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 001 皇后 秋珉儿出嫁的那一天,宰相府外十里红妆,迎亲的仪仗绵延不绝。 父亲率领族人从内堂一路跪到外院,凤冠霞帔的新娘孤坐上首,从今之后,秋家再无珉儿,只有中宫皇后。 赵国建光六年,纪州王项晔举兵攻入皇城,改国号大齐,自称天定帝。那一天,京城之中硝烟散去,长达七年的群雄割据皇权之争,至此结束。 宰相秋振宇,乃前朝保皇派之首,昔日大军攻城,项晔手持长剑踏入宣政殿,秋振宇不为所惧,将冲龄旧主护于身后,誓死捍卫皇族血脉。 项晔在他的面前斩杀年仅七岁的建光帝,却留他性命,仍封宰相,命辅佐朝政。 转眼春秋三载,天定三年五月,帝下旨选秋氏之女,立为皇后。 此刻吉时已到,秋相伏地叩首,老泪纵横:“珉儿,秋家上下百余人口的性命,爹爹就交在你手里了。” 入宫的路很长很长,皇帝花了三年时间重修皇城,在太液池的中央填出岛屿,建上阳殿,是为中宫。 站在引桥的这一头,浩瀚无边的太液池上,隐约可见殿阁楼宇,引桥两侧莲叶接天、水雾缥缈,宛若仙境。 而仙境,便是遥不可及的所在,走上这条路,秋珉儿再不能回头。 寓意中宫之尊的百鸟朝凤广绫长袍,在铺陈红毯的引桥上徐徐而过,秋珉儿数着脚下的步子,一千三百九十八步,刚刚好到上阳殿正门前。 上阳殿占据整座岛屿,富丽堂皇的正殿可容纳数百人同时享宴,可空荡荡的殿阁内,只有上首一张金光辉煌的龙凤宝座。 “皇后娘娘,每日清晨,后宫妃嫔会来上阳殿向您请安,届时您坐在那里接受跪拜。”身旁的嬷嬷云氏上前来,指向最高处,下一句却是,“但若皇上驾临,那里只有皇上可坐,您则侍立于宝座之下。” 听得这句话,珉儿侧脸看向身旁的女官,触及珉儿的目光,云嬷嬷惶然一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年轻的皇后,有一双高贵而美丽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像是藏了万千世界。分明只是清澈平和的目光,却让她这个在深宫多年,被新君留下的旧朝女官心生敬畏。 “那就在皇上驾临时,另摆上一张椅子。” 这是秋珉儿进入皇城,说的第一句话。 她目视前方,捧起厚重的裙幅,傲然跨进上阳殿的大门,从此这一方岛屿就是她的天地,她已是这大齐国最尊贵的女人。 庆祝册立皇后的喜宴摆在安泰殿,现年三十三岁的皇帝,还是纪州王时曾有发妻,原配早年就已香消玉殒,因此秋皇后只算继室。皇帝没有与她行大婚之礼,迎亲的队伍虽然隆重,但只一乘鸾轿,就将皇后送去了上阳殿。 此时安泰殿内,管乐丝竹不绝于耳,昔日王府的姬妾,如今都是后宫有名分的妃嫔,莺莺燕燕散座席中,时不时朝上首的皇帝抛来媚眼。 内侍总管周怀躬身站到在皇帝一侧,轻声道:“皇上,云嬷嬷传话来,皇后娘娘命她们在上阳殿正殿里,另摆一张椅子。” 项晔的目光流连在舞娘的裙袂飘飘中,漠然浅饮杯中酒,问:“另摆一张椅子?” 周怀应道:“是,云嬷嬷告知皇后娘娘,您驾临上阳殿时,娘娘只可侍立一侧。娘娘便说,那就再摆一张椅子。” 项晔冷然放下酒杯,似乎新皇后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娶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所愿,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发妻,可大臣们劝他,中宫一定要有皇后。 江山得来不易,万般权衡,为了稳固朝纲与皇权,他最终选了秋振宇的女儿。 “那就如她所愿。”项晔答应了。 “是……”周怀的眉头高高耸起,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时辰了?” “戌时已过。” 项晔抬起眼眸,穿过五光十色的殿阁,看到了门外漆黑的夜空。可他身在明处,便看不清天上的星辰,皇帝霍然起身,一时管乐皆止,妃嫔大臣无不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示下。 002 不是神,就是魔 项晔离席,向太后沈氏走来,恭敬俯身道:“母后喜欢的歌舞就要开始了,可惜儿子此刻要去上阳殿见皇后,不能陪伴母后欣赏。” 沈太后年近花甲,宫装高髻下,仍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丈夫英年早逝,独自抚养项晔长大成人,在经历了那七年的动荡后,每一次看到儿子要去做什么,她都会在心中惴惴。这是做娘的心,可她的儿子,已经是帝王了。 太后慈爱地笑着:“去吧,不要怠慢了皇后。只是今日饮了酒,出了殿阁多加一件衣裳,莫吹着风。” 项晔淡淡而笑:“母后,已是夏日了。” 为了等待皇帝的驾临,上阳殿中灯火通明,夜色里远远望去,宛若从凌霄宝殿落入太液池的明珠。 引桥上无数宫人手持灯笼,蜿蜒似天际的星河。 皇帝在岸边下了肩舆,要自行走进去,抬眸见一旁宫人手中端着酒杯器皿并饺子红枣花生等,他眉头一皱,负手道:“都免了。” “皇上,这合卺之礼……” “都免了。”皇帝没有显得不耐烦,可那冰冷的语气叫人打寒战,他撂下一众人,往太液池中心的夜明珠而去。 项晔成过亲,哪怕当年只是个藩王,婚礼上的礼节也与帝王家一般无二,要做些什么、寓意什么他都还记得,可眼下住在上阳殿里的那个女人,不配。 世上唯一配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早已离他而去。 且说上阳殿正殿之后,便是皇后起居的寝殿,与正殿之间隔开一座花园,园中从太液池引入湖水,水上有桥,走过朱漆竹桥,便是寝殿的正门。 而此刻,早有消息传来,说皇帝即将驾临,皇后已被宫女们拥簇着,等候在门前。 秋珉儿从没见过皇帝,十年前随祖母离京到乡下祖宅后,这才回来第三天,是的,回京三天连母亲的面都还没见上,她就穿着嫁衣出嫁了。 宰相府庶出的小女儿,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要肩负起整个家族,更不可能有成为皇后的非分念头。珉儿一直想的,只是能有一天把母亲接去乡下过平静安宁的生活,这十年,不知她在宰相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内侍从正殿后门进来,那竹桥他们走不得,沿着回廊疾步奔来,跪在地下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有旨,免去一切礼节。” 宫女嬷嬷们窃窃私语,有人说:“那……就直接侍寝吗?” 珉儿面上波澜不惊,宫女们一左一右搀扶了她,带着她转身,好声好气地说:“皇后娘娘,奴婢们这就为您更衣。” 一千三百九十八,那是珉儿走过引桥的步数,皇帝应该用不了这么多,而宫女们必须在皇帝驾临之前,脱下她身上厚重的华服。 侍寝的后宫,只能留一身白色寝衣,寝衣里头,便什么都没有了。 珉儿看得出来,宫女嬷嬷们都怕皇帝,那谈虎色变的不安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她知道天定帝是七年动乱最后的胜者,一路从纪州到京城,踏过硝烟战火,他手中的剑,斩杀了无数劲敌,最后用赵氏皇孙的血祭告了天地。 这样的人,不是神,就是魔。 003 母仪天下 “皇上驾到!”门外一声高呼,宫女们纷纷到门前跪伏相迎,而已换上寝衣的皇后只需等在床上,等待皇帝的到来和临幸。 今天明明是新婚之夜,珉儿明明是中宫皇后,但皇帝给了她与后宫其他女人一样的待遇。仅此而已。 项晔身形颀长,行走如风,进得殿门来,殿中的纱帘也随风扬起,轻纱缥缈间,他看见了跪伏在床榻上的白衣女人。 皇后?中宫?妻子?皇帝冷然一笑,这秋振宇的女儿,不过是他稳定朝纲的棋子,而满朝文武,他最厌恶秋振宇那道貌岸然的嘴脸。 “皇……” “都退下。”项晔冷冷一言,径直朝床榻走来,身后的宫女们再不敢多问一句,迅速消失在了门前。 “抬起头。” 听见皇帝的命令,珉儿将心一沉,缓缓坐起身子,一把冰凉的玉骨扇旋即挑起了她的下巴。扇子的力道很大,让珉儿无法抵抗地抬起了头,也因此,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这个穿过硝烟战火,踏着皑皑白骨君临天下的男人,是神?还是魔? “秋振宇那张枯朽的老脸,倒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皇帝毫不掩饰他对宰相的蔑视,手中的扇子更不客气地沿着珉儿的脖子一路往下滑,利落地挑开了束腰的绑带,雪白的寝衣松松散开,珉儿的玉体已若隐若现。 “你可知自己为何能成为皇后?”皇帝问罢,扇子已探入寝衣。 “因为皇上选了臣妾。” 项晔手中的扇子肆无忌惮地划过珉儿的肌肤,可是眼前的人毫无反应。 “成为皇后要做些什么?” “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皇帝冷笑,扇子轻轻一挑,衣衫便从珉儿的肩头滑落。 直觉得胸前一冷,这纯洁的身体,十八年来从未被人看过的身体,正暴露在皇帝的眼前。 珉儿没有慌张,也不会躲闪,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灯火通明的殿阁里,连他下巴上淡淡的疤痕都能看得清。 “你是秋振宇送给朕的礼物,用来代替他的项上人头。” 无情的话语,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珉儿从离开祖母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将要开始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明白自己嫁给了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珉儿抬起双手,像是要去解开皇帝的腰带,这样的举动惹恼了皇帝,玉骨扇挡住了她的手,但项晔只是轻轻地推开,戏谑着问:“做什么?” “臣妾要为皇上侍寝。” “不害羞?” “这是臣妾的职责。” “职责,你何来的职责?” 项晔阅尽美色,堪堪十八岁的娇弱身体,勾不起他的兴致,可粗糙的手掌还是毫无预兆地握住了那一团春色。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珉儿的脸,感觉到娇小的红豆在掌心颤栗,然而眼底下的这个女人,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甚至,冷漠。 刺啦一声,很轻很轻,项晔侧过目光,看到皇后藏在衣衫下的手捏成了拳头,底下的被褥也被她紧紧拽出褶皱,原来已经受不了了? 好能忍的女人,难道她就预备这样侍寝? 项晔勾起邪气的笑容,深邃的眼眸里有着对眼前人的鄙夷:“秋振宇有没有告诉你,要顺从于朕?” 珉儿仰视着他,眼中没有一丝卑微胆怯:“回皇上,臣妾由祖母教养,祖母说,秋家的女儿,不需要顺从。但臣妾敬佩皇上,忠于皇上。” 胸前的大手忽然用了劲,柔软的春色正被粗暴地蹂躏着,若说疼痛,不如是异样的感觉在往心里钻,珉儿死死地忍耐了下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 可她的手,已几乎要将被褥抓破,她以为藏在衣袖底下,皇帝就不会察觉。 项晔心里被勾起了莫名的怒意,猛地将珉儿朝后一推,可又迅速将她捉回来,捏着她的下巴,每一个字都冷如冰霜:“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后,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不要替你的父亲来窥探朕,若是记不住,朕就把你丢进太液池喂鱼。” 珉儿没有说话,脸上还是那惹得皇帝恼怒的冷漠,皇帝终于松开了她的下巴,转身扬长而去。 珉儿浑身一松,才感觉到指尖钻心的疼,从衣袖下露出手指,纤长的指甲悉数都断了,她颤巍巍拢起胸前的衣襟,那里好疼,真的好疼…… 寝殿门外,皇帝没有走远,透过窗上镂花的缝隙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刚才那个死死忍耐的女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云嬷嬷就站在一旁,皇帝离开窗前走过竹桥,冷冷地吩咐:“看好她。” 004 我要见我娘 引桥上的灯笼一盏一盏熄灭,星河从太液池消失,上阳殿的灯火也渐渐散去,夜明珠仿佛沉入了水底。 皇帝的肩舆从岸上离开,这一晚,帝后的大婚之夜,皇帝宠幸了安乐宫的淑妃。 而上阳殿中,疲倦的珉儿,穿着那一身雪白的寝衣,昏昏睡去。 梦里,珉儿回到了祖母的身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正捧着脸蛋看母亲为自己绣荷包,可嫡母忽然出现,霸道粗暴地将她的娘拖出门外,说她的娘是贱人,说她是贱人生的贱种…… “娘!”珉儿恍然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有光线透进来,天亮了。 胸前很疼,珉儿揭开衣襟看了眼,左侧胸上被皇帝揉出一道道印迹,她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回京三天来,宫里的嬷嬷无数遍地告诉她该如何伺候皇帝,昨晚皇帝虽然有心羞辱她,可早晚也要有那一天,她并不怕。 而一想起噩梦中的场景,眼中的目光越发坚毅。 她要见娘,她既然已是皇后,她的母亲不该再受嫡母的欺压,可是回京的三天,全家上下忙着教她如何应对大婚,她屡次提出要见母亲,都被无视和拒绝了。 “来人!”珉儿起身离榻,门外头立刻传来脚步声,宫女们鱼贯而入,看到皇后已站在床前,显然都很惊讶。 有人道:“皇后娘娘,时辰还早呢,眼下只是天亮得早。” 珉儿将她们一一看过,并没有特别出挑的人物,她吩咐:“宣召宰相府五夫人进宫觐见,用本宫的轿辇接夫人到上阳殿。” 云嬷嬷匆匆赶来,跪在皇后脚下,边上的小宫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云嬷嬷忙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有过旨意,您不能在上阳殿会客,内宫之外的人,都不得进入上阳殿。” 珉儿冷漠地望着云氏,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地位象征着富贵荣华,但其实什么也不是。 离开乡下时,祖母告诉珉儿,当年皇帝没有杀前朝宰相,是要以此安定民心,三年后再娶宰相的女儿做皇后,是要告诉满朝文武,他对旧朝官员的信任。 项晔凭手中长剑和铮铮铁骑打下江山,可随他浴血的将士,却无法为他统治江山,父亲秋振宇才因此得以保存原有的尊贵活下来。但他和其他旧朝臣子一样,注定不会得到新君的信任。维系在君与臣之间,唯有家国天下的大利。 昨晚,皇帝说得很明白,要珉儿老老实实做皇后,老老实实的。所以皇帝的旨意,珉儿不能轻易违抗。 珉儿道:“那就在岸边相见,把夫人请到太液池边上的凉亭里。” 云嬷嬷愕然抬起头,这年轻的小皇后,着实不简单。 长寿宫中,上了年纪的太后日日起得早,每天皇帝早朝的时辰,宫女太监已伺候太后用早膳,淑妃若前一夜不侍寝,都会前来相陪,今天便没有来。 太后吃絮了手里的牛乳粥,搁下碗筷,跟了太后一辈子的陪嫁林嬷嬷,送上一碟小菜,笑道:“您突然想吃甜口的,可几十年的习惯,早晨哪里吃得了甜的。这是新腌的酱菜,您尝一口换换嘴。” 太后拿筷子挑了挑,又意兴阑珊地放下了,说:“晔儿好容易娶了皇后,他这是预备怎么样,好好的人丢在上阳殿不管,大婚之夜去淑妃屋子里,大臣们该怎么想?我啊,想为他操心,又怕力不从心,不操心吧,看着心里头不踏实。” 此时门外的宫女进门来,林嬷嬷上前听了几句,回来告诉太后:“上阳殿的云嬷嬷派人来请您的示下,说皇后娘娘要宣召宰相府的五夫人进宫,这会儿皇上在早朝,她们不敢去叨扰皇上。求您示下。” 太后道:“五夫人?对了,我听说皇后是庶出?” 林嬷嬷道:“其实宰相府里正室夫人之外,另有三房小妾,到底在家怎么称呼的,奴婢不知道,可咱们数下来,也就到四夫人,这五夫人好像只是皇后娘娘自己这么叫,听说生母只是个没名分的丫鬟,连侍妾都不算。” 太后皱眉,叹道:“突然说要立皇后,立就立吧,可怎么就选了个庶出的女孩儿。” 005 她不是我娘 “秋相大人已经六十好几了,膝下正室夫人和几位妾室生的儿女年纪比咱们皇上还大些,早已婚嫁,就剩这一个小女儿尚未婚配。终究是宰相之女,正室夫人收在膝下,又是一品诰命的秋老夫人亲自教养,嫡庶之分,倒也不重要了。” 太后拿帕子抿了抿嘴,笑道:“是啊,当初若不是王妃走得早,我这个侧妃何来机会扶正,晔儿也就是个庶出子罢了。如今他成了皇帝,可见所谓天命,又岂是嫡庶可以决定的。” 言及自己养育的天命之子,太后眸中难掩骄傲之色,而想到皇后的生母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丫鬟,可皇后如今成龙成凤却不嫌母贱,想来是至孝之人。 太后欣然道:“便应了吧,哪有不让人母女团聚的道理。” 然而两个时辰后,身着诰命服,盛装而来的,是宰相府正室赵氏。 新君登基三年来,赵氏逢年过节会随夫君进宫请安,与太后也算相识。但赵氏是前朝皇室亲王府的郡主,皇帝对他而言,不啻是灭族的仇人,身份尴尬,太后对她也不过是见面言笑的客气,没什么往来。 赵氏入宫后,先到长寿宫行礼,似乎并不打算去见皇后,而此刻,宫女们已拥簇着皇后来长寿宫,向太后请安。 一叠声通报后,立在太后座下的赵氏,便见他们家的小女儿从门前出现。 昔日被自己骂作贱种的秋珉儿,身着明黄底鸾纹织金长尾袍,云鬓高髻,金凤衔珠,满身光华徐徐而来,天晓得,这贱人生的贱种,竟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赵氏屈膝在地,不得不向她恨自己当初没有亲手活活掐死的孩子,俯首叩拜。 只因皇帝免去一切大婚礼节,太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妇。 那日皇帝突然说要立中宫,短短十来天,这皇后就娶进门了。但仅是短暂的十来天,也有无数人企图跨过长寿宫的门槛,来向她求得这世上难能可贵的缘分,或者说过去的三年来,这样的人络绎不绝。 见珉儿三跪九叩礼罢,林嬷嬷上前搀扶,太后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微微一笑露出眼角慈祥的皱纹,握起珉儿的手道:“到底是宰相府的千金,生得这样好的品格样貌,你叫……珉儿?” “是,母后若不嫌,可唤臣妾闺名,便是臣妾的福气了。”珉儿笑容端庄、温文有礼,即便第一次见太后,也毫不露怯。 她是祖母教养出的女孩儿,祖母说,秋家的女儿,在哪里都是最显耀的明珠。 虽然,她只是个没有名分的丫鬟生的,被遗弃在乡下祖宅的庶女。 “昨晚的事……”太后一生顺遂,除了那七年战乱中为儿子的担忧,从没费心做过任何事。这后宫三年来也算一切太平,有了皇后本是好事,儿子偏偏却故意冷落委屈人家,叫她这个做婆婆该如何应对? 却见珉儿温婉一笑:“臣妾从祖宅日夜奔波赶入京城,大婚之礼能顺顺当当,已是托太后娘娘的福。奈何臣妾身单体弱,不堪疲惫无法侍奉皇上,幸得皇上仁心体恤,昨夜屈驾至安乐宫。真真是臣妾的不应该,请太后娘娘责罚。” “何来的责罚一说,保重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太后连连点头,又赞道,“皇后自幼由祖母教养,这般气质品格,果然秋老夫人是出自书香门第,错不了。皇上的后宫初初建立,三年来也算有了模样,如今中宫有主,我也安心了。” 太后示意林嬷嬷送上她的赏赐,亲手将一只鸾凤金钏滑入皇后的手腕,慈祥地说:“连年征战,皇上膝下子嗣单薄,但愿皇后早日为皇上开枝散叶。” 珉儿含笑答应着,可昨晚那情形,皇帝怎么可能和她生孩子,再说,他是有儿子的。 临别时,祖母曾教导她,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人生,不如活得洒脱自在些。 那一家子男人,没资格把重担放在她柔弱的肩上,珉儿也绝对无力去承担,往后不论身处怎样的境遇,好好为自己活着,就足够了。 “孩子,你的母亲来了。”太后朝赵氏指去,和气地说,“带你的母亲去上阳殿坐坐,在我这儿,怕是说不得体己的话。” 珉儿淡淡看了一眼赵氏,目光从她身上抽回的一瞬,那眼中的冷漠,让赵氏蓦地浑身一颤。 “母后,她不是臣妾的母亲。”珉儿平静地告诉太后,从太后眼里读到了一丝尴尬。 006 这不合规矩 林嬷嬷在边上也是挑起了眉头,才觉得皇后从容端庄有大家风范,怎么一转眼就……对了,昨儿传说皇后命云嬷嬷,在上阳殿的宝座旁另摆一张椅子,好在皇上驾临时,供她陪坐一边。 太后最应付不来这样的事,朝林嬷嬷递过眼色求救,林嬷嬷上前道:“五夫人正在进宫的路上呢,皇后娘娘,就快是六宫向您请安的时辰,不如您先回上阳殿。待五夫人入宫,奴婢就派人好生送去上阳殿。” “也好。”珉儿不卑不亢,虽然很感激这位老嬷嬷打圆场,可她是皇后,不能在人前向一个奴婢言谢。 “母后,臣妾先行告退,之后再来向您谢恩请安。”皇后礼仪周正,拜过太后,便在宫女的拥簇下,离了长寿宫。 赵氏僵在原地,太后和她本无交情,就算满腹怨气又岂敢在太后面前放纵言语,哪怕是苦情的故作可怜,也要仔细拿捏轻重。 从前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她的亲戚,太后更是疼爱她的老祖母,时移世易,如今改朝换代,赵氏皇族早已沦为阶下囚,她只因嫁得良人,才保存了这份尊贵。 这皇室,已不是从前的皇室,可这皇室新的女主人,却是她的丈夫背着她生下的贱种。 “夫人,五夫人她……”林嬷嬷客气地上前来,言语看似温和,但根本没把这宰相夫人当一回事,笑道,“不如您派家人去请,奴婢也好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五夫人?哪里来的五夫人? 赵氏颤颤地在阔袖里握紧了拳头,那贱人还在后院劈柴浆洗,昨天夜里自己还用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身。 阖府上下都以为,秋珉儿既然做了皇后,为顾全皇家颜面,绝不会提起她低贱的亲娘,谁想到……那贱种竟当着太后的说自己不是她的母亲,宁愿承认自己低贱的出身。 “是,妾身这就去安排,想是家中下人没能领会宫里传下的话,错会了意思,只当是宣召妾身入宫。而五夫人自知卑贱不敢轻易入宫,妾身出门前本是邀请她同行的。”赵氏尴尬地笑着,硬是把话说圆了。 珉儿离开长寿宫时,远处有几位大臣模样的人停在那里,他们远远地行礼,因非正式场合,珉儿也没有留心,被宫人们拥簇着便走了。 倒是长寿宫里的太监殷勤地迎了上去,对为首一位样貌俊美的男子道:“将军大人,太后殿内正见宰相夫人,奴才迎您到偏殿稍后。” 来者,正是沈太后的内侄沈哲,是随项晔打天下的赫赫功臣,二十五岁已拜天下兵马大元帅,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 他的目光随着那明黄色的身影走远而收了回来,好脾气地应着:“不妨,我到偏殿静候。” 这一边,珉儿沿着来路回上阳殿,说不上喜欢这座宫宇,可上阳殿建在岛上,能让她举目就见水天一色的开阔,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太液池上,无风的水面宛若熠熠生辉的丝绸,走上引桥,被眼前景致所吸引,她都忘了数脚下的步子。 “皇后娘娘。”云嬷嬷不得不上前来催促,“六宫妃嫔已经在岸上等候了。” 珉儿闻言,回眸朝引桥的那一头看去,一乘乘软轿肩舆纷纷落下,绿衫红裙、窈窕多姿的女人们,正慢慢聚拢,只等皇后传旨,她们才能踏上这座岛屿。 “今日就免了吧,我要等我的母亲。”珉儿对云嬷嬷微微一笑,看到她脸上的僵滞,便问,“不可以吗?” “这、这不合规矩。”云嬷嬷这一早上,快被小皇后折腾疯了,她静静的好像天边的仙子,美丽的容颜下一言一笑都那么温柔和蔼,可是说出的每句话,却好像刀子一般锐利,让云嬷嬷不知如何才能接下。 “可我的母亲就快进宫了。“珉儿再次强调,她已经十年没见过亲娘了。 云嬷嬷终究是奉皇命来到皇后身边的人,硬气起来道:“皇后娘娘,还请您入殿正座,等六宫妃嫔来行礼问安。” 007 穿凤袍的女人 珉儿记得昨夜皇帝说的话,他像是否认了自己中宫皇后的尊贵,说她是父亲送来的礼物,要顺从,要老实,绝不能有非分之想。 皇帝他,好像很恼怒自己的存在。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凌驾于六宫之上,又何必每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皇后娘娘,您去哪儿?”云嬷嬷本以为自己能镇住皇后,谁想她忽然转身离开,朝岸上走去。 云嬷嬷慌张地跟在身后,可皇后步履沉稳不疾不徐,满身依旧是平和的气质,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岸上的妃嫔们,本都好奇地看着引桥上的光景,忽然见皇后朝她们走来,惊讶不已。 这宫里终于有一个穿凤袍的女人了,可惜她们努力了三年,也没能有一人做主这上阳殿,新来的皇后才十八岁,可她们里头最尊贵的淑妃,已经快三十了。 淑妃的轿子才刚刚落下,就见皇后朝岸上走来,那一抹刺目的明黄,让她的心微微一痛。她渴望了三年的凤袍,到底是没能穿上,而昨夜皇帝特别的粗暴,天知道他从上阳殿来之前,与这年轻的皇后发生了什么。 “淑妃姐姐,皇后娘娘来了。”有人喊她。 “还不行礼?”淑妃冷然一声,率众迎到引桥的入口,衣袂飘飘群芳叩拜,那么多女人异口同声地喊着“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珉儿的脚步倏然停下,这一刻她才感觉到恍惚,才感觉到迷茫,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接她回京的马车,没日没夜地奔波了三天,到家后一刻不停地有人来教她规矩,又是足足三天。昨晚珉儿被皇帝那样欺凌,也能倒头就睡着,是因为她太累了。 这一刻,看着跪伏在脚下的衣衫华贵的女人们,她才隐约有了些成为皇后的实感。 “皇后娘娘。”云嬷嬷上前轻轻唤了声,示意发怔的珉儿该唤众妃起身。 “平身。”珉儿妥帖地做到了。 淑妃于群妃之首,施施然起身,端庄恭敬地道:“皇后娘娘,还请您到上阳殿升座,接受臣妾们的叩拜。” 珉儿含笑,落落大方:“就是特地来告知诸位,今日免了请安之礼,本宫要等候家母前来觐见,待之后闲暇,再与诸位相聚,闲话家常。” 妃嫔们面面相觑,珉儿则吩咐云嬷嬷:“去问一问,五夫人可进宫了?” 云嬷嬷扯着嘴角尴尬地笑着,回眸看一眼淑妃,这位三年来宫里最得宠也最尊贵的娘娘,正和她一样笑得尴尬,但淑妃到底是旧时跟随皇帝多年的女人,已欠身道:“请娘娘向夫人转达臣妾的问候,今日臣妾就先告退了。” 珉儿淡淡一笑,转身重新走上引桥,这一次她好好地数了脚下的步子,依旧是一千三百九十八步。 云嬷嬷见珉儿站在殿门前露出笑容,暗暗叹了一声,上前道:“娘娘,明日……” 珉儿面上是和气的笑容:“明日,就传召她们来吧。” 云嬷嬷垂首称是,再抬头,皇后已步入正殿,宫女太监站在她身后尚未跟进去,这高大宽阔的殿堂中,只有皇后一人,可并没有显得她娇小,也许是那耀眼明媚的凤袍,又或许是她自身卓尔不凡的气质,都在彰显着,她是这上阳殿的主人。 云嬷嬷一笑,跟了上去。 008 皇上过来了 此刻早朝已散,宣政殿后的清明阁中,周总管正在向皇帝叙述今早发生的一切,不论是皇后要见生母,还是免了六宫觐见,以及她在太后面前担下昨夜的责任,事无巨细都要告知皇帝。 “皇上,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宰相夫人正赶回家中,将皇后娘娘的生母请来。”周公公道。 “她的生母?”皇帝微微皱眉,他曾调查过珉儿的身世。 秋珉儿的生母白氏,原是秋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十九年前秋振宇一夜贪欢,让那丫鬟有了身孕,秋老夫人不愿家中风波四起,就瞒下了这件事,一直带着丫鬟和小孙女住在城郊别庄中。 不想十年前秋夫人赵氏发现了此事,因是足足瞒了九年,家里家外都有人嘲笑她无能,赵氏脸面上实在过不去,就冲到别庄兴师问罪闹得天翻地覆。 秋老夫人是秋振宇的继母,书香门第出身,性情温和,压不住赵氏身为郡主的骄傲,最后老夫人带着孙女回乡下祖宅,让赵氏把那个丫鬟留在了身边。 周公公则谨慎地提醒道:“皇后娘娘虽是庶出,但秋夫人收养了,名义上便算得是嫡女。可现在娘娘当着太后的面否认秋夫人的身份,非要见生母,这传出去……” 的确,项晔也以为,秋家会努力抹去这段往事,绝不会提起秋珉儿那卑微的生母,可这个人,竟然自己把生母迎进宫来。 说话时,门外有小太监探头探脑,周总管忙去听了几句,再禀告皇帝:“皇上,皇后娘娘的生母进宫了。” 项晔想了想,搁下了手中的笔,握起那把随身的玉骨扇,径直朝门外走去。 周公公半句话也不敢问,只管跟着便是,他心里更担忧着,皇上可是叮嘱过云嬷嬷,决不允许皇后在上阳殿见宫外任何人,上阳殿意义非凡,皇帝若因此大动肝火如何是好。 然而事情,和周公公想的不一样,当他跟着皇帝到达太液池边,只见皇后独自坐在飞檐高挑的凉亭中,仿佛是要在这里等她的母亲。 一乘肩舆缓缓而来,云嬷嬷早已等候在一旁,从肩舆上搀扶下一位瘦弱的妇人,便是皇后的生母白氏。 看得出来,是个吃了多年苦的人,瘦削的身体支撑着华丽的裙幅,这不知从谁身上借来的衣裳与她毫不相称,但即便憔悴虚弱,仍然有一张柔美素净的脸,可想十九年前的人,必然是美人。 那时候天下还太平,宰相当然有心情游戏春色。 初夏的骄阳下,白氏噤若寒蝉地跟着云嬷嬷前行,忽见凉亭里下来身穿凤袍华贵无双的人,白氏目色颤颤,这就是当今的皇后,她十年前一别再也没见过的女儿吗? 不远处,项晔缓缓打开玉骨扇,手中轻摇,饶有趣味地看着这母女相认的场景,可这位踏过白骨、身染人血的帝王,会为眼前的天伦之情感动? 至少周公公认为,皇帝只不过是觉得新鲜罢了。 原以为母女相见,会抱头痛哭,可珉儿却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从容地看着云嬷嬷搀扶自己的母亲下跪行礼。 “夫人请起。”珉儿端着自己该有的尊贵,“我们到凉亭里坐下说话。” 皇后的表现,令云嬷嬷很意外,越来越觉得皇后不简单,在此之前,她还只当新皇后是个乡下野丫头,肯定不难对付。幸而不曾对旁人提起,如今收回那些看法还来得及。 直到坐入凉亭中,母女才双手紧握,珉儿眼中含泪,为母亲将那显然是仓促戴上的发簪扶正,可想了想,猜想这簪子不知是谁的东西,便拿了下来,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金簪,小心翼翼为母亲佩戴上。 “珉儿……”白氏颤巍巍地喊着这个名字,十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名字,她的女儿,她的骨肉,白氏再也支撑不住,一时泪如雨下。 “娘,我现在是皇后了,虽然迟了十年,可我终于能保护你了。”豆大的泪珠从珉儿眼中落下,可她却是笑着说,“娘,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从今往后谁都不能欺负你。奶奶要我对你说,十年前虽然没能护着你,可她为你把珉儿养大了,娘你看,我现在多好?” 女儿的脸上,依稀可见幼时的模样,她果然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儿。 十年来,每一次被宰相府里的人折磨欺负,白氏都咬牙坚持下来,她想着女儿长大成人后总有机会再见面,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更日夜祈求菩萨保佑老夫人长命百岁,哪怕多一天也好,有老夫人在,她的孩子就有依靠。 可她没敢想,老天爷给了这么大的恩惠,她的女儿竟然成为了新君的皇后。 十天前,府里传闻皇帝选了珉儿做皇后,接珉儿的队伍离开不久,她就被秋夫人叫去,警告她不要痴心妄想,更以值夜为由,让她在卧房外跪了一整夜。 其实秋夫人作为宰相的妻子,在外端得是贤惠大方,三位有名分的妾室也不是随便叫她折腾的,所以她有气就全冲着白氏来,就因为她没有名分,教训她,不过是教训一个奴才罢了。 白氏也想,女儿成了皇后,怎么可能让天下人知道她有个那么卑贱的母亲,可是现在女儿就在眼前,她才做皇后第一天,就要见自己,这样想着止不住哭成了泪人儿,声声地说着:“珉儿,是娘对不起你……” 秋珉儿是笑着落泪的,倾城国色叫人又敬又怜,她用丝帕为母亲擦去泪水,安抚道:“娘,往后就好了,苦日子都过去了。” 云嬷嬷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心酸,可余光瞥见远处有熟悉的身影,等她再仔细看,那里的人已经朝这里走来。 云嬷嬷紧张地说:“娘娘,皇上过来了。” 009 怕,当然怕 白氏听闻皇帝驾临,慌得直哆嗦,可是珉儿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含笑:“娘曾经也是奶奶身边的人,从前你是什么样的,不记得了吗?” 秋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就因容貌和才学而芳名远播,是几十年前京城最负盛名的贵族千金。嫁入秋家后,因是继室且无所出,在大宅门里难免被排挤,可她优雅高贵地度过了几十年,任何风雨波折,都没能影响她。 白氏曾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比不得那些小门小户的丫头,而秋老夫人,更把她全部的人生都教给了珉儿。 “是,我记着呢。”白氏有了几分精神头,勇敢地站了起来。珉儿则取了手帕,将面上泪痕轻轻擦去,随后带着母亲出了凉亭。 皇帝已信步而来,手里带着那把昨夜用来脱下她寝衣的玉骨扇。 云嬷嬷唯恐自己被牵连,先一步道:“启禀皇上,娘娘因知皇上有旨,不得在上阳殿接见宫外之人,所以特在此与夫人相见。” 皇帝道了平身,云嬷嬷便搀扶皇后起来,她们才站定,便听项晔道:“你要让全天下人知道,朕的皇后是由一个卑贱的小妾所生?” 珉儿心头一颤,抬起双眸,煦煦阳光下,皇帝的面容比昨晚所见更清晰。 他很俊美,但是年龄和经历,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淡淡的沧桑。他看似震怒的目光,并没有深深刻在眸子里,像是只虚浮在表层的,用来遮挡更深的东西。 但这和珉儿无关,她冷静地看着皇帝:“律法规定,百姓不得在外提及朝政,不得非议皇室,轻则杖刑,重则发配边疆,皇上请放心。” 相对于皇后的从容,项晔感到他的出现显得毫无风度,仿佛就为了这点小事,特地跑来兴师问罪。而她这番话,分毫不错。 皇帝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眉骨上的浓眉幽幽一震,冷然道:“今日之后,你的生母不可再进入宫闱。” 听得这话,白氏依依不舍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这一别,就是一辈子了吗?果然她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被皇室接受的,倘若再有人知道珉儿为什么会出生…… “多谢皇上。” 边上的云嬷嬷睁大了眼睛,皇后娘娘竟然在向皇上言谢?娘娘没听明白吗,皇上再也不让他们母女相见了呀。 “臣妾也不愿母亲再入宫闱,母亲生性柔弱,不敢仰望帝王之气,不入宫闱,可免去她为宫廷礼仪拘束的辛苦。”珉儿认真地对皇帝说道,“此外,臣妾还有一个请求,皇上眼下若不来,臣妾也正要往清明阁去。” 周公公在一旁,已是满头虚汗,皇后娘娘您能不能仔细看一眼皇上,他已经很生气了。 可是珉儿继续沉稳地说着:“纵然天下人不敢妄加议论,臣妾也不能令皇上蒙羞。臣妾恳请皇上降下恩旨,将家母脱离奴籍,以祖母养女的身份回乡侍奉祖母,并册封诰命。如此一来,臣妾的生母,就再也不是卑贱的婢女。” 皇帝负手在身后,玉骨扇在手掌心敲了两下,每一下都震得周公公和云嬷嬷腿软,他们都在想,这个皇后娘娘是不是年纪太小了不懂事? 可再认真想一想,这些话皇帝又该如何拒绝?难道违背人伦,不让皇后认亲娘? 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不嫌母贱,难道皇帝横插一脚,硬要逼着皇后承认自己的生母卑微? “皇后果然至孝之人。”皇帝出声了,周公公和云嬷嬷都猛然抬起头看向帝王,那个人一脸严肃地说,“不如将你的母亲扶正,与赵氏平妻。” 珉儿欠身推辞:“母亲并不是家父的侍妾,只是府中奴婢,皇上开恩为母亲脱离奴籍后,她便是自由身。既不是家父的妻,也不是妾,只是臣妾的母亲。” 这算什么,让白氏和秋振宇合离了?不,连合离都算不上,那么他的皇后就单单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的,男人是宰相,而女人,马上要成为诰命夫人,但不是任何人的妻妾。 项晔心里说不上的烦躁,怒然看了身边的周怀,意思仿佛是,即便三天很仓促,派去宫外的嬷嬷太监,到底有没有好好教这个女人? 他再看皇后,珉儿一脸平和、神情淡然,而这近乎冷漠的样子,和昨晚如出一辙,昨晚项晔就不高兴,此刻更是…… “那就如你所愿。”可他,答应了。 周公公和云嬷嬷对视一眼,眼瞧着皇帝转身离去,周公公不得不跟着走了,珉儿屈膝行礼,直到皇帝走远,云嬷嬷才来搀扶她,搭上手的时候,忍不住问:“娘娘,您不怕皇上吗?” 珉儿道:“怕,当然怕。” 云嬷嬷心里哭道:您这算哪门子的怕,三年了,宫里美人如云,就没见过您这样的。 010 王婕妤 也有宫女将白氏搀扶起,她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母女这一别,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没想到皇帝那么绝,更没想到,珉儿竟然答应了。 “娘,你去了奶奶身边,我就安心了。奶奶的身体还很好,今年才刚见了几根白发,只是这些年特别爱吃甜食,你别光由着她。奶奶一坐下看书写字,就不爱动了,你时常带她去散散步,记得带上两块肉骨头,村头的大黄狗见了骨头就不会围着你们转了。冬天下雪的时候……” “珉儿。”白氏打断了女儿的话,含泪道,“把老夫人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是,我放心。至于娘,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年华,我就不为你担心了,只是奶奶……”珉儿眼底浮起浅浅泪光,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祖母,可依旧是笑着说,“娘回去后,一定替我告诉奶奶,珉儿在这里很好,绝不会给她丢脸,我永远是她最骄傲的孙女。” 边上云嬷嬷把一切话都听下了,她正寻思着之后要不要悉数禀告给皇帝听。 “云嬷嬷。”珉儿忽然喊她。 “是,娘娘有什么吩咐?”云嬷嬷恍然回过神。 珉儿和气地说:“我想为母亲在宫外安排一处暂时的住处,待皇上下旨之后,就雇人和马车将母亲送去元州秋家的祖宅。这件事你替我去安排,需要花费的银两,从我的体己里拿。” 云嬷嬷忙答应下,又热心地问了皇后是否有特别的要求,之后母女俩在凉亭里又说了会儿话,不等她提醒时辰不宜太久,皇后就主动命宫人将母亲送出去。 所有的事,皇后看似任性,可又无处挑她的毛病,所以连皇帝也被说服了不是吗?皇后对母亲称呼“你”而不是“您”,可见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有多尊贵,却不会像那轻狂之人,恨不得全写在脸上。 随着白氏的轿子缓缓离去,发生在太液池边的事也迅速传遍后宫,妃嫔们没能到上阳殿向皇后请安,这会子都聚在淑妃的安乐宫中,听得这样的事,女人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淑妃不胜其烦,道一声:“妹妹们都散了吧,我一会儿还要去长寿宫伺候太后用午膳。” 妃嫔们不敢再叨扰淑妃,纷纷起身告辞,可淑妃又将王婕妤喊下,关切地问:“泓儿上书房有些日子了,他还习惯吗?” 婕妤王氏是大皇子项泓的生母,本是纪州王府厨房里的丫头。十年前项晔起兵,太后怕儿子行军吃不好,就把厨房里身体结实的王氏指派随军,要她天天给王爷做饭。 不想两年后,王氏突然被送了回去,项晔说她有了自己的骨肉,请母亲代为照顾。 后来王氏为项晔诞下长子,大皇子如今已七岁,而淑妃是三年前到京城时才第一次有了身孕,二皇子项沣,还是个两岁的小娃娃。 众人的目光落在王氏身上,她战战兢兢地说:“一切都好,只是泓儿还淘气得很,收不住心,臣妾没念过书不识字,没法儿教他。” 淑妃温柔地说:“过些日子就好了,将来沣儿长大了,还要靠哥哥教导。”一面说着,命人将一套文房四宝送于王婕妤,这才让众人散了。 妃嫔们出了安乐宫,见王婕妤如获至宝似的捧着那文房四宝,都没让给宫女拿,仿佛怕轻慢了淑妃的好意。 做主子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奴才相,那些出身远远优于王氏,却无法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妃嫔们,心里越发瞧不起。有人故意上前来撞了她一下,便见那砚台从王氏手里飞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妹妹,你可小心啊。”昭仪林氏手中的团扇半遮粉面,刻薄地说,“别叫人以为你不识字不念书,就故意糟蹋淑妃娘娘的好心。” 王婕妤着急去捡碎了的砚台,林昭仪便故意踩她的裙子,她脚下一绊整个人跌了下去,惹得周遭一阵哄笑,待见安乐宫的掌事尔珍出来瞧光景,这才都散了去。 尔珍上前问怎么回事,只见王婕妤捧着碎了的砚台,眼泪滴滴答答就往下落。当年被送回来的厨房丫头,也是这么在彼时的沈太妃面前落眼泪,直叫太妃看得心软。 此刻上阳殿中,珉儿正换衣裳,身为皇后每时每刻都要仪态端庄,每日晨起午膳晚膳后都会换不同的衣裳,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遇见任何人,都不失尊贵。 自然这是很累人的事,云嬷嬷本以为年轻的皇后会不耐烦,可大半天下来,珉儿的耐心与温和,已经让上阳殿里的宫女们,都在背后夸赞皇后好性情。 云嬷嬷正要吩咐宫人传膳时,长寿宫来了人,说是太后请皇后过去一同用膳。 011 聪明的人 长寿宫中,已摆下丰盛的午膳,太后本意是为了昨晚的事,想让皇帝与皇后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结果皇后到了,清明阁那儿却只有周怀低眉垂首地赶来,说皇帝忙,来不了。 “罢了,你们记得伺候他好好吃口饭。”太后轻轻一叹,挽了珉儿的手说,“入京三年来,我十天里也有七八天是见不到皇上的,总说国事初定不能懈怠,终日不知疲倦地忙。” 珉儿清澈的眼眸微微含笑,不嫌谄媚也绝不敷衍,那是任何人见了都会喜欢的笑容,说的话更是:“往后有臣妾陪着母后用膳说话,只要母后不嫌臣妾聒噪烦人就好。” 虽然早晨的事多少有些尴尬,可皇后是孝敬她的生母,不合理但合情,反是太后听说皇帝下令不许皇后生母再进宫,加上昨夜的事,总觉得儿子太委屈人家。 前朝的事再如何复杂,也不该牵扯一个无辜的女人,儿子对皇后的态度,太后有些看不惯。 侍奉太后落座,珉儿净了手,拿起玉箸瓷碟亲自为太后布菜,她没有问过林嬷嬷太后爱吃什么,也没问太后,可是挑来的几件菜品摆在太后面前,那么巧都是太后爱吃的。 太后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便问:“你来之前,是不是问过她们我爱吃什么?这几样都是我平日里喜欢的。” 珉儿放下碗筷,福身道:“回母后的话,臣妾只是挑了祖母爱吃的几样食物,没有事先询问您的喜好,是臣妾的疏忽。” 太后并不介意:“你倒是实诚,我听说老夫人和我一般年纪?” 珉儿道:“是,祖母是继室,嫁入秋家时,和家父一般年纪,比您要虚长几岁。” 太后慢悠悠吃着碗里的食物,示意皇后也坐下用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皇后过去的生活。 珉儿落落大方,说的话亲切易懂,言谈之间不必费脑子去想人家说了什么,简简单单就为太后勾勒出元州村庄里的风光,直叫太后一餐饭吃得尽兴,比平日里胃口都好。 太后叹道:“你这孩子倒也不认生,咱们这才第一次见面,就亲切地好像认识许多年了。” 珉儿真诚地对太后道:“请母后恕罪,臣妾伴随祖母十八年,如今突然分别,心中挂念不下,见到母后身形气质都与祖母相似,不知不觉地就把那份心思放在您身上了。” 太后感慨道:“听说宰相府的人接了你后,当天就离开了元州,虽然你早晚要出嫁,可老夫人一定没想到会这么突然,现下她一定也在挂念你。不如过些年,把老夫人接回京城,你们相见也容易。” 婆媳俩气氛极好地谈着这些家常事,林嬷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果然周公公还在门外没走,林嬷嬷嗔道:“皇上既然忙,你怎么不去伺候。” 周怀尴尬地笑着:“嬷嬷,您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这……”周怀抿了抿嘴,上前轻声道,“奴才要看了这里的光景,好回去告诉皇上呐。” 林嬷嬷朝门里看了眼,婆媳俩正笑得高兴,她抖了抖臂弯上的披帛,对周怀道:“你就去告诉皇上,太后娘娘对这儿媳妇,满意得很。皇后娘娘,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012 小气的事 但林嬷嬷立刻正经了脸色,轻声道:“什么满意的话,绝顶聪明的话,你都别提了,只把你眼前看到的,太后和娘娘说说笑笑这点事儿告诉皇上就好。咱们擅自下定论,万一和主子心里想的不一样怎么办?你也知道,皇上那边……” 周怀连连点头,感激地说:“还是嬷嬷心里明白。” 他们都知道,皇帝不喜欢皇后,也许不单单因为她是秋相大人的女儿,怕是任何女人占了这个位置,他都不会喜欢。 两人悄悄往殿内看,皇后正搀扶太后起来,像是要坐到一边喝茶,太后眉开眼笑,看起来特别得高兴。 林嬷嬷从姑娘时就跟着太后了,她一直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人,纪州沈员外家的娇小姐如今竟然成了太后,幸好皇帝是厉害的人物,不然这后宫,她可对付不了。 儿媳妇过世那年,太后哭得比亲家母还伤心,皇后进宫前一晚她还在念叨,盼着新儿媳妇也能有好性情,此刻也算是如愿了。 嬷嬷正要再叮嘱周怀几句,忽然见门前站着高大的男人,她忙拽过周怀一并迎上去,笑道:“皇上怎么来了,可用过午膳了?” 项晔对林嬷嬷还有几分尊敬,应道:“才撂下手里的事,过来瞧瞧。”更伸手拦下他们道,“朕自己进去就好。” 林嬷嬷和周公公惴惴不安,而林嬷嬷一回头,似乎在门外瞥见安乐宫尔珍的身影。 屋子里,皇帝突然而来,叫太后越发喜笑颜开,乐呵呵地说:“用过午膳了吗?虽然不合规矩,桌上现成的都还热着呢,让珉儿伺候你吃两口吧,别折腾他们又换新的来,怪浪费的。” “是。”不等皇帝答应,珉儿已经应下了。 她没正眼看皇帝,径自稳稳走向膳桌,摆下干净的碗筷,这些事本该是底下的人做,门前林嬷嬷和周公公立刻就上前来要搭把手,珉儿温和地说:“我来就好了。” 项晔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坐下,珉儿递给他一碗汤,可皇帝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此刻门前又有人出现,淑妃已经换了雪青色烟纱宫装,贵气且优雅,面上是温婉的笑容,进门便说:“皇上,臣妾把您要的汤送来了。” 尔珍就跟在淑妃身边,摆下一盅汤,外头尝膳太监立刻进来验毒,而淑妃施施然去向太后行过礼,这才到了珉儿的面前。 珉儿手里还端着一碗半凉的冬瓜云腿汤,她默默地放下,见淑妃向她行礼,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知道这里接下去没她的事了,便朝皇帝微微欠身,安静地回去了太后身边。 膳桌旁,淑妃熟稔地为皇帝布菜盛汤,嘘寒问暖好不亲昵,平日里淑妃也是如此,可偏偏今日这场景,叫太后很看不惯。 太后皱了眉,看看珉儿,又看看那边两个人,明知道儿子是故意的,便伸手挽过珉儿,笑道:“今日高兴吃多了,陪我到树荫底下走走。” 珉儿本是一脸淡然,听见这话感受到太后的好意,眼眉一弯便是那招人疼爱的笑容。她搀扶太后往外头去,路过膳桌时太后只道了声出去走走,再没理会这边帝妃二人。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便是树荫底下也热烘烘的,太后怯热,瞅着明晃晃的太阳叹道:“纪州的夏天,就和这儿的春天似的,来了三年了,我也不习惯,元州那里是什么样的?” 珉儿应道:“元州四季分明,和京城差不多。” 太后道:“还是纪州好……”可她立时笑了,拍拍珉儿的手道,“这是我们婆媳俩说的话,别叫旁人听去,自然是京城好,在纪州如何能做皇帝呢。” “珉儿啊。”太后已经很习惯这样喊着儿媳妇的名字,可脸上少了几分笑容,无奈地说,“皇帝他做了很小气的事,想来他自己还不觉得,你是聪明的孩子,别和他计较。” 珉儿垂首不语。 太后道:“皇帝是重情重义的人,他早晚会知道你的好,耐心等一等。” 珉儿颔首:“臣妾记下了。” 太后问:“敬安皇后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珉儿应道:“臣妾十年前离京后,就不知天下事,纪州那么远,母后和皇上过去的事,臣妾都不知道。” 太后轻轻一叹:“到底该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而这一边,皇帝早撂下了筷子,他浑身是不耐烦的气息,在殿门前来回踱步。 “既然皇上这么不高兴,往后别再让臣妾做这种事,不知方才太后怎么想,更不知皇后娘娘怎么想,一定以为臣妾是故意的。” 淑妃突然丢下碗筷,毫不客气地对皇帝道:“皇上,臣妾告退了。” 013 大婚不值得庆祝 雪青色的纱裙随着步履轻扬,淑妃就快三十了,平日里若是穿紫色,也是靛紫或紫红等庄重贵气的色彩,相比之下,她这个年纪和地位穿戴雪青色,显然多了几分浮气。嫩嫩的色彩与她的气质不相符,但是她知道在这里,会遇见那十八岁的皇后。 “你生的什么气?”项晔拦下了淑妃,“既是朕叫你这么做,谁敢疑你?便是母后跟前,朕也会替你解释。” “皇上。”淑妃却冷冷一笑,眼中水雾朦胧,“表姐去世后,臣妾一直都无法替代她的位置,臣妾认命了。可皇上也不该拉上臣妾,来做把另一个人驱逐出这位置的事。” 项晔果然被触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深邃的眼眸里,酝酿着不知会如何爆发的愤怒,多年来,淑妃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踩的底线,此刻竟被自己毫不顾忌地践踏了,她当然害怕,她是仗着情意在使性子,而不是对帝王之怒无所畏惧。 “可是……皇上应对天下事,应对那些狡猾的大臣,有的是手腕有的是办法,怎么现在却做这种孩子气的事?”淑妃避开了方才话语里的忌讳,就事论事道,“您到底想让皇后娘娘看什么?” 说这话时,宫门前进来了美丽的人,初初大婚的新娘,一身大红的裙袍,那盛开的牡丹在裙底朵朵绽放,肩头是翩翩飞舞的雪白花瓣,让贵重的红色多了几分轻盈。 珉儿款款走来,看见皇帝和淑妃在门前,她神情淡淡的。 淑妃不自觉地拢了拢臂弯上的披帛,自己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衫来? “娘娘。”待皇后到了跟前,淑妃端着礼仪,让在一侧,向珉儿福了福身子。 “早晨匆匆一见,未及多说几句话。”珉儿微微颔首,问道,“你就是安乐宫淑妃,皇次子的母亲?” 淑妃忙道:“是,臣妾还没能好好向您请安,娘娘却把臣妾记住了。” 珉儿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转而看向皇帝,又是一脸淡然:“母后命臣妾来看一看,不知皇上是否已摆驾清明阁,皇上在,则命臣妾向皇上请示,母后想在长寿宫再摆一次宴席,为了庆祝臣妾与皇上的大婚。” 皇帝目色深沉,别过脸道:“母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珉儿道:“回皇上,是母后的意思。” 两人一来一回,平淡冷静,淑妃在边上看着,心里只觉得稀奇。这个皇后很奇怪,从早晨发生的一切看来,她好像和这个皇宫格格不入,此刻面对皇帝,连一分笑容也没有,这宫里哪一个女人,不希望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 但是,又挑不出皇后的错来,至少淑妃看在眼里,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果真无一人能与这位相比。 “淑妃,宫里的事向来都是你在掌管,长寿宫家宴的事,也委托你了。”珉儿没等皇帝答应,就对淑妃道,“不必太铺张,母后说,只想一家子人聚一聚。” 淑妃含笑答应下,心里想着小皇后一进门就把婆婆拿住了,可她们家这位婆婆简单又慈祥,换做谁都不难对付,难得的是,知道该这么去做的心思。 忽听皇帝冷声道:“大婚不值得庆祝,只是家宴,不必有任何说法。” 014 该如何立足 听得这句话,淑妃心头一紧,皇帝又来了,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在朝堂上可以威严如神,大半天不说一句话,逼得一班朝臣腿软的人,怎么上赶着在皇后面前做出这种明摆着小气的事,就怕皇后不明白自己讨厌她似的,天知道昨夜在上阳殿,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但是珉儿已经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被讨厌着,皇帝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可她不懂,难道皇帝以为自己很在乎这些? “是。”珉儿又答应了,更和气地对淑妃说,“你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吧。” 她话音才落,项晔就径直走了,什么话也没再留下。 珉儿行礼,抬起头时看到皇帝的背影,那颀长俊逸的身姿,有着宽阔的肩膀,当年是他最先挑起战争,用了七年杀出一条入京的血路。三年来文功武治天下安定,他必将成为历史长河里最伟大英勇的君王之一。 这样的人,绝不至于和一个女人过不去。 但是从昨晚起,皇帝无时无刻不在向珉儿传递对她的厌恶,珉儿很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告诉皇帝,她知道了呢? 淑妃在一旁,见皇后若有所思,满心以为皇后是委屈,初次见面彼此都不熟悉,她端着自己的本分,彼此又客气了几句便散了。 那之后,珉儿又陪太后回到长寿宫,待太后要午歇她才退下。这会儿已是大正午,回上阳殿走过那没有树荫遮蔽的引桥,珉儿头顶有宫女撑伞,随行的人则暴晒在太阳底下,她意识到这一点,默默加快了步伐,而她的小小善意,被云嬷嬷全看在眼里。 回到上阳殿后,皇后只是安静地在后殿挑出水面的楼阁里坐着,那里三面环水轻纱缥缈,她华丽的裙幅铺在地上,越发衬得身子娇小瘦弱。珉儿伏在栏杆上,像是眺望远方,又像只是发呆,那优雅静默的姿态,让人不敢去打扰。 大半天后,云嬷嬷才端了一盘新鲜瓜果来,恭敬地说:“娘娘,长寿宫送来的瓜果,是太后赏赐的。” 珉儿看了一眼:“放下吧。” 云嬷嬷挑了一块香瓜,递给珉儿,心里惴惴的,可她不得不做皇帝交代的事,笑道:“娘娘是不是累了,早晨到这会儿,也没有歇着。” 珉儿不想吃瓜,但说:“若是皇上没有免去大婚的各项礼节,今天才会累。” 云嬷嬷有心试探道:“怪可惜的,但想来皇上,也是怕娘娘太辛苦。” 珉儿淡淡一笑:“不可惜,能这样安静地坐在这里,我很高兴。” 云嬷嬷觉得自己,没法儿从皇后嘴里套出什么,反正她照着原话去复命就是,正要收手作罢,但听皇后道:“没有繁文缛节,可以让我安静地想念我的祖母。” “娘娘?”云嬷嬷愕然。 珉儿却淡淡地看着她,说道:“我虽是宰相之女,但离京多年且是庶出,宰相府对我而言与挂名无异,在京城算得是举目无亲,云嬷嬷,你说我这样的人,该如何在宫里立足?” 高贵优雅,一举一动宛若谪仙的神女般的皇后,云嬷嬷观察了大半天,才敢试着来接近,结果一下子就跳到这么现实的问题上,令人猝不及防,云嬷嬷呆了。 珉儿的眼睛却露出微笑:“嬷嬷,你看起来和我的母亲一般年纪,为什么要被称呼为嬷嬷?” 云嬷嬷忙应道:“奴婢在六局二十四司中,任尚宫局尚宫,不过是宫人们的敬称,自然当不得娘娘这般称呼奴婢。”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清雅。” 015 惹人喜爱的仙子 “云清雅。”珉儿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赞叹道,“多好的名字,念着好听,写着好看,意境更美。” 云嬷嬷卑怯地说:“奴婢不敢当。” 珉儿却笑:“往后宫里人怎么称呼你随他们,我就叫你清雅。你会不会觉得明明年长于我,我直呼你的名字不太尊重?” “娘娘说哪里的话,奴婢怎敢和您谈论尊重。”清雅索性向皇后行了大礼,说道,“三年前奴婢在宫里,人人都直呼名讳,娘娘尊贵无比,愿意喊奴婢的名字,是奴婢的福气。” 珉儿问:“你是宫里的旧人?” 他们主仆这才相处第一天,彼此不了解也是有的,从昨晚到今天忙忙碌碌,总算这会儿才有机会说说话,清雅便将自己的来历都告诉了皇后。 她这个年纪能坐上尚宫位置的极少,十六岁进宫到如今二十年,三年前皇帝带着铁骑闯入禁宫时,她和周怀还都是清明阁的普通宫人。 项晔斩杀了建光帝后,手下的将士要把他们这些宫女太监一律处死,当时周怀护着清雅和其他几个小宫女,要拼死一搏,濒死的时刻,沈将军到了,将他们从屠刀下释出。 他们先是被命令清洗宣政殿和清明阁里的血迹,再后来见了皇帝,许是沈将军在皇帝面前说过什么,周怀变成了内侍总管,而清雅被任命为尚宫局尚宫。 前两年,清雅在清明阁侍奉皇帝,这一年被派来打理新建好的上阳殿,于是顺其自然地成为了皇后的女官,是眼下太后身边林嬷嬷之外,宫里品级最高的女官。 清雅说着说着,连带妃嫔的品级名分,何人住在何处,分别是什么来历,这三年来宫里发生过什么,能说的都告诉了皇后。 言谈之下,越发觉得皇后是极好相处的人,她的安静淡然,仅仅是优雅的气质,而非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冷漠,皇后对于新鲜的事物充满好奇,毫不掩饰她久在乡下的孤陋寡闻,十分坦率。 清雅眼中,皇后虽是谪仙的神女般的品格,但也必定曾是个令人喜爱的仙女。 听了那么多的故事,珉儿心情极好:“谢谢你给我讲这些话,让我解去不少思念之苦,这些日子我恐怕时不时会像刚才那样,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在想念我的祖母。过些日子我的母亲去了元州,我便安心了。” 清雅忙道:“娘娘放心,奴婢已经为夫人安顿好了。” 可皇后却吩咐她:“黄昏时,清明阁若仍旧无旨意,我想你替我去一趟清明阁,问一问皇上,几时册封我的母亲。” 见清雅神情尴尬,珉儿淡然地说:“皇上虽然答应了,但这点小事,不敢与国家大事比肩。皇上日理万机,忘记了也是有的。” 其实清雅尴尬的,不是皇后要派她去催册封的旨意,而是皇后大大方方地给了她一个机会去见皇帝,她见了皇帝,就必须要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清雅不知道,皇后是故意的且不在乎,还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她不可能永远夹在两个人的中间。 016 你要更聪明才行 正如珉儿所料,不知是皇帝太忙忘记了,还是故意拖着不兑现,这日直到黄昏也没见旨意下达。拖一天,珉儿的娘就多一天为奴,就多一天是宰相府的人,但珉儿不希望再给赵氏任何可以伤害她母亲的机会。 如此,清雅不得不到清明阁来替皇后向皇帝询问,自然她本就该来,皇帝交代她,要看好皇后的。 三年来,皇帝在宫中大兴土木,将纪州王府的风貌融入到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唯有这宣政殿和清明阁没有动,依旧是前朝的模样。皇帝的意思,是要时时警醒自己,记着赵氏皇族灭亡的教训,不可荒废朝政,不可骄奢淫逸,要做个励精图治的君王。 此刻,清雅跪在清明阁的殿中央,皇帝的桌案上堆满了奏折,可他人却不在那里坐着,清明阁东西两边排列着密密匝匝的书架,皇帝说何必置一处寝殿又置一处书房来回奔走,就把一切都塞进了这座殿阁里。 当年的清雅是个打扫端茶的普通宫女,在这清明阁里见证了两代君王的生死,且不说建光帝是个七岁的孩子,至少再上一代赵氏皇帝,只会在这清明阁里寻欢作乐。 就连清雅都能参悟,一个王朝的覆灭,不是因为敌人太强,而是自身太弱。 项晔不知从哪一排书架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两三本书,扫了一眼地上的清雅:“起来吧。” 清雅不敢起身,俯首将皇后交代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皇帝听,怯怯地表示,皇后希望请皇帝此刻就下旨。 “是怕朕言而无信?”项晔背对着清雅,站在桌边把书放下,那书本落在桌面上的声响,着实惊颤着人心。 殿中静了片刻,项晔才问:“这一整天,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清雅原也决定,皇帝若是不问,她就尽量不开口,可果然还是逃不过的,只能连带着皇后对她母亲交代的那些关于秋老夫人的事,也一并都告诉了皇帝。 项晔依旧背着身子,谁也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 实则听了清雅一番话,皇帝正在心中冷笑,这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端着几分清高甚至冷漠的女人,倒也很是接地气,那些照顾老人家的心思,必是多年积累下的,想来走出元州前的秋珉儿,绝不是现在这样。 昨夜面对自己的羞辱欺凌,她明明又怕又痛苦,可脸上连咬牙忍耐的神情都没有,还是那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才出卖了她。 “传朕的口谕,册封白氏为正一品诰命,封元州夫人。”皇帝答应了,转过身对清雅道,“正式的册文不是朕随手写下就能成,让她再等两天。” 清雅喜出望外,好歹是把这件差事做下了,一时脸上露出笑容,被皇帝看见,她又慌忙收敛起来。 项晔冷笑:“看起来,你很喜欢你的新主子?” 清雅慌忙俯首:“奴婢誓死效忠皇上。” 皇帝慢慢走向她,负手而立,俯视着地上的人:“她很聪明,看来已经明白你在朕与她之间的关系,把她想要传达的心意都通过你的嘴说明白了。” 清雅愕然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皇帝冷然道:“你要更聪明才行,别等有一天她对你挑明,那朕就留不得你了。” “皇上……” 皇帝漠然转身,又往那一排排书架里走去,丢下一句:“太后有命,朕今夜依旧要摆驾上阳殿,回去做准备吧。” 当清雅退出正殿时,已经浑身发软,周怀在门外和她对视一眼,多年的老伙伴了,她苦涩地一笑,周怀就明白她的不容易。他们从屠刀下捡回一条命的代价,果然不轻。 此时门前有大臣走进来,正在交换对牌,周怀和清雅看见了,立刻迎上前,是见到救命恩人的喜悦,三年来依旧对沈将军充满感恩之情:“将军大人,您进宫了?” 沈哲见到他们,也是一笑:“皇上可得闲?” 周怀忙躬身引路:“将军请稍后,奴才这就去通报。” 他转身进了殿阁,清雅还留在外头,沈哲笑道:“你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这几日大婚的事累了?” 清雅感激地说道:“奴婢一切都好,多谢将军大人关心。倒是奴婢听说,太后正在为您张罗婚事。” 沈哲轻轻一笑:“没有的事。” 皇帝很快就把沈哲叫了进去,清雅抬头看天色,忽而一个激灵,别了周怀道:“皇上今夜还来上阳殿,我要回去准备了,天知道今晚,哎……” 017 内心的强大和尊贵 清明阁中,沈哲正向皇帝屈膝行礼,见到表弟,项晔心情不坏,走到桌边将一卷折子丢给他,笑道:“盐商们就快撑不住了,他们都指望秋振宇能帮一把的,可那老狐狸没这么傻,他从来都图大利,他又不缺钱,怎么会贪他们一点孝敬。” 沈哲将奏折仔细看了几遍,神情温和地说:“他们一定没想到,皇上会足足和他们周旋两年。” 项晔冷冷道:“他们以为朕是个莽夫,只会喊打喊杀。也不怪,毕竟他们曾经的主子都是软柿子任人揉捏,如今不让他们在朕的身上撞出千疮百孔,怎么知道朕的厉害。” 沈哲将奏折卷好,重新放回桌上,他举止优雅气质安宁,根本不像是浴血沙场的将军,但行军作战不见得非要魁梧霸气的人才行,温和的人,同样可以拥有智谋和胆略。 也许沈哲的气质更适合做个文官,但兵权之重可以撼国,皇帝自然要交给最信任的臂膀。 沈哲父母早亡,两岁时就被送到纪州王府投奔姑母,太后将可怜的侄儿如亲生子一般养大。而纪州老王爷的原配夫人生的一双儿女也只留下一个女儿,且纪州老王爷英年早逝,没再多留其他儿女,十三岁就继承了王位,几乎没有兄弟姐妹的项晔,有沈哲在身边陪伴,年幼时才多了几分乐趣。 沈哲自打懂事起,就一直跟着项晔,连启蒙开智的师傅也是他的表哥,表兄弟之间二十多年的感情与信任,远胜过一些同胞手足。十年前项晔决定起兵挑战昏庸无道的皇权时,堪堪十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追随兄长一路杀到京城,七年战火带给他的成长,让他在这个年纪,拥有了很多年长之人也未必能有的气度。 “对了,你找朕有事?”皇帝这才想起来,是表弟主动来见他的。 “有件事,臣想求您帮个忙。”沈哲说明来意,“太后要为臣选妻,后日的家宴上,就要为臣选适龄的女子。皇上,臣还不想成家,您能不能为臣说几句话。” 项晔大笑:“你这一年一年地躲着,也不是个法子,若是哪天母后发了狠,怕是要直接把女人送去你的床上。” 沈哲即便的严肃的神情,也透着几分温和,无奈地说着:“表哥,我不是开玩笑的。” 项晔皱眉沉下脸,不悦地说:“为了皇后的事,母后正对朕颇多微词,那个女人倒是厉害,一进门先把老太太哄住了。眼下除了去上阳殿外,没法子让母后消气。何况当年是你跟着朕去打仗,才耽误了婚事,母后一直责怪朕的不是,你觉得朕有立场为你说话吗?” 沈哲想起了早晨在长寿宫门前见到的皇后,那美丽安宁的背影下,会是这样心机深重的人吗?但是他笑了,皇后是怎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帝的事。 “果然是秋振宇的女儿,一定把那老狐狸的狡猾都学了去。”皇帝有些不耐烦,昨夜说的话做的事,今天发生的一切,换做普通的女人早就该吓得魂飞魄散,连母女相见这样的事都被禁止,可那个人不仅不怕,也不伤心难过,那平静得仿佛超脱在尘世之外的气质,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明明,就是个乡下来的丫头。 沈哲不知皇帝正在翻涌着这些心思,只一脸为难地轻轻叹息:“姑姑看似好脾气,正是好脾气,才不忍忤逆她。” 皇帝反是露出坏笑,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亲昵,嗔道:“你就那么不喜欢女人?你知不知道母后担心的,不是你年纪渐长,她是在担心你别染上龙阳之好。” “皇上!”沈哲连连摇头,温和的人,可不善于应对这样的玩笑。 “罢了,既然朕不为难你,也必然不让母后为难你。”项晔很宠爱他的表弟,世人眼中不啻是暴君的人,心底总有几处温柔要留给他珍惜的人。表弟二十五岁了,一直对成家没有念头,太后早已不耐烦,多年来都是他挡在前面,自然这一次,也是要帮他的。 他们正说着话,周怀一脸小心地进了门,询问皇帝:“皇上去上阳殿,是否用晚膳?淑妃娘娘也派人来问,皇上今晚在哪里用膳。” 皇帝的好心情顿时散了,冷冷地说:“哪儿也不去,留将军在清明阁用晚膳。” 沈哲忙道:“皇上,臣今晚与兵部尚书约了夜查御林军大营,这就要走了。” 项晔瞪了他一眼,正要生气,忽然有了主意,便道:“那朕和你们一同去。” 周怀在边上战战兢兢地问:“皇上,那上阳殿……” 上阳殿,自然是要等皇帝归来才去了,于是珉儿这边用过晚膳后,就香汤沐浴更换雪白的寝衣,早早地等候在床榻上,好随时预备接驾。 妃嫔接驾的规矩,是宫里固有的,大多数人都要如此遵循,少数几位得宠的可以自由一些,如淑妃的安乐宫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既然如此,中宫皇后更应该得到尊贵的待遇,可是清雅很明白地告诉珉儿,这是皇帝特别嘱咐的,皇后必须照规矩等候侍寝。 不过珉儿不在乎,听说了缘故也不在乎,没有因为自己被亏待而感到委屈,好像这世上除了元州秋老夫人和生母白氏外,就没有人能让她在乎了,当然也包括皇帝,和这宫里的一切。 因为不在乎,委屈便也不是委屈,亏待便也不是亏待,祖母打小就教导珉儿,金银珠宝和锦衣华服堆砌的光环是虚无的,一旦失去,就会黯然失色。只有内心的强大和尊贵,才会永远支撑着自己,这不需要别人给予,也就永远不会失去。 夜色漫漫,珉儿跪坐在床榻上快两个时辰了,这是她必须保持的姿势,好在皇帝驾临时,在床榻上向他行礼。她静静地坐着等候,不知在想什么有趣的事,那淡然的神情里有些许喜色,这让陪侍的宫女们很意外,她们的皇后娘娘,也太好脾气了。 终于,院子里有了动静,从引桥上一路而来的灯火,将门外照得通亮,皇帝风尘仆仆地从军营里来,宫人们紧张地跟在身后,周公公正惦记着是不是要传人准备热水,伺候皇帝香汤沐浴。 项晔却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跪伏在床榻上的女人,那柔弱的身躯透出的安宁气质,真是令人恼火。 “你……”项晔才走进几步,正要对珉儿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那拥有特权可畅行无阻的八百里加急,连上阳殿都能入,气喘吁吁的人跑到了殿门外,举着书信道,“皇上,羌水关八百里加急。” 项晔立时接过,在明亮的灯火下看了书信,也许本就因为来见皇后而心情不好,这一下更是怒气冲天,周公公眼看着皇帝额头上的青筋凸了起来。 “混账!” 皇帝大怒,命令周怀立刻宣召六部和内阁大臣进宫,气愤之间,把那封信摔在了地上,没再顾得上床榻上的女人,龙行虎步地冲了出去。 忽然而来的热闹,忽然又散去,珉儿静静地看着,她也看到了那封被皇帝仍在地上的信,她从床榻上起来走过去,小心地捡起来,小心地折叠好。 她只是好心做这些事,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可是去了的人突然闯了回来,用冰冷地声音质问:“你在看什么?” 018 便是君王又如何 皇帝几步就逼近了珉儿,朝她伸出手,珉儿下意识地把信递了上去,她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愤怒,可她什么也没看,只是把信捡起来折叠好,仅此而已。 项晔顺势将信展开似乎在确认信的内容,又立刻折起来,微微垂眸,口中冷幽幽地问:“朕昨夜对你说的话,还记得多少?” 珉儿应道:“臣妾都记得。” “记得就好。”项晔的目光那么冰冷无情,每一个眼神都仿佛是对珉儿的厌恶,堂堂男子堂堂天子,如此看待一个女人,甚至那个女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英明冷静的人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抵触情绪,反而有些不寻常了。 皇帝转身而去,上阳殿又静了下来,珉儿回身坐到床榻上,一如方才等候皇帝驾临的姿态。 安静下来,总会思考些什么,珉儿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讨厌她。 照太后的话来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父亲,还因为那位已经被供奉在太庙里的敬安皇后,只是太后觉得,不该由她来讲述那段往事。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秋珉儿该为此感到悲伤和胆怯,毕竟无论什么原因,她都是无辜的。 珉儿过去的人生里,琴棋书画之外,便是每日侍奉祖母,盼着自己长大成人后,能有办法救母亲脱离赵氏的虐待。 可突然之间,她成为了皇后,不能再侍奉祖母左右,但轻而易举就把母亲带出了宰相府,给了她自由安定的生活,她的人生,一下子没有了目标和期待。 祖母说,让珉儿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于是眼下的她,正思考着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哪里有心思去在乎一个才出现在人生里两天,根本互相都不了解,她也不在乎的男人的态度。 即便是君王,又如何呢。 寝殿外,清雅送了皇帝归来,门前的小宫女问她:“云嬷嬷,我们还要继续等皇上来吗?” “都退下吧,皇上今晚不来了,明日六宫的娘娘们要来觐见皇后娘娘,你们要打起精神,不要给娘娘丢脸。”清雅吩咐了这几句,便将大部分宫女遣散,再独自到寝殿时,便见珉儿还跪坐在床榻上,仿佛是安静地等候着皇帝再次驾临。 “娘娘,您睡吧,皇上今夜不来了。”清雅跪伏在床榻旁,温和地说,“皇上吩咐奴婢,请您独自安寝。” 珉儿点头,连松口气的释然,或是等不到的失望都没有,那么云淡风轻的,仿佛只是结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她对清雅微微一笑,就顺势躺了下去。 “娘娘……”清雅虽然开了口,可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早些睡吧。”珉儿温和地笑着,安心自在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之前几天的疲倦还没有完全散去,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能踏踏实实睡一晚,她就不能辜负。 上阳殿的灯火渐渐熄灭,夜明珠仿佛又沉入了太液池底,那最璀璨的光芒好像总是不会维持太长的时间,然而让人费解的是,皇帝震怒后曾命周怀宣召六部和内阁大臣觐见,但是他在折回来之前,就改主意了。 等他拿着信再次离去,这一走就不是去宣政殿,正是清雅没敢对皇后娘娘说的,皇帝他又去安乐宫了。 不知道羌水关发生了什么大事,可皇帝的震怒在瞬间就收住了,他或许有更长远的谋算,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再次折回来时,到底有没有打算离去。 翌日一早,太后知道六宫今日要正式觐见皇后,一早就派人来说,请珉儿不必过去请安。于是上阳殿的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正殿内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那巍峨的龙凤宝座,比平日更加金光灿灿。 清雅带着尚服局的宫人,仔仔细细地为皇后梳头装扮,因婚礼仓促,皇后的衣衫都是尚服局连夜赶工所制,今日这身礼服亦如是,宫女们很担心她们估算的尺寸能不能合皇后的身量,待侍奉皇后穿戴整齐,见这仿佛量身定做般的衣衫,连她们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功夫好,还是娘娘的身段好。 上阳殿外,引桥的这一头,妃嫔们已渐渐聚拢,初夏早晨的太阳已经很让人不耐烦,过去三年的酷暑寒冬,太后都会免去妃嫔的晨昏定省,不知这位中宫娘娘,有没有这份体恤之心。 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妃嫔们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淑妃扶着宫人的手走下肩舆,精致的妆容遮盖了她的疲倦,皇帝连着两天在她那里,她膝下还要照顾两岁的小皇子,又要安排明日在长寿宫里的家宴,早已是分身无暇。 更让她心里不踏实的是,皇帝前天晚上特别的粗暴,可昨晚又冷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说,自己费了半天功夫,结果只能冷冷地睡去。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太液池上,粼粼波光炫目耀眼,让人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才能看清上阳殿的所在。这会儿妃嫔们都到齐了,她们要一起走上引桥,她们曾亲眼看着这神秘瑰丽的殿阁从太液池上屹立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踏上过这座岛屿。 突然来了个秋珉儿,就成为了这里的女主人。 后宫中,依照前朝旧制稍作改动,自皇后以下,妃嫔共分为就九阶,淑妃虽是曾经的六宫之首,但她的品阶之上,还有贵妃一位空置着。 再下昭仪、修容、婕妤、美人等等,不论是从纪州王府来的,还是这三年里得了名分的,皇帝的女人不算少,这后宫一直都很热闹。 019 淑妃 论资排辈,如今这宫里,二十九岁的淑妃是最早到皇帝身边的女人,她在十五岁那年作为媵妾随表姐敬安皇后嫁到王府,四年后表姐不幸去世,她就被给予了侧妃的名分,代替表姐掌管家中事务。因表姐临终前求项晔善待自己的表妹,比起其他女人,皇帝对淑妃自然是另眼看待的。 然而表姐去世后不久,项晔就发动了战争与朝廷和群雄对抗,七年里聚少离多担惊受怕,还弄来个厨房丫头为他生下长子,但最终项晔大业达成,他做了皇帝,淑妃也成了尊贵无比的女人。 只是,皇帝不仅没打算把中宫之位给她,连贵妃之位都吝啬,若非淑妃一入京就怀上了孩子,必然会遭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们的嗤笑。 三年来,儿子平安长大,太后对她信赖有加,淑妃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表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想着若是没有中宫,永远这样下去也挺好的,可惜,秋珉儿出现了。 此刻,众人拥簇淑妃往引桥上走,妃嫔们衣香鬓影、裙袂飘飘,上阳殿建成以来,总算是见到了这样繁华的景象。 林昭仪摇着团扇笑悠悠地巴结:“皇上与皇后大婚,却连着两晚在安乐宫中度过,皇上对娘娘真是情深意重。 淑妃侧过身冷幽幽看她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林昭仪这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尴尬地笑一笑,忽然听见后头有笑声,是那些美人才人们正为能踏上这座岛屿而兴奋,她没好气地呵斥:“还有没有规矩?” 一眼瞥见王婕妤在那里,林昭仪就心生厌恶:“王婕妤也是的,你就不知管管年轻的妹妹们?让她们学得和你一样粗鄙不懂规矩。” 众人立时都噤声不语,王婕妤更是一脸莫名楚楚可怜,好像随时都会掉眼泪,可她的柔弱总是刺激着林昭仪的神经,惹得林昭仪要出言斥骂,身旁的孙修容上前拦道:“姐姐,少说几句。” 这两位,身后都是为皇帝七年大战建立功勋的家族,比王婕妤晚两年进门,到如今论出身,淑妃若不是有敬安皇后撑腰,林昭仪和孙修容才是真正的高门千金。 可她们与皇帝的感情不过尔尔,项晔不过是碍于君臣之间的关系,对她们比较客气而已,在这宫里无论地位和恩宠,都是不上不下,不会被人看轻,也绝不值得骄傲。 最让她们不服气的是,这卑微的终日泪光盈盈的厨房丫头,竟然为皇帝生了长子。 淑妃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上阳殿的正门,她曾在清明阁看过上阳殿的图纸,心中对这座宫殿有一个模糊的想象,今日终于身临其境,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曾多希望自己能做这宫殿的女主人,她不想取代表姐,也不敢取代她,可是她这一生为丈夫所付出的,让她自认为值得这样被尊重。 清雅已经等候在上阳殿门前,妃嫔们倒也客气,喊了声:“云嬷嬷。” 清雅恭敬地为各位娘娘引路,将她们带入上阳殿正殿,女人们无不为这宽阔的富丽堂皇的殿阁所震撼。 她们平日里去长寿宫请安,或是去安乐宫做客,这两处都是宫内较为庞大的宫宇,可是也会把太后和淑妃的正殿挤得满满当当,但是此刻,每一位妃嫔都带着一两名随行的宫女,所有人站在正殿里,连带上这里原本的宫女太监,这大殿不仅仅是有富余,是依旧显得很空旷。 皇帝建造这么大的殿阁,做什么用,而这殿阁里,一张椅子一张桌子都没有,只有上首一座金光灿灿的龙凤宝座。 020 连儿戏都不如 觐见皇后是庄重严肃的事,容不得妃嫔们东张西望,自淑妃而下,众人依序站立,听得内侍高呼“皇后娘娘驾到”,满殿的人纷纷俯首屈膝。 姹紫嫣红的裙袍在光滑明亮的地砖上铺开,宛若朵朵盛开的琼花,珉儿由宫人拥簇着缓缓走入大殿,待落座后,方道一声:“平身。” 淑妃抬起头,宝座上的皇后一袭红衣曳地,红袍底下是洁白的齐胸襦裙,淑妃愣了愣,显然她身后的人也正散发出同样惊愕的气息,再定睛仔细看,的确是一袭红袍配白裙。 那正红色的料子上,莫说绣鸾凤,就连一朵花一片叶子也找不见。尚服局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然而,本以为没有什么能盖过这宝座的金光璀璨,偏偏是这样简单的衣衫,将耀眼的光芒全融合在皇后的身上。 真正的尊贵,何须珠宝华服来堆砌,珉儿坐在那里,就已经象征了一切。 “众妃参拜。”但听内侍又一声高呼,淑妃沉下心来,带着女人们正式叩拜皇后,一跪一叩首,都是她们从此屈居于中宫裙下的卑微。待众人站定,再抬眸仰望中宫,只见珉儿微微含笑,她脸上的妆容也是淡淡的,是在她这个年纪,恰如其分的美丽。 乍一眼看,年轻瘦弱的皇后,穿着简单的衣袍独自面对这些久在宫中多年陪伴皇帝的女人,气势上就差了一大截,可再仔细看一看,中宫正位的庄重贵气,那绝世无双的风华,岂是底下莺莺燕燕之众可比的。 “安乐宫淑妃江氏。” “昌平宫昭仪林氏。” “永宁宫修容孙氏……” 内侍唱着名姓,诸妃一一上前再向皇后行礼。昨日清雅已经将宫内妃嫔各自的名分来历都告诉了珉儿,此刻看着她们的模样,对比珉儿自己想象的样子,倒也有趣的很。 珉儿一直淡淡地微笑,温和地看着每一个向她行礼的女人,众人起初觉得皇后的形容和蔼可亲,但是这一成不变的笑容看久了,她们心里反而慌了,皇后眼里到底看见的是什么,她心里又在想什么,为什么大半天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不安的气息缭绕在上阳殿中,只是这殿阁太宽阔,任何人站在这里都显得渺小,她们内心的彷徨,又怎么敌得过这大殿的威严气势。 “从岸上走到这里,很远的路,你们辛苦了。”珉儿终于开口了,妃嫔们却愣住了,还是淑妃落落大方,回应道,“向娘娘请安行礼是臣妾们的本分,不敢轻言辛苦,娘娘受礼,才是臣妾们的福气。” 珉儿含笑:“往后我与诸位共同侍奉皇上、太后,大家和和气气,六宫祥和安泰,才是你我的福气。” 淑妃欠身称是:“臣妾谨记。”如此身后的女人们,才跟着她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 待大殿内再次安静,珉儿道:“明日起,你们不必日日前来请安,每逢初一、十五相见,便足够了。长寿宫里自然照长寿宫的规矩,上阳殿每月两次,若是遇上暴雨大雪,自然也免了。” 侍立在一旁的清雅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后,这位主子几时想的这些事,怎么连一个字都没事先提起过。换做别的人成为皇后,应该巴不得立威做规矩,要得六宫服服帖帖跪在自己的裙下才是,可这一位…… 淑妃果然道:“娘娘若是体恤臣妾们辛苦,就是臣妾们的罪过了,宫里的规矩臣妾们不敢违背。” 珉儿稳稳地站了起来,她个头儿还不高,但妃嫔们都立在阶下,光坐着就是居高临下,此刻站起来越发多出几分气势,可她还是温柔的微笑,她的笑容那么美,能吸引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多看一眼就会感觉到笑容背后的气势,皇后像是故意藏起来的,因为藏得太深,才更叫人揣摩不透心生彷徨。 “往后上阳殿的规矩,你们遵守便是了。”珉儿淡淡地看着淑妃,淑妃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欠身道是,这事儿便就定下了。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说完这句话,皇后就要走了。 清雅呆呆地看着皇后走向自己,直到了眼门前,她才缓过神,慌忙上手搀扶一把,但忍不住低声问:“娘娘,就这么散了? 珉儿颔首不语,照着原路回她的寝殿去,留下一众茫然的女人,只等清雅再次出来,客气地说:“诸位娘娘,奴婢为娘娘们引路。”才有悉悉索索的话语声想起。 林昭仪走过淑妃身旁,好不服气地哼哧:“娘娘,您看皇后娘娘这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们吗?” 淑妃却想起了皇帝昨天拉着她去长寿宫做的事,比起这位中宫娘娘表现出的气度和对待她们这些女人真正的无视,皇帝那点心思,简直连儿戏都不如。 “怪不得……”淑妃自言自语。 “娘娘,怪不得什么?”林昭仪满眼睛都是好奇。 淑妃却凛然睨她一眼:“退下吧,上阳殿是什么地方,岂容我们造次。” 此刻,宣政殿的朝会上,皇帝打开了宰相秋振宇呈上的奏折,羌水关三个字就让他眉心一皱,但听阶下秋振宇说道:“皇上,羌水关守军擅离职守,使得百姓受南蛮抢掠杀害,臣已派督军御史前往,因军务紧急,未来得及向皇上请奏,请皇上降罪。” 项晔缓缓卷起奏折,眼前却出现了昨夜秋珉儿捡起那封信的情景。他的飞马快报世间无人能及,纵然秋振宇也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他昨夜收回震怒,本是对羌水关的事另有打算,可是这秋振宇又一次自以为是地抢在他的前头。 秋振宇的德性项晔已经见怪不怪,可到底是谁走漏的消息,哪怕等到明天他递上这折子,项晔也不怀疑了,可这才只是过去了大半夜而已。 “秋爱卿想朕所想,何来罪过,但你另有政务在身,羌水关的事交给兵部自查即可。”项晔神情平和地说着这句话,心中再怒再恨,也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半点情绪,这与他对待珉儿的态度全然不同。 直到朝会散去,也没有人看出皇帝的不悦,可是一入清明阁,项晔便问周怀:“皇后在哪里?” 皇帝满身的怒气,令周公公战战兢兢,回道:“娘娘今早接见六宫妃嫔,此刻还在上阳殿。” 项晔将身上厚重的龙袍脱下,拿起桌案上的玉骨扇便往外走:“摆驾!” 021 水榭 上阳殿中,妃嫔们刚刚散去,清雅正伺候着珉儿用早膳,还没来得及把方才发生的事去汇报给皇帝听。 这一早晨,皇后都被她们折腾着梳妆打扮,等妃嫔们都到了,也没来得及先吃口饭。可最后皇后却自己做主,脱下了华丽厚重的凤袍,指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红衣便说:“这件就很好。” 方才的光景所有人都看到了,毫无疑问,尚服局的人是用心的,可皇后还是赢了。 在那五彩缤纷莺莺燕燕之中,简单而庄重的打扮,能将所有的光芒都吸引并融合在自己的身上,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些比她年长的,比她更有阅历的女人们,她自信于自己的年轻,而这恰恰,是渐渐年长的妃嫔们,最渴望回去的青春。 虽然珉儿并没打算以此来凌驾于谁,或是故意显摆自己含苞待放的青春,她只是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意义,她很清楚自己往后的人生,是要以皇后的身份活下去,不先把皇后这个角色扮演好,就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早膳摆在那挑出水面的楼阁上,清雅告诉珉儿,这样的建筑叫做水榭,一半接连着殿阁,一半伸出水面,三面环水视野开阔,最是幽静风雅的所在。 整座上阳殿,珉儿最喜欢这个地方,昨天就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今天遣散妃嫔后,又命将早膳摆在那里。 几张矮几上摆着各色精致的小菜,皇后席地而坐,雪白的长裙在她身后铺展开,安静的人捧着碗筷举目远眺太液池的瑰丽景色,口中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那么恬然优雅。她已经换下了红衣,穿着用金线勾勒单色牡丹的白底罩衣,清风拂过,衣袂飘然,远远看过去,真真如谪仙般梦幻而不真实。 只是清雅有些担忧,除了寝衣外,宫里的人很少穿戴白色,甚至不能穿白色。自然齐国初初建立三年,还没经历过什么大丧,搁在从前赵国,宫里头可从来没有人穿白色,只有国丧时,才会有人这么穿戴。 可是皇后喜欢,早晨尚服局的人几乎把所有新制的衣衫都搬来,清雅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竟预备下了这些白色裙衫,自然不会是纯白色,都用金线或彩线绣出花卉鸾凤,素雅又高贵。皇后一见,就笑了。 皇帝突然驾临,没有允许任何人通报,清雅正要出来唤宫女准备伺候娘娘洗漱时,就看到皇帝出现在了眼前,她慌忙要行礼,却被项晔拦下了,皇帝熟门熟路地往水榭走来,毕竟这是他亲自设计的宫殿,曾独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水榭中,那个奇怪的女人正安静地坐在栏杆旁,身姿轻盈地伏在栏杆上,像是拿着什么在喂水中的鱼,一时喂尽了,便转身要从矮几上再拿一些。矮几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也不知是她吃得少,还是明白这宫里,妃嫔用膳吃口饭,也有很严格的规矩。 珉儿抬头就看见了皇帝,显然是一怔,但很快就站了起来,周周正正地行下礼。 项晔皱眉打量着珉儿,觉得哪里十分违和又好像说不上来,忽然一个激灵,这个女人,为何穿着一身白衣? 022 欺负一个女人 皇帝沉下脸色,稍稍抬手,周怀就立刻跟了上来,他冷然道:“去问,是谁为皇后做的衣衫,一律以谋逆之罪问斩。” 周公公脸色大骇,慌张地问:“皇、皇上,这是?” 他看向皇后,愕然一怔,那仙气飘飘的白衣是什么道理,哪有人大白天在宫里穿一身白衣的? 尚服局的人,大部分也都是从前朝留下的,其中不乏周怀和清雅的故友,大家经历动荡活下来,比任何人都珍惜生命,可现在就为了一件衣服要人送死? “皇上,求皇上开恩……” 周怀跪下了,清雅也跪下了,跟随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只留下项晔和珉儿站在那里。 珉儿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皇帝,虽然衣裳不是她做的,可选择穿戴的人是她,但珉儿以为这不犯忌讳,毕竟她每天晚上被要求穿的寝衣就是雪白的连一点花纹也没有的,她以为这京城皇宫里,时兴这种白衣飘飘的优雅。 实则珉儿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只在这水榭中穿着用一顿早膳,方才见六宫妃嫔,纵然穿着简单,也是以庄重富贵的正红示人,是她不好,她该更谨慎些才是。 皇帝似乎在等候珉儿的求情,又似乎不是,他一步步走向珉儿,威严的气势迎面而来,珉儿本不会委屈退缩,可皇帝压根儿没打算停下的样子,她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最终跌在了栏杆上。 那冰凉的玉骨扇又一次抵住了珉儿的下巴,皇帝深邃的眼眸里,蕴藏着纠葛的怒意:“朕提醒过你,朕说过的话,你忘了?” 皇帝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话,珉儿怎么会忘,也就是说现在不是讨论白衣的事?可是这个姿势,皇帝再多用一分力气,珉儿就会翻身进太液池,她的手紧紧抓着栏杆,皇帝根本没有要护着她的意思,她不自救,就要掉下去了。 “昨夜的书信,你看过了?私下传递给秋振宇了?”项晔单刀直入,不顾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顾中宫的颜面,仿佛要吃了眼前人的气势逼问着珉儿,“朕说的话,你全忘了是不是,你以为朕不会把你丢进太液池?” 珉儿的心突突直跳,但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惹得皇帝震怒,她立刻就平静了,自己没做过的事,当然不必畏惧,珉儿很冷静地回答:“皇上,臣妾什么也没有看,也不曾与父亲有往来。” 简单明了的话语,可似乎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他看到秋振宇的奏折上写着“羌水关”三字时,立刻就想到了珉儿,甚至连她弯腰捡起信纸,小心翼翼折叠的举动都还印象清晰。 看着珉儿镇定的神情,项晔心中一颤,他忽然意识到,皇后昨晚那一串动作下,根本不可能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她捡起后,立刻就把信纸折叠起来,而自己也立刻就发声出现了。 抵在下巴上的扇子被抽了回去,那几乎要把珉儿逼下水的压力消失了,皇帝拂袖而去,他转身时没看路,撞翻了地上的矮几,碗碟小菜散了一地,可皇帝没顾得上袍子被弄脏,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连带着白衣的事儿,好像也不管了。 “娘娘,娘娘。”清雅上前来搀扶珉儿,刚才她看得真真切切,皇帝再往前一步,皇后娘娘就要落水了。 虽说这是位浴血而来的霸主,可在清雅眼中项晔并不是暴君,至少三年来清雅侍奉的是个英明勤政的君主,他对待国家大事铁腕威严不容动摇,可是对宫里的人,还有那些妃嫔们,真真算是仁和的。 但自从决定大婚立中宫,皇帝就不正常了。 珉儿顺着栏杆滑下坐在了地上,又扶着清雅的手站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怕还是委屈,唯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吩咐清雅:“为我更衣,再去告诉尚服局的人,有我在她们不会出事。”她微微皱眉,又对清雅说,“既然宫里不能穿白衣,她们为什么会准备这些?” 清雅一一遵命,很快就命人将水榭收拾干净,更亲自为珉儿换了衣裳,只是她心里很不安,皇后对她表现出的信任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清雅却无时无刻不在背叛着她。 清明阁中,已经仿佛暴风雨过去后重见晴朗,一切太平无事。 其实皇帝怒气冲冲走出上阳殿,一过引桥走上岸就冷静了,这会儿正和沈哲商议羌水关的排兵布阵,兄弟俩有商有量,沈哲当然也不知道后宫里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 却是此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周怀朗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极少会来清明阁,项晔和沈哲俱是一愣,忙迎到门前,果然见太后被人拥簇而来。太后还没有老态龙钟,不过是平日里举止端庄优雅,可今日脚下的步子却有风,确切地说,是怒气。 林嬷嬷既然知道主子来做什么,自然立刻就把人全带下了,而侄子在太后眼中一直是亲生子般的存在,她也无所顾忌,开门见山地质问项晔:“皇上,你到底准备把皇后怎么样?” 项晔皱眉,那女人去长寿宫告状了? 许久不见太后动怒,也正是温和慈祥的人动了怒才真正具有威慑之力,沈哲要退下去,却被姑母叫住,毫不客气地说:“你看看你哥哥都做了些什么,堂堂皇帝,三十多岁的人了,去欺负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晔儿,你做皇帝做糊涂了吗,和一个女人过不去,这可不是我生的儿子。” 023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太后并非出身高门贵府的大家千金,沈家在纪州,是个半商半官的人家,她的父亲为了光宗耀祖买了个官做做,又因女儿长得漂亮名动纪州,被纪州王选去做了侧妃。 当年的太后虽是娇滴滴的小姐,可为人是最随和可亲,对待事情也是公平正义黑白分明。老王妃故世后她被扶正,不久后老王爷也走了,她能一个人抚养孩子操持整个家,不是因为有本事有手腕,而是家里人都喜欢这位主子,死心塌地跟着她。 就连沈哲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也因为姑母而得到王府下人的厚待,自然小的时候,少不了跟着哥哥一起挨骂挨打,即便因为年龄相差太多表哥很快成为稳重的少年,在太后眼里终究还是小孩子,兄弟俩同起同卧,从前哥哥挨训时他在一旁,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只是如今,表兄是帝王了,自己从十五岁热血少年到现在十年过去,跟着兄长一步步打下江山,沈哲越来越明白他和项晔之间的距离,兄与弟的上面,还有更重要的君与臣。 沈哲还是坚持要退下去,太后抱怨了几句也没拦着,只等表弟走了,项晔才嗔怪母亲:“娘,儿子好歹是皇帝了,便是在哲儿面前,您也该维护儿子的体面。” 太后却轻轻戳了他的脑袋,对自己的儿子是又爱又恨,在人前她必须端着皇太后的尊贵稳重,可心里头看待自己的儿子,还是和当年一样。 项晔给母亲端来茶水,不屑地问:“秋珉儿到长寿宫去告状了?” 太后叹:“告什么状,人家半句话都没说,可你当着太监宫女们的面,逼得皇后差点掉下太液池,这会子宫里上下全知道了,你怎么不索性把人抱起来扔下去呢?” 项晔皱眉道:“母后,朕那么做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为了……”项晔原本可以说,是为了羌水关密信走漏消息的事,但他自己也已经肯定,珉儿不可能看到那封信。 “晔儿,娘不懂什么朝政,可我知道你讨厌皇后的父亲,一定在提防她和父亲私下传递,帮着她父亲来监视你。可是整座上阳殿里都是你的人,珉儿她在元州足足待了十年,这京城里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你让她把消息往哪里送?”太后语重心长地说,“若不是你选了人家来做皇后,珉儿在元州好好的,老夫人将来为她选一户人家婚配,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情,谁家不当宝贝一样地捧着,偏偏你,是你把珉儿弄来的,还动不动就欺负她。” “儿子没有欺负她?”项晔下意识地替自己狡辩了一句。 “还没有?大婚三天了,你连着去淑妃屋子里,你是做给秋宰相看,还是故意欺负皇后?”太后叹道,“且不说别的,将来若有一日你看到珉儿的好,疼她爱她了,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到时候后悔都没法儿弥补。珉儿若是不计较,那是人家大度,若是记在心里,就是一辈子的委屈。当年我嫁到王府时,若被这样对待,真真想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显然无法冷静:“娘,不会有那样的事。” 太后却问:“晔儿,若瑶已经走了十年了,你若真是痴心人,你告诉我,宫里那么多的女人是从哪儿来的?” 项晔眉头紧蹙,脸上绷得紧紧的,似乎因为眼前的人是母亲,他才不敢发作不敢动气,但又似乎,是被说中了弱处。 太后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后是无辜的,不论是做宰相的女儿,还是做你的皇后,她都没得选。倘若珉儿真的不好,娘也不会逼着你对人家好,但眼下你倒是告诉娘,两三天的光景她能做错什么?娘只看到你莫名其妙地欺负人家,像个不懂事的男孩子,以欺负女孩子为乐,你真是图乐子也罢了,可你自己心里就好过吗?” “母后,别再说了。”项晔背过了身去,他总不见得说,因为皇后穿白衣自己才发怒,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上阳殿第一眼看到她,就浑身的焦躁不耐烦,那坚毅倔强甚至冷漠的眼神,总是能勾出他的心火。 可母亲却说秋珉儿好性情,是啊,不只是母亲,上阳殿的太监宫女也说皇后好性情,可她的好性情,自己怎么没看见半分? 知儿莫若母,太后说:“你那么对待人家,还想人家见你就露出笑容,晔儿,你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何苦这样对待一个女人?有不痛快地你就说出来,若是不愿说,也不愿待她好,那你就别去理睬,别动不动地做出自以为是的蠢事。娘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小看我们女人。” 皇帝哭笑不得:“娘,您越说越远了,儿子几时轻视过女子?” 太后道:“那你就别再欺负皇后,不喜欢就撂下,你爱去淑妃屋子里娘也不拦着你,可你别再对皇后做出那样的事,多可怜的孩子呀?” 上阳殿中,珉儿已经换了一身湖绿色的对襟襦裙,那些白衣都被整理出来放在一起,尚服局的宫人被带来问话,她们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说明缘故。 原来之前送衣服来的宫人,并不知道那些衣裳里有这些白色的襦裙罩衫等等,拿出来看到了,还以为是尚服大人放进去的,而皇后一眼见了就喜欢,她们就没敢吱声。但张尚服却说这和她没关系,她带人预备好了衣裳后,就再没有人去动过,她不知道这些白衣是怎么混进去的。 清雅毫不客气地问:“作为尚服局之首,你为何不来侍奉娘娘更衣?你若来了,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你们送来的衣服,娘娘自然是信任地才会穿戴,现在出了事,娘娘替你们顶着,你们却推得一干二净?” 珉儿静静地望着她们,那张尚服脸上尴尬扭曲得,能挤出眼泪来了。 024 针脚 清雅和张尚服也是多年相识,哪怕过去不熟,这三年没少往来,皇帝太后妃嫔的服饰首饰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可从没出过什么差错。这会子她一口咬定和自己没关系,其他的又一概不知,清雅也很难帮她。 “清雅。”珉儿开口了,“你把张尚服的对襟外衣脱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俱是一愣,但清雅不得不应诺,带着两个小宫女向张氏走来,道一声:“张姐姐,对不住了。” 张尚服极力反抗着:“皇后娘娘,去衣是极大的屈辱,娘娘不如让奴婢去死。” 可轮不到她挣扎,外衣就被脱下了,里头的衣衫没人碰依旧整整齐齐的,也算不上什么屈辱,清雅捧着那衣衫不知皇后要做什么,珉儿却让她拿给自己看,一并将那几件精致的白衣也拿来。 清雅这才发现,皇后是在对比针脚,但张氏在尚服局地位崇高,她也是有宫女太监伺候的,平日里的衣着并不是自己动手缝制,娘娘这是…… “所有的衣裳里,只有白衣的针脚和其他的不一样,或是从外头拿来的,或是偷偷另外找人做的。”珉儿平静地说着,“尚服局人来人往,那么多人看着,想要偷偷的做,小宫女们的屋子里是藏不住的,只有张尚服你的屋子最隐蔽。这白衣的针脚,恰恰和你身上的衣衫一致。” 那张氏顿时脸如菜色,哪里想到这十八岁来了不过两三天的小皇后,遇事如此干脆利落,她哆哆嗦嗦地辩驳着:“皇后娘娘,这衣裳不是奴婢做的。” 珉儿颔首,吩咐清雅:“去尚服局问一问,平日里是谁伺候张尚服,必然就是那个宫女了。” 张尚服大骇,伏地哀求:“娘娘,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您饶过那个孩子。” 珉儿平静如水地神情里,没有一丝同情,可看起来也不冷漠无情,只是很平常的,如同她面对皇帝是那样,不过是对一切,都不在乎罢了。 清雅上前呵斥:“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吗,难道真的要让皇上杀了你?” 这一边,太后和皇帝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项晔再如何强硬,对待母亲总是百依百顺,是否和皇后圆房的事,太后不逼着他,但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 太后要求明日长寿宫的家宴让秋氏夫妇也列席,民间还有三朝回门一说,帝后大婚三日了,该让亲家见见皇后。至于那白氏,连珉儿自己都不愿让亲娘再进宫,那就好好送去元州,不必再管了。 太后道:“到时候你且看看珉儿对待秋相和赵氏的态度,珉儿是否会背叛你,心里不就有底了?” 说了半天,项晔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母亲:“既然母后允许我冷落她,往后可不能再来兴师问罪替她说话,相安无事也不算委屈她。” 太后叹息:“就这样吧。” 此刻,周怀进门来,恭敬地说:“回太后娘娘、皇上的话,上阳殿里传出消息,皇后娘娘罚了尚服局张尚服半年的俸禄,白衣的事不再追究。” 皇帝哼笑:“难道穿上身的人,不是她自己?” “晔儿。”太后嗔怪,“大白天的穿一身白衣是太出格,可皇后初来乍到,怎么知道我们的规矩,京城里时兴的东西每天都在变化,她自己都说是元州来的乡下丫头,皇后是个很坦率的人,你别为了这种事计较。” 项晔的确不至于为了一件白衣计较,当时也不过是有了个发作的借口,母亲劝说他不得不顺着,可忽然就好奇:“那到底尚服局的人,为什么制作白衣呈送给她?” 周怀尴尬地应着:“皇上,皇后娘娘不是说,不查了吗?” 项晔皱眉不语,太后忙道:“急什么,娘去上阳殿问问。”要走的时候,太后又道,“对了,免去你那古怪的规矩,凭什么不让皇后在上阳殿接见外客?” 025 那是为若瑶建造的宫殿 项晔眼中蒙起淡淡的水雾,神情中隐隐有几分悲伤,说道:“娘,那是我为若瑶建造的殿阁。” 太后当然知道,可皇帝不能这么想当然,就连不懂朝政的太后都明白,做帝王远不如做纪州王自在,她做太后就远远不如做纪州王太妃自在。 她劝儿子:“若瑶早就不在了,可你别对不起活着的人,泓儿沣儿你也该时常关心关心,泓儿七岁多了,你管过他吗?娘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不乐意听,可是孩子,你既然做了皇帝,就好好做下去,娘没念过几本书不懂大道理,但我想一个真正的明君,不光是能让天下太平,自己家里的事也该周全好才是。” 项晔垂首听着,母亲话中的道理,他自己何尝不懂。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秋珉儿会让他如此失态,仅仅是不喜欢吗? 从第一眼看到她起,自己就失态了,一如当年他初见发妻。当年婚后第一次相见,项晔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可总觉得一个男人表现出对女人的一见钟情,是特别丢脸的事,他故作冷漠对妻子不理不睬。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 然而若瑶是温柔甜美的人,自己不理她,就无休无止地纠缠,若是凶她,就一定会哭,娇滴滴的人儿,又体贴又柔和,时间久了,再也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可那个秋珉儿,倔强得让人恼火。 太后没再理会儿子,离了清明阁后,径直去上阳殿,林嬷嬷一路伺候着,问太后为了这些事操心是不是很辛苦,谁知太后却笑:“来了三年,闷得我发慌,难得这样操心一回,我觉得自己还很管用呢。” 林嬷嬷笑道:“到底是您的心态好,皇上呀,别看年纪长了,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在奴婢看来,还是从前小王爷那会儿的脾气。” 太后嗔道:“可不是,还是那个混小子,他当初对待若瑶也是……”太后被自己的话提醒了,意味深长地一叹,“罢了,随他们去吧。” 到得上阳殿,珉儿听闻太后驾临,一路迎到引桥上,太后自然不必走路,一乘肩舆将她慢慢送来。但见儿媳妇来了,便命停下,落地与珉儿同行道,笑道:“我也看看这里的风光,上回来,还是刚刚落成的时候,皇帝请我来瞧了几眼,如今越发好了。” 太后没有为了珉儿擅自在白天穿戴白衣而生气,老太太看来,不穿就是了嘛,但这事儿还是要替皇帝问一问,珉儿也并不打算隐瞒,只是不愿张扬,她交给太后一封不知从何处来的信,那是张尚服拿出来的罪证。 “张尚服贪污了尚服局的银款,被人写了这封信威胁,命她准备白衣送给臣妾,张尚服慌了神,就照着做了,衣裳是她身边的宫女偷偷在她屋子里缝的,那孩子的功夫极好,张尚服说,一直想培养她做尚服局的接班人。”珉儿淡淡地说着,“臣妾才来三天,大婚的事也是十来天前突然定下的,威胁张尚服的人,必定不是要害儿臣,只是想让这后宫丢脸吧。宫里的事,过去一贯是您和淑妃做主,母后您看呢?” 太后恨道:“果然,我说怎么会太平呢,女人多了自然是非多,这会儿开始就藏不住了。那张氏也是愚蠢,就不知穿戴白衣是忌讳,她一样吃罪不起。 太后认为不宜在留下那个人,可是珉儿坦率地希望太后给她一个人情,往后尚服局的人,都会对她马首是瞻。反之那些宫人们必然会怨恨自己,倘若珉儿谨慎些不穿,就什么事都没了,因此她们即便不敢露在脸上,这梁子也是结下了。 见儿媳妇很有做皇后的觉悟,太后反而宽心了。她也听说皇后私下里安宁超脱得好像仙女一般,面对皇帝则冷冷淡淡,对待六宫妃嫔,更是仿佛无视一般的态度,虽然才两三天,这样的话已经传遍宫闱,但珉儿在她跟前,却是个体贴温柔的儿媳妇。 也许在某些人眼中,皇后有些多变,甚至两面三刀,可善良的太后却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人的真性情。她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都是最自然的不同态度,总比那些在哪儿都戴着一张面具的人来的实在。 这件事,在宫里传了半天,皇后差点被皇帝推下太液池的话,倒是因淑妃出面压制,没人敢再乱嚼舌头,可纵然不传流言,也无法掩盖帝后不和的事实。 皇帝当晚还是去了安乐宫,谁都看得出来,皇后不被喜欢。但项晔没再找珉儿的麻烦,那一夜珉儿不必等候圣驾来临,早早地洗漱后就踏实地睡了。 连清雅都觉得不可思议,皇后娘娘她每晚都睡得很香甜,看似心事重重的人,实则心里头一切都很简单。 隔天,便是太后在长寿宫宴请皇亲贵族的日子。 为了弥补大婚那天珉儿被皇帝丢在上阳殿,大部分人连皇后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特地安排了这场宴会,无论如何,让皇亲国戚们见识见识,她美丽高贵的儿媳妇。 今晚的宴席,珉儿也不会再穿简单的红衣白裙,华丽的凤袍一件件摆在殿阁中,金光璀璨琳琅满目,她穿着单衣站在其中,已是看花了眼。 026 珉儿的出身 见珉儿一时拿不定主意,清雅好心提醒道:“娘娘,听周公公说,皇上今晚的礼服是靛青色的。”她一面指向一套靛青色的飞鸟描花长裙,笑问,“娘娘您看这套如何。” 珉儿摇了摇头,林嬷嬷早就传话过来,今夜太后安排了她与皇帝并肩而坐,她若是穿戴和皇帝相同的颜色,必然招人话柄。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可她这个皇后还要做一辈子,不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又要如何追求想要的自在生活。 “那一套碧蓝色的就好,这上头为何绣了白花……”珉儿看到那襦裙底下翩翩飞舞的白花,她很喜欢,就怕这宫里容不得。 “娘娘,并不是不能穿戴白色,只是、只是您昨日穿一身的素白,大白天里才是犯了忌讳。”清雅谨慎地说,“娘娘且放心,往后奴婢会严格为您把关,能送到您面前的衣裳,一定错不了。” 珉儿淡淡一笑:“就这一套吧。” 宫女们正要上前侍奉皇后穿戴,门前有内侍来通报,说是宰相大人偕同夫人得到皇帝恩旨,前来拜见皇后。 珉儿面上波澜不惊,只问:“要在岸上凉亭相见?” 清雅忙道:“娘娘,太后下旨,往后允许您在上阳殿接见宫外之人了。” 珉儿转身指向一套明黄色的凤袍,说:“先穿这一套。” 众人立刻会意,仔细地为皇后装扮穿戴整齐,外头宰相和夫人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到皇后接见的消息,一路从引桥走来,身上都微微有汗,而上阳殿宽阔清凉,一进门便觉得通体舒畅,但皇后很快驾临,夫妻俩不得不跪伏相迎。 珉儿在宝座升座,淡淡地道了声“平身”,阶下站起身的二位,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另一个是十年前拆散她们母女并虐待她母亲的女人,然而事实上,不论是秋振宇还是赵氏,对珉儿来说都十分陌生。 当年的城郊别庄,秋振宇除了每月几日到别庄向老夫人问安外,几乎不会出现在那里,而自己从不被允许见父亲,父亲也不会想要见她,秋振宇儿女齐全子嗣兴旺,怎么会在乎一个丫鬟生的女儿。 八岁那年珉儿第一次见到赵氏,母亲就被这个凶残恶毒的女人带走了,赵氏有多厉害呢,即便祖母是继室,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可赵氏竟然指着祖母的面斥骂她无耻,毕竟那时候的赵氏,还是有皇族撑腰的郡主。 但珉儿记着的不是赵氏狰狞的嘴脸,而是祖母的一脸淡然,正因为祖母的冷漠,才勾得赵氏狂躁不已。 再后来,祖母带着珉儿去了元州,临走的那天,珉儿竟是出生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再见面,就是这次被接回来了 “臣承蒙皇上隆恩,得以来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体安康。”秋振宇煞有其事地说着,“请娘娘不必记挂家中事,臣的身体尚康健,将竭尽所能报效皇恩。” 空荡荡的上阳殿,依旧除了上首的宝座外空无一物,秋振宇和赵氏站在下面,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而珉儿不让他们抬头的话,连仰视皇后的机会也没有,此刻听得父亲这番表白,见他们又要行礼,珉儿也只淡淡地说:“免礼。” 赵氏方才进门后的清凉又被内心的焦躁代替,自从皇帝下旨将这贱种立为皇后,她就终日坐立不安,天知道秋珉儿会不会报复她,天知道她会怎么对待自己。那个贱人不是已经被册封一品诰命了吗,什么元州夫人,呸…… “宰相大人忠心体国,本宫深信不疑,眼下仅有一事要嘱咐二位。”珉儿虽然高高在上,但语调平和,似乎连用皇后之尊示下威服都不屑,因为底下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服从。 秋振宇忙道:“娘娘请吩咐。” 珉儿淡淡地说:“母亲将于后日动身前往元州,从此伴随老夫人左右,母亲已被册封元州夫人,从此元州老宅与宰相府再无瓜葛,没有祖母的召见,宰相府中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的男人却在边上说:“请皇后娘娘放心,不会有任何人去打扰老夫人和夫人,臣也将备齐车马盘缠,送夫人前往元州。” 珉儿却道:“不必费心,宰相府中任何人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得靠近元州夫人。” 秋振宇怔然,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宝座上本是身材娇弱的女子,却满满当当地撑起了华贵的凤袍,那耀眼夺目的光芒像是与生俱来般,这是他的女儿?他生的女儿? “皇后娘娘,您终究是秋家的女儿,难道从此背弃祖宗不成?”忽然,赵氏崩溃了似的,不顾礼节尊卑,怒声道,“天下人只知您是大人和妾身的女儿,这才是皇家该有的体面,娘娘怎么能做出这离经叛道的事,让自己变成一个私生女,让天下人嗤笑,如此皇室尊严何在?” 珉儿平静地看着她,问道:“难道夫人以为,如今的皇室还姓赵?” 赵氏一怔,边上秋振宇则把她往地上摁,连连对珉儿道:“蠢妇无状,望娘娘恕罪。” 可赵氏却被这几日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精神萎靡,越是有人打压她,她越是要反抗,张牙舞爪地冲着珉儿道:“娘娘如今也是中宫正室,和妾身一样的立场,难道娘娘愿意看见皇上在外与贱人私下生女?娘娘打压妾身,难道不是打自己的脸?难道正室就该容忍小妾,容忍外头的女人?” 秋振宇恼羞成怒,竟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所幸此刻只有清雅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不然这难堪的一幕幕被人看见传出去,宰相的英名必然受损。 挨了打的赵氏倒没有再发狂,只是伏在地上嘤嘤哭泣,没了皇族撑腰,甚至族人都沦为阶下囚的她,现在在家中也被妾室明着暗着地排挤,身心早已煎熬到了极限。而她一心觉得,珉儿绝不会放过她。 看着眼前的闹剧,珉儿觉得她当真不必再做什么,赵氏身为正室的立场固然不错,但她该恨的是他的丈夫,而不是珉儿无辜的母亲。又有谁知道,是当年秋振宇垂涎母亲美色不得,后来醉酒施暴奸污了她的母亲,珉儿的出身本是背负着奇耻大辱。如今因果报应,谁都要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 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立刻会意,上前搀扶珉儿起身,她淡漠地要离去,惹得秋振宇喊了声:“娘娘……” 出嫁那天,父亲跪在膝下说,他把秋家上下百余人口的性命,都交给自己了。可是珉儿从没把自己当做秋家的人,她为什么要去担负别人家的命运?她义无反顾地离去了。 027 当年的少女 清明阁中,皇帝很快就知道了上阳殿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了因夫人身体不适,秋振宇将不再参加晚上的宴会。 彼时沈哲就在一旁,兄弟俩彼此望了一眼,沈哲明白皇帝心里想什么,但这话不合适他来说,兄长不开口,自己也就不提了。 果然项晔心中有几分骄傲放不下,他总不见得对人说,自己可能误会了皇后,况且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也许父女俩联手做戏,也未可知,自然这都是后话。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由宫人端水净手,他漫不经心地说:“母后正在长寿宫与那些夫人小姐们相见,必然是在为你物色人选了,虽说是为皇后举办的宴会,可你才是今夜的主角,别叫母后失望。” “皇上,臣已经把话对太后说明白了。”温和的人连着急起来都那么平和,沈哲依旧推辞着,“臣现在还不想娶妻成家。” 宫人们退下,项晔才道:“朕不是没有为你说话,可母后不松口,她说你再不成家,外头就要说你是龙阳之好,她不能对不起死去的弟弟弟妹,更何况你背负着沈家的香火。” 见沈哲不言语,项晔嗔道:“小的时候那么活泼,怎么这些年越来越沉默寡言,性子也变得温吞吞的,你可是朕的将军。” 沈哲道:“如今硝烟早已散去,臣只是把心静下来,全心协助皇上治理国家。” 皇帝沉沉道:“仗还是要打的,羌水关之乱就是个警示,待国内安定,朕就要去收拾那些蛮子,你可别荒废了一身功夫。” “是。” “今晚你先露个脸,别拂逆母后的面子。”皇帝道,“宴席过半时,朕就以政务命你离席,母后固然不悦也不会在那时候露出来,事后你我再花些心思去哄一哄。” 沈哲欣然:“多谢皇上。” 皇帝却责备:“你若早早成家立业,何须朕来操心,这是最后一次。” 沈哲淡淡笑,那俊美的面容合着温润的气质,也难怪太后担心侄子有龙阳之好,可并不是喊打喊杀才算是阳刚之气,温润如玉的公子,同样会引得少女春心萌动,而沈哲早已是名动京城的贵公子。是以听闻太后今夜有心为侄儿选妻,高门贵府无不削尖脑袋想尽办法把女儿送到太后面前。 且说初夏时节,最是日长夜短,晚宴开始时,外头还是敞亮的天色,可时辰已经不早了,受邀的宾客都已到齐,那些已经见过太后一面的年轻小姐们,则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时移世易,曾经名不见经传的纪州沈家,如今可是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门望族。 晚宴开席,众人跪迎太后、皇帝与皇后驾临,山呼万岁后纷纷起身,便见到了高坐上首的天家,新婚的帝后并肩坐于最高处,皇帝着靛青色的龙袍,皇后则是颜色稍淡的碧蓝色织金礼服,皇帝英俊威武的容貌早已为世人所知,可这位年轻的皇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对于皇后的各种猜测,伴随这些日子从宫里流出的传言,人们对皇后早已充满了好奇,听闻皇后容貌绝美,可亲眼所见,远在众人想象之上,皇帝本有盖世气魄,而今与中宫并肩,龙凤之合,绝世风华足以震撼九霄。 玉阶之下,沈哲站在群臣之首,他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怎样的表情,可他自己,正在克制着无限的惊喜和失望,他知道皇后来自元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元州遇见的十五岁少女,竟然就是眼前的皇后。 028 第一次看到她笑 当年天下大局已定,就差项晔带兵入京,沈哲曾和表兄暂时分开,他带着军队经过元州时,正遇土匪进村打劫。沈哲带兵剿灭了土匪,且他从不允许麾下将士扰民,只在元州城外安营扎寨。 元州百姓感恩戴德,那日带着粥米鱼肉到城外送给将士们吃,人群中提着篮子跟在祖母身后分发包子,十五六岁年纪的明媚少女,深深吸引了沈哲。 她笑盈盈地把包子递给自己,眼眉弯弯,温柔又大方。因行军在外不宜轻易暴露名号,纵然为元州城剿了土匪,沈哲也未表明身份,姑娘并不知道沈哲就是将军,只道了声:“大哥,这是我们家做的大肉包。”她送完了一圈包子,欢欢喜喜地跑回来,悄悄又塞了一只给沈哲,说道,“就剩下这一只了,明儿家里做了再送来。” 没多久少女的祖母就来喊她离去,现在想来,纵然那少女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可是少女的祖母年纪不大且气度优雅,当时完全被女孩子美丽明亮的双眼吸引,根本没多想别的事。而大军第二天就要走,走时百姓们夹道欢送,沈哲再次看见了那个姑娘,她也认得自己,站在人群里朝自己挥手,把一大篮子馒头塞给了底下的士兵。 沈哲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不会有比嫂嫂更美的女人,甜美温柔的嫂嫂那么早就离开了人世,为了不让哥哥伤心,沈哲就把自己的儿女情长放在一边,他总想着,哪一天能有人代替嫂嫂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就能安心地看着他也同样得到幸福。 当年那个女孩子,就这么擦肩而过了,到如今沈哲无数次动过想要去元州找寻那姑娘的念头,可朝务繁忙,可皇帝还没有找到能取代发妻的相爱之人,他总想自己,应该再等一等。他怎么会是龙阳之好,只是这京城里的莺莺燕燕,入不了他的眼。 谁想到等一等,那一直刻在她心里的姑娘,竟然成为了他的嫂子。 沈哲脑中一片空白,克制着情绪,有些僵硬地随着众人祝酒庆贺,台上歌舞升平,他的目光虽然在那里逗留,实则根本无心欣赏,而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地看着那个姑娘了。 而这一边,帝后并肩而坐,气氛远不是下面人想象的那么好。 打仗的七年风餐露宿,项晔习惯了独来独往,入京后的三年,任何宴会上他都是孤坐上首,突然之间身边多了个人,皇帝心里头很别扭,忍不住想要看珉儿一眼,可一看到她那淡漠的对一切都无所谓般的神情,心中又会恼火。恰恰是因为恼火,反又恼自己不够冷静沉稳,皇帝整个儿,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珉儿对此浑然不觉,她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歌舞,舞娘们仙袂飘飘身姿婀娜,果然是帝都皇城才能见的繁华景象,过去的十八年里她从不曾见过。珉儿要尽快让自己适应这奢华的生活,不能总像个乡下来的姑娘,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台上舞娘飞身起舞,引得众人击掌赞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珉儿倒是看得有些累了,低头喝了一口酒,再抬起头时,忽然看到坐于群臣之首的青衣男子,那熟悉的侧脸和气质…… 皇帝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珉儿正看向别处,他下意识地转过来,惊见皇后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珉儿微笑,可是她不是对着自己笑。 项晔顺着珉儿的目光找过去,心中猛然一紧,若是没有错,秋珉儿是在对沈哲微笑,在对他的弟弟微笑? 他们,相识? 029 总有他后悔的时候 可是项晔再回头看珉儿,皇后已经继续将目光留在舞台之上,还是那淡淡的神情。 精彩绝伦的演出,始终没能博得她一笑,可她看见沈哲,却笑了。 皇帝默默将表弟周遭的人看了一遍,那里实在没有人可以盖过弟弟的光芒,虽然哲儿的性情越发安静内敛,可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座下无人能及,项晔甚至宁愿秋珉儿,是看见他的弟弟而笑。 至于弟弟,他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有些不自然,可是不是因为今晚那些女孩子们都一门心思想嫁给他的微妙气氛令他尴尬,这也不好说,皇帝就怕是自己的心先乱了,看什么都乱。 而他忍不住,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人,她气定神闲,听曲便听曲,看戏便看戏,眼里只有舞台上的热闹,和纹丝不动的淡漠。 刚才项晔分明看见她笑了,怪不得母亲说她好,怪不得上阳殿的宫人都说她好,他们一定都见过这由心而发的美丽笑容,可秋珉儿从没对自己笑过。 大婚那晚他的确欺负了皇后,可若进门看到的事一张眼眉弯弯的笑脸,他绝不会这么做,但当时当刻那个女人,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话语,项晔从未对敌人皱过眉头,从未对狡猾的大臣束手无策,却在一个女人面前懵了。 该怎么对待这样的女人,该怎么对待这个可能牵制着自己的朝政国家,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女人?她终究是秋振宇的女儿,不是吗? 一曲终了,珉儿击掌以示夸奖,项晔跟着比划了两下,帝后击掌,底下的人才能击掌,皇帝想着心事忘记了,她身边的人却没忘。正是这样细小的事,秋珉儿也做得十分到位,大婚几天来,除了那一身白衣,身边这个女人作为皇后,无可挑剔之处,这也是让皇帝更为恼火的所在。 可静下来想一想,不正是因为她的优秀,才会令人恼火,才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对应的气质吗,若是庸脂俗粉之辈,就不过是放在自己身边的花瓶罢了。 原本这个时候,沈哲该向表哥递过眼神求助,好让项晔命他离席避开那些麻烦,可是沈哲被珉儿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把什么都忘了。他忘了,皇帝却记着,项晔迟迟接不到弟弟的目光,看着他僵硬地应付旁人的话语,心里疑惑的答案就更明了了。 这个两岁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弟弟,从来没有什么能瞒过自己,但皇帝好像自信过了头,倘若他与秋珉儿相识甚至互相钟情,那不是把皇帝瞒得严严实实的了吗? “皇上?”太后笑盈盈喊自己的儿子,那一脸的期待,正是要给她沈家挑儿媳妇的兴奋。 项晔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再看弟弟,沈哲果然醒悟了似的,那眼神里透出的抗拒,终于冲破了他平日里的温润,至少这几年里,皇帝再没见他有过如此强烈的抵抗情绪。 是因为,秋珉儿? 皇帝无视了母亲的询问,径直喊过沈哲,冷然道:“清明阁里正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你且离席去,替朕接下后再来。” 太后不高兴了,但容不得她阻拦,哲儿就起身领命,头也不回地走了。太后恼怒地瞪向皇帝,这样的把戏他们玩过好几次了,但从前,儿子会朝自己笑笑,好哄得她别那么生气,但今天,皇帝绷着一张脸,像是谁戳到他的痛处。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太后念叨了一句,这事儿只能先搁下了。 然而方才沈哲起身领命时,皇帝留心看了他和身边的秋珉儿,他们没有目光相接,沈哲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若说为了躲避选妻的事无可厚非,可眼下若说是为了避嫌身边的人,也未尝不可。 至于皇后,她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反是她大大方方把目光落在了沈哲的身上,也许是皇帝多心了,总觉得那目光比看待自己或是旁人,多了几分柔和。 长寿宫外,沈哲匆匆出门来,太阳终于沉到了天边,夜色开始降临,这时节的气候最叫人不耐烦,自然他此刻,是被自己的心搅得意乱纷纷。 沈哲努力回想三年多前的光景,那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的祖母怎么呼唤她来着?沈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姑娘那声清亮的“奶奶,我这就来。”才知道那妇人是姑娘的祖母,以及记得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 “秋珉儿,你就是秋珉儿?”沈哲喃喃自语。 也许当时问一问姑娘叫什么,从皇帝下旨立皇后那一刻起,自己就能明白命运的安排和作弄,而不是此时此刻险些当众露出尴尬。 他无奈地一笑:“也许她,早就不记得了。” 沈哲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沈将军的态度还是那样,太后虽然尴尬,可她毕竟是太后,谁还敢给她脸色看,倒是皇帝今天从后半程起就闷闷不乐,那种气息,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了。 宴会即将散去,这里是长寿宫,太后自然无需人相送,便命帝后早些回去休息。可皇帝却做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他没有要去上阳殿的意思,反是命周怀当众呈上膳牌,他随手摸了一块,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周公公走去了海棠宫王婕妤的身边,向王婕妤嘱咐什么。 这也就意味着,皇帝今晚要在海棠宫过夜,而在他身边坐了一晚上的皇后,什么事儿也没有。 太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奈何这么多人她发作不得,反是见珉儿落落大方,皇帝离去后,她便来搀扶自己入寝殿,只等他们都散了,宾客们才陆续离开,自然帝后之间奇怪的关系,也会被人传出宫去。 “珉儿,我就不替皇上解释什么了。”寝殿门前,太后劝儿媳妇早些回去休息,心疼地说,“你且好好的,总有他后悔的时候。” 珉儿当真是无所谓的,方才宴席上那么多人诧异地看着她和皇帝,珉儿从那些人眼中读出了无限纠葛,好像是他们身临其境般,偏偏事情里的人,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甚至她根本不希望皇帝来上阳殿,她不想被皇帝欺负,她胸上的伤痕才刚刚淡去。 夜渐深,海棠宫中,从王婕妤到宫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帝,皇帝今天气不顺,而从他的表现看来,似乎是对皇后有怒气,果然帝后不和的传言一地单不假,今天皇帝更不惜表现给所有人看。 “啪啪”的声响,一下一下震颤着人心,皇帝手里的玉骨扇,正不断地敲击他的掌心,他穿着寝衣带着淡淡的酒气在窗底下站好久了,王婕妤一身素白的寝衣跪坐在床榻上等候,直觉得小腿都发麻了,可皇帝还是一动不动。 终于,项晔转过身,看到床榻上的人像是一愣,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回过神才走近了些,可是一走近,就看到王婕妤面上两行清泪,他不耐烦地问:“你哭什么?” 030 珉儿哭了 王婕妤被这么一问,更是浑身哆嗦,但深知不能在皇帝面前哭泣,慌忙擦去眼泪,哽咽着道:“皇、皇上很久没有来海棠宫,臣妾……是高兴的。” 项晔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这宫室,的确,入京三年来,他几乎没怎么来过这里,宫里头还有林氏、孙氏那些背后有着大家族撑腰,自己必须拉拢的权臣家女孩儿,他需要对她们客气。 可即便皇帝对那些女人的家族礼待三分,林昭仪和孙修容在自己的面前,也与这王氏没什么差别,宫里,也就淑妃仗着年份,敢对自己耍耍性子。 不,现在还多了个皇后,那个秋珉儿,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皇帝想起长子来,问:“泓儿可好,你告诉他,过几日朕要去看看他的功课,别叫朕失望。” 王婕妤忙道:“是,臣妾一定叮嘱泓儿。” 可说完这句话,项晔不知还能说什么,当年与王氏是一时失误,哪怕她没有怀孕,自己最终也会给她一个名分,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孩子,项晔更加不能不管,当即就把人送回去,请母亲代为照顾。 长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在与江南王大战,战胜后得到喜报得知自己做了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喜悦。但从那以后,像是破了什么戒律似的,项晔开始对女人来者不拒,是以这么多年,才攒下宫里如今的这份热闹。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跪坐等候,只是人不同,之前几天都在安乐宫,淑妃不需要做这些事,而他却强迫皇后做与低等妃嫔一致的事,看到王婕妤这个模样,项晔眼前竟只有皇后的身影,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对那个讨厌的女人耿耿于怀。 “睡吧。”皇帝道,坐在床沿上,伸手拉过王婕妤。 王婕妤便上前来,要替皇帝宽衣,可皇帝只道:“你自己睡吧,朕看着你睡,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清明阁里还等着急报,朕见你睡下了,就走。” “皇上……”王婕妤竟然又哭了,她大概是意识到明天自己会遭到妃嫔们的嗤笑讥讽,这一刻就忍不住了。 “你怎么又哭了?”项晔不耐烦,但也没露出凶相,只是吩咐,“快躺下,朕看着你睡。” 柔弱的人,挂着泪水躺下,怯怯地闭上了眼睛,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当初是王府厨房里最结实有力的丫头,太后就是见她的模样能扛得住风餐露宿的辛苦,才选了她去随军。 可是自从生下大皇子后,王氏再也不见昔日的强壮结实,变成了眼前这般羸弱的小妇人,又因总是受人排挤,十分可怜。 上阳殿中,睡前清雅向珉儿禀告,说已经把一些东西送去给了元州夫人,会好生安排夫人离京前往元州,请珉儿放心。不说还好,一说,便勾起珉儿对祖母的无限思念,也让她想起了当年遇见沈哲的情形。 但是沈哲,不过是她人生里的一个过客,不过是她曾经仰望的英雄男儿,虽然如今自己坐于高处俯视他,能再见面也是缘分,珉儿仅仅为此而感到高兴,那一抹微笑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许是因为几杯酒的缘故,珉儿止不住对祖母的思念,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祖母,现在在元州可一切安好,还有没有人在饭后搀扶她去门前散步? 珉儿第一回睡不着,穿着白净的寝衣走入了水榭,太液池上没有灯,月辉朦胧,眼前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到远处宫室里的灯火,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宽阔的太液池,是最美的景色,也是从今往后束缚她的囚牢。 “奶奶……”珉儿哭了。 031 弟弟的心上人 水榭里的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光着脚走在上面,凉凉的很惬意,酒气上了头,珉儿有些站不住,扶着栏杆软软地席地而坐。 手里摸到一根根栅栏,想起昨天皇帝把她逼在这里差点掉下去的惶恐,还记得清雅曾问她是不是不怕皇帝,她怎么会不怕呢,她怕得要死。 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倘若真是个暴君也罢了,可他做出来的事,却更像个耍性子的孩子,连太后都这么说不是吗,说他太小气。 虽然不在乎皇帝怎么看待自己,可珉儿终究是怕他的,一半是不在乎一半是害怕,是以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儿对皇帝露出笑容,夜里清雅为她更衣时说:“娘娘,您从没对皇上笑过呢。” 珉儿很明白笑一笑会带来的好处,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不奢求皇帝对她好,可她希望皇帝别再无缘无故跑来欺负她,晚宴结束时当众不给她面子这种事,珉儿是不在乎的,精神上的羞辱,尊卑上的轻贱,她都不在乎,可他能不能别再不由分说地闯来,就对自己动手动脚? 胡思乱想到了这里,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珉儿心头一紧,原想是清雅来催她睡觉,可是一转身,果然是那高大的身影,黑夜里,正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夜色那么黑,太液池的水那么深,珉儿若此刻被丢下去,就活不了了。 清雅掌着灯笼光着脚就跟来了,一脸的惶恐不安,可项晔从她手里拿过灯笼,就命她退下。皇帝举着灯笼走近珉儿,照亮了她的脸庞。 绝世无双的容颜中,带着悲伤与泪水,项晔没见珉儿笑过,可也没见珉儿哭过,今晚,把什么都看齐了。可那笑不是为了自己笑,想必这泪水,也绝不是为了他。 皇帝丢下灯笼,没再用那冰凉的玉骨扇抵住珉儿的下巴,而是径直用手捏住了她的面颊,珉儿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微微还带着温热,像是融进了她心里的悲伤。 “哭什么?为什么哭?”皇帝冷酷地问着。 “臣妾思念祖母。”珉儿心里惶恐,可还是不愿露在脸上,不愿露给这个人看。 “思念祖母?那就把老夫人接入京城,你们日日可相见。”皇帝说着,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珉儿的腰带。 珉儿感觉到身体将被侵犯,可她是皇后,她是项晔的妻子,这身体迟早都是他的,珉儿并不反感也不会挣扎,但她害怕皇帝故意欺凌她,像上次那样,暴戾地在她身上留下伤痕。 男女相合她愿意,可她不愿受虐。 “京城不适合祖母静养,元州清静安宁,臣妾愿意承受思念之苦,也不愿祖母在京城辛苦。”珉儿回答得很干脆,皇帝的手,已经在她的腰上游走。 皇帝多年练武握剑的手,掌心有厚厚的茧,粗粝地摩擦在娇嫩的肌肤上,让珉儿的心跟着微微颤动。而这如丝缎般柔软嫩滑的肌肤,任何男人都会爱不释手,秋珉儿的身体是稚嫩柔弱的,可她那么美,像谪仙的神女,美得让人无法忘怀。 项晔的身体前倾,没有把珉儿逼在危险的栏杆上,而是清凉洁净的地板上,这水榭三面环水视野开阔,此刻一盏灯笼歪在边上,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隐隐约约才能看到人的身影在动。白天固然不行,夜里,却是风花雪月的胜地,带着几分冲破礼教的刺激,又足以隐藏不能让人看见的私密。 珉儿的脸颊被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有力的臂膀托着自己的背脊,皇帝没有很粗暴地对待她,仿佛真的要行云雨之欢,珉儿做好了准备,但皇帝那迫人的气势令她无法睁开双眼,更何况,很快就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 寝衣散开,酥胸半遮,白皙的脖子,柔和的肩膀,仿佛能在夜色里绽放光芒,手里的女人,拥有世间女子向往的一切美好,她太美了。 项晔也喝过酒,身上还有酒气,他已经充满了一亲芳泽的欲望,但是将要吻上那散着淡淡香气的肌肤时,皇帝停下了。 他忘不了珉儿对沈哲的微笑,他正要拥有的女人,可能正是弟弟的心上人。 皇帝倏然放开了手,珉儿跌在了地板上,背上一凉,她睁开了眼睛。但是皇帝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她隐约听见皇帝吩咐周怀叫什么人进宫来,可她没听清楚名字。 “娘娘,您没事吧?”清雅以为皇帝又对皇后动粗了,上一回留在皇后玉体上的伤痕,她也在伺候沐浴更衣时瞧见了。 珉儿微微喘息着,扯起寝衣遮盖身体:“没事,我没事。” 032 若是让你带她走 清雅小心地搀扶皇后起身,珉儿光着脚,像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她低头看,灯笼的光辉下,地板上正横着那把皇帝一直拿在手里的玉骨扇。这把扇子几次被用来挑起自己的下巴,那冰凉的感觉,让珉儿很反感。想来,是皇帝落下的。 珉儿弯腰捡起那把扇子,通体墨玉为骨,触手生凉,更是沉甸甸的有些分量,怪不得皇帝拿在手上,总有几分威严。 清雅见皇后拿着皇帝的扇子,心想她若让自己去换,又是给自己向皇帝交代话语的机会,可随着与皇后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越来越不愿夹在帝后之间,她是女人,她当然想帮着皇后。但是…… 珉儿没打算命清雅去归还这把扇子,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到栏杆旁,扬手就把扇子扔进了太液池,皇帝无数次威胁珉儿要把她丢进太液池,现下,珉儿先把他的东西扔下去了。 清雅看得目瞪口呆,珉儿转身来,那笔挺的脊梁透出的气势,像是在命令清雅,此时此刻什么都没看见。 珉儿神气地走回殿内,心里太痛快了。 这一边,本已都歇下的宫人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清明阁的灯火又亮了,皇帝正独自站在书房中,等待周怀把人领进来。 项晔有些焦躁,平日里会握着那把玉骨扇敲击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没了趁手的东西,越发焦躁,可他毕竟是帝王,毕竟是经历了硝烟战火而来的人,不至于就此乱了方寸,天知道,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眨眼睛,可是女人的事……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迅速而不凌乱,这脚步声听了许多年了,正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沈哲匆匆进门来,虽然担心皇帝遇见什么急事,可他脸上还是沉稳的气质,今夜无眠,宫里来人时他还坐着没躺下,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当年擦肩而过,既然三年多来自己不曾去争取,他就没资格在提起什么珉儿,提起什么心上人。 他怎么会知道,皇后看见了自己,皇帝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皇上?”沈哲神情严肃,以为朝廷出事了。 项晔却抬手,示意宫人全部退下,且退得远远的,一个都不许留。 沈哲看了看这情形,微微皱起了眉头,正算计着今天朝堂上提过什么,忽然听表哥问他:“哲儿,你见过皇后了?”他心里一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项晔走到他面前,正视着弟弟:“你认识秋珉儿?” “是,皇上。”沈哲第一反应,就是坦率地承认。他不确定皇帝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也就意味着撒谎对他没有好处,他的表哥是帝王了,他始终要记得这一点。 “当年臣带兵路过元州,与皇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臣不知道娘娘就是宰相之女,连名姓都不知。”沈哲垂首说着,“今日在长寿宫见到皇后娘娘,才发现是曾经见过的人。” 项晔背过身道:“那皇后呢,她知道你就是大将军沈哲?” 沈哲道:“臣当时没有在元州表明身份,行军途中也收起了帅旗徽号,只想顺利到京师与皇上汇合,不想沿途惹什么麻烦,所以皇后娘娘只知臣是带兵的,亦是连名姓都不知道。” “你们说过话?” “是。”沈哲把分发包子的事都告诉了皇帝,本来,他和皇后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他不该慌张的,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皇帝转过身来,感慨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甚至很容易就被人遗忘的一件事,让沈哲记得这么清楚,更让秋珉儿对他露出笑容,可见他们的擦肩而过,在彼此心里都擦出了火花。 皇后今夜的笑和泪,都是为了这个男人吧,她真的只是在思念祖母吗? “你这些年不愿娶妻,不愿太后为你选妻,是因为心里装着那个姑娘,装着秋珉儿?”皇帝单刀直入,把什么话都挑明了。 “皇上!”沈哲屈膝跪下,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了,他在哥哥面前从来什么都瞒不住,从小就是,哥哥总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还是不是?”皇帝问得更干脆,声音不大,可字字都是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沈哲应了,浑身一阵冷一阵热,那日看着表兄君临天下时,他就想过他们兄弟会不会在哪一天为了某件事站到对立的一面,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为了女人。 “起来。”项晔冷冷地道一声。 沈哲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站了起来。 项晔直视着弟弟,明明白白地问他:“她在你心里多重,若是朕让你带她走,你可愿意?” 沈哲震惊不已,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却走开了,走到月华清凉的窗下,那冷酷的气息散去几分,慢声道:“这三年来,为什么不去找她?是因为朝廷,还是因为朕?” 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沈哲也是少数看尽他昔日悲伤的人,若瑶的死对项晔的打击太大,甚至如今坐拥天下成为帝王,也是为了若瑶。 弟弟这些年毫无怨言地跟随左右出生入死,他不愿娶妻成家,如今知道秋珉儿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弟弟不愿独自享受幸福。 虽然项晔从不愿任何女人取代若瑶,可是弟弟却一直盼着有一个女人,能代替若瑶来充实他以后的人生。 033 爱一个女人就是如此 “原本,朕欺负一个和你不相干的女人,你至多是在心中腹诽,也不会多管闲事。”项晔继续说着,“可如今发现她是你的心上人,你还忍心把她留在宫里继续被朕欺负?你我兄弟往后该如何相处,只要有秋珉儿在,你会一天比一天怨恨朕,总有一日为了个女人,毁了我们的兄弟情。” “哥,我不会。”沈哲立时否定,更走到项晔的身边,淡淡月色落在他的脸上,那一贯温和的脸庞,终于有了焦急的神情。 “难道朕要为了你,去善待秋珉儿?”皇帝却怒视着他,“她是秋振宇的女儿,朕无时无刻不提防着她,哪怕不是,朕也永远不会待她好?谁也无法替代你嫂嫂。” “不是她要代替嫂嫂的,是哥哥把她推上后位的,您为什么不能善待她?”沈哲这番话,哪怕不是为了珉儿,也早就在心里了。 可项晔清冷地一笑:“你看,你已经着急了。” 沈哲百口莫辩:“哥,我和她只是一面之缘,仅仅说了两句话,我没有资格在您面前提什么念念不忘,也没资格把她当做心上人。” 项晔目光幽幽,说道:“今晚她也看见了你,她还记得你,竟然坐在朕的身边,对你露出了微笑。” 沈哲怔然,不敢相信皇帝的话。 项晔道:“也许她心里也曾经有过你,你们不是擦肩而过,是彼此都一见钟情了。朕不能留下一个心里想着你的,而你也念着她的女人。” 沈哲朝后退了几步,仿佛为他没看见的那抹笑容而动摇了。 “朕再问你,是否愿意带她走,自然法子有的是。”项晔干咳了一声,甚至道,“朕还没有和她圆房,你不必有顾虑。” 沈哲再次跪了下去,皇帝却呵斥他:“起来,为了一个女人屈膝?谁给你的胆子。” “哥,我不能带她走,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离开朝廷,这一生都要追随在你身后。”沈哲明明白白地说,“我若带她走,难道从此把她关在家里,永不见天日?不然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项晔冷笑,手掌有力地压在了弟弟的肩膀上:“你想得那么细致,连那么远的事都在一瞬间想到了,哲儿,爱一个女人就是如此,什么都为她着想,曾经我也如此待你嫂嫂。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过些日子朕安排妥善后,你就带她走。” “皇上,恕臣不能遵命。” “退下吧,夜深了。” “皇上……” 皇帝走向了漆黑的寝殿,只留下一句:“你若是抗旨,她的性命就难保了。” 沈哲浑身僵硬,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无法说服兄长,也不能向姑母求助,姑姑会被活活气死的,哥哥他到底怎么了。自己若不从,他真的会杀了珉儿吗? 这一夜,皇城中看似安宁平静,清明阁中却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妃嫔们尚不知她们的皇后就要被皇帝送走了,正聚在林昭仪的昌平宫中闲话家常,而淑妃昨夜不侍寝,今早自然就去长寿宫伺候太后了。 提起这个来,林昭仪轻笑:“过去在王府时,娘娘也不叫咱们碰太后身边的事,如今还是这样,不是咱们懒,是娘娘她舍不得把好处分给我们。” 孙修容嘲笑:“姐姐可敢不敢把这话,当面对淑妃娘娘说?” 正说着,宫女领来晚到的王婕妤,她上前向几位娘娘请安,其他美人才人们,则不过是点点头,这宫里上面的欺负她,下面的轻视她,王氏也就撑着一个皇长子生母的体面,其他什么也不是。 而昨晚皇帝去她的海棠宫,却半当中就走了,这会子少不得人来嘲笑,林昭仪就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晚,可是我的昌平宫不够体面,请不起王婕妤?要说是伺候皇上也罢了,可皇上不知昨晚就走了?” 边上的人都掩嘴而笑,王氏低着头怯怯地说:“是泓儿早晨闹肚子,耽误了时辰,没能早些来向娘娘请安。” 林昭仪轻哼:“是啊,皇长子多金贵,就你会生。” 孙修容问:“皇后娘娘昨日给皇长子赏赐了什么,你也叫我们见识见识啊?” 034 吓吓他也好 “就是文房四宝,和金锭子。”王婕妤细声细气地应着。 林昭仪没好气,恨道:“你抖什么,又怕什么,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敢情我们要吃了你吗?总是做出这幅可怜相,太后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滚出去,见到你就心烦。” 王婕妤眼泪汪汪地看了看林昭仪,又看了看边上的人,欠身施礼后,便真的退下了。 见她离去,有人道:“昨天她带着大皇子去见皇后,皇后很是客气和蔼,叫她高兴的呀。” 孙修容哼笑:“高兴什么,谁乐意一个低贱的婢女给皇上生长子?就算皇后娘娘不和她计较,将来嫡皇子出生了,还有她的儿子什么事?” “你说咱们皇上,会和皇后娘娘生嫡皇子吗?”林昭仪长眉挑得老高,像是遇见特别有趣的事,尖声笑道,“皇上和皇后,好像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仇人,皇上嫌还来不及呢,传言的事咱们没见着不好说,可昨儿当着那么多人不给皇后脸面,还有假的吗?” 可底下却有人说:“娘娘,臣妾听闻昨夜皇上离了海棠宫后,是先去了上阳殿,而后才走的,像是被紧急的朝政牵绊了,若不然大概就在上阳殿过了。谁知道,皇上是不给娘娘体面,还是他们正闹脾气呢?” 林昭仪登时变了脸色,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帝不在乎的女人,从来都不闻不问,宫里莺莺燕燕不少,他没亏待人家,也没对人家好。可皇后,大婚几天来是是非非不断,皇帝若是真的将她丢在一旁不理不睬,又何来的是非纠缠?这才几天,她们的确不该那么早下定论。 此时昌平宫的宫人从外头赶回来,告诉自家娘娘:“清明阁传来的消息,皇上今日动身去琴州,要十日后归来。” 众人面面相觑,孙修容念道:“皇上去琴州皇陵,是祭奠先祖,还是敬安皇后?” 林昭仪只问:“皇上一个人去?” 这消息,同样传到了长寿宫,且是周怀亲自来禀告太后,彼时淑妃侍奉了太后用早膳正陪她说话,而皇后也刚刚被太后派人请来。众人一起听了这个消息,太后叹道:“好好的,去皇陵做什么?” 她看向珉儿,实在不知如何给儿媳妇一个交代,倒是珉儿静静的,那淡然安宁的气质,叫人看着就安心,而越安心,就越觉得儿子对不起人家。现在,皇帝是要去祭奠若瑶吗? “淑妃,你回去吧,沣儿怕是要找你了。”太后想支开淑妃,单独和珉儿说说话。 淑妃识趣,到殿门外时,见周怀和清雅在说话,二人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淑妃心里不自在,没说什么就走了。 见淑妃娘娘走远了,周怀继续对清雅道:“皇上的玉骨扇,昨夜去上阳殿时还拿在手里的,回去就不见了,你可看到了?皇上就爱那把扇子,是最趁手的,今早找不见了,也有些烦躁呢。” 清雅心里一咯噔,那把扇子早就沉入太液池底了,她敷衍着:“没见着,你可仔细找了?” 周怀碎碎念着:“会不会是皇后娘娘收起来了,我那儿可是找遍了,你回去替我问问可好?” 清雅尴尬地笑着:“好,我回去就问问。” 内殿中,太后拉着珉儿在窗下坐了,爱怜地端详着儿媳妇美丽的容颜,笑道:“珉儿,等皇上去了琴州,过几天,我也把你送去可好?” 珉儿一怔,心里想着,太后您不怕皇帝就地把我埋了? 太后却说着:“我和你一起去,吓吓他也好。” 035 咱们家又有女主人了 太后那么善良温和,遇见这样的婆婆,本是珉儿的福气,可她却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儿媳妇。 珉儿微微垂首,坦率地说:“母后,还是不要勉强的好。臣妾是前朝旧臣之女,而父亲他如今还在朝廷上权势遮天。皇上天下初定,他才能有用武之地,可他是否有自知之明,臣妾就不知道了。皇上对臣妾疏远冷淡,是提防臣妾的父亲和旧朝势力,虽然臣妾绝不会背叛皇上,可皇上与臣妾才相见不过几日,要他毫无保留地相信臣妾,这也不现实。母后,请允许我说一句不敬的话,眼下皇上如何待我,我并不在乎。” 太后笑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若不然他这样欺负你,你还能这样好好地和我说话?珉儿,你是有气量有涵养的孩子,这就比什么都强了。可你已经是皇后,是晔儿的妻子,是他的女人,他若待你不好,别的人也会跟着欺负你,那些妃嫔们甚至是宫女太监们,如今我在一日倒也罢,可我若不在了呢?” 珉儿心里一抽,抬起眼眸紧紧地看着太后。 离开元州时,祖母叮嘱自己一定要主动地维持好婆媳关系,因为在这个皇城这个后宫里,能为皇帝着想,全心全意只为了皇帝一人且不计回报的,只有太后一人。 她虽是宰相之女,实际无依无靠,若能让太后成为靠山,哪怕只是遮蔽一时的风雨也好。珉儿可以清高冷漠,可以不与人往来,但这世上最可怕也最深的,就是人心,她永远不会知道其他人在算计什么,而她必须保护自己。但单单靠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 “孩子,皇上他不是坏人,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一时魔怔了,脑子里想太多的事缠住了。”太后爱怜地捧着珉儿的手道,“你别恨他,看在我的份上,千万别恨他。我会待你好,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你,往后我再也不许他欺负你。” 珉儿眼眶湿润,太后如此推心置腹,也许因为太后本身是个性格简单的人,也许因为太后真的喜欢自己,皇帝再糟糕,总还算有一处温暖的地方。 可是有这样的母亲,也不该教养出那么暴戾的儿子。可见,皇帝就是故意欺负自己。 太后想要拥抱珉儿,珉儿怔了怔,犹豫着慢慢地才靠了上去,婆婆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温柔的手轻轻安抚着她的背脊,善良的人欢喜地笑着:“珉儿不怕,有母后在呢。” 珉儿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很快又放松了些,终于全身心地投入在婆婆这个怀抱中,这样的幸福和依靠,让她恍然觉得不真实。 门外头,本已离去的淑妃似乎是忘了什么东西,再次折回来,虽然没听见婆媳俩的对话,却看到了太后抱着皇后。她知道婆婆温柔善良,可这么多年来,老太太从没这样对过自己。 是啊,皇后这些日子委屈了,可淑妃就不委屈吗,姐姐故去后,她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为项晔生下儿子,她又得到了什么?眼门前最现实的后宫位份,连一个贵妃的位置都吝啬。现在来了新人,有了正牌的儿媳妇,她就什么都靠边站了。 淑妃空手进门,又空手走了出来,周怀已经离去,只有清雅和长寿宫的人守在这里,她们不敢多嘴对淑妃说什么,但之后珉儿回上阳殿,清雅不得不提醒她,方才淑妃折回来一次。 珉儿只淡淡的:“不要紧。” 这一天,皇帝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去往琴州,他前脚才走,太后就命林嬷嬷为她收拾行装,打算后日就动身。林嬷嬷劝说天气太热,不宜出门,太后却忧心忡忡:“我心里很不踏实,说不上来为什么,若不这么做,怕是夜里也要睡不着了。” 且说眼下看似风平浪静,皇帝和沈哲之间实则有大麻烦,也许一个是亲生子,一个是亲侄子,身上都有着相同的血脉,太后才会有所感应,却不知太后若发现兄弟俩和同一个女人扯上关系,且这个人就是珉儿时,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爱抚她的儿媳妇。 待得两日后太后与皇后动身前往琴州,皇帝那儿已经到了,她们走了一天,皇帝才得到飞马快报,这会儿再派人去阻拦已经迟了。项晔心中恼怒,可到底是母亲,这么热的天赶路,他如何能放心,于是不等安顿下来,立刻又动身,沿路来迎接母亲。 太后生性乐观,年轻时本是很活泼的人,婆媳俩坐一辆马车,半程中得知皇帝来了,老太太笑得眼眉弯弯,对珉儿道:“有我在呢,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是当皇帝接到母亲时,一腔怒意和担心还是发泄了出来,劈头盖脸地就质问珉儿:“暑热的天,为何不阻拦母后出门,你在想些什么?” 珉儿可不会做出一副楚楚可怜被欺负的柔弱,冷静地回答皇帝:“母后执意前往,臣妾不得不相随。” 项晔眉头紧蹙:“朕就是在问你,为什么不阻拦,哪怕是执意前往你也该阻拦,你在想什么?” 太后坐在马车上,听得底下这些话,冷下脸来,唤珉儿上车,一面见周怀就在边上,她生气地说:“快些把皇帝的车架挪开,难道要挡住我的去路?” 项晔越过珉儿,走到车架下,带了几分怒气对母亲道:“天气那么热,母后不该走远路,儿子这就送您回去。” 太后却别过脸道:“不必了,我有儿媳妇在身边,处处周到妥帖,比起皇上在眼门前让人生气强百倍。” “母后……” “我要去告诉若瑶,咱们家又有女主人了。”太后冷冷地瞥了眼儿子,她不能让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把重情重义的儿子,变成薄情寡义的人,他这么对待一个无辜的女人,就是有天大的道理,也不应该。 而这句话,恰恰触怒了项晔,他怒然转身要斥责珉儿并喝令她回去,没想到珉儿却笃悠悠转身绕过马匹,这边既然叫皇帝挡住了,她就换一边继续上车,在项晔的目瞪口呆下,婆媳俩已经重新坐定了。 036 可我不能要她 见珉儿这样机灵,太后越发喜欢,对儿子也没那么生气,只道:“别在大太阳底下站着,我就是想出来走走,快到前头带路,好叫我早些到琴州歇下。” 她们婆媳俩肩并肩坐着,手还牵在一起,看起来当真十分亲昵,项晔再恼怒,也不可能把秋珉儿拉下马车,那母亲真是要翻脸的。再者秋珉儿也不至于有胆量撺掇太后来追他去琴州,这女人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的,自然是母亲强迫她来的,自己把气撒在她的身上,也实在没道理。 皇帝悻悻回到前面去带路,因担心母亲不胜颠簸辛苦,之后的路走得不疾不徐,周怀偶尔送来消息,说太后和皇后在后面乐呵呵的,而项晔自己时不时来看一眼,也是看到母亲正高兴地拉着秋珉儿,指给她看远处的风光。看得出来,母亲很喜欢这个女人,如今是儿媳妇她喜欢,若是侄儿媳妇呢? 车马走了两天后,终于到达琴州行宫,行宫距离皇陵很近,周遭没有村镇没有百姓,特别的清冷幽禁。当年带兵走过这里时,项晔就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想着要在这里建造皇陵,葬祖辈们的衣冠冢,并在将来与若瑶合葬于此。 琴州行宫不大,整座宫殿也就两座上阳殿的大小,屋子里若有什么大动静,外头都能察觉,是以项晔不敢如在上阳殿那般来找珉儿的麻烦,自然,他现在一心想着要让沈哲把这个女人带走,也就不会再碰她。 众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夜,第二天皇帝终于可以安心去谒陵,可太后却要带着珉儿与他一同前往,母亲也罢了,项晔很不情愿让秋珉儿进入发妻的陵墓。可是太后执意要带珉儿同往,更大大方方地说,她要让若瑶看看珉儿,让若瑶可以安心长眠。 简单而庄重的仪式上,皇帝一直紧绷脸,珉儿跟着太后拈香行礼,拜过项氏列祖列宗的衣冠冢,又拜她的夫君昭德皇帝的陵寝,最后才是敬安皇后。 敬安皇后的地宫,也是皇帝为自己准备的陵墓,那里面当然不会有珉儿的位置,不过珉儿也不在乎,谁会去想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正经好好活着才是。 皇帝无可奈何地让珉儿随着太后进殿敬香,太后念念有词,无非是求已故的儿媳妇能保佑皇帝康健长寿,保佑子嗣兴旺,告诉她新皇后贤德聪慧,项晔站在边上一言不发,那不乐意都写在脸上了。 太后叹了声:“罢了,既然嫌我们碍眼,我们且退下,你自己和若瑶说说话吧。” 珉儿搀扶太后缓缓走出大殿,从清雅手中接过伞为太后遮蔽阳光,可是走到门外头时,太后忽然摸着手腕说:“我的玉镯子方才净手时脱下了,忘记拿来了,珉儿,你替我去取来。” 这种事,大可以命太监宫女去做,太后这样,显然是故意要自己单独去见皇帝,珉儿也不知道此去会是什么结果,不过她本来担心皇帝一生气把自己就地埋了,现在则肯定,皇帝至少不会把她埋在这里。 无意义的玩笑,自己想想就好,珉儿领命独自再往大殿里走来,边上的太监宫女谁也没吱声,她径直进门,正要跨门而入,听见皇帝悲伤的声音:“早知要分开,当初何必在一起?” 珉儿收住了脚步,皇帝则继续说着:“若瑶,我不会让任何人取代你,这秋珉儿是个好女人,母亲很喜欢她,像当初喜欢你一样,可我不能要她。” 037 我是你的妻子 既然不能要,又何必把自己选为皇后,何必随随便便就改变甚至毁了一个人的人生? 珉儿无法理解皇帝的这种思维,亦自觉此刻她不合适唐突地闯进去,太后的镯子,让别人来取吧。 “做了皇帝,身不由己的事越来越多,结果不得不娶她做皇后,且不说她不能取代你,我并不希望让一个无辜的女人变成朝政的筹码,不想她被她的父亲控制,我也不愿利用她。” 珉儿才转身,就听见皇帝说这句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好让她从一开始就死心,可不仅没吓到她,反而把我兜进去了。若瑶,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不过这天下像你这么傻的女人,也不会再有了吧。” 皇帝的声音,仿佛隐约有些哽咽,特别是说到那句“像你这么傻的女人”,珉儿能感受到皇帝对发妻的思念和深爱,太后总说她的儿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珉儿信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皇帝到底还是发现了门前的人,方才悲伤而温柔的声音,立刻就掺杂了怒意,珉儿感觉到身后有风,果然胳膊被人拽住朝后一拉,转身与皇帝面对面相视。 但不同于之前,皇帝会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或是逼迫她往后退,皇帝立刻就松开了手甚至后退了一步,但恼怒的气息没有散去,项晔恨道:“你以为母后带你来,朕就允许你踏进这里吗?不要痴心妄想,你永远也取代不了她,你不过是秋振宇送给朕的礼物,代替他的项上人头。” 越过皇帝的肩膀,能看见敬安皇后的灵位,能看见香案上飘飘袅袅的青烟,如果敬安皇后的英灵此刻就在那里,她会笑吗? 珉儿冷静地看着皇帝:“皇上为什么会觉得臣妾想取代敬安皇后,天底下不会有女人愿意做另一个女人的替身,臣妾是秋珉儿,现在是将来也是,臣妾不会取代敬安皇后,也不屑取代任何人。” 项晔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对朕说的每句话,都足以论欺君之罪?” 珉儿很怕皇帝下一刻又会对她动手,她讨厌被粗暴对待,方才胳膊上那一抓虽然立刻就放开了,可也还隐隐作疼,她的身体对于这个男人的记忆,只有痛苦。 “难道皇上对待臣妾,就是一个帝王一个男人该做的吗?”珉儿终于说出口了,“皇上要吓唬臣妾什么,有话为什么不直说,至于我父亲的事,您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臣妾会怎么做,您自己往后用眼睛看就是了。” 项晔没忍住,朝珉儿逼近了一步,珉儿怕他动手,勇敢地昂首相迎:“臣妾对皇上有个请求,希望皇上不要再粗暴地对臣妾动手,臣妾不是您的奴隶和俘虏,我是你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 项晔的脚步滞涩了,没再往前走,他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久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着对方,这个女人太美了,可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让项晔的心时不时就感到焦躁。 “很快就不是了。”皇帝却道,“你放心,朕不会再对你动手,永远都不会了。” 珉儿听不明白,什么叫很快就不是了?不是什么,不是皇后?难道,他这么快就要废后了? 038 荒唐的决定 皇帝若真的废后,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继续将来的人生?他会把自己送回元州吗,自己不再是皇后的话,母亲还是诰命夫人吗? 珉儿没有再回应皇帝什么,思考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已经转身走出了大殿,不等皇帝再次撵她,她就自行走远了。 其实她巴不得皇帝从此和她再无瓜葛,可是她害怕失去了尊贵的地位后,母亲又会落入赵氏的毒手,自己没把赵氏怎么样,可那个女人若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她们母女。 项晔负手站在门内,看着珉儿远去的背影,他始终是看不透这个女人,如今也没机会再去看透她,也没这个必要了。 他把周怀叫到跟前吩咐:“速速派人回京,把沈哲找来。” 门外头,太后见珉儿两手空空地回来,脸上的神情和离去时大不相同,像是遮了一层乌云般心事重重,太后一叹:“晔儿他,是真的糊涂了吗?” 珉儿一见太后,才想起镯子的事,她不可能对太后明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借口:“母后,臣妾没能找见您的镯子,实在没用。” 太后摇了摇头,爱怜地看着珉儿:“是我委屈你了,孩子,我们走吧。” 镯子的事无所谓,太后的用心显而易见,她是希望这两人能有机会彼此了解,想让珉儿去听听皇帝在发妻灵前说的话,可惜事与愿违,天晓得那混账东西又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难道他是真心真意地讨厌珉儿? 那之后两天,太后都没搭理皇帝,只带着珉儿在琴州的几处名胜走了走,每日傍晚才回行宫,婆媳俩形影不离,皇帝连和母亲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天太后和珉儿归来时,得知沈哲到了琴州,太后一面吩咐人把侄儿叫来,一面对珉儿笑道:“皇帝很疼这个弟弟,比亲兄弟还亲,可惜那孩子跟着皇帝出生入死,生生把婚事耽误了,我一直想给他选个好妻子,那孩子回回都躲着我,叫人操碎了心。对了,你们还没见过吧?” 珉儿落落大方地笑道:“见过的,在您的长寿宫里见过,也是那日见了面才发现,原来清雅一直说的沈将军,就是三年多前在元州帮我们剿匪的大英雄。” 太后眼神一亮,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这样的故事,你说来我听听。” 当年的事,珉儿记得很清楚,只因那几年全国各地都在打仗,便惹得土匪强盗横行,那回若不是沈哲从天而降,元州城就要遭殃了,秋家祖宅算的是元州里的大户,必然成为土匪眼中的肥肉,好在沈哲带兵经过,免去了一场灾祸。 珉儿说起当时她跟着祖母去城外犒劳将士们,给沈哲递肉包子的事,简单的几件事,与沈哲告诉皇帝的那番话没有分毫差别,只是沈哲把那明媚的少女记在了心里,可对珉儿来说,他不过是个提起来会有感激之心的恩人罢了。 这些话在心思简单的太后听来,仅仅是侄儿的英雄事迹,乐呵呵地念叨着她竟然不知道还这样有趣的事。 且不说侄儿如何,且不说太后根本没往那种事上去想,就儿媳妇这样坦荡荡地说起往事,毫不避嫌她与沈哲曾经见过面,哪怕太后真有心思多想一分,也会明白珉儿这边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胡思乱想地做出了荒唐的决定。 沈哲迟迟不来,去传话的人回来复命,说沈将军被皇上派去办差了,今日不能来向太后请安。 太后不高兴:“他只这一个弟弟,还要把他累死不成,什么事都找他。” 见天色晚了,想到今日在外头走了不少路,太后便让珉儿早些去休息,婆媳俩分开后,珉儿如常回到她住的屋子,只是进门不见清雅,其他宫女道:“云嬷嬷去厨房了,说是担心娘娘苦夏胃口不好,亲自给您熬粥去了。” 珉儿笑道:“在外头和太后吃过点心,夜里不想吃东西了,你们去找她回来,留着明日早晨我和太后一道用也好。” 可是清雅并不在厨房,这会儿她刚刚走出皇帝的殿阁,失魂落魄的人,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纸包,似乎感觉到掌心的汗水正在浸透纸片,慌忙往怀里一塞,周怀从便上来,见她气色极差,担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发白,嘴唇都白了。” 清雅纠结地望着他,这件事,连周怀都不知道吗? 她呆了呆,问道:“将军呢?” 周怀摇头:“我只见他来,没见他走,可是都说是办差去了。” 清雅的腿一哆嗦,周怀赶紧扶着她,她苦笑:“没事,我就是中暑了。” 等她晃晃悠悠回到皇后跟前,珉儿正要沐浴更衣,见清雅这气色,笑问:“可是在厨房里热晕了?” 那高贵淡泊的眼神,如初次相见时一样,清雅总觉得自己在皇后面前什么也藏不住,她温柔安宁的笑容里,仿佛有大智慧,她就是来人世笑看风云的仙女。 至于珉儿,她从第一天起就明白,云清雅是皇帝的人,可自己没什么要瞒着皇帝的,也就无所谓身边有没有眼线,皇帝既然喜欢监视她,那就监视好了,不管有没有人盯着,她都会优雅潇洒地活下去。 宫女们侍奉皇后香汤沐浴,出浴的美人儿双颊绯红口干舌燥,清雅适时地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珉儿缓缓喝了大半碗,才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穿着薄薄的丝绸寝衣站在窗下,手里摇着翠玉作柄的团扇,悠哉悠哉。 “娘娘,今晚要熏艾吗?”清雅把酸梅汤的碗命人送走,转身来问皇后。 “不必了,替我把蚊帐……”珉儿看向清雅,可双眼却模糊起来,更觉得身体越来越重,手脚都不听使唤。 指间一松团扇落地,翠玉柄断成两截,珉儿眼前发黑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039 我为什么在这里 那一晚,皇后病倒了,许是白天中了暑气,许是夜里怯热反着了凉,隔天一早太后等着珉儿陪她用膳时,只有皇后身边的人来说,皇后病倒了。 太后自然要亲自来看望儿媳妇,没想到皇帝却比她还殷勤,太后见儿子主动关心皇后,便想给他们机会好好相处,时不时派人问一问,这天就没来看珉儿。 但一夜过去,传来的消息说皇后病得越发沉重,甚至有生命危险,太后早晨起来就心慌得不行,不等用早膳,就和林嬷嬷赶来珉儿的屋子,要看一看她的儿媳妇。 可清雅拦在门前不让进,说娘娘的病可能会传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后相见。太后执意要进门,她的儿子紧赶慢赶地来,同样拦在门前道:“母后,儿子会照顾皇后,您不要再操心累坏了身体,有什么事儿子会派人来告诉您。” “珉儿到底是什么病,跟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太后忧心忡忡,这次来琴州,总觉得一切会有转机,可别有遇上薄命红颜,她儿子的难道是克妻的命? “母后,您去歇着,不然儿子两头兼顾,就顾不过来了,我会守着皇后。”皇帝心虚的说着这些话,再过两天,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 太后见儿子态度坚决,实在怕给他添麻烦,只能带着林嬷嬷回去,更不顾天热,再次前往皇陵,要为儿媳妇祈福,她这么做,自然叫项晔心里更加愧疚,无论如何,母亲是当真喜欢秋珉儿,哪怕秋珉儿有心利用婆婆,能哄得老太太高兴,总不是坏事。 秋珉儿“死”后,母亲难免添一份悲伤,好在相处的日子还不长,感情也不会那么深,皇帝虽然有一丝丝的后悔,可事情已经做下去了,没得回头。 此刻,距离琴州行宫十里地的庄园内,珉儿从沉睡中醒来,睁眼看到的屋子有些陌生,不是琴州行宫相较于上阳殿的陌生,而是完全没见过的地方。 这一间算作卧房的屋子十分开阔,床铺是直接铺在地上的叠席,不是宫里那种高高的床,房间的三面都是可以打开的木门,在这暑热的天气三面通风,轻纱缥缈,好不惬意。 而正南面外更是临水之处,一池碧波虽比不得太液池浩淼宽阔,那清幽幽的蔚蓝色,看在眼里就十分清爽,与上阳殿的水榭有几分相似,清静安宁。 看这会儿的天色和日影的方向,像是早晨的光景。 珉儿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换下了,她依稀记得自己失去意识时,刚刚出浴头发还没干,穿着轻薄的丝绸,这会儿虽也是寝衣,倒是整齐周正,腰带也束得很妥帖,连头发都是干爽柔顺的,她昏过去后,有人替她打理过了? 赤脚走出朝南的门,外头没有铺木地板,冰凉的地砖让她止住脚步,仔细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个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害怕,但想着多半又是皇帝故意欺负她,不管怎么样,气势上就不能输。 “娘子醒了。”终于听见人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妇人出现在眼前,手里端着食物,瞧见珉儿站在这里,笑盈盈地说,“娘子稍等,奴婢这就侍奉您穿戴,大人很快就来了。” “娘子?大人?”珉儿一脸茫然,她在什么地方? 她心里一个激灵,想到那天在敬安皇后灵前,皇帝对她说“很快就不是了”,难道她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 可是大人是谁,莫不是……父亲? 珉儿的心突突直跳,若是真的废后,被送回秋家,是最糟糕的结果,皇帝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就要毁了自己的人生? 很快就有侍女来为珉儿穿戴,她们像是训练有素,不该说的话半句不多,珉儿也不愿先输了气势,同样什么都没问。当食物被摆在面前,侍女们恭敬地请她用膳时,门前终于有人来了,她听见外头的侍女喊着“大人”,珉儿放下了筷子,昂首站了起来。 意外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父亲,而是那风华儒雅的沈哲,那日在长寿宫仅仅看到侧面珉儿就认出来了,此刻清清楚楚地在面前,怎么也不会认错了。 侍女们退了下去,沈哲稍稍走近两步,可还是和珉儿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他尴尬地僵在那里,是该行君臣之礼,还是…… “沈将军,好久不见,一晃三年多了。”珉儿稍稍放下了戒心,见谁都比见到父亲强,自然沈哲更让她安心了些,但心里的疑惑还盘踞不散,她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她晕厥后,这是过了多久了? “没想到,当初那个姑娘,竟然就是你。”沈哲的开场白,滞涩的连他自己都不忍听,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珉儿,尴尬地继续着,“皇上说,你在长寿宫认出了我。” 珉儿皱起了眉头,这几时和皇帝扯上关系,长寿宫?珉儿恍然想起来,那天她看到沈哲时十分惊喜,可能不自觉地就笑过,难道被皇帝看见了?可是看见了又怎么样,她连笑的权力都没有吗? “沈将军,我为什么在这里,您又为什么在这里?”久别重逢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珉儿必须弄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必须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琴州行宫里,皇后一天比一天病重,太后命皇帝从京城调遣太医来,项晔面上答应着,可也迟迟不见有人来为皇后医治,几位随行的太医像模像样地进进出出,却没个明白的结果。 这日午后,本该午歇的太后辗转难眠,愤而起身唤来林嬷嬷,无论如何都要去亲眼看看皇后。 项晔不得不再次赶来阻止母亲,太后怒道:“若真是要传染的,你怎么不把人隔离起来,别哄骗我了,哪怕珉儿此刻就死了,你也让我见一面。到底怎么了?”太后心里想到了不好的事,逼近儿子压低声音质问,“晔儿,难道是你把皇后打伤了不敢让我看见,你把珉儿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 正当太后逼问皇帝时,边上的宫女惊呼了一声,连林嬷嬷都跟着喊了声:“皇后娘娘,您怎么在这里?” 太后一愣,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袭青碧纱裙的美人款款而来,珉儿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稳稳地走到了太后跟前,恬然含笑向婆婆行礼,哪里像个病人,哪里就要死了,可是,她不是该在屋子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惊愕不已,“珉儿,你怎么了?” 040 皇上要把臣妾送给沈将军为妻 一旁的项晔更是震惊不已,秋珉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哲怎么没把她带走? 既然太后带着秋珉儿来了,皇帝就决定顺水推舟,让皇后“病死”在这清净少人的琴州,弟弟则把人带走,成全他们的两情相悦。秋珉儿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不得再出现于人前,但是过些年还是可以自由的,毕竟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可是,沈哲他怎么把人送回来了? “珉儿?”太后像是找回了丢失的宝贝,上前搀着儿媳妇的手,摸摸她的胳膊,又仔细看她的脸蛋儿,如释重负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上这几天遮遮掩掩的,我还以为他把你……” 太后略知儿子对皇后做过什么,生怕他又被猪油蒙了心对珉儿动手,若是从前发生这样的事,她早就对儿子不客气了,或打或骂绝不含糊,怎么能由着他欺负女人。可儿子现在是皇帝,太后也明白她有很多力不从心的事。 珉儿抬眸看向皇帝,一直以来,她的确没有真正顺从过这个君王,可也没对他不敬过,能忍耐的委屈就尽量忍耐,不,是无条件的忍耐,从嫁给他的第一天起,她无时无刻不再忍耐,可是这个人,从此都不配了。 大不了,一死。 抱着这样的信念回来,珉儿无所畏惧。 当沈哲尴尬纠结地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她,珉儿对这个皇帝彻底失望了,连带着对沈哲的好感也消失了一大半。这兄弟俩浴血而来,踏着皑皑白骨建立新的皇朝,世人眼中天神一般伟岸英勇的人物,对待一个女人,却这样的率性胡来,皇帝他脑子有毛病吗?他要成全他弟弟的情意,那他有没有来问过自己,他把自己的人生看做什么了? 珉儿那高傲的,骄傲的,让人心生烦躁的眼神,叫项晔浑身蒸腾起了怒意。屋子里的清雅是听见动静才出来,乍见皇后好端端地在眼前,一吃惊失手摔了茶碗,碎裂声惊醒了所有人。 太后立时嗔怒:“清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既然好端端地在这里,你在里头装神弄鬼地做什么?” 清雅慌地跪在了地上,手不小心撑在了碎裂的瓷片上,登时鲜血直流。 太后松开了珉儿,径直闯入她的屋子,床榻上果然空空如也,一旁桌上摆着一些药,根本就没人吃的,不过是弄出些气味给外头的人闻闻,莫说太医,连个宫女太监也没有,就只清雅一个人。 项晔冷着脸跟了进来,珉儿则是一脸淡然,太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气道:“好啊,你们都不说话,我自己来问。” 太后到底是太后,哪怕再好的性情,也当家做主几十年的人,从纪州王府到京城,经历的事情还少吗?她厉声呵斥:“来人,把清雅拖出去打,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林嬷嬷不敢含糊,立刻命太监上前拖走清雅,清雅已经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她不敢向皇帝求助,也没脸向皇后求救,天知道她倒了什么霉,摊上这样的事。 “母后,这件事和清雅没关系。”珉儿主动开了口,上前跪在了地上,郑重地对婆婆说,“是皇上逼清雅这么做的,皇上要把臣妾送给沈将军为妻,让臣妾“诈死”瞒过天下人,是沈将军将臣妾送回行宫,他人还在外面。母后若是不信,可宣召……” “秋珉儿,你闭嘴!”项晔失态极了,怒视着珉儿,“立刻退下!” 珉儿抬起头仰视他,可这仰视的目光里,却满满是俯视一个自私糊涂所作所为如同儿戏之人的骄傲。 她冲皇帝微微一笑,这是她第一次对皇帝笑,可那笑容里对待帝王却视如敝屣的轻蔑,是她无畏生死的魄力。 她再也不想怕这个男人了,再也不要怕他,既然他轻视自己的人生和尊严,又何必在乎他什么君王的体面。 “晔儿……皇后说的是真的?”太后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项晔的手也颤颤发抖,“你要把珉儿送给你弟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 太后一着急,一口气没跟上来,脸色一变身子发软,就这么倒下了。 皇帝大惊,箭步冲上前抱住了母亲,珉儿也是一震,见到太后这个样子,她才有些后悔,或许该想个更缓和些的法子说出实情,可是她也气疯了呀。 “你走开,见不到你,我还多活几年。”太后被搀扶到珉儿的床榻上,她推开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要珉儿上前,珉儿刚到床榻边,婆婆却抓着她的手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头一歪又“昏”去了。 珉儿一愣,敢情太后是装的?情急之下,只能顺着太后佯装着急:“母后,您醒一醒……” 项晔则在后头怒斥:“宣太医,你们都愣着做什么?” 041 有尊严地活下去 行宫之外,沈哲正独自等候,见宫里头突然乱糟糟的,抓了一个内侍来问,才知道是姑母病倒了。本打算等候姑母或是皇帝的召见才进门,这会儿立时就闯了进去,迎面见兄长站在屋檐下,那含怒的目光让他止住了脚步。 可是相比从前有什么生气的事,皇帝今日的气势显然弱了几分,也许是因为姑母病倒了,也许是因为整件事太过荒唐。 在庄园里,沈哲向珉儿解释了一切,除了皇帝用珉儿的生命威胁他就范的那句话之外,该说的都说了。自然,他多年来对珉儿念念不忘,也一并都说清楚了。 可是珉儿问沈哲为什么不早一些去元州找她,那些用来说服自己的原因,沈哲根本没勇气在珉儿面前说。 珉儿见他不语,当时就说:“虽然我不知道将军若早些时候就来元州找我,现在你我会是什么光景,可既然您没有来,也就是您先放弃了这一切,如今我是你哥哥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希望您能明白这里头的轻重。” “我对将军,只是当年的感恩之情,长寿宫里的笑容,也仅仅是重遇故人的高兴,皇上想错了也有他的道理,但现下我对将军说明白了,往后还请将军不要再误会,更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话语。” 那番话,冷静甚至冷酷,不惊不乍不卑不亢,彼时沈哲眼中所见的秋珉儿,绝不是当年提着篮子欢欢喜喜向将士们分发包子的小姑娘,可这一定不是三年里发生的变化,当年的沈哲,也不过是看到了珉儿在祖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光景。也许现在把她送回家,清冷骄傲的皇后,又会变成那娇滴滴的小女孩儿。 “请将军送我回行宫,立刻就走。” 这是珉儿对沈哲说的最后一句话,到行宫后她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就进门了。沈哲觉得,这甚至可能是这辈子珉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呢,珉儿说得对,是他先放弃的。 太医来了,皇帝跟着他们进门去,转身时冷冷地瞥了一眼沈哲,意在命他退下,他们兄弟之间,本是一个眼神就能说明一切的。 沈哲没有再往前走,吩咐宫人有任何消息立刻通知他,再次退了出去,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外守候。 屋子里,太医为太后诊脉,太后既然是装的,自然是摸了半天也查不出什么,几个太医互相交流着眼神,最后给了一个敷衍的说法,无非是气血攻心,静养便可,顺带说了句:“再不可让太后娘娘费心神操劳。” 皇帝闷声不语,珉儿在床榻边寸步不离,待太医们退下,项晔才吩咐宫人:“把母后送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宫人们七手八脚来抬太后走,珉儿要跟上去,却被皇帝伸手拦住,那无情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母后身边不需要你,你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珉儿冷漠地避开了皇帝的目光,仿佛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站定了没再动。 一而再地被无视,甚至轻视,皇帝的自尊心显然受挫,冷冷道:“若不是你,母后怎么会病倒?” 可换来的,却是珉儿冷冷的一笑,像是在嘲笑皇帝颠倒是非,可他的确颠倒黑白了不是吗? 项晔怒的不是珉儿,而是他自己,皇帝手里紧紧握了拳头,丢下珉儿扬长而去。 屋子里的人悉数散去,空气也变得清凉了一些,珉儿浑身一松,才觉得有几分晕眩,扶着椅子坐下了。 原本对着皇帝,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人,现在轻易就能对他笑,可是那样的笑有多无奈多苦涩,难道珉儿就情愿这样吗? 天知道,鄙视一个帝王,可是要把性命都豁出去的。 门前清雅还跪在那里,茶碗的碎片还没有被扫去,她的手掌心在流血,面上更是惊恐万状的狼狈,被宫里人敬称云嬷嬷的人,风风光光了三年,跟了自己后突然就被卷入这些麻烦里,这到底是谁的错? 而这样的人,还能留在身边吗? 终于有小宫女来清扫满地的狼藉,清雅被搀扶在了一旁,小宫女担心地说:“嬷嬷,您的手在流血。” 她们怯怯地看了眼珉儿,珉儿淡然道:“带她去包扎伤口。” 清雅紧紧抿着唇,跟着其他人走了。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珉儿一个人,现在恍然记起昏厥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十分恐慌,她该如何看待将来往嘴里送的每一口食物?琴州地方小人少,尚且如此,京城里那偌大的皇城,还有数不尽的人心在等她去面对。 两个时辰前,她还在那幽静安宁的庄园里,是不是选择那里聊度余生,要比一头热血地冲回来好? 珉儿摇了摇头,不,在那里,她就不是秋珉儿了,她连死都不怕,当然要有尊严地,正大光明地活下去。她是祖母最骄傲的孙女,她还要用自己的地位和尊贵,来守护母亲。 此时门前有宫人探进身子,怯怯地说:“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要见您。” 珉儿立时打起精神,跟着她们往太后的屋子里去,皇帝正站在门前,那高大伟岸的身形像一堵墙似的挡在那里,冷冰冰地对她说:“不该说的话,别胡说八道。” 珉儿昂首看向他,傲然道:“臣妾心中坦荡荡,无不可言说之话语。” 042 若是能让一步 项晔怒道:“若非你莽撞直言,太后何至于气厥晕倒?” 珉儿毫不畏惧地反驳:“若非皇上要送走臣妾,臣妾何须莽撞直言?” 项晔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负气,才能面对这个女人的骄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顺从,没有资格和朕来谈论对错。” 珉儿却道:“臣妾最初就对皇上说过,秋家的女儿,不需要顺从。” 皇帝似乎捉到她的弱处,冷幽幽一笑:“秋家的女儿?” 不想珉儿心中早有所准备,淡定地应道:“和秋振宇无关,祖母爱他的丈夫,臣妾是祖父的孙女,自然秋家的女儿。” 林嬷嬷从里头出来,见二位这架势,不知怎么插进去才好,她做了一辈子的下人,多少觉得皇后也太强势了,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哪里来这么硬的骨气,若是肯让一步,皇帝必然怜香惜玉的呀。 “母后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朕。”皇帝这一次没再和珉儿争辩下去,不知是争不过还是不想争,吩咐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他一走,屋内紧绷的气氛松了下来,林嬷嬷这才上前,对珉儿道,“娘娘,太后娘娘在等您了。” 珉儿缓缓吸了几口气,让砰砰直跳的心平静些,这才跟着林嬷嬷来到太后的床边。 虽说太后方才是故意晕倒吓唬自己儿子的,可发生这样的事,本就足够她气上几天几夜,气色自然是不能好,见了珉儿,更是愧疚地说:“孩子,我才说不叫他欺负你,转眼就发生这样的事,我这个婆婆说的话,往后您不会再信了是吗?” 珉儿的心顿时就软了,前几天还一起外出游玩有说有笑,好像年轻人一般的太后,此刻仿佛一下子老了一些,满脸的愁容,忧心忡忡,握着自己的手也那么冰凉,她忙道:“母后,臣妾不会不信您,母后说什么珉儿都信。” 太后叹了一声,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我一生顺遂,无忧无虑,虽然丈夫走得早,在世的时候疼爱我,离世后家里也没有要我操心的事,得了儿媳妇能干贤惠,什么好事都落在我身上。直到若瑶突然病故,我才开始担心,是不是我的坎坷来得太晚,果然没多久,晔儿就打仗去了。足足七年,我担惊受怕,即便这三年来,我也没有从前过得快活。骄傲是骄傲的,谁有这样的儿子都会骄傲,可我担心他以后的人生呀,身边连一个贴心的女人都没有。” 珉儿静静地听着,太后轻轻抚摸她的手道:“谁也不能一辈子顺顺当当,先甜后苦或是先苦后甜,总要有所付出才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珉儿,现下你经历的这些苦,将来一定会有数倍的幸福来补偿,这不是空话,是真的。” “是,臣妾信。”珉儿无奈地笑着,心里更有了主意,说道,“母后,臣妾有几件事,想请求您。” 太后忙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珉儿抽回了手,起身离了床榻,在太后面前郑重地跪了下去,太后心疼地说:“起来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臣妾若跟着沈将军走,从此清净安宁,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那是人人都向往的人生,可是臣妾要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活着,哪怕有一天出现在人前谁也认不出臣妾就是当年的皇后,臣妾心里始终明白自己,这辈子都是偷偷摸摸地活着的。” 珉儿朝太后一叩首,继续道:“即便皇上的安排荒唐,皇命难违,臣妾回来就是抗旨不尊,本是欺君的死罪,但臣妾也是抱着必死的心回来,哪怕死了,也要堂堂正正地死去。对皇上几番言辞不敬,这不是臣妾该做的,不知道哪一天,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会拼上性命去捍卫自己的尊严,若真有哪一天,太后娘娘,臣妾希望您能派人照顾我的祖母和母亲,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她们不叫任何人欺负。” 太后听得热泪盈眶,叹道:“你别理他,像从前那样别理他,别和他拌嘴。” 珉儿坚决地摇头:“臣妾让一寸,皇上就进一尺,我再也不想退让了。” 043 其实你喜欢上了皇后 心地善良的太后,被珉儿这番话惹得几乎落泪,按说哪有人不帮着自己儿子的,可就是她的儿子把人家好好的逼到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但是太后泪水涟涟,珉儿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不希望用自己的楚楚可怜来博得太后的同情,她希望太后能真正地帮她,在有一天她若离开这个人世时,祖母和母亲还能有所依靠。 照这样的情形下去,太后虽然有些年纪了,可一定能活得比她长,秋珉儿都不知道自己这样一次次顶撞皇帝,还能不能活着回京城。 太后当然答应了,可她还是哄着珉儿道:“好孩子,你别和他计较,你好好的做着皇后,又何须我来替你照顾你的祖母和亲娘?傻丫头,你才多大,什么生啊死的,若心里还敬我,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只要我还活着,不许皇帝对你怎么样,这次的事我也会和他算账,连带着他那个傻弟弟。” “珉儿都听您的。”珉儿柔顺地答应了。 既然把话说明白了,自然无须再三强调,太后的好心肠,珉儿是利用也好,是真心对待也好,都不能得理不饶人。再说错的是皇帝,又不是太后,她可以在项晔面前豁出性命地强硬对待,面对太后,还是要柔软一些温和一些,才不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那之后,珉儿把沈哲告诉她的话,悉数告诉了太后,提起沈哲,太后叹了一声:“那个糊涂的小东西,从小就跟着皇上,皇上待他如父如兄,他对皇上也是又敬又怕,他是不敢反抗皇帝的,哪怕他哥哥不是皇帝,他也不敢。” 这一边,琴州行宫的书房里,沈哲终于见到了皇帝,兄弟俩沉默了许久许久,项晔才问:“你都对她说了?” 沈哲应了:“臣不得不解释。” 项晔冷哼:“傻子。” 沈哲平静地看着兄长:“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的好心和安排都是错的,至于我和秋珉儿有没有什么事,她能回来也就说明了一切,什么都不需要解释了。哥,我们之间不该有她的存在,秋珉儿是你的皇后,你的妻子,她只是我的嫂子。倘若你我之间一直有她的存在,从此君臣不是君臣,兄弟不是兄弟,今日我把嫂嫂送回来,从此与她再无瓜葛,请哥哥好生珍惜。” 皇帝趁手的那把玉骨扇不见了之后,他没法儿用这些细小的动作来排解心中的怒气,也没法儿让自己很好地冷静下来,浑身都透着浮躁的气息,而他之所以这么横竖都不是地烦躁,不正是因为自己心里很明白,他错了! 若说大婚前做下决定时,皇帝还只是单纯地厌烦这件事,可自从他见过皇后,沈哲就在皇帝身上见到了他从没见过的模样。 “哥,其实你喜欢上皇后了是不是,可她却一再地无视你。”沈哲问出了这句话,便垂下脸来,等待帝王的震怒。 然而书房里安安静静,连皇帝那浮躁的气息都散了,找不到扇子的皇帝只能空空地背着手,好像不愿让弟弟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他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和他最疼爱的弟弟翻脸,冷冷地道了声:“退下吧,母后的病多半是装的,你不必担心。” 随着沈哲离开,行宫里紧绷焦躁的气氛得以缓解,周怀见过几次皇帝,皇帝突然就变得平和了许多,他是不敢揣摩圣意的,只是尽职地禀告太后的身体怎么样,禀告皇后此刻在做什么。他悄悄去见过清雅,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清雅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他也不知道。眼下,更不该是向皇帝求情的时候,能求的,也只有皇后或是太后。 夜渐深,琴州行宫因地处偏僻,入夜后周围就是漆黑一片,宫里的灯火逐渐熄灭后,就剩下一轮明月朦朦胧胧。半夜里忽然暴风骤雨,宫女们慌慌张张地来为皇后关窗关门,见皇后坐了起来,纷纷自责她们惊扰了皇后,珉儿却道她根本没睡,从宫女手里拿过一盏灯笼,趿着软鞋,径自走到廊下,那雨水如瀑布一般从屋檐上倾泻而下,水花溅在身上,透过衣裳感觉到一阵阵凉意。 “你们退下吧。”珉儿这般吩咐,命宫人们都离得远远的。 雨水密密匝匝,遮挡人的视线,只有凭借珉儿手中的灯笼,才能依稀看见她的身影。 “奶奶……我想你,我想回家……” 雨声盖过了珉儿的话,也盖过了她说完这句话后的哭声。 项晔从回廊的那一头走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秋珉儿,灯笼正从她的手里落下,纤弱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合着嘈杂的雨声颤抖着,她在哭? 044 我根本不认识你 大雨滂沱,同样掩盖了皇帝的脚步声,项晔一直走到珉儿身边,哭泣的人也不曾察觉。皇帝伸手掰开她的肩膀,珉儿才惶然一惊,泪眼朦胧中看见皇帝的脸,她不自觉地一哆嗦,本能地想往后逃开。 看见珉儿的泪容,项晔眉心一震,虽然已经在上阳殿水榭中见过秋珉儿的眼泪,可那安静的眼泪里依旧带着冷漠和骄傲,然而此刻的人,哭得那么伤心,害怕和彷徨浸透在她的眼眸里,再也看不见那令皇帝恼火的倔强目光。 “既然这么伤心,既然在朕的身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跟着沈哲走。”项晔没有松开手。 珉儿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想要自己往后退,这还是第一次“落”在他手里时,珉儿主动地反抗。 他们纠缠着,越发靠近了屋檐下,飞溅的雨水扑在两个人的身上,一半的身子都雨水打湿了。珉儿那薄薄的寝衣,一遇见水就变得透明,再也遮不住她的玲珑玉体。好在这夜深时分,这密密匝匝的大雨之下,谁也看不见。 “沈哲对你念念不忘,他会对你好,会给你世上所有的幸福,朕把你送走,你我就都解脱了,难道朕不是为了你好?”雨水打在脸上,像是能浇灭皇帝的怒火,他把珉儿往里拉,本是不想她被雨水侵袭,可是珉儿却害怕地挣扎着,毕竟之前每一次这样的纠缠,都给珉儿带去身心上的痛苦。 “放开我……”她微弱地反抗着,可是大手没有松开,项晔紧紧地盯着她,说道,“你若是不回来,就不会在这里哭,愚蠢的女人,朕是为了你好,你就想不明白吗,在朕的身边你只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放开我!”珉儿大声喊了出来,皇帝一怔,她自己也是一怔,可悲伤的泪容里,重新浮现出几分倔强,只是倔强得叫人心碎。 珉儿抽噎了几下,冷静下来怒视着项晔,不见收势的雨水,如珉儿的泪水一样不停,但她清清楚楚地对皇帝说:“为了我好?既然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先废后,然后再把我光明正大地交给沈将军?因为那样你就不体面了,这样的笑话会随着你的名字一起被写入青史。我不回来我死了,你体面了,可我却要偷偷摸摸地过一辈子。你从头到尾只是在为你自己着想,而我不过是你随便摆布的一件东西,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是你选了我做皇后,是你搅乱我的人生,就因为你是皇帝,可难道做了荒唐的事,还要我屈辱地对你感恩戴德吗?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项晔怔住了,手里的力道也自然地变弱,珉儿再说了句“放开我”,感觉到束缚松开,便猛地推开皇帝的身体,项晔一时大意朝后跌坐下去,便看到浑身湿透的人彷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身后房门被嘭地一声关上,一时间又只剩下雨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灯笼还带着几分微弱光芒,将他的身形模糊地投射在雨幕之上,那密集的雨水遮挡了一切,空洞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的身影。 “我到底在做什么……”皇帝紧紧握住了拳头,为什么他会让自己喜欢上的女人这么痛苦,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还可以爱一个女人吗,会不会爱上了,又要再一次地失去,会不会让秋珉儿像若瑶一样,只能经历短暂的人生。 既然要分开,又何必在一起,他没有资格动情,没有资格去爱。 大雨足足下了一整夜,珉儿逃回卧房后,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就蜷缩在床榻上,在害怕皇帝会闯进来的恐惧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是湿透的衣裳带着寒气侵入她的身体,翌日宫女们唤醒珉儿时,她意识模糊双眼迷茫,昏昏沉沉中,以为自己又被皇帝下药了。 “皇后娘娘身体滚烫滚烫的。”宫女惊呼着,“快去找太医,告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发烧了。” 这一次,珉儿真的病了,高烧得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太医命宫女用白酒为皇后擦身散热,直接拿冰块包在布袋里搁在她的额头上,足足折腾了半天,皇后才没烧得像个火炉似的,太医勉强对太后说:“娘娘性命无忧,只是这一病,且要养一阵子了。” 皇帝一脸僵硬地站在边上,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从来没这么讨厌过自己的儿子,她含泪道:“若瑶就是高烧不退,离开我们的。” 045 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见项晔沉默不语,太后抓了儿子的衣袖道:“若是做皇帝,要把你变成这样的人,娘宁愿回纪州王府去,宁愿这七年没有结果,哪怕是做阶下囚,你至少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当年若瑶一病不起,在滚烫的高热中离开人世,现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太后的心都要碎了。对儿子说罢这句话,便支开了宫女太监,说她要亲自来照顾珉儿。 但项晔走了上来,对母亲道:“娘,把您累坏了,秋珉儿也会过意不去,我来照顾她。” “你来?” “娘,我交给我吧。” 太后再怎么生气,也不能阻拦小两口好,皇帝若是真心愧疚想要补偿,她当然乐得给儿子腾地方,便再三叮嘱了一些话,把这里交给皇帝了。 那之后两天两夜,皇帝衣不解带地守在珉儿身边,她时醒时睡,但醒来时也是昏昏沉沉不能言语,也更不知道在身边照顾自己的人就是皇帝。 看着敷在珉儿额头的冰一点点化成水,项晔的心彻底软了,他是着了什么魔,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她柔弱得经不起一点风雨,却要强撑着来应对自己的暴戾。 皇帝一反常态,对待皇后的细心温柔,宫人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也一点点传说出去,而之前病倒的消息才刚刚送到京城皇宫,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横竖如今皇后真的是病了。 妃嫔们聚在安乐宫,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孙修容从外头进来,朗声对众人道:“我爹送来的消息,说皇后娘娘高烧不退,皇上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呢。” 众人一阵哗然,听得高烧不退,淑妃紧紧皱了眉头,她那表姐,就是发着高烧离开人世的。 果然听林昭仪问:“淑妃娘娘,当初敬安皇后,就是这么病死的是不是?” 淑妃锐利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唬得林昭仪一怔,底下还有不识趣的,因见帝后关系恶劣,自以为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正说道:“红颜薄命,既然说她是谪仙的仙女,那么在人间走一遭,做了最尊贵的皇后,也是该回天庭上去了。” 隐约有笑声传来,但听淑妃冷冷呵斥:“是谁在说笑?” 殿中一阵寂静,淑妃再问:“是谁在说笑?” 女人们推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出来,淑妃冷然道:“拖下去杖责二十,待皇上回銮后发落。” “娘娘……娘娘……” 那曾经在皇帝面前有过几分体面的美人被宫人们强行拖走,她惊恐万状地呼喊着,很快就消失在了安乐宫,众人被这么一吓唬,都惴惴不安噤声不语。 淑妃起身道:“散了吧,天气炎热,没什么事不必再来安乐宫,皇后娘娘尚且初一十五才见你们,安乐宫岂敢僭越上阳殿。而你们,也别再叫我听见对中宫不敬的话,违者就是这个下场,又或是有本事,先越过我去。” 妃嫔们忙屈膝道不敢,只等淑妃离开大殿,才松口气,互相说着:“娘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真的要对那小皇后马首是瞻?” 林昭仪嗤笑:“江家和敬安皇后还隔着一层表亲呢,更比不得太后的沈家,若不是有敬安皇后撑腰,她……” 孙修容上前拉着她,嗔道:“姐姐,少说几句,眼下还不知琴州怎么样,倘若皇上就此和皇后娘娘好上了呢,咱们可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林昭仪眉头一挑,登时说不出话了,目光幽幽掠过众人,看到了那唯唯诺诺的王婕妤,正要找借口发作时,有宫人急急忙忙找来,见了王氏便道:“王婕妤,了不得了,大殿下在书房把一个小宫女吊在树上,说要晒死她。” 王婕妤登时吓得面如菜色,顾不得林昭仪几人,慌慌张张地就跟着跑了。 林昭仪却喊上众姐妹:“愣着做什么,看热闹去,她可真是生了个了不得的儿子。” 书房里的事,很快就传了回来,尔珍端着一碗香薷汤递给淑妃,细细地说着:“那宫女被王婕妤救下了,但也中了暑气又受了伤。问了缘故,说是那宫女奉给大殿下的茶太烫,惹怒了殿下,就把她吊起来了。” 淑妃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懒懒地推开了。 这样暴戾的事传出去,皇帝必然失了颜面,还不知回来会怎么动气。淑妃平日里护着自己的儿子,故意忽略皇长子,之前身为六宫之首的确说不过去,好在如今有了中宫,也算不到她的头上。 再便是为了皇后的病,秋珉儿若真是病死了倒也罢,但若这样捡回一条命,对皇帝的内心一定有很大的触动,他一定会想,是表姐为他留下了这个女人,表姐为他选了这个女人来代替自己,他会连心结都放下的,一旦放下了…… 淑妃气得重重拍响了桌子,那鲜红的指甲恨不得抠进木头里:“凭什么,凭什么?” 尔珍劝道:“娘娘,大热的天,您可千万别气出病了。” 此时此刻,那么巧,同样的一句话,正在宰相府里由三夫人对着赵氏说出口,今日几个小孙子打架,赵氏的长孙被三姨太的孙子抓花了脸,她带着孩子来兴师问罪。 却被三夫人冷嘲热讽:“都是老爷的孙子,夫人何必这么较真。要说嫡子嫡孙尊贵,呵呵呵,如今这宰相府里,还有人尊贵得过咱们皇后娘娘吗?元州夫人若是在家里住,是不是连夫人您都要屈膝磕头?夫人呐,您如今可再也不是郡主了,这么热的的天,别气出病来,可没有太医会来给您瞧病了。” 三夫人是妾室里最厉害,也最得宠的,赵氏从前就算是郡主,也没敢明着把她怎么样,更不必说现在自己的母族成了亡国奴阶下囚。再者出了个秋珉儿,那白氏从卑贱的婢女变成一品诰命夫人,自己的尊贵尊严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如今在家里,更是没有任何威严了。 两边僵持不下,赵氏的婢女匆匆赶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琴州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病重。” 赵氏眼神一亮,黯然的面容顿时有了神采:“当真?” 且说两地相隔,消息有所滞后,这会儿京城里传遍的时候,皇后其实已经转危为安,这日傍晚,昏睡两天的人终于醒了过来。 高烧后四肢百骸的酸痛让珉儿很辛苦,她的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激战,当双眼睁开意识清醒,这样的感觉让她惶然以为自己又被皇帝下药了,可是皇帝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带着深深的疲倦,冷声问:“你醒了?” 珉儿精神一凛,彻底清醒了。 那之后宫女们伺候她解手洗漱,喂水喂药,一阵折腾后她清清爽爽地靠在床头,听宫女们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皇上这两天日日夜夜都陪在娘娘身边,奴婢们都插不上手。” 但见太后被众人拥簇着赶来,见了珉儿阿弥陀佛地念着:“总算好了,老天保佑,可怜的孩子,你又受苦了。” 已经换了衣裳的皇帝徐步跟进了门,背着手挺拔地站在那里,珉儿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避开了,她还记得雨夜时自己对他说过的话,她又不要命了。 太后正欢喜着,林嬷嬷匆匆进门,方才太后要来时,有人送信来,林嬷嬷留下接信,没想到是了不得的事,神情纠葛地对皇帝和太后道:“长公主来信,周驸马病重,已经在弥留之际。” 046 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听罢林嬷嬷的话,珉儿很明显地感觉到,太后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她不认识什么长公主,但知道长公主是何许人,而这个消息对太后竟然有这么大的触动,那之后,和蔼可亲的人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说不上来的黯然。 皇帝和太后当着珉儿的面,询问了太医她的身体如何,太医说珉儿高烧耗尽元气,至少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算算日子回銮且要待六月,那正是酷暑的时候。项晔当即做下决定,待七月再回京城,太后与珉儿一起,就直接在这琴州行宫里避暑度夏。 太后似乎惦记着长公主的驸马,没什么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至于珉儿,对她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只要皇帝不再欺负她,不再想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对待她,就一切太平了。 只是高烧聚集的肺热一时难以散去,珉儿很快就开始咳嗽,夜夜咳得无法安眠,琴州行宫不大,自然皇帝和太后,都能隐约听见一些动静。而珉儿虽然养着身体,却日渐消瘦,她本就瘦弱,太后日日握着她的胳膊说:“再瘦下去,可就没眼看了,你要怎么才肯长些肉出来?” 项晔偶尔会来看一眼珉儿,却总是遇见珉儿服药或是进膳的时候,也不知他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还是碰巧遇见,每每都等珉儿吃罢了才走。 虽然他总是远远地站着或坐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可珉儿一看到他就没有胃口,哪怕硬塞下去的食物,也怕是克化不了,怎么能长得了身体。 而五天后,因东南沿海一带遭遇飓风侵袭,皇帝离了琴州亲自前往勘察灾情,似乎是皇帝一走,珉儿的心情才得以放松,又或许是时间长了的确该养好了,气色渐渐红润,精神头也足了。 见珉儿身体好了,太后自然欢喜,但不得不感叹:“过去在纪州,只要守住边关不叫外寇侵入,外头再大的风浪也和晔儿没关系,可如今他做了皇帝,百姓饿着了冻着了,哪里刮风下雨,都是他的事。这皇帝,可真不容易做,我生下这个儿子的时候,可没有菩萨给我托梦呐,怎么就生了个天子出来,该不是叫人调包了吧。” 珉儿被太后逗笑,她一笑,太后瞧着就高兴,总是爱怜地摸摸珉儿的脸蛋说:“笑着多好看,这样好的年华这样好的容貌,可别辜负了。” “臣妾把自己和皇上的关系变成这样子,母后也不厌恶臣妾吗?”珉儿心中很明白,这样不对更不好,皇帝终究是太后的儿子,哪有人会一味地帮着外人。 太后却笑得眼眉弯弯,爱怜地说:“谁还能欺负他,他不欺负你就谢天谢地了,难道我不怜爱你,反去心疼皇帝?我们女人家自然要帮着女人家的,你放心,有我在,母后无论何时都会帮着你。” 太后更要求珉儿在她面前,不要像其他妃嫔那样自称臣妾,说她是中宫,是独一无二的,处处都要比宫里的其他女人尊贵。珉儿自然事事顺着太后,婆媳相处得真如亲生母女一般,珉儿的身体完全康复后,等不到皇帝来琴州,六月末,太后就带着珉儿回京了。 再次走上通往上阳殿的引桥,珉儿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此去琴州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更高烧着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珉儿把一些事放下了,也看透了,比起第一次走上这引桥的秋珉儿,她更有信心和决心,要以这个尊贵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清雅在哪里?我很久没见到她了。”隔了一个多月,珉儿第一次提起清雅。在琴州的时候她不问也没有人说,出了那件事后,她再也没见过清雅。 宫女们应道:“云嬷嬷被调回清明阁了,在琴州的时候,也一直是在前头,所以娘娘没见着。” 珉儿吩咐:“把她找来。” 再见皇后,清雅恍如隔世,她颤颤地行了大礼,便不敢再起身,珉儿却是淡淡的说:“起来说话吧,这么久的日子不见,我想你也该想清楚了。” 清雅没敢动,更低着头不敢应答。 珉儿道:“这上阳殿里有你的身影在,我才觉得安心,我希望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可是有些事你要想明白,如果还打算往我嘴里送那种东西,再有下一次,我大概也不能活着和你说话,至于你会怎么样,我就更看不见了。但若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自己周全,必然也护得你周全,我留你在身边,就绝不会疑你半分,可你若要疑我,我也没有法子。” “娘娘……” “不必指天发誓,也不必表白忠心,你自己心里想明白就足够了。”珉儿微微一笑,再次示意清雅起身,“往后上阳殿里的一切,我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清雅已是泪水涟涟,她比皇后多活了一倍的年纪,却是白白地活了,她当时就不该听从皇帝的安排,告诉太后也好,告诉皇后自己也罢,总有她活命的法子,怎么就怕了皇帝的一句话,做下那么糊涂的事呢。 可冷静下来,清雅回想起了皇帝的神情面容,忙对珉儿道:“娘娘,皇上要奴婢做那件事时,说的是希望能给您……”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珉儿漠然拒绝听那些话,毫不客气地说,“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 此时宫人来通报,说六宫妃嫔要向皇后行礼问安,珉儿却说:“明天才是初一,让她们明日再来,初一十五才接见,我一早就说明了。” 清雅起身来,擦去眼泪、端正衣襟,就要去为皇后打发妃嫔们,而从皇后简单的几句话里听得出,一个多月不相见,皇后已经不是五月里初嫁时的皇后,她那漠视一切,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里,更多了几分无情,真的也好装的也好,她开始比刚来时更主动地保护起了自己。 一路走向岸边,清雅回想着皇帝离开琴州前的日子里,在行宫书房中的身影,如今帝后终于能“和睦”相处,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好像隔得更远了。 七月初一时,珉儿第二次在上阳殿见了后宫妃嫔,五月末那会儿还盛传皇后重病难愈,一转眼人家好端端地坐在金光灿灿的宝座上,众人不过是在大热天里做了一场白日梦,这中宫的地位,一时半会儿可撼动不得。 珉儿对待妃嫔们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见一面,说几句场面上的话,不多久就散了。 女人们沿着长长的引桥往回走时,有人说起:“一个多月不见,皇后娘娘的模样是不是变了些?” 淑妃静静地听着,回想方才仰望的中宫的模样,身后有人道:“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纵然美丽,总还有几分孩子的模样,这才一个多月不见,好像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难道……娘娘和皇上……” 淑妃霍然止步,转身看向众人,女人们纷纷低头闭嘴,她微微摇头:“管不好自己的嘴,就该有人来管住你们的脚了。” 林昭仪讪讪一笑,想起一事来岔开话题,笑问:“娘娘,今年七夕,咱们怎么过?” 七夕之前,项晔终于回到了京城,风尘仆仆的人去长寿宫向母亲问安后,便转道来了上阳殿。听闻皇后把清雅调了回去,他也没动声色,而走入上阳殿,也永远不会看到皇后像其他女人那样等候他。 侍寝的事,他给了珉儿与后宫妃嫔一样的待遇,换来珉儿绝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他,也许这就是报偿。 且说项晔在岸上就隐约听见琴声,走入上阳殿,那悠扬婉转的琴声越发动人。 清雅迎到门前,告诉皇帝道:“娘娘正在水榭弹琴。” 项晔信步而来,一袭绿纱的皇后席地而坐,长长的裙摆轻盈地落在地上,宽阔的衣袖随着她的手抚过琴弦而轻轻飘荡,她没有佩戴首饰发冠,像是笃定了今日不见人,没再遵守初到上阳殿时,一天换三四套衣服的规矩,宝髻松松云鬓细腻,那乌黑柔软的长发,便是最美的装饰。 筝就摆在地上,她微微倾斜身体,皇帝正好看到她美丽而专注的侧颜,项晔还是头一次见人坐在地上弹琴,眼前的人,当真美得如画中走来的仙子。 “皇后娘娘,皇上驾到。”清雅突兀地发出声音,琴音即刻断了。 项晔冲她皱眉头,可清雅根本没看皇帝,告诉皇后才是她的本职,至少眼下,皇后还十分抵触皇帝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 珉儿款款起身,一阵风吹过,身上的轻纱随风而舞,她翩然行礼,端庄地向皇帝问安,和最初时并没什么两样。 可是项晔变了,他再也不愿没道理地粗暴地把珉儿从自己的心里“驱逐”出去,但如今,似乎已经晚了。 “坐吧。”皇帝像珉儿方才那样席地而坐,珉儿坐下了,可两人之间几乎隔开一把筝的距离,皇帝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朕回京途中路过元州,去见了你的祖母和母亲,这是秋老夫人给你的信。” 珉儿心里一颤,目光盯着皇帝手中的信,却没敢伸手去接。 047 皇后的人生,真正开始了 从离开元州第一天起,珉儿就盼望着祖母能来信,可她初来乍到多有不便,祖母也一定不知道该如何往皇宫递信。再有万一,她们的书信若被父亲从中拦截,祖孙俩的情意只怕要被人误会,特别是眼前这个人。 可那是奶奶的信,是珉儿一直渴望的信,她还是决定把信拿下来,便直起身子要去接皇帝手中的信封。 而项晔见珉儿不动,以为她不敢要,也主动起身要把信送到她面前,两人同时做这个动作,眼看着皇帝扑向自己,之前一次次痛苦的经验,让珉儿本能地朝后退开,仿佛害怕皇帝又要掐她的下巴,或是把她逼迫到墙角,甚至大白天的,要脱下她的衣裳。 从珉儿脸上掠过的恐惧,让项晔心中发紧,他给这个女人留下的,是不是只有痛苦? 清雅见这情形,忙走上前来,从皇帝手中接下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了皇后,珉儿一接过信,虽然信封是捂在皇帝怀里才会发热,可在她看来,那却是祖母的温暖,和皇帝并没有什么关系。 项晔看着珉儿,珉儿拿了信静静地坐着,这样保持了好一会儿,皇帝问:“你不看信吗?” 珉儿淡淡地应着:“稍后臣妾会看信,皇上此刻在这里,臣妾当侍奉左右。”她停了停,这才想起来,“多谢皇上为臣妾的祖母递送书信。” 珉儿欠身谢恩,抬起的一张脸,平静又从容,和过去每一次相见没有不同,而皇帝所期待的欢喜和感动并没有出现,祖母的信,竟然对秋珉儿也没有一点影响。只项晔看来,她一定是故意的。 “朕先走了,你大病初愈,要保重身体。”项晔找了几句话来说,皱着眉头,带着一身失落而去。 清雅将皇帝一路送到上阳殿门前,皇帝将要跨出门槛时,清雅忽然叫住了他,跪下说道:“皇上,从此奴婢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了。” 项晔停下脚步,侧目看他。 清雅再道:“皇上,奴婢从今往后,只侍奉皇后娘娘一人。” 项晔轻哼了一声:“照顾好她。” 还记得初夏大婚的那晚,皇帝在门外看着被欺负了的皇后,辛苦地蜷缩成一团倒下后,离开时吩咐清雅“看好她”。 时光一转,而今初秋时节,皇帝的话变成了“照顾好她”。 清雅伏地称是,一直等皇帝走得远远的,她才起身,终于不必再夹在两个人之间,她可以踏踏实实地活着了。 虽然年轻的皇后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皇后不是弱者,她温柔而勇敢,瘦小的身体里有着最坚强的血脉,冷静的智慧中更有几分狡黠,她冷漠地看待世事,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皇帝能欺负她,是凭君临天下的绝对强势,旁人没有这样的魄力和权势,怕是想要动皇后一分都不容易。 清雅坚定了跟随皇后的决心,再走去水榭时,皇后正无比珍惜地捧着信函,每一个字都让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她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天外之人,家人一直都与她的生命并重,甚至更重。 “娘娘。”清雅轻声道,“皇上离开上阳殿了。” 珉儿抬起眼眸,那美丽的笑容让清雅一怔,笑容并不稀奇,可她从没见皇后这么幸福过。 “清雅,给我拿笔墨信纸来。” “是,奴婢这就去拿。” 一封家信,宛若注入上阳殿的一道阳光,让这座殿阁真正的名副其实起来,她不仅仅是夜里靠着灯火闪耀在太液池上的夜明珠,本该是在白天,也因为阳光而璀璨夺目。 项晔走回岸上时,觉得珉儿此刻应该看了书信,偏偏引桥连接着上阳殿的正门,他看不到寝殿水榭的光景,实在要看,要一直绕到太液池的对岸去。 “宣太医。”皇帝吩咐着。 “皇上,您哪里不舒服?”周怀紧张不已。 皇帝睨他一眼:“朕要问问,皇后的身体怎么样了。” 且说皇帝一回宫就去上阳殿探望皇后的消息,很快就在宫里传开,妃嫔们并不知道在琴州发生了皇帝要把妻子送给弟弟的奇闻,可皇帝衣不解带地照顾病重的皇后,在女人们的心里嘴上,早就变幻出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眼下皇帝一回家就先去看皇后,比起去琴州前那在人前都不掩饰的对皇后的厌恶,可是翻天覆地的不同,原本指望帝后不和,甚至因此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人,心里都不安起来。 