝钞。再者,要去大城的话,不提平东府其他州城,单说安定府几大州也够他藏身一段时间了。”陆贤谦收起笑脸,正色道,“之所以认定他会去景州或是云州,不,他一定会去云州。” 梅影收回手,不解,“大人何故如此肯定?” 南门五若有所思地说道:“文士傲气?” 陆贤谦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改了字,道:“谋士傲气。” 说着,食指点向地图上正书写的三个字“云州城”。 第五十六章 何铁匠(一) 距离梅影、稻花二人去往云州有些日子了,南门五的生活又回归到在凤岐县家里一般规律。只不过每天起来不用赶去肉铺练刀,而是跟着迎春学字。 说来也奇怪,桃李桃杏两姐妹大字不识几个居然使得一手好剑法。而且按迎春的说法,这两个半大的丫头剑法使得不弱于梅影,虽然梅影只算九人中游,但也要远远强于陆府其他护卫。 南门五不由得想起接触的第一本秘籍,李寻宪寄放在自己这儿,结果被老爹撕掉的那几本书,赵先生还批过这本书上单写“道”字很无耻。难道秘籍也有没带字的?不然不识字怎么看得懂? 抱着这样的疑惑,南门五很是诚恳地请教了妹妹桃杏。 得了桃杏一个白眼后,也算得知答案,“言传身教呗。光看书哪里看得明白怎么出招?看一天书不如练一个时辰。” 南门五追问道:“既然言传身教来的快,那为什么还要写在书上?门派不是很看重自家的武功吗,岂会透露给他人?” 桃杏没想到这一出,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他爱写在书上与你何干?就好比我今天要吃烧鱼,你管我在哪儿吃!” 询问无果,南门五便找到了站在书房门口的吴欣齐。吴女侠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书房里,催促道:“在书架上边,再上一格,对对对,你看清楚?不可能,肯定在那儿放着,你再好好找找!” 那两个华服护卫则在院子翻来覆去地来回摸索着,看到南门五来了,便冲他一笑,又接着搬动大大小小的盆栽。 好吧,还是别打扰他们了。南门五转身离去,却撞入迎面走来的小厮身上。听得对方哎呦一声摔倒在地上,顾不上疼连忙爬起来向南门五赔不是,接着匆匆离开。 南门五觉得纳闷,暗自嘀咕了句“奇怪的家伙”,随后看到地上一个荷包,拾起来要喊住那人,可那小厮早就跑远找不到影儿了。 南门五看了眼荷包,觉得有些眼熟,又仔细瞧了一遍荷包正反面,正面用金缕纹的百鸟朝凤,背面用彩缕纹了“盼君如意归”五个字,边上还点缀着几朵花,所用绸缎面料也是上佳的云锦。 说起云锦,就想起了桃李那妮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张口闭口就是云锦、织锦缎什么的,就连南门五这个门外汉也晓得云锦是什么样的人用的。 而陆府待下人再宽厚,也绝不可能将云锦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下人用的,说不定是谁丢的被这小厮碰巧捡起来,还没来得及归还吧。 南门五捡起荷包,走到书房门口,问吴欣齐道:“吴女侠,这可是你丢的荷包吗?” 吴欣齐瞄了眼荷包,看到那五个字后,神情古怪,“不是我丢的。八成是那个思春的妮子没藏好,给丢了,你可以去问问迎春她们。” “哦。”南门五颔首,捏着荷包,离开了。 文谦池旁,迎春和明菊比肩站着,一人手里各捧着一个葫芦瓢,正一左一右地往池子里泼洒着颜色各异的东西。 迎春神色紧张地盯着池子里来回穿梭的鲤鱼,看到它们游到自己这边,吃自己撒的谷物,神色才舒缓些,有些小得意地“哼”了声,还用手肘碰了下明菊,朝池子里努努嘴。 明菊扔了把虫子干到池子里,虽然有几条鲤鱼游过来,但很快四散逃开了。看到迎春欢喜的模样,嘴角上扬,坏笑着朝那堆争食的鲤鱼中间扔了把虫子干过去,一眨眼的功夫,鲤鱼们便惊慌失措地游开了,引得迎春幽怨地看着她。 明菊哈哈大笑,将葫芦瓢里的虫子干一股脑倒进池子里,颇为得意地说道:“我倒要看看这群吃惯了粮食的畜牲还记不记得自个在野外是吃什么的!” 迎春也随手将瓢里的谷物倒入池子里,看着四处游窜的鲤鱼,感慨道:“你既然把它们抓进府里,不就是让它们来吃这些谷物的吗?不然,又何必给它们抓进来呢。” 明菊已然坐在栏杆上,依靠着柱子,伸手要去捞水里的鱼,发现自己附身伸直了手也够不着,就此作罢,见迎春不说话,便开口道:“抓它们进来,是它们在外边无路可逃了。但我不想那天它们回到外边的时候,会因为吃不惯而饿死。” 迎春沉默片刻,眸子里满是担忧之色,但还是说道,“你多虑了。” 明菊也不辩驳,静静地看着池子里逐渐安分的鲤鱼。 直到池子另一端出现了三道身影,一男两女。是桃李揪着桃杏的耳朵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一个青年。明菊问道:“那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迎春说道:“那是前些日子来府里的客人,叫南门五,现在跟着我学字。你笑什么?” 明菊跳开,隔着石桌,调笑道:“我想起来了,梅影和我说过,说是府里来了个俊俏公子哥,就是这个叫南门五的,打算把你娶回去当媳妇呢!” “呸!你跟那个促狭鬼学的什么话!” 说着,迎春举手佯装要去打她,却叫桃李姐妹俩喊住了。 “迎春姐姐!明菊姐。” 明菊点点头,不再作声调侃迎春。毕竟在这两个小丫头面前,大家还是会很自觉的保留点长辈的脸面的。当然,梅影除外。 迎春揽过桃杏,谈了下桃李脑门,再次告诫道:“不许欺负妹妹。”见桃李嘟嘴别开脑袋,也不再追究,看向南门五,道:“南门公子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南门五将荷包递过去,说道:“我捡到一个荷包,不知道是你们谁丢的,拿来问问你。” 哪怕迎春遮挡得好,也抵不过明菊眼神好,踮起脚就瞧见了荷包后边的那五个小字,“哈”了一声,就被迎春匆匆忙忙堵住了嘴。 桃李则是若有其事地分析这个荷包的用料,并指出了南门五的错误:“什么叫纹了朵云的就是云锦?不学无术也要有个限度吧!虽然叫你误打误撞蒙对了。看这麻花金丝了没,这是平西府工巧坊的荷包。” 南门五揉揉鼻子,闷声道:“我又不在乎它是什么做的,我只想把它尽快归还失主就行了。” 迎春将荷包递还回去,说道:“这不是我们府里的东西。公子是在哪里捡到的?” “不是你们府里的东西?” “嗯。” 桃李补充道:“府里采购的大小物件都要经由迎春姐姐之手才能入库,姐姐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南门五了然,旋即更加困惑:“我是在书房那边撞倒一个小厮,那小厮身上掉下来的。不是府里的,那会是哪儿的?” 第五十七章 何铁匠(二) “书房那边?”迎春和几人对视一眼,明菊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迎春接着说道,“书房那边除了大人和我们几个人以外,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一个小厮居然敢闯到书房附近,恐怕此人并非我陆府里的仆人,只是正好叫公子撞上,便装作仆人的样子。” “贼盗?”南门五不知为何,忽然来了劲,眼里发光,嘴中念念有词,“寻常男子断不可能身上带着这么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而此物又非府里所有,这人会不会是偷盗后慌忙逃入府里来的?” 桃李龇牙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笑话我陆府守备不堪么!” 迎春按住张牙舞爪的桃李,神色凝重,“并非天下人都有金止戈前辈那般功力,出入我陆府如探囊取物。寻常小贼别说偷偷潜到书房重地,就连院墙他们都进不来。” 南门五问道:“那如果对方目标是陆府,那他们所求何物?要知道,用得起云锦这种东西的可不是寻常人家。总不可能是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之后,又来到陆府吧?” 迎春腼腆的脸上扬起一丝严厉,眸中色彩变化,心里不断推演最近发生的事情,总感觉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绳子将每个人在不知不觉间都捆在一块,可就是想不出有何联系,只好嘴上敷衍道:“也许就是个江湖大盗闲着没事吧。此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桃李桃杏,梅影不在,公子安危就交给你俩了。我去找大人。” 对于这位亦师亦友的姐姐,二人打心眼里都很敬重她,虽然有时候会挺反感她的念叨还有戒尺的。 看着迎春匆匆离去,南门五把目光转回身前杀气腾腾的俩姐妹。嗯?怎么桃杏也变成这样了?!连忙讨好笑道:“两位姑娘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我跟在你们身边就行,不麻烦你们跟着我了。” 桃李一甩头,双手环在胸前,神气活现,“这还差不多?走!” 南门五发愣:“去哪儿?” 桃李见他先前示弱,心里很是痛快,也不在乎多回答一个问题,“取剑去。” 南阳城的百姓都知道,陆贤谦陆大人身边有九个护卫,因个个貌美如花,所以被称为八剑花。之所以是八,是因为要避开皇帝陛下的九龙卫的“九”字。 但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是,除了吴欣齐以外,其余八人都是还没开始练剑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剑,说是为了蕴养剑的灵性。但说白了,就是用一把剑练到顺手习惯了。 剑法练成的那天,再将剑拿去开锋,其中许多缘由,又是什么讲究到让人打瞌睡的礼节,又是一堆啰里八嗦的神仙鬼怪。最后把名字刻在剑身上,这剑才能算真正的剑,剑客也从此能称自己为剑客。 “当然啦,我和桃杏的剑早就开锋了,只不过,先前开锋的时候还没十五岁。” 桃杏走在一旁,小声补充道:“及笈。” 桃李扭头瞪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还没十五岁,大人说还不能把名字刻到剑身上,因为那样名字在我俩出招的时候被人看到,那就不好了。” 桃杏解释道:“以名代身,只要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还算闺中少女。” 不消说,又吃了桃李一记瞪眼。 桃杏吐吐舌头,乖巧地落一个身位走到桃李后边,默默地看着姐姐和南门五谈笑风生,心里感慨万分。 桃李继续道:“我们府里的刀剑都是交由城里有名的铁匠来打造的,尤其是我们八人所使的宝剑,更是登入在刀剑录上的名剑!而吴姐姐的剑就更不用说了,天下一等一的宝剑。” 桃杏观察到姐姐威风凛凛,大有指点江山的风采,不好意思当着南门五的面揭穿那所谓的刀剑录,那东西根本不是给兵器排名,而是官府将民间的刀剑登记在册。 南门五见她说得有模有样,竟然有些怀疑老金和张贵告诉自己的事了,小声嘀咕了句:“朝廷不是禁止兵器流通吗?谁还敢派什么刀剑录啊,那不是明摆着让官府来收吗?” 桃李笑意戛然而止,虽然面有赧颜,但还是强装镇定,东扯西扯解释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确实有这么一个刀剑录,里边收录了天下刀剑。就像那个什么风云英雄好汉。” 桃杏不忍心看着姐姐继续出丑,上前一步捂住桃李的嘴,脸色微红,带着歉意说道:“桃李她得了癔症,整天胡说八道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南门五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眼神就顺着桃杏伸出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位于巷口、门面不大的小铺子,铺子门口上挂了个招牌,歪七扭八地写了“何铁匠”三字。 “到了。” 走进店铺,门口放着一张矮腿方桌,桌子旁边的凳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再里边就是一张靠墙的凉席,凉席上放着把蒲扇,蒲扇虽然破旧,但还算洁净。 再往里边看,通向屋后的门上贴着泛黄的春联,春联上上的字很精神,说的也是寻常的一些讨喜的话。半掩的木门后传来清脆响亮的“咯咯”笑声,还有精力充沛的“哈哈”笑声。 这是铁匠铺? 桃李二女也不敲门,推开扮演的木门,径直走了进去,南门五不疑有他,紧跟其后。 走过厨房,来到后院,入眼的是背后骑着一个小孩的中年汉子,那国字脸汉子赤裸着上身,身上筋肉如老树盘根,古铜色的肌肤下蕴含的力量不会有人去质疑的。 见到有客人来,汉子依旧背着小孩,招呼道:“八丫头,九丫头来啦。玲玲,喊姐姐好。” 小孩呵呵笑着,张开双手要去抱桃李,喊道:“李子姐姐!杏子姐姐!” 桃李脸上愁眉苦脸,虽说心里诸多不愿,但接过小娃娃,从她抱小孩的姿势看得出来,没少帮这位铁匠带过孩子。 趁着桃李头疼小孩的事情,桃杏跟着汉子边走边说,将三人的目的说清楚后。汉子颔首致意,随后走入一间屋子。 南门五看到屋内两侧各有一个顶到头的铁架,架子又被隔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用木架撑着一把宝剑,或长或短,最长的那把当属摆在架子最底下的那把有半块门板大的巨剑。 汉子拿了一黑一白两把剑走出来,递给桃杏后,将屋门合上,笑着看向南门五,“这位小哥可要打把剑?” 南门五谢绝汉子的好意,“不了,我有一把杀猪刀。” 汉子一愣,旋即开怀大笑,“好一把杀猪刀!我姓何,小哥喊我何铁匠就成!” 第五十八章 何铁匠(三) 南门五躬身回礼,“小子复姓南门,但名一个五字。” 桃杏一手抱着一把剑,嘀咕了句:“毛病。”便朝被小姑娘玲玲捉弄得晕头转向的桃李走去。 南门五嘿嘿一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想要是老金在这儿就好了,他俩个头差不多,多半能聊到一块去。 何铁匠也没让两人继续这么尴尬下去,说道:“南门老弟,虽说我这话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还是得说上一嘴,哪怕以后不行走江湖,单单做陆大人的护卫,没有一把趁手兵器怎么能行呢。” “护卫?”南门五发出一声惊呼,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何前辈误会了,我连读书人都不算,更别提什么行走江湖,给陆大人当护卫了。而且我是真的有把杀猪刀。” 何铁匠知道自己误会后仰头哈哈大笑,笑声畅快淋漓,惊得一旁玩耍的三女举目望来,他冲三人摆摆手,对南门五正色道:“先前误会老弟了,但那一点我还是坚持我的,杀猪刀太短无以傍身。老弟一身书匠气,总不能给大家贵族当刺客杀手吧?或是当一个屠夫?” 南门五,只能很不是滋味地点头承认,“我就是一个屠夫,过几年就能接手家里的肉铺。读书,也是我磨了好久,家里才允许我读书。” 何铁匠一拍脑袋,瞧自己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讪笑两声,安慰道:“小哥也不必如此沮丧,屠夫虽然比不上读书人来的,咳咳咳。老弟是哪里人啊?” “我是景州凤岐县人氏。” “哦哦,凤岐县呐,那可是个好地方。”何铁匠竖起拇指,一眼余光偷偷瞥着玩弄着两个大丫头的女儿,一边和南门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弟来南阳几日了?可有去过富江边上的几家酒楼看过?” 南门五一一回答,回答之后也不多说,老实规矩的样子更得铁匠喜欢。 “我看老弟年纪不大,又有精力游历天下,想来是没娶媳妇吧?”说到这儿,何铁匠很明显注意到那三个丫头手上的动作轻了下来,都竖着耳朵听这边的谈话,心里觉得好笑。 南门五叫他一语道破,心里佩服不已,但又好奇娶过媳妇和没娶过媳妇有什么差别吗?居然一眼就被人看出来了。恳切地问道:“前辈是怎么看出小子没有娶妻?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何铁匠又是一笑,拍了拍南门五的后背,将他搂了过来,附耳悄声说了几句话后,看他依旧一头雾水的疑惑,“唉”了一声,解释道:“毛头小子哪里懂得女人的,咳咳咳。这主要是看气势,娶过媳妇的身上的气势,要比没娶过媳妇的强上一线。” 说罢,何铁匠背后惊出一身汗,暗道:还好收嘴快,不然让丫头听去了,我这还怎么当爹啊! 南门五更加疑惑,娶媳妇还能增强气势?那怎么没听老金说过,哦,我这呆子,老金他没娶过媳妇怎么会知道!想到这儿,连忙追问道:“前辈,这个娶媳妇能增强?” 能个屁!何铁匠似乎想起什么,神色明显慌乱了,但还是笑着脸,“那是当然,不行你看看我。” “那我要是不停娶媳妇那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天下第一啊?” 看着少年期冀的双眼,何铁匠心痛不已,自己明显把一个好好的年轻小伙带到歧途上了,但自己扯的谎,怎么也不能在女儿面前揭破咯。 正当何铁匠愁容满面地琢磨着该怎么圆谎的时候,挣脱开桃杏的阻拦的桃李气势汹汹地走到南门五面前,玉颊俏红,耳垂更是红得快要滴血了,仰起头直视南门五的嘴巴,嗔道:“好你个无赖!你还想娶几个媳妇?!能有人看上你就烧香拜佛去吧,还想着娶媳妇娶到天下第一?!下流!” 桃杏捂着小脸,不停地叹气,低声告诫小姑娘玲玲道:“以后少和桃李一块,会跟她一样变傻的。变傻了就会被人卖了,知道了吗?” 小姑娘甜甜一笑,用力地摆动着小脑袋,学着她娘的声音,但依旧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奶声奶气,说道:“傻点至少还有人要呀。” 桃杏语塞,别过脸去,我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啊! 且说南门五被桃李这么一说,心里也没了底气,悻悻地赔不是后,又郑重其事地将桃李送到桃杏那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娶几个媳妇和她有什么关系嘛!真的是莫名其妙。 何铁匠这下是瞧得清清楚楚,这老弟恐怕不是娶没娶亲的事,而是还没开过荤吧?将南门五拉到院子背风处的火炉旁,小声询问道:“老弟可曾去过青楼吗?” 南门五想起凤岐县唯一一家青楼,也是招呼谁都不招呼他的青楼,不由得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何铁匠冲女儿笑了笑,背过身去,笑容逐渐变得古怪,“老弟没去过青楼,想来也是没尝过那滋味咯?” “什么滋味?”南门五心想:屠夫的买卖虽然卑贱,但挣的钱还是很多的,至少凤岐县里见得着的山珍海味他都吃过。当下听到何铁匠说起自己居然还有没吃过的东西,心头好奇得像由小猫在挠痒。 何铁匠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去了你就知道了。今晚酉时三刻,你还来我这儿,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南门五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桃杏喊着要回府了,便向铁匠告辞,跟在两女身后离开了。 何铁匠也不送客,直到听到木门嘎吱的声音后,义正严辞地就地跪下,正色道:“娇娇,你也听到了,这不是我想去,是南门老弟没见过世面,摆脱我带他去开开眼。绝对不是我想去,你就放心吧。” 说话间,一声娇媚酥软的冷哼声传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妖精在撒娇。 “娘!”玲玲笑着跑向从屋里走出来的蒙面女子,一把扑到妇人怀中,笑咯咯的。 那妇人穿着干净的素衣,有些显小的衣裙将妇人凹凸有致的曲线更加魅惑地勾勒出来,举手投足间更是媚态横生,叫人不禁感慨好一个天赐的尤物! 妇人抱着女儿,问道:“你就这么看重那小子?” 何铁匠道:“谈不上看重,只是能让陆府排出两朵剑花做护卫的,绝对不是什么小县城的小人物。待我今晚再探探他的虚实,哎呦,娇娇,你踢我做什,咳咳咳,你脚不疼嘛?” 妇人见他赖皮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还不快些起来!衣服脏了还得费一番功夫去洗!” 第五十九章 何铁匠(四) 还有几步路就能望见陆府门楼前的那对石狮子,南门五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立马避开即将撞到自己身上的桃李、桃杏二人。 桃杏恍惚了一下,立刻站定,后撤半步,不吭声,等待着南门五解释,或者是桃李的愤怒。 “你不好好走路,突然回头干嘛!” 相比桃杏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姐姐桃李则要不拘小节的多,虽然梅影管桃李叫没心没肺,但比起真正没心没肺的梅影,桃李要好得太多了。 “说吧,有什么事?”桃李双手叉腰,脸色不善地打量着南门五,威胁道,“你要是说不出个理由来,看我揍不揍你!” 南门五也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的为人,没在桃李傲娇那点计较,大致说明了何铁匠是如何一步步勾引自己说出那个地方,然后又一步步诱骗自己今晚和他一起去那个地方。 说到最后,南门五竖起两根指头对着天空,信誓旦旦地说道:“是何铁匠邀请我去的。”虽然我也很想去。当然,这句心里话要是说出来,别说这两个小丫头了,怕是陆府里的人,还有老金都会笑话自己一辈子。 但可惜,他忽略了两个丫头对生活了十五年的南阳城的熟悉程度。 “那个地方?”桃李歪头,看起来没反应过来南门五说的是什么地方,还说得这么晦涩。 就连学识压过姐姐到没边的桃杏也不明白,站在一旁,默默地想着南门五说的究竟是哪里。 想到会被两人嘲笑、辱骂、鄙夷,甚至同情,但万万没预料到这两天天和自己一块学字、练字的妮子居然不知道青楼。应该是自己说的太过隐晦了。这大街上虽然人不多,可也没那个脸白日宣淫呐。 南门五斟酌一番,又换了个词,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两人的神态,“寻花问柳之地。” 说罢,南门五紧张兮兮地直起身板,做好被骂的准备时,平时最得理不饶人的桃李又一次哑火了。 “你要去摘花?问柳树?你没说错?我们府里就有,为什么还要跟着何铁匠去外边摘呢?桃杏,你拉我做什么?” 桃杏一手捂脸,一手拉过桃李要去捂她的嘴,羞红着脸,在她耳畔轻声解释了什么叫“寻花问柳”,还怕她不懂字词的含义,特意强调了:“男女之事,就是结为夫妻后洞房时候要做的事情。” 这么一解释,桃李可算明白过来,小脸蛋一下就红得透水,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南门五,支支吾吾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八字都没一撇,就急着成亲了。” 又叫桃杏捂住嘴拉了过去。 “不是成亲。他们只做那事,不成亲。” “不成亲?不成亲怎么也可以做,唔。”桃李发出一声哀鸣,幽怨地揉戳着耳朵,细细地听桃杏讲完,脸色才逐渐阴沉了下来,眼神不怀好意地瞟向南门五,“流氓,你今晚要去那种地方?” 被这么一闹,南门五心里反而松了口气,释然一笑,耸肩说道:“不错。我和何铁匠两人,今晚就去。你们,呜!” 一记快准狠的直拳轰击在南门五毫无防备的肚子上,随着少女缓缓后退,一阵阵剧痛迅速从肚子向全身散去。 桃李瞧见南门五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心里有些疑惑,自己下手有那么重吗,但很快又被莫名的泄愤的快感所支配,非但不认错,还很是娇蛮地哼了声,“今晚还去不去了?” 桃杏倒不在乎南门五是死是活,也不关心他今晚要去哪里,只是站在一旁捂着脸,指尖露出一道缝,好让眼神能继续追踪成功捉奸的桃李。 桃李心想:他要是起来认个错,我也不追究了,大不了向他赔个不是。他要是死活赖着要去,那就不管他,我和桃杏先回去了。偷偷瞄了两眼南门五,用脚尖碰了碰他的后背,示意让他给个回复。 可不管她在脚尖上怎么变换力度,南门五始终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体。 桃李这才开始有些紧张了,连忙喊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桃杏,僵着小脸,保持着刻板的语气,问道:“他,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会动了?桃杏,怎么办啊?” 桃杏知道桃李刚刚那拳没什么分量,那小子挨打技术也是一绝,那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做到缩肚子,然后抱成一团,没挨过毒打是学不会这招的啊。 当然,看热闹嘛,要是就这么揭穿了多无聊啊。桃杏平静道:“怕不是这个书架子被你一拳打死了吧。死了也好,省的我们俩整天跟着他。”说着,一脚狠狠踩向南门五藏在阴影处偷偷挠痒的手。 虽然忍住没喊出来,但手指被踩的那一瞬间,身体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没办法,被发现,就只能站起来认错了。 南门五捂着手指,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看着两个刚刚十五岁的丫头,感慨万分。想自己妹妹请求要去青楼的哥哥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吧。虽然不是真的兄妹,但她俩确实会让人有种顽劣妹妹和文静妹妹的感觉。 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啊。 南门五感慨万分,也不愿多说,只是抬头默默地仰望着天空。 桃李见他又是突然醒过来,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忧愁伤感,一时间琢磨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小眼神偷偷瞄向桃杏:怎么办啊桃杏? 桃杏点点头,招她附耳到跟前来,憋着坏笑字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说得桃李那脸一阵青一阵红的,最后干脆比那胭脂水粉还要红得动人。 桃李学着桃杏教的,一字一顿道:“你要去,也不是不让你去。毕竟,是何铁匠邀请你去的,我要是不让你去,一来是我,嗯,那个,哎,总之你要去就去咯,我不管你了。” 南门五喜出望外,刚要道谢,却被桃杏淡淡地微笑震慑住了。 他可不敢小看这个过目不忘的奇女子啊。 桃李磨蹭了半晌,最后还是在桃杏的催促下,说了出来:“你去,我们也要跟着去。” “嗯?!!!!” 酉时多些时候,何铁匠院子的后门被人敲响了。 何铁匠高喊声“来了”,匆匆将碗里的稀粥吞入腹中,随便抹了抹嘴,和夫人交代声,便去开门,还笑骂道:“这小子也是等不及,呃!桃李桃杏,你俩这是,落下什么忘记拿了?” 二女摇头。 南门五愧疚道:“她俩也要跟着去。” 这话听到何铁匠倒吸一口凉气,忽地觉得牙疼脸肿。又听到身后传来媳妇银铃般的笑声,脸上那苦笑比哭还难看。 第六十章 何铁匠(五) 在何铁匠好说歹说下,桃李和桃杏勉强答应换身装扮再跟去。好在两女个子还没长开,换上褐色短衫后,除了脸蛋没有男子那般棱角分明外,身段到很难被人看出是女的。 尽管这样,何铁匠依旧唉声叹气,拎着这三个根本就没打算寻欢作乐的家伙去了青楼。看来今晚是别想有什么鱼水之欢了,亏自己还把藏了七八年的银子都拿了出来! 南阳城最大的青楼唤做天香楼。虽然名字和其他的百花阁,万香楼听起来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怀疑开店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这和嫖客有什么关系呢? 临近天香楼,远远地就能闻到很浓郁的花露香味,还有一点酒味含杂其中。何铁匠露出缅怀的神色,看着一点也没边的天香楼,感慨道:“到底是南阳最大的青楼,还是那么气派。”姑娘还是那么妖艳。当然这话没说出口。 南门五附和道:“是啊,比我们县里的那家要大了不知多少倍。他们会不会不招像我这样的客人啊?” 南门五想起了被凤岐县青楼忽视的时光,悲从中来。 何铁匠则是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问到了,“不招客人?那怎么可能。只要兜里有银子,别说你这么个小伙子,就连掉牙的老头她都敢招。不会不招客人的。” 桃李啐了口,骂道:“为老不尊。” 何铁匠边走,边解释道:“青楼不单单只有做皮肉生意的,还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有些清倌的琴弹得不亚于那些正统的琴师,这几年听说还多了几个弹琵琶的。” “有那本事为什么要来青楼当清倌?”桃杏不解道,“南阳城别的不好说,那文士书生随地可见,去给他们弹弹琴,不是更体面?” 桃李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捏她耳朵以报刚刚自己被捏耳朵之仇,说道:“哪有自己牵着头猪到人家家里卖的,不都是卖给肉铺,其他人再到肉铺上买的道理。” 桃杏很清楚,姐姐弄混了皮肉生意的意思,但却也算误打误撞地解释清楚了,神奇。 一阵极其强烈刺鼻的浓郁花香扑面而来,接着便看到一个半老徐娘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倒在何铁匠怀里,没等桃李呵斥她不知廉耻,那妇人娇滴滴地挥了挥手帕,嗲声嗲气道:“哎呦,你个死鬼还记得回来看看呢。说吧,这回是来饱饱眼福的,还是打算偷吃点?” 何铁匠很是熟练地搂住老鸨丰腴的腰肢,在那露出半抹的白腻风光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笑道:“偷吃?今天我光明正大地来,敞开肚子吃!” “这几位客官,嗯?”老鸨收起迷恋的姿态,把目光投向何铁匠身后三人身上,发出了轻哼。 何铁匠担心两女露出破绽,赶忙在老鸨肥臀上捏了一把,引得老鸨娇呼一声,三分幽怨,七分动情地望向何铁匠,“色鬼,着什么急嘛。那三个小家伙是第一次来吧?给他们介绍几个稍有韵味的,保管他们。” 何铁匠听到这,身体一颤,扯着笑脸,“咳咳,今晚可能有些问题,没法带他们开开荤,开个包房,叫几个清倌来,权且当时给他们长长眼吧。对了,不是有什么琵琶琴瑟的,都喊来吧。” 老鸨半推开何铁匠,“哎呦”一声,调笑道:“都到门口了还不让他们彻底进去见识见识?要清倌的话,不如去大厅包张桌子,今晚可是有头牌清倌在那儿。” 桃李压低声音问道:“桃杏,什么是清倌啊?” 桃杏正忙着张望天香楼里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一时间没注意到她问了什么,也回答不上来,指了指呆呆站在一旁,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的南门五,说道:“问他,他知道。” 桃李便去问南门五:“喂,清倌是什么意思?” 南门五愣了下,反问道:“清官?” 桃李点点头。 南门五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暗道:她这么问我是何用意?之所以不知道清官的意思,是因为她没见过清官,难道是在暗示陆大人以前为官祸害乡里,贪赃枉法?!这让我该怎么回答啊! 犹豫再三,南门五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老金和我说过,没亲眼见到的,还是不要随意评论的好。更何况。” “不知道就不知道,什么随意评论。”桃李没好气地偏过脸去,不在看他。 刚得知了好消息的何铁匠兴致勃勃送走了老鸨,满脸兴奋地看着三人,语气里更是克制不住的期待,“天香楼头牌清倌,也是年前刚选出来的花魁,今晚在大厅要为大家献上一曲,我们快些进去占了好位子,好生瞧瞧那花魁长什么模样!” 桃杏指了指天香楼里边,将众人的视线也一并移到那里,平静道:“来晚了,里边已经坐满了人。再迟一些,估计连站着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曲《鸳鸯戏》刚罢,陶醉其中的众人就被大厅角落的骚动声惊扰到了,神情愤慨地望了过去,看着那刚刚入座的四个男子,恨不得过去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但顾及下一首曲子即将开始,便重新坐好。 “不愧是老江湖,下手就是狠。”看着被两拳垒倒在地的书生,桃杏向何铁匠竖起了拇指。周围的人见他们一伙人下手阴狠,心里有怨,但没人敢发作,只能替那桌倒霉鬼叹了口气,看向台上。 不愧是头牌清倌,架势做得足足的。里里外外围了不知道几层的轻纱,从外边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里边。每首曲子后,最前边几桌的公子哥就开始往台上砸宝钞,谁砸的最多,谁就可以解开一层轻纱。 目前是平东府知府的嫡长子砸的宝钞最多,一共解下了四层轻纱,其余三层则是由南阳城世家子弟解下。 靠买卖玉器起家的黄家在南阳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豪世家,如今又和京城那边搭上关系,更是风声水起。虽然是庶子,但黄生还是对自己背后的黄家很喜欢的,尤其是砸钱的时候。 他身后站着的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苦笑着往台上拼了命地扔宝钞,一边劝说着:“少爷,待会就别砸了吧,这些钱还要留着买。” “哼!让你砸你就砸,又不是你的钱,你瞎着急什么!我估摸着只剩三层了,我一定要拔下一层来。听到了没,有多少就给我砸多少!” 文士男子看向其他几桌主仆窃窃私语的样子,也知道其他几桌也是想在最后关头争口气。也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激起朵浪花了。 就在各家少爷准备喊人砸钱的时候,台上悠悠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我家小姐说了,南阳城是文士之城,接下来她会出三道题,每答对一题的人可以上台解开一层轻纱。现在是第一题,南阳城有多少人?” 第六十一章 安心楠(一) “南阳城有多少人?”黄生愣了下,将杯里的剩下的茶水倒去,靠着椅背偏头看向一旁的知州族弟,嬉笑道,“哥,你说说咱们南阳有多少人?” 周明礼耸耸肩,张嘴便有侍女往里送蜜饯,一边嚼得唾沫飞溅,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我哥。嗯,呸,太甜了,起开起开!我怎么知道南阳城有几个人。我倒是知道城里有几家妇人身段最为滋妙。” “嘿嘿嘿。” “低俗。”黄生另一侧坐的公子哥斜了这两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冷眼看着,还不忘嘴上冷嘲热讽,用词之歹毒非一般读书人能及,但瞧见自己一番话都对牛弹琴后,悻悻地收回目光,讨好地看向同一桌的华服公子,道,“大少有何高见?” 那个被称为大少的正是知府嫡长子,复姓令狐,单名一个望,为了求见花魁一面,特意赶来南阳城捧场。也不知兢兢业业的知府大人听闻此事后会有怎样的吹胡子瞪眼。 令狐望也知这个家道中落的书生讨好自己是何用意,但也不去说什么,看着轻纱后隐约可见的曼妙身姿,平淡道:“一百七十六万余人。” 没等台上人说话,郑景立刻出口成章,马屁不断。 黄生讥讽道:“姓郑的,你要是肯拿出拍马屁一半的功力去考功名,只怕早已高居庙堂之上了吧!” 郑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很快调整回来,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好”后,接着拍马屁。周围几家公子哥见此,也没了以往嘲笑他的兴致,都注意着台上人的回答。 沉默半晌,依旧是丫鬟的声音传出:“我家小姐说,不是一百七十六万。” 令狐望追问道:“姑娘是否真的知道南阳有多少百姓?如若不知,那又如何判断我等说的是对是错?” 话音刚落,另一侧就有人嘲笑他道:“明志老兄,你也忒较真了吧。这风花雪月的地方,珍珍姑娘怎么会问那些煞风景的事?姑娘方才说了,南阳是文士之城,这断然是考校你我书读的多不多,典知道有多少。” “少”字刚出口,就有书生拍案而起,恍然大悟地惊呼道:“我懂了!《明离传》中有一篇臣策,其中提到南阳二万六千人!” “放屁!南阳只有两万六千人!难道其他的都是粉红骷髅啊!黄秀才,也亏你姓黄,真丢脸!” 黄生骂完后呼了口气,上次叫这民间大学士当街羞辱一番后,可算逮到机会找回场子了。粉红骷髅是这人辱骂黄生“一头扎进花柳中,全不知周身尽是粉红骷髅”。 黄福广遭他这么一抢白,满脸通红,也来不及解释这是典故,不是实数,就被众人嘲笑他的声音淹没。 待到台下安静下来,那丫鬟脆生生的嗓音再次响起:“不是二万六千人。” 这下倒奇了。 虽说那黄福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文采还是有目共睹的,用典也不会出错。那既然不是典故,难不成还真要说个实数不成?这不是成心刁难人吗! 不少嫖客脸上露出不善之色。 而令狐望一众人想得更远些,就一个问题:一个清倌问这做什么?在青楼升堂判案,还是另有所图。面上虽然不对付,但几个公子哥还是眼神交流了下。 此时,中间有一桌大腹便便的富态男子起身喊道:“南阳城有一城人!珍珍,我说的可对吗。”看那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已经做好上台解轻纱的准备了。 回答虽取巧,但比起这个,各位公子哥还是好奇这个清倌的反应,要真是打算知道南阳城多少人的话,她有何企图。 正想着,台上丫鬟既不甘心地哼哼道:“算你说对了。一城人。” 只是个玩笑话,众人放下心来,肆意谈笑着,在那幸运的富商从椅子之间挤过时,还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笑道:“不错嘛,胖子,脑子挺活的。” 富商憨笑地抱拳回礼,快速挤到台上,在众人眼巴巴的注视下,解开轻纱。随着轻纱滑落,里边的可人的身段也清晰了一步,气氛也更加火热。还有人催促道:“姑娘快些下一题吧!” “喏,那就是青楼的托。也不止青楼有,以后你们去景州那样的大城里,里边的拍卖行也有这样的托。”何铁匠毫不在意其他桌子上传来的仇视的目光,更有甚者咬牙切齿声连南门五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入座以来,何铁匠简直换了个身份,从轻纱的布置,到桌椅的摆放,事无巨细都给三人介绍得明明白白,还连带说了为什么是丫鬟传话,以及大胆猜测了台上坐的不是花魁,而是丫鬟。 别说桃李桃杏了,就连周围几张桌子的人都因为他的话失去了兴致,满脑子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想快些见到花魁,然后回家睡觉。 桃杏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问道:“何铁匠,你以前是龟公吗?” 何铁匠肃然,接着被桃杏天真烂漫的脸蛋欺骗,迅速塌下脸,连哭带笑的:“我不是。” 桃杏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以前是鹦哥吗?” 何铁匠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话?”说罢,桃杏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何铁匠,期待地看着台上要问的第二个问题。 何铁匠僵硬地把头转向台上,刻意让自己忽略其他桌子传来给桃杏叫好的声音,不断安慰自己童言无忌。 倒是南门五和桃李之间就没那么多计较。一个问“喂,什么是龟公”,另一个答“不知道”,这边“戚”。一个再问“喂,你知道鹦哥吗?”,另一个再答“不知道”,这边“哼哼,我知道”。 南门五败下阵来,在心里第三次发誓不理会这个问个不停的烦人精,好好听接下来的问题。可问题刚问完,全场哗然,南门五也格外奇怪,喃喃道:“怎么又问南阳城有多少人啊?刚刚不是答过了有一城人吗?” 桃杏沉吟片刻:“一题多答么。这个花魁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呐。”桃李若有其事地赞同道:“嗯,我也这么觉得。” 何铁匠嘴角的哈喇子都要滴到草鞋上了,满眼都是那两层轻纱后的人影,站的那个丫鬟这腰肢也是极品呐,罕见的纤细,啧啧,还有那腿,啧啧啧,不愧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鬟呐。 前排也是闹开了。 黄生第一个跳起来喊道:“一城人!哈哈哈哈!看什么看,这次叫我抢占先机,真是愧疚,愧疚啊!嘿嘿嘿。小娘子,我来咯。” 丫鬟的语气倒是变换个不停,这回则是对白痴说话般的鄙夷:“不是一城人。” 令狐望等人嘴角勾起笑意,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还是周明礼给黄生解释道:“老弟,这恐怕是一题多答啊,一个答案只能用一次,玩法还算新奇。还有别说第二题,我想第三题恐怕也是问的这个。” 接着便有人接二连三地瞎喊:“一个人!” “两个人!” “一万人!” 大厅如同泼了瓢水的油锅,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唯有何铁匠一桌四人,一个馋人家身子,正想着怎么操办花魁丫鬟。一个自知文采不够,看着其他人闹腾。一个则是满肚算计,笑吟吟地打量着什么。 南门五则是无趣至极地打了个哈欠,侧身问同样感觉无聊的桃李:“男人和女人那点事真麻烦,还问问题。” 桃李深有感触:“是啊。” 第六十二章 安心楠(二) 何铁匠听了大笑不止,“哪里来的和尚尼姑,这是来,呃呃,等等,老弟,你刚刚说了什么?” “嗯?” 桃杏抓住众人被丫鬟喝住的时机,抢先一步,拍案而起,“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虽然四人所做的位置挨着角落,但桃杏这么一喊,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一寻思,也是这么回事,都想这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啧啧称赞。 何铁匠则是懊悔不已,这等能接近珍珍姑娘的好机会居然被自己拱手让出,着实白瞎了那十几年的浪子生涯。他连忙拦下桃杏,赔笑恳求道:“贤弟,反正你对这也不感兴趣,不如让老哥我替你上去吧。事后,这一两银子就给你了,如何?” 桃杏鄙夷地看着他,说道:“一两银子?亏你还和那老鸨熟络,连舍不得银子套不到花魁的道理都不懂,还敢坐在这儿?再说,我对这个花魁感兴趣的很呢!” 何铁匠急了眼,一掌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你感兴趣个屁!”你个小妮子,牙还没长齐,就来青楼和大老爷们抢女人?想归想,何铁匠还是让桃杏得意洋洋地走上台去。 黄生见那小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个今晚砸了不知有多少银两进去,别说花魁了,就连这台都没上过一次。 虽然有很多人都是如此,但还是闹心啊,于是便趁桃杏路过的时候拦住他,黄生还没开口,就认出这个小祖宗来,连忙松手让桃杏过去。 乖乖! 这陆府的护卫怎么跑到天香楼来了?难不成这个清倌真有问题?算了算了,管她是不是花魁,哪有自己小名重要? 黄生认识桃杏这事说来话长。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陆贤谦的九个护卫是何来头,但南阳城里说得上话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九个护卫,而是陆贤谦的夫人,妹妹,还有远方表亲,以及两个义女桃李桃杏。 当年陆府还允许其他文士上门找茬的时候,黄生带着一种狗腿子去过。这群狗腿子现在看来,什么掌门帮主啦,简直徒有其表,但当时黄生还是很自信满满的,带着一群人去了陆府。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去,却都叫两个小丫头收拾得明明白白,然后被扔到陆府后门的小巷。那个叫桃李的姑娘下手虽然没轻没重,但心地善良。而眼前这个扮成男子的桃杏,功夫虽不及桃李,但那满脑子的鬼主意着实让人想起就害怕。 黄生身后的文士瞧见自家少爷没来由哆嗦了一下,俯身低声问道:“少爷可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不用黄生回答,旁边正公然拥一女子在怀里上下其手的周明礼替他解释道:“我老弟是想起当年让他吃过灰的小妞啦!我说老弟啊,今晚是在天香楼,有的是女人,你还担心什么?声音真浪!小点声!” 黄生看着老哥那娴熟的如同喝水吃茶的手法,没一会功夫就将女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感叹道:“还是老哥厉害,这手法,寻常嫖客是绝对学不来的。” “呸!无耻!”依旧是最爱和这俩纨绔唱反调的黄福广,依旧是那把破烂镂花玉骨珊,依旧是瞧不起他人的腔调,“周明礼,也亏你是知州大人的族弟,怎么不学学令兄在功课上的本事,却喜好来这儿浪费光阴?” 黄生骂道:“你不也和我们一样坐在这儿!当婊子。” “唉,老弟,你这话说出来就要得罪大家了。”周明礼在那女子身上擦干净手后,将其推开,由一旁的仆人上前扶着那女子去到提前定好的包房里。 周明礼站起来看着黄福广,学着他那装模作样的腔调,咧嘴笑道:“黄福广,也亏你是黄大贵人的侄子,怎么不学学你叔叔在宫里的本事,却喜好来这儿浪费光阴?” 黄福广的叔叔黄二自幼被送入宫里,由于长得矮胖,不造人待见,处处遭人排挤,后来被赐给秦王。随着秦王起事成功,有从龙之功的黄二也成了当今圣上身旁的大红人。黄家也因此发际了。 但靠宦官发际,终究是黄家不愿提及却绕不开的伤痛。在青楼被人挑明了,黄福广脸上一阵害臊,“周明礼!你!” “嗯?我好得很呐。” “行了,两位特别争吵了。这只剩最后一层轻纱,别为了你二人耽误了大家的事!”说话的是南阳同知,从六品官员的独子。 两人也就此作罢,只是眼神上互有暗自较劲,各自在心里琢磨着待会怎么踩对方一头。 桃杏神色平静地坐回椅子上,一旁桃李小脑袋伸过来,好奇道:“桃杏,你刚刚在台上和那人讲了什么话?” 桃杏说道:“没什么,只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清倌。” 何铁匠闻此,勃然色变,又是顿足捶胸,哀嚎道:“我就不该带你们三个过来的,专门挑一些不该问的凑到人家面前去问,哪有问清倌是不是清倌的道理?这姑娘还算脾气好的,遇上几个性子急的,别说把你赶出去了,就连我也要遭殃呐!” 桃杏不理会何铁匠的怪叫声,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她也没问题,回了句她是南阳人。” “嗯?”桃李蒙了下,感觉自个脑子转不过弯来,把桃杏的话重复了一遍,下意识扭头问南门五道,“这是不是答非所问?” 南门五这回倒没说“不知道”,而是看着桃杏郑重其事的样子,问她道:“喂,你是怎么问她?” 桃杏点点头:“我用南阳话问她,她也用南阳话回答的。” 桃李更加迷糊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们这些人就好卖关子。喂,快些解释给我听!” 台上一层轻纱后,一坐一站两个出挑的女子也更加清晰可见,尤其是前拍的几个公子哥,这层轻纱隔了跟没隔都一样,都能清楚地看到花魁脸上的万种风情。 此时,解下最后一层轻纱不再是进一步瞧瞧这花魁长什么模样,反而更像是宣告所有权。 站着的那个丫鬟淡淡开口道:“最后一题,南阳城有多少人?” 这回大厅里不再像前两次那般喧闹,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争取成为第一个想出答案的人。何铁匠则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南门五,讪笑道:“老弟,你随便说点什么呗。” 南门五哭笑不得,“刚刚那句本就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哪有次次都叫我歪打正着的道理?大哥你还是再想想吧。” 何铁匠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就在此时,场上一个江湖剑客打扮的男子缓缓起身,似笑非笑地喊道:“我想到了。”霎时就把所有人目光吸引过去。 第六十三章 安心楠(三) 那剑客脸上戴着半块面具很是滑稽,一块红一块绿的,露出两个窟窿透着那对贼精贼精的小眼神,要不是椅子边靠着那狼头拐杖,其他人还认不出这是城里出了名怕媳妇的拐子七。 黄生笑着喊道:“老齐,你这换身皮人家也认得出是你啊!你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吗?” 拐子七故作姿态,又是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只有徒有其表的一尺短剑,又是向黄生遥遥抱拳回礼道:“这位少爷说笑了,在下乃天下第一派的云齐,并不是你说的什么拐子七,也是不什么老齐。” “老齐,你家婆娘是治不了你了吗?!还敢跑天香楼来?” 众人哂笑。 南门五见何铁匠也跟着起哄,歪头问桃杏道:“这人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吗?但感觉有点看不起他?” 桃杏颔首微笑:“这人叫做齐云,因为小时候被马车碾断了一条腿,需要撑着拐杖走路,而且每走七步,他都要摇晃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拐子七。” 如果就这样,这个拐子七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毕竟南阳城虽然不大,但也没小到就他一个拄着拐的。而这拐子七的名号之所以变得如此亮堂,纯粹是他娶了个拿八辈子运气换来的南阳第一好媳妇,蒙卿。 蒙卿是铁掌帮帮主独女,而铁掌帮在当年也是仅次于漕帮,在南阳城排行第二的帮派。如今更是在漕帮被余道平一手毁去后,成了南阳城乃至平东府里数一数二的门派。虽然蒙卿相貌平平,但还是有不少贪图其家财的人上门求亲的。至于为什么便宜给了拐子七这小子,纯粹是就他一个人愿意倒插门,当入赘女婿。 “而且生下来的第一个儿子要姓蒙。” “这,这也能答应?”令狐望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个看起来搞笑无比的男子,咋舌不已,“我曾听家父提起过南阳铁掌帮的威名,也曾听人说过蒙帮主找了个瘸子女婿,但那里想得到居然有这般不拿人当人的要求。这拐子七也是个人物啊。” 郑景看着被众人取笑的齐云,一时间心里涌上万般感触,附和了句:“是啊,他也不容易啊。”引得令狐望看了他一眼,惹出一声轻笑。 拐子七嚷嚷道:“大家伙静一静!先听我说说这南阳城里有几个人可好啊?多谢诸位赏脸了,谢谢,谢谢!” “拐子七!有屁快放!在那儿装模作样算什么事?!” “唉,别急嘛。”拐子七扶好面具,如同检阅军队的将军般环顾四周,大有傲视群雄的意味,然后连忙在大家不耐烦之前,说道,“这南阳城就两个人,活人和死人。” “妈的,这拐子七脑子也忒好了吧?往日也不见他有这般活络啊?蒙帮主这是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啊,也太补了吧!” “怕不是补错地方,补到脑子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拐子七附和着其他人的嘲笑,一边朝台上走去,一边朝两侧点头哈腰地赔笑着,还要时不时回那些公子哥的话:“瞧您说的,哪能啊。” 走到台下,正好丫鬟也叽里咕噜,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就等着拐子七上台解下最后一层轻纱。拐子七腿脚不便,这时腰间又挂了支短剑要用手扶着才不会掉,只能换一只手撑着拐杖,成了手脚不便。 颇为吃力地迈上第一个台阶,拐子七歉意地朝四周笑了笑,接着极其卖力地抬脚踏上第二个台阶。 忽然,一声虎啸声响彻整栋天香楼。大厅中间纵身跃起四道色彩各异的身影,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围住中央的木台,每人手里各持一把长剑朝台上两女掠去。 众人愣了下,下一刻便乱作一团,朝门口挤去。桃李跳到桌子上,一手提着南门五,一手拉着桃杏,小脸煞白低喝道:“快跑!是金茧卫!跳窗!” 说着,桃杏挣脱开桃李的手,抽出藏在腰间的蛇骨软剑,抖了个剑花,跟着何铁匠往台上跑去,看得南门五一愣一愣的。 桃李哪里想得到桃杏这丫头居然还向何铁匠要了把软剑藏在腰带里边,咬咬牙,一脚将桌腿踹下一根来,握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但没走出几步,又扭头跑回来,拉着南门五的手,靠墙往木台赶去。 看着手中温软的小手,南门五还是忍住一声“好痛”,加快脚步勉强跟上桃李。 拐子七神色大变,急忙转身朝台下跑去,却跑得太急叫拐杖绊住,一个跟头栽在地上。黄生虽没心思扶他一把,但还是问了句:“老齐,没事吧?还能动不?前面的要跑就快些跑,不跑就滚到一边!你们不要命,小爷我还要呢!” “老弟小心!”周明礼弯腰,一把拉低黄生,只听一声剑鸣从二人头上响过,接着便有一蓝衣蒙面男子踩着两人的背,跳到台上,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后,一齐向轻纱里的主仆二人刺去! 眼看花魁就要身死道消,何铁匠运气大吼一声,震得那四人神色一恍惚,而离他最近的桃杏也是身形一顿才缓过神来,暗骂一句,又急忙跟上。 显然四人杀心已起,全然不顾挥掌而来的何铁匠,四剑直指端坐在古琴前的珍珍姑娘。电光火石之间,站立在一旁的丫鬟收手于胸前,随后侧身将手同撒网般挥出,接着便有数道银光闪过。 三人应声倒地抽搐。唯有一人强忍着麻木,硬是要将这一剑送到目标身上。 可惜珍珍姑娘一手握住古琴,一手将古琴另一端甩出,正巧挡下这一剑,接着身体微微前倾小脚猛然发力,将古琴顺势砸入那人胸口,只听一声闷哼响起,最后一个刺客也倒地。 就在珍珍姑娘出手前,趴在地上的拐子七一个翻滚起身,两手一上一下握住狼头拐杖,向毫无防备的令狐望扑去。 此时人群正拥堵在门口,外边的护卫进不来,里边的人也出不去。令狐望连滚带爬地朝另一端跑去,却还是晚拐子七一步,叫他跑到自己身边,惨呼一声“不妙”,只能闭上眼,引颈受戮。 可没等来拐子七的狼头拐杖,倒是听到一声金石作响,以及哐当的拐杖砸落在地的声音。令狐望张开眼皮,入目的是拐子七苦笑的脸,以及他断断续续的最后一句话:“少爷,快,回,景州。暗七,落子无。” 令狐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就瞧见刚刚第二个上台的男子持剑跳上台和花魁缠斗在一块,而那个丫鬟则是在自己身前四五步路的地方被一个汉子拦截下来。 桃杏架剑格住劈头砸下来的古琴,冷冷笑道:“你的南阳话学得还挺地道的嘛!东夷细作!桃李!助我一臂之力!” “哈?”桃李下意识扭头,刚要问南门五什么叫一臂之力,却叫南门五挣脱开手,让他一个弱书生朝木台上冲了过去,只能脚步轻点,也跳到木台上去。 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围住困在鼎里的这只恶龟。 珍珍姑娘忽地一笑,很是瘆人,“小鬼头,你以为就我们主仆二人么?尸鬼!” 天香楼紧闭的窗户“嘭”的一声,齐齐被一股冷飕飕的寒风撞开,随着刺骨阴戾的寒风而来的,还有一步一步,由远及近的沉闷却又清楚地想在每个人耳朵里的脚步声。 一只手搭在了南门五肩上,阴测测的沙哑声音响起:“劳,驾,让,一,让。” 桃李惊呼:“别回头!” 南门五咽了口唾沫,感受着后背又湿又冷的黏稠液体,心里忍不住的直打哆嗦,却耐不住好奇缓缓回过头去。 第六十四章 安心楠(四) 不用回头,南门五脑袋向左微微一侧,左眼余光就扫到了身后那个叫“尸鬼”正缓缓向前伸的脸。 门窗被阵阵阴风吹得“哐哐”响,落在地上的轻纱也被吹了起来,如同烟雾缭绕般将众人环绕其间,若不是大厅灯还亮着,那恐怕就是闹鬼了。虽然现在这样也差不多。 入眼的是一张很俊美的脸。惨白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散落在耳旁的发丝顺着风拂在南门五的后颈,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得不说,要是他瞳孔不会一会缩小一会放大的,到也没那么吓人。 “呀!”的一声惊叫,南门五跳将起来,竟如猴子攀枝似的,高高跃起,一把拉住垂下来的轻纱,轻盈地荡到桃杏身旁。 在抬眼去看那尸鬼时,南门五才算彻底明白桃李先前为何不让自己回头了,真真的太扭曲了。不像歪嘴,歪头那样还能让人接受,也不是被马车撞得七零八落般难以入目。 和尸鬼的脸一样,他身上的扭曲是美和丑的结合。此等病态俊美的脸蛋若是配上一对阴冷的眸子,那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可偏偏如同死鱼般,瞳孔还一会大一会小。而这还算好的了。 南门五强忍着肚里翻滚的恶心感,硬是从头到脚将那尸鬼打量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抬头时可以避开尸鬼。 可是看到花魁那张俏脸蛋,还是会不由自住的想起尸鬼那仿佛是把世间最好零件随性地拼接在一块的样子,又是一阵恶寒。 桃李和桃杏二女心里早已不知吐了多少遍,只不过还强撑着没发作,强装镇定地看着尸鬼一摇一晃地走到珍珍姑娘身旁,就地趴下,支棱着脖子,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二人。 瞳孔一缩一放也越来越快,到最后,桃李率先忍不住,扭头干呕了起来。桃杏也随之败下阵来,一手搭着南门五的肩膀,一手捂着嘴,清丽的眼眸逐渐蒙上了寒意。 “哼!东夷的残废也敢在此作乱?!” 何铁匠一掌逼退丫鬟,面对着东夷三人一步步推到木台边上,笑道:“老周,坐在鬼母前边闻了这么久骚味,也亏你能忍到现在。还是你就好这口啊?” 周明礼呸了一声,掂了掂从地上捡来的狼头拐杖,嘴里骂骂咧咧道:“妈的,老子吃了一盘又一盘甜果子干,换了一个又一个清倌,还想着多少能挡点,今天应付过去就少一天。那里知道令狐铭那个王八蛋,这时候痛下杀手,好好地一盘绝杀的棋都叫他掀翻了!这下好了,还惊来了尸鬼。妈的,看那样,估计还不是寻常见到的尸鬼,这眼珠子不好找吧?珍珍姑娘?或者说,安心楠?!” 何铁匠开怀大笑:“估计是怕你再闻下去,就和那尸鬼一样咯。这也倒好,你也不用整天费劲去找什么花露、有体香的女子闻,就挨着那骚味可劲闻,多好。” “妈的,你又好到哪里去?”周明礼放下拐杖,也不顾对面站的两人,转身朝何铁匠走去,还站到他面前,背对着那个丫鬟,和何铁匠争执起来。 瘫坐在地上的令狐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由衷地感到震惊,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好端端地来看看花魁,哪里晓得看出一个东夷细作来。原本还被众人耻笑的瘸子,一瞬间成了暗中护卫自己的侍卫。刚刚还纨绔不可一世的家伙,这突然又多了一个正义十足的身份。 呆呆地转头看向往自个身边靠的黄生,令狐望无奈地“叱”了声,说道:“说吧,你又是什么身份?大内总管?九龙卫?” 黄生也是和令狐望一样的神情,忽然有股热泪盈眶的冲动,两人对视良久,而后相拥一块,互相拍着后背。 “对了,其他人呢?”黄生问道。 “其他人?”令狐望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是啊,大厅里刚刚还人挤人,现在怎么就剩几个人了?其他人跑出去了? 同样察觉到异常的还有南门五,他回头瞥了一眼,却看到空荡荡的大厅,只有轻纱在朦胧的灯火光亮下飘舞,刚刚还挤满人的大厅一下子就只剩下这么几人,连忙提醒道:“桃李,桃杏,那些人去哪儿了?” 桃李抹了抹双唇,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眼南门五,说道:“不都还挤在那儿吗?管他们作甚?” 桃杏则是明白南门五问的是什么,持剑对着珍珍姑娘,解释道:“这是迷阵,东夷怪人的一点小伎俩,只对你们有效。我们可以感受到其他人的气。” 珍珍姑娘怪叫一声,可以将脸面扭成一团,使面目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双手抱琴,狞笑着退到尸鬼身后,“很不错的小姑娘,细皮嫩肉,嚼起来味道肯定不错。嗯,多么美妙的香味啊,可怜两个小武夫,就要进到我的肚子里来咯,哈哈哈哈哈!尸鬼。” “桃杏!”桃李持桌腿摆好架势,冷眼看着尸鬼一步一晃走了过来。 尸鬼越走越快,越走越轻,到最后竟然如同鬼魂般漂浮着扑到二人身前,如同青葱版娇嫩的手指在这一刻化成利爪,一左一右向二人脸上挖去! 桃李伸手轻轻一架,桃杏便顺着补出一剑,正中尸鬼腹部,将尸鬼一剑刺穿。没等南门五叫声“好”,桃杏抽身而出,桃李也是桌腿转圆,将尸鬼双爪推了出去。 尸鬼缓缓低头,看着从腹部留下来的点点暗红色的腥味,歪头不语,若是有人能看得到他的脸,就会发现此刻尸鬼的瞳孔不再放大缩小,而是如同打旋旋一样转个不停。 鬼母趁机拨动琴弦,配合着丫鬟从袖口里,腰带里,鞋底下甩出的满天飞雨的银针,尸鬼猛地仰起脸,陷入癫狂状态,向二人抓来。 桃李桃杏配合着运转起剑阵,可刚近身,桃李手中的桌腿就被画成两截,桃杏好不容易抽出来的软剑,也叫尸鬼握住剑身夺了过去。 南门五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将二人拉了回来,惊悚道:“那人已经疯了,除非把他打死,否则不可能会停下的!好恐怖的操纵之术!快走!去叫吴女侠,或者把老金喊来!” 桃杏见他虽然紧张,但语气还是井井有条,也不做疑惑,转身要拉着桃李走,却被桃李挣脱开来,便疑惑地看着他,“赤手空拳,我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他。还是快些回去叫救兵吧。” 桃李摇摇头,一手捡起半截桌腿,走到南门五身前,摆好架势,说道:“我们走了,他怎么办?这门之外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南门五倒是很诧异桃李居然会留下来,想起了老金教自己的那句话,失声笑了笑,从破碎一地的木头里挑了根棍子握在手中,和桃杏并肩站到桃李身旁,胸口里有股说不出的畅快,“这大概就是为生民立命吧。” 看着尸鬼步步逼近,一根狼头拐杖从天而降,硬生生将尸鬼的头打歪过去,周明礼随后又补了一脚,将尸鬼踢回安心楠脚下,“珍珍,呃,不对,安心楠,对上其他人,你或许还有点胜算,但你来南阳这么些年,就没打听打听平东周家的名号嘛?!” 第六十五章 安心楠(五) “平东周家?”令狐望拉着黄生躲到周明礼身后,小声问道,“平东周家很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黄生说道:“老兄,他们习武修仙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也很正常。你想想,话本里说的那些老神仙哪个不是隐居山林,住在福地洞天里,普通人别说见过他们,就连他们大名都不曾听说过。所以平东周家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吧。” 令狐望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也没去反驳。倒是周明礼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说道:“那是我胡扯的,为了更有气势一点。” 安心楠怪叫一声,“夹夹夹”地大笑起来,姣好的面容染上了几分阴暗的冷光,“平东周家?安定陈家都败在我手,我还会惧你一个不入流的世家?!风云榜都排不上号的武夫也敢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屮!” 南门五瞧见随着那鬼里鬼气的女子掐了一个手势后,如同替拉线木偶般将手往胸前一拢,接着便有一道道身影从四面八方走来。是先前逃跑的那群人! 每个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扯,一瘸一拐地按照极其诡异地姿势朝台上几人围了过来。黄福广比其他人好上一些,还有意识要挣脱开束缚。却不料安心楠小指一勾,黄福广撕心裂肺的惨叫将几人的目光转向他那被硬生生折过去的四肢。 “这是何方异术?居然如此可怖!” 周明礼深吸一口气,倒持拐杖,单手竖在胸前,低语声,“得罪了。”说罢,骤然转身,左脚掌在木台上一踏,身形激射而出,木台也是被他踩断了两根木板。 安心楠冷笑着向后移开,同时一手抱琴在胸前,一手将古琴上的七根琴弦勾到一处,待到周明礼冲到身前时,食指一弹,琴弦拨出。 琴声响起,尸鬼便挡在鬼母安心楠身前,双手举起,靠一身蛮力挡住了周明礼砸下的拐杖。另一边,鬼母的丫鬟飞起一脚,直击欺身而来的何铁匠胸前大穴。 何铁匠颇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运起身法躲闪开来,还不忘伸手去抓丫鬟的脚踝,却叫她鞋底的刀刃在自个手腕上划了道口子。 周明礼见这尸鬼身手一般,但浑身力气如此了得,心里不再小觑于他。便耍起一套棍法,挥得虎虎生风,时而拐杖上的狼头敲击尸鬼,时而拐杖末段戳入尸鬼腹中,一个不小心身上便被抓出了三道口子,棍法使起来更加小心翼翼,一时间竟落入下风。 而桃杏桃李二人则是背对木台,一人手里一根木棒,横披竖砍,击退围上来的人偶,可是这些人平时一顿打都受不了,此刻手被打折了,却一声不吭地继续缠上来,好似体内有用不完的气力。如此耗下去,定然要吃亏。 桃李高喊声:“上木台!” 南门五拽着令狐望和黄生跑上木台,往二人怀里各塞一根木棍后,回身一棍子将一个人偶打下台去,棍子也应声折断,南门五呆呆地看着那半截木棍飞了出去,落在数十步远的地方,咬咬牙跳下台,朝那边跑去。 桃杏等到桃李也站到木台上后,将木台阶一一踩断,可那里知道这普普通通的木台居然有这么结实的台阶,一脚下去便震得桃杏脚板疼。来不及想其他办法,只能挥着木棍和桃李守住台阶。 黄生往后退了几步,抱着木棍,问道:“他们都还是人,被他们咬几口,抓几下应该没事吧?那还不如从这儿闯出去!” “蠢货!”周明礼被一拳砸在胸口,击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又听到黄生的话,怒气一下喷发而出,“他们此刻毫无甚至可言,他们就只咬你一口?抓你一下?掉入那堆人中,他们会活活把你咬死!你们还记得前些年安定府震惊朝野的野兽灭门案吗?现在想来,应该是鬼母操控小鬼所为!” 何铁匠败下阵来,摸去嘴角因为破皮而流出的血迹,一手按着手腕,嗤笑一声,说道,“人家早说了,安定陈家是她干的,还用你来猜?也难怪你打不过那弱子尸鬼,就你这耳朵,怕是到死也听不出鬼母金线声响吧。” 周明礼也不是好相处的人,立马回击,嘲笑道:“就你耳朵好!耳朵好有个屁用,连个小丫鬟都能在你脸上抓上几道口子,也难怪这些年都不敢来了!” “嗯?”二人回过味来,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何铁匠吆喝一声:“桃李,桃杏,你们再坚持会,待我擒了那鬼母,这些事就不值一提了!吃我一掌!” 周明礼吐了口唾沫,“就你这德行,还妄想从我手里抢功?!看棍!” 两人身形交错,何铁匠收掌于一侧,一个弓步先前迈出一大步,来到尸鬼身前,也不躲闪,对着尸鬼挥来的拳头,应声倒下,而后腰腹发力,一个扭身踢腿,看似离尸鬼的手臂还差些距离。尸鬼那只手臂却意外地垂了下来,不再动弹。 鬼母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慌乱,连忙又是拨动琴弦,尸鬼的动作也骤然加快。可惜,何铁匠动作更快,不着尸鬼一下,却让尸鬼如同死人般前后摇晃一下,轰然倒地。另一边,鬼母丫鬟挨了周明礼两拐杖,应声倒下。 “呵呵,我当什么妖法,原来是皮影戏的把戏。” 二人成犄角之势向安心楠逼迫而去。安心楠惊慌失措,接连后退,一直退到木台边上,手里紧抱着古琴,垂着脑袋,听到周明礼打趣她道“落水的野鸡”时,抬眸放出狠戾的目光惊得二人有些毛骨悚然。 另一边,桃李和桃杏轮流招架蜂拥而至的人偶,一时间还没什么麻烦。黄生和令狐望也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乖乖地站在中间,没给任何人找麻烦。 “嗯?南门五呢?”桃李随意瞟了眼,没见着南门五,恍惚了下,险些叫人偶突破了她的防守。桃杏也无心分神去找南门五在哪儿,头也没回,喊道:“姓黄的,还有那小子,你俩去找和我们一块过来的那小子,找到了,谁都没事,没找到,就把你俩丢到台下去!” 令狐望看了眼失去神志的人偶,心里一哆嗦,全然不记得自己是知府嫡长子这一身份,苦哈哈地和黄生四下张望,却怎么也见不到刚刚塞给自己棍子的男子,一边想敷衍了事,一边又怕被这两位大侠丢到台下去。便更加卖力地查找着南门五。 忽然,被周明礼先前踩破的木板裂痕中探出一只手,抓了令狐望的脚踝。令狐望战战栗栗地低头看去,顷刻如天崩地裂般张大了嘴巴,却什么也没喊出来。 接着,便看到那只手收了回去,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和令狐望、黄生二人对视。 何铁匠底喝道:“” 第六十六章 云州城(一) 何铁匠低喝道:“呔!” 引得黄生等人回头,见何铁匠一掌哄在了安心楠挡在胸前的古琴。饶是何铁匠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却不得拍烂那木制古琴,就连琴弦也完好无损。 不过,那掌的劲气整的安心楠飞出木台,可如同被人拉扯一般,她抱着古琴又被扯回到木台上,落在木台另一侧,闷哼一声,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周明礼上前一拐杖砸向安心楠,还是叫她用古琴挡下,虽然连连后退数步才止住身形,但她还是在即将落到台下的时候,被扯回到木台上。 何铁匠定睛看着嘴角泛血的安心楠,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与周明礼一步一架势地向安心楠逼近。 这边战况诡异,桃李和桃杏这边却是异常激烈。随着安心楠被击飞出木台,这些人偶们的攻势变得更加狂暴,肢体被扭曲得不成样了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两人招架不住,累得是香汗淋漓、面红耳赤、手脚酸软,只能步步向后退去。 桃杏连忙喊道“姓黄的!再不过来帮忙,你们待会也别想好活!” 黄生呆呆地“哦”了一声,他对这两姐妹有着天然的恐惧,被这么一威胁,感觉自己在被人偶活活咬死之前,会被她俩先千刀万剐了。便大喊一声助助威,小跑冲到桃李身旁,高举木棍,猛地挥下,砸了个空。 木棍打到木台上震得黄生手一松,任由棍子滚落到台下的人偶群里。还在此刻人偶的攻势减弱,没有扑到他身上来。 “废物!再去找棍子!”桃杏沉着脸,使足了劲才将这个冲到她身前的人偶打回去,看着身旁围过来的两个人偶,反手握住木棍,狠狠挥了出去,只听“咔嚓”一声,木棍碎成两截,几片木屑扎入人偶脑袋上,而那半截木棍飞到人偶之中。 桃李见状,也不顾守着台阶口的重要性,拉着桃杏往木台另一侧跑去,还不忘喊上那傻乎乎呆站的两人:“还不快跟上来?南门五呢?他被人偶咬死了?” 令狐望刚要诉苦自己脚被抓住时,胸口被桃李一推,踉跄两步后,惊道:“咦?我的脚没事?!” 桃李白了他一眼,正欲往前跑,哪曾想一脚踩空,左脚陷入到那裂缝中,断裂的木板将裤脚划开,在白玉般娇嫩的小腿上拉开了几道口子,鲜血“噗”地一下,染红了整个裤脚。桃李也为此向前倒去,还好平日里练功没拉下,硬是靠腰腹的力量稳住前倒的身体,然后缓缓转身坐在木台上,伸手去掰开断裂的木板。 可惜,向前用力过度,一下歇气后,身体再也不听使唤,毫无一丝气力可用。桃杏见此,拿过黄生手里的木棍,重新挡在人偶之前,但看得出来她的动作没有先前有力快速了。 令狐望咬咬牙,拿着木棍也走上前去,站在桃杏右手边,双手紧紧握着木棍,心里有些亢奋,也有些紧张,直到三只人偶扑了过来,他才彻底坦然。 我该怎么办? 桃杏叹了口气,这俩一个比一个没用,将木棍递出去,点在那个人偶眉间,让他一口下去只咬到了令狐望的胳膊。但可惜来不及收手,两个人偶扑到她身前,一个张嘴咬在了桃杏拿木棍的手上,另一个伸手朝桃杏脸蛋挥去。 “桃杏!” 千钧一发之际,何铁匠从旁杀出,一招看似平平无奇的推掌,把那两个人偶推将开来,一口浓痰吐到其中一个人偶脸上,骂道:“呸!畜生!”说罢,数掌并出,好似巨神持棍捣江海,又如那判官提笔判阴阳,气势之大开大合,连从不把他人功夫放在眼里的周明礼瞧了,也忍不住拍掌叫好。 安心楠见状,五指勾弹琴弦,催动人偶再次反扑到木台之上,哪曾想这人偶叫何铁匠打落台下,失去了控制!再拉动琴弦时,连两位武夫都不曾损害一毫的丝线竟然被安心楠一根指头从古琴里抽了出来。 安心楠愣了一会,神色大惊,转身跳下木台,正欲逃跑,却不料木台下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绊倒在地。 见鬼母不知何故摔倒在地,周明礼岂有放过之理?挥着狼头拐杖跳下木台去,径直打向安心楠的后背和脚脖子。鬼母安心楠本就是普通女子,通过操控尸鬼人偶来攻击,自身并无武艺。吃了这一顿打后,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了。 何铁匠连忙喝止住周明礼:“住手!留她一命!” 周明礼斜了他一眼,没听他的话,最后一棍正中安心楠后脑勺,只听她闷哼一声,头向左一歪,便不再出声。周明礼收起拐杖,站到一旁,用脚尖将安心楠翻过身来,看着那张先前还魅惑众生的脸蛋涂满了鲜血,什么也没说。 话说回南门五。 南门五木棍被打成两截后,视线顺着击飞的那截落到了先前被桃杏丢在木台旁边的软剑上。虽然那软剑叫那个尸鬼扯成一团,又掰成两端,但也胜过经不起几下折腾的木棍呐。 想着,南门五便跳下台去,几个窜步,弯腰捡起了带剑柄的那断剑,回头正好瞧见木台底下有个破洞,从洞里边看,木台下立着几根连在一块转动的木筒。木筒做工很精巧,有大有小的,转起来没有一点声响。 南门五心中生疑,便钻进木台底下,脸刚进去,就如同撞上了纺织机一般,有千丝万缕拦住了他的去路。南门五眨眨眼,什么也瞧不见,伸手慢慢向前摸索过去,正巧搭在一根线上。南门五恍然大悟,什么尸鬼、鬼母、人偶的,都是靠那花魁手上的古琴来操控的。这一端连在古琴上,另一端则是绕在这一根根木筒上,再练到人偶身上。 又听到何铁匠在木台上与人争吵的声音里提到了“鬼母金线”,想来就是这种看不见,摸得着的丝线了。既然如此,南门五持断剑一下就把面前够得着的几根线划断,接着往木台底下爬取。 先前那几根线似乎是绷得太紧了,所以很轻松就叫南门五割开。而越往里边,那丝线就越柔韧,别说断剑了,估计就连自己的杀猪刀也割不开。 南门五灵机一动,伸手将木筒连出去的线都拢了过来,打算给他们拉直再割断。忽然线的另一端猛地一扯,丝线在南门五手臂上割开不计其数的小口子,但南门五还是通过撑着木筒,又把丝线拉了回来。 这是木筒猛地一转,南门五被甩到另一边,眼看要撞到木台底下用来固定的木桩时,他瞧见一道光亮,是木台的裂缝,连忙伸手勾住那裂缝。却似乎抓住了谁的脚腕? 待到稳住身形,南门五松开手,把眼睛凑过去一看,哦,不认识,然后又爬回到木筒旁边,刚想拉直丝线,却不料木筒再一次飞速转动起来。这些丝线一旦拉扯起来,比那刀子还要割人,南门五因此没有轻举妄动。 直到他看到有人的脚踩入裂缝,又听到桃杏的叫喊,这才顾不上割不割手,一把拢过丝线,手臂上传来的刀割的疼痛,血滴顺着丝线滑落下来,南门五一边吸着凉气,一边拿着断剑在丝线上像锯木头一样要切开丝线。 那声“桃杏”的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响起,丝线应声而断,南门五担心桃杏出事,连忙向木台外爬出,好巧不巧看到一只穿着小巧绣鞋的小脚,不用想,定是那鬼母,于是伸手一拉。 南门五爬出木台后,看着何铁匠双手合十,站在鬼母的尸体旁边,低声念念有词的,扭头看向木台,望见两女虽然受伤,但人还算完整,松了口气。 桃李看到灰头土脸的南门五,气不打一处来,娇喝道:“喂!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第六十七章 云州城(二) 去青楼没能办成正事,就连听曲听到最后,还听出了个细作。三个人完完整整地去,伤痕累累地回来。不用陆贤谦说,南门五也知道昨晚真的是倒了大霉。 陆贤谦看他懊悔不已的样子就不再纠缠此事,看向坐在南门五身旁的桃李,问道:“桃杏伤势加重了?你俩向来最喜在待在一处,今天怎么没见她过来?不是说,只伤到了胳膊吗?” 桃李回道:“只伤到了胳膊,桃杏说不想再看到他,就没跟过来了。” 陆贤谦喟然:“到底是长大了,桃杏也耍起了小性子啊。也罢,此事对错不再深究,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南门五指了指自己:“我?大人太看得起我了。” 陆贤谦竖掌打断他的话,从身后的架子上取来一个布袋放到桌子上,说道:“我不是命令你,而是想委托你。你愿意与否,你都是我们陆府的贵客。还有这袋东西,是金前辈留给你的。” “老金死了?” “口无遮拦!”桃李拍了下南门五的后脑勺,瞪了他一眼,“这点忌讳都不知道,字全白学了。” “桃李,不得无礼。”陆贤谦将布袋推到南门五身前,指了指鼓鼓囊囊的布袋,说道,“打开看看。” 南门五答应下来,看了眼陆贤谦,又看了看桃李,便打开布袋,便问道:“陆大人,老金怎么了吗?他去哪儿了?” “金前辈在你们俩登门的第二天就离开了。”陆贤谦示意让吴欣齐把地图拿来,接着说道,“据暗探回报,金前辈应该是回凤岐县了。而凤岐县,嗯,不得不说,住的偏远也是有好处的。” 陆贤谦苦笑一声,将地图铺在桌子上,也不顾南门五正看着老金留给他的信,指了指凤岐县,又绕着凤岐县画了个圈,感慨道:“也难怪早年有那么多人愿意躲到凤岐县去。山高水远,别说寻常百姓了,就连世家权贵也不愿再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安插暗探。” “嗯,我们那儿四面都是山,尤其是东边还有山贼,商队都不一定敢过。”南门五回了句,但眼睛依旧在那封信上反反复复地来回。 不得不说,老金一个武夫居然写得一手好字,比自己写的车架子要好得不知哪里去。 信上说凤岐县山贼下山已经屠了两个村子,在打下去就要打到凤岐县了。而且因为这事,南门五是山贼内应的消息越传越广,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事。南门家需要老金回去镇场子。 但老金也会帮县里赶走山贼的。南门五如此笃定地想着,挑了个适宜的时机,回答陆贤谦的问话:“最大隐患还有南边江对岸的蛮子。” 陆贤谦愕然,迷缝着眼,沉默不语,与其他两人一块静静地看着南门五。 老金最后匆匆交代了一下就什么也没说了。倒是布袋里装了不少东西,和老金一块离开凤岐县时,老爹给的杀猪刀,还有一百文钱。嗯?老金身上那点钱不早在凤岐县的时候就花完了,哪来的一百文?对了,是从云莲山山寨地道跑路的时候,狗娃给的。也不知道狗娃是跟着山贼一块杀人放火,还是带着村民离开山寨了。 重新将东西装回布袋里,再把布袋放到怀里,提了提衣襟,确保不会掉出来后,南门五抬头平静地看着陆贤谦,“陆大人有何事需要小子去做的?但说无妨。” “没大没小!”桃李又是一巴掌,哼哼两声,“年纪不大,口气倒是挺大的,先听大人把话讲完!” 陆贤谦笑道:“女大不中留咯!” 引来桃李满面羞红,那局促不安的小手更是揉搓着衣角,最后还是叫吴欣齐在他腰间软肉捏了把,陆贤谦才正色道,“你们昨晚也见识到了夷族细作下手之狠辣,其实那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夷族只会比那个安心楠要心狠手辣得多,要诡计多端得多。而如今,夷族大军已经攻占了观海台,虽有平西、安定两府的府兵前去围剿,但依我看来,那几万府兵能不能经得起夷族的一击还不好说。因此,我想让你帮我去景州送封信,必须交到令狐知府的手里才行,其他人不许拆封。” “好。”南门五想到自己大不了从景州城回家,多走点路帮帮陆大人也是可以的。 陆贤谦摆摆手,接着说道:“这声好不作数,你且听我说完。南阳城细作已被拔出一个,其他细作还隐在暗处,任何出入陆府的人都会被细作派人盯梢,更别提送情报的人了。在此之前,我派出去了五个暗探,最远的那个死在了林家村的农田里。此事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把小命搭进去,你还愿意去吗?” 南门五思虑片刻,反问道:“大人总不能让我去送死吧,想来是有其他准备吗?” 陆贤谦颔首,“不错,明菊,桃李,桃杏三人当你的护卫。另有一众暗探藏在暗处护你周全。但如此一来,你更是引人注目,会有数不清的细作为了阻止你,用尽办法来杀害你。” 南门五低头不语。 陆贤谦呼了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温和些,笑道:“当然,此事事关重大,你要是完成了,我保举你安然无事回到凤岐县,然后我个人再送你三个愿望。” 南门五猛然抬头,静静地看着陆贤谦。陆贤谦很是坦然地回看着南门五。 沉默半晌,南门五缓缓开口道:“陆大人,此处就你我四人,既然你要我把命搭上,为何不说实话?” 陆贤谦很是欣慰地微笑着,说道:“很不错,能看到这一层。至少你对上那些细作有一战之力了。明菊她们护送的是一个假的南门五,混淆细作,而真正的南门五则是易容成富商,混在船队里,坐船去景州。” 南门五点点头,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两人就一些事项又谈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桃李拉着南门五夺门而出。 看着手被捏疼,却不敢发声的南门五,吴欣齐忽地开口,“为什么是他?” 陆贤谦面无表情,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也不只是他。” 和往常一样,到迎春那儿学字,下午又特意去了趟何铁匠家,来回奔波了一天。躺在客房的大床上,南门五合上眼睑,想起老金在信里夹杂的话来。 “谁也别信。” 第六十八章 云州城(三) 次日丑时,一道人影从陆府偏门走出,环顾四周,确保左右无人后,一个冲刺钻进了小巷里。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从暗处走出两个相扶搀扶的老者,一个纵身跟上那道人影,身法之迅捷,绝非一般老叟。 过了有一刻钟,陆府里又跑出一人,那人连分方向也不变的,一头钻入死胡同里,在身后来者追上来之前,敲开屋门,躲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走小屋东边的窗户,跳到别人家的院子里,然后隐藏在柴火堆里,哪怕头上传来呼啸的风声,也没敢露出头来。 如此下去,每过一刻钟,就会有一个人从陆府里跑出来,或是往南,或是往西,或是往北,唯独没人往东边走。 “大人,会不会是他们故意如此,让我们放松对东面的警惕。” “不,陆贤谦不会露出这等破绽。兵法讲究虚虚实实,陆贤谦正是要给你我错觉,让我们觉得他们在放松我们对东边的警惕,而让我们调集人手去东边。反而越是他着急突破的方向,就越有可能藏有真正的线人。” “大人英明!” “当然,如果陆贤谦真的派人去了东边,要去景州城,还得折回来,必然逃不出我设下的包围。要是他往东径直去了云州城,呵呵,那就随他去吧。会有人替我在那儿欢迎他。” 蹲在地下的属下回想起那张独特的带有疤痕的鬼脸面具,后背发凉,打了个哆嗦,便彻底低下头,不再言语。 “呵呵呵呵呵,陆贤谦,就让我瞧瞧,你会把子落在何处!” 天蒙蒙亮,南阳城也迎来了新一天的朝气,随着城门缓缓开启,陆府正门驶出三辆马车,一辆投城西去了,一辆稍快些的打北边码头驶去,而最后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慢吞吞地挤在人流之中投东城门去。 明菊打了个哈欠,靠在马车的门帘上,却没有栽到车厢里去,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弄着拐在檐角的流苏,睡眼惺忪,“一大早的就随意差遣人,真是不把侍卫当人看纳。给了我几个烧饼,就把我打发出来。啧,有时候还挺羡慕迎春的,整天呆在府里,也不用来回折腾,到处跑。也不知道出了城门,这匹老马还跑得动吗?” “姑娘,不如先吃些东西再赶路吧?毕竟,路上没有多少时间。” “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样的觉悟,可以啊。吁!”明菊拉住缰绳,让马车缓缓停下,朝路边挑着两桶鱼丸汤的老者喊道,“老伯!劳驾两碗鱼丸汤,各打一个鸡蛋。” “好嘞!姑娘拿好咯。” “呼呼,有些烫手啊。小子?兄弟?唉,算了,随便怎么叫吧。”明菊拉开车帘一角,把鱼丸汤递进去,还好心提醒道,“小心烫手。老伯,另一碗再打一个鸡蛋。嘿嘿。” 第二碗鱼丸还没端过来,车厢里传来清脆的碗破碎声响,然后车里的人一头栽了出来,面色发黑,口吐白沫,指着卖鱼丸汤的老叟,头一歪,没气了。 明菊拔剑而起,没等老叟有什么反应,冒着寒光的利刃就已经架在老叟脖子,吓得老叟一脚踢翻了鱼丸汤的木桶。 明菊高声喝住站在街边吃鱼丸的人,“别吃鱼丸!汤里有毒!” 看到骚乱席卷了整条街道,躲在暗处的捕快这才按着腰刀,一边驱散人群,一边朝明菊走去,心里狞笑道:第四个。 另一边,往城西去的马车,一路安稳无事,桃杏坐在车夫旁边,双手撑在马车上,向左右各个豪门府邸张望着,饶有趣味。 好景不长,要出城了。 桃杏这才摆好姿势,一手按住剑身藏在车厢里的剑柄上,低声提醒道:“到城门了,今日士卒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小心有诈。” 车夫应了声,将缰绳往右后稍微一拉,要向右走,避开迎面驶来的马车。哪曾想那马车不避不闪,径直朝这边撞过来,桃杏娇喝一声:“有刺客!”起身跃起,马背上轻轻一点,跳到对方的车厢上。 车夫刚忙猛拉缰绳,然后又是一甩,吃痛的马匹向右一转,踢腿跑了两步,身后传来巨大的推力,将这个马车连厢带马一块撞翻。 此时,对面马车车厢飞窜出两道身影,一道向东,一道向北,分开逃窜。 “桃杏,你追背面那个!不留活口!” “是!”桃杏提剑追上那人,一剑穿透了那道身影,拔剑时还特意抖动剑身,在那人体内搅了一搅,宝剑带起一道血花洒在知府府邸门前,染红了石砖。 那人惨叫着在地上爬动,血迹随着他的身子在石板路上划出一片亮红。桃杏甩去剑身上的血迹,收剑归鞘,哼了声,“甘当细作,死不足惜!” 吴欣齐俏脸上布满寒霜,冰冷的目光望着那道向东边仓皇逃窜的身影,将手里的长剑径直抛投出去。一道寒光如箭矢般,带着鸣响没入那人体内。劲力推着那人向前扑去,而后倒在地上,没有一丝动静。 吴欣齐扶着陆贤谦,呸了声,然后回头看向闻讯而来的士卒,不知在骂谁,“奸贼!” 最后那辆马车呼啸着在大道上飞驰,撞翻四五个小摊,也没有见他慢下来。车夫脸上带着莫名的兴奋,眼里透着浓浓的癫狂,不停地挥动缰绳。 车夫还安慰坐在车厢里的少年:“公子莫要担心,小人一定会赶在开船前将公子送到码头。让开!让开!前面的!全都让开!陆府办事!全都让开!公子放心,小人为陆大人驾了一十三年的马车,从未出过事!让开!不要命了?!” 当马车安安稳稳在碧水码头前停下来后,车上摇摇晃晃走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态男子。只见他由车夫搀扶着走到一旁,呕吐不止,吐到最后,就只听到声音,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车夫拍了拍他的后背,把水囊递了过去,“公子放心,船上有人接应公子,接下来,就靠公子了。小人先行离去,告辞了。” 富态男子连喝了好几口水,才平息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而后收拾好行李,匆匆走入码头之中。 “啊!嗯。桃李,你早上不睡觉,待在我这儿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大人托付给你的事?我可是等了你一个时辰了,南门五!” 第六十九章 云州城(四) 不紧不慢,悠哉悠哉,磨磨蹭蹭,废话连篇,问东问西,阿啊阿啊阿啊!桃李发出一连串不明含义的喊叫声,上前一把拽住南门五的腰带,气势汹汹地就往书房走去。 南门五很是无奈地朝这个不知姓名的丫鬟摆摆手,挣脱开桃李的束缚,跟在她的身后,看着石子路两旁开的红的黄的花,慢吞吞地说道:“桃李,我昨晚要求的很明确了,出发时间我自己定,有可能我赖在这儿不走了,也有可能我突然就不辞而别。你这般催促我也没用呐。” 桃李很容易就想象出南门五耸肩摆手的泼皮无赖样,也不想回头看他,心里正想着要不要和往常一样骂他几句。 迎面走来的迎春拦住了二人。 “迎春姑娘(姐姐)。” “唔,桃李,你的脚还没好,不要到处跑动,要是落下了疤痕,以后就不好看了。还有,南门五你来的正好。跟我来,大人有东西委托让我交给你。你过来一下。”迎春喊住一个抱着花瓶路过此处的年轻侍女,“你去把稻花,唔,稻花不在,梅影不在,明菊不在,桃杏不在,桃李在这儿,唉,还有谁来着?” 看着迎春歪头蹙眉思索的模样,桃李窃窃地笑着,没有提醒她。 迎春摇摇头,说道:“不管是谁,把在府里的小姐也好,小小姐也罢,都喊到书房来。” 桃李见侍女走远了,才上前打趣道:“迎春姐姐,你今儿忘了两个,明儿再忘两个,没过上几天,不用让夷族动手,你就把我们都忘光了!” 迎春腼腆地笑了笑,回了句“把谁忘了,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小促狭鬼!”,接着带着他俩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迎春便将一封信交给南门五,由给了他一个木制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陆字。 想来是陆贤谦的陆吧,这多半是陆大人的身份令牌。南门五把令牌翻到反面一看,是一个九字,心生疑惑,但没有和以前一样问出口,只是默默地把信封和令牌放入怀中,等待迎春接下来的话。 迎春说道:“这封信就是要你送到景州去的密令,除了令狐知府外,谁也不许拆封。而那个令牌,是大人担心你路上没让山贼害了,反而叫官兵给捉下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便宜行事。此外,你还记得余道平吗?” 南门五点点头:“记得。他怎么了?要不是他,我和老金也不会来这儿。” 迎春这才将放在架子边上的一大包行李,拖到南门五跟前,“余道平被大人放出来了,不管你们之前恩怨如何,接下来从你到景州的这一路,都要靠他来保护你周全了。” 南门五忽然幸庆自己先前没有得罪余道平,要不然半夜在床上睡着正香呢,叫他给扔进江水里,不说自己不识水性,就算识得水性,也叫那暗流卷到江底下去。 迎春接着说道:“这袋东西算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吧。呃,有干粮,有几两银子,还有宝钞,还有几件衣服,嗯?桃李,这个酒葫芦是你给的?” 桃李连忙否认道:“不是我,我送的是那几件衣袍,看什么看!你可是我们陆府的使者,别到时候灰头土脸地叫人家笑话了,还看低了我们陆府!拿好了!” 南门五和迎春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在桃李红着脸,举手要打南门五时,南门五这才作揖道谢,免去了一顿捶打。 嬉闹一番后,原先严肃的气氛也淡了许多。 迎春看着面前这个比刚来陆府时更稳重的少年,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从架子上拿下一本没有书名的小册子交到南门五手中,叮嘱道:“这些天下来,我们常用的字都教给你了,至于你能不能明白每个字的意思,还是需要不断地读书,须记着,读书写字和练功一样,一天也不能忘。以你的资质,只消两年,便可以自学成才,到时候来南阳,你大可以从城门书斋另一个读书人的牌子进城。” 南门五点点头,抱拳行礼,“多谢姑娘。” “无妨,权当是你我有缘,唔,那个,我是说在读书识字上,你和我比较,唔。”迎春发出一声悲鸣,转身趴在桌子上,催促道,“啊啊啊啊!没事了,没事了,你赶快走人!桃李,去把彩荷喊进来。” 闹了一上午的明菊驾着马车回到府里,看到另外两辆马车,连忙跳下车,追上前去喊住陆贤谦,神情窝火至极,就差没有把指头插入发丝中,把绑好的头发弄散,“大人!马车里的不是南门五?还有,我们还没出城就被人暗算了。他们居然和城里的。” “唉,明菊。有些话可不要乱说。”桃杏同样是脸色阴晴不变,恨不得找个人刺上几剑来出出气。 陆贤谦由吴欣齐搀扶着,向两人招了招手,语气里充满了疲倦,“夷族细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多,而且渗透了很多人,别说其他家,恐怕我们陆府里也有细作。不可声张。” 陆贤谦换了口气,声音降了下去:“我们早上放出去的诱饵只有两人活了下来,一个躲在民居柴火堆里,另一个则是运气好,遇到了江湖高手才得以活下来。我还是低估了夷族妖人的反应啊。至于南门五小兄弟,呵呵。” 南门五所住的客房里。 桃李抱着几件衣服,紧紧地抿着小嘴,站在床边不肯言语,只是那眼眶里水汪汪。 迎春也很是头疼,轻声安慰道:“好歹他还带走了一件,这个,他或许是舍不得这么好的衣服被弄脏了,所有没有都带过去。至于梅影的酒葫芦,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奥妙。” 桃李惨笑一声,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抱着衣服转身推门就走,“他爱带什么就带什么吧。我才不管他!这袍子我撕了烧了,也绝不留着!” 看着桃李一拐一拐跑远的身影,迎春叹了口气,说了声“少女怀春呐”,无意间看到床铺上有一份信,便拾了起来。 是桃李的字迹。 迎春忽地明白了些什么,心里五味杂陈,要是南门五多拿几件衣袍就能看到这封信了,要是桃李直接把信给南门五。哎,哪来那么要是啊。遗憾就遗憾吧。将信放入袖中,也离开了客房。 话说南门五换上一身新衣,腰间别这个沉甸甸的酒葫芦,背后挎着包很普通的行李,从陆府偏门混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哼着小曲,快活自在。 没走出几步,他就摘下酒葫芦,用手提着赶路。原因无他,酒葫芦太沉,会把腰带拉下去。 第七十章 云州城(五) 在大街上买了三个烧饼,又绕到何铁匠家话一两银子买了把剑胚,余下的宝钞都拿来买小飞刀,走之前还不忘和玲玲挥手道别。 何铁匠见自家媳妇走出来,很是自觉地把塞在外衫内侧口袋里的宝钞交了出来,看着南门五远去的背影,说道:“你说他这是被赶出来,然后要买这么一批飞刀来刺杀陆大人?” 妇人抱起女儿,很是亲昵地蹭了蹭女儿的脸蛋,说道:“真到了你说的那种关头,我们就得想办法往北边逃了。” “害,好端端的往北边跑什么?北边能有这边好看?”何铁匠关好院门,朝火炉那边走去,“管他要杀人放火呢!我收了钱就得给他做出来,不过他这要求还挺多的,尤其这现状要柳叶形,啧,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笨蛋爹爹。” 玲玲刚说完,小鼻子就被娘亲给轻轻刮了下,耳旁传来娘亲好听的声音,她说道:“你还小,不明白这里边的事情。你爹虽然是个笨蛋,但他也是个单纯的笨蛋。” 玲玲没听懂,视线就转移到院子边上那棵树上新筑的鸟巢,嚷嚷着要看小鸟。 “谁啊,没看到本店不开张的,哟!我说是谁呢!小祖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来来,里边请,您要吃点什么,小的给您去做。” 南门五摆摆手,上下打量了眼张贵,笑道:“这才几天不见,怎么成这副模样了?我爹来过?” 张贵挠挠头,憨笑一声,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家伙居然会有憨厚的表现,他说道:“瞧您说的什么客套话,您就是小的祖宗呐,比亲祖宗还亲的祖宗。您喝茶,茶水烫吗?” “停停停!”南门五神色更加古怪,都开始怀疑眼前这杯茶是不是被下毒了,“张掌柜,你可听过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帮不了你的,我不会答应的。” 张贵“唉”了声,还特意拉长音调,“小祖宗,您这就生分了。小的哪敢麻烦您老人家啊,就是希望您能记得小的这丁点对您好,小的就满意了。” 南门五没明白这人吃了什么药,但时候不早了,他还要其他事情,没空跟这人扯皮,于是把何铁匠的剑胚放到桌子上,然后在怀里翻找起来。 张贵见他把一块长条形的铁片放在桌子上,心里好奇不已,但有顾虑到楼上的贵客说不定正偷偷听着,也不敢多问一句话。 等到南门五从怀里找出一个锦囊后,张贵眼前一亮,惊叹道:“好物件!小祖宗,你这是哪里得来的好宝贝啊?麻花金丝,春丝云锦,好家伙,这可是工巧坊每年进贡给宫里的东西。小祖宗,你看这个百鸟朝凤图,不是宫里的娘娘公主,哪个敢用这个?啧啧啧,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和那些公主一样看到这等宝贝。” “张贵,瞧什么宝贝呢?” 南门五正要扭头去看来人,却先瞧到张贵如临大敌般混身哆嗦着,从凳子上跳将起来,脸上僵硬的笑容瞬间自然了许多,陪笑着走向来人,“罗堂主,瞧您这话说的,这年头哪有您不知道的东西啊。不过是一个工巧坊的荷包,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门五看着来人也跳将起来,下意识地抄起放在桌上的铁片剑胚,朝那人冲过去,“王八犊子!姓罗的,你害的我没法读书,还有脸出现!吃我一剑!” 来者正是凤岐县声名赫赫的算命先生,罗鑫。罗鑫本在楼上客房里拨手指,神神叨叨的,忽然被那贵人告诫道:“千万不要下楼。” 本来罗鑫早上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是大凶,但又能逢凶化吉。听到这么一说,这不是等着自己逢凶化吉,发家致富的机会嘛。找了个理由开溜出来,哪曾想这个凶相有点凶过头了。 罗鑫连忙往楼上跑去,同时高喊道:“南门五小兄弟,你这不是还要赶路么!你赶路要紧,别因为我耽误了行程呐!哎呦!” 仓皇之下,罗鑫没顾到楼梯,一个踉跄被绊倒在楼梯拐角处,好在平时练习双手抱头护脸的机会比较多,不让要是让这牙磕到这楼梯上去,自己这堂主就不要见人了。 南门五见罗鑫被自己绊倒摔了下去,也没兴致和以前一样扑上去痛打落水狗了,什么也没说,把荷包放回怀里,背好行李,将剑胚交给张贵,说道:“半个月之后,你拿着这个去梧桐大街青巷,找何铁匠,到时候他会给你一批柳叶飞刀。我不知道老金和你说的几文是以什么兵器为标准,那些飞刀就抵老金欠下的账,不够的话,以后我来的时候再补给你。” 张贵双手接过剑胚,轻笑一声,说道:“我从不占别人便宜,我再补给你两个消息。第一个,过些时日,云州城就有两大盛事,一个是考验读书人的小文比,另一个是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到时候云州城鱼龙混杂,你行事要谨慎再谨慎。” 南门五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去云州城,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贵笑了笑,“知道些消息总归没有坏处。至于第二个,来,附耳过来。” 半晌,南门五恭恭敬敬向张贵抱拳道谢。张贵施回一礼,正色道:“此去路上多加小心。” 南门五点点头,转身离开客栈,朝码头走去。 罗鑫揉着碰青的手腕,从楼梯上走下来,问道:“你把那事告诉他了?” 张贵呵呵笑着:“没有堂主您的同意,小的哪敢透露一点风声?小的说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会影响大人的计划。” “你心中有数就行。”罗鑫正满脑子琢磨着自己凶过了,吉在什么地方,也没像前几日那样为难张贵,“你去拿瓶红花油上来。” “是。”张贵收起剑胚,朝厨房走去。 南门五出了客栈,抬头看了看天色,脚上加快了几分,匆匆走入碧水码头,按照迎春说的找到一个个头极高的黝黑汉子,跟着这汉子上到客船,再找到余道平。 找到余道平时,他正提着一个空酒坛,朝码头上的人砸去,而码头上也有人拿东西砸到船上来,还骂骂咧咧地威胁着要上船收拾余道平。余道平则是回之以另一个空酒坛。 南门五还是喊住了他:“余老伯。” 余道平瞥了他一眼,招呼一声后,连忙喊南门五过去帮他一块往码头上扔酒坛。最后还是酒坛子扔完了才作罢。 “妈的,敢在碧水码头惹老子?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余道平拍拍手,朝南门五走来,“小子,我记得你。你那两个女伴呢?她俩没来吗?要不要我再给你找两个?坐船可是很无聊的。” 第七十一章 两相忘(一) 客船不大,仅够南门五和余道平侧卧其中,两张竹席间固定着一张矮桌,船篷两侧各开了个小窗子,透过窗子就可以望见流动的云块,静谧的江流,以及在潋滟水光中的一轮透亮的弯月。 富江两侧各有景色,虽是寻常之极,但对于南门五来说,这一切都很新奇,他默默地眺望着远处,想把自己见到的都记下来,但刚记到脑子里就都忘了,只留下个大致影响。 船尾有一个半大的憨厚青年在摇船橹,带起轻轻的水花声,在寂静之中别具一番风味。老余的声音忽然响起:“外边有什么好看的?” 老余一说话,窝在船头酣睡的汉子便睁眼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等老余的吩咐。 老余没有搭理他,继续和南门五说道:“以前没见过大江?” 南门五“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老余脑袋歪向自己这边的窗口,看着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富江夜色,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条江,两个岸,一个人看这个有什么意思。等到了云州城,我请你上画舫瞧瞧什么才叫好看的!” “我授业恩师说过,看到什么不能只看到什么,这条江水不止是江水,不同的人看到的不一样的心境。”南门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然后翻身面朝下,伸手到窗子外边,想去抓一抓江水,可惜够不着。 “你们读书人就是好这口,虚头巴脑的,还心境呢,净是放屁!”老余嗤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船篷,语气里充满了对南门五说法的不屑,“江就是江,云就是云,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屁事?睡觉睡觉!” “嗯,等等,你刚刚说云州城?” 南门五惊坐而起。 老余颇为不耐烦地把身子转向窗子,背对着南门五,低声“嗯哼”,没有开口言语。 南门五愕然,云州城?不是景州城吗?这要是延误了军机,那岂不是白费大家把我送出来的一番功夫了?那夷族妖人岂不是! 想到这儿,南门五瞧了眼不想理会自己的老余,蹑手蹑脚地走到船头,问那个依旧恭恭敬敬弯腰的汉子:“好汉,我们此行去的是景州城还是云州城?是哪个云州城?不应该去景州城吗?” 半晌,那汉子都没有搭话。 正纳闷呢,就听到汉子轻微的鼾声,南门五一怔,瞬时哭笑不得,站着都能睡着,也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啊。只好重新躺回竹席上,只不过再也没有先前赏景的悠哉了。 “老余,你,没事吧?” 老余“哼哼”两声,报头闷声嚷嚷道:“闭嘴睡觉!” 话音刚落,船头站着的汉子一头栽倒,顿时鼾声雷动,听到老余骂道“声音小点”,鼾声又逐渐低缓下去。 推开层层碧波,木船悠悠前行。 “小子,醒一醒!小子!” 南门五迷迷糊糊睁开眼,睡眼朦胧地抓了抓头发,声音含糊,问道:“天亮了?这么快就到了?嗯?老余,别以为我没去过云州,就随便把我带到山沟子里,骗我这是云州了!这附近哪有城啊!” 南门五向窗外望去,天才蒙蒙亮,四处张望却是瞧不到一个山丘,只有遥远处隐约有一高塔,再远些就看不清楚了。 余道平钻到船篷里,开始收拾行李,瞅了眼一脸茫然的南门五,解释道:“还没到云墨码头,前边是驼峰嘴码头,我们在哪儿上岸,然后搭摆渡到对岸去。” “去对岸做什么?对了!老余,你还没说为什么来云州啊!”南门五起身,靠着桌子看向窗外渐渐在晨曦中清晰起来的景色,“陆大人和我说的是去景州城啊?” 老余收拾行李的手一顿,三下五除二将东西都叠好,用布包扎好后,默默走到船尾。此时摇橹的人已经交班了。老余低声问了句:“那天陆大人说要我带着小子去哪儿?” 南门五心里咯噔一下,哀嚎道:不会吧!亏我还以为是陆大人另有所图,没想到是老余你记错了! 似乎是感受到南门五幽怨的眼神,老余没等那个站着都能睡的汉子搭话,哈哈笑了一声,指着逐渐清晰的景色,转移话题道:“小子,你看那高楼,现在还瞧不到那楼旁边的美景,待会我带你开开眼,让你好好瞧瞧什么叫天下第一湖!看了之后,我们再去景州也不迟,哈哈哈。” 事已至此,南门五也没多说什么,反而对老余说的天下第一湖起了极大的兴致。 揽月楼有三大妙处。 第一够高。高到可以站在楼顶将整个抱月湖尽收眼底,或晴或雨,或云或雾,抱月湖之美景宛若天生美人般千姿百态,叫人怎么看都看不厌。 第二够高。高到可以看到江对岸驼峰嘴,以及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叠嶂,最美的还是云山雾罩之时,再配上美人出浴般水汽氤氲的抱月湖,世人都得感叹一句“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奇观”。 第三够高。高到它不算高楼,平东府再无楼敢称高楼。也只有这百丈揽月危楼,才对得起万里抱月大湖。 揽月楼再往东去,有一座小城,老余来往云州、南阳多年也没注意过名字的一座小城,夹在山水湖光之中,想想就很惬意自在,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上岸,买些吃食,坐渡船过江,上岸,叫了两顶轿子。轿子一前一后稳稳地朝揽月楼奔去。一番周折后,两人在揽月楼前站定。 若是没有楼外拦着游人的一堆甲士,那想来两人已经登楼赏景了。同样抱怨不已的还有来自各地的游人。可所有的抱怨都止于指桑骂槐,没人敢上前一步,甚至指着楼上的男男女女破口大骂一句的勇气也没有。 “你瞧他们铜盔上的白翎,恐怕不是普通权贵家中养着的私卫,而是从军士中选出的佼佼者。” 南门五同样压低声音,“说是士卒,我信。但你怎么看出来他们是士卒里的佼佼者?” 老余白了他一眼,“出行有甲士护卫的,会挑那些老弱病残吗?不得是挑最强的,一来护卫周全,二来长自己的脸面呐。你说这楼上的会是哪个大官啊?会不会是王公?” “王公?” “唉,就是王子公爵。毕竟其他人哪敢动用军士啊。” 南门五耸耸肩,表示不关己事,拉着老余要往人群外走,同时说道:“既然看不成抱月湖,那我们还是赶紧去景州吧。” “别急嘛,再看看。”老余反手扣住南门五的手腕,硬是拽着他往人群里挤。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惊叫。 “有刺客!抓刺客!” 第七十二章 两相忘(二) 一声“抓刺客”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揽月楼二楼,只听得楼上噼里啪啦一阵翻箱倒柜、砸桌子扔板凳的响声,接着有一男子高喊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南门五看着依旧按兵不动的护卫,心中很是疑惑,“老余,那些护卫他们怎么不上去救人呢?” 