永宁宫中,孙修容正招待妃嫔们品尝她的娘家从南方运来的新鲜瓜果,听说这样的事,一时甜美多汁的水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她们都曾从皇帝的枕边走过,皇帝如何看待她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是屈辱,不说出来又实在咽不下。 林昭仪悻悻丢了手中的银签子叹气,孙修容看她一眼,昨儿俩人私下才说,林家派人催促女儿要把握年华,无论如何要给皇帝生个儿子,而孙修容几乎是同样的命运,她们比其他妃嫔有家势有背景,自然也就更多一份责任了。 殿内的气氛正闷得发慌,孙修容的宫女匆匆而来,说道:“娘娘,长公主的驸马去世了,长寿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长公主很快要带着孩子回京了。” 一些没在王府待过的,只偶尔在过去三年的国宴上见过这位长公主,林昭仪和孙修容先后在王府待过几年,略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皇帝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是强势霸道,仗着自己是原配的遗孤,仗着太后性子柔软,出嫁前出嫁后,无不在王府里作威作福。 孙修容啧啧:“周驸马虽不姓赵,但也是旧朝皇亲,一家子也连坐获罪就剩下他一人,这是被活活吓死的吧。”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入上阳殿,珉儿只知长公主的来历,不知她的为人。 清雅告诉她:“奴婢听闻过去在王府,这位长公主就不把太后放在眼里,这几年难得在京中见一面,每一次来都是耀武扬威的。皇上自然不忍她,可是太后总是劝皇上息事宁人,林嬷嬷说,太后感恩老王爷和原配夫人对她的好,说他们统共就留下这一个女儿,凡事让让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珉儿记起了在琴州,传来驸马病重的消息时,太后那不同于寻常的反应,想必此刻,老太太要更不安了。 清雅道:“皇上与您大婚,没有邀请长公主,不知……” 珉儿淡淡一笑:“她也会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吗?” 清雅尴尬地点了点头。 珉儿道:“我不认识她,也没打算把她放在眼里,她怎么看待我,我不在乎。” 清雅心里正想,果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没想到皇后立刻说:“但是母后待我好,好得我不知如何才能回报,所以她若再想欺负母后,就不能了。” 那平淡的口吻,说着最坚毅的话语,清雅没来由地一笑,这样才好,哪能总飘在世外人,人终究是要接地气才行的。她又想起一事,提醒珉儿:“据奴婢所知,周驸马的母亲与秋夫人的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珉儿倒是头一回听说,而上次皇帝要把她送走时,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旦“消失”了,赵氏会不会冲去元州折磨母亲和祖母,这会儿心里头又提起这件事,为了保护祖母和母亲,她冷酷地希望赵氏从世间消失,可她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她不能把自己变成和赵氏一样凶残的人。 “我知道了。”珉儿应了一声,此刻隐约有一种预感,她作为皇后的人生,真正要开始了。 天色渐晚,清明阁送来消息,说皇帝在长寿宫用晚膳,用过晚膳就要来上阳殿休息,命上阳殿预备接驾,只是比从前多了一句话,请皇后娘娘不必再像过去那样等候侍寝,娘娘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皇帝对待皇后的转变,令宫人们也窃窃私语,可惜珉儿一点没变,清雅告诉她可以不再穿白色寝衣不再跪坐于床榻等候时,珉儿却道:“那样挺好的,不慌不忙,一切井井有条,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你们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站,还是那样就好。” 长寿宫里,太后给儿子添菜,说起赈灾的辛苦,劝他不要事必躬亲,项晔只道:“朝廷初建三年,儿子还没能有更多坚实可靠的臂膀,再过几年便好了。” 此时周怀来复命,说上阳殿已经准备妥当,太后暧昧地一笑,拍拍儿子的胳膊道:“可别再吓着珉儿了,你们好好的。” 见皇帝不语,太后又问:“你想通了?傻孩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珉儿了,可你不愿对不起若瑶,就只能想法儿把她往外推?” 项晔默默咽下嘴里的食物,问母亲:“娘,我是不是把她伤得很深?” 太后哼笑:“现在你才来问我?” 项晔神情凝重:“我怕她……会像若瑶一样,突然就离开了。” “胡说八道。”太后到底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好生劝他,“若真是如此,难道不该是让自己爱的女人,在活着的时候做最幸福的人?人的命都是注定好的,难道你把她推开,她就能长命百岁?痛苦地长命百岁,还不如死了的好。” 再次来到上阳殿,项晔的心情完全不同,可是一进寝殿的门,还是大婚之夜的情景,白衣的女子跪坐在床榻上,波澜不惊地看待自己的出现。 “朕不是说了……”皇帝怒视一旁的清雅,“你怎么伺候皇后的?” 珉儿静静地坐在她该坐的位置,看着那突然生了气的男人,这是她的本分。 048 他中邪了吗 项晔总觉得,自从那把趁手的玉骨扇不见了后,他的气势总也充盈不起来,特别是面对秋珉儿。可周怀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找不出那把扇子,即便早已经着制扇的匠人重新打造,拿到手怎么都不是那熟悉的感觉。 玉是有灵性的,哪怕扇子是一模一样的形状,石头不是原先那一块了。 去琴州之前,秋珉儿忍耐并承受自己对她的一切无礼甚至粗暴,但从沈哲的庄园回来后,这个女人就不同了。 雨夜里,她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推开的气势,到此刻还强烈地聚集在她的身上,她从前的不顺从,仅仅是一句话,而如今,她不仅不会再顺从,更开始不惜豁出性命地反抗。 看着珉儿安宁却倔强的神情,皇帝身上的浮躁反而散去了,他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不愿再承受失去的痛苦,却反过来毫无道理地让一个女人受到伤害……项晔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一些,再冷静一些。 “白天的筝,可还在水榭放着?”皇帝问。 清雅帮着应道:“已经收起来了。” 项晔颔首,先问珉儿:“朕想听你弹琴。” “是。”意外的,珉儿答应了。 清雅立刻去布置,上等精致的筝,被重新摆在了水榭中,珉儿没有换衣裳,穿着雪白的寝衣就来了,她不声不响便拨动了琴弦,天籁之声乘着夜风,悠扬在太液池上。 不知皇后是跟谁学的琴艺,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席地而坐地抚琴,不过倒也省去了搬弄桌椅的麻烦。项晔随她一起,在水榭凭栏而坐,可手里少了一把扇子的人,总是连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好,便只能命清雅送来酒壶杯盏,用琴声酌酒。 清雅贴心地为帝后点了蚊香,皇后身边一盏,皇帝身边也有一盏,项晔却烦蚊香的气息,信手就灭了。 琴声款款,不久一曲终了,珉儿抬眸看向皇帝,淡然问:“皇上还要听吗?” 项晔没做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珉儿见他如此,便低头重新要拨动琴弦,项晔才开口道:“你心里很厌恶朕?” 珉儿摇头:“臣妾不敢。” “若是敢呢?” “并没有什么若是,皇上是天子,臣妾只能敬皇上。” 项晔起身来,带着淡淡的酒气靠近了秋珉儿,三十多岁正当盛年的男子,在这个时刻想做什么显而易见,他们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珉儿也一直将这视为本分,只是现下…… 珉儿不知是心病,还是被吓了太多次,皇帝一靠近她,她就会想要后退,此刻亦是如此,使得项晔不小心压在了琴弦上,琴弦发出闷闷的声响,震颤了珉儿的心。 皇帝把她搂在了臂弯里,不粗暴也不强迫,可她也逃不开。 粗粝的指腹缓缓抚摸过她的面颊,像是知道太重了会弄伤她娇嫩的肌肤,皇帝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小心,而大婚之夜,他却粗暴的挑开自己的衣襟,用力的蹂躏身上最柔软娇嫩的地方。 珉儿不愿再怕这个男人,可她心里还是会怕的,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红唇之上,旋即便落下了吻,珉儿第一次接触一个男人的双唇,他强势但温和地,贪婪地,想要把自己吸入他的身体似的,珉儿艰难地发出了呜咽声,可她逃不开。 皇帝空着的那只手,顺着衣襟探入了珉儿的身体,许是这一个多月在外奔波,勒缰绳的手上又多了一层茧,柔嫩的肌肤被粗糙地划过,那微妙的感觉,勾得珉儿的心扑扑直跳。 就是今夜吗,今夜就要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吗,他算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意思呢,天知道他会不会一转身,又变回从前那么粗暴凶戾,这个男人,这个富有天下的帝王,给不了珉儿半点安慰和可靠,他早就把珉儿曾有过的对于皇帝的一丝期待践踏进泥土里了。 那个不能选择自己人生,不得不成为皇后的女人,难道真的没有期待过,可以遇到良人,遇到一个待她好的皇帝吗? 但是大婚之夜,这个幻想就破碎了,连残渣都不剩。 事到如今,珉儿,没那么贱。 珉儿的寝衣已经被完全敞开,皇帝撩拨着娇弱的身体,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欢好的激情,他身下睡过那么多的女人,怎么会不懂云雨的曼妙,可是怀里的人,不过是无抵抗地任意摆布,不过是他单方面,像个发情的猛兽。 项晔松开了双唇,那么近地看着珉儿,她闭着双眼,面上掠过一阵松了口气的释怀,而她的眼角,闪烁着悲伤的光芒,那晶莹的悬在眼角不肯落下的泪珠,看得人心疼。 皇帝不愿强迫她,终于肯承认自己爱上这个女人后,他再也不愿强迫珉儿做任何事。 “罢了。”算是负气,但又听起来挺温和的一句话,项晔松开了怀抱。 珉儿的身体顺势朝后倒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可一掌盖在了蚊香之上,灼烧的刺痛让她禁不住失声。 项晔一怔,但见珉儿痛苦地蜷缩着手掌,还有边上被压碎的蚊香,立刻明白她被烫伤了,上前拉过珉儿的手,掰开她的掌心,蚊香在娇嫩的手心烫出猩红的一点,竟生生脱了一层皮。 皇帝一面呵斥来人,一面小心地吹了吹珉儿的手心,清雅应声前来,见皇后衣不蔽体,慌忙低下了脑袋,珉儿虽然尴尬,但从容地拉起了衣襟,只是被皇帝捧在手心的手,一时半会儿要不回来。 “宣太医来,你们怎么回事,这时节点什么蚊香,这么光秃秃的摆在这里,点着了什么怎么办?”皇帝一连串的话语,谁知道他到底在掩饰什么心情。 “皇、皇上,初秋的蚊子最毒了,水榭四周没有蚊帐,奴婢怕……” “还不快宣太医,皇后的手烫伤了。” 珉儿心里一阵无奈,这个皇帝好奇怪,他真的打了七年的仗夺得天下?怎么不论是粗暴起来,还是温柔起来,都像个孩子一样任性,难道这个人,就只是会打仗吗? “皇上,这点烫伤,上阳殿里就有药,实在不必大动干戈。”清雅如今,倒也大胆起来了。 “臣妾没事。”珉儿开口了,稍稍用力想抽回手,项晔意识到了,又看了看她的伤口,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珉儿吩咐清雅:“不必用药了,弄在手里黏糊糊的,很晚了,皇上……”她看向皇帝,询问道,“皇上在上阳殿入寝吗?” 项晔默然点了点头。很讽刺的一句话,可不是吗,过去每次他都半夜离去,大婚之夜,在安乐宫和淑妃翻云覆雨,在项晔听来就是讽刺,不过珉儿好像,根本不屑讽刺他。 方才的肌肤相亲,什么也没勾起来,皇帝自己的激情也完全退去了,婚后两个月,不算珉儿昏迷那两天的陪伴话,他们第一次共度良宵,可是彼此安安生生地躺在床榻上,仅此而已。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珉儿有些不习惯,皇帝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大抵男人的身体都是这样子,夏末初秋还未真正的清凉,珉儿不得不翻过身背对着,企图离得他远一些。 倒是这样,项晔能转过头来看她,昏暗的烛光里,随着翻身而稍稍裹紧的寝衣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那纤细的腰肢,好像自己的一只手就足够握起,可是如此柔弱的女人,却不在乎他的保护,项晔轻轻一叹,两个月前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尚未入眠的珉儿,听见了皇帝的叹息,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叹息,珉儿本就不了解这个人不是吗? 她松开手掌,夜色里看不见伤口,可被烫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用,她并没有柔弱到了为这点小伤而矫情,但是皇帝方才的反应和举动,太让她意外了。 皇帝为什么对自己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他中邪了? 那一晚,珉儿比皇帝先睡着,当项晔听见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时,就感觉到她睡着了。皇帝悄悄起身,双手撑着身体端详睡梦里的人,微微撅着的双唇那么可爱,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对着自己笑,才能听到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对不起。”项晔轻声道。可是这三个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当面对珉儿说出口。 隔天一早,珉儿听见动静醒来时,意识到皇帝正在穿戴衣衫,她背对着没敢动,想着忍一忍皇帝也就走了,而项晔以为她还在熟睡中,便问清雅:“皇后给秋老夫人回信了吗?” 清雅应道:“回信了,只是尚未送出去。” “待皇后起身,你问她是否要送出去,若是,你便传话给周怀,他会安排。”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往外走了,“就说是朕的意思,皇后可以随意与元州往来书信,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的书信都由朕派人递送,皇后若觉得不妥,待与朕再议。” 这些话,珉儿都听见了,相反的,她没觉得不妥,能让这个人别怀疑自己和宰相府有往来,才是最好的。 珉儿松了口气,一抬手,忽然发现昨晚被烫伤的手掌上,被笨拙地扎了一条手巾,她扯开手巾,伤口上有涂抹药膏的痕迹。心里一惊,她是不是睡得太熟了些? 049 赖在宫里不走了 珉儿完全不记得是谁为她上的药,但是见手巾包扎得如此笨拙,至少是在极不方便的情形下做的,之后起身由宫女们侍奉穿戴,她们瞧见自己手上的东西也都当做没见着似的,珉儿最后问清雅,清雅却笑而不语。 很显然,这是皇帝做的。 “书信递送的事,就请皇上安排,我没有意见。”珉儿道,“既然由皇上安排,你再替我拿纸笔来,我想再写一些话。” 清雅笑问:“由皇上派人递送,娘娘这样放心。” 珉儿道:“原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对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旁人就不同了。” 清雅没敢细问,但那旁人,该是指的宰相府。虽说如今清雅再也不会把上阳殿的事往清明阁去通报,可是她一早就认定,皇后娘娘与她的父亲当真生疏的很,当真没有半点情分,那日秋相大人带着夫人到上阳殿觐见,那冷漠的情形至今印象深刻。 而这一天,早朝散后,秋振宇回家中,正遇上妻子赵氏往门外走,他这些日子都不在赵氏屋子里,这样撞见了,少不得问:“去哪里?” 上次在上阳殿失态后,赵氏几乎就被丈夫“打入冷宫”了,若非这把年纪了,若非还护着宰相府的体面,指不定还要休弃自己,毕竟她再也不是什么郡主,没有皇室王府为自己撑腰,丈夫对自己,连最后一分利用都没有了。 赵氏冷冷一笑:“家里头太闷了,出去散散,老爷也要一同去吗?” 秋振宇皱眉看了看她,叮嘱道:“不要到处乱跑,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赵氏哼笑:“什么身份,妾身是宰相夫人,这样的身份不够体面?” 秋振宇连连摇头,含怒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必老夫再多言,你且记着,你若再言行无状,老夫绝不护短。” 赵氏眼睛明亮:“这三年多来,老爷护过我们母子什么,连骨肉孙儿都可不顾,妾身一个人老珠黄随时可弃的女人算什么?” 秋振宇可不想和妻子在大门口吵架,懒得再理会她,但走进门后,又觉得这样不妥,唤过亲信来:“派人盯着夫人,别叫她给我闯祸。”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日七夕,准备礼物送入宫中,另取五百两银子送到上阳殿,皇后少不得要在节日上赏赐后宫妃嫔。” 不久后,下人们就将送给皇后的节礼送进了皇宫,而从赵氏那边传来的消息,更让秋振宇皱眉,下人道是:“夫人去了城门口,等了半天后,迎来了慧仪长公主的车架,说了几句话后,长公主就请夫人同车了。” “长公主?”秋振宇老眉深蹙,虽说妻子和慧仪长公主的驸马是亲戚,可过去极少往来,她这是去做什么? 深宫里,上阳殿因远离陆地,清清静静地伫立在太液池中,宫里有什么热闹有什么事,若非清雅告诉珉儿,珉儿就什么也不会知道,而她对其他人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自然连问也不会问。 这会儿宰相府的贺礼刚刚送到,珉儿记得一整个夏天里,即便远在琴州,遇上节气秋振宇都会给她送这送那,这七夕也不是什么大节,却送得比之前的节气还要隆重,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再有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往后这些金银珠宝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上阳殿倒是放得下,可珉儿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淡淡地听清雅念了礼单,随后问:“皇上知道吗?” 清雅道:“这是娘娘家里的事,原不必告诉皇上,若是从前,奴婢自然要去禀告皇上,但如今全凭娘娘的意思。” 珉儿轻轻叹:“他送得这样频繁,你回回去说,皇上也会嫌烦吧。” “宰相大人该是担心您年节上要赏赐后宫,怕您周转不来,宫里头的人情,处处是要花钱的。”清雅说道,“大人也是考虑周详。” 珉儿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算上被接回宰相府准备大婚的日子,我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离开元州时他来送祖母,再一次就是那日他带着妻子来上阳殿见我,自然了,大婚之前回宰相府的那三天,也是见过的。” 清雅是聪明人,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而她一直都相信,皇后绝不会做宰相的眼线,绝不会帮着宰相来监视皇上,甚至真有一天要发生什么,她就算不站在皇帝的那一边,也不会出手帮自己的父亲。 不过,清雅很希望皇后能站在皇上的那一边,很希望他们能真正的和睦恩爱,虽然在清雅心里,皇上是排在沈将军之后的,可也是无人能比的存在,他做皇帝的三年多来,整个国家整个皇宫都不一样了。 门前有小宫女来请清雅,她出门听了几句,微微皱眉,回身来禀告珉儿:“娘娘,慧仪长公主进宫了,已经去长寿宫了,您是打算在上阳殿等长公主来,还是咱们去长寿宫会一会?” 珉儿无奈地一叹,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人情世故等着她,过去在元州多好,一村的人和和气气,难得才会见个外乡人出现。 “我过去吧,上阳殿,还是清静些好。”珉儿道。 清静倒是其次,亲自前去长寿宫见刚进宫的长公主,是想给太后面子,免得这位大姑在太后面前指摘皇后架子大,让她有话可说。太后那样善良温柔的人,怕是吵架也吵不来的,相反珉儿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可她并不柔弱。 且说慧仪长公主今年刚满四十岁,在项晔两岁那年,长公主同母的胞弟夭折了,她的母亲不堪丧子之痛,紧跟着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侧妃沈氏被扶正为王妃,但过了没几年,纪州王也病故,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出嫁了。 虽说长公主当年和皇亲联姻,是老王爷在世时定下的,彼时能从边关嫁到京城,是很风光的事,但这一切随着三年前项晔挑落赵氏皇朝,曾经的荣耀,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耻辱。 项晔称帝后,长公主随夫离京,偶尔才回皇宫见见太后,每一次都是哭哭啼啼,责怪太后母子欺负她一个孤儿,毁了她的丈夫她的家。 如今,周驸马一命呼呜,宫里人都说,长公主这下子带着孩子回京进宫,便是要赖着不走了。 珉儿一路走往长寿宫,清雅慢慢地对她说着这些事,她也曾亲眼见过长公主对着太后又哭又闹,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一点也不知收敛,偏偏太后那样善良温柔,见人家一哭,心就软了。 清雅道:“过去,皇上总是不理会,能不见就不见,不过是太后好性儿,由着她罢了。” 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对一个人产生反感,至少珉儿现在就万分不愿见这位大姑子,对她来说麻烦的事越少越好,可是清雅却说,这位怕是要赖在宫里不走了,也就意味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都要和这位麻烦的人打交道。 长寿宫这边,淑妃的肩舆款款而落,刚要进门时,宫人说皇后娘娘正走来,淑妃微微皱眉,命宫人把肩舆撤得远远的,她可不想当面僭越皇后的尊贵,人家用走的,她倒是悠哉悠哉坐着肩舆代步。 “娘娘。”淑妃含笑迎上前,“您也是来看长公主的?” 珉儿颔首道:“难得长公主回宫,大婚时未能邀请,我该来会一会。” 淑妃想了想,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其实在她看来,秋珉儿大可端着皇后的架子,太后已经那么好脾气,总不见得宫里除了皇帝,就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位……淑妃很想用泼妇来形容长公主,可她也是矜贵优雅的人,这样粗鄙的言辞,还是连想也别想的好。 众人拥簇皇后进门,淑妃很自然地走在她身后,将要到门前时,忽然闯出一个十来岁的顽皮少年,蹦蹦跳跳不成体统,眼瞧着一头要撞上进门的皇后,清雅上前拦住,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有没有规矩?” 淑妃轻咳了一声,而清雅也意识到,这个十岁的孩子,正是慧仪长公主的独子。 而那孩子明明都十岁了,却学得他母亲似的,一碰就哭,被清雅这样一呵斥一阻拦,根本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却立刻坐在地上大哭,引得他的乳母从里头出来,见清雅要搀扶小公子起身,竟上前就打了清雅一巴掌,骂道:“哪里来的贱婢,伤了我家小公子?” 清雅身为尚宫局尚宫,是这宫里仅次于林嬷嬷的尊贵宫人,除了帝后,连淑妃见到她都客气三分,这乳母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奴才,竟然如此张狂放肆,可见她主子有多厉害了。 淑妃此刻才不客气地呵斥:“哪里来的奴才,竟然敢打皇后娘娘的女官?” 清雅揉了揉脸颊,挺直脊梁退到了珉儿的身后,那乳母搂着小公子,打量了这几位贵妇人,正要开口时,里头出来衣着华贵的女人,嚷嚷着:“觉儿,你怎么哭了?” 十岁的孩子,张口就撒谎,扑向她母亲说:“娘,他们打我。” 那女人抬起凌厉的眼眉,扫向珉儿和淑妃,淑妃上前笑道:“长公主,好久不见了。” 050 打一顿就服气了 慧仪稍稍欠身,就算作是见过淑妃了,而明摆着这位没见过面的年轻美人就是新皇后,她却故意无视珉儿,搂着宝贝儿子对淑妃道:“这才见面就惹得我觉儿哭,宫里头真是……” 可是她话都没说完,珉儿就淡淡然从她身边走过,没喊上淑妃也没与长公主打招呼,甚至都没她看一眼,带着清雅几人,径直就进门去了。 慧仪气得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珉儿进门的背影,淑妃在身后掩嘴一笑,心想,还不是你的奴才先张狂,还不是你先目中无人?但立刻就恢复正经脸色,笑道:“一家子都到齐了,长公主进门说话吧。” 慧仪却冷幽幽地问她:“听说皇后很是高傲,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淑妃心头一紧,虽说宫里有些许传言,不至于这么点时间就传到京外去,她这是从哪儿知道的,但只是陪笑:“没有的事,皇后娘娘和气着呢。” 正殿里,太后正尴尬地坐在那儿,一见珉儿进门,立刻就高兴了。 原本今天还想好好问问昨晚他们夫妻俩怎么样,可那么不巧,慧仪竟然等不到丈夫头七过去,一把亡夫发送了就回京进宫了,太后心里有准备,她必然是要赖在宫里不走了,就怕她那么嚣张跋扈,连带着欺负珉儿。 “你是走过来的,那么远的路,往后一定坐轿子。”太后安抚着珉儿的手道,“皇上也是的,偏偏把上阳殿建在湖中央。” 此时门前的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见周觉哭闹,太后少不得说:“好孩子,好好的哭什么,快叫嬷嬷领你吃糖果去。” 慧仪冷笑:“我们觉儿这么大了,太后还拿糖果来哄她?” 进宫那么久,珉儿从没见过什么人敢这样在太后面前说话,果然传言不假,果然不是她先入为主,是眼前这个人,真的不讨人喜欢。 太后尴尬地笑了笑,拉着珉儿的手道:“你们见过面了吧,慧仪,这是晔儿的新皇后,五月里大婚太匆忙,没来得及把你请来一道赴宴庆贺。” 慧仪冷笑:“我们这样低贱卑微的人,当然没资格来参加皇上和皇后的大婚了。” 太后暗暗叹了一声,盼着珉儿能大方些,对珉儿道:“这是皇上的姐姐,这些年不大在京城里,如今驸马故去,她们娘儿俩回京投奔皇上和我了,往后……” 可是太后这话,却说不下去,她只见珉儿冷漠地将慧仪母子打量了几眼,也根本没打算要他们行礼似的,接着就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转身对太后笑道:“昨天收到祖母的信函,祖母要儿臣替她向您请安问候,儿臣已经回函,请祖母命人寄一些元州的时令瓜果,现下最是瓜果丰盈的时候,好给母后尝个鲜。” 太后怔怔的,心里当然高兴,可是,这边上的人……果然,慧仪那点伎俩,用一百年也不会变,见皇后竟然完全无视她,立刻抱着儿子大哭起来,说他们孤儿寡母可怜,说他们从此无依无靠,说皇上太狠心,活活逼死她的丈夫。 一贯清静的长寿宫变得如此聒噪,淑妃在边上也直皱眉头,林嬷嬷去劝去拉,慧仪越发变本加厉,那宝贝儿子也是唱戏的好料子,跟着亲娘哭得涕泪滂沱。 “珉儿……”太后无助地拉了拉儿媳妇,她如今对珉儿无话不可说,心里的烦恼很自然地就写在脸上。 她是受过老王爷和王妃恩惠的人,她进门后受宠爱,王妃没有嫉妒欺负她,后来生下项晔,王妃也没为难排挤她,可惜天命难违,那么好的人早早的走了,把一切荣华富贵都留给了太后母子。留下一个女儿,从小霸道蛮横,太后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到了约定的时候把她嫁出去,本以为自此清静,可没想到,兜兜转转,麻烦又回来了。 “这里怪吵的。”珉儿淡漠地说,“我陪母后去外头走走。” 太后眨了眨眼睛,却被儿媳妇搀扶着起身了,珉儿喊过正和长公主拉拉扯扯的林嬷嬷,完全无视那哭成泪人的母子,吩咐林嬷嬷:“我和太后到太液池边走走,先命人去把石凳子擦干净。” 林嬷嬷也是愕然,但已经被慧仪母子吵得头疼欲裂,巴不得离了才清静,便立刻照着珉儿的吩咐去安排,在淑妃的惊讶中,在慧仪突然止住的哭泣里,婆媳俩就这么走了。 没有了哭泣声,长寿宫又恢复了安宁,小孩子觉得无趣,抹了眼泪推开母亲,要到外头去玩耍,他的乳母一路跟在后头,这边珉儿和太后还没走远,就听见周觉在后头喊:“太后,带上我,太后……” 珉儿听见太后的叹息,她朝清雅看了眼:“把小公子领回长公主身边,我不想再看到他到处跑。” 太后忙对珉儿道:“孩子,你别和她生气,他们母子也怪可怜的。无论如何,她母亲过去待我极好,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不……” “母后,我听清雅说,长公主都四十岁了,若是十四岁也罢了,您何必还要照顾一个四十岁的人?”珉儿微微含笑,看起来很温柔,说的话,却是太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 “清雅。”珉儿指了指周觉身后的乳母道,“方才那个人打了你一巴掌,照着宫里的规矩惩罚她,然后逐出宫去,命京城衙门记下这个人,永远不许她再入京。” 清雅顿时什么委屈都没了,带上人照着皇后吩咐的去办,几个太监不由分说地拖走了那个乳母,另有几个人守着那周觉,不许他胡乱地闯。 孩子受了委屈,又见乳母被拖走,忙跑回长寿宫去找她的母亲,这边淑妃才把慧仪从地上搀扶起来,就见周觉跑来说:“娘,他们把乳娘带走了,娘,他们又打我。” 淑妃身边的尔珍跟了进来,道明了缘故,长公主听说自己的婢女被皇后驱逐出宫更永世不得入境,登时气得脸色发紫,拽着他的儿子,唬得周觉瓜瓜乱叫,气急败坏地就冲去追赶太后和珉儿。 这边远远就听见孩子的喊叫声,太后驻足一看,见慧仪风风火火地冲来,她弱弱地对珉儿道:“你看,忍一时风平浪静,和这样的人,真是纠缠不清的。” 珉儿淡淡一笑:“母后,没事的,我们元州也有无赖,村长带人打一顿,就服气了。” 此刻慧仪已经冲到了面前,也不知是自小丧母没有人教养,还是后来在京城那些年养成的怪脾气,真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一开口果然还是那句珉儿没听过,但林嬷嬷一众人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的话,她哭着问太后:“若不是我娘走得早,若不是我弟弟没了,如今谁敢欺负我孤儿寡母。太后,我娘当初对你多好,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你都忘了吗,现在要把我的奴才驱逐出去,你怎么不把我也连带着驱逐出去。” 珉儿对身旁的人道:“既然长公主由此请求,你们带长公主离宫吧。” 四下顿时静了,慧仪直愣愣地看着珉儿,一转身,竟抱着太后的裙摆哭道:“我娘若知道我现在这么惨,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太后,你不能对不起我娘……” 只因长寿宫里闹得不消停,早有人把话送去清明阁,项晔素来是不忍这个姐姐的,可是拗不过母亲心善,而过去哭闹几番满足她的要求,不论如何总是要走的,但这一次,怕是缠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今除了母亲,他又多了一个人要守护,他不能再容忍这个姐姐在宫里作威作福,更不能容忍她伤害珉儿,这会子正往长寿宫赶来,远远就看到母亲和珉儿在那边,而那熟悉的令人讨厌的身影,正缠在母亲脚下。同一个爹生的儿女,怎么就…… “皇上!”周怀惊呼了一声,而项晔已经看到了,上阳殿的人正动手把纠缠太后的人拖开,那慧仪长公主疯了似的扑腾着,哭声都传过来了。 这边太后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拉着儿媳妇说:“珉儿,算了吧,她好歹也是皇上的姐姐,闹得这么难看,也给皇上丢脸不是?” “放开我!”慧仪呵斥着宫人,总算挣脱了束缚,她仪容不整面色狰狞,冲上来就对太后说,“你这就下旨把我赶出去,下旨把我赶出去,让我带着旨意去父皇母后的灵前哭一场,看看他们,还能不能保佑你和你儿子坐稳这江山。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还真把自己……” “啪”的一声重响,比方才那乳母打清雅的力道大多了,谁也没想到,一贯优雅的皇后,在上阳殿中安宁淡泊,总让人恍然以为见到仙子的皇后,竟然出手一巴掌打在了慧仪长公主的脸上。 项晔倏然停下了脚步,心中也是一惊。 慧仪捂着脸,而宫人们似乎怕她会对皇后动手,已将太后和皇后护在身后,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抬头看到项晔走来,立刻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地上一坐,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她早逝的爹娘。 “把她的嘴堵上。”珉儿冷然出声,唬得宫人们都呆了呆,一个宫女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边上的太监,那几人才豁出去了,上去扭了长公主,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她的嘴,索性把手脚也捆上了。 受惊的人死命地扑腾着,太后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对珉儿说:“算了吧,这一闹,我怎么向……” 可项晔已经走来,珉儿周正地向他行礼,而故意晚些赶来的淑妃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也没想到皇帝会来,悄悄跟在太后身后,一并向皇帝行礼。 地上的人还扑腾着,宫里的人无不觉得新鲜,这么多年了,慧仪长公主哪次不是闹腾一番后,得意洋洋地满载而归,还是头一回见她吃瘪。 “晔儿,你看这事?”太后还是忧心忡忡。 可儿子并没有看着她,似乎更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径直冲着珉儿一笑,无言的笑容里,是在褒扬她的果断,皇帝早就想这么做了,什么姐姐,不过是个泼妇无赖。 但珉儿却没在乎这一抹笑容,转过身淡淡地说:“请皇上下旨,不许慧仪长公主再进宫。” 051 大婚那夜就喜欢上了 项晔却像是不死心,绕过来又对着珉儿,很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笑容似的,可珉儿转身去搀扶太后,温和地说:“母后,我们去太液池边上走走。” 兴冲冲的皇帝落了个没趣,笑容也变得尴尬起来,而太后则惦记着儿子会不会真的下旨再也不许慧仪进宫,她并不想被项家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是老太太心里过不去的坎。 但是儿媳妇方才那么强势,自己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勉强说了句:“先把人送出去,其他的事……回头再说吧。” 珉儿没有再三强调,话已经撂下了,之后皇帝怎么做,太后怎么做,她并不能勉强,这是她的态度。而她有皇后之尊,往后这慧仪若还是胡搅蛮缠,她依旧不会由着她。 太后忧心忡忡地跟着珉儿到了太液池边,想起珉儿方才打了慧仪一巴掌,捧起她的手心疼地问:“打疼了吧,傻孩子,何必和她动手呢。” “这样的人,没道理可讲,当然只能动手了。”珉儿笑着,想了想,还是问太后,“您为什么要容忍这样的人,之前听清雅提起,儿臣还以为是她夸大其词,此刻见到了,才知清雅说的不过是皮毛。” 太后叹道:“我总是后悔,小的时候没管教她,那时候总觉得自己立场尴尬,没资格管教,而她也始终只把我当庶母,根本不会听我的,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提起她我就烦就怕,她的母亲真的是很温柔的人,怎么生的女儿,简直就像个泼皮无赖。” “不是像无赖,根本就是。”珉儿俨然女主人的自觉,对婆婆道,“儿臣能体谅您心里的顾虑,可现在皇上是天下之主,您要给这样那样的人交代,那皇上呢?是被诟病亏待原配之女丢脸,还是被一个无赖搅得六宫不宁丢脸,这里头的轻重显而易见。母后,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您说过我,从此是后宫的女主人,儿臣容不得这样的人骑到您头上来。往后即便被人说三道四,也是臣妾这个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和您在没有干系了,可好?” “珉儿……” 珉儿神情坚定:“方才她说皇上是乱臣贼子,只这一句话,就是死罪。” 太后纠结的神情渐渐淡了,见儿媳妇如此坚定,像是也给了她勇气,点了点头道:“孩子,母后听你的,往后这事儿我就不管了,这一年一年地被她闹腾,我也受够了。” 珉儿心里一松,就怕婆婆太执拗,反显得她自作多情。 这一边,慧仪已经被人遣送出去,这位从纪州王府一直嚣张跋扈到皇城的大小姐长公主,今日头一次吃了亏,昔日王府的旧人也好,这三年在宫里见识过她厉害的宫人也罢,无不觉得出了口恶气。对待年轻的皇后,更是刮目相看,刚才那一巴掌,看得人太解气,如林嬷嬷之辈,心里头不知把这无赖撕碎多少回了,却不得不一年年地忍耐着。 皇帝回清明阁后,淑妃只能回自己的住处去,她脑仁生疼,可尔珍却难得那么兴奋,她也是被慧仪欺负过的,这会子正喋喋不休:“都说皇帝家还有三门穷亲戚,可亲戚不怕穷,就怕亲戚无赖,到家里好吃好喝供住,他还挑三拣四。皇后娘娘真是厉害,那一巴掌脆响,真该反手再……” “行了。”淑妃呵斥她,“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尔珍这才收敛,冷静了些道:“奴婢就是觉得解气。” 淑妃冷冷道:“是啊,皇后是厉害,她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会在乎一个泼妇?” 想起刚才的情景,淑妃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皇帝竟然那么殷勤地对着皇后笑,可偏偏小美人根本不看他一眼,皇帝那脸上的失落,就快藏不住了。可见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昨夜,帝后第一次同房了,到底怎么样,淑妃想象不出来,可她现在很明白一件事,果然从一开始,从大婚那夜起,皇帝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之后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不就是因为喜欢上皇后,一面是不愿承认,一面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当年那个少年,也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向她的姐姐表达喜爱之情。 不同的是,姐姐温柔甜美,事事顺着他缠着他,但如今上阳殿那一位……淑妃摇了摇头,她看不透这个小皇后。 “娘娘,王婕妤在咱们宫门口。”尔珍忽然道,指着前头安乐宫门前站着的人说,“您看,那是王婕妤吧?” 淑妃微微蹙眉,渐渐走近,王氏便主动迎了上来,淑妃问:“找我有事?” 王婕妤忐忑不安地说:“娘娘,泓儿虐待宫女的事,皇上那儿还没有发落,臣妾心里实在很担心。想主动去清明阁请罪,又不敢去,娘娘……您能给臣妾出个主意吗?” 淑妃略有些不耐烦,只道:“进门说吧。” 这天直到夜里,宫里的气氛都异常的好,仿佛三年来终于有个当家做主的人了,虽然不能否定淑妃昔日的辛勤,可就长公主这件事上,她也是向来和稀泥的。本以为太后要留下这位瘟神,从此由着她在宫里作威作福,又不是正经主子且品格那么差,谁乐意白白受气,现在走了干净,人人都欢喜。 项晔见周怀也是莫名其妙的一脸喜色,可他心里正不好受,秋珉儿到底是故意无视自己的笑容,还是她真的没看见?在周怀询问皇帝夜里去哪里时,他烦躁地说:“哪里也不去。” 然而入夜时,淑妃带着亲自炖的汤来了清明阁,不知她从此还能不能这样出现在这里,但过去,至少不会有人拦着她。 周怀一如既往地为她通报领路,到了书房,依稀从书架之间透出光亮的地方,能猜到皇帝在那里,淑妃笑道:“皇上,臣妾来了。” 半晌后,皇帝才提着一盏琉璃灯,从书架之间走出来,淑妃嗔笑道:“夜里头看书,可要把眼睛看坏的。” 项晔撂下琉璃灯,对汤水飘出的香气无动于衷,冷冷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淑妃也不生气,早已习惯皇帝的脾气,反问:“是不是往后,臣妾再也不能来了,皇上是怕皇后娘娘生气吗?” 项晔不以为意,坐定后道:“放下,你就回去吧。” “臣妾想看着皇上把汤喝了,您今晚都没用膳,太后一定要担心了。” “朕没有胃口,先放着。”项晔还撑着几分耐心。 “若是皇后娘娘送来的,皇上是不是立刻就喝了?”可淑妃,却戳着他的心骨去。 项晔将手中的书拍在桌上,怒道:“你越来越放肆。” 淑妃眼中含悲,勉强露出笑容:“皇上,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能替代姐姐了是吗?” “退下!” “皇上心虚了?” 项晔起身来,怒视着淑妃:“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说起这些话,朕还没有生气前,立刻退下,不要忘了自己的分寸。” 淑妃冷笑:“臣妾是想学学皇后娘娘,是不是和皇上对着来,是不是无视皇上的威严,皇上会更加喜欢臣妾。” “来人!”项晔真的被惹恼了,见周怀战战兢兢地进来,他怒道,“把淑妃送回去,往后没有朕的传召……” 但皇帝稍稍冷静了些,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为自己,为王府,付出了所有的青春。 周怀见这架势,悄悄退了下去。 淑妃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汤碗,她的心意从来也没被完完整整地对待过,往后更加要缺一块了,口中更是道:“大婚那晚,皇上冲到安乐宫,那么粗暴地行云雨之事,可是那晚之后,皇上就一点心思都没了。别人只道臣妾风光,把美若天仙的皇后都比下去,却不知臣妾在您身边忐忑不安,不过是个被您用来遮掩心思的幌子。” “你还想说什么?” “十几年了,臣妾能听皇上一句真心话吗?” 项晔直视着淑妃,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淑妃凄凉地一笑,再次问皇帝:“皇上,是不是终于有人,能去取代姐姐了?” 皇帝漠然。秋珉儿说得很清楚,她不会取代敬安皇后,也不屑取代任何人,她说没有女人愿意去做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但是这么多年,淑妃都在努力取代她的姐姐,甚至毫不掩饰地向他表露这样的心迹,似乎也因为这样,项晔才会很自然地认为,会有人要取代若瑶在他心里的地位。 “没有。”皇帝回应了。 “没有?”淑妃显然不信,她总比其他人要更了解这个男人,那个硬拖着自己去长寿宫瞎显摆的皇帝,难道不是因为皇后的出现,动摇了他心里坚如磐石的痴情吗? 皇帝背过身去,不再那么烦躁,淡淡地说:“退下吧,往后要来,也只管来,但是今晚朕没心思陪你说话。” 淑妃在身后轻声问:“皇上喜欢皇后娘娘是吗,大婚那夜就喜欢上了?” 皇帝冷然道:“朕不需要向你交代这些事,也不许你再问第二次。” 可是答案,已经明摆着的了。 淑妃苦涩地笑了笑,轻轻一叹道:“还有一件事,皇上可知道大皇子虐待宫女的事,王婕妤那儿一直担心着,等您发落呢。” 项晔转身,他本是知道的,但后来为飓风侵袭沿海一带的事忙碌,就把这一茬忘了。说起来,他还真是从没在两个孩子身上费过心,他的长子都快八岁了。 上阳殿中,灯火渐渐熄灭,珉儿要入寝了,没有皇帝搅和,今夜又会是好梦。而清雅来为她放下蚊帐时,脸上笑盈盈的,像是遇见什么特别好的事,珉儿不禁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清雅道:“今天的事,奴婢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娘娘您可真厉害,宫里都传遍了。” 珉儿不以为意,找到舒服的姿势,就想睡了,可没来由的,想起了皇帝那兴冲冲的笑容,想起他还特地绕到自己面前,想让她看见似的。 珉儿摊开手掌心,烫伤的地方已经结疤了,这么小的伤口,根本不值一提。 052 这个皇帝做得很失败 那么小的伤口不值一提,自然白天发生的事同样如此。只是让珉儿大开眼界,她原以为的规矩森严威严庄重的天家,竟不过如此。 那慧仪长公主,如同泼妇一般哭闹,就是元州村子里最刁钻的媳妇,也不会那样坐在地上哭,堂堂皇家,却能容许这样荒唐的事。 初嫁到上阳殿,清雅请她每日更换数套礼服,妃嫔也是锦衣华服看起来规规矩矩,可这繁华的表象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不成体统的后宫,不成体统的皇室。 不是珉儿轻易看不起人,更不是珉儿瞧不起自己的夫家,纪州那远在边关的,作为一道国门防线的地方,纪州王府曾经的生活,一定是自由自在的,没有那么多讲究,没有那么多需要做出来装给别人看的体面。 珉儿曾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皇宫里奢华的生活,可如今在她看来,反而是整个后宫还没有一个皇家该有的尊贵气度,就连项晔,他也一点都不像一个皇帝,初来时,她以为整个宫里的人都怕皇帝,现在却觉得,宫人们怕的是“皇帝”,而不是项晔。 清雅带人退下了,殿门被轻轻合上,寝殿里安静下来,珉儿重新蜷缩起了拳头,安然闭上双眼入梦,明日天亮了,再好好想想,她这个皇后该如何生存下去。 隔天一早,太后在长寿宫用早膳,淑妃没有来,她以为昨夜皇帝在安乐宫,问了林嬷嬷,才知道皇帝在清明阁哪儿都没去,淑妃虽然去过一趟,但早早就退下了,也不知在里头说的什么话。 太后搁下碗筷道:“她不来倒也好,总是在我面前那么孝顺,我总觉得该给她些什么,偏偏晔儿那里不能答应,不如往后都不必再来了,我也能清清静静吃顿饭。” 嬷嬷笑:“您是如今得了可爱的儿媳妇,瞧不上淑妃娘娘了?” 太后嗔怪:“胡说什么,珉儿可不是见天来的,那孩子的孝顺是放在心里的,一点也不做作。当然了,我也不是说淑妃做作,就是这么多年一成不变的,她辛苦我也心累,何必呢。反是像珉儿那样自在些,大家都轻松不是吗?” “总之呀,就是皇后娘娘好,别人就不是了。” “你又胡说,叫小丫头们听去嚼了舌头,倒是我的不是了。” 林嬷嬷给太后送上一碗燕窝汤,笑盈盈道:“做婆婆的,哪有不偏心的,只是您这样子偏心儿媳妇不偏心儿子的,奴婢也是没见过了。” 太后气道:“那混小子,只会给我添堵。” 林嬷嬷却又正经神情道:“娘娘如今进宫没多久,年纪也小,可是再过几年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和皇上能不能恩爱和睦,中宫的位置摆在那儿,后宫大权,淑妃娘娘早晚要交出手吧,这里头的纠葛取舍,少不得还要您和皇上来做主的。要说淑妃娘娘也不是坏人,这么些年为了王府为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皇后娘娘会如何看待,娘娘是个果断干脆的人,就怕太干脆了,伤了人心。” 太后眉头紧蹙:“好好的,你怎么又给我想出这件事来添烦恼,眼下不是挺好的,珉儿她瞧着,也不像是乐意揽权的。” 主仆俩絮叨着这些事,底下宫人说,沈将军回京了。为了飓风一事,皇帝一个夏天都在外奔波,他提前回京,留下沈哲善后,这会子才刚刚回来。 太后便吩咐:“叫他忙停顿了,进来见我一见。” 清明阁中,皇帝脱下龙袍,正拿扇子扇风驱热,宫人们忙上前来帮忙,他却嫌他们晃得人眼晕,摆手道:“下去吧。” 不多时,沈哲就进门来,温和儒雅的人,像是都不会怕热,他清清凉凉地站在那里,惹得项晔嗔怪:“今日秋老虎厉害得很,你不怕热?” 沈哲笑道:“臣的朝服是夏日穿的,轻便透气,皇上层层叠叠的龙袍在身,自然闷热一些。” 项晔自嘲着摇了摇头,是啊,穿龙袍真的很累,三年多了,他还没有习惯。他叹息:“或许朕,不配做个皇帝。” 沈哲面色一峻,严肃地说:“皇上何出此言,臣又该将自己置于何地?” 项晔冷笑:“踏上宣政殿,君临天下那一刻后,这日子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全天下的事都落在了朕的头上,做皇帝,可不是一时意气就能顶下来的。这一年一年的过去,朕自问是个勤政的明君,但是撇开朝政,家里头的事,全是一团糟。” 沈哲听见是说这些话,稍稍安心了些,皇帝继续说着:“昨日慧仪又来闹了一场,让朕在皇后面前丢尽颜面,半夜里淑妃又来和朕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项泓那孩子,小小年纪怎地这么暴戾,竟要把宫女活活晒死?朕为了朝政已是分身无暇,家里的事该怎么办,这过去的那些皇帝们的后宫,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从自由自在的纪州一路来到京城,连沈哲都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同,他也曾有好一阵子无法适应,可到底也是过下来了。皇帝的后宫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祥和,里头到底怎么回事,他可就不知道了,但既然兄长这么烦恼,必然是问题重重。 “朕从没想过要做一个父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可偏偏又是朕的责任。”皇帝也就对着弟弟,能吐露心事,把这些不该是一个帝王说出口的话,一吐为快。 “哲儿,我这个皇帝做得很失败,国家天下问心无愧,一牵扯到家里的事,我就……” 皇帝略烦躁地敲了敲桌子,依旧因为找不到那把扇子而无法冷静下来。 沈哲想了想,说道:“后宫的事,也许该由后宫之主来承担,皇上既然立了中宫,六宫妃嫔之事,教养皇嗣之事,是否该全权交付给皇后娘娘?臣只知道,历朝历代的那些皇帝们的中宫,都是严挑细选,候选的女子从小就被家族培养该如何成为一名皇后,该如何担负起后宫之责,过去的皇帝们,不见得比您更会应付这些琐事,不过是把烦恼都丢给后宫之主。” 项晔抬眸看向弟弟,沈哲无所顾忌,琴州发生的事并没有在兄弟之间产生隔阂,更重要的是,他和秋珉儿是清清白白的,他若刻意回避,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对不起珉儿的光明磊落。 他道:“皇上既然有了皇后,应该信任她。” 项晔却借口:“她还年轻,才十八岁,能承担起什么?” 沈哲闻言,就闭嘴了,既然皇帝这么想,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时周怀进门来,一脸莫名地怯声道:“启禀皇上,清雅传了皇后娘娘的话,请奴才向皇上请示,娘娘要宣召史官到上阳殿觐见,不是皇上是否应允。” 项晔果然稀奇:“史官,她见史官做什么?” 就连沈哲都觉得有意思,但他不能表露在脸上,琴州庄园一别,他就把珉儿放下了。三年多都没有去元州找寻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反过来说,他根本没有爱的那么深刻那么彻底,不过是不喜欢京城里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就把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当做了借口。 沈哲这样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的,他必须放下,他没有资格去爱珉儿那样的女人。 皇帝同意了,大抵是好奇秋珉儿见史官做什么,然而一想到如今上阳殿什么人都能去,心里头就不是滋味。这些日子他处处让着珉儿,为了博她一笑,便是有不高兴的事也不发作,虽然是心甘情愿如此,可那个人,依旧连正眼都不看他。 母亲总说儿媳妇温柔体贴,笑起来叫人怎么也看不够,可是项晔从没见过从没感受过,所有人对珉儿的每一句夸赞,都勾得他五脏六腑不安生。 然而这一边,珉儿并没有让史官进入上阳殿,她早早就在太液池边的凉亭里坐下,待内侍将史官领来时,珉儿眼前一亮,直言道:“我以为史官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大人竟这样年轻。” 但见史官宋渊向皇后行大礼,有宫女在凉亭外搭了一层轻纱屏风,彼此都只能依稀看个身影,但也看得出来,来的是个年轻男子,而不是长须白髯的老人家。 听得他自报家门,才知道宋家世代为朝廷史官,他们家族也是旧朝的大臣,大齐建立后,他顶替了父亲的位置出任史官,平日里编修史书记载当今之事,是一份很安宁清净的差事,但也背负着历史传承的重任。 珉儿找史官来,只是因为过去的十年,她跟随祖母在元州避居,虽然在书香门第出身的祖母教导下,懂得圣人古训,通晓琴棋书画,但对于元州城外的事,知之甚少。 原本不闻天下事,便可做清净人,连祖母都觉得,她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元州,那么不知外界风云变幻,也无不可。 但是,珉儿现在是皇后了,而她虽然无法和皇帝和睦恩爱,甚至害怕他,但她从踏进宫门,不,是离开元州的那一刻起,就决心要以皇后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那么这十年里发生过什么,赵国为何灭亡,大齐如何建立,她都要知道。 宋渊看起来刻板,实则是个很风趣的人,皇后会纡尊降贵来听他说史,令他这个不被其他朝廷官员重视甚至轻看的人,油然生出一股责任感来,他言辞轻松幽默,将前后二十年的事向珉儿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枯燥一点也不乏味,连带着清雅几人,也都听得迷了。 以至于皇帝驾临都不曾察觉,项晔带着周怀一人踱步到此,见珉儿只在凉亭里见史官,心里倒是一乐,可是再走近些,恰恰看到她美丽的侧颜,正透过屏风微微含笑,那满面的欣喜,是从未对自己有过的,她看起来很高兴,但这一切与他无关。 皇帝的眉头,又紧紧纠结在一起,大步流星地朝皇后走去。 053 足足等了两个月 皇帝突然驾临,唬得清雅等人手忙脚乱,项晔却是长驱直入进了凉亭,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石桌的另一边。珉儿起身行礼,他故作不在意地说:“坐下吧,朕也和你一起听听。” 虽然根本不知道珉儿在听什么,可既然宣的是史官,必然是说史,他原本唯一不高兴的,是珉儿要把外臣带进上阳殿,不知是珉儿细心还是清雅细心,在这里,皇帝就挑不出半点错了。 清雅暗暗一叹,难得皇后娘娘高兴些,方才的气氛多好,这下子皇帝来了,宋大人就该拘谨了。 可万万没想到,宋渊一点也不惧怕皇帝,依旧谈吐从容言辞清晰,故事一直说到十年前,就该是皇帝在纪州起兵,与朝廷对抗,与群雄对抗的岁月了。前半段宋渊都讲得很中肯,可到了这一段,立场十分重要,站在旧朝赵国的立场,项晔就是乱臣贼子,可站在齐国的立场,就是推翻昏君匡扶天下。 也就意味着,其实怎么说都是对的,而这一段历史的对错,也本不该由当世之人来判断。 “退下吧。”就要开始皇帝的历史,项晔突然让宋渊停下了,宋渊倒也暗暗松口气,行礼大礼后,立刻就退下。只是皇帝到来之前,他曾不经意地透过轻纱屏风看过一眼皇后,虽然只是朦胧的一眼,但隔着屏风端坐的温文有礼的女子,必然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这边,兴致盎然的珉儿见皇帝突然打发了宋渊,心里有些失望,不过想着大不了隔几天再把宋大人宣召进来,她虽然不喜欢皇帝,但是对于后来十年的历史十分感兴趣,也要了解那些年发生过什么,才能更好地扮演好自己这个皇后的角色。 “那年是敬安皇后过世后不久。”可正当珉儿要走的时候,项晔开口了,看起来,皇帝是想亲口告诉自己这十年发生了什么,能由亲身经历的人来诉说,一定比宋大人知道更多细枝末节的事,珉儿并不抗拒,不过是换一个人讲故事罢了。 项晔见珉儿眼中没有露出反感的情绪,心里竟有些得意,但提起若瑶,终究是心中一痛,严肃了神情说道:“方才宋渊已提到,早在那之前,我父亲就病故了。父亲重病那年,当时的皇帝急招他入京,父亲上书推病,请求延迟入京的日子,皇帝却怀疑他拥兵自重,连下三道急招,父亲不得不带病入京。根本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是老皇帝怀疑心重,可是等父亲再回纪州,身体就撑不住了,没活过那年冬天。” 珉儿见皇帝那凝重的神情,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敬重的心。 皇帝继续道:“那个时候,朝廷的赋税已经压迫得百姓民不聊生,我纪州边陲本是镇守边关之责,因土地贫瘠,自古没有丰盈的粮食产出,最初建立纪州王府时,朝廷许诺每年供给粮食,王府在我家传了四代,从曾祖父起,就开荒种粮自力更生。朝廷见我们可以自给自足,越往后就越无赖,莫说供给,还反过来伸手要粮草。” 珉儿听得眉头紧蹙,十分得投入,项晔无意中瞥了眼,本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心里却意外得很高兴,但生怕珉儿反感,还是立刻正经脸色,继续道:“敬安皇后走的那一年,老皇帝命不久矣,朝廷为了新君继位的事,皇族之中、大臣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可纵然如此,他们还不断地压迫百姓,不仅仅是我纪州,还有其他各个地方。若瑶故世后,尚未过头七,老皇帝就一道急招宣召我入京。” 听见皇帝开始直呼敬安皇后的闺名,珉儿知道他放松了些,本来嘛,说故事何必那么紧张,不过这一段段发生过的悲剧,还是叫人唏嘘不已的。 项晔神情严峻地说:“当时老皇帝命在旦夕,建光帝才刚刚出生,把持朝政的是你的父亲,那道急招必然也是他下的。” 原以为提起秋振宇,珉儿脸上多少会有些情绪波动,可她却专注地望着自己,一脸淡淡的却似正义凛然的愤怒,仿佛全身心的投入进了自己的故事。至于什么秋振宇,她本就说过,自己是秋家的儿女,传承的是祖父的血脉,至于她父亲…… 项晔觉得自己好像又输了似的,可心里却特别乐呵,继续道:“当时朕悲痛欲绝,又见朝纲混乱,百姓民不聊生,想着失去了若瑶此生还有什么意义,便放手一搏,带着纪州大军一路杀往京城。朕一起兵,各地蠢蠢欲动的势力也终于有胆量动手,于是不仅仅是和朝廷对抗,还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降服。没想到一走就是七年,纪州将士牺牲无数,若非君临天下踏平了赵氏皇朝,朕当真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还在纪州盼着儿子丈夫回家的亲人。” 最后那几句,勾得珉儿眼眶泛红,晶莹的眼眸也湿润起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被皇帝带动了,缓缓叹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项晔怔怔地看着她,不自觉地说:“七年里的事,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大致的起因和结果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珉儿很感激皇帝告诉她这段故事,原以为皇帝赶走宋大人是又要闹别扭,这下反而后悔自己方才一瞬的小心眼,很自然地对项晔露出浅浅微笑,欠身道:“多谢皇上,臣妾今天听了很多故事,还要慢慢消化一下才好。” 这一抹笑容,从大婚至今足足两个月,皇帝才第一次看到。第一次亲眼看到她对着自己微笑,不是在琴州那视如敝屣般的怨恨的冷笑,也不是对着别人,是对着他,是因为感谢和高兴而对着他笑。 三十三岁的男人,心里头像炸开了烟花,兴奋欢喜得本该大笑,可他反而僵住了。 虽然笑容很快就从珉儿脸上消失,但她也没有露出任何抵触厌恶的情绪,缓过神的项晔,禁不住嘴角上扬,摸了摸光滑的石头桌子,可惜找不到他的玉骨扇,害得他都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 珉儿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抹笑容,让皇帝那么高兴,自然也就奇怪皇帝在乐什么,故事讲完了,她该回去了,便起身道:“多谢皇上拨冗为臣妾讲述那段历史,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再叨扰皇上。” 项晔干咳了一声,总想再说些什么留下珉儿,哪怕多待一刻也好,脑袋里的事转了又转,见珉儿正要退出凉亭,喊下她道:“朕有件事,想问问你。” “是。”珉儿停下了。 项晔问道:“我们在琴州的时候,朕的长子项泓在书房虐待宫女,虽然宫女被救下了,但这件事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你看,朕该如何处置那孩子?” 珉儿愣了愣,做爹的不知道怎么教儿子,在问她这个……这个嫡母吗? 是啊,她如今也是别人的孩子的嫡母了,那天赵氏在上阳殿叫嚣的话语一点都没错,身为中宫的她,身为皇后的她,当真和赵氏站在同一个立场了。 在这个妻妾共侍一夫,男人可以名正言顺拥有无数女人的世道下,皇族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每一个家里唯一的那位正室,没有哪一个是容易的。就像珉儿并不否认赵氏的无奈,她只是怨恨赵氏对待无辜的母亲太过恶毒,她并不是以正室之尊来服人,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 “怎么?你不愿意为朕分担,你是皇后,这些事本该……” “可是臣妾不知道该怎么做。”珉儿打断了皇帝的话,很坦率地回答,“臣妾离开元州前,只是祖母膝下的小孙女,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没有再小一些的孩子,臣妾并不懂如何教导孩子。” 项晔的咽喉咕咚了一下,这个女人啊,又要说是自己强迫她来做皇后了是吗? 不过珉儿倒是很严肃地看待自己皇后的身份以及背后的职责,说道:“皇上,臣妾只见过村里人教孩子,不听话的孩子,村里人都是用打的,不过这对于皇子来说,是不是太野蛮了。” 项晔倒是面色一冷:“他要把宫女吊起来晒死,难道不野蛮吗,朕都没有如此对待过俘虏。” 珉儿看着皇帝,彼此目光交汇,他们之间上一次出现“俘虏”这个词眼,是在敬安皇后灵前,是珉儿希望皇帝不要再对她动粗,她说自己不是皇帝的奴隶不是她的俘虏。 而他们初见面,皇帝就弄伤了她柔软的胸脯,若说子承父业,他生的儿子那么野蛮,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项晔也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前发生过的很多事,他等待两个月才得到的一抹笑容,这两个月的代价,似乎还太轻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对珉儿做过那么粗暴的事。 “皇上没什么事的话,臣妾就告退了。”珉儿欠身行礼,转身时,皇帝在身后道,“天气渐凉,你不要总坐在水榭的地板上,清雅,在那里为娘娘铺一层绒毯。” 清雅忙答应下,珉儿则回眸看了眼皇帝,面上波澜不惊的,带着清雅便走了。 退回上阳殿,珉儿正等清雅为她更衣,却迟迟不见清雅进来,才听小宫女说是周公公跟来了,待见了清雅,见她一脸憋着笑的模样,珉儿问:“怎么了?” 清雅屏退了宫女,轻声对皇后道:“娘娘,周怀又来请奴婢帮他,想把上阳殿翻一翻,好找出皇上那把玉骨扇。那把扇子像是有灵性似的,皇上手里摸不着,就总不踏实,奴婢方才也见到了,皇上的手摸着桌子,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珉儿微微皱眉,总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心里一个激灵,反问清雅:“是不是我把它丢进太液池了?” 清雅哭笑不得:“娘娘您已经忘了?” 054 明明是我的儿子 珉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不提起来,我真的忘了。” 清雅为她脱下外衣,说道:“那把扇子是皇上接太后入京后,太后送给皇上的,许是皇上过去天天手里握着剑,忽然把剑放下了不习惯,就一直用那把扇子代替。过去不论寒暑,皇上闲时都会握在手里,墨玉做的扇骨,又沉又严肃,看着也怪唬人的。” “周公公还在找吗?”珉儿问。 “是呀,另做了两把扇子呈给皇上,都不趁手不喜欢。”清雅道,“周怀把宫里各处都找过了,唯独上阳殿还没有,不过奴婢已经说过很多次,咱们这儿没有。” “难为他了,不如实话告诉他,是被我丢进太液池了,免得他到处去找。”珉儿倒是坦荡荡的。 “说不得,娘娘,这事儿咱们先搁着吧。”清雅觉得,这些天帝后之间的气氛挺好的,怎么说那把扇子也是太后给皇帝的,虽然一把扇子不稀奇,可既然丢了并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必翻出来说明白,万一惹恼了太后或是皇上呢。等日子再久一些,彼此的感情都稳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就不足为道了。 珉儿并不在意,随口道:“也好。” 清雅为皇后送上茶,笑道:“皇上和娘娘,第一次好好地说了这么久的话,奴婢一直悬着心,总算没有不欢而散。” 可珉儿却没有顺着清雅的意思去想,反而回忆起宋大人和皇帝说的那些过往。 当年的苛政重税她也是知道的,元州那里的人也怨恨朝廷压榨百姓,变天的消息从京城传到元州,得知新君免去各地两年赋税时,百姓们敲锣打鼓地高兴着,杀猪宰牛像过年似的庆贺,皇帝这个皇帝,是真正当得的。 “想来,皇上也只做了三年皇帝,怪不得太后时常念叨,过去只要守住边关,管好纪州百姓的温饱。如今,泱泱国土全天下的事,都落在皇上的肩上。” 珉儿自言自语,她一直觉得皇帝不像皇帝,但人家,也不过刚刚做了三年皇帝。打了七年的仗,身体里的戾气怕是还没散尽,却沉下心来为国为民,撇开他对待自己的莫名其妙,珉儿可没有资格否认项晔是一位明君。 清雅见皇后虽然没顺着自己的意思去想,可说出的话却是褒扬皇帝的功勋,便笑道:“皇上,当真是了不起的皇帝呢。” 珉儿颔首,但又问清雅:“你在宫里二十年,过去的十七年,和如今的三年,有什么不同?” 清雅被这话问住了,可她不能不回答,努力地想了想,应道:“宫里的规矩,大多是依照从前来的,真要说的话,看起来井井有条,可总觉得哪里差了那么一些。”她怕自己说错话,忙屈膝道,“奴婢该死,奴婢太自以为是了。” 珉儿让她起来,温和地说:“我也觉得差了那么一点,而我比你更不如,原是不知道天家皇室该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是胡乱想的。” 且说方才太液池边和谐安宁的光景,很快就传入宫里,长寿宫里太后听说儿子和媳妇好好地说了半天话,真真喜上眉梢,连刚端上来的瓜果,都要林嬷嬷送一份去上阳殿,林嬷嬷无奈地笑着:“怎么会少了娘娘的,奴婢可没那么不尽心。” 太后叹道:“他们若真能好,我就安心了,若是过两年再能抱上孙子。” 林嬷嬷劝道:“大殿下和二殿下也是孙子,您可不能偏心。” 这话音才落,就有话传来,说皇帝下令将大皇子杖责二十,为罚他夏日里在书房虐待宫女的事,这会子已经打上了,皇帝还派了人督刑,言明任何人不得袒护,自然太后也不得阻拦。 太后又心疼又无奈:“那孩子做出这么凶残的事,不打是不行的,可晔儿自己也不好,他从来都不管管孩子。孩子们还小没什么,等长大了,他也老了,就不怕……” 林嬷嬷劝道:“您放宽心,皇上这不是管了吗?” 太后捧着心门口说:“过去在纪州多好,在这皇宫里,什么事都是要紧事,一点放松不得,而我又没什么用。” 海棠宫里,王婕妤失魂落魄地站在宫门前,终于看到有人抬着儿子回来了,她急急忙忙跑上前。二十大板几乎要了儿子的小命,他连哭的力气都没了,那些掌刑的太监没一下是手软的,腰下的裤子都见血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王婕妤亲自把儿子抱起来送回房里,为他剪开裤子,为他清理伤口,那两年跟着王爷行军打仗,她没少做这些事。孩子疼得醒过来哇哇乱叫,待太医来上药,更是吃痛不起闹得拳打脚踢,被人死死地按着,折腾了好半天,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太医走时,告知王婕妤他们会按时来为大殿下换药,等破损的伤口愈合后,要时不时揉搓一下帮着淤血散去,这一顿打得不轻,且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完全康复。 王婕妤已是满身虚汗,太医退下后,她便坐在床边,轻轻摇着扇子哄儿子安睡,掀开衣裳看了看儿子屁股上的伤痕,一时泪如雨下,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总也流不完似的。 此时门外有人来的动静,不久,她的宫女香薇端着两只瓷瓶进来,告诉她道:“主子,是淑妃娘娘派尔珍送来棒伤药。” “太医开了药,就不要用这些了。”王婕妤皱了皱眉头,想到她昨天去求淑妃帮忙,淑妃答应会替她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难道现在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就是她说好话的结果?既然要打,哪怕提前告诉自己一声也好,这么突然,说打就打。 但香薇却道:“尔珍说,昨夜淑妃娘娘去求皇上,说这事儿当时也就提了一提,皇上说忙,说今日再议,这样的结果,淑妃娘娘也没料到,请您千万别误会。” 王婕妤皱眉看着自己的宫女,她不是美人,只能说长得不丑,当年是王府厨房里最结实的丫鬟,是后来生了孩子后,才日渐消瘦变成现在看似弱不禁风的模样。而做了主子不必再生火做饭,锦衣华服的装饰下,不言不语无人提起的话,并看不出曾经是个厨房的烧火丫头。 她是皇长子的生母,这个地位,谁也不能否定,可是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是说和淑妃娘娘没关系?”王婕妤问。 “奴婢也说不上来,但是听说皇上下旨责打大殿下之前,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与皇后娘娘散了后没多久,就传旨到书房责打殿下。”香薇把听来的话告诉了主子,揣测着,“莫不是皇上与皇后娘娘商议的?淑妃娘娘特地派尔珍传话来,未必不是这个意思。” 王婕妤抿了抿唇,怔怔地转过脸去,面上又滑下泪水:“这是我的儿子,皇上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 她爱哭,宫里上下都知道,是个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主儿,有人怜她柔弱,也有人恼她矫情,林昭仪几位就恨得牙痒痒,自然更是因为她生了长子。这会子听说大皇子挨了打,都幸灾乐祸,且等着日后嘲讽王氏。 太后这边听说孙子无大碍,派人去问候叮嘱几句,也就罢了,这会子侄儿正要进来请安,好些日子不见,心里头更惦记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惦记着她们沈家的香火。 那么巧的是,珉儿正要来长寿宫向太后请安,两处不期而遇,若是从前也罢了,在琴州出过那样的事后,哪怕彼此心中坦荡清清白白,总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清雅都觉得尴尬。 特别是此刻,都要去见太后。珉儿若退开,难免有故意避嫌之疑,便是照规矩,也该是沈哲等着,等皇后离开后再去觐见太后。 偏偏林嬷嬷迎了出来,见他们都到了,笑道:“太后正念叨着呢,娘娘和将军,快请。” 林嬷嬷带路进去了,沈哲躬身请珉儿先行,珉儿到他面前,平静地说:“当日多谢将军送我回行宫,想起来,还不曾对将军言谢。” 沈哲垂首不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珉儿回行宫后就大病一场,那几天他的心也一直高悬不下,但陪在珉儿身边的是哥哥,他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 见了太后,太后便挽着珉儿坐在身边,看看侄儿,又看看儿媳妇,开诚布公地说:“你们曾有一面之缘,皇上又闹出那样荒唐的事,想来从此见面都尴尬,即便你们都是坦荡荡的孩子,可怎么会不介意呢。” 珉儿不语,太后道:“但是叫我说,从此都放下,和和气气的,都是一家子人。” “儿臣听母后的,本来这件事,也不该再被提起了。”珉儿道。 “姑姑,侄儿今日进宫,有事相求。”沈哲忽然开口,被太后嗔笑,“有什么事你说便是了,还文绉绉的。” 沈哲冷静地说着:“侄儿年纪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055 好的东西要珍惜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的?”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侄子一年年躲着婚事不肯娶,现在竟然主动来求自己为他成个家。但这句玩笑话后,太后心里另有些想法,若是从前她一定乐不可支,偏偏在琴州发生了那样的事,而身边的珉儿,正是他过去不肯娶妻的原因。 “母后,沈将军必然有些话体己的话要对您说,儿臣来的不是时候,先告退了。为将军选妻的事,若能有儿臣帮得上忙的,母后只管吩咐儿臣。”珉儿起身了,此刻她不适合在此,无论如何都觉得不适合。 太后没有阻拦,她的确有些话要私下问侄子,便由着儿媳妇离去,而珉儿一走出长寿宫,便对清雅道:“往后来见母后,你替我留神些,尽量不要和沈将军撞在一起。我知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琴州的事你是知道的,刻意的避嫌怕皇上会疑心,但不避嫌也不行,我多谨慎些便是了。” 清雅忙道:“沈将军虽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可奴婢是娘娘的人,往后任何事,奴婢自然以您为先。” 珉儿却淡淡一笑:“你也该为自己,你自己好好的,才能一直在我身边不是?” 她们这边云淡风轻地走了,太后和侄儿,却有严肃的话要说,一直盼着的事就要如愿,太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命沈哲走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好生问他:“是真的想成家了吗?哲儿,你还是不得不成个家做给别人看?做给……你哥哥看?” 沈哲倒也不掩饰:“如今没有要等的人,也没有想要找的人,孩儿就不能再拖着婚事了,孩儿毕竟是沈家唯一的香火。” 太后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 沈哲道:“总不能上街拉着谁就成亲,还是要请姑姑周全后,才能选合适的人,这件事,孩儿自己做不得主。” 可太后依旧不放心,索性挑明了问:“是怕你哥哥疑心你和皇后吗,所以急着要成家吗?孩子,难道为了这件事,你和你哥哥有嫌隙了是吗,再也不能像从前……” “姑姑,即便没有这件事,我和哥哥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沈哲坦率地说,“哥哥是皇帝,就连姑姑对待哥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吗?皇后的事谁也不想的,真的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我只能说我和皇后是清清白白,其他的,就不必给任何人交代了。成家立业是我自己的事,与哥哥与皇后都没有关系。姑姑,选妻的事,孩儿就拜托您了,以我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了谁。” 太后叹了声:“是啊,就连你哥哥娶妻纳妾也不自由,不得不纳那些大臣的女儿做妃子,也不得不娶了珉儿,好在珉儿是个好孩子。” 沈哲道:“哥哥若有交代,姑姑只管应了便是,我娶谁都会好好过日子,但对朝廷对哥哥而言,里头的意义更重要。” 太后挽着侄儿的手,慈爱地看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哲儿,姑姑并不愿看到你为了晔儿牺牲太多的事,至少我活着,就不愿看到你哥哥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皇帝,我希望你们兄弟俩,能一直互相扶持互相爱护,哪怕有一天姑姑不在了,也能安安心心地离去。” 沈哲嗔道:“姑姑不该说这些话,叫哥哥听去,才是该生我的气了。” 太后安心地点了点头,唤来林嬷嬷,道:“传话去清明阁,我要为哲儿选妻,请皇上命文武大臣们将各自家中适龄无婚配的女孩子都送进宫来,照着皇家选妃的规格办。” “姑姑……” 太后却不在乎:“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消息很快就散开了,珉儿才回到上阳殿,这话就跟着传了过来,比起之前在长寿宫里私下挑选,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且沈哲所受的待遇,与亲王皇子无差别。 虽然他只是皇帝的表弟,只是将军的身份,但不论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帝的默许,这都是在向世人表明,他在朝廷在皇室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沈家必然将是大齐最鼎盛的家族。 珉儿意识到,这里头不仅仅牵扯着她与沈哲的一面之缘,还有很多朝廷里的利害轻重,才明白自己根本没那么重要,太过自以为是了。如此,倒是乐得轻松自在,不必把包袱往自己身上背。 而她才进门,上阳殿的宫女们就献宝似的,邀请娘娘到水榭去。 珉儿不明所以地被她们拥簇来,便见水榭每日都被擦得光亮洁净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那毯子倒也不是照着水榭大小的尺寸来织的,但被精心裁剪过,拼接之处要仔细看才看的出来。 小宫女们笑嘻嘻地说着:“娘娘,奴婢们都没敢上去试试呢,且要等您试一试。” 珉儿笑问:“谁送来的?” 众人反而愣了愣,有人笑道:“娘娘,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呀?” 珉儿才想起来,今日在凉亭分别时,他叮嘱清雅为自己铺一层毯子,没想到一转身他就着急派人办妥了,这个皇帝果然做什么事都很率性着急。 但珉儿立时否定了心里的想法,皇帝是好心,她不接受也罢了,怎么好说人家的不是。自然,眼下不接受也要接受,毯子不都铺上了吗? 清雅跟来时,瞧见这毯子,惊讶地说:“皇上真是舍得了,这还是三年前皇上登基时,波斯国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说是他们的工匠花十年才能织一块毯子,皇上原是要给太后的,太后说她用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就一直收着没动过呢。这就剪开了,剩下的那些呢,拿来做几个垫子也好呀。” 见清雅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绒毯,珉儿本要穿着鞋子走上去,不自觉地就把绣鞋脱了,隔着布袜踩在绒毯上,轻盈柔软,好似在云朵上一般,更重要的是,脚底下传来热乎乎的暖意,好是惬意。 清雅见皇后面带微笑,便道:“皇上真是有心了,奴婢在清明阁伺候了两年,也没见皇上对谁这样用过心。” 珉儿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走回来,倒也不是多心或小心眼,只是爱惜东西,道:“往后还能不能在这里用膳,能不能写字,若是汤水洒了,墨汁洒了,岂不是暴殄天物糟蹋了。” 而皇帝似乎料到珉儿会有这一忧虑,已交代宫人传他的话,边上的宫女口齿伶俐地把周公公送来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说是要珉儿照着原样在水榭做喜欢的事,不必担心弄脏或损了这金贵的绒毯,切莫剖腹藏珠,扫了兴致。 珉儿听罢,淡淡地说:“还是要小心,好的东西,要爱惜才行。” 此刻得了表弟要成亲的消息,项晔正放下手里的事赶来长寿宫与母亲和弟弟商议,与沈哲一道离开长寿宫时,才听周怀来复命,说娘娘已经看到那块毯子,十分喜欢。 “她很喜欢?”项晔欣然问,“有没有传朕的话,叫她不必过分爱惜,颠倒了轻重?” 周怀一一应答,皇帝心情极好,转身才意识到弟弟就在身后,他伸手拍了拍沈哲的肩膀:“成了家后,要好好待人家。” 沈哲笑而不语,虽然两个月前的兄长没资格说这些话,但现在他的确在好好对待珉儿,这样便足够了,哥哥是重情重义的人,他一旦认真看待这份感情,谁也无法动摇。 至于他自己,除了珉儿,娶谁都一样,安安生生把日子过好,让哥哥和姑母都放心,让珉儿也放心,也同样足够了。 宫里热热闹闹地传说着沈哲要娶妻的事,他的地位妃嫔们心里都很清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是太后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人物,比起进宫做妃嫔,京城里的贵府千金们,更希望能嫁入沈家做正室,妃嫔们家中的女眷们,也早早派人来联络过。 只是这宫里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寥寥无几,而淑妃这会子,就把家里的书信翻出来看了又看,早在两个月前,家人就曾提过,希望她能把一家子人接入京城来。 可是为了避嫌,入京后淑妃一直都没向太后和皇帝提过这件事,她们江家的人还在纪州,毕竟不是敬安皇后的本家,不可能被皇帝连带着一同优待,而淑妃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也从不在皇帝面前求这样的事。 可是,两个月前皇帝立了皇后,家里的人来信说的事,就大不一样了。 过去哪怕她的沣儿也是庶出子,自己的地位远比王婕妤尊贵,她的次子就是比皇长子来得重要,现在不同了,有了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有嫡子,那么她的儿子…… 淑妃将家信紧紧揉在手心里,家人希望她把自己的堂妹接入宫里,和自己共侍一夫,这是淑妃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事。 但眼下,若是能把堂妹嫁入沈家。 056 怎么那么别扭 然而何止淑妃有这样的念头,多少权臣紧盯着沈哲身边的位置,若能将自家女儿嫁入将军府,哪怕曾是赵国的旧臣,哪怕曾与纪州大军对抗过,有了沈哲的庇护,有了太后的庇护,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高枕无忧。 历来,联姻都是朝廷政治乃至国与国之间,最柔和也最有力的手段。 三年多来,无数人企图跨过长寿宫的大门,求得太后青睐,这一次动了真格的,真的要为她的侄儿选妻,长寿宫第二天就热闹起来。各色各样的礼物被送进来,三宫六院的门路也没少走,整个宫里的气氛怪怪的,看起来很热闹,但到处都是算计到处都是勾心斗角,不相干的人等着看好戏,有所企图的人拼劲了全力。 唯有上阳殿,不知是因为离岸而建才得以清净,还是珉儿尊贵又特殊的身份,宰相府里已经送了个女儿做皇后,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吗,自然不会再惦记什么将军夫人的位置,只不过父女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人饮水。 足足热闹了几天,因中元节在即,皇帝要在那日祭奠敬安皇后,沈将军选妻的事定在了七月二十,届时被计入名册的官宦家的小姐们,会如同选妃一般入宫接受遴选,而这些事,太后就交给淑妃去打理。 中元节这一天,皇帝则破天荒地,头一次带太后之外的人,同去太庙。 太庙祭祀的礼仪,出发之前珉儿好生跟着礼官学过,也将周怀请来,细问过一些皇帝的喜恶。平日里的事珉儿可以不在乎,但死者为大,这位敬安皇后曾经的存在虽然给现在的她带来不少困扰,可人家终究不在了,真正困扰她的人的,本是皇帝自己。 项晔这次带着珉儿来,不同于在琴州是那么别扭,一则是想正式对若瑶告知他的心事,再则是想让珉儿感受到她如今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可他恰恰忘记了,秋珉儿不愿取代任何女人,也不屑取代任何人,她怎么会因为自己被允许去祭奠丈夫的前妻而感恩戴德,或是兴高采烈,不过是庄重地看待已故之人,怀有最普通的敬畏之心。 皇后淡淡地随他出了一趟门,又淡淡地随他回宫,一路上皇帝不问话她也不说话,即便回答的,也都是中规中矩毫无兴致的答案。 项晔感觉到自己的一番心意被无视了,可又不能气哼哼地挑明一切,毕竟珉儿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之处,在太庙随他走过文武百官的面前,也毫不怯场。这个十八岁的姑娘,这个元州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当真了不得。 此番太后没有随行,帝后回宫后,自然要来道平安,太后本是乐呵呵的,可见两人貌合神离,皇帝满身不悦的气息,以为他们又发生什么矛盾,待把珉儿支开后询问儿子,才听他道明原委。 项晔甚至道:“您处处都护着她,什么都是儿子的不是,如今儿子费尽心思讨好她,难道也错了。” 太后啧啧不已,嗔怪儿子糊涂:“你们是去祭奠若瑶的,难道要她笑呵呵的,难道这样不尊重,你才高兴?你也不挑别的事来讨她喜欢,娘说句不中听的话,若瑶对你对娘来说,是曾经最宝贵的人,可对其他人来说,她可什么都不是。晔儿,你要不把若瑶完完全全地放下,谁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你,那些妃嫔们倒是上赶着等你去喜欢她们,可你乐意吗?” 项晔眉头紧蹙,他又做错了是吗? “皇上啊。”太后此刻称呼儿子皇上,便是有要紧事了,语重心长地说,“正是给你弟弟选妻子的要紧时候,咱们把这些事放一边可好,娘心里悬得很,就怕给他选错了人,这件事过去了,娘再帮着你好好哄珉儿高兴,她都是你的皇后了,跑不了。” 项晔这才把心沉下来,问母亲:“您可有中意的人?” 这边厢,珉儿回到上阳殿,今日天未亮就折腾起床梳头穿戴,阳光稍见明媚,她就坐车跟着皇帝出去了。一路上端着对故人的尊重不苟言笑,脸绷得发紧,且这些日子在宫里她很少戴发冠珠钗,今日沉甸甸地插满头很不习惯,这会儿脖子也酸得厉害,一进门就命清雅替她全摘下了。 清雅跟的日子久了,说话也随和一些,一面替珉儿收拾着,一面笑道:“虽说辛苦,但今日十五,出一趟门,娘娘倒是免了与六宫妃嫔相见。” 珉儿淡淡一笑:“倒是出门转转更好些。” 清雅讶异:“原来娘娘喜欢出门?” 珉儿摇头道:“也不是喜欢出门,就是过去几乎没出过元州,在京城的那几年的记忆也都淡了,对于外面的世界有些好奇罢了。” 卸下凤冠钗环,解下项链摘下戒指,脱掉了厚重的礼服,一袭轻薄的锦衣,齐胸襦裙柔软服帖,浑身都透着轻松自在。珉儿径直走向风景秀色的水榭,在柔软干净的地毯上凭栏而坐,太液池里的锦鲤像是认得这位娘娘似的,纷纷朝她涌来。 珉儿转身欢喜地笑着:“拿鱼食给我。” 可冷不丁地,皇帝就站在那里,他还穿着出门归来的衣裳没换下,相比之下,珉儿这一身家常衣衫,就见不得圣驾了。 刚进宫那会儿,清雅要求皇后每日换好几套衣服,那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见到皇帝,都能光鲜亮丽不失体统,可珉儿从琴州归来改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免去这些麻烦,她若不去长寿宫见太后,在上阳殿里就是这么轻便简单的穿着。 项晔朝她走来,珉儿眼见他脚上那双到处走过的鞋子要踩上干净的地毯,下意识地阻拦道:“皇上,请您把鞋脱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立刻有内侍上前来为他脱鞋,珉儿已起身侍立在一旁,而宫女们也送来了鱼食。 项晔信手接过,走到栏杆边往池子里洒,惹得鱼群争先恐后,搅得池水浑浊、水波荡漾,没有平日里悠哉悠哉的闲适,鱼儿扑腾扑腾的声响,叫人听着心乱。 珉儿想去阻拦皇帝,可又觉得多此一举,稍稍挪了一步,还是停下了。 倒是这个细小的动作,被转身的皇帝看在眼里,项晔问她:“你要来喂吗?” 珉儿摇头,垂下了眼帘。 “为什么总是见到朕,立刻就板起脸,方才你不是还挺高兴,朕又给你扫兴了?”项晔有些忍不住了,把鱼食悉数全洒入太液池,走到珉儿面前说,“朕要怎么做,才能讨得你喜欢?说到底,你还是厌恶朕,是不是?” 皇帝那么高,说话的声音也是从头顶上飘下来的,珉儿总觉得他下一步就要捏起自己的下巴,她不厌恶,可是她会害怕,她知道皇帝正在不断地对自己好,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能接受的她都接受了,只有强颜欢笑……她实在做不到。 “你怎么那么别扭呢,之前你还会反抗,还会顶嘴,现在索性连话都不说了,你陪着母后不是很会哄她开心?那天在我们凉亭里,不是也好好的?”项晔想让珉儿抬头看他,想看见她的脸,不自觉地把手伸到了她的下巴前,而看到皇帝的手伸向自己,珉儿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而这一哆嗦,又叫皇帝心软了,悬在半空的手被收了回去,他负手而立,想让珉儿能放松些。 “要朕怎么做?”皇帝语气沉沉地问,“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面对朕,秋珉儿,你不是说,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做妻子做皇后?” 珉儿缓缓抬起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皇上,臣妾又给祖母写了信,您能安排人为臣妾送去元州吗?” 项晔眼中掩不住的失望,可到底她算是开口说话了,皇帝点了点头,不愿再强留下尴尬,要走时,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去太庙祭奠敬安皇后,往后朕不会再勉强你,太庙也罢琴州皇陵也罢,你不愿意去,就不必去了。” 珉儿却道:“臣妾愿意随皇上前往,那本是臣妾的职责。” 职责,他们第一次相见,这个女人就对自己说职责,她要为自己宽衣解带是职责,母仪天下也是职责,她哪里来这么多的职责? “你……”项晔今日本事抱着很大的期待,想要让珉儿体会到自己对她的重视,可他用错发了法子,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这心里的落差,让他越发怀念那天在凉亭里,珉儿由心而发的一笑。 皇帝一个激灵,道:“你喜欢听史,朕往后命宋渊时不时进宫为你说史,如何?” 这事珉儿喜欢,忙轻松自然地道了谢,皇帝总算舒口气,唯一不乐意的是,他并不愿让其他男人来接近珉儿。 而得此机缘,两天后,宋渊奉旨入宫,来向皇后说史,珉儿知道上阳殿对皇帝的意义,就是她一开始自觉地没有让宋渊走进上阳殿,今日亦是如此,在太液池边的亭子里架起屏风,来听故事。 只是宋渊今日另有目的,说罢了建光三年时发生的事后,伏地向珉儿道:“皇后娘娘,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求娘娘成全。” 057 宋家有女 只不过两次相见,突然就说不情之请,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心里就明白,下一回不必再请宋大人来为娘娘说史了。但眼下人家开口相求,且听一听再考虑是否驳回,或许那“不情之请”,不过是个谦辞。 但没想到,宋渊提的是很要紧的事,他的妹妹此次被列入遴选之列,很有可能会被选为沈将军的夫人,他说这些话时,珉儿还以为宋大人是要自己为他开方便之门,没想到人家却说:“舍妹已有心上之人,只因他家祖辈过世不久,尚在孝期不宜谈婚论嫁,没能订下婚约。按照朝廷的旨意,此次不得不入宫参选,并非微臣自以为是,料定舍妹一定会被选中,只是怕万一。若是万一中选,小妹的人生从此改变,而她本也配不上沈将军,唯恐将来悲剧,恳请皇后娘娘,将小妹剔除出遴选名册。” 没想到人家求的,是完全相反的事,这会子走妃嫔门路的,企图跨过长寿宫门槛的,无不盼着是把自家女儿往将军府送,这宋渊倒是反其道而行,要把他的妹妹带出去。 “宋大人,这次的事是淑妃娘娘在打理,皇后娘娘不是不帮您,宫里的事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娘娘纵然尊贵,也不能为了私心坏了规矩,若是宋小姐真的中选,成为将军夫人大富大贵,天下人都会羡慕她祝福她。” 清雅礼貌地替珉儿婉拒了,珉儿什么话都没说,起身便要离开。也许这是宋渊最后一次替她说史,可惜只说到建光三年,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宋渊不能造次,立时退到一旁,说这番话也是豁出性命的,皇后不追究已是仁慈,他怎么还敢强求。 不过皇后经过他身前时停了一停,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开口,珉儿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一直到走上引桥,她才问清雅:“这事儿,我能不能去找太后商议。” 清雅分析着:“太后必然也不愿选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侄媳妇,可万一太后觉得只要是她看中的,或是沈将军喜欢的,就必须嫁给沈将军……娘娘,太后娘娘虽是好性情,可谁知道哪件事就会踩到太后娘娘的底线呢?” 珉儿颔首:“我也这么想。若不然,宋大人这样爱护自己的妹妹,光明磊落的,我为何不帮他。只可惜,再也不能听他说史了。” 清雅问:“娘娘真的不再宣召宋大人。” 珉儿很肯定:“为了大家都好,皇上并不喜欢,我知道。” 这一边宋渊由宫人领路离宫而去,不久就有宫女把话送去昌平宫,林昭仪正不耐烦地给家人写信,孙修容带着几位妃嫔在窗底下坐着下棋,听闻皇后又宣召史官,有人笑道:“咱们宫里,还是头一个有人在内宫见家人以外的外臣,皇后娘娘平日里不苟言笑,解闷取乐的法子倒是不少。听说那位宋大人一表人才,样貌堂堂。” 孙修容放下一枚棋子,皱眉道:“这话含沙射影,也不怕闪了舌头。” 林昭仪愤然放下了笔,恼道:“那么多的事,寥寥几句话怎么说得清,我该从哪里开始写。” 众人便来问:“娘娘要写什么,这么要紧又琐碎?” 林氏道:“你们就不想想,太后大动干戈地为她的侄子选妻子,都赶上朝廷选秀了,你我虽然没经历过,总是听过的吧?” 孙修容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林昭仪啧啧:“你们就不觉得,太后也想给皇上留几个人?” 女人们面面相觑,说道:“皇上如今和皇后娘娘,不是正热乎着?” 林昭仪神秘兮兮地一笑,撇嘴道:“热乎什么,还没圆房呢……” “还没圆房?” 有人惊呼起来,被孙修容按下了,林昭仪也骂道:“小点儿声,我也是想尽办法才打听到的,说出去皇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上阳殿中,珉儿已经端坐水榭休息,正悠闲地洒着鱼食,锦鲤们似有灵性,不愿在娘娘面前失礼,不会争先恐后地来争夺鱼食,只是安宁地游来游去,鱼食落在眼前才会吃一口,和皇帝那仿佛煮沸了湖水的场景完全不同。 珉儿散尽了鱼食,清雅也来了,宫人们摆下矮几,她将书放在矮几上,对珉儿道:“娘娘,只是宋大人留下的书。” 珉儿拿来翻开几页,这是宋渊上次来为自己说史后,回去特别编纂的近二十年发生的大事小事,工整的正文之外,另有蝇头小楷的批注,一些陌生的词眼还特别做了解释,甚至提到某地,也会大致讲解是在哪一个方位,以及风土人情,厚厚的三本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算算日子,不论一开始是诚心为自己编纂这些书,还是后来为了作为换取他妹妹人生的人情,珉儿都不能轻易否定人家的辛劳付出。利益熏天的官场里,还能有这样静下心来做学问的,好似祖母娘家的长辈们,奶奶常说,这世道这样潜心做学问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把这三本书,送去清明阁请皇上过目,若无不妥之处,再送回来我看。”珉儿很谨慎,连清雅都没想到,原以为不过是几本书,没什么大不了,却不知文字看来不过是一笔一划,也往往是能撼动天地最有力的武器。 但果然连皇帝都觉得珉儿太过小心,觉得他们若是恩爱的夫妻,根本不会有这些顾虑,但心里总算是高兴的,哪怕不能作为丈夫作为男人存在于珉儿的心中,她眼里至少还有自己的存在。匆匆翻阅了之后,就让人送回来了。 转眼就是七月二十,年轻美丽的千金小姐们依照规矩入宫参选,淑妃头一回办这样的事,调动了宫里所有旧朝的宫人,照着以前有过的样子一模一样地刻画下来,而她知道将来皇帝还会正式选秀,到那个时候,一定比现在更隆重更繁琐。 宫里隐约传说太后有心为皇帝也留下几个人,淑妃知道皇帝现在的心思全在皇后身上,并不为此担心,相反她更希望堂妹能被太后选中。而到了这一天,淑妃特地来清明阁邀功,请皇帝一起去长寿宫。 项晔说:“都是年轻女子,朕去了不方便,你们做主就是了。” 淑妃缠着他道:“这是太后娘娘人生里另一件头等大事,皇上若是热情一些,也帮着看几眼,太后一定高兴。” 记得母亲说她很紧张,怕选错人,项晔想着自己去分担一些,哪怕将来弟弟夫妻不能和睦,也好不叫母亲一人去承担责任,且见淑妃忙碌那么久,明摆着是来邀功的,便就答应了。 圣驾从清明阁往长寿宫来,正遇上第二批待选的女子去往长寿宫,路遇圣驾人人都很紧张,跟着礼官像皇帝行礼。 淑妃大方地对皇帝说:“皇上还记得我家云裳吗?” 项晔想了想:“你的堂妹?” 淑妃笑道:“云裳也来了,大概在下一批里,皇上一会儿瞧瞧,我家妹妹可配不配得上将军。” 多年来淑妃都是如此,她会很明白地把自己想要的事都告诉皇帝,甚至是她要取代表姐,项晔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她这样挺好的,总比城府深心机重的人要强些,能给的皇帝就给,不能给的,也明明白白地对她说清楚。 “这事儿还是要母后做主的。”皇帝随口应付,示意年轻女子们,“都起来吧。” 花儿似的姑娘们翩翩起身,发髻上的珠玉纷纷叮铃作响,皇帝不经意的转身,忽然被一道眼眉惊颤了心。 他惶然回眸,目光锐利地在女孩子中找寻,终于定在了一人的身上,那姑娘虽然微微低着头,可也能看得清眼眉,项晔的心几乎跳出胸膛,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孩子走去。 淑妃心里一惊,忙跟了上来,待皇帝站定不再动,命眼前的女子抬起头时,淑妃低呼了一声,慌忙捂住了嘴。 那年轻姑娘噤若寒蝉,惶恐不安地看着高大威猛的皇帝,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更不可能知道,皇帝和淑妃在她身上,看到了敬安皇后的身影。 天底下,竟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而十四年前的若瑶,就是这样水灵灵的年华来到他身边,去世时,也不过刚满双十。 “皇上……”淑妃颤颤地,她绕过来看皇帝的神情,又看到了那悲伤的深情的,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的目光。 此刻,却见清雅带着宫人款款而来,她周正地想皇帝行礼,项晔恍然回过神,问道:“何事?” 清雅道:“皇后娘娘得到太后应允,带宋家小姐去上阳殿,将宋小姐选为娘娘的侍书伴读。” 皇帝淡淡地说:“知道了。” 清雅便对众人问道:“哪一位是太史官宋渊之妹,宋玲珑?” 人群一片寂静,但见方才被皇帝勒令抬起头的,不知道自己长得像敬安皇后的年轻女子怯怯发出声音:“小女,是宋玲珑。” 清雅也从没见过敬安皇后,更不知方才的事,便道:“宋姑娘,请随奴婢来。” 项晔怔怔地看着她们,淑妃眼见清雅要带走那女孩子,出声道:“慢着。” 058 从此专房独宠 “淑妃娘娘,您有什么吩咐?”清雅礼貌地相问,但是那宋玲珑,已经跟在她身边了。 淑妃走上前,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这个姑娘,真的太像了,并非神似并非气质相同,而是真正的眼眉长得像。她不知道表姐若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可当年活着的时候,她们一起嫁给项晔的时候,表姐病倒之前,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容貌。 她回身看皇帝,皇帝也正看着她们,她问:“皇上?” 明白的话她不敢说,这宫里大部分是旧朝宫人,大部分妃嫔是在表姐去世后才成为项晔的女人,见过敬安皇后真容的人很少很少,想必此刻送去太后跟前,太后和林嬷嬷也会大吃一惊的。对了,太后为什么同意让皇后把人带走,难道她已经见过了? 淑妃等着皇帝开口,可他却漠然转身走了,是去清明阁的方向,连长寿宫都不愿再去了,至于这宋家女儿,他也不管了。 “淑妃娘娘,您若没什么事,奴婢要带宋姑娘去上阳殿向皇后娘娘复命了。”清雅再次解释。 “皇后娘娘不去长寿宫吗?”淑妃问。 清雅恭敬地说:“娘娘说由您打理一切,她很放心,就不去给您添麻烦了,有什么事您只管派人到上阳殿说一声。” 皇后倒是客气,可她这么不客气地带走一个人,若是普通的女孩子也罢了,可她知不知道,这个女孩子长得…… 清雅见淑妃很古怪,便不再等她点头,欠身行礼后,直接带走宋玲珑走了。 淑妃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去的人,这宋家女孩儿怯怯懦懦,言行举止没有半分表姐的神韵,可她太像了。因为皇帝太过思念,以为至今无人能取代表姐,哪怕十年过去,表姐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地刻在淑妃的心里,正是因为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每一天都会把表姐想一遍。 尔珍上前提醒:“娘娘,不敢让太后娘娘久等。” 淑妃回过神,是啊,她还有正经事,至少这宋家女孩儿不能被嫁给沈哲,不然就天下大乱了,皇后要去就先要去了吧。 这边厢,清雅带着宋玲珑走上引桥,穿过高大开阔的上阳殿,进入后殿时,正遇上皇后手里卷着一册书走出来,清雅带着宋玲珑行礼,珉儿温和地说:“起身说话,这么突然,是不是吓着你了?” 见宋玲珑不敢动,珉儿笑道:“我正在看你兄长编纂的书,缺个伴读,宋姑娘可否愿意陪一陪我?” 宋玲珑仰面看向皇后,比起高大威猛的皇帝,皇后气质柔和多了,比起那位雍容华贵的淑妃娘娘,皇后娘娘更年轻更漂亮,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珉儿看清宋玲珑的面容,笑悠悠道:“怪不得你哥哥会担心,真是水灵灵的人儿,你哥哥的模样也不赖,不过你们却似乎兄妹不太像。” 宋玲珑弱弱地解释道:“小女长得像外祖家,哥哥才是宋家的风骨。” 珉儿笑道:“可你也是宋家的宝贝,你哥哥很疼你是不是?” 玲珑想起今日离别时,全家人的依依不舍,一时热泪盈眶,可猛然想到自己在皇后跟前,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立刻就收敛了,虽然胆小,也不敢失礼。 宋玲珑今年十七岁,比珉儿小一岁,站起来两人个头也差不多,除了宫女之外,珉儿终于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说话了,既然把人家要来做伴读,便是真正要派用场的,她带着宋玲珑到水榭一起看书,听她讲一些所见所闻。 一个能允许自家儿女有心上人,并全力支持的家庭,对女孩儿的教养果然和其他官宦家族不同,渐渐放轻松后,宋玲珑也是个谈吐大方言辞风趣的人,身上全是她哥哥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清雅重新来送茶,顺便道:“娘娘,长寿宫那里已经散了,太后还没定下主意。” 珉儿点了点头,见宋玲珑又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笑道:“我耽误你的前程了,只因你哥哥是外臣男子,不宜时常入宫为我说史,听说你是他的妹妹,我便擅自找了你来,偏偏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也许你去了长寿宫,就能成为将军夫人。” 玲珑的双唇抿了又抿,家教严谨的女孩儿,怎么会轻易在外人面前说自己有心上人,若是说了,怕是珉儿也会觉得她轻浮,她只周正地向珉儿行了一礼,道:“小女愿意侍奉皇后娘娘读书,是小女的福气,家兄也会为小女高兴的。” 珉儿并没有提起宋渊的请求,而宋玲珑既是矜持明理之人,她也就更放心了,笑道:“今日你先回去,之后是否授女官之职,何时再入宫见我,都会有人来府上传旨,且等几日。” “是,小女遵旨。” “清雅,你送宋姑娘出宫。” 此时清明阁中,皇帝正静静地坐在桌前,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看书写字,回来后就一直静坐在那里,看到宋玲珑时那恍如隔世的震撼,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这天底下,竟然会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可他必须明白,那是宋玲珑,不是若瑶,是与他心中最重的那个女人完全没关系的存在。 门前,淑妃款款而来,行礼后站定着,将长寿宫的光景,将太后的意思转达给他,太后果然看花了眼,不知道该选谁好,而那些贵府千金的背后,还牵扯着朝政,关乎着侄儿将来的仕途,甚至是与皇帝的关系。 该说的都说了,来回奔波一整天的淑妃累了,她没心思再装下去,开门见山地问皇帝:“皇上见了那宋玲珑,就一点心思也没动吗,皇上不如把她留下来,即便做不得皇后,还有贵妃一位可以给她,臣妾愿意屈居人下,毕竟那是长得像表姐的人。皇上若是觉得委屈人家,索性连中宫之位也……” “你胡说什么,中宫之位岂是儿戏?”项晔终于开口了,怒视着淑妃。 “可皇上明明就是放不下的,那么多的人,您一眼就看到她了。”淑妃看起来那么悲伤,似乎对她而言,宁愿被一个长得像表姐的人取代一切,也不愿皇帝从此心里只有那个秋珉儿,她付出了全部青春都换不来的一切,秋珉儿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 项晔神情沉重,淑妃的话没错,那么多的人,他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宋玲珑,是因为若瑶在他心里迟迟不去,还是因为宋玲珑真的长得太像了? 十年过去了,他见过那么多的女人,连一个眼眉神似的都没有,秋珉儿的身上更是连半分若瑶的影子都看不见,他爱上了一个和若瑶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若瑶“出现”了。 “皇后不可能见过表姐,她身边的人更是没见过,可为什么一挑就挑了宋玲珑,皇上不奇怪吗?”淑妃走近了几步,她的心完全乱了,“皇上,您立刻下旨,把宋玲珑册封为……” “退下。”项晔打断了她的话,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形压迫得淑妃不得不往后退,而皇帝并没有生气也不打算把她怎么样,只是道,“这件事,与你不相干,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选谁做沈哲的妻子,朕与太后会做决定。” 皇帝撂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去,淑妃木愣愣地定在原地,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在喊:摆驾上阳殿。 他去上阳殿了,他去见皇后了,去见那个凭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就轻易取代了表姐的女人了。 此刻天色已暗,珉儿得知皇帝驾临,带着清雅等人到上阳殿门前迎接,皇帝平日里总是说来就来,她从来也没正经接过一回驾,这会儿的光景彼此都很陌生,突然见秋珉儿等候自己,项晔也觉得好新鲜。 而清雅已经把自己带宋玲珑走时,遇见皇帝和淑妃发生的事告诉了珉儿,并在送宋玲珑离宫时,问了她清雅还没到时发生了什么,主仆来分析下来,皇帝若不是被宋玲珑的美貌惊艳,就是宋姑娘长得像什么故人,至于那故人是谁,清雅和珉儿都心知肚明,虽然她们都没见过本尊,可皇帝念念不忘的除了敬安皇后,还能有谁? 清雅很谨慎地提醒皇后:“万一皇上要自己留下宋姑娘,就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事了。” 珉儿也很明白地说:“若是如此,我就爱莫能助,只能凭她自己的缘分了。” 清雅不甘心:“只怕皇上留下宋姑娘,从此专房独宠,无人可以取代。” 珉儿却欣然一笑:“这样的确是委屈了宋姑娘,可皇上往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这不是也挺好的?” 既然如此,清雅无话可说,这会儿皇帝来了,他一如平日的气势,清雅只是看了一眼,揣摩不出皇帝的喜怒。 项晔在殿内随意走了走,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见桌上开合着几本书,项晔清了清嗓子,问:“你认识宋玲珑?” 珉儿摇头:“臣妾只知道,她是宋大人的妹妹。” 项晔问:“为什么挑她做你的伴读?” 珉儿把心一定,忽地跪了下去,项晔眉头紧蹙,不悦地问:“做什么,你起来说话。” “臣妾有件事瞒着皇上,不知此刻说,还来不来得及。” 059 皇上说的是 “你起来说。”皇帝见珉儿愿意开口,心中就已高兴了一分,自行找了椅子坐下,不想人高马大地杵在这儿让珉儿仰着脑袋太吃力。 珉儿对此本就是能帮便帮一把,爱莫能助也不强求,自然不会再刻意维护宋渊什么,便把他当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至于皇帝接下来要如何安置宋玲珑,她就管不着了。 听说那长得像若瑶的女子,另有心上人且等着婚配,项晔心里怪怪的。可他还算清醒理智,若不是要给沈哲选妻,这些女孩子都不会出现在宫里,自己和宋玲珑的人生永远也不会有交集,甚至天底下一定还会有长得像的人,何止这一个。 至于皇帝本身选秀纳妃,当后宫建立,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有过那么多女人时,除了不得已的政治联姻,他不打算再添什么人,更何况如今,把心放在了珉儿身上。 “宋渊不该对你说这些。”项晔道。 “是,臣妾也不会再请宋大人入宫说史,请皇上放心。”珉儿道。 项晔皱眉:“朕不是这个意思,并没有责怪你。” 珉儿淡淡地说:“臣妾不是负气,宋大人是个人才,皇上不会为了这点事而裁撤他。但是臣妾不知道他下一次又会求臣妾什么事,臣妾不愿自添烦恼,还是不见为好。” 项晔问:“那宋玲珑呢,你不是要留她做伴读?” 珉儿摇头:“只是今天找了借口,把她带走而已,臣妾需要给皇上一个解释。” 项晔指了清雅:“她说是母后同意你的?” “是,但母后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缘故,臣妾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向母后开口,母后答应臣妾便把人带走,若是不答应,也只能让她去应选了。”珉儿回答得很清楚,她是想帮忙的,但绝不勉强,帮不上也就帮不上了。 果然惹得项晔嗔笑:“既然出手帮了,就该做到底,现在朕若说要把宋玲珑留下,你不是白忙一场,可能还要把自己搭上。” 原以为珉儿会为自己辩解,可她却道:“皇上说的是。” 这反叫项晔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不过这件事有了明确的解决方向,皇帝心里很高兴,原想若是珉儿的确要把人留下做伴读,往后出入之间,太后瞧见了,过去纪州王府的故人看见了,一定会惹来非议,而他自己时不时看见一张长得像若瑶的脸,就算心里明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可也难免会觉得膈应。 既然珉儿只是想成全宋玲珑的婚事,并不是要把她留在宫里,项晔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看着珉儿的眼神,也是越发的喜欢。 被皇帝这样看着,珉儿很不习惯,她倒是习惯了那个每次都风风火火闯来,动不动就威胁要把她丢尽太液池的人,虽然那样会让她感到害怕。 “没什么了不得的,这件事朕便应了你。太后那里也不会再提这件事,你也不必去解释,沈哲的妻子选哪一个很快会有结果。”项晔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下了,此刻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他便决定去长寿宫,向母亲说清楚,并为沈哲的婚事做个决定。 皇帝离去的身影轻松愉快,和清雅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本不赞同皇后对皇帝实话实说,可现在的结果,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清雅也猜不透,皇帝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宋玲珑,若是惊艳了美色,轻易放弃那是看重皇后,更在乎她的感受,但若是长得像故人……事后又提起这件事,珉儿见清雅耿耿于怀,笑道:“连皇上自己都不在乎的事,你何必自添烦恼?” 清雅直言:“皇上对敬安皇后念念不忘,奴婢真怕有一天,真的出现可以替代敬安皇后的人,皇上会把您中宫的位置,也让给那个人。” 珉儿问:“若是如此,那时候我会在哪里?” 清雅摇头,珉儿自行想着,云淡风轻地笑着:“或生或死,总有个该有的去处。虽然我已经求太后,若我不在人世了,请她为我照顾祖母和母亲,但太后也以上了年纪,将来的事说不清楚,我该为自己做些打算的。” “娘娘,奴婢的意思是……”显然皇后看重的,和清雅所担心的不同,皇后只关心自己一无所有的话,家人怎么办,她怎么不先想想自己? 珉儿一笑:“我知道,你放心。” 且说长寿宫里,太后见儿子来陪自己用膳,本想把珉儿也一同叫去,可听说他就是从上阳殿来的,又担心他们是不是不愉快。没想到却是提起那宋玲珑的事,在太后看来,皇后不过是问她要了个玩伴儿,没想到这里头牵扯了这么多,甚至儿子直言不讳,说那个宋玲珑,长得像若瑶。 太后和林嬷嬷面面相觑,皇帝说道:“这件事就不必再提起了,也不要告诉皇后那宋玲珑长得像谁,朕不想她误会。” “不提便是了,你和珉儿好好的,娘就放心了。”太后松了口气,而令她惊讶的是,面对一个长得像若瑶的女子,儿子竟然说放下就放下,是他足够理智,还是他已经淡了旧情,又或者是,已经这么深刻地爱上珉儿了? 但不论哪一个原因,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太后虽然怜惜已故的儿媳妇,可她早就不乐意儿子被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牵绊着。 “今天看了那么多女孩子,我眼睛都花了。”太后疲倦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来帮我。” 项晔道:“儿子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哲儿手里有兵权,朝廷大事朕也多与他商议,在朝堂上举重若轻,任何一派势力都想与他结盟,娶哪一家的小姐都是麻烦。大张旗鼓地安排遴选,不过是个幌子,今日淑妃提起一人来,儿子心里就有了决定。” 林嬷嬷在旁边问:“淑妃娘娘的堂妹也来了,皇上是不是想?” 项晔道:“沈哲和江云裳也算认识的,倒也好相处了,朕会问过他的意思,他若不愿意,再选旁人不迟。” 太后回想那孩子的模样,笑道:“是个漂亮的人儿,比她姐姐还漂亮,就是好些年不见了,我瞧着也陌生,莫说只见过几次的哲儿了。至于江家,至今无官无爵,倒也干净。就依你的意思,先问问哲儿是否乐意,他若不喜欢,再换别的人。” 而太后见皇帝乐呵呵的,便劝:“既然和珉儿聊得不错,今晚就去上阳殿吧。” 项晔倒是推辞:“原本没什么事,朕已经知会王氏,今晚去海棠宫,泓儿的事总该有个了断,朕也不能打他一顿就不管了。” 太后叹:“罢了,你肯管管孩子们,也是好的。” 待得皇帝离去,林嬷嬷私下对太后说:“您觉不觉得皇上变了,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大殿下长这么大了,皇上还是头一回像个父亲。” 太后笑道:“是不一样了,单单他对那宋玲珑的态度,就叫我不可思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带一个女子回来,而那女人会长得像若瑶,可见这傻小子,不糊涂。” 夜渐深,安乐宫里,淑妃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榻旁,二皇子已经睡得很香甜,这个茁壮成长的孩子,如今已经寄托了她一半的人生期望,而另一半还在淑妃自己的身上,她还没有死心,更不甘心。 “娘娘,皇上去了海棠宫。”尔珍来向淑妃禀告。 “知道了。” “宋玲珑的事,听长寿宫里的人说,皇上像是对太后提起了几句,具体说什么就不知道了。”尔珍说道,“但此刻都没什么旨意传下来,大概是要依了皇后娘娘,留给她做伴读。” 淑妃冷笑:“难道往后就看着皇后带着那个宋玲珑,就跟表姐阴魂不散似的在这宫里走来走去?” “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他如今的心,都被秋珉儿带走了。”这一句,说得充满恨意,声音略响了些,惊动了睡梦里的孩子,她立刻柔和下来拍哄儿子,待孩子睡熟,便吩咐尔珍,“我要去上阳殿。” “娘娘?” “立刻就去。”淑妃起身便往门外走,“看样子他什么都没说,既然他不说,我来说。” 这一边,珉儿已经要睡了,多年侍奉祖母的习惯,若没有重大的心事,珉儿每日都早睡早起,连带着上阳殿的宫人们跟着轻松,这会子确定皇帝不会再来,已经熄灭灯火,都准备歇着了。 可淑妃忽然闯来,四五盏灯笼急匆匆沿着引桥而来,宫人们上前去查问来者何人,一面通报到里头,珉儿还没睡着,正想着明天给祖母写信写什么内容,忽见清雅又折回来,端着烛台站在纱帐外说:“娘娘,淑妃娘娘来了,要见您。” “这么晚了?” “奴婢们拦不住,淑妃娘娘已经在殿门外了,说是一定要见您。” 珉儿想了想,坐起身道:“那就请她进来吧,不过下不为例,往后入夜了我谁也不见。” 060 只想着你一个人 上阳殿建成以来,淑妃仅仅与群妃来向皇后行礼时,进过大殿的门。大殿之后是什么风光,她今夜还是头一回领略,清雅带着她走过朱漆竹桥,便就到了皇后寝殿的门前,只是夜色深重,几盏灯笼不足以让她看清这里的风光。 殿内也没有为了迎接淑妃而灯火通明,几位宫女端着烛台为她引路,内殿之中已经架起屏风,将淑妃送到这里,宫女们就退下了。 屋子里只有星点烛光摇曳,即便不用屏风也看不清什么,淑妃心里不高兴,皇后也太怠慢她了。 可她才这么想,就听见里头有动静,一盏蜡烛被端着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意识到是皇后,淑妃立时行礼。 “我已经要安寝,此刻仪容不整,还望淑妃不要介怀,深夜来上阳殿,可是有要紧的事?”珉儿将烛台放在茶几上,邀请淑妃坐下,自己身上一件便袍裹身,若说是轻慢了淑妃,不如说是一种旁人享受不了的亲和之态,连淑妃自己也糊涂了。 “是为了宋玲珑的事。”淑妃定下心神,她可不敢坐,站在原地,慢慢说道,“臣妾是想来告诉皇后娘娘,宋玲珑不能留在您身边做伴读。” “你要喝茶吗?”珉儿却问了毫不相干的话。 淑妃愣了愣,忙道:“臣妾不喝茶,但宋玲珑的事,臣妾要向娘娘解释清楚。” 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能说,本以为能说出让皇后伤心难过的话,可当她把宋玲珑长得像敬安皇后的事说明,话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原来宋玲珑被皇帝注意,真的是因为她长得像故人,珉儿和清雅猜的一点不错,不过这样算来,皇帝那个人,是不是太好懂了些? “你认为,该如何安排宋玲珑?”珉儿问。 见皇后不以为意,这样的事仿佛没在她心里掀起半分涟漪,淑妃好不甘心,她来并不是要向皇后解释什么,是想让皇后不自在的,她不愿看到帝后恩爱和睦,不愿这个年轻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夺走本该属于她的,并且是她付出一切想要换取的尊贵和情意。 可惜的是,她好像不能如愿。 淑妃心里翻江倒海,一时热血冲头,说道:“或许把宋玲珑留在宫里,皇上会更开心些,娘娘不要误会臣妾是对娘娘不敬,臣妾只是……一切都为皇上着想。” 珉儿问:“宋玲珑,真的很像敬安皇后吗?” 见皇后被撩动了心绪,淑妃竟有几分得意,故意道:“长得十分相像,也不怪皇上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 “是吗?”珉儿淡淡一笑。 回想起黄昏时皇帝来上阳殿,问起宋玲珑的事,他只是静静地听自己解释,而走时则说,这件事不必再提起,太后那儿也无须解释。可见淑妃没有骗人,的确是像得足以让皇帝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足以让太后从今往后也对这件事缄口不提。 但是他看起来很平静,以他过去口口声声嗤笑自己妄想取代敬安皇后的架势来看,这一次真的涉及到了那一位,他反而出奇的冷静。 “娘娘,不如就把宋玲珑留在……” “我知道了,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很快会有结果,不急于今晚。”珉儿起身,端起烛台往回走,不等淑妃回应她,便唤来清雅送客。 不急于今晚是什么意思,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淑妃自己反而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娘娘,奴婢为您领路。”清雅客客气气的,淑妃也不能强行留下。 待清雅再回来,屏风已经被撤下,屋子里的蜡烛也全灭了,她家主子睡了。亏得清雅还好奇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她家皇后娘娘,真是太淡定了。 只是珉儿并没睡着,确定了皇帝会为了宋玲珑而特地跑来问她为什么的缘故后,皇帝对于发妻的情深意重,才让珉儿有了真实的感受。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不许任何人取代他的发妻,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他若当真爱得深沉,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取代那一位的存在,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同样的,眼下皇帝若是为了一张长得像的脸蛋,就把对发妻的思念寄托在宋玲珑的身上,那么皇帝的念念不忘,就更可笑了。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知道珉儿要把人家怎么样后,就平静地成全了。 如此,珉儿甚至觉得自己最初受的那些委屈,总还算有些道理,皇帝对发妻是刻骨铭心的爱,是真如太后所说的情深意重,而不是肤浅的,只是为了一张脸。 然而淑妃深夜闯入上阳殿,不可能不被皇帝知道,隔天本该为了江云裳的事召见她,皇帝却不得不问她半夜去找皇后做什么。 淑妃知道瞒不住,只能实话实说,皇帝本想瞒着不告诉珉儿的事就这么被说破了,气得他一言不发,只冷冷地命淑妃退下,气极了,果然是根本不愿理会的,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是这个样子,皇帝的对一个长相酷似表姐的女人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归于平淡,皇后对发生这样的事毫不在意,这完全悖逆常理的事,无法让淑妃冷静。她辛苦了十年都无法取代表姐,现在这到底算什么? 这日午后,思量再三,项晔还是踏上了上阳殿,见珉儿在大殿门前等他,那平平淡淡的神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皇帝心里反而有些乱。 进门后,说了些有的没的,始终也不在点上,正遇上宫女送来鱼食,他若不来,此刻珉儿正要去水榭喂鱼。 皇帝随手接过来,径直往水榭走去,穿着鞋子要踩上地毯的一瞬,想起之前的事,便停了下来,身旁的人立刻会意,上前为他脱下了鞋子。 珉儿也自行脱了鞋子,跟在皇帝身后,看到他抓了一把鱼食洒下去,底下鱼儿争食,惊得水波缭乱,又好像煮开了太液池的水似的,珉儿轻轻一叹,走上前道:“皇上,这样子喂。” 她从项晔手里拿了一点鱼食,轻盈地洒入水中,鱼儿们像是见到娘娘来了,立时安静下来,悠哉悠哉地围着她游来游去,鱼食落在眼前才会张口吃。 项晔学着珉儿的样子,不再粗犷地乱洒,将鱼食一点一点投入水中,可是一轮到他这边,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又扑腾起来,甚至溅起水花,让项晔不禁后退了一步。 两人面面相觑,皇帝把鱼食递给珉儿,珉儿再做了一遍,还是和平日里一样安宁祥和,但是皇帝一上前,那些鱼就疯了似的翻腾着,皇帝一生气,把所有的鱼食都倒了下去,可是一回头,却见珉儿在笑,不知是笑这群鱼傻,还是笑自己的笨拙。 可是她的笑太美了,明晃晃的午后阳光落在面上,让她白嫩的肌肤看起来,仿佛晶莹剔透一般。项晔不自觉地伸手把珉儿往后拉开,口中道:“水溅起来了,别弄脏你的裙子。” 好像还是第一次,皇帝突然碰她,珉儿不觉得害怕。 但项晔却怕她会抵触,很快松开了手,干咳了一声道:“朕得闲,想来听你弹琴。” 珉儿颔首:“皇上稍等。” 可是见珉儿转身,项晔却问:“难道你就没有不想弹琴的时候,朕要你做的事,你从不拒绝,可朕对待你的心,你也从不接受,到底是你太别扭,还是朕太纠缠不清?” 珉儿转身问皇帝:“那皇上,还想听臣妾弹琴吗?” 项晔眉头一紧,上前凑近了珉儿道:“朕的话,你听不明白吗?为什么不像在琴州那样,明明白白地应对朕,朕不想看你扮演一个皇后,朕想看你真正地做我的妻子我的女人。” 珉儿平静地看着他,很奇怪,她今天一点都不害怕,她还是问:“皇上,您还要听臣妾弹琴吗?” “秋珉儿!你!” 项晔急了,终于把那难以开口的话说了出来,冲珉儿怒道:“昨夜淑妃对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朕绝不会为了一个长得像若瑶的女人就神魂颠倒,朕爱的若瑶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活过来。可是朕现在心里有你,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满脑子就只想着你一个人。” 珉儿怔怔地看着皇帝,她若没听错的话,皇帝是说…… 面前的人猛地扑了上来,抱住了她的身体,他们的脸贴得那么近,她都能感觉到皇帝的呼吸。 061 别怕 皇帝的双唇,落在珉儿的嘴上,却不似那晚夜色中想要把自己吸进去的霸道,他只是轻轻地啄了两下,像对待最珍爱的宝贝,那目光柔和的眼眸里,映着彷徨愕然的自己。 珉儿恍然醒过神来,皇帝已经轻轻地把她松开了。 “从今往后,朕会对你好,再也不欺负你,再也不让你伤心难过,更不要让你害怕。”看得出来,珉儿蒙住了,甚至是被吓到了,可是项晔却有耐心,温和地说着,“你不愿意做的事,朕不会勉强你,你若想和祖母母亲生活在一起,朕立刻把她们接来。” “皇上……”珉儿打断了皇帝的话语,这个一见自己就凶神恶煞,甚至动手的男人,在把她送给沈哲,自己强行回到行宫后,就开始对自己好了。珉儿一开始有些奇怪,还暗暗笑话皇帝是不是中邪了,但后来,也就像过去被欺负一样,顺其自然地接受他的温和,并没什么特别的。 然而这一刻,皇帝告诉自己,原来大婚之夜初见的那一瞬,他就喜欢上了自己。 虽然一路从元州颠簸到京城,以及走过引桥那一千三百九十八步,她对未来的丈夫有过幻想,可也是在初见的那晚,她抛下了一切天真的念头,开始端端正正做她的皇后,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她曾幻想过,希望自己能被温柔相待,然而当她再也不期待时,那个人却说,他爱上了自己。 “您还要听琴吗?”问来问去都是这句话,秋珉儿根本不知道此刻她该说什么。她不能否定皇帝的情意,可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爱,她该如何回应? 项晔愣了愣,没能掩饰他的失望,唯有点头:“好,朕听一曲便走。” 珉儿松了口气,去找清雅送琴来,与皇帝在水榭席地而坐,此刻鱼儿们早已散去,那搅得人心慌的水声已经安静下来,皇帝依靠在栏杆之上,凝视着举止优雅的珉儿。纤纤玉指拨动琴弦,天籁之音悠扬在太液池上,一切宁静得,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年来,朕从没想过,还会爱上什么女人,打了七年的仗,新朝建立三年终日国事缠身,立皇后是万分不情愿,选了你更是因为你父亲。”在舒缓柔和的琴声里,项晔再次开口,抚琴的人眼眉稍稍一颤,但没有停下来。 “那夜见到你,朕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恐慌,好像终于有一个人,要驱逐朕心里对若瑶的念念不忘,朕是冲昏了头,才会那样粗暴地对待你。”皇帝慢慢地靠近了珉儿,“甚至在知道你和沈哲的故事后,就想立刻把你送走,以为那样才对得起若瑶,才算是对你好,你跟着沈哲,再也不会受朕的欺负,当时说得那些话是真的。” 忽然一声狰狞打破了悠扬的琴声,筝弦猛地断了一根,抽过珉儿的手指,划出一道血痕。 两人都怔了,疼痛钻入心里,珉儿才缓过神来,侧过身吸吮出血的手指,再回身时不经意地抬头,便见皇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看。 珉儿忙道:“皇上稍等,臣妾让她们再换一把筝来。” 项晔却抓过她的手,看到血珠子还在冒出来,作势就要将珉儿的手含在嘴里。 意识到皇帝要做什么,可那手指珉儿自己才刚刚吸吮过,她奋力地想要抽回来,她的力气哪里挣扎得过男人,当自己的手指被湿润的温暖包裹,感觉到被轻轻地吸吮,珉儿双颊滚烫,连脖子耳朵都红了。 待项晔终于松开珉儿的手指,却顺势推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筝,稍稍用力就把柔弱的人抱进了自己的怀里,珉儿那么娇小,纵然双手挡在胸前,抵在男人的身体上,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了皇帝的胸膛上,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温暖,和隐约能感觉到的心跳,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不是第一次肌肤相亲,珉儿甚至在皇帝面前一丝不挂,她从不抵触项晔要和自己行云雨之事,她很明白那是她身为皇后和妻子的责任,可正如皇帝说的,他不希望看珉儿扮演这个角色,他要自己真正地做他的女人,可珉儿却把这一切看做是应该做的事。 而此刻,第一次被温柔相待,这样的怀抱温暖又可靠,连带珉儿还没放下的防备和惶恐,全部都包容了。 “珉儿,对不起。”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珉儿的心重重地一颤。 对不起这句话,早在他们同床共枕的那晚,皇帝就对睡梦里的人说过了,只是那时候的项晔,还无法当着珉儿的面亲口说。 可是昨天若瑶“出现”了,当一个长得那么相像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勾起他过去对于发妻全部的爱时,项晔才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多么在乎秋珉儿这个女人。 他不再爱若瑶了,那段夫妻之情早已葬在了十年前,十年来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不是因为还爱着若瑶,是没有遇上值得他付出全部心思的人。 两个多月来,他对珉儿做出的一切欺凌之事,都是在掩饰他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一刻的项晔甚至不敢想象,珉儿若真的跟沈哲走了,他会怎么样。 他是想为珉儿好,他是在乎兄弟情,可他根本就舍不得。 “对你做过的所有事,都对不起。”项晔紧紧地拥着怀里的人,深情地说,“哪怕你恨我,也让朕用以后的人生来补偿你好不好?” 水榭之外,琴声忽然停了,清雅和周怀都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不探出脑袋来看一眼,猛然看到帝后相拥在一起,都是又惊又喜,慌忙退了下去,更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太液池的中央,静谧的的水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皇帝想说的话,没有勇气说的话,都在此刻说尽了,可是珉儿始终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项晔松开了怀抱,看到珉儿的脸通红,他笑了,无奈地说:“你在害羞?” 珉儿点了点头,把受伤的手指卷曲藏入手心里。 一阵秋风抚过,背上微微发凉,于是更明显地感觉到,方才皇帝的怀抱是多么温暖,与她曾经幻想过的感觉重叠了。 可是这个人…… “皇上,不会再对臣妾动手了是吗?”想了半天,皇帝说了那么一车子的话,珉儿却问了这句,可这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最无力对抗的事。 “是朕不好,你忘了那个热血昏头的人好不好?”项晔道,“朕从来没对女人动过手,从没做过那样的事,除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借口,可是朕绝不会再欺负你。” 珉儿点了点头:“多谢皇上。” 项晔追着她的目光:“你原谅朕了?” 珉儿点头,又摇头,避开皇帝的目光道:“提不上什么原谅,臣妾并没有那样的资格。” 项晔轻轻一叹:“其实你很明白朕的意思,你那么聪明。” 珉儿当然明白,她什么都明白,可是…… “皇上能不能让臣妾,冷静一下。”珉儿被逼得无路可退,她知道皇帝在等自己的答复,一句谎言他也一定会信,可是珉儿会良心不安,她并不爱这个男人,不,该是说,她不知道什么才是爱。她曾期待被温柔相待,也只是想着自己会温柔地回报,并不是海誓山盟的男女情爱,因为她根本就不懂。 “好,你慢慢地冷静,朕不逼着你。”皇帝虽然失望,可还有希望,他曾经那么过分地伤害这个女人,能让她不再害怕自己就要花很长的时间,又怎么能立刻让她接受自己全部的心意。至少现在,秋珉儿愿意开口说话了。 项晔长舒一口气,自己起身来,也搀扶珉儿起身,又一阵秋风吹过,他叮嘱道:“天越来越冷了,你不要再坐在这里看书写字,这里三面通风,如何避寒?” 珉儿点了点头。 项晔道:“这上阳殿,本是为了若瑶建造,也是照着她从前的喜好,朕从前没打算让人住进来,也就没考虑冬暖夏凉的事。这里的一切都很随性,也许并不适合人居住,且孤零零地在太液池的中央,哪里像一座中宫。” 珉儿抬起头,皇帝这是打算做什么? 果然项晔说道:“朕会为你再建一座宫殿,属于你的宫殿。” 珉儿忙道:“皇上不必大兴土木,臣妾并不在乎这宫殿是谁的,敬安皇后对于臣妾来说,不过是个没见过的故人罢了,您听了会不高兴,可臣妾从没在乎过她,又怎么会在乎,这殿阁是谁的。” 项晔苦笑:“你都不认识她,做什么要在乎她,这是自然的。” 皇帝终于说理智的话了,珉儿一直都奇怪他做什么总是口口声声不许自己取代那一位,现在他好像终于明白,她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关联。 珉儿不禁微微一笑:“皇上明白,臣妾就放心了。” 这一笑,暖了微凉的秋风,暖了皇帝的心,纵然说了这么多,也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可是她笑了。 项晔忍不住,又在珉儿唇上轻轻一啄,看到美丽的脸上那不安的神情,他爱不释手地心疼着:“别怕。” 062 将军夫人 皇帝今天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句对不起之外,便是这两个字,闯进了珉儿的心里。 害怕,不仅仅是因为项晔曾经的粗暴对待,对于京城,对于皇宫,对于父亲,对于家族,珉儿都会感到害怕。 她的坚强,是因为不能怕,而不是不怕。 过去的十年,皇帝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珉儿何尝不是,他们俩都在十年后,开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珉儿会喜欢上太后,会为了太后不惜出手掌掴嚣张的长公主,是因为太后早就对她说过这两个字:“别怕。” 项晔要走了,说好听一曲便走,说好了让珉儿冷静一下,今天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皇帝可以坦荡荡地面对珉儿,面对他爱上的这个女人。 “不要坐在风里,朕走了。”项晔再叮嘱了一句,走出水榭穿上鞋子,静静地离开了。 清雅一路将皇帝送出大殿之外,那高大威猛但透着轻松喜悦的背影,清雅仿佛还是头一回见,哪怕过去没有皇后,皇帝也不会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二皇子出生的时候,不过是象征性地庆贺了一番,清雅在清明阁侍奉了两年,皇帝大部分时间都是板着脸处理政务,终日忙忙碌碌。 她急匆匆赶回来,想知道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方才那依偎相拥的场景简直如做梦一般,就在昨天,清雅还担心皇帝会有一天遇见长得像敬安皇后的女人,皇后就会因此失去一切,可今天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珉儿正走出水榭,缓缓穿上鞋子,清雅上前搭把手,见娘娘面色绯红双眼迷蒙,与平日里的清淡冷静全然不同,她笑悠悠地说:“娘娘,皇上今日好像特别高兴。” “是吗?”珉儿的言语,还是如平日一般,她转身指向躺在地毯上的筝,“琴弦断了,拿去请琴师修一修。” 清雅见皇后的态度,不想多提方才的事,她也识趣地闭了嘴。 那之后,珉儿忽然有兴致,要把整座上阳殿走一遍,这里还有许多她不曾到过的屋子,最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发呆,站了很久很久。 那个搅乱她人生的人,又一次把她已经决定要这样过下去的人生搅乱了。 过去的两个月,皇帝表达他的爱意的方式,太奇特了,珉儿此刻还记得,自己柔软的胸脯在他指间被蹂躏的痛苦和羞耻。更何况,他有那么多的女人,还有孩子。 珉儿轻轻一叹:“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而此刻,皇帝的旨意已经传下,将淑妃的堂妹江云裳,许配给他的表弟沈哲,并在沈哲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上,另允许他享受亲王俸禄。如此,沈哲虽无亲王之位,但他的地位,已在官宦贵族的顶端,一并连婚礼也按照亲王的规格举办,婚礼之期,定在下月中秋。 淑妃娘家有喜,安乐宫中宾客盈门,可这些喜笑颜开前来贺喜的女人们,没有一人见过敬安皇后。她们根本不知道在沈将军的婚礼之外,这宫里发生了一件足以她们所有人人生的事。皇帝爱上了皇后,而那个男人一旦动了心,这些曾经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淑妃强颜欢笑应对往来的客人,她要为自己和儿子端起安乐宫的尊贵,可是笑得太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流泪。 四五天后,虽然淑妃什么都没说,妃嫔们也开始察觉不对劲,皇帝再没有招幸任何一个人,也不去任何一座宫殿,每日不是在宣政殿就是在清明阁,或是去太后跟前露个脸,然后就谁也见不到他了。 最后一次出现在后宫,是那日去上阳殿,女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帝后又发生了矛盾,气得皇帝连后宫都不来了。 这一日,淑妃娘家的人到了京城,太后邀请江家的人进宫,在她那里摆了几桌酒宴,命淑妃准备了曲艺歌舞,权作是庆贺沈哲与江云裳订婚,而江云裳也自那日遴选后,又一次进宫来。 安乐宫里,淑妃抱着儿子从内殿走出来,便见年轻的堂妹规规矩矩地站在殿中央,当年离开纪州进京时,淑妃与家人作别,云裳还是个躲在长辈身后的小姑娘,如今长到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比淑妃当年更漂亮。 尔珍引导江云裳行礼,她也做得有模有样,二皇子从母亲怀里挣扎着下来,跑到江云裳的身边绕了两圈,冲她甜甜地笑,淑妃道:“沣儿,这是你的小姨母。” 小皇子拉了拉她的裙子,想要带她姨母去外面玩耍,尔珍上前哄了殿下出去,好留下姐妹二人说话。 “你爹娘和我爹娘都在长寿宫了?”淑妃问。 “是,伯父伯母和爹娘,都已经被太后接过去了。”女孩儿开了口,莺莺婉转的声音,叫人听着心都软了。 淑妃再次打量了堂妹,心中嗤笑,家人一心要把这孩子送进宫与她一同侍奉皇帝,想来这般姿色气质,皇帝不会嫌弃,可要他喜欢却就难了,跟了皇帝这么多年,只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却始终不明白他喜欢什么,而那个秋珉儿,就钻进他心里了。幸好堂妹没有进宫,进了宫,不过是又多一个悲剧。 “娘娘,我今天能见到沈将军吗?”云裳主动问。 “这种话不许再说出口,显得我江家小门小户,女孩儿没教养。”淑妃却冷着脸道,“你早晚是他的妻子,婚礼之后天天都能见到,急什么?” “是。”虽然应了,可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服气,低垂着眼眉不再说话了。 淑妃有些不耐烦,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见沈哲?” 云裳抬起眼帘:“多年不见,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我不想嫁给从没见过的人。” 淑妃冷笑:“还由得你吗,家里是怎么教你的?更何况你们不是从没见过,是你忘记了。” 姑娘像是低语了几声,可淑妃没听见,她道:“在宫里要规规矩矩,你这些小动作都不可以有,家里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她起身来,走近自己的堂妹,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呵斥道,“低头不是要你佝偻着背脊,无论走路站立都要体态优雅,从今往后你是京城乃至整个大齐最尊贵的夫人,别给我丢脸,别给你丈夫丢脸。” “是。”虽然应下了,可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淑妃不得不感慨十年的差距,她的妹妹身上,竟有几分气质和皇后相类似,难道因为她们都在一样的年纪里? 此时尔珍又折返回来,笑道:“太后娘娘派人来催了,请您带着小姐去长寿宫。” 淑妃冷冷地问:“皇后去了吗?” 此刻,珉儿刚刚抵达长寿宫,而沈哲已经在里头了,连带着江家的人,以及其他宾客都在,见皇后驾到,纷纷起身相迎,珉儿从一众人面前走过,太后早已伸出手要儿媳妇坐在自己身边,笑道:“正要派人去请你来呢,一会儿你也见见云裳,她和你一般大,你们能有话说,妯娌俩往后可要互相帮衬。” 珉儿含笑答应,见过了江家的人,一面命清雅将赏赐的东西送给他们,而她这些东西,都是从宰相府来的,这上头,秋振宇很尽心。 长寿宫门外,皇帝刚刚到,正遇上淑妃带着堂妹来,淑妃一如既往地热情亲昵地上前与项晔说话,可是知道珉儿已经到了,皇帝没顾得上理她,也没心思看一眼多年不见的云裳,径直就往门里走。 步入大殿,那么多的人,他只看到了坐在太后身边的珉儿。 算起来,上阳殿一别后,他们有四五天没见面了,皇帝说给她时间冷静,就真的再没有打扰过她,珉儿倒不至于很想见皇帝,可这会儿乍然见他闯进来,不由得脸红心跳,这是从前绝不会有的感觉。 但是珉儿很好地克制了,与众人一道行礼后,皇帝一入席,家宴便开始了。 淑妃按捺下被忽视的幽怨,带着堂妹上前,再次向太后与帝后行礼,太后乐呵呵地说着:“哲儿,来见见你未来的妻子。你还记不记得云裳,小的时候见过的。” 江云裳的心突突直跳,方才进门,因堂姐千叮万嘱她一直低着头,没敢东张西望。 沈哲落落大方地走上前,面上是温和淡然的笑容,礼貌地看向淑妃身边的年轻女子,云裳在他脸上匆匆掠过一眼,就赧然低下了头,福了福身子道:“沈将军万福。” 沈哲却一笑,对姑母道:“记得,云裳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如今比从前更漂亮了。” 阔别多年的再见,虽然已经定下了婚约,可在众人面前被直呼闺名,直叫云裳的心扑扑直跳,她忍不住抬起头,想要再好好看看这个人,虽然终身大事自己做不得主,可能嫁给这个天下女子都倾慕的男人,她没什么不乐意了。 “将军,和从前不一样了。”云裳却道,“和记忆里的模样,不一样了。” 063 你在害羞? 淑妃才教导堂妹要言行谨慎,她就说出这样的话,虽也无伤大雅,可这会儿待嫁的新娘只要闭嘴微笑就好。她忙向沈哲道:“云裳年幼,言行无状,还请将军包涵。” 原本在王府,是热热闹闹的一家子人,当年淑妃随表姐嫁入纪州王府,沈哲才堪堪十一岁,活泼的男孩子,瞧见漂亮的嫂嫂,就像方才二皇子围着她的小姨母转悠一样,又不好意思又喜欢。 昔日沈哲与淑妃相见,也是弟弟嫂嫂这般的称呼,可是入京以后,三年来彼此越来越生疏,淑妃已经俨然一位久在宫闱的妃嫔,再不是当年王府里能干温柔的小嫂子。 至于江家,也真真是小门小户,虽然因淑妃而得到优待,可无官无爵远在纪州,至今也没被允许入京生根,这是淑妃自卑的所在,比起林昭仪孙修容她们,差得远了。 不过现在好了,自己是皇妃,堂妹是将军夫人,江家的女孩儿都成为了大齐最显贵的女子,而她膝下还有皇子,前途无量。 只是这样的梦想,完全建立在皇帝的一个念头一句话上,皇帝给她,她才能拥有,而皇帝若不给她…… 这会子众人重新落座,新人待嫁,水灵灵的人物,谁都把好奇心落在江云裳的身上,羡慕甚至嫉妒着她得到了沈哲这样的男子,而入宫已有两个多月,一直都不与人往来的皇后,已经不新鲜了。 可偏偏就是旁人不再好奇的时候,皇帝把所有心思都给了皇后,宛若婚后第三天在这长寿宫的家宴一样,这会儿帝后并肩而坐,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那一天,项晔发现弟弟和珉儿相识,可如今他不会再嫉妒那一抹微笑,更美更温柔的笑容,他已经得到了,并决心要为此守护。 今日,弟弟即将成亲,见过了他的未婚妻。虽然沈哲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兄弟之间的微妙变化,皇帝早就有所察觉,说是出于帝王皇权的权衡也好,儿女情长的自私也罢,沈哲这种娶谁都无所谓的态度,皇帝认可了,也成全了。 宴席的菜肴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林嬷嬷有心,将元州送来的菜蔬做成一样的菜色,摆在了帝后的面前,乍一眼看不出区别,但是吃在嘴里,已不啻是故乡的元州,十年来的记忆都融在味觉里了。 珉儿抬眸,见林嬷嬷冲她微微一笑,她心下了然,自己舍不得吃的送来长寿宫的那些菜蔬,太后都做给她吃了。原本也不过是几口饭菜而已,可对珉儿来说,是满满的思乡之情,更思念远方的祖母和母亲。 项晔记得自己曾在珉儿用早膳时闯入上阳殿,矮几上的食物几乎没动几口,说来宫里有规矩,这些尊贵的娘娘们实则连吃饭都是不自由的,那时候项晔以为珉儿就是为了维持体面不敢动筷子,又或是她胃口本就小。此刻看着她慢慢地吃尽了那一小碟蔬菜,他不知道是林嬷嬷特别准备的元州风味,但见珉儿喜欢,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那一碟推到了珉儿的面前。 “喜欢就多吃点。”皇帝道。 珉儿看了看他,却又把碟子推了回来,轻声道:“皇上,这是祖母从元州送来的菜蔬,您尝尝吗?” 听见这样的话,项晔喜上眉梢,立刻动了筷子,虽然对食物不讲究的皇帝根本吃不出其中有什么差别,还是做出很美味的样子赞道:“的确比京城的可口,元州果然人杰地灵。” 珉儿却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路途遥远,送来已经不怎么新鲜了。” 项晔怔怔地看着珉儿,没来由地想起来去往琴州的路上,这个人见自己挡在车架前,不声不响地绕过另一边就上车了。她清澈温柔的眼眸里,隐隐约约能捕捉到几分狡黠之色,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能噎得人说不出话。 当然皇帝还不知道,他最心爱的那把玉骨扇,早就被珉儿丢进太液池了。 “你还想吃什么,朕派人去取,元州又不是距离十万八千里。”项晔一笑,还是把那碟才推给了珉儿。 这些细小的举动,在歌舞升平的掩护下,看见的人并不多,且不是人人都敢没事盯着皇帝看的,可是淑妃看见了,沈哲也看见了,看到皇帝把自己面前的食物推给皇后,看到他温柔的笑容。 沈哲还坐在上一回他坐的地方,哥哥说那天珉儿曾看见他微笑,他多希望自己那天能亲眼看见,因为从今以后,秋珉儿都不会对他笑了。沈哲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这边,一直被人拉着说话的江云裳,心思全记挂在她的未婚夫身上,但只能时不时悄悄地看一眼,此刻正看到他饮尽杯中酒,看似温和平淡的神情里,为什么会有几分悲伤。 是她想太多了吗?而目光落在堂姐的身上,堂姐的眼眸都红了,他们都怎么了? 却是此刻,小小的二皇子离了乳母的怀抱,朝上首的皇帝跑去,娇滴滴地缠着他的父皇,项晔虽然很少管孩子,但因淑妃主动,他倒是常常见次子的,比起长子来,父子俩要亲昵许多。 珉儿坐在一旁,二皇子扶着父亲的膝头扬脸望着她,天真的孩子眯眼笑着,珉儿也温柔地微笑,把自己桌上的点心端起来递给他,二皇子看看父皇,见父皇点头了,便伸手抓了一块。 不过皇子可不缺一口吃的,他拿在手里当玩具似的玩着,糕点的豆沙馅儿漏了出来,弄在了皇帝的龙袍上。淑妃大惊,立刻上前来请罪,却见项晔起身,对珉儿一笑:“陪朕去换件衣裳。” 珉儿颔首答应,跟着皇帝走了,留下淑妃拉着他的儿子,见座下的人都朝这里看,直觉得丢人现眼,立刻带着儿子下去了。 见皇后跟着皇帝走,且气氛和睦轻松,简直是做梦一般的场景。太后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几天听闻皇帝不入后宫,她还担心过,这会儿林嬷嬷在她耳边低语,笑道:“您看,叫奴婢说中了吧,好着呢。” 太后却不安地说:“那晔儿怎么四五天不进后宫了,他们到底怎么了?” 林嬷嬷胆大地悄声道:“要不您等等,奴婢偷偷去瞧一眼。” “小心些,别叫晔儿瞧见,不然又该发脾气。”太后好奇心重,竟是答应了。 后殿之中,内侍们早就有所预备,干净的龙袍已经摆下了,珉儿站在一旁,见宫人们陆续都退下了,而皇帝正自行宽衣解带,她犹豫了一下,上前捧起衣裳抖落开,预备着替皇帝换上。 项晔冲她一笑,伸手道:“朕自己来,做了皇帝,他们说连衣服都不用自己穿,三年了朕还不是很习惯,不过是在人前装个体面。” 珉儿便将衣服递给他,只是手与手交叠,皇帝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就没再放开。 “你冷静好了吗?”项晔问。 “是。” “那现在,是怎么想的?” 珉儿摇头:“皇上恕罪,臣妾不知道。” 似乎料到是这个答案,皇帝并没有失望,反而主动引导她,温和地问:“你还怕朕吗?” 珉儿也是干脆:“不怕了。” 项晔大喜,凑近了问:“真的不怕了?” “皇上答应臣妾不会再动手,臣妾当然就不怕了。”珉儿回答的是皇帝现在问的话,提的却还是项晔过去的粗暴,那一页好像还是没能翻过去。 毕竟,留在珉儿身体上的记忆,都是欺凌和羞耻,他们数次肌肤相亲,都是已心惊胆战的惶恐而结束。 项晔深深一叹:“是朕不好,吓着你了。” 珉儿没说话,顺手替皇帝对齐了衣襟,转身去捧来束腰的腰带,项晔果然还是自己接过手,并没有要求她帮忙,带她来,像是就为了说这几句话。 反是珉儿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便将东西一件一件递给他,两人的手无数次交叠,可就在不久前,只要皇帝一碰珉儿她就慌,现在已经那么自然了。 项晔穿戴整齐,便要回宴席上去,却见珉儿发髻上的流苏勾在了金簪上,他让珉儿站下,小心地为她解开,门外头,林嬷嬷悄悄看到了这一幕,欢喜得捂着嘴,生怕惊扰了他们。 屋子里,皇帝为珉儿解开了流苏,再低头,却见她红透了一张脸,皇帝歪过脑袋看着她,笑问:“你在害羞?” 几天前,在上阳殿中,他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珉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皇上。” 这个冷清的,好像超脱在尘世之外的仙子般的女人,开始为他害羞了。项晔的欣喜毫不掩饰地露出来,牵起了珉儿的手,带着她往外走,门外侍立着内侍宫女,宴席上坐满了妃嫔皇亲。 所有人都看到了,方才平平常常离去的帝后,此刻手牵着手走出来,皇帝甚至让皇后先落座后,自己才坐下。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眉来眼去,可是刚才还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妃嫔们,都看傻了眼。 064 皇上,别这样 看见这样美好的光景,太后也是惊喜异常,林嬷嬷悄悄回来,告诉太后她看见皇帝亲手为皇后摘下缠在金簪上的流苏,太后再三问:“是真的?” 林嬷嬷笑道:“奴婢亲眼瞧见的,还有假吗,您是知道的,咱们皇上若是心疼起人来,那是能放进眼睛里去的。” 太后念念有词:“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座下之人,一见帝后和谐,二见太后欣喜,毫无疑问,皇帝对皇后那莫名其妙的厌恶消失了。两个月前这样的场合里,他还当众翻了海棠宫的牌子,完全不顾及皇后的体面,甚至命淑妃置办宴席时,不许提是庆祝帝后大婚,之后零零种种更不必说,可是去了一趟琴州后,一切都不同了。 因上阳殿远在太液池中央,是是非非极难传出来,帝后归来那会子,还有人揣测他们的关系依旧不好甚至恶劣,不把这清清淡淡的小皇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皇帝的温柔映在她们眼里,一个个都说不出话了。 淑妃端起酒杯,阔袖掩住了面容,也掩去了她悲凉的冷笑,等了十年,耗尽她最美好的青春,终于有一个人取代了表姐的存在,可惜不是她自己。 同样饮下一杯酒的,还有沈哲,只是他看起来要大方多了,目光也是流连在舞台之上,像是对帝后的出现不以为意。可是今天有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看,虽然悄悄地不敢叫人发现,但江云裳的眼里,只有她的未婚夫。 她并没有资深的人世阅历,只是今天在未婚夫的身上,看到了和表姐一样的气息。 上首的皇帝,可不在乎底下的人脸上摆什么表情,当日在琴州,弟弟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珉儿时,他就明白,该把自己的一切伪装甚至幼稚愚蠢的面具卸下了。雨夜里他走近珉儿,嘴上即便说的还是强硬的话,可他当时就想把柔弱的人拥在怀里,告诉他从今往后,他会护着她的一切,可惜那晚珉儿把他推开了。 后来的一场病,像是老天给了彼此冷静的时间,他日日夜夜守在昏睡的珉儿身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珉儿若能康复,他再也不允许这个女人受一点伤害。 如今,能在珉儿脸上看到笑容,看到因为自己而害羞的脸红,项晔的喜悦,不亚于当年一步步逼近皇城时的成就感。只是做皇帝的威风,在君临天下那一刻后,就变成了沉重的包袱,但是珉儿,会带给他一生的幸福。 皇帝满身溢出的喜悦,影响了许多人,珉儿也能明显得感觉到,而方才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席,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自己先坐下,倘若一开始皇帝就这么对自己,珉儿真怕自己会迷失在皇帝的温柔里。 可现在才受到这样的待遇,她不自觉地就会冷静看待这一切,毕竟这个男人最先闯入她的认知里的,是喜怒无常,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孩子气。 孩子气?珉儿心里一笑,不自禁地看了眼皇帝,正好与项晔四目相对,皇帝那温柔的一笑,又让珉儿心软了。 “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她那日被皇帝表白后,冷静下来给出自己的答案,方才她回应皇帝不知道,是明白这句话会让皇帝很失望,给不了他期待的答复,至少也别让他太过失望,珉儿如是想,此刻亦如是提醒自己,要清醒。 宴席散去,太后乐呵呵地撵儿子走,不想耽误他和珉儿的时光,看着两个孩子双双而去,她才安下心。而尚未散去的妃嫔们,自然也看到了帝后一同走向上阳殿的光景,那蜿蜒绵长的灯火,如星河点缀在太液池中,连接那一颗璀璨的夜明珠。 然而,上阳殿中并没有人们想象的光景,皇帝一句:“今夜喝了酒,早些睡吧。”他们各自洗漱更衣,就早早地躺下了,虽然身体近在咫尺,可连项晔也没什么云雨的冲动,不论是努力克制的,还是自然的冷静,他就静静地侧脸看着躺在身边的珉儿,看着她的面颊渐渐泛红,一会儿冷静了,过一会儿又变红,眼眸里,浸透了宠爱的笑意。 珉儿被皇帝看得心慌意乱,他还不如猛地扑上来直接一些,她忍了又忍,轻轻道一声:“皇上,臣妾要睡了。” 皇帝点头:“睡吧,朕看着你。” 珉儿为难地一笑,稍稍挪动身体,见皇帝神情不变,便胆子大起来,一骨碌翻身过去,背对着他了。不然,被这样盯一晚上,珉儿别想睡了。 可即便翻身过去,还是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目光,或许皇帝正看着,或许是珉儿自己臆想出来的,毫无疑问,皇帝把她的心搅乱了,她再也不能轻易说出口那句“我不在乎。” 一贯早睡的人,抵不住身体的本能,淡淡的困意袭来,珉儿闭上了眼睛,可忽然有热乎乎的气息靠近自己,接着脸上就被人亲了一口,连带着胡渣的轻轻刮蹭,珉儿睁开双眼,立即又落下一吻,她转过脸来,皇帝却轻轻点了她的面颊,说:“还不睡?睡吧,好好睡。” 珉儿浑身一颤,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这不正是她曾幻想过的日子吗,怎么反而觉得皇帝像从前那样凶戾的存在她会更自在些?是她想得太多了,一定是的。 在这忐忑的疑惑里,珉儿到底是睡着了,隔天醒来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是正遇上皇帝要去上朝,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故意装睡躲避,穿着薄薄的寝衣便起身来。 这会子内侍宫女围了十来个人,再不能像昨天长寿宫后殿里那般由皇帝自己穿戴,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宫女们把衣衫递给皇后,看着珉儿为自己一件件叠加在身上。 带着几分尚未清醒的睡意,珉儿的面容看起来那么娇憨可爱,又担心做不好而有几分不自觉地紧张严肃,总之一切在皇帝眼中,都那么美好。珉儿站在面前为他系上腰带,他一低头就吻在了她的额头上,珉儿一惊,再看边上的宫人,他们一个个都低眉垂首,好在都没看见。 而等待皇帝的是正经事是国家大事,他并没有痴缠逗留,大大方方地就走了。珉儿因仪容不整,只在寝殿止步,清雅在外头把皇帝送出大殿,再回来时,便见皇后娘娘坐在镜台前发呆,手里一把象牙梳子停在青丝之间,动也不动。 “娘娘,奴婢为您梳头。”清雅上前接过梳子,轻悠悠地打理着皇后美丽的长发,她本想说什么,可是见镜中的人不言语,还是自觉地安静了。 如此一直到摆早膳,珉儿也没说话,清雅不得不问:“娘娘,您没事吧?” 珉儿淡淡一笑:“心里头的事太多,理不过来。” 清雅笑问:“娘娘的心事,可是和皇上有关?” 珉儿想了想,便道:“皇上现在待我如何,你也看到了吧?” “何止奴婢,太后看见了,宫里的妃嫔们也都看见了,连带昨夜赴宴的皇亲们也都看见了。”清雅喜滋滋地说,“娘娘,皇上终于想明白了。” “是吗?” “难道娘娘不高兴?” 珉儿摇头:“我高兴,只是从前皇上那样对我,我能问心无愧地用那不在乎的态度看待一切事,可现在皇上对我那么好,就不能再冷着一张脸对他,也不能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想得多了,反而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面对。原本,我把作为皇后和妻子该做的一切,都当成是理所当然,现在反而不那么想了。清雅,是不是我思虑太重了?” 清雅茫然地看着皇后,她也说不上来。不过这的确该是皇后该有的个性,她看似对外人冷淡淡的,但一直都把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除了皇帝,对待任何人都很自然地拿捏着分寸,不过是别人不敢靠近,才觉得她清高。 “娘娘心里有主意吗?”清雅反问。 “有,但是……”想起早晨皇帝亲吻为他穿衣束腰的自己,当时珉儿很想责怪一句“皇上,别这样”,可她说不出口,她不敢说。 因为那句话,并不是真的希望皇帝别那样做,可能只是一句嗔笑,是对那一吻的回应,她没有生气也不反感,反而心里软软的。 想到这里,珉儿白皙的脸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原本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身为皇后的责任,现在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轻轻一叹,笑道:“再等等,也许过了这一阵,皇上就冷静了。” 不过,眼下整个后宫都不冷静,皇帝昨晚又在上阳殿过夜,女人们一清早就闯来昌平宫,想问问林昭仪有没有法子再打听打听昨夜的事,她们就是想知道,帝后有没有圆房。 而帝后和睦的消息,随着昨夜散去的皇亲国戚散入京城,今早众臣眼中皇帝的精神也格外明朗,更让人相信,那年轻美丽的小皇后,成功地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散朝时,许多大臣来向秋振宇道贺,但这道贺言语里的意味,就不尽相同了。 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事,秋振宇散朝后带着儿子们回府,迎面遇上妻子赵氏要出门,秋振宇微微皱眉:“又要去见长公主?” 赵氏冷冷一笑:“落魄的亲戚,自然要互相取暖了。” 065 不过是个孽种 自从珉儿被立为皇后,赵氏和秋振宇的关系便越来越差,但是秋振宇完全控制着家里人的一举一动,所以知道她是去拉拢慧仪长公主,并没有反对,凡是与皇帝对立的人,都可做他的棋子与筹码。 “早些回来。”秋振宇随口吩咐了一声。 “难得老爷还会关心我。”赵氏却是强硬的态度,更嗤笑讥讽,“老爷今日可是特别高兴,听说皇后娘娘终于哄得皇上欢喜了,说来她的娘是那么狐媚的东西,也该得到讥讽真传才是。” 秋振宇没有被激怒,只是走近妻子,幽幽告诫她:“你也知道珉儿现在是皇后,你若管不好自己,她若对你做什么,别怪我袖手旁观。” 夫妻俩不欢而散,他们的儿子自然是最尴尬的,长子和次子都劝说父亲不要让母亲与慧仪长公主往来,秋振宇却道:“长公主虽粗鄙,毕竟是长公主,总会有所用处,你们的娘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反而看着儿子们,思量着该是时候分散秋家的势力,把他们往京外送。 这边厢,慧仪的公主府里,她正看着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拳师习武。慧仪的教育很简单,只要儿子长大不被人欺负就好,所以读书写字她可以放纵儿子胡闹不用心,但是练功习武,一想到她弟弟踏平了赵氏皇朝,就不单单是长大不被欺负的用处,更加盯得紧些。 周觉叫苦不迭,带他的师傅碍于公主淫威也不敢太严苛,孩子时不时到母亲身边撒个娇,再回来重新比划几下,这模样也是练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侍女们来禀告,说宰相夫人到了,慧仪皱眉幽怨:“这个女人怎么又来了?” 赵氏今日来,带着时令的大葡萄,这娇嫩的果子运送不易,且要日晒充沛之地种出来的才甜美,过去在京城时,慧仪也是难得一见,自从夫家落魄后,就更见不着了。想来宫里头年年都有,可他的儿子吃得那么开心那么稀奇,慧仪觉得好不心酸,叹了一声。 她一叹,赵氏便寻着机会,说道:“方才进门听说大公子在练武,说起来大公子可是您的父亲昭德皇帝唯一的外孙,难道太后不认吗?” 慧仪啐了一口:“她们敢不认,只是如今你们家的小姐厉害得很,若非太后拦着,那天就要下旨,再也不许我入宫,说不定还要把我撵出京城。你看昨日长寿宫摆宴,明知道我在京城,也不下个帖子请我。看在驸马的面上喊你一声姐姐,老姐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孙子都和我觉儿一边大,我知道你来和我好,一定有所企图,可你也该睁眼看看,我是不是能让你图什么。” 赵氏忙道:“什么图不图的,家里人如今还剩下多少,大公子是表弟的儿子,身上和我有那么一丝半缕的血脉相通,那就是自家人,我不是来讨好公主,只是不想您被人欺负。” 慧仪哼笑:“说多少遍了,欺负我的,就是你家的姑娘。” 赵氏阴瑟瑟一笑:“谁家的姑娘?可不是我家的姑娘,不过是个孽种。长公主,您看大公子若是能入皇家书房念书,与大殿下一起接受教育,将来会不会更有出息。他可是昭德皇上的外孙呐。” 慧仪眼神一亮,赵氏又劝她:“对付皇后很容易,她那种假清高假正义的人,要哄她不难,至于太后更是温柔,您改一改言行习惯,就什么都有了。” 此时清明阁里,皇帝正为了找不到一卷奏折而唤周怀,可叫了三四遍来的都是小太监,等周怀急急忙忙赶回来,他恼道:“你去什么地方了?” 周怀忙解释:“奴才去替皇后娘娘安排送家信,没能赶回来,请皇上降罪。” 一听是给珉儿送信,皇帝便不在乎了,只是多嘱咐一句:“她们书信往来很频繁,来得及送吗?你多安排些人手,自然要可靠的。” 周怀见皇帝这态度,忙挑他喜欢的说:“自从皇上请娘娘与元州通信,虽说隔三差五就往来的确频繁了些,可是娘娘越来越高兴了,想来在宫里没什么能说话的人,有心事也只能对祖母说。” 不想这话却勾起项晔的心疼,他叹了声:“是啊,她在宫里除了母后清雅,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惜她现在还不大乐意和朕说话。” 皇帝随手拿了一卷奏折来看,大臣的名字就让他眼前一亮,再看内容,不禁露出笑容,命周怀:“宣沈哲来见。” 且说慧仪受了赵氏的怂恿,也觉得自己吃亏就罢了,儿子不能受委屈,那些王公大臣的子弟还有机会去给皇子做伴读接受同样的教育,她的儿子是父亲嫡亲的外孙,他们不能不认。 于是听了赵氏的话,忍气吞声的,一改往日哭闹撒泼的模样,带着周觉进宫去见太后,希望太后能安排她的儿子到书房念书。 太后是心软的人,且这孩子的确是亡夫的外孙,她不能不管,见慧仪有所收敛改变,也可怜她丧夫守寡,便没有和皇帝与珉儿商议,就答应下了。打从那天起,就把十岁的周觉,送去和七岁的大皇子一同念书。 消息传开,妃嫔们正在安乐宫帮着淑妃一道为她的堂妹准备嫁妆,本是凑个热闹也好打发时间,这会儿传来这样的话,坐在角落里捧着针线等孙修容缝喜被的王婕妤愣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林昭仪啧啧道:“你的儿子才挨了打,必然要发愤图强好好念书,太后却把那么个混世小魔王塞进书房里,往后大皇子还念什么书,只管跟着表哥胡闹呗。” 淑妃坐在一旁,长眉紧蹙,这种事是唇亡齿寒的,她的沣儿还小,可过几年也要去书房的,那会儿大的几个还在呢,就慧仪长公主教养出的那混小子,连给自家儿子提鞋都不配,竟然要平起平坐念书。 有人问:“皇后娘娘不是很厉害,把人撵走了还说不许再进宫,她怎么又进来了?” 便有人解释:“还不是太后心软,皇后娘娘何必开罪人。” 孙修容看看身边发呆的女人,又和林昭仪递了眼色,便道:“我看这事儿,你该去求求皇后,若是由着那小东西在书房里胡闹,大皇子的学业可就毁了,难道天天叫皇上打他不成?” 王婕妤怯弱的低下头,应了声:“是。” 林昭仪便道:“放下针线吧,还等什么,赶紧去上阳殿求啊。”一面说着,就让自己的宫女把人请出去。 王氏半推半就地出了安乐宫,隐约听见里头的笑声,门前的宫女太监都盯着她看,她果然又泪眼婆娑,无奈地往太液池边走去。 上阳殿本是宫内的禁地,建成后在秋珉儿入主之前,女人们连引桥都上不得,即便如今有了主,一个月能去两回就算多的了,妃嫔们都知道皇帝的脾气,没事不敢去打扰皇后,更不敢去上阳殿,那晚淑妃闯去,虽然没闹出什么事,可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待安乐宫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了。 这会子王婕妤被逼着来求皇后撵走周觉,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但站在引桥的入口,一半是被逼的,另一半,她也想为儿子某一个清净的念书之地,她的儿子已经很难教了,若再和坏孩子作伴,前程必然就毁了。 有宫人从引桥上来,见王氏在此,便问道:“王婕妤可是要见皇后娘娘?娘娘正在看书,平日里是不允许人打扰的,但若您有急事,奴才这就去替您通报。” 王婕妤连连摆手:“没有急事,就是……我真的没事,原来皇后娘娘,还在念书啊。” 那宫人有些骄傲地说:“是啊,娘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很是了不得的。” 而王氏,那年生下儿子后,她才艰难地认了几个字,如今也不过是记记自己的钱财,儿子年幼时的启蒙之书,她也看不懂,与上阳殿里那一位的云泥之别,她一辈子连根毫毛都赶不上,那会儿宫里人都说新皇后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如今都打脸闭嘴了吧。 其实珉儿并没有在看什么深奥难懂的书,而是读着宋渊编纂的近二十年来天下发生的事,宋渊口述到建光三年,那之后的要珉儿自己看,而那之后发生的杀戮便越来越重,纪州大军的铁蹄所踏之处,熊熊战火跃然纸上,每每都看得珉儿心惊胆战,当日强盗侵扰元州带来的恐慌,不过是皮毛而已。 珉儿不得不问清雅:“这些书,你真的交给皇上看过了?” 清雅道:“周怀说皇上翻阅过,应该不假,娘娘,怎么了?” 珉儿叹道:“若是皇上看过的,果然天下之主,有大气度大胸襟。” 清雅见没什么事,便道:“您看了一个多时辰了,歇会儿吧。”她给珉儿送来茶水,说道,“方才听说王婕妤在太液池边徘徊,看样子是想见您,宫人们前去询问,她又说不是。” 珉儿没在意,捧着温暖的茶水,走到水榭中,踩在那柔软的地毯上。 清雅又道:“想来,该是为了太后答应让长公主的公子去书房念书的事,听长寿宫里的人说,慧仪长公主这次进宫收敛多了,换了个人似的。” 珉儿缓缓喝了茶:“太后心软,正因如此,不能轻易说她是错的。”她吩咐清雅,“王婕妤若要见我,替我挡下。” 066 杀人如麻的魔鬼 清雅明白皇后的性情,她并不愿卷入宫廷是非,皇后对于权势没有欲望,但她必须守护好自己的地位,从而才能守护家人,而王婕妤和大皇子的事,就不该是她插手的。 “奴婢知道了,也会吩咐宫人对王婕妤以礼相待。”清雅应道。 “我的家信送出去了吗?”珉儿问。 “周怀都安排了,过几天老夫人的信也该来了。” 珉儿面露欣喜,吩咐清雅:“拿些银子给周公公,让他替我给几位信差,不必说是我送的,让周公公看着办就是。”只是珉儿一叹,“说起来,这些金银都是宰相府送来的,我不乐意与他们往来,却使着他们送来的金银。” 清雅笑道:“那也未必,娘娘是有俸禄的,皇上给您的足够了呢。” 珉儿看了她一眼,唇边有淡淡的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心里想的是,做皇后似乎也不赖,至少她还有俸禄,不过这个念头,放在心里就好了。 且说珉儿的家信被快马加鞭送到元州,自从孙女开始和自己通信,盼着京城的信差来,成了秋老夫人每日的期待,今日又听见马蹄声,不多久便见白氏笑盈盈地送信来,说道:“娘,珉儿给您的信。” 秋老夫人与太后年纪相仿,神情优雅气质高贵,她的孙女在宫里被人当做仙女,而她自己在元州也是名声在外,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物。一些人家处理不了的事,甚至村长州官遇上麻烦,都会来请老夫人做主,她说什么,这里的人都信得服服帖帖。 如今珉儿做了皇后,秋家老宅的门楣越发高不可攀,但老夫人待人依旧和从前一样亲切,白氏来了后,也渐渐与这里人的相熟了。 这会儿老夫人一面拆开珉儿的信,一面对白氏道:“不如你去村里的私塾念几天书,就也能和珉儿书信往来。” 白氏笑道:“我可不成了,都这个年纪了。” 秋老夫人也不过是一句玩笑,很快就把心思都放在孙女的信上,可随着孙女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原本安然的笑容渐渐散了,取而代之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白氏看在眼里,紧张地问:“娘,珉儿又被皇帝欺负了吗?” 老夫人摇头:“珉儿说,皇帝对她越来越好,说是大婚那夜就爱上她了。” 白氏一愣,转而喜道:“若是如此,是天大的好事呀。” 老夫人却看着她,问:“真的好吗?你的闺女在那里,可是无依无靠。” 白氏的目光迅速黯然,怯怯地说:“您见过皇上了。” 老夫人将信折起来,回想皇帝那日突然驾临元州,他们并没说什么话,皇帝只是把珉儿生活过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然后请自己写一封家信给珉儿。 他很敬重自己这位长者,但也有不可直视的帝王盛气,老夫人并没有通天的本领,如何能淡淡凭几句话就判断皇帝的为人。但是她很明白,那妃嫔众多的深宫里,不会太平,而她的孙女年纪小,羽翼未丰。 信差歇了个把时辰,秋老夫人的回信就送来了,白氏拿了好些金银糕点塞给信差,辛苦他们在京城和元州两地奔波。 然而这些信差并非普通人,不会见钱眼开也不图一点赏赐,只是夫人们的好意他们会收下,但送信这件事,不单单是策马奔腾那么简单。毕竟会有人企图拦截帝王家的信函往来,每一个风尘仆仆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信差,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两天后,秋老夫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上阳殿,对于祖母来信的期盼,祖孙俩是一模一样,连拆信时脸上的笑容都很像,眼下能与祖母通信是珉儿最喜欢的事。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如同祖母在看到她的信函时一样,很快就被严肃的神情代替了。 清雅本是去端来茶点,她知道皇后能把信爱不释手地反复看,可是今天看信的人却不那么高兴,匆匆又看了一遍后,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娘娘,要给您准备笔墨吗?”清雅问。 “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回信,想好了我会叫你。”珉儿应着,将祖母的信收入带锁的匣子,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妥,走到香炉旁,竟把祖母给她的信烧了。 清雅不敢胡乱猜,但可以肯定在皇后看来,这是留着会惹麻烦的东西,如此她更问不得了。 门前的宫人冷不丁地闯进来,传来清明阁的话,说皇帝要来上阳殿用晚膳。 清雅正要去应对,却听珉儿喊下她:“去回禀皇上,我身子不适,今日要早些睡,请皇上改日再来。自然皇上若执意要来,那就来吧。” 好好的,心扉开了一条缝的人,霍然又将门关上了,看着皇后心事重重的背影朝水榭走去,清雅无奈地一叹:“到底怎么了?” 清明阁里,项晔听闻珉儿身子不适,起初以为是真的,好在周怀机敏,提醒道:“恕奴才多嘴,娘娘似乎只是不想见皇上,奴才向清雅确认过,身子并没有不适。” “怎么不想见朕了?昨日朕与她下棋时还好好的。”回想昨日下棋后的事,他并没有去其他妃嫔的殿阁,谈不上什么吃醋,若是真的吃醋,项晔反而高兴了,之后今天一直在清明阁忙政务,难道她是觉得自己太忙了不去陪她? 项晔似乎太乐观了,起身道:“朕去了就好了。”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这样的,以退为进,不过是想让自己着急担心。 可他想错了珉儿,周怀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皇上,清雅说得很清楚,娘娘就是不想见您,不是使性子也不是和您生气,娘娘是要一个人静静。” 项晔皱起眉头:“朕又把她怎么了?” 但皇帝忍了,想着珉儿一定是遇上什么心事,亦担心元州的老夫人是否身体欠安,但是把信差召来询问,一切如常。 如此到了第二天,皇帝白日里不得不被政务缠身,得了空闲听说皇后在母亲身边,便匆匆赶来,果然见了才体会到周怀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珉儿最初面对他时的冷漠的抵触气息,又一次回到她身上了。 他们前天一起下棋的时候,项晔看出珉儿让子点穿她,还惹得她满脸通红,那小心思被抓住,想要极力掩饰又藏不住的不安是那么的可爱,为何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皇帝故意要接近珉儿,自然是被毫不留情地回避了,明明这几天,珉儿都能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话,为他穿衣为他奉茶,他们相处得那么好。 “你怎么了?”找到机会,项晔轻声问了一句,毕竟这些天母亲特别开心,不愿她添烦恼。 果然,这个人又不说话了。 因为转变得太突然,皇帝无法接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珉儿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在吃醋使性子,项晔意识到他太自负,秋珉儿根本不是那样的女人。可是这一点点愧疚的心,并不能抵消珉儿带给他的失望,项晔用尽心意,不该得到这样的回应。 帝后之间微妙的气氛,太后不是没有察觉,哪怕两个孩子极力掩饰,老人家到底是过来人,两人至今没有圆房,一定还是有什么坎跨不过去。 这一夜,项晔没再命宫人提前告知珉儿,处理罢了政务,只带着几个人就往上阳殿来,此刻夜色已至,一轮月牙悬在天边,走入上阳殿,淡淡的幽香传来,周怀上前拦下要进去通报的宫人,而宫人们说:“皇后娘娘正在沐浴。” 项晔驱散了众人,独自走入寝殿,里头隐隐有水声传来,他并没打算就这么突兀地闯进去,只是无意识地在珉儿的屋子里逛了逛,不经意看到桌案上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他随手拿起来,一眼便看到那一行:建光五年,纪州大军攻下灵江城,屠城三日。 项晔剑眉竖起,随手又翻了几页,而建光四年至建光五年,正是他接连拿下几大兵权,直逼京城的关键时刻,满纸的硝烟,字字都是屠戮的鲜血,也就是说,这几天秋珉儿在看这本书,所以她才…… 皇帝愤然将书合起来,看到封面上写着宋渊的大名,他想起前阵子皇后曾让清雅拿来几本书让他过目,说是宋渊编纂的近二十年天下发生的事。 然而书上所写,和真实发生的事有出入,宋渊一个在京的文官,并没有亲眼见到战场上的风云,皇帝将心沉下,他可以去对珉儿解释,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并不是杀人如麻的魔鬼,珉儿不该这样看待他。 可是走入内殿,里头水声轻灵,正听见珉儿说:“如此凶残?” 而清雅便接下去说:“建光帝就被斩杀在宣政殿的宝座上,那血沿着台阶一路淌下来,奴婢和周怀擦了三天也没能擦干净,后来不得不撬开地板地砖,全部重新铺设,而撬开的地砖底下,也从缝隙留下了血,现在想来,还是心惊胆战。建光帝才七岁,和大殿下一样的年纪。” 忽然一声重响,屏风被推开了,浴水中的珉儿一惊,清雅则慌张地喊了声:“皇上?” 067 若是不在乎 水汽氤氲的屋子里,没有初秋的清凉,此刻在皇帝看来更是一股冲动的燥热。清雅那些话并有错,她如实描述了皇帝当年持剑逼入宣政殿的光景,项晔不是不愿珉儿知道那段历史,更何况他本就是为了震慑天下人,才血染宣政殿。 可是,他不希望珉儿把自己看做杀人如麻的魔鬼,他希望珉儿能站在他的立场,站在天下人的立场,来看待这七年战争。 “朕很凶残是吗?在你眼里,朕很凶残?”项晔生气了,他一步步逼近浴桶,根本不顾浴水中的人此刻正一丝不挂,不能躲不能逃。 “皇上,是……”清雅欲上前解释,可皇帝一道凌厉的目光就逼得她连连后退。 “滚!”皇帝恼怒地说,“朕把你放在皇后身边,是为了照顾她,不是让你多嘴多舌。当年朕留下你的性命,是一时的仁慈,可见是错了,既然你可怜建光帝,还忠心于旧主,那就去地底下陪你的主子。” 清雅大骇,珉儿也怔住了,但皇帝并没有下令来人拖走清雅,或是直接要把清雅怎么样,他只是喝令清雅滚出去。 这情形,清雅若走,皇帝不知会对皇后做什么,天知道她哪里来的胆子,分明连声音都在颤抖,却说着:“奴、奴婢,要伺候娘娘出浴,皇皇上,请您暂且回避。” 皇帝的目光如锐利的刀子,扎在清雅的身上,不知他这一次开口,会不会就命人闯进来拖走清雅,清雅如此护着自己,珉儿怎能不护着她,立时道:“你退下,清雅,你出去吧。” “娘娘?” “退下吧!”珉儿递给她坚定的眼神。 皇帝没再管清雅是否离开,一俯身就冲在了珉儿的眼门前,那么近的距离,几乎能透过清澈的浴水看清她藏在水底下洁白的身体,项晔失望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又疏离朕,是朕做错了什么?” 珉儿摇了摇头。 “前日下棋时,你我是那么尽兴,朕只要想起你的神情就会露出笑容。”皇帝的目光,将惊恐而倔强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像是要在珉儿脸上看出什么答案,可惜他得不到答案,这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缄口不言。 “你是有心事?朕不能帮你吗?”项晔用着最后一分耐心,可越说心中月恼,“又或是那段历史吓到了你,方才你说‘如此凶残’,那能不能让朕亲自来告诉你,到底什么才是凶残?你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不问朕,朕才是真正缔造那段历史的人,才是真正走过硝烟踏过白骨的人,难道在你眼里,文官几句狗屁不通的遣词造句,更值得相信?” 珉儿避开了皇帝的目光,下沉身体,无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藏进热水里,可是皇帝突然揪着她的肩膀,把她半身都捞出了水面。 酥胸暴露无遗,珉儿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皇帝的气息就近在眼前,那带着几分嗜血的霸气,让人不寒而栗,珉儿不自禁地说:“皇上……您答应过臣妾,再也不对臣妾动手。” 项晔一怔,此刻的他已经无法正确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反问珉儿:“原来你的意思是,朕从今往后都不能碰你?” 珉儿想要摇头否认,可皇帝一松手,已经把她丢尽热水里了。毕竟是天下之主,他起兵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做了三年皇帝,全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早已不必再迁就任何人,即便在珉儿用尽全部耐心,也是有限的。 眼下,似乎所有的耐心,都随着水汽飘散而去。 这个女人,否定了他此事最伟大的事业。 果然,无言才是最大的震慑与威胁,原来心痛得让人失去理智,并不会发狂暴躁,项晔根本不想再碰珉儿,也不想再对她说话,只留下一抹无奈甚至悲伤的身影,黯然离去。 珉儿浑身一松,微凉的身体重新浸入浴水里,什么……如此凶残?她蹙眉回想方才与清雅的对话,她的确说了那四个字。 “也好,这样也好。”珉儿深深闭上了双眼,可却挥不去皇帝落寞的背影,但是祖母的信,那一字字也浮现在脑海里。 奶奶说的不错,得到皇帝的爱,就意味着她与这后宫所有女人为敌,初入宫的她,就被人算计着穿上了犯忌讳的白衣,那笔账还不知该算在谁的头上,当初她还一无所有便已经被卷入宫闱斗争,将来的光景更无法想象。 她若接受皇帝的爱意,也就抢走了这些女人们所有的希望。再者,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心意。 但为什么,皇帝方才离去的背影,会让她感到心痛? 毫无预兆的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上阳殿,可惜感受到风雨的只有珉儿和清雅,宫人们只知道皇帝默然无声地离去,黑漆漆的夜里本也看不清面容,除了一丝丝异样的气息外,当天晚上并没有人发现出了什么事。 但那之后两天,整座皇宫都弥散着压抑的气息,皇帝在清明阁埋头处理政务,他没有大声斥骂无用的官员,可是每一个从清明阁走出去的大臣,都像是丢了一半的灵魂,好些拖拖拉拉的事,在那两天迅速得以解决。皇帝如此盛气凌人,妃嫔们纵然好奇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易造次。 而上阳殿里,皇后娘娘已经两天没开口说话了,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榭之中。 初初到来时的珉儿,是宫人们眼中谪仙的仙子,但这两天静坐在水榭里的人,却会让人看着觉得心疼。过去的她,是超脱在一切之外,可现在的皇后娘娘,却像是沉浸在某件事里无法抽身。 “娘娘,周怀说,这几天太忙碌,没来得及安排将您的信送回元州,但今日就一定会送出去,想来老夫人的回信也要晚上几天,请您原谅。”清雅悄然到了皇后身边,她并没有被皇帝怎么样,皇帝那日离去后,似乎再也没提起上阳殿内殿中发生过什么。 “我知道了。” “林嬷嬷传话来,说太后娘娘很担心您,嬷嬷问您几时得闲,想请您去长寿宫坐坐。”清雅又道。 “明天就去吧。” “娘娘……”清雅欲言又止,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怕是说出来,就是对皇后的伤害。 她安静地坐在珉儿身后,可秋天到底是秋天,穿过水榭的风,比不得夏日里的温和惬意,而是让人感觉身子发紧的微凉,清雅忙起身去,拿来一件风衣为珉儿披上。 身体被突然触碰,珉儿似乎是想起了过去皇帝每一次的突然出现,清雅分明看见皇后转过的眼神里充满着期待,而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又黯然失色。 “娘娘,您在等皇上吗?”清雅鼓起勇气问,“娘娘,我们去向皇上解释好不好。” 珉儿摇了摇头:“我不在乎,这样也好。” 曾经听见这样的话,清雅也会感受到皇后的清冷,以及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淡漠,但此刻这寥寥几个字里,只透着淡淡的悲伤,她若真的不在乎,又怎么会整整两天都不说话,应该和往日一样,悠闲自在地生活着才对。 清明阁中,皇帝正为找不到周怀而恼怒,走了一半的周公公被人追回来,唬得哆哆嗦嗦地解释:“皇上,奴才是去安排人给娘娘送信,这信已经搁在奴才这里四天了,再不送就……” 四天前的信,恰好是珉儿突然开始疏远他,和他闯入上阳殿听见那些话中间的时候,皇帝服侍着地上的人问:“信呢,送出去了?” 周怀忙道:“奴才走了一半,被您叫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皇后的信函,心里揣测着,皇帝是不是要查看信函的内容? 项晔的确是有这个想法,在珉儿的信里,一定能看到最真的话,他负在背后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去接那封信,可又犹豫不决,拆了信,对于那个女人的所有信任,也就消失殆尽了。 “放下吧。”项晔没有接,可也不甘心,便只是命周怀把信放下。而后吩咐他几件事去办,就没再提起送信的事,那封信一直搁在皇帝的案头。 周怀不得不私下告知清雅,皇后娘娘的信被皇帝截下了,但还没有看。清雅则不敢在此刻就告诉皇后,生怕若有什么误会,误会叠加着误会,就真的难再说清楚了。 又过了一天,皇后的心情像是好些了,但是她把宋渊编纂的那些书收了起来,似乎不打算再看。白天去了一趟长寿宫,在太后面前依旧有说有笑,太后见她如是,也不能多说什么,事情终究没有任何进展。 黄昏时回到上阳殿,断了弦的筝被修缮完好送了回来,珉儿便命摆在水榭之中,但她坐在琴边一手扶着琴弦,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始终没传出一个音符。 清雅默默地退了出去,叮嘱了几个可靠的宫女,便沿着引桥离了上阳殿。 清明阁中,皇帝正疲倦地站在窗下喝茶,身后传来周怀的声音,说是清雅求见。 皇帝撂下茶碗没做声,但很快,就听见清雅的声音:“奴婢拜见皇上。” 项晔回身扫了她一眼,冷然道:“你还在宫里?” 清雅定了定心,说:“皇上没有示下,奴婢就不能离开皇后娘娘。” 项晔走回桌案,珉儿的那封家信映入眼帘,可他冷笑:“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皇上,奴婢即便不能活着出去,有几句话也要向您说明。”清雅反而站了起来,走到皇帝面前说,“皇上,奴婢擅自提起当年的事,是奴婢该死,可是娘娘说的凶残,并不是您呀。娘娘是听奴婢说了当年您进宫之前,旧朝的妃嫔宫人们为了抢夺宫里的金银不惜大打出手甚至弄出人命,娘娘是为了这些事而唏嘘。” 068 只有您一人,这不公平 皇帝的神情,很明显地有了变化,他的确没头没脑地听见珉儿说“如此凶残”,并不能就此确定,她说的是自己。可他不够自信,他自信于天下,却无法对一个女人自信,甚至觉得这是清雅编出来哄他。 “即便你不说,宋渊编纂的那几本书,也足够她看的了。”项晔垂首苦涩地一笑,没有了令人害怕的怒意,只有失望和无奈,“退下吧,回她身边去。” 清雅道:“皇上是不信奴婢的话吗?” 项晔恼怒地抬起眼眉:“朕叫你滚出去。” 清雅却坚持着:“皇上,娘娘的性情您知道,倘若是从前的娘娘,除了元州的老夫人外,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说句大不敬的话,连您都不放在眼里。可如今的娘娘不同了,那晚您走后,她已经两天没说话,皇上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项晔的目光里,浮起几分朦胧感,还是不信清雅的话,问道:“她两天没说话?” 清雅此刻才屈膝:“今日去长寿宫陪伴太后外,几乎没说过话,总是一个人坐在水榭里发呆,和从前完全不同。奴婢知道,娘娘是在乎那晚的事,她怕您误会,若是从前的娘娘,根本不会在乎您是不是误会她,不会在乎您怎么看待她。” 项晔眉头紧蹙,心中负气:难道朕就不在乎她怎么看待朕?既然在乎,为什么要疏远朕,而她看宋渊编写的那些书,又会怎么想? 清雅听不见皇帝这些心里的话,可她忽然想起一事来,对皇帝道:“皇上方才提起宋大人的书,的确是因为娘娘看了那些事,才和奴婢聊起来,想确认有些事是否属实。而在此之前,娘娘曾再次向奴婢确认,您是否看过那些书。” 项晔记起来,周怀曾拿着那些书给他过目,当时随手翻了翻没在意,还觉得是珉儿太小心。 清雅却说着:“娘娘听闻您的确看过,就很感慨地说,皇上又大气度大胸怀,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 项晔不解,清雅道:“娘娘并没有对纸上所写的战争和杀戮反感,娘娘认为您能让她看这些事,才是您的大气。” 只见皇帝霍然站了起来,没再对清雅说什么,径直就往门外走,但旋即又折了回来,抓起了桌上的那封信,而后又大步流星地往外去,清雅明白过来,立刻跟出来,与周怀等人一路尾随皇帝。 他自然是去上阳殿,只是清雅来时还是黄昏时分夕阳朦胧,此刻天就快全黑了。那引桥,皇帝走过无数回,即便是夜色里没有路灯指引,也走得稳稳当当,而上阳殿已经灯火通明,他要去的地方,真真切切地在眼前。 夜色微凉,珉儿坐在水榭发呆,一手扶着琴弦,这琴弦带个她的,全是关于那个人的回忆。 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可那晚皇帝的背影让她心痛,这些日以来,皇帝待她的所有温柔,点点滴滴都在心头,珉儿不会爱上那个粗暴对待自己的男人,可她很清楚地记得,皇帝的怀抱那么温暖,被他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身子越来越冷,珉儿也越来越冷静,就此放下吧,不然在这深宫里生存,太难了。原本上阳殿孤立在水中央,就该是孤立于这皇宫里的纷纷扰扰,她不该去剥夺其他女人的希望,她们远比自己更早地到了皇帝的身边。 皇帝的爱,她要不起。 珉儿正要起身,才发现小腿麻木,低头捶打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水榭之外,殿内灯火通明,水榭上没有点灯,便只见那高大的身影,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 “朕叮嘱过你好几次,天凉了,不要坐在这里,你若是再不听,朕就命人拆了水榭,或是把这三面结结实实地封起来。”皇帝听来冷冰冰的话语里,满是对珉儿的心疼,他已经似习惯,很自觉地脱了鞋子,走到了珉儿身边,霸道地拉起珉儿的手,果然十指冰凉。 皇帝掌心的温暖,叫珉儿心里一颤,发凉的身体似乎也因此暖和起来。 “珉儿,朕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朕,朕改了好不好?”皇帝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他曾经对沈哲说,爱一个女人,就会什么都为她着想,就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项晔曾经如此待若瑶,现在,想要更周全地待珉儿。 珉儿冷得僵硬的手指,在皇帝的掌心里缓过劲来,皇帝什么也没做错,她该怎么回答? “宋渊的书,朕没有仔细翻阅过,反而觉得你太小心,可现在看来,你的谨慎是对的。”皇帝说道,“宋渊没有胡编乱造,但是他写的东西几乎都是他个人的意志和道听途说,你若想知道一切,朕慢慢来对你讲。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朕踏遍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无法掩饰的,朕不后悔付出的一切,不屑后人如何评说,更不在乎赵氏皇朝的咒怨,只要当下的百姓从此能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所有牺牲的人,所有流淌的鲜血,就都值得了。” 夜色越来越深,从皇帝背后投来的光亮,在他身上晕出一层光圈,说这些话的皇帝,好像豪迈威武的天神。 “那晚臣妾是觉得,那些在宫里抢夺金银,甚至虐杀旧主向您表白忠心的宫人们太凶残。”珉儿终于开口了,“不是您。” 这话由珉儿亲口说出来,项晔才真的信了。 珉儿水雾朦胧的双眼里,透着笑意:“皇上,筝修好了,您要听臣妾弹琴吗?” 项晔席地而坐,点头道:“只听一曲,这里太凉了,春暖之前,再不许你来这里,不然朕真的会封了它或是拆了它。” 珉儿不自觉地微微撅了嘴,但没敢反抗,调整了姿势后,试了几个音,便静下心来抚过琴弦,悠扬舒缓的乐曲顺着太液池的水波散出去,周怀和清雅在门外头,都松了口气。 一曲终了,上阳殿变得越发安宁静谧,说好了一曲便结束,皇帝起身要带珉儿回内殿去,可是珉儿的腿坐麻了,身上又冷,在地上折腾了几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模样又笨拙又可怜,且惹得皇帝恼火,不由分说地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来,珉儿的身体很凉,他不得不再次警告:“别再让朕看到你坐在这里。” 珉儿看着他霸道的神情,却笑了。 “笑什么?”曾经那么奢侈的笑容,如今毫不保留地展露在自己的眼前,皇帝的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可他们之间的事还没解决,项晔把她抱回温暖的内殿,没往椅子上放,也不往床上放,好像故意这么抱着似的,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朕,为什么忽然疏远朕,朕做错什么了?” 珉儿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被勒令抬起头,她稍稍挣扎了一下,皇帝总算放手了。 摇摇晃晃地站定,可见珉儿没有穿鞋,皇帝不耐烦地一叹,抱起人来就丢在了床榻之上。 而这一下,衣袖里的信落了出来,珉儿看到自己四天前给祖母的回信还在这里,当然会惊讶。 项晔的咽喉滚动了一下,慢慢去捡起来,递给珉儿道:“朕没有拆开看,可是朕想来问你写了些什么,老夫人给你的信又写了什么,你是在看过祖母的信后才突然疏离朕的,是不是?祖母对你说了什么?” 皇帝等不及珉儿回答,就凑到她面前来:“你若不想说,就说不想说,不要闭嘴不开口,你不是哑巴。秋珉儿,你什么都不说的话,朕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哪怕是朕做错了,也不知道怎么改才能让你高兴。” “祖母的信,臣妾已经烧了。”珉儿在一重重的纠结犹豫之下,还是开口了。一旦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她要接受皇帝的爱意,她当然不是哑巴,可是在这个几乎无依无靠的世界里,她要保护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少说话多看,她没有别的法子。 项晔不可思议地问:“什么信,非要你烧了?” 一旦敞开心扉,也就没什么可隐瞒遮掩,祖母的担心,珉儿自己的忧虑和不安,她所承受的一切彷徨和压力,全部都向皇帝说明。要不就缄口不言,要说,就不必说一半藏一半。 “皇上什么都没做错,是臣妾无法接受您的心意,将来的人生,臣妾没有勇气一个人去面对。”珉儿的眼眸里,映着皇帝心疼的神情,她明明白白地告诉项晔,“臣妾不知道如何回应皇上的喜欢,也不明白皇上喜欢臣妾什么,若是大婚之夜您就钟情了,仅仅是因为臣妾这张脸吗?那么一定会有更好的女人值得您喜欢,您很快就会忘了臣妾。但是臣妾这一生可以付出情感的男人,只有您一人,这不公平,臣妾要不起。” 项晔怔怔地看着珉儿,心疼的神情里,渐渐绽放出笑容,他笑得那么高兴,像是做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他捧着珉儿的手问:“所以,你知道朕对你的好,你知道朕的心意,你什么都知道?” 珉儿莫名地点了点头,皇帝是不是抓错重点了? 项晔却高兴的起身来回走了几趟,好像高兴得,不知该如何享受此刻的心情。 069 绝不是一个人 见皇帝在那儿欢喜地晃来晃去,珉儿从他身上读出几个字:孩子气。 这个比自己大好多岁的男人,不仅仅是样貌看起来还很年轻,连他心里最深处的情感也是如此。至少这些日子以来,对待自己的喜怒哀乐,无一不透着孩子般的率性,是不是随着敬安皇后逝去后,他也把情感停在了十年前? 但不是幼稚可笑,而是简简单单的,不加以任何修饰。 自然珉儿自己,也是一张白纸。 那个当年一面之缘,念了她三年的温润男子的表白,没有在珉儿心里勾起一丝涟漪,可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断欺负她的人,却一头扎进了她的心里,珉儿不敢说自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是她好像明白了项晔在敬安皇后灵前说的那句,既然注定要分离,又何必在一起的痛。 她不敢要,就是怕失去的时候会痛苦,他有那么多的女人,还有和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扮演一个皇后不难,可是做一个爱上自己丈夫的妻子,会很辛苦。 “皇上。”珉儿被皇帝晃得眼晕,双手递上她给祖母的信,“您要看吗?” 项晔终于停了下来,摇头道:“朕不看,朕只是生气才会把信拿下来,但绝不会看。朕若想知道什么就会来问你,你不愿说的就不必说,朕也绝不强迫你。” 珉儿便起身去穿上鞋子,独自往门外走,喊来了清雅,让她再把这封信递给周怀。哪怕是四天前心境与此刻完全不同,这封信里的内容也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她并没有回应祖母的提醒,她只是告诉祖母,皇帝待她很好很好。 再回来时,皇帝正站在珉儿的书桌前,那里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张珉儿写了一半的字帖,皇帝似乎怕珉儿不高兴,没动她的东西,只是伸着脑袋看她写的字。而那些宋渊编写的书,早已经不见了。 见珉儿走来,皇帝问:“你不看宋渊写的书了?” “还有别的书能看,那些书皇上不喜欢,臣妾就不看了。”珉儿只要愿意开口,就什么都会说得明白,要不然,她就选择沉默。 “那倒也不必,或许你看了,哪里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朕,朕并没有这么小气。”项晔故作大方地说,“你不看了,倒显得朕逼你似的。” 珉儿道:“其实都看完了,所以也没必要再看一遍。” 项晔瞪她:“原来你都看完了?那你说说,看完那些书,朕在你眼里是什么样?” 珉儿想了想道:“天神一般的人物。” 如此高的褒奖,让项晔愣住了,可是珉儿不是恭维他更没必要哄他开心,她就是这么想的,反是见皇帝愣住,她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让皇帝失望了,补充道:“皇上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纵然赵氏皇朝气数已尽,各路兵权仍是强敌,您披荆斩棘带着纪州大军纵横天下、气冲云霄,自然是如天神般威武。” 项晔唇边,勾起几分得意的笑容,却嗔道:“你不开口说话,能把人急死。一开口,却又能说得人飘飘然,太后就是这么被你哄了去的是不是?现在的这些话,你是要把朕捧上天去?” 珉儿道:“皇上本就是云上之人,何来得捧上天,皇上若不喜欢听,臣妾再也不说。” 项晔摇头:“你说什么朕都爱听,只是记着,再也不许莫名其妙地疏离朕,你不高兴或是有心事,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只管对朕说,哪怕是朕伤了你,你有脾气有怨气也要发泄出来。你一沉默不语,朕就没法子了。珉儿,未来的人生,不会是你一个人去面对,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朕会很长寿,来弥补我们相差的年岁。” 其实皇帝,也很会说情话呢,想来他曾经那么深爱敬安皇后,本就不是一张白纸,而他身下躺过那么多的女人,珉儿也想过,他不会因为自己这张脸就动了冰封十年的情,至于她自己,曾经看来一切都只是责任的事,变成了心里想做的事。 “皇上今晚,在上阳殿安寝吗?”珉儿问。 “你想朕走?”项晔眉宇间的神情那么欣喜,却又故意反问珉儿。 自然,这一晚必定是要留下的,一颗心悬了那么久,彼此都以为要从此疏离,但把话说清楚,就什么都好了。皇帝这晚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希望珉儿有什么话都要对他说,珉儿起初只是听着,他反反复复的提起,她终于明确地答应了。 还记得第一夜同枕而眠,彼时还有夏末的燥热,皇帝热乎乎的身体让珉儿忍不住想要离得远一些,可现在天气凉爽,这温暖的存在,就想让人不自觉地靠近了。 珉儿翻了个身,不同于过去背对着项晔,这一次,是面对着他。 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皇帝的喉结缓缓翻滚,略略犹豫后,也朝珉儿侧过脸来。她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光滑白嫩的肌肤,她侧着身,胸前柔软玲珑的雪团挤在一起,朦胧的烛光里,泛着诱人的光芒。 项晔侧过身来,抓起了珉儿的手,十指交缠,他粗实的手指把珉儿的纤纤玉指撑得分开好大的缝隙,她的手那么小,纤细但不干瘦,柔弱无骨像是随时都能化在掌心。 皇帝的另一只手握着拳,指关节发出咯噔的声响,他正在很努力的克制着,生怕自己会吓着珉儿。 珉儿没有回避皇帝的目光,对于这早晚要发生的事,她并没有害怕过,相反到了如今,竟有些许的期待,她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粗暴地对待自己,她是他的妻子,他们要做的,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她的母亲,是被秋振宇强暴后才生下了自己,祖母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把真相告诉了她。 祖母是希望让珉儿在看到赵氏的凶残后明白,她的亲娘不是因为勾引男人才落得这个下场,而祖母也告诉她,当她遇到了相爱的男子,当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躺在那个人的怀里,男女之事就是天地间最曼妙最不可思议的事。 此刻,项晔已浑身热得难以自制,越是克制欲望越是强烈,终于翻身起来,推着珉儿躺平,目光迷离地望着她绯红的双颊。 拉扯之间,珉儿的寝衣彻底散开,虽然她的身体还那没完全长大,可也露出倔强的可爱,皇帝的手再次覆盖在她左侧的胸前,那粗糙的掌心划过娇嫩肌肤的刺激,让珉儿浑身一紧。 可是再也不会像最初时受到那样粗暴的对待,她最柔软的所在,正被人如珍宝一般捧在掌心,勾起了珉儿全部的羞涩。衣衫被褪去,洁白的玉.体泛着诱人的绯红,珉儿稍稍蜷缩想要躲避,但大手已经游走遍她的身体,她早已无处可逃。 “不怕,珉儿。”皇帝轻啄她的双唇,在确定珉儿毫无抵触之意后,那霸道的想要把自己吸入她身体的吻便铺天盖地地袭来,只是上一次她还那么被动,这一次,珉儿觉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珉儿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祖母因担心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坏事,男女之事上对孙女早就有教导,就怕珉儿会因为不懂事而被人欺负。 所以此刻,珉儿完全知道,皇帝是怎么了。 珉儿嘤咛出声,项晔温柔地放开了她,轻轻抚摸珉儿的面颊,温和地说:“朕不会再弄疼你。珉儿,对不起,是朕不好,你忘了那个冲昏了头的人好不好?” 珉儿的身体早已不由自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可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抱住了项晔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像是找到了最安稳的依靠。 当身体相合,隐隐的疼痛后,很快微妙的热血就充盈全身,那无法自制的沉湎,能教人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温柔乡原来是这样的世界,珉儿没有重演她母亲的悲剧,在她以责任自视,做好一切准备承受皇帝的暴力时,他却始终都没有碰她,而是在她心甘情愿之下,温柔地呵护着她走入那美妙的世界。 她的意识在消失,身体也像要融化在皇帝的怀里,项晔身上坚实的筋骨,从此就是她此生的依靠。 “会疼吗?”皇帝没有离开她的身体,将她轻轻放了下来,看到她迷蒙的眼神,早已热血冲头的人,还是冷静地担心地问了一句。 珉儿摇头,这会子可不是她不想说话,实在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依旧张开双臂,想要被他拥抱在怀里。 皇帝却是露出邪魅的一笑,今夜还很漫长,虽是初秋,奈何春色无边。 070 终于是她的丈夫了 夜色深深,浩瀚的太液池,即便岸边有人持灯而立,也不过是一点微弱的光亮,如何抵得过太液池中央那一颗璀璨的明珠。 一阵秋风拂过,带着太液池湖水的气息,冰凉地钻入人的身体里,尔珍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之后慌张地对身边的淑妃道:“娘娘恕罪。” 淑妃茫然地转过身看她:“你冷了?” 尔珍却道:“娘娘,您也冷了吧,虽非寒冬,也不能大意,若是着了风寒,二殿下就不能和您亲近了。” 淑妃恍然一怔,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身后的光亮正逐渐暗去,她转身来看,上阳殿的灯火正缓缓熄灭,夜明珠像是消失在了太液池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淑妃的手紧紧握了拳头,自言自语着:“熄灯了呢,他们……睡了?” 尔珍心中暗暗一叹,再听主子道:“你说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小儿子呢,沣儿出生的时候,他的欢喜那么敷衍,不过是做给太后看,做给我看,这十年来,他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可是突然来了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夺走了他全部的心思。他是怎么了,那个整天板着一张脸,假清高的小丫头片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他年纪不小了,只是贪图她年轻吗,是我老了吗……” 声音越来越大,夜里头那么静,只怕隔着老远也能听见,尔珍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劝道:“娘娘,咱们回吧。” 淑妃被尔珍搀扶着,还是踉跄了两步,冷笑着:“尔珍,我的十年,究竟算什么。” 但是她们很快就消失在了静谧深沉的夜色里,这一晚依旧如往常般安宁地度过。 翌日天明,皇帝早早起身预备去对付文武大臣,他自然不会刻意散播自己与珉儿圆房的消息,但今天的气氛全然不同,皇帝见谁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离开之前更独自回到床铺旁,看了看熟睡的人儿。 自然,珉儿早就醒了,可被子底下的人几乎一丝不挂,她没法儿出来,也不敢看项晔。被轻轻吻了也不敢动,一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双眼,身体有些酸痛,床铺特别得凌乱,清雅出现时,珉儿脸红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珉儿想在水榭冷静一下,但是昨夜皇帝三令五申不许她再坐在那里,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坐在连接水榭的殿内,虽然视野远不如多走几步那么开阔,也足够惬意了。 艳阳之下,白天还是很暖和的,她把筝摆在身边,一整个上午,上阳殿里都能听见悠扬的琴声。 皇帝散了朝就回来了,追寻着琴声走入殿内,他还是第一次嫌弃自己把上阳殿建在离岸边这么远的地方。 见珉儿坐在那里,裙摆如花瓣一般铺散在地毯上,她没有束发,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仍由青丝散在肩下,她那乌黑浓密的头发,顺滑柔软,已是最天然美丽的装饰,任何金银珠玉都是多余的。 项晔进门时,看到殿门外的木芙蓉开得正艳,他便出去折下一朵,再回来,珉儿已经察觉皇帝驾临起身出迎。 两人迎面遇上,项晔将木芙蓉插在了珉儿的鬓边,但皱了皱眉眉头,又摘下来,嘀咕道:“原本好好的一朵花,戴在你头上怎么就失了色。” 珉儿笑了,这个人的确很会哄人,不论是刻意的还是无心的,这样的话语任何女人听了都会欢喜。她不声不响地被项晔牵着手走入水榭,今日太阳浓烈,水榭中暖烘烘的,皇帝道:“我们就在这里用午膳。” 珉儿垂首道:“皇上昨夜说了无数遍,可不许再坐这里了。” 项晔皱眉:“你看今天这么热,等凉了咱们再挪地方。”他扬脸对清雅道,“你们去准备午膳,朕和娘娘说会儿话。” 很快,殿中一片寂静,天知道清雅他们去哪儿准备午膳了,皇帝这会子想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打扰他,太液池离岸边那么远,水榭中又有轻纱缥缈,珉儿竟有些担心起来,她生怕皇帝还没从昨夜的春色里醒来。 可是项晔,却心疼珉儿太辛苦,拉着她坐下,温和体贴地问:“昨夜吓着你没有。” 珉儿登时脸颊通红,摇了摇头。 项晔轻轻一笑,他身边走过那么多女人,云雨之上的事心里头清清楚楚,珉儿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分明是第一夜,可是怀里的人并没有那么胆怯和懵懂无知,他好奇地问:“是不是宫里那些嬷嬷,教过你的?她们吓着你没有?” 这下珉儿反倒冷静了,轻声道:“当初祖母唯恐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孙女,远在他乡会被人欺负,所以臣妾懂事起,就懂男女之事了。祖母怕臣妾不懂,万一被人侵犯也不自知,一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了臣妾。” 项晔怔怔地听着:“她们……”他干咳了一下,“她们都是不懂的,每次都好像是朕在……” 大白天的,一些露骨的话说不下去,而珉儿看待他的眼神也露出了异样的光芒,项晔自知不是,忙道:“朕往后在你面前,绝不会再提起她们之中任何人。有些话说出来就是朕无情,或许你还未必信,十年来,朕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有的是朕不得不纳,有的是朕一时糊涂,过去的事虽然都过去了,但她们也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你也不要担心,未来的日子朕绝不会让你一人去面对她们。” 珉儿想了想,道:“皇上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您问臣妾的话?” 项晔嗔道:“朕不是要你忘了那个冲昏了头的人?” 珉儿却是说:“臣妾是讲,那晚回答您要母仪天下,这四个字不是随口说的。臣妾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但凡该是臣妾做好的事,臣妾一定会尽全力妥善,所以六宫妃嫔的事,皇上不必向臣妾解释那么多。” 项晔眉头微微一松,但不知为何有几分淡淡的失望,不过珉儿很快就补充了她的话,那淡泊的清冷的,甚至高高在上的一句:“自然,臣妾也不想听她们任何一个人的事。” 皇帝神情一亮,欣喜地望着珉儿,她浑身透出的带着几分霸气的酸意,大大地满足了皇帝,可这种希望一个女人为了其他女人而吃醋的扭曲的虚荣,本是连想都不该想的,项晔当然不会说出口。 “皇上。”珉儿忽然道,“您喜欢臣妾什么,是臣妾的长相吗?” 正沾沾自喜的男人立时正经了神情,认真地看着珉儿,心里头整理着想要说的话,可是喜欢和爱,这样的事非要一条一条列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爱上了,连她的呼吸都是自己心头的事,该从哪里说起? 珉儿见皇帝兀自思量着,她轻声道:“臣妾不知道,自己能喜欢皇上什么?” 项晔像是没听清楚,示意珉儿再说一遍,当听明白了,立时变了脸色,也叫珉儿露出几分紧张。可是皇帝慢慢靠近她,这个人并没有生气,反而暧昧地轻轻抚摸过珉儿的面颊,笑意淡淡:“不怕,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凑得那么近,随时都能亲上来似的,珉儿不自觉地撅了嘴,轻轻推开皇帝,应了声“是”。 可项晔非要亲了一口才肯罢休,但是坐回原处,手里下意识地还以为自己握着昔日不离手的玉骨扇,凭空划拉了两下,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恼道:“朕如今唯一不顺心的事,找不见那把扇子。” 珉儿的目光转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端起手边的一碗茶喝了一口,没有半分心虚地说:“那把扇子,臣妾不喜欢。” 项晔想起自己曾用那把扇子,粗暴地对待她,心里一咯噔,但紧跟着也敞亮了,笑道:“罢了,既然你不喜欢那把扇子,朕也不惦记了。” 他再正经地回答珉儿的话,毫不顾忌地提起了沈哲,说一见钟情这样的事,非要说明白很难,看对了眼无论如何都是喜欢的,当初她也不过是给沈哲递了一个包子,就叫他念了三年。 珉儿静静地听完,只丢给皇帝一句话:“还请皇上,也忘了元州的事,忘了琴州的事。” 项晔招招手,示意珉儿坐到他身边,珉儿挪动身体,很快就被他一把揽入怀中,结实有力的臂弯轻轻地爱惜地捧着她的身体,项晔本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天知道两个月前的他哪里出了毛病,此刻亦是大度地说:“朕求之不得,你看,我们已经开始心灵相通了。” 珉儿皱眉忍着笑意,被皇帝瞪了眼:“笑什么?” 珉儿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曾经那么害怕的人,现在比世上任何人都温柔地对待她,她还不明白自己喜欢皇帝什么,不敢想自己会不会爱上这个男人,可是,和他在一起,觉得很踏实很开心。 这偌大的皇宫,举目无亲,但如今,她的丈夫,终于是她的丈夫了。 “皇上,想听听臣妾在元州时的故事吗?”珉儿主动问。 “你说呢?”皇帝的笑意那么灿烂,像是把十年的笑容都融在此刻了。 午膳之前,他们坐在一起,一杯茶便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用膳时,皇帝还特地亲自给珉儿端了一碗汤,本心情甚好地用膳,可忽然传来消息,说淑妃病倒了,宫里的事怕是也管不了了。 071 淑妃的病 “淑妃娘娘是染了风寒,正发着烧,太医瞧过说不能大意且要静养,一时半刻也不知几时能好。如此,宫里的事,沈将军婚礼的事,娘娘都管不得了。”周怀说罢,看了眼帝后,其实他另有几句话,但此刻说不得。 项晔放下了筷子,大好的兴致扫了一半,吩咐道:“着太医好生照顾,朕之后便去看望她,宫里的事……”他把目光落在珉儿身上,摆手示意周怀退下。 皇帝坦率地说:“珉儿,你虽是宫里最年轻的,可毕竟是朕的皇后。进宫以来朕没有过问过后宫的事,也没打算让淑妃交出手中的权力,自然一开始有着那样委屈你的理由,但更多是因为朕觉得你担当不起。朕到底是大意了,淑妃病倒了,不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这样真诚的话,珉儿乐意听的,她恬然一笑:“皇上,那就让臣妾试一试,实在做不好,还有母后在呢。” 项晔很是不舍:“可朕还想和你下棋弹琴,说说心里话,并不愿你被琐事缠身。虽然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可哪怕一两年也好,朕好不容易才让你敞开心扉。” 珉儿笑道:“皇上想来上阳殿时,请只管来,臣妾任何时候都有空闲。” 项晔听了,目色暧昧地凑近她问:“是不得不陪着朕,还是觉得和朕在一起很快活?若是被迫的,朕也不能总勉强你。” 珉儿低下头看自己碗里的食物,轻声道:“臣妾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当然是快活的。” 项晔愣了愣,笑意越发灿烂,挑了好些菜送到珉儿碗里,见她一脸为难,皇帝却虎着脸说:“你要多吃点才行,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上次那样病一场,朕被你吓坏了。” 此刻,另一个女人正病倒了,可皇帝的心思却全在自己这里,不知是他真的不在乎,还是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淑妃,可珉儿不得不想这里头的事,并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应对淑妃丢下的事。 皇帝用了午膳,便要回清明阁去,珉儿陪他走过长长的引桥,皇帝又感慨,来时嫌上阳殿造得离岸边太远,可是能与珉儿并肩散散步,也是一件美事。 珉儿温柔含笑目送他远去,皇帝则时不时地回头看她,这样的光景,自然很快就会被眼尖的人传遍六宫。 然而尚未回到清明阁,周怀就告诉了皇帝实话,战战兢兢地说:“奴才本是关心淑妃娘娘的身体,派人去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淑妃娘娘并没有发烧也未染什么风寒,精神的确是不大好,可并没有生病。” “没病?” “皇上,怕是……心病。” 项晔叹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难道非要朕把话挑明吗,勉强不来的事,朕何必勉强自己又欺骗她。” 周怀问:“那么多事一下子落在皇后娘娘肩上,奴才多嘴说一句,莫不是淑妃娘娘想给皇后娘娘一个下马威,皇后娘娘年纪还那么小。” 皇帝沉声道:“不必担心,还有朕在。淑妃那里也不要露声色,朕晚些时候就去看她。” 072 上阳殿之尊 淑妃染病的消息,很快在宫内散开,昌平宫里,林昭仪正招待几位相好的妃嫔品尝肥硕的螃蟹,上阳殿忽然来人传话,说皇后娘娘召见林昭仪和孙修容。 二人急急忙忙赶来,怎么洗身上也残留着螃蟹的气息,尴尬地到了上阳殿,好在这大殿实在宽阔,皇后宝座高高在上,未必能闻得见。 不过,皇后这是怎么了,大婚两个多月,不曾与妃嫔有任何往来,这会儿说见就要见,虽然已经过了午膳时分,偏偏林昭仪为了等两篓新鲜的螃蟹,今天用的晚了些,饭吃了一半就被皇后叫来,浑身都不自在。 “着急叫我们来,自己却不见人影。”林昭仪等得不耐烦,对身旁的孙修容说,“她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淑妃娘娘也不会这样待我们。” 话音才落,里头宫女鱼贯而出,便见皇后被簇拥着出现在人前,珉儿虽然不再穿白裙,可身上藕色裙袍也实在太素,所以为了换此刻这一身正红的描金凤袍,耽误了些时辰,再者晨起后就不曾梳髻,又耽误了些时辰。 珉儿未对她迟来而向两位致歉,即便这两位也比她年长好几岁,可尊卑有别,她是后宫之主,根本不需要向下头交代这种事。 二人行礼后起身,珉儿便问:“淑妃染病的事,你们可知道了?” 她们当然知道,只是故意不去探望慰问,怎么也要等上一天,不然安乐宫稍有风吹草动她们就跟着瞎起劲,敢情多怕着淑妃似的。这会子应了皇后的话,却不知皇后是什么用意。 珉儿可没兴趣与她们绕弯话家常,开门见山地说:“眼下宫里的大事,便是八月十五为沈将军举办婚礼,虽说婚礼不在宫里办,但太后一向将侄儿视如己出,宫里必然要摆庆贺的宴席,皇上也认可了。既然淑妃病了,我想把这件事,连同之后半个月里宫里的事都交付给你们去打理,不知两位是否愿意?” 林昭仪和孙修容,是自淑妃之下最尊贵的两位妃嫔,妃嫔共分九阶,四品修容以上才可称娘娘,宫里妃嫔不少,可四品以上,仅眼前二位与病倒的淑妃,而贵妃一位空了三年多,皇帝也没打算给了谁。从女人们的地位来看,他对待后宫的态度,可见一斑,他对珉儿说的那些话,也可信八九分。 二人面面相觑,林昭仪平日里咋呼,正经时刻却发懵,还是孙修容向珉儿确认:“娘娘,您是说,要臣妾与昭仪娘娘一起打理后宫事务?” 珉儿问:“不愿意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皇后也太过干脆,虽然淡淡含笑,可多看一会儿心里就发虚,孙修容不敢再应话,轻声推身旁的人道:“姐姐,您倒是说句话。” 林昭仪回过神来,尴尬地应着:“娘娘,臣妾与孙修容,从未打理过宫里的事。” 莫说宫里的事,她们嫁到王府,也从不被允许碰王府里的事,虽然谁也不乐意操劳辛苦,但淑妃一人掌权,一人抢去所有功劳,什么好处都是她的,这么多年来,不服的人又何止她们二位。 只是,这事儿太突然了。 “你们若是不愿意,我再按着尊卑问下去,总要有人来暂时代替淑妃打理这些事才好。”珉儿淡然道,“但也不能勉强了谁,你们不愿意,便照实说。” 孙修容轻咳一声,与林氏传递目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们若是有所表现,在皇帝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一直以来淑妃独揽大权把她们都踩在脚底下,也实在憋屈得很,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事,宫里不缺做事的奴才,她们动动嘴皮子罢了,没什么难的。 