老余闯荡江湖数十年,见过贩夫走卒,见过权臣奸人,就连夷族妖人也见了数次,可唯独这场面让他着实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想在他人面前落了面子,张口编道:“你懂什么?这批只是看门的护卫,别说抓刺客了,就连进楼的资格都没有。揽月楼中另有一批高人护卫左右,就无须让这些小喽啰进去了。” 眼看南门五又要发问,余道平连忙拉着他往人群外走去,还若有其事地告诫南门五道:“你小子啥都不错,就是话太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要知道有些话问得,有些话问不得。多话容易惹祸······就像现在这样。” “站住!”有一个甲士带着四个同伴从人群中走向二人,来到俩人身前,先是看了看南门五,然后转向老余,面色不善地说道,“你这老头面目可憎,神色慌张,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人。说!你躲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老余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先前这小子想走,自己还想看热闹,这下倒好,看个热闹还把自个搭进去了。 对于一群持刀甲士,余道平还是很清楚自己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实力,当下便老老实实地把二人的来揽月楼的目的说了出来。 甲士一挑眉,连带着铜盔也抖了一下,“你和这位小郎君是一起的?莫要扯谎哄骗与我,若是你的言语有半句出入,哼哼,教你尝尝白翎军的手段!” 说着,甲士换上了张自认为比较亲善的神情,看向南门五,问道:“小郎君,这个老头可是跟着你的?你放心,若是他有半句假话,我定叫他生不如死。” 南门五笑道:“这位大哥,他确实是跟我一块来的。我俩是南阳人氏,本欲前往景州投奔亲戚,可哪曾想在码头船家哄骗,阴差阳错来了这里。我大伯想着,左右也是来了,不如看看这个天下第一湖。” 甲士愣了一下,没发觉不对劲之处,点了点头,摆手让俩人离开。就在南门五松了口气的时候,楼里跑出一个丫鬟,与那甲士低声说了些什么。 余道平心里一抽,总感觉事情不妙,拉着南门五就往渡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嘱咐南门五道:“别回头搭理他,等我们上了渡船过了江,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了。快走。” “站住!架弓!” 弓箭是对付江湖好汉的一大利器,可以算是无往不利。除了少数几个能躲开箭矢的,或是靠武器拨开箭矢的,其他江湖好汉听到“架弓”二字,还都是乖乖站定,不再动弹。 南门五不明就里,闷头往前走,却叫从两侧绕上前来的甲士给拦下来了。 甲士脸色铁青,那拿着刀柄的手似乎随时都能拔出刀一刀劈倒对手。在那一瞬间,甲士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在几人周围弥漫开来。南门五身心一怔,连忙站好,等待甲士问话。 “南阳人?听你俩口音不像是南阳的,各说一句南阳话来听听!”甲士头目说罢,讨好地转向那个丫鬟,赔笑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小人义不容辞。” 丫鬟也没有狐假虎威,摆摆手,神色自若地看着呆滞的南门五,说道:“先问清他们俩人的底细,是一伙的,把这个老的乱刀砍死,不是一伙的,就把这个老的砍死。” 余道平一怔,感情自己横竖都是个死啊?当即脸上一沉。虽然怕官兵,但威胁到自己性命了,也没必要给这些甲士好脸色看。 闻此,甲士头目心里也明白了那位小姐想要做什么,只是心中纳闷,这个小郎君虽说穿戴考究,举止得体,但也没到能入小姐法眼的地步吧。 不过,小姐要做什么也不归他管。甲士面带和气,轻声细语问道:“小郎君,敢问你是南阳哪里人?可认得这个人?” 南门五如实回道:“我是凤岐县人氏,认得此人。” “哦,原来是南阳下边的一个县城啊,好地方,好地方!”甲士很是自然一笔带过,然后恶狠狠地瞪着余道平,操着一口地道的南阳话,喝道,“老贼!事已至此,还不老实交代?!快说,你姓甚名谁,来此处做什么?!” 老余心里不服气,但还是放缓语气,用南阳话说道:“军爷,我家住南阳城碧水码头边上赵巷,这次来真的只是看一看揽月楼,抱月湖,没其他心思啊。” “呸!弟兄们,把这扯谎的老贼拿下!” 余道平眼睛都直了,他娘的,这小子不会说南阳话,也不住在南阳,你不抓,老子一口南阳话,就差没把家里几口人告诉你了,你说老子不是南阳人?!你就摆明了是冲我来的吧。 南门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感觉是谁在戏耍自己,可眼看老余被几个甲士推搡着往江边赶去,连忙拿出迎春交给自己的令牌,喝住那群甲士:“住手!南阳陆贤谦大人令牌在此,谁敢动手?!” 甲士头目呆呆地看着南门五手里的木制令牌,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弟兄,低声问道:“黑子,南阳陆贤谦是谁啊?这地界有哪个当官的姓陆吗?” 那个叫黑子的小伙摇头回答道:“老哥,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啊。不过看他那样子,感觉这个陆贤谦是个人物。” “那怎么办?按小姐说的把他杀了,还是听那小子的把他放了?” 丫鬟没好气道:“你俩就差没嚷嚷着让小姐听到了!陆贤谦算什么人物?自然是听我们家小姐的,把那老贼拉下去砍了!” 南门五倍感尴尬,宛如学艺不精被人当众揭穿一般,举着令牌不是,不举也不行,一时间,场上的气氛甚是凝重。直到由远及近的一声抱怨才打住了不知要持续多久的寂静。 “小贼,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呐!烂好人!”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可人儿,南门五不知为何,心中松了口气,将令牌收回到怀里,挠挠头,讪笑道:“好巧啊,吴女侠。” 第七十三章 两相忘(三) 不用南门五喊出吴灵芸名字,单看那张趾高气昂,下巴对人的俊俏脸蛋,老余就知道自己是栽在哪个仇家手里,想想上次装傻讹骗这妮子还有另一个女娃仿佛还在昨天。 唉,这世道啊。真叫个因果轮回。 吴灵芸正脸打量着南门五,笑道:“难得你这个小贼换上了身正经衣服,想来是在陆府得了不少好处吧?要说你变了,可瞧瞧你那傻劲,一点没变。对了,金前辈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南门五憨笑让出一个身位,指了指垂头丧气的余道平,说道:“说来话长,在此之前,能不能让那几位兵大哥把老余放了?” 吴灵芸轻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娇嗔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贼!当初在云莲山的时候是谁,唔,在南阳城的时候是,唔。对了!当初在客栈里,是谁照顾你的?你现在居然向着那个老头说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那老头拉下去砍了!” 南门五苦笑一声,吴女侠这般记仇的性子还真是不容小觑啊,可想到自己和老余有任务在身,只能厚着脸皮拦住吴灵芸,“这里人多口杂,不宜说话,老余他以前确实得罪过你,我也不会替他开罪。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几句话。” 吴灵芸扬起小脸,对着丫鬟用下巴向揽月楼那边挑了挑,步履轻盈地先一步走入楼中。南门五看到甲士松开老余的双手,才急忙跟上吴灵芸。至于老余,在一众甲士的虎视眈眈之下,不得不跟着一块进到揽月楼中。 还未上到二楼,南门五就听到楼上传来男男女女的谈笑声,转过楼梯,才瞧见一个姑娘,就听到她向左右招手,还指着南门五,笑道:“你们快来看呀!就是这个人。” 南门五脸上一红,偏头避开众人视线,低着头,急匆匆地小跑上到了三楼,听到楼下传来打趣调侃的喧闹笑声,心中暗道:他们笑他们的,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是我狼狈走开?还是说我哪里做的不对,失了分寸?不会给吴女侠带来困扰吧? 一时间,思绪万千。 老余则要不拘小节得多,上到二楼看到一众公子哥、大小姐叽叽喳喳地看着自己,还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当即双嘴合拢,中间露出一个小口,长啸一声,引得众人都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老余满意地点点头,指着一个用大红牡丹团扇半遮脸的姑娘,“呲溜”一声,喊道:“谁家的小娘子生得一副好面孔。可愿跟大爷一块上楼耍耍?” 那女子先是一呆,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老余大笑着走上楼去。接着身旁好友都惊异于此人粗俗无礼,小声地指责老余。 “哼,没有礼数的家伙就是上不得台面!”很显然,吴灵芸这话是冲老余去的,而后的话才是对南门五说的:“你本是个忠厚老实之人,可不要跟他学坏了,若是日后让我知道你也成了这么个放浪形骸的东西,看我不一剑在你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南门五道:“女侠你倒是一点没变呐,还和往日一样。对了,李姑娘呢?她可好?” 吴灵芸有些不耐烦地“嗯嗯”两声,急忙问道:“还不快说为什么来这儿?还和这个老头混在一起?别忘了,他可是把我们俩都晃到江里去的。” 老余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大事不妙,以前自己在碧水码头呼风唤雨,谁人不从?如今得罪了这丫头,又到这丫头的地盘,那岂不是死定了吗! 考虑到吴灵芸的性子,南门五犹豫再三,挑挑拣拣,将自己在南阳城遇到的事挑着说了个遍,最后拿出陆贤谦的令牌递过去,说道:“这是来之前,陆大人托人给我的。本打算藏着,能不用就不用,可哪里想到刚来驼峰嘴码头就使上了。” 听完南门五的话,老余悬着心才放了下来:看来这俩人都不知道自己当初差点害死了吴灵芸,既然不知道,那自己还是有机会能保住性命的嘛。想着,神情更加悠闲。 同样陷入沉默的吴灵芸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唯独大街上遇到夷族细作一事让她困惑不已,“喂,小贼,那细作好端端地为什么在大街上贸然动手?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下手,不是更加安全稳妥,而且也不会陷入一敌多的场面呐。而且为什么会有人整天抱着古琴在大街上溜达?你确定是在大街上遇到的?” 南门五遭这么一问,语塞,打了个哈哈正要翻过此篇,可哪里料得这个大小姐说翻脸就翻脸,茶杯一摔,原先还笑靥如花,这会脸上满是阴云。 吴灵芸沉着脸问道:“那细作长得漂亮吧?” “嗯。嗯?问这个干嘛。” 吴灵芸上前一步,将南门五逼退半步,接着问道:“那细作是出身贫寒还是富贵?” 南门五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面对吴灵芸的威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不算富贵吧。” 吴灵芸瞅了瞅南门五,停下脚步,乌黑的眸子淡然地对上南门五那有些惊慌的面色,嗤笑道:“这题还算你老实,富贵人家的小姐岂会抛头露面,背着古琴在街上走?说吧,那个细作是不是青楼女子。” 这语气全然不是询问的姿态,而是笃定自己没错的架势,等着自己被证实。再加上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颇有几分捉奸在床的愠怒和怒到极点的冷静,说是冷漠也不为过吧。 南门五何曾遇到这阵仗?当下就懵了,也没发觉自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和吴女侠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如同真的犯了错般,南门五低着头,把从遇到何铁匠到拿下细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罢,南门五心里已做好被吴女侠一通臭骂的准备,左等右等也等不着吴灵芸的那声“下流”,抬头望去,却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以及猥琐到了顶点的笑容。 南门五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四下寻找吴灵芸,也见不着她人,便开口问道:“老余,吴女侠呢?” “你说那个妮子啊。她红着脸跑下去了。看来是不追究你去青楼的事情咯。”后半句话,余道平还特意加大了嗓门,生怕在楼下的众人听不着一般,然后上前搂住南门五,挤眉弄眼地奸笑道,“老弟,没想到你还是挺行的嘛。当初看你俩还没什么,没想到,啧啧,没想到啊。” 南门五想起那日在码头上,吴灵芸冷着脸说的那些话,心里如同针刺般阵痛,苦笑一声,“老余,你就别做弄我了。人家可是安定府知府之女,能记得我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朋友就算我运气好啦。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老余拍了拍他的肩膀,“唉,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知府的女儿又怎么了?就算是公主下嫁与老弟你,我也是信的。” 第七十四章 两相忘(四) “现在好了,连我也被当成贼人抓起来了。老余啊,你这嘴是真能得罪人啊。不但去不了景州,还要被关在云州大牢里。” 老余嘟囔道:“哪里晓得那个团扇小妞如此小肚鸡肠,我就调戏了她一句话,就要把我抓到云州去。她爹要是知府的话,那也不用走这一遭了,直接在这儿把我砍了还爽利些。” “好了老余,事情也没到那种地步,我在云州还是有几个认识的人的。事情说不定有转机。” “妈的!说什么说!老实点!” 一个甲士拿着刀鞘在两人肩上各敲了一下。南门五咬牙忍住,默默地向前走着。老余则是大叫一声,叫声之凄凉悲切,就连那个甲士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忽然间习得了什么大力掌之类的秘籍,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道:“不疼啊。” 老余接连的惨叫引起甲士头目的注意。 万甘远起初还吓了一跳,虽说小郎君叫吴大小姐捆起来了,但她的丫鬟还特意来打了声招呼,说是不要让小姐担负害友的恶名。这话不就是给这小郎君一道免死金牌吗? 甲士头目不懂得既然在乎,为什么还要玩这出。但他明白,小郎君不能出事。连忙小跑到南门五身边,恶狠狠地瞪了押送甲士一眼,陪笑道:“小郎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小郎君松松绳索!” 便有一个甲士上前解开绳索,然后让绳索缠绕在南门五手腕上,只要南门五活动一下,绳索就会掉下来。 南门五拿着绳索,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道:“多谢几位大哥关照。” 老余也试着挣脱开绳索,却遭甲士在屁股上踹了一跤,一头向前栽去,多亏南门五拉了他一把,不然这一跤下去,那张本来就皱巴巴的脸就要多几道口子了。 老余怒火中烧,扭头骂道:“他娘的,你这小兔崽子,要不是老子手被你们绑住,看老子不打死你!怎么?不服气?有本事你再来啊!来!” 甲士正要一脚过去,就遭万甘远一巴掌呼在铜盔上,很是委屈地抱头看着万甘远,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了这两巴掌,明明以前都是这么做的啊。 “说过多少次!不许欺负犯人!要不是看你是第一次干这事,我早就军法处置你!还不快滚!”万甘远悄咪咪地给这位兄弟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转过身去,“小郎君,让你看笑话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 南门五抱拳回礼道:“多谢大哥。” 前边不远处缓缓行驶的马车里,丫鬟合上小窗子,跪坐在车厢里唯一的一张彩席软榻前,一边剥开紫玉白金果的皮,一边汇报说道:“小姐,万护卫把那俩人的绳索松开了。” 吴灵芸脸闷在软枕里,左右摩挲着柔软的枕面,最后歪过脑袋来,一只眼看着双手捧着剥了皮的果子,有些郁闷地问道:“我表现的会不会很奇怪啊?” 何止是奇怪啊!忽然对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在乎,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这事要是让夫人知道,还不得把小姐你禁足一个月呢! 但丫鬟微笑着摇摇头,将果子一勺一勺地喂入小姐口中,开解道:“小姐脾性素来如此,不拘小节,落落大方,如此举动再正常不过了。再说,都过去两天了,也没有人对小姐的事指指点点呐?” “当真?” “千真万确。”爱嚼舌根的都已经说不了话了,当然,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和小姐说的。 “呜,怎么没什么味儿啊?汁水倒是挺足的。这是什么果子?”吴灵芸吮了下指尖,然后下意识要擦在衣服上,叫丫鬟拿着丝帕给裹住了手指。 “这是紫玉白金果,是闾鼎知县差人送来的。说是千年的老树结的百年的果,另一箱已派人送回府里。小姐还要再尝一些吗?” “不好吃。你也尝尝,你要是喜欢,就都赏给你。”吴灵芸拿起一个果子掂了掂,“那知县虽说是捐的官,但起名字倒是有一套。紫玉白金果,要是让我来起名,那就叫,嗯,白白嫩嫩紫纹小果子,你觉得如何?” 说着,自己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丫鬟捂嘴跟着笑,点头称好。 “小姐,要不要拿一些给那位公子尝尝?”丫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毕竟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有的事情要是自己都不清楚,那还怎么向夫人汇报? 吴灵芸慵懒地翻了个身,斜躺在软榻上,用手撑着脑袋,目光迷离地在窗外的景色上来回移动,喃喃道:“不了。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说起来,快到吃荔枝和龙眼的时候了。三叔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三爷前些日子托人往府里运去一批新鲜物件儿,大老爷让少奶奶为小姐挑了一份送到苑里了。” “别提我爹,现在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对了,我记得云州前些日子开了家书店,在哪儿来着?” 一行公子哥大小姐们走走停停,似乎是要在进城之前玩个痛快,兴致来了,便寻个凉快的地方,吟诗作对,舞文弄墨,花样百出。 南门五远远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所做诗词。余道平见他听得入神,却忽然摇头轻笑,便问他道:“老弟,你也知道我肚子没几个子儿,识不得几个字,你给我说说他们在做什么?引得你这般奇怪。” 南门五说道:“他们在以咏花为题,写诗呢。” “哦,读书人的那套。”老余又问道,“可是他们做的不好惹你不喜?” 南门五说道:“都是难得的佳作。” 老余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是摇头,又是笑的?” 南门五这才笑了起来:“女侠以前和我说过,她诗词歌赋并不精通,可又偏偏爱往这文会里凑。其他人敬她是知府女儿,便请她先做一首诗。在她写诗的时候,都在夸她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结果她诗作一拿出来,全都傻眼了,打油诗也就罢了,还生搬硬套,其他人是想笑又不敢笑。” 老余深吸一口气,强行扯出笑脸,附和道:“是挺有趣的,哈哈哈。对了,我们到时候要怎么脱身啊?” “嗯,走一步看一步呗。” 第七十五章 两相忘(五) 老天爷没给南门五走一步看一步的机会,就被塞进马车里,跟着吴灵芸的马车匆匆赶往云州城。 为俩人驾车的是白翎军道天明帐前虎贲校尉万甘远。 万甘远原领三千白翎轻卒屯守云墨码头。哪曾想知府大人为了女儿安危,从这三千轻卒里选了包括万甘远在内的五十人,大老远地护送吴大小姐来揽月楼。 护送就护送吧,吴家好歹也是皇帝亲家,能混个脸熟总归会是好的。但你让我一个堂堂虎贲校尉给一个无名少年和老贼寇拉车?至少得再出一百件精铁盔甲。会不会太贪心了?不行,不能再少了。 在车厢里颠簸的余道平撩开窗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眯着眼,让声音揉杂在风声中,喊道:“老弟!你说云州是出了什么事,要吴大小姐这么匆忙地赶回去啊!” 南门五捂着耳朵,颇为无奈地看着老余,说道:“老余,别喊了,我听得见,不如说你喊得太大声,很刺耳啊。哎呦!” 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速度却不减反增。只听那个甲士头目高声喊道:“坐稳了小郎君!” 车里二人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马车跑得更快了。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林间土路上,刚刚回巢的鸟雀来不及喘口气就叫由远及近的的叫喊声惊得四处飞窜。 为首的马车里丫鬟神色自若地将头探出窗外,前后张望,然后将脑袋收回车厢里,关好窗子,深吸一口气,故作慌张道:“小姐,大事不好了!那群马贼追上来了,南门公子的马车叫马贼左右夹挟了,怕是凭万校尉一人难以脱身。” 吴灵芸捏了把冷汗,将挂在车厢上的三尺寒刃,强装镇定地说道:“不怕,本小姐什么场面没见过?比这多数倍的贼寇也不过尔尔,在本小姐手下走不过一招!你去和车夫说,找一处开阔的地方停车,不能老叫他们跟在我们后面。” 丫鬟应答了声后,转过固定在车厢里的屏风,拉开车门,略有些呆萌慵懒的声音一瞬沉了下来,不久前还软软糯糯的丫鬟成了拒人千里的寒冬,“小姐说找个地方停车,挑个好地方。” 回到车厢,丫鬟霎那间软萌可爱,嘟着嘴趴在矮桌上,看着跃跃欲试的小姐,心里觉得有趣,忽然问道:“小姐,要是南门公子被马贼抓了该怎么办呐?” “那等小贼抓就抓了,和我,和本小姐有什么关系!”吴灵芸说着连忙放下剑刃,褪去身上的衣裙,还不忘解释道,“本小姐是恼火那群不识好歹的马贼,救那小贼也只是顺带的!” 看到小姐衣裙里居然是一身淡青劲装,丫鬟瞠目结舌,一时间进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然后见怪不怪地接受了小姐有一个怪癖。 比起这主仆俩人,南门五和余道平的处境明显不妙。 自打万甘远喊完那声“坐稳了小郎君”后,那群马贼就像闻到肉香的老狼,也不顾这辆马车比前面那辆还要破旧,怪叫着骑马围住马车。 马贼里有一人操着奇怪的口音吆喝一声,接着便有长枪、长毛的往车厢里扎来,甚至有几支竹箭破开窗帘,“嗖嗖”几声钉在车厢里。 老余蜷缩在车门帘子边上的角落里,噤声指了指帘子另一边的角落,示意让南门五躲过去。没等南门五爬过去,又是几支竹箭射入车厢里,除了一支从另一个窗子飞出外,其他的竹箭都没入车厢木板之中。 忽然车厢猛地一颤,南门五忐忑不安地抬起头看向车厢顶上的木板,有几根已经出现了裂痕,低头和老余对视一眼后,缓缓拔刀出鞘。 此时,万甘远大喝一声:“我乃白翎军平南将军帐前虎贲校尉,无知鼠辈按敢在此作妖?!你等速速退去,便绕你们一条狗命!” 接着就听到车厢上传来爽利的笑声,如此粗旷的笑声,此人定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似乎是为了应证此事,车厢又抖了一下,木板裂痕更大了。 那贼子大笑道:“一个不入流的车夫就敢如此狂妄,看来这个白翎军不过如此。听老爷一句劝,将车里的财宝留下,老爷就放你们走,如何啊!哎呦!哎呀!” 万甘远奇怪怎么回事,偏过头,一只眼瞄了眼车厢,发现那个马贼已经不在车厢上了,乐道:“小郎君,可是你出手击退那贼寇?当真智勇双全呐!” 南门五看着还在往车顶木板挥砍的老余,苦笑一声,回道:“不是我,是老余用刀砍伤那人脚掌,让他滚落下去的。” 万甘远愣了下,随后大笑起来,连喊三声“好”,接着一甩缰绳,驾着马车将急着去救三当家的马贼远远甩在身后。 依稀能听见那贼子叫骂道:“狗一样的东西!竟敢暗算老爷!哎呦,你他妈不会轻一点吗!滚开滚开,猪一样的玩意!看什么看!还不快追!妈的,背时的狗玩意!”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南门五用刀尖挑开门帘,入眼的是手臂、大腿上一共中了三箭的万甘远疼得翻身跳下马车,他朝前一辆马车下来的车夫跑去。 南门五喊上老余,带着刀也追了上去。 吴灵芸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的样子,又理了理飘落在额前的发丝,这才走下马车,还嘱咐丫鬟道:“你就好生在车厢里待着,不要下来给本小姐添麻烦。” 丫鬟答应下来,把刚抽出一般的软鞭重新放回软榻底下的暗格中,打开小窗子,看到自家小姐仰着脸朝那个公子走去,悠悠地叹了口气,感叹道:夫人,小姐要是有您一半的温柔贤惠,也不会到现在也没人敢上门提亲呐。 吴灵芸下了马车,左右看了眼,发现车夫没按自己说的找个开阔地方,而是挨着山坡密林停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形成一个夹角将众人护在其中。 南门五走上前来,抱拳说道:“女侠,现在能和我说说这是什么情况了吗?” 吴灵芸柳眉微蹙,待到看到他俩手里握的白翎军特制腰刀时,颔首说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此之前,先把这批马贼赶走吧。” 马贼的叫喊声很是配合地响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吴灵芸(一) 率先到场的那匹杂色短鬃马上驮着两个壮汉,坐在后边的那个脚用几根布条匆匆包扎了,手里握着半身长的九环大刀,那汉子扶着马鞍跳到地上,将刀插入土里,一手撑着大刀当拐杖。 另一个汉子则从另一侧跳下马来,他手里的刀虽比南门五手里的腰刀要长上一些,但比起三当家的大刀,还是不够看的。 三当家霸刀往前走去,身体没能稳住重心要向前倒去时,便有一个马贼上前撑住三当家魁梧的身子,充当他的拐杖。 三当家就这样走到马车前,挑开破旧马车的帘子,转头瞧见精致马车车厢边上的窗子探出一个小脑袋,冷眼看着这边,最后才把目光投向马车后边的五人,咧嘴喝道:“小娘皮,看样子你就是你们这伙里的头头啊。” 不知为何,吴灵芸听到“头头”这样的称呼,有些莫名的兴奋,连带着看那如老树根一般的汉子也顺眼了起来,抬头“哼”了一声,说道:“怎么!你不服气?!” 三当家见她承认,接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欺负你了,你让你手下那几个把车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对了,那俩手里的刀看起来不错,我们也要了。还有,那匹马毛色纯正,看的我心里欢喜,我也要了。还有。” “停。”吴灵芸拔剑上前一步,个子不高,却一步踏出了睥睨天下的高傲。 三当家也明白她的意思,嗤笑一声,“我不和女人打架,三字儿!你去!记着别害了人家姑娘的性命。妈的,叫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 那个唤做三字儿的独眼汉子翻身下马,极不情愿拖着一根木棍,离棍稍三寸的地方箍着一根乌金铁条,乌金铁条上刻了“三字”这两个字。 其他人看三字儿虽然嘴上说着不情愿,可反手持棍,摆开仙人指路的架势,步步为营朝那小丫头走过去,一点也无小觑那个小丫头的意思。 有人瞧出这是二当家所教授身法第一式,平日里用来对付马头山另一伙山贼都绰绰有余,如今居然被这小子用来对付娇滴滴的小姐,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吴灵芸无所谓和谁对打,举剑至耳旁,正要飞身突刺过去,却叫南门五拦住了。 南门五平静地望着步伐诡异的三字儿,说道:“我来。” 吴灵芸霎时瞪圆眼睛,恶狠狠地低声吼道:“小贼,你不要命了?!这不是平时练习,而是拿命去搏生死的!我放水,可不代表你打得过我!快让开!” “我又何尝认真了。” “嗯?哼!狂妄自大!” 南门五自知说错话,气势霎得一下就消散而去,但还是倔着挡在吴灵芸面前,眼见这个刁蛮大小姐要发怒了,灵机一动,说道:“女侠,你被他们骗了。他们这是车轮战,消耗你的气力,叫你最后敌不过那个瘸子,所以我。” “南门五。”吴灵芸干脆不喊他“小贼”了,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傻啊。车轮战换你上,要是敌不过他,不还得让我来?” 南门五干咳两声,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此人气势远超吴灵芸,而且瞧他的功法应该是不断累加气势,吴灵芸断然会败于他手。可要是和吴灵芸直说了她打不过那个马贼,还不得刺我两个窟窿? 眼看那人气势愈发高涨,南门五心生一计,伸手夺下吴灵芸的剑,扔在地上,凶巴巴地瞪了眼一脸诧异的吴灵芸,“看什么看!臭婆娘,老子还活着你就想着翻身做主了?呸!还不滚到一边去好生待着!” 没等吴灵芸满脸通红地跳起来刺他两剑,南门五提着腰刀跳上马车,又是纵身一跃,脚掌刚落地,便骤然发力,一个迈步朝三字儿冲杀过去。 三字儿见他步伐混乱,挥刀毫无章法,也猜到这毛头小子别说武功了,恐怕平时连刀都没摸过,听多了说书的讲的话本,脑子一热想着英雄救美一番。心里冷哼一声,侧步回身,握着棍子的手突然向肩膀回去,棍子顺势划出一道圆弧,正好把南门五的左手朝天上打去。三字儿趁势上前一步,棍随身动,直捅南门五右肩。 哪里料到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径直将那腰刀掷了过来,而且也没个准头,只消歪头就躲开了,这是个什么道理?三字儿没明白这小子为何如此,但手下的动作却不曾减慢,收棍横扫,趁那小子尚未稳住身形,小跑一步,撑着棍子,一记侧踢飞身而去。 “小贼(老弟小郎君)!” 南门五沉下心来,就在脚尖即将落到自己面门之时,下腰,看着三字儿飞身从自己身上飞了过去,要不是练得时日不长,此时若是升出一腿就可将那木棍踢飞了。想归想,南门五一个鲤鱼打挺,承马步站好,连忙转身,与此同时把手从怀里掏了出来,咧嘴看着三字儿,笑道:“你输了。” 三字儿瞧这小子拿着一把更短的尖刀出来,忍不住嗤笑道:“小子,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你没听过一寸长一寸强?就算没听过,你一个大刀都耍不来的人还玩得了小刀?”嗯,怎么感觉在哪儿听过这话? 马贼里便有人吆喝道:“三字儿!二当家教你那么多东西,你啥也没记着,就记着他吗你的这句话了!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三字儿涨红了脸,辩解道:“这是两码事!两码事!” “闭嘴!”三当家喝住众人,向三字儿点点头,“继续。” 另一边,吴灵芸已是做好准备,要是这小贼受伤了,得赶快赶过去把他救下来。余道平也是如此打算。 在场众人也只有那个看戏的丫鬟瞧出了些端倪,将手里的袖箭收了起来,低声喃喃道:“倒是我多心了。这回有得向夫人汇报的事了。” 南门五咬牙切齿地前进半步,高举杀猪刀。 凝眸。 静心。 沉身。 屏息。 一刀即出,数刀并发。刀光恍惚之间闪了不知几闪,待到众人重新看到南门五垂着肩膀,手里提着杀猪刀时,三字儿的木棍应声断裂,乌金铁条前的那三寸木棍叫南门五削成八个长条,散落一地,竟找不出一丝木屑。 要知道寨子里的木棍都叫二当家又是水泡,又是油浸,坚固无比,寻常刀剑都难在木棍上划一道口子,更别提像劈柴一样,把这木棍劈开了。而且看这架势,要不是有这乌金铁条,这棍子估计早就被劈成柴火了。 吴灵芸后退半步,小声嘀咕了句:“不过如此嘛。害我白担心一场。” “三字儿,你先退下。”三当家提刀拦住举棍要还击的三字儿,面色凝重地看着南门五手里的尖刀,说道:“你这刀是谁帮你打的?” 南门五咧嘴笑道:“祖传的杀猪刀。” 第七十七章 吴灵芸(二) “杀猪刀?呵,小子,你好大的口气啊。你还是第一个敢骂我们马头山义贼是猪的人!不过,也会是最后一个!” “放狠话谁不会?小贼,你骂他两句!”吴灵芸倒提着剑跳上马车,盘腿坐下,忽而想起车厢里还坐着个爱告密的丫鬟,趁人没注意,重新坐好,喊道,“别说你不会啊,梅影可是骂人的行家里手,学不来她的独门绝技,皮毛总知道了点吧。” 不知为何,吴灵芸提起那个促狭鬼梅影时的心情总是愉悦的,也不知梅影和她说了什么。回过神来,南门五看到三当家单手拎着大刀,单脚一跳一跳地跑过来,心里有些没底,暗道:伤成这样也敢上场对阵,那是得有多大的自信呐,还是说他留了一手? 南门五有些心虚,“且慢,我不和带伤之人比斗。你要是不服气,再换一个人来。” 三当家一怔,气笑了,拄着大刀,说道:“那小子,你还真是狂妄啊。老子的刀法莫说在这一片,你就算到云州城里打听打听,也知道老子的凶名。别说少你一条腿,再让你一只手又何妨?不用换,我倒要试试你有多大的本事!” 说着,便猛地窜起,当空举刀朝南门五披去,这当头一刀如饿虎扑食,先声夺人之势如大山般铺天盖地朝南门五压迫而去,单就出刀的气势已经有了老金九成的功力。当然,这么一招饿虎扑食也就只靠气势,毕竟很少有刀客会一开始就把破绽暴露出来,而且还让自己陷入无法闪躲的境地。 也就是对付南门五这样没练过武功的人,但凡换一个人,哪怕是那个只懂水上功夫、口舌花花的贼老头,不说出招攻其要害,只消驱动步法便可轻易躲开。不过好在这马贼看起来并无伤人之意,也不用出手。 丫鬟想着,再次收起了袖箭,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窗子上看着两人拙劣的打斗。 一眼就看破马贼招式的吴灵芸更是嚷嚷道:“左前一步,拿刀刺他神阙,刺他肚子,随便刺哪儿!” 南门五苦笑一声,自己看得出他人气势强弱,却无力闪躲,就连抬手格挡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举刀劈来。 此时,一声破空声传来,却见一支有手指粗细的箭矢带着强烈的劲风席卷而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马贼三当家应声而落,九环大刀也掉落在一旁的泥地上,马贼们呼啦一下涌了上来,却叫三当家喝住。 三当家缓缓悠悠地爬起来,捂着腰坐在地上,朝一旁吐了口痰,逐渐凶狠的目光越过南门五,看向远处传来马蹄声的方向,招手让一个喽啰过来把他扶起来。 南门五定睛一看,那马贼身上并无伤口,而那支箭矢只带了一片碎布钉在地上。看来是这人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腰肢,避开了这一箭,估计因为没来得及收功,刀震飞出去了,还扭伤了腰。 南门五猜的并无大的出入,只不过三当家除了腰扭到了,那口被强行压回去的气更是噎在胸口,闷得慌。不过比起这些,那些马蹄声更为要命。 “上马!” 三当家由人扶着爬上马背,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扶着马鞍,高声喝道:“那小子!今天算你走运,等来了救兵,我们的比斗下次再重新来过。到时候,可不会给你废话的时间了!走!” 马贼来得快,走得也快。吴灵芸跳下马车,拍了拍手,上前绕着南门五转了两圈,鼻子“哼哼”两声,说了句“不错”后,便站到土路中间。 南门五收好杀猪刀,抹了把虚汗,深吸几口气后,跟着站到吴灵芸身后,眯眼眺望着呼啸而来的骑兵。 余道平则是默默回到破旧马车里,丫鬟也早已把脑袋收回到车厢里,万甘远由另一个车夫搀扶着站到南门五身旁,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杆。 “停!” 一声令下,再无人言语、马嘶鸣。马是高头大马,身披纹云乌黑马铠,马镫内侧的雪白锦带上用红丝线纹了一只古兽,古兽之狰狞可怖远逊色于那些同样身披鱼鳞甲的骑兵。 每个骑兵除了头盔上的那根白翎,通体盔甲都是暗淡的黑色,甚至为了减小被弓弩射杀的可能,头盔还特意覆盖了整个面孔,只露出毫无波动的两只眼眸。最丧心病狂的是,领军将领似乎还嫌这些盔甲不够重,为本无需批膊的骑兵准备了硬度不弱于胸甲的批膊。 骑兵手里握着凤嘴刀,背后背着一把巨弩,弩箭筒挂在马鞍两侧,既不会影响乘骑马匹,又刚好能让骑兵伸手就能够得着弩箭。 “下马!” 领头的率先翻身下马,其身后黑压压一片同时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任何一丝杂音。领头的那人大步走上前来,将凤嘴刀倒插入土里,摘下头盔抱在腰间,跪倒在吴灵芸身前,低头恭敬道:“大小姐,属下来迟了,望大小姐恕罪。” 吴灵芸不冷不热地回道:“钟将军无需客气,请起来说话吧。” “喏。”钟燕起身,锐利的眼神如鹰隼般扫了万甘远一眼,而后盯着南门五,上前一步,越过吴灵芸,逼到南门五身前,不容置疑地问道,“你是谁?为何会跟着大小姐?” 南门五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惊叹道:还未到云州城就见识到了这么多不弱于老金的武夫,可笑我先前还小瞧了天下武夫。 但不知为何,此人语气里若有若无地传达着不善的情绪,很是寻常的文化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变了个意思。南门五说道:“我是谁和你什么关系?”说罢,毫不示弱地对上那双犀利的眸子。 “好了。”吴灵芸将南门五拉到自己身后,从他腰上取下陆贤谦的令牌,举到钟燕面前,说道,“他是陆贤谦陆大人派来的协助我们的,但为了提防城里细作,所以给他按了个水贼的身份。其他事情等进了城再说吧。” “喏。”钟燕戴好头盔,提着凤嘴刀几步走到马前,高喊一声“上马”后,率先飞身上马,掉转笼头,高声道:“前军作后军,后军作前军,回云州城!出发!” 尘土飞溅,马蹄声雷动,这一众骑兵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南门五闷声问道:“这就是白翎军?” “嗯,这就是江南第一军队,白翎军道天明将军麾下的亲卫铁骑。”吴灵芸挑挑眉,“怎么?不服气?” 南门五摇头,“没,只是觉得那个带军的将领说话让人很不舒服,还有那眼神也是。” “呃,钟将军对谁都是这么一张臭脸。”吴灵芸怕南门五没理解,补充道,“他天生就这么一张臭脸,别说你了,就连道将军也是整日对着他那张臭脸。” 第七十八章 吴灵芸(三) 有白翎军亲卫铁骑在前边开路,南门五一行人接下来这段路走得还算轻松,从马头山一路向东到镇江县,而后与钟燕分道扬镳,驾车往东北官道走去云州城。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关城门前进了云州城。 云州城不愧是江南第二大城,安定府第一大城,入夜之后,街上依旧灯火通明,有不少人来来往往,虽不至于挤得水泄不通,但也算相当热闹。尤其是那夜市,叫卖的吆喝声,醉酒的炫耀声,争吵的叫骂声,声声不绝于耳。凤岐县、南阳城绝无此景。 南门五撩开门帘,问道:“万大哥,今天可是什么节庆么?怎么都到晚上了,街上人还这么多?好生热闹啊。” 万甘远顺着南门五的视线望过去,笑道:“并无节庆,云州城平日便是如此热闹,只不过今天来夜市的人似乎比往常要多许多啊。看来在这几天云州城来了什么手艺人吧。小郎君要是感兴趣,待会可以过来看看,听说里边有很多新奇的玩意。” 余道平依旧靠在车厢里,偶尔眼睛余光能偷瞄到窗帘外边的街景,陷入回忆之中,忽而微微一笑,回过神来连忙转过头去,看到南门五没注意过来,才重新坐好。 “老余,你以前来过云州城吗?”南门五钻回车厢,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看着外边红火的景象,问道,“夜市里边都是卖什么的啊?是不是和青楼一样?” 老余轻笑一声,脸上的皱纹也柔和了下来,“夜市里也有青楼,不过更多的是卖一些吃的,还有一些小物件,还有就是一些读书人晚上会到这里摆摊给人写书信。南阳城里读书人多,个个又是傲气十足,所以也见不着几人出来摆摊。但这云州城重武夫,轻文士,读书识字的人不多,所以替人写书信也能挣些铜板。” “哎,那人好眼熟啊。” “你也来过云州?” “没,就认识几个云州人。” 万甘远笑道:“多半是看错了吧,我有时也会看错人,看着背影像,转过头来,喝,吓我一跳。” 马车缓缓行驶在石板路上,转进一条巷子,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来,南门五身子探出车厢,问道:“万大哥,这是到哪儿了?” 万甘远说道:“到大小姐家了,小郎君下车吧。”瞧见南门五脸上的疑惑,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家眷一般是不走正门的,都是从偏门下车进府。再加上吴大人此前也交代过,行事低调。” 下了马车,吴灵芸将散落开来的头发拢到一起,拿根绸缎随意扎了起来,而后走到南门五所坐的马车前,拍了拍车厢,对万甘远说道:“你将他俩送到大牢去,就说是马头山的贼寇,被我生擒了,我改日再好好审问他们。” 万甘远愣了下,嘴上还是很快回了声“喏”,呆呆地看着吴灵芸一甩发丝,迈过门槛走进府里。过了片刻,她的丫鬟提着裙角,小步跑了出来,吩咐道:“小姐说,好生招待那为公子,要是瘦了一分,黑了一点,不论谁干的,都是一把火烧了知州府邸。至于那个老头,就按杀人放火之类的罪状先关一段时间。” 万甘远点点头,说道:“还请姑娘转告大小姐,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目送走丫鬟后,万甘远一挥缰绳,引着马车出了巷子,朝云州大牢开去。 “妈的,这小娘皮记仇得很呐!” 南门五苦笑一声,“老余,吴女侠她也有难言之隐,接下来的日子就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肯定能保住你的性命。” 老余没有吭声,默默地靠在车厢的角落里,用挡在身后的左手手指甲慢慢地划着车厢的木板,右手耷拉在一旁,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木板,垂下眼睑,躲开了南门五的目光。 万甘远听到车厢里陷入沉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腕一抖,让拉车的马稍微跑了起来。 南门五挠挠头,总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可又不晓得哪里说错了,张嘴半晌却只字未出,悠悠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直到两人被分开关进牢房里,俩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倒是那个得了万甘远吩咐的狱卒,一脸谄媚地百般讨好南门五,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茶端水,就算南门五谢绝了他的好意,狱卒还是坚持没事就过来露露脸。 这下别说附近牢房里的犯人了,就连其他狱卒见此,私下一问,也知道这大牢里来了个关系户,更是如同店小二般好生招待南门五,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一会儿,南门五的牢房里被褥崭新,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放了一壶酒,一盘肉,还有几碟小菜。 对面牢房里的斯文犯人看到南门五兴致缺缺,那好酒好肉动都不动一下,便喊道:“小哥,你要是不好酒食,不如分我一些吧。” 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每个人都毫不在乎文人傲骨气节般,陪笑着问南门五要些酒肉。 转悠半圈又回来的狱卒大老远就听到这边喧闹的声音,凶神恶煞地叫嚷着:“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喊什么喊!又不是没给你饭吃!说你呢!闭嘴!” 南门五喊住狱卒,心里看不起这个欺善怕恶的人,语气上也颇为反感,喝令道:“你将这些酒肉都分给他们吃吧。我不饿。” “这,这。”狱卒这下难为了情,难不成自己先前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怎么?不行吗?把这些酒肉分给他们。” “行行行,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小的这就给他们分,这就分。”狱卒唯恐得罪了大人物,腆着笑脸,恭恭敬敬地把酒肉分发给附近牢房里的犯人。 南门五看他点头哈腰的样子,心里更加厌恶,冷笑不已,暗道:连骨气都忘了,也配称作是人?呵呵呵,不过同是趋利附势的鹰犬爪牙罢了! 狱卒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碎碎念着埋冤,脸上依旧笑开了花,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南门五坐回床铺上,拥着被褥,合上眼,长长呼出口气,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道清丽高冷的身影,咂咂嘴,叹息道:“李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知府府邸。 “哎,小声点,别叫我娘听见了!”吴灵芸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绕过水榭亭台,正要纵身跃入路口另一端的院子时,被丫鬟拦住了。 “小姐,夫人喊你过去一趟。” 第七十九章 吴灵芸(四) 吴灵芸抬头朝芙蓉榭看去,一位气度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扶着栏杆,身子探出来,朝这边招手,还不忘回头笑着说话。 无奈之下,吴灵芸把带回来的零零散散的物件交给丫鬟,一路小跑穿过九曲廊桥,气也不喘地站到芙蓉榭里的石桌旁,规规矩矩地道了声万福。 先前那美妇人上前很是沉溺地抱住了吴灵芸,如同旧时吴灵芸还是个小孩子般拥在怀里,心疼地摸着吴灵芸的头发,说道:“看看我的芸儿,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先前就和姐姐说了,女孩子家家就该好好待在家里,不学那些女红,学一些琴棋书画,再不济从军队里请几个教头过来教你刀枪棍棒,不胜过那些江湖骗子?非要跑出去玩,都没以前肉嘟嘟的那样可爱了。” “姨娘,我师父他不是江湖骗子,那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吴灵芸也喜欢和这位也是自己小姨的姨娘亲昵,这位姨娘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虽然有时候还会犯迷糊,例如一家子正吃着饭,这位姨娘忽然就在饭桌上睡着了。 “哼,就蓬莱三仙那点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也算本事?要不是看他占着蓬莱宝山,我岂会容你跑去拜他为师?连风云榜都排不上号的人,说是江湖骗子也不为过。” 说话的是王庭夫人,吴君铭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房夫人,吴灵芸的生母,京城世家王庭家族前任族长的长女,王庭妍。 当年吴家还未发迹的时候,为了嫁给吴君铭,王庭妍便拿刀架在她爹的脖子上,硬是从深院大宅的王庭家走上花轿,才把刀扔了,放她爹回去。王庭老爷子嘴上虽然对着女婿百般厌恶,但碍于女儿的面子,还是在关键时刻把吴君铭从天牢里拉了出来。 而后新皇登基,清理一众世家豪门,王庭家首当其冲,也亏这个得宠的姑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才保住了王庭家族。至于王庭妍的堂妹王庭二丫许给吴君铭当偏房姨娘这事,王庭妍曾多次表明自己的大度,只是在那几天里,伺候老爷的丫鬟和书童能明显地察觉到老爷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被人掐出来的淤青。没等人问,老爷就矢口否认是夫人干的。 王庭妍不喜谈笑,但也不至于和穷酸秀才那般刻板,姣好的面容上始终覆盖着拒人千里的漠然,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冰美人是怎么看上吴君铭那样的一根筋。她说道:“且不说这些,我听清风说你路上捡了个野男人回家?这回别说我了,你爹他都不见得会同意你俩的事情。那野男人我让朱家姐弟去打发了,你就在府里禁足待着吧,过了这阵子随你出去怎么闹。” “娘!这都什么呀。” 饶是傲娇如吴灵芸这会也百口莫辩,对南门五的事情只字不提,也算默认了自己的心意,但在关键时期,禁足可是要了自己的老命呐,急忙开口辩解道:“爹爹他大老远差人把我喊回来不就是想让我帮他忙嘛,我这才回来就被娘亲你给禁足在家,那还不如不回来呢。” 说罢,吴灵芸朝姨娘偷偷使了个眼色。 王庭二丫心领神会,抱住堂姐的皓腕,放轻声调撒娇道:“妍姐姐,芸儿哪里是耐得住性子,会乖乖待在家里禁足的人?你要是不放心芸儿,不如让她跟着我,有我看着,她绝对不会再惹出事端。” 王庭妍冷哼一声,但那对谁都冷漠无情的口吻瞬间温柔了下来,伸手捏着二丫的脸蛋,宠溺道:“哼哼,你也没少让我操心,要是把你俩放在一块,别说这云州城了,怕是连安定府都要被你们翻了过来。” “娘~”吴灵芸从另一边抱住王庭妍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好生求情道,“我们家里又小又闷,再加上那几个满嘴都是大道理的夫子先生天天念叨,这哪里待得住人嘛。就像和外公家一样。” “这话倒是不错。还有一个满嘴大道理的假先生。”王庭妍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不远处的假山草木,挥挥手,说道,“女大不中留,我也管不住你俩了,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出了事老爷自会给你们扛下来。时候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谢谢娘亲!谢谢姨娘!” 生怕娘亲反悔,吴灵芸匆匆离去,就连姨娘都没来得及把早上刚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交给她。王庭二丫握着护身符,自己提了盏灯笼,急急忙忙追了上去,身后跟着一众喊着“姨太太慢些,小心”之类话语的丫鬟婆子。 看着俩人一前一后跑远了,王庭妍这才慵懒地向后躺下,脑袋靠着固定在躺椅上的竹枕,眯着眼,喊来旁边的一个丫鬟,“去那边,把老爷喊过来。” 丫鬟应声后,提着灯笼走到假山旁,便有一男子从阴暗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粘着的水珠叶片,冲那丫头点点头,大步走过小廊桥,来到芙蓉榭里,寻了张石凳坐好后,笑道:“夫人是如何得知我躲在假山后边的?” 王庭妍说道:“晚膳后就听德来说找不到你,我就料到你又躲起来了。刚刚灵儿从那边跑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这边的假山后边的草木动了两下,就猜想是你躲在那里。怎么样,你对灵儿带回来的那小子怎么看?” 吴君铭抬起手,有丫鬟上前替他更换外衣,另有一个丫鬟温了壶茶放在石桌上。 吴君铭默默地看着丫鬟为自己添了半杯茶,这才缓缓说道:“灵儿的事,我也是最近才听二丫提起。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这一天真正来了,多少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根据梅影、稻花两个丫头的说法,此子颇得陆大哥的赏识,但我们嫁女儿也不能如此仓促。哎呦哎呦,娘子,我这哪里说错话了,嘶。” “呸。”王庭妍掐着吴君铭腰间软肉,翻了个白眼,神情间流露出罕见的媚态,“八字都没一撇,你就想把灵儿嫁出去?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吴君铭低声下气地求饶道:“娘子,为夫知道错了,谁也别想娶我家的灵儿,哪管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还差不多。”王庭妍抿嘴一笑,手没收回来,而是在吴君铭的肚子上轻轻地按摩着,“你说陆大哥把这小子派过来是何用意?” 吴君铭腹诽道:总不可能是看我家大闺女嫁不出去了,送个女婿来吧。 王庭妍接着自言自语道:“清风也说了,陆大哥的九龙卫的牌子也交给这小子,难不成这人是破局的关键?既然是破局之人,那为什么还和灵儿如此亲近?难不成另有暗子?” 吴君铭一听这些就头疼,当年要不是心烦翰林院里的弯弯道道,自己也不至于上书把同僚都骂了个遍,如今更是心烦云州城里的暗潮涌动,连公务也不管了,偷跑出来静静心。现在听起自家夫人说起这些,连忙扯开话题,郑重其事地说道:“夫人我觉得这小子挺配我们家灵,哎呦哎呦,娘子,你轻些,嘶。” 第八十章 吴灵芸(五) 一晃三天过去了,南门五在大牢里舒舒服服,有人伺候地过了三天清闲日子。那个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狱卒也是不论南门五怎么看他,一日三餐拿好酒好肉招待他。当然,这些酒肉都叫南门五分给周围牢房里的其他狱卒了。 “哎哎,老刘,那小子整天摆着一张臭脸,也没见纳个大人来看他一眼,你怎么还天天给他送吃的?” 刘姓狱卒招招手,低声笑道:“别的不说,你还记得那天送这小子来的那个汉子吗?” 陈三点点头,“怎么了?” 刘武故作姿态地神秘一笑,双手抱在胸前,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陈三,“我说你小子还嫩了点,别不信。我且问你,你知道白翎军吗?” 陈三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刀剑无眼,黑白无常。江南安定府,黑甲白翎军?” 刘武道:“不错,就是这个白翎军。前些天送那小子来的汉子,虽然穿的不是制式盔甲,没戴白翎铜盔,也没有带长刀短剑,但我还是看出那汉子是白翎军的,而且在军中地位不低。” 陈三恰到好处地投去三分疑惑,七分崇拜的眼神,向刘武那边挪了挪,讨好道:“刘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出来给兄弟我开开眼界呗。” 刘武哼哼两句,神色颇为得意,“那人进到大牢的时候撩了一下衣袍,露出里边的布甲束腰。这还不算什么,毕竟大户人家的护卫也有在外衣下穿着布甲的。而这个汉子。” 刘武顿了顿,吊足了陈三的胃口。 “那汉子带着一块白翎军校尉腰牌叫我看见了。” 这猝不及防的反转,让陈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僵硬着笑容,呆呆地看着同样也意识到尴尬的刘武。 好在进来的几人打破了沉默。 走在前边的是万甘远,万甘远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腰间挂了玉佩香囊,手里提着把三尺青锋,面白唇红,神采奕奕,端的一个俊美男子。至于另一人,呃,另外一个分明就是女扮男装好不好!穿一身襕衫、戴着儒巾就是男子了吗?! 刘武回过神来,陪笑着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几位大人可是为了那位小哥来的?大人放心,这几日小的都按照大人的吩咐,好生招待着那位小哥,绝无半点亏待。” 那俊美男子眉头微微一皱,老神在在地嘀咕了句“也太大意了吧”,而后抬眸扫了眼几个狱卒,手肘碰了碰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低声道:“他刚刚说的什么?” 男装女子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身上那件崭新的圆领襕衫波动了两下,无时不刻都在表示女子穿着这衣衫就不是为了扮成男装。 俊美男子也注意到一路走来身边这个不断花枝招展的小骚蹄子执意要换身衣袍的原因,恶狠狠地瞪着她,低喝道:“梅影!你就不能正经一些吗!” 梅影一怔,乖巧地行了个万福礼,手背贴在脸颊上,低头垂目,故作柔弱姿态,语气里带着一丝幽怨,道:“吴公子,奴家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堪么。也是,你大户人家出生,哪里瞧得上奴家。” 吴灵芸抚额,总算是明白了入城前南门五对梅影的评价,梅影不是烦人,而是做的事情让人不得不注意,毕竟她惹出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小事。一大早就登门说要去接南门五出来,结果才进吴府就没了人影,玩了两天后才想起来南门五的事情。出门前说为了避嫌要换装,一路上招摇的恨不得让全城人都知道她女扮男装。 吴灵芸不知道的是这还是有外人的情况下,梅影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两人小声交流的时候,万甘远已经由刘武领着去到南门五的牢房里了。 万甘远看着坐在床沿闭眼沉思的南门五,没有说话,给了刘武一个眼神。刘武放轻声音,说道:“大人,这三天小哥都是如此打发时光,绝非我们为难他。” “哼。”南门五忽然睁眼,起身开始收拾被褥,神情之冷漠与三天之前的温润大大不同,虽然手上的动作已经很克制了,但依旧可以看出他内心很烦躁。 刘武打开牢门,察觉到万甘远逐渐不善的眼神,连忙解释道:“大人,我们这三天没有为难小哥,每餐都是酒肉好生招待,千真万确啊。” 万甘远心里暗道:要是有必要,不论这个狱卒有没有犯错,可以拿他出出气。也不知道这样揍他一顿,小郎君会不会消气。想着,万甘远就把刘武提到牢房外边,抬起拳头就要往刘武脸上招呼。 南门五不知何时已经站到牢房门口,冷声道:“不管他的事情,走吧。” 万甘远悻悻地瞪了眼刘武,一把将他推到牢房的木头杆子上,小心翼翼地跟在南门五身后,笑道:“这几天军中事务繁忙,加上城里一干事务,没能来接小郎君出去,实在是委屈小郎君了。” 南门五在岔路口停了会,语气里倒不再有先前的愤懑,“嗯,也亏万大哥上下打点一二,让我这几天在牢里舒舒坦坦地住了几天,再次先谢过万大哥了。”说话间,南门五取出一条面巾绑在脸上,正好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对平静的眸子。 万甘远捉摸不透南门五这话是真心谢自己,还是指责自己没能及时把他带出去,担心随便说话惹怒了这位小郎君,到时候,小郎君给大小姐提上一嘴,自己这校尉就别想干了。 万甘远干笑两声,说道:“吴公子和陆公子在前边等着小郎君。” “嗯,多谢。走吧。” 还在和梅影拌嘴的吴灵芸先瞧到了南门五,正要迎面上去打招呼时,心里又响起了姨娘教的礼数,脚下慢了半步。 这半步叫后来才察觉到南门五出来的梅影领先了吴灵芸一筹,大大咧咧地冲上前去,拍了拍南门五的肩膀,笑道:“不错嘛,有一个月,呃,半个月?一段时间没见,你小子看起来稳重了不少。怎么样,姐姐带你去云州开开眼界?” “梅影姑娘。”南门五退后半步抱拳行礼,说道,“有劳姑娘费心了。” 梅影很是自然地伸手去勾南门五肩膀,却被吴灵芸拦住了,听她嗔怒地说了句“男女十授受不亲”,很是无奈地耸耸肩,退到一旁去,期待着这个一路走来都心事重重的大小姐接下来的表现。 面对南门五的注视,吴灵芸破天荒地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硬是没话找话憋出了句:“你,你肚子饿吗?不是,我是说,你这三天还,唔,啊!” “多谢吴姑娘费心。” 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陈三小声问道:“刘哥,这些都是什么人呐?怎么说带人走就带人走?” 本还有些受气的刘武这下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杆,神气十足,“那可都是大人物!” 第八十一章 梁春禾(一) 出了大牢,南门五就一声不吭地跟在三人身后,面巾也没有摘下来,眼睛空空地直视着地上的青砖,一脚一块青砖绝不踩错,直到吴灵芸停下转身,南门五才跟着止住脚步,而后抬头平静地看着那双动人的眸子。 吴灵芸面露担忧之色,举手在南门五面前摆了摆,也没见他眨一下眼睛,问道:“小贼,你怎么不说话了?” 南门五摇摇头,面巾随着说话吞吐出的气息轻微飘动着,“没事,你多虑了。” 梅影揽过吴灵芸的肩膀,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口吻,连带着挤眉弄眼,说道,“哎呀,我说吴大公子,你怎么放着一个娇滴滴的美娇娘不理睬,却对一个傻乎乎的闷葫芦这么上心呢?读书人都这样,忽然就唉声叹气,过几天他就又活蹦乱跳了。” 吴灵芸随着梅影回过身去,步伐都有些沉重,面容更显得忧心忡忡,“好端端的怎么就唉声叹气了呢?我爹就算被我娘骂,也不会这样子啊,陆大人他也会这样吗?” 梅影想都没想就一个劲地猛点头,“当年在京城当官的时候,经常这样长吁短叹,被我爹瞧见就是一通乱骂,有时候骂急眼还动手打起来了。一般都是陆大人被我爹打得服服帖帖。后来离了京城就好多了。” 万甘远忽地一笑,说道:“道将军曾说过,文士心里总是忧国忧民,会唉声叹气也是自然。大小姐不必过于担心。” 吴灵芸看了看二人,又歪过脑袋,眼睛余光扫了眼南门五,看到那依旧平静得毫无波动的眼神,心里更加放不下,嘴上苦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梅影迷眼向远处望去,轻声道:“话说梁家的婚约在前些日子闹出了不少事情呐。那梁春禾也算个汉子,说什么也不同意断绝和李,唔。” 吴灵芸捂住她的嘴巴,连忙抢过话头,“不错不错。话说,稻花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梅影支支吾吾地没能把话说出来,吴灵芸便自问自答道:“哦,对了,稻花她昨天就出城去了云墨码头,想来还要等上几天才会回来。快看那边怎么那么多人?” 吴灵芸强行把梅影的脑袋扭转到左边,梅影无奈地顺着吴灵芸强迫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一群人围成一圈,人群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人在上蹿下跳,似乎在比武。 梅影来了兴致,没等吴灵芸开口,就拉着她匆匆往那边赶过去,还不忘回头招呼道:“来啊,一块去看看是谁在打架!” 万甘远苦笑一声,连忙跟了上去。南门五拱了拱手,假意跟上前去,等待那三人挤到人群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眼神肃然犀利尖锐,一如他藏在怀里的杀猪刀。 天气晴朗,宜丰大道上的人也比往日要多上一些。其中有一个俊朗潇洒的男子,一袭纹云白衣,一手牵着匹矮红马,一手提着袋鼓鼓囊囊的干荷叶包。他身后跟着一个老仆,老仆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牵马的缰绳夹在腋下,另一端拴在一头梅花鹿的角上。 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穿行在人流之中,惬意悠闲得很。忽然从路边伸出一只手,接着一个衣着考究,戴着面巾的男子拦住了二人。 老仆抽抽鼻子,松开刚刚扣上木匣盖子开关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斜靠在梅花鹿的身上。为首的那位男子开口有如山间溪流,温和恬淡,好似云淡风轻,不疾不徐,他问道:“足下有何高见?” 南门五没搭理他,一来是心里有事,二来没听懂他在问什么,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李家不过一商贾大户,自然是比不上家里有五品大员的梁家,是死是活不过梁同知大人的一句话。李家不懂规矩,被人查办那是活该。可是梁家对李家有气,为什么要把气都撒在一个姑娘身上?” 南门五停顿了一下,在心里再次修改自己的措辞,再三斟酌后,才开口接着说道:“你就是那个梁家不世出的梁春禾?” 梁春禾抖了下袖子,颔首笑道:“不错,在下就是那个梁家不世出的梁春禾,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南门五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梁春禾一怔,又笑了起来,“无名兄,你此番可是来打抱不平的?” “问明白一些事情。” 老仆这时上前一步,附身提醒道:“少爷,学府那边要赶不上了。郑大人还在等着少爷呢。” “一会儿的功夫,不碍事。”梁春禾摆摆手,袖子如行云流水般在空中一抹而过,接着那手就搭在南门五的肩膀上,侧身指向远处一座华丽的高楼,说道,“那多宝楼是李家为数不多的产业,无名兄若是有空,不妨上那里瞧瞧。至于李姑娘的事情,其中得失权衡非你我一两句就能说完的。无名兄要是想不通,可以到府上找我。” 老仆轻声喊道:“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无妨。不过一块身外之物,有它没它,我都是梁春禾。” 南门五接过梁春禾的腰牌,大致瞧了眼,白玉令牌上一面刻着“梁”字,一面刻着“春禾”,心想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的。于是开口说道:“多谢。改日定当上门拜访。” 两人依次施礼。 梁春禾牵着马从南门五身旁坐了过去,老仆改换单手抱着木匣子,另一只手抓着鹿角,紧随其后。 注视着主仆二人渐渐引入人流之中,南门五这才转向另一边围着一群人的地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另一边,梁春禾注意到老仆多次开口却又没有说话的犹豫,一边伸手抱住正回头和同伴叫喊,却一不留神撞了上来的孩童,一边说道:“老马,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呀?” “唔。”小男孩怯怯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大哥哥,连忙扭头去看闻讯赶来的母亲,有些扭捏羞涩,“对不起大哥哥,我刚才没看到你。” “无妨。”梁春禾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而后把他放到地上,向左侧过身子,对着那不断道歉赔礼的妇人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要是好好读书,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那妇人见梁春禾不但没怪罪自己,还夸起了自家的小宝,眉眼间的皱纹止不住的笑意就涌了上来,“公子说笑,小宝······” 老仆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少爷与那人谈笑,心里叹了口气,少爷行事也太随性了,要是叫老爷知道少爷在大街上又和这些猫猫狗狗攀谈,恐怕又要被禁足在家了。轻叹了声:“少爷啊。” 第八十二章 梁春禾(二) 南门五没走到人群边上,就看到围观的人群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来,吴灵芸拖着剑从圈里往外跑,她身后还跟着个舞着双刀的青衣女子。 也不知吴灵芸对人家做了什么,那女子涨红着脸举刀就往吴灵芸后背砍去。而刀刃即将砍到的时候,女子又特意将双刀偏了三分,让吴灵芸一个侧转就能躲开。 梅影则站在一旁挥手起哄,嚷嚷道:“相公加油啊!再娶一房小妾回来凑够三十房,让她们挨着每天伺候我!相公小心!” 女子双颊绯红,轻啐一声,“呸!你痴心妄想!”说着双刀齐舞,愈发神采奕奕。 不难看出,梅影每次喊完话,那青衣女子出招更加狠辣,刀影翻飞,似乎就要把吴灵芸笼罩其中,却又特意为吴灵芸逃窜的方向留出一个生门。 那女子又是双刀齐挥,落到空处。此时吴灵芸不再继续闪躲,而是身形一矮,转身提剑向斜上刺去。青衣女子没料到这出回身一剑,双刀还未来得急收回,哪里有余力扭转身躯躲开这一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停在自己胸前,脸色煞白,沮丧道:“我输了。” 众人一片叫好,梅影更是叫唤得起劲。 吴灵芸倒持剑立于青衣女子前,轻喘一口气,颔首说了句“侥幸”后,朝梅影招了招手,便转身往南门五这边走来,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巧笑嫣然地站在南门五面前,扬起头,说道:“怎么样?最后那一招回燕纷飞不错吧!” “嗯,攻其不备。”南门五点点头,而后指了指她身后的那名青衣女子,问道,“你应该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吧?” 吴灵芸有些困惑,扭头看了眼呆呆杵在原地的青衣女子,以及在替人家收拾家当的梅影,不解道:“咦,比武前没说过要拿她的东西,梅影怎么把人家吃饭的家伙都拿走了?” 青衣女子的家当也不多,就一支白缨枪,一把剑还有两把刀,刀不离身,梅影让万甘远提着枪,自己拿着剑,兴冲冲地拉着青衣女子跑了过来。 吴灵芸心里预感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梅影拉着那女子跑到吴灵芸面前,笑道:“恭喜相公又填一房小妾。相公你愣着干什么呀,还不赶紧带着这位妹妹回府拜堂成亲!妹妹,你也别害羞啦,来,你俩拉着手。” 青衣女子咽住了话,脸上羞红一片,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朴素的衣裳,虽比先前失却了一分英姿飒爽的气概,却又填上一笔侠骨柔情的情愫,瞧得旁人直起哄。 吴灵芸只能硬着头皮拉住那女子满是老茧的手,而后回头偷偷看向南门五,眼里满是手足无措的为难和哀求。 只想了片刻,南门五心生一计,上前捏着嗓子,尖声细气地说道:“少爷,老夫人素来不喜混迹江湖之人。此事若是让老夫人得知,把这位姑娘逐出家门是轻,连累到少爷可就麻烦了。不如先把姑娘安置在客栈里,日后再提此事也不迟。” 吴灵芸很是感激地点点头,正要抽手而出。女子一听,猛然抬头,脸上煞白,有些不可置信地来回看着身前这个刚刚在比武招亲上赢了自己的俊美男子,紧握着吴灵芸的手也松开了,任由吴灵芸抽手而去。 却不料被梅影喝住,“且慢。终身大事岂能马虎?况且相公本是言出必行,哪有比武招亲赢了人家却不认的道理?再者我看这位妹子也非寻常江湖儿女,不如先带回府中由老夫人定夺。” 青衣女子脸皮薄,先前一眼看中了吴灵芸,而后比武时有意放水,虽然最后败给了那招转身一剑,但心里还是欢喜的。可哪曾想要受过这种让人挑挑拣拣的气,当即赌气要走,还是让梅影拦住了。 “妹子,你放心,姐姐替你做主。”梅影在她耳旁低语了句后,又喊来万甘远,“旺财,你去这位妹子日前住的客栈把她的行李带回府上,老夫人若是怪罪下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万甘远满头黑线,这叫什么事啊!刚刚就不该放任陆姑娘怂恿大小姐上台比武的,这下好了,哪有姑娘嫁给姑娘的嘛!但还是领命,问了那女子住的客栈后便径直去了。 南门五站在一旁,端详着局促不安,偏偏要故作镇定的青衣女子,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气势不及吴灵芸一半,反倒能在比武中处处占着上风,想必是使了什么精妙武功,看来真如梅影所说,绝非寻常武夫。 另一边,也不知梅影又和吴灵芸说了什么,吴灵芸最终答应带那女子回去。众人见事情圆满纷纷拍掌喝彩,喧闹着散开了。 在回府的路上,梅影拖着南门五落下一个身位,吹鼻子瞪眼地低声质问道:“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比武招亲赢了人家又不把人家娶回去,这是传出去你让这妹子还怎么见人?名声全坏了!” 南门五剐了她一眼,“无事生非。” 遭南门五这么一抢白,梅影也自觉理亏,讪讪道:“这个虽然我也逃不了干系,但是你想嘛,一个灵动可爱的姑娘要是落到那种一脸油腻的死胖子手里,那得多倒人胃口啊。而且那姑娘也是满脸不愿意,所以我才怂恿灵芸上去。” 说着,梅影语气也弱了下去。 南门五也放低声音,说道:“她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摆这么一出比武招亲?既然摆出来,自己心里就要做好嫁给老头子、丑八怪的准备。抱着遇到贵公子的心思出来比武招亲,心机之重是你我能揣测得了的?” “唔。”梅影觉得他所说有些道理,故此再次看向走在前面一脸娇羞地和吴灵芸谈笑的青衣女子时,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说道,“停停停,你小子才多久没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还在码头仗义执言,还和那位吵起来了?还为天地立心来着。” 南门五顿了顿,轻声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说道:“谁来为我立心?” 梅影“嗯?”了一声。 南门五摆摆手,“没什么。” 也没多长时间,一行四人便来到了吴府。不同于上次南门五乘马车来时走的偏门,这会是正儿八经地走正门。 恢弘的门楼当中挂着一副牌匾,匾上大书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吴府。 第八十三章 梁春禾(三) 一行四人还没进去,就听见一个魁梧汉子扯着嗓门在大声嚷嚷。青衣女子听闻此声后,娇躯微微一颤,低头侧身要避开来人。 等到来者近些后,才听清和魁梧汉子对话的那个中年男子温厚的声音,还有两匹神驹清脆的铁蹄踏地的踢踏声。看清来人后,吴灵芸也是侧身低头,脚尖掂地,躲开来人视线。 梅影正要打趣她二人像兔子趴窝,无意间扫到那两人身后的一道身影,也是连忙侧身低头,正对着南门五,不停地眨眼睛暗示他不要暴露了。 南门五也很是无奈,这门楼附近除了几个护卫,就他们四个人,三个躲着身子,一个带着面巾,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啊。 吴君铭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口猫着四个人,走近一瞧,有三个人居然背过身去,而且其中有一个女扮男装的正是自家那大丫头,得亏护卫都见过这丫头女扮男装的样子,不然在自家门口被当成歹人抓住,那灵儿又得生一阵子闷气了。 魁梧汉子心思细腻,见昔日好友聊得正高兴的时候看向门楼边上,视线也顺着看了过去,也瞧见那行踪古怪的四人,其中有几人的身形还算熟悉,但看吴君铭的样子,那个男装的应该就是他家大丫头了,笑着喊道:“灵芸丫头,还不过来让伯伯瞧瞧你长多高了!” 吴灵芸瘪瘪嘴,老大不乐意地转身走了过去,还不忘冲吴君铭抽抽鼻子“哼”了一声,而后乖巧地站到北靖王面前,道了个万福,甜甜地说道:“伯伯好。” 那青衣女子听闻比武招亲赢了自己的美男子居然是女儿身时,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身躯猛地一颤,眼眶里喊着泪水,打算提步就走,可又想起此刻自己的行李应该在那个旺财手里,心里更加委屈难受,但还是倔强地没哭出来。 北靖王摸摸吴灵芸的脑袋,笑道:“都有三年没见了,怎么会还记得伯伯。是不是为了逗伯伯开心才这么喊的?” 吴灵芸笑着说道:“怎么会忘记呢?上回伯伯不是说要送我一匹好马么,我记得可牢了,今天看见这两匹马,心里自然就想起伯伯啦。伯伯可是比我爹要好得多咯,言而有信,这才是真正的一诺千金!”说罢,还挑衅地瞥了眼吴君铭。 吴君铭连忙喝住自家丫头:“灵儿,不得无礼!王爷还有要事,不要胡闹。王爷,灵儿打小就这样没大没小,你别往心里去。这边请。” “唉,我说吴老弟,灵芸丫头要是和你当年一样,那才是出大事了。这般乖巧可爱,很不错呐。”北靖王转身把马让出来,拍了拍马脖颈,把缰绳递给吴灵芸,笑道,“灵芸丫头说得好啊,一诺千金,我这个当伯伯的要是耍赖,那下回也没好意思来你家咯。给,这匹踏雪就送给你了。” 吴灵芸并不懂得相马之术,只是看这匹马毛色乌黑,唯有马蹄处一片雪白,果真如名字一样,踏雪而行,神俊无比,满心欢喜地谢过北靖王。 吴君铭见女儿喜欢,识趣地没去拂她兴致,向北靖王拱了拱手:“多谢王爷。我” “唉,老弟这就太见外了。我们俩之间还客气什么呀!”北靖王止住吴君铭的话头,转向吴灵芸说道,“灵芸丫头,有空上齐州找你如意姐姐玩。带她多出来走走,不然整天待在书房里,老是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吴灵芸想起那个慢条斯理,文静腼腆的小姐姐,小时候北靖王带着如意姐姐上家里玩过几次。如今也有七八年没见面了。 “老弟,刚刚说的那些事,就拜托你了。”北靖王压低声音,附到吴君铭耳旁低语道,“今时不同往日,皇兄特意让我到各州府走一趟才肯放心。而知府里边,我就相信的也就只有你了。” 吴君铭听到这话,就差没把“士为知己者死”喊出来了,神情郑重地回答道:“承蒙陛下和王爷信赖,臣定不辱使命。” “嗯。时候不早了,那就先告辞了。”北靖王翻身骑上吴府护卫牵来的一匹白雪,最后又瞧了眼门楼旁的几人,心里总觉得有些疑惑,但没有逗留,挥鞭纵马离去。 吴灵芸摘下头冠,甩了甩瀑布般散落开来的青丝,长呼了口气。 吴君铭陪笑站到女儿身边,正要开口,忽然就注意到那个带面巾的男子,眼眸中闪过一丝肃然,但还是笑着说道:“灵儿啊,那边几位是你的朋友嘛?那个带面巾的小兄弟还挺不错的嘛,宠辱不惊。” 说梅影,哪怕是那个半路比武招亲领回来的女子,吴灵芸也能一个白眼瞪回去,但问到南门五,万一以后要是,所以现在可不能就回一句“不关你事”啊。 吴君铭见女儿一反常态,不再白眼,心里也大概清楚这就是前些天夫人提到的那个小伙子了,就很痛骂一顿前几天说什么“那小子很配我们家灵儿”的自己。 父女俩还在琢磨怎么解释的时候,从北靖王离开后,就一直注视着北靖王身后那人的梅影摘下儒巾,神色凝重地走了过去。 “吴大人。” “陆姑娘。” 梅影一本正经的样子颇为罕见,就连已经习惯这么一个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之人的吴君铭也有些不习惯。 “吴大人,方才跟随在北靖王殿下身后的那人是谁?” 吴君铭回忆起刚刚谈话期间,缓缓说道:“据王爷所说,是他从景州来云州的路上遇到的,又是提出什么府兵屯田,还有一些闻所未闻,颇有新意的,嗯,东西。”吴君铭也不知怎么形容那个年轻后生说的话。 梅影追问道:“北靖王殿下可曾提过,那人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姑娘?” 吴君铭摇摇头,“没有。难不成那个后生便是子安兄要找的人?” 梅影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回答道:“不是他,是我认错人了吧。”说罢,便辞别吴君铭往门楼外走去。 南门五拦住梅影,看着她阴晴不定的模样,说道:“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就在这云州城等着,总会等到林无道的。” 第八十四章 梁春禾(四) 梅影没等到林无道的消息,梁春禾没等到南门五的拜访,南门五没等到李若麟的消息,云州城就遭灾了。也不仅是云州城,整个安定府,乃至平东府都受灾了。 平东府还好些,就南阳的村镇受灾。受灾也不是因为发洪水,而是安定府内与南阳接壤的村子里的村民逃难到南阳去,大量的难民和当地村民产生了不少矛盾,所幸在闹出人祸之前,南阳知州就先斩后奏,召集兵勇出城稳住秩序。 至于远在云莲山西边的凤岐县则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无灾无难。用当地人的说法,在云莲山神的庇护下,凤岐县不会有天灾人祸。 而同处富江沿岸的安定府就没平东府这么好的运气了。 接连一个月的暴雨让富江水更加湍急。势不可挡的江水从富江两岸开始,在安定府内漫延开来。其中,最先遭殃的是驼峰嘴码头,江水直接卷走了驼峰嘴岸上的所有屋舍,就连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也被从上流冲下来的巨石树干撞毁了。 揽月楼地势较高,只遭水淹没一层楼,整栋楼还屹立在茫茫汪洋之中,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几支小船,漂浮在水上的猪牛牲畜,还有星星点点受灾的村民。 云州城封城较快,晚上才封死各个城门,第二天天一亮,云州城外再无陆地。云州城的百姓都被号召起来,出苦力的加固城门,有钱的出钱,还有一众妇孺老幼在帮忙其他琐事,诸如煮粥做饭之类的。 云州知州一大早就亲自登门吴府,没说几句话就跟着吴君铭出去了,现在估计站在哪个城头上愁容满面。 “我哥也出去了。据说永定门那边城墙根基没有其他地方牢固,再被大水泡个十几天,估计城墙就要塌了。”从东厢房刚跑回来的吴灵芸没来得及喘口气,推门对着围坐在一块的众人喊道,“小侄女才醒,哭闹着要嫂子,嫂子抽不出身过来。” 王庭妍点点头,拍掉吴灵秀正要偷偷去拿食盒里蜜饯的小手,并在她撅嘴苦恼之前,捏住了她的鼻子,呵斥道:“不许哭!”说完,松开手,吴灵秀的小嘴撅得更高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姨娘怀里,哭丧着脸抱着王庭二丫。 吴灵芸哭笑不得地看着妹妹附在姨娘耳旁说着娘亲的坏话,然后被娘亲提过去照着屁股一顿好打,要不是有姨娘劝着,估计灵秀今天是走不了路了。没心思继续看着她们,吴灵芸找了个借口从后院溜了出来。 从游廊蹓跶到芙蓉榭,再趁人不注意,吴灵芸一个纵身翻墙跳了出去,拍拍手,乐呵呵地朝南门五住的客栈跑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丫鬟清风还一直跟在身后。 自打上次和梅影,吴灵芸分别后,青衣女子就被心怀愧疚的吴灵芸安顿在府内客房,离吴灵芸的小院子不远。 而南门五谢绝了吴君铭的邀请,向青衣女子打听了她先前的住处,到那家客栈开了间客房住下了,顺道去城南找了家在招伙计的肉铺当起了招呼客人的伙计。 不过,才干两天的活,城里积水就漫过肥胖贼精的老板的小腿肚,老板见这雨天也没什么生意,就让南门五回去歇息,免得这小伙子没干什么活,还要给他工钱。 南门五这一休息就是将近一个月,迎春给的银两也都花光了,再不出去找活干别说没地方住,就连饭都没得吃。 最先发现南门五快没钱的是客栈里的伙计,才见南门五走出客房,就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到底是我们客栈的客房便宜,不然一个穷鬼上哪儿能找得到住的地方?现在粮食涨价了,掌柜的也在琢磨着涨价,就是不知道某些人还住得起吗?怕是连吃饭都吃不了咯!” 南门五没理会他,关好房门,离开了客栈,径直投永定门去了。永定门地势较低,现在估计需要人手来加固城门,那里应该有活干。 一路下来,城里的积水虽然没过了膝盖,行走起来极为吃力,但南门五一心惦记着找个活干才有饭吃,所以还是蹚水走到了离永定门最近的大街。此处积水已经涨到了大腿附近,再往前二三十步,那水就淹到腰腹。遥遥望去,永定门附近的积水已经深得淹没过人的头顶,去往那里土堆的人不是游过去,就是撑着木板过去的。 环顾左右,还能看到有一个黝黑汉子居然在这儿搞起了摆渡,一块大门板,门板四周还加了四五寸高的栏杆,加上一根撑船的木棍,还有模有样的。听他吆喝,似乎一人只收一文钱。 南门五看门板上除了那个撑船的汉子,还坐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以及一个瘦小的姑娘,心里稍稍放下点顾虑,走上前去。 没等南门五开口,坐在门板上的书生就开口叫喊道:“我说这位大哥,你一次就收一文钱,那不得亏死了?驼峰嘴那边摆渡的,一个人得交五十文钱!五十文呐,你这才一文。” “林无道?!”南门五错愕地看着那个款款而谈的书生,然后目光转向那个瘦小的姑娘,果然是他的丫鬟,哭笑不得,“你怎么在这儿啊。” 林无道见其他人没注意过来,连忙拉着南门五上了门板,又是示意汉子快些把门板撑出去。门板顺着大街游出去了几丈远,林无道才拱手笑道:“那天在吴知府府上见到你和吴大小姐在一块,才知道原来你们俩认识,刚好,我也不用分头去找你俩报恩了。大壮,不去土台那边,在附近转一转。” “得嘞。”汉子木棍一撑,门板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南门五见此那里还不知道这一出是什么戏,心里很佩服林无道生财之道,说道:“林兄这一招着实是高啊,只不过一人只收一文钱,会不会太便宜了些?” 林无道指了指永定门那边的土台,说道:“永定门这边在云州城封城之后,积水排不出去就越涨越高。城门洞里的城墙根基不牢固,外加城门年久失修,要是在水里泡久了,再被外边的洪水冲破城门,那云州城里也是一片水世界了。” “水世界?” “就是一片汪洋的意思。”林无道摆摆手,接着说道,“可此处地势低,人站进去,积水都能磨过头顶,完全没法加固城门,所以那个大官,就是那个一身红袍的,就让人把永定门附近的被水淹过窗户的民居给拆了,砖石瓦砾和从城西那边运来的沙石泥土一同填堆在城门洞里,然后延伸出来搭了个土台。而后每天从城里各地运来砖块沙石堆上去,二十来天就有了那么一个土台。” “我们家也没了。”丫鬟补充道。 林无道搓搓手,讪笑着说道:“当初不是看这边的院子便宜嘛。况且连着一个月的大晴天,谁能想到居然会遭水灾。咳咳,不说这个了。大善人,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南门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出来。 撑船的汉子显得有些为难,开口说道:“永定门那边怕是找不到活了,今早来了一批碰碰运气的都没找到活干。而且,这边每天只供给一碗稀粥,吃不饱的。” 南门五挠挠头,问道:“城里粮价涨了,那些卖粮食的家里会不会遭贼?我去他们那里谋个护院当当?” 林无道沉吟片刻,“卖粮食的肯定会招护院,毕竟他们还在囤积着粮食,等粮价进一步猛涨。但再过几日,城里百姓的粮食都吃完后,百姓不对粮商动手,官府也会杀鸡儆猴,逼迫粮商卖粮食。甚至,还有可能闹起,咳咳,总而言之,为了名声,还是不要去给那些粮商当护院的好。” 门板靠到土台边上,丫鬟起身朝土台上走去,路过南门五身旁时,闷声闷气说了句:“水生金。” 第八十五章 梁春禾(五) “水生金?”南门五若有所思,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感激,追上丫鬟,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说道,“多谢姑娘指教。” 丫鬟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想说的是指点,下意识想开口指出他的错误,但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吞回肚中,恰好南门五也走远了,就更无指教的意思。 这边林无道的门板上才下两人,土台上就有两个皮包骨头的汉子和一个壮实的妇人各掏一文钱乘船。只听大壮吆喝一声,堵在后边的其他小门板很是自觉地把路腾了出来,等到林无道的门板游出去后,争相挤着靠岸。 其中,有一个撑门板的汉子被他人挤落水中,连带着门板也被压到其他门板下面,一时间呼喊救人的,急着上土台的,把门板撑远些的,连带土台上急着上门板的,喧闹起来,吵闹得很。 林无道瞅了眼那俩个愁容满面,窃窃私语的汉子,转向正在掰着指头念念有词的妇人,笑道:“王大姐,今天一大早就看到小三子提着一串铜钱,少说也有一百文钱。早前就听钱大人说了,这小三子勤快得很,以后是能赚大钱的。” 王大姐眉开眼笑,连连摆手,谦虚道:“唉,小林相公太客气了,那小子能养活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那还能指望他有出息?” 林无道又笑着说道:“王大姐,现在钱大人那边还招民夫吗?” 王大姐点点头,“招啊,城墙还要修,水要排到城外去,就连伙夫也要啊,秦二娘那边还缺人手呢,这城里到处是活。” 说到这儿,王大姐瞥了眼一旁的两个削瘦的汉子,语气一变,“当然了,那些干活不卖力,净想着偷工减料的自然找不到活干。” 林无道笑了笑,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嘴角噙着笑意,“到了,王大姐慢走哈。” 大壮撑着木棍让门板不会漂出去,待到那三人都下了门板走远了,瓮声瓮气道:“少爷,这婆子说的怎么和钱大人说的不一样啊?今早钱大人不是说人太多了,还要赶走一些吗?是谁在骗我们啊?” “说不定都没骗我们呢。”林无道悠哉悠哉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神在大街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到一个华服男子身上,赶紧吩咐道,“大壮,大买卖来了,准备准备。” 南门五环顾四周,朝土台上身穿红袍的人走去,还没靠近,便听到那人嚷嚷着什么闻所未闻的词语,再走两步,就被红袍男子身后的护卫拦住了。 “做什么的?!”开口就是经典的趾高气扬。 南门五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找活干,来填饱肚子。” “没活给你干了!走开走,哎!”护卫这个“走开”二字还未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赶紧闭嘴的同时,也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情。 红袍男子拍了拍手掌,扒拉开挡在前面的南门五,大步朝南门五来时的方向走去,从先前的意气风发到现在的阿谀奉承,前后转变之快非常人所能及。 “钱大人。”华服男子点点头,毫无作揖的意思,直接走过钱卫建身旁,朝不断有人往里填土的城门洞走去,边走边说,“无需多礼,永定门情况如何?人手可够?” “吴大人,有我钱卫建在这儿,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估计再过四五天,城门洞就能全填满了,到时候就算城外的水再多也绝不可能从永定门冲进来。” “永定门堵死了?”吴定康猛地一怔,强忍着动手抽他一巴掌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这土台搭得可结实?我看都是泥沙瓦砾,若是大雨继续冲刷,这土台塌了岂不是助长水势,到时又该如何?” 钱卫建这下反应过来,原来吴大人也是个门外汉,而且还比自己更门外汉的那种,悬着的心放下了些,笑道:“吴大人放心,这土台都有好好夯实过。和这城墙一样的工序,夯实。不会塌的。” 吴定康点点头,正要走去下一个地方,就听到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在水里夯土,那不是如同水中造舟,飘忽不定?理应是先夯土,在累到水中,先造好船,才能下水。” “谁家无知小儿在这儿胡说八道?!”钱卫建勃然大怒,转身看向先前被自己忽略的其貌不扬的年轻后生,一边让人把他架走,一边赔笑着和吴定康解释道,“吴大人,越是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夫,越喜欢说大话,大人不必在意。” “等等,此人言语倒有些意思,把他带过来。” “吴大人,这。” “嗯?” “属下遵命。”钱卫建瞪了两个侍卫一眼,低喝道,“还不快把那人带过来?!” 吴定康瞅了眼这个朴素男子,看他见此场面没有局促,反而能做到处之泰然,心里不由得高看他一番,问道:“你是哪里人?刚刚那番话是你说的吗?你以前干过这活?” 南门五拱了拱手,回答道:“小子名叫南门五,平东府景州凤岐县人氏。嗯?” “没事,你继续说。”吴定康好不容易止住哆嗦的身体,双手拢在腹前,难得罕见地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南门五没注意到眼前这个男子神情变化,接着说道:“刚刚那番话是我,是我们那边一个书塾先生说的,我觉得有道理便记了下来。我未曾干过这样的活。” 南门五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赵启祥赵先生,不由得一阵苦涩从心间涌出,不过很快就消散了。 钱卫建赶在吴定康之前开口,他嗤笑道:“呵呵,说白了你不但没干过这活,就连那话也是从一个教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凭空臆造的东西也敢拿出来在吴大人面前卖弄?” “呵呵,不错。小兄弟很诚实,本官很欣赏你。”说着,吴定康走上前去,眼里欣慰喜悦之情就连站在一旁的钱卫建都看出了端倪,最后更是拍了拍南门五的肩膀,说道,“不错,不错。” 南门五有些困惑,这云州城的官是多就没听人说实话了,竟然对我的话这么感兴趣? 钱卫建更是疑惑,吴大人向来雷厉风行,不苟言笑,也因此深得吏部尚书的赏识。如此说一不二的人物,怎么突然就说起了诚实?难不成这小子和吴大人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吴大人在提醒我不要扯谎?! 当下,钱大人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两人没有多想的机会,林无道领着吴灵芸来到了这边。 隔着大老远,就看到吴灵芸在朝这边挥手打招呼,吴定康正要回礼,却注意到自家妹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兄长,一门心思都投入到她的小情郎身上。这样也好,早些嫁出去,省的整天疯疯颠颠地跟个假小子一样,还喜欢在娘面前告状。 吴灵芸才和南门五问候完,然后走到自家哥哥面前,很是乖巧地行了个万福礼,轻声细语地说道:“兄长贵安。” 听得吴定康一阵鸡皮疙瘩,僵着脸回了声“嗯”,心里却早已巨浪滔天,感慨不已。这就是爹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吗?没想到自家妹子居然也能,没想到啊。 吴灵芸不清楚兄长在想什么,拉过南门五,问道:“都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十六章 钱卫建(一) 趁吴大人和那小子在一旁给吴灵芸解释情况的时候,钱卫建拉过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林无道,低声问道:“小林相公,那个小子是什么来头?怎么吴大人还有大小姐都对他如此上心?” 林无道偷笑道:“钱大人,如果快的话,一年后那人就是吴知府的乘龙快婿咯,现在和他打好关系,不亚于给吴知府府上塞钱送礼啊。” “他,他这,我,哎呦,瞧我这张嘴。”钱卫建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拉着林无道走到一旁,低声苦笑道,“小林相公,林老弟,这回你得要好好帮帮哥哥我了。” 林无道眼珠子一转,反问道:“你刚刚得罪他了?没多大事,他也不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和你计较的。你赔礼道歉就行了。” 钱卫建伸手拉住林无道的袖子,脸皱成了苦瓜,唉声叹气道:“哎呦,老弟啊,要是赔礼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也不会麻烦你呀。我这,唉,一言难尽啊。” 接着钱卫建就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得林无道甚是头大。俩人站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聊着,而南门五这边的气氛则要怪异得多。 吴灵芸经过娘亲,二姨,嫂子,连带族老的轮番上阵,对于倾心于南门五的事情也又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再无一个月前只要提到南门五就会流露出娇羞模样的少女情怀,如今再次见到南门五,倒像多年好友,谈话神情很是自然。 而吴定康斟酌再三,也拿不定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妹夫的男子,简略回答几个问题后,眼神也不移开了,直勾勾地看着南门五,问道:“你,你既然未曾干过类似的活,先前为何要说这在水中搭成的土台不结实?” 南门五抱拳回答道:“小子曾在南阳看人玩过水。一个土坑里倒满水,一共倒了三十八桶,而后再往水里一桶一桶地埋土。” 吴定康若有所思,说道:“最后需要的土比用的水多?因为水都渗到土里去了。” 南门五摇摇头,“他们倒了三桶就因为要回家吃饭而不倒了。小子担心有村名行夜路栽进坑里,就替他们把坑填上。费了些许功夫,填到水坑里的土积成了一个小岛,再往小岛上填土的时候,小岛不再被垒高,那多数泥土都滑落到水里,直到水坑被填满。” 吴灵芸接过清风递过来的方巾,见自家老哥还是不得其解的模样,便替南门五解释道:“沙石泥土漂浮不定,容易沉入水底,也容易被水冲走。若是日后持续大雨,此刻被夯实的泥土会被雨水冲垮,只留下最底下的砖石。” 吴定康恍然大悟,但接着又有新的问题抛出,“可就算沙土会被雨水冲走,土台被冲刷的只剩一点点,但城里除了这些沙土,找不到多余的砖石了,连木头也没有多少。那又该怎么办?” 似乎是回应吴定康的担忧,好不容易放晴的天一下子乌压压得黑了一片,一颗颗豆大的雨珠从天上砸了下来,劈头盖脸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清风撑起伞站到吴灵芸身旁,林无道也有丫鬟撑伞遮雨,而南门五、吴定康和钱卫建三人并没有带伞,就连蓑衣也找不到一件,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三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好在离城门洞不远,一行人急匆匆躲了过去。 南门五注意到脚下的土地被雨水一淋,瞬间变得泥泞不堪,心里总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吴灵芸瞧出南门五的不对劲,开口问道:“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南门五摇摇头,回了句“没事”。吴灵芸只道他是被雨水淋湿身体受寒了,让清风想办法生火取暖。 “吴大人,属下该死,竟让您淋到了雨。” “无妨,一点小雨而已。”吴定康抬手打住钱卫建的话头,指了指还在雨里来回挑担的民夫,问道,“他们怎么不去躲雨?” 钱卫建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见小林相公替自己回答了,心里松了口气。只听林无道回答说:“回大人,这些民夫一来是为尽早完成大人安排的任务,风雨兼程,不敢耽误。二来则是不想因为雨天停工而失了一天的工钱。” 看到有人陆续穿上蓑衣后,钱卫建补充道:“还请大人放心,有蓑衣,民夫不会得病的。而且这也不能停工啊。” 这“啊”字刚出口,土台那边就传来了一声声惨叫,人群哄的一下四散开来,有不少人冲城门洞这边跑过来,指手画脚地嚷嚷着什么。 钱卫建的两个侍卫握着腰刀挡在众人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不断逼近的民夫。 吴定康冷声道:“不许伤害百姓!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呃,这,属下不知啊。”钱卫建急得满头大汗,汗水和雨水混在一块,但钱卫建很清楚自己摊上大事了。 “土台塌了。”南门五和林无道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土台塌方的地方跑去。 吴定康冷哼一声,斜了眼钱卫建,走到侍卫面前安抚慌乱的民夫。如同丢了魂魄的钱卫建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城门洞,脸上一片煞白。 清风拦不住自己小姐,无奈之下,只能举着伞跟了上去。待到跑到土台边沿时,林无道已经脱好衣袍下水救人了,而南门五则是取了条绳索抛给落水的人,把他们一个个拉上岸来。 所幸水也不深,除了几个头朝下落水的被呛昏过去,其余落水的要么被救上来,要么自己游上来。每个人伤得也不重,多是手脚上受了点皮肉伤,最严重的是落水时被砖石砸伤手骨。 安抚完受惊的民夫后,吴定康赶到土台边时看到一片寂静的场面,所有人捂着手,或是抱着腿,都在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备好的腹稿也说不出来,向众人作揖,便默默走向南门五那边。 千万条雨丝将天地连在了一起,每个人都任由雨水模糊了视线,都没有人开口打破宁静,缓缓的,有门板被撑了过来,又有门板撑离此地。钱卫建也由两个侍卫搀扶着来到吴定康身后,看着眼前的景象,就连闷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叹不出来。 南门五忽然说道:“我想到了,用布料。” 第八十七章 钱卫建(二) 钱卫建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面叫人去城南几家店铺征收布料,一面挨着南门五问道:“小相公,你且说说这布料要怎么用?你只管放心,只要是这城里有的,别说麻布,就连丝绸锦缎我也给你弄过来。” 南门五喊住被派去征收布料的几人,冲钱卫建拱拱手,“多谢大人相信小子。”而后转向吴定康,继续说道,“只不过,此法我也不敢说一定管用,只是急中生智的把戏罢了。” “但说无妨。” “方才用绳索拉人上岸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人身上衣服里只有一些石子,有的人上岸一脱衣服,衣袍里倒出不少沙土。我想要是将沙土用布匹抱起来再扔到水里,一来比开窑烧砖快,二来这沙土也不会轻易被水冲走。” 南门五说罢,脱下淋湿的外衣,包裹住一堆沙土在里边,然后走到水边,将包着沙土的外衣放入水中,片刻后在取出。打开外衣一看,沙土还在外衣里。 吴定康拍掌连喊三声“好”字,另一面下令让人去把城里的布料都买过来。钱卫建甚至自己带人亲自跑去了,毕竟戴罪立功的机会可不多啊。 小丫鬟无感地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心里觉得无趣,忽然余光扫到浑身颤抖的林无道,将伞朝他那边有歪了点,想问他是不是得了风寒,却又觉得直接问人家不妥当,便用手碰了碰林无道的手,眨眨眼。 要说吴定康和钱卫建的激动在于找到了不错的搭土台的法子,那么林无道的激动是找到了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人物,俗称大腿。告罪一声后,林无道拉着丫鬟走到一旁,乐呵呵地说道:“先前在南阳就觉得大善人未来必定是人中龙凤,如今一看果真这样,才智绰约,待我与他交好,日后他发迹了,嘿嘿,也会提携我一番。乐儿,你回去把我那包裹取来。” 乐丫头见他面露喜色,不像是说笑,只能悠悠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另一面,西进门城楼上。 吴君铭一身大红官袍在人群里很是亮眼,此刻吴君铭身旁三尺之内竟无人敢靠近,每个人都躬身低着头,或是浑身瑟瑟颤抖不已,或是两股战战哆嗦不止。只听吴君铭长叹一声,又有数名官员颤抖起来,当真如凤鸣九天,虎啸山林。 吴君铭环顾左右,无人上前答话,其中还有几人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里倍感失望,挥手遣散众人后,独自一人望着城外的废墟残骸,还有漂在水上的几头不再挣扎的家畜,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没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大人。” “文厚,你来了啊。” “大人刚刚言语之激愤一如当年在翰林院之时啊。”祝友明轻笑一声,朝北方拱了拱手后,指着西边的一个小黑点,那里原是一座小山丘,现在估计能是个小岛就不错了,他接着说道,“此次水灾来得出乎意料,谁人能料到接连一个月的暴晒后,竟然会连着下一个月的暴雨?原先安排人手在云州境内挖渠引水,凿井备水,可这。唉,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救灾啊。” “文厚,我日思夜想,才想出这救灾关键,只要把这事做好了,水灾又有什么好怕的?可问题就出在这关键上啊文厚。”吴君铭意味深长地看着昔日同门师弟。 祝友明也明白吴君铭的意思,也正是因为此事这位师兄才和云州城里大小官员吵了不知多少次。只可惜,对于这件事,祝友明并不站在他师兄一边,“大人多虑了,天下哪有什么事能决定一城百姓生死?古人云,得道多助。如此紧要时候,只要我们聚集人心,有什么天灾走不过去?大人,你看我说的可对吗?” 祝友明憨厚地笑了笑,眯眼注视着脸色逐渐沉下来的吴君铭,嘴角的笑意更甚。 吴君铭死死地盯着祝友明,忽地一笑,拉着他的手走到城墙台阶旁,俯瞰整个云州城,感慨道:“文厚啊,你还记得当年老师对我们说的话吗?” 祝友明说道:“老师虽是举人出身,但能教出大人和下官两位进士,其教诲弟子不敢忘。不过老师教诲甚多,不知大人说的是哪句?” 吴君铭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不见,那冷酷漠然的表情一如当年在庙堂之上列十七条罪状告翰林院上下。他说道:“勤恤民隐,而除其眚(与省同音)。文厚,我且问你,民之于官何位?” 祝友明笑脸依旧,神色不见慌乱,到底是和师兄相处久了,不温不火道:“官无民不成官,民无官不为民。国不可无民,民不可无官。然则。” “文厚,你还是一点没变呐,和当年给老师的回答一模一样。”吴君铭拉着祝友明继续往台阶下走,“文厚啊,同门里属文涛最为聪慧,你最为憨厚,而我最为顽劣。如今文涛傻傻地守在北疆,你我困守在这南城的勾心斗角之中,哪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祝友明将手抽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吴君铭行了一礼,说道:“大人乃鲲鹏,志不在一州一府。下官不过是一只只想看好眼前米粒的燕雀,不敢比肩。仓廪府库还需要维持,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文,唉。”吴君铭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挽留住祝友明,默默地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匆匆离开视线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君铭站得腿都有些发麻了,从祝友明离开的方向飞驰来一身着淡青色麻布短衫的汉子,是大郎的亲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汉子就来到城墙台阶前,翻身下马,抱拳拜倒在吴君铭身前,神色凝重,“大人,永定门土台塌了!” “明月,备马。”吴君铭扶起青衫汉子,“素素,你先回府让陈师傅先去永定门,多带些人手赶过去。路上你和我好好说说,怎么回事。走。” 第八十八章 钱卫建(三) 吴君铭一行三骑才出西进大街,就瞧见不远处南仪大街的积水竟比前些日子看到的还要多,赤脚踩上去,积水都能没过脚踝了。 街边还有几个孩童追逐着在水里玩耍,一不小心摔到水里去便嚎啕大哭起来,闻讯而来的妇人见此更是领起小家伙,朝他屁股上一顿好打,哭喊的声音更大了。比起天真烂漫的孩童,站在店铺里躲雨的大人们,个个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吴君铭拉住缰绳,身体偏向明月那边,低声吩咐道:“你换身衣服,去问问那些粮店怎么不开门。然后再去城东市集那边看看。” “喏。”明月调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便匆匆离开了。 吴君铭与青衫长随继续向前,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个个赤膊汉子从店铺里往外搬成衣,有的连布匹也没放过。店铺掌柜拉着这个人让那个走了,拦住那个人又叫这个跑了,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拍着地板,哀嚎道:“抢人东西的畜牲呐!老天爷啊,有没有人管一管呐!” 旁边站了两三个破落户嬉笑着围观。 “等等,先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吴君铭压着怒意,没等青衫长随反应过来,率先下马,大步朝店门口走去,正巧撞上一个抱着几卷布匹往外走的汉子,厉声喝道,“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入室劫掠?!蔑视官府,欺压百姓,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岂能叫你们走了?!” 那赤膊汉子一头雾水,嘀咕了句“多管闲事”,抱着布匹要绕过吴君铭,却不料被那人一把抓住手臂,几番纠缠后,汉子逐渐来了怒气,身体使劲一摆,挣脱开吴君铭的手,怒道:“你要做甚?!俺可是奉了官老爷的命令,你不要多管闲事!走开!” 吴君铭气极反笑,拉起袖子,重新挡在汉子面前,指了指身上的大红官袍,说道:“官老爷?你可识得这身?难不成这云州城里还有比本官还大的官么!” 汉子这才注意到这人身上的服饰比钱大人,和吴大人的都要精美细致,加上听到他说的话,心里一时有六分相信对方所说,但又担心被骗,呆在原地,抱着布匹,没有言语。 一时间,连带其他抱着布匹的汉子也都停手,看了过来。 有个胆子大的问道:“你是哪位官老爷啊?” “这位是知府大人!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庶民,还不快拜见知府大人?!” 汉子们左右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跪拜在吴君铭面前,参差不齐地喊道:“拜见知府大人。”声音有气无力,听得青衫长随的眉头都微微皱起。 吴君铭没在意这些事情,接着问道:“你们搬拿成衣布匹可有付钱?” 汉子们齐声回答:“没有。” 吴君铭脸色沉了三分,继续问道:“何人指使?” 汉子们一愣,有几个嘴唇挪动几下,但还是没有人回答。青衫长随见此,假作怒意,喝道:“大人问你们话,还不快些回答?!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汉子闷声回答道:“是吴大人派俺弟兄们来的。” “吴大人!”吴君铭先是一怔,而后想起城里还有个官员姓吴,那是自己的儿子,没记错的话,他就在永定门。当即脸色又沉了三分,“这些成衣布匹拿了做什么?” 长随都瞧见他攥紧的拳头上鼓起的几根青筋,心里倍感疑惑:土台塌了,吴大人怎么叫人来抢布匹?难道要用布匹搭土台? 为首的汉子哪里晓得吴大人要大家来拿布匹是何用意,何况当时自己也没想着去问为什么,照着大人的吩咐办事就行了。于是回答道:“不知道,大人让来拿,俺就来了。” 吴君铭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一甩袖子,转身朝店外走去,骂骂咧咧道:“狗一样的东西,败坏家门,老子今天不拔了你的官皮!走,都去永定门,看看那畜牲要做什么!” “大人,这其中定有隐情呐,大人!”青衫长随来不及阻拦,只好上马追赶上去。 土台上又有一批布匹成衣被搬了过来,还有十几位裁缝也被一并请了过来。一旁的木棚里已经有五个裁缝开始缝制沙包了。 看着林无道乐此不疲地给新来的裁缝讲解沙包的缝制步骤,吴定康感慨万分,说道:“多亏南门五贤弟想出这等主意解了为兄的燃眉之急,不然别说家父了,就连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大人谬赞了。”南门五神色自若,无悲无喜地拱了拱手,说道,“其中多亏大人的临危不乱,换做其他人还镇不住这伙民夫。” “是啊,吴大人,南门老弟能急中生智,其中少不了您的英明神武啊。”钱大人刚派出一队民夫回来,就连忙跑到吴定康身前,谄媚道,“要不是吴大人在场,这群刁民早就乱套了!” “钱大人能从容调度也是功不可没啊。”吴定康心情舒畅,也没了先前恨不得活剐了钱卫建的心思,噙着笑看向三个民夫把装满沙土的沙包丢进水里,而后扭头看向躲在城门洞里躲雨的妹妹,打趣道,“没想到灵芸这丫头居然给我找来了这么个好妹夫。” 钱卫建连忙附和道:“是是是,大小姐和吴大人一样慧眼如炬,自然能找到般配的人。” 南门五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宛如两人说的不是他一样,淡淡地跟了句“是啊,好福气呢。”便不再言语。 那边林无道讲解完,就把十几位裁缝请到木棚里,也不管他们明白要做什么没,匆匆来到南门五身旁,竖起大拇指,说道:“大善人,你脑子真好使!” “林兄说笑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其中细节关键全是林兄的功劳。”南门五施还一礼。 “唉,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们不是早在林家村就认···” 就在此时,一声暴喝从远处传来,声音之嘹亮激昂,竟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哼!吴定康!你是喝了黄汤,还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只是手下抢劫财物!还不快些滚过来!” 吴定康定睛一看,站在门板上破口大骂的居然是那个从不敢骂人的父亲,当下觉得事情闹大了,急忙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然后匆匆迎上前去。 吴君铭推开儿子伸过来的手,稳稳当当地上了岸后,环顾四周,双手负在身后,冷哼一声,“吴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啊。还不跪下!” 吴定康没明白父亲闹的是哪出,只好领着众人一起跪拜在父亲跟前。众人齐高声道:“拜见知府大人!” “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知府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派人上街劫掠?逆子!”气不过,吴君铭踹了儿子一脚,又看到另外三人,上前连补三脚,便踢还便骂道,“亏你还跟着王爷,居然如此不是轻重!你小子别眨巴眼睛了,平时话少是好事,关键时候你怎么不说两句?钱卫建,你,滚!” 钱卫建灰溜溜地跑到木棚下,暗道:你们自家事情怎么都喜欢拿我出气。我也是贱,便要挨上去!唉。 第八十九章 钱卫建(四) 吴君铭怒道:“我从南仪大街一路过来,但凡店卖成衣布匹的,居然都叫你派人劫掠一空。怎么,府库有文厚看管,你不好下手私吞?畜牲,还不快滚过来讨打!” 吴定康这才反应过来,上前躲过吴君铭当头一巴掌,哭笑不得地回答道:“爹,你误会了。这个紧要关头,孩儿哪敢贪赃枉法呀。那些买来的布匹成衣都是用来做沙包的,爹要是不信,就跟孩儿一同去那边的木棚看个究竟吧。” “哼,先听听你是个什么说辞。”吴君铭拍开吴定康的手,率先走向木棚,还没到木棚,就看到有几个汉子扛着几袋麻袋似的东西往水里丢,问道,“那就是你说的沙包?” “正是。这沙包还是南门老弟想出的主意,无道兄做出的样式。”吴定康瞥了眼一脸谄媚,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钱卫建,补充道,“还离不开钱大人忙前忙后地招呼人手,买来布匹。孩儿只做了个见证,并无功劳。” “功劳?哼,是功劳还是罪过,问问才知道!小林相公,劳驾替我讲一讲这沙包有何用处。”吴君铭径直走到木棚里,看向坐在一边缝制沙包的老裁缝。 林无道有心为南门五邀功,手伸到南门五身后轻推了一把,笑道:“大人,这主意是大善人想出来的,首功该是他,还是让他来给你说吧。” “小林相公客气了,这小子不过随口一说,要是没有小林相公作出样式,哪里会有这么个沙包。”吴君铭似乎就认定了这功劳都是林无道的,听得吴定康和林无道云里雾里,不知南门五触犯了什么忌讳,居然得吴君铭如此反感。 南门五冲林无道点点头,退到一旁,默默地听着林无道为吴君铭讲解沙包的作用。吴定康拉着青衫长随到木棚外,小声嘀咕着什么,夹杂着雨声,也听不清两人在商量什么。而钱卫建的心思活络起来了,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倒是乐丫头看出了些端倪,静悄悄地瞥了眼站在城门洞里双手叉腰的吴大小姐,又将目光投向安静的南门五,也将吴君铭的想法猜了个大概,心里暗叹一声:吴君铭这老姜还真是毒辣,要是出了纰漏,他家女婿不遭一分罪,要是有功劳,又能给自家女婿捞一笔。也亏这个沙包真的实用,不然这家伙就被坑惨了。 再看冒雨回到木棚下的吴定康,已然是相同其中要害得失,面色古怪地看着南门五,感情一家子都认这个女婿了啊。不过看这小子呆样,自家妹子又是嘴硬,日后怕是没几天安分日子过咯。 不出所料,吴君铭听完林无道介绍后,拍案叫绝,连连摇头道:“不错,不错!没想到你小子急智不亚于陆老哥,居然能想出这么一个好东西。当然,还得多谢小林相公了。” 几人连声附和夸赞。 话锋一转,只见吴君铭脸色一沉,扭头盯着正讨好几人的钱卫建,问道:“如此说来问题出在你身上了?说,为何纵容民夫抢掠百姓财物?!” 钱卫建心里一惊,哪里想得到自己拍马屁还要被马踢一脚,当下慌了神,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大,大人冤,冤枉啊大人!下,下官哪里敢如,如此目,目,目无法纪啊大人!” “哦,难不成还是本官老眼昏花,冤枉了你不成?”吴君铭跨坐在旁人取来的板凳上,怒目圆瞪,喝道,“那你来说说,是谁让那些民夫从店里强抢布匹成衣的?你要是答不上来,本官就砍了你的脑袋!” 钱卫建倒头跪在吴君铭座前,就片刻功夫,脸上涕泗横流,哭声听得闻者悲切,言语也不再结巴,说道:“大人呐,下官怎么敢如此为非作歹啊。这云州城大大小小的百姓,有哪个不是我的衣食父母啊。下官怎么会指使他人劫掠自家父母财物?定是有人假借官府名义,在背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后嫁祸于下官呐!请大人明察!” “哼,普通百姓谁敢狐假虎威?定是你假借定康之名,暗地里怂恿他人所为!即捞得好处,又嫁祸于他人!” “嗯?以我的名义?”吴定康本想为他开脱的心思烟消云散,冷眼看着钱卫建,“钱大人,你好大的本事啊。我让你派人去买,你居然借我的名义派人行贼寇之举?!还请知府大人将此人交给下官发落!” “嗯,带下去吧。” “来人,将此贼压回大牢,细细审问!”吴定康招来一旁府兵,亲自压着钱卫建离了土台。 钱卫建被一路拖着,嘴里进了雨还不止地高喊:“冤枉啊知府大人,下官冤枉啊!吴大人!属下是受人陷害啊!吴大人!” “呸!难不成还是本官冤枉的你不成?!带走!”吴定康一行顶着雨势,匆匆离去,人都走远了,还能听见钱卫建喊冤的声音。 吴君铭左右看了看,见自家的丫鬟带人来了此处,又想起还要去看看仓廪府库的情况,何况也没了继续待着的兴致,起身拍了拍南门五和林无道的肩膀,二话不说地由丫鬟撑着伞离开了。 看着坐在门板上前呼后拥的吴君铭,林无道忽地一笑,“大善人真是好福气啊,能有这么一个好丈人。对了,刚刚人多口杂忘记给你。乐儿,包裹。” 南门五接过包裹,手上估摸了包裹里的分量,平静地看着林无道,闻道:“林兄这是什么意思?你我情谊无须如此。”说着就把包裹往林无道手里塞,但还是叫林无道一把按住。 “唉,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大善人可是忘了我们主仆二人怎么来的云州?”林无道拍了拍包裹,笑道,“这包裹里虽不值一百两,但也是大善人今日所需,大善人就不必推辞了。昔日若非大善人赠予的银两,我到了此地也是空有一身功夫却无处施展呐。” 南门五嘴唇挪动一下,还是没把梅影的事情告诉林无道,接过包裹夹在腋下,作揖行了一礼,说道:“那就多谢林兄了。林兄也不必如此客气,喊我小五就行。” 林无道哈哈大笑,搂过南门五的肩膀,学着南门五说话的调调,“小五也不必如此客气,喊我无道就行。来,我们上那边再聊!” “小姐,你偷笑什么?”清风依靠着墙,双眼无神地扫视着城门洞里的墙砖,瞥见到自家小姐捂嘴窃笑,心生好奇便问了,“可是姑爷,哎呦!小姐饶命!” 吴灵芸听她告饶,才松开挠她痒痒的手,白了她一眼,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娇嗔道:“呸!谁要嫁给那个小贼?要嫁也是把你嫁给他!” “行行行,小姐让我嫁,我就,哎呦!小姐饶命!” 第九十章 钱卫建(五) 城里城外的水还在上涨,土台的搭建还在继续,看管的官员也换成了吴定康下属的一位年近古稀的主簿,行事一向稳健,但也不傻,知道从旁协助的南门五靠山是谁。因此,老主簿事无巨细都会和南门五一同商量。 而南门五则是另有要事,没心思听那老主簿半吹捧,半说事的念叨,把事情全推给蹲在木棚里看戏的林无道后,寻来一个识得水性的民夫,让他教自己凫水,至少不会掉进水里没挣扎几下就溺死了。 那民夫本是城外祝家庄的一位农夫,自幼喜欢在水塘小河中戏水,所以识得些水性。可要他来教人凫水,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但碍着官老爷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教这位公子。 南门五也是敢学。一连几天下来,哪怕觉得民夫教的姿势稀奇古怪,哪怕自己为此呛了不知几回水,还是认认真真地按照民夫教的去做。要不是吴灵芸闲得发慌逛到此处见着了,南门五怕是日后要在水里栽一个跟斗。 清风双手抱着伞,眼睛半眯半开,哈欠声接连不断,看上去一副没睡醒就被拉出门的迷糊模样。吴灵芸倒是精神抖擞,站在土台边缘,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南门五该怎么做,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不识水性的旱鸭子。 最后,在吴灵芸目光的注视下,南门五一头扎进水里再也没有浮起来,看得众人心惊肉跳,却又无人敢上前作声。好在撑着门板靠过来的大壮及时扎入水中,将南门五从水里捞出来,才免去一桩人命官司。 南门五悠悠醒转过来,入眼就是吴灵芸有些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张透着担忧关切之色的面孔,以及注意到南门五睁开眼后,那眸子里流转的喜悦和偏过头去的那声娇哼。偏头看去,站在一旁的有林无道,老主簿,乐丫头,而吴灵芸的丫鬟则是靠在城门洞外边的城墙上。 “小郎君,你可算醒了。”老主簿笑起来如同搅成一团的面条,满是皱纹。 南门五坐起身来,向老主簿拱了拱手,说道:“让主簿大人担心了。小子并无大碍,歇息片刻就好了。主簿大人尽管去忙吧。” 老主簿见人情做到,便笑着说了一连串好话,退着身子走出城门洞。 老主簿刚走远,林无道呼了口气,蹲在南门五身边,说道:“小五你胆子也是大,不会游泳,不识得水性就敢潜到水里去,要不是其他人发现的早,我就要替你准备棺,唔。” “棺材”两字还没出口,林无道的嘴就叫乐丫头给捂上了,乐丫头冷冷地瞪了林无道一眼,只说了句“忌讳”,便收回手,重新站好。 林无道这才想起古代人多少有些忌讳要注意的,伸手抓了抓后脑勺,讪笑地给南门五赔不是,最后说回到土台上,“现在土台西边和北边都用沙包堆叠好了,东边也开始堆沙包。再有三天时间,土台周围都能叠好沙包。只是不知道这水势什么时候才能退去。” 南门五沉吟片刻,问道:“城外水势如何?” 林无道瞅了眼吴灵芸,然后看向南门五,压低声音,“城外情况不容乐观。昨晚有艘画舫靠到城墙边,画舫上的人用绳索爬上城墙,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饿昏过去了。歇了一晚,又吃了点米粥,才有力气说话。” 林无道顿了顿,接着说道:“据说云州境内的县城村落都受了灾,房屋粮田都给水冲没了。北边山上的寺庙里有一批灾民,东北边的山丘上也三三两两地住着几个灾民。主要是水来得太急,还没看到有使者报信,大水就淹了过来。” 吴灵芸喟然道:“天灾难测啊。” 南门五和林无道对视一眼,见城门洞外没有其他人,便放轻声音,说道:“天灾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人祸。” “人祸有什么可怕?” 南门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小声提醒道:“民以食为天呐。” 这时,清风走了进来,看了眼城门洞里简陋的布置,将包裹放到破旧的木桌上,对吴灵芸说道:“小姐,时候不早,该回府用午膳了。” 吴灵芸小嘴微微撅起,虽有不舍,但还是起身向城门洞外挪去,就要走出城门洞时,鼓着小脸冲南门五喊道:“今晚酉时三刻在南仪大街等着!”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清风深知自家小姐的性子,也知道这么一句常见于街头械斗的狠话会引起误会,便向南门五解释道:“夜市从酉时时分开始,到子时,也就是三更结束。还望南门公子······” “姑娘放心,到时候就算他不去,我也找人把他八抬大轿抗过去。”林无道笑嘻嘻地冲南门五挤眉弄眼,神色间尽是调侃之色。 南门五犹豫再三,问道:“没有漏刻,我也不知几时几刻,要是误了时辰,那不是坏了大小姐的兴致?” 林无道满头黑线,要不看在自家丫鬟还在一旁,这会就要把脸贴上去骂一骂这个不懂情趣风雅的呆子了。你就不会早点去吗!人家知府千金会稀罕那夜市?人家兴致在你身上啊! “公子放心,钟鼓楼酉时便会擂鼓报时。言尽于此,告辞。”清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南门五,转身飘然离去。 清风没走多久,林无道一把搂过南门五的肩膀,轻轻锤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家伙如此不解风情,不识好歹,真不知人家堂堂千金大小姐看上了你哪一点!待会去城东那边找家成衣店,算了算了,就你这品味,还是我去替你置办件衣袍。让他们安定府的知府小姐瞧瞧咱们平东府的才俊也是气度非凡的!” 说罢,林无道喊来乐丫头,交代起事由来。 也不知是林无道的热心,还是那句“咱们平东府”,南门五长呼出口气,罕见地露出笑意,静默地坐在底下垫有稻草的草席上,看着主仆两人,一个说个不停,一个只字不说,轻声道了声谢。 “好了,就这些。你听懂了没?”林无道拭去头上的细汗,将方巾递给乐丫头擦汗。 乐丫头愣了愣,接过方巾,声若蚊蝇般说了句“谢谢”,正巧和南门五的道谢声一起发出。 林无道扭头拍了拍南门五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再回头看乐丫头时,这小丫头又变回往日那张清高冷漠脸,负气地背过身去,大步走出城门洞。 林无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咕了句:“莫名其妙。” 南门五悠悠说道:“无道,还记得前些日子你教我的那句诗吗?只缘身在此山中呐!” 第九十一章 李若麟(一) “嗯,当初在南阳城,我在城里茶馆遇到过林无道还有乐丫头。当时林无道写了篇词,茶馆里其他文士都很佩服他的才华。那篇词还让路过的陆大人听到了,陆大人还说要收他做徒弟,不过让他拒绝了。” 南门五诧异道:“唉,原来你们早遇见了啊。难怪林无道念叨着要找你报恩呢。” 吴灵芸脸上虽有面纱挡着,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捂嘴窃笑,说道:“真亏他一直记着,不过是请他吃了杯茶而已,算不上什么恩情。不过,当时林无道身边带着的小兄弟居然是乐丫头扮成男装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吃惊呢。” 走在两人面前带路的清风,忽然拐进一条小巷。两人连忙跟了上去。 小巷不宽,两人并排刚好,两侧略显斑驳的高墙里传来每家每户的声响。石板路滑,小步慢行最佳,三条有些单薄的影子逐渐重叠在一块。 三人?吴灵芸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抬眸看着在前面引路的清风,心里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丫鬟有些多余。也怪自己在云州城这么久居然不知道夜市在哪儿,不过自己好像到处跑,也没在云州待多久。 如果说吴灵芸嫌弃丫鬟清风破坏朦胧暧昧的气氛的话,那么清风此刻面临的尴尬境地是他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倒不是处在两个懵懂少男少女之间的多余感,而是这条小巷并不通向夜市,再往前走,她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可是现在要是说自己带错路,那待会还怎么看自家小姐的笑话,咳咳。将错就错吧,说不一定就拐到了呢。 南门五突然开口,各有心思的二人都吓了一跳,听清南门五所说事情后,才安下心来。 吴灵芸笑道:“只要还有人在,夜市就不会结束的。不过,卖吃食的店家摊贩可能会少上一些。” 清风补充道:“还是有卖物什玩意的摊贩店家在的。对了,上次听府里的婆子说,夜市里多了个摆摊卖字画的书生,字写得有模有样,价格也算便宜。似乎是平西府人氏,其父是工巧坊的匠人。” “工巧坊?可是那专做瓷瓶的作坊?” 吴灵芸想起了当今圣上送给爷爷的那对卵白云凤纹瓷瓶,虽说比不上官窑出品,但凭瓶底“庆厉元年”四字就足够稀罕了。毕竟,那年全天下出品的瓷器不是在国库里,就是被分发给有从龙之功的大臣。能拿一对已是恩宠至极。 “唉,作坊也做瓷瓶吗?” “小姐,做瓷瓶的是工州窑和小西窑。工巧坊是做服饰的,做的锻金云龙纹锦袜可是御用的袜子。”清风忽然想起一人,刚开口说出“小姐”二字,却又把话憋回肚中,暗自叹了口气,继续闷头带路。 三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顺着巷子左拐右拐,虽说没有人声鼎沸的喧闹,但隐约听见不远处处传来的幽幽笛声。更有趣的是,这边笛声才罢,那边就响起古筝曲,似有百家乐器争鸣之意。 南门五和吴灵芸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眼里按耐不住的好奇,连声催促清风加快脚程。 走了没多久,古筝曲尽,琵琶声便响了起来。其声铿锵有力,细听竟有刀光剑影之激奋,宛如两位绝世剑客持剑厮杀。这边杀招才出,那头又引来千军万马,气势恢宏,非常人所能想象得到。 二胡声罢,万籁俱寂。三人正好走到小巷口,下一脚迈出小巷时,箫声响起,其音圆润轻柔,恰似美人出浴,有万千风情。 南门五跟着吴灵芸站到岸旁,双手撑在栏杆上,身体微微探出去,凝视着画舫上的几人。吴灵芸偷偷瞥了他一眼,又看四下无人,便挨着南门五一块站着,没站多久,又觉得害臊,离了三步。 画舫上那几人似乎没注意到岸边的不速之客,依旧或坐或卧,或站或行。手持支竹笛坐在船头的那女子双足伸进水中,一下一下地拍击着湖水,带起一串有一串水珠。而站在她身后的白发老妪抱着琵琶,画舫虽有轻微晃动,老妪身形却依旧稳稳地粘在船上。其余几人各有姿态,神情也各色不同,一人持有一样乐器。唯有一黑衣男子立于船尾,背对众人,怀里抱着把带鞘的宝剑。 与黑衣男子遥向对视的是一个黑发老叟,老叟站在后一艘画舫的船头,手里捏着一支竹萧,见他手指翻飞,原先温润细腻的箫声一转,满是凌厉悲凉之色,与这夜景相称至极。老叟身后还站着一脸上带着青纱的红衣女子,女子低着头,不见动弹。 半晌,曲尽。 老叟正要问话,就听见岸边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便扭头看去。这一看,竟叫画舫上的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说话的正是南门五。只不过他没想到离那画舫也不近,那老叟怎么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当即压低声音,接着问道:“这湖可是和城外河流相连?” 吴灵芸完全没注意到画舫上的异常,但注意到南门五突然压低声音,便也跟着轻声说道:“嗯。伊河穿过云州城流向富江,在城里留下了这么个湖。” 南门五惊异道:“这湖既然连着河流,那怎么不见城外的水从河道涌进来?” 躲在暗处的清风一拍额头,恨不得把南门五一脚踢到湖里去。要是有人排一个什么最煞风情榜,这小子一定是榜上状元!从揽月楼回来的路上倒是没少耍贫嘴,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尽说些坏人兴致的话?! 旁人看着着急,吴灵芸却觉得没什么,回答道:“前些年为了挖凿护城河,便从伊河引了一条支流绕过云州城北,再通向伊河下游。因此将湖两端堵上也不会有问题的。” “受教了。”南门五抱拳。 吴灵芸娇哼一声,同时扭头看向一旁,说道,“哼,才不是教你呢!只是让你瞧瞧本小姐也是见多识广的!” “我······” “两位。”那黑衣男子的画舫考到了岸边,其中那个一手抱着二胡,一手扶着船篷的醉态老翁站起身来,向两人招呼道,“两位小友,可是来此处游玩的?” 南门五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吴灵芸抢过话头,她说道:“我们二人来这里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快些走开,若是扰了本小姐的兴致,连人带船都给你砸了!” 那个弹古筝的粗旷汉子大笑起来,说话声如洪雷,“好一个狂妄自大的小妮子!不错!我喜欢!哈哈哈哈哈!” 船头那姑娘甜糯糯的嗓音响起,当真是听得骨头先酥了三分,单单“粗俗”二字就说出百味情愫,叫人怎能想象得到这只是个正值豆蔻的少女? 那姑娘话音刚落,白发老妪便开口说道:“老身见多了心比天高的贱胚,最后哪个得了善终?”难听的话再搭上沙哑的声音,莫说吴灵芸,就连南门五这样的老好人也听不下去了。 就在吴灵芸将要爆发之际,另一艘画舫靠了过来。画舫上那红衣女子注视着岸上的男女,带着半信半疑的口吻,问道:“灵芸妹妹?” 吴灵芸身体一僵,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呆若木鸡地怔在原地。 南门五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张开嘴,却被一口气哽咽在喉头,任凭努力,也说不出那个名字来。 吹箫的黑发老叟也瞧出了端倪,双手负在身后,问道:“若麟,这两位可是你的友人?” “回师父的话,这位姑娘是我昔日好友。”李若麟回答道。 第九十二章 李若麟(二) “既然是小妮子的友人,两位可愿上来共赏这云湖晚景?”醉汉没站稳,一个踉跄向后坐倒在船上,失手将那酒壶打翻在地,不由得苦恼起来,一手抱着二胡,一手去揽洒出来的酒液。 画舫上众人见此无有不忍俊不禁的。 坐在船头的少女转过身去,趴在船板上,笑吟吟地说道:“喂,酒鬼,你是醉迷糊啦!酒都倒进湖里去了!阿莲姐,你就别管他啦!看看他会不会把这一湖的水都给喝了。” “不入流的家伙,跟猪狗一般在地上取食。”那白发老妪干笑两声,干瘪的嘴唇又重新转向岸上的两人,冷笑不止,“空有一具好皮囊的骷髅鬼,也就和这乡下来的野小子勾搭在一块!哎呦!” 老妪惨呼一声,捂着肿起来的左脸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跌出画舫,掉进湖里时,一个妇人伸手拉回了老妪。 那妇人衣着朴素,身姿丰腴,举止柔弱,半边脸戴着青白色面具,而露出的那半张脸则是坑坑疤疤,像被火烤焦的嫩肉一般,很是狰狞可怖。饶是画舫上的人看惯了这半张脸,也依旧不愿直视妇人。 少女坐正身子,也将双腿收拢回来,望着湖里倒映的点点光亮,笑道:“老太婆,平日里让你多积点口德,现在知道因果报应了吧!阿莲姐,你就不应该拉她一把。” 那个唤作阿莲姐的丑陋妇人,和气地笑了笑,将发丝捋到耳后,说道:“能帮就帮。” 那白发老妪站稳身子后,也不道谢,将手从阿莲手中抽出,一面由着阿莲将扎入自己脸上的银针取出,一面对着岸上两人继续说道:“腌臜的畜牲,尽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有本事出来让人瞧瞧,是哪家的小贱蹄子!” 阿莲轻声安慰她道:“姥姥莫气了。涂些药膏就可以消肿了。”画舫上其他几人并无动静。 清风从角落里走出来,站到吴灵芸身后,脸上阴沉得都要滴水,耻笑一声,骂道:“不知好歹的老家伙,本姑奶奶站出来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这边两人摩拳擦掌,就要上演一场全武行。 另一边,南门五和吴灵芸则推到一旁,从酒鬼醉倒后便开始窃窃私语。 末了,吴灵芸神情紧张地看着南门五,看他视线转过来时,又连忙把头偏到右边去,看着云湖,说道:“怎,怎么了?这种事情哪里值得本小姐一直记在心上!想到就说。” 说到后边,语气也弱了下来。 南门五见她眼睛不住地偷瞄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没有半点之前在云莲山时的大大咧咧,打趣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曾见到过吴女侠?” “呸,小贼!” 吃了她一记白眼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南门五这才开口说道:“李姑娘的事情我在牢里就听狱卒们说了,李诚儒也正巧就被关在我旁边的牢房。我允了些酒食给他,他就把事情说给我听了。” “那你······”吴灵芸欲言又止,忽而瞅见清风跳将到那画舫上,却不知为何心里生不出半点好奇,只是看着陷入深思的南门五。 沉默半晌后,南门五抬头笑着对李若麟喊道:“李姑娘,好久不见呐。” 李若麟定睛望向站在吴灵芸身旁的男子,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淡淡地回了句:“南门公子,别来无恙。” 另一艘画舫上,众人各持乐器躲到船篷下,看着老妪和那姑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个使出一招醉东风,刚烈勇猛;那个踢出一脚攀云步,缠绵不绝。一个喊道“倚老卖老”,一个骂说“骚浪蹄子”,两人来来回回过了十几招。 黑发老叟见他三人僵持不下,暗道其中孽缘若是不说清楚,日后相见只会更加尴尬,便让小厮将画舫撑靠到岸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请。” 南门五想要拒绝,找个理由赶快离开这里,却敌不过吴灵芸手劲大,无奈之下只得登船。四人座定后,便有一个十岁大小的男童为众人各添了半盏茶。南门五不懂其中规矩,将杯中碧茶一口饮尽,吴灵芸见此也一口饮尽茶水。 老叟笑道:“两位也是爽快人,那老夫也不故作风雅了。”说罢也是一口饮尽,趁男童还在为三人逐一添茶的功夫,说道:“老夫在云湖也有几个年头了,却从未见过你们两位。不知两位今夜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哼!要不是走错路,我会来这寻花问柳之地?”清风身形一低,从老妪手臂下躲过去,反手向身后按去。却不想这老妪年迈体瘦,一个转身就闪开清风紧随而来的一拳,干瘦的手指搭住清风的手腕,趁势欺身而上,骂道:“尖牙利齿的小蹄子,今日就替你主家整治你一番!” 忽然,那个喝得烂醉的酒鬼眼眸闪过一道精光,嘴里念叨两声,就在清风划出一道拳风时,二胡声响。清风眼前一亮,不知为何听了二胡声后,出拳更加淋漓,步法更加激进,反观那老妪立刻落入下风,陷入被动防守的状态。 “好!”黑发老叟拍掌大笑,“小兄弟所为当真是大快人心呐!好!好!好!那贼子求饶之后,可是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南门五也没想到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情居然能引起这位老人家这么高的兴致,心里生出一股被人认同的畅快,接着李寻宪逃离书塾的事情往下说。说到有趣之处,就连一直不吭声的李若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故事到李寻宪被他爹抓回去就结束了。 黑衣老叟意犹未尽地啧啧舌,感慨道:“本以为乡下人应当是苦闷无聊,没想到还是有很多趣事的。最后那个叫李寻仙的可真的找到仙人了吗?” 南门五摇摇头,说道:“他大名叫李寻宪,李寻仙是他自己起的。为此他爹还揍了他好几次。其余的事情,我太久没回去,所以并不了解。” 吴灵芸抿了口新换上的红茶,虽然没有入口时的苦涩,却也失了七分回味的甘甜,一口后就不再碰茶杯了,听到外边古筝曲声骤然停止,这才想起清风还在另一艘画舫上和人比斗,心里颇为担忧。 黑衣老叟见她神情变换,对其心思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细听悠扬的箜篌声,面露思索之色,沉吟片刻后说道:“来者是客,如此斗下去倒显得我们云湖六乐尽是小气之辈。吴姑娘,不如随我一同去把你的那位丫鬟也请过来喝杯茶吧。” 都说再大大咧咧的女子,对情感都会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吴灵芸也不例外。看了眼李若麟,还是轻声答应下来,跟在老叟身后一同出到船篷外。 桌案四周只剩下了南门五和李若麟两人。南门五捧着茶杯,杯里已经没有茶水,可以就保持着喝茶的姿势。李若麟则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没有开口的意思。 持续了没多久,南门五率先没忍住,开口说道:“李姑娘,令弟有话托我转告给你。” “嗯?”李若麟身体微微前倾,蹙眉问道,“李诚儒?” “梁春禾并非善类,还望阿姐小心。”南门五缓缓放下茶杯。 第九十三章 李若麟(三) “嗯。他还说了什么吗?” 见她神情如此平淡,南门五一时间也不知道下一问题该怎么说出口。思量再三,决定揭人短处的事情就不要问了,于是苦笑道:“没有了。” 李若麟那双眸子瞄了眼南门五后,随着转动的脑袋看向一旁窗子外的湖水,望着泛起点点光亮的湖水,问道:“南门公子,那日我学琴回家,路上见到你坐着马车离了吴府,莫非就是那时候去的大牢?” 南门五点点头。 “我听说你是在揽月楼被当成刺客抓了起来,然后又扣了个私通马头山马贼的罪名。如此掩人耳目,想来你是得了陆大人的口谕来云州的?”没等南门五回答,李若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略微低头,捂嘴笑道,“南门公子,每次相遇,你总能和贼扯上关系。看来公子与贼颇有缘分呐。” 南门五定定地看着李若麟,双手托着茶杯举到面前,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姑娘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如此想来每次遇见姑娘,我不是山贼,就是马贼,横竖躲不开一个贼字。也不知下次相遇,我会是个什么贼。” “或许公子再无当贼的机会了。”李若麟的语气柔弱下来,也仅仅只有一刹那。眨眨眼,她还是那平静如水的女子。 南门五本以为是她是调侃,不假思索便回了句“贼也有从良的时候嘛”,随后回过味来,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虽说自己早已死心,但被这么开诚公布地拒绝,着实让人酸楚不已。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僵局,只能心里叹了口气,低头狂饮茶水。 李若麟起身走到靠近船尾的桌案旁,整理好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桌案前,食指将琴弦一根一根地来回拨动,乍一听不成曲调,只是单纯的孩童拨弄琴弦。静下心来仔细听就会发现,还真的不成曲调。 画舫上的沉默没持续多久就被人打破了。 清风气呼呼的抱怨声从船头一直响到船篷里,有趣的是清风没抱怨一句,旁边画舫就传来那个白发老妪叫骂声。两人没有面对面,依旧能对骂如流,听得旁人是哭笑不得。 “允墨!热闹看够了吗!这是嫌她不够丢人,要让老夫一块丢人显眼不成?!”黑发老叟低喝一声,旋即那边老妪的叫骂声骤然停止。只不过隐约听到脑门砸地的声音和阿莲压轻声音的惊呼,几人也猜到他们应该用了什么手段将老妪打昏过去。 吴灵芸先施一礼,“我家丫鬟行事乖张,也是我管教不严。冒犯之处,还请多担待。” 黑发老叟见她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感觉,心里暗道:本以为是乡下土财主家的小姐,看这样子也是个家教颇严的大家闺秀。详情直爽,言行得体,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倒是我小瞧了这丫头。 又见她对那丫鬟训话,既有主家的威严,也不失人情味儿,老叟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没多久,那男子见外边又开始下雨急着要走,因此三人并没有逗留太久就撑着伞匆匆离去。 听着船篷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连倒茶的小厮动作也轻盈了许多。 良久,李若麟才开口说道:“那男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只不过我当时急着赶回云州,到了云州后又遇到了很多事情,所以将这事给忘记了。” 老叟沉默不语,将自己杯中的茶水倒入南门五所用的茶杯里,然后再把茶水倒回自己的茶杯中,如此反复了十遍,只余下半杯茶水才停下动作。 李若麟松了口气,接着说道:“那位女子是我幼时好友,小时候在一块玩了三年,后来她被送到蓬莱岛去拜师习武,我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面。” 老叟闻言将茶杯里的水泼了出去,“不错,能做到面不改色就足以见你天赋。只不过还需在细微处多多注意些。” “师父,徒儿所说没有半句谎。” 老叟打断李若麟的话,原本柔和的目光在抬头的瞬间布满阴戾,“你似乎忘了告诉我,那位就是吴知府的千金吧。啧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这位千金小姐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堪。” “那女子正是吴灵芸,那个丫鬟是吴家两大镇府高手之一,名唤清风。我们中恐怕只有云墨师兄能和她切磋一二。”李若麟瞥见岸边亮起了一盏灯笼,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将古琴用布包裹起来,一边包,一边说,“吴君铭特立独行,受其他官员排挤,往常看他有免死金牌在手,谁都让他三分。可现在看来,这次灾难不失为动手的机会。” 黑衣老叟沉思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李若麟在李家随从的引领下消失在云湖畔,这才喊来那个十岁男童,问道:“那男子怎么回事?” 男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一字一顿地说道:“嗯,师姐说他是贼,他也说自己是贼,是山贼马贼,还被抓进大牢里,还和陆大人扯上关系。师姐说希望他以后不要当贼了,他说从良了。还有就是师姐的弟弟托那人转述一句话,说是梁春禾不是什么好人。” 前半段内容,老叟听得迷迷糊糊,什么贼不贼的,那小子不是说自己是半个读书人吗,怎么就成山贼马贼了?被抓到大牢里和什劳子陆大人扯上关系?难不成是找人送了点钱财出来的?倒是最后那句话,让老叟气哼哼地说了句:“梁春禾梁家都不是什么好玩意,他们李家也是这样。这样,明早你就上吴府门口守着,看到吴君铭出门你就回来告诉我。” 男童乖乖地点了点头,就提着茶壶退到一旁。 另一边,南门五抹去淋到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快得吴灵芸怎么追赶也总是落他半个身位,再加上油纸伞笨重难拿,两人没少淋雨。 “小姐······” “抱歉了吴姑娘,在下担心永定门土台,得先行一步。姑娘就不必为了我在费心费力了。”黑夜中,南门五拱了拱手,没给吴灵芸反应的机会,一头扎进雨幕里,没几下就跑远了。 吴灵芸呆呆地举着伞,转身迈入西进大街,“走吧,清风。” 第九十四章 李若麟(四) 南门五一路狂奔,也不知摔了几次狗啃泥,不说林无道刚为他置办的衣袍,就连面容也脏兮兮的,看起来落魄至极。 南仪大街沿街的商铺都已经早早地关门歇业了,唯独有一家药铺的门还开着,药铺里站着的两个小孩拉着一个老叟正哭哭啼啼的吵个不停,地上躺的一黑汉子则是捂着肚子来回打转,黑汉子边上还蹲了个流着口水傻笑的姑娘。 那傻姑娘用手指沾了点滴下来的口水抹在黑汉子脸上,遭黑汉子一把推开后,自顾自地在地上滚一圈又重新蹲回到黑汉子身旁,继续用口水抹在黑汉子脸上。 老叟苦哈哈地安抚着两个孩童不要吵闹,一边打开一个木盒,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还没拿起那小刀,两个孩童哭闹的声音更大了,还嚷嚷着“别杀死我爹”、“我爹要死了”之类的丧气话,老叟无奈之下只好卷起包裹,好生安慰着孩童。 再往前走几步,就彻底看不到药堂里的情景。 南门五心中寻思道:我留下来也帮不了他,还不如趁着大壮没睡快点回去,不然这下雨天的,露宿街头一晚,就要花钱看病了。这就是林无道说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对,爱莫能助。想着正要快步离开,却还是慢了一步让药堂老叟喊住了。 “小兄弟留步!” 南门五止住脚步,缓缓回头看向跑到药堂门口的老叟,尽管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可心底里还是松了口气。这可不是我想多管闲事啊,是人家求我的。对,我不得不帮他。 “有什么事吗?老丈人。” 老叟见这个路人语气一下温柔起来,心里也放下一份警惕,一边安抚着两个孩童,一边和南门五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老丈人是要我帮忙看着这两个孩子还有那个姑娘?”听到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南门五宛如那两个孩童般情绪瞬间低落,心里叹了口气:还以为要我帮忙动刀子,再不济抓抓药什么的,说不定老丈人看出我抓药的天资,然后。 “人命关天,那就麻烦小兄弟了。”老叟也不多话,引着南门五进了药堂。 两人一人一边将黑汉子抬到偏房的床铺上,然后老叟把几人赶出房间,在屋子里开始为黑汉子取出镶入腹部的钩子。 南门五一手按着一个孩童,温声细语地将他俩骗到一旁,还未开口,这两孩子就作势要开嚎。得亏南门五眼疾手快,捂住这两个小屁孩的嘴巴,不然叫唤起来实在闹心。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南门五估计他们忘了黑汉子那事,咧嘴假笑道:“你俩不哭不闹,我就给你们讲故事,怎么样?” 从他俩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个方法不行。 南门五嘴角有些僵硬,继续说道:“你们安安静静的,我变戏法给你们看,好不好?” 头顶冲天辫的孩子使劲点了点头,一旁那个头发垂到耳旁、个头较小的孩子见此也跟着点头。南门五这才将手收回来,但又担心两个小屁孩看到一半闹起来,便瞪眼警告道:“不许哭喊哈。” 小个子不断回头看那间偏房,小脸上除了泪痕还带着被抹上去的灰,但好在也没有哭闹。冲天辫就地坐在石砖上,满脸兴奋地看着南门五挽起袖子,向他俩展示带着泥巴的手。 只见这大哥哥举起双手到胸前,神情专注地将两根食指竖了起来。冲天辫看他如此庄重,莫名地觉得有些刺激,看得更加入神。 “看好了。” 冲天辫屏息凝神,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南门五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两手朝各自方向移动,忽然快速向中间靠拢,两手相碰的一瞬间,左手的食指转移到右手上去,似乎怕右手中指回到左手上,连忙将手分开。 冲天辫看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举起自己的两只手,竖着两根短胖的食指,学着南门五的架势,自己来了一遍就发现了其中玄机,感情就是收回左手食指,竖起右手中指啊。 “等等!”南门五瞧见这小子还真不好唬住,心里也没什么好主意,眼珠子转得头都晕了也想不出让这两小子安静的法子,正一筹莫展,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冲天辫扭头看了眼弟弟,眼神移到南门五身上时已经变得不善,“我爹呢?” 小个子拉了拉冲天辫的手,弱弱地指了指偏房,低声说道:“爹爹在里边。” 南门五没好气地将冲天辫的嘴再次捂住,气道:“你再嚷嚷,我就把你丢到外边去!让孤魂野鬼把你抓走煮成汤!听到了没!” 不知是怕了南门五凶恶的模样,还是畏惧被鬼怪抓走的恐吓,冲天辫这次很是乖巧地做到板凳上,一动不动,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小个子还在不停地回头观望偏房,即使隔着道门。 至于清净下来了,南门五呼出口气,“还有一个姑娘呢?她刚刚还在这里蹲着的呀,你们又看见她去哪儿了吗?” “你是说多多姐吗?”小个子脆生生的嗓音倒一点不像男孩子该有的声音,“她躲到柜子那边去了。” 南门五顺着小个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傻姑娘蜷缩在角落里,背朝外边,一声不吭的像是睡着了。这样也好,少一个人也能轻松不少。南门五回头继续和冲天辫大眼瞪小眼。 忽然,就听到小个子哭咧的喊声,没等南门五回头,那小个子就上前抱住南门五的胳膊,来回使劲摇晃,边摇边喊道:“多多姐也快不行啦!你去看看多多姐吧!” 南门五心里一抽,暗道:这怎么挨个受伤,难不成那黑汉子不仅是被人勾破肚皮,还有其他病?!难不成是疟疾!想到这儿,南门五收回迈出去的脚,深吸几口气后,还是静不下心来,再加上小个子不停的哭喊,脑袋里一片浆糊似的很烦躁。 “住口!闭嘴!”南门五瞪大了眼睛,低喝一声竟然吓住了小个子。小个子只得瘪着嘴,蹲在冲天辫身边低声抽泣着。反倒是先前最闹腾的冲天辫这回却没有吱声,哪怕南门五把手拿开,冲天辫依旧没有吵闹。 疟疾是南门五知道的最严重的病症,活的生不如死,死的不成人样。如果这姑娘是疟疾,自己贸然上前搭救只会白白赔了自己性命。可如果不是疟疾,不去救她导致她死了,自己良心过不去。 别人生死对自己来说,哪里比得上自己的生死。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天下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救过来。 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南门五转身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轻声道:“别动,等大夫出来。” 语气很轻,却很冷漠,南门五都认不出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第九十五章 李若麟(五) 永定门城门洞。 虽然脚底下土地没有换上沙包,但这么十几天住下来,自己三人来来回回也踩实了不少。再加上先前借助钱大人的权势,让民夫好好夯实过。说来也有意思,钱卫建本就没打算把城门洞填死,却和吴大人说要填死城门洞。 至于钱卫建被捕入狱后,所幸得了小五未来岳父和小舅子的帮助,这城门洞也被改造得有模有样。 靠南城门那边放着一麻袋的米,还有两麻袋咸鱼干,这些都是林无道来云州后靠自己挣来的,另一袋米和一小包粗盐则是北靖王赏赐的。还有一匹布在乐丫头那边,她现在住在城东那边一家客栈里。毕竟也不能让她和几个大老爷们挤在一块。 那客栈也真贵,一天就要三十六文,啧啧,以后有钱了也开家客栈。 大壮将竹栏杆插入土里,为了防止被风吹掉下来,还找了两个沙包压住竹栏杆。待到城门洞都被围起来后,大壮才跃过竹栏杆,走到城门洞里。 大壮一边把木板竖起来,挡在木床的北边,一边看着少爷坐在地上的草席上算账,令他心疼的是少爷居然点了两根蜡烛。 用石头将木板卡好后,大壮把怀里的钱袋交给林无道,同时还把桌子放倒在地上,这样睡在地上,木桌多少能挡点外边吹进来的风。 林无道将钱袋里的铜板数了遍后,拍了下大壮宽厚的肩膀,笑道:“可以嘛,今天居然赚了五十七文钱!比昨天多了四文,等等,这不会是吴姑娘的吧?!” 大壮连连摆手,“有少爷的吩咐,我哪里敢收大小姐的钱啊!大小姐本要给我一锭银子,可后来又改给五文钱,我都没要。” “嗯,这么一合计,我们今天挣了二十一文钱。按小五说的,都可以买一斤肉了!”林无道搓了搓手,将钱放到木盒子里,然后翻开草席,用稻草把木盒掩盖好后,才重新铺好草席。 大壮挠挠头,说道:“一斤肉才二十一文钱吗,怎么感觉没那么便宜啊。以前去赶集的时候,我记得集市上好像是五十文一斤,还有更贵的肉一两银子都不止呢!” “一百文钱呐,啧啧,真奢靡啊。”林无道坐在木床边沿,环顾城门洞里,真的是家徒四壁啊,不对,这还不是他们的家。“大壮,我们家的地契还在吗?可别弄丢了啊。” 大壮走到竹栏杆边上左右张望一番,确保没人后,向城门洞里走了十步,然后抬头伸手,把正对脑门的那块砖扣了下来,砖后边放着一张发黄的纸。 林无道接过地契,细细抚去纸上的灰尘,抬眼看着大壮,笑道:“你眼神真不赖,怎么发现那块破砖的?还是你把它里边半截给砸开了?” 大壮憨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手劲把这么大的一块石砖劈开啊。是之前搭土台的时候,那天正下雨,我躲在这里,这块石砖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就碎成两半,我怕钱大人赖在我身上,就把这半截沾了点泥安放回去。” “嗯,把地契再放回去,别折坏了。”林无道身体往后一仰,呈大字躺到木床上,木床不堪重负地“嘎吱”叫唤了数声。 “卧槽?!”林无道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手揽过一包鱼干,一手拉着大壮往城门洞外跑去,当先一脚踢开竹栏杆,跑到土台上才肯停下来,边喘着气,边说道,“大壮,你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这么要命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唉,什么要命的事情?”大壮一头雾水,少爷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拉着自己跑出来,还问自己怎么不早说。难不成是乐姑娘所说的少爷癔症又犯了? “这一块砖都会掉下来,那不是早晚有一天整个城门会塌下来?要是我们正睡着,城门塌了,倒是省了买棺材的钱。”林无道心有余悸,至少今晚是不敢再回到城门洞底下睡觉了,也亏自己命大,这城门没倒下来。 大壮觉得少爷的想法很奇怪,就松了块砖,怎么就和城门塌扯在一块了?恐怕真是犯癔症了,得快些去看大夫。 想到这儿,大壮出言附和道:“少爷说的是,我们今晚先去找个桥洞下将就一晚。东西还是先放回去,路上扛着也容易招贼惦记。”说罢,不容分说地将那袋鱼干放回去。 林无道抬头看向乌漆漆一片的天空,叮嘱道:“把蓑衣斗笠带上。保不准这天会下雨!” 雨势骤然变大,头上的油纸伞也挡不住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的冷风。 “二小姐,到地方了。剩下的路,应该就不用我带你进去了吧。”家丁咧嘴笑道,“毕竟,我听丁管事说了,二小姐应该很熟悉这里了吧。”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另外,新来的。”李若麟系紧了斗篷前的纽扣,低头冷声道,“姓丁的再怎么样也不过是我李家养的一条狗。狗腿子也要知道喂食的是谁。这话记得说给丁义听。” 家丁嗤笑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提着灯笼打着伞,转身就走,走前还嘀咕了句“没权没势的家伙”,留下李若麟一人站在荒园门前。 这也不是第一个在明面上恶心人的家丁了,李若麟心里毫无波澜,径直走进园子里。石板路两边的花卉盆栽都叫雨水打落了不少花朵枝叶,散落的花瓣、花骨朵儿掉落在泥里,显得很是落魄,一如现在的李若麟。 走进破厅堂东边的厢房,李若麟脱下斗篷挂到一旁的置衣架上,自顾自地做到桌子边上,倒了杯茶水,一口吞入腹中,这才多少有了些暖意。 “怎么,又愤愤不平了?当年李长廉在京城受人排挤,也没见他失魂落魄过,你好歹也是他的子孙,怎么如此不堪。”说着,那黑胖子拿起茶壶,也不管茶水烫不烫,竟然面不改色地把水一口全部喝完。 “圆球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潜入到我李府?”李若麟推开桌上的碗碟,将装有古琴的包裹放到桌子上。 圆球儿瞪了她一眼,骂道:“怎么老是问这个。都说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妮子别不识好歹继续问个不停啊!” “三叔让你来的?” 和往常一样,圆球儿陷入了沉默,不再言语,默默地往嘴里塞肉片青菜,吃得满嘴流油,津津有味。 就在李若麟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圆球儿啐了一口,将肉片吐到地上,低骂了句“什么玩意”,而后止住话头,先是长叹一声,才幽幽说道:“李博康这个鸟人,是真他娘的爱管闲事,还爱管老子的闲事。” 第九十六章 李博康(一) “大壮,你这是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到晚上就跟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的。”林无道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却不料被风从衣袖灌进身体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鬼天气!” “这不是找不到可以过夜的桥洞嘛。还有,少爷细皮嫩肉的再不找个地方取暖,只怕会得了风寒啊。”大壮身上的蓑衣不够大,他那高大的身子只能畏畏缩缩地记在蓑衣里,不敢有一点大动作,生怕把蓑衣给撑破了。 “唉,这倒是我失算了。我料到桥洞下可能会被水淹没,没想到云州城这边的桥底下只有河道,居然没有桥洞!看来得花钱住客栈了。” 虽然林无道这么说了,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打算在睡觉问题上花一文钱。睡觉在哪儿都可以将就着对付一晚,钱花出去就不好再挣回来了,毕竟那些钱都是要来卖粮食的。 “唉,大壮,你这是要拉我上哪儿去?” “少爷,前面有户人家还开着门,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讨碗热水喝。” 大壮认得那是南仪大街上为数不多的药堂,他为了引少爷来这儿,转转悠悠绕了一大圈,眼看快到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于是也顾不上什么主仆规矩,拉着林无道往药堂里走。 “哎哎哎,那可不是普通人家啊,那是药堂啊,看病买药的地方,呃?”林无道揭开蓑衣丢给大壮后,走进药堂,看了眼蹲在地上的两个小孩,然后目光投向蹲在一个昏迷女子旁的南门五身上,问道,“大壮,是我眼花了吗?这药堂的大夫怎么这么像小五啊?” “是啊,少爷。这,这不应该是一个老大夫吗?怎么变成南公子了?大夫返老还童了?”大壮很是纳闷,上次跟乐姑娘过来置办药材的时候,这大夫还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怎么几天不见成了南公子? “什么返老还童,那就是小五。可他不是跟吴姑娘去夜市约会了吗?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那倒在地上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林无道摘下斗笠,甩去雨水后,挨着门把斗笠放下,轻声招呼道,“小五!你怎么在这儿啊?” “嗯?”南门五回头一看是林无道和大壮,没来得及奇怪他俩怎么知道自己在药堂,就连忙喝止住俩人,“别过来!你俩千万别过来!” 大壮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无道注意到躺在地上那姑娘的脸一片青黑,又瞧见南门五逐渐发青的脸,大吃一惊,拉着大壮退到两个小孩旁边,说道:“小五你这是被传染了?!大壮!撕一块布捂住嘴巴鼻子,快!小五,你这怎么回事?吴姑娘呢?” “吴姑娘回去了,我碰巧路过这药堂,见那老人家要帮忙就过来搭把手,可谁知道遇到这么个事情。”南门五苦笑道,多少有些懊恼,尤其是刚看到这傻姑娘青黑的脸色的时候,简直就是大事不妙。 林无道听完南门五说清前因后果之后,面色凝重起来,让大壮带那两个小孩离远一些,自己捂着口鼻走到离南门五十步远的地方,问道:“小五,你身上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 南门五搭在傻姑娘额头上的手没敢收回来,甚至脚蹲麻了也没有动弹一下,只是摇摇头,回答道:“没什么事,就是头晕,还有蹲久了腿麻。主要是这个姑娘,她脑袋发热,出了很多汗,手脚却很冰凉,脸上还发黑了。我担心这是疟疾?” “疟疾?”林无道愣了一下,魂穿之前确实听说过疟疾的危害还有古人怎么处理疟疾,似乎是叫常山的一种药材,至于是《本草纲目》还是哪本书中提到也记不清了。 不过能想到办法,就不是问题。 “疟疾没什么好怕的,找到常山就可以治疟,呃额!”林无道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要命的问题,他知道常山是中药材,可常山长什么样就涉及到知识盲区了呀!只好边后退,边安慰道:“放心吧小五,要是疟疾,你早就和那姑娘一样了。况且你向来福大命大,又怎么会出事呢!大夫在屋里是吧,我去问问他。” “等!” 没等南门五把话说出来,林无道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正巧迎面撞上从偏房出来的大夫,好在林无道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不然这药堂又要多出一个伤员了。 “没事。”柳文摆摆手,从林无道身边走过去,和那两个小孩说道,“你们的爹爹已经没事了,小心点进去,不要吵到他了。如果流了很多血的话,记得出来找我。” 小个子点点头,“唰”的一下就跑进去了,冲天辫看了眼多多姐,也跑到偏房里去了。 柳文将房门掩上,揉搓了下眼睛,脸上的倦意愈发浓厚,他问道:“刚刚就听到你们说的话了,不用担心,这不是疟疾。来,过来搭把手。” 大壮指了指自己,看到大夫点头,这才小步走在大夫身后。林无道挠挠头也跟了上去。 柳文没有做任何措施,扶起南门五,双指搭在傻姑娘的脉搏上,同时细细观察着那青黑色的面孔,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于是让大壮把这姑娘扶到躺椅上。 “躺椅?!”林无道才发现这不起眼的药堂里居然放着张躺椅,这可是连知府府邸里都没有的家具啊,难不成这老爷子也是穿越过来的? 柳文听到林无道的惊呼,笑道:“这是我师门中的小师叔赠予我的,小兄弟也识得此物吗?” “在王府里见到过。大夫还是救人要紧。”林无道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心里却是有了计较。 柳文笑道:“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不足昏迷过去了。至于她脸上的青黑色,是用植物挤出的染料涂上去,不容易擦洗,我早年在南方的村落里见到过。至于这位小兄弟,应该是淋雨染了风寒,回去煮些姜汤,再好好休息一晚就可以了。” 南门五愣了一下,问道:“不用抓些药吗?” 柳文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苦笑道:“若是往常,为了稳妥起见,别说小兄弟你了,就连这位姑娘,我也会给她抓些补气养血的药。只是现在困在云州城里,药材用一份少一份。所以能不用,尽量不用。还请小兄弟见谅了。” 闻此,林无道拉着大壮走到一旁低声私语起来。 南门五强抬起眼皮,看了看药堂四周,问道:“大夫,你这药堂里没有伙计学徒吗?” 柳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原本有两个。现在,一个在发水灾前被我派去景州了,另一个外出采药,下落不明。” “老人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老人家恕罪。” “但说无妨。” 南门五视线在药堂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老者佝偻的身子上,“老人家,你还招伙计吗?我们三个。水灾过后,我们就离开。” 林无道眼前一亮,撺掇上前笑道:“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就成。” 柳文一怔,看了看南门五,面露无奈之色,招招手笑道:“也好,当有几个规矩,先和你们说清楚。” “多谢老。”话音未落,南门五应声倒下,看样子已是疲倦至极。 “你俩扶着他,跟我来。”柳文关上药堂正门,领着三人走到屋后,忽然问道,“此前你们仨个住在哪里?” 大壮不敢怠慢,回答道:“城门底下,永定门那边的。” 第九十七章 李博康(二) 第二天清早,南门五迷迷糊糊地染了个身,睁开双眼就看到大壮那憨憨的笑脸,顿时倦意全无,也笑着说道:“大壮,一大早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呐?” “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把粮食搬过来,今早起来看到一点都没少,心里踏实。对了南公子,柳大夫喊你过去一趟。” “嗯,我这就过去。对了大壮,我是姓南门,不是姓南。” “这回记清楚了,南门公子你就放心吧。” 南门五不知道的是大壮还有两件事没说。其一,昨晚大壮拜托柳大夫给自己少爷看了看,说自己少爷只是心事多,需要多休息,但还没到得癔症的地步。其二,大壮“嘿嘿”笑了两声,将铺在地上的柴火重新堆好,然后又输了一遍放在墙角的粮食鱼干。 走出柴房,入眼的便是摆在小院子里的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放着很多簸箕,簸箕里晾着树皮草叶,应该都是药材吧。只是多种药材的气味混合在一块有些难闻。 柴房旁边的伙房里传来切菜的响声,想必是林无道在里面准备早饭。那家伙的手艺是真的厉害。那几天住城门洞里的时候,一碗稀粥都能给他弄出佳肴的滋味,要不是知道他是林家村的村民,南门五都怀疑他是宫里跑出来的御厨。 走向小院子前的屋子,看到冲天辫和小个子正一左一右地蹲坐在门槛上。冲天辫见南门五来了,露出欣喜的神色,刚想起身,却被小个子拦住了。 “柳爷爷找他有事,不能耽误柳爷爷。”说罢,小个子转向南门五,似乎是太怕生了,还没开口就已低头,怯怯地说道,“那个,柳爷爷找你去,去前面。”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南门五伸手去摸小个子的脑袋,却不料被他偏头躲过,悻悻地收回手,为了掩饰尴尬而笑了两声,说道,“等我闲下来就来陪你们俩玩,怎么样?” 冲天辫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向旁边移了移,好让南门五走到屋子里去。 进屋就看见已经忙得满头大汗的柳文正在清点药柜里的药材,柜台上放着本摊开的账簿,上面的墨水还没干,南门五走过去看了眼,就被柳文喊住了。 “小兄弟可识得药材?会研磨吗?”柳文关上抽屉,提笔在账簿上写下几行字后,放下笔,领着南门五往偏房走去,“来,跟我走这边。” 南门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除了几味药材,其他的都不认识。以前也没研磨过药材。” 柳文胡子抖了下,你连药材都认不全,还说要留下来当伙计帮忙,这不是糊弄我么。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也没什么,你先在旁边等一下。” 说完,柳文轻手轻脚地撩起盖在黑汉子身上的薄被,看到腹部包扎处并未出血,又仔细检查他身上其它伤口,同时伸手把脉。片刻后,柳文替黑汉子重新盖好被子,心里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南门五亦步亦趋,离开偏房是特意慢慢关上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倒是让柳文高看他一眼,“那小兄弟你都会些什么?” “我跟着我爹学了几年的杀猪切肉,还有劈柴。还学了一阵子识字。”南门五说完就发觉自己这十八年啥都没学,颇为羞愧。 “你识字!会写么?” “嗯,会写但就是写得不好看。” “这也不是什么乡试,不用好看,会写就行。”柳文从两个孩童之间走过去,一人摸了下脑袋,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木头架子,“那你知道药材名字吗?比如说肉桂,黄芪,葛根,生地黄,你可知道怎么写吗?” “不知道。” “那你会使刀,可曾在人身上动过刀子?知道穴位经脉骨头所在?”柳文见他又摇头,心里不免有些犯难,这当是用人的紧要时候,虽然缺人,但什么都不会的人招来也只会帮倒忙。 南门五见老人家面露异色,开口问道:“柳大夫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柳文叹了口气,娓娓道来:“今早丑时左右,城外又来了一批灾民,大概有四五十人。在水里漂了四五天才遇到一座城池,也因此获救。不过,其中有十来个腹泻,将近二十个得了痢疾。” “十一个腹泻,十七个痢疾,路上三个脱水死了。现在还在永应门那边等着稽查户口的官员,估计还要再等一会儿,才会把人送过来了。” 南门五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者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生得是眉清目秀,肌肤莹润,楚腰卫鬓,虽不比李若麟、吴灵芸貌美,却又比二女多了分干练利落。 柳子晴从南门五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他一眼,眼里全是簸箕里的药材。只见她抓起一把树皮,轻轻捻了捻后重新放回簸箕中,蹙眉问道:“这些肉桂怎么受潮了?白术,黄芪,嗯?怎么都受潮了?” 柳文苦笑一声,叹息道:“这还算好的了。连着下了这么久的雨,也就这些受潮,还有些发霉的我都处理掉了。” “也是。那家里的药材剩的不多了吧。”柳子晴把簸箕挨个看过去,最后回身看向柳大夫,又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南门五,问道,“爹,他是谁?” “他是我新招来的伙计。小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南门五,凤岐县人氏。”这一路来也没少给人报家门,也不知道话本里那些侠客报家门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烦啊。 “南门······小子,南门勤是你什么人?”柳文原本和煦的笑脸霎时暗了下来,两缕雪白的胡子也随着身体的颤抖而不停抖动。 柳子晴也顺手拿起了一把扫帚,就等爹爹一声令下,一扫帚轮到这小子头上。 父女俩的架势着实有些吓人,可南门五只听周叔叔和老金说过老爹的糗事,课没听谁遇到过大爷年轻时候的事情啊。于是,也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回道:“那是我爷爷,我们那都是叫大爷。柳大夫认识我大爷吗?” “呸!何止是认识!当年在药王谷,谁不识得他和王子安两个大名?说什么劫富济贫,兼爱苍生,我呸!两个不学无术的下流胚子!”说到激动处,柳文那脸都气得和煮熟了的虾一样通红。 “爹,消消气。”柳子晴慢慢拍着柳大夫后背,待到他缓过气来,收回手,问道,“爹可是和那两位有过节吗?” 柳文冷厉的目光投向放晴的天空,低声道:“南门勤,外来贼子,妖言惑众,怂恿本派弟子叛出师门。王子安,师门叛徒,欺师灭祖,盗取药方密典逃出师门。” 老者目光落到南门五身上,冷哼一声道:“此二人,药王谷上下得而诛之。” 第九十八章 李博康(三) “等一下,柳大夫!”南门五抬手做格挡的姿态,做好了扫帚轮到头上的准备,却迟迟不见扫帚落下,睁眼看时已见不到俩人,耳畔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和呼喊柳大夫的叫声。 “看什么看,还不过去帮忙!”柳子晴随手将扫帚放到伙房旁的土墙边上,看了眼还呆在原地的南门五,娇喝道,“这可不是饶了你。等医治好病患后,再与你计较!” 见到南门五小跑着进了药堂后,柳子晴这才走进伙房,过了许久,见她一手提着一个红封纸上写了个“酒”字的坛子,一手提着一个食盒。 没等她靠近前屋,冲天辫和小个子已然跳起身来把路让了出来。等到柳子晴走过去后,两个孩童这才重新坐回到门槛上,一个手指在地上画圈,一个半眯着眼嘴里直哼哼。 “多多姐呢?” “哼哼哼。” “哦。” 南门五走到药柜旁边时,柳文已经开门,迎向来者,“王捕头,里边请。可是城里哪户人家发病了?” 走进药堂,王捕头提了提刀,锐利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嘴上敷衍着回答了柳文的问题,心里却是默默记下了药堂里的异样,假装不经意间流露出疑惑,“柳大夫啊,你这伙计瞧得有些面生呐。” 柳文心里想的全是永应门那十七个痢疾的灾民,没心思和耽误时间,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文山一个月前替我送信去了,药堂里缺人手,我就招了几个伙计,多少能帮些忙。王捕头,永应门那边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王捕头双手背在身后,狭长的双眼在南门五身上来回穿梭,嘴上回道?“嗯,我这次来正是奉祝大人之命,请城里的大夫上菜市口一趟。” 菜市口是城里几个灾民安置地之一。当然,更多的灾民则是沿街走着,靠在街头巷尾每个地方,很少有人愿意待在安置地里。所幸云州城里的灾民不多,吴君铭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早永应门的那批灾民?” “柳大夫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呐。不错,那批灾民被安置到菜市口后,有八个已经昏厥过去了。祝大人担心灾民里有人得了瘟疫,担心蔓延全城,就让我把全城的大夫请过去了。”王捕头走到南门五身边,忽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撩起衣袍。 南门五大惊,转动手腕反手扣住王捕头的手,右腿从斜下里飞起,仅一脚就逼得王捕头接连后退,并凝眸喝道:“好胆!云州捕头也是如此肆意妄为吗!” “不得无礼!”柳文赶忙喝住南门五,并上前向王捕头赔罪,却不料反被一掌推开,若非柳子晴闻声赶来,柳文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摔折在地上了。 “让开!”王捕头拔刀在手,双眼紧盯着摆开架势的南门五,说道,“哼!好贼子,竟然敢偷袭本捕头?你一个小小药堂伙计,如何会这等武艺,又如何挂得起那做工精美的荷包香囊?!还不快如实招来!” “呸!你这捕头管的真宽!”南门五啐了口,在柳文父女俩的注视下,这才收起架势,但眼里还是止不住的忿懑,“怎么,是药堂伙计耍不得功夫架势,还是富贵子弟当不得药堂伙计?只许你狗眼看人低,不许我。” “呔!贼子竟然如此猖狂,不把本捕头放在眼里!”王捕头持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张牙舞爪很是吓人。 但柳文很清楚此人外强中干,要不是有要紧事,让他俩继续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不行。于是,柳文站到俩人之间,好生劝解道:“王捕头,祝大人交代的事情要紧,就不要和一个伙计计较了。南门五,还不快去把药箱拿上!耽误了时候,看你付得起责任么!” 南门五耸耸肩,背起了由柳子晴收拾好的药箱,接过她递来的食盒,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王捕头也知道柳文看似是说这小子,实际上也是敲打自己,但不顺着这个台阶下,那还是自己丢人。况且听这小子的口气,要是真是个富家子弟,那自己算是惹祸了。 王捕头收回刀,瞪了南门五一眼,率先走出药堂,嚷嚷道:“快些快些,要是耽误了大人的事情,看我不封了你的药堂。” “谢谢王捕头,还请捕头在前边带路。”柳文带好斗笠,便紧跟着王捕头朝东边走去。南门五背着一箱,有提了一盒,紧赶慢赶好歹跟上二人的步伐。 柳子晴目送三人消失在视线中,转身走进药堂,看了眼从偏房里走出的黑汉子,说道:“躺回去休息,若是伤口化脓,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黑汉子摆摆手,一手扶着柜台,慢慢坐在躺椅上,身体缓缓后倾靠着椅背,这才呼出一口长气,黝黑的肌肤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咧起的笑容却不见半点轻松,“多谢姑娘了,也要谢谢柳大夫,不然我这贱命怕是要交代出去了。” “行医救人本是医者之心,用不着你感谢。你既然要在这儿休息,那就一起看一下药堂,我去瞧瞧院子里的药材。”柳子晴说完话,就转身走回后院,似乎又忙不完的事在催促她快点,再快点。 两个小孩听到爹爹的声音,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一人一边抱住黑汉子的双手。小子个忧心忡忡地看着爹爹的伤口,冲天辫则是摇晃着黑汉子的手,要他讲狐仙的故事。 黑汉子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着问道:“多多去哪儿了?你们可有看见她吗?” “昨晚睡觉前还看见她躺在床上睡觉,早上起来就找不到多多姐了。”小个子很是听话地回答了爹爹的问题,又追问道,“爹爹,你说多多姐会去哪里了呀?” 冲天辫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然后拍着胸口,笃定地说道:“那还用想,多多姐当然是去找吃的了,找好多好吃的,所以这才见不到她人。” “嗯。多多是去找吃的了。”黑汉子揽过儿子,脸上的愁容却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为那个傻傻的姑娘默念一句祝好。 大壮用柴火掩盖好粮食鱼干后,用特意挑了包鼓鼓囊囊的鱼干还在柴房最显眼的地方,而后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走出了柴房,他要回永定门那边继续摆渡挣钱。 第九十九章 李博康(四) “李大人,好久不见呐。听刘大人说,李大人你先设计斩杀乌木答于葫芦口,后领八千甲士就把蛮子挡在乌流江南岸,算来已有二十三年,风头正盛,就连内阁大学士见了也得让你先行一步。不知下官可有说错?” 阴阳怪气的恭维声从身后响起,任谁都会对那阴惨的声音生起一身鸡皮疙瘩,李长廉也不例外。 李长廉转身看向来者,那个俊美如妖的男子,语气里藏不住的厌恶,“钱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同朝为官,既然是为圣上解忧,那不论男女,都无贵贱之分。” 李长廉极其厌恶扮作女人模样的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既没有男子的阳刚之气,也不如女子的灵秀之美,不但违背天地道德,更是扰乱人伦大道。更不用提那些好吃女子唇上之物的流氓痞子,都是一丘之貉。 “呵呵,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呐。不过,大人似乎忘记了令郎李冈伯,小李大人是怎么爬到通政司左参议一职。哎呀,瞧瞧我这记性,我怎么给忘了李大人你已经将令郎扫地出门,从族谱里消去姓氏了。罪过,罪过。” “钱!钱大人要是只想提这些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那大可不必,老夫心里记得比谁都清楚。”李长廉不能不承认对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等一的恶心,但在皇城脚下又不能给这厮一巴掌。 “瞧瞧我这嘴,光顾着记李冈伯的事情,把正事给忘了。”男子在李长廉脸色彻底沉下来之前,一转话锋,“景州传来急报,蛮子已渡过乌流江,攻占了云莲县,大批蛮族士兵正杀往景州城。按信使回来的日子来算,明日午时,景州城就被蛮子给围了。” “什么?!快带我去见圣上!冈正,你速速回府替我打点好行李衣甲,备好马匹!” “大人随我来。” 李长廉这才知道,原来圣上是让这厮喊自己去御书房的。就是不明白圣上为何让这等小人也共议军国大事。 “李大人不必着急,粮草军械等辎重已差由袁将军在今早丑时向景州开拔,另外杨将军也从平西府押运辎重到南阳等候将军。” “嗯?”李长廉眯眼看向眼前着笑起来依旧阴惨的男子。 “呵呵,不出意外的话,此次应当是由下官随军一同前往景州,还望大人在路上多多关照些。” 没有繁杂的遣将礼,接过虎符后,李长廉便离了皇宫,着官袍带兵出征,讨伐南蛮。 大军兵分两路,一路赶赴南阳和杨大奇将军会师,走水路向西逼近,给南蛮以大战在即的错觉;一路由李长廉带领,绕过景州城,直扑云莲县,人衔枚马缚口,趁夜一把火烧了蛮子的辎重。 李长廉率领步卒三千,换上蛮族衣甲,脸上涂上黑灰,佯装蛮族残部投景州而去。又与杨大奇在景州城南十里处的小山丘演了出苦肉计,让城头上的南蛮王看到三千残部遭受伏击,丢盔弃甲,一股脑朝景州城涌过去的场景。 李长廉得以赚开城门。已经离去的杨大奇带领两千余骑折返冲向景州城,紧随其后的是五万甲士,和纹有李字的大旗。 景州之战,李长廉大破十万蛮兵,生擒南蛮乌那王,受封护国公。也是此役,李长廉失去双臂,再无领兵出征的可能性。后于盛隆三十五年,携家将来到午门前阻拦秦王兵马,不屈而死,并被诛灭三族。 倒是早年被家族除名的李冈伯幸免于难。但也因此,李冈伯为求自保,上书乞骸骨,回到云州老家,靠着以前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做起生意。 唯有李长廉之孙,李冈伯之子,镇南将军李博康在盛隆三十二年就受命镇守乌流江南岸的乌达木。因为此地乃南蛮东西两地交通要害,又找不到第二个熟悉南蛮气候的将领,秦王只能让他继续镇守乌达木。 李冈伯没有其父的忠义智勇,反倒是李博康自幼深受祖父的熏陶,忠君爱国四字记得比谁都清楚。自打秦王逼迫先皇禅让皇位后,李博康隔三差五就会写一封信塞在送往京城的战报里。内容无他,通篇都是骂秦王,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秦贼篡位”。 也真是乌达木天高皇帝远,另外还需要李博康制衡南蛮东西两地,新皇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李博康。可惜好景不长。 庆历元年,秦王登基的五个月后,南蛮出了个能人重新统一了蛮地东西两部落。原本三足鼎立之势变成两国之争,处在他人安睡之榻上的乌达木不出意外地成了蛮子眼中的一根尖刺。 宫里连下十三道急令,让李博康撤出乌达木,退守乌流江北岸。李博康为了防止蛮子趁机偷袭军队,连夜带兵奔赴乌达木北边的一个大村子,打算在那里安营扎寨,并在离开之前给南蛮添些乱子。 先是派出数十队轻骑,沿着乌流江,逐一毁去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囤有军械粮草的营地。随后又查令斥候返回乌达木,放火烧了草料场,让蛮子接手时吃一个瘪,挫挫其锐气。最后就是派五千弓弩手埋伏在葫芦口,待李博康诱敌至葫芦口时,再给蛮子重演一遍当年李长廉的葫芦口大捷。 “不是和南蛮议和了吗?蛮族怎么还会攻打我们?” 圆球儿哼哼一声,斜了眼李若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道:“蛮子果真如李博康计划一样,进城时发现草料场、粮仓等地失火,勃然大怒,率兵直奔李博康所在的营地。李博康佯装不敌,丢下若干辎重,将蛮子带到葫芦口,后一举歼灭蛮族士兵一万三千余人。” 只可惜,放火这事伤天害理。李长廉一把火烧了云莲县,先是失去双臂,后被诛灭三族。深得祖父火攻战法的李博康也不例外。 李博康在南蛮统一之际就给了南蛮王当头一棒,使其至今不敢踏入乌流江北半步,更不敢北望半眼。当年,此事传回京城,庙堂之上无有不拍手叫好者,就连秦王也赐了一批宫廷御酒给李家。但谁也没料到,这批御酒还没走出京城,李博康就战死在乌流江南岸。三万甲士一同葬送在南蛮之地。 “秦王大怒,不但追回了御酒,还追回了李博康诸多官职,若非有吴君铭求情,你们云州李家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圆球儿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一摇一晃地站起身来,一屁股坐到木床上,只听嘎吱一声巨响,木床明显得凹成一个弧形,“说来也奇怪,李冈伯那傻老帽要联姻也是该和吴君铭联姻,怎么就和梁家老狗搞到一块去了?” 李若麟有意避开联姻这个话题,对三叔的事情继续问道:“先前在云莲山的时候,你不是说三叔身负重伤,咬舌自尽吗?可按你的说法,三叔打了胜仗,又怎么输了?” “很简单啊,能过江的船都叫人给毁了,沿江的营地都叫他派人也给毁了,如此绝境,就算南蛮王是头蠢猪,李博康那三万人也遭不住蛮子的轮番攻击。更何况,蛮子也不傻。” 圆球儿找不到可以剔牙的签子,只好用手指甲剔除牙缝里的菜叶肉丝,可惜剔了半天,那双胖手也剔不出一点东西。 李若麟若有所思,“可是蛮子假借葫芦口一战拖住三叔,另外偷偷派兵到江边摧毁船只?” 圆球儿停下剔牙的动作,一言不发地看着李若麟。李若麟被盯得有些发毛,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圆球儿咧嘴笑了起来,那满嘴尖牙一同在云莲山上溶洞里般阴森可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胖脸止不住地卷起一层又一层波浪,“真巧,李博康直到死前都是这么想的。你俩不愧是李家人,想法都如出一辙。” “难道不是?”李若麟眉头一挑,显然对圆球儿的语气很是不满。 “死在乌流江南岸上的就只有李博康一个。” 第一百章 李博康(五) 次日清晨,睡下没多久的李若麟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二小姐!二小姐!姑爷来找你了!二小姐!事出紧急,还请二小姐恕罪了。” 没给那邀功心切的丫鬟机会,李若麟面无表情地拉开房门。蓬松的长发和凌乱的衣裙都彰显着女子刚刚睡醒时的慵懒,以及压抑的不耐烦。 丫鬟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状态的二小姐,一时间没说出话来,保持着双手推门的姿势,走到屋子里也不是,退出来也不是。 李若麟忍着满肚子的尖酸刻薄,一面整理着衣裙,一面移开身子,把路让了出来,“来得正好,伺候我洗漱。” 这个失宠,还被关到荒园的二小姐居然说得出“伺候”两字,一时间就连那丫鬟也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杵在原地,说道:“二小姐,那姑爷他。” “让他等着。”说罢,李若麟转身走回屋里,留下那个丫鬟在屋门口犹豫不决。 想想姑爷那和煦温暖的笑容,亲切体贴的问候,温声细语的请求,丫鬟轻哼一声,神情间带着忍辱负重的决绝,走进屋子里。心里暗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就是你命好,出生在了富贵人家里。如果换成是我,给姑爷当妾都可以。 丫鬟进进出出西厢房,全然没有注意到荒园另一端东厢房里来回走动的人影。 圆球儿透过被自己捅破的窗户纸向外望,看到丫鬟一脸不情愿地跟在李若麟身后离开了荒园,这才晃晃悠悠地坐回到床上,挠了挠一层叠一层的肚皮后,径直睡倒在床上,下一刻鼾声如雷。 李府大门外。 梁春禾站在李府门口右边立的那尊石狮子前,先是抬头细细观赏一番后,目光又移到石狮子脚下的小狮子上,说道:“这两尊雌雄狮子呆板沉闷,缺乏灵性,多半是北方工匠的手艺。” 老马眯缝着眼靠在梅花鹿身上,左手抱着那宝贝木匣,右手搭在鹿角上,听到少爷问话,抬眸瞥了眼石狮子,由衷地夸赞道:“少爷好眼力。” 梁春禾看着雌狮脚下两只嬉闹的幼狮,默默地在心里把李府上下的名字都过了一遍后,抿紧双唇,半晌才开口问道:“老马,李老爷子可曾当朝为官?” 老马愣了一下,回答道:“李冈伯曾任通政司左参议一职,后致仕还乡。” “通政司左参议?也难怪敢在门口摆石狮子。”梁春禾点点头,低头咬掉一颗糖葫芦,慢慢在齿间咬碎。薄薄的糖衣所带来的甜意根本遮不住山楂本身的酸味,也难怪那小孩吃了一颗就送给自己了。 想到这儿,梁春禾摇头笑了起来,囫囵地将只咬了几下的山楂咽入肚中,接着问道:“李老爷子为什么放着五品大员不当,跑回云州受地方官吏的气?” 老马想起了那个风光一生,最后却惨死异乡的荡寇将军,那个诗曰“红袍银胆枪,单骑镇南疆”的李博康,统御评上第五名将。心里升起无限惆怅,叹了口气,“不知道,可能是得罪人了吧。” “姑爷!” “梁少爷,让你久等了。”李若麟换了身青衣,连带脸上的轻纱也是青色的,朦胧之间,面纱随风勾勒出姣美的面孔。 “若麟小姐。”梁春禾很是随性地抬了抬手,当作是对李若麟万福礼的回应,而后看向那个传话的丫鬟,微笑道,“方才多谢姑娘。现在还有一事需要劳烦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姑爷就尽管吩咐。奴婢在所不辞!” “还请姑娘把这些东西交给李老爷子。就说是晚辈的一些心意。” 谁也抵挡不住梁春禾和煦的笑容,哪怕是是在尖酸刻薄的人都会被这亲切感所动摇。看着丫鬟双手提着大盒子,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吃力,但她还是坚持着一步一摇地走回府里。 堂堂李家二小姐都使唤不动的丫鬟,居然叫一个未过门的姑爷轻轻松松地差遣调配。饶是李若麟深知此人性情,但亲眼所见还是很有感触。 调整好心情,李若麟问道:“不知梁少爷唤我出来是为何事?” “来,我们边走边说。”梁春禾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牵着马与李若麟并肩行走,一边咀嚼着糖葫芦,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若麟小姐,今早城里又来了一批灾民,约莫有五十人左右。你猜他们都被安置在了何处?” “难不成还是云湖那边?”李若麟显然没什么心思回答梁春禾的问题,她此刻满脑子都是三叔李博康的事情,昨晚说到后面,圆球儿的话就越来越没头没尾的,叫人听不懂,琢磨不透。可就这么个人偏偏是唯一肯告诉李若麟当年真相的人。 “若麟小姐?!李小姐?!李姑娘!” 李若麟回过神来,向梁春禾告罪后,就不再想李博康的事情,毕竟这事事关重大,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琢磨吧。 “云湖那边的安置地似乎容不下灾民了,而且那边多是青楼画舫,店家官府也不愿意看到好端端的青楼因为门口有很多灾民而无人问津。”梁春禾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此一来城东就剩下菜市头一处安置地了。家父让我留意一下省亲归来的芳子姨娘在不在灾民里。” “可是那位东夷人?”李若麟注意到那个名叫老马的老仆在听到“芳子姨娘”四个字时,脸上毫无保留的厌恶。 “嗯。当初家父见她流落他乡,哭诉无门,就收留了她,又担心她在府里寸步难行,就收了她当姨娘。” 梁春禾对这个东夷来的姨娘并无太多厌恶,反而记起芳子姨娘省亲归来时总会带些云州没有的玩意回来,心里还是有些期待能见到姨娘的。但他也知道,虽说近年来安定府因为和东夷通商,有很多东夷女子嫁过来,但老一辈的人对东夷人依旧抱有敌意,老马就是其中之一。 李若麟芊芊玉指点向喧嚷的前方,朱唇微启:“前面就是菜市头了。” “安静!安静!那边的别吵!别吵了!”喊声吼道后边连口音都带出来了,“你俩别一个劲地往这里挤,大夫说你没事,你就到一边呆着去!” “狗娘养的,敢打老子?!哥几个在吗?” “大哥!” “打人了!打人了!哎呦,推我做什么?你这不也能看到的吗!” “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过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放肆!闹市之中,怎敢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眼里还有我这个捕头没有?!弟兄们,把斗殴的那几个拿下!” 然后就看到原先还未在一块的人四散逃窜,那边几个发放米粥和看病的摊子前霎时空出一片地方,只剩下几个官差持棍痛殴先前斗殴的几人。 直到几人奄奄一息,为首的那个捕头才喝住几个捕快,然后其他灾民这才安分地拿着碗围了上来,也不用捕快维持,安静地排成一队。 “呸!贱骨头!”捕头一口浓痰吐到地上,还伸脚碾了碾。 第一百零一章 李冈伯(一) “这应该就是安置地了吧。” 梁春禾三人虽衣着朴素,但干净整洁的衣袍依旧和乱糟糟的菜市头格格不入。尤其是那匹红马,还有那头梅花鹿。要不是有捕快在,一些饿疯了的灾民恐怕早就一拥而上了。 老马在梁春禾耳边低语道:“少爷小心,此处百姓良莠不齐,不比往常见到的云州百姓,少爷切勿与他们有过多交流。” 说着,老马握着鹿角的手也放到了木匣盖子的开关上,看似混沌的双眼爆发出一道精光在人群里来回扫视,做好了被灾民群起而攻的准备。 “嗯,嗯。”梁春禾满不在意地敷衍两声,随后就把手中那串糖葫芦给了怯生生走上前要食物的小孩,还不忘摸摸孩子的头,夸赞道,“实在的孩子。去吧!” 有了第一个,就有后面一群。不论是新来的灾民,还是之前就到的,但凡带着孩子的灾民都让自个的孩子上前来要点东西,毕竟那看起来就有钱的富家子弟手中的钱袋还是鼓鼓囊囊的。这钱,不要白不要。 发到最后,就连几个单身汉子也腆着脸上前摊开沟壑纵横的双手,或是愁容满面,或是嬉皮笑脸,每个人都能拿到些铜板。发到后来,梁春禾的钱袋空空如也,还是有很多人围着他,最后还是眼尖的王捕头赶开众人,解救下衣袍上全是泥印的梁春禾。 “梁少爷,属下监管不力,险些让少爷陷入险境。属下该死,还望少爷恕罪!” 有时候梁春禾就会想,要是他遇到这种情况,回答一句“你确实该死”,那对方会有多难受啊。当然,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梁春禾是不会如此让自己,让他人为难的。 “捕头客气了,我还需要谢谢捕头替我解围。”梁春禾边说,眼神边往四周转去,然而并没有发现芳子姨娘那身带有奇特花纹的衣袍,反而在发放米粥的摊子那边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无名兄,昔日一别,如隔三秋啊!” 南门五听到着略有一丝丝熟悉感觉的声音,放下大汤勺,抬头看向来者,好眼熟啊,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颇为尴尬地拱拱手,讪笑道:“好久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这句话是林无道传授的为人处世之道秘笈之一,以更为亲切的问候拉近双方距离什么的。不过,这招并没有像林无道说的那般屡试不爽,反而用几次被人骂几次。 梁春禾也瞧出这个一个月前当街拦住自己的男子已经把自个给忘得一干二净,指了指挤开人群走到自己身边的老马,问道:“无名兄还记得我这个老仆么?上次一别,他总是念叨着你,说你功力不凡。” 老马的木匣和梅花鹿不管是在云州,甚至是安定府,都只独一份,再也找不到如此怪异的组合。南门五立刻就想起出狱那天的事情,脸色先是一沉,随后缓缓平静下来,“梁春禾?堂堂同知大人之子怎么也有兴致来这个破烂地方?唔,李姑,李小姐,两位好雅兴啊。可要来一碗稀粥?” “原来无名兄也认识李姑娘啊。老伯,你来这边。我不是来领粥的。”梁春禾退到一旁,把摊子前的空位让给了一位老伯,然后饶有兴趣地问南门五说,“无名兄,难道你就是李姑娘提到的那个说出为天地立心的大才子?!” “嗯?”南门五一怔,不应该是从云莲山开始说起吗?怎么一下就跳到南阳发生的事情了?连带着盛米粥的汤勺也抖了下,本该装满满一碗的稀粥也只有半碗了。 瘦弱的汉子看了看自己半碗稀粥,又看了看刚刚离开的老伯的米粥,登得就窜起一股火来,“妈的,你这是糊弄老子呢?!就老子是半碗?” 南门五没来得及解释。瘦弱汉子就被他身后的几人给推开了。 “滚开!大爷饿了一晚上,火气正大着呢!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揍你!小哥,给该我盛点米粥了。不用管那厮。” 踉跄之间,瘦弱汉子碗里的稀粥又洒了一半出去,这下连粥都不算了,说是米汤也不为过。这碗底的米汤别说他了,就连小毛孩也不够吃啊。瘦弱汉子小声骂骂咧咧地走到一旁。 “对了,无名兄,你可曾见到过一个大概这么高,话说的不是很清楚的东夷女人吗?她衣服上的花纹多是花花草草,也有鸟兽鱼虫。”梁春禾驻足偏头看着南门五的侧脸,那滴从脸庞划落到下巴的汗水,忽然问了句,“无名兄是北方人吧?” 南门五心里寻思着:这人吃饱了撑着吧?找人就找人吧,怎么还东一句西一句的。心里很不耐烦,便敷衍道:“个矮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从那边一路往北都能找到很多。至于东夷人,没见过长啥样,不知道。” 梁春禾追问道:“东夷人,东夷人个子都比我们矮一些,肌肤都是很白的,面上还会扑粉,看起来会更白。无名兄,你真的没见到过么?” 李若麟拉了下梁春禾,轻声提醒道:“梁少爷,南门公子还在忙,就不要打扰他了。我们在附近找找,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人了。” 梁春禾苦笑着叹了口气,赔罪道:“我失礼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打扰无名兄了,日后再见。” 三人离了摊子,往菜市头西面走去。 “喂,那小子,发什么呆啊!我今天五脏庙还是空的呢!你就不能多舀一些米吗?!妈的,这么碗稀粥还不够拉一泡稀屎呢。小子,你看起来好像吃饱了啊。”汉子一口就把稀粥吞入肚中,接着走向靠在街边小口抿着稀粥的男子,一手勾上了他的肩膀。 南门五搅了搅木桶,冲王捕头喊道:“捕头,米粥快发完了。” 王捕头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嘿嘿,公子早说呀,二柱,还不快去再提一桶米粥来!公子可要到旁边茶馆里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和梁春禾并无关系。”南门五也清楚这捕头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提起木桶的一边,继续为灾民舀米粥。 王捕头吃了个闭门羹,却不敢像早上那样发火动手,悻悻地走回到人群里,把气撒在其他人身上。 “川岛芳子,这次回来的有点晚呐。那位很不满意你的表现。” “大人,路上遇到了些阻拦,但问题都已经解决了。还请大人在尊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呵呵,川岛,你也不是第一次传信了,那位的性子如何,想必你再熟悉不过。就连我也没办法帮你。” “大人!” “不必多言,错了就是错了。”男子顿了顿,怪异的音调再次拔高,“不过,尊上还是给了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是再出差错,呵呵,别说是你了,就连你的家人都会受到惩罚。” “不辱使命!”川岛芳子接过男子扔过来的竹简,粗略看了眼后,又细细读了一遍,诧异道,“此人无关紧要,尊上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地杀了她?那先前的布局不都白费了吗?” “芳子,还记得守则的第一条吗?呵呵,下去吧。” “遵命!大人。” 片刻之间,川岛芳子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这暗室之中,唯有躺在榻上的男子依旧冷笑不止。 “呵呵,吴家。” 第一百零二章 李冈伯(二) “柳大夫,这是给你的。” “哼!若非现在是用人之际,我早就押着你到凤岐县,一刀砍了南门勤那老家伙!”柳文忙里偷闲的本事不逊色于他的医术,这才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吃了一碗米饭加一碟青菜,还不忘骂南门勤两句。 “至于你小子,哼哼,要不是看你有善心,办事利索,你也没地方跑!嘿呦,小家伙多大啦?”柳文变脸的功夫也不赖,前一刻还跟南门五吹鼻子瞪眼的,下一刻就和来到摊前的孩童笑脸相迎,“这里痛啊,来手伸出来给爷爷看看。真乖。” 见此,南门五笑了笑,和还在场的祝大人打了声招呼后,便提着食盒回药堂去了。南门五前脚刚走开摊子,摊子另一边就传来凄厉的哀鸣,以及男子愤怒的叫骂声。 “狗日的,东夷狗也敢在我们这儿讨食?!再不放手,老子就把你衣服扒了!” “嘿,东夷人啊!拔她衣服!拔!” “什么情况?” 南门五和祝友明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东西,一齐向那个街角跑去。王捕头稍晚一些,等他到场时,逞凶的男子已经被人拉开了,那个满嘴东夷话的女人则倒在街边,掩面而泣。 南门五瞬间想起了梁春禾说的话,东夷女子,肌肤很白,衣袍上纹满了鲜花。 另一边,祝友明颇为厌恶地瞥了眼东夷女子,但还是喝住那男子,问道:“做什么呢你!当街行凶,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动手?拿了人家什么东西?!” 男子看了看祝友明,和站在祝友明身后的王捕头,脸都绿了,自个就抢碗粥吃,怎么就把这官老爷,和捕头给招来了?看样子,这东夷娘们来头不小啊。当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抢粥吃的事情交代出来。 祝友明听完男子的话,先是踹了他一脚,然后让王捕头劝劝那女子,随便查清楚这东夷人是从哪里来的。正当他打算把男子放了的时候,周围围观的人群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喝,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居然有脸抢女人的东西,真是败类。给我们男人丢脸!” “就是,还抢的是东夷女人的东西,简直一点脸都不要了!” “对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那当官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这腌臢货就这么给放咯?” “呸!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哎哎哎,你干什么呢!官差打人啦!官差打人了!哎呦喂!”如果说前几声叫唤是为了吸引注意,那么矮瘦男子最后那声“哎呦喂”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疼。 南门五拉着他的衣襟拖到人群中间,一把推倒在地上,趁男子还没弄清楚情况,一个弓步上前,拳头在他鼻梁前攥紧,高声道:“刚刚就是你混在人群里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你是何居心,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眼看矮瘦男子又要开始叫唤,得了祝大人眼神暗示的王捕头抽刀上前,那嘹亮的嗓门配上架在矮瘦男子脖子上的刀刃,彻底震慑住了众人,“妈的,你个坏人姑娘清白的采花贼,今天可算让我逮着了!还有脸骂别人?二柱!带两个弟兄过来!” “哎?哎!冤枉啊大人!大人,小人这样怎么敢做采花大盗呢?!冤枉啊!大人!” “住口!你坏人家姑娘清白时,怎么不替人家姑娘喊冤?!”王捕头收回刀,给了矮瘦男子一大嘴巴子,然后让二柱等人将这男子押回大牢。 经此一事,人群里倒少了几个身影。此时,那东夷女子已经由其他人搀扶坐到一旁,低声啜泣着。 祝友明拉着南门五走到人少的地方,拱手道了声谢后,询问道:“这不过很寻常的一件事情,南门公子又是怎么知道会有人混在人群里蛊惑人心的?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南门五暗道:总不能把自己偷看了陆大人密令的事情告诉别人吧!况且,我还是先怀疑那个梁春禾有问题的,但说了你敢信吗。 心里再三权衡后,南门五故作紧张,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可知道观海台吗?” “略知一二。你的意思是东夷细作?” “在下只是猜测,不敢妄下断言。如此时候,不管这东夷人是何身份,都需要万分小心,大人觉得呢?” 祝友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了半步,拍着南门五的肩膀,大笑道:“好样的!不愧是读过书的读书人!一眼就看出那贼厮的色胆包天!很好!该忙去忙吧,我记着你的话了。” “大人谬赞了。在下告辞。”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啊,南门五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周叔叔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来,失声笑了下,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里。 西进大街,一大一小一对主仆。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夫人要是找不到小姐,那该多着急啊!到时候,不光你挨打,奴婢也得跟着挨板子。”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同时还要注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偷溜出来玩只是一顿板子的事,要是把小姐弄丢了,那可是要把命搭进去的! 反倒是小个子的吴灵秀则没想那么多,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生怕别人没注意到自己这么对主仆,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很是招摇。完全没有其他九岁孩童该有的样子。 吴灵秀转身,抬头和自己这个从离府就开始哭咧着脸的丫鬟说道:“带你出来玩还不高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挨板子?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走走走,快些带我去夜市逛逛!” “小姐小心!” “哎呦!”吴灵秀转身不及,被路上突起的石砖给绊了一跤,整个人向石板路摔去。 眼看,小姑娘就要一头栽在地上,不远处一个男子纵身跳了过来,很是轻盈地扶住吴灵芸,那和煦有神的丹凤眼如春水般沁人心脾,他关切道:“没事吧,小姑娘?” 吴灵秀站稳后,推开男子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灵动的眼睛里传出一股鄙夷,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充满了厌恶,“好端端一个男子,为什么要打扮得和姑娘一样?扰了我逛夜市的兴致。” “嗳?”男子苦笑一声,“我相貌天生如此,想改也改不了啊。” “算了,还是要谢谢你帮了我。”吴灵秀扭头就走,道谢的语气也听不出一丝感谢的意味,反而更多的是理所应当。 “好蛮横的一个小丫头!” “罢了,童言无忌。我们也走吧,老马。”梁春禾揉揉脸,呼出一口长气,接着赶路。 第一百零三章 李冈伯(三) 梁春禾还未见着梁府大门,就看见管事带着一众仆役从偏门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各个手里都带着棍棒,看这阵仗似乎是要去斗殴的。 “小少爷!”管事看到了梁春禾,躬身行礼后,催促了下众人走快些。 梁春禾记事以来,从没见过府里的人会摆出这种架势。自己的几个兄长也非纨绔之徒,不喜欢与人粗脖子红脸地当街吵架;况且在外遇到事情,只要报上家门,事情也就不是事儿了。毕竟在云州城,没人会故意和梁家过不去。所以看到这个场面,梁春禾很是疑惑,拦住那管事的,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当街械斗可是违反律令的。” 