林昭仪见孙修容乐意,她心里也跃跃欲试,便应了道:“臣妾们愿意为娘娘分忧,只是若做得不好,还请娘娘能体谅。” 珉儿微微一笑:“自然要做得好才行,做得不好就没意思了。” 二人的笑僵硬地挂在脸上,这年纪轻轻的小皇后,看似温柔娴静,说的话却像刀子似的。 “那么今日起,宫里的琐事以及中秋的宴席,就交给你们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去安乐宫向淑妃求教,只是淑妃养病,你们别叫她太辛苦,自行掂量吧。”珉儿最后说罢,便要走了。 短短的会见,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简单明了地就把事情交代了。原本是让清雅去传话也可以的事,但珉儿觉得那样未必太轻视淑妃,便只能把这两位请来上阳殿,亲自吩咐。 而清雅起初听说皇后在皇帝面前接下了六宫责任,还担心娘娘会中了淑妃的算计,虽然淑妃可能是真的病了,但哪怕是真的病了,也怕皇后处理不好这些事,最后叫人看笑话,落得尴尬。 淑妃什么交代也没有,宫里头一贯的行事作风皇后也不了解,那么必然会出问题,她若是代替皇后去安乐宫走几趟并不难,可即便是清雅前去,丢的也是皇后的脸。 却没想到,皇后从应下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眼门前的算计,她压根儿没打算接手这些事。 “不该让皇上操心由谁去安排这些事,也不该由我来接替淑妃。”珉儿对清雅说,“我有责任为皇上分忧,但淑妃撂下的事,她若不双手奉上,我就不能接。不然,要这上阳殿的尊贵何用,我又何必以中宫自居。” 这样的话,珉儿虽没有对林昭仪和孙修容说,可身上透出的气度,已经震慑了她们。沿着引桥走回岸上,林昭仪神情紧绷一言不发,只等脚踏实地地上了岸,才松了口气道:“那位真的只有十八岁吗,我怎么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从哪里学得这些气度威严,不是说元州只是个小地方?” 孙修容却道:“姐姐,眼下咱们可是赶鸭子上架,千万别到最后,两头都不讨好。” 林昭仪理了理臂弯上的披帛,哼声道:“怕什么,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然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平日里看着宫里一切井井有条,那都是淑妃一点一滴的心血,背后的辛苦旁人自然看不到,只当她风风光光,霸着大权把人踩在脚底下。当林昭仪和孙氏大模大样地管起家来,把宫人们召到昌平宫问话,这些事也传进了淑妃耳朵里。 淑妃没有病,太医最初把脉确定的风寒发热,病的是尔珍,昨夜陪自己在太液池边发呆,淑妃没怎么样,尔珍却着凉了,这会儿也被淑妃打发去静养,身边另有其他人伺候着,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过是装病的。 “这会儿昭仪娘娘正在问话,还打发人来,向您请安。”宫女们向淑妃汇报道,“说是回头再来看您,请您保重。” 淑妃幽幽闭着双眼,道一声知道,就让宫女们退下了。 她长长一叹,嘴边勾起冷笑:“慢慢来吧,我的十年,岂能白白付出,更不允许被轻易辜负。” 同样的消息,传到清明阁,听闻珉儿并没有亲自打理宫里的事,而是交代给了林氏和孙氏,这两位皇帝与她们并没有什么感情,但碍于她们背后的家族,平日里也算客客气气,而皇帝也知道,她们不是做事的人,甚至早些时候淑妃就对她说,因为找不到得力的帮手,才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项晔笑道:“罢了,谁也不是生出来就会做事的,皇后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有她的用意。”一面吩咐周怀,“去告诉皇后,朕这就要去探望淑妃,她若愿意,朕在安乐宫等她。” 如此,一个时辰后,项晔撂下手里的事,到安乐宫来探望“病”了的淑妃,淑妃的气色的确不好,精神也是恹恹的,至于发烧一说,此刻便是退了下去,谁也不能说她是装病。但果然如周怀所说的,不见尔珍在边上伺候,她才是病了的那一个。 项晔没有点穿她,只说了些安抚的话,他不愿在沈哲婚礼之前,宫里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传出去是笑话倒也罢了,回头弟弟该自责,是他的婚礼给宫里添麻烦,在项晔看来,他已经很亏待了弟弟。 安乐宫门外,珉儿的肩舆缓缓落下,门前宫人纷纷上前行礼,清雅吩咐她们:“去告诉皇上和淑妃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宫人们却说:“淑妃娘娘吩咐过,不必通传,劳动娘娘大驾已是十分愧疚,奴婢们好生伺候娘娘进门才是。” 珉儿原本没打算来探望淑妃,可是周怀来传话,皇帝虽是询问的意思,可珉儿猜得出,他是希望自己能来。既然来,也不能掐着时间和皇帝同行,那就显得是在向淑妃示威了,这里头的人情世故,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珉儿带了清雅进门去,她对安乐宫的陈设没有任何兴趣,倒是被乳母领着站在屋檐底下的小皇子引得她露出笑容,天真可爱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待步入淑妃的寝殿,宫女们始终没有通传,她们脚步轻盈,珉儿也是仪态端庄,款款绕过屏风时,恰见皇帝坐在淑妃榻边,淑妃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身子,皇帝顺势也张开怀抱,将她拥在怀里。 清雅眼眉一挑,紧张地看向珉儿,却只见皇后淡然走上前,道:“皇上,臣妾来了。” 073 轻贱自己 皇帝背对着门外,怎知珉儿会突然出现,而淑妃却是看准了皇后进门的瞬间,勾住了皇帝的身体。 项晔缓缓放下了淑妃,为她将被子盖好,才起身对珉儿道:“你来了,坐吧,朕正与淑妃说话。” 他们目光相接,珉儿是那么平静,可项晔却是装作平静。方才那一瞬,他多想立刻就松开淑妃,甚至推开她,可他觉得那样子淑妃太可怜了,珉儿也未必愿意见到他这么无情。 皇帝并不是背对着珉儿和其他女人欢好,淑妃已经嫁给他十四年,他认为自己就算无情,也多少该有些人性。 但这样做,很可能让珉儿误会,特别是珉儿会不动声色,她绝不会露在脸上,若是真的使性子到也罢了,不过费心哄一哄,就怕她什么都藏在心里,时间久了,突然某一天又疏远自己。 想着这些事,项晔突然笑了,七年来一步步走向京城,没有任何一件事会让他纠结烦恼,凭手中的剑就能臣服天下,他竟然会有一天,会为了女人费那么多的心思。 珉儿见皇帝冲她笑,自己也淡淡一笑回报,而后把笑容直接过渡给了病榻上的人,淑妃坐着朝珉儿微微欠身,不言语不说话,只咳嗽了几声,就柔弱地靠了下去。 “臣妾在琴州染风寒时,太医给了许多枇杷膏,用来退热后清肺热,臣妾也不知是否合适淑妃,原封不动地拿了一罐来。”珉儿命清雅放在桌上,很明白地告诫淑妃,“一定问过太医,若是吃不得的,千万别胡乱吃。再者收好了,这东西甜甜的跟蜜糖似的,别叫小皇子馋了误食。” 淑妃心里冷笑,这年轻的人儿,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咳嗽了几声,欠身致谢,依旧不愿说话。 珉儿淡然对皇帝说:“淑妃看起来很累,臣妾过几日再来陪她说话,来看过就放心了,皇上再坐一会儿,臣妾先告退了。” 项晔点头,但又故意道:“朕听说,宫里的事,皇后暂时交由林昭仪她们打理?” 珉儿福身道:“正是,她们久在宫闱,与淑妃亲密,必然学得半点本事,不能与淑妃比,也远比臣妾强。” 项晔笑道:“自然也比不得你的,朕知道了,皇后也不要太费心,待淑妃康复,还是由她继续为你分担。” 皇帝看向淑妃,珉儿也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一脸憔悴的人尴尬地挤出笑容,不得不开口:“臣妾一定早日康复,请皇上放心。”只是她这句话里,没有提起皇后。 自然珉儿不在乎,来也不过是应个景,想让皇帝放心,既然没事她自然就要走了,不能阻碍帝妃之间亲亲热热。面上云淡风轻的人,便是这么想的,刚才进门看到皇帝抱着淑妃的一瞬,她心里是揪紧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可她不能露在脸上。 果然在项晔看来,在淑妃看来,皇后没受半分影响,她一直不就是这副冷淡清高的样子吗? 皇后蜻蜓点水似的来了一遭,话都没说上就走了,安乐宫留给珉儿最大的印象,就是廊下那可爱的小皇子。淑妃容貌好,生养的儿子那么可爱,虽然小孩子还不能定性,可是二皇子就是很讨人喜欢的模样,跟着乳母冲珉儿甜甜的笑。 看在孩子的份上,珉儿也不会真正无视或轻视淑妃的存在,她一直想,彼此相安无事,和睦就好。可惜她无控制别人,把她放在敌对的位置上。 寝殿中,皇帝尚未离去,他站在窗口看到珉儿对着项沣的笑容,心中一半是安心,一半是不甘心。他多少希望珉儿能为刚才的光景吃醋,他总是纠结于,希望珉儿能在乎自己,但又因为理智能让他冷静,根本不该为此纠结,于是反反复复的,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见珉儿走远了,项晔才转过身看病榻上的人,淑妃接下他的目光,哪怕心虚,也强硬地不让自己避开,她不正是希望自己能在皇帝心里,多留下些什么吗? “你满意了吧。”可没想到,皇帝选择了立时立刻挑明,“可是朕却为你心疼。” 淑妃长眉挑起,眼睛也睁大了好些,因为假装咳嗽让嗓子变得嘶哑了些:“皇、皇上是什么意思,臣妾不明白。” 项晔走近她,神情严肃,但语气不冰冷,他不是无情说这些话,正是顾念着十几年的情分,才怜惜她,说道:“方才那样的小动作,你觉得皇后会怎么想?但其实她怎么想,都与朕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朕与你之间,不论有没有皇后,不论朕对皇后情深几分,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十四年来,朕该给你的都给你了。” 什么叫该给的?什么叫都给了?淑妃想要的,完全不是眼前这样的光景,而这番话,她更不愿意听。 “皇上?” “你做方才那样的事,只会让朕觉得你在轻贱自己,朕不会为了皇后来怨你迁怒你,可是朕会可怜你。”项晔叹了一声,“好好养身体,别等那几位把宫里搅得一团乱,你回头跟着收拾也累。” 淑妃冷冷一笑,别过了脸:“既然皇上如今对皇后娘娘情深意重了,何不收回臣妾的权利,由娘娘自己去操心?” 项晔道:“你若希望有那一天,朕自然也成全你。” 淑妃猛然看向皇帝,可项晔却推她躺下,温和地说:“保重身体,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皇上……您也别怪臣妾无情!” 分别的时刻,淑妃咬牙切齿说了这句话,可皇帝还是不动声色地走了,他的帝王之气,又怎么会允许一个女人随便撼动。 走出寝殿时,沣儿跑了过来,乐呵呵地拉着父亲的手,项晔还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抱起他哄了几句,又问乳母小皇子如今的生活习惯。奈何孩子缠着他不肯撒手,皇帝心情并不坏,也想让里头的人能安心些,就索性抱着儿子去清明阁,带他玩一会儿。 父子俩一同出门,项晔抱了一会儿才让他自己走路,高大的人牵着小小的娃娃,天伦之乐甚是美好,这样的光景谁看着都会羡慕的。 不远处,王婕妤带着宫女在此徘徊,她来的时候遇上皇后驾到,没多久皇后就出来了,想着趁此机会硬着头皮进去,当着皇帝和淑妃的面更容易说话,可是很快皇帝也出来了,抱着小皇子有说有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次子。 同样是儿子,她的泓儿出生的时机不对,两岁的时候几乎没见过父亲,直到入京时才第一眼看到皇帝,可皇帝伸手要抱他时,四岁的孩子却被父亲的高大威猛吓着了,抱着她的裙子哭得瑟瑟发抖。 “主子,不如咱们跟上皇上,这么一直拖下去,越发没机会说了。”身旁的侍女提醒王氏,“那周小公子,已经在书房里胡闹了呀,咱们大殿下跟着也不能好好念书了。” “我知道。”王婕妤烦躁地应着,“可你看,现在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而这一天,虽然皇帝没有宣扬,珉儿也没主动禀告,太后还是通过林嬷嬷,知道了两个孩子终于圆房的事。虽然淑妃病倒是件烦心事,也不会减少为了帝后和睦恩爱的高兴,她特地派人嘱咐珉儿今天不必过去陪她,傍晚时又往上阳殿赐了膳食,特地让林嬷嬷走了一趟清明阁,命令她的儿子去上阳殿用晚膳。 珉儿早已习惯了太后的热情,更何况如今她真正成为了皇帝的女人,更自然地接受着这些美意,皇帝来时,她已经和清雅预备好了膳桌,不想皇帝却说:“朕陪你吃几口,朕就不吃了,今天陪着沣儿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吃了好些糕点,顶在胃里不舒服。” 清雅在一旁道:“奴婢去为您泡一壶山楂茶来。” 皇帝皱眉:“太酸了,不用。” 珉儿示意清雅去准备,自己撂下筷子道:“臣妾陪皇上去走走。” 项晔道:“你饿了吧,先吃饭,不然母后该怨朕了。” 珉儿竟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精巧玲珑的包子,冲皇帝一笑:“臣妾可以边走边吃。” 皇帝呆呆地看着她,他多少年没见人边走路边吃东西了,自然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可是正襟危坐地用膳,一堆人在身边晃来晃去晃得眼晕,总是让他很倒胃口,特别怀念打仗的那七年,抓个馒头撕半块饼就往嘴里塞的随意和满足。 项晔欣喜地拉起珉儿的手,带着她往外头去,上阳殿既然是建在岛上,绕着上阳殿一周,就能把太液池的风光全看尽。 皇帝时不时转过头,见珉儿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食物,只等她全吃完了,才开口道:“下回可不行了,母后从小说,不许在风里吃东西,她若知道,又该埋怨朕了。” 珉儿却笑:“只是小事,母后才不会计较。” 项晔想了想道:“是不会计较,珉儿,朕希望你……也不要和淑妃计较。” 074 不是矫情 皇帝一面说着,伸手摸在珉儿的唇边,擦去了星点包子屑,笑道:“朕真没想到,你会为了陪朕出来走走,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入京后把母后家人接来,这皇宫里就开始处处讲究,虽然纪州王府里也有王府该有的尊贵和规矩,但比不得宫里这么压抑,可哪怕朕是皇帝,也改变不了这些事。” 珉儿道:“皇上若不喜欢,臣妾不再这么做了,自然这也不是臣妾的习惯,只是刚才一时兴起。” 项晔蹙眉:“朕不是说,不要你因为朕的喜恶,而影响你想做的事。”说了这几句话,皇帝已分不清,到底是他没等珉儿回答,还是珉儿顺着话题,把淑妃的事带开了。 反是珉儿主动道:“臣妾和淑妃不曾深交,没有情意也没有过节,臣妾不会和她计较。中宫之位是皇上给的,只要皇上不把臣妾从上阳殿赶走,任何人也撼动不了臣妾的地位。” 比起珉儿为了陪自己散步而拿着东西出来吃,这样生硬的话,听着就不那么亲切了。冠冕堂皇,就是在她的位置该说的话,进退得宜,没有任何错误可以挑剔,但不是项晔想听的。 他无奈地看着珉儿:“朕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次伸手,是真的轻轻抚摸珉儿的脸,昨夜云雨之后,他们本该彼此靠得更近,中午相见还是好好的,走了一趟安乐宫,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项晔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眼前的人有了心事。 “皇上我们继续走走吧。”珉儿没有松开皇帝的手,但自顾往前走去,反是被项晔拉住了,她回眸来看,被问道,“你看见朕抱着淑妃了,是不是?” 珉儿点头:“正好看见了。” 项晔走上前,揽过她的腰肢:“朕该对你说什么,你才会高兴一些?” 珉儿笑:“臣妾没有不开心啊。” 她记得安乐宫寝殿里的那一幕,也记得皇帝当时轻轻地安稳地把淑妃放下,离开时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动作的意义,难道她希望看到皇帝猛地一把推开淑妃,像被抓了现行的贼吗?不,相比之下,她宁愿看到这温和体贴的一幕,只是她心里,不怎么乐意罢了。 借着昏暗的光线,皇帝打量着珉儿的双眼,好像企图从里头读到几句实话,略失望地说:“你不吃醋,也好,母后总是夸赞你有气度有心胸。” 珉儿仰望着他,问道:“皇上希望臣妾吃醋,来满足您期待臣妾在乎您的心情是吗?” 皇帝怔然,皱起眉头道:“你胆子可不小。” “永远揣测彼此的心情相处,会很累。”珉儿道,“面对妃嫔、大臣、天下人,臣妾才是皇后。与您在一起,或是在母后面前,只是您的妻子,母后的儿媳。臣妾是喜欢母后,才愿意哄得母后高兴,而不是为了哄母后高兴,才去亲近。同样,臣妾不愿为了哄皇上高兴而说些所谓的心里话,既然是不想说的话,不想表露的情绪,那就是不应该出现,而非矫情。臣妾还要花很多的时间来了解皇上,皇上对臣妾亦如是,还请皇上不要把对待臣妾的感情,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敬安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宫里的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她们和臣妾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项晔不解地问:“你小小的年纪,哪里来这么多的道理,都是老夫人教你的?老夫人为什么要教你这些?” 珉儿却笑:“奶奶怎么会想到,她的孙女有一天会成为皇后呢,但是教给臣妾的,都是希望臣妾无论身在何处,都有尊严地,能守护自己心意地活下去。” 项晔见过秋老夫人,比他的母亲年长几岁,却有着看似更年轻但又更沉稳的气度,不卑不亢言语从容。的确,祖孙俩的气质很像,而那一位能在秋家这么复杂的大家族里生存,必然是早就把人情世故与纠葛,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只是因为秋振宇正好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只是因为要让浮躁的旧臣们闭嘴,才点了秋珉儿做妻子,可是,上天却把这个女人直接送进了他的心里。 他喜欢珉儿什么?初次相见,看到的那倔强的眼神,难道他仅仅是想征服这个女人吗? “既然如此,往后与朕在一起,不要自称什么臣妾,丈夫和妻子之间,没有尊卑,你也不是朕的臣工。”项晔松开了怀抱,好好地牵着珉儿的手,绕着上阳殿缓缓而行。 他们之间很久都没再言语,再一次绕到大殿正门,看到宽阔的大殿上首摆着那张孤零零的龙凤宝座,项晔喊来周怀,吩咐道:“撤下这张椅子,摆上一张可以容得朕与皇后同坐的宝座。” 周怀领命退下,立刻就带人去搬下那张华丽耀眼的龙凤宝座,珉儿静静地看着,但听项晔在她耳边说:“这么久了,朕一直忘了兑现你的第一个愿望。” 珉儿含笑:“臣妾自己也忘了,臣妾难得才见后宫,皇上也不会来,也就没人惦记这件事了。” 项晔凑近她,几分嗔笑几分得意,像是终于捉了珉儿的短处。 “现在……有别的人在,您看。”珉儿胡乱朝身边一指,可双颊已经泛红,带着不服气的笑意,在皇帝的目光下,终是服软道,“我记下了,一定记住。” 此刻,项晔顶在腹中的食物已经都克化了,夜色渐深,他自然留在上阳殿过夜,只是今晚没再要珉儿的身体。昨日初夜的辛苦,那些留在珉儿身上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心疼了,只是把心爱的人儿搂在怀里,说些悄悄话,便安然睡去。 然而过去仅有的几次同枕而眠,总是皇帝守着珉儿睡去,偷偷看她可爱安稳的睡容,今夜,珉儿醒着的时候,项晔已经微微打鼾了。 纱帐外只有一盏蜡烛摇曳着昏暗的光芒,但是这么暗的光线下,却是珉儿第一次仔仔细细地,久久地看着她的丈夫。 两个多月前,因为太过疲倦而顾不得伤心皇帝的粗暴就昏睡过去的人,根本不敢想象会有今天这样的光景,被皇帝逼在水榭栏杆下差点翻落太液池的人,也从没奢望任何温柔相待。所以,眼前的一切,裹在身上踏实而温暖的怀抱,都这么不真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抱着别的女人,心里就不高兴了。”这被珉儿定义为不该出现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此刻悄悄地说出口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甚至是淡淡的不甘心,她真的可以爱上这个,曾经那么粗暴对待自己的男人吗? 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爱上了? 翌日天明,大雨磅礴,皇帝离开上阳殿时,看到翻腾的太液池水,看到拍上岸的波涛,竟然开始担心着填出来的岛屿能不能护得上阳殿的周全,这座岛屿和宫殿,从开始建造到落成,也经历过雨雪风霜,可是他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而如今担心的,却是珉儿的安危。 好在午前,雨就停了,太液池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液池水也没有淹入上阳殿。珉儿站在水榭外,看着宫女们把底板擦干,重新铺上绒毯,还等着在这里给祖母写信。 此刻清雅来传话,说等下皇帝会带工匠上岛查看地势和岛上的排水,请珉儿去太后宫里坐坐。 清雅笑道:“这上阳殿建成后,奴婢在这里守了一年,皇上可从没惦记过这些事,今年盛夏是在琴州过的,但往年的时候,盛夏暴雨,太液池的水多少是会没进来的。奴婢去年一整个夏天都担心下大雨,皇上倒没怎么在意,奴婢也不好为了这件事就去叨扰皇上,那时候皇上还没有立后的意思,便想着反正也没有人住的,谁知道今年,娘娘就来了。” 珉儿随口道:“皇上为什么,非要把这座宫殿建在水上?” 清雅道:“奴婢听王府来的旧人说,是因为敬安皇后喜欢水,而纪州都是石头,从前还是土地贫瘠的地方,所以为了喜欢水的敬安皇后,皇上才建造了这座殿阁。自然皇上自己没说过真正的原因,现在也不重要了。” 珉儿点头:“的确,皇上说这座殿阁,是为她而建造的。” 清雅担心她心里不自在,笑道:“奴婢多嘴了,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些事。” 珉儿却转身要去换衣裳,准备到长寿宫去避一避,毫不在乎地说:“你不提,也不会改变这座殿阁建成的理由。” 换了衣裳,便坐了肩舆往长寿宫去,平日里珉儿会散步过去,但今天大雨过后地上湿滑,冲散的泥水也还没来得及清理,会弄脏她华贵的裙衫,便不得不用肩舆代步。 她高高坐在上头,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更远一些,离开太液池边不久,就看到远处两个孩子追逐的身影,两个孩子她都认得,一个是大皇子项泓,另一个就是慧仪长公主的独子周觉。 075 朕来教你 本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珉儿虽不喜欢慧仪母子,可周觉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不会和孩子过不去,至于皇长子的教养,她自己还没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哪里来的自信去管别人的事,便只坐着肩舆往长寿宫去。 与太后说了会儿话,不久皇帝解决了上阳殿的工事也到了,太后见他们在一起的气氛那么好,不愿自己碍着两个孩子相好,就说要歇着,把他们撵走了。 此刻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珉儿的长裙不宜步行,项晔站在宫门前看着珉儿坐上肩舆,把目光挑向远处,像是在对珉儿说:“不如朕在长寿宫和上阳殿之间建一条回廊,往后不论风霜雨雪,你都能行走自如。” 珉儿笑道:“皇上,臣妾不穿曳地长裙就好,今日是没想到这些罢了。” 项晔这才笑了,正是爱的热烈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把一切好的都给珉儿,自然真的建一条长廊,也不是什么难事。一面说着也在肩舆上落座,吩咐宫人要与皇后并肩而行,好方便他们说话。 此时远处有人匆匆忙忙地跑来,周怀上前拦下,皱眉听了几句话,又看看帝后这边气氛极好,便命来者退下,不动声色地跟着帝后往上阳殿去。 回到上阳殿,项晔带着珉儿查看岛上的地形,告诉她何处要修整,何处要小心,如今有人住进来了,这座岛上的问题就接连不断地冒出来,连带着填出的岛屿能在太液池的波涛中支持多少年,也成了问题。由于水波的推动漂移,接连岸边的引桥上也出现了裂纹,虽然这个在建造过程和落成后就被发现,但那会儿没人住,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现在,时时刻刻都关乎着珉儿的安危。 “珉儿,你水性如何?”皇帝很不放心地问。 珉儿摇头:“我不通水性,元州并不临水。” 项晔想了想,便道:“朕来教你。平山有温泉,过了中秋朕就带你去,现下天冷了下不得水,温泉里便不怕。你若不愿长途跋涉,在宫里造一处温泉也成。” 皇帝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啊,富有天下的君主本该如此潇洒的,但事实上帝王家该是有更多的无可奈何不是吗。但珉儿如今想明白了,知道皇帝只做了三年,比自己这个两个月的皇后,的确也强不到哪儿去,而在纪州的时候,他当然是说什么就算什么,这样的脾气三年五载地也改不了。 “还是去平山好,我从没见过温泉是什么样子的。”珉儿道,无论如何在宫外,也好过在宫里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跟皇帝学游泳,不过日子变得丰富起来,而不是终日困在上阳殿,或是长寿宫来回走一趟,能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她当然很高兴。 在渐渐习惯了宫廷生活后,想到自己一辈子要这么过下去,心里头还是发憷的。 “皇上,带母后一起去可好?”珉儿欣欣然,已经开始有所向往。 “只怕……”项晔笑意浓浓目色暧昧,心情极好地说,“母后不乐意随我们去。” 然而帝后正在为中秋后出行高兴着,这会子慧仪长公主刚风风火火地闯进皇宫,一路冲去海棠宫。进门见到脑袋上已经包扎止血布的儿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边上王婕妤见她来了,上前道:“长公主,小公子他不小心……” 可是啪的一声重响,慧仪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王婕妤的脸上,呵斥道:“觉儿不小心?还是你没看好自己的儿子?我可听说大皇子天天缠着我儿陪他玩耍,仗着自己是皇子,对比自己年长的表兄颐指气使,我觉儿受了委屈不敢说,难道我也不敢说?你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人做主吗?” 项泓见母亲挨打,冲上来拦在王婕妤身前,指着慧仪说:“不许打我娘,是表哥自己不小心摔的,姑姑你别赖着我。我娘是父皇的妃嫔,你不能打她。” 慧仪冷冷一笑,揪过外甥的衣襟,重重两巴掌扇在他脸上,惊得王婕妤脸色苍白,冲上前夺下自己的儿子,更奋力把慧仪往后一推,护着自己的儿子瑟瑟发抖。 周觉见母亲吃亏,也不肯罢休,冲上来对着大皇子和王婕妤拳打脚踢,海棠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拉扯开。 拉扯间,脑袋上伤口又裂开,周觉坐在上嚎啕大哭:“娘,我们去找舅舅做主,找太后做主。” 若是从前,慧仪必然要抱着儿子去太后跟前哭一场,可如今在赵氏的怂恿下,她有更长远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闹去太后和皇帝面前,见王氏母子挨了打心里也算出了口恶气,便要领儿子出宫去。 偏偏此刻林昭仪闻讯赶来,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慧仪冷笑:“现在是昭仪娘娘当家做主了?怪不得呢,王婕妤从前必然是惧怕淑妃,如今淑妃病着,她自然不必给你脸面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一个厨房丫头较劲,她过去不过是我们家的奴才罢了。但是你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要好好相处才行,人家的大皇子金贵,怕是你们惹不起。” 挑唆了事端,慧仪就带着儿子走了,林昭仪被这一顿抢白,脸上怎么会好看,毕竟是长公主,太后见面也客气三分的人,她心里再瞧不起,面上总不能失礼,可她才管事两天,这就闹出笑话了。 “把大皇子带去书房,这会儿该是念书的时候,躲在宫里怎么成。”林昭仪冷冷地吩咐宫人把项泓带走,王婕妤不安地看着儿子被领走,生怕再有人要欺负他似的。而慧仪长公主说是大皇子缠着她的儿子,根本就是颠倒是非,自从周觉进了书房,儿子就不能安生念书,是周觉把书房弄得乌烟瘴气。 “我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林昭仪突然出声,把王氏吓了一跳,她都忘了身后还有这一位向来处处排挤欺压她的人在。 “臣妾不是有心的,昭仪娘娘,大公子他真的是自己摔倒的,不是泓儿打他……” 可不等王婕妤解释完,又是一巴掌,刚刚好落在方才慧仪那一巴掌的位置上,本就有些浮肿的脸颊登时肿得更厉害了。 挨打的人,更像是被打蒙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昭仪逼在王婕妤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再给我惹事,休怪我不客气,不要以为生了个儿子就上了天,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在皇上面前几斤几两。” 王婕妤的眼泪,像断了弦的珍珠似的不停地落下,越发勾得林昭仪一肚子火气,幸而孙修容赶来,没再叫她拿王氏出气,离开时也劝王婕妤:“哪怕就半个月,你别招惹昭仪娘娘不成吗?” 她们离去后,海棠宫鸦雀无声,宫女太监散在各处,也没敢多说什么。虽然他们宫里有一个皇子,本该无比尊贵,偏偏主子性格懦弱,因为她在外头到处被人欺负,连带着他们也被人欺负。 王婕妤泪如雨下,僵硬地转身走回内殿,贴身的宫女上前来问她是否安好,才碰到她,哭得伤心的人就退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哭道:“我招惹谁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她们凭什么?凭什么?” 太过激动的人,忽然猛地一阵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唬得身边的人大惊,就要宣召太医。却被王婕妤拦下道:“不要宣太医,她们又该说我多事了,我没事,躺一躺就好。” “主子,您可不能总是被欺负,这样我们大殿下也……” 王婕妤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哑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乐宫中,淑妃的宫人把王婕妤那边的闹剧细细地告诉了她,淑妃慵懒地听罢,反而关心:“尔珍的身体可好些了?” 听说已经退烧,再养些日子就好,淑妃叹道:“那就好,等她好了,我也该好了。” 宫女笑道:“娘娘,听说林昭仪那儿手忙脚乱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 淑妃冷笑:“还有的受呢,再过几天瞧瞧,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她抬眸瞥了一眼面前的人,不甘心地问:“皇上今日,还是在上阳殿?” 果然这样的问题,本是连问都不该问,皇帝现在一心扑在秋珉儿的身上,眼里怎么还会有别人呢,海棠宫闹出这样的事,他竟然也不过问。 “怕是周怀太有眼色,不把这些事捅到皇帝眼前。”淑妃冷冷道,“去想法子告诉皇上,他那个姐姐,又来闹了一场。” “是。” “书房里这些日子的事,也都是散出去,什么话不好听,就拣什么话来说。” 宫人领命要离去,淑妃又把人喊下,吩咐道:“把梁太医找来,我有话问他。”一面说着这句话,淑妃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才有一个儿子,怕是远远不足的。 076 投毒 宫人领命便要离去,淑妃又把人喊下,吩咐道:“把梁太医找来,我有话问他。”一面说着这句话,淑妃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才有一个儿子,怕是远远不足的。 可是生儿育女,皇帝不来安乐宫,一切都是空谈,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之外,必须挽回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可是想到感情二字,淑妃又觉得特别凄凉,十几年的情分,不及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 而等不及梁太医到来,娘家先送了信进来,江云裳的嫁妆都已经准备齐全,而父亲和叔父一起联名请求,希望淑妃为他们谋一个前程,好让江家在京城落地生根。 淑妃按下了家信,这件事她办不到。上一回太后在长寿宫里摆宴,请了自家的人一同庆贺云裳与沈哲订婚的事,家人在那样的场合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就让她好不失望,纪州终究是小地方,家人那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小家子气,让她宁愿在京城举目无亲,也不想叫别人笑话。 如今不是有了堂妹嫁入沈家了吗?她在京城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家里的人,还是安安生生回纪州去的好。 且说慧仪为了儿子,在海棠宫掌掴王婕妤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上阳殿了,周怀更是请罪说他怕扫了皇帝的兴,没有及时禀告周觉摔倒的事,原本一出事王婕妤就派人来知会的,可那会儿帝后之间气氛正好,他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给拦下了。 皇帝没有怪他,但的确不高兴,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已经容忍到了极限,可若追究她的过错,也不过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而已,真要把她怎么样,孤儿寡母的,也实在说不过去。 项晔对珉儿道:“又叫你看笑话了,所幸是皇家,朕是皇帝你是皇后,她还不能怎么样。若还在纪州,嫁到这么麻烦的家里,就实在委屈你了。” 珉儿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不例外,人丁兴旺才好,若是连闹的人都没有了,倒是太冷清了。” 项晔见她的笑容,心里便舒坦了一半,可还是叹息:“说来不好听,可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 珉儿为皇帝斟茶,慢悠悠道:“我在宰相府里,也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姐妹兄弟,还是很多很多。” 项晔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珉儿道:“祖母说,我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却是世上最亲的人,一个親字,写的是时常相见,与血缘有什么相关?皇上您说呢?” “正是,与血缘什么相干,那个人也没把朕当做弟弟。”皇帝欣然,便又道,“朕另有一个兄弟挚友,是沈哲母亲家的表兄,与我项家不过是姻亲,比朕年长两岁。朕带兵离开纪州后,一直是他守护着母亲家人与纪州百姓,朕建立皇朝三年,他只在天定元年入过京。朕与你的大婚曾命他前来,他也不得空,但这次中秋节沈哲成亲,他倒是递了折子说要来了,朕与他无血缘之亲,更不时常相见,但却是朕视若手足的人。” 珉儿从宋渊的书里,就知道这一位,皇帝尚未报出名姓,珉儿就晓得是个叫秦庄的人,她说出名字来,反是叫项晔一怔,得知是宋渊那几笔的功劳,又嗔道:“朕还没和他算账,但你说的不错,宋渊的确是个人才,不止于编纂历史书籍。至于秦庄,那时候有人企图断我后路去攻打纪州,都是秦庄守城有功,名噪一时,他能知道也不稀奇” 珉儿笑道:“话是没错,可是皇上一句话,就否定了臣妾的话,臣妾说时常相见才是亲人,皇上偏偏又说不常相见,也视若手足。” 项晔微微皱眉,却也捉了珉儿的短处,笑道:“这会子没有旁人在,哪里来的臣妾?” 珉儿平日里严肃冷清的面容上,哪里能见到这样的甜美憨然,她别过脸不服气地嘀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没有尊卑本是放在心里的,嘴上说说也算是自律。” 见这样可爱的人儿,皇帝的心都软了,一时便把上阳殿外的纷纷扰扰给忘了,后来才又想起海棠宫的事,命人去知会了几句安抚安抚,就算了。 如此,王婕妤一如既往地不被皇帝重视,哪怕她膝下有个皇子。实则如林昭仪这般最是欺软怕硬,皇帝若是重视海棠宫,她们根本不敢欺负到王氏的头上去。 而她们背后的家族对此则分析为,皇帝是故意淡化皇长子的存在,皇帝就算是推翻旧朝建立新权,也不是什么草莽起义的山贼强盗,纪州虽偏远,纪州王府也是在赵国享有百年盛名的异姓王,皇帝的出身本是高贵而体面的,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厨房丫头生的儿女。 倘若如从前,慧仪翻天覆地地闹腾,或许这件事还会有下文,可连慧仪都不闹了,谁又会去在乎王婕妤受的委屈,这件事到了第二天,就烟消云散了。 而翌日正是八月初一,众妃要到上阳殿拜见皇后的日子,淑妃自然推病不能出门,却是错过了皇帝头一回与皇后并肩而坐,共同接见妃嫔。 皇帝会突然出现,连珉儿都十分惊讶,他是特地早早散了朝会,把一些事押后,掐着时辰来的上阳殿。而周怀早已安放好了足够帝后同坐的龙凤宝座,当林昭仪众人行礼起身,仰见帝后同席,都怔住了。 但珉儿见妃嫔,从来不过是应个景,依旧说的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散了后两人并肩而去,一退入后院,珉儿就问:“皇上怎么来了?” 项晔眼中满是宠爱,温和地说:“你那日说朕也不来的,朕想着哪怕一年几次,也要抽空来陪你坐坐,让她们知道朕重视你,不要因为你年轻就不把你放在眼里。朕的确不能时常来陪着你,但若是能来,朕一定会来陪你。你说害怕将来的人生要一个人面对重重问题,朕既然答应你要和你一起面对,就先从这些小事做起。” 皇帝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那个只会盛气凌人地冲进来,对自己挑诸多不是的人去哪儿了?相比七年战争,相比过去三年的朝政与后宫,皇帝难道是因为自己,开始贪图安逸了?也许换做别人,只会乐呵呵地享受这些幸福,可珉儿遇事总要多想几分,是不愿露在脸上,心里头必要求个明白的人。 那一日后,再到长寿宫与太后闲聊时,提起了中秋之后要去平山泡温泉的事。珉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忧心,她担心皇帝对自己太好,会让大臣和天下人疑惑皇帝贪图安逸沉湎美色,虽说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正因为无数双眼睛盯着,连名正言顺的恩爱也是要有分寸的。 太后感慨道:“你小小年纪,却能想得这么细致,我越来越好奇你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教导得这么好。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年纪相仿的老姐妹说说话,可就安逸了。可惜这京城纷纷扰扰,你断舍不得你的祖母来卷入是非,而我也离不了皇上与这皇宫,终究是无缘。” 珉儿笑而不语,她喜欢太后,可她更爱祖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祖母卷入京城的是非,便是连什么路过元州可见一面的话,也不必说了。 正要用午膳,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却又凶猛地袭来,不知是哪里的水出了毛病,还是做饭的人多添了什么,半个时辰前先去吃饭的宫女太监们,上百号的人集体中毒,虽然不是致命的毒药,可一大片人同时呕吐抽搐,也是怪吓人的。 林嬷嬷的脸色都变了,不停地询问太后:“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皇帝问讯赶来后宫,林昭仪等人也到了长寿宫,林昭仪如今管着后宫的事,哪怕宫女内侍吃饭和她没半点关系,也是她手下的责任,脸如菜色的人僵硬地站在帝后与太后面前,虽然根本没人打算找她追究罪过,她已经把自己吓得半死了。 经太医院带人一再排查,可以确定那一批太监宫女是被人定点投毒,并非皇城的水源出了问题,可纵然如此,还是弄得人心惶惶,拿下了几个负责膳食的人,问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 珉儿冷眼旁观,彼时一句话都没说,退回上阳殿后,清雅亲自为她准备膳食,也是派人查了又查,才敢送入珉儿的口中,见皇后神情淡淡的,她问道:“娘娘不怕吗?” 想起清雅曾也问她是不是不怕皇帝,珉儿笑了,自责道:“是不是我不喜欢把情绪露在脸上,让你们总是要猜我在想什么,特别的辛苦?” 清雅笑道:“知道了娘娘的脾性,自然就习惯了,奴婢这么问也是关心您而已。” 珉儿颔首,便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和那会儿混在衣裳里送给我的白衣,有一样的作用?” 清雅不明白,只是摇头。珉儿想了想说:“若是宫人之间有仇杀,连累旁人,那也是一个说法。但若不是这样的,那折腾上百个宫人,虚惊一场不过是闹出些笑话,失一些体面。当初我穿上白衣被皇上责备,心里想的,便是这宫里没有规矩,管事的人不够严谨,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事了。而这一回,伤的虽是宫女太监,可林昭仪不得安生了吧?” 077 和她没关系 清雅略思量,谨慎地问:“娘娘,难道您怀疑淑妃娘娘从中捣鬼?想来她在关键时刻突然推病不理事,本就是要给您一个下马威。” 珉儿道:“所以我才觉得,和她没关系。” 清雅愣住了:“没关系?” “她生病这样的事,做得也算正大光明,甚至不怕被皇上知道她是装病。”珉儿回忆之前的光景,“那时候皇上拉着她去长寿宫故意气我,我和太后离开后,独自回去传话的时候,看到皇上和她站在门前说话,那气势一点也不弱。你看,淑妃毕竟嫁给皇上十几年,从皇上少年时就在一起了,又经历了皇上过去发生的所有的事,她对待皇上,也算是坦荡荡的。” 清雅忙道:“娘娘说得不错,这几年奴婢冷眼看着,正如您所说,淑妃娘娘总算是坦荡的。但从前淑妃是妃嫔之首,几乎是半个皇后的架势,然而从前的骄傲,如今都没了,人会不会变就难说了。” 珉儿道:“我也考虑,总之上阳殿内外谨慎些,我想那个人总是在宫女里头下手,可见也没法儿把手伸到上头的,若是淑妃的话,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而之前我被送来白衣,我若追究下去,淑妃是管着事的人,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自然,若是两者有关联,那可能与她不相干,若是没关联,这次的事我也不能断定就和她没关系。” 清雅怜惜道:“娘娘真不容易,好不容易与皇上恩爱和睦起来,立刻就卷入这些是非。奴婢倒是习惯了,过去赵氏皇朝的后宫,闹得还要难看的,建光帝虽是小皇帝,可也像模像样有后宫,那些妃嫔们又不伺候皇帝,闲来没事就掐。奴婢好在是一直在清明阁伺候,不然在后头,日子就不消停了。” 珉儿笑道:“虽不是我情愿的,可的确是我突然闯入她们的生活,打乱甚至夺走她们本拥有的,她们想要驱逐我也是人之常情,我不在乎就是了。” 她想了想,问起清雅:“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旧朝留下的吗?” 清雅应道:“要紧的几个位置,都让太后分配给昔日纪州王府的管事们了,内宫里的太监们大部分是旧朝留下的,宫女们经过这三年,已经换了好些新的。” 珉儿问:“纪州王府的人都来京城了?” 清雅点头道:“如今那位秦庄大人接任纪州王,所以太后把王府里老老少少能带来的都带来了,说是从前靠着他们把王府打理起来,如今皇上做了皇帝,也要让他们同享荣华富贵。” 珉儿失笑:“母后真是太善良了,好在这后宫是淑妃打理,若是母后掌权……”见清雅比了个嘘声,珉儿也跟着她压低了声音,“咱们自己说说就好。” 的确,像太后那么善良,任由继女作威作福骑到她头上,还不忍心发狠的,就显得有些软弱了,自然也许是现在觉得儿子已经足够强大,不再需要她的庇护,就卸下了过去孤儿寡母当家时的魄力,有一个好儿子能安心颐养天年是世人难得的福气,有何需什么魄力胆略,这宫里的事,也大可不必管。 这日黄昏时,十几个太监扛着几大缸泉水从引桥走来,清雅问他们做什么,竟是皇帝担心宫里水源不好,将这些御用的泉水全部送来给皇后,说是往后上阳殿的用水,都由清明阁来负责。 珉儿闻言叹了一声,算是明白那诗里念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奢华。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最好在一开始,就对皇帝说清楚,不然往后愈演愈烈,出了事就晚了。 夜里项晔来时,珉儿正在桌边写信,她摊着信纸便来接驾,皇帝进门瞧见信纸,笑道:“你就这么放着,不怕被人瞧见,不怕被朕瞧见?” 珉儿笑道:“不过是问候祖母是否安好,说些见闻,没什么不能见人的,给皇上更是看得。” 项晔道:“朕不会看你写信,不过你的字倒是很有意思,乍一眼瞧着不像女孩儿家的字迹,女人家不都是娟娟秀秀的吗?可你的笔力笔锋,更像男子。” 珉儿捧起信纸来看了看,摇头道:“我是跟着祖母学的,这是和祖母一样的字迹。”她一面说着,翻出一封祖母的信,果然字迹几乎相同,只是老夫人的字里行间,浸透了更多的岁月。 “果然像,没想到老夫人那么气质温和的人,笔下的字如此有劲道。”项晔很意外,但细想想,秋老夫人从骨子里就透出一份让人敬佩,却十分低调的傲气。 “皇上,臣妾有些事想和您说。”珉儿这会子,没有心情闲聊什么字迹,就傍晚送来的那些泉水,就够她思量的了。 项晔道:“是为了白天的事?” 珉儿摇头:“是臣妾和皇上之间的事。” 听珉儿用了谦称,项晔知道她不是开玩笑,便也正经了脸色:“你说,朕听着,不过说完了,能不能给朕写几张字帖?”项晔想让珉儿放轻松些,笑道,“你大概不知道吧,朕的字不好看,从前也没想过要做皇帝,现在做了皇帝,想到自己的墨宝会被世世代代传下去,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珉儿道:“那皇上,先应了臣妾一件事。” 自然珉儿要说的,是希望皇帝能平淡一些对她,虽然她贵为皇后,有资格享受天下最奢华的,可是照着宫里原有的习惯来看,皇帝如今对待珉儿都是特立独行,珉儿本就希望自己能低调地生存在这后宫里,现在皇帝要和她好,她当然乐意,可是也不能白白被推上风口浪尖。 珉儿温和地说:“锦衣玉食,已经没有任何不知足的,皇上若是真的心疼我,也就是日子枯燥寂寞些,皇上多来陪陪我下棋说话,比给我任何东西都强。” 项晔满目欣然,搂过珉儿道:“你盼着和朕下棋说话,盼着朕天天来陪着你?” 珉儿道:“在皇上动手欺负臣妾之前,臣妾奢望的就是能遇到温柔体贴的君主,不过是那时候失望得太厉害了。” 皇帝略尴尬,干咳了一声:“朕不是叫你忘了,怎么总是提起来?” 珉儿摇头:“受了那样的屈辱,若就此忘了,那也太不长心眼了,更何况那是我们初次相见,皇上就不要惦记让臣妾忘记了。可并不记仇,您也说您会改,现在这样好地待我,能和您这样说话,特别知足。” 项晔俯身,将珉儿压下,在她的红唇上轻轻,暧昧地说:“朕今晚,也会好好心疼珉儿的。” 珉儿挣扎了几下,柔声问:“那那些泉水呢?” 皇帝满口答应:“你不乐意的事,朕绝不强迫你,想来也是,你一贯那么冷清低调,朕却要做出那么多的事,让你遭人侧目。” 珉儿绯红的面颊上,是满足的笑容,主动窝进了丈夫的怀抱,轻声道:“皇上,母后说她不乐意随我们去平山游历温泉。” 项晔早就猜到了:“你看,没有人比朕更了解母后了。” 情到浓处,忘乎所以的云雨之欢,仿佛是人类的本能似的,相爱的男女在一起,年轻气盛时,当然不能辜负了最好的年华。 而初夜之后,珉儿已经不那么娇弱无法承受,现在冷静下来,还能带着几分温存与项晔说几句话,聊着聊着,便提起白天的事,皇帝皱眉说:“朕曾经反思,从不过问后宫的事,是不是太失职,可是朝廷的事实在太繁琐,淑妃一向又治下有方,朕是习惯了不管不问,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事。突然之间,闹出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来,朕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果然宫里的事,是离不了淑妃的。”珉儿自知尚无力撑起整个后宫,祖母说她羽翼未丰是事实,她不能不自量力,也不嫉妒排挤淑妃的存在,人家可是付出了全部的青春。 但是这句话,却叫皇帝误会了,项晔坐起身问:“她折腾一场装病,是想把事情推给你,给你一个下马威,朕可以不与她计较,因为你不在乎。可是朕不能容许她伤了你,若这次的事是她做的,难保她下一次不伤你。” “皇上,我和淑妃,在您心里分别是什么样的存在,互相矛盾吗?”珉儿问。 “你这话问得新鲜,但也说到点子上了。”项晔若有所思,诚意地回答,“朕不会因为你,就轻视淑妃或委屈亏待她,但是也不会因为她而对你如何,你们不矛盾,在朕心里是不一样的存在。但是……” 珉儿露出疑问的神情,皇帝笑道:“但是非要选其一,朕只会选你。” “皇上也不怕我会觉得唇亡齿寒,十几年也抵不过这几个月?” “哪怕几十年呢,朕该怎么向你们解释。” “我都知道。” “知道?” 珉儿卧入皇帝的怀里,轻声道:“祖母也是继室,我好像,重复了奶奶的人生一样。” 078 我们终于见面了 项晔道:“也许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朕只见过你的父亲,朕可不愿和秋家的人相提并论。”他拥着珉儿说,“况且老夫人最终守寡,还遭族人排挤,可朕不会丢下你,让你受欺负。” 珉儿目光迷蒙地看着皇帝,摇头道:“皇上,这些情话,总是叫人听来怦然心动,我这个年纪本是禁不起这般海誓山盟的诱惑的,可祖母的教导刻在我的心里,女人家可以把心放在男人身上,但不能把自己的人生放在男人身上。皇上,我们珍惜眼前就好了。” 皇帝无奈地笑道:“你就是这样子,都不乐意哄一哄朕高兴,而朕说这些话,却不是哄你。”他目光深深地看着珉儿,问道,“其实你对朕,还只是应付的,是不是?” 彼此眼里都只容得下对方的脸,撒谎还是敷衍,都会看得清清楚楚,珉儿摇头:“是真的很喜欢和皇上下棋说话,很敬仰皇上问鼎天下的气魄,但是非要说情说爱,没有那样的冲动,不单单是羞涩。” 皇帝显然是失望的,可这样的答案他似乎早就知道了,只轻轻一叹:“好,朕等着你。” 把话说清楚,相处起来就更容易了,而他们云雨之后,竟然都不困,大半夜地爬起来点了满屋子的灯,唬得外头的宫女太监要进来伺候,帝后却又把他们赶出去,皇帝还是要些体面的,他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跟着妻子学写字。可是皇帝的字实在不太好看,珉儿都不好意思说他,这罕有的,女人握着男人的手写字,仅在上阳殿能见到了。 项晔道是:“项家崇武,父亲走得也早,书房里的事总是对付对付,母后的个性你也看到了,她管不住朕。这字写得只要能让人看懂就好了,朕一直是怎么想的。” 珉儿笑:“可是皇上能靠武力夺得天下,却不能靠武力治理天下吧?” 项晔面色一冷:“所以朕才留下了你父亲。” 珉儿觉得自己触及了朝廷上的事,便立刻闭嘴,可是皇帝接着却说:“没想到,把你留到了身边,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预料。” “皇上,我对父亲完全不了解,十八年来就见过几次面,他是忠是奸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珉儿的心突突直跳,松开了皇帝的手,甚至离开了几步,像是怕项晔会嫌弃她。 “怎么了?”皇帝道,“朕从前那些话,是故意欺负你的,朕若是在乎秋振宇,你我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珉儿摇头,定了定心道:“皇上,臣妾会来到这个人世,是因为他强暴了我的母亲。”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异常寂静,项晔愕然地看着珉儿。 珉儿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可是她觉得,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被别人说出来,皇帝和自己,都会比现在更尴尬,即便这不是珉儿的错,但也是烙在她身上的耻辱,哪怕皇帝此刻离她而去了,也好过将来被人当众羞辱。 “朕只知道,秋振宇一夜贪欢才得了你这个女儿,没想到……”皇帝怔怔地说着,秋振宇果然道貌岸然,他的反感厌恶不是没道理的,可他并不嫌弃珉儿这样的出身,这不是她的错,她还是无辜背负耻辱的受害者。 珉儿苦笑:“知道的人并不多,毕竟是羞耻的事。祖母告诉我,也是希望我不要误会是母亲勾引的父亲。” 项晔道:“怪不得老夫人那样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会那么早就教你男女之事,可能你的母亲当初,就是什么也不懂。” 珉儿眼中微微泛起泪光,皇帝却上前抱住了她,含笑道:“难道你以为,朕会因此嫌你?你告诉朕才好,朕若对付秋振宇,再不必有任何顾忌。” “皇上不必顾忌我,我终究是恨他的。”珉儿美丽的眼眸里,露出凌厉的目光,可是很快又融化在皇帝的柔情里。她总是略带不安地看待皇帝对她的一切好,好得太不真实,或许正因为是如此地爱着,当初才会那么激烈凶戾地对待自己。 现在,珉儿已经不自觉地,主动去修饰皇帝当初的所作所为,不可思议。 夜色深深,京城早已宵禁,一行可疑的人,匆匆穿梭过街道,避开了巡逻的耳目,悄然潜入了宰相府。 秋振宇大半夜地不睡,就等在大宅后门,见到十几个身穿夜行衣的人,他微微眯起眼睛,就着火光辨别来者的面容。 终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撤下了面罩,冷冷一笑:“宰相大人,幸会。” 秋振宇亦是一笑:“秦大人,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一夜,悄无声息地过去,宫里中毒的宫女太监经过一夜的休息,大部分都恢复了过来,所幸没有损了人命。但这件事在林昭仪治下发生,自然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大早的,她就等在安乐宫门外,一等里头说淑妃起了,就冲了进来。 淑妃本以为,林昭仪会硬着头皮扛下去,无论如何也不向自己示弱。没想到这个人也太容易退缩放弃,今天就跑来说,她做不了了,求淑妃扶持她一把,或是身体好了,重新出面料理各种事。 林昭仪哭着说:“娘娘,臣妾过去的确曾觉得您太霸道,可是现在才明白,自己是注定没出息的。” 淑妃惊愕地看着眼前人,她还等着看更多的好戏呢,昨天那么闹一场,还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是什么人那么歹毒,想着一直到沈哲的婚礼,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笑话,她坐等着让皇帝太后和那小皇后都明白,这宫里离不开她,难道这会儿,就松口? “是皇后娘娘指派你的,你该去求皇后娘娘换人才是,我这儿还要养一阵子,生了沣儿后就不曾保养,太医说再不得操劳了。”淑妃不愿意,现在一点点小事,还不痛不痒的,如何能提现她的价值。 林昭仪不惜跪下,求道:“可是再这样下去,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或是沈将军的婚礼上闹出笑话,臣妾往后还怎么在宫里活。” 淑妃冷笑:“只怕这事儿若是落在我身上,你们只会在边上笑,又或者说,活该我去生受这些罪过?” 林昭仪呆住,从门外进来,已经康复的尔珍笑悠悠来搀扶她,客气地说:“娘娘,奴婢说句话,您是皇后娘娘指派的,若是咱们娘娘这会儿应了,岂不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您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点头,我家主子就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了。娘娘她身子才好些,您也体谅体谅。” “这样啊……”林氏哀怨地叹了一声,只能悻悻然退下准备去上阳殿试一试。 刚刚走出安乐宫,就见王氏带着大皇子出现在门前,她立时厉害起来,斥责道:“大清早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皇子恼怒地看着林氏,鼻子里发出不服的哼声,七岁的孩子,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在这宫里的地位有多糟糕。 王婕妤弱声道:“是淑妃娘娘召见臣妾和泓儿,赶着上书房前,带着泓儿来请安。” 林昭仪上前看她的脸,已经看不出当日掌掴的痕迹,最是欺软怕硬的人,冷声道:“不该说的话少开口,你闭紧嘴巴,也就相安无事了。” 王婕妤怯弱地答应着,只等林氏走远了,才带着儿子进门。 皇长子气愤地对母亲说:“下次见了父皇,我要告诉父皇她打了您。” 王婕妤无力地看着儿子,摸摸他的脑袋,可惜不知道,他们父子几时才会相见,皇帝根本就不在乎,他还有这么个儿子。 母子去见淑妃,不过是淑妃站在自己的立场,做些大度的人情,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而林昭仪这边往上阳殿来,不等走上引桥,就吃了闭门羹。 昨晚帝后写字时说了那些话,说着说着皇帝就动了情,如此珉儿难免吃不消,今早皇帝离开时就嘱咐,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许任何人打扰。 林昭仪在安乐宫被无情地拒绝,在上阳殿又吃了闭门羹,一时气愤,自然就拿底下的人出气。偏偏宫里几位掌事的都是过去王府里当差的人,淑妃从前对他们都很客气,哪里肯受林氏的气,一状告到长寿宫太后跟前,益发把太后也惊动了。 而今天,皇帝本是高高兴兴离开上阳殿,但不知为何从宣政殿退下后,在清明阁呆了没多久,心情就变得极其差,本就铁青着脸色,再听周怀说太后担心宫里的事,担心沈哲的婚礼能否顺利举行,自然是动了怒,呵斥周怀:“让她们都消停些,若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就撵出宫去。” 这话,周怀不会散播到六宫,只是在太后面前提了提,彼时珉儿得到消息已经过来了,太后叹气道:“合着,又是我的不是了,珉儿啊,你说怎么办才好?” 珉儿将殿内的人看了几眼,对婆婆道:“只怕母后听了不高兴,照儿臣看来,不如先把纪州王府原先的那些人,全都裁撤了。” 079 喜怒不形于色 “全都裁撤?”太后怔怔地望着儿媳,边上林嬷嬷见状,便带着宫人们先退下。 珉儿一直都觉得,这皇宫里的一切,是用奢华装点出的贵气,里里外外沿用着前朝旧制,只是把从前纪州王府扩大成了皇宫,妃嫔宫人们的言行虽然被框束在规矩里,可本质上,毫无大气可言。 不是珉儿自以为是,一个从元州村庄里来的年轻姑娘,就要站在高处指点江山,可正因为珉儿曾经不是这家的人,才能更明白地看出这一大家子里所存在的问题。 而这宫里,如清雅诉说,过去王府的旧人分散在各个地方,都有着体面的身份,掌管着各种各样的事,那是太后的仁慈,念昔日自己当家做主时,得到他们的拥戴和忠心,如今皇帝得了天下,分他们点滴荣华,总是可以的。 但这会儿,珉儿一下就开口说,要全部裁撤。 “是不是太突然了,这一拳头下去,宫里头一定人心惶惶,我这面子上……”太后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她总是认为自己温柔相待,别人也会如此待她。 自然,珉儿是真心喜欢这个婆婆,遇到这样的婆婆是她的福气,可她还想长长久久地在皇宫里生存,想要和皇帝的感情能有所升华,她不能干等着自己羽翼丰满,必须主动扫清阻碍她展翅的束缚。她的祖母,虽然在丈夫故世后受到排挤,然而祖父在世的时候,也不单单是靠着丈夫生存在那个大家族里。 “母后,以大齐现下的国力,白养几十个人并不难,但这几十个人若卡在后宫要紧的地方,好的自然是好,可不好的若那里作威作福,将来酿出大事,才真正失了您和皇上的体面。”珉儿没有心软,语气温和地说着,“突然下这样的决定,的确心狠,可未雨绸缪,等出了事再解决就晚了。” “难道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太后忧心地说,“是谁不好,你只管处置了他,可是全部裁撤,怕是外头传着不好听。” 这便是太后的弱处,被许多人捏在手里,她总是在乎些不该在乎的,而忽视了最本质的东西。 “儿臣的意思,还是全部裁撤的好,按照现下的俸禄养着他们便是,并不亏待他们对您和皇上曾经的忠心。”珉儿坚持着,“儿臣希望母后,能应下这件事。” 太后显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藏着掖着,坦率地说:“珉儿,你这样很是不给我面子的。” 珉儿淡淡一笑:“您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太后苦笑:“留着他们,偶尔还能说说话,罢了……等皇上来,我们一起商量吧,我单单就应了你,心里不自在,若是晔儿也帮着你,我就服气了。” 珉儿愧疚道:“您这样说,儿臣就无地自容了。” 太后摸摸她的手道:“不过你乐意管着宫里的事,我心里很高兴,终于开始把自己当正主儿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们也要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没什么不可商量的。” 如此,虽然事情还不能解决,可婆媳俩依旧和之前一样和睦,太后真真是心善心软的人,她对待慧仪那样的都能宽容,怎么会为了珉儿的几句实话动气,可是两人等了一个多时辰,皇帝才匆匆从清明阁赶来。 那人一进门,带着满身的戾气,杀气腾腾的架势,看得太后也是一惊。不过珉儿倒是觉得久违了,毕竟刚开始那会儿,皇帝每次都是这样出现在眼前的。 “这是在哪里生了气呀?”太后心疼地看着儿子,“朝廷上出大事了?” 项晔暗暗吐了口气,勉强撑起笑容:“没有的事,走得急了些,担心您这儿生气。” 太后笑道:“珉儿陪着我呢,我怎么会不高兴,请你来,也是有事商量。”她拉过珉儿道,“你来告诉皇上,你要做什么。” 项晔微微蹙眉,星眸深深地看着珉儿,听她说完要把宫里昔日纪州王府的下人全部裁撤的事,皇帝失笑:“朕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面问,“难道连林嬷嬷几人,也要撤去,嬷嬷跟了母后一辈子,把她留下吧。” 珉儿忙道:“这是自然的,嬷嬷怎么能离了去,但是其他塞在各局各司的人,务必撤去了才好。” 皇帝看向母亲:“母后觉得不妥?” 太后叹了一声:“看你这架势,已经站在珉儿那边了,我还说什么呢?就是心里头过意不去。” 珉儿笑而不语,她知道,事情已经定下了。 他们一起离开长寿宫,将在宫门前分开时,珉儿喊下了皇帝,项晔问她何事,却见珉儿朝自己伸出了手,手指轻轻地揉在他的眉心,温和地说:“皇上,虽然臣妾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讨人喜欢,可别人也猜不到臣妾心里想什么,皇上总是把喜怒都露在脸上,人家一猜一个准。” 项晔当然不服气被指教,顺手打开了珉儿的手,清脆的一声响,他听得了才担心珉儿会疼,忙抓过手揉了揉,道:“打疼了吧?朕手里没轻重,你别生气。” 珉儿笑:“臣妾不疼,可是皇上也别生气,祖母说,喜怒不形于色。” 项晔嗔笑:“可是你也做过头了,宫里人都说,皇后娘娘没事就板着一张脸。不说笑给他们看,可笑一笑你的心情也会好些不是?” “臣妾若遇见高兴的事,当然就会笑了。”她这样说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给皇帝的,是最温柔的笑容。 项晔听着这话,又把笑容看在眼里,心里头因为羌水关的事而烦躁的戾气,化去了好些,毫不掩饰地说:“倘若你不是秋振宇的女儿,该多好。” 他们站在这里说话,远处来向姑母请安的沈哲,把这一幕幕都看在了眼里,如今看来,当初皇帝在清明阁里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珉儿的喜爱,他能理解皇帝的喜欢,毕竟三年前只是一面之缘,至今他心里,还挪不出地方给别的人。 “将军,请。”引路的内侍并不知道其中的纠葛,想当然地认为皇帝见到沈将军会高兴,自然就催促着他前行。 不过那一边,皇帝已经独自往清明阁的方向去,而皇后则朝这边走来,要回她的上阳殿。 彼此相遇,沈哲躬身等候在路边,珉儿走过也仅仅是点头含笑,连停下说一句客气的话也没有。她心里很明白,沈哲在琴州庄园里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也就意味着,他未必那么快就能放下,自己拿捏分寸的避让,可免去许多麻烦。 之后随着珉儿回到上阳殿,一道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旨意下达到皇宫的角角落落,在这宫里比其他宫人高出一个头的昔日王府旧人们,除了太后身边的林嬷嬷,和其他妃嫔贴身的宫女,其余一个一个被点出名来,命他们即日就收拾包袱离宫。 眼下京城里有暂时的安置之处,但之后是回乡还是自力更生在京城落脚,就由着他们自己了。 消息传出,对于普通的宫人而言,竟是大快人心,虽说那些人里也有温和善良的,可大部分的人仗着旧日的体面,好不作威作福。 今天他们就是不服林昭仪,才闹到太后跟前,要说哪怕是再大的功勋,哪怕林昭仪再如何不讲道理,也轮不到他们来反抗。变成这样的局面,竟不知该说林氏不好,还是他们自己不好。 林昭仪心内惶恐,和孙氏几人来到安乐宫,问淑妃这是怎么回事,而淑妃也始料不及,完全没想到皇后一出手就这么狠。 虽然淑妃也早就不满那些人仗着太后的庇护自以为是,可她也要维护自己的体面尊贵,不去计较。相反皇后这个清高之人,下手那么迅疾,这当断则断的魄力,是从她那柔弱的身躯里散发出来的? “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子,现在是裁撤了宫人,下一回,会不会连臣妾们也都撤了?”林昭仪惶恐不安地问,“臣妾越发不敢去见皇后娘娘了。” 淑妃冷笑:“把你们撤去哪里?送回纪州吗?”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心中愤愤不已,原本林昭仪多求几句,她也就应了,可皇后突然弄出这样的事,叫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是计算着得失,揣摩着小皇后的心思,淑妃还是沉沉地叹了声,“晚些时候,我陪你去一趟上阳殿,可皇后若是不见我们,我也没辙了。” 林昭仪见自己能甩掉手里的事,立时高兴起来,连声谢着:“之后娘娘若有要臣妾做的,您只管吩咐。” 这会儿功夫,海棠宫里,王婕妤正在给他的儿子裁剪练字用的纸,她不识字没念过书,教不了儿子什么,就只能做些琐碎的事。她的侍女香薇忽然急急忙忙地跑来,悄声道:“主子,皇后娘娘,把王府过去的人,都裁撤了。” 王婕妤手里的剪刀一滑,好好的宣纸被剪歪了,她不信地问:“全撤了?” 她曾经,是纪州王府厨房里的丫头,和那些人本是同样的身份。 080 相公,你在看什么? 王婕妤不安地将裁坏了的宣纸揉成了团,弱声地问着:“好端端的,皇后娘娘将他们都撵走做什么?” 香薇道:“宫人们都说,皇后娘娘是要给自己立威,您也知道嘛,那些人都是王府来的,与淑妃娘娘最熟悉,有什么事自然都帮着淑妃娘娘,再有便是咱们……” 王婕妤猛地瞪着她:“咱们什么,不要胡说八道。” “是是,奴婢什么也没说。”香薇立刻低下头。 “没事的,咱们继续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就好了。”王婕妤拉了香薇的手道,“你放心,咱们不会有事。” 这件事,在宫里引起不小的震动,大部分人都认为是皇后针对淑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恰恰相反的是,在淑妃看来,这是一件她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现在宫里的人再无差别,不必念着昔日情分和老脸特别优待,她做事不用再瞻前顾后,虽然人人都好意提醒淑妃要小心皇后,她心里却有几分佩服不愿说出来。 晚膳前的时候,淑妃真的陪了林昭仪去上阳殿,说她的病好了,只要林氏帮着搭把手,宫里的事依旧可以由她来打理。 珉儿是在后殿见的她们,那空阔的大殿实在太冷清,淑妃还是第一次和皇后一起坐着说话,珉儿很客气,问她的身体是否都好了,让林昭仪帮忙分忧,快到传膳的时刻,邀请她们共进晚膳,自然是被婉言谢绝了。 对于皇后突然裁撤了王府旧人一事,淑妃只字不提,她们离开上阳殿时,林昭仪好奇地问:“娘娘,您怎么不说那件事?” 淑妃冷冷道:“哪件事,你有什么不清楚的,自己再回去问。” 她扬长而去,留下林昭仪挤眉弄眼地抱怨了几句,而她走不远,就见皇帝一行从远处往上阳殿走,林昭仪对自己的宫女叹道:“家里时时催我要把握年华,也不看看如今这后宫是什么光景。” 宫女道是:“好像连淑妃娘娘,也服气皇后了。” 林昭仪摇头:“不会的,有一天中宫得了皇子,她就该真着急了。” 然而,连林昭仪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在珉儿和淑妃之间,她们也是最明白不过的。皇帝说两个人在他心里是不同的存在,彼此不会因为对方而受到亏待,可这仅仅是一个坐享齐人之福的男人的美好愿望而已。 珉儿的立场,淑妃的立场,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会面临更多的变故,便是一个嫡皇子,就能彻底打破这宫里看似安宁和谐的表象。 那之后几天,因淑妃病愈重新接管宫中事,浮躁不安的一切又变得井井有条起来,皇帝见后宫安宁,自然心情舒畅,可是他几乎每天陪伴珉儿,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能这样太平度日,全是安乐宫的功劳。 八月十五,沈哲的婚礼如期举行,几个月前皇帝的大婚仓促得几乎把当时的淑妃逼疯,这一回安排自己堂妹与沈哲的婚礼,就游刃有余得多了,再者不论如何隆重华贵,也不会越过皇帝立后。 太后格外允许江云裳从安乐宫嫁出去,看到侄儿接了新娘,在长寿宫向她叩首行礼,老太太眼含热泪,对这唯一的侄儿道:“姑姑可就把沈家的香火交给你了,要早些开枝散叶,叫你的爹娘在天上也能安心。” 新娘始终盖着红帕子,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一言一行都有人搀扶指示,之后夫妻俩同被送回将军府,在婚房中喝了合卺酒,沈哲便按照礼仪揭开了喜帕。 娇美的新娘赧然看着自己的丈夫,可这温润如玉的人的脸上,仅仅端着他面对谁都会有的笑容,并很快就说:“宫中的宴席,还要等我们去,我让下人来给你换轻便的衣裳。” 云裳忐忑不安的心情,只得到了这样的回报,她安慰自己说,第一天彼此都紧张,慢慢地就一定会好了。 便立刻脱下喜服,重新换上华丽的裙衫,跟着丈夫匆匆入宫,享受帝王赏赐的夜宴。 新人自然是到哪里都受人瞩目,沈哲归来时,表兄秦庄正在与皇帝说话,他们也是多年不见,秦庄更年长,一相见便笑说:“毛头小子也成家了,你舅舅若非腿脚不便,也是要来的。” 项晔笑道:“朕的大婚,你怎么也不肯来,到底是自己的亲表弟,可是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秦庄忙躬身赔笑:“皇上说这样的话,臣担待不起,纪州与从前大不相同,如今开了关口通商贸,比不得从前是个清静的地方,一时一刻也不能放松下来。原本是得了空,就要进京来祝贺皇上大婚,谁想那么巧,正好遇上哲儿的婚礼。” 皇帝道:“既然来了,多住几日再走,朕带你去看看城郊的猎场,还有几匹好马,一直想着要给你送去。” 沈哲在边上一直没插上话,于是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了边上的珉儿身上。小皇子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正在和她说话,小皇子甜甜地笑着,模样那么可爱,谁见了都会喜欢。皇后正将自己的丝帕卷起来,叠成了一直小老鼠,往小皇子的身上钻,逗得孩子大乐,抓着小老鼠就往淑妃那里跑。 淑妃见儿子把皇后的丝帕拿来了,立刻夺下送回来,珉儿见她这样子,也就没再勉强,让清雅把丝帕收下了。 此刻,皇帝与秦庄,已说起羌水关的事,沈哲才回过神,听到皇帝说:“必须要派兵镇压,朕正在部署战略,明日在清明阁,你留下与朕一同商议。” 秦庄道:“看样子,皇上一时半刻,是不会放臣回纪州了。” 项晔笑:“若非纪州离不开你,朕真想把你留在京城,你这弟弟,如今越来越像个文弱书生,在京城女孩子里有美名,可是朕看不过他这模样,哪里像个将军。” 沈哲浅浅一笑,皇帝便道:“你看,就是这样子。” 秦庄道:“这孩子打小,就挺安静的,倒也是本性。”他的目光朝人群里望去,看到了被女眷围着的新娘,笑道,“这样的美人儿做了将军夫人,你小子实在好福气,往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是。”沈哲应了一声,换得秦庄皱了皱眉眉头,但很快就被笑意取代了。 此时周怀上前来,说殿外烟火已准备好,请皇帝驾临欣赏,项晔便带了珉儿一同侍奉太后来到安泰殿之外。在皇帝一声令下,轰隆声中,夜空中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礼花,珉儿在元州只见过小孩子玩的爆竹,忽然见眼前这瑰丽景象,便看呆了。 太后看了看珉儿,便轻轻拉了儿子的袖子,项晔顺着母亲的指示看过来,在珉儿精致美丽的脸庞上,看到了该是她这个年龄的活泼和开朗,想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性情,珉儿身上都有,只是大婚那晚,被自己一吓,全叫她藏起来了。 “喜欢吗?”顾不得母亲夹在当中,项晔便问。 珉儿听见声音,看向皇帝,又看了看婆婆,太后笑道:“皇上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臣妾还是第一次看见。”珉儿面颊微红,听见轰隆声,就迫不及待地将目光转向天空,晶莹的眼眸里,有着最绚烂的光华,她的手忽然被人牵了起来,惊慌地低头一看,太后已经让到别处去了,皇帝就站在她身边,宽阔的袖子遮挡了旁人的视线,就这么握住了她的手。 “大婚那晚,也有烟花,可惜朕没允许你来看,原本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烟火。”项晔愧疚地说,“如今想来,大婚一辈子就只一次,朕不知该如何,才能补偿你。” 轰隆隆的响声里,皇帝的话语那么清晰,珉儿都不知道会不会传入别人的耳朵,可她也清清楚楚地应着皇帝道:“那往后每一次看烟花绽放,皇上都陪着臣妾。” 项晔眼眸一亮,笑道:“说得好,朕用一辈子来补偿你。” 这样的情话,听得再多,还是会叫人怦然心动,但听得多了,也会让人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礼花阵阵,安泰殿外忽明忽暗,隔得远一些就难看清人的面容,可当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天空时,沈哲却无法自制的把目光落在了帝后的身上,过去他时时刻刻盯着哥哥,是要保护哥哥的周全,可如今意味全变了。 今晚,他就是成了亲有家室的男人,过去的三年,过去的几个月,他所放弃的,兴许就是这一生也不会再遇上的人。 “相公,你在看什么?”站在沈哲旁边的云裳,开了口,问道,“烟花多好看,这是太后为我们准备的贺礼,你不看看吗?” 沈哲忙转回目光,客气地笑着:“是啊,是姑姑为我们准备的,你喜欢吗?” 云裳笑着:“喜欢,很喜欢。” “那就看吧。”沈哲笑了笑,就把目光转向天空,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待妻子,和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云裳的目光,反而朝向了帝后的所在,烟火之下,皇后那么美,像仙女一般。 081 难道,你喜欢皇后? 轰隆声远远消失在天际,空气里弥散着烟火的气息,皇帝道了一声赏,仰头再看天空,但见一轮圆月明朗清亮,他欣然对身边的人说:“珉儿,天涯共此时,老夫人一定也能看见这轮明月。” 是啊,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她却和祖母相隔那么远,那个疼爱了她十八年的人,一定也在惦念她。念及奶奶,珉儿禁不住眼眶湿润,项晔轻轻叹:“你呀,只有祖母能勾起你的情绪,什么时候想起朕来也这样,朕就快活了。” 珉儿眼眸莹润,没叫泪水落下来,已露出笑容道:“想起皇上,臣妾要笑着才好。” 可那边厢,众人就要拥簇太后与帝后归席,便容不得他们说悄悄话,只能先搁下了。 宴席重开,又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人都觉得,今晚的喜事,比起几个月前帝后大婚要喜庆多了,那会子皇帝从头到尾绷着一张脸,可谁能想到数月后,帝后能那么美好地并肩站在一起。 今日秋振宇带着赵氏和几个儿子媳妇,也在席中享宴,这样的光景他自然看在眼里,离宫时,赵氏在他身边幽幽然道:“那小丫头真是很有本事,老爷,可惜她的心,能向着您吗?” 秋振宇面不改色,故意道:“什么小丫头,你在说谁?” 此刻几位大臣前来向秋相告辞,忽见另一拨人从边上走过,中间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而跟随在他身后的,也都是那七年里,随着皇帝出生入死之人。 “秋大人,那就是秦庄,皇上登基时他匆匆来匆匆去,几乎谁也没见着他的面,这一次总算把他的脸看清了。”边上一人对秋振宇道,“大人,这是个厉害的角色,当年无数人想要断了纪州大军的后路,可纪州城固若金汤,无论如何也攻不进去,全靠这个人守着。皇上能得到天下,这个人的功劳,比沈哲还大。” 这些事秋振宇当然知道,漠然应了几句,这就要出宫,两边的人相汇,无形中代表着朝堂上的新旧势力,秦庄满身武将气魄,绝不是沈哲那样的温润气质,旧朝许多人都不把沈哲放在眼里,可是看到这一位,都不免有些发憷。 秦庄向秋振宇颔首,算作是礼貌,而他身边那些人,那些皇帝的功臣们,最看不起这些背弃旧主的前朝文臣,纷纷簇拥着秦庄,扬长而去。 圆月之夜,新婚之夜,沈哲带着妻子再回到将军府,家中依旧张灯结彩,而明天他还要在府中摆宴谢客,再三天,妻子还要归宁,至少四五天后,才得以消停。 “都下去。”彼此分开洗漱后,沈哲平淡地吩咐那些预备伺候他们的下人,走进房内,江云裳已在喜床上端坐。 江云裳到京城准备婚礼有些日子了,家里重新教了许多许多的规矩,但三天后,父亲和伯父一家都要回纪州,她往后在这里,就剩下宫里那个堂姐,然而堂姐好像并不喜欢她,总是一见面就挑刺,怎么都看不顺眼。 对她来说,往后的人生里,丈夫就是全部。 “来来回回,累了吧?”沈哲很温和地说,“早些歇着,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不过明天家里要摆宴谢客,还是要折腾的。” 他自行脱下外衣,正要搭在衣架上,一双白皙的手伸到了眼前,江云裳站在了他的身旁,甜甜地一笑:“相公,我来替你放。” 沈哲没有拒绝,顺手就给他了,可是他一面扯开里面的衣襟,却离开了方才的位置,像是故意要与妻子离得远一些。 江云裳脸上飘过一抹失望的神情,但很快就振作起来,转身道:“虽然一直在京城,可总也没机会见面,其实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沈哲淡然:“你说。” 云裳抿了抿唇,问道:“那天你在大殿上对太后说,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是随口敷衍的,还是真的?” 沈哲还当是什么事,道:“是真的,印象里你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这样的话语,女人一定都喜欢听。 可是江云裳却道:“我们统共没见过几次,我记忆里见你的时候,我刚好摔了一跤,鼻子上整块皮擦破了,特别得丑,怕被人嘲笑总是躲在大人身后。相公,你真的记得我吗?” 比起是否真的记得江云裳,沈哲更不习惯被一口一声“相公”地称呼。这是纪州那里的习惯,的确,在纪州娘子们都称呼自己的丈夫相公,可是京城里,官宦家的夫人都称呼她们的丈夫为大人或是老爷,也许听起来不够亲昵,可是在沈哲看来刚刚好。 “往后你或是叫我的名字,或是和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为将军。”沈哲觉得他无法忍受,还是说出口了,“相公这样的称呼,在人前不稳重,只能委屈你了。至于你我记忆里的模样,兴许记住的时间不一样,我印象里,你就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江云裳捧着衣裳背过了身子,她怕被丈夫看见自己的失望,这话怎么听都是敷衍。不知为什么,长寿宫里第一次相见,她就觉得这个男人离自己特别得遥远,而今夜,本该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丈夫那样子,根本是不会碰她了。 “早些休息吧,都累了。”沈哲长舒一口气,站到床边,看到并排放着的枕头,和多出来的被子,他保持着温和地语气问,“你想睡外面,还是里面?” 屋子里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应答。 沈哲转身看见妻子站在衣架前不动,他多希望就这么沉默下去,可不行,他该有一个丈夫的责任。于是不得不再问:“你要睡哪一边?” “你并不愿娶我是吗,听说你三年来一直拒绝太后为你选妻。”云裳转身来,脸上完全不见一个新嫁娘该有的喜悦,语带悲伤地问,“你是不是另有心上人,我是不是妨碍了你们。” 沈哲皱眉:“你在想什么,我们是夫妻了。” 安泰殿前的光景,重新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当日长寿宫中丈夫莫名的悲伤,年轻的新娘沉不住气,热血冲头道:“方才赏烟花时,你是在看皇后娘娘吗,那个美得好像天仙一样的女人。” 沈哲心里一紧,努力不露在脸上:“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喜欢胡思乱想,什么皇后?” “可你就是在看皇后,难道你在看皇上,看皇上的话,为什么要露出悲伤的情绪?”江云裳走近他,语速也变快了,“你叫我不要胡思乱想,可你的眼睛也不该胡乱到处看,你看皇后做什么,你就不怕被皇上发现吗?” 沈哲完全没想到,他会娶这样一个女人,而正因为他看了珉儿,才会在此刻无言以对。以丈夫的威严强迫妻子服从不难,可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他还盼着将来的日子,能平淡安宁。 “你累了,我也累了,早些睡吧。”沈哲觉得心里,像是垂了一块铅石,扯得他透不过气。 新娘站在床边,看着抛下她独自躺下的新郎,这样的态度不是等同承认了吗?她问:“难道,你喜欢皇后?” 沈哲没有动怒,也没有惊吓得翻腾起身,他苦涩地一笑,目光淡漠地看着她:“你醉了吗?” 江云裳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腰带,散开了衣襟,身体一寸寸裸露在男人的面前,沈哲的眉头越来越紧,而这个女人,猛地就扑了上来。 “你干什么……”沈哲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在妻子的纠缠下,他的衣裳几乎要被扯下来,满心的厌恶和抵触终于触怒了他,伸手一挥,打在了江云裳的后颈,吃痛的人发出一记闷响,就跌在他身上了。 这一夜,算是平静地度过了,可是明天,还是要面对这个女人。沈哲无奈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妻子,把她放到了床的里边,仔细地盖上了被子,兴许明天会更糟糕。 他躺下闭上双眼,这个女人,是哥哥替他选的,为了能让他,顺利地尽快地成家。 说再多的话,表白再多的忠心和诚意,秋珉儿,终究是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了。 翌日清晨,淑妃正在给小皇子喂饭,长寿宫和上阳殿分别送来了赏赐,太后和皇后褒奖她将沈哲的婚事办得那么妥帖体面,她冷冷一笑,命尔珍把东西收起来,等儿子吃了饭再去谢恩。 可是小皇子却对送来的东西好奇,上去抓了一件当玩具,嘴里还念叨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尔珍在淑妃身边说:“好几次了,奴婢都瞧见,二殿下很喜欢皇后娘娘,娘娘对殿下也很温柔疼爱。” 淑妃负气:“那又如何,她自己将来……” 可是这话,说不下去,她不希望秋珉儿将来会为皇帝生下皇子。然而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出门了,前几日她才知道,皇帝等过了中秋,就要单独带着皇后去平山。 尔珍见淑妃神情纠结,轻声道:“难道皇后娘娘身上,就没有一点可挑剔的地方吗?” 082 光明正大地争 淑妃惨然一笑:“便是有又如何,你可知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上了,便是满身缺点也会视而不见,我去挑她的错,岂不是在皇帝面前显得我小气?” 尔珍有心为主子分忧,见不得淑妃那么痛苦,便是道:“自然不是您去挑皇后的错,可若皇后娘娘名声不好,皇上哪怕起初不在意,久而久之,必定要生嫌隙。” 淑妃嫌恶地说:“难道要我去用下作的手段陷害她?这一次装病,皇帝就对我说了那么狠的话,竟叫我别轻贱自己。” 尔珍道:“可若是事实呢?您看皇后娘娘的出身本就有文章可作,奴婢是为您和殿下着想,原本就什么都该是咱们二殿下的。” 淑妃没有呵斥尔珍闭嘴,也没有激烈地反对,她心里头是有念头的,可装病这种折腾自己的事也就罢了,正要去下手害什么人,她没有这个狠心。但若什么都不做,可能连儿子的前程也要失去,她自己争不得,难道还不能为儿子争吗? “娘娘,您看?” “我再想想,你别轻举妄动,真的走错了一步,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皇上他重情重义,但也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淑妃捂着心门口,短短几个月,原本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小皇子见母亲神情痛苦,丢下玩具跑来,揉着淑妃的胸口,奶声奶气地说:“母妃不疼,沣儿给母妃揉揉。” 淑妃眼中含泪,一见儿子心就软了,将她的儿子抱在怀里:“沣儿,要健健康康长大,成为像你父亲一样伟大的人,你是娘这一辈子的骄傲,是娘唯一比你姨妈强的地方。” 小孩子懵懵懂懂地听着,露出甜甜的微笑,想让他的母亲也高兴些。这孩子生来性格就好,很少哭闹甚至那么小就特别懂事,淑妃怎么能不为他骄傲,怎么能不为他谋求前程,倘若没有秋珉儿,她根本不会有任何顾虑。 “尔珍,方才说的话都忘了吧,我不想让姐姐在天上看不起我,就是要争,我也要堂堂正正地争。”淑妃像是松了口气,又吩咐尔珍,“今日将军府摆宴谢客,你命人送些御酒去,我会去向太后请旨,云裳归宁时在安乐宫摆宴,请妃嫔们热闹一番,自然也要请皇后,你早早做准备。” 尔珍领命而去,派人将御酒送去将军府,而此刻将军府里,被打晕的新娘已经醒了。府里的丫鬟老妈子们早已等候着伺候夫人起床洗漱,而她们一个个笑得那么暧昧,后脖子疼得厉害的新娘恍然明白是为了什么,她羞红了脸,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她这位新进门的将军夫人必然要叫人嘲笑了。 可是离开床榻,云裳见老嬷嬷翻起了被褥,星星点点已经干涸的血迹斑驳在褥子上,她们互相说着:“去向太后道喜吧。” 云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除了脖子疼得厉害,并没有其他异常的感觉,这落红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记忆里只记得自己扑向了丈夫,但后来像是被重重击打,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夫人,将军上朝去了,说是午后便归来。外头已经开始张罗晚上的酒宴,客人们世家夫人小姐们,陆陆续续就要来了。”管事的嬷嬷来向云裳说道,“奴婢这就伺候您梳头穿戴。” “我知道了。”云裳应着,默默地看了看府里的人,光是她这屋子里外,此刻伺候她洗漱的就不下十人,而她自己的家里所有的仆人加起来,也就七八个,伯父家虽然要好得多,可她自己的家就是小门小户,即便堂姐总要她维持体面要她端得尊贵,可她们江家,真没什么可骄傲的,可她也从没觉得丢脸。 之后洗漱打扮,用过膳见了府里的下人,熟悉了这个家的一些事后,那些平日与将军府往来亲密的客人也早早就来了。忙忙碌碌,直到傍晚才见到沈哲归来,而一回家他也要忙着应付客人,夫妻俩打了个照面根本没私下说话的机会,待得宴席和喧嚣散去,将军府重新归于平静时,彼此都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沐浴后软弱无力的云裳,在婢女们为她擦干头发的时候就瞌睡了过去,沈哲进房时,她正靠着床头摇摇晃晃。半梦半醒的人,眼看着一头要往地上摔,沈哲箭步上前抱住了她,但这一下,云裳反而醒了,看着丈夫把自己放平,为她盖上被子,但他的目光没有停留,更很快就转身了。 “被褥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云裳开口了,“下一次真的落红,你又要怎么解释?” “下一次,就不会有人来翻被褥了。”沈哲平静地应着,既然是他自己决定那么做,当然把之后的事都考虑清楚了,脱了外衣,走到床前,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和昨天的人一模一样,他说道,“我不愿强迫你,更担心你会害怕,过些日子自然而然的你我迟早会在一起。云裳,我不是不愿与你圆房,希望你不要误会。” 江云裳的心冷了一半,问道:“昨晚的话,还没说完不是吗,你对皇后……” 沈哲坐下来,很近地靠着妻子的脸,不是威胁她也不是恐吓她,但他必须说:“子虚乌有的事,你不要自己编出来吓唬自己,说得多了不知哪一天就会说漏嘴,你是善良的女人,你愿意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害了自己更害了别人吗?” 可是新娘不甘心:“是我胡思乱想吗?那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从昨天到现在,你都在回避,你敢不敢说一句不是?没错,新婚两天,我不该对你纠缠这种事,况且将来你也一定会纳妾娶小,我早晚要让步。可是沈哲,难道就有做新郎的,新婚之夜把自己的妻子打晕吗?” 沈哲微微摇头,便道:“我和皇后什么事都没有,我也没有其他喜欢的女人,昨晚我是在看着皇上,和过去十年一样要保护他的周全。好了,我说完了,你明白了?” 云裳的气势登时弱了几分,沈哲再道:“你放心,我不会纳妾,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你是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忽然这么明明白白地说,江云裳就没底气了,本来她就担心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是丈夫的冷漠,让她把担心忘得一干二净。 “睡吧,我很累。”沈哲叹了一声,翻身上了床。 “可是……”云裳慢慢挪腾身体,慢慢靠近丈夫,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沈哲一惊,睁眼看着妻子:“你又想做什么?” 云裳满脸通红,嗫嚅着:“夫妻之间,还能做什么?” 沈哲无奈极了,挡开了妻子的手,翻身背过去,困倦地说了声:“我不想,这两天太累了。” 云裳又气又羞:“只是今天不想,还是永远都不想?” 听见这样的疑问,沈哲唯有苦笑,他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哥哥到底塞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夫与妻之间,好像完全颠倒了。 将军府婚房里这不可思议的事,外人自然不能知道,宫里头太后还因为他们小两口新婚之夜就圆房而高兴,后来对皇帝提起来,也嗔怪道:“你弟弟可比你强多了,莫说珉儿,当初若瑶进门,你也是扭扭捏捏的,不知闹得什么脾气。不过如今你和哲儿都有了贴心的人陪在身边,娘就放心了,你呀,往后可不能再欺负珉儿,要好好待她。” 说这些话时,珉儿就坐在一旁侍弄茶水,抬起笑容看向他们母子,项晔亦是满眼宠溺,却又对母亲说:“朕待她,还不够好吗?” 太后喜笑颜开,又叮嘱儿子最近别总差遣弟弟,让他们小两口多多相处,而皇帝则说江云裳归宁那日,他要和秦庄去京郊狩猎,自然沈哲也要随驾,反正在后宫归宁,都是女人们聚在一起,用不上沈哲。 太后理解:“去吧,秦庄难得来一趟京城,自然要好好招待,当年若不是他,你也不能放手闯出去。”又问珉儿,“安乐宫里的宴席,你去不去?” 珉儿温柔含笑:“儿臣自然要陪母后去坐坐的,儿臣和云裳,从此是妯娌,要多多相处亲厚些才好。” 几句话哄得老太太好不欢喜,皇帝离开时凑在她耳边说:“方才那些话,是哄母后高兴的?” 珉儿避开目光不言语,皇帝却在她手里一捏:“可是叫朕捉了把柄了。”终于得到珉儿服气的甜甜一笑,皇帝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转眼,便是江云裳归宁的日子,江家的人回纪州后,她在京城的娘家便是淑妃的安乐宫,淑妃想要让堂妹在自己宫里省亲,这么点小事,太后自然答应。 这日云裳在长寿宫见过太后与珉儿,就被打发先去见她姐姐,不想半路上遇见淑妃正赶来,听闻太后已经让她走,淑妃便只好顺路带妹妹回去。 皇宫那么到,从长寿宫到安乐宫要走很远的路,一路上阅尽皇城里殿阁园林的景致,走过一处溪流,过小桥时,淑妃命尔珍诸人退下,单独带着妹妹过桥,便问她:“沈哲待你可好?” 不想妹妹却说出惊人的话,江云裳毫不犹豫地说:“不好,他像是恋着皇后娘娘。” 淑妃惊愕地瞪着妹妹,念了声“了不得了”,就拉着云裳匆匆走过小桥,一路回安乐宫去。 待得宫女太监都散开,从桥底下钻出一个孩子,慧仪长公主的儿子周觉,方才捉迷藏,躲到了这里来。 083 想做皇后,想得太美 周觉躲在桥底下,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一面拧着水,一面抬头望了眼远去的人群。那个淑妃娘娘他认得,而他们说的沈哲他也知道是谁,前日才在宫里吃了他的喜酒,虽然没记住新娘的脸,但想必淑妃身边的人就是了。 而十岁的孩子跟人精似的,连“恋着”这样的词眼是个什么意思都明白,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天真无邪,他张口就撒谎的本事,大人都未必及得上。心想这是该赶紧去告诉母亲的要紧事,见书房里的小太监找来了,就拖着湿哒哒的衣裳说:“我要回家了,不去书房。” 这边厢,淑妃已经把堂妹带回安乐宫,关了门命尔珍守在外头,她把妹妹按在椅子上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江云裳,你疯了?” 云裳挣扎了几下,逃开了堂姐的束缚,绷着脸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何况是娘娘问我好不好。太后她很高兴,因为她以为我和沈哲圆房了,可并没有,他连碰都不愿碰我一下。” 淑妃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在新婚之夜就在一起的,沈哲那个人的个性,本就内敛谨慎,你们慢慢相处就好了。什么、什么恋着……” 她都不敢把皇后两个字说出口,可是江云裳却又道:“婚礼那晚,他的眼珠子就老是看着皇后,在长寿宫庆祝订婚时,表姐您看着皇上和皇后恩爱,眼神里头的悲伤,和当时他眼睛里的一模一样,我可没有胡说。我不是轻浮非要和他圆房,可是表姐您知道吗,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满身透出一种根本不想娶你但不得不娶你的无奈,是什么感觉?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淑妃怔怔的,秋珉儿离京十年,接回来就直接被送入上阳殿,能接触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沈哲几时和她牵扯上的?云裳说是沈哲恋着皇后,那皇后呢,她知不知道,那么一个清高冷淡的人,眼睛里会看到沈哲吗? “表姐,我……” “你闭嘴!” 云裳还想解释,被淑妃呵斥着打断了,她逼近妹妹,厉声怒色地说:“江云裳,这里不是纪州,是京城是皇宫。我知道你看不惯我,明明小门小户出身,却硬要和若瑶表姐比肩,现在又端着皇妃的尊贵不可一世。你不嫌弃自己的出身,那是你的骨气,可是你别带着你那出身里的毛病,在皇宫里胡闹。莫说现在这些话是你的猜测,就是抓了现行的真事,也轮不到你张嘴。你不论看到什么听见什么,闭嘴是唯一该做的事,不然掉了脑袋,我没法儿给你按回去。” 年轻的新嫁娘被说得哑口无言,眼泪包在眼眶里,痛苦地说:“我以为自己不用嫁给皇上做妃嫔,能嫁给沈哲,是遇见了天大的好事,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你了,打你了骂你了?”淑妃摇头,“才两天,你就这么快下定论,你自己就温柔如水善解人意了吗?你若嫁在纪州,嫁个商户猎户,男人这样子,你闹腾几下,还有人会帮着你。可你嫁给了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在你的荣华富贵背后,就是不公平,你必须屈服。不想屈服的话……” 淑妃的心像是被什么扯动了一下,疼得她发颤。人啊,果然是劝别人教别人的时候,张嘴就来一番番的大道理,落到自己身上,就什么都想不通了。这宫里有一个不愿屈服的女人呢,更用她倔强的傲骨,赢走了男人的心。 “总之,不许你再提起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从没存在过。”因为太激动,淑妃已是脸色通红,她也害怕,云裳说的若是真的,这一顶绿帽子扣下来,皇帝如何是好?她不知道秋珉儿到底怎么样,可她爱自己的男人,哪怕一辈子在表姐的阴影里,她也爱他。 “我还能得到他的心吗?”云裳不甘心地问。 “看你自己了,可你若像刚才那样,随便张口就胡说八道,就死了这条心。”淑妃让自己冷静下来,又道,“今日是你的归宁宴,宫里的女人眼睛都毒,皇后也会陪着太后来,好好藏起你的情绪,你是有傲气有骨气,可别适得其反,表现得像个无知的蠢妇。” 这些话说出口,淑妃恍然记起那日皇帝在床前对她说的话,想到自己当时在皇帝眼里,就好比此刻云裳在自己眼里的模样,淑妃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时上阳殿里,在长寿宫陪太后见过新人后,珉儿就回来换衣裳了。等下安乐宫里的归宁宴,太后说了不要太严肃,大家脱去厚重的礼服,穿得轻便舒适些,不过是娘儿几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罢了。 见各色衣衫摆满一屋子,珉儿指了一套水色宫袍,对清雅说:“新人有喜,我若也穿红色,倒是抢了她的风头,我也不知妯娌之间该如何相处,可太后盼着我们好,我主动些总没错。” 清雅则笑道:“娘娘选好了这一套,其他的奴婢就收起来了,要装了箱子,等着带去平山呢。” 珉儿想到皇帝真的要带她去温泉学游水,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皇宫里的生活太粗糙,纵然她这样静得下心来的,也会觉得沉闷,出去走走总是好的,夏天在琴州,就比这里自在多了。 “少带一些,几天就回来了。”珉儿一笑,便去将宫袍换上。 那之后再去迎接太后,同去安乐宫,归宁宴倒也热热闹闹,妃嫔们为了讨好淑妃,自然对新娘子十分殷勤,江云裳一直被人围着,极少和珉儿说话,珉儿倒也不在乎,反是小皇子沣儿时不时来找她玩,一下拿给她糕点,一下拿给她玩具,没来由地喜欢珉儿,她见淑妃今天没有阻拦的意思,也就乐意逗着孩子玩儿。 太后见着了,在她身边说:“这么喜欢孩子,早些自己生一个多好。” 珉儿赧然笑:“母后您说什么呢?” 淑妃坐在一旁,看着婆媳和谐,看着自己的儿子傻乎乎地像他爹似的那么喜欢皇后,心里头虽然有醋意,可今天顾不上了。她要牢牢看紧了堂妹,千万别叫云裳说出傻话,做出傻事。 可惜,淑妃再如何谨慎,也料不到桥洞底下钻了个周觉,仅仅那一句话,就能激起千层浪。 这会儿夜色渐深,宰相府中,赵氏正在自己的卧房里徘徊,时不时问婢女她的次子回来了没有,终于听得熟悉的脚步声,把儿子迎了回来,一进门就抓着问:“怎么样?” 只听儿子道:“查了,当年沈哲的确曾带兵经过元州,还为元州百姓剿清了土匪。母亲,您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赵氏神情一凛,透出莫名的喜悦,下午被慧仪急匆匆找去公主府,听得周觉那句话,欢喜得要疯了。可是单单一句话证明不了什么,周觉那孩子也是爱张口胡说的,便赶回家来打发儿子去打听。要说沈哲和秋珉儿有什么牵连,那小贱种十年都在元州没离开过,反是沈哲跟着皇帝到处打仗,指不定去过那里。 “母亲?” “没什么事,去给你父亲请了安,早些歇了吧。”赵氏不愿告诉儿子,更叮嘱了一句,“我不过是一问,别对你爹和兄弟们提起。” 当儿子离去,幽禁冷清的卧房里,隐隐蒸腾起一股杀气,赵氏的目光狰狞得吓人,自言自语着:“风风光光做皇后?想得太美了。小贱种,今日我不对付你,将来你早晚也会找我报仇,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一晚,将军府里沈哲与江云裳,还是同床异梦,白天表姐的话像是把她唬住了,又或是在盘算着该如何把日子过下去,云裳没再主动要求丈夫与她圆房。 原本沈哲还担心,又要折腾半宿才能消停,谁想今晚新娘不闹了,他躺下后还不安地看了眼云裳,见她紧紧闭着眼睛,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太平的日子过得多了,人们渐渐耽于安逸,突然遇到麻烦,总有一副天要塌了似的慌乱。这一早,羌水关就传来消息,南蛮再次来犯,这一次不是骚扰,而是侵略,大部队攻击大齐的边防。 朝堂上的紧张气氛,传到后宫来,太后忧心忡忡:“怎么又要打仗了。” 珉儿学了一些史,包括宋渊写的,包括后来皇帝拿给他的,实则历朝历代,每一个皇帝治下,都是三天两头打仗的,各国之间的摩擦在所难免,历史就是在这硝烟战火里得以推进,打仗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国家无力应战。 好在大齐有赵国原先的基础,加上项晔一贯崇尚强壮军力,对付南蛮可谓轻而易举,但是这是大齐建立以来,项晔做皇帝以来,第一次面对外敌。 将来历史上要如何写这一笔,对皇帝很重要。 这日午后,珉儿就得到消息,周怀传了皇帝的话来说,平山之行去不得了,皇帝很有可能,会御驾亲征。 084 等我回来 听得“御驾亲征”四个字,珉儿原本期待出游的心荡然无存,太后担忧为何又要打仗的时候,她还冷静地看待问题,这一刻听说项晔要亲自去上阵杀敌,她的心才被牵动了。 而这一牵动,让她很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对待皇帝,早已不是“应付”而已。 “把行装收起来。”珉儿吩咐清雅,“准备笔墨,皇上出征后,我就不再给祖母写信了。” 清雅应着,吩咐宫人收起已经装箱的衣衫,她亲自去准备了笔墨,之后便见皇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写信,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但是她知道,这些日子皇后很期待能去平山,哪怕不是因为皇帝,毕竟这宫里的日子太枯燥了。 这日直到夜里,皇帝是否御驾亲征,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换言之尚未决定的事,项晔却先透露给了珉儿,那么多半是要成行的。 夜深时,灯火辉煌的上阳殿依旧耀眼夺目,宁静而高贵地屹立在太液池上。皇帝走上引桥时,不自禁地驻足观望,他好像已经开始淡化了,这座上阳殿是为若瑶打造的心意,是不是有一天,他真的会忘记若瑶? “皇上?”周怀举着琉璃灯,轻声提醒皇帝。 “走吧。”项晔应着,大步流星地朝上阳殿而去,殿门前亮如白昼,他刚刚走进,珉儿就出现在了眼前,他心头一热,上前挽住了要行礼的人,温和地说,“这么晚了,该早些睡才是。” 珉儿没说话,默默地跟着皇帝进门,此时上阳殿的灯火才渐渐熄灭,如今宫里的人,都学会了远远地看着太液池上的光辉,来判断皇帝是不是去见了皇后,自然此刻,所有人都该安生了。 入殿后,项晔才见珉儿和清雅为他准备了热水沐浴,舒展身子沉浸在热水里,扫去了一整天的疲倦。只是珉儿并没有陪在身边,她隔着屏风就在外头,项晔本想叫她进来,可自己思考着事情,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反是珉儿在外头提醒他:“皇上,泡得太久头晕。” 他才慵懒地说:“这就起了。” 热水浴活血舒筋,困倦便铺天盖地地袭来,项晔靠在床头便有些瞌睡了,忽然冰凉柔软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微微睁开眼,笑道:“做什么?” 可珉儿却轻轻推倒皇帝,抽掉他身后高高的枕头,跪坐在他身边为他盖好被子,项晔正皱着眉头,便见她也一骨碌躺下,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平山去不得了,朕后天就……” “皇上,我困了。”珉儿挪动了一下身体,在皇帝身边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她的睡眠一向极好,更不必说如今,有了踏实坚强的依靠。 细腻的秀发透出恬静的香气,柔软的身体更是温存着项晔的心,困意本就不曾散去,这一下,四肢百骸都松散了,稍稍合起眼皮子,一瞬间就坠入了梦乡。 窝在皇帝身边,听见他平稳的呼吸,珉儿安心了。 次日的皇帝,龙马精神威风堂堂,朝堂之上便做下了决定,他要带兵亲征羌水关。 彼时六宫都聚在长寿宫等待消息,当这个旨意传来,妃嫔们都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淑妃总算还能撑几分镇定,而她悄悄看了一眼皇后,那清淡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 时日久了,淑妃从开始对珉儿的不喜欢,渐渐有了几分佩服,她在皇后这个年纪,不,该说是到如今,还是什么都往脸上搁。皇后的这份淡定,哪怕是装的,功夫也实在到家了。 此时太后轻咳了一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太后道:“你们里头大部分是从纪州王府来的,当年我们怎么过来的,如今要比从前强百倍,没什么可慌张的。皇上出征的日子,你们各自好好的便是,爱听曲看看戏都可以,只是别惹麻烦,别闹出笑话,这就足够了。若是有人存心惹是生非,我也就顾不得你们的体面了。” 众人俯首称是,太后则吩咐淑妃:“都是年轻人,难免有心思活络的,辛苦你费心管束六宫,待皇上回来,一切太平,我自然要提你的功劳。” 淑妃领命,但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皇后,分明她才是中宫,才是这皇城的女主人,怎么太后却把权力当众交给了淑妃?可是皇后那张脸呀,从来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女人们不得不把目光收回了。 自然,太后会这么做,是珉儿这么事先就请求她的。皇帝出征,家里太平最要紧,而给足了淑妃体面,这宫里必然消停,至于妃嫔宫人有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从前是不在乎,现在是想着能为皇帝做点什么,反而有价值了。 众人散去时,皇后先行,而所有人都看到,她这一路,是往清明阁去。 说起来,珉儿还从未踏足过清明阁,虽然在清雅的叙述中已经有所想象,可亲眼所见,才明白清雅为何那么佩服皇帝,清明阁的大殿被皇帝直接挪作了书房,两侧密密匝匝地排列着书柜,珉儿怕是一生也看不完,可皇帝却对珉儿说,他写字丑读书不好,字丑是不假,可读书不好…… “听周怀说你要过来看朕,朕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大战在即,皇帝却言笑轻松,从书架中走出来,手里拿了一摞书,放在桌上喊来周怀,指着说,“装起来,朕要带走。” 珉儿问:“臣妾能为皇上做什么吗?” 项晔想了想,说道:“朕从前那把玉骨扇不见了,这下子要去打仗,手里握着剑,朕时时刻刻都能冷静。但凯旋归来,又要放下剑,必定又浑身不自在。在家的时候,你给朕挑一块好玉做骨,让匠人再做一把扇子来,朕回来时,又见着你又见着扇子,想想都心满意足。” 珉儿心里颤颤的,皇帝若知道是她把扇子丢下太液池,会不会把她自己也丢下去,不过自己肯定比一把扇子来的重要,到如今这点自信,秋珉儿还是有的。 “臣妾记下了。”她说着,捧起了皇帝的手,用自己的手比着皇帝的大小,像是要确定为皇帝做多大的扇子。 “你还当真了?”项晔笑了。 珉儿疑惑地看着他,皇帝却在她额头上一吻:“什么都不必做,等着朕回来就好了。” 他们昨晚什么话都没说,可项晔却在珉儿身边得到了最舒心的安宁,能带着这样温和的心情御驾亲征,只怕杀人时都要多一分仁慈了:“朕很快就回来,用南蛮首领的骨头和头发给你做一支笔,往后拿来给祖母写信。” 珉儿露出尴尬的笑容,皇帝是要吓死她吗?这模样自然逗得项晔大笑,她微微撅了嘴,但立时便道:“皇上,一切保重。” 项晔自信地说:“秦庄会随朕去羌水关,京城是沈哲留守,你不用为任何事费心,这天下乱不了。至于你父亲,秋振宇那老东西更不足为惧,安安心心等朕回来。” 那之后,珉儿陪着皇帝一起穿梭在书架间,这是皇帝的圣地也是禁地,旁人轻易可进不去,选了基本利于作战的兵书,珉儿亲自为他收进箱子里,他们在清明阁说了好久的话,才一同去见太后。 自然这里头,就没有淑妃什么事,益发没有其他女人的事,但皇后身为中宫,好像理所应当独占皇帝,只是淑妃的立场尴尬。毕竟从前,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那七年打仗,送去前线专门给皇帝穿的靴子,全是淑妃亲手一针一线做出来,只是到如今,那些心血,都随着硝烟散去了吧。 很快,京城乃至全国都传遍了皇帝要御驾亲征羌水关的消息,皇帝此举,也是想让百姓们明白,新君有守护国家和子民的魄力,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臣服在项氏皇朝之下。 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赵国旧臣睁开眼,不要以为三年过去,皇帝就贪图安逸,打不得仗,能容许他们的不死心蠢蠢欲动。 同是这日,赵氏再次来到慧仪公主府,周觉刚刚从书房回来,正向她的母亲抱怨:“太后说,这些日子不必再进宫去念书了,娘,您说太后是不是故意嫌我,过些日子也不再叫我去了?” 赵氏在旁听着,不用想也能明白,太后是不想宫里闹出什么事,自然平日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紧时刻,还是要把这些祸头子撵出去的。 慧仪哄了儿子去吃点心,冲赵氏冷笑:“你看,孤儿寡母,就是在哪儿都遭排挤。皇帝打仗,我儿子连书都念不得了。” 赵氏冷幽幽笑道:“可是太后没说,您不能去请安呐。公主,沈哲这一次,留守京城,多好的机会。” 慧仪挑起眉头,笑道:“怎么,夫人有主意了,你怎么就这么恨皇后,不怕你家宰相大人和你翻脸。照我看,宰相大人,还等着这个女儿做靠山呢。” 赵氏嗤笑:“靠山?那座山不压死他就是他命大了。” 085 回眸一眼 慧仪冷笑:“小皇后倒也有骨气,她既然不愿做家里的靠山,也就是放着宰相府的出身不要,孤零零地在宫里头就不怕别人欺她?“ 赵氏幽幽地说:“她可不是孤零零的,这不是把太后哄得当她亲生女儿一样,连皇上的心也勾去了。因为她一句话,如今皇上和太后对您怎么样,您最明白。” 提起这些来,慧仪狠毒了似的,舌头在嘴里舔了舔挨了皇后一巴掌的那一边脸,阴狠地说道:“这一巴掌的仇,我一定要报,若是母亲还在若是弟弟还活着,能有他们母子什么事,如今娶了个小贱人,竟不把我放在眼里。” 赵氏心中暗暗得意:“他们宝贝似的捧着,却不知是捧了不贞不洁的女人。” “沈哲那小东西,就是他们自己养的白眼狼,白吃白喝二十多年,现下连嫂子也敢碰。”慧仪张狂地笑着,“我要好好去挑一款绿玉,亲手给皇帝做一顶绿帽子。” 赵氏说道:“长公主,欲速则不达,待皇上御驾亲征到了羌水关,咱们再动手,不然半道上就传过去什么话,绿帽子怕是做不成的。” 慧仪则瞥了她一眼道:“说起来,那小贱人把我纪州王府的旧人都裁撤了,我如今想进宫传些什么不大容易。前几日还有人来公主府给我磕头,说是这就要离京了,当年若非家仆们忠心齐心替太后那老婆子操持家务,她如何有法子把孩子拉扯大,如何能有今天?这就过河拆桥了,真是叫人寒心。” 赵氏笑道:“纪州王府的旧人虽没有了,可宫里头赵氏皇朝留下的奴才多得是,长公主,妾身如今虽落魄,过去在京城也是举足轻重的人,宫里头的奴才,哪一个不知道妾身。” 慧仪眼睛一亮,带了几分讥讽道:“是呀,我怎么忘了,你从前可也算个郡主。” 赵氏皮笑肉不笑,把怒意压下去了。 她如今孤掌难鸣,家里男人也靠不住,这慧仪虽是个草包,可毕竟与皇室有着名正言顺的牵连,能让她可以有机会接近皇宫。她不能等秋珉儿醒过神来对付她,一定要在她羽翼丰满前掐死在巢窝里,最恨的还是当年,没狠心弄死那孩子。 这边两个落魄的女人密谋着阴毒的事,宫里头已经准备齐当,皇帝很快就要出征。 清明阁外,淑妃带着小皇子来见皇帝,十年前项晔起兵离开纪州,说走就走,连相送的机会也没给她;而现在,他又要出征,可眼睛里却只有皇后。这会儿难得皇后不在,淑妃立刻就带着儿子来了。 周怀殷勤地迎了出来,为淑妃母子领路,小皇子才乖乖走了几步,看到大殿里闪过父亲的身影,就挣脱了母亲的手,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皇飞奔而去。 可惜小娃娃脚下还不稳,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却因为没站稳而摔倒,趴在地上哼哼出声就要哭,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伟岸的父亲,身后淑妃疾步赶来要抱起儿子,却听项晔说:“沣儿,自己站起来。” 小家伙哼唧了几声,见谁也不来抱他,便只能慢吞吞爬起身,但此刻父亲却对他张开了怀抱,便摇摇晃晃地跑进了项晔怀里,指着自己的脑袋瘪嘴要哭。 项晔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又亲了一口,孩子终于平静了,皇帝抱着他,让他直接站在了桌子上,父子俩的目光能平视,他笨拙地替儿子整理衣衫,也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就说着:“男孩子不可以哭,你要做顶天立地的男人,这点苦和疼算什么?往后你还会跌倒无数次,只要还能爬起来,就什么都不可怕。听见了?” 淑妃跨进门来,见这父慈子孝的天伦,不禁热泪盈眶。沣儿是她和皇帝此生的牵绊,无论如何也分不开,是如今的她,唯一的骄傲。 项晔转身,见淑妃神情痴痴,眼中还有泪光闪烁,嗔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淑妃慌忙别过脸,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泪容,笑道:“臣妾是高兴的,难得见皇上这样宠着沣儿。” 皇帝拍拍儿子的屁股,把他放下了地,说道:“朕可不能宠他,男孩子宠不得。你也是,往后别给他穿这层层叠叠的衣裳,容易绊倒,不要穿得那么厚,该经历些风风雨雨,男孩子冻不坏。” 淑妃道:“道理臣妾都懂,可是沣儿还那么小,皇上太着急了。” 项晔一笑:“是啊,他还那么小。” 淑妃打量了殿内的光景,问:“皇上都准备好了吗,还有没有要臣妾做的事。” 项晔几乎是随口说的:“皇后都打点好了。” 不过说完,他就意识到这话有些无情,再看淑妃,身上的气息果然就添出几分失望和落寞,他想了想,说道:“朕必然速去速回,但也是要入冬了,你替朕翻一件厚氅衣来,让他们收着。” 淑妃眼神一亮,转身便要去做事,可皇帝却叫下她,说道:“这宫里离不得你,朕把一切都交给你了。”见她的背影僵在那里,项晔又叹,“从前你总是想要取代若瑶,可你就不觉得,你在朕的心里,也是无法取代的?你就是你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取代别人?” “皇上?”淑妃愕然转身,姐姐故世十年了,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自然这番话,项晔自己是想不出来的,是他还和珉儿势同水火的那些日子里,倔强的人一再强调她不会想要取代任何人,项晔才明白,他一直都太轻视身边的女人,甚至轻贱了若瑶的意义。 这会儿能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很惊讶,不知不觉的,秋珉儿带给他太多变化。 可这样的话,在淑妃心里绽开了花朵,她爱着这个男人,就想在他的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与皇帝如今爱着皇后,也一直希望她能真正正视自己那般,彼此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淑妃不敢哭,可忍不住哽咽:“皇上放心,臣妾还会像从前一样伺候太后和照顾您。到如今,臣妾不想也不能再取代表姐,可是她交代臣妾,一定要好好照顾皇上守着皇上,臣妾不能忘。” 当年年轻的王妃在弥留之际,请求项晔照顾她的表妹,同时也把项晔交给了淑妃,皇帝和淑妃,都守着对已故之人的承诺。 项晔淡淡一笑:“朕知道。” 但除此之外,他说不出别的话了,为了结束这样的对白,便去抓了正满地跑的儿子抱起来,逗着他道:“沣儿快些长大,将来父皇带着你去上阵杀敌。” 那一夜,皇帝宿在清明阁,预备隔天一清早就领军出发,珉儿这边上阳殿的灯火,便早早就熄灭了。可是睡眠一贯好的人,今夜失眠了,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皇帝平日躺着的地方,那微妙的失落感,正在她的心中盘踞滋生。 珉儿越来越意识到,皇帝在她心里,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今天因为淑妃抢在前头去了清明阁,她没能有机会见到皇帝,从前根本不会在心里勾起一丝涟漪的事,如今却会因为无法相见而觉得难过。 可是,他有那么多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 珉儿闭上了眼睛,没来由地在她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中宫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漫长的一夜,安然度过,珉儿终究是睡着了的,更何况在这个年纪,便是一夜不睡也能光彩照人。她盛装华服,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上阳殿,于宣政殿下,站在了所有女人之首。 华丽的裙幅铺展开,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欲飞,淑妃即便仅在皇后之下,也隔开很远的距离,所有的光芒,都在中宫一人的身上。 皇帝一身金光灿灿的铠甲,龙行虎步巍然如神,点秦庄为副将,随军出征,号角鸣响擂鼓震天,马蹄声震颤着大地,珉儿一贯平淡的心,也随之热血起来。 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里,会经历这样豪迈雄壮的事,因为嫁了这个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一切都不同了。当年沈哲带兵镇压土匪,在元州百姓口中便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现在珉儿才真正明白何为天神,皇帝满身的光芒,仿佛注定了要改天换地,君临天下。 皇帝挥剑上马,傲然走过宣政殿前的路,众臣伏地相送山呼万岁,珉儿带着妃嫔们也福身行礼,可是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骑着汗血宝马的人,越走越远。 就在她起身要收回目光的一刻,皇帝忽然勒紧缰绳,回眸看了一眼,那锐利如刃的目光,却不可思议地温和地落在了珉儿的身上,珉儿浑身一震,但皇帝没有逗留,金鞭扬起,划过凌厉之声,皇帝很快就转身而去,消失在烟尘之中。 珉儿并不知道,当年的项晔,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纪州,可是今天的皇帝,却会停下来,看她一眼。 她身后的淑妃,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皇帝的眼中,却容不下她的身影。 086 是不是没得解脱? 皇帝带兵离去,文武大臣还要一路送到京城外,但要等皇后离开他们才能动身。珉儿不能耽误大臣们,这就要走,可才挪动步子,就感觉到身后被牵制着。 她淡然回首,看着淑妃,淑妃一脸茫然,珉儿将目光朝她的脚下移去,淑妃一低头,几乎被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竟然踩住了皇后的裙幅。淑妃连忙退开,惊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可这里那么多的人,她不能丢了自己的体面。 珉儿神情淡淡的,并不在意,她的裙子那么长,自己走路都觉得沉重,本就挺碍事的,而淑妃又怎么可能故意踩住她的裙子,做这种事,能有什么好处。 在宫人的拥簇下,皇后离开了宣政殿,淑妃也立刻要走,她紧紧抓着尔珍的手,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尔珍的手腕上勒出一圈红印子。 淑妃愧疚地说:“你怎么也不说疼,伤了怎么办?” 尔珍却道:“没能提醒娘娘脚下留神,是奴婢的错,奴婢被皇上的气势镇住了,根本没注意脚下。” 淑妃叹了一声:“不知她会怎么想我,可我犯得着在那样的场合对她不敬吗,她若非要那么想我,我也没法子。” 尔珍问:“您看,要不要向皇后娘娘解释?” 淑妃摇头,眼底浮起几分傲气:“我又不是故意的,虽然尊卑有别,可我为什么非要矮她一截?”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当时大部分人都低着头,也没几人瞧见淑妃踩了皇后的裙子,不过皇后的气度风华,却落在了她父亲的眼里。 秋振宇离开皇城时,脑中挥不去珉儿的身影和气质,这个几乎被他丢弃的女儿,他从未教养过一天,甚至没仔细看过一眼,可是他用心栽培的儿女们,却一个都及不上她。这真的是他的女儿,是他强暴了白氏生下的女儿? 京城之外,沈哲最后与皇帝和秦庄告别,与十年前不同,皇帝这次带走了秦庄,把京畿与朝政和后宫的母亲妻儿都交给了沈哲,当年还不足够捍卫纪州城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秦庄一拳头打在表弟的肩上,笑道:“比起刀枪铁马,那些狡猾的大臣更难对付,可别叫皇帝失望,等我随皇上凯旋归来,我们痛痛快快喝上三天。” 项晔扫了一眼弟弟,看似不以为意的眼神里,是他对弟弟所有的信任,皇帝只道:“别没事把前线的消息告诉太后,她不知道就少些担心,反正朕很快就会回来,朕自己会对她说。” 沈哲一一答应,大军便要出发,他引马让到一旁,皇帝扬鞭飞驰而去,大军紧随其后,轰隆隆的马蹄声久久不息,当周遭安静下来时,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哲坐在马上,目光掠过底下的官员,好些人毫不遮掩地松了口气,对于边关战争没有忧心,对于皇帝此行也毫无热血,特别是那些旧朝的文臣,他们心里一定还想着更了不得的事。 他骑马从一众人身边走过,温润淡泊的气质里,隐藏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骄傲,倒也一时镇住了那些露出散漫情绪的官员,待他走远,大臣们就围在了秋振宇的身旁,有人怨道:“这沈哲,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秋相大人是群臣之首,他一个将军又不是亲王,竟不把您放在眼里。” 秋振宇淡淡一笑:“少年而已,年轻气盛,老夫怎能计较。” 且说那之后的日子,朝堂上有沈哲坐镇,后宫有淑妃打理,一切如皇帝在京时一样井然有序。 只是沈哲除了稳住朝纲,还要照顾姑姑的情绪,时不时就要入后宫看望太后。每天做的事也比从前多了一倍,时下渐渐夜长日短,经常沈哲出门时天还未亮,归家时夜已深,好些日子,江云裳就没在白天里见过她的丈夫。 而沈哲因为太忙,夜里归来太晚,在皇帝离京三天后,就搬去书房住,新娘还未与丈夫圆房,就开始了独守空闺的日子,心中的怨气越积越多。 重阳节时,皇帝大军还未抵达羌水关,但太后为了图吉利,要求宫里一切如常,过节的这天把皇亲里亲近的几位宣召进宫相聚,自然江云裳作为侄媳妇,是头等要见的人。 太后总是怜爱地问云裳,沈哲待她好不好,云裳满肚子的辛酸却不能说出口,敷衍地笑着敷衍地说着违心的话,一旦脱离了太后的视线,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想要透口气。 淑妃一直观察着堂妹的动静,此刻便跟了出来,在她身后道:“你怎么了,这副样子别叫人以为你是害喜了。” 云裳凄凉地笑道:“娘娘,您是故意恶心我吗?” 话音才落,门前宫人通报皇后驾到,淑妃便领着她让在路旁,但见秋珉儿身穿明黄凤袍款款而来。 淑妃早就发现,自从皇帝领兵出征,这个平日里穿着打扮很是素净淡雅的人,突然就端起了中宫的尊贵,初一去上阳殿行礼时,见到的皇后也是满身光华,让人不敢直视,此刻亦如是。 虽然过去好多天了,可是一想到当日不小心踩到了皇后的裙幅,淑妃就心有余悸,拉着妹妹又朝后退了几步,可是她的动作太突然,云裳猝不及防,被她自己的裙摆绊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摔了下去。 珉儿听得动静,便走了过来,好心问:“妹妹没事吧?” 妯娌之间,称呼一声妹妹是应该的,太后就很喜欢听。可正如沈哲听不惯江云裳喊他相公,江云裳也很膈应皇后的这声妹妹。婚后的日子越长,面对沈哲日复一日的冷淡,她心里的细小裂缝,已经变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珉儿感受到了江云裳不友善的目光,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也许和她有关,可她什么都没做过,其中的对错,不该由她来承担,便转身走了。 淑妃等皇后离去,才看向妹妹,被云裳眼中的恨意惊吓道,低声呵斥她:“你在做什么,云裳?” “娘娘,我好难过。”云裳神情恍惚,“我是不是,没得解脱了?” 宫门前,慧仪领着儿子出现,见江氏姐妹在这里说悄悄话,而江云裳一脸的惨白,要知道那个秘密最初就是儿子从这个女人嘴里听见的,作为过来人一看就明白,这小娘子是痛苦得要疯了。 她大摇大摆上前道:“怎么不进去,在外头看什么新鲜的东西?” 淑妃见这瘟神来了,不得不端起客气来,陪笑道:“里头闷了些,出来透口气,长公主您可算来了,太后正惦记着呢。” 慧仪被淑妃领走,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江云裳,她这儿还有个元州的故事,等着告诉这小娘子呢。 虽然有了些插曲,重阳节总算平平安安过下来,而再过几天皇帝就要带领大军到达羌水关,战火即将燃起,所有人的心都会为胜负牵挂,宫里宫外看起来一切太平,并无不是。 上阳殿中,更是一如往日的静宁,仅有宫人时不时将一些大块的玉石送去给皇后把玩,宫里的人只当皇后的兴趣古怪,却不知她是在为皇帝挑选做扇骨的好料子。 这一日,入秋后的京城忽然下起了大雨,慧仪领着儿子来将军府做客,从轿子下来短短几步路,裙摆就湿透了,作为女主人,江云裳当然要好生招待,她也知道这位长公主难缠,言语之间多了几分谨慎。 可是聊着聊着,听慧仪说了些她不知道的沈哲的过往,云裳听得就来劲了,冷不丁地,听长公主说起,当年沈哲带兵路过元州,为当地百姓剿灭土匪。 长公主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说起来皇后娘娘是从元州来的,不知道那时候哲儿与皇后娘娘有没有见过面,也奇怪,竟不见有人提起这件事。” 云裳的神情僵滞在了脸上,果然,果然,她猜得一点没错。 屋外雨越来越大,仆人们来说:“夫人,这么大的雨,长公主今日怕是不能走了,要不要收拾客房,请长公主留宿一夜。” 慧仪忙道:“使不得,我一个寡妇,你们新婚燕尔的家,我本是连来也不该来的。” 然而大雨不见收势,京城往年入秋后从未遇见这样的天气,京城里地势低的地方街道已经变成了小河,百姓的家宅都进了水。 皇城里自然在最初建造的时候,就顾虑到四季晴雨,大雨势头虽猛,不至于影响妃嫔们的生活,唯有一处地方,最怕下雨,便是那屹立在太液池中的上阳殿。 珉儿本还饶有兴趣地站在水榭欣赏雨景,可太液池的水位越来越高,波涛汹涌的湖水开始让人感觉到惊慌,岛上几处地方已经有湖水倒灌进来。清雅急匆匆地来对珉儿说:“娘娘,咱们暂时离开上阳殿,去长寿宫避一避吧。” 可是门外头的宫人却来说:“云嬷嬷,不好了,引桥上裂开了一处,桥面上渗水了。” 087 雨夜的守护 急促的雨声催得人心焦,看着水榭外波涛翻滚,仿若置身在大船之上。可动的是人心,是湖水,这巍峨的上阳殿纹丝不动,珉儿脚下踩着的岛屿,并没有在风雨中屈服。 皇帝精心建造的宫殿,不会被一场暴风雨轻易摧垮,只是连接岸边与上阳殿的桥太长,每日在水中随波晃动,难免受到损坏,当初皇帝把心思全放在了宫殿上,或许对桥梁的建造就有所忽视,何况他原本没打算让任何人住在这里。 “雨总会停的,不要惊慌。”珉儿镇定地说,“若是桥真的断了,宫人们一定会用船来接我们,总有法子上岸。若是没有断,雨过天晴时命工匠来修补,重新加固便是。” 清雅担心地说:“娘娘,奴婢就怕湖水倒灌,怕这座岛撑不住。” 珉儿摇头:“不会的,皇上说当初填岛时,打下了最坚实的地基,我信他。” “可是……” “这是皇上为敬安皇后打造的宫殿,虽然如今是我住在这里,可一砖一瓦都是皇上的心意。”珉儿沉稳地说道,“我们若慌慌张张地逃离,皇上大兴土木建造宫殿的意义,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我不能走。” 清雅道:“话虽如此,可万一有危险,皇上一定宁愿您全身而退,绝不会在乎什么尊严笑话。您若有什么事,这宫里怕是没有一个人担当得起。” 珉儿笑道:“可你看这殿阁稳稳当当,这么大的雨,可有那一处地方漏水了?湖水倒灌那没办法,雨那么大,太液池的水来不及流出去,等雨势小一些自然就退了。清雅,我不怕,你们若是怕,就先到岸上去避一避。” 清雅忙道:“娘娘不走,奴婢如何能走。”她把心定一定,说道,“您说得不错,我们若慌慌张张地走,就是给皇上丢脸了。三年来其他娘娘们都不被允许进入上阳殿,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酸话,这会子说不定正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原本,这是珉儿绝不会在乎的事,可是她现在,想要为那个人守护帝王的尊严,不要让他对敬安皇后的一片心意变成笑柄。 她淡淡一笑:“吩咐宫人们都小心些,没事的。” 然而,因天降暴雨,沈哲匆匆进宫探望姑母,安抚太后不要惊慌,长寿宫自然是稳若泰山不会被风雨所欺,但上阳殿外桥面裂缝渗水的消息,还是传了过来,太后立刻命沈哲去上阳殿查看险情,并要将皇后接来与她同住,但当沈哲冒着暴雨赶来时,远远望去,风雨中的上阳殿,格外的安宁。 沈哲曾跟着皇帝来过几次上阳殿,但珉儿到来后,这很自然地成了外臣的禁地,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踏上同往上阳殿的桥梁。 桥下的湖水不断地拍打上来,狂风暴雨,太监们手里撑的伞,也被吹落到了太液池里。沈哲一路走到那裂缝渗水的地方,桥面尚未完全断裂,但湖水不断地冒出来,再来几次强烈的冲击,可能就会断了。 从上阳殿跑来一个小太监,大声地在雨里说:“沈将军小心,不要站在那里。” 沈哲问:“皇后娘娘呢?太后要我来接皇后娘娘去长寿宫。” 小太监高声道:“娘娘说上阳殿不会有事,暂不打算离开。” 沈哲剑眉紧蹙,已然浑身湿透的他,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想了想,一脚跨过裂缝,径直往上阳殿去,沈哲的地位毕竟不同,来相迎的小太监也没敢阻拦,可是走到一半,沈哲还是停了下来。 他还记得在琴州庄园里,珉儿毅然决然要回行宫见皇帝的气势,她若真的决心留守在上阳殿,就一定不会离开的。 雨越来越大,丝毫不见收敛,淋湿了的人都在哆嗦着,沈哲犹豫下去,只会叫人跟着他受折腾,便把心一定,转身又回岸上去。一面命宫人去准备船只随时待命,一面又让随行的人去换干净的衣裳,并告知太后这里的情况。 至于他自己,则坐定在那太液池边的凉亭里,这飞檐高挑的亭子避不得什么风雨,可是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太液池上的光景。 这些事,很快就传入了上阳殿,听说沈哲奉太后的旨意来接她去长寿宫,珉儿还不奇怪,可是听闻他驻守在太液池边,心里就有所触动了。她带着清雅从内殿走到大殿,巍峨的大殿里,若是关起门来,几乎连雨声都听不见,这建筑若是在陆地上,大概千百年都不会衰老。大门徐徐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透过密密匝匝的雨幕,隐约能看到岸边的亭子里有人进出,沈哲的身形要比那些小太监们高大许多,很容易就分出来了。 “娘娘,沈将军,像是要在这里守到雨停呢。”清雅谨慎地问,“您看,这合适吗?” “正大光明的事,太后吩咐他的事,没什么不合适的。”珉儿道,可话锋一转,“但是搁在我和他指间,搁在我和皇上之间,他和皇上之间,兴许就有事了。” 清雅很明白皇后在说什么,她是知道帝后与沈将军之间的纠葛的,若是旁人也罢了,沈将军可是她和周怀的救命恩人,她不得不为他担心。 “不如奴婢去请将军离开吧。”清雅道。 “不必了,你去了,反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珉儿轻轻一叹,“原本没什么事,倒像是有事了。” 珉儿转身离去,不疾不徐地穿过空阔的上阳殿,清雅看着皇后的背影,又远远模糊地看了眼沈将军,不得不命宫人把殿门关上,匆匆跟着皇后归去。心里盼着雨早些停下来,盼着沈将军能早些离去,他这到底,是在向太后和皇上表达忠心,还是向皇后娘娘表达他的心意? 大雨不停,桥上裂开的地方,正顽强地与波涛做最后的搏斗,原本就是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天,到了入夜时分,天色更暗,上阳殿今日没有点灯,若非雨水砸入湖水的嘈杂声响,太液池上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沈哲命人将不惧风雨的琉璃灯绑在了桥面裂开的地方,倘若那两盏灯落下,也就意味着桥面可能断裂了,那么他就必须带人划船去把皇后接出来,可是琉璃灯顽强地挺立在风雨中,且每隔一段时间,沈哲就会派人上桥出查看,那裂开的桥面,比想象得要坚固得多。 夜色深深,不知是几时,忽然之间,雨就停了。 沈哲凝望着上阳殿的方向,在微弱的灯火里辨别殿阁的存在,甚至没意识到雨停了,还是内侍提醒他道:“将军雨停了,您还要继续留在这里了吗,不如您先回去吧,奴才们的衣裳都是换了干的,可是您的衣裳,都快捂干了,可千万别病了。” 沈哲愣了愣,才发现周遭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和远处稀稀落落的蛙鸣,他身上热乎乎的,像是正努力捂干冰凉的衣裳。 “我去一趟长寿宫,你们轮班守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再来。”沈哲吩咐着,他的确不适合在深夜留在后宫之中,也许从前可以,但现在,有了一个秋珉儿。 上阳殿中,珉儿已经就寝了,原本听着雨声渐渐要睡去,可是雨声忽然停了,反叫珉儿清醒过来,翻了几个身子也没睡着,便起身趿了软鞋,端着烛台朝水榭走来。 这里背对着沈哲所在的凉亭,看不到那里的动静,而珉儿此刻甚至已经把沈哲忘记了,水榭上的地毯在刚下雨时就被收了回来,她脱下鞋子赤脚踩在被雨水扑打后湿漉漉的底板上,冰凉的感觉直往身体里钻,可是勾起的,却是她在这里和皇帝的所有回忆。 水榭上还没有铺地毯时,那个人一来就欺负她,没完没了地欺负她,但为什么,那些曾经痛苦的回忆如今都变了一种意味,这让珉儿很困惑,是她轻贱了自己吗。 她应该记着那些痛,记着自己和项晔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是帝王,所有人都要屈服在他的脚下。 可是奶奶说,秋家的女孩儿,不需要顺从。 珉儿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此时身后有人来,清雅先去床边找皇后,不见人影就来了这里,嗔笑道:“虽说上阳殿也就这几处地方娘娘会来,可这会儿真不该在水榭站着,多冷呀,奴婢可要告诉皇上了。” 珉儿才不怕她,笑道:“我这就去睡了,你怎么还不睡?” 清雅道:“娘娘,沈将军走了。” 珉儿愣了愣,她竟然把沈哲忘了。 这边厢,沈哲见过太后后,就被勒令赶紧离宫回去休息,穿着一身捂得半干的衣裳回到家中,一进门,就看到江云裳等在门里头。 那么晚了,她却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这里,不知站了多久,灯火下依稀可见愤怒与悲伤交杂在她漂亮的脸上。 “沈哲,你……” 冲动的新娘,刚要开口质问丈夫,可沈哲却朝她伸出手,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不是搀扶也不是拍打,紧跟着整个身体扑向她。沈哲虽然气质温和,可身形还是很高大的,这么大的人压下来,江云裳如何撑得住。 “你?你怎么了……”江云裳惊呼,但是她感觉到,身上的人滚烫得好像火炉。 088 皇后与沈将军是旧相识 沈哲发烧了。在那么大的风雨里扛了大半天,湿了的衣裳被身体捂干又淋湿,反反复复,夜风那么凉,他一路吹着风回来,侵入身体的寒气迅速将他击倒,那么强壮的人,说病就病了。 家人忙忙碌碌照顾将军,大夫来了两三个,望闻问切什么都做了,然后对女主人说:“将军身强体壮,这一场寒热退下便没事了,请夫人放心。” 江云裳也曾在家照顾过生病的家人,不至于惊慌失措,可是今晚这个男人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面前,哪怕自己再要对他做什么,也不会被打晕,他也不会冷淡地去书房,这样的情形太稀罕了。 自然,云裳不可能做什么,沈哲烧得浑身泛红,像煮熟的虾子,即便昏睡着也露出痛苦的表情,看起来挺可怜的。 原本为了慧仪长公主那番话,云裳要问沈哲到底和皇后有什么瓜葛,虽然问了又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将来也不见得能发生什么,可是云裳想求个明白,她想知道自己被新婚的丈夫冷淡,是不是因为皇后。 正如她曾对表姐说,不想嫁给没见过的人,她从小凡事都爱求个明白,这样的性格在长辈眼里的确不怎么讨喜,大概在这京城里亦如是。 “睡吧睡吧,明天再说。”云裳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沈哲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她正要去冰水里捞一块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却听见男人艰难地出声:“冷……” “你说什么?”云裳凑近了丈夫,仔细地听,可沈哲就反复那一个字。冷。 秋天的被子不厚也不薄,再盖一层,却怕他太闷了透不过气,云裳正捧起一床被子要为沈哲盖上,可是看到丈夫的嘴唇微微蠕动着,那俊美的脸连做出痛苦的表情都那么好看,云裳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被子。 “夫人,将军的药……”侍女们进来,云裳转身就吩咐,“放下,你们都退下吧,我守着将军。” 侍女们不敢有异议,纷纷退了出去,云裳去取了药来,可是她根本搬不动沈哲,喂了半天只塞进去半碗,自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急促的喘息,让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起身吹灭了几盏蜡烛,解开腰带,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滑落下来。 窈窕的人儿迅速上床钻入了丈夫的被窝,昏睡的人根本不会抵抗,甚至在感觉到温暖的身体靠近时,不由自主地平静了下来,一床被子睡两个人,江云裳用自己的身体为丈夫捂暖被窝,虽然这个喊着冷的人身上烫得她很难受,可是她忍下来了,到后半夜沈哲开始发寒,肌肤滑腻腻的贴在一起,她也忍下来了,再后来,不知不觉地也睡了过去。 年轻又强健的身体,病得快好得也快,昏睡一夜发了一身汗,隔天天亮时,沈哲就自然醒了过来,而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抱着一个女人醒过来。这一惊,让他彻底清醒了。 “你……”沈哲轻轻推了推妻子,“云裳,你醒醒。” 熟睡的人慵懒地睁开眼睛,似乎一时忘记了昨夜的事,睁眼看到丈夫时,先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一清醒,就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她慌张地从丈夫怀里挣脱,瞪大眼睛说:“你别胡思乱想,我没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帮你取暖,你一直在喊冷。”她扯过几件衣裳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动作,又让她觉得莫名心酸,瞥了眼丈夫,拖着衣裳背过身去穿戴了。 等江云裳再来,沈哲已经坐了起来,到底发了高烧,身子还有些虚,大抵是感觉到脚下无力,并没有勉强站起来,但是看到云裳,他温和而真诚地说:“云裳谢谢你,辛苦你了。” “不辛苦,你病好了就好,昨天那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避一避。”云裳却不敢看他这温柔的眼神了,低头缠着臂弯上的披帛,说着说着,心里的话全倒出来了。 “你最近那么忙,没好好吃好好睡,怪不得一场雨就把你撂倒了。我不是怪你,可若是有人说起来,特别是太后的话,她们要是怪我没照顾好你怎么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想娶我做妻子,可是现在咱们已经这样了,在家也就罢了,在外面,你会护着我吗?那些贵妇人们,宫里的娘娘们,还有你的姑姑太后她老人家,我是真的应付不来。江家的人,是仗着我堂姐死要面子,自以为从此就是皇亲国戚的贵族人家了,可我们江家在纪州什么样,你是知道的,堂姐家根本不能和若瑶表姐家比,我们家连堂姐家都不如,我没有那种长在骨子里的贵气,你要是嫌弃,我也没法子。” 新娘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其实就快一个月了,成亲一个月,也不该再称呼她新娘了,但江云裳还是那个黄花大闺女,她至今还没有和丈夫圆房,昨晚的相依取暖是最亲近的一次,结果一清早,她自己先吓得跑了。自从丈夫搬去书房,其实她连强上沈哲的鲁莽冲动都没了,因为心寒了。 云裳吸了吸鼻子,勉强一笑:“我要去洗漱一下,你昨晚出了好多汗。”她看似潇洒地转身走了,可是那背影里透着淡淡的悲伤,沈哲当然都看在眼里了,可他还是没想好,到底要给江云裳怎样的一个未来。 当初送珉儿回行宫,他以为自己就是彻底放弃了,也曾经一度平静淡漠,因为他不曾争取,其实连失去都谈不上。 可是,当他决心用成亲来向表哥表明忠心,来站稳自己的立场时,心里头对于珉儿的牵挂却越来越深,娶了江云裳,经历了和她的种种后,那份牵挂不仅没有淡去,甚至让他昨天差一点就冲去上阳殿。 沈哲摇了摇头,发烧之后脑袋涨得厉害,他轻轻捶了两拳,冷静,他一定要冷静,绝不能害了珉儿,害了自己,还害了江云裳。 这一日,雨过天晴,太液池的水位也退了下去,上阳殿重新绽放光芒,宫人们视察了桥面裂开的地方,随着水波平稳,裂开的地方自然地又愈合了,工匠们叮叮咚咚敲打了一上午,重新加固了桥梁,具体如何大修改善,还要等皇帝回来再做决定。 太后因担心珉儿,到底是把她叫去了,婆媳俩说了半天的话,也是这半天里,宫里头风传沈将军为了皇后的安危,冒雨守在太液池边,甚至因此病倒的事。 原本这是太后吩咐沈哲做的,起初她只是让侄儿来看一眼,后来听说他守在那里,太后心里虽然有所顾虑,可觉得强硬地去把侄儿拉走反而很难看,他正大光明地为皇帝守护皇后,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谣言,有些站不住脚,但是不知几时,不知从谁的嘴里,忽然传出了皇后与沈哲的过往,一时之间人人都知道,沈将军曾经路过元州,和皇后是旧相识。 太后听得这样的传言,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该对珉儿说什么,珉儿则冷静地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哲路过元州是事实,但明确知道当年沈哲见过珉儿的,统共没几个人,换言之旁人就算知道沈将军带兵经过元州镇压了土匪,也根本无法确定沈哲与秋珉儿是否曾经见过面,武断地说是“旧相识”,毫无疑问,是有人故意夸大事实,想要从他们俩的身上做文章。 但再深一步想,珉儿和沈哲很少见面,几乎没说过什么话,那么把他们的关系牵扯起来的人,又是从哪里做出了最初的判断? “珉儿?”太后轻轻唤了一身,笑问,“孩子你在想什么?” 珉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臣妾没想什么。” 太后知道她言不由衷,然而儿媳妇的表现她一直都看在眼里,弄出这种风言风语,本是这宫里的人委屈了她,太后当然不能责备儿媳妇,反还有几分愧疚之心。 “没事的,我把淑妃找来,让她去教训那些长舌妇就好。”太后道。 珉儿淡淡一笑:“母后息怒,这事儿就随它去吧,臣妾和您若是紧张起来,人家还以为我们心虚呢,眼下要紧的,是皇上在外打仗,臣妾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皇上。” 太后心头一喜,问道:“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 珉儿赧然,点头不语。 千里之外的羌水关,皇帝一行已经到了,他当然不会知道宫里正发生着什么,当年在外七年,也是完全把家里丢下不管的,现如今他同样一心扑在战事上,但偶尔闲下来冷静时,珉儿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脑海里,她那恬静温柔的一笑,便是项晔的心安之处。 此刻刚刚召见了秦庄,人到了,项晔便立刻振作精神,带着秦庄到了沙盘前,指了一处说道:“朕打算夜袭南蛮大营。” 秦庄眼神掠过一丝异样的目光,但皇帝没见着,他只看到了秦庄的斗志,磨拳霍霍地说:“皇上且教给臣去办,臣一定端了蛮子的老窝。” 项晔笑道:“你和沈哲好不一样,那小子总是会对朕说三思而行,果然和你出来,才爽快。” 京城里,沈哲在家养病,太后下了严旨,三日不许他出门,可这才刚刚半天,他就坐不住了。这会儿侍女端来汤药,他正要喝时,江云裳从门外进来,不由分说地吩咐侍女们退下。 沈哲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要喝药,不想云裳一步上前夺下了药碗,将汤药泼在了地上,把碗丢在桌上,那架势,沈哲好像只在慧仪的身上看到过,这让他异常地反感,一贯温和的人,也冷下了脸:“你做什么?又怎么了?” “这是我熬的药,不想给你喝了。”江云裳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因为太累了才会淋一场雨就病倒,原来你是为了守护皇后娘娘,活生生淋了一整天的雨到半夜?现下外头都传遍了,昨晚还那么担心你,我简直是傻子。” 089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往后的人生,都要在这样的争吵折腾里度过,沈哲反而松了口气,他不必再记挂要对这个女人做些什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便是。 “那么多的宫人在边上,我不过是守护一座可能被湖水冲垮的桥,你若不信,进宫问问便知。至于守护皇后娘娘,那更是太后交给我的职责,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也不必向任何人解释。那些生是非传谣言的人,该担心的是他们脖子上的脑袋,听什么就信什么的你也是,先明白自己的身份轻重才好。” 沈哲缓缓起身来,他还没有恢复元气,自然即便是好的时候,也不会摆出盛怒威严的气势,他不愿为了这种事去拼尽全力。 “所以到头来,又是我的不是?”江云裳悲愤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那元州呢,你在元州和皇后的旧情,又算什么?” 即便是慧仪昨日来,也不过是提了提沈哲带兵路过元州的事,并没有十分肯定他们是旧相识有旧情,但那是面对云裳的说法,今天赵氏利用旧日关系让宫人们散播出去的说法,便是直接指出皇后与沈将军曾有过往。伤心的新娘,很自然地就信了。 “我带着军队,从纪州一路到京城,走过无数城镇,你是不是要一处接一处去翻出我和什么女人有过旧情,然后把她们都接到家里来,你就安心了?”沈哲淡定地反问。 云裳被问住了,憋了半天道:“可你不会对那些女人留情,却对皇后念念不忘。” 沈哲苦笑:“这样的话你再说得大声一点,你我就都没命了。” 云裳痛苦地说:“不明不白地活着,还不如明明白白地死去,你以为我很怕死吗?” 是沈哲偏心吗,是他本身的眼光带了私心吗,同样是倔强,同样是不惧生死,那一个人,会叫他生出所有的怜惜,想要去呵护去守护。可是眼前的妻子,只留下满身的浮躁不安,让人反感得厉害。 沈哲只能说,是他对江云裳不公平,他不该这样。 “你要反反复复地折腾,那么有任何风吹草动,这辈子都不会消停。”沈哲平静地说,“既然我的话你不信,说得再多也没用,你不必再问了,我什么也不会再说,不是你活得不明白,是你不愿活得明白。” 他慢慢地朝门前走去,想要命下人再去准备一碗汤药,不吃药身体怎么能好,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背后传来江云裳痛苦的声音:“是你先亏待我,既然你不能对我好,凭什么要我对你好?” 沈哲什么也没说,是的,这样或许就公平了,的确是他先亏待了这个女人。本以为娶一个文静温柔,甚至会逆来顺受的女人,必然一切太平,结果娶了江云裳,但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女人,能有尊严地活下去了。 深宫里,太后到底是派淑妃去解决谣言纷纷的事,而淑妃自己也被唬了一跳,特别担心堂妹就此发作酿出什么大祸,立刻雷厉风行地把这件事压下了,至少一时之间,再不敢有人胡言乱语,可她也不能保证,明天又会传出什么话来。 珉儿在上阳殿里,对此不闻不问,反而更期待今天将要送来的几块玉石,工匠们已经费尽心思去找寻,毕竟要拿整块料子切割做成扇骨是很挑玉石本身的质地,极不容易得。 经过半天的对比挑选,珉儿最终选定了一块触手温润的脂玉,月白的玉色里隐约透着轻盈的翠绿,做手镯耳饰略显暗沉,但是做扇骨且是给皇帝用的,这样的色头恰到好处。玉石通体看起来十分温和,但质地很是坚硬,不比皇帝原先那把墨玉的差,掂在手里也很有分量,看了那么久,就数这一块最满意。 珉儿将她画的图纸给了工匠,命他们按照自己要求得切割打磨玉石,扇面则由她自己来做,他们只要送来扇骨就好。 清雅在一旁,看着皇后心无旁骛地做着这些事,她心里头想的惦记的就只有皇上,可见外头的人,都是瞎了。 宰相府中,正要出门的赵氏见秋振宇的诸多门客纷纷到来,他们见了夫人很是恭敬,赵氏随口问了一句,便有人道:“皇上已经抵达羌水关,大战在即,秋相大人召见我等前来议事。” 赵氏点了点头不言语,请他们进门去,自己便要去慧仪长公主府,才到门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信就归来,附耳对赵氏嘀咕了半天,只见她脸上越来越有精神,末了再三问:“千真万确?” 千里之外,羌水关下一片寂静,看起来皇帝像是什么都没做,仿佛还在商议战略,仿佛还在等南蛮骚动,然而夜色一分分暗下来,很快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是此刻,杀气蒸腾马蹄声声,大齐军队如从天而降,杀向南蛮大营。 珉儿从梦中惊醒,可是睁开一瞬的慌张,竟然让她忘记了梦里所见的情景,只记得那恐惧的感觉逼得她透不过气,却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总不见得是又梦见赵氏强行带走母亲,不见得是梦见……皇帝? 那之后半夜,珉儿都不得安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做了什么噩梦。原本这样也算是好事,何必去记得梦里的恐慌,但她心里有惦记的人,她惦记那个人在刀枪跑火中,能否全身而退。 值得高兴的是,皇帝带兵夜袭南蛮大营,旗开得胜,虽损了些兵将,但一下就端了南蛮的老窝。若是趁胜追击,甚至可以越过国境直逼他们的都城,自然要不要打到那个地步,且看皇帝如何权衡。 天蒙蒙亮,一夜酣战,一部分大齐将士退回羌水关,剩下的正在收缴南蛮军营的兵器战马,并押解俘虏,是杀是放,且要看他们的国君是否有赔罪的诚意,项晔已经看中了一块山头,想要划入大齐的版图,作为国境的天然屏障。 此刻皇帝带着秦庄等人,穿梭在南蛮军队的大营,打了七年的仗,虽然三年来在京城再也见不到战火,昨夜一战很快就让皇帝恢复了骨子里的血性,他不愧是七年大战最后的胜者,那七年里,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失败”二字。 “皇上,此地就交给他们收拾,我们还是先回羌水关,关外不是久留之地。”秦庄提醒皇帝道,“大军已经走远了,我们要尽快赶上大部队才好。” 项晔颔首,目光仔细地扫过这南蛮大营,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以他打了七年仗的经验,虽然不知道失败是什么,可也觉得这样的胜利来得太容易,总有一种感觉,像是被故意引来,可这大营也非一夜之间造就的,从最初有摩擦碰撞起就存在了。 他正要吩咐动身回羌水关,忽然在风里闻见了血腥的杀气,几乎是一瞬之间,南蛮大营被团团包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无数的蛮子将士,发出狼嚎一般的吼叫声,将这里越围越紧。 “护驾!”秦庄一声高呼,更命人去点燃烽火召回已经离开的大部队,这里剩下不足千人,不知能应战到哪一刻,但皇帝已经抽出佩剑,眼中杀气凛然。 “皇上,不宜恋战,臣带人为您杀出一条路,先与大部队汇合,才是上上之策。”秦庄一脸凝重,严肃地看着皇帝。 “他们是故意将朕引来的?”项晔满身愤怒,蒸腾着誓要将南蛮赶尽杀绝的霸气,但眼下他不宜逞英雄,秦庄一再强调撤退为宜,已有士兵牵来马匹,他们纷纷翻身上马,万不得已之下,项晔只能下令全军撤退,不要应战。 可南蛮将士却是杀红了眼,像是要为那些死在大齐铁蹄下的兄弟报仇,挥舞大刀长枪冲下山头,所幸这一边,秦庄已带着皇帝杀出一条血路,突破了包围。 马蹄急促,尘土飞扬,虽然突出重围,可南蛮将士也策马赶来紧追不放。虽然还算不得失败,可是项晔在沙场上从未如此狼狈过,愤怒和悔恨交杂在心中,毫无疑问,夺得天下后的三年,他太安逸了,所有人都臣服在脚下的感觉,让他轻视了一切,也轻视了敌人。 当年从纪州闯入京城,有的是热血和决不言败的魄力,可如今他来征战南蛮,有的仅仅是对敌军的轻视和自身的轻狂。 “皇上!小心!”忽听得秦庄一声高呼,他从马背上跃起,飞扑到了皇帝的身边,徒手拦下一支箭矢,而电光火石间,另一支箭矢乘风而来,深深刺入了秦庄的背心,他轰然落下马跌落在地上,而快速飞驰的马蹄并没有停下,项晔眼睁睁看着秦庄被淹没在尘土之中。 “秦庄!”皇帝大吼,可他不能停下来,停下来,身后的将士也会遭遇同样的危险,愤怒得眼睛冒血的人,怒吼一声扬起马鞭,奔出许久,终于见到了这番的大部队,这一刻,他才勒马停止狂奔,怒声吼道:“杀回去,把秦庄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090 弊端 这一仗打得艰难,胜得艰难,但总算给大齐挽回颜面,将敌军逼退十里地,此刻项晔已然冷静,命令收兵退回羌水关,没有再趁胜追击。 大齐损失惨重,副将秦庄身受重伤,将士们从尘土中将秦庄带回时,他背心插着一支箭矢,浑身是血,而那一箭,就是替项晔挡下的。 皇帝对军医下了严旨,一定要救回秦庄,军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从营账里端出的一盆盆血水,看得人触目惊心,总算在这日黄昏时,军医们给了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秦将军死不了。 彼时项晔长舒一口气,一天一夜没睡的人,才感觉到几分恍惚,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看着营账里华丽的陈设,看着随行宫人们准备下的精致饭菜,他记起了那七年行军的岁月。 那时候,哪一处不是风餐露宿,为了不耽误行军,他睡过草垛子,为了匿行在深山中不暴露踪迹,他和将士们用野果充饥,一步一艰辛地,才踏出了帝王之路,铺在脚下的不是红毯金砖,是将士们的血泪和汗水,还有生命。 可是三年后再次出征,却变成了眼前这样的光景,对付一个落后的蛮族,他竟然中了那么愚蠢的埋伏和设计。他还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皇帝,自以为不过是家里的事不乐意操心,面对天下、军队、百姓无一处不是,秦庄背上那一支箭,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随军的宫人探进身子来,想看看皇帝怎么样了,可皇帝却怒然道:“撤下,把这些东西全部撤下,今日起,朕与将士吃一样的饭菜。” “是。” “传旨,明日天亮,大帐前点兵。” 项晔要把那座山拿下来,他一定要南蛮割地赔罪,为了大齐为了国家,更为了他自己的颜面。而经历了一场赢得根本不痛快的战役,将士们聚积了怒火和热血,又见皇帝放下尊贵与他们同起同卧,军心大振,那之后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杀南蛮侵略者无数,逼得他们逃回自己的国境。 待项晔率兵归来,秦庄已经苏醒了。 见皇帝大胜,秦庄激动不已,却自责:“臣没有为皇上做任何事,还让皇上牵挂惦记,实在该死。” 项晔只道:“你救了朕一命,是最大的功臣,那日朕若听你的劝告早走一步,也不至于给他们机会。你好生养伤,朕带你回京城,朕要给你最高的功勋和荣耀。” 秦庄吃力地说:“皇上,路上奔波,回京是一程,从京城再回纪州又是一程,还请皇上体谅臣的伤,让臣直接从羌水关回纪州。” 项晔道:“你还是要回纪州?” 秦庄笑道:“皇上封了臣做纪州王,臣自然要回去。再者皇上如今对臣更是另眼看待,在京中恐怕树敌,臣是个只会打仗守城的武夫,与那些狡猾的文臣们,周旋不来。怕是在京城,要压抑得喘不过气了。” 项晔思量再三,只能答应:“养好伤后,要时常来京见朕,带上妻儿,让他们也来京城见识见识。” 皇帝此刻,才纾解了之前那一战的压抑,吩咐道:“传消息回京,告诉太后,羌水关大捷,朕五日后动身班师回朝。” 这样的捷报,一路马不停蹄地送到京城,京城内外皇宫上下,无不欢喜雀跃,太后见了妃嫔们笑得合不拢嘴,说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的,明日你们便随我到护国寺去还愿,正好在宫里也闷了,都出去逛一逛。” 淑妃灿烂地笑着:“臣妾这就去打点,明儿一早就动身,想来姐妹们都要去为皇上祈福的,还要请沈将军相助,安排车马和护驾的侍卫,队伍可长着呢。” 太后挽着珉儿的手说:“咱们娘儿俩坐一辆车可好。” 珉儿欣然含笑:“儿臣也这么想。” 而这一天,珉儿再回到上阳殿时,工匠们已经把切割打磨好的扇骨送了来。温润的脂玉做成扇骨,气质温和,不似那墨玉冷冰冰的吓人,这扇子珉儿拿着太大,可是她比过皇帝的手,应该正正好好。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扇骨,打开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清雅在边上笑道:“娘娘倒是把扇面儿做出来,您还没想好,在扇面上画什么写什么?” 珉儿笑道:“想好了,留着扇面给皇上自己想,写他喜欢的才好。” 不过装扇面是很精细的活儿,一时半刻也做不好,现下太后正高高兴兴要去护国寺逛逛,珉儿便打算明日归来后,静心折腾这把扇子,无论如何在皇帝凯旋之前,一定能做完。 翌日一早,皇城里的女眷出行,整个京城的道路都戒严,江云裳作为侄媳妇,当然也在太后的邀请之列,她与淑妃共坐一辆车,到护国寺之前,只匆匆与太后和珉儿打了个照面。而淑妃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生怕妹妹做出什么荒唐事,毕竟这几天为了沈哲和皇后的事,传得风风雨雨,淑妃压得住宫里的口舌,也压不住京城贵妇人之间的闲言碎语。 果然云裳很不一样,在太后跟前强颜欢笑后,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小皇子想要和她玩耍,也被懒懒地应对着,孩子是很敏感的,见自己不被喜欢,也就不会再缠着云裳了。 淑妃都看在眼里,她不敢问,堂妹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到护国寺,法师们早早迎在山门前,恭迎太后和娘娘们入寺祈愿,而护国寺是京城第一大寺庙,大雄宝殿、观音殿等等拜谒后,金秋之际,寺中精致美轮美奂,逛一天也逛不完。 然而佛家清净之地,妃嫔们不能大声喧哗嬉闹,且除了珉儿,她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其实比起护国寺,她们更想去远离护国寺两里地的城隍庙,太后知道她们的心思,拜过菩萨后,就喊来沈哲:“娘娘们难得出宫一回,你就受累带人把她们领取山下的城隍庙,我昨夜太兴奋睡得不好,今天没精力逛逛了。我在这里歇着,两个时辰后,把她们带回来。” 沈哲领命而去,以林昭仪为首,大半数的妃嫔都跟着走了,淑妃自然是紧随太后,而珉儿还没看够护国寺里的风光,太后便让她自己去走走,带上几个宫人就好。 太后又见云裳僵坐在一旁不动,便笑道:“孩子,你身子不舒服吗,年纪轻轻的,怎么光坐着,可是你姐姐约束你了?” 淑妃尴尬地笑着:“臣妾怎么会约束她呢,是她害羞怕生吧。” 太后笑道:“这都一个多月了,都是自家人,去吧,去逛逛,陪我坐着多无聊。你姐姐倒是习惯了,她性子也静些。” 江云裳应付不来太后的慈爱,坐着只会说更多的话,便起身答应,带着宫女退了出去。 这一边,珉儿带着清雅刚刚逛到护国寺后山,除了住持和大法师们,寺庙里的僧侣都在各自的禅房静候,沈哲又布下了岗哨,十分安全。 不过没想到,会在护国寺里遇见熟人,珉儿从后山归来时,在大雄宝殿之后遇见了宋渊。 宋渊见皇后,立刻退在一旁恭候,还是清雅笑道:“宋大人不必多礼,娘娘见到您很高兴呢。只是宋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宋渊抬眸看了一眼珉儿,立刻收回了目光,躬身道:“每年太后到护国寺祈愿,都是臣从旁协助,方才去见过住持,不想遇上娘娘,惊了娘娘的驾。” 珉儿却道:“玲珑可还好?” 宋渊忙又作揖:“臣一直无法当面感谢娘娘,多谢娘娘成全玲珑。” 珉儿摇头:“什么事,我成全她什么事了?” 宋渊愕然抬头,见皇后神情淡然,心里便明白皇后话中的意思,他本不该求皇后那样的事,现如今,也只当那样的事从不曾发生过。 珉儿交代了清雅几句话,吩咐她稍后再交代宋渊,这边要回去太后身边,可宋渊却突然请皇后留步。 珉儿知道宋渊这个人,有什么话是藏不住的,却不知这一次又要求自己什么,稍稍停下后,立刻便又要走,还是决意不听宋渊开口。 但宋渊却主动上前几步,对珉儿道:“皇上在羌水关告捷,可喜可贺,但是对于朝政,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对娘娘说。娘娘对玲珑恩重如山,然而娘娘孤身一人在后宫之中,这几句话对您而言,很重要。” 珉儿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只听宋渊道:“娘娘,三年多来,国泰平安,皇上文功武治,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三年来,皇上是以绝对的武力和权威压制朝纲,这在短时间内,可以达到皇上想要的结果,但长此以往,弊端将显露,皇上将举步维艰,作茧自缚。” 珉儿一贯清冷的脸上,竟在人前皱眉,但她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问:“宋大人说完了?” 宋渊应是,便见皇后淡然离去,没再说任何话。宋渊长叹一口气,他满心觉得皇后,可以弥补皇帝身上的不足。但是…… 珉儿绕过大雄宝殿时,恰见沈哲从山下归来。 091 落差 遇见沈哲,珉儿本该为了雨夜的守护道一声谢,可这几天的传言一定让他很尴尬,就算珉儿自己不在乎,就算太后知道里头的缘故,也该避开一些才好。她远远地向沈哲颔首,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就带着清雅走开了。 沈哲站在原地没动,也不敢将目光追随珉儿而去,估摸着她该走远了,才抬起头来。可是抬眼就看到江云裳站在不远处,她身后跟了两个太后身边的宫女,也不知几时来的,或许刚才的一幕她也看见了。 看见了才好,妻子应该能明白了,他和珉儿什么事都没有。 可事不遂愿,在江云裳看来,正是因为有事,才会故意避嫌,她的心智乱了,有心魔住在身体里,看什么都不一样。 只是云裳再如何真性情率性,也知道皇家的轻重,不会像在家里质问沈哲那样在这里闹,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丈夫,带着那两个宫女走开了。 那之后,太后带着珉儿和淑妃再一次敬香礼佛,不久后林昭仪等人归来,她们在护国寺外逛得很尽兴,不过这一逛,却逛出了另一件新鲜事。在护国寺时大家还规规矩矩,但是随着车马返回皇城,新的一股传言迅速散播开,竟有人说,皇后曾在琴州,与沈将军在他的庄园里私会。 当太后从林嬷嬷嘴里听说时,已经是第二天了,珉儿到长寿宫来看望太后,遇见其他妃嫔,她们看到皇后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虽然珉儿目视前方根本没在意,但清雅都看在眼里了。 太后叹息着:“都怪晔儿当时一时糊涂,你说庄园里那么多下人,难保有人嘴巴不严,你看,果然是吧。偏偏这种事都不知该如何解释,说出真相是笑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可不说光忍着,难道由着外人胡乱编排你们?皇上在大臣们面前,也一定尴尬极了,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归来,偏偏遇上这样的事。” 婆婆是无话不说的人,珉儿知道她心里烦,而这种事她连责怪自己的立场都没有,倘若能把责任推卸在谁的身上,倒也轻松了。 “隔了那么久,是什么人去挖空心思翻出来的?”太后忽然冷静了,喊了林嬷嬷怒道,“你可有法子去查一查,不能由着那种人轻狂,这么折腾,是要让皇上难堪吗?” 珉儿觉得太后心里有气,可能连带着她也算上了,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错,怪不得她,这么杵在眼前,太后心里看着一定更烦,不久后便离了。 果然她一走,太后叹道:“珉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可她对旁人总是冷冷清清的,她虽无心,难保别人小鸡肚肠觉得她眼里没有人,实在是很容易树敌呀。” 林嬷嬷道:“要说树敌,当日娘娘为了您打了慧仪长公主一巴掌,长公主那样的人,会轻易放过皇后吗?您看这事儿,奴婢要不要去长公主身上查一查?” 太后一惊,林嬷嬷又道:“奴婢听说,长公主私下里去将军府做了几回客,与将军夫人往来得很勤。” “那孩子,和谁相处不行,怎么和慧仪热乎上了?”太后果然生气,这就要叫林嬷嬷把云裳找进宫,要叮嘱她一些话。 林嬷嬷却说:“昨儿在护国寺,还有一件事呢。”嬷嬷轻声对太后说了几句,惹得太后心焦不已,“怎么,难道他们俩的好,是做给我看的?” 林嬷嬷不敢再隐瞒,禀告道:“其实奴婢早就听将军府里的人说,将军和夫人关系并不好,皇上出征后将军就搬去书房睡了,两个人见面说话,经常不欢而散,要不就是三两天也不见面。还有人听见夫人,对将军提起过皇后娘娘。” 太后怔怔地看着林嬷嬷,气得脸色都变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因皇后与沈哲在琴州私会的传言,触及了皇室尊严的底线,连秋振宇都派人去查了这件事,且不说昔日沈哲的确带兵到过元州,琴州那里的事,他也查出了些许眉目。皇后当时所谓的病,刚开始时并没有太医见到过皇后本人,是过了两天才看到了高烧不退的人,再有便是,有人看到沈哲送皇后回行宫。 没事的时候,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可是一旦被人翻出来,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至于秋振宇,他并不在乎皇帝、沈哲和他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感情纠葛,但他意识到自己对妻子太过放纵,让她把事情搅成现在这个样子,不得不来兴师问罪,可是赵氏却冷冷地对他笑:“老爷,且不说这些事和我不相干,便是相干的,若是没什么,我翻出天也不敢编这样的谎言,偏偏就是有什么,上头才尴尬不是吗?皇上还没回京呢,皇上在乎与否,不如您等着看一看,说不定皇上气度大,愿意和好弟弟共享一个女人,皇家的事,咱们说得清楚吗?” 秋振宇最后一次警告她:“珉儿是我的女儿,她这个皇后我还有所用处,你最好明白自己的立场,若不然……” 赵氏毫不畏惧:“娘家的人都死绝了,老爷,你觉得我还怕什么?就算是恶果,也是当年您自己种下的,我反而很气好奇,您会不会有一天真的杀了我。” 秋振宇轻蔑地一笑:“杀你何其容易,不过你对我还有用处,没到死的时候,安心地活着就好。其实这件事你做得也不算坏,可是你要有分寸,别惹急了皇帝,你是聪明人,做事该懂得分寸。” 外头风风雨雨,皇帝的圣驾也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好奇着这件事会怎么收场,可暴风的中心,秋珉儿却对此毫不在乎。她静心在上阳殿里,为项晔做成了新的玉骨扇。 珉儿总是拿在手上把玩,洁白的扇面上什么都没有,她很期待看皇帝亲手在上面留下什么,皇帝的字迹不知隔了那么久是不是又荒废了,好在扇面时时可以换,哪怕写坏了,她亲手再给换一面就是。 清雅和其他宫人陪着皇后,看到她如此淡定自若,且皇后的言行一直都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眼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皇后娘娘更好的女人。 然而外头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人和皇后说过话,甚至没能仔仔细细地看她一看,不过是道听途说,不过是人云亦云,明明没有任何交往,却武断地对一个人作出判断,来证明不是他们不够资格见皇后,而是根本不屑见皇后这样品行不端的人。自然因为皇后的一再沉默甚至冷漠,更让这些等着看好戏的人心焦不已。 这一日,大军已经抵达京城外,早在昨天皇帝就见到了京城来的官员,问起京中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大臣们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都藏在了那闪烁其词的神情里。 然而项晔怎么可能不在京城留下眼线,这点乱七八糟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偏偏这种事被拿出来说,最初的错,全在他一个人身上。 羌水关之战虽然大获全胜,可皇帝胜得心里憋屈,秦庄身上的伤,是他一辈子的烙印,他从来没有失败过,可却因为太过得意,差点死在南蛮的箭矢之下。南蛮让出的一整片山头,也没让他心里松快几分,一路回京城,皇帝都是紧绷着脸。 然而皇帝心里不痛快,带着满身硝烟和疲倦回来时,京城里却没什么人关注战争的结果,也不会好奇那座山会给国家边防带来怎样的变化,人人都在好奇皇后和沈将军的暧昧,都好奇着皇帝归来,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对于项晔而言,心里的落差,甚至带着几分羞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珉儿,他在羌水关时,甚至一度自责,几个月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珉儿身上,是不是让他变得堕落了。 一个多月前,皇帝气宇轩昂地带兵出征,策马离去时,曾回眸望了一眼珉儿,他放不下这心头上的人,可当他凯旋归来,心境有了很大的反复。 礼炮声中,身穿金甲的皇帝,踏上同往宣政殿的路时,文武大臣与后妃都在玉阶之下相迎,皇帝目视前方走向宝座,威严的气势比离去时更盛。 但是今天,他的眼睛里,只有高高在上的宝座,只有那象征他帝王之威的存在。 珉儿站在玉阶之下,华丽的凤袍依旧逶迤铺于地面,妃嫔们依旧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可是今天,皇帝一眼都没看她,甚至连那冰冷的睥睨天下的目光,都没落在她身上。 珉儿冷静地对自己说,这样的场合,皇帝本就不该看她的,之后退回内宫,她带着亲手做的扇子去见皇帝,他一定会高兴的。 对于流言蜚语完全不在乎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给皇帝带去的影响,她和面对南蛮的项晔一样,珉儿在看待那些无聊的人时,也太过轻敌,太过清高,无视她们的一切,便连同危险也看不见了。 092 剪不断理还乱 迎接皇帝归来后,珉儿和妃嫔们很快就退入了内宫,可察觉到帝王盛气的何止珉儿一人,不等众人散去,便听见有人嘀咕:“皇上打了胜仗,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珉儿和清雅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走远了,回到上阳殿,很快,清雅就打听来了前头的消息,仔细地告诉蜜儿:“秦将军为了救皇上,身负重伤,皇上似乎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但具体的缘故,清明阁那儿这会子嘴巴紧得很,周怀直冲奴婢摇头,说不得提不得。” 对于外头的事,珉儿只有清雅这一双眼睛,清雅都打听不到的,她就更无从得知,原本她不在乎也就没什么差别,可现在她在乎了,想要为了那个人在乎,就显得无力了。 见皇后的目光停留在那被用心装在匣子里的玉骨扇,清雅笑道:“皇上归来诸事忙碌,这几日怕都不能得闲,不如过两天,娘娘再去见皇上。皇上见了这扇子,知道您的心意,一定高兴极了。” 珉儿脸上露出几分期待与笑容:“是呀,等一等。” 然而这一等,直到天黑也没见前头的动静,清明阁的人忙忙碌碌,也无人有空闲来给中宫传递什么消息,清雅没有对皇后说,可凭她对周怀的了解,就知道这会儿那边日子不好过。可皇上明明打了胜仗,这是怎么了? 黄昏时分,沈哲安顿好了京城内外的军队,终于有时间进宫来见皇帝,早晨在宣政殿外打了个照面,他就忙去了,这会儿连家都没回一趟,便匆匆赶来。 踏进宣政殿的门,猝不及防眼前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锋利的长剑直逼向他的咽喉,沈哲本能地闪躲开,心中发紧,可是看到的,却是皇帝挥舞着长剑向他袭来。 “皇上!”沈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皇帝却丢给他另一把未出鞘的剑,很显然,是要和他切磋。 这在过去是时常发生的事,沈哲第一次扎马步,都是哥哥教给他的,但是今天的气氛很古怪。当沈哲不得不拔剑出鞘,哥哥冲他而来的,根本不是切磋的架势,招招都逼向要害。 长剑相交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沈哲感受到皇帝的怒意,他根本无法全心应战,而这样一个恍惚,就被皇帝刺向要害。 然而皇帝怎么会对他下杀手,长剑收势的一瞬,凌空一脚踢在了沈哲的胸前,叫未及防备的人滚出数丈远,连他手上的剑也脱手了。 武者,是绝不能松开手中的兵器,被挑落的一瞬,也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 “混账东西,为什么不全力应战,你是荒废了功夫,还是在让着朕,这么多年朕几时要你让过?起来,拿起你的剑!”皇帝怒斥,剑锋指向他的弟弟,可是杀气散去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要沈哲的性命。 然而此刻,有心的人见兄弟俩这模样,不得不去告诉太后,听说儿子和侄儿在清明阁大打出手,林嬷嬷虽劝太后兴许是切磋功夫,可太后关心则乱:“眼下这情形,还切磋什么呢,晔儿一定也是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我就说啊,哲儿在上阳殿外守了大半夜,总是不合适的,怪我,都怪我。” 林嬷嬷劝道:“怎么是您的错呢,要怪也怪那些乱传谣言的人,皇后娘娘和将军几乎没什么往来,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换做旁人就是瞎编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吧。” 太后神情一震,眉宇间露出怒意,吩咐林嬷嬷:“把江云裳找来,我要好好问她,也许就是她被哲儿亏待了,在慧仪面前搬弄是非,先要堵住她的嘴才好。” 林嬷嬷见自己不小心把事情弄大了,本想劝几句,可太后这会儿气大得很,她也拦不住,只能传旨去请将军夫人入宫。这消息传到安乐宫去,淑妃也是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是出事了,她就知道,她那个妹妹早晚都要闯祸。 江云裳很快就被带入内宫,年轻的人一定也是察觉到出了什么事,而太后一见她脸上与平日不同的倔强,心里就后悔当初答应儿子把这个女子许配给沈哲,侄儿那样温润的男子,且要个温柔如水的女人相伴,选来选去,果然还是选错了。 “云裳,你是不是告诉了慧仪长公主,说哲儿与你不和睦的事?是不是对她提了哲儿的过往?”太后开门见山地问,“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原来你们俩在家过的不好,在我面前不过是敷衍的,而我还一直都深信不疑。孩子啊,你有委屈就告诉我,你不对我说,为什么要去对一个外人说,慧仪是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现在她弄得满城风雨,难道要让皇上误会哲儿吗?” 江云裳已是心如死灰,忽然听太后把事情挑明了,她也不必再伪装了,凄凉地一笑:“太后娘娘,您误会了,臣妾什么都没有对慧仪长公主说过,相反是慧仪长公主来告诉了臣妾一些往事,长公主若不说,臣妾就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讨厌,为什么不能让丈夫愿意和我圆房,都不知道。” 此语一出,太后吃惊不小,林嬷嬷都变了脸色,她帮着太后问:“夫人,您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裳一脸冷漠:“是,我知道,婚后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圆房,我还是完璧之身。” “你……”太后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林嬷嬷忙来为太后顺气,连声劝道:“您别着急,太后娘娘,这事儿总有法子解决的。” 侄儿终归是自家人,媳妇终归是外人,太后再如何心善慈祥,也一定更疼自己的孩子,皇帝过去欺负皇后,那是她看在眼里的,不得不帮理不帮亲,可是这小两口,她那侄儿是世上最温和不过的男子,在她看来,必定是江云裳的错。 “你真的什么都没对慧仪说,夫妻不和睦的话,也没有提过?”太后气得手也打颤了,沈哲那孩子,竟瞒了她这么多事。 “臣妾只对堂姐提过,还是八月里归宁之日提起的,那之后只有对天说了。”江云裳一副大义凛然的决绝。 “淑妃?”太后见牵扯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更乱了,气恼地指着林嬷嬷道,“把淑妃带来,我要问她。” 在太后看来,也许就是淑妃故意说出去,谁叫皇帝眼里有了中宫后,就连带她和其他妃嫔都顾不得了,伴了十几年的人,怎么能不生出怨气和醋意,太后连连自责是她太大意。 然而淑妃因为担心堂妹会闯祸,早就在长寿宫附近徘徊,她很快就应召到了太后跟前,太后也是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淑妃故意把那些话说出去,要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 淑妃冤得双眼通红,指天发誓她没做过这样的事,更是道:“臣妾就怕妹妹一时糊涂,分不清轻重,自从知道她那些话后,每回妹妹进宫,臣妾都跟在她身边,太后您想想,是不是这样的光景?臣妾对皇后娘娘是有醋意的,可臣妾更在乎皇上,怎么会往皇上身上摸黑。” 谁都是清白的,谁都是冤枉的,谁都是委屈的,合着全是太后的不是,她不仅没把事情解决,更搅得天下大乱了? 却是此刻,皇帝听闻长寿宫里的动静,带着沈哲来了,太后一见他们,真是心都要碎了。 看到沈哲的衣袍上明显有尘土的痕迹,虽然脸上没见什么伤痕,可是撩起衣袖,擦破了好大一片,太后无奈地看了眼儿子,拉着沈哲的手轻声哽咽:“晔儿,你统共就这一个弟弟,你到底要把他怎么样?你这是生什么气呢,为了皇后?” 这话只在母子三人之间听得见,跪在地下的淑妃云裳两人听不到,淑妃好端端地无辜被卷入这种事里,实在委屈得很,含泪道:“皇上您也不信臣妾吗,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一直劝妹妹要息事宁人,又怎么会去挑唆出这样的事来?” 虽然所有的事,都不过是捕风捉影,谣言止于智者,他们原本大可以不在乎,但人言可畏,更何况是帝王家,本容不得半点亵渎和不敬。皇帝为了羌水关的事,为了秦庄的拼死救驾,本就心烦意乱,再遇见这样的事,真是心都凉了。 因为错在他,当年沈哲途径元州是因缘巧合,可是在琴州发生的一切,就全是他的错,怪不得淑妃,也怪不得江云裳。更何况,项晔明知道弟弟要求成亲是为了证明与珉儿从此再无瓜葛,他的成全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根本没考虑过江云裳是怎样品性的人,就连带也给了淑妃一个顺水人情。 他的草率,他的私心,他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而不顾兄弟之情,他这皇帝,不,似乎连带这个人,都越来越糟糕了。 “这件事从此不许再提起,哪怕外面传得风风雨雨,也与你们不相干。”皇帝终于开口了,更对淑妃道,“朕知道你的稳重,绝不怀疑你,太后也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非冤枉你。到此为止,往后一切照旧,先带着你妹妹退下。” 淑妃不敢纠缠,拉着冷冰冰的堂妹离去,云裳最后看了一眼沈哲,心中冷笑,原来他也不好过,原来他在皇帝面前也没得交代。 女人们散了,皇帝才转身对弟弟和母亲道:“为了避嫌,往后皇后的事,中宫的事,你一概不要插手,哪怕朕不在京城,哪怕上阳殿塌了,也与你不相干。你们离得远一些,也就天下太平了。” 姑侄俩都没说话,皇帝则命沈哲:“跟朕走,还有要紧的事交代你去做。” 见两个孩子这要走,太后着急地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打架了,刀剑无眼啊。” 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出长寿宫,根本没回应母亲的话,可是走出宫门,意外地看到了珉儿,不知她是几时来的,看到她的一瞬,本已经平静了的心,顿时就乱了。 093 送不出去的扇子 迎面相遇,看见皇帝的珉儿是高兴的,她自然地对项晔露出笑容,可刚要问候,皇帝却漠然无视她的存在,径直从珉儿面前走过。跟在他身后的沈哲,也是一脸严肃,甚至死气沉沉,他低垂着目光,却是真的没看见珉儿。 此刻也没什么人有闲工夫来看皇后的笑话,上头的主子们除了皇后,都正不高兴着,众人生怕说错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就撞刀口上。 珉儿和清雅被撂在了门前,门前的人都跟着皇帝走了,林嬷嬷倒是很快赶了出来,尴尬地笑着:“娘娘,太后歇下了,这会儿……” 很客气的言辞,但林嬷嬷想了想,还是坦率地说:“皇后娘娘,太后这会儿心里不好受,虽说那些事都不是您的错,可终究和您脱不了干系,太后不知见了您该说什么,便说都冷静冷静,回头再见不迟。” 珉儿平静地接受了,太后一贯是这样的个性,自然皇帝那个人也是。方才目光相交的那一瞬,珉儿分明看到他眼底有着离京前面对自己的温柔神情,但很快就被故意的冷漠掩饰了,天知道皇帝是在克制他自己,还是在漠视珉儿。 “我们回去吧。”珉儿吩咐了清雅,就安静地朝上阳殿走去。 林嬷嬷躬身相送,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娘娘,您是不是,也改一改才好呢?” 虽然这话珉儿没听见,可是她心里为了那个人,为了在这皇宫生存下去,已经默默地改变了许多,可惜当她开始主动想要守护那份感情时,皇帝却往后退了,好像离京前那阵子对待自己的殷勤是一场梦,梦醒了,重新又回到了初婚时的光景。也许某一天,他又要风风火火地闯来,对自己粗暴相待。 回到上阳殿,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珉儿却累得浑身无力,天气已经很冷,水榭里即便铺了厚厚的绒毯,也抵不住冰凉的风往脖子里灌,珉儿坐在水榭与殿阁的连接处,只是冷或暖,她都感觉不到。 珉儿的手边摆着装了玉骨扇的匣子,清雅安静地等在她身后,她总觉得下一刻皇后就会愤怒地抓起扇子,再次把它抛进太液池里。皇帝打了多久的仗,皇后就费了多久的心思来做这把扇子。 皇后性情低调,不爱张扬,她对皇上的情意,都在这把扇子里了,可是满腔热情,因为那点乱七八糟的事,就这么无情地被皇帝漠视了。 清雅不敢离开,怕一转身皇后就丢了那把扇子,那样也就意味着皇后自己也死心了,往后这上阳殿,又会变成冷冰冰的地方。 她示意其他小宫女去拿来风衣,小心翼翼地上前替珉儿披在身上,安抚道:“娘娘,皇上一定有很多烦躁的事,若是对着您发脾气,您何苦受的,所以才索性不说了,想来过几天就好了。” “可若是等不来他呢。”珉儿道,“皇上他究竟把我看做什么?” 清雅说不上来,自责道:“怪奴婢,打听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珉儿却微笑:“清雅,若没有你,我会更加迷茫更加无助,不要责怪自己。” “是娘娘对奴婢信任有加,奴婢才会死心塌地,当年奴婢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无论如何都比过去强百倍,奴婢心满意足,只愿娘娘也能心满意足。”清雅说道,“娘娘您再等一等,容奴婢想想法子,去探探周怀的口风。” 珉儿摇头:“周怀必然是被皇上下了死命不许他张嘴,皇上不乐意理我,就绝不会理我,等也等不来的。” “娘娘?” “我想见一个人,你直接把他带来上阳殿,后殿不合适,就在前头见吧。反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大方方更好。”珉儿抓起了玉骨扇,利落地站了起来,清雅心里一紧,随时准备拦着皇后,可珉儿并没有把扇子往太液池里丢,这是她的心血,是她想要向项晔表达的情感,一切都还没开始,怎么好轻言放弃。 那封被珉儿烧了的祖母的信里,除了告诉她接受皇帝的感情,就意味着与全后宫为敌,还告诉珉儿,儿女情长里,先动情的那一个,最受伤。可是她和皇帝,到底算哪一个先动了情? 清明阁里,沈哲领了差事,已经离去了。他们兄弟彼此了解,有些话不必多说,是切磋也好是打架也好,过几天彼此冷静了,都能想明白。自然沈哲也不会觉得委屈,即便没做错什么,也不见得做了好事,也许他对江云裳好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那样装,要装一辈子吗? 此刻皇帝已经换了常服,扫去了满身的硝烟尘土,轻便的衣裳,温暖的殿阁,就连书案前的座椅上都被摆了软垫子,这安逸的生活又开始了,项晔有些彷徨地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行军打仗时,他会不会又犯下同样的错误。 羌水关之战虽然赢了,他为大齐赢下了一座山脉,短短三年,就在赵国原有的版图上扩大了疆域,历史会为他留下光辉的一笔,可是他忘不了秦庄舍身相救,魁梧的人轰然倒地淹没在尘土之中,甚至有马蹄踏过他的身体,若不是秦庄,趴在黄土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项晔紧紧握拳,指关节咯咯作响,忽然一拳砸在了桌上,把端茶进来的周怀吓了一跳。 “皇、皇上……参茶。”周怀把茶水放在了桌上,瞄了眼皇帝的拳头,他本有一件事要禀告,想着这会儿还是闭嘴的好。 但皇帝很了解他,见他的神情就能猜出几分,冷冷地问:“什么事?” 周怀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皇后娘娘在上阳殿召见了宋渊大人。” 皇帝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投射过来,周怀颤颤地说:“在上阳殿里,不是太液池边,在大殿里相见。” 蒸腾在皇帝身上的怒气,却反而越来越弱了,项晔背过身去,只道:“下去吧。” 周怀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悄然退下,到门外找了可靠的小太监吩咐:“去上阳殿告诉云嬷嬷,皇上没动气。” 然而担心皇帝动气,只是清雅自己的想法,皇后好像完全不在乎,宋渊来后,她也没有高高在上地坐在宝座上,而是走下台阶与宋渊站在大殿里,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说了许久的话。 清雅就跟在一旁,什么都听见了,才知道皇帝在羌水关险些中了埋伏,原来秦大人不单单是挡下一支箭,更替大齐挡下了一场灾难,而皇帝夜袭敌营的决策,至少在此刻看来,是完全错误的决定。 宋渊知道得很详细,他是史官,必须记录发生的所有的事,反正珉儿谁也不认识,找他最直接。宋渊也是殷勤,事无巨细都禀告了皇后。 珉儿思量着这些事情的轻重,揣摩着皇帝到底在想什么,背过身渐渐要往上首走,宋渊忽然道:“皇后娘娘,护国寺里臣对您提过的事,娘娘还记得吗?” 宋渊曾说,皇帝以绝对的武力和权威压制朝纲,三年多来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可是长此以往弊端就会显露,对朝廷对皇权都不利。显然宋渊是有改良之策,甚至有报国之心,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 珉儿翩然回身,莫名从身上透出威严之气,她道:“宋大人是人才,皇上与我都为此认可,你递给我的史书里有许多偏颇与事实不相符的记载,皇上也没有因此追究你的罪过,便是皇上惜才。” 宋渊面色一峻,只听皇后继续道:“你有报国之心,便堂堂正正地去对皇上说,你若仅仅是有心提醒我,那要多谢宋大人,可若是另有目的,那你走错道了。” “娘娘恕罪,臣不敢。”宋渊屈膝伏在了地上,正经道,“宋家世代都是史官,臣无法改变,只因敬仰皇后娘娘的心胸气魄,才希望能通过娘娘,把臣的想法传递给皇上。” 珉儿淡淡道:“你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改变,又怎么去辅助皇上改变天下?” 宋渊愕然,皇后毫不留情地就走了。“你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改变……”可是这句话,却一直盘旋在他耳边。 珉儿退回内殿,立刻命清雅为她更衣,她亲自握了那把玉骨扇朝岸边走去,倘若这一回无法把扇子送出去,那就沉入太液池,去和那把墨玉扇子作伴罢。 清明阁这边,忽见皇后驾临,周怀亲自迎上来,派了小太监去禀告皇帝,显然他不乐意去被皇帝当枪使,这会子进去,传出来的话一定是“不见”。 果然如周怀所料,皇后都到清明阁了,小太监灰头土脸地出来说:“娘娘,皇上说正忙着,请您改日再来。” 珉儿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就朝清明阁里走,而这一边,项晔正站在窗前看动静,眼见珉儿傲然走来,他心里一晃,急急忙忙地跑回书桌边,抓了一卷奏折在手里,装模作样的。 094 是你先不理我的 淡淡的清香随风而来,这熟悉的气息,让项晔越发浮躁不安,可是珉儿已经越走越近,冷不丁地,那白皙柔软的手就伸到了眼前。 “皇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想念不过的声音,可是项晔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皇上,奏折拿反了。”珉儿温柔地说着,从皇帝手里抽出卷轴,换了个方向,重新插回他的手里。 项晔大窘,抬起眼来看珉儿,那温柔如春风的笑容,曾经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事,可现在他却不敢直视,他想在珉儿面前做一个英明伟大的君主,可是他现在心里头空荡荡的,对于未来充满了彷徨。打仗很简单,只能赢不能输,一头热血冲到京城,做了三年多的皇帝,他终于开始冷静地审视一切,才发现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的不足。 战场上只有生和死,可是朝廷国家,就不那么简单了。 皇帝放下了奏折,故作冷静:“朕很忙,你且退下。” 珉儿问:“忙得连奏折都倒过来看吗?” 项晔不悦地说:“朕要你退下。” 珉儿好不畏惧他的目光:“可是我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 皇帝起身离开了桌案,这是要往书架里走,可他根本没有要取的书,不过是想避开珉儿,身后的人问他:“皇上,我做错什么了吗?” 项晔驻足,下意识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可他都没意识到,珉儿本就在他身后,他根本没必要再把手藏到身后去。 然而,双手忽然被人捉住,练武之人本能地转身防备,却见珉儿手里捧着一把绿玉为骨的折扇,她再一次拉起自己的手,把扇子小心翼翼放进他的手心,恬然含笑:“皇上,这是臣妾做的扇子。” 可是项晔却看也没再看一眼,顺势把扇子塞回了珉儿的怀里,转身钻入书架里,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朕不需要什么扇子,你退下,朕忙得很,几时得闲了再见你。” “你是忙,还是根本不想见我?”珉儿追了上来,把敬语都丢下了,他们隔着一排书架,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脸,珉儿问,“皇上翻脸比翻书还快,小孩子都比你强些。” “放肆!”隔着书架传来的怒意,那么没有力度。 珉儿再问:“我做错什么了,你是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吗,还是因为自己在羌水关的失误,来迁怒我?” 项晔绕了过来,紧绷着脸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出去,朕现在不想见到你。” 珉儿冷冷地一笑,几乎又要露出当日在琴州时面对皇帝那视如敝屣般的蔑视,她讨厌皇帝这反复而幼稚的个性,手中紧紧握着扇子:“你只会对我翻脸,你只会把怒气发在我的身上,也就难怪你如今打一个落后的蛮族都会失手,难怪会有人胆敢谣传当今皇后的流言蜚语,继而侮辱了你。他们怎么会看到,你在我面前的盛气凌人呢,他们当然不怕你。” “秋珉儿,闭嘴!”一句句话,都戳到项晔心里的弱处,皇帝怒气冲冲地逼到珉儿的面前,那浑身的浮躁,与他威武高大的身形很不相称。 “你又要对我动手吗?”珉儿昂首看着他,竟反朝皇帝逼近了一步,“不过不要紧,皇上,是我太傻,怪不得你。” 项晔被珉儿的气势所震撼,竟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而珉儿更是一把推开他,虽然根本推不动高大的男人,还是硬从他的身体和书架之间的空隙里挤了过去,连带着书架上的书纷纷落地,娇弱的却无比骄傲的人,扬长而去。 珉儿远去的背影里,项晔看到那把玉骨扇被她捏在手里,恍然想起离京之前自己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被她如此郑重地记在心上。项晔只是怕珉儿在宫里太闷,随便找了件事给她做,原来他说的任何话,在她心里都是最重要的。还记得她捧着自己的手掌比划着大小,可刚才那把扇子被送入手中,他看都没看一眼就塞回去了。 看着满地的书籍,会想方才珉儿说的每一句话,项晔忽然一个激灵,秋珉儿她不怕自己了,她已经不再惧怕了?这是项晔曾经最大的心愿,想要让珉儿从最初的恐惧里走出来,想要让她明白自己的情意,可现在这个心愿实现了,他却再一次把人推开了。 他这算什么,他要反省朝政、战争,反省自己的缺失,为什么把珉儿牵扯进去?他们是夫妻不是吗,他在珉儿的面前可以伟岸如神,也可以渺小如尘埃,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项晔弯腰捡起落地的书,一本一本重新放回书架上,可是心里越来越乱越来越浮躁,终于丢下了一切,朝门外奔去。 这一边,伤心难过的人走得很急,清雅几乎没见过皇后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走上桥,因为太生气而没有留心脚下的路,在那暴雨中裂开后又被修补的地方绊了一脚,虽然没摔倒,却让珉儿冷静了几分。 “娘娘,您小心些。”清雅上前来说。 “我知道。”珉儿淡淡地应着,举目看向太液池上的烟波浩渺,像是自言自语,“我还以为自己可以让他高兴的,是我太傻了。” “娘娘,您别这么想。”清雅想要安慰皇后,可却见她走向栏杆边,朝水面伸出了握着玉骨扇的手。 清雅大惊,上前要拦住,一晃眼看到岸上有人急行而来,她大声道:“娘娘娘娘,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 珉儿的手指紧紧抓着玉骨扇,根本还没打算松手,即便手伸出去了,她也没真的就要这么丢下去。这不是当初那把用来欺负羞辱她的扇子,是她倾注全部思念和心意的扇子,她没出息地爱上了这个曾经欺负她的男人,甚至不是要把他当做依靠,而是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快活很幸福。可是…… “娘娘您看,是皇上来了。”清雅伸出手,把珉儿空悬在水面上的手拉了回来,总算保住了这把扇子,她颤颤地说,“娘娘您千万别冲动,有什么话不好说,皇上对您发脾气,不正因为您是最亲近的人吗?” 那一边,皇帝急行而来,终于赶到了珉儿的面前,站在这开阔的太液池上,他的心也豁然开朗。 清雅迅速带着边上的人退下,没多久,长长的桥上,就只有帝后二人的身影,自然任何人站在岸边,都能看到这景象。 “珉儿。”项晔捧起珉儿的手,带着急促的喘息道,“是朕对自己太失望,失望到了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地步,我不是讨厌你,不是不想见你,是没脸见你。羌水关的仗打得很窝囊,京城里又不太平,我在外面丢脸,又让你在京城受委屈,这么无能的皇帝,也是旷古绝后了,却叫你赶上了。” 这好像还是皇帝第一次,在珉儿面前用“我”来自称,虽然称呼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完全没必要掺杂感情在里头,可一旦有了感情,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珉儿心软了,奶奶说的一点都没错,当男女之情变成了一件主动的事,也就意味着会不断地受伤受委屈,此时此刻,不正是如此?可令人费解的是,怎么就委屈得心甘情愿,所以珉儿才会困惑,是不是她太轻贱了自己。 皇帝伸手要去拿珉儿手中的扇子,可珉儿却不自觉地躲开了,她侧身避开,带着质疑地目光看着项晔:“可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往后的日子里,都要经历这样的反复?也许我该温柔大气,百般体贴,可是那样的人生太憋屈,那不是活在皇上的爱里,是活在自己的臆想里,活在自以为皇上喜爱我的幻想里。倒不如就此结束,回到最初的时候,臣妾在上阳殿里安安分分地做皇后,做秋振宇送给您的礼物,无牵无挂,这一生也就简单了。” 曾经,让秋珉儿开口说话就不容易,可现在她一下子说这么多,却是要和自己分开。皇帝总是在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要失去的时候,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珉儿转向太液池,抬手就要丢出手里的扇子,可是皇帝一把拦住了,抱着珉儿后退了两部,正好踩在桥面修补的地方,两个人失去重心一起倒了下去,珉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项晔的胸膛上。 皇帝吃痛发出一声闷响,珉儿迅速坐了起来,看到了男人紧蹙的眉头和痛苦的神情。她心里一慌张,不由分说地扯开了皇帝的衣襟,层层叠叠衣衫下包裹的胸膛上,赫然一个脚印那么大的淤青。 “怎么了?”所有的不悦都抛在了脑后,珉儿着急地问着,“几时受的伤?” 项晔却抓着她的手道:“珉儿,你若再不理我,我怎么办?” 珉儿想要挣脱开,摇头道:“是你先不理我的,你看也不看我一眼。” 扇子落在了地上,皇帝坐起身去捡了过来,见珉儿要上前争夺,他朝后让开,可没想到这一让,手里一滑,玉骨扇顺着皇帝的手飞了出去,嗵的一声,毫不客气地落进了太液池里了。 珉儿怔了。 095 除非有一天,恨得要杀了我 纵然项晔立刻反应过来,扑在栏杆上看,湖面上除了阵阵水纹扩散,什么也看不见,那玉石颇有几分分量,眨眼功夫就沉了下去。 “皇上为什么要把扇子扔进太液池,您不喜欢可以不要的。”呆呆发怔的珉儿开口了,悲伤地说着,“为什么要糟蹋我的心意?” 项晔百口莫辩:“是飞出去的,珉儿,朕怎么会扔了你的心意?你看见了,是从朕手里滑出去……” 珉儿摇头:“是皇上扔出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项晔抬手比划着:“你看就是这样不小心,扇子就滑出去了,珉儿,你不要误会。” 见皇帝手忙脚乱,神情慌张,好像就怕解释不清楚,就怕自己误会他,珉儿就知道他是在乎的。想到自己之前把皇帝的扇子丢进太液池,这会儿他又把自己做的扇子扔进去,他们也算互不亏欠,两清了。 项晔正想着现在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捞扇子,转身却见珉儿捂着嘴,心里一紧以为她哭了,再仔细看,人家正偷偷笑着,笑得脸蛋儿都红了。 “秋珉儿?”皇帝沉下脸来,“你在逗谁玩儿呢?” 珉儿扬起笑意灿烂的面容,眼眉弯弯地看着皇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要皇帝给她一个拥抱,而项晔早就张开了怀抱,珉儿轻盈地扑上去,生怕撞疼了他胸前的伤,这个怀抱她想念了好久好久,从他策马而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念。 “我又让你难过了。”项晔的心安定下来,大手抚摸着珉儿的背脊,连连自责,“我不知从几时起,变得越来越糊涂,这还没有老,若是老了可怎么办?” 珉儿轻声道:“皇上老了,我还很年轻呢。” 项晔苦笑:“朕白白年长你那么多岁,在你面前,连个小孩儿都不如。” 珉儿抬起眼眸望着他,摇了摇头:“皇上什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一直在你身边,既然那么霸道地把我的人生绑在你的身上,就别轻易丢下我,何况现在你想丢也丢不了了。除非有一天恨我,恨得要杀了我。” 项晔堵住了珉儿的嘴,顺势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胡说什么?”他意识到地上凉,水上的风凉,便起身来,将心爱的人打横抱在怀里,珉儿挣扎道,“皇上受伤了,放我下来自己走。” 项晔不屑:“这点伤痛算什么。” 他抱着珉儿大步流星地朝上阳殿走去,这样的光景,只要站在岸边,人人都看得到。 这一边,就有王婕妤正捂住了儿子的双眼,掰过他的身体往回走,可是顽皮的孩子却一扭身又朝那长桥上看去,说道:“娘,父皇抱着皇后娘娘呢。” “别看了,快回书房去。”王婕妤拉扯着儿子走,嗔怪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小心父皇生气了打你。” 可是大皇子却问母亲:“父皇抱过您吗?” 王婕妤扯动嘴唇笑了笑,莫说抱过,好像那一晚之后,皇帝就再也没碰过他,不过……这样也好。 皇帝抱着皇后回上阳殿的事,很快在宫里传说,虽然这一整天皇帝也没说他从此不和皇后好了,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浮躁气息,还是有人能感觉到。 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人家就好上了。听说皇后亲自去了清明阁,不久皇帝又追来上阳殿,这两个人年龄差了那么多,皇帝都三十多岁了,却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似的吵吵闹闹,至少在妃嫔们看来,是嫉妒而鄙夷的。 太后听说后,松了一口气,可另一边还是愁得放不下,儿子脾气再坏,总有珉儿去抚平熨帖,可是哲儿那样的好脾气,却遇上了江云裳。 “长此下去,他们不圆房也不和睦,沈家的香火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太后忧心忡忡地对林嬷嬷道,“难道他心里放着珉儿,再也看不得别的女人了?” 林嬷嬷劝道:“这才一个多月,您别着急上火,也许再过些日子彼此了解了也就好了,将军还那么年轻呢,哪怕两三年,两三年后夫人若无所出,到时候您就是用权势压着,也要为将军纳妾,再好好选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儿,沈家的香火断不了。” 太后叹气:“我就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太顺了,这晚年难消停。” 林嬷嬷笑道:“不论如何,皇上和皇后您可以放心了,咱们皇后娘娘,聪明着呢。” 这会儿上阳殿里,珉儿正在给项晔擦药膏,皇帝的衣襟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胸脯,珉儿柔软的手在他胸前轻轻将药膏涂抹均匀,项晔的咽喉滚动了一下,珉儿看在眼里,指尖稍稍用力,项晔不禁皱起了眉头。 “疼吧?”珉儿嗔道,“母后若知道一定心疼坏了,好好的您和自己的弟弟打什么架,伤在自己人手里多不值得。” 项晔道:“那小子的功夫,倒是比从前更了得,朕还以为他现在温温吞吞的,把什么都荒废了。” 珉儿没做评价,反正她也没看见,但是打打杀杀的事她不喜欢,更舍不得皇帝受伤,项晔还说着:“母后只见他受了伤,母后也只会觉得,是朕欺负了他。” “难道沈将军,还敢欺负皇上?” “他守在上阳殿外一晚上,做什么?” 珉儿看着皇帝,严肃地问:“皇上是不信我?” 项晔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朕怎么会不信你,可是朕……” “皇上也该信自己的弟弟,倘若我有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您交代?这件事沈将军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的是散播谣言藐视皇室的人。”珉儿的目光那么坚定,再也看不到对眼前人的一丝惧怕,“可是太后和皇上,却都本末倒置,追究不该追究的人。” 项晔苦笑:“这些话,在朕的面前说说,母后再疼你,你们也是婆媳。” 珉儿道:“当然知道,皇上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母后是个只能乐呵呵享清福的人,一点麻烦事都不能落在她身上,也根本商量不得。” “朕立刻派人去查,是谁散播谣言,交给你处置。”皇帝抓了珉儿的手,“只要你别生气就好。” 珉儿却抽回了手,径自去洗手,又拿了帕子给皇帝擦拭沾染到他手上的膏药,然后为他穿戴衣裳,每一件事都熟稔有余,项晔再问:“朕说的不对?” “皇上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虽然君王的确是唯我独尊的,可皇上太感情用事。”珉儿忙完手里的事,正经地看着他,“可是臣妾,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摘皇上的不是,好像臣妾就明白什么才是帝王,太自以为是了。” 见珉儿说的严肃,项晔微微皱眉,见寝殿内四下无人,便挽了珉儿的手往水榭走去,神情肃穆地说:“珉儿,其实朕并不想做皇帝,当初一路打到京城,只许胜不许败,朕背后是纪州的父老乡亲,是麾下将士的性命。结果一路到京城,顺理成章地,就要做皇帝了。” 两人席地而坐,互相依偎着不觉得冷,听见皇帝这番话,珉儿心里反而把一些事想通了。 而这些话,项晔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弟弟和母亲,都不曾提起。 “三年多来,朕费尽心血,才撑起一个国家。”项晔重重地一叹,“珉儿,朕早已身心疲惫。而这一次羌水关之战,朕太过急功近利,从前朕打仗,是为了正义,可是现在,却是为了做给别人看,意义不同,朕的心态也变得完全不一样。你知道吗,秦庄虽然救了朕,可是朕一点也不感激他,也不想感激他。” 珉儿伸手揉了揉皇帝的眉心:“皇上,喜怒不形于色。” 项晔苦笑:“朕这脾气,要改不易。” 珉儿温柔地说:“那就慢慢来,总能改的。至于做不做皇帝,皇上若不做了,去哪儿我都跟着,耕田织布的日子我也会过得很开心。可皇上若还要做下去,我更会好好地陪在您身边,这才三年,小孩儿生出来,正是开智启蒙的时候,对皇上来说也一样不是吗?无论如何,羌水关之战赢了,留在青史是光辉的一笔。皇上大大方方地享受该有的荣耀,其他的,放在心里反省就好。” 项晔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教朕怎么做皇帝?” 珉儿却是很认真地:“皇上听得便听得,听不得,只当是我几句玩笑话。” “朕都记在心里了。”项晔真诚地说,“这些话,你往后也要多多提醒朕。” 珉儿颔首答应,目光微微一沉,心里另有一件事,此刻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提起来才合适。 “皇上,臣妾有个心愿,您能答应吗?” “怎么又严肃起来了?” 珉儿正经神情道:“宫里的妃嫔们,这些就足够了,皇上再不要纳妃选秀,再也不要扩充后宫。” 项晔愣了愣,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想到珉儿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珉儿微微含笑看着她,不仅如此,她心里还有想做的事,只是那些话,不能对项晔说出口了。 096 其他女人怎么办? 一场可能发生的风波,在珉儿的努力下化解了,但化解的仅仅是她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引发这一切的所有相干的人,仍在迷雾中。即便是珉儿也不知道,倘若皇帝没有追来上阳殿,她接下去会怎么做,那把扇子经由谁的手丢进太液池,结果必然是截然相反。 冷静后的她很明白地意识到,她和皇帝的爱情可以坚如磐石,也能脆如薄纸,皇帝的性情若是不改,或许某一天一切又会重来。而明明她不喜欢皇帝这样的脾气,到底哪里来的包容心,让她不是躲避,反是主动地要帮他改并以此来守护这份感情,她似乎能体会沈哲为何对自己念念不忘,喜欢一个人,实在是奇妙的事情。 夜深人静时,皇帝已经酣然入梦,他长途奔波,情绪上又大起大落,珉儿稍稍一哄,他就睡着了。这会儿傻乎乎地看了半天人家熟睡的样子,珉儿觉得口渴,起身去倒水喝,轻微的动静外头就听见了,便见清雅进门来。 “怎么不去睡,怎么是你在值夜?”珉儿轻声问。 清雅不好意思地笑着:“娘娘恕罪,奴婢怕您和皇上又发生矛盾,所以亲自在外头值夜,万一有什么事,奴婢还能拦一拦。” 反是叫珉儿脸红:“没事了,皇上是小孩儿脾气,他倒成了十八岁少年。” 这话清雅可不敢说,她给珉儿倒了水,见皇后衣衫整齐,知道他们未行云雨之事,也就不必太多顾忌,而珉儿又想到窗口透透气,她便小心地陪在身旁。 “清雅。”珉儿喝了水,顺手就把茶碗递给她,“皇上今日答应我了,不会再纳妃选秀,宫里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来。” 清雅愣了愣,回眸看皇帝睡得很熟,而她们说话声音很轻不碍事,她益发把声音压低,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宫里不会再有新的妃嫔?” 珉儿颔首,同样朝熟睡的项晔望去,而后淡淡地说:“只是已经在宫里的女人们,该怎么办才好?” 清雅不明白,珉儿也摇了摇头,没有详说。 清雅则提醒道:“容奴婢多嘴,娘娘,实则妃嫔是关系着子嗣的,现下皇上只有两位皇子,倘若将来您能生育皇子,自然无所谓什么妃嫔,可若您……”清雅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念念有词,“娘娘必然多子多福。” 珉儿却笑:“随缘便是了,其实有没有子嗣并不重要,反正皇上已经有儿子了,就算大皇子不长进,可是小皇子那么可爱,淑妃会教好的。” 清雅不是特别明白皇后到底想做什么,而她这么早就对皇帝提出再不纳妃的要求真的合适吗?皇帝很可能还需要靠联姻来巩固朝政,但她一上来,就把这条路堵死了。不过这就是皇后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反正她向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明日早晨预备黄米粥,熬得汤水浓稠一些,给皇上喝了再去上朝。”珉儿吩咐这句话后,便叫清雅退下了。 回到床榻上,项晔轻轻的鼾声依旧平稳安宁,睡着的人没有戾气也没有孩子气,似乎因为在自己身边而特别地踏实,珉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皇帝的鼻头,梦里的人皱了皱眉眉头,她趁机朝他怀里一钻,项晔也顺势搂住了身边的人,继续踏实地睡过去。 可是今夜安宁的,仅有上阳殿而已,淑妃因被妹妹拖下水且还没能好好和皇帝解释,且听说帝后和睦皇帝抱着秋珉儿去上阳殿,她心里的烦躁嫉妒和不甘心,折腾得她辗转难眠。更不知道江云裳回去后,是不是还会和沈哲闹,太后那么宠爱自己的侄子,若是侄媳妇让她的侄儿不好过,她必然心生厌恶,从此对自己也不会有好脸色。 淑妃如今唯一庆幸的,是她狠心把家人赶回了纪州,倘若他们留在京城,还不知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家里她是靠不住的,她这辈子,只能靠自己。 与此同时,将军府里亦是死气沉沉,沈哲今晚不得不回卧房睡,他答应了太后和皇帝,要好好地对待江云裳。可江云裳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扑上来强行索取,她卷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滚在床的最里头,看也不看沈哲一眼。 一直到半夜,江云裳累了,才松开了被子翻身转过来,还没睡着的沈哲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云裳捂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心里越发觉得委屈,说道:“你还是去书房吧,我不会向太后告状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除了堂姐之外,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我们的事。就连堂姐都警告我不许再说,所以那一次后,我什么话都是吞进肚子里的。我没有对不起你,可你们若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我一个纪州乡下来的小姑娘,还能怎么样?可我不会屈服的,你不对我好,我也永远不会对你好。” 没来由的,沈哲开始觉得,江云裳是个立场坚定且意志坚强的女人,便是男人也很少能有这样的品质,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却如此锐利而无所畏惧地为自己活着。他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可他也不能阻止她过自己的日子。 沈哲坐了起来:“我回书房,你睡得能踏实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云裳的视线模糊,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感觉到床榻变得轻盈,依稀看到男人的身影远去,她忽然道:“沈哲,你能放我回去吗?” 沈哲停了下来:“放你回去?” 云裳哽咽:“难道我们一辈子,这么互相折磨下去,不如你休了我,我们自此散了。” 可是江云裳能去哪儿,江家绝不会收留一个被休弃的女子,淑妃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笑话,沈哲要放她走很容易,但是等待江云裳的,会是比现在更辛苦的日子,她一个弱女子,什么地方也去不了,谁也不会原谅她。世人只会说,江氏无德。 “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睡吧,太后那里我会去解释,她不会刁难你,你不愿意进宫就不必去,不要勉强。”沈哲温和地说罢,到底还是走了。 离开卧房时,隐约听见了哭声,是云裳捂着被子的哭声,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害了一个女人。 翌日,京城里的天气阴沉沉的,这就入了十月,像是随时都会下雪,这样的天气会令人心情压抑,可是项晔却神清气爽步履生风。他的龙袍是珉儿给帮着穿的,喝的热乎乎的黄米粥也是珉儿给送到手边的,温柔的人带着恬静的笑容一路陪他走出上阳殿,还正儿八经地说了句:“皇上,要喜怒不形于色。” 从今天起,项晔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帝王之位,珉儿说小孩子三岁启蒙开智,对他的朝廷和皇位而言也正在这样的时候,三年来虽然一切太平,但弊端都是藏在水下的,波涛稍一汹涌,就全都浮出水面,他不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们走过长桥被修补的那一段时,项晔叹道:“朕并不在乎沈哲守了你大半夜,是那天情况那么糟,你不该留在上阳殿。珉儿,倘若将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定要及时离开。” 珉儿摇头:“我不想让别人笑话皇上,笑话皇上为敬安皇后建造的宫殿经不起风雨,不愿您过去的感情变成笑话。” 项晔感慨不已:“朕一定要为你建造一座只属于你的宫殿。” 珉儿毫不客气地嗔道:“你看看,又来了,想一出是一出,做皇帝怎么能这个样子。” 项晔瞪了一眼道:“你还真像模像样管起朕来了。” 御辇已经到了岸边,皇帝就要往宣政殿去,可远处有人匆匆而来,周怀今日不在,这边的人便没拦下,那从书房来的小太监直接把话送到了皇帝跟前,说是太傅们都罢课了,不愿再来给大皇子上课,说是之后会去向皇帝请罪,而更糟糕的是,大皇子不见了。 皇帝一听这话心里就烦,可是见珉儿神情淡淡,他立时就让自己冷静,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个皇帝最基本的修为,便只轻咳了一声:“朕不能撂下大臣不顾,你们且去找,那孩子总出不了皇宫,待朕退朝后,便去书房一问究竟。” 众人送圣驾而去,书房来的小太监朝珉儿露出为难的神情,像是很期待皇后娘娘能做点什么,可珉儿却冷漠地转身走了。 书房里,满脸泪痕脸色苍白的王婕妤,听说了皇帝的安排和皇后的态度,越发哭得伤心,起身便要去外头找,可她又怕儿子跑回来和自己错过,犹豫纠结举棋不定,那楚楚可怜软弱无能的模样,叫书房里的人看着都觉得心烦,都觉得这点事真不值得哭成这样。 而大皇子项泓,就是在书房与太傅发生冲突,气得他们罢课后,赌气跑出去的。皇宫那么大,小小的孩子随便一钻,就找不到了。而王婕妤哭的,是担心孩子失足掉进太液池或是哪里的井里,什么事都还没出,她已经把结果想得最糟糕了。 皇帝迟迟不来,皇后又不管,一夜未眠神情疲倦的淑妃不得不赶来,一见王氏哭泣,就恼道:“我说过多少遍,宫里是不能随便哭的,你哪里来这么多的眼泪?” 097 理所当然的事 王婕妤被唬得直哆嗦,好像淑妃要把她怎么样似的,可明明平日里因为彼此都有儿子,淑妃不愿叫人觉得她欺负王氏而处处善待她的,这会儿看来,好心都白费了。 “你们都去哪里找了,仔细找了吗?”淑妃没好气地问书房里的人,“大殿下平日里都爱在什么地方玩耍?” 内侍们忙道:“从前大殿下爱去的地方,奴才们都找了,可周公子来了后,他们时常去一些奴才们不知道的地方,所以……” 淑妃瞥了眼王氏,她还在抹眼泪,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人继续去找,至于王氏,她半句话也不想再多说,这个人只会哭,哪怕不心烦也嫌晦气。 但淑妃离开书房不多久,就有人来禀告,说是在太液池边发现了大皇子。 “去把他带回来,再去告诉王婕妤人在哪里。”淑妃好不耐烦,“别再来问我了,宫里头那么多的事,难道还要我……” 尔珍轻轻推了推淑妃,阻止了她说出气话,避开书房的人后,才轻声道:“娘娘,咱们犯不着为了这些事生气,大皇子又不是您的孩子,是好是歹,皇上都不管,您操心什么呢。” 淑妃冷笑:“是啊,其实我还巴不得那孩子没出息,那么将来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可她们才到宫门前,就有人来禀告,说是大皇子往上阳殿去了。 淑妃的长眉轻轻一挑,想到昨天的事心里就不甘心:“皇后想高高挂起,哪有这么容易。” 皇长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到了太液池边徘徊良久后,就往上阳殿走,这孩子虽然淘气顽皮,却不是周觉那无赖一般叫人没法子,内侍们劝他等一等,说是要禀告皇后,大皇子也好好地停下来等消息了。 不多久,珉儿带人从上阳殿过来,这孩子见了皇后,也知道要行礼,珉儿笑道:“带了些鱼食来,你要不要喂鱼玩儿?” 项泓点了点头,珉儿把鱼食递给他,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珉儿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自然很快,孩子的母亲就找来了。 王婕妤慌慌张张地就要走上长桥,可上阳殿的人把她拦下了,的确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的,王氏是一着急乱了方寸。珉儿远远地看着她,对身边的孩子道:“泓儿,你的母妃来了。” 项泓朝岸上看了眼,神情纠结地转过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喂鱼,什么话也不说。 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便上前道:“殿下,奴婢带您去见王婕妤。” 