管事神色匆匆,却依旧放慢步子,好生解释道:“小少爷有所不知,老爷刚刚派人回府传消息,说是找到川岛姨太太了。” “找到芳子姨娘了?!她人在哪儿?城南吗?”梁春禾停顿了下,环顾了站在管事左右的仆役,猜测道,“你们这样子,莫非姨娘遇到了什么事?” 管事点点头,见自家少爷还有事情要交代,便对身后的仆役吩咐道:“王六,你们先去菜市口。不论发生什么事,务必在我赶过去之前,保护好姨太太!” “是!” “菜市口?哦,是菜市头吧。”梁春禾注视着向城东跑去的仆役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招呼着老马,说道,“老马!我们也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好,少爷上来吧。”老马摸了摸梅花鹿的鹿角,不过很快就被梁春禾谢绝了。要知道前几次骑这头梅花鹿,一次被马贼盯上了,身上的钱财都被抢走了。一次被京城来的钦差大臣盯上了,这头鹿差点被当成贡品带回京城。一次让北靖王碰见,被他说教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吴知府赶来才请走了王爷。可见这梅花鹿是多么妨主的。 也有可能只妨自己。梁春禾如是想着。 管事拦下了尽管一脸不情愿,但还是准备骑上那头鹿的少爷,解释道:“小少爷不必担忧,除了王六他们,听报信的人说老爷也带人赶去菜市口了。况且,菜市口那边还有祝大人在场,想来不会出大乱子吧。” “少爷,既然大人赶过去了,那东夷人的事情,还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的好。”老马抱紧了木匣,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搭在鹿角上,随后在心里补充了句:东夷人就没有帮的必要。 “唔,怎么连老马你也这么说啊。”梁春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闪烁,最后苦笑一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姨娘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对了,大哥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大少爷已经知道此事了。二少爷早上出去还没回来,向来是不知道此事的。三少爷他,也算知道怎么回事。”管事边说,边欠身准备离去,“对了,李老爷刚刚来访,为的正是姨太太的事情来的,现在由大少爷在正厅接待着。小少爷若是担心姨太太的情况,不如去正厅找李老爷问个清楚。” 说罢,管事行李后转身朝城东跑去。 李老爷就是李若麟李姑娘她爹。说来也怪,爹得知消息后,断然是先通知府里,让人接应姨娘。怎么反倒是我们家才刚有动静,李家就有人登门拜访了?李老爷消息如此灵通?难不成是李老爷派人通知的爹,然后爹在派人回府喊人? 梁春禾想不明白,这个李家现任族长李博定似乎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啊。 想到这儿,梁春禾和老马打了声招呼,匆匆跑向正厅。老马抓抓头发,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扶着鹿角,绕到后院去,从后门进府了。 还没走到正厅,就听见三哥扯着他那公鸭嗓大声嚷嚷着,说什么“给脸不要脸,有钱没地花”之类的,和平时一样不张嘴则已,一张嘴就骂人。所幸三哥平日里接触到的都是府里的人,骂起人来虽然不讲道理,却也不会恶毒难听。 “春风,不得无礼。”是大哥的声音。 “哼哼。”只听见正骂得痛快的梁春风就此哑火,哼哼两声,便不再言语。 “哈哈,春风少爷还是和以前一样,性情直爽,肆意洒脱,颇有梁大人当年的风范呐!”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李博定的声音,“嗳!贤婿!有些日子没见了!” “春禾(哼哼)。” “大哥,三哥。李老爷。”梁春禾依次行礼后,坐在梁春风下座,看着三哥咕噜咕噜喝茶的模样,笑道,“三哥怎么又生气了?” “满嘴!”梁春风偷偷看了眼大哥,见他也看着自己,嘴上就没敢骂出来,只能“哼哼”两声表示气愤,顺带捞过丫鬟给四弟梁春禾倒的茶水,一口闷完,却被烫得直咧嘴。 大哥梁春锦收回眼神,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李老爷,对于刚刚那件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若是对钱财分配不满意,那就不用再提了,三成已经是我们梁家的底线,再低,你就另请高明吧。” 李博定面露难色,目光在三兄弟身上来回移动,最后落在梁春禾身上,赔笑道,“既然如此,便依大少爷说的,我们商会让出一成利,就当是小女嫁妆的一部分。说起来,今早我听下人说,贤婿似乎到寒舍。” “嗯。李姑娘在云湖六乐那里学琴,我想向她了解一下云湖那边安置地的情况,就邀李姑娘一同出门了。”梁春禾向丫鬟微微颔首,以示对她为自己倒茶的谢意,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茶香,开口道,“刚刚回府的时候,遇到管事的,他说在菜市头找到姨娘,看他那样子,情况还比较糟糕。大哥可曾知道些什么吗?” 梁氏四骏不单在云州,甚至在安定府内都算小有名气。长兄梁春锦,虽为庶子,却是同知大人第一个孩子,深得家人宠爱,性情温良谦恭,待人有礼有度;次子梁春起,亦是庶子,琴棋书画,样样不懂,独好游山玩水,狐朋狗友遍布大江南北;三子梁春风,眉清目秀却带着一副公鸭嗓,体魄孱弱却喜好舞刀弄棍,爱凑热闹却生来足不出户;幼子梁春禾,云州第一好运之人,毛还没长齐就和云州城最漂亮的女子结下亲事。 梁春锦五行缺金,便取了“锦”字。梁春起,北靖王给起的名字,所以用了“起”字。梁春风、梁春禾乃同胞亲兄弟,一个“风”,一个“禾”,这样四兄弟合起来,可以凑成“风禾尽起”,暗合同知大人老来得子的喜悦,以及对四子的期盼。 而四人和这个芳子姨娘的感情都不错。尤其是芳子姨娘省亲归来,为四人准备的礼物足以见她对四兄弟的用心。同样的,四人也默默接受了这个东夷来的姨娘。 因此,当梁春禾问起芳子姨娘的时候,梁春风神情男的严肃了起来,也一并看向大哥梁春锦。 “姨娘叫人欺侮了。父亲已经亲自赶去接姨娘了。” —————分段线————— 备注:看到qq阅读有朋友给我投推荐,很是感谢。但我是在起点写的,没法看到其他平台读者的评论(也许没有评论),所以表示抱歉。 (其他平台不会显示作家的话吧?就粘贴在文章内容里了,还请见谅。不会占用字数。) 第一百零四章 李冈伯(四) 听完梁春锦说清来龙去脉后,梁春禾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如此说来,我刚离开,李老爷就到了菜市头,而后目睹了姨娘一事。然后因为我绕到云湖,再从西进大街回来,所以比我晚离开菜市头的李老爷先我一步到了我家。 梁春禾举袖挡住脸庞,默默地吸吮着茶水,心里暗道:这么想,倒是合情合理,可未免也太巧合了吧。会不会是另一种可能?李姑娘和李老爷设计将我引诱到云湖,而后自导自演一出碰巧遇见姨娘的把戏,然后由李姑娘在云湖拖住我,李老爷来报信··· 不对! 其一,若是李家的计谋,那么按计划,他们必然要有人在我旁边来引导去向。然而若是我今天没临时起意,去邀请李姑娘,李家就没人来引导我的去向。毕竟,临时起意这种事情,就连自己都不敢确认,更别说其他人了。 再者,离开菜市头、去云湖都是我提出的。总不可能我和李家也是一伙的吧。既然如此,那缘由又是如何?难道真是巧合么? 此时,话题已经被梁春锦扯到家里用的熏香上,梁春锦和李博定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各地的熏香。梁春风早没了继续听的心思,二话不说起身离了正厅。 一盏茶尽,梁春禾放下手,将茶杯递给丫鬟,装作若无其事般问道:“李老爷,我听贵府的管事说,贵府似乎在用一种带着香气的木炭烤火?不知是在哪里采购的?” “哎,贤婿,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你说的那个是沉香木炭,都是从城南的铺子采购的。” 梁春禾笑了笑,接着说道:“李家的熏香和这沉香木炭都是从城南采购,难不成李家上下物什都是从城南采购的吗?” “如此说来,还真是这样。”李博定回之一笑,满眼欢喜地看着这个未来女婿,真的是看金元宝一样,越看心里越欢喜,“城南有些铺子是城东没有的,所以都在城南采购了。” 梁春禾点点头,特意皱起眉头,带着一丝困惑的口吻,问道:“我听人说,城南有些铺子因为地势较低被水淹没,都叫吴大人给拆了。那贵府的采购?” 李博定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唉声叹气起来,得梁春锦好生宽慰,这才勉强咧嘴僵笑着说道:“可不是吗,都叫吴定康拆了。要是换其他铺子的东西,府里也用不惯,所以这几天我跑遍了城东,就连菜市口那地方我也找过了,可惜就是没找到同样的铺子。过些天还要跑一趟城北,城北要是也没有,那就真的没法子了。” 梁春禾见他真情流露,不像作假,便与大哥叫换了个眼神,开口安慰他道:“李老爷只管放宽心,过几日晚辈随你一同在城北找找。” “好贤婿啊!” 待到梁春锦送走李博定,重新折回正厅,他开口第一句便问道:“四弟怎么看此人?” 梁春禾沉吟片刻,“李老爷没有说谎,他出现在菜市头应该是巧合。我早上在等李姑娘的时候,跟李府的管事打听过了,确实如李老爷所说。” “嗯。四弟还未用膳吧?正好你我一同去偏厅。”说着,梁春锦拉着梁春禾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正厅。 “哼!那小子呢?”柳文扒了两口饭,也没嚼几口,就硬巴巴地咽了下去,嘴里刚空出来,就开口骂道,“那小子不会跑了吧?和他爷一个德行!你俩怎么不跑?不怕老夫下毒毒死你俩?” 闻此,大壮被吓到了,整个人呆在原地,举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文,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林无道拍了拍大壮的后背,打趣道:“我们宁可被柳大夫毒死,也不想再受风吹雨淋之苦啦!是吧,大壮。” 大壮放下筷子,挠了挠头,憨憨地说道:“嗳,风吹雨淋还好啊,城门洞里还能将就着住。我倒不想被毒死,死了就都没了。” “乐姐姐,你怎么了?”冲天辫摇了摇乐丫头的袖子。 乐丫头摇摇头,轻声回了句:“没事。” 林无道看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心里不由得一抽,但很快就淡去,笑着说道:“喂,你不会是心疼本公子了吧?”林无道见她和往常一样不肯开口回答,也没多想,说了句“有东西吃就不错啦”,便不再纠缠。 “记着煮些粥给那汉子吃。” 柳子晴匆匆把饭拔进嘴里,喝了勺汤就算吃完饭了,抹了抹嘴,向伙房走去。接着起身去伙房的是饭量不大的乐丫头。 两女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异常的默契。一个烧柴,一个煮粥,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却是很快就煮好了半锅粥。 乐丫头看了看锅里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粥,抬眸瞥了一眼角落里堆放的米缸。 柳子晴去了个大碗来,也不用汤勺,径直用碗在锅里一舀,正好一碗米粥。将碗放到灶台边沿上,用嘴吮干净粘在指头上的米汤饭粒,忽地想起这伙房里还有一人,登时俏脸上浮起一片绯红,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这是试毒,对,我是替那人试毒。” 乐丫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连带着柳子晴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女笑了许久,最后还是闻声赶来的林无道打断了二女的笑声。 “小五还没吃,留点给他。嗯?你们在笑什么?” 乐丫头白了他一眼,那张总是僵硬平淡了一个月的脸蛋总算出太阳,眉宇间也柔和了许多,翻白眼还添了几分活泼生气。 “与你何干!”柳子晴瞪了他一眼,双手端着满满当当的碗,小步走出伙房,碗里的米粥不见撒出一滴米汤,看得林无道啧啧称奇。 林无道见无外人,抓了抓头发,说道:“唔,怎么说呢。这次我食言了,没能做到之前给你说的那样,别说大宅院了,就连唯一的小院子也被拆了。这一个月,嗯,我也知道你很累,但是我还攒了些铜板,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想法子挣钱的,我们粮食也够。哎呀,我这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 说到“总之就是”后面,林无道的声音还不如屋外知了的叫声嘹亮了,声若蚊蝇都算是夸奖他了。 “嗯?”乐丫头歪头看向眼前这个衣着比自己还破的男子,小鼻子忍不住地抽了抽。 林无道顿时愣住,一动也不动的。别看他在教南门五时一套又一套,真到自己身上,却是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沉默着。 “啊啊啊!没听清就算了。” 看着林无道落荒而逃的背影,乐丫头抿嘴偷偷笑了一下,低语道:“夯货。” 嗓音如若黄莺出谷,清泉石上;莺声婉转,珠圆玉润。 第一百零五章 李冈伯(五) “小五,你昨晚上哪儿去了?那么晚才回来,给你留的米粥都凉了。” 林无道刚把手指送进鼻孔里,还没抠,就被站在一旁的柳子晴伸手拍开。她说:“很恶心,别在伙房里这么做。另外也不要在药柜,院子里,房间里这么做。” 林无道哼了一声,但还是忍住鼻子里的瘙痒,添了把柴后,看向南门五,“对了,我听大壮说,你昨天跟柳大夫出诊了?可以嘛,你要是想学医术,我能教你一些传世的方子哦。” 南门五苦笑一声,把劈好的柴放在林无道脚旁,抹去脸上的汗水,说道:“我连药材都不认识,怎么可能会去学医术呢。昨天跟着柳大夫去菜市口,主要是帮忙打下手,我也没干什么,就帮着分发米粥了。” “哼,不是什么人都有学医的资质。”柳子晴搅了搅大锅菜粥,舀了点起来尝尝味道后,盖上锅盖,一边走向放着碗的柜子,一边说道:“在煮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不用再加柴火。” 林无道自打吃了柳子晴煮的粥后,对她的厨艺没有半分的信任,当即起身掀开锅盖,看着飘着几片碎菜叶的稀粥,狐疑道:“这粥里加了什么东西?萝卜叶子?” “什么萝卜叶子,这是荠菜,你没吃过吗?富家少爷。” 柳子晴昨天早上回的药堂,发现家里多了三个吃白饭的伙计,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想到这段时间药堂会有很多病患,仅靠父女俩人忙不过来,也就默许三人住下。 可哪里想得到,林无道和大壮不帮忙也就算了,晚上居然又带回一个女子,说是招来的伙计,可怎么看那女子都是林无道的丫鬟。柳子晴当时就讥讽林无道是“富家少爷”,哪怕她心里也同意让乐丫头住下。 林无道自知理亏,于是讪笑一声,把锅盖盖好,跟在南门五身后,灰溜溜地走出伙房,侧过脸来偷偷看了下正在盛饭的柳子晴,小声嘀咕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只对你有敌意,没想到对我也是不留情面呐。” 南门五哭笑不得,说道:“我和柳姑娘是长辈之间的仇恨导致如此不对付。无道你又不曾得罪过她,再说柳姑娘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在不行,你赔礼道歉不就没这糟心事了嘛!” “她那哪里是。” “喂!” 林无道身体猛地一颤,颤颤巍巍地回过头来,努力让自己笑着,回答道:“柳姑娘还有什么事情么?” 柳子晴见他先是和南门五窃窃私语,被自己喊住后,又是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心里也猜到林无道刚刚十有八九在说自己坏话。她扬了扬汤勺,“和其他人说一声,吃饭了。” 林无道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回答了句“遵命”后,推着南门五匆匆离开了伙房。看得柳子晴嘟哝了声“古怪的家伙”,接着把菜粥盛好。 药堂的桌子也不大,昨晚七个人坐着就有些挤了,现在又多了南门五和黑汉子两人,想同坐一张桌子是不可能了。 乐丫头见此,默默地端起碗筷,把位置让了出来,一个人走到一旁的角落,靠着墙慢条斯理地吃着没煮熟的荠菜叶。 冲天辫和小个子两小孩对视一眼后,也把位置让了出来,一人扶着黑汉子的一只手,将黑汉子扶到桌子边上。俩孩子捧着碗蹲坐在门槛上,看着爹爹愧疚的憨笑,不约而同道:“爹爹快些吃饭吧!” “我,这,唉。”黑汉子也是个木讷的老实人,除了心里自责愧疚,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文看了眼桌上的几人,不咸不淡地说道:“子晴,你先去院子看看药材怎么样。那丫头,过来坐着吃饭吧。” 柳子晴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听见“呲啦”一声板凳在地上划过的噪声。 南门五和林无道同时起身,一个说道:“我站着吃吧。”另一个说道:“哪有让女孩受苦遭罪,让男的享福的道理?”说完,俩人对视一眼,又看向玉颊微红的乐丫头和柳子晴,觉得莫名的好笑。 此时,只见大壮放下碗筷,摘下粘在嘴角上的米粒,再送回嘴里,而后打了个饱嗝,看到众人都看了过来,羞郝道:“我吃完了,让乐姑娘坐这儿吧。” 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哄堂大笑起来。 南门五止住笑意,说道:“这要是在我家,我大娘定是要捏着嗓子说道,吃饭不要说话,吃饭不要发出动静!” 黑汉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要是俺爹在的话,他就会说婆娘哪里上得了桌,然后俺娘就和他吵起来了。” 冲天辫补充道:“奶奶可好了,会煮鸡蛋给我吃。” 柳文脸上也难得见到了轻松之色,咽下口中嚼不动的荠菜叶,笑道:“当初拜师学艺的时候,老夫也曾多次被师哥捉弄过,端着一碗面条站在雪地里,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做不了药引子。” 柳子晴一只手环在胸前,一只手撑着桌子,愕然道:“爹,你之前不是说,是你捉弄你师兄端着面条去接雪吗?” 眼看柳大夫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林无道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当初在林家村的时候,我都是自个下河里捉鱼回来烤着吃,经常骗我表弟到人家地里去摘些瓜果来吃。我舅伯为此还打了我和我表弟好几次。” “呸,偷农民瓜果活该被打!” 林无道也不理会柳子晴,耸了耸肩,无所谓道:“都没东西吃快饿死了,哪里管得上那么多。大壮,你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大壮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自家少爷再三要求,看了眼柳子晴,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这个荠菜好像不是很熟的感觉,还有米粒也有些没熟。” 在柳子晴发怒前,大壮又添了把柴,“我还是觉得我家少爷煮的粥更好吃。” 林无道一拍额头,这下被大壮坑惨了。这妮子多要面子的一个人啊,被当众这么一说,那还不得恼羞成怒撕了我,得想想办法圆过去。 也不用林无道费劲心思,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让众人停下动作,看向来者。 “吴姑娘?你怎么来了?” 吴灵芸环视屋内几人,最后看向南门五,神色凝重道:“大事不好了,粮仓走水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吴定康(一) “南公子?!”大壮错愕道,“难道你昨晚那么晚回来是去。” “大壮!不要胡说八道。”林无道打断了大壮将要说出的话,还凶神恶煞般瞪了他一眼,转向吴灵芸,问道,“吴大小姐可要先坐下喝杯茶水?” 吴灵芸跑了一路,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却没有半分想要坐下休息的意思,朝起身让座的南门五摆了摆手后,一手扶着腰,一手指了指屋外大街。 南门五道:“火势未减?” 吴灵芸点点头。 “走,大家快去救火!粮仓要是被烧光,那云州城里所有人可都要遭殃了!”南门五拦住刚要起身的吴灵芸,“吴姑娘,你先在此地休息,有望火楼在,吴大人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得知消息。柳大夫、柳姑娘,待会或许会有烧伤的伤员送来,两位还请坐镇药堂。” 事关紧要,柳文也没说什么,匆匆把米粥吃完,开始准备伤药。大壮也是一头钻进后院。 倒是柳子晴问了句:“要不要随你们一同前去?烧伤还是当场救治更为妥当。” 南门五愣了下,他没有过烧伤的经历,哪怕是烫伤的经历也没有过,也不知道治疗烧伤是个什么情况。 林无道咀嚼着半生的菜叶,插话说道:“柳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柳姑娘还是留下吧。我虽然不会治疗烧伤,但也知道些暂缓疼痛的法子。” 那片菜叶子咬到最后还是没咬动,不过在柳子晴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林无道硬是把菜叶咽了下去,然后悻悻地看着柳子晴,问道:“怎么了?” “拿着。”柳文递过来一个布囊,说道,“烧伤不要随意治疗,用错药的后果不堪设想。这里便是一些外敷的金疮药,用于刀斧、跌打损伤。” 柳子晴这才开口说道:“没什么。我记得两处粮仓附近都有医馆,虽然药材不及我们这儿多,但也是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烧伤的送他们那里就行了。” 南门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插话道:“等一下,有两处粮仓?”顿了顿,看向吴灵芸,接着问道:“吴姑娘,是哪处粮仓走水了?” 吴灵芸还未开口,随后赶来的丫鬟清风也跑了进来,看了眼药堂里的光景,脸上却无半分紧张的色彩,清风说道:“城东冒起浓烟,已有救火兵丁去了。城北那边没有异样。” 吴灵芸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正好此时大壮一手提着两个水桶,一手揽着两把斧头,急得是满头大汗,看向众人催促道:“少爷,南公子,快走吧!” “嗯,快走!” 林无道接过一把斧头,乐丫头提着一个水桶,清风也拿了个水桶,大壮抱着斧头没有让出去的意思。 “且慢!” “小五怎么了?” 不知为何,南门五的眼神变得异常平静,他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我们不去城东,都去城北,去城北那边的粮仓。城东的粮仓自有救火兵丁灭火,城北的粮仓不能再有差错。走!” 说罢,南门五大步走出药堂,径直朝南仪大街北边跑去。吴灵芸和林无道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 大壮跟着自家少爷走,提着斧头也跟了上去。清风不急不缓,对她来说小姐安危高于一切,纵身追上前去。 乐丫头想明白其中要害关系,但这个木桶对她而言太重了,只能亦步亦趋地默默追赶。 柳文看着几人逐渐远去,对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女儿叹了口气,“这小子比他爷爷要好得多,不管是哪方面。” “爹不也是没打算害他性命吗。” 收拾碗筷的时候,柳子晴发现除了两个小屁孩外,居然只有林无道的碗里还剩着荠菜没吃完,不禁柳眉倒竖,轻啐了声,却没说什么,抱着碗筷走到后边去了。 黑汉子怀里抱着两个孩子,郑重其事地向柳文鞠了个躬,虽说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还是说道:“柳大夫,俺也不能啥也不干。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俺有的是力气。” 柳文想了想,指向摆在门口旁边的躺椅,“我去院子里看看药材,你帮我看着点。” “我要和爹爹一块!” 越往北走,街上越是混乱。幼儿小孩的哭闹,街坊邻里的叫喊,救火兵丁的急躁,四处飞溅的积水,此起彼伏的犬吠,愈发浓厚的黑烟,隐约可见的火光,无不彰显着火势之大。 街上提着水桶的,扛着水袋的,都争相往城东跑去。其中还有好些身着青色短衫的权贵人家的家丁,以及坐着轿子往城东赶的官员。 清风到底是有功夫傍身,三两下的功夫就跑到了南门五的前头,手里不但有自己的水桶,还拎着从乐丫头那儿拿来的水桶,脸上也不见有一滴汗水,反而颇有些气定神闲。她说道:“南门公子,为什么不去城东救火,反而往没走水的城北粮仓跑呢?” “城东粮仓走水,我们赶过去也无济于事。也不少我们几人。我担心的是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趁着所有人都去城东救火,一把火将城北粮仓也给烧了。” 林无道正纳闷这女子怎么跑了这么久也不见喘口气,就听见南门五也是气息平稳的回答,心里正安慰自己道:他俩都是练过的,体力肯定要比我好些,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 这么想着,大壮和乐丫头从后面追赶了上来,惊得口干舌燥的林无道险些没背过气去。 大壮避开街边的一个摊子,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问道:“南公子,放火的人为啥要烧了粮仓啊?粮仓被烧了,那不就都没粮食吃了吗?” 清风补充了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是意外发生的呢?” 清风的问题不用南门五回答,吴灵芸便替他解释了:“虽说放晴了一日,但你看这路上还是有积水,可见城里各处还是很潮湿的。再加上没人清早起来点蜡烛,所以定是有贼子放火烧了粮仓!走右边这条巷子!” 这时巷子里冲出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黄脸汉子,只见他神色慌张,撞倒了南门五后,也没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消失在人群里。 “不好!粮仓!”南门五连滚带爬站起身来,一个劲往前跑。 清风见此也不再保留,深吸一口气后,脚尖轻轻一点,飞跃出去,脚尖在石板路上接连点地,眨眼间便消失不见。身法之卓越,让众人大开眼界。 一刻钟后,几人也赶到城北粮仓的大门外。 看着大开的木栅门,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谈笑的兵勇,以及完好无损的粮仓,南门五松了口气,苦笑道:“没事就好。” 吴灵芸却是杏眼圆瞪,气呼呼地走向看守的兵勇。 却不料反被对方喝住:“干什么呢!粮仓重地,还不快滚!” 第一百零七章 吴定康(二) “吴姑娘。”南门五抓住吴灵芸的手腕,看着咄咄逼人的兵勇,边摇着头,边走到一旁。 吴灵芸嗔怒道:“瞧他们的样子,哪里像是在看守粮仓?松松垮垮的哪里有半分兵勇的精神!” 刚刚绕着粮仓转了一圈回来的清风走了过来,脸上还是那副风平浪静的不在意,说道:“小姐,不必如此苛责他们。本来就是混吃等死的差事,谁来都是这么模样。毕竟也没有人敢动粮仓。” 南门五问道:“粮仓附近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么?” “没有。甚至除了我们外,粮仓附近就只有那些兵勇了。”话音刚落,清风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无道与乐丫头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城东的粮仓和城北的粮仓都是这样的砖瓦房吗?” 吴灵芸颔首说道:“不错。” “那么,城东的粮仓又是怎么失火的?”林无道忽然记起古代好像忌讳说‘失火’,连忙改口道,“怎么走水的。” “无道的意思是,不是外人纵火,而是内贼所为?”南门五神情肃然地望向那些散漫的兵勇,“确实,要是从外面放火,没等他烧起来,就被兵勇察觉到了。” 吴灵芸低吟半晌,说道:“就算是兵勇,也无法进出粮仓。更别说灾情当前,要想进出粮仓绝非易事。现在能随意进出粮仓的,一个是祝友明,一个是梁大理。” 清风介绍道:“祝友明是云州同知,梁大理是安定府同知。” 众人陷入沉默。谁都清楚,再往下猜测,那事情绝非他们所能想象。 大壮突然开口说道:“咦,那不是吴大人吗?” 城东菜市口。 祝友明同往常一样带着下属官差来稽查户籍。这边查好后,还要去找商会会长,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降低粮价,顺带粮商也适当放些粮食出来。再之后就要再清点一次府库仓廪,想想明天又要拨出去一批粮食来赈灾,祝友明脑子就一阵疼。 发放的米粥越来越稀,灾民情绪越来越偏激。他们可不管粮仓里的粮食越吃越少,他们只要吃饱眼下这顿,至于下一顿就是官府的事情。 再加上昨天又发生了东夷女人那件事,自己还被梁大人给训斥一顿,这身官袍险些不保。还得找个时间,上门赔罪才行。 正琢磨着要买什么礼物,祝友明被旁人的惊叫声吓了一跳,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过去,北边走水了!不好!是粮仓的位置! “快去救火!粮仓烧没了,你们连米粥都没得喝!快去救火!你们俩马上去通知梁同知和吴知府!快!” 可惜,任凭祝友明喊破喉咙,不愿意去救火的依旧不愿意去。有的还斜视着跑去救火的百姓,笑道:“又不是你们家的粮食,你们急什么呀!去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就是,反正每天喝两碗汤也能活得下去,何必瞎折腾呢!” 看到有不少灾民停下了脚步,祝友明的脸彻底黑了下来,招来王捕头,冷声道:“那三个惑乱民心,抓起来,就地三十杖。我倒要看看还有几个人想吃这顿打的!”说完,祝友明便朝粮仓赶去。 “遵命!” 王捕头喊了四个人,脸色阴沉地将那三个躺在地上的灾民围了起来,没给他们喊话求饶的机会,举起棍棒当头打去。 没打满三十下,那三人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已是什么话都说了,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就连各自原先在哪儿干活也一块说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也暗自惊于这几个捕快下手的狠厉,因此对王捕头的命令不敢怠慢,都拿上能用来装水的家伙什儿赶去救火。 所幸粮仓离云湖只有半里路的距离,加上救火兵丁的装备齐全,云梯、水龙、水袋轮番上阵,又有后续赶来救火的百姓一桶接一桶的湖水,总算在火势蔓延到附近民宅之前,把火扑灭了。 看着云州城最大的粮仓只剩下被烧焦的断壁残垣,仓里的谷物,别说米了,就连糠都没剩下,全都被火给烧干净了。 焦黑的土地还带着余热,炙烤着祝友明的鞋底,迎面卷来的热浪更是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时不时可听见烧黑房梁里发出的爆裂声,还有被拖出来摆在地上的兵勇遗体。 十二个看守的兵勇只活下了三个,其余九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不成人样。 祝友明清楚他完蛋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完蛋了。云州封城后,只有他和梁同知才能进入粮仓,而这事的责任不可能由梁大理这个安定府同知来担着,但又要平息民愤,官府只能把自己推出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君铭带着一众官员声势浩大地赶到废墟旁边。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废墟,以及站在废墟里的祝友明。 吴君铭向前走了一小步,盯着这个以“谨慎小心”闻名云州的昔日同窗,说道:“你当时在菜市口。梁同知在府衙。” 祝友明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缓缓蹲下,看着那九张扭曲变形的脸,心底里忽然冒起一个疑惑,是谁。 吴君铭继续往废墟里走,声音也越来越轻,“自打开仓赈灾以来,云州城仓廪里的粮食不多了吧。” “如今更少。” “文厚你,可有思绪,是何人所为?”吴君铭站在祝友明身旁,回头望向围了一圈的人群,以及被捕快抓起来的三个兵勇,心里莫名觉得烦躁。 祝友明笑了笑:“该抓就抓,到时被人再添把火引起民变,城里又没有白翎军坐镇,你这个知府怕是首当其冲,要被抓起来砍头的。” 吴君铭抬头不语,心里更是没来由的急躁不安。 祝友明深知自己这个同门师兄的性子,这些阴谋诡计对他来说比那毒药还恐怖。但情况如此,他躲了这么些年,这一劫他不想上也要上。 俩人相互看着,面上都写满了平静。但俩人都很清楚,吴君铭此刻早已心烦意乱。 半晌,梁大理走了过来,问道:“吴知府,下官也知道大人与祝大人有同窗之谊,但粮仓走水事关重大,还请大人慎重考虑。” 吴君铭感觉心里被刺了一下,烦躁像找到了宣泄口,淡淡地反问了句:“嗯,然后呢?要你来教我做事?” 梁大理脸上一僵,这么明显的暗示了,还问我然后呢!这吴君铭还是当年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书生的德行。要不是他有个当皇妃的姐姐,此人在陛下登基的时候早就死在京城天牢里了! 好在祝友明给了个台阶,让两人不那么尴尬,“吴大人,下官监管不力,致使粮仓走水,按律,理应革职待办。” “文厚,你。”吴君铭沉默片刻后,双唇微动,平静道,“祝友明,你身为云州同知,却监管不力,致使粮仓走水,按律当杖八十,发配三千里。如今灾情惨重,先革职待办。陈通判!” “知府大人!” “此人,就交给你了。” “遵命。” 第一百零八章 吴定康(三) “咦,那不是吴大人吗?” 众人顺着大壮目光的方向望去,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从巷口走来,为首的正是吴灵芸的长兄,吴定康。 林无道拉着南门五走到一旁,小声问道:“唉,吴大小姐不是吴知府的长女吗?那这个吴大人算什么?长子?那吴姑娘不应该是次女吗?” “吴大人是长子,吴姑娘是长女。男女要分开的。就像我是我家的长子,我妹妹是我家的长女。” “哦。话说,这个吴大人和吴大小姐长得不太像啊。” 吴灵芸迎上前去,“哥,你怎么也来了?” 不用吴定康下令,那队士兵绕着粮仓排成两排。外边那排士兵一手举盾挡在胸前,一手搭在刀柄上,漠然地注视着每个路人,虽说比不上白翎军甲士,但也远胜过看守粮仓的那个兵勇。 里边那排士兵面朝粮仓,双手握着长枪,枪尖冒着闪闪寒光。士兵身上所披的盔甲显然不是制式的,除了个别盔甲上纹着极其精美的图案,大部分的士兵所穿的盔甲都没打磨过,粗糙的很。不过,那整齐的赤铜头盔上的白翎向所有人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白翎军?!”大壮惊呼道。 “安定府第一强军?白翎军?!”林无道再次拉过南门五,窃声问道,“小五,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白翎军?怎么除了铜盔白翎外,没半点你所说的气势?” 南门五也觉得奇怪,讷讷道:“不知道啊,我上次看到都是骑马,拿着大刀,背后还有弩箭。这次看起来有些简陋······” 在一旁偷听许久的清风走过来,她向二人解释道:“上次在马头山下遇见的是白翎军亲卫铁骑,是由钟燕将军统领,直接听命于道将军。但白翎军更多的是步卒和弓弩手,黑甲铜盔白翎,步卒配长刀短剑,弓弩手配劲弩短刀。” “哦,这才合理嘛。”林无道恍然大悟,摸索着没有半根胡须的下巴,双眼眯成一条缝,“我还想这山林地区怎么可能用骑兵组一支军队,步骑射才是正常配置嘛。” 白翎军各个军营都在城外。离云州城最近的白翎军所部,还是在云州城南边的云墨码头外,是万甘远率领的三千轻卒。 而军纪严明、又地处偏远的白翎军居然会出现在云州城里,这叫人怎么不猜疑?是白翎军来救人了,还是他们另有所图? 旁人不明白其中奥秘,但吴灵芸很清楚这五十个白翎军轻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因为这是她爹从白翎军给她找来的护卫。 本来是在护送吴灵芸回到云州城后,万甘远和其他四十九个弟兄就要返回云墨码头。可哪里想到吴君铭允诺的那一百套精铁盔甲居然半道被人劫了。 好不容易从吴大小姐的情感纠纷里掏出来的万甘远听闻此事,那叫个火冒三丈,就指着这一百套盔甲作补偿呢,居然被人劫走了?再退一步来说,这年头,这地盘,居然有人敢劫白翎军的东西?岂有此理! 没调查几天,水灾就来了,云州城就封城了,万甘远等人就回不去了,只能待在吴府里等待道天明将军的指令,如果道将军还活着的话。不过,万甘远没等来军队的指令,却遇到了粮仓走水一事。 也因此,万甘远带着四十九个弟兄,跟随吴定康来到了云州城最后一个粮仓外。 万甘远犀利的眸光在那几个兵勇身上来回扫视,如同要将那几人活生生剥皮抽筋般骇人,他低沉地喝道:“奉知府大人之令,粮仓由我白翎军接管看守。如有违令接近者,杀无赦!你们领头的是哪个!出来!” “将,将军,这不合规吧。哪有军队进城看守粮仓的呀!”出来说话的是一个七老八十的汉子,腰间挂着的刀鞘拖在地上,显得很是散漫。 万甘远见他这模样就来气,回瞪了他一眼,看他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觉得很是可笑,便嗤笑道:“怎么,你是在说老子违反军纪,擅自进城?呸!看看这是什么!还不放下家伙,把钥匙交出来,然后乖乖滚蛋?!” 说着,万甘远从胸甲后掏出一个令箭,又举起自己校尉腰牌,神情得意地看向那汉子。腰牌是真的,令箭是进城当护卫前就准备了,随时带在身上,以防有人拿违反军纪做文章。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万甘远心里美滋滋得高兴坏了。 吴定康找好时机,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我奉知府大人之命,协助万将军镇守粮仓,以保我云州粮仓安稳。其余人等不得阻拦。” 那汉子颇为无奈地交出了粮仓的钥匙,也交出了每个兵勇所配置的腰刀,挨个走出包围圈,苦哈哈地站到外边,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毫无先前站岗时的云淡风轻。 吴定康装作不经意间撞了南门五一下,连忙伸手去扶,又在其耳边低声说道:“南门老弟,抽空来寒舍一趟,切勿叫人给发现了。” 对话说得很快,旁人看了也生不出半分怀疑,看到的只是两人友善的一面。就连吴灵芸也只看到两人不小心碰到了,还颇为嫌弃地说了句:“哥,你就不能小心点嘛!” 吴定康笑着调侃道:“女大不中留咯。”惹来一顿乱锤。 玩笑过后,吴定康喊来清风,细细嘱咐了若干事由后,便与众人辞别,往城东粮仓赶去。 看着要在此地安营扎寨的白翎军轻卒,林无道闷声问道:“小五,这里有白翎军看守,应该就没我们什么事情了。要不咱们先回药堂?” 大壮挠了挠头,从路边柳树上扯下几片柳叶,问道:“少爷,那我还要不要去永定门那边撑船摆渡了?” “也好,至少每天的稳定进账不能落下。对了大壮,你顺道把乐丫头带回药堂,让柳大夫给她看看。”林无道瞅见强撑着摇头的乐丫头,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看看又没什么。再说了,我们现在是药堂伙计,看病吃药都不花钱的。我巴不得天天找柳大夫给我抓一把人参灵芝啥的。” 乐丫头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林无道环顾四周,长吁口气,压低嗓音,说道:“小五,就剩我们三个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南门五犹豫再三,还是摇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永定门城门洞地下?” “不如去我家吧,我家有的是空地。” 等这就是你这句话。南门五说道:“匆忙造访,还先请吴姑娘见谅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吴定康(四) 刚进吴府,南门五一行就遇到了正准备出门的小小姐吴灵秀。 “清风,你先带他们去大厅,我处理一下家事。”没等其他人走远,吴灵芸就按着吴灵秀的小脑袋,看向已经有被责骂觉悟的丫鬟,问道:“娘亲知道这件事吗?” 丫鬟哆嗦着回答道:“还没有和夫人说。” 吴灵秀颇为仗义地挺胸,双手叉腰,娇喝道:“怎么?!你就可以偷偷溜出去,我就不行?都是江湖儿女,凭什么你可以的我就不行!我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就回来,谁也拦不住!” 吴灵芸白了她一眼,反问道:“为什么我行,那是因为我能翻墙出去,你可以吗?你要是有本事翻墙出去,再翻回来,我就不管你偷溜出去的事情。” 吴灵秀见姐姐手上的力气变小了,举手推开吴灵芸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拉着丫鬟就往门外跑,边跑边说:“我即不小偷小摸,又不做贼心虚,所以我不但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还要走大门出去!” 说罢,吴灵秀还耸鼻子,吐舌头,看得吴灵芸是攥紧了拳头。 “先让你跑一阵子,待会让你知道为什么要小偷小摸了!”话音刚落,吴灵芸活动了下筋骨,双足弓起,微微发力,只见整个人如鬼魅般向前扑射而出。 吴灵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姐姐一把拎起,哭丧着脸,大喊道:“吴灵芸!你不要脸,仗着自己会身法就来欺负我!有本事你和娘亲比试去啊!” 吴灵芸把她放回地上,似笑非笑地回答道:“我功夫比不过娘亲,所以我每次都是偷偷翻墙出去。你功夫不如我,要么也自己翻墙出去,要么就乖乖待在家里。” “哼,吴灵芸,你给我等着。”吴灵秀气呼呼地往回走,走得比以往要快上许多,似乎有意要先吴灵芸一步离开正院。 丫鬟小跑着紧随其后。 哪里料到吴灵芸一心想着是粮仓的事情,根本没心情和她计较这些,又是使出那鬼魅的身法,匆匆投大厅而去。 林无道刚进大厅,就被墙上挂的那幅小鸡啄米图给吸引住了目光,暗道:上次和王爷一块来,看到的还是什么画圣的山河图,怎么给换成小鸡啄米了?连牌匾也给换了,这图和匾上的提款还是同一个人。这个名叫“君”的得多大的本事啊! 南门五看到这满是恶趣味的小鸡啄米图,嘴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因为他记得好像在谁家里也见过这么一幅类似的画,似乎是小牛吃草图?记不清楚了。反正恶趣味至极。 清风招呼二人入座,而后便有丫鬟端茶倒水,还端了几个碟子,碟子里有各色鲜果糕点。 林无道悄声问道:“小五,你们这儿去人家家里做客,可以带些糕点果子回去吃吗?我想着带些回去让乐丫头和大壮尝尝。” 南门五也小声回应道:“不行吧。我小时候从别人家里带东西回家,都被我爹拿柳条、竹条吊起来打。不能从别人家往自个家里带东西。况且这果子疙瘩这么多,还挺刺的,看起来不太好吃啊。” 林无道这才意识到,古代不比现代,荔枝这种稀罕东西也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吃得起的,其他人别说吃了,就连见都没见过。 于是,拿了个荔枝,拨壳,吃肉,吐核时,身后站的那丫鬟捧着碗送到林无道面前,等林无道将核吐到碗里后,那丫鬟才重新站回去。 “嗯,虽然有些酸,但回甘的那股甜意还是很足的。小五可以尝一尝这颗荔枝。”林无道捻起一个最大的荔枝递给南门五。 南门五照着林无道的样子,也吃了一个。那股鲜嫩多汁的口感和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眼前一亮,感叹道:“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果子。” 林无道有些小得意,边吃着荔枝,边说道:“这还不算什么。龙眼才好吃呢,皮薄肉满核小,还很甜。还有红毛丹,也就是毛荔枝,酸酸甜甜的,也还不错。” 清风挑了挑眉,这荔枝龙眼她知道,也尝过,而这什么红毛丹、毛荔枝就闻所未闻了。林公子不过南阳周边村子里的村民,见识居然如此渊博,谈吐更不像是一个十多年都籍籍无名的小辈,难不成······ 南门五和林无道俩人边吃边藏,这会儿趁着清风没注意,又往怀里藏了一颗荔枝。片刻功夫,碟子里就只剩下糕点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好了,清风你们退下吧。”吴灵芸从大厅外走了进来,见到碟子上有自己爱吃的糕点,在路过时捡起一块放入嘴中,三两口便吃完了,拍了拍手,说道:“小贼,现在可以说说什么情况了吗?” 南门五这才坐直身子,正色道:“南阳城里有东夷细作一事,不知吴姑娘还记得吗?” 吴灵芸哼哼两声,“如何不记得。还不是你跑到青楼里去,不然又怎么会遇到那个细作。” “咳咳。”南门五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件事情后,陆大人便委托我去景州给平东府知府送信,还找来余道平和我一路,能有个照应。” “结果,余道平寻错方向,把你带到了揽月楼。现在他还在大牢里关着。” 南门五似笑非笑地看着吴灵芸,摆了摆手指,说道:“我把他放出来了。准确的说,是昨晚就放出来了。” “小五你昨晚去劫狱了!”林无道大吃一惊。 南门五摇摇头,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事情告诉给二人听。 昨天在菜市口发生了东夷女人那事后,南门五从人群里找出的那个起哄的家伙被关入大牢。傍晚时分,祝友明就带着南门五去了一趟大牢,说是要审问犯人。 进了大牢,南门五径直去了余道平所在的牢房,本满心愧疚,说好要早点把老余带出来,却拖了这么久。别说被他骂几句,就算让老余打上几拳也是应该的。 没想的是,看管老余的狱卒居然是老余以前在云州的朋友。想象中的受苦受累没有,倒是来这儿当大爷享福了。有烧鸡有烈酒,还有木桶热水用来洗澡,被褥新衣一应俱全。说是客栈的客房也不为过啊。 看到南门五时,余道平油光满面的,抹去嘴上的油渍,咧嘴笑道:“你小子来了啊,要进来喝两杯吗?这酒真不赖!” 南门五苦笑不得,“老余,你在这里头过得比我在外边要好得多啊!”说着,他走进牢房,坐到余道平对面,默默看着。 “听说外边发大水了?” “嗯。云州城外到处是水。” “啧,这鸡肉有些柴。那你想明白了吗?” 南门五停顿了一下,答非所问道:“走吧,我要你帮忙。” 吴灵芸听到最后,那是一头雾水,说道:“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吗?他问你想明白了吗,是想什么事情?你说要帮忙,又是指什么事情?” 南门五解释道:“老余问我的是,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带我来云州了吗?我的回答是,我明白了,但是需要他帮我。” 南门五接着说道:“起初,我还以为是老余记错了,误把我往云州带。后来我才明白,陆大人给他的命令就是把我带到云州。而陆大人要我送的那封信上就写了两个字,云州。” 林无道疑惑道:“可是,小五你又是怎么把人从大牢里带出来的?总不可能收买狱卒吧。” “是祝大人放他出来的吧。”吴灵芸说道,“把余道平关进牢里去本就放不到台面上,想要把他放出来自然会容易许多。” 南门五点点头,笑道:“祝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南阳,陆府。 “呵呵,我就没想过往景州报信。那些暗探、信使不过是我撒出去迷惑东夷人的诱饵。”陆贤谦缓缓合上梅影差人送回来的信函,揉了揉眉间。 吴欣齐问道:“那要是南门公子真把密令送到了景州,那大人的决策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所以我在云州还有一着暗子。” 第一百一十章 吴定康(五) 在这一堵永远都见不到日光的墙面上,青苔向四周肆意地蔓延,扎根于它们所到达的地方,向它们想要去的地方拼命生长着。 “可悲啊,从阴暗处生长出来,却想着到阳光底下。啧啧,可怜呐。” “呵呵,我这里有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觉得如何?” “李冈伯,在通政司干了那么些年,脑子里还是学了点东西的嘛。”圆球儿摸着滚圆的肚皮,肥大的手掌在青苔上轻轻拂过,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色“可是这话你爹可以说,你小儿子李博康可以说,唯独就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一个靠长相俊美上位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说‘有种’二字?你有么?” 李岗伯不悲不喜,面无表情地扯下一片青苔,随手丢到荒园外边,看着潮湿的墙壁,说道:“到底是人老了,没什么脾气,没精力和你吵一架。” “倚老卖老的家伙。”圆球儿一拳砸在青苔上,大片青苔被震落到地上,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一面是李长廉身中数箭,被众叛贼团团围困,最后面朝皇宫倒地身亡的画面。一面是李博康将遗嘱交给自己,而后一人一马阻敌千万,惨死乌流江南岸,南疆土地之上的画面。一面是漫天火箭,照亮整条乌流江,最终三万甲士尽数葬身江底的画面 “李冈伯,你当时只要有现在一半的胆子,你儿子就不至于战死他乡,还他娘地背了十七年骂名!你知道都是怎么骂你儿子的吗?说他娘的就是个草包废人!好大喜功!” 圆球儿缓了口气,太胖了说话都喘得不行,“你倒有脸在这里说什么宁有种乎。李博康不是你儿子,是李冈正的儿子吧?哼?” “你自诩谋略过人,也不过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罢了。”李冈伯说。 “呵呵,就你和梁家那些勾当也能摆得上台面?还真不愧是你啊,求人求到当年烂大街的泥狗身上去。”圆球儿神色愈发鄙夷。 李冈伯继续剥下墙上的青苔,不过这回没有扔到墙的那边,而是攥在手里,“梁大理?别说他那身五品的官皮,就算给他换上二品尚书的袍子,他也不过一条地头蛇。这云州城里,也就吴君铭背后有个辅国公,有个吴贵妃,能够的上。” 圆球儿扣了扣鼻子,“辅国公?不过一介鸡鸣狗盗之辈,投机取巧之徒。若非他的政敌拥立太子要致他死地,他也不会早早地投到秦王党派之中,更不会把女儿嫁给秦王。没想到给他寻了个巧,让秦王叛乱登基。呵呵,就这种人还不如梁大理。” “那你先前还看不起梁大理。”李冈伯笑。 “矮子里挑高个罢了。”圆球儿说。 两人忽然沉默不语,各自对着被扣得零零散散的青苔,一个揉捏着碎掉的青苔,一个扣着自己的鼻子。像素未谋面的过路人,谁也不搭理谁;又像相处许久的老友,同时抬头,同时叹息,又同时低头深思。 圆球儿捏了捏自己的肚皮,里里外外全是赘肉,手心手背尽是肥油,至于脖子往上就更不用提了,连猪都没有这般肥头大耳。如此胖硕的一个人站在这小小的回廊里,看得都让人感觉拥挤。要不是看他还能自如地抬手抠鼻子,再举手把扣出来的东西弹出去,旁人还以为他卡在里面了。 对比之下,一旁的李冈伯就显得极为瘦小,仿佛轻轻碰他一下,他那一把老骨头就摔散在地上,骨头都可能摔碎了。要是有人撩起李冈伯垂到额前的发丝,就会被他那白净俊美的脸庞所震撼,这完全不像是一个老头该有的脸庞。 李冈伯背过身去,忽然开口说道:“你已经够胖了,就算当年那几人还在,也绝对认不出你是谁。” “呵,先管好你那东夷女人,再说我吧。”圆球儿不屑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李冈伯挑眉。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难怪当年那几人到死都还在惦记着你性命,不愧是鬼眼呐。” “你有的是机会杀了我。”圆球儿转身,慢吞吞地向回廊另一头走去。 李冈伯笑道:“我可舍不得。” “屁话多。今晚换个会伺候人的来,原先那个随你处理。” 随着圆球儿的离开,回廊再次陷入宁静。李冈伯双手背在身后,那把青苔依旧被他死死捏在手里,目光聚焦在那墙上被剥得七零八落的青苔上,看了良久后失声一笑,将手里的青苔扔到墙外,笑骂道:“真不知道这个回廊旁边建堵墙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呐!” 城南一个小院子里。 “老余,你那朋友靠谱吗?别到时候没抓到人,还把我们俩搭进去了。” 余道平一碗烈酒入肚,才舒爽地打了个嗝,又把酒倒满,连吃三大口酱肉,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就是不搭理问话的梅影。 梅影扬了扬拳头,将那坛酒多了过来,神色不再有往日在南阳时那般自在洒脱,多了几分沉稳,“姓余的,你这是饿死鬼投胎啊!眼下大人的事情要紧,再不抓紧时间,叫那林无道身边的细作跑了!” “急什么,有南门老弟在,姑娘你就安心在这儿养伤吧。嗝~这肉塞牙。”老余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又夹了块肉放入嘴里,没咬几下便喝一大口酒。 片刻后,这桌上的一斤酱肉和两坛酒都被老余吃个精光。只见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搓搓手,贱笑着看向梅影,问道:“姑娘可是心疼银两了?” 梅影当即被戳到痛处,本来想着抓一个林无道和他的丫鬟也不用多大功夫,要是钱不够,还可以寄信回去要些银两,所以来云州也没带多少银两。可现在遇到水灾,寄信只能靠飞鸽,飞鸽又没法带银两,只能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勉强撑了一个月。如今倒好,自己全部银两都被这个姓余的拿去买酒肉吃,别说抓人了,就连吃饭都成问题。 “怎么?你不也是穷光蛋一个!”梅影说。 “梅影姑娘,关于银两的问题,南门老弟给了我个主意。他听人说过‘水生金’,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梅影没好气道。 “南门老弟说,永定门那边被水淹了一大片民宅。这百姓逃难的时候,光顾着逃命了,强一些的能带上些金银细软,可不好带走的宝贝就留在家里了。”余道平似笑非笑地看向梅影。 “不错。南门老弟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水里找找值钱的家伙。”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梁大理(一) “趁人之危?”梅影瞪大了眼睛,要不是知道这个余道平是大人派来的,她都怀疑这姓余的是不是在骗她,“这是南门五那小子说的?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自己怎么不去啊。” “他不识水性啊。”余道平耸了耸肩。 “唔,那和他在一块的总有会水的吧!”梅影说。 “关键是他不缺钱花。他那边有知府小姐接济,在永定门那边捞了个差事,现在又在药堂里当伙计,把生活过的比你要滋润得多。”余道平笑。 “要去你去,我才不干这种趁火打劫的勾当。”梅影怒。 余道平用指甲剔除牙缝里的肉丝,揉成一团,再弹飞出去,感叹道:“南门老弟说的可真对啊,这种事情梅影姑娘拉不下面子,自然得让我这样的粗人去干。” “等等,南门五是什么意思?” “老弟说,不要妨碍梅姑娘的任务,必要的时候,可以听从梅姑娘差遣。这种来历不明的财物自然不能脏了姑娘的芊芊玉手。”余道平笑。 梅影柳眉倒竖,一把揪过余道平的衣襟,娇喝道:“余道平,你是什么意思?偷盗也如此理直气壮!” 余道平在陆地上打不过梅影,也没心情动手,冷笑一声,说道:“梅姑娘,你挨过饿吗?” “谁说没有!” 话没说完,便被老余打断了。 “呵呵,每天只能吃些鸡蛋面条就是你所说的挨饿?你看看大牢里的其他人,看看躺在街边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面黄肌瘦?哪个有你这般气色红润?那才叫挨饿。陆家大小姐!我们现在不在南阳,在云州城!外边发水灾!今早我出门打听了,城里的粮仓还烧了一个!再过几天,那粮食比金子还贵!” 梅影不语。 余道平继续说道:“是,你也没错,偷盗可耻,被抓起来也是活该。但我不想挨饿,其他人过得如何关我鸟事!你要是看不下去,那我就一个人去。” 梅影默默起身走回屋里,呆呆地坐在床沿,贝齿紧紧地咬住下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知道穷是什么样,也见过饥荒时的百姓,她自认为并不可怕,直到这一切降临到她头上。把自己代入到受苦受难的百姓身上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也是堂堂陆家大小姐不会遇到的经历。 不论是陆老太爷在的时候,还是陆贤谦当太子太傅的时候,陆家虽说在先皇在位时期并不显众,但那段时间朝廷里也有不少陆老太爷的门生。有门生帮扶,陆家也安安稳稳撑到了秦王登基的日子。 秦王也够意思,啥也没说,先给陆贤谦一个太子太傅当当,随后又是各种赏赐。朝廷上百官都说陛下对这个昔日陪读玩伴是真的好,叫人羡慕。只不过因为吴欣齐一事,陆贤谦辞官来到了南阳,但有皇上的恩宠在,陆家在南阳过得很是滋润。 “且慢,我今晚和你一起去。”梅影咬唇。 “嗯?大小姐想通了?”余道平讥笑。 “但这只是向他们借的。以后我一定会还给他们。”似乎觉得这些说辞太过勉强,连梅影自己都不信,她有补充道,“再者,我是为了抓住东夷细作,让云州城,乃至整个安定府都免遭东夷毒手。他们,这是,我,牺牲,所以······” “既然如此,我先回屋休息了。” 转身后,余道平冷笑一声,心里暗骂道:自个安慰自个的时候,理由找的还挺快的!还借,呵呵,这能救命的钱被你借走了,以后还给谁?难不成烧纸钱还回去?呵,既想顾着面子,又想有里子,还扯到抓细作上,当官的也就好这套。他娘的,和画舫上又当又立的婊子有什么区别?就是贱! 梅影一人独坐在院中,半晌没有说话,她忽然很讨厌一切和热闹有关的事情,哪怕此前多么喜欢凑热闹。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说辞是何等可笑,但她会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没错。 “我真下作。”梅影将酒坛里剩下的酒水一口气闷入肚中。 马车“咔滋咔滋”的响着,老旧的轮子在山间的泥路上印出两道深深的沟壑。马车上没多少东西,就两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光头。 车夫是普通的车夫,褐色短衫和遮雨的蓑衣,以及嘴里说不完的话。光头不是一般的光头,高大魁梧的身材,换做是寻常车厢还装不下他,还得是这种老马拉着平板车的马车让他更自在些,不过为此就要付出淋雨的代价。 光头没有蓑衣斗笠,上半身赤裸着,露出古铜色的身躯,和纹在如老树盘根般筋肉上的图案,赫然是一条狰狞的蛟龙。那条有腰带紧紧系住的僧裤倒是常见,而放在他双腿上的重剑绝对属于世间罕见的兵器。 车夫很肯定,要是把那柄重剑丢了,马车肯定能跑得更快,不过相对应的,光头给的银两就要少一半了。 重剑剑身上盖着光头的僧袍,露出的漆黑如墨的剑柄花纹简朴,想来整柄剑外观看起来不会花里胡哨。 “我说你这汉子也真怪,去哪儿不好,偏要往这儿来。”车夫说。 “怎么?这条路走不得?”光头笑。 “嗨,这附近的山叫云莲山,连起来方圆几千里呢。山上有群山贼,专门打劫过往商队路人。”车夫说。 “山贼有什么好怕的!你只管驾车,山贼来了自有我来应付。”光头笑。 “嘿,你这人个头大,口气也不小。像你这样的过路人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六七个了。都仗着一身本事,结果都送了自己的性命。”车夫轻轻回拉缰绳,让马儿往下山的路走去。 “没得办法,谁叫去凤岐县的路就这一条啊!”光头打了个哈欠,声音传过雨幕在山林间回荡,回声都很是庄严肃穆。 车夫惊叹道:“没想到你声音这么大,我都听到回声了,看来你还是有真本事的。” “只不过是些寻常功夫,过奖了。” 忽然路边深林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声,随后漫山遍野响起怪异的喊叫声。车夫脸色煞白,一甩缰绳,使出吃奶的劲儿抽那马儿,还提醒那光头道:“你这汉子可真是乌鸦嘴,还真叫你招来了山贼!可抓紧坐稳了,掉下车去,我可不会停车救你的。” 光头哈哈大笑,雨水都淋到他嘴里,他也没止住笑意,正当车夫疑惑这人是不是疯了的时候,只见光头一把掀起盖在重剑的僧袍,拖着剑柄,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着一拥而上的山贼,大笑道:“来得正好!老衲就不客气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梁大理(二) “你这鸟汉子中了邪,遇到贼人不跑,还迎上去!我可不陪你胡闹!”车夫仅诧异了分毫,便一甩缰绳,驾车沿着泥路跑远了。 山贼见此也不去追赶,一个穷赶车的能有几个钱?还是眼前这个光头手里那玩意儿值钱,那么大一把金灿灿的剑,这得有几十斤重吧! “且慢!”领头的那贼寇喊住众山贼,倒提着一把朴刀站了出来。只不过他都上的斗笠压得很低,就连高大的光头看不到他长啥样。 “二当家,还等啥呢,大家伙一块上,难不成还制不住他一个人?”说话间,便有几人蠢蠢欲动,似乎要举刀围攻那光头汉子,但更多的山贼还是听话地站着没动静。 光头见此,双手握着剑柄,将这把极其不协调的重剑举了起来,脸上虽有些平静,但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的期待,和一丝丝兴奋,“怎么不上了?” “张狂!” 那几人从光头前后左右一齐扑身而去,举刀对着光头挥砍过去。正面刚的那位还留了个心眼,做好闪避的准备,却不料那柄重剑竟在这光头手里使得轻巧灵动。才见着一道金光闪过,四人就被扇了回去,而那光头依旧保持着举剑的姿势。好在周围兄弟眼疾手快接住几人,并带他们到一旁歇息去了。 这时,王昆才上前开口问道:“这位好汉可是要去凤岐县?” “不错,我正是要去凤岐县。而且偏偏不从云莲山北边绕过去,就是要走山路来会会你们这班山贼!”光头狠厉的眼神从众山贼上扫过,最后落在握着朴刀的王昆身上。 王昆定睛看着那把重剑,看仔细了才发现这还是把没开锋的剑,金色的剑身上也没有花哨的图案,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另一面应该也是这样。而剑柄那抹漆黑实在和这金子造的剑身看着让人别扭。 光头注意到对方在观察自己这把般若剑,也不藏着躲着,笑道:“你这贼厮也算有点眼力见儿,居然识得我这把宝贝。” 王昆笑道:“贼秃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你那宝贝有啥好看的,还不如拿去典当换来银两更显眼!” 光头一口浓痰吐到地上,“呸!也是个不识货的家伙!休要多话,你们要抢这把剑就一块上来,爷爷我赶时间,没空和你们一个一个地耗着!” “猖狂!” 王昆拖刀而上,那光头也不守,举剑来攻,把剑使的像把锤子,却格外灵巧。王昆暗自称奇,手上的招式变化也多了几分,一时间竟也只和那光头斗个平手。 其余山贼见二当家没占到便宜,便一拥而上,有的拿刀往光头背上砍去,有的挥棍打光头下盘,有的出枪朝光头脑门戳去,各个都往要害招呼。但凡光头没能躲过一招,便要载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王昆也不是什么意气用事之人,见众兄弟来助阵,下手更加狠辣,一柄朴刀如蛟龙戏水般暗藏杀机,却又无处寻觅。刀光剑影之间,王昆寻得了个好时机,后手反握住刀柄,用力一挑,锋利的刀刃朝光头腹部划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光头大喝一声,众山贼被震了一霎,回过神来,却见那光头周身竟然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仅凭那把笨重至极的重剑居然挡住了众人的攻势! 王昆立马喝道:“后退!结阵!”说着,一个纵身跳出场外,便有持盾举枪的山贼从他身旁上前,挡在王昆前边。 光头见此也不惊慌,颇有些意外地环顾四周,而后看着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的盾阵,将重剑重新用僧袍包好抱在怀里,大声问道:“等等!那贼厮,我切问你,这阵法是谁教你?可是金止戈教你的!” “呸!说了你也不知道!是平东府云莲军陈有财军师教给我们的!你可听过陈军师大名?”王昆揉了揉先前被震得发麻的虎口,神情忽然一变,赶忙喝住众人,“停!” 王昆从盾阵后走出来,举着朴刀问道:“那秃驴,你刚才说的可是金将军?” “什么金将军银将军的,你这鸟人说话就不能利索点!我就认识一个叫金止戈的和尚!你们这儿有没有?”光头极为不耐,抬手甩去满头雨水。 “二当家,金将军以前好像是当过和尚。”一个山贼弯着腰跑过来,附耳说道,“而且前些日子金将军不是说了会找援军过来的吗。” “此等紧要关头,不可粗心大意,得确认了身份才能让他过去。我先问他一问。”王昆将朴刀交给那山贼,转向光头问道,“我问你,你手里可有金将军的书信?” “没有!”光头说。 “那应该没错了。”王昆低估了声后,叫众人散开,笑着上前邀那光头一同离开,并解释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大师海涵。” “无妨。金止戈派来的人和我说了你们这儿的情况,我多少明白点。不过亲眼见到你们这仗势,恐怕我知道的还不够多啊。对了,你刚才说那盾阵是什么陈有财教的?”光头问道。 “不错。陈将军本是行务出身,识得军中阵法,如此时刻也是教授给我们。大师走这边。”说着,王昆挥了挥手,有三个山贼四下散开,隐藏在密林之中。 “这么看来,那车夫也是你们的人了?” 王昆点点头,“那车夫是我们的人,如果有像大侠这样的人搭车,便会在沿途留下标记,然后在山里绕上几圈,等我们埋伏好后,再带过来。如此下来,我们已经除掉了四十几个细作了。” 光头问道:“那正常行路之人,或是来救援的呢?也都被你们杀害了?” 王昆沉吟片刻,双眼略显疲倦,“正常路人知道这里有山贼,哪里还会赶这么点时刻走山路?至于援兵,呵呵别看凤岐县地处三州交界之处,但地处偏远,导致景州那边的不想管,东西两边的知州也不敢逾越。最后倒成了没人要的穷孩子。” “那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南蛮那边打过来了吧?” “南蛮?嗤,要是南蛮那也算好的了。”王昆拨拉开灌木丛,露出一条石板小路,左右张望一番后,才敢走到路上,接着领光头往山上走去。 走了许久,众人才看到那立在悬崖边上的城墙。若是南门五在此处就会发现,这里多了一栋塔楼。 王昆笑道:“这便是我们的寨子了。大师,请。” 第一百一十三章 梁大理(三)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山寨二跃子雄关不单单是多了塔楼,城墙后也是改头换面,全然不是当初那种乡野村镇的小家子气,而是被规划得井井有条,简直就是景州城的缩小版。 农家小院也好,简陋木屋也好,就连马厩和原有的大树都被一并拆除,至于开垦出来的菜地农田也都全部推平,就连狗娃那个别致的小院子也没能逃过一劫。 狗娃那院子被拆掉后,大家就发现那个藏在柜子底下连接山寨外的地道。不过念在当初这条地道救了金银花金将军,大当家让人把地道填实了,也就不再追究狗娃的责任。 再说回光头一行人过了城门,入眼的就是夹在两侧峭壁之间的校场,不过正下着雨,校场上除了放哨站岗的,并没有其他人在外逗留。校场一侧倒是有个草棚,草棚底下蹲着一老头,那老头似乎在生火取暖。 光头好奇道:“那人是怎么了,为何独自一人坐在外边生火取暖?” 王昆不用看也知道说的是谁,山寨上就这么一号人物,没啥爱好就喜欢烤东西吃,好在这老头也知道得在外边烧,不然会让金将军很为难的。 王昆说道:“那原是凤岐县一屠夫家的老人,叫做江姜,喊他老江叔就行。他是随金将军一同上山,说是多少能帮点忙,可从他上山到现在,除了烤东西吃,也没见他做过其他事情。不用在意。” 光头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心里暗自计较有空了来找这个老伯看看,但现在风大雨大的,还得继续往里边走。 穿过校场,便是一排屋子。正中间是一个大院子,院门处没有装门板,可以透过院门看到里头来来回回的几个人。其中有那么个身穿破旧僧袍,脚下的草鞋倒是崭新的蓬头垢面的大汉斜靠在大堂里的一把椅子上,看那模样似乎是睡着了。 光头眼前一亮,大步朝那人走去,还没走进大堂,那嘹亮的嗓音便先传了进去,“好你个金止戈!居然躲到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叫我一通好找!起开起开,莫要挡路!” “那谁退下吧,这酒肉和尚与我相识,不碍事。”老金睁开眼,喝退上前阻拦光头的几人,操着众人都没听过的口音,淡淡地说道,“比我和你定好的日子迟了三天,可是去南阳找张贵了?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光头从桌上提起一壶茶,也不管冷热,含住壶嘴径直将那茶水喝了下去,末了还砸吧砸吧嘴,似乎没喝过瘾,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张贵说了什么?”老金接着问。 光头同样操着古怪的口音,回答道:“没其他事,就是在南阳转了几圈,遇到了两个熟人。其中有一个你应该认识。还有,我没碰见张贵。” “嗯?在南阳你还能遇到了谁,陆贤谦还是吴欣齐?”老金问。 “吴欣齐?!等一下师哥,怎么感觉再聊下去,我要知道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啊?你别急,先听我说完。”光头苦笑一声,“安定府闹水灾,从云州那边根本没法进到平东府来,我就从景州那边过来。本来还能早十几天到凤岐县,可哪里想得我居然在景州遇到了穆老将军,就随他一同去了南阳。” “穆老将军可是那位?” “是他,先皇钦定的托孤重臣,穆天穆老将军。当年我们随方丈进京做法事,就是穆老将军接待我们的。”光头顿了顿,继续说道,“穆老将军说要去见一位旧友,我放心不下他的安危就和他一块去了南阳。你猜我在南阳遇到了谁?” “我不认识的?” 光头笑道:“那是,师哥你都归隐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听说过此人。那人姓罗,单名一个鑫字,算命算得可不是一般的准。我以前有幸。” “等等,我对这个算命的没兴趣。穆老将军呢?他后来去了哪里?”老金说。 话说那天光头跟随穆天乘船来到了南阳碧水码头。一下了船,穆天拄着他拐杖,一瘸一拐地就往街对面走去,看那样似乎要找间客栈。 光头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料斜下里钻出个人来,一头撞进光头怀里,然后“哎呦”一声摔倒在地,那人话还骂完,就被欣喜若狂的光头拉了起来,“罗鑫?!你怎么也在这儿?” “童大勇,你不好好在庙里待着,来这儿做什么?”罗鑫搂紧包裹,站起身仰视着这个高大的酒肉和尚,“还是说你被方丈赶出来了?” “不至于,不至于。我是得了金,金银珠宝,正要给人做法事去。”光头心里捏了把汗,还好我嘴快,不然差点就把师哥的事情说出去了。 “做法事?就你一个看菜园的酒肉和尚,也有人花钱请你做法事?怕不是花钱请你去驱鬼辟邪吧。”罗鑫笑,“我还有事,就不和你胡闹了,你呀,快点去给人家做法事吧。” 光头讪讪地抓了抓肚子,目送罗鑫乘船离开了。转身才想起来,自己是陪穆老将军来的,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老将军就给跟丢了?接着就在城里转悠了半天,别说人,就连钱袋也被乞儿偷去了。 无奈之下,光头只好离开南阳城,往凤岐县赶过去。路上为了吃饭,光头把行李中的物件都拿去换了烧饼、面条,一直走到云莲山脚下,全身除了衣服,就剩那把般若剑了。好在有车夫肯赊账拉他,不然光头还不敢进山。 老金听得觉得好笑,问道:“我听过喝茶赊账,吃面赊账,买肉赊账,唯独就是没听过乘车还有赊账的。你是不是威胁那车夫了?” “没有。师哥你也知道,我哪里是那种人。我当时就问他能不能赊账,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光头作无辜脸。 “行了行了,还是说会正事吧。” “好,师哥你只管吩咐。” 老金不知道的是,光头说是那么说,不过当时正下着雨,光头手里还提着把金灿灿的重剑,那身子往车夫前边一站,别说赊账了,就算说是抢劫,也没人不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梁大理(四) “爹,商会那边已经说好了,大米一斤五十文,一斗也就是五百文,五两银子,那一石就是五十两银子。面粉贵些,一斤要六十文。”李博定合上账本,那些数字早已记在他脑子里,不看也无妨。 李冈伯手里的动作顿了下,抬眸瞥了他一眼,将茶杯放回到太师椅旁的八仙桌上,“我记得往日大米一石也才600文吧,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5000文一石?一斤50文,呵呵,比肉还精贵。就不怕被梁大理抓起来。” 李博定赔笑道:“爹,瞧您说的是什么话呀。如今城里粮仓被烧了一个,那粮食是越吃越少,就算大水退去了,没粮食就是没粮食,总归要涨的嘛。再说了现在肉也贵着呢,城南那边的肉铺一斤瘦肉都卖到了六十七文钱了,就更别提五花和肥肉了。” “哼,嘴咧得跟朵花似的,看来是打通好了关系,是梁家吧。”李冈伯接着说道,“但梁大理这人虽说要勾结商会来向吴君铭施压,但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这么干。” “爹,哪有说自己勾结的啊,这叫官商互助。”李博定抱怨道,“再说了,吴知府背后有多少人撑腰您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敢向他施压呀。梁同知就是挣一点面子和底气罢了。” 李冈伯心底喟叹一声,还是让那个算命的说中了啊,站得高不一定看得远,但站得低一定看不远。如此想着,也没什么心思再说下去,摆摆手就把儿子给打发了,“我人老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孩儿明白。爹,那我这就去咱家商铺改粮价了。”李博定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往外跑了,脸上的喜悦难以言表。 李冈伯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杯,端详着杯中清澈透亮的茶水,自言自语道:“吴君铭呐吴君铭,我这阵仗摆开了,你要怎么接招呢?” 又是突发水灾,又是粮仓走水,吴君铭就任知府这么些年来就没遇到这么倒霉的时候。没等他得知粮价又涨了,就已经躲了起来,全府上下几乎没人能找得到他,除了看起来有些呆萌的二丫姨太。 王庭妍在王庭二丫的带领下,在云湖的一艘画舫上找到了正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快活至极的吴君铭。大夫人登船之际,还听到吴大人拍案叫好的声音,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待到府里的丫鬟婆子把画舫上的几人赶到其他画舫上后,王庭妍这才遮着脸走到画舫上,而带路的王庭二丫则被留在自家的船上,下巴支在在窗子上,拨拉湖水。 “吴君铭!”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嗳嗳嗳哟,轻点轻点,这还有外人呐。” 这应该是姐姐揪着老爷的耳朵,以往姐姐也就使上一点劲把耳朵揪起来,今天应该是要把老爷的耳朵扭成麻花了。哎!湖里还有鱼!王庭二丫转过身来,脑袋探到窗子外,两只白嫩的手臂伸到冰凉的湖水里,要去抓那条鱼。 “云州城正值危难时刻,家里事务也是繁忙,我和二丫都忙不过来了,你居然还有心思来这等靡靡之地寻欢作乐?” “我,我,唉,夫人呐,你也知道我这脑子,读读书、写写字还行,要我去做什么断案也好,征粮也罢,做不来啊。”吴君铭一想到这烂摊子,就面露难色。 只听他接着说道:“要是往年,大风大雨,哪怕山贼作乱,夷人入侵,那也没什么难想的。可如今不单是云州,就连苍凉,南亭等州县也难逃水灾围困之难。更别提粮仓还被烧没了一个,云州城仓廪里的粮食只够再放十天粮了。我,我无计可施啊!” “啪”一声脆响,吴君铭的牢骚戛然而止。 画舫里一片宁静,还能听到旁边小船上有人拨拉湖水的声音,还有远处画舫里传来的莺歌燕舞的声音。云湖上的一切宛如世外桃源,湖边的垂杨柳将外界的苦难和灾害隔绝在一湾湖水之外。 真实却又可笑。 越过湖边那些杨柳树就能看到洁净的石板小路,还有白墙灰瓦的院落楼房,南国的水乡柔情体现的淋漓尽致。难怪书生们宁愿在这里醉生梦死,也不想多拿一点时间温习功课,科考哪里有温柔乡来的快活!这一点也是云州城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 王庭妍静看着满脸苦恼的吴君铭,想起了二人第一次在京城相遇的场景,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一脸苦恼地坐在相思桥边的石阶上,苦恼着让他烦躁的所有事情。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个落第举人如今成了知府大人。 “夫人?妍妍?”吴君铭试探性地喊了几声,见王庭妍回过神来,才接着说道,“方才是为夫,嘶!嗳嗳嗳,我我我,方才是我昏了头,脑子里一团糊糊,朝你撒气是我错了。” “哼哼,就这么简单地算了?”王庭妍嘴上这么说,但捏着吴君铭腰间软肉的手松开来,寒冰似的面孔上罕见地焕发出娇媚动人的风采,饶是看着这张脸已有二十几年的吴君铭也不由得看直了眼。 “妍妍。” “德行!”王庭妍白了她一眼,“要是平时,我自拿主意,再由定康出面,也没什么大事。可今天这事,还只能相公你亲自出面才能解决。” 吴君铭苦笑一声,坐直身子,问道:“连你也没有办法解决,我能有什么办法?还是把咱家那免死金牌拿出来吧。” “免死金牌那是对皇上用的,眼下云州城算得上与世隔绝,别说免死金牌了,就算是尚方宝剑在手也无济于事。”王庭妍说。 更何况免死金牌能不能用,还不是皇上嘴里的一句话。先皇在位期间,不就有个手持一块免死金牌的大臣犯了十三条死罪,被处以凌迟了。不过,就算说出来相公也不会信的。 眼看吴君铭又要找理由逃避,王庭妍抢先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粮价翻了十倍?!”吴君铭此刻不知为何心里格外愤怒,一如当年看翰林院同仁趋炎附势,嘲弄百姓那样,恨不得提笔再写一篇文章把天下奸商都骂个痛快。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君铭还是有所成长的。 “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召集兵勇,把涨价的粮商都抓起来,谁涨抓谁,抓完还要查抄他们家产!” 吴君铭如今能动手打人,绝不动口骂人。这也算有手握免死金牌的知府的底气。 “那恐怕城里的粮商都要被你捉进大牢里了。这事背后一定是商会在作怪,但商会那几个领头的我也清楚,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恐怕还有官员在其背后撑腰。”王庭妍说。 吴君铭挺直了腰杆,轻蔑地笑了一声,“官员?一个参与了就抓一个,两个参与抓两个,要是全都有份,那就全抓进去!我就不信了,没了他们云州城还能没了不成!走,去府衙!”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梁大理(五) “皇上,这两份是平东府知府的折子,一份是今早子时递送到宫里,另一份听下边的人说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侯大人的折子。” “八百里加急?他那千年王八似的温吞性子,也会有事情急到要八百里加急?念与朕听听。” “遵命。”公公瞄了眼折子内容,内容不多就八个大字,但就这八个字让那张波澜不惊的苍白面孔也禁不住多了一丝凝重,“南阳告急,定州告急。皇上,这。” “他另一封折子上写着什么?”皇帝不急不缓道。 “奴才瞧瞧。回皇上的话,侯大人说,南阳混入了一些东夷细作,云莲山一带贼寇猖獗,以及穆老将军依旧守着他那二亩薄田。”公公说着就将两份折子摆在皇上面前,不敢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这么说的话,南阳告急多半与东夷细作发难有关,可有陆贤谦的书信?” “皇上,陆大人的书信在这儿,可要验···” “不必了,陆贤谦乃文华殿第三文士,又是朕钦定的九龙卫之一。他要是会对朕下毒手,那也算是自作自受。你找找有没有提到定州的折子。” 说罢,御书房里重归一片安静,那公公一眼就瞧见了摆在一摞折子最顶端的那份兵部侍郎递上来的折子,里边轻描淡写地提了嘴定州的相关事由,再往后看,就无“定州”二字。但皇上还在看陆大人的书信,公公也就放慢翻找的速度。 皇帝边看边笑着说道:“难怪陆贤谦放着太子太傅不干,要去游历天下,看他信里所写的山川河流,连朕都心动了。要不是事务繁杂,朕也想出去走走,看看朕的江山。” 公公愣了一下,没猜透皇上想说什么,也不敢妄加揣测,不敢搭话,只能默默地听下去。 皇帝说道:“话说回来,那个铁面阎王最近还有责罚太子吗?” “回皇上的话,罗大人前些日子还夸殿下聪慧好学呢。”公公笑。 “那个罗治也会说人好话了?也真难为他了,一面操心刑部的事,一面还要教太子。那就把先皇留给朕的玉戒尺赏给他吧。另外,太子勤勉上进,你替朕去口头嘉奖他一番,就不给东西了。” “遵命,奴才待会就去。”公公趁机将那兵部侍郎的折子放到先前那两份折子旁边。 “这是定州的?先放着,朕看完这封信再说。对了,再找找有没有吴君铭的折子,辅国公年事已高,日前又染了风寒,若是安定府无事,就把吴君铭调回京城吧。” 一同翻找后。 “回皇上的话,没有吴大人的折子,连安定府各州县也没有折子递送上来。” 皇帝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粗略瞟了眼陆贤谦的书信后,盯着眼前的公公,一字一顿道:“定然是安定府出事了,快差人去查!还有事情没查清楚前,不要让辅国公他老人家费心。” “奴才遵命。” 辅国公府。 “外公!我找到你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从假山里跑了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时不时回头看向走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白发老人。 老人摸了摸小孩的头,眉眼里满是慈祥的笑意,“好小子,越发聪慧机灵了,比你姐姐还要聪明。咳咳,福儿,把药汤端过来吧。” “和姐姐有什么好比的,外公,你说我有没有比表姐还要聪明?好外公你就说说看嘛。”小孩缠着老人,还撒娇般抱着老人的手来回摇晃。 “有有有,比你那个灵芸表姐还要聪明许多呢!”老人开怀大笑,却笑得咳嗽起来,止住笑意后,由名叫福儿的丫鬟喂他喝药。药很苦,哭得老人那张一辈子没苦过几次的脸紧紧扭成一团。 孩子见老人难受,便继续逗老人开心:“外公,再过几天,灵芸表姐和灵秀表妹是不是就要回京城来了?这次就让她们多住几天嘛。” 老人露出微笑,“是啊,灵芸和灵秀也该回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那定康表哥也是好久没有回来了,听王庭家那俩丫头说,定康那小子也为人父了。咳咳,咳咳咳!” 福儿连忙上前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 老人想起了昔日的事情,笑道:“你那灵芸表姐不懂水性,从云州回京城走水路的话,她要吃不少苦头咯!对了,我听说陛下同意让你跟着太子殿下一块读书,这是好事啊。你功课做得怎么样?” 孩子小脸皱成一朵花似的,苦哈哈地抱怨道:“外公,你快别说了。世杰皇兄他本就没安好心,读书那么苦的一件事,他自己苦也就算了,还劝父皇要拉上我一块受苦。外公不知道啊,那个阎王有多凶,我背错十个字要挨打,背错一个字也要挨打。” “阎王?”老人笑着说道,“你们起外号倒是挺会起的,当朝百官背地里都是这么喊他的,铁面阎王。他堂堂一刑部尚书被喊做阎王,倒也不错。” 孩子也跟着乐了起来,“嘿嘿,外公,这阎王虽然凶,但还算有点眼力的。他也算除了你以外,为数不多能看出我一身功夫的人。” 老人颇为惊讶,自己当初是逗这外孙,怎么连太子太傅也会去逗他?问道:“他是如何看出你有一身功夫的?” 孩子捻起一颗葡萄也不去皮,直接丢到嘴里,边吃边沾沾自喜地回答说:“阎王不是教我们骑马,射箭,还有斗殴嘛。嘿嘿,我功课虽然没有世杰皇兄厉害,但比起这三样,哼哼,天下没人是我的对手。” 说罢,把葡萄皮随地一吐,又去抓下一颗葡萄。 “和灵芸,灵秀她俩一样,都是好动,静不下心来的主儿。”老人将瓷碗里的最后一口药汤喝下,咳嗽也缓解了许多,但就是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君铭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吴君铭刚刚回到家,外边就传来消息,说是城里的粮商涨价,百姓都把商铺给围了起来,有的脾气大的粮商已经被当街打死,商铺里的粮食都被百姓抢走了。 吴君铭呸了声:“活该!” 王庭妍沉吟片刻,“老爷,现在最好阻止百姓暴行,如此放纵,城里治安断然要毁于一旦,到时候就不单是粮食的问题了,还可能变成暴民的人灾啊。” 吴君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后新的问题又产生了,“那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李博定(一) “大家先安静一下!都听我说!”一个穿着褐色短衫,脸上菜色的饥瘦男子爬到被倒扣的木桶上,操着一口地道的云州口音,振臂高呼,“大家知道观海台么?那本来是我们安定府靠海边的一个州城,虽比不上我们云州,但也算我们安定府里数一数二的州城。” 男子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时就有人混在人群里吆喝道:“怎么不知道啊!就在云州东边呗!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吃他们粮食!” “就是啊,我家也没人住在观海台。” “谁住哪种破地方啊。” “嘿,还真别说,我记得巷口老刘家的闺女似乎就嫁到那边去了,没两年就哭喊着要回娘家!” “这么吓人?” “可不嘛。” “停停停!”男子本来还挺满意有人接话的,可见大家顺着这个聊起来了,就连忙喝住众人,“大家听我说完!是,观海台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怎么说也是我们大齐的地方,前几个月叫东夷人抢走啦!这叫什么事嘛!这群东夷的狗东西还敢抢占我们大齐的土地,大家说这还有没有理了?!” 人群里举起一只胳膊,虽说口音有些蹩脚,但大家还是能听清楚他骂骂咧咧的说了什么。 “狗娘养的东夷人,抢完观海台不就该对我们云州下手了?!官府都是干什么吃的!白白看着东夷人如此猖狂吗!” 此人话音刚落,就有一膀大腰粗的妇人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高声喊了句“东夷人会攻打云州!”,声音之嘹亮不但惊得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更是让身旁的人遮住耳朵。 虽然都躲着这妇人的声音,但她说的话倒也没错。东夷人居然一声不吭地打了过来,再加上云州如今又是多灾多难,他们打过来,必然受不住啊。更何况··· “更何况这群东夷奸商还涨粮价!往日才五六文一斤的大米,居然卖到五十文一斤!他一个外族人怎么敢这样!” “这伙东夷人一边赚我们的钱,一边抢我们土地!狗娘养的,指不定还要杀到云州城,把我们全杀了!” 这蹩脚的口音虽然听起来熟悉,但大家伙也没注意,只觉得说得有道理,一时间每个人看向东夷商铺老板的眼光都不太好了,如狼似虎般凶恶地盯着小小的一家粮铺。 “砸了东夷人的店!抢粮食!” 那蹩脚的云州口音很是适宜地添了把火,让整个场面“轰隆”炸开锅来。先是十几块石头飞进店铺里,噼里啪啦把铺子里的瓶瓶罐罐砸得稀碎。随后灾民带头蜂拥而上,把几个护卫推到一边,一块朝店铺里挤去。 有的一手拿个麻袋,一手飞快地把米桶里的大米装到麻袋里;有的严严实实地舀了一大碗米,双手护着挤出去了;有的勒紧腰带,也顾不上难受,抓起一捧大米就往怀里塞;有的干脆拿了店里的花瓶来装大米,但没装多少,花瓶就被其他人抢了去。 前面的人抢够了想出去,却发现根本退不出去,赶忙喊道:“后边的别挤了!先让我们出去!”。 后面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担心轮不到自己就没有了,满脑子想着一个劲儿往里挤,听到前面这么喊,心里更急,嚷嚷道:“拿到了就赶紧走人!别堵着耽误其他人!” 至于听得懂云州话,但只会说官话的东夷商人,脸上挨了六拳,已是头破血流,面目全非,又被人暗中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没来得及哀嚎一声,头上身上叫人又是踢又是踩的,全然没有个人样了。 不远处的小巷里,一棵老槐树下。 “干得不错。大人说了他很满意,还多给你们五十两银子。”一个头上连根毛都没有的汉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宝钞,递给一个面容姣好的白脸男子,很是满意地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白脸男子收好银票,说着蹩脚的云州话,笑嘻嘻地拍了拍胸口,“大哥吩咐的事情,小弟自然要办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也不能落了大哥的威风!” 秃头汉子又伸手从怀里取了点碎银子出来,“这些银子全当大哥犒劳兄弟们的,今天天热,买些酒吃,消消暑。” “谢谢大哥!大哥以后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弟随叫随到。” 秃头汉子前后张望一番,揽过白面男子,小声说道:“兄弟,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这钱留着没法生子儿,趁着有钱多买些粮食藏在家里。现如今水灾过了,就要闹饥荒了。” “知道了大哥。”白面男子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敷衍过去,“还请大哥放心,小弟这点心思还是有的。” 秃头汉子见他不以为意,也没了继续劝说的念头,目送这男子离开后,转身走进小巷。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带着瓜皮帽、托着鸟笼的富态男子从小巷子里走出来,哼着小调转过一个街口,一路晃晃悠悠的,最后走到赌场门口和伙计聊了起来。 不多时,一顶轿子在赌场门口停住,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在佣人的搀扶下,慢慢悠悠地走到赌场里。那富态男子过了会也走到赌场里,等他在出来的时候,手上的鸟笼里已经空无一鸟了。 “手气不佳,手气不佳啊。”虽然和伙计诉苦自己才进去没赌两把就输了,但富态男子却没有一丝遗憾的感觉,依旧和煦地笑着自嘲道,“连我这金丝雀也抵给别人了,下次不敢来了。” “老王,你哪次来不是这么说的?你这赌瘾怕是戒不掉咯!” “哈哈哈,小赌怡情,无伤大雅嘛!” 与几位赌场朋友聊了片刻,富态男子便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那个白发佝偻老人才颤颤巍巍地从赌场里出来,坐着轿子离开了。轿子没有拐进什么胡同小巷里,而是径直去了一个雅致的茶馆。老人下了轿子,也不用佣人搀扶,健步如飞地走上茶馆二楼的包间。 包间里早坐有一人。 “李会长,事情都办妥了。城里东夷人的商铺都被砸了,粮食也被灾民百姓一抢而空。”白发老人说。 “哼哼,叫他们背后捅刀子,还真当我们没点脾气不成!”李博定冷笑一声,抿了口茶,“这事过去后,让大家把大米从五十文一斤降到三十八文一斤,一来卖给我那亲家个面子,二来我要彻底断了东夷人在云州的根!” 白发老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头说道:“好,我这就通知下去。” “如果有人不愿意,你就和他们说,把吴知府惹急了,那可是会灭门的。”李博定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楼下奔走的捕快,语气放得极轻。 老人一凉,吓出一身冷汗,“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博定(二) 李博定,前通政司左参议李冈伯的嫡长子,已故的镇南将军李博康的长兄,云州商会会长,同时还是安定府同知梁大理的亲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可以左右云州商铺存亡的人。 因此,当他生出念头要断了东夷人在云州的根时,东夷商人在云州是找不到第二条活路的,哪怕他们再怎么物美价廉。 要说李博定为何如此厌恶东夷人,别说商会里的众多商铺老板了,就连他爹事前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是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下绊子,虽说他是无意的。 圆球儿难得看到李冈伯急得来回踱步,扶着床栏一用力,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尖牙,“不愧是在京城当过官的人,着急也和我们这等人不一样,脚上停不住,脸上倒是沉得住气。” 李冈伯不管圆球儿冷嘲热讽,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找人到本地商铺里闹事,然后引起暴乱,最后再趁机行事?” 圆球儿摸了摸肚皮。 “要不然和梁家联手,暗中扶持我些东夷商人,给他们一笔银两,再让他们放一些粮食给灾民,面子上要做足了。好歹也要尽到内应的责任。”李冈伯抬眼看向还站在屋里的侍女。 那侍女毫无反应,双眼空洞,朱唇半开半合,也不知她嘴唇左边是被什么粘住了,整个人看上去呆呆的,没有一点生气。只有那身衣裳倒是出奇的干净,除了腰部那边被扯烂了一片,其余地方都完好无损。 李冈伯心里有了计较,但还是顺着刚刚说的话,继续道:“你说我是稳妥一些,还是激进一些?或者说你另有高招?” 圆球儿砸吧砸吧嘴,“关我鸟事!又不是我要勾结东夷人的,也不是我的儿子要坏我大事。你也别老是在我这儿叽叽喳喳的,烦死个人!” 说罢,圆球儿朝侍女勾勾手指。只见那原本呆滞的侍女脑袋歪向一边,右手缓缓抬了起来,动作显得很是僵硬,但在那一瞬间,就连李冈伯也注意到侍女脸上一晃而过的绝望。 “你这是做什么呢?”李冈伯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心中惊道:这不就是东夷傀儡术的入门篇么!要知道能习得傀儡术的无不是东夷忍士,此等秘籍也是禁止外传。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圆球儿另一只手也跟着动了起来,同时还咧嘴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云莲山落草为寇时学来的。当时山寨里摸进来一个东夷人,其他人都听不懂那人说的什么鸟语,就我学过些东夷话,知道他是一个忍士,便从他身上取来了这本秘籍。” 说话间,侍女的两只胳膊举上放下数次,最大的动静就是伸手轮了一圈,然后就是不断地重复伸收动作,就如同被小孩玩弄的玩偶一样,毫无协调感可言。 “再说了,你不是和东夷人暗中勾结嘛,那个叫川岛芳子就是东夷忍士,你不会没看出来吧。还是说,东夷人对你有所保留呢?”圆球儿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正要继续摆弄侍女时,好似恍然大悟般瞪大眼睛,反问道,“总不会是你明知故问吧。” 李冈伯心里啐了声,平淡的眸子里闪过一点怒意,“呵呵,圆球儿,你恶心别人,也没必要恶心自己吧。尊主自然会对我有所保留,就像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你一样。我收留你只是看重你的脑子。”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也太伤人心了。我怎么说也冒着生命危险,把你儿子的遗嘱交给你了,怎么说也算至交了吧。”圆球儿解下系在手指上的四个铁环,铁环‘嗖’的一下飞到房梁上,卡在一组滚筒之间,侍女的手也垂了下来。 圆球儿接着说道:“至于你刚刚说的第一个法子,简直狗屁不通。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上你这个当。东夷粮铺前脚被砸,后脚本地的粮铺也遭殃。你怕不是气昏头了。” “那第二个呢?”李冈伯问。 “就要看你打算拿出多少粮食了。”圆球儿笑。 丑时三刻,永定门城门洞。 余道平心里默念了十个数,一个提着灯笼的汉子走上靠着土台的一块门板。汉子将灯笼挂好后,揭开绳子,双脚站定用手去推插在土台上的竹竿。门板才漂出去一点,汉子就顺势拔出竹竿,撑着门板走远了。 过了好一阵子,老余才从一张破烂木床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笑道:“陆姑娘出来吧,最后一个看守的人也走了。我们有半个时辰可以用来找东西,半个时辰后就会有另一个看守过来。” 阴暗处站起一个黑衣人,扯下面巾,赫然是梅影那张脸蛋。她说:“事不宜迟,就按你说的来。还有,情况不对劲的话,可别指望我会来救你。” “各跑各的,正合我意。”老余耸耸肩,拍了拍紧贴在腰间的短刀。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土台旁边。趁着余道平在检查绳索是否结实,梅影回头看了眼城门洞。一想到那张破木床,烂草席和木桌子,心里久久不能平息,嘀咕了句“这就是你们住过的地方么”。 “陆姑娘!”老余一声低喝将没用的心思拉了回来。 “唉?怎么了?” 余道平已经脱去短衫和草鞋,露出那有些下垂的皮肉,绳索也在腰间挂好,“还记得我怎么说的吗?拽一下绳子是再放,拽两下是往回拉。你可别记错了。” 梅影颔首,“你尽管去,不会错的。” 余道平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即便有月光,也看不清水里是什么情况,不过照在水上波光粼粼的,还颇有些趣味。 梅影双手抓住绳索的另一端,趴伏在地上,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她可不敢完全相信余道平所说的话。已经被余道平骗的人还少么?恐怕比他吃过的饭还要多吧。不然被抓进牢里,别说自己清白了,就连陆家脸面都叫自己丢光了。 正当梅影境界四周的时候,绳子忽然被拽了一下,没等她再放,绳子又被连拽两下,这可叫梅影犯糊涂了。难不成是要放了再拉?要不再等等? 果不其然,绳索又被连拽两下,但很快又被拽了一下。梅影这才反应过来,余道平那边可能出问题了。他是在求救,还是已经解开绳索溜走? 似乎在应征梅影所想,绳索不动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博定(三) 梅影担心突发变故,便往回拉绳子。没拉几下,绳子上就传来极沉的力量,梅影怎么使劲也拉不上来。绳子那端绑着的肯定不是什么钱财,更不可能是余道平了。 难到真的出事了? 实际上只是余道平游到屋子里,又从窗户游出来的时候,绳索被卡了一下。老余拽了一下没能拽出来,再试两下才拉出来。 第二次则是老余到水面换气时,发现绳索太短,拽了一下让梅影再放绳子。本以为这位千金大小姐记住了自己交代的暗号,没料到梅影那边依旧拽得死死的,老余正要游出去就被绳索勒住了。 余道平暗骂一声后,就解开绳索,将绳子这端绑在身旁屋顶的檐角上的走兽,而后一个猛子重新扎进水中,继续挨家挨户地搜寻遗留的宝贝。 土台上那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着一个劲地往回拉。可哪里晓得绳子那边系着的是檐角,人力哪里搬得动整个屋顶?再一用力,竟然将檐角上的木雕走兽被拽了下来。 梅影只道手里一轻,绳子莫名地更容易拉回来。到手一看,绳子那端除了绑成一个套外,再无其他东西。她暗自纳闷遇到什么情况,收好绳索,耐心等候在土台边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影腿蹲麻了,也不嫌弃衣服会被弄脏,早已瘫坐在地上,两眼虽说还在时不时地扫视四周,但心里没有半点紧张,反倒悠闲地哼起了小曲,一首由迎春编的曲子。 曲终,梅影感叹道:“我这唱的是什么啊!曲不着调,连词都没记住。” 忽然,水里“哗啦”钻出一颗脑袋,是余道平。余道平将一小袋子甩到岸上去,连忙伸手摸去脸上的水珠,一边爬上岸,一边笑道:“我还以为你先走了,没想到陆姑娘倒是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唱小曲,半点没有做贼的心虚。你看看里边的东西都值不值钱。” 老余自个拿的东西,他当然知道值不值钱,值几个钱了。只是没话找话说罢了。 梅影解开袋子,接着月光往里一瞧,东西还真不少。有几只玉簪子,几条金首饰,一只银碗,还有一块雕刻精美的白玉印章。印章上刻的是一只凶煞威严的古兽,连梅影也不知道这只古兽叫什么名字。印章底部没有刻字,只留下一个框框,似乎雕工还没来得及雕刻,就逃出去了。 余道平穿好短衫鞋袜,解释道:“这还算我运气不差,摸了两户人家都没见半点金光,这第三户可算叫我闻着了味道。那院子里放着很多石头,还有一些玉石的边角料,我猜那定然是个雕工住处,便摸了进去。果然,那户主人走得匆忙,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我也没全拿,就拿了这么些。” 梅影颠了颠那几条金首饰,说道:“这里边大概有不到二两金子,融成金疙瘩,差不多一两左右,会多几厘几分。够用一阵子了。” “这几只玉簪子也能卖个几十两银子吧,银两不够花的话,再来拿。还有好几支玉簪子和金首饰呢。”余道平将地上收拾好后,和梅影重新躲到城门洞里,两人啥也没说,静静地待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土台上陆续有人来干活,梅影和余道平自然而然地混入人群里,再坐着门板离开了永定门。 走在大街上,余道平开口说道:“走那边,我知道有一家信得过的当铺,那里的老板可不管是不是来路不明的赃物,只要值钱的东西他都收。就是这人性子颇为古怪,还请姑娘心里有所准备。” “没事,性子古怪的人我见多了。”梅影不在意地摆摆手,“带路吧。” 一炷香的时间。 “什么?!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来典当这些东西的,不是来卖自己的!”梅影火冒三丈,白嫩的右手都在柜台上拍红了,气也没能消除。 “姑娘,你可不要小看自己哦。要知道,想你这样身段的姑娘至少值这个数。比你们偷鸡摸狗得来的银两还多呢!再好好想想吧。”掌柜的露出自以为很友善亲切的笑容,实际上那对发黄的门牙让人看了就恶心,脸上堆积起来的笑意也是令人作呕。 余道平插话道:“行了,掌柜的。把卖身契收起来吧,这位可不比你以前买卖过的男女,她就算敢签这卖身契,你也不敢收。”说着,将柜台上的卖身契推了过去。 掌柜的看余道平认真的表情,也知道这事只能不了了之,收好卖身契后,还默默嘀咕了句:“有什么不敢收的,别说寻常人家,就连官家小姐、郡主皇子我也敢收。喏,一共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三张银票你们拿好。” 老余接过银票,习惯性地捻了两下,还没放回怀里捂热,梅影又嚷嚷开了。 “一个小小的当铺掌柜,真的是好大的口气啊!怎么,还敢强掳民女,绑架皇室?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干出这等事来!”梅影撩起衣袖,眼睛瞪得像铃铛似的,更是伸手扣住掌柜的手腕。 老余开口打圆场:“嗳嗳嗳,掌柜的,你也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啊,有不怕掉脑袋!还有陆姑娘,人家想怎么吹牛,你也管不着啊!” “吹牛?”掌柜的抽回手,冷眼看着梅影,冷笑道,“老余,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什么时候吹过牛?这位姑娘,我还就告诉你了,我不但买了乐征乐大人之女卖身契,还转手就把她送人了,怎么着?你有本事上衙门告我呀!” 这下轮到余道平傻眼了,“感情前些年你给我那信里说的都是真的?我当时还以为你吹牛,没怎么理会呢!可惜了啊,我还想买个官家小姐来伺候我呢。” 梅影倒没有表现出惊讶震撼,笑道:“就这?乐征本是当朝罪臣,虽免去死罪,但活罪难逃,全家男的充军,女的为奴。再加上宫里对此把控不严,你能买到也没什么稀罕的。” 掌柜的脾气被这么一激,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小丫头片子敢看不起老子?长郡公主当年给老子签卖身契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皮里呢!现在伶牙俐齿的敢笑话老子?!” “长郡公主?”梅影愕然,“那是哪位?”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博定(四) 掌柜两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倾,嗤笑一声道,“不会吧,你连长郡公主都不认识?那位身为太子胞姐,备受先皇后妃恩宠,成年就被册封为长郡公主。怎么,不知道了吧。” 掌柜的很是得瑟地抖了抖眉毛。 梅影迟疑片刻,反问道:“当今太子并无胞姐,唯有李贵妃所诞的朝筠公主比太子年长,只能算皇姐,何来一个胞姐之说?” 依着掌柜往日的言行,余道平反应过来,掌柜所言太子指的是被秦王害死的那位。正要提醒梅影,却又闪过一丝念头,暗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是陆大人的人,而陆大人出了名的拥护秦王,我也要注意言辞,不能让陆大人陷入难堪境地。 再三斟酌后,余道平说道:“陆姑娘,掌柜说的长郡公主是先皇之女,也是当今圣上的姐姐。不知陆姑娘可有影响?” 