谁知孩子却赌气:“我不想见娘,她总是哭,总是被人欺负,现在把我找回去,也只会说叫我好好念书的话,然后说着说着又哭了。” 珉儿道:“那你好好念书,王婕妤不就不会哭了?做孩子的,怎么能让母亲伤心?” 项泓摇头:“可是我念不好书,我生出来就笨。” 珉儿点头,没再说什么,见他玩得开心,让宫女再取了些鱼食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喂鱼,一直到孩子玩腻了,自己不想玩了,她才让清雅把孩子领走。 这样的光景,维持了近半个时辰,王婕妤在岸上已经等得神情恍惚,终于见儿子被带出来,她跑上前抱着儿子看了又看,待要向岸上的皇后行礼时,皇后早就转身走了。 这长长的桥,像是把仙境与人间隔开,而她这样卑微的女人,一辈子也走不到桥的那一头去。 清雅客气地笑着:“娘娘说,大殿下若是喜欢喂鱼,来之前着宫人通报一声便好,随时都能来。”她一面将一包鱼食交给了王婕妤身边的香薇,躬身施礼后也走了。 项泓见母亲泪眼婆娑,不耐烦地说:“您怎么又哭了?” 王婕妤慌忙抹去眼泪:“娘找不到你,心里着急的。快回去,太傅们罢课了,还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置你,你就不怕挨打吗?” 项泓甩开了母亲的手道:“反正父皇不打我也不会来见我,能见到他不是也挺好的?”孩子说完就跑了,王氏急匆匆地跟在后头,虽是生母,却完全镇不住自己的孩子,而这样的光景,珉儿站在上阳殿前都看见了。 待清雅回到身边,珉儿问起:“王婕妤的事,你知道多少?” 清雅是旧朝宫人,并不清楚纪州王府的旧事,但周怀跟在皇帝身边三年,早就把能摸清的都摸清了,时不时会对清雅提起几句,王氏的故事很简单,就是王府厨房的丫头,随军出征,与王爷一夜云雨有了孩子,又被送回去当了妾室,生下长子后,如今在宫里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皇上对她怎么样?”珉儿问。 “和娘娘现在所见的没什么差别,皇上对待后宫一直都是淡淡的。”清雅不是替皇帝说好话,而是照实说道,“奴婢不是哄您高兴,至少这几年,皇上从没有对哪一位娘娘,如对您这般耐心细心的,至于淑妃娘娘,十几年了,只是年份长一些罢了。” 三十几岁的男人,有着名正言顺可以睡在他身边的女人,珉儿知道这一切很正常,可是从此以后,珉儿进入了项晔的人生,她并不希望看到皇帝在欲望有所需求的时候,可以饥不择食,可以无所谓拉了谁就上床,皇帝往后的人生里,只有她…… 珉儿打断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念头,会给人带来戾气,可是隐隐约约的,时常从珉儿的心里冒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几时多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强烈的占有欲,而是在她看来,一切理当如此。 她的人生路,是被项晔强行绑到这条道上的,但往后怎么走,她要自己做主。 珉儿问道:“宫里是不是有很多一夜临幸后,再没有下文的妃嫔?” 清雅道:“都分在更衣宝林的位置,散在各处殿阁里,的确不少。” 珉儿问:“皇上以前很随性是吗?” 清雅脸红了,轻声道:“皇上毕竟是健全的男子,正当盛年,若不然王婕妤当初也不会从厨房丫头变成妾室,据说军队里就只有王婕妤一个女人,您看……王婕妤长得也不怎么样。” 珉儿被清雅逗乐了,笑道:“不碍事,我就是问问,将来自然有将来的打算,现在还有好些麻烦没能解决,外头的谣言我不在乎,可是传谣言的人,会轻易放过我吗?即便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也不能白白受委屈。” 宣政殿的朝会散去后,项晔留下了秋振宇,这些年来,皇帝很少会单独见他,秋振宇这个宰相,本是徒有其表,但旧朝势力的确以他为中心,皇帝和他是隔着宫墙暗暗较劲。 “朕听闻,你的夫人时常在慧仪长公主府出入。”项晔单刀直入地问,“她去做什么,你可知道?” 秋振宇心里一紧,自责道:“贱内与周驸马是表亲,她曾说是要安慰长公主丧夫之痛,才时常去陪伴,臣不曾关心过她到底叨扰长公主什么事。” 项晔点头:“也是,换做朕也不会过问女人家的事,不过朕要提醒你,最好别再让她与长公主往来,里头的轻重需要朕对你解释吗?” 秋振宇低着头,连声道:“臣明白。” 皇帝笑道:“你是朕的岳丈,如今的关系比从前更亲密些,朕在朝廷上有爱卿扶持,皇后在后宫为朕料理架势,秋家对于大齐,是举足轻重的所在。往后与朕说话,自在一些,叫外人看着,还当是朕不把岳丈放在眼里。” 可这话一出,秋振宇越发慌张,但是他的慌张在项晔看来,仅仅是惺惺作态。 他对这个老家伙有两重提防,一是怕他依旧心系旧主,企图反齐复赵,再者便是这秋振宇曾经在赵氏皇朝掌权,将老皇帝和小皇帝都握在掌心,权力滔天,在全国各地都布满势力。 当初之所以没有一剑斩杀他,是想利用他来稳定朝纲,只是没想到,三年过去后,想杀他,反而杀不了了。 “她的性命在谁的手里,你心里很清楚。”项晔看着秋振宇道,“事情发展得,与你和朕所预料的都不一样,将来会怎么样,朕十分期待,爱卿如何?” 秋振宇神情凝重地看着皇帝,是啊,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变成皇帝心爱之人,那个因为他强暴了一个丫鬟生下的女儿。这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 098 只能有她一个人 然而皇帝的这句话,没有明确的指向,在先提了赵氏又再提起珉儿后,君臣之间显然有所误会。 项晔是指赵氏的性命在谁的手里,秋振宇应该很明白,自然他并不指望拿赵氏来威胁秋振宇,想必这老家伙绝不会因此妥协,而是想让他知道,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握在珉儿的手里。可秋振宇却以为,皇帝的“她”,是指他的女儿。 至少在最初,皇帝选他的女儿做皇后,不是为了捧秋振宇更不是为了与他拉近关系,皇后在后宫地位,预示着秋振宇在朝堂上的存亡,所以皇帝才说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不就是指珉儿吗? 那个十八年来,他从未对她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女儿,凭借自身的魅力赢得了一个君王的心。从赵国先代老皇帝,到建光小皇帝,以及至今无数的大臣还有家中的妻妾儿女,秋珉儿是第一个摆脱了自己的束缚,逃离他掌控的人,曾几何时,这天下都是秋振宇的。 正当盛年的帝王,看着已垂垂老矣的大臣,他们早在赵氏皇朝的时代就有过交往,只是那会儿见面客气的几句寒暄时,谁也不会想到有今天。纵然到了今天,秋振宇几乎是皇帝两倍的年纪,就是比寿命短长,皇帝也不会输给他,但是项晔不能忍,三年多了,他每天在朝堂上看到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就觉得自己好像当初赵氏的昏君一样,在被他操控着。 三年前,没有挥向秋振宇的剑,始终还架在他的脖子上,项晔要用这个人的血,颠覆整个朝堂上的权势,真正将兵权与皇权结合在一起。 然而如此枯燥沉重的事,太后听不懂,也没有妃嫔能够解忧,皇帝从来是与沈哲和其他几位亲信的大臣商议后,就再不能提起,帝王之路是他孤军奋战,身后的人,只能被他保护,而不能真正地支持他。 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一个会直言不讳做皇帝不能如何如何的珉儿,她会温柔又正经地说:“皇上,喜怒不形于色。” 放下家国大事,项晔就只想去上阳殿,去见他心里的人。 可是今日屏退了秋振宇,还有麻烦的事,书房里的太傅们都来请罪,说他们实在教不了大皇子,若是过些日子连同周觉也要再回书房,他们就要告老还乡,辞官离京。 当年,在获得一场久攻不破的胜利后,项晔与将士同乐,一时放纵多喝了几杯酒,他什么都没意识到,第二天醒来,王氏就衣不蔽体地在自己的怀里。当时项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把她丢在一旁,可是一个月后,王氏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从没想过自己的骨肉,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到人世,可项晔不能不负担起责任,于是立刻派人把王氏送回纪州,一年后,他的长子就出世了。可项晔没见过王氏大腹便便的样子,也没抱过刚出生的婴儿,之后几年他几乎没有回过纪州,一直到了京城,母亲领着一个孩子对他说:“这是你的儿子。” 可皇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父亲,便以国务繁忙为由,把孩子丢在了后宫。直到后来,看着淑妃大腹便便,看着她分娩的辛苦,才明白骨肉的意义和珍贵,但这个时候,能弥补给王氏和那个孩子的,只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做皇帝是一时热血的事,做父亲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事,这个用绝对的武力和权威问鼎天下的男人,背过人去,一切都很脆弱和彷徨,所以他的人生信条里,就是不能输,以至于他根本不想感激秦庄的救命之恩。 此刻,皇帝只能放下架子,好言劝说几位太傅留在书房,并亲自到了书房,将项泓找来,让他向先生们赔罪。项泓本以为父亲又会打他,可是项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留下儿子让他好生念书,再离开书房时,见到王氏唯唯诺诺地等在一旁。 皇帝只是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上阳殿里,珉儿正在给祖母写信,皇帝凯旋归来,她就要重新和祖母通信,而皇帝未命人通报,径自就走了进来,珉儿一抬头就看到项晔站在跟前,便含笑问:“皇上稍等片刻,臣妾这就写完了。” 然而转身离开的人,带着无奈的气息,珉儿想了想,还是撂下了手里的笔,将没写完的信收了起来。 已是秋风萧瑟的时节,从水榭望出去的景色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皇帝扶着栏杆临水而立,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可是这个人穿着鞋子就走上去了。珉儿看在眼里,便也不脱鞋,随他一起踩上了自己一直好好珍惜着的绒毯。 “皇上,说一件有趣的事给您听可好?”珉儿歪过脑袋看他,皇帝那克制着的愁容,叫她觉得心疼。 “什么事?” “但是说了不能恼,生气了就没意思了。”珉儿笑悠悠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项晔皱眉,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是要生气的事,朕就不能有几件高兴的事?” 珉儿转身道:“那就不说了,几时皇上高兴的时候,再翻出来讲。” 项晔恼道:“连你也要叫朕心里憋着气?” 可是看到眼前的人,转过一张笑意灿烂的脸,项晔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烦恼,更何况他还是皇帝,这才刚刚开始。 “说吧,朕好奇着。” “呶……”珉儿指了指太液池的水,带了些些怯意,“皇上还记得那把墨玉扇吗?” 项晔微微蹙眉,见珉儿小心翼翼地说:“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它也不小心从我手里飞出去,飞到太液池里了。” “原来那把扇子是被你扔下去的?果然朕记得是来过上阳殿后,那把扇子就不见了”皇帝面色冷峻,看起来很生气,“你可知道,那是太后送给朕的礼物。” 珉儿一时分辨不出皇帝的真的生气还是假的怒意,勉强为自己辩解:“是从手里滑……”可她到底不愿撒谎,似乎这样的气氛也不该撒谎,低低垂着脑袋,轻声嗫嚅,“是,是臣妾扔的。” 面前的人霍然转身,怒气冲冲地就朝外走去,珉儿心里一冷,那种被自以为是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羞耻和痛苦,叫她的心也停了一拍。她以为自己和皇帝之间,已经开得起这种玩笑了。 皇帝的身影从水榭消失,珉儿定在原地没动,更是觉得身子一沉,华丽的裙摆铺展开,她结结实实地坐了下去。 可是,还没等她开始反省或后悔,皇帝不知几时回来的,笑意浓浓的脑袋出现在了面前,得意地问:“怕了?” 珉儿一愣,皇帝却指一指她的身体:“朕说过天凉了,不许你坐在水榭里,你看扇子是一件事,这会儿不听朕的话又是一件事,该怎么罚?” 但见珉儿一脸倔强的委屈,项晔叹了声,顺势坐在她身旁,搂过珉儿道:“朕心里闷得慌,想逗你玩儿的。对了,你把朕的扇子丢哪儿了?” 珉儿小声说着那晚的事,说皇帝一走,她就踩到了那把扇子,想也没想拿起来就往太液池里丢,此刻再提起那些话,意味和心情完全不同:“不喜欢皇上总是拿扇子挑起我的下巴,特别讨厌。” 项晔道:“朕都要忘了,曾经对你做过那样的事。” 珉儿说道:“这原本是我和清雅之间的玩笑话,特别是那之后看着周怀团团转地找不到,看着您总是摸不到扇子不安心,心里总是偷着乐的。本以为现在提起来,皇上也会觉得有趣,何况昨儿您才扔了臣妾的扇子。” 项晔道:“朕看见你就高兴了,可是外头有太多的烦恼,今早你也听见了,项泓的事。”皇帝问,“那孩子来过上阳殿。” 珉儿颔首,不以为意地说:“臣妾在长桥上和他玩了一会儿,孩子还小。” 项晔烦恼地说:“朕该把这个孩子怎么办?” 身为中宫,身为正室,珉儿有责任为自己的丈夫教养其他女人所生的儿子,可珉儿根本不愿承担这样的责任,她摇了摇头,一如之前回答皇帝的,她不会教养孩子。 项晔自己都做不好一个父亲,如何会要求珉儿做好一个母亲,只是他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正在想什么,他眼中的珉儿善良且大度,完全没有意识到,珉儿的大度,是因为根本不把那些女人放在眼里。 珉儿眼中的母仪天下,是对这个国家和百姓负责,而不是皇帝的其他女人,她从一开始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打算将来会看重她们。 她决心做好皇后的时候,还打算和她们和睦相处,但是她明白自己爱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不希望这些人,继续存在于皇帝的身边。 珉儿微微含笑看着项晔,心里有着打算,来日方长,她要慢慢地让她们一个一个都离开这里离开皇帝,她的丈夫身边,只能有她一个人。但这个心愿,要实现很难。 099 胆敢抢朕的女人 项晔见珉儿笑意温柔,怎知她心里正想着六宫无妃这样“离经叛道”的宏愿,虽然以他的心意,若能为珉儿做到必然立刻实现她的愿望,可要知道最初娶珉儿,就是无奈之举,做皇帝不是那么自由的。 自然这件事,珉儿绝不会对皇帝提起,那是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实现的心愿。 “珉儿,你七八岁时在做些什么?”项晔还在烦恼他的儿子,苦笑道,“朕那会儿好像和泓儿一样淘气,想来那孩子也不算太反骨。只是朕没有精力管教他,加之我父亲去得早,太后本就管不住,只因不是帝王家,倒也就这么长大了。偏偏他现在是皇子,朕身不由己,他也身不由己。” “小的时候也淘气,七八岁时哪里坐得住,可是八岁那年赵氏闯来抓走了母亲,我被吓坏了就乖了。”珉儿提起往事,已然淡漠,“好在去了元州,那里民风淳朴,村子里一样大的孩子不少,奶奶要我和他们玩在一起,渐渐就开朗了。” 项晔笑问:“有没有什么臭小子,跟在你身后头转悠。” 珉儿狡黠地一笑:“自然有,村长夫人见天来家里,就盼着奶奶把我许给她家孙子,知道我不是什么宰相府正牌的小姐,祖上又是有交情的,觉得很般配。男孩子们成天围着我转,夏天给我摘果子吃,冬天陪我打雪仗,每天一眨眼天就黑了,日子过得特别快。” 见皇帝皱眉头,珉儿坏笑:“皇上真小气。” 项晔不服,伸手朝六宫所在的方向指了指:“难道你乐意看到她们围着朕?” 珉儿却道:“可是奶奶舍不得我嫁,毕竟我娘的事还没有着落,她知道我也不想嫁。同龄的女孩儿们早早就嫁出去了,男孩儿们也等不起呀,谁家都盼着子子孙孙传宗接代,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伙伴,孩子都这么大了。” 项晔一脸骄傲地说:“他们若知道你做了皇后,是不是要吓得半死。” 珉儿笑:“该为我高兴才是,怕什么?” 项晔轻哼:“那些年跟在你身后的臭小子们,胆敢抢朕的女人,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定吓得腿软。” 珉儿被逗得乐不可支,皇帝则打起精神,指向长桥问:“朕想在那里和孩子说说话,你在意吗?朕该和儿子谈一谈,可朕不想去海棠宫。” “我备下小点心,皇上若是乐意,就招呼大皇子来坐坐。”珉儿爽快地就答应了,她不管人家的孩子,难道还不让亲爹管么。 不多久,皇长子就被领来了,原以为逃不过一顿打,可父亲却带着他在太液池上垂钓,珉儿站在宫门里远远地看着,又在岸的那一边,隐约看到了王氏的身影。 隔得很远,根本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可是珉儿不知为何心里一咯噔,喊来清雅:“你去问问,王婕妤从前在王府里是什么样的人。” 清雅道:“娘娘,王府旧人都被您打发了,就剩下林嬷嬷和尔珍她们,您看合适吗?” “你看着办。”珉儿微微一笑,平和的神情里,没来由地叫人看出威严。 清雅露出了初见那日,皇后命她在宝座旁再放一张椅子时的为难神情,可她已经能毫不顾忌地说:“娘娘又给奴婢出难题。” 珉儿却笑叹:“难题还在后头呢,清雅,你一定要帮我。” 100 难道你想做皇后? 清雅神情郑重,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揣测皇后想要做什么,皇后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就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自然这一生,清雅都会忠于皇后,可就怕自己猜错,帮了倒忙。 “娘娘,您是不是想要把宫里的妃嫔,全都送走?”清雅终于问出口了,“您是希望有一天,六宫无妃?” 珉儿淡淡一笑,轻提长裙缓缓穿过宽阔的上阳殿,裙摆上金线绣成的凤尾,像是在明晃晃的地砖上拖出长长的光芒,她问清雅:“不可思议是吧,能把她们送去哪儿呢?” 清雅坦率地说:“是,这几乎不可能。皇上不再纳妃容易,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可是要把已有的人送走,只怕连朝廷都会震惊,而淑妃娘娘和王婕妤都有皇子,关乎着继承大统,就不是皇上一个人能左右的了。” “可我期待着那一天呢。”珉儿气质傲然,毫不动摇,“相反淑妃和王婕妤更容易离开,带着她们的儿子去封地便好,我知道这不是眼下就能实现的事,一两年也不足够,可我不会放弃。” “那其他的人呢?”清雅有些紧张,轻声问,“难道娘娘要让她们从人间消失?” 珉儿回眸看向清雅:“在你看来,我是如此狠毒之人?” 清雅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珉儿却道:“可好像除了这个法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清雅惊愕地看着皇后,珉儿伸手搀扶她起来,轻松地一笑:“我连赵氏都放过了,为什么要害那些无辜的人?一定会有法子的,清雅,这是我的心愿,可不代表一定要实现,毕竟我不做这些事,她们的人生会丰足安宁地度过,但我做了那些事,就会改变她们的一切,我不能自私地把人往绝路上推。可我不会放弃,若有机会也绝不会错过,我希望皇上未来的人生里,身边只有我一人。” “奴婢明白了。”清雅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珉儿问:“这些话,我只对你说,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但哪怕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不会对皇上说,你能明白吗?” 清雅重重地点头:“奴婢明白,娘娘,奴婢会一生追随您。” 珉儿欣然一笑,但转而就流露出了让清雅心头一颤的目光,她语气平和地说着很严肃地话:“是皇上硬把我扯到这个世界里来,我就要加倍地对自己好,哪怕对她们不公平,可我不是为她们而活着,而她们若有本事驱逐我,我也心服口服。” 她一路走回内殿,走到书桌旁,将没写完的信继续写完,命清雅转交周怀,尽快送去元州。那么久不与祖母通信,奶奶一定很担心他,而清雅去送信时,皇帝带着钓上了鱼的儿子来了。 珉儿摆下茶点招待大皇子,三人在水榭坐着谈天说地,大皇子看起来并不顽劣,相反很机灵很聪明,正如他早晨在桥上对珉儿说的,他厌烦极了母亲的眼泪和懦弱,跟着他父亲的时候,孩子看起来明朗了许多。 父子俩在珉儿这里待了大半天,之后项晔再亲自把他送去书房,早晨消息传出时,都以为皇帝会大动肝火,大皇子又要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可意外的,所有事都在上阳殿解决了。 然而早晨的时候,皇后的态度还很冷淡,她不是不管吗? 妃嫔们聚在一起,王婕妤永远都缩在角落里,可正因为她有个儿子且是皇长子,永远都会被人拉出来当话题,嘲讽也好刻薄也好,她已经麻木了。 但是今天,林昭仪笑幽幽地说:“皇后娘娘好像很喜欢孩子,淑妃娘娘那儿怕是走不通的,可皇后若是向皇上撒个娇,让皇上把皇长子送去上阳殿抚养,妹妹你可就飞黄腾达了,白捡了一个嫡皇子啊。” 王婕妤呆呆地看着她,林昭仪道:“我们谁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每天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万一被我猜中了,妹妹你打算怎么谢我?” “不会的,泓儿那么顽劣,娘娘怎么会喜欢他。”王氏魔怔了似的摇着头,今天一早皇后和儿子在桥上玩,她只能站在岸上看,就来皇帝又带着儿子去钓鱼,她连看都不能看要躲在角落里,嘴上强硬地否认着,心里头已经慌得不行,竟直直地站起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走出去了。 神情恍惚的人,带着香薇不知要往哪里走,香薇喊醒了她,要带她回海棠宫时,迎面遇上了带着儿子进宫的慧仪长公主,偏偏王婕妤不留神踩空了一脚,重重地摔在地上,香薇搀扶着她起身时,慧仪已经走近了。 “何必行这么大的礼,怎么说你也是皇帝的妃嫔,是这大齐上下数得过来的贵人。”慧仪推了推自己的儿子,“觉儿,快向王婕妤行礼。” 可那孩子却不屑地哼道:“她不过是厨房丫头,怎么叫我行礼?我要去找太后了,十月的零花钱太后还没赏我呢。” 慧仪由着儿子往前走,冲王婕妤叹道:“都怪我管教不严,不过不要紧,这不把他送进宫来继续和大皇子一道念书,兄弟俩有个伴儿,也就不寂寞了。我要去见太后了,少陪。” 嚣张的人从王氏身边走过,甚至故意撞开了她和香薇,香薇恨得咬牙切齿,冲着远去的人啐了一口,可是回过头,她家主子却抖得如筛子似的,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香薇刚要开口,王婕妤忽然冲了出去。 “主子,您要去哪儿……” 这一路赶一路追,王氏竟一头闯到了清明阁,彼时沈哲刚刚奉召入宫,见王氏闯来,他礼貌地避让在了一旁。可是项晔走出殿阁见到他们,完全无视了王婕妤,直喊上沈哲道:“哲儿,你进来。” 沈哲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一旁的王婕妤,他干咳了一声,想要提醒兄长,项晔这才把目光落在王氏身上,他今天为了她的儿子已经费了好大的心神,再见她已是不耐烦,可想到珉儿劝自己在人前要克制情绪,便平心静气地问:“什么事?” 王婕妤顾不得沈哲在边上,也顾不得宫女太监都在,当即就跪下道:“皇上,求您把长公主的公子撵出书房,臣妾遇见长公主,她又要带着周觉去书房,皇上,那孩子会毁了泓儿的。”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项晔冷冷地说:“这是太后答应的事,你且等朕与太后商议,一两天而已,看好了泓儿别叫他学坏。现下朕有要紧的事与沈哲商议,你退下。” 皇帝说罢就走,沈哲不得不跟上,他回头看了眼正被周怀请走的人,愈发意识到他的家里,只有江云裳一个人就好,哪怕这辈子彼此冷淡疏离,至少这辈子能清净了。 王氏无功而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驳回,必然很快就会成为宫里人口中的笑话,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海棠宫,可是寝殿的门合起的那一瞬,从柔弱的人身上,蒸腾起了可怕的杀气。 千里之外的纪州,秦庄早已被送回王府,自从他受伤的消息传来,家里就担心不已,这会儿一到家,秦夫人就要求看丈夫的伤口。 秦庄的背脊上被箭矢扎出一个坑,皮肉还未完全愈合,黑漆漆的血痂触目惊心,秦夫人垂泪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不碍事,你别哭哭啼啼,我见着烦。”秦庄冷冷一笑,无所谓地穿上了衣裳。 这一箭根本不是他为皇帝挡下的,挡下的那一箭,扎在了他藏在衣裳里的软甲上,早就预演了无数遍的救驾,那一天很顺利地展现在了皇帝的面前,后来这一箭,是照着不伤性命的地方用手插进去的,损害远远低于一箭贯穿的力度,莫说伤性命,对他而言,不过是皱一皱眉头的伤痛。 此时房门被拍响,秦庄谨慎地穿好了衣服躺下,可进门的却是妙龄少女,他的小妹秦文月端着茶水进来,笑着道:“嫂嫂,爹派我来问问,今晚是不是一家子一起吃饭。” 秦夫人忙道:“自然是,夜里我会派人去接老爷的。” 秦文月放下茶水,跑来哥哥身旁问:“伤得很重吗?不过看你的气色,应该没事。” 秦庄却将妹妹上下打量,问道:“提亲的人,又被你吓跑了?” 秦文月细长的眼眉轻轻一挑,露出骄傲的气质:“这纪州城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好人家了,他们都配不上我。我要嫁去京城,嫁给了不起的人,哥哥这一次上京,有没有为我物色好人家。” 秦夫人见他们兄妹说话,就退了出去,秦文月替兄长收起衣衫,忽听他问:“嫁给皇帝,你可愿意?” 秦文月转身看着哥哥,不屑地问:“做妃子吗?” 秦庄道:“难道你想做皇后?” 秦文月低头叠着手里的衣裳,细长的眼眉添出几分凌厉之色,再仰起头来,笑道:“不如哥哥送我去京城逛逛,我先瞧瞧那里是什么光景。” 101 搅得天下大乱 秦庄起身走到妹妹身边,搂过她的肩膀说:“你若是想做妃子,甚至皇后,这三年里早就该对哥哥说了不是?你不喜欢项晔,哥哥知道。” 细长眼眉的小姑娘,和秦庄粗犷的面容很不相似,呵呵一笑:“他总是恋着他死去的妻子,谁嫁给他都没意思,听说新皇后和我一样年纪,哥哥瞧见了吗?” 秦庄嗯了声道:“天仙一般的品貌,据说项晔已经不再惦记死去的那一个了,可见是从前见过的女人不够漂亮。” 秦文月眼睛一亮,露出深深的不服气,项晔也是见过她的,难道她不够漂亮,不屑地问:“不可能吧?” 秦庄意味深长地看着妹妹:“你若去京城瞧见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还真想去见识见识。”秦文月放下衣裳,端了一杯茶给兄长,眼波幽幽一转,笑道,“哥哥答应我入京逛逛是平常事,可却又故意怂恿我去,是不是有什么要交代我做的?” 秦庄抬起深沉的目光,道:“天下再没有比我妹妹更聪慧的女子,文月,哥哥要成就大事业,你可有兴致助哥哥一臂之力?这天下的男子,你能放在眼里的没几个,想不想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女孩儿挽着臂弯上的披帛,轻轻晃荡,窈窕的身姿慢慢摇曳到窗下,撑开窗,一股萧瑟冰凉的风灌进来,纪州就快下雪了。曾几何时,她仰望着纪州王府,以为这就是世上最高贵的门第,羡慕着出入这门第的人。 但很快,他的哥哥也建功立业光耀了秦家的门楣,她变成了人人羡慕的秦小姐,也住进了这原本姓项的宅邸,整个纪州城,就数纪州王的府邸最富丽堂皇,不过住进来三年,秦文月又不满足了,她很想去京城看看,看看那巍峨雄威的皇宫。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妃嫔,就是公主。”秦文月转身笑问,“哥哥,看样子你是不惦记叫我做皇后的,难道是公主?” 秦庄走上来,道是:“想不想?” “那妹妹该做什么?” “若是看上了现在的项晔,想做皇后哥哥自然助你一臂之力,若是看上别的男子,也只管对哥哥开口。”秦庄眯着眼睛道,“再然后,把那里搅得天下大乱,叫皇帝的后宫不得安宁。” 秦文月拍拍兄长的胳膊:“哥哥可要早些成就大事业,我很快就会玩腻的。” 秦庄抬眸看向窗外的天色:“那就早些动身,这会儿进京,已经赶不上初雪了。” 果然十月中旬,京城就下了初雪,天气尚未严寒,雪花落地便化了水,积攒不起来。 珉儿在四季分明的元州见过落雪,只是她还头一回站在水上赏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太液池上,轻盈地一点,只泛开淡淡的水波,北风还未呼啸,如绵柔细雨一般静谧无声。珉儿站着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直等清雅说皇帝要到了,她才匆匆回殿内站在火炉旁,把身子烤得暖暖的。 项晔一来便摸她的手,见是暖融融的,就安心了,今日说道:“秦庄送信来,他的妹妹秦文月想到京城逛逛,求朕代为照顾。秦文月和你一般大,你们应该说得上话。” 珉儿点了点头,一个女人? 项晔不以为意,只道:“比起江云裳,秦文月来家里更勤些,毕竟是沈哲亲舅舅的小女儿,关系更亲近些,母后也很喜欢她,是个温柔的姑娘。” 珉儿笑问:“皇上一直在夸赞那个姑娘,皇上也很喜欢?” 项晔在珉儿鼻尖轻轻一点,嗔笑:“这是哪门子的醋,朕只当她是亲戚家的小妹妹,朕离开纪州后,几乎不曾回去,算起来七八年没见过了,不过是听母后说,那些年里,那姑娘时常去王妃陪她解闷。” 听说七八年不曾见过,珉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项晔叹道:“曾经盼着你能为了朕吃醋,可现下又觉得麻烦,这情形看来,朕往后都不能对其他女子说句话,连提也提不得?” 珉儿云淡风轻地看了眼皇上,摇头道:“我可没吃醋,是皇上自己臆想的,既然皇上这么觉得,我乐得装一装哄您高兴。” 项晔愣了愣,上前捉了正要走的人,热乎乎的气息缭绕在她的脖子里:“嘴巴硬可是要受罚的。” 珉儿身子一扭,微微红着脸,笑得又甜又欢喜,被项晔紧紧箍在怀里,而清雅正奉茶上来,见两人大白天就这么亲热,赶紧端着茶走了。 “皇上把清雅吓跑了。”珉儿柔柔地一笑,央求道,“咱们好好说话,皇上,我们去水榭看雪,那里美极了。” 项晔被她拉着手,走出三面环水的水榭台,笑道:“就你稀奇而已,朕每年都能看到。” 见珉儿微微撅着嘴,他又笑道:“是,你喜欢,朕就陪着你看。”但又说,“朕很少见你走出上阳殿,皇宫那么大,御园中景色更美,你怎么不去看看?” 宫里人事复杂,出去就是几百双眼睛盯着,是是非非的很麻烦,珉儿不愿被妃嫔们在背后嚼舌头,所以根本不想被她们看见或是看见他们,山山水水在元州看尽天然风光,又怎么会在乎这皇宫里堆砌出来的。 她随口道:“最初是皇上说,叫我安安分分在上阳殿里待着,不要有非分之想。” “那些话,是可以听的吗?”项晔拉着珉儿就往外走,他不希望珉儿做关在上阳殿里的金丝雀,当初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好多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每次被珉儿提起,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段记忆不知几时才能在她心里淡去,可是皇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自然他不会生气珉儿耿耿于怀,珉儿很坦率地告诉他,那段回忆已经从恐惧害怕,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珍贵的往事,毕竟那样子的皇帝,往后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了。 带着珉儿走出上阳殿,沿着太液池往东边走,说是东边向阳处,有着宫里最大片的梅林,寒冬时若乘风闻见香气,那便是梅花开了。 有皇帝在身边,珉儿就不去想别人的心思,从花花草草,说到天下大事,皇帝心平气和,珉儿也专心地听或说两句,宫人们离开数十步远的距离,两人清清静静携手散步的光景,谁见了都会羡慕。 可是走过梅花林时,从树丛里钻出的孩子,惊扰了他们的兴致,大皇子项泓不知在哪里滚了半身泥,一头撞见父亲和皇后,立刻就要跑,项晔瞧见了,指了周怀上前,很快小家伙就被抓回来了。 “你不在书房里,在这里做什么?”项晔生了气,他以为自己教过几回,儿子会有长进。 “儿、儿臣……在和大表哥捉迷藏。”孩子怯生生地说着,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汗水,这是已经玩了大半天了。 项晔一愣,忽然想起数日前在清明阁,王氏跪求自己把周觉撵出书房,当时他忙着和沈哲议事,曾答应她会找太后商量,结果一转身就忘了。 珉儿见皇帝这神情,拿出丝帕走上前,给孩子擦了擦汗水,温和地说:“让周公公送你回书房去,换上干净的衣裳,别着凉了。” 项泓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满脸阴云的父亲,朝二人作揖后,立刻就跑了,周怀打算亲自跟过去,也好叫皇帝安心,可却被项晔叫住:“你派人去找找,周觉在什么地方,别让他在宫里乱窜,不成体统。” 珉儿静静不语,她早就觉得这宫里不成体统的事太多了,可是当她想要改变时,温柔善良的太后第一个出来阻挠,为了裁撤旧人的事,太后心里就不痛快了好一阵,她在乎的“体面”,和珉儿想的很不一样。当珉儿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早就“插手”后,到现在对一切都冷眼旁观,打算先把一切都看透,慢慢琢磨。 那之后,皇帝沉默了好一阵,再返回上阳殿时,项晔终于开口道:“珉儿,你终究是不愿管这宫里的事是吗?六宫的事务,日常的琐事,还有皇子的教导?” 珉儿点了点头,又摇头:“臣妾也说不上来,不是不想管,眼下还力不从心。” 项晔问:“朕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你不喜欢?” 珉儿没说话,项晔道:“虽然强人所难,但那也是你的责任,朕更希望由你,能把他们教导得好一些。朕知道,你不喜欢其他妃嫔,你有你的骄傲,但是孩子……朕从心里头,还是希望能有你替朕分忧的。” 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珉儿心里反而服帖了,不然总觉得是她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不过她还是不想管其他女人的孩子,若是没有母亲便罢了,亲娘在呢,作为一个曾经被夺走生母的人,她并不想剥夺别人做娘的权力。 诚然,可能是她想太多了。 “你不乐意,朕不勉强你。”项晔很温和,只是把想说的说出来,但不愿强求。 “我若把长公主母子赶出去,皇上会在母后面前替我说话吗?”珉儿含笑问道,“最难过的,是母后那一关。” 102 皇子的贵气 见珉儿松口,项晔自然高兴,只是他以为母亲那么喜欢珉儿,婆媳俩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原来母亲才是珉儿最大的阻碍?婆媳之间的事他不懂,她们能和睦已经是福气,便答应了珉儿:“若是母后反对你什么,朕再出面。” 珉儿眼里的婆婆是值得敬爱的,可太后这样对谁都好,太过心善的人不可靠,珉儿高兴的是,项晔没有继承这样的个性,他并非对谁都好,眼下更是除了自己,对谁都“不好”。皇帝既然都答应了,她道:“那就容我想两天,用什么借口把她们送出去,至少先给大皇子一个清净的书房。” 项晔道:“尽快把周觉送出去,朕原是答应了王氏,可转身就忘了。” 皇帝将珉儿送回上阳殿,他便要忙去了,珉儿与清雅说起这些事,提起秦文月,提起大皇子,清雅表示只知道秦庄有个小妹,还是从太后嘴里听说过,但从没来过京城,至于把周觉送走,清雅问:“娘娘预备怎么做?” 珉儿道:“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她想了想,吩咐清雅,“下午你送些点心去书房,看看两个孩子什么样。” 海棠宫里,王婕妤站在宫门前等候,香薇抱着衣裳回来了,她刚才奉命去书房给大皇子送干净的衣裳,提起帝后来,说道:“皇上好像没生气,大概是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也就不生气了。” 王氏松了口气,转身回内殿去,殿内清冷不已,她问香薇:“还不烧炭吗?” 香薇苦笑:“各宫都去领了,奴婢每天去都被领完了,明儿再去试试看。” 王婕妤叹气:“我多穿一件衣裳便是,可泓儿的手冻着了,写字打哆嗦。” 香薇连连摇头,走上前说:“这是小事,主子,难道您由着周公子带坏了我们大殿下,再去求求皇上吧,皇上一定是忘了。” 王婕妤却露出阴瑟瑟的笑容:“不着急,现在我和长公主矛盾最深,我不能引火上身。” 是日下午,清雅送了点心到书房,将书房里的光景看了都回来告诉珉儿,果然点心一送到,周觉就大摇大摆地上前拿,嘴里嫌弃这样那样的,等他折腾好了,大皇子才过来看了眼,清雅特地准备了好吃的和不好吃的,每种都只有一样,自然好吃精美的全被周觉拿走了。 要说皇子公子都不缺一口吃的,但周觉即便自己不吃,也不肯让给表弟,似乎是明知道表弟是皇子身份地位远高于他,见他好欺负,就故意不把他放在眼里,和他的亲娘一模一样的嚣张。 珉儿听得微微皱眉,虽说慧仪长公主是如今丧夫后,才来京城长住,但过去每次归来,都如蝗虫过境一般的架势,却从没有人阻止。淑妃必然是看太后的脸色,而太后……珉儿一叹:“太后那一关过了,就好了。” 正说话时,长寿宫派人送来消息,说下雪了,太后想让宫里热闹热闹,这会儿天还不冷,能趁太阳好时在园子里坐坐,已经吩咐淑妃准备茶水点心,明日午后若是阳光浓烈,就在园子里看一出戏。 珉儿想了想,对清雅道:“明天我们也准备一些东西,让所有人看看,周觉是怎么个没规矩法。” 清雅领命:“奴婢明白了,咱们上阳殿里稀奇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宰相府隔三差五就送来。”见皇后神情不悦,清雅宽解道,“娘娘何必烦恼,奴婢若是您,就好好利用父亲这一层关系,云里雾里的看不透,只要您和皇上心里明明白白就是了。” “皇上会信我吗?” “娘娘您不自信吗?” 珉儿一笑:“我也不知道,等周觉的事解决了,我再试试看。”她又问,“周怀那里怎么说,为什么祖母的回信还没送来?” 清雅摇头道:“奴婢再替您去问问。” 珉儿望着天空道:“不知元州下雪了没有。” 然而元州今年的初雪,比京城还早了几天,且比往年更冷,这会儿已是天寒地冻了。白氏将热饭热菜送到客房里,等着秋老夫人回信的信差已经住了四天了,人家倒是很有耐性,可白氏心里过意不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把客房烧得温暖如春。忙完这边,便回来见老夫人,见她坐在书桌前发呆,再次问起:“娘还没想好,怎么给珉儿回信?珉儿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秋老夫人眼中浮起忧愁的目光,虽然她早就隐约有所察觉,可是最近一封信里,一笔一划还是她那宝贝孙女的笔迹,可字里行间的气势,她已经完全陌生了。珉儿自己知不知道她变了,然而隔着信纸,老夫人无法判断孙女的变化是好是坏,她只是可怜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在京城没有依靠,皇帝真的可靠吗? 白氏小心地说:“娘,珉儿一定也等着急了,别是担心您病了,她自己吓着自己胡思乱想。你随便给回一封信,回头想好了慢慢写,下次再给送去。” 老夫人却问:“你在京城那些年,赵氏和秋振宇是不是不和睦?” 提起往事,赵氏苦涩地一笑:“从前还好,皇上推翻赵氏皇朝后,他们见天都吵架。三夫人渐渐浮上来和赵氏对抗,秋振宇也由着她,家里头勾心斗角。赵氏受了气,争不过三夫人,就总是拿我撒气。” 老夫人提起笔来,像是要写什么已经胸有成竹,气势威严地说:“秋家的气数是尽了,白白让珉儿继承了这样的姓氏。” 隔天,祖母的信正往京城飞奔而来,皇宫御园中,淑妃命人搭了帐篷戏台,摆下茶水糕点,午后艳阳高照时,珉儿与六宫拥着太后来这里看戏。 大白天敞亮,又没有殿阁里屋顶梁柱的拘束,人人脸上都喜滋滋的。 重阳之后,直到腊月也没什么节庆,不过是找个借口众人乐一乐,多年来太后总是相信一个家里热热闹闹才会兴旺,从前在王府便是如此。 一曲终了,太后道赏,清雅举着托盘上前来请太后挑选赏赐之物,待太后离手,清雅捧到皇后跟前,珉儿便道:“让孩子们挑吧。”她主动朝大皇子招手:“泓儿,你来。” 宫里人都知道,大皇子已经在上阳殿玩耍过,还是皇帝亲自带着他去的,甚至被林昭仪说是皇后有心抚养皇长子。这会儿皇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主动招呼皇长子,寓意就更复杂了。 王婕妤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朝皇后奔去,可是冷不丁的,周觉从边上冲了出来,几乎要把项泓撞倒,毫不客气地上前抓了一把金瓜子,跑到台下呼啦啦一撒,嘴里嚷嚷着:“快捡起来,这是本小爷赏赐给你们的。” 见这孩子粗鲁莽撞,众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可上首皇后那儿,却和声细语地把项泓叫到面前,问他要什么东西,大皇子挑选后,便交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再捧了送去台上,台上的人这才纷纷叩首谢恩。项泓见了露出欣喜的笑容,小家伙骄傲地站在皇后身边,珉儿冲他温柔一笑,道:“去坐下吧,等下的戏更热闹。” 宫女引导着大殿下离开上首回到王婕妤身旁,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众人都看在眼里,比起周觉那毫无教养的言行,今天的项泓仿佛真正表现出了一位皇子该有的贵气,但是这样的气质,他平日里跟在王婕妤身边,可从来都没有。 两个孩子,是龙是虫高下立现,慧仪一脸的扭曲,命人把周觉拉到了身边,低声不知教训着什么,惹得儿子一脸不高兴。 而王婕妤看着儿子,在他脸上看到了骄傲和不同与往日的高兴,孩子长大了,明白身份地位的意义了,可惜她却没给过儿子这样的荣耀,是因为她太卑贱了吗? 戏台上重新敲锣打鼓,方才被周觉撒出去的金瓜子在草丛里闪闪发亮,王婕妤看不到台上的戏,一直被那金光刺着眼睛。 待这一阵热闹过后,太后看得喜欢依旧要道赏,这一回慧仪拦住了他的儿子,没再叫他出洋相。可是珉儿另有准备,今日光是戏曲不足以让太后尽兴,本是与淑妃打过招呼的,将宰相府送来的一些外洋的新鲜物件拿来取乐。 这是常人见不到的东西,自然最吸引孩子,小皇子被太后抱着选了几件胡乱地摆弄着,项泓在珉儿的指引下让着弟弟。待他要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众人就听见周觉在和慧仪长公主拧巴着,像一条泥鳅似的翻腾,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束缚,跑到太后跟前,张扬地问:“太后,我也要!” “泓儿。”珉儿出言,把大皇子叫到身边,大大方方地说,“上阳殿里还有好些东西,父皇说是留给泓儿的,你就让表哥拿去玩耍,回头娘娘给你送去海棠宫,让王婕妤好生替你收着。” 周觉在身后听了,毫不客气地上前道:“舅妈,我也要上阳殿里的,这些我不要了。” 103 沈哲的表妹 这一声“舅妈”倒是亲切,周觉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纵然性格顽劣,珉儿也不能当众和一个孩子较劲,和气地一笑:“下回有了好东西,给你也留一份,但皇上给泓儿的,自然只能留给他。” 周觉怎么肯服气,竟转身冲她的母亲说:“娘,我也要,我也要!” 慧仪再如何嚣张霸道,也明白轻重,此刻被众人齐刷刷地看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冷道:“觉儿,快下来。” 珉儿朝清雅递了眼色,清雅便笑盈盈地捧着朱漆木盘上前,里头摆着各色稀罕物件,她客气地说:“大公子,这些都给您玩儿可好,您看这个多好玩儿?” “泓儿,这些就让给表哥,娘娘回头给你拿更好的。”珉儿不适时宜地对孩子说了这句话,叫周觉听了去,可就了不得了。 从来都是他挑剩下的东西,才轮得到别人碰,就算是项泓也要让着他,谁叫表弟年纪小,且个头也小打不过自己。负气的孩子狠狠地白了皇后一眼,瞧见清雅把东西送到面前,大声嚷嚷“我不要”,一挥手掀翻了木盘,东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木盘落地的动静更大,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太后怀里的小皇子被吓坏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淑妃这才放下手里的茶杯赶紧上前,从太后身边抱走了自己的儿子。 项泓也被表哥吓到了,紧绷着神情,可皇后的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头,语气更是让孩子觉得安心:“回你母亲身边去,等下茶会散了,娘娘就让人把东西送去海棠宫。你好好用心念书,父皇得了好玩的东西,自然想着泓儿的。去吧。” 她完全无视了周觉没教养的言行,让清雅送大皇子回席上,慧仪已经上前拉扯她的儿子,与珉儿目光相接,论年龄慧仪比白氏还要大几岁,可这她的气势,完全被这小皇后压制了。 母子俩白眼睛的神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慧仪言传身教,把她身上的一切都让儿子学了去,珉儿不愿恶毒地诅咒一个孩子,可是慧仪已经把她的儿子毁了,现在还只是个顽劣的孩童,将来…… “退下吧。”太后到底开口了,弄得这么难看,底下还有皇室里的女眷坐着,人人都看在眼里,无论如何当众对皇长子不敬,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懂事那么简单,毫无疑问,慧仪就没教儿子什么是尊重。 底下王婕妤拉着儿子坐下,可是泓儿脸上并没有往日的憋屈和难过,相反好像被上首那位云淡风轻的人物感染了,今天出奇的平静,又或许是因为皇后许诺了他,会给他更好的东西。 “泓儿,没事吧?” “我没事,娘,回头皇后娘娘送来的东西,你可一定替我收好了。” 这一边,淑妃拍哄着小皇子,沣儿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时不时看一眼座上的皇后,身后散座的妃嫔里,有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孙修容正在嘀咕:“皇后娘娘今天好像特别热情,她真的那么喜欢大皇子吗?” 淑妃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些,若说王婕妤是最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否会被带去上阳殿的人,那淑妃也并不亚于她,不是怕沣儿会被皇后抢走,而是皇后有了孩子,哪怕是一向不受喜欢的大皇子,皇帝必然也另眼看待,那么她的沣儿怎么办? 不久后,慧仪坐不住,硬是带着儿子走了,茶会上的气氛渐渐好些,太后想起一事来,提醒淑妃道:“文月就要进京了,秦家在京城也没有宅子和亲戚,你命人收拾出一处殿阁,让她在宫里住一阵子吧。” 淑妃领命,一面环顾四周,心里沉沉地叹息,今天这样热闹的茶会,堂妹却不肯来,太后听说了也不催,可见这个侄媳妇在她老人家眼里,是注定不受喜欢了。 茶会散去时,珉儿搀扶太后回长寿宫,路上提起周觉的事,太后主动叹气:“珉儿你看着办吧,别叫那孩子带坏了我的孙子,别再把他留在书房里了。平日里不懂事也罢,要紧的场合下也任意妄为,如何了得。” 珉儿只道:“儿臣会妥善安排,请母后放心。” 这一日傍晚,就有人到书房撤去了周公子的桌椅,并重新为大皇子安排了书房里的时辰,同时那被撤去的桌椅被直接送去了慧仪长公主府,另拨了白银千两,供长公主为公子在府中设私塾,从此不可再入书房。 慧仪当然不能从,但皇后派人时已言明,他们只管办差不负责回答长公主的质疑,留下桌椅和银两,就匆匆退出了公主府。 偏偏她那儿子,跑出来见书房里的东西被搬了回来,还傻乎乎地问:“娘,我的东西怎么在这里,我还要以为皇后给我送好东西来了。” 气极了的慧仪怒血冲头,朝儿子扇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你今天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挨了打的孩子立刻恼火,又哭又闹,把东西全推在地上,这又叫做娘的不忍心,抱着红了又红,赤红的眼睛里透出恨意,答应儿子道:“觉儿你乖,娘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深宫里,王婕妤的心头大患被除掉了,儿子从此能安心念书了,连香薇都为她高兴,可王氏却忧心忡忡。 香薇问:“这么好的事,皇后娘娘做得那么周到,您还担心什么?” 王婕妤不安地说:“泓儿念不好书,不聪明也不伶俐,还总是惹皇上生气,皇后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孩子,还对他这么好?你看见了吗,皇后对着我们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这么久了说话还是冷冰冰的,可是她对泓儿好温柔,像是喜欢着自己的骨肉。” “您想什么……” “她不能抢走我的儿子,绝不能。” 王氏紧紧握了拳头,可儿子突然闯进门来问:“娘,皇后娘娘送给我的东西呢?”她很生气地说,“收起来了,你几时把书背出来再给你。” “可是娘娘答应给我了。”孩子不服气,也不愿和母亲争辩,转身道,“我去上阳殿告诉皇后娘娘。” 王婕妤上前抓住了儿子,慌得面如菜色:“泓儿,你不许去,再也不许去上阳殿。” 然而即便王氏看住自己的孩子,不让他再去上阳殿,可珉儿答应皇帝会为他照管大皇子,那之后时不时派人到书房去看一看,虽不亲临,但对项泓也有了约束。这孩子也愿意听珉儿的话,周觉不再出现后,他终于能安安生生地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待人接物也有了皇子该有的模样。一切都变得安宁美好起来,只有王婕妤终日惴惴不安。 十月末,秦文月抵达京城,跨进京城的一瞬,不同于纪州的繁华富贵就让她大开眼界,站在皇城根下,巍峨庄严的城墙,叫她喘不过气来,进门后怎么走也好像走不到头的宫道,更叫人心里好不踏实,九转十八弯的,早已经迷失了方向。 一行人路过太液池,远远看到了屹立在湖水中的殿阁,她多看了几眼,边上的宫女便客气地说:“秦小姐,这是上阳殿,皇后娘娘的中宫,不过娘娘这会儿也在长寿宫里,等下就能见到了。” “我知道,曾听哥哥提起过。”秦文月微微一笑,拢了拢身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这是哥哥从京城带给她的,虽是从偏远的纪州来,可她身上穿戴的,都是眼下京城里最时兴的衣衫收拾,从离开纪州的那一刻起,她就要时刻提醒自己,从今往后就是京城人士。 终于到达长寿宫,太后带着珉儿,还有淑妃、林昭仪等早已等候,虽说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姑娘大动干戈,可秦庄才救了皇帝一命,太后自然要对人家的妹妹客气些。何况过去在纪州时,这孩子常常到家里来玩耍,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太后娘娘,秦姑娘到了。”林嬷嬷一语罢,就有宫女引着妙龄少女进门来。 秦文月款款而行,到门前,宫人为她脱下雪白的大氅,里头一身桃红色对襟襦裙,真真年轻姑娘穿在身上才合适。那恰到好处的鲜艳,喜庆明朗,不会显得太过妖娆,而秦文月那细长的眼眉,更是妩媚温柔。 有宫女指引秦文月行礼,太后叠声笑道:“不必多礼,孩子,三年多没见,你越来越漂亮了。之前见了你哥哥,还提起你呢。” 但秦文月端庄地行了礼,再被指引来向珉儿叩首,同龄的人彼此相见,终于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皇后,秦文月心里一咯噔,她才明白哥哥的赞叹不是夸大其词,兴许皇帝之前对什么女人都不上心,是因为没遇见漂亮的。 “珉儿,这是沈哲舅舅家的表妹,小时候常来家里。”太后热情地向珉儿介绍着,一面吩咐林嬷嬷,“皇上得空了,请他来长寿宫,还有哲儿也是,怎么不见人影,文月可是他的亲表妹。” 秦文月向皇后行礼后,便被引去淑妃跟前,她们是旧相识了,秦文月如从前那般喊了声:“小嫂嫂。” 104 宫里的规矩 淑妃面色一滞,本想偷眼看一看皇后的神情,又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只能硬生生承接下了,笑道:“三年多不见,你可是长高了,文月是个大姑娘了。” 秦文月甜甜地笑:“小嫂嫂还是从前那么漂亮,几时让我见见小皇子,您真是有福气。” 这一声声嫂嫂,怪亲昵的,可偏偏要加一个“小”字。过去是为了区别淑妃与敬安皇后,秦文月的称呼是跟着沈哲喊的,在纪州时,这个小字是为了分清表姐妹,可是到了京城,意味就大不一样了。 皇后才是正牌的嫂嫂,淑妃要比珉儿年长近十岁,这个小字,也就只能是地位身份上的差别。 可太后似乎是习惯了过去的称呼,没有听出什么异样来,乐呵呵地说着:“我还总觉得文月是小孩子,一眨眼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原来你还没成家,你哥哥也是,太宝贝妹妹舍不得你嫁人吗?” 见太后朝自己招手,秦文月上前来,先向皇后福了福,才坐在了太后身边,乖巧地笑道:“哥哥忙着朝廷的事,四五天也见不上一面,至于成亲的事,老太爷没了三年,我是在给爷爷守孝,才不谈婚嫁。” 太后赞叹:“你一个女孩子家,竟这样有孝心,傻孩子,这该是你哥做的事,你可别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京城才好,我好好给你留心着,皇上的朝堂里,好些青年才俊。” 姑娘家粉面娇羞,娇滴滴地说:“太后,人家是来看望您和皇上的,您怎么一下就提这些事。”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是真的害羞了,起身道,“太后,家里的嫂嫂让我带来好些纪州的特产,您可要尝尝?” 太后眼睛一亮,拍了拍秦文月的手道:“好孩子,我正想一口家乡的饭菜吃。”便命淑妃,“过两日在长寿宫摆宴,为文月接风洗尘,她哥哥前阵子才救驾有功,我还没好好赏赐过,就都给文月了吧。皇族里都是亲戚,不少见过她的,都来热闹热闹。” 淑妃硬撑着,福身时,迅速在皇后面上掠过目光,那个人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但就淑妃自己看来,皇后这会儿一定不高兴。但淑妃也暗暗窃喜,太后一见媳妇就撂下自己那会儿,她心里还不自在,这下皇后该明白了,不是太后特别地喜欢她,是她老人家性情如此,慧仪若是个嘴巴甜一点的,太后就算被骗得团团转,也会喜欢的。 “淑妃,文月的殿阁安排在哪里了?”太后问,一面拉着年轻女孩道,“在宫里住一阵子,等过了年再回去,冰天雪地的你也不好赶路。” 淑妃应道:“知道太后喜欢文月,臣妾把文月住的地方就安排在您边上,走几步路就到了,这阵子就让文月好好陪着您解闷。” 秦文月倒是懂礼,起身推辞了几番,又感谢淑妃为她安排妥帖,言行举止很有大家风范,秦家虽是近些年靠着秦庄的功绩才发家的,可这孩子却表现得好像教养极深的大家闺秀,过去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娃,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头微微可惜着。 这久别重逢的喜悦里,珉儿完全像个外人似的在边上,太后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并不是故意冷落珉儿,可边上的人都捏了把汗,就连林嬷嬷都看出来了,待众人都散去,淑妃带着文月去她住的地方,林嬷嬷才提醒太后:“您光顾着和文月姑娘叙旧,把皇后娘娘撂在一边了,不是奴婢多嘴,就连淑妃娘娘都觉得尴尬。” 太后愣了愣:“那珉儿呢,她脸上可有不高兴?你不说我还真不觉得,文月那孩子嘴巴那么甜,又听她讲起纪州如今的风光,我一时就疏忽了。” 林嬷嬷道:“皇后娘娘还是平日里的稳重淡然,奴婢也是多心,想您能留个心眼。” 太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想珉儿也不至于如此小气,文月是客,是亲戚,若不是年纪相仿,珉儿一定也当做妹妹看。” 林嬷嬷想了想,道是:“虽是亲戚,可也是大姑娘家,太后您看一个女孩子留在后宫,合适吗?” 门外头,珉儿想起皇帝交代她要问太后的事情,被秦文月说了半天的纪州风光叫她给忘了,这会儿折回来,要再次询问太后,走到殿门外,就听见里头太后感慨:“我是真把文月给忘了,该是说我以为这些年,那孩子早就嫁人了。不然你看,这样温柔可爱的人,许给哲儿多好,他们又是表兄妹,原本就亲。” 珉儿看了眼身旁的清雅,清雅大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有事禀报。” 里头瞬间静了,林嬷嬷迎出来,珉儿也是笑脸相迎,进去把事情交代清楚,很快就退了下来,林嬷嬷一路把人送出长寿宫,这才折回来,太后问道:“珉儿会听见吗?” 嬷嬷道:“听见也没什么,将军夫人与皇后娘娘本也不往来,为了那些事,妯娌俩的关系怕是不能好了。” 太后叹道:“真是孽缘,那会儿皇帝希望哲儿的婚事不要牵扯朝廷权势,急匆匆地就选定了江云裳,我怎么就把文月忘了呢。” 这一边,淑妃将秦文月送到距离长寿宫很近的殿阁,巧的是这里的名字叫邀月阁,像是特地为秦文月准备的,淑妃当时觉得有意思才选了这一处,可这会儿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大姑娘,心里忽然就不自在了。天知道她会不会为他人做嫁衣,这邀月阁可别过几个月就成了新妃的寝宫。 “小嫂嫂,我……” “文月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往后你与旁人一样喊我淑妃便是,再不济叫一声姐姐。”淑妃端着笑容道,“小嫂嫂这样的称呼,不合规矩。” 秦文月忙告罪:“文月不懂规矩,还请淑妃娘娘恕罪,总想着还是从前那么亲热,就忘了您如今贵为皇妃。” 淑妃尴尬地一笑,搀扶她起身:“不过太后说了,不要拿宫里的规矩拘束你,你只管安心住着,过两天我带你去逛逛。” 交代罢了这些事,淑妃便走了,秦文月一路走到门前,宫女太监都在她身后站着,谁也看不到秦姑娘此刻的神情,秦文月那细长的眼眉里,正透着满满的不屑和挑衅,但是一转身,便温柔对待这些将要伺候她的人,客气地对各位宫女道:“宫里规矩多,还望各位姐姐多多指点,别叫我在人前出洋相。”一面把金银赏赐下去,好笼络人心。 淑妃一路回安乐宫,面上神情紧绷,尔珍在边上不敢多嘴,半道上竟遇见再次从长寿宫退出的皇后,淑妃忙上前行礼,皇后只是点头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你说若有什么事,皇后会怎么应对?那秦文月从小就是个人精,最会讨人喜欢,太后那眼神里,巴不得拿秦文月换了云裳。”淑妃叹气,“换了云裳还好,若是留在宫里……” “娘娘?” 淑妃好生无奈:“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然而这会子珉儿这边,却没提起什么秦文月,哪怕才听太后感慨她的侄媳妇为什么是江云裳而不是秦文月,也没惹得珉儿动半分心思,相反走过长桥时,她正在听清雅说王婕妤,果然王氏过去的个性和现在截然相反,当年在王府厨房里,是个活泼开朗身强体壮的姑娘,生下皇长子后,才变成现在这般柔弱,在王府时也是一碰就掉眼泪,爱哭的毛病和皇长子的年纪一样大。 珉儿若有所思地听着,清雅问道:“娘娘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奴婢再去打听。” “不必了,问得多了,难免惊动了谁。”珉儿道,“近来你见过张尚服没有?” 清雅点头:“为了冬衣的事,去过一趟尚服局,那儿忙得热火朝天的,新衣裳过几日就送来。” 珉儿道:“你留心看看,张尚服过去贪,这毛病不好改。她若继续贪,必然会落人把柄,你不必去点穿她,若真有这样的事,我们心里有数就好。” 见清雅眉头紧蹙,珉儿道:“宫里头的规矩,乱糟糟的,她不贪才怪了。” 清雅听见这话,便把心里想的但不敢说的说了出来,道是:“娘娘,恕奴婢多嘴,过去赵氏王朝的后宫,可从不允许妃嫔以外的女子留宿在宫里。难得的一回恩典,也是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就怕出什么事。” 珉儿不以为意地一笑:“太后喜欢,这宫里,太后喜欢就是规矩,你说是不是?” 清雅道:“淑妃娘娘,总是看太后的喜好行事,看起来一切太平,可是……” 她们已走过长桥,珉儿回眸看岸上的宫宇建筑,这富丽堂皇的皇城里,似乎随着秦文月的到来,越发明显地透出了纪州王府的气息,珉儿曾经好奇王府是什么样的,现在似乎也算是看到了。 “上阳殿不许她踏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珉儿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她不喜欢那个眼眉细长的女人。 105 不装不成 清雅见珉儿露出真情,便道:“娘娘,不如趁此机会,您出面掌管宫中大权,交在淑妃娘娘手上不是不好,可她永远只会看太后的脸色。” 珉儿道:“若是秦文月生事,这次就一定要让太后明白后宫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毕竟我自己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可相比之下,现在我宁愿再等一等,不然让一个外人来搅乱自己的家,是多丢脸的事。” 他们正说着话,清明阁的人匆匆而来,说是皇帝撂下手里的事就会过来,请皇后娘娘不要再去别的地方,珉儿这才露出几分笑容,她想见的人来了。可令人失望的是,项晔来后不久,就提起了秦文月,问珉儿是不是见过了,说他还没到长寿宫去,还没见着。 敢情所有人都那么热情,太后说得多明白,秦文月是客人,是亲戚,当然要好好招待。珉儿却没来由地排斥一个陌生人,难道因为秦文月讨人喜欢,她就吃醋嫉妒,天底下所有人都只能喜欢她一个吗? 可珉儿的心眼没这么小,而是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宫里没规矩。太后还是一派纪州王府的作风,淑妃为了讨她喜欢,能敷衍糊弄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难怪几次参加宴会,珉儿都看到那些大臣的夫人们窃窃私语,甚至偷偷打量宫殿里的陈设,特别是那些旧朝大臣的家眷,她们经历过赵氏皇朝,可不就处处都要作比较? 虽然珉儿也乐意过得淳朴自然一些,好像她在元州的日子一样,她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姑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婆家的做派,可天家的威严,不装不成,哪怕使用金砖金纸糊出来的体面,都要端着。 “皇上,书房送来大皇子临的帖,说泓儿让臣妾看看的,皇上您看吗?”珉儿简单回应了秦文月的事后,就去书桌上拿来皇长子写的字,项晔扫了几眼,笑道,“朕没想到那孩子会亲近你,也是缘分。” “皇上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原本该是臣妾的责任,臣妾一直不管,是顾及他们的生母,还请皇上见到王婕妤时,为臣妾说几句话,别叫她误会。”珉儿一笑,将东西放下,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贴了上来。 “大白天的。”珉儿轻轻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从朕进门起,就一直自称臣妾,这里又没有别人。”项晔搂着珉儿的腰,“有不高兴的事?” 珉儿转身笑道:“听出来了?原以为皇上不会察觉的。” 项晔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在你眼里朕这么不在乎你?” 珉儿淡淡地笑着:“那么,只要在皇上心里臣妾和您没有尊卑,那口头上的称呼就不重要了。相反宫里的规矩更重要,如今时常见泓儿,三纲五常,臣妾的言行会对孩子有所影响。再者……”她顿了顿,语气婉转地说,“宫里时不时有客来,不可为了几句称呼,损了帝王家的威严。” 最后的话,显然意有所指,可这个人能不能听出话外音,珉儿就不知道了。 皇帝歪了脑袋打量珉儿,伸手在她脸上揉了揉:“你一定是遇见不高兴的事了,说来朕听听,谁让你受气了?”项晔皱着眉头,想了想今天宫里有没有事,还在想他那烦人的姐姐是不是又进宫了。 珉儿反而有些生气,说出来像是她小气,不说出来心里憋不住,渐渐在眉宇间透出这股气势,项晔忙道:“你看,一脸的不高兴,到底怎么了?” “皇上打算把秦姑娘留在宫里多久?”珉儿到底是说了,指望她家皇上“聪明”,再过三五年吧。 “这要问母后了,她喜欢文月。”皇帝轻描淡写地一句,但这上头再怎么笨,也该体会道珉儿的心思,便问,“秦文月对你不敬?” 珉儿不是吃醋拈酸,而是站在整个后宫的立场看待这件事,正经地说:“严禁外人留宿内宫,是过去每一个朝代后宫最大的禁忌,自然拿捏外人的尺寸因人而异,皇上若觉得沈将军外祖家的人也算得上皇亲,那臣妾无话可说。” 项晔想了想,问:“你对母后说过了?” 珉儿摇头,项晔这才一笑:“不碍事了,朕怕你和母后先闹得不愉快,那就没意思了。至于秦文月,让她搬出去就好,今天就走。” 106 儿子,你醒醒 没想到皇帝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珉儿反而在意他是因为事事顺着自己,还是意识到其中的轻重,可若再追究,就显得小气,她也要拿捏分寸。至于如何才能让皇帝意识到珉儿所在乎的事的重要,日子且长着呢,慢慢来。 而项晔果然立了大功似的,哄着她问:“这下高兴了吗,有什么事就告诉朕,你不说朕怎么知道?” 珉儿颔首答应,眼中是欣喜的神色,不过项晔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殿内无人,毫不客气地搂着她,轻哼道:“可你也是古灵精怪,总能想出些小伎俩引朕入圈套,胆子不小呢。” “我可没什么小伎俩,坦坦荡荡,就算有几分胆子,那也是皇上给的。”珉儿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本来她就没什么想要瞒着这个人的。 任何人都乐意自己被人捧在手心被捧上天,珉儿也不例外,可她一直都谨慎地警醒自己,不能被丈夫宠坏。 项晔抱着珉儿的身体轻轻晃悠,好像为饥渴的身体注入源泉,慵懒地说:“可惜朕等下又要忙去了,要是时时刻刻能和你在一起该多好。” 珉儿在他怀里轻声道:“一辈子,可长了。” 项晔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一吻:“朕听见了,也记下了。” 如此,一直到皇帝离开,再没提起什么秦文月,而珉儿也是静等,倘若项晔转身就忘了,她再去提醒不迟。既然皇帝那么果断,那就一定要把人送出去,珉儿并不是为了私心才针对秦文月,想着将来随便来个什么亲戚,太后都客气地留在身边,这成何体统。毕竟在她老人家看来,纪州城的故人都是亲戚,那皇宫成什么了? 值得高兴的是,皇帝会转身忘了王氏的请求,但答应珉儿的事,绝不会忘,很快就有人从清明阁传来消息,两位体面的老嬷嬷来到邀月阁,说是皇上已经在宫外为秦小姐预备下了住处,住在宫外比宫里方便,亲戚旧友往来也没那么多规矩。 彼时秦文月刚刚换上太后送来的衣裳,也是太后早就让尚服局准备的,正想着两日后的宴席如何光彩照人,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也是,到底宫外方便些,还是皇上细心体贴。”秦文月笑着答应了,宫人们则忙着收拾她才铺开的行李,两位嬷嬷像门神似的守在那里,不提要不要带秦小姐去长寿宫告辞的话,到底是秦文月自己没忍住,最后主动要求去向太后请辞。 太后对此也很意外,甚至当着文月的面,派人去清明阁问为什么,但皇帝传回来的话,还是那么简单,为了文月和亲戚朋友往来方便。 太后嗔道:“秦家世代都在纪州,京城里哪来什么亲戚,便是朋友,你哥哥那些个同僚,怎么好唐突地见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头多不方便。” 却听文月温柔地说:“家里嫂嫂在京城有亲戚呢,也托我去问候的,的确是在宫外比宫里方便,只是要见太后不易,本来今晚已经准备下厨,为您做几道纪州的菜。” 太后爱怜地说:“罢了,皇帝大概也有他的顾虑,他特别地忙,后日宴席上,你就能见到了。到时候我再问问,一定把你留下来。”说着顺口问林嬷嬷,“看样子皇上今日不得闲了是吗?” 林嬷嬷道:“一个时辰前,刚去过上阳殿,像是今天没工夫去了,特地抽空去看了皇后娘娘,今天晚上也要在清明阁过。” 太后没多想什么,只管吩咐宫人好生送文月离宫,又许了好多东西让她带着,叮嘱再三才松了手,怕就怕一个姑娘家在京城不方便,叫秦家的人背后说闲话。然而十八岁的大姑娘,早已心智健全甚至十分精明,已从林嬷嬷的话语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原来皇帝突然赶她走之前,见过皇后。 那么要赶自己走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那个坐在边上虽然美若天仙,可气质冰冷不易亲近的女人,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赶走了。 秦文月被两位严肃的老嬷嬷一路“押”到宫门外,在人前的她没露出半分不悦,温文尔雅端庄大方,哪怕两位嬷嬷的脸跟刷了浆糊似的,她也笑脸相待。 宫门前备下了马车,秦文月正要登车时,远处马蹄匆匆,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在宫门前利落地停下,侍卫们上前牵了缰绳,只见英俊潇洒的男子利落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朝这边看了一眼。 一别十年,秦文月记忆里的哲表哥也就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大男孩儿,十年前他跟着项晔离开纪州后,表兄妹就没再见过面,沈哲即便回过纪州,也是来去匆匆,秦文月毕竟不是王府的女孩儿,不是天天都在王府待着的。 “哲表哥?”秦文月断定,这个人就是姑母的儿子。 而当年的文月,沈哲最后一次见到她,才是个八岁的姑娘,因是亲舅舅的女儿,自然另眼看待,只是阔别多年,沈哲一心追随皇帝,几乎就把这个妹妹忘了。最近听说她要进京,可是沈哲连表妹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就算照着秦庄的脸,也想象不出来。 “文月?”沈哲欣然道,“是文月?” 秦文月欢喜地跑上来,亲热地拉着沈哲道:“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呀,那么多年了。” 沈哲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摇头道:“真是不记得了,是个大姑娘了。” “哥哥如今也……一表人才。”秦文月眼眸晶莹,目光婉转,惊喜又意外地看着这个人,全纪州再也找不出比沈哲更好的男子了。 沈哲见她这架势,是要离宫,随口问了一句,表妹便说是皇帝的安排,沈哲也是客气:“你先安顿好了,回头我来看你,将军府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到家里来坐坐。” 秦文月心里却是一咯噔,这样好的人,已经成亲了。 而沈哲那番话,当真只是客气,他那么忙,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怎么有时间去顾及多年未见的表妹,一直到两日后长寿宫里为秦文月摆接风宴,她再也没见过沈哲。 因是家宴,皇帝能不来就不来,结果相干的不相干的女人聚了一屋子,皇帝没出现,哲表哥也不露脸。但是她见到了沈哲的妻子,今日因淑妃的再三要求,云裳终于进宫赴宴了。 “表嫂还记得我吗?”秦文月热情地说着,“如今想来,我们都在纪州,都是王府的亲戚,听太后说表嫂也时常在王府出入,我们却没见过几次。” 江云裳淡淡一笑:“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去王府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秦小姐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记得你了。” 太后见侄媳妇表白自己卑微的出身,轻轻一叹,但故作高兴地说:“你们一样年纪,往后就熟悉了,都是一家人。” 珉儿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捧着一碗茶,她那冰冷的气质,像是在身体周围布下结界,如此热闹的场合,在她身边却好像另有一个世界,唯一敢冲破结界来亲近的,就是小皇子项沣,淑妃一不留神,这孩子就跑来珉儿身边了。 坐席里,慧仪也受邀前来,见太后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年轻的孩子,她嫁得早,什么江云裳秦文月,都不熟悉,而在她眼里,从前也看不惯太后把娘家的亲戚往王府里带,正对身边的人冷笑:“三年多了,还是一副乡下人的样子,烂泥扶不上墙。” 话音才落,忽然听见争吵声,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周觉正趾高气昂地站在王婕妤和皇长子的坐席前,刚刚从皇后跟前赏赐下的点心盘子,正被周觉端在手里,项泓生气地说着:“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可周觉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将盘子撂在桌上,一副“我吃了又如何”的霸气。 王婕妤搂着皇长子,正劝他别吵闹,把自己面前的点心塞在他手里。 珉儿冷冷地看了眼,让清雅把沣儿送回淑妃身边去,心里正叹气太后又把慧仪请来,忽然听得惊叫声,她心里一颤抬头看,只见塞了满嘴点心的周觉倒地抽搐,嘴里的食物混合着鲜血被喷了出来,妃嫔们吓得四散开,只有慧仪长公主扑了上去,可是回天无力,抽搐的孩子很快就不动了,一点生息都没了。 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吓懵了,珉儿尚镇定,可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正要让清雅去禀告皇帝,太后那儿又一阵动静,只见秦文月晕厥过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看情形,是被吓晕了。 “觉儿你醒醒,儿子,你醒醒啊……”慧仪凄厉地惨叫着,长寿宫里一片混乱,珉儿猛然回过神,吩咐道,“先搀扶太后回寝殿,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淑妃,王婕妤,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太后一面被拥簇着离开,一面颤颤地说:“把文月送去我屋子里,赶紧宣太医。” 107 不再是无依无靠 珉儿将那秦文月扫了一眼,心里意识到了什么,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妃嫔和女眷们都被吓坏了,她送太后回内殿时,慧仪长公主的哭声越发凄厉刺耳,催得人心慌。 “这是怎么了,珉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回到内殿的太后久久不能平静,含着泪反复念叨着,“觉儿那孩子就这么没了,我怎么向王爷和姐姐交代。” 珉儿知道婆婆口中的王爷和姐姐,是项晔的父亲和他的原配,周觉便是他们的亲外孙,那孩子虽然和太后没有半点血缘,太后也为了已故之人将他当亲外孙疼爱。出了这样的事,珉儿同样的震惊和惋惜,但她已经可以预见,这件事会成为她和婆婆之间关于改善后宫的阻碍。 此时林嬷嬷来传话,说是已经派人去清明阁送消息,皇帝立刻就过来。 太后听得这话,抓着珉儿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满目期待地盼着她的儿子出现,珉儿明白这是人之常情,她和太后相处的时间,甚至远不如那个秦文月来得长,出了这么大的事,不靠儿子靠哪个。 珉儿想象着项晔进门会是什么模样,她好些日子没见过风风火火盛气凌人的皇帝了。 然而走近殿门的人,虽然一脸凝重,但气息沉稳,从前很容易就出现在皇帝身上的浮躁,竟不见半分。他甚至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没有匆匆而行的焦急,一进门先将太后和珉儿看了眼,似乎确认了她们没事,心已经放下一半。 不等皇帝开口,就有太医被领来,躬身说道:“回禀太后娘娘,秦小姐是受了惊吓,休息静养便可。” 太后正要舒口气,皇帝却冷脸道:“眼下什么时候,你们不去前头查孩子的死因,在后面管什么不相干的人?” “是、是……”那太医也是奉命办事,但的确站不住脚,皇帝这句话的分量更是明摆着的,难道那年轻的姑娘,比太后皇后和妃嫔还尊贵不成? 太后此刻无心计较这些,只泪眼婆娑地拉着儿子的手:“晔儿,这如何是好,那孩子就这么没了,在我面前眼睁睁地没了……” 项晔安抚着母亲,目光落在珉儿的身上,眼神里像是在问珉儿有没有事,自然珉儿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肯定没受到伤害,但是事情带来的影响,就难说了。 “林嬷嬷,你陪着母后。”项晔这般说,向珉儿递过眼色,虽然没开口,可珉儿已经明白,皇帝是要自己跟他走。 再次回到宴席上,除了淑妃和王婕妤带着孩子离去,其他人都原地不动,几位太医围着死去了的周觉,慧仪长公主正嚎啕大哭地抱着孩子,无论从前多恶,遭遇这样的祸事,项晔也愿意给她一分怜悯之心。 “皇上,周公子是中毒身亡,但臣等立刻查验了公子碰过的食物器皿,并没有发现有毒的迹象。”太医上前来向皇帝禀告,另有宫人来解释,指着周觉最后碰的那一碟点心说,“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大皇子的点心。”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珉儿身上,她没有否认:“是臣妾赏赐的点心,泓儿和沣儿都有。” 女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可能的原因,项晔朝她们看了眼,威严的气势立刻震得殿内鸦雀无声。 “杀人凶手,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可突然,凄厉的哭声穿破宁静,慧仪放下了怀里的孩子,疯了一般扑向帝后,神情狰狞,张牙舞爪地朝珉儿伸手,尖叫着:“是你,一定是你……” 但护驾的侍卫如何能叫她靠近半步,早已眼明手快地上前控制住了。 珉儿心里虽然一震,但不至于惊慌失措,更何况已经有一个人挡在了她的身前,仰望丈夫高大的背影,珉儿的心一定,她很想写信告诉奶奶,她在这皇城里早已不是无依无靠了。 在皇帝的安排下,妃嫔女眷们被检查了随身之物后,就都放走了,慧仪连同她的儿子也被带去别的地方,长寿宫顿时安静下来。项晔再回内殿看了母亲,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叮嘱宫人们不要拿这件事惊扰太后,更对珉儿道:“回去歇着,朕晚些时候来看你。” 这会儿太后正受了惊吓,皇帝不见得撂下母亲对珉儿太殷勤,这里头的分寸他还是明白的,只让珉儿自己回上阳殿去。而来去之间,项晔倒是把那不相干的人忘了,他离开长寿宫后不久,秦文月也“醒”了。 突然发生这样的惨剧,秦文月的确受到了惊吓,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昏厥,但是她晕得时机刚刚好,心里算计的是这一下子,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留在宫里的机会。 苏醒的人被带到太后跟前,见太后眼睛红肿,秦文月立刻就垂泪了,而方才珉儿陪在身边,再后来皇帝到了,那俩人都是冷着脸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太后的悲伤和彷徨无法在儿子媳妇的身上找到共鸣,一见秦文月的眼泪,心内的慌张和悲伤便有了寄托,挽着她的手道:“孩子,别怕,没事了。” 秦文月的手瑟瑟发抖,悲伤地哽咽:“小公子太可怜了,他还那么小……” 太后叹了一声:“真是冤孽。”低头见楚楚可怜的人儿,感觉到她的颤抖,太后便爱怜地说,“亲眼见到这样的事,一定把你吓坏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外面我不放心,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向舅老爷和你哥哥交代。文月啊,你这几天就留在我身边,有我在呢,别怕。” 秦文月心里得意,面上只有悲伤和眼泪,柔柔弱弱地答应下了。 此刻海棠宫里,大皇子项泓已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王婕妤眼神怔怔地拍哄着怀里的孩子,宫女香薇从外头进来,悄声道:“主子,长寿宫里都散了,据说太医们没查出什么东西有毒。” 王婕妤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儿子,目光冷冷地说:“我知道了。” 香薇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很想问是不是王婕妤做的,但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纵然她就在边上,也什么都没看见,这会儿太医们查不出毒源是什么,若真是她家主子,王婕妤又是怎么把毒塞进周觉嘴里的? 香薇又道:“慧仪长公主还没出宫,但被皇上派人看守起来了,方才在长寿宫里还指责皇后娘娘是杀人凶手,皇上没理会。” 王氏幽幽一笑:“皇上当然不会理会,我若是皇上,巴不得慧仪跟着她的儿子一起死。” 香薇尴尬地笑了笑,可王婕妤又道:“但那样就没意思了,活着才能受罪,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主子……” 王婕妤神情冰冷,儿子个头大了抱着很累,她吃力地调整了姿势,而后说:“我没事,香薇,你去书房说一声,大皇子受了惊吓,这几日不去了。” 话音才落,就有宫人带着太医来,说要查一查海棠宫里是否有危险的东西,明着是保护大皇子和王婕妤,暗着当然是排查一下宫内是否有人藏毒,这样的事不仅仅针对海棠宫,各处都在做这件事,连皇后的上阳殿也不例外。 自然派来上阳殿的人,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他们不是来排查皇后是否藏毒,而是遵照皇帝的意思,为皇后娘娘排除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清雅毕竟是见过血染宣政殿的人,周觉小公子的死虽然来得突然,她倒是镇定,此刻安排好了上阳殿里的事,用银针验过小宫女奉来的茶水,便亲自送到了珉儿面前。 “清雅,你看下雪了。”水榭台上,依偎着暖炉而坐的珉儿指向太液池的上空,纷纷扬扬的雪花散落,只是天冷了,虽然入水的雪花瞬间就消失,但飘落在栏杆上的雪,已经能积攒起来。 珉儿起身走到栏杆旁,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冰凉的感觉往心里钻,让她冷静了许多。 “娘娘,您喝茶吗?”清雅问。 珉儿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燥的厉害,只想一口凉的东西吃。” “天太冷了。”清雅劝道,“您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珉儿没有为难清雅,也不愿矫情,冷静了便好了,此刻可没有闲情逸致在水榭台上欣赏雪景,她走回内殿,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匣子,那里有一封今早收到的祖母的信,因赶着去长寿宫,还没来得及看。 见皇后看信,清雅放心了,可伸手放下茶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从前秋老夫人的来信都是洋洋洒洒好几页纸,可是这次的信,短短两行字就没了。 清雅再看皇后的神情,珉儿正安慰地一笑,好像两行字,就说中了她的心思。 “清雅,过去赵氏皇朝的宫里,有过这样的事吗?”珉儿放下信,此刻的人已经完全冷静了。 清雅便道:“建光帝还小,但再往前老皇帝那会儿,为了夺嫡争储,宫里还真是不少这么死的。” 108 可能还活在人世 “在此之前,皇上的后宫发生过这样的事吗?”珉儿问道。 清雅摇头道:“虽然宫里有些规矩不成规矩,总算也太平无事,即便像王府后院而非后宫,可比赵氏皇朝的后宫要强得多。妃嫔之间虽然也有争风吃醋的事,不过是小打小闹,要紧的是皇上不在意,她们打破头也没用,自然也就没人闹腾了。” “那……” “娘娘可不能说是您的错,长公主若不带着周公子回京来住,好好的谁去毒死她的儿子。”清雅不等珉儿开口,便着急地说,“您若说是自己的错,皇上第一个不答应呢。” 珉儿知道,项晔一定不会怀疑她,更不会怪她。 清雅劝道:“娘娘,您歇会儿吧,刚才一定吓着了吧?” 珉儿点头,又摇头:“现在什么毒源都查不出来,想想下毒的人到底是怎么把毒放进周觉嘴里的呢?若真是我送去的点心出了问题,只是其中的某一块点心有毒,我若不送给孩子,或是和二皇子那里对调,现在死的就是别人或是我自己?” 清雅的心本就为此悬着,哑声道:“是是是,奴婢实在后怕,您当时也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珉儿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把点心送给孩子们,是因为小皇子时不时钻到自己身边,指着这个那个地要,珉儿怕大皇子在底下看着心里不自在,就随便指了一碟点心,让宫女送去给项泓,也给小皇子送了一碟。珉儿自己也吃了面前的食物,都是随手拿的,现在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吃过些什么。 谁也不敢肯定,放入周觉嘴里的毒,到底是冲着什么人去的。 “娘娘,您想什么呢?” “你还记不记得,淑妃生病那几天,太监宫女集体中毒的事。” 清雅神情凛然,紧张地问:“该不是同一个人吧,那会儿没有追究,竟酿出这么大的祸?” 前后两件事是否有关,谁也不敢确定,可长寿宫里的惨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闹得人心惶惶,一杯茶一碗汤都要查验再三,才敢往嘴里送。听说慧仪长公主被皇帝软禁在偏僻的宫殿里,因为太偏僻,连她凄厉的哭声也听不见了。皇帝这一次的态度很强硬,长公主是受害之人,却没有得到任何优待和关心,她平日里不把皇帝太后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也是她应得的。 直到天黑,宫里的气氛还是很压抑,珉儿想静心给祖母写信,可犹豫着是否要告知祖母这件事,难得的大半天下来,一页纸都没写完。 此时,宫女们来点亮更多的蜡烛,珉儿被晃得眼晕,可抬起头,只见清雅笑悠悠地说:“娘娘,皇上来了,已经走上长桥了。” 她立时放下手里的笔,走出内殿跨过竹桥,穿越宽阔冷清的上阳殿,一路冲到了门前,兴奋地望着长桥,在一盏盏灯笼的光亮里寻找皇帝的踪迹,可从头到尾都没见人影,难道是还没来? 珉儿看了又看,也没等见皇帝走上长桥,她轻轻一叹,转身想回去,赫然见高大的男子含笑站在殿门前,也就是说方才,他一直在自己的身后。 项晔指了指门里,笑道:“朕正要进去时,看到你从里头跑出来,本想躲在这里吓吓你,谁知你一下子就冲出去了。这么着急要去那里,东张西望的,是在等朕?” “皇上还有心思玩笑吗?”珉儿走上前,把所有的不安都露在了脸上,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终于见到你了。” 皇帝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劝慰道:“没什么了不得的,别怕。你忘了朕说过的,你将来的人生不是一个人面对,朕永远会陪在你身边。今天的事不论是不是冲着你来,都是给朕一个警醒,珉儿,是我们太安逸了。” 今天的皇帝很不一样,没有孩子气,也不暴躁,遇见大事他反而很沉着冷静。到底是推翻旧朝的新君,他总有可以成为帝王的气魄,珉儿之前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就以为自己完全了解这个人了。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抽丝剥茧地去查,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但也不要太紧张,下毒的人若是冲你来的,那就还在暗地里紧紧盯着你观察你,你要像从前那样冷静淡泊,别露在脸上。”项晔对珉儿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周觉虽是孩子,死的可怜,可是他母亲为他攒下的冤孽也足够用了。” 珉儿到底善良:“长公主虽恶,可不过是嚣张跋扈了一些,罪不至死。” 项晔摇头:“她过去在夫家,没少做恶毒的事,婆媳之间姑嫂之间,那时候她不过是纪州王府的郡主,双亲早已不在受了委屈没人给她撑腰,她只能靠自己。说来话长,这些你就不必知道,也没必要提起了。” 见珉儿怔怔的,项晔在她额头上一吻,安抚道:“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丑恶,你以为见到赵氏,就是天下最丑恶的面孔了吗?珉儿,这世上有至善之人,也有极恶之人,以后你会看到更多的脸孔,但不论看到什么,朕都会陪在你身边,一切才刚刚开始。” 珉儿一直都知道,皇帝是个很会说情话的人,当年敬安皇后一定被他哄得团团转,之前她还有所反感,生怕听得多了自欺欺人,可是今天这些话,皇帝很冷静,而在长寿宫里他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步也毫不犹豫,他是真的把自己,算进他的生命里,虽然是霸道的,根本没问过自己愿不愿意。 “皇上,我不怕。”珉儿微笑相对,手臂紧紧箍着丈夫的腰,“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夜渐深,宰相府里,夫人赵氏刚刚下马车到家,一进门下人就说老爷在书房等着见夫人,赵氏皱了皱眉眉头赶来书房,屋子里黑漆漆的,她看了几眼想确认丈夫在哪里,忽然一把声音阴沉地问:“你回来了,白天去哪里了呢?” 赵氏冷然:“老爷的舅舅病倒了,我去府上探望,你忘了?” 秋振宇便问:“舅舅可好?” 赵氏呵笑:“老爷也是过了六十的人了,您那舅舅老得都快枯朽了,能好吗?我好心去探望,回来还要被您审犯人似的审问,下回你找那几个小贱人去罢,反正现在连外人都知道,我们家三夫人最厉害。” 秋振宇从阴影里走出来,烛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问:“今天宫里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赵氏略略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是暗恨慧仪若此疯了,她少了一个能利用的人,还不知道里头的细节,不知道点心是从皇后面前被挪走的,而丈夫此刻质问她,就是担心是她下毒手要毒死皇后。 待赵氏把事情问清楚,啧啧不已:“可见我能放心了,宫里比我狠毒的大有人在,皇后树敌,也就是自掘坟墓。” 秋振宇的目光如刀子似的刻在她脸上,赵氏毫不畏惧地说:“老爷太高看我了,若是有这个本事,那小贱种早就死了。你也最好看紧了我,指不定下一次,我真的就下手了。” 秋振宇上前揪起了她的衣襟,全然不顾几十年夫妻情分,威吓道:“你若敢动一动珉儿,我绝不会放过你。” 赵氏摇头:“老爷这是舐犊情深吗?可惜,那小贱种眼里没有你,小心有一天她反咬一口,咬断你的脖子。我没记错的话,那小贱种是属虎的吧?” 秋振宇松开了手,沉下气道:“你不要闹腾,待我恢复赵氏皇朝,你就还是皇室的郡主,曾经的荣耀尊贵,都会回到你身上来。珉儿眼里是否有我不重要,可是我要利用她,我最后一次叮嘱你,千万别对她下手,一切留着我来办。我也并没有,把她当做女儿。” 赵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后再次向丈夫确认:“老爷,您说什么,您要光复赵氏皇朝?” “不错,我在项晔的手下永远是个贰臣,只有恢复赵氏皇朝,我秋家才不会在青史上留下恶名。”秋振宇冷声道,“我已经在他身边安插下一枚棋子,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赵氏咽了咽唾沫,轻声道:“老爷,可是我赵家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一些皇室里的远亲都不能幸免,我能活下来是因为你,你要光复赵氏皇朝,谁去继承皇位?” 秋振宇道:“说了你未必会信,建光帝可能还活在人世,你那小侄儿还活着。” 赵氏眼中泛出精光,摇头道:“项晔不是把他砍死了吗,你亲眼看到的,就在宣政殿上。” 秋振宇摇头:“项晔是砍杀了他,孩子倒在血泊中,满身都是血。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连尸首都没碰过。” 109 哪怕是为了你 赵氏的心突突直跳,虽说她对小皇帝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可建光帝若还活着,那就意味着她的血统她的尊贵。眼下不论是来自外人的轻视,还是家中姬妾的嘲讽排挤,都是因为皇族的陨落,她虽然活了下来,可是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受折磨。 “老爷,你不是骗我的?”赵氏身上与丈夫对峙的气息渐渐弱了,取而代之是对于皇室复兴的期盼,更急切地说,“老爷,您岁数也不小了,时机成熟要等多久?” 秋振宇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怕我早早死了?怎么可能,我身体硬朗着,就算和项晔比寿命,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他。” 赵氏担心地问:“会有人响应您吗,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臣都屈服了。” 秋振宇冷笑:“项晔又不是外族入侵,除了那些半路出家跟着他打天下的,所有人都曾经是赵国的大臣,项晔自己也是,他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是。并不需要什么人响应,一旦大势所趋,大臣们自然会重新选择各自的立场。” 赵氏的气息彻底软了:“老爷,我知道了,您放心,我绝不会拖后腿,我盼着你找回我那小侄儿,光复我赵氏皇朝。” 秋振宇道:“家里的事就够你烦的了,别再管外面的事,我答应你,只要你让家宅安宁让我无后顾之忧,事成之日我把秋珉儿交给你,是杀是剐连同她的母亲,一并给你发落。” 赵氏眼中露出阴森森的狠毒:“妾身,静候佳音。” 夜越深,风雪越大,想来明日天亮,就会有一个白皑皑的世界,已经正式入冬了,冬天过去便是新的一年。无眠的项晔悄然起身,绕到寝殿的后面,独自站在链接水榭台的地方,这里无门无窗,风雪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让人寒冷的同时,也拥有清醒的头脑。 项晔很明白地意识到,除了朝廷上必须要做的民生国防外,他对于新年竟没有人任何期待。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很快一件氅衣被披在了身上,珉儿的个子不够高,不得不踮起脚,落下时身子一踉跄,就被项晔伸手抱住,顺势一起拢进了氅衣里,温暖的身体互相依偎着,项晔问:“怎么没睡,朕以为你睡着了。” “想让皇上也早些睡,我故意装的。”珉儿道。 “回去吧,这里冷。”项晔拥着她转身,但怀里的人似乎并不想走,明明白白地问他,“皇上对我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很在意是吗?” 项晔轻笑:“朕不是在意他们母子,是觉得又多了一重负担,我当初只是想改善民生,让老百姓活得轻松一些,让我的将士得到公平的待遇,可是现在……” 皇帝的话停了下来,只有外面的风声呼啸不止,项晔的目光并不在珉儿身上,而是落在漆黑的夜色里,仿佛正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得更远,而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那么安宁地等着他。 “现在变成了,对任何人都要有所防备,要守住帝王的宝座,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项晔的语气那么凝重,不像是白天那个沉着冷静的君王会说出的话,“珉儿,朕一辈子都要这么过下去了。” 秋珉儿无言以对,她该说什么?她的人生被皇帝捆绑了,但项晔的人生何尝没有被束缚,这条路的确是他自己选的,可是走到后来他已经身不由己。相反的是,珉儿已经在他的怀里找到依靠,不再因为被捆绑而挣扎,但皇帝却要在无形的束缚里,挣扎一辈子。 “不过现在好了,有了你。”皇帝似乎冷静了,忽然把珉儿抱起来,转身回寝殿,小心翼翼地抱回床上,这才发现珉儿竟然没有穿鞋,毫不客气地在她脚丫子上拍了一巴掌,珉儿吃痛把脚缩了起来,可是面前的人却扑上来了。 皇帝慵懒地说着:“朕在羌水关反省战略的过失时,满脑子都想着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和你靠在一起,摸到你的手,亲亲你的脸颊,朕才会觉得安心。” 珉儿被撩拨得身子发热,气息微喘,赧然道:“反正这样的话,皇上一定对无数人说过。” 项晔摇头:“若瑶也没有听过,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太安逸了。” 皇帝的手已经伸进了珉儿的衣襟,她艰难地躲避着,不禁嗔道:“方才还在悲伤的人呢,皇上是装出来骗臣妾的?” 项晔在她唇上亲吻:“被你安抚好了,已经不悲伤了。” 珉儿怎么逃得开丈夫的纠缠,被一口一口吃掉的人,很快就意乱情迷地失去了理智,风雪肆虐的夜晚,她昏昏沉沉睡去之前,仿佛听见项晔在她耳畔说:“现在,哪怕是为了你,朕也会坚持下去。” 翌日醒来时,珉儿就只记得这一句了,可她不明白是自己幻想的,还是皇帝真正说过这句话。 “没什么事就在上阳殿待着,不是朕不让你出门,慧仪还在宫里,保不定会发疯。”项晔临走时,叮嘱珉儿,“不是怕她,而是疯子无法控制,朕不会怜悯她,她对母后的欺侮,对朕的轻视,根本不值得原谅。杀人偿命,朕为她找出凶手就是交代,找不出来,也是他们母子的命。” 珉儿点头,她其实连长寿宫都不愿去,那个秦文月被留下了,她很希望皇帝再次把她赶走,可她说不出这样的话,秦文月没做错什么事,她紧逼不放,只会显得自己小气。 果然此刻长寿宫里,秦文月正陪同太后用早膳,淑妃安顿好自己的儿子来向太后请安时,见秦文月在给太后添菜。昨天还吓得晕厥的人,已经神清气爽面带微笑,只是淑妃一进门,她的神气就弱了几分,更主动来向淑妃行礼。 淑妃眼里,这小姑娘是个人精,叹息自己的堂妹就学不到半点圆滑,比如出了这档子事,云裳作为侄媳妇,本该替他的丈夫来问候姑母。太后那么喜欢沈哲,只要云裳花一点点心思,都会让老太太爱屋及乌,想来刚进宫时的皇后,就特别得聪明,即便皇帝亏待她,即便整个皇宫与她格格不入,可是太后喜欢呀,这宫里,什么都敌不过太后喜欢。 “淑妃啊,我这里没什么事,有文月陪着呢。眼下宫里不安生人人自危,你别丢下沣儿一个人出来,回去看好孩子,别叫他乱吃东西。”太后这般吩咐着,又道,“文月就先留在我这里,皇上若有安排他自然会来对我讲,就不必你费心了。” 秦文月在一旁弱声道:“给太后添扰了,我想着过些日子还是回纪州去的好,哥哥若知道我给您和皇上添麻烦,一定会生气的。” 太后道:“别胡思乱想,安心住下,就跟自己家一样。” 淑妃默默无语,待交代了一些事后就退了出来,走过昨日摆宴的地方,她还清楚地记得周觉倒地抽搐吐血的惨状,昨晚一夜难眠,守着自己的儿子不敢闭眼睛,那点心是从皇后桌上送下来了,万一吃进沣儿嘴里…… 淑妃捂着心门口,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立刻就走了。 皇帝散了朝后,才到长寿宫来探望母亲,沈哲与他同行,也是要问候姑姑是否受到惊吓。 兄弟俩从外面进来,同样要穿过昨日摆宴的殿阁,却见到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周觉倒下的地方,脚下摆着青烟袅袅的香炉,手里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周怀在一旁道:“秦小姐,皇上驾到了。” 秦文月一怔,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高大俊朗的陌生男子,比起沈哲来,多了几分沧桑,比起十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的亲哥哥威武强壮,可在这兄弟俩面前,论样貌论气质,顶多是个莽夫。而这两个人,像是天神。 算起来,秦文月入京有几天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 “文月叩见皇上,吾皇万岁。”她施施然行礼,很是端庄得体,细长的眼眉浸满笑意,显得很高兴,而对着一旁的沈哲,就不那么拘束了,好不掩藏女孩儿的温柔与开朗,挥挥手道,“哥哥,你不是说要来看我的,我等你两天也没见着,果然还是要在宫里才见得到。” 项晔看了看沈哲,弟弟的笑意和神情都有些尴尬,皇帝淡淡一笑,一言不发地朝母亲的寝殿走去。 秦文月也不客气,跟着就一起走了,她走在沈哲的边上,沈哲随口问:“你在为周觉念经吗?” “是呀,多可怜的孩子。”秦文月应道,也没有故意提高声音好让皇帝听见,反正离得不远,她自然一些才好,“太后娘娘很伤心,现在等着查案子,孩子也不能入土为安,我便说为小公子念经,太后才好了些。” 待他们到了太后跟前,老人家果然垂泪,可却不忘对皇帝说:“皇上忙去吧,我这儿有文月陪着呢,你们放心。” 项晔微微皱眉,却道:“宫里不安生,还是把文月送出去的好。”他便吩咐沈哲,“照顾好你的表妹,朕就把文月交给你了。” 110 姑母的模样 太后见皇帝一次两次地要文月离宫,就明白儿子是有心的,可她不觉得柔弱的女孩子能把皇帝或是这后宫怎么样,秦家是沈家的亲家,太后不能亏待了亲家的孩子失了自家的脸面,自然儿子姓项,未必顾得上沈家了。 秦文月倒是大方,柔柔地说:“表哥忙碌,实在不忍叨扰,臣女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多谢皇上。” 太后见不得好孩子受委屈,便道:“你表哥再忙,家里总有人照应你,一个人住在外头我不放心,你就到将军府住吧,时常进宫来陪我解闷才好。” 项晔轻轻扫了眼秦文月,母亲那儿他是不打算劝说了,再看沈哲,温和的人平平淡淡,不反感也不热情,皇帝心里一叹。 “慧仪眼下需要冷静,有太医照看,母后不必去探望,待事情水落石出,朕会给她一个交代。”项晔再叮嘱母亲,“千万不要去见慧仪,母后,觉儿已经没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别再叫其他人受伤害。” 太后神情凝重,一时又含泪:“如何是好,她后半辈子可怎么活下去。” 皇帝不言语,不多久就带着沈哲离去了,而沈哲也与秦文月约定,稍后便来带她出宫。 太后见他们走了,才对文月道:“宫里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皇上正心烦,捉拿凶手要紧,而凶手藏匿在宫中很不安生,皇上是为了你的周全,才要你离宫的。好孩子,你别多想。” 从小秦文月就知道,太后是善良过头的人,越发做出柔弱乖巧地模样,甜甜一笑:“太后您放心,我会天天进宫来看您,皇上和娘娘们都那么辛苦,我不好给他们添麻烦。” 太后感慨不已:“文月真是懂事的孩子,从小就是,可惜这三年……”一想到侄媳妇那倔强的个性,锐利的棱角,她就后悔自己把文月忘了,亦是想当然地认为那么好的孩子早就该许了人家,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 待秦文月被宫人们带走,太后对林嬷嬷道:“若是非要等江云裳一两年无所出,文月的年纪白白耗着她,怕是她父亲和哥哥也不答应,可我实在喜欢这孩子,若是文月在哲儿身边,就不愁他没人照顾了。” 林嬷嬷尴尬地笑着:“太后,这事儿您让沈将军自己看着办吧。” 太后却不高兴:“让他自己看着办,沈家就要绝后了。” 原本秦家小姐离宫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本就不该是在宫里住的人,可是她这一下去将军府住,淑妃心里就不踏实了。哪怕不喜欢云裳的脾气性子,那也是自家的妹妹,而云裳这样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秦文月稍稍动一点心思,就能把她掐得死死的。 消息传来时,诸事不顺的淑妃长叹:“这到底是怎么了,事情一出又一出的。” 而在上阳殿里,听说皇帝再次亲口要求秦文月离宫,珉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这样的情形下,皇帝还不忘那件事,看来他不是单单为了顺着自己,而是明白了其中的轻重,是她把皇帝想得太简单了。 “皇上态度坚决,这秦小姐想要留下就难了。”清雅一边这么说,一边又担心她的救命恩人,“就不知道将军府里会怎么样,将军夫人的个性那么强。” 珉儿从自己的小心思里回过神,她忽然意识到,江云裳的命运和她本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自己尚且知道圆滑二字,那江云裳就是真性情了。 此时,尚服局送来新作的冬衣,张尚服带着宫女们捧着各色各样的衣衫大氅等候在外头,珉儿出来看了几眼,让清雅打理,转身时瞧见宫女里有一人正悄悄地东张西望,珉儿没记错的话,那就是张尚服一心要栽培接班的宫女,夏日里那件白衣就是出自她的手。 珉儿只是多看了一眼,没多想就走了。 可这一边,清雅张罗人把娘娘的冬衣收起来,张尚服却喊了清雅到一旁,窃窃私语说了好半天的话,惹得清雅蹙眉,怪道:“你怎么还是不改呢,若是再叫人捅出来,你这位置可就保不住了,被撵出去的话你靠什么活下去。” 张尚服一脸愁容,低声下气地说:“最后一次,你帮帮我,你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总比我宽裕得多。” 清雅连连摇头:“你先回去,我也不能这会子就拿给你,一下子要这么多,总要给我些时间吧。” 恰好珉儿要找清雅,小宫女来传话,清雅才得以脱身,可是张尚服拉着她道:“清雅,你可别忘了,我等你的消息。” 待清雅回来,珉儿见她神情不展,问了句怎么了没有结果后,也没再追究,只心情极好地说:“元州今年特别冷,她们送来那么多皮毛大氅,我想改几件,给祖母和母亲送去,你替我预备针线。” 清雅领命,但脸上的神情没藏好,珉儿看在眼里,是想着谁都有不愿说的事,就没有多问。而这一天,借着防止再有人误食毒药而在各宫搜查也有了结果,几乎将整座皇宫翻了个遍,也没查出半点可疑的地方,开始有人怀疑,是不是周公子在宫外误食了什么,到了宫里刚好发作。 自然这都是后话,皇帝那儿没有松口,这件事还会继续查下去,珉儿能商量的人只有清雅,但是那一整天,清雅都有些心不在焉。 宫外将军府里,沈哲带着秦文月归来,将军府富丽堂皇,安置一个女孩子绰绰有余,随便整理出一间客房,也是极体面干净的。沈哲带着秦文月来见云裳,道是皇帝安排表妹住在家中,请云裳代为照顾。 “嫂嫂,我初来乍到的,若是不懂京城里的规矩,嫂嫂可要多多教我。”比起江云裳一脸冷漠,秦文月笑吟吟的,一脸喜气,更热情地当着云裳的面,亲昵地对沈哲道,“哥哥你可别只顾着忙,我还没在京城逛过。” 沈哲点了点头,对云裳道:“那我先去忙了。” 云裳没什么反应,秦文月看着她温柔地一笑,可转过身就追着沈哲走了,甜甜的话语从门外传来,正说着:“哥哥,嫂嫂可真漂亮,比淑妃娘娘还美,怎么我们在纪州的时候,没什么机会见面呢。” 丈夫和他的表妹走了,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江云裳不自觉地走到门前,看着他们一路出去。秦文月温柔不失活泼,竟亲热地挽住了沈哲的胳膊,看得出来沈哲想避开的,但躲不过表妹的纠缠,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至少不反感。 云裳心里不是滋味。 这边厢,秦文月正道:“哥哥,你还记得姑母什么模样吗?” 沈哲站定了道:“什么都不记得了,爹娘模样我没有任何印象。” 秦文月细长柔婉的眼眉里,露出淡淡地悲伤,温柔地说:“爹爹说我长得像姑姑,和姑姑从前一模一样,见了太后,太后也这么说,越来越像姑母了。” 沈哲愣了愣,不由得仔细看了看表妹的容颜,文月却捧起了自己的手道:“哥哥,几时随我回一趟纪州吧,爹爹很想念你,爹爹年事已高,惦记亲人孩子,特别想念早逝的妹妹。” “我知道了。”触及沈哲内心的缺失,他温和的神情里透出了几分悲伤,纵然在姑母的呵护下长大成人,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也许现在已经淡了,但小的时候刚懂事的时候,看到旁人能在父母膝下承欢,他终究是羡慕而向往的。 精明的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表兄的弱处,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秦庄太了解他的妹妹,把妹妹派来京城,皇帝的家事,就别想再安生了。 与沈哲话别后,秦文月独自沿着将军府的长廊走了走,这府邸比纪州王府还要大,京城果然是天家贵气的所在,而沈哲享受亲王和将军的双重待遇,更是富贵无敌。 秦文月来京前,就做好准备要大开眼界,可京城的富贵繁华还是让她内心震撼,从小就向往高门贵府的她,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站稳脚跟,相助哥哥成就大业,做这繁华之都,做天下人的主子。 将军府的下人都客气而温和,知道秦小姐是沈哲的亲表妹,对秦文月尊敬有加。而她最会与人相处,拿捏着客人该有的分寸,这才刚来,她且要收敛一些,待日后看清所有人的模样,自然有她的算计。 “小姐,方才您去过的,往那里走就是夫人的院子。”下人为秦文月引路,谨慎地说,“夫人喜欢清静,平日里不大见人,小姐若是要见夫人,最好先打发下人去问一问。” 秦文月笑道:“这是自然的,客随主便,怎么好打扰夫人的清静。” 深宫里,王婕妤身边的香薇,正怒气冲冲地回到海棠宫,王婕妤见她这架势,笑叹:“又白走一趟吗?” 香薇点头:“今天连炭渣都不剩下了,昨儿明明说好,让奴婢今天去领的。” 111 念旧的祸 “这两天他们怕是顾不上的,宫里角角落落都在查投毒之事,供不上炭火的何止我们一处。”王婕妤倒是无所谓,可她怕冻着自己的儿子,儿子被吓着了又不去书房,她便翻出些散碎的银子交给香薇,吩咐她去书房走一趟,从那里匀一些炭来,好给儿子取暖。 香薇愤愤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年年都这样折腾一回,淑妃娘娘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闹就只当没事了,合着咱们好欺负。” 王婕妤冷冷一笑,亲手冲了汤婆子要给儿子房里送去,香薇跟在她身后说:“主子,如今有了皇后娘娘,不如咱们想法儿把事情捅出去,怨恨的人多了,让皇后娘娘出面整顿,她一定也很想捉淑妃的短处。” “不会的,我一开始就送了一份大礼给她,结果她什么都没管。”王婕妤冷冷一笑,看向香薇的幽冷眼神只把小宫女唬了一跳,香薇是她在这宫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很多事连香薇都不知道。 如当初送给皇后的白衣,就是她要报复尚服局的人对安乐宫母子过分殷勤,不把自己和儿子放在眼里,第一次觐见皇后时见到她红衣下的白裙,王氏特别地高兴,可结果什么也没等来。后来才从尚服局的人口中知道,不过是在帝后之间发生了些小矛盾,皇后送了尚服局一个顺水人情,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过失,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王婕妤就此以为皇后孤傲清高,绝不会在乎宫里琐事时,皇后却在她为了报复林昭仪而在太监宫女里下毒搅得天下大乱时,下令撤走了宫里所有的王府旧人,让王氏这个出身卑微的人,唯一可以利用的人脉悉数散尽了。 王氏心里明白,上阳殿不好惹,她往后做任何事都要避开上阳殿。可后来,儿子的事没人帮她,皇后又似乎想要抢走她的儿子,她只能先默默地把祸害儿子的周觉处置掉,之后再看皇后的动静。她若不抢自己的儿子,王氏与她无冤无仇,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来到儿子的屋子,小家伙正坐在桌前发呆,桌上的糕点瓜果摆得整整齐齐,可孩子一口也没动。难得不用上书房,本该乐呵呵地吃东西玩耍,可他这样呆坐着很久了。 “冷吧?香薇这就去烧炭了。”王婕妤将汤婆子塞入儿子怀里,又找了件棉衣给他披上,笑着问,“肚子不饿吗,还是这些点心不合你的胃口?” 项泓面上的惊恐还未散去,害怕地问:“吃了点心会像表哥一样吗,娘,表哥是不是死了?” 王婕妤搂着儿子,故意说:“是呀,她吃了皇后娘娘赏赐的点心死了,谢天谢地,幸好是他来抢你的点心,不然你吃了出什么事,娘就活不下去了。” 项泓嘀咕了一声:“娘别哭。” 王婕妤轻轻摇着他的身体:“不哭,泓儿不喜欢见娘哭,娘再也不对着你掉眼泪。” 这下却是孩子哭了,哽咽着:“表哥好可怜,虽然我不喜欢他,可是他死了,真的没人陪我玩了。” “傻孩子,表哥太淘气,带坏了你,父皇会生气。”王婕妤温柔地摸摸儿子的脑袋,“回头请父皇为你挑选其他同龄的孩子进宫做伴读,就有人陪你念书陪你玩耍,要选听话聪明的好孩子,娘没念过书,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一面说着,拿了块点心给儿子:“吃吧,点心没有毒。” 桌上的红豆糕,是王氏亲手做的,给儿子吃的自然是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任何差错,但有一块糕里放了要命的东西,昨天被她带在身边,宫人奉上茶点后,她就若无其事地放在自己的面前。她做的红豆糕,与昨天皇后赏赐下来的点心长得完全不同,可是塞进嘴里吃进肚子里,谁还分得清是什么。 王氏的胆子很大,当年她敢把儿子生下来,这世上就没有她害怕的事了。 而每有宴会,太后与皇帝皇后都会把他们面前的食物分赏下来,王氏并没有刻意等待皇后的赏赐,只是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周觉在看见泓儿得到赏赐时,果然立刻就上来抢,早在御园茶会上,他就处处要和泓儿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虽然王婕妤也只是打了个赌,倘若周觉来抢,她就把那块掺了剧毒的红豆糕送进他嘴里,算是老天帮了她一把,一切顺利地发生了。 周觉来抢,儿子必然要夺,两人争执的时候,王婕妤上手劝说,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块红豆糕放在了皇后那一碟点心里,孩子们争的面红耳赤,哪里会在意多出一块,周觉更是穷凶极恶地抓了就往嘴里塞。 王婕妤当时立刻就另塞了一块点心给儿子,本是怕周觉还没吃,儿子再去抢回来,所幸周觉嘴巴急,一眨眼就塞进肚子里去了。 再然后的事,所有人都看到了,而仅仅一块红豆糕有毒,已经被周觉吃进肚子里,当然查不出任何毒源,王婕妤这里,过去通过王府旧人弄来的毒药就剩下这一小袋,全用上了。就是把海棠宫翻过来,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至于曾经为她递送毒药的人,早已经被皇后撵走,远在他乡。 是皇后,阴差阳错地给她一个绝好的机会,也是皇后过去的决定,为她免去了被怀疑的麻烦,周觉已是死无对证,眼下宫里与她有往来的,都和这件事没半点关系,王婕妤看着太医们翻查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谁能想到,一碰就哭,柔弱得令人心烦的她,会如此心狠手辣。她明着吃亏甚至受尽委屈,背过人去,却阴狠果断地守护着自己的孩子和尊严。 那之后两天,宫里怎么搜查也毫无结果,反是人们警惕的心渐渐松了,毕竟慧仪母子都不讨人喜欢,被慧仪长公主欺负羞辱过的人,甚至巴不得他们母子都送了命,两天一过,没再节外生枝发生其他悲剧,恐慌的气氛从宫里散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 反是珉儿这边,时不时见清雅发呆叹气,她等了两天清雅也没开口,这一日皇帝匆匆来喝了碗茶离去后,茶碗搁在桌上半天也没人收走,珉儿把清雅叫到跟前她都没留神看见,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细心体贴。 “你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珉儿终于问了,神情严肃地说,“这两天你魂不守舍,我有些话想和你商量,也开不了口。” 清雅抿着唇,便要屈膝请罪,被珉儿拦下:“谁都有心事,但我希望你把我这边放一放,先去把事情解决好,不然两头都顾不上,什么也做不好。” “娘娘,奴婢早该对您说的,或许您训斥几句,奴婢就死心了。”不想清雅一开口,什么都倒出来,说张尚服来问她借银子,数额虽然不小,但清雅多年来有积蓄,可她不知道有了这一次,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毕竟上一回为了张尚服贪污尚服局银款的事,已经受到了皇后亲自警告,纵然如此她还是不收手,这一次又亏了好大一笔钱。 珉儿摇头,问道:“宫里不缺吃喝,她也是经年在宫里的人,到底拿那些钱做什么,贴补家里吗?” 清雅垂首道:“尚服局每月都会有一两天出宫,去民间挑选好的料子针线,是很自在的差事。但出了宫,外头的世界就大了,张尚服她喜欢赌钱,每次出去都赌,可十赌九输,她的俸禄有限且要贴补家里,哪里供得起。” 珉儿问:“所以你都知道?” 清雅僵硬地点了点头,珉儿则叹:“可你却不曾告诉我,明知道她是这样的人,还由着她在那里,便是你的错了。我在元州十年,没见过大世面,但人世百态哪里都是一样的,元州的人也有善恶之分,也有勤劳的和懒惰的,村里的赌徒无不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没几个赌徒是能浪子回头的。” 清雅无奈地说:“娘娘,奴婢在宫里认识的旧人,没剩下多少了。当年跑的跑死的死,所以才……” 珉儿苦笑:“你这样的心情,和太后如出一辙,不是我冷血无情,可你们念旧,都是在纵容不好的事不好的人,心里明明是怨恨的,却放不下那点早就被对方忘得干干净净的旧情。” 清雅低着头,她说出来,就是下狠心了,她知道皇后不会姑息她去纵容张氏。 珉儿道:“去把淑妃请来,这件事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张尚服那样的人不能再留在宫里,她现在还只是贪钱,若最后开始贪人命,就了不得了。” 清雅稍稍迟疑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要去请淑妃,珉儿喊下她,笑道:“把皇上的茶碗收了呀。清雅,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 安乐宫里,淑妃突然接到皇后传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她今早才得到消息,说是各宫供暖还未周全,她担心皇后为了这件事找她麻烦。 112 胸闷 几年来,淑妃打理六宫,除了沿袭旧朝的一些制度外,都是照着过去在王府里的习惯治下,表面上看起来太平无事,实则底下多少弊端和麻烦,她自己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从前她一人独大,没有人会追究,但现在她上面多了一位皇后。 通往上阳殿的长桥,淑妃走过好几次了,从前总是嫌这段路太长,今天却巴不得永远走不到尽头,她不愿被一个比自己年小十岁的人当面责备,她为皇帝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心血,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指摘。 “淑妃娘娘。”清雅早已迎在宫门前,被皇后责备几句后,她反而踏实自在了,此刻笑盈盈地相迎,客气地说,“天越发冷了,娘娘快进屋暖暖身子。” 然而淑妃被带着东转西转,皇后不在上阳殿,也不在后院屋檐下,寝殿里也不见身影,走了好一阵子,才被带到了背对着上阳殿大门的水榭台,而淑妃只在太液池边,远远看到过这个地方。 在清雅的示意下,淑妃不得不脱了鞋子,才觉得脚上生凉,可踩上厚实的绒毯,立刻就暖和了。水榭台上烧着暖暖的炭炉,这会儿虽冷但胜在无风,这三面环水的地方,倒也能坐得住人。 “你若是觉得冷,咱们就到里头说话。”珉儿很客气,但是她备下了绵软厚实的蒲团,她自己也坐在上头,和淑妃的位置中间摆了矮几,上头精巧的小火炉煮着茶水,正好煮开了。 淑妃落座的功夫,珉儿亲自为她斟了茶,笑道:“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一贯清冷孤傲的皇后,突然变得这么亲切,淑妃觉得好不自在。为了宋玲珑的事,她曾深夜造访上阳殿,皇后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永远也忘不了,还有皇帝出征羌水关那天,她还踩了这一位的裙子。 捧着茶水,淑妃满脑子都是她和皇后有过的摩擦,但是回想起来,秋珉儿当真一件事都没追究过。 “其实是有件事要为难你,我考虑再三,还是应该和你商量,谁出面去办倒是其次,但宫里的事是你在掌管,我不能不顾及你的感受。”珉儿主动开口,并把清雅喊来,让她再向淑妃说明一遍。 淑妃完全猜不透是什么,满心以为是各宫供暖的事,只等清雅说明白,她已是目瞪口呆,其实就算在纪州王府,也有下人贪,但张尚服这般愈演愈烈,甚至这么大的数额,怪不得今年各宫的冬衣送得那么晚…… “奴婢早该向娘娘们禀告的,是奴婢纵容了她。”清雅自称有罪,知情不报也的确是错。 淑妃慌忙放下茶杯,就要向皇后请罪,但珉儿拦下了,温和地说:“你劳苦功高,宫里的事多如牛毛,且细琐复杂,这一点疏漏,错的是张尚服,不是你。” 辛苦多年的人,最在乎的就是一句肯定,皇后不是没肯定过她,但此时此刻的神情语气,活脱脱像是换了一个人。 珉儿再要开口时,忽然觉得胸前一阵郁闷,她别过身子去,微微扯了一下衣襟。 淑妃看得奇怪,清雅也已经上前问:“娘娘,您不舒服?” 珉儿点头:“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113 她怀孕了? 清雅担心地说:“奴婢搀扶您进去,必是这里太冷,再宣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珉儿却朝她递过眼色,示意不要宣太医,不愿大动干戈,惊动皇帝匆匆赶来看她,但这话说出来,在淑妃面前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她一个眼神,清雅也就会意了。 淑妃亦道:“娘娘身体不适,该宣太医才是,这些日子宫里不安生,吃东西也要谨慎。” 珉儿笑:“没事,大概是早晨胃口好,多吃了几口蒸的糯米糕此刻有些反胃,煮一碗山楂茶就好。” 可淑妃看着皇后的气色,想着自从皇帝把心全丢在上阳殿后,几乎夜夜都在这里过,皇后那么年轻又健康的身体,自然是……她心里很酸,大概比皇后反胃还要难受,但听得说山楂茶,孕妇禁忌山楂,她忙道:“山楂是克化肉食,娘娘用炒麦芽泡茶,对面食的食积最管用。” 珉儿也是随口一说,但淑妃看起来有些激动,而这一阵郁闷过去,珉儿觉得舒服多了,还是正经事要紧,说起如何打发张尚服,安排什么人接替掌管,有商有量地,很快就有了结果,淑妃对宫里的事了如指掌,这也让珉儿十分佩服。 “尚服局的事就交给臣妾,该走该留的都安排好后,臣妾再来向您禀告。”淑妃起身要走了,朝珉儿欠身,“多谢娘娘周全臣妾的体面,臣妾会更谨慎对待六宫的事。” 珉儿含笑:“辛苦了。” 清雅上前来相送,淑妃穿上鞋子,重新穿过寝殿穿过大殿,一路走到了外头,她请清雅留步,带着自己的人便走了。 长桥的距离是多少,她不知道,也不会像珉儿那么去数脚下的步数,可是此刻每走一步,都是她与皇帝的回忆,姐姐在世时,王爷的身边没有她的位置,姐姐过世后,王爷就远走他乡。 其实虽说十几年了,实则她与皇帝在一起的回忆只有区区几年,因为太珍惜,她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再皇后出现之前,项晔对她唯一的一次不高兴,是她翻动了清明阁里上阳殿的图纸,所幸当时她身怀六甲,皇帝不过是皱了皱眉眉头。 “她怀孕了?”淑妃自言自语,双手已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刺痛了掌心,可也及不上她的心痛,这么快,她所害怕的事,这么快就要发生了吗? 不过,皇后好像没有自觉,又或是她知道了瞒着?淑妃苦笑着叹了声,她是看不透那小皇后,忽然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不过这样和气亲切,还真让人愿意相处,和聪明的人相谈实在太省心,她身边总是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们,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博得皇帝的喜欢,似乎因为这样,她和皇后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也变得高贵起来。 皇后若真的有身孕,皇帝欣喜若狂外,太后一定也会很高兴,但愿她一开心,能暂时忘记那个秦文月,淑妃现在真是顾虑重重,宫里的事不顺,自己的担心的事也随时可能发生,还有那个不省心的堂妹江云裳。 回到安乐宫,淑妃利落地吩咐人处理尚服局的事,又命人给云裳传话,让她进宫见自己,秦文月现下就住在将军府,她可不能让堂妹傻乎乎地把丈夫身边的位置拱手让人。 而正如淑妃所料,珉儿对自己到底为什么不舒服没有自觉,琴州一病吃怕了药的她,很反感看大夫,回宫以后就很少让太医进上阳殿,自己小心冷暖便是了,年轻轻的人没事看什么大夫,过去在元州时,若遇上头疼脑热,都是祖母自己照顾珉儿,所以她好些习惯,都是从秋老夫人身上学的。 这会儿在清雅的劝说下,已经退回温暖的寝殿,也没再有方才胸闷的感觉,清雅见皇后气色好了起来,也就不强求了。原本清雅该比珉儿更留心这上头的事,可现在她正惦记着张尚服,毕竟是多年的老姐妹,可她这一下就断了她的后路。 珉儿劝她:“她自作孽,若是往后穷凶极恶去害了别人,受害的人岂不是更无辜?连你也是包庇之罪,一并要卷进去。” 清雅定下心道:“奴婢不再去见她,但是能否允许奴婢,给她送些银子出宫谋生,不然这一下撵出去,大冬天的她怎么活。” 珉儿自然是答应的,让清雅自己拿主意,她虽然不觉得胸闷了,但却疲倦得很,这日午后歇了一觉,睡得特别得沉,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色阴沉沉的,清雅说今夜可能要下暴雪。 “皇上几时来?”珉儿问,“你传话去清明阁,若是夜里遇上暴风雪,可就别来了。” 话虽如此,入夜后北风呼啸,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珉儿却一直没有睡意,借口白天睡得太久了,在殿内徘徊。自然她是在等消息,若是确信皇帝不来,她就安心了,可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到丈夫。 时辰一刻一刻过去,珉儿让门外侍立的宫人都去取暖休息,这上阳殿孤立在水面上,只要守好了长桥不让人上来,大冬天的难道还有人游水进来不成,根本不需要重重守卫,宫人们辛苦,珉儿也觉得压抑。 是以当项晔顶着风雪到来,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打开殿门,里里外外冷冷清清,皇帝不悦道:“人都去哪儿了?” 应声却从里头闪出珉儿的身影,见她就要跑出来,项晔嗔道:“别动,你也不看看这雪多大。” 他疾步走上前,满身的寒气,可手却热乎乎像火炉似的,珉儿轻轻掸去皇帝身上的落雪,说道:“不是说了,大风雪就不要过来了?” 皇帝絮叨着:“天那么冷,朕怕你的床捂不暖,当初到底怎么想的,在你的后殿搭建水榭,就一道门根本挡不住寒气。” 他一面说,绕过去看了眼,只隔了一道门,珉儿睡觉的地方终究不如别处暖和,项晔自责道:“当初工匠不建议在寝殿后搭建水榭,朕还把他们骂了一顿,如今看来果然不适合人居住,现在他们一定在偷着乐。” 见珉儿笑得双眼成了月牙儿,项晔嗔道:“这么高兴?” “今天特别想见皇上,见到了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大方地承认,又很满足地说,“可我很喜欢上阳殿,皇上,珉儿很喜欢。” 皇帝这才露出笑容,洗漱更衣后,两人一起看了眼外头肆虐的风雪,说着明日晨起从太液池看出去必定是银装素裹的世界,便早早入寝,互相依偎着取暖。 而闲谈起白天的事,皇帝叹周觉的死没有一点头绪,后宫出了这样的事,他在朝臣们的面前十分丢脸。珉儿本想说些高兴的事哄他开心,想了半天也没有,相反张尚服那点事,只会让皇帝更烦。 倒是项晔听说今日淑妃到过上阳殿,问起缘故,珉儿不得不说明白,但与从前不同地是,珉儿说:“和淑妃聊得很好,她对宫里事无巨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详谈半天学了好些事。我们一起喝了茶,第一次觉得彼此很投缘,将来若是可以,大概能常常往来了。” 皇帝果然高兴:“你们若能和睦,朕真真高枕无忧了。” 珉儿眼眉弯弯地看着皇帝,她是真心想和淑妃交好的,也是真心想在将来,和平而体面地,把她送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很自私。 可这仅仅是心愿,未必真的会有那一天,她也绝不会去害什么人,毕竟小皇子长大了,早晚要去封地做王储的。 被子捂得暖暖的,怀里搂着香软的人儿,抚摸着那滑腻的肌肤,皇帝就的气息不自觉地就暧昧起来,看着珉儿的目光也变得迷离朦胧,在她脸上亲了亲,轻声问:“朕可以吗?” 珉儿粉面含羞,赧然点了点头,慢慢地蹭着身子下去,项晔的手探入她的寝衣,正要揭开春色时,珉儿直觉得胸口一阵烦闷,下意识地挡开了皇帝,翻身坐起来,捂着心门口。 这一刻,珉儿意识到自己不是吃多了反胃,她可能是病了。 “不舒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皇帝瞬间冷静下来,温柔地扶着珉儿躺下,焦虑地问,“哪里不舒服?” 珉儿摇头:“白天就觉得胸闷,一阵一阵的,皇上让我歇一会而就好,但今晚恐怕不能……” 项晔忙道:“还想那些事做什么,你躺着,这让他们去找太医。” 珉儿拉了他道:“这么大的风雪,别叫太医们路上出了事,明日雪霁天晴,再请太医可好?” 项晔不答应,可珉儿说她已经感觉好多了,只想皇帝抱着她,让她睡过去,皇帝不得不依了她,但这一夜都没能睡踏实。翌日晨起见珉儿气色不错,好像又没什么事,虽然放心了些,临走时再三叮嘱:“立刻把太医找来,让他们看过后,把消息送去宣政殿,朕等消息。” 114 我们的孩子 在太医到来之前,珉儿都觉得自己是病了。她这才刚开始新的生活,开始享受丈夫的半百呵护,才定下人生的方向,若是病了,把生命停在这一刻,实在太冤了。难道做项晔的妻子,都是这样的命格吗,可她不想做皇帝记忆里的人,只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清雅第一次见皇后如此忧愁,连她也被带着担心珉儿是病了,压根没往好事上想,直到两位太医轮番为皇后把脉,再三确认,并找清雅核对皇后的月信日子,笑盈盈地恭喜皇后是有了身孕,清雅才激动地自责:“奴婢怎么完全没想到呢?” 珉儿呆呆地看着太医,问:“太医,你确定吗,真的有喜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但她和项晔夜夜欢好,这是必然的结果,可珉儿完全没有要做母亲的准备,夏天之前,她还是在祖母怀里撒娇的小孙女。 “微臣这就去宣政殿向皇上报喜。”遇见这么好的事,太医们当然急着立功。 “先别去打扰皇上,我想自己告诉皇上。”珉儿阻拦道,她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清雅上前再次说明后,就送他们离开上阳殿,等她折回来时,皇后已不在原处坐着,清雅往里头找来,便见珉儿正坐在说桌前,桌上铺着信纸,必然是要给秋老夫人写信了。 清雅上前帮着磨墨,笑问:“娘娘要给老夫人报喜吗?” 珉儿摇头:“不,奶奶若是知道,接下去的日子天天都会为我担心,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她。你叮嘱周怀,让信差们守口如瓶。” 清雅道:“只怕喜讯传出去,很快全国上下都会知道,毕竟除了纪州的人,谁也没见过敬安皇后,您才是大齐的第一位皇后。您将为皇上生下皇长子,娘娘,您不高兴吗?” “是吗,会传出去?”珉儿好像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还噎在胸口,比起担心自己生病更忧愁的神情,谁看着都是不高兴。 “一定会传出去,更别提太后娘娘该多高兴了,听说太后因为只有皇上这一个独子,一直渴望后宫能开枝散叶为皇上充盈子嗣,但皇上对后宫的雨露之恩实在少得可怜,现在您有喜,太后一定是最高兴的。”清雅无奈地说,“这事儿最多瞒几个月,老夫人在元州也早晚会知道的,不如您亲自向老夫人报喜。” 珉儿搁下了笔,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无法想象那里已经有一个生命,她竟然要做母亲了。那么着急的婚礼,那么冲突激烈的感情,孩子说来就来,半年的时间,她把人一辈子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清雅,我不是不高兴,是太突然了。”珉儿离开了书桌,走到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云鬓高髻、凤钗金簪,宫袍层层叠叠,奢华的金银线勾勒出吉祥如意的花纹,举手投足都是光华贵气。可宰相府的马车闯入元州之前,她还是个垂髫少女,约了村里的姑娘们夏日去河里摸鱼捉萤火虫,她被强行带回京城的时候,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 不知是孕妇情绪易波动,还是珉儿在为迅速逝去的天真岁月伤感,一向冷静的人不知不觉地落下了眼泪,见清雅来劝慰,她含泪笑道:“我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的事,妃嫔们盼也盼不到的事……” 可是珉儿说着说着,却越来越伤心,清雅的年纪与白氏差不多,因主仆尊卑,才一直敬仰着珉儿,但若撇开这一切,在她眼里皇后娘娘的确还是个孩子。 “娘娘,去告诉皇上吧,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清雅递上手帕,笑道,“昨儿新送来的冬衣,皇上见了一定眼前一亮,奴婢去预备轿子。” 珉儿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道:“是呀,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宣政殿上,项晔专心致志地与大臣们商讨国事,但稍不留神,就会惦记起珉儿来,可周怀那里迟迟没有消息,估摸着太医根本没去上阳殿,他心里不悦又不能表现出来,总算对付完了所有的事,匆匆地便散了。 皇帝大步流星地离去,众臣起身来,有人在秋振宇身后说:“秋相大人,您看皇上今天是不是有些心不在焉,难道后宫又出什么事了?” 秋振宇不动声色,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沈哲同样看在眼里,兄长今天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虽然面对国事依旧沉着英明,可他的心并不在这宣政殿里。而如今,后宫里能让哥哥这样牵挂的,就只有珉儿了。难道珉儿出事了? 皇帝离开宣政殿,不等回清明阁换衣裳,就径直要往上阳殿去,但才穿过宣政殿的后门,就看到珉儿正往这里走,但是来的人若有所思,目光不在前方,经身旁清雅提醒,才抬头看到了自己。 “这么冷,你来做什么,太医呢,太医见过你了吗?”项晔走上前,立刻摸了珉儿的手。 曾经失去若瑶的痛苦,让他对生病特别的敏感,而他最初不敢接近珉儿,就是怕她也会像若瑶那样离开自己,也许不该是作为他欺负珉儿的理由,但是真心的。因为当年太伤心,项晔甚至怀疑自己命太硬克妻。 “想见皇上,就来了。雪霁天晴,宫里的雪景那么美,一点都不冷。”珉儿笑着,可是没来由的眼眶湿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笑盈盈地来告诉项晔这个好消息,她不是爱哭的人,为什么这会儿就是止不住呢。 “怎么哭了?”皇帝的心已经揪在了一起,他不敢再问太医到底给出了什么结果,扶着珉儿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吧,清明阁比上阳殿暖和。看来上阳殿不适合过冬,不如冬天你就住在清明阁里,朕时时刻刻都能照顾你。” 珉儿跟着他往殿内走,收敛了眼泪,努力笑道:“大臣们时常进出清明阁,我每次都要躲起来吗?” 项晔嗔笑:“清明阁里又不止一间屋子。” 珉儿道:“那将来有了皇儿,冬天带着他来清明阁避寒,皇上还要给孩子再腾一间屋子。” 皇帝的脚步倏然停下,怔怔地看着珉儿,眼眶泛红泪珠晶莹地人,终于由心而笑了,轻声道:“皇上,太医说我有身孕了。” 项晔转身看了看清雅,清雅躬身向他贺喜,他又看向周怀,周怀立刻说再去请太医,喜庆的气氛从帝后身上散开,皇帝方才几乎悬到嗓子眼的心,踏踏实实地落回去了。 他不由分说把珉儿打横抱起,稳稳地走入清明阁,可清明阁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宫人们见皇帝抱着皇后娘娘找不到安置的地方,忙有人去偏殿搬来美人榻,铺了柔软的褥子,项晔这才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珉儿仰望着这个男人,难以想象初夏的夜晚,他曾那么粗暴地对待自己,也似乎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才更加觉得皇帝体贴温柔,叫人幸福得不真实。 “朕担心你病了,方才见你那样子,失望得几乎要站不稳。”项晔坐到珉儿身边,暖着她的身体,“你若是病了,朕大概连朝政都要丢下了。” “那秋珉儿就是大齐的罪人了。”珉儿笑言,可眼泪又跑出来了,她这是怎么了? 项晔心疼地擦去她的泪水,体贴地问:“害怕是不是,你还那么小。” 珉儿摇头:“不是害怕生孩子,我也不小了,是觉得太突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怕的是不能好好抚养教导孩子,一下子各种各样的事都涌了出来,皇上,这才半年。” “朕知道,泓儿的事一定对你有所影响,你眼里看到的朕,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你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朕。”项晔坦率地说,“不瞒你,朕虽然高兴,同样觉得突然,一年后,我们之间就要多个孩子了。” 见自己的心思能被理解和体会,珉儿的眼泪消失了,露出灿烂的笑容,坚定地对皇帝说:“一定会是个好孩子,我会把奶奶教给我的一切也教给我们的孩子。” 项晔嗔笑:“若是个女孩儿,可不许把那冷冷清清的个性也教给她。” 珉儿问:“皇上想要公主吗?” 此刻,太医再次被传召到清明阁,当着皇帝的面又一次为皇后把脉,再三确认了皇后的身孕,项晔便亲自带着珉儿往长寿宫去,对此最高兴的,必然是太后了。 而这会儿功夫,淑妃召见江云裳入宫,她刚刚到安乐宫,凳子还没坐热,堂姐的话题还没说开,就从长寿宫传出喜讯,皇后有身孕了。 江云裳亲眼看到姐姐的神情僵在脸上,她等了半天,才见堂姐缓过神,淑妃干咳了几下,问她:“我们说到哪儿了?” 云裳道:“娘娘问我秦文月的事,我到现在没再见过她,不过听下人说,她早晨还和沈哲见了一面。” 淑妃蹙眉道:“就是沈哲,你该防备她,别叫她和沈哲有往来。” 云裳冷笑:“他们是表兄妹,我拦得住吗?娘娘您这么紧张,难道是听说了什么?秦文月,是不是要嫁给沈哲?” 115 祭奠她的儿子 “你现在说得轻描淡写,等沈哲真把秦文月娶进门,你就该着急了,可那会儿着急已经来不及。”淑妃无奈地看着堂妹,是该可怜她的别无选择,还是怒其不争?可就连她也没想到,沈哲会是这样的人。 “娘娘您知道吗?我们不和睦被揭穿的那晚,我让他放了我休了我,大家从此都解脱。”江云裳惨淡地笑起来,摇头道,“可是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既然没拒绝,一定也是渴望解脱的。” 淑妃起身直逼到云裳的面前,她是着急了,皇后有孕的消息对她而言打击实在不小,本要厉声厉色地警告云裳,但话出口的一瞬还是压了几分火气,苦口婆心道:“你若与沈哲合离,预备去哪儿活下去,到庵子里当姑子吗?云裳,你爹娘甘心白白养着你吗,还会有人家敢娶你吗,你接下去的一辈子要怎么过?我不知道沈哲想什么,可他但凡还有人性在,就不会轻易点头,哪怕你们捆绑在一起互相折磨,也好过你饿死在外头。” 云裳眼中含泪,痛苦地说:“哪怕做姑子呢,就算饿死了,也一了百了。活着每一天,心里都压抑苦闷。” 淑妃怒然道:“你这种一看就尘缘未了的女人,谁能收你?死了这条心,江云裳,要不就是死了,要不你就给我顶着将军夫人的头衔老老实实活下去。” “到底是我可怜,还是堂姐可怜?”云裳苦笑,深深一叹,她不想再对堂姐提起这些话了,“娘娘放心,我再也不会对您提起这些话。” “也许这世道,有一天我们女人家能活出些道理来。”淑妃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在那之前,只有守住尊贵的地位,我们才能活得有道理。这世上的女人有几个能为自己人生做主的,又有多少女人操持家务,连闲下来做白日梦的时间都没有,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江云裳凄惨地一笑,她不想再开口。 这一边长寿宫里,太后爱不释手地摸着珉儿的手,她就知道这个儿媳妇和若瑶不同,秋珉儿是有福气的人。她不仅能得到儿子的真心,还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想当年儿子与若瑶那般恩爱,却也好几年不见动静,再后来就…… 太后摇了摇头,不去想悲伤的事,一定也是若瑶在上天保佑着皇帝,把福气都留给了珉儿。 “我算算。”太后掰着手指,欢喜地笑道,“正是明年夏末秋初时,我又能添个小孙子了。” 所有人都那么开心,珉儿自己不安的心情就被好好地藏起来了,时不时与项晔对望,彼此含情脉脉,太后看在眼里,含笑叮嘱儿子不可再欺负珉儿,便叫他早些送珉儿去上阳殿,只是不放心地说:“上阳殿建在水上,冬天冷不冷?若不适合居住千万别逞强,宫里风水好的地方有的是。” 在太后的絮叨关怀下,项晔好不容易把珉儿从长寿宫带走,松了口气道:“朕知道母后一定啰嗦,可也太啰嗦了,有没有吓着你?” 珉儿摇头,见项晔牵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便笑起来,跟着皇帝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上阳殿,皇帝问她是否要给秋老夫人报喜,彼此说着贴心又琐碎的话语,沿着太液池慢步,远远望去,那恩爱甜蜜的模样,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 这会儿才进宫来见太后的秦文月,刚巧遇见这一幕,正因为离得太远看得不真切,一大半的氛围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她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身旁的宫女提醒她该去长寿宫,秦文月笑道:“皇上和皇后娘娘,真是恩爱极了。” 宫女笑道:“可不是嘛,自从皇后娘娘进宫,皇上眼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秦文月面上笑得欢喜,心里早已阴冷一片,她是带着为自己觅夫婿的心情和哥哥的愿望上京的,两件事总有一件事要做好,又或者两件事都做好,反正将来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再也不用仰望任何人的光华。 此时清明阁有要紧的事传到皇帝跟前,珉儿和项晔尚未走上长桥,皇帝犹豫是该回去处理政务,还是继续送珉儿回宫,却被心爱的人轻轻一推:“皇上去吧,臣妾自己回去就好,太医也说了不要太大惊小怪,臣妾会小心的。” 项晔便不再纠结,指了长桥道:“修补的那一处,你仔细别绊着了。”又再叮嘱了清雅几句,就匆匆而去。 珉儿见他走远,也要回去了,见清雅望着一处发呆,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清雅朝远处指了,说:“娘娘您看,那边像是将军夫人的身影,该是从安乐宫的方向来,可那么年轻漂亮的人,满身阴影,这么好的天气里格格不入,反而惹眼了。” 珉儿知道,清雅一辈子都忘不了沈哲的救命之恩,自然是盼他能过得好过得幸福,但现在沈哲的感情和生活都一团糟,而这里头虽不是珉儿之错,可她若完全把自己高高挂起,也太无情。既然决心要亲近那些她本不愿在乎的人,去慢慢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作为皇后,作为嫂嫂,作为太后的儿媳妇,江云裳也是她该关心的人。 “清雅,你去请云裳来,我在这里等你们。”珉儿主动发出了邀请。 清雅喜不自禁,皇后愿意亲近将军夫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忙吩咐宫女守着娘娘,自己只身追着将军夫人的背影而去,江云裳则完全没看到这里皇后一行人,待清雅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她才隔着很远,看到太液池边的人。 “夫人,奴婢为您带路。”不等江云裳回绝,清雅便侧身让出道路。 “我不想去,娘娘有身孕需要休息,我不该去打扰。”云裳回绝了,转身要走。 清雅却走上前拦下,示意边上随行的宫女内侍退开些,正经地说:“夫人,您想不想知道将军和皇后娘娘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奴婢都知道,元州的事,琴州的事,包括后来的一切。” 云裳愣住,而清雅道:“但这些话,若是由皇后娘娘告诉您,您心里就更敞亮了。夫人,将军和皇后娘娘什么事都没有,哪怕您怪将军曾经心里有别人,皇后娘娘也是无辜的。您在京城除了淑妃娘娘,再没有其他亲朋好友能依靠,其实皇后娘娘和您的处境没什么差别,妯娌之间若是互相体谅扶持,该多好?” 见江云裳还愣着不动,云裳伸手搀扶她:“夫人,您随奴婢来吧,皇后娘娘站久了就要冷了。” 与此同时,秦文月到了太后跟前,可太后却和昨天不一样,与她说笑几句后,就一直在和林嬷嬷商议皇后身孕的事,秦文月不再是宠儿,被可有可无的撂在一边,好半天太后才瞅见她一眼,却又是笑眯眯地说:“文月啊,明年这时候,宫里就更热闹了,你若也在就好了。” 秦文月乖巧地撒娇:“只怕太后您抱着小孙儿,就把我忘了,来不来也没人惦记了。” 太后欢喜道:“你呀,早早许了好人家,有了疼你的相公,还会惦记我这个老婆子?” 正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时,林嬷嬷得了叫人扫兴的事,偏偏太后逼着她说,便听闻慧仪在软禁的宫殿里寻死觅活,刚刚把额头都磕破了。太后果然立时就变了脸色,一高兴,竟把慧仪母子全忘了,那孩子的尸首还停着没发送,他们这些大人,实在无情又狠心。 “你去告诉皇上,今早解决,先把觉儿入土为安。”太后阿弥陀佛地念着,“这宫里到底什么人,有这样通天的本事,竟什么也查不出来?” 边上的秦文月,却是计上心头,低头把金灿灿的镶嵌蓝宝石的手镯拨正,太后想抱孙子,想抱嫡皇子?她一抬头,就是温柔贴心的话,嘴上说着:“太后您别担心,皇上一定会处理妥善的。”可心里头早已打定主意,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就用来给慧仪长公主祭奠她的儿子好了。 通往上阳殿的长桥上,珉儿小心地跨过了桥面修补过的地方,江云裳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而看到修补的痕迹,就想起沈哲在这里守了皇后一整天的事,心里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哼笑。 虽然很轻,可是很悲凉,珉儿感受到这样的气息,回眸看向江云裳,问道:“你冷吗?” 江云裳摇头,目光始终没落在珉儿脸上。 珉儿却轻松地一笑:“母后一直盼着我们能互相扶持,可这么久了,我们却从没好好聊过。” 江云裳不言语,她怕自己说错话,堂姐对她的叮嘱也很简单,闭嘴,她只要闭嘴就好了。 珉儿没有勉强,见太液池里几尾锦鲤沿着长桥追逐自己的身影,她向清雅递过眼色,清雅立刻派小宫女去拿来鱼食,珉儿亲手递给云裳道:“宫里没什么有趣的事能做,我每天都这样打发时间,你要玩儿吗?” 江云裳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能伸手来接,可是手从袖子里探出,露出了食指上的伤痕,两弯月牙似的血痕在白嫩的手上赫然醒目,珉儿拿下了鱼食,换而握住了云裳的手,问道:“是咬伤的?” 116 不如把将军府闹得天翻地覆 江云裳惶然抽回手,好好地将伤痕藏入了袖子里,侧过脸道:“是不小心弄伤的,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然而那伤痕毫无疑问是牙齿印,伤在那个位置,更多半是自己咬的,珉儿凝视着云裳,不知道她背过人去,是有多痛苦多恨,才会要这样伤害她自己。 “我和沈哲当年在元州只是一面之缘,我随着元州百姓去犒劳将士们,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珉儿冷不丁地就开始解释,“多年后于长寿宫再次相遇,我已经是皇后了。琴州发生的事,是皇上一时糊涂,其实和沈哲并没什么关系,纠结的是皇上对我的感情,沈哲被迫无奈,他不敢反抗他的哥哥。至于沈哲心里如何看待我,不论如何都是发生在你出现之前,我想云裳你也是明理的。” 方才清雅那么说,云裳还觉得不可思议,可她竟然真的亲口解释了,江云裳当然明理,她知道过去的事不怪沈哲,更不怪皇后,但她正承受的痛苦,又切切实实是沈哲现在给予她的,可偌大的京城和皇宫,没有一处可诉说她心中的委屈。所有人只怪她不贤惠不温柔,怪她不能哄得丈夫喜欢。她夜里哭泣,怕惊动门外的侍女,只能咬着自己的手指忍耐。 她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娘娘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到头来又全是我的不是,总之错在我,都是我不好。”江云裳一开口,果然就会说失礼的话,不怪淑妃要她闭嘴。 “不是推得干干净净。”珉儿干脆地说,“我从不觉得沈哲的任何事与我相关,我方才那番话,不是在为自己解释,而是在为你解释。” 江云裳凄凉地笑着:“娘娘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珉儿道:“我的祖母对我说,女人可以把心交给男人,但绝不能把人生交给男人,眼下你的心无处安放,那就继续好好过自己的人生。祖母说,人常道随遇而安、顺其自然,这并不是认命,而是挣扎过后的惜命,若是自己都不爱护自己,就更不能指望别人了。云裳,你什么都没做错,沈哲亏待你,那你就轻视他好了,何必把他放在眼里?” 江云裳是没见过之前珉儿是如何对待皇帝的,她的骄傲和珉儿不一样,她只是用强硬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而不是像珉儿当初那样,连带着皇帝,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没想到皇后娘娘,会说这样的话,真没想到。”江云裳禁不住感慨,皇后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那你觉得,我该对你说什么?”珉儿莞尔一笑,再次把鱼食的小碟子递给了云裳,拿着自己的那一碟凭栏而立,鱼儿们围着她的身影转悠,悠哉悠哉地吃下她撒入太液池的鱼食。 江云裳没言语,珉儿便道:“我的祖母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心善热肠但一切都是有条件有原则的,祖母最常教导我的,便是人该为自己着想。这世道灌输给人太多大义,让很多人都陷在为他人而活着的困苦里无法脱身,为了一句夸赞,一句肯定,为了根本没人在乎的体面。” “在我看来。”珉儿转身看向云裳,眼中却又几分严厉之色,“哪怕你把将军府闹得天翻地覆,让沈哲在外头丢尽颜面,也比你咬伤自己流血流泪要强。” 云裳连连摇头,皇后说的话,和她的堂姐和太后完全相反,这不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该说的话,她怎么能怂恿自己去闹呢? 可珉儿却说:“为什么要对伤害你的人好,为什么要随便听那些根本不知道你多痛苦的人伪善的劝告,自然我的话,你也大可不必听。但我们一样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和辛苦,我觉得你所承受的,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沉重。” 云裳苦笑:“娘娘这话,难道不自相矛盾?” 珉儿却笑道:“就是如此,你就该拿出这句话,去应对其他人。而我不会再对你说这些话,希望我们以后相见时,能说说笑笑。” 江云裳看了看珉儿,来京城这么久,家人也好,太后和堂姐也罢,甚至是沈哲,对她说过无数的话,道理甚至是威胁,没想到今日,她才觉得心里敞亮了一些,她完全没想到皇后竟然是这样的人,太后要她顺从,堂姐要她闭嘴,可皇后却说,你不如把将军府闹得天翻地覆。 她走到栏杆旁,把鱼食撒入太液池,鱼儿们围着鱼食转悠片刻后,才纷纷享用,不疾不徐一如珉儿喂食的模样,珉儿笑道:“这太液池里的鱼,特别有灵性,下回有机会,我让你见见皇上是怎么喂鱼的,能把这太液池的水煮沸。” 江云裳不解地看着皇后,这位传说中孤傲清高的人,笑起来那么甜那么美,便是女人家见了,也忍不住停下目光。难怪所有人都传说皇帝如今眼中只有皇后一人,也怪不得她的丈夫对一面之缘念念不忘。那么她自己呢,她江云裳是不值得被人爱的吗? “去上阳殿喝杯茶吗?”珉儿笑道,“站着说半天话,怪冷的。” 江云裳恍然想起皇后有了身孕,忙道:“娘娘请早些休息,您身体要紧,妾身该走了。” 珉儿笑:“你真的想走,我就不拦着了,若是不着急,何不去坐一坐?宫里的日子很闷,我也很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哪怕在眼前晃悠也好。” 清雅上前将两人手里的小碟子收下,笑悠悠地说:“娘娘和夫人看,岸上好些人等着了,都捧着贺礼要送来上阳殿呢。奴婢要忙着应付这些事,夫人,您就陪娘娘说会儿话吧。” 珉儿对云裳温柔地一笑,自己就先走了,江云裳站在原地不置可否,见清雅上前来引路,不自觉地就跟上了脚步。 妯娌之间尴尬的关系,因珉儿的主动,终于有所缓和,年纪相仿的人,本该比旁人更投缘,虽然珉儿带着目的才主动接近淑妃或是江云裳,可她没有害人的打算,不过是算计着,要把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些。她就要做母亲了,如何站稳脚跟,如何守护孩子,不能再是空想的一句话。 相比淑妃一见面就问各种烦心的事,皇后在长桥上说完那番话后,到了上阳殿,就只问云裳纪州的人土风情,也说她在元州的见闻。被珉儿带着话题,云裳渐渐地放开了,感觉到心里出现淡淡的愉悦,才发现真的没必要时时刻刻想着那些烦心事,人生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值得去做。 而半个时辰前,淑妃口口声声提起的秦文月,这会儿正代替太后,跟着宫人曲曲折折地穿过皇宫,停在偏僻荒凉的宫殿里,宫门前把守着侍卫,都是一脸铁色,疑心地询问他们的来意,才把秦文月放了进去。 秦文月带了些林嬷嬷拿给她的膏药和食物,像探监似的来看望慧仪,而里头的慧仪一听见人的动静,就立刻疯了似的冲出来,秦文月被赫然吓了一跳,到底是害怕的,禁不住腿一软,跌坐了下去。 “你来做什么?”头上缠着纱布的慧仪鄙夷地看着慢慢从地上拍起来的年轻女子,她最厌烦的就是太后的这些亲戚,这秦家的人更是和王府毫无关系,连沈家的亲戚都来沾项家的光,可她这个项家嫡亲的女儿,却落得这样的地步。 “长公主……小女是代替太后娘娘来看望您的,太后娘娘不便前来,但是她老人家很担心您。”秦文月柔弱地说着,把食盒递上道,“林嬷嬷准备了好些长公主您爱吃的东西。” 可是慧仪却一巴掌打开,呵斥道:“滚去告诉老太婆,让她立刻放我走,让她抬头看看,我娘在天上望着她呢。” 食盒散落在地上,碟子摔得细碎,门前的侍卫进来看动静,秦文月慌忙解释:“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她去捡拾散落的东西,战战兢兢地说,“今日宫里有喜事,太后娘娘实在走不开,可是听说您受伤了,特别的担心。才命小女前来,长公主您别生气。” “喜事?什么喜事?”慧仪神情狰狞,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儿子尸骨未寒,他们哪里来的喜事?” 秦文月捧着食盒,怯弱地说:“皇后娘娘有身孕了,太后和皇上可高兴了。” 慧仪愣住,身子僵硬地一动不动,秦文月眼珠子一转,上前搀扶:“长公主您去歇一歇吧,想必就是您情绪太激动,皇上怕您出去会伤害自己,才留您在这里照顾的。现下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或多或少顾不得您了,不过只要您平静下来,好好的,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不忍心把您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慧仪则自言自语:“老太婆想抱孙子啊……可是我娘的外孙没了,不是她的骨肉她怎么会心疼呢,她怎么会知道我有多痛,我的觉儿啊……” 秦文月道:“长公主,小女天天都会来看望您,您一旦好了,我就立刻告诉太后去。” 117 互相背对着走远 “告诉太后什么?”慧仪从悲伤中回过神,野蛮地揪起秦文月的衣襟,“小贱人,你是要害我吗?” 秦文月方才乍然见到疯子一般的女人冲出来,的确被吓着了,但这会儿已经不怕了,可表现出得哆哆嗦嗦,让门前的侍卫都皱眉头可怜,想要上前来阻止慧仪。 她柔弱而无辜地说着:“长公主,我是说要告诉太后您精神好了,让太后放您回家呀,难道您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吗?您不回家,谁给小公子办身后事呢?” 慧仪一把推开秦文月,她连带着食盒一起再次摔在地上,门前的侍卫看不下去,上前来请秦文月离开,以免给他们添麻烦。 秦文月半推半就地走,不忘回头对慧仪道:“长公主,小女明日再来看望您,您可一定要好起来。” 慧仪见她离去,自己也想走,再一次冲到宫门前,可是侍卫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闯出去,她大哭大闹也无人理会,隔着宫门,秦文月听见里头的动静,低头整理衣衫,嘴边扯过阴冷的笑容。 这样的疯子放出来,宫里可就有好戏看了,而她现在,要先去给哥哥写封信,告诉他京城里的情形。 此时皇后有身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秋振宇闻言也是一怔,他本以为珉儿不过是一颗棋子,皇帝绝不会喜欢他的女儿,不过是在后位上摆一个大活人,谁知道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珉儿甚至怀上了龙种。 她出嫁的那天,秋振宇带着族人跪送皇后,他老泪纵横地说,秋家上下的性命就交给珉儿,其实是做给宫里的人看,是做给皇帝看。他怎么可能把家族命运交付给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只是想让皇帝明白他的恐慌不安,明白他对于新君的敬畏。 书桌的抽屉里,有一封秦庄送来的信,是在他的妹妹秦文月到来后送到的,信里提起了他的妹妹,让秋振宇代为照顾。自然只要暗地里保护她就好,而等时机成熟时,会让秦文月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秋振宇这几日冷眼旁观,这秦文月在后宫和王府自由出入,可见距离是非祸端也不远了。 昔日赵氏皇朝虽然皇权旁落,妃嫔们勾心斗角,可毕竟是真正的帝王天家,规矩森严一板一眼,丑闻只有宫里的人知道,世人眼里的皇室永远在云端之上,但项晔的后宫,却连京城贵族的后院都及不上。 可是秋振宇不知道,他的女儿,正着手预备改善这一切,父女之间,早已站在了对立面。更被动的是,秋振宇至今看不清女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他的女儿却比他想象的还要了解自己的父亲。 这一日,因江云裳在上阳殿迟迟不离去,淑妃坐立不安,最终赶来亲自看一眼,可是皇后和堂妹却安安静静地下棋,她的妹妹看起来平和宁静得多了,和在自己面前时判若两人。 淑妃到来,珉儿和云裳才察觉时辰晚了,便不再强留,让云裳早早回去,笑道:“棋局摆在这里,改日你来我们再继续。” 云裳碍着堂姐在一旁,只恭敬地答应下,没说别的话。 淑妃让自己的人送云裳走,自然是要尔珍问问堂妹发生了什么,自己则留下向珉儿禀告,道是张尚服已经离宫。眼下尚服局的人手已重新安排,因帝后妃嫔的衣衫制作马虎不得,一时半刻不能定下代替张尚服的人,除了底下的宫人外,尚服一职暂时空缺,之后会依照从前的制度选拔人才。 珉儿想起张尚服曾悉心培养了一个小宫女想作为她的接班人,但她没有问起淑妃,既然淑妃出面处置这件事,她只要听着就好了,而那小宫女,自然也有她的命数。 离开之前,淑妃再次向珉儿道喜,珉儿知道这里头利益关系的尴尬,但也欣然接受了祝福。 淑妃离开上阳殿时,因太阳落山,天越发冷了,尔珍等在岸边迎接她,见了面便说:“夫人说就下棋聊天,说了些纪州和元州的趣闻轶事,什么要紧的话都没说。” “真的吗,云裳没有失礼?”淑妃心中不安,认定堂妹是在敷衍。 “但您看刚才,皇后娘娘和夫人那么安宁地下棋,若是夫人出言不逊,哪里来这么好的气氛?”尔珍宽慰道,“娘娘,夫人不是小孩子了,她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淑妃叹息:“我这是怎么了,事事不顺心,早知今日,就不该把那孩子接来京城。” 但今天云裳很开心,或许说不上欢欣雀跃,可至少是她与沈哲成亲后,最轻松自在的一天。 珉儿的话让她幡然醒悟,她何必捆绑着沈哲活下去,堂姐问她若是合离,她能去哪儿,岂不是要饿死在外头?那不如就当将军府是客栈,当她是借宿,只要心里无视了沈哲,在哪儿都一样。可她若放不下,哪怕合离远走他乡,这辈子也逃不出自我折磨的痛苦。 回到将军府时,云裳久违地感觉到了饥饿,她脱下华丽的衣裳,亲自去厨房给自己做了顿饭,下人们围在厨房门前,看着夫人洗洗切切,那漂亮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入冷水里,纵然被冻得发红也没有皱眉头,相反夫人的精神比从前好多了。 云裳给自己做了热腾腾的白菜锅,炒了一道小菜,现成蒸好的米饭,简简单单地端回房间里,吃得特别香。 “夫人……这些粗活还是交给我们来做好不好?”侍女们进门来,不好意思地说,“夫人您亲自下厨受累,我们可不好向将军交代。是不是厨房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您说哪里不好,奴婢这就吩咐他们往后照您的喜好做。” “你们做的饭菜很好,可我今天特别想吃自己做的,我在纪州的家里,并没有那么多下人,经常下厨做饭伺候双亲。”江云裳毫不掩饰出身的普通,但她也不愿为难无辜的人,“偶尔一两次,我不会天天这么做,你们放心。” 众人面面相觑,但不得不退下了,这事儿经口口相传,宅子里很快都知道了,沈哲回家时,下人就告诉他今天夫人亲自下厨。 “她这么晚回来?”沈哲道,“夫人今天去哪里了?” 下人们应道:“原是淑妃娘娘请夫人进宫的,但后来听说是被皇后娘娘邀请去了上阳殿,回来时天都黑了。” 沈哲知道珉儿怀孕了,今早早朝时皇帝的心不在焉也有了解释,但他忙了一整天,还没心思多想这些,突然听说江云裳和珉儿相处了很久,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地担心。 他换了衣裳,犹豫再三,还是往云裳的屋子来了。 然而半路在长廊上遇见秦文月,表妹温柔地说:“听说哥哥回来了,正想去问候你,哥哥这是要去见嫂嫂?” 沈哲应着,而秦文月却自顾自地说起宫里的事,说起太后,说起皇后,半天也没放他走,那么巧,遇见云裳出来散步,沈哲一眼就看到了妻子。 秦文月见表兄目光异样,猜想到后面来了什么人,反而亲热地挽起了沈哲的胳膊,娇柔地说:“哥哥,你说带我京城逛逛,一天一天的,几时才得闲?” 那边江云裳见兄妹俩说话,那么大的将军府,她何必非要来这里散步,默默地就转身了。 “云裳。”可沈哲却不由自主地喊了她的名字,像是怕她走,又像是怕她误会自己和表妹。 秦文月放开了沈哲,一样转身来找云裳的身影,亲热地走上前道:“嫂嫂,今日我们同在宫里,却没能相见,我一直陪在太后身边,都没空去向皇后娘娘道喜,娘娘可安好?” 沈哲徐步走来,打量了妻子,隐约觉得她今天有些不一样,而听见表妹提起珉儿,正说中他的心思,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会儿开口提珉儿。他随口说了声:“天冷了,散步的话多披一件风衣才好。” 秦文月笑悠悠:“哥哥和嫂嫂,真是恩爱极了。” 江云裳淡淡地说:“你们聊吧,我走走就回去休息。” 秦文月眼眸一亮,再次挽起表兄的胳膊,像是朝云裳示威一般,可脸上只有乖柔的笑容:“嫂嫂,我正叫哥哥带我去京城逛逛,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 云裳漠然转身:“你们去就好,天冷了,我不爱出门。” 说了半天,妻子也没回答皇后是否安好,沈哲也不知道秦文月是否听说了前阵子的传闻,而他现在的确很在乎珉儿好不好。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的确,秦文月还不知道这几个人之间的纠葛,她无意识地提起了皇后,换来了一片尴尬。 沈哲摇头:“没事,你嫂嫂的性子就是这样,很晚了,早些歇着吧。” 两人都走了,互相背对着走远,只秦文月站在那里,不屑地哼了声:“真没意思,两个都是闷葫芦不成,还不如住进宫里去,比这里热闹多了。” 118 索命 摊儿皇帝两次要求秦文月离宫,她想再住进皇城里只怕不容易,那日阔别多年后初见沈哲,秦文月被表兄的风华惊艳,可惜紧跟而来的“冷落”,让她觉得沈哲这个人很没意思,至于皇帝,对她更是不亲切不友善,只有太后最容易欺骗。 秦庄曾问妹妹是不是要做妃子甚至皇后,如今看来,不论是象征着天下至尊的皇帝,还是风华绝代的表哥,秦文月都没有动心,她并没有要嫁给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念头,但是若能搅乱他们的生活,看到他们的痛苦,她就能心满意足。 像是天生在骨血里的邪恶,但上天又给了她温柔妩媚的容貌,包裹阴狠的心。项晔和珉儿也好,沈哲与云裳也罢,秦文月与他们无冤无仇,靠着哥哥的野心才沾到几分利益的冲突,可这世上一直都存在着没有道理的恶意和伤害,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磨难。 然而眼下,项晔和珉儿都没意识到磨难的出现,秦庄的野心被他舍命救主的忠心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而珉儿对于秦文月的反感,也仅仅是潜意识里的本能。她自己很明白,没道理去针对秦文月,更担心自己再而三地要求皇帝驱逐那个人,会显得她心胸狭窄太过敏感。 值得珉儿高兴的是,皇帝终究有他英明的一面,那天秦文月去探望慧仪的事传到项晔耳朵里后,他便派人到长寿宫传话,告诉太后他不只是不让母亲去见慧仪,任何人都不能去,别再折腾什么让秦文月代替前去探望的事,秦文月对慧仪说她天天都会去探望,却在第二天就被禁止了。 太后向秦文月解释时,还叹息:“难道要把她关一辈子吗,可皇上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皇上一定有皇上的道理,太后您就不要心烦了,再过一年您就又能抱孙子了,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秦文月顺着太后的心意,将老太太哄得十分高兴,可是这天中午太后午歇时,却做了噩梦。 梦里慧仪的母亲来找她,说太后欺负她的女儿,说太后害死她的外孙,太后一身冷汗惊醒时,秦文月正陪在一旁,焦虑地问着:“太后娘娘,您一直在说梦话,这是怎么了?” 太后惊魂未定,紧紧抓着她的手,可她也不好意思说出梦里遇见的事,只是吃力地说:“做了噩梦,没事了。” 伺候太后午休的是秦文月,在熟睡的太后耳边说那些话的也是她,太后并没有做恶梦,梦里的声音也不是臆想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秦文月在她耳边说的。而有了这一场“噩梦”,太后夜里睡得也不踏实,到了第二天,秦文月伺候她午休时,同样的梦境再次出现,如此反复折腾,三天后,太后已是憔悴不堪。 珉儿听闻太后病了,原本被要求在上阳殿安胎的她,自然要前来探望,三日不见,婆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虚弱地靠在床头,项晔坐在她身旁,一见珉儿来了,皇帝本想起身来迎接,但顾及了母亲,只吩咐:“给皇后娘娘搬一张椅子。” 反是太后说:“椅子那么硬,皇上你让开,叫珉儿坐在我身边。”又对珉儿说,“我没事,惊动你们都来,我反过意不去。珉儿你要小心,头几个月要保重身体。” “儿臣很好,反是母后怎么病了,是着凉了?”珉儿一面问着坐下,抬头就看到站在人后的秦文月,她倒是懂得分寸,像个宫女似的站在那里,珉儿收回目光,“儿臣听说您不肯看太医?” 太后皱着眉抿着唇,像是不愿说,见儿子坐在一旁已经越来越生气,她这才命人都退下,自然秦文月也跟着走了,走时她回头看了眼,再转身时,眼底浮起了阴冷的笑容。 人都散了,太后才道:“我是做恶梦,连着几天都梦见慧仪的娘,原本姐姐对我是最和善亲切的,她在世的时候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可是在梦里却不断地向我索命,说我虐待她的女儿,害死了她的外孙。”太后偷偷看了眼儿子,委屈地说,“你偏要关着慧仪,让她连儿子最后一面也不能见,既然查不出案子,何必一直拖下去,不如先让她送一送她的儿子。” 项晔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世上哪里来鬼怪神力,不过是个寄托罢了,娘别胡思乱想就没事了。慧仪那么疯狂,若不关起来,那她就真的要来向您索命了。” “皇上。”珉儿打断了项晔的话语,这男人说得也太直了,即便是而儿子也该婉转些,但皇帝的气势珉儿很喜欢,哪怕不是皇帝金口玉言,便是普通的男儿,也不该随意动摇立场。 但太后现在这个样子,僵持下去,她还会被梦魇纠缠,是病还能吃药,心病就难医了,总不见得看着老太太一天天衰弱下去。 太后委屈地对珉儿说:“你看他,一点商议的余地都没有,外人又该说他是个暴君了。” 暴君的传言,是项晔斩杀建光帝血染宣政殿才传出去的,更何况打了七年的仗,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可这个词眼从太后嘴里说出来,竟有几分滑稽,珉儿笑了,被项晔嗔道:“你笑什么,正经的事情倒是拿个主意。” 但珉儿也不想放慧仪出来,她可没好心给太后做人情,但不知怎么的,婆婆和丈夫不约而同把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从来只听说儿子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做儿媳妇的在母子之间为难,真是稀奇。 “那就把长公主送出宫去,由她去为孩子办身后事,但从此以后,再不许长公主踏足皇城,皇上若是不放心,索性连京城也禁足,只管给长公主丰衣足食的生活,彼此都心安了。”珉儿只能取了这折中的法子,而她也觉得把一个疯子关在宫里不合适,要不就驱逐,要不就关入大牢,她的善心,不是用在这种人身上的。 但太后本还拉着珉儿的手,听了这话,渐渐就放下了,脸上自然是不乐意,可她知道儿子的脾气,珉儿的这个法子已经是让步了。 耳听得皇帝要开口,太后赶紧道:“京城就罢了,往后别让她进宫就是,晔儿,你也给我在项家的人面前留点体面,娘终究是外人,慧仪才是项家的人。” 项晔叹气:“儿子知道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今日就送慧仪出宫。娘,她的为人根本不值得您心软,下毒的人固然是恶,可她若管好自己的儿子,那天的毒药也进不到他嘴里。” 太后合十默默念了几声,不乐意地说:“这种话就别说了,孩子都没了。你忙去吧,我和珉儿说会儿话,她刚刚走来,歇一歇再回去,有了身孕可一定要小心。” 项晔朝珉儿递过眼神,两人心领意会,皇帝便大大方方地走了,不过珉儿这会子立场也尴尬,毕竟她没有顺着太后的心意,婆婆刚才把手松开,就说明了一切。婆媳俩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不多久秦文月也进来了,这些日子都是秦文月在伺候太后,此刻珉儿冷眼看着,她端茶送水熟稔有余,温柔又体贴,还特别有耐心,太后会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可珉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说不上来的反感。 此时皇帝已经派人去带慧仪出宫,并会拨给她银两和人手为周觉办身后事,慧仪这边见有人来接她,听闻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进宫,冷冷地一笑后,对来带她走的人说:“我和太后母女一场,将来再也见不到了,能不能让我到长寿宫外磕一个头,只在宫门外就好。” 那些人倒也谨慎,说是先去禀告太后,话送到太后跟前,老太太听得红了眼圈,也不问珉儿好不好,便自己做主:“就依了她吧,难得这孩子还有孝心,我就说她并非十恶不赦。” 珉儿不言语,秦文月殷勤地去替太后传话,那些人得到太后的懿旨,自然也就大胆放心地带着慧仪来长寿宫外,长公主还是长公主,并不是犯人,他们跟在一旁看守,慧仪没有被五花大绑。 而慧仪生出这个念头,是想到了长寿宫门前后,不顾一切冲进去找那老婆子拼命的,结果长寿宫门前站了一排太监,她想进门就难了。 偏是这个时候,秦文月挎着一只包袱出来,煞有其事地让门前的人散开,客气地走向慧仪,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说道:“长公主,这是太后赏赐给您的东西。” 慧仪冷冷地盯着她,却忽然听秦文月轻声说:“长公主,皇后娘娘也在里头呢。” 这一句话,深深刺激到了慧仪,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吃了皇后赏赐的点心死的,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罪过算在珉儿的头上,众人正等着她接过东西后磕头,慧仪却猛地一把推开了秦文月。 秦文月惨叫着滚了出去,等人们转过神,慧仪已经闯入了长寿宫,等宫人们醒过神去追,她已经一路跑进来了。 太后和珉儿正说话,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只见慧仪如魔鬼一般出现在眼前,珉儿刚站起来,她就扑了过来,揪起珉儿的衣襟,用尽所有力气把她摔在地上。珉儿直觉得天旋地转,再后来,小腹被重重地踹了一脚。 119 只要靠在他身上就好 宫人们赶来制服了慧仪,没让她再继续伤害皇后,太后早已被吓得呆若木鸡,清雅赶来时,看到珉儿蜷缩在地上,虽然慌得她双腿打颤,还是镇定下来指挥众人,小心翼翼将人挪到了太后的床榻上。 疯狂的慧仪被拖出门外压制着,宫人们宣太医的宣太医,找皇帝的找皇帝,长寿宫里乱作一团。 “珉儿,你觉得怎么样了,珉儿你醒着吗?”回过神的太后,双手瑟瑟发抖,眼中泪水打着转,不敢碰一下看似昏睡的珉儿。 珉儿浑身紧绷,闭着双眼不说话,突然而来的袭击,把她吓懵了。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摔伤的疼痛和小腹被踹了一脚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腹中的小生命可能受到威胁,不自觉地紧绷了身体希望能抵抗这种痛楚,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保住这个孩子。 耳边纷纷扰扰的嘈杂虽早已消失,太后的哽咽声,却让她觉得反感,可珉儿不能说出来,对与错,让她的儿子和她理论吧。 外面隐隐传来“皇上驾到”的动静,杀气腾腾的人闯了进来,殿内鸦雀无声,连太后都停止了抽泣。可珉儿的手却被温柔地握起,她终于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一张凝重严肃的脸,与从他掌心传递的温柔不同,所有人都能看见皇帝骇人的气势,但只有珉儿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担忧和心疼。 太医来得还没有皇帝快,这会儿慌慌张张地来了一拨人,可项晔没让他们靠近,径自用被子将珉儿裹住,双手抱起她就往门外走,太后怔怔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儿子抱着儿媳妇离她远去。 殿门外,慧仪被结结实实地捆绑着,嘴里也堵着说不出话,皇帝却根本懒得看她一眼,稳稳地抱着珉儿就走了。秦文月被宫女搀扶着站在一旁的屋檐下,她的手臂被擦伤了,衣袂上染了血,看起来伤得还不轻,看着帝后这样走远,心里暗暗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回到上阳殿后,项晔才让太医看顾皇后,他对珉儿说了声不要怕,就又折回了长寿宫,这会儿还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等皇帝再回来时,太医们已经都等着禀告了。 皇后腹中的孩子暂时没有大碍,受了重创的人甚至没有流血,可是往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太医们不敢保证,他们先把话都说明白了,唯恐之后万一出什么事,皇帝把账算在他们头上。 “珉儿,倘若孩子没了,就让他去吧,只要你保重身体,朕什么都不在乎。朕不会再让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永远都不会。”皇帝说的话像是根本不在乎孩子,听起来无情,可旁人却不知道,这样的话皇后会喜欢听。 看到沉着冷静的皇帝,珉儿很欣慰,事情已经这样了,他若跑来大喊大叫悲伤难过,珉儿该把自己放在哪里,现在,她只要靠在他身上就好了。 但是入夜后,清雅照顾珉儿服药时,皇帝在外间小憩,她轻声对珉儿道:“奴婢才听说,皇上后来返回长寿宫时,一手掐着慧仪长公主的脖子,把她整个人都举起来了,还是太后苦苦相求,皇上才把她摔在了地上留下一条命。可是皇上回来,脸上一点都没露出来。” 120 并没有那么难过 清雅话音才落,皇帝就走了进来,虽是打盹小憩,可十分警醒,些许声音都让他记挂着珉儿的身体。见清雅捧着药碗,便亲手接过来,看着珉儿慢慢地喝下去,但他把碗再递给清雅时,冷声问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在皇后身边?” 清雅忙道:“奴婢是去为娘娘准备茶水,才刚走开就……” 珉儿轻轻拉了皇帝的衣袖,希望他别追究清雅的罪责,但项晔还是道:“往后朕不在的时候,你要寸步不离地陪在皇后身边。”他没有过分的苛责清雅,毕竟连长寿宫的宫人都一并赦免了,他知道这件事里,母亲的过失最大。可那是亲娘,该说的道理说尽了,他还能怎么样。 “母后很愧疚,倘若孩子有什么闪失,她会更伤心。”项晔对珉儿道,“然而朕并不想原谅她,慧仪的事若非她拦在中间,你或许根本就不会见到这个人,这么多年朕忍了很久,这一次不必再忍,但她是母亲,朕不能把她怎么样。” 珉儿示意皇帝换一个方向坐,好让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她很累,能明显得感觉到身体的元气在被抽走,可她不敢说,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希望能留下这个孩子。现在她无心去追究任何人的过错,皇帝的怀里能让她踏踏实实地依靠,眼下就足够了。 清雅说他在长寿宫掐着慧仪的脖子把她举起来,那是多大的震怒和恨意,必然又会被世人称为暴君,可是他在自己的面前,分毫没有表现出来,正如同他也没在人前表现出对自己的担忧和心疼。 皇帝和刚认识的那会儿不同了,短短的日子里,他好像已经完全参透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意。过去,是珉儿太小看了自己的丈夫。 “我很不舒服。”珉儿坦率地说“我什么都不懂,若是保不住这个孩子……” 项晔摇头,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间:“你没事就好。” 珉儿问:“皇上会难过吗?” “会,这可是我们的孩子。” “但就算难过,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珉儿又问,“皇上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项晔愣了一愣,终是点头:“朕知道了。”她轻轻抚摸珉儿的脸颊,“睡吧,朕守着你。” 珉儿安心地笑着:“你也睡。” 上阳殿中一片安宁,没有因为发生这样的事而陷入慌乱,但六宫之中人心浮动,长寿宫里更是不得安生,太后一直没能入眠,林嬷嬷和秦文月陪在身边,太后眼中含泪神情怔怔,任凭两人怎么劝,都不开口说话。 一则是被今天的事吓着了,再则,这么多年来,纵然曾经有过若瑶,有淑妃有其他更多的女人,甚至儿子在外打了七年仗,可太后从没有一种会失去儿子的恐慌,但是今天,儿子抱着儿媳妇离去的背影,他们从她眼中消失的一瞬,太后的心都像是被掏空了。 “太后您睡吧,很晚了,您若再有什么事,皇上怎么办?”林嬷嬷劝说着,她陪嫁几十年,老王爷去世时都没见她这样子,那会儿的太后,是会拉着自己又哭又说,把悲伤和害怕都发泄出来的,今天这样不言不语,才叫人担心。 “嬷嬷,您也去睡吧,我陪着太后就好。”秦文月倒是体贴,念林嬷嬷年事也高,担心她熬夜会辛苦。 但此刻太后回过了神,看了看林嬷嬷,又看到秦文月,见她的胳膊从衣袖里露出一截纱布,便要她抬手看看,掀开衣袖才发现细弱的胳膊被绑得结结实实,便问:“伤着骨头没有?” 秦文月摇头:“擦破了点皮而已,没事的。”可一开口,眼泪却出来了,自责道,“都怪我没有拦住长公主,若是我拦住了她,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太后苦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和你不相干。”她吩咐林嬷嬷带秦文月去休息,这么晚了也不可能再把孩子送走,至于太后自己,好像陷入了解不开的心结。闭上眼睛,就是儿子把慧仪举起来的情景,他对慧仪多恨,对自己就有多怨,只不过因为自己是亲娘,他不能恨也不能怨。 “太后。”秦文月还没离开。 “去睡吧孩子,我没事。”太后无力地一笑。 “我陪着您,哪怕您要坐一晚上,我也陪着您。”秦文月温柔地说,“事情总会过去的,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一定会保住的。” 太后感慨万千,此时此刻她也需要有人安抚,可在身边的,却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一夜漫长而煎熬,但隔天一早,皇帝安然无事地上朝,后宫的事他不需要向朝臣们交代,大臣们虽有耳闻,见皇帝态度冷漠,也不敢擅自提起。只是散朝时,秋振宇被同僚们围着,都为他担心皇后的身体,毕竟皇后若有一子,宰相大人的地位会更稳固。 沈哲因另有差事,散朝后就先回府换下朝服,要去城外走一趟,进门时遇见江云裳穿戴齐整地出来,他平常地打了招呼,问是否要出门,江云裳却冷淡地说:“进宫探望皇后。” 沈哲怔然,妻子更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传达?” “没有……”沈哲竟有些尴尬,面对妻子的大方,他反而有些心虚似的。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一向排斥宫里人情往来的江云裳,竟然会主动去探望皇后。 “反正我还会再去,你要是想起什么来,就告诉我。”江云裳满不在乎的态度,并不是装出来,这几天她照着珉儿说的,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和处境,换一个角度换一个心情来过日子,不用逃出这将军府,她就感觉自己自由了。 沈哲不是坏人,他对自己本是诸多包容和忍让,那江云裳又何必作茧自缚。 看着妻子潇洒地往宫里去,沈哲松了口气,但一想到珉儿此刻正承受辛苦,便是万分心疼,他不知道这样的伤害对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是不愿珉儿受一点伤害,可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都不能去看她一眼。 “备马,我立刻要出城。”沈哲定下心来,眼下为兄长分忧,让他能腾出时间去照顾珉儿,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深宫里,江云裳刚刚走到太液池附近,就见岸上长桥上人来人往,她刚要找人去通报,淑妃从另一处而来,她身边的宫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拦着江云裳道:“夫人,淑妃娘娘请您留步。” 待淑妃走近,便对堂妹道:“你别进去了,太医们正忙着。” 云裳心里一紧,但听淑妃说:“看样子,孩子还是保不住。” “皇后会怎么样?”云裳还是完璧之身,比起珉儿来,更不懂这里头的道理。 “这要等将来才知道了,不过她还那么年轻。”淑妃的目光远远地落在上阳殿,眼底纠葛着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恶毒地想要诅咒皇后的孩子,可是她真的不希望皇后生育皇子,她要为沣儿守住前程。现在,算是她如愿了,可她有惶恐,是自己的怨念被实现,她害怕会失去什么来作为代价。 云裳问:“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探望皇后?” 淑妃叹了一声:“上阳殿里没有你我的位置,皇上现在见谁都心烦。你跟我去长寿宫,你是沈哲的妻子,本该是太后最疼爱最贴心的侄媳妇,太后也受了惊吓,更满心愧疚。她需要有人陪着,别叫那秦文月占了你的位置,她算什么东西?” “太后不愿……” “跟我走。”淑妃强硬地带着江云裳离去,对她道,“太后若不喜欢你,你就没有立足之地,难道还要皇后费心来为你周全?既然在乎她,就别给她添麻烦。” 上阳殿里,人人屏息凝神,生怕触怒帝王,太医们一脸菜色地站在门外,他们刚刚给了皇帝一个糟糕的消息,皇后小产了。 珉儿今早醒来时,发现身下见红,昨天受伤后太医说庆幸没有见红,可能没有大碍,但若见红就不妙了。珉儿早晨看见的一瞬,心里凉了大半截,但她没有吱声,待项晔去宣政殿后,才喊了清雅来,折腾了半天,太医给出了最糟糕的结果。 若说不悲伤,那也太冷血无情,但珉儿从昨晚就做好了准备,也把话对项晔说清楚了。 这一刻纵然难过,可是往后的日子,她不用在忐忑不安里度过,不必担心孩子半程中出事,不必担心孩子出生后缺胳膊少腿,更因为时间太短,且并不曾期待过,她对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没有特别深的感情。 “下一次,我会好好保护自己,让皇上和母后,还有我自己都高枕无忧地迎接一个孩子。”珉儿对项晔道,“皇上,我并不想做出悲伤的样子来,我心里并没有那么难过。” 项晔颔首:“朕明白,接下去安心养身体,什么都别想了。” 珉儿道:“养好身体,有很多事等着去做,可能……我会和母后的关系变得很僵,皇上,到时候还希望你能理解我。” 项晔眼中掠过一道寒光:“朕刚刚已经下旨,处死慧仪。” 121 一定要赢 原本没有深仇大恨的人,因为一条小生命的迅速逝去,面对帝王冷酷的处决,珉儿只是淡淡地一点头,便在项晔怀中闭上双眼。 她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多年来的小病小痛相比之下,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贵重,她又怎么会把怜悯去施舍给杀死她孩子的刽子手。倘若如项晔所说,他曾经不忍耐,也许珉儿根本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但这样的错误追溯下去没有意义,珉儿很明白,她的丧子让一件事淡化了,那便是对周觉下毒的人,真正该让人重视的,还是那件事,而不是她失去的孩子。 但这一切,且等她养好身体再说,这一次的重创,也给了珉儿一个完美的机会,她从此可以毫不顾忌地,去破除太后在这宫里立下的不成规矩的规矩,她曾经就决心要做好一个皇后,而如今更要做好项晔的妻子。 “珉儿,朕又让你受伤了。”项晔怀抱着他心爱的人,虽然他昨天恨不得亲手掐死慧仪,虽然今天堂堂正正地下旨将她处决,他在生死之间的冷酷,如同他叱咤沙场的霸气威严,可是他的心很痛,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自己的心痛。 但怀里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项晔轻轻捧着珉儿的面颊,在她额头上亲吻。项晔曾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但顽强地挺了过来,他也曾经斩杀无数人,强壮如铁的壮汉,在他的剑下一剑毙命,生命可以很顽强,也是最脆弱的。因为失去过,才知道何为珍惜。 珉儿在皇帝的怀里睁开双眼,此刻在她心里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她不愿把这个怀抱分享给任何人,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让这座皇城变得彻底冷清。但那时候,冷清的仅仅是表象,她会用尽一生,让自己爱的人感到幸福。 “皇上。”珉儿出声,脸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等我身体好了,咱们去平山可好?” 项晔立时道:“你想去哪儿都行,先把身体养好。” “皇上,别忘了周觉的死。”珉儿立时又严肃地说,“不要因为慧仪死了,就不用再给她一个交代,皇上,下毒的人还在宫里,不知道她下一次又会对谁下手。” 项晔神情严肃,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与朕分析商议,有过一个猜想,毒源查不出,但是和慧仪有过节的人能查得出。如此,海棠宫王氏嫌疑最大,但是海棠宫已经查过,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的东西,而王氏的性情你也知道。” 那个一碰就掉眼泪的女人,随时随地都能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柔弱得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那样的王氏,会有胆量下毒杀人吗? 项晔道:“朕已经派人暗中监视她的言行,若有异常,必不轻饶,但在此之前不想打草惊蛇,万一愿望了她,她或许是好安抚的,但泓儿长大了,孩子会寒心。” 见皇帝不声不响的,已经把这件事摆在心里并付诸行动,珉儿越来越指责她对皇帝的轻视,幸好那些念头只仅仅在心里出现过,不然她真要没脸面对丈夫了。 “那臣妾就安心了,皇上,我要睡了,您抽空去看看太后吧。”珉儿踏实地再次闭上双眼,她身体里的元气被抽走了,多说几句话都觉得累,只隐约听见皇帝自言自语,“朕见了太后,该说什么?” 然而此刻,淑妃带着江云裳到了长寿宫,太后一夜不眠,此刻反而睡着了。 淑妃进门时,正见秦文月在为太后掖被子,小心翼翼地放下纱帘,抬头见她们来了,忙轻手轻脚地走来,不忘记福身施礼,才悄声道:“太后娘娘一夜未眠,刚刚睡着,娘娘和夫人若是要见太后,晚些时候再来吧。” 秦文月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同样一宿没睡的疲倦,只是胜在年轻,看着还有些精神,而她昨天也同样受了伤,这会儿淑妃和江云裳都看见她从袖子里露出的白纱,淑妃客气地问:“听说你也受伤了,该好好休息。” 她原本想说,让江云裳把人带回家去照顾,可话到嘴边就咽下了,她不想秦文月在将军府里搅乱沈哲和云裳的生活,可是她也不想把这个人精留在宫里。偏偏去哪儿都不成,若是单单送去最初安排的地方,太后回头一定要抱怨,想来昨晚衣不解带地侍奉,太后如今正是要把这秦文月当亲闺女看待了。 “你去歇着吧,我和云裳会照顾太后。”淑妃再次催促,更命人来带秦文月下去。 陪着老太太一夜未眠,秦文月已经很累了,她也不好太过明显地排挤淑妃或是江云裳在太后跟前的位置,一切都要做的滴水不漏才好,自然答应下,乐得跟着宫女到偏殿去睡一觉。 淑妃带着堂妹走近太后,老太太已经睡熟了,淑妃将纱帐放好,带着堂妹退到外面,可云裳却对她说:“既然太后睡了,我先走了,留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就算没事可做,你也要留下来,让宫女太监们都看看你的心意,等太后醒了,知道你有孝心,自然会对你另眼看待。”淑妃皱眉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想要在这宫里立足,你必须让太后喜欢你。” 江云裳摇头:“可我没打算在这宫里立足,娘娘,您想得太多了。” 淑妃一愣,但她另有可以威胁江云裳的话,轻声道:“难道不怕太后为沈哲纳妾,从此你不得安宁?” 江云裳却道:“沈哲说过,他不会再纳妾,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但哪怕他反悔,哪怕太后真的这么安排,我也无所谓,我不必为了哄太后高兴,做不情愿的事。事实上那么多的人伺候着,我连端茶的机会都没有,又何必在这里碍手碍脚浪费精神?” “云裳,你站住!”眼见堂妹说完这句话就往外走,淑妃不得不追出来,谁知圣驾到了,皇帝气势威武地从门前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江云裳也不例外,淑妃正担心自己方才着急的模样是不是被皇帝看到,谁知皇帝却命云裳起身,问她道:“前阵子,你是不是和皇后下棋来着?” 帝王盛气,还是会让弱女子有所畏惧,云裳一改方才面对淑妃的傲气,谨慎地应道:“就几天前,妾身曾在上阳殿与娘娘对弈。” 项晔倒是和气:“棋盘还不曾动过,那局棋朕也看过了,你的黑子胜算很大,过几天再去上阳殿,陪皇后把棋下完,可别糟蹋了大好的局势,千万要赢了才好。” 云裳愣了愣,但好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一时露出了笑容:“妾身明白了,请皇上放心。” 淑妃在边上看得新鲜极了,把家人接来京城后,她几乎没见过堂妹笑,特别是与沈哲成婚后,堂妹更几乎成了怨妇。可她这会儿竟然对着皇帝露出笑容,还笑得那么开心。不过淑妃能肯定,云裳不是因为皇帝笑,她是喜欢上皇后了。 “过几天,你去上阳殿陪陪皇后,这里交给你姐姐就是了。”项晔看了看四周,吩咐道,“太后受了惊吓,且要静养,这阵子闲杂人等不得前来叨扰。” 淑妃心里一个激灵,便道:“启禀皇上,文月昨晚陪了太后一夜,此刻正在偏殿休息。” 项晔这才想起这号人物来,毫不在乎地负手往母亲的寝殿走去,冷冷地撂下一句:“等她睡醒了,就送出宫去。” 淑妃看了眼云裳,跟上了皇帝的步伐问:“之后云裳要进宫陪伴皇后娘娘,沈哲终日忙碌不在家,把她留在将军府,也不合适。” 项晔嗯了一声:“不是原先安排了住处吗,你看着办就好。” 淑妃松了口气,这才让皇帝独自走进去,而她回过身,堂妹已经走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淑妃苦笑:“真是的,我这是图什么,又为了谁?” 这日下午,珉儿从绵长的梦境里醒来,身体依旧飘乎乎的没有踏实感,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真的难受,总觉得小腹沉甸甸阴瑟瑟,那并不强烈的疼痛,却比痛楚更折磨人。 “这药,要一直吃到什么时候?”珉儿已经厌烦了苦涩的汤药往嘴里灌。 “太医说虽然有孕没多久,也要排干净才好,大概要吃一个月。”清雅好脾气地哄着,“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除夕时,您又能生龙活虎的了。” 珉儿咬牙灌了下去,虚弱地靠在床上,随口问道:“皇上去宣政殿了?” 清雅道:“皇上大概还在太后那里,去了后一直没走,说是太后睡着了,皇上就守在边上了。” “夹在我和太后之间,皇上怪辛苦的。”珉儿叹息,“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太后,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反而是好人。” 122 你的闺女,厉害着呢 “说起来,皇上又把秦姑娘送出宫了,昨晚秦姑娘陪了太后一宿,今天歇在偏殿,醒来后不等再见一面太后,就被请了出去。”清雅想起这一茬来,说道,“虽说秦姑娘没做什么事,可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呢,的确怪碍眼的。” 珉儿擦拭嘴角的汤药:“往后类似她这样身份的人,都不可以随意在内宫留宿,太后当然可以留下喜欢的女孩子陪在身边,但只能十五岁之下。不给皇上添麻烦,对人家姑娘也好。” 清雅问:“您现在就要把这话传出去吗?” 珉儿摇头道:“她若是有目的地来接近太后,不能留宿也会天天进宫,我这话若传出去,旁人只会觉得是针对她,连太后也会误会,我何必给她机会在太后面前说我的是非。” “这秦姑娘图什么呢,难道是想做皇上的妃嫔?”清雅说出口,才觉得不合适,何况皇帝已经答应过,绝不会再纳妃。 “仅仅如此也罢了,无非是做或是不做,就怕她另有目的。”珉儿冷静地说道,“我不仅要避免与她正面冲突,最好连话都不要说,看着她就好。我不过是不喜欢她,而非当做假想的敌人,时时刻刻紧张,她也不配。” 清雅见皇后心里事事明了,心中好不踏实,去拿来蜜饯递给皇后甜嘴,珉儿懒懒地挑了半天,含笑但委屈地说:“奶奶做的腌梅子最好吃,原想你说孕中害喜,给奶奶写信时要一些来的,现在用不着了。” “娘娘,这事儿您打算告诉秋老夫人吗?”清雅问。 “现在反而说得了,不说奶奶早晚也会知道,何必让她记挂担心。”珉儿闭上双眼道,“今日便罢了,我没什么力气,明日再写。” 说着话,清雅手下的宫女进门来,在她耳边低语,珉儿听见动静睁开双眼问什么事,清雅道:“皇上已经离开长寿宫了,这会儿去清明阁,说是晚些时候来。” 珉儿想了想,吩咐清雅:“你亲自去一趟清明阁,告诉皇上不要过来,他自然不乐意,你便说,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清雅便照着原话,把皇后的意思传达到了清明阁,是夜皇帝没入后宫,上阳殿长寿宫也早早熄灯入寝,唯有六宫之中人心浮动,接连发生的事,总让人觉得,一切不会这么简单地就消停。 海棠宫里,王婕妤看着儿子睡去,为他紧紧地掖好了被子,叮嘱值夜的宫女一定要看好,别叫儿子夜里踢被子,这才往自己的屋子去。本是无心地走着,不经意见香薇东张西望,王婕妤问:“你怎么了?” 香薇害怕地说:“刚才见一道影子掠过去,吓着奴婢了,可仔细瞧了,只是掉在地上的枯枝。” 王婕妤道:“你做什么亏心事了要这样大惊小怪,傻不傻?早些去睡吧,明日我要亲自送泓儿去书房,从此书房清净了,任何事都没有泓儿念书要紧。” 香薇却小声说:“娘娘,不是奴婢做了亏心事,而是这两天在外头,总觉得有人看着奴婢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和那些狗东西为了几篓炭吵架,怕他们来报复奴婢,心里就疑神疑鬼的。” 王氏微微蹙眉,谨慎地打量了黑夜,进门后关上门,又从门缝里看了看,这回轮到香薇在她身后问怎么了,王婕妤却面不改色地说:“没事,往后别和他们吵架,处处谨慎些就好,我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然而说着这些话,王氏扶着门的手却不自觉地用足了力气,指甲抠在木头上感觉到疼痛了,她才惶然收手,定一定心,安慰自己道:“人都死了,谁还在乎呢。” 香薇没听明白,却想起皇后来,啧啧道:“还以为咱们宫里就要有嫡皇子了,没想到皇后娘娘是没福气的,到底是身子弱的人,哪里像主子您呢,跟着队伍日夜奔波,也好好地怀着大殿下,一点事儿都没有。” 她说这些话是无心的,可抬眼见王婕妤阴森森地看着她,吓得浑身一紧,但王氏并没有责备她,只道:“军营的事,往后不要再提了。” 香薇连声应着:“是是,奴婢记下了。” 是夜无风,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降临,早晨阳光透过云层,直照出银灿灿的世界,宫人们在雪地里穿梭,日复一日,皇宫的生活依旧如常。 长寿宫中的早膳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精神不展的太后坐在桌旁,不似从前的好胃口,依旧懒得动一动筷子。从前几天梦魇,到珉儿小产,数日的精神折磨,是这个年纪的人无法承受的,太后总说自己年轻时太顺利,落到现在来经历坎坷,却不知是因为她太过安逸,一点点小事,就觉得天要塌了似的。 “淑妃今日不来?”太后问。 “说是二殿下早晨闹腾,淑妃娘娘腾不出手了。”林嬷嬷放下一碗鲍鱼粥,本想劝一劝,可太后已经起身离席不打算吃了。 太后一面走开,一面说道:“这屋子里怪冷清的,文月呢?不能住在宫里,白天也不能来陪我吗,你去把文月找来。” 林嬷嬷答应着,可心里不踏实,憋了一晚上的话忍不住问道:“太后,昨天皇上对您说什么了?” 太后苦笑:“说什么,儿大不由娘,他是有媳妇的人了。” 林嬷嬷忙道:“您是要和皇后娘娘生嫌隙了吗?” 太后摇头:“细细想,几个月来都是我一头热,那孩子太有主意了,做婆婆的和儿媳妇说话,还要拿捏分寸,我何苦来的?不如疏远些吧。” “太后您这样想,皇上该如何是好,皇后娘娘一定也会觉得委屈。”林嬷嬷万万没想到,太后闷了一天一夜,竟想出这些话来。 然而太后并没有那么硬的心气,几句话说完,气势就弱了,更是含泪哽咽道:“可我害死了自己的孙子,我有什么脸面再见珉儿?” 林嬷嬷暗暗松了口气,但愿皇后康复后,能花点心思在婆婆的身上,这世上没有比太后更容易哄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太后很容易被骗,而林嬷嬷正寻思着,太后已经提醒她:“把文月找来吧,一个孩子孤零零在外头没意思,我这里也闷得慌。” 那之后几天,在周觉暴毙和慧仪长公主伤了皇后之后,宫里总算进入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这一天,慧仪在狱中被处决,皇帝只是派人来告知了太后一声,然而最后一刻,太后仍旧希望儿子能放过他的姐姐一条命,但皇帝铁了心的,凭谁求情也没用。朝臣之中,更不会有一个人为了慧仪长公主这般无关紧要的人来惹恼皇帝,比起太后,他们要精明冷静得多。 同是这一天,皇后的信被快马加鞭地送来元州,原本该是向祖母和母亲报喜的信,可还没来得及让她们高兴,珉儿就直接送来了自己小产的消息。 秋老夫人冷静地把信念给了白氏听,惹得她泪水涟涟,心疼地说:“可怜的孩子,珉儿她受苦了。” 秋老夫人却异常地镇定,更是叹:“伤了身体是必然的,好在她还年轻。除此之外,这未必是件坏事,珉儿现在连自己都护不周全,怎么保护孩子,难道像我一样,带着孩子躲到乡下避世?” 白氏抽泣了几声道:“娘,我是心疼珉儿,那孩子心善,可是京城里最是心善的人要被人欺负。” 老夫人缓缓将信叠好,笑道:“珉儿跟在我身边十年,只挨过一次打,你猜是为什么?” 记起往事,老夫人脸上有淡淡的骄傲:“搬来元州的第二年,村里出了一桩事,村西张屠户家弟媳妇扎小人诅咒怀孕的嫂嫂,大媳妇娘家的人来闹,闹得村长族长都出面,他们便请我去一道公审。我带着珉儿,本是让她在祠堂外玩耍,可她不知几时跑进去的,看到了那些扎满银针的小人。” 老夫人看着白氏,见她一脸的呆,笑道:“你是怎么生出这样的闺女来的?” 白氏却好奇:“娘,您继续说呀,珉儿怎么挨打的?” 老夫人道:“后来我就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布偶,她自己扯了布头缝的,十岁那会儿针线功夫倒是不赖了,她并不知道赵氏的生辰八字,只写了秋振宇之妻赵氏,家里没有那么多银针,她就是拿捡来树枝也要插在布偶的身上。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她不能做这样的事,可她倔强地不肯认错,甚至不让我拿走布偶,从小到大第一次忤逆我,这才挨了打。” 白氏怔怔地看着老夫人,眼泪已经扑簌簌落下了,老夫人道:“珉儿可不是你这样的性子,她一直盼着有一天能把你救回来,虽然那么多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可她从没有放弃过。现在你自由了,她一定就想着,要为你和我守住这份安宁的日子,更值得咱们放心的是,她找到可以依靠的人,也开始为她自己活着了。虽然前途坎坷,但你的闺女,厉害着呢。” 被女儿感动的满脸泪水的人,破涕而笑,白氏抹去眼泪振作精神,起身道:“娘,我给信差大人送吃的去,您给珉儿回信,告诉她咱们都好好的。” 老夫人淡淡一笑:“去吧。”可是白氏离开后,笑容从老夫人的脸上散去了,她再次打开孙女的信来看,紧紧皱了眉头,心疼二字全写在了脸上。 这日午后,信差就已经离开元州,带着老夫人的回信奔往京城,而京城皇宫里,秦文月伺候太后睡了午觉,替她到园子里来折梅,带着宫女有说有笑时,忽然见雪堆里躺着一个宫女,她被吓了一跳,拉着身后的人问:“那宫女是死了吗?” 123 这才有意思 有胆大的人上前碰了碰,昏睡的人有了反应,跟在秦文月身边都是太后宫里的人,有人曾见过这个小宫女,便道:“这不是张尚服的徒弟吗?” 秦文月初来乍到,怎知什么张尚服,听宫女们一说,才知道这人是尚服局刚被撵走的主管的爱徒,被一心培养预备将来接手尚服局,从前时常跟着张尚服到长寿宫为太后送新衣,长寿宫里的人才认得她。 睡在雪地里的人冻得半死,醒来就开始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被欺负怕了,担心秦文月也会对她动手。 人情世故是秦文月最精明的地方,脑筋一转悠就明白,这小宫女必定是从前跟着张尚服很风光,如今张尚服被赶走了,留她在宫里无依无靠,那些曾经嫉妒过的人,不欺负她欺负谁,为什么会睡在这雪地里,都不必问了。 “怪可怜的,跟我回去暖一暖身子吧。”秦文月温柔地一笑,走上前,把自己的手炉塞给正哆嗦着的人,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奴、奴婢叫锦绣。”冻坏的人,字也咬不清楚,可是塞入怀里的手炉太温暖了。 “锦绣啊,跟我去暖暖身子,总不见得看你冻死在这里。”秦文月伸出手,小姑娘的衣裳都冻僵了,她搀扶锦绣起来,示意边上的宫人一道帮忙,这会儿连梅也不折了,带着她就回长寿宫去。 太后午睡起来时,锦绣已经烤着火温暖了身体,但秦文月没叫她洗漱换衣裳,就这么狼狈地送去了太后跟前,告诉太后她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小宫女,太后叹息那些人作孽,立时就答应,把锦绣留在长寿宫。 秦文月亲自为她准备衣衫,帮她梳头,直叫锦绣将她视作救命恩人,而秦文月本就寻思着要留这样一个人在长寿宫里做眼线,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只是眼下挑明太着急,将来慢慢调教,就不愁没有人在自己离宫时盯着这宫里的事。 可她的算计,错就错在从梅园把人一路带回长寿宫,不可能避开旁人的眼睛,珉儿就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在确认太后把人留下后,她命清雅去了趟安乐宫。 清雅见了淑妃,来意明了,替皇后询问淑妃是否愿意出面去撵走那个锦绣,淑妃若是觉着勉强,珉儿就自己去和太后沟通。 “又是秦文月,她可不真把自己当客。”淑妃已经知道这件事,只是没想到皇后的反应这么快且干脆,此刻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秦文月,过去是看着那小人精哄太后高兴的,只是没想到皇后与她相识不久,也如此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城府心机。 清雅恭敬地问:“娘娘,您的意思是?” 淑妃道:“我去吧,张尚服的事本也是我处置的,可你去回禀皇后娘娘,倘若太后执意不肯,我就不得不把娘娘搬出来了。” 清雅心里明白,淑妃当然不愿和太后翻脸,不过皇后派她来,也只是尊重淑妃,并没打算利用淑妃而自己躲在后面,她自然就替皇后应下了,又多嘱咐了一句:“娘娘说这个人不能留在宫里,哪怕去别处也不成。” 淑妃面上答应,心里暗叹皇后之狠,可想想人家才失去一个孩子,心里的怨气和怒意正无处发泄,换做是她,也一定看谁都不顺眼。待清雅离去后不久,淑妃就带着儿子到长寿宫请安,太后见了小孙儿自然喜欢,又刚刚失去一个没见过面的,越发搂着二皇子爱不释手。 可是在听说了淑妃的来意后,见秦文月送茶进来,温柔又体贴,且知分寸有眼色,不打扰太后和淑妃说话,摆下茶点就退出去,没有一处不是的地方,太后皱眉道:“你们一次次把人送出宫,如今连见她可怜一个宫女也容不下,到底你们不待见文月什么,是见我疼爱她,你们看不惯?” 淑妃难得见太后动气,一时慌了,起身道:“太后恕罪,是臣妾的疏忽。那宫女原是跟着张尚服的,当时急着处置张尚服,疏忽了她身边的人,宫里那么多宫女,臣妾实在是记不过来,可既然她出现了,就不能当做没看见,这和文月没什么关系,是她自己与张尚服的罪过。” 太后厌烦地说:“可是文月一定会觉得,自己害了那宫女,原本在宫里还能吃口饭,现下被你们撵出去,这么冷的天,她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都未可知,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犯事的是她的师傅,与她什么相干?这件事我不准,就把人留在我这里,你若不放心,我看着还不放心吗?” 淑妃暗暗叹气,不得不说:“原本臣妾也是这么想的,但皇后娘娘的意思……”她纠结地偷偷看了太后一眼,低着头道,“原是皇后娘娘命臣妾,来与您商量这件事。” “皇后?”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她猜不透珉儿的心思,儿媳妇难道是冲着她来的? 淑妃把心一横:“太后恕罪,臣妾必须把锦绣撵出宫,只是一个宫女罢了,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她一面说着,就命尔珍,“把人送出去,给她些银两做盘缠,让她回乡去吧。” 尔珍领命下去,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人来找锦绣,锦绣正和秦文月说话,忽然有人闯进来,说要把她送出宫。 “秦小姐,救救我。”锦绣躲在秦文月的身后,她本是个孤儿,离了皇宫无处可去,张尚服早就不知去哪里了,不出几天怕就要冻死在街头。 可秦文月没有这样的权力,而她竟也不恼怒,感觉到开始有人要对付自己,竟生出几分快感和胜负之心,便轻声对锦绣道:“出宫后,在附近待着,等我离宫时带你走,往后就跟着我,别怕。” 一面说着,主动把人推出来,两位嬷嬷抓着锦绣就往外头去,小姑娘吓得大哭,秦文月跟出来站在屋檐下看,露在人前的是柔弱担忧,转过身才勾起阴冷的笑,啧啧道:“这才有意思,若一个个都是闷葫芦,我一个人唱戏太没劲了。” 淑妃见事情办妥了,便要告辞离开,太后把小皇子还给她,看着母子俩朝外头走,一贯和气的人,语气冰冷地说:“淑妃你且站住。” “是,太后……”淑妃惶然回身来,心中惴惴,“您吩咐。” 太后看着她道:“你去问问皇后,还有什么不顺眼的事,至于文月,那是我沈家的亲戚,是我要提沈哲他娘照顾的孩子,她若看不顺眼,就早些来告诉我,我好安排自己和文月的去处。” 淑妃被唬得脸色都变了,她可从来没惹怒过太后,僵硬地应了几句话,立刻带着儿子匆匆离去。出门时遇见秦文月,那精明的人可绝不会在人前露出她的城府,柔顺谦卑地站在台阶下恭送淑妃,根本挑不出错来。 待秦文月再见太后,太后心疼地挽着她的手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锦绣是留不得的人,我老了糊涂了不知那些事,皇后淑妃她们要打理六宫,不能姑息放纵,倒也不是针对你来的。好孩子,别放在心里。” 秦文月蹲下扶着太后的膝头,乖巧地说:“替淑妃娘娘找到这号人,也是我的功劳了,您放心,文月心里明白着呢。不过锦绣实在可怜,犯错的也不是她,太后,我可不可以把锦绣带在身边,那么在宫外就有人伺候照顾我,您也能放心。我不把她带进宫的,不给娘娘们添麻烦,您看成吗?” “多善良的孩子。”太后摸了摸秦文月的脑袋,“就这么定了,倘若再有人为难你,我就不答应了。” 上阳殿里,淑妃自知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便主动来向珉儿解释。她并不是怕皇后,是不愿从别人嘴里传出些什么,降低自己的身份,不愿自己被人误会,是她故意挑唆太后与皇后之间婆媳不和。 珉儿云淡风轻地说:“不碍事,不过是一个宫女,你费心了。” 淑妃尴尬地笑着:“不知此刻那秦文月,正与太后说什么。娘娘见笑,并不是臣妾心胸狭窄,这话臣妾也不在旁人面前说,是看着这秦文月长大的,过去在纪州王府里,就数她是个人精。小丫头贪慕富贵,心比天高,臣妾没什么识人的本事,看这秦文月,一定不会看错。” 珉儿笑道:“难为你愿意对我说这些话。” 淑妃问:“其实娘娘也看出来了是吗?” 珉儿满不在乎地说:“若非秦庄之故,她早就不能留在宫里了,但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顾及皇上的立场,就先留着她吧。” 淑妃一听和皇帝牵扯关系,立刻就有精神了,但珉儿却立刻提醒她:“既然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要小心些,她在宫外也不见得消停,云裳性情耿直,最容易被这种人欺负。” “娘娘说的是,可是云裳那丫头,不听臣妾的。”淑妃忧心忡忡。 124 逃兵 珉儿笑道:“那就更不会听我的了,云裳是聪明的姑娘,慢慢来她会明白。但在那之前,做姐姐的总要替她看着些,你是云裳的姐姐,而我是云裳的嫂嫂,我们都该护着她。” 淑妃感慨道:“娘娘如此厚待云裳,那孩子何德何能。” 珉儿笑:“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言下之意,秦文月是外人。不论皇后为什么不喜欢秦文月,反正淑妃也不喜欢,大家既然立场相同,自然要站在同一边。 可回想方才太后的神情,淑妃犹豫再三,还是道:“臣妾没能把事情办得干脆,到底把您推出去了,不知太后是否会误会您。皇后娘娘,恕臣妾多嘴,太后是极容易哄的人,心地善良耳根子软,等您身体好了可一定要去向太后说明缘故,解开太后的心结,不然臣妾罪过就大了。” 珉儿颔首:“我知道。” 她们有着十岁之差,若非尊卑有别,在任何地方,都该是长幼有序,过去在元州,珉儿对待邻家的姐姐,也是尊敬有加。可她现在是皇后,大齐最尊贵的女人,纵然心里愿意敬淑妃一声姐姐,她也要端着自己的姿态,尊卑亦是维护她们和睦相处的关键所在。 自然这隐藏在亲切之后的气势,淑妃也能有所察觉,向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卑躬屈膝,她不甘心,可这是她的命。 淑妃起身要告辞,说她会让太医院准备滋补之物,请皇后一定好生保养,清雅客气地将人送走,一直看着她走过长桥登上岸边才折回来。 “淑妃是个好人。”珉儿对清雅说,“我若不出现在这宫里就好了,对她太不公平了。” 清雅知道,淑妃越好,皇后的心愿就显得越自私,更何况她才是后来的人,而皇后也是最善良的人,也许这个心愿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然而清雅到底把珉儿看得太美好,她很快就听见皇后说:“但愿她来世,能遇见一心一意只待她好的男子,这一生,只能对不起了。” “娘娘……”清雅怔然,她很怕皇后将来会走火入魔。 “你放心。”珉儿却灿烂地一笑,“我永远不会害任何人,便是将来有人要走,也一定是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清雅,我不会让你失望。” 清雅道:“奴婢自然信的,只是怕您辛苦。” 珉儿摇头,不再提这件事,另外吩咐清雅:“我想有人能盯着秦文月的一举一动,但千万不能叫她发现,哪怕她在做杀人放火的事,也不要上前阻止,只要让我知道她做些什么就好。这样的人,你能找到吗?” 清雅胸有成竹:“不难,娘娘交给奴婢就是了。” 珉儿冷然道:“为了一个外人大动干戈,太不值得了,可她背后是纪州,也难怪她敢如此骄傲。也许是我多心,可秦文月这样的人,他的哥哥真的是忠心耿耿的英雄?” 清雅道:“娘娘,秦将军可是舍命救了皇上的。” 珉儿蹙眉:“我知道,偏偏就是这件事梗在心里,但朝政皇上自有主张,不该我多嘴。我不过是女人家的敏感,没来由地不喜欢那个秦文月。” 此时宫女送了药来,清雅亲手滤药,再命人查验后,才送到皇后嘴边,珉儿不再反感,只是对清雅说:“等我的身体好了,先去平山逛一圈,再回来时,宫里的事就由不得他们了。去了平山你也好生歇一歇,回来就该忙了。” 且说这日傍晚,秦文月离宫后,果然在皇城附近找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锦绣,把她带去了自己的住的地方,不过是个简单的小院落,比不得将军府富丽堂皇,可现在连将军府也住不得了,皇帝为她特意安排,也算是尽心了。 “你别嫌弃这里狭小,还是能避风雪的。”秦文月对锦绣道,“就在这里住下吧,往后做我的侍女,你可愿意?” 无处可去的锦绣,能有一处安身之地,已是感恩戴德,伏地叩首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奴婢此生就是小姐的人了。” 秦文月蹲下道:“其实我和你差不多,至少在京城我没有立足之处,宫里的娘娘们好像都不喜欢我,敢情我要抢她们什么似的。锦绣,我可怜你,是因为我和你一样。” 锦绣连连摇头:“小姐出身高贵,岂是奴婢能比的。” 秦文月幽幽念道:“出身高贵?”但她没继续这个话题,打量着锦绣还算清丽漂亮的眼眉,一改在宫里乖巧柔顺的模样,颇有主子的威严,问道,“你是不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自然,绝不是要你性命的事,一定是好事。” 锦绣却道:“小姐要奴婢的命,也只管拿去。” 秦文月摸摸她的脑袋:“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先去歇着吧,身上都冻僵了,你放心,跟着我一定不会受委屈。” 见锦绣磕了头又退下,秦文月望着即将昏暗的天色,掐着手指计算,她的信应该已经送到纪州了。 千里之外的纪州,皇帝与太后的故乡,日落要比京城晚些,这会儿天色还敞亮着,秦庄从军营归来,王府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她的妻子见丈夫回来,忙迎上来说:“王爷,这老太太死活不肯走,坐在门前拿着把刀抵着脖子,说是谁靠近她,她就自尽。这都僵持了一个时辰,那么冷的天,她再坐下去,该冻死了。” 秦庄翻身下马,威风凛凛地走来,家里的仆人都散开了,便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石狮子下,骨瘦如柴的手握着一把切菜的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旁边有人道:“老太太,这是我家王爷,你不是要见我家王爷?” 老妇哐的一下丢了手里的刀,颤巍巍爬在秦庄脚下,哭道:“大老爷,仗都打完了,我的儿子为什么还不回家,我等了他八年了,再不回来,我就看不到他了。” 远处有老百姓围观,虽然不得靠近,难免有眼尖的人,秦庄这几年在纪州城颇有名望,不能叫一个老太婆坏了他的名声,心里虽然不耐烦,还是伸手把老太太搀扶起来,吩咐下人:“先带人进去好吃好喝照顾着,我忙完手里的事再来见她。”对那老太太则道,“你有什么话,一会儿进屋子再说。” 秦庄向夫人使了眼色,众人立刻把人送进了门,秦庄朝远处围观的百姓瞟了一眼,便仿若无事地走了。 不久后,秦夫人来找丈夫,夫人倒是心善,见不得老太太那么可怜,主动去问了缘故,这会儿正说道:“他的儿子当年随皇上出征后,再也没有回来。” 秦庄道:“名姓旗号可知道?” 秦夫人道:“老太太知道,还去军营问过,可如今纪州大军已经重新编制,哪里查到的她要找的儿子。” 秦庄随口道:“你看着办,别叫她去外头闹事,瞧着也是行将就木的人,就养一阵子罢了。”可是不经意地抬头,见妻子手里拿着一块布,上头写着旗号,秦夫人说是老太太托人写了,她好拿着去问的,秦庄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告诉我,是这个旗号。” 秦夫人愣了愣,秦庄道:“这是皇上的亲兵,他们自然查不到了。”他口中念念有词,“皇上的亲兵……死了的都已追授功勋福泽家人,没死的如今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这老太的儿子为何会不回家?” 秦夫人见丈夫来了兴致,把自己猜的说道:“王爷,会不会是个逃兵?” 秦庄计上心头,但立刻严肃地说:“军机大事,不可儿戏,你不要再随便提起,看好了那老太太,别叫人接近她。” 不知为何,秦庄觉得这里头有文章可作,他更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若失踪的人真的是皇帝的亲兵,当时的事情就值得追究。照规矩,若是逃兵,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或是就地正法,这是为了约束其他人,掐灭任何人想要临阵脱逃的念头。 皇帝当时,难道放过了这个逃兵? 而秦夫人走了不久,又折回来,自责道:“被老太太一闹,我竟然把要紧事忘了。王爷,文月送信来了,送信的人不见您不肯拿出来,正在门房歇着呢。” 秦庄眼神一亮:“赶紧带来,文月的信我等了好久了。” 秦夫人匆匆而去,不久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被带来,谨慎地将小姐的信函递给秦庄,秦庄屏退了所有人,展开了妹妹的信。越看唇边的笑容越冷,而后便随手把信焚在炭炉中,阴冷地说着:“到底是我秦家的儿女。” 但他眼前,掠过沈哲的面容,分别多年,秦庄不知沈哲的深浅,他如今像个温润的公子哥,可越是这样,越看不透。 “哲儿,同样是表兄,你可愿意随我?”秦庄自言自语,一时想到要给妹妹写什么回信,立刻坐到了桌边奋笔疾书。 京城皇宫里,天色已黑,王婕妤站在书房外头,见儿子从里头出来,她笑悠悠地说:“泓儿,娘在这里。” 125 受欺负的人 项泓见是母亲,便跑了过来,王婕妤立时为他披上大氅衣,孩子问:“娘怎么在这里?” 王氏温柔地说:“今天越发冷了,娘怕你冻着,就来接你了。” 项泓摸见母亲的手,见十指冰凉,必定是站久了,便把王婕妤的手捂在怀里,体贴地说:“我也给娘捂着。” 儿子越来越懂事,王氏自然是高兴的,母子俩肩并肩地往海棠宫去,说着今日学了什么功课,王氏虽然不识字,儿子若乐意说她总是很认真地听着。说说笑笑走了半程,迎面遇见一排灯火过来,这架势必是上头几位,王婕妤便带着儿子等在路边。 “是父皇。”小孩子眼尖,已经看出来的人是父亲,可他有些害怕父亲,若换做小皇子项沣,这会儿一定就跑上去了。 大冬天的,皇帝坐着肩舆吹风而来,甚是奇怪。但项晔是忙了一天有些头昏脑涨,才想冷静冷静,那么巧遇见儿子,便命放下肩舆,上前问道:“这么晚怎么还在外头?” 王婕妤生怕皇帝误会孩子是出来贪玩,忙解释:“书房才下了课,臣妾是去接泓儿回宫的。” 项晔道:“大冷天的你何必去接他,叫他自己回去就是,别把男孩子养娇惯了。” 王婕妤弱弱地道了声是,却见皇帝朝儿子伸出手,温和地说:“来,跟朕走一段路,说说你今天都学了什么。” 项泓起先有些紧张,不敢靠近父亲,王氏推了推他,才怯怯地走上来,父亲的手掌那么温暖且厚实,很快就让他安心了,父子俩一大一小往前走,孩子渐渐放开,便听得脆郎朗的声音开始兴奋地说着这一天的见闻。 王氏谨慎小心地跟在父子俩身后,前路的灯笼拉长他们的身影,即便不敢抬头看,低着头也能在地上看到父子俩相亲相爱的模样,真是太难得,儿子长这么大,皇帝终于开始在乎这个孩子。 