梅影有没有影响不知道,倒是掌柜听了这话笑了起来,将身子探到柜台上,伸手去摸老余额头,被他一掌拍开后,笑骂道:“老余,你这是被下迷魂药了吧。什么圣上不圣上的,秦王就一个篡位的逆贼也配的上‘圣上’二字?你睡迷糊了吧。” “放肆!” “掌柜的在吗?” 听闻有外人进来,三人霎那间都安静了下来。梅影怒意顿时就消去,只是蹙眉盯着掌柜,轻轻说了句“诽议皇上,该当死罪”后,就被赔笑的余道平拉出当铺。 柳子晴看着原先还吵闹的三人突然安静下来,以为是自己唐突了,略带歉意地赔不是道:“掌柜的,刚才可是我打扰到了你们聊天么?对不住了。你们有事的话就继续吧,我这边不着急。” 掌柜的见是熟客来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向后瘫坐在椅子上,摇着头笑道:“无妨,就是来当东西时起了争执罢了,不碍事。柳姑娘这次来,是和以前一样吧?” 柳子晴点点头,取出五文钱摆在柜台上,边看着掌柜的很是熟练地爬到二楼,再爬下来,边说道:“掌柜的,最近这些东西不好找吧。” “嗯,最近别说留意这些小玩意了,就连平常的首饰物件也少有人来典当。这批还是我以前留下的。”掌柜打开木匣,从若干铜钥匙里取出一把,蹲到柜台后面,只听“咔嚓”一声,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又是“乒乒乓乓”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后,掌柜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从柜台下面站起身来,左手一会拍拍肩膀,一会拍拍大腿,可越拍越脏,到最后全身都蒙上了灰白色的颗粒,只好放弃,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这是柳大夫要的东西。” 柳子晴收好那小瓶子,正要抬腿走人,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重新回头看向掌柜,“掌柜的,城里粮价涨到快四十文一斤,你知道多少消息?” “哦,这是要,掏钱的哦。”掌柜这句话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柳姑娘可不同于其他客人,这位可是救命恩人的女儿啊!当即改口道,“哈哈,随口说说的啦,一点街坊都知道的消息怎么可能会要钱呢!哈哈哈。” 柳子晴盯着他直到那惨厉的笑声停下,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 掌柜打了个哈哈,省去一些会招来麻烦的内容,把街坊邻里饭后闲聊的聊资讲了个遍,还不忘提醒道:“柳姑娘,柳大夫为人我也知道,但也不能总是救济别人呐。如今该存的粮食还是要存着。别看城外的水开始退了,真正的灾难还没开始呢。” 柳子晴思绪一转,后知后觉道:“粮价还会再涨?” “云州商会和东夷商人都是一个德行,哪个做买卖的不重利?对了,柳姑娘,趁着眼下还算太平,还是找个护院看着药堂会更稳妥些。不然灾民闹起来,可不管你是不是大夫啊。” 掌柜摸出二两碎银递过去,“柳姑娘要是不放心,那我来挑一个老实的汉子。” 柳子晴将银子推了回去,哭笑不得,“这个就不用你费心了。我爹前阵子就招了好些人来帮工,药堂不会出事,就是粮食不太够。” 掌柜跟着苦笑,“柳大夫心善呐。这样吧,药堂要是真缺粮食,你和我说一声,我手头的粮食还算富裕。柳姑娘,你别急着拒绝。先不说我这条命是柳大夫救回来的,单单这附近的百姓,谁家敢说不要有大夫看病治病?” 掌柜的说是救命之恩,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不过那年柳文带着年幼的女儿来到云州,照药王谷的规矩,为城郊贫民窟百姓义诊三天。 那时候掌柜的还只是半大小子,每天想的不是这顿吃什么,就是下一顿吃什么。看到有人义诊,满脑子都是装病,再把骗来的药材换钱买吃的。为了装的像一点,还特意脱了衣衫绕着农田跑了几圈,大冬天的,跑出一身汗来,也不见打个喷嚏。 柳文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摊子前边,边喘着粗气,边伸手说要抓点人参灵芝治病,旁人都看得出这人没安好心,更别提学医多年的柳文。柳文给了他两个馒头,就把他赶走了。 接连三天都是如此,跑几圈来要人参灵芝,得了两个馒头便回家了。 直到第三天夜里,连着三天打赤膊在冷风中奔跑,又没及时擦汗穿衣的小伙子最终还是病倒了。当他颤颤巍巍地站到摊子面前时,众人都笑话他一天还来两回,还说这次装的比前两次要更像。还是柳文看出了小伙子的不对劲,诊断出他是真的染上风寒,把他带回药堂调理身体。后来小伙子也不知怎么发迹了,开了家当铺,时常帮助柳文寻找一些难得的药材。 这大概就是善因善果吧。收回思绪,柳子晴说道:“那就先谢谢掌柜的。告辞。” “慢走!” 出了当铺,柳子晴攥着那个小瓷瓶,心里盘算着药堂里米缸里的大米还能吃几天,眼神里恍惚出一道身影,还没来得及躲闪,只听来人应声倒地,抱着脑袋“哎呦哎呦”地来回翻滚。 很快,就有三四个人围了上来,是附近出了名的无赖泼皮。 “呦!这不是柳姑娘嘛!今个怎么有空出来啊?那不如让哥几个陪你溜达溜达,岂不是更好!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大哥说的对,柳姑娘,出门在外不安全,跟着我们大哥,保你平安呐!呃,看什么看!滚开!” 一个路人灰溜溜地转身跑开。没人敢惹这群泼皮无赖,哪怕和柳家父女交恶。毕竟,君子不会耍阴招,而小人难防。 “陈二,你爹上回腿摔伤了,还是我给治好的。你现在是要兑现上回写的那张欠条么?”柳子晴见那人羞愧低头,转身看向另一个赤膊泼皮,“李四,去年年初二,你娘生病,其他医馆不肯开门,唯独我爹不在意,不但治好了你娘,还分文不取。” 那个叫李四的赤膊汉子亦是羞愧至极,低头说了句,“惊扰到柳姑娘了。小人该死!” 柳子晴转向第三个人,抿了抿双唇,眉宇间透出淡淡的疑惑,“你叫什么来着?” 第一百二十章 李博定(五) “你叫什么来着?” “别扯那些没用的!他们欠你人情,老子不欠!”为首那泼皮说话的气势一点也没有先前被撞倒时的瘦弱不堪,反倒充满了蛮不讲理的咄咄逼人,“柳姑娘,别人敬你爹,怕得罪他日后没好果子吃,老子不怕!一个年老体弱的大夫,一个娇滴滴的,嘿嘿,美娇娘。” “别动手动脚的!”柳子晴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根银针,狠狠刺向那泼皮伸过来的手指,仅仅眨眼间,接连刺出四下,每下都准确地扎入每根手指指甲与肉相连的地方。若是柳子晴下手再狠些,那些指甲怕都要被挑飞了。 泼皮重新瘫倒在地,不过听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没人怀疑他这次是假摔。李四等人赶紧围上去,很是关切地扶起大哥的手嘘寒问暖,可哪曾想到,他们越是握着那双手,那泼皮手指越是钻心的疼,泼皮喊得也越大声。 “疼疼疼!还快给老子放手!他娘的!滚开!” 说罢,飞起几脚将陈二、李四踢开,龇牙咧嘴地瞧向另外两个泼皮,破口大骂:“还傻站着干什么?老子收你俩做小弟,你俩就是这么看老子挨揍的?上去给我抽那婆娘耳光,不把她打出血来,老子就把你俩打出血来!” 陈二挡在柳子晴面前,低声道:“大哥,这样不太好吧。柳姑娘好歹对我爹有恩,就不要···” 话没说完,陈二便被一拳撂倒在地。 泼皮大哥踉跄地站起身来,一口浓痰吐在陈二身上,骂骂咧咧地还补了一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敢顶撞老子,老子告诉你,你爹死活关老子鸟事!李四,你也一样,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给我抓住那小娘皮!” 李四不敢顶撞大哥,只能叹了口气,扶着陈二站到一旁,回过头去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泼皮大哥瞧见他俩模样,啐了声,大步走到柳子晴跟前,“他娘的,事前不记得人家的恩情,裤子都脱了才想起这茬,也是贱!你俩个不用理会那俩,给我按住这小娘皮!” 柳子晴默不作声,那双清丽的眸子淡然地注视着泼皮大哥,饶是双手被两个泼皮捏得生疼,嘴里也没喊出一句话,发出一个声来。 这镇定模样反倒唬住了几个泼皮,那大哥哪里见过不挣扎的女子?心里悻悻地有些骑虎难下的感受,但嘴上还是硬气地说道:“装模作样!待我拔了你这身衣裳,看你怕不怕!” “住手!” 巷口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喊声,引得几个泼皮回身看去,是一个穿着朴素,个头不高的男子。男子双手枕在脑后,身旁还跟了个只到他肩膀高的女子,看那模样多半是丫鬟。 泼皮大哥见那男子赤手空拳地来打抱不平,心里有些疑惑:这丫鬟长得不赖,举止也似我这等粗人,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书生丫鬟。可是这地头上哪来什么权贵子弟?那些少爷要么在城西住着,要么到城东快活,跑这个犄角旮旯做什么? 担心这人是云州城里哪个不世出的公子爷,像是梁家小少爷那样出来扮猪吃老虎,泼皮大哥抬了抬下巴,喊道:“你谁啊!我在这儿和我未来媳妇聊聊天,关你什么事!” “你未来媳妇?”男子愣了下,旋即捧腹大笑,看得泼皮一头雾水,却没注意到柳子晴恬淡如水的眸子里染上了羞恼。 “柳姑娘,我当你出来这么久是遇到了什么歹人,没想到这是直接捡了个便宜,找了个大板牙啊!哈哈哈哈!嘶!”林无道正调侃得畅快淋漓,冷不丁被人捏了把腰间软肉,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看自家乐丫头脸上写满“与我无关”,林无道败下阵来,朝柳子晴拱了拱手,“方才在下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说罢,转向那泼皮,“那贼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居然敢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下此毒手!如此藐视朝廷律令,该当何罪!” 泼皮什么阵仗没见过,不但没被吓到,反而梗着脖子上前一步,笑道:“朝廷命官?小子,你可知道假冒官差老爷,是什么罪名吗?那是要杀头的!” “唉?” “小子,告诉你,趁老子心情还不错,赶紧带着你那丫鬟滚蛋!不然给你扣下来,扭送到衙门去,哼哼!”泼皮大哥那对大板牙一张一合隐隐暗合天道,说话每个发音铿锵有力仿佛字字珠玑,那神气足得好比天神下凡闹人间。 可惜他不是。 林无道也不多废话,将腰间挂着的一块令牌取下,丢给那泼皮,偏过头来和乐丫头说道:“幸亏当初王爷赏我的腰牌还在,不然还真唬不住这厮。” 乐丫头见那泼皮接过令牌后脸色大变,一块小小的牌子被他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又和左右两人小声嘀咕着,似乎在商量什么军机大事,最后那泼皮恭恭敬敬地将令牌双手奉还。 泼皮赔笑道:“大人,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回吧。你们几个还不过来给大人赔罪!嘿嘿,大人,您看这个。” 林无道故作厌恶轻蔑,甩了甩手,“还不快滚!” “是是是!小的马上就滚” 泼皮x5落荒而逃。 玩家【林无道】获得npc【柳子晴】好感度2点,获得npc【柳文】好感度1点,获得城南区域声望1点。 叮! 请注意,玩家正在遭受外来伤害! “唉,这要是游戏该有多好啊,好歹给个主线任务能跟着走啊。”林无道挠挠头,嘟哝了一句,捏着自己腰的那只小手也松开了。唉,每次自己yy的时候,乐丫头下手可不是一般的轻,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纯粹不让人发呆。 柳子晴整理好妆容后走了过来,先是向二人道谢,接着后撤半步,思索半晌才开口说道:“你不是林大人吧?” 林无道嬉笑道:“还是柳姑娘聪慧,一眼就识破了我这个狐假虎威的样子货。” 柳子晴点点头,她刚才可是看到了那块令牌正面刻着“北靖王”三个字。北靖王膝下只有一女,再加上王爷封不了官员,所以林无道刚刚是欺负那几个泼皮识字少,只认个“王”字就怕了,全然没想到这只是一块能进出北靖王府的令牌而已。 于是,柳子晴正色道:“谢谢你。回去吧。” “哦,对了。”柳子晴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转向林无道,“民女尚未婚嫁。”话音刚落,翻手探出,掐腰的动作深得医术之高明,快准狠的同时还避开穴位。 看得乐丫头心里微微泛酸之余,不由得惊叹柳姑娘不愧是学医的,厉害!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柳子晴(一) “小五啊。”林无道捂腰。 “嗯?”南门五捂耳朵。 “不管什么时候,女人呐,得罪不起啊!”林无道仰天长叹。 “得罪不起啊!”南门五仰天长叹。 好不容易在院子角落里找到正在同病相怜的两人,大壮将院子里的柴火重新堆好,擦去头上的汗水,憨笑道:“少爷,南公子,柳大夫找你俩过去一趟。” “小五,你说柳大夫找我俩会是什么事?”林无道扶腰站起。 “不知道。有可能是粮食快要吃完了,叫我俩去买粮食。对了,自从前几天有几家粮铺被砸之后,吴知府好像要对城里的粮商动手了。”南门五揉着耳朵,站起来。 “吴姑娘和你说的?” “嗯。她还说了,城里粮价居高不下,再这样下去,没等大水退去,城里就要生出不少事端,正好借着商会闹事,吴知府要敲打敲打这帮商人。”南门五躲开正在收拾院子的乐丫头。 “嗯,听说前些天被砸的那几家都是东夷人的铺子。要我说啊,砸就砸了,东夷人有什么好的。嘶!”林无道躲闪不及,被乐丫头拎住耳朵。 “不要胡说。”乐丫头的声音依旧清丽淡雅,不论是反驳林无道,还是提醒林无道,声线一如既往的普通。 但就是这么普通的声音,无论在哪里听到,林无道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找到声音的主人的位置。至于其他人,乐丫头很少和其他人说话。 一般来说,乐丫头一旦开口,林无道很少辩解,唯独这一次没有在乐丫头面前落下阵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东夷人不可信!” 乐丫头默默地看着林无道,林无道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人注视了几息,最终由乐丫头的退让结束了这次瞪眼比试。 “随你。”乐丫头接着低头收拾药材。 林无道本打算引经据典,好好显摆自己的学问,碰到这么一句“随你”,顿时没了脾气,一肚子的道理只能重新憋回去,悻悻地跟上南门五的脚步离开了院子。 门槛处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小门神,一个双手撑着脸蛋,忧心忡忡的样子,另一个扣着脚指头,把脚上粘着的小泥块扣下来,闻了闻后丢到一旁。 “大娃,二娃。” “小五哥哥,呃,林无道。”冲天辫一个小跳加飞扑,牢牢抱住了路过的南门五,那双刚扣完脚的小手也顺势摸上了南门五的衣裳。脏兮兮地过去,脏兮兮地回来,连带着南门五那身褐色长衫多了几道不起眼的泥印。 南门五摸了摸冲天辫,小名叫大娃的那撮辫子,“昨天听柳大夫说大叔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伤口就好了。” 冲天辫点点头,期间还不忘丢给林无道一个很是嫌弃的眼神,然后亲近地蹭了蹭南门五,“爹的伤已经好啦!那堆柴火就是爹砍的!” 这时小个子插话道:“小五哥哥,无道哥哥,柳大夫好像在找你们俩个。似乎是粮食快要吃完了,找你们想想办法。” “嗯,谢谢你啦!”南门五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跨过门槛,走到屋子里去。 林无道很是嫌弃地回了冲天辫一个鬼脸,摸了摸小个子的头,在冲天辫气得跳起来之前,连忙侧身跑进屋里。 两人刚进屋子,就听到柳大夫和柳姑娘的对话,还有黑汉子大叔时不时地回应一句。说的是药堂粮食只够再吃三天,但是依照现在的粮价,还有大家攒出来的银两,大米的话够买两石多一些。 “两石,足足两百斤的大米该怎么运回来?”柳子晴问。 黑汉子活动了下筋骨,腹部还是隐隐作痛,身体稍微扭动一下就会扯到伤口,旋即露出苦笑,“俺现在扛不了那么重,只能扛个七八十斤。” 柳文摇摇头:“不行,你伤口刚刚结痂,要是再使力气,会很伤身体的。再说,不单是能不能扛得动能的事,还要想想怎么把大米平平安安运回来。” 南门五走到三人身旁,瞧了眼摆在八仙桌上的两张五十两银票,说道:“还有一点,粮价虽然还再涨,但粮商还是没有开仓卖粮的打算,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粮价听说从上次东夷商人被砸后的三十八文又涨到四十二文一斤。但也没见到哪家粮铺卖粮食。” “对了,小五。我听人说,云城商会会长好像是叫李博定,你那个朋友好像是李会长的女儿啊?”林无道替几人倒好茶水,然后寻了张板凳坐在一边。 “这个我不太清楚,如果是的话,我去问问有没有办法卖给我们一些粮食。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想想该怎么运这两石大米。”南门五说。 两百斤的大米,别说南门五和林无道两人一块抬,就算加上受伤之前的黑汉子也只能勉强将这两石大米抬回来。要是路上再遇到几个失去理智的灾民抢米,恐怕这两百斤大米只要一柱香的时间就被人抢光了。 得找辆小推车来运,或者在找两个人帮忙护送。问题又来了,上哪儿找小推车或者两个人呢? “镖局?”林无道提议道,另外他也很想见见古代物流是什么样子的,传说中的镖师镖头是不是真的一身横练功夫。 “这么点脚程,镖局不会接镖的。”柳子晴经常在外寻找、采购药材,所以对镖局的事还算了解,“再者云州镖局要价都不低,我们没这个闲钱。” “找街坊借辆推车?我上次看到对门那家成衣店有辆推车。”黑汉子双手握着茶杯,杯子里的水却是一口没喝。 “嗯,是个办法。南门小子,你待会过去问那老板把推车借过来。”柳文捋了捋胡子,仔细吩咐道,“切记,大家都是街坊,要以礼待人,不要犯糊涂了。” “好,待会他们家开门了我就过去。”南门五点点头,表示并无异议。 柳子晴知道林无道聪慧过人,此刻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心生好奇,也不藏着掖着,开口就说道:“有什么疑惑还是说出来吧,粮食这个头等大事不容闪失。” 众人顺着柳子晴的眼神看向林无道。 “林小哥可是担心他们不肯将推车借予我们?”柳大夫这手一旦闲下来,就喜欢捋他那撮胡子。 “林小哥多虑了,老夫向来待人以诚,处事行善,只是问街坊借辆推车而已,不打紧。”柳文笑道。 虽说南门五这几天任劳任怨,但由于他爷爷南门勤的事情,柳文对他始终难有好感。相比之下,见识渊博,还会煮饭做菜的林无道给他的感觉要更好。要不是闺女早就定亲了,自己还真想把闺女嫁给林无道。 林无道沉吟片刻,“我想的是,要是成衣店老板问我们上哪儿买的大米,我们该怎么办?告诉他们,说不定还得帮他们买。” “这······”众人都陷入沉思。 第一百二十二章 柳子晴(二) 黑汉子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道理,疑惑道:“人家问了就告诉他,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南门五表示认同,“是啊,就说我要去买米,告诉成衣店老板也没关系吧。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要是在以前,大米不是什么稀罕物,但现在城里缺粮,还没有粮商卖米、买粮食啊。人家买不到,凭什么你就能买得到?既然你能买得到,那能不能帮人家也买点?如果不帮人家买,人家凭什么把推车借给你?”林无道这一口气如吐西瓜籽般,讲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个痛快。 “那就帮他们买。好歹也是街坊,这个关头互相帮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行,就把我们买的大米卖一点给他们。”柳文还在捋胡子。 不用林无道反驳,柳子晴就先没好气地遏制了父亲的想法,“爹,有了第一家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街坊们都来找我们卖粮食,那我们到底是开药堂还是开粮铺啊。到时候我们会先得罪城里的粮商,然后我们买不到粮食,再得罪城里想从我们这里买粮食的人。” “最后,我们得罪了全城的人,被所有人视为眼中钉,而后再也看不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阳咯。” 林无道的总结恰到好处地承接了柳子晴的话,只不过他用如此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么瘆人的话,着实把几人吓了一跳。 “林小哥,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你笑着说这样的话还挺可怕的。”黑汉子憨憨地挠了挠头。 南门五沉吟片刻,说道:“那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要去借推车,也不借人了。” “小子,那你说要怎么把粮食运回来?” “我们分批买。”南门五抬眸环顾众人,平和的目光从大家脸上缓缓扫过,看到端着盛满米粥的瓷碗走过来的乐丫头,提醒众人道,“有劳乐姑娘了,大家先吃饭吧。” 乐姑娘放下两碗米粥后,返回到伙房里。林无道见状,连忙跟上去帮忙,至于南门五要说什么,他也猜到了个大概。还是自己一开始陷入“一次要运两百斤”的思维误区,真亏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饭菜管足,但不算好。蒸了条鱼,煮了两碗荠菜,还有一大锅稀粥。乐丫头也很少下厨,但这么简单的饭菜还是手到擒来。 饭菜上桌后,大娃二娃闻味而来,两人很是乖巧地站在黑汉子身后,没有随意去拿碗筷,直到柳子晴端给他俩两碗稀粥,他俩才端着碗站在一旁小声进食。 “还蒸了条鱼,乐丫头费心了。”柳文最为年长,先动筷尝了尝蒸鱼,尝后颇为惊奇道,“嗯?乐丫头还加了盐?咸味虽大,但下饭正好合适。大家快尝尝。” “这是我先前买的咸鱼干。”林无道笑着也夹了块鱼肉,嗯,这咸味还是淡了些,没有自个原来那世界的咸鱼干有味道。 柳子晴听他这么一说,猛然想起来自己刚回云州城的那天早上,林无道和大壮两人好像扛着几个袋子放到了柴房里,这么说来,那里边装的很有可能是粮食了。 正寻思着粮食大计,眼尖的柳子晴瞧见大壮询问性地看向林无道,林无道则是轻轻摇了摇头,大壮见此只好安静吃饭。 看来,那几袋真的是粮食,柳子晴心想。 午饭匆匆忙忙就吃好了。收拾药材的去收拾药材,洗碗的去洗碗,桌子旁就留下南门五,林无道和柳文三人。 “对了,刚刚小五说分批买,大家商量的怎么样了?”那会正好是林无道去伙房帮忙盛饭的时候,不知道大家商量的如何。 柳文缓缓站起身,看向阳光明媚的屋外,说道:“南门小子的意思是,你俩带上大壮结伴同去,先买一石大米,过几天再买一石。” 南门五补充道:“还要伪装成是搬沙袋去永定门的民夫,在等到晚上走小路回来。虽然做法有多此一举之嫌,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林无道沉思片刻,觉得并无大碍,便点头答应了。剩下的就是几人商量一下事宜细枝末节。 正午的太阳毒得很,火辣辣地烤着地面上每一栋屋子,每一个行人,每一块土地。隐约还可以看到翻腾起的热浪,说这是火炉也不为过。 日头渐西,地面的炽热感才稍稍减轻,不再那么晒人。直到傍晚时分,城里才逐渐凉爽了起来,街上的人才陆续多了起来。 南门五、林无道还有大壮三人也换好衣衫,从后门离开药堂,沿着寂静的小巷走到大街上,再混到人群里,默默地朝着城西李家府邸走去。 没等他们走出南仪大街,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地吆喝着什么,断断续续的是云州方言。两个平东府汉子哪里懂得这叽里咕噜的说的是什么,人群又在闹什么事。 本着不惹事的想法,两人准备绕过去。 好在大壮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他解释道:“那边好像说东夷商人要免费放粮,一个人可以领,领一斗米?!一共一百斗,十石米放完为止。少爷,这。” 两人对视一眼。 林无道说:“有便宜不占的是王八蛋。先领他三斗米再说。”说罢,三人一同便朝人群里挤过去。 “如此一来,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去买米了。”南门五说。 “少爷小心!那小子,你手脚放干净点,再有下次,看我不废了你!”大壮喝退一个混在人群里的小贼,转向跟在身旁的南门五,说道,“南公子,光领这些米也不够吃啊。除非他能每天都这么发放粮食。” “这儿人多,回去再说。嗳嗳,小心点。” 此时,除了南仪大街上的一家粮铺,还有城北、城东的几家由东夷人开的粮铺都开始放粮,每家铺子各放一百斗米,一人只能领一斗。事前没有任何消息,但消息一传开,全城轰动。 灾民正愁着没米吃,全然没有因为前些天还砸过这些铺子的羞愧,就记着得比别人先拿到这一斗米。云州城原本的百姓家家户户多少还剩点,但眼看着城里粮价日渐增多,却没有粮铺卖粮食,心里本就在意这事。现在一听到不但有粮食,还可以免费拿,当即喊上家人跑向东夷人开的商铺。 一家店放十石米,一共放了不到一百石米。一人领一斗米,约莫着不到一千人领到这免费的米。也就这一百石米,在短短的半刻钟的时辰内,将云州城官员勉强维系到现在的治安给彻底冲毁了。推搡的,拥挤的,吵闹的,打架的,混乱不堪,直到各店的米发完为止。 先到的领到了大米,他还想着能不能再多拿点;后到的看着先到的,他寻思着有没有机会领到。大街上谁都静默着没有发作,有几个闻着味儿不对的已经偷溜走了。 店家也是发完粮食就把铺子关死了,听着里边的动静,似乎还把门堵上了。这时,铺子里传出东夷人的喊声:“今天这十石米发完了,要的明天再来。” 满口东夷腔调说着云州话,着实难听。 安静的大街上响起一道声音,“东夷人都放粮了,怎么本地粮商没有动静呐!” “四十三文一斤的米,他们有动静,我们能有什么动静?” 嗤笑声在众人耳旁回荡,引起无数议论声响。最后还是闻讯而来的捕快驱散了人群,“好了好了,明天再来吧。现在都各回各家,散了散了!” 拐角处。 “成了。” “就这?” “就这。”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柳子晴(三) 当南门五等人拎着三斗米回到药堂时,药堂里的众人都从街坊那里得知了东夷商人免费放粮的消息。柳子晴起初还不信这是真的,可看到这三人各个都是占了便宜、得胜而归的模样,心里也就全信了。 “只可惜这一斗里,有三斤的糠,两斤的沙土,剩下的五斤还是带着壳的糠米。”南门五抓起一把糠米,又重新倒回袋子里,循环往复多次后,感叹道,“也不知道该说东夷人什么好。” “不管怎么说,东夷人好歹能拿粮食出来救济灾民,这也是善举。”柳文捋顺了胡子,看着外边大街上来往的人群,问道,“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该买的还是要买。南门小子,买米的事情你办得如何了?” 南门五笑道:“本来还想着如何掩人耳目,这下东夷商人这一出倒给了我们光明正大扛粮食回来的由头。我们三个每天买五斗,明天在东夷商人发粮食的时候去,发完粮食就回来。对外就说我们领得免费的糠米。” “林小哥怎么看?”柳文说。 林无道神情恍惚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脸上并无往日的光彩,反倒笼上了层阴云,但还是强扯着笑脸,回道:“就按小五说的来吧。对了小五,待会陪我去搬柴火吧。” “好。”南门五没多想就答应了。 柳子晴若有所思地看了俩人一眼,说了句“我去看看药材”,而后默默地走到后院去了。黑汉子憨笑道:“两位小哥先歇息一下吧,这等粗活还是让我来干。” “无妨,趁着年轻多干点活也是好事。”林无道谢绝黑汉子的好意后,拉着南门五就往柴房走去。这下别说心思细腻的乐丫头了,就连大老粗的黑汉子和大壮也察觉到两人不对劲。 “好了,粮食这事就交给他俩忙活。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吧。乐丫头,你眼神好,来帮我对对账簿吧。”柳文踉跄地站起身来,小声嘀咕了句“人老了啊”,然后扶着柜台走向药柜。 乐丫头收拾好茶具后,也跟了过去。 话说回林无道忧心忡忡地拉着南门五往柴房走,就连跨过门槛时被冲天辫的泥手抓脏了衣裳也没在意,进了柴房后,还特意找了根木棍把门顶住,用手掰扯掰扯,确定拉不开门后,才走向堆满柴火的角落,抱开柴火,露出藏在里边的几袋粮食。 林无道伸出大拇指使劲按了按几个麻袋,边按边说道:“小五,我们这儿还藏着两袋米,两袋咸鱼干,还有一小包粗盐。至于留给乐儿的那匹布,被她卖掉换钱了。这事柳大夫他们还不知道。” 南门五点点头,“毕竟是这是你囤的粮食。大壮每天早上都会点一遍,我们俩也都在药堂,不会弄丢的。” 林无道摆摆手,示意让他听自己说完,而后双手抓住一个麻袋,使劲抬到柴火上,“这一袋估计有估计有四五十斤,也就是五斗米左右,两袋能有一石吧。实在不行就骗柳大夫说这是我们买回来的米。” 柴房里一片寂静。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南门五深知林无道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来,“你觉得我们买不到粮食吗?” 林无道不语,只是蹲在柴火上,将铺在最上边的柴火踩得断裂开来,双手摆弄着麻袋露出的一根绳头。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我也不敢确定自己说的正确与否,只是有这种可能,而且在我看来这种可能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也就是你们说的七成。” 林无道长叹一声,接着放轻声音,娓娓道来:“在跟随北靖王的那段时间里,我曾拜访过云州商会的会长和全部成员,其中有不少各个县城来的,但没有一个是东夷人。也因此,我一直以为东夷商人在云州城如无根之木,只能靠着商会吃剩下的那点来过活。” “但今天这一出放粮,再加上日后还会继续放粮这一手笔,让我敢确定,东夷商人在云州城也是有靠山的,而且这个靠山足以和云州商会抗衡。”林无道抬头看了眼依旧傻眼的南门五,接着说道,“试想,在云州城能和商会这一庞然大物抗衡的能有几个?吴知府算一个,梁同知也算一个,其他势力不过是这三棵大树下的小花小草。” “商会会长是李博定,也就是李姑娘的父亲,而李姑娘又和梁同知的儿子订了亲。李会长和梁同知身为亲家不会如此吧。”南门五问道。 林无道瞧见柴房的门动了一下,虽说话语没停,但眼神开始不住地往那边移去。 “吴知府背后站的是皇上,手下也多是从京城调往此地的官员,他们自视清高,对商人这些伎俩向来漠不关心,只要不闹出民变,他也绝对不会出场。” “而梁同知和他所处的派系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地方官,有本本份份只想在云州的,也有本打算更进一步却被空降的官员挤下去,这拨人与吴知府素来不对头。” “至于商会,哼,本就是梁同知一派扶持起来的用来给吴知府下绊子的货色。再加上你说的亲家关系,他们两个派系本该齐心协力。” 说着,林无道话锋一转。 “但事情就坏在搭在云州商会、地方官这两个派系之间的绳子多了一条,而这根绳子不但断了,还变大了。” “东夷商人?”南门五说。 “对,东夷虽地处海外偏远之地,但也有我们大齐所没有的东西,再加上他们买卖东西要交的税银远高于本地商人,因此官府很欢迎东夷人来云州做买卖。但本地商会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当东夷商人也干起了本地商人的买***如卖米。”林无道说。 南门五赶忙喊住林无道,苦笑着表示自己脑子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需要先理一理思绪。 柴房外竖着耳朵偷听的柳子晴也是没能反应过来,更何况林无道有几处关键的地方说得极小声,把人都听迷糊了。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南门五才缓缓问道:“这和我们不能买米有什么关系吗?我们也掺和不到他们之间的争斗。” 林无道摇头反问道:“小五,还记得你为什么来云州的吗?” 南门五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向四周张望去,意识到两人都在柴房里后,神情严肃地问道:“其中牵扯到了东夷细作?” 林无道会心一笑,“不错,我猜今天东夷商人所为,背后定有东夷细作,甚至是东夷大军的支持。你若是贸然露头,他们断然不会留着你这个坏了他们在南阳城大计的人。” 南门五肃然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多加小心了。” 而门外的柳子晴则是听得更加迷迷糊糊了,暗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和东夷细作扯上联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柳子晴(四) 早在第一批东夷商人带着奇珍异宝来到云州后,梁大理就存有在云州商会里安插自己人的想法,这样在关键时刻自己人的存在能够保证商会不会临阵反水。 因此,哪怕当时商会是由梁大理一手扶持起来用以对抗吴君铭的,梁大理还是把东夷商人安排进了商会中。 新上任的会长李博定因为弟弟李博康的事情,对东夷人极度厌恶,但又拿不定梁大理的心思,就一边将商会里的东夷人赶出商会,一边把自己女儿嫁给梁家幼子,表明自己要针对的只是东夷商人。 梁大理也乐得见本土商人和东夷商人之间的矛盾激化,毕竟一家独大的商会很容易脱离掌握。 但双方都没料到,东夷商人并不只是依靠梁大理,他们的背后是整个东夷。在东夷看来,梁大理和李博定的心思不足为虑,而能够调动府兵的吴君铭才是心头大患。 尽管吴君铭除了骂人,什么也不会。 “尊主,云州城关于粮食的事务已经安排妥当了。川岛芳子也成功安插在安定府同知梁大理身边。”李冈伯有意加快语速,让前一句话听起来含糊不清。 “李冈伯,你怎么敢糊弄尊主?”说话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子,戴着火纹面具为其填了几分神秘的魅惑,那身夜行衣将那玲珑曼妙的身躯勾勒得恰到好处。虽然只坐在大堂里的第三把太师椅上,但她早已被钦定为下一任尊主。 “瑶,不得对李大人无礼。”夹杂着东夷口音的蹩脚云州话,不管在哪里听到总是让人恶心,再加上那张阴惨惨的脸和那一头散漫的黑发,看久了只会让人更加恶寒。 李冈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还要被这么一个好男色的男人盯着看半天,“多谢莲君大人。” “李大人无需多礼,叫我莲君就行。”木村莲轻笑一声,将衣衫略微扯开一些,露出脖颈下白皙的皮肤,和纹在胸膛上的一张水纹面具。 “木村,土丘。”尊主一开口,堂里三人都噤声不语,坐姿也端正起来。而李冈伯是听不懂东夷话的,只能耐心等着另外两个人听完后转述给自己。 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子,尊主才停下来。土丘瑶和木村莲二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土丘瑶来转述尊主的话。 “尊主说,将川岛芳子安插回梁大理身边,这是你的功劳。云州城两大粮仓只烧毁了一个,这是你的过错。成功挑拨云州百姓和云州商会,这是你的功劳。你的功劳比过错多,尊主会上报大将军,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李冈伯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询问,而且也不和东夷人弯弯绕绕的,直接开门见山,“尊主,敢问大将军何日会来攻打云州?” 只听见那尊主扯着沙哑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道:“就,快,了。” “听他放屁!”圆球儿将扣出来的一大坨鼻屎弹到院墙外,再将手指在院墙上蹭了蹭,蹭干净后一把揽过站在一旁的侍女,“且不说吴君铭能够调动的府兵,单单道天明麾下的白翎军就够东夷人喝一壶了,还想不久就杀到云州。东夷人就好鬼扯。” “大水过后,府兵和白翎军实力肯定要去掉十之四五吧?” 圆球儿斜了李冈伯一眼,对这老家伙的心思也算心知肚明,耻笑道:“你是没带军打仗过,府兵可能留存十之二三,但白翎军,呵呵。安定府临海还沿江,你觉得道天明会没有水军?你觉得白翎军不懂水战?道天明那个水贼鬼着呢!” 李冈伯露出一丝苦笑,他就知道把事情告诉给圆球儿,圆球儿定会如此评价,也对,哪有谋士不傲气的。当即说道:“既然如此,那尊主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的好处多了去,可以让你继续傻乎乎地给他们干活,可以让你更尽心尽力地去完成他们交给你的任务,顺带从你这边要走点银两粮食也是合情合理的。”圆球儿笑着加大了手上的劲道。 “也是。”李冈伯沉色。 “除非。”圆球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先李冈伯一步问道,“我之前待在南蛮,这十几年又是在平东府的山旮旯里,云州还是第一次来。我先问问你,这样的大水,云州每年来几次?能淹多少地方?” 李冈伯被这么一问,心里隐隐有些通透,可就是差那么点意思,只能如实回答道:“上一次水灾还是九年前,来得快,走得也快,只淹了富江沿岸的州县。” 圆球儿将大手从侍女衣襟里掏出来,放到鼻尖前猛地一闻,发出迷醉的感叹,然后带着晕乎乎的表情说道:“你说,这次水灾会不会是东夷人所为?” “他们难道还是神仙不成,还说发大水就发大水啊!”李冈伯没好气道,“你认真点,别当着我的面白日宣淫!” 圆球儿讥笑道:“到底是书呆子,我记得没错的话,从南阳到云州这段水路中,是不是有个叫什么歪嘴,还是驼峰口的地方?旁边有个什么天下第一湖的。那里河道狭小,水流湍急,再加上连续一个月的大雨,只要稍动手脚,就能引发大水。” “如果是这样,那东夷人就可以提前准备好,在发大水期间从观海台乘船西进,不日就能到达云州?!”李冈伯惊呼。 “不错,孺子可教也。”圆球儿的手再一次伸入侍女怀里。 不过这一次,被震惊到的李冈伯没有理会这个白日宣淫的色鬼,而是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荒园。 药堂。 “南门小子,老夫见你们三个天天往外跑,这都三天了,怎么不见你们买半袋米回来?”柳文捋着胡子说道。 这些天来药堂抓药的人不少,但多是鼻青脸肿的人来要一些金创药。也因此药堂生意好了,但柳文依旧闲着没事干。他这一闲下来,可劲逮着南门五数落。 南门五坐在板凳上,正看着大壮把米里的沙石取出来,就听到柳大夫的牢骚,也没多想,笑着回了句,“柳大夫你别心急,我昨天去的时候,他家的管事说他出门去了。今天他应该在家,我待会再去找他。” “姑娘家的怎么能在街上乱跑,这样成何体统。”柳文这回倒没捋胡子,只是那眼神不住地看向自家闺女。 南门五知道柳文会错意了,自己要拜访的是梁春禾,不是李姑娘。 但没等他开口,林无道就笑着原场道:“姑娘家也应该出去走走看看,多见见世面,免得日后被歹人给骗了。” 大壮和黑汉子忍不住地摇摇头,柳文也叹了口气,说道:“林小哥啊,这女子未出嫁就满大街跑,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要是再被人按上个浪荡的,唉。谁不希望自家闺女好好的呢。” “人言可畏啊。”南门五感叹道。 这时门外传来久违的清脆悦耳的嗓音,引得众人抬头看去。 “小贼,说什么人言可畏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柳子晴(五) “吴姑娘,你来啦。”柳文笑着瞥了眼慌了神的南门五,心里嘀咕了句:好花插在了牛粪上。白瞎了这么好的一个闺女。 “人家来找你的,你还躲什么呀,你还能躲哪里去。”林无道一把按住正要弯腰躲藏的南门五,笑着朝吴灵芸招呼道,“吴小姐,小五在这儿呢。” “无道,你这是在害我。”南门五小声惊奇道。 “得了吧,就你这榆木脑袋。人家姑娘能瞧上你就算你上辈子积下来的福分,还在这儿干着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事!”林无道低声吐槽道,说着将南门五拉到吴灵芸身前,“有什么事,你们慢慢聊哈!” “多谢。”吴灵芸眼眸里满满的笑意,冲众人拱手抱拳,言举间颇有几分江湖豪侠的气概,拉着南门五就往屋后走去。 吴灵芸来药堂也有十多回了,对于如何找到隐蔽的地方早已轻车熟路。没多少功夫,俩人一前一后站到了柴房里。 南门五暗暗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就瞧见吴灵芸扛着一根木头顶住了柴房大门,当即苦笑道:“吴姑娘,你这是又有什么要事来找我商议吗?也不用这么提防其他人吧。” 前几次吴灵芸带着南门五来这儿,扭捏了半天才说明原因,不是想去夜市逛逛,就是想到云湖瞧瞧,那么大阵仗白让南门五瞎担心一场。 得知原因后的南门五也没让人失望,当场拒绝了吴灵芸。至于后来被捏着耳朵走到院子里这事,南门五一直耿耿于怀,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捏回去。 吴灵芸打量了下柴房,和前天来时看到的场景一样破旧,似笑非笑道:“小贼,小郎君,南门大人,都是梁府贵客了,怎么还住在这么个破柴房里啊。这里哪里有梁同知大人府上的住得宽敞,几个糙汉子哪有丫鬟婆子伺候来得舒服。更别说再寻几个东夷来的小娘子整日围着你转悠了。” 南门五虽然对情情爱爱较为木讷,但对于一些细节还是很敏感的,更别提让吴灵芸这么酸溜溜地说出来,于是问道:“梁府上的东夷人有问题?” 吴灵芸语塞,感情自己前面说了半天,这小贼就听进了最后一句,一时间气不打一出来,抬手有捏住南门五的耳朵,疼得他“哎呦哎呦”直求饶。 “本姑娘是问你,你怎么和梁大理梁家扯上关系了!”虽然生气,但吴灵芸也清楚事情轻重,又降低音调,说道,“据我家里暗线报告称,这梁府十有八九聚集了云州城过半数的东夷细作。尤其梁大理那个东夷来的姨太,很有可能是细作的首领。” “姨太?” “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还记得持续到现在的云州商会和东夷商人之间的矛盾吗?我爹说,这事和梁家脱不开干系,而且东夷商人身后定是那梁大理和他姨太在作妖。”吴灵芸笃定道。 南门五寻思道:吴知府和无道说的差不多啊,大体上都是东夷细作在背后捣鬼,掀起商人之间的斗争。但吴知府的说辞里多了梁同知这个环节,梁家真的有参与其中吗?那自己待会还要去登门拜访,算不算羊入虎口? 这么一想,南门五不由得满面忧愁。 “小贼,你这是怎么了?”吴灵芸瞧他突然脸色苍白,以为是被自己捏耳朵捏出问题来了。 南门五深吸几口气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吴灵芸,还附加了自己担心的事情。 可哪里料到吴灵芸可不是林无道,林无道会出谋划策,而吴灵芸更多的时候喜欢直来直往,说好听点叫将计就计,说白了就是一个字,莽。 吴灵芸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这么去,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你有梁春禾的腰牌,梁府的人就算想动你,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梁春禾有没有可能也是东夷细作?之前陪柳大夫在城东菜市口行医的时候,还看他到处找他那个东夷姨娘。”南门五说。 “不会吧。”吴灵芸迟疑片刻,又想到了个好办法,眉宇间的愁色转瞬消逝,双手抱在胸前,乐呵呵地说道,“有了,本姑娘不辞辛劳,陪你走一趟,怎么样?” 虽说是询问南门五的意见,但从吴灵芸的语气上来感受,南门五敢保证自己要是有半点不同意的意思,这耳朵又要遭殃了,只能点头答应了。 “走着!” 云州城外的水逐渐减少。站在城墙上还能看到有越来越多的山丘土包露出水面,形成一块块孤岛。城里的水也慢慢退去,把焕然一新的石板路还给云州城的百姓。 得了几天太阳的百姓也早已按耐不住出门的心思,早早地就忙活了起来。翻箱倒柜晒衣服的,喊上好友出门耍的,在树荫下看下棋的,看似一切都恢复了生气。 正在街上走着,吴灵芸忽然伸出一只手,吓的南门五下意识就去捂耳朵,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吴灵芸那只芊芊玉手指向的是路旁的一家粮铺。 吴灵芸看他那样,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后,娇嗔道:“我是什么吃人的恶鬼,就这么可怕么!” 南门五憨笑两声来掩饰尴尬。 “看那家粮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儿有一群百姓为了争免费的一斗米大打出手。要不是捕快来的及时,恐怕还要闹出人命来。”吴灵芸说。 “很危险呐。”南门五腹诽道:当时我也在场啊,就是推搡了几下,也算不上斗殴吧。 “还不止这一处地方,甚至没在粮铺前面,也有灾民为了抢其他人拿到的那斗米打了起来。”吴灵芸说。 “嗯,没粮食吃嘛。”南门五腹诽道:要么自己饿肚子,要么别人饿肚子,谁又会让别人吃饱,而让自己饿着? “听说商会里有好几个粮商手中囤了至少上万石粮食呐,可也没见他们那一点出来卖。”吴灵芸注意到南门五的心不在焉,并决定对他接下来回答时的态度进行一定的处理。 “奸商啊,嗳嗳嗳!女侠,手下留情。”南门五猛地一个激灵,好生求饶,暗道:这才走神没多久,怎么又被揪耳朵了? “女侠,你看那边,到梁府了。不能叫他们看了笑话啊,女侠。” “哼哼,这次先饶了你!”吴灵芸哼哼两声,退了半步站在南门五身后。 此时,站在梁府大门的管事也看到南门五俩人,连忙笑着迎了上去,“南门公子,你可算来了。来,这里边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梁春锦(一) 走在去李府的小路上,此刻南门五的心情很是复杂,嘴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不断地揣测猜想,也只是越想越烦,思绪越来越乱,想到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出来了。 “小贼,你相信梁春禾和他哥说的话吗?” 吴灵芸此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本以为去梁家可以借机骂一骂勾结东夷人的梁家人,可哪里想到双方坐下来这么一谈,忽然发现事情好像都不是双方原先想的那样。 “现在的情况和无道说得一模一样,梁家没有参与进来,是东夷细作暗中支持东夷商人。”南门五没有明示信不信,只是这一番话说出来就足以看出他的态度。 吴灵芸也略显苦恼,“梁春禾说的是有道理。可是要说东夷商人和他们梁家没有半点关系,我不信。” “是啊,东夷商人是梁大人引进来的,商会里本土与东夷之争也是梁大人默许的,他还娶了一房东夷姨太。这不明摆着告诉其他人,梁家和东夷人有一腿嘛!”南门五忽然抓头长叹一声,旋即又陷入了先前的思绪之中。 这些交错重叠的事情摆在眼前,简直比书里那些难懂的道理还让人头疼。书里不懂的好歹还可以向赵先生求教,可这些事别说不能问,就算问,又能问谁去?谁又敢说自己对云州城里的局势了如指掌? “唉,我好笨啊。”南门五沮丧道。 吴灵芸温柔的眼神看向身旁垂头丧气的男子,好生安慰道:“不必如此,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啦。” “唔。”南门五不知为何心里更难受了。 梁府,文雀亭。 梁春禾靠在栏杆上,身子微微向前探到小水塘上,注目着被自己引来的各色鲤鱼,沉默半晌后才开口问道:“大哥,你说东夷细作为什么要跳出来帮一把东夷商人呢?” 梁春锦难得没有忙碌的时光,也卸去平日装腔作势的威仪,慵懒至极地趴在石桌上,听到小弟问话,支起耳朵细细地听着,沉吟片刻回答道:“同族之间互帮互助。” 梁春禾轻笑一声,“大哥什么时候也学会敷衍小弟了。” 梁春锦也笑了起来,下巴抵着石桌,顺着小弟的背影望向这池不大的水塘,“春禾,你心里不是已有定数了么,怎么还来念叨我啊。就让大哥偷偷歇会儿吧。” “不敢说定数,只是有些猜想吧。”梁春禾眯缝着眼,朝水塘里撒了把磨碎的谷物,“就是这李家的举动让我看不透。” “等你娶了李小姐,不就能看透了么。”梁春锦打趣道。 梁春禾眯眼笑道,“大哥,也亏你平时能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了。” 永定门,土台。 自打大水已有退去的迹象,永定门一带的积水也开始逐渐退去。为了保证洪涝过后,各城门能够自如地开关,吴定康早早就派人把土台拆除。 不过考虑到永定门年久失修,不管拆不拆土台,这城门连着这一块的城墙都是要修缮的。于是,吴定康一不作二不休,将人手分为两队,一边拆土台,一边修城墙。若是用得上从土台拆下来的沙土砖石,那也省去在筹集物资银两的麻烦。 林无道时隔多日,再次携带丫鬟仆从来到土台上。看着原本还被水浸没过屋顶的民居都露出了窗子,林无道颇为感慨,指向其中一栋被拆得只剩些断壁残垣的屋子,说道:“当初为了搭土台不知拆了多少民居,现在,恐怕要费不少银两来补偿百姓咯。” 大壮困惑道:“补偿?” 林无道知其识字不多,解释道:“就是拆了百姓的屋子,总要赔一些银两给他们吧。” “哦哦。”大壮恍然大悟,随后又问道,“这还有给银两的吗?当官的说拆就拆,哪有什么赔不赔的。” 乐丫头说道:“大齐律,赔。”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乐丫头,乐儿,你连大齐律令都知道,还不快如实承认了你的隐藏身份!”林无道调侃道,“你是当朝第一人女尚书吧?哈哈哈!嗳嗳嗳,疼!我错了。” 大壮早已看出自家少爷和乐姑娘关系不一般,对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小林相公,你今天怎么也有空来这儿?”吴定康在土台上转悠了一圈,正要离开就看到林无道一行,想着父亲还和北靖王交好,不能怠慢了北靖王的心腹谋士。 林无道还施一礼,说道:“遇到个好日子,出来散散心,没头没脑的就走到永定门这儿来了。前些日子听吴姑娘说令尊大人染了风寒,不知吴知府现在身体好些了没?” 吴定康总觉得林无道说话怪怪的,看似处处有礼,但又表现的颇为无礼,只当他是个人性情不拘小节,依着林无道的话回道:“家父身体好多了,只是现在正头疼城里的案件。” “可是和粮铺有关?”林无道压低嗓音问道。 吴定康摇摇头,“那些寻衅斗殴的事情都是由云州知州和判官头疼的事情,家父操心的是这永定门这一带不下三百户人家。之前他们都是待在安置地,现在水退了,他们也该搬回来住。” 说到这儿,吴定康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若是只有安置百姓,那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可不知为何,有多户人家纷纷上报说,先前落在家里的首饰财宝都不见了。然后有不少人还在当铺里见着了自家的财物。这才让人犯难呐。” 林无道点头说道:“这一定是遭贼了。趁着大水把百姓屋子给淹没的时候,偷偷游进去行窃。当然,也不防有的百姓没丢东西,故意说自己东西丢了。” 乐丫头眉头一挑,似乎记起了自己好像和谁说过这水里的财物来着,当时说的是“水生金”,是和谁说来着? 吴定康很是认同地拍了拍林无道的肩膀,苦笑道:“家父也是这么想的。要是都是被人偷的,那也好办,可就怕有人谎报。” “对了,小林相公。我记得你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你家有没有丢东西?” 林无道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在城南有过这么一个院子,还有地契,地契?! 林无道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冲向城门洞,看得其他几人是一头雾水,只能跟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人才走到城门洞前,就看到林无道对着城门洞顶上,又是捶胸顿足,又是唉声叹气,自怨自哀地说着什么“当初怎么就没记起来把地契拿走”,“这土台拆的也太快了”之类的话。 吴定康没看明白,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怎么没见着南门老弟?” 大壮见自家少爷依旧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便躬身回答道:“南公子和吴小姐出门买粮食去了。” “哦,嗯?买粮食?” 第一百二十七章 梁春锦(二) 马车从铺在路上的石板上缓缓驶过,发出清脆的“踢踏”声和车轮“咕噜噜”的声响,在宁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悠闲,就连车上的车夫都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扰了这份安宁。 而从远处走来的二人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尤其是目光呆滞的南门五,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梁春锦给的引荐书,左手刚刚揉完被揪得生疼的耳朵,脑海里一片空白,空白到走到李府门口了,还傻傻地往前走着。 吴灵芸将他一把拉了回来,低声娇喝道:“发什么呆,我们到李府了!” 南门五“嗯嗯”两声,悠悠回过神来,扭到看向右手边的府邸,门口两尊石狮子威严无比,给人若隐若现的距离感和压迫感,这两尊石狮子的样子和陆大人家的、吴大人家的都不太一样呐。 但南门五心里急着找人,没有多做猜想,捏着引荐书,匆匆从石狮子旁边走向李府大门,没等那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他,他便说明来意,“在下是来找李若麟李姑娘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替在下通报一声。” “李若麟?”那个一脸膘肉的侍卫狐疑地瞟了眼这俩人,“什么李姑娘,没听过,不认识。这里是云州商会会长的府邸,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走开走开!” 一旁那个尖嘴汉子附和道:“就是,瞧你俩这寒酸样,也会认识我们家老爷少爷?怕不是来行骗的江湖骗子!走开走开!” 吴灵芸气极反笑,指了指自己的衣裙,“你管这叫寒酸?!有眼无珠的家伙!” 说着,吴灵芸抬手就要抽那尖嘴汉子一巴掌,却被南门五抓住手腕给阻止了。 南门五附耳低语道:“别忘了,还有东夷细作躲在暗处,我们不能惹出麻烦来。退一步来讲,也要给李姑娘留些情面。” “哼。”吴灵芸冷哼一声,还是按着南门五所说,忍下这口气。 南门五耐着性子好生道:“两位大哥,我们确实有急事要找李姑娘。还请两位大哥帮忙通报一下吧。” 尖嘴汉子与膘肉侍卫对视一眼,平日里来往此处的不是富商大贾,就是名流权贵,哪个不是锦衣华服,香车宝马?再次一些,也会备上一份厚礼登门拜访。哪有见过空手来的,还一幅普通百姓的打扮?但也不妨有那种爱扮猪吃老虎的贵客。 膘肉侍卫朝南门五努努嘴,“那小子,我且问你,你到底是找我们老爷还是谁?” “李若麟。” 尖嘴汉子讥笑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绕到南门五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小子,你怕不是找错地方了吧。我们家老爷确实姓李,但不是全天下姓李的都可以往我们老爷头上靠。” 遭此百般阻挠,饶是泥菩萨也有了三分火气。南门五面露愠色,说道:“两位要是不认识,不妨进去通报一声。” “我呸!要是你来寻我们哥俩耍开心,让我们哥俩白折腾一趟,那这上哪里说理去!”膘肉侍卫说着,伸出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眼神不住地向四周瞟去。 尖嘴汉子则微微移动一步,正好挡住膘肉侍卫索要钱财的胖手,两只眼冒着精光,眼神在四处游荡。 南门五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还是吴灵芸上前半步,一人一巴掌,拍倒了俩个侍卫。 膘肉侍卫被这一巴掌拍懵了,捂着脸上鼓起的红肿,愣愣地看着吴灵芸。虽说自己哥俩这才当侍卫没多久,可哪个来客来这儿不是客客气气的?哪里有这样在别人家门,给人一巴掌的做法,这不明摆的找事来的嘛! 还别说,这姑娘看着柔弱,想不到手劲还挺大的。 南门五则是想起了,那日在南阳城城门外,吴灵芸一剑劈断了一颗大树。当然,不能否认那柄宝剑确实削铁如泥。但展示出来的劲道可不是寻常武夫就能做到的。 “怎么回事,是谁人在我李府门口喧哗放肆?!” “三哥,就是他俩。说是要找人,可一上来就搞偷袭,给我和大肉一人一巴掌。这可不单是打我俩的脸,更是打我们李府的脸呐,三哥!” 尖嘴汉子吃了一耳光就去喊人来了,似乎喊来的这人在府里地位不低。 讯三看了看俩人,没有贸然动手,问道:“你俩为何到我李府门前闹事?” 南门五一把按住正要发难的吴灵芸,摇摇头后,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来拜访李若麟李姑娘,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话音未落,那个三哥便哈哈大笑起来,更是一口唾沫吐在南门五脚边,“小子,你要找的可是咱们家老爷的女儿,李若麟李小姐?” 尖嘴汉子和膘肉侍卫听到这话,身上一哆嗦,背后冷汗就往下冒,这下完蛋了,没想到这俩是小姐的朋友!不过,怎么没听说过小姐的名字? 比起两个大老粗,南门五察觉到对方口气里的不怀好意,不卑不亢地回了句,“不错,在下要找的正是李姑娘。” “我呸!一个李家废人也会有人登门拜访她?我看废人的朋友还是废人,我们李家不招待废人!滚!”三哥冷冽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南门五,嘴里飞溅而出的唾沫更似暗箭一般,不留情面。 等他说完,南门五的脸色就更外阴沉,而语气依旧平静至极。但吴灵芸明白,这是少年忍耐到极限的表现,不同于无悲无喜,而是看待死人般不需要表情。 “你算什么东西?” 吴灵芸记得,上一次见到他这模样,好像是在大牢里,那种表情真的看得让人心里发怵。 “我算什么东西?”三哥用手背拍拍南门五的胸口,嗤笑道,“我是云州商会会长家中排行第三,啊————!” 南门五扣住三哥的手腕,反手将右手指间夹着的引荐书甩到那尖嘴汉子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自己捏住手臂经脉而浑身颤栗的汉子,说道:“我本不想惹麻烦,但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容你放肆了。拿着这个,去把李博定给我喊出来。” “你!你!你敢直呼我们家老爷,你小子等着!”尖嘴汉子抱着引荐书落荒而逃。 膘肉侍卫见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呆地注视着那一男一女,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出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院子里由远及近传来喧哗声,其中尖嘴汉子恶毒的咒骂声更外响亮,一样嘹亮的还有一道中气十足的中年汉子的嗓音。 “是谁,敢在我李府门口拿人?!” 来人正是李家的二管事,李竖。 第一百二十八章 梁春锦(三) “李管事,就是这小子!”讯三见着李竖,就像小猴子见着了大猴子,吱吱叫个不停,趁着南门五不注意,挣脱开他的手,很是夸张地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李管事,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完全不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李竖是李家旁支,说是旁支,其实也不过是他爹伺候了前任老爷李冈伯大半个辈子,被赐姓为李,被视为李家旁支。 李竖小时候就是李博定的书童,当了前前后后十六年。直到李博定接手李家成了新任的老爷,李竖才从书童的身份脱颖而出,成了李府管事。 后来李博定被扶持为商会会长,管事要操心的事情更多,就又请李竖他爹重新出山,接任大管事,李竖成为二管事。虽说降了一级,但权责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大。 “他们动手?”李竖也明白讯三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只听信他一面之词,抬头看向南门五,问道,“小子,你说说发生,吴大小姐?!” “吴大小姐?”尖嘴汉子和膘肉侍卫互相给了个疑惑的眼神,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啊。 新来的没听说过“吴大小姐”这四个字的威名,但讯三作为府里的老人,他不仅听说过,他还见过尚处豆蔻年华的吴大小姐在李府后院留下的掌印,那可是全云州城,不,是住在城西的权臣富贵人家才知道。 娇蛮任性,一张小嘴骂尽肮脏勾当。 行侠仗义,两只肉手扇遍无理刁徒。 唉,后来吴大小姐不是去祸害天下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想归想,该道歉的还是要尽快道歉。讯三很是利落地跪在了吴灵芸身前,一面扇着自己巴掌,一面哭咧着脸说道:“吴大小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刚冲撞了你和你的侍卫,还请大小姐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一会吧。” 李竖见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道理只在吴大小姐一边。不过,管事也要有管事的样子,李府门面还是要注意的。 “就是你们三个得罪了吴大小姐吧,下去领十板子。”李竖冷着面训斥完下人,又换上亲切的神情,恭敬地请吴灵芸入府,“吴大小姐,下人不懂事,您一代女侠,就不必和他们计较了。有什么事,还请到大堂再说吧,请进。” 就在众人以为此间事了,却不料吴灵芸并没有顺着台阶下。 吴灵芸后撤一步,转向南门五,用着柔柔的腔调,满是恶趣味的说道:“南门公子,请吧。” 李竖愣了下,暗自腹诽道:城里绝对没有姓南门的大户人家!多半是吴家请来的世外高人!若是如此,不管是看在吴家的面上,还是有意拉拢此人,都不可怠慢了。 “南门公子,里边请。”李竖笑道,“我看公子颇有几分京城的派头,面呈富贵,想必并非常人呐。” 南门五苦笑不得,“李管事误会了,在下是平东府景州凤岐县人氏,并非富贵出身。这次是来拜访李小姐的。”话音刚落,就得了吴灵芸一记白眼。 李竖先听他是穷乡僻壤来的,后听他说是来拜访沦为废人,被关进荒园的小姐的,老脸一僵,但依旧保持着笑容,“哈哈,那吴大小姐也是如此嘛?” “不错,本姑娘跟他一块的。”吴灵芸玩味地看着李竖的脸先变铁青,再变回红润,不慌不忙地看向傻站在一旁的尖嘴汉子。 虽说李家和吴家在多年前交情还算不错,但自打吴灵芸云游天下,吴、李两家的联系就少了。而当李博定成了商会会长后,吴、李两家算是彻底断了关系。 现在你一个吴家长女,带着一个穷小子,登门拜访也就算了,还是来找李若麟小姐?什么意思,偌大的李家在你眼里也不如一个废人吗! “两位有所不知,若麟小姐被老爷禁足,关进了荒园,在此期间不得见外人。” “那梁春禾就可以咯?”吴灵芸笑。 “这,吴大小姐你是知道的,梁公子他不算外人。”李竖赔笑道。 眼看就要走到大堂,最后一个跟在李竖身后的下人也默默离去,他得通知其他人备茶待客。跨过最后一道门槛,三人走进李府大堂。 “喂,小贼。你是只打算来买粮食的,还是打算探清李家底细?”吴灵芸也不避开李竖,很是光明磊落地当着一干李府下人的面和南门五商议道。 南门五也不藏着掖着,回道:“都不耽误。” 这下李竖就不是一般的尴尬了,而是恨不得自己耳朵彻底聋了,完全听不到他们俩的对话。话说,这年头的上门做客都这么猖獗的吗! “对了,你去把看门那个尖嘴猴腮的喊过来,让他把引荐书拿给你看看。”吴灵芸也不碰桌上备好的茶水,就连瓜果蜜饯也没拿正眼瞧上一瞧。 李竖不明所以,但还是喊来一个下人按照吴灵芸说的做。 “吴大小姐,南门公子。李小姐真的不便出面,还请两位见谅。府里的规矩,两位就别为难小的了。”李竖苦着脸,瞥了眼茶色,挥挥手让人把这茶下了,换一批好茶上来。 “那你是要让我为难咯!”吴灵芸柳眉一挑。 李竖尚未开口,就听后边传来爽朗的笑声,说:“只要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看看谁敢为难我们灵芸丫头啊。” 南门五心里纳闷:来的是谁?如此喧哗,竟能让这些人个个屏息凝神,神情严肃。老头子,难不成是李家那位老爷子? 这时,只见两个半大的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佝偻老人走进大堂。老人身着朴素,与这华贵的大堂显得格格不入,还没有他身边的两个丫鬟穿戴的好。 李竖率先迎了上去,很是自然地替下一个丫鬟,搀扶着老人坐到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恭敬道:“太老爷!” 吴灵芸也跑了过去,抓着老人的手,甜甜地笑道:“李爷爷!您怎么来啦!” “听说灵芸丫头带着一个小哥登门,老头子心里好奇得很,就想着来看看吴君铭未来的女婿怎么样。”李冈伯慈祥地揉了揉吴灵芸的脑袋,目光缓缓移向南门五,“你就是南门五吧?” “嗯?”南门五疑惑地看了眼李冈伯,点头回道,“在下南门五,久闻李太老爷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副实。可谓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 “此话可是出自《斜野剑传》里那李小子拜见黄大旗时说的话?”李冈伯抬手示意用茶,自己只抿了点茶水润润唇,就不再碰那杯茶,见南门五点头,笑着说道,“这本书老夫也读过,当真豪气冲云霄,老夫恨不得提剑上马闯江湖啊。真不知什么何方神人能写出如此大作。” 没有接过话头,南门五沉默不语。他想起那张肥胖的死猪脸,真是不明白圆球儿那样的恶人怎么写得出如此精彩的文章来。 吴灵芸打圆场道:“李爷爷,如此文章,不如请若麟姐姐出来,一起说话吧。” 李冈伯见南门五的神情,心里也已了然,不再追问,又听吴灵芸的话,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宠溺孙女的慈祥,“好好好,这就把你的若麟姐姐喊来。” “李竖!” “是,太老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梁春锦(四) 李竖去得快,来得也快,没让大家久等,就把李若麟带到大堂来。 虽然身上穿着一袭大红石榴裙,但李若麟的身形很是明显的消瘦了几分,还不及当初被困在云莲山时来的丰腴动人。不过骨子美的人瘦下来,也会有病美人那股清瘦的韵味。 “爷爷。吴小姐,南门公子。” “嗯。”李冈伯淡淡地应允了声后,看向吴灵芸,比起自个的亲孙女,他还是对别人家的闺女更亲切和蔼,“灵芸丫头,你们俩来找若麟有什么事吗?要老头子回避一下吗?” 吴灵芸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南门五,笑道:“不用啦,说不定待会还要问李爷爷些问题呢!” “呵呵,那老头子恭敬不如从命咯。”李冈伯的笑容里若有若无的多了一丝玩味,右手食指摩挲着太师椅扶手,若是当年的那批人还在,就会明白这个叫做李冈伯的俊美男子,要玩点手段了。 在谈话开始前,谁也不会想到,这四人接下来的一段对话,竟然会对庆历年间的战乱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为此还诞生了一位名流千古的忠义臣子。 “我想分四次买大米,一次五十斗。”南门五依旧是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 “可以。”李冈伯没有丝毫犹豫。 李若麟提议道:“分开买,是为了便于运输,以及掩人耳目吧?”得到南门五点头确认后,李若麟接着说道:“可是,不论你分几次买,只要你是从粮铺、商会里拿着粮食走出去,就做不到掩人耳目。” “粮价已经涨到了将近十倍的价钱。如此情况,粮商们为什么不卖粮食?”吴灵芸说着,脸上的愠色毫无保留地向众人表现出来。 李冈伯笑道:“粮食是商人们的,他们想怎么卖使他们的事情。官员都不能逼着商贾卖东西,更何况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呢。” 这老者话里有话啊,南门五不吃他这一套,继续自己的问题,“李姑娘,按你说的,那我又该如何安安稳稳买到这批大米?” “只需要李府送你两石大米,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其他人知道了最多羡慕你有这个运气。总不能为难李府也送给他们吧。” 南门五恍然大悟,这办法不就是无道卖驴时用的法子吗!他送我毛驴,我送他银两,这样即完成了交易,又不用交税,可谓是一石二鸟啊! 李若麟似乎猜到南门五想什么,开口打断了他的猜想,说道:“我不要你的银两,我送你这两石大米,是为了报答昔日在云莲山上,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站在一旁的李竖听此,不由得嘀咕了句,“哼,还有脸拿李家的东西来给自己做人情。” 李若麟眼神都没动一下,淡淡地说道:“而我这两石大米则是按五十两一石的价格向李家买来的。李管事,这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竖见太老爷面不改色地低头品茶,对此事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原本还担心自己说错话会被责罚,现在心里的胆子没来由也大了几分,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可逾越的。 “如此,那等小姐银两入库后,我亲自为小姐准备这两石粮食。”李竖笑起来总是有点小人得势的味道,他也清楚,不说沦为废人的小姐,就算是出事之前的小姐,把她的年俸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一百两银子。 李若麟跟这些下人打交道久了,也明白他们肚子里闹的是什么把戏,趁着李竖正沉浸在小小的得意中时,施施然向南门五借了一百两银子,然后把两张薄薄的银票交到李竖手中。 “这!” “李竖,我们李家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什么,我就不多说了。”李冈伯一锤定音,让这事就此翻篇。 不过,吴灵芸为了保险起见,硬着头皮要来纸笔,让李若麟写下一张欠条,还按了手印。南门五挠挠头,商量着语气说道:“吴姑娘,这没必要吧?” 吴灵芸当场恨不得把南门五嘴巴堵上,本来写欠条这事自己做的就不厚道,你这个当事人在这么一说,岂不是就我一个是里外不讨好的恶人了! “这欠条,就算灵芸丫头不说,老头子也会让写的。”李冈伯到底处事圆滑,先给个台阶下,在转移开话题,“这几日东夷商人的所作所为,两位可曾了解过?” “在下略有耳闻,城里东夷人不计前嫌,大行善举,赈灾发粮,实在是功德无量拿。”南门五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什么时候也学了说好话? 就连吴灵芸都听不下去,说是说要来探探李家的底细,查明李家和东夷人的关系深浅与否,可也没必要把东夷人吹上天去吧。于是,连连给他白眼。 反倒是李冈伯笑了起来,“南门公子此番言论很想我当年认识的一位好友,不过我那好友夸的是南蛮,把蛮子夸的天花乱坠。你猜他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 “他被皇上逐出朝堂,到南蛮去,却又不得当地人喜欢。”说话间,李冈伯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门公子倘若对东夷人心存侥幸,那日后必遭大祸。切勿因为年纪小,就可以乱说话。” 听到这话,三人都变了脸色。 李若麟脸上瞥过的那一瞬的不屑,谁也没注意到。毕竟,她可是很清楚李冈伯和圆球儿之间的交易,更清楚大义凛然的李冈伯正在为东夷人卖命。 而南门五和吴灵芸则是想不到李家对东夷人的态度居然如此强硬。不过,这也和云州商会暴起打压东夷商人一事联系上了。 等到几人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后,李冈伯边喝茶,边缓缓说道:“我猜测,这梁家极有可能在暗中扶持东夷商人。尤其是梁大理,他最需要一股势力来抗衡日益强大的云州商会。东夷商人正是他的不二选择。” 李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难怪梁大人那么疼爱他那个从东夷来的姨太!” “这也是他向东夷是好的原因之一。” 南门五与吴灵芸交换了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根据之前无道的推断,以及和梁家的交换消息,大家都确认这东夷商人身后的细作不在吴、梁两家之间,这怎么又扯回梁家了? 而且还指名道姓就咬定是梁大理? 是李冈伯在骗人?是梁春锦兄弟在骗人?还是梁大理把所有人都给骗了? 大堂里一片沉默,谁都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呵,人老了,总该说些胡话,你们听听就罢了,不必当真。”李冈伯乐呵呵地笑了笑,将此篇翻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章 梁春锦(五) 走出李府大门,同样的风吹在脸上,感觉却截然不同。多半是没有了在他人篱下的拘束,以及心里虽说早已放下,但再次见面,仍然被掀起一层涟漪的感触。 “怎么了,要是在意,那再进去看看。”吴灵芸故作无所谓,却满嘴醋味的姿态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尤其是还加快了脚步,故意走在南门五前面,耍小孩子脾气。 南门五挠挠头,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走着,偷偷瞧了眼已经表现出不高兴神采的吴灵芸,小心翼翼地说道:“哪会啊,我怎么会对李姑娘存那种心思呢!就是替她觉得有些遗憾吧,你想啊,她为李家付出···” 话还没说完,吴灵芸的小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嚷嚷着,“我不听我不听。”就连迎面走来的吴灵秀也不由得愣在原地。 待到俩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你再一句,我“不听”地走远了后,吴灵秀才缓过劲来,摇了摇同样呆在一旁的丫鬟,“那个小屁孩一样的人,还是吴灵芸吗?她是不是吃错药吃傻了?” 丫鬟愣愣地回了句,“应该是吧。” “算了算了,今天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拿这事问问吴灵芸。”吴灵秀故作老气横秋,叉着腰,拍着胸口,说道,“记着,待会进去了,我叫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听我的命令,就绝对不会出错的。把大哥的腰牌拿来!” 吴灵秀接过从大哥那里偷来的腰牌,大摇大摆地走向李府大门。尖嘴汉子和膘肉侍卫有了刚才那茬,现在可不敢小瞧任何人,尤其是看到吴灵秀个子小小的一个姑娘居然能迈出如此大摇大摆的步子,心里更是不敢小看她。 尖嘴汉子笑着迎上去,“小姐,您找哪位啊?” 吴灵秀继承了她爹的文人傲气,她娘的世家骄气,即使狐假虎威,也没见一点客气,趾高气昂地说道:“把李博定喊出来!就说本小,咳咳,本大人找他谈话!快去!” 尖嘴汉子接过腰牌一看,好家伙!眼前这位居然是知府大人!要知道,在城西这片富贵乡,没人敢冒充朝廷命官,尤其是朝廷特赐的命官腰牌!这位小大人不管什么来历,总之不是自己这种人能应付的了,连忙跑去通知李管事。 李竖一听,这前脚刚送走吴灵芸,这吴君铭怎么后脚就来了?他们父女俩人是要对李家做什么!细思极恐,大热天的,李竖背后竟泛起一阵细细的冷汗,一股凉风只往衣袖里钻。 只见李竖大手一挥:“快去把吴知府请进来,吩咐下去,伺候好知府大人!不许怠慢!我这就去请太老爷!快!” 尖嘴汉子赶忙转身就跑,一路跌跌撞撞,撞倒了两个丫鬟,三个婆子,一个小管事,最后站到大门口时,短衫也从一只肩膀上脱落下来,满面通红,大颗汗珠只往外冒,气喘吁吁地请吴灵秀和她的丫鬟进去。 看着像打鸣公鸡一般的“吴知府”,膘肉侍卫挠挠头,又摸了摸肚皮,感慨道:“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当知府了!也不知道知州他们会有多年幼啊!” 尖嘴汉子不屑地撇嘴道:“你懂个屁,你就看着知府大人面嫩,就说她年幼?这叫文曲星下凡,文章写得好,长得也不赖。” “没懂。” “你也就知道个屁了。云州城百姓谁不知道吴知府的大名?那可是当年指着先皇鼻子破口大骂,后来更是仅凭一支笔,退去京城百万禁军,助当今圣上荣登大宝的文曲星呐!”尖嘴汉子扯到最后,他自己都信了,还颇为神往地咋舌惊叹道,“这么牛的人,也应该长得不一样。” “两位,有礼了。” “嗯?” 尖嘴汉子瞅了眼站在大门前的一老一少,“什么事?” 年轻些的行了一礼,和煦地笑道:“这位小哥,可否方便说一下那个小姑娘进去做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可是知府大人!”尖嘴汉子眸子一转,嬉笑道,“莫非你是知府大人的随从?” 梁春禾一怔,上一次被当成随从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同样笑着回答道:“小哥说的对,我正是大人的随从,大人忘记拿此物了,我和这个马夫一并给大人送来。” 老马抱着木匣子沉默不语,只是握着鹿角的手明显用了些力,手背上的青筋略微鼓了起来,脚掌更是弯成一个“弓”字形。若非少爷在场,定要将这个无礼之徒拿下! 梁春禾倒无所谓自己被搂住肩膀,身上的衣服还被不停地拍打着,就是这个尖嘴汉子打算动手拿自己的家传玉佩时,还是没有忍住,手上悄悄使了个巧劲,将这汉子的手推开,连带着把他人也推到一旁。 尖嘴汉子还以为自己没站稳,讪笑一声,又要伸手去拿这个随性腰间玉佩,还说道:“兄弟,不是哥哥说你,你这玩意一般人都不敢往身上戴的。你看哈,这里少一块,是什么?是缺胳膊少腿啊!这透白的,是一声惨淡。根本上不了台面啊。” 如此夸夸其谈,就连膘肉侍卫都看不下去了,你见过玉么,还给这儿胡扯! 好在大堂那边传来极为愤怒的吼声打断了尖嘴汉子的瞎扯。 “放肆!冒充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随后响起的一声尖锐的叫喊也不输它半分。 “无礼!胆敢抢掠东西,死罪难逃!” “什么情况?”膘肉侍卫喃喃道。 梁春禾见此,暗道一声大事不妙,先招呼老马赶过去先把吴灵秀救下,随后一掌推开尖嘴汉子,长啸一声,梅花鹿也跟着一块往李府里冲。 梅花鹿跑得快些,梁春禾在被反超的时候,一把拉住鹿角,脚尖在地上一点,飞身上鹿,也不用他操纵,梅花鹿像是嗅着老马的气味似的,径直冲撞进大堂里。 一声鹿鸣,满堂寂然。 所有人都看着骑在梅花鹿背上的梁春禾,大家都知道他是梁家四少爷,也知道他是李若麟小姐的未来相公。 点点白斑,好似浮云。 蜿蜒鹿角,可比太清。 梁春禾从梅花鹿上跳下来,揉了揉鹿头上的一簇毛,而后默默地注视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抽泣的小姑娘。他知道吴灵秀是吴家二小姐,也知道她是活泼好动的烂漫少女。 李竖道:“姑爷,你可认得此人?” 梁春禾头一次没有搭理他,而是走到吴灵秀身边,温柔的丹凤眼里淌出暖人的亲切,“没事吧,小姑娘?” 吴灵秀正委屈着,怎么父亲的腰牌会在大哥那里,怎么这些人看到自己不是父亲就要来打人,忽得听到有人安慰自己,眨巴着水雾浓浓的眼睛看去,虽然还在抽泣着,但语气里依旧透着厌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扮的和姑娘一样?” “嗳?” 此番问答一如初见时的场景。 男子苦笑一声,“我天生如此,想改也改不了啊。” 但又不同于当初。 “唔唔,你怎么比我还好看?”小姑娘抽抽嗒嗒的,没想到还挺在意外貌的。 “你还没长大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梁春风(一) 吴灵秀一大早起来就闲得慌,虽然她娘王庭妍每天总是给她布置一大堆练字、画画、女红、还有礼仪等任务,但小丫头正值豆蔻年华,又有姐姐吴灵芸的榜样作用,心里大半都用来想着玩,自然而然就忽略掉了这些任务。 用过早膳后吴灵秀照常去看望小侄女,无意中发现大哥把腰牌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一个人又匆匆离去。向来胆大包天的吴灵秀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拿了腰牌偷溜出府。 大字不识几个的吴灵秀自然不会知道,这腰牌是她爹让他哥暂时保存的。她这只小狐狸背后也不是什么小老虎,而是正儿八经的安定府第一大老虎。 本想着去最近总是惹事的李府看看情况,没想到自己才进到大堂就被人一顿痛骂,又是什么“你是谁家的小孩”,“不要命了么”,“不要脸的小贼”,“冒充朝廷命官”的。那人还上来抢走腰牌,争抢过程中,自己力气小,被人一下就推倒在地上。丫鬟也没用,也没反抗,很是自然地被两个下人扣住。 再然后就是一个脸熟的人进来帮自己说话,最后李家人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了。这不由得让吴灵秀高看这男子一眼。虽然心里还是讨厌他这张俊美无比的脸庞。 梁春禾带着抽泣着的吴灵秀离开了李府。 事后,闻讯赶来的李冈伯看着大堂里的几人,很是疑惑,“李竖,方才何故如此喧哗?” “太老爷。”李竖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去而复返的李冈伯,只好喝退其他下人,将事情来龙去脉讲述一遍,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看那丫头虽然年幼,不知礼数,但衣着得体,又带着一个丫鬟,绝非普通人家。” 李冈伯心里已有了猜想,但不知道吴家这一着有何目的,当然吴君铭那榆木脑子是想不出这种下三滥伎俩的。于是问道:“你确定拿的是吴君铭的腰牌?腰牌上写的是吴君铭三个字?” 李竖摇头,“牌子正面写的是知府。背面是安定府三个字。没有其他字样。” 关于官员腰牌的样式,别说是一介管事李竖了,就连商会会长李博定也不了解其中道道,甚至他都没见过官员的腰牌是什么样的。 先皇在位时,六品以上的官员的腰牌都是统一的白玉牌子,正面纹官职,背面纹所属府州县等,爵位也是如此。那时候,没人敢以貌取人。因为当时就有那么一个爱扮成褴褛乞人在街上闲逛的人,武功侯明涛,京城里不少纨绔恶霸在他手里吃过瘪。 李冈伯有一块正面纹着左参议,背面纹着通政司的白玉腰牌。这块牌子一直被他藏在居室里,家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么块牌子。 而秦王登基后,为了防止出现像明涛那样扮猪吃老虎的人,朝廷收回了全部的白玉腰牌,各级官员分发了不同颜色和图纹的衣裳,少部分得宠的官员被赐予青金玉腰牌,其中包括吴君铭。 这少部分得宠的官员里,又被皇上选出九个或是才华横溢,或是赤胆忠心,或是勇健无双,或谋略过人等,这九人被赐予“九龙卫”的称号。谁也不知道这九个人分别是谁,谁也没见过九龙卫的牌子是什么样,甚至这九人还在不在京城也不好说。 话说回来,吴君铭的腰牌上怎么可能会按照前朝样式来雕刻?腰牌上应该只有官员名字才对,怎么会和先皇时期的腰牌样式一样?难不成他吴家要造反? “那是假腰牌。”李冈伯断定道,同时皱着眉头,招手喊来一个下人,吩咐了句“去把博定喊回来”,然后转向李竖,“多半是梁家的丫鬟得了癔症,所以由梁春禾拦下了。此事关系到两家人颜面,不得外传。” “遵命,太老爷!” “还有,去把若麟丫头喊回来,老夫还有事要交代他。”李冈伯在李竖离开之前,缓缓开口喊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慢着,李竖啊,你也是李家老人了,要记着在家里要尊卑有序。” 李竖神情肃然,“遵命,太老爷!”,接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放轻脚步离开了。 李冈伯缓缓抬起头来,那张俊美的脸庞对着头上的房梁,几缕发丝散乱在脸上,没有遮挡住老者张狂的笑容。他撇开横在上下眼皮之间的几根头发,却不料被一根眼睫毛扎到了眼珠子,轻轻倒吸口凉气后,喃喃道:“时候快到了啊。” “算算时候,粮食应该快到了吧。” 南门五强扯着笑容,试图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男女情爱上转移到粮食上,“你们肯定想不到李姑娘想的法子有多么巧妙,简直和无道,呃,大家怎么不说话了?” “不解风情。”柳子晴从不藏着掖着,很是爽利地对南门五这个态度表示了不屑,并在心里表示: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不开窍的人,真是白瞎了吴姑娘的一片好心。 柳文心里想的和他女儿所想相差无几,也是觉得这个浑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大家伙明摆着有意促成他和吴灵芸的事情,你居然还躲躲闪闪的?真的是———— “哼!木讷至极。” 黑汉子倒是没想什么,顺着南门五的话,憨笑道:“还是南门小哥厉害,轻轻松松就把粮食的事情解决了。那个李姑娘也很厉害么?” 林无道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小五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俊不禁,“小五,平时你也挺机灵的,怎么每次遇到这样的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呢。嘶,怎么又是你这小鬼头。” 冲天辫踩了林无道一脚后,又朝他比了个鬼脸,吐着舌头,翻着眼白,虽然一点也不吓人,但还是被黑汉子喝止住了。 “大娃!要听话。” 冲天辫旋即垂下小脑袋,站到黑汉子身后,心里很是不乐意,却又不得不听爹的话,那小嘴巴翘得老高了。 乐丫头站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南门五,她能擦觉到南门五似乎很是抗拒众人对他和吴灵芸的撮合,而且这种抗拒不是针对众人的说辞,似乎更多的是,对吴灵芸? 至于为什么,乐丫头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情情爱爱里没有强迫,没缘分的强求不得。 众人嬉闹了小半天,忽得门外传来一声敦厚的声音,他问道:“敢问南门公子可住在此间?” 南门五跳起身来,显得很是兴奋,冲众人笑道:“粮食来了!”连忙跑到药堂门口,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南门五,这位大哥,还请帮我把粮食推到后院去。” 随后赶来的柳文等人看着这一车大米,以及街坊们幽幽的注视,心里直呼大事不妙。 “南门公子和诸位还请放心,诸多事宜,我们家太老爷都安排妥当了。”拉着推车的汉子抹去脸上的汗水后,将毛巾重新搭在肩膀上。 似乎是在回应汉子的话,南仪大街远处传来了阵阵惊呼。消息由远及近,如春雨般一息之间就唤醒了大地。 “明日卯时一刻,全城粮铺开始卖粮食!大米和面粉都只要二十文一斤!” 黑汉子挠头感慨道:“南门小哥,你说的这李姑娘真厉害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梁春风(二) 一连五天过去了。 “还好我们第一天就买了很多大米回来。”南门五拍着胸口,庆幸道,“这还真是应了无道说的无奸不商啊。” 林无道吱了一声,没有接话,正默默地偷看着来回走动的柳子晴,直到柳文问起缘由,林无道才哼哼两声,敷衍道:“无奸不商嘛。” 众人见他没什么心思回答,也就不再追问,各自回到岗位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唯独南门五注意到林无道目光偷瞄所至,尤其是每当柳姑娘蹲伏弯腰之际,林无道那双眼就跟灶台里的火苗一样,旺得一下燃了起来,滴溜溜地盯着人家看。 南门五挠挠鼻子,也没觉得柳姑娘有什么好看的,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这也没什么吧。”然后便走开了,毕竟柳大夫待会还要考校他人体经络穴位的分布。 想到这几天每晚都要对着那张图,记什么天突,华盖,玉堂,最麻烦的是还要记在穴位在哪个位置,单单手臂上就有诸多穴位,南门五也就记住了一个天泉穴,至于有什么用,柳大夫还没教。 当然,南门五也质疑过柳文,说这些穴位没用,结果让柳文在膝盖上戳了一下,整条小腿都麻了。 柳文说:“且不说行医,单论你行走江湖,一招刺到腿上,也只是让人受皮肉伤,而打他穴位,就能让他麻痹,抽搐,站立不稳,甚至失明,失聪,昏阙。” 没等柳文说完,南门五就满心欢喜地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学。惹得站在一旁的林无道很是羡慕,虽然柳文本打算教他的,但不知为何,林无道对此费心费力,却依旧事倍功半,无奈只好放弃。 也许正因为此,林无道才愈发佩服这些医者,尤其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柳子晴。不过欣赏她高超医术之余,也不妨碍林无道对美的追求和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无道对那些,姑且称为阴谋诡计吧,对这些事情很熟悉,甚至做到了他说什么,就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那天得到粮铺开始卖粮食的消息后,林无道就让大家快去买粮食。 但柳大夫觉得药堂里已经有足够的粮食了,而且大水已经退了,粮价会逐渐恢复正常,没必要急着去买这二十文一斤的粮食。还有,粮铺虽然开始卖粮食,但不会都拿出来卖,药堂有粮食的情况下,就不要和其他没饭吃的人抢粮铺里的粮食。 林无道当场就暗示柳文那套纯粹是自我道德观念的满足,问道:“我们不买,其他人都买得起?水灾之后闹饥荒怎么办?粮价只会继续涨的。” 虽然没明白林无道说的什么自我道德,但柳文也听出他的意思。对于这个有点花花肠子的聪明蛋,柳文还是很愿意接受他的想法。不过,老人家的自尊还是要得到尊重和保留的。 柳子晴看了眼梗着脖子不认可的父亲,转而对大家说道:“那就按林公子说的来。” 因为卖粮食的人很多,加上药堂剩的钱也不多了,那天也就买了四五斗大米。 第二天,当街坊邻居们都在猜测粮铺会不会继续卖粮食的时候,商会放出消息来,粮食一斤要二十五文,一天的时间,就贵了五文钱。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每天贵五文钱,直到第五天,粮食直接卖到了五十文一斤的价格。 尽管商会再三表示日后不会加价,粮食也是要多少卖多少,甚至表示要是有粮铺随意改动价格,就视为商会之敌。 此言一出,百姓哗然。 且不说这连遮羞布都扯下、暴露得赤裸裸的狼子野心,单就这藐视官府、蔑视朝廷律令、独尊于云州的口气,就足以让人对其厌恶至极。 却又因为商会把控着远超云州城粮仓所拥有的粮食,所以没人敢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异议,甚至连官府都没有出面。 据有关人士透露,吴知府得知此事后,气得要让人把商会连根拔起,把粮商全部抓进大牢。如果支持他的官员能达到支持梁同知的人数一半,这事没准就成了。 可惜没有如果。 为此,吴君铭再一次消失了。不过这回他没躲在芙蓉榭对面的假山后,也没躲进城东温柔乡云湖画舫里,而是偷偷摸摸地闯进了梁府大宅。 吴君铭从厨子进出的后门走进了梁府后院,路上除了一个厨娘拦下来问他找谁外,其他人都没有在意这个衣着朴素的外人。 七拐八拐,吴君铭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一处池塘边的凉亭旁,凉亭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稍微年长些的是梁春锦,年纪小点的是梁春风。 一向不爱说话,对谁都是哼哼哼的梁春风忽然跪在吴君铭面前,磕了一个响头后,站起身来,收起往日的傲慢,恭敬地说道:“老师!” 梁春锦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的,行礼之后,邀吴君铭入座,笑道:“吴大人,一点薄茶,请不要介意。” 吴君铭摆摆手,满是欣慰地看了眼梁春风,喜道:“几日不见,安骏气色愈发红润了。最近可有用心做功课吗?待会我可是要考校你一番的。” 梁春风回之以一笑,“最近上门的惺惺作态之辈少了,学生得以安心睡觉,所以气色比以前好些。至于功课,学生有认真按老师说的做。” 梁春锦窃笑道:“春风,我先不说你功课做的如何,当就你这面不改色瞎扯的本事长进了不少。”说罢,又向吴君铭行了一礼,“舍弟顽劣,有劳吴大人费心了。” 梁春风被揭老底也不羞恼,嘿嘿笑了一阵子,他也知道老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他的,尤其自己还是老师唯一的一位学生,虽然目不识丁。 吴君铭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梁春风没皮没脸的笑容,心里也不好指责他,就不再闲聊,直入正题,“春锦,安骏,你们如实告诉我,这次商会所为可有梁家在其中捣鬼?” 梁春锦脸上一僵,不愧是吴君铭,单刀直入,不留丝毫情面,估计也是算准了三弟不会在功课以外的事情上骗他。 果然,梁春风听了这话,那眼神直勾勾地转向自家大哥,下巴朝着梁春锦点了点,“哼哼哼。” “事前并不知情。”梁春锦苦笑道,一方面是笑三弟胳膊肘往外拐,一方面是笑自己梁家居然被手下商会反坑一把,“我估计家父此刻也是和大人一样焦急。” “那你的意思是,这事全是由李博定一人主持操办?”吴君铭紧锁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公然挑衅你我两家?” 第一百三十三章 梁春风(三) 吴君铭三人聊了一会,梁春锦就发现再聊下去,自家这个三弟就要改姓吴了,而这个父亲等云州城大小官员评为“无能庸政”的知府大人也不容小觑,尤其是吴君铭对于一些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格外敏感。 “你要是说你俩不知道,再加上梁大理也不知道,还有理由可以说。”吴君铭顿了顿,“梁春禾也一点都不知情吗?” “嗯?吴大人,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四弟知道的会比家父还多么?”梁春锦反问道。 “哼哼。”这句是梁春风对大哥说的,而接下来才是对老师说的,“老师担心的有道理,梁春禾娶了个李家媳妇,自然会对李家的事情有了解。还请老师放心,梁春禾那家伙要真参与此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吴君铭拍了拍梁春风的肩膀,笑容里遮不住的担忧,“安骏有心了。就是要注意,我猜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恐怕不只是为了涨粮价这么简单,你们要做好准备。” 梁春锦附和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会禀报给家父。” 爽快如梁春风,哪里懂得好好说话,当场就把话说绝了,气得梁春锦恨不得把三弟的嘴给堵上。他说:“嗳,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老师让我们多做准备,大哥你准备就是了,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似乎还嫌梁春锦动作不够快,梁春风话音刚落,就喊上一个随从匆匆离去,看那架势似乎又要折腾自家房子了。 梁春风跑了,吴君铭和梁春锦也没什么好聊的,也不多说半句家常话,手一拱,原路返回,离了梁府。 如今云州城各种问题都等着解决,家里也是一堆事物让人焦头烂额,吴君铭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偷溜出去是很不负责的态度,但后果什么的吴君铭从来不会提前去想。 “我错了,夫人。”吴君铭很是熟练地跪在床榻前,看着朝里侧身躺在床上的王庭妍,暗道:这次再想点好词安慰夫人一下,夫人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殊不知王庭妍此刻想的是:这回不管他说什么,决计不能轻饶了他。不然下会遇到麻烦事又逃跑,那叫个什么事! “夫人?妍妍~”吴君铭的拿手绝招。 王庭妍暗呼不妙,双手捂住耳朵,不去听他说话,其实捂得并不严实,一直都在偷听,听着听着,突然就没声音了? 王庭妍回头一看,喝,别说声音没了,刚刚还跪在这里的人都没了。心里颇为酸楚,喃喃道:“哼,现在连哄我都不哄了吗。” 没一会儿,吴君铭又跑了进来。 王庭妍见他进来,重新侧身躺好,带着清冷的嗓音,问道:“既然出去了,何必又重新跑回来?你只管去偷懒吧,我不管你了。” 却不料吴君铭这回极其粗暴,直接把王庭妍转了个身。没等王庭妍娇呼无礼,就看到吴君铭那张煞白煞白的脸,那双彻底丢了魂的眼睛,一张一合微微颤抖的嘴唇,身体上无一处不再显示吴君铭此刻糟糕的心情。 王庭妍坐起身来,轻摸着吴君铭的背,柔声问道:“相公,出什么事了吗?” 吴君铭如同机关般缓缓将脑袋抬了起来,面对头顶上的房梁屋顶,呆呆地说出了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东夷打过来了。从北边,从南边,从东边,据探子回报,再过半个时辰,云州城就要被东夷大军包围。怎么办?” “召集门客!”王庭妍一改弱女子形象,拎着吴君铭来到大堂,此时家中门客也齐聚一堂,大家对此事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一个八字胡的汉子手里转着两颗铁胆,率先站了起来,说道:“据探子消息说,此次东夷共动用士卒两万余人,还有从观海台那里缴获的几门大炮,我蛮奇怪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胡巴子,你的消息可靠吗?”说话的是清风,作为吴府两位最强侍卫之一,清风在会议上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尤其是嘲讽其他人的时候,“东夷就来了三万人,观海台是什么好地方,居然还值一万人来看守?” 胡巴嗤笑一声,继续转着他的铁胆,“无知妇孺,爱信不信。” 好在明月及时插入打断了两人的交流,没办法,不拦着点,两人会打起来的,“城里并无兵马,白翎军也不在附近,如今要想的是退敌之计,而不是死了之后争吵谁说错话了。” 胡巴子补充道:“还有,本来是有白翎军驻扎云墨码头北边,但行营被水冲走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以我之见,应当以侍卫班。” 而后就是众人七嘴八舌地补充,这倒是苦了王庭妍要记下这么多东西,而后从中判断出最符合当前形势的法子。 众人的法子太多,一时间竟然难以取舍。最后还是吴君铭眼一闭,嘴一张,谁的意见都不采用。他说:“关闭城门!征召兵勇!” 胡巴子迟疑了片刻,说道:“大人,城中只有守备士卒百余人,白翎军轻卒几十人,恐怕没多少时间给我们征兆兵勇。还是派人走水路去借兵吧。” 清风见吴君铭面露难色,便开口说道:“大人爱民如子,既然下定决心要坚决守城,那我们照做就是了。” “那谁来练兵?粮草军械谁来筹备?盔甲兵器又有多少?”明月冷冷地瞪了眼清风,随后单膝跪倒在吴君铭座前,“大人,征召兵勇是必要的,但当务之急是在征召到兵勇之前,守住云州城。” 说罢,明月猛地一抬头,淡然地看向吴君铭。大堂众人亦是如此。 沉默了片刻,吴君铭才扯着沙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月听令,我命你携两骑即刻出发去南阳,务必求来救兵。” “遵命!”明月起身,大步离开了大堂。 “胡巴子,郑尊,许新叶,你们三人速去府衙,不,三人分开去到各个城门,要求尽快关闭。不得怠慢!” “遵命!”三人领了吴君铭的牌子,也匆匆离去。 “清风听令!” “在!”还是慵懒的声线,但清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兴奋的,毕竟自己也是头一次碰上战争这样的大规模砍杀行动…… “去把灵儿找回来。” “唔。”好不容易燃起的热情一下子就没了,清风蔫蔫地回答道:“是,大人。” 清风有些沮丧地离开了。她前脚刚踏离吴府大门,梁大理等一众官员后脚就来到吴府,想必也先后得知了夷兵来袭的情况。 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候,梁大理也顾不上以前那套装腔作势,见到吴君铭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派人将城中所有东夷商人尽数拿下,搜查到将近一万石的大米,银两财宝近有上万两。” 吴君铭深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我已派人前去关闭城门,当务之急是我们缺兵少将,没法挡住东夷人的进攻。” “大人,下官有一计。” 官员里慢慢走出一个身着囚衣,脚上戴着脚铐的男子,男子撩开散乱在脸前的头发,露出那凌厉的双眼看向吴君铭。 “文厚,你,只管说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梁春风(四) 此人正是祝友明。在得知东夷大军来袭时,梁大理就决定放下派系之争,一面去了大牢将被关在牢里的官员放了出来,一面喊上云州城全部官员,一同前去吴府商议对策。 之所以不去府衙,是因为梁大理担心吴君铭极有可能在这个关头又躲了起来,玩失踪,打算直接上门去堵他。 也好在这次吴君铭没有躲藏起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所布置。 祝友明这一身囚衣着实显眼,但其他人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很是认真地听他讲话。 “城北粮仓有白翎军轻卒守卫,这些人不能撤走,当前时期,粮食要是出事,那和被敌人攻破城池没什么两样。” 吴君铭与梁大理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城里捕快、守备、兵勇,在册共计二百四十九人,其中守城兵勇占多数,有百余人。府库里登记的精铁盔甲一百二十六套,布甲、皮甲共计两千三百余套,刀枪剑戟可供三千人使用。” “可有弓弩?” 经梁大理这么一问,众官员阴沉的脸上唤起了生机光彩,如同军神附体般,纷纷附和梁大理的话。 “同知大人说的是啊!有了弓弩,那守住云州城还不容易?!” “再加上石头什么的,就算东夷兵力多我们许多,那也攻不上城头!” “云州城有救了!” 吴君铭也想说两句,但看到祝友明很是难看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缓缓问道:“字厚,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 “并无弓弩,也没有箭矢。”祝友明低头。 “那床弩,投石机呢?” “城头上有,总共也就五台床弩,两台投石机。” 顿了顿,祝友明补充道:“因为当初就没考虑过会有敌人能避开白翎军,直扑云州城,所以城里准备很少,大部分都用在了白翎军上。” 这。 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已经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的了。 “那字厚你先前说的有法子是?” 祝友明环顾四周一眼,看着那一张张神色百态的脸,笑道:“也不必如此灰心。让诸位把家里的侍卫,随从召集出来,想必能有两百多人。” “再加上商会的商贾家中的侍卫,城里的灾民,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少说也有两千多人。” “等一下。”一个矮瘦的老头站起身打断祝友明的话,“祝大人,灾民还好说,但百姓为何不从整个云州城征召,而是只从城门附近的征召?” 这个倒不用祝友明多费口舌了,吴君铭提了一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就示意祝友明继续说下去。 “镖局、武馆、车马行、挑夫。”祝友明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后续的话都说出来,“还有城中地痞无赖,以及大牢里关押的犯人。这估计也有四百人左右。” 话音刚落,官员们就像碰着水的热油,噼里啪啦的炸了起来,一时间竟吵得比夜市还喧闹。 “什么!犯人!” “祝友明,你要找地痞无赖就算了,居然还找犯人?” “我宁愿身死,也不想要这群犯人来保护!” “要是犯人临阵倒戈,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行!” 吴君铭和梁大理默默地看着吵成一片的官员,不管他是哪个派系,此刻居然出奇地没有产生分歧,一致认为犯人就该待在大牢里。 吴君铭喝止住众人,尽管他很想同意字厚的意见,但这种关头,不能忽略其他官员的想法,只能退让一步道:“既然如此,那大牢里关着的就不放出来了。其他的,就交由诸位了。务必在三刻钟的时间内召集到人手。到时候就由万甘远将军来调度。字厚,你留一下。” 事关性命安危,没人会在这种事情上磨磨唧唧,各个都快步离开了大堂,看那样,估计只要一刻钟就能召集到人手。 “大人,把我留下来是有什么事吗?”祝友明走动起来,脚铐的铁链就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看着就不方便行走。 吴君铭注视着自己这个昔日同窗,“你刚刚的话没说完吧。除了犯人以外,你还想召集哪些人?” 祝友明摊开手,耸了耸肩,“你连犯人都放不出来,剩下那个说了也没用,还白白多个念想,耽误心思。” “难道你是说马头山的马贼?”吴君铭略有所思。 祝友明颇为无语,呆滞地看着吴君铭,“大人,你想的比我还要远啊。先不说马头山那群马贼经过这场大水还剩几人,但就马头山到云州城的距离,足够东夷大军攻下云州城了。” “嗳嗳,这样啊。”吴君铭尴尬地笑了两声。 祝友明叹了口气,“大人,这时候城外的人是来不及抽调回城的,还是要从城里找。” 话说到这里,祝友明也不再卖关子。 “东夷人。” 东夷人?这? 祝友明对吴君铭会惊讶已有心理准备,但吴君铭对祝友明会这么说简直毫无防备,甚至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祝友明会不会是暗藏在云州的东夷细作。 “字厚,你没说错吧?让东夷人打东夷人?” 祝友明解释道:“嗯,让东夷人打东夷人。” “他们要是不愿意呢?” “全部扣上暗中资敌的罪名,告诉他们不上城墙,就全部关进大牢。对了,大牢也没多少地方关那么多人,那就直接斩首祭旗。” 祝友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这样在全力防守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有细作暗中捣鬼。同时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抄他们的家产。” 沉默,持续许久的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接着说下去。 好在去通知关闭城门的胡巴子三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胡巴子的嚷嚷打破了沉默的局面。他说道:“大人,错估时间了!东夷大军离东文门只有不到二十里地的路程了!” “那东文门现在是谁在守着”祝友明自打穿上这身囚衣,做事都变得不慌不忙了起来,哪怕周围几人已经忽得团团转了。 “是少爷,还有大小姐和小小姐。” “什么?!”吴君铭拍案而起,自己三个娃都在最前线,这谁受的了,高声惊呼道,“走,字厚,就按你说的做,这腰牌给你,把犯人和东夷人全都带到城墙上!胡巴子,郑尊,带上府里的侍卫,跟我来。许新叶,你去通知万甘远将军,城中人员全交由他来调度!” “遵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梁春风(五) 东文门城楼上。 看着一边黑压压,一边红通通的东夷阵型,就算是对此毫无建树的南门五也忍不住感慨道:“这么散漫的军队是怎么从海岸一路打过来的啊。无道,你怎么看。” 这时只见林无道将斧头靠在在垛口上,双手合十后,又是竖起食指,又是大拇指朝下,来回翻腾了半天后,对着城墙外边的东夷大军,大声吼了一句。 “一袋米要扛几楼!” 南门五愣了一下,为了大米的事折腾了好些天,没想到居然把无道给逼疯? 吴灵芸拽了下清风的衣袖,小声问道:“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清风回道:“好像是说把米扛到楼上去吧。”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吴灵芸更懵了,这两军交战在即,怎么说起扛米来了?东夷人总不会是为了大米才打过来的吧! 却没料到对面听到这话,居然也叽里咕噜地产生起骚动。很快骚动平息了,黑色盔甲的阵型里疾驰出一骑兵。不过看他那身一层叠一层的盔甲,南门五突然很同情那匹瘦弱、不堪重负的马。 只见那人骑着马来到城门下,抬头望着城头的几人,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操着一口东夷话开始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南门五下意识偏头,问林无道说:“无道,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什么啊哭啦,撒哈给他的。” 林无道屏息凝神,认真倾听样子更外专注,再加上时不时点头沉吟,惊得众人都以为他听得懂东夷话。 就连吴定康也被他吸引过来,走过来的时候,还询问站在一旁的清风道:“小林相公这是听得懂东夷话?可听得出城外那人喊的是什么?” 没等清风回话,林无道缓缓开口,“没想到啊,手指抽筋也是这么的疼。嗯?大家怎么都看着我?乐丫头,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闹了个乌龙。 众人重新站好位置。乐丫头眉眼间的紧张感也骤然降低,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很是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林无道听后恍然大悟,“哦,你们是在找人翻译东夷话,也就是找人把东夷话换成云州话,或者是官话啊!这简单,去城里找俩东夷商人,一个放在那边,一个放在这边,让他们转述,要是不一样的话,就都砍了。” 吴定康沉思片刻,便喊来下属去找两个暗中资敌的东夷商人来。那人也没多问缘由,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看起来业务相当熟练。 一同行云流水的操作后,再看城外那个骑着瘦马的甲士,吴定康眸子一转,计从心来,当即挥手招来两个守城门的士卒,低声细语一番。 过了会,一个守城士卒弯着腰,跑到城墙下去,另一个守城士卒,从城楼这边,朝北侧马面跑去,那里安有一台床弩。 “小林相公,麻烦你学着刚刚那样的东夷话,冲城外喊几句,为我们拖延点时间。”吴定康一边说,一边开始脱官袍,脱下来的衣服也径直往地上一扔,而后躲在垛口后,偷偷望城外望去。 “这能行吗?”南门五质疑道。 “不管行不行,都得一试。这是命令!” 不知是吴定康以前对他们和气久了,这一下子变得极为强硬的态度,让南门五心里被刺了一下,很不舒服。吴定康也没心思在乎他们心里的异样,他只知道要用尽手段守住东文门。 林无道瞧见南门五那受气包模样,略有些哭笑不得,附耳低语道:“这才是这片天下最常见的样子,豺狼虎豹对猎物的善良,不过是酒足饭饱后消遣。” “我明白了。”南门五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苦涩,看着蹲伏在垛口后发号施令的吴定康,头一次感受到当官的不是只有一个词就能形容的来。 善良和邪恶也是可以共存的。 与此同时,林无道的胡说八道也开始了,虽然他说的是穿越前学的日语,但语腔语调都和东夷人说的话很接近,就是字词发音不同。 就这样,一个在城门外叽里咕噜,一个在城头上叽里呱啦。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也亏林无道能这么镇定地编下去。 很快,先前去找东夷商人的下属压着五个东夷人走到城楼上来。 “大人,人带到了。” 吴定康瞥了眼这些高矮胖瘦的东夷人,尽管他已经很克制鄙夷的语气,但言辞间,那股高高在上的态度还是收藏不住。其中有几处对东夷人的蔑称,就连林无道听了都忍不住挑挑眉头,暗叹道:还有这么歹毒的骂法? 很快,两个士卒压着一个东夷人,分散地站到城墙上。城下那人说一句,东夷商人翻译一句,一个士卒跑回城楼汇报一句。 “走出城池,谁都不会被杀死?”吴定康冷笑一声,眸子里的寒光如利箭般射向城外那人,“我宁可战死在此,也不愿跪着苟活!来人,去召集东文门附近百姓,全部出来守在城门洞里。再沿着道路两侧,每家每户给二两银子,要求出两个人来守城墙。快去!” “遵命!” “东夷大军动静如何?”吴定康重新把目光移向城外。 吴灵芸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垛口,“没有反应,那个人还在不停地喊话,东夷大军还是原先乱糟糟的样子。” “没动静就好。等我们这边召集好人手,看他们如何攻上城头!” 另一边,南门五看着城外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喊话,心里总感觉不对劲,两军交战在即,对面少说也有上千人,我们这边不足百人,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东夷人难道想光靠嘴巴就让我们把云州城拱手相让? 其中必定有诈! 南门五小心翼翼地走到大壮身旁,低声吩咐道:“大壮,你现在抓紧时间跑回药堂,无必要保护好柳大夫父女,还有那大娃,二娃。” 大壮困惑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吴定康。 “不怕,我待会就说你是去给吴知府报信去了。记着,万一,万一出现了意外,带着柳大夫他们马上逃出城去,往西边跑。这个给你,交给柳姑娘,让她看着用。”南门五交代完后,拍了拍大壮的肩膀,“你家少爷有我照看。去吧。” 大壮憨厚的笑容浅浅凝固住,跪倒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后,弯着腰匆匆跑开了,就连吴定康伸手都没能拦住他。 吴灵芸看了看南门五,替他开脱道:“大壮应该是被派去送口信了。反正也不少他一个。” “红豆嘎脱,吧不累,多吉米他———!” 忽然间,南侧一个东夷商人冲城外大吼一句,接着趁士卒反应过来之前,迈步冲向城墙,最后一跃而下,变成城下第一滩肉泥。 就在众人还在疑惑发生了事情,南门五厉声高喊道:“危险!”说着,一头撞到林无道,而后只见一只利箭划破天际,牢牢地钉在林无道原先所占位置后边的城楼柱子上。 乐丫头飞扑过来,趴在林无道身上,看到衣裳染红了一大片,眼眶一下就红了,要不是生性坚强,怕早就哭出声来。当即就解开林无道衣裳,要为他包扎。 揭开衣裳后,发现自家少爷身上好着呢,没有一个伤口,乐丫头看了眼脑袋磕在地上而昏迷的少爷,心里松了口气,替他重新穿好衣裳,同时淡淡地和南门五说道:“你中箭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乐丫头(一) 其实南门五并没有中箭,箭头只是在他肩膀处划过一道伤痕,以及扑倒林无道的过程中伤口撕裂开,血染红了衣衫,顺带还染到了林无道身上。 乐丫头淡淡地说道:“你中箭了。” 南门五苦笑一声道:“我皮糙肉厚没事,无道可有受伤,嘶!女侠啊,你别拉我胳膊了。你越拽我,我血流的越多啊。” 吴灵芸很是心疼地看着还在冒血的伤口,喊来正护着吴定康的清风,“清风!你快给他包扎伤口!清风!快来!” 看着清风很是乖巧地走过去给南门五包扎伤口,吴定康扪心自问道:我还是她大哥吗?她还认我这个兄长吗? 不过东夷人没给他多想的机会,为首那骑兵拐角一声,挥舞着长刀,向城墙发起了冲锋。接着那片黑压压的东夷士兵自行分开站立,隐藏在人群里裹着黑色兽皮的简易攻城车亮了出来。 吴定康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推着攻城车的那几个东夷士兵,一边撩着嗓子喊道:“王齐格!城门可有人守着?给我死守住城门!云州城几十万百姓的性命都落到你头上了!” 躲在一处垛口后面的王齐格哭咧着喊道:“大人,没救了!我们没有士兵,没有弓箭武器,云州城守不住了!” 这么一喊,吴定康下意识暗道不妙。果然,原本就瑟瑟发抖的几十人现在斗志全无,若非自己在场,这些人怕不是早就跑走了! “吴大人,城头危险,下官护送你到后边。” “啪!”吴定康一掌把爬过来的白面官员的脸打红了,红着眼睛,低喝道:“东文门失守,谁都别想活命!想想你八岁大的孩子,想想你家中老夫老母!你跑了,他们怎么办!你,下去给我守住城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给我守住城门!” 白面官员早已两股战战,哭鼻子红脸的,还是被吴定康连拉带拽地拖了起来。 “王齐格!带上他给我守城门去!就算只有你们两个,唔!” 一只利箭飞过,带起了一阵血花,吴定康最后那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后心窝处就中了一箭,向前扑倒在地,最后一口气呼出去之前,硬是说出了另一句话,“云州,百姓”。 白面官员竟吓得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双手抱着温热的吴定康,瞪圆了的眼睛,合不上的嘴,全身都开始颤栗的恐惧,吴灵芸哭喊着扑过来的动静都没能把他惊醒过来,只是呆呆地跪在原地。 “咚!” 攻城车撞城门的声音! “快!你们三个跟我来!”王齐格咬咬牙,弯着腰,向城楼后的石阶跑去,身后跟着三个身披破旧布甲的持棍士卒。 南门五努力支起上半身,靠在厚实的垛口后面,看着城墙上的一切,瑟瑟发抖的年迈士卒,两股战战的白脸官员,中箭倒地的吴定康,泪眼婆娑的吴灵芸,昏厥在乐丫头怀里的林无道,嘶!还有半边胳膊使不上劲的自己。 “咚!” 垛口另一边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吼叫声,时不时还有嗖嗖的破空声传来,东夷人开始攻城了。 “啊————!啊!!!!” 突然那个目睹了吴定康中箭的白面官员捂着脑袋跳了起来,神志失常般开始手舞足蹈,没等旁人把他扑倒,数只利箭钉在他的后背,巨大的推力险些将他推下城墙。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城头上的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站起身来,丢盔弃甲,仓皇而逃,满眼都是可以逃生的石阶。却不知东夷人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云州守军丧失斗志的一刻。 密密麻麻的箭矢扑天而来。 惨叫声,穿透声,各种闻所未闻的声音在耳旁回荡。 很难想象,为何东夷人要浪费这么多箭矢来射杀这不足百人的守城队伍。射杀这些已经丧失斗志的士兵。 “咚!” 又是攻城车撞击城门的声音。 南门五呆呆地看着钉在离自己左腿只有一寸远的地方的箭矢,看着清风歇斯底里地冲自己张大了嘴巴,还有趴在林无道身上的乐丫头。 “咚!” 南门五回过神来,这才听到清风才扯着嗓子喊道:“城门守不住了!趁着东夷人下一波射箭之前,快跑!” “快跑!” 南门五跳将起来,扶起乐丫头,一手托着林无道后颈,一手绕过他的腿弯,迈开步子就往城楼下跑去。 清风动作也不慢,一手刀打晕吴灵芸后,左手提着吴定康,右手抱着自家小姐,身形一轻,快步在城墙上奔走起来。虽然比南门五晚起跑,但还是要快南门五一步跑下城墙。 “咚!” 王齐格看到清风等人跑下来,连忙喊住他们,“城墙上面怎么样了?能守得住吗?我这里召集了附近三十余个百姓,还能撑一段时间!” 清风沉吟了片刻,“城墙上还是那样,东夷人短时间攻不上城墙。王大人务必要守住城门!” 王齐格空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咧嘴笑道:“姑娘放心,只管带吴大人去看大夫!”又一次猛烈的撞击砸在城门上,王齐格险些被震飞出去。 “快走吧!吴大人性命要紧!” “······”清风抿唇,“大人保重。” 说罢,清风头也不回地带着两人跑远了。 南门五没有揭穿清风的谎言,他将林无道交给乐丫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乐姑娘,我不能走。我受陆大人委托来到云州,就已经抱着为云州城放弃性命的觉悟。无道不一样,他就拜托你了。去药堂找大壮。” 乐丫头背着林无道有些吃力,但还是站直了身子,说道:“多谢南门公子。”说完转身就走。林无道的身体对乐丫头来说太大了,以至于就算乐丫头使尽全力,她俩走的也很慢。 南门五没有目送二人离去,而是从怀里取出那把多日未用的杀猪刀,疾步走向王齐格,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我要一百人守城墙。” 王齐格翻了个白眼,且不说你小子是谁,单就这一百人我上哪给你去找去?!旋即没好气道:“滚滚滚!别瞎捣乱!” “城头上的人都死了。”南门五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彩。 “死,死光?”王齐格说着,腿上一阵发虚,顺着城门跌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都死光了?人都死光?死光!” “我要一百人上去守城墙。”南门五拎着王齐格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重复着先前的话。 王齐格脸色一改,面露凶光,试图要挣脱开南门五的束缚,却依旧被那只手牢牢箍住,“滚!老子不守了!放开我!” “我要一百人上去守城墙。”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要大打出手之际,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两人朝来这看去。 不是马,是一头梅花鹿。 鹿背上驮着一男一女,是梁春禾和一个半大的丫头。 “南门公子!”梁春禾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如沐春风的和煦模样,倒是他身前做的那个小姑娘傲气十足地冷哼一声。 “你来做什么?”南门五问。 “送你两百个士兵。” 梁春禾轻笑一声,抱着女孩跳下梅花鹿,而后牵着梅花鹿把路让开,没多时,从远处齐刷刷跑来一队黑甲士卒,整齐划一的步调,为之震动的街道。 “这是,白翎军?!”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乐丫头(二) 黑甲士卒分两队依次上城墙。虽说两百士卒对上城外那上千东夷士兵有些微不足道,但也比先前那丢盔弃甲的几十人要强太多。 吴灵秀双脚一落到地上,那双大眼睛就开始不停地往四周移动,俏丽的脸蛋上布满了拒人千里外的寒霜。 南门五注意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孩,但又见她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没有直接问她姓名,朝她努努嘴,问梁春禾道:“几日不见,你上哪儿领了这么个丫头回来?” 说起吴灵秀,梁春禾就头疼。自从上次把她从李府救出来后,这妮子天天来家门口蹲着,也不嫌热,侍卫随从也赶不走她。进进出出的梁大理看着了也拿这丫头没办法,只能感慨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必有其长女,必有其次女。吴君铭呐吴君铭。” 梁春禾不想和这丫头扯上关系,可又担心她在这日头下晒到中暑,只能出面和她谈谈。可哪里想得到,自己一朝她走过去,吴灵秀就迈着小短腿跑开了。自己退回去,这丫头又哼次哼次跑了过来。 一进一退,距离拿捏得死死的。 无奈之下,梁春禾只能由着她跟在自己身后走遍大街小巷,心里也暗暗称奇,这么小的一个女娃走这么远的路居然不累。 梁春禾没注意到的是,他自己放慢了速度,恰好让吴灵秀稍微走快些就能赶得上。老马知道这点,但他没有说。因为挺有趣的这俩人。 至于这次,纯粹是吴灵秀在大堂的屏风后面偷听到父亲和叔叔们的对话,偷溜出来要去找她大哥。出了门,正巧遇上在附近闲逛的梁春禾。 “这位是吴小姐,嗯,是吴姑娘的妹妹。”梁春禾没打算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抬头看向城墙上排列开来的黑甲士卒,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东夷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东夷人数少说也有一千多人,还有攻城车等器械。对了,他们有弓箭。” 似乎是为了回应南门五的话,新一轮漫天飞来的箭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如同遮挡太阳的乌云一般,将城墙上乃至城墙后边的所有人都笼罩一片阴影之中! “快躲!” 南门五纵身跃入城门洞里,梁春禾一把揽过吴灵秀,却来不及跑到城门洞下。眼看着错过城墙的箭矢就要落在两人身上时,梁春禾下意识转过身子,后背对着箭矢,紧紧地将吴灵秀娇小的身躯护在怀里。 “唉,少爷啊。” 只听一声剑鸣响起,老马翻身打开木匣子,匣子里同时飞出两把长剑。匣子被随意丢在地上,老马脚尖点地,反手握着两把长剑,才见他身形顿了一下,下一刻老马就已经出现在梁春禾身旁。 剑影繁飞,如同水球般将三人护在剑围之中。南门五只能隐约看到老马不停变换的招式,诡异的出招却比盾牌还可靠,将飞来的箭矢都拨开,散落一地。 “少爷,没事了。”老马负剑立于梁春禾身后,散落在周围的箭矢无不再向所有人倾诉这个老者神奇的剑招。 可南门五却感受不到他身上该有的武夫的气势,那种舍我其谁的豪气,反倒有几分文士的雅韵。 梁春禾缓缓站起身来,松开已然满脸通红的小丫头吴灵秀,环顾周围的箭矢,感慨了句“老马你又救了我一次啊!”,而后大步走到南门五跟前,眉宇间不再有以前的温润,反倒是充满了紧张和暴戾,“这等规模的箭雨绝非一千人能射出来的,东夷弓箭手少说也有四五千人!南门公子,东夷到底有多少人?” “四五千人?”南门五错愕道。 他没想到东夷会有这么多人,但在这时,他想到了一个极为要命的事情。 “不好!红色的是弓箭手,黑色的是步卒,东夷士兵怕是有一万余人!城墙有危险!”南门五解开刀鞘,握着杀猪刀就往城墙上跑。 梁春禾没想到这家伙说动手就动手,也不知该说他有勇无谋,还是大无畏了,只能摆脱正在收拾木匣子的老马,“老马,你去帮帮他吧。不用担心我,我们俩躲在城门洞里。” “遵命,少爷。”老马将梅花鹿交给梁春禾后,就小步快跑登上了城墙。 老马刚跑上城墙,就看到呆立在城楼旁边的南门五,以及他脚边不断扩大的鲜血。老马心头一沉,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城墙上惨烈的景象。 歪七扭八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箭矢铺满墙头,黑色的盔甲和红色的血液交融在一块形成一幅令人作呕的图画,有数十个哀嚎的身影在血海之中蠕动着,挣扎着。 一切犹如人间炼狱。 “咚!” 攻城车又一次发起了攻势。 饶是老马身经百战,也没见过如此夸张的场面,这已经不算战争了,这就是单方面的屠杀。刚刚披上盔甲的府兵和侍卫,手里的刀枪还没捂热,就被这箭雨抹去了生命。 东夷人毫发无伤。 南门五拎着杀猪刀,一摇一晃地走向垛口。其中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求他救救自己,但失力的手没能阻拦南门五半步就松开了。有人躺在地上捂着中了一箭的脸,大声哀嚎,却没有人上前帮助他。 南门五也不知道被尸体绊倒了多少次,总算站到城墙垛口旁边,向城外望去。 东夷大军没有丝毫进攻的意思,黑色的士卒就在城墙下面,只要搭梯子就可以爬到这无人防守的城墙上来。红色的士兵则站的远一些,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在等到下一波到城墙上来送死的云州士兵。 这算不算无道说的“围点打援”? 也算吧。 不过东夷人应该想不到,云州城已经没有士卒来给他们射杀了。他们高估了云州的兵力。 南门五嗤笑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而后慢慢地走回到老马身旁,一股疲倦从心底里涌出来,传遍全身。 从老马身边走下石阶时,南门五轻声说道:“赢不了。东夷之所以没进攻,是因为他们想毫发无损地攻下云州城。逃命去吧。” 说罢,南门五摇摇晃晃地从石阶上走了下去。 老马觉得他有些危言耸听,打算去城墙垛口那边看看,但又想起少爷的吩咐,只能消了好奇,亦步亦趋地跟在南门五身后走下石阶。 梁春禾见两人走了下来,连忙走上前去,询问道:“如何?”后面的话未出口,梁春禾就已经从南门五的脸上知道了答案。 “情况很糟糕吗?” 梁春禾有些不甘心,这两百侍卫和府兵可是自己花了很大心思才找来的,那些盔甲也是从府库里取出来的。这才一个照面,两百人就全军覆没了?不至于吧。 南门五摇摇头,瘫坐在石阶上,杀猪刀也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 老马替他回答道:“仅有十几人受伤。” “那不是挺好的。”梁春禾笑着要去拉南门五起来。 “其余一百余人都死了。”老马头一次觉得上嘴唇是如此沉重,竟抬不起来,害得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 闻言,梁春禾手上一松,让南门五重新坐回到石阶上,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石阶的尽头,那里似乎有血液顺着台阶流了下来。 战争才开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乐丫头(三) 梁春禾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损失还只是一小部分,知府他们定会有办法补救的。我们要做的是在吴知府赶到之前,守住东文门。” 南门五摆摆手,依旧瘫软在石阶上。 梁春禾的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却不会按着他的想法来走。 吴君铭与梁大理联手在城里强制征兵。 要求每户人家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都被征召为士卒。不管会不会打战,也不论见着东夷人怕不怕,哪怕这些人都死绝了,也要倒在城墙上,让东夷人过不来,从而守住云州城。 可哪里料到,这才征召到五千民兵,就有消息传来说永定门遭到东夷大军攻击。 也亏城门洞里的土台清理得慢,城门有土台顶着,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容易被撞开。但城墙就不行了,本就年久失修的城墙经大水一泡,根本经不住东夷的投石机攻击。 消息传来的时候,城墙已被砸开了七八处缺口,附近被损毁的民居也不计其数。 吴君铭分不清东夷人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自己对打战一点都不在行,所以他不敢赌,尤其当赌注是云州几十万百姓的性命。 于是他将这五千民兵分成两拨,一拨由梁大理带着去东文门,另一拨由自己带着去永定门。祝友明被留下来继续征兵,其余官员从旁协助。 等到吴君铭带着两千五百人来到永定门时,他们亲眼目睹了摇摇欲坠的城楼在吃下最后一记投石攻击后,轰然倒塌,溅起的飞尘沙石如同湖畔激起的涟漪般荡漾开来。 尘土过后,东夷投石机的动静也弱了下去。 吴君铭登上满身疮痍的城墙,眺望着屹立在远处的巨大投石机关,缓缓逼近的攻城车和云梯,以及簇拥着这些器械的东夷士兵,口舌突然干燥至极。 转身看向已经被恐惧所包裹的民兵,吴君铭很想像当年在朝堂上怒斥同仁那样呐喊,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给我死守住永定门”这样的话语,他也说不出来。 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那民兵之中有一个胆子大的人振臂高呼:“东夷人杀进云州城,不但大家都要死,家里的老人妻儿都得死!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在这儿和东夷人拼了!守住永定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当大刀快要落到自己脖子上时,谁都会想这么一个问题:能不能多活一会儿? 甚至还有人小声问道:“东夷人不见得会杀我们吧?他们只杀当兵的,跟我们又没关系。” “有道理哦,他们也要吃粮食,他们也要活下去,没理由要杀我们。不如投降了吧。” 吴君铭没给那人把话说完的机会,一剑斩下那个临阵退缩之人的首级,从断口处溅出来的血液将吴君铭从头到脚淋了个遍,他提着染血的宝剑,淡然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扫过,“惑乱军心者,斩!畏惧不前者,斩!刀枪未染血者,斩!” 吴君铭一反常态的凶恶模样一下子就震住了所有人。他站在石阶上看着底下身上穿啥都有的百姓,被征召过来的百姓都仰头看着他。 待到众人安静下来,吴君铭才接着说道:“杀敌一人者,赏银一两。杀敌将一人者,赏银一百两。依次累加,绝不二话。可有异议?” 众人鸦雀无声。 到底是这些天被那些粮商逼急了,大米一斤五十文。只要杀一个敌人,就能买两斤大米。运气好点杀个将军,就有更多大米。 吴君铭瞧见那眼里冒出的精光,也明白不用自己再多费口舌了。当即把这些人交给随后赶来的万甘远,而后就在附近开始继续征兵。 永定门的战斗要比东文门激烈许多。 一来,东夷大军的器械可以从富江下游运到云墨码头,再从云墨码头运到云州城南边。 二来,城中细作来报,永定门年久失修,利用投石机很容易就能将其攻下。 东夷人也是狡诈得很,看到永定门城头上出现不少人影,立刻喝止住士兵前进的步伐,再次启动投石机进行远程攻击。宁可浪费点时间,也不能出现差错。 万甘远何尝看不出对方打的什么算盘。可正因为看出对方的打算,万甘远才犹豫不决。 云州士兵出现在城墙上,对方就用投石机进行投石攻击,减损云州士兵数量。可要是云州士兵撤下去躲避投石,对方的士兵就能趁机登上城墙。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嗯? 为什么大事不妙? 万甘远愣了一下,他被自己问住了。是啊,为什么东夷士兵登上城墙就大事不妙了?万甘远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狞笑,大手一挥,带着士兵跑下石阶。 比狠,你们东夷人还嫩着呢! 刚跑下石阶的万甘远迎面撞上了怒气冲天的吴君铭。 “你干什么呢!我让你来,不是让你带着士兵逃跑的,是让你带着他们守住永定门的!”吴君铭说着,嘴里飞溅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万甘远脸上,同时又将刚刚征到的三百余人交给了万甘远。 万甘远抹去脸上的唾沫,笑道:“大人,我们没有弓弩,床弩、投石机也远远不如东夷人。就这些,足以断定我们没法守住城墙。” “那你就要逃跑?”吴君铭的语气更加刻薄,说话也是更加咄咄逼人,“亏你还是白翎军出来的!” “大人,你误会了。我只是把战场换了个地方。”万甘远说着,伸手指向望不到尽头的街道,和街道两旁高矮错落的民居,“我们玩阴的,打巷战。” 东夷人看云州士兵怎么才登上城墙就又跑了,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下令停止投石机,让步卒继续前进,务必保证无损伤的情况下登上云州城墙。 很快,他就如愿以偿了。 第一个登上云州城墙的东夷人,小心翼翼地握着长刀,与后面从云梯上爬上来的东夷士兵,缓缓朝四周分散开来,直到确认云州士兵确实放弃了城墙后,才示意让其他士兵登上城墙。 投石机移动不便,就留了五百人看守。 就在永定门拱手让给东夷士兵的时候,梁大理带领的两千五百人赶到了东文门。 同样是被东夷大军攻打的城门,东文门和永定门的差别截然不同。城墙没有任何被摧毁的痕迹,就连城门被撞了这么久,也没见破损。 当然,也有相同的地方,比如都喜欢远程消耗。消耗的差不多了,才肯派步卒进攻。 梁大理初来乍到,不明白为何众人都颓废地坐在石阶上,尤其是自己很是疼爱的小儿子也像个平民一样坐在地上,当即板着脸训斥道:“如此颓废,成何体统?!站起来,即然选择了留在这里,就给我上去守住城墙!” 南门五不想搭理他,只能由梁春禾来解释给父亲听。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王齐格轻笑一声,开口便是,“猪一样笨的家伙!没有弓弩如何守得住城墙?这群人站在城墙上,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人当靶子用的!” 梁春禾拉住愤怒的父亲,苦笑道:“父亲,不如孩儿陪您上去看一眼。只需一眼,父亲就能明白孩儿等人何故如此。” “去就去。”梁大理袖子一甩,双手负在身后,一马当先走在梁春禾前头,“我当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呕!” 这下,东文门城头上除了血腥味,还多了股呕吐物的腥臭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乐丫头(四) 梁大理重新站回到城门洞前,看着面如死灰的南门五,还有抿着双唇的梁春禾。那个小伙子没见过,不认识,但自己的儿子,梁大理还是很清楚的。每当梁春禾抿着双唇,大多数是他陷入烦恼的时候,少部分是他在发呆。 目前这个情况,应该是前者。 其实也不单是他们俩个苦恼,梁大理也是心烦意乱,面对城外那一片东夷士兵,真的是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半点主意,甚至可以说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咚!” 攻城车还在撞击城门。 说来也怪,东夷人撞城门也撞了半天了,饶是东文门城门由铜汁浇筑而成,也不至于凭这三十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能稳稳顶住这城门吧。 而且每次撞击,光是声音响,从门上传来的震感极轻,王齐格觉得自个回家拍门板的力气都比这大上一些。如此想着,王齐格松开手。 “咚!” 什么情况? 王齐格又喊五个人松开手。 “王齐格!你。” “咚!” 梁大理愣住了,看着同样错愕的王齐格,问道:“当初在建东文门的时候,可是用了什么机关吗?这城门也太坚固了吧?” 王齐格干脆喊所有人放手,退到五步之外。这要还是没有变化,那肯定就是东夷人那边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咚!” 王齐格转过身来,指着城门,一脸了然地说道:“梁大人,东夷贼子必有阴谋。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撞开东文门。” “嗯。”梁大理点点头,随后抛出了个更匪夷所思的问题,“东夷大军既然要攻打云州城,那他们为什么要放水?既不派兵爬城墙,也不用攻城车撞开城门,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王齐格沉默不语。 站在一旁的梁春禾忽然插话说道:“会不会是东夷人声东击西的计策?此处是他们的故布迷阵,引诱我们在此布防,而后从其他方向进攻。” 梁大理立刻摇头反驳道:“云州士卒不过百余人,其余的全是临时征召来的。反观东夷有万人大军,兼有投石机,攻城车和云梯等器械,何必画蛇添足般地使上声东击西的伎俩?” “咚!” 这次撞击连声音都弱了下来。 梁大理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至少目前为止,东夷人对东文门是没多大兴趣,于是当机立断让王齐格带一千民兵赶赴永定门支援。 带着远超对方数量的侍卫堵在人家门口,人家露头就扔石子,人家躲回去就装腔作势地踹门。这根本就不像是要拆家啊,反而有点,嗯,在等着谁现身的意思。 等着谁? 梁春禾打了个激灵。这一激灵吓得蹲在一旁的吴灵秀跳了起来,想都不想,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哼那个尾音还没出声,又连忙改口道:“怎怎么了!” 梁春禾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冲她轻轻一笑,说道:“没事,你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说罢,右手攥拳放在腰间,快步走向父亲,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那东夷人他们在等什么?”梁大理头一次感受到云山雾绕的无知感,同样是人,为啥东夷人就那么难懂呢! “有可能是在等辎重粮草吧。” “虽说为父对行军打战所知不多,但还是明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梁大理没等儿子说完,就否决了他的说法,“再者,既然要等,还不如直接攻下云州城,出城迎接岂不是更加威风。” 梁春禾无语,他也想不明白。 此时,二人身后响起一道幽幽的低语。 “东夷人不知道云州城有多少士兵吧。”南门五拎着他那把杀猪刀站到梁春禾身旁,看着三三俩俩聚在一团的民兵,脸上瞧不出半点神色。 “嗯?”梁氏父子对视一眼。 梁春禾心里豁然:是啊,之前对东夷人的猜想都是根据他们知道云州城的情况而猜测的,可实际上云州城外强中干的事实东夷人并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假装我们城里没人,如何?”南门五沉吟片刻,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这还用假装吗,云州城本就没多少守兵。” 这口吻,不用看也知道是吴家那个小妮子。梁大理对这丫头了解也不多,只是知道吴君铭家的两个丫头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是不清楚为什么最近老蹲在自家门口。 南门五笑道:“是啊,我们是没多少士兵,但东夷人不知道啊。我们假装我们没有士兵,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们有士兵,只不过是为了引诱他们而假装没有士兵。” 吴灵秀最烦听道理,尤其是几个词来回倒腾的丑道理,这一番话听得她细眉微蹙,就差没把“听不懂”三字刻在脸上了。 “我们以实为实,让东夷人以实为虚,反而不敢轻举妄动。”梁春禾听得仔细,很快就理解了南门五的意思,“可要是我们假装没有士兵后,东夷人将计就计,不就识破了我们的计策了?” “也是。”南门五挠挠头。 好吧,真就拿东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梁大理叹了口气,招来一旁的黄脸官员,“算了,走一步看一步。派出两个斥候上城墙观察东夷动向吧。” “遵命,同知大人!” 黄脸官员转身就喊来两人上到城墙上去。 却没想到,那两人才走上石阶,就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从石阶上跑下来,任由黄脸官员怎么说也不肯上去了。两人甚至想把银两退还给梁大理,只想着赶紧回家躲着。 黄脸官员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板着那张马脸,两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民兵,什么话都没说,却把什么话都说了。 有一个受不住被他这么盯着,低头嘟囔着“去还不行嘛,这都什么人呐”,大不情愿地又沿着石阶走上去。 另一个却怎么也不敢上去,那遍地的尸体,红的黑的卷在一块,一脚踩上去就能感受到从草鞋底传到全身的滑腻感。 “抗命,杖三十。” 黄面官员没等两个官差把那汉子押下去,眼神就移向了另一个民兵,“你,跟着上去。你们俩,就你俩,他们下来,你俩上去。” 话音刚落,那边挨棍杖的汉子就哭爹喊娘地喊叫起来,满嘴的“疼”,让那个刚想拒绝的男子把话又憋了回去,悻悻地跑上城头。 “报————!永定门失守!” 第一百四十章 乐丫头(五) “永定门失守了。” 林无道坐在床沿上,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来回说了不下十遍,每说一次,他眉头便扭起来三分,到最后眉心处竟扭成了一个“川”字。 屋里唯一一个人正躺在床上,处于昏睡的状态。此人正是背着林无道走回来,而后半路脱力昏过去的乐丫头。 好在当时大壮正要从药堂往东文门走,看到路边倒着的一男一女,上前一瞧,居然是自家少爷和乐姑娘,就将两人扛了回来。 大壮没说的是,当时之所以会上前瞧一眼,纯粹是看到一个和乐姑娘长得很像的姑娘被一男的压倒在地,走过去撩开女子的发丝才知道这人正是乐姑娘,再仔细一看,那男的居然是自家少爷。 虽然心里纳闷为什么自家少爷会从城墙那边跑到这儿来,但大壮还是很快就将两人带回药堂。 进了药堂,就看到吴小姐和清风姑娘正站在药堂门口,一个红着眼眶不住地往里边瞧,嘴里还念念有词,另一个半眯着眼站在一旁,时不时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什么的。 “给,二十文钱,你点点。”大壮递过去一把铜钱,看着轿夫一枚一枚地数着铜板,笑道,“你就放心吧,二十文钱不会少你的。” “小人得了穷病,全靠闻这铜钱的味道来治病。”轿夫笑着回应了句,还是把铜板数了一遍,点清后,拿出十文钱递给个子较小的那个轿夫,余下十文都装入自己钱袋里。 看轿夫收好钱,大壮背上自家少爷,还想着再把乐丫头也一并提进去。可是,这双手必须要托着林无道的双腿,免得他掉下去。这样就腾不出手来扶乐姑娘。 站在一边打量着南仪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的清风走了过来,打了声招呼,问道:“要我帮忙吗?你先进去,我再把乐姑娘抱进去。” 说着,清风伸手抱起乐丫头,手臂上传来的重量远超她的想象,乐丫头太轻了,全身上下能摸到的地方都是骨头,也真亏她能背着那么大个人走那么远。 咋舌之余,清风的动作不由得放缓许多,担心自己稍一用力,这个纸一样脆的姑娘就碎成飞灰了。 再把人交给柳子晴时,清风还特意嘱咐了句,“轻点。” 可哪里知道柳子晴早已知晓乐丫头身体情况,在接过手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说了句“知道了”后,就又把她请了出去。 等到清风再次进到药堂里时,就是带着两个士卒进来传口信的。 “永定门被东夷人攻占了。万将军率兵退守街巷,你们多注意些。” 传完消息,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貌似还在谈今晚拿了赏钱要去翠香楼光顾哪个姑娘。两个士卒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说话时的语气也是漫不经心,可说出来的内容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可惜。 柳文正忙着给吴定康包扎伤口,柳子晴则是对战事不感兴趣,大壮挠挠头露出憨憨的笑容。大娃二娃倒是哭咧着嘴,哭喊道“完蛋了”,却没人的屁股上各挨了黑汉子一巴掌,被训斥说“不要胡说”。 吴灵芸又是一心担忧着兄长的安危,也没心思理会东夷人不东夷人。至于大大咧咧的清风就更不用说了。 “呵,眼看云州城就要被攻占了,云州的士兵不紧张,云州的百姓不关心,反倒是我们这些和云州没有半点关系的人在拼死拼活。”林无道把耳朵从房门上移开,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站立起来,看着干净的屋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五怎么样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回到林家村去。”林无道坐到床边,轻轻地拨开垂在乐丫头面上的发丝,头一次心里由衷地想离开这里,回到乡下去。 “买一亩薄田,养几只鸡鸭,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不胜过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虽然做不到乐丫头那样的谨言慎行,但林无道从不认为自己是多话的人。今天这么一出边薅自己的头发,边喋喋不休地发牢骚,实属罕见。 “你说呢?” 林无道这才放下手,顶着一头被抓得松松散散的头发靠着床边的栏杆,看着那张普通的瘦脸蛋,心里一阵酸楚。 而后,就是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永定门失守了”这句话,直到大壮闯了进来。 “少爷,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东夷人就要打到这儿了!咱们快逃吧。” 也不知大壮是真憨还是假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紧张的感觉,反倒有些去郊外踏青的悠闲感。 目光越过大壮,林无道看到屋外的柳文父女更是不慌不忙,此刻还在嘱咐吴灵芸用药安全,完全没有要抛弃药堂的想法。 “那守军呢?” “吴小姐说,有一个将军领着两千人在南边阻拦东夷人。” 林无道思索一番后,又是叹气连连,摆摆手,心如死灰般妥协道:“跑吧。等一下,我来收拾行李,你现在跑一趟东文门,喊上小五一块跑。” 大壮问道:“我喊上南公子再回来,会不会来不及啊?” “这样,我们分开出城,你和小五一伙,我们这边一伙,出了城就往西边跑,到南阳城的林家村汇合。小五知道在哪儿。”林无道扶着栏杆,勉强撑起身子,尽管身子虚弱,但还是拍着大壮的肩膀嘱咐道,“快去!” 大壮收起了憨厚的表情,破天荒地板着张脸,给林无道磕了三个响头,才一下就把额头磕红了。三下过后,头上的红肿处已经泛血了。 “遵命!少爷多保重!” 大壮没有多言,转身走出屋子,撒开腿就跑。 林无道这才靠着栏杆又坐回到床边,自言自语般苦笑道:“早饭不能省啊,一顿不吃就饿得头晕眼花了。我记得大娃曾经在这儿放了半块烧饼。” 说着,把手伸到床褥下面一阵摸索,什么也没有摸到。正当他满心失落,打算收手的时候,乐丫头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跑。” 林无道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手腕上传来的触感绝非一个正常女子该有样子,乐丫头太瘦了。 平时穿着宽大的衣袍还看不出来,这下躺在床上,一抬手,衣袖顺着干瘦的皓腕滑落,露出那一节竹竿似的胳膊。 “乐儿,你。” 胸口像被石头死死地压着,透不过一口气来。 “少爷,不要跑,就在这儿等东夷人来。”乐丫头握得更用力了,眼里除了倔强就再无其他光彩。 林无道默默地看着这个丫鬟,陪着自己从林家村一路走来的丫鬟,从一个温润的少女变成了现在这副干瘦模样。 少女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只是服从和执行,说一不二。 “好,我们不走了。” 林无道扶摸着乐丫头的头发,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乐丫头。一如两人初见时,穷苦男子花掉全部家当买下少女,然后好奇地问了句:“女孩子都喜欢剪短发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祝友明(一) “永定门失守了?!” 吴君铭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再抽万甘远一巴掌,自己刚把这两千五百人交给他,他下一刻就把永定门拱手送人了?那眼前这三千多人还要不要送到他那边去? “字厚,开北门和西门,让百姓逃出去吧。” 吴君铭抬头向北方眺望而去,悠悠地感慨道:“臣为陛下守了十七年的云州城,如今也该交还给陛下了。所有人跟我来!” “等等,吴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去?”祝友明的脚铐已经卸掉,那身囚衣也换掉了,换上了一件浅青色长衫,颇有几分文人风范。 “我是安定府知府,百姓没走,我岂能走?云州城在,我岂能逃?莫要拦着我。” 祝友明注视着视死如归的师兄,心里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忠君报国,以死明志。但就是太激进了,这不还没到绝境嘛。 “吴君铭上前听令!” “嗯?”吴君铭愣了一下,上前要去摸这位昔日师弟的额头,喃喃道,“莫非中邪了?” 祝友明按下吴君铭伸过来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举在他面前,看到他百般变化的脸色,从容不迫地说道:“看样子,吴大人也知道这块牌子意味着什么了吧。” 九龙卫! 这是除了陆贤谦以外,吴君铭知道的第二位九龙卫成员,当即要跪下行礼,被祝友明一把扶住。 “情况紧急,就无须这些虚礼了。”祝友明将木牌挂在腰间,双手负在身后,朗声道,“从现在开始,全城人马都由我调度,吴君铭从旁协助,如有抗命,一律以死罪论处。” “遵命!” “好,你带这些人前去支援万甘远将军,听由万将军调度。城北,城西的守军全部调至城南。”祝友明谈吐间没有半点惧意,泰然自若的样子隐隐给人以信心。 “那城北和城西该怎么办?”吴君铭问。 “城西有诸位大人府中侍卫守护,而城北另有高人。”不知为何,每每想起这位高人,祝友明嘴角就忍不住会抽搐一下,小声嘀咕了句,“要是让她闹过头,还不好收场。” 云州城北郊。 一群长得歪瓜裂枣的精壮汉子正俯身躲在一片瓜田里,尽管他们已经很努力地蜷缩成一团,但只要有人望这瓜田一眼,就会看到碧绿的瓜田里有一坨又一坨高矮不平的赤膊汉子。 场景之诡异非一言能述之。 同样的场景不止一处。 密林小路旁边的草丛里,一个个彪壮的汉子尽力缩着身子藏在其中,有的因为找不到草丛,就躲在还没自个身子大的树干后边,就是生怕别人没注意到这里有人埋伏。 长势喜人的稻田旁边,这些汉子干脆也不躲着了,所有人都坐在田垄上,看着绿油油的稻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要不是他们手里拿着劲弩,背后背着大刀,路人都以为他们是附近的农户。 虽然没有路人路过这里。 “唉,你们说东夷人会从这里过吗?”地道的云州话,是个身形较小的汉子。 “呸!也就嫩把东夷贼当人看,俺们哪个管那叫人滴?”这个汉子刚出声,就赢得周围几个同乡的喝彩。 “管事神,秘的虐哭走让,你欢可不是不敢觉,度葫芦啊!” “停停停,你们三也别起哄了,大家又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这伙汉子里唯一背着双刀的人,也是这百来人的头头,百炼刀王滚。 只见他站起身来冲坐的远的兄弟们挥挥手,示意大家都看过来,“听好了!待会盟主会过来视察,都给我精神点,叫什么来着,拿出精气神儿来!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大哥,那边有两人过来了!” “躲好!”王滚领头趴到地上,“都给老子躲好了!精气神儿!哎呦,哪个鳖,咳咳咳,别样美丽的盟主可算来了!” 江湖人送外号“百炼刀”的铁血汉子居然会露出如此谄媚的笑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话,却活生生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呸!让你带人埋伏在这儿,你就这么埋伏的吗?”虽然女子脸上有轻纱罩着,但王滚还是听出了女子的怒意,“你比那个杨三刀还离谱!” 听到前面那句话的王滚本是腆着脸,赔笑赔不是,可一听到后半句,尤其是杨三刀这个名字,整个人从地上腾得一下跳了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西边那片密林,“杨启那鳖孙居然敢惹盟主动怒?!盟主放心,我这就过去一刀劈了他那狗头!” 女子那两弯新月眉微微蹙起,灵动的眸子映着愈发心虚的王滚的身影,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附近没有树来捆你,你就偷着乐吧!给我躲严实点,要是误了战机,你就找个地方自刎谢罪吧!” “盟主放心!我保证躲得好好的!”王滚从地上爬了起来,咧嘴笑着喊道,“绝对比杨启那玩意要埋伏的好!” “滚滚滚!”女子急着赶路,没功夫搭理他,一个纵跃飞身上马,再是一甩缰绳,白雪般的马匹飞驰而去。 王滚目送着盟主离去,直到其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趴在地上的兄弟们,依旧是咧着嘴,不过脸上已布满狰狞,“都听到了没?都给老子放机灵点,躲好了,大家都有肉吃,没躲好,老子自刎了,你们也得刎!” “是!” 随后窸窸窣窣一阵嘈闹过后,稻田再次陷入了宁静,不过这回倒看不见人的身影,也瞧不见田垄和两侧农田里的水稻。 事后,王滚挨了五十棍,被绑在大营前的旗杆上饿了一天一夜,又带着伤找到了农田的主人,赔足了银两,此事才作罢。 夜晚来临。 女子盟主歪坐在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摆弄着发梢,眼眸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每个被她看到的人,不是羞愧地低头不语,就是尴尬地转开脑袋。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时一个个不都挺会说的吗?让你们埋伏,埋伏成什么样了?你们当东夷贼都是瞎子吗!”女子正在气头上,饶是做得不错的人也不敢开口辩解,更别提丑态百出的那几个了。 “明天换地方埋伏,再往南走。”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旋即玉手指向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财迷,明天的计划安排就都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 “山匪。”男子嘀咕了句。 “嗯?”女子拔高音调。 “遵命,盟主!”男子躬身抱拳行礼道。 杨启这是站了起来,指着男子,“盟主,罗鑫他刚刚说的是山匪。” “······”罗鑫走到杨启面前,“明天你去到富江水里埋伏。露出头来,就算死罪。” 第一百四十二章 祝友明(二) 到最后,罗鑫也没让杨启埋伏到富江里,因为杨三刀除了这个外号外,还常常被人笑做是旱鸭子,北方出生的杨启不会水。 “唉,真是盟主一张嘴,老罗我跑断腿啊。”罗鑫苦着脸,躺在硬梆梆的竹席上,翘着二郎腿,右腿还一蹬一蹬的,有些许苦中作乐的感觉。 “当初还不是你腆着脸要跟过来的。”烟丫头作为大营里的唯一一个女孩,享受的待遇是罗鑫想象不到的好。吃穿用度,都有专人照料,很是不凡。出门的排场更是远胜过盟主。 要不是知道自己一行人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家真的会以为盟主是来陪烟丫头郊游踏青的。 罗鑫翻了个身,侧过来看着坐得端端正正的烟丫头,失声笑道:“你不也是,当初在凤岐县过得多滋润,现在跟着那个山匪来这儿吃苦受罪。” “我不是。” 烟丫头一板一眼地指正罗鑫话里的错误,“我在这儿也是生活滋润,只有你是没皮没脸地过来吃苦受罪。” 罗鑫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还是嘴硬没有承认,“我不过一介堂主,盟主有命,怎敢不从。” 烟丫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不就是你要当什么堂主的原因吗。” “小丫头还挺烦人的。一边玩去,别来打扰我。”罗鑫伸手驱赶蚊蝇般,在空中左右摇晃了几下,而后背过身去,背对着烟丫头。 烟丫头不依不饶,还特意绕到竹席另一侧,蹲在罗鑫面前,说道:“再往前走就到云州地界了,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有什么好说的。”罗鑫再次转身。 “你喜欢玲姐姐啊,还为了她放弃凤岐县的家当,大老远跑来当堂主,帮她摆平了淮左祸乱,又帮她赢了武林大会,还有······”烟丫头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呀眨的。 “那是命中定数,唉,说了你也不懂,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当牛做马的来还她。” 罗鑫也不转身了,侧卧在竹席上,趁烟丫头不注意,突然伸手捏住她的鼻子,笑道:“倒是你,你怎么不回师父那里,也要缠着那山匪走南闯北的。” 烟丫头鼓着腮帮子,小脸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看着罗鑫,眸子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和愤愤不平,最后还是由罗鑫松手认输,才算结束。 “你还真倔。和师父一样。”罗鑫仰面,双手枕在脑后。 “我和我爹不一样。”烟丫头喘几口气就缓了过来,不过蹲得脚有些发麻了,就重新坐回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师父好食,你也贪吃。”罗鑫斜了她一眼。 “唔!”烟丫头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师父瞧不起文士,你也不拿文士当人看。” “哪有。”虽说是反驳,但语气很弱。 “没有么。”罗鑫轻笑。 “唔。” “还有,师父一向淡泊名利,你也是穷得叮当响。” “喂喂喂,凭什么说我爹都是好词,说我就是不堪入耳啊!” “师父是师父,你是烟丫头嘛。” “哼哼。” 就在这么一伙人边和空气斗智斗勇,边南下赶往云州的时候,云州城里已是满地狼藉,万甘远和吴君铭俩人率兵一退再退,即将退到南仪大街。就连梁大理也只留下三百人看着东文门,率领其他士卒前去支援。 “万将军,再退下去,你我干脆将这云州城拱手让给东夷人罢了!” 吴君铭自打听了祝友明的要求后,就一直跟着万甘远,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排出斥候,排出民兵,最后撤退。也不知退了多少里地,退到现在,连东夷人都没赶上来。 “是啊,吴知府,一退再退,不但丢了我们的脸,更是丢尽了云州城的脸!” “不错,武夫就是武夫,没有半点文士的傲骨胆气!若叫我去,死也要杀上一个东夷贼!” “他日若乘凌云去,敢笑鲁东不丈夫!” “说得好!” 万甘远起先还会听这帮人唧唧歪歪,可听到后边也就明白他们脑子都装的是什么心思,瞬间就没兴趣听他们再重复那几句老生常谈了。 梁大理见识过东文门城墙上的惨烈,比其他连东夷士兵都没见过的官员更清楚其中的残酷和血腥,所以此刻也是冷眼看着这些只会说说的官员。 “说够了吧。”万甘远寻着众人都安静下来的当口,冷哼一声,“说够了就到我说了。” “哼,不过一介校尉也敢呵斥我们?”令狐游刚刚本想说话,却叫万甘远抢先一步,心底里本就瞧不起这个武夫,又加此机会,干脆一并发做出来。 他知道大家会支持他的。 但令狐游没想到的是,这赔笑了一路的卑微武夫此刻居然敢翻脸,而且毫不留情。 “扰乱军心,杖五十。” “!” 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两个身着短衫的精壮汉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左一右把令狐游拖到一旁,先是一棍将他打翻在地,再是扎扎实实地打满了四十九棍。 两个汉子没有走回人群里,各提着根染血的棍子站到万甘远两侧。两人目不斜视,却给了所有人最为直接的震慑。 “万将军,这两位壮士可是白翎军步卒?”梁大理上前询问道。 万甘远半眯着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视而过,最后停到梁大理身上,“不错,此二人正是我部骁勇。先前让他们藏身于百姓之中,如今反攻在际,也不用再藏了。” “反攻?”梁大理疑惑。 “不错,此番一步步引诱东夷人深入,又将士卒分散出去,正是打算分而击之。”万甘远没想多说,和梁大理解释了一下后,就转身嘱咐那两个步卒去了。 也是这个时候,梁大理忽然意识到吴君铭不见了,连带着不见的还有少数几个较为激进的官员。 莫非吴君铭那莽夫要前去抗敌?!梁大理急忙高声呼喊道:“万将军!吴大人不见了!” 只见万甘远虎躯一震,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来,嘴里含着话低喝道:“你们俩按计划行事,其他人随我来!一起去把吴知府给救出来!” “遵命!” 往南三里,吴君铭领着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繁华的云州城头一次显露出如此破败不堪的景象,冷清至极。 “诸位,我等此行必是十死无生,但也要胜过万甘远那厮的不作为!”一个激进的官员振臂高呼道。 “咻!” 那人话还未说完,就应声倒下。 随之响起的是吴君铭大呼“快躲箭矢”的喊叫声,还有东夷人冲杀的吆喝声。 东夷士兵杀过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祝友明(三) 在大齐境内,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所有人对东夷人认知都停留在“未开化的野蛮人”这一层面,哪怕对方的商人来到大齐做买卖,哪怕对方的歌姬被卖到皇宫之中,东夷人对大齐而言都是野蛮人。 只有在面对迎头劈来的长刀时,吴君铭也意识到,东夷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追赶上了固步自封的大多数人。 “大人!”一个官员拿自己的性命撞开了吴君铭。 吴君铭被撞到街道一旁,亲眼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东夷士兵一刀劈开陈可的手臂,接着又在他痛苦哀嚎的时候砍出数刀,直到陈可彻底断气。 血液染红陈可的尸身,也染红了东夷士兵。那士兵也为此变得格外亢奋,对着天空怪叫一声后,把目光再次转向吴君铭,那是何等凶恶暴虐的目光啊! 吴君铭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才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后背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中刀了! 疼痛,恐惧。 走不动了!不能死,还要走,快走! 又是一刀落下。 手臂已然失去知觉,吴君铭呆呆地看了眼垂下来的手臂,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更加尖锐的痛楚。 好痛! 会死的,我会死在这里的。快点跑起来!快点跑起来啊吴君铭! 往左边走,躲开这一刀,不对,蹲下来,快蹲下来。他会往哪里砍? 是肚子! 红色,粉色,红色,一并涌了出来。 吴君铭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向后瘫倒在地上,靠着破旧的院墙,一只手失去知觉耷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是死死地捂住肚子,疼痛已经让他彻底麻木了,对痛苦的感知已经扭曲掉了。 死吧,快点死吧。 他在犹豫什么,我已经死了么?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嗯,他拿着刀做什么? 他是谁? 这是哪儿? 东夷士兵最后挥砍出一刀,而后转身去追杀另一个踉踉跄跄从自己眼前走过的瘸子,准确的说,那人是被自己的同伴砍伤了大腿,而导致一瘸一拐的。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从永定门一路往北走的每个街道上,东夷士兵单方面的虐杀,不论是对负隅顽抗的士兵,还是对躲在院门后的妇孺,残暴都不足以形容这些禽兽。 他们冷酷无情,直懂得不挥刀就只有被杀死的极简信条,将街道院墙染成了一片鲜红。 “瓦达西卖艺库卡,斯那哭一爱!” “哦哦哦!斯那哭一爱!” 门外又是一阵怪哭狼嚎的怪叫声响起,然后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余道平剃掉卡在牙缝里的肉丝,然后将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到隔壁院子里,揉了揉手腕,“也不知外边怎么了,这才半天的功夫,东夷人就杀到城里来了。真是见鬼了。” 梅影冷冷地盯着老余,“你东夷话说得好啊,从哪里学的?” 余道平哪里不知道这妮子想的是什么,当即在她那柄青锋上弹了一下,听到那声沉闷的剑鸣后,夸赞道:“好剑呐!虽然我不知道剑是怎么样的。陆大人都没怀疑过我,你也就别瞎想了。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南门老弟救出来。” 梅影闻言,火气降了下来。 是啊,本来要在云州城把林无道和他丫鬟抓住就已是困难重重,更别说现在城里满是东夷士兵,简直是难上加难啊! 至于南门五,那小子福大命大,自有贵人相助。这话还是彩荷第一次见到南门五的时候说的。 “别看我,我可没兴趣掺和到你的事情里。” 余道平将院门打开,和路过的东夷人聊了两句,似乎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几个东夷人捧腹大笑,其中有个人还过来勾住他的肩膀,贼溜的眼睛直往院里的梅影看。 “你们在说什么?”梅影故作镇定道。 余道平没理会她,还是自顾自地和东夷人聊天谈笑。 突然,一阵暴喝从小巷口传来,惊得几个东夷士兵拔出长刀对着巷口走去。余道平还在他们身后添油加醋地喊叫着,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莫名其。” 梅影这“妙”字还未出口,老余就已经翻掌劈晕两人,直到他又是一掌打晕一个东夷士兵后,前面三个士兵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转身就朝余道平砍来。 老余闷哼一声,只消一记扫堂腿就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人踢倒在地,正要上去将他打晕过去时,另外两人的长刀已经笼罩住老余。 “蹲下!” 一声娇喝传来,紧接着就是一把长剑划破寂静,以极刁钻的角度替余道平挡住那两刀。为此,梅影虎口受到极强的震感,长剑被硬生生震飞出去。 那边长剑刚脱手,这边倒在地上的东夷士兵反手握刀,忽然由下至上挥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刀光,老余躲闪不及,小腿上被拉开一道极深的口子。 老余倒吸一口凉气之余,还不忘欺身而上,趁那个士兵来不及收刀,化掌为拳直扑对方面门,清脆的鼻梁断裂声响起后,这个东夷士兵也轰然倒地。 余下那两人见此,也知道遇上对手了,连忙来开距离,打算利用武器优势,来进行下一轮进攻。却没想到刚刚清理过的街道,居然还能摸过来两人。 老余看那两汉子整齐划一地各划出一刀,将两个东夷士兵砍倒在地,心里才松了口气,靠着院墙缓缓坐到地上,冲梅影笑道:“云州城的人来了。” 梅影捡起长剑,低头俯视着苦笑不止的老余,点点头,“刚刚多谢你出手,你就在此歇息,我会替你把南门五带回来的。” “那就麻烦陆姑娘你了。”老余把衣衫撕成长条,用来裹住伤口,同时还不忘嘱咐道,“刚刚东夷人说了,他们大军都在往南仪大街赶,你带南门老弟回来的时候要避开那里。不然都活不成。” 梅影顿了顿,只是回了声淡淡的“嗯”,就跟着那两个云州士兵离去了。 老余眺望着巷口处倒着的两句尸体,最后将目光投向天空,轻叹一声,“老弟,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而此刻的南仪大街正如老余所说,东夷士兵像蝗虫过境一般,密密麻麻地涌到附近的街巷之中,民居宅子里。南仪大街的另一端则是由万甘远所带领的云州士兵。 双方摩拳擦掌,正等着一场大战爆发开来。 “待会,你们带人从正面杀过去,再从五口巷和腊巴巷跑出来,自有人接应。”万甘远低声嘱咐着刚刚赶来的两个白翎军轻卒。 “遵命!” “嗯?那是谁?他们要做什么?”万甘远看着一男一女从路边的一家药堂里走了出来,心里除了诧异外,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懵逼。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东夷士兵。 从药堂里走出来的正是林无道和搀扶着他的柳子晴。 柳子晴低声问道:“真的可以吗?” “乐儿不会骗我的。”林无道打哆嗦的双腿,和他那坚定的语气差的有点远呐,“不行就不行,豁出去了!” “一袋米要扛几楼!”林无道对着东夷士兵高高举起右手,嘴里大声地喊出自己最熟悉的一句台词。 “那小子是东夷人?”万甘远歪头问梁大理道。 梁大理哭笑不得,“那是北靖王的座上宾,我,这!” 令所有人大开眼界的一幕出现了,随着林无道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后,东夷领头的那几人居然当众向林无道下跪,并用着极其别扭的官话喊道:“皇太孙!” 第一百四十四章 祝友明(四) 临街的一家客栈里,祝友明和李冈伯对坐饮茶。 “祝大人不下去擒了那妖言惑众之人,与老夫坐在此处饮这凉茶,是否有失职之嫌?”李冈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还不忘为祝友明添满了茶水。 “素来处事圆滑的参议大人也做起了‘下逐客令’的事情?真是罕见呐。”祝友明也不嫌茶水凉的冻牙,一口气喝下半杯,抹了抹嘴巴,“当年那事,除了穆老将军,林大学士以外,你也有参与其中吧。” 李冈伯又一次给祝友明倒满了一杯凉茶,疑惑道:“当年那事?当年的事情多了去了,不知大人说的是老夫当上左参议一事,还是老夫被逐出李府一事。” 祝友明抬头看向那对老而弥坚的眸子,对视良久后,重新把视线移到窗外楼下的场景,不打算继续和这老狐狸扯皮,轻笑了一声,“我说的是,当年狸猫换太孙一案。太孙是由你从京城,亲自送来云州的吧。” 李冈伯也跟着笑了起来,“祝大人在说什么呢,老夫可不认识什么太孙啊。” 祝友明将茶杯甩到地上,碎片连同杯里的茶水四处飞溅。 “李冈伯!当年,穆老将军拿一只狸猫,将太孙从皇城里抱出来送到你府上,后来你上书乞骸骨,为的不就是把太孙送出京城?!” 李冈伯默默地盯着已有愠色的祝友明,缓缓摇摇头,“你知道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盛隆三十五年,秦王借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入京。秦王所部骁勇善战,又有不凡的攻城军械,以及各地官员眼线的帮助,势如破竹般直逼京城。 当天夜里,先皇召大学士林承训,护国公李长廉,大将军穆天,刑部侍郎乐征,还有。 说到这里,李冈伯停顿住,深深地望了祝友明一眼。 祝友明反问道:“还有通政司左参议李冈伯?你当年还真是炙手可热啊。”嘲笑之意呼之欲出。 李冈伯嗤笑一声,反讽道:“你现在还是和当年一样愚昧无知。另一位是如今的北靖王。” “北靖王?!” 正是北靖王,不过当时作为五皇子的他还未被册封为王,只是一个跟随穆天征战四方的副将。而他也是因为穆天的推荐,成了第五个托孤人选。 除了先皇和五位托孤重臣,谁也不知道那晚他们说了什么。 再之后就是李长廉带家将守午门,战至力竭身亡,李家被诛灭三族;乐征逃过一劫,只是被抓去发配边疆,乐家上下男充军,女为奴;穆天交还了虎符后,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不知去向;五皇子则有从龙之功,又是秦王胞弟,被册封为北靖王。 唯独大学士林承训自那夜起就下落不明,皇宫里,朝廷上,就连林府中,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到这里,祝友明恍然大悟,惊叹道:“难怪太孙姓林,原来是由林大学士一手抚养成人。也真难为他抛妻弃子,躲到南阳的乡下地方。” 此时,林无道等人已经由一个东夷将军领着,走入东夷大军之中。与此同时,东夷士兵也开始向城外慢慢退去。 万甘远等人顿时就明白了东夷人不惜一切,从观海台奔袭到云州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接这个被称为“皇太孙”的年轻人。 祝友明看着如潮水般后退的东夷大军,若有所思。 “当年由穆老将军派人将狸猫换下还在襁褓中的太孙,而后送出皇宫,再由乐征送出京城,然后你把太孙送到云州,最后是林承训带着太孙躲到南阳。李长廉所为,应该是为你们转移陛下的注意。至于北靖王殿下,是太孙成年后的助力吧。” 李冈伯收起笑容,面色肃然地盯着祝友明,突然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正色道:“秦贼犬牙,安敢直呼先烈名讳?!” “李冈伯,你是准备好退路了吗。”祝友明毫不在意这轻飘飘的一巴掌,反而颇为玩味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老叟。 应了祝友明的猜测,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最后在门口戛然而止。 “也该离开了。”李冈伯站起身,舒展了身子,感慨道,“人老了,折腾不动了。你也别猜了,当年发生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就算想一辈子也想不出实际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被推开了,是两个面具人,一个身材窈窕戴着火纹面具的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戴着水纹面具,应该是男人。两人身后还站着数十个身穿夜行衣的东夷忍士。 “李冈伯,该走了。”女人的声音如同稚童般奶声奶气的,但她拿刀架人脖子上的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 “李大人,府上的,都准备好了。”木村莲夹杂着东夷口音的云州话还是那么令人作呕,似乎还用东夷话和土丘瑶抱怨了一句,惹得土丘瑶鄙夷地看了他和李冈伯一眼。 祝友明也是不慌不忙,看着这一屋子的东夷人,扭头看向李冈伯,“这就是云州城里所有的东夷细作了吗?比我预期的要少很多啊。” 土丘瑶把刀一抬,“杀你一个足矣。” 祝友明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李冈伯。 “好了,他对大局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赶紧离开吧。”李冈伯上前拉住土丘瑶的手,这东夷妮子是真的不知道下手轻重,“尊主需要他活着。” 祝友明一把推开东夷女人,低声笑着,“李冈伯,这套把戏对别人或许管用,对我来说没半点用处。你那个尊主还会未卜先知?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李冈伯离去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不过是秦贼的九条狗中的一条”后,就跟着土丘瑶等人离去了。 祝友明看向窗外,南仪大街上的东夷士兵已经退去,万甘远等人也开始挨家挨户搜索着,似乎担心会有东夷士兵藏身在民居里。 当然,那个出了一个“皇太孙”的药堂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不过看样子,药堂已经人去楼空,不对,那几个士兵搬出了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怎么样?” 原本坐着李冈伯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红衣男子,玩世不恭的笑容。 “陆贤谦把事情跟你说了多少?”祝友明也不诧异,双手握在一处。 “零零碎碎地说了三四成,我猜了七八成,算是知根知底了吧。”红衣男子提起茶壶摇晃了一下,然后直接对着壶嘴,一口气将凉茶喝入肚中,“吴君铭死了。” “看到他带人前去寻死了。”祝友明说。 “你就不劝阻一下?”红衣男子笑。 “他不是那种会老实听人命令的人。”祝友明不想在这事上多做纠缠,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起身朝房间外走去,“道天明也该有消息传来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红衣男子忽然问道:“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的那个已经死了。” 待到士兵进来搜查时,此地已人去楼空,唯有地上有一摊茶杯碎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祝友明(五) 林无道觉得今天是他这辈子最魔幻的一天,没有之一。直到他被东夷士兵前后簇拥着往城外走时,他还是懵懵懂懂的。 尤其是乐丫头把他的身世说了一遍后,林无道呆若木鸡,任由乐丫头把一块贴身保存的玉佩交到他的手里,嘴里还不住地问道:“乐丫头,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乐丫头握住林无道的手,摇摇头,说道:“就算我会认错,长郡公主和林大学士是不会认错的。” “林大学士?是林家村的谁?老舅伯?那哪个长郡公主又是谁?”林无道疑惑道。 “先皇长女,因才貌双全,深得先皇疼爱,被册封为长郡公主。她是你的亲姑姑。”乐丫头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有劲儿说下去,“当初你在南阳城的时候,就是她把我卖给你的。” “那个斤斤计较的麻子脸?” 林无道这话才出口,乐丫头下意识就要去捏她的腰,只不过身体使不出力气,连抬手都显得费劲,因此只是碰了下林无道,手就垂落到床铺上。 林无道心里一抽,双手握住那只干瘦的小手,强扯着笑意,说道:“本少爷功力见长,你一个黄毛丫头岂能破防。” 乐丫头抿了抿嘴唇,“说正事吧。” 林无道点头,静默地听着乐丫头断断续续的故事,直到听完全部内容后,才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居然为了我一个,将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你是皇室正统,理应由你来继承皇位。我们做臣子的就是要守护好你,直到你能独当一面。”乐丫头安慰道,“你不必自责,这是我们的责任。” “乐儿。” “嗯?” “你是乐侍郎的女儿吧?”林无道偷偷看了眼乐丫头,“那你当我的丫鬟就不会,不会那个嘛?” 乐丫头瞧见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失声笑了起来,可没笑两声就缓不过气来,吓得林无道连忙高声喊来柳子晴。 “不用麻烦了,只要休息几天就好了。”乐丫头摆手让林无道安静下来。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涌起诸多感触。 有心酸和委屈,自幼就要替父亲背负他未完成的使命,把大把时光花在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身上。 有痛苦和疲倦,不但要学会林无道以后可能需要的知识,还要在日常生活里时刻注意言辞,要是一不小心说漏嘴,那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更是让所有人的努力付之东流。 有欣慰和感动,这个历时十八年,跨越大齐南北,将诸多人都算计其中的计划终于告一段落,这些年来的努力和隐忍总算没有白费。 “怎么了?”柳子晴走进屋子里,看着主仆两人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疑惑道,“你们这是要分别了吗?” “嗯?”林无道愣了一下,“没有啊。”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柳子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把林无道拉到屋子外,然后为乐丫头盖好被子,细细嘱咐了一番后,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林无道忧心忡忡地拉过柳子晴,小声问道:“柳姑娘,你说乐丫头她。” “不要胡思乱想,乐姑娘她只是血气不足,又患有一些暗疾,只是因为这次用力过度,才把毛病都爆发出来了。”柳子晴发现自己的嘴也笨,翻来覆去,竟然说不出一句好话,最后只能悻悻地留下句“让她好好休息几日”,而后找了个借口去后院了。 林无道坐立不安,还闲着发慌,于是就拿着那块玉佩在药堂里转来转去,而且越转越快。要不是柳文被他这样转得心烦意乱而喊住他,估计这小子要转晕过去。 “无道啊,你要是闲着无事的话,就去后院把柴劈了吧。”柳文刚好写完方子收笔,“对了,东夷人就要攻过来了,你们不去躲躲?” 黑汉子憨憨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还是小个子二娃从他爹身后探出脑袋,嫩声说道:“柳爷爷先前救治爹爹的恩情,我还没报答柳爷爷,这个关头,不能丢下柳爷爷,自个逃命去!” “有情有义!”柳文摸了摸小子个的脑袋。 冲天辫撇撇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后,瞧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不畏惧,就如实说道:“我也不想走,不管走哪里去都没大米吃,在柳爷爷这里能吃饱饭。” “忘恩负义,贪吃的小鬼。”林无道嘟哝道。 柳文则不在意这些,也摸了摸冲天辫的小辫子,“诚实,也是个好孩子!” 冲天辫得了夸奖,当即冲林无道一阵挤眉弄眼,看那贱贱的笑容,真是恨不得把那小毛孩揍一顿。 “林小哥呢?”黑汉子问。 “乐丫头不走,我也不走。”林无道耸了耸肩,那神情仿佛在告诉别人说,他根本就不在意东夷士兵。 他确实不在意。 乐丫头说了,东夷人是长郡公主和李冈伯引来接他这个皇太孙的。所以东夷人攻城都是用来骗云州人的把戏,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其他人不知道这么个情况,都暗自诧异林小哥这是出什么事了,也会说些大话来糊弄自己。 没过多久,屋后就先后传来百姓的哭闹声,云州士兵的叫喊声,以及东夷人的怪叫声。真的,单听这个声音,林无道本能地嫌弃东夷人。 这都说的是什么鸟语啊,吵闹还难听! 但东夷人跪拜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林无道回想起了前世被真香定律所支配的恐惧,太香了。 只不过东夷人有些太亢奋了,不但带上了自己和乐丫头,连同柳文父女,黑汉子父子都被一并带走。而且压根就没听人说话的意思,簇拥着几人一路往南走。 从药堂到城门这一路,林无道也是为几人仔细解释了一番当下的情况,并拍着胸口和几人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你们都有吃的。”的市井豪言。 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完,大街旁的一家客栈里飞出一把利剑,随后从楼上跳下一女子,直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林无道。 “乱臣贼子,吃我一剑!”梅影瞪圆了双眼,怒气冲冲地砍翻两个从一旁围攻上来的东夷士兵,玉足轻点,纵身从人群里高高跃起,呈猛虎下山式,指剑向林无道刺去。 东夷人见此,人头涌动,将阵型打乱,一时间居然把几人冲散,导致林无道得一个人面对梅影。 “蠢女人!老子哪里得罪你了!”林无道气得破口大骂,但该跑还是要跑的,因为东夷人似乎没有要来救他的意思,“别让老子活下去,不然定要你好看!” 慌不择路下,林无道竟然一头扎进永定门的城门洞这个死胡同里。左右都是熟悉的物件,林无道靠着墙壁,自嘲道:“城门洞也没翻修过,和以前一模一样。还真就是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到下。” “受死吧!”梅影没有废话的习惯,凌空一剑向林无道面门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哐铛一声,梅影的长剑被一块长砖击落在地,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着。 接着一片泛黄的纸片从上面悠悠落下。 林无道伸手接过纸片,心底里涌起一股肆意妄为的笑,如此想的,他就这么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是当初忘记取走的地契! 这也成了他活命的关键。 命中注定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李诚儒(一) 云州城东边一个残破的村庄,断壁残垣里还隐约能看到几缕炊烟,房梁都化为烧红的木炭,虽说已经燃了一整天,但还是能听到木头里爆裂的声响。村子旁边的农田也被踩踏得不成样,还未成熟的麦穗散落一地,凄惨无比。 忽然,倒伏在地上的麦穗开始颤抖,接着是路边的小石子被震动地跳起有落下。 “驾!” 村子的土路上飞驰而出一个铁骑。 那身纹云乌黑马铠,将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包裹得严严实实,马镫内侧白色锦带纹着的红色古兽在骑行中更显狰狞。 骑兵身披黑色鱼鳞甲,更是有面罩将脸部遮挡起来,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倒提着柄凤嘴刀和他头盔上的那支白翎一样神气十足。 一骑杀出,万骑相随。 其他同样打扮的骑兵,依次跟在为首的那名骑兵身后鱼贯而出,组成一条黑色的长蛇向云州城飞速前行。 铠甲碰撞的响声和马蹄践踏土地的震动交融在一起,似乎在向天下宣告,白翎军亲卫铁骑回来了。 “将军,后军步卒在云泥沟遭遇东夷大军伏击,是否要折返前去救援?”队伍后冲出一骑赶到为首那人的身侧,高声喊道,“道将军也在其中!” 钟燕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眼里只有前进的道路,“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援驰云州城,务必要在云州城破前赶到那里。至于道将军,他自有脱离险境的办法。驾!” “遵命!”那骑兵将缰绳往右一拨,骑马冲到队伍右前方,而后调转马头,向后方跑去。 钟燕明白,这一次他们都被东夷人耍了。 东夷人先是攻下观海台,将白翎军主力吸引过去。而后在驼峰嘴截住江水,加上还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雨,引发的洪水冲毁了富江沿岸。更是异想天开般,趁机乘船绕过沿途州县,直扑云州城。 还好道将军及时识破了东夷人的歪招,放弃向观海台进发的计划,调兵往云州城赶来。而沿途的会遭遇到埋伏,也在众人的计较中。 钟燕想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嘀咕道:“大费周章地拿下个云州城有啥好的,真搞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将军!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处有东夷大军,人数约有一万人。” “那不是就在云州城外么!传令全军急行军,准备迎战!”钟燕深吸一口气,宽厚的手掌握着凤嘴刀,手腕微微向内侧弯了弯,两腿踩住马镫稍稍一夹,马匹的速度又快了些许。 “吴昌凤啊吴昌凤,等着老子来救你的命吧!” “昌凤?昌凤兄?昌凤兄,你终于醒过来了!快来人,来人啊!昌凤兄他醒过来了!” 吴定康动了动嘴,发现嘴唇被粘在一块,张不开嘴,只好努力地睁开眼皮,却依旧失败了。只有鼻子还在进出气,双手还能有些知觉,但下半身是一点也感觉不到了! “相公!”哭哭啼啼的女子哀声,连带着还有小女孩稚嫩的啼哭声,是自己的妻女。 “哥!”是灵芸的哭腔,这小妮子幼时最爱哭鼻子,后来去学艺后到没见她哭过了。 “娘呢?” 吴定康没能把话说出来,只是嘴唇动了动,那点缝隙里传出他喉咙里摩擦的话语,但众人都在垂泪痛哭,根本听不到他发出了什么声音。 吴定康动了动喉头,再试了一次,发出了一丝丝微弱的声音,一阵疲倦席卷而来,连带着意识都变沉了。即将要陷入昏迷的时候,屋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将所有声音都给止住了。 随后,小女孩更为吵闹的啼哭声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吴定康一个激灵,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眼皮竟这么一使劲就睁开了。 入眼的映着淡红色的世界,淡红色的床铺,淡红色的房梁,淡红色的人,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淡红色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散去,恢复了往日的色彩。 但这短暂的失神足以让他错过了匆匆忙忙闯进屋里来报信人说的话,以及听到刚传来的消息,就往屋外跑的几人。 “这是怎么了?” 吴定康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出一个“这”字,好在跟随他多年的夫人从他眼神里看出他的疑惑,附身在他耳边说道:“东文门失守了,正要往城东调集人手。” “唔,唔!” “相公不用担心,祝大人已经派人过去了,城北和城西的守军也在赶过去。”妇人很是贤惠地提吴定康又擦拭了下脸庞,拨开落在眼前的发丝。 “呼。”吴定康深知祝友明行事稳重,也就没有多虑,缓缓合上了眼。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期间,东夷大军已经攻进了云州城,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东文门外的东夷大军之所以突然发了疯似地攻入云州城,是因为他们的斥候侦查到了正在逼近的白翎军铁骑,要想活命就要有城墙作为依靠来抵御骑兵。 要知道在平地上遇到铁骑,要想的就两件事。其一,待会自己会被撞飞多远;其二,那个地方风水好吗。 开玩笑的,其实没那个时间想就已经被全身覆盖盔甲的铁骑冲杀了。 就在东夷士兵往云州城里涌的时候,云州城城东的百姓开始往城北跑,毕竟城南也有东夷士兵,就城北最安全了。南门五和大壮俩人被人群携眷着往城北挤去,先前抢粮食都没见这么多人啊! “南公子!少爷说了到南阳汇合!”大壮眼看就要被一股往西走的百姓挤开时,连忙挥手,高声喊道,“南阳城汇合!” “大壮!” 不过没等俩人被挤散,东夷士兵的怪叫声就已经在不远处传来。所有人都畏惧着这群拿着长刀的异族人,此刻又看到他们大开杀戒,更是惊慌失措,推搡着向前跑去。 有妇孺没站稳被人推倒了,一旁的人连忙阻止后面的人往前挤,可后面的人哪管前面发生了什么,就想着逃命要紧,竟一脚踩了上去。一时间街道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块,格外吵闹。 “还是我说的对,东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身着囚衣的少年站在了东夷士兵面前,他朝手上呸了两口,然后搓了搓手心,很是嫌弃地看向挥刀冲过来的东夷士兵,“和梁家那条狗一样,平时不显声不露水的,这种时候咬起人来极狠!” “小鬼头,老子可没功夫在照看你,怕死就滚远点。”说话的是一个同样身穿囚衣的络腮胡,不同的是,他的手里拿着两把从铁匠铺那儿摸来的锤子。 李诚儒掂了掂手里的小刀,很是自觉地推到一边,“你们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李诚儒(二) 此刻拦住东夷人前进步伐的正是祝友明放出来的囚犯。 而这时,除了部分还在继续往城北逃去的百姓,其他百姓听到身后的动静,多少都回头看了眼囚犯们。当初为云州百姓所不齿的人,这个时候居然在保护他们,百姓心里多少有些触动。甚至有人从路边抄起一张板凳,转身也加入到囚犯的队伍中。 “宁可做云州城的鬼,也不做他乡的人!” “横竖是一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东夷士兵就是一亮,唔。”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暗呼‘不妙’的同伴捂住嘴巴,拉到人群的另一端,而后脸上吃了同伴扇来的俩巴掌。 “奶奶的,你这话说出去,不就都知道是我们在起哄了?!也难怪你会被抓进去!” “你什么意思?!你不也是被抓进去的!” “看老子不打你这狗娘养的!” “别吵了!要是坏了大事,都没好果子吃!” 两人这才悻悻地闭上嘴,重新走回到老大安排的位置上,继续一唱一和地煽动百姓参与反抗。被他们这么一喊,加上囚犯确实有本事,连杀了数十个东夷士兵,百姓们看他们的目光都变了。 囚犯也不都是坏的,他们或许改过自新了,其他人似乎都原谅他们了,我也就没必要再计较了,反正被害的也不是我。 相比之下,平日里耀武扬威,大战时不堪一击的东文门守兵只会让人觉得更加恶心,恶心到大街上就有人高声谩骂那些士卒。 哪怕打到最后,东文门守军只有三十七人逃出生天,东文门城头上已被鲜血染红。没人在意这群守军还只是刚刚被征召的民兵,他们的武器还不如屠夫的杀猪刀锋利。 “狗娘养的云州守军!没点用处!” “他们肯定先跑了,留着我们殿后呢!” 身后每传来一句谩骂,南门五紧握着的双拳就会再次攥紧一分,到后来,手心都被攥出血了。血液顺着指缝掉落到破烂的衣裳上,在那身大半都被染红的衣裳上添了微不足道的两抹红色。 趁着人群没那么拥挤,大壮连忙侧身在人海里穿梭,在看到站在人群里,一身血腥味的南门五,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公子,走吧。” “老金,你说值得么?”南门五迈步继续走着。 大壮没明白南公子问的是什么,老金又是谁,但他清楚地记得先前在东文门看到的那一幕,如同被豢养在笼子里的猪仔看到了磨刀霍霍的屠夫一般。 整个城墙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东夷人。那一刻,仿佛是角色颠倒,云州守兵成了攻城的一方,而东夷士兵成了守城的一方。 再然后,就是单方面的虐杀。而能有三十七人逃出来,还是这些人本就有功夫底子,对上东夷人还不算吃力,加上有其他地方的民兵前来支援。 大壮估摸着数了下南门五身上的伤口,右手上被划了两刀,腿上中了三箭,其余磕伤,碰伤隔着衣服看不出来。箭矢被砍断了,留着箭头卡在腿里没取出来,其他伤口都用柳姑娘给的金创药稍微涂了下。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南公子又从临街的民居里扒了条长衫换上,不然那一身血淋淋的确实吓人。 虽然现在这身大半是血的长衫也没好到哪里去。 对了,还有一个老头。年纪那么大,身手居然比南公子还要好,尤其是他打开随身带的那个木匣后,提着剑砍人就像劈柴一样轻松。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那老头前前后后挨了五刀,最后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其实大壮数漏了,他只看到了老马背后横三竖二,共五道口子,却没看到老马前胸四道歪七扭八的刀痕,最长的那条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胯,还有两支箭矢钉在他的左腿膝盖处。 “不但把老马丢了,我还把他的剑给丢了!”梁春禾冷不丁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抬起手,看着被满是血污的双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低喝道,“废物!” 画舫轻微摇晃,一道温柔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一块传来,“梁公子,吴姑娘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是一个体态丰腴,戴着半块青白面具的妇人。 梁春禾扯着张笑脸,却比哭脸还难看,勉强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放弃,冷着脸,和那妇人道了声谢,然后重新合上眼睛。 妇人见他眼角处有些湿润,也不再打扰他,将药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放轻脚步,从船篷里走了出来。 “阿莲,那人情况如何?”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靠在云湖边的一棵柳树下,怀里抱着二胡,轻轻地用脸去蹭二胡。 “哼,肮脏的家伙,尽惹些麻烦事。”老妪开口就是骂骂叨叨的,没有半点好好说话的意思。 阿莲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说道:“姥姥莫生气了,他俩也是苦命的孩子。应该是从东文门那边来的,浑身是血,看着怪吓人的。” 再吓人,也比不上你那张脸! 当然,想归想,老妪还没蠢到为了逞口舌之快,把大家都给得罪了。但就这么憋着,心里也怪难受的,于是开始骂东夷人。 “好了,闹归闹,待会遇到东夷士兵,该怎么做也不用我多说了吧。”黑发老叟环顾几人一眼,淡然却又不容拒绝的言辞显得格外霸道。 “遵命!师父(大哥)!” “吴君铭那个废物,这么小的一个云州城都守不住,还有脸管偌大一个安定府?这种人死了最好!”说着,黑发老叟朝地上呸了声,还不忘用脚碾了一下,仿佛吴君铭此刻就被他踩在脚底。 “师父!盟主有信传来!” “快快送来!”黑发老叟一改先前鄙夷的脸色,恭恭敬敬地接过男童递过来的书信,先是大致瞧了一眼,而后又仔细把信瞧了一遍,最后疑惑地看向男童,“莫不是你在戏耍为师?” 醉汉夺过书信,迷迷糊糊地也没瞧出个究竟,就是指着书信右下角的落款,笑嘻嘻地说道:“他,他也没这个,这个胆子!盟主的名,名字,谁,谁模仿得来?!谁,谁又敢,敢假传旨意?” 黑发老叟点点头,接着继续问道:“那这句‘南门五’又该如何理解?是说云州南门有五个自己人?” 醉汉轻笑一声,醉倒在柳树下,打起呼噜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诚儒(三) “南门五是个人吧?”阿莲挽起袖子,将发丝撂到耳朵后边,弯腰将毛巾拧干递给了男童,“似乎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男童接过毛巾,把醉汉熏红的脸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仅凭一己之力就把醉汉拉了起来,连扶带拖地将醉汉拖到一旁的小院子里。 坐在船头的少女将玉足从水里抽出,带起一道水花,飞溅在另一艘画舫的船头,顿时玩性大发,双脚伸回水里,接着猛然抬起,带起一大片水花朝岸上洒去。 白发老妪冷不丁被溅了一身水,哼哼两声,没敢骂这个嘴比她还毒的小妮子,只好嘴上咒骂东夷人的话更加恶毒。 “大家都没印象了吗?”黑发老叟问道。 “记不清楚了。”阿莲把水倒在垂柳树下,语气里带着丝丝愧疚,说道,“当时没记住,耽误大哥的事了。” “阿莲姐,这个也不用道歉。大家都没记住。”豆蔻少女先前还玩得不亦乐乎,这下又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船头,双手靠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嘟哝道,“盟主找这人是为了什么呢?” “盟主那点心思也就她自己明白吧。半大的丫头。”白发老妪的话到此戛然而止,沙哑的声音停顿了半晌后,狐疑道,“李家那妮子是不是有个朋友叫南门五?那天晚上和另一个妮子一块来的?” 阿莲恍然大悟,连带着脸上烧毁的疤痕都舒展开来,“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是一个姓吴的姑娘和那个叫南门五的男子一块来到云湖边上。他们是若麟的朋友。” “既然如此就把若麟喊来。允墨,你走一趟李府,把若麟带来吧。”黑发老叟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小巷子里传来喊打喊杀的怪叫声,只不过那声音越来越近的同时,越来越单一。 喊叫声骤然止住。 一个人在巷口倒下,他的背后中了两支箭矢。阿莲正要上去救人,就被猛然惊醒的醉汉拦住了。 醉汉从小院子里走出来,脚步左右踉跄,但还是硬拖着男童走到众人旁边。半眯着眼盯着巷口,鼻子轻轻一嗅,便问道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挡在众人前面,低声警戒道:“有敌人来了。小心。” 说着,他从二胡中抽出一把剑来。 大家见他一反常态的架势,也纷纷取出武器,摆好架势对着巷口。 “哼?”阿莲轻哼一声,“是一个人?受了很重的伤。” 醉汉补充道:“他也杀了很多人,至少三个。” 少女听他俩说的这么玄乎,还一个比一个详细,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这都是什么鼻子啊,这么灵,隔壁街那条老狗的鼻子都不见得有这么灵。 不过,他俩对这事只会准得离谱,从来没出过错。 没多时,巷口处传来极闷的拖刀声。也不知是刀很沉,还是人走的慢,拖刀声断断续续的,毫无节奏可言。中间还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拖刀声才缓缓响起。 是一个浑身是血,眼珠子里都带着血丝的老者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挪过来,手里那柄刀也不过是为了撑着身子不从另一边倒下。 老者没走两步就要歇一口气,但他这两步走的距离越来越短,歇的时间越来越长。 “少,少爷。” 老马缓了口气,想抬手揉一揉眼睛,至少把眼前的血痕擦掉,能看得清楚些,看清楚些。 “少,咳!” 又是一口血,所幸咬住了牙关,这一口血没有喷出来。老马又往前走了两步,视野里隐约有几个人影在攒动,看不清楚脸,只知道有四个人,嗯?是五个。 “阿莲姐,就没必要去救他了,伤成那样子肯定没救了。我们已经好心收留两个,没必要再去惹一个麻烦来啦!”少女见到是个伤痕累累的老者,也就放下警惕,重新坐回到船头上,继续踢水花。 “这,大哥。”阿莲看向黑发老叟。 老叟默默地看着还在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老马,没有出声。 “咳咳,少,少爷。” 老马怀疑自己那声少爷喊出来了没有,声音会不会太小了,正这么想着呢,又呕出一口血来,这回没咬住牙关,直接吐在了路上和墙上。 “咳咳咳!” 老马想起那年从乌流江逃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咳个不停吧?据说自己兄弟几个被人捞出来时,咳了半天才把水吐干净。 “走吧,他找他的人,不要去影响他。”黑发老叟带头走回到画舫上,其余几人也陆续回到画舫上。 “他眼里只剩下执念,断了他的执念,这口气就算断了。”黑发老叟双手抱拳,遥遥向老马行了一礼,而后摆摆手示意把船撑开,“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阿莲瞩目望向巷口旁的那个老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醉汉叹了口气,轻声开解了句,“人各有命。命数如此,强求不来。” “嗯,我知道了。”阿莲收回目光,从船篷里抱出箜篌,低声轻哼了两句后,双手便开始拨弹起来。 画舫离岸时,船身轻微颤了下,梁春禾被晃动得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的云湖,云湖旁的垂杨柳,垂杨柳之间露出来的白色院墙。 老马发觉自己真的走不动了,眼前的红光越来越暗,如同被整片黑布遮盖住一般,光亮越来越暗。眼前只有黑、白两色,白色还是如此的暗淡无光,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模糊的物块。 “少爷啊!” 卯足劲,喊出最后一口气。老马心头猛地一抽,眼珠瞪得像死鱼眼一样凸起,握着刀的手也松开了,和他整个人一同滑落下来。 这时,一双大手扶住了老马。 “老马?” 模糊的黑影,老马吃劲地点了点头,随着那双手将身体靠在墙边,依靠着多少省点力气。 “少爷。” 老马停顿了很久,他脑海里浮现起万千思绪,又转过诸多画面,最后落在十七年前自己同兄弟几人一块跳入水中逃命时的场景,笑了起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老马连同兄弟们欠梁府的七条命,今日一并还给少爷了!少爷,路还很远,保,重。” “老马?马思良!” 梁春禾惊坐起来,润了润干哑的喉咙,看向黑发老叟,“我听到了老马的声音。” 黑发老叟沉默半晌,回了句,“你听错了。” “是,是么。”梁春禾惨笑一声,重新躺下,再次把目光看向窗外,那岸边的绿柳白墙竟如世外桃源般,美不胜收。也不知老马看到这个场景又会如何。 岸上。 圆球儿双手抱起马思良,大步地走向巷口,只听他轻声低语道:“东乾营安达,席麦衣,鲁杜晨。南离营陈村立,陈村正,郭东无,马思良。云州城,再无牵挂。” “就让这大齐陷入战乱之中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李诚儒(四) 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看着持长矛步步紧逼的守城士卒,背着南门五的大壮恨不得马上转身往回跑。 可哪里想得到后面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就一个劲地往前挤。前面的百姓再往前就要被守城士卒用长矛戳死了,拼了命向后挤。 “都回家去,吴知府会守住云州城的!所有人都回家去!上前一步者,死!”一个当官的躲在三排士卒身后,站在临时搭的高台上,冲不停涌过来的百姓喊道,“都后退!后退!士兵,架好长矛,不许让一个人冲到城门前!顶住!” “滚开!你个当官的是想让我们死在云州城!”一个愤怒至极的百姓弯腰抓起一块石子砸了过去。 石子划过一道弧线正中官员的鼻梁,只听他哎呦一声倒了下去,高声哀鸣道:“造反了!袭击朝廷命官了!”就不再露脸。 士卒们见百姓蠢蠢欲动,摆开阵型,长矛对着百姓,发出一声类似于警告的低喝,同时还一块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前排那些人后身后的人挤在一块,歪七扭八的。 “吴知府被东夷人砍死了!云州城被东夷大军攻破了!” “东夷人杀过来了!” “快跑啊!当官的都已经跑走了!”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官员瞬间就察觉到变的诡异的气氛,格外安静的百姓,以及危险!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官员惊慌失措。 “冲啊!” 第一个百姓朝城门冲了过去,紧跟其后的是第二个,第三个,成千上百的百姓一股脑地往前涌去。仿佛东夷大军就是冲他们来的,仿佛东夷士兵就站在他们身后,仿佛冲过了这群士卒的防守,冲出云州城,就能逃出生天。 这一刻,没人在意已经有几十人死在长矛之下,更没人在意那些没来得及拔出长毛就被百姓冲倒在地的士卒,至于那官员在慌乱中,衣冠都被扯破了。 大壮一手托着背后的南门五,一手推开不断挤过来的百姓,一步步朝路边的客栈挤过去,有好几次都因为没站稳,险些摔倒。 “城门开了!快跑啊!” 有人跑出了云州城。 城门只是拉开了一道容半个人进出的地方,要想把门开大点,就必须要让堵在城门后面的百姓走出来,可是有其他人挤着,被堵在城门后面的百姓根本出不去! 这时才有人喊起来。 “别急了!再急,谁都出不去!把城门打开来!” 那边正忙活着开城门,大壮这边已经开始给南门五换药了。一路上走过来,又是拥挤推搡,又是奔跑颠簸,南门五那一身的伤早就裂开了,新血连同瘀血将刚刚换上的衣袍再次染红。 