在这个无依无靠,她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世界里,忍耐是唯一的生存之道,索性皇帝即便不给她希望,也从未伤害过她。 自然,若有人要伤害他们母子,忍无可忍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毁灭。 这样的念头,让王氏的目光带了几分戾气,忽然见地上的倒影不动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抬起头见父子俩的确不走了,皇帝道:“你们回去吧,雪天路滑,都小心一些。”一面吩咐身边的人,“把朕的灯火给王婕妤和泓儿引路。” 王氏谢恩,上前牵过儿子,离得近了,又听皇帝叮嘱:“不要太娇惯,男孩子摔摔打打才能长大成人,细皮嫩肉经不起风雪,到头来还是你最痛苦。” 这话没什么惊喜,皇帝向来都是这么几句,可今日有些特别,项晔见王氏穿着单薄,说道:“你自己穿得这么少,身体本就弱,还站在雪地里等他。” 一面说着,皇帝解下了自己的氅衣给王氏披上,但之后立刻就走了,去的方向是通往那太液池上的夜明珠。 氅衣上带着皇帝的体温,想必是这宫里无数女人想疯了都渴望能体验一下的感觉。 “娘,我们走。”孩子看起来很高兴,自己和娘亲都被温柔相待,小孩子笑得那么欢,项泓才将满八岁,本该是天真烂漫才对。 王婕妤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明天也要用心念书,别又贪玩,知道吗?” 且说皇帝离了母子俩,便径直往上阳殿来,因脱了氅衣,走到珉儿面前时,已是满身的寒气,他站在炉火边烤火,见珉儿起身为他端茶,忙道:“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该躺一个月?” 珉儿却把热茶送来,摇头说:“躺一个月才真要病了,皇上放心,我好多了。” 项晔上下打量她,虽然的确气色好多了,可他被太医说的危言耸听,还是担心珉儿的身体,喝了茶就把人塞回床上去,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朕来的路上遇见泓儿和王氏,王氏只顾着儿子,自己穿得单薄,朕就顺手把氅衣给她了。”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再看珉儿,人家更是云淡风轻,根本不在意。 项晔故意问:“可别不高兴,不过是瞧见了顺手给的。” 珉儿却笑:“没有不高兴呀,皇上关心自己的女人,是应该的。” 项晔道:“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酸意?” 珉儿眼眉弯弯:“是皇上自己心虚?” “就你的嘴厉害。”项晔嗔笑,但又哄着珉儿高兴,“朕已经派人去平山打点,这会儿去更好,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别有一番趣味。” 两人便这般天南地北地说开,项晔更谈了几句朝政的事,可今日关于长寿宫和秦文月的事,珉儿只字不提,皇帝本是略知一二,见她不提自己也不问,只等之后去洗漱更衣,问起清雅:“当真是皇后的主意,还是淑妃自己解决不了了,再来求皇后的?” 清雅一一解释了,见皇帝微微皱着眉头,她道:“皇上放心,娘娘一定会让太后再高兴起来的。” 项晔嗯了一声,而之后再去珉儿身边,也不提这些事。 然而,也许是宫里的日子太沉闷,哪怕找些不痛快,也比无所事事要强,隔天一早,昨晚皇帝半路遇见王氏母子的话就传开了,现下皇帝眼里只有皇后,妃嫔们心中早已积攒了不少委屈和怨怼,哪里容得王氏这样的人浮上来。 林昭仪几人堵在王氏送儿子去书房归来的路上,本要对她加以羞辱和欺侮,那么巧遇上秦文月从宫外来,众人不愿秦文月去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一时便收敛了,客气几句散了去,秦文月再回头看,王婕妤噤若寒蝉地缩在那里,瞧着特别得可怜。 “王姐姐,她们还是这样欺负你?”秦文月与这几位,都是旧相识,直到皇帝把家人接到京城之前,她们都算是有往来,过去在纪州王氏就被欺负,如今还是一个样儿。 王婕妤尴尬地一笑,轻声说了句“我该走了”,便立刻离去,秦文月没有阻拦,待去长寿宫的路上,与为她领路的宫女说起王婕妤,才知道海棠宫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来京的日子越久,知道的事就越多,昨晚听锦绣说了半天,秦文月此刻还在为沈哲和皇后之间的暧昧震惊,想来这在宫里是不能提的事,不然她来了那么久,竟然才刚刚听说这件事。 哥哥希望自己能搅乱皇帝的宫闱,秦文月亦为此努力着,眼下可算一切顺利,她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太后的信任,宫里的妃嫔大多不成气候。唯有来自皇后的阻力无形而强大,她们几乎没有正经说过什么话,可是一而再地,已经暗暗地对抗起来。 此时身边的宫女道:“听说等皇后娘娘凤体康复,皇上要带娘娘去平山疗养,那里是温泉胜地,之前若非羌水关打仗,皇上和娘娘那会儿就要去了。” “平山?”秦文月听得,心中暗暗有了算计。 同是这一日,云裳要入宫陪皇后下棋,一直等沈哲从朝堂归来,她亲自来告知后,才预备动身进宫。 沈哲客气:“你不必事事对我说明,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好。” 江云裳却道:“总该告诉你一声,这样才能少些麻烦,往后我去哪里都会告诉你,好让你省心些。” “你不用太……”沈哲是好意,可妻子眼中的气势,却容不得他回绝,自己本也没什么道理,沈哲也就闭嘴了。 但云裳误会了他的眼神,不过也无所谓,很直接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叫我带给皇后娘娘?” 而这些在沈哲听来,仿佛又是妻子在和自己赌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话要说,永远也不会有,云裳,你不要再问我这样的话。” 江云裳却道:“我是好心的,没有就算了,那我就走了。也许娘娘会留我用膳,我也不知道几时回来。” 看着妻子潇洒地离去,神形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回想成亲那几天不惜脱光衣服也要和自己欢好的江云裳,短短几个月,就变的不一样了。 沈哲自责是他的无情磨光了江云裳的棱角,但眼下这一切在云裳眼里看来,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而这天夜里云裳归来后,还特地跑来告诉沈哲:“娘娘身体很好,心情也不坏,你可以放心了。” 沈哲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云裳则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你一定很担心,还是告诉你的好。还有今天的棋局,虽然皇上要我赢,可隔开太久,完全忘了之前的路数,我还是输了。约了娘娘后日再对弈,后天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做的?若是没有,我就进宫去了。” “你去吧。”沈哲被动地应着,“我没有事。” 云裳笑笑:“那好,我歇着去了。” 妻子又走了,沈哲忽然意识到,他们彼此的关系,好像又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状态。 126 温泉 最初那个“热情奔放”的新娘,沈哲只要躲着就好,可现在的江云裳,却会让他去想她怎么了,莫名其妙地就放在了心头,明明她不再闹,不再咄咄逼人,自己却时不时地惦记她。 因皇帝与太后正不大愉快,过去若是遇见这样的情况,必然是弟弟从中调和,但眼下沈哲因为夫妻不和睦,同样被太后嫌弃着。这日因皇帝送去长寿宫的补品被退了回来,他心里真烦,见弟弟来了,便没好气地说:“若不是你,母后不至于那么生气,说什么事事不顺心。” 沈哲不敢反驳皇帝,但哥哥也会真心关心他,抱怨几句后,就问他夫妻之间怎么样,担心他准备一辈子这样下去等等。 沈哲便也说些心里话,告诉项晔江云裳现在变得很奇怪,不再纠缠他,也不再为了证明各种传言的真假逼着他,每天会主动来打招呼,告诉自己她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但仅此而已,之后其他的事就和沈哲没关系了。 “她突然就变成了住客似的,把我当主人家对待,不冷不热客客气气。”沈哲说。 皇帝笑了:“淑妃担心秦文月在你家里住着,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越发影响你们夫妻和睦,朕才应了她的请求把秦文月送去单独住。看样子,也是朕和淑妃多虑了?” 沈哲道:“多谢皇上和淑妃娘娘,但说实话,秦文月在家时,云裳和现在也没什么两样。她好像已经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正照着她自己想要的日子过下去,还过得挺好的。” 项晔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欺负珉儿时,她浑身上下透出的不屑和不在乎,甚至是鄙夷,那被无视和轻视的愤怒,每一天都勾得他挠心挠肺。 他瞥了眼弟弟,打量着他的神情,自己是因为爱着珉儿,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内心的矛盾才扭曲出了那段莫名其妙的时候,可是这个家伙他会喜欢江云裳吗? 遇见她们这样有骨气又有主意的女人,若有情,必定是男人先认输,女人远比想象得更坚强勇敢,但若无情……没有感情,也可以培养感情,哪里来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只要不是强扭的瓜,若有一天情感来了,他们就躲也躲不掉。 “好自为之吧,别给朕添麻烦。”皇帝霸道地命令沈哲,“你等下去见见母后,哄她高兴些,听见了吗?” 见弟弟皱着眉头,项晔恼道:“不耐烦吗?” 沈哲倒也不怕,直说:“明明是哥自己把姑姑惹怒,我那点事还能怎么样,我去哄有什么用?” 项晔随手抓了东西就朝他扔过去,沈哲则敏捷地接住了,笑道:“不如哥和我一起去?” 项晔一叹:“皇后要改革宫闱,母后是一道坎,朕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为难,但朕不是因为有了妻子就不在乎母亲,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朕都是站在皇后这一边的。慧仪的事,周觉无辜,难道朕和皇后的孩子不可怜,母后实在有些本末倒置了。” 沈哲道:“姑姑是知道自己错了,但不愿承认,心里才别扭着。” 项晔怒道:“你若能哄就去哄,在这里对朕说什么道理。” 沈哲好脾气地笑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等皇后身体康复,一定就没事了。” 项晔一叹:“但愿如此,她们婆媳原本亲如母女。”他说着收起了桌上的东西,与弟弟道,“朕和你一道去长寿宫。” 沈哲应着,兄弟俩一起去见了太后,太后倒也不至于给他们脸色看,见到兄友弟恭还是安慰的,说了会儿话知道他们忙,早早就把人打发走了。 离开长寿宫时,沈哲想起一事,对哥哥道:“查到秦庄与秦文月有书信往来,皇上,是否要拦截一次?” 项晔若有所思,摇头道:“看着就好,有任何动静都来禀告朕。” 沈哲问:“皇上是不是对秦庄有所怀疑?” 皇帝深邃的目光打量着弟弟,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朕与秦庄,都是你的表兄,这不是论亲疏的时候,而是天下正义和你心中的取舍。朕不愿看到你背叛我,但若在你心里秦庄更重,你只要对朕说清楚,朕绝不会阻拦你的去路。” 沈哲却毫不犹豫地说:“在我心里只有您才是哥哥,秦庄不过是亲戚,不论是天下还是私心,都不会在乎他。” 项晔露出淡淡笑容:“真心话,还是哄我高兴?” 沈哲亦是笑:“哪怕哥哥与全天下为敌,我也誓死追随。” 项晔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心中万分欣喜:“嘴巴倒是越来越甜,怎么不去哄哄你姑姑?” 长寿宫里,秦文月刚才送皇帝与沈哲出来,这会儿还没进门,虽然已经隔开很远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还能看到人影,看到他们的动作。皇帝对待弟弟那亲昵的举动便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而方才在太后跟前,兄弟俩也是那么亲和有爱,和小时候见过的一样,与传说的也没有出入。 她必须写信告诉哥哥这件事,虽然都是表兄,可他们秦家与皇帝这一边,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哥哥最好把沈哲视作敌人,别对他抱有什么希望。 待回到太后身边,因未见到兄弟俩相亲相爱,太后多了几分欢喜,见了乖巧的秦文月更是喜欢,问道:“方才我们说什么来着,说到哪儿了?” 秦文月笑道:“正说我想见识见识中原地方山里的温泉,不知哪些地方最出名,想着回纪州的途中,绕过去玩上几天。” 太后嗔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东奔西跑不像样,且等一等,我瞧瞧能否安排得过来,正好在宫里也闷着,不如带你出去转悠转悠。” 林嬷嬷在一旁听着这话,心想正传说皇帝要带皇后去平山泡温泉,这会儿秦文月就提起来了,淑妃暗地里告诉自己要小心这个小姑娘,果然不是没道理的,可她到底图什么呢,是想在宫里占一席之地,还是另有打算?真正乖巧的人,不该是来事的人,可是这秦文月相处久了,也就太后看不出她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淑妃提醒林嬷嬷,不要轻易对太后挑明,太后那脾气必定会弄巧成拙,秦文月背后是纪州,是秦庄这个大功臣,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乎皇帝,别叫皇帝难做。 太后忽然问起林嬷嬷:“皇上是不是要带皇后去平山?” 林嬷嬷忙道:“是,说是腊月上旬动身,过年之前回来。” 一旁秦文月忙道:“太后,难道您想带我跟着皇上和娘娘一道去平山,千万使不得。” 太后愣了愣:“是啊,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她又嘀咕了一句,“平山那么大,不见得就碍着他们了。” 这番话,林嬷嬷暗暗记在心里,派人传给了淑妃听,淑妃转天就把原话送到了上阳殿,她自然不是好心帮着维护帝后之间的感情,而是秦文月这样的人若不驱逐,淑妃自己也会受到伤害,现在不是计较帝王恩宠的时候,既然皇后和她一样反感这个人,那就要放下私心同仇敌忾。 倒是珉儿没这么在乎,她防着秦文月,但并不在乎她,何必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每天提心吊胆费尽心思,道了声知道了,便问:“你会下棋吗?” 淑妃点头称是,珉儿便道:“替云裳看着些吧,前日那么好的棋局,也被她输了。” 原来方才说那些话时,云裳就在边上坐着,珉儿对她没有隐瞒,淑妃更是希望堂妹能防备秦文月,但云裳却专心致志在她的棋路上,忽然听皇后说让淑妃帮自己看着,不服气地说:“这样对娘娘岂不是不公平?” 珉儿毫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愿承认我技高一筹?” 云裳鼓着嘴,瞥眼见淑妃,谁知堂姐已经不耐烦地指着棋盘道:“我和娘娘说话那会儿,你的棋就下错了,你真的会下棋吗?” “哪里错了?观棋不语真君子,娘娘,您还是看着不说话的好。”云裳一着急,随手就把棋子放下了,淑妃连连摇头,纤纤玉指指着棋盘道,“放这里岂不是更好,你别乱来。” 珉儿笑悠悠放下一颗白子,江云裳登时脸色煞白,紧张的看了看珉儿,又看着堂姐,像是在问:“还有救吗?” 淑妃忍不住道:“臣妾还以为她的棋艺多了不得,能让娘娘赏脸陪她下棋,原来这些日子,娘娘都是在逗她玩儿呢?” 云裳嘀咕道:“也是赶在来京城前,家里急着请了师傅教的,不过懂些皮毛。” 珉儿道:“新手才有热情,才有意思,云裳肯陪我下棋,我很高兴呢。” 淑妃惭愧地说:“云裳缺乏教养,都是臣妾没能叮嘱家人好好教导。” 珉儿摇头表示不在乎,云裳却道:“娘娘这里有筝吗,我下棋不好,可是弹筝还算拿得出手。” 淑妃瞪她:“不要班门弄斧了,你没听过娘娘弹琴。” 这话说出口,淑妃好不尴尬,似乎是承认了,她曾在太液池边盯着帝后的一举一动。 珉儿大方地说:“你们想听吗?我倒是技痒了。” 127 绝不让她进门 淑妃与云裳面面相觑,淑妃便客气:“娘娘的身体还需静养,待日后您康复了,臣妾与云裳再来恭听琴音。” 珉儿笑道:“我自己觉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有力气才会有兴致不是吗?”说着便命清雅将筝搬来,过去她都是在水榭台席地抚琴,如今天寒地冻那里是坐不得了,连清雅都是头一回见娘娘好好地坐在桌前弹琴。 然而她们坐在连接水榭的殿阁里,悠扬的琴声还是能随着太液池的湖水传出去,听见的人都诧异,皇后才失去一个孩子,可上阳殿里却不见半分悲戚。 不久后,安乐宫来人寻找淑妃,说小皇子哭着找娘,三人的相聚这才散了,时辰不早,淑妃要云裳随她一起退下,珉儿也没阻拦。 姐妹俩走过长桥,就要在岸上分开,淑妃叮嘱云裳:“虽然皇上命你多陪伴皇后,可你也不能不顾太后,往后进宫了,先去长寿宫问安,再来见皇后。” 云裳答应了,不似从前那般,说一句顶一句。这叫淑妃也奇怪,而她更觉得不可思议地是,堂妹竟然能与皇后和睦相处,甚至言辞之间已经很亲昵。 “你不恨皇后了?”淑妃忍不住问,“沈哲呢,你也不恨他了?现在你们夫妻过得怎么样,好吗?” “皇后娘娘和沈哲没有任何关系,是沈哲自己念念不忘,我为什么要迁怒无辜的人?皇后也是唯一一个劝我,为了自己好好活着的人,而就算是姐姐您,也希望我能屈服顺从,为了您为了家族,老老实实地活下。”放下心里的包袱,江云裳更坦然,“不过姐姐放心,我会好好顶着将军夫人的头衔,不给您丢脸,也不给自己找麻烦。姐姐说得不错,若是与沈哲合离,我的人生就只剩下悲惨,富贵荣华天下人求而不得,如今就摆在我的眼前,我何不好好享受一番。而我的人生里,又不是只有沈哲。” 淑妃轻轻一叹:“只要你好自为之,我也不会干涉你,更何况如今,你是有皇后撑腰的了。不过云裳啊,你心思太简单,在外头遇见什么,千万别逞强,哪怕不问我,问问皇后也好。” 江云裳福了福身道:“姐姐,之前我不懂事,总是顶撞您惹您生气,其实那会儿自己也不好过,现在才明白,放过别人其实是放过自己,若不能快意恩仇,就不要折磨自己。往后我会好好的,不让您再为我担心。” 淑妃看待堂妹的神情,如同沈哲一般,不敢想象皇后到底给了她什么影响,不知不觉中,皇后就收服了人心,就快连自己,也要对她心服口服。淑妃摇了摇头,她到底是不甘心的。 姐妹俩难得好好地散去,云裳离宫时,恰遇秦文月也离去,秦文月自然是客客气气地上来打招呼,云裳对她没有好感,也知道皇后和堂姐不喜欢她,面上客气了一句后,不顾秦文月相邀同行,就自顾自走开了。 送秦文月出宫的宫人,这些日子早已与她相熟,秦文月私下也许了好些好处,她们少不得为秦小姐打抱不平,说起江云裳的不是。 “这话可别传到太后面前,叫太后误会就不好了,将军夫人的性格如此吧,是我不谨慎。”秦文月一脸的好人模样,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滴水不漏。 可她这番话的用意,本就是提醒那些人把话传到太后跟前,果然第二天太后就问她:“云裳对你不友善吗,她给你脸色看了?” 秦文月话语说得婉转,并也没替江云裳开脱,只道是表嫂性格冷淡,是她没察言观色,说了半天,也不否认江云裳给她脸色看的事,太后听着心里自然就不乐意了。 那么巧的是,这日妃嫔们来请安问候,话里话外说起皇帝如今冷落后宫,夏日至今几乎没有一个人得到恩宠,她们是希望太后能有所干涉,一面又提起上阳殿。 林昭仪道:“臣妾这几日笑也不敢笑,为着皇后娘娘失去孩子,没想到上阳殿里却歌舞升平很热闹,昨天还传出琴声,皇后天天和将军夫人在一起作乐,看样子身体也好了。” 秦文月在一旁端茶,偷偷看了眼太后的神情,为了失去孙子,老人家满心自责,不过是没露在人前罢了。现在好,她这儿愁得茶饭不思,儿媳妇那里却悠哉悠哉,凭谁看着都太没心肝。 秦文月更是暗暗佩服皇后的冷酷无情,失去了亲骨肉,竟还有兴致与人谈笑风生。 但这一日,太后并没有把心里话对秦文月说,多少是明白家人与外人的区别,只等秦文月走后,才对林嬷嬷道:“这么久了,她自己来不了,也不打发人来问问我是否安好,婆媳之间哪有这样的,难道要我亲自去上阳殿看她?” 林嬷嬷道:“您是主动去过上阳殿的,那会儿您可什么都不计较,现在您有心结,就看什么都变了。皇后娘娘不是没有派人问候您,清雅每天都来问您好不好,但娘娘叮嘱过,怕您心里惦记,不要告诉您。” “真的?”太后果然心软,“珉儿惦记我?” 林嬷嬷苦笑:“每天都惦记,不过是娘娘她一贯低调,您也不是不知道。” 太后犹豫再三,便道:“那明日,我去看望那孩子,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也就好了。” 原本太后能主动走出一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老太太也有她的骄傲,到了第二天,太后总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便说带上秦文月一起去上阳殿看望皇后。秦文月好奇上阳殿已久,早就想踏上那座小岛一探究竟,不过是假装客气了几句,在太后改主意前,跟着去了。 珉儿曾告诫清雅,无论如何也不许秦文月踏入上阳殿,可现在她跟着太后来,无人敢阻拦,可珉儿得到消息,不等他们上桥,就派清雅去拦下太后一行,说她已经睡下了,此刻不宜相见。 清雅硬着头皮赶到岸边,暖轿的帘子掀起,见太后一脸和气,那些话她更是说不出口,可是一看到边上殷勤的秦小姐,清雅把心一横道:“太后娘娘,太医刚刚来过,给娘娘开了药服下,这会儿已经睡熟了,奴婢斗胆请太后回长寿宫改日再来。而再过些日子,娘娘也能出门了,该是娘娘去向您请安。” 太后的热情被浇灭了一大半,可她总不见得低声下气地说,她去等着儿媳妇醒来,绷着脸一时说不出话,站在轿子旁的秦文月主动道:“太后可以在上阳殿等一等,娘娘或许一会儿就醒了,您白白辛苦来一趟话也没说上就回去,怕是娘娘醒来也会责怪云嬷嬷自作主张。” 清雅忙道:“太后若要等,奴婢一定立刻把娘娘叫醒,怎敢劳动太后久等,但娘娘才吃了药,突然醒来怕是对身体不好。” 太后也不傻,人家不欢迎,这话说得够明白了,而她也不认为清雅有胆子拒绝自己,多半是皇后教的,可见儿媳妇并不乐意见她,这上阳殿她也来不得了,根本没意识到,是因为她带着秦文月这个外人。 “我知道了,这就走,大冷天你跪在地上也辛苦了,清雅,好好伺候皇后。”太后端着最后的气度,不冷不热地撂下这句,就命放下帘子,转回长寿宫去。 或许这件事,本该有更温和地解决办法,可珉儿却强硬地把太后挡了回去,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皇后这边做的不好,哪有婆婆上门来,儿媳妇不给开门的。 慧仪伤了皇后的事,就算不相干的人也明白,是太后太过软弱善良才惹出的事,这些日子宫里的气氛本就微妙,再加上好事之人的添油加醋,连带着今天太后吃了闭门羹,婆媳间亲如母女的美好被彻底打破了。 宫里传得风风雨雨,项晔才舒展几分的眉头,又揪紧了,夜里来见珉儿,她仿若无事,皇帝忍了又忍后,禁不住问:“母后的事,你怎么想的,母后来看你,你也不该闭门不见,朕如何去解释才好?” 珉儿道:“皇上还记得您曾经的规矩吗?” 项晔不解,珉儿淡淡地说:“上阳殿曾经,是宫外之人不得踏足的地方,连我的母亲都不能来。” 皇帝一时窘迫,愧疚地说:“那时是朕故意欺负你,朕没有好好对待你的母亲。” 珉儿却道:“其实那样的规矩很好,虽然当时夹杂了皇上的私心,但原本您对待后宫的态度是严谨不容轻贱的,但为了母后的心情,很多事您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日我拦的不是母后,是她身边的秦文月,秦姑娘没做错什么事,但她没资格踏足上阳殿。哪怕皇上觉得,是我太过小气,我也不会让她进门。” 项晔完全没想到,这事情是在秦文月身上。 珉儿更道:“婆媳之间的事,说也说不清楚,可我是晚辈,错也该是我的错,现在宫里人都这么认为,那就对了。总不能让她们一直传说,是母后害死了我们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是我故意这么做的。” 128 皇后的命格 “故意让母后误会你,故意让你们的关系变得这么尴尬?”项晔无法理解珉儿的用意,担心地问,“珉儿,你就不怕误会解释不清楚?” “既然是误会,总有解释清楚的时候,但不能让宫里一直流传着母后害死孙儿的话语,更不能让母后一直抱着那样的愧疚之心,难道要母后替慧仪活受罪?”珉儿摇头道,“把风向转一转,变成我的不是,母后心里就会好受些了。” 项晔道:“可是你的做法太强硬,珉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强势?莫说后宫妃嫔和母后,哪怕是面对朕,你也说一不二,有的时候连朕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珉儿歪着脑袋看皇帝:“皇上是厌烦了?” 项晔含笑:“你看,朕说一句,你偏要顶一句。” 可是面前的人,就这么笃悠悠地望着他,清澈莹润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脸,而淹没项晔面容的,是珉儿的坚持和原则,她是不会退让的,纵然在生死面前,也要活得有尊严的人,又怎么会惧怕自己。 “看什么?”皇帝伸手在珉儿额头上一拍,可又心疼自己是不是拍重了,搂过来又吹又揉,自责道,“朕现在明白,那会子为什么会对你动手,朕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手,可是面对你实在是半句道理也没得多,忍不住就。” 珉儿撅着嘴,轻声问:“真的强势到了,皇上无法容忍的地步吗?” 项晔苦笑:“是其他人太顺从,没有人不顺从,你的一点点反骨,都叫人觉得特立独行不可思议。而那些羡慕你又嫉妒你的人,无法赶上你的高度,就企图把你拉低到和她们一样,哪怕仅仅是背地里抱怨咒骂几句,她们也觉得自己能和你平起平坐了。因为一切都是幻觉,所以她们永远也赶不上你。” “皇上难得也会说些有道理的话。”珉儿故意这样说,果然被项晔恨得压着挠她痒痒,躲不过只能求饶,娇喘吁吁地说,“我可是病人。” 项晔爱怜地在她鼻头轻点:“可怜见的,几时好了,朕一定好好疼你。” 这暧昧的话语再说下去可就了不得了,珉儿推开皇帝坐起来,彼此依偎着好好地说话,珉儿保证她一定能让自己和婆婆的关系变得像从前那么好,但是她也向皇帝提了条件,无论如何,都要让秦文月离开皇宫,离开京城。 “要她走不难,但怎么让她走才难,朕不能不给秦庄面子,也不能给他借口。”项晔玩笑的神情散了,而他一严肃,珉儿就充满了崇敬和心疼,敬佩他帝王的气魄,又心疼高处不胜寒的无奈。 项晔问:“若是朕与秦文月眉来眼去也罢了,可是朕与她才打了几回照面,话也不曾多说,你这是讨厌她什么?” 珉儿却笑:“皇上先头说,不能给秦庄机会,又是什么意思?” 皇帝眉头一震,失笑:“朕竟然说出来了?果然对着你,没有一点防备。” 珉儿在他胸口一推,嗔道:“说正经话,也不忘哄一哄人,你自己说,我该不该防备。如今是没有眉来眼去,将来呢,那么温柔又体贴的人,细长眼眉别具妩媚,皇上多看几眼,大概就要忍不住眉来眼去了。” 项晔背过身去:“朕做什么和你拌嘴。”可身后的人却软软地贴上来,笑着,“是我们心有灵犀,秦文月不曾冒犯我,可就是不喜欢,没来由的不喜欢。” 皇帝则道:“秦庄救了朕,若是死了也罢,不是朕狠心,在那样的情形下活过来几乎不可能,可他活下来了。这样一来,证明了什么?是他的命太贵重,而朕一辈子都要念着他的好吗?他若在眼门前,必然不敢露出来,会和旁人一样毕恭毕敬,但远在纪州,朕看不见听不见,哪怕他没有那么做,朕也会觉得,他在为了救驾有功而骄傲,甚至期待着朕的报答。” 珉儿的神情一样严肃起来,项晔郑重地说着:“做皇帝,可不能欠大臣的人情,君与臣之间,只有命令和服从,只能是朕有恩于他们,更不要谈什么情意。” “皇上如此英明,臣妾方才的玩笑话,还请皇上不要放在心里。”珉儿也冷静下来,她的丈夫是帝王。 “傻子,朕……”项晔改口道,“我和你之间,是夫妻不是君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朕、不,是我也深以为意。” 珉儿露出甜蜜的笑容:“皇上不要改口,往后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项晔啧啧不已:“朕连这件事也不如你,你怎么说改就改了?” 珉儿笑道:“说了十八年的‘我’,皇上觉得,我会习惯哪一个?这和您可不一样。” 皇帝一愣,大笑:“朕在你面前,怎么总是糊涂。” 珉儿却凑上来,一记香吻似奖励一般:“皇上对天下的英明,秋珉儿一世也敬仰不完。” 项晔露出欣慰的笑容,珉儿再道:“送走秦文月不难,她也在婚配的年纪,过些时候皇上为她指婚,选一家京外的世族,既体面又离得远,把她嫁过去就好了。” 皇帝却道:“你就不考虑人家是否乐意娶秦文月?” 不想珉儿应道:“哪有事事顺意的,若天下的事都照着每个人想的来,这世道早就乱了,君为臣纲,不论谁娶了秦文月,都是他们富贵荣华背后的代价。” 项晔微微眯起双眼,怎么也看不够珉儿,眼前的人总是给他惊喜,以为她柔弱不堪风雨,却能撑起最坚强的腰杆和心,以为她太过强势凌厉,可又常常被温柔俏皮迷得爱不释手,她近乎完美没有缺点,至少项晔挑不出来。不过皇帝略想了想,硬要指出什么来,大概就是出身了,珉儿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人,更是因为白氏被强暴才…… 项晔自嘲地一笑,心中想:“这算哪门子的缺点。 “皇上应了吗,秦文月若不主动走,这是唯一体面的法子。”珉儿很在乎这件事。 “应你了,只是眼下还不行,做得太刻意。”项晔道,“朕就把她交给你了,别叫她来事。” 两人早早地睡下,珉儿还在养身体中,自然行不得云雨之事,皇帝正在盛年,也正因是盛年,能更好地克制自己,他怎么舍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欲望勉强身边的人。 一夜相安,隔日醒来,还未及上朝的时辰,皇帝想起昨晚未说完的话,道:“可你和母后之间,几时才能解释清楚?母后又怎么会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谁去告诉她,母后的性子,自己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珉儿指着皇帝,项晔愣了愣:“朕?” “不过皇上不要着急,您瞧着也是处理不来婆媳之间矛盾的,等时机成熟了,我教您去说,就错不了。”珉儿胸有成竹,安抚项晔,“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皇帝起身更衣,珉儿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便麻利围着他转悠。项晔任凭她“摆布”,但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从朕遇见你到现在,你所有的心智,应对朕、妃嫔,还有母后的这些本事,都是老夫人教你的?” 珉儿停下了手,看着皇帝:“说实话,皇上还是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 项晔摇头:“朕只是好奇,要知道朕习惯做这个皇帝,至今三年过去了,还不敢拍胸脯。” 珉儿想了想,灿烂地一笑,低头继续为皇帝系上腰带:“那或许秋珉儿天生就是皇后的命格,所以她嫁的男人,也是注定帝王的命格。” 皇帝嗔笑:“说了等于没说。” 珉儿这才道:“其实奶奶哪里能教我这么多,我不是对皇上说过,奶奶会想到自己的孙女有一天做皇后吗?我并没有特别地待人技巧,只问问自己心里想什么,这与皇上面对朝政的取舍完全不同,皇上的担子才是真的重。至于母后,我只记着奶奶的一句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母后更为您着想的了,记着这一句,好些事也就释怀了。” 项晔在珉儿额头上一吻:“你若是男子多好,朕就多了一个能臣。”说着想起一事来,笑道,“宋渊递折子了,被你料到了。” 129 弱女子 珉儿垫脚为皇帝戴上发冠,细心系好绳带,且听项晔说:“宋渊不想再做史官,请求朕为他调职,甚至在折子里写,朕若不应允,他便辞官应试从头再来,志气是有,可满纸都是酸腐气息,叫朕啼笑皆非。” “将来他恃才傲物时,皇上才更头疼。”珉儿不以为意,“这样的人,您若要用,可一定看紧了。” 项晔轻哼:“是不是往后朕要带着你同上宣政殿,抑或把朝会开到上阳殿来?事事都要指点一二,在你的眼里,朕这个皇帝是小孩子么?” 珉儿只管为他抚平衣襟,笑悠悠说:“明明是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往后只做哑巴听着,再不提一个字。” “你啊,朕总有一天要好好降服你。”项晔心情极好,玩笑着便要出门去,见外头北风呼啸,拦着珉儿,“屋子里暖和,别出来了,朕今晚若不过来,你就早些睡。” “是,皇上别惦记我。”珉儿一笑,福身相送,再起身时,皇帝已经走远。 宫女们忙来将门合上,怕冷风扑着皇后,清冷的阳光立时被挡在门外,只有星星点点透过镂花空隙透进来落在珉儿的身上,珉儿走到门下,用手掌堵住镂花空隙,她白皙的手被阳光照得宛若肌骨透明,冰凉的风隐隐约约钻进来,退去惺忪睡意,珉儿彻底清醒了。 清雅折回来,乍见皇后站在门下,担心地问:“娘娘,有什么吩咐?” 珉儿摇头:“只是突然犯傻,在思考做人是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好呢,还是在这忽明忽暗的殿阁里洞悉明朗下的一切好,一时想迷了。” 清雅搀扶她回去,笑道:“娘娘怎么想起这些来?” 珉儿轻叹:“皇上昨夜的话,今日的话,不得不让我多思量。可惜清雅你不曾见过敬安皇后,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皇帝曾经那么深爱的人,敬安皇后的性情容貌必定也是他所喜好的。” 清雅不解,不知如何应话,珉儿苦笑:“清雅,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强势了?” “娘娘若要奴婢说实话,强势且不至于,可娘娘平日低调沉静,一旦拿出当家做主的气势,就会叫任何人都不敢直视和抗拒,其中的差别太大,总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清雅坦率地说,“娘娘还记得您第一次踏进上阳殿,对奴婢说的话吗?您说在皇上来时,在宝座旁在放一张椅子,您当时的神情那么温和平静,可是奴婢却不敢再看您一眼。” 珉儿走到镜子前,半年时间,她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可透过镜子,看不见自己的心。身体再怎么长,容貌再怎么变,秋珉儿也始终是秋珉儿,但若心变了,她就不是自己了。 “皇上会不会只是眼下新鲜我的个性和容貌,时日长了,做帝王,怎会愿意身边的人不顺着自己。”珉儿郑重地说,“可他若爱上一个妃嫔,对于那个女人而言,压在头顶的不仅是皇帝,还有比她等级高的妃嫔,还有我。她可以盼着做昭仪做妃,就连淑妃也从不掩饰她渴望贵妃的地位,甚至于她心里或许想取代我,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有奔头和指望的。我呢?” “娘娘?”清雅觉得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越听越糊涂。 “我只有他一人。”珉儿微微扬起下巴,身姿越发挺拔,镜中人满身的傲气,“我是中宫皇后,除了皇上和太后,本就该所有人都在我的脚下,不是我太强势,这是中宫该有的姿态,难道她们还打算和我做朋友不成?” 清雅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渺小,一时不敢吭声,而皇后继续道:“可我不该让皇上和太后对我说出这样的词眼,我不该在皇上眼里也同样那么强势,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娘娘,奴婢越听越糊涂了。”清雅咽了咽唾沫,好在初见时她就没敢轻看这位年轻的皇后,不至于到如今再怕来不及。 珉儿笑道,轻松地从镜子前走开:“我也糊涂,该怎么做才好,原本心里很明白,现在突然迷茫了。皇上昨晚的话,被我玩笑着敷衍过去,可我心里是在意的,我不喜欢暴戾浮躁的皇上,皇上又为什么要喜欢强势无情的我,清雅你说呢?” 清雅连连点头,就怕自己被皇后嫌弃不够聪明,她的年纪是皇后的两倍还多,可好像白白多活了那么多年。 “奴婢只知道,敬安皇后甜美娇柔,是曾经被皇上和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清雅说道,“简单来说,大概就是个弱女子。” “弱女子?”珉儿一笑,“在男人眼中,女子本弱。” 清雅想了想,说道:“淑妃娘娘那儿或许不合适,但将军夫人的话,应该对敬安皇后还有印象,您看几时方便,问问夫人?”更忍不住问,“娘娘,您是想学敬安皇后?” 珉儿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学,我是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好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她的模样。我该留心,不能在皇上面前太强势,但也要拿捏分寸,别做过了头,变成曾经那个人。皇上的心思很细腻,真真假假,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清雅暗叹,她猜错了才对,猜对了,皇后娘娘就不是皇后娘娘了。 说罢这些话,珉儿吩咐:“记得去向林嬷嬷问候太后,我的好意,让林嬷嬷都知道就足够了,太后跟前我自有道理。” 此时门前的宫女来传话,宰相府送了两大筐银霜炭来,清雅去见了,却是宫里今年也难见的上好木炭,回来告诉珉儿,珉儿想了想,命清雅包了些滋补药物,赏给秋振宇。 入宫半年来,这还是皇后头一次放赏,秋振宇煞有其事地接了赏赐,供奉在秋家祠堂,甚至请旨欲进宫谢恩。 赵氏如今盼着丈夫能光复赵国,即便心里恨毒了秋珉儿,也不再露在脸上,且慧仪长公主母子突然命丧黄泉,让她惊恐皇宫的水深,在丈夫的告诫下,这些日子安分守己,怕自己做错什么,坏了丈夫的大事。 今日得了皇后赏赐,秋振宇带着妻妾接旨谢恩,闹得全家都出来,大冷的天,个个儿都一脸不乐意,此刻散去了,三夫人张扬地挤在赵氏身边,冷笑道:“真是难得,老爷就快把家里搬空了,见天给皇后送东西,总算见到回头钱了。” 赵氏瞥她一眼,低贱的人言语就是粗鄙,她拢了拢衣襟便要回去,可三夫人又道:“姐姐,今年家里过年的银子够不够,我娘家来人,您给提前安排好住处还有赏钱,我这儿少说也要八百一千的,和您说一声,我就要去账房支领了。” 宰相府不缺八百一千的白银,可赵氏见不得她这嘴脸,刚要驳斥,三夫人已抢先道:“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姐姐如今娘家的人都死绝了,好容易沾亲带故的慧仪长公主也落得这个下场,我在您面前显摆什么呢?” 妖娆的女人尖声笑着,领着自己房里的人扬长而去。 赵氏气得脸色煞白,身旁的侍女轻声劝她保重身体,她手里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贱人,待到那一天,我来教你人彘二字怎么写。” 但见秋振宇身边的下人朝赵氏走来,恭恭敬敬地说:“夫人,老爷吩咐小的,请您预备送给元州老夫人和白夫人的贺年礼,要齐全妥帖,不必在乎银子。” “什么……白夫人?哪里来的白夫人?”这句话,戳进赵氏的心窝子,可她没说出口,只含了口血在心里说,面上是点头,“告诉老爷,我知道了。” 这一边,静谧的小院落里,秦文月正要预备出门,皇帝为她安排的人手够用,如今有了锦绣,也就把他们都打发去做散碎粗活,梳头穿戴都是锦绣张罗,此刻锦绣将雪氅为小姐披上,秦文月端详她的脸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小姐?”锦绣不自禁地慌张。 “锦绣,我若许你锦绣前程,你可愿意做一件为难的事?”秦文月问。 “您要奴婢做任何事,奴婢都愿意。” “那就好。”秦文月指了指柜子道,“我出门后,你自己拿银子去街上置办新衣裳,再买些收拾脂粉,别舍不得花钱。” “小姐……” “不必问,照我说的做就好。”秦文月拢起雪氅,就要出门,忽然停下,问道,“你去过上阳殿吗?” 锦绣应道:“去过,就在张尚服出事前,她带奴婢去过上阳殿。” 秦文月退了回来,满眼好奇:“上阳殿是什么样子的?” 锦绣道:“也没什么特别,可是上阳殿好大好大,听说和宣政殿不相上下,奴婢跟着张尚服穿过上阳殿时,看到那里只有一张椅子,那么大的殿阁,只有最高处的一张椅子。” 秦文月若有所思,锦绣的形容不算糊涂可也不够真切,更让她好奇那被人人都称作仙境的所在。 “小姐,您还没去过上阳殿吗?” “没去过呢。”秦文月傲然跨出门,细长的眼眉里透出凌厉之气,“你们皇后娘娘,好像和我对上了,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年。锦绣,别忘了去置办新衣首饰,别等我回来再催你。” “是……” 130 只是碰巧姓秋 转眼已是腊月,珉儿的身体在清雅和太医的照顾下,在云裳的陪伴下,早已康复如初,太医断言娘娘将来受孕无碍,只是多加小心便可,皇帝为此高兴,珉儿自然也安心。 这些日子里,长寿宫中天天是秦文月相陪,难得她这个年纪能静心陪在太后身边,起初有人疑心她的用意,日子久了没见什么动静,为了博得太后喜欢,少不得人前人后地夸赞她。淑妃偶尔会去看一眼,而皇后直到出月子前,不曾在长寿宫登门。 婆媳再相见时,第二天皇帝就要带着珉儿去平山,太后曾许诺秦文月带她同往,但这件事被项晔拒绝了。隔了一个多月才见面,中间掺杂了那么多事,太后再见珉儿,眼神和心情都不一样,可她并不是讨厌儿媳妇,是觉得珉儿一下子从初见的年轻姑娘,长大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看着珉儿缓缓从门前走来,云雁细锦暗花宫装,裙底用金线绣出祥云,一路走来满身贵气。尚服局的新人做出的衣衫,和往年的风格很不一样,莫说皇帝看了必定喜欢,就是女人见了,也是眼前一亮,太后轻叹,她这儿媳妇,真真是天仙一般的品格。 “皇后娘娘万福。”秦文月上前行礼,她是未嫁的姑娘,哪怕身上堆满金银,也永远压不过皇后的贵气,更何况她没有生得皇后那绝美的容颜,不过是仗着细长柔媚的眼眉,多了几分妩媚。她匆匆看一眼,就阴沉地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太后,皇上常说,你原是来做客游乐的,如今这样,不知该如何向你的哥哥交代。”珉儿落落大方,可是说完这句话,并不等秦文月谦恭,她就算说完了,径直朝太后走去。 一个多月不见,彼此猜忌着对方的心情,可太后时不时从林嬷嬷口中听说儿媳妇关心自己,而前几日她向儿子提起周觉和慧仪的七七,被皇帝断然拒绝,更提起这些日子来皇后对她做出的一些不敬的言行,儿子告诉她,那是珉儿故意这么做,好淡化慧仪的事,让太后从那场风波里抽身,让人责怪皇后不孝,总好过背地里非议太后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孙子。 这些话让太后深受震动,也意识到,她的儿媳妇是秋珉儿,不是从前那甜美乖巧的若瑶,可是太后没城府不会算计任何人,更何况根本不可能算得过珉儿。 “文月,你退下吧。”难得太后主动开口,一面就拉着珉儿坐下了。 婆媳俩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太后细细打量着珉儿,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一开口便热泪盈眶:“孩子,你受苦了,都怪我太心软,若是没有慧仪……” 见太后哽咽难语,珉儿也心软,温柔地笑着:“母后,一切都过去了,太医说我身体康健,将来还能再有身孕。母后,您别怪儿臣心狠无情,没有缘分的孩子,就让他去吧,该把心思放在将来要出生的孩子身上。母后,我会保重好身体,为您生好多孙子。”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嗔道:“罢了,你心里不恨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珉儿道:“您这样说,儿臣如何立足?” 彼此凝视着,太后长叹:“珉儿,我上次去上阳殿,你真的是吃了药睡下了吗?” 珉儿不会提起秦文月,告诉太后就等于向秦文月摊牌,她颔首:“的确是睡着了,怪清雅太护着我,后来儿臣和皇上都责备了她,她倒是委屈上了。但话说回来,还是儿臣不孝,让您难过了。” 太后是最好哄的人,一个能对慧仪母子都再三忍让的人,珉儿根本不担心她会恨自己,但婆媳的关系很微妙,还夹杂了一层,太后被夺走儿子的失落。但这用言语无法解释清楚,且要等皇帝将来慢慢表现,珉儿更不着急。 “不说了,都过去了。好孩子,明天和皇上去平山,要玩得尽兴些,晔儿也好些年没歇过了,路上小心。”太后抚摸着珉儿的手,轻声道,“只是你身体才好,要悠着点。” 珉儿双颊绯红,赧然道:“母后说什么呢,儿臣可听不懂。” 太后面上欢喜,心里却不得不叹,珉儿的温柔可爱是真叫人喜欢,但她强势的一面能让做婆婆的都不敢直视。 宫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必然是她在背后支持淑妃,当日淑妃来要求把锦绣送出宫,即便最后不得不推出皇后,可敢对自己说不的,太后是头一回看到。 十几年来,江氏在太后面前无不顺从,但现在淑妃是为皇后办事,行事作风都变了。听说前阵子宫里重新制定了妃嫔支领用度的规矩,这本是淑妃掩盖在光鲜体面底下,得过且过的糊涂账,皇后却有本事把它翻出来,让淑妃心服口服地跟着改。 虽然对长寿宫没什么影响,但林嬷嬷告诉她,底下的妃嫔们都高兴,原本不得意的她们,其实裹着要看宫人脸色的日子,大冬天的屋子里都没炭烧,现在该有的一分不少,不该有的想要多拿,也不是伸手就能有了。 离开时,珉儿没有因为太后的释怀和笑脸而让自己轻飘飘,一如进门时的庄重沉稳,走过门外时,秦文月和其他宫人在一旁行礼相送,本以为多少能和皇后再说几句话,可是这位娘娘,从来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但事实上,之前的一些事,又无不是针对她来的。 “娘娘,来日方长。”她心里这般说着,面上和气地笑着,目送皇后离去,好好地隐藏了阴沉的心思,连林嬷嬷在一旁也没有察觉。 珉儿回来时,江云裳已在太液池边等候,可惜此刻珉儿另有事要做,带着云裳入殿后,等清雅来告知安排好了,她便留下云裳,独自往大殿来。 宽阔的上阳殿里,秋振宇毕恭毕敬地站在其中,皇后驾到,他不得不伏地行礼,珉儿好不怜悯父亲的年纪,稳稳端坐上首,说道:“突然召见宰相大人,这么冷的天,辛苦您了。” 秋振宇道:“娘娘召见是臣的荣幸,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我让臣为您效力。” 珉儿示意清雅,她便带着四五个宫女,搬来许许多多的东西,并不是平日里宰相府送来宫里的东西,而是被顶风冒雪送去元州,又折腾了一周送回来,秋振宇命赵氏为秋老夫人和白氏准备的贺年礼。 “娘娘,这是?” “我一早就说过的话,宰相大人怕是忘记了。”珉儿冷然道,“宰相府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元州老宅,自然连送这些东西也一并免了,大人的心意,我替老夫人心领,往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 秋振宇心中恼怒,面上答应了,可他没想到,今日的重点并不在送礼上,而是在送的礼物上。 清雅打开一盒山珍,摆在秋振宇面前,谨慎地说:“秋相大人,这些礼物被送到元州时,老夫人正请村里的乡亲在家中相聚,逐一打开了您送的东西,原是打算收下,并分赏给乡亲的。可是这一盒山珍里,掺了毒蘑菇,您看。” 清雅指给秋振宇看,说道:“奴婢不识的,只怕秋相大人也不识的,老夫人和白夫人更不会认得。可村里的人,一年四季都上山采摘野果山珍,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一眼就看得出来,若非他们认出,不知会是什么后果。老夫人便把所有的东西,都照原样退回来,请娘娘做主了。” 秋振宇一脸惊愕,狐疑地看着那一盒山珍,他只知道,贺年礼是妻子准备的,若赵氏故意这么做,她就是要毒死那母女俩。 “大人,这件事我没有告知皇上,不想给您添麻烦,毕竟大人也是好心,该是底下的奴才办事不周到。但往后还是免了,我不担保下一次皇上会不会来问您为什么。”珉儿起身来,已经没话对父亲说了,“天气寒冷,大人也请保重身体。” 见珉儿要走,秋振宇忙道:“娘娘,这的确不是老臣之过,老臣……”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知不觉竟被女儿牵着走,难道要说他的城府心思,一定杀人于无形,而不是这么愚蠢吗? 珉儿冲他意味深长的一笑,这话他不说,珉儿也知道了。 清雅收起了东西,恭敬地对秋振宇道:“大人,奴婢送您出宫。” 秋振宇僵硬地一笑:“有劳。 大殿的后门外,珉儿一走出来,就见云裳站在那里,若是仔细听或是探出身子看,方才她和秋振宇对话的清醒,一目了然,而此刻看云裳的神情,她必然是看见了听见了。 “走吧,前天的棋还没下完,等我从平山回来,你要忘得一干二净了。”珉儿笑悠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娘娘,您对自己的父亲……”云裳被震撼到了,习惯了这些日子,皇后对她的温和可亲,都快忘了秋珉儿是堂姐口中了不起的人物。 珉儿笑道:“他不是我父亲,我不过碰巧姓秋而已。”反而提醒云裳,“我不在京城半个月,你打算怎么过,会进宫来看淑妃吗?” 131 要有所准备 “京城腊月里很热闹,府里的下人们说了好些有趣的去处,您去平山时打算跟着他们去逛逛,给纪州家里置办一些年货,他们一定盼着过年能得到些什么。”云裳微微笑着,更道,“多谢娘娘关心,虽说这些日子是我陪着您解闷,其实我知道是娘娘您有心,也让我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做,还给了我在外人面前的体面。” “哪有这么复杂,不过是见你棋艺不精却有热情,我和皇上下棋比不过他,在你这里找补罢了。”珉儿笑道,“反是你乐意来,叫我很惊讶,第一天觉得是应付的,后来再见你来是真心喜欢这里,我也高兴。” 她们走回内殿,见宫女端来鱼食,珉儿便带着云裳到水榭台上喂鱼,虽说这几碟子鱼食不可能养活太液池里的锦鲤,可也成了百无聊赖的宫廷生活里,珉儿可以打发时辰的事,她和江云裳是彼此彼此,能合得来,才是缘分。 “你和沈哲,依旧没什么进展是吗?”相处的日子久了,这已经是可以随口提起的话,珉儿直白地问,“还有希望吗?” 云裳道:“是太后问的吗?” 珉儿摇头:“是我自己想知道,太后压根儿没提起你们的事,但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讨太后的喜欢,而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太后早晚会出手干涉,她们沈家就剩下沈哲一人,哪怕你我连同沈哲都不在乎,沈家的香火也是太后一生里最重要的事。云裳,你要有心理准备。” 江云裳若是真不在乎沈哲,新婚初初她也不会那么闹腾,也许并没有真正爱上那个男人,可她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这世道里,容不得女子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能由她们在既定的人生里挣扎着找寻并创造幸福,她和沈哲要捆绑一辈子,难道真的在家看着他和其他女人恩爱? “娘娘,到时候,您能帮我一件事吗?”云裳道。 “你说来听听。” 云裳笑容苦涩,但比最初多了那一分洒脱:“倘若沈哲纳妾,我想离开将军府,住在别处,这样眼不见为净,大家彼此都安生。不需要娘娘为我做什么安排,只是万一太后或是淑妃娘娘反对,还求娘娘替我周全几句。” 珉儿轻叹:“这不难。” 云裳低头拨弄着手里的鱼食:“沈哲说过,他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抬起头看向珉儿,后面那句话,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来。 可珉儿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早已经猜到了,云淡风轻地笑着:“和我可不相干呐。” 云裳噗嗤一笑:“和娘娘在一起,心里就是通透。” 珉儿将鱼食洒尽,拍了拍巴掌笑道:“若能一辈子,那就只管跟着我。” 这边厢,沈哲从朝堂上退下,得到姑母的消息说是要见他,可是进了内宫,却见秦文月等在路边,笑悠悠地抱歉:“哥哥别生气,我若说自己见你,你一定不来的。” 沈哲道:“若是你说见我,我也会来,下回可不要再借口是太后,叫人念叨去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秦文月笑道:“是,我记下了。可我来京城那么久了,哥哥最初说带我逛逛,结果你比皇上还忙,连见你都难。我天天陪着太后,也算是替哥哥尽孝,哥哥就不奖赏我些什么?” 既然皇帝提防秦庄,沈哲对秦文月自然也要留一个心眼,只是前段时间的风波,秦文月虽然一直存在着,可她的确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太过冷淡无情,反是他们这些男人不够大度了。 “你想要什么?”沈哲道,“只管开口就是了,我若能办到,一定为你去做。” 秦文月欢喜不已:“有哥哥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其实也没什么想要的,就是想问问,眼看要过年了,我一个人在那小宅子里冷冷清清,能不能让我到将军府做客,和嫂嫂一起去逛逛京城集市。” 沈哲知道江云裳一定不乐意和秦文月相处,不然她在家住的那些日子,她们就该好上了,但秦文月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自己断然拒绝惹她瞎想,或是给秦庄写信说她在京城被亏待,回头给皇帝添麻烦,心中一想,便道:“你嫂嫂这些日子陪伴皇后,难得皇后和皇上去了平山,她想必是要歇一歇的,过几天我正好得闲,我带你去逛逛,本就是我答应你的事。” 秦文月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等着哥哥来接我,太后这儿也舍不得我天天陪她,一直催我出去走走。”她回身看了看长寿宫的方向,装模作样道,“太后该找我了,哥哥,你可要记得来家接我。” 沈哲温和地答应下,便见表妹欢欢喜喜地跑开,那模样看着就是个简单的姑娘家,或许是他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而他转身离宫时,恰遇上秋振宇从内宫离去,一前一后没能打上招呼,但看宰相大人的气势,估摸着在上阳殿受了气,不知道皇后又把他怎么了。 沈哲不自觉地朝上阳殿所在的位置远远看了一眼,只能隐约看到太液池,珉儿当真是睿智而勇敢的女子,便说他们彼此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其实三年多来,他和皇帝还有些迷茫,可是秋珉儿一来,就成为了最了不起的中宫皇后。 且说秋振宇含怒离宫,他本是出于好意,给元州的继母和白氏送贺年礼,即便皇后不乐意他和家人再去接近那母女俩,他也要做出体面,给不相干的外人看。谁知妻子竟然做出这种事,别说什么下人大意,别说什么普通人分辨不出来,几十年来操持家务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而府里的下人若是如此粗心,早就没命活着了。 他千叮万嘱赵氏不要横生枝节给他添麻烦,那蠢女人偏是不听。怒气冲冲的人回到家中,立时就叫下人带妻子来见,而赵氏不知情,来到书房时,才跨进门就见丈夫从边上闪出身子,不等她开口,迎面就是一巴掌打在脸上,赵氏吃不住力道顺势跌在门上,幸好扶着门框才没有狼狈地跌倒滚出去,一手捂着脸,惊愕地瞪着丈夫。 秋振宇阴沉地说:“你瞪什么,自己做了什么事不清楚吗?” 他让开身子,背后便是那些被退回来的贺年礼,赵氏面色一惊,秋振宇冷笑:“不可思议是吗,她们竟然发现了你的毒计。” 赵氏怯然朝后退开,跨出了门槛想要走,可是却被丈夫一把拽进来,六十多岁的人依旧身强有力,难怪秋振宇有信心和皇帝周旋,甚至是比命长,他把赵氏摔在了那一堆贺礼上,呵斥道:“你想怎么样,让她们不知不觉地吃下你送去的东西被毒死吗?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你知不知道今天皇后把这些东西退给我时,我心里恨不得撕碎了你?” 赵氏慌得直哆嗦,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她一把年纪了,却活得越来越没有尊严。忽然又被丈夫揪起了衣襟,秋振宇恨道:“这一次我若把你怎么样,反叫他们看笑话了,让皇后以为我真的怕她。可我不想再警告你,记着,从今天起,呆在你的屋子里哪里也不能去,没有我的命令,连房门都不许跨出。” 他把妻子摔在地上,唤来下人:“去告诉三夫人,从今天起家里大小事务由她掌管,夫人病了,要卧床静养。” 再转身时,惊见妻子拆开那盒山珍,抓着有毒的蘑菇正往嘴里塞,秋振宇一个箭步上前踢开,恼羞成怒地骂道:“你疯了?” 赵氏神情狰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让我这样活着,不如让我死。” 秋振宇哼道:“你有诰命在身,死了还要为你风光大葬,我不想家里出这样晦气的事,你且活着,等我光复赵氏皇朝,你再去地底下告知你的列祖列宗。” 赵氏挣扎着爬起来,还是要寻死觅活,秋振宇不得不派人控制她,连捆带绑地把人送了回去。三夫人本好奇发生了什么,要过来老爷这边看看,看到夫人被这样对待,聪明的人立刻退开了。 “这是怎么了?”三夫人远远地看着,问下人,“老爷从哪儿回来的?” 下人应道:“是从宫里来的,听说进门就火气大得很。” 三夫人远远地躲开,想着方才看到赵氏的疯狂模样,心里有了主意,她可要赶紧把一些体己往家里送,这世道说变就变,她家老爷在新君治下本就如履薄冰,她必须要做两手准备,好在必要的时候,能全身而退。 正如一个宅院深处的女人,都能洞悉世道的微妙,皇帝和宰相之间尴尬的对立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是皇帝兵强马壮,根本无人可以撼动,唯一的办法,就是瓦解他的兵力,从外面攻,不如从里面反。 最让人不解的是,皇帝如今一心一意对待皇后,而他眼下最爱的这个女人,却是秋振宇的女儿。 这一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城出发,项晔答应珉儿的平山温泉之行,终于实现了。 132 表兄妹就能不避讳? 且说此行平山,项晔本想在温暖的温泉中教珉儿水性,以免将来屹立在太液池的上阳殿发生什么意外时,珉儿可以自救。 但他想得太简单,夏日里的人能在清凉的水中待上一两个时辰嬉戏玩水,可在温泉里,待不过一刻,珉儿就双颊绯红浑身酥软,严重一些连气都透不过了,哪里还能学什么游水。 虚弱的人见可以逃过学游水的麻烦,躲在皇帝怀里可劲儿地笑着,项晔不敢勉强她冒险,可浑身泛红的人实在叫人把持不住。 温泉里的温柔乡,水雾蒸腾浪漫旖旎,是抛开尘世的清静之地,自然别有一番风情。皇帝多年来勤政爱民,难得放纵一回,若非还有几分理智,直想带着心爱的人,永远在此避世逍遥。 而京城里,腊月亦是百姓们一年中最自在快活的日子,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置办年货,辛苦一年,人人都要好好犒劳自己。 京城如此,远在千里之外的纪州亦如此,沈哲终于兑现承诺,带着秦文月来逛集市,年轻的姑娘穿梭在人群中,吃的玩的,见什么都新鲜,蹦蹦跳跳地拉着沈哲说:“哥哥,这下子我不想家了,原来各地的集市都是一样的,这好像我们纪州。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纪州的人如何过腊月的?” 沈哲当然记得,他可是在纪州长到十五岁才离开的,说起来,甚至觉得,纪州的集市远比京城更热闹,纪州的生活没有京城那么富足,对于逢年过节的重视和崇拜,自然比京城更甚,小的时候总是盼着过年,如今满身富贵荣华,却再没有这样的心情,不过是一天天过去罢了。 “哥哥,我们去那里。”秦文月兴冲冲的,一面喊上身边的丫鬟,“锦绣,不如你先把东西送回去一趟,你瞧瞧你都拿不了了。” 这么说着,沈哲看了眼,伸手要帮忙,锦绣自然是推辞的。沈哲便叮嘱秦文月:“时辰不早了,逛到前面的路口,我们就回吧,我送你回去。” 秦文月撅着嘴,不大情愿,但还是乖巧地应了,她往人群里钻,沈哲便跟上来,秦文月见一处卖面具的摊子,拉着沈哲到跟前,拿了几个在他脸上比划,沈哲自己摘下面具,不经意地一抬头,隔壁摊子前,妻子正盈盈而立。 彼此四目相对,很显然,云裳已经看着这一幕很久,毕竟连她身后的侍女,都看得呆呆的。 “哥哥,怎么……了?”顺着沈哲的目光,秦文月也看到了江云裳,可不同于旁人的呆滞,她心里却更高兴,这虽是意外的收货,可事情正朝着她想要的局面发展。 “嫂嫂。”秦文月奔来,恭敬地向江云裳欠身,“早知道嫂嫂今日也来逛集市,我就让哥哥先带我去府上,好同您一起出门。” 见表兄妹卿卿我我,若说云裳不在乎,那必然是假的,只是她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折腾,不会再纠缠沈哲也不放过自己,面对秦文月的友好也十分淡然,只是客气地笑:“我也是一时兴起。” 那一边,沈哲和锦绣慢慢走来,锦绣手里拿着大包小包一直行动不便,这会儿像是终于支撑不住,手里一松,东西就掉了下去,慌得小姑娘立刻跪在地上捡,沈哲停下了脚步,弯腰帮忙,又叫她战战兢兢地说:“将军大人,这是奴婢该做的事,不敢劳烦您。” 沈哲温和一笑,这是他对谁都会有的神情:“举手之劳,你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 锦绣不敢,硬是从沈哲手里拿下东西,不经意地摸到了沈哲的手,又慌又羞惹得满脸通红,毕竟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人生,比起不知情的人来说,沈将军这本是对谁都会有的温柔,在锦绣眼里就不一样了。 江云裳身边的侍女们看不下去,她们可都有了保护夫人的心,哪里容得外面的野丫头和将军眉来眼去,忙都上前来帮忙,总算把东西都捡起来了。 沈哲这才走到两人面前,对云裳道:“你也来了?” 秦文月的眼珠子幽幽一转,见两人形同陌路般的气氛,心里好不乐呵,面上则乖巧地说:“这下更热闹了,嫂嫂,哥哥这就要催我走了,不如我们在一起逛逛?” “我也要回去了。”云裳才不愿和他们同行,敷衍着,“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赶着早些给家里送去,这就要回去整理,你们再逛一逛吧。” 沈哲神情淡淡,这样的表情已经是在掩饰他的尴尬了,说道:“我之后送文月回家,要晚些回去,你不必等我用晚膳。” 云裳的笑容,却是在取笑沈哲的故作体面,他们多久没一起吃饭了,他说的这话可真漂亮,在外人眼里夫妻俩真像那么一回事。不过云裳也不在乎了,她现在要过自己的人生,有丈夫等同没丈夫,连刚才的一丝涟漪都显得多余浪费。 “我们走吧。”云裳吩咐身边的侍女,对秦文月客气地一点头,就带着她们离开了。 秦文月看看江云裳,又看看沈哲,做出无辜而真诚的神情:“哥哥,是不是你没告诉嫂嫂要带我出门,这下遇见了,嫂嫂心里一定不高兴了。” 沈哲摇头:“没事,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秦文月道了声是,可在沈哲转身时,她却朝锦绣使了眼色,锦绣会意,再次把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沈哲好脾气地再次帮她捡起来,面颊绯红的人弱弱地道了声:“多谢将军。” 沈哲看了眼锦绣,才发现这姑娘长得很漂亮,不知她从前在宫里是什么模样,至少在沈哲看来,薄薄脂粉下一张不至于太清素也不会过分妖娆的脸颊,有着女人家恰到好处的柔美。 不过这样的心思稍纵即逝,他本是不会多看女人一眼的人,此刻会留神到锦绣,也不过是再而三地接触,不经意地多看一眼罢了。 “我们走吧。”沈哲起身来,对秦文月道,“晚了天就冷了。” 秦文月笑呵呵地走上来,故意大声说:“锦绣,可别再掉东西了,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差遣哥哥做事吗?” 沈哲不以为意,默默地把秦文月送回去,将要分别时,秦文月道:“哥哥,我本想去你将军府上做客图个热闹,但这小宅子既然我住着,总不能没有人气,不如你和嫂嫂来我这里做客,给我添些喜气。” “我……们来?” “是呀,后日你带着嫂嫂一起来。”秦文月乐呵呵地笑着,“太后知道了,一定欢喜。” 沈哲面上是应了,反正到后日再说,多半是不成的,到时候再解释,此刻他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将军大人。”但见锦绣上前,从沈哲手里拿下东西,恭敬怯弱地说,“真是麻烦您了,奴婢太不中用。” 沈哲摇了摇头,没说话,再朝秦文月一笑,便要走了。而表妹没有纠缠,只笑着提醒他后天一定带着嫂嫂来,便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去。 这大半天,沈哲虽然陪得不情不愿,但表妹并没有什么不是,似乎帝后都提防着她和她的兄长,沈哲也不敢放松,可是今天头一回长时间接触下来,他眼里的表妹,只是天真活泼,只是比旁人热情一些罢了。 而这样的感受,很自然地让他降低了对于秦文月的防备。 回到家中,下人们说夫人已经回房休息了,沈哲径直走到院门外,可是里头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他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实则门里头,云裳正在给家人写礼单,她身边的侍女则愤愤不平地把东西包起来,一面就抱怨:“那个秦小姐,妖里妖气的缠在大人身边,表妹就可以不避讳了吗?” 她们很正经地想要提醒夫人防小人,可云裳的气息却越来越像上阳殿里那一位,头也不抬地说着:“没事,你家大人一年到头能逛几回集市,何况秦姑娘是客。” 但是这一刻,云裳自己也不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装不在乎,又或是为了不在乎而不在乎。 很快,日落天黑,京城腊月里没有宵禁,夜里的集市更加热闹,但远在平山温泉的行宫里,此刻已经安静得鸟雀无声。 深山里没有辉煌的灯火,半山腰上的行宫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几位大臣猫着身体从行宫门前出来,而里头项晔也总算放下政务,折回去找珉儿。 雾气腾腾的温泉池畔,珉儿穿着轻薄春衫,已经在这里从天亮等到天黑,这会儿正泡着一双脚,白嫩的肌肤已经变得通红,刚刚把脚收回来,项晔便出现了。 “怎么不泡了?”项晔说着,挨了珉儿坐下道,“朕也来。” 珉儿拢起春衫,慢腾腾爬起来要走,不乐意地说:“原来到了平山,还是要先忙政务,原以为皇上是抛下一切带我来的。” 项晔笑道:“何必说违心的话。” 珉儿破了功,憨憨一笑,温柔地问:“这下忙完了?” 133 他醒不过来 皇帝伸手要珉儿坐到他怀里,说着:“不过一些琐事,只是朕不得不盯着,反是他们辛苦,这么冷的天大老远地跑来被朕折腾。” 珉儿眼眉弯弯:“大臣们只知道皇上是为了我才来这避寒胜地,让他们腊月里还要劳师动众,转过身,怕是要咒骂臣妾蛊惑圣心,皇上沉湎女色。不过他们白操心了,我可不在乎。” “朕从前以为你不会笑,现在却连这样的玩笑都能开得,什么蛊惑圣心,朕想一亲芳泽都难。”项晔的手指,暧昧地划过珉儿的面颊,“你还要给朕多少惊喜?” 珉儿毫不犹豫地说:“是皇上待我好,我才敢露出本来的一面,若是从前那样,命都难保,哪里来的心思笑?” 项晔皱眉:“可不许提从前了。” “是皇上先提起……”珉儿话还没说完,纤细的腰肢已被大手束缚,手指一寸寸地顺着滑嫩的肌肤去往私密的所在,她下意识地挣扎,项晔则在她耳畔说,“朕说一句你总要顶一句,朕说过要好好教训你的,现在刚刚好。” 珉儿目色迷离,知道今夜是逃不过的,难以想象半年前内心还充满恐惧,对帝王敬而远之的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的身体他的心,她爱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把这份爱放进她心里的? 奶奶最近一次给她的信里说,爱了,那就义无反顾地去爱,哪怕他是帝王。 然而世间的情爱,又岂是义无反顾四个字这么简单,帝后是两情相悦,才能无视身边的困难险阻,才能携手一起去面对。一头热的情意若是义无反顾,若是没有结果,只会被人嗤笑,可即便如此,爱着的人哪怕遍体鳞伤也会勇往直前,心冷了,才会漠然转身。 如今,江云裳便明白自己不是爱,最初那个勇敢但愚蠢的自己,只是不甘心罢了。她现在把将军府当客栈住,把沈哲当主人家对待,主人家的事岂是客人能管的,他爱陪着谁逛集市,都与她不相干。 于是两天后,碍于太后的欢喜和叮嘱,不得不去秦文月家里做客的沈哲,来邀请妻子同往,云裳正把给家人送的贺礼结结实实地打包,做着这些本该下人做的粗活。 “我不去了,纪州家里等着我送东西呢,今天收拾好了就要派人送去,明天瞧着要下大雪,路不好走。”云裳很客气,当真如主人家与客人间的对白。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了,你小心割破了手。”沈哲好心提醒,他并没有强求云裳的意思,但这话没说清楚,便成了他希望云裳放下手里的事跟他走。 云裳果然理解错了,起身道:“你去吧,我和秦文月不熟,也不想和她往来,往后和她相关的事,你都不必知会我,直接替我回绝就好。如果你觉得在太后跟前不好交差,回头我去求求皇后娘娘。” 沈哲哑然,他觉得妻子好像误会了自己,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只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声“你小心手。”就走了。 云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方才躲在一旁的侍女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夫人出主意,说是:“夫人您怎么能不去呢,万一在那个家里出点什么事呢,那秦小姐动不动就对将军拉拉扯扯。” 江云裳拿来剪刀,剪断捆扎包裹的麻绳,看似淡漠地说:“表兄妹,能发生什么事?” 她心里想的,是相信沈哲的人品和诺言,他说过他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更何况这个秦文月,明摆着不受帝后喜欢,他能打晕硬要和她欢好的自己,难道对付不了秦文月?可是动了这样的心思,有觉得是在乎沈哲,她该不在乎才对,哪怕沈哲三媒六聘地带回秦文月,也与她不相干。 没能邀请到云裳,沈哲好像有些失落,近来他对待云裳的感觉越来越不同,总是在丈夫的责任,和情意的忠诚之间徘徊,不再胡搅蛮缠不再咄咄逼人的妻子,不知不觉地在他心里有了位置。 看着那个作着自己喜欢的事的人,那个能和珉儿谈笑风生下棋弹琴的人,沈哲莫名地想以丈夫的身份去保护她爱护她,可事到如今,江云裳的面前却没有他的位置了。 性情温和的人,扬起马鞭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这些事,利落地来到秦文月的小宅子前,这里张灯结彩,果然有了要过年的喜气。 到门外来迎接沈哲的,是锦绣,今日穿了鹅黄色的对襟棉袄,冰天雪地里添出一份暖意,身上更带着香甜的气息,温柔地说着:“将军大人您可算来了,小姐念叨大半个时辰了,饭菜都准备好了,就怕凉了不好吃。” 门里头,秦文月穿着大红棉袍,合着她细长的眼眉,年轻活泼里多一分柔美妩媚,沈哲不禁道:“文月你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表哥也是心宽,怎么把你一个人送来京城。” 秦文月笑道:“哥哥这话说的,欺负我小孩子听不懂吗?我瞧着可没人敢欺负我,哥哥和皇上一定会保护我的。”她热情地上前拉了沈哲坐下,哎哟道,“请你来吃顿饭,真是比登天还难,不过往后我这宅子也有人气了,太后说把这宅子赐给我了,将来我们秦家来人都能住这儿。哥哥你看,这些菜是我带着锦绣一起做的,虽然做得不好,也有些样子,你还记得吗?” 桌上的菜式不是宫里那富贵琳琅的山珍海味,平常的碗碟里,少了那虚有其表的装饰,鸡鸭鱼肉和菜蔬,都以最朴素的做法摆在那里,而这一道道菜,都似曾相识,沈哲已经离开纪州十年了。 “这酒,是我从纪州带来的,没舍得拿进宫里去。”秦文月献宝似的捧上一坛酒,一揭开盖子,香气便飘散在屋子里,沈哲记得他们行军打仗时,疲倦的哥哥睡到在草垛子上,就说想喝一口纪州的酒。 锦绣来斟酒,用的也不是脆弱金贵的玉杯,普通人家的酒碗,一碗倒下来量不少。沈哲谨慎地说:“皇上不在京中,我不宜喝酒,这一碗便罢了。” 秦文月并不劝,只道:“只管随意,不然下回你可不愿来我家了,哥哥,动筷子呀。”一面说着,就给沈哲布菜,锦绣则在一旁帮着打下手。 他们从纪州的风味,聊到纪州如今的风光,又听了些沈哲这些年的见闻,秦文月活泼伶俐,张嘴就能说个不停,比起家里江云裳的冷冷冰冰,沈哲虽不至于因此喜欢表妹的热情,但他偶尔也会想说说话,且向来不会应付女人,很容易就被表妹带着走。话说多了,难免口干,锦绣在一旁不适时宜地斟酒,不知不觉已是两大碗酒下肚。 秦文月嘿嘿笑着:“原以为没有其他男人对饮,哥哥会很拘束,没想到我们兄妹这样谈得来。” 沈哲推开锦绣再要斟酒的手,说道:“不能再喝了。” 秦文月亦吩咐:“哥哥还要骑马回去呢,你去拿醒酒汤来。”对沈哲则道,“哥哥歇一会儿,等身子没那热了再走,不然一下子钻进寒风里,要生病的。” 沈哲笑道:“你这样体贴细心,将来不知哪个男子有福分娶了你,难怪太后日日念叨,要为你选夫婿。” 秦文月细长的眼眉间满是笑意:“可惜纪州城里的好男儿,都来京城了。” 话音才落,锦绣送来一大碗醒酒汤,秦文月便亲手为他盛汤,自己也跟着喝了半碗,这醒酒汤微酸鲜咸,倒也可口,兄妹俩说着话,偏沈哲觉得酒气上头,看到边上的酒坛,笑着:“咱们纪州的酒,后劲实在大。”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再后来就一片空白了。 看着大男人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边上的锦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可秦文月却冷冷道:“你现在要躲,我也不拦着你,可是错过了这一回,再没有这样的命了。去将军府做妾,一辈子锦衣玉食,那个江云裳看起来不是厉害的主儿,哪怕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折腾你。你自己可想好了。” 锦绣哆嗦了一下,又走了回来,秦文月这才笑:“对嘛,将来有机会生下一男半女,太后必然对你另眼看待,到时候再进宫,好好报复那些曾经欺负你的人。” 两人对了眼神,便动起手来,用尽所有力气,才把高大的男人搬到卧榻上,脱光了他所有的衣裳盖上棉被,而锦绣也开始战战兢兢地脱自己的衣裳,好不容易爬到被窝里,却又被小姐一把掀开。 秦文月将早就准备好的鸡血洒在被褥上,毫不顾忌地说:“还要把床褥弄得脏一些才好,之前给你看的书,你看仔细了吗,知道该怎么疼爱你自己吗?” 锦绣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埋进胸脯里。 秦文月这才丢回了被子,冷笑道:“我到时候再来,你做完了就睡吧,这一碗药下去,不到明日天明,他醒不过来。” 134 纳妾 这一餐饭,沈哲吃的所有东西,秦文月都往嘴里送了。家乡的菜肴之外,纪州的酒她喝,醒酒的汤也当着沈哲的面饮下,可是沈哲怎么会想到,足以迷倒他的蒙汗药,是放在了那汤碗的底下。 滚热的汤盛进去,药粉迅速融化在汤水里,醒酒汤的味道本就古怪,更何况蒙汗药无色无味。 这一夜昏睡,几乎无梦,每日帮着皇帝勤于朝务的人,竟也踏踏实实地歇息了一晚,可是隔天醒来,眼前的光景,反让他恍然以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春梦,偏偏这不是梦。 屋子里酒气冲天,自己衣不蔽体地裹着凌乱的被子,年轻的女人赤条条地躺在自己身边,他感觉到身下的黏腻,僵硬地掀起被子,看到了不愿看到的景象。 他惶然合上被子坐起来,酒桌边秦文月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菜肴早已凉透了,酒坛子倒在桌上,残存的酒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毯上。身边的女人发出呜咽声,沈哲猛然把她推开,这一下却把锦绣推“醒”了,她露出惊恐的神情,但没有尖叫,用被子裹着自己往后躲,开始无助地哭泣。 她的哭声“吵醒”了呼呼大睡的秦文月,她很好地表现出了这样趴着睡一晚后身体的僵硬,痛苦吃力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后,惊愕于床上的一切,慌张地捂着眼睛:“哥哥,你、你做什么?” 沈哲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回答? 在锦绣的哭泣抽噎里,才知道是沈哲大醉酒后乱性,拉着锦绣强要了她,而秦文月则因为喝醉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她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虽然锦绣的话未必可信,可是沈哲认为自己看到的一切不会有假,隐藏在被子底下那云雨后残留的秽物,就是最好的证明。 虽然不曾和江云裳圆房,但他也懂得男女之事,这屋子里再没有第二个男人了。 待所有人都冷静,沈哲和锦绣都洗漱干净,他们三人呆坐在屋子里,只有锦绣因为哭泣后时不时会颤抖一下,沈哲无语,秦文月也无语。 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平日里朝会都散了,但是一天一夜不回家,将军府竟然也没有人来找,换做别家府里,夫人们早就寻上门来了。 “表哥,锦绣是我的人,这事儿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要不你就走吧,锦绣留在我身边我会照顾她的。”秦文月终于起身开口道,“万一、万一这一下就有了孩子的话,我就把她带回纪州,在那里会有人照顾。若是生了女孩儿也罢了,若是个男孩子,到时候再和太后解释,把孩子送来京城抚养。至于锦绣,将军府怕是容不得,太后也一定容不得,我会照顾她的。” 锦绣在一旁嘤嘤哭泣,秦文月道:“你别哭了,你就不知道躲吗?现在传出去的话,只会说你勾引将军,你不会有好的。往后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若是有身孕了再说,若是没有的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辈子都不许再提起。” 沈哲面容僵硬地看着她们,难道他要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或许,这种事根本谈不上负心,可他的确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无论如何,都该对她的一生负责。把人丢去纪州,从此不闻不问,用秦文月的话来说,若是生个女儿就等于没有瓜葛,他岂不是变成了秋振宇那样的衣冠禽兽? “哥哥,你走吧,这会儿都要大正午了,嫂嫂一定等着急了。”秦文月很体贴地说,“你放心,我会看好锦绣,不让她对任何人说。” 沈哲却站了起来,沉沉地说:“锦绣,跟我回府吧。” 锦绣哆嗦了一下,秦文月眉头紧蹙:“哥哥,你难道不先和嫂嫂商量一下,这种事嫂嫂一定会伤心的。” 沈哲摇头:“她伤心是我的错,可我不能不管锦绣,先这样吧。” 秦文月连连叹息,却没再阻拦,她也怕自己阻拦过头了,表哥真的就答应了,算计着沈哲的善良和责任心,有用锦绣这样好利用的人,一切顺利地走到这一步,秦文月可不想白费一番心血。被上阳殿那位暗中针对着,她无法住进皇宫,也进不了将军府的门,她可不想卑微地去做皇帝或沈哲任何一人的妾,那么送一个命不值钱的小宫女,刚刚好。 她转过身叮嘱锦绣:“你可千万要本分老实,别以为自己从此了不得了,你终究还是个奴才,在嫂嫂面前要夹紧尾巴做人。” 可是背对着沈哲,她却给了锦绣一个微笑,像是许诺了这个命运坎坷的姑娘往后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她为锦绣准备了简单的细软,甚至替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把自己的轿子给她坐,找来抬轿子的人,跟着沈哲的马就回了将军府。 府里的人本以为是秦姑娘来了,谁知走下模样娇俏、妇人打扮的锦绣,下人们看着她挎着包袱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将军往府里走,各色各样的传言顿时炸开了,一夜未归的将军,竟然带了个女人回来。 当这一切摆在云裳面前时,看到巴不得缩成一团躲在沈哲身后的锦绣,云裳脑中一片空白。 但她还是给了沈哲一个笑容,只是她和沈哲都不知道,这样的笑容曾经出现在秋珉儿的脸上,那个将皇帝对待自己的一切荒唐和暴力,视如敝屣的笑容,如今出现在了云裳的脸上。 云裳什么也没说,退回了自己的屋子,不久后她身边的侍女板着脸出来道:“大人,奴婢这就去为新姨娘准备住处。” 新姨娘?沈哲心里一咯噔,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件事迅速传入宫里,太后惊愕于侄子竟然会对女人动心,她本该欢喜才是,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后都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心,把沈哲找来问话,他仅仅简单描述了在秦文月家里发生的事,而后便是一脸沉默,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太后对林嬷嬷叹道:“这事出的,叫我怎么办?他不知道,我还想着若有机会能让文月嫁给她,那么好的孩子做妾太委屈,和江云裳平妻也是可以的。谁知道他先把人家的婢女要了,这……” 林嬷嬷不语,毕竟太后当年嫁入王府就是做妾的,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会令人委屈的事,她更是因为儿子得到了全天下。 可即便现在贵为太后,有了正室的名分,她也永远不会明白正室看待这一切的心情,当年王妃待她和善亲切,太后自然就觉得,全天下的妻妾都可以和睦相处。 太后却忘了,江云裳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如今和江云裳往来密切的皇后娘娘,更是说一不二远比江云裳更强势,皇上和皇后回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安乐宫里,淑妃被气得说不出话,想要召妹妹入宫问清楚,江云裳也不理会她。 “太后那儿怎么说?”等了半天,才见去打听消息的尔珍回来,淑妃急切地问,“把那个婢女留下了?” 尔珍点头道:“太后也认可了,给了侍妾的名分。” 淑妃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掌心剧痛,又问:“那太后眼下会不会告诉皇上?” 尔珍摇头:“林嬷嬷说太后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动皇上。” 淑妃合上眼睛深深呼吸,她不能看着秦文月在将军府安插眼线,天知道昨晚在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倒是小看了秦文月,本以为她会把自己送上沈哲甚至是皇帝的床。 “太后不送消息,我送。”淑妃道,“虽然皇上一定在宫里安排了人盯着所有的事,可我送消息去,皇后才知道我的态度。” 尔珍便立时去做准备,一刻也不敢耽误。 这件事,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原本将军府私密的事未必能传出去,但是那天沈哲大大方方地带着锦绣回府,再加上秦文月的暗中散播消息,全京城人都知道,过去不亲近女色,高门贵府的小姐都不入眼的沈将军,要了个婢女做妾。这在别人家稀松平常的事,搁在将军府却成了最新鲜的事。 三天后,帝后提前回宫,比原定的日子早了近十天。 大臣皇亲们纷纷揣测其中的原因,都认为,皇帝实在不值得为了这种小事急着赶回来,自然这也证明了沈哲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清明阁里,沈哲站在殿中央一动不动,皇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积累的奏折,带出去的书也还没来得及看,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足足差了十天的出行,才被调起的兴致,瞬间湮灭,此刻皇帝能静默如是,压抑的恐怕是无法估量的怒火。 沈哲的咽喉咕咚了一下,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项晔抬眼看他:“你站了半天了,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沈哲垂下眼帘,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地发出一个个字:“皇上,臣几日前……纳了妾,这件事……” 话未完,忽然“啪”的一声重响,高大的男人竟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看着皇帝。项晔却云淡风轻地一笑:“没事,奏折掉在地上而已,你继续说。” 135 必定要自己来守 然而沈哲说不出话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记得,该对皇帝说什么?纳妾,原本是在这个世道,他的身份地位下,最寻常不过的事,他也不明白,为何就成了轰动全城,甚至让皇帝提前回京的大事。 见弟弟紧绷着脸,不再言语,项晔知道他不会开口了,事情的始末他已经知道个大概,沈哲的这段经历,勾起了皇帝多年前那次失误的回忆,和弟弟一样,当时的项晔,同样也什么都不记得。 “从小你就爱学朕,念书、习武,乃至生活上的习惯。”皇帝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折,语气平和地说,“难道连这种事,你也要学朕?” 沈哲的目光随着那本被捡起的奏折,慢慢落在了兄长的脸上,皇帝看起来满不在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对,还有喜欢的女人也一样。” 沈哲浑身一紧,哥哥却走向他说:“你喜欢珉儿,但你了解她吗?” “皇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事。”沈哲脸色都变了,着急之下,又回到了兄弟之间,“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信我?” 项晔却走来拍拍他的肩膀:“你遇见珉儿的时候,朕都不知道这世上有她这个人,至于现在和将来你会如何看待,哥哥心里很明白,朕不是计较那些事,是在问你,你了解她吗?” 彼此凝望了一瞬,沈哲摇了摇头,他真的不了解珉儿,他只是喜欢上了那个一见钟情的女孩子,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她的性情和智慧,他从没有走近过珉儿,从没有机会真正了解她。神奇的是,却会对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念念不忘。 皇帝坦率地说:“朕也不敢说有多了解她,她的眼眸可以清澈见底,也会如深邃的星河,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是朕很早就发现一件事,是从她眼底流出的渴望,可是朕恐怕这一生也无法为她实现。” 皇帝郑重地看着沈哲道:“珉儿她渴望朕的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哪怕朕是帝王,也不需要三宫六院,不需要那些妃嫔,即便她们比她更早地出现在朕的身边,她也容不下。” 沈哲怔然,不知如何对应。 项晔却似早已释怀:“朕会怀揣着她这个心愿,珍重她的心愿,而你……”皇帝轻叹,“江云裳也许是朕的过错,应把她许配给你,可你该明白若是拒绝,朕绝不会勉强。既然你选择了接受她,让她成为你的妻子,那就该背负起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责任,而你是不明白吗?宫里宫外皇亲国戚中那么多的贵妇人,唯独你的妻子能与珉儿合得来,难道仅仅因为你对珉儿念念不忘?” 沈哲一脸茫然地看着皇帝,项晔苦笑:“江云裳的个性,和珉儿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只是云裳未必有珉儿的悟性,可她会被珉儿影响,我相信她和珉儿一样,是绝容不得丈夫身边有其他女人。” 沈哲垂首道:“臣曾经对她说过,绝不会纳妾,将军府里绝不会有其他女人。” 项晔道:“看吧,话还是你自己说绝了,朕也爱莫能助。” “哥,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但锦绣那么可怜,万一有了身孕……”沈哲尴尬极了,“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对她负责。” 却是此刻,皇帝的目光如利刃般飞来,震得沈哲满心惶恐,帝王终于怒道:“混账,到现在还糊涂?你喝了什么东西,喝了多少,能醉得不省人事?要不要朕现在让他们拿酒来,你给我在这里喝到醉死,看看你能喝多少?” 沈哲看着皇帝,兄弟俩自然心意相通,项晔气道:“你看着朕做什么,王氏那一次,朕的确喝了许多酒,而你呢,你不是说自己才喝了两碗,还喝了醒酒汤?明摆着被秦文月算计了,你是不愿承认自己那么蠢?” “可是……”沈哲亲眼看到床榻上云雨后的秽物,他怎么能想到,秦文月和锦绣可以不知廉耻地做到那一步。 项晔呵斥道:“朕有没有叮嘱过你,要小心秦文月?你都当耳旁风了,现在朕说的话,你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沈哲的脸上,像刷了浆糊似的,更可悲的是,在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怀疑过事情的真假,只是觉得自己荒唐。 项晔站到他面前,叹了声道:“你我,不过是两个只会打仗的傻子。” “哥?” “朕这个皇帝,摸着石头过河,还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子。”项晔说这样的话,却又露出无比的骄傲,“可是珉儿她,像是生来就要做皇后的,庆幸的是,朕做了这个皇帝。也许朕是为了能遇见她,当年才会满腔热血,从纪州一路杀来。” 沈哲多希望能像哥哥一样,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妻子,可他也许永远都做不到,不是云裳不够好,是他没有资格,配不上云裳。 “这件事,你只管闭嘴,珉儿会替你们善后。”项晔冷然道,“提前回京也是珉儿的主意,以免夜长梦多,换做是朕,才懒得管你。你只要记得,万一太后不高兴,记得为珉儿说几句话,别总温温吞吞的,再叫朕看到你这副模样,一定打断你的腿。” 沈哲依旧紧绷着脸,他没想到哥哥会让珉儿来处理这件事,相比之下,他宁愿一辈子养着锦绣,他从此还怎么在珉儿面前抬起头? “不服气是吧?”项晔问。 “臣不敢。”沈哲撒谎了。 “你不是不敢,是不甘心。”项晔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朕很有面子吗,弟弟做出这种蠢事,还要让自己的女人去替他收场?滚……” 沈哲看了哥哥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要走了,可皇帝又在身后喊下他,再三叮嘱:“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给我老老实实地闭嘴,要是敢横生枝节,决不饶你。” 沈哲答应着,走了几步,忽地又停下,正经地看着项晔问:“哥,当年的事你也真的都不记得吗,王婕妤的事?” 项晔大怒,转身要抓什么东西往弟弟身上扔过去,可是沈哲却早跑了,项晔又恼又可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总算兄弟之间的尴尬有所缓和,他们半斤对八两,当年的事,在项晔也是一笔糊涂账。 如今想来,彼时只顾着继续打仗,把人往家里一送就了事,等回过头,孩子都那么大了,再去追究真真假假,皇帝自己也抹不开面子。 此时上阳殿里,淑妃无论如何都请不来的妹妹,应着皇后一句话就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赶来上阳殿想见云裳一眼,却被珉儿拦下,一面把从平山带回来的东西给淑妃,让她带回去给小皇子玩,一面为了这件事说:“总有解决的法子,要错也是沈哲的错,你若怪云裳,她岂不是更委屈。” 淑妃道:“臣妾不是要怪她,是想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让秦文月放了这么一个婢女到府里,往后如何能安生。” 珉儿笑道:“这件事皇上已经交给我了,越少人扯进去越好,你只管冷眼看着,倘若我无法妥善,再等你来如何?” “臣妾不敢自以为是,娘娘肯为云裳周全,是她的福气。”淑妃面上自然要这么答应,可心里却摸不准皇后会怎么处置。 “是呀,云裳本该是有福气的人,嫁给天下最好的男子之一。”珉儿淡淡而笑,吩咐淑妃,“你离去时,顺带替我传句话,把将军府的新姨娘找来,我要见她。” 新姨娘几个字,真是听着刺耳,虽说淑妃自己也是妾,可她的想法和太后不同,太后是安于现状的人,倘若当年王妃没有英年早逝,她也会乐呵呵做一辈子妾。可淑妃不是这么想的,即便是表姐在世,即便是现在有了秋珉儿,她依旧渴望着自己,能成为可以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边的女人。于是在她看来,天底下的妾室,就没有安分的。 每一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看待这个世界,谁也无法定义真正的对错,但绝不能妨碍他人的人生。 珉儿送走淑妃后,再来看云裳,一盘棋摆在他面前,还是刚才的模样,云裳拈着一颗黑子迟迟没有放下,自然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棋局上了。 “你姐姐走了。”珉儿道,“云裳,锦绣一会儿会来,你要见她吗?” 云裳应声抬起头,却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眼泪早就跑了出来,一抬头顺着面颊滚落,感觉到异样摸了一把,才发现满脸泪水。她慌张地擦去,努力露出笑容:“娘娘恕罪,是我失态了。” “总比欲哭无泪好。”珉儿从棋盒里拿了一颗黑子,替云裳摆下,笑道,“放这里,我就被动了。” 云裳低头看,可眼下,她根本没心思看这些门道。 “我会把锦绣赶出去,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心软。”珉儿严肃地对江云裳道,“我不只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皇上才这么做。但你也要记着,自己的家门,必定要自己来守。” 136 她背后是纪州 云裳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把自己当客,把将军府当店,我没有资格守那道门,也没有资格管他身边的事。” 珉儿问:“那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云裳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无语应对,珉儿便道:“现在去叫锦绣回府还来得及,但是她一旦踏足上阳殿,就没得商量了。我虽是为了皇上办这件事,可你若反对,我也会在乎你的心情。” “娘娘,我……”云裳显然是不甘心的。 “我也是听皇上说,才知道新婚后的你敢闯敢拼,逼得沈哲都不敢见你。”珉儿轻叹,“我以为是你和我在一起后,忽然变成现在这样的,但你来之前好像就收手了。若是心灰意冷,自然什么热情都没有,可你还会落泪,会咬着手哭,弄得手指上全是齿印,你并没有放下,我也不知道今天你回去后,会不会继续伤害自己。” 云裳连连摇头,可却没有底气回应皇后,珉儿道:“云裳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哪怕沈哲待你不好,可你和沈哲是平等的,你在他面前永远不必顾忌,你可以自由地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可我和皇上不一样,我永远也不能像你那样洒脱,皇上是天,我和皇上的脚下,是江山百姓。” “娘娘,您这话。” “云裳啊,若是对沈哲还有心,何不再努力一下。”珉儿微微笑,“但眼下,你先听听锦绣是怎么回事,再看看要不要给自己一个会,给沈哲一个机会。” 说着,珉儿便吩咐:“派上阳殿的人去接她,进宫后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果然,正如珉儿所防备的,此刻还在长寿宫的秦文月,听闻皇后召见将军府新姨娘,立刻借口离了太后,想要等一等锦绣。虽说之前就有所准备,早就交代锦绣万一被上头召见盘问时该如何应对,可去了上阳殿就看不见听不着,根本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秦文月站在路边,看到锦绣被皇后的人带进来,锦绣望见她,满脸的无助和惊恐,可惜身边的人看守严格,再后来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锦绣没能从秦文月身上求得帮助,彷徨无措地跟着宫人一步步走进上阳殿。 此时艳阳正浓,腊月的正午,晒在太阳底下暖融融的,锦绣被带着穿过空荡荡的上阳殿,一路进了后院,皇后和将军夫人正在太阳底下喝茶对弈,宫人指引锦绣上前行礼,她规规矩矩地照做了。 珉儿和气地笑着:“来了就好,原是有件事要托你。” 说罢命宫女搬来桌椅凳子靠着树摆在太阳底下,另有人捧来厚厚的氅衣堆在上头,铺下各色丝线细针,莫说锦绣看得一脸莫名,云裳也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而皇后已经告诫她,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能插手。 珉儿温和地说:“这件氅衣上的绣花我不喜欢,清雅自告奋勇拆了,却绣不出个模样了。知道你曾是尚服局里最厉害的绣娘,也是张尚服一心培养的接班人,托你再合适不过,可否愿意,为我把这件氅衣重新绣好?” 锦绣的心踏实了几分,立时答应了,在皇后的允许后,便在那树下坐了,拿起昔日最熟悉的东西,果然得心应手,没一刻功夫就进入了状态,越发连脸上的卑怯彷徨也散了。 反是云裳好奇,时不时看她一眼,无心于和珉儿的对弈,珉儿也不说她不是。 但很快,浓烈的太阳转向西边,力道也渐渐变弱,虽然天还亮着,太阳底下已然坐不得。清雅命人将东西都搬进内殿里,珉儿过来看了眼锦绣,什么话也没说,带着云裳就走了。 太阳渐渐西晒,坐在树底下的锦绣便再也晒不到太阳,树荫底下的寒冷,让她开始无法专心于手中的活计,十指变得僵硬,身体也冻得直哆嗦,可上阳殿里的宫女太监走来走去,谁也没管她。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起初迅速就绣好一片前襟的人,此刻一朵花折腾半天也只见几片花瓣,皇后的大氅厚实柔软,若盖在身上必定能御寒,可这是皇后的衣裳,锦绣怎么也不敢拿来取暖的。 天越来越冷,更渐渐有了风,上阳殿的后院虽有四面墙堵着,可朱漆竹桥下是活水,外头的风乘着水进来,冰冷地往人身体里钻。锦绣已经浑身哆嗦,冻得嘴唇发白,此刻唯一温暖的,就是她流下的眼泪,只是风一吹,脸上的皮肤像是要皴裂了。 内殿中,珉儿正专心致志地给祖母写信,火炉将殿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云裳本因说要静一静,被皇后允许她在一旁发呆,但这会儿发呆的人却时不时走到外头,又慢悠悠走回来,像是有话要对皇后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全写在脸上了。 “你心疼她吗?”珉儿手中的笔枯了,命清雅再拿新的,腾出手来磨墨,眼眉间慢条斯理的冷漠,叫人心生敬畏,她问云裳,“我说过不许你插手的,当然她现下是你府上的人,你实在要管,我也不会拦着,你要不要去把她带进来烤火?” 云裳看到皇后的目光,那仿佛不经意地抬眸,却震得她说不出话,这个人当真和自己同龄吗?可她的心智,仿佛还不及皇后一分。 清雅重新拿来了笔,轻声道:“娘娘,天黑了,外头已经看不见了。” “天黑了,这么快?”云裳刚才去看,还有几分光亮,这深冬里的天,真是说黑就黑。她再到门前去看,只能依稀辨别出树下有人影,更是因皇后特别吩咐,院子里平日里会点的灯,今天全免了。 珉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云裳的身后:“你是要去带她进来烤火,还是在这里等我去问她一个究竟?” 云裳根本没得选择,忙退后了几步道:“我听娘娘的。” 珉儿道:“这也是最后一次,将来将军府再出任何事,我都不会管了,皇上也是如此应许我的。” 江云裳把脸埋得低低的:“是。” 珉儿从清雅手里拿了一盏灯,肩上披了大氅,脖子里围了白狐围脖,慢悠悠走来树下,娇弱的人已经缩成一团,没绣完的大氅始终还堆在她面前,她没敢盖在身上。 珉儿把灯笼放下,拿起氅衣盖在了锦绣的身上,奄奄一息的人缓缓睁开双眼,惊恐地念了身:“皇后娘娘……” “今晚能绣完吗?”珉儿明知故问,但见醒过来的人泪水涟涟,这一哭,冻得僵硬的脸上,恢复了几分生气。 珉儿道:“若是已经和将军同房,兴许会有孩子,你这样冻一下回去必然高烧,可能保不住孩子的。” 锦绣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珉儿俯身看着她,“没有孩子?还是没有同房?” 这才几天,谁也无法确认那一晚是否会生出孩子,锦绣一个姑娘家,未必懂其中的道理,珉儿抛出这个问题,也是希望锦绣能给她明确的答复。她没有露出盛气凌人的架势逼迫,只是平和地站在锦绣面前,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被大氅包裹后,回暖了几分的人,脑袋开始思考了,泪水涟涟的人怯弱地看了看皇后,又低头继续挣扎。 “将军夫人是心善心软的人,她已经在门里看过你无数回了,想必你们若在将军府共侍一夫,她一辈子也不会这样为难你。”珉儿又开口道,“不过我这儿不好对付,那么多针线活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只能劳烦你日日进宫了。” 锦绣惊恐万状地看着皇后,明天还要来吗? 珉儿道:“你的针线功夫这么好,自然要找你才是。” 再傻的人也明白,皇后是在威胁她,可说出真相,锦绣出去后秦小姐也不会放过她的,那个女人同样厉害,甚至会比皇后更狠。 “是没有孩子,还是没有同房,你把话说清楚后,就不必再来了。”珉儿见这小丫头还挺能纠结的,只能把话挑明道,“一个问题想这么久,你想冻死在这里吗?” “没有同房。”树底下的人终于崩溃了,哭着推开了身上的氅衣,可是身体太僵硬,一下摔在地上,没能扑在皇后的脚下,她痛苦地哭着,“是秦小姐逼奴婢这么做的,皇后娘娘,奴婢是被逼的。” 珉儿回身看了向殿内的云裳,口中则问锦绣:“根本没有和沈将军同房是不是,那沈将军看到的是什么?” 锦绣抽抽噎噎地说:“将军是被迷晕了,将军看到的一切,都是秦小姐安排的,连奴婢的初夜都是……” 珉儿没再听下去,清雅立刻带人把冻僵的人带到偏殿去,珉儿走回云裳的面前,问道:“听清楚了吗,接下去要不要给你自己或是沈哲一个机会,我可就管不了了。” 云裳恍然醒过神,但问珉儿:“可是,您这样,就是和秦文月挑明了吗?” 珉儿摇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我当然不会和秦文月翻脸,她背后是纪州。” 137 或许就是个开头 云裳满心愧疚,说道:“本该是我与沈哲去面对的事,却把您卷了进来,实在对不起娘娘。” 珉儿含笑:“看起来只是将军府多了一个妾,可难保不是有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线,事关朝廷,那就是皇上和我的事了。但将军府的家务事,我到底管不得,往后是好是歹,就看你们自己。我这儿只能和你下下棋,可不是避风的港湾。” 此时清雅来,道是已经安顿好了锦绣,灌了两碗姜汤下去。 珉儿便吩咐云裳:“一会儿送你出宫的人不少,夜里黑洞洞的看不清,若是有人说起来,锦绣今晚就是跟你走了。再过几天,让她病一场死了便好。” 云裳一脸惊愕,珉儿却不多解释:“往后她的事,和你们再没有关系,是生是死不要来问我,你们也不必在府里做得煞有其事,并不需要真相,有传言就足够了。” 清雅来为云裳领路,在云裳看来,清雅似乎早就习惯了皇后说出如此决绝果断的话,她看起来像是会怜悯弱者的人,可杀伐决断时,几乎是无情冷血的。真正有资格怜悯他人的人,才会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同情心,而大部分人自己尚不足够,对他人的怜悯,仅仅是一种自我满足。 云裳走后,珉儿才单独来见了锦绣,回暖的人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一见皇后,就要爬起来。 珉儿伸手摸她的头,小姑娘也是结实,并没有发烧的迹象,珉儿拉出她的手,纤纤十指到底是冻坏了,这冻疮往后恐怕年年都会发作。 “冻疮发起来,又疼又痒,希望那时候你能记得今天的事。”珉儿放下了手,冷然道,“过些日子会有人把你送走,不论去什么地方,都会安顿好你将来的生活,你可以靠着自己的绣工养活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遇见好的人嫁了的话,往后一辈子更要好好地过,留在京城你活不了,哪怕将军和将军夫人会善待你,可你也早晚会死的不明不白。” “皇后娘娘?”锦绣不敢相信,自己竟还有活路,一时哭得哽咽难语,又瑟瑟发抖起来。 “在京城的一切,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送你走的人会告诉你该如何面对旁人问你的来历。”珉儿把一切都交代好了,最后才神情严肃地问锦绣,“秦小姐在你面前的模样,和平日里人前完全不同是吗?” 锦绣哆嗦了一下,点头:“小姐说,往后我要替他看着将军府里的事,将军做些什么,皇上交代将军什么,能告诉她的都要告诉她。” 珉儿道:“离开这里后,把这一切都忘了,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珉儿就走了,锦绣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人生在短短的几个月里起起伏伏,她还记得自己躲在师傅的房里,偷偷为皇后绣白裙的情形,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穿上白裙的人,会有一天救她脱离苦海。 而这一夜,秦文月在宫门外等了半宿,冻得不得不离开,也依旧没见锦绣出来,虽说看到江云裳带人离开,可她也没敢确认那人是不是锦绣。第二天一早宫里风平浪静,秦文月出门想要再到宫里一探究竟时,被陌生的人拦下。事情到了这一步,秋振宇不得不出手了。 两天后,将军府传出消息,新姨娘病重,不出三天,高烧不退的人就过世了。而此刻锦绣早已被皇帝安排人送得远远的,另外在清雅的安排下,宫里开始谣传皇后为了替将军夫人出口气而虐待沈哲的侍妾,把人活活给冻死的谣言。 一时风头都在皇后身上,人们都忘了追究,沈哲到底怎么在秦文月的宅子里,睡了她的侍女。这一日妃嫔在长寿宫请安,说得叽叽喳喳让太后头疼,等她们散了,太后才让珉儿去见她一面。 秦文月来上茶的功夫,珉儿对太后道:“原是儿臣替云裳气不过,谁知道让她在风里站了会儿,就冻坏了,的确是儿臣的不是。” 太后信以为真,特别地紧张,反而主动让秦文月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对珉儿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谣言传一阵也就过去了,难道真的追究你的责任?傻孩子,别往自己身上揽。” 珉儿愧疚地说:“母后说要我们妯娌互相扶持,儿臣像是做得太过了头。” 太后却道:“事已至此,不提了。反是云裳乐意和你亲近,听你的话,珉儿你要时常劝她与哲儿和睦,若不然……一两年也罢了,将来江云裳无所出,别怪我无情为哲儿安排妾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家绝后。” 珉儿明朗地一笑:“是,儿臣记下了。”她的目光转向门外,一团光影落在镂花木门上,秦文月一定就站在那里,这些话她也该听到了。 离开时,秦文月已经不在门边,但是在远处看到皇后要走,还是礼貌地迎了上来。 她们之间每一次都是点头微笑,简单的问候,从没有真正说过什么话,可是这再而三地,交手好几回了。 “今天会有新人去你的家里,照顾你的起居,原本就要安排的,只是现下锦绣死了,再给你送人去,怕你心里误会。本来弄出这样的事,你是最委屈的。”珉儿客气地说着,“无论如何我和太后都会好好照顾你,不要有顾虑,开开心心地在京城过年,别想家。” 秦文月努力挤出感激的笑容,皇后太狠太直接,竟然大大方方地往她身边放人。可她心里却阴沉沉的笑着,这个女人知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就背叛了皇帝和她,那天早晨秦文月被带去见秋振宇时,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直到后来看到了哥哥的亲笔信。这京城里真是太有意思了,她很想再和皇后纠缠下去,想有一天把她从云端拉下来。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要知道出此下策,皇帝和珉儿,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倘若秦文月的出现,是秦庄的刻意安排,那么他们先有了逆反之心,通过这件事来揣测皇帝是否有所察觉,在所难免。相反秦庄若是无辜的,不过是秦文月来事,忠诚的人就只会看到表象,绝不会多想帝王的用心。 皇帝已经做好了打算,随时准备着有一天,面对秦庄的背叛,也就不在乎这一次,会不会打草惊蛇,毕竟就算打草惊蛇,也该是秦庄担心他的妹妹,惊动了皇帝。 又因为皇后明着在秦文月身边放了人,秋振宇也不敢再轻易见秦文月,而秦庄果然在年前送信来京城,要求妹妹回纪州过年。 自然皇帝好言挽留,亲自给秦庄回函,说是等春暖花开,再送秦文月回纪州。秦庄不得不给妹妹写信,命她不可再轻举妄动。这一步棋,是秦文月先走错了。 除夕前夜,因除夕到元日,祭天祭祖无数的礼节,皇帝特地抽空提前来陪珉儿,在上阳殿的长桥上堆了雪人。 项晔把珉儿冻得通红的手捂在掌心里哈气,珉儿笑道:“皇上不冷吗?” “不冷,哪里像你这么娇弱。”项晔搂过她道,“雪人堆好了,就回去吧。” 珉儿抬头看到项晔眼底的疲倦,她本不想堆雪人的,可是皇帝说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相比之下,她更希望项晔能好好歇一歇。 “年关将至了,还这么忙?” “朕要尽快做出重新部署兵权的方案,来年开春,大力削弱地方兵力。”项晔目光清冷地说,“秦庄,或许就是个开头。” “皇上要不计后果地,公开和他对立了吗?如果错的只是秦文月,而不是秦庄呢?”珉儿问。 “那也是他的命数,这话朕不是听你说过,怎么反而来问朕?”项晔道,“每一个开国皇帝,最先杀的都是助他登上皇位的人,要给后世君王除去祸根。这条路,朕也是早晚要走的,他把秦文月送来,自己捅破了那层纸,不必把他想得太好。” 珉儿笑道:“沈哲怎么样了?” 项晔睨了一眼:“关心他做什么,也不怕朕多想?” 珉儿道:“我天天在您眼皮底下,皇上能多想什么?” 皇帝在珉儿脸上捏了一把:“你又来了,朕说一句,你偏要顶一句。看来在平山,吃得教训还不够。” 珉儿却软软地一笑:“若能永远像在平山那样的日子该多好,可惜连原定的日子都没待够,马不停蹄地就回来了。这到底是皇上的命,还是臣妾的命?” 项晔目色暧昧地看着她,但这一次他学小心了,谨慎地问:“会不会有身孕?” 珉儿摇头:“这次没有。” 皇帝眼眉一挑,像是又可以大胆放肆了,珉儿笑着推开他:“不方便呢,皇上别想得美。” 两人正欢欢喜喜要进门去,周怀忽然从前头来,着急地说:“皇上,大殿下掉冰窟窿里去了,刚救上来。” 138 像个父亲 这么冷的天,孩子掉进冰窟窿里,事情可大可小,项晔不能不管,珉儿也不能漠不关心,帝后一同赶往海棠宫,路过他们方才一起堆的雪人,雪人依旧笑悠悠地守着长桥,可走过的人,已经再没有堆雪人的兴致。 这皇城里,永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并不单单因为她们是女人。只能说恰好都是女人,都是女人的是非,轿子晃晃悠悠去向海棠宫,珉儿多希望大皇子能快些长大,早早去他的封地,带着他的母亲一起走。 这样操不完的心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不是珉儿不愿操心,而是不愿为了自己爱的男人的其他女人和孩子操心。这一点上,珉儿没有做皇后的觉悟,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把妃嫔们放在眼里,她的母仪天下,只是对江山黎民。 海棠宫里,已经有太医赶来,宫人们都紧张地在院子里张望,皇帝一进门见乌泱泱的人群,心里就烦躁,珉儿朝清雅示意,把他们都驱散了才好。 门里头,惊慌失措的王婕妤已经腿软无力地跪坐在床边,太医们正在为孩子把脉,众人见帝后驾到,纷纷迎上来,珉儿道:“太医还是先为大皇子诊治,不必拘礼。” 太医则道:“大皇子受了惊吓受了冻,不知有没有喝入冰水,眼下虽然脉象平稳尚看不出什么,但要观察几日,兴许今夜就要高烧。”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王婕妤哭泣的声音,可不是所有女人的眼泪在项晔眼中都值钱的,至少此刻他不愿看到有人哭泣,但身为帝王岂能在人前对一个弱女子恼怒,何况珉儿常说,喜怒不形于色。 “你们再看看,便退下,派一人守在这里,仔细照顾大皇子。”项晔忍耐了不悦,吩咐后走向床边,受惊受冻的孩子双眼紧闭,他也怕死,但瞧着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动,显然没睡着,皇帝便唤了几声,“泓儿,是父皇。” 大皇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满目胆怯和委屈,轻声道:“父皇。” 项晔没有大动肝火地责备他为什么会掉进冰窟窿里,等身体好了再追究不迟,好生哄了几句,让他听话吃药踏实睡,一直儿子再次闭上双眼睡去。 珉儿安静地站在一旁看,这个曾在自己面前毛躁不会做父亲的男人,不是做得很好吗?她的人生里没有父亲,哪怕看着别人家的爹,也无法想象到底该怎么做父亲,这上头珉儿帮不了皇帝,但是他越来越好了。 “我们走吧。”项晔起身要离开,瞥了眼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的王婕妤,没有责怪和抱怨,只是严肃地说,“你自己若看不好,就别怪旁人了,他正在贪玩的年纪,朕在他这么大时上天入地无事不做,男孩子淘气些才好,但你要告诉他什么是危险,别只会犯傻。年节里事多,一切礼仪都免了,先好生养着身体才是。” 王婕妤怔了怔,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在皇后身上,是因为皇后在,皇帝才变得这么温和吗?过去三年里,他要么不管儿子,要不管起来就是打骂训斥,简单又粗暴,以至于任何人都觉得,皇帝不喜欢大皇子。 不过项晔还是问了:“他怎么掉下去的?” 王氏低下脑袋,怯弱地说道:“正月里是皇上的生辰,这孩子像是要为您准备什么贺礼,具体的臣妾也不明白。” 珉儿闻言,不禁看向皇帝,他要生辰了? 项晔道:“胡闹的东西,醒来后你告诉他,正正经经念几本书,朕便高兴了。”但到底心软些,又说,“朕明日再来看孩子,你别哭哭啼啼,他不爱见你掉眼泪。” 这般说话,皇帝才带着珉儿离去,有惊无险总算都定了心,再回长桥路过那憨态可掬的雪人,才又都露出了笑容,珉儿则轻轻拉了项晔的衣袖道:“皇上要过寿辰了?” 项晔冷冷道:“这个年纪就不爱过生辰了,眼瞧着要往四十岁奔去。”他捏过珉儿的手道,“往后一年里,朕的寿辰和你的寿辰,都由你来过,这样你一年长两岁,朕原地不动,你很快就赶上朕了。” “这是什么小孩子的话?”珉儿笑,但愧疚地说,“我没关心过这件事,宫里也没有人提起,而且自己从前也不怎么过生辰。” 皇帝问:“为什么?你们女孩儿家,不是最爱过生辰时,被众星捧月?” 珉儿摇头道:“小时候是,去了元州后,一旦过生日就想起母亲,想到她还在宰相府水深火热地受着苦,就只剩下心疼了。” 项晔安抚她:“这才是正经的,生辰时该想着母亲才对。眼下你可以放心,母亲在元州不会再受苦,不过难免会为你担心,本来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听说上次你把秋振宇送的贺礼退回后,赵氏很久都没出门了,宰相府里的家务事也是妾室在管,秋振宇很是狠心。” “别提他们了。”珉儿不喜欢提起宰相府里的任何人,自责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们来。” 项晔有心让她高兴,便问:“既然现下知道朕的生日,你打算准备些什么?” 珉儿提起精神,笑悠悠:“自然是好好孝敬母后,感谢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皇上,含辛茹苦把皇上养大。” 皇帝呵呵一笑,在珉儿脸上摸了把:“不要紧,朕会自己来问你要。” 眼波婉转,情意绵绵,总算又回到两人的世界,今晚虽不能尽兴云雨,但一盘棋一杯茶,坐着说说话,之后相拥而眠,也是难得的清净。而这天之后,从除夕到元日,光是珉儿与太后带着六宫妃嫔就要应付各种各样祭天祭祖的礼节,皇帝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能闲下来喝杯茶,已是数日后。 这一天,珉儿与云裳在长寿宫向太后请安,之后结伴散步,恰好遇上从梅园折梅而来的秦文月。那件事之后,他们几乎没再见过面,而秦文月也好好地坚持守在太后身边,不到被送走的那天,绝不露出马脚,太后对她依旧喜爱有加,恐怕心里还想着要把秦文月许配给沈哲。 新年正月,未嫁的姑娘穿得娇艳明媚一身喜气,珉儿和云裳不得不穿戴华贵的礼服,虽然美丽又高贵,但三个同龄人里,秦文月的确更富朝气,见了她们也是灿烂地笑着;“娘娘和夫人这就走了,不如再喝一杯茶,与太后娘娘一同赏梅。” 珉儿笑笑不语,看了眼云裳:“妹妹,要回去赏梅吗?” 云裳摇头,虽然不喜欢甚至讨厌秦文月,可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京城里人人都端着说话的姿态:“心里记挂年前那盘棋,再迟一些,妾身又要输了,赏梅还是下一回吧。” 珉儿便朝秦文月看来,她识趣地让到一旁,但是二人从面前走过时,秦文月故意道:“再过几天,臣女就要离京了,夫人若有心赏梅,这几日可一定记得来长寿宫。” 秦文月本想着,听说自己要走了,这两人一定特别开心,而这开心的背后就是对自己的忌惮。可是皇后脸上淡淡的,江云裳亦如此,她们只简单地答应下,没再多说半句话,就远远地走开了。 “秦小姐……”边上的宫女见秦文月脸上乌云密布,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秦文月恍然醒过神,恢复平日里的温柔应道:“没事,太后娘娘等着呢,走吧。” 而这一边,走远后,珉儿才问云裳:“想回头看她一眼。” 云裳道:“最好一辈子都别再见到她。” 珉儿轻轻一叹:“其实现在想来,我处理锦绣的事,到底是太激进了,迅速把皇上和秦庄的矛盾推向风口浪尖,原本至少能再维持一两年,皇上的实力也能更雄厚。不过话说回来,由着秦文月在京城惹是生非也不是办法,事有轻重缓急和利弊权衡,总不能面面俱到。” 不过这些话,云裳就没什么兴趣了,珉儿见她淡淡的,便没再继续,但冷不丁地问:“你和沈哲,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锦绣的事之后,云裳虽然不再为沈哲的“背叛”而难过,可也找不到夫妻之间感情的入口,彼此算不上是冷战,实在见到了,问好还是有的。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交流,至少再那之前,云裳还会故意去问沈哲,有没有要向皇后交代的,或是故意告诉他皇后挺好的。 那些事看着傻乎乎,可就是她想和沈哲沟通的本意,不过是做出来,看着莫名其妙。 但现在,将军府里死气沉沉,他们夫妻谁也没先跨出一步。 项晔要珉儿旁观,不必插手,说他的弟弟傻,但是傻到头,就会悟。不过这悟道的时间也太长了,眼看着就要春暖花开。 “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锦绣的事之后,太后亲口对我说,即便没有锦绣,若是你们一两年没动静,就不能怪她多事无情。”珉儿道,“我却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云裳苦笑:“我明白,娘娘这里不是避风的港湾,我不能辜负您。” 珉儿摇头说:“是别辜负自己,云裳,你已经半分热情和勇气都没了吗?” 139 巧 “是怕稍稍用力,他就跑了。”云裳苦笑,慢慢说起新婚之夜的事,珉儿只知道那时候的江云裳泼辣热情,逼得沈哲不敢回家,谁知第一晚竟然出那样的事,沈哲还动了手。 “他竟然对你动手。”珉儿不可思议,这兄弟俩虽不同胞,却是一个娘教的,难道是太后的错? 云裳道:“他不动手,难道被我吃了吗?” 珉儿噗嗤一笑:“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就放心了。也是看见秦文月,替你担心才着急说这些话,本不该插手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云裳问:“娘娘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时常不明白娘娘的做法。例如太后那么容易哄,我听淑妃娘娘说,您之前也哄得太后每天乐呵呵的,怎么现在由着秦文月霸占太后?” 珉儿神情平和,可说出的话却那么傲:“身为中宫,就要有一切都属于我的觉悟,不必和任何人争抢,妨碍到我的,驱逐就好。”她看向惊愕的云裳,说道,“你也一样。至于你姐姐,我和她友好,仅仅是和睦相处,而不是做姐妹做朋友。这样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可一旦舍弃这些,有一天出了什么事,再要捡回来就难了。” 云裳叹道:“娘娘的心思实在深奥,我时常跟不上您的想法,好像您生来就是该做皇后的。” “可我向往的生活,是闲云野鹤世外桃源,我并不喜欢这里,曾经是被被迫,而现在是我爱的人在这里,我才不得不留下。”珉儿坦率地说,“我不是生来就该做皇后,是成为了皇后,就要做好她。” 她们走近太液池边时,见一个孩子在那里东张西望,而很快就有人赶来找她,是王婕妤急匆匆跑来找儿子,没想到遇见皇后和云裳。 “泓儿,身体可好了?”珉儿见孩子向她行礼,亲切地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温和地嘱咐,“大冷天别在水边转悠,听宫里的嬷嬷说,今年不及往年冷,水里的冰没冻结实,不能忘上头踩。” 孩子很乖巧地答应:“娘娘,儿臣知道了。” 王婕妤在一边,谨小慎微的模样,可目光一直逗留在她儿子的身上,待皇后与将军夫人走开,她忙拉着儿子就要走,可是项泓却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上阳殿,王婕妤忍不住问:“你这么喜欢上阳殿,喜欢皇后娘娘?” 小家伙实诚地说:“上阳殿又大又好玩,皇后娘娘漂亮温柔,怪不得父皇那么喜欢皇后娘娘。”他朝着自己的母亲眨眼睛,孩子本该认为自己的母亲才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但事实和感情,终究不是一回事。 “你讨厌娘是吗?泓儿现在不喜欢我了是吗,你是不是很想做皇后娘娘的孩子?”王婕妤蹲下来,抓着儿子的肩膀,眼含热泪地问,“娘让你丢脸了是吗?” 孩子慌张地说:“不是……”他只是喜欢皇后,看到弟弟和皇后那么亲热,就希望自己也被疼爱,好不容易接近了几回,心里很满足,他除了不喜欢亲娘动不动就掉眼泪,当然是母亲最重,可这样的话,却好像说不出口。 王婕妤的心冷了半截,早就发现的苗头,果然不可遏制地疯长着,她不仅要防备别人抢去自己的儿子,也要防备儿子的心向着别人,她凭借儿子才能在海棠宫做一宫主位,实则婕妤的名分,连个娘娘都没挣上,的确是她先亏待了儿子。 “泓儿,娘会好好的,不给你丢脸给你挣体面,你要永远都做娘的儿子好不好?泓儿,娘只有你,你知道吗?”王婕妤忧愁地对儿子说,“你答应娘,不要去做别人的孩子好不好?” 项泓歪着脑袋,被母亲绕糊涂了,不得不点头算是答应,含糊地敷衍了。 这一边,云裳随着珉儿往上阳殿走,珉儿回头时,恰见云裳也正回头看,岸上远远可见王氏母子离去的身影,珉儿问:“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云裳应声走到珉儿身边,谨慎地说:“锦绣的事,沈哲毫无记忆,是胡乱认了一笔糊涂账。那多年前,皇上和王婕妤那笔账,皇上心里是清楚的吗?” 当年的事,该从哪里开始追究,翻来翻去都是皇帝的耻辱。 真相是什么,对王婕妤而言很重要,她会担心自己是否会遭到惩罚。但对皇帝来说,哪怕和他毫无关系,既然当年认了,那就将错就错顾全体面,不过是白白养一对母子。这一点珉儿相信项晔有心胸,就算眼下把真相翻出来,他也不会恼羞成怒,对于珉儿自己,更是无所谓。 然而珉儿没想到,她和云裳几句简单的话,却是一语成谶,天下的事都是一个巧字,远在千里之外的纪州,正有人慢慢接近当年的真相。 同是这一天,秦庄从手下口中得到消息,那个不见了的逃兵已经在皇帝称帝一年后被认定死亡,但因是逃兵,不予家中任何抚恤,不过是在名册上有个去处,因为他在失踪逃跑多年,直到天下大定,依旧杳无踪影。皇帝不是没有派人去追,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给其他士兵看的态度,不然逃跑了没事,人人都跑了。 但是那年追查下去,一直到大齐初定,这逃走的士兵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初在天定元年的年末,判定此人已死,因是戴罪之身,皇帝没过问,底下的人能省一事是一事,也就不会主动和家人联络了。 老太太听闻亲子已死,哭得十分可怜,倒是秦夫人心善,许了些银子把她送回家去,更请街坊邻居照看着,有什么事到王府后门说一声,秦夫人会管的。 秦庄没有责怪妻子多事,只叮嘱不要平添是非,就没再过问,但他的手下却十分殷勤,另送上一份整理出来的,当年在这逃兵消失前后,皇帝身边所发生的事,其中有一件事勾起了秦庄的好奇,大皇子的生母王氏,在逃兵失踪五天后,被发现有身孕,送回了纪州。 这些事,皇帝不往前翻,自然是不会觉得奇怪,当年的逃兵也不止老太太的儿子一人,可是现在把事情翻出来看,前后差了五天,难道真的没有联系? 秦庄心中一凛,掐指算了算日子,现下是来不及给妹妹送信了,回程的日子迫在眉睫,总不能突然反悔。妹妹做出了让帝后反感的事,做得太明显,很显然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被破坏,自己拼了命做出的苦肉计,却是逆了皇帝的性情,那个项晔,并不喜欢别人有恩于他。 好在还有秋振宇,但秦庄一拳头砸在桌上,自言自语地恼道:“可那老东西,实在狡猾。” 转眼已是元宵日,京城里从皇宫到大街小巷,都是张灯结彩,猜灯谜点花灯,过了今日,新一年的忙碌和辛勤又将开始,人人都愿得个好彩头。 而秦文月过了今天,就要回纪州了,来了一趟京城,开了眼界也掀起了波澜,虽然没能如她所愿,也不算完全白来一趟。 太后很是舍不得,一直把她留在身边,时不时地说:“明天就走吗?何不过了正月呢,不是说好春暖花开时再走?” 秦文月陪笑着,很有耐心地哄着太后,在旁人看来,她能坚持到这一刻,也实在不容易。 珉儿则从不把秦文月的一言一行放在眼里,不喜欢的人不看就是了,而她也不愿秦文月往后没事就跑来京城,之前与皇帝商议的,日后为秦文月指婚定亲,嫁到其他地方远离京城的事,并没有改变。只是秦文月提前离开了,且是他哥哥把她召回去。 元宵宴上,沈哲与江云裳都在,云裳因之前着凉有些风寒之症,精神不怎么好,而她平日里就不热情,本是无力应付人情,在旁人看来,却是故作清高,对人不理不睬。 这一切太后同样看在眼里,再看看皇后,总觉得云裳跟着皇后,学了些没必要的东西。 “哲儿,你来。”太后把侄子叫到身边,吩咐他,“你亲自送文月出城吧,外头还是冰天雪地的我不放心。” 锦绣的事,太后知道的和外人知道的没两样,可沈哲和秦文月彼此心里很清楚,几般没有捅破那层纸,大家都很明白现在是如何看待对方的,可令人意外的是,秦文月笑得那么自然,沈哲也没露出半分尴尬。 他热情地应了姑母的话:“您放心,我会好好送文月出城的。” 秦文月心里一颤,沈哲竟然没有拒绝?她勉强扬起笑容:“有哥哥在,我就不怕了。” 底下云裳看在眼里,上面的人谈笑风生,她头疼得厉害,病怏怏的无法冷静思考,心里头难免觉得不痛快,沈哲对秦文月那样的人都还能露出笑容和和气气,可是现在看到自己,目光就躲到九霄云外去。 “夫人,您没事吗,脸色这么差。”边上的宫女来关心。 “我不舒服,我要回去了。”云裳道。 140 我冷 宫女们请将军夫人稍等,一面往上头来传话,珉儿听说云裳身体不适,便命清雅亲自去送,她则来到太后身边说:“母后,云裳染了风寒,这会儿有些撑不住了,儿臣想派人先送她回去。” 太后这才拨开人群,朝座下的侄媳妇看了眼,心里有了芥蒂,便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可太后也不能挂在脸上,淡淡地说:“让她小心保重。” 珉儿不动声色地退下了,但已听见秦文月对太后说:“太后,不如让哥哥送嫂嫂回去吧,嫂嫂都病了。” 可是太后却说:“还有王公大臣在呢,你表哥离不得,他还要帮着皇上应付朝廷上的事。” 宁愿让沈哲腾出半天空儿去送秦文月,也不让沈哲从这可有可无的宴会上退下送他患病的妻子,虽说江云裳这个侄媳妇做得的确不好,可太后在他们小两口之间牵扯上别的女人,就大错特错了。 珉儿回席时,目光与座上的皇帝交汇,这些事皇帝必然也看在眼里,珉儿一个眼神,项晔就看明白了。 底下宫女们已经搀扶江云裳离席,自然少不得有人把目光留在她身上,而太后身边秦文月和沈哲郎才女貌,更是有话题可说。淑妃见这情形,心里怎么会好受,她妹妹这是没希望了,而她自己,自从皇后出现,皇帝多久没和她在一起了?她日日保养着身体,期待着能给沣儿再添一个弟弟,可事不遂愿。 皇帝没有立刻就命人让沈哲回去,以免引起母后的反感,稍等了半刻后,才借故把沈哲叫到身边,再后来,不知不觉地,沈哲就从宴席上消失了。 太后再想起来找侄儿,林嬷嬷对她说:“皇上怕夫人身体不好没人照顾,命将军大人先回去了。” 听说是儿子的意思,太后便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文月的手说:“灯下猜灯谜,好好玩儿,皇上预备了丰厚的赏赐,带些回去分给家里的孩子们,也是彩头。” 秦文月一面应着,偷偷看皇后,秋珉儿正与几位王妃谈笑风生,秦文月不知自己下一回再见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虽然她不愿承认,可这一次次的较量,她到底是输的那一个。可是哥哥一定会问鼎天下,等她再来京城时,秋珉儿就该是阶下囚了。 “文月。”太后又喊她,“有句话我还是想对你说,回去告诉你哥哥,别着急你的婚事,实在有好人家了也写信告诉我,知道了吗?” 秦文月羞赧地说:“您怎么提起这个来。”可是她心里很明白,太后这是想把自己留给沈哲。 宫外,云裳回到府中不久,才换了衣裳躺下,侍女就说将军回来了。云裳心里一动,以为丈夫是赶回来看望自己的,可是等了半天沈哲也没出现,她心里明白,今晚和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失落的人翻了个身,已经身心疲惫的人,在风寒症嗜睡的影响下,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然而沈哲就是被哥哥赶回来,让他照顾云裳的,哪怕没有心思,也要给皇帝一个交代。但他今日的确有心照顾妻子,之所以半天没出现,是去书房里找一种西洋的薄荷膏,曾经随手放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另吩咐侍女熬了清粥,知道云裳今晚什么也没吃。 但等沈哲翻腾出那薄荷膏,端着侍女们熬好的粥来,云裳已经睡着了。 “云裳?”沈哲站在床边唤了一声,熟睡的人没有反应。 沈哲端来烛台把床榻照亮,却见云裳双颊通红,额头上冒着虚汗,沈哲伸手摸了一把额头,十分烫手。他心里一沉,起身吩咐下人:“去宫里请太医来,夫人发烧了。” 这些丫鬟平日跟着夫人,与云裳已十分亲密,见将军大人这样在乎,一个个都不担心夫人生病,反而高兴起来,更是识趣地退在门外头,生怕打扰他们,反是沈哲追到外面来问她们要东西。 随军七年,什么事都经历过,疾病外伤看得多了,照顾发烧的病人也是熟稔有余,只是在做着那些能让云裳退烧的事时,少不得接触她的肌肤和身体,甚至看到酥软的胸脯,沈哲起初还有些尴尬,但渐渐地也就放下了。他们夫妻虽没有圆房,也曾肌肤相亲,那日自己在上阳殿外淋雨守护,回来一场高烧,云裳可是衣不蔽体地贴着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忙完所有的事,太医也来了,所提醒的沈哲都已经做到,太医开了方子就走了。而沈哲之所以请太医,是希望宫里能知道云裳真的病了,方才皇后来向太后禀告时,姑母的神情仿佛不信,姑母和云裳的关系恶劣,多少也是他的原因。 “大人,药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好,夜深了,您去歇着吧。”侍女们也不能没了分寸,守护照顾夫人,是她们的职责。 沈哲想了想:“不碍事,等药好了,我来叫醒夫人喂她,你们不必那么多人守着,让值夜的人看火就好。” 丫鬟们互相使着眼色,喜滋滋地退下了。 江云裳依旧昏睡,睡得特别得沉,虽然和皇后在一起她很开心,但出入宫闱最大的麻烦就是换衣裳,大冬天的脱下穿上,到底是着凉了。加之除了在皇后身边,大部分时间是心情抑郁的,这病说来就来。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能在上阳殿外守候大半夜的人,此刻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睡着之前没能等到丈夫出现,怕是做梦也会伤心。 可今天与往日不一样,在她浑身难受口干舌燥的时候,有人在耳边不断地唤她的名字。 “云裳,醒一醒把药吃了。” 这句话反反复复,江云裳终于睁开眼睛,看到沈哲的面容时,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她不必吝啬笑容,欢喜地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笑容,叫沈哲看住了,但侍女们已经把药送来,他立刻就回过了神。 “云裳,醒一醒把药吃了。” 还是那句话,云裳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丈夫身边还有丫鬟,才恍然发现这不是梦境,身体被抱了起来,稳稳地靠在了沈哲的怀里,一碗黑漆漆的药送到嘴边,那刺鼻的气息冲入脑门,只觉得胸前一窒,她不自觉地撇过了头。 沈哲接过手,药碗稳稳地停在面前不动,云裳僵硬地看着黑漆漆的汤汁,紧紧咬着唇,两人僵持了半天,她抬起头看沈哲,那个人温和平静地等待着,甚至说:“没事,再放一会儿就不那么烫,更容易入口。” 他们总是无法心意相通,什么时候才能像帝后那样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的心意?可不是吗,连话都不说的人,形同陌路的夫妻,怎么会有那一天。 云裳心里一赌气,自己碰过药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可药实在太苦,喝得太猛惹得腹中翻江倒海,一恶心没忍住,低头全吐了。 侍女们大惊,赶紧张罗收拾,沈哲更是被吐了一身,可是他却冷静地吩咐:“再熬一碗药来,夫人都吐了。” 云裳茫然地看着沈哲,沈哲见了温和地说:“你睡一会儿,药熬好了我叫你。” 侍女们上前来擦拭秽物,换了新被子,忙忙碌碌地不得不把他们隔开,但见沈哲一直看着自己,云裳越来越尴尬,许是发烧心跳得特别快,都快冲出胸膛了。 “大人,您也换衣裳吧。”机灵的丫鬟为将军捧来干净的棉衣,之后便纷纷退下,汤药且要一些时辰才能送来,夫人醒了,他们之间该有话说了。 沈哲脱下脏了的衣裳,汤药一层层透进去,连贴身的衣裳都要换了,脱下最后一件,背上结实有力的肌肉便映入眼帘,云裳脸上一红,收回了目光,可是总忍不住再看一眼。 穿着衣裳的沈哲,修长挺拔,可是脱下衣衫,高大的身形暴露无遗,特别的健壮结实,身上的肌肤反而不似面容那么白,像是过去在太阳底下晒伤后,再也白不回来了。 没来由的,云裳想起了那天皇后问她的话,问她是不是连最后一点热情和勇气也没有了,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嗫嚅了一声:“我冷。” 听见声音,沈哲转身问:“什么?” “我冷。”云裳看着沈哲,她发着烧,视线有些模糊,但也并不想看清丈夫眼里的神情,她怕发现自己被嫌弃。 “要不要再添火炉?再加一床被子?”沈哲木讷地说着,胡乱拢起衣裳,就要去找丫鬟来。 “新的被子,怎么睡都冷,我一个人睡不暖。”云裳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 沈哲再傻,也听明白了,那天他发烧时,是云裳贴着他的身体取暖,此时此刻妻子开口,就是要自己睡到她边上去。 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云裳似乎后悔了,又或是放弃了,他转身看见虚弱的人已经躺了下去,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最后投过来一抹虚弱的目光,带着晶莹的泪花,她缓缓地翻过身,躲开了。 141 答应我一件事 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跨出一步,但云裳早早把她最初冲向前的一大步收了回去,甚至退得更远。 锦绣的事发生之前,江云裳判若两人般的存在,让沈哲每一天都会惦记自己的妻子,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对她动了心,可就在想要确认的那一刻,却发生了让他无颜再面对云裳的事。 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无条件地接受了锦绣,直到帝后出面为他把事情弄明白,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怕在云裳眼里,变成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不仅仅是想对锦绣负责,沈哲更是不想让云裳看轻他,可是皇帝却告诉他,云裳和珉儿一样,根本容不得其他女人的存在,他完全没必要把锦绣的事算在云裳的头上。 自以为是的负责,说到底还是逃避。 而那之后,他们不再说话,甚至不再见面,心结停在彼此的心里,谁也不去解开。 也许,今晚是个好机会,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害怕和自己的妻子肌肤相亲? 失望的云裳正紧紧闭着眼睛,嘴里还隐约弥散着汤药的苦涩,浑身酸痛脑袋发涨,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像飘荡在波涛汹涌中的小船,哪怕眼前一片黑洞洞,也是无法遏制的天旋地转。 可是忽然,被子被扯动,有人在她身后躺下,滚烫的胸怀贴上了她发冷的后背,有力的大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把她朝后拉,云裳浑身一软,完完全全贴在了沈哲的怀里。 还记得那个雨夜归来,倒在她身上的男人,彼时照顾高烧的人的心情,云裳到现在还记得,抱着他的身体为他取暖,也是带了一半私心,她喜欢沈哲,她为什么要不喜欢这个天底下最优秀的,名正言顺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可是沈哲不让他爱,他总是一而再地把自己推开,他能和锦绣睡一张床,能对着秦文月露出笑容,却连目光都不能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便是最初他们还算和睦的时候,沈哲对待她的一切,和外人甚至和下人们都没什么两样,江云裳根本找不到自己在他眼里在他心里的位置。 锦绣被带来的那一天,云裳恨得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她痛苦就是承认自己输了,她还一直想着,能在沈哲面前高上一截。 可她有自知之明,她对珉儿说怕太用力沈哲就跑了,是真心话。之所以大大嚷嚷地在淑妃面前看不惯她对于出身的敏感,是因为在这个繁华的京城里,面对风度翩翩的沈哲,她太自卑了。 一个乡下姑娘,忽然之间麻雀变凤凰,她在人前所有的骄傲,都是掩饰内心的怯弱。江云裳会对秋珉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是因为皇后从骨血中透出的贵气,明明她和自己,没什么两样,她也说了不过是碰巧姓秋,和宰相府压根儿没关系,她才是真正把出身和过往视作骄傲的人。 “还冷吗?”沈哲发出干哑的声音,紧张和太久没说话,让咽喉干涩了,他掩饰着轻咳了几声,再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云裳轻轻嗯了一声,但仅仅是这一下回应,也几乎叫她的心跳出胸膛,她生怕沈哲没听清楚,怕她误会自己不予回应,吃力地开口说:“不冷了。” 感觉到身后人的释怀,沈哲拖过被子,把他们俩都盖上了,但是这个姿势下,彼此的身体都别扭着没法儿舒坦,尴尬了片刻,沈哲道:“云裳,你能转过来吗?” 怀里的人明显一颤,让沈哲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云裳开始慢慢挪动身体,只是转过身的人,把脸埋得很低,这样子碍着身体的接触,沈哲来为她暖床的意义就没有了。 “你抬起头,我才能好好抱着你。”沈哲把所有的勇气都拿来说这些话了,此刻他的身体发烫,更多是因为紧张,甚至害羞。一个大男人害羞,为了这点肌肤相亲的事害羞,可是男人,总有从男孩子跨步为男人的那一刻。 云裳没有僵持,的确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泪容,直叫沈哲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呆呆地忘了片刻,到底是伸出手,轻轻抚过云裳的面颊,“你不要哭,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 然而云裳并不在乎这么一句充满心意的道歉,并不是要看见沈哲低头,她期待的,是未来幸福的生活。 “云裳,我会对你好,从很早开始我就想对你好,可是我伤害了你,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重新站在你面前。”沈哲轻轻抱住了云裳的身体,“这几个月来,我一天也没有踏实过。” “只是因为责任是吗,因为我们是夫妻,你才这么想。”云裳脑中一片空白,但这句话却无意识地跑了出来,她还是在乎的,她宁愿形同陌路,也不愿被当做丈夫的职责来对待。 沈哲坦率地说:“也许是,但不全是,云裳,我们连话都不说,无法理解彼此心事也不能沟通,你想听的话,我能说出口,可那才是真正的违心和敷衍。云裳,我们从今天开始,重新来过可好?倘若真的不适合在一起,依旧要争吵痛苦,到时候再分开,彼此都坦然了。” 这样的话,的确比哄人的言语更打动人心,至少丈夫在认真对待和思考他们的将来,至少云裳还能有所期待。 “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云裳轻轻抽噎了一下,那个风风火火勇于扒丈夫衣裳要和他翻云覆雨的人,此刻娇弱得叫人心生怜爱。 “你说,我能做的……” “明天不要去送秦文月好吗,不想你去送她。” “我知道了,明天我在家陪着你。” 简简单单的几乎话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沈哲正担心自己做得不对,又想着云裳是不是睡着了,怀里的人渐渐开始抽动得厉害,从原本低声的哭泣,变成了发生大哭,惊得门前的丫鬟不得不进门张望,可是看到将军和夫人相拥而眠,她们立马就退出去了。 “云裳?”沈哲不懂女人,完全不懂她们的心思,他哪里比得过他那了不起的哥哥,在失去发妻之后,在遇见珉儿之前,身下睡过数不清的女人,若是皇帝,一定知道此刻该怎么办。 但是云裳哭累了就不哭了,她病着,哪里来那么多力气,更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抓着沈哲的胳膊,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是取暖更是害怕他跑开,她的男人,自己不抓紧,还能靠谁? 这样情绪起伏的一夜,沈哲也不记得自己几时入眠,醒来时,云裳还在睡梦中,但彼此已经分开了,都在梦里找到了更舒服的姿势,毕竟互相抱着睡,身体很快就会觉得不自在。 云裳睡得很安稳,白皙的脸颊上托着漂亮的红晕,沈哲恍然想起她正发烧,伸手摸了摸云裳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手了,顺势往云裳脖子里探,那里也是正常的温热,可要收手时,云裳醒了。沈哲的手,还停在她的脖子上。 “你要做什么?”初初醒来,脑中一片空白的云裳,还没记起来昨晚的事,天知道怎么冒出这句话,“你要掐死我吗?” 沈哲愕然,哭笑不得:“你在做梦吗?” 目光往下移,便看见丈夫赤裸的上半身,满身肌肉泛着诱人的光泽,云裳心里一咯噔,昨夜昏昏沉沉时发生的一切都记了起来,退烧的人再次浑身发烫,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可是她猛地扑上了沈哲的胸膛,肆无忌惮地抓着他的胸脯,沈哲闷了一瞬,立刻捉住云裳的手道:“这是要做什么?” 云裳的眼泪不争气地扑簌簌落下,倔强地说:“我怕你跑了。” 沈哲松了口气,而云裳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胸膛,那诡异的感觉让男人感到无法自制,他干咳了一声:“云裳,你能松手吗,我不会跑。” “我不要。” “你该吃药了,昨晚的药都吐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 一大早,彼此便这样胶着,不知是病了的人特别难缠,还是江云裳撒娇的本事太厉害,沈哲被她折腾得团团转,可心里并不觉得厌烦,看着她踏踏实实把药喝下去,不自禁地就笑了。 而云裳,也终于看到了和别人所见不同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在沈哲心里,开始不一样了。 其实昨晚的话,朦朦胧胧,云裳甚至觉得有些是她臆想出来的,可她决定不再放手,除非有一天,沈哲挥剑斩断他们的关系,不然哪怕是暂时的推开,她也要勇往直前。 忙碌了一上午,沈哲才想起秦文月的事,但仅仅在脑中掠过一瞬,没有深想,更不曾关心他不去送秦文月会怎么样,今天答应了要陪伴云裳,他心里只能放着妻子。自然秦文月对他来说,早就是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见的人。 皇城门外,秦文月坐上马车后就要真正离开京城了,她最后去向太后道别,可除了太后,其他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莫说皇帝皇后,连淑妃林昭仪这些曾经巴结她的,也没有出现。 这么走,还真是凄凉了些。 142 判若两人 车夫准备好了,便问秦文月是否可以动身,她答应了,抬头再看一眼这皇城门,不知几时才能再来,可再来时,今日以及之前受到的所有委屈,她都要十倍地偿还。 “秦小姐,您一路保重。”长寿宫的宫女们福身相送,不管是为了之前从秦文月身上得到的利益,还是太后的吩咐,也算礼貌到了最后一刻。但象征着长寿宫权威的林嬷嬷却没有来,而秦文月很早就察觉出林嬷嬷对她的提防。 “我给林嬷嬷赏了一笔银子,里头也有你们的,时间仓促来不及分了,你们可记得去向林嬷嬷要,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照顾了。”秦文月笑笑,最后给林嬷嬷留了个难题,她可没给林嬷嬷留赏钱,宫女们也不会敢向她要,眼巴巴等着林嬷嬷赏下来,之后迟迟见不到钱的影子,她们就该怨了。 怨了就对了,秦文月很喜欢京城这个富贵繁华,又利益分明的世界,她一定要跟着哥哥重新回到这里。 马车即将出发,沈哲始终没出现,连将军府的家仆都没来一个。秦文月冷冷一笑,吩咐马夫动身,车轮滚滚,车架奔驰而去,宫女们松了口气,其实连她们都觉得是去了一个麻烦,一个皇上和皇后都不喜欢的人,光是太后喜欢有什么用,她们都知道,太后最容易哄也最好骗。 只是她们单纯地以为秦文月走了,麻烦就远离,却不知皇帝那边,还有珉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他们兄妹可能卷土而来的后患,赌上的是江山。 三天后,因还是正月,长寿宫里时不时仍有人来拜访太后,太后乐得有人陪她说说话,起初因为沈哲没去送秦文月而不高兴,但惦记一阵子,人不在眼前也就淡了。这天因与亲戚们言谈之间提起沈哲,才忽然想起来问:“江云裳的身体,可好些了?” 李嬷嬷笑道:“今早将军才送消息来,说夫人大安了,明日就能进宫来请安,年轻人嘛,有个头疼脑热,睡一觉就好了。” 太后琢磨着侄儿的心思,问:“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送秦文月,是因为锦绣的事,两个孩子之间抹不开面子了吗?” 林嬷嬷意味深长地笑道:“锦绣的事到底怎么来的,就那夜三人知道,秦姑娘和将军,太后信哪一个?太后您是过来人,男人酩酊大醉的时候,真的能人道吗?” 太后嗔道:“胡说什么呢,我都守寡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从前的事。” 林嬷嬷却严肃地说:“秦姑娘来后,宫里的事儿可不少,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太宠着她了,好些事都没看明白。” 太后不解:“你这是从哪里说起,她安安静静地在我身边,能来什么事?” 林嬷嬷挑起眉来:“姑娘临走时,与人说许了奴婢一笔赏银,里头也有其他宫女的,叫她们等奴婢分赏下去,可秦姑娘压根儿没给过奴婢一个铜板,您觉得她这么说图什么?” 太后笑:“她出手那么阔绰,许是记岔了,别怨她。” 林嬷嬷一叹:“可小丫头们若不告诉我,只眼巴巴地等,感情奴婢一把年纪了,还图她们几个钱,往后在长寿宫里要如何立规矩?再有一件事,本是提起来怕您伤心,皇后娘娘有身孕的事儿,当时慧仪长公主被软禁在冷宫里,侍卫们一个都没对她提起过,可是长公主跑来,直接撂倒皇后往她肚子上踢,她怎么知道皇后有身孕呢?” 太后怔怔地,她已经选择把这件事淡忘了。 林嬷嬷道:“只有秦姑娘一个人去见过,她好好的,告诉长公主这事儿做什么,长公主乱咬人,恨是皇后害死了公子,听闻皇后有身孕还能有好吗?” 太后不是傻子,事情摆在眼前了,她还是会分析利害轻重,只是她这辈子没遇见过几个坏人,眼睛里的世界,就只有好人。 “奴婢说这些话,您必然不高兴,可皇上皇后,还有其他娘娘们,心里一定另有算计,只是见您高兴他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后您也不必对皇后和淑妃娘娘她们提起来,这件事过去就算过去了。” 其实这些话,是淑妃教的,自然淑妃的话,是从皇后那里来的,而林嬷嬷听了秦文月临走时交代小宫女们的那番话,更相信宫里这些日子里的风波与她脱不了干系。 “太后,无论如何,儿媳妇侄媳妇才是自家孩子,秦文月不过是亲家的女儿,隔了十万八千里呢。”林嬷嬷苦口婆心,“现在不比王府了,来您面前的每个人,您都要想想他们笑脸背后会藏着什么心。” 林嬷嬷是太后几十年的陪嫁,知根知底,太后不会怪她僭越尊卑对自己指指点点,可太后心里堵得慌,敢情这宫里,就她一个人傻。那么她以后再也不能纵情欢笑了是吗,时时刻刻要提防着有人利用自己吗? “珉儿她们,是不是看不惯我这里太热闹?”太后道,“可他们也不能时常陪我,我孤零零的除了你就没有说话的人了,年纪大了没精神到处走,我总想身边有人陪,就不必给他们添麻烦了,我怎么会把秦文月这样的亲戚,看得比他们还重呢?” 林嬷嬷自责道:“奴婢嘴笨,说不好。您只管乐您的,皇上和娘娘们会看好这个家,只是要紧的时候,您千万要听孩子们的话,那就没事了。您疼着孩子们,孩子们也最疼您呀,皇后娘娘那么好的性情,为了您不惜把流言蜚语往自己身上揽。” 如今秦文月走了,有些话就能告诉太后了,珉儿可不能让自己白白被人指责恶毒冷血,虽不是要算计婆婆,可她得让婆婆记住这里头的轻重,一些话交代给林嬷嬷传达,再合适不过。 “锦绣还活着?”太后听罢那些事,惊愕不已,更没想到,儿媳妇是为了不让宫里宫外的人再记着太后对慧仪的纵容,才害得皇后流产,硬是捏造出了自己狠毒的形象,把话题的风头转了。 “那孩子……” “太后,您只管高枕无忧,关键时刻听儿媳妇的就是了,您和皇后娘娘和睦,最乐的还是咱们皇上。”林嬷嬷笑道,“这宫里,可要兴旺起来了。” 太后那么容易哄,林嬷嬷跟了几十年怎么会不如秦文月,很快就让她喜笑颜开,知道明天江云裳要来请安,吩咐林嬷嬷:“准备些补药,让那孩子带回去,虽是年轻也不能大意。” 如此,隔天江云裳进宫向太后道平安,这位如同婆婆般存在的姑母终于对她和颜悦色了几分,但云裳忌惮太后曾经的不喜欢,还没能放开怀抱,规规矩矩地应了几句话后,太后见她拘谨,便道:“去见你姐姐,或是皇后吧,午膳让她们和你一起过来。” 云裳应下,谨慎地从长寿宫退出,而这一走,像是被放飞的雀儿,再往上阳殿去的步伐就轻盈多了。 上阳殿门外,珉儿早早在这里等候,远远就看见云裳走来,她浑身的气质和元宵那夜离开时的满身抑郁判若两人,阳光下,十八九岁的蓬勃朝气熠熠生辉。 珉儿对身旁的清雅说:“皇上说他们夫妻关系转好了,可见是真的,你看云裳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了。” 清雅欢喜地说:“奴婢可就放心了,一直盼着将军能过得好。” 珉儿嗔笑:“沈哲也不容易,自己的日子过着,却要被那么多的人惦记和念叨。” 岸上,淑妃被皇后邀请小聚,与妹妹从两处走来,正好在长桥的入口相遇。几天不见,云裳令她眼前一亮的感觉,叫她好不意外,而妹妹更是大大方方地对她说:“姐姐,我和沈哲和好了,我们不吵架了,这几天他很照顾我。” “是吗?”淑妃愣了愣,不知怎么,自己竟没觉得特别高兴,不应该这样呀,她该为妹妹高兴才对,这样自己和沣儿,将来能多一重依靠。可是…… “皇后娘娘已经在等我们了。”云裳望见了长桥尽头的珉儿,竟朝她招了招手,一是如今已经亲热了,二是这才是她曾经在纪州时,最原始的模样。 “你别忘了规矩,不要得意忘形,你在向谁招手,皇后娘娘面前不能忘了尊卑。”淑妃刻板地教训着妹妹,正要与她一同上桥,却有人匆匆赶来,请淑妃娘娘留步。 “你先去吧。”淑妃道,“告诉娘娘,我处理了这里的事,就去向娘娘请安。” 江云裳道:“姐姐可早些来。” 淑妃看着云裳兴奋雀跃地朝上阳殿走去,像是立马要去告诉皇后她现在多幸福,淑妃心里意外得,反而觉得闷得慌。 “娘娘。”可是另有一件麻烦事,找上门来了,说话的是几位美人聚居的殿阁里的管事,正战战兢兢地说,“韩美人像是有身孕了,娘娘,您看这事儿如何是好?” 淑妃眉头紧蹙:“她?哪里来的身孕?” 143 雨露均沾 这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妃嫔太多了,当年皇帝在把王氏送回纪州后,就开始了很长一段放纵声色的日子,但凡染指的女人,都给了名分和富贵。 皇后到来之前,他虽对后宫淡淡的,除了淑妃外再没有专宠,可时不时也会拉上哪个宫女,一夜之间宫里又多个宝林更衣是常有的事。很难想象皇后对他做了什么,也不明白他在皇后身上满足了什么,突然之间,他眼里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淑妃没再被碰过,这宫里的其他妃嫔更是长夜难熬,那韩美人怎么可能有身孕,淑妃一时半会儿,甚至连韩氏的脸孔都想不起来。 可事情却很简单,若不是皇帝一夜恩宠,那就是韩氏偷情,眼下这情形,显然是后者。 “先把那宫里的人都看起来,不得擅动,也不能让韩氏寻死,这件事可大可小。”淑妃神情凝重,方才心里是莫名的发闷,这会儿纯粹是厌恶和烦躁了。 这边厢,云裳已翩翩而来,珉儿见她浑身喜气,自然也跟着高兴,云裳向她行礼,欢喜地说:“娘娘,我都好了。” 都好了,一句话里包含太多的意思,珉儿挽着她的手说:“往后更要好好的,你们好了,皇上和我还有太后,都是皆大欢喜。” 珉儿见淑妃还留在岸上,问:“你姐姐怎么不来?” 云裳不以为意地说:“忽然有宫人来找她,说是把事情处理好就来。娘娘,这里冷,您别等了。” 珉儿也没多想,这宫里随时都有琐事,淑妃的确辛苦,挽着云裳进门去,说道:“偌大的将军府,也是要人打理的,如今你们好了,你多向淑妃学学,她真是很了不起的,能教你很多的本事。” 云裳赧然笑:“娘娘放心,我们家没有那么多下人,请不起管家,过去在家里,我也帮着操持家计。” 珉儿道:“那就好,将军府和睦兴旺了,太后很快就会对你另眼看待,太后不是坏人,她最疼沈哲,也一定会疼你的。”珉儿看着喜滋滋的云裳,悄声问,“在一起了吗?” 云裳脸涨得通红,摇头道:“还没有,娘娘……我病着呢。现在,倒也不那么着急了,看见他就特别高兴,就心满意足。” 多好的姑娘,她本就该被善待,而那兄弟俩真是有意思,皇帝待自己,沈哲待云裳,偏都要经历这一番波折。然而她与项晔心意相通情意相投,却不知沈哲的心,是不是真的都放在云裳身上,若仅仅只是为了让她高兴,为了家里的和睦,才做出的好,早晚还是会露出疲惫的。 但珉儿让自己放下这些远虑,那是沈哲和江云裳之间的事,好或是不好,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坐定后,云裳开始讲述元宵夜的事:“那天夜里他照顾我,跟我说对不起,说他会好好待我,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就想到夜宴上太后要他隔天送秦文月出城,我心里不乐意,就让他答应我不要去送秦文月,他不仅自己做到了,连打发下人去说一声都没有,做得很干脆。” 珉儿笑道:“他也是跟着皇上走过硝烟战火的人,儿女情长的事或许含糊些,大是大非面前,也是分得清轻重的,你也不要小看他。” 云裳连连点头,眼眸里的笑容和欢喜,都要溢出来了,难以想象沈哲带给她的影响有多大,珉儿都不记得之前那抑郁伤心的人是什么模样的了。 “娘娘,他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待他好。沈哲身份贵重,在朝廷皇室举重若轻,我不会再莽莽撞撞,不会再不分场合地乱说话给他添麻烦。”云裳赧然垂下眼帘,“我知道,刚开始那会儿的自己,是糟糕了些,我也有太多的不是。” 珉儿笑:“都过去了,往后互相包容体谅就好了。” 说着话,淑妃终于来了,却不似这边两人满脸喜气,她一脸的凝重,行礼后便吩咐堂妹:“云裳你出去晃晃,我有要紧的事要私下与娘娘商量。” 江云裳知道宫闱里也有她不能听的事,忙起身应了,和殿内其他宫女一道退下,淑妃待亲眼见门合上了,才转向珉儿,屈膝道:“臣妾有罪,治下不严,叫宫里出了荒唐事。” 珉儿心里一叹,她还想和淑妃云裳一起练练纪州的花牌,好回头去陪太后打牌,哄她老人家高兴,可这宫里,就没有消停的日子 这一次,连珉儿也懵了。 其实在她的思想里,就不觉得皇帝丢下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不管,是有道理的事,她也知道自己想要驱逐所有人的念头是无情的。但相反的,在她看来,那些女人又何必为皇帝守一辈子,只是这样的心思,在这个世道逆反违背了一切人伦礼教,大概连奶奶听说,都会责备她的反骨。 她在心里想想就好,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但现在,事情真的发生了。 “娘娘,韩氏已经有身孕了,论罪当诛,赵国皇室的规矩里,是要秘密处决的。”淑妃眼神冰冷,她从前不过是王府的侧妃,料理琐碎家务,突然变成了一朝皇妃,竟然开始左右别人的生死。 “只有这一条路是吗?”珉儿问。 在旁人眼里,皇后时常是冷漠无情的形象,可她的内心是火热而柔软的,韩氏腹中无辜的孩子,要跟着一起死吗?的确,是韩氏不伦在先,违背了妇德,可是皇帝一夜之后就丢下她不再管,用宫墙束缚她一辈子,遏制人性的欲望,除了荣华富贵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她们每一个人,本都是有权利抗争…… 珉儿迅速摇了摇头,她混乱了,她不能把这一切混为一谈,她要站在中宫的立场,冷酷无情地对待这些事,思想是现实之外的虚无境界,不能和现实搅和在一起。她是希望女人能像男人一样,拥有追求人生的权力,自己亦如此努力着,可牵扯到这件事里,就会变成是支持妇人们背叛自己的丈夫。 “照规矩办,不得姑息,只是要不要告诉太后?”珉儿冷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现实之外的事,问道,“你来问我,也是为了太后吧。” 淑妃道:“这件事,娘娘和臣妾来办都不合适,皇上面对您和臣妾都会尴尬,有些话只能是太后去说了。” 既然淑妃都想好了,珉儿再干涉也改变不了什么,事实就是如此,皇帝早晚要面对。她答应了,苦笑:“看样子,咱们是没心情玩花牌了。太后让我们过去一道用午膳,吃过了饭,就提这件事吧。” 淑妃答应了,不多久云裳归来,见她们心情都不怎么好,也没敢多嘴问,后来还是小皇子找娘追到这里,天真活泼的孩子才让大家舒心笑一笑。 可是珉儿抱着小皇子,看他漂亮的脸蛋,小鼻子小眼睛都像极了项晔,她没来由的心里一咯噔,秦文月作践锦绣陷害沈哲的事,还没淡忘呢,那许多年前,王氏和皇帝的那一夜,到底又是怎么过来的?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该去长寿宫了。”清雅来提醒众人,宫女们纷纷捧来氅衣为她们披上,小皇子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可他却缠着珉儿,拉着珉儿的手,娇滴滴地说,“要跟着皇后娘娘。” 珉儿看了看淑妃,见她没有不高兴,便大大方方地带着孩子走,一行人缓缓去向长寿宫,却不知太后听闻这件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日午后,皇帝在清明阁听闻母亲请他去相见,还不以为意地说:“皇后淑妃她们,不是陪着吗,朕就不过去了。” 周怀忙道:“娘娘们都已经散了,这会儿长寿宫里没有人。” 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里的事撂下,披了衣裳往长寿宫走来,路上问周怀是否知道什么事,周怀已经听说了,可他没胆子禀告,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把皇帝送进太后的内殿,才松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后宫里早晚会出这些事,皇帝他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雨露均沾。 太后见了儿子,叹道:“晔儿,你叫娘怎么对你开口好,珉儿和淑妃都躲得远远的了,把事情推给我。” 项晔莫名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后让儿子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娘时常劝你,对后宫要公平一些,可你总是不管不顾,现在好了,出事了吧?你记不记得有个姓韩的美人,一定连脸都记不起来了吧?” 项晔点头,他当真没什么印象了。 太后道:“那个人,她有身孕了。” 项晔愣了愣,但很快就蹙紧了眉头,毫无疑问,皇帝终于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事,不过让太后都意外的事,他并没有大动肝火,没有震怒得要掀翻屋顶。 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又怎么向珉儿她们交代?” 项晔冷冷地说:“照宫里的规矩就好,难道还要告诉天下吗?” 太后道:“那将来呢?你不打算为将来想一想?你喜欢珉儿,娘很高兴,可你只守着皇后一个人,怎么行?” 144 如果皇城的门敞开 听得这句话,项晔反而冷静了,但母亲想错了。 并非是他如今只守着珉儿,即便没有珉儿,他也从没把后宫的其他人当一回事。回首过去十年所承受的压力,项晔未必有勇气把那条路重新走一遍,在那十年里发生了太多如今无法想象的事,他的精神意志时刻处在非正常的状态,可仿佛命中注定般,珉儿出现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回到正轨了。 他知道自己不好,辜负了那么多的女子,唯一能补偿她们的,就是往后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只要他好好做皇帝,她们可享一世无忧。但他终究无法弥补,那些女人们精神上的缺失,此刻面对连模样都记不起来的韩美人的背叛,项晔不觉得愤怒,是悲哀无奈,甚至可怜。 “母后,朕不是因为珉儿才忽略她们,但朕也不会再要珉儿之外的女人。”项晔平静地说,“朕知道您担心什么,您希望自己的儿子多子多福并没有错,可即便没有子嗣,儿子的人生也会很美满。更何况朕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母后,珉儿嫁给朕,本是她人生里最委屈最无奈的一件事,如今一切变得美好了,那就更不该把珉儿嫁给朕,看做是传宗接代这么简单的事。子嗣缘就好,该来的总会来。” 称呼上细微的变化,太后听得,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她不是看不惯儿子眼里只容得下珉儿一人,她只是担心散在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们的怨气,会吞噬他们美好的爱情。谁也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更荒唐的事,在太后看来,眼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公平地对待后宫。 “罢了,我说多了,你只当我是恶婆婆容不得你疼珉儿,却不知我也和你一样疼她,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太后叹道,“可你真的一个都不要了吗,别人也罢,淑妃也不要了吗?她跟了你一辈子,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了儿子,往后就只给你当个管家的?你一定觉得,这样做是对你和珉儿之间感情的忠诚,可淑妃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你对珉儿的专情和忠诚,是建立淑妃的心碎和血泪,珉儿嫁给你是委屈无奈,那淑妃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娘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有一天淑妃彻底寒心恨透了,做出些不该做的事,那也是人之常情,你都没资格怪她。” 项晔无言以对,他曾经简单的一句,珉儿和淑妃在他心里是不同的存在,言下之意她们可以和平相处,然而事实上这根本就不可能。 “韩美人的事,我们会秘密处置,告诉你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万一被传出去,能及时应对。”太后摇头道,“珉儿和淑妃,都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堂堂皇帝,竟然……” 其实那些话,就是做亲娘的也开不了口。 上阳殿里,珉儿独自站在水榭台上发呆,几尾锦鲤不远不近地游来游去,那么冷的天,竟也浮上来了。珉儿瞧见了,便命清雅取鱼食来。 太液池是活水,珉儿分不清每一条鱼的模样,只是瞧着都似曾相识,仿佛它们从未游出去过。 倘若皇城的大门也敞开,那些女人们,会选择离开吗? “娘娘,鱼食。”清雅从身后出现,递过盛满鱼食的小碟子。 “清雅,倘若给你离宫的机会,你会走吗?当年皇上若不留下你,而是放你出宫,你会走吗?”珉儿问。 清雅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自然是回家最好,可奴婢这个年纪,出去了嫁人难,留在娘家要看兄嫂脸色,自己一个人过更不容易,银子用尽了,一个人拿什么营生呢?” 145 过得比我好 珉儿将鱼食缓缓撒入太液池,鱼儿们这才纷纷游过来,安静自在地饱餐一顿,待珉儿的鱼食洒尽,它们原地转了几圈,才慢慢悠悠地离去。 “娘娘,还要吗?”清雅问。 “不必了,它们自然另有活法儿,不过是来逗我高兴的。”珉儿道,将碟子递还给清雅,却是释怀了,“这太液池里的鱼儿何其多,难道是靠我活着吗?这星点鱼食能养活什么呢。你说的话不错,可真把你丢出宫外去,你一定有法子活下去,活不了的人,在宫里也活不了。” 清雅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虽这么担心,但这座皇城里走出去的人还少吗,难道他们都饿死在了外面。” 珉儿颔首道:“即便是锦绣,我也没许她一生,只是为她暂时安顿,让她用绣工养活自己。倒是之前放走的那些王府旧人,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是要养他们一辈子的。” 两人走回殿内,珉儿站在炭炉旁暖手,清雅则捧来清水让她洗手。 “长寿宫那里,也该散了吧,太后能对皇上说清楚吗,其实真让我说也不难,但淑妃似乎不乐意。”珉儿道,“我是打算往后有事都尽量顺着淑妃,所以她怎么说便是什么。” 清雅既然知道皇后是有心送走所有后宫妃嫔,那么她对淑妃的友好,必然另有一层意思,但是淑妃自己何尝不是,淑妃比皇后更了解太后,就是清雅也比皇后要接触得多。 “奴婢想,太后必然会劝皇上,往后要对后宫都好,防范未然。”清雅捧着水盆垂首说着,“太后的性子,出了这档子事,她一定害怕将来还会发生。” 珉儿苦笑:“这么想也没错,毕竟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难道像看守犯人似的,把她们所有人关起来?” 话音才落,小宫女说清明阁来人了,珉儿走出来,便见清明阁周怀的徒弟等在外头,见了皇后忙行礼,口齿伶俐地说:“皇上说今天事情多怕是要耽搁了,不知几时才能来上阳殿见娘娘。” 珉儿心里一笑,那个人是觉得没面子,要躲起来了吗? 可那小太监说话大喘气,这会儿才说后半截:“皇上请娘娘若是得空,去清明阁坐坐,皇上想一碗梨汤喝。” 清雅听了忙冲珉儿笑,见皇后点头,便应了那小太监的话:“梨汤这就煮了,你去禀告皇上,皇上若还想要什么,只管派人来吩咐。” 珉儿已经径自回到里头,站在镜子前晃了晃,而清雅再来时,已经默契地带着小宫女们,将衣衫首饰都张罗开了。 刚进宫那会儿,还不习惯沉重的发饰发冠,不习惯层层叠叠的礼服,但现在已经游刃有余,珉儿好像也不再喜欢素色白衫了。 秋老夫人虽然寡居,且性情高雅,却并非平日里清汤挂面不修边幅之人。每日整整齐齐打扮熨帖,会守着自己该有的富贵和体面,这对珉儿的影响很深,如今想来,那时候想穿清素简单的衣裳,也许是本能地对于这皇城和皇帝的抗拒。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清雅去将煮好的梨汤用食盒装了,亲自提在手上跟随珉儿往清明阁去,半道上就遇见她派去长寿宫打听消息的人,才知道皇帝没有大动肝火,他离开时只是绷着脸不说话,而太后也好好的,不伤心也不难过。 “清雅,你去告诉淑妃,这件事不着急今天办,等我见过皇上再说。”珉儿接过梨汤,“这就去吧。” 此时安乐宫里,淑妃同样在等待消息,听闻太后和皇帝好好地把话说完了,她无奈地一笑:“皇上的脾气我越来越不懂了,这三年多来,他动不动就火气大得很,叫得宫里人人都怕他,如今却越来越有涵养,什么都能藏得住了。这事儿,他真的不是生气吗?” 尔珍递给她一碗茶:“娘娘,是参茶,您今天气色一直不好。” 可就算吃下一整株千年老参,淑妃也好不起来, “娘娘,您今天见了夫人后,好像一直都不开心,也不单单为了韩美人那件事。”尔珍心思细腻,跟了那么多年了,一个眼神就能察觉出不对劲。 淑妃好奇地看着她:“看出来了?” 尔珍笑:“反是您,很少藏得住事儿呢。” 不想淑妃却是眼圈一红,几乎要哭了似的,她的安乐宫可没有上阳殿坐拥正片太液池那样的海阔天空的自在,纵然殿门前有精致的花园,终究还是被墙高高地围起来的。她头顶的天空,就这么大。 “娘娘?”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瞧见云裳好了,反而心里难过了。”淑妃含泪笑道,“很奇怪吧,我该盼着他们好,这样我才能靠云裳来拉拢沈哲,做沣儿将来的依靠。可是呢,过去半年看见云裳过得不好,我心里会觉得,总还有人不如我呢,哪怕嫁了沈哲做正室夫人又如何,远不如我过得好。我再委屈难过,想想云裳比我还痛苦,好像就能释怀了。可现在她好了,会比我强百倍,我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尔珍心疼不已,可事实是,去年夏天以来,皇帝驾临安乐宫屈指可数,即便来了,也不留下,淑妃却勤勤恳恳为他抚养儿子料理后宫,好像一切都是应当应分,可皇上却把皇后捧在手心里。 淑妃抬手揉了揉眼睛,眼泪竟然跑出来了,她自嘲着:“我这是哭什么,我的眼泪不值钱的。” 可她抹眼睛的时候,小皇子乐颠颠地跑来,本是拿了新得的玩具要给母亲看,但见母亲掉眼泪,小家伙立刻担心起来,抱着淑妃呜咽:“娘,不哭,沣儿给你揉揉。” 却惹得淑妃越发心酸,抱起了儿子,轻轻抚摸他的背脊胳膊,几乎摸遍了全身,这是皇帝给她的全部了,她此生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骄傲的存在。 尔珍听得外头有动静,便出来看了眼,见清雅来了,客气地上来问:“云嬷嬷,您怎么来了?” 清雅说要见淑妃,尔珍有心阻拦,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清雅知道她在淑妃面前最可靠,便把皇后的意思说了,也没见上淑妃就走了。 待尔珍把话传回来,淑妃已经收敛泪容,正逗着儿子玩耍,听得皇后要她把事情搁一搁,不知用意是什么,这样的事本就怕夜长梦多,要搁到几时? “看样子,皇后是要找皇上商量,您说皇后她会想要怎么处置?”尔珍也不得解,在她看来,皇后对此本该冷漠无情,才符合她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可淑妃靠得皇后越来越近,已经开始察觉到她冷漠无情底下的柔软,淑妃道:“她该不会是想放过韩氏?这可不成,把人放出去,早晚是祸端,这种事情上,根本不该心软。” 淑妃倏然站了起来,命尔珍:“你看着清明阁的动静,我不能答应。” 清明阁里,珉儿早就到了,但正好有大臣来,她便带着梨汤等在偏殿,不久利落的脚步声传来,那人一进门就说:“朕渴了,梨汤呢?” 不等珉儿从捂着汤的笼子里拿出来,项晔自己就拿起来喝,一通牛饮好不畅快,但撂下碗又说:“想喝冷的呢,那样更舒坦。” 珉儿嗔道:“屋檐上还挂着冰棱子呢,皇上以为已经是暑热天了?” 项晔笑:“暑热天时,朕带你去避暑。” 珉儿却不在乎地说:“我可不想去琴州了,那里没意思。” “皇陵在那里,是风水圣地,不许你胡说。”项晔嗔道,“不该记着的事,给朕都忘了。” 珉儿轻轻看一眼:“皇上好霸气。” 项晔干咳了几声,像是一大碗梨汤还不够滋润,不悦地说:“你明知道朕心里不痛快,还不说些好话让朕高兴高兴。” “事情已经出了,何必假装没事或高兴,将来自然有别的乐子,皇上赶紧处理了才好。”珉儿坦率地问,“皇上预备如何处置韩氏?” “照规矩,秘密处死。”项晔皱眉,“是狠了些,可朕保住她,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他想起锦绣的事,以为珉儿会心软:“让她假死离宫,后患无穷,朕不能妇人之仁。” 珉儿笑:“臣妾也不是妇人之仁,皇上这话说的。” “那就不必再商量了,这么办便是,你也不要费心,更不用为朕担心,朕并没有那么生气,相反更可怜她,也觉得对不起她们。”皇帝的神情看起来很真诚,“可是朕帮不了她。” “秘密处决,不如公开处决,皇上抹不开面子的是不是?”珉儿目光清冷地看着项晔,“皇上若实在无法承受,臣妾就不勉强您,立刻闭嘴。” 皇帝愕然:“公开?” 146 十几年的情分 清明阁的气氛诡异,珉儿不语,皇帝亦不说话,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半晌后项晔起身道:“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也绝不能公开,珉儿,朕不能答应你。” “是,皇上既然这么说,臣妾不会勉强。”珉儿神情庄重,连谦称也用上了。 可是项晔却变得不自信,甚至觉得珉儿会生气,可纵然珉儿生气,皇帝也不能轻易点头,他怎么能让天下人取笑。可是珉儿的态度,她往往不说话,事情就是严重了,她这么轻易地就顺从了? “皇上还有政务要忙,我先告退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派人说一声就好。”珉儿福了福身,就要命宫人来收拾东西走。 前后两句话,自然变换的称呼,虽然很明显是珉儿故意把她们区分开,但至少让项晔稍稍松口气,一码事归一码,事情那么突然,也该给皇帝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送来一碗梨汤,什么事也没有决定,就这么走了,在外面遇上从安乐宫来的清雅,清雅复命后,本没打算问帝后之间说了什么,反是珉儿主动道:“我想让皇上公开处置这件事,哪怕他不出面,我或是太后出面,也该办得严肃郑重,不要轻易含糊过去。” 清雅很意外,娘娘之前说的那些话,让她一直判断的是,皇后要放过韩美人和孩子,怎么突然就要公开处决了?哪怕不顾及韩美人的生死,皇帝的体面呢? “娘娘,太后绝不会答应的,这是让皇上丢脸的事,太后会和您闹翻的,更不能指望太后愿意出面。”清雅忙把利害关系说出来,“就算皇上答应了,太后也极力反对,太后最在乎的,还是皇上呀。” 珉儿道:“是呀,困难重重,更何况皇上现在根本没答应。” 清雅焦虑地问:“娘娘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历来这种事,哪怕是平民百姓家里,也是家丑不可外扬。” “正因为遇到这种事,向来家丑不可外扬,做错了的人或许受到了惩罚,但没做的人对此就心存侥幸,对于想要整肃风气而言,毫无作用。” 珉儿说道:“诚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元州村子里见过一些野蛮粗暴的规矩,我也不是完全赞同的,但我也管不着呀,可是这事儿搁在宫里,皇上既然不能对她们雨露均沾,不能让她们有所满足,那么想要杜绝将来再发生这种事,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可是又有过不去的坎,这一顶绿帽子,他要千秋万代地戴下去吗?” 清雅眉头紧锁,在她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但想想,这还真是皇后的作风,永远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看待事情的观点,清雅也永远跟不上,永远觉得新鲜,一次次地打破陈规旧俗,却又并不单单是为了标新立异,她是服气的。 “对了,娘娘,奴婢没有见到淑妃娘娘。”清雅道,“兴许是奴婢多虑了,但是照淑妃娘娘的个性,您派奴婢去传话,淑妃娘娘一定会亲自见奴婢。好在尔珍很可靠,她会好好向淑妃娘娘传达的。” 珉儿淡淡地说:“知道了,难道还不许人家有些心事么。” 而这一天,江云裳本是兴高采烈地来向堂姐和皇后禀告她和沈哲如今的状况,结果气氛不怎么好,虽然与她不相干,但宫里出了事,皇后淑妃要费心烦恼,扯上皇帝的话,沈哲也不见得能冷眼旁观。 夜里沈哲从外头归来,一进家门,云裳就等在门里头了,见妻子笑悠悠一脸和气,任何人都会觉得舒坦,且不论感情深浅,至少家里是温暖的了。 “我今天进宫了,太后见我很和气,往后我也会好好地孝敬她老人家。”云裳跟在沈哲身旁,两人沿着长廊走向内院,到了丫鬟仆人少的地方,云裳一把挽住了沈哲的胳膊。 被那么用力的挽住胳膊,沈哲却笑了,这才是原本那个江云裳啊,那个不顾一起扑上来就扒衣服的新娘子,总算他没有作孽,把鲜活明朗的人,逼成抑郁萎靡的怨妇。 “姑姑之前也是着急,看在她并没有把你怎么样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我会好好周全你们的关系,姑姑是很好说话的人。”沈哲温和地说,“你乐意常常进宫,我也就不怕你闷着了,我一出家门就没有回来的时候,也不能陪你。” 可云裳却只是痴痴地笑着,看不够似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沈哲还不会主动对她做出亲昵的举动,亲吻或是抚摸,他好像还没有这个冲动和热血,但是看到云裳的笑容,心里觉得很满足,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高兴。 但小妇人不得不想起今天遇到的事,关心地问:“皇上那儿有什么麻烦是吗,今天堂姐很小心地单独和皇后娘娘说话,把我支开了。那之后二位也是勉强欢笑,在长寿宫吃饭,反是我和太后挺乐呵的,吃了饭堂姐和皇后娘娘又把我支开单独和太后说话,我想大概是什么宫里的秘密,不能告诉我。” 沈哲奇道:“什么事这么谨慎?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早朝之后就没见过皇上了,大概要明天才会听说什么,不过若是后宫里的事,他也未必会对我说。” “最好别把你卷进去。”云裳已经很自然地,想要处处护着自己的男人。 沈哲笑道:“可除了后宫妃嫔,皇上的事就是我的事,云裳,我这一生都会效忠皇上,哪怕为他付出生命,若真有那一天,可能会丢下你,也对不起你。” 突然就说这么严肃的话,把云裳唬着了,脸色也变了样,紧紧抿着唇。 “是我言重了。”沈哲觉得自己又呆又笨,忙解释道,“我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我才不想死,只是这么一说,我会照顾你会对你好,但若因为国事无法顾及你的时候,还望你多多包涵。” 云裳低着头,扯着沈哲的衣袖,想说的话很多,可就怕说出来人家误会她心胸窄,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反正上天入地,我这辈子都跟着你了。” 沈哲心里一动,有一股热流从心里流淌出去,他的手稍稍动了动,但看起来特别得僵硬,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给了云裳一个拥抱,把娇柔的人儿稳稳地抱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宠爱,把云裳从不安中完全抽离,她贴在沈哲的胸膛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激动。 “云裳,谢谢你。”沈哲说。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谢谢。 不过这会儿,惊喜异常的云裳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双手蹭过丈夫的腰肢,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身体,力气之大,叫沈哲脸上一滞,随即无奈地笑了。 然而将军府里好了,宫里却不消停,项晔和沈哲这兄弟来,好像总不能同时拥有幸福享受安逸。 夜渐深,清明阁里灯火辉煌,周怀来询问圣上何时安寝,却见他坐着发呆,直问了两遍,皇帝才反应过来,问是什么时辰,想了想道:“睡吧。” 周怀知道,皇帝今夜不想去任何地方。 但就当一切准备妥当时,项晔忽然心血来潮:“朕去看看沣儿。” 周怀默默地应下,其实皇帝说了一句掩饰真心的话,去看看淑妃,和去看看小皇子,意义安全不同,但皇帝去了到底做些什么,谁又知道呢。 蜿蜒的灯火一路延伸往安乐宫,安乐宫值夜的宫女们早就习惯了自在的夜晚,手忙脚乱地把圣驾迎入门,已经入寝的淑妃,披了件风衣就出来了,里头只有单薄的寝衣,项晔见了忙道:“小心冻着,朕突然想看看沣儿,你歇着吧,朕看过儿子就走。” 这自然是客套话,皇帝去看儿子,淑妃立刻穿戴,没多久就整齐地出现在皇帝身旁,至少身上的衣裳不会冻着了。她兴奋而不安地问:“皇上怎么想儿子了?” 项晔看着熟睡的小儿子,说道:“没来由的,突然想见见他,他又长大了。” 回过头见淑妃,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为自己付出了全部的青春,母亲说得很对,他没资格要淑妃牺牲,不然有一天她恨透了不惜疯狂报复,也是自己罪有应得。 淑妃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面颊,忐忑地问:“皇上,臣妾来不及梳头,您就别看了。” 项晔笑道:“没事,朕突然觉得,很久没见你了。” 淑妃的笑容便凄凉了,又逞强摇头:“不是天天见吗?” 皇帝叹了一声:“你自然不同,可是朕怎么也想不起来韩氏的脸了,周怀给朕查了,朕和她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但也仅仅两年,真把一个人完全忘了。” 原来皇帝,还是为那件事心烦,不知道帝后之间说了什么,竟然让他来找自己倾诉。淑妃唯有自信,十几年的情分,怎么也该有一处,是能强过他和秋珉儿炙热的爱的。 “确认有身孕了吗?”皇帝问。 “是,臣妾命可靠的太医查过了。”淑妃应道,一面告罪,“是臣妾治下不严。” 147 她太自私了 “那么多的人,你怎么管得过来,朕也没能把朝廷官员个个儿都管得服帖。”项晔温和地说,“你就不要自责了,原是和你不相干的事,你自责,朕如何自处?” 淑妃见皇帝这样态度,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的确没有恼羞成怒,也许更多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淑妃也是一片茫然。 “眼下知道的,只有几位和她住在一起的美人,和那宫里的太监宫女,要封住她们的嘴不难。”淑妃说道,“秘密处决了韩氏后,她们几位知道厉害,说出去对她们没有好处,必然不敢造次,臣妾会看紧她们。” 项晔却只听了一半,这是最自然的话,太后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而他思考的,却是珉儿好端端地提出要公开这件事。她不可能不顾及自己的体面,必然也是把其中的万般无奈算进去了,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珉儿有信心能挽回局面吗?自己要维护的何止是男人的尊严,他可是帝王。 “皇上,臣妾说的不对吗?”淑妃见皇帝发呆,小心地问,“皇上是不是另有主意?” 项晔摇了摇头:“没有,朕只是在想,这样一来你又多了一件事。” 淑妃莞尔一笑:“臣妾忙得过来,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项晔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回眸看了眼依旧熟睡的小儿子,憨憨甜甜的模样,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个女孩儿似的。说起来,他有了两个儿子,却不知此生有没有缘分得一个女儿,好在他并不强求子嗣。 “朕该走了,这么晚,你快去睡吧,别着凉。”项晔说着,小心替儿子掖了掖被子,舒心地一笑,便起身要往门外去。 “皇上……”淑妃叫住了她,脸上烧出一片绯红。 皇帝驻足问:“还有事吗?”但是眼里看到的人,柔情似水,盈盈含泪,女子所有的美好她都有,曾经他们能很自然地在一起,只是现在,皇帝看到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不知是对淑妃,还是对珉儿。 “这么晚了,皇上在安乐宫歇吧。”淑妃颤颤地说出这句话,十几年了,却要让她像那些年轻妃嫔似的,去挽留皇帝。她甚至伸出手拉住了皇帝宽阔的衣袖,带了几分哽咽,“皇上,臣妾屋子里,您的被子每天都会晒,蓬松柔软,可暖和了。” 项晔的喉结缓缓滚动,感觉到袖子上那只手所有的力气,他若抽回手,也就把淑妃的心抽走了。可是…… “皇上。”淑妃越来越主动,像是生怕皇帝会避开,索性自己松了手,转而推着他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往门外去,一面吩咐宫人,“皇上在此安寝,赶紧预备热水来。” 夜越深,安乐宫重新燃起的灯火渐渐熄灭,随行而来的人原路返回,只留下了当值的人,原本在安乐宫常见的情形,却是自从去年夏天以来久违了的。 然而这一夜,一贯好眠的珉儿没有睡着,她并不知道皇帝去了淑妃身旁,只当他还在清明阁冷静思考,同样的珉儿也在权衡其中的轻重,很显然她和皇帝没能达成默契。 这事儿是皇帝自己的麻烦,其实珉儿大可不必管,可她是为了皇帝考虑,为了长久考虑,在没法子把妃嫔们都送走之前,一定要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不仅仅是皇帝难堪,那些女人们更可怜。 “我又把自己的心思,和现实混在一起了。”珉儿翻了个身,自言自语道,“要狠心才行,反正这世道,绝不会有人认同我的想法,连奶奶也不会的。” 她伸出胳膊,平日里项晔在的地方空空荡荡,不过她已经不会为此感到失落,偶尔的分开和冷静,颇有小别胜新婚的意味。只是她不知道,皇帝今夜久违地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项晔不仅仅是在安乐宫留宿,淑妃豁出去的挽留,就不会轻易错过这个机会,她一直在为孕育新生命做准备,那一晚之后,她便小心地在安乐宫里休养,连着两天都不见踪影。 转眼两天过去,韩美人的事依旧被压着,项晔在去过安乐宫后,一时抹不开面子见珉儿,至于珉儿,面上淡淡的,对清雅也没提起什么。 身为皇后,坦然大度地面对皇帝的雨露均沾,亦是她的职责。哪怕心中十万分的不愿意,露在脸上,就是她善妒狭隘。 然而这样的事,在往后的人生里,会反反复复地出现,皇帝不可能如他所想的真正放下整个后宫,珉儿很冷静地告诉自己,现在每一次的难过,都是走向愿望达成那一天的基石,她不会放弃那个梦想,哪怕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在给祖母写的信里,珉儿很明确地向奶奶忏悔,她太自私了。可她不愿一辈子自欺欺人,不愿躲在上阳殿里暗自伤神。 就在帝后关系暧昧不清的几天里,远离京城的秦文月,终于回到了纪州,一路赶来,根本无心如之前对太后说的那般顺路到各地游览,急匆匆地直奔纪州,只是她没想到,踏入纪州城,走到王府门前时,心里的落差会这么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京城几个月,皇宫里任凭她游荡,却怎么也走不完整座皇城。她从小羡慕纪州王府的富贵,待跟随哥哥住进来后,曾一度心满意足地骄傲,谁知道这一去再回来,王府在她眼里,一下子变得那么渺小了,就连原本在眼中十分阔气威武的大门,也失去了光彩。 “妹妹,你可回来了。”秦夫人迎出来,可是小姑子气大得很,正眼也不看她,径直就闯进去了。秦夫人无奈的一笑,她是无所谓的,反正姑娘早晚要嫁出去,只是没想到她去京城一趟,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来了,还以为她会在京城有一番大作为。 心高气傲的人闯到秦庄的书房,把几位正在与秦庄议事的人都吓了一跳,秦庄却冷冷一笑,命众人先散了,见她妹妹满身戾气,不屑地说:“这就挫败了吗,哥哥可没打算怪你,急着要你回来,是为了你好。” 秦文月坐下来,细长的眼眉看起来那么凶戾,与她在京城时判若两人:“我知道自己太激进了些,可哥哥不在京城不知道那里的情形,哥哥,你见过皇后吗?” 秦庄道:“自然见过,沈哲的婚礼上就见过了。” 秦文月哼笑:“但没交过手吧,可我这回在京城里,条条路都被她堵得死死的,这小皇后太厉害了,面上看着很清高,心里头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更要紧的是,皇帝喜欢她,就事事都顺着她,我都没怎么和皇帝说过几句话,他就不待见我了。” 秦庄眯眼看着妹妹:“你慢慢地,把京城里的事告诉我。” 秦文月没好气,但还是从头开始细数,连带着沈哲那闷葫芦让她失望都说了,若非沈哲这个人太无趣,秦文月本想委屈一下嫁给他,再慢慢除掉江云裳就是了。 “太后一心想撮合我们。”秦文月道,“京城果然不一样,人人都精明,只有一个人傻,就是太后了。” 秦庄不以为意,仔细询问:“王婕妤你可见到了,就是皇长子的生母,她被送回王府后,你时常出入,与她本是相识的。” 秦文月唏嘘:“怎么没见着,还是和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哭,连见着我也是颤颤的,像是谁都能欺负她。不过哥哥你别说,我在那里见了那么多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慧仪那傻儿子的死,和王氏必然有关联,您不是说过,越是不显山露水的人,越要提防吗?” 秦庄回忆自己看到的情形,慢声道:“有件事没来得及在你回来之前让你去确认,指不定大皇子根本不是皇帝的种。” 秦文月长眉轻挑:“哥哥,你是说真的?” “眼下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过是我的推测,要想知道真假,只有在王婕妤身上找答案。”秦庄哼笑,“若是真的,就有意思了。” 秦文月轻蔑地笑:“哥哥要散播出去,让皇帝丢尽颜面?” 秦庄嘲笑妹妹目光短浅:“堂堂天子,为了这种事就抬不起头,杀了剐了便是了,天下人还敢说一个不字?可是王婕妤身上有文章可作,她才是最不希望捅破真相的人,若坐实了大皇子是孽种,她的人生就结束了。” “哥哥是要利用王氏?可如今我都回来了呀。” “京城大有人在,你不必操心。”秦庄胸有成竹。 “可那些男人们,便是秋宰相也不能随便进内宫呢。”秦文月开了眼界,说起京城的规矩如数家珍,“特别是皇后现在,正收紧宫里的规矩,连带着太后都不得不改一些习惯。” 秦庄冷笑:“你就等着看吧,当然了,王氏若坦荡荡,大皇子的出身没有问题,那这一切都不成立了。” 秦文月看着兄长,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富贵,问道:“哥哥,我们还要等几年?” 秦庄道:“等?皇帝可已经开始动手了。” 148 给珉儿一个惊喜 秦文月变了脸色,不服气地问:“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提防起了哥哥?哥哥为皇帝豁出性命,都不能取得他的信任?” 秦庄摇头:“你这件事,在皇帝和我的眼里根本微不足道,而是早在一年前,皇帝就已经动了削弱地方军力的念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他根基还不稳,若有人从中挑唆,局面就尴尬了。但反过来说,每一个开国之君,都会先从功臣下手,皇帝身边不需要功高盖主的人。” “哥哥也是其中之一?” “也许吧,但我想做的事,和他本身动什么念头毫无关系。”秦庄冷冷一笑,吩咐妹妹去休息,满不在乎地说,“召你回来,是不想他们狗急跳墙伤害你,和你做了什么并不相干,相反你做的事,给了哥哥很多提示。” 听这话,秦文月多少扳回几分面子,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歇着了,虽说纪州王府相比京城的富贵不值一提,可哪里也不如家里舒坦,一路奔波本就十分疲倦,交代好了事情,便要去休息。 但走到门前,秦文月忽然止步,问她的兄长:“哥哥怎么看待沈哲?” 秦庄道:“若能为己所用,再好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是父亲的亲外甥。” 秦文月却道:“哥哥还是死了这条心,沈哲对皇帝很忠诚,可以为他牺牲性命那般得忠诚。” 秦庄眼中掠过阴冷的气息,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秦文月又笑:“哥哥,京城真是好,皇城太大了,我想再去的时候,您已经是那里的主人了。” “那是自然的。”这一对兄妹,模样不像,可身体里透出的气质,却一模一样,从富商沈员外家的亲家,一路爬到纪州王的位置,秦庄付出的也是毕生的心血。然而人的欲望,便是世间万物,欲望只有无限膨胀这一条路,只是有的人注定顺遂,便见他平步青云,可有的人却不得不和命运挣扎,伤人伤己。秦庄兄妹俩,早已被自己的欲望吞噬。 京城中,估算着日子,秦文月也该到纪州了,皇帝也会揣测那兄妹俩该如何算计京城里的事,甚至在纪州安插了无数眼线,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入京城。 此前王府门前一个老婆婆找他的儿子的事,也早已经传到皇帝耳朵里,项晔没有轻视这件事,一直派人盯着,如今大概知道,那老太太是某个逃兵的母亲。很多时候,撼动天地的,往往是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扭转乾坤仅在一瞬之间,皇帝绝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日子,他另有一件事放不下,久违地住在了安乐宫,那一晚心情烦躁,身边有温柔体贴的淑妃,一时动了情,便带着她陷入云雨里。而淑妃不论是年纪资历,甚至在床上的柔情,都远胜于年轻的皇后,男人的脑袋一旦被情欲填满,那强烈的占有欲把理智抛去了九霄云外。更何况这是名正言顺的,淑妃本就是他的女人。 可偏偏会动这样的心思来安抚自己,就证明事情出现了不合理的地方,至少在皇帝心里,这是需要给谁一个交代的事。从琴州归来后,他就把自己拔高在了对珉儿专情,对她一心一意的高度上,现在事情出现了矛盾的地方,在那高地就站不住脚跟,可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下来。 原本,只是一个妃嫔私通给皇帝扣了顶绿帽子,可现在却变成了,帝后之间,帝妃之间的取舍。谁也说不清楚,心结是出现在皇帝这里,还是皇后那边,而眼下被卷入其中的淑妃却没有这么复杂的心思,她正安心期待一个新生命,能在她的腹中安家。 这一日,项晔正在清明阁,与大臣们研究大齐国境西部修建道路,与西域通商的事。自古要振兴地方,必然先要通路,而在赵国百年历史里,为了防备西域外敌的入侵,想靠天然屏障高枕无忧,一直闭塞西部地方的发展,那里的文化经济,仿佛还是百年前的状态。然而山那边的西域国却日益强大,项晔举兵后,他们甚至派人前来交涉,愿意出兵马支援项晔。 彼时项晔没有答应,他很清楚地明白,一旦利用外族势力,他推翻朝廷的意义就变味了,且必定是后患无穷。 如今天下安定,皇帝却没有忘记曾经的“友好”,很显然,他必须防备西域国日益膨胀的野心。他从赵氏皇族手中抢来江山,是要这片国土上的炎黄子孙过更安定幸福的生活,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大,而非就此结束了使命,从此安逸人生。 君臣之间谈论得热火朝天,皇帝很是满意,其他大臣们散了,还意犹未尽地留下沈哲,问起沈哲是否愿意深入西部去开发那一片自然世界,沈哲当然壮志雄心,兄弟俩一说又没了时辰,只等周怀出现在眼前,才发现天色晚了。 “回去吧,云裳一定等着急了,朕可不能抢了她的丈夫。”项晔玩笑着,但看着弟弟却又感慨,“还是你自在些。” 沈哲没敢多问,他只是略知道哥哥和珉儿之间有了些问题,但即便是沈哲也明确地知道,宫里的妃嫔们,是名正言顺地存在着的,珉儿的容不下,才是违背这世道常理。虽然沈哲愿意支持珉儿的想法,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原本连想都不该想。 待沈哲离去,周怀才上前道:“皇上,去元州的信差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没有带秋老夫人的回信。” 项晔蹙眉:“怎么,老夫人病了?” 周怀摇头道:“老夫人好好的,信差带来消息说,老夫人带着白夫人动身往京城来了,您派在元州的人已经沿途护送,信差则提前送消息来告知您这件事,说是带的行李很少,元州家里也没有什么变动,看样子不会长久留在京城。” “老夫人是来看皇后的?”除此之外,项晔也想不出别的事来了,可老夫人不言不语地就来了,她是原先就想好的,还是看了珉儿的信后,动了这个念头?但毫无疑问,珉儿看见祖母一定会很高兴,这大半年来,自己什么都能给她,唯独解不了思乡之愁。 “不要告诉皇后,朕要给珉儿一个惊喜。”皇帝的心情一时好了,吩咐周怀,“你赶紧安排人手去迎接,请老夫人不要急于赶路,路上安全更重要。” 周怀答应下,而皇帝更告诫他:“要给皇后惊喜,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别瞎起劲去告诉清雅,连清雅都不许说。”紧跟着来了兴致,似乎觉得有些底气了,便命周怀去上阳殿传话,皇帝今夜要过去。 在珉儿这里,皇帝要来,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中间插了安乐宫这么一件事,她脸上淡淡的,底下清雅和其他宫人们,却反而特别紧张。像是要和安乐宫一决高下,比往日更谨慎仔细地预备接驾。 珉儿在一旁冷眼看着,仅仅是这些小事,便让珉儿心里很明白,她和皇帝之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事,是整个后宫,甚至整个大齐的事,她不能把私心放在大义之前,可是……连私心都没有了,拿什么去成全大义? 待夜里,圣驾到临,她一如既往地迎在门前,心里本是万千纠葛,不知见了皇帝该如何表现,但是一见面,彼此的目光都柔软了,似乎爱的人只要还能回到身边,一切就无所谓了。而皇帝看起来那么高兴,问他什么事他却只推在朝政上,虽然的确合理,但以珉儿对皇帝的了解,一定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是和她有关的。 项晔只字不提,满心盼着秋老夫人到来后,能给珉儿一个天大的惊喜,算着日子至少要忍到二月里,反正这几天,他也不会再去其他妃嫔的殿阁。 两人同床共枕,和往日无异,可灯火熄灭,彼此都冷静下来时,却都睡不着了。 并没有翻云覆雨的热情,只是在被子底下手牵着手,项晔侧过脸看珉儿,昏暗的光线下,珉儿纤长浓密的睫毛合在眼睛上,静谧安宁地就要入睡了。项晔知道珉儿夜里一贯好眠,今晚大抵也是如此。 皇帝翻了个身,面对着珉儿,可是这一下,珉儿却睁开了眼睛,看向了皇帝。她原以为,项晔睡着了才会翻身,没想到皇帝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皇上怎么还不睡?还在为朝廷的事高兴?” “朕好几天没仔细看你了,就想看着你。” 这句话后,殿内一片静谧,珉儿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她原以为已经不在意了,可好像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辛苦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是想面对现实,还是想继续在现实里挣扎。 “我……”珉儿呢喃了一声,挪动身体往他怀里钻,“我想你了。” 项晔心中一软:“朕也是,可惜这几天……”他停了停,违心地说,“这几天朕太忙了。” 149 只有秋珉儿能影响他 有时候,最亲密的人,也不必事事都要说清楚,项晔若是坦率地说,因为留宿安乐宫心里过意不去,才尴尬了几天没能来见珉儿,珉儿又该怎么回应呢?皇帝不仅仅是为自己考虑,他的一句话,会改变珉儿所处的立场,珉儿此刻若是顺着自己的话接下去,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他怀里的人向来都很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时常让项晔也无可奈何,于是说完这句话,项晔心里就很不安。 “嗯。”但让他意外的,珉儿顺从了。 皇帝反而更加不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她却是贪婪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安逸地闭着双眼,如她所想的那样,是太想念自己了。 “珉儿……”皇帝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就要入睡的人,呢喃了一声,也不像是回应,再后来项晔什么也不说,很快她就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珉儿好像没有在意这几天的事,为何反是他的心放不下? 这一晚上,皇帝睡得很浅,翌日起来脸色就不好,珉儿仰望着他的面容,担心地问:“是不是该吃些补气血的药,夜里好睡一些。” 项晔摇头:“朕还年轻,吃什么补药。” 珉儿将发冠为他戴上,笑道:“明天是皇上的生辰。” 皇帝一怔:“朕都忘记了。”这几日一尴尬,连同之前的玩笑都忘了,那会子问珉儿会给自己准备什么礼物,言语间都是情趣,可现在全忘了。 “太后要在她宫里给您庆贺,说是您不愿铺张,但也不能不在乎。”珉儿笑道,“明天可要好好孝敬太后,太后含辛茹苦,才有皇上今日呢。” “朕知道。”项晔自己扶正了发冠,看着珉儿,她只字不提这几天的事,韩美人的死活也不关心,淑妃那儿煞有其事地准备安胎,还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项晔心里很不踏实。似乎觉得珉儿此刻咄咄逼人一些,他才能安心。 “皇上记得用早膳。”珉儿又叮嘱了一句,才把人送到门前,这样的光景日复一日地发生着,可偏是今天,觉得很陌生。 陌生的是皇帝的眼神,还有自己的压抑。 珉儿很努力地,朝着一位皇后该有的大度贤惠靠拢,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计较的连想都不要想,可是太累了,扮演不是自己的自己,委实辛苦。 然而这一切,是因为她动了情,在她把心交给项晔之前,这后宫里有再多的女人,皇帝连夜去安乐宫,甚至大婚之夜抛下她欺侮她,珉儿都不会在乎。奶奶说得不错,动了心,一切就身不由己,原本可以无视的妃嫔们,如今成了最碍眼的存在。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其实珉儿心里什么都明白,有舍才有得,她越自私就越痛苦,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 第二天,就是皇帝的生辰,太后在她宫里摆了家宴,众人齐聚庆贺,皇子们给父亲磕头拜寿,其乐融融。 沈哲带着江云裳来赴宴,沈将军还是昔日的沈将军,可她身边的夫人,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云裳进门时,如同一道阳光射入殿内,满身的喜气朝气,似乎能感染到每一个看见她的人,太后也是眼前一亮,对侄媳妇刮目相看。 谁也没想到,沈将军新婚不足一年就纳妾,而妾很快就被皇后虐待致死,发生了这么些不堪的事,这夫妻俩的感情却迅速升华,昔日貌合神离的气势,人们的眼睛皆可见,今日和睦甜蜜的气氛,也真真切切。 太后好不欢喜,破天荒地拉着云裳坐在身旁,百般爱怜。盼着小两口和睦,能早早为沈家开枝散叶传递香火,而今天,妃嫔之间还流传着一件事,便是没有来列席的淑妃,都说虽然日子很短,但淑妃像是有了。 那日林嬷嬷说,宫里要兴旺了,还真是说中了,太后再也不惦记那秦文月,只看着眼前的孩子喜欢,很顺口地就对珉儿说:“皇后和云裳呀,也要早早给我带好消息才是。” 珉儿温和地一笑,可是目光转到皇帝身上,虽然只是一瞬,但她也捕捉到了皇帝的皱眉的神情,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皱眉头? 寿宴散去后,太后关心淑妃是否真的有身孕,命皇帝去问候问候,老太太自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都是她的儿媳妇,何况是淑妃。项晔没有拒绝,他也正要为韩美人的事,与淑妃做最后的商议,这事儿珉儿不提,他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开口,毕竟珉儿这边的主意很明确,要公开处决杀一儆百。 项晔亲自领着小儿子回安乐宫来,小家伙平日里见了母亲都会扑上去,可这几天尔珍告诉他母妃身体不适,他就会乖巧地走到床边,乐呵呵地说:“母妃,我带父皇回来了。” “胡说,是父皇带你回来。”淑妃嗔笑着,见皇帝缓缓走来,欠身道,“皇上恕罪,臣妾不能起身接驾。” 项晔点了点头,打量她一番,问:“是有了吗?” 淑妃面颊绯红,那夜云雨至今已有七八天,太医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淑妃自己觉得这一次可能又被上天眷顾了。但现在说出来不好,不论外头怎么传,她也不能自己先张扬,只笑道:“皇上哪里听来的话,臣妾只是风寒,觉得浑身无力。” 项晔道:“你和朕之间,还不得说实话吗?” 淑妃温柔地笑着:“皇上想什么呢,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皇上不信臣妾吗?” 项晔知道,女子怀孕是很谨慎的事,珉儿没了身孕后,太后也对他念叨,是不是他们都太马虎了。民间流传头三个月要藏着掖着,自然这本意是希望孕者能保重身体,并没有那么邪乎,可出了事就变得严肃了。但淑妃怀着小皇子,不是早早就告知天下了?这里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但是淑妃现在不想说,他也不能逼着她承认。 “韩氏的事,你们都不管了吗?”项晔道。 你们?淑妃迅速捕捉到了这个词的特别之处,猜想皇后那儿一定有什么意见是与皇帝相左,不然从那夜到今天,帝后之间在别扭什么,也轮不到皇帝轻而易举地,就在她这里找安慰。而她眼下不宜杀生,更何况韩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太残忍了。 淑妃只道:“皇上恕罪,臣妾头疼脑热得厉害,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管那些事。但不管不成,不见得让韩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项晔好不耐烦,负手道:“那就秘密处决了,朕不再过问你们,朕会安排。” 淑妃欠身道是,什么话也不多说,感觉到皇帝身上的浮躁,他被扣了绿帽子都没这么焦虑,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又露出了从前的脾气?还是皇后吗,如今能影响他的,只有秋珉儿了吗? 然而这边厢,珉儿还在长寿宫没走,伺候太后洗漱更衣,见她要入寝后才要退下,太后乐呵呵地说着皇帝小时候的事,珉儿也听得高兴。太后更因皇帝被她差遣去探望淑妃,对珉儿解释道:“你心里别不高兴,淑妃若真有身孕,想想她都三十岁了,哪能和你比呢,过几年你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太后怎么会知道,珉儿一心要独自拥有皇帝,根本不愿妻妾共侍一夫,她说这些话,在情又在理,自然珉儿也是笑着答应,不会把话说破。 “母后,儿臣有个请求。”珉儿道。 “你说,傻孩子,跟我说话还提什么请求?”太后很真诚地望着儿媳妇。 珉儿道:“韩美人虽然犯下大罪,可她到底有身孕了,万一此刻淑妃也有了身孕,宫里动杀戮,且要杀死韩氏腹中的孩子,戾气太重了。不如等一等,再过些日子,太医就能判断淑妃是否真的有身孕,若是没有也罢了,若是有了,到时候再商议如何处置韩氏也不迟。” 太后连声道:“还是你细心,我竟把这件事忘了。”她立刻命林嬷嬷亲自去给皇帝传话,把韩美人的事拖一拖,且等淑妃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议。 “可淑妃若真的有了,难道不杀韩氏,由着她把孽种生下来?这可是后患无穷的。”太后忧心地说,“将来若是被乱臣贼子拿来攻击皇上,毁坏皇上的名声……” 在珉儿来看,这点名声根本不足与帝王之气相比,皇帝完全可以压住一切,不过项晔好像不这么想,太后也不这么想。 “还是淑妃的身体和孩子要紧。”珉儿道,“韩氏的事,总有法子周全。” 但她并不是为了韩氏,才拿淑妃当借口,倘若淑妃真的再次有了身孕,她也是真心祝福的,珉儿并没有自私到了,逆我者亡的地步。 安乐宫里,忽然见林嬷嬷传来这番话,听说是皇后的主意,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才刚刚和淑妃说定,立刻秘密处决的。 但林嬷嬷说,皇后和太后,是不希望宫里戾气太重,影响了淑妃的运气。 淑妃尴尬地笑着:“太后和娘娘,太疼惜我了,我不过是……病了。” 150 将来在所难免 皇帝有些不耐烦,不愿见淑妃低调过了头显得矫情,他不是不在乎淑妃,更不是一夜贪欢后就不想对孩子负责,可压在他心头的事还没有解开,他若承认自己更在乎珉儿,也就坐实了负心。 他若想对珉儿付出专一的感情,就必然建立在对其他所有女人的绝情之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们没有为此沟通,但却在纠结烦恼着同一件事。 皇帝走了,带着几分怒气,淑妃猜不透也不想猜,若是上天真的再次眷顾了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她往后才能更有底气地去争自己想要的一切,正大光明地为自己谋取。眼下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计较。 尔珍匆匆回来,对她道:“皇上像是往上阳殿的方向去了。” 淑妃轻叹:“如今除了上阳殿,他还能去哪里。” 尔珍搀扶淑妃躺下,说小皇子已经被照顾着睡下了,算起日子来,说道:“娘娘,到二月初月信若不来,一切就见分晓了。” 淑妃闭上双眼:“我知道,这些日子任何事我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管,你留心看着就好,拣要紧的对我说,一些琐碎的就不必提了。” 且说皇帝大步流星地来到上阳殿,珉儿还没从长寿宫回来,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珉儿殿阁中的东西,也和安乐宫长寿宫不一样。 这里没有华贵的金银玉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那些看着就不值钱,但却很有意思的摆件,项晔平日里没留心,今天拿了几样在手里把玩,来奉茶的宫女见了,无心地笑道:“皇上,娘娘的这些东西,这些都是秋相大人送来的。” 皇帝眉头一紧,随手撂下了。没想到珉儿竟然会把秋振宇送的东西,大大方方地摆在外头,她是不避忌的吗? 当珉儿回来时,得知皇帝已经到了,还觉得新鲜,少有项晔在这里等她的光景,总是她守着自己的殿阁,期待不知几时才能来的皇帝。 “外头更冷了,你怎么不戴上风帽?”项晔见珉儿站在门前解开氅衣,脸上被风吹的泛红,责备一旁的清雅,“你们也太不讲究了。” 清雅却不言语,捧着皇后的衣衫便退下了,珉儿走来见皇帝的茶还没动,毫不客气地就捧来喝,自在地说:“吃了酒一直渴,就想喝茶。” 皇帝嗔道:“在母后跟前,一碗茶也讨不得吗?” 珉儿转身看她:“皇上今晚是怎么了,气大得很。” “朕哪有生气?”项晔否认了。 “皇上已经在这里,那林嬷嬷可有把话传到,我和母后都以为您还在安乐宫。”珉儿自顾自地走去镜子前,把沉甸甸地凤冠摘下了。 项晔走上来搭把手,笨手笨脚地也只能帮珉儿接几件东西,但看着镜子里的人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朕商议,还要转一道手,特地去安乐宫传话?” 珉儿道:“皇上看起来,并不在乎韩氏怎么样,但是母后很在乎。何况也是今天瞧着,淑妃真像是有身孕了,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事儿,顺口就对母后说了,并不是有心绕开皇上。至于传去安乐宫,是母后的意思。” 项晔看起来心情真的不好:“你一下要把韩氏公开处决,一下有要为了淑妃不动杀戮,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珉儿平静地看着他:“今晚不适合谈这些事,皇上的气不顺,咱们都冷静一下,明日再说可好?” 皇帝被噎着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胡乱地在屋子里转,又看到那些平日里根本没在乎的摆件,不悦地说:“你把秋振宇送给你的东西摆在外头,就不怕朕看着膈应?” 珉儿道:“皇上不喜欢,就撤了吧,只是觉得挺好看的,收在库房里太浪费。不过东西越来越多,臣妾把好些拿去赏给妃嫔们了,不知她们会不会摆在屋子里,不该让您看见才是。” 项晔恼道:“朕也不去她们的屋子,怎么会看见,你又何必说这些话?” 珉儿望着他,他也深深地看着珉儿,明明淑妃都要有身孕了。 项晔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淑妃当然……” 珉儿道:“今天是皇上的生辰,我们说些开心的事可好?” 项晔心里一沉,背过身道:“朕答应过你不会再选秀纳妃,宫里不会再有新人,可是珉儿你该知道,身为帝王,后宫的女人并不仅仅是美色,你的出现就是最好的例证。淑妃也罢了,那是十几年的情分,而将来或许更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许诺的话即便被打破了,也不是朕要对不起你,朕不能只守着你一人,还有天下百姓和这个国家。” 珉儿垂下眼帘,什么话也没说,她是开口表达自己的私心呢,还是反问皇帝难道在她眼里自己就那么心胸狭窄,说什么话都别扭,说什么都不合适,错在谁? 珉儿不想独自承担,可她知道,自己的不是远比皇帝来得多,她若像云裳今晚那样,宛若阳光一般地存在,皇帝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皇上,今晚的酒后劲足,我想睡了。”珉儿道。 “头晕的厉害吗?”项晔回过身来,并不怀疑这是她的借口,但那些话也实在说不下去了。 珉儿眼睛泛红,像是要哭,又像是醉酒,她没有推开项晔,反而更主动地靠在他身上,哪怕有矛盾无法消除,哪怕有心结无法解开,她也不能把自己爱的男人推开。 “朕让她们给你做醒酒汤,你看你,叫你少喝几杯。”项晔把珉儿抱起来,径直放到床上去,“朕今天生辰,你什么都贺礼都没准备,朕白白等了你一天,连沣儿都知道写个歪歪扭扭的寿字给朕。” “那我也给皇上写个寿字?” “谁稀罕?”皇帝在珉儿额头上轻轻一吻,“朕有意见礼物要给你,过些天就能看到了。” “什么礼物?” “暂时保密。” 两人,都不再是初遇那会儿彼此都会不顾一切地硬碰硬,即便心里都有芥蒂,可知道要珍惜,没有因为那几件本无关紧要的事而闹得不欢而散。 但一夜过去,事实依旧摆在眼前,因为淑妃的闭门不出,宫里关于她有身孕的传言越来越热闹,也就不断地刺激着皇帝和珉儿的心,没解开的结,依旧还在那儿。 那么巧,为了西部通路的事,项晔连着几天到城外,和官员工匠们,一起研究从西部运来的泥土石块。皇帝出身纪州,纪州王府的传统就是开拓贫瘠的荒地,皇帝在这方面的能力,与他打仗的胆魄谋略不相上下,一些工匠更是惊讶于帝王对于各地土质的熟悉,赵氏皇朝的皇帝,大概只会区分金银珠宝。 皇帝这边忙得热火朝天,珉儿独自在深宫里无人相伴,就连云裳现在也沉浸在沈哲对她的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地来陪她下棋了。好在珉儿的性情一贯安静,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但是心里头纠结着太多的事,无人倾诉,多多少少会浮在脸上。 清雅倒是乐意听,可皇后好像并不希望多一个人烦恼,她总是希望说出来的话,都可以被解决,若是解决不了,何必给别人也添堵。 一转眼,正月过去了,二月初的时候,安乐宫里传出了好消息,淑妃真的有了身孕。依着淑妃的心愿,仅仅把这件事禀告了帝后和太后,哪怕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她也不愿张扬。 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对于之前丧子毫不悲伤的珉儿,突然感伤起了那个没见面的孩子。果然人的欲望,是要被刺激才会激发的,自己的孩子无辜地失去了出生的权力,她只能看着淑妃,欢欢喜喜地生下她和皇帝的孩子。 出月子以来,珉儿时常与皇帝亲热,可却敌不过淑妃的一夜。若说她的心里没有波动,是假的,她愿意祝福淑妃,可她也真心不愿发生这样的事。但皇帝生辰那晚说得很明白,将来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娘娘。”清雅出现在水榭台。 “我想一个人静静。”珉儿道。 “皇上请您到大殿去。”清雅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低着头道,“皇上为您准备的礼物,就在大殿里。” 珉儿淡淡地看她一眼,自己现在可不想要什么礼物,能快些平复这种要不得的嫉妒的心,才是正经,她快被自己的私心和欲望吞噬了。 “娘娘,去看一眼吧。”清雅劝道。 珉儿无奈,也不愿清雅难做,便离开水榭往大殿走去,本以为皇帝送来什么了不得的大物件,才不能搬进来要摆在大殿上,又或是给那空旷的殿阁添了东西。 她怎么会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她日夜思念的祖母,竟然站在那里。 “娘娘,老夫人来了。”清雅这才敢露出笑容,高兴地说,“娘娘,是老夫人。” 珉儿已是热泪盈眶,浑身僵硬地动弹不得,但眼见着祖母朝自己屈膝行礼,她飞奔而上,一把搀扶住了。 “奶奶……”珉儿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涌了出来,“您怎么来了?” 151 并肩前行 祖孙之间久别重逢的场景,着实叫人动容,清雅从未见过皇后这么多的眼泪,这一刻才恍然记起来,皇后年纪尚不足双十,是这皇城里小宫女之外最小的人了。 而老夫人则从容冷静,松开怀抱后便道:“请皇后娘娘上座,受老身一拜。” 清雅不得不上前将皇后搀扶到宝座,又下台阶来,想要搀扶老夫人行礼,但秋老夫人婉言谢过,她还没有老态龙钟,不需要人搀扶便能周周正正向自己的孙女,向尊贵无比的皇后行下大礼。 可珉儿到底绷不住,不等老夫人礼毕起身,已飞奔下来,亲手搀扶祖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落泪。 清雅在一旁道:“娘娘,请老夫人到后殿说话吧,这里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呢。” 秋老夫人再次打量了一眼这巍峨庄重的上阳殿,空荡荡的殿阁里,除了上首的宝座,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看她的孙女,云鬓高髻锦衣华服,已不是昔日垂髫少女,珉儿尊贵而美丽,气质天成,分毫没有被这金碧辉煌的殿阁压住光芒。唯可惜老夫人没能亲眼看着她出嫁,没能做为她绾起青丝的人,没能亲手替她盖上喜帕。可珉儿若能一世幸福,这些遗憾就微不足道了。 一路往内殿去,宫女太监们都看见皇后的眼泪,但想到娘娘是见着了日思夜想的祖母,也都不奇怪她这一反常态的激动,任何人的心里都有软弱之处,何况娘娘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珉儿没顾及这些,在祖母面前,她什么也不想硬撑了。 走过朱漆竹桥,进了内殿,珉儿一直紧紧抓着祖母的手,本该带领她好好参观这上阳殿,可她的眼泪停不下来,什么心思都没了。 老夫人被搀扶着落座,便见珉儿要向她行礼,祖母忙拦住说:“珉儿,这就免了,奶奶心里什么都知道。” 清雅见这情形,放下茶水便带着人退下,轻轻合上殿门,只留下祖孙二人。而门外头,周怀还等着消息,见清雅出来眼角含泪,笑道:“你都这样子,娘娘必然哭成泪人了。” 清雅道:“你也是,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也好让娘娘开心开心,这些日子她心里头沉甸甸的,抒发不出来,我跟着干着急。” “皇上不叫说,我哪里敢提,为了安乐宫,皇上近来也烦躁。”周怀道,“反是你,娘娘有心事连你也不说?” 清雅叹道:“娘娘并不是爱诉苦的人,她不乐意我天天听她倒苦水,说出来的话,要能解决才好,不能解决的事天天反复念叨,岂不是成了怨妇。” 周怀连连称是,又道:“皇上吩咐了,娘娘可请老夫人在宫内留宿,一应规矩都免了,只求老夫人别拘束就好。” 清雅朝门里看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笑道:“我瞧着,老夫人是不会留下的。” 门里头,老夫人正在水盆里取了帕子,温柔地为孙女擦去泪水,虽然分别时珉儿也哭了,可像这样的事,倒是要追溯到珉儿很小的时候了,她的孙女并不是爱哭的孩子,她坚强又勇敢。 “傻孩子,你再哭,奶奶可走了啊。”老夫人爱怜地搂着自己的孩子,她养了十八年的孙女,从没和她分开过一天,却远远地嫁了,她一天也看不见。 “奶奶怎么来的,皇上请您来的?”珉儿不哭了,可是抽抽噎噎着,十分可怜。 老夫人笑道:“是我自己来的,看了你那封信后实在坐立不安,只想亲眼看看我的珉儿,和你娘收拾包袱就动身了。后来一路上,都有皇上派的人护送,奶奶年纪大了,车马走得慢,耽搁了好几天。” “这么远的路,我舍不得您奔波,早就想过,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自己回元州去。”珉儿弱弱地说着,可眼神里开始有了坚定的光芒,“好在……不是皇上把您折腾来的。” 老夫人笑道:“若是皇上呢?” 珉儿道:“他不会,那他可就辜负我了。” “这话听着,我们皇后娘娘可了不得了,皇上都要听您的话?”老夫人轻轻抚摸孙女的脸颊,一时也红了眼圈儿,“我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奶奶看着你的信,都不敢想象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珉儿湿漉漉的眼眸忽闪着:“我的信怎么了?” 老夫人忧心道:“那么强硬的语气,那么坚决的信念,你要皇上六宫无妃,奶奶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这孩子,从小性子急起来就听不进别人的话,哪怕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事错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奶奶怎么舍得你撞得头破血流。我一定要来看看你,把你拉回正道。” 珉儿听着心酸又委屈,依偎在祖母怀里噘着嘴又要哭,被老夫人嗔笑:“你再哭,我可真的走了。” “我不哭。”珉儿努力让自己冷静着,可是躲在祖母的怀里,闻见她身上熟悉的香气,这是皇帝也无法给予她的安心,她本以为至少一两年里,都无法再见到祖母,这是惊喜,可也证明着,她失败了。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字里行间的,全传达给了祖母。 秋老夫人爱抚着自己的孩子,珉儿的气息渐渐平和,轻声问着:“奶奶,我错了吗?” “没有错,只是你太着急了。”老夫人道,“傻孩子,你还没有好好享受爱情,就开始捍卫她。想必是我的一句话说错了,我不该提醒你爱上了皇帝,就与整个后宫为敌。要你平白无故地把人都当做假想敌,把自己陷入矛盾里。珉儿,你是后来者,哪怕尊卑给予了你不可撼动的地位和尊贵,甚至可以无视她们所有人的存在,剥夺她们的权利,可你不能不尊重皇帝的心情,你的痛苦,也是皇上的无奈,他若是不在乎你的,你也不会有这样的奢望。是皇上给了你希望,你才会有这样的念想,那么在实现你的理想之前,你不能把皇上的路给堵死了。” “我把他的路堵上了?”珉儿迷茫地看着祖母。 “傻孩子,不论走向哪里,你都要和皇上并肩前行,这才是六宫无妃的真正意义。”老夫人摸着珉儿的脸颊,笑悠悠说,“不能和皇上同行的话,哪怕她们全部从这世上消失了,也毫无意义了。” “可我……”倔强的人儿,哪里那么容易放下,对着祖母更不需要遮遮掩掩,珉儿就是不愿皇帝身边有其他女人,她不会动摇。 老夫人笑道:“奶奶支持你,可是别太着急,傻丫头,你这么急,皇上也会感受到的,他跟着你一道着急,可你们除了着急,还能做什么?” 珉儿软乎乎地撒娇着:“他哪里能理解我的心思。” 听这话,老夫人就放心了,她的孙女还是驭夫有道的,这种事都是天生的,旁人教不来,更重要的事,那个男人爱她。 “我娘呢?”珉儿回过神来,才发现祖母只一人进宫。 “皇上不是不允许你娘再进宫吗,不是故意膈应皇上,而是金口玉言不容亵渎,这些话就要你去向皇上解释了。”老夫人说道,“快打起精神,带奶奶看看你的宫殿,你在信里说的水榭台在哪里?方才从长桥上来,太液池的风景,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珉儿心情好多了,起身来搀扶祖母:“奶奶若是阳春天来,能看到更美的景色。”她一面问,“奶奶离宫后,住在哪里?别庄久无人居,是住不得的,您住客栈我也不安心,我与将军沈哲的夫人十分亲密,奶奶住到将军府去可好?” 见孙女根本没打算留自己住在宫里,老夫人就知道孩子过去信中说要整顿宫闱制度,并不仅仅是看不惯太后,她自己就先克制了,是由心而发地想要让这座皇城更具天家气度。 “我是你爷爷的妻子,当然要回秋家去了。”老夫人却道,“我会住在宰相府。” 珉儿神情一怔,立时就反对:“奶奶住去宰相府,还不如住客栈。” “不要孩子气,无论如何,天下人都只知道你是宰相府的千金,哪怕你不愿承认更不在乎,这也是你该有的体面。秋家又不是到你父亲这一代才显赫,祖上的功勋荣耀,才是你血液里的尊贵。”老夫人骄傲地说,“别忘了你爷爷,可是了不起的人。” 珉儿娇笑:“反正我也没见过爷爷,您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老夫人喜笑颜开,搂着她的心肝宝贝:“我的珉儿没变,一点没变。” 珉儿却赧然道:“可我还是让您担心了,是我不好。” 此时此刻,宰相府里,正热火朝天地打扫庭院布置卧房,三夫人站在屋檐下指挥下人手脚麻利些,就在刚才老爷极速派人送来消息,说老夫人要到了,虽说秋振宇一早就知道继母往京城来,但三夫人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一直也没着手准备,这下人到了,可不得不忙了。 但见赵氏带着侍女从远处来,三夫人理了理衣襟迎上前:“姐姐怎么出来了?您的身体好了?” 152 抢走的够多了 赵氏高高昂着头,并不把三夫人放在眼里,冷冷说道:“家里有贵客到,难道让你去应对?” 三夫人轻哼:“老爷说姐姐要养病,三年五载地也出不来,可瞧您这精神头,是吃了千年人参了吗?千万别太勉强,一时耗尽了,不长久。” 赵氏看着她道:“但愿妹妹,长长久久。” “那是自然的。”三夫人转身拦在赵氏身前,“家里的事有我在便好,姐姐回去养着身体要紧。” 边上赵氏的丫鬟替主子出头道:“三夫人,客人都要到门前了,您把家里弄得这么乱,还是让夫人来应对得好,回头怠慢了客人,老爷脸上也过不去。” 三夫人被激怒,反手一巴掌打在她丫鬟脸上:“贱婢,几时轮到你说话了?也不知谁的脸上过不去,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们闹什么?”却见不远处秋振宇出现,他像是赶着回来的,见家里这光景,也是皱眉头,走上前来,看了眼妾室,又看了眼妻子,冷冷道,“你退下吧。” 赵氏面色一窒,心里已是恨绝了,三夫人则趾高气昂:“姐姐,赶紧回去吧。” 不想秋振宇却对妾室道:“是叫你退下,把家里弄成这样,还不快退下?” “老爷?”三夫人大窘,可惧怕秋振宇的威严,不敢为自己辩解,直咬牙切齿地瞪了眼赵氏,愤愤然走了。 赵氏冷不言语,只身上前指挥下人该怎么做,一面就要去查看为秋老夫人安排的卧房,秋振宇跟在她身后,侍女们离了身时,他冷幽幽地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由你去办,你身体养好了吧?” 赵氏瞥了秋振宇一眼:“只怕老爷嫌我碍眼。” 秋振宇叹:“是为大局着想,才不得不委屈你些,你我夫妻几十年,难道你还不明白我?” 赵氏不言语,秋振宇道:“我答应过你,将来事成之后,必定会把她们交给你处置,你就不能耐心等一等?我答应你的事,必然会做到,你答应我的事呢?” “老爷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赵氏也不废话,应了便应了。 “等老夫人走后,我便交代你,眼下你一心一意伺候她,权当是做给皇后看,做给皇帝看。”秋振宇简单利落地说完,见侍女们也回来了,便转身走了。 而赵氏果然比三夫人更有手腕,三夫人或许会哄男人,家里的事完全不上道,赵氏出面不多久,很快一切就井井有条,赶在了秋老夫人的马车到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一切。 秋氏族人都盛装华服地聚集在一起,等待迎接秋老夫人。论地位,秋老夫人在这家本是举足轻重,秋振宇也并不曾亏待她,是老夫人自己要离开大宅,去别庄去元州,离这一家人远远的。 马车从皇宫缓缓而来,秋振宇亲自迎在门前,秋老夫人和她几乎一般年纪,当年续弦嫁入秋府时,不知道的人,把她当做少夫人也不为过。自然继母和继子之间是清清白白的,秋老夫人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秋振宇也在乎名声,他可以强暴侍女,也不会要动继母的念头。 “母亲一路辛苦了,没能到城外迎接,还望母亲恕罪。”秋振宇躬身作揖,又让出道路,“家中已准备齐当,请母亲安心住下。” 秋老夫人淡淡看了一眼宰相府的门匾,就快记不得初嫁时是什么模样了,丈夫过世后,这里的一切与她再无关系,她没有儿女子嗣,也就无立足之地,虽然珉儿的生命是因为白氏承受了痛苦,但不论如何也是秋氏的血脉,能为丈夫抚养孙女,老夫人的晚年总算有一丝安慰。而那孩子命格果然与众不同,躲到乡下去了,还照样会被找出来,成龙成凤的人,必定是上天早早就选定的。 “辛苦你了,宰相大人也要保重身体。”老夫人很客气,又何必对年纪相仿的继子,做出长辈的姿态。 再见锦衣华服的赵氏跟在秋振宇身后,她也客气地说:“夫人别来无恙,依旧那么年轻。” “母亲。”赵氏福身行礼,这一声娘也叫得实在膈应。 秋老夫人没多说什么,她回来宰相府住,是为了珉儿着想,若是为她自己,哪怕风餐露宿也比回来这家宅强,便是如今,也因为珉儿他们才这般毕恭毕敬,当年她搬离去别庄时,谁又曾送过她?离开京城前往元州时,也只秋振宇碍于颜面,露了个脸。 想当年,自己无数次发现有人在她的食物茶水里下药,就怕她这个继室生儿育女,将来仗着丈夫的宠爱,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家族的继承人。想到珉儿如今的处境,他们祖孙俩竟都做了人家的继室,并非老夫人看轻淑妃的心胸,做母亲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的前程着想的。 “白氏……没有和您一起来?”秋振宇左看右看,也不见白氏的身影,但明明探子回报,白氏是跟着秋老夫人一起入京的。 秋老夫人淡淡地说:“她也不是这家的人,自然有她的去处。”说罢就往门里去,毕竟生活了几十年,她对这家的一切,还是熟悉的。 赵氏故意看了眼秋振宇,冷冷一笑,意思是他自讨没趣,秋振宇绷着脸,一言不发。 然而此刻,白夫人已经被送到将军府了,在珉儿的安排下,希望云裳能代替她照顾一下生母。而云裳知道自己能为皇后做什么,很是兴奋激动,一面命家人收拾客房,早早就徘徊在将军府门前,不想沈哲也赶了回来,云裳毫不顾忌地揶揄他:“我娘若是来京城,你也这么殷勤吗?白夫人又不是你的岳母。” 彼此已经没什么话不可说了,沈哲自然不会动气,见云裳笑意灿烂的,自己也笑道:“岳母来京,我必然到城外相迎,还用你说吗?白夫人不是我的岳母,可她是皇上的岳母,你觉得我能怠慢皇上的岳母吗?” 云裳傲然道:“反正你脑子比我好使,怎么都有道理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入京后母女俩就分开,老夫人一路往宫里去,白夫人则由侍卫们守护着歇在客栈里,本不该如此怠慢,可就连皇帝和沈哲都认为,白氏会随秋老夫人一同入宫,项晔早就把自己曾经说岳母不可以再入宫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回过神来,立刻吩咐人只会沈哲,替皇帝代为照顾。 项晔托了沈哲,珉儿托了云裳,也是心有灵犀了。 “夫人好年轻呀。”云裳一见面,就禁不住赞叹,“难怪皇后娘娘天仙一般,全是从夫人这里来的。” “云裳。”沈哲嗔怪了一声,客气地对白氏道,“夫人一路辛苦,请安心住在家中。” 白氏一贯的谨小慎微,特别是进了京城后,待人接物又战战兢兢起来,受了十年的虐待,这京城对她而言,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好在不必见秋家的人,不必见到秋振宇和赵氏,白氏并没有复仇的心,珉儿能好,自己能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就足够了。 “将军夫人。”白氏欲向云裳和沈哲行礼,被云裳拦住道,“夫人,您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就和我的母亲一样了。您叫我的名字云裳就好,我也不客气,喊您一声姨母行不行?” 白氏欣然道:“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这边其乐融融,秋府里也一切都安顿了,秋老夫人拒绝了秋振宇为她接风摆宴,聚集的族人们也都散了。 深宫里,皇后祖母入宫的事已经传开,且老夫人在上阳殿待了很久,更由皇后亲自带着去长寿宫见了太后。 太后最爱有年纪相仿的人说说话,老夫人从来都是蕙质兰心,又早早在珉儿的信函中了解了这位太后,说的话得体又合太后心意,亲家之间相处得很是愉快。 这些事零零碎碎地传开,安乐宫里,淑妃也听得一二,尔珍描述秋老夫人是雍容华贵气质非凡,赞叹:“皇后娘娘一个元州小地方来的人,能有这样的气质风华,如今看来也就不奇怪了。” 淑妃冷冷看了她一眼:“是吗?” 尔珍知道主子心里为什么不高兴,忙陪笑道:“娘娘心里明白的,奴婢并不是那个意思。” 淑妃叹:“可我也知道,我比不过皇后,我在她这个年纪时,什么也不是,而十年后她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也一定会更了不得。” 她轻轻护着自己的肚子:“但是孩子,我的孩子绝不会输给她。” 尔珍则道:“皇后小产后,皇上诸多疼爱,还不辞辛苦去平山泡温泉,可是皇后也不见动静。莫不是太医说得好听,其实还是伤了身体?” 淑妃怔了怔,恶念从心里溢出来,可她不能这么想,她还怀着自己的孩子呢,只冷冷道:“谁知道呢,可我希望她,别再抢我的东西了,她抢走的已经够多了。” 153 杀一儆百 尔珍谨慎地说:“娘娘,皇后娘娘很厉害,咱们都算领教过了。” 淑妃颔首:“所以我才说,十年后的她会更加了不得,我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可我自己输了也罢,我不能再让沣儿输了。” “娘娘您打算怎么做,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如今将军夫人也一心和皇后娘娘好,夫人她那么单纯,倒也不是趋炎附势,看得出来,是因为皇后娘娘说的话做的事,能中她的心意。”尔珍提醒道,“再加上沈将军对皇后那点旧情……” 淑妃紧紧蹙眉,但想到腹中胎儿,立刻又松弛下来:“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我要再多一个孩子,孩子最重要。” 这一夜,珉儿因白天流了太多眼泪,夜里等不及皇帝应付了朝务赶来,就早已眼皮子打架,独自先睡去了。项晔披星戴月地来,榻上的人已经进入了梦想,像是因为见过了祖母心满意足,睡得那么踏实安稳,拿一盏灯笼照在床边,也没有被亮光惊醒。 珉儿的眼睛微微红肿,又可爱又可怜,项晔忍不住吻了上去,却是他的胡渣刺在珉儿的面颊上,把她惊醒了。 睡眼惺忪的人,慵懒一笑,万千妩媚,绯红的眼眸让卸了妆清秀素面的人别具风情,项晔道:“朕说了晚些来,你就等不及了,这么累?” 珉儿点头,挪了挪身子给皇帝腾出地方,可皇帝却没打算躺下,说道:“朕身上凉得很,烤一烤火再躺,你接着睡,朕并不想把你吵醒。” “我醒了。”珉儿道,伸手摸摸皇帝的下巴,胡渣微微扎手,却是熟悉的感觉。皇帝到这个年纪,依旧不喜欢蓄须,本以为战场上走来的人,会粗矿威武,可项晔却还有很多细腻的地方,他和世人想象的并不一样。 “周怀说你哭得很厉害,朕很心疼,可又明白你是开心的。”项晔道,“可也哭得太厉害了,瞧瞧你的眼睛。” 珉儿说:“那是存了大半年的眼泪,受委屈的有,想祖母和母亲的也有,当然大部分还是因为受委屈。” 皇帝虎起脸来:“哪个给你受委屈了,朕?” “嗯。” 屋子里静了一瞬,皇帝麻利地脱了外衣往被窝里钻,宫人们迅速撤下灯火退出殿外,屋子里发出皇后轻微的娇吟,两个人在被窝里缠斗了半天,直间珉儿眼睛湿漉漉起来,项晔才松了手,嗔道:“朕挠你痒痒,你也要哭?” “因为你只会欺负我。”珉儿软软的一声,哪里看得出她平日里坚强冷酷的气势,而她也渐渐感觉到,深爱着昔年敬安皇后的皇帝,对于美色的喜好,更偏重于柔软,但离开床榻,身为帝王,他又会为自己身上的坚强果敢而倾倒。 但珉儿并不是为了项晔才让自己变得娇柔,她本就是在祖母膝下承欢的小孙女,会撒娇会淘气,至少过去的十八年,连祖母也没想到她与生俱来这般气质。相反的,是珉儿不愿模仿敬安皇后,不愿让皇帝在自己身上找到发妻的身影,才克制自己,可现在渐渐放开了,皇帝并没有因为喜欢他的若瑶,才喜欢这样的自己,纯粹是珉儿臆想的。 奶奶说,她一下子就把后宫所有人都视作假想敌,其实皇帝也时不时站在敌对的一面,珉儿为了保护自己,无意识地,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待所有人。 项晔的吻,让珉儿眼睛上的绯红蔓延到了全身,项晔气息沉沉已是难以遏制自己:“朕给你的礼物,可还喜欢?朕的生辰,你却什么都没有。” “是奶奶自己要进京,皇上最多是借花献佛。”珉儿笑着,双手却抚摸过了皇帝的胸膛,“可是我的礼物,早早就给皇上了,皇上自己不珍惜。” 项晔像是明白了,几乎贴上她的脸问:“你的礼物朕这会儿,是不是正抱在怀里。” 珉儿别过脸去,但又转了过来,退去几分娇柔,正经地说:“我再也不和你闹别扭了,皇上,以后有心事,我都跟你说。” 项晔愣了愣,但很快就欣然道:“看样子,朕该把老夫人留在京城才好。” 珉儿腾起身子来,在皇帝唇上轻啄:“礼物可给了,再不许问我要了。” 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撩拨得皇帝热血沸腾,那之后翻云覆雨,万物隐隐抽芽复苏的时节,上阳殿里早已春意浓浓。 时间点滴过去,好不容易夜深人静,值夜的宫人们打算偷懒打个盹,宫里却出事了,所幸上阳殿远离岸边,话传过来时,那里已经消停。 隔天一早,珉儿就和皇帝一起听周怀站在门外头说:“昨晚韩美人企图逃跑,被侍卫抓获,已经送押回去,等皇上发落。” “太后那里说了吗?”项晔冷着脸,大好的心情醒来,迎头就是一盆冷水,至于绿帽子什么,他也没把韩氏当自己的女人,内心当真不在乎,只是过不了面对天下和大臣的体面。 “不敢惊扰太后。”周怀应道。 珉儿手脚麻利地为皇帝系上腰带,手里稍稍用了劲,把皇帝勒了一下,惹得他恼道:“做什么,故意的?” “勒着了?”珉儿却茫然,反念叨,“皇上是不是胖了?” 皇帝轻咳一声,冷着脸说:“韩氏的事,淑妃有了身孕,她是断然不肯出安乐宫的门了,难道你要交给林昭仪去管。” 珉儿随口道:“那也不错啊,林昭仪也挺能干的。” 项晔搂过她的腰肢说:“昨晚说什么来着?” 珉儿却道:“那是两回事,如何处置韩美人,我早就给皇上说明白了,公开处决,杀一儆百。” 项晔眉头一紧,他也认真地说:“可是朕的颜面呢,让文武百官在背后嘲笑朕的皇冠带绿?” 珉儿神情坚定,目光里透出高贵的冷酷:“谁敢,也杀无赦。皇上本是以绝对的武力和威严治天下,这件事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必顾忌任何人。” 周怀在边上,听得一头汗,这样下去难道又要不欢而散,难不成皇上又去找哪位娘娘抒发郁闷,然而再弄个孩子……他深深低着头,可不敢瞎想了。 但让人意外的事,皇帝答应了。 “朕就不再过问,如何审如何杀,是杀一儆百还是秘密处决,最后给朕一个结果就好,朕绝不干涉也绝不过问。”项晔郑重地说,“这件事,朕交给你了。” 珉儿脸上露出傲然笑容:“若是办好了,皇上可有赏赐?” 项晔在她脸上请揉一把,气息平和多了:“先惦记着办不好,朕怎么罚你才是。” 珉儿傲然转向周怀:“时辰不早了,快送皇上去宣政殿。” 圣驾浩浩荡荡离去,珉儿带着清雅站在上阳殿门前瞩目,皇帝的身影刚刚消失,她便命清雅:“传召六宫到上阳殿,告知太后一声,别叫太后吓着了。” 清雅紧张地问:“娘娘真的要杀韩美人,那个的孩子……” 珉儿道:“让妃嫔们站在岸上等,等我先问过韩氏,再让她们来见我。天冷得很,你准备些手炉热茶,别说我又虐待她们。” “是。”清雅领命,吩咐了谨慎的宫女为皇后穿戴梳头,自己离开上阳殿忙碌去了。 半个时辰后,六宫妃嫔已聚集在太液池边,依旧是大婚后前来觐见皇后时的衣香鬓影繁花似锦,但她们看待上阳殿女主人的态度,已全然不同。 眼看着韩美人被人送上长桥,她一步一停,走得很艰难。女人们窃窃私语,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位与她同居一宫的,则被围在一旁。 林昭仪烦躁不已,骂道:“吵死了,都闭嘴行不行?” 孙修容轻轻拉过她的衣袂,低声道:“皇后娘娘这气势不一般,咱们别引火上身,姐姐消消气。” 说话间,韩美人已经走到了上阳殿门前,这并非她第一次来这里,可却像步入阎王殿般沉重。宫门徐徐打开,金灿灿的宝座上,已经坐了威严庄重的皇后,韩氏还没跨进门,腿一软就跌下去了,这情形引得岸上一阵惶恐。 宰相府里,秋老夫人已经起身,屋子里的侍女们都很仔细谨慎,老夫人性情好相处,彼此不说话,总算一切安生。 早膳被送到房里来,赵氏带着侍女尾随进门,桌上摆了琳琅满目的清粥小菜和各色糕点小吃,都是刚刚出锅,每一样都热气腾腾。家里厨房所有的炉灶,都用来为老夫人准备早膳,完全不亚于宫里太后的待遇。 记忆里,先夫还在时,秋老夫人也没受过儿媳妇这样的待遇,那时候的赵氏是皇室郡主,眼里没有秋家的人,如长公主般自命不凡,根本不把公婆放在眼里。 “除夕贺礼,是底下的奴才不小心,掺杂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赵氏竟跪下了,对秋老夫人道,“这早膳,是妾身早早起身带人准备的,还望母亲享用,千万不要为了那点事,对妾身起疑心,妾身是冤枉的。” 154 像你一样获得自由 “既然是误会,说清楚就好,快起来吧。”老夫人十分和气,在膳桌前端坐,笑道,“只是不必准备这么多的膳食,我一个人也吃不了,早晨清淡些就好,你们吃什么,给我这里送一份就是了。” 赵氏称是,又道:“母亲,孙媳妇们和家中姨娘们都在院门外等候,像要向您请安。” 老夫人已经动了筷子,笑道:“不如请孩子们进来一起吃,这么多东西放着凉了多浪费。” 赵氏这一次却没有顺从,她精心准备的食物,门外的人哪里有资格吃,就算自己的儿媳妇孙子们她舍得给,这会儿也不合适。 老夫人没有坚持,只道:“我还要叨扰你们几天才回元州,若是天天这样该招人怨了,你也不必来我跟前伺候,孩子们更是自在些才好,一切都免了。” “是。” “其实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只不过一别十年,中间再无往来,看到你很自然地就只能想起当年的事。”老夫人淡淡地看着,气质风华与上阳殿上的珉儿如出一辙,“不过你放心,我早就不在乎了。” 赵氏目光定定,不在乎?不在乎何必刻意提起来,她这是故意在提醒自己,别忘了十年前对她们做过什么是吗?上阳殿那小贱种,果然是这老东西教出来的,这不温不火地说出刀子一般的话,看似亲和,实则只把人视作尘埃,祖孙俩,当真是一模一样。 “要一起吃吗?”老夫人问,“不然去忙吧,家里那么多的事,我吃完要出门,你更不必陪着我了。” 赵氏僵硬地问:“母亲要去何处,妾身为您预备车马,您可是要进宫?” 老夫人淡淡:“去将军府。” 祖母原想多说一句,今日宫里会很忙,但觉得没必要对赵氏提起,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有早饭,也不过是略略动了几口,不是怕赵氏下毒,也不是没胃口,就是故意膈应着她,反正不做这些事,赵氏也会把自己视作死敌。 而今日宫里,的确忙,这会儿韩美人刚刚进上阳殿,王婕妤才紧赶慢赶地来,众人都紧张不安没好气,林昭仪便呵斥:“你可越来越有架势了,敢情今日淑妃娘娘不来,你眼里就没有我们了?” 王氏低眉顺眼地说:“泓儿早晨闹了一场,那孩子越来越倔强,臣妾……” “你不显摆你有个儿子,嘴巴会烂掉是不是?”林昭仪恨得要动手,被孙修容拦住,之间清雅带着宫女来了,捧着手炉茶水,笑道,“娘娘们来得忒早,且要等一等,待皇后娘娘与韩美人说完话,奴婢立刻为各位娘娘领路。” 林昭仪拢一拢身上的氅衣问:“云嬷嬷,到底出什么事了?” 看得出来,韩美人的事淑妃还是牢牢地封锁了,不可否认淑妃娘娘治理后宫有一定的手段,只可惜在利益上,她注定和皇后娘娘站不到一起。然而此刻清雅已经得到珉儿的嘱咐,大大方方地说:“韩美人与人私通珠胎暗结,皇后娘娘要审查此事。” 一语出,四下哗然,只等清雅干咳了几声,妃嫔们才安静下来。她看见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这是死罪,岂能不怕。 “真的?”林昭仪不敢信,可是顺着孙修容指的方向,那几位被本被牢牢“看着”的与韩氏同居的美人,都松了口气甚至哭了起来,不然被逼着保守秘密,又担心旁人泄密牵连自己,她们往后一辈子都不能安生了。 “云嬷嬷,韩美人会怎么样?”孙修容问道。 “娘娘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奴婢也不好说。”清雅说着,命宫女们奉上热茶手炉,供各位取暖。 此刻的上阳殿里,珉儿缓缓走下台阶,殿门已经关上,寒风不会再灌进来,可是上阳殿太大,若要如寝殿般温暖,需费大量炭火,珉儿很少在这里升座,今天还是清雅事先打点,偌大的殿阁才不至于冷若冰库。 可是珉儿走到韩氏面前,只见她瑟瑟发抖,好像特别得冷。 身后有宫女出现,她们在宝座下摆了一张椅子,椅子边上安置了暖炉,又搁下一张高几,在茶几上放了一些东西后,不等皇后吩咐,就迅速退下了。 “来坐吧,不要跪在地上,地上太冷了,对你的身体不好。“珉儿很和气,甚至拉起了韩氏的手,其实她根本就不认得这一位,只是见到了,才有印象曾经在妃嫔之中见过。几乎陌生的人,她却要决定别人和她腹中孩子的生死。 “娘娘……”韩氏颤颤地出声,但还是被带到了椅子上坐下,她看到桌上摆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心里猛地一紧,椅子上像是扎了针,她立刻站了起来,想要远远地躲开。 “坐下吧,你身体不好,听说这些日子饭也没好好吃。”珉儿只是看着她,分明她才是年幼的那一个,可是韩美人看起来太可怜了。 韩氏不得不顺从,紧张地坐了下来,可她才坐下,珉儿就到:“其他人都在岸上等着,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你的事立刻就要有个结果,但怎么选在你。” “皇后娘娘,臣、臣妾还有的选吗?” “这碗堕胎药,你喝下去,我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珉儿指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说,“你肯舍弃孩子,就能救自己一命。” 便见韩氏连连摇头,晃得发髻上的簪子都要落下了,她再次起身退开,可是立刻又扑了上来,跪在地上抓着珉儿的裙摆哭道:“娘娘,能不能让孩子生下来,等她生下来您就杀了我,求求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求求您……” “那个人呢,你怎么不问问那个人的生死?” “他是比您更早,给臣妾送堕胎药的……”韩氏哭得伤心欲绝,“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珉儿朝后退开,冷静地说:“这孩子生下来,你死,然后这孩子怎么活?你以为自己赋予了孩子生命,不是的,你是让孩子来人世受罪。” 韩氏虚弱地匍匐在地上,凄凉地说:“其他人都说,娘娘您失去了一个孩子,却一点都不伤心,我本是不信的,可现在我信了。娘娘说的道理,臣妾也懂,可是孩子就在肚子里,要怎么狠心才能舍弃他,娘娘或许做得到,可是臣妾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能为了自己活下去而舍弃他。” “皇上呢?”珉儿问,“你如何对得起皇上?” 韩氏紧紧咬着唇,憋着哭的脸看起来满是痛苦,终于张开嘴时,却道:“只怕皇上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臣妾这一个人,我是被州府大人献给皇上的,娘娘……原本我可以活得比现在好。” 当年皇帝带兵路过无数州县,宫里很多女人就是这么一路带到京城的,她们没有几个是心甘情愿嫁给皇帝的,只不过有的人安于现在的荣华富贵,但韩氏这样的,心依旧向往着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 珉儿已经无心去追究韩氏与侍卫的情意,那个侍卫是必死无疑的,但是眼前这个人,她若是选择喝下药保自己的命,珉儿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交给律法处置,但她宁愿十个月后死去,也想生下孩子,即便不合情理不考虑孩子的将来,好歹她对自己的人生,尽到最后一分责任了。 珉儿轻轻一叹:“我让你活着离开皇宫,但是你必须在所有人面前死去。”珉儿说着,端起桌上的药喝了一口,韩氏惊得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可珉儿却道,“这不是毒药,兑了黑米汁的红枣汤,很甜很好喝。” 见韩氏愣愣的,珉儿又拿起边上的东西给她,说道:“把这个含在嘴里,等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灌下这碗汤后,咬破了把血吐出来装着晕过去就好,会有人把你拖走的。然后你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远走高飞,不过孩子的父亲,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你在家乡的亲人也永远不能相见。” 韩氏咽了咽唾沫,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后:“娘娘您这是,要放过臣妾。” 珉儿道:“不然呢?我不怕你到外头去招摇惹事,因为那样就是你自作孽,不用等皇上或是我动手,你就活不了了。” 韩美人终于醒过了神,连连向珉儿叩首,哭得涕泪滂沱,说是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皇后。 珉儿只淡淡地说:“起来吧,别太激动,对你的孩子不好。我不杀你和你的孩子,也是为我自己逝去的孩子积福。” 她再问:“准备好了吗?” 韩氏忽然变得果敢起来,她昨夜偷偷逃跑,也是豁出性命的,此刻大门敞开让她走,她岂会犹豫。 看到柔弱的女人露出坚强的神情,珉儿心里反而自在了,露出了一抹笑容道:“但愿她们,有一天也能像你一样,获得自由。” 这话韩氏听不懂,珉儿已经唤来宫女撤下椅子暖炉,把汤药摆在地上,而她高高端坐上首,将上阳殿的大门打开,传召在岸上冻了半天的妃嫔们进殿。 155 先下手为强 半个时辰后,韩美人“死”了,带着她腹中的孩子,死在了六宫妃嫔的面前。 柔弱的身躯染着鲜血一路被拖出上阳殿,林昭仪看着那残存在地上的狰狞血迹,回忆方才几位宫女死死摁着韩氏掰开她的嘴往里灌毒药的情景,忽然膝盖一软,摔了下去。 但此刻,皇后已然起身,那么小小的身体里,却能凌驾如此宽阔的大殿,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所有人都心怀畏惧地仰望着皇后。 将军府的新姨娘被皇后活活冻死,还只是传言,没有人亲眼看见,但此刻,皇后雷厉风行地,在她们面前毒死了私通的罪妃,她看起来那么神圣,怎么会如恶魔一般毫不留情地结束他人的生命? “今日只是韩氏一人死,不累及家人。”珉儿冷然道,“再有违者,祸连全族。” 众人像一尊尊石像般定在底下,半晌也无人反应,珉儿淡漠地看着她们,眼神没有一丝虚晃,终于有人醒过神,孙修容战战兢兢地应道:“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其他的人纷纷响应,跪伏在皇后的凤袍之下,而地上,还残留着韩美人挣扎时洒出的毒药,和她吐出的鲜血。 “都散了吧。”珉儿转身,但又想起一事,“淑妃安胎,不得去打扰,六宫的事,有林昭仪和孙修容共同打理。” 林昭仪惶恐不安地说:“娘娘,您知道的,臣妾……做不好。” 珉儿淡淡:“不碍事,遇事你和孙修容商议,商议不成就来问我,淑妃若是精神好,自然也会帮你们,并不是从此不过问她,只是不要打扰淑妃安胎。” 眼看着皇后离去,众人的身体都瘫软了似的,纷纷往后退开,远离残留在地上的恐怖,眨眼之间,她们之间就少了一个人了。这上阳殿,不是神圣地所在吗,皇后竟然让一个私通的妃嫔,死在这神圣的大殿里。 “姐姐,我们走吧。”孙修容搀扶林昭仪,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妃嫔们纷纷起身依序离开,没多久,上阳殿里便空无一人,清雅从暗处显出身影,吩咐宫女们迅速清理殿阁上的残血,自己则回到内殿中,在水榭台上找到了皇后。 “娘娘,奴婢留心看了,王婕妤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惊慌一样的害怕,走时也没有回头,迫不及待地就走了。”清雅说道。 “我知道了,不过往后还是要派人留心她,就算是我多心好了。”珉儿说着,“现在事情就要传出去了,我都没和皇上打过招呼,他不知会怎么想。” 清雅问:“要不要奴婢让周怀留心送些消息来?” 珉儿摇头:“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会说清楚。” 清雅便想说些能让皇后高兴的事,道:“今天老夫人去将军府做客,午后就要一起进宫了。娘娘,老夫人爱吃什么样的点心,奴婢这就派人去准备。” 珉儿这才展颜,但笑道:“不必准备,她们一定会带我娘做的点心来。” 此刻,消息传到了清明阁,听说珉儿就这么迅速地处决了韩氏,项晔目瞪口呆。奈何几位大臣正在等候商议西部的事,他只能先应付朝务,而他算得不错,这件事一定会引起大臣们的非议,哪怕是十恶不赦,皇后这也算是滥用私刑了。 那之后,只有沈哲察觉到兄长面上的不安,而他已经听说,珉儿毒杀了与侍卫私通的妃嫔,他同样不敢相信,珉儿会做出这么决绝狠毒的事。 宫里气氛变得肃杀沉重,长寿宫里太后同样难以置信,虽然这是必然的结果,可珉儿下手太快了,正如之前锦绣的事,眨眼之间,就什么都过去了。 太后不安地问林嬷嬷:“皇后这么做,可以吗?” 是否可以,是否滥用私刑,过些日子皇帝和大臣们必然免不了一场辩论,但皇后杀一儆百的效果达到了,衣食无忧的妃嫔们,眼睁睁看到这么残酷的事,才记起来这世上还有地狱,做了恶,就只能去那里了。那么皇后的行为,算不算恶? 海棠宫里,王婕妤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手里捧着儿子早晨闹别扭不肯穿的小棉袄,她被儿子气得要哭的时候,真的恨不得从没生过这个孩子,可是看到韩氏就那么死了,她才开始后悔早晨没能更温柔地对待她的孩子。 王氏把小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浑身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那碗毒药会不会有一天灌进她的嘴里,甚至……灌进泓儿的嘴里,皇后太狠毒了,那个女人绝不会心软的。 不知过了多久,香薇从门外进来,见主子吓成这样,即便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想想上阳殿里发生的事,王婕妤这样紧张,实在正常,而香薇则大惊小怪地说:“消息才传出去,立刻有人上折子参皇后娘娘了,说中宫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连带着将军府新姨娘的命,一并算在了皇后娘娘头上。” “和我不相干。”王婕妤瞪着双眼,“香薇,去告诉底下的人,从此要更老老实实地做人,派人去书房外等着大皇子,一下学就回来,不要出去淘气闯祸。皇上一定在气头上,惹不得。” “是,奴婢知道了,可是……”香薇觉得王婕妤不太对劲,但又合情合理,只叹了声,“皇后娘娘太厉害了,一次比一次狠,不知道下一次又会是谁倒霉。” 这话刺痛了王氏,她不要做下一个倒霉的人,她不要和任何人拼命,她只要自己和儿子好好地活着。若是皇后真的要妨碍他们活着,那她只能先下手为强,她只是想活着,想让她的儿子活着。 大臣们参奏皇后失德的折子纷至沓来,让项晔头疼的是,因珉儿宰相府的出身,更多的事那些追随皇帝打下江山的人,开始担心皇后过于厉害,会最终联合秋振宇,重新掌控朝廷。 那些跟着皇帝冲出硝烟战火的人,皇帝无法大声严厉地呵斥,也不能强行驳回他们的奏折,因此,这也是皇帝要削弱功臣势力的原因之一,在这种事情上,完全体现出来了。 而令项晔意外的是,似乎并没有人在乎皇帝被戴了一顶绿帽子,果然大臣们没那么闲要看皇帝的笑话,比起这种在历朝历代后宫都会发生的事,他们更在乎每一件事情背后的利益冲突,要在其中找到最利于自己的意义。 项晔不知道珉儿是不是参透了这一点,才竭力要求公开处决韩氏,若是碰运气也罢,若是她早就预见到了,她这个年纪,到底从哪里来的本事? 但珉儿的确是碰运气,不,不该说是碰运气,她的初衷是希望皇帝不要在乎大臣们的目光,她也同样认为,皇帝会因为这件事被耻笑。只不过选择了当初一样的法子,把矛盾引在自己身上,她的心狠手辣,一定也会刺激到大臣。 这些事,就要事后再与项晔沟通了,眼下奶奶好不容易来了京城,珉儿可不想浪费宝贵的时光,待到午后,不等宫外来人通报,她已早早地等在上阳殿门前了。 然而这边,云裳本是兴高采烈地想要带着老夫人一同进宫,一上午还跟着白夫人在厨房忙活半天,不想传出这样的事,这会儿和老夫人同行,老夫人镇定自若,她却十分地不安,忍不住问道:“老夫人,皇后娘娘过去,也是这样的吗?” 秋老夫人笑道:“只是个小孙女是个孩子,哪里会遇见这种事?” 云裳摇头:“然而皇后娘娘看起来,像是从小就接受了成为皇后的教育,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老夫人笑道:“可是夫人远比皇后娘娘自由,这是千金难换的。” 156 你是大齐的皇后 云裳笑道:“皇后娘娘也这么说,要我好好珍惜。” 秋老夫人笑道:“夫人本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自然是惜福的,不必太强求。” “您也像姨母那般直接唤我的名字可好,您是皇后娘娘的祖母,也就是我的祖母了。”云裳亲热地说,“虽然与您和姨母是初见,许是娘娘的缘故,觉得很亲切,一点也不陌生。” 老夫人颔首道:“出了宫如何亲热都使得,但在宫里,咱们不能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云裳会意:“您说的是,我把这个给忘了,我就是不如娘娘谨慎。”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太液池边,昨日进宫匆匆,想见珉儿的心更重,虽然也被太液池的风光所震撼,并没有真正仔细地看上一看,此刻再见这屹立在水中的上阳殿,纵然是白天,也丝毫不掩盖熠熠生辉的光芒,不禁赞叹道:“我年轻时也曾进宫,那时候的太液池不过是一汪湖水,如今却因为这一座宫殿,变得不一样了。” 云裳笑道:“也因为里头住的人,与众不同。” 老夫人笑而不语,她们已远远看见皇后等在殿门前,忙往桥上去,而珉儿也是等不及地一路迎到长桥上来,老少三人有说有笑,直到在内殿坐下,云裳便很有眼色地说:“太后请老夫人不必去行礼,可我还是要去见过太后的,再要去探望堂姐,还请皇后娘娘和老夫人好好说话,但若是有趣的事,一定等我回来再说。” 珉儿含笑送云裳出去,在门前看了会儿,回过身,却见祖母正凝望着自己,她面上一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衣衫,问道:“奶奶看什么?。” 然而昨日太过激动流泪不止,今天难免双眼浮肿,珉儿跑去镜子前又看了看,便躲在祖母怀里娇滴滴地说:“奶奶,我是不是变得丑了?” 老夫人爱怜地搂着自己的孙女:“小的时候去泥地里打滚,摔破了鼻子都不哭,也不怕丑,现在这么在乎了?难怪人常说,女为悦己者容。” “哪里有。”珉儿撅着嘴,娇然一笑,显然是被说中了。 “可是梳妆打扮的事,云嬷嬷她们会为你张罗,并不需要你操心。”老夫人神情渐渐郑重,“珉儿,还记得你离开元州时,奶奶对你说的母仪天下吗?” 珉儿颔首:“我记得。”她更记得,与皇帝初见时,就把这四个字丢给了皇帝,但当时十足地将皇帝激怒了。 “珉儿,接下来的人生里,你想做什么,仅仅是和妃嫔们周旋,想法设法地要把她们赶出去吗?”老夫人直白地问着,“你寄给我的信函,字里行间都只提了这一件事。” 珉儿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没再敢依偎着祖母撒娇,她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珉儿不是完美无缺的孩子,她会淘气会犯错,受罚挨训的时候,祖母身上就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场。她做错了吗? “这样的心愿并没有错,可是珉儿,奶奶从没想过你有一天会成为皇后,以你的心智料理一个家是足够了,可你却突然成为了皇后。”老夫人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成为一国之母,眼中要有大世界,胸中要有大丘壑,你肩上的责任,是支持皇上治理朝政,是为发展弘扬齐国的文化,对外象征着大齐,对百姓是他们的依靠。你所向往的,女人不屈服于男人的价值和意义,不仅仅是打破这三宫六院的旧俗,六宫无妃对于百姓和国家而言,不会带去任何影响。” “奶奶……” “你还小,可你总有一天要长大。”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你可是大齐的皇后。” 157 欲望真是可怕的东西 “奶奶,我太狭隘了是吗?”珉儿低下了头,“您这样看待我,皇上他是不是也会如此看待我?” “皇上是开国之君,注定非凡,为君为后你们都是一张白纸,身上有很多共同点,但能否携手开辟盛世,仅仅相亲相爱是不够的。”秋老夫人示意珉儿坐到身边,很快又要分别的祖孙俩,她舍不得珉儿离她那么远,大义之下,是珉儿要付出一生的心血,她又怎么舍得责备自己的孩子。 珉儿道:“这话皇上也对我说过,当年打仗他只想着要赢,却没想过要成为帝王。” 秋老夫人细心为孙女将发髻上的凤簪扶正,说道:“现在的你,被正室的尊严蒙蔽了双眼,想当然地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里,可是你的背后一无所有,你手中的权力来自皇帝喜爱,半年多来你已经做了些了不起的事,可中宫的尊荣并不是你独自撑起来的。当你真正成为一位受人敬仰的皇后,把目光放在江山天下,那个时候,你对六宫的不在乎,就不单单是不把她们放在眼里那么简单,而就算到时候你依旧希望把她们都送走,你也会比现在更有底气更有办法。” “奶奶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才特意赶来京城的?”珉儿感激地望着祖母,祖母的一番话,好似醍醐灌顶,而这宫里,并没有祖母这样的存在,来教导自己什么。太后是个享福的人,淑妃与她根本上是对立的,至于皇帝,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是,怕信里说不明白,又叫你误会了。你看奶奶提醒你,一旦爱上皇帝,就是和这个后宫为敌,你就真的和人家为敌了。”秋老夫人笑盈盈,在珉儿脸上轻轻一点,“到底还是个糊涂的小东西。” 珉儿窝进祖母的怀里撒娇:“多想您永远留下来陪在我身边,可是不行,我更希望您在元州过清静安宁的生活。我还是会给您写信,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告诉奶奶,若是又察觉我笨了傻了,奶奶也一定写信来斥责我。至于上京,我很想见您,但是路途遥远,您上年纪了,能不来就不要来……” 话到后来,已是哽咽,珉儿不舍地说:“相见总要别离,别离后的惆怅太难熬了。” “傻孩子。”老夫人轻轻抹去她的眼泪,故意逗着孙女,“其实来的路上和你娘说,咱们是不是不该来,现在珉儿眼里一定只有皇上了,那里记得祖母呀亲娘呀。” 珉儿被逗得又哭又笑,羞得双颊通红,赧然轻语:“奶奶,皇上待我可好了,虽然一开始他可劲地欺负我,但是他特别后悔,也全都改了,现在只有我欺负他了。” “大胆,敢欺负皇上?”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夫妻。”珉儿骄傲地说,“虽然您说这上阳殿的门楣不是孙儿独自撑起来的,可也不能否认,皇上对我的情意里少不了我那一半。面对大是大非,孙儿的确狭隘了,没能把目光放长远,也没有真正领悟母仪天下的意义,可是情感的事,我相信只有我和皇上之间能说的清楚。孙儿并不是肆无忌惮地利用皇上的情意,是互相都有所付出,您放心,珉儿不糊涂。” 秋老夫人颔首:“我的孩子当然不糊涂。珉儿,往后多念书多看看天下,关心黎民苍生,为皇上分忧朝政,但要把握分寸不要僭越前朝后宫的界限,奶奶相信你会成为最了不起的皇后。” 珉儿郑重地答应:“孙儿记下了。” 老夫人又道:“还要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这话勾起了珉儿的担心,一面答应着祖母,一面问:“您住在宰相府可还好,赵氏有没有待您不好?” “因为你,府里人人都对我毕恭毕敬,赵氏更是一早起来张罗早膳,从前我可是连一杯茶都喝不到的。”老夫人淡淡道,“如今赵氏皇族被灭,她所有的骄傲都没了,换做旁人可能会珍惜还能享受的荣华富贵,但以她过去的个性,和我们的恩怨,必定难以消停。珉儿你要小心。” 祖孙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老夫人就怕自己忘记叮嘱什么,但她能说的终究有限,将来的路还是要孙女自己去闯。道理是从书和历史中悟出来的,毕竟老夫人也没做过皇后,相信用不了多久,真正身在高位的珉儿不再需要她的提点,她也愿意有一天,真正仰视着自己的孙女。 这一边,淑妃在安乐宫里见到了堂妹,说起秋老夫人的事,云裳两眼放光,昨日尔珍的形容让淑妃不愿信,可是看到她们一个个都这样膜拜一位老人,淑妃就不得不信了。 “堂姐,韩美人的事您也知道吗?”但此刻,云裳对那个被毒死的妃嫔也很好奇,方才从是上阳殿去长寿宫,太后精神懒懒的,听说就是为了皇后毒死韩美人的事。 “我当然知道,赶上有了身孕,不能处置这件事。”淑妃满脸不悦,冷然道,“我不敢说娘娘的不是,可娘娘这样做丝毫不体谅皇上的颜面,也是闻所未闻。” 云裳见她们立场有矛盾,自己就不该多嘴了,故意说些有的没的,把话题岔开,而小皇子也来找小姨玩耍,云裳不过是想打发时间,并不想和堂姐谈论是非,满足了好奇心,自然就远远地躲开了。 很久之后,算着该回上阳殿,要走时却被淑妃喊下,堂姐开门见山地问她:“你现在和皇后娘娘好,将来是不是有什么事,都会站在上阳殿那一边?” 云裳垂首道:“站在有道理的那一边,又或是置身事外,无法抉择的时候,我就听沈哲的。姐姐,您该了解我,从一开始,我就不愿被家族和您利用,而我又笨又不懂人情世故,不给您添麻烦已经是尽全力了。” 淑妃冷笑:“你这不是把话都说清楚了,你要知道,你不帮我就是帮了别人,哪里能置身事外这么容易?” 云裳淡定地看着堂姐:“娘娘还是先安胎,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眼下您占尽优势,为什么反而惶恐不安,前些日子我们三人在上阳殿下棋打花牌的时候,多好啊?娘娘,欲望真是可怕的东西。” 说罢这句,云裳行礼告辞,出门时见小皇子在屋檐下和宫女玩耍,天真又可爱,之前皇后在她面前说过,大皇子虽然本性不坏,但从小属于教养,现在要把性子掰回来很难,小皇子不能重蹈覆辙,她会请皇上多多关心幼子,为小皇子请最好的师傅。原本云裳很感动,还想告诉淑妃,现在看来是说不得的,堂姐一定会胡思乱想,以为皇后娘娘要打小皇子的主意。 “小姨走啦?”小家伙跑上前来,撅着嘴说,“小姨再陪沣儿玩。” 云裳摸摸他的脑袋说:“二殿下要好好照顾母妃,我们二殿下就要做哥哥了。” 待她一路回到上阳殿,却见老夫人正与皇后下棋,云裳心头的阴影立刻散了,站在老夫人身后说:“您一定要赢了娘娘才好。” 珉儿嗔道:“你的出息呢,怎么不说你自己赢了我?” 云裳爽朗地笑:“沈哲说,他会慢慢教我下棋,总有一天能赢了娘娘,不顾现在就别来丢人现眼了。他说本以为是娘娘棋艺太精,没想到是我下得太差了。” 珉儿故意道:“这话说的,可见是瞧不上我,且看他有没有本事,把你教得能胜过我。” 说话的功夫,清雅说皇上圣驾已经在太液池边,珉儿立时起身,搀扶祖母,带着云裳一同迎到门外,项晔见她们行礼,便亲自搀扶老夫人起身,说道:“昨日分身无暇,未来向老夫人问候,还望见谅。” “皇上说这话,是要折煞妾身了。”老夫人恭敬地笑着,但见天色不早,便主动说,“妾身该离宫了,改日再来向皇上问安。” 项晔道:“朕原是来问候一声,这样倒来的不合时宜,打扰您与皇后相聚。” 珉儿落落大方:“皇上就依了祖母吧,祖母和臣妾已经说了好久的话,祖母也累了。” 见祖孙俩没有难分难舍,项晔便不再勉强,吩咐云裳:“好好送老夫人回宰相府,白夫人在你家中,也要好生照顾。” 云裳欣然应下,便与秋老夫人一同告辞,她们缓缓走出长桥,珉儿和皇帝站在殿门前目送,分别终究是不舍的,纵然明日还能再见,但祖母一旦离京,相见就难了。 “朝务总有闲时,朕带你去元州,朕知道你舍不得祖母长途劳累。”项晔搂过珉儿的肩膀,“不要难过,朕会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珉儿恬然一笑,安慰地说:“我知道。不过眼下,我是不是又给皇上惹麻烦了,韩美人的事,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了是吗?” 项晔干咳了一声:“他们疑你滥用私刑。” 珉儿道:“的确是不合理的,不过皇上……”她轻声在项晔耳畔说,“韩美人没有死,您心里会膈应吗?” 158 我变得更丑了 回到内殿,珉儿告诉了皇帝韩美人被毒死的真相,听闻韩氏还活着,像之前安排锦绣一样,仅仅是要把她送去远方,项晔的心定了。他本就不相信,珉儿会心狠手辣活活地毒死一个人。 “锦绣的事事先与皇上有过商量,但这次是临时起意,后面的事尚未安排妥帖,还望皇上能派人周全。但皇上若心里过不去,非要杀韩氏,就不要告诉我了。”珉儿认真地说着,“但愿皇上能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您连韩氏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吧,权当没有过这个人成么?” 项晔淡淡笑:“如你所愿。” 珉儿欣然:“那我就安心了,方才祖母还责备我独断专行,年纪轻轻却这样自负,再往下去变得刚愎自用,就收不住了。” 项晔一本正经道:“到底是老夫人,朕说不得你,总有祖母能教训你,你也该叫人管管了。” 珉儿推开他的手,转身走开说:“没意思,我做了恶人,没的谢没的赏,还要被人这样说。” “回来。”项晔命令,见珉儿鼓着嘴一脸不服气,但还是一步步挪回来,他忍着笑道,“坐下,还长脾气了?”但说着已经伸出手,把人揽在身边,叹道,“你以为朕好过,参奏你独断专行滥用私刑的折子已经铺满了桌子,都是和你爹分庭抗礼的派系势力,他们可不管你们父女是否决裂,你的言行就是代表了秋振宇,再惹急了他们,怕是要逼着朕废后,当然朕绝不会给他们这个胆子。” 珉儿正经问:“很大的麻烦?” 皇帝却笑:“朕真没想到,还能这样利用你,朕只知道你和秋振宇无父女情分,想着你们不相干就好。可现在不用等着朕向他试压,旁人就容不得他了,大臣们看到你越来越了不得,自然要担心你会成为宰相府新的靠山。原本你只是代表旧朝势力来向朕示好,甚至如人质一般的存在,可你却成为了真正的皇后,不论哪一派的人,都不得不对你有所忌惮。” 珉儿问皇帝会如何处置,项晔道:“明日朕会在朝廷上提起这件事,看看秋振宇的反应,过后找合适的机会,你们父女再见一面,哪怕见面不说话,也要让外面的人看看,他们不知道你们父女说什么,就会胡乱猜测,只要他们互相咬着,朕就能从中获利。” “是,需要我做什么,皇上只管吩咐。” “这些事急不来,反是……淑妃那里。”项晔终究要提那件事的,愧疚道,“珉儿,你心里若不自在,就发发脾气,别憋在心里。” “皇上若这样想我,我又该被奶奶训话了。”珉儿软乎乎地笑着,温柔地说,“淑妃的孩子,我会好好疼爱的,至于吃不吃醋,就看有的人怎么对人家了。” 她转过身去,但腰肢已经被束缚,耳畔是热乎乎的气息,皇帝道:“珉儿,朕也给你说个秘密可好?” “秘密?” 项晔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眼,轻声道:“清雅曾对你说,朕斩杀建光帝,血溅宣政殿。” 珉儿的神情忽然就严肃了:“好好的,皇上提起这来做什么?” 项晔道:“建光帝并没有死,朕把他幽禁起来了,无论如何,朕也无法斩杀一个七岁的孩子,只是让他受了重伤,看起来像是死了。” 珉儿愕然地看着皇帝,继而慌张地四处看,确认隔墙无耳,才很轻很轻地说:“皇上,这叫秋振宇听见就了不得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项晔欣然:“你这样警觉,朕更放心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宋渊要见你,你见不见?” 珉儿愣了愣:“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笑道:“朕已恩准他辞去史官一职,后日就要启程派往西部修建道路,并命他接任管辖边境驻军,责任和官职都比过去大得多了。” 珉儿讶异地问:“皇上竟然派一个文官去带兵?” 皇帝却道:“宋渊通晓古书典籍,兵书兵法同样烂熟于心,朕在翻阅他递给你的那几册书时,就在他笔下看到了一个武将的智慧,不仅仅是文笔好那么简单,朕在那时候就动心了。但打仗不能靠纸上谈兵,还要实地历练,给他机会去开荒,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其他大臣不服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兵要服。实在不成了,朕大不了把他叫回来继续编书,是人才,就要大胆地用。” 珉儿听得心内澎湃,她一直都很崇拜自己的丈夫,大婚当夜初见,她就问自己,进来的人是魔还是神,那时候虽然怕的要死,可还是觉得,他更像天神。 “那就让他来见吧,不过他要见我做什么?”珉儿问。 “说你对他有知遇之恩,给了他勇气,一定要当面谢谢你。”项晔不屑地说,“朕还是要让他吃些苦,好好磨一磨他的棱角,胆子真是大,动不动就要见皇后。” 珉儿笑道:“皇上小气。”又问,“只是皇上那么重视西部通路的事,为何不交给沈哲?” 皇帝眼中掠过些许异样的光芒,一时淡淡:“朕另有打算,先把韩美人的事,交给他去周全。” 如此,沈哲得到命令,秘密安排人手送韩美人离京,忙完这些事回家,已是华灯初上。难得没见云裳在门前迎接他,一路回到卧房时,也是静悄悄的,侍女们都在门外站着。 “怎么了?”沈哲奇怪不已,“夫人不舒服?” 侍女们都道:“奴婢们也不知道,夫人送秋老夫人去宰相府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不让奴婢们进去。” 沈哲担心起来,站在门前问:“云裳,我要进来了。” “你别进来!” 听见里头有回应,沈哲心里一松,但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他不得不再问:“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你别进来。”那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嘴巴变得不灵便了。 沈哲与边上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小丫鬟说:“大人,夫人都在里头折腾好久了。” “我进来了。”沈哲还是放心不下,推门而入径直闯到房内,却见云裳正坐在妆台前,乍然见丈夫闯进来,立刻起身离开了镜子前,捂着脸背过身,不让沈哲看。 “云裳,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哲走上前,可云裳恨不得把自己镶嵌进墙里,口齿不清地说着,“你别过来,别过来。” “到底怎么了,云裳?”沈哲拽过妻子的胳膊,硬是把云裳的身体掰了过来,赫然入目一张像是糊了石膏风干后龟裂的脸,惊得沈哲心里一阵乱跳,好在他够稳重,没慌了阵脚,惊诧地问,“这是……” 云裳这才开始哭,吓得不知所措:“我弄不下来了,这个东西贴在脸上了,要把我的皮都扯下来了。” 沈哲伸手要替她揭,云裳吓得大哭:“疼,别扯,我的脸要毁了……” “来人,去请白夫人来。”沈哲大声吩咐。而他似乎知道云裳捣鼓什么,可女人的事他不懂,好在有白夫人住在家里,她年长些,应该有经验,也不至于让云裳在下人面前丢脸。 白氏被众人请来,一见云裳也是吓了一跳,但她从前在宰相府也伺候过夫人们敷脸,知道该怎么处理,立刻安抚云裳不要怕,取来热水白酒,慢慢地帮云裳把脸上的东西化开。 原来云裳送老夫人去宰相府,受到宰相府的人热情接待,那些漂亮的夫人少夫人们,送了好多东西给云裳,正好脂粉店送胭脂水粉去,那位三夫人就送了云裳一盒敷脸的膏。 回家后,想着那位三夫人上了年纪,还那么细皮嫩肉,自己也要学着保养,学着过贵妇人的生活,就自己抹了一脸。抹完累了,躺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一觉醒来,脸上硬得跟石头似的,全浆在皮肤上了。 白夫人替云裳处理完后,虽然没有把脸毁了,可皮肤难免红肿,且有几处被云裳最初用力撕扯,下巴就破了几块皮,不得不贴上纱布止血,整个人狼狈不堪,四五天都出不了门了。 沈哲再来时,云裳害羞地背过身去,不敢让丈夫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白夫人笑悠悠道:“没事的,下回记得及时洗了,就没事了,这本是好东西,宰相府里的夫人们都用的。” “多谢夫人。”沈哲向白氏作揖,白氏却指了指云裳,轻声道,“大人好生安慰夫人吧,吓坏了。” 白氏离去,门外的侍女们也散了,幸好没让她们看见夫人方才的尊容,不然一定会是一辈子的笑话。不过沈哲看见了,那触目惊心,也的确够他记一辈子了。 “还疼吗?”沈哲上前来问,手还没碰到云裳的肩膀,她就微微颤抖了。 “你哭了?傻不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沈哲转到她身前,看着她道,“没事了,夫人说过几天就好了。” 云裳抽噎着:“你本来就不喜欢我,现在我变得更丑了,你更不会喜欢了。” 159 我喜欢你 “你原本很漂亮一点都不丑,现在只是变丑了,不是更丑了。”沈哲玩笑着,可见云裳绝望地看着自己,忙道,“如果你想听我说喜欢你,那我就对你说,但不说也不能让你感受到的话,那就是我的不是,云裳你再给我些机会好不好?” 云裳知道丈夫的前几句话是玩笑,可她没想到会听到后面的话,什么叫自己没感受到? “我现在开始喜欢你,来得及吗?不过也不是现在,早些时候起就喜欢了。”沈哲温和的笑着,那是与他对待旁人的温和完全不一样的神情,也许此刻说的话,有一些是为了哄云裳开心,但是他想想让云裳开心的心情,已经有了更深的意义。 云裳眼中含泪:“我本来是想让自己变得更漂亮些,才弄这个的,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子,我们家没有这些东西,我虽然见人家用过,可是……”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和此刻完全不相干的话,仿佛怕自己多问一句沈哲是不是真心的,都会把喜欢那两个字从自己的生命里驱逐。 “还是很漂亮,因为平时是太漂亮,现在是普通的漂亮。”这样的话,不由自主地就跑出来了,男人哄女人的技巧,大概从娘胎里带出来就有,只是有些人过早地就被启蒙了,而沈哲这样的属于开窍太晚。 他自己也笑了:“我在说什么?” 云裳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可是脸上太难看,让她变得极不自信,撅着嘴想了半天,说:“你别告诉别人我做了这样的傻事,皇上也不要说好吗?” 沈哲点头,但是看着妻子的这张脸,皮肤一块一块的红肿,颧骨上两块红得像涂了胭脂,要说漂亮真是违心,可实在是可爱极了,沈哲忍不住笑了,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看到云裳这个样子。 “你别笑。”云裳朝他胸前用力一推,“你快出去。” “那我真的走了?”沈哲问。 云裳不舍地看着他,可又为自己的脸感到自卑,不知该如何开口,丈夫却走上来抱住了自己。 “你喜欢叫我相公的话,往后就这么叫。”沈哲忽然提起那件事来,“只做你喜欢做的事,开开心心的可好。” 云裳愣了愣,在她彻底放下奢望和念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她几乎没有再关注过沈哲的任何事,哪怕那时候看到秦文月和他亲昵地拉拉扯扯也不让自己难过,于是她不知道,在那段日子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丈夫的眼睛里。他开始重新看待这段婚姻,重新看待他的妻子,也许秋珉儿仍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但云裳对他而言,早已是想要珍惜的人。 只是这一切,都在沈哲的心里,而云裳什么都没察觉,也看不见。 浮肿的脸颊被亲吻了一下,云裳身体一震,紧跟着又是一下,再慢慢地就挪到了她的双唇间,心中荡漾,不由自主地吸吮起来,令人心颤的热流迅速游遍全身,唇齿松开时,彼此都急促地呼吸着,目光迷离。 他们还不曾在一起,半年了,云裳还是完璧之身。 “云……”沈哲刚要开口,只见妻子脸色一变,那熟悉的气势从她身上蒸腾起来,自己猝不及防地被她往后一推,正好跌坐在床榻上。而云裳已经扑上来扯开了他的衣襟,扯开了他的腰带,用浑身的力气压着自己躺下去,双手乱摸着,连沈哲的裤子都要被扯下了。 新婚那一晚的情景再现,沈哲哭笑不得,可他到底是男人,那么高大有力的男人,怎么好叫弱女子压在身下,不过稍稍用力腾起身子,云裳就被掀开了,等云裳回过神,丈夫已欺身而上,把她压制在了床榻上。 云裳气喘吁吁,胸前起起伏伏,但下一刻,那里就守不住了,春光乍泄的一瞬,她才感觉到害怕,但是这样的彷徨很快就融化在了丈夫的柔情里。 “再也不许扒我的衣服了,听见吗?”沈哲在云裳神情迷离时,问她这句话。 云裳有些承受不住,紧紧抓着丈夫的肩膀,结实的肌肉陷下深深的指印,沈哲温柔地吻去她从眼角滑落的泪水。 “云裳,我喜欢你。”实实在在地说出这句话,沈哲没有感觉到勉强,此时此刻,更是忘情的话语。 “相公……啊……” 初历人事,云裳才知道,夫妻相和不仅仅是扒了丈夫的衣裳那么简单,她瘫软地化在了沈哲的怀里,以至于那晚一场梦里,还在翻云覆雨。 醒来时,天已大亮,沈哲早已不在身边,丫鬟们说她们已经来看过好几次,但夫人睡得太沉了,而将军交代不要打扰夫人休息,这一等,已经日上三竿。 真正的云雨之后,再由下人们收拾床铺,云裳觉得很不好意思,而即便早晨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一想到她的初夜竟然顶着昨天那张浮肿通红的脸和沈哲翻云覆雨,云裳就陷入了深深的打击里,但她记得很清楚,相公说,他喜欢自己。 那一整天,下人们就见夫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连白夫人也是一脸莫名,但有一件事终于明朗了,怎么看都知道,将军大人和夫人昨晚做了什么事。到底是新婚之夜圆房的,还是昨晚圆房的,府里的人并不在乎,可是宫里的太后会在乎,她留在将军府里的人,就迅速把消息送去了长寿宫。 彼时秋老夫人正和珉儿一同陪太后说话,林昭仪孙修容几位也陪坐一侧,消息传来,林嬷嬷在太后身边附耳相告,直叫老太太喜笑颜开。不久后,太后就借口屏退了林昭仪几人,对珉儿道:“那两个家伙,昨晚圆房了,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少操一分心了。” 祖孙俩退出长寿宫后,珉儿带着祖母逛一逛皇宫里的花园,园中树木眼下已有隐隐绿意在枝头萌芽,冬雪过去,一切都重新开始。 “珉儿,奶奶打算明天就走了。”秋老夫人道。 “明天?”离别在即,纵然满目春色也无法抵消愁绪,珉儿眼眶一红,可这是在外面,她忍耐了。 “不然你天天陪着我吗?傻孩子,你希望整肃宫规,其中一条就是不让妃嫔甚至太后随意在宫中接待外客,你自己当然要以身作则。”秋老夫人说道,“我留在京城不见你也没意思,不如直接回元州去。” 珉儿垂首不语,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想哭,多希望能一直和祖母在一起,在祖母身边,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个弱小的自己。 “皇后娘娘,您可不能低头,在任何人面前,都要高高昂起头来。”秋老夫人温和地说,“看见你好,奶奶就放心了,珉儿,往后要保重身体,一切小心。” 珉儿忍着悲伤,点了点头,伸手握起了祖母的手,这双手带着她蹒跚学步,带着她避世元州,教她写下第一个字,带着她拨动第一根琴弦,珉儿的一切,都是祖母赋予的。 “奶奶要保重,我和皇上回去元州看望您,皇上答应我了,您别说这不合适,如果一个国家的皇帝和皇后都不能做想做的事,百姓们还怎么活?”珉儿到底没忍住,她实在舍不得祖母,含泪抱着老夫人道,“我不想和奶奶分开。” 老夫人知道她这是撒娇,只是含笑安抚:“娘娘,这可是在花园里,要被人看见了。” 珉儿当然知道,可今天之后,祖孙就要分开了,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您一定要保重,长命百岁地等着看珉儿成为真正的皇后,让您很骄傲很骄傲。” “娘娘也一定要保重身体,纵然国家大意为先,也不能累坏了身体。” 三天来,老夫人提点了孙女那么多大道理,可是到最后分别时,唯有担心孩子的身体。珉儿更是不久前才失去一个孩子,她替白氏带了好些补药进来,宫里什么都有,可她们还是放不下心。 但正如老夫人所担心的,她们光明正大地在园子里话别,难免会被人看见,花园深处,王婕妤带着香薇正躲在树丛后,她们原是来这里剪树枝想带回海棠宫里养,谁知半当中皇后到了,王婕妤怕碍着皇后,只能带着香薇躲起来。于是这温暖的祖孙情,都看在了眼里。 当皇后与祖母离去,王婕妤才和香薇从里头走出来,香薇啧啧不已:“皇后娘娘平日里高高在上,奴婢都不敢多看一眼,没想到在祖母面前,这么娇柔弱小,不知在皇上面前,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 王婕妤捧着手里的花枝,一把剪刀还在她手上拿着。 香薇看了看她的模样,心里也明白,论容貌自家主子在宫里连名头都排不上,可既然她能被皇帝看中,更生下长子,一定当年也该有过人之处。 香薇轻声道:“听说敬安皇后,是很娇小甜美的人,主子是这样吗?” 王婕妤冷冷地说:“我过去只在厨房打杂,敬安皇后到死,我也没怎么见过。” 160 收为己用 香薇跟了王婕妤几年,不是不知道在她面前的忌讳,是方才见皇后祖孙情深,一时动容给忘了,又提起了纪州王府的往事。提起那些来,就意味着提起王氏过去是厨房丫头的出身,因为这一出身她受了多少欺负。 “我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泓儿健康长大,就足够了。”王婕妤自己主动开口,对香薇道,“我的事你有知道的,咱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我不能让你像云嬷嬷那样风光,可也不会太糟糕,毕竟我们还有泓儿。所以即便海棠宫不算好去处,你也不必替我操心,我守着泓儿就比这宫里的人强百倍,来日方长,恩宠终究是不长久的,等泓儿长大成人有了出息,你照顾他长大,必然会跟着风光。” 香薇紧张地说:“主子恕罪,奴婢并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王婕妤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只要跟着我就好,要不要争要不要抢,我自己心里很明白,你跟着我就好。” “是。”香薇叠声答应,她已经别无选择,虽然周觉的死王婕妤连她都没说,但之前的那些事,香薇都是清楚的。她更明白,若是卖主求荣,新主必然转身就翻脸不认人,谁会留一个出卖主子的人呢,跟了王婕妤,这辈子就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 她们匆匆而去,但因走得不远,到底叫人瞧见了。原是清雅掉了一只耳环,命手下的小宫女折返来为她找一找,小宫女却见王婕妤和香薇仿佛从园子里出去,便也无心找什么耳环,麻利地回去告诉了清雅,清雅记在心里,此刻老夫人正要与皇后分开,不宜提起这些事。 皇帝得到消息,竟亲自赶来相送,这让老夫人和珉儿都很意外,项晔却是道:“祖母一路保重,日后闲时,朕会带皇后来看望您。” 珉儿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已不见方才的难分难舍,毕竟项晔在身边,即便祖母离去,她也依旧有人可以依靠:“奶奶您看,我没骗您吧。” 老夫人向皇帝行礼,站直身子后却说:“皇上,娘娘年华不足双十,原是在家承欢撒娇的女孩儿,妾身疏于教导,身上有太多的不足,不足以承担中宫之重,还望皇上多多包涵体谅。” 珉儿听得眼眶微红,但忍着没有哭,她不愿祖母为自己担心,她更想让祖母放心地回到元州。想让祖母知道,她的身边有了项晔,有了这个天下最威武的男人,她一定会好好的,比从前更幸福。 项晔宠爱地看了眼珉儿,对老夫人应道:“皇后会与朕并肩共览江山,也会在朕的身边撒娇,请老夫人放心把皇后交给朕。” 秋老夫人感慨不已:“多谢皇上。” 眼见祖母拜倒,最后向自己与皇帝行大礼,更赫然在她的头顶见到了白发,以为祖母永远不会老的人,内心受到了震撼,珉儿紧紧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项晔却朝她努了努嘴,摇头,在她腰上轻轻一拍,不叫她哭。 “准备暖轿送老夫人出宫。”皇帝吩咐着,便与珉儿一同送老夫人走出长桥 直到太液池边,轿子已准备齐当,祖孙之间依依惜别,待轿子渐行渐远,项晔揽过珉儿的肩膀,温和地说:“想见奶奶,朕随时就带你去元州,不要思念过甚,连朕在你面前也看不到了。” 珉儿含泪道:“是因为皇上在身边,我才会只是在心里思念祖母,若没有皇上,就要疯了。” “不许说傻话,这几日祖母没有好好提点你吗?”项晔笑悠悠,不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在珉儿额头上落下一吻,“有朕在你身边。” “皇上……” “嗯?”项晔语气温和,轻轻擦去珉儿眼角沁出的泪花。 “我会好好的。”珉儿动容地说,“我也会一直在皇上身边。” 项晔最怕的,就是珉儿会像若瑶那般离他而去,而他也怕自己年长于珉儿,不能守她一辈子。许诺的话说来简单,真正要去实现,将来的事谁也猜不到,该珍惜和努力的,是当下。 “朕知道。”皇帝欣然一笑,挽起珉儿的手,亲自送她回上阳殿。 而帝后在太液池边与秋老夫人话别的一幕,被远近无数路过的宫人看在眼里,皇帝如此客气亲切,显然是因为对皇后的爱。而传说着帝后佳话时,人们几乎都忘了,大婚初初,宫里和帝后之间诡异的气氛。 皇后赋予了自己,不同于世人想象的人生,秋珉儿成了大臣们心中不敢轻视的存在,但原本,她仅仅是一枚棋子一件礼物。 第二天,秋振宇带着家眷恭送秋老夫人离京,总算见到白氏,沈哲亲自护送白夫人来与秋老夫人汇合,但白氏一眼都没往这边瞧。纵然她如今因为女儿,远比赵氏尊贵体面,可被足足虐待了十年,又生不出强硬的复仇的心,惹不起只能躲得起。而正是她这般柔弱,人人都不敢相信,她生出了皇后那么强势的女儿。 马车渐行渐远,宰相府的人没有跟随,沈哲带人策马送出城去,秋家的人都松了口气,等着秋振宇发话,便要散去。 秋振宇亦是叹了声,便进门了,三夫人眼见老爷什么话都没说,就挤上来排开赵氏,如丝媚眼露出鄙夷的神情:“没想到白氏如今这样光鲜体面,看她的脸,也就难怪老爷十九年前要和她好了,若是性子再强一些,恐怕早已在这府里有一席之地,我和姐姐都要被她踩在脚底下。想来过去,我总算没虐待过她,与她算得上是无冤无仇,姐姐可就要小心了,听说人死了魂魄会复仇索命,但活着的生魂,更可怕。” 赵氏也是被方才白氏出现的情景恶心到了,那个曾经被自己随意蹂躏的贱婢,竟然穿着比她更华丽的衣衫,沈哲也罢了,连秋振宇都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元州夫人”,呸……她心里无数遍的唾骂,更是恨不得撕碎三夫人的嘴脸,但赵氏忍耐下了。 “老爷正等我去书房说话,妹妹这是要拦着我的去路吗?”赵氏冷然道,“或是跟我一起去书房?” 果然见秋振宇身边的人来请夫人,三夫人很是不悦,但赵氏傲然从她眼前走过,三夫人在背后啐了一口,恨恨道:“慢慢来,有小皇后在,你以为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好果子吃?”一面就对身旁的丫鬟说,“传话出去,就说她在白氏面前倨傲自大,目中无人,皇后最听不得的,必定是自己的母亲被嫡母欺负。” 且不知三夫人的造谣会带来什么影响,此刻书房里一片死寂,秋振宇沉默无声地站在书桌前,待他的妻子悄无声息地走进门,秋振宇微微皱眉:“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的?” 赵氏冷笑:“这些年怕吵着老爷办公务,端茶送水从来都是脚下无声,原是老爷不曾正眼瞧过。” 秋振宇不屑地睨了一眼,便命下人关上门,亲自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对赵氏道:“有一件事,且要你去办,若是办得好,你我手里又多一颗棋子。那个秦文月你可知道,张扬跋扈的小丫头片子,还以为秦庄派了多精明的妹妹来,结果搅得一团乱,差点曝露了她哥哥的野心。” “原来老爷,和秦庄搭上了?”赵氏眼角一抽,恶意地笑着,“皇帝还真是倒霉,遇上了这样的忠臣良将。” 秋振宇冷笑:“你只管做好我交代的事。” “何事?” “眼下找不到什么证据,只能试探,你去试探一下王婕妤,看看大皇子是不是孽种。” 赵氏霍然来了精神,眉毛挑得老高:“竟然有这种事?” 秋振宇颔首道:“若是真的,最好能把王婕妤收为己用,且不说她平日里什么模样性情,能守着孽种心安理得地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就必然不简单。但若无法确认这件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逼急了老实人可不好办。” 赵氏欠身道:“老爷放心,我自有主意,只是如今进宫不易,且皇后对我多疑,还望老爷能耐心等候。” 秋振宇道:“我一向不心急,更何况现在还没找到建光帝,算来那孩子,也有十一岁了。” 他瞥了眼赵氏,见她目光里透着凶气,便道:“你也看见白氏了,待日后事成,你亲自把她身上的华服撕碎,岂不快哉?老夫人连同珉儿,我都会交给你处置。” “一言九鼎。”赵氏傲然昂起了头。 且说珉儿和云裳再见面,已是三日后,云裳脸上的伤痕都退下了,还原本来一张漂亮的脸蛋,她本是来告知皇后,沈哲好好地把老夫人和白夫人送走了,但就连皇后都从太后那里听说他们圆房了,如今无话不说的人,难免会提起来。 云裳涨得满脸通红,赧然道:“我竟然就那个样子……他该记一辈子了。” 珉儿笑道:“这不是挺好的,水到渠成,你们谁也不必勉强谁。” 161 沈哲很失望 云裳低头搓弄着手里的丝帕,赧然道:“还是我主动的,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把我推开,也没把我打晕。” 珉儿笑道:“要是他再把你打晕,皇上就该把他打晕了。云裳,沈哲是好男人,他会好好对你,你更是好姑娘,不比任何人差。” 云裳感激不已,这半年来,若不是皇后主动来接近她开导她,她可能已经和沈哲碰撞得头破血流,太后可能已经对她不客气了,是皇后给了她希望,让她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娘娘,您想要我为您做什么吗?”云裳问。 “这是什么话?”珉儿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云裳,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没有吃,低着头像是在犹豫什么话该不该说出口。珉儿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不是已经无话不说了?” “是。”云裳应着,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珉儿,“娘娘,您将来会利用我吗,我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吗?” 珉儿愣住了,失笑:“怎么想起这个来,我利用你什么?” 云裳却严肃地说:“可是堂姐她,淑妃娘娘和家人,把我当棋子。” 珉儿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接下去的话,你不必说,放在心里就好。至于我,不知道‘利用’到底该怎么算,只是将来我若需要你或是你的丈夫,我会正大光明地来求助,所要做的事,必然也是正大光明的,我只能说是这样,你再要问,我也答不上来了。” 云裳却释怀了:“娘娘,堂姐终究是我的堂姐,倘若她要我帮什么,只要不会危害到您的利益,请允许我帮她。同样的,只要不是让堂姐受到伤害的事,刀山火海云裳也愿意为您去闯,请一定要叫上我。” 珉儿笑得眼眉弯弯:“我一定记着,不过眼下太平能有什么事,赶紧教教我打花牌,我们想些暗号出来,和太后打牌时能让着些。” 云裳来了精神,忙道:“打牌可比下棋有意思多了。” 相比之下,珉儿更喜欢下棋,只是太后喜欢纪州的花牌,她总要有些哄婆婆高兴的本事,所幸云裳是个高手,跟着学了几回,也算摸清门道了。而打牌比下棋轻松,可以天南地北地闲扯,说着说着,就提起了皇帝新派去西部通路并带兵的宋渊,云裳不可思议地说:“皇上竟然派了个文官去做武将。” 珉儿则在意不与其他人往来的云裳,是如何留心这件事的,便问:“你们在家也提起过?” 云裳说:“沈哲他一直以为皇上会派他去,我曾见他收拾书房里的书,问他做什么,他说可能会出远门。” “皇上很重视西部,我也以为皇上会派沈哲去,不过去了一年半载也回不来,留下你岂不可怜。”珉儿把话题扯到了云裳的身上,朝务的事,不该是她们之间的闲话。 不想云裳却道:“我自然跟着她走,年纪轻轻的哪儿不能去,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珉儿笑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 云裳则想了想,轻声道:“娘娘,您别怪我多嘴,毕竟他是我的丈夫。好像为了这件事,沈哲有些失落,而且皇上近来总委派他一些琐碎的事。” 珉儿问:“是沈哲自己说的?” 云裳摇头:“我听府里下人说的。” 珉儿放下花牌,严肃地说:“云裳,沈哲若真有什么心思,你一定要从他嘴里亲耳听见才能当真,更不该把从下人嘴里听到的话来对外人说,会给沈哲惹麻烦。” “是……”云裳紧张了起来。 “不是责怪你,我自己也不见得比你强多少,但有任何事,要先和沈哲商量,你们之间才是真正无话不说的。这皇室里,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便是对我说的话,也一定要想清楚再开口。”珉儿见云裳紧张极了,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看看你的牌,我可要赢了。” 云裳见自己擅长的牌也要输给新学的皇后,实在哭笑不得,皇后说她不比自己强多少,可是云裳却觉得,倘若能有皇后三分本事,她在沈哲面前会更自信。 之后她们一同去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再散了后,珉儿将太后预备的补汤送到清明阁,和忙得脚不沾地的皇帝说了两句话就离了,白天里的事总算都应付完,她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看书。 新堆在书桌上的书,都是宋渊送来的,他出发前由皇帝安排进宫来向自己谢恩,珉儿是在长桥上见的他,光明正大,没什么见不得人,而宋渊这次再也没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只是道谢,禀告了宋玲珑出嫁的喜事,再送上他为皇后挑选的史书典籍,毕竟那本是他最擅长的事。 宋渊再回京,要一年以后,珉儿没来由地想起云裳那些话,虽然她提醒云裳一定要好好和沈哲相谈,而不是听下人道听途说,但显然真是有那样的苗头,才会传出这种话。而她想起了项晔对自己提到要派宋渊去西部,自己问为何不是沈哲时,皇帝眼中掠过的异样光芒。 珉儿觉得有些沉重,她想到了不该想的事,摇了摇头自责:“我何必多心,他们可是能交换性命的兄弟。” 皇帝夜里归来时,见珉儿秉烛夜读十分专心,不乐意地说:“朕要忙天下事,脱身不得,你做的什么学问?”伸手就要夺走她的书,珉儿却按下来,顺势吹灭了蜡烛,扯着皇帝的衣袖往内殿去,一路将蜡烛都吹灭,昏暗的烛光里,听得见她在说:“自己来了不叫人通报,而我独守空房一个人,不看书打发时间,怎么过。” “你把蜡烛都吹灭了做什么?” “皇上说呢,要做什么?” “珉儿?”皇帝像是吃了一惊,而那之后的事,便提不得了。珉儿只是想试试看,像云裳那样勇猛是怎样的滋味,可惜他的丈夫没有沈哲那么温柔,珉儿是失算了。 随着日子在耳鬓厮磨里度过,帝后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然而甜甜蜜蜜的云雨不断,珉儿的身体却没见什么动静,安乐宫里淑妃的肚子,顺顺利利地大了起来。 转眼已是夏天,夏衫单薄,身姿尽显,项晔像是为了弥补去年大婚时对珉儿的亏待,特地办了一场庆贺帝后大婚一年的宴会,而在此之前,皇后虐待宫女,毒杀妃嫔的事,都被皇帝压在了朝堂之上。他宠爱皇后是其一,皇后的父亲当朝宰相权势滔天是其二,至于反对的大臣们,恨的自然是秋振宇了。 但是春天里,经验丰富的秋振宇,漂亮地为朝廷解决了向西部运输物资的麻烦,了却皇帝心头一桩大事,那些反对旧朝势力的大臣们,也只能干着急,他们大部分人是武夫出身,智谋仅在刀枪上,一旦牵扯细致的事,就都没法子,秋振宇却恰恰擅长于此,而眼下国无战事,当真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今日庆贺大婚一年的喜宴,在珉儿的再三要求下,总算没有过分铺张,安泰殿内歌舞升平,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比起旧年婚礼时的规模要减少一半。皇帝对珉儿说:“什么都能减,唯独烟火要和去年一模一样,朕那时候亏待了你,让你错过了本该是一生里最美的光景。” 珉儿却觉得,错过烟花歌舞都不要紧,只要没错过对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燃放烟火时,珉儿本是和皇帝并肩而立,可小皇子却钻到他们中间来,娇滴滴地捂着耳朵说害怕,项晔见珉儿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就没在意,抱起来拍拍屁股说:“男孩子怕什么,不许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珉儿却温柔地替沣儿把耳朵捂住,哄着他不要害怕,渐渐的孩子习惯了轰隆声,就兴奋起来,指着漫天绚烂的烟花哇哇大叫。 如此和谐的情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挺着肚子站在一旁的淑妃,也是看傻了眼。倘若沣儿真是他们的孩子,皇帝眼里,还会有别人吗?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把小皇子带回来?”尔珍见淑妃脸色不好,自责道,“殿下太灵活了,奴婢一转身,他就……” 淑妃摇头:“不必了,他们开心就好,儿子终究是我的儿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无论如何,也要给沣儿生个弟弟才好。” 轰隆声掩盖了话语,忽明忽暗的光线也让人看不清周围的人,随丈夫赴宴的赵氏,带着两个儿媳妇不知不觉地蹭到了王婕妤这一边,王氏察觉到,客气地颔首示意,把自己的儿子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赵氏趁机仔细打量着王氏,此刻还没打算试探,只是想看看这个自己并没有特别在意过的女人,是什么样的。而这半年来,她今日才刚刚有机会,大大方方地进宫。好在秋振宇不着急,说是慢慢来,他也正努力寻找建光帝的踪迹。 “母妃,我也想去父皇身边。”大皇子看着父亲那边疼爱弟弟,很是羡慕。 王婕妤朝赵氏尴尬地一笑,对自己的儿子说:“就快结束了,一会儿你再去请安吧。” 162 不信任你吗 项泓显然很失望,怪只怪自己是大哥,是大孩子,不能像年幼的弟弟那样撒娇,可是他在弟弟这个年纪的时候,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赵氏示意两个儿媳妇留下,自己悄悄地退开了,年轻人说话更容易些,而儿媳妇们早就受到婆婆的指示,不该说的不说。王婕妤见她们不过是客气,渐渐就放下了戒心,不过拉着儿子的手始终没松开,韩美人的事之后,她希望自己和儿子能尽可能地远离皇后,那个女人太狠了。 但这一边,珉儿逗着小皇子时,却在烟火明暗之间,看到了项泓渴望的眼神,虽然他的手被母亲紧紧拉着,容不得他造次,可孩子目光里的向往之情,叫人心疼。 “皇上……”珉儿牢牢记住了祖母的教诲,她正努力摆正自己的位置,只是心中的愿望绝不会放弃,她永远都不愿和这些女人共存。但孩子,是无辜的。 项晔听得珉儿低语,装作不经意地朝项泓那里看了眼,孩子虽然没望着自己,可低着脑袋似乎很失落。 “朕知道了。”项晔欣慰地说,“还是你细心,朕总是顾此失彼,统共才两个孩子都忙不过来。” 不多久,珉儿就抱过了小皇子,可小沣儿却很懂事,说他长个儿了,皇后娘娘抱不动,乖乖地站到地上,牵着珉儿的手,父皇不在身旁,他就说自己不怕了。 珉儿好喜欢这个孩子,可惜淑妃一定不愿意她这么想。 那边厢,内侍们奉来点燃烟火的长棒,等皇帝去点燃最大的烟火,项晔走上前,转身朝长子看去:“泓儿,来。” 这边大皇子怔了怔,王婕妤也是惊讶万分,可儿子再不等她答应,自己就挣脱开,兴奋地朝皇帝跑去。 项晔把着儿子的手,一同点燃了最后的烟火,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地上是皇帝高大的身形,边上跟了小小的皇子,如此美好的景象,正是寓意着皇室的传承。只可惜,大皇子出身低微,只可惜中宫皇后一年来无所出。 这一场宴会,是皇帝特别为皇后举行的,秋氏全族都被邀请列席,在大臣们看来,皇帝本该地方旧朝势力的膨胀,却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正将秋振宇推上顶峰。 可这一切在秋振宇看来,都是皇帝正企图慢慢地将他杀于无形之中,他们之间的敌视从未消失。 宴会散去,大皇子欢天喜地地跟着母亲回到海棠宫,王婕妤默默地为他洗漱换衣裳,儿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晚的事,王婕妤忍不住问:“泓儿,你那么喜欢父皇吗?” 项泓点头:“当然喜欢,我的父皇是天下最伟大的英雄,我也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王婕妤迷茫的看着儿子,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啊,若是血脉相承的天然的亲近也罢了,根本就不是父子,儿子只是单纯的崇拜是吗?她惆怅地看着儿子的面容,他越来越像他的生父了,好在没有人会记得他父亲的面孔,也永远都不会有人看到他。 “泓儿,父皇很忙很忙,你要有分寸,不要时时刻刻缠着父皇。”王婕妤道,“你的弟弟还小,就算错了父皇也会念他小,而父皇一定更希望,你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您放心。”又长了一岁的孩子,比去年这会儿要懂事多了,乖乖地上床去睡觉,还提醒王氏,“娘也早些休息。” 王婕妤拿着扇子为他驱热,拍着儿子看他安宁地睡去,可是心里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她反而开始害怕了? 上阳殿里,皇帝正沐浴,珉儿嫌热不肯陪着他,自己正由清雅为她擦干头发,说起今晚的夜宴,清雅眼睛没闲着,她看见了赵氏带着儿媳妇接近王婕妤,而那么巧,皇帝要长子虽他点燃烟火时,所有人都看到宰相府的两位少夫人在王婕妤身后。 清雅道:“若是随意走在一起也罢了,可奴婢是看见赵氏带着她们故意走到王婕妤身后,您知道的,其他娘娘们都不乐意和王婕妤在一起,她总是带着大殿下孤零零地在一旁。不过旁人看起来,可能只是凑巧,也未必留心。” “真奇怪,若是故意接近,她想在王氏身上打什么主意?大半年没进宫了,一进来就找王氏?”珉儿摇着团扇,吩咐清雅,“继续留心着,但不要打草惊蛇。” 而此刻,洗了澡的项晔满身热气地闯了进来,清雅立刻退下,见皇帝热得毛躁,珉儿摇了扇子上前来,好生道:“心静一静就好了,宫里可没有比上阳殿更凉爽的地方。” 项晔扯开睡袍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脯,往风口里站着,说道:“几年了还是不习惯京城的夏天,纪州的夏天就很凉爽,你看天都那么晚了,还热烘烘的。” 方才在众臣面前,皇帝可是气定神闲,这会儿却像个浮躁的孩子似的,珉儿耐心地为他扇风驱热,擦干他的头发和汗水,项晔又喝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总算消停了。 而他的手摸到珉儿的肌肤,冰凉嫩滑,叫人忍不住就想靠上去,却被珉儿用扇子打开:“皇上明天一早就要出城,今晚睡不好,明天可要在马背上中暑了。等明日回来,明天可好?” 皇帝懒懒地应着,但想起今晚的事,高兴地说:“总算弥补了朕心里一些缺憾,珉儿,竟然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有你在身边,比过去几年踏实得多,朕可以慢慢地为朝廷做些想做的事。” 珉儿心里却一咯噔,她今晚留意到,只有云裳在安泰殿享宴,烟火燃放时,她也一个人站在太后身边,沈哲不见踪影,而事后清雅就告诉她,沈将军带着侍卫在宫里巡查。 这么琐碎的事,皇帝又丢给了沈哲,开春至今,沈哲手上一件大事都没有,无外乎这些巡查守卫的小事,或是对皇亲国戚的送往迎来,而珉儿刚入京的时候,沈将军在朝廷可是举足轻重。 见皇帝淡淡的,根本不打算提起这些事,珉儿也不能自以为是,静观其变就好,太后都还没着急,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 将军府里,比丈夫早到家的云裳,还没换下礼服,一直等在家门口。好半天才把沈哲盼回来,果然被责怪:“这么晚了,站在这里喂蚊子呢?” 见丈夫心情不坏,云裳松了口气,但忍不住抱怨:“今天那么喜庆的时候,皇上为什么把你派去做巡查,你可是堂堂的大将军呀。” 沈哲笑道:“守护皇上,本就是我的责任。” 云裳跟着他一同回房,沈哲已热得将外衣脱下,她却站在一旁不搭手,更命侍女们退下,认真地说:“相公,其实你心里很憋屈的是不是,对我就不要忍着了好吗?这半年来,皇上对你特别奇怪不是吗,你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成,恕我直言,你做的那些事,皇帝身边的周公公也能做吧。” “胡闹。” “你以为你真的没露在脸上吗?”云裳太心疼了,“皇上和你不和睦了吗,和我有关系吗。” “怎么越发胡思乱想了,和你没关系,进宫也不要胡说。”沈哲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只能对你说我没事,若是有心事我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云裳摇头:“你不会说的,我知道。” 屋子里静了片刻,沈哲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衣,终于开口道:“任何一位开国之君,都是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下手的,云裳,你心里要有准备,我也许不会再像从前那么风光,但我不会让你受苦,这是必然的。” “皇上会把你怎么样?”云裳揪心不已,“想必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吧,太后呢,太后为什么不帮着你。” “太后在深宫享福,只要没人告诉她,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一点你做的很好。”沈哲叮嘱妻子,“千万不要进宫乱说话,记着了吗?” 云裳眼中含泪:“你可是愿意为皇上舍弃性命的,皇上也不信任你吗?去年还让你享受亲王的待遇,怎么一转身就变了?” 沈哲摇头:“云裳,我若说没有变,你信不信呢?别胡思乱想,你跟着我就好,我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让你受苦,我和皇上之间的事,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攻城容易守城难,云裳,你也要体谅皇上的难处。” “最糟糕……会怎么样?”云裳的心悬了很久,今天终于说破了,反而坦然了。 “有太后在,能怎么样?”沈哲云淡风轻,但是眉宇间的气息却不是开玩笑的,他已经从过去三年风光的位置上退下了,退到了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位置,新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皇帝大胆地启用新人乃至旧朝势力,半年光景,朝廷的局面已大不相同。 让人更无法理解的事,皇帝给予了秋振宇一派势力,越来越多的权力和利益。 “相公。”云裳的声音更加柔弱了。 “你说,别难过。”沈哲好不温柔。 “我好像怀孕了。” 163 唯有兵权是王道 沈哲呆呆地望着妻子,初夜之后,他们恩爱有加,虽然早已做好了随时会成为父亲的觉悟,如今孩子真的而来了,到底有些回不过神来。 云裳满脸通红,低着头将披帛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轻声呢喃着:“算着日子像是有了,只是我一点儿也不难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找大夫瞧瞧,又怕若是没有,会叫人笑话。” “不会有人笑话你的。”沈哲上前来,抱住了云裳,“却是我要让你受苦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就是……”云裳楚楚可怜地望着沈哲,柔软的手在他胸前轻轻摩挲,“我们要有日子,不得亲热了。” 沈哲嗔道:“这会子还想这个事呢?” “那当然啦。”漂亮的脸上飘起红晕,越发娇美怜人,云裳柔情万分地说着,“我现在幸福得就算立刻死掉,也心满意足了,你这样疼我爱我。” 沈哲哭笑不得:“你若是立刻死掉了,我岂不是白白付出?安安心心保重身体,不要为其他的事烦恼,就算刚才说的我和皇上之间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哥哥在一起二十多年,不论发生什么,我能为他舍弃性命,他也能为我放弃天下,你信我便是了。” “我知道了。”云裳连连点头,又道,“若是大夫来瞧了,我没有怀孕,你不能笑我的。” 沈哲在她鼻尖轻轻一点:“那岂不是称你心意了?” 云裳愣了愣,越发笑得甜美暧昧,抱着她的丈夫爱不释手,她有过好一阵子恍惚,觉得生活得不真实,沈哲对她越好,她心里就越担心自己是被应付着,其中一大半是出于本身的不自信。 但是有天夜里她没还睡着,沈哲以为她睡着了,为她盖被子时轻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踢被子。”更在她面上轻轻一吻,那一吻的甜蜜,到此刻想来依旧会热血沸腾,江云裳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比任何人都幸福。 “好好坐下,别像个猴子似的挂在我身上。”沈哲无奈地抱着云裳把她放在椅子上,便到门外命下人请大夫。 这一夜,将军府里有了好消息,更是被马不停蹄地送到宫里,太后在梦里被林嬷嬷催醒,听得云裳有了身孕,真真喜极而泣,连夜带着林嬷嬷到佛堂还愿祝祷,她沈家终于有后了。 第二天沈哲带着云裳进宫,太后又欢喜又责备,说是不叫云裳再出门,不要她再进宫,更派了得力的太医去照顾,大把大把的赏赐往将军府里送。 珉儿在一旁含笑看着,皇帝来时,拍拍弟弟的肩膀,沈哲也露出了几分难得见到的腼腆,兄弟俩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久就一道走了,还被太后嗔怪:“也不等让哲儿送云裳家去,又要差遣他,哪里就有那么多的事,昨夜晚宴上也见不到人。” 可珉儿和云裳却挺高兴的,彼此目光交汇,也算是心意相通了。之后淑妃、林昭仪等纷纷送来贺礼,淑妃如今胎儿安定了,时常出门走动,当然要亲自来祝贺堂妹,太后见她们姐妹俩都如此兴旺,欢喜地说:“本在纪州时,江家就是人丁兴旺的家族,你们姐妹俩都这么有福气。“ 林嬷嬷轻咳了一声,示意太后留心皇后就在一旁,太后尴尬地一笑,没再继续这样的话。便是其他人也能感觉到,这样的气氛下,皇后的处境不妙,就连清雅都担心珉儿会不高兴,却在事后被珉儿告知,她还没打算做母亲。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也还想和皇上多亲近,有了身孕一年半载地疏远,皇上正当盛年,叫他怎么办。”珉儿自信地对清雅说,“皇上也不是着急子嗣的人,我们俩脾气最合得来。” 果然如珉儿所想,所有人都认为江氏姐妹纷纷怀孕之下,皇后会为自己的无所出而自卑难过,皇帝也会因此着急。但事实上为沈哲夫妻高兴之余,项晔只字不提珉儿自己如何,他有一半的心思是不愿珉儿尴尬难过,而另一半,是真的不在乎。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为了生儿育女。 而那之后,酷暑炎炎,人人都闭门不出躲避烈日,宫里宫外也少了是非,淑妃静心安胎,云裳则在家被百般呵护,太后原说要请她母亲上京来帮忙照顾,但云裳考虑到母亲在将军府,沈哲必然诸多不自由,到底谢绝了。而她身边有的是太医侍女围绕,根本不用担心,相比淑妃的小心翼翼,初孕的人却是大大咧咧。 转眼间,已是秋风扫落叶,宫闱的生活太枯燥,人们会从最初的度日如年,到后来感觉不到时间的消失却已经从指缝溜走,恍然之间天增岁月人增寿,最令人感慨的,便是孩子们的忽然长大。淑妃的小皇子,从牙牙学语,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大孩子,说话想事情都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而淑妃的肚子,也已经高高隆起。 而她怀孕的这些日子里,皇帝没少到安乐宫探望,偶尔是坐着喝杯茶,偶尔还会在那里留宿,自然其中不少是珉儿的提醒,不论如何一个女人正在为皇帝的血脉承受辛苦,珉儿还没有那么小气。 这大半年里,珉儿把宋渊送给她的书,全看完了。 这日秋色宜人,珉儿久违地邀请了宋玲珑进宫,昔日腼腆的应选秀女,如今已嫁做人妇,她的夫君官阶不高,玲珑身上的衣衫虽体面,比起宫里的妃嫔和贵族妇人们,要朴素得多。可却是这样的人,满身朝气,喜气洋洋地出现在珉儿面前,叫谁看着都喜欢。 近一年不见,玲珑的模样长开了些,又盘发又涂抹脂粉,和最初相见时不一样了,珉儿也分不清此刻的宋玲珑还像不像敬安皇后,反正皇帝那儿忙得连轴转,也不会来看一眼。 “这是哥哥来信,让妾身为娘娘准备的书籍,家里的书房里书多的数也数不过来,听说是为娘娘准备的,一个个儿都殷勤地钻进去找呢。”宋玲珑笑盈盈地说,“哥哥之后还来了信,问送没送进来,但是那会儿天太热了,街上都没人走,妾身若是闯进宫来,也太招摇了。” 一年不见,哆哆嗦嗦的小姑娘不见了,玲珑成为了自信又大方的小妇人,必然是在夫家过得幸福又快活,且要为自己和丈夫打理一个家,谁都会成长的。珉儿很高兴这样的人没有留在宫里,她也始终不明白那会儿淑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找一个人去代替她的表姐。 “你哥哥在西平府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珉儿随口问着,而西部通路的工程十分顺利,早在夏日里,皇帝已经将那里改名为西平府。 玲珑说道:“哥哥来信是说一切顺利,夫君他也说朝廷开脱西平府的工程比先前预期的更好,具体的事儿妾身就不知道了,听家里人的口气,哥哥如今是施展了拳脚,做着他喜欢的事情,也要多谢皇后娘娘的提拔。” 珉儿不以为意,随手翻阅着宋渊为她准备的书,竟然有一半都是兵书,她笑道:“真是你哥哥叫你准备的?” 玲珑道:“妾身也疑惑过,可白纸黑字的写着,都是哥哥的笔迹,我们只能照着办了。” 珉儿笑道:“只怕我看不下来,不过有皇上在,倒也不碍,再没有人比皇上更懂兵法了。” 她抬起头看着玲珑,问道:“日后有时间,常来坐坐。” 不想宋玲珑却摇头:“哥哥早就叮嘱,不要和娘娘走得太近。” 珉儿微微蹙眉,玲珑正经地说:“走得太近,就该惹人注意了,没得给娘娘添麻烦,我们家也不能为娘娘做什么,这些书是最容易的事。也许将来哥哥真能成为一名武将,当他手握兵权时,意义就大不一样,不论如何我们宋家,是一定会效忠娘娘的。” 玲珑是自幼读书的女孩儿,见识必然不少,去年她是被吓着了,不然好好的人儿,就该是这样的谈吐气度。珉儿颔首道:“你和你哥哥的心意,我收下了。” 那之后半天,珉儿整理了宋渊送来的书籍,分门别类,给自己定下了看书的计划,皇帝夜里归来时,见书桌上的书又堆得高了些,故意说:“你看看这里乱的,朕想摆几本折子都腾不出地方来。” 珉儿不屑地说:“再摆一张桌子就是了。” 项晔嗔笑:“你看书看得多了,顶嘴的本事也见长。”他随手翻着,漫不经心地说,“宋渊真是不忌讳,他本是有妻儿的人,他家夫人就不担心自己的男人,一心一意想着皇后?” “皇上?”珉儿虎着脸,“您若不喜欢,直说就是了。” 项晔忙笑:“朕是开玩笑的,你有这么小气吗?”他道,“你也不想想,朕为什么那么提拔宋渊,难道仅仅因为他崇敬你?提拔一个文官带兵,朕承受多大的压力。” 珉儿把书理起来,没当一回事,却听皇帝说:“你背后什么都没有,朕要给你培植足以支撑你的势力才好,而这天下,唯有兵权才是王道。” 珉儿一怔,感受到了内心的震动。 164 退出权力的中心 “皇上要给我兵权?”珉儿难以想象,项晔竟然会做这样的决定。 从来没有哪一个皇帝,会把兵权实实在在地交在后宫女人的手上,历朝历代的后宫女人,若有沾染兵权的,无不是帝王已经不在,或是与帝王反目成仇。 项晔丢下了宋渊送来的书,走向珉儿道:“除了朕,你一无所有,现下所谓的靠山宰相府,也很快就会成为逼向你的利剑,朕要做万全的打算。做皇帝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刻也不得放松,若有一日朕遭遇不测,沈哲一人之力无法力挽狂澜,必须有更多更强大的势力来支持你。若不然你处于弱势,会活得很辛苦。” 珉儿神情庄重,不是撒娇更不是玩笑:“皇上为什么要遭遇不测,皇上说过一辈子都会守护我。” 项晔含笑摇头:“许诺的话若能实现,是你我的福气,但实现不了呢,人要活得现实一些。居安思危方能长久,你心里有个底就好,不必真的为此难过,万一的万一有那么一天,不要慌乱,去寻找可以支撑你的势力,为朕守护这个家,也是守护你自己。” 珉儿背过了身去,怕自己看着皇帝那沉重地却又带着笑容的脸,会难过地落泪,虽说是居安思危,可言语间描述的事太现实了。而皇权崩塌,也常常是一瞬之间,虽说项晔走到京城花了七年,可在他提剑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前,赵氏皇朝的人也一定幻想着他们可以扭转乾坤,真正的消亡,就是血染宣政殿的那一刻。 “珉儿,朕吓着你了?”项晔从后腰保住了她,玩笑着,“原来你也有怕的事,朕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难道我有怕的事,往后皇上天天吓唬我?”珉儿摇头道,“我不想有那一天,我看这些书,又不是为了要治理天下,我宁愿不看了。” 项晔笑道:“要不借给朕,这里头有几本书,朕也没瞧过。看样子该走一趟宋府,宋渊家里一定藏了很多好书。” 珉儿朝桌上看了一眼:“不借的,要看就坐在这里看。” 项晔在她脖子里呼了口热气:“可是在这里只想看你,哪里看得进书?” 珉儿转身来,呢喃着“反正不借”,但又将心定下来,勇敢地说:“在一起就好好的,真有一天要皇上独自面对,或是我独自面对时,我们也要都勇敢地继续活下去,皇上怕自己遭遇不测,我何尝不担心自己呢,这就说好了。” 项晔点头,捧起珉儿的脸颊就吻上来:“说好了,那就再也不要提起了,朕相信永远也不会发生。” “嗯。”珉儿的心情总算好些了,纤纤玉指划过皇帝的衣襟,细声低语,“今天看到弟弟就要做父亲了,皇上心里是高兴,还是羡慕?太后看我的神情都变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着急,请皇上也别着急,随缘就是了。” 项晔抱起她来,不屑地笑着:“朕有了你,还有什么可羡慕的,该是他们羡慕朕。至于孩子,朕不强求,若是能让你身强体健,咱们一辈子不要孩子都成。” 清雅奉茶来,见皇帝抱着娘娘往里头去,忙就退下了,虽然听得半句说什么不要孩子都成,可他们日日夜夜地分不开,孩子必定早晚会来的。她端着茶退下来,见周怀在外头,便说:“喝茶吗?” 周怀嗔笑:“胡闹什么,这是皇上喝的茶。” 清雅道:“那也是泼了浪费的,你不喝就算了。” 周怀叹了一声:“谁在乎一口茶呢。” 清雅听见他这语气,便问:“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不是一切都好好的?” 周怀摇头:“你在内宫没察觉,我天天在宣政殿清明阁之间行走,看得多听得多,沈将军手里的权力正被皇上一点点削弱,今天那么高兴的喜事,皇上把沈将军带去清明阁,却是让他拨出二十万大军,将由皇上重新编制。” 清雅捧着手里的茶,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在侧,才敢继续问:“这是什么意思,这一下,沈将军手下还剩多少人?” 周怀道:“原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你最好也别告诉娘娘,只是你我的性命是沈将军救下的,这辈子也要惦记着报答他,我才忧心忡忡。将军若是交出二十万大军,手中的兵权几乎所剩无几,也不知道皇上会把这二十万人编制在哪里。如今天下太平,又不打仗,我这样的人,怎么猜得透。” 清雅冷静地想了想,问周怀:“你没在皇上面前多嘴吧?” 周怀摇头:“我敢?” 清雅道:“这不是你我该干涉的事,皇上若要对娘娘说,自然也会亲口说。周怀,往后哪怕对我,也要闭紧嘴巴了,伴君如伴虎,皇上若发现你心里那么在乎沈将军,你的下场可想而知。不是我挑拨你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你若忠心,皇上必然以诚相待,可你若不忠心……” 周怀忧愁地看着清雅:“我不是不忠,我愿意为皇上刀山火海地去,可是沈将军怎么办?” 清雅摇头道:“二十几年的兄弟,他们之间一定有默契,我们各自做好分内的事,就是对将军最大的帮助。” 周怀颔首:“我听你的,我也只能这么想,只是心里太难受了。你且等着看,之前的事没什么动静,可这二十万大军一动,朝廷就该热闹了。” 夜色渐深,将军府里的灯火渐渐熄灭,沈哲从书房回到卧房,云裳已经睡着了,秋寒已至,她却像是夏天怕热一般,只把被子缠在腰里,腿脚都露在外头,十足像个孩子。听说贵族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从小连睡相都会被严格教导,可是沈哲他更喜欢云裳这样天然质朴,原原本本的人。其实云裳和珉儿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她们又是完全独立的,沈哲并不能把云裳看做是珉儿的替代。 “相公……”就在沈哲为她拉扯被子时,云裳醒了,慵懒地笑着,“朝务处理完了吗?什么时辰了?” “就快子时了。”沈哲给她盖好被子,说道,“听说肚子大了,会行动不便,你到时候睡觉也这样子吗?” “你不在我才这样,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是老老实实的?”云裳拉着丈夫往身边躺下,埋怨道,“又是什么事,怎么这么晚才忙完。” 沈哲躺了下来,神情凝重地说:“有很重要的事,原本我可以潇洒地应对,可是现在你有身孕了。” 云裳一下子清醒了,更坐了起来,看着丈夫问:“是我拖后腿了吗?” 沈哲连连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舍不下你。” 这话听着心里甜,可眼下不是甜的时候,说到底还是为了皇帝是吗,皇帝又要把她的丈夫怎么样? “云裳,我要离开京城,可是你现在的身体,能跟我走吗?”沈哲问道。 “能,怎么不能,你看我一点也不难受。”云裳抓着沈哲的胳膊,“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你走的。” 沈哲摸摸她的脸颊,舒心地一笑:“那我就放心了,明后几天,你在家等我消息,不论要去哪里,我都带你走。” 云裳伏在他胸前,坚定地说:“就算你有一天什么也不是了,连自己也养不活了,就是带着你回我娘家去蹭口饭吃,我也会挡在你身前,不让我爹娘他们看不起你的。” 沈哲哭笑不得,一时沉重的心情也散了,笑道:“我还不至于这么落魄吧,你呀……”但是笑着笑着,脸上的神情就沉重了,一贯温和的人,眼中露出锐利的光芒。 明天,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难以预估。但当年十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跟着哥哥走上这条路,往后的路,再多的坎坷荆棘,也会追随他走下去。只要那个人,还相信他。 安宁的一夜度过,翌日天未亮,朝臣们都纷纷走在了上朝的路上,静谧的街道上车轮滚滚,马蹄阵阵,一切井然有序,谁又想到,今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于旧朝势力,和大齐将来的国运,皇帝要正式切下第一刀了。 珉儿送皇帝上朝前,亲手为他戴上了冠冕,退后几步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说:“英武非凡,祝皇上今日一切顺利。” 项晔笑而不语,盎然阔步地走了。 珉儿怎么也没想到,她之后又休息了片刻,再起身梳头上妆,发髻还未盘起时,就从宣政殿里传出惊人的消息。沈将军自愿交出手中兵权,要离开京城,前往羌水关带兵驻军。 沈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温和的他,手里握着大齐最重的兵权,但如今,他要把一切都交出来,退出权力的中心。 珉儿神情凝重,手里的梳子也放下了,清雅站在一旁道:“娘娘,奴婢昨夜听周怀说的时候,还是二十万大军,怎么一夜过去,变成全部了?” “那么去羌水关,是皇上的意思?”珉儿眉头紧蹙,昨夜皇帝那么高兴,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165 英雄惜英雄 清雅只是摇头,她不知道羌水关的事,也不敢多嘴,生怕皇后怀疑她和周怀有异心,还把对周怀说的那番话也告诉了珉儿,说他们虽然心系沈将军,但一定会忠于帝后,死而后已。 “没这么严重,皇上也不会多心,只是沈哲这一走,皇上等于是失去了臂膀,即便已经重新培植了新的势力,年轻的官员们羽翼未丰。”珉儿轻轻一叹,“这一下,是不是太着急了,就连宋渊也带兵远在西平府,京城里若有什么事,一个在羌水关,一个在西平府,赶回来也来不及了。” 清雅为皇后将青丝盘起,提醒道:“只怕太后那里,是一道关。” 珉儿道:“是啊,沈哲这一走,云裳又该怎么办?” 待得日上三竿,宣政殿的朝会散了,皇帝是否允许沈哲离开,尚无定论,不论他们兄弟之间是否为此达成默契,一下子在朝堂上就决定这么大的事,看起来也太不自然了。而有了这样一段缓冲的时间,各方各派的势力都要争取时间,以便在这件事上为各自谋得最大的利益。 长寿宫中,太后亦想最后为侄儿争取些什么,可是面对皇帝的沉默,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珉儿缓缓到来时,太后像见了救星,拉着儿媳妇说:“珉儿,你劝劝皇上,不要放沈哲去羌水关,那里南蛮出没山穷水恶,我往后日日夜夜都不能安心了。” 珉儿看了皇帝一眼,昨晚他什么都没说,显然是心中早已做下决定,不需要对任何人商量,而连自己也不说,想必是不愿多一件让她心烦的事,走便是走了,还能怎么样。 “母后,这是沈哲自己的决定,儿臣想,皇上一定也很为难,皇上若不放弟弟走,往后日日相见也尴尬。”珉儿道,“男儿志在四方,沈哲或许是不愿在京城安逸享乐,才想要为皇上去镇守边关。” 太后痛心疾首:“我沈家,就这一脉香火了。” 项晔却开口说道:“哲儿会带着云裳一起去羌水关,他们的孩子也会在那里出生。” 太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对儿子道:“晔儿你坦白说,这些日子来,我听谣传你在削弱哲儿手中的权力,可我见你们兄弟和睦,一直不相信。你说,是不是真的,并不是哲儿主动要去羌水关,是你逼的,是你把他逼的不愿在京城留下去了是不是?” 项晔冷漠地看着母亲:“没有这样的事,您不要胡思乱想。” 太后却怒道:“你是我生的儿子,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我从很早就开始担心,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了,你连七岁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弟弟手软?我知道,做皇帝要冷酷无情,难道真的……连一点点情意都不讲了吗?” 项晔一脸沉默,珉儿在旁垂手侍立,殿内只能感受到太后的愤怒,她含泪道:“好啊,哲儿要去羌水关,带上我,风餐露宿我陪着他。我要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你们项家,我已经高攀不上了,我只要护着我沈家的儿孙。” 太后愤怒地起身来,指着林嬷嬷道:“替我收拾东西,我这就跟着哲儿走。” 项晔严肃地说:“母后,后宫不得干政,您不要搀和在这件事里。” “后宫……我现在都成了你们的后宫了?”太后怒极,一口气没接上,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重重地跌回了坐榻上。 珉儿敢上前搀扶,问着:“母后您怎么了?” 还记得去年在琴州,太后得知皇帝要把自己送给沈哲,气得“昏过去”,在自己搀扶的一刻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没事,但这一次,太后是真的气倒了,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还有止不住的眼泪。 之后太医也来了,但太后为了能挽回局面,当然即便没事都会装出有事,一时半会儿难分真假,而皇帝还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可能在这里陪伴,这种时候,只能把一切都交给珉儿了。 开春以后,宫里风调雨顺,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久了嫌腻歪,突然来一场大风大雨,才知道平静的美好。不过珉儿并不那么想,相比波澜不惊的平淡,她更喜欢看风雨过后的晴天彩虹。 “母后的身体应该无大碍,之后朕会安排沈哲和云裳来见她。而你陪在身边,不要随便答应她什么,回头做不到她反而怨你。”项晔要走了,在长寿宫门外对珉儿说,“事情总会过去,朕将来也会对你解释,眼下说来话长。” 珉儿颔首:“皇上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 项晔点了点头,走开几步,又折回来问珉儿:“你会不会和母后一样看待朕的冷酷?” 珉儿摇头,伸手为皇帝扶正衣襟:“我和皇上本是一样的人,英雄惜英雄。” 项晔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在珉儿额头轻轻一弹:“你算哪门子英雄?” 再离去,皇帝的背影看起来轻松多了,珉儿知道皇帝当年没有杀七岁的建光帝,他从来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么会为了天下大义,连自己的弟弟都容不下,他们之间一定另有默契。即便真的到了决裂的那一步,皇帝也会手下留情。 而珉儿退回太后身边没多久,大腹便便的淑妃就被拥簇而来,毫无疑问,沈哲的离去,对她而言也是一大打击,眼下还没能把这一股势力笼络在手,难道摸也没摸一下就要失去吗? 淑妃既然和太后站在同一边,珉儿就被对立了,太后挽着淑妃的手道:“你那妹妹要跟着爬山涉水,去羌水关那不毛之地生儿育女,她那么柔弱的身子,如何吃得消。” 珉儿默默地退了出去,接过宫女送来的汤药,为太后将药渣滤尽,并不去理会太后的诉苦,而太后见珉儿不理她,也就把淑妃的手松开了。 她知道淑妃改变不了什么,这世上从来就没几个人能让皇帝改变主意,秋珉儿算是特例,可她的心却全都在皇帝身上。 淑妃忧心忡忡地问太后:“真的不能把云裳留下吗,好歹留下云裳,沈哲还能想着回来,把家都搬走了,他……” 太后眉心紧蹙,捂着心口道:“我操碎了心,他们也不会理会的。” 珉儿在门外听着,命宫女把汤药送进去,没来由的,想起了在护国寺时,宋渊对她说的话。皇帝以绝对的武力和权威治理天下,是不长久的,皇帝必然自己也早有觉悟,所以他才要开始改变。 丈夫脚下的每一步路都不知会通往何处,而她该做的,是陪在他身边勇往直前。 不久后,淑妃出来了,再两个月就要生产的人,肚子里好像塞了两个枕头那么大,没有经验的珉儿觉得一定会行动不便,但淑妃看起来还挺好的,只是此刻气色不好,为了她堂妹的事担心。 “身体还好吧?”珉儿问。 “是,多谢娘娘关心。”淑妃垂着眼帘,忽然抬起头看着皇后,可到底少了几分气魄,欲言又止。 珉儿则看透她的心思,自然此刻事情摆在眼前,淑妃想什么本就容易猜,她神情严肃地说:“沈哲和云裳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太后这儿唠叨几句,且听一听便罢,不要煽风点火,不要乱出主意,最好是这些天别再来长寿宫,你在安乐宫安胎就好。” 淑妃心里一闷,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下了,不过她也该习惯了,皇后不是一贯如此吗,她的行事风格,其实和皇帝一模一样。 好在沣儿还小,腹中的胎儿也才将要出生,如何影响储君之位,且要等十来年后,这十来年,皇帝和沈哲之间的问题,也足够弄明白了。让若沈哲真的不被皇帝所容,她也无能为力,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该去寻求更多的帮助。 “是。”淑妃忍气吞声地答应下,扶着尔珍的手走了。 三日后,皇帝正式下旨,接受了沈哲的请求,但并没有接收他手下全部兵马,抽调二十万重新编制,剩余的全部由沈哲带往羌水关,要在两年内,在南蛮割让给大齐的土地上,建立新的边城。 太后为此伤心欲绝,舍不下侄儿去边疆受苦,磨了许久,最终也只求得让沈哲在京城度过中秋后,再离开京城。而中秋就在眼前,这一次淑妃待产不得张罗,偏偏太后要为侄儿举行盛大的宴会践行,林昭仪和孙修容不敢接,珉儿只能亲自张罗,而她善于用人,不如淑妃那般喜欢亲力亲为,不同的行事风格下,也照样办起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宰相府族人受邀列席,赵氏随秋振宇进宫时,秋振宇叮嘱她:“这一次,务必要从王婕妤身上打探出线索,大皇子是不是孽种,要有个定论才好。” 赵氏犹豫:“只怕皇后派人盯着我。” 秋振宇却冷笑:“盯着你又如何,她会想到这种事吗,而你不觉得,王氏也很有本事?” 166 怎么可能还活着 赵氏带着狐疑地目光看着她的丈夫,毫无疑问,若有什么事,这个男人一定会最先抛弃自己,也许光复了赵国后,他的确会兑现许诺,可有没有自己去分享他的荣耀,对他而言本身没有差别。 “您的女儿,可比您想得要厉害得多了,我怎么觉得老爷,像是乱了方寸?”赵氏冷静地说,“皇帝削弱沈哲的兵权,对您的影响这么大?” 此时已有其他人,见到宰相驾临,上前来行礼问候,秋振宇应付了几句,带着妻子走开后才低声呵斥:“这是什么地方,你说的什么话?” 赵氏道:“老爷想要的答案,我一定给您想法子找,可我另有一个主意,毕竟若是我亲自去接近王婕妤,一定会让皇后起疑。她做事雷厉风行,若是发现可疑之处,一定会迅速出手,根本不给您考虑的机会。” 秋振宇冷下脸来:“你有什么主意。” 赵氏早已有算计,她不想白白牺牲自己,让自己去做皇后的靶子,不是怕了那小贱种,可她是皇后,真要发狠弄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赵氏还想好好活下去,笑着看她们去死。 中秋宴在安泰殿内,王公大臣们悉数到齐后,大腹便便的淑妃也被人拥簇而来,人人都向其道喜问候,淑妃也是红光满面。但目光落在沈哲夫妇面上,到底是失落了,堂妹一直躲着自己不肯见,想劝她几句也说不上,此刻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一副对新生活十分向往的模样。 淑妃落座不久,内侍高呼,帝后与太后驾临,太后的气色并不好,勉强用华服金簪支撑着体面,皇帝与皇后则是言笑如常并无异样。 而太后早已对外言明,今日中秋宴,是为侄儿沈哲践行。她从不干预皇帝的朝政,亦无力干涉,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反目,哪怕维持表面的和睦,也总还有个盼头,至少也要让世人看来,皇帝和沈哲之间仍然有兄弟情,但太后能做的事太少太少了。 此刻沈夫人江氏已经被太后唤在身边陪坐,俨然与皇后这个儿媳妇同等待遇,甚至更高一些,而江云裳腹中正怀着沈家的血脉,反是淑妃肚子里那一个,被生生比下去了。 但今日是中秋,皇亲国戚与大臣们,惯例都要向帝后妃嫔们献礼,体面如宰相之辈,当然可以亲自奉送给帝后与太后诸人,稍低等一些的官员,则会由内侍将礼单送上,贺礼也会径直送去各宫,在宴会上不过是走个形式。 这边厢,送给王婕妤的礼单正由香薇接了,一一递给王氏过目,她才看了眼鸿胪寺少卿的礼单,就被坐在旁边的林昭仪盯上了,王氏尴尬了一下,不得不把礼单递过去,林昭仪瞥了两眼,又丢回来道:“果真是你体面,母凭子贵,这些官员们都冲着大皇子送礼,我们这些冷宫里的娘娘,可就没这么体面了。” 王氏低声说:“娘娘若有喜欢的东西,臣妾回头让香薇送到昌平宫去。” 林昭仪讥笑道:“我什么没见过,还会稀罕你?” 王婕妤欠身称是,又怕别人看见她这副懦弱的模样,怕坐在身边的儿子也瞧不起自己,便伸手捧了酒杯,想饮酒来掩盖脸上的尴尬,可酒杯才到嘴边,香薇像是不服气林昭仪的刻薄,故意显摆她家大皇子受人重视,再次奉上一张礼单,朗朗念道:“主子,这是大理寺右丞郭高全郭大人的礼单。” 可却听得一声清脆,恰好台上一曲终了,正是一瞬的安静,所有人都听见这动静,目光朝这边寻来。但见王婕妤呆若木鸡,而她手里的酒杯,早已在地上摔得细碎,未入口的酒水也洒了一裙子,好不狼狈。 林昭仪见众人都往这边看,忙起身为自己开脱,对上首几位道:“皇上,王婕妤毛毛躁躁的,一面喝酒一面又想鼓掌喝彩,忘记手里的酒杯就拍巴掌,不小心把酒杯摔了。” 众人一阵轻笑,看了几眼都没多在意,台上又一曲歌舞翩翩而起,大皇子被太后叫去,也就没人再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婕妤了。 香薇已经撂下手里的东西,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片,又要请王氏也去把裙子换了,王婕妤僵硬地被她摆布着,可就要离去的时候,阔袖轻轻扫过桌面,等她起身离开,方才还被香薇撂在桌上的礼单,已经不见了。 一张礼单,便是坐在边上的林昭仪都不会在意,更不要说坐在其他地方的人了。可是却有两道目光毒辣辣的,总在旁人不经意间扫过这一边,既没有让别人察觉,也没有漏掉该看的事,秋振宇和赵氏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果然有蹊跷。 眼下,大理寺右丞正空缺,根本没有什么叫郭高全的人。但是多年前,跟随皇帝出征的亲兵队伍中,有一个逃兵,叫郭高全。 退下去换衣裳的王婕妤,没有再出现在安泰殿,她一个不受重视的妃嫔,后殿里不会提前准备她需要的东西,或是等香薇回去取,或就是自己回海棠宫去,王婕妤选择了自己回去,因为她要去亲眼看一看,那个名字下的人,给她和儿子送了什么东西。 香薇不知道主子怎么了,一回去也不着急换衣裳,就翻腾那些摆在殿阁外屋檐下的贺礼,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送给大皇子的文房四宝和一些小玩物,再者几支平平无奇的簪子,王婕妤自己也常常看不上眼。可是今天,她却翻箱倒柜的,一件件摸过去。 郭高全的礼单从她的袖口落下来,香薇要捡,被王氏呵斥:“别动,不许碰他。” 她惊慌失措地捡起了那礼单,到灯亮的地方展开看,她识字少,但那三个字,她认得。 “主子,您怎么了,方才在安泰殿就……” “明天你去查问一下,不不,不能去。”王氏语无伦次,反反复复,但最终还是说,“明天你去查问一下,大理寺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郭高全的大人,问问他几岁了,是哪里人,什么出身。” 香薇奇道:“您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 可王婕妤却抓着她的胳膊,厉声道:“我叫你去问,你就去问啊。” 但是看到香薇惊恐的眼神,她心里猛然一颤,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么多年都绷得紧紧的,怎么只看到一个名字就慌了?那个人死了,是她亲手杀的呀,根本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上,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是…… “主子,奴婢明天就去问,您别着急。”香薇战战兢兢地说。 王婕妤茫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别弄出什么动静,悄悄地问,哪怕迟几天也不要紧,别让人察觉了。” 但香薇还是好奇:“主子,这个人是?” 王婕妤随口敷衍着:“是老乡,从前王府里有个下人也叫这个名字,后来赎身去念书考科举,我想着是不是……” 香薇眼眸一亮,她以为,是王婕妤过去的相好,不过这事儿在宫里提起来,可是死罪,她背过身吐了吐舌头,命其他人一起把乱了的礼物都整理起来。 而王婕妤则说:“我累了,不去安泰殿了,你回去跟着泓儿就好,没人问起我,你也不必提,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的。” 此刻的安泰殿,依旧歌舞升平,太后拉着云裳千叮万嘱,可头几个月留让她跟着沈哲去车马颠簸,太后想起来就心疼,问道:“过几个月再走不行吗,你让哲儿先过去安顿,至少你去了,还有个安生的窝。” 云裳爽朗地笑着:“太后,他可是去造福一方的,是去为皇上守边关保护百姓,又不是发配充军,早早有人去安顿了,还等我们去了再动手吗?我的身体也好得很,路上走得慢些,不打紧。” 太后叹了一声,见皇帝听见笑声朝这边看,她立刻投去了恳求的目光,但是儿子淡淡的,稀松平常地就转过身去了。不止皇帝如此,珉儿、沈哲都是这副模样,好像全天下只有太后一个人放不下。 最后的最后,太后只能对侄媳妇道:“就当是姑母求你的,云裳啊,你若是察觉沈哲与皇上之间有了矛盾,若是察觉兄弟不和睦了,一定飞马快信给我送消息来,知道吗?” 云裳笑道:“怎么会呢,您别担心。” 这些话,隐隐约约,能传到皇帝和珉儿的耳朵里,两人相视一笑,也体谅太后的心情,不去过问便是了,反正太后也改变不了什么。 珉儿的目光淡悠悠地扫过座下的人,见王婕妤的位置空着,方才去后就一直没回来,她顺势朝身旁的清雅看去,清雅冷静地点了点头,她早就留心了。 待得宴会结束曲终人散,秋振宇带着家眷离宫而去,一路上没有说话的机会,一直等进了家门,赵氏跟着他往书房去,等在门里未能进宫赴宴的三夫人看在眼里,愤愤啐道:“这老女人,最近怎么长脸了?” 167 女将军 身旁的侍女提醒道:“看样子,像是老爷托夫人做什么事呢,两个人最近总是有商有量的。” 三夫人的媚眼眯成了一条缝,忽然灵机一动,道:“你准备些东西,明日送去宫里给皇后娘娘。” 这边厢,秋振宇和赵氏已到了书房,关上门来提起王婕妤今天的反应,她听到那个名字看到那张礼单,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可见秦庄推算得不错,当年那个逃兵与王氏一定有关联,大皇子兴许就是孽种。 “接下来要怎么做?”赵氏态度冷淡又倨傲,“老爷知道的,皇后不欢迎我入宫,没有这种重大节庆,我进不去。自从慧仪的事情之后,她提防我更甚,就是年节上送贺礼,也是在宫门外收下就打发的。” 秋振宇是知道的,但他抹了把胡子道:“你在宫里,一定还有可以利用的人,给她传话就好。” “王婕妤人微言轻,老爷要她做什么?” “不要让皇帝安生便是,他如今和沈哲是真分裂还是假分裂,且待观察,但皇帝想要动我旧朝势力的决心已是板上钉钉。”秋振宇冷然道,“若非盐道粮道,各地军备输送物资都还要靠我们,东西南北的外交商贸还要靠我们,他早就动手了。而他派宋渊去开拓平西府,就是想从那里开始,一步步取代我旧朝官员的势力。” 赵氏道:“宋渊也曾是赵国史官,难道不是旧朝势力?” 秋振宇摇头:“我与你说过,皇帝自己也是旧朝藩王不是吗,整个大齐都曾是赵国的子民,项晔能一路打到京城,收拢那么多谋士勇将,他识人用人的本事不可小觑。” 赵氏看了看他的丈夫,冷静地说:“老爷自己在宫里,也有无数眼线,又何必让我去尝试,若是出了错,岂不是耽误您的大事。” 秋振宇幽幽一笑:“是以才要声东击西。” 原来秋振宇,是要抛出妻子做诱饵,好让赵氏将皇后的主意吸引过去,而他则要将人送入内宫深处,以备随时利用。至于王婕妤这件事,可行可不行,失败了,只要彼此都缄口不言,不会有大事。王婕妤不会那么傻,不会去抖落自己见不得人的过去,至少这一刻,秋振宇完全相信,王氏身上不干净。 第二天,沈哲就要带着云裳离开京城了,皇帝派了大臣相送,自己没有露面,太后更是不可能出来相见,珉儿陪着太后安抚她的情绪,耐心又冷静,不会嫌婆婆絮叨麻烦,但也丝毫不会动摇,不论婆婆说什么都是油盐不进。 直到午后,珉儿才回上阳殿,却在半道上遇见上阳殿的宫女从宫外的方向来,手里捧着各色礼物,这几日送中秋节礼,倒也不奇怪,但清雅去问了后来回话,稀奇地说:“是宰相府里的三夫人送来的东西。” “三夫人?我与她没什么交往。”珉儿也觉得新鲜,“宰相府里没规矩了吗,连妾室都能代表宰相府送贺礼了?何况宰相府的贺礼,一早就送来了。” 清雅笑道:“送礼的人说,宰相大人和夫人最近看起来特别的忙,怕夫人耽误了中秋节礼,就擅自做主送来了,还望娘娘您不要见外。” 珉儿挑出一句话问:“秋振宇和赵氏看起来特别忙?” 清雅道:“娘娘您还记得吗,老夫人和白夫人来时,有传言说赵氏轻贱白夫人,奴婢当时查了,那些话也是从三夫人那里传来的。” 珉儿叹道:“她们窝里斗呢。三夫人多年来得意,赵氏因为我所恶,秋振宇为了讨好我更一度打压她,现在忽然又对她好了,必然有所企图,三夫人虽是吃醋生事,倒也给我们送来了秋振宇和赵氏之间的动向。这礼收下便收下了,不要声张,少了三夫人,赵氏岂不是如愿了。” 清雅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谁不愿天下太平,可她家娘娘面对动荡,总是那么从容淡漠。那冷静的性格,便是皇帝也差几分,也许皇后唯一的弱处,就是秋老夫人。好在皇帝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在元州派了人手,时刻保护老夫人与白氏的安全。 直到这日傍晚,清雅又送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她一直派人盯着海棠宫的动静,今天有一件新鲜事,王氏身边的香薇,在外头看似不经意地打听起了大理寺一位叫郭高全的右丞。 “娘娘,奴婢去问了周怀,大理寺右丞如今正空缺,也压根儿没有什么叫郭高全的人。”清雅办事很利落,而周怀那里,几乎知晓朝廷所有的事。 珉儿手里缝制着要给皇帝冬日骑马用的护膝,漫不经心地抬头问:“然后呢?” 清雅道:“估摸着香薇也问到结果了,回去告诉王婕妤,不知那里算计什么。” 珉儿心里一直疑心一件事,想必绝不止她一个人,只是其他的人都无力来撼动这件事的真假,也不敢碰这个晦气,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你告诉周怀,是我个人的意思,最好是别惊动皇上,实在瞒不住,就直说请皇上来问我。”珉儿轻轻咬下丝线,抖开护膝在自己的腿上比了比,说道,“你让周怀去查,不论是什么犄角旮旯,有没有叫郭高全的这号人物。” “是。” “再有,海棠宫那里动静大了,别只盯着那一处。”珉儿说道,“宋大人给我的兵书里,描述着古代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战役中,各种神机妙算的战术,声东击西是最常用也最屡试不爽的一种,比起坚固的城池和刀枪铁骑,人心是最容易动摇也最容易攻陷的,咱们,也不要着了谁的道。” 清雅听得怔怔的,这宫里家长里短的事,竟还牵扯上战术了,皇后那么多的书看下来,竟没看成个呆子,反成了女将军。她欣然笑道:“娘娘放心,周怀有的是本事,他的心又是最向着皇上和您的。” 珉儿颔首:“你们办事,我很放心。”她朝窗外看了眼,夕阳西沉天色渐暗,整个上阳殿冷冷清清,昔日还有云裳的笑声,下棋打牌都要耍赖,现如今他们夫妻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皇帝和沈哲,真的没事吗? 这一边,沈哲带着妻子已经走出京城很远了,而跟随沈哲的部队也已离开京畿储军大营,早早等在路边。 他给了皇帝二十万大军,手头还剩下十一万,大齐从赵国延续下三千万人口,不算皇帝和其他驻地将军麾下,单单沈哲手里,就有三十多万可随时作战的精锐部队。一路从纪州到京城的积累,以及这四年来皇帝注重军队国防,大齐可同时抵抗多方外敌的侵入而临危不乱。 群雄割据的战争结束后,昔日赵国今日大齐,在经历了七年的战火已伤痕累累,本该安养生息注重农业商贸,提升国家财力,可皇帝却动用赵国国库大量的黄金,犒赏抚恤将士,以优渥的军饷继续征兵,制造武器扩充军队,仿佛随时准备着打仗的气势。 “皇上说,我们打了那么多年内战,外族早已虎视眈眈垂涎三尺,战争一结束,所有人都疲软消极疏于防范,这种时候,是最容易被攻破的。”颠簸的马车上,沈哲淡淡地对云裳道,“所以必须立刻加强武力,将刀剑指向国境之外,哪怕只是声势上的震慑,也好过让外族看到一片疲态的国家。” 云裳听得心潮澎湃,赞叹道:“皇上好英明。” 沈哲笑:“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个蛮干的人,只会打打杀杀。” 云裳连连道:“皇后娘娘可崇拜皇上了,每每提起皇上来,眼睛里都有光芒。”她说得兴奋,但见到沈哲的目光,心里一咯噔,不过也毫不掩饰地说出了口,“你心里不好受吧,皇后从来没正眼瞧过你。” 沈哲却拿出丈夫的威严来,捉了云裳的手道:“往后再不许提起这样的话,为夫在你眼里,可还有威严可谈,我是让你随时拿来玩笑的笑料吗?” 云裳啧啧道:“等我生个闺女出来,看你服不服,你也就欺负我,敢不敢欺负你闺女。” 沈哲却道:“还是生个小子吧,这几年我们会过得不安定,生个闺女跟着吃苦我舍不得,生个男孩子,从小吃苦长大了好教养。” 云裳摸摸扁塌塌的肚子说:“可我都舍不得,最好是动荡早些过去,我也怕你……”她目光一软,伏在沈哲怀里道,“相公,虽然刀山火海我都愿意随你去,可我也希望你能让我过上平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会过去的是吗?” 沈哲爱怜地说:“一定会过去,快则一两年,慢也就三四年,皇上可没那么多耐性,让那些旧朝势力嚣张太久。” 夜色渐深,沈哲的队伍没有停下,他更是让云裳独自坐车,他换了高头大马与将士们同行,此去羌水关路途遥远,皇帝征服南蛮时,他就曾渴望同往,但不知此番前去,还能不能再回来。 此刻深宫里,已是万籁俱寂,皇帝也在上阳殿歇下了,安乐宫的寝殿里,却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尔珍伏在床边轻声道:“娘娘,您睡吧。” 淑妃吸了吸鼻子,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说:“会准吗,太医说的?”今日,太医为她把脉,再次告诉她,此番怀的是个公主。 168 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娘娘,咱们已经有小皇子了,公主多好呀,皇上还没有女儿呢,这下子皇上儿女双全,都是您的功劳,太后娘娘也一定喜欢。”尔珍劝说道,“再两个月您就要生了,可不能这会儿伤了身体,早些睡吧。” 淑妃摇头:“儿女双全固然好,可是女儿早晚要远嫁,待她出嫁后,沣儿依旧是一个人。若是兄弟,长大之后互相扶持,便是皇后生了嫡皇子,他们兄弟齐心,也能争一争。女儿不过是眼前的乐子,嫁出去了,谁还惦记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尔珍也不好再劝,之后陪了大半夜,孕妇到底不胜辛苦,自己先睡了。 而淑妃既然把心思都放在肚子里这个孩子身上,对外头的事就放松了警惕,全然不知一场风波正悄然袭来。 海棠宫里,王婕妤得知大理寺眼下右丞一职正空缺,压根儿没有郭高全这号人,她心里头更紧张了,那么礼单从何而来?香薇去追究送礼单的太监,都说是收齐了一道送进来,谁还记得最初是那一只手递过来的。 其他人送的东西,早已被收了起来,只有“郭高全”送来的礼物,一直摆在王婕妤的寝殿里,她死死地盯着它们,像是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可就是把她眼珠子看出血,也想不出到底是谁在威胁她。更是想不到一击即中,直接戳到她最害怕的地方。 虽然王婕妤坚信自己杀了郭高全,更是亲手把他沉到河底下,但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当时事后若有什么万一,若那个负心汉活了过来,若…… 王氏脑中已经一片混乱,过去太久了,细节上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如今她什么人也不得罪,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守着儿子过日子,若不是郭高全“死而复生”,又是什么人要这样害她? 香薇站在殿门外,迷茫地看着比她更茫然的王婕妤,原本一份礼物,她不觉得什么,但现下根本没有送礼的那个人,事情就奇怪了。在她看来,深宫里的女人,本不该和外头的男人有瓜葛,若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能让她们如此紧张,必然是有私情,又或是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香薇转身靠在门上,近来她越发觉得,跟着王婕妤不会有好前程,什么大皇子长大出息了自己会跟着风光,孩子若生病夭折了呢?她自己家里的兄弟姐妹,就夭折了四个,哪里就那么容易养活,能活着长大的都是老天爷赏命。眼底下就靠不住,还计算将来吗? “香薇姐姐,御膳房送点心来了,说是要送到婕妤面前才好。”此时一个小宫女过来,身后跟了御膳房的人,香薇回过神,把点心接过来,客气了几句后便命人打发了,自己捧着点心匣子进来,但王婕妤还木愣愣地坐在那里,盯着那来路不明的礼物看。 “娘娘,御膳房的点心,想来是给大皇子的。”香薇说着,打开了点心盒,一面说,“是不是命尝膳太监来试一试?” 王婕妤懒懒地说:“你拿去吃了吧。” 香薇瘪了瘪嘴,拿起上面一层盒子,赫然见下面放了一封信,她惊呼:“主子……” 王婕妤恼道:“我说了,你拿去。” 香薇却颤颤巍巍捧着信来,送到王婕妤面前:“信、信……” 王氏心里一抽搐,慌忙夺过来,哆嗦着展开,可是……她不识字呀,只能看懂几个简单的字,笔画多一些的就懵了,句子无法连起来读,急得挠心挠肺,而郭高全那三个字,像三把刀似的扎在她心里。 “主子,这是什么?”香薇好奇地问。 “没什么,你别管了,把点心拿去分了。还有,给我拿纸和笔来。”王婕妤脸色苍白,紧紧拽着那信纸,几乎就要被她抓破了。 那之后,香薇便不再见主子盯着礼物看,而是伏在桌前,艰难得誊写着那封信,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后来大皇子从书房归来,王婕妤才看似不经意地,拿出她抄下的一个个不认得的字问儿子,大皇子倒是已经认得好多字,一个个都教给了母亲。 王婕妤念念有词地跟着记,但有些回过头又忘了,只能硬着头皮再问儿子,惹得项泓笑道:“您这是怎么了,难道往后天天都要考我吗,娘,这些字我两年前就都会了,娘,还是您自己多读书吧。您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寝殿里,堆了好多好多的书,皇后娘娘她每天都看书写字,特别了不起。今天师傅说,他看了皇后娘娘参与编著的佛经译本,十分赞叹,我竟不知道,皇后娘娘她在上阳殿里,还做了……” “别说了。”王氏的脸色很难看,她快记不得儿子教的那些字怎么念了,儿子那么崇拜皇后,皇后多了不起啊,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佛经都能写。自然她是分不清什么写还是译,只知道皇后是云端之上的人,而她,是地上埋得最深的那层泥土。 可是她没碍着谁呀,她没有碍着任何人呀,她踏踏实实地做她的泥土,铺在地上让人踩踏,还要怎么样?到底是谁在威胁她,她这样的人身上,能为他们图什么? 她迅速抛下儿子,回去将新学的字对照着信再反复看了几遍,总算弄明白了,来信的人,约她三日后在皇宫西南角的竹林深处相见。 王婕妤直觉得咽喉里一阵血腥,难受得让她两眼发昏,但很快就从身体的深处蒸腾起杀气,她早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柔弱的人扑向了妆台,翻箱倒柜地找出她的金银首饰,挑出了最尖锐的一支簪子,目光定在了那簪子最可怕的尖端,但她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发髻。 而这通过御膳房里的人,秘密放入食盒的信,就顺利躲过了清雅安排的眼线,这会儿珉儿和清雅都不知道,已经有人和王氏联系上了,但是只要王婕妤之后动身去竹林相见,清雅的人早晚会跟上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两天后,周怀送来了消息,他大费周章又要掩人耳目,这一次查一个名字的来历,颇费了一番功夫,但送到珉儿面前的消息,却让珉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她也没想到,这个名字,竟然会是皇帝曾经的一个逃兵。也就意味着,事情要往前追溯好几年,珉儿若不动用更多人,无法探知当年的事。而这个逃兵,与王氏什么关系?难道会和大皇子的身世…… 珉儿敢想,却有些不敢面对了,在皇帝身上再而三地发生这样的丑闻,他哪怕不恨这些作孽的人,也会怨自己的无用愚蠢。特别是王氏和大皇子,骗了他那么多年。 让周怀无奈的事,他终究没能瞒过警惕心极高的皇帝,他照着珉儿吩咐的,请皇帝自己来询问皇后,于是他的消息刚送来不久,皇帝就跟着到了。 原本珉儿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项晔她要做什么,但现下真的牵扯到了大皇子的身世,珉儿就要三思了。 “皇上,事情水落石出后,我再向您交代可好?”珉儿严肃地说,“的确是要紧的事,可皇上参与进来,您会感情用事的。皇上,相信我好吗?” 项晔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再珉儿额头上轻扣:“不许胡闹啊,真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担着,你的肩膀能有多宽,老老实实跟着朕才是。” 珉儿笑道:“皇上就这么看不起人?” 项晔道:“朕只想你安逸自在,难道你乐意操心这样那样的事?” 珉儿摇头道:“皇上又何曾有一日安逸,你我是注定要同甘共苦的。安逸只会让人迷失人生,一两日的享受便罢了,人还是要活得忙碌一些,正是因为有烦恼和辛苦,才显得安逸多珍贵。” “朕依着你,只是……”皇帝还是不放心,“你自己要小心。” 珉儿连声答应,见天色早,便推了皇帝道:“这两天听说安乐宫时常宣太医,不知是不是淑妃不舒服,淑妃眼下一定最想见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皇上受累吧。” 项晔故意道:“什么受累,她也是朕的女人。” 珉儿眼波婉转,傲气十足地道一声:“是啊。” 项晔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朕几时才能把你收得服服贴贴,这一身傲骨傲气从哪儿来的,连朕都降伏不了你,哪有不吃醋的女人?” 珉儿已经推着他到门前,笑悠悠道:“夜里咱们再说。” 皇帝心情不坏,珉儿身上岂有他不喜欢的地方,高高兴兴地来了安乐宫,这边宫门紧闭,竟无人事先察觉,推开门时,里头宫人要进去通报,却被在门前玩耍的小皇子拦下了。 又长大了好些的沣儿,像模像样地拉着父亲的手说:“父皇,母妃见到您一定高兴,我们一道去给母妃一个惊喜。” “人小鬼大,你哪知道什么叫惊喜?”项晔嗔笑一句,便带着儿子往淑妃的寝宫来。 父子俩进了门,再绕过屏风便能见到淑妃,沣儿朝他比了个嘘声,示意父亲不要出声,却是此刻,里头传来淑妃的声音说:“我就想要个儿子,有了儿子,沣儿才有将来,不然我拿什么去和皇后争?” 皇帝面色一沉,这话什么意思? 169 我们的孩子 不及项晔多想,沣儿已经闯了进去,得意洋洋地说:“母妃,您看谁来了。” 皇帝忙把心思一收,含笑绕过屏风,嗔道:“你不是说不要出声?”淑妃则道,“这小东西要给你一个惊喜,自己却先嚷嚷了。” 淑妃和尔珍的脸色都不好,不知皇帝几时来的,也不知皇帝听没听见方才的话,若是听见了又是听见了哪几句,可千万别断章取义。 但皇帝不露声色,面带微笑十分和气,瞧见儿子把脑袋搁在他母亲肚子上,还担心地说:“别伤了你娘。” 沣儿却来拉着父亲的手,把项晔的手搁在淑妃肚子上说:“父皇,弟弟会踢我的,他可有力气了,我一给他讲故事,弟弟就翻啊翻啊的。” 一声声弟弟,叫淑妃脸上的神情越发尴尬,而皇帝把手搁在她肚子上,当着尔珍和儿子的面,又让她很不好意思,便嗔笑着:“皇上别见怪,这孩子第一次做哥哥,对什么都好奇。” 项晔笑道:“将来必定是个好哥哥,能帮你照顾他弟弟。” 淑妃眼神恍惚,弱气地说:“还不一定是弟弟呢,若是妹妹……” 项晔笑道:“生男生女都一样,要紧的是你的身体,这几天你时常宣太医,朕担心你。” 淑妃心里一阵暖,不由得眼眶湿润,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孩子,皇帝到底是能想着她了,但她也明白,过了这一阵,一切又会恢复如前。毕竟就算是现在,皇帝的心也都在上阳殿,其他妃嫔们早已怨声载道。 所以,她才希望能生个儿子,多一个儿子,他们的前程才能有保障,难道这一辈子,她做完了表姐的陪衬,还要继续做别人的绿叶,一辈子都不能出头吗? 看了几次,太医都断言是个女孩儿,只因当初怀着沣儿时,太医就说是个男孩儿,生下来果然是个小皇子,淑妃如今才会深信不疑。 可这到底是她的命,还是儿子的命? “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上记挂,宣太医也是尔珍太谨慎,臣妾拦不住。”淑妃到底还是把心思压下去了。 “尔珍这么做才稳当。”项晔对一旁的尔珍道,“娘娘平安生产后,朕必然赏你,这些日子且辛苦些。” 尔珍福身领命,又想让皇帝和自家娘娘多说会儿话,便逗着小皇子跟她走。项晔没拦着,也没立时就要走,与淑妃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一坐也有大半个时辰,走时依旧诸多嘱咐,很是体贴。 “皇上他,真的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待圣驾离去,淑妃紧张地问尔珍,“那么巧他就进来了,我吓得心直跳。” 尔珍说:“奴婢问了殿下,可殿下根本不懂奴婢说的是什么,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 淑妃忙道:“别问他了,别叫他糊里糊涂地记着不该记的事,回头在他父亲面前口无遮拦。沣儿开始学人说话了,你们往后都要谨慎。” 说话的功夫,肚子里一阵翻腾,淑妃忧愁地扶着肚子说:“他若听见那些话,该怎么想我,这下子生男生女当真没区别了。” 尔珍则劝:“娘娘,照皇上的性子,若是听见那些话,必然当面就和您说清楚了,您说呢?” 淑妃不自信,她近来就觉得越来越不了解那个人了,不安地念叨:“会吗,他还是从前那样吗?” 当然,皇帝早已不是从前的皇帝,只是项晔自己也没想到,成为帝王的几年来,会在和珉儿成亲后,心智气度才得以迅速成长,珉儿的一句喜怒不形于色,和她本身淡定从容的气度,每一天都影响着皇帝慢慢改变自己。 大臣们眼中的皇帝,如今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就连秋振宇,都不得不开始在宫里安插更多的眼线,好帮他去揣摩和洞悉皇帝的一切。至于后宫妃嫔们,大部分的人几乎见不到皇帝的面,根本谈不上了解,便是淑妃也越来越不自信了。 也许这世上,只有珉儿一个人会为此高兴,但她也会有困惑的时候,今晚的男人格外凶猛,冲入云霄后珉儿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在项晔事后的温和安抚中,才缓过来,软软地问:“怎么了?” 项晔却是精神奕奕,看着珉儿面上惹人怜爱的红晕,大手还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撩拨,但察觉到珉儿已经不想再要,他也不勉强,听珉儿这么问,故意一笑:“什么怎么了,不满足吗?” 床笫之间自然说得这样暧昧的言语,珉儿也不会假正经,连连摇头求饶:“骨头都要散架了。”她明亮而湿润的眼眸里,浸满了旖旎风情,话虽如此,可看见项晔的目光里透着莫名的渴望,不免心软,便想自己咬咬牙满足他,主动又迎了上来。 但皇帝只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抚摸着柔弱的背脊,低声道:“睡吧。” 这语气,听得珉儿的心却一咯噔,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扯过寝衣将满身春光遮盖,正经地问:“到底怎么了,不能对我说吗?” 项晔望着她,烛光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泛出诱人的光泽,一年过去,大婚之夜那娇弱的在皇帝看来不至于勾起情欲的身体,已蜕变成了足以让项晔望一眼就难以自制的完美,至少在皇帝的眼里,不会再有什么女人,可以和珉儿相提并论。 她美丽,聪慧,坚强而勇敢,项晔几乎想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缺点,完美的让人感觉不真实。 但这一切的好,在别人眼里,都成了缺点,这宫里有那么多的女人,不是皇帝不再见不再宠幸,就能当她们不存在的,必然如淑妃一样,还有更多的人,渴望能争一争。 “朕想要我们的孩子。”项晔终于开口道,“朕突然很想看到我们的孩子。” 珉儿怔怔地看着皇帝,心里盘算着今天可能发生过的,能刺激到皇帝这心思的事,唯一能牵扯上的,似乎就是她推了皇帝去探望淑妃。 “该来的总会来的,也许今晚就有了呢?”珉儿定下心,没有问为什么,扯开了衣裳重新躺回项晔怀里,她不知道皇帝的心里经历了什么,似乎也不该问,这种时候,做个温柔的女人就好了,伸手在皇帝的胸脯上故意摸了摸,憨笑,“所以要悠着点,今夜不能了。” 项晔见珉儿这般,倒是放松了些,问:“若是有了,皇子和公主你想要哪一个?” 珉儿笑道:“哪一个都好,都是我和皇上的心肝宝贝。” “但你现在还不想要孩子不是吗?”项晔道,“朕知道,你还没准备要做母亲。” “缘分若到了,我自然就是母亲了。”珉儿温柔地说,“祖母无儿无女,从无养育的经验,不也把我好好养大了。” “珉儿,我们若有了皇子,便是嫡皇子,将来是要继承朕的皇位的。”项晔却道,“对我们来说,生男生女的意义完全不同。” “可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会一样地教养他们,但是孩子自己能长成什么样,是成才还是没出息,也许在娘胎里就已经注定好了。”珉儿笑道,“不过现在都是空想,将来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你不希望,我们的儿子做皇帝吗,珉儿,朕作古后,若是其他皇子成为皇帝,你的处境就……” 不等他说完,珉儿已经爬了起来,撑在皇帝的肩头问:“皇上是听见什么了,还是看见什么了,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不说身后事吗?难道要我写张纸条,贴在皇上的脑门上才能记得住吗?” 项晔虎着脸道:“你跟谁说话呢?躺下。” 珉儿却欺身而上,狠狠道:“既然这么想要儿子了,那就赶紧要了。” 项晔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一翻身把人压在床上,威胁道:“再不老实,朕就不客气了。”一面手就往她腰上摸,珉儿最怕痒了。 “好好的,是你先不高兴的,我就想逗你高兴些。”最甜的笑容,在最美的脸上,谁见了都会心软都会心动,珉儿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什么,可是她只要温柔甜美就足够了,等这个人冷静了,问题自然会去想法子解决。 项晔在她唇上啄了啄,可是却没来由地说:“要保护好自己,朕也会保护好你和我们的孩子。” 珉儿点头,手却不老实地突然刺激了皇帝,项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下子不肯再放过手里的人。动静一大,难免传到外头,外面值夜的人互相看了眼,皇上果然英勇威猛,今夜且长了。 折腾大半夜,珉儿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了,醒来时皇帝已经不在身边,他的确辛苦,大婚以来,即便在平山,也从未见他睡过一夜懒觉。 珉儿浑身酸痛,见清雅来时,不好意思地说:“又要麻烦你收拾了。” 清雅捧来干净的衣裳,笑道:“娘娘说什么呢。” 珉儿想了想,却道:“我想见太医,替我宣太医吧,我有些事要问问他。” 清雅担心珉儿的身体,珉儿却道:“既然皇上他……想要我们的孩子。” 170 我上当了 听闻是与孩子的事相关,清雅比任何时候都殷勤,珉儿穿戴整齐时,太医已经到。但珉儿只是询问了一些关于产育的事,上一次发现时已经有了身孕,在那之前该怎么准备,珉儿什么都不懂。 一说便是好半天,待太医离去,清雅才问:“娘娘这是想要孩子了?” 珉儿摇头:“我自己还不着急,不过皇上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期待,反正早些晚些的事,心里有个底也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下一次自然要提前做准备,若是在肚子里都保护不好,生下来可怎么办。” 清雅安心极了:“娘娘放心,奴婢们,还有皇上和太后,都会护着您和小皇子的。” 珉儿嗔道:“连影子都没呢,这就小皇子了?” 而这一天,恰恰是王婕妤被无名者指定到皇宫西南角竹林相见的日子,珉儿这边才用了早膳,清雅派去的眼线就传来消息,说是王婕妤往西南方向去了,不知要做什么。 珉儿起身从书柜里拿出皇宫的地图,皇城太大了,她之前就央求皇帝给了她一张图纸,只因珉儿在看兵书,还被项晔嘲笑是着了魔。但此刻在图纸上看到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珉儿还不曾往哪里走过。 “那里是赵国后宫的冷宫,传说这片竹林,是曾经失宠的妃子的眼泪灌溉而成。”比起一无所知的纪州王府,对于皇城的传说,清雅随口就能说来。 珉儿笑问:“所以这会儿咱们的妃嫔,也不会去那里是吧?” “都觉得那里不吉利。”清雅道,“至少您来之前,妃嫔们都不住那儿,皇上的妃嫔虽多,比起前朝来还是少的,宫里一大半的殿阁都还空着呢,犯不着挤到那里去。” “派人跟着就好,还是那句话,不论她做什么都不要阻拦,看着就好。”珉儿合上了地图,语气沉沉地说,“即便有人因此赔上……性命,除非是孩子。” 清雅知道,皇后对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任何感情,与淑妃曾经的亲和,也不过是彼此客气,没有感情才能分的干干净净,她常说是尊卑有别,没必要和她们做朋友做姐妹,其实一定是为了将来,能断得干干净净。 清雅不知道,若真是遇上什么事,弄出了人命,皇后还会不会如此决绝,真的不会后悔吗?而她只能照着吩咐去安排,命盯着王氏的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现。 这边厢,王氏带着香薇已经走到了西南角的竹林外,果然是如传说的一般阴森森的地方,外头艳阳高照,竹林里却黑漆漆的,香薇望而却步,不想王婕妤还真不要她跟着,吩咐道:“若是有人来问你做什么,你就说我进去选竹子,要为大皇子做笔管。” 香薇怔怔地应了,王婕妤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那支首饰盒里最尖锐的发簪,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竹林里凉风阵阵,估摸着自己走得够深了,王婕妤便停了下来,四周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什么,风声萧瑟地穿过,让她背脊上一阵阵发凉。 这一等,少说有半个时辰,可是什么人也没等来,什么动静也没有,王婕妤渐渐开始担心了,挪动步子想着是不是再往深处走,忽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猛地转身,却是香薇战战兢兢地在身后哆嗦:“主子,林昭仪在外头,要您立刻出去。” 王婕妤眉头紧蹙,不可思议地问:“和她什么相干?” 香薇害怕地应道:“说是看到咱们往这里来,一路跟过来的,叫您出去说话。” 王婕妤又朝四周看了看,半个人影也没有,她觉得就算是有人要来见她,也被林昭仪吓跑了,总不见得是林氏,那女人的德性,一定等不及就张扬得整座皇宫都知道了。 “你怎么说的?”王婕妤往外走,一面问香薇,“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香薇说是照着王氏的吩咐,而等她出来见到林昭仪,果然被阴阳怪气地问:“大皇子缺写字的笔吗,你用不用得着这么寒酸,连笔管都要自己做?眼下我和孙修容管着这些琐事,你是存心给我难堪吗?” 平日里,王婕妤若是被欺负,未开口就先掉眼泪,可怜的样子反叫人火冒三丈,但今天她的心思全在那约了她却又不现身的人身上,心思全在她儿子的身世上,根本没把林昭仪放在眼里。 一直以来,她的眼泪她的柔弱,都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戏码,她没有任何依靠和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能柔弱,弱得让人鄙视轻贱,就没有人会算计她和儿子了。 多年来的经历,证明王氏的选择是对的,可她万万没想到,郭高全那个死人,竟会被再次翻出来。 刚被送回纪州那两年,怀孕分娩时都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害怕会被人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爷的,而是野种。可一年一年的过来,沉在河底的尸体早就该化作白骨,她对这件事的警惕越来越弱时,却当头一棒,直把她打晕了。 “问你话呢?”林昭仪难得见到这样的王氏,她一脸的冷漠,见惯了她的哭泣,心里头竟有些发憷,便骂道,“你哑巴了吗,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的事?王氏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抬眸望着林昭仪,终于挤出了她本最擅长的眼泪,又回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你这个人,真是恶心死了,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别装可怜,你要是可怜,天下就没有可怜的人。一个厨房丫头做上主子,还给皇上生皇子,你的命好着呢,装什么装?” 一个长年独守空房的怨妇,在宫里没依靠,在宫外还要被家人责备没用没本事,不想还能稀里糊涂享受荣华富贵,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林昭仪突然怒了,一脚踹在王氏的肩膀上,把她踢倒了,斥骂道:“我警告你,淑妃娘娘生产之前,别惹是生非,之后淑妃娘娘重新掌权时,你有本事就闹到天上去。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若敢惹事,我就要你的命。” 香薇缩在一旁不敢替王婕妤出头,反正林氏的欺负她也见怪不怪了,王婕妤瘫坐在地上只是落泪,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走吧,我还当什么事呢,把我折腾来。”林昭仪带着人愤然离去,一时竹林外又静了。 这会儿香薇才敢上来,搀扶王婕妤,说道:“主子,咱们回吧,您在这里做什么呢,这地方阴森森的,从来也没人来。” 王婕妤慢慢擦去那伪装的泪水,转身又要往竹林里去,但突然觉得,也许约她的人已经在远处看着她了,现在想想,她的行迹能被林昭仪发现,一定就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她总不见得挖地道钻到这里来,也许约她的人,只是想试试看她是否心虚,是否真的有见不得人的事。 “我上当了!”王氏幡然醒悟,抓着香薇的胳膊,疼得她直叫唤,王婕妤的目光带着杀气,朝四周扫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那个人会隐藏在哪里,可是她接下去的人生,都要被这个人控制了。 “主子……” “我们回去吧。”王氏头也不回地走了,脑海里无数遍预演着用发髻上的簪子刺死那个人的场景,但是杀了这一个就足够了吗,万一不止一个人呢。 而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没能躲过清雅派出的眼线,被原原本本地送到了皇后的跟前。这件事,算得上是这宫里一件能比书里的故事更有趣的事了,珉儿听得很认真,更反复询问了其中的细节。 王婕妤神情的变化,让她证实了心中的疑惑,她一直就觉得王氏的柔弱很不正常,还总觉得是自己多心,如今看来,那个人心里必定有她的故事。 原本不论王氏图什么,也和珉儿不相干,偏偏她有个儿子,一个在珉儿看来,完全算得上来路不明的儿子。对于皇帝,不过是一笔荒唐耻辱的风流账,随着时间流逝,必然会被淡化。 可是对于旁人来说,若以此要挟王氏,操纵她在宫里的一切,就了不得了。 “但愿那孩子,是清清白白的,那就什么事都没了。”珉儿叹息着,“可现在看来,她已经被人掌控了,好好的没事,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她也是傻,去了,人家就该知道,她是听话的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清雅忧心忡忡:“娘娘,会是什么事?” 珉儿还不想把那句话说出口:“就算是我多心吧,你继续派人留意着。” 正如王婕妤自己觉悟的,还有珉儿猜测的,今天她的行为,完全落入了秋振宇和赵氏的全套,清白无辜的人,面对威胁时,应该寻求帮助,只有知道为什么会被威胁,被威胁了什么的人,才会独自去面对。 不用逼问不用套话,王氏自己就坦白了一切,她和那个逃兵绝对脱不了干系,而大皇子,也不是皇帝的种。 此刻赵氏正得意地看着她的丈夫:“老爷,可还满意?” 171 治国的烦恼 秋振宇摸了把胡须,颔首笑道:“便是知道你有本事,才把这件事交给你,那皇城终究还是你赵氏皇朝的宫殿,你本该比那些女人更吃得开。” 赵氏不屑地一笑:“老爷想让王婕妤做什么?” 秋振宇道:“告诉她,只要按我们的吩咐去做,可保她和大皇子的周全,甚至是将来。而她要做的事,也很简单。” 赵氏微微眯着双眼,看着她丈夫的嘴一开一合,听着那些冷酷无情的事,半晌后,她冷然问:“老爷觉得皇后会上当?您就这么轻看她? 秋振宇摇头道:“怎么能轻看,她很有能耐。” 赵氏道:“老爷,虽说我永远也不会承认那小贱种是秋家的儿女,可老爷不觉得,其实你们父女俩很像?” 秋振宇合上了双眼,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里暗恨,妻子说的一点都不错,他甚至觉得至今为止,遇见过棘手的敌人就是自己的女儿,大概是在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侥幸,认为父女关系,能给他带来些什么,于是一次次措手不及的尴尬,让他感受到耻辱。 “老爷交代的事,我立刻会去做,不过您现在坐以待毙也不成啊,皇帝大刀阔斧地开辟他的朝堂。”赵氏傲然道,“别到头来,我做到了一切该做的事,老爷您却先输了。” 秋振宇冷冷一笑:“妇人之见。” 同是这一天,皇帝收到了来自西平府的奏折,宋渊禀告了关于西平府境外,大齐与赞西、梁,三国交汇之处的贸易场发生的抢掠事件。受害的虽是梁国伤人,但最先挑起事端的,是赞西人。 原本,这仅仅是贸易场上的一个小冲突,若是旁人绝不会发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但宋渊通晓历史,熟悉历史上每一场战役的由来经过和结果,不论是对外战争,还是各国的内部纷争,往往都是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愈演愈烈。这一场冲突,在宋渊看来,就不能不重视。 而这几年来,皇帝就有一件头疼的事,大齐虽然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在三国中占了最佳的风水之地,唯独缺少食盐,从赵国开始,赞西人就依靠出售他们的青盐,从梁国和赵国获得赖以生存的粮食。 但是大齐朝廷建立后,赞西人突然提高了盐价,朝廷需要花费三倍的价格,才能得到过去等量的食盐,而在项晔和赵氏赵氏皇朝周旋的那几年里,梁国违背了三国最初的盟约,用大量的兵器换取了食盐。但当年的契约,是和赵国签订的,如今同一片土地上改朝换代,项晔也没有发难的立场,这几年一直在争取改善三国之间的贸易关系,但梁国和赞西人,却达成了默契,将枪口一致对准了大齐。 原本的项晔,只要守住纪州城,管好纪州百姓的温饱,但如今,这关乎几个国家的大事,都在他肩膀上了。 皇帝在清明阁,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到日落才散,希望能想出完全的对应之策,显然比邻的两国态度很不客气,之前羌水关一战,虽然让南蛮屈服,可不仅没有震慑他们,很可能让他们更加提防大齐,想要在项氏皇朝真正强大之前,就获得最大的利益。 走出清明阁时,项晔才感觉到腹中饥饿,而他来到上阳殿,进门就闻见饭菜的香味,温柔的人笑盈盈地盛着汤,像平常人家的妻子般说着:“皇上赶紧洗了手,来用膳吧。” 项晔会心一笑,洗手后坐下,一碗温暖鲜美的汤下肚,整个人都精神了。之后狼吞虎咽,那么健壮的身体,原比常人更需要食物,而他最烦的,也是帝王家正襟危坐,吃口饭都要传三四道手,看一眼就没胃口了。但是这里,不仅自由,还有佳人相伴,珉儿的笑容,比任何珍馐美味都更下饭。 “周怀说皇上中午就没吃东西,这会儿一定饿坏了,饿坏了不能猛吃,缓一缓,等下再吃一顿宵夜可好?”珉儿没有再给皇帝添饭,主动放下他的筷子说,“我们去水榭台喂鱼。” 酒足饭饱,又忙碌了一整天,皇帝难免生出慵懒之态,懒懒地说:“你去吧,朕去了那些鱼又要活蹦乱跳,把你的裙子都溅湿。” 珉儿拉着他,不管不顾地往水榭台走,却见那里已经摆了筝,摆了靠椅软垫,和香烟袅袅的香炉,珉儿道:“喂了鱼,皇上就歇会儿,我弹琴给您听。” 项晔却往靠椅上一坐,指了指湖水:“朕看着你就好。” 珉儿示意奉来鱼食的宫人退下,索性也在筝前坐下,十指轻盈地拂过琴弦,便有天籁之音,从太液池上悠悠扬扬。 “难得清闲,脑袋也松了,可日日这样清闲,一定又要嫌闷了,人呐……”项晔慵懒地说,“回想起来,在纪州时,朕那会儿也嫌太忙不能陪伴若瑶,可比起现在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忙,可要是像纪州那样的日子,朕就不安生了,要担心会不会有国家向着边境磨刀霍霍,会不会有叛逆者,心怀不轨。纵然天下太平,内心也不得安生。” 珉儿不语,兀自弹琴,她的心那么静,琴音里听不出半点杂念,一曲终了,皇帝的情绪也平复了些,没再继续念叨那些话,或许是说出来了,心情就好了。 这时候,珉儿才问:“边境出事了吗?” 项晔摇头:“眼下无事,不过是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而做这些事,难有成就感,反而会生出空忙一场的挫败,莫说大臣们不愿做无功的事,朕也会不耐烦的,痛痛快快地打仗多好。” 珉儿只是听着,偶尔问两句,没有出主意,也不追问皇帝到底怎么打算,她只是想给皇帝一个发泄的出口,让他明白自己愿意听任何事。自然项晔对着珉儿讲,和对其他人完全不同,过去几年里,他也曾试图和淑妃交流,可是淑妃总是一脸谨慎和紧张,听不懂也不喜欢听。事实上皇帝并不需要女人来为自己解决这些事,他只想有一个能倾诉的人,珉儿,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 不过皇帝的忧愁,还是给珉儿带来了影响,那天夜里在项晔面前波澜不惊,可是第二天皇帝去往宣政殿,她穿着寝衣站在寝殿门前,就吩咐清雅:“宣陈太医来见我。” 就连清雅也没算到,皇后突然找陈太医,会是做这样的事,她以为皇后又要研究助孕助产的事,可皇后竟然要陈太医制造一场人为的传染病,她要借此机会,将海棠宫软禁起来。 事情安排下去后,正好送来了元州的信,珉儿心情愉悦地看了祖母的家书,抬头见清雅呆呆地看着自己,笑问:“怎么了?” 清雅道:“娘娘软禁王婕妤也罢了,连同大皇子也要软禁起来吗,时间久了,外头就该怀疑您容不得大皇子,之前的非议皇上压下去了,可他们一定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针对您。” 珉儿摇头道:“和皇上一样,未雨绸缪,被动地等他们出手,不如主动引他们出手,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幕后企图控制王氏,也不知道王氏到底背负怎样的秘密,一直等下去,到出事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就晚了。王氏背后没有可以撼动朝廷的势力,唯独膝下一个皇子可以做文章,可我不会去害一个孩子,更不是要害她,我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清雅是好心:“娘娘一向雷厉风行是非分明,可外人说起来,就是独断专行颠倒是非。外头都传说,后宫的娘娘们都怕您,都不敢和您亲近。” 珉儿笑:“我不高高在上,难道还和她们打成一片?早晚……也是要分开的。” 清雅看着皇后,再一次地说服自己,要坚定。她总是会为了人情世故而摇摆,会可怜会同情,可是皇后她,从不浪费这种感情,她能放过韩美人,放过锦绣,但谁也看不到这一面,她的心善和怜悯,不是为了让人赞扬而存在的。 “来磨墨,别多想了。”珉儿淡然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是这天午后,就有数名宫女发烧病倒,太医院请求皇帝下令严禁出入,以便排查病因,一直折腾到傍晚,海棠宫和其他两座宫殿被要求所有的人不得擅自离开宫殿,大皇子也被迅速送回海棠宫,珉儿并没有把他们母子隔开。 如此到了第二天,虽然太医已经说不碍事,害怕天灾的妃嫔们也都安分守己地在各自的宫里待着,海棠宫也是唯一继续被要求禁闭的地方,除了太后担心大皇子外,谁也没惦记王婕妤和她的宫人的生死。 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妃嫔们重新开始活动起来,才发现王婕妤和大皇子还在海棠宫里不得出来,这少不得会有好奇和谣言,一两句话渐渐成了一股风,宫里宫外都知道了。 毫无疑问的,赵氏这会儿,再也无法把手伸进海棠宫,她与秋振宇都为此烦恼,但是秋振宇也断定,大皇子一直被软禁,早晚会有朝臣提出抗议。 然而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件事会如何发展,皇帝和皇后,却是云淡风轻。 172 让她自食恶果 朝廷上,与秋振宇等对立的新势力,很见不惯皇后的独断专行,认为她仗着皇帝的宠爱,企图完全掌控后宫甚至掌控皇帝,并在不久的将来生儿育女,进一步夺得立储的大权。 一个女人,将代表她的父亲,改变整个朝堂。秋振宇本该是被皇帝除之而后快之人,可皇帝却拖泥带水地,始终不动这些旧朝大患。 一两年,大臣们还会觉得皇帝是顾全大局的权衡之计,累年战争后国家需要休养生息,而那些人控制着整个国家农贸经济的运转,但时间长了,难免都失去耐性,他们冒着生死为皇帝打下的江山,却仿佛依旧在别人手里。 而他们大多是项晔七年来沿途收入麾下,半路出家起于草莽,骁勇善战却没有治国的谋略,只看眼前的利益,无法将目光着眼于未来,现下见皇帝的长子和出身卑微的王婕妤被皇后软禁,他们能想到的,就是皇后要排除异己。 看着那一道道请求皇帝干涉后宫,请求皇帝关心大皇子的奏折,皇帝叹了一声,对周怀道:“就是这么几个,居功自傲,像是连朕都要听他们的话,却不知是比秋振宇更讨厌的存在,秋振宇尚能为朕解决百姓的温饱,他们呢?一副天下太平朕随时要舍弃他们的姿态,可这天下几时太平过?朕念他们的功勋,可他们只想靠着这些功勋,世世代代传下去?” 周怀不敢议论朝政,只道:“几位大人是见大皇子久不出海棠宫,担心大皇子的安危,但若是针对皇后娘娘,还请皇上放心,奴才会仔细安排人手保护上阳殿,不让皇后娘娘受到任何伤害。” 项晔点头:“朕知道你很仔细。” 周怀又道:“就前几天发生的事来看,奴才认为,皇后娘娘并非故意针对王婕妤和大皇子,背后可能另有文章,奴才虽不知是为什么,但以娘娘的智慧和气度,绝不会没来由地容不下王婕妤,甚至是大皇子。” 皇帝何尝不明白,只是他眼里的王氏再柔弱不过了,得了泓儿后,虽不曾再与她有过几次亲近,也算是个老实安分的人,旁人嫉妒的是她有个儿子……儿子? 项晔将心一沉,当年的事,他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时衣不蔽体的女人在怀里,榻上凌乱不堪,和沈哲遭遇锦绣的光景一模一样,锦绣是秦文月作假,难不成当年王氏也? 当年戎马倥偬,项晔不愿动摇军心,急着把女人送走,立刻就投身到下一战。等回过神来,孩子出生了,再等他到了京城,四岁多的孩子站在面前,那时候即便闪过一些莫名的念头,也不得不承认接纳,而养着养着,也多少有了感情。 可是,事实未必如此,也许当年的王氏和秦文月锦绣如出一辙,也许泓儿他…… “皇上?”周怀见皇帝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谨慎地问,“皇上可是龙体不适?” 项晔挥手让他下去,皇帝把心沉了下来,继续应对朝廷上的事,继续研究三国贸易中的利益,后宫就交给珉儿吧,她那日说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只要最后看一眼就足够了。 宫里对于王婕妤母子被禁闭在海棠宫的原因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那一场病显然是虚惊一场,虽然她们不会想到连病都是皇后命陈太医认为制造的,但现在皇后只软禁海棠宫,必然有文章。 在此之前,只有林昭仪在西南竹林外见过王氏,这会儿几位妃嫔结伴来探望淑妃,提起这件事,林昭仪嫌弃地说了后,嗤笑道:“难不成她在竹林里撞见了什么,那里可是赵国的冷宫啊,连宫女太监都不爱往那里去。” 淑妃脸上淡淡的,林昭仪见状,收敛了刻薄的嘴脸,只听孙修容念叨:“这样下去,大皇子不念书了吗,一直关在海棠宫里,孩子会害怕的,已经八岁的孩子什么不懂。” 话音才落,小皇子乐呵呵地出现在门前,像是要拿什么东西给母亲看,但奶娘一见淑妃的脸色,立刻就把二殿下抱走了,众人则恭维了几句,说小皇子越发聪明伶俐。 “海棠宫的事,你们不要多嘴,皇后娘娘自然有主意。”淑妃扶着肚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显得烦闷。前几天宫里闹病,着实叫她紧张了一回,生怕沣儿被传染,又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儿,至少出嫁前总能讨得太后和皇帝欢心,退一步来说,也不能伤了自己。 “是。”众人对淑妃,依旧是恭敬有加,毕竟她即将生下皇帝的第三个孩子,莫说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就连皇后也丝毫不见动静。 淑妃徐徐扫过众人,也许将来她成为了太后,这些女人都要依赖自己而活,她们现在当然要殷勤地讨好自己,就连她们也看得清利益关系,淑妃怎们能轻易放弃儿子的前程。 “我就快要生了,宫里的事一时顾不过来,林昭仪你们既然在打理,就拿出架势来,不然皇上和太后见了也不高兴,皇后娘娘有心胸气度,才不和你们计较。”淑妃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再絮叨了片刻,就把人都打发了。 尔珍来搀扶淑妃回房,她却说要到院子里透透气,大腹便便地走到屋檐下站着,看着沣儿在远处玩耍,她叹道:“王氏出身微寒,只能被她摆布,可我又比她强多少,家里的人不来靠着我,就谢天谢地。大臣里几乎没有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好容易得了个沈哲,他们夫妻却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后,还能靠一靠,可你也知道太后的斤两,她是斗不过皇后的,若有一天她调转枪头对着我们母子……” 尔珍笑道:“娘娘担忧什么呢,咱们清清白白的,还能叫皇后娘娘捉什么把柄?奴婢觉得皇后娘娘突然针对王婕妤,未必不是翻当年的旧账,韩美人那样的事,一定刺激到了他们,皇上心里怎么会不疑呢。皇上也曾亲口对您说,当年王婕妤的事,他是没有印象的。只不过咱们不敢做的事,皇上也抹不开面子做的事,照着皇后娘娘那么狠毒地处决韩美人的魄力来看,她是敢去捅马蜂窝的。” 淑妃幽幽一叹:“皇后的行事风格,真是和皇上很像,可她难道不觉得,一直这么强势下去,物极必反。我是没她那么了不得,没她念过那么多书,可她不想想吗,我们终究是女人,这世道能给女人挪的地方太有限了。生儿育女,将他们培养成才,才是长久之道。” 这番话,固然有道理,奈何人各有志,秋老夫人很早就发现,亲眼看着生母被人凌辱虐待,不得不跟着祖母避世乡下的经历,给珉儿的骨血里刻下了悖逆于整个世俗的志气和傲气。但即便如此,淑妃有淑妃的人生,珉儿并不会轻易否定任何人的价值。 海棠宫里,被关了好几天的大皇子,已经坐不住了,每天都在宫门前探头探脑,企图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和母亲被软禁于此,倒是王婕妤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索性日日躺在床上,好像真的不舒服了。 而这几天,统一从御膳房送来的食物里,再也没有出现什么纸条,王氏虽然不明白皇后为什么关着她,但若能保得自己一时安全,保得泓儿的身世不被人发现,她宁愿在这里躲一辈子。 可她也明白,儿子是关不住的,再几天就是极限了。 皇城外,赵氏因无法再利用宫里的旧人,将消息传递进海棠宫,正着急得一筹莫展。秋振宇也曾为此忧心,但似乎他那里有什么事进展顺利,眼看着三夫人利用美色又缠上了丈夫,赵氏有些着急了,她必须尽快地再攻下一城,才能赢过丈夫。 却不知,珉儿就在等人动手,她要先弄清楚,是什么人企图在背后控制王氏。果然第二天,当赵氏再次派人想要往海棠宫传递信息时,被清雅派去的人当场拿下。 御膳房的宫女被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消息送到珉儿跟前,果然逃不出那么几个人,又是秋振宇,又是赵氏。 “看来他们,是真的横了心的。”珉儿无奈地说,“秋振宇就不想想,他若忠心耿耿,皇帝却不会真正把他怎么样,来日便是告老还乡,也是必然风风光光。可是他却贪得无厌,在赵国控制傀儡皇帝,自以为也得了天下,现在还痴心妄想,想重回当年风光。” 清雅不敢多嘴,那毕竟是皇后的生父。 珉儿恨道:“那赵氏,或许让她咽气了,这世道就清净了,我妇人之仁饶过她一命,本来她虐待我的母亲十年,即便不死,也该在大牢里聊度残生。” 清雅见皇后气大了,安抚道:“娘娘,您别动气。” 珉儿摇头:“我没有生气,只是替他们悲哀,既然赵氏那么喜欢生事,那就让她自食恶果。” 珉儿眼中透出凌厉目光:“让王婕妤知道,是谁在作弄她。” 173 地狱无门她偏要来 海棠宫里,王婕妤正耐心地安抚毛躁的儿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没有一刻坐得住,起初两天大皇子还因为不必去书房受拘束而觉得高兴,关了三四天后,就知道厉害了。 “主子,御膳房送饭菜来了。”香薇来到大皇子的屋子里,才说这话,就见王氏着急地瞪了她一眼,而后继续对身旁的儿子说,“泓儿,我们先去用膳,也许吃好这顿饭,皇后娘娘就会放我们出去了,你早上就没吃东西,该饿了。” “是皇后娘娘要把我关起来吗?” “是因为宫里有人生病,皇后娘娘要保护我们。” 项泓听得懂,可心里不乐意,扭身往床上一钻,嚷嚷着:“我要出去,我不要关在这里,我又不会生病……” 再懂事的孩子,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何况儿子都算不上是懂事的孩子,王婕妤束手无策,她若教得好,也不至于如此。自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被关几天都会烦躁的,大人都这样何况孩子。 却见香薇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拉着王氏道一旁:“主子,有要紧的事。” 王婕妤好不耐烦,正要责备她,但一听香薇说:“御膳房一个宫女要见您。”心里猛然一紧,难道这一次不是纸条,是派人传话。 “你看好泓儿,别叫他过来。”王氏丢下这句话,就匆匆而去。 海棠宫的正殿里,御膳房的人正在摆膳,原本王氏的地位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但她有个儿子,儿子就足够养活她了。 加上皇后进宫后,改善了宫内的配给制度,她这里再也不会因为要看人脸色而连取暖的炭都要不到,这些本该在儿子名下的膳食更是每天都会准时送来。原本就跟着皇帝享受荣华富贵,缺一点她也不在乎,现在的日子比从前更好过,王婕妤当真不愿碍着任何人,她只想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可是,就有人不愿放过她。 冲回来的王婕妤,见宫女们麻利地摆着饭菜,才想起来忘记问香薇是哪个要找她了,一张张生面孔看过去,谁也不惹眼,心里头正烦躁,却见一位端着碗茶过来,王氏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便听那宫女道:“娘娘,您身体还好吧?” 王氏应道:“不该称呼我娘娘。” 那宫女说道:“在奴婢眼里都是一样的,您自然是娘娘了,夫人说,要奴婢好好照顾您的,往后海棠宫的膳食,奴婢会用心伺候。” “夫、夫人……”王氏心里突突直跳,哪家的夫人,到底是谁?她壮着胆子问,“你说的是哪位夫人?” 宫女故意奇道:“宰相夫人呀,您不知道?” 王氏的记忆一下子晃到了帝后庆祝大婚一周年的那晚,宰相夫人莫名其妙地跟到了自己身后,从来没有往来的人互相打了招呼,而她走后,宰相府的少夫人们,还继续和她说话。但是隔了很久,直到中秋的时候,郭高全的名字才出现,王婕妤怎么会联系到之前的事呢,现在看来,当时赵氏就该是想接近自己,奈何大庭广众下,人多眼杂。 “夫人,如今皇后娘娘管得严,不能再递送纸条,口传才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上一次竹林里,本就该是奴婢代表夫人去见您,奈何林昭仪半路杀出来,奴婢只能退下了。”那宫女搀扶王氏到膳桌前坐下,其他人已经放下东西到门前侍立,她说的轻,又面带笑容,外头看着还当是在介绍今日的膳食。 宫女继续说道:“夫人说,郭高全的事,等将来有机会见面,自然好好和您相谈,奴婢只要传达她的意思就好。” 王婕妤已然浑身颤抖,手不自觉地抓桌沿,好像生怕自己一激动,会拔出发髻上的簪子刺死这个宫女,但这个宫女不过是个传话的,真正该死的是赵氏。而那赵氏,不是皇后的嫡母吗,她背后是宰相府,难道到头来,还是皇后要和自己过不去? 但意外的,宫女却道:“夫人痛恨皇后娘娘,夫人说,请您看着办。您给出的结果,夫人若是满意,从此大皇子与娘娘可高枕无忧,在宰相府的扶持下,大皇子前程无量。” 王婕妤眼中的目光,渐渐汇聚成了戾气,那宫女看着也是尴尬地一笑:“娘娘,您没听明白吗?” “不是皇后娘娘害我,而是秋夫人要我去害皇后娘娘?”世人眼中那么柔弱的王婕妤,竟然说出了这么残酷的话。 宫女连连点头:“夫人和皇后的过节,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在一天,夫人就不得安生,总之……您看着办,奴婢能说的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她说完朝后退开,朝王氏行礼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恍然一场噩梦,闻见饭菜的香气,才感觉到几分真实,王婕妤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好像面对着一桌子的毒药。 赵氏?竟然是宰相的夫人赵氏? 无冤无仇,甚至从没有往来的人,为什么会缠上她,他们是怎么知道郭高全的,难道他们怀疑自己的儿子,直接就去查了当年的事,发现那年有一个逃兵叫郭高全吗?那礼单就是他们捏造的,然后躲在暗处看自己的反应吗? 她太天真了,当时为什么没绷住呢,宰相和赵氏一定全看见了。 王婕妤崩溃了,手握着拳头不断地敲打桌面来发泄和克制内心的疯狂,桌上的碟子碗筷随着震动,发出好大的动静,香薇赶来,拦着王婕妤,慌张地问着:“主子您怎么了,手都出血了。” 外头自家的宫女太监探头探脑,被香薇呵斥了出去,而御膳房的人早就退下了。 香薇拿来药箱,为王婕妤处理伤口,可王氏却木愣愣地毫无反应,直到听见香薇忽然问:“主子,那个人对您说什么?”王氏才猛然回过神,顾不得受伤的疼痛,就用那只手直接捏住了香薇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不要再提了,别让泓儿听见。” 香薇吓坏了,等王婕妤好不容易放开她,忙缩到一旁去,屋子里静了好久,她想离开去外头收拾没人吃的饭菜,才挪动步子,突然听身后的人喃喃自语:“是打算让我一辈子受制于你们吗,太天真了。” 上阳殿里,清雅已经得到消息,派去海棠宫的人把话都对王氏说明白了,那个被抓的宫女当然用不得,清雅重新选了可靠的人,把皇后的话一句句教给她,不多一句不少一句,说完就走人。 至于那个被抓的宫女,放她把消息传递到宫外给赵氏,就立刻又被软禁起来,但皇后已然许诺她,事情过去后会放她一条生路。 珉儿听清雅说完,轻轻一叹:“你猜王婕妤是会冲着我来,还是直接去报复赵氏?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虽然结果都一样,可我更希望赵氏为此付出代价,王婕妤若是直接‘听话’冲着我来,抓她容易,要再从她嘴里撬出赵氏,就未必能行了。” 清雅则道:“郭高全这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周怀说查了很多地方,都没有这个逃兵后来的记录,是开国后皇上勾了一笔算作已经死了不再追查,也没给家人抚恤。” 珉儿颔首:“早晚要惊动皇上的,我要想好怎么面对她。至于王氏,若仅仅是和那逃兵有旧情,那么多年过去了,根本不值得惧怕,必定是有更大的证据留在人世,她才担心。如此看来,大皇子,就是那无法抹去的证据。” “可是要证明大皇子不是皇上的儿子,嘴巴说不管用呐,又有什么法子能证明就不是的呢?奴婢若是王婕妤,一定咬紧牙关。”清雅苦笑道,“都熬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功亏一篑?” 珉儿道:“原本是如此,王氏若一口咬定誓死捍卫她和儿子的清白,就是活生生的郭高全站在面前,也无法证明大皇子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什么滴血认亲,都是说书的骗人的。但人心就是这样,人这辈子最难过的,是自己心里的坎,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所有的事实。清雅,先等着看吧,想多了,对着人世要失望的。” 清雅称是,又道:“重阳节在即,为了给赵氏进宫的机会,这次重阳节咱们可要过得热闹些才好。” 珉儿冷然道:“是呀,虽然张罗宴会最麻烦,可我得给人家机会。地狱无门她偏要来,既然不是我死就是她亡,我当然要送她一程,我和她也算两清了。” 面对皇后的冷酷,清雅已经不会奇怪了,事实如此,若非她们提早防备,现在就是被赵氏玩弄于鼓掌,说不定皇后已经香消玉殒,大婚后赵氏第一次到上阳殿,就是张牙舞爪,那情景清雅永远都不会忘。 彼时的小皇后就毫不畏惧,如今她羽翼渐丰,更有了皇帝这座最大的靠山,怎么还会怕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海棠宫的禁闭解除了,大臣们也不得再纠缠皇帝,九月初九,皇后为孝敬太后,在宫里摆下重阳节夜宴。 174 皇后之狠 安泰殿上的宴会,一如既往的奢华热闹,太后感慨皇后孝心,又因沈哲送来已经安全到达羌水关,且云裳一切安好的消息,她心中更加快活,比起中秋节上离别的伤感,眼下太后展颜,众人自然更尽兴。 珉儿陪坐一旁,说说笑笑,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是今天一早,她就安排下了所有的事,正静静等待她们自投罗网。 宴会上,因病而被软禁,才放出来没多久的王婕妤,被众人嫌弃地避开,特别显眼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席中。 从前虽然也没有人乐意和她亲近,尚不至于如此,且她因生育皇子,可以和林昭仪孙修容她们坐在一处,但今天,林昭仪明着嫌弃,当着众人的面,在帝后驾临之前,命人把王氏的坐席摆到后面去了。 这一幕,早已到达的秋振宇和赵氏都看在眼里,无法想象这个柔弱能忍的女人,竟然能隐藏那么大的秘密,安然无事地在王府在宫里生活那么多年。 秋振宇还不知道,赵氏背着他在几天前冒险往宫里送消息,并被女儿抓个正着,此刻还当是一切都在等待观望中,暗暗赞叹王氏若换一个出身,必定也是了不起的人。 但今天一早,珉儿早已经派上次传话的宫女,再次将消息送到海棠宫,说是赵氏约她在重阳夜宴时,到安泰殿的后殿相见。 虽然王氏未必会赴约,毕竟这两个人谁都怕被人察觉,既然赵氏一开始就选择了不正面相对,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避开和王氏相见,那么珉儿就要助她们一臂之力,给她们机会好好谈谈。 至于王婕妤,既然知道了威胁她的人是宰相夫妇,今日少不得会留神看他们,这才发现他们的确时不时地注视着自己,可中秋宴上她毫无察觉,在听见那负心汉的名字之后失态了,把自己完全暴露了给秋宰相夫妇。 宴席过半,皇帝已无心于台上的歌舞,与几位大臣在一旁面色凝重地说着要紧事,甚至把秋振宇也叫了去,赵氏一个人坐在席中,与身旁其他大臣家的夫人说笑,不经意地一抬头,王婕妤竟然不见了。 她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王氏早已不见了踪影,反是大皇子还在和几位皇亲家的孩子玩在一起,并没有被带走。 坐在太后身边的珉儿,将赵氏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又转向皇帝那里,看见了正在商议国事的秋振宇。 太后见珉儿看着那一处,嗔笑道:“皇上就是一刻都不能停下国事,连带你父亲也跟着受累,若不是有了你,我这日子可没这么滋润,儿子哪里想得到做娘的。” 珉儿笑道:“这重阳节,还是皇上提醒臣妾好好给您庆贺的呢。”一面说着,朝清雅递过目光,清雅会意,很快悄然离去。 不久后,赵氏正好奇王婕妤怎么还不回来,却有宫女端了一盘菜摆在她面前,不露声色地说了句:“夫人,皇后娘娘约您到后殿相见。” 赵氏愕然,朝上首望了一眼,惊讶地看到皇后正望着她,颔首悠悠一笑,很是客气。显然是在告诉她,的确是自己邀请赵氏到后殿相会。 “她要见我做什么?”宫女退下后,赵氏僵在了原地,她无法想象这个小贱种私下要见自己做什么,一年多了,她每次进宫,都被皇后当做空气似的,从不把她放在眼。 但很快,皇后起身离席,还特意含笑看了自己一眼,这情形该是按照约定,在后殿等她。自然珉儿这边,只是向太后借口要去补妆,起身离去仅仅是做给赵氏看的。 赵氏不敢轻易赴约,可若不赴约,皇后会不会进一步再做出什么事,若是捅到了秋振宇面前,她恶人先告状胡说什么,自己又无法向丈夫解释清楚,他一定又要觉得自己给在拖他的后腿。 “夫人,娘娘已经在等候了。”正犹豫不决,方才送菜的宫女,又冷不丁地端上一壶酒,把这句话传到了赵氏的耳朵里。 赵氏看了眼正和皇帝议事的丈夫,想到家里那个对正室之位虎视眈眈的三夫人,她把心一横,去见吧,不见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见了面听那贱种说些什么,再作打算。 如是,赵氏也跟着离席,说是出去透口气,拒绝了儿媳妇和侍女们的相伴,自然她一到门外,就有人接应,一路把她往静谧的后殿带去。 按照约定,皇后早该在此等候,可黑漆漆的殿阁里,并没有见到秋珉儿的身影,赵氏心中惴惴不安,四处张望了几眼,转身想要退出去寻找送她来的宫女,赫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门前,她背着光,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和面容,赵氏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朝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是什么人?皇后娘娘呢?” “皇后娘娘?”来者奇怪了一声,而她刚才一直都在这间屋子等候,亲眼看着赵氏进门,才现出身影。“秋夫人,不是你约我来这里的吗,你说,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赵氏脑中一片空白,但她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站着的就是方才离席不见了的王婕妤。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是上了谁的当? 她狐疑地问:“王婕妤,您怎么在这里?是谁请您来的?” “不是你吗,秋夫人,是你让我来这里见你。”王氏逼近了一步,满身的戾气杀气,活脱脱换了一个人,光线虽弱,也在簪子上反射出了寒森森的光芒。 赵氏迅速在脑中理清了几件事,显然她被皇后算计了,王氏也被算计了,不论那贱种是何时发现自己和海棠宫有关联,可现在已经落在她手里。 “王婕妤,你快走,我没有约你。”赵氏上前推着王婕妤道,“再不走,皇后就要动手了。” 王婕妤却是听得糊涂,而她在这里等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出现过,唯一的人,就是赵氏了。 赵氏见王婕妤愣着不动,她可不愿自投罗网,便撇下这个人,迅速要离开。谁知被王氏拉住了衣袖,阴森森地问她:“你们怎么知道郭高全的,难道他还活着吗?” 赵氏想要挣脱开,不愿被皇后拿下,而那些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便想一句话就镇住王氏,冷冷道:“王婕妤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最明白,大皇子是姓项还是姓郭,用得着我说吗?您且记着这句话,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机会再谈。” 虽然外头什么动静也没有,可赵氏还是急于要离开,见王氏纠缠不清,便用力推开了她,不想却因此激怒了王氏。 赵氏到底有些年纪了,王婕妤自然比她更灵活,被刺激了痛处的人,早已杀人如麻的人,一把拽着她的发髻往后拖,赵氏直觉得天旋地转,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等呼叫,剧痛就钻入脖子里。 “你想一辈子威胁我吗?休想!休想!”王婕妤又快又狠地在赵氏脖子里插入锐利的簪子,更毫不犹豫地抽了出来,鲜血从赵氏的咽喉里喷涌而出,她及时地避开了,没有溅到太多的血。 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赵氏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婕妤恍然回过神,才想起赵氏提起皇后,难道门外已经守着皇后的人了?这一刻,王婕妤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变得更严重,她紧紧握着染血的簪子,抱着必死的心走出来。 可意外的,门外一路通畅,连半个鬼影都没见到,她顺利地离开了安泰殿。 安泰殿上,依旧歌舞升平,出去转了一圈,等赵氏离席后,珉儿就回来了,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谁也没想到后殿正发生了命案,而秋振宇和皇帝议罢了事回到席中,也好奇妻子去哪里了。 “母亲说出去透透气,不让我们跟着。”儿媳妇这样回答,侍女们也摇头不知道,秋振宇闷闷地喝了一杯酒,抬头便见王婕妤的坐席空着。 他心里一紧,意识到妻子可能是去见王婕妤,心中暗骂蠢妇,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想看一眼皇后,谁知珉儿一直瞪着他这道目光,父女俩目光相接,珉儿意味深长的一笑,带着十足的蔑视和挑衅。 秋振宇脸色骤变,低下头来紧紧握着酒杯,他意识到今夜不会善终,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而他不能轻易派人去找妻子,那之后的歌舞都成了折磨。 终于有不相干的宫女,在后殿发现了暴死的赵氏,尖叫声一路传过来,点上歌舞戛然而止。 太后皱眉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周怀等人已经出去查看,不久后脸色难看地回来说:“启禀皇上……秋相大人家的夫人,死了。” 殿上一片哗然,秋振宇怒目圆睁,他转身朝上首看,似是面对皇帝,其实是把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身上,珉儿冲她淡淡一笑。 秋振宇咽喉里干燥得说不出话,这个年华不足双十的女人,被他抛弃多年的女儿,为什么能有恶魔一般的气势? 175 早产 父女间的对视,皇帝尽收眼底,秋振宇现在一定很后悔,为什么会生下这个女儿,又为什么会把她嫁给自己。原本只是他们君臣之间互相利用的一颗棋子,但命中注定秋珉儿的人生绝不会受人摆布,初遇时她说的那一句不需要顺从,好在项晔记在了心里,更郑重地对待了。但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未了解过他的女儿。 侍卫们迅速包围了安泰殿,有人死去,自然就有凶手,旧年长公主的儿子的死因至今没有结果,时隔一年又发生惨案,护驾是头等大事。好在这次死的人和太后没什么关系,且不是亲眼所见,老太太不至于惊慌失措,被皇帝命人先送回长寿宫去,他自己则带着珉儿一起,带着秋振宇和其他几位大臣,往后殿来查看。 “皇上,秋夫人浑身是血死状可怖,还请皇上和娘娘三思。”侍卫们拦在门前,请皇帝与皇后不要进入满地是血的命案现场。 项晔冷冷一笑,他脚下踩过的尸骨人血还少吗,反而是看向了秋振宇:“爱卿的夫人暴毙于皇宫之中,朕必然要给你一个交代,一时半刻不得将人送还宰相府,还望你明白朕的用心。” 秋振宇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并不悲伤,与妻子早已没有情分,比起为她的暴毙而难过,他更恼怒赵氏死得莫名其妙会给他添麻烦。而皇帝这态度,显然是不许自己插手,他眼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皇帝给他一个结果。 最让他担心的是,他的妻子不是普通人,是昔日赵氏皇朝的郡主,这一身份就足够皇帝和那些与自己对立的大臣们做文章了,说不定妻子这一死,还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秋振宇唯有故作悲伤:“臣多谢皇上体恤。” 项晔见他如此做作,反是儿子和儿媳妇们在身后死死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不论如何母子之情是无辜的,皇帝便看向珉儿,用目光询问她是否要进去看一看,珉儿摇了摇头,也同样把目光转向了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们。 “你们都进去看一眼吧,也算送一送你们的母亲,待案情查明,你们再接回去办身后事。”项晔淡淡一言,命侍卫们不要让宰相府的人挪动赵氏的尸首,便带着珉儿离开了。 他们才出后殿,就听见哭声,但几乎仅仅是一瞬间,哭声就戛然而止。项晔和珉儿对视一眼,很显然,是秋振宇喝令儿子媳妇们不得哭泣。 “这是你安排的?”离开安泰殿,去往长寿宫的路上,皇帝终于开口问。 “没想到会这么惨烈,原本并不是这么计划的。”珉儿平静地回答,真诚地望着丈夫,“是不是觉得我太可怕了,皇上若是反感,一定告诉我,将来我会改。只怕什么也不说,就成了芥蒂隔阂,那就没意思了。” 项晔看着她,淡淡一笑:“你不过是做了朕想做但不能做的事,朕本就希望将赵氏皇朝的人赶尽杀绝,即便不死,也要一辈子被关押至死,偏偏她是秋振宇的妻子,朕总不能杀了宰相的妻子,再让他对自己肝脑涂地。” “是。”珉儿应。 项晔的骨子里,也有天生的帝王无情,也仿佛注定他要成为帝王,面对生死,云淡风轻地笑道:“杀得好。” “但不是我杀的,我并没打算杀赵氏。”珉儿摇头,“这件事还没完。” 项晔一叹:“朕知道,你说过会给朕一个交代,朕会耐心等你。” 清风拂过,珉儿的心软了下来,她舍不得她爱的男人受伤,可那件事的结果必然不会好。 “皇上,无论什么结果,你都不会怪我吗?” “不会怪你,朕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珉儿明白了,皇帝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那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皇帝握住了珉儿的手,在清凉的秋风里,彼此手挽着手往长寿宫去。但原本是打算探望过太后,就回上阳殿休息,不想才到长寿宫门前,就有宫人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是淑妃娘娘回安乐宫的半路上突然要生了,太医说不足月分娩,大人孩子都会有生命危险。 项晔眉头紧蹙,珉儿则很冷静:“皇上,我们一起去吧。” 安乐宫里,之间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太医和接生婆都是早早安排下的,加之淑妃是第二次分娩,宫里并没有乱作一团,只是小皇子见不得这样的躁动,又不见母亲,急得直哭。 珉儿来了,就从乳母手里接过了沣儿,小家伙娇滴滴地问:“母妃怎么了,皇后娘娘,我想见我娘。” “母妃要给你生小弟弟了,沣儿不是等了很久了吗?”珉儿温柔地安抚着他,皇帝见了便走上来,一把抱起了儿子,粗鲁地擦去他的眼泪,“哭什么,男孩子家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沣儿瘪着嘴,不敢哭也不敢顶嘴,只是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只等珉儿把他抱去,才安心地伏在珉儿的肩上。 “他那么大了,你抱不动,别把腰闪了。”皇帝叮嘱着,可他脸上却满满是焦虑和浮躁,不论如何,淑妃是他的女人,正要生下他们的孩子。 此时,太医满头虚汗地跑出来,说是因不足月,淑妃生得很艰难,若是时间太久生不下来,孩子可能会闷死在里头,淑妃现在很慌张情绪很不稳定。他一面说着,尔珍也跟了出来,跪在皇帝面前道:“皇上,娘娘想见您。”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淑妃并没有为赵氏的死而受惊,可是回来的路上,突然之间羊水就破了,虽然已经是第二次分娩,可还是把她吓坏了。孩子不足月,就怕生出来也活不久,她白白辛苦一场,可能还要被人笑话,胡思乱想的人,怎么也不能专心冷静,自然用不上力气。 皇帝没有拒绝尔珍的请求,独自进来探望淑妃,一见皇帝,淑妃便泪水涟涟,项晔没有露出烦躁,只是担心她,好生地说:“有太医在,朕就在门外等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淑妃却抓着项晔的手道:“皇上,若是臣妾有三长两短,沣儿就交给您了,求皇上一定好好教导他。” “你别胡思乱想。”项晔耐心地说,“有什么话,把孩子生下来再和朕说。” 淑妃哭道:“臣妾怕活不到明天,皇上,我们的孩子……” 但是一阵宫缩的剧痛,让淑妃差点一口气接不上,她痛苦地咬紧了牙关,而接生婆则喊着:“娘娘,您再用力些,皇上,请您先回避。” 众人请皇帝离开,他在这儿也只是添乱,走出门时,还听见淑妃在喊他,那一声声“皇上”催得人心颤,项晔愣了愣,抬眼看到珉儿正温柔地逗着小儿子,他有些恍惚。 忽然就不愿珉儿受这份罪,不想她为了一个孩子去面临生死,自然淑妃也同样辛苦,他也为淑妃担心着。 “父皇。”沣儿见了父亲出来,忙跑上来问,“母妃怎么样了,我弟弟生出来了吗?” 珉儿缓缓跟上来,也等着皇帝的回答,可皇帝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他吩咐乳母把小皇子带走,而后握起了自己的手,带着她一起走到偏殿去等候。 这里是安乐宫,安乐宫的宫女太监都看着,珉儿曾想过要把手抽开,可皇帝根本没打算放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珉儿和项晔也同样沉默了这么久,终于听见婴儿的啼哭,产房里好一阵热闹,很快就有人跑来禀告,恭喜皇帝又添一子,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珉儿也恭喜皇帝,项晔松了口气,带着她一起来看了眼新出生的婴儿。 产房里,昏昏沉沉的淑妃被尔珍唤醒,尔珍惊喜异常地对她说:“娘娘,是个小皇子,是小皇子呢。” 淑妃惊愕地睁开眼,不敢相信地问:“真的是皇子吗,不是公主吗,太医说是公主啊。” 却是此刻,皇帝抱着孩子,和珉儿一起走进来,听见淑妃这么说,他又想起了那天在屏风后淑妃说的话,现在她如愿了,有了两个儿子。 “皇上。”珉儿推了推停下脚步的皇帝,继而笑着上前说,“恭喜恭喜,太医说虽不足月,但也长齐全了,哭声嘹亮必然会健康长大。但到底小些,这几日还不能养在你身边,你心里别不自在。” 淑妃虚弱地看着皇后,这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女人,根本没经历过产育,却因为她是皇后,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无论如何,在子嗣之上,淑妃是绝不认输的,也许皇后一辈子都生不出来,谁又知道呢。 “皇上,臣妾想看看儿子。”淑妃满面渴望地望着皇帝。 “太小了。”项晔走上来,把孩子送入淑妃怀里,看着她激动得落泪,心里却没有任何动容,他总是忘不掉淑妃说的那些话,她是要争的,哪怕不是现在,将来也是要和珉儿争的。 珉儿本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可皇帝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让她觉得好不自在。淑妃产子,和她什么相干? 176 没有攻不下的城 折腾到半夜,离开安乐宫时,项晔只派人往太后宫里送喜讯,自己则带着珉儿径直回上阳殿去了。两人依旧手牵着手并肩而行,夜越深风越凉,皇帝突然停下脚步问珉儿:“冷不冷?” 珉儿摇头,反问他:“皇上得了儿子,怎么不高兴,若是怕我吃醋可就不必了。皇上知道我喜欢小孩子,虽然心里会有些不自在,可淑妃辛苦一场拼上性命,我很敬佩她。” “自作多情。”项晔嗔笑,拉着珉儿的手继续往前走,但没多久他便缓缓道,“但的确……是朕不公平,她为朕付出了青春和心血,可她分娩产子的一刻,朕竟然想着你,想着不愿让你也吃这份苦,怕你也会面临生死。因为对她的不公平,连带着对你的心意,也变得不纯粹了。” “不会有事的,皇上胡思乱想,虽说一出事就是大事,可到底是少数,人们会紧张也是对生命的重视,听大夫的话自己好好保重,生儿育女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不是吗?”珉儿说了一堆,却好像没能劝服皇帝,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只能笑道,“我若是真的有孩子了,皇上可别没事儿叹气,要喜庆一些高兴一些,不然我就告诉母后,让母后说你。” 项晔睨了她一眼:“朕是说正经话呢。” 但有些话他并不想说明白,淑妃在他心里,无论如何还是留一分颜面的,他不想对珉儿挑明淑妃的心愿,或是说野心,该是他把控好这一切,不给淑妃走歪的机会,也不让珉儿受伤害。是他坐享齐人之福,不能再让女人们承受悲剧,更怪是女人们的错,淑妃或许有不对的地方,可她没做错任何事。 皇帝把心静下来:“朕知道了,先把话说前头,若是有了咱们的孩子,但凡有什么差池,都要听朕的。” 珉儿点头:“记着了,不听皇上的,还听谁的?”她笑着说,“那皇上给我笑一个呗,一晚上都绷着脸,沣儿都不乐意亲近您了。” 项晔却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骂道:“朕是专逗你玩儿的?越来越没大没小,你倒是先笑给朕看?” 珉儿还真笑给他看了,仗着天黑来缠人,项晔被她闹得没法子,可心里却乐呵了。也因为高兴了,更感慨珉儿的气度和心智,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却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还有心思胡闹亲热,反是自己这个堂堂帝王,把些乱七八糟的事堆在心里。 但正常的人,都该是像皇帝这般心事重重才对,珉儿表现出的一切,未必不是为了哄他一笑,此刻更多的人,都在为今晚的事心神不宁。 海棠宫里,王婕妤抱着儿子拍哄他谁去,八岁大的孩子了,她却抱在怀里不肯放手,香薇悄然从门前走进来,她抬头看了眼,示意她别张嘴。之后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在床上,为他盖上被子,又守着看了好久,王氏才退了出去,冷冷地问香薇:“怎么了?” “淑妃娘娘生了,生了个小皇子,皇上和皇后娘娘亲自去守着的,眼下母子平安。”香薇说道。 “知道了,贺礼一早就准备好了,明天你送过去。”王氏心里挺高兴的,多了淑妃这件事,也许那件事会被淡化,对于杀人她丝毫不会后怕,但是她也希望别查到自己头上来。 “主子……”香薇的声音,听起来颤颤的,“还有一件事。” 王氏不耐烦道:“说话别吞吞吐吐的。” 香薇怯怯然,声音越来越小:“听说侍卫们在查今晚离开过安泰殿的人,主子,您半当中跑哪儿去了,有人已经把您的名字报上去了,明儿就该来查了。” 王氏哼笑:“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我回来休息,让你看着大殿下么?他们来查就来查,还能怎么样。” 香薇抿着嘴,满脸纠结。 “怎么?”王氏突然凑到她面前,把香薇唬了一跳,“你以为,我是跑出去杀赵氏了?我和她根本就不认识,我杀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什么?” 香薇连连摇头,的确,她家主子和宰相夫人没什么往来的,但是最近发生的事,香薇还是知道的呀。她觉得也许那个企图威胁娘娘的人,弄出什么郭高全这号人的人,可能就是宰相夫人,虽然香薇连郭高全到底是谁也不知道。 “不会有事的,我没杀人,怕什么?”王氏坦荡荡地说,“你别大惊小怪,别叫人反把你怀疑上了。” 香薇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但是她看到了主子身上的衣服,虽然说回来换下礼服很正常,可是……晚宴上穿的百花穿蝶齐胸襦裙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宰相府里,赵氏的儿子们已经为她安排好了灵堂,虽然不知几时才能把人送回来,该做的身后事,总要去办。儿媳妇们聚在灵堂哭泣着,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如今人都死了。就连三夫人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傍晚进宫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正室的威严叫她气得够呛,竟然转眼就死了,还死的那么惨。 三夫人在灵堂看了眼,吩咐自己的儿媳妇帮忙,便往秋振宇的书房来。进门前憋出几滴眼泪,进门后故意哭着:“老爷,夫人的灵堂摆好了,您去不去看一眼。” 秋振宇冷漠地看着她,冷笑道:“你真的悲伤吗?” 三夫人尴尬地说:“老爷您说什么呢?” 秋振宇道:“等她的身后事办完了,就扶你为正房夫人,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了,去把这些事办好,若办不好,我就把机会留给二房。” 三夫人眼眉挑得老高,立刻答应下,眼见丈夫一点也不悲伤,她也不必惺惺作态了,伺候好他更衣,安排了茶水,立刻就退下了。 秋振宇捏了捏鼻梁,又敲了敲额头,到底有些年纪,比不得年轻人,可他不会服输。奋斗了一生才得来首辅宰相之位,结果却被项晔这个乡下人踩在脚底下,与其窝囊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再拼搏一场,哪怕死去了也不留遗憾。 “来人,我要见信差。”秋振宇吩咐下去,之后便坐定写信,信首抬头是秦庄,这一封信将被送去纪州。 他和秦庄都曾企图搅乱宫闱,却都失败了,秦文月无功而返,秋振宇甚至还赔上了妻子的性命,偏偏最难对付的,正是他的女儿。 但这世上,没有攻不下的城,秋振宇若是连自己的女儿都斗不过,还怎么和皇帝斗,和兵权斗。其实女儿完全继承了他的秉性,任何事绝不轻易放弃,不过是彼此用在了不同的路,他早已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翌日早朝,项晔当众表达了对宰相的慰问后,便正常处理朝务,至于如何查赵氏之死,并没有给明确的交代。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与旧朝势力相对的大臣们,皇帝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们很满意。而站在秋振宇身后的人,根本不敢张扬地为宰相大人伸张正义,他们原本就是和秋振宇一样,活在新君的阴影之下。 内宫里,太后一清早就来安乐宫看她新得的小孙儿,连连称赞淑妃有本事,怜惜她有本事,一时高兴了,得意地说:“该让皇上给你好好赏赐,贵妃之位至今空着,不给你给哪个?” 虽说仅仅一字之差,眼下在宫里论资排辈有没有那个字也无所谓,可贵妃听起来也比妃要尊贵,这样的尊荣,聊胜于无。 淑妃不提有多高兴了,太后拉上珉儿说:“这件事,早些请皇帝办了才好。” 珉儿觉得太后虽然没错,可也该先问过皇帝的意思才好,项晔若是有此心意,昨晚就该提了,反正册封贵妃不是她皇后可以做主的,推给皇帝就好。 妃嫔们也前来贺喜,人多嘴杂,少不得提起昨夜的事,众人虽没见到赵氏的惨状,可一夜过去传言不少,太后听得心里毛躁,责备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些晦气做什么。” 却有人小声说:“昨晚半途离席的,只有王婕妤和皇、皇后娘娘……” 众人闻言一怔,齐刷刷地看向珉儿,谁都知道皇后和宰相夫人有着前仇旧恨,赵氏虐待了她的生母十年,这份仇,抵上性命也不算过。比起王婕妤,显然皇后杀人的动机更大。 不想太后却恼了:“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你们是大理寺的官员吗,竟然敢往皇后身上泼脏水?” 妃嫔们纷纷跪了一地,没开口的也都被连带着挨训,太后倒是在这种时候心里很明白,好好地挡在了珉儿身前为她立威:“案子会有人查,最恨以讹传讹,你们都要管好自己。总是在我面前哭,说皇上不善待你们,可你们几时见淑妃嚼舌头了,皇帝爱听你们说这些话吗?” 珉儿看了眼淑妃,淑妃尴尬地一笑,轻声道:“太后娘娘,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算了吧。” 珉儿亦道:“母后,大家也是好奇心重,案子查清了,也就好了。” 太后见她们给自己台阶下,便道:“让她们退下吧,人多都透不过气了。” 177 孩子的仇恨 妃嫔们熙熙攘攘地退下,到了门外,三五成群地离去,又有几个人是真心祝贺淑妃的,脸上都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 这边厢林昭仪拉着孙修容说:“你看太后那么殷勤,必定是怕皇后娘娘难堪,往后可有热闹瞧了,淑妃娘娘也是厉害,一生就是儿子,我们怕是没指望了,就拿她们当乐子吧。 孙修容示意她小点声,四处看了看后道:“倘若真是皇后娘娘杀了赵氏,皇后娘娘那样狠的人,怕是谁也惹不起。” 林昭仪直觉得背上一阵寒凉:“听说是用尖锐的东西直接刺破喉咙,安泰殿后殿满地的血,皇后若是亲自动手也太狠了,可昨天皇后离开的时间那么短,反是那个贱人才一去不回来呢。”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是王婕妤? 林昭仪嗤笑:“可那个女人,连蚂蚁都不敢踩。” 而这天一清早,王氏如往常般照顾儿子洗漱用早膳,天蒙蒙亮就把睡眼惺忪的人送去书房,让儿子好好读书学正道,将来即便没有大出息,也不至于被皇帝嫌弃,做个王爷什么的,一辈子安安稳稳,这是王氏的心愿。她除了不愿任何人夺走自己的儿子外,对于什么储君什么帝位,是没有任何奢望的,毕竟她很明白,儿子不是皇帝的骨血。 但是她忙了半天,也没见香薇的身影,本以为香薇不舒服今日不当值,问了底下的宫女才知道一清早就不见人影了,王婕妤才觉得不对劲,可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眼下正为了昨晚的事人人都很谨慎,她怎么好把自己推出去。 眼瞧着宫人们都去安乐宫送贺礼,王氏也不得落下,找不见香薇就只能自己去,但才要出门,香薇却回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王氏一面安心一面又起疑心,拽着香薇到了内殿里,凶狠地问,“我不是叮嘱你,叫你不要乱跑吗?” 香薇哆哆嗦嗦地说:“主子,奴婢去给殿下拿画图用的颜料,您忘了吗,殿下说今天要用的,奴婢取了后直接送去书房了。” 王氏当真忘了,一时松开了手,虽然香薇不知道的事很多,可她知道的事也不少,王氏一人之力不足以做下之前种种,必须要有个人搭把手,但若是可以,她宁愿香薇不存在。 “没事别出门,有什么事打发别人去做,这些天你就在屋子里待着。”王氏平静下来,冷冷地说,“为了你我都好,别叫人把祸水泼在你的头上。” 香薇答应了,可婕妤方才眼中的杀气,几乎吓破她的肝胆,虽然不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这样的戾气,但是这一次,却是冲着她来的。 “主子您现在要去哪儿?”香薇哆嗦着问。 “去贺喜淑妃娘娘,总是要去的,我还要在这宫里过一辈子呢。”王婕妤理了理发髻衣衫,再次叮嘱香薇不要乱跑,就带着其他人走了。而走出海棠宫的王婕妤,便又是平日里柔弱胆怯的那一个,除了香薇,就是海棠宫里其他宫女太监,也很少见到她最真实的一面。 香薇靠着墙慢慢地蹲下,殿阁里冷冷清清,门关上后,光线就昏暗了,她心里忽然一个激灵,站起来四处看了又看,她很想找找看,主子昨晚穿了去参加重阳夜宴的裙子搁哪儿了。 且说安乐宫的探望散了后,珉儿本要送太后回去,太后却说大家昨晚都没睡好,各自歇着才是。又为孩子的事安抚了珉儿几句,毕竟皇后当初那个孩子没有被慧仪踢掉,皇后也不必眼馋淑妃。 自然珉儿是不延迟地,与婆婆分开后,沿着太液池欣赏湖中秋色,不久后清雅就来告诉她,说是王婕妤也去探望淑妃了。 “海棠宫里没事吧?”珉儿问。 “瞧着一切太平,只是淑妃原本跟在身边的宫女香薇,没见在身边。”清雅一面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为什么不抓王婕妤,我们的人都亲眼看到她杀了赵氏。” 珉儿道:“一下子就冲去抓,敢情我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抓一个准?没得叫人多想是我做了什么,按部就班,少说也要两三天,再看看海棠宫里有什么动静,我也要考虑一下,之后如何安顿大皇子,又如何告诉他母亲犯了什么罪过。” 清雅却道:“娘娘会继续让大皇子养在宫中?” 珉儿摇头道:“我就是为此犹豫不决,即便皇上大度不在乎血脉的事,但那孩子长大后,若知道什么就必然是麻烦,我们何必亲手埋下祸根?” 清雅心里一颤,她在皇后冷漠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神情,可是娘娘真的会这么狠这么绝,连八岁的孩子也…… “清雅,看紧王婕妤,但与之前不同,现在不能放任她做任何事了,一旦有威胁他人的事发生,要立刻阻止她。”珉儿严肃地说,“再等两天,我就去和她做个了结。” 清雅领命,立时照着皇后说的去办,珉儿站在湖边看波光粼粼,回忆起昨夜与秋振宇的对视,那根本不是父女之间该有的气势,她和她的父亲,与仇敌一般,终有一天,这世上只能存下其中一个。 也许当年秋振宇能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即便无耻地强暴了白氏,但之后若能善待母女俩,在赵氏发狂的时候出面来维护她们,哪怕是把白氏和老夫人一起送去元州,也不至于在十八年后,给自己招来这么难缠的敌手。秋珉儿必定不是现在的秋珉儿,一定在大婚那晚就被皇帝吓傻了,从此胆小怯懦地活在皇城的阴影里。 珉儿冷冷一笑,难道她还要感激父亲,让自己成为了这样一个人吗? 赵氏死了,第一个真正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可早在多年前,还是孩子的她就企图扎小人把赵氏扎死,这强烈的想要一个人死去的仇恨,从没有淡去过。她的母亲每天都被虐待着,整整十年的仇,若是放得下,她也白白恨一场了。 “接下来,该是你了。”珉儿自言自语,眼前出现父亲的面容,但不是昨夜见到他的样子,而是十一年前她跟着祖母离开京城时,出现在别庄门外的,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也正因为如此,珉儿很明白仇恨对于孩子的影响,她可以恨秋振宇和赵氏这么深,项泓那个孩子,也会记着他母亲的死一辈子。 “去清明阁告诉周怀,皇上空闲了立刻来告知我,我想去见皇上。”珉儿转身唤过身边的宫女,吩咐道,“让周怀说清楚,是我要去,不要惊动皇上来上阳殿。” 宫女领命而去,珉儿再看了一眼太液池,便带着众人回去,换了衣裳准备了些茶点,等待去清明阁见皇帝。 安乐宫里,王婕妤送来贺礼后,便要告辞了,她和平日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淑妃当着面没动声色,等人走了,才对尔珍道:“昨晚就她和皇后离席,皇后若没动手,难道是她?可是王氏这个人,有胆子杀人?” 尔珍摇头道:“王婕妤和秋夫人哪有什么往来,就算有胆子也没道理啊?” 淑妃眉头紧蹙,身体还很虚弱,她叹了一声:“罢了,幸好一切都和我没关系,就是晦气了些,孩子的生辰竟摊上这样的事,所幸是生了儿子,若是女儿,我这心里真要膈应了。” 尔珍笑道:“娘娘福泽深厚,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淑妃淡淡一笑,问道:“昨晚皇上带着皇后一起来的,我听她们说,皇上牵着皇后的手走去偏殿的?” 尔珍没亲眼见着,不敢乱说,只能道:“皇后娘娘没什么异常,和平时一样特别喜欢二殿下,您知道的,二殿下也爱缠着皇后娘娘,反是皇上一脸严肃,像是很担心你。” 淑妃叹道:“我还是很担心那天说的话被皇上听见,好在他亲自来看我生了,不然回过头怀疑我狸猫换太子,我可就有口难辩了。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个儿子,那个庸医,差点害了我。” “娘娘别抱怨了,安心把身子养好,宫里的事还等着您呢,皇后娘娘看起来,像是不乐意管,既然她愿意把权力给您,娘娘当然要抓紧了。”尔珍扶着淑妃躺下,笑道,“赵氏的事和咱们没关系,您就安心做壁上观,看看到底会怎么发展下去。” 直至午前,皇帝才得了半刻空闲,周怀立刻派人去将皇后请来,项晔见了珉儿便道:“留下和朕用午膳吧。” 珉儿笑:“准备的茶点都用不上了。” 皇帝不客气:“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要和朕说什么?” 珉儿见他这么直接,自己也开门见山地说:“皇上心里对于大皇子的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大皇子必然是不会继承大统的,您要把他送去封地做王吗?” 项晔道:“他们都还小,朕没有想过。”眼中看着珉儿庄重的目光,他知道,现在不得不想了。如果泓儿当真不是他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留不得了。 178 留不得 可是留不得,是怎么个留不得?是不能留在宫里,还是不能留在皇室,甚至是……不能留在人世?曾经一闪而过,皇帝不及深想的念头,现在切切实实地摆在了眼前,珉儿会来问自己这句话,很显然,结果已经避无可避。 “王婕妤身上,可能还有更多的故事,这样的人即便被同情也无法被宽恕,臣妾不能留她。”珉儿已是摆出最正经地姿态,来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那么大皇子注定要失去母亲,但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有一辈子的记忆了,皇上想过吗?