大壮拉开南门五的衣袍,看着那一道道口子,以及被伤口沾住的布条,有些显得手足无措,因为他也不知道现在是要把布条扯下来,还是再撕一根布条包上去。 “我来吧。” 一道憔悴乏力的声音在客栈门口响起。 大壮回头看去,是一个身形清瘦,却依旧美艳的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背后背着一个黑色大包裹,在这批逃难的百姓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壮的右手摸向放在怀里的杀猪刀,那事南公子昏迷前给的。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说着,大壮站了起来,那魁梧的身材在李若麟面前如同巨兽一般气势汹汹,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生吃了一样。 李若麟摊开手,说道:“我是南门公子的朋友,我是来帮你们的。” 大壮拔出杀猪刀,另一只手摆了摆,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南公子现在昏迷不醒,别说是他的朋友,就算说是他爹娘,他也不会说一句话。快点走开,不要打扰我!” 李若麟不退反进,很是坦然地说道:“你要是认识南门公子的话,应该知道他从李府买了两石大米回去,我就是李府的李若麟。” “你就是那个商会会长的女儿?”大壮手里的刀慢慢放下,“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家里人都走了,我找不到他们,只能跟着百姓往城北走。”李若麟放下黑色包裹,跪坐在南门五身边,伸出右手,“刀借我用一下。” 大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摇摇头,还斟酌了下语气,说道:“刀不是我的,我不能借给你。你来说,我来做吧。” 李若麟明白大壮的心思,也不想多做解释,当即指导大壮划开布条。然后又是如何涂抹金创药,又是如何用布条勉强包扎伤口。 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看的大壮眼都直了。 “李姑娘,你这手艺比药堂那个柳姑娘都厉害。”大壮憨笑着收回杀猪刀,替南门五重新穿好衣服,然后看向客栈外依旧人山人海的街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就上路,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李若麟很是爽快地就答应了。 “哼!” 门口外又走进来一人,那人一摇一晃地走向一张板凳,径直坐了下来,看向在站的两个人,最后把目光移向地上的南门五,“南门老弟由我来带走。” 眼看大壮急得打结巴,李若麟替他说道:“你要带走南门公子,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当然是南阳!”老余显得格外的理直气壮。 李若麟淡淡地回了句,“他是平东府景州人氏,你说什么带他回南阳,岂不是可笑至极?!我们走!” 说罢,李若麟背好那个黑色大包裹就要往门外走。却被大壮喊住了。 “李,李姑娘,我们家少爷说了,就是去南阳汇合。”大壮苦笑一声,向老余抱拳行礼,“见过老前辈,咱们不妨一同赶路,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哼,可笑,我余道平还需要这么个小妮子照应?老子这么些年的碧水码头都白混了吗!”余道平拖着没知觉的腿站到门口,同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剑,剑锋直指李若麟清丽的脸庞。 李若麟也不甘示弱,冷眸看着老余。 好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屋里的僵局。 “你们两个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我的?!” 第一百五十章 李诚儒(五) 南门五从软榻上惊醒,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密密的细汗,脸色也是吓得一片苍白,原先盖在身上的那条薄被也掉落到地上。 “原来是梦啊。” 他连续深呼吸几下,才平静下来,而后注意到站在榻前的那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姑娘,见她嘴角噙着笑意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有些别扭,避开视线后,问道:“请问姑娘,我这是在哪儿?和我一同的那人又在哪里?” 那姑娘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句,“你就是南门五?” 南门五犹豫了一下,“姑娘找南门五有什么事情吗?” “我捡到了这把刀,听别人说是你,咳。”姑娘眉头都不皱一下,很是自然地掩盖了错误,“是南门五的。所以要找到他,把刀还给他。” “我就是南门五。姑娘,这里是哪里啊?”南门五见她并无敌意,于是翻身下床,正要穿鞋子,却找不着自己那双草鞋,抬头看向那姑娘。 “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姑娘笑吟吟地把杀猪刀递还给南门五,从一旁拿了双青缎黄底小朝靴,蹲在他身前,要替他穿上。 南门五心里愈发觉得诡异,老金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姑娘刚见面怎么还要替我穿鞋子?莫非这靴子里有什么门道? 当即接过靴子,边将手指在靴子里转了一圈,边扯着笑答谢道:“有劳姑娘费心了。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穿不惯这等布料,只要双草鞋或是麻绳鞋就行了。” “这双靴子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姑娘笑。 其实这双靴子极其名贵,全天下就两双。因为还没人敢穿青缎黄底的靴子,毕竟全天下谁敢把皇帝踩在脚下?也就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了。真不知道罗鑫看上她什么地方了。 唉,罗鑫怎么宁愿喜欢当那家伙的舔狗,也不理会自己的一片好心呢。 嗯?舔狗? 烟丫头突然想起那个满嘴怪话的臭道士师叔,也不知道他这些年躲到哪里去玩了,都不来看看她。 南门五也瞧出那姑娘嘴里也不全是实话,自己那双后脚跟处快磨光的草鞋还在桌子下摆着,那双破草鞋还能比这双靴子贵? “姑娘,这里是。” 话还没问完,烟丫头颇为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才睡醒就问个不停,我告诉你还不成吗。这里是仙野山庄,在云州城西边的深山老林里。” “我。” “你那几个同伴都被安置在客房里了,没什么大碍。” “那。” “云州城也没事了,白翎军赶到了,一通乱杀。武林联盟赶到了,一通乱杀。马头山山贼赶到了,被一通乱杀。” 烟丫头说到这儿时,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是令人疼惜。 “姑娘,你没事吧?”南门五光脚走到桌子边上,穿上自己那双草鞋,转身就看见这姑娘唉声叹气的模样,心里暗自诧异,“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烟丫头看他那样子,本打算借此讥讽他几句,可话到嘴边,想起了罗鑫的嘱咐,也无意继续恶语伤人下去,哀叹道:“罗鑫啊罗鑫,你也就会欺负欺负我了。嗯,干嘛啦。” “对不住了姑娘。”南门五嘴上在道歉,可身体上却无道歉的意思,右手死死扣住烟丫头的胳膊,眼里平静得像一滩死水,“刚刚听到你说到一个不得了的名字,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 “放手了啦!”烟丫头一甩胳膊却没能挣脱开,眼里腾的一下冒出泪花来,带着哭腔瘪嘴说道,“罗鑫欺负我,东方灵欺负我,现在连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也欺负我。” 南门五松开手,发现姑娘白皙的手臂上被自己抓出了五道红印子,悻悻地挠挠头,连连道歉,却见她越哭越来劲,便好声安慰她。 可哪里想到,自己骂那个罗鑫一句,这姑娘就回一句,“你凭什么骂他?!” 骂不能骂,那夸他总还行了吧。 可自己违心夸了半句,这姑娘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夸他做什么!?” 行,那就不说他。 “干嘛又说别人去了?!” 南门五语塞,情急之下,反问一句:“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烟丫头这才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南门五,疑惑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是恨极了那个算命的,虽然现在不会和以前一样跟他拼命,但还是很讨厌他。所以,让我来帮你吧。”南门五言辞之恳切,若非其咬牙切齿的模样实在瘆人,烟丫头没准就答应他了。 “我,我再想想吧。” 云州城北郊。 “送到这儿就行了,你这次守城的功劳不小,但也难免会有文臣拿你放夷入城的事做文章,你有个心理准备吧。” 钟燕飞身上马,将凤嘴刀从土里拔了出来,而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吴灵芸,低语道:“大小姐,多保重吧。” 说罢,刀口朝东,带着白翎军亲卫铁骑离开了。 万甘远抱着钟燕给的一大把令箭,哭笑不得,不管最后功劳记没记下来,至少自己是大赚特赚了。每一个令箭,都是一次越规行事,还有道天明将军在上面顶着。嘿嘿。 “万将军得了不少好处吧。”祝友明踱步走了过来,双手拢在袖子,面上无悲无喜,站到万甘远身边,目光随着白翎军向东移去,“在下先恭喜万将军了。” “祝大人不也是趁此平步青云,怕是安定府同知的位置是有了吧。”万甘远冷笑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到地上,压低嗓音,说道,“就是你让吴知府听命于我的吧。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怪招,但我敢说,吴知府就是被你害死的!同门相残,真不知道乌先生得知此事后,会如何评价!” 祝友明神色毫无波动,完全没有之前温婉君子的和气和坚持,浑身上下透着股邪气,让人很不舒服,他的话也是让听者格外不舒服。 “老师当年说过,吴君铭不适合当官。” 此话一出,万甘远被他气笑了,想了半天去找不到什么句子可以来骂他的,就朝他脸上呸了一声。 祝友明也不躲开,任由口水吐到自己脸上,他一边擦着脸庞,一边悠悠叹息道:“我也不适合。我们师兄弟三人都不适合。” 而万甘远早已走远。 另一边。 吴灵芸蹙眉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女子,心底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敌意,“你找我何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归凤岐 “你找我何事?” 女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吴灵芸,从她脚上穿的靴子到头上戴的玉簪,就连腰间挂的小物件也没落下,看得吴灵芸都觉得别扭才收回眼神。 “不愧是王庭妍的女儿,出落得标致动人,我要是男的,我也会喜欢你。”女子笑着说道,“可惜我是女子,而且比你美。” 吴灵芸觉得莫名其妙,刚刚正准备带侍卫回府,半路上被人喊出来说是武林联盟盟主求见,本想着对方不远千里来相助,是该好好谢谢人家,可这一开口就是比美? “你就是武林联盟盟主吧?”吴灵芸从未在任何事情上低过头,更别提对方包着敌意来的,那就更不能忍气吞声了,“今年盟主难道比的是嘴皮子吗?如果真是那样,我有个朋友也能混个盟主当当了。” 女子一怔,当即笑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可是姓南门?是的话,我很愿意把位置给他。” “嗯?”吴灵芸被她这么一打岔,反而不知道如何接话,悻悻地刺了句,“你舍得吗。”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嘛。” 看到吴灵芸后知后觉而羞红得滴水的小脸,女子笑容更盛。 “南门五又不会娶你!” 吴灵芸觉得自己耳根子都烫得烧人,脸上更是如此。心里羞道: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羞,大庭广众的说什么婚,婚嫁啊!我也是,这么羞人的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啊!啊! “哦?是吗。”女子双手还在胸前,微微托起傲人的双峰,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吴灵芸,“那他更不可能娶你!” “你!”吴灵芸被说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对方的架势,明摆着是来抢人了,旋即上前一步近乎要贴着那女子,微微踮起脚,俯视着她,不屑道,“他知道你姓甚名谁么?” “你知道他生辰八字吗?”女子毫不示弱,也踮起了脚尖。 吴灵芸愣了下,她还真不知道。说起来,除了南门五是凤岐县人氏外,她自己对南门五一点也不了解,委托胡巴子去调查南门五,他也没查出个东西来。 女子也不趁胜追击,转身看向从云州城鱼贯而出的武林人士,轻笑一声,似好心劝诫,又似威胁警告,她说道:“你命中虽有一劫,但得贵人相助后必将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你这一劫算是不明不白得让人替你挡了。” “你是说南门五替我挡了一劫?”吴灵芸挑了挑眉,猛然想起之前父母的对话。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以为他第一个劫难会在凤岐县,特意连夜将他绑到云莲山,可没想到,这个劫难却落在云州。” “若非南门五,东夷人早就串通李家,离间吴、梁俩家,从内部就把你们云州城瓦解了。”女子见吴灵芸满脸的不相信,也不多做解释,“说不清楚,你身在局中不明白。” 吴灵芸不打算在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上继续计较,看着女子的背影,问道:“你一个盟主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女子反问道:“怎么就不能为了这事?” 吴灵芸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对了,替他把这东西还给你。”女子转身,递过来一个荷包,注意到罗鑫在不远处挥手,眉头微皱,“这是他在南阳捡到的,他也不知道是谁丢的。” 吴灵芸将荷包放回怀中,神色落寞,语气里有些患得患失,“他这是要走了吗。” “走了。”也不知女子是在回答,还是告别,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吴灵芸苦笑一声,这对话也太仓促了吧。来的没头没脑,说的不明不白,走的倒是干脆利落。至于南门五,她还有兄长要照料,说不定父亲也受伤了。她不能离开。 同样,南门五也不会留下的。因为他没有理由要留下了。 女子匆匆赶至罗鑫身旁,人还没站稳,话已经问了出来,“大家都撤出来了吗?没有落下谁吧?” 罗鑫苦笑地指了指扭打在一处的王滚和杨启。 女子登时气得柳眉倒竖,取来罗鑫手里握着的棍子,一人一棍,扎扎实实地轮了下去,也是结结实实地在俩人背上印了两道红印。王滚哎呦一声,松开手,却不想被杨启趁机揪了把胸毛,疼得龇牙咧嘴。 杨启得了便宜,也顾不上后背传来的疼痛,乐呵呵地把头伸到王滚面前,贱兮兮地问了句:“这就不行了吗?”却一点没注意到身后那女子的脸色愈发难看。 “杨,三,刀!” 没多时,一众武林人士顺着林间小路往西边走去,浩浩荡荡地颇有几分军队的气势。只不过队伍中间立着那根杆子有些诡异,应该说被绑在杆子上的那人有些诡异。 王滚骑马来到杆子旁边,笑骂道:“来呀,不是挺能的吗!怎么不来了!”说罢便冲杨启吐了口唾沫,哪曾想唾沫没吐到杨启,反而重新落回了嘴里。只听他干呕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在女子带人往山庄赶的时候,南门五正由烟丫头领着在山庄里闲逛。 “这里是马厩,只有那家伙和堂主们的马栓在这里。” 马厩不大,大概能栓十匹马。现在只有一位老者在打扫马厩里的稻草,角落里还蜷缩着一匹小马驹。 南门五知道烟丫头口中的“那家伙”是指山庄的主人,也是武林联盟的盟主。 烟丫头走上前去,和那个打扫马厩的老大爷打了声招呼,随后兴冲冲地指着那匹通体黄色的马驹,说道,“这是我的马。” 南门五也和老者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向烟丫头,问道:“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吗?你和罗鑫在凤岐县的宅子不要了?” “那是罗鑫自己的宅子,这个山庄是盟主的山庄。”烟丫头挠了挠头,又补充了句,“盟主换了,山庄也就换主人了。” “盟主又换过吗?” “没有,那家伙当了三年盟主了。”说起这个,烟丫头气不打一处来,“罗鑫那家伙也真是,倒贴钱也要来帮那家伙当上盟主,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归凤岐·下(后半感言) 南门五见她本该活泼开朗的年纪,却三句不离罗鑫,嘴上说着如同深闺怨妇般的抱怨,顿时忍俊不禁,很快就遭了烟丫头一记大大的白眼。 “那棵树长得好大啊。” 顺着南门五的手指看去,是那棵被罗鑫奉为至宝的古榕树,垂下的根须散落在树下的院落之中,和院子里的景致融为一体,又加上各个院子错落有致,看起来还有一番别样的趣味。 烟丫头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很是自豪地说道:“那些院子是我师叔建的。” 南门五点点头,随着烟丫头的脚步走出马厩,拐进旁边的一个花园里,眼睛叫那满园的花朵给夺了去,嘴里附和道:“你师叔真厉害。” 烟丫头何尝听不出他的敷衍之意,但心情舒畅,也没纠缠下去,反倒颇为耐心地为南门五一一介绍那些花朵的名字。 两人很是投入地赏花谈笑,却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忽然开口调笑道:“烟丫头,你怎么躲在这里幽会?”惊得俩人一哆嗦。 回头看去,是那个厚脸皮杨启,烟丫头也就松了一口气,耸了耸小鼻子,说道:“不要乱说,要是被那家伙听见了,今晚的饭菜全是酸味儿了。” 杨启不知想起什么,打了个寒颤,那可真是比被挂起来还要恐怖的事情,话也没说就走了,甚至还使出了轻功步法,匆匆逃离了花园。 “奇怪。”烟丫头嘟哝道。 “估计有什么事情吧。”南门五不以为意,抬眸望了眼园子里的花,看得满心欢喜,拉过烟丫头,指着一朵红花问道,“对了这可是你刚刚说的月季?” “这朵是蔷薇哦。” 声音酥酥麻麻却不娇媚,不霸道,带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好似风吹过湖畔总会带起一阵涟漪般心动得理所当然。 是谁? 南门五回头抬起眸子看了过去。那女子眉似翠羽,肌比白雪,腰如束素,齿若含贝,嬉笑玩闹却又不失大方得体。容貌不及吴灵芸八成,身姿比李若麟逊色三分,却是有股莫名的魅力让任何人心中都升起“美”的感慨。 烟丫头惨呼一声,捂着耳朵躲到南门五身后,气鼓鼓地说道:“除了你,谁会稀罕这个傻小子!” 女子眨眨眼,“还有好多呢。” “唔。”烟丫头算是明白这家伙对南门五是有多喜欢了,就这样的傻小子还会有人在乎?这不就是师叔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么! 南门五蹲在一旁看的是一愣一愣的,这俩素未谋面的姑娘似乎正在说自己。不过烟丫头怎么说着说着,就把手按到我头上了? “这朵花就是蔷薇。”女子再一次把话题转回到一开始。 果不其然,对这些事格外认真较劲的烟丫头又一下跳了起来,争执道:“这是月季!是月季!红镶玉!” 接着又是花瓣什么的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南门五都犯迷糊了才停下来。 “这下明白了吧。”烟丫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呼吸,宛如得胜公鸡般颇为神气。 却不料女子唇角微微上扬,一句“我偏要说它是蔷薇”就让烟丫头彻底败下阵来。烟丫头撂下一句“你说它是蔷薇,它就是蔷薇吧”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对着这家伙,烟丫头就没赢过几次。 南门五起身正要跟着烟丫头离去,却被女子拦了下来。 “好不容易把她支走了,怎么能让你跑了。” “嗯?”南门五南门五感觉自己似乎产生了幻觉,是自己听错了吧? 看着他手足无措呆呆的样子,女子嫣然一笑,露出回忆的神情,感慨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呐。呆子!” “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女子的眼里亮起一丝希冀。 “以前好像听谁这么说过。”南门五思索一番,可还是想不起来,只能苦笑一声,赔不是道,“对不住,我似乎把姑娘给忘,唔。” 这“忘”字还没出口,南门五的嘴唇就被女子用手捂住。 “没忘,只是没想起来。”女子眼里那希冀的光彩弱了下去,很快就调整好情绪,看向满园的花朵,笑道,“烟丫头很喜欢花,这里的每一朵花她每天都要来看一遍。在这里也是,在朱红巷也是。” “是罗鑫的宅子吧?”说到罗鑫,南门五就会咬牙切齿,那个财迷心窍的算命先生。 女子螓首微点,“嗯,他家花园后面那条小巷口有棵老槐树,你记得么?” “不记得了。” 南门五见她脸上又添一分失落,胸口说不出的闷燥,想抱歉也没有原因,而赔罪也不是,只好呆站在一旁,挠头苦笑。 女子也不在意,领着南门五从花园小门后的一条石板小路往山丘顶上走去。沿途多是青松翠柏,其间还点缀有嶙峋怪石,驻足倾听,还能听到悠悠的笛声和绵长的箫声。 “那是云湖六乐。” 女子见他神色了然,便知道他记得那几个人,顿时思绪更为复杂。心中叹了口气,对旁人,只是一面之缘也会记在心里吗。 南门五驻足侧耳倾听,女子也陪着站在一旁。笛声减弱,古筝曲起,颇有几分古韵古雅。忽然另一侧传来极其嘹亮的嘶喊声。接着便是什么“王滚你上来啊!”、“杨三刀你还要不要脸”之类的话,听得女子攥紧双拳,随手就将路旁的一块石头丢了过去。 随后一声“哎呦”响起,接着是沉闷的坠地声响,然后再也听不到那两个声音的争吵了。 女子拍拍手,理了下衣裙,邀南门五继续向前走,举手投足间尽显仪态之得体大方。 “姑娘,你刚才。” “嗯,这棵树吗?是很漂亮呢。”女子眯眼笑。 “那俩人。” “那棵树也很漂亮呢。”女子笑。 南门五见她不愿意提及,就此作罢,走在女子身旁,忽然问了句:“对了,姑娘,还未请教你,怎么了?”南门五看她站定转身看着自己,有些不解。 “你先别动哦。”女子走到南门五身后。 就在南门五备感疑惑的时候,一道冰凉的触感贴在了南门五的脖颈处,耳旁传来柔软的触感,随后便是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之中。 “饶命?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为什么要饶了你?” “你是那个女贼!”那个将南门五绑到云莲山,害他有家归不得的女山贼! 女子放开南门五,走到他跟前,巧笑嫣然,“不错,我就是那个女山贼。” “你!” “民女东方玲,见过南门五大人。”东方玲按下南门五气得发抖的指头,施施然道了个万福。在随后赶到的烟丫头和罗鑫的注视下,深情地握着那根指头,说道,“我们回去吧。” 烟丫头扯了下罗鑫,“看到了吧,那家伙对你没意思。” 罗鑫默默地咬住了下唇,良久之后,拉着还想继续看下去的烟丫头离开了。 “我们也回去吧。” ——————分割线——————— 絮絮叨叨了这么多章,这一卷算是完结了。上面那两千多字本该写在上一章后边,但犹豫再三还是开了新的一章,连带着感言一块写(感言是免费篇章吧?)。 说实话,真没想到会坚持到三十几万字。期间鸽了好几次,偶尔也会多更一些,每天写写停停。 有时候写得高兴了就把第二天的也写了,有时候没灵感就没有动笔的念头,这个是大忌。因为只要尝到鸽了一次的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样不好。 再说回这本书吧,最初的创意是写一个想读书却没有机会读书的小屠夫,主要内容就是围绕小屠夫展开的一系列成长故事。但写着写着就发现,主角要是只在凤岐县转悠,那后续的有些剧情就会很突兀,不合逻辑。于是就有了他被绑到云莲山以及后续南阳、云州的故事。 这期间的故事很仓促,一件挨着一件。 一来是我功力不足。这个从我行文中就可以看出来,菜鸟一个,做不到收放自如,更多时候就是一头莽。 二来这期间发生的故事更多是一个引子的作用,引出后续情节中需要的人物角色。只不过写着写着就发现,我还是喜欢废话一些,丰满各个角色的形象,即使不太成功。 三来是我对主角的一个认识程度吧。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前期可以抱超级大腿老金,对很多事情不会太上心,毕竟有人擦屁股,重要的是顺自己心意;后期就自己一个人,不敢去掺和太多事情,即使掺和进去了,也是想早早地抽身而出,想的就是保住小命要紧。 然后是女主的处理问题。在我设定中,女主一直都是东方玲,看名字就知道是两口子了。东方玲的优先级最高,其次就是吴灵芸,至于李若麟和桃李是没可能了。吴灵芸我看也悬,还是往后继续看。 再是其他已知的配对组合,陆贤谦和吴欣齐,吴君铭和王庭妍,这些明面上的就不说了,其他的大家根据剧情来猜,多半是不会出错的。 地名和历史的问题。 由西到东,平西府,平东府,安定府。平西府长得比较畸形,有一块地在平东府北边,和安定府相连。富江横穿三府,位置靠北一些,乌流江在三府南边。乌流江南边就是南蛮人的地盘。 历史,盛隆三十五年,南门五出生,秦王起兵造反。次年秦王登基,为庆历元年。现在是庆历十七年。 还有穿越者的设定,林无道是实打实的穿越者,书里还有其他角色也是穿越者,不多就两三个。 以及三个榜单的设定。风云榜,文华殿,统御评和晴雨阁。第一届风云榜是主角老爹和他朋友评出来的,其他榜单第一届都是庆历元年时期,官方评出来的。而后四个榜单就是统一时间一块颁布,是每十年颁布一次。 其他的就没啥了吧。 还有就是努力加油,但我这写的烂,也不好意思伸手问大家要推荐啥的,大家喜欢看就点个收藏看看吧。 最后,诸位周末好! 第一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一)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从腊月开始,南门家肉铺的生意就好的不行。平日里省吃俭用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会买点肉回去开开荤,更别提凤岐县里的官员商贾了l肉铺每天都是忙得不可开交。 “大兄,切两斤瘦肉剁成泥,带回去店里今天包饺子吃!” 来人是一个矮胖的小球墩,钱万。他是城门边上王记糕点铺新招的伙计,为人老实憨厚,别人说他,他也不恼,总是乐呵呵的。县城里的商铺多少都会多给他拿点。 南门岳也不例外,切了两斤三两的精肉,丢给站在一旁的富贵,吩咐了句“切细腻点”后,笑着拍了拍钱万宽厚的肩膀,打趣道,“小万呐,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大兄替你说媒去!” 钱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样,谁看得上我啊。” 一旁有人插话道:“大兄,我看小五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咋就不给他说门亲事呢!省的他一门心思总想往外跑。” “陈大,我记得你家闺女好像过了年就十五了吧。” 那人笑着点头,“我家那丫头是个好生养的料,生俩胖大小子都不成问题。” “得了吧,就你家那丫头的模样,还好生养呢,和你长得一个模子,人家小五会娶你这样的媳妇?”站在一边嗑瓜子的泼皮笑骂道。 接着几人又说起孙家的妮儿漂亮标致,刘家的妮儿孝顺懂事,李家的妮儿贤惠乖巧。 李钱坐在一旁茶铺的板凳上,听到众人聊起自家闺女,喝了口热茶,将那顶瓜皮帽摘下放到桌子上,“你们都别折腾了,小五那小子心气高着呢,哪里会瞧得上我们这小地方的闺女。” “那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呐。”南门岳叹了口气,把刀插入案板中,把手上的油渍擦到挂在腰间的毛巾上,“也不知道他上哪儿找了个那么漂亮的闺女当丫鬟。看着那丫鬟,媒婆说亲的心思就淡了一半,再听那小子的要求,得了,另一半也没了。” 众人被他勾起好奇,连忙追问道:“小五有什么要求?” 不用南门岳回答,李钱便替他说了,“不要别的,就要天下最丑最蠢的姑娘。你们说谁家姑娘愿意顶这么个名头嫁人?” “李老爷,你是咋知道的呢?”一泼皮嬉笑着问道,却没瞧见李钱脸上那脸僵得动都没动一下。 李钱如何知道的,说起来也很简单。 南门五回到凤岐县当天,李钱就请媒婆上门说亲了。他家小子不争气,他家闺女还是很给他挣面子的,凤岐县哪个人没见过,也听说过李家的闺女贤惠乖巧,女红家务样样精通。 放在以前,那上门提亲的都把门槛踏破了,李钱也舍不得。如今要不是看在南门五荣归乡里,又怎么会让媒婆上门说亲呢? 可谁知道,媒婆带回来的话就是“南门家那公子说是要娶天下最丑最蠢的姑娘”。后来还是南门岳,还有南门勤两位轮番上门赔礼道歉,这事才算过去。 “唉,也是我家那小子啊!不提了。老李,你要的肉泥剁好了,还有一挂五花肉。” 南门岳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家里的情况已经够糟了。 “对了,今天怎么没见小五来帮忙?”李钱递过去一些碎银子,往肉铺后边看了眼,问道,“那小子不会又跑去读书了吧?” “这倒没有,他说今天要出去拜访友人,我也没拦他,任他去了。”南门岳歇了会后,重新站回到案板后边,抽出杀猪刀,笑呵呵地看向下一个客人,“老董,还是老样子吗?” 肉铺那边正忙着,南门五这边也不轻松,刚出家门,就遇上李寻宪抱着以黑色包裹,鬼鬼祟祟地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跟上去一瞧。 喝,也算开眼界了。 “李寻宪,你做什么呢!” 李寻宪被人这么一吆喝,弯曲的身躯登得一下就停直了,双手抱着脑袋,高呼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碰巧路过!” 说着,手里的包裹也随之掉落在地上,露出里边冒着金光的圆球。 南门五走上前去,拍了拍一惊一乍的李寻宪,顺手拾起那个金光闪闪的圆球,掂了掂,发现还挺沉的,好奇道:“你这是鼓捣了什么玩意?” 李寻宪一手揽过南门五,一手用黑色包裹将圆球裹住,回头偷偷地望了眼巷口,而后拉着南门五走进一旁的院子之中。 那院门看似普通,背后的院子却是别有洞天。院子地上刻有一个阵图,盆栽绿植都依着阵图变化格局来摆放,院子正中间放着一块石头,石头上立着一个小人的石像。小人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像缩小了五倍的李寻宪。 嗯?李寻宪? “这是怎么回事?李叔应该不会同意你鼓捣这些玩意吧?”南门五努努嘴。 李寻宪露出贱兮兮的笑容,站到石像旁边,双手捧起盖着黑布的金色圆球,介绍道:“还记得你外出游历之前,我和你说的事情吗?” “你要去寻找仙人机缘?” “没错,这就是我找到的机缘。”李寻宪将金色圆球递给南门五,转向小石像,左手托住石像右臂,右手拉着石像的左腿,只稍稍发力,将把石像提了起来。 很是得意地冲南门五挑了挑眉,再将小石像轻轻放回阵图中心,然后还装模作样地运了口气。 “怎么样?”李寻宪将金色圆球重新抱回来,“你看懂了吗?” 南门五嘴角肌肉抽了抽,揉了揉眼睛,再次环顾院子一周,心里更加不解:“哪里不一样了吗?” “你没看出来我身上的变化吗?!”李寻宪惊讶道,还特意指了指额头上的汗水,强调说,“锻体洗髓啊,这都是我体内的杂质。” “······” 风吹过小院子,李寻宪打了个喷嚏,神色却凝重起来,单手掐了个印记,低喝道:“何方妖道,竟敢到此作祟?!取我宝器来!” 说罢,李寻宪抱着金色圆球推开院子旁唯一的屋门,径直走向屋子中间的圆坛,双手将金色圆球摆在圆坛中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颇有几分庄重。 南门五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想偷听他念的是什么,这不听还好,一听简直忍俊不禁。 “红烧肘子酱肘子,北曲面条北曲酒。” 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再看这充满神秘感的圆坛时,已找不到半分庄严。 第二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二) 李寻宪念叨了半天,末了说了句:“八千里天尊老祖保佑。” “那是谁啊?” “可不敢胡说造次。”李寻宪面露惊色,在昏暗的屋子里来回张望,仿佛有人在暗处看着他俩,同时小声提醒道,“这位可是仙人老祖,仙人中的皇帝,可不敢无礼啊。” 说罢,又是双手合十,向圆坛拜了拜,说道:“老祖大人有大量,我这兄弟他不知礼数,有冒犯之处,还请老祖放过他一马吧!” 南门五心里很是不屑,这都什么啊,还大人有大量,真要有什么仙人,那东夷打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出来救苦救难?所谓仙人,要么是假的,要么是自私的,拜了又有何用? 想归想,既然李寻宪喜欢,那自己也没必要犯冲。 可惜,南门五低估了李寻宪的热情。 在左侧的架子上取下唯一一把武器,那把黄庭散人赠予他的未开刃的短刀。短刀依旧未开刃,但似乎每天都有被好好擦拭,刀身很是光滑透亮。 李寻宪握着短刀走到院子当中,缓缓合上双眼,那神情简直比祭祀时还要用心。 南门五见此,也不做声,蹲在屋门口。他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许久,又是一阵清风吹过。 南门五打了个哈欠,双手揉搓了胳膊,嘀咕道:“这大冷天的,我陪他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而且外边隐约能听到有人高喊他的名字,是不是老爹让富贵来叫自己去肉铺?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 是李寻宪朝空中挥出了一刀! 接着南门五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寻宪脚踏逍遥自在步法,变化多端,轨迹毫无规律可循,宛若惊弓之鸟,其势迅捷,其劲绵长。 再看李寻宪的刀法,乾坤霹雳无影刀法,气势恢宏,如雷霆,如骤雨,一刀挥出,既是千刀同出,刀刀致命,刀刀无影。 只见他向前一扑,卖敌方一个破绽。 李寻宪摔倒了。 南门五也将话本小说放回到屋门口盆栽后面,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把李寻宪扶起来,却看到那张哭丧的脸蛋,问道:“怎么了?走火入魔了?” 李寻宪将手掌摊开,是一柄断了刀身的刀柄。 “这是,那个黄庭散人送你的。” 南门五话还没说完,李寻宪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断了啊。怎么就断了呢?这会不会是黄庭散人留给我的暗示,告诉我不断不立?” 李寻宪的双眼燃起了新的光芒,语气也更加坚定。 “这刀怎么回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你断了,你就立不起来了。”南门五从不远处的盆栽旁边拾起飞出去的刀身,看了看刀身截面,递还给李寻宪。 “小五,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李寻宪一手握着刀的一半,缓缓站立起来,仰头看着漫天的行云,双手背在身后。 南门五知道,这是李寻宪最喜欢的一个话本角色的经典姿势。 “我或许能从中悟道飞升呢。”李寻宪叹了口气。 “赵先生说了,明早要考校你诗文,你可别忘了。”南门五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出,还没来得及感慨李寻宪这小子彻底疯魔了,就被二丫鬟逮个正着。 “这是哪里?”李若麟目光越过南门五,望向院门后的光景,却被南门五推搡着离开了小巷。 “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罢了。”南门五打了个哈哈,可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知道瞒不过去了,如实地将李寻宪的事情交代了出来,还不忘在心里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悲哀。 离开云州后,一行人先去了南阳,而后才回凤岐县。 可出乎南门五预料的是,东方玲在这短短的十多天时间里,不但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堪比大内侍卫的随从,还替自己买了个丫鬟回来。 照东方玲的原话来说,“这妮子本就欠你银子,算上利息,到现在也有一千两了。想必她是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就让她签一份卖身契,终身伺候着你。” 南门五没有多想,当即拒绝了,“我不缺银子,也不用李姑娘签什么卖身契。这是?” “这是她签的卖身契。”东方玲递过来一张宣纸,纸上的墨迹早已干涸,说明这卖身契早就签好了,根本就没打算和他商量着来。 “当然了,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丫头,随时可以把卖身契送还给她。” 如此也就算了,东方玲还一路跟随着南门五进了南门府大门,见了她口中的未来公婆。 看她大大方方地行礼,南门五还在一瞬间生出一丝“就这样娶了她也好”的错觉。 南门岳夫妇看儿子能平安归来,心里本就说不出的喜悦,更别说儿子还带了个懂事漂亮的媳妇回来,虽说未过门,但小两口郎情妾意的,这也可以看成是过门媳妇了。 十句话,有八句在聊婚事。 南门五也因此气愤地留下一句“我宁可娶全天下最丑最蠢的女人!” 然后造成了李叔一家的误会,为此还特意和老爹、大爷亲自上李府赔礼道歉,前前后后怪折腾人的。 东方玲虽然要处理武林联盟的事务,不能久留,但还是留下了二丫鬟李若麟。 以前还看不出来,李姑娘居然也有这么倔强的时候,尤其是她要刨根问底的时候。 南门五很是爽快地就把李寻宪供了出来,看了看少有人出现的小巷,挠挠头,问道:“李姑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李若麟小脸一怔,朱唇微启,“我师父又教过我这些技巧,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三两句话含糊过去。 “哦。”南门五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巷口走去,阳光顺着巷子两侧的墙壁,把温热投到地上,却始终抵消不了冬季的寒冷。 南门五把手缩进袖子里,放慢了脚步,与李若麟并肩走着,很是自然却又格外突然地自言自语了句:“李姑娘,你就是云州城东夷细作的头目吧。” 李若麟颔首说道:“嗯,他们都喊我尊主。”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和东夷人一块逃走?”南门五问。 李若麟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除了尊主,我还是云州城的百姓。” “现在还是我的丫鬟。” 两人同时轻笑起来。 第三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三) 南门五不在凤岐县的这段时间里,南门家出了件大事。 南门晴丫被人拐走了。 这人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山匪贼寇之流,更不是什么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之辈。相反,他在江湖,或是朝堂都是名声显赫。 武功医毒,无所不知,江湖上各大门派都有他一席之地,至今还在武林中流传着“小师叔”的传奇故事。 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朝廷上各大派系都对他抱有敬畏,现在没有哪个官员不知道“逍遥王”的崛起历史。毕竟那位可是当朝第一位异姓王爷,即便只有名头,封地啥也没有。 可就这么响当当的一个人物,来到凤岐县时,却是一身破了好几个窟窿,也只有一个窟窿有补丁,手里还拄着根树枝,头顶着旧斗笠,像极了逃荒来的灾民。 守城门的林老哥、陈老弟等人瞧见他一身破烂,只当他是穷乞丐,也没收他进城费,就让他进了凤岐县。 进了城的上官青就好比从沙滩上挣扎着跳回海里的鱼,如获新生。 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里,即要想着怎么走出来,又要想办法找食物果腹。单单如此也就罢了,他还遇到了山贼,山贼规模还不小,依山建有一座城池。 而且看那些进出城池的人,上官青敢保证,那群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山贼,山贼士兵训练有素,还有普通百姓在里边居住。 最重要的是,上官青在进山之前就已经做好攻打云连山山贼的计划。 只要将那条山路断了,再施以火攻之计;或是居高临下,以投石器日夜击之,山贼不足为惧。 如此想着,上官青自信地笑了笑,重新戴好路边捡来的斗笠,默默地绕开了山贼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没办法,自己一点武功也不会,遇到山贼除了喊“爷爷饶命”外,就只能喊“大哥饶命”了。 不过,这一绕确实绕开了山贼,但也让他彻底迷失在云莲山里。 “唉。”上官青收回思绪,用袖口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步履矫健地走向一位挑着扁担的老者。 “老大爷!”上官青挡住那人去路,将他把扁担卸下来,一边为老者扇风,一边笑着问道,“老大爷,你可曾听说过黄庭散人?一个脚力极好,一天能走一百多里路的汉子。” 老者眯着眼,享受着轻风,乐呵呵地摆摆手,说道:“唉,哪里敢卖那么多钱呐。一百文的草鞋谁会买啊。” “······” 上官青贴着老者的耳朵,略微提高音量,“老大爷!我找人,找一个叫黄庭散人的!” “哦,哦,你早说啊。”老大爷笑得嘴都合不拢,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了指身下的那筐草鞋,“你全要啊,也不能收你一两黄金呐。” 得了,什么也别说了。 上官青帮助老大爷重新背好扁担,在老大爷疑惑的目光中离开了。 习武的那群找不到,那就找算命的那拨。 这回倒没有出什么差错,毕竟罗鑫作为凤岐县算的最准的算命先生,大家红白事都会找他挑个日子,更别提看生辰八字,风水命格了。 找人问清朱红巷在哪里,上官青重拾信心,大步迈向师侄俩的宅子。 一路上,上官青在心里斟酌了半天再次见到师侄时要说的话,还为每句话选择了相应的情绪。甚至,连开门后该如何深情抱住两位师侄的动作也准备好了。 为此还排练了好几次。路上的行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对劲了,自己也没介意。 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罗鑫和烟丫头早就离开凤岐县了,宅子空无一人。 上官青都恨不得找人给自己算一算,今天也忒衰了吧。 不过对于其他人,到这一步也就没办法了。但上官青不是一般人,他还有好多师侄呢。 算命的不在,还有行医的嘛。 不过,这么个偏僻地方会有药王谷的弟子吗? 按照青玉师侄的说法,药王谷弟子遍布大齐各州县。 想想青玉说这话时的模样,上官青立刻放弃了寻找药王谷弟子的念头。虽然自己并没有和药王谷那群抠门弟子计较,不过那群人似乎没打算放过自己。 “不就偷了几味药材嘛,居然把师叔逐出药王谷。”上官青瘪瘪嘴,蹲坐小巷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来往的行人,更觉肚中饥饿。 上官青说是偷了几味药材,其实是把名贵的药材都偷走了,留了张欠条就跑路了。 而青玉对他说的后半句话是:“小师叔别以为出了京城就能躲过药王谷的眼线。” 真是抠门的小辈,和她师父一点也不像。 行医的也不稳妥,那修仙的呢?话说有哪些修仙门派来着? “莲池门?” 不行,那群莽夫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一天一顿饭都嫌多。 “登仙阁?” 算了,那群人太能扯淡吹牛了,跑个步都能吹上天。 还有,唉,这群修仙就没一个脑子清楚的,找他们,不还得被他们逼得跳楼?! 上官青忽然注意到自身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流着口水蹲在自己身旁,眼睛里边还放着光。 难道是中邪了?还是说,这就是个傻子! “仙人,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那男子正是偶然路过此地的李寻宪,本以为替家里跑差事很麻烦,没想到半路上居然遇到了个活神仙! “啊?”上官青愣了下,但很快想到了搞钱的好主意,同时也不会说谎话,“不错,本尊正是登仙阁八千里天尊老祖。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能看得见我?!” 看得见?这难道说! 李寻宪瞬间就激动了,要不是顾及不能在天尊面前失礼,差点就要跳过去搂住这个返老还童的老神仙了。 “后生小子,你能寻到本尊,想必是心诚之人。说吧,有什么愿望要本尊助你成真?” 屁话!正常人听到上官青自言自语,怎么会蹲在旁边全部听完?也就这些满脑子修仙的蠢货了。 李寻宪这下脸色却反常地静了下来,跪在上官青面前,带着极其虔诚的口吻,恳求道:“天尊,小子一心想着能投入仙道,还请天尊指条明路!” “附耳来!” 一阵窃窃私语后,李寻宪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上官青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也是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第四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四) 李寻宪得了老神仙的教诲,费了近百日的功夫,打造了属于自己的修仙府邸。 而只用了一句“要修仙,先修屋”换来三两碎银子的上官青则是豪气十足,寻了城里最便宜的客栈,订了最廉价的客房。 然后又花了一笔巨资买了一碗白米粥和一个窝窝头填饱了肚子。 没办法,这此来凤岐县的任务才刚刚开始,钱还是能省就省,不然回去又要被说成是只会“吃拿卡要”的废物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府大门。 “咚咚咚!” 睡眼惺忪的门房大爷打开半扇门,探出半边身子,看着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家伙,以及他脚边成堆的箱子,露出了然的神色,摆摆手说道:“我家老爷说了,不论是谁送来的,都不收。” 说罢,大爷正要关门睡个回笼觉,毕竟这才丑时多一些时辰。 男子伸脚卡住大门,说道:“大爷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贿赂周大人的。” “找周大人谈话,也要等天亮以后。你先请回吧。” “哎哎哎,我是来问他要贿赂的。” 男子理直气壮的模样,让大爷不禁揉了揉眼睛,又捏了捏耳垂,狐疑道:“我似乎听错了,你刚刚说什么?” “你进去通知这个周什么县丞是吧,你告诉他逍遥王来了,让他备好厚礼拿来孝敬我。”上官青趁着大爷愕然之际,推开大门,招呼着几个仆人把东西抬进来。 “唉,唉,你!”门房大爷见这男子毫不客气地走向大堂,一点也没有作为客人的礼仪,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派人去通知周大人。 周云贤睡眠极浅,听到前院传来的吵闹声就醒转过来,喊来住在隔壁的长随木头,让他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木头才出后院,就迎面遇上家里的管事,听到管事的话后,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吩咐道:“不管是不是真王爷,先备好茶水,老爷要求的待客之礼不能忘。” 管事应声走开。 木头刚回到院子里,自己大人就已经穿戴清楚,走到院子里了。 “木头,前院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喧闹?”周云贤没有被人吵醒的恼怒,反而淡然地听木头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逍遥王?” 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听同窗和老师说过此人,据说是个天纵之才,深得陛下欢心。可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跑到凤岐县这个小地方来了? 周云贤凝神皱眉,带着木头朝大堂走去。在路过妻儿们所住厢房时,放轻了脚步,还仔细叮嘱了护院婆子不要惊动夫人少爷。 还未进大堂,周云贤就看见大堂门口摆放着的高高低低的木箱木盒,还有一些看起来就颇为不凡的花瓶字画。 王爷是不会来贿赂自己这个失了势的县丞的。 那也就是说,这是别人送给他的。而这个别人很有可能是知县,这个王爷很有可能是来向自己要东西的。 果不其然,上官青一瞧见那身官袍出现在大堂门口,也不想多说什么,掰着手指头就迎了上去,“周县丞!你家里可有金银珠宝,字画宝贝?” 周云贤看着那人递过来的白玉腰牌,不疑有他,但对于这种张口就是要金银的贪官,也没必要给好脸色。 “王爷不在京城待着,怎么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了?” 上官青摆摆手,也没打算和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客套,当即说道:“陛下擢我为平西、平东、安定三府巡抚,凤岐县本属平东府,本官为何不能来这里看看?” 皇上是这么说过,但第二天就把他革职了。 原因无他,这家伙吃拿卡要居然要到了李国丈家里,还不忘也向吴贵妃家中要东西。 不过后面这些就是离京多年的周云贤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大人有心了。”周云贤心中冷哼一声,当年就是拒绝行贿被人暗中调到这里来,现在还会怕你这套?再调又能调到哪里去?! “既然如此,下官便与大人说说凤岐县去年一年收到的税银,还有一年的粮食收成,以及登记在册的户口数。” 周云贤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同时他也想借此告诉这个即将上任的王爷巡抚,凤岐县没钱给他拿去挥霍。 可哪里想得到这个上官青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哎了一声后,笑嘻嘻地搓了搓手指,也不避讳在场的佣人,说道:“我又不是问百姓要,我是问你要。我要你给我银两珠宝。” “下官两袖清风,没有拿来孝敬别人的钱财!”周云贤冷着脸喝道,“大人若是在不收敛,下官就算死,也要把此事告知给陛下听,让满朝文武看看逍遥王的丑恶一面!” 换做别的时候,上官青铁定是喊人直接动手拆家,可现在不行。 毕竟好不容易从京城溜出来,要是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那还不完蛋了! 他也没想到周云贤竟然如此不通人情世故。 当即,摆出正经危坐的样子,一拍桌案,大喝一声“好!”,接着便将自己其实是来试探周云贤,以及周云贤不畏强权的高洁品质,都好好夸了一顿。 这一顿转折操作不仅看傻了木头,让把周云贤看傻眼了。 就这? 那个号称雁过拔毛的逍遥王就这么放过自己了?周云贤担心有诈,试探性地问了句:“王爷,那你这些是?” 若为自由故,金钱皆可抛! 上官青强忍着泪水,在心中默念了许多边后,咬咬牙,狠心道:“这是本官为凤岐县百姓准备的一份小礼。银两不多,但一定要花在百姓身上。” 说罢,就将箱子盒子推了过去,尽管过程中,上官青依旧依依不舍,甚至还产生了重新抢回来盒子的念头,最后还是败于周云贤。 “有劳大人关心,下官向你道谢!” 上官青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浑身的力气都散去了,就连亢奋了一早上的精神头也萎靡不振,在彻底倒在佣人怀中之前,上官青问了两个问题。 “周大人,能不能暂借贵府小住几日?” “王爷不介意的话,实在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周云贤说。 “还有,哪里有茅房?我快憋不住了。”上官青面色扭曲。 周云贤强压着笑意,说道:“这边出去,往左走就行了。” “有劳。唔!快让让!” 第五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五) 那边周云贤正忙着让人把那一地的财物送到衙门去,这边上官青又闲不住,出门溜达去了。 不过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洗了个澡,换了个造型,再挂好“逍遥王”的白玉腰牌,可惜周府没有俏皮丫鬟,不然这次出门会更加惬意。 听说平东府这边,好像有个谁找了八个风格迥异的美女当护卫。每每想起此人,上官青总是捶足顿胸,大呼“吾辈楷模,想不到啊”。也因此,家里那位总是罚他跪搓衣板,一跪就是一炷香。 唉,穿越者何苦为难穿越者呢。 大学时期也没听说过她那么暴力。 想到这儿,上官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有时候家里那位凶起来连皇帝都打,也不知道皇帝小时候被欺负成什么样了,长大后见到他妹妹还会忍不住哆嗦起来。 “幼安啊幼安,这次离家出走可怨不得我哈,你要找就找你皇帝哥哥去。是他让我来这边的。” 上官青双手合十对着北边拜了拜,随后整理好衣襟,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天香楼,昨天路过的时候,他就暗暗记下了这么个好地方。 要知道,之前这三十七年里,他见过了大大小小的青楼,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有一次好不容易借着皇帝的名头混进青楼里,没想到立刻就被冷面婆子给揪了出来,被大家笑了好一阵子。 这冷面婆子其实不是婆子,是君幼安的贴身侍卫加丫鬟。只不过君幼安和上官青两人成亲后,这丫鬟成了看管上官青的监视器,也被称为冷面婆子。 “话说,那冷面婆子不至于追到这里来吧?”上官青有些后怕,还特意没理会老鸨的招呼,站在门口环顾周围好一会儿,确保没见着那张脸后,才大摇大摆地迈进天香楼里。 没半盏茶的功夫,上官青就被人架出来了。 “他奶奶的,没钱还敢上我们天香楼?吃白食也学着挑地方!”为首那魁梧汉子长得就凶神恶煞,又特意将眉头扭在一块,更显狰狞。 上官青一面将衣衫穿好,一面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大哥,看你也是明事理的人。” “明啥明,老子就认得钱!” 汉子吐了口唾沫到上官青脚边,另外俩汉子也是投以鄙夷的目光。就连路人都看了过来。 “看那家伙,没钱还来天香楼。” “人家赚的就是皮肉钱,这家伙还想着不给钱?不要脸!” “恶心。” 诸如此类的恶毒攻击,让上官青听了也头皮发麻,只好保持笑容,再次尝试沟通,“那个你看哈,我出门也是带了银两的,三十,不,五十几两。” “呸!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出个门带的动五十两?滚滚滚,别影响我们生意!”汉子瞪了他一眼,招手带着两个汉子进天香楼去了。 “呸,有眼无珠的家伙!五十两算什么,一百两还不是轻轻松松随身带着!” 当然,这只是气话。 倒不是说君幼安不让上官青有私房钱,而这五斤、十斤的银两带身上,那是真的沉。 唉,今天怎么没带钱出来啊。 上官青重新找了处凉快的地方蹲了下来,眼花花地盯着路过的人看,有长得好看的,不论男女,他就一个劲地盯着人家看;长得难看的,不论老少,他一眼都不瞧一下,除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长得难看,不是一般的难看。 骨瘦如柴,面露菜色,头发枯黄。 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没有病美人的娇态,也没有西子捧心的美感,反而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一般这种人不是在家里躺着,就是在医馆里躺着。 而这姑娘反倒背着一个竹篓在大街上走动,累得气喘如牛,却不见落下一滴汗来,也不曾停下来,确实罕见。 人和她一身的病一样罕见。 但有关自己什么事呢。上官青腿蹲麻了,干脆坐在临街店铺的石阶上,双手按揉着两腿膝关节处,两眼却一直盯着那姑娘从东边走到西边。 “好奇心害死猫呐。” 上官青拖着发麻的腿,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刚从路边树上拽下来的树枝,跟了上去。 这是哥哥离家后,南门晴丫第四次独自一人出门了。 第一次是从家走到爹爹的肉铺。 花了不知道多少时辰,只记得到的时候已经是头晕眼花,要不是富贵眼尖瞧见晴丫那瘦瘦小小的身材,指不定还会出什么意外。 第二次则走的近一些,走到王爷爷的药堂。 尽管没第一次走得远,但不知为什么,却比第一次更吃力,路上坐下来歇了两次。而后到了药堂,又在药堂休息了半天才勉强能下地活动。 第三次走到了南城门。 也亏王爷爷改了药方子,药虽然变得更苦了,但喝完药汤后,能走得更远了。这还是南门晴丫第一次来到凤岐县城门口,也是第一次知道凤岐县外边的天地是怎么样的。 而这一次,她准备去赵先生的书塾。 可惜她迷路了。 在附近转悠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书塾在哪里。想问问别人,却说不出话来,只好自己一人独自闷声走着。 可没想到,走了没多久,脑子里传来一股极强的眩晕感,随着而来的还有蔓延全身的无力感,以及前扑摔倒在地的疼痛感。 竹篓也滚落到一旁,里边装的两本蓝色封面的书,连带着一块包好的猪肉从竹篓里滚了出来,散落在少女的身旁。 疼痛感转瞬即逝,准确的说,除了能看到的,听得见,晴丫身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手动不了,脚动不了,身体动不了,鼻子被堵住了,只能张大嘴巴使劲吸气。 休息一会就好了。南门晴丫如此想到。 “小姑娘?不会昏死过去了吧?莫非是仙人跳?” “我可是堂堂逍遥王,谁敢诈我?”上官青上前将竹篓扶起来,把东西都放回去,然后趴到地上,看到晴丫还睁着眼,就松了口气。 “小姑娘,东西我帮你收拾好了,就放在你身边,你要是不信,伸手碰一下就知道了。” 南门晴丫心里疑惑: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来帮我? 上官青见她只是眨眼,却不说话,心中的好奇更甚,就趴在地上和南门晴丫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下去。 这人趴在地上看我作甚? 这小姑娘怎么在地上趴着不起来? 奇怪的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第六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六) 两人对视半响,最后还是由上官青心理承受能力敌不住,先行败下阵来,从地上爬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说道:“小姑娘,我还有事,没工夫和你在这儿耽误了。再会。” 说罢,上官青绕过南门晴丫,走到她的身后,原地踏了几步后,就地蹲了下来。 还就不信了,这丫头能在地上趴多长时间! 而对于南门晴丫来说,只是围观好奇的人少了一个而已。之前还挺多的,还有人会上前帮忙将她扶起来。但因为书塾所处地方偏僻人少,所以一时间附近没有什么人出现。 除了那个奇怪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南门晴丫感觉自己的手多少恢复了些知觉,能感受到抓握时的手指变化。 再是手臂稍微动弹一下。 晴丫忽然想起那个奇怪的人说的话来,“竹篓放在旁边”,于是慢慢挪动双手,试着去摸到竹篓。 这在南门晴丫看来有些艰难,但对于蹲在一旁的上官青来说,一个姑娘像个企鹅一样趴在地上摆动她的手,蛮搞笑的。 即便这是一只很瘦的企鹅。 “喂,小姑娘,要我帮你一把吗?”上官青将竹篓轻轻推到晴丫伸手可触的地方,随后起身,绕到她的视线中。 这人还在啊。 晴丫眨了眨眼睛。 上官青重新趴到地上,也冲小姑娘一个劲地眨眼睛,嘴里碎碎念道:“小姑娘,真要是仙人跳,那你这也算是敬业了。但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对吧。你不是这样的人吧?” 晴丫眨了眨眼睛。 她能感受到鼻子应该是被血堵住鼻孔了。 上官青眼皮眨得太猛,一下都眨得抽筋了,翻着白眼,嘴里不住地倒吸凉气。 饶是这样,小姑娘还是一言未发。 难道是因为她说不了话? 忽然一截竹竿戳了戳上官青的手臂。上官青努力地把瞳孔往下移动,但还是克服不了眼皮抽筋时的翻白眼动作。眼珠子转不下来,那就低头用余光看去。 是那个姑娘的手指。 南门晴丫看那人趴在地上突然开始翻白眼,想到了哥哥以前说过的中邪,不由得开始担心眼前这位大叔。 尽管她自己的处境也颇为不妙。 说来也怪,晴丫没有说一句话,随后也没有任何动作,但上官青就是明白这姑娘要做什么。 收起脸上嬉皮笑脸的玩世不恭,他正色道:“小姑娘,你的情况相当糟糕,还有心思顾及旁人?” 晴丫眨眨眼,她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脸已经转向左边了,身体也微微撑了起来,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稍微努力一点。不行,手上使出来的劲太小了,不足以将她小小的身体翻过来。 上官青右手揽住晴丫的右肩,左手握着左肩,手上传来的骨感全然不像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模样。收回思绪,左手轻轻地将小姑娘摆正过来,正好让她躺在自己右手臂上,而后慢慢将小姑娘扶了起来。 晴丫感激地眨了眨眼,还向他鞠了个躬。这是赵先生来家里时教她的。 上官青低头看着这个娇小枯瘦的姑娘,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那顽劣至极的闺女。 唉,为啥别人家的闺女这么有礼貌呢! 南门晴丫见这个好心的怪人待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自己,心里惶惶不安,低着头等待即将到来的指责。就连竹篓,她也没敢背起来。 看她双脚合拢,脚尖微微向内,双手缩在身前,一副不知到犯什么错、但做好挨骂准备的模样,楚楚可怜。 上官青长叹了口气,蹲了下来,看着姑娘满脸的惶恐和满是畏惧的眸子,心疼地摸了摸那少得可怜的发丝,却被小姑娘一歪头躲开了,也便打消了念头。 “不用怕,我是要谢谢你帮我治好了我的眼皮。就是我刚才那样翻白眼,这样。”上官青翻着白眼,还特意连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歪着嘴说道,“我这毛病好多年了,没想到今天被你给治好了。” 晴丫看他那副怪样,不由得莞尔一笑。 “你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嘛。”上官青趁她放松下来,大手按到她脑袋上,轻轻地摸了两下,心里像是在做什么打算一般,半眯着眼睛。 除了哥哥外,这还是第一个愿意摸自己脑袋的人。晴丫心里升起一股亲切感,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好!就这么说定了!”上官青收回手,定睛对上晴丫来不及闪躲的视线,笑道,“你治好了我的病,我也要治好你的病!” 晴丫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还得想想怎么跟幼安交代你的事情。说是我朋友的女儿吧,她也不信,毕竟我那几个朋友她都认识。唉,青梅竹马就是这点不好,啥事都是知根知底。” 上官青苦恼地挠了挠头,看到小姑娘默默地背起竹篓,正要离去,赶忙上前拦住她,也顾不上什么交代不交代了。 “你是要回家吗?” 晴丫双手抓着背带,摇摇头。 “是要去,总不会去天香楼吧。咳咳咳。”上官青拍着脑袋,哈哈笑了两声,伸手要去提那竹篓,“我陪你一块去,竹篓就让我来拿吧。” “住手!” 俩人看向来者,是刚从城外农田回来的赵启祥,粗布麻衣,竹编斗笠,肩上扛着锄头,锄头那端挂着一个麻袋,麻袋扁扁的。 赵启祥站到两人中间,一手护着晴丫,一手握着锄头,仔细打量着面前这汉子,“晴丫,你没事吧?” 没等晴丫摇头作出回应,上官青一步走到赵启祥面前,咋舌惊叹道:“咦?!你不是,那个写了首《书痴》骂尽天下读书人的赵启祥嘛!” 赵启祥对于往事早已看淡,但再一次被人提起,多少有些感慨,“是啊,他们痴,我又何尝不痴?足下既然知道赵某,敢问何故在此?可是冲赵某而来?” “你误会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此地,遇到这位姑娘摔倒,上前扶她一把。”上官青摊开手,表示并无恶意。 赵启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问晴丫道:“他有隐瞒什么吗?” 晴丫摇摇头,将竹篓脱下来,递给赵先生。 竹篓里的两本书是赵启祥给南门五认字、学字用的,没想到南门五没来得及看到这两本书就出逃了,而这书就留给了她妹妹晴丫。 赵先生闲暇时也会上南门家,替晴丫讲课,南门岳也是每次都会给赵启祥一挂带肥的肉,算做是感谢吧。 赵启祥接过竹篓,笑了笑,转过身来对上官青说道:“来者是客,足下既然来了,不妨到寒舍喝杯薄茶。” “有劳了。” 上官青头一次察觉到凤岐县似乎并不像他人口中说的那样,相反,他认为这里似乎有点藏龙卧虎的感觉。 第七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七) 赵启祥高中状元,是盛隆年间的事情了。先皇看了他做的文章,特赐批语“才情横溢”,批为一甲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又是封其母为六品敕命夫人,又是赐宅子赏金银,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那个时候,翰林院不好待。 有一个亲爹是平野侯,姐姐是秦王妃,又有王庭世家大小姐垂青的愣头青在,别说一个修撰了,就连正五品的学士都不敢惹他。 但这个愣头青却喜欢到处挑人毛病。 谁能没有毛病?只不过是多或少、明或暗的问题。但吴君铭偏不管这些,遇到做得不对的事情都要说出来,并要对方立刻改正,不留情面。 就连老实本分的赵启祥也因为一次衣着不整,被这个庶吉士劈头盖脸一顿批。 吴君铭越来劲,翰林院的诸位越不是滋味。 做得不对你说了也就说了,大家看在平野侯的面上,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你这蹬鼻子上脸就过分了,都是出来混的,谁没个靠山啊! 以翰林院学士带头,大家准备敲打敲打这个愣头青。可哪里料到,吴君铭居然先一步把这事告到了皇帝那里。 更是在朝堂之上,罗列出翰林院数罪,破口大骂翰林院诸位,然后被关进大牢。吴君铭有人捞出来,但翰林院的诸位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有靠山的自有出路,没靠山的就在翰林院的破木椅子上一直坐下去,就比如赵启祥。他就一直坐到秦王登基,才挪了挪屁股。 不过,这一挪,就挪到了大齐最南边的凤岐县来,还被摘了状元头衔,宅子家产全部被抄。 赵启祥骂人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骂人。他写了首诗,不但贴出来,还在殿堂上指着皇帝把这首诗念了一遍。诗作用词简约,痛斥天下读书人心中无君,也就是拐着弯骂秦王篡位,算不得正统。 至于赵启祥为什么还活着,上官青不知道,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欺君罔上的死罪没诛三族就算好了,而眼前这个农民打扮的老者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奇怪。 “一点粗茶,还请见谅。” 房屋很老旧,但茶杯却意外的精致,精致得就像先皇生前专门赏赐给大臣们的物件。 不对,这就是先皇所赐之物。幼安小时候得过一对,只可惜后来给她打碎了,至于皇上他更不可能还留着先皇的东西了。 “赵,赵大人?叫着还真别扭啊。”上官青放下端详了许久的茶杯,左右张望着老旧但整洁的屋子。 “赵某不过一介布衣,何以当得大人之名?茶也用过了,足下也该说说来访的目的了吧。”赵启祥握住一只茶杯,平静地看着漂在浊黄茶水上的陈年茶叶。 上官青身体往后一仰,脖颈靠在书架上,凳子腿支起,撑着整个身体,双脚再勾住桌脚,正巧保持着身体平衡。 他笑着说道:“你是先皇旧臣,我是当朝王爷,怎么可能会冲你来。说实话,能在这么个地方见到你,还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上官青顿了顿,右手食指转动着茶杯,接着说道:“其实我来凤岐县的目的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在说之前,得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立场。” 茶水里两片泛黄的茶叶浮浮沉沉。 一旁的南门晴丫对俩人说的话还有些懵懵懂懂,但她能感受到其中严肃的气氛。 赵启祥抿了口茶水。 “什么样的立场。” “你是忠于大齐的吗?”上官青停下手指,柔和的眼神逐渐尖锐起来。 “我效忠先皇,先皇驾崩后,便效忠太子。永世不变。”赵启祥将杯中茶水喝下一半。而后把茶杯重新放回桌上。 上官青摇摇头。 “我问的是,你忠于大齐,还是异族?” 话音刚落,赵启祥就能察觉到面前这位男子眸子里射出来如鹰隼直视猎物般的锐利目光,仿佛要把自己剥开来看个仔细,哪怕是一点点黑暗角落也不放过。 赵启祥没有马上回答,他不明白对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猜到了一些可能,但他不敢继续猜下去,因为猜测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隔阂。 沉默了半晌。 “为什么这么问?”赵启祥反问道。 “赵大人,你没听过一句话,叫‘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吗?” 俩人相视一笑。 晴丫察觉到两人之间从紧张变回最开始时的放松,紧绷着的身子也放松下来,含着笑意,眨了眨眼睛。 上官青将茶水一饮而尽,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指头最后落向赵启祥,“大齐要变天了。” 赵启祥心里猛地一颤,但面上还是没有丝毫惊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替上官青倒满一杯茶水,“是啊,这秋风一吹,就该添衣服了。” 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多了一个人跟着,南门晴丫没敢太松懈,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上官青的举动,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唉。” 上官青想起那一堆头疼的事情,以及干出这些事情的狡猾家伙,心里就是一点破局的法子都没有,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官青如此想着,抬起了头。就看到这个叫晴丫的小姑娘正在回头看着自己,似乎在关心自己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被你那个老师给气到了。跟坨棉花似的,一拳下去只落在空处,白费劲了。” 晴丫摇摇头,手指不住地比划着。 上官青连忙摆手,还挽起袖子,露出那细胳膊,“我不是真要打架,你瞧我这样,怎么敢去和人打架呢。放心吧,我刚刚那只是开玩笑的。” 不过话说回来,赵启祥变化好大,除了他那辨识度极高的耳朵,以及眉毛,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说是两个人也不为过。 晴丫拉住正陷入沉思,只顾往前走的上官青,在他疑惑的注视下,怯生生地指了指巷子边的院门。 在上官青的注视下,她敲了两下门板,而后乖巧地站到一旁,耐心等待着别人来开门。 上官青则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不大的院门,他在不停地推敲待会见到晴丫父母时,要如何说服俩位,让晴丫拜自己为师。 “嘎吱。” 院门半开,从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惊得上官青连连后退,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八) “晴丫头!” 南门岳在家里担惊受怕了一下午,哪怕赵先生托人带回口信,但提心吊胆的感受难以消去,直到推开院门,瞧见自家这苦命的妮子,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爹~” 晴丫很希望自己能说出这个字,哪怕声音难听至极。可惜,她说不出来。 南门岳拉着晴丫往院子里走,眼里注意到女儿身上布满灰尘、脏兮兮的衣裙,很是心疼。但若是流露出半分,必定会被这个敏感的妮子瞧了去。 于是,他笑道:“晴丫头这回都看到了什么趣事?赵启祥那厮是不是在爹背后说爹的坏话了?不用信他的,他都喜欢胡说。” 说着,就把院门掩上。 还是晴丫拉住他的衣袖,指了指那身子探进院子里的上官青。 就说自家这门什么时候这么难关了,原来是有个人卡在这儿。 南门岳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说话的,转身过去的同时,眼神一凶,“你是做什么的?” “大兄,是我啊!” 上官青这么一说,南门岳更加疑惑。 叫他大兄的不是从小在凤岐县一块玩的,就是游历天下时遇到的布衣怪人,记忆中可没有这么一号头戴紫金冠,脚踏登云靴的贵人呐。 注意到南门岳脸上的困惑,上官青干脆摘下紫金冠,又把垂在脸旁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拿出一顶破斗笠往头上一扣,“大兄还记得十九年前的狂妄小道么?” 南门岳猛地惊起,大笑着抱住上官青,而后拉开身形,抓着上官青的肩膀,感慨万分,“十几年不见,你这小道士发达了啊。来,屋里请。” 上官青摘下斗笠,笑道:“大兄也是发福了不少啊。这个小姑娘是令爱吗?” “不错。晴丫头,这是爹爹当年好友,是你的上官叔叔,快来叫,教他咱家的大堂在哪里。” 南门岳脸上闪过一丝悲痛,但在晴丫目光移过来之前,很好地掩盖过去。 上官青瞧得明明白白,拍了拍南门岳的肩膀,“说起来,我和她还算有缘呐。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一路畅聊,很快就来到大堂里。 晴丫在半路上就被丫鬟接回阁楼去,要准备吃药了。 上官青坐定后,双手捧着茶杯,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兄,路上的事情,我也说的差不多了,我再来说说我此番前来拜访的目的吧。” 南门岳见他如此神情,放下茶杯,身体端坐,凝视着对方,“说吧。” “我想带晴丫去京城。” 上官青的开门见山让南门岳有些措手不及。要是换个人,别说京城了,就算是景州,南门岳也会掏出一把刀放在桌子上,淡淡地问他一句,“可敢再说一遍?” 但眼前这人是上官青。 是当年和他一起从京城走遍大江南北,拜访各路英豪,最后一起评出了风云榜的上官青。 南门岳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哑,说不出一个字来,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苦笑着轻叹一声。 “大兄,我也多少能瞧出晴丫的情况。” “京城太远了,晴丫头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啊。”南门岳一口饮尽杯中热茶,沉沉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还打算让我儿子跟着你见见世面,但那小子是个惹祸精,不能连累你。而晴丫头,唉。” 南门岳陷入了沉默,满面都是苦涩。 要是周云贤在场,必定会惊讶,近乎无所不能的大兄居然也会有发难的时候。 上官青没有出声,默默地啄了口茶水。 “那丫头太累了。” “嗯。”上官青再啄一口。 “算命的说她是条贱薄命,我娘也不喜欢她,其他孩子也不愿意和她玩,每天还要喝那么苦的药。你知道么,那药我闻一下都想吐,一个孩子一天三碗,喝下去,整个人,整张脸都皱在一块。有一次我尝了一口,险些没把我刚吃下去的饭菜吐出来。” “嗯。”上官青再饮一口。 “她心思也重,只要被人说过一次,就再也不会犯。被人家讨厌,以后就会避开那人。从小也就跟他哥亲,也学了他哥那股倔劲。但她娘的温柔善良也有好好地学去。总的来说,这妮子人还挺好的。” “嗯。”上官青将最后一滴茶水倒入口中。 “唉。”南门岳说到最后,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的,幽幽地叹了口气,“让你见笑了。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好久,一直没找到人可以说。” 其实,南门岳心里依旧堵着口气,找人念叨一下治标,真要治他心病的本,还是要把晴丫的病治好。 捧着茶杯,上官青双眼盯着地上的石砖,轻声道:“要是我有办法治好晴丫呢?” 说罢,上官青缓缓抬头,对上南门岳惊喜的目光。 “大兄,你相信我么?” 凤岐县,王氏药堂。 “师父,信来了。” 学徒脱下黑斗篷,擦拭掉满头的汗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师父结果那个信封,躲到药柜旁边的角落,举着蜡烛把信件看完后,再点火把信封烧了。 学徒将斗篷收好,放在架子后边的箱子里,同往常一样,随口问道:“师父,是药王谷寄来的信吗?” 按照往常惯例,王子安对此总是避而不语,或是说上一句“旧友捎来的书信罢了”。可今天,看完信的王子安一反常态,脸色格外紧张。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学徒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地压低了嗓音。 “柳文,他居然到云州来了。” “嗯?”学徒听得一头雾水。 王子安怅然,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年之前,药王谷一直允许外来人进入。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药王谷再也不允许外人进入。原因是药王谷来了一个混世魔王,又出了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 “那个混世魔王就是南门勤,南门岳他爹。而那个逆徒就是老夫了。”王子安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尽的悲凉。 南门勤不是来求医的,他说是来求教的,事后大家才知道他是来惹事的。住在药王谷里,整日不得安生本分,不是吵这个问为什么,就是骂那个尽瞎说。 他还整出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言论,尽管现在看来可笑之极,但在当时,有不少人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其中就有王子安。 王子安本是药王谷里人人倾慕的亲传弟子之一,却被南门勤一套歪论激起了兴趣,到最后干脆叛出师门,跟着南门勤逃出药王谷,一直躲在凤岐县这个偏远地方。 后来得亏药王谷出了一个开明的小师叔,谷里似乎不再追究王子安的事情。也就有昔日旧友给王子安寄信通报一些消息。 “师父,南门大爷当初说了什么歪理啊?”学徒好奇道。 “他当时说,人有生死轮回,药材也。唉,胡说八道,听了对你没用,还是安心背穴位吧。” “哦,知道了,师父。” 第九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九) 王子安不知道的有两件事。 其一,他得到的消息是真的,但都不是及时的。从之前的小师叔下山,到刚刚信里所说柳文到云州,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其二,药王谷不追究他的事情,确实是那个小师叔所为。不过是因为那个小师叔干出了更加不可饶恕的事情,让药王谷上下都把精力放到那个小师叔身上。 毕竟,药王谷百余年的积累,竟叫上官青一人偷了大半,这换谁都得急眼。更别提其中还有好几味已经找寻不到的药材。 “我那里有一些药材,全天下除了皇库,估计也就我手里有了。” 上官青摩挲着茶杯,平淡自然地隐藏掉这些药材的来历。 南门岳犹豫再三,问道:“这些都好说,就是有一点需要老弟帮忙。” “大兄只管吩咐。” “当初找大夫给晴丫头看的时候,没跟她说过得病,就是瞒着她。” 上官青起身走到南门岳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沉吟片刻,“大兄,纸哪里包得住火。我看晴丫那样,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就是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她也不想让你担心呐。” “我,唉。”南门岳脸上的苦涩之意更明显。 上官青笑了起来,说道:“大兄,有如此闺女,又何必唉声叹气呢?待我将晴丫头治好,传她毕生所学,岂不是更好?” “老弟,你。” 南门岳止住话语,挣脱开上官青的手,偌大的身躯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握拳倒头便拜。 上官青阻拦不住,只能侧过身躲开。 “大兄,你我同生共死,有过命的交情,不必如此!” 说着,上官青将南门岳扶了起来,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保证,“大兄你放心,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就算耗尽家财也会治好晴丫头的。更别提,我家里那位可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国手。” “神医,国手?” 虽然不合时宜,但在这一刻,南门岳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位慈祥的老者,摆出一排银针的画面。 说起君幼安,上官青的语气总是说不出的轻快,“嗯,庆历四年,京城闹天花,就是她用种痘法给治好了。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病症,她都有办法治好。” “那样的人物不好请到吧?要是需要银子打点,老弟只管告诉哥哥。这不能再让老弟破费了。”南门岳恳切地说道。 上官青愣了一下,旋即失声大笑。 “大兄,老弟就算比你年幼,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也是早已成家立业的人了。刚刚说的那位正是老弟的娘子。” 南门岳自觉失言,赔礼后,尴尬地笑了两声,但很快恢复过来,充满感激之色的目光投向上官青,“老弟,既然如此,那我就把晴丫头交给你了。” “大兄只管放心等消息吧。” 随后,两人就一些事宜又详细地聊了一番。 期间,丫鬟也不知换了几次茶。 上官青再一次捧起茶杯,杯中的茶水比前几次要淡上一些,却意外地多了股回甘的滋味,一口入喉,唇齿留香,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晴丫的病得了解决,南门岳身上放松得很,连带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不少,笑道:“老弟要是喜欢,要多少,哥哥送你多少。不必客气。老弟要是感兴趣,茶树大可一并拿去。” 上官青再饮一杯,滋味依旧美妙,苦尽甘来之间的转变很是自然,那股在舌尖回甘的滋味绵长有力,当即说道:“那老弟也不客气了,向大兄讨一株茶树回去养着。” 两人又是促膝长谈,直至天色暗下来,上官青才辞别南门岳,回到周府去。 可一进周府,上官青就察觉到府里气氛不同于早上自己来时的气氛,格外压抑。 以防万一,上官青没走大堂,而是偷偷摸摸地从厢房绕到偏厅,躲在屏风后面,听着大堂里传来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连忙转身要走。却不料,一回头,那张喝百八十广域网孟婆汤都忘不掉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幼,幼安,你怎么来了?” 上官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伸手将站在眼前的佳人拥入怀中。 君幼安冷笑着冷了一声,大堂里冷面婆子和周云贤聊天的声音骤然停下,连带着上官青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后背上全是汗。 “你倒是自在了,偷偷溜出来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上官青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是这事啊,问题不大。 “我倒想自在啊,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心里头惦记的全是你。”上官青轻轻再在君幼安耳旁吹了阵轻风。 她耳朵极敏感,只消这一下,声音就瞬间酥软下来。 “唔,就不惦记晓晓和子敬了吗?”君幼安冲他翻了个白眼,尽显娇媚姿态。 上官青见此,赶忙火上浇油。 “他们姐弟俩哪有我亲亲娘子值得惦记。” “真的?” 上官青松开君幼安,拍着胸口说道:“千真万确。若不是你那皇帝哥哥要我来,我才不会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 上官青越说,语气越弱,当看到君幼安活动筋骨的时候,心里一阵拔凉拔凉,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幼安,你怎么开始活动手腕了啊?可是赶路累着了。” 君幼安朱唇微启,“离开京城前,我已经把君康逸揍了一顿。” 君康逸,当今圣上的名字。除了眼前这位,天下没有第二个敢这么喊的人。 上官青看着逐渐放大的拳头,咬咬牙,一狠心就迎了上去。 大堂里,冷面婆子听到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便朝外边走去。 周云贤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殿前带刀侍卫默默起身走到院子里,心里很是疑惑,但还是小步跟了上去,低声问道:“不知大人驾临寒舍有何旨意?” 冷面婆子没有说话,保持着双手抱胸,双眼微微抬高,似乎在眺望着隐隐现形的月亮。 约莫了半晌,才开口道:“明早,你就是知县了。” “?” 周云贤以为这位大人在耍弄自己,没有出声作答,了了敷衍道:“多谢大人吉言。” 第十章 李寻宪失手断仙缘,南门岳有意促成亲(十) “所以,晴丫就这样被带走了?” 南门五说罢,高举起的柴刀一挥而下。当初很是艰难也不一定能劈开的木柴一分为二,倒在木桩的两旁。 “嗯,老爷的朋友第二天就把小姐带走了,说是带回京城调养身体。” 大丫鬟黄芪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左手抓着条带有污渍的汗巾,右手则是不停地在旁边的木柴堆上来回跳跃,嘴里还念念有词,但说的都不是数字,而是人名。 “黄芪,你在干什么呢?对着一堆劈开的木柴念叨着人名,看着怪吓人的。可别跟我说,你在咒人家啊。” “我再回想至今为止认识了哪些人,每天晚上想一遍,免得以后碰见的时候忘记了。” 黄芪回答得很认真。 “像我爹那样,见着人家还认不出来确实尴尬。呼——” 南门五放下柴刀,坐在停靠在后院角落里的小推车上,接过大丫鬟黄芪递过来的汗巾将头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才不是因为这个。” 黄芪接过汗巾,放到铜盆里用水清洗了下,再次递给南门五。 “那天小姐被接走之后,周大人就升官当了知县了,大家都说我们家和周家是遇到贵人了,好多人上门拜访。而且看老爷那样子,估计那些人以后还要再来。所以我得先记住了名字,免得日后见着少夫人的丫鬟,还叫不出名字来。” 南门五轻笑一声,暗道:黄芪总是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白费劲。 擦完汗,还要继续劈柴。 才拿起柴刀,南门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嗯?黄芪,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少夫人的丫鬟?哪来的少夫人?” “少爷,这自然是少爷的夫人了。”黄芪收拢好衣袖,一边将铜盆里的水倒在墙角,一边低声嘟哝道,“再加上少爷归来时风光样,来说媒的媒婆都要把家里的门槛踢平了。我还得记更多的名字。” 喝,感情这丫头难过的是记名字。 南门五竟有些哭笑不得,连挥刀的精神都没了,将柴火收拢到一旁,放好柴刀,重新坐到小推车上,稍稍往后移了移,让后背能靠在墙上。 “那天我把东方玲带回之后,不是说没有媒婆敢上门说媒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少爷,东方小姐的事情唬不了多少人的。” 黄芪将板凳挪到推车前面,露着认真的表情,掰着手指头和南门五说道,那架势颇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势头。 “第一,东方小姐那一看就知道是千金小姐,说是万金小姐,也没人不信的。而少爷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爷。” 虽然说的是事实,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总归会让人心里很不服气。 南门五在心里喊了句:“这有什么的!我的朋友还是皇太孙呢!” 当然,这话很没说服力。 “第二,老爷夫人虽然喜欢东方小姐,但是也只是喜欢。老爷心里真正喜欢的少夫人,是李家小姐那样的,或是刘家小姐那样的。” “我说黄芪,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黄芪竖着两只指头,瞪大了眼睛,带着毋庸置疑口吻,说道:“少爷回来前几天,老爷就和李老爷来往的很密切了。李家小姐的贴身丫鬟也不知来少爷院子里看了多少次。” “什么!黄芪你也不拦着点?!屋里的名贵物件多着呢。” 南门五语气很惊讶,不知道的以为他房间里多少秘密,实际上,除了几本话本小说外,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 这点很快就被服侍他多年的黄芪指了出来—— “少爷屋子里除了一幅春宫图以外,就没有其它东西了。” “这,读,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春宫图,那是学问,是大学问。” 南门五如此找借口,也没能拜托丫鬟略显鄙夷的眼光,羞红着脸要求翻过这事。 话说,自己是不是对丫鬟过于宽恕了? 正这么想着,南门五就看到黄芪苦着小脸,竖着两根指头,贝齿微微咬住下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想不起来就算了吧,走吧,收拾一下该回去休息了。” 黄芪的小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表现得格外沮丧,像把好不容易捉回来的鱼给弄丢的猫一般,低着脑袋,端着铜盆和汗巾,跟在南门五身后。 南门五知道她的脾性,让着她自己想一会儿,她就会把这事给忘了,然后开开心心地投入下一件事情。 倒是晴丫,南门五抬头看了眼早已人去楼空的阁楼,心里又是笼上一层担忧。 老爹不靠谱,老爹的朋友又能靠谱到哪里去? 对于妹妹的病,南门五不敢相信任何人,但又不得不相信其他人。 这样的事情,他在南阳,在云州遇到的多了。 不过好在,总有些人能够回应他的信任。 南门五莞尔一笑,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黄芪,年后我们一块去京城吧。” 比起少爷的欢快,黄芪依旧沉浸在自己记性差这件事上,并为此赶到沮丧,就连回答都变得有气无力,“嗯,都听少爷的。” 晚上,南门府格外安静,就连巡夜的家丁也是静悄悄地走过来,静悄悄地离开,要是不仔细点看,还以为是两个提着灯笼的鬼差。 以往这个时候,黄芪总会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匆匆走过去,全然不在意家丁的招呼。 南门五和两个家丁大哥寒暄片刻后,注意到神游天外的黄芪,正想开口劝劝她,就听到她惊喜的喊声。 “少爷,我想起来了!” 听到丫鬟欢呼雀跃的声音,南门五不由得心生疑惑,刚刚还沮丧着呢,怎么转眼间,就如此喜悦? 于是便问道:“想起什么了?” 要是让南门五提前知道这丫头要说什么,他绝对会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问出这句话来。 尽管他不问,黄芪也会说出来。 “我想起来了,第三,少爷要是和东方小姐成亲的话,依着东方小姐家世,少爷应该算是入赘吧。” 黄芪说着,将第三根指头也竖了起来,那得意的小表情看得南门五很是郁闷。 虽然知道这丫头是在得意自己重新记起来这件事,但南门五还是抬头弹了下她的脑门。 “罚你明早不许出门,我也不会给你带东西回来了。” “啊——” 黄芪没高兴多久的小脸再一次耷拉下来。 第十一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一) 南门五抵不住黄芪的再三哀求,还是带上她出门了。 毕竟对于南门府上的丫鬟来说,一个月也就一次出门的机会。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等于要有一个月的时间用不了同福记的胭脂、花露,到时候别说被其他丫鬟嫌弃了,自己都嫌弃自己身上味道不对。 不过比起其他丫鬟,黄芪每次出门的时辰会多上一些,因为在去同福记胭脂铺前,得先陪自家少爷去一趟书塾,还要再走一趟药堂。 虽说小姐去了京城,但少爷还是坚持要去药堂。 说是要, “学习啊。知识不光是书上的,还有书本外的。” 南门五向来讨厌听人讲大道理,直到他感受到讲大道理时,发自肺腑的爽感。他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大道理。 但黄芪不喜欢,尤其是在其他丫鬟在挑选最新一批的花露时,她得跟着南门五。 还要听他大道理。 沮丧。 “跟你说,我当时没钱,都找不着地方住,就睡在城门洞里,两个人挤在一张破床上。但我还是在学习,学认字,学成语。” 这事从少爷回来到现在,已经被他说了三十七遍,这是第三十八遍。 下一句肯定是“现在条件好了,更不能忘记学习”。 黄芪如此笃定,并合上眼睛,摊开双手。 果然。 说罢,南门五顿了顿,脸上再次露出神往之色,感慨道:“也不知道无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主仆二人拐进书塾门口的那条小巷,谁也没有开口,都在计较心里的事情。 晨光沿着铺在地上的长条青石板向小巷深处蔓延,微红的暖光照在石板光滑的面上,像是在冰上跑闹的孩童一般,哧溜一下滑到石板边沿,顺着缝隙流向倔强在其中的青苔小草。 黄芪提着裙摆,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一不留神就滑倒了。 倒不是她生性多虑,而是之前在这条巷子里,黄芪摔了不少次,最严重的一次把她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相比之下,南门五则更加熟悉这条石板路,算得上是健步如飞。 毕竟,当年为了来听讲,南门五不知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更是为了赶回肉铺,顾不上摔倒,一路飞奔回去。 “黄芪,帮我拿一下东西。” 待到黄芪接过篮子,南门五理了理衣冠,郑重其事地叩响了书塾院门。 院门很快被拉开,露出一个怯生生的面孔。 是赵先生招的书童,原是城南那边的乞儿,约莫十三岁,雨天在书塾院门外躲雨时,被先生相中,成了书童。 “南门师兄!” 书童看清来人后,眼里闪烁起开心的光彩,连忙拉开院门,请两人进去。 “先生在讲学吗?” “嗯。” “那就不打扰先生了,这些东西还请替先生收下。” 书童连连摆手,将篮子推了回去,轻声拒绝道:“先生说了,不能拿师兄的东西了。这样会坏了书塾的规矩。” 南门五笑着将篮子塞进书童的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这是师兄给你的,这就算不上坏了规矩吧。” “这,不行吧?”书童迟疑道。 “放心吧,先生看了这些东西,就会明白其中意思了。” 南门五注意到有几个毛头小子透过窗子看了过来,便拉着书童走到一旁,避开窗子里的视线,也跟着放轻声音。 “对了,上次来,我看到东边有堵院墙摇摇欲坠,可曾找人修缮了?” 书童抱着篮子,点头说道:“嗯,知县大人特意来了一趟,第二天就派人把院墙修好。还顺带把其他几处院墙加固了一番。” “周叔有心了。” 南门五沉吟一声,找不出有什么要交代的了,加上瞧见那个坐不住的丫鬟不住地往门外张望,也无意多留。 “替我向先生问好。告辞。” “师兄慢走!” 离了书塾,黄芪的步子显得格外轻快,没几下就走到南门五前头,但很快又放慢脚步,走到后边。 “少爷,我们接下来是要去药堂吗?”黄芪小声地问道。 再小的音量也掩藏不住丫鬟心里迫不及待的喜悦,平日里给她赏钱,也没见她高兴成这样。真搞不明白,只不过是出趟门为什么这么高兴。 南门五瞧出了黄芪心里的小九九,叹了口气,“今天就不去了。” “嘻嘻,少爷最好!” 黄芪眉开眼笑,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看得南门五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无道说的‘感染力的笑容’吧。 “少爷想到了什么好事吗?”黄芪紧跟着补充道,“今天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南门五打趣道:“想到待会要去同福记,心里能不高兴嘛!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同福记去,把胭脂花露都买回家去!” “唉,少爷也喜欢这些东西吗?” 黄芪脑子没转过弯来,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 “少爷对这些女子用的玩意才没兴趣呢。”南门五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噙着一丝笑意,大步走出了小巷子。 没走出几步,嘴里就感到一股苦涩的味道,连忙将树叶吐到地上,又连连呸了好几下,嘴里的苦涩的味道才散去。 “少爷没事,咦?” 这回不用黄芪说,南门五也注意到了站在两人面前的那个道士。 一身破旧却洗的青羽道袍沾了些许灰尘,但却意外的干净。道袍由一条肩带,从左肩穿过右腰,略微收拢起来。肩带系着一柄朴素的青锋长剑。为了防止长剑在行走时斜倒,道士还背了个包裹在身后。包裹扁扁的,没多少东西。 南门五见他接过自己吐出的那片树叶,有些不解此人是何意图,问道:“敢问道长有何指教?”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法如此,道法亦如此。”道士捏着树叶举到南门五面前,面露慈祥笑容,“你说呢?” “?” 南门五与黄芪对视一眼,决定绕开这个古怪的道士,却不料被那道士先一步料到自己的意图,又一次挡在两人面前。 “在下凌霄派第三千七百二十五代掌门人,凌云子。”道士抱拳行礼。 “掌门!”黄芪也是听过魏老头说书,自然清楚掌门意味着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格外紧张,拉了拉少爷的衣角,“少爷,我们惹不起他,快走吧。” 南门五嗤笑一声,迎上凌云子的眼神,“什么狗屁凌霄派,不值一提!” 第十二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二) 凌霄派,道统的代表,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顶尖门派。 在大齐境内,没有哪个势力或组织能与之相提并论,就连皇室都要敬其三分,毕竟那老祖可是飞升的仙人。 至于其他内容,魏老头还没说到,黄芪也不知道那个老祖后来有没有收萧婉儿为徒。 “呸!我说你这道士,话本小说里的东西也敢拿出来糊弄人?今天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快些让开!” 南门五说着侧向跨步,从道士左手边走过去,在路过的时候,还特意收了收衣袖,免得那道士死缠烂打来抓自己。 黄芪亦是快步跟上。 道士愣了一下,嘀咕道:“话本小说?凌霄派什么时候也被话本小说给惦记上了?” 但转念一想,今个儿来的目的又不是为凌霄派正名的。今天是来试试水的。 “好小子!居然辱我门派!看招!” 一阵凌厉的掌风从后背涌来,南门五才察觉到危险,就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顺着掌风向前扑去,很是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南门五双手撑地,跳将起来,一面呵斥道士说:“你这贼道士,怎么没半点出家人的善心,见面就下如此毒手!”,一面左右躲闪着对方步步紧逼的攻势。 云凌子猛然甩出一记腿鞭,将南门五吓得连连后退,趁此机会将包裹系紧,随后只一息的功夫,又是欺身而上,拳掌并出。 南门五虽说能看清那道士出掌时,双手位置所在,但身体跟不上意识,在两次格挡失败后,便放弃了招架的念头,步步后撤,狼狈至极。 黄芪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大打出手的两人,直到南门五挨了一脚,才开口问道:“少爷,要我来帮忙吗?” “你别来添乱就行!” 南门五这才刚一分心,胸口又挨了一拳,被拳劲震得险些摔倒在地上,道士没有停手的意思,又是挥出数掌,按在他胸膛,将他彻底打摔倒下去。 “嘶,你这道士下手还挺重的。” 南门五揉搓着胸口,踉跄地爬了起来,双腿一前一后分开站定,侧身对着道士,朝路边呸了一口,咧嘴道:“贼道士,可是被我看穿了底细,恼羞成怒了?” 说是这么说,但南门五能察觉到对方并没有尽全力,甚至连杀心都没起。说是教训自己,却又有点束手束脚的感觉。 像刚刚那掌要是往下移一寸,再多使三成的力,就能让自己动弹不得。 道士不言语,也摆开架势,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南门五看,似乎在等他先攻过来。 “呵。” 南门五朝黄芪喊道:“你回去喊人。不要墨迹,你快一步,少爷我就早一些安全。” 黄芪也没有像南门五想的那般犹豫不决,甚至她在听到“回去”二字时,就匆匆跑开了,不过还懂得留下一句,“少爷多保重!” 道士看到这幕并无阻拦,他还巴不得其他人离开此地,若非对面这个少年身上的气势开始凝聚,道士还想先把站在不远处围观的几人也给一并赶走。 “探云手!” 南门五身形飞射而出,如脚踏流云般飘渺不定,忽左忽右,却又瞬时进到道士面前,右手握拳放在腰间,左手化爪向道士心窝处抓去。 这一招要是落实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道士右手一甩,用袖袍就打断了南门五的爪击,却不料这竟是一记虚招! 南门五左手顺势拉住道士手腕,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上压去,同时右拳猛然向上砸去。道士猝不及防,肩膀吃了一拳,将南门五又震得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好道士,这一身横练的功夫着实罕见!” 南门五笑着揉揉手腕,刚刚那一拳虽然攻其不备,可抵不住对方皮糙肉厚,不但没伤到那道士,反倒把自己的手震伤了。 道士笑了笑,“你也不差,招数使得灵活,还懂得使阴招。只可惜身体差了些。” 南门五脸上的笑容更甚,“接下来,我就不和你玩闹了。” 道士不明其意,也跟着笑道:“正有此意。” 说罢,道士就看到南门五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杀猪刀,揭开刀鞘,一把明晃晃的解牛尖刃。 刀是好刀。 可这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道士见南门五手里握着刀,那小子心里也跟着有了底气似的有些懈怠,忽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便缓缓抬起手,在南门五肆意笑容的注视下,拔出背后背着的长剑。 “!” 南门五瞬间呆住,脸上洋溢的笑容也随着僵住。 “道,道长,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 “不错。” 道士点点头,剑尖指着南门五的脚,如漫游山河时的闲情逸致,先前走了一步,就将南门五惊出一身冷汗。 “那我们就此别过,道长您老人家慢走!” 南门五转身要溜,却不想这道士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把按住南门五,笑吟吟地问道:“你不是我是假道士吗?” 尴尬。 是真的尴尬。 南门五真心希望自己在招惹别人的时候是个哑巴,怎么脑子一热就乱说话,当即苦着脸赔不是道:“道长,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您老大人有大人量,就饶了小子这一回吧!喝!” 这是梅影教的,学会抓住对方松懈的时候,然后一击制敌! 只可惜,道士早有防备,左手一抬,右脚一招侧踢,再次将南门五踢倒在地,右手的剑依旧纹丝未动地负在身后。 “呵呵。” 道士什么话都没说,静默地低头看向再一次爬起来的南门五,迎上那道倔强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过如此”,将剑插回剑鞘,重新系近了包裹。 南门五没有站起来,颇为苦恼地盘腿坐在地上,思索着刚刚最后那一次攻击为何失败,要是都归咎于自己身体不如道士那也不对,应该说同一个招数不能用两遍。 道士没功夫搭理南门五在思考什么,看了眼远处赶来的众人,拍去身上的灰尘,“你还远远不够。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很差的,但是也不算没救。” “嗯?前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士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下一波来的会是谁,是什么时候,但你现在是没有半点功夫可以耽误了,抓紧时间练功夫吧。” 南门五听得晕头转向,这道士打完人还说什么胡话?而且什么还有第二次? 道士纵身一跃,轻盈地跃上屋顶,几个弹跳之后,身形消失在赶过来的南门府仆人家丁眼中,留下一句话慢慢消散在风中。 “贫道云凌,凌霄派第二十三任掌门。告辞!” 第十三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地书生摆摊卖画(三) “呼,富贵,你来招呼客人。” 南门岳用手臂抹干额头上留下的汗水,将刀递给已经对切肉得心应手的富贵,然后捉来一条板凳坐到肉铺旁边的阴凉处。 他身上的短衫早已脱掉,露出发福的身材,即便比去年要瘦一些,但这一圈肥膘也不容小觑。毕竟除了他,大街上个个都是棉衣棉鞋,恨不能在这凉飕飕的冬日里再裹一层。 临近年关,衙门的事情越来越多,周云贤来到肉铺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天也是让他的长随木头来买肉。 “南门老爷。” 木头独自来了几次后,和肉铺里的几人也算熟悉,虽不及周云贤和南门岳之间的关系,但也到了能笑谈南门五的境界。 “南门少爷今天怎么又没来啊?” 南门岳正愁没地方说这事,想着找个人抱怨一下,可哪里知道其他人看他那满脸怒意不敢上来搭话,只能一个人闷声忍着,好不容易有个人问了,便吐苦水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说到动情之处,摇头叹气,直拍大腿,拉着木头一块坐下来,好继续听他说完。富贵见老爷这架势,就先替其他客人切肉剁肉糜了。 木头哭笑不得,但还是听南门岳把事情说完了,又是儿媳妇,又是书塾,还说到了什么道士掌门,前言不搭后语。 思索片刻,问道:“南门少爷可是要学李家少爷那般寻仙问道?” 南门岳摇头,“小五还没那么傻。” 确实这凤岐县能出李寻宪这么个傻子就已经是百年难遇了,被赵先生誉为可造之才的南门五又怎么会自甘堕落? 木头接着问道:“那可是要和孙家兄弟去投身军伍?” “那小子刚从云州死里逃生,八成是没这个胆子再上战场了。”南门岳打了个喷嚏,取来衣裳穿戴整齐后,继续说道,“就算要当兵,那也该练刀,练枪,怎么拿着本书在院子里瞎比划呢?” 南门岳虽说没有拜师学武,但早年和上官青走南闯北,拜访各路豪强隐士时,也见识过不少武功招数。 虽然不清楚上官青怎么分出谁强谁弱,但他对气势的感应却是极其敏感的。尤其是招式变化时,出招者的气势变化。 小五要是真在练武,天下哪有把书当兵器使的招数?要是在读书,为何一举一动处处透着招式变化的气势?难道是上官青说的什么文武兼修? 搞不明白。 木头跟随周云贤多年,也没听过这么奇怪的事,于是挠挠后颈,无奈地笑了笑,“小人无知,不能解答南门老爷的疑惑。” “唉,小五太古怪了,比以前要读书那架势还古怪。”南门岳再添一件棉袄,看到富贵还在剁肉糜,吆喝道,“富贵!木头要的精肉、五花都切好了没!” 铁柱提过去两挂肉,憨笑道:“老爷,我帮富贵哥把肉包好了。” 南门岳嗯了一声,将肉递给木头随后心里还是烦闷,和富贵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肉铺,往家里赶去。 富贵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铜板后,走到铁柱身边,用胳膊撞了撞这个憨大个,带着感激的口吻说道:“铁柱,哥平日没白疼你!别的不说,这个月俸钱发下来,哥请你喝酒去!” 铁柱手上继续剁着肉,脸转向富贵,很是高兴地点了点头,“嗯!” “让开让开!” “还不快滚开” 哥俩忙活了一阵,就听见由远及近的喧闹声传来,待到二人放下杀猪刀看向来人,那人已经站到肉铺前边,身旁气势汹汹的侍卫将其他卖肉的客人挤到一边去。 是李钱李老爷。 铁柱正要怒目相视这个搅了自家生意的小老头,被富贵抢先一步拦下。 “李老爷来了!今天要些什么肉?小的铁定给您办得好好的!”富贵取下挂在腰间的抹布将手上的油擦去,陪笑着看向李钱。 李钱撇了两人一眼,用鼻子冷哼一声,问道:“大兄呢?他怎么不在?” “我家老爷回府了,李老爷若是有事找我家老爷可以。” “不必,我自去找他!” 李钱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一干侍卫跟在李钱后边,也是颇为蛮横,推开所有挡在前路的东西。这一伙人从主到仆,无一不展露出不在掩藏的愤怒。 “喂,你说这是出什么事了?”蹲在肉铺旁的一个泼皮饶有兴趣地望着李钱一行人走远。 而他的同伴被侍卫推搡着摔了一跤,心情则没那么舒畅,一口浓痰吐在侍卫来时的路上,恶狠狠地咒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是李钱那老小子的儿子没了!才急成这样!” “去!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钱虽然成日打骂他的儿子,但那也只是反对儿子放弃家业,去整那些没用的什么求仙刷剑的。再加上李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那更是宝贝的不行。 李寻宪不在意别人说他,但护短的李钱会很计较这些事。用周云贤的话来说,就是能打李寻宪的只能是他爹李钱。其他人谁都不行。 也因此,乡亲们平日里还是议论南门五和孙家俩兄弟,实在绕不开李寻宪,也就只说这小子修仙求道这事。其他事情一概不提。 “哼哼,我光脚的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然很硬气,但挨了一跤的泼皮说出来的语气弱了下来,导致他在说这话时,一点底气都没有。 不过,这次还真让他说对了。 李寻宪没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大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着溜达着就没了,凤岐县方圆十里内都派人找过了,别说李寻宪,就连根毫毛也找不到。 据各个城门的守城士卒说,没见到李寻宪出城,反倒是孙大才兄弟俩想偷跑出去,不是没出门就被抓了,就是才出门就被抓了。 李府这下炸锅了。 哭的,喊的,闹的,叫的,跳的什么都有,家眷们差点都把李府翻过来,也没能找打李寻宪的踪迹。万般无奈之下,李钱这才心急如焚地来找南门岳。 他觉得这事八成和南门五有关。 毕竟几天前儿子在家显摆时,说漏嘴了,“你不信?小五可是和我一块去看过的!” 唉。 也只能希望小五知道点什么了。 抱着如此想法的李钱神情复杂地拍响了南门府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探出一个脑袋。 “爹?!你怎么在这儿!” 李寻宪惊讶道。 第十四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四) 众里寻她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写得如何?”南门五放下毛笔,颇为得意地看了眼呆滞住的黄芪,再看看自己写的字,真是越看越漂亮。 嗯,等有空了找人把这幅字装裱起来。 黄芪打了个哈欠,揉搓着半眯着的眼睛,问道:“少爷写的真不错,这个字怎么读?” 南门五放慢语速重新朗读了一遍,担心黄芪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又特意用白话解释了一遍。 可哪曾想黄芪对这些东西根本就不上心,什么千百啊,听着就没意思,嘴上敷衍两句,摆摆手就想翻过此事不提。 全然没有南门五当初听这句词时的震撼感慨。 “说吧,这一大早的来找我什么事?”南门五起身走到书案另一边,将先前写错的草纸都揉成团扔到一旁的竹篓中。 “嗯,门房大爷说李家少爷来拜访少爷。”黄芪想了想,觉得如此转述会显得过于单薄,便加了一句,“是冲前些日子那个道士的事情来的。” “云凌散人?” “嗯。” “李寻宪也就对这事上心,走吧,去看看他要整什么幺蛾子。” 最后那张写得工整的字,南门五没敢动,生怕自己一使劲就把纸给撕破脸,连声吩咐人好生看着那纸后,便急忙赶到前院。 只可惜他来晚了一步,李寻宪听到有人敲门,便开门伸出脑袋看去,这一看正巧对上李钱已经毫无半点愤怒,逐渐露出担忧之色的眸子。 李寻宪惊讶道:“爹!你怎么在这儿?” 李钱满心的担忧紧张在这一刻全部化成愤怒,但考虑到这还是在别人家门,强压着怒火,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刚才在街边看到一个云游道士在那里打拳,就想来问问小五,那人是不是他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位仙长。” 李寻宪的语气里显得很是理所当然。 “就因为这个?” “嗯。”李寻宪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南门五将大门彻底拉开,邀请李钱等人入府用茶,但听李寻宪这么一说,心里忽然来了兴致,随口问了句,“要是一个人,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拜他为师咯!” 毫不犹豫。 可以说,在“要是”两字从南门五嘴里发出声音后,李寻宪瞬间在心里就想好了答案,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站在一边的李钱,回答就脱口而出。 “好坚定啊。”黄芪咋舌惊叹。 “那人。” 南门五话音未落,李钱就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低声喝道,“丁三丁四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他要是不服,就给我揍到服为止,不用和他客气!” “我看谁敢!” 李寻宪左脚在前,右脚摆在后边,身体微微侧过来对着众人,左手竖在肩膀前面,右手握拳放于腰间,一套架势摆的像模像样。 可惜这架势就连南门五都能瞧出诸多破绽,更不用提丁三、丁四两个李府请来的护院高手。 也没动手,只消丁三上前逼近李寻宪右侧,李寻宪左腿左移,没能稳住身形,整个人向后倒去。 丁四趁此,一个跨步从身后锁住李寻宪,再等丁三用指头般粗细的麻绳将李寻宪捆了个结实后,才松开手。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看下来,看得南门五等人是目瞪口呆,就连刚从药堂绕道回来的南门岳也被这一幕惊住了。 不过,如此还不算完。 李寻宪这么多年寻仙问道的心思岂是两个护院高手就能拦住的?对付这样的高手,书上说了,就俩字,撒泼。 “啊!唔,唔唔唔唔!” 这一声还没叫唤出来,李钱不知从哪里拿出来块抹布,精准地堵住儿子即将要嚷嚷的嘴巴。顺带解下一直系在手腕处的纱布,绕着头将李寻宪的嘴巴捂住,以免他将抹布吐出来。 “好了,你俩过来把这小子扔到轿子上。”李钱呼出口气,向走到面前的南门岳抬抬手,苦笑道,“让大兄看笑话了,家门不幸呐。” 南门岳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舒坦多了,小五再怪,好歹不会像李寻宪这般事多爱闹腾。 心里对李钱也升起一丝同情,“贤弟不容易啊,进去喝杯茶,你我促膝长谈一番?为兄教你几招管用的,如何?” 李钱摇头拒绝了南门岳的提议,看了眼南门五,又看了眼自家这个孽子,造孽啊!当初就不该争强好胜,想着自家的娃要胜过小五一头,请那个什么道士进家门。结果得了一句好话,却把孩子祸害了。 高兴没几年,就操心了十几年,这买卖也就自个干得出来啊! 又是长叹一声,抱拳说道:“唉,今日被这逆子折腾得心力交瘁,还扰了大兄清静。老弟改日登门赔罪,届时再叨扰大兄。告辞了。” 看着李家一行人匆匆沿着路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南门岳扭头看向即将继承肉铺的儿子,心里说不出来的欣慰。就连南门五之前干出的蠢事,如今在做的傻事也都暂时忽略了。 “小五,午后就不用去肉铺了,店里有富贵、铁柱招呼着,你下午就好好出去散散心。黄芪,那天你也没去成,到时候跟着小五一块去吧。”南门岳跨过门槛,和南门五合力将大门关上。 “是,老爷!” 黄芪上次因为道士的事情,没能去成同福记卖花露,这几天一直向交好的丫鬟借用花露,心里过意不去。这下能找到机会出门,那怎么能放过! 南门五本就无所谓出不出门,但看在黄芪如此热切的份上,也就答应了。 黄芪满心欢喜地准备了一上午,更是在用午膳的时候,和其他丫鬟们装作不小心说漏嘴,然后被她们哀求着带些东西回来,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但是正在记着要买什么胭脂,什么花露的黄芪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同福记的胭脂水粉、花露花精在上午都被人买了去。 而且那人买的数量之多,连同福记的老板都没想到,都没来得及向作坊进货。 “都卖完了。全都卖完了。”这是黄芪不知第几次在南门五身后,垂着脑袋碎碎念了,“全都卖完了。” “黄芪,你看这个泥人像不像你?鼓着腮帮子傻笑,哈哈哈哈。”南门五试着让丫鬟高兴起来。 然而迎来的是丫鬟满是怨念的眼神,以及那句短时间不会再改口的念叨,“都卖完了。” 第十五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五) 主仆二人正在街上漫无目地闲逛。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诸位父老乡亲们,小道路经贵地,身上没了盘缠,只能出此下策,耍套拳法。大家要是看的高兴。” “行了行了,有功夫说那些屁话,不如快点开始,老子都等了半天了!” 这声音是附近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头头,不讲道理就是他的道理。 泼皮一开口,敢接话茬的也只有泼皮。众泼皮也跟着催促那道士打扮的男子快些开始,虽然他们也是刚刚路过起了兴致。 南门五担心那外乡人遭受欺负,拉着黄芪走上前去,站在人群外往里边观望。隐约看到人群里那青羽道袍,束起来的发髻,扁扁的包裹,熟悉的招式起手式。 云凌散人! 南门五人群里往里边走,好在围观的人也不多,左右走动几步便来到了圈里,圈中心是正在有板有眼地打拳的道士,另一边则是那伙泼皮。 看到那一晃而过的面容,可以确认不是云凌散人。 这道士要年轻许多。 南门五松开攥紧的拳头,这几天可是没日没夜都在研究那老道士的招数,心里已经琢磨出了一个能够克敌制胜的招数套路,就等着再次遇到云凌散人试试手。 可惜啊。 不过,眼前这个道士的拳法招数与云凌散人那天耍的拳法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算不是同门,那本源上也相差无几。 权当是看看那个云凌散人还有那些招数吧。 如此想着,南门五就将还站在人群外碎碎念的黄芪抛在脑后,很是投入地看着道士耍拳,甚至还会在心里默默地推想破解的招数。 这一招虚步侧移,佯败后撤,回身一指。 这道士耍的太过刻板,要是让那老道士来,估计会直接虚步侧移,而后附身一指。 到时候只要给他当头一脚,他就被踹翻在地,哭喊求饶。 “嗯~”南门五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一招双手横拨,借力打力,顺势一推。 这道士意图太过明显,招式太过被动,若是换做那个老道,会自然地很,欺身而上,逼人发力,再借力打力。 到时候只要给他当头一脚,他措手不及,只能被动挨揍,哭喊求饶。 “嘿嘿。”南门五试图压抑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一招倒是歹毒,虚实相互,刚柔并济,拳掌爪变化莫测。 云凌散人估计会使得更加凌厉,到时候只要给他当头一脚,他只能哭喊求饶。 不对,他要是躲过当头一脚呢?那老道士的步法可比这个小道士要精妙得多啊。 南门五疯狂上咧的嘴角这才平静了下来。 那该怎么办?拳脚功夫比不过,兵器也没人家长,总不能跟人家比读书认字、吟诗作赋。 嗯?为什么不跟那老道士比吟诗作赋? 南门五像是找到了制敌宝典,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笑容又再次猖狂起来。 “奶奶的,老子忍你好久!” 随着一声骂骂咧咧的叫骂声响起,正对面那泼皮从地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朝那道士走去。然后在道士不明所以的注视下,走到南门五身前,瞪着凶恶的眼睛,嘴里一个劲地往外骂人。 直到那群泼皮把南门五团团围住,那道士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冲自己来的,急忙拾起围观百姓赏的铜板,系好包裹,匆匆逃离这是非之地。 南门五更是纳闷,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这么群泼皮? “好小子,刚才不是很能笑吗?你现在给老子再笑一个试试!”泼皮头子指着南门五鼻子,另一只手接过小弟递过来的木棍,谩骂道,“笑啊!你不笑,看老子不打折你的腿!” “敢笑我们大哥,也不去打听打听这片是谁的地盘!”一小弟高声喝道。 南门五犹豫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皇帝的天下,你算什么?” 泼皮小弟一怔,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不知道不对劲在哪儿。 “去去去!别搞这些读书人的东西,这一片哪个不晓得老子?哪个不怕老子?”到底是泼皮大哥,没有和南门五纠缠土地是谁的问题,“老子让你笑,你就得笑!” “笑!”泼皮小弟再次插嘴。 相比南门五的从容不迫,围观的百姓则是替他捏了把汗,在心里痛斥泼皮无理取闹的同时,也默默同情这小子。 刘二这泼皮打小就不服管教,能想到的坏事都叫他干了一遍,想不出新的主意,就再干一遍以前干过的坏事。再加上这小子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寻常百姓受了欺负也只敢默默忍着。 长大后,更是召集附近几条街的泼皮,整日厮混在一块,更没人敢惹他。 “这小伙子真可怜啊。” “有没有谁去报官?嗯?” “这小哥有些眼熟啊。” “刘二关几日就被放出来,到时候你一家子还要不要过活了!”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刘二不但不生气,反而引以为荣,拍了拍胸口,说道:“瞧见没,连官府都不敢拿老子如何!” 说罢,刘二挺着肚腩往前拱了拱,引得泼皮们一阵哄笑。 “啪!” 一声脆响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南门五打了刘二肚皮一巴掌,而后注意到众人呆滞的神情,笑着解释道:“以前看到猪肚皮,都会忍不住拍一下。” “小子,你找死!给老子往死里揍他!”刘二的肚皮看着圆滚滚,但身手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再配合上其他泼皮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更是让人无从格挡。 当然,南门五也没打算防守。 硬是用身体扛了其他泼皮的攻击,南门五身形一矮,躲过刘二沙包似的拳头,接着虚步侧移,晃过刘二紧随而来的第二拳,挥出一拳直击他肥硕的脸庞。 刘二没打着人,反被这毛头小子打了一拳,心中怒火中烧,出拳更加凌厉,同时还不断吆喝其他泼皮下手快些。 南门五嗤笑一声,骂道:“乌合之众。”向右前探出一步,双手横拨,把刘二轰来的拳头移向一侧,紧接着在他背后顺势一推。 只听哎呦声接连响起。 没收住力的刘二一拳干在小弟脸上,竟生生打掉他一颗大牙,疼得那人捂着肿起来的脸满地打滚。刘二屁股又遭南门五一脚踹下,整个人飞扑出去,也摔倒在地上。 其他泼皮见刘二摔倒,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反倒后撤了几步,警惕地盯着南门五。 这时,异变横生。 “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黄芪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施施然走到南门五身边,一副不把泼皮放在眼里的模样更是激怒了刘二。 只见刘二爬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抡着胳膊冲了过去。 第十六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六) 要是让刘二就这么抡着双拳打过来,南门五要是躲开,黄芪就要遭殃;可要是护着黄芪,就要正面硬接下刘二这招‘水车拳法’。 周围围观的百姓一哄而散,谁都怕挨上这么一下,看热闹哪有小命重要! 南门五在那一刻犹豫不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但下一刻,他飞扑上前,左右虚晃一步,接着身形一矮,跳到刘二左侧,顺势甩出一记扫堂腿,正巧踢中刘二的脚踝,直接将他绊倒在地。 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南门五跨坐在刘二后背上,一把揪起他的头发,疼得刘二嗷嗷直叫,又是拍地,又是把手伸到背后乱挥。可敌不住南门五又按住他的后颈,疼得更厉害了。 要是让这小子再这么拽下去,头发非得叫他扯下来不可! “饶命啊!大侠!小人知道错了,大侠饶了小人这次吧!”刘二可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打不过就求饶也是家常便饭了。 趁对方不备,将握在手里的沙子洒到对方脸上,然后施以老拳打倒对方也是习以为常的招数。 “大侠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娇妻幼子,全家都靠小人过活呐!” “大侠啊,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人这次吧!” 刘二说着,将脑袋向左边偏过来,试图看一眼身后那小子在做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受到那小子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话,松开了头发,也放开了压着后颈的手,目露凶光,狞笑着低吼一声,却不料被南门五一脚踩住后背肩胛骨之间。 那吼声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变成了哀鸣,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南门五拍了拍手,吹了口气,笑道:“你这路数我见多了,是左手里握着毒针吹箭,还是有手里藏着袖箭?你不说的话,我就自己找了。” 刘二愣了一下,这说的都是什么啊,毒针,修剪的? 这是什么!针?!不,是刀尖! 这小子随身带着刀?这年头官府管这么严,还能有人戴着刀出门?这小子怕不是大内侍卫吧?难不成是魏老头说的黄大旗! 南门五左腿抵在刘二腰脊柱那儿,右脚稍微移了移,踩住后颈,左手握着的杀猪刀对着那泼皮的左肩,右手则是摸向刘二紧握的手中。 刘二也没敢动弹,任由南门五把自己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就连放着十个铜板的钱袋也没放过。期间,其他泼皮都悄悄默默溜走了。 “就这些东西?” 南门五疑惑不解,再次拽起刘二的头发,贴着他那只带有一道疤痕的耳朵,轻声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怎么就这么点东西?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 刘二愣了愣,这都说的是啥啊,怎么还扯到门派上了,支支吾吾地啥也没说出来 倒是黄芪明白少爷心里想的是什么,开口解释道:“少爷,这人似乎不是什么门派的,听街坊说,就是从小在这儿祸害乡里的泼皮。” “哦,是我误会了啊。” 南门五恍然大悟,将杀猪刀收回刀鞘,再放回怀里收好,而后从刘二后背上走下来,末了还不忘给他来了一脚。 “为祸乡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敢了,小人不敢!”刘二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右手捂着左肩上被刀划开的口子,唉声求饶道,“小人日后不敢再祸害相亲们,再也不,喝!” 刘二右手猛然甩向南门五,刚刚起身时偷捏在手里的石子沙土一并扔向南门五眼睛,同时暴喝一声,举起沙包大的拳头径直砸在南门五胸膛上,生生将他打飞出去。 “噗!” 南门五没料到这厮居然耍两次阴招,躲闪不及,只能硬接下这拳,来不及提气,才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刘二的拳头就杀了过来。 真是力大如牛啊。 南门五没敢在地上多耽误一会,毕竟对面那泼皮可不会给自己躺在地上休息的机会,一个打滚翻身,便重新站了起来。 “少爷!” “不碍事!”南门五抹去残留在嘴角的血迹,双眼怒气冲冲地盯着刘二,呸了一声,“我也是傻,居然信了你这厮的鬼话!再有下次,我就剁了我这只手!” “呸!毛头小子口气不小!” 刘二露出大黄牙,面目狰狞着扭曲在一块,挥舞着双拳再次冲杀过来。南门五也是不慌不忙,转身就跑。 “哪里逃!” 眼看就要撞上临街的院墙,南门五深吸一口气,小腿紧绷,足尖骤然一点,在那灰白的墙壁上连走几步,随后一个翻身,落到只顾着向前冲的刘二身后。右手双指猛然戳向刘二后背靠下的地方,刘二哀嚎一声。 南门五吃过亏,岂肯轻易收手? 又是点出数指,分别点在刘二背后的穴位上。南门五也不知道这些穴位都有何用处,只是当初背穴位图的记下的,柳大夫说可以制敌的。 制不制敌不好说,但点完这手指是真的疼,尤其是指甲那块,估计是戳得太用劲了。 南门五手指疼,刘二那是浑身疼。 从肩膀到屁股,从皮疼到肉痒,再到五脏六腑都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又好似有数千只小虫子在身体里来回爬动,奇痒无比。 痒劲还没过去,又开始抽搐。 刘二这下是真怕,这小子下手神鬼莫测,还没轻没重,别说自己被他这么戳来戳去,换个其他泼皮挨那么一下,估计早就满地打滚求饶了。刘二自觉还是有大哥的风范。 “大哥,我错了,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我错了,这是真的痒痒痒痒!好痒!我的肚子,哎呦!少侠,你开开恩吧。放了小人吧,疼啊!” 刘二又是挠,又是抓,更是想把手伸到肚子里挠一挠发痒的地方,真的是被折腾的啥心思都没了,只想这身情况赶快消失。 “真的不敢了?” 南门五揉着手指头,蹲到刘二面前,看着那张因为各种痛楚而变形的脸,还有那一头的汗,也说不准这厮会不会再骗人。 “我刘二对天,天发誓,誓,嘶——!我要是再欺负乡里,呼呼,就不得好死!”刘二话音刚落,连忙抱住南门五的脚,装可怜道,“大哥,救救我吧,哎呦喂!嘶——!” 南门五看着那双恳求的眼睛,颇为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我还没学到那些,现在只会点,不会解。” “哈?” “你还是抓紧点,去找大夫吧。” 第十七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七) “所以你这次又没买到同福记的胭脂花露?黄芪,可别怪我不把花露借给你了啊,我省的也不多了,这个月还要省着点用呢!” 黄芪可怜兮兮的小眼神转向另一个年长的红衣丫鬟,“燕尾~” 燕尾原是伺候老太太的丫鬟,素来乖巧老实,又生的一张鹅蛋脸,让人看得倍感亲近。她也是府里少数没被老太太挑出毛病的丫鬟,因此深得老太太欢心。 后来,因为老太太担心黄芪年幼,会有小孩子脾气,照顾不来孙子,便将燕尾调到南门五身边,操劳院里大小事务。 燕尾待人和气,虽说大家闲暇时喜欢和她玩闹,但心里都很敬重她。南门五曾笑她长得胖,还给她改名‘燕尾’,在那一整天里,院里的丫鬟都不搭理他。 最后还是燕尾接受了现在这个名字,事情才不了了之。 燕尾放下手中的针线,伸手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推到黄芪面前,“夫人上回赏赐的那瓶花露我还未用完,这瓶你先用着。” “燕尾姐最好了!”黄芪满心欢喜地接过小瓷瓶捧在手里,打开瓶塞,放在鼻尖下边,轻轻闻了闻,便有一股浓郁的花香弥漫开来。 “黄芪,夫人赏赐的花露,你都用完了?” 枇杷说着,从柜子里取来一支蜡烛插到烛台上,而后看了看桌子上的放的针线,把烛台往那边挪了挪。 燕尾冲她浅笑一下,又继续低头缝补黄芪衣服上裂开的口子。 “早就用完啦,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向你们借啊。”黄芪身体趴在桌子上,左手撑着脸颊,右手拨弄着掉落在烛台旁的线头,眼眸里倒映着烛火的光彩,显得格外开心。 燕尾停下动作,捏着细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随后低头继续缝补。 “对了,上次夫人还特意赏赐给新来的两瓶花露,你们觉得夫人是不是想要。”枇杷的话戛然而止,这是她最近从少爷那里学来的坏习惯。 黄芪也明白她的意思,但就是不喜欢别人明明是这个意思,却又故意把话说一半,当即就白了她一眼。 “夫人就是想要她来换下你的位置,把你调到老夫人那里去!” 枇杷愣了一下,旋即扑到黄芪身上,笑着要去挠她的痒痒,说道:“要是真叫你说中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黄芪被挠得哈哈大笑,险些从圆凳上摔了下去,连忙抱住枇杷的腰,求饶赔不是。 “别闹了,要是叫老夫人听见,你们俩今晚又不能睡个安生觉了。” 老太太最喜欢吃过饭后在府里各处溜达,要是遇见稍有懈怠的丫鬟佣人,上前就是一顿耳提面命。 大家为此还埋怨了老太太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南门五总结出老太太的路线图,大家才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少爷研究这个做什么,但能知道老太太什么时候来,就能多出偷懒的机会。 至于南门五研究这个玩意,纯粹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时间偷溜出府去,然后在他大娘来之前,赶回来。 “这个时候,少爷也该回来了吧?”燕尾咬断丝线,扯了扯衣服补丁后,将针线收回到匣子里。 黄芪把线头拢到一处,正要一口气把线头吹飞,就被枇杷伸手按住了线头堆,瘪了瘪嘴,将脑袋转到另一边去。 “嗯,少爷从晚膳后到现在,已经出门半个时辰,照往常来说,也该回来了” 枇杷接过衣服,细细地检查了遍,没发现还有口子后,摇了摇正在看着窗外的黄芪,“衣服收起来吧,以后别到处乱跑了,到时候划了口子还得燕尾姐姐帮你缝补。” “不碍事,正好练一下女红。” “对了,你们说她在做什么呢?”黄芪忽然开口,将所有人的注意引向窗外,那里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千金小姐,在院子里仰着头。 “哼,搔首弄姿。” 枇杷对这个新来的没有半分好感。大家都是丫鬟,顶多有大丫鬟,二丫鬟的区别,可哪里有见过把自己当小姐的丫鬟?天天自命清高,戴着面纱,仿佛叫人瞧见要少一块肉似的。 “她是在看月亮吗?” 黄芪把脑袋支了起来,望着尚未暗下来的院子,猛然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跑去,嘴里喊着,“我也要去看看,说不定今晚的月亮会很圆的!” “你!” “随她去吧,也不是什么坏事。”燕尾拦住要去把黄芪拽回来的枇杷,默默地盯着院里那个清丽的女子,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她不喜欢这个新来的丫鬟。 倒不是说这个叫李若麟的丫鬟身姿容貌卓越,叫人妒忌。而是这个丫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 燕尾就很清楚自己是府里的丫鬟,以前伺候过老夫人,现在伺候少爷,等少爷娶亲后,也伺候少夫人。黄芪虽说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她也清楚主仆之别,枇杷就更不用说了。 唯独这个新来的丫鬟,她是丫鬟,却摆着比少爷还大的架子,仿佛少爷是仆人,她才是主子小姐。 “哼,还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枇杷双手环在胸前,冷眼看着孤芳自赏的李若麟,小鼻子直哼气。 “我倒觉得那日和少爷一块回家的女子很可能是少夫人。”燕尾瞧着院子里的光景。 黄芪跑到李若麟身边,转了两圈后,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拉着李若麟就往外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嬉笑着。 “要真是她,那还真是少爷的福气呢。”枇杷末了还补充了一句,“也是我们的福气。” “是啊。不过听夫人说,老爷好像有意给少爷说说李家的亲事,都派人找媒婆、找算命的去了。”燕尾关上窗子,倒了一杯水递给枇杷,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会吧,我看那天,老爷夫人不都很喜欢那个人吗?雍容大气,还长得很美呢!”枇杷眼里露出羡慕的色彩,握着杯子,感慨道,“竟叫人生不出半点嫉妒,多好的人呐。” 两个丫鬟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感叹时,南门五正在街上四处逃窜。 刚转过一个路口没多远,就瞧见迎面围过来的六个道士,也没多想,就一头扎进了左手边的一条小巷子。 小巷子弯弯曲曲,南门五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就在快要一口气没喘过来,憋死的时候,后面那群道士的脚步才逐渐散去。 “这,这贼道士。”南门五捂着腰,大口地吞吐着空气,“这么不要脸,呼,啊,呼,啊,居然找人。等,小爷有,有钱了,定要叫人,平了他,他门派,呼,啊。” “嗯嗯,平了云凌子的门派。” 熟悉的声音从小巷深处传来,南门五即是惊喜,更是诧异,朝来人看去。 “稻花,你怎么来了!” 第十八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八) 来人正是南阳城陆府八剑花之一,稻花。 “说起来,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稻花笑了笑,双手握着剑抱拳行了一礼,剑还是当初那把剑,人却不再是当初那个人。 饶是南门五也瞧出稻花神色不对劲,笑容再无以前那番恬淡自然的随和,反倒多了几分落寞和忧愁。 稻花没给南门五开口的机会,抢先一步道:“我看你好像有些失落啊,是不是没见到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南门五老脸一红,挠头讪笑两声。 稻花示意往小巷深处走,边走,边戏谑道:“可是那个姓吴的大小姐?前阵子还听说她年后就要回京城去了,你不去看看她么?” 南门五一怔,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又担心被稻花看出来,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友人,何必要刻意呢。有缘自会相见的嘛。” “有缘自会先见么。”稻花重复了一遍后,神情跟着眼睑一同垂下,整个人都黯淡失色,就只顾着闷头往前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南门五也不愿多话,小步跟在稻花身边,一路走出巷子,来到一条较为偏僻的街道。 街道两侧多是民居,只有一家客栈,还有一家挂着‘朱记’招牌的店铺,店里伙计正在搬木长条准备关店。还有三个小孩又闹又笑地从南门五俩人身旁跑过去。 稻花抿了抿唇,问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个子矮的那个笑话那个女孩长得胖,女孩笑他年纪最大,个子最矮。”南门五停顿了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稻花的双眼没有离开那三个小孩,即便是听到南门五的疑问,依旧一言不发。 “跑在前面那个小孩说,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南门五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稻花的侧脸上,随着夕阳最后一道余光划过她脸庞,那对洁净明亮的眸子黯淡下来。 三个小孩也跑远了,各家各户也都陆陆续续传来呼儿喊女的喊声,还有几个妇人站在家门口扯着嗓门吆喝着。紧接着就是三三俩俩的孩子辞别玩伴,恋恋不舍地返家去。 两人站在街上,也站在小巷口,看着这一切。 南门五感叹道:“他们这边吃饭都好晚呐。” 沉默。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稻花往后退了一步。 “是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南门五转身看向稻花,“陆大人也说过,凤岐县是连各大家族都不愿安插细作的地方,他又怎么会派你过来?” “我退出八剑花了,不,应该说是六剑花了吧。”稻花轻笑一声,抬起脸来看向南门五,神情却前所未有的严肃,她上前一步,逼到南门五身前。 “你能找到林无道吗?” 南门五愣了愣,皱眉说道:“自从离开云州后,我就没和无道有往来了,甚至南阳都没去过。怎么了吗?” 稻花没有说话,那双本该温润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南门五,就像鹰见着兔子般锐利。 她缓缓开口道:“林无道是先皇太孙,如今被东夷人拥立,兼有先皇旧臣投靠,占据沿海诸州县,声势浩大无比。你作为他落难时的友人,会不知道他的情况?” “不知道。”南门五耸了耸肩。 他知道。他不但知道稻花说的事情,他还知道林无道前一阵子还南下去了南蛮,说是要结合一切可以结合的势力,顺便来凤岐县住了两天。 大壮也是那个时候跟着林无道一同前去景州。当时,林无道还送了自己一本诗集,里边都是闻所未闻的绝世诗词。 林无道现在应该快到齐州了,北靖王还在那儿等着他。 稻花见他回答得坚决,心里有八成是相信他,但还是不想放弃这最后一根稻草。 “梅影被他抓走了。我不在乎他要做什么,我只是想把梅影带回来。毕竟当时在云州城,我一点忙也没帮上。” 说着,梅影的语气弱了下来。 她太累了。 这几个月来,跋山涉水,从云州找到南阳,再向东去到观海台,又沿着观海台赶到凤岐县。能找到的人,她都找过了;能有梅影下落的地方,她都去过了。 南门五所在的凤岐县是她最后一个目标。 “梅影姑娘被抓了!我当时不是让老余,也就是余道平和她一起行动吗?”南门五问道。 “是啊,梅影杀入敌阵,没能捉拿林无道,就被抓了。余道平亲眼看到的,你的事情也是我求他,才肯告诉我的。” 稻花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沙哑,低沉,无力,软弱。扯着嗓子半晌,也说不出一个词来,只能到此为止,心里默默地期待会有好的结果。 “我也找不到无道。” 南门五看到稻花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饶是漫天星光也照不亮她那沮丧的面孔,那疲惫不堪的身体。 唉,妇人之仁呐! “按你的说法,无道最后必定要带军队攻打京城,你只要在京城守着,迟早会遇到林无道的。” 稻花猛然抬头。 南门五背过身去,缓缓地朝远处走去,“在去云州前,梅影留给我一个酒葫芦,我找算命的看过,里边有因缘的。” 稻花追了上去,问道:“酒葫芦在哪儿?” “我送给无道了。” 稻花一听,怔在了原地,干涩的双唇紧紧抿住,双手忍不住地颤抖,眼眶里止不住的热流往外涌,终于有消息了。 “谢谢你,南门公子。” “无妨。” 南门五云淡风轻地飘然离去,在转过路口后,连忙头也不敢回地大步跑了起来,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家肉铺门前的那条街上才停下来。 倒不是稻花吓人,而是不知何时又追赶上来的那群贼道士吓人呐! 那个云凌散人也是够不要脸的。还云霄派掌门!不就趁他不注意甩了他一脸泥巴嘛!居然喊门派弟子来围攻自己,真不要脸! 这下到自己地盘了,那群道士要敢追上来,看我不把大家伙都喊出来,到时候看看谁人多!哼哼! 南门五忍不住露出得意忘形的笑容,走路的姿势也跟着大摇大摆起来。 至于稻花,南门五把钱袋留给她了,里边有些碎银子,再多就只能靠她自己了。毕竟对自己而言,她和梅影的关系哪里比得上林无道呢。 “那个叫稻花的姑娘是你的相好么?” “当然不是!”南门五回答道。 嗯? 是谁! 南门五扭头,正瞧着一双亮堂堂的眼睛挨着自己,更是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飘入鼻子里,很是好闻。 “东方玲!” 第十九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九) 真邪门,今天怎么一个个都往我这儿来? 感叹稍纵即逝。 毕竟南门五心心念念盼着东方玲快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东方玲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不是再想为什么今晚会遇到这么多人?” 南门五点头。 “都是因为我过来的哦。” 东方玲看着南门五瞠目结舌的样子,嘴角扬起的弧度更甚,都到了要用手来遮挡的地步,但还是掩盖不了风铃般清脆的笑声。 南门五见她这么一笑,心里的疑惑和愤懑顿时烟消云散,反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咳咳嗯,不笑了,再笑就有失仪态了。”东方玲拍了拍脸蛋,玉手伸向南边,说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今晚开始就有夜市了。” 南门五讷讷地点头回答道,“是啊,一直到元宵节。” 随后反应过来,她怎么知道的? 她有那么多手下,要知道这点事情还不简单吗。 “不是哦,我小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 东方玲像是看出了南门五的疑惑,又像是感慨往昔时的自言自语,她说道:“我爹在朱红巷有一套宅子,正挨着罗鑫那套宅子。” 南门五忽然想起一幅写有“伊人不在,有口无心”的仕女图,是仕女图吗?记不清了,只记得上面画的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 东方玲没注意到南门五神色变化,边走边喃喃自语。 “当时每天都很无聊,就想着快过年的时候,晚上能出来逛夜市。其实夜市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比冷清的宅子要热闹许多。” 东方玲抬起眼皮,悄悄瞄了眼走在身旁的南门五,才说出个“你说”二字,就被南门五给打断了。 “东方姑娘,你知道那群道士是怎么回事吗?”南门五很是无语地看向站成一排的道士,为首的那个正是云凌散人,他身边的是那日在街上耍拳的那个年轻道士。 没等东方玲开口,云凌散人倒提着剑迎了上来,在一众弟子的面前,单膝跪在东方玲面前,抱拳说道:“云霄派云凌子,见过盟主。” 东方玲扫了眼路人,又瞧了瞧南门五,心里痴痴地偷笑一下,暗道:还是那个怕羞的呆子! 也没让南门五继续被人围观的心思,东方玲嘱咐了云凌散人几句,就让他带着弟子先行离开了,路人没热闹看,也就散开,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南门五松了口气。 但想到明早去肉铺帮工的时候,要面对街坊邻居不加节制的胡思乱想,就觉得头大心烦。 估计又要有什么奇怪的流言了吧。 虽没有云州夜市的热闹繁华,也不如景州夜市的诸多花样,但凤岐县夜市却有一种淡雅的热闹的氛围,像两个绝世高手之间的点到为止。 当然,这也跟小县城人少离不开关系。 商贩们就像是摆摊和友人话家长里短似的。 一个摆有瓶瓶罐罐的摊子边上,老板和客人正聊着天香楼新晋花魁的小曲好听。隔壁摊子大娘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就和几个妇人说起自家闺女的女红极好。 一路走来,多是如此。 没有人扯着嗓子吆喝,最多就是有客人看中了物件,询问一番价格后,买就拿走,不买就自己走。毕竟快过年了,大家都不想惹事。 这也算小县城百姓为数不多的爽快之一。 “这。”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戛然而止。 对视一眼,又红着脸回过头去,再重新对视一眼,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 东方玲朱唇轻启,那白嫩的脸蛋上晕着浅浅的红润,在灯笼的照映下更显喜庆动人,看得南门五一时间都痴了,怔怔地没回过神来。 “嗯!” 一旁的摊主眼睛也看直了,一边大呼“此情此景岂能不作画一幅!”,一边打翻了笔架,干瘪的毛笔散落开来,还有几支沾了墨汁的笔滚落到纸上,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片墨痕。 摊主见此,不怒反喜,高兴到打了个激灵,左右手各持一支毛笔,在纸上勾描涂抹,时不时抬头看看站在摊子前的俩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再快些,再快些。” 举动之大,将周围摊贩路人都吸引了过来。 “小郭,你又开始了。” “邱二哥,他这画的是什么啊?” “看不出来了吧,这是泼墨山水,画的正是我们凤岐县夜景。” “放屁,这除了黑压压的一片像晚上,其他哪里有夜景的样子!” 就连东方玲也饶有兴趣地和南门五猜测这摊主画的是什么,看到后边觉得什么也不像,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这张一块黑一块灰的是什么。 南门五疑惑道:“总不会是在画人吧?你看这边这块黑色的是一个人,灰色的是另外一个人。下面墨汁都晕开了,看不出是什么。” 东方玲凝眸注视着摊主的毛笔变动,有注意到他在不断地看着南门五和自己,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想逗弄南门五一番。 她说道:“这要是人的话,你说灰色那个是女子,还是黑色那个是女子?” “都是女子吧?”南门五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来,只当是东方玲随口问问。 却没想到,她会继续问道:“要是一男一女,你觉得哪个是男子,哪个是女子?” 这下可苦了南门五,这人涂涂画画,整张纸都是或淡或浓的墨迹,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自己也就是随口一猜,哪里晓得这位盟主居然还真信了,换作其他人笑两声就不再提了吧。 好在摊主忘我的吆喝声及时响起,打断了所有人的对话。 “劳驾借我一碗水!快些!拿水来!” 拿水做什么? 总不会发现墨汁不够了,要现在磨墨汁吧? 有人这么问了句,被摊主一句“聒噪”给盖过去了。有人想看他打得什么主意,匆匆向路边店家讨了一碗水过来。 路人调笑道:“小郭,你这是要变戏法了么?” 摊主没有理会他,径直将毛笔伸到碗里,搅了三圈后,抹在原先那张纸上,来来回回抹了三次白水后,似乎嫌弃这个法子太慢,便直接用手抓了点水,或是洒,或是甩,让水珠溅射到满是墨迹的纸上。 很快一碗水用完了,摊主也收起笔,染着水珠和墨汁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抬头看向众人,咧嘴笑了笑。 “画好了。” 第二十章 云游道士当街耍拳,落第书生摆摊卖画(十) “小郭,你这画的是啥啊?黑压压的。” 摊主拿着块黑不溜秋的破布擦干毛笔,颇为自豪地介绍道:“画的是正是一对璧人。” “璧人?” 郭仁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向南门五两人拱了拱手,赔罪道:“适才见二位郎才女貌,真乃天作之合,心生感触,寥寥数笔,唐突了二位。若是两位不嫌弃,还请收下此作,权当小生唐突之举的赔礼吧。” 摊主话音刚落,围观百姓无不捧腹大笑。 “小郭,你有文绉绉的说话了。” “你这画送给人家,人家也不一定要啊。” 南门五见他被众人调侃,却没有恼羞成怒,反倒一一回应大家的玩笑话,心里佩服不已,上前笑道:“刚才我还想找你画幅画呢,没想到你先画出来了。这样也好,我也省下等候的功夫,钱给你。” 郭仁抬手阻住南门五递来的银两,正色道:“小生作画只图心意二字,不论画得好坏,均不收受钱财。” 东方玲原听他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心里甚喜,又听闻他不收钱财,更是佩服不已,旋即拉回南门五,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此作了。” 说罢,便伸手去拿那张画作。 但还是被拦了下来。 东方玲疑惑地看向郭仁,南门五亦是如此。 郭仁笑而不语,双手再次在身上擦了擦,抬头左右顾盼,后低头,很是专注地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来回捻纸张。只消一会儿,被抽下一层纸,也就是满是灰黑的第一张。 而第二张纸上虽然没有第一张来得夸张,但依旧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郭仁继续捻纸。第二张,第三张,一直到第九张,大致看出了南门五和东方玲的轮廓。 “小郭,为啥不直接把前边的都拿开,还要这么一张一张的揭开啊。这不费劲吗?” 郭仁冷笑一声,手上依旧慢工细活地捻开纸张,说道,“墨水使得太多了,要是一口气直接揭开,不但揭不开,还会把纸张撕破掉。” 说罢,又是揭下一张。 每揭下一张,纸上的画作就清晰许多。画的正是南门五和东方玲并肩逛夜市。除了画上那对璧人外,其他地方画的并不算好,但画画的技法确实罕见。 “这张给你们。”郭仁轻轻吹了吹纸面,双手捧着递给南门五,动作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慎就把画作给撕破了。 南门五双手接过画作,问道:“你还卖画吗?” 郭仁愣了一下,“这画是送给你们的,我不收钱呐。” “唉,小郭你也是个夯,人家是要出钱让你再画一张。”一个妇人拉过郭仁,笑着冲南门五说道,“画,当然画了。两位稍等一下,坐这边歇歇脚吧。” 围观的人也很识趣地散开了。 其实也没走多远,他们本来就是附近摊子的商贩,见小郭开张了,便不再打扰他的生意。 郭仁坐在一旁,提笔作画。那妇人则是帮他招呼南门五二人,忙前忙后,累了一头汗水,才停下来缓口气。 东方玲捧着碗,将手搭在双腿上,看郭仁画得入迷,歪过脑袋,问南门五道:“你前些年年底来夜市的时候,又看到过他吗?我记得小时候逛夜市没见过这人呐。” “没有。今天第一次见到。”南门五咕咚两口就把碗里的水喝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还是他偷溜出来后喝的第一碗水。 嗯?!坏事!忘记自己是偷溜出来的了! 南门五一拍大腿,引得那妇人和东方玲侧目看过来。 “这位公子可是要再添碗水?我这就去店里端壶水出来。”妇人放着自己的摊子不管,一个心思系在郭仁这不挣钱的画摊上,招待周到。 “不必了。这碗我没喝过,先喝我这碗水吧。”东方玲将碗换了过来,朝妇人温和地扬了下嘴角,随后压低声音,贴着南门五说道,“怎么了?” 南门五搓搓鼻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要挨骂了。可要是这么走了,那这画怎么办?” “你先回去,我取了画,随后就回去。” “嗯。嗯?回去?!”南门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身旁这位女子,仿佛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般震惊,“你,你回哪儿去!” 东方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宛若一只耍弄把戏的狐狸,带着慵懒的口吻,笑道:“当然是回我在朱红巷的宅子咯。不然,你以为我是说回哪里?” “唔!” 南门五只道是自己多想了,误解好人还被人揭穿了,有些难为情,赶忙转移话题道,“我想你一个人大晚上的就不害怕吗。”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人家堂堂一个武林盟主,高手中的高手,怎么可能会害怕?一般贼盗怕她还来不及,又什么会去惹她! 东方玲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站在一旁的妇人担心两个客人等得不耐烦,便试着和俩人聊了起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亲切的男子说话呆呆的,而那个大小姐架势的女子待人随和,没几句,就聊开了。 南门五和东方玲从对话里得知,这个摊主姓郭,名仁,字号厚善,是个考了十三年的秀才。家里那点积蓄都叫他读书给花光了,如今钱也花没了,举也没考中,只能出来摆摊卖画维持生计。 但他学的这画技太过独特,一方面耗墨汁和宣纸,另一方面别人没什么耐心等他像做针线活一样拨纸。所以生意惨淡,只能靠街坊的救济度日。 而妇人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只是郭仁常常替她给远在西边当兵的儿子写信,她很感激郭仁,便会多照顾他一些。 “小郭经常给大家写信,也不要我们的钱,最多就是讨碗水喝。”妇人看南门五把第二碗水也喝完了,就拿过两只碗,放回到店里去。 “好了。”郭仁放下毛笔,双手在身上蹭了蹭,把刚画好的画作递给南门五,伸出两个指头,咧嘴笑道,“二十文。” 画上画的是山水。 但没有半分山水的柔情细腻,或是恢弘大气。笔触很是稚嫩,取景也是寻常,技巧也是拙略,在东方玲看来,这连画都算不上。 南门五却看得津津有味,“好画啊!这是云莲山东边那片吧?简直一模一样了都。” 郭仁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这是平西府的题君山。” 第二十一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一) 离了郭仁的画摊,两人沿着大街往前走。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年底夜市的热闹也慢慢呈现在俩人面前。 东方玲瞧见南门五心不在焉地耷拉着脑袋,便合上画卷,看着不断从两人身旁走过去的路人,而后抬头望了眼漫天星光,笑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 “那不是被你抓到山里去了吗,怎么算相遇。” 南门五暗道:大娘这会儿应该到我院子里了吧,我得赶快回去,也不知道黄芪她们怎么样了,唉,我直接回去吧。 东方玲瞟了眼刚刚路过的糖人摊,走过了好远,才很是艰难地将眼神重新摆正,低声嘀咕了句,“那个羊还挺好看的。” 南门五没心思看,更没心思听她说了什么,嘴上敷衍地哼哼两句就作罢了。 他心里寻思道:可我要是离了东方姑娘,那群道士会不会再来堵我?那岂不是今晚连家都别想回了?那贼道士也真是可恶。 东方玲见他只是一个劲地哼哼,也知他神游天外,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他走神了,自己这般举动做了也是白做。 “喂,那不是大兄家那小子吗?他身边那姑娘是谁家的闺女啊?怎么没见过?” “得了吧,你又见过谁家的黄花闺女?走开走开,别烦我。”说着,歪嘴汉子就要朝碗里掷骰子。 原先那汉子拦住他的手,站起身来,冲东方玲的背影指去。 “哎,这次说真的,大家先别赌了,看看那姑娘,哎呦,那叫一个漂亮啊!啧啧,这腰肢,这屁股。” “嘿,他们说你小子眼尖,还真没说错,这么多人在街上,硬是叫你瞧出一个美人来。”驼背汉子嘿嘿笑着搓了搓手。 众赌徒顺着那几人的视线看去,可惜才转过身去,正找着那被夸上天的身段,那几人一拍桌子惋惜道:“唉,走远了。” “去去去,你们哥几个耍我们的是吧!眼看着老子手气好了,耍这套?银子还给我!” 浓眉大眼的汉子说罢,便伸手去抢桌上的赌资。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赌徒一拥而上,每只手都巴不得再大上几分,好将独资一抢而空。但很快就被一声“打扰”给打扰了。 是一个满脸褶子的老道士,和和气气地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支有些发黄的拂尘靠在他怀里,在略微泛白的道袍衬托下,让他看起来像个清贫道士。 要是他身后没有那两个门神似的人物的话。 驼背汉子最为年长,胆子也是最大的,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位仙长有何贵干?” “刚刚可否看见一个貌美女子走过?” “可是那个鹅黄色衣裳的姑娘?”驼背汉子见老道士点头,也跟着点头,“见过见过,她往前边走了,还跟着一个男的在她身边。” “嗯。那你呢?” 老道士和蔼地转向下一个人。 “没有,正赌着高兴呐,叫他们几个给搅了。我怀疑那就是他们扯的谎!”浓眉大眼的汉子对自己即将翻身却被搅局的现状很是不满。 “屁!老子亲眼看着那俩从那边走过来,再走到那边。”歪嘴汉子一生气,嘴歪得更厉害了,都快咧到耳根子那边了。 “嗯,还有一个就是你吧?” 不知为何,最初看到东方玲的汉子感觉这道士有点阴深深的恶意,尤其是这老道士还持着个笑脸,越看越像坏人。 “不,不错。” “好了,就他们三个。”道士一甩拂尘,从赌徒身旁走过去,脸上依旧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很是自然地汇入人群之中。 赌徒们愣了一下,下一刻,两声惨叫从这里传向四周。 王滚狞笑着将那歪嘴汉子的双手扭到身后,右腿轻轻一蹬,只听“嘎哒”两声,那汉子的双手再无挣扎的力气。 王滚松开手,看着那汉子前扑到地上,惨叫着左右打滚,双脚时而抵住地面,时而胡乱踢蹬,双手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下手真狠,居然扭脱臼了。” 王滚冷哼一声,骂骂咧咧地给歪嘴汉子装回一只胳膊。 “杨三刀,你也别跑得慢的笑话跑得快的。那坨子硬生生被你拉直,那肠子什么的不都被扯开了!” “你这没读什么书,就爱胡说八道。”杨启拍了拍驼背汉子被拉直的后背,笑着问了句,“痛么?” 没等人回答,他就皱着眉头,给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会不痛呢!五脏六腑都被我扯烂了,出个恭,什么都给拉出了!” 驼背汉子本还只是背后疼痛无比,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更是恐惧不已,没等杨启多说几句,就眼一翻,吓昏过去了。 “呸!” 杨启一口唾沫吐到驼背汉子身上,喊来那个浓眉大眼的,“去,把他俩拖到路边。” 那汉子见两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心里很是畏惧,被杨启这么一吆喝,就算百般不情愿,还是将那两人拖到路边。 看了眼第三个汉子,浓眉大眼心里升起一丝同情,开口说道:“他们三不过看了那姑娘一眼,为什么要下这般毒手?” 杨启又是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咧嘴哼道:“看?别说你们怎么样了,只要盟主看你们不顺眼,头都给你摘下来!” “别胡说!盟主又不是这样的人!”王滚说着将第三个汉子的手扭了过来,同时还一本正经地纠正道,“盟主哪里会这么狠心!不都是那老头要求的?” 老头就是那个老道士。整天穿着跟个道士似的,其实是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跟了盟主很长时间。 有人说他是先皇在位时的大内高手,后来被秦王篡位后,就逃出宫来。 也有人说他是当年的武林第一高手,不过被囚禁在深宫之中,后来先皇驾崩前把他放出来。 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是当年的托孤重臣,但被秦王施以极刑,成了这副样子。 至于为什么老道士的传说都和皇室有关,那是因为东方玲是长郡公主的亲生女儿,后来由安元公主君幼安抚养长大。 一直跟着她的老道士又怎么会和皇室没关系呢。 第二十二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二)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秦王胞妹、安元公主君幼安要抚养先皇太子胞姐、长郡公主的女儿。 就像谁也不知道东方玲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很多人猜测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东方孤城,虽然那位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当年的几位堂主外,没人见过他。 除了东方孤城,另一个嫌疑很高的是当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北燕府知府东方博宇。这位好歹见过先皇,比那未曾进入过京城的东方孤城要靠谱许多。 当然了,这样的八卦闲话,也就是东方玲当任盟主前几年才有的。如今,这位奇女子凭自己的一双肉拳和不逊色于男子的气度征服了武林各个门派。 主要是那双肉拳。 因为没有谁在挨了那两拳后,还能有胆子继续倔强着喊着“不服气”。有的话,就再补上两拳。 不管是谁,被这么一个女娃娃一拳破了功法,又一拳打飞出去,还能腆着老脸不服输的。而且被揍的掌门多了,大家也就不在意此事了。 反而对东方玲的功夫佩服不已。甚至还有人认为,不出意外的话,三年后要颁布的风云榜第一必是东方玲。 但就这么一位已经是天下第一武夫的姑娘对南门五那榆木脑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姐,不如让老奴将那浑小子抓过来吧。”老道士只有在对东方玲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没有掺杂别的思绪,“这是安元公主送来的,说是小姐会喜欢。” “姑姑怎么老是给我送东西呢。”东方玲嘴上嘟嘟地抱怨着,但还是眼含喜意地打开匣子。 扑鼻而来的是一个清甜的香味,里边是一枚带着淡金色条纹的红色果子,仔细看,那金色纹路仿佛在不断流动。 “小姐,公主不是说过,小姐不能再食用这枚果子了吗?”老道士眼睑下垂,双手放在身前,声音里透出些许寒气,“是药三分毒。” 东方玲托起果子,默默地盯着那变幻多端的金色纹路,小脑袋慢慢歪了过来,问道:“姑姑不会害我的。她是不是想让我送人?” “送人?” 老道士闻言一怔。 这么个僻远小县城居然还有能让安元公主惦记的人物?而且公主还愿意将如此贵重的果子相赠?说出去,恐怕连驸马都不信吧! 但是,小姐不会说错的。 “小姐只管吩咐。”老道士抬起眼皮。 东方玲沉吟片刻,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姑姑是要我送给谁。先留着吧,反正也坏不了。” “喏。” 东方玲将果子放回匣子里,而后把匣子很是随意地塞在身后的架子上。 “对了,你说我明天就去南门五家里拜访要带些什么东西去?我听姑姑说,要准备不少嫁妆呢。” 老道士又是一愣,这安元公主都教的什么东西?还带着嫁妆上门!居然把小姐教成如此不知礼数廉耻!必定没安好心! 先帝,老奴必定好好教导小姐礼数,不会让安云公主奸计得逞! 京城,逍遥王府。 “幼安,又在看你那侄女给你写的信啊。” 上官青从后揽住君幼安纤细的腰肢,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朝她的耳朵轻轻吹着气。 君幼安轻‘嗯’一声,忍不住丈夫这般吹气挑逗,笑着白了他一眼,将信件收整好后,放到书桌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 “说吧,我的相公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想你就来看看你了呗。”上官青很是宠溺地刮了一下君幼安的鼻梁,看得站在一旁的上官晓晓不忍直视。 “爹,你可真不知羞!” “嘿!你这妮子,上课不好好学,居然还敢教训起你爹来了!过来。”上官青一面把一本小册子放在书桌上,一面把女儿上午干的事情说了出来。 “晴丫全学会?!” 君幼安颇为诧异地重复了一遍,“她全学会了?” 上官青苦笑一声,“是啊,我大学四年都记不来的东西,这妮子几个月就全记下了。这是晴丫写的心得。” “戚,她那只是会背下来,又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上官晓晓扁着小嘴,双手抱在胸前,生着闷气。 “小果子,你娘当年也是用了半年时间才背下来的哦。”上官青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这个妮子和她娘一样,从不服输,傲气的很。 以前是没遇到比她强的人,现在不一样了。 “哼,她那是只要背一本书,有没有其他事情打扰,也没什么的嘛!”君幼安双手托在胸前,扁着嘴气道。 “好了好了,你们娘俩都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上官青将妻女揽入怀中,笑道,“但聪明人怎么可以把人家的心得给涂黑了呢?” “唔。”上官晓晓小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逐渐变小,低声嘟哝了句“知道了”后,匆匆跑出屋去。 “这丫头。”上官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后转向妻子,正色道,“日子也快到了,东西送给你那侄女了吗?” 君幼安也收起正生着闷气的情绪,从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一张雪白的宣纸。 纸上画了个四四方方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而且大多都是其他人看不懂的字符。表头几个大字还勉强能看懂。 “武林至尊培养日记!” “剂量没算错吗?”上官青凭空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翻到夹有书签的那页,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剂量没错,果子我也配好了。前些日子就差人送到凤岐县去了。”君幼安如是说道。 “前些天才让人送过去?那会不会来不及啊,从京城到景州,再到凤岐县。”上官青手指轻轻叩击着笔记本的封面。 “后天就是她彻底吸收完上一枚果子的日子,到时候服用下去,就能突破现阶段人类体能的极限了。迟一天,她的身体就会多吸收一天杂质。” 君幼安露出安心的笑容,眼眸亮起淡淡的金色,“放心吧,我让人千里加急送过去的。这两天,估计就能送到她手里了。” “千里加急?”上官青呆滞了一下。 当年秦王起兵清君侧时,先皇最快也就八百里加急。如今居然为了个丫头整了这么一出千里加急?! 君幼安叹了口气,握住上官青的手,苦笑道:“没办法,我们君家欠那个小姑娘太多了。现在总不能让她顶着外姓的同时,还受人欺负吧。” 第二十三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三) “还是你们老君家会玩啊。对了,你是派谁去送的?凤岐县那边有伙贼匪盘踞在云莲山中,我当时侦测到那山里有不少实力强悍的武夫,不可小觑。” “放心吧,我让安昆俊派人去了。” 面对上官青的担忧,君幼安拍了拍胸脯,给了他一个‘放心,相信我’的眼神。 安昆俊,逍遥王府第四高手。拳脚功夫一般,轻功身法也是寻常,相马、乘骑和驾车的本事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府里的好马全是由他从各个马场挑选出来的。 让他送东西赶路,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安昆俊吗,希望他没事吧。”上官青心里忐忑不安,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看着媳妇稳操胜券的模样,只好笑笑作罢。 云莲山,卵石滩大寨。 “师兄,你说这厮软硬不吃,咱们饿了他也有两天了,怎么就是不肯说话?拿来。” 童大勇夺过喽啰端来的酒坛,正要张嘴痛饮一番,却瞧见众人不善的目光,讪笑着拍了拍酒坛,夸了句“好酒哈哈,好酒”后,把酒坛递给喽啰。 金止戈自顾自倒了碗白水,眼睑半合,声音有些沙哑,“不肯说?呵呵,我们想要知道的不都已经知道了吗,说是撬开他的嘴巴,倒不如说是作证我们想的没有错。” 王昆灌下一大口烈酒,喉咙里像是吞了刀子似的,辣的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竖着大拇指,招手让喽啰继续倒酒。 童大勇见此,眼前一亮,也顾不上说到一半的话,就一口饮尽碗中烈酒,“哇”的一声,咧嘴大笑不止,“好酒,好酒!有肉么!一并拿来!” 江姜捧着刚烤熟的地瓜走了进来,一面吹气剥皮,一面左右看了眼在座的众人,而后径直走向第三把交椅。 在众人的注视下,先是要了满满一大口的黄嫩的地瓜,边咀嚼,边问道:“刚刚说啥了,我怎么一进来就听到那光头既要喝酒,还要吃肉的?” 童大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沾着酒液的厚厚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叔,正在说前些天抓到那个汉子。从他身上搜出来一对鸳鸯刀,还有铜兽护心镜一块。”金止戈摩挲着左手边的八仙桌桌角,没日没夜的山寨事务让他很是头疼,此刻的喧闹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还有一匣子,不知道装着什么好东西,拿到城里让人瞧瞧去了。”陈有财吃饭的姿态在这一群贼匪里算是斯文的了,好歹还保留有碗筷的概念。 但这也是其他人笑话他的缘由之一,毕竟筷子夹肉哪里够爽快,就该用手抓着吃。 “陈榜眼,你不是当过兵吗,还武力第二呢。咋不见你能问出那贼子点啥东西。”童大勇抹了抹锃亮的光头,全然不觉手上的油腻涂到头皮上有什么不妥。 “哼,老子当年还是将军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什么叫将军!谁都打不过我,所以我就成将军了。”陈有财把白菜夹到一个空碗里,没好气地瞪了光头一眼。 “你还有脸说人家呢,酒肉和尚!” “咋了,和尚就喝不得酒,吃不了肉?屁!” “光头说的对,喝酒吃肉就不算和尚,那天下能有几个和尚!” “行了,都静一静。”江姜把烤地瓜最后一块放入嘴中,拍了拍摆满生地瓜的桌子,“不管那人是哪来的,蛮子也好,叛军也罢,就算是京城来的,该操练的还是要继续。别忘了,我们虽然不是以前的山贼,但还是顶着山贼的名头。” “江叔说的没错。该操练的,该准备的,都要安排人继续。另外,山寨目前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需要解决。”金止戈敲了敲椅子把手,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移动。 “师兄只管吩咐,兄弟们自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好,童大勇,明天一早你就去凤岐县招几个铁匠上山。”金止戈没给拒绝的机会,就把话题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陈有财,没让你回县里,你就和王昆带上十来个身手好的兄弟去乌流江岸探探情况。” “遵命!”陈有财和王昆起身抱拳。 童大勇摸摸头,苦笑道:“师兄,这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么叫我去干这等坏人家业,丧尽天良的事情呢?不得杀生呐。” “对了,不许带你那金疙瘩去。” 金止戈抬了抬眼眸,正好对上童大勇万念俱灰的神情。 不让童大勇显摆,他自有其他显摆的方法。 第二天一大早,这个高大的光头和尚身上穿着件抢来的袈裟,手里拿着被抢商人送的锡杖,脚上穿着草鞋,这是他自己编的。但袈裟太小,穿在他身上,连肚子都裹不紧。 他就这么一身行头下山去了。 在路过西峰脚下的道观时,有两个小道士好奇他这身打扮,才上前搭话问了半句,就被童大勇一人一拳打在鼻梁上,昏倒在地。 闻讯赶来的一众道士无一幸免,不是挨了一拳倒在地上,就是吃了一脚瘫在地上。一个个捂着鼻子或肚子,满地打滚,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呸,没点本事还开道观?” 童大勇冲几个年纪最大的比划了拳头,而后走到香炉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说道:“这钱我就替佛祖收下了,你要不高兴,就去找佛祖。” “?壮士且慢!”老道士这才看出此人为何如此猖狂,原来就是图道观的香火钱! 童大勇那里管得上这么多,一掌劈开不怎么结实的木箱子,抓了两大把铜板碎银子放到自个的腰包里。剩下的则是找了块布包裹起来搭在肩膀上。 拿了香火钱,童大勇冲一地怒火冲天的道士双手合十,然后嘴里念叨着佛经朝凤岐县走去。 太阳出来后,第一波香客来到道观里,看到道士们个个低头丧气,鼻青脸肿的,就暗暗察觉到出了大事又看到香火钱的木箱成了木屑,之前放进去的香火钱被洗劫一空。这才格外惊讶。 有几个性急的拦住一道士,问道:“我们的钱呢?!香火钱就被你们这样吞了!” 道士的心情比这几个人还难受,自己不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凭啥子都怪我们呐!你是没见过那贼人下手之狠呐! 嗯?贼人? 难不成是云莲山的山贼又下山! 道士们神色惊恐地相互看着。 而这时,童大勇容光焕发般来到第一个村子。 第二十四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四) 王家庄,是那几个离云莲山最近的村庄之一,是个从村头到村尾都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普通到村头来了个外人,都会让人觉得是件不普通的事情。 “狗娃!别玩泥巴了,上你村尾陈二嫂子家,把咱家借出去的磨石拿回来!” 妇人刚收拾清楚屋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直起丰满的身子,边喊着便走到屋外去,“狗娃!怎么不作声,和,和尚老爷?” 一出门,妇人就瞧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隔着篱笆,把自家的娃娃托举起来,那魁梧的身躯似乎块要挤开红黄格子布料的束缚,暴露在阳光下。 妇人心里很是紧张,自家的娃娃怎么不说话了,便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道:“狗娃?狗娃!可是你惹得这位老爷不高兴了?” 童大勇听闻妇人的话,笑道:“我说你这妇人也真是奇怪,哪里有管和尚叫老爷的?城里都喊和尚叫高僧。” 说罢,便把那娃娃放下来。 “娘!”狗娃哭咧着喊了一声,朝娘亲那边跑了过去,躲在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他坏!” 妇人摸着狗娃的脑袋,虽是呵责,但眉目间说不出的柔情和心疼,“不许胡说,高僧是何等心善的人,怎么会害你!肯定是你顽劣,做了什么错事,才惹的高僧不喜!” “我没有!”狗娃还剁了脚土地。 “还说没有!”妇人抽了狗娃屁股一下,故作生气道,“刚刚喊你为什么不做声?现在还学会顶嘴了!给我回屋里待着去!进去!” “哼!” 狗娃气呼呼地跺脚走回屋子里去。 妇人看他把门关上,才转向童大勇,赔笑道:“让高僧看笑话了。小孩子不懂事,有得罪高僧的地方,民妇向高僧赔不是了。” “唉,没有啊,那孩子挺有意思的。” 童大勇摸摸头,却觉身上的袈裟甚紧,勒得他举手都颇为艰难,脱下来吧,里边穿的那件兽皮衣服妥妥的被人认出是山贼。 妇人不知这个光头怪人要做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就要退回到屋子里去。 “且慢!” 童大勇话音刚落,他那身袈裟次啦一身被他撑裂开来,两块红黄布料滑落到他的腰间,露出里边蓝色带绒的兽皮大衣,还有挂在腰间的短刀一把。 妇人愣在了原地,童大勇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半晌,妇人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笑着冲童大勇喊道:“嗨,原来是山里的猎户啊。我还以为是哪个道观神仙庙的又来讨钱要吃的了。今年山上可有下雪吗?” 童大勇笑着扯了扯兽皮大衣,喊道:“北边不清楚,南边没见点雪呐,今年冬天野猪和鹿都不常见,这几天就抓了两只兔子,今儿个正要去县里边买点粮食。” 妇人拿着扫帚推开篱笆门,笑着请童大勇进屋喝杯茶歇口气。狗娃也从门后边伸出身子,偷偷瞟着这个光头。 “这位大哥进来喝些水吧。多亏有你们猎户在山里守着,不然叫那野兽冲下山来,我们就遭殃了。狗娃,拿两个饼来。” 童大勇没明白为啥这家人对猎户这么好,但想着能讨口水喝,就跟着进屋了。 “大哥,听我家那当家的说,西边好像出了只大猫啊?有不少路人都被生吞了。”妇人说着脸上露出愁色,一手从后搂着狗娃,一手将两个饼推到童大勇面前。 “多谢。” 童大勇也不客气,三两口就吞下了一块饼,嘴里还嚼着东西,说话也含糊不清,“西边,西边有山贼,没敢去。南边都没啥大猫大熊的,” 妇人点点头,替童大勇倒了壶水。 狗娃趁机挣脱开娘亲的束缚,跑到童大勇身前,看着他那光头,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头发呢?” “狗娃!” “没事,我打小就这样。”童大勇轻轻捏了下小孩的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将第二块饼剩下那点送入嘴里,咧嘴道,“别看我这样没有毛,夏天一点也不热。” “冬天不会冷吗?”狗娃第二个问题才出口,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痛呼一声“哎呦”。 “去去去,别整天胡说八道。”妇人看向童大勇,犹豫片刻后问道,“大哥,你可有见过一个叫刘席的猎户吗?他也是在南边打猎的。” 童大勇压根就没去过云莲山南边,就更别提打猎和猎户什么的,但话说到这儿又不好坦白,只好含糊不清地回答那妇人。 “刘席吗?似乎听人说起过,但没见过。妹子要是担心,我回去就替妹子打探此人下落。” 妇人有些期冀的眼神黯淡下来,苦笑着叹了口气,“也是。”很快又恢复了常色,“大哥要是去县里,还得趁早赶路才是。不然傍晚回来的时候,天一黑下来,这路就不好走了。” “多谢。” 童大勇冲俩人抱拳道谢后,提着裂开的袈裟和锡杖匆匆奔凤岐县而去。 另一边,陈有财和王昆两人领着十七个寨里的好手乘快马走南边出山。这才绕过三个山头,王昆就察觉到路边树林中的诡异之处。 “停!” 王昆举手示意停下。 陈有财翻身下马,趴在地上细细观察了土路的泥,还把耳朵贴到地上听了半晌,而后起身拍去身上粘着的泥土,疑惑道:“没有印迹,也没有异响,是出什么事了吗?” 王昆摇摇头,右手搭在腰刀柄上,眼神在前方路旁树林间来回扫视,缓缓说道:“味道不对,这不是山里的味道?” “味道?” 陈有财说着,嗅了嗅寒冷的空气,更加疑惑,“有什么味道吗?” 王昆身体突然绷直,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左前方的灌木丛,手上的青筋逐渐鼓了起来,“血腥味。兄弟们,快散开!” 这时,陈有财才闻到从远处传里的血腥味,很浓郁,很刺鼻,当下跟着一个喽啰快步跑到路边的一棵树旁蹲下。 “王昆!有什么东西冲过来了!”陈有财大喝一声,同时弯弓引箭一气呵成,箭头对着剧烈晃动的灌木丛。 王昆呸了一声,将浓痰吐到路中间,同时解下背在身后的朴刀,将腰刀插入土中,还不忘提醒大家:“别正面挨上了!” 话音刚落,灌木丛里窜出一道红白影,是一只受伤的小鹿,跑得飞快,一下子就窜到众人身旁。但众人更加不敢妄动,各个握紧兵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小鹿来时的方向。 因为能在鹿身上留下三道如此深的爪痕的,不是大猫,就是黑熊!而这俩,是任何人都不愿在山里遇到的。 “嗷呜!” 是大猫! 王昆和陈有财对视一眼,注意到双方脸上露出的苦涩之意。这才出门没多远,就遇上了大猫,真的是够倒霉的啊。 第二十五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五) 原说这云莲山南边出了一只大猫,为祸一方,惹得猎户根本不敢进山,甚至住在山脚下的猎户还连夜搬走了。 但如此下去,大家也没活路可走,又加上天寒地冻的,不去打猎,家里那点粮食哪够过得了冬天?既然杀不掉,于是猎户们商议着将这大猫赶出去。 东边也有猎户,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不能把祸水引给他们。 北边太远,估计没把大猫引过去,自己这边就受不了倒在深山之中。 而西边,那边有山贼,正好山路不难走,又可以把大猫引过去,让他们争一争山头。不管谁赢,也算为民除了一害。 猎户们便拍板决定设计利用山猪野鹿来引诱大猫往西边赶。 可任凭他们又是下诱饵,又是放箭胁迫,这大猫到了山涧边就再也不肯往西一步,哪怕山涧对面还有一只垂死挣扎的山猪。 这下倒难住了猎户。 大猫不肯搬家,他们也没办法,甚至还有些头疼。谁也没想到这山涧里啥也没有,可大猫就是不肯往西边走。猎户们也就慢慢断了这份心思,有的甚至打算搬到西边去打猎。 可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早上,一个叫刘席的猎户将大家召集起来,说是大猫已经自个跑到山涧那边去了,正要大家一块过去看看。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大猫的脚印在山林里穿行。这些印记杂乱无章,时而往东,时而转一圈向南,猎户们费了老大功夫,才在山间下游找到大猫渡水的印记。 几经商量之下,决定一同过去看看大猫究竟发生了什么。 话说回王昆、陈有财这边。 咆哮声响起后,马匹大多受惊四散跑开,众人面对着地动山摇的呼啸没敢轻举妄动,都躲藏起来,静默地等待声音主人的出现。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一只白额吊睛猛虎撞开灌木丛,扑到土路上来,凶恶地盯着没多少力气跑动的白色小鹿,一走一顿地朝白鹿靠近。 不是大意松懈,而是本能告诉它,这里有潜在的危险需要小心。 王昆注意到这只大猫左前脚掌上嵌入一根木刺,贯穿了那宽厚的虎掌,也真亏这畜生受了伤还能追着猎物不放。 想归想,王昆不敢掉以轻心,和陈有财凭空比划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小鹿摇摇欲坠地跑了两步就前脚一软,趴伏在地上,正挣扎着要重新站起来,却让那小身板摇晃得更加厉害。 大猫一步一步朝小鹿逼近,饶是虎掌受伤,走路时也没发出一丝异响。 陈有财捏箭羽的手指也绷到了顶峰,大猫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进到是个人都能射中的范围之中。 王昆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这大猫面对无力反击的猎物为什么表现出这幅谨慎的模样?我们都藏起来了,它还能瞧见我们?闻都不一定。 等等。 闻? 王昆转身高喊道:“快躲开!” “吼!” 大猫咆哮一声,庞大的身躯骤然跃起,一掌拍断了路边碗口粗的树干,黄黑的阴云瞬间就将陈有财和他身旁的喽啰笼罩起来,好似一座不可越过的大山将俩人阻在了一旁。 “放,放箭!拔刀。”陈有财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嘴巴还会打哆嗦,还挺有节奏的。 两只利箭没入庞然大物的毛皮中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尤其当那颗硕大的头颅转向俩人,并很是诡异地咧开那吞吐腥臭气息的嘴巴,那长满倒刺的舌头,还有高高举起的虎掌。 “陈有财!” “轰!” 血沫飞溅,树根虬结的老树上也留下了三道极深暗红色的爪痕。 与此同时,数道飞矢刺入大猫体内,宛如数叶扁舟驶入大江,打不起一点浪花。王昆和其余山寨好手提着朴刀迎了上去。 却不料,那大猫一纵身,铁棒似的尾巴甩将过来,引起呼呼风声,别说挨上一下,只是稍微擦上一些也是皮开肉绽,更别说正面硬吃下这一甩。 众好手纷纷后撤闪躲,来不及闪躲的干脆前扑爬下,唯有王昆不退反进,一个翻滚进到大猫身侧,趁着大猫转身之际,双手微微一拧,一刀砍向大猫后腿。 “嗷呜呜!” 大猫惨呼一声,竟是激起更大的凶性,扭身过来,抬起双掌朝王昆按下,那虎掌上的利爪胜似刀刃,很是轻松的就划开朴刀的刀柄,在地上按下爪印。 王昆连连后退数步,趁着第二轮箭矢射出的功夫,跑回到插着腰刀的地方。正拔刀,就听见几个人痛呼的喊声,转头看去,有两个兄弟被抓开胸膛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还在抽搐,另一个捂着流出脏器朝这边爬过来。 “救救我!我不想死!快来!” 话还没说完,染满暗红血迹的虎掌从天而降,在地上捻开了一朵红白色的血腥之花。 “上!射它眼珠子!”王昆只觉眼前一片通红,气血翻滚,恨不得生吞了这个畜牲,“记得躲开那畜牲的尾巴爪子!” “上!” 四个好手提着朴刀从大猫两侧冲了过去,王昆倒握着腰刀,直勾勾地盯着大猫那对大眼,冲着那展露獠牙的大嘴也咧开了自己的嘴巴,低喝一声,“挨千刀的畜牲!” 大猫低吼一声,不顾两侧劈来的朴刀,径直向王昆扑来。王昆有如神助般,侧身就跑,险些被那虎掌扇到。 “他奶奶的,真险!呸!” 王昆连滚带爬再次躲开大猫又一次扑袭。同时又一阵箭矢袭来,可惜叫这畜牲一扭身,一甩尾,躲开了大半。而王昆没来得及躲开甩来的尾巴,左臂被砸得血肉模糊,没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利箭借着大猫转身之时飞射而出,一击命中了一只眼珠子。 听得大猫又是愤怒,又是疼痛的哀嚎,王昆右手一拍大腿,连疼痛都忘却了,高声喊道:“好!是谁射的!射的好!” “王昆,别屁话了!老子就一口气了!” 是陈有财的声音。 “你这声音中气十足”王昆打了个滚,绕到一棵树后边,撑着树干站了起来,高声笑骂道,“你这把人闺女拐上寨子的,那叫什么,祸害长命!” “王昆。”陈有财的声音弱了下来,变得断断续续的,“不止,这一只,大猫啊。” 齐州城城郊。 “柳姑娘,你说有一味药要从大猫身上取?是什么药材?”林无道牵着马匹,有意无意地向柳子晴靠近过去。 “流氓。” 柳子晴很是嫌弃地和他拉开距离,却有招架不住这厮死缠烂打,只好开口说道:“虎骨三段磨成粉。” “嗯?”林无道面色一肃,“虎骨?” 柳子晴以为他是故技重施,没理会他。 “柳姑娘,你们管老虎都叫大猫?”林无道匆匆追了上去,将马匹交给大壮牵引,神色凝重地拉住柳子晴。 “是啊,百姓都这么喊的。当初在云莲山的时候,不是听那猎户说过山里有大猫么。” “那豹子叫什么呢?”林无道追问道。 “豹子就是豹子。” 第二篇感言 因为学业上的一个原因,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法稳定的更新了,所以在和编辑大佬商量之后,决定写个结局完本。 为了不让故事太仓促,我会再用上一些笔墨来尽可能让本书完结得更合理一些,好歹不会出现什么高纬度武器灭世,让主角暴毙之类。 虽是烂尾,好歹给角色有个好的交代吧。也算是做了坏事之后,很是可笑的补偿吧。 抱歉。 还有, 谢谢。 第二十六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重现世(六) “周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要亲自跑到禹边村一趟。”南门五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杀猪刀刀鞘,脚上速度放慢些,正好落周云贤半个身子。 周云贤抹去额上的细汗,回头看了眼稀稀拉拉的队伍,在看了看在前边带路的捕头,说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禹边村在乌流江畔,而这事发生的过于蹊跷,本官必须亲自去一趟。” “也亏大兄同意让你出来。”周云贤每每想起南门岳那张本是凶恶,却笑得格外滑稽的脸,心里就不知觉地松了口气。 “爹说了,此行甚是凶险。要我多护着周叔的安危。”说到这里,南门五很是无奈地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王滚。 那满脸的不情愿,就差没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看什么看,要不是盟主有令,老子会跟着你这小子?”王滚没好气地瞪了南门五一眼,顺带瞪了周云贤一眼,“你这老小子也是,没事瞎出去做什么?都快过年了还这么爱折腾!” 周云贤也知道这人脾性,不与他争这口舌之便,和南门五相视一笑后,继续闷头赶路。 这赶路是最枯燥无味的事情,尤其是对王滚这样少不得热闹的人来说。 “那小子,你苦着个脸作甚么!”王滚挠了挠后背,跳蚤没挠下来,倒是泥垢搓下来一大块。 南门五被他这动作恶心到了,连带着脸上的感伤都冲淡了许多,“呕,王大哥,你平时也是这样吗?在东方姑娘面前。” “当然不会了。你们哪能和盟主放一块说?!”王滚将泥垢弹了出去,也不知便宜了那块土地,“小子,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来听听,打发打发。”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感觉有一种尘埃落定。” 南门五瞧见王滚脸上听天书般的呆滞,便解释道:“也就是什么事情都要结束的感觉。” 周云贤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五子,能静下来不也是一件好事么。” “屁,老子要是歇一天,不,歇息一个时辰都会浑身难受。男儿就该四处闯闯,呆在那里有什么好的。”说着,王滚又扣下一块泥垢。 周云贤笑而不语。 南门五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感慨道:“谁又能说清楚呢。” “周大人!周大人!” 一行人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惊得三人同时回头望去。 是两只大猫! 还有十来个人抬着这两只大猫。 “走,过去看看。”周云贤领着南门五迎上前去。 饶是王滚有百般不愿,也得乖乖跟在南门五身后,也走上前瞧瞧,嘴里还不住地嘀咕着,“大猫有什么稀罕的。” “陈有财?”周云贤看着那个拄着树枝,一瘸一拐的独眼汉子,愕然喊道。 话音刚落,数个捕快纷纷拔刀将陈有财一行人围了起来,其余江湖好手见此,也抽刀而出。 “云贤老兄。” 陈有财苦笑一声,转向耷拉着左臂的王昆,说道:“本以为是路过的商人、镖师,没想到撞进官府手里边了。” 王昆才说出个“无”字,就连咳数声,最后那一声竟然连血都咳了出来,只能轻轻晃晃头,再一次斜靠在身旁的喽啰身上。 “周大人,可要拿下这些山贼?” 金止戈,陈有财落草为寇的事情早已被全县百姓知晓,城门口通告栏上还贴着他俩的通缉令。然而有意思的是,实力更强的老金赏金远远低于陈有财,差了整整三百两银子。 原因也很简单,陈有财上山时还把自个的媳妇和小妾一同拐上山,王记糕点铺的王老板为了独女差点都把家当都拿去当赏金了,如果不是有外孙还要养的话。 周云贤沉吟片刻,喝令道:“拿下这个断手的。” “是!” “陈有财,并非本官开恩要放你一马,而是本官另有要事。” “可是禹边村出事了?”陈有财移了移裹住半个脑袋的纱布,抬手止住打算反抗的兄弟们,不急不慌地说道,“就你带着这些人,早一天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什么意思?”周云贤给了捕快一个眼色,让他们离开些。 陈有财也避开山贼,贴着周云贤的耳朵说道:“水妖,乌流江水妖出来了。” “!” 周云贤猛地一个激灵,后退半步,颤声问道:“可是那《神鬼志谈·南洲传》里所说的乌流江鬼?你怎么知道的?” “那两大猫告诉我的。” 陈有财想起那个黑发老道的警告,在心里默默赔了个不是,打了个哈哈把得知此事的缘由掩盖过去了,“《神鬼志谈》纯粹无稽之谈,真要有什么神仙鬼怪,也轮不到你们来断案了。” 周云贤见他不愿多说,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是个人在闹事?” 陈有财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说不定是整个村子呢。” 赶路而热得不行的周云贤被这么轻松的一句话给惊出一身冷汗,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无力瘫坐在地上的陈有财。 南门五上前将陈有财扶了起来,“周叔,要不要回去再叫些人来?” “不用了。”周云贤当机立断,“陈有财,本官念及往日情分,令你带着这些猎户跟随本官一同前去禹边村。王滚,本县捕快都交由你调度。” 王滚嘀咕了句,“盟主是半个公主,老子怎么也算一品御前侍卫,哪里轮得到你这九品小官命令我。” 周云贤听他胡言乱语,不去理会他,对南门五叮嘱道:“五子,从现在开始,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不得独自行事。” 南门五点点头,但心里却另有计较。 毕竟,南门五深知,有些真相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山贼继续抬着两只大猫,周又云贤找来四人轮流背着陈有财和断臂汉子,王滚也被调到队伍后边说是要“压阵”。 南门五跟着周云贤走在队伍中间,陈有财和王昆的前面。一行人就这么朝禹边村行走而去。 而此刻,各方势力像是约定好了时辰似的,竟一同向大齐发难。 大齐安定府。 “乐姑娘,真要如此么?”柳文每每想起那满城百姓,很是不忍心。 李冈伯斜了眼柳文,遥遥地指着福岩城,冷笑一声说道:“你信不信,死于他们自己之手的,远远要多于我们误杀的。” 柳文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站在一旁的土丘瑶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舒展了下身姿,问道:“到底打不打啊。不打就撤回观海台了。” “打,少爷口谕,务必在一个时辰内攻下福岩城。汝州那边就交给木村莲先生和李博定将军了。”乐丫头得有补药保养,身子比以前那皮包骨头的模样要改善许多,说起话来中气也足了些。 土丘瑶领命下去。 “也该开始了。” 大齐北燕府。 “报——!报侯帅!燕州城北五十里现北狄狼骑!” “报——!报侯帅!安阳、定军、胡荣三城被破,李悦容将军战至力竭身亡,道平一将军下落不明!三万燕翎军将士尽数阵亡!” “报——!” 从早上到现在,大营外源源不断地有人进来汇报情况,不是北狄攻破了哪些城市,就是守军击退了敌军,还有各地粮草辎重兵马的调拨情况。 安稳了十五年的北狄在这么个时刻居然起兵南下,这让李长空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二十万,不,现在只有十四万七千余人的燕翎军以及零散的府兵也很是被动。 “致远,你怎么看?” 吴文鞑,燕翎军将士里唯一一个没有半点武力的人,半眯着眼睛,双手伸进怀里站了半晌,才缓缓说了一个字,“让。” 这一个字便是将北燕府大半土地让了出去。不过,换来的是有十六万士卒镇守的宛城关,以及游离在北狄疆域的一万燕翎军铁骑。 而这宛城关是北狄大军通往中原的唯一通道。 大齐平西府。 “大人!快逃命去吧!”小吏擦了擦脸上的土灰,很是狼狈地拉着伊泥知州,苦苦哀求道,“大人!城丢了还可以再打回来的!逃命吧!大人!” 西门庭望向城下怪叫的西戎怪人,摆了摆手,反倒没了原先的慌张失措,从容地说道:“本官替陛下守了一十二载的伊泥,只要陛下不下旨,本官岂能弃城而逃?你还是自己逃命去吧。本官要与这城同存亡!” “大人!”小吏咬咬牙,最后还是一人逃命去了。 西门庭寻着东方,行三叩九拜之礼,高声喊道:“臣西门庭。” “哄!”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在这残破不堪的城墙上再挖出一个窟窿。石头从城头滚落而下,砸在一片火光的伊泥城中。 往西二十里,有五千余士卒,为首是三辆并排的战车。 当中那辆马车上挤着一道臃肿至极的身影,他身旁两个驾车的战士就差一些要被挤下去了。 圆球儿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尖牙,很是瘆人。 “君康逸!当初你设计害我全军兄弟性命,如今我便断你大齐龙脉!” 第二十七章 云莲山贼匪再下山,乌流江水妖再现世(末) 一行人傍晚来到禹边村,发现村子里没有村民的踪影,以及同行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南门五注意到王滚脸色变化,但王滚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周云贤挑了两处挨着的院子,让大家先住进去,并让陈有财安排好了守夜人员。 当晚,南门五半夜被尿憋醒,出屋准备寻个地方方便,却听见院门外稀稀疏疏的声音,翻上院墙往外看时,院子外看守的捕快山贼全都死于非命。周云贤起身出来后,才发觉禹边村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于是派了两个捕快一早赶回县里喊救兵。 王滚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应该赶快离开。但陈有财另有打算,要求大家继续留下。周云贤最后决定留下,还派出了三支各三人小队外出探查情况。 临近中午时分,外出探查的小队只回来了一支队伍,其中一人身上还有很重的箭伤。陈有财认出此箭是蛮族所造,认定此件事情必是蛮族所为。 “爹爹,陈爷爷怎么知道那是蛮族的箭矢呢?”小妮子肉嘟嘟的小手托着小脸,脸上带着疑惑问道,“陈爷爷是蛮族人吗?” 南门五将女儿一把抱了起来,放在腿上,轻轻笑了笑,“还记得先前说的李博康李将军吗?战死在乌流江南岸的那位将军。” “嗯嗯!我记得!老师还是那位将军的侄女呢!”南门苏雅抽了抽小鼻子,颇为自豪地说道,“然后呢?” “你的陈爷爷当年就是李将军麾下的将军,和蛮族打了数年的交道,自然能认得出那是蛮族的箭矢咯。” 此时,屋门响动,有人进来了。 “娘!”南门苏雅从南门五的腿上跳了下来,一路小跑扑进已为人妇的东方玲的怀中,很是亲昵地蹭了蹭东方玲的小腹。 东方玲抚摸着女儿的脑袋,抬眸看向端坐在书桌边上刚拿起书卷的南门五,抿唇微微一笑,“林无道又来找你了。” 南门五一怔,喃喃低语了句,“皇帝都这么闲的吗。” 而后收起书卷就要往屋外走去,却被东方玲拦住了。 “衣襟歪了。”东方玲看着一如当初羞涩模样的南门五,窃窃一笑,趁着女儿跑到屋外的时候,在南门五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南门五很是自然地揽住眼前女子,看着那粉若桃花的面颊,含情脉脉的眸子,正要一亲芳泽之时,只听屋外的大儿子又和女儿吵了起来,似乎还有林无道的声音。 东方玲挣脱开,含羞地偏头低语道:“快些出去吧,不然让林无道瞧见了,定会被他说出去的。” “嗯。” 南门五正欲推门而出,林无道就已经拉开门,哈哈大笑着上前给了南门五一个熊抱,“小五,有一个月没见了吧。呃,玲,皇姐也在啊。” 东方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柳眉倒竖,低声呵斥道:“林无道,不许带坏我相公。” “皇姐,你还真是跟幼安姑姑越来越像了。”林无道耸了耸肩,搂着南门五往屋外走,“北靖皇叔可没你这般小家子气。” 东方玲虽然最后被君幼安道出‘是北靖王的女儿,只不过当年和长郡公主的女儿换下来’,但她还是决定不换回君姓,依旧用着养育了自己数年的养父的姓氏。 “姑姑都说了,你和她都是一样的人。那不是也再说自己小家子气?”东方玲白了他一眼,又和南门五细细叮嘱了几句后,带着儿女离开了。 林无道苦笑一声,君幼安所说的同样的人不是性子相同,而是都是穿越过来的。 不过,君幼安和上官青是这个时代未来穿越回来的,而林无道是平行宇宙穿越回来的。 关于这点,林无道还特意请教了他夫妻俩未来走向,但可惜那俩夫妻先一步游历山河去了,扑了个空。 “唉。”林无道叹了口气。 “我前些日子还收到了柳姑娘寄来的信件。”南门五抬起头,迷眼瞧着天上的白云,有瞥了眼走在身旁的林无道,笑道:“怎么样,绕野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吧。” 林无道也半眯着眼睛,笑道:“以前也来过几次绕野,都没发现这是个好地方呐。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在这儿建个避暑山庄。”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出声来。 “听说祝友明说,云州城永定门彻底塌了啊。”林无道捻起路边的一朵小黄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悄悄地放进怀里,惆怅道,“塌了啊。” 南门五不语。 “老舅伯走了,乐丫头走了,林锤头下落不明,大壮也去了东夷那边,梅影跟着多多姑娘去了南疆。还记得林家村的,只有你我二人了啊。” 南门五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林无道满脸落寞和哀愁,也陷入了回忆。那时,林无道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青年,乐丫头只是他花了一两三钱银子,还贴上十二文买下的。 沉默了片刻,南门五问道:“你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当皇帝事情不少,好在有他们帮忙,轻松不少。”林无道再捻起一朵黄花放入怀里,“你这南离侯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养伤吧。” 他们是李冈伯、梁大理、赵启祥等人。而南门五这爵位也是得的阴差阳错,险些把性命赔了进去,但没人质疑这爵位的水准。 毕竟只身一人奔袭千里,并只凭一己之力救下被武林人士包围的林无道,单单这份功劳就足以对得起这个爵位了。 “不想这些了。告诉你两个好消息。”林无道揉了揉眼眶,咧嘴笑着看向南门五。 “第一个,是你妹妹南门晴丫的。她成了药王谷第一任女谷主,虽然其中少不了幼安姑姑的帮助。”林无道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南门五。 待到南门五拆看完信件后,才缓缓说出第二个好消息。 只不过再说之前,林无道笑得很是戏谑。 “这第二个消息嘛,那就是吴姑娘来绕野找你咯!” 南门五身体一僵,连连摆手,苦笑道:“别吓唬我了,她不是去平西府讨伐西戎部族了,怎么会来这儿。” 林无道哼哼两声。想起吴灵芸出征前,特意找上还在京城的东方玲,俩人大打出手,虽说最后不了了之,但那一战被百姓戏称为京城第一美的争夺战,为各大话本小说所相传。 也是因为那一战,吴灵芸在京城的威名就此树立起来。 “对了。我家那小子满月酒你没赶上,份子钱不能少啊。” 南门五翻了个白眼,“我家俩娃满月酒,周岁酒,你不都没给份子钱。” “喂,南门五,我可是皇帝啊。” “哈?不是明年才登基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如同顽童般谁也不肯让一步。最后又一齐哄堂大笑。 不过,笑着笑着,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声音。”林无道嘴角挑起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趣味。 声音由远及近。 “征西将军,擅闯侯府可不是什么小罪吧?更何况你此番行径算是违反军纪吧。” “安莲郡主,本将军怀疑你府上窝藏西戎人,特意前来调查,请勿阻拦本将军。” “吴灵芸!” “东方玲!” 俩女气呼呼地走入院里,却发现只有林无道一人站在花圃之中。 而南门五正在翻墙准备逃出去,一如当年为了离家出走而连夜翻墙的矫健。 “还是没变呐。”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