那个孩子会如何看待这一段遭遇,从此以后他就没有母亲了。” 殿外已经有人预备摆膳,项晔瞥见了,便道:“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珉儿没有拒绝,照着皇帝说的做,他们竟平平静静地坐下用了一餐饭,虽然彼此没再说一句话,但气氛和谐安宁,皇帝胃口也不坏,撂下筷子时,项晔才终于开口道:“若无事,便是要将他送去封地为王,虽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但十几年后必然是这个结果,泓儿他不论出身和资质,都不足以继承皇位。虽说朕作古后,这片江山国土会怎么样根本就看不见,可若传承,继承人终究是朕选的,朕不能不负责任。这一点,朕心里很明白。” 珉儿问:“即便王氏罪无可恕?” 项晔蹙眉:“珉儿,你想说什么?” 珉儿郑重地说:“王氏若因罪而死,大皇子会背负同样的罪孽长大,成人后,必然会追究母亲到底做了什么,也许某一天就挖出更大的真相,那会是什么结果,是抑郁而终,还是从此报复天下?哪怕现在给王氏死的体面,来日皇子之间有了争储的心,大臣们结党营私暗中勾结,利用皇子们来谋利,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也早晚会被挖出来,对于大皇子而言注定是打击。皇上有信心吗,可臣妾没有,臣妾不敢相信大皇子会一辈子被蒙在鼓里,更不愿为了提防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往后的日子里都多一份小心。“ 这话怎么听,项泓那孩子都是留不得了,项晔知道珉儿一贯“无情”,但她仅仅是理智,理智地想为自己解决所有麻烦,而自己,又真的心甘情愿抚养别人的孩子吗? “难道要杀了那个孩子?”项晔道。 “我就是不忍心。”珉儿的气势弱了,她怎么能狠心杀一个孩子? “那要怎么办呢,照你的话来说,这个孩子留下终究是祸患。”项晔轻轻一叹,“哪怕贬为庶民,也许将来还会被人翻出来利用,只要想着有那一天,他活着都是隐患不是吗?难道让朕像对待建光帝一样,将他一辈子圈禁起来?” 珉儿垂下了眼帘,比起判定王氏生死的决绝,她之所以会来找皇帝商议,就是在大皇子的事情上,始终拿不定主意。虽说有着隐患,但也可能不会发生,甚至不是人人都像珉儿这样,会因为童年发生的事影响一生,或许大皇子的人生会很简单,连他的心智和思想都跟着一样简单。 “我心里一团乱,没有主意。”珉儿无奈地看着皇帝,“难道像皇上当初那样,一刀斩杀了建光帝?皇上留建光帝性命,您是事先就想好的,还是当时突然做的决定?” 项晔哼笑:“是看见你父亲拦在建光帝身前时,突然想出来的主意,朕一开始就不打算杀建光帝,他还是个孩子,打算直接拿了就圈禁起来。可是看到秋振宇挡在那里,道貌岸然地忠心护主,朕就想,建光帝不杀不行,不仅要让秋振宇服,更要让天下人服。” 珉儿知道,皇帝不缺杀伐决断的魄力,眼下她却没有能说服自己的,对大皇子不杀不行的决心。以己度人,珉儿更愿意相信,仇恨是会在孩子的心里生根发芽,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可那毕竟是个孩子,才八岁的孩子。 “看样子,我们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项晔笑,“朕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能一直陪着你,你只要记得,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朕都会支持,哪怕是……” 那句话,皇帝到底没说,建光帝尚且不杀,何况是自己也抚养了几年的孩子,即便不曾用心对待,可心里一直当做骨肉来看,多多少少也是有感情的。圈禁流放怎么都成,提一个“杀”字,于心何忍。 “是,皇上不要太辛苦。”珉儿起身告辞,“知道皇上的心意,我就好办了,孩子的事不急于一两天,但王氏就不能再留了。” 项晔点头,他与王氏没什么感情,如今认定了当初并没有一夜风流,这么大的笑话,他能坦然接受已经是十足的帝王气度,之前韩美人的事,让他看开了很多,毫无疑问珉儿当时的坚持是对的。像是注定了,要有一个人来揭开这段真相。 “你也小心,她那么狠,连朕都没看出来。”项晔道,“当初朕对你说过,周觉的死查不出原因,排查下来的利害关系,矛头直指王氏,现在想来兴许真的是她,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 “皇上放心,我会看着办。”对于王氏的判决,珉儿不曾动摇过,自信地说,“皇上把这件事交给我就好。” 项晔微微含笑看着她,不知不觉的,珉儿就成为了他的臂膀,可以培养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结果,越来越觉得他和珉儿的结合,是缘分更是宿命,上天早就安排好了这样一个女子来到他身边,甚至连若瑶曾经的存在,也是为了促成这一切。 只可惜,他没有办法给珉儿完完整整的自己。 “去吧,小心些。”项晔道一声,亲自送珉儿离开清明阁。 皇帝站在宫门前凝望了片刻,忽然想到,他每一次离开上阳殿,珉儿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背影。这么说来,难道更多的时候,都是珉儿在守护自己? “皇上,大臣们都到了。”周怀在一旁道。 项晔回过神,振作精神:“宣他们进殿。” 那之后一整天,宫里有条不紊地查着赵氏暴毙的原因,妃嫔们依旧谣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皇后也始终被认为嫌疑最大,而明明当时另有一个王氏同样离开了安泰殿。但话说回来,不在殿上享宴伺候的人更多,宫里还有其他侍卫,还有无数的宫女太监,谁都有可能去杀赵氏。皇后和王婕妤,也许只是碰巧不在罢了。 不过这一切无论怎么说,对珉儿都不会有影响,她派去的人真真切切地看到王婕妤杀了赵氏,什么都不用再查了。两天为限,这两天,珉儿更想让他们母子再好好度过一段时光,不要让任何人去打扰。 是日送到海棠宫的饭菜,比往日更加丰盛,虽说皇子名下的膳食本就精致美味,可今天显然有所不同,更是投大皇子所好,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孩子高兴,宫人们也跟着欢喜,只有王婕妤觉得,这不正常。 到第二天,依旧是如此丰盛,宫人们都以为是御膳房的人要巴结大皇子,只有王婕妤连一口饭都咽不下去。 她记得很清楚,赵氏临死前提过皇后,赵氏当时说,是皇后要见她,可她来了见到的却是自己,很显然,她们之间的事里还掺杂了一个皇后,但为什么当时没有人等在外面抓她,两天过去了,为什么也始终没有人来查她? 这些饭菜又是怎么回事,皇后到底要不要放过她,难道她会因为自己替她杀了仇人,就此算了吗? 第三天,也就是珉儿给王氏母子相处的最后期限,这天一早,王婕妤没有送儿子去书房,打发了香薇几人,自己留在了宫里,人一走后,就赶回自己的寝殿翻找一件重要的东西,可是却不见了。 她藏在衣柜深处,平日里不许宫人们碰的地方,那件沾染了血污的礼服不见了。她一直想着,要找机会处理掉,哪怕是把血污清洗掉,可惜这几天总是找不到机会,今天总算把人都打发了,可是东西却消失了。 王氏的手里,死过那么多的人命,她早已不是那种会惊慌失措的人,但也因为太自信,才会在那次的宴会上,向秋振宇夫妇暴露自己。她知道也许杀一个赵氏根本不足够,可是她相信宰相的智慧,那个人不会再轻易动自己了,他应该会担心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王氏不能不为自己脱罪,她必须把证据消灭,可是证据呢? 半个时辰后,送大皇子去书房的香薇回来了,本是照例来向王氏复命,可一进门,突然被拽住了后领,殿门轰然合上,她回过神时,已经被摁在墙上了。 吓坏了的人,哆嗦着问:“主、主子……您您要做什么?” “我的衣裳呢?”王氏问道,一面抬起手,锐利的簪子反射了阳光,刺目耀眼,仿佛随时都要插入香薇的脖子,她阴森森地问,“是不是你拿走了?” 179 当年的事 “什、什么衣裳?主子您说什么?”被吓懵的香薇,完全忘记自己做过了什么,因为腿软身子要往下坠,可王婕妤竟然有力气揪着她的衣领,牢牢地拎着她的身体。 这些年来,所有人只看到王婕妤的眼泪,嫌弃她的过分柔弱,都忘了她曾经在厨房里劈柴烧水,正因为结实有力,才会被太后选了随军照顾项晔的饮食,她真正的本事被人遗忘,只记得她卑微的出身。 “重阳节我穿的礼服去哪儿了?我就锁在柜子里,那柜子的钥匙只有你和我有,是你拿了对不对,你拿去给什么人了?”王婕妤目光凶戾,手中尖锐的簪子,越来越靠近香薇的脖子,逼问着,“哪怕你背叛我,也该让我知道你去投靠了什么人。” “没有,奴婢没有。”香薇大哭,抽抽搭搭地说,“是洗掉了,主子,我把那件裙子洗掉了,上面的血迹都洗掉了。” 王氏一愣,揪着香薇衣领的手松了几分力气,香薇腿软坠下去,她也没再用力,看着柔弱的人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上,她捂着胸口哭道:“奴婢把衣服洗干净了,怕被其他人看到,衣服收在别的屋子里,和其他衣裳放在了一起,您想要的话,奴婢这就给您去拿。” “去拿来给我看。”王婕妤意识到,香薇可能是要维护她。 “是。”颤抖的人,慢吞吞地爬起来,朝门外走去。 然而看着香薇的背影王氏心里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怀疑,猛然一个激灵,箭步冲上前抓住了香薇,恶狠狠地说:“你是要去通风报信吗,你是要逃跑吗?” 香薇连连摇头,脑袋都要晃下来了,泪水涟涟地哭着:“没有没有,奴婢是去拿衣裳,我怎么会背叛您。” 尖锐的发簪几乎就要刺进香薇的咽喉,她挣扎着尖叫着,却是此刻,门外一阵动静传来,像是进来了很多很多的人,有内侍高声唱:“皇后娘娘驾到。” 王氏怔了,香薇也怔了,但她很快就从眼中浮起恨意,抓起了香薇勒着她的脖子,那发簪抵着她的脖子。 殿门豁然洞开,威仪万千的皇后出现在了门前,阳光在她的身上洒出一层金黄的光圈,她缓缓走来,看到眼前这样的景象也丝毫不惊讶,在王婕妤看来,连此刻的情景一定都是皇后算计的,她一定被香薇背叛了。 “把人放了吧,你这是做什么?”珉儿开口问,而她再要往前走,清雅等人就来拦着了,生怕王氏会对皇后不利。 “主子,奴婢没有背叛您……”香薇泣不成声,没力气站住的她,几乎是吊在王氏的身上,哀求着解释着,“奴婢真的没有背叛您,求您放过奴婢。” “你以为我拉拢了香薇吗?”珉儿看明白了,淡淡一笑,“我原以为来海棠宫时,你会冷静相待,未必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早知道你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我也不必费心了,我没有拉拢你身边任何一个人。” 王婕妤眼神飘忽,她早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珉儿轻轻一叹:“你看她到了这一刻,不是向我呼救,而是求你放开她,为什么?因为她自己觉得始终是你的人,也许从你不信任自己身边的人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有今天了。” 珉儿在一旁坐下了,这海棠宫是规规矩矩的宫殿,家具陈设都很寻常,哪里会像上阳殿似的,偌大的殿阁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而她一坐下,清雅等人就围了上来,生怕王婕妤冲过来。 可珉儿却摆手,命令道:“去把香薇姑娘带走,你们卸下王婕妤身上的利器,就都退下吧,真有什么事你们在门口待着,立刻就能冲进来,我不会有事的。” 众人听皇后这么吩咐,便往王氏身前走去,她本是拿香薇当人质的,要用簪子刺死她,可在皇后的强势之下,王氏竟然下不了手了,四五个人冲上来摁住了她的胳膊,顺利把香薇安然无恙地拉了出去。 香薇跌在地上捂脸痛哭,很快就被皇后的人带了出去,清雅带着人卸下了王婕妤身上的力气,连耳环手链都没放过,青丝也被散了下来,支撑发髻的簪子珠花都被拿走了。 “她们也太小心了。”珉儿叹一声,“不过我也没想到,可以用簪子杀人,杀了赵氏的簪子,是你手里刚才拿的那一把吗?其他的事我们慢慢说,但赵氏的命案,我的人亲眼看到你下手杀人,也就不要为自己辩驳了,我也不会听的。” 王婕妤凄凉地看着皇后,平日里她都是装出柔弱,但过去在她骨子里的,自认是个厨房丫头的卑微,并没有随着时光推移而散去,也正因此,她才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存活于这无情的皇宫里。面对皇后的威严,她知道自己没得挣扎,死期到了。前几天那些精美的御膳,不是给儿子的,而是给她的。 她吃力地走向一边,重重地坐了下来,喘着气道:“皇后娘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派侍卫来拿臣妾,娘娘是特地来羞辱我的吗?”她深深喘了口气,“我以为自己够狠毒,没想到娘娘更厉害,会借刀杀人,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明明听见赵氏提起了您。” 珉儿道:“我没想过你会杀了赵氏,之前那么安排只是想从你们彼此嘴里套出一些话,你会那么冲动,我也很惊讶。” 王婕妤摇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这几天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很不正常,我就知道自己到头了。” 珉儿道:“你明白就好,我来是想最后和你确认一件事,大皇子是不是那个叫郭高全的男人的儿子?” 王婕妤怔怔地看着珉儿,不可思议地问:“娘娘这么问什么意思,难道我说是,您就会信吗,你们不是都已经认定了,才会来威胁我利用我?” 珉儿摇头:“你的话,会影响到大皇子的将来,所以我想听你说。” 王氏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冷幽幽地问:“娘娘是什么意思?” 珉儿说道:“若单单是赵氏的死,为了我的私心,我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就算泓儿不是皇上的儿子,我也能放过你。可你手里的人命太多了,周觉也是你杀的对不对,实在想不出这宫里还能有第二个人这么狠,看你利落地杀了赵氏,答案就都有了。” “他和他娘都该死!”王婕妤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那郭高全呢,真的直是逃兵?”珉儿道,“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我已经没有必要把证据罗列在你面前,那样也会让皇上难堪。所以我不能再留下你,我不知道下一个会伤害泓儿并为此付出性命的人是谁,周觉那孩子再怎么顽劣,也罪不至死,你太狠了。” 王婕妤凄惨地苦笑:“娘娘难道不狠吗,冻死了沈将军的姨娘,毒死了韩美人,还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珉儿冷然道:“我没有逼你杀人,最初提起郭高全这号人物威胁你,让你六神无主的,也不是我。我只是来收拾你们的罪过,为皇上肃清宫闱。” 王婕妤乱哄哄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她沉默了很久,开口道:“娘娘方才说,我的话会影响泓儿一生是吗?可是我现在咬定他就是皇上的儿子,您也不会信了。” 珉儿道:“但你说的话,泓儿会信,只要你咬定他的出身,他就不会怀疑自己。不然将来的人生里,一旦有人挑拨或是欺负他,他就会动摇就会怀疑自己,往后一辈子就在这件事里反反复复自我折磨。就因为你没能说句明白话,哪怕你是骗我骗皇上,对我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对孩子……” “娘娘,您不好奇,那孩子怎么来的吗?”王婕妤打断了珉儿的话,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一刻,反而有几分释怀。 珉儿道:“我并不想知道,对皇上而言是最尴尬的事,他不追究你,我也不会追究。” 王婕妤却自言自语起来:“孩子不是皇上的,皇上当时根本没有碰过我,他喝醉了什么事都不能做,怎么会碰我。” 果然如此,可珉儿此刻,却不知是什么心境了。 “有一次给皇上送饭时,失手摔了,郭高全经过把我搀扶了起来,拿他的帕子给我扎了手上的伤口,那个时候我才多大,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跟着大部队打仗,每天都担惊受怕,皇上像天神一样,我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又知道自己长得丑又壮实,根本没资格有非分之想。”王氏的眼泪落下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好痛苦,“娘娘您相信吗,在那之前,我还是很老实的人,那时候的我,才是真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胆子那么小,太后却要我去跟着军队打仗。” 珉儿微微皱着眉头,她其实没打算,来听王氏提起这些,但这是她最后一次了,就算是之后死了,也该死得明白。 180 她到底做了什么? “你想说,就继续说下去,可我不会因为你的人生里染上了悲情,就宽恕你的罪过。整个皇宫,皇上、太后,还有妃嫔们,我要对他们所有人负责。”珉儿冷漠地看着悲伤的王婕妤,“也许你曾经无可奈何,可是从那以后你就走偏了,周觉罪不至死,你不该那么狠心。” 王氏悲伤的泪眼中,透出凶戾的气势,她摇头:“从我杀了郭高全那一天起,我再也不许任何人践踏我的人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珉儿颔首:“而我逼你走到这一步,同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氏惨然一笑,继续方才的话:“在他的引诱下,我这个自认没有姿色,不足以让男人动心的傻姑娘先把持不住了。是我的错,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男人,可我幻想的是战争结束后,能和他成亲成家,从此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可是……”她开始哭泣,像是揭开了沉痛的伤疤,而伤疤底下的伤痕从未曾愈合。 珉儿被她哭得内心颤动,她何尝没有同情心呢,可是身在皇后之位,她不能轻易怜悯和同情,丈夫的血脉不容混淆,更不能收留一个杀人如麻的女人在宫里,即便赵氏的死珉儿负有责任,可是周觉呢,珉儿也讨厌那个孩子,但怎么会轻易动杀念? 王氏兀自哭泣着,稍稍平静后继续说道:“那一次皇上打了胜仗,高兴极了才喝醉的,也是我跟着皇上几年里他唯一一次喝醉。而在那之前,因为打了胜仗我也高兴,特地做了好吃的送去给郭高全,可是我却在他的营帐外面,听见他对他的兄弟说,可以安排他们……让他们强jian我,说我虽然丑,身体却不坏,说了好些下流的话……” 珉儿的心重重地一沉,她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王氏的这番话,太令她动摇了。 王氏辛苦地喘息着,痛苦地捏着自己的衣襟:“我害怕极了,躲着他不敢见他,后来看到王爷喝醉了,我就想,只有做了王爷的女人,他们才不敢碰我,我就在王爷睡着后,上了他的床做了那些事情。娘娘,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我也没想过要让皇上养别人的孽种,可是……” 她泣不成声,在她后来的倾诉中,珉儿才知道,郭高全利用之前的事,威胁王氏,甚至在发现王氏怀孕后,威胁她将来战争结束,若王爷能夺得天下,她必然跟着富贵,到时候要保证郭高全的官位富贵。 郭高全阴魂不散地纠缠着王氏,就在她决定毅然告知皇帝自己怀了他的孩子的五天前,她在郭高全的饭菜里下了毒蘑菇,把吃了毒蘑菇神志不清的男人活活勒死,然后绑上大石头沉入了河里。 “军营里戒备森严,哪怕下毒蘑菇容易,你怎么把他运走的?”珉儿不可思议。 “伙房里没有那么严,我每天要去河边提水,把他装在水桶里,用小车推着就走了。”王氏目光定定的,翻出多年前的那一页,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胆小的厨房丫头了,而当年的她,当真结实又有力气。 “你的胆魄,若是个男儿,一定会成为皇上的猛将。”珉儿轻声一叹,“可惜命运却辜负了你,而你也辜负了自己,你不杀周觉,我也不会盯着上你,就不会发现那么多的事。但话说回来,其实人人都怀疑大皇子到底怎么来的,只是碍着皇上的颜面,不会有人去捅破这层纸。原本,你可以照着自己想要的人生活下去。” 王氏冷笑:“娘娘又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慈悲话,娘娘的人生就是对的吗,你们念书多的人,一张嘴就是道理,可是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道理有什么用?”她骄傲地抬起了头,“我不后悔,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可能活一天是一天,也许熬到泓儿长大成人,我就解脱了。可惜……” “是我的错吗?”珉儿冷然问,“因为我揭开了你的面纱,不然你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话音落,香薇从门前出现,她捧着早已经洗干净的衣裳走进来,泪水涟涟地看着王氏。她的确动摇过害怕过,想着要去投靠什么人来保住性命,不要再和王婕妤绑在一条船上,但卖主求荣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她只有一条路跟着王氏走下去。 “奴婢没有做背叛您的事,没有背叛您……”香薇把衣裳放在了地上,哭泣着,“是想洗干净后放回原处的,可是一直都没机会,又不敢对您说。” 王氏呆呆地看着香薇,这无情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跟随她,而她却又差点杀了她。 珉儿示意清雅把人带走,那一身已经洗干净了,看不见血迹的衣裳则留在了地上,上面绣着百花穿蝶的花样,虽然不得皇后的凤袍,比不得淑妃林昭仪的礼服那般华贵,也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绣出来,是皇帝给予她的富贵。 倘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赵氏那么死去,就让王氏和她的儿子继续好好活着,珉儿不会听见这么悲伤的故事,也不会在此刻矛盾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不行,她是中宫,是大齐的皇后,她肩负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责任。 “为了不让大皇子蒙羞,不让皇上蒙羞,我会给你体面的死法,至于赵氏的死,也会另有说辞。”珉儿缓缓走到门前,看了眼地上的衣衫,稳住了面上的情绪,“最后,你还有什么心愿?” “娘娘可以让我再看一眼儿子吗?”王婕妤道,“我不会对他说这些话的,娘娘,可以再让我看一眼儿子吗?” 珉儿转身看着她,她到底是心软了。 书房里,不知此刻正发生什么的大皇子,被宫人们带了回来,进门见皇后站在院子里,孩子愣住了,上前紧张地问:“皇后娘娘,母妃出事了吗,娘娘,您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儿臣回来?” “母妃她想见你,去吧。”珉儿觉得每一个字都很沉重,未来的某一天,项泓再想起今天的这一刻,想起自己对他说的话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又哭了吗?”孩子纠结地问着,“她为什么又哭了?” 珉儿摇头:“她没有哭,你去见了就知道了,去吧孩子。” 项泓躬身施了一礼,还是勉强进了门,却见桌上摆着各色点心瓜果,母亲好端端地坐在桌边,穿着美丽的衣裳,妥帖地梳着发髻,仿佛比平日里更好看些。 “娘,出什么事了,皇后娘娘为什么在外面不进来?”项泓坐了下来,奇怪地说着,“把皇后娘娘也请进来吧。” “饿了吧,吃点心,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王婕妤却淡淡地看着儿子笑,“没什么事,娘娘这是要回去了,你们碰巧遇上而已,娘娘那么忙,怎么能陪着我们吃点心。” “肯定是有事了。”项泓八岁了,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小娃娃,他再三问,“到底怎么了?” 王婕妤道:“泓儿,皇后娘娘要接你去上阳殿,从此你就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了,你高兴吗?” 孩子愣了愣,立刻摇头:“我不要去上阳殿,我是娘的儿子,我不是皇后娘娘的儿子。我不喜欢娘总是哭,可我也不要做别人的儿子。” 王婕妤一怔,旋即欣然而笑,递给儿子一块点心:“好孩子,你不肯去,就没有人会强迫你,吃点心吧。” 项泓抿了抿唇,从母亲手里接过点心,嘀咕了一句他不要离开母亲,咬了一口慢慢咽下。 门外头,海棠宫的大门敞开着,秋风一阵阵灌进来,珉儿站得久了,有些发冷。香薇蜷缩在一旁走廊下,神情痴痴的,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太绝望了,她的忠心差点让自己付出性命,换做谁也想不通吧。 “再也不许任何人践踏我的人生……”冷不丁地,珉儿想起了王氏方才说的那句话,心里一阵发紧,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她忙转身朝殿内冲了进去。 “娘娘!”清雅几人被吓了一跳,赶紧跟了上来,可是闯进门看见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 桌底下躺着母子俩,大皇子被王婕妤抱在怀里,像是已经没有了生气,而一支发簪插在了王氏的咽喉上,她用同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娘娘。”众人上前来,挡在了珉儿的身前,有人上去查看,脸色苍白地回禀珉儿,“皇后娘娘,王婕妤和大皇子,都殁了。” 珉儿身子一晃,幸而得清雅搀扶,她的手颤抖着,完全没想到,王氏竟然会…… “把海棠宫的门关起来,任何人都不得放出去,命人来为王婕妤和大皇子收殓。”珉儿努力定下心神,可是一转身,终究是没站稳,清雅死死地搀扶她,珉儿的手快把清雅的胳膊捏碎了。 “送我……去见皇上。”珉儿脑中一片空白,她到底做了什么? 181 避免同样的悲剧 然而项晔太忙了,未及珉儿走到清明阁,前去传话的宫人已来回禀,说是皇帝正与数位大臣商议国事,皇后若是非要此刻前往,不知皇上会如何安排。 珉儿知道自己眼下的状态不好,要是在清明阁遇见外臣,让他们瞧出什么端倪,往后再解释就费劲了,遂半路折回,命清雅派人看紧了海棠宫,她先回上阳殿。 清雅去安排海棠宫的事,王婕妤和大皇子同时死去,若非背后另有不得为人知的隐情,就算是皇后也未必能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在与皇帝交代之前,不能叫宫里先乱传谣言,母子俩去世的消息必须暂时封锁。 而清雅再回来时,已有人将躺在桌底下的母子俩收殓,他们告诉清雅,大皇子后脖子有伤痕,像是被猛击过,而后再捂住口鼻闷死的,清雅听得心惊胆战,无法想象一个母亲在临终前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狠的毒手。 而海棠宫里,只有香薇在哭泣着,其他宫人被赶在一处,一个个只是脸色苍白吓坏了。 “香薇,相关的话,你有没有对别人提起过?我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是这件事需要慎重对待,你放心,娘娘和我都不会为难你。”清雅将香薇带到无人处,严肃地说,“但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香薇却哭着:“嬷嬷,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清明阁里,纵然深秋风凉,珉儿还是没顾得上皇帝平日的叮嘱,正独自一人坐在水榭台,秋风乘水而来,冰凉的寒意直往身体里钻。她的眼前,挥不去方才的那一幕,究竟对这人世有多恨,才能让王氏这么狠?不,她不是狠,是对这人世绝望了。 “娘娘。”清雅回来了,在珉儿身后悄然跪坐下来,她能感觉到风很冷,可是她不敢劝,只能说,“海棠宫里的事暂时安排好了,只等皇上和您示下。” “泓儿是怎么死的?” “奴婢没问,只顾着安排看守宫人们。”清雅撒谎了,她实在说不出那样的话,反正皇后早晚会知道,也许那时候皇帝在她身旁会更好些。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珉儿也没有追问。 清雅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没敢出声,默默退下后,让人搬了暖炉来,可实在是不敢进入水榭台打扰皇后,远远地放着,也不知管不管用,便命小宫女去门前看着皇上是否来了,她在这里守着。 阳光愈来越浓,本该是一个秋日的艳阳天,可今天的太阳怎么也照不进来,水榭台连着宫殿,都冷清得瘆人,清雅站在靠近暖炉近一些的地方,还觉得凉丝丝的,莫说在风里坐着不动的皇后了。她转身去取来一见风衣,恰见皇帝从门外走来,他必然是得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 项晔拿过风衣,悄然走上水榭台,披在了珉儿的身上,她却难得的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气息,只道了声:“清雅,我不冷。”而后便道,“清雅,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我竟然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我觉得泓儿或许离开这人世,对他对皇上都是最好的结果,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轻视人命了,连一个孩子我都不放过。哪怕只是想了想,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但你只是想了想,想一想算什么罪过?”皇帝开口了,珉儿恍然转过身,才发现项晔就站在自己身后,他更俯下身来,连带着风衣直接把自己抱了起来,叹了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听朕的话?这么冷的风。” 珉儿说:“我只是想冷静一下。” 项晔颔首:“朕不是没怪你?” 他抱着珉儿回到内殿,用棉被将她冰凉的身体裹起来,而后竟单膝跪地为珉儿脱下鞋子,唬得她一哆嗦,但没能逃开皇帝的手。项晔再抬起头时,珉儿已是泪水涟涟,无助地对他说:“皇上,泓儿死了,王氏把泓儿也带走了。” 受到惊吓的人,情绪很不稳定,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在她身边,然而太久的沉默,让清雅很不安,她更希望帝后之间,能好好把这件事说清楚。左思右想后,便主动前来,说明了大皇子的死因,在她看来,这毫无疑问是王婕妤狠心,不是皇后的错,更不是皇帝的错。 此刻的珉儿已经冷静了,听清雅说这些话,也仅是一脸沉默。项晔小心地为她擦去泪痕,问:“好些了吗?” “心里没那么乱了。”珉儿点头,抓着皇帝的手,而很快就变成皇帝的手紧紧包裹着她,他的掌心永远都那么温暖。 “泓儿不是朕的孩子?”皇帝问。 珉儿点头:“皇上想知道具体的事吗?” 项晔心里一沉,毕竟要翻的是他曾经的一笔糊涂账:“你说吧。” 同样的话,珉儿向皇帝复述了一遍,项晔的眉头越来越紧,当初他身边的亲兵队伍里,竟然有这样的人,而他甚至没察觉到,以为逃走的那个人,早就被杀了。 “当时以为是逃兵,与郭高全有亲密往来的几个士兵也被连坐论罪,最后都处死了。”项晔虽然生气,但还能冷静地为珉儿分析,“不管王氏说的是不是那几个人,之后她做了朕的女人,生了朕的皇子,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当初的话往外说。韩美人的事,你让朕明白了很多现实,即便王氏的行径更恶劣,朕也坦然了。大臣们和世人们,根本不会在乎朕是否体面,他们只在乎能不能从每一件事情里得到利益。自然,朕不愿身边再发生这样的事,耻辱终究是耻辱。” 珉儿方才孤坐水榭台,何止是冷静那么简单,她目光炽热,但努力用冷静地口吻说;“皇上,有些话我能说吗,你听了一定会不高兴,可我还是想说……” 项晔颔首默认了,转身取去了一杯茶,递给珉儿:“先喝口茶,你嘴唇都干了。” 珉儿捧着温暖的茶,小饮了一口,项晔接过去要放到桌上,背对着珉儿时,就听见她说:“皇上与王氏无情,能轻易放下,但若有情呢?皇上,您想过吗,倘若当年的事之后,您关心呵护王氏母子,对他们百般爱护,现在又会是什么局面?” “朕不知道,朕也从没想过。若瑶死后,在你之前,朕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情,但欠下那些风流债是朕的错。”皇帝坦率地回答,“留在宫里的妃嫔们,朕只能许诺她们一生富贵荣华,此外的顾不过来,也不愿去费心思。” “当年……”珉儿则自顾自说,“秋振宇若是在事后善待母亲和我,做出一个男人和父亲该有的责任,我看待‘父亲’这两个字的意义,也会变得不一样。但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任由着赵氏欺负虐待我们甚至是祖母,于是留给我一生的,都是对他和整个宰相府的怨恨,恨不得是我亲自把簪子插入赵氏的咽喉,也插进他的咽喉。” 项晔一脸凝重,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会希望泓儿死去,才是对皇上对他最好的结果,因为这八年来,皇上带给泓儿的记忆,同样会给他带去阴影。”珉儿郑重地说,“他最讨厌王婕妤哭,他不知道那是她母亲伪装的用来保护自己的伎俩,他只知道因为没有父亲的爱,他的母亲才一直哭。” 项晔坐到了珉儿身旁,一言不发。 珉儿说道:“王氏死后,这样的阴影会一直跟着他,等他长大成人羽翼丰满,我如今心里有的仇恨,也会在他心里滋长膨胀,所以我才会担心他会是皇上未来的隐患。但是这一切的错的根本,在您身上。且不说泓儿是不是您的骨血,至少承认他的也是您,但是在那之后,您没有负起任何责任。” 项晔冷静地看着珉儿,从四年前他当上皇帝起,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说类似这样的话,而他的父亲去得早,最该在他人生里指点方向的人,也早早地就抛下了他。项晔的人生里,同样缺失着父亲的存在。 只是和珉儿不同,珉儿宁愿不曾有过那个人。 “皇上,沣儿和新出生的小皇子,一切都还来得及,不要让他们和泓儿一样,对您心存怨怼。”珉儿诚恳地说着,“皇上要善待淑妃,善待她的孩子,让两个兄弟健健康康地成长,对父亲只要敬佩和仰慕就好,千万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因为您而痛苦悲伤。” 项晔的目光沉了下去,珉儿却继续道:“两个孩子,皇上总能应付,淑妃一人,皇上总能善待。但是人多了,就是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不是我非要在这种时刻说这样的话,显得小家子气不大度,可是皇上,想要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还请您管好自己,不要再留下风流债了。” “朕没想到,你会说这些话。”皇帝在珉儿额头上轻轻一弹,他没有动气,甚至坦然接受,只是珉儿的话,太让他意外了,“朕啊,永远想不到你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 182 沦为鱼肉 “我也不想对你说这些话。”珉儿无奈地说,“本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却要求皇帝管住自己,别再留风流债。载入史册,我会被人世世代代笑话的。” 项晔摇头:“他们不会笑话你,只会尊敬你,若没有你,也就没有现在的朕,珉儿你做的很好。” 眼下可不是互相吹捧说情话的时候,还要去告诉太后,要向老太太解释清楚,还要给后宫给大臣们给天下一个交代。 赵氏的死,珉儿和项晔已经有决定,会认定是赵氏想要勾结旧朝宫人谋害皇后,结果因与宫人争执被错手杀死,这样的故事只要捏造出一个凶手就好,还能让秋振宇难堪。 至于王婕妤,原先只打算让她“病死”,现在母子俩一同走了,索性一并推在了赵氏身上,说是母子俩吃了赵氏先前送的点心,连皇后都险些丧命。 这样的说辞太牵强,但只要皇帝认定了,就没有人敢动摇。相反他们做出越多的解释,才会引来越多的质问,这是珉儿一贯的态度,高位者就要有高位的姿态,你的谦让与和气,在旁人眼里仅仅是好欺负有空子可钻。 王氏母子在朝中无依无靠,赵氏的立场更是尴尬,身为前朝的郡主,对秋振宇而言本就是个负担,现在连死了,都还要给他添麻烦。即便有人心中不服,也不会轻易冒尖,不敢大胆地追究皇帝的对错。只是难免会掀起一阵风波,珉儿和项晔都为此做好了打算。 不久后,项晔便走了,要去长寿宫向太后说明情况,对于老太太而言,王氏死了或许没什么,可一个大孙子没了,要是不讲清楚那孩子不是皇帝的,麻烦就大了。 皇帝走后,珉儿才换了衣裳,清雅在边上搭手,轻声将香薇告诉她的一些事,再细致地告诉皇后,初入宫时夹杂在礼服中的白衣,上百号宫女太监吃坏肚子,都是王氏的手笔,是皇后突然之间把纪州王府的旧人都送走后,王氏才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人脉关系,只能安安分分的在海棠宫里。可没想到后来接连两条人命,都由她亲手解决了。 “白衣的事,我最初就认为不是有人要害我,而是想提醒我这宫里有不好的事不好的人,希望我能出面整顿,连带着那个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如今听来果真是这个缘故,可想王氏她其实也有过挣扎,她原本是有很强的求生欲,可是……”珉儿挥不去母子俩一同死去的光景,悲伤地对清雅说,“我都做好准备,等着十几年后大皇子来恨我,现在连恨我的机会也没有了。” “往好处想,王婕妤是怕大皇子将来背负太多她的罪孽,被人欺负轻贱,活得生不如死。”清雅劝说道,“可往她极端的个性想,未必是她最后的恶意,哪怕亲手杀了儿子,也不便宜您。” 珉儿叹息:“我宁愿相信是前者,心里还能过得去些,不过现在人都没了,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后宫朝堂必定因此掀起风波,我和皇上还有很多事要应对。” 清雅道:“娘娘,香薇看起来,是个忠心又聪明的丫鬟,皇上虽说涉及此事的宫人他会处决,但奴婢想把香薇留下来。” 珉儿问道:“带来上阳殿吗?” 清雅要头:“留在海棠宫里,以备不时之需,而她自己也表示,可以在宫里干活养活自己的话,她不想离宫。” 珉儿便应了,她信清雅会安排好,而皇帝会如何处决海棠宫里相关的人,珉儿能猜到几分,但她绝不会问或是说出口,帝王要有帝王的狠,踏着白骨而来的项晔,并不缺这份气度。 长寿宫里,太后闻言时吃惊得脸色苍白,但听说大皇子是别人的孩子时,登时又对王氏厌恶至极,想想他疼爱了多年的大孙子是个孽种,比起培养出的感情,太后更后悔自己当初把王氏派去随军照顾皇帝。 “母后,事情都过去了,对外朕会另有说法,您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妃嫔们若是有来问的,把她们喝退便是。”项晔神情温和地说着,“但泓儿是无辜的,他没得选择出身,看在这些年孩子孝顺的份上,您不要太记恨王氏,何况人也走了。为了朕的体面,会给母子俩风光大葬,也请您不要介怀。” 太后叹气:“说不膈应是假的,但孩子当真可怜,到头来还被自己的亲娘结束了生命。阿弥陀佛……”太后对林嬷嬷念叨着,“今日起,我要闭关礼佛,不需任何人打扰,一定是我不够诚心,上天才给皇上磨难。” 项晔默默地听着,没有阻拦,让太后冷静一阵子,免去妃嫔们的闲言碎语,也是好事。 此刻,王婕妤和大皇子暴毙的事,在帝后的默许下,开始在宫里流传,死因是误食有毒的点心,点心来自宰相夫人之手,而宰相夫人前几天刚被杀了。 没能见到海棠宫里发生的事的人,就只能听这一个牵强的说法来想象当时的光景,自然是没有人肯信的,她们更愿意相信皇后一贯心狠手辣,如项晔和珉儿所料的,风向很快就转身,开始有人传说,是皇后逼死了王氏母子。 因赵氏是自作孽而亡,皇家没有抚恤,也不允许宰相府风光大葬,连府里的灵堂都拆了,戴罪之身的人只能被草草下葬。 王婕妤倒是得到了死后哀荣,被追封为妃,大皇子也以亲王身份下葬,由皇室宗亲主持母子的丧礼,那之后接连三日,宫里都在为此忙碌。 出殡之日,帝后亲自来相送,妃嫔们也不得不跟随,人人都偷眼看着皇后,她依旧气度雍容,看不出半点异样。 王氏母子的丧礼之后,宫内一切恢复如旧,林昭仪几位脱去素服,立刻闯来安乐宫,见淑妃怀抱着小皇子坐在床上,二皇子躺在里侧睡的正香,一双儿子都在身边。 “你们坐坐就走吧,这些日子我是没工夫和你们说闲话的,过几个月再说。”淑妃神情淡淡的,太医今天才把小皇子还给他,之前因早产需要太医们日夜观察,她不能时时刻刻见面,现在送回来了,连哺乳都要奶娘当着她的面才能安心。 林昭仪和孙修容互相看了一眼,怯然道:“王氏的事,娘娘知道了吗?” 淑妃颔首:“当然知道,宫里为她举行那么厚重的葬礼,能不知道吗?” 林昭仪紧张地说:“娘娘您不怕吗?大皇子死了,接下来……” 淑妃恶狠狠地瞪了林氏,恨道:“胡说什么,你要诅咒我的皇儿们吗?” 林昭仪忙跪下了,连连自责:“娘娘恕罪,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孙修容在一旁打圆场,她同样被王氏母子突然暴毙吓得好几夜睡不安稳,害怕地说:“淑妃娘娘,臣妾们是听人说,是皇后娘娘要肃清后宫,才拿最没用的王氏母子开刀,接下来,臣妾这些人,都会沦为鱼肉。皇后娘娘多狠,您是知道的,淑妃娘娘,难道我们坐以待毙吗?宰相夫人哪还有什么本事串通宫人谋杀皇后呢,她和皇后的仇那么深,说是皇后要杀她,臣妾们才肯信。” 林昭仪满脸忧愁地说:“娘娘,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臣妾了,您知道的……臣妾平日里那么张扬,还总是欺负人。” 淑妃瞥了她一眼:“现下你知道自己张扬,爱欺负人了?皇后倒是让你看清自己了,不……和皇后不相干,皇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很显然,淑妃说漏了嘴,她得知王氏母子暴毙的那晚,因太医不肯让她亲自照顾小皇子,淑妃一整夜没睡着,坐着月子的人,把眼泪都要流干了。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虽然孩子越多,他们前程越有保障,可相应的在他们成长的年月里,淑妃要用尽一切心血来保护他们。 可是,皇后若真的和她为敌,她很难有胜算,皇帝什么都听她的,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自己连半句话都说不上。可笑的是,皇帝还曾拉着她去长寿宫,故意恶心皇后,在她面前亲昵恩爱。现在想来,都能让淑妃难过的吃不下饭。 原本她才是大齐的功臣,如今连大皇子都没了,一双皇子都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养长大,她一个人就肩负起了项氏皇朝的香火,可就因为上阳殿有了主人,连孩子都要喊她一声母后。而往后的日子里,皇后难道真的不生了吗? “淑妃娘娘,太后不是说,要册封您为贵妃吗?”林昭仪提醒道,“现下太后闭关礼佛,待出关时,您也该出月子了,到时候臣妾几位去替您敲敲边鼓,无论如何要促成这件事。您有了尊贵的地位,才能和皇后娘娘较量不是。” 淑妃冷冷地说:“别胡说八道了,传出去像是我教唆你们的,我很敬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待我也如亲姐妹一般,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们退下吧,别吵着沣儿和小皇子。” 林昭仪和孙修容互看一眼,起身要走时,却听淑妃道:“好自为之吧,不然还能怎么样?” 183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尔珍见两位尴尬,客气地上来相送,待归来时,淑妃将小皇子放在了他哥哥的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香甜地睡着,这是她人生里全部的骄傲。 “你看这孩子,和沣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抱着他我才想起那段日子,眨眼沣儿就这么大了,那时候还总担心他长不大。”淑妃轻声说着,将两个孩子都亲了一口。 “娘娘,您也该用膳了。”尔珍说道,“要把身子养好。” 淑妃摇头道:“摆来碗筷叮叮咚咚的,该吵醒他们了,等他们醒了再吃,我和沣儿一起吃也热闹些。”她说着,静了一静,神思像是飘去了别处,抬起头看着尔珍,“皇上明天若还是不来,你便替我去清明阁问问,小皇子的名字定了没有。” “是。” “不能让他一转身,就忘了这个孩子,兜兜转转,他还是只有两个儿子。”淑妃冷然一笑,“好在两个孩子,都是我生的。” 尔珍想了想,则说:“娘娘,这几天您都不说话,海棠宫的事,您到底是怎么看待的?” 淑妃摇了摇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往后该怎么应付皇后,还是照从前一样,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怕她,为了孩子们我也要挺起腰杆。太后失去了大孙子,会更在乎小的,我不怕她会对我怎么样。” 尔珍却是问:“您也觉得,是皇后逼死了王婕妤吗?” 淑妃摇头:“皇上不糊涂,倘若皇后真的这么狠毒,他不会容她胡作非为。我难过的是,有什么天大的原因,我却不能知道,尔珍,我已经被逐出皇上身边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女人罢了。” 见淑妃眼中含泪,尔珍才意识到她这几天为什么沉默寡言,是伤透了心无话可说了,她被她爱的男人抛下了。 但淑妃立时又振作精神,欣慰地看着一双儿子:“既然老天赐福于我,我就不能辜负,我不能让表姐在天上笑话我。” 尔珍心里一沉,想起一事道:“赵氏死于非命,且不得厚葬,宰相府丢尽颜面,秋大人已经两天称病没上朝了,这件事对皇后必然有影响,前朝有大臣们上折子,认为中宫不德,才引致灾祸。” 淑妃冷笑:“她的出身,才应证了那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千里之外的纪州,秦庄到城外练兵归来,满身尘土,秦夫人与秦文月在家门口迎候,而秦庄一行却与从京城来的信差打了照面,一封加急的密函送到他手里,秦庄一言不发地就往书房去。 秦文月长眉轻挑,对身旁的秦夫人说:“嫂嫂,哥哥看起来是有大事,我去送个茶就退出来,咱们还是别打扰他了。” 秦夫人知道秦文月又想去打探发生了什么,他们兄妹一向也谈得来,她便不做声,由着她去。 秦文月捧着茶来到书房,果然见哥哥眉头紧蹙,她毫不客气地问:“京城怎么了?” 秦庄见是妹妹,冷然道:“在城外就收到了信,一回来又是一封信,你猜京城怎么了?” “我可猜不着。” “第一封信,是说秋振宇的妻子赵氏死在了皇宫里。”秦庄道。 秦文月惊讶地看着兄长,但后一封信,更让她震惊,王氏母子竟然死了,他们还没利用上王氏,王氏就死了。 “皇后干的?”秦文月难以置信,“难道又是秋珉儿?” 秦庄颔首:“虽然没有明白的证据,但多半是她,连秋振宇都坐不住了。” 184 也要死在他手里 “哥哥,我能看一眼密信吗?”秦文月走上前,饥渴地看着秦庄手里的信,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比她更狠更厉害的女人。 秦庄却冷冷一笑,摇头:“看了做什么,你已经在他们面前完全曝露了野心,若是把你再送回去,皇后一定会同样干脆地对付你,何必白白牺牲你?当时急着把你接回来,就是这个道理。” 提起在京城的那几个月,秦文月心里就更恨,她阴沉地问:“秋振宇坐不住是什么意思,他既然有本事,难道还斗不过自己的女儿。” 秦庄冷冷一笑:“我们已经有了计划,文月,你还有机会。只是眼下往冬天去了,且不宜操之过急,来年春暖花开,京城就该有喜事了。” 秦文月长眉轻挑:“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热闹的事了。” 然而随着秋寒越深,赵氏暴毙以及王婕妤母子去世带来的影响并没有消停,皇帝对赵氏皇朝的打压本就不遗余力,此番借口赵氏野心暴露,诛杀了一部分被囚禁的赵氏后人,前朝皇室子孙被处死的本就多,这一下连坐牢囚禁的也越来越少了。 秋振宇和几位心腹都意识到威胁,随着年岁的递增,建光帝很快就会长大,倘若当初项晔当真没有杀了他,但那时候他是个孩子,当他不再是孩子了呢? 其他人则是明着暗着劝说秋振宇:“没想到皇后年纪轻轻,手腕如此老道毒辣,和皇帝简直太般配。外人只当皇后厉害,是为了您谋权,却不知她是完全冲着您来,秋相大人,这样的女儿,要不得啊。” 每每如此,秋振宇都会沉默,他不愿在人前承认自己输给了女儿,何况输赢并没有下定论,一盘棋没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结果,那是他生出来的女儿,没资格也没可能胜过自己。 深宫里,清雅也时时刻刻为皇后担心着,一次一次的事件后,世人必然明白了皇后的厉害,特别是他的父亲,现在皇后“杀”了赵氏,等同是正面与秋振宇发生冲突,皇后这枚棋子,早已变成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秋振宇不会杀我,正如同皇上不会杀他。”珉儿却云淡风轻地对清雅说,“赵氏这种微不足道的角色,对他来说死一百个也不可惜,不足以刺激得他方寸大乱。但是他一定在想法子对付我,不论我为什么会成为皇后,最初总是因为他才能来到这个人世。他一定希望我哪怕死,也要死在他手里。” 清雅哭笑不得:“娘娘您这么说,奴婢就更慌了。” 珉儿摇头:“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应对,我还有皇上呢。反是这宫里,为了这点事人心惶惶,不论她们怎么疑心我看待我,我还是要做我的皇后,眼下小皇子出生,本该高高兴兴地庆祝,忽略了小皇子,淑妃心里就该难受了。” 清雅道:“听说淑妃娘娘,催皇上给小皇子起名字呢,皇上那儿迟迟没有回信。” 珉儿笑道:“夜里我来说。” 这一晚,项晔来时,珉儿就已经准备好了命理风水之类的古籍,拉着他道:“皇上赶紧把小皇子的名字定下,也算给我一个人情。” 项晔疲倦地说:“朕不是没有想,是觉得万一选不好,淑妃心里会计较。你知道她别的事不在乎,最在乎孩子的事,而这些日子朝务本就繁忙,朕还临时添出了肃清赵氏余孽的事,沈哲不在,朕少了臂膀。” 珉儿有意识地看了眼皇帝,见他随口就说出这些话,可见是真心的,对他来说沈哲终究是臂膀,而不是要丢去远方提防的人,他们兄弟之间一定有什么默契,是连她都不能知道的。珉儿不怪皇帝把自己排除在外,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位置,若是兄弟俩依旧和睦相亲,她才真正放心了。 “照我看来,不论是生僻的字,还是太普通的字,只要是皇上用心选的,有些说法的,淑妃都会很高兴,我们女人家的心思是很简单的。”珉儿笑悠悠,哄着皇帝做决定,“不选好,可没饭吃的。” 项晔瞪着她,但是看着看着就笑了:“你精神好了,朕就安心了,原以为为了赵氏和泓儿母子的事,你心里要郁结好一阵,朕都打算好了,几时带你去散散心。天又快冷了,你不是很喜欢平山吗?” 珉儿摇头:“皇上今年那么辛苦,农耕民生之外,边境诸国虎视眈眈,有时间您就在宫里歇着,长途跋涉去歇不过两天又要回来,要说散心,我宁愿看着皇上在我身边呼呼大睡两天。” 项晔舒心地笑着:“说得好听,这会子连口饭都不给朕吃。” 珉儿推他:“赶紧选好了,就有的吃了。” 皇帝却暧昧地在她手心捏了一把:“今晚朕没事了,可以多喝两杯吗?” 珉儿心里一热,眼波婉转地笑着:“多喝两杯之后呢?” 殿内气氛旖旎,两人的目光已经交织在一起,来催晚膳的清雅根本插不进来,识相地退下了。见这里一时用不上自己,便到门外去见周怀,递给他一副袖笼,是清雅亲自缝的,冬天他为皇帝打灯笼时,戴着最合适。 周怀嘿嘿笑道:“去年缝的,还好好的呢,你也不给我点别的东西。” 清雅道:“哪里有时间给你缝呢,今年将军要在那不毛之地过冬,我心里难受的很,给将军缝了一整套袖笼护膝,还有千层厚的雪靴,已经送去了。” 周怀嗔笑:“将军还缺那些东西吗,要你瞎殷勤。” 清雅得意洋洋:“太后知道了,赏了我两锭金子,可不止我一个人心疼。”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观察着里头的动静,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进不去了,他们也当然知道帝后可能会做什么,周怀轻声问:“如今将军也要做爹了,皇后娘娘怎么还不见动静呢,我听说娘娘在吃调理的药了?” 清雅道:“吃了几天就厌烦了,我也不敢多嘴,娘娘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怎么样,这么年轻怕什么,又不是没怀过。” 周怀忧心忡忡:“听说掉过的,之后都……” “呸!”清雅往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说吉利的。” 却是此刻,里头喊人了,两人赶紧进去,周怀对清雅道:“今天又有折子递上来,说皇后失德,比过去更厉害,是要求皇上废后。” 清雅眼睛瞪得老大的,这件事,只等第二天皇帝离去后,她才告诉了珉儿,珉儿只清冷地一笑:“皇上只字不提,就是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明白就好,也许皇上并不希望周怀多嘴。” “奴婢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不必对周怀说明白,他自己必然也会掂量,而我是很乐意他多嘴的。” 珉儿一笑,看得清雅心里一哆嗦,倒也不是怕皇后,她越来越崇拜这个年纪上勉强都能做自己女儿的人,皇帝是天神,娘娘就是女神,说是天仙,还显得柔弱了些,她并不仅仅长得美而已。 且说帝后之间一如既往的恩爱和睦,很快就让妃嫔们明白,王婕妤母子的死,皇帝压根儿没怀疑皇后,朝廷上不也大张旗鼓地杀了不少赵氏皇朝的人么。再者这次态度最坚定的,还有太后,林昭仪她们不过是随口提了几句,觉得母子俩死得蹊跷,就被太后好一顿训斥,说她们妖言惑众搅乱人心,一两次后,人人都闭嘴了。 而在珉儿的催促下,项晔终于为小皇子选了名字,普普通通的一个“浩”字,皇帝说希望自己的幼子能有浩然正气,没有特别的寓意,但有美好的希冀,皇帝亲自道安乐宫写给淑妃看,更为沣儿和小皇子都用和田玉刻了他们的印章,这是名字之外,让淑妃最惊喜的事。 淑妃乐滋滋地捧着皇帝送的礼物,看着纸上方正大气的名字,一时不知如何感激,竟是道:“皇上的字,比从前好看多了。”说完她才觉得自己失言了,可又不愿放下这份骄傲,她现在难道,都不能和皇帝开玩笑了吗? 项晔笑着:“做皇帝了,总该把字写好看些,朕的墨宝还要流芳百世不是?”他当然不会当着淑妃的面说,自己的字迹,是珉儿手把手纠正过来的,这样的话说给天下人听,也一定会叫人笑话,可是对他来说,却是骄傲。 项晔又道:“下月,皇后和太后会为浩儿准备满月庆典,把你的家人接来京城一起庆祝吧。” 淑妃摇头:“天冷了,来回一趟太辛苦,皇上给他们些赏赐就好。” 可项晔却说:“朕打算把你的家人,都接来京城定居,已经决定了的事,就别推辞了。” 淑妃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哪里会想到,皇帝已经开始,要慢慢地将纪州城里重要且相关的人,都从那里迁离。 十月,京城第一场雪的那天,正是小皇子满月的日子。一早,皇帝上朝去,和珉儿笑言午后在安泰殿见,今天皇帝会和淑妃穿同一色的衣裳,也是珉儿想给淑妃的礼物,她这会儿正换凤袍,清雅为她束上腰带,珉儿突然觉得不自在,拦着清雅道:“等一下,让我喘口气。” 185 有喜了 清雅忙问:“您怎么了,可是早晨吃得不舒服?”但是心里一个激灵,似曾相识的情景,就在一年前发生过,不知不觉地,竟然过去那么久了。 珉儿与她面面相觑,自己心里也有计算,算着月信最后的日子,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只要不是身体除了毛病,就该是有了。 “娘娘!”清雅异常兴奋,眼中不禁浮起了泪花,“奴婢立刻就去宣太医。” “若是真的我也高兴,可今天是小皇子满月之喜,清雅,不要让淑妃扫兴,别抢了她的风光,日子还长着呢。”珉儿吩咐道,“不是说不要张扬才好吗,这一次我们就小心些,真的有了也等上几个月再说,那会儿是正月,说了更喜庆些。” 清雅道:“总该让皇上知道的。” 珉儿笑:“那是自然。” 实则她也很激动,之后扶着清雅坐了会儿让自己平静些,才重新穿戴凤袍,此刻再缠腰带,清雅格外小心,珉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思绪万千。想象着之后也会像淑妃那样大腹便便,也会经历分娩的痛苦,想象着她若是生下皇子…… “清雅,你让陈太医悄悄地来,我心里按捺不住了。”珉儿无奈地笑着,坦率地说,“让他悄悄的来,别惊动旁人,我撑不到宴会结束,心里头压不住这股子兴奋。” 清雅欢喜极了:“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珉儿见到了陈太医,喜脉是脉搏里最明显易辨的,陈太医经过两次判断,连声恭喜皇后。珉儿和清雅心里都踏实了,珉儿嘱咐他先不要张扬,且等过了今日,她与皇帝商议后再说。 清雅送陈太医出来时,问他皇后这样曾经失去过的,是不是该特别小心,太医道是小心是必然的,可皇后年轻底子强,若上一次当真伤根本,也不可能再次有孕。 等清雅再回来时,皇后正站在镜子前,她笑着问:“娘娘是不是觉得这一身衣裳太笨重了,咱们重新选一套。” 珉儿摇头,欣然道:“穿什么都不要紧,我是盼着肚子能快些大起来,盼着那孩子踏踏实实地在我肚子里。” “娘娘终于想做母亲了吗?”清雅搀扶她坐下,把陈太医的话复述了一边,好让皇后放心。 “比起去年来,现在特别得高兴。”珉儿道,“宫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这个孩子来得刚刚好,大臣们不断地给皇上试压,他背着我一个人扛着。不是说要为了他才生儿育女,可我的确希望能有个孩子,让我和皇上的腰杆再硬一些。我会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 “一切都会顺利,娘娘放轻松些。奴婢还曾担心您伤过一次难再有,私下里和周怀担心得不得了,如今能有就是好兆头,您是福泽无穷的人,这才刚刚开始呢。”清雅说不尽的欢喜话,一面道,“今晚娘娘的酒,可喝不得了,但不喝就怕有人挑唆您不为淑妃和小皇子高兴,奴婢会派人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 珉儿道:“有你在,我很放心。” 不久后,安泰殿里摆了午宴,淑妃抱着小皇子,被众星捧月地拥簇着而来。皇帝亲自去抱了儿子来,送到太后怀里,太后喜滋滋地说着:“这孩子比沣儿小时候还要漂亮,小哥儿俩将来长大了,可了不得了。”一面就对皇帝说,“沣儿转眼也要入学了,皇上可要给选最好的启蒙师傅,沣儿资质好,一定能学得出息。” 底下的人见太后丝毫不提起大孙子,仿佛死去的大皇子不曾存在过一般,不知内情的人,都叹是帝王家无情,又怎么知道太后得知大皇子不是亲孙子后,连想都不愿再想起那母子俩。毕竟当年,是她把王氏派去军营,若没有这件事,也不会有后来的悲剧,提起来,至少她有三分错。 太后抱着小孙儿,听着皇亲国戚们的祝贺,只顾着乐呵,在林嬷嬷的提醒下,才顾忌到皇后的感情。再看今日席上,皇帝和淑妃穿着同样褐红色的礼服,哪怕分开坐着,也是成双成对的模样,而皇后一身明黄凤袍,虽是赫赫扬扬,但瞧着和皇帝就不般配了,可见皇后是故意让着淑妃的,太后心里释怀了几分。 至于珉儿,既然有心让着淑妃,即便坐在项晔身旁,也没怎么和皇帝说话,有贵妇人前来问候,她便含笑应付几句,没人的时候,就只顾着看台上的戏码。酒壶里温热的白水喝得有滋有味,心里想着陈太医的话,嘴角扬起的笑容,仅仅是为了腹中的小生命。 “珉儿。”喜宴过半时,皇帝忍不住喊她了。 珉儿这才看向项晔,目光询问皇帝要做什么,他们原是说好的,今天要让淑妃风风光光,他们连话都最好少说。 可是皇帝忍不住了,微微皱着眉头,目光里带着几分严肃,指了指珉儿身前的酒壶和酒杯:“你怎么了,大中午的就喝这么多,朕见你没停下来。” 珉儿一愣,她喝着温热的白水,当真没留神,可一想到欢喜的事,便赧然一笑:“是,臣妾不喝了。” 项晔带着嗔怪的眼神,将她扫了一眼,嘴里轻声嘀咕:“朕就说,做什么要让淑妃和朕穿一样的衣裳,你虽然大度,心里真的能快活吗?” 珉儿笑得眼眉弯弯,心里头默默念:这会子,谁还在乎两件衣裳! 项晔哪里知道她在乐什么,但见她笑眯眯的,只当是嘴馋而不是心情压抑喝闷酒,之后又偷偷看了几眼,身旁的人就是透着喜庆,旁人瞧着或许很应景,但是项晔了解珉儿,总觉得她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不过高兴的事总比坏事要好,皇帝渐渐就安心下来,且等宴席过后再问不迟。 座下淑妃,今日虽是众星捧月,更难得的能与皇帝着同一服色显示尊贵,但皇帝和皇后的眉来眼去她是看见的,而皇后手里的酒杯没空过,她也留意到了。最初和皇帝一样,是觉得皇后在喝闷酒,可是皇后的笑容那么灿烂,她在高兴什么? 宴会散去后,回宫的路上,尔珍还回味着淑妃今日的风光,可淑妃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待回到安乐宫,看着浩儿睡踏实了,她才对尔珍道:“别瞎乐呵,都过去了,下一回皇上能这样惦记我不知是几时了。你且看今日是午宴,宫里的喜事极少是摆午宴的,必定是皇上不想夜宴之后,不得不跟我回这里来,也一定是为了皇后的心情。今天这光景瞧着,我反而觉得自己是被施舍的那一个。” 她说着冷冷一笑:“她是妻,我是妾,本就注定是要被施舍的。” 尔珍劝道:“娘娘别胡思乱想,今天您的风光,两位殿下的风光,王公大臣们都看在眼里的,特别是皇上的几位重臣,都看不惯皇后独断专行,一直以来都很支持您。” “那是他们怕皇后和宰相勾结,可皇后和宰相怎么回事,你也是知道的。”淑妃捂着心口,像是觉得胸闷,“你们都被小皇子高兴得忘了另一件事,我到如今还是妃位,那贵妃之位,皇上到底是不舍得给,太后那儿必定碰了钉子了,索性当没这回事,提也不提。皇后若真是大度,怎么不把贵妃之位给我,是怕我的儿子子凭母贵,还是怕我威胁她的地位?” 尔珍才想起这茬来,从前总是太后念叨,现下太后都不提了,必定是皇上那儿始终不肯松口。过去不管是为了什么,现在一定有皇后的缘故在里头。越发心疼淑妃,含辛茹苦地生养皇子操持六宫之事,却永远抵不上皇后本身让皇帝着迷喜欢,到底是帝王薄情,还是男人寡义。 淑妃长叹,面上是散不去的忧伤:“只怕在皇后有身孕之前,皇上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然而此刻,珉儿正喜滋滋地等待着项晔来上阳殿,方才分开时,皇帝就叮嘱她回去后别乱跑,他空了便要来的。知道皇帝一定是好奇自己为什么喝那么多酒,珉儿便故意让清雅再准备了酒壶灌上热水,慢悠悠地“品酒”赏雪景。 只是皇帝那么忙,一头扎进清明阁,就难有出来的时候,待得初雪将皇宫染成白茫茫一片,他才终于撂下手里的事,此刻已是华灯初上,皇帝踏雪而来,周怀在一旁说:“往年初雪都攒不起来,今年第一场雪就这么壮观,皇上,瑞雪兆丰年呐。” 项晔且笑:“你总是能找些吉祥的话来说。”他瞧见周怀的袖笼,嗔道,“又是清雅给你绣的,年年都有新花式。” 周怀笑着:“今年奴才可只得了边角料,清雅给沈将军做的,才叫漂亮。” 提起沈哲来,项晔微微皱眉,问道:“云裳的孩子,该是几时生?” 周怀算着日子告诉他,项晔便吩咐到时候要提前提醒他,不论如是那是沈哲第一个孩子,他一定要重视的。 到得上阳殿,却见一片安宁,清雅迎上来说:“皇上,娘娘睡下了。” “这么早?”皇帝大步走进门来,见桌上搁着酒壶酒杯,他责备清雅,“怎么又让她喝酒?” 186 云裳的乐趣 换做平日里,清雅必然要战战兢兢,但此刻却努力憋着笑低着头,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就露出欢喜。这样好的事,必然要皇后亲口说才有意义。 项晔不知缘故,见她如此,不由得担心珉儿,眉头愈发紧,责备着:“往后她要吃酒,你们先问过朕。”一面就往里走,珉儿已经歪在榻上睡得香甜,自然不是醉的,而是太过兴奋等了皇帝白天,累了。 “珉儿?”项晔伸手摸了摸珉儿的额头,没有任何异常,而凑近了,也仅仅有她身上的淡香,并没有闻见什么酒味。皇帝愣了愣,转身要去桌边看看酒壶是怎么回事,衣袖被人扯住了一角,珉儿醒了。 “有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朕,自己闷着朕怎么知道你想什么,说过多少遍了,现在反而学会借酒消愁了?你说你……” 项晔絮叨着,可是床上的人却露出幸福甜美的笑容,他记起中午宴席上的人,她坐在边上也是满身透着喜气,她是有高兴的事,哪怕喝酒也是为了庆贺。 “有高兴的事?”项晔先松了口气,坐下来,轻轻拂开珉儿鬓边的碎发,白皙的肌肤又嫩又滑,每每摸在手里,就放不下了。 珉儿见皇帝的喉结缓缓滚动着,眼眸里也露出几分爱慕气息,娇然一笑,打开他的手:“往后的日子,皇上可不能动手动脚了。” 项晔不明白,可他到底也做了几回爹了,剑眉稍稍一震,惊喜万分地问:“珉儿,我们有孩子了?” 珉儿缓缓地一点头,面上飘起美丽的红晕,不等她开口,已经被皇帝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能闻见皇帝身上,清明阁里常熏的檀香气息,软乎乎地说:“皇上如此废寝忘食矜矜业业,才换得天下太平国运昌盛,孩子自然也是这么来的,没有皇上的辛苦,我一个人可没法子的。” 项晔嗔笑:“不正经的话如今也随口说得了,是啊,要不是朕勤奋,你一个人怎么办?” 怀里的人笑得发颤,项晔知道,她高兴极了,比起上一次怀孕两个人都觉得太突然没准备,这一次,他们彼此都满怀期待。 虽然珉儿不愿承认,可现实还是逼得她必须有一个孩子来圆满自己皇后的身份,纵然她满身傲骨,也敌不过世俗言论,而她向往的六宫无妃,没有孩子又如何实现。 “好好养着身体,从今天起,朕每一天都会为你担心着,不要吓唬朕。”项晔温柔地说,“朕也会好好对待后宫,不让她们来给你添堵。” “那大可不必,难道不能和我亲近,要去找别人了吗?”珉儿说得这么直接,怕是整个大齐皇朝,只有她一人敢这么说。 偏偏皇帝吃这一套,不恼反笑:“你觉得朕敢吗?” 逗乐了珉儿道:“好像我是母老虎似的,委屈皇上了。” 项晔在她面上亲了两口:“朕高兴极了,珉儿,朕真的高兴极了。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朕,千万不能让自己受伤,万一有什么事……” 珉儿忙堵住了他的嘴:“皇上说点吉祥的,瞎想什么。我们该商量几时告诉母后,我也想学淑妃那样,头几个月好好瞒着,又怕瞒着母后,母后回头不高兴。” 项晔只是乐:“你说怎么办都好,朕什么都依你。” 上阳殿的喜气,沿着太液池散发出来,隔天皇帝就亲自到长寿宫向母亲报喜,太后高兴得立刻就要去探望珉儿,被劝希望头几个月能一起保密,太后念珉儿旧年才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敢不重视,只是难掩高兴之情,特别想见儿媳妇。 珉儿则是不敢不小心,虽然身体状况比第一次还好些,到底在上阳殿谨慎地休息了几天,等她再到长寿宫时,成了太后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的宝贝,越发认定儿媳妇是有福之人。 反是珉儿离去后,林嬷嬷向太后提起来:“原先淑妃娘娘只一个皇子,皇后即便得了嫡皇子,大是大非上,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可如今淑妃娘娘膝下一双皇子,倘或娘娘再得了嫡皇子,换做奴婢来想,也是不甘心的。” 太后念着阿弥陀佛,轻轻叹:“你以为养个孩子容易呀,能不能健全长大,也要看老天给不给福气的,他们都才丁点儿大,想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晔儿心里明镜似的,倘若皇后和淑妃为此斗得你死我活,他会袖手旁观吗?这种事,不提起来就好,大家都憋着才是。” 林嬷嬷见太后难得这么智慧,心里也高兴,便转了话题说:“盼着明年将军能带着夫人回来,太后一手抱一个,那光景想想都叫人欢喜。” 太后果然痴痴地幻想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可是一想到儿子把侄儿丢在那么远的地方,又拉下脸说:“他们兄弟俩有事都不和我说了,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明年若是不回来,看我怎么和他们纠缠,好歹给我把孙子送回来。” 这边厢,珉儿回来后,就给祖母和云裳写信,虽然为了谨慎该藏几个月再张扬,可她还是想给最亲近也最在乎自己的人分享喜悦。要说云裳走后,珉儿的日子当真孤单起来,最早没朋友的时候也就那样了,可有过了云裳的陪伴,她突然离开,皇帝忙于政务的时候,珉儿看罢了书,就剩下和清雅大眼瞪小眼,上阳殿冷冷清清的。 珉儿将信交给清雅,心情极好地说:“但是有了孩子后,一定就热闹了,但愿天下太平,云裳和沈哲能早些回来。” 清雅麻利地将信送了出去,周怀会安排皇帝的信差分别送往羌水关和元州,而距离京城近一些的元州,秋老夫人比云裳早好多天就收到了信。 前阵子,赵氏死的消息,母女俩不是通过珉儿知道,而是通过信差知道,且等老夫人来信询问,珉儿才略做了解释。但言语之间淡淡的,孙女的意思就很明白,与她们无关也无须打探,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她们的人生里。 但是那次,老夫人看到白氏笑了,一向怯懦胆小的人,在听闻赵氏暴毙的时候笑了。老夫人释怀地给珉儿写信说:总算不用怀疑当初你娘把你生下来时,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珉儿看信时,笑着对清雅说:“我自己也很奇怪,我娘这么柔弱的人,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个性,哪怕是小时候被吓着了,母女俩差得也太多了。总算母亲心里有恨的,只是没有亲自报仇的胆魄。” 而此刻,老夫人再见珉儿有身孕,立时就起身对白氏道:“准备香烛,我们去寺里烧香。” 隔了好多天后,珉儿的书信才送到羌水关,信件一贯是先由沈哲收了,才送到云裳手里,今天亦不例外。 羌水关已经有了像样的府邸,地方虽贫瘠,但沈哲这个一方长官,自然还是有丰足的生活,云裳在这里有人伺候,出行车马代步,一切都安好。 只因有了孩子,身体时不时犯懒,虽不呕吐也不难受,让沈哲省心不少,可她每天都能睡很久很久,常常沈哲出门去视察工地时云裳睡着,夜里归来时,她还睡着。 “云裳?”此刻,便见妻子抱着绣了一半的护膝又睡着了,沈哲伸手戳了戳她日渐丰盈的面颊,酣甜的人才缓缓醒来,慵懒地看着他,已然老夫老妻似的,随意地说,“回来了?吃饭了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哲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信:“皇后给你的信。” 云裳登时来了精神,她在羌水关什么都好,但有和珉儿一样的烦恼,没朋友了。 这会儿云裳的身体还很灵活,翻身起来抢了信,就到油灯下看,不禁发出欢喜的声音,扭头见沈哲看着自己,却又故意一哼:“做什么,你又在好奇皇后了是吗,想着人家有没有提起你惦记你?” 沈哲瞪她一眼,不予理会,却见云裳缠上来:“你都会瞪我了?” 沈哲不客气地说:“你再胡闹,我就走了。” “你……”云裳捧着他辛苦一天已布满胡渣的下巴,气道,“你对街上卖包子的老太太,都比我温柔。” 沈哲哭笑不得:“谁叫你天天胡闹,我都说得烦了,不乐意理你了。” 云裳可怜兮兮地说:“我怀着你的孩子呢,我可是你们沈家的功臣,你现在就这样对我,孩子生出来了,是不是要一脚把我蹬开了?” 来了羌水关后,撒娇成了云裳生活里唯一的乐子,沈哲明知道她是胡闹的,当然不会生气,此刻亦是拍拍她的脑袋:“你怀孕后,是不是怀傻了?” 云裳哼道:“那我倒要看看,皇后会不会也跟着傻了。” 沈哲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问道:“皇后有身孕了。” 云裳不屑地瞟他一眼:“高兴了是吧,你高兴什么,那是你哥哥的孩子。” “胡闹……” “嘿嘿,我也高兴呢。”云裳满脸喜气,“我们准备些什么,送去京城吧。” 但沈哲拒绝了,摇头道:“我和皇上,不能再亲密了。” 187 家宴 这句话一出,云裳的兴奋劲儿消失了,神情也正经起来,不敢再缠着沈哲。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和沈哲之间究竟怎么样了,丈夫只是每次都对她说:“现下我也解释不清楚,总有一天,不必解释你也会明白的。” 她把信收起来,轻声说:“要是连我和娘娘通信也不方便的话,你照实说,我不会难过的,总是你们大事要紧。” 沈哲道:“你和娘娘只管通信,有一天不合适了,娘娘自然就不给你写信了。” 云裳点头,放了信便来脱沈哲的外套,两人离得好近,一切举动都那么亲密自然,沈哲顺手抱住了云裳,反被她挣扎:“刚才还说要走呢,现在又抱人家。” 沈哲哦了一声,便转身要离开,云裳忙不迭地跟上来:“你抱我,抱我……” 夫妻俩的笑声传出来,府里的人都驻足听了听,他们之中有从京城跟来的,也有当地的,当地的自然不知道沈将军和夫人刚开始那会儿的水火不容,总是念叨着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一对人儿在羌水关一带,已经颇具名望。 而沈哲一到羌水关,就开渠引水,忙得不亦乐乎,此地名字里虽有水字,却并没有河流滋养,是人们渴望水,才会在地名里命名水字。如今沈将军奉命前来建造新的城池镇守边关,百姓们都盼着羌水关能像纪州一样兴旺起来。 与此同时,宋渊已经在西平府做得有声有色,年末时,将带着功绩回京述职。皇帝用他项氏家族开拓纪州的本事,正在努力使得四方国境之处,除了强大的军事防御外,可以富饶丰足,免去长途跋涉运输粮草的麻烦,而开荒种地,不是播撒种子那么简单,三年五载方能见成效。 只是三年五载,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京城里,珉儿先后收到祖母和云裳的回信,此刻已是十一月,皇城里接连几场雪后,银装素裹,万物在积雪中沉睡,等待着新一年春天的到来。开春时,珉儿的肚子就会隆起来,待得夏末秋初,孩子就要呱呱坠地了。 “娘娘,燕窝。”清雅送来燕窝,递给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皇后,笑问,“这是给老夫人写信,还是将军夫人?” 珉儿笑道:“不是写信,我在抄书呢。” “抄书?”清雅看了几眼,那深奥的字句看着就皱眉头了。 “这些书特别难,我看不进去。”珉儿道,“抄一遍,熟悉一下也好。”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燕窝,清雅在一旁收拾笔墨,皇后书桌上的书,快赶上清明阁皇帝的桌案了,而且越来越多,现在连宰相府知道皇后爱看书,也不送那些费尽心血搜罗来的首饰或器皿摆件,投皇后所好的,隔些日子就送些新的书进来。至于珉儿,宰相府的东西她向来都照收不误的,现在有书看,她更乐得开心。 “奴婢已经把送去宰相府的贺年礼准备好了,虽然早了些,但搁在心头总是一件事。”清雅说道,“自从赵氏暴毙,秋大人也称病有一阵子了,今天听周怀说,皇上派了两位亲王去探望,说是过几天能上朝了。不过府里几位公子,还是每天在朝上。” 珉儿想了想,说道:“三夫人扶正了是吗?” “说是这样。” “那是不是该给个诰命。”珉儿放下勺子,心中默默算计着,“去问问皇上,我想在上阳殿宴请宰相府的女眷,皇上若是觉得不妥当就罢了,要是点头了,今日就下帖子。将我的兄嫂们,侄媳妇们,通通请来。” 清雅谨慎地说:“二房三房的也罢了,大房的几位,怕是要恨您的。” 珉儿不屑:“不是请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是请他们的妻子,赵氏这样的婆婆,会有人喜欢她?” 这话传到清明阁,项晔知道珉儿做事一向有道理,而他也正为秋振宇不上朝头疼,他还不打算和旧朝势力撕破脸皮,秋振宇和他正在比谁更有耐心。珉儿身为后宫身为女儿,的确最适合出面来周全这件事,项晔本是不愿麻烦有孕的珉儿,可他们到底是夫妻同心。 上阳殿摆宴的事传出去,是宫里一件新鲜事,都觉得皇后果然是绷不住了,一则要摆脱传说她仇杀赵氏的谣言,再则她终究是宰相府的女儿,秋振宇做一天宰相,她才有一天好出身,有一天秋家真的垮了,她就没什么可骄傲的了。 要知道,妃嫔们在上阳殿,从来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的,皇后这一次竟然直接要在上阳殿摆宴,那空荡荡的大殿里,就该摆上桌椅,甚至搭上戏台,总不见得秋家女眷来了,都坐在地上。 而正如她们所料,皇后大手笔地为自家女眷举办了一场家宴,淑妃、林昭仪几位体面的妃嫔得到了邀请,但淑妃借口要照顾小皇子走不开,孙修容劝林昭仪也别去凑热闹,可林昭仪说机会难得很想见识一下,结果整个后宫就来了她一个人。 宴会上不过是那几件事,并不新鲜,但气氛却尴尬得让林昭仪都如坐针毡。这一大家子女眷,从新的正室夫人,到底下孙辈的媳妇,连带她们的孩子和侍女,几十号人坐在殿阁里,除了台上的歌舞外,连一点笑声都没有,女人们正襟危坐,孩子们也被牢牢地看住,乍一眼看着,仿佛所有人都不相干,哪里看得出来这是一家人。 林昭仪终于坐不住了,起身道:“娘娘,臣妾多喝了几杯有些上头了,请您容许臣妾告退。” 珉儿含笑:“外面风大,喝了酒身子热,小心着凉了。” 清雅便上前来,恭敬地送林氏离开,女眷们纷纷起身恭送,林昭仪拖着长长的披帛从她们面前走过,心里暗呼宰相府的家规森严,平日里还不觉得,今天这么一看,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皇后身上的气度,到底是秋家的血统。 “你们都坐吧,林昭仪已经走了。”珉儿看着众人,其实大部分她都不认得,几位跟着秋振宇和赵氏进过宫的她眼熟,其他的这些同父异母的兄长嫂嫂、侄媳妇,还有孩子们她都不认得。三夫人从前是妾室不能进宫,如今已正室身份前来,倒也懂得规规矩矩,不敢张扬。 自然她们一定都害怕,会沦得赵氏的下场,进了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想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可是你们看起来都很紧张,我很可怕吗?”台上的舞娘乐师撤下了,上阳殿越发冷静,珉儿的话掷地有声,唬得众人都紧绷了脸色。 “夫人,宰相大人可安好?”珉儿问三夫人。 “老、老爷身体大安了。”三夫人紧张地回应着,她怎么会想到,皇后会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甚至早已决定,往后都不会跟着秋振宇进宫,出身低微的她,没经过大场面,比不得赵氏沉稳,此刻结结巴巴,“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女儿关心自己的父亲,本是天经地义的,奈何隔了一道宫墙,反成了外人了。”珉儿轻叹。 清雅送客归来,珉儿便命她去取来双靴子,交给三夫人道:“大人上朝时坐轿子也好,骑马也好,天寒地冻且要一双暖和的长靴才好,夫人替我交给大人,明日上朝时便穿吧。” “是……”三夫人接过,刚要谢恩,皇后再三强调,“明天一定记得让大人穿上,说是明天又是大风雪。” 三夫人也不傻,皇后这话的意思,就是秋振宇明天必须上朝,而她也必须把这些话传递给丈夫。 “继续看戏吧。”珉儿说着,又让清雅领了个小外甥到身边,虽然彼此陌生的很,小孩子总算招人喜欢,她和孩子说说笑笑,拿点心给她吃,底下的人跟着紧张了一阵,见皇后言笑如常,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顿饭,实在吃得辛苦,当清雅带着宫女太监,把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地送出去后,她站在宫门里看得清清楚楚,女眷们一出宫门,都像泄了气似的软下来,刚才规规矩矩半天的孩子们,也嚷嚷开了。 清雅把这些光景告诉了皇后,珉儿看着殿内一张张桌子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摇头道:“太浪费了。” 清雅苦笑:“娘娘您惦记这个?” 珉儿则是叹:“我惦记她们这么多的人,等有一天宰相府垮了,该怎么安置她们,不是人人都无辜的,但也不是人人都有罪的。” 珉儿想起一事,笑道:“宋渊快回来了,腊月时,把他家的夫人孩子也请来。” 清雅却笑:“宋大人怕是不乐意的。” “怎么说?” “娘娘,男人的心思……”清雅红着脸道,“奴婢不敢胡说,可是有些事,看一眼就明白了。” 毫无疑问,在清雅看来,宋大人早已臣服在皇后的美貌和气度之下,但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本该连想都不能想。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平府,宋渊正打点行装预备返京,可下人突然闯进来,急匆匆地说:“大人,贸易场出事了。” 188 好战的皇帝 宋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隐约意识到会是什么事,而他曾就给皇帝发密信提过,当他赶到贸易场时,远远便见烟火熏天,商人们有的互相奔走,有的驻足观望,梁国的官员也赶到了,站在对面冷冷地怒视着这一边。 宋渊心里明白,今年是回不了京城了。取而代之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奔入京城,在皇帝正当朝会时送到了面前。而这一天,秋振宇已经恢复上朝数日,如往常一般站在玉阶之下。 “我们大齐的商人,烧杀抢掠了梁国商人的店铺和妇孺,逃入了赞西国,现已被抓捕,但赞西国暂时不肯把人交出来,交给梁国还是交还大齐,要看两国的朝廷有多少诚意。”皇帝放下了奏折,负手而立,“各位臣工看来,朕该不该去赎那几个害人害己乃至祸国殃民的人,又该拿出多少诚意和赞西人交涉?” 朝堂上一片寂静,良久,才有秋振宇身后的官员出列道:“既是我大齐的子民,不可落入邻国受辱,还望皇上赎回那几人,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这话一出,便立刻有反对的声音,认为不该为了几个罪人大动干戈让赞西人从中谋利,不如给梁国受害者抚恤,眼下该维护的,是和梁国的关系。 但很显然,梁国和赞西国勾结已久,这一次的事也不好说那几个大齐商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点燃这把火,这件事其实怎么处理都不妥当,若是将梁国和赞西国两处都安抚,大齐威严何在,为了几个犯人卑躬屈膝不成。 昔日三国相交,不论疆域军力还是农耕商贸,赵国都远胜与梁西两国,而赞西人更是从游牧部落随着赵国的日益鼎盛,从称臣的小国,发展到与赵国并肩的帝国,在上两代赵国皇帝的手里,赵国在三国中的强弱优势越来越小,到如今项晔称帝,改国号大齐,一切要翻过新的篇章。 他们没有在内战七年里侵入赵国,是因为战争的后半程,梁国和赞西国都遭遇了天灾,自顾不暇,才无力趁虚而入,但项晔不曾掉以轻心,莫说称帝后立刻调集兵马加强国境边防,彼时还在战争中,就以将富余的兵力分散到各处。 对于边境这几个国家,项晔从来都不友好,甚至有人传说,新君有野心魄力,要恢复昔日雄姿,再次臣服赞西国乃至梁国,而这,必然要经过漫长的战争,以大齐眼下的国力,和百姓的需求来看,很不合适。 “四年来我朝实力已恢复到赵国中叶鼎盛之时,兵强马壮、物产丰茂,百姓安居乐业,梁国赞西国早已垂涎三尺。此番的事蹊跷,倘若我大齐与任何一方发生矛盾,必然招致两国合力对抗,还望皇上三思。” 有大臣如是说,正说中项晔的心,早在宋渊之前的密函里就已经提到,梁国和赞西人,正企图合力对付大齐,他们现在不动手,再晚几年,怕是合力也对抗不了了。 “各位爱卿散朝后,可互相商讨议论,明日一早,在此做下决定。”项晔看起来很冷静,威严如山地说道,“你们也要有所准备,不论来自何处,犯我国境者,杀无赦。” 众臣称是山呼万岁,项晔退下朝来,走入清明阁前,抬眸望了眼天色,他揉了揉眉心,吩咐周怀:“这是要起风了,派人去上阳殿告诉娘娘,不要出门小心身体。” 周怀领命,要退下去安排,项晔又喊住他:“顺带问候淑妃和小皇子,也说起风了,不要出门。” 这样的话,被分别送到上阳殿和安乐宫,珉儿这边随着怀孕日子长了,越发的懒,此刻还在床上没醒,而安乐宫里,淑妃正安抚着嚎啕大哭的沣儿,林昭仪、孙修容几位坐在边上,也是束手无策。 听得皇帝的叮嘱,林昭仪殷勤地说:“到底是淑妃娘娘,皇上见起风了都惦记着您。” 淑妃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得意的,只是看着儿子道:“你看,父皇都说不能出门了,不是娘不让你出门啊,你别哭了,再哭要吵着弟弟了。” 沣儿抿着嘴,小身体一抽一抽的,泪珠儿却依旧大颗大颗地滚落,听母亲三句不离弟弟,一时更伤心,憋不住了说:“母妃现在想着弟弟,都不要我了。” “娘怎么会不要你?”淑妃一脸茫然,可儿子却转身就往外跑,越哭越伤心。 “娘娘,臣妾去看看。”孙修容起身来,立时跟了出去,外头传来她温柔的声音,孩子的哭声也渐渐轻了。 “这孩子不知怎么了,一贯听话的,最近却叛逆起来,动不动就哭。”淑妃吃力地叹了一声,“一大一小,还有宫里的事,我哪里顾得过来。” 林昭仪羡慕地说:“臣妾们想有这样的烦恼也不能够的,倒是皇后娘娘清闲得很,终日在上阳殿过神仙一般的日子,闲来把家人请来享乐,把什么事都推给您。” 淑妃淡淡看她一眼:“你这话传出去,皇后娘娘面前,皇上和太后面前可不好开交。” 林昭仪道:“娘娘怎么会传出去呢,臣妾也是心疼您。” 淑妃苦笑:“还是少些麻烦正经。” 林昭仪又道:“说起来,上阳殿近日时常召见太医,虽说本就每日该请平安脉的,但皇后的性情,娘娘您还记得吗,刚入宫那会儿,是不乐意看大夫的,怎么现在却终日不离,难道是……” 淑妃微微皱眉:“难道什么?” 林昭仪道:“为了求子吗?” “不应该吗?”淑妃端起茶来喝,可是掩盖的却是她忐忑不安的心,皇后那么年轻,足足比她小十岁,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忽地传来林昭仪的话:“说不定,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这些日子见太后,总是喜笑颜开,像有什么高兴的事。” 淑妃一口茶呛住,尴尬地咳嗽起来,林昭仪讪讪地笑着:“娘娘,臣妾是不是说了不合适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嗓子痒痒。”淑妃掩饰着,又正经地说,“近来朝事吃紧,后宫可别再平添是非,皇上不愉快了,越发懒得见你们,岂不是自己作孽?” 林昭仪叹气:“臣妾们,是一定没指望了。” 门前孙修容抱着二皇子回来,小家伙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娇滴滴地伏在淑妃怀里撒娇,孙修容在旁说:“娘娘,小孩子心思细腻,您虽无心的,二殿下也会觉得您对他的爱被弟弟分走了,若是再大几岁懂事了,也就不会和您闹了。” 淑妃哄着怀里的孩子,笑道:“你懂得却不少。” 孙修容笑道:“臣妾家里兄弟姐妹多,小时候谁不爱在爹娘跟前争宠讨喜欢。” 林昭仪连连摇头:“结果你进了宫,还要算计着在皇上面前争宠讨喜欢。” 淑妃见她们俩互相苦笑着,深宫孤寂都在这笑容里,虽有富贵荣华,可心里头都是空荡荡的,而且孙、林两家都是朝廷重臣,他们一定还背负着家族的压力,相比之下,自己要幸运得多了。可所谓的幸运,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终究是悲凉的。 然而她们为此伤感的时候,一阵风从朝廷吹来,口口相传难免夸大其词,又说,朝廷要打仗了。在她们看来,皇帝实在是好战的很,去年才平了羌水关的南蛮,眼下这又是要往那一处去? 午后,皇帝推掉所有的事,到上阳殿坐坐,虽然隔着太液池根本看不到帝后做什么,但今日有琴声传出来,而皇后的琴艺当真是上乘的,妃嫔们都明白,皇后笼络皇帝的伎俩,何止一张漂亮的脸那么简单。 但对于珉儿来说,她身上所有的本事都不是为了讨好项晔才有的,从小祖母教导她琴棋书画,是希望她的人生能丰富多彩,而不要做一个只指望男人活着的庸碌之人。只不过那么巧,她所喜欢的事,皇帝也都喜欢。 项晔静静地歪在美人榻上,看着神情专注的珉儿,似乎因为有了身孕,珉儿的气息变得越发柔和了,每每看到她,浮躁的心便能安静下来,今天他要为三国纠葛做出一个决定,让大臣们回去考虑只是个说辞,其实真正要考虑的,是他自己。 一曲终了,珉儿看向丈夫,想问他还要不要听,却见项晔望着自己出神,她恬然一笑:“我就这么好看?” 项晔摇头:“朕没在看你,看你身后的花。” 珉儿嗔道:“可明明,人比花娇。” 皇帝大笑,说:“可不是,朕才因此怜花,多看几眼。” “皇上还能开玩笑,我就放心了。”珉儿去捧了一床薄毯子,盖在项晔膝头,说道,“宋渊若是回不来了,我能不能请他的夫人和妹妹进宫坐坐,也算是皇上的恩典。” 项晔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珉儿云淡风轻地问:“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项晔道:“朕在权衡其中利弊,你乐意听吗?” 珉儿点头:“皇上觉得合适,便说说,臣妾不乱插嘴。” 189 给你的兵权 项晔轻叹:“先头朕还没走出清明阁,太后就派人来问,怎么又要打仗了,在他们眼里朕是个好战的皇帝,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朕喜欢打仗?” 珉儿说不插嘴,就真的不言语,皇帝见她如是,便把满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他现在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可不代表他真的不会生气不会动怒,这会儿说尽了,心里畅快许多,只是见珉儿脸上始终淡淡的,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多少又有些失落。 不想珉儿却起身,伏在皇帝身前,给了他温柔的一吻,恬静地笑着:“皇上会不会在别人面前,也对我诸多怨言,比如看不惯我堆了满屋子的书,看不惯我总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看不惯我……” “看不惯你撩拨了朕,又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憋着我。”项晔失落的心得到了满足,捧着珉儿的面颊,回赠了轻吻,“你在朕眼里,无不是。” “过些日子,就要大腹便便手脚臃肿,皇上就真的只会看花了。”珉儿的手在项晔胸前轻轻抚摸,“可是只能看上阳殿里,我采的花,外头……” “酸。”项晔嗔笑,拉了珉儿坐下,自己也坐起来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面叹道,“这话题就岔开了,朕还没说完呢,你是不想听的吧?” 珉儿笑:“皇上说便是了,那些话是逗你高兴的。” 项晔说道:“朕若主动去打梁国或是赞西,那就真的成了好战的皇帝,连年战争,朕也不想再动干戈,弄得民不聊生,可两国虎视眈眈,都想从我大齐获利,难道朕双手奉上任人宰割?宋渊的眼光不错,上一次的事,朕故意无视不了了之,他们果然故技重施再来一次更严重的,天知道赞西人抓的大齐子民是不是叛徒,哪怕真是无辜百姓,朕也不能卑躬屈膝地向他们求和。朕一毛钱都不会出,但若赞西人胆敢不交出凶手,或是交给梁国,朕就不客气了。” 珉儿的红唇才张开,想起自己说不插嘴的,忙又闭上了,皇帝看在眼里,道:“你说,不要憋着。” “我是想,皇上打仗最怕的是民不聊生,但眼下兵强马壮,三五年的战争也不需向百姓征兵讨粮,真动了干戈不会影像民生。”珉儿说道,“皇上担心的并不是民生,而是不知道一仗打出去会打多久,毕竟是要和两个国家周旋,梁国和赞西人,远比南蛮强大。” 项晔欣慰地说:“你就是知道朕的心思。” 珉儿道:“皇上不打,我大齐必然受辱,您这位新君的威望就要承受考验了。皇上的性情如此,何必委屈自己呢,再者……”她滔滔不绝,一下觉得不合适,可是项晔连连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珉儿便放心地说:“眼下建国四年,又才经历一场羌水关之战,战士们尚有热血,但是过了五六年,哪怕练兵再如何严苛,没有硝烟战火的熏染,战斗力意志力都会大不如前。皇上现下去和梁国赞西挑衅,要强过四五年后,而四五年里,梁国和赞西人也会继续发展壮大。再者贸易场之外,梁国国境内是一片大漠,想要带兵入侵我朝并非易事,同时对付两个国家对皇上来说,和过去群雄割据时几乎没什么差别,皇上是有经验同时对付诸多敌人的,我若是皇上,便打。” 项晔眼中绽放了光芒,如果说最初是因为珉儿的容貌被吸引,但后来让他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是她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容颜气度,性情还有智慧,她堆满了一屋子的书,不是为她自己读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能更好地成为自己的皇后。 “这个给你。”项晔没有激动的得意忘形,却从怀里掏出了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他原本并没打算真的要拿出来,想着珉儿有了身孕,难道会希望自己出去打仗?可是珉儿的回应,太让人意外,但又每一句都说中自己的心意。 “沈哲离京时,还给朕二十万大军,这是调配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帅印。”项晔道,“你放在自己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朕会在京城安排下可靠的人来维持朝政,但是你知道,旧朝势力不容小觑,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兵权。但有兵权的那几位,又不喜欢你,不过好在他们手里的力量不足以和二十万大军对抗,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不要怕。” 珉儿愕然,捧着虎符和帅印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方才一通撒娇,劝皇帝以和为贵,这些东西他要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吗? “皇城会加强警戒,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而你有身孕的事也要让人知道,不然若有人要趁机伤害你,说也说不清楚了。”项晔面色凝重,原来他心里,早就有打算了。 “朕去往西平府后,宋渊会秘密归来,朕会给他旨意,比起稳固朝政,他更大的责任是保护你。”项晔郑重地说,“但你若害怕,朕就等宋渊归来再走,或是把沈哲调回来。” 珉儿垂首问:“皇上和沈哲,是真的不和了吗?” 项晔笑:“你说呢?” “但不动沈哲更好是不是?” “不错,一来防止羌水关外的人趁虚而入,再者,也是做给纪州看。”项晔道,“朕的敌人有很多很多,必须逐一击破,一个不留。你问过朕的,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脱离尘世闲云野鹤,朕也给过你答案的。” 珉儿紧紧握住了虎符和帅印,坚强地说:“皇上安心出征,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孩子……” “孩子会保护我的。”珉儿勇敢起来,有所向无敌的气势,娇弱的身子仿佛也变得高大,她和皇帝一样,面对波澜壮阔的人生才会更兴奋,生来就不是贪图安逸的人。也难怪最初彼此针对得那么强烈,一模一样的人,不就变成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吗。 “母后、淑妃,沣儿浩儿,还有其他妃嫔们,朕都交给你了。”皇帝自私地说着,“你背负的担子,不比朕来得轻,别叫人欺负了你。” 珉儿傲然一笑:“只要皇上回来时,别计较臣妾欺负了你的美人就好。”她问:“皇上几时动身?” 项晔道:“急不来的,且看赞西人什么态度,倘若他们老老实实把犯人交出来,朕当然不会挑起战争,不过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和朕死撑到底了,快的话正月里吧。” 谁能想,太后和妃嫔们,都盼着天下太平,盼着皇帝不要动不动就去打仗,这件事却因为皇后的无所畏惧,给了项晔出征的雄心,而失态的发展,正如他所预料的,赞西人在腊月里,给大齐朝廷添了堵。 在皇帝再三拒绝交付赎金,要赞西人无条件把犯人放回来的傲慢下,他们把人无条件地交给了梁国,而梁国就在元旦当天杀了其中一人,把身首异处的大齐人悬在贸易场的中央。 大齐皇帝勃然大怒,要求梁国释放剩余的犯人并发函赔罪,在梁国拒绝后,皇帝决定亲自带兵,去把自己的子民带回来,即便他们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也容不得别国插手处决。 天定五年,元宵前夕,早就得到密令随时准备发兵的十万精兵集结于京城门下。 皇帝再次御驾亲征,但并没有向百姓赋税征兵,除了朝中的一些大臣,和后宫的妃嫔们忧心忡忡,百姓们更希望他们的君王能威慑邻邦。 是宋渊的密函建议下,皇帝在腊月里就开始往民间散布传言,不知天外之事的老百姓,更容易受舆论的煽动,舆论说打仗好,他们就会觉得打仗好,让皇帝此行有了个很好的开端。 而皇帝离京前,最让后宫震动,并连宰相府都惊讶的是,悄无声息间,皇后已然怀孕数月,胎像稳固。 一如当初皇帝出征羌水关,珉儿携后宫于宣政殿前送君出征,这一次淑妃再也不敢不小心地踩着皇后的逶迤华贵的裙摆,那个人有身孕了,但凡有闪失,她都担当不起。和她一样,其他妃嫔都无心与皇帝的雄姿,而是都偷偷看着皇后,这个女人实在高深莫测,突然之间嫡皇子就要来了。 皇帝威严如天神般踏云而去,大齐的军队自建国以来,随时都在备战的状态,京城外皇帝麾下的十万大军,更是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皇帝去检阅练兵,自然是雄风更胜当年。珉儿眼里只看到皇帝,哪里会在意自己正被妃嫔们评头论足。 宣政殿前散去了,秋振宇也眯眼打量了自己的女儿,令他意外的是,皇后走了不久,就有内侍前来,恭敬地说:“秋相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到上阳殿一见。” 秋振宇一脸凝重,应了声:“是。” 而这边厢散去的妃嫔们,林昭仪咋咋呼呼地围上来对淑妃说:“娘娘您看,我没猜错吧,那天我在您屋子里说什么来着,皇后娘娘频繁宣太医,一定是有问题的。” 淑妃的头疼得厉害,嫡皇子要来了吗,真的要来了吗? 190 如有神助 一旁孙修容见淑妃脸色不好,忙将林昭仪拉开,淑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林昭仪还欲跟上前,孙修容拦着说:“姐姐,别叫淑妃娘娘一口恶气出在您身上。” 林昭仪幸灾乐祸般地说:“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倒是要看看淑妃能不能坐得住,要看看皇后娘娘又会如何排挤两位皇子,她平日里对二皇子那么亲昵宠爱,可她这么狠毒的人,一定说翻脸就翻脸。” 孙修容却道:“父亲来信说,皇上此番出征,比不得打羌水关外的南蛮那么容易,姐姐啊,先祈求皇上早日凯旋,平安归来才是正经。” 林昭仪面色一峻:“这么严重?” 此刻皇后已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上阳殿,她穿着方才雍容华贵的凤袍端坐宝座之上,不多时,内侍们就把秋振宇引来了。 让秋振宇意外的是,玉阶之下大殿的中央,摆了一张梨花木椅。 “老臣……”秋振宇欲屈膝行礼。 “父亲不必多礼,坐吧。”珉儿客气地打断了他。 秋振宇浑身一震,父亲?皇后称呼他父亲?那年初夏再见面至今,他可从没听皇后喊自己一声父亲,在府里准备大婚的三天,十八岁的姑娘几乎不说话,之后再见,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张口闭口“秋大人”。 “时下还是正月,天气寒冷,父亲可要谨慎添减衣衫,莫要为了国事繁忙,疏忽了自己的身体。”珉儿和气地说着,“日前命人送去宰相府的补药,父亲可有服用?” 秋振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膝下子女众多,子子孙孙嫡出庶出,的确有好些被疏忽的不大了解的,可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唯有眼前这一个,好像强行用血脉维系一缕关系,实则彼此是最水火不容的存在。她口中的父亲,她送来的补药,不啻是催命符。 “多谢娘娘关心,请娘娘保重凤体,娘娘如今身怀皇嗣,更是无比贵重,祝愿娘娘能为皇上生下嫡皇子。”秋振宇鞠躬行礼,但见清雅上前来,恭敬地说,“宰相大人,您请坐吧。” 秋振宇不得不坐下,而才坐下,就听皇后道:“皇上远征西平府,朝堂且靠大臣们共同维持,父亲身为宰相首辅,责任重大。还望这段日子里,父亲能与我齐心协力,维护前朝后宫的安宁。” 秋振宇抱拳:“老臣责无旁贷。” 珉儿轻叹:“奈何朝中许多大臣容不得我,皇上在京时便屡屡上奏,要皇上剥夺我的权力乃至废后,仰仗父亲在朝中显赫,我才得以周全。如今皇上远征,难保留守的几位心存歹念,希望父亲能继续保护我,也保护我腹中您的孙儿。” 秋振宇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她的女儿,赵氏死前曾说过,他们父女其实很像。不错,他们都拿得起放得下,能屈能伸,而现在皇后显然是在和自己打商量,挑明了说别想趁皇帝远征时颠覆朝纲。 说实在的,秋振宇还没有这个实力颠覆朝纲,一则他没有兵权,秦庄远在纪州,等他前来支援,皇帝也能杀回来了。再则,建光帝的踪迹依旧难以寻觅,他还没有放弃,只有找到了建光帝,找到了赵氏皇朝的血脉,他才有立场掀起动乱,就像皇帝此番出征前在百姓中制造的话题,而这也让秋振宇对皇帝另眼相看。他的敌人,越来越沉稳强大。 秋振宇抬头看着女儿,可笑的是,仿佛正是他的亲生女儿,催化了这一切。 “娘娘放心,老臣曾说过,秋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都在娘娘肩上,而我们也必定为了守护娘娘赴汤蹈火。”秋振宇咽下心中郁闷,他还要等,他和秦庄都在等。 这一次梁国和赞西的挑衅,离不开秋振宇的阴谋,他不能明着去窜通敌国,可是项晔镇守纪州城的那些年里,项晔还是个孩子的那些年里,秋振宇早已经代表赵国与各国有所往来,在梁国和赞西的朝堂上,亦有他的人脉。但他原本的目的,并不是掀起庞大的战争,可他完全低估了皇帝的魄力,做到第五年皇帝,项晔那个人竟然还那么血性。 可是一国之力对抗两个联合的国家,并非易事,此番出征前途未卜,秋振宇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情意动摇朝纲或是对付他的女儿,皇帝随时可以杀回来,只要能守住根基,就算丢了边关几座城池也无妨。他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女儿要求他的保护,他也只能唯命是从。 父女之间的对话说完了,秋振宇被内侍礼貌地引领出门,宫女们来收走了那张梨花木椅,珉儿冷冷地说:“劈柴烧了吧,不要留下了。” 清雅一笑,搀扶皇后起身,却见她捂着胸口似乎犯了恶心,忙问道:“娘娘害喜了?” 珉儿摇头道:“你几时见我害喜过,我是喊了几声父亲,才恶心得慌。我是我娘生的,没有父亲的。” 说来,皇后不害喜不难受,腊月除夕和元旦,大宴之上和平日无异,她的酒壶里永远装着温水,旁人瞧着的确想象不出一个孕妇敢喝酒,如今终于公布这一消息,难免人人惊讶,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像是注定了全天下的好事都在她一人身上。 而上阳殿屹立在太液池之中,皇后深居简出,皇帝又派了无数人层层保护,不是谁想对皇后怎么样就能轻易下手的。且就在皇帝离京半个月后,西平府的宋渊突然出现在了京城,让几位正欲在朝纲上做文章的大臣吃了一惊,他手持皇帝的密旨,奉旨协助宰相秋振宇扶持朝纲。 明眼人看得出来,说是协助,其实是监视,而且如今的宋渊已不是区区一个编纂史书的文官,他竟然还带了一万兵马回京。 珉儿再见宋渊,那个从前时不时露出文人酸腐的人,晒得黝黑又健壮,连清雅都认不得了,而他再也不会说些酸溜溜的话语,特别是亲身经历之后,才明白到皇帝治国的不易,皇帝的强权虽有弊端,无论如何也好过昔日赵国的腐败懦弱。 “皇上带去西平府的将领,皆是随皇上出生入死的悍将,臣一介文官出身,资历尚浅,不足以和几位将军比肩,留在西平府只会碍手碍脚,让将军们心生不悦。”到底是文官出身,心思细腻缜密,宋渊很平静地对珉儿说,“待战事过去,臣还将返回西平府。” 珉儿道:“将你的妻儿一并接去吧,长年累月不在家中,他们会想念你。” 宋渊看着皇后的目光,稍稍有了异样,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此刻弱了几分,只应了声:“是。” 珉儿没有在意,有些话清雅已经对她说了,自己摆正位置和姿态便好,毕竟别人的心是无法控制的,珉儿自信容颜和气质,会有皇帝之外的男人倾慕很正常,正如他的丈夫,不也被无数女人爱慕着吗? 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更是出了事就会麻烦的事,珉儿在心里掠过一瞬,再不多想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二月中旬时,西平府外的战火已经点燃,大齐的将士经历累年战争,就是前年还在羌水关打了一仗,身上的硝烟血腥尚未散尽,而梁国和赞西人休养生息多年,纵然也有着相对雄厚的国力,没有实战的经验,在大齐铁骑之下必然相形见绌。 加之皇帝御驾亲征,气势如虹,同时挑衅两个国家,不仅不露疲态,更已把梁国军队逼退至大漠之中,较为勇猛的赞西人尚在纠缠。 捷报频频传来,百姓们越来越叹服他们的新君是战神临凡,相信大齐国运必然胜过赵国鼎盛时期,民心所向,皇帝虽远在境外,威望却震撼江山。而其中少不得宋渊的手腕,熟知历史的他,很擅长利用民心,连秋振宇也没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史官也能成为他的眼中钉。 皇帝打胜仗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皇后腹中的胎儿也日益长大,如今珉儿已经能明显得感觉到胎动,太后屡屡提起要将秋老夫人和白氏接入京城安抚皇后待产的忐忑,都被珉儿婉言谢绝。 而这两个消息,也明着暗着送到了纪州,秦庄每每看信后,都故作不语,秦文月在门前徘徊,也不是次次都敢来打扰兄长。 事情没有照着秦庄和秋振宇计划的发展,项晔这个人,如有神助,所有的事总是会朝着利于他的方向去,试问天底下能有多少人,可以披荆斩棘打败所有敌对势力,成为帝王?可是秦庄不信命,更不信他做不到。 三月初,赞西人已露出疲态无力纠缠,梁国也是艰难地徘徊在大漠中不敢出境,而项晔此番不是去入侵他国,自然不会轻易打入他们的边境,他要的是两个国家低头,老老实实地赔罪道歉。 可是三月阳春之际,谁也意想不到的一场灾难在三国交界之处降临,一场不该出现在春天的暴雨过后,瘟疫开始肆虐横行。 191 扶持沣儿继承皇位 瘟疫使得大齐与赞西两国的将士呕吐腹泻,继而高热不醒,一人得病周遭倒下一片,连战马都不能幸免,两军皆无力应战,而想趁虚而入的梁国一旦走出大漠,也接连出现染病的将士与战马,无一幸免。 三国休战,各自退入国境休养整顿,令人揪心的是,此番仅有大齐是皇帝御驾亲征,眼下大齐的皇帝是否染病,成了最大的谜题和诱惑。然而三国之间仿佛由上天划下了结界,任何一方也不得僭越,不论是梁国还是赞西人,但凡想趁机对大齐不利,一走出他们的国境,便大批的人马染病乃至死亡,不战已败。 经过多次交涉,三国达成了休战协议,也是大齐国建立以来,与梁国和赞西人所订立的第一份合约,可带兵亲征的皇帝,却没有出席露面,难免有人猜测,皇帝已身染重病。而为了控制瘟疫不向国内蔓延,协议签订后,大军仍留守在西平府没有撤退,皇帝已数日没有出现在人前,传言纷纷。 事实上,项晔的确病倒了,健壮的男人已高烧三日不醒,将士们忠心耿耿守护在帝皇身旁,可见他毫无痊愈的迹象,帝王的生命影响着整个大齐国的将来,几位没有染病的将军合计后,还是一道加急密信,送入了京城。 收信的人,则是中宫皇后。 此时已是三月下旬,珉儿的肚子早已显了形,她站立在殿门前展开密信阅读,看到皇帝可能命不久矣这句话,脚下一颤,若非她自己扶着门框咬牙站立着,必然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摔下去。前几天有传言时,她还站得住脚,她只信项晔一人的话,皇帝不发话,她绝不听信谣言。 今天才明白,不是皇帝不发话,是重病的人发不了话。密信送到京城,纵然八百里加急,也要四五天,前后将近十天了,项晔他醒了吗? “娘娘?”清雅一脸凝重,她且看皇后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传说边境瘟疫肆虐的事,果然不假,而能让皇后如此失态,必定把皇帝也牵扯进去了。 珉儿觉得自己的心被掏走了似的,因为嫁了天神一般的男人,她早已想当然的把一切都靠在他的身上,纵然还握有追求人生理想的自由,至少到这一刻之前,项晔是她的全部。 可皇帝若死了,她才努力与心爱的人建立起的世界,就要轰然倒塌了。他是留下肚子里这个孩子给自己,就要不管不顾地走了吗? “娘娘?”清雅担心不已。 “清雅……”珉儿泫然欲泣,可她死死地忍住了,皇帝生死未卜,她不能哭,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撑到最后一刻。 大腹便便的人,被搀扶着坐回殿中,珉儿手里紧紧拽着那封密信,信上有皇帝的御印,很显然不是造假,信中也说得很明白,皇帝昏迷不醒,他们就用了皇帝随身的御印来证明真伪。也是皇帝出征时对他们言明,但凡出了什么事,但凡皇帝不能清醒时,第一个要告知的人,是中宫皇后。 清雅送来安胎的药,请珉儿服下,珉儿摇头推开了,深深呼吸后,吩咐清雅:“请淑妃来见我。” “您要告诉淑妃娘娘吗?”清雅问。 “若真是到了那一天,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是天塌下来也和我不相干了。”珉儿眼中含着泪,“可我不能,他交代过我,这里的而一切都交给我了,他把兵权都留给我了,虽然他一定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可是去打仗,谁不是把脑袋揣在手里的,他心里很明白。我不能辜负他,若有万一,哪怕我要随他而去,也要替他守住最后一刻。” 清雅抿着嘴不敢哭,可是太心疼皇后了,从未见坚强的她如此绝望过,越坚强越叫人心疼,皇上他真的要丢下娘娘了吗? 可眼下,想得再多也无济于事,除非皇帝平安归来,不然坚强起来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此时唯一的出路。清雅很快就打起精神,去安乐宫邀请淑妃,偏偏遇上二殿下正缠着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淑妃走,清雅便做主说:“娘娘,不如带着二殿下一起去上阳殿,皇后娘娘本就疼爱殿下。” 淑妃尴尬不已,又舍不得儿子哭闹,便勉强答应了。 沣儿来到皇后面前时,小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珉儿温柔地替他擦了去,让清雅和宫女们带着在门前玩耍,淑妃在边上无奈地说:“自从浩儿出生后,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差,天天缠着臣妾不放手,连来见您都不得不带着他。” 珉儿道:“他哪里知道,多一个弟弟自己的母亲会被分走一半呢,他还小,你多陪陪他。” “是。”淑妃应着,但她察觉到了今日皇后气息的异样,她也在日前听过谣言,不免心中惴惴,试探着问,“娘娘召见臣妾,不知有何要事?” 珉儿道:“我接到边境密函,皇上病重昏迷,怕是不好了。” 淑妃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出,整个人浸透在悲伤之中,更虚弱地跌坐了下去,仿佛此刻皇帝已经抛下她们母子,仿佛母子已是孤儿寡母。 “但愿皇上能平安归来,你一定也这么想吧,可眼下我们不能被动地等消息,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要打起精神,守住皇上的江山。”珉儿冷静地看着淑妃,甚至对她的哭泣和悲伤毫不动容,她稳稳地说着,“沣儿居长,该由他来继承大统,我腹中的孩子尚有几个月才出生,且不知是男是女,皇上能不能撑到三个多月后,你我都不知道。要稳住朝纲,就必须要有人继承大统,万一皇上不幸离世,你我就共同扶持沣儿继位,之后垂帘听政,与大臣们一同扭转乾坤。” 淑妃已是泪水涟涟,这番话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浑身抽搐着哭得很伤心,猛地听见皇后呵斥她:“你哭什么,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一个比自己年幼十岁的人,正威严地质问着自己,淑妃散开的魂魄战战兢兢地归了位,她僵硬地答应:“是,臣妾听见了。” 珉儿轻轻一叹,伸手搀扶淑妃,而她本是身怀六甲之人,淑妃到底是主动站了起来。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淑妃又忍不住哭泣了,珉儿明明白白地对她说:“一旦扶持沣儿继位,即便我生下嫡皇子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你不要一心二用,更不要多疑,这种时候我们不齐心,就只能等着江山易主了。赵氏并未灭族,余孽尚存于世,他们虎视眈眈想要夺回皇权,邻邦敌国也眼馋我大好江山,我们乱了,就什么都完了。” 淑妃哭得泣不成声,只能说出一个“是”字,珉儿严厉地问她:“你真的听明白了吗?” 却惹得淑妃掩面嚎啕,脆弱地跪坐在地上:“皇上不要死,不要死……” 珉儿俯视着这个女人,她知道自己放不开手,真有了那一天,她要忍着悲伤一直等待沣儿长大成人,不然把江山留给淑妃,大齐就完了。 这件事尚是秘密,不得宣扬出去,太后也惊动不得,不然老太太一病不起,又是麻烦,珉儿再三叮嘱淑妃一定要稳住,她若脸上藏不住,这些日子就守着沣儿在安乐宫不要出门。 分开时,珉儿道:“皇上是天定的帝王,他不会这么轻易抛下我们,我告诉你,只是做最坏的打算,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 淑妃咬着朱唇,几乎要沁出血来,僵硬地点头:“臣妾听您的。” 人走了,珉儿也累了,几乎瘫坐在美人榻上,是腹中的孩儿一阵翻滚,给了她生的信念。项晔还没有看一眼他们的孩子,他怎么能死,他绝不会死的。 为了皇后母子平安,清雅擅自做主请来了陈太医,所幸母子无碍,陈太医请皇后不要大喜大悲。 珉儿却问的都是边境瘟疫之事,而陈太医也已经有所听闻,说道:“该是当地的水源出了毛病,以至草木人畜都受影响,若能找出病疫的源头,就不难控制,就眼下传来的消息看,可能是痢疾,也可能是其他的病,臣不在当地,不敢妄言。” “皇上会有希望吗?”珉儿问。 “臣……” “现在派你去,你愿意吗?” “臣受命照顾娘娘母子,没有皇上的命令,绝不能离开您。” 珉儿双唇微颤,听得这话几乎落泪,但她忍耐下了,深深呼吸后吩咐:“派人随时预备着应对长寿宫里的事,一旦出了事,太后必定是最先倒下的那一个。” 珉儿吩咐清雅:“送太医出去,请宋渊来见我。” 与此同时,西平府边境的将士策马奔来,报告将军说梁国使臣求见,几位将军如临大敌,带了刀枪相迎,可不想梁国来使,却是送来治疗疫病的良药,说他梁国军队已半数痊愈,特地送来给大齐将士。 良药的真假难以辨别,但此刻军队上下的情况不容乐观,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几个将军合计下来,决定用士兵来试药,若是有效,再给皇帝服用。 192 他要丢下我吗 梁国使臣似乎很有诚意,随行带的人也仅仅是两位宫女般的弱女子,她们之后仔细地照顾了那位被送来试药的士兵,不知是凑巧,还是梁国的药太管用,那士兵竟然一夜之间就退了烧。 第二天,军医赶来查看后,连声说:“这就要好了。” 将军们命军医再查那些药都有些什么成分,军医道是清热解毒的良方,即便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而他这边因一下子爆发疫病,已经忙得七荤八素,随军所带的大多是创伤药,哪里配得过来这些东西。疲倦的军医说:“皇上昏迷数日不能再拖,我已经尽力了,还望将军们试一试。” 说完话,竟然连军医都累得倒下了,将军们大骇,再三商议后,决定采用梁国送来的药。 梁国使臣和气地说:“诸位将军已是疲倦不堪,连大夫都倒下了,我梁国军营内亦是如此,皇上有心与大齐修好,才派我送来良药,我的人头就寄放在这里,还望各位将军相信我。” 便有人指了那两个宫女说:“她们能不能也跟我走,我们有一位将军病倒了,需要人照顾。” 使臣忙道:“将军请便。” 众人并没有说要照顾的人是皇帝,就把这两个宫女派去了,他们随行没有带女人,将士们又大多病了,为了控制疫情也不允许将士们随便走动,身边能用的人越来越少,照顾皇帝的几位和军医一样,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众人想着,左不过是宫女,大不了让请梁国皇帝送给大齐,将来带回皇宫继续做宫女便是了。 自然他们可不敢轻易离开皇帝,虽然送药擦身都是两位宫女在做,他们依旧时时刻刻守在皇帝身边,并在让宫女们靠近皇帝之前,让随行的太监为她们搜了身。 两位宫女毫无怨言,衣不解带地照顾皇帝两天两夜,高烧的人渐渐退了烧,只是依旧昏睡不醒。 这一天天蒙蒙亮,来换班看守的孙参军喊醒了驻守了一夜的林将军,又见两位宫女坐在皇帝床边的脚踏上就睡着了,可见真是老实的人,这么好的机会也没敢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 因听见动静,两个宫女也醒了,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孙参军便道:“姑娘,外头烧了早饭,你们去吃一些吧,是用干净的水煮的,吃了不会得病。” 她们应了,正打算出去,忽然听见床上的病人发出了声音,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位宫女上前倾耳听,项晔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宫女听了半天,转身问:“明……儿?” 将军们面面相觑,毫无疑问,皇帝念的是“珉儿”,皇后秋氏的闺名,虽然这让他们有些无奈,但皇帝能活过来,胜过任何事。 “珉儿……”渐渐的,项晔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他甚至能动了,宫女的手不知怎么就被他抓在了手里,皇帝的手越来越有力气,忽然一下就睁开了双眼,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 许是病得久了双眼模糊,他再次问了遍:“是珉儿?” 宫女怔了怔,许是想安抚病中的人,竟点头道:“是,是我。” 皇帝微微一笑,安然闭上了双眼。 林将军和孙参将大惊,冲上前来大声道:“皇上?皇上您醒醒,我们在这里。”但他们很快就发现,皇帝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看上去仿佛没了生气的昏迷,呼吸平稳,气色也透出几分红润,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孙参军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被推开的两个宫女,他皱着眉头,而两位宫女也愣愣的,一人勇敢地将另一人护在身前,大声地说:“我们本是随行来伺候使臣大人的,是你们拉我们来帮忙的,你们若早说是贵国的皇帝,我们也未必会来,免得日后麻烦不是?现在我们把人救活了,你们却要翻脸了吗?” 林将军道:“姑娘你误会了,这几日你们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到时候必然送去丰厚的赏赐,并请梁国皇上嘉奖你们的族人。” 一位宫女却露出不屑的神情:“谁稀罕呢,你们把我们放回去就好了。” 孙林二人没再多说什么,命她们继续照顾皇帝,他们也轮流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到这一天夜里,皇帝彻底清醒了。 众将士跪在床榻之下,经历了帝王的生死,壮汉们都是泪水涟涟,皇帝瘦了一大圈,目光虚弱地看着他们,也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个女人,他依稀记得梦里见到了珉儿,但毫无疑问这两人并不是。 “她们是谁?”项晔记得很清楚,军营里没有女人。 “皇上,治好您的病的药,是梁国送来的,梁国皇帝有心与我大齐修好,而这两位宫女是随使臣而来,臣等希望您得到最好的照顾,就让这两位宫女来照顾您了。”林将军解释道,“梁国使臣还在军营中。” 项晔颔首:“与我修书致谢梁国皇帝,送使臣归国,其他的事日后再说。”他心中一个激灵,问,“京城里?” 林将军忙道:“已密信告知皇后娘娘,皇上前几日几乎是弥留之际,臣等不敢不做打算,便请皇后娘娘早做准备,以免朝纲紊乱。娘娘此刻必然……” 项晔紧紧握了拳头,将床单抓成了一团,立时道:“拿纸笔来。” 角落里的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但她们很快就被送出去了,梁国使臣被请来,得了丰厚的黄金白银,林将军更是亲自送他到西平府关外。可是谁也没想到,来关外迎接使臣的梁国队伍会如此隆重,更让林将军目瞪口呆的是,一出边境,使臣便让出道路,请她身后的一位宫女走在前头,毕恭毕敬之态,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奴婢,而那隆重的队伍里显出华丽的马车,衣着鲜亮的宫女们迎上前,簇拥着她登上马车。 林将军与身边的人面面相觑,派人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使臣隔着老远给林将军作揖鞠躬,待送回来的话说,是梁国公主逼着使臣带她来这里的,现在公主要回梁国皇城去了。 “公主?”林将军吃惊不小,很显然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的就过去的,那位公主,可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皇帝数日,连擦身清理的活儿都做了,说不好听的,皇帝身上她该看的不该看的……原本在林将军们看来,一个奴才做这种事,没什么要紧的。 林将军憋着一肚子气,本该因皇帝康复而高兴的事,顿时变了意味,还不知道皇帝听说这件事后,会不会怪罪他们。 京城里,隔着千里消息之后,纵然此刻皇帝已经恢复元气,但他送给珉儿的书信还在路上飞驰,皇后这几日频频接见朝廷重臣,朝堂上京城里,早已弥散着边境出事的气氛,但不到崩塌的那一刻,谁也不会冒出头,万一事情有了反转,那就成了乱臣贼子了。 朝堂没有乱,就连太后频繁来问传言的真假,珉儿也不辞辛苦地挺着肚子去解释,只是一天一天熬过来,谁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而尽头之处是天塌了,还是重现光明,反反复复的折磨着人心,听说淑妃已经病倒了。 这一夜,珉儿无眠,扶着肚子走到水榭台,门外值夜的宫女听得动静立刻请来云嬷嬷,清雅拿了披风跟上来,劝道:“娘娘,夜里还凉得很。” 可一走近,却见到皇后的泪水,清雅心疼极了:“娘娘,您想哭就哭吧。” 珉儿抽噎着:“是我劝他去打仗的,哪怕我多说一句,不要御驾亲征他也许就不会去了,都是我的错……” 见皇后柔弱地靠在自己的肩头抽泣,清雅更加难受,皇后可从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她是太无助了,才会连自己的肩头都想靠一靠。双十年华的人儿,本该享受人间最美好的一切,突然之间…… “我是为了他,才决心好好做皇后,谁要做太后?没有他,我根本不想留在这皇城里。”珉儿道,“可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他也好,我也好,随时都可能消失。他曾对我说,因为敬安皇后,让他痛苦既然要分开又何必在一起,现在我明白了,既然要分开,又何必在一起……” “娘娘?现在没有消息,我们就要抱有希望啊。”清雅说这些话,也没有底气,可无非是生或死,他们迟早要面对的。她含泪道,“即便皇上真的走了,您也要为了腹中的孩子坚强地活下去。” 珉儿伤心不已:“为什么人总是要为了别人活下去呢,他活着,我就可以为自己活下去,他把我的人生变成这样子,要丢下我不管了吗?” “娘娘……” 然而伤心只是暂时的,珉儿不会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柔弱,她也明白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希望,可是内心的折磨和痛苦,却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这一天,珉儿刚刚从长寿宫归来,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就送到了上阳殿的长桥外,珉儿颤巍巍地接过信,揣着信走上长桥,一千三百九十八步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193 我们的儿子 然而走过无数遍的长桥,今天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珉儿早就记不得脚下的步数,手里的密函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浸润,她吃力地停了下来,肚子里的孩子正在翻腾。 “娘娘,是不是走不动了?”清雅问。 “没有,我没事。”珉儿摇头,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她把心一沉,咬牙拆了火漆封缄,拿出了薄薄一张信纸,信纸上的字迹熟悉又陌生,笔力虚浮潦草,看得出来握笔之人手中无力,可是简简单单的两行字:“朕一切安好,你要保重。”点亮了珉儿的心。 “清雅,皇上没事,他没事了……”坚持了数日的孕妇,身子软软的晃动着,清雅一人扶不住,数位宫女上前来搀扶,七手八脚地要把皇后送回去。 珉儿被安置在榻上,手里紧紧捏着皇帝给她的信,可以想象他一定是苏醒后立刻就要给自己送来消息,即便隔着千里,他们的心也始终在一起。 清雅请来了陈太医,生怕皇后大喜大悲影响了身体,好在珉儿和孩子安然无事,而她对自己毫不在乎,反询问了一些皇帝之后该如何保养的话,盼着项晔归来后,能好好为他调养身体。 不久后,珉儿亲自去了长寿宫,给揪心许久的太后吃了一颗定心丸,老太太含泪握着珉儿的手道:“若瑶那孩子,其实是有福气的,跟着晔儿享受了一切美好,干干脆脆地就走了。却留下我们为他担惊受怕一辈子,不知道这一次回来,下一次又要去哪里征战,我生养这孩子的时候,可没有人给我算过,说他是战神转身啊。” 珉儿哭笑不得,只能劝慰婆婆:“只要皇上能平安归来,一切都好了。” 淑妃也很快被找来,听说皇帝康复了,虚弱的人在太后膝头哭得伤心欲绝,想想那七年里,这婆媳俩天天提心吊胆,积累下的情分本就比自己和太后要来得深厚,珉儿是不会计较这些事的,眼下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就想早一些,再早一些能看到皇帝。 珉儿的回信,也很快被送往纪州,信函还在路上的时候,皇帝已经恢复了一大半的精神,这一次死里逃生,让他想了很多的事,对于“御驾亲征”的代价,也有了重新的考量,如今的他,再也不能凭一腔热血去拼去闯。当初带着纪州大军推翻赵氏皇权,只能胜不能败,可如今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不单单是胜败那么简单。 林将军回报说,照顾皇帝的宫女之一竟然是梁国公主,皇帝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询问疫病的起因,以及现下如何应对,再清点军中的伤亡,可悲他们在战场上不曾失了一兵一卒,却因为一场病死了数百人。 当珉儿的信函被送到西平府时,皇帝已经康复了,虽不是生龙活虎,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英姿,每日行走在军营之中,安抚慰问他的勇士们,更调查水源的问题,要彻底解决疫情,并防止再次爆发,给三国交界处的各国百姓造成伤害。 梁国友好地再次派来了使臣,他们也是碰巧发现了有益于瘟疫的良药,当时除了给大齐送药外,赞西人也得到了救治。而梁国皇帝竟已在赶往边境的路上,赞西人也表示他们的国君即将动身,三国君主将第一次会面,梁西二国的诚意可见一斑。 项晔坐在大帐里,看着珉儿给他的回函,也仅仅是简单的几句话,得知各自安好,彼此都放心了。 有随行的太监,给皇帝送来热茶,轻声道:“皇上,出征之前,周公公曾叮嘱奴才,到时候一定要提醒您一件事。” 项晔不解,但听他说:“周公公说,要提醒您,四月头上,沈将军的夫人就该分娩了。” “这就要四月了?”项晔含笑,“朕知道了。” 远在大齐国境的南边,三军将士每一天都是备战的状态,将士们虽然很明白沈将军可能随时把他们调去西边,但沈哲由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每一天不过是等待着西平府的动静,判断着皇帝的状态。 可是即便皇帝罹患重病、身陷窘境,也没有向他求助,更没有主动送过一点消息到羌水关,难免让人觉得,皇帝似乎真的撇下这个表弟不用了。 沈哲每天都面色凝重,谁也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一腔热血和忠心无处安放的悲哀,还是单纯地担心他的兄长,就连陪在身边的云裳也猜不透,而沈哲也从来只字不提。 云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总觉得哪天就会炸开似的。第一次怀孕的人少不得大惊小怪,而她的母亲和家人,连同淑妃的家人现在都在京城,羌水关是军事重地,家眷不得轻易前来。好在府里有上了年纪的下人,一并大夫和接生婆都早早预备好,除了夫妻俩本身什么都没经历过,其他一切都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四月初,这天沈哲归来的早,云裳便挺着肚子往书房来,本想和沈哲说句话的,谁知刚走到门前,丈夫一阵风似的从里头跑了出来。而沈哲完全没料到云裳就在门外,虽然及时收住了脚步没撞上妻子,但云裳受了惊吓自己朝后跌下去,侍女们没来得及搀扶,这一下,云裳就起不来了。 沈哲呆若木鸡,听见侍女们大喊来人,才醒过神,顾不得手中的信函,立刻把云裳抱了起来,云裳在他怀里害怕地哭着:“相公,我是不是要死了?” 府中原本一切准备就绪,不想事情却来得太突然,众人慌慌张张地总算一切上了道,可分娩的痛苦比想象得还恐怖,折磨得云裳死去活来,隔着门,沈哲的心都要碎了。 他手里还握着要递给皇帝的密信,此刻竟不知该顾着哪一头好,而里头痛苦的呻吟声戛然而止,沈哲心里一紧,就要冲进去看看是不是云裳昏死过去了,可却看到云裳不再哭了,嘴里咬着帕子,双手紧紧抓着悬在床上的绳子,勇敢的无为生死的努力着。 “将军,您不能进来。”侍女们上前来拦着沈哲,好说歹说把他推出去了,到了门外,沈哲反而把心一定,握着手中的密信先去办他的正经事,待匆匆归来时,正好听见婴儿的啼哭。 他站在门前,这哭声钻到他心里,他做父亲了,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是父亲了。 “将军,您快来,夫人生了小公子呢。”侍女在门里招手,请沈哲赶紧进门去。 里头接生婆麻利地为初生的婴儿清洗了秽物,包在红彤彤的襁褓中,小心翼翼地送了出来。 屋子里已经准备了秤,当地的风俗都是要让做爹的为孩子称重,沈哲照着她们说的笨手笨脚地为儿子称了重量,接生婆夸张地笑着:“八斤半的大胖小子,难怪夫人生得那么辛苦。得亏是早生了,若是再养半个月,不知要多大的个儿,夫人才真正要吃苦呢。” 她们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沈哲的怀里,揭开襁褓,皱巴巴的婴儿正紧紧闭着双眼,沈哲呆呆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竟然有儿子了。 “将军,夫人醒了。”里头有侍女掀了帘子出来,笑悠悠地说,“夫人要看小公子呢。” 沈哲醒过神来,立刻抱着孩子进门,虚弱的云裳脸色苍白,汗水打湿了头发,全贴在了脸上,直叫人看得心疼。 “我的儿子。”云裳却好像一瞬间就忘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兴奋地从沈哲怀里接过襁褓,而一看到孩子,她就哭了,呜呜咽咽地不知说着什么。 沈哲道:“云裳,我差点害了你们母子,我真是……” 云裳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要生,瞥了沈哲一眼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沈哲道:“我们都有儿子了,你不要再胡闹说这样的话,儿子长大了会误会我这个做爹的,以为他的娘受委屈。” 云裳破涕而笑,软乎乎地说:“可我不跟你闹着玩,你都懒得和我说话了,你想想这半个多月,你跟我说过几句话?我知道你很辛苦很忙,可我也……”她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好了,我有儿子了,往后你不理我还有儿子理我。” 沈哲坐近了些,把她和孩子一同拥在怀里:“没事了,皇上安然无恙,我放心了。之后的日子,我天天陪着你可好?” 云裳听闻皇帝没事,自己也高兴,因为那样皇后娘娘就不会悲伤了,但眼下什么也比不过她怀抱孩子的幸福,心思很快就转到孩子的身上,骄傲地说:“相公,我们的孩子是不是特别漂亮,我觉得他是最漂亮的孩子。” 沈哲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孩子,原来这么丑。” 云裳气得瞪他:“你是嫌我丑,还是嫌我儿子丑?” 沈哲笑道:“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我说过好多遍了。” “那还不是我逼你说的?”云裳把襁褓递给丈夫,“你抱抱,我没力气了。” 沈将军得子的喜讯,很快会传回京城,同样的也会传到西边来,但皇帝更早的是接到了沈哲的密信,沈哲担心的事,与他所料想的一样,而明天,梁国的皇帝就要到了。 194 可喜可贺 随着梁国皇帝和赞西国君先后到达西平府境外,三国未来数十年政治与贸易的往来,将重新订下盟约。大齐以全新的国格屹立于中原土地,项晔用他强有力的军事手腕,挽回了一个日渐衰变的国家,项氏皇朝已完全赢得了邻邦友国的尊重。 三位皇帝会晤商谈的事情,涉及政治贸易,并会由各位君主邀请,共同游历各国境内风光,前后需半个月的光景,自然皇帝回京的时间暂无定数。 而项晔带人进入赞西国境时,想起了父亲曾对他说,当年赵国的皇帝为了不打仗,面对赞西游牧的挑衅,不派出一兵一卒,直接把一整片山头让给了赞西人,而赞西人,却在山里挖出了金矿。 后日,他们将进入梁国的大漠,这一片大漠守护了梁国数百年,因大漠中干旱无水,外敌轻易攻不得,仅有边境守城军所在的土地,是一片步行即可丈量的小小绿洲。但这绿洲里的水源食物,仅供边境守军生存,敌国若要入侵,即便夺下这片土地,也无力供给军队后续所需。 项晔冷静地凝视着阳光下金灿灿的大漠,要跨过这一片大漠,才能与赵国军队作战,但若是从海上绕水路,还是可以侵入的。再者对于入侵者而言,大漠难以穿越,对赵国军队何尝不是挑战,他们只能守不能攻。 此番三国对战,梁国就是最先退回去的,梁国的战斗力,比项晔想象的还要糟糕,而只要穿过这片大漠,境内水草粮食便取之不尽。 夜里,白天燥热不堪的大漠,突然变得寒冷起来,梁国皇帝燃起篝火,为赞西和大齐两位国君举办了宴会,歌舞升平烹羊宰牛,有皇家的细致华贵,也有迎合赞西人的粗犷,若是撇开国家政治,不失为一场令人愉悦的宴会。 一曲终了,侍女们为客人们斟酒,项晔淡淡地看了一眼来为他斟酒的宫女,就在不久前,从病中苏醒的自己,在屋子的角落里看到过这张脸,但显然这不是那位公主。 忽听得仙乐飘飘,一曲更适合中原人欣赏的琴音悠扬而起,随着琴声,似有仙女从天而降,窈窕多姿的美人,在台上翩翩起舞。若隐若现的面纱,将她的容颜遮掩,篝火辉映下,只见仙袂飘飘如梦如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坐在中央的梁国皇帝,摸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项晔举杯浅饮,乐声戛然而止,美人莲步轻移,飘然来至帝王驾前,福身行礼,道一声:“父皇。” 梁国的大臣们都起身行礼,大齐与赞西国的随行大臣与将领,也不得不起身致意。 “这是孤的小女,前阵子擅自去大齐的军营打扰了一番,还请你不要介怀。”梁国皇帝冲项晔笑道,“今年十八岁,还是个孩子。” 项晔含笑,没有言语,果然梁国皇帝便道:“朕有心将公主与大齐联姻和亲,大齐与我梁国缔结秦晋之好,有了血脉交融,往后世世代代必然能和睦相处。” 赞西国君在一旁喝着酒,他早就取了梁国皇帝的大女儿为妻,只不过红颜薄命,梁国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和亲来稳定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利益。 自从得知照顾自己的是梁国公主,项晔就料到梁国皇帝会走这一步,而他也知道,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下提出来,自己才不能回绝,既然梁国决心已定,要送出公主作为礼物,他不接收,就是他的不是,是大齐的不是。 可项晔已经有了皇后,且不说他曾答应珉儿再不会纳妃,一国公主去邻邦为妾,总是说不过去。梁国并不是藩属小国,也不是人人可欺的部落,堂堂帝国的公主,要来给自己做妾室吗? 项晔必须婉言拒绝,而即便最后不得不与公主和亲,也要在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梁国的公主再如何高贵,嫁入大齐,也只能为妾。 不想梁国皇帝早有准备,和气地说:“孤知道大齐有一位优秀的皇后,她的气度风华早已传入我大梁皇廷,朕的公主愿意与皇后做姐妹,居贵妃一位便可。” 梁国皇帝看向自己的女儿:“若君,向大齐皇上行礼。” 便见窈窕美人缓缓而来,夜风习习,裙衫在她的身后飘扬,美若跌入凡尘的仙子,而她的名字,梁若君。 君者,男子?贤者?亦或是,君王? “皇上有礼。”梁若君稳稳地朝项晔行礼,此刻的公主锦衣华服,浓妆淡抹,不似那日被挤在角落里的模样,而当日虽只是匆匆一瞥,也看得出那侍女容貌出众,亏得军营那些大老粗们,把人当奴婢使。 而林将军告诉自己,他第一次苏醒时,正是拉着人家公主的手,喊着皇后的名字,而这梁若君,竟然答应了。 “孤已经备好了嫁妆,大漠路途遥远,折返不易,不如你就把若君直接带回大齐,若君是孤最宝贝的女儿,托付给大齐的皇帝,孤也就安心了。”梁国皇帝笑着举杯,向项晔敬道,“今日这杯酒,就当是喜酒,孤不以岳丈自居,只愿大齐子民能善待孤的女儿。” 赞西的国君也举起了酒杯,大大咧咧地祝贺道:“恭喜恭喜!我三国本该和睦相处,何必兵戎相见,喝了这杯酒,从此世代友好。” 项晔没有动,便见梁若君缓缓走上前,温柔而宁静地为他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递给项晔,道是:“皇上,请喝酒。” 大齐随行的将领和大臣们,都紧绷着脸,敢情这件事早有预谋,他们赶鸭子上架,非要往大齐的皇宫里插一脚,即便委屈自己的女儿做妾做贵妃,也要逼得皇帝答应。而皇帝今晚若不饮下这杯酒,指不定明日三国又要开战。 梁若君稳重地看着这个已经不陌生的男人,没有艳媚之态,也不卑不亢,有着一过公主的高贵气息,也有着能随遇而安的淡泊之心,她的手始终没放下,一杯酒就端在皇帝的面前。 此时,已是四月过半,大齐的京城早已春暖花开,妃嫔们都纷纷减了冬衣添新衫,女人们行走在宫闱中,花红柳绿之间,莺莺燕燕美不胜收。而正是听闻皇帝打了胜仗,且从瘟疫中大难不死,才一个个有心情赏花取乐,连太后都欢喜地淑妃张罗,在御园中摆下赏花宴。 而得知沈哲添子的好消息,沈家香火得意传承,太后真真做梦也能笑出来,唯一可惜不能立时见到小孙儿,时不时在珉儿面前念叨:“把云裳母子接回来吧,羌水关山穷水恶,别苦了孩子。” 珉儿便总是打岔说:“您惦记着侄孙子,自己的孙子就不疼爱了吗,儿臣可要替肚子里的小孙儿委屈呢。” 太后则嗔笑:“该是做父亲的远在天边,才委屈呢,皇上也真是的,怎么不赶紧回来叫我们娘儿几个安心,在西平府待着做什么?”太后更问,“那个宋渊,是不是已经走了?” 珉儿应道:“宋大人已经去往西平府,皇上也快回来了,母后不要着急,皇上能平平安安的,咱们就心满意足了不是?” 太后道:“可不是,他最好早些回来,你七月里就要生的,虽说时间宽裕的很,万一……呸呸呸。”太后自责道,“我胡说什么呢。” 此时淑妃来长寿宫,向太后和皇后禀告赏花宴的事,正说的高兴时,宫外的人来通报,说是宰相大人求见皇后娘娘。 珉儿一愣,虽说宰相府往上阳殿送东西,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宫里人也早习以为常,可宰相很少主动来求见,珉儿想不出来秋振宇会为了什么事急着来见她,不愿太后为自己担心,随口便应了。 太后叮嘱珉儿路上小心,大腹便便的人这才离了长寿宫,缓缓走向上阳殿时,秋振宇也被领进来了。 珉儿停在了长桥上,命人把秋振宇带来,她和气地说:“春光潋滟,是想在这里请父亲欣赏太液池的风光,父亲可不要误会我,不在上阳殿接见,对你不尊重。” 秋振宇欣然而笑:“娘娘多虑了,太液池宛若仙境,叫臣大开眼界。” 珉儿笑而不语,也不主动问秋振宇来为何事,目光宁静地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忽然一阵风过,平静的湖面掀起涟漪,更有几尾鲤鱼跃出水面。 “皇后娘娘,臣求见,是为了西平府传来的消息,特地来告知娘娘。”秋振宇先开口了。 “何事?”珉儿却没听到任何风声。 秋振宇似乎带着几分得意,天知道他此刻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对一个弱女子,甚至是他自己的女儿,生出胜负的欲望。 “皇后娘娘,西平府传来消息,梁国皇帝将他的幼女进献给了我大齐,皇上已经决定与两国和亲,将册封梁国公主为贵妃,随军一同回到京城。” 秋振宇说完,笑悠悠看着他的女儿。 珉儿的脑中一片空白,但她撑住了脸上的笑容:“可喜可贺。” 195 新贵妃 珉儿的笑容,让秋振宇心内一震,可他不信珉儿是高兴的,更不信她会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宁愿选择是珉儿在死撑着体面,她怎么愿意把悲伤露在自己面前呢。 可是,秋振宇又不自信,他这女儿的心,太深了。 “是皇上给父亲送来的消息吗?”珉儿忽地问。 “是……”秋振宇答得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好像第一次能赢过珉儿似的,不等皇帝正式送来消息,就凭着自己的眼线的密函,迫不及待地来刺激珉儿了。不过皇帝早晚要告知天下,皇后自顾不暇,难道还会去和皇帝核对这一两天的差别? 珉儿对他的父亲一向多疑,就连他随便说的一句话,都会怀疑他的用心,这样虽然很累,可谁叫她的父亲是只千年老狐狸,这会子珉儿虽然心里乱成一团,还是冷静地反问来验证自己的疑心,听出些许尴尬,心里反而踏实了几分,便故意再细细地问:“皇上是否让父亲告知天下?” 秋振宇大窘,他这把年纪了,竟然栽在自己的手里,他着急什么呢。 好在有人解了这尴尬,珉儿腹中的孩子不知怎么折腾起来,珉儿眉头紧蹙,扶着肚子几乎站不稳,秋振宇生养了那么多孩子,虽是男人,也比珉儿懂得多,忙道:“娘娘不宜久站,桥上风大,请速速卧床休息。” 珉儿当然要先顾着腹中的孩子,命人送宰相大人回去,便离开了。 众人簇拥着皇后归来,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陈太医闻讯而来,珉儿却不让他近身,只冷冷地说:“我没事,你退下吧,我静一静就好。” 清雅和陈太医都没有勉强,而清雅方才是唯一跟在皇后身边的人,也是唯一听说皇后要册封梁国公主为贵妃的人,她记得皇后高兴地对她说过,皇帝答应她,再也不会选秀纳妃,那这与邻邦公主和亲,该怎么算? “清雅,我渴了。”珉儿被孤零零地留在屋子里,但她知道清雅就守在门前,话音才落,清雅就把水送到了嘴边,珉儿就着她的手便喝了两口,然后继续躺下望着窗外明媚的春色。 “娘娘,宰相大人说的话,可信吗?”清雅忍不住了。 “他的话都是别有用心的,但也都是可信的。”珉儿道,“宋渊对我提过,他觉得梁国根本不想打仗,不过是被赞西人撺掇的,比起对付大齐,梁国肯定更渴望能和大齐联盟对付赞西人,他们选择联姻这条路,再寻常不过了。” 见皇后神情平静,清雅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倘若珉儿露出悲伤愤怒,她多少能劝一劝。 “贵妃啊,他们的公主倒是肯纡尊降贵,帝国的公主出嫁为妾,梁国的姿态放得那么低,皇上怕是根本没得拒绝,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我若怪皇上,就太不懂事太自私了。”珉儿说这些话时,眼中才流露出几分悲伤,“可是清雅……” “是,娘娘您说。”清雅以为,皇后会吩咐她去做什么。 “我不会放弃,六宫无妃的心愿,哪怕来十个公主我也不会放弃。”珉儿坚定地说,“一辈子很长很长,哪怕到生命的尽头,哪怕只能享受一天,我也不会放弃。” 清雅心疼不已,可她已经无法想象,皇后要怎么去实现这个心愿。 珉儿的目光,像是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天空,这皇城的宫墙根本束缚不了她,哪怕天空仅仅是四四方方窗里的一片蔚蓝,在她的眼睛里,也可是无穷无尽的所在,心多大,眼里的世界才会有多大。 “公主联姻,背后只有政治目的,而我嫁给皇上,曾经也只有类似的意义。”珉儿不难过了,她要勇敢地面对这件事,“既然如此,三年五载,必有战事,那位公主的立场也艰难。” 不知为什么,清雅忽然放心了。 而皇帝与梁国公主联姻的这件事,皇帝始终没有发函正式告知文武百官,或是告诉太后和皇后,队伍已经动身从西平府归来,皇帝甚至见过了宋渊。 但皇帝没有明言禁止随行的官员将士们散布这个消息,于是是随着一封封家书,随着沿途百姓的口口相传,在秋振宇告诉珉儿四五天后,京城才沸腾了。 秋振宇自然有他的烦恼,他算错了皇帝的行事作风,根本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正式宣布这件事,他特地跑去告诉珉儿,显得他知道内情似的,虽然这件事,的确是他通过有故交且交情不浅的梁国皇亲和大臣挑拨梁国皇帝换来的结果,可他这一下,不是把自己暴露了么。 好在整个京城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秋振宇到时候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死不承认就是了。而他则急于给秦庄发函,问他有没有把秦文月送来贺喜皇帝,需要有一个人,把他们的意识灌输给梁若君,而这位高贵的公主,也该比谁都明白自己的使命。 宫里头,林昭仪和孙修容,分别通过家里获悉这件事,跑来安乐宫告诉淑妃时,淑妃整个儿僵住了,还是尔珍撑着体面,以小皇子哭闹为借口,把二位请走了,但回过身时,就看到淑妃抱着小皇子落泪,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怕自己哭出声吓着孩子。 那贵妃之位,太后许诺了淑妃却不得兑现,如今白白地就给别人了,原本她只是屈居皇后,如今头上又多了一个人,她可是一心想要代替表姐代替敬安皇后的人,好不容易生下一对皇子,却落得这个结果。 “娘娘。”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怎么可以……”淑妃伤心欲绝,可是出身微寒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上阳殿里,珉儿正在给肚子里的孩子念书听,清雅从外头归来,无奈地笑着:“宫里好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娘娘想听吗?” 珉儿放下书,应道:“就当是听故事取乐。” 清雅便把那些从林昭仪几位口中传出的话复述了一遍,诸如那位公主假扮宫女在大齐军营转了一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皇上几天几夜,还在三国会晤的宴会上翩翩起舞献艺,还有她的名字叫若君,和敬安皇后只差了一个字等等,人还没到京城,人们已经对这位公主有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但清雅道:“公主并非嫡出皇女,生母只是梁国皇帝的妃子,梁国后宫一样是分九等,她的生母仅仅在第六等,不过她有个大两岁的哥哥,是梁国的三皇子。” 珉儿问:“梁国现下有几位皇子?” 清雅应道:“四位皇子,大皇子二皇子皆是皇后所出,三皇子是公主的胞兄,四皇子还是个小孩子,是宫女生的。” “看样子她来和亲,对她哥哥的前程会有所助益,但梁国皇后既然有两位皇子,这条路不好走啊。”珉儿冷漠地说着,“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想听皇上一个人的解释,这些闲话,就当个乐子吧。” “娘娘,皇上没有正式宣布这件事,那我们要不要提前为新贵妃准备宫室?”清雅问。 “这倒是个难题,但宫里的事淑妃管着,让她看着办吧,我只管安胎,左右还有太后在。”珉儿道,“不过你留心着,别叫贵妃的殿阁离太液池太近,我不想看见她。” “是。” 因皇后的淡漠,淑妃的悲伤,太后见她们都淡淡的,也不好拉着底下几位妃嫔闲扯这件事,宫里上头几位都不提,一阵风过去后,稍稍安静了些。 眼瞧着圣驾还有三天的路程就要到京城了,原本日夜期盼他归来的人,心情都十分纠结,自然不乏看热闹的,都好奇会是怎么样一位公主,给这宫里带来新气象。 时间紧迫,太后不能再坐视不理,珉儿身怀六甲她不舍得惊动,只能找来淑妃问:“新贵妃的殿阁,你们怎么还没有准备。” 淑妃神情恹恹,勉强应着:“皇上没有正式的消息,不过是民间传说,万一不是呢?岂不是怪我们多事了,太后娘娘,臣妾在等皇上的消息。” 太后道:“是否多事,不过是一句话,可若怠慢了梁国的公主,就是国家大事了,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好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不求着你了,让林嬷嬷去办吧。” 淑妃不言语,太后见她可怜,又心软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答应封你为贵妃的也是我,现下却变成这样子。好孩子,你且忍一忍,这一次我一定求皇上兑现这件事,不论如何让你和那位公主平起平坐,为了沣儿和浩儿,也必须这样是不是?” 可是到如今,淑妃已经不在乎了,就连太后也是说为了孩子们,她自己怎么样,根本没人在乎不是吗? 皇帝心里没有她,早就没有了,她的青春,她的心血,一文不值。若不是有两个儿子,她连林昭仪孙修容都及不上。 走出长寿宫,春日的阳光都让她嫌刺眼,烦恼地往回走,半路上却见上阳殿的人来,客客气气地说:“淑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去喝杯茶。” 196 秋皇后很狠毒 “我这就去,前面带路吧。”淑妃应了,心里却冷笑,不知皇后找她做什么,这会儿她们的心境该是一样的,而皇后还怀着孩子呢,可那个对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就要带着另一个女人回来了。 淑妃快不记得自己当初是用怎样的心情迎接的皇后,可她很好奇皇后现在想什么,这个厉害的女人,会不会用对付王氏母子一样的办法来驱逐梁国公主?可人家是公主啊,出身远比皇后强上百倍,动一动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大事,太后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路心事重重,步入上阳殿,辗转到内殿才见了皇后。 大腹便便的人坐在水榭台上,身下是厚实的蒲团,皇后依旧那么喜欢席地而坐,亏得她这么大的肚子,能爬上爬下。而皇后一点没变,没有过度的发胖,五官相貌也不见异常,怀孕的女人还能这么美,淑妃也是服了。 “坐吧,请你来是想问问分娩的事,再两个月我就要生了。”珉儿道,“你平安生下沣儿和浩儿,想听你说说。” 淑妃愣了愣,没想到皇后是问这些事,之后说了半天,只字不提梁国公主,淑妃手边的茶已换了两拨,该说的都说完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她真的该走了。 然而皇后依旧不问什么梁国公主什么新贵妃,对这件事淡漠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可不是嘛,皇帝至今没有正式宣告天下,也不知道那一位是怎么想的。 可是淑妃太好奇了,她若有皇后的涵养,也许早就在贵妃之位,甚至早就代替了她的表姐。 “皇后娘娘,新贵妃就要入宫了。”淑妃起身后,忍不住问道,“宫里姐妹们,都在等您的示下。” “等我的示下,不该是等皇上的示下吗?”珉儿淡淡一笑。 “是、是啊……”淑妃心里一沉,她还问什么呢,“臣妾告退,请娘娘多保重。” 说罢这句,淑妃便要走了,走下地毯时,宫女们蹲着为她穿鞋,她脑中乱纷纷,完全不知道之后的事该怎么办,这几个月发生太多的事,心神起起伏伏,她早就承受不住了。 先说皇帝重病,怕是不久于世,她一面悲伤,一面准备着扶持自己的儿子做皇帝,可皇帝突然又好了,她高兴,但是儿子的事,就算翻过去了是吗,皇后再生嫡皇子,就没他们母子什么事了是吗? “你在担心什么吗?”皇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淑妃忙光着一只脚就转身,却见皇后不知几时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 “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淑妃敷衍着。 “不论如何,我们都该听皇上的话,那位公主代表着梁国,代表着两个国家的和睦,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决定或是否定的,相信皇上,照着皇上安排的去做就是了。”珉儿道,“我和你一样茫然无措,我们并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发生,也许某一天,赞西人也会送来他们的公主和亲,还有皇上和大臣之间的联姻,选秀纳妾都是后宫皇室的寻常事。毕竟你我的夫君不是普通男人,是帝王,是天下之主。” 淑妃怔怔地望着皇后,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皇帝早就答应皇后,不再选秀纳妾,皇后这番话,不过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臣妾谨记。”淑妃心中冷了一片,皇后都不挣扎了,她还想怎么样。 淑妃行礼离去,清雅来为皇后穿鞋,珉儿叹道:“我这是在她面前装什么呢,她心里但凡聪明些的,该在背后骂我才是。” 清雅笑道:“淑妃娘娘心思还是挺简单的,就不知新来的贵妃娘娘是怎样的人物,要说一个能闯去军营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看样子至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不拘小节是指什么呢?”珉儿苦笑,“她对我来说,什么样都一样,皇上身边的其他女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得顺眼,她再完美也和我不相干。” 清雅道:“娘娘真是分寸不让,难怪不了解您的人,都说您狠。” 珉儿缓缓走向书桌,要给祖母写信告知这件“热闹”的事,淡悠悠道:“我不愿为任何人活着,但必须以皇后的身份,为大齐和皇上母仪天下,该如何对她,我会站在大局着想。除非……” 珉儿提起了笔,她不希望有除非的事,但她知道,这世上不可能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发展。 此时,圣驾正慢慢朝京城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皇帝的御辇走在前头,新贵妃梁国公主的轿子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梁国送亲的使臣,在西平府就被皇帝劝回了,公主只带了十来个侍从,和梁国皇帝为她准备的嫁妆就跟着项晔走入了大齐国境。一路上几乎没有打过照面,更不要提说话,皇帝几乎是日夜兼程,但越靠近京城,反而走得越慢。 又一天过去,前头的部队突然停了,传话来,说是皇帝要绕道去琴州,请公主原地等候,两天后皇上就会来接公主继续前行。地方官员前来安排公主的住宿,自然也是好吃好喝,周到细致地照顾着。除了皇帝的“冷漠”外,并没有人任何一个人怠慢这位和亲公主。 “公主,奴婢打听到了,原来大齐皇帝和皇后成亲的日子就快到了。”梁若君身边最信得过的婢女,也是跟着她一起去照顾皇帝的人,名唤海珠,比公主大几岁,跟着梁若君十年了,一到这里住下,就去套近乎打听事,这会儿说道,“看样子,皇帝是想避开那一天带您进宫。” 梁若君问:“是哪一位皇后,皇上现在去祭奠的人,还是宫里那位。” 海珠连声道:“就是宫里那位呀,死了的人有什么好顾忌的,而奴婢一路听来,人人都说,皇帝和皇后恩爱和睦,就连秋皇后草菅人命都能不计较。” 梁若君道:“怕是谣传吧。” 海珠担心不已:“公主啊,您可不能太善良,您可是梁国的公主,虽然屈居贵妃之位,可也不能输给秋皇后,那位皇后不过是赵国宰相和婢女生的野种,赵国宰相现在在大齐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梁若君蹙眉:“你知道的真不少,不过这样难听的话,别再说了,这是大齐不是梁国,何况在梁国,也容不得你这样放肆。” 海珠问:“公主,将来您预备怎么过呢,皇帝看起来不大情愿的样子,可他一定不得不对您好,您要好好把握机会,您长得这么美,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海珠,进了宫千万谨慎低调,不要张口就说这么多的话,你听我的不会错,知道了吗?”梁若君谨慎地叮嘱着,“我们的路很长很艰难,公主的身份是过去的事了,进了宫,我就是贵妃娘娘。” “是,奴婢记下了,奴婢是心疼您,公主……不,娘娘不要生气。”海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把衣服换了,让他们也都换了,原本是想故意给人看看的。” 梁若君颔首:“早该换了,从此我们就是大齐的人了。” 此时门外有人通报,说地方官员来向贵妃娘娘请安,梁若君应下了,穿戴整齐后便在外厅接见了这里的官员。 既是公主出身,梁若君的言行举止无不透着高贵,纵然生母在梁国地位不高,可公主终究是公主,她从小接受最好最严格的教育,学识涵养不亚于她的兄弟。 两天后,项晔果然从琴州归来,如约接梁若君继续赶路,到达京城时,刚好过了两年前与珉儿成亲的日子,很显然皇帝是故意的,但他这份用心,并不是为了委屈梁若君,或故意叫她难堪,他只是想尽可能地,给珉儿一些交代。 圣驾到了京城,皇帝才第一次宣布册封梁国公主为贵妃的事,太后选了玉明宫为新贵妃的宫殿,皇帝没有命文武大臣和后宫妃嫔迎接,简简单单地就进了城进了宫,但既然带了新人回来,总不能丢在一边,轿子停下时,梁若君看到皇帝已经站在面前了。 “朕带你去见太后。”项晔淡淡地说,“皇后身怀六甲,正在安养,过些日子再见不迟。” 梁若君颔首称是,规规矩矩地跟在皇帝身边,端庄高贵的她,甚至不侧目去看大齐皇宫的风貌,但是脚下漫长的路,已经让她感觉到,这座皇城远比梁国巍峨壮丽。 长寿宫里,太后端坐上首,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走进来,那位传说中的公主也出现了,容貌端庄举止优雅,不急不缓地跟在皇帝身后,太后心里轻轻一叹,随即露出了笑容。 “你们可算回来了。”太后客气地对梁若君道,“公主,一路可辛苦了?” 梁若君怔然,看了眼皇帝,看了眼太后,上前行礼道:“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一声臣妾,贵妃已经为自己的身份做了说明,太后大可不必再客气地把她当公主,但太后知道其中的轻重,只道:“孩子,起来吧,坐吧。” 197 经历生死离别 原本皇帝归来,太后该把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项晔大病一场瘦了不少,太后有几车子的话要对儿子说。可他带着一位公主回来,还是在皇帝病重时照顾过他的人,太后左思右想,此刻在公主面前提起这个话题总有些尴尬,便只挽着儿子的手摸了摸,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含泪道:“皇上辛苦了,回来就好。” 项晔愧疚地说:“让您担心了。” 太后摇摇头,收住了眼泪,不自觉地就把目光转向梁若君,她笑一笑,眼中有深意,像是在对儿子说:你可要给珉儿一个交代。 项晔微笑着像是明白母亲的意思,点头答应了。 “孩子,皇后正在孕中安养,之前为皇上操心动了不少心神,你且等皇后见过皇上安下心来,而你也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去见她不迟。”太后说的话,和皇帝差不多,亦笑道,“都怪皇上没有早早知会我们,皇后为你准备的玉明宫,是仓促收拾出来的,殿阁自然是富丽堂皇,只是家居摆设未必称你心意,但凡又不喜欢的或喜欢的,自行添减些,不必来问过我们,你喜欢便是了。” 梁若君忙起身道谢:“臣妾多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边上林嬷嬷便上前道:“贵妃娘娘,奴婢送您去玉明宫吧。” 不想项晔却起身道:“朕送你去。” 梁若君怔了怔,太后也怔住了,但见皇帝走向新贵妃,和气地说:“宫里虽大,多走几次也就熟悉了,往来长寿宫必然是往后时常要走的路,朕带你走一遍。” “是。”梁若君抿了抿唇,到底是端着公主该有的稳重,向太后施礼后,便安安静静地跟着皇帝走出了长寿宫,一路上项晔并没有对她说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沿途指了几处宫殿告诉她是什么地方,而玉明宫远离太液池,根本看不到上阳殿。 到玉明宫门前,宫女太监已在门前相迎,往后这里就是梁若君的家,这个家里会是怎样的光景,眼下谁也不知道。册封贵妃的典礼安排在两天后,严格意义上来说,此刻的梁若君,还不属于皇帝。 项晔没有进玉明宫的门,淡淡地说:“早些歇着吧,长途跋涉辛苦了。” 梁若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大齐皇帝真是英武不凡,彼时在西平府他病得奄奄一息,若君没觉得这个皇帝有多了不起,但是他苏醒后抓着自己的手问是不是“珉儿”,那么虚弱的人,手里竟然有那么大的劲道。 再等他彻底清醒,将士们齐齐跪在床榻边,她和海珠被挤在角落里,她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帝王气势,即便她的父亲也是君王。 非要说这就爱上了看上了,那也太荒唐了,可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梁若君突然就释怀了,嫁给大齐的皇帝,即便只是贵妃只是妾,也好过留在梁国皇宫里,被善妒心狠的皇后嫁给莫名其妙的人。 “多谢皇上,皇上也请早些休息。”梁若君福身道,“这一路多谢皇上照顾。” 项晔颔首,朝宫门里指了指:“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与宫人们说,梁国与我大齐的文化习俗虽是汉家一脉传承,百年来总会有些差别,服制上便有不同,其他的事你可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但穿着打扮,还是要照我大齐的习俗。” 梁若君安静而顺从地听着,皇帝说什么她都应了,并没有一位公主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骄傲,像是完全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来做大齐皇帝的妃嫔。 又一个因为政治而被送到自己身边的女人,在珉儿之前有很多,本该在珉儿之后不会再有,项晔现在并没有心思去考虑梁若君的未来,他和梁若君也不会有未来,他只想快些做完这些“体面”的事,尽早去上阳殿,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而此刻,大腹便便的珉儿,一直站在水榭台上遥望太液池的岸边,平日里皇帝从清明阁或是长寿宫过来,站在这里看不到他的身影,皇帝此刻送新贵妃去玉明宫,从玉明宫一路往太液池边走的话,就能在水榭台的方向看到他了。 “皇上去玉明宫了吗?”珉儿问身边的清雅。 “才刚去,若是坐下说说话什么的,一时半会儿不会来,娘娘您这么站着多累呀。”清雅劝道。 珉儿扶着肚子撑着腰,摇头道:“他不会坐的,他一定连玉明宫的门都不会进。” 话音才落,岸边就出现了宫人们的身影,很快,虎虎生风的人也闯入了视线,只是隔得太远,彼此都只能看个身影,岸那边皇帝停下了脚步,像是也看到了站在水榭台的珉儿。 “皇上还是那么精神,我就放心了。”隔着老远,珉儿都能感觉到他脚下有风,不敢想象病得到了弥留之际的项晔是什么模样的,珉儿只知道那些天的她,心碎了,魂魄也要出窍了,行尸走肉般撑了几天,直到皇帝那笔力虚浮的两行字出现在眼前,她才重新活了过来。 不是非要经历生死离别,才知道彼此的珍贵,可正因为经历了,才明白活一遭的意义,才明白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娘娘?”清雅只见皇后转身离开了水榭台,她匆匆跟上来,而皇后根本等不及宫女为她穿鞋,趿着鞋后跟就往外走去。岸上的项晔,也已沿着太液池疾步往长桥走来,眼见得珉儿走出了上阳殿,他眉头一紧,竟丢下帝王该有的稳重,踏上长桥一路飞奔。 珉儿挺着肚子,脚下的鞋也不便利,在清雅的搀扶下才能急急前行,清雅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不断地说:“娘娘,皇上来了,您别着急走……”但后来,眼见皇帝走近了,清雅松开了手没再跟上前。 两人彼此就在眼前时,才都停了下来,珉儿没再动,项晔走上来,一把拥住了妻子。 “皇上小心些,别压着我的肚子。”珉儿笑言,可眼角已经沁出泪花了,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丈夫了。无法想象,此刻若不是见到活生生的丈夫,而是冰凉的棺椁,她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珉儿,我回来了。”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这一句。 “这次出门太久了,久得都要把我忘了是吧?”珉儿嗔笑,恨不得将她的丈夫装进眼睛里。 “必定也是你忘了朕,朕怎么会忘了你?” “可你差一点,就把我丢下了……” 彼此静默不再言语,顾不得这长桥上的光景人人可见,像热恋中不得不别离再又重逢的人,一时难分难舍,天地万物都不在眼里了。 而珉儿的肚子就轻轻地贴在项晔的身上,皇帝没敢像从前那样抱紧珉儿,而只是这么贴着,腹中孩子的滚动他也感受到了,这才松开怀抱,他离京的时候,珉儿还很窈窕,一转眼肚子这么大了。 “回殿内再说话,你一定累了。”项晔小心翼翼地搀扶珉儿,才发现她脚下趿着鞋子,不禁嗔怪了两句,但就这么弯下腰,要为她拔上鞋跟。 “皇上,使不得。”珉儿拦住了,她到底明白人人都能看见长桥上的光景。 清雅见着了,忙上前来为皇后穿好鞋子,项晔这才搀扶着她,并肩回上阳殿去。 珉儿因为跑了几步,气息不稳,被安置在床上,而此刻皇帝亲手为她脱下鞋子,珉儿就没再拦着,她的肚子很大了,这么躺着还高高地隆起,平躺着喘不过气,要垫着高高的枕头才舒坦。 项晔见她如此辛苦,心疼不已,珉儿笑:“太后也是这样把您生下来的,过几月就过去了。” “朕还让你伤了心。”项晔自责,“朕若是清醒的,绝不会让他们给你写信,那群糊涂东西啊。” “可一定是皇上曾授命,他们才会这么做不是吗?” “朕的意思是,若朕不在了……” 珉儿伸手堵住了皇帝的嘴,眼圈儿也红了:“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你舍得我心碎吗?” 项晔心里一酸,顺势捧着珉儿的手亲了又亲:“都过去了。” 彼此凝望着,像是怎么也看不够,而他们见面有一会儿了,竟谁也没有提新贵妃的事,皇帝明明才从玉明宫来,一见到珉儿,瞬间就把那个人忘记了。 不久后陈太医到了,皇帝问皇后的身体怎么样,珉儿却要陈太医为皇帝把脉,得知项晔已恢复健康,但最好能静养一段日子,珉儿便道:“这些日子哪儿也别去了,我把书桌收拾干净,宣政殿里散了,就来我这里,批了折子就早些歇着,什么也别做了。” 项晔笑道:“朕听你的。” 但他一想,干咳了一声,到底不得不提起那个人来,说道:“后天,是贵妃的册封典礼,朕不得不出席。” 珉儿淡淡:“那就去吧,应该的。” 项晔眼神一晃,这个话题到底是打开了:“珉儿,你不怪朕?” 珉儿冷然道:“当然怪的,难道皇上以为我坦然接受了?” 198 剁了她的手 “朕知道你不会接受,何况朕答应过你后宫绝不会再有新来的妃嫔,是觉得你会相信,这不是朕想做的事。”项晔对着珉儿,只是丈夫是男人,虽然说着帝王无情的话,可他绝不会摆出帝王的架势。 他们根本没顾及清雅就在边上,这一来一往清雅都听着脸红了,只能悄悄地退了下去。 皇帝慵懒地在珉儿的榻上躺下,这柔软舒适,带着珉儿气息的床,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酸痛的感觉催着困倦,珉儿慢吞吞爬起来,在项晔脸上揪了一把:“皇上可别睡呀,把话说清楚再睡。” 项晔笑出声,抓了珉儿的手道:“不是你才说的,叫朕在你身边好好休息,哪儿也别去。” 珉儿一面已经抽了枕头给他垫在脑袋下,果然口是心非,而她大大的肚子就在皇帝眼前晃悠,项晔伸手摸了摸:“咱们现在说的话,这孩子都要听去了,往后父皇在他心里一定没有威严。” 珉儿却道:“皇上把话说清楚,孩子不就明白了?父皇有没有威严,到底要看做我这个做娘的怎么教。” 他们四目相对,像是在揣摩彼此的心意,珉儿主动道:“皇上预备几时把她送走?” 项晔的眼眸亮了起来,摇头带着戏谑的口吻:“送走做什么,都是朕的贵妃了。” 珉儿淡淡看他一眼,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为他扇风驱热,这天是渐渐热起来了,男女情欲也到了最炽热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问:“皇上碰过她了。” 项晔摇头:“朕怎么会碰她,不过……她倒是碰过朕了。你知道的,她照顾了病重的朕几天几夜。” 珉儿眸中有锐利的光芒掠过项晔的脸,像是霸道彪悍的家主母,自然她不会那么粗鲁张狂,只冷冷地说:“那怎么办,难道她哪只手碰的皇上,就剁了她哪只手么?” 项晔大笑不止:“若是如此,朕就要立马穿上战甲,去和梁国打仗了。” 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合下,珉儿低头抽开了皇帝的腰带,一句话也不说,顺势脱去他的外衣,项晔配合地挪动了几下身体,那衣裳就被珉儿丢在地上了,扬尘带风的,显然都是怒气。 项晔问:“你生气了?” 珉儿摇头:“没有,我会好好待她,这是皇后的责任。” 项晔搂过珉儿,小心地呵护在怀里,珉儿嫌弃地挣扎:“皇上身上太热了,腻歪。” “朕一定会送她走的,朕绝不会碰她。”项晔附耳低语,对珉儿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帝王之气在眉宇间游走,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而他们能不顾及清雅在边上就打情骂俏,可是要紧的事,哪怕是最信任的人,不能听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听。 珉儿脸上的神情随着皇帝的话语阴晴变化,但气息渐渐平稳,那真的要去剁了梁若君的手的气势消失了。 “你若信得朕,这条路就陪着朕帮着朕一起走下去。”皇帝说道,“若是信不过朕,你就明说了,朕过些日子想办法让她正大光明的消失,但必定会有些麻烦,就到时候再说了。” 珉儿郑重其事地看着项晔:“那我也把话说在前头,皇上,不管她是梁国的公主还是皇后,九天的仙女还是妖精,我都容不得她。皇上不要以为方才那些话是我胡闹瞎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这些话说出来,在这世道上就是妻子的失德更是皇后的失德,可我宁愿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哪怕皇上自此讨厌我,也不要往后一辈子等待您的施舍假装过得很幸福。” 项晔叹道:“朕时常想,你骨子里的傲气到底怎么来的,若不是嫁了朕,这些傲气谁受得了。现在却明白,你不就是为了嫁给朕,才来到人世吗?你看,你和朕多般配。” “皇上不要打岔,答应了?”珉儿倒是立场坚定。 “方才不就说了,朕绝不会碰她,她不过是……”项晔原想说,梁若君不过是梁国送给自己的礼物,可他曾经对珉儿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连“礼物”的意义都变得不同了。 “是什么?” “朕想送她走的,可她若成了奸细,只能做刀下魂了。”皇帝冷然一言,大大咧咧地躺下,指挥珉儿,“给朕扇扇风。” 珉儿却被皇帝脸上透出的杀气震慑到了,她完全没想到,项晔竟然是这么看待那位公主的,她在丈夫眼里看到了极大的欲望,或是说野心?和男女情爱无关,和情欲更不沾边,自己对清雅说,三五年内必有战事,仅仅是猜测,可项晔给了她答案了。 这个人做了皇帝,并不打算从此安逸,守着片富饶的国土度过余生,像是天赋使命,要他去开辟统一更广阔的江山。 “朕热了。”项晔嘀咕着,方才那摄人心魄的气势早就不见了。 “我可怀着孩子呢。”珉儿也转圜了心思,拿团扇扑打了项晔一下,“你怎么不说,你给我打打扇子?” 项晔却慵懒地翻过身,一手摸着珉儿的腿,大病初愈就长途跋涉,铁打的身体也会扛不住,皇帝不过是仗着年轻,仗着底子强,不得不撑起帝王的威严和体面来振奋三军,来震慑邻邦。 回到珉儿身边,什么都卸下了。 “话也不说清楚,只会欺负人。”珉儿不得不拿起扇子为他驱热,又细心地用手帕擦去他额头上的汗,这个人是真累了,都不沐浴洗漱就要躺下,而皇帝一闭上眼睛,几乎是眨眼功夫就睡安稳了,偏偏睡梦里还带着笑意,那么安心惬意地躺在珉儿身边。 “我信你,可你若敢负我……”凑近了项晔,珉儿终究舍不得说什么狠话,心疼地说,“我信你,我不信你还信谁呢,其实……你能平安回来,能好好活下去,我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可真的平安回来了,我又不想委屈自己了。” 门外头,清雅见里头没动静了,就探身看了眼,见皇帝四仰八叉地在皇后榻上睡着了,悄然上前:“娘娘,您这么坐着太累了,去美人榻上躺一躺吧。” 珉儿颔首,扶着清雅的手慢慢离了床榻,站起来再看皇帝的睡姿,真真好笑,但她吩咐清雅:“预备好一切,等皇上醒来后就为他更衣沐浴,做些软和好消化的食物来。” 清雅一一应了,但问珉儿:“倘若……贵妃前来向您请安,奴婢怎么应对?” 珉儿摇头:“后日册封典礼后,她才是真正的贵妃,她好歹是个公主,不会轻易轻贱自己。” “是。” “后日册封典礼,我也要去的,不就见上了。” 清雅惊讶地问:“娘娘要出席册封典礼?” 珉儿在美人榻上躺下,吃力地安抚着肚子里的孩子:“当然该是皇后去教导她,往后该如何守规矩。” 清雅想了想,轻声道:“奴婢打听来,说这位公主性情温和,就连林嬷嬷都说,瞧着眼睛里很干净。奴婢自己没见过自然不好说,只是她若是逆来顺受的性情,娘娘却盛气凌人地对待她,传出去又是您的不是了。过去大臣们给皇上施压也罢,若是梁国来理论他们的公主受委屈……” 珉儿冷然一笑:“自己把闺女送来做妾,还想宠妾灭妻不成?梁国有什么立场来指教我善待他们的公主,我是打她了还是虐待她了?” 她回眸看了眼熟睡的皇帝,也不怕这些话叫项晔听去:“至于国与国的政治,若是维系在一个女人身上,是这个皇帝也不必当了。” “但是宫里多一个人,终究是麻烦,淑妃娘娘那儿怎么过得去,辛劳十几年,生下两位皇子,如今却又要多一个人让她卑躬屈膝。”清雅道,“就怕娘娘您不计较,宫里计较的人多了,她们不敢对您怎么样,外来的公主背井离乡就难说了。” 珉儿笑道:“你怎么很心疼她似的?” 清雅道:“奴婢是怕她们给您添麻烦,她们心里恨,回头却赖在您身上。” “这话不错,别回头我替他们背了黑锅。”珉儿笑叹,“到底是你家皇上惹得麻烦,他在羌水关就把人留下不就好了。”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皇帝,含笑坚定地说:“可我答应你家皇上了,这条路,要和他一起走下去。” 清雅一头雾水,珉儿则催她:“拿我的礼服去改一改,原想着没有大事要穿礼服,偏偏就来事了。” 这话则提醒了清雅:“尚服局还没有准备贵妃的礼服,太后那儿忙着张罗玉明宫,把这一茬给忘了,淑妃娘娘不言语,其他人也不敢提。” 珉儿也没在意这件事,可这事儿到了节骨眼儿上,就是大事了,贵妃连衣裳也没得穿,如何举行册封典礼。 “算了,我走一趟吧。”珉儿坐起来,吩咐清雅,“替我换衣裳。” 当皇帝酣甜的一觉醒来,却见殿内空荡荡的,他坐起身喊人,也不见清雅。 小宫女应道:“皇上,娘娘刚刚出门,去玉明宫见新贵妃了。” 项晔一怔,完全清醒了。 199 这滋味真不好受 皇后一行,从上阳殿逶迤而来,珉儿没有坐轿子肩舆,是扶着清雅的手一步步走来。她走得慢,自然给了宫里人更多张望的时间,不等皇后走进玉明宫,消息已然传遍了整座皇城。 淑妃怀抱着小皇子在院子里踱步,便见尔珍从门前回来,尔珍还特地跑去看了眼验明真假,才敢向淑妃禀告。 “皇后竟然亲自去了?我以为她会高高在上,不把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淑妃长眉紧蹙,摸不清皇后的用意,而皇后这样态度,她又该如何自处? “娘娘,您看皇后是不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和梁国公主示好,不管怎么样,人家毕竟是公主。”尔珍担心地说,“娘娘您若是不把新贵妃放在眼里……” 淑妃含泪咬牙,半晌憋出一句话:“那谁来把我放在眼里?” 这一边,玉明宫得知皇后驾临的消息,宫门大开,宫人们也都迎了出来,梁若君带着海珠恭迎到门前,她还没有挽起发髻,虽不是垂髫少女的打扮,也不全然是嫁做人妇的模样,毕竟册封典礼还没有举行,她的身份仍旧是梁国的公主。 见远处有人缓缓走来,前呼后拥几十个宫女太监,海珠轻啧:“好大的排场,比我们的皇后还张扬。” 梁若君没有言语,轻提裙摆便要走上前,不想海珠却拦下她:“公主,您何必妄自菲薄,您的背后可是梁国,您现在就对她卑躬屈膝,往后可怎么办?难道您一辈子不论做女儿还是做妻子,都要被皇后欺负?” 在梁国,梁若君和生母兄长,就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来了大齐,她还是屈居皇后之下。她的皇姐去了赞西国,好歹还是做皇后的,虽然皇姐红颜薄命,已经香消玉殒了。那么她自己,是想活得长久一些,还是活得精彩一些? “可是不会有人在乎我是否在这里对人卑躬屈膝,海珠,你把父皇想得太好了。”梁若君淡淡一笑,还是迎了出去。 珉儿见年轻的美人朝自己走来,便缓缓停下了脚步。珉儿知道,从此她不再是后宫里除了宫女之外最年轻的人,梁若君同样在十八岁的年纪,来到了皇帝的身边。 虽然只是两岁之差,但这两年在珉儿身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往后的两年对于这位公主会有什么影响,又或许,不会有两年这么长。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自称臣妾的人,周正地跪伏行礼,正如清雅所说的,这位公主性情温顺,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仿佛进了大齐的国境,就把自己公主的尊贵抛下了。 可珉儿也知道,梁若君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同样是被生父无视的庶女,在梁国皇廷受皇后的欺压,她原本就无法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只不过她的父亲是一国君主,给了她公主的尊贵,自然这也无论如何都比自己来得强。 “清雅,搀扶贵妃娘娘起身。”珉儿很客气。 梁若君起身来,未及抬头,就看到了皇后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所见过的孕妇,都是臃肿笨拙,可是再抬起眼眉看到皇后的面容,不由得惊呆了。她不知道皇后怀孕前是什么样子的,可皇后除了肚子大一些,身怀六甲还这么美,这位秋皇后,果然名不虚传。 “是皇上来了吗?”跟在梁若君身旁的海珠眼睛尖,老远就看到有人走来,她故意这么说,也是想给自家公主撑腰争口气。 就连珉儿也意外,缓缓转身,果然见是项晔,他正朝这里走来。 这架势瞧着,就像是怕皇后欺负了新人似的,珉儿心里一咯噔,这滋味还真不好受,可皇帝却已经上道了。 200 连天下都能给你 “皇上刚还在上阳殿歇息,不知怎么就来了,难道怕我欺负了你吗?”珉儿欣然转身对一旁的梁若君笑道,“却不知我是来感激你,在西平府救了皇上一命。” 梁若君忙道:“救皇上一命的是梁国大夫所制的良药,臣妾本不该出现在那里,娘娘不取笑臣妾有失体统,臣妾已经感激不已。” 珉儿故意道:“还以为是梁国皇上有心送你去军营,好让你看一看我们皇上是什么模样,不巧叫你看见了一个病人。” 这话听得人尴尬,梁若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毕竟她跟着使臣去大齐军营,的确是这个目的。而当时已经有传闻说大齐皇帝病了,先照顾了一个瘦弱的士兵有效后,她再被安排到昏迷不醒的项晔身边,不等那日几位将军说漏嘴,她就早知道自己照顾的人是大齐皇帝。这会儿至少一半被皇后说中了,岂能不心虚。 边上的海珠也是挤眉弄眼的,对皇后很不待见,可敢怒不敢言,莫说在此要屈居皇后之下,纵然在梁国,宫里几时有她们说话的地儿。 言语之间,皇帝已经到眼门前了,不似方才与梁若君在一起时平平淡淡的神情,含笑对珉儿道:“朕醒来不见你,他们说你来了玉明宫,朕就过来瞧瞧了。” 珉儿看看皇帝,又看看梁若君,笑道:“皇上是怕臣妾欺负了公主,还是怕公主对臣妾不敬?” 项晔笑道:“若君的性情温和柔顺,自然是你别欺负了她,若君虽是初来乍到,但皇宫都是一样的,她自小生长在宫里,没什么是要你指点的,年纪也小,让她自在些便是了。” 珉儿笑:“皇上这样疼人,也不怕臣妾吃味?倒是眼下就有一件事,要委屈公主,还请皇上不要迁怒臣妾。” 项晔和气地说着:“这叫什么话,什么事?”他停了停说,“不要站在这里,怪热的,到贵妃屋子里坐坐。” 梁若君看着帝后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他们到底是合是不合,可皇帝竟然说要去她屋子里坐坐,方才他送自己来时,根本没打算进门的。再有就是那一声声“若君”,原来皇帝知道自己的名字呀,可这一路,他说的最多的是“你”,皇帝这样的表现太刻意了,他是做给自己看,还是做给皇后看? “可以吗?”珉儿询问梁若君。 “娘娘请进,娘娘驾临玉明宫,是臣妾的荣幸。”梁若君端得礼数周正,早已让在了一旁,便见项晔走在最前头,宫女们搀扶着皇后紧随其后,过门槛上台阶,皇帝都会回身叮嘱小心,梁若君谨慎地跟在后面,一并到了殿中。 玉明宫与其他的宫殿无甚差别,规格则远不如长寿宫安乐宫,只因当初建立后宫时,除了兴建上阳殿外,皇帝仅为太后和淑妃扩充殿阁,其余建筑虽有修缮,但基本维持原貌,好在赵氏皇朝中后期十分奢靡,皇城里每一座殿阁都是富丽堂皇,不至于委屈了梁国公主。 而梁若君在梁国,随生母住在拥挤的长巷,只有皇后和那些皇帝的宠妃才有资格住这样宽敞的殿阁。有意思的是,她的母亲有极佳的子嗣运,却没有驻颜邀宠的本事,在生下梁若君后迅速衰老,早已失宠多年。也因此,自己不得生母喜欢,母亲总是将她的衰老失宠,归结在生了自己这件事上。 “公主。”珉儿见梁若君发怔,主动喊她,若君醒过神来,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珉儿笑道:“没什么,只想问问你,在这里可还住得惯,若是有不习惯不满意的,你只管派人去安乐宫告诉淑妃。虽说淑妃品级在你之下,但自皇上少年时就陪伴在侧,多年来宫中的事也是她一人操持,最是稳妥周到的人,你不必客气,有什么事若不说才是为难她。” 梁若君仔细地听着,却不知如何回应,忽地想起帝后之所进门来,是说有件事委屈她,她才想起来,皇后那儿已经娓娓道来。 “都怪皇上把这么大的好事藏着掖着,淑妃便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周到地准备好一切迎接新人,臣妾有孕更是帮不上忙,您看,后天就是册封贵妃的典礼,尚服局却赶不出贵妃品级的礼服来,您叫公主穿什么参加她自己的册封典礼?” 珉儿笑着怪皇帝,又和气地对梁若君道:“公主,这事儿很委屈你,但千万不要怪淑妃或是我,只怪皇上瞒着这件事,前两天宫里才刚刚得到消息,赶着收拾出玉明宫,也怕是诸多的疏漏委屈了你。” 方才皇帝不在时,皇后直接称呼自己贵妃,皇帝一出现,皇后就改口了。这里头的细微差别,梁若君是分得清的,很显然皇后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对自己的友好。称呼贵妃,便是以皇后高高自居,而一声公主,则是敬重自己背后的梁国。 梁若君暗想,皇后的心思太缜密了,梁若君索性请帝后上座,向他们一同行了大礼,温顺地说道:“只愿臣妾不给皇上和皇后娘娘添麻烦,是否有礼服参加册封典礼并不重要,希望皇上和娘娘不要介怀,更对臣妾与其他妃嫔一视同仁。臣妾虽是梁国公主,但往后是大齐的妃嫔,皇上的妃嫔,侍奉君王与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才是臣妾往后一生的责任。” 珉儿笑道:“公主年纪轻轻,如此心胸气度,到底是梁国皇廷的帝女。”她笑悠悠看着项晔,“只怕皇上从此爱不释手椒房专宠,可也别独霸着公主,难得有和臣妾年纪相仿的,也叫我们姐妹多说说话。” 项晔起身去搀扶若君,挽着她的手走来,又挽着珉儿的手:“你们年纪相仿,更该能说到一出去,往后闲来作伴和和睦睦,朕就安心了。” 珉儿顺势把梁若君的手从皇帝手中拉出来,彼此双手交叠,笑悠悠道:“愿如皇上所言,我们姐妹和睦,公主也早些为皇上开枝散叶,这样大齐与梁国有了血脉交融,两国之间必定是永世相安了。” 所有的话,都客客气气冠冕堂皇,所有的话,都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皇后的一言一行,让梁若君真正感受到,中宫的万千威仪,至少过去的十八年里,皇后对她而言,仅仅是恶毒凶狠,是压在他们母女头上的大山。 有趣的是,她尚未完全了解珉儿的出身和过往,不久后若知道了,一定会感慨,其实她们的命运很相像。 离开玉明宫后,项晔自然是跟着珉儿回上阳殿,彼此携手走在长桥上,四下无人时,珉儿道:“宋渊派人向我告知了公主的身世和梁国皇廷的风貌,皇上不觉得梁若君的处境,与我从前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她是帝女,一切看起来都是体面的。” 项晔颔首:“朕早就发现了。” 珉儿道:“再者我成为了皇上的皇后,站在了赵氏曾经的立场,但梁若君依旧是妾,看见的也是她母亲看了一辈子的风景。” 项晔认同珉儿的话,而他还在回忆方才的话语,问珉儿:“朕是不是做得很刻意?” 珉儿笑道:“只怕公主是蕙质兰心的人,一眼就看穿了,所以皇上就朝着‘刻意’的方向去做,刻意的刻意,也就说得过去了。不论如何,皇上若不碰她,不让她真正成为您的女人,公主心里都会明白您对她是真是假,皇上就不要试图把她变成宠妃,变成您乐意说说心里话,乐意联合她一同来对付臣妾的就好了,做个不谈男女情爱的红颜知己,偶尔动个情拉个手,自然我也看不见。” 她一面说着,已经把目光瞟向了项晔的手,刚才又是牵手又是搀扶,可亲昵了。 项晔嗔笑:“你看什么看,难道要剁了朕的手?” 珉儿毫不客气地说:“那就请皇上,好自为之。” 项晔恨得牙痒痒:“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你不过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且等他平安生下来,朕慢慢和你算账。” 珉儿的手在皇帝胸前轻轻一撩拨,眼波婉转柔情蜜意:“还不是皇上自己宠的?”更是深情地望着项晔道,“方才有一瞬,心里特别难过,皇上若是真的那样待我了,我该怎么办?” 项晔一怔:“别胡思乱想,怎么会有那一天。” 珉儿道:“谁知道呢,真真假假,怕时间久了就分不清了。”她的手抓紧了项晔的衣襟,也许换做别的女人会说,若真有那一年,还盼着好聚好散之类的,可是珉儿却眉目庄重地敬告项晔,“绝不可以有那一天,一切都是假的,皇上若有一日假戏真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项晔哭笑不得,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我把这天下都给你可好,这样张狂,也不怕我怕了你?” 可见珉儿撅着嘴,等待正经的回答,项晔忙就软下心:“朕连天下都能给你,这颗心早就安在你肚子里,哪儿都不去了。” 201 赌注 “倘若皇上没遇见我呢?”珉儿好奇地问,“又或我不是这样的秋珉儿,皇上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 项晔挽着她的手缓缓走向上阳殿,不假思索地说:“一个好战的男人,打了胜仗回到家,却没有想见的人。别人高兴别人的,和他不相干。” 珉儿伸手想摸摸丈夫的脑袋,可惜个子不够高,挺着肚子也不灵活,便只能摸摸他的肩膀:“好可怜。” 项晔暧昧地看她一眼:“你闹呗,朕都给你记着呢。” 珉儿笑得花儿一般,方才在玉明宫有过一瞬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因为相信这个男人,才会在真真假假之间迷惑,只愿这条路能少些坎坷,能让他们尽早达到目的。 宫里头这你来我往的光景,被妃嫔们看在眼里,无数女人好奇皇后会如何与这位公主相处,至少眼下看来还不坏。但明明早些时候就知道皇帝要带人回来,尚服局没有为贵妃制作参加册封典礼的礼服,不论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玉明宫的人早晚会知道真相。 不知梁若君之后会如何看待珉儿今日的一番说辞,她可能更想不到,珉儿亲自登门,就是来宣战的。 珉儿相信教养极好,人们口口相传性情温和柔顺的梁国公主,不会轻易挑衅她的权威和地位,哪怕有一天野心膨胀,至少两三年内能得太平,以梁若君的经历来看,她必定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以珉儿的性情,也不可能找屈居自己之下的妃嫔的麻烦,她们两边若都往后退,就距离皇帝的目的越来越远了,那么只能她来主动。 看似太平的皇城,乃至国家,实则暗潮汹涌,不知哪一天哪一处开了缺口,又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和亲的公主在皇帝眼里根本微不足道,项晔是拿整片梁国江山当赌注。 与此同时,有宫人到太后面前禀告,说是纪州王府秦文月在宫外求见,太后和林嬷嬷面面相觑,林嬷嬷便道:“太后累了,今日不见客,后天贵妃册封典礼她代表纪州王府前来祝贺,自然就见得上面了。传太后的话,请秦姑娘好生在京城住下,不要委屈了自己。” 宫人们退下,太后后怕地问林嬷嬷:“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明显了,再见面可就尴尬了。” 林嬷嬷甚至太后的脾性,所以当年才会由着慧仪长公主欺负,她总是会在乎这些不该在乎的人,便果断地说:“您何必给那样的人好脸色看,您这儿惦记怕尴尬,人家那边脸皮比城墙还厚呢。” 太后叹气道:“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对了……贵妃会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替我留心着,留心晔儿和珉儿是怎么看待的,别叫我又看错了,回头和他们生了嫌隙。那两个孩子也是不好,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只管看着我犯傻。” 林嬷嬷笑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孝敬您,您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太后摇头:“事后的后悔呢,就盼着珉儿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之前失去了那个孩子,我心里就……” 林嬷嬷提醒她:“贵妃的事儿,咱们就在边上看着,不论往后什么光景,您都别吱声儿,您看呢?” 太后连连点头:“就这么着吧,我总是给孩子们越帮越忙。” 那一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但第二天一清早,安乐宫就来人说,该准备的事都备下了,只是淑妃娘娘病倒了,后日的册封典礼怕是不能参加。人走后,太后轻叹:“换做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晔儿哄着珉儿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她,她也不必矫情,养好一双儿子才有指望。” 然而淑妃这一次,并不是假装生病避开见人,从得知要来一个贵妃起,她就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加上照顾两个孩子每天都耗尽她的力气,这才终于病倒了。 病榻上的人气息微弱双目紧闭,远处的偏殿里,小皇子正嗷嗷啼哭,小的还不懂事,奶娘哄一哄自然就好了,但是沣儿则守在母亲身边,死活不肯走。奶娘上来劝,或是强行抱走他,二皇子就哭的伤心欲绝,大了的孩子难哄,就只能把他放在淑妃身边了。 淑妃时睡时醒,沣儿也不闹腾,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焦虑地看着她。 淑妃连睁开眼睛和儿子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着,伤心时便忍不住落下眼泪,她一哭,沣儿也跟着哭了。 安乐宫里好不凄凉,皇帝却在上阳殿与皇后你侬我侬,二皇子总是问尔珍:“父皇在哪里,父皇不是回家了吗,为什么不来看母妃?” 尔珍无奈地哄着:“皇上很忙呢,等皇上忙好了,就来了。” 此刻淑妃昏睡过去了,沣儿却紧张地以为母亲死了,他伸手要去扒开母亲的眼睛,被尔珍拦下苦言相劝:“殿下若想娘娘快些好起来,您乖乖地去陪弟弟玩耍可好,娘娘要睡觉了,睡醒了身上就不疼了,您把母妃吵醒了,她又要疼了。” 沣儿却鼓着腮帮子说:“尔珍,你带我去找父皇好吗,我要带父皇来见母妃,我知道,母妃看到父皇,什么病都好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才刚能利索地整句整句地说话,就说出心思这么深的话,这帝王家的孩子都不是肉眼凡胎,倘若二殿下一直都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有所作为。 “尔珍……” “好,尔珍带您去。”尔珍也把心横下了,皇帝不能这么无情,就是养的奴才,十几年也讲情分,他怎么能对为自己付出一生的女人不闻不问。 尔珍带着二皇子一路到了宣政殿,可是皇上久不在京城,积压了无数的事要处理,平日里散朝的时候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前头有散朝的动静,周怀赶来见他们,劝尔珍把二皇子带回去。 “周公公您别见怪,二殿下见不到父皇一直哭闹,娘娘病着我们实在顾不过来,不能再让二殿下有什么事,只能满足殿下的要求带他来见皇上。”尔珍恳求着,“哪怕见一面也好。” 周怀轻轻挥动拂尘,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笼蝈蝈,笑眯眯地对二皇子说:“殿下先和尔珍去玩儿蝈蝈,皇上一下朝就去安乐宫看望您和淑妃娘娘,您在这儿等着,皇上会分心,事情做的慢了,岂不是耽误去见您和淑妃娘娘?” “这么大的蝈蝈。”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立刻分走了一半心思。 “是皇上特地给殿下捉的,本打算亲自给您呢。”周怀哄着孩子道,“让尔珍带您去玩儿,转眼父皇就来了可好?” “嗯。”沣儿提着蝈蝈笼子,虫儿在里头聒噪地叫唤着,他眨着大眼睛对周怀说,“你可一定告诉父皇,我就在后头的园子里等他。” 说完小家伙就抱着蝈蝈跑去了,尔珍不得不跟上,可周怀却拦下她道:“你是娘娘最可信的人,你若不冷静,如何是好?有些事说明白了伤人,但是不说明白,大家都能体面,又何必捅破那层纸,落得人人都尴尬?皇上是不会辜负淑妃娘娘的,可皇上也有顾不过来的,你心里该明白。” 尔珍只是点头不语,其实说破了才好,说破了,她家娘娘就不会再奢望了,也就不会在折磨自己了。 她一面叹息着,便追着二皇子来,只见项沣开了蝈蝈笼子,胆大的孩子本想自己抓在手里,不料那蝈蝈一扑腾跳了出来,急得二皇子大喊:“别逃别逃……”便一路小跑着追去了。 尔珍紧赶慢赶地护在一旁,不知不觉竟跑到了玉明宫门前,那蝈蝈扑腾一下就闯进了玉明宫的大门,里头立时传出惊叫声,有人大喊着:“快踩死它踩死它。” 尔珍自然知道轻重,不会轻易闯进贵妃的殿阁,但对二皇子来说,上阳殿都是他能去的地方,这皇城里从没有哪里是不能闯的,不由分说地就跑了进去,大概是亲眼看到自己的蝈蝈被人踩死了,立刻放声大哭。 宫里的人都识得二皇子,纷纷上前劝说陪坐,尔珍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来,却见边上一个横眉竖目的宫人十分霸道,不过她看到自己的一瞬,就把这副嘴脸收敛了。 从殿阁里走来年轻的美人,尔珍看一眼就收不住,美丽的人总会叫人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皇帝看到这样的人物,会不动心吗? “奴婢拜见贵妃娘娘,奴婢是安乐宫的宫女,带着二皇子路过玉明宫,惊扰了贵妃娘娘,请娘娘恕罪。”尔珍醒过神来,忙行礼。 “尔珍,她踩死了我的蝈蝈。”沣儿拉着尔珍啼哭,指着贵妃身旁的海珠,“快把她抓起来。” “殿下。”尔珍按下了沣儿指人的手,轻声道,“殿下,快见过贵妃娘娘。” 沣儿迷茫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摇头道:“我不要。” 梁若君却和气地上前来,蹲下道:“殿下,我陪你去再抓一只好吗?” 202 好相处的新贵妃 二皇子向来不怕生,当初第一次见皇后时,就总爱在她身边晃悠,是个活泼又开朗的孩子。这会儿虽然才哭过,可是见这么温柔美丽的人对自己说要再去捉一只蝈蝈,立刻就点头了,不顾脸上还挂着泪水,便说:“也要这么大个儿的,和父皇的一样。” 见他不哭了,梁若君松了口气,好脾气地说:“那我们走,可不能再哭了呀。” “公主。”海珠赶上来,想要阻拦,却被梁若君淡淡看了一眼,“不碍事的,你就别跟着了。” 尔珍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她一个宫女怎么好阻拦贵妃,也想借此机会多看看这位梁国公主,便由着她带走二皇子,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海珠干着急,见他们走远了,便拉了方才笼络的宫女问:“二皇子是淑妃的儿子吗?” 那宫女忙把安乐宫的情形说了,更道尔珍是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也是这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好些不得宠的妃嫔还体面。 “我说呢,好好地跑到玉明宫外来玩蝈蝈,一定是有目的来的。”海珠嘴里嘀咕着,又不愿在宫女面前多话,悻悻地把人打发走了,转身时看到那只蝈蝈的尸体还贴在地上,嫌恶地呵斥,“还不快打扫干净?” 这一边,梁若君带着二皇子已经逛到园子里来了,其实她也正好有个机会,能看看这皇宫里的景致,只是册封典礼尚未举行,自己带着宫女来不合适,现在一面帮着二皇子找蝈蝈,一面就环顾着宫里的湖光山色,也看到了那屹立在太液池中央的上阳殿。 她早有听闻,大齐皇后的中宫,是建在水上的。 “贵妃娘娘,宫里怕是难找这样的蝈蝈,这虫子太吵了,宫人们怕惊扰娘娘们休息,从来容不得它们的。”尔珍上前道,“淑妃娘娘若知道了,一定责怪奴婢给您添麻烦。” 梁若君却道:“我很想看看宫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不好意思自己跑出来,跟着殿下出来倒是个借口了,就让我们再待一会儿,其实我也知道,宫里是捉不到蝈蝈的。可是你看……”她指着兴奋地在草丛里扑腾的孩子说,“其他的虫子,也会让殿下高兴的,小孩子嘛。” 尔珍愣了愣,这位公主还真是坦率极了,是因为年轻无所顾忌,还是本性如此?她亲切又温和,比起那一位来,好相处得多了。而那一位,自然就是上阳殿的皇后了。 就这样,堂堂贵妃,一国公主,竟然陪着小孩子在草地里扑腾了半天,也不知身上有没有被蚊虫叮咬,倒是二皇子一到夏天,太医院就会为他配驱蚊的香包随身携带,玩了半天也没什么事。 “娘娘,您没事吧?”尔珍在边上好几次差点被蚊虫叮咬,忍不住问贵妃,“草地里都是蚊子呢。” 梁若君摇头道:“我没事,二殿下开心就好了,本该我亲自送殿下去安乐宫,但眼下册封典礼尚未举行,我的身份暧昧不清的,过了明天我再去探望淑妃,你替我传达一声。” “是。” “二殿下若是闷了,让他来找我玩好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梁若君和气地说着,把沣儿交还给了尔珍,又蹲下来替孩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我的宫里有梁国带来的小玩意,回头给殿下送去。” “好。”沣儿大声地回答了,便拉着尔珍要走,要去给母亲看他捉的虫子,他甚至把父亲的事也给忘了,自从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自从母亲生了弟弟,能陪他玩耍的人越来越少,他虽然还不懂这位梁国公主的存在是怎样的意义,可他现在已经喜欢上人家。 然而贵妃带着二皇子在园子里捉虫,这样的动静不会没人看到,等他们散去时,话也传到上阳殿了,珉儿正站在水榭台喂鱼,果然是夏天了,光这么站着都出汗,难以想象他们在草地里扑腾,上赶着送去给蚊虫叮咬。 “娘娘,明日册封典礼,淑妃娘娘怕是不能去了。”清雅手里捧着改好的礼服,“您的礼服准备好了,娘娘要试一试吗?” 珉儿洒了鱼食,吩咐:“让陈太医准备一些薄荷膏之类的,送去给贵妃,她一定被蚊虫咬坏了,又是梁国来的人,蚊虫不是专欺外人么?” 清雅道:“娘娘觉得贵妃这样的举动是另有目的吗?” “陪小孩子玩儿罢了,能有什么目的。”珉儿对清雅道,“其实梁若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对我和皇上而言不重要,我们只要把她当做我们想要的样子来看待就好。不过……清雅,像当初看着王氏一样,我需要你派人时时刻刻不分昼夜地盯着玉明宫。” “奴婢明白了。”清雅又道,“明日秦文月也会进宫代表她的兄长贺喜贵妃,不知会不会在贵妃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 珉儿道:“贵妃若是聪明人,就不会理会秦文月,不然自掘坟墓,我也拦不住,这才刚刚开始,梁若君是有目的而来,不会着急把一切都露在脸上。” “可那秦小姐终究是个祸害,如今连太后都不待见了。”清雅愤愤然道,“当初必定就是她刺激了慧仪长公主,害得您失去一个孩子。” 珉儿拿过改好的礼服看了看,云淡风轻地说:“礼尚往来,梁国送了公主给我们,皇上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啊。” 清雅惊讶地问:“难道要把秦文月嫁去梁国。” 珉儿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梁国那么富饶,她这样不屈不挠的人,该去赞西才对。不仅仅是我大齐和梁国交好,要三国之间都和睦,想必秦文月一定愿意为国付出远嫁和亲。” 清雅轻声道:“听说贵妃的姐姐,在赞西国就死得不明不白的。” 珉儿显然知道这个故事,虽然为那位公主惋惜可怜,但轮到秦文月,她故意道:“是吗,我还没听说过。” 清雅笑了,先为皇后试穿礼服,而后吩咐人请陈太医准备膏药,她亲自送去了玉明宫,贵妃也是亲自出迎来收下。彼此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才散,梁若君更是站在宫门前相送,可见是对中宫毕恭毕敬。 海珠在边上愤愤不平,而公主却拿着药膏就回内殿去,她屏退了宫女们,自己掀起了裙摆,之间纤纤玉腿上,被蚊虫叮咬了无数的大包,一块一块红肿得吓人。无法想象这是怎么样一种又疼又痒的折磨,可梁若君却面不改色,平静地自己抹上了药膏。 海珠上前来要帮忙,梁若君看了她一眼:“你这么浮躁,抓破我的肌肤怎么办?” “公主,您说什么呢?” “进宫两天来,你看什么都不顺眼,海珠啊,你在梁国时也不见得这么傲的,你到底在骄傲什么?”梁若君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该说的话,进宫前我都对你说过了,如果你还是要这样子,我请皇上派人把你送回梁国去吧。” “奴婢错了。”海珠吃惊不小,委屈地说,“奴婢是怕您被人欺负,怕他们欺软怕硬,并不敢骄傲,也不敢违背您的话。” 梁若君这才把膏药递给她:“不会有人欺负我,你不要胡思乱想,快替我抹药膏,我的腿像是被火烧着。” 海珠小心翼翼地将清凉的膏药抹在公主的腿上,摸着那些滚烫的大包她心里都犯怵,忍不住说:“公主,明日册封典礼之后,皇上和您圆房,若是看到您的腿……” 梁若君看着自己被叮咬的惨不忍睹的双腿,摇头道:“黑灯瞎火的皇上看不见,明天一定会消肿,我自己会小心。” 海珠又碎碎念:“怎么连礼服都没有呢。” 梁若君回想皇后昨天那番话,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明摆着是故意不给她做礼服,皇后却说得那么自然,皇后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对了,这宫里还有那个淑妃,难道她和自己的娘一样,是个有子嗣运,却并不被皇帝喜欢的女人吗? 此刻,皇帝终于散了朝,如约往安乐宫来,可闹腾了半天的二皇子已经累得睡着了,淑妃刚刚醒来吃了药,没想到皇帝来了,一见项晔眼泪就没控制住,可她也知道,哪有人乐意看到别人一见自己就哭的。 “大热天的病了,几时才能好,宫里的事可离不开你。”项晔说道,“你要保重身体才是。” 淑妃失望地看着皇帝,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管家吧,连个女人都称不上了。 但项晔又道:“贵妃的事,来得突然,最委屈的莫过于你,但人家是公主,来和亲不做皇后也是委屈的。你先等一等,太后对朕提了你的事,朕心里很愧疚,早该在几年前就给你的尊贵,却一拖再拖。待浩儿满周岁,朕就册封你为贵妃,除了皇后,你才是这宫里最该体面尊贵的人。” 可是淑妃的心凉了一大截,这样的话根本勾不起她的欢喜,她摇了摇头:“臣妾什么都不想要了。” 203 仅仅是一颗棋子 项晔淡淡地望着淑妃,犹记得昔日屏风后听见的话,那时候她想再要一个儿子,她想为沣儿挣前程,如今浩儿平安出生,但孩子们的前程,连皇帝也看不到。 从前,她会把想要的事都挂在嘴边说得明明白白,如今却很少再说出口,或是藏在心里,或是背过自己说个痛快。 皇帝知道,是自己不好,是他在心里装了一个秋珉儿后,再没有给淑妃落脚的地方,而淑妃那些没说出口的想要的一切,他也没几件能给得了。终究是自己先对不起她的,没什么道理来责怪和失望,既然淑妃不言语,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你心里不痛快,朕知道,可这一次朕死里逃生,也明白了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不光是打仗拼武力那么简单,征服也好侵略也罢,图的该是最大的利益。你看,朕娶了一个梁国公主,朝廷与西南地方的百姓,不用再为吃一口盐勒紧腰带,朕……” 皇帝试图冷静地为淑妃解释他不得不带一位公主回宫的原因,阐明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淑妃很快就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她是一位贤内助,细心又体贴,十几年来把自己的家料理得周周全全,但是当项晔成为了帝王,眼里看到的一切变得不一样时,淑妃再也无法进入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世界,然而这些话,皇帝却从不用费心向珉儿解释。 这不该是他嫌弃淑妃的理由,项晔也从不曾嫌弃过这个为自己付出青春的女人,可眼下连淑妃自己都说什么都不想要了,项晔该给她什么?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就是淑妃想要的,项晔给不了,他能给的,淑妃已经不在乎了。 为了王氏母子,珉儿曾说,不要再惹风流债,那不仅仅是她的醋意,至少有一半是为皇帝考虑。项晔他做不到无情,可其实他这种什么都想抓在手里,不想辜负任何一个的,才最无情。他索性风流无度也罢了,偏偏还要情深意重,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到头来,伤人伤己。 项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带着几分威严和怒意,命令道:“尽快把身子养好,你知道朕的脾气,无论如何朕也不会丢下你们母子,也不会叫任何人欺负你们母子,这辈子朕欠你的,只怕下辈子也未必还得了,可是朕能给你的,也是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给的了。愿不愿意好好过下去,全在你自己,你想不明白,哄你的话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两个儿子朕会尽心培养,他们能有什么前程要靠他们自己。这样的话,朕不会再对你说第二遍了,你若能狠心丢下孩子们,那也放心地走,朕绝不会亏待他们。” “皇上……”淑妃泪如泉涌,这些话听得她不知是喜是悲,而她最痛苦也最纠结的,自己明明很清楚皇帝的心意,却逃不过欲望和心魔,心魔的每一次反噬,都削去她的理智和清醒,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就陷进去再也无法脱身。 “不要哭,朕一直都在,你想见朕就随时来见,朕不会撵你走。”项晔温和了几分,说道,“你从前总是想取代若瑶,可若瑶无人能取代,同样的谁也无法取代你。你现在一定又拿自己和皇后比,可你想过没有,皇后为什么不掌管六宫的事,除了改了些规矩外,宫里一切如旧?因为她很明白,你无可替代,她从一开始就摆正了你们之间的位置,不是她不屑和你比和你争,是她尊重你。” 淑妃迷茫地看着项晔,皇帝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是朕对不起你,说再多的话,也抵不过这一句带给你的伤害,你若只想这么哭哭啼啼地过下去,朕也会陪着你守着你。” 门外忽然传来小皇子的哭声,不知是饿了还是难受了,皇帝听着,露出笑容道:“这孩子虽是早产,可要强的很,哭声这么响亮,朕记得沣儿小时候就不怎么哭是不是?” 淑妃点头,抽噎道:“只是沣儿最近叛逆的很,许是多了个弟弟担心臣妾不要他了,又难缠又黏人。皇上,臣妾不是装病,实在是太累了,臣妾也不想哭哭啼啼地过,可总也不顺心,心里头实在堵得慌。” “是朕不好。”项晔道,“没时间关心你,有时间也顾不过来,可你心里堵得慌了,或是累了烦了,就打发人告诉朕,或是自己来说,朕不会把你推开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项晔道,“你想让朕关心你在乎你,就像从前那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朕,你自己想想,过去哪一件事你说出口了,朕没有应你的?” 淑妃立时道:“臣妾说了好多次,想做正室夫人,您应了吗?” 项晔笑了:“朕这就打嘴了?男人啊……” 淑妃见皇帝笑,自己心里也是一松,到底是十几年了,多少情分在里头,她朝皇帝伸出手,项晔也温柔地握住了,淑妃含泪道:“皇上别丢下臣妾,臣妾会好好的。” 项晔见自己总算没白来一趟,亦是松了口气:“朕不会丢下你。贵妃的事,即便你不能理解,也别放在心上了,你若是在不愿与她平起平坐,朕当然不勉强你,可为了孩子们考虑,你再好好想想。” 淑妃这才道:“臣妾要的,待重阳时,皇上记得册封我为贵妃。” 项晔颔首:“你也要记得来提醒朕,不是朕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你也要体谅朕每天为了国事操劳。” 淑妃释怀了一大半,点头道:“臣妾记下了。” 此时小皇子依旧啼哭不止,项晔便道:“你躺着,朕去把他抱来瞧瞧。” 看着皇帝离去,淑妃浑身都软了,而皇帝很快又抱着孩子归来,他们说些家常事,总算是安宁和睦。这样的气氛淑妃很享受,她也不乐意一见皇帝就哭闹,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时光很短暂,皇帝一走,下一回不知几时才会再来,而她真的可以想见就去见吗?谁都知道不现实,但皇帝有这份心意,也算是安慰。 项晔离开安乐宫时,既感到松了口气,又十分得疲惫,他不能责怪淑妃的纠缠,更不能让她把这份怨恨转嫁到珉儿身上,淑妃一人已经叫他疲惫不堪,珉儿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根本承担不起风流债。 至于玉明宫那一位,病重醒来后见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古怪,得知是梁国公主,皇帝就更把她视作棋子,那一刻就明白梁国在算计什么,踏入梁国国土之前,在梁国皇帝开口之前,皇帝就知道,自己必定是要娶这个公主。 梁若君很美很温柔,极具教养,看起来也很聪明,该是天底下男子都会喜欢的女人,但不是生命里的那一个,看得再多也不会动心,注定是生命里的唯一,一眼就足够了。 皇帝没有对梁若君动任何念头,想的仅仅是如何利用她,挑起三国之间的矛盾,在这些矛盾里寻找利益,梁若君,仅仅是一颗棋子。 而这一切,他只要一句话,珉儿就能完全理解,并助他一臂之力,可是淑妃就想不明白。自然人有长短,他不该要求淑妃也学得皇后那般,那同样的,也就不能怪他把心偏向另一边。 人到底是自私的,总是会为自己做的事,找寻一切开脱的借口。 “皇上,您现在去哪儿?”周怀见皇帝站着不动,上前来问。 “回清明阁,还有很多事要做。”项晔应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沈哲的儿子,有名字了吗?” 周怀忙道:“太后说是等您回来起呢,一直没给沈将军回信。” 项晔淡淡一笑:“朕知道了。” 这一天,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翌日早朝后,便是新贵妃的册封典礼,梁若君早早就梳妆打扮,虽然没有合乎规制的礼服,尚服局也送来了十分华丽的裙衫,勉强也过得去,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云鬓高髻的自己,而今夜,就该是她和皇帝圆房的日子了。 “娘娘。”海珠总算改了口,从门外来说,“时辰到了,礼官来迎接您了。” 梁若君翩然回身:“知道了。” 204 帮着丈夫,去争夺天下 安泰殿上,庄重的册封典礼如期举行,红毯一直铺到殿外玉阶之下,拖着曳地长裙拾级而上,每走一步,梁若君都距离自己的故国越来越远,她从此是大齐的贵妃,将在这片土地生生世世地活下去。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但事实上在故土,有亲人也等同没有情人。离开京都穿越大漠,临别时母亲对她说:“这是你唯一能为你哥哥和娘做的事了,是你拖累了我们,才让自己落得这样结果,你自己的孽当然要自己去还。” 梁若君昂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宫人们前来相迎,礼官指引着她跪拜行礼,新贵妃仪态万千,每一件事都做得有模有样,也许会有人惋惜堂堂一国公主嫁人为妾,可她心里却不这么想,如果大齐国君能助她的兄长成为储君,如果能还清自己身上的孽债…… “梁国公主梁若君接旨……” 内侍的一声高呼,喊醒了梁若君,她看到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帝王与皇后,皇后的肚子被遮盖在凤袍之下,她依旧窈窕,脸蛋儿就巴掌那么点大,根本看不出来是个身怀六甲的模样,她那么美那么庄重,却不知能不能颠覆梁若君内心对于“皇后”二字的恐惧和厌恶。 然而一开始,皇后就没有以诚相待,梁若君没能穿着大齐贵妃该有的礼服参加自己的册封典礼,不过话说回来,她是大齐第一位贵妃,若从此将自己身上的衣衫定为贵妃的礼服,也不见得不可以。 但那需要皇帝和皇后的点头,又或是她梁若君,站上更高的台阶。 宝座之间,珉儿俯视着一个女人仪态端庄的行礼叩拜,这并不是她愿意见到的光景,可偏偏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得不出现的理由,谁叫她嫁的男人,是天下之主。 原以为送走了韩美人,处死了王氏后,一次次的震撼下,会让皇帝深刻意识到自己要求他不再添新人的用心,但珉儿自己也天真了,大国政治之下,和亲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手段,她此刻坐在这里接受叩拜,便是成为皇后的意义之一,亦是祖母教导她的,真正的母仪天下。 也许皇帝随便带个普通的女人回来纳妃她会恨,但公主和亲,反而激发了珉儿的责任,她不是要在后宫和一个女人争夺丈夫,而是要帮着丈夫,去争夺天下。 想到将来可能见到的盛景,珉儿心内一阵激动,而她一激动,孩子也跟着激动,纵然没把情绪露在脸上,可肚子里一阵翻腾,怎么也藏不住的。 “怎么了?”项晔最先察觉到珉儿的不适,不顾阶下梁若君正跪拜,不顾大臣皇亲在旁观礼,便扶着珉儿问,“是不是不舒服?” 肚子里的小家伙,越来越兴奋,那哪吒闹海般的气势,只见珉儿的腹部起起伏伏,她吃力地说:“皇上,臣妾坐不得了,要立刻回去。” 项晔忙唤人来:“准备软轿,送皇后回上阳殿。” 他亲手搀扶珉儿起身,与清雅几个人一起送她离开,走了几步才猛然想起底下的人,匆匆道:“免礼吧,送贵妃回玉明宫,喜宴与之后的庆功宴一同举行,今日诸位爱卿散了吧。” 撂下这句话,皇帝就簇拥着皇后走了,留下满殿的人目瞪口呆,梁贵妃站在殿中央,一脸茫然。 205 皇后的下马威 此时有内侍上前,恭敬地说:“贵妃娘娘请回玉明宫,六宫妃嫔并外命妇,将来向您行礼。” 梁若君点了点头,可她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没有礼服穿,她忍了,她也想象过自己可能受到的种种委屈,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为了皇后中断册封典礼。 皇后是孕妇,她理解,可皇帝真的非要终止册封典礼,连他也一起跟着走吗?果然,自己梁国公主的身份,在这大齐的皇廷吃不开,父皇不是把自己赏赐给了什么人,仅仅是示好的礼物。 “贵妃娘娘,请。”内侍上前引路,宫女们纷纷拥簇而来,该有的尊贵和体面,除了那一身礼服外的确一分也不少,可是这册封典礼,终究是不成样子的。 大臣皇亲跪送梁若君,秋振宇站起身来,看着那柔弱女子缓缓而去,他昨天见过秦文月了,秦庄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只是秦文月能不能很好地传达给梁若君,秋振宇也没有把握。但是他希望梁若君能取代自己的女儿,希望这个女人,至少能在后宫掀起波澜。 并不是秋振宇或秦庄选中了这一位,而是在与梁国人商议这件事时,他们主动举荐了这位公主,认为梁若君,能满足秋振宇的要求。然而对秋振宇来说,真的要让女儿消失易如反掌,生死不过一线之间,这宫里有的是人可以为他所利用,但他不能给自己惹麻烦上身,他杀珉儿容易,皇帝杀他更容易。 上阳殿里,珉儿好一阵过后才缓过来,陈太医说过,孩子不动不好,动得太厉害也不好,特别担心在腹中脐带绕颈,所以马虎不得。索性珉儿平静后,孩子也平静了,太后闻讯赶来,见儿媳妇没事,松了口气后便笑悠悠说:“这样捣蛋的小东西,必然是个小子了,将来比他爹还皮。” 项晔在一旁欣喜地说:“儿子小时候没少挨您的打,将来管您的孙子时,您可不能拦着。” 珉儿见他们母子俩说说笑笑,对未出生的孩子寄予期望,可看着自己的肚皮,她却觉得自己会生个女孩儿。 并非是想要女孩儿或是男儿,是随着孩子在腹中渐渐长大,她就觉得是个小姑娘在自己的肚子里,此刻想到若是女孩儿淘气得上房揭瓦,可就热闹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皮,若是个小闺女,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害怕的彷徨的,都不能让她的女儿经历,她要为自己的女儿撑起一片永远都阳光灿烂的天,让她一生无忧。 但听太后絮叨着:“若是个女孩儿,就嫁给哲儿家的大小子吧,亲上加亲。” 珉儿笑而不语,老太太们就爱做这样的事,而她看到皇帝身上的礼服,才猛然想起那位被撂下的新贵妃,可太后正兴奋地说着那远在天边的侄孙子,话里话外盼着皇帝把那一家子人召回来,哪里顾得上玉明宫里被冷落的贵妃。 项晔抽空会把目光落在珉儿身上,他们彼此心领意会,珉儿当真不是故意刁难梁若君,可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玉明宫中,六宫妃嫔按照尊卑依序来向贵妃行礼,外命妇们也在内侍的指引下井然有序地等待觐见,淑妃抱病不得来,宫里的人都知道,可正如皇后突然动了胎气一样,真真假假,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林昭仪孙修容她们,早就没什么指望了,来十个八个贵妃也与她们不相干,可是皇后和淑妃,注定无法平静。 林昭仪和孙修容带着妃嫔们退出,在她们看来,年轻貌美的贵妃分毫不输皇后,更因为她是公主,众人很自然地觉得她高贵,而昨天听说她带着二皇子在草地里扑腾了半天捉虫子,一来就和皇子套近乎,就不必把她想成稚嫩柔弱的人了。 林昭仪哼笑着:“这宫里是越来越热闹了,我们虽不如意,可也不缺戏看。” 话音才落,但见边上细长眼眉的柔媚女子娉娉袅袅而来,朝林、孙二人福身行礼,林昭仪干笑:“是文月呀,怎么没听说你进京了,几时到的,怎么不进宫坐坐?” 秦文月知道她们是故意的,自己走后必然有人在宫里宣扬她的不是,旧年在这里花费的心思全白费了,可她不在乎,这不是又有人代替她来了吗? 林昭仪掰着手指头算算,啧啧道:“说起来,文月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嫁人,是秦大人舍不得你?” 秦文月笑道:“哥哥忠心为国,每日忙得见不到人影,哪里有心思关心我。” 林昭仪道:“不如求皇上为你指婚,选一户好人家,嫁在京城里,往后亲戚之间就能常常走动了,太后娘娘那么喜欢你。” 秦文月笑而不语,此时亦有宫人来请她进去行礼,两处便告别了,她才走开,孙修容轻声道:“姐姐,我听家里说,像是有动静,皇上要选人送去赞西国和亲。” “难道?”林昭仪眉头挑得老高。 “不好说。”孙修容摇头,“赞西国如今虽然也建都城造字立国,可到底摆脱不了过去的野蛮生活,梁国的公主就在那里莫名其妙的香消玉殒了,我们大齐的小姐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哪个愿意去,何况这秦文月主意大着呢。” 林昭仪冷笑:“主意再大,也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嫁个妹子。” 玉明宫中,梁若君正襟危坐,虽然心中万千情绪,甚至无法想象今夜圆房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但她还是在人前端得周正稳重,有帝国公主的尊贵,也有贵妃的气度。 妃嫔们一批一批来,大齐皇帝的女人可真不少,外命妇们恭恭敬敬地行礼,她也记不过来。日子还很长,她且要慢慢摸索着过,可是她和皇后无冤无仇,为什么一上来,就激化她们之间的矛盾,这些跪在自己脚下的女人们,一定在好奇着自己将来会如何与皇后较量。 “小女秦文月,代家兄纪州王府秦庄,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只见秦文月盈盈拜倒,而她的名字,让梁若君眼中有了异样的光芒。 离开梁国国境之前,送亲的使臣,她哥哥的心腹,把这个名字交代给了自己,说是这个女子会告诉她将来该怎么做,也是难得的,可以有人主动把讯息送到宫里,送到她面前。且让梁若君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哥哥的心腹说,她在大齐的依靠是宰相秋振宇,竟然是皇后的父亲,但这两天了解到了皇后的出身,她也算明白了。 “秦小姐请起。”梁若君大方含笑,凝视着这个眼眉细长,别有风情的女子。虽说人人都爱大眼睛漂亮,原来细长的眼眉也能如此动人,大齐真是人杰地灵的所在,就方才见过皇帝的后宫,她也觉得要胜过梁国皇廷无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秦文月递上锦盒,里头是两对玉镯,边上有无数宫人侍立着,她今日来也没打算亲口告诉梁若君什么,但却意味深深地说:“娘娘,小女与家兄对娘娘的敬意,都在这盒子里了。” 梁若君目光一颤,朝海珠捧着的盒子看了眼,很快就收回目光,落落大方:“多谢纪州王,我收下了。” 秦文月没有多话,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拜见贵妃,她行礼后便由宫人领着退出去了,梁若君望着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没多嘱咐的她,特地对海珠说:“把盒子收好。” 海珠也是聪明人,立时就明白了。 繁冗的礼节过后,已是骄阳似火的正午,大热的天没有人乐意在外头闲逛,拜见的人一经散去,玉明宫立刻就冷清得仿若无人之境。 梁若君脱下了华丽的裙衫,掀起贴身的纱裙,看到腿上被蚊虫叮咬的大包从绯红变成了褐红色,十分吓人,连侍奉她更衣的宫女见了都皱眉头,被海珠狠狠地瞪了一眼。 “娘娘,夜里奴婢会把蜡烛都撤了,您放心。”海珠说。 “再说吧。”梁若君则道,“把那对镯子拿给我看。” 海珠屏退了其他宫女,像模像样的搬来好些礼物,自然梁若君只在乎那对镯子,可拿到手里并不是看翠玉的质地水头,而是翻转首饰盒,终于在底下发现暗格,从暗格里抽出一封信。 “这是?”海珠好奇不已。 “你到门前看着。”梁若君道,便小心翼翼展开了书信。 这一边,太后早就离开了上阳殿,皇帝也回清明阁去了,珉儿用了午膳,听宫人禀告玉明宫里的事,听说一切顺利,珉儿安心了些,不过因为她而终止的册封典礼,终究是没机会再来第二遍的。 清雅问:“娘娘打算不当一回事呢,还是主动向贵妃解释?” 珉儿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算计着怎么对她,还要瞻前顾后,反是孩子成全了我。这件事就让她梗在贵妃心里吧,早晚会有结果的。” 清雅道:“娘娘别怪奴婢不向着您,只是就事论事,梁国公主的确有点可怜呢。” 珉儿没有责怪,反是道:“我明白,而可怜的又何止她一人?” 206 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念头,清雅,我和梁若君都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淑妃。”珉儿轻轻一叹,“她证明了这世上最残酷的一件事,不是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而我却不能去同情可怜她,因为我做不到,我又何必假惺惺做好人?” 清雅知道,皇后六宫无妃的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 “皇上病危时,我许诺她扶持二皇子继承皇位,这在我和她之间埋下了隐患,皇上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好事,但将来会怎么样呢?”珉儿道,“现在我有些后悔当时太着急把话说得太快,即便真的出了事再做决定也不迟,我到底是慌了阵脚。” “现在又多了一位贵妃,皇上既然不会与贵妃相好,贵妃想要立足于后宫,必然要依附他人,与您立场相对的淑妃就是最好的选择,而贵妃昨天就带着二皇子玩耍,不论是有心还是无心,也太巧了。”清雅道。 “是呀,梁若君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不知道。”珉儿道,“我又何必去同情她,她有她的人生,国家大义之外,我也不会轻易伤害她,可她若想要我的东西,就休想了。” 说着话时,清明阁传来消息,皇帝回去后不久,突然下旨召回沈哲的妻子江云裳和孩子入京,清雅笑道:“到底是磨不过太后。” 珉儿却觉得:“皇上岂会为了太后就轻易松口?再等等看。” 果然不久后,更多的消息传来,皇帝不仅仅把沈哲的妻儿召回京城,各地驻军,特别是那些曾跟着皇帝出生入死的功臣,都被皇帝下恩旨,将他们的妻儿家人迁入京城。 朝廷拨出大笔银两为他们兴建宅邸,有祖宅的修缮翻新,京城没的落脚的则新赐房屋,前后共涉及六位武将,他们分别分布在各个军机重地。 皇帝在春天去打仗前,又将这两年选用的新人插入三省六部,以及向来为宰相一派人所骄傲和控制的全国盐道粮道也布满了皇帝的人,他正大光明的把这些年轻人塞进去,告诉老臣们要多多提拔指教,为朝廷培养人才,那些旧朝官员们都很明白,把年轻人教好了,也就是他们该退下的时候了。 而皇帝不仅仅是压制旧朝官员,对他一手带出来,为他建立大齐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们也没有放过,从沈哲开始,到如今牵扯到足足六位大将,皇帝把他们放在外头,却把妻儿都接到京城,这分明就是人质了。 为了这件事,宫里热闹了好一阵,稍聪明一些的,都能想到皇帝此举的用意,哪怕想不明白,家里总还有能揣摩圣心的人。而林昭仪和孙修容的娘家也都是功臣,从前只知道皇帝打压旧朝势力,哪里会想到,让她们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也会被动摇。 然而,今天明明是新贵妃的册封典礼,这位从梁国远道而来的公主,生生地被人遗忘了。 入夜后,疲倦的皇帝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上阳殿,珉儿都没提什么梁若君,两人如往常一般说话亲昵,好像白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玉明宫里,所有宫人都伸长脖子等待圣驾到来,宫女们都窃窃私语,笃定皇上今晚不会来了。 寝殿内,一袭纱衣裹着纤柔的玉体,梁若君抱膝坐在床帐之中,一盏蜡烛摇曳而来,是海珠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怨气:“娘娘您睡吧,听说上阳殿都熄灯了,皇上不会来了。” 梁若君怔怔地望着帐子外的身影:“海珠,我是不是特别傻?秦姑娘的信里说的一点也不错,皇后她狠得正大光明,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自私得理所当然。” 207 笑容 海珠索性将帐子挑起,由下而上的烛光里,她的脸看起来好可怕,幸而没有吓着她们家公主,梁若君只是将衣不蔽体的自己蜷缩起来,闷着头说:“我睡了,我不等了,你出去吧。” “奴婢就说那皇后不是好人,处处给您难堪,宫女们说皇上要娶您的事儿早就传回京城了,她却说什么没消息才没准备,都是借口。”海珠怨恨不已,“今晚算得是您与皇帝新婚之夜,那皇后却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把皇上霸占了去,这样的做派,和我们那一位有什么区别,天底下的皇后都是一个样子。那位淑妃娘娘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未必不是皇后撺掇的,您再看今日那些来请安的妃嫔打量您的眼神,她们有什么资格?娘娘,将来我们可要给他们眼色瞧瞧。在梁国受欺负,难道来了这里还要……” “海珠,你不要说了。”梁若君像是个不会发脾气的人,就算海珠这一张嘴就收不住的琐碎让她烦躁不堪,也没能冲出一句厉害的话,只是柔软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海珠见公主这架势,心里就觉得没有指望,也不是嫌弃自家公主,是心疼她这样柔弱。十八年来在梁国皇宫里,爹爹不疼亲娘不爱,她就那么逆来顺受地活到现在,让和亲就和亲,临别时亲娘还没有好话说,不心疼自己的闺女背井离乡地远嫁,反是一副她若无所成,就是对不起亲娘和兄长,完全不顾亲生骨肉的死活。 可就是这样,公主还满心要完成母亲的使命,愿意为她的哥哥牺牲一切。 “公主,您一定要强势起来。人善被人欺,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恃强凌弱,不是奴婢来了大齐反张狂起来,奴婢就是想,咱们好脸色给人看,人背地里不知怎么算计嘲笑咱们,特别是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不知心是向着谁的,奴婢不一开始就镇住他们,往后不好管。”海珠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您也不能叫那些个妃嫔轻贱了,至于皇后,来日方长,您这么美,皇帝多看几眼就知道您的好了,那您就有了靠山,总不能一直叫她欺负。” 这些话,在梁若君耳边,却化作了嗡嗡的杂音,念得她脑袋发胀头疼欲裂,可纵然如此,也吼不出一句厉害的,只痛苦地说:“海珠,现下你说这些缠着我,才是欺负我,海珠,你叫我清净片刻可好。” “公主?” “我不会叫人欺负,我对你说过了的。”梁若君抱着脑袋捂着耳朵,“你让我清净一下。” “奴婢……”海珠到底没敢继续啰嗦,愤愤不平地吹灭了蜡烛,放下帐子便走了。 耳根终于清静,梁若君的身子松弛下来,正是暑天,她这么闷在帐子里,身上已捂出一身汗,慢慢爬出来站到窗前风口下,微微夜风虽也是带着几分暑气的,可透过纱衣扑在汗湿的身体上,微微的凉意,总算叫人冷静了一些。 身边就是穿衣的大镜子,朦胧月光和烛火的辉映下,依稀可照出自己的身体,纱衣因为汗水而黏在了身上,勾了出曼妙的曲线,她年纪虽小,身子却早已长好了,母亲最恨她的,似乎就是她继承了亲娘所有的美貌,却让她的母亲迅速衰老。 “哥哥,我一定会让你做上皇帝。”梁若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娘,我一定会让您成为太后,再也不让人欺负您。” 夜色深深,太液池上的夜明珠早已入睡,珉儿原是打着扇子陪项晔说话,可那人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 他日夜操劳,尚未养回生病与长途跋涉所耗的元气,珉儿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哪里会怪他不陪着自己说话。做皇帝真不容易,可项晔却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迷茫和动摇,他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到现在,在珉儿心里,一直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珉儿扯过轻薄的丝被盖在项晔的腰上,自己也要躺下时,却觉得心口一阵燥热,想一口凉茶喝,便悄摸摸地起身去找茶水,门外头的宫女听见动静进来张望,麻利地给珉儿倒了一杯茶。 喝了茶立时躺下会反酸,珉儿摇着扇子往后头水榭台走去,小宫女谨慎地跟在一旁,珉儿笑道:“是不是搅着你打瞌睡了?” 宫女笑道:“奴婢睡了一整天,这会子精神正好。云嬷嬷说现下正是娘娘要紧的时刻,夜里千万不能打瞌睡,都把咱们这些年轻有精神的派来值夜了。” “清雅有心了。” “可娘娘您也早些歇着,不然嬷嬷该骂奴婢了。” 珉儿颔首不语,手里团扇轻轻晃动,太液池静谧无声,仿佛鱼儿们也休息了,只有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间才感受得到水在流动,太液池周遭的宫殿都熄了灯火,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珉儿?”忽然听见皇帝呓语,珉儿忙转身回来,小宫女也机灵地退下,但见皇帝睡眼朦胧似醒非醒,可身边的人不在了,他知道。 珉儿轻柔地为他扇风驱热,项晔摸到她的手,便渐渐踏实了。 难以想象,这个人会这样依赖自己,上阳殿还是过去的上阳殿,皇帝似乎也是过去的皇帝,可最初的光景永远不会再出现,他也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做出那样的事。 而今天,算是他与梁若君的新婚,此刻正独守空房的新娘在想什么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珉儿却给了梁若君同样的经历,只不过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项晔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也不会像当初欺负自己那样,去和梁若君过不去。 珉儿躺下,项晔似乎感觉到了,还把身体挪过来些,好让腰腹笨重酸痛的珉儿把腿搁在他身上,明明分开了那么久,可项晔做这一切都很自然,像是早就把自己的生命都揉进他的身体里,合二为一。 翌日,新册封的贵妃,要到长寿宫和上阳殿请安行礼,珉儿并不愿轻易让梁若君踏足上阳殿,便一早到了长寿宫,好一并与太后受礼。 太后兴奋于她的侄孙子就要回京,完全没意识到皇帝此举对于朝政的影响,也根本不会觉得侄媳妇来自己身边是意味着做人质,只是高兴地说着皇帝满足了她的愿望。之后见了梁若君,也不过是笑笑敷衍,待梁若君坐下,她又滔滔不绝地对珉儿讲起孩子的事,虽不是有心冷落贵妃,但梁若君的确也插不上嘴。 珉儿留心观察了贵妃,温柔的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她和太后的对话,脸上是甜美娴静的笑容,谁见了都会喜欢。连太后冷不丁地发现梁若君在一旁,也意识到自己的忽视,不好意思地说:“云裳那孩子,与你和皇后差不多年纪,那孩子又活泼大方,你们一定能好相处。” “是。”梁若君恬然而笑,也不多嘴说别的话,同样是温柔乖顺,与昔日秦文月不同,那秦文月是处处都要说上几句,自以为能讨人欢心,但这一位就很收敛,至少眼下大家都还不熟,她这样的姿态很让人舒服。 渐渐的,连太后都不得不注意到身边这个人,起初只是把梁若君撂在一旁,后来不由自主地就和她攀谈起了梁国皇廷的事,说梁国的风土人情,说就在不久前三国边境的病疫和战火,还有梁若君照顾皇帝的细节。 但新贵妃果然是心智极高的人,她能将故国的风情描绘得有声有色,可提起照顾皇帝的病,简单地一句:“臣妾只是负责煎熬汤药,皇上身边的事,另有随行的太监和将军们照顾,当时臣妾一个他国的宫女,将军们把臣妾排斥在外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珉儿心里很明白,不管梁若君是不愿招摇,还是在自己面前拿捏分寸,这个人,是把聪明用在了正道上的。 “臣妾答应二殿下,今天会去安乐宫探望他和淑妃,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可否先告退。”话说了半天,贵妃起身告辞,端的落落大方,谁也看不出来昨夜她独守空房的孤寂。 “去了再过来,和皇后一起在我这里用午膳。”太后温和地说,“不知你们梁国是怎样的规矩,在我大齐后宫虽也规矩森严,但一家子人还是亲亲热热的好,你能关心淑妃就很好。皇后有着身孕,不宜去见病人,不然她也会陪着你的。” 梁若君称是,行礼后翩然离去,她的身影一消失,太后就对儿媳妇说:“珉儿你放心,这一回母后心里很明白,不会插手干预你们之间的事,但我到底是太后是婆婆,我对她客气,不过是情面上的事。” 珉儿感激不已:“母后也放心,儿臣会为皇上看好这个家。” 那么巧的是,门外头,梁若君迎来了散朝的皇帝,自然项晔是知道她们在这里,才特地来的,不过没料到会在门外单独相遇。 贵妃的面上,丝毫不见被冷落欺负的委屈,夏日绚烂的骄阳,让她白皙的肌肤泛着明媚的光芒,行礼后便带着温柔恬静的笑容告诉皇帝她要去哪里,不见外也不卑怯。 项晔的眉头微微一颤,是看还是不看,这么美的笑容,让他觉得几分尴尬。 208 但愿她是个坏人 珉儿曾对清雅说,不论梁若君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让她成为帝后想要的模样就可以了,也就意味着皇帝和珉儿从一开始就算计这个人,但梁若君的反应,似乎偏离了他们的算计。 虽然这一点项晔和珉儿早有准备,可皇帝还是愿意违背常理地希望梁若君不要是个纯粹的好人,她若真正是个好人,项晔和珉儿都会不忍伤害,也无法将国家政治压在她的身上,毕竟他们只是为了国家,而非要做恶害人。 梁若君恬静不谄媚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她恭敬地让在一旁,请皇帝先行,目光也好好地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没有盯着项晔看,仿佛她美丽的笑容,不是为了皇帝而绽放。 项晔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出于警惕的心,想看一看背过人去的梁若君是什么样子,哪怕捕捉到一丝异样的神情,也好让皇帝放心。可是他倏然转身,看到的人依旧恭敬地等候在路旁,大抵是要等皇帝完全离开她才会动身,而脸上挂着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柔美笑容,安宁的,心无旁骛地等待着。 皇帝眉宇间晃过一丝不悦,转身就走了。 门前还有宫人未散去,而他们见到的梁贵妃,是带着笑容欢喜地走的。贵妃娘娘像是遇到了皇帝特别开心,但昨晚皇帝没有去玉明宫,人人都知道,可她好像根本不计较,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幽怨。 新贵妃好气度,仅仅一抹笑容,就足够传扬开。 安乐宫里,淑妃是头一次见到梁若君,她从前担心沣儿过分喜欢皇后,会影响他们母子的感情,可现在看到儿子又围着新贵妃转悠,就明白其实谁乐意跟他玩,他就跟谁好,再简单不过了。至于贵妃,正如尔珍告诉她的,言谈之间感觉到舒服,甚至让人愿意亲近,大抵是两年来一直被皇后高高在上的姿态压抑着,突然来了一位地位高于自己却温柔可亲的人,淑妃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尊重。 皇帝说皇后尊重她,可是淑妃并没有强烈地感受到,亲和过的那段日子也十分短暂,皇后和她终究是合不来的。 她们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互相问候,陪着二皇子说说笑笑后,梁若君没有久留,说是不宜打扰病人安养,早早地就走了。 淑妃的精神其实已经好多了,贵妃走后她便要求起身换衣裳,似乎是见到了鲜亮年轻的人,想把自己也拾掇得精神一些,坐在妆台前梳头,尔珍在边上说:“昨夜皇上在上阳殿过的,名义上算是与贵妃的新婚之夜,可却没有驾临玉明宫,亏得新贵妃有气度,没有露在脸上。” “到底是一国公主,见过大世面。”淑妃叹道,“想必也是从小见惯了什么是后宫恩宠,远比我们看得开。” “论美貌,梁贵妃不输皇后,皇上他……” “可惜你家皇上并非好色之徒,他曾荒唐过一阵,那是压力太大喘不过气了,贵妃虽好,可要把他的心从上阳殿夺出来了,很不容易。”淑妃到底了解皇帝,“你别忘了,皇后不仅是长得好看,她比任何人都聪明。你该比较的不是她们谁长得好看,该是谁更聪明。” 尔珍笑道:“娘娘您若事事都这么看得开,也犯不着折磨自己了。” 淑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我也就折腾几下,他才能惦记我不是吗?” 二十岁和三十岁,当真不一样,即便肌肤还柔嫩,也没了那能掐出水一般的新鲜,更不同的是身上的朝气,贵妃身上就有那扑面而来的,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美好。 然而岁月总会流逝,与其感伤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不如在不同的年纪活出不一样的精彩,来不及在年轻的时候比皇后贵妃她们强,也能趁现在,绽放她们来了这个年纪时不能有的光芒。可是淑妃娘娘,已经开始把一切都放在两个孩子身上,也许皇帝还没有真正抛弃她,她先抛弃自己了。 当梁若君返回长寿宫,皇帝已经离开了,珉儿与她一同陪太后用午膳,高高兴兴地一餐后,方才各自散去,珉儿也很快从清雅口中得知贵妃在安乐宫时的情形,不禁叹:“皇上今天瞧着不大高兴,不知是不是在门外遇见她的缘故。” “贵妃娘娘见谁都笑眯眯的,又不是秦文月那股子谄媚的令人心烦的劲头,宫里人都说她好相处。”清雅叙说着宫里的传言,提起玉明宫来,笑道,“反是贵妃身边那位宫女海珠,是个厉害的角色,在玉明宫里俨然半个主子,这才几天功夫,分派在那里的宫女们就在背地里说她不好了。” “我记得那个宫女,眉目瞧着有几分凌厉。”珉儿有些厌恶地,“她也跟着贵妃一起,在军营里照顾过皇上吧?” 清雅尴尬地说:“应该是吧,到底什么情形……” 珉儿自嘲:“本该谢谢人家的,我反而小气起来。不过还是要留心那个海珠,别叫梁国人在我大齐兴风作浪。”又想起一事,问清雅,“香薇还在海棠宫是不是?” “她挺好的,奴婢前几日才去看望过,每日打扫海棠宫,清清静静。”清雅说道,“奴婢问她怕不怕,她说自己忠于王婕妤,没做过背叛她的事,所以也不怕。还说不如惦记着大皇子,若是孩子的魂魄归来,好在海棠宫歇歇脚,她说自己一切安好,也请您放心。” 珉儿道:“那就好,而我将来恐怕还要为难香薇为我做些事,自然我不会勉强她。” 清雅想问什么事,又深知帝后的脾气,他们愿意说的绝不会瞒着,不提的事,只是还没到时候。 “说些高兴的事吧,云裳就快回来了,虽然回来意义有些暧昧她也必定不乐意,可我总算又能有个人在身边说说笑笑了。不知她回来时,我生没生。”珉儿掰着手指计算,“快的话,六月里能相见了。” 不知不觉,数日过去,宫里多了一位新贵妃,却是一切平静如常,纵然皇帝一直没有临幸玉明宫,可贵妃人前人后都恬静温和,仿佛她自己也根本不在乎。 而几天过去,皇帝召回各位将军的家眷的旨意,也纷纷到达各个军机重地。 羌水关远在南边,夏日最是湿热难熬,沈哲和云裳都是纪州长大的北方人,在这里必然水土不服,而云裳还要日夜照顾孩子,更是辛苦。 可圣旨送来,说要召回家眷,云裳听后一言不发,只默默地陪在儿子身边,沈哲不得不去应付一些事,等他忙完了回来时,却见下人们在收拾行李。 “大人,是夫人吩咐我们收拾的。”婢女们应着,“夫人在小公子的屋子里呢。” 沈哲心里不好受,大步流星地走来找他们母子,云裳正坐在地上趴在床边,看着酣然而眠的儿子,他还那么小,还不足百日,就要走远路了。 “云裳。”沈哲在门前喊了一声。 “相公,你回来了?”云裳眼眉红肿,一见沈哲,眼泪又掉下来,她慌忙擦去泪水,“我不想哭的,你别误会我。” 沈哲上前道:“这里太热了,回京城会好些,对孩子也好。” 云裳摇头:“那么远的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我怕。” “可我不能送你。” “我知道。” 沈哲怜惜地说:“到了京城,有姑姑有皇后,还有你的堂姐,她们都会照顾你的。” 云裳点头:“我都知道,你看,我都不缠着你,我已经打算走了。” 也许云裳纠缠一番,沈哲会觉得更好受些,她这么懂事,完全就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她知道里头的轻重。 “我和皇上好好的,当真什么事都没有,可为了让皇上收拢降服更多的人心,我不得不吃这些苦,也连累你和孩子。”沈哲说道,“我答应你,会尽快回京,往后永远也不和你分开。” 云裳委屈地看着丈夫,她多不想走,哪怕羌水关的日子再如何辛苦,有相爱的人在身边,也能甘之如饴。 她说:“那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看上这里的姑娘。” 沈哲哭笑不得:“也好也好,你还能胡闹,我就安心了。” 云裳却认真地说:“我当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沈哲你若是敢看上别的姑娘,别怪我翻脸。” 娇妻磨拳霍霍,却毫无攻击力,反而叫人爱怜不已,沈哲如今看到云裳的目光,和最初完全不一样了,就连她第一晚就扑向自己动手动脚,如今想来也成了可爱的回忆。 沈哲在她面上亲了亲:“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回家。” 云裳伏在他胸前:“你放心,我回去会好好帮着皇后对付那个梁国公主的,你放心。” 沈哲恼道:“说了多少遍,皇后的事和我不相干。” “别口是心非了。” “江云裳,你再说一遍试试?” 两人正要闹腾,门外有人道:“将军,京城来信。” 209 聪慧 沈哲出门去接了信,再回来时,儿子醒了,正扒在云裳的胸前吃奶,妻子白花花的胸脯露了一大半,他干咳了一声。 云裳睨他一眼:“你先吃了,才有他吃不是吗,你这是尴尬还是害羞啊?” 沈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本是故意干咳,这下连声咳了好几下,若非来羌水关晒得黑了些,原本白面温润的人,必定涨成一张大红脸。 “说正经的。”沈哲上前道,“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讲,皇后姑姑都说不得,你堂姐更说不得,记下了?” “那要是皇后娘娘对我说呢?” “皇后不会提的。” 云裳故意呵呵一笑:“那可不,皇后娘娘多了不起。” 沈哲温和地说:“不闹,千万记下,不然事情就要坏在我们手里了。” “我记着了,你就是不放心我。”她低头看看儿子,再抬头看沈哲,也不知沈哲的目光是落在儿子身上,还是自己的一团春色,她心里一咯噔,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相公想她的时候怎么办? “今晚可哪儿都别去了,我明天就走了。”云裳腾出一只手,在沈哲身上摩挲着。 沈哲则道:“你到了京城,就给孩子用奶娘,不然人家会笑话你的,难道你在宫里也……” 云裳轻声问:“会想我吗,想我了怎么办?” 沈哲捉了她那不老实的手,嗔笑:“我娶你之前,不都是自己过来的,什么想不想的,你且记着我的话,在京城照顾好自己,自己好了才能照顾儿子不是?我也会记着你的话,不看别的女人,早日回京陪你。” 这话,又勾出云裳的眼泪,她靠在沈哲肩上说:“这里苦是苦,可有你在呀,你要常常给我写信,像皇后娘娘和她的祖母一样,让皇上给我们安排专门的信差,每天都八百里加急送。” 沈哲笑道:“信差多慢,用信鸽,只是信鸽容易被人半路拦截,我们只能说些不要紧的事,但比信差快多了,你到京城后就等着,我会让信鸽飞到将军府里去。” 云裳连连点头,又想起方才,便问:“京城来信,又是皇上的吗?” 沈哲淡淡的:“我不说的,你就别问了。” 事实上,方才的信并不是从京城来的,而是秦庄寄到京城后,辗转再寄来羌水关,为的是掩人耳目,不叫皇帝知道他们表兄弟之间有书信往来。 自从沈哲开始失势,秦庄就一直试图把他拉拢过去,但秦庄也十分小心,书信往来许久了,除了问候沈哲与家人,商谈一些治军之道,从没有正面提起那些事。他要担心是不是皇帝和沈哲设圈套,好让他暴露野心,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下,秦庄不会轻易冒险。 而此时,代表兄长到京城贺喜贵妃的秦文月,也该离京了,她在京城孤零零的无人往来,唯一见过的人竟然是秋振宇,她一直等待贵妃的消息,但首饰匣送出数日,贵妃那儿没有任何反应,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也仅仅是说贵妃大度好相处,是极温柔的人。 昔日的秦文月,也有过一段日子这样的名声,只是旧人们都知道她打小儿就心眼多,难以真正服人,却不知这位贵妃,能把这好名声坚持多久。 而就在她准备离京的前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次表现得很冷漠的太后突然召见秦文月进宫,她原以为不过是太后要为她践行,竟是“天大的喜事”。 皇帝正式下旨,将秦文月册封为郡主,送嫁于赞西国君,自然是过去做妃嫔,赞西国君早已有了继室取代梁贵妃的姐姐,而秦文月不过是个藩王的妹妹,并非正牌的公主,这样的待遇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皇帝说:“梁国皇帝将贵妃送于朕时,赞西人不乐意,说皇后的妹妹自然该去赞西国继承皇后的位置,三人笑谈之间,便说让朕挑以为美丽聪明的女孩子嫁到赞西去。朕左思右想,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皇族里的郡主或是嫁了或是还小,那么巧你来了,你放心,朕已经给你的哥哥送去旨意,大概这两天也该到了。” 秦文月僵硬地站在殿中央,皇帝之外,太后、皇后,还有新贵妃,还有病体初愈的淑妃,还有林昭仪、孙修容等等等等,乌泱泱地坐满了一屋子,她刚才进门时,生生被吓了一跳。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决定的事,还有得改吗? 她这次来京城,比不得上一回那么吃得开,连林昭仪孙修容都嘀咕的传言,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秋振宇那一边则显然是故意不说的,要是叫她提前知道了,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孩子,你有什么要求,或是心愿只管告诉我和皇上,你哥哥若是离不开纪州,你就直接从这里嫁了,他若是来送嫁,你们兄妹还能见一面。不然回去纪州,再绕道西平府太辛苦了。”太后慢悠悠地说着,想着自己被这小丫头算计利用,想着可能是因为她才挑唆得慧仪发狂伤了皇后和孩子,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信封佛祖的太后不该有恶毒的念头,可听闻赞西国君对待女人十分粗暴,那便是恶人只有恶人磨。 秦文月孤立无援,不会有人帮她说半句话,她的手藏在袖子里,快把自己的骨头都捏碎了,到底是伏地领旨,叩谢圣恩。 梁若君安静地坐在一旁,全然置身事外,只是用与其他妃嫔没什么差别的目光来看待秦文月,好像从没收过她的镯子,没见过那封藏在暗格里的信。所幸秦文月也不至于当众对她怎么样,彼此都是聪明人。 太后道:“待你哥哥回信,若是家里的人不来了,我就在宫里为你摆宴送亲,你先回家里去,这些日子会有嬷嬷宫女来教你一些事,也会有鸿胪寺的官员来告诉你赞西国的风俗习惯,你去了那里,要入乡随俗。” 不料林昭仪好事,笑道:“说起来,贵妃娘娘虽刚来我大齐没几天,可言行举止俨然是我大齐人,是不是梁国的风俗与我们很相近?” 见自己被点名,梁贵妃也是落落大方:“都是汉家一脉传承,除了服制上有些差别,梁国的文化与大齐几乎没什么差别。” 林昭仪连连点头:“可惜文月要辛苦了,赞西国到底曾是游牧民族,听说那里的男人,成天在马背上跑。”她有看向梁若君,“贵妃娘娘的姐姐,是赞西国已故的皇后吧?年纪轻轻就走了,难道说赞西国君对待女人粗暴的传言是真的?” 项晔轻哼了一声,林昭仪唬得立刻闭嘴。 “皇姐故去多年。”梁若君却平静地娓娓而谈,“其实皇姐身体本就不好,虽然外头传言种种,但我们都很明白,是皇姐身体不好才英年早逝,皇姐的家信里时常提到,赞西国君与她恩爱有加。赞西国建立都城皇朝后,崇尚儒学佛教,百年来早已摆脱了过去游牧的文化生活,与我大齐和梁国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林昭仪尴尬地说:“贵妃娘娘,果然是公主,见多识广。” 梁若君却好像才发现自己多嘴了,双颊泛红十分怜人可爱,轻轻道一声:“哪里。”便没收敛了光芒没再开口。 可是她这番话,却解了皇帝的尴尬。林昭仪莽撞地提起赞西国君粗暴,她是幸灾乐祸想吓唬秦文月,可却给皇帝添了麻烦,敢情皇帝明知道那里水深火热,还把功臣的妹妹推进火坑。现在有了梁若君的解释,且以她是赞西国已故皇后的妹妹的身份来说,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连太后都察觉出,贵妃很聪明,审时度势,不多嘴也不怯弱,该说的绝不会缩在后头,不该她废话的,就本本分分。而在淑妃等人眼里看来,梁若君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那么温柔可亲,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不像面对皇后,总是叫人憋着一口气,特别压抑。 不久后,太后就命宫人送秦文月回去。她待嫁之人,既然皇帝已经应许了赞西国,就不能出任何差池,日夜派人守护秦文月,说是怕她受伤害,实则是要看着她别叫她跑了。 长寿宫里众人散去时,珉儿行动不便自然是单独先走,项晔作势要与她同行,珉儿却递过目光,稍稍朝贵妃那里送,而后不动声色地被众人拥簇着离去。 项晔便定下心,很自然地走到贵妃面前,随口说:“走吧。” 这架势,显得他与贵妃有多默契似的,梁若君显然是愣了愣,才跟了上来,其他妃嫔不敢在这个时候强出头,自然淑妃没动,她们也不敢动。 走出长寿宫好远,也没见什么人出来,梁若君默默地跟在皇帝身后,项晔突然停下来,她也立刻稳稳地站定。 “方才那番话,为朕解了尴尬,多谢你了。”皇帝道。 “臣妾莽撞,还望皇上见谅。” “你说得很好,莽撞的是林氏,年纪比你大,却不懂事。”项晔轻轻叹,“至于你屋子里的事,皇后即将分娩,朕不能不顾及她的感受,虽不对你言明委屈,但想你的聪慧,能体谅朕。” 梁若君茫然地望着皇帝:“皇上是说?” 210 真真假假 项晔当然不能明说,方才那番话也同样暧昧,他既要给梁若君希望,又不能真正许诺什么,每一句话都要拿捏好分寸,不能白白浪费了这颗棋子。 对于无辜的梁若君而言,这样做很残忍,可是没法子,他的父亲把她送来的一刻,就先盯上了大齐,梁若君不是项晔的牺牲品,她是为梁国而牺牲。 “你明白便是了。”皇帝说的依旧是这没有明确指向的话语,淡淡一笑,“方才的事,朕会记在心里,多亏你了。” 梁若君说不上来高兴或不高兴,而此刻淑妃已和其他妃嫔出来了,众人见皇帝与贵妃在树下说话,林昭仪嘀咕:“皇上也知道要避着皇后娘娘,对我们当然就无所谓了。” 淑妃瞥她一眼:“你自己差点闯祸知道吗,你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若非贵妃娘娘打圆场,你叫皇上怎么下得来台?” 可林昭仪还没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被孙氏拉着只管叫她闭嘴,等那边皇帝与贵妃散了,她们才走上前。 梁若君见众人来,大方地等了一等,与淑妃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才各自回宫,大热的天,一进门得了阴凉,都懒得再动弹了。 海珠捧来凉茶,喜滋滋地说:“瞧瞧,这宫里的庸脂俗粉,哪个能和您比呢,单个儿瞧您皇上或许看不出什么来,往人里头一放,您就显山露水了。” 梁若君冷静地喝了凉茶,没说什么话,须臾自己去翻了秦文月送的手镯,依旧取出那封信,在香炉里熏得焦黑渐渐烧成灰烬,一字一句都不留下了。 “是呀,秦小姐要走了,往后留着也没用。”海珠怕公主弄脏手,还殷勤地递上了帕子。 梁若君却道:“我想我和她还会再见面的,她该说的在信里说得够详细了,她也未必指望我今天能站出去替她说话,而我若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也等同实现她的愿望,她会明白的。” 秦文月到底告诉了公主什么,具体的事,海珠并不知道,也不敢细问,只是见公主胸有成竹,自己也跟着乐。且说她这些日子在玉明宫里颐指气使,实在痛快极了,想想过去在梁国皇廷,她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宫女,时不时还要跟着被皇后折腾的公主罚跪挨打,果然来了大齐好,而她一瞬之间就膨胀了野心,让若公主将来能站到更高处,她就更了不得了。 梁若君见海珠眼中精光闪闪,心里就不安,从前也没觉得海珠是这样的人,感慨橘生淮南,却不知这大齐的水土是好是歹,梁若君一时也分不清。 送往纪州的信函,一来一回,且费了半月有余,秦文月被困在那座小宅子里,虽有帝王家送来的金银玉器堆满屋子,都是她将带去赞西的嫁妆,可是命运突然走上了这条路,秦文月日日夜夜睡不着,奈何插翅难飞,她若想做困兽之斗,之后的送亲喜宴,便是最后的机会。 六月初,纪州王府送来消息,说是纪州今年夏天一反常态,酷热大旱,秦庄要为百姓挖渠引水,忙得不亦乐乎,实在丢不下受苦的百姓,也不能让北方的毛子趁虚而入,便恳请皇帝代为妥善小妹的婚事,也在纪州遥拜皇帝,感激赐婚之恩。 秦文月失望之极,不知哥哥是丢下她不管了,还是想等她去赞西后另做打算。 六月中旬,盯着炎炎烈日,秦文月打扮精致,被宫人们送入皇城参加自己的“喜宴”,皇帝钦点了送亲使臣,秦文月虽非皇家公主,也是赫赫扬扬安排了隆重的送亲队伍,会将她一路送往赞西。 秦文月此刻已盘起了高髻,为她的细长眼眉更添风韵,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留下了,宴席中,目光时不时落在那娴静婉约的梁贵妃身上,这位公主看起来并没什么了不得,她真的行吗? “皇上,陈太医说,我恐怕会早产。”台上敲锣打鼓,坐在皇帝身边的珉儿忽然说出这句话。 项晔唬得面色一震,只当是天大的事:“为什么?” 珉儿却道:“皇上只管看戏,我们假装说闲话,随口说说。” 项晔问:“何必此刻说,我们回上阳殿慢慢说。” 珉儿道:“这会儿我们都冷静呐,在上阳殿慢慢说,就不能冷静了。” 项晔饮了酒,放下酒杯便努力让自己看来很平静:“你说。” “陈太医说我已经随时可以生了,虽说有一定的危险,但臣妾和孩子都很好,不会出事,也差不了那几天。”珉儿缓缓道,“显然那聪明的人,选择了以退为进,她绝不会轻易先走出一步的,皇上和我必须给她制造机会,不然一直等下去,拖到何时?” 项晔压着情绪道:“你的身体要紧,不必牵扯到这件事上来。” 珉儿却笑,像是见着台上的表演高兴,手里拿了一粒葡萄,清雅忙上来帮着剥皮,她也不避开清雅,就对项晔说:“秦文月出嫁后,皇上总该谢谢梁贵妃吧,就在您去玉明宫的那晚,我把孩子生下来。” “岂是说生就能生的,你不要胡来。” “陈太医很有把握,相反的,您总不能等我要生了,再去找贵妃,不是太假了吗?” “不可以……” “那就算了。” 项晔一怔,珉儿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强求,他不得不转过脸来看她,珉儿脸上有淡淡的怒意,说不出是为什么,沉吟半晌方问:“为什么着急?” 珉儿看似淡淡,话语却沉重:“她太完美了,我心里不踏实,不是信不过皇上,只是不想把危险的人长久地留在您身边,就权当是我小心眼。皇上看不惯的话,自然有这一位让您赏心悦目。” 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就是在一旁的清雅,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真假了,但她记得娘娘说过,皇上太疼惜她,他们俩除了闹着玩,根本没法儿翻脸,皇帝在外头,怕是装也装不出来,又怎么教人信服呢。 珉儿慢慢地吃了清雅递上的葡萄,依旧平静的看戏,可是她身边的人,脸上有些藏不住了。而这些藏不住的情绪,很好地落在了在座所有人的眼里,珉儿咽下葡萄,也松了口气。 诡异的气氛,在宴会上蔓延开,众人好奇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让皇帝的脸这么难看。而即便没有这一出,也没什么人在乎秦文月,她被远远地隔开,被人团团围住,就是她想鱼死网破地做些什么,也束手无策。 宴会散去,太后一句“一路珍重”,一切都结束了。 而皇帝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太后一走,他立刻就带着珉儿回上阳殿,又舍不得走太急伤着她的身体和孩子,大军对阵刀剑逼在眼前都不皱眉的英雄,被一句早产吓得魂魄都要散了。 珉儿喊来陈太医,果然不是她故意要这么做的,陈太医说:“娘娘这几日出现消渴之症,虽不严重,但难保会恶化,娘娘腹中的胎儿已长全了日子,虽说催产有危险,总好过消渴症日益严重,母子俱损。” 项晔眉头紧蹙:“朕听不懂,朕只知道,绝不能伤了皇后,真不威胁你,因为你必须做到。” 不想陈太医就说:“那就请皇上照娘娘的安排,允许臣为娘娘催产。” 项晔一愣,珉儿在旁笑:“怎么样?皇上应吗?” 陈太医被屏退,项晔抓着珉儿的手说:“真的不会有事吗?” 珉儿摇头:“我怕的,所以皇上要尽快回来我身边。” 皇帝的心跳得他浮躁不已,竟微微红了眼睛道:“为什么会有消渴症,你不是一向很好?” “孕妇好像是会这里痛那里痛的,我已经算好的了。”珉儿想伸手揉一揉皇帝的脸颊,可挺着肚子把彼此隔开了,她失笑,“不是也好,孩子生出来,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项晔无法安心:“朕不乐意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珉儿恼道:“傻不傻呀,是我的身体出了状况,才顺便利用了这个机会,皇上要是实在不忍心的,那就不要做那件事。只简简单单让陈太医为我催产,到时候你都守在我身边。若不然,等我的消渴之症越发厉害,再着急吗?陈太医说是因为腹中胎儿,才引起这种症状,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项晔犹豫了大半夜,珉儿也不催他,最后他大半夜又把陈太医折腾来仔仔细细地问,才总算松口了。 而第二天,秦文月就走了,送亲的队伍虽然浩浩荡荡,可却没什么人去为她祝贺与道别,冷冷清清地离了京城,一路往西边去,尚不知她这一去,会不会在赞西国掀起什么风波。 宫里,在秦文月离京后第二天,傍晚时,周怀亲自到玉明宫告知皇帝夜里要过来。 海珠惊喜万分,带着宫女们上上下下地打扫收拾,梁若君心里惴惴不安,坐在镜台前,一时不知该梳什么发髻戴什么簪子,一转眼,天就黑了。 211 娘娘要生了 上阳殿中,水榭台上摆了躺椅,躺椅外从屋顶上罩了一层透风的轻纱,珉儿坐在里头能看见湖光山色能吹着风,但不怕被蚊虫叮咬,这是皇帝的心思。 两年来,上阳殿几经修整,已无惧大风大雨,长桥上那绊脚的一段也抹平了,因珉儿懒得在乎,而皇帝每每想起来,转身又总为了别的事把它忘了,那曾经差点断裂的一块一直突兀地存在着。直到发现珉儿有了身孕,皇帝几乎立刻命人修整,就怕将来绊着大腹便便的人。 怀孕的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漫长得仿佛隔了几个春秋,珉儿更差点永远失去她爱的人,到如今,终于要分娩了。 清雅从内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汤药:“娘娘,陈太医请您把这碗药喝下去。” 纱帐被挑起,昏暗的光线里,那深浓的汤汁令人心颤,喝下这碗药,她腹中的孩子就将提前来到人世,自然也伴随着母子俱损的危险。若是有的选择,珉儿也不愿这么做,可她临近分娩,忽然罹患消渴之症,为了不让病情发展下去,必须尽快把孩子生下来。 “皇上去玉明宫了吗?”珉儿接过药碗,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一定会让贵妃痛苦,这必然算是她主动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可是梁若君太聪明太完美,珉儿要项晔听自己的这么做,一半是为了刺激引诱梁若君尽早曝露她所求的目的,另一半,珉儿是怕梁若君当真天然如此,怕她的笑容总有一天会感染项晔。 是,她该看好的是皇帝,该看住自己的男人,可梁若君的的确确是闯进来的那一个,人不是都会本能地先驱逐侵入的那一个吗?珉儿亦没有免俗,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重复了当年赵氏所做的一切,赵氏若是纯粹的恶,珉儿至少也是无情的。 清雅则应道:“好像已经动身了。” 珉儿点头,抬手就将苦涩的汤药灌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肠胃往下腹钻,腹中的孩子似乎很讨厌这东西,立刻就一阵翻腾。 但药效没有这么快的,珉儿还能平静下来,对高高隆起的肚皮下的骨肉说:“好孩子,娘生病了,不得不提前把你生下来,里头虽然暖和又安全,可是来了这世上,你能看到娘亲,能看见父皇,能遇见许许多多有趣的事和人,娘会永远护着你,不叫你受一点点伤害。你乖乖地来,别叫娘吃苦好不好?” 肚子里好平静,安静得让人心慌,根本感觉不到要生的迹象,自然即便陈太医和接生婆再多的描述,从未体验过的珉儿也想象不出来,分娩是怎样一种痛,她合上双眼,紧紧地等待,也盼着不要弄巧成拙,成全了玉明宫里的春色。 天气炎热,皇帝到玉明宫时,已经满头的汗,可进门就感觉到一阵清凉,清凉得叫人连心都平静了。原来一接到旨意,海珠就用了好多冰摆在贵妃寝殿内,此刻更机灵地带着宫女为皇帝送来温水和帕子,请皇帝擦一擦汗,体贴地说:“屋子里凉爽,怕皇上一进门着了寒凉,皇上,娘娘已在内殿等候。” 还记得珉儿初入上阳殿的那一晚吗,她身着白色寝衣,跪伏在床榻之上,等候帝王的驾临。那是后宫妃嫔才该遵守的规矩,也有如淑妃这般免了的,可项晔当时却故意刁难从未见过面的女人,让尊贵的皇后也这么做,只不过他进门的一瞬就后悔了。 今日似曾相识的一切,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这本该是梁若君遵守的规矩,但或许身为一国公主的她,身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该有所优待。 “起来吧,朕正燥热的很,不想躺下。”项晔淡淡一言,往美人榻上坐了,指了指贵妃道,“拿扇子来,替朕扇扇风。” 榻上的人身上只一袭纱衣,朦朦胧胧遮盖玉体,梁若君愣了愣后,起身一面拿了扇子,一面顺手裹了件衣裳披在身,趿了鞋子来到皇帝身边,项晔则道:“站着怪累的,朕看着也累,你坐下吧。” “是。”梁若君的心悬在嗓子眼,自己去搬来凳子坐下,之后轻轻摇着团扇,为皇帝驱散暑热。 佳人在侧,幽香阵阵,梁若君身上有一股和珉儿完全不同的香气,项晔不自觉地睁开眼,看了一看身边的人。 他抬起手道:“累了吧,朕好些了,你的屋子很凉爽。” “皇上要喝茶吗?”梁若君道,“海珠也是的,怎么不上茶,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一面说着,梁若君便起身要去找人,不想纤纤玉手被皇帝一把捉住,她心里扑扑直跳,从脸上一路红到脖子底下,轻轻地坐了回来,皇帝才松开手:“她们机灵,你又何必找她们。茶水必然都摆下了,朕不渴,你自己若渴了,去找来喝便是,朕一整天见了无数大臣,此刻不愿见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梁若君不言语,只静静地坐在一旁,而这一动,披在肩头的衣裳滑了下去,仅剩下一抹纱衣遮挡最后的羞涩,烛光摇曳,项晔看得清清楚楚,春色从纱衣里溢出来,同样是十八岁,贵妃的身体似乎早已成熟,而两年前初遇珉儿时,她还没长开。 可春光大好,项晔却无动于衷,不过是故意冲她淡淡一笑,便又闭目养神,说些不相干的事,问一些过往的故事和将来的打算,梁若君聪明又大方,即便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说什么,也能很好地交谈。 只是项晔的心记挂在上阳殿,根本没在乎彼此说的话,正暗暗恼要等到几时,窗外终于传来了动静,正是他与周怀对好的暗号,那一声响,就意味着珉儿要生了。 皇帝的手,看似自然地伸向了梁若君,顺着柔滑的纱衣一寸寸往上挪,稍稍用力,就把人拉近了自己怀里,那冰凉的肌肤贴在身上,本该是任何男人都会动心的美妙,梁若君低吟了一声,显然有些害怕。 在西平府,梁若君看光了皇帝身上的一切,为他擦身洗漱,喂他服药喝汤,肌肤贴着肌肤,身子挨着身子,她这位深居皇宫教养严苛的公主,第一次和男人肌肤相亲,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 梁若君也曾想过,大齐皇帝若死活不肯娶她,而她假扮宫女闯入军营的故事已经传扬开,是不是就真的要被退回去,沦落到叫皇后肆意指婚,丢给她的娘家侄儿糟蹋。 大漠中那场晚宴,翩翩起舞的梁若君,把每一道婉转柔情的目光都投向了项晔,她必须嫁给大齐的皇帝,不仅仅为了逃离皇后的魔爪,她更要实现母亲的愿望,助哥哥登上大位。她想让自己的人生有价值,不再是母亲口中的拖累,她想让自己被最亲的人尊重和仰视。 “皇上……这里、这里地方太小了。”梁若君颤巍巍地开口,皇帝难道预备在美人榻上与她共赴云雨吗,这狭小的躺椅,令她舒展不开越发拘谨。 “是吗?”项晔应着,心里无奈地一笑,便起身来,心里一咯噔,还是伸出双手把香软的人儿抱起来,惊得梁若君埋下了脸,他则轻轻地把人放在了榻上。 床上的被子,也像是放在千年寒潭里浸润过的,冰凉的丝绸让人忍不住想要躺上去,他们果然是花费了一番心思,想在这炎炎夏夜,为自己营造一片旖旎春色。 可惜项晔的心,只在上阳殿,纵然美色当前,他连一丝丝欲望也生不出来。 柔软的手略略主动地触碰了自己,项晔不得不低头看榻上的人,梁若君没有羞羞答答欲拒还迎,而是与她平日里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一样,大大方方地,要与他共度春宵。 项晔的腰带被缓缓抽开,他控制住了自己想要避开的冲动,不知上阳殿里眼下是什么光景,一想到珉儿正承受辛苦,他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珉儿远比他想象得坚强,当宫缩的痛楚袭来,第一次的猝不及防叫珉儿发懵后,之后便冷静地,咬紧牙关地忍耐着,陈太医和接生婆对她说过许许多多的话,保存体力是最该做的事,大喊大叫到头来,连生的力气都没了。 而此时,清雅已经不在身边,她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地闯来玉明宫,贵妃寝殿外的屋檐下,海珠正端凉茶向周怀示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忽然听见门外的动静,周怀眼眉一挑,海珠警惕地到了门前去,灯火下见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立时没有好脸色,奈何周怀已经跟上来,问:“清雅,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清雅慌慌张张地说:“皇后娘娘动了胎气,今晚怕是要生了,周公公,您赶紧通传皇上一声,皇上不在娘娘身边,娘娘可怎么好?” 周怀大惊,忙转身往内殿跑去,顾不得里头是不是正翻云覆雨,就大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要生了,请移驾上阳殿。” 屋子里,项晔刚刚挑开贵妃的纱衣,阅尽她胸前的春色。 212 被算计着 “皇上,皇后娘娘要生了……”周怀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等不到皇帝出去,看来是不会放弃,毕竟这的确是要命的大事。 偏偏这一边,梁若君正要与皇帝渐入佳境,她身上已经烧得滚烫,准备迎接自己人生的第一次。 她自信于自己的美色和温柔,她相信皇帝是看上她了,根本没想到项晔是在做戏,看到皇帝猛地腾起身子离了床,抓起一旁的袍子就往外走,连半句话都没留下,甚至顾不得衣衫不整就这么冲了出去。梁若君傻了。 周公公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最后听见的,是他高喊着:“皇上摆驾上阳殿。” 外头一阵混乱,再次安静下来后,海珠才悄悄地进来,只见自家公主赤裸裸地蜷缩在床上,她心里一颤,又是恨又是怨,上前拿蚕丝被盖在了公主的身上,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皇后娘娘今晚要是生不下来,我诅咒她一尸两命,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会儿要生了,这才六月半,宫里的人不都说要七月才生吗?公主你看,皇上他……” “滚出去!”厉害的三个字,从梁若君的嘴里蹦出来,从来没发过脾气也没大声说过话的人,把所有的怨都凝聚在这三个字上,再次喝令海珠,“滚出去!” 海珠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里委屈得不行,又不能对公主怎么样,只能忍气吞声地退下。到了门外头,见几个小宫女窃窃私语,她冲上去就是两巴掌,骂道:“贱婢,不好好伺候主子,只会在背后嚼舌根子,小心我剪烂你们的舌头。” 这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来,勾得梁若君五脏六腑都翻腾,她身上盖着被子,渐渐闷出细汗,呼吸也变得沉重。 原来她方才赤身裸体地躺在项晔的身体下,不过是供他享乐的美色,换任何人都行,皇帝不是喜欢她梁若君,只是看上了这副身体。 他说走,就走了。 虽然梁若君也没爱上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男女之情,可是她必须让皇帝喜欢上自己啊,皇帝至少交给她几分心,她才能依靠大齐来帮助自己的兄长和母亲。这是母亲再三警告她的,母亲说自己既然夺走了她的美貌,若是连男人都哄不住,那还活着做什么。母亲说她能生下一双儿女,能在容颜迅速衰老之前宠冠后宫,就是本事。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梁若君陷入了深深的挫败中,她以为自己做的够好了,她以为拥有如云后宫的皇帝,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喜新厌旧,至少在她被厌弃之前,能牢牢地锁住皇帝的心。 可惜的是,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皇后的诚心相待,不知道从梁若君这个名字传来京城的那一刻起,就被算计着了。 就在贵妃痛苦的这会儿功夫里,皇帝已经飞奔至上阳殿,这么热的天跑到珉儿身边,他满头大汗。珉儿因为痛苦,也汗湿了衣衫,见到项晔脸上都是汗水,匀出一口气嗔道:“皇上也要和我一道生孩子吗?” “为什么还没生下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哪有这么容易的,又不是头一回做爹。”珉儿笑着推开了项晔,吃力地说,“皇上去外头等着,就快……” 一阵剧痛袭来,珉儿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可是她顶住了,死死咬牙坚持着,跟着接生婆的指挥用力,没再顾得上一边的男人,宫人们不得不请皇帝出去,项晔一步三回头地退到门外,之后就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他的膝下先后出生三个孩子,还是头一回慌乱成这样。 此时周怀走上前道:“皇上,淑妃娘娘在岸上,问要不要她过来帮忙。” 项晔正烦躁,想说不必麻烦,可是想到淑妃的心意,想到珉儿叮嘱他的话,忙把心气定下来,点头答应了。 淑妃今夜尚未入寝,正哄着沣儿讲故事,尔珍说上阳殿突然要生了,她本以为皇帝今晚在玉明宫,哪怕赶过去也要些功夫的,谁晓得皇帝这么快已经到了,淑妃沿着长桥一步步走来,心里算计着玉明宫那儿此刻是什么光景,贵妃没有跟着来,若不是皇帝没答应,就该是身上衣衫不整,一时半会儿出不得门。 “皇上,臣妾来了。”到了后殿,见皇帝在屋檐下站着,淑妃本以为会见到浮躁不安的男人,可皇帝那么气定神闲,很是意外。 “你来了也好,这里的事你看着有什么能帮忙的,清雅是第一次伺候人产育,好些不懂的事,你替她看看。”项晔利落地说着,“就更别指望朕懂什么了。” 淑妃见自己被看重,心里也就顾不得什么梁若君,上前看了看这里的情形,指挥宫女们做些准备,而她除了听见接生婆在给皇后鼓劲外,皇后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她特别想看看皇后现在的样子,可皇帝就在身旁,她不敢造次。 “娘娘竟然一声不吭。”淑妃对项晔道,“臣妾生浩儿要容易多了,可还是疼得生不如死。” 皇帝紧绷着脸:“你们都不容易,都辛苦。” 淑妃原以为,皇帝会夸皇后能忍,会说皇后了不起,她自己那些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现在说岂不是自讨没趣。可是皇帝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懂得说出来的话,要考虑听者的感受,就算此刻夸赞皇后没有恶意,也不是为了贬低自己,可他把可能有的麻烦都省了,都不愿让她胡思乱想。 淑妃痴痴地看着项晔,她竟不知道,是和这样会疼人的皇帝相处来得开心,还是和直来直往,有什么就说什么的皇帝相处来得真实,她又被自己绕进去了,好像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忽然间,婴儿的啼哭传了出来,整座上阳殿静了下来,仿佛人人都在听婴儿的哭声,但随后里头一片欢呼声传出,清雅很快就跑出来,欢喜地说:“皇上,娘娘平安生下了小公主。” 皇帝欣喜万分,双眼绽放光芒,急不可待地就要闯进去,自然是被拦下了,说是等为皇后和小公主清理了秽物,才请皇帝进门。 项晔高兴地对淑妃说:“太好了,母女平安,皇后突然早产,真是把朕吓坏了,你生浩儿也是,你们怎么都说生就要生了。” 淑妃也高兴,特别特别地高兴,不论如何,至少在皇后下一次生孩子前,她能松口气。皇后没有儿子,她的儿子就是独一无二的,皇后最好一辈子都没有儿子,她会忠诚虔心地尊敬她,也会让沣儿浩儿孝敬她。 屋子里,珉儿还没从痛楚中缓过劲,但神思是清醒的,听得见身边的人告诉她生了位小公主。 她的心愿实现了,她想有个小闺女,让自己的女儿过最幸福的人生,来弥补自己曾经有所缺失的童年。希望她的女儿,能好好享受父亲的爱。 “参见皇上。”宫人们纷纷发出这样的声响,珉儿努力睁开眼睛,转过脸来。 那一边,乳母正把襁褓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帝怀里,项晔抱着软绵绵的一小团人儿,脸上紧张得叫人发笑,乳母说:“皇上,小公主个儿不小呢,到底也算是足月了,哭声嘹亮,手上劲儿也足,一开始奴婢们都以为是个小皇子。” 淑妃跟在后面,心里一阵阵地欢喜,但愿这个小公主健康长大,但愿她能有更多的妹妹,皇帝不是没有女儿嘛,就让皇后来生好了,都是掌上明珠都是心肝宝贝,她也会很疼惜的。谁都能为皇帝生儿子,唯独皇后不行。 “淑妃,你抱抱吗?”项晔问道,“朕想和皇后说说话。” 淑妃忙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惊讶地说着:“天呐,才出生的小娃娃,怎么这么好看?” 项晔笑笑,已走到珉儿床边,产妇脸色苍白满头的汗水,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他从没见过珉儿这个样子,可这样的珉儿,比任何时候都美。 “辛苦了,好好歇着,有什么事……”项晔的目光里,另有深意,“等你养好了再说。” 珉儿没说话,眨着眼睛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不知情的淑妃,抱着小公主上前来,由衷地祝贺着:“娘娘,公主太漂亮了,臣妾都嫉妒您了,也想有个这么漂亮的小闺女呢。” 珉儿朝襁褓里看了眼,方才听乳母说孩子劲儿大,可不是嘛,她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天天大闹天宫。 “皇上,您陪着娘娘,娘娘不能休息了。”淑妃道,“您不如去偏殿歇着,这里交给臣妾,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也好让娘娘踏实地睡一觉。” 项晔颔首答应,捏了捏珉儿的手便起身离开,到门外头,他故意问淑妃:“朕不回玉明宫去了,应该没事吧?” 淑妃尴尬地笑着:“能有什么事儿呢,难道贵妃娘娘不体谅皇后娘娘分娩的辛苦吗?您放心就是了。” 项晔故意道:“是啊,总觉得怪对不起她的。” 213 只能对不起她了 淑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而她伴君这么多年,有些话是不必顾忌的,便请声问:“皇上和贵妃娘娘……今晚是不是?” 项晔干咳一声,坦率地说:“才要开始,就传来皇后要生的消息。朕立刻就走了,现在冷静下来想,竟是半句话也没说,生生把人撂下了。” 淑妃呆了呆,想象着那香艳的光景戛然而止,贵妃该有多大的心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虽然皇后产子这事儿谁也拦不住,但皇帝说他半句话也没留下,立马走人,这…… “贵妃娘娘是有教养的人,且温柔善良,一定会体谅您和皇后娘娘的。”淑妃说道,可不打算怂恿皇帝去玉明宫,她哪儿来那么好的涵养心胸,把自己爱着的男人往别人床上送,“皇上您早些歇着吧,臣妾料理了这里的事,也要回去了。” 自然淑妃也不傻,虽然估摸着她若开口皇帝乐意跟她走的,可她怎么能把这恶气往自己身上揽,难道怕贵妃不恨自己不成? “辛苦你了,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项晔同样敷衍着,便慢悠悠朝边上的屋子去,宫人们跟着去伺候,淑妃轻轻一叹,回身帮着清雅料理一些,之后见珉儿已经沉沉睡过去,便放心地走了。 上阳殿的灯火渐渐熄灭,皇后早产带来的热闹和惊慌也散了,妃嫔们听闻皇后生了个女儿,顿时少了几分激情,她们可是盼着皇后得一嫡子,从此和淑妃对立,然后再加上以为貌美如花的异国公主,这沉闷的宫里才算热闹了。 隔天天蒙蒙亮,项晔早朝前来看了眼珉儿,她依旧熟睡着没醒来,皇帝便舍不得吵醒她,不想离开上阳殿时,竟遇上母亲坐着轿子来了,太后乐呵呵地说:“昨夜竟然瞒着我,叫我好生气,这会儿饭也不顾的吃,要来看看我的小孙女。” 见太后没有因为皇后生的是公主而失望,项晔安心了,陪着母亲说笑几句,看着她往上阳殿去,这才走了。 太后来时,珉儿依旧没醒,太后同样不让吵醒,只抱了抱她的小孙女,悄声对林嬷嬷道:“这孩子怎么这么漂亮,哪里有刚生出来的孩子这么好看的?” 林嬷嬷笑道:“您也不看看咱们娘娘什么容貌。” 太后嗔怪:“我年轻时也不差啊,可是晔儿生出来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 她们正高兴着,清雅见手下的人张望,便出来问什么事,小宫女领着她到大殿门前,隔着门指向岸边:“贵妃娘娘来了。” 清雅心里一颤,来得好早呀,可惜娘娘还没醒,该不该让她上岛?皇后之前是不乐意让贵妃踏入上阳殿的。 “就说娘娘尚未醒来,请贵妃娘娘改日再来。”清雅擅自做了决定,想到太后在里面,便又叫小宫女等一等,她跑回来请林嬷嬷到一边,悄悄把昨晚的事说了。 林嬷嬷则依着太后的性子,再把事情复述了一边,太后为难地问:“衣裳也脱了?” 清雅跪下道:“奴婢是听见皇上这么对淑妃娘娘说的。” 太后啧啧:“这事儿闹的,可谁也怨不得,珉儿怎么知道她就要生了呢。只怪皇帝,既然册封之夜都没去,不能再忍一忍,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做打算?” 清雅道:“娘娘这一觉,怕是还要睡很久,太后娘娘此刻若去向贵妃解释,贵妃怕是还愿意信,奴婢或是打发其他宫女,说话没分量,贵妃娘娘心里该误会了。” “我去吧,不过是一句话。”太后叹了叹,爱不释手地又看了看小孙女,才命乳母抱去,叮嘱了好些话,方扶着林嬷嬷离开。 太液池岸边,久候的梁若君见到了太后的身影,便知道她今天又没份儿进入上阳殿,虽然时间还不算太长,可上阳殿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弄得这样神秘,皇后她太高傲了,和传言里一模一样。 “皇后睡得沉,我也没见上面。”见了梁若君,太后慈爱地笑着,“等她养好些了,我们再去贺她,我还没有用早膳,你呢,不如一道去长寿宫吃一些。” 梁若君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太后会怎么看待昨夜的事,不提是尴尬还是不知道?她宁愿没有人知道。 但是在人前,她必须是那个落落大方的贵妃,一如往日般灿烂的笑着:“臣妾急着来贺喜娘娘,也没用早膳,多谢您疼爱了。”说着上前来搀扶太后,林嬷嬷便主动让开了。 这边厢,淑妃一清早就被两个孩子闹得团团转,正哄着沣儿好生吃口饭,尔珍把上阳殿的情形告诉了她,淑妃示意沣儿在边上,怕他学去不好的话,只等打发了大儿子,才问尔珍:“这么早就去了,贵妃难道一夜没睡?” “但是看见的人说,贵妃娘娘还是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尔珍问淑妃,“娘娘,皇上真的说,差一点就要开始了?” 淑妃道:“难道他骗我不成?这就已经很尴尬了,若是已经进去了,再突然走……” 尔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听得面红耳赤,都不敢往下接话。淑妃哼笑:“话听着难听,可真要是那样,换做是我,死的心也有了。你看着吧,昨晚的事还没完,必然有人要胡说八道,皇上冷着那么多人不管不问,她们能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吗?” “不论如何,皇后娘娘生的是小公主,您松口气了。”尔珍岔开话题,她一个没嫁过人的,实在听不得那些话,更是知道淑妃为此高兴,乐得多提几句,“说不定皇后娘娘,往后还是会生小公主。” 淑妃合十念佛,感谢老天了却她的心愿,更给自己鼓劲鞭策:“更要抓紧时间,把沣儿培养成优秀的孩子,他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比大皇子强百倍。” 可提起大皇子,不由得心里发紧,那孩子真的是误食了赵氏送进宫的有毒点心吗,怎么宰相府的人都不为她申辩呢?她是不是得意忘形了,皇后没有儿子,也不妨碍她对付有儿子的自己不是吗?她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生,但是自己…… “娘娘?”见淑妃脸色说变就变,尔珍紧张地问,“您怎么了?” 淑妃忽然站起来,严肃地说:“我不能掉以轻心的,要护着沣儿和浩儿,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旋即便跑出去找儿子,方才喂饭时她有些不耐烦,生怕孩子心里难受不说出来。 尔珍见淑妃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心里头一叹,十分怀念从前没有皇后,也没有那么多妃嫔的日子,现在的淑妃和过去早已判如两人,她变得越来越敏感,甚至偏执。 日上三竿,珉儿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年轻果然是最好的良药,昨夜苍白如纸的脸,今日已经有了红晕,眼中更是生气勃勃,看着乳母抱着小公主进来,又紧张又兴奋,当亲手抱上自己的孩子,分娩时一声不吭的人,却落泪了。 “娘娘,陈太医说,他稍后就要来为您诊断,希望消渴之症能随着公主出生后消除。”清雅慢慢将一些琐碎的事禀告给皇后听,可是皇后眼里只有她的小女儿。 “清雅,我想给奶奶写信。”珉儿吩咐道,“你告诉周怀,让信差送得越快越好。” “周怀已经来问过了,他可殷勤了。” 珉儿问了乳娘一些话,让清雅拿来了赏赐,虽然是早就在上阳殿随时候命的,真的把女儿交付给乳娘,珉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好在自己挑选的人,品行样貌都不坏,家世也清清白白,此刻才明白为娘的心,从前旁观觉得琐碎麻烦,完全没必要的事,当真只有做了娘才能理解。 看着女儿被抱走,珉儿叹道:“真想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 清雅笑道:“娘娘和皇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呢。”她轻声说,“一清早,贵妃娘娘就来了。” 珉儿神情严肃起来:“你让她上岛了?” 清雅摇头,略作解释,又把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皇后,连带皇上在门外对淑妃说的话。 珉儿出神地听着:“你家皇上如今,越来越会做戏了呀。” 清雅道:“淑妃娘娘一脸尴尬,不知怎么想的。” 珉儿目光微冷,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冷酷地说:“把昨晚的事传扬出去,贵妃一定不愿被人知道,可我只能对不住她了,她将来恨我,也是我应该受的。” “是。”清雅应了。 如此,照着皇后的吩咐,才吃过午饭,宫里就一阵风似的传开了,虽说人人都知道贵妃昨夜没能留住皇帝,都知道皇帝为了皇后飞奔至上阳殿,可玉明宫里到底怎么个情形,无人知晓。 可是这天下午就开始传说各种令人尴尬的话语,一句句飘进玉明宫,海珠气急败坏地斥骂着,甚至把昨夜挨了她耳光的宫女找来逼问,是不是她们把事情抖落出去的。 玉明宫里鸡飞狗跳的,海珠本是想给梁若君出气,可贵妃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根本不理会。 214 深度 闹腾了一阵子,海珠也累了,见殿内毫无动静,公主既不来阻拦也不见得就纵着她,海珠心里才觉得担心。放开了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悄声摸进门里,只见梁若君正坐在镜台前整理她的首饰,一件一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娘娘,这些事让奴婢来做吧。”海珠走上前。 “你多忙呀,要教训这个教训那个的。”梁若君道,自从对海珠吼过“滚出去”三个字,梁若君像是放开了什么,不愿再念着多年的情分,她不想被海珠拖累,可她不会明着说,传出去主仆先翻了脸,她更没面子。 海珠委屈:“奴婢也是为了您,想把这宫里心不向着您的揪出来,昨夜的事外头的人怎么知道,必定是她们嘴巴不严。” 梁若君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辛苦你了。” “不是,公主您,不,娘娘您……”海珠的舌头像是在和牙齿打架,话也不利索了,她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您就这么由着人欺负吗,您可是贵妃娘娘呐,这宫里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在背后议论贵妃,还有什么规矩?不是奴婢挑唆胡猜,能由着人排挤您的,自然是您上头哪一位。” “皇后?”梁若君问。 “一定是她。”海珠跪了下来,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指望落空,她还盼着跟了公主飞黄腾达,扶着梁若君的膝头说,“这宫里的情形,您也看明白了,妃嫔虽然多,可都是吃闲饭白养着的,安乐宫那一位有些体面,可瞧着和咱们娘娘没两样,早已失了恩宠,前前后后就上阳殿那位霸着皇上,如今来了您,除了她还有谁会针对您?” “然后呢?”梁若君再问。 “然后?”海珠愣了愣,不自信地说,“那谁,那秦家小姐,不是给您写过一封信,难道没告诉您吗?” “她是恨透了,不过一些阴毒法子,没有前程后路,是要把我自己的命也搭上,我死了你怎么办?”梁若君说着,将桌上一支粉樱宫花戴在自己的发鬓边,她肤白,肤白的人才衬得起这么娇嫩的颜色,她气定神闲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秦文月之前必然也是用阴毒的法子,可她把皇后怎么样了呢,她若能成,会有现在的下场?远去赞西,怕是和姐姐一样,要被活活打死。” 那日在长寿宫,她解围说并没有皇姐被虐待而死的事,虽然赞西人不会承认,梁国皇廷也没有证据,可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寄回的家信,字字都泣血。梁若君并没有亲眼看到,亦是宫里的传言,她们并非同母姐妹,原本感情也不深厚,可是唇亡齿寒,谁愿意步后尘? “她是皇后,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梁若君把手搭在海珠的肩膀上,“可不论至今发生的一切,是巧合还是故意的,这宫里所有的人乃至皇上,都在测我的深度,他们进一尺,我就让一丈,怎么好轻易叫人摸了底线?海珠,你对小宫女们这么凶,往后她们就事事躲着你绕着你,你还能知道什么?而你若真的虐待她们,旁人就该说我的不是,连我都不是了,谁来护着你?” 海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梁若君微微而笑:“忍着吧,只有这一条路。” 浮躁的人,气息越来越弱,海珠跪坐在地上,嘀咕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梁若君笑道:“你不是打听了各种各样的事吗,难道不知道皇上和皇后大婚初初并不和睦,我现在好歹比那会儿的皇后强多了,她都能忍,我更要忍。至于什么时候,你看看皇后现在,是什么时候?” “可是眼下,宫里的人都在笑话您,说得可难听了,一点规矩也没有。” “越难听我就越可怜,该愧疚的是皇上而不是我。”梁若君拿起胭脂,轻轻在面颊上晕开,“受了这样的屈辱都不愤恨,太假了,可是假得彻底,谁还分得清?” 海珠抬头,见公主打扮得精致熨帖,不禁问:“这会儿日头正毒,您要往哪儿去?” 梁若君淡淡道:“随时预备皇上来啊,海珠,日子且长着呢。” 转眼两天过去了,小公主健康活泼,皇后也恢复得越来越好,只因上阳殿向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踏足的地方,虽有各处络绎不绝地送来贺礼,妃嫔们皇室贵妇人们,并没有谁有幸能见到大齐的第一位公主和生了女儿也被万千宠爱呵护的皇后,唯有淑妃偶尔出入,算是皇帝托她照顾这里。 事无巨细,能说的淑妃都会说几句,表白自己的能力和用心。偏偏这两天为了贵妃被皇后分娩截宠的事,宫里传得很难听,而淑妃恰恰私底下就对尔珍说过那些不堪的言语,她一度担心被误会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既然贵妃不计较,她索性也不闻不问,更不会在皇后面前提及。 可偏偏这些事,就是珉儿派人传出去的,虽然到后来那些难听的话是外头的人自己添油加醋,可她冷眼看着玉明宫的反应,梁若君当真好涵养,果然是在梁国皇廷忍了十八年,还有什么不能忍? 此时乳母抱来小公主,珉儿总是大大方方地让淑妃抱着,看得出来淑妃真心喜欢这孩子,不论为什么喜欢,被喜欢的孩子总是有福气的。 “皇上说云裳母子就快到了,辛苦她这么热的天千里跋涉,到底也是云裳这样的人才能挺得住,别家几位将军的家眷,好歹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妻妾可互相扶持。”珉儿道,“你是云裳的姐姐,就多偏心她一些,谁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淑妃笑道:“娘娘都疼她了,臣妾怎么敢不疼,何况还有太后娘娘在,她生了那么一个宝贝,可是沈家的大功臣。” 她话音才落,清雅面带微笑地进来,淑妃在此,她当然不得露出不适当的表情,平和地说:“贵妃娘娘在岸上等候,想要看望娘娘和小公主。” 上阳殿的规矩,每月初一之外,妃嫔就算有事也不得轻易踏足,淑妃算是特例,而贵妃入宫以来,因为皇后待产又免了这一规矩,其他妃嫔都不记得上回来是几时了,自然梁若君迟迟不得见上阳殿真容。淑妃和尔珍商议,都觉得皇后是故意刁难人,但因为皇后一直都高高在上,这么做宫里谁也没觉得奇怪。 “我累了呢。”果然,珉儿对淑妃道,“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比怀孕那会儿还贪睡,和你说着话,眼皮子都打架了。” 淑妃不得不接下皇后的用意,笑道:“娘娘您歇着吧,臣妾去见贵妃娘娘。” 珉儿含笑点头,懒懒地吩咐清雅:“送淑妃娘娘,一并替我向贵妃解释。” 清雅领命,恭送淑妃出了上阳殿,经过长桥,远远就看见岸上美人盈盈而立,夏日的裙衫轻纱缥缈,风一吹,就见到那曼妙的身姿,只是站着的人稳重大方,不见半分轻浮妖娆。 “贵妃娘娘。”淑妃上前,没有卑躬屈膝,与贵妃有些往来了,本是梁若君说,希望彼此抛开那一阶半阶的尊卑,姐妹一般相处,淑妃自然乐意的。 “看样子,皇后娘娘是歇下了?”梁若君莞尔,没有露出失望和不满,反是笑,“怪我又慢了一步,往后淑妃姐姐来探望娘娘时,可要留心叫上我,我不熟悉娘娘的作息,总是拿不准时辰。” 淑妃尴尬地笑着:“臣妾知道了,改日一定邀您同往。” 清雅则恭恭敬敬地替皇后作了解释,更感激贵妃记挂着,梁若君连连说是她来的不是时候,更主动要跟淑妃走,说是去陪二皇子玩耍。 清雅不语,恭送二位娘娘离去,她们走远了自己才回来皇后身边,珉儿正抱着睡得香甜的女儿看不够,见清雅的脸色,就笑道:“贵妃说什么了?” “娘娘,贵妃娘娘真是滴水不漏,这样子瞧着不真实,可她时时刻刻都不出差错,又好像是真性情,反倒是咱们多心了。”清雅叹道,“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贵妃娘娘看样子不好对付。” “我可不要对付她,我和皇上要对付的是梁国。”珉儿满不在乎,点点自家娃娃的脸颊,爱不释手,口中云淡风轻地说,“皇上说,宋渊与他分析,梁国早已外强中干,不中用了。” 如此,数日后,梁若君始终没能见皇后一面,而她从容面对宫内的流言蜚语,即便皇帝再未有临幸玉明宫,她也始终如最初那般,时时刻刻面带笑容,起初人们觉得她是故作镇定,可哪有人能装那么久呢。就连玉明宫里的小宫女们私下也说,海珠虽坏,贵妃娘娘却是极好的。 六月末,在太后的翘首期盼中,云裳终于带着她们沈家的香火,平平安安到京城了,宫人们奉旨一路迎到宫门前,将母子俩用轿子抬进来,彼时梁若君刚到长寿宫门外,瞧见这架势,只听海珠在边上嘀咕:“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娘娘呢,大齐的宫廷,真稀奇。” 215 帮着您一起对付贵妃 若是平日里,梁若君必然会责怪海珠多嘴,可今天却接了一句:“总好过我们那里冷冰冰没有人情。” 这边厢,云裳被小心翼翼搀扶着下了轿子,因知道宫里多了位异国公主,她本打算风尘仆仆就来,临进宫前改了主意,匆匆回家一趟,梳头换衣裳,体体面面地才来。 林嬷嬷迎在门前,一见就惊叹:“夫人,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江云裳走时,身上还长了些肉,之后到了羌水关,临盆前也是珠圆玉润,可是孩子生下后,她坚持要自己喂养,再加上这一折腾从南到北,为了好好照顾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不在旅途中热着冷着颠簸着,她费劲了心血,现下除了那一对丰润饱满的胸脯外,浑身都快瘦干了。 淑妃跟在后头,一眼见到自己的堂妹也是不可思议,她产后至今没能恢复之前的身材,总差那么几口气,可云裳瘦得叫人可怜,可见这一路吃了多少苦。 “娘娘,嬷嬷,我们回来了。”她稳稳当当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本是被林嬷嬷吸引过去,并没见到门前另一边的梁贵妃。 倒是淑妃眼尖,忙道:“贵妃娘娘,您也来了。” 云裳转身,见美人缓缓走来,心里头一咯噔,想着沈哲若是见这般模样的女子会不会心动,没想到传说中的梁国公主,这般倾国倾城。 “云裳,快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催促堂妹,伸手要接她的孩子,那边贵妃已和气温柔地说,“不必了不必了,都是一家人,夫人旅途劳累,太后又惦记小孙儿,咱们快些进去才好。” 云裳也不客气,便抱着儿子随淑妃林嬷嬷往长寿宫里来,太后早已坐立不安,一见人,眯着眼仔细看,连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林嬷嬷接过孩子,送入太后怀里,宫人们在地上摆了蒲团,供云裳行大礼,太后叠声说:“行什么礼,你可是我沈家的功臣,云裳啊,你怎么受了那么多?快过来,我看看。” 话虽如此,太后的目光却在孩子身上挪不开,说这孩子像他的爷爷,像沈哲,果然是沈家的品格。又叹孩子怎么那么小,说三皇子大得多,就是皇后的女儿早产也个头儿大些。便道:“挑选好的乳娘,羌水关那里能有什么好的,那里的人自己都难温饱,怎么养孩子。” 云裳欲言又止,到底忍下了,太后新鲜怜爱了好一阵,才真正关注了云裳,叮嘱她好生保养,更笑说:“你们江家的姐妹,都有生儿子的福气。” 太后本是无心说的,可一想到皇后生的女儿,怕自己的意思被人误会,便自行圆说:“托你们的福,我沈家后继有人,皇上如今也儿女双全,皇后为我大齐生下第一位公主,亦是老天爷的恩赏。” 在座的都不笨,皆是笑而不语,淑妃见云裳心思飘在外头,便笑道:“皇后娘娘也惦记你呢,让我告诉你,见过了太后就去上阳殿。” 梁若君在旁安宁地看着听着,见江云裳立刻就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可见上阳殿并非不可踏足的圣地,是皇后喜欢的人才能去的地方。 太后依依不舍地看着云裳把孩子抱去,叮嘱着:“坐坐就回来吧,皇后也要休息的,孩子跟着你奔波那么久,该让他踏踏实实地睡上几觉。” 又说了好些话,才放云裳走。 梁若君和淑妃还留着,太后那儿便转而对淑妃捞到两位皇子的事,淑妃一向哄太后有本事,比云裳有耐心多了,唯独梁若君在边上插不进话题,显得格格不入,可偏偏她又那么娴静,随时随地看她一眼,都是面带微笑,几回下来,太后也不得不带着梁若君一道,说些也能让她参与的话题。 此时云裳已到了上阳殿,再次走上长桥,心内感慨万千,若说嫁给沈哲,人生从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真正让她好起来的,是在这里见到了皇后。云裳对珉儿充满了感激之情,入京前得知皇后平安产下女儿,实在为她高兴。 清雅早已等候在门前,欢欢喜喜地带着沈夫人和将军的儿子进门来,难得见她这么兴奋,朗声说着:“娘娘,您看谁来了。” 珉儿卧在美人榻上,见云裳和孩子出现,好不欢喜。然而阔别许久,难免惊讶于彼此身上的变化,珉儿不及看一眼孩子,摸着走上前的云裳的胳膊说:“你瘦成这样,沈哲见了可怎么好?” “一路上热得发晕,吃不下东西,可又要喂孩子,能吃的那几口都化作奶水了,嫩不瘦吗?”云裳说道,“您放心,回家我就补起来,过几日就好了。” 珉儿稀奇地望着云裳:“你自己喂的?” 云裳嘿嘿一笑:“娘娘别告诉别人,沈哲说会被人笑话的,我就偷偷的。” 才说完这句话,小婴儿醒了,哼哼唧唧地像是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泣,云裳立刻解开衣襟预备要喂养孩子,珉儿忙让宫女们都退下,她也不好意思看着,可是后来偷偷瞧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多美好的一幕,云裳浑身透出的慈爱,宛若普度众生的女神。 不多久,清雅抱来了小公主,小公主还在月子里,那么一丁点大,怎么比得上一出生就有八斤半的大胖小子,云裳笑道:“您猜太后怎么说,说我们家娃娃还不如公主个儿大,可她不知道,这一路抱着这小东西,我的胳膊差点断了,他生出来就有八斤多,要不是沈哲那一撞,再养大一些可怎么生。” 珉儿惊愕地问:“沈哲撞你了?” 云裳乐起来,笑声朗朗地将在羌水关发生的故事都告诉了珉儿,珉儿听得出神,那里虽苦,可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云裳能做的所有的事,珉儿都做不得。自然仅仅是美好的向往,珉儿早就坚定地要陪皇帝走那一条更波澜壮阔的道路。 “您别告诉太后,还不把老太太吓坏了。”云裳喂好了孩子,抱着他轻轻拍背,所有的动作都熟稔自然。 珉儿夸赞道:“云裳,你真了不起。” 云裳笑:“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生了这个儿子特别得骄傲,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好像能理解我堂姐的心情了。” “淑妃?”珉儿笑问,“原来你从前不理解,那不是人之常情吗?” 云裳眨眨眼睛,忽然想到长寿宫里见到的那位美人,便让公主的乳母把自己的儿子一并抱去照顾,坐在珉儿身边轻声说:“娘娘,那位贵妃怎么样?沈哲说……” 她欲言又止,想起相公再三叮嘱,别多嘴的。 珉儿见她眼神犹豫,猜想是在记挂沈哲说过什么,有能说的不能说的,珉儿不愿她为难,主动提起贵妃:“她是梁国给皇上的礼物,皇上欠着人家人情,将来总要还一份大礼的。” 云裳道:“那个秦文月,嫁去赞西国了?” 珉儿摇头:“那不值一提,梁国还要更大的礼物呢,将来再说吧。” “听您这口吻……”云裳嘿嘿一笑,“娘娘别怪我多嘴,您似乎不待见贵妃。” 珉儿颔首:“其实我还没想好如何与她相处,但既然人人都说她好相处,我也不必忧心的。” “我答应沈哲,会帮着您好好对付这位公主的。”云裳一本正经地说,见皇后一脸疑惑,她笑了,“当然,立刻就被他骂了。” 珉儿笑:“沈哲那样温润的性情,会骂人?” 云裳一脸嫌弃:“他现在可了不得了。”可是明明从眼中溢出的,是甜得人发腻的幸福,她双颊绯红,赧然道,“娘娘,我可幸福了,但是没法子,必须要分开,可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苦都能吃。” “一转眼,我们俩都做母亲了,仅仅两年而已。”珉儿轻叹,“不知两年后,又会怎么样。” 云裳有话不能说,可她觉得皇后心里一定也明白,之后的两年,也许会动荡也许会打仗,她们这些女人该如何生存,如何襄助自己的丈夫,她心里没有底,想必皇后也不见得就明白。 珉儿道:“云裳,你和你姐姐一样,客客气气地对贵妃就好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对付她,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挺好的不是?” 云裳点头:“但娘娘若是需要,别和我客气,和沈哲不相干,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娘娘,太后方才说,让我们两个小娃娃结亲呢。” 珉儿笑:“太后念叨好久了,将来的事,谁知道。” 她们谈了好久的话,直到太后等不及了派人来催,云裳不得不抱着孩子再返回长寿宫,那么巧,在路上遇见了才相识的人。 梁若君似乎是刻意等在这里的,她身边的海珠奉上了精美的礼盒,梁若君温柔地说:“小小心意,贺喜将军和夫人的,我初来乍到,皇室里的亲戚好些还分不清,但希望往后,能与夫人常常往来。” 云裳心思不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216 温柔多情的女人 怀里的孩子咕哝了一声,云裳提起神来,心想贵妃这些不过是客套话,何必当真,而皇后才刚嘱咐她,只管和和气气地相处往来,不必费心思。便也大方地笑着:“让贵妃娘娘破费了,本该是我家将军与妾身准备礼物贺喜娘娘,只是离得远天又热,怕东西送来了不好,反在娘娘面前失礼。既然娘娘不嫌妾身粗鄙,愿与妾身往来,往后日子且长,妾身有的是机会表白心意。” 在梁若君看来,沈夫人这番话体面又客气,好好地保持着距离,并不亲近,自然她们初次见面,太过殷勤彼此都显得奇怪,她自己亦是点到即止,笑若春风般:“礼物可不必了,一来一回就停不下来,看在孩子的份上吧,咱们就此打住?” 云裳笑:“恭敬不如从命,妾身就不和娘娘争了。眼下要去长寿宫陪着太后娘娘,娘娘若是同往,我们一路走一路说话,若是您不去的,请容妾身告辞。” “你去吧,太后天天惦记小公子,一定是怎么也看不够的。”梁若君笑着就给云裳让了道,而她言谈之间,仿佛很熟悉长寿宫的的事,俨然一位贵妃该有的模样,本该是这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云裳笑着应下,怕自己言多必失,而离开后细细回想方才的一言一笑,贵妃给人的感觉如春天的风,不凉也不热,恰到好处的温暖,更重要的是,她太美丽了。 回到长寿宫时,云裳进门路过太后的穿衣镜,多看了眼自己的模样,一回来人人都说她瘦,身上穿的是留在家里没带去羌水关的夏衣,腰带的确比从前多绕了一圈,最明显的是脸颊,那尖细的下巴,再回想方才见到的贵妃,恰到好处的饱满圆润的脸颊,不嫌瘦也不会多胖一分,是连女子也会念念不忘的美丽。她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能这副模样等着沈哲归来,她离开羌水关时也比这会儿强。 之后见了太后,老太太一门心思都在小孙儿身上,嗔怪皇帝至今没给这孩子起名儿,小公主出生一阵子了,也没有名字。想起三皇子那会儿也是拖了好久,太后念叨:“以为他会起个多了不起的名字,浩字自然也极好,可比起令人期待的,是不是简单了些。看样子侄儿的名字,他也不见得能选多了不起的字。” 云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还是林嬷嬷心疼夫人旅途劳累,三番五次地提起,太后才松口道:“回去好好歇着,明日早些进宫。” 如此,云裳才得以松口气,带着孩子回家去,林嬷嬷好心送她出宫,路上说起近来发生的事,一年仿佛一世,嬷嬷叹道:“但愿将军能早些归来,真正就一家团聚了。” 云裳连连道是,目光落在一旁侍女捧着的礼盒上,便想起贵妃来,问嬷嬷:“贵妃娘娘时常去长寿宫吗?” 林嬷嬷苦笑:“她人生地不熟,皇上不得见,自然只能来长寿宫和太后说说话了,其他妃嫔们都觉得高攀不起,也不想惹麻烦,都远远地躲着。” 云裳道:“之前在路上遇见贵妃,再仔细地看,真是国色天姿。” 林嬷嬷笑问:“与皇后娘娘比呢?” 云裳摇头:“皇后娘娘在心里已经无可取代,相反不会在意容貌了,偶尔打扮精心了会惊艳,平日里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反是贵妃,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叫纳妾纳色,看着她,只能想到好漂亮好美,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 嬷嬷微微皱眉,笑道:“夫人这些话,莫不是说出了男人们的心思?” 云裳不明白:“嬷嬷的意思是?” 林嬷嬷忙笑着敷衍:“奴婢是胡说的,就说将军府,您就高枕无忧吧。” 云裳笑道:“天知道这会子,有没有哪个羌水关的漂亮姑娘,迷得某个人神魂颠倒。” 这些自然都是玩笑话,而林嬷嬷送走云裳,再回来时,见太后安逸地挑选着各色宝贝,攒了一大盒说是要将来给侄孙媳妇的,嬷嬷哭笑不得:“您看若真是咱们小公主和小公子成了一对儿,你这些东西不先给孙女,而要等着给孙媳妇,虽然是同一人,意义也不一样,不怕孙女跟您闹?” 老太太眉开眼笑:“都有都有,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林嬷嬷见太后高兴,本不想提尴尬的事,但忍不住说:“您这头高兴,宫里的娘娘们可没几个高兴的,那么美的贵妃在宫里走来走去,那日若非皇后娘娘分娩,也许一夜云雨后,皇上也放开了,自此宫里就多了一位宠妃。连夫人初次相见,都被贵妃娘娘的美貌吸引。” 太后捧着满手的翠玉珠宝,愣愣地看着林嬷嬷:“你想说什么?” 林嬷嬷道:“皇上既然能去玉明宫,也就没打算丢下贵妃不管,贵妃娘娘得宠显然是早晚的事,皇上只不过是还放不开,往后会不会变成上阳殿和玉明宫水火不容?” 太后放下东西,怔怔地出神:“从前劝他雨露均沾不得,如今却又为此烦恼,说到底……”她为难地看着林嬷嬷,“这话我说来,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婆婆太小气,可你想过吗,若非珉儿太强势,若非中宫叫那些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我们也就没这些烦恼了。可难道是珉儿的不是?她和皇上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都管不着。” 太后总算是明白的,而她的话并没有错,秋珉儿自从嫁入皇宫,即便最初被皇帝欺负得十分可怜,她也强势而高傲地面对六宫妃嫔,到如今生下大齐第一位公主,越发叫人不敢仰望,她压根儿就没打算从高处下来,人说高处不胜寒,皇后好像一点也不怕。 “男人啊,总是喜欢春风解意温柔多情的女人。”太后叹息,“这些优点,贵妃身上全有,加上那张脸那个身段……你别忘了,若瑶当初可从不是什么强势的女人,她们连名字都这么像。” 然而太后似乎始终没意识到,她的儿子现在是帝王了,帝王不仅仅是有权力坐拥如云美人,天下之主,脚下踏的,该是更广袤的疆土,他的儿子眼里,眼下最美的连珉儿都不是,而是梁国沙漠之后,那肥沃的土地。 夜深人静时,项晔站在摇篮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女儿,怎么也爱不够。今天没能匀出空看一眼侄子,只听珉儿的描述,说是结实又健康,才几个月大,就稳稳地跟着他娘熬过了长途跋涉,也就安心了。 “皇上还不给孩子们起名字,母后要急了。”珉儿躺在榻上,招呼着项晔,“您这么半弯着腰,不累吗,看了半个时辰了。” 项晔这才回来珉儿身边,笑道:“看不厌,我们的女儿怎么也看不厌。” “皇上偏心,您怎么不去看看三皇子?”珉儿知道自己是矫情,她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朕也知道自己偏心了。”项晔笑笑,想起珉儿问孩子的名字,便道,“侄儿就取云裳的名字叫沈云,太后未必高兴,可云裳一定高兴,她那么辛苦,才是最该被重视的人,是不是?” 珉儿喜道:“难为皇上这样想着云裳,她一定乐坏了。” 项晔回眸看了看女儿,笑道:“我们闺女,叫项元可好,你从元州来的,又是大齐第一位公主。” 珉儿乐不可支:“皇上还真是会想,瞧着简单又偷懒,可是却没法儿叫人反驳。” 项晔得意洋洋:“朕可是想了很久的,觉得很合适。” “那是,我很喜欢,奶奶听说了一定也高兴,元州是福地。”珉儿让清雅把小公主给她抱来,捧在怀里温柔地说,“乖孩子,父皇给你起名了,你喜欢吗?” 项晔最爱见珉儿抱着孩子的模样,从前她逗着沣儿的情景就十分美好,现在终于有她自己的孩子了。但幸福在眼前,也不能不看清更远处的责任和麻烦,项晔的神思一飘出去,脸色就严肃了。 珉儿抬头看见,也跟着冷静下来,让清雅和乳母带孩子走了。 项晔便道:“玉明宫的事,如今一切都还顺利,只是……” “皇上想说什么?” “那晚因为等不到你的消息,朕总要把戏做足,就解开了她的衣裳,也算是一亲芳泽了。”项晔尴尬地说道,“朕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 珉儿淡漠地垂下了目光,皇帝忙解释:“朕不是对她过不去,是对你啊。” “我知道。”珉儿道,“但我也想知道,皇上心里就没有半分怜香惜玉?贵妃那么美好。” 项晔一脸正色:“你以为朕,是没见过美人毛头小子?” 珉儿问:“皇上此刻的意思是?” “我们的计划,还要进行下去,朕必然要亲近她,你不要胡思乱想。”项晔道,“朕心里明白,真真假假的分不清,你就该困惑了,你要相信朕,更相信你自己。不然你这里乱了,朕的戏就演不下去了。” 217 假戏真做 珉儿凝望着自己的丈夫,他说的很真诚,更像是在询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若是她不乐意项晔去亲近梁若君,他一定会从长计议另做打算,珉儿知道只要她开口,任何事都会得到满足。可是,她不能。 当年祖母嫁入秋家续弦,祖父也曾有妾室,妾室皆生儿育女,秋家真真是很兴旺的。可爷爷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再多的利益牵扯,也不必把女人算进去,虽然年岁差得远,可与奶奶情投意合后,眼里再没有其他女子。年华老去的妾室被冷落,暗地下没少给奶奶使绊子,可她稳稳地守住了自己的地位,也牢牢地把握住了丈夫的心,再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对于祖父的妾室们而言,这样的结果的确无情,可祖母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她是对得起她自己。珉儿便是受这样的影响长大,那么巧,她也成为了皇帝的继室。 然而上一回相见,祖母却对她说,珉儿不能单纯地照着她过去的路走一遍,在自私的爱情,和无私的母仪天下之间,她必须做出抉择。 两边都要握在手里,很可能的结果是,什么也握不住。 皇帝推测梁若君的出现,不单单是梁国皇帝的示好,很可能是本朝官员与梁国的勾结。在项晔成为皇帝,赵国还存在之前,以秋振宇为首,许多大臣曾经办涉外之事,四季年节、各国君主的大寿,仅每年各国使臣往来便是无数,项晔要理清多少人可能牵扯在其中,一时半会儿查不清。 不如将计就计,逼得梁若君不得不向宫外寻求帮助,以获得她和她背后的势力所想要的最大利益,皇帝好顺藤摸瓜,揪出那些叛国逆臣。 “皇上,梁若君若是无辜清白的呢,若是和我一样,完完全全抛弃了母国呢?”珉儿问道,“到时候,皇上预备如何安置她?” 项晔摇头:“她和你不一样,就算像,也是她在模仿你,可她能模仿一辈子吗?在西平府军营,她自己就把答案交出来了,现在再来对朕说,她是无辜单纯,毫无动机地出现在朕面前吗?” “答案?” “朕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念着你,朕知道自己病重了,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轻易放弃自己丢下你。”项晔神情凝重,仿佛还有几分生气,“朕缓过来后第一次睁开眼,双眼迷糊看不清眼前的人,摸到她的手,还以为是你来了,朕喊着你的名字,而她点头了。” 珉儿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也许只是她善良呢?” 项晔道:“可后来朕醒了,与林将军提起你来,她满脸好奇,还与身边的婢女交流目光。虽然那时候,朕不知道她是公主,发现她的身份后,一切都明白了。珉儿,不是朕多疑,白白牺牲一个女人,她在朕眼里不是女人,只是一颗棋子。” 听得这番话,珉儿把心沉下去,平静地说道:“既然皇上把话说开,也说明白了,那也听一听我的话可好?皇上是担心我心乱,可事实上我乱不乱,都会自己好好藏起来,绝不在这样的时候让你心烦,皇上要过的是您自己的心坎,而不该拿我来做借口。其实皇上心里很明白,你不碰她,就无法坐实对她的宠爱,梁若君又不傻。皇上该做什么,只管放心去做,现在这样拖下去,才会让我们都心烦。元元很快就会长大,臣妾只想让元元明白,父皇最爱的人只有母后。”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都这么冷,旁人若是见到这样的目光,不定怎么想帝后的感情,可项晔却能在这样冷漠的眼睛里找到安心之处。他要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何其容易,可他更需要的,是与自己并肩面对天下的伴侣。 项晔道:“朕明白了。” 珉儿心中一颤,但努力让自己冷静了:“咱们不要拖泥带水,等我出了月子身体好了,皇上就着手布置吧,不为别的,也不能总把沈哲搁在羌水关,也不能给那些人时间变得更强。” 可是项晔却说:“朕会尽快布置一切,但是朕不会碰梁若君。” 珉儿糊涂了,皇帝又重复了一遍:“朕绝不会碰她。” 仿佛说了一晚上,事情仍旧没得解决,珉儿因身上不自在,皇帝不能在她身边睡,可也留在上阳殿没走,在偏殿里踏踏实实地睡了。 但是第二天,项晔上朝前,来看一眼闺女时,见珉儿也醒着,便进来说了几句话,分别时,珉儿拉着他的手说:“皇上,那之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实在无法默契了,再坐下来好好商议,若是能默契地互相配合,那就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我会一直信你答应我的事,记着你昨晚的话,不论我是什么反应不论做出什么表现,也请皇上相信我。” 项晔欣然一笑:“生了孩子,不如从前聪明了,想一夜才能想明白?” 珉儿被逗乐,嗔笑:“不是总嫌我太聪明,这下可如愿了。” 圣驾离去时,步履轻松、神情愉悦,一直走出长桥才恢复帝王盛气,高高坐着肩舆往宣政殿去,途径玉明宫所在的地方,项晔远远地望了一眼,之后吩咐周怀:“梁国来的信还在清明阁搁着,午膳时分请贵妃来一趟。” 听这话,周怀愣了一愣,可皇帝吩咐的事,他当然要照办。 待得正午,周怀还是在长寿宫找到了贵妃,听闻皇帝请贵妃去清明阁看书信,太后避开了一旁淑妃的目光,只管喂沣儿吃饭,淑妃僵硬地坐在一旁,她知道清明阁的意义,这宫里女人无数,去过的,仅仅她和皇后,没想到梁若君这么快就成为了第三人。 梁若君稳稳当当地退出了长寿宫,到了门外头,海珠便动手要为她整理衣衫和发髻,却被公主拦下了,梁若君说:“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仿佛我上赶着要去,总该矜持一些的。等下进门前看看是否整齐,不要失礼就好。” 说着便跟上周怀,一路往那陌生又威严的清明阁去。 这里是大臣往来的所在,侍卫层层把守,每一张都是陌生的脸,皇帝身边的内侍们,梁若君也只认得周怀一个人,大臣们或有听说名字的,但几乎都对不上脸,此刻四五个人刚巧走出来,一见后宫的娘娘,都停在一旁让路了。 周怀却像是故意地,上前朝其中一人作揖:“秋相大人,此刻太阳毒辣,您留步,奴才着人为您打着伞。” 秋相?梁若君猛然抬起头,依稀记得册封大典上,这个白髯老头就站在群臣之首,彼时紧张得不得了,又因中断典礼和羞愤,根本没留神列席的大臣,而她原打算在那天,看看传说中的秋振宇是何人的。没想到,今日终于相见了。 周怀客气了这一句,立刻就为贵妃领路,大臣们俯首行礼毕恭毕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梁若君心跳的厉害,哥哥和他的心腹都说过,这个秋振宇,就是她在大齐的靠山,也是能助哥哥继承大位的关键之人。 “贵妃娘娘,您稍后。”周怀客气地请梁若君在门前等待,麻利地进了殿门,好请皇帝示下。可不多时,他却揣着一封信出来了,双手奉给梁若君,尴尬地说,“贵妃娘娘,皇上原是要见您的,不巧这会儿还不能忙停顿,说是见了也讲不了几句话,就请您先把家信拿回去看,傍晚时得了空,皇上来玉明宫喝口茶,再与您说道说道。” 梁若君呆了一呆,见海珠要伸手接,她轻咳了一声,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娘娘,皇上还说,这会儿天气炎热,您回去的时候,在树荫底下走,别叫太阳晒着了。”周怀说着,便吩咐海珠,“可要好生为娘娘打伞。” 海珠见周公公与她搭话,便道:“公公,皇上傍晚时,真的会来玉明宫吗?” 梁若君眉头一颤,心中略恼,好在周怀似乎不介意,还热情地说:“来的来的,海珠你回去把绿豆汤熬上放凉了,皇上来时只给汤就好,皇上不吃豆。” 海珠立时答应:“您放心吧,奴婢会准备好的。” 之后她们退了出去,老远就见到又有大臣跟着侍卫太监一路走来,皇帝的确是忙,不像是敷衍的,但连面都不见,真的好吗? “也许皇上是觉得和您很亲近,不必要在乎这点小事呢,若是真不乐意见您,打发小太监把信送来就是了。”一路回去,海珠啰啰嗦嗦地说着,“娘娘,咱们不如把事情往好里想,奴婢总觉得皇上对您是有意思的,可是被那一位阻拦着,才不得抒发。” 梁若君好半天不言语,许久才丢出一句:“往后若再去清明阁,你不要擅自开口,那里是什么地方,就和父皇的宝兴殿一样严肃庄重,容你胡言乱语?” 海珠吐了吐舌头,正要转往通向玉明宫的路,远远见一班宫人缓缓醒来,海珠眯着眼睛说:“那是皇后身边的云嬷嬷?” 218 贵妃的眼泪 梁若君轻声道:“是来找我的?” 海珠不服气地说:“她也没举个牌子,娘娘您难道就要等她不成,咱们走咱们的。”一面说着,就推了自家公主继续前行。 自然梁若君心里是不愿服中宫的,可她还有几分理智在,硬是站定了道:“如同你在外代表着我一样,这云嬷嬷自然就是代表皇后,管她是找哪个去的,既然见到了等一等关心一下皇后娘娘,就是应该的。” 在海珠挤眉弄眼的抱怨里,梁若君含笑等来了清雅一行,清雅恭敬地行了礼,和气地说:“娘娘怎么在毒日头底下站着。” 梁若君大方从容地说:“见嬷嬷远远来,我便想问候一下皇后娘娘,云嬷嬷这是要往哪里去?” 清雅便笑道:“宰相府送来的瓜果,皇后娘娘吃着很喜欢,惦记皇上在清明阁里忙起来就不思茶饭,命奴婢送一些去。” 梁若君很清楚地听见海珠站在自己背后冷笑,那哼的一声,刺痛了她的心,她也不知道是听见清雅这些话心痛,还是被海珠气的,可她的确后悔了等在这里,何必自取其辱。 “娘娘,奴婢怕瓜果在太阳下晒热了,请容许奴婢先走一步,改日再到玉明宫向娘娘请安。”清雅礼貌地福身行礼,也不等梁若君点头,笑一笑便带着小宫女们走开了。 海珠打着伞,手臂早就算了,讪讪地换了一只手,呵呵道:“娘娘您瞧见了,哪有做奴才的先走的,这云嬷嬷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皇后的人,仗着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娘娘,在她眼里或许连咱们停下说几句话,都是在高攀她。” 梁若君却森森然转过身,死气沉沉的目光笼罩在海珠的面上,唬得她连连咽了唾沫让自己闭嘴,可梁若君已道:“方才你的冷笑,笑出声了你可知道,我能听见,云嬷嬷可能也听见了,你有什么资格冷笑,你又再笑什么,海珠,这话若是从她嘴里传出去,你叫皇上和别人如何看待我?你站在我身后冷笑,他们就能在清明阁里在上阳殿里嗤笑我。” 海珠近来越发觉得自家公主了不得,再不是梁国皇宫里那位逆来顺受的娇弱公主,像是激发了她体内积累了十八年的反抗,自己则成了她试手的对象,渐渐的,也许连带着对别人都会如此,她要从和蔼可亲好相处的人,变成孤高清冷不可一世吗? 这副架势,似曾相识,海珠却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在哪里见到过。 梁若君呵斥罢了,也不愿在外头纠缠,揣着梁国来的家信匆匆回了玉明宫,不论家人来信说什么,终究是家乡的纸家乡的墨,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的家乡的气息,可来信的是母亲,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问候的话,再三提起的,是说自己若没有本事在大齐有一番作为,就老老实实甘于寂寞,别反过来给她的哥哥添麻烦。 梁若君把信纸上上下下又翻了一遍,当真是不见半个关心的字眼,纵然相隔千里,纵然可能此生都不得再相见,她母亲依旧恨她看不起她,不惜写一封信来告诉她。 “拿去烧了吧。”她把信递给海珠,“烧得干干净净。” 海珠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的信函,忙到香炉边引燃,可是一回头,却看到公主走向柜子,摸出了一盒首饰,然后走了过来,一股脑儿地将簪子镯子耳坠珠串等等全部倒入香炉,噼噼啪啪地覆盖了香炉里的火苗,竟把炉子熄灭了。 “公主……您怎么了?”屋子里升起袅袅青烟,海珠慌张地把东西扒拉出来,烫得直叫唤,一面说,“皇上可是要来的,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如何是好,公主您去换件衣裳吧。” 可却见梁若君一脚踩在了被海珠扒出来的簪子上,把那翠玉为骨的簪子踩断了:“母亲留给我的东西,统统拿去扔了,一件都别留下。” 这些首饰并不值钱,是临离开皇宫时,在皇后的挑唆下,梁若君那本不愿为女儿准备嫁妆的母亲,随意挑的一些用旧了再也不要的东西,攒了一盒子就塞给她了。可是梁若君一直视为珍宝,哪怕她自己和这些首饰一样是被母亲丢弃的,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要说一封信虽然刺伤了她的心,可那些话她听了一辈子早该习惯了,总不见得真以为自己远嫁,母亲就会像个母亲的样子来关心她。 “公主,您怎么了?”海珠再次问。 “不是叫你改口吗,怎么总是变来变去?”梁若君找到这个理由,便呵斥海珠,“你不要扯我的后腿,不要成为我的包袱,我带你来是想让你享受好日子的,毕竟这么多年,只有你陪在我身边,跟着我吃苦跟着我受罪……” 梁若君突然跌坐在了地上,唬得海珠战战兢兢地说着:“娘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 却见眼前的人泪如雨下,伸手将首饰一件一件捡起来,哭得泣不成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公……娘娘?” “海珠。”梁若君抓住了海珠的胳膊,哭得颤颤地说,“皇帝今天真的会来吗,我能留住他吗,我能留得住吗?” 海珠瘪了瘪嘴,终于鼓起勇气问:“娘娘,那天晚上,皇上到底碰您了吗,是像宫里传说的那样,已经那什么了可突然就走了吗?” 梁若君连连摇头,涨红了脸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都没硬起来。” 海珠失望地说:“原来皇上真的没有碰您。” 但梁若君明明记得,皇帝脱下了她的纱衣,她春光乍泄,毫无保留地裸露在男人面前。真的只是差一口气,皇后晚一个时辰动胎气,他们就能成了。 在梁若君看来,男女结合是第一步,由此慢慢地收拢皇帝的心,让他成为自己的依靠和力量,她不仅期待着助哥哥继承大位,更想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让她的娘看看自己的女儿多了不起。 然而第一步迈出了脚,却迟迟踩不下去。 她终究才十八岁,经历的事也不多,不过是吃了是十八年的苦,受了十八年的委屈,连被祖母呵护着长大的珉儿,当初也在皇帝的荒唐下崩溃在暴雨之夜,梁若君又能撑多久呢。两年前的珉儿,心里还有祖母这一依靠,支撑着自己勇敢,可是梁若君什么都没有。 “娘娘,今晚皇上来了后,奴婢就想法困住周公公,再命人把玉明宫的门牢牢看住了,就是皇后抱着她那小公主跳湖自尽了,也决不让人把消息传进门。”海珠正儿八经地说,“可是屋子里怎么样,就看娘娘您自己了,奴婢帮不上忙了。” 梁若君痴痴地看着海珠,海珠道:“您别哭,哭得眼睛肿了不好看,您可不比那皇后差呢,要说她怀胎十月,宫里的人说皇帝没再碰过其他妃嫔,这样的年纪怎么忍得住嘛,您是名正言顺的贵妃,地位崇高背后是梁国,皇上心里一定很期待心安理得地和您共赴云雨,更何况您那么美,哪个男人见了都把持不住的。” 激动的人渐渐平静,是兴冲冲跑去清明阁却被拦在外头心里失望,是高高兴兴看家信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寒,是皇后能大大方方地行走再上阳殿与清明阁之间让她羡慕,是自己至今一事无成的着急和绝望,各种各样的情绪纠结在一起,梁若君才崩溃了。 “是我太着急了。”梁若君扶着海珠一同站起来,后悔地说,“只因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才冲你发脾气,海珠你不要怪我。” 海珠松了口气道:“娘娘放心,奴婢和您相依为命,奴婢不心疼您,哪个心疼。” 可是,即便主仆俩言归于好振作起来,这大齐后宫的天,终究还是属于皇后的。她只是往清明阁送了一盘瓜果,就轻而易举地让皇帝的脚步走向上阳殿,周公公红口白牙地说皇帝傍晚一定会来,可是绿豆汤熬得清甜可口,放凉的刚刚好,却始终等不来喝它的人。 打扮整齐的梁若君,一直等到夜色深深,玉明宫门前始终不见人影。 “我不过是他随口打发的人,何必当真呢。”但梁若君没有激动愤怒,中午把内心的积怨都化在泪水里了,此刻退回来,卸妆宽衣,平静地看着海珠为她梳头,淡淡地说,“改日吧,我会坚持下去。” 上阳殿里,珉儿喝了药,由宫女们伺候着擦身换衣裳,大热天坐月子实在折磨人,她自己不在乎,可皇帝听接生婆和太医说得头头是道,连脚都不许她落地。 停当下来,就见皇帝抱着闺女进来,珉儿笑:“皇上可别真的太偏心,淑妃会难过的,您偶尔也去抱抱浩儿。” 项晔把孩子放入珉儿怀中:“朕知道。” 珉儿没再多说,低头喜滋滋地看着孩子,忽然听皇帝说:“朕等下要走了,去玉明宫。” 219 不能总委屈你 珉儿很平静地微笑:“皇上去吧,就是这会儿还早些,再陪我说说话。” 项晔把心一定,坐下道:“是早了些,周怀那里盯着呢,玉明宫的灯火熄了,朕再动身不迟。” 怀里的小娃娃咕哝了几声,嘟着嘴像是要吃奶,珉儿点点她的小嘴儿,孩子竟找着手指头要吸吮上来,珉儿笑道:“将来必定是只小馋猫,才刚吃饱,又惦记上了。” 项晔凑过来看着:“她想要什么,朕都会给她的,朕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和亲,一辈子捧在手心里。” 珉儿心里暖暖的:“我可替元元记下了。” 项晔欣然:“你倒是叫的顺溜,母后不喜欢呢,也不喜欢沈云这个名字,可惜拗不过朕。于是说,公主的封号要她来想,说是回头朕又偷懒,给个什么元州公主,一点也不好听。” “以地名为封号,也是惯例,可太后疼孙女,是元元的福气。”珉儿轻轻拍哄女儿睡去,忽然想到了淑妃膝下两位皇子。 她曾愿望淑妃和王氏将来都能跟着儿子去封地,王氏和大皇子都没了,可淑妃却又多了一个儿子,真有那一日,她跟了哪个走?还是在长子和次子之间两地辗转?这么一想,难免有晚景凄凉的悲惨,珉儿心里不好受。 “怎么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猜想皇帝是怕自己舍不得他去玉明宫,珉儿一面掩饰了自己的心思,坚定地说,“咱们说好了,各自做各自的。” 皇帝亦是神情坚定:“我们的默契,朕从不怀疑,宫里可要热闹了。” 珉儿道:“皇上别冷落了安乐宫,孩子们会想你的。” 项晔应着,两人一道爱不释手地看着女儿,许一些未来的愿望,期待着她成为最美丽聪慧的女子,正说的高兴,清雅悄然进门来,对皇帝道:“皇上,周怀说,玉明宫安寝了。” “皇上路上小心,黑灯瞎火的。”珉儿说着,温柔地一笑,轻轻推开了项晔,她不想拖泥带水,比起梁若君不温不火地存在于这座皇城里,她更希望她尽快消失,那也意味着皇帝的宏图大业得以展开,自然梁若君消失的去处有很多,那都是后话了。 皇帝没有犹豫,不顾清雅在身后,就在珉儿额上轻轻一吻,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珉儿看着他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可她的意志是坚定的,项晔说他绝不会碰梁若君,她信。可若皇帝不得不走出那一步,她也会坦然接受,但也绝不会因此,就让梁若君永远待在这里。 “元元,将来你不要学的娘这性子,有父皇和母后在,不用你去面对这些事。”珉儿淡淡一言,吩咐宫人立刻熄灭灯火,她该“睡”了。 玉明宫中,早已黑洞洞一片,贵妃死了心不等皇帝来,宫女太监们也得以早早歇着,宫门前只有值夜的人打着瞌睡,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人踢醒了。 “皇、皇上……”几个宫人慌作一团,周怀骂道,“还不快开门,这样偷懒,回头收拾你们。” 只见皇帝一人,带着周公公提着盏灯笼,身边再没有第三人,不知是从哪里漏夜赶来,竟会出现在玉明宫门外,但皇帝又没让他们往里头传话,开了门后就径直走了进去,一路上惊了不少宫女太监,海珠急匆匆跑出来时,皇帝已经进门了。 “周公公,这是……”海珠穿着寝衣,不得不捂着胸口,而她的心也是几乎快跳出来了。 周怀轻笑:“退下吧,没你的事,往后伺候的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打了个呵欠,问,“可有叫我歇歇脚的地方,里头没咱们的事,不必杵在这里。” 海珠忙给周怀领路,让他到偏殿休息。 门里头,项晔就着昏暗的烛光走了进来,一直到了梁若君的榻边,难得这个人竟然睡着了,但皇帝一坐下,梦里的人就醒了。梁若君惊慌失措地看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自然这皇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敢做出这种事,即便看不清脸,她也很快镇定而来下来。 “朕吵醒你了?”项晔温和地一笑,起身去烛台旁,多点了几支蜡烛,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他说着,“这么晚了过来必定要吵醒你的,可是不来朕心里不踏实,不能回回都委屈你。” 皇帝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梁若君紧绷着神情,心里猛地一个激灵,忙在床上俯首,向皇帝行礼。 “不必了,这么拘谨做什么,朕和你之间不必如此。”项晔说着,便自行宽衣解带,见梁若君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含笑展开手道,“不如你来?” “是、是……”梁若君应了,光着脚就下了床,双手颤颤地为项晔解开衣衫,只听他说着,“朕等皇后睡着了,便想来看你一看,今日说好了傍晚过来喝杯茶的,又爽约了。而皇后分娩那夜,朕那么弃你而去,惹得宫里人嘲笑挖苦你,朕一面心疼,一面见你好气度好涵养,又十分的欣慰。” 梁若君听得迷迷糊糊,他并不爱这个男人,可是哪个女人不愿被温柔相待? “你是公主,最明白什么叫后宫,朕相信你的气度涵养是不会计较那些事的,可朕心里过不去,能补偿你的安慰你的,必然会尽力做到。”项晔转身来,握着梁若君的手说,“委屈你了。” 光线昏暗,梁若君并不能真真切切地看到皇帝脸上的神情,可想到那一晚,皇帝的手解开了她的衣襟,甚至抚摸了她的肌肤,她相信没有皇后阻挠,他们真的能在一起。 可心里总是有隐忧,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毕竟她没爱上这个男人,一切就变得不真实,是不是真的要到了结合的那一步,才能…… 然而皇帝无心情欲,仿佛只是来找她说说话的,挽着梁若君的手便一起上了床榻,很自然地将她搂在怀中,问道:“你父皇的信,说些什么?” “是母妃的家信。” “那必然是担心你是否安好了,尽快给她回信吧,别叫她担心。” “是……”梁若君怕自己心跳的太快身体会跟着颤抖,可越是努力压制着,越是显得尴尬,惹来皇帝问她,“是不是那晚的事,让你不敢亲近朕了?” 梁若君双颊绯红,摇头:“不是的。”想了想,又问,“臣妾只是没想到皇上这么晚了会来,皇上说……是等皇后娘娘睡下才来的,那您是不是还要回去?” “嗯,睡两个时辰,周怀会来叫朕,朕就回上阳殿去了。”项晔说道,“没法子,皇后才生了小公主,坐月子辛苦心情也不大好,朕要哄着她一些。” 这话是真是假难以判断,可是任何女人听了都会心动,更何况是名正言顺的丈夫在说着这些,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言语之间的无奈满满地透出来,进宫以来,梁若君听见最多的话,就是人们背地里说皇后太强势,她那么高高在上,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样的女人,真的会让男人喜欢吗? 那天皇后挺着肚子来玉明宫,皇帝尾随着就来了,皇后玩笑说是皇帝怕她欺负自己,难道是真的? “朕累了,睡吧。”项晔道,“明日朕得闲,就让周怀来找你,平日里你若是想见朕,也可大大方方地往清明阁去,这里是你的家,朕是你的丈夫,不要太拘谨了。” “皇上说真的?” “难道你父亲,动不动就骗人?”项晔笑着,躺了下去,手正好够在了梁若君的腿上,轻轻一拍说,“睡吧。” 时辰不紧不慢地过去,门外头,海珠虽然不得不陪着周怀,心却记挂着门里的事,但愿公主能把我机会把事情给办了,不然夜长梦多,何况进宫那么久了还是完璧之身,本就是个笑话。 “别看了,日子长着呢,着急一晚上不管用。”周怀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对海珠道,“你是聪明丫头,我就把话挑明了,前些日子宫里都传言,说你对屋子里的人动辄打骂,像半个主子似的。” 海珠紧张不已,支支吾吾道:“奴婢只是……见不得她们偷懒。” 周怀道:“你教训人是应该的,可你别给贵妃娘娘脸上抹黑,外头只当是贵妃娘娘纵着恶奴,脏水全往娘娘身上泼。你要明白,皇上对娘娘是另眼看待的,你和娘娘照顾皇上死里逃生,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你现在这么厉害,怎么着,要和上阳殿叫板不成?” 海珠大骇,不知该如何解释,忙道:“周公公,奴婢一心伺候娘娘和皇上的,求您给指条明路。” 周怀道:“踏踏实实伺候好娘娘,别管外头的事,不要多嘴多舌惹是生非,皇上不爱多事的女人,娘娘这般温柔如水,最合脾胃,你放聪明点,多给娘娘张一双眼睛。” “多谢周公公。”海珠道,“奴婢给你沏茶去。” 周怀却起身道:“不必了,时辰差不多了,该请皇上回去了。” “回去?” “你以为呢,皇上是从上阳殿来的,明儿一早皇后娘娘见不到皇上,还了得?” 220 夜夜奔波 说着话,两人已行至寝殿门外,周怀隔着门提醒皇帝时辰不早了,门里头项晔缓缓睁开眼,不知不觉竟也小睡了片刻,反是梁若君在一旁始终睁大眼睛,辗转难眠。 这也好,自己能在她这里“安心”入睡,看起来更真挚一些,项晔淡淡一笑:“朕来,却扰得你不得安生。” 梁若君摇了摇头:“皇上能来,臣妾很高兴。” 项晔温和地握着她的手,问道:“你当初跟着使臣去军营,是想看看朕吗?” 梁若君心里一颤,果然这件事早晚要被翻出来说的,垂下眼帘羞愧地说:“是的,当时梁国节节败退,父皇命我先行到边境,随时准备和亲。不想瘟疫爆发,虽然三国休战,可父皇仍传来消息,命我准备和亲。当时想着,从没见过皇上圣颜,想一睹风采,就跟着使臣来了,没想到……” 项晔道:“倘若躺在床上的不是朕,你那样不辞辛苦地照顾,之后你父皇再要把你送给朕,你觉得朕能接受吗?” “可是……”梁若君抿着唇,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躺在病榻上的事朕?”项晔给她铺了台阶。 “是,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是皇上。”梁若君松了口气,柔声道,“当时就一心想着救活皇上,救活我的夫君。” 项晔朗声而笑,拉着梁若君的手一同离了床榻,他拿起衣裳要自己穿戴,自然贵妃立刻就动手来伺候,她低头在身前系腰带时,项晔道:“你身上好香。” 梁若君双颊绯红:“不过是香粉的俗气,叫皇上笑话了。” “这个味道好,朕喜欢。”项晔温和地说,“再过些日子,过些日子皇后心里能接受这一切了,朕就能常常来看你,光明正大地来看你。你也不要记恨皇后,她并不是针对你,她生来性情孤傲,曾经因为生母的遭遇而在心里留下阴影,她很看重和朕的感情,自然容不得她人介入。她年纪也轻,不过长你两岁,慢慢的成熟些便好了,而你远比她稳重。” 梁若君惊愕地看着皇帝,而项晔坦率地说:“朕怜你喜欢你,可也在乎皇后,在你到来之前,朕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可是生死之间握住你的手,那份感觉永远也忘不掉。” 项晔将梁若君的手捧在掌心,心里定了定,捧起手背轻轻一吻:“若君,朕不会亏待你。” 梁若君的心扑扑直跳,她的人生里,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这个人还是她的夫君。 此刻,周怀却大煞风景地在外催促,项晔苦笑一下,不得不离了。梁若君一路送到门前,项晔要她留步,带着周怀顶着夜色匆匆便走了。 海珠从门外回来,欢天喜地地拉着自家公主,压着声音问:“娘娘,做了吗,您和皇上做那事儿了吗?” 梁若君目光痴痴的,半晌才回过神,却没有动气,柔声嗔道:“你一个姑娘家,胡说什么呢,夜深了,都散了去睡吧。”她推开海珠,独自回房去,床榻上还留着皇帝的温存,她的手轻轻抚过那些被褥,总觉得心里头,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被勾出来。 夜色深深,皇帝回到上阳殿,这一晚上来回折腾,实在疲倦的很,在珉儿的屋外张望了几眼,见里头没有动静,便去他的屋子睡了。这一觉也不过一个时辰多些,很快赶着天蒙蒙亮,就要去上朝。 一清早,清雅就送来参茶给皇帝提神,问起珉儿,道是皇后还在安睡,他穿戴齐整要走时,却见乳母抱着小公主来,才吃饱的小娃娃闭着眼睛也能笑得眼眉弯弯,皇帝心情大好,神清气爽地往宣政殿去了。 那之后几天,皇帝都在大半夜赶去玉明宫和贵妃说话,一次两次的,难免被人撞见,渐渐就成了一阵风,吹得宫里各处都知晓,妃嫔们都不敢相信,皇帝竟然能把心,从皇后身上挪开,还为了安抚另一位,不辞辛苦夜夜疲于奔波。 女人们聚在安乐宫,淑妃询问各处夏日用度和入秋的打算,一板一眼井井有条,于旁人却是无趣烦闷的事,终于有人忍不住,撺掇着林昭仪问:“贵妃娘娘那儿,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淑妃抬起眼眉,满面的冷漠:“你们想知道,去玉明宫问便是了,怎么来问我?” 众人尴尬地笑着,林昭仪则说:“就怕皇上误会臣妾们故意打扰贵妃娘娘,如今皇上想去玉明宫,那是见缝插针恨不得一得闲就去,咱们杵在那里……” 淑妃冷然打断了这些话:“我这儿没事了,你们散了吧,入秋后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我这儿难免有顾不到的,别在背地里说我刻薄你们。” 众人起身称是,见淑妃脸色不好,便只能告辞,倒是在门外遇见客人,沈夫人一袭桃夭满身喜庆,见了众人便笑:“我来的不是时候,娘娘们怎么走了?” 如今的江云裳,已经能大大方方应对这些人情世故,妃嫔们客气几句便就散了,云裳跟着尔珍进门来,正见堂姐揉着眉心,一脸疲倦。 “娘娘辛苦了。”云裳道,命宫女将东西放下,“这是太后叫我拿来的阿胶糕,让您天凉后补一补。” 淑妃懒懒地应了,见云裳独自一人,便问:“云儿呢,怎么不抱来。” 明摆着孩子在长寿宫,淑妃是多此一问,云裳自然不答,反关心地说:“姐姐,您没事吧,瞧着气色很不好,着太医来瞧瞧才是。” 淑妃目光黯然地看着堂妹,见她比刚回来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虽然瘦可精神好,白皙的脸上满是血色,年轻的人儿穿一身桃夭,娇媚又明朗。她现在被沈哲一心一意地爱护着,在太后跟前吃得开,在丈夫身边受宠爱,与皇后又是闺中密友一般的关系,连皇帝都待见她,用她的名字给侄儿起名。 “你现在,多好啊。”淑妃心里的话,不知不觉地就漏了出来。她早就因为云裳而失落过,原本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不如意的,可云裳的境遇突然就好了。再原本,那个新来的贵妃瞧着不怎么被皇帝在乎,可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好事全是别人的,轮也轮不到她? 淑妃心中一个激灵,问妹妹:“见过皇后了吗?” 云裳点头:“也送了阿胶糕去。” “皇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姐姐想问什么?” “皇后娘娘的精神怎么样,有没有不高兴,有没有……”淑妃停了停,直白地说,“皇上这几天,每天半夜都从上阳殿跑去玉明宫,皇后不可能不知道的,宫里都传遍了。” “有这样的事?”云裳当真不晓得,而她方才见皇后,亦不曾察觉什么异样,照实说道,“皇后娘娘和平日里一样,我们说说笑笑挺好的。” 淑妃有些失落,她似乎是觉得,皇后若黯然伤神,自己心里多少能平衡一些。而云裳的心果然也向着皇后,担心那位贵妃真的得宠而皇后把心酸藏在肚子里,她担心地问:“皇上真的每天半夜去见贵妃?” “可不是吗,被撞见好几回了,几乎夜夜如此。”淑妃冷笑,“我真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真没想到……” 然而这一晚,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皇帝照旧半夜来会贵妃,梁若君也渐渐习惯了和皇帝亲密相处,并且在皇帝的关怀体贴下,她反而不执著于床笫之事,亦觉得这么偷偷摸摸的难免屈辱,她也想能正大光明地成为皇帝的女人。 每夜短暂的相聚,闲话天下之事,甚至两国之交,这也让梁若君意识到,在这些话题上,中宫那一位未必能和皇帝谈得来,有了这样的自信和自恃,梁若君在皇帝面前的笑,更自然地大方从容起来,比起最先假装的美好,开始无意识地表露出真实的自己。 虽然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可上阳殿孤立在太液池中央,只要皇后身边的人不多嘴,这些事是传不到她面前的,前几日梁若君就问过项晔,皇后会不会察觉了,可皇帝自信地说:“皇后身边都是朕的人,你且放心就是了。” 是夜,梁若君正为白天骑马辛苦了的皇帝捶腿,项晔许诺她入秋后到城外狩猎,彼此都心情甚好时,殿外一阵喧闹传来,叫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门外头,本黑洞洞的玉明宫门前,被灯火照得通亮,看门的太监被逼退在一旁,清雅带着十来个宫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周怀和海珠出来看见,海珠立时变了脸色,颇有几分胆量,冲到前头说:“云嬷嬷这么晚了,来玉明宫做什么。” 清雅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海珠不配与她讲话,看了周怀一眼,嗤笑:“怪不得这些日子,白天都不见周公公,夜里头当值辛苦了,白日里自然要补眠才好。” 周怀干咳了一声:“清雅,皇上在里头,你也该知道分寸,这么闯进来做什么?” 清雅道:“不做什么,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将皇上的朝服冠冕送来,皇上日夜来回奔波实在辛苦,明日一早直接从玉明宫走就是了。” 话音落,两位宫女捧着衣裳上前,周怀紧绷着脸,不想海珠却得意起来,让她身边的宫女上前接下,趾高气扬地说:“辛苦云嬷嬷了,您放心,奴婢们也会伺候好皇上,让皇上精精神神地上朝去。” 清雅依旧不理睬她,含怒瞪了周怀一眼,带着宫人就扬长而去。 玉明宫里一时静下来,便听见门里传来贵妃的声音,她问着:“海珠,外头出什么事了?” 221 撕破脸皮 海珠几步就走回门前,喜滋滋地说:“娘娘,是上阳殿的人送来皇上的朝服冠冕,请皇上明日一早从玉明宫去上朝。”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梁若君站在门里,曼妙的身上仅松散地挂了一席亮缎绸衣,月华洒落,反射出旖旎光芒。她紧张地问:“上阳殿?” 海珠却一副公主你何必紧张,早些晚些都要捅破这层纸的神态,眼睛眨了又眨,像在暗示她家公主什么,说道:“娘娘,上阳殿的人已经走了,奴婢拦也拦不住的。” 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梁若君忙回身去了,海珠顺势把门关上,见周怀在身后,笑悠悠道:“公公,今夜您也能睡个整觉,您这边请,奴婢给您拿新充的茶叶枕。” 屋子里,隐约能听见海珠的声音,梁若君担心皇帝察觉她的嚣张,好在很快就静了,而她进来告诉皇帝外面的事,便见项晔一脸惊愕。 皇帝是真的惊讶,珉儿并没有与他说定要这么做,但是他们又说好的,各自做各自的,能不能顺理成章地展开,就凭默契了。 梁若君是聪明人,会察言观色,皇帝此刻发呆的样子一点都不做作,只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算计着该如何回过头去安抚皇后,怪叫人难过的。不知从几时起,她开始在意皇后的存在,比仅仅是她高傲霸道的存在于中宫,而是她存在于皇帝的心。 梁若君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还不知皇帝对自己情深情浅,可她好像先爱上了。 十八年来,纵然双亲就在身边,纵然上有祖辈,也轮不到她受半分宠爱,兄弟姐妹隔着肚皮就隔着心,难有亲近。唯一一个亲哥哥,矜矜业业读书习武,连她这个妹妹都成了前程的垫脚石,而她这位不受宠爱的公主,也不会有贵族千金来攀附交好,亲情友情梁若君从未体会过,她努力念书学琴作画跳舞,把女子该有的好都学来,以为自己越来越好,境遇就会改变。 空等了十八年,父亲和母亲,还有亲哥哥,毫不留情地把她送走了。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这几日夜夜来相伴,虽然偷偷摸摸虽然叫人憋着委屈,可他温柔体贴,安抚着自己心里每一寸伤痕。皇帝的宠爱,没有给他什么金银玉器,相反白天若是吃得好吃的点心,会记得夜里带一些来,喝了好的茶,也会把茶叶送来,但凡皇帝觉得好的东西才会送到自己身边,好像是这样,两人就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梁若君的魂和心,全叫这个人勾去了。 她甚至想,这样安逸地躲在皇帝怀里,不去想什么哥哥的宏图大业,用青春来做一个宠妃,哪怕将来被遗忘,也能在玉明宫里回忆往昔,眼下的每一分光阴都是甜蜜的。 “皇后知道了,呵……”项晔回过神来,继续把戏演下去。 梁若君低着脑袋,紧张地说:“到底还是叫皇后娘娘发现了,只怕娘娘早就发现,等着皇上回心转意,可是皇上反而越来越殷勤,娘娘这才……” 项晔却往后一倒,霸气地躺了下去,朝梁若君招手:“既然皇后乐意这么做,朕也只能遂她的愿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跟着害怕,你是堂堂的贵妃,朕难道不能来见你?皇后闹些小脾气,朕依着她哄着她,可她若非要撕破脸皮让朕和你都难堪,朕不会纵容她的。若君,来,朕的腿松快多了,你再替朕捏一捏。” “可是皇上,明日太后若问臣妾,臣妾该怎么答?” “你自己看着办,难道一辈子叫人欺负?太后即便问你,也不是问罪,不过好奇关心。”项晔拍拍自己的腿,笑意浓浓,“快来。” 梁若君见皇帝这般护着自己,心里高兴极了,只是不敢轻易露在脸上,又重新爬回床上,为皇帝捶着腿,项晔回到方才的话题,问她上一回骑马是几时,见她绞尽脑汁想不起来了,皇帝笑:“那可不敢让你独自骑马,摔了可怎么好,回头去狩猎时,朕带着你。” “多谢皇上。”柔柔的一声,字字浸着甜蜜,梁若君本想勾引皇帝恋上她,没想到却跳进了她自己挖的坑里。 然而冷不丁的,项晔仿佛故意要刺激梁若君想起故国的负担来,故意说:“你是梁国的公主,背后是整个国家,纵然屈居贵妃一位,皇后也不能对你怎么样。她若真的欺你,你可不要只会挨打,朕总有管不着的时候,知道了吗?” 梁若君的心一沉,她想到,若是自己贪图安逸,从此抛弃了母亲和哥哥,也就意味着彼此了断情分。哥哥要自己的扶持,是锦上添花,是为了多一份助力,而凭他自己的本事,也可能会成就大业。 父亲已经年迈,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倘若哥哥真的做了皇帝,而自己却早早就抛弃他们,那母亲一定会报复她。那时候,背后可就没有什么大国了,指不定亲娘还会把手伸到这里来,掐着她的脖子。 “你怎么了?朕说的话吓着你了?”看着梁若君脸上的阴晴变化,项晔心里有数,坐起来搂过娇弱的人,说道,“你怕什么,怕皇后吗?傻子,朕不过是一说,皇后她也是有分寸的。可真若发生什么事,朕一定护着你,别怕。” 梁若君颤颤地呢喃了几声,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她心里压了太多的事,根本无法纯粹地享受皇帝的爱意,最可怕的是,当她先爱上了这个男人后,就再也难用恶意来揣测他的言行。哪怕明知是毒药,也会甘之如饴。 “皇上,明晚……”梁若君问。 “哎,朕终究要和皇后好好谈谈的,你等一等。”项晔道,“既然捅破了这层纸,朕往后不会再半夜来,朕会大大方方地来,但在此之前,朕要把话和皇后说清楚,两年来情意深厚,朕到底还是放不下她的。” 在梁若君的认知里,皇帝就是这样的,他的父亲喜新厌旧,偶尔会恋恋旧情,唯有中宫皇后,明知跋扈暴虐也不怎么管,仿佛正室象征着脸面,只要面子上光鲜亮丽,里头怎么乱怎么烂都不要紧。项晔说的话做的事,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形象,在梁若君看来,再正常不过。 项晔躺下了,看似闭目养神预备睡去,可他却在盘算着,如何应对圆房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碰梁若君,这一关到底该怎么过?珉儿对她说,非要结合在一起才算碰过了吗?摸过她的手,见过她的春光,而那梁若君更是在照顾病人是摸遍了皇帝的全身,他们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用结合来打破碰或不碰的坚持,珉儿希望皇帝能放开手去做。 项晔知道,不论是珉儿体贴还是大度,她的内心一定是不希望的,哪怕仅有那么一丝的厌恶,他也想为珉儿收住那一丝一缕的心愿。而他要个女人多容易,为什么非要是梁若君。 香喷喷的人躺了下来,梁若君很自然地抱住了项晔的胳膊,项晔翻身搂住,一切行云流水毫不做作,慵懒地说:“你在身边,朕就能睡得踏实了。”那之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很快就有稳稳的鼾声响起。 待得天明,皇帝神清气爽地去早朝,但他前脚才走出后宫,下一刻三宫六院就炸开了,昨夜清雅带了十几个人点着灯笼赫赫扬扬地从上阳殿一路到玉明宫,明摆着就是要告诉所有人,皇帝在做什么,贵妃在做什么,妃嫔们一清早得了消息,早膳也顾不得吃,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就等着看皇后怎么收拾贵妃。 沉闷枯燥,见不到头的宫廷生活,这样扭曲的事,竟成了人生一大乐子。 梁若君穿戴齐整后,去长寿宫向太后请安,一路上不论妃嫔还是宫女太监,都拿奇异的眼神看着她,海珠是藏不住脾气的,可出门前梁若君就警告她,不论如何都不许与人争执,让人看两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到了长寿宫,太后见到她,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可她到底是婆婆,不能不管这事儿,唯有道:“来日方长,你和皇上也该多考量考量,你们大大方方的也罢了,非要这样子做,你们倒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可皇后脸上,怎么挂得住。” 此刻上阳殿里,珉儿吃下了最后一副帮助排清恶露的汤药,松了口气道:“总算不用再吃药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怎么睁眼闭眼都在喝药。” 清雅道:“奴婢也省心了,不然每次拿药来,想着您要皱眉头,心里都沉重。”她顿了顿道,“娘娘,外头都传疯了。” 珉儿不以为意:“必然的事。” 清雅说:“其实想起昨晚的事,奴婢心里很不踏实。” 珉儿这才温柔了几分,拉着清雅的手说:“逼着你这个老实人去演戏了。” 清雅的目光晃了晃,摇头道:“奴婢不是演戏,奴婢是真的生气,毕竟皇上夜夜都去,真真假假的……奴婢分不清,好担心皇上真的被勾引了。” 珉儿噗嗤一笑:“真那样的话,我也会把你家皇上抢回来的,他是我一个人的。” 222 宠妃 清雅笑道:“您如此淡定,奴婢也就安心了。但奴婢不是娘娘,旁人哪里能体会皇上对您的那份心,偶尔忍不住了,还请您别怪奴婢啰嗦。” “你也是为我好,我知道。”珉儿蜷缩起双腿轻轻捶打,她天天这么躺着,浑身都不自在,“出了月子能活动,一定会更热闹,那时候我自己也能用眼睛看,我会好好分辨。而皇上前日还对我说,梁若君像是完全被她迷住了,这虽是皇上最初的目的,可太过沉迷也不好,她若一心留在皇帝身边做个宠妃,再不想故国的事,皇上岂不是白白牺牲色相。” 清雅听得“牺牲色相”四个字,忍不住笑了,珉儿也笑了:“做皇帝做到这份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皇上自然英明无比。”清雅崇拜着这位英明的帝王,她早就忘记了当初项晔持剑闯入皇宫,血洗宣政殿带给她的恐惧,也忘了那倒在血泊中的建光帝,她更不可能知道,当年七岁的孩子如今已是十几岁少年,正在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成长。 这日早朝散了,秋振宇离开时,几位向来不屑这班旧朝官员的大臣向他投来戏谑的目光,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事,秋振宇不动声色地离开皇宫,他早就知道,后宫里出了事,皇帝新恋上了从西平府带回来的梁国公主,那个救了他一命的女人。 秋振宇自己好色多情,年轻时风流无度,当然认为皇帝这样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是生死之间陪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加之为了两国的交好,贵妃得宠是早晚的事。起初那阵子冷着人家,可能就是在琢磨皇后这一关。梁国的人推荐这位公主,果然眼光独到。 自然秋振宇不会把事情想的这么简单,毕竟他在皇帝手里吃了不少亏,那个人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项晔有野心有志向,不会单单沉湎女色,更重要的是,他那个女儿,可从不简单。 这一天,比起关心后宫谁得宠,秋振宇更焦急地等待着密探的来信,建光帝的下落像是有了消息,从得知建光帝可能活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却才堪堪得到些蛛丝马迹。皇帝的本事不容小觑,他竟然能在秋振宇曾经掌控过的天下,把一个人藏的那么深。 可是在消息到来之前,心腹们却纷纷来问,他们担心皇后失宠,担心会对秋振宇和他们有所影响,秋振宇才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发展得比他预想的更好。 而今天,见过太后听了一番教诲,言辞间都是要她恪守本分,梁若君心里正觉得闷得慌,皇帝那儿竟立刻派人送了东西来。是从库房里翻出了几套西洋人进贡的茶具,让贵妃在她的玉明宫里请六宫妃嫔喝茶,说是她往后要长长久久在这个家里生活,与她们难免要有所往来,她是贵妃,本该有高姿态,温柔也好强势也罢,不能叫人小看。 茶具、茶叶和点心,皇帝都派人给贵妃预备下了,这么琐碎的事都亲力亲为,花费的心思可见一斑,直叫梁若君心里暖暖的。海珠更是得意忘形,不断地说:“公主您这样美丽的容颜,皇上又不是木头人,想必那会儿在西平府,咱们若真是普通的宫女,皇上指不定就直接把您留下了。” 梁若君只道:“等下妃嫔们到了,你可别这样张狂,别失了待客之道。” 如此,午后闲时,妃嫔们接到请帖,陆陆续续地来了,红衫绿裙莺莺燕燕,冷清的玉明宫顿时热闹起来,下至低微的宝林更衣,上至淑妃都在贵妃的邀请之列,但淑妃推托三皇子离不得人,并没有来。 而她不来,妃嫔们反而放得开些,又兼梁若君向来好相处,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和贵妃熟悉起来,茶会的气氛极好。 女人们把玩着精致又新奇的茶具,啧啧道:“听说这东西路上不好运,那些使臣们每回来,能整套完整献上的极少,臣妾们只听过没见过,你们看这上头的花纹是怎么烧制出来的?” 旁边的人说:“连淑妃娘娘那儿,也没这些新奇的东西,上阳殿的话……”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也想巴结贵妃的,在底下笑道,“上阳殿里除了一把椅子,还有什么?” 众人有的笑,有的附和,也有不敢吱声的,忽然有人问:“贵妃娘娘,您给咱们讲讲西平府的事吧,皇上那会儿真的病得很严重吗?我们后知后觉的,如今想来,实在后怕得很。” 梁若君眸中笑意温和,问道:“你们真的想听?” 可她心里头算计着,她原是准备把当时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在皇后面前提起的,但今日说出来,让她们传到宫里去,皇后自然也就知道了。 223 是反扑的好时机 “听说贵妃娘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皇上几天几夜?”林昭仪幽幽道,她的父兄都在军营里,在皇后从秋振宇口中得知公主和亲的消息后,她便是最早知道的那一拨人,自然军营里的事也不会稀奇。此刻故意问,是想以此挑起中宫与玉明宫的矛盾,皇后那儿若是听得些暧昧言语,心里必然不好受,她们就有热闹看了。 然而梁若君却忍耐下了,与皇后的冲突是早晚的,但眼下皇帝圣眷正浓,见她什么都好,那么就算与皇后有了什么矛盾,她也该是受委屈的那一方,而不是挑事的那一人,这样才会让皇帝更怜惜她。妃嫔们把话传出去容易,可要是传岔了,到头来只会追究她的责任,难道还去一个一个查,是谁多说了一句少说了一句? 她微微一笑,温柔可亲:“原本这些话,姐妹之间说说很寻常,但当时我隐瞒身份私闯军营,是有失体统的事,我何来的颜面大大方方地张扬?而军营里事事机密,军规森严,即便仅仅是照顾皇上养病的事,也不该随便宣之于口。你们体谅我的难处,也想一想皇上的不易,这事儿改天若是皇上说出口,你们且当故事听一听,我这边可就再也不会提起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腔热情被熄灭,贵妃果然稳重得体,哪里是能轻易被捧杀的。妃嫔之中,有冷眼旁观,也有上赶着来巴结讨好,说说笑笑不怕冷清,眨眼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林昭仪和孙修容在一旁默默不语,只等玉明宫的茶会散了,她们躲开其他妃嫔结伴往回走,孙修容叹道:“姐姐您瞧见了,这一位可不简单,往后咱们在她面前说话要小心,她和皇后娘娘不一样。” 林昭仪懒懒地问:“怎么不一样。” “皇后娘娘是中宫正室,原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咱们只要不翻出天去,皇后娘娘并不会对我们怎么样,至于之前那什么将军府的锦绣,还有王氏母子,家里一直敬告我不要想当然,里头必然是有什么大文章的,您也听说不是?”孙修容神情严肃地说,“可贵妃娘娘就不同了,她再怎么高贵,也和我们一样是妾,她不会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放在眼里,就不怕膈应得慌?” 林昭仪皱着眉头:“我怎么听不懂呢?” 孙修容拉着她的手:“姐姐,咱们还是少和玉明宫往来,淑妃娘娘那儿好歹知根知底,这一位……不知怎么的,她越是好我心里越是瘆得慌。” 林昭仪回眸看了眼玉明宫,冷冷道:“我也不乐意与她往来,可我乐意看戏,她就算不好,我也不会因此就觉得皇后好而喜欢她,反正她们我都不喜欢,那我就乐得看戏。我答应你,不管闲事,可你也别拦着我找乐子。” 这边厢,玉明宫的宫女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茶具桌椅,梁若君早已经退下了,命海珠给她送一碗梁国带来的茶,待海珠到跟前,见她喜气洋洋满脸得意,便叮嘱:“她们都知道,当时你和我一起在军营,难免好事之人会盯上你,记得管好你的嘴巴,什么也别对外头说。” 海珠应着:“奴婢知道。” 梁若君喝了口茶,叹息:“方才我险些就得意忘形,如今才明白为何父皇的宠妃们都如此张狂,人在高处就是会轻飘飘,而我又不得像皇后那样不可一世。我很羡慕她,可以正大光明地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想来我们那一位也是如此,才年年岁岁地欺压我们母女。” 海珠在旁幽幽道:“来日您做了皇后,可一定比她强,她不过是外强中干,原本仗着皇上喜欢,如今叫您把皇上的心分走一半,若不是坐着月子不得出来张狂,啧啧……娘娘,再过些日子她就能出门了,我们一定要小心。” 梁若君将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脱下,随手丢给海珠:“我现在的想法,和之前不一样了,海珠你是不知道被人爱着的滋味,你不懂。” 海珠忽闪着眼睛:“娘娘爱上皇上了?” 梁若君道:“他百般呵护,填补我心里所有的空缺,抚平我一切伤痕,给了我安逸和体面,除了中宫之位,他……” 海珠却插嘴:“可皇上终究没和您圆房,皇上是想什么呢,往后要么不来,要么就能大大方方地来了,若说之前嫌两个小时仓促,从今日起,还有什么借口?难不成,只怕和您有了孩子,嫌弃我们梁国血脉?” 梁若君心里一沉,她原本已经不再纠结床笫之事,可海珠红口白牙地说出来,实实在在地问题又浮现在眼前了,哪有真心相爱的人,会避免那种事,何况他们本是名正言顺在一起的。 梁若君道:“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海珠你要改改你着急的个性,我们才来了多久?能有眼下的光景已经很不容易,一切慢慢来。” 海珠诺诺地答应着,心里是不服气的,不由得想起那位秦文月,随口道:“算起来,那秦小姐已经到赞西国了吧。” 梁若君都快把那一号人物忘了,而想起秦文月,就不得不想起秋振宇,那日在清明阁外匆匆一面,她感受到了宰相大人的气场,想到皇后与生父不和睦,她就觉得不可思议,皇后连娘家都背弃的话,她到底靠什么那么骄傲? 然而此刻,正如海珠所说,秦文月早就到达赞西国宫廷,而犹如梁若君曾在长寿宫描绘的,赞西国随着崇尚儒学弘扬佛教,建立都城宫宇后,除了他们的服制样貌与中原有较大的诧异,生活起居竟也没什么特别不能适应的。 皇宫里是一样的富贵繁华,甚至比大齐皇廷更奢靡,虽然皇城比不得大齐的巍峨雄壮,可分到秦文月手里的宫殿,还算过得去。 只是文化可以发展,经济可以繁荣,但这个民族传承在血液里的粗犷狂野,终究是无法淡去的,赞西国君向来喜爱中原美人细皮嫩肉,对于和亲的秦文月没有半点客气,初夜的痛苦让秦文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清醒之后,秦文月就意识到,既然国君喜欢她,哪怕只是喜欢一副皮囊,她也要好好利用这份喜爱,在这异国他乡站稳脚跟。她完全可以在这里为哥哥提供帮助,若有一日哥哥能灭掉大齐,到时候自己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如此,夜夜承欢的秦文月,渐渐从痛苦开始变得享受,满足赞西国君在她身上的一切渴求,在床笫之间抛弃了尊严体面,做了一切在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所幸付出有所回报,她很快成为了后宫其他女人嫉妒的对象,而国君的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去她的殿阁。 秦文月被同样册封为贵妃,而赞西国的继后是个懦弱胆小的女人,完全不是秦文月的对手,赞西国的女人又都是性情好爽不藏心机的,她们讨厌秦文月就明着讥讽辱骂,换来秦文月盈盈含泪的柔弱,反叫皇帝越发怜爱心疼,虽是床上一时热血的话,可也对秦文月说:“你若为朕生下皇子,就封他为太子。” 这样的甜言蜜语虽不至于能乘风而来,可秦文月去了赞西国后的光景,皇帝一直有派人盯着,只是赞西国到底也是渐渐强大起来的帝国,岂能轻易就让皇帝探知宫廷秘闻,能传来的也仅仅是表象,简单的只言片语,说秦贵妃很得宠。 项晔把这些事告诉珉儿,珉儿叹道:“秦文月那样的人,本是很厉害的,能屈能伸在哪儿都能站住脚,她身上本是有一股不服输不怕输的劲头,偏偏用错了道。” “她若真能这样风光下去,可就该给他哥哥牵线搭桥,笼络赞西人的势力了。”皇帝眼中却是精光闪闪,格外兴奋,“秋振宇近来韬光养晦,毫无动静,总算秦庄那里能有些盼头。” 珉儿则想起一事,问道:“皇上曾说,发现秋振宇在找大皇子的下落,会让他们找到吗?” 项晔颔首:“朕已经丢出线索去了,让他们尝一点甜头。” 珉儿担心不已:“真的找到了怎么好。” 项晔道:“时机成熟时,朕会再次把大军拉去边境攻打梁国或是赞西,到时候京城军力薄弱,他们若真找到了建光帝,是反扑的好时机。” 珉儿怔怔地看着项晔:“我和母后,还有孩子们……” 项晔道:“傻子,朕怎么会丢下你们不管,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而珉儿你,也将是朕最有力最可靠的臂膀,你可愿意。” 珉儿毫不犹豫地点头,见清雅送茶来,她没再说什么,等清雅下去了,皇帝端了茶碗喝茶,她悠悠道:“清雅担心极了,怕皇上假戏真做,您看她现在都不对您笑了。” 项晔笑道:“不是挺好的,连你身边的人都信的话,不怕梁若君不信。”皇帝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道,“珉儿,梁若君她好像爱上朕了,整个人都变了。” 224 虐打宫女 珉儿细细看着皇帝的眼睛,问:“不是如了皇上的愿吗?难道不高兴吗,或是说,我的英雄也过不了美人关?” 项晔嗔道:“那也是过不了你这一关。“朕与你说过,怕她觉得这里好觉得朕好,就不再惦记梁国她哥哥的事,朕言语之间提醒她,只怕没什么效果。” “皇上是想臣妾出手?” “那晚你让清雅送衣服来,就秒得很,把朕也吓着了。”项晔笑道,“你若还有什么法子,只管去做,什么都不必顾忌。” 珉儿道:“咱们在这里算计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皇上不觉得羞愧?” 皇帝摇头,冷然道:“他们把一个女人送来,想要算计朕,朕不过是以牙还牙。你要说,梁若君是好的,最后是被我们逼得不得不去做一些事,那又怎么样?不论她最后做了什么,朕并不会为了那些事定罪于她,她永远只会受到相同的待遇,既然做或不做都是一样的结果,那不如为朕所用,尽快让几只老狐狸露出尾巴。” 珉儿见皇帝如此坚决,笑道:“我不答应,好像是我在动摇了。皇上放心,我虽然并不懂该怎么欺负人,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把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在她身上做一遍,兴许就差不多了。皇上,若有一天咱们吵架了,您可要硬气心肠放狠话。” 项晔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你要对朕放狠话,你要说什么先告诉朕,叫朕心里有所准备。” 珉儿笑:“说了可就不真了,咱们慢慢来。” 他们房中的密语,连清雅周怀都听不得,众人只知道皇帝依旧每天会去探望皇后,哪里能想到是在合谋算计梁若君,且帝后看起来似乎貌合神离,皇帝眼下日日夜夜最惦记的人,分明是玉明宫那一位。 七夕佳节,皇帝命人在玉明宫栽下竹子,好供贵妃招待妃嫔们共度七夕时,在竹叶上挂上心愿,连书写心愿的纸笺都特意命人准备,精美又别致,若是五彩缤纷地挂在竹叶之间,必定很热闹。 皇帝一贯什么都为梁若君准备周全,连瓜果茶点都无须海珠费心,这样的事一两次,海珠当然为自家公主高兴,但回回都这么做,就有一个弊端,原本掌管着玉明宫一切的海珠,没得从这些零碎的琐事里活得利益,没得摸一把好沾满手的油。 梁若君完全没察觉到这里头的问题,她都快忘了过去辛苦的岁月,自然她不至于饿着,毕竟是堂堂公主,可是那种什么都要看人脸色才能得到才能吃进肚子里的生活,海珠跟着她一模一样的承受,如今来到遍地金银的大齐,海珠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为了远在梁国的家人,早就开始算计了。那日被公主抛弃的她母亲给的陪嫁,也被海珠收拾收拾,拿去换了现银。 心里不如意,面上自然没有好脸色,这日有小宫女没把她的衣裳洗干净,气急败坏的人就要去找茬出气,不想绕到后殿,见两个宫女坐着吃果子,一人正说:“外头都这么讲呢,原来咱们娘娘从前那么惨啊,听说在梁国的时候,饭都吃不饱。” 另一人道:“你看海珠那个穷凶极恶的样子就知道了呀,连我们都见怪不怪的东西,她却当宝贝似的收在屋子里,这才来了多久,她那间屋子就见不得人啦,娘娘的东西不知道被她……” 话未完,便见一件衣服兜头盖了上来,接着背心就被人踹了一脚,那宫女滚到地上去,海珠从边上折了一根树枝,当鞭子一般抽上来,疼得那个小宫女满地打滚,边上另一个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挨打的人哭得凄惨,连连求饶,动静传到前头,梁若君正在给各宫写七夕的帖子,抬头听着也听不出什么,唤海珠不见人,另有宫女来,慌慌张张地说:“娘娘,海珠在后头打人,要出人命了。” 梁若君赶紧放下笔,跟着宫女找到后院来,只见海珠丧心病狂地抽打地上的人,她厉声喝道:“住手,海珠你停下。” 众人见贵妃娘娘发话,便纷纷上前劝开,挨打的宫女衣裳都被抽破了,奄奄一息只剩下几口气,海珠也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把手里的树枝扔在了地上。 “随我来。”梁若君没有当众斥骂海珠,她也不知道海珠会在自己身边留用到几时,她的确早就不满意了,可眼下还没有谁能替代海珠,她还没找到值得信任的人。 “娘娘,奴婢是为了您呀,您知道吗,她们在背后嚼舌头,说您虽是公主,可在梁国其实出身低微,过得比奴才还不如。”海珠一进门,就开始为自己争辩,又哭又笑地说,“奴婢是替您教训她们,您不要怪奴婢。” “把头发理一理吧,像什么样子。”梁若君心堵得慌,为海珠的暴虐冲动,也为这宫里人议论她在梁国的悲惨,可一转身看到皇帝为她准备的东西,心里就暖了几分,不知怎么地,此刻特别相见项晔。 “我去一趟清明阁,你冷静一下别再找她们的麻烦,打出人命你担待不起。”梁若君不愿再听海珠哭哭啼啼,她想去找寻心里的慰藉,她不再是那个在风风雨雨里无所依靠的可怜人。 海珠便见自家公主,衣裳也不换,妆容也不补,就这么穿戴着常衣,简简单单地出门去了,她却在背后嗤笑:“皇帝那么忙,真能见你吗,到底是我没分寸,还是你没分寸。” 清明阁外,宫人老远见到贵妃一行,立马就进去通报周怀,周怀再一路把话送到皇帝面前,彼时几位大臣一并秋振宇都在,皇帝却突然道:“朕有些要紧的事,各位爱卿暂且退下,朕是否再宣召你们,周怀会送消息出来。” 众人领命告退,到门外时,便遇见了要紧的事里的要紧的人,美丽的人不施粉黛,越发显得清秀婉约,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带着优雅的香气。 秋振宇不等回头,身边已经有人张望之后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档子时,皇上都等不及迎在殿门外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佳人如此,也难怪他连朝政都能放一边。” “各位大人,请。”周怀前来领路,带他们去别处暂时休息,也不知皇帝和贵妃会说些什么,但都觉得这一等,是没结果的。 清明阁里,被满足了心愿的梁若君,反而委屈地想掉眼泪,与皇帝执手相望,她已经心满意足了,上一回她来吃了闭门羹,可这一次,他竟然停下朝务来见自己。 “你急急忙忙地来,朕猜想就是有事,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的眼睛都红了。”项晔温和地说着,挽着梁若君坐下,把自己的茶端给她,“跑得一头细汗,别吹了风着凉,喝口热茶镇定一下。” 梁若君捧着茶,把玉明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些,她总觉得等皇帝听闻海珠暴虐,不如她先讲明白,免得皇帝以为是她纵容恶奴,自然言辞之间带到了她在梁国的往昔,心中卑怯,说道:“母亲一直都恨臣妾,到如今也是,恨臣妾毁了她的人生。” 项晔微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可那些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是朕的人,再也不会受欺负。海珠打得好,往后谁再敢提,就这么罚,看看有没有人胆子硬过板子。” 梁若君心里安慰了几分,项晔则问七夕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她道请帖尚未发出,项晔便大手一挥喊来周怀:“说是朕的旨意,请各宫夜里到玉明宫一聚,朕在那里去众爱妃共度七夕。” “皇上……”梁若君惊喜万分,痴痴地看着项晔,一时又湿润了眼眶。 而皇帝这话不是说说便罢,傍晚时分,当真推掉朝务,到玉明宫与群妃共乐,更与梁若君携手,一同在竹子的最高处挂上心愿,那份恩爱宠溺,像是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 林昭仪在座下与孙修容说:“亏得淑妃娘娘借口不来,来了可要被活活气死了。” 谁想话音才落,又有客人到,之间尚功局宫正,带着几位大力强壮的太监来到玉明宫,见了皇帝先上前行礼,而后便禀明来意,他们是来捉拿海珠回尚功局问话,要问今日海珠在玉明宫虐打宫女一事。 尚功局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即便是帝后,若无特别的理由,也不得随意干涉他们约束宫人,她们也不会一上来拿人就打,要照着宫规走一个过程,最后才决定被拿去问话的人,有无罪过又受什么惩罚。 玉明宫里一片寂静,梁若君弱弱地问:“要抓海珠吗?” 那宫正一脸严肃,刻板地说着:“娘娘恕罪,奴婢是照规矩办事,今日有人到尚功局举报,说您的宫女海珠虐打宫女。” 然而在清明阁里,皇帝还夸海珠做的好,梁若君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皇上,皇后娘娘说,宫规不得藐视,即便这会儿会打扰您的雅兴。”宫正低着脑袋,“皇后娘娘命尚功局尽快查清此事。” 225 您要的人,准备好了 这话一出,打破了玉明宫中的寂静,妃嫔们纷纷窃窃私语。她们今天亲眼看到帝妃恩爱有加,都想象着上阳殿那位会如何看待,果然皇后是容不下的,挑着这么好的时候,特地来扫人兴致。 梁若君往后退了几步,退在了皇帝的身后,她虽未言明,可这样的举动就明摆着,是把一切交付给皇帝做主。 “你们且退下,待朕问过贵妃与海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做定论。”项晔负手而立,冷然道,“你们尚功局也是了不得了,七夕佳节,特地来扫朕的兴致。” 宫正却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亦冷冰冰地说:“奴婢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请皇上息怒。” “皇后?”项晔重重地念了这两个字,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宫正则又道:“回皇上的话,上阳殿的云嬷嬷,正在玉明宫外等候,奴婢将海珠带走后,云嬷嬷便会去向皇后娘娘复命。皇上,奴婢是照规矩办事,宫里向来容不得滥用私刑虐打宫人。” 项晔怒道:“把清雅叫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玉明宫门前投去,不多时果然见皇后身旁的云嬷嬷走了进来,清雅稳稳上前,向帝妃行礼,她本不是张扬的人,也不必故意做得太过分,只垂手侍立闭嘴不语,一如既往地稳重。 连皇后的人都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眼下就看皇帝点不点头,是怕得罪让人把海珠带走,还是怜着贵妃替她护着奴才,皇后和贵妃孰轻孰重,今日就能见分晓。 皇帝站在那里,脸上神情纠结,要说这后宫建立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光景,似乎这般热闹才像是帝王家的后院,妃嫔们都不紧张了,一个比一个期待着皇帝的选择。 清雅只是来监督的,她不说话,那宫正则刚正不阿,见气氛僵持不下,便道:“皇上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带海珠走了。”说着就做主吩咐宫人,“来人,把海珠拿下。” 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问哪个是海珠,众人纷纷指向躲在一旁的人,他们冲上前就要动手。 海珠惊叫,唬得梁若君心颤,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皇帝的胳膊,满目楚楚可怜的请求,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在无助的时候,依靠这个男人。 可是今天,皇帝让她失望了,海珠的声音越来越远,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了,皇帝却一言不发。宫正利落地跟着走,不多半句话,而清雅由始至终没开口,向皇帝行礼后,便要去向皇后复命。 女人们的目光落在梁贵妃的身上,她抓着皇帝胳膊的手渐渐松开,可是下一刻,皇帝却又抓起她的手,她手里还有没挂好的心愿纸笺,皇帝默默地替她挂在了最高处,而后牵起贵妃的手,缓缓走过人群回到席中。 边上周怀很机灵,朗声道:“奏乐。” 玉明宫登时又热闹起来,外头还没走远的清雅听见,不由得驻足回眸,满不在乎地一笑后,径直回上阳殿去了。 虽然宴席重开,可再热闹的歌舞,再美味的佳肴,此时也毫无意趣味同嚼蜡,梁若君平日里的大方不见了,此刻若还微笑温柔,那也太假了,也许一个宫女的命不值什么,可皇后这根本不是冲着海珠,是冲着她来的。 可是皇帝没能护着她的体面,她梁若君不足以与皇后抗衡,她不过是个讨人喜欢的宠妃,这样的思绪缠绕在她心头,越想越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之后宴会几时结束的,梁若君都没怎么在乎,醒过神来客人早就散了,她已经端坐在内殿之中,皇帝那儿接了两道加急的折子,匆匆赶回清明阁去,只记得他临走时急急忙忙地说:“朕忙完了就回来。” 回来,回来做什么?梁若君心里揪得很紧,她忽然觉得海珠的话没错,皇帝对她再好,也始终不碰她的身体,他是有所保留的,却不知保留的是什么。 “娘娘,您要香汤沐浴吗?”有宫女来询问,十分的小心。 “大齐的规矩,海珠这一去,坐实了她虐打宫女的话,会是什么结果?”梁若君问。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说:“若是海珠姐姐自己认罪,那么海珠姐姐如何打人的,就如何在她身上打一遍,之后贬为最低等的宫女,能不能回玉明宫,且看、且看娘娘您愿不愿留下。” 梁若君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准备吧,我要沐浴。” 看着宫女退下,她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把玉明宫上上下下的人都看遍了,却挑不出几个能干精明又可以信任的人,海珠再不好,心是在自己这边的,眼下也只能让她吃一番苦头,暂时继续留在身边。 不久后,宫女们准备好了香汤沐浴,梁若君正要宽衣解带,门外有人来通报,隔着门紧张地说:“贵妃娘娘,上阳殿来人传旨,皇后请您前去相见。” 梁若君心里一咯噔,她竟然要去上阳殿了? 与此同时,清明阁里项晔处理罢了政务,正站在窗前吹风提神,周怀悄然从身后出现,低声道:“皇上,您要的人,奴才准备好了。” 项晔闭上双眼:“可靠吗?” 周怀道:“可靠,奴才办事,您只管放心。另外,刚听说消息,皇后娘娘召见贵妃去上阳殿相见。” 项晔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目光深邃难测:“知道了,朕去玉明宫等她回来。” 226 幻觉 太液池岸边,梁若君来过无数回的地方,每一次皇后都有借口不让她靠近上阳殿,那长长的仿佛通向天际的桥,她不曾踏上半步。然而随着境遇的改变,随着她把一颗心放在皇帝的身上,对于中宫的好奇渐渐淡了,甚至一度愿意放弃一切欲望,愿意屈居皇后之下,与她和睦相处,只为守住自己与皇帝之间的感情。 可现在梁若君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帝王之家,只要一天屈居人下,就一天谈不得真情。既然皇帝深爱着皇后,都能把心分给自己一半,那么将来也会有其他女人从她这里再分走一半,她最终会沦为和母亲一样的下场。所以,她要感情,权力和地位更不能少。 一步一步这长桥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梁若君已经觉得不耐烦了,然而不经意地朝岸上看了一眼,各处殿阁还亮着灯火,黑夜中辉煌耀眼,比起站在岸边仰望上阳殿的璀璨,原来岸上的宫殿也从不曾失去光华。 可想而知,皇后天天站在上阳殿看着这样的光景,每一处灯火都是对她的威胁。 “贵妃娘娘。”将至上阳殿门前,清雅殷勤地引上来,不似之前去玉明宫监督的冷漠,谦卑又和气,为梁若君引路道,“娘娘您这边走,皇后娘娘正在等候您。” 梁若君原想先问皇后有什么事找她,可一想到皇后身边的人都是人精,她放弃了,端着自己该有的骄傲和尊贵,一脚跨入上阳殿,而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无数回上阳殿的光景,乍一眼见到,还是被震撼了。这根本不是妃嫔们玩笑的,什么只摆一张椅子空空如也,跨进这道门后最真切的感受,就是自己太渺小。 “娘娘这边请。”清雅察觉到了梁若君的震撼,只当做没看见,一路将她带到了内殿,皇后正抱着小公主靠在美人榻上,与一旁的乳母说话。 原本贵妃之尊,不必见到皇后就跪拜行礼,但初次踏足中宫,梁若君也懂规矩,她周周正正地行下礼,珉儿淡淡一笑:“往后再来,可不要这样了,大家好好坐下说话,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说着让乳母把小公主抱走,也没说请贵妃看一眼。 清雅摆了椅子请梁若君坐,之后就退下了。 “瞧着就要夜深了,上阳殿夜里不喝茶,所以她们也没给你上茶。”珉儿笑着解释道,“你若是渴了,再喊她们来便是,在我这里不要拘谨。” “臣妾不渴,怕是叨扰娘娘休息,娘娘有事只管吩咐臣妾,好让您早些歇息。”梁若君依旧低着头,而她从进门起就管好了自己的眼睛,其实她很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不敢到处乱瞟,不想让人觉得她对中宫有所向往,特别是皇后。 珉儿看似没在乎这些细节,只和和气气地说:“不为别的事,原本让清雅传话也好,就怕她说不清楚,反逆了我的心意。就是海珠的事,方才尚功局那么大张旗鼓地去你那儿拿人,当着皇上和众妃的面,叫你难堪下不来台,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故意那么做,也是想给宫里立规矩。” 梁若君起身来,垂首告罪道:“是臣妾治下不严,令海珠张狂,还请娘娘恕罪。” 珉儿笑道:“没有的事,反是尚功局小题大做,她们问我该怎么办,彼时小公主正哭闹,我也没听清楚到底什么事,急匆匆地就应下了,回头知道了细节,才觉得对不起你。” “娘娘不该说这样的话,是臣妾不是。”梁若君紧绷着脸,她摸不透皇后的用意。 “你那么好的涵养气度,纵然海珠脾气急躁些,也不会是什么刁奴恶奴。”珉儿笑悠悠道,“我已经知会尚功局不要为难海珠。” 可是,皇后分明拍了心腹的清雅去玉明宫监督,她怎么会是没听清什么匆忙做的决定?她明明…… “生了公主后,我精神一直不怎么好,闷在上阳殿里不知外头的事,对你也诸多怠慢。”珉儿轻叹,“今晚这事儿一闹,宫里宫外的,越发要当我们不和睦了。” “没有的事,娘娘宅心仁厚,臣妾对娘娘亦是万分仰慕。”梁若君口是心非,心更是早就乱了,皇后到底想做什么?打了人一巴掌,再强塞一颗糖? 珉儿眼眉弯弯,和气又亲切:“你虽年轻,可比我当年还强些,皇上喜欢你也是应该的。而太后常常念叨,希望皇上能对后宫雨露均沾,若是从你这里开个好头,往后宫里就太平了。皇上总以为抛下后宫,就是对我的情真意切,却不知我身在中宫之位,也有为难之处,又凭什么一切的好事都归我呢,该是姐妹们一起分享。” 梁若君心乱如麻,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珉儿自顾自地说着:“说这样的话你未必乐意听,但是为了后宫能长长久久的太平安宁,为了皇上的子嗣香火,也往你能常常提醒皇上,不要忘了后宫里其他的人。林昭仪孙修容她们,模样品格都没得挑,不该被皇上冷落。” 梁若君神情紧绷,抬眸看着皇后那不做妆容的清素面庞,清澈的眼眸里是深深的笑意,凭她怎么看,也看不透。 “自然,要你开口就是为难你,我也不是逼着你非要这么做,是想我们姐妹好歹要有这份心。”珉儿轻轻一叹,“这么大的家不好当,如今你圣眷正浓,我不会勉强你,但时日且长,将来冷静一些了,再想想我说的话,咱们即便是这后宫里最顶端的人,也该好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说是不是?” “娘娘所言极是。”梁若君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 “你真是通透的人儿,难怪皇上喜欢。”珉儿笑悠悠,和气地说,“海珠的事,是我疏忽了,给你陪个不是,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会儿尚功局该是把人放了的,回去好好安慰她,赏些金银给她压压惊。” 说这话,皇后便是下逐客令了,梁若君有自知之明,主动福身告辞,自然她现在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里。珉儿没有拦着,应允后含笑目送梁若君离去,而这抹笑容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消失,只是变了一种意味。 珉儿悠悠合上双眼,不知此刻玉明宫里,皇帝是怎样的神情,而她本算计的是,皇帝在玉明宫就强行把海珠留下,结果皇帝却让人把海珠带走了,珉儿才不得不把梁若君找来说这番话,但愿一切能顺利地继续下去,即便事先没有任何商量,她和项晔也一定会配合默契。 此刻,梁若君还未走出长桥,玉明宫里,皇帝早早就到了,他负手立在窗下,灯火旖旎的寝殿内,一位中年宫女正站在他的身后,周怀也在一旁,朝那人使了眼色后,就默默退下了。 “周怀说,你能有本事?”项晔干咳了一声,说的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能保证贵妃不怀疑吗?” 那宫女道:“这原是民间青楼里妓子们惯用的伎俩,只要用药的时候不被发现,之后醒来一定分不清真假,这与春梦不同,是幻觉,自然刚开始,还要、还要请皇上温柔相待。” 项晔道:“朕明白。”他停了停,又问,“可会伤人身体,或伤人性命?” 中年的宫女道:“过去赵国后宫,建光帝年幼,却建立后宫。深宫寂寞,常有妃嫔以此安抚自己,所以才会流到禁宫之内,奴婢所见没有出过什么人命之事,自然也不会有人天天都用。” “你掌握好分寸,既不要让贵妃察觉,也不要伤了她的性命。”项晔淡淡地说道,“一年半载都离不得你,即日起就跟在朕的身边,你守口如瓶,不会有人为难你,但若漏出去半个字……” 那宫女伏地道:“奴婢不敢,周公公把一切就交代给奴婢了。” “退下吧,贵妃就快回来了。”项晔摆摆手,当做什么也没说过。 不多时,海珠被尚功局的人送了回来,虽然没有被为难也不曾挨打,但这一下把她吓得不轻,跪在皇帝面前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待听得门外通传贵妃归来了,才捂着脸哭了起来。 梁若君得知皇帝先到了,急匆匆进门来,见海珠跪在地上哭,她呆了呆,但听皇帝说:“是她自己哭的,朕可没有为难她,朕派人去跟皇后把人替你要回来了,可没想到皇后还是把你叫去了。” 项晔走上前,挽着梁若君的手问:“她有没有为难你,你若有委屈,一定告诉朕。” 梁若君泪眼朦胧,摇了摇头,果然是皇帝为她着想,皇后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给她自己找台阶下,她也会怕惹怒帝王不是吗? “多谢皇上。”梁若君垂首哽咽,“是臣妾不好。” 项晔温和地笑着:“不要说傻话,七夕佳节,朕不愿辜负良宵。若君,今晚朕哪儿都不去,只在你身边。” 227 心头好 梁若君在上阳殿被皇后压抑得喘不过气,一路回来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意外地见到了皇帝,听得他说这些话,心内的幽怨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红着眼睛露出了她最美丽的笑容。 海珠跪在地上,见二人含情脉脉,立刻止住了哭泣,悄悄从边上绕了出去,而一出门,就见周怀在外头,冲她一笑示意她走远些,另安排了宫女进门去侍奉,说道:“你不是日日夜夜盼着这一天吗,不用你伺候着,皇上的习惯你还不知道,让她们伺候就好了,要紧的是别委屈了娘娘。” 海珠急于解释:“周公公,奴婢当真不是故意虐打那丫头的,是她们先……” 周怀却打断了说:“皇上不追究,哪个还敢追究?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有娘娘在有皇上在,谁也伤不得你。皇后娘娘那儿总要立威的,过去了就好,我跟你说,要紧的事娘娘和皇上好,只有皇上在别处如何甚至在上阳殿如何,别乌眼鸡似的盯着人家,不值当。受点委屈就当是替娘娘挡灾了,有娘娘的好,才有你的好不是?你想想今天这事儿,皇上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才保你,换做别人经了尚功局宫正的手,还想自己走回来?” 只见寝殿内灯火次第而亮,他们便离得更远一些,进出侍奉的都是清明阁的宫人,年纪皆在四十岁上下,听说是皇后入宫后才都换成这个年纪的宫女,可见皇后防得多厉害,连让皇帝多看一眼美色都不允许。 但皇帝这么做,仅是希望能在梁若君身上用药,他很明白再多的宠爱,只要不在一起,彼此的信任就缺了那么一大块,可是项晔不想碰梁若君,也不愿轻易让人糟践她的身体。事情过去后,他会给梁若君一个富贵安逸的去处,甚至让她自行选择未来的人生,除非她要与梁国共存亡,不然项晔不想她死,更不想伤害她。 皇帝对周怀提起这些事,商议如何才能顺利“过关”,周怀久在宫廷,虽是个公公,可这里头的事知道的不少,过去赵国后宫还在老皇帝那会儿,颇有几分荒淫无道,这样的事一点都不稀奇。民间青楼里,妓子们遇见不想接的客,会偷偷使这样的伎俩,让恩客自己沉浸在幻想里。 周怀为皇帝找来合适的人,原就打算在七夕佳节这晚用在贵妃身上,没想到今天还发生了这么多事,越发显得有“意义”了。 宫女们渐渐离开了贵妃的寝殿,海珠和周怀都在一旁屋檐下看着,有一人上前来向周公公禀告说皇上和娘娘入寝了,他哦了一声,命人关上了殿门,吩咐了可靠的人值夜,就对海珠说:“皇上是不喜欢被人打搅的,事后要一觉睡到天亮,你我都歇着去吧。” 海珠不安又兴奋地朝殿内望了几眼,眨巴着眼睛说:“奴婢知道了。” 屋子里,早已是春色旖旎不可言说,梁若君等这一晚等了很久,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不是她勾引皇帝,而是皇帝半百呵护。 其实皇帝很矛盾,他摸过梁若君的肌肤,看尽她的春色,只不过不到那一步,就不算在一起吗?世间没有这样的规矩,可项晔总觉得,不到那一步,梁若君的人生还能重新开始,他本是可以豁出去什么都不管的,可即便在大国利益之下,无辜的人终究是无辜的,只不过他们必须无条件地牺牲一切。 看着妩媚娇柔的人在面前渐渐迷失自己,柔和的香气,滑嫩的肌肤,却没有勾起皇帝半分情欲,待梁若君昏昏沉沉似醒非醒,面上潮红一片,如宫女所说的进入了春梦一般的幻觉后,项晔便离开了卧榻,轻轻拉起了床帐,将春色围在其中。 走到窗下吹凉风,让脑袋清醒了几分,耳边传来轻轻的呻吟,项晔没有在意。此时此刻,没去想梁若君明日怎么样,也没想珉儿会不会担心他假戏真做,想的是秋振宇在自己好不容易得到赞西国恢复盐价的时候,搅乱江南市场,人为哄抬粮价盐价,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可是他却束手无策,除非对那些商人用武力镇压。 可是这样做,会失去民心,皇帝连年征战,好不容易让百姓觉得皇帝打仗是对的,难道他打完了外人,要把刀枪对着百姓不成?那些商人也是大齐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皇帝的拳头砸在了窗棂上,但很快就担心被外面的人看见他不在床上,便退了回来。这才意识到床帐里的梁若君已浑身瘫软呼吸急促,那些药物太厉害,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项晔在梁若君完全昏睡过去后,才挪到她身边去,照着宫女的指示在床上留下痕迹,他内心自嘲着,世易时移,当初他被王氏下药,如今却轮到他对一个女人出手,堂堂帝王,怎么总碰到这么些见不得人的事。 好在结果让皇帝很满意,翌日醒来的梁若君,羞答答地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看着衣不蔽体的皇帝,项晔冲她一笑,便要赶着时辰去上朝,穿戴时彼此眼神交流,无限的暧昧旖旎。 出现幻觉的梁若君更是没有半分怀疑,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情欲的刺激,床榻上更是留下了她初夜的落红,当海珠跑来问怎么样时,她含泪点头:“皇上待我很温柔。” 皇帝更是兑现了他的许诺,不再偷偷摸摸,命内侍将昨夜的事大大方方地记上一笔,不用妃嫔们费劲打听,这消息就立刻传得人人皆知。都说皇帝是故意的,故意气皇后昨晚不给他面子,没想到皇后的风光会这么短暂,可贵妃是救了皇帝一命的人,生死之间的情意,的确是不能比。 长寿宫里,太后今早独自用膳,平日里贵妃都会来,好像从前的淑妃,若是皇帝前一夜在,她就不来,皇帝若是不去她才会早早地来。太后听闻这些事,叹息道:“好像又变回从前的样子了,这样也挺好的,只是不知道珉儿心里能不能过得去,她千辛万苦生了小公主,皇帝却在她怀孕分娩的日子里移情别恋,换做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林嬷嬷道:“太后,咱们说好的,咱们不管这事儿。” 太后连连点头:“我也管不了,我就逗着孙儿们乐呵吧。对了,你去接云裳母子进宫来,那孩子啊,我不催她她就不来,不知道我想念孙子吗?” 林嬷嬷笑道:“虽说将军不在家,可府里的人都在,家里大小事,再加上将军的人情往来,都是夫人一个人操持,又要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夫人分身无暇呢。” 太后不满地说:“那不如把孩子放在我这里养,我给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她也好省心了不是。” 林嬷嬷劝:“将心比心,哪个亲娘能离了孩子,更何况将军如今远在天边,孩子就是夫人唯一的慰藉了。” 太后倒也不是自私的,听得这话便心软了,念叨了几句想念云儿,就没再坚持。 此时将军府里,云裳正在管家的指导下,放出去第一只信鸽,看着信鸽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后飞得无影无踪,她的心也跟着走了。 “夫人您放心,信鸽一定会飞到羌水关去的。”管家见夫人满面忧愁,好心地说,“过去将军出远门,若有事交代小人,也是这样传信,虽然纸笺重量有限,能说的话不多,但比八百里加急可快得多了,只要不是信鸽自己偷懒歇着不动,也不容易被人抓着。” 可他说了半天,云裳几乎都没听进去,沈哲不在身边,她永远也不会觉得安生,就算现在皇帝突然要她带着孩子再滚回羌水关去,她一定包袱都不收拾,带着孩子就走。有沈哲在的地方,就是天涯海角都是家,而这将军府再好,没有他在…… “夫人,您今日进宫吗?”侍女前来询问,打断了云裳的思绪。 “我想一想。”云裳道,“我乐意去见皇后娘娘,可是不想见太后,太后总是会说些让我心里不自在的话,一两次忍了,听得多了,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不曾跟进宫,不知道太后到底念叨了些什么,不过天底下的婆婆都一样。 但天大亮后,云裳还是动身进宫了,在家闷着也是闷着,她知道皇后闷在上阳殿一样无聊,她们至少还能说得上话。 自然一进宫,孩子就被送到长寿宫去了,云裳本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对珉儿说,谁知被告知昨晚七夕佳节皇帝宠幸了梁贵妃的事,直叫她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想象皇后此刻该多伤心。 走到上阳殿外时,刚要上桥,听见身旁的人说:“夫人,贵妃娘娘来了,咱们等一等吧。” 云裳转身,见贵妃被宫女们拥簇而来,不知是她多想,还是事实如此,贵妃今日的打扮格外明媚,浑身透着一股子张扬气息,像是要告诉全天下人,她如今才是皇帝的心头好。 228 可怜的女人 可这份骄傲是她应得的,这个人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帝的贵妃,凭什么不能得到皇帝的心。道理云裳都懂,可她的心向着皇后,一想到这样的光芒会刺痛皇后的双眼,她心里就不好受。连自己的堂姐,都被云裳挡在了心门外,何况一个外人。 彼此见过礼,梁若君站定遥望上阳殿,白天再看一眼,心情和昨夜全然不同,天知道昨晚她是怎么走过这长桥,好在有皇帝,不正是因为皇帝把心放在了自己这一边,才惹急了皇后吗? “妾身正要去拜见皇后,不知贵妃娘娘是不是要同往?”云裳主动开口,她知道皇后不会轻易让人踏足上阳殿的。 “我只是散步走到了这里,见到你来了,上前来问候一声。”梁若君红光满面,如她那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此刻周身的喜气,也叫人不自觉地跟着她一道快活。 云裳从一开始就对贵妃有所提防,纵然如此,也感受到她的快活,像是张扬,又那么纯粹,若是撇开皇后,与这样的人相处,一定会很愉快。可见,皇帝移情,也不是没道理的。 “不能让皇后久候,还请您见谅。”云裳礼貌地欠身行礼,便往长桥上走去。 “夫人。”可梁若君却喊下她,温柔地问,“夫人回京多时,可有与将军书信往来,将军必然很牵挂夫人呢。” 云裳淡淡一笑:“多谢娘娘关心,已去信报平安。” 梁若君道:“那就好。”她爱怜地看着云裳,“异地相隔,实在辛苦你了,但将军功在社稷,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会感激他,将军会名垂青史,连同你和孩子们的名字。” 这很像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不管梁若君出于什么目的,如今沈哲在云裳心里是弱处,提起来就是隐隐的痛,她未必会激烈的排斥或厌恶,可是每提一次,就牵扯她的心,好好的人儿,也会被折磨坏的。 不远处,淑妃款款而来,原是有宫里的事要向皇后禀告,见贵妃与妹妹在岸边说话,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云裳心思浅,而梁若君的心比海深。 昨夜皇帝终于临幸了梁若君,淑妃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与皇后相处了两年,皇后这一次的反应多少有些反常,既然皇后都亲自出面了,她们之间必然有个输赢较量,自己不必搀和进去,将来皇帝站哪一边,她就站哪一边。 但是云裳现在的立场很尴尬,他的丈夫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弱,皇帝大有驱逐功臣,甚至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的趋势。而人人都知道,云裳算得是皇后的闺中密友,皇后若与贵妃较量,云裳自然就是站皇后那一边,可她偏偏又是自己的堂妹。 “你的姐姐也来了。”梁若君看到了淑妃,便不再提起沈哲,静候淑妃到了面前,她大方地问,“淑妃姐姐,也是要去上阳殿?” 一声姐姐,叫淑妃好不尴尬,勉强堆笑:“宫里的一些事,要向皇后娘娘禀告。” 梁若君忙道:“你们且去忙吧,我这个闲人不好耽误你们的。”又道,“淑妃姐姐太忙碌了,我那里两次做东都请不得你赏光,皇上昨晚还惦记你呢。” 淑妃的目光定在梁若君的脸上,前几日在长寿宫里见到的人,还不是这般张扬的,她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呐,得到些许雨露,就好像拥有了世间万物,飘飘然起来。 229 谁知道她想干什么 淑妃客气了几句,不愿在梁若君面前露出什么心思,之后两边别过,她和妹妹步入长桥,而贵妃则继续悠哉悠哉地散步去。 因提起沈哲,提起两地分离,云裳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低落起来,一路上不言不语,淑妃说了半天的话,妹妹好像也没听进去,淑妃拦下她道:“你这么心事重重地去见皇后娘娘,不怕娘娘为你担心?” 云裳看了眼姐姐,摇头:“皇后娘娘不会介意的,我在娘娘面前无须掩饰。” 淑妃便问:“怎么了,难道贵妃对你说了什么?” 江云裳淡淡一笑:“真没什么。” 她执意进门去了,而姐妹俩来的目的不同,淑妃禀告了一些宫里的事后就该退下,云裳却像这屋子的主人似的自由自在,独自在水榭台上坐着发呆,直等淑妃要走了,才出来送了送。 “云裳,是不是想沈哲了?”珉儿将她叫到身边,语气温和,“心里有不痛快地就说出来,憋着多难受?” 果然对着珉儿,云裳才说得出那些心里话,提起方才在岸边遇见梁若君,梁若君的那一番赞扬,让她心里很不自在。云裳毫不顾忌地说:“沈哲要做什么,刀山火海我也支持他愿为他牺牲,可我并没想过要他名垂青史什么的,我只想他平平安安,谁在乎这些?” 淑妃也提起梁若君,只略略一句带过,珉儿则早就揣摩到淑妃的态度,她这回是干岸上站着,不到最后不会插手的。 但此刻听见梁若君对云裳说这些话,换做林昭仪那样的人,珉儿也就不多想了,她们只会瞎热情不动脑子,可梁若君那么聪明,会不掂量掂量自己说出来的话,对听者有多大的影响?她一定是故意的。 其他的事,珉儿总能开解总能哄得云裳高兴,她本就是心思浅的人,可与沈哲异地分离的辛苦,除非夫妻团圆再无别的法子,珉儿略劝几句后,就只能干等着云裳自己振作起来。 “娘娘,我去把孩子抱来,特别想看云儿和公主在一起。”云裳这么说,就起身了,也许只是个借口,也许是她突然来了情绪,不想让太后霸占着自己的儿子。 珉儿猜出几分心思,但只玩笑:“可别看着看着,把我家公主看成儿媳妇了。” 云裳笑了,转身就回长寿宫去抱孩子,自然她到了太后面前,会借口是皇后要看孩子,想必珉儿不会和她计较这些细节,都是做人媳妇的,都知道婆媳关系的微妙。可是没想到,云裳这会儿却是“自投罗网”来的,太后正不高兴,想找她回来问话,又怕兴师动众惊了皇后,没想到云裳自己回来了。 一进门,太后就含怒道:“我听说你是自己喂养云儿的,你瘦成这个样子,自己都要养不起来了,怎么养孩子?怪不得云儿不长个儿呢,你不能喂饱他,他怎么长?这会儿孩子不仅长身体,还长脑子呢,你不怕把儿子喂傻喽?” 云裳被训的脑袋发懵,不知道是谁透露了她亲自喂养的事,离开羌水关时沈哲叮嘱她入京后要用乳母,不然会被笑话,云裳本不当一回事,但也算小心的,可没想到还是被太后知道,也没想到太后会这么过分地说她。她做亲娘的,想要为自己的孩子,怎么了? 太后并没有恶意,她见不得云裳弱不禁风,想象不出她这个样子怎么喂得好孩子,云儿方才哭得厉害,乳母喂了后的确安生了,太后随口问了几句孩子平日里吃得怎么样,乳母亦是不小心说漏嘴,一句:“夫人喂得可好了”,就闯祸了。 “把孩子留下,让我看他几天,等乳母把他喂得白白胖胖了,你再抱回去。”太后冷下脸道,“你回去也把身子养好,胖一些了再来的话,我就让你把孩子带走。” 云裳摇头,跑上前一把夺过了自己的孩子,叫太后也是目瞪口呆,她倔强地反抗着太后:“我的孩子我要自己养,请您恕罪。” “云裳,我不是要害你,我是为你……” “这是我和沈哲的孩子。”云裳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孩子被一折腾在睡梦里就开始哭,惹得她也红了眼圈,匆匆道一声告退后,转身就走了。 太后愣了半天,指挥林嬷嬷:“还不快派人跟着,别伤着孩子。” 原本说好抱着孩子去上阳殿的,可云裳出了长寿宫后一路往宫外走,生怕太后会夺走儿子似的,一直到皇城门下,林嬷嬷紧赶慢赶地追上来,才和云裳说上话,嬷嬷好声好气地说:“夫人您别误会太后,太后不是生您的气,也不是要夺走您的孩子,太后是心疼您,怕您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将军远在天边,太后不把您照顾好了,如何向将军交代。” 一提起沈哲,云裳的心更痛,她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太过的思念,竟然反变成了提也提不得那个人,她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结果还是…… “嬷嬷,我知道是我不好。”云裳垂首道,“您替我向太后赔不是,就说我知错了,我会让乳母好好养云儿的,我在家养着他,哪儿也不去,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请太后不要担心。嬷嬷,我走了。” 言罢,柔弱的人儿就上了马车,匆匆催着车夫快些回府去,林嬷嬷退在路边不知该说什么好,之后回到太后身边禀明这些话,也只惹得老人家生气。 上阳殿这一边,珉儿左等右等不见云裳,等清雅打听来消息,她不禁露出怒意。 清雅劝道:“您可别和太后生气,叫奴婢来看,夫人这么瘦弱的确不适合自己喂养孩子,孩子自然长得白白胖胖的,可是夫人自己的身体快被掏空了,太后也是好意,想必是一时着急把话说重了。” 珉儿摇头:“我怎么会气太后,我气梁若君好端端地说那么一番话,谁知道她想干什么。若是无意的,这样的人就该管好她的嘴巴,让她闭嘴,若是有心的,就更可恶了。” 清雅知道皇后说的是谁,可眼下那一位,真是春风得意。那之后连着数日,皇帝夜夜流连玉明宫,从起初的偷偷摸摸,到现在正大光明,益发连上阳殿都不去了,原先还每日去打个照面,眼下似乎是被气着了,索性连门都不登。 中元一过,珉儿和小公主都足月了,太后怜爱孙女,本要为公主举办满月之喜,但珉儿说朝廷今年征战耗费不少,能省就省一些,将那些银子用于民生社稷,也算为小公主积福。太后笃信福报,自然就答应了。 皇后出月子,妃嫔们最激动,撺掇着淑妃来请旨,想一道至上阳殿请安,看看失宠的皇后如今是什么光景。 而皇后竟也一反常态,立时就答应了,众人便纷纷猜测,是来了一位足以威胁她的贵妃,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孤高冷清,不该再把人都挡在上阳殿之外。 自然贵妃也与众人一道至上阳殿拜贺,第一次见盛装华服的皇后端坐上首,梁若君还是被震撼到了。皇后那扑面而来的高冷骄傲,不是谁都能装出来的,她的目光永远给人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在她膝下卑微如蝼蚁的错觉。 但行礼后,梁若君便挺直了脊梁,她站在群妃之首,代替了淑妃昔日的地位,高高的发髻上,簪了一朵怒放的芍药,而芍药最似牡丹,乍一眼看,谁能分得清。 珉儿一如既往的言谈,不过是略亲和了一些,更大方地抱来小公主让众人看一眼,之后便询问淑妃三皇子和沣儿如何,说些家常的话后,众人就散了。 皇后今天比往常好相处,但谁都看得出来,皇后像是故意冷落了贵妃,与淑妃说孩子的事,和贵妃不相干,与妃嫔们说入秋后的事,也不把目光落在贵妃身上。那年轻美丽的女人虽然耀眼夺目,可迅速在人群中被孤立了。 至少在上阳殿,谁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和贵妃站一边。 令人惊讶的事,不知是贵妃为此在皇帝面前撒娇,还是皇帝派人盯了上阳殿的动静,梁若君前脚走出长桥,皇帝就急急忙忙派人来请她去清明阁,像是知道她在皇后面前受了委屈,特地来安抚。 可今天,是皇后出月子的日子,皇帝却都不来看一眼妻女。 清明阁里,得到了安抚的梁若君,已经不在乎皇后的冰冷了,笑若春风地站在皇帝桌边为他磨墨,满脸喜滋滋的气息,叫人看着欢喜。 忽然间,周怀匆匆进门来,紧张地说:“皇上,皇后娘娘到了,就要进门了。” 项晔心里一颤,瞥了眼一旁严肃了神情的梁若君,故意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以作安抚,一面对周怀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让皇后进来便是了。” 须臾,珉儿缓缓走进门来,长袍曳地,气势逼人,那蓄在眼眉里的怒意,看得人心颤。梁若君定了定心,上前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可珉儿看也不看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坐在桌后的皇帝:“皇上,臣妾今天出月子了,特地来向皇上请安。” 230 我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是啊,朕正打算批了这几本折子,就去看你和孩子的。”项晔绕过桌前来,端着尴尬的笑容,还不忘看一眼边上的梁若君。 皇帝这一眼,显然“触怒”了珉儿,她目光依旧直直地看着项晔,口中则冷冰冰地说:“贵妃退下,本宫有些话要和皇上说。” 梁若君怯怯称是,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害怕,可在皇帝面前,不由自主地就想让自己变得柔弱一些,而她退到门外后并没有离开,贴在门上站着不动,外面的宫人如今都知道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看见了也不会拦着。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高耸的发髻挡住了门上镂花的一角,随着身体的微微颤动,那阴影也跟着晃动,皇帝和珉儿在殿内看得真真切切,项晔轻声道:“她没走。” 珉儿盯着门前看了看,可冷不丁地项晔竟凑上来在她面颊上一吻,珉儿捶打了皇帝一下,着急地说:“别叫她看见了。” 项晔却爱不释手,委屈地说:“朕快忍不住了,不想再看见她,夜里的事也别扭,朕何苦来的,她何苦来的。” 珉儿摸摸项晔的胸膛,安抚他:“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别着急。反而眼下我特别担心云裳,沈哲那儿怎么说,还要等多久才能让他们夫妻团聚?” 项晔摇头,失望地说:“秦庄很狡猾,要他翘尾巴太难,不过眼下秦文月在赞西国风生水起,他们兄妹之间也能做文章。” 珉儿道:“慢慢来,皇上走来京城,可是花了七年,何况要征服她国的领土。攘外必先安内,秋振宇和秦庄,是两个最大的麻烦。” 项晔捧着珉儿的脸颊:“如今连攘外必先安内的话也随口说来,朕真怕有一天被你比下去。” 珉儿摇头:“你可是我的天神。”一面说着,推开了皇帝,他们并不打算大声嚷嚷说什么,故意叫梁若君听见,那样太假了,她什么都听不见,心里才打鼓呢。 而梁若君果然因为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心里渐渐焦躁起来,偏偏她个头不够高,没法儿挨着门上的镂花偷窥殿内的动静,终于忍不住,想从门边上探头时,皇后忽然出现在了眼前,梁若君被抓个现行,脸上立刻涨得通红。 “下不为例。”珉儿冷冷地说,“梁国皇廷里,有这样的规矩吗?” 梁若君慌忙要屈膝告罪,却被皇后一把抓着胳膊,珉儿道:“你打算让皇上以为,是我欺负你?” “娘娘,臣妾没有……” 珉儿拢一拢身上的披帛,轻叹:“我一直觉得,纵然皇上多情,你总是懂事的那一人,七夕之夜我说了那么多,就是想提醒你知道自己的分寸,可结果呢?今天这样的日子,哪怕皇上请你来,你也不能来呀,你不是一清早才跟着大家一起来拜贺我吗,皇上若是忘记了今天我出月子,你也忘了吗?” 梁若君轻轻咬着唇,皇后这算是和她撕破脸皮了吧,但这样才正常不是吗,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的心全在自己身上,旁人也罢了,可皇后一人足足霸占了皇帝两年,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她真的能忍吗?就算是忍了,也只会让人看见她忍得很辛苦,而梁若君也会猜不到皇后暗地里会怎么对付自己,这下大家撕开了,倒也坦荡了。 “臣妾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梁若君弱气地说,“娘娘若要怪罪,臣妾也愿意承受,可是臣妾没有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珉儿道:“我知道,但你得做给别人看才行,现下宫里都在看热闹,等着你一步步登天,把我从上阳殿赶出去。” 梁若君连连摇头,珉儿便幽幽一笑:“那就做给别人看,让人知道你是老老实实侍奉本宫,不敢僭越尊卑。” “臣妾该做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话音才落,项晔走了出来,面色深沉:“你们怎么站在这里说话?” 珉儿欠身道:“我和妹妹正要离开,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项晔望着梁若君,眉目中依依不舍,梁若君也是满眼地渴求,大概是不想被皇后带走,可皇帝到底没开口,皇后命她同行,她不得不跟着走。 那日之后,曾屡屡被拦在长桥之外的人,成了上阳殿的座上宾,皇后没事就把贵妃叫到跟前,可不和她说话,也不会虐待她,只道是八月十五,想抄一套手抄的经书献给太后,但她产后手脚无力,握不住笔,就把这个重任交给贵妃了。 皇后很挑剔,梁若君每天从早抄到晚,总会渐渐笔力不足,后几页自己有些不同了,皇后便说不好要重新来,更会仔仔细细一张一张看过去,有些字只是笔画略长一些或略短一些,根本不影响字的辨识,皇后也会说不好,让她重新抄。 一天两天,梁若君还忍得住,三四天后,每日走入上阳殿,就如同上刑场一般,而这几天皇后每天派清雅到清明阁等着皇帝,几乎是逼着皇帝每晚到上阳殿安寝。虽然同在上阳殿,可贵妃与皇帝如同不得相见的日月,白天她抄写经书抄得头昏眼花手指发麻,太阳一落山就被赶走,皇后绝不让她看一眼皇帝。 分别,让正陷入热恋的人煎熬难耐,可皇后像是故意的,总会在书桌上留下一些皇帝的东西,睹物思人,叫她无法静心,写错一个字整张纸就毁了,反反复复,折磨得梁若君憔悴不堪。 这日退回玉明宫,她因为长久坐着抄经,腰疼得直不起来,坐在镜台前卸妆的力气也没有了,软软地伏在榻上,委屈地把被子咬在嘴里,海珠小心翼翼地为她拆下发髻上的宫花,心疼地说:“皇后太恶毒了,凭什么作践您,她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心却这么黑。怪不得能当众毒杀与侍卫私通的妃嫔,还把沈将军的侍妾活活冻死,她们都说,宰相的夫人也是皇后杀的。” 梁若君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她想起了那个人,秋振宇。来了那么久,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果然皇后和娘家关系并不好,虽不至于撕破脸皮,可宫人们都知道,皇后对宰相淡淡的,对已故的原配夫人更是恨不得杀之而痛快。 “别说了,我不想提起她。”疲倦的人又闭上了眼睛,吩咐海珠,“准备香汤沐浴,我洗了就要睡了。” 她迷迷糊糊着,满脑子转悠的都是经书上的字,抄经没有让她凝神静气,反而逼出了体内无穷的戾气,梁若君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把墨泼在皇后脸上,她多想豁出去一回,凭什么被皇后欺负?可她在这宫里,除了皇帝无依无靠,想暗地里捉弄皇后也办不到。 耳边听得动静,梁若君呢喃:“海珠,在水里放多些花瓣,墨水味儿叫我难受极了。” 却听得皇帝的声音说:“你不想抄,就跟她说,怕她做什么?” 梁若君猛地醒来,见到皇帝在眼前,分别数日终于得以相见,她顿时泪如泉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慢慢爬起来,扯着项晔的衣袖低低啜泣。 项晔叹道:“朕让你受委屈了。” 梁若君摇头:“是臣妾没用。” 皇帝长舒一口气:“不是你没用,是朕没用,不知从几时起,就被她束缚了。朕富有天下,铁骑踏遍山河,却对一个女人束手无策。怪只怪朕曾对她动心,眼下依旧有情,牵绊住了。” 皇帝这话很实在,梁若君不用去追究真情假意,皇帝若不是对皇后还有情,怎么会纵容她呢,更何况他们还有了女儿。 梁若君心里一动,柔软的手暧昧地抚摸起了皇帝的胸膛,她也想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她和皇帝的牵绊就更深了,就什么也不输给皇后了。 不想皇帝无心云雨,道是:“朕今夜来,是因为小公主哭闹不停,朕借口不能静心批奏折,硬是离开了。来你这里也是偷偷摸摸的,马上就要回清明阁去,你心里一定委屈,可是再忍一忍,朕会想法子的。” 梁若君偃旗息鼓,不敢再撩拨皇帝,垂下眼帘委屈地说:“皇上,臣妾不想再去上阳殿了,皇上有法子吗,您去对娘娘说,还是……” 项晔略作思量,忽然道:“乐府新晋的乐班,要在中秋节献艺,不如朕派你去盯一盯,同样也是为了太后高兴而做事。朕若这么安排了,皇后还强行要你去抄经,她也太不知分寸了,皇后心里也是明白的,你放心,她不过是骄纵些,并不敢挑衅朕的底线。” 梁若君的神情立刻明朗了:“那臣妾明日就去乐府。” 项晔欣然:“你高兴朕就安心了,别难过了,再忍一忍,朕一定会想法子让皇后接受你。” 梁若君眼中掠过淡淡的失望,她多想听皇帝说,让自己代替皇后,不过皇帝真这么说了,她又未必能信。便按下心思,高高兴兴陪项晔说会儿话,预备着明日去乐府避开皇后的折磨。 231 要么反扑,要么坐以待毙 一切如梁若君所愿,隔天一早,周怀就派人来请贵妃往乐府去指导乐师准备中秋献艺,直叫她心情甚好,面上又有了美若春风的笑容。 可原以为皇后会碍着皇帝不再纠缠,不想清雅竟然追到乐府,倒也不是穷凶极恶地要带贵妃走,一本正经地问她:“娘娘说抄经书的事儿被搁置了,佛前许愿不得反悔,也不能损了太后的福德,还望贵妃娘娘能有始有终,娘娘问您打算怎么安排。” 边上的海珠实在气不过了,顶上前道:“是皇上派贵妃娘娘来这里管事的,云嬷嬷您该去问皇上怎么办,抄经书人人都抄得,做什么非要贵妃娘娘去?” 清雅和气地笑道:“自然乐府里的事,也是人人都做得,抄经书却是为太后积福的好事,皇后娘娘也想把这份福报给贵妃娘娘,海珠你这话说的,像是皇后娘娘强人所难:” 海珠气不过,却被梁若君拦下,难得一贯人前温柔的人,竟也硬气起来,她再也不想去上阳殿受折磨了,比起肉体的痛苦,精神上的摧残才让人崩溃,她受够了。 “你回去禀告皇后娘娘,抄经书的事我不能帮娘娘了,这份福报我更愿意留给皇后娘娘和小公主。”梁若君终于端起了贵妃的傲气,对清雅道,“皇后娘娘若觉得不妥当,那也只能请皇上做主了,中秋献艺同样马虎不得,到时候王公大臣宗亲贵族齐聚一堂,可不能丢皇上的脸。” 清雅不争辩,她只是来问问的,自然就应下了贵妃的话,走时依旧客客气气,反叫梁若君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海珠气哼哼地说:“娘娘,皇后真是不要脸,她就差明着捉弄您了。” 梁若君拢起臂上的披帛,按捺不安的心跳:“随她吧,我守着皇上,就什么都有了。” 如此,在她的坚持下,在皇帝对上阳殿的敷衍周旋下,皇后再没有来找梁若君的麻烦,自然贵妃也十分勤劳谨慎,并没有马虎对付乐府的事,有心安排出最上佳的演出,好在中秋宴上令皇帝龙心大悦。项晔亦曾对她说,正是梁国大漠里她宛若仙子降临凡间的一舞,叫他念念不忘,自然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掌管这件事。 至于帝王恩宠,皇后太过强势,玉明宫里春色难再,梁若君夜夜等待皇帝的出现,夜夜失望而眠,个中心酸无人可诉。 八月初的一天,她在乐府看过了舞蹈的排演,天色已黑,带着海珠与宫人掌灯归来,不想竟在路上遇见从清明阁来的皇帝,而皇帝又显然是在路边等了好久。 “他们说你还在乐府,朕不便过去,就想着在这里等你,果然遇上了。”项晔一面说着,摸了摸梁若君的手,“天凉了,你穿得单薄。” 梁若君空虚的心被瞬间填满,眼含热泪地望着这个男人,她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好像生命那般珍重,心里总是疼得让人发慌,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皇帝是这世上,第一个给她温暖,给她依靠的人。 “朕和你走走,我们说会儿话,那天之后,又好久没见你了。”皇帝带着梁若君沿着花径,逆着太液池的方向走,梁若君感受到皇帝的心意,他必定不想被上阳殿里的人看见,可是这防备的心,太叫人无奈了,他可是帝王呀,真的拗不过自己的皇后? 然而也许常人会这么想,却是梁若君最容易想通为什么,她十八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皇帝宠爱着自己的宠妃,皇后折磨着被宠爱的宠妃,好像两个完全平行的世界,可以永远并存。 在她的心里,妻妾有别根深蒂固,梁国宫廷的辛苦,并没有让她生出珉儿那般离经叛道的反骨。 他们携手散步,说些有趣的事,皇帝问乐府的节目准备得如何,梁若君却要卖个关子,说说笑笑很是惬意,而一见到皇帝,梁若君就好像能飘进天堂。 可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很快就消失了,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让上阳殿里的人获悉皇帝与贵妃在夜色中漫步,当他们原路返回,准备彼此分开时,皇后抱着小公主出现在了眼前。 夜色漆黑,灯火摇曳,皇后从暗处走向明处,身上的宫服缀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此华美炫目,可在梁若君眼里,却如同催命的鬼怪。 “皇上,元元见不到父皇,哭闹不止,臣妾只能哄她来找父皇,您快来抱一抱。”珉儿径直走向皇帝,把襁褓里的小公主塞给了他,而后目光幽幽转向梁若君,“这几天你很忙,我们好久没见了。” 梁若君福身行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珉儿丢下冷冷的目光,对项晔道:“皇上,我们回吧。” 皇帝怀里抱着女儿,心里早就柔软了,硬是做出几分幽怨恼怒的模样,干咳了几声,不舍而怜惜地看着梁若君:“早些休息,自己要保重身体,不要等不及中秋,你先病了。” 说罢这句话,项晔跟着皇后走了,宫女太监都跟着走了,一时只剩下玉明宫的人,被挤在外头的海珠这才提着灯笼跟上来,气得咬牙切齿:“天底下的皇后,都这么贱吗?” “海珠,叫人听见你还活不活?”梁若君堵住了海珠的嘴,可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知道,皇后不会放过她了,她们这辈子是缠上了,若有一日自己像母亲那般失去恩宠,皇后一定会把她踩进泥土里。 要么反扑,要么坐以待毙。 然而这一边,项晔高高兴兴地跟着珉儿回来,一背过人去,两人便是你侬我侬亲昵不已,就连上阳殿里,也仅有清雅一人知道帝后不和是装的。 珉儿脱了衣裳,见皇帝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女儿,看到他眼下暗沉满是疲倦之态,心疼地说:“这么装着皇上累吗?我倒是没什么,反正我本就不喜欢她,因为她,云裳回去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精神。” 项晔道:“不累,朕在宣政殿天天跟大臣们装,早就习惯了。唯一别扭的是房里那些事,朕纵然不欺她,也于心不忍,好在现在有你缠着,朕……”他一面说着,手就不老实地缠上来,被珉儿打开道:“皇上这两天吃了补药,要清心寡欲。” 皇帝不乐意地撇撇嘴,说着:“玉明宫里,可是夜夜投怀送抱,朕是当世柳下惠。” 珉儿噗嗤一笑,拆下青丝披肩,潇洒地说:“那你倒是去呀。” 可项晔却来说:“你别心急,明天就有人会给她牵线搭桥了。” 珉儿回眸:“秋振宇那儿?” 项晔道:“正是。” 珉儿叹道:“咱们这样联手欺负人,太不上道了。” 项晔冷冷一笑:“难道心善仁慈,然后坐等他们达成目的,我们沦为阶下囚,葬送好不容易建立的江山?” 珉儿笑悠悠看着项晔,推开他的身体:“嘴上说着这么严肃的话,皇上的手往哪儿放呢?” 项晔欺身而上,拥着珉儿不放开:“你说放哪儿就放哪儿。” 漫漫长夜,上阳殿与玉明宫却是两个季节,一处温暖如春,一处寒如深冬,辗转难眠到天亮的梁若君,精神倦怠,可还是打起精神往乐府来。眼下她手里这件事总要做好,别叫皇后到时候挑刺捉她的短处。 今日要选定最终呈上给帝后太后挑选的曲牌,自然要附和中秋节庆的气氛,有些曲子虽好听,可寓意凄凉,若有不懂来历的人胡乱呈上去,可就是大麻烦了。梁若君算得是精于此道,又事事费心,很是妥帖。 此刻正歇着,等海珠去沏茶来,廊下黄叶纷纷落,她抬手接了两片在手中把玩,忽然身后有人悠悠出声,道:“娘娘,宰相大人命奴才给您送一封信来。” 梁若君彷徨地转过身,才发现刚才侍立在廊下的宫女太监都不在了,与她说话的,正是乐班的乐师,这些日子天天打交道早就熟悉了,可他却到今天才…… 乐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试探着:“娘娘,宰相大人说了,您可以不接,不接就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接了,往后奴才将全力为您和大人效力。” 梁若君的心几乎跳出胸膛,她早就知道秋振宇是她这一边的,哥哥再三这么交代她,可是她在这里举目无亲,除了海珠找不到任何能传递消息的人,而海珠那么张扬,恐怕早就被人盯上了,根本派不上用处。 “娘娘?”乐师再次询问。 梁若君盯着那封信,心中翻江倒海,昨夜的事清晰在眼前,以及皇后对她所有的欺侮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她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皇帝随时会被抢走,就像昨晚一样…… “宰相大人还说什么了?”梁若君伸出手,颤颤地想要接过来。 可是乐师却把手一缩,收回了那封信,满脸狡猾地说:“大人说您乐意收就好,但这封信是空的,等奴才回禀宰相大人后,大人会正式给您送信进宫。” 232 小人绝无二心 梁若君惊愕地看着乐师收回手,这才害怕可能着了谁的道,若是皇后派人来试探她?更若是皇帝呢? 她太冲动了,竟也不辨一辨真假就伸出了手,一句话更是应得好像早就知道秋振宇会来找她,真是秋振宇也罢了,可若不是……但她又要凭什么去分辨敌我,母亲和哥哥把她送出来,就只交代了她要做什么,却没告诉她该怎么做。 但乐师却是有备而来,收起了信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阴沉沉地说:“贵妃娘娘,此物您可识得?” 梁若君定睛一看,心头惊了惊,但那后怕的彷徨消失了,至少能得到这块玉佩,显然不可能是皇帝或皇后的什么人,这是哥哥随身的玉佩,是哥哥的信物。 “这块玉佩随娘娘嫁入大齐,秘密交给了宰相大人。”乐师道,“宰相大人命小人向娘娘出示此物,请娘娘对宰相大人不要有所顾虑。自然,娘娘若有一日不愿与大人为伍,只管告知大人,大人他绝不会强求。” 忽见不远处,沏茶的海珠归来,梁若君忙正经了脸色:“我知道了,你赶紧退下,往后有什么信什么话也这样私下里递给我,连我的宫女都要避开,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她回来了,你赶紧退下。” 乐师立刻领命,待海珠走近时,他躬身行礼道:“谨遵娘娘吩咐。”便大大方方地走了。 海珠看了眼,不乐意道:“这些乐师磨磨唧唧又自以为是,叫奴婢说,您让他们弹什么他们就该弹什么,哪里来这么多话缠着您。” 梁若君接过茶水,浅饮一口压压惊,不以为意地说:“只要中秋献艺稳稳当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海珠挑起眼眉哼笑:“娘娘您说,皇后的经书能抄完吗?” 如今提起经书两个字,梁若君就头疼,没好气地说:“她不为难自己的话,一两天就抄完了,她就是故意刁难我的,别提了,我不想听任何关于皇后的事。” 然而此刻,离开了梁若君的乐师,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清明阁中,谁也没看到他是怎么来的,在周怀的安排下,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项晔看了看玉佩,让周怀递还,自己瞥了眼那人,冷冷道:“贵妃应下了?” “是,娘娘显然知道秋相大人会找她。” “她信你了?” “娘娘看到玉佩就信了,一切如秋相大人所料。” 皇帝转过身来,目光锐利气势威严:“朕能信任你,又或者你转身到了秋振宇面前,便把这里的事说了?” 乐师伏地,严肃地说:“小人的性命是沈将军所救,沈将军要小人生便生,死便死,如今将军命小人忠于皇上,小人绝无二心。” 项晔道:“朕不会要你生生死死,慢慢收集证据交到正手里便是,而你也要小心,狡兔三窟,秋振宇或许另派了什么人盯着你。” 待周怀送走乐师,再回到皇帝跟前时,项晔已经心无旁骛地钻研起了西平府送来的折子,周怀轻声道:“皇上,今日是否邀请贵妃娘娘来用午膳?” 项晔叹了一声:“罢了,朕根本不想见到她。” 周怀笑道:“不如请皇后娘娘来,只当是娘娘自己要来的。” 皇帝脸上掠过一抹喜色,展颜笑道:“这个主意好。” 233 虐待贵妃 然而,当周怀派人去送消息,上阳殿给的回话却叫人意外,皇后此刻预备出门,不得来陪皇帝用膳。 周怀谨慎地向项晔解释:“沈夫人身体一直不好,皇后娘娘很担心,正要亲自到将军府看望弟妹。” 项晔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一时忽略了将军府里的人,不禁担心:“云裳的身体还没好?” 周怀道:“话是如此,但夫人是真的病了,还是装病不愿进宫,且要等娘娘去看过才知道。之前夫人与太后为了孩子的事有过矛盾,太后心中不安,娘娘亲自去一半也是为了太后。” 项晔本兴冲冲等珉儿来,这下不仅扫兴,更担心云裳,益发连自己也没什么胃口,一直没叫周怀传膳,反急切地等待将军府的消息。 而将军府这边,不想皇后会大驾光临,前呼后拥的队伍到达门前时,把一家子人都惊着了,若是从前,珉儿定不要这些排场,可她现在正扮演着嚣张霸道的人,顺带就应允了这样的安排。 门前,将军府的下人跪了一地,果然不见云裳的身影,珉儿唤起了时常跟随云裳的丫鬟,问她夫人身体怎么样,那丫鬟双眼一红,哽咽道:“夫人越来越瘦,药是吃的,饭却吃不下。” 云裳最初病了,倒也不是被太后气的,她胸上堵住引起的发烧,又疼又磨人,不得喂养孩子,自己也折腾掉半条命,那一阵总算缓过来之后,才因为心情郁郁寡欢,身体才不见好。此刻珉儿见到她时,病怏怏的人身上倒是很干净,清爽的头发整洁的寝衣被褥,看得出来下人们都是用心伺候的。 “你呀……”珉儿本有很多话说,可是看到病弱的人还对她咧开嘴笑,一时心酸难耐,不等说话竟先落下泪来,拉着云裳的手说,“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姐妹,云裳,你叫我说什么好?” 这话勾得云裳也忍不住,清泪划过素颜,真真楚楚可怜,珉儿不忍,忙自己先止住了哭泣,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努力笑着:“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不哭了你也不哭可好?” “嗯,我不哭了。”云裳很听话,软软地伏在珉儿肩头,但哽咽着,“我以为我会很坚强,可结果没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得快疯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把自己都折腾病了。” 珉儿松了口气:“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就放心了,慢慢调养,总是会好的。” 云裳答应着,这才想起来问:“娘娘您怎么来了?” 珉儿道:“放心不下你,太后也不放心,我知道太后是有过分的地方,说了伤你的话,可她是疼爱你才会这样的,你病着她也不安生。你和太后,都是沈哲最重要的人,如今他一个人在外头吃苦,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们。” 珉儿说着叹:“讲这些做什么,你明明最懂事。不说了,我就陪陪你,我和皇上说好了的,待得久久的等天黑前再回家。” 此时乳母将沈云抱来,小家伙被养得白白胖胖,乐呵呵地看着珉儿和自己的母亲。珉儿抱他,他就伸手扒拉珉儿的衣襟要找奶吃,逗得众人大笑,珉儿拍着小家伙的屁股说:“长大了可不能够啊,不然姑娘见了你都该吓跑了。” 云裳许是病中,总会胡思乱想,盼着自己的孩子能有好前途能有好的人照顾以后的人生,便说道:“太后总想把他和小公主撮合一对,娘娘,我若有什么事,您就收了这个女婿吧。” 珉儿生气地说:“你再这么说,我就走了,你要和沈哲一辈子呢,你们还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云裳含泪:“可我的身体好不起来,我也想好的。” 珉儿心中一转,便道:“好,你若死了,我就把云儿收做女婿,你安心了吗?” 云裳愣了愣,一时泪如雨下,许是认定了皇后会哄她会安抚她,结果真的换来这样的话,她不甘心了,她还那么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 珉儿也不管她,抱着云儿满屋子转悠,和乳母说孩子养的太好了,她就快抱不动了,丢下云裳一个人自怨自艾,而她当真就像孩子似的,没人理她了,她反而好了,可怜兮兮地望着珉儿,珉儿这才笑:“不哭了?我没用午膳就出来了,我们一起吃点可好?” 宫里头,梁若君因担心自己是被皇帝或皇后试探,离了乐府后,就急于相见项晔,纵然见到了兄长的随身玉佩,也不敢掉以轻心,显然乐师那边的人比她心智深得多,她则在了完全被动的立场。 听闻皇帝未传午膳,便回玉明宫亲手做了几样皇帝来时爱吃的东西,带着海珠和其他宫女来到清明阁。 门里项晔不得不揉一揉脸,捏出违心的表情,笑着迎出来,嗔怪道:“你这几日辛苦得很,又惦记朕做什么?” 梁若君摆下膳食,等尝膳太监来试过毒,便一样样摆出来请皇帝享用,温柔地说:“皇上不好好吃饭,哪里来力气对付国家大事,臣妾没别的本事,这点事还是做得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打量皇帝的神情,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但怎么看皇帝和平日里并没什么两样,梁若君暗暗松了口气,她可以相信乐师真的是秋振宇的人。 “皇后离宫去将军府了,要入夜才归来。”项晔口是心非地说,“等下你就在这里陪着朕,朕把一些积攒了还没看的折子,今日都看了。” 梁若君欣喜地说:“臣妾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项晔摸摸她的手道:“你给朕做了这么可口的饭菜,朕怎么舍得你离去?” 想起方才从玉明宫一路走来时的心情,梁若君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明明心事重重,却又莫名其妙的格外轻松,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因为皇后不在宫里。哪怕那个女人日日都在上阳殿不见人,可存在与否委实不一样,倘若她能永远不要回来就好了。她就能安安心心和皇帝在一起,宁静而美好的在一起。若是如此,她也不必在乎秋振宇,甚至可以完全抛弃母亲和兄长。 梁若君双手交叠,捧着皇帝的大手说:“皇上握笔辛苦,臣妾给您揉揉。” 项晔笑:“那朕还怎么吃饭?” 梁若君愣了愣,露出傻傻的可爱,见皇帝也笑着,她当真以为自己很讨人喜欢,却不知道,是皇帝为她编制了一场梦,这场梦太美太真实,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醒着的。 那之后一整天,珉儿在宫外陪伴云裳,梁若君在宫里陪着帝王,本以为相安无事,谁知日落之后,梁若君本是回玉明宫洗漱更衣,随时预备圣驾到来,不想却是上阳殿的宫人先传话来,说皇后娘娘请贵妃前去一见。 海珠拦着不让,怂恿贵妃:“娘娘就说等着见皇上,珉儿再去不迟,您这会子走了,皇上来了见哪个?” 梁若君再三权衡,还是决定前去一会:“她若欺我,皇上也能亲眼看看,免得疑我矫情做作。” 果然,上阳殿等着她的,是对于这一整天待在清明阁里的苛责,其实皇后刚刚才从宫外归来,人都还没进上阳殿,就急着把贵妃叫去,一见面,竟是劈头盖脸地问:“你知不知道清明阁是国事机要重地,你在哪里一整天,想做什么?” 她们早就撕破脸皮了,皇后这么问,梁若君也不意外,可她当真答不上来,毕竟清明阁的确不该是妃嫔流连的地方,皇后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回,她却在那里从中午待到天黑。 “你在这儿好好想想,想明白了,让人来告诉我。你可是贵妃,你这里做不出规矩,底下的妃嫔都要乱了。”皇后明摆着刁难人,带着宫女走上长桥,赫赫扬扬地回了上阳殿,留下几个宫人看守在这里,监督贵妃静思己过。 天还不冷,可夜风甚凉,梁若君匆匆出门锦衣轻纱不足御寒,秋风一阵阵过,很快就把她的身体吹凉了,而她站在这里,稍动一动,就有上阳殿的人板着脸说:“贵妃娘娘您想好了吗?” 海珠气得浑身发抖,可梁若君却不让她多嘴,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风里,远望着夜色中上阳殿的璀璨,人人都说上阳殿是从凌霄殿落下太液池的明珠,可在她看来,不过是一颗死鱼眼珠,总有一天,她要把这颗鱼眼珠踩在脚下踩烂了。 这样的戾气冲上心门,梁若君恍然一怔,她怎么了,她怎么也变得狠毒起来? 而海珠实在气不过,就给身后的小宫女使眼色,那小宫女便要想法儿去给皇帝通风报信,可是才走,就被上阳殿的人叫住,海珠便嚷嚷:“夜里这么冷,还不许我们去给贵妃娘娘那件披风?皇后娘娘是让咱们娘娘在这儿想事情的,难道是让她吹风受冻,虐待她吗?” 上阳殿的人早就被清雅调教过,见到这光景也不慌,心里都有谱,便互相商量了几句,放那宫女走了。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皇帝一行才匆匆而来。 234 只有你能伤我 皇帝一行,将太液池边照得亮如白昼,远在上阳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皇帝见到梁若君后,二话不说就拉着她的手走上了长桥,大有要和皇后辩个明白的架势。 “皇上,您要带臣妾去哪里?”明知是去见皇后,梁若君却一时糊涂了,而她被冷风吹得身体僵硬,走路很不利索。 “她不是要你想清楚吗,朕来替你告诉她,到底想清楚了没有。”皇帝怒气冲冲,“朕也要问问她,想清楚了没有。” 梁若君拉着皇帝的手,颤颤巍巍地说:“皇上,臣妾的腿麻了。” 项晔忙问:“要不要紧,走不了了吗?” 而他们说这些话时,上阳殿的大门轰然打开,宫女太监手执灯笼,火龙一般沿着长桥逶迤而来,皇后不紧不慢地走在中间,梁若君心中一紧,弱声道:“皇上,娘娘来了。” “来了才好,朕也要见她,问一问是不是从今往后,朕做什么事都要看她的脸色。你大度不与她计较,但她可知道你与朕联姻的意义?荒唐至极!”皇帝拉着梁若君的手,朝着珉儿迎上去。 两处相遇,珉儿气势凌人,皇帝亦怒气冲天,梁若君反而变得越来越渺小,躲在皇帝的身后,更主动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不知为何,纵然心中有了戾气,有了想要驱逐皇后的冲动,真正面对秋珉儿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矮人一截。 “贵妃做错了什么,你要让她站在风里反省?”项晔先开口,“她是堂堂贵妃是梁国的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有什么话,不能让她到上阳殿里去说,要让她这么难堪?” 珉儿昂首相对,毫不畏惧地看着皇帝,而项晔虽背对着梁若君,可自己身后还有许多不知情的宫女太监,皇帝只能板着脸,满脸怒气,严肃得令人害怕。 要知道在她成为皇后之前,这宫里没有人不怕皇帝的,还记得她第一次踏足上阳殿时,皇帝驾临的消息传来,每一个人都如临大敌。现如今他们是跟着自己,两年来皇帝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们也学得皮实了,知道皇帝威严的外表下,有一颗温柔的心。 但现在,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那颗温柔的心,转去了玉明宫。 “清明阁是国家大事机要之地,贵妃不知分寸,纠缠皇上一整天,实在有失体统。”珉儿毫不退让,“臣妾身为中宫,不能视而不见,不能由着贵妃恃宠而骄乱了宫闱规矩,皇上可以坐享齐人之福,可臣妾不能卸下肩上的责任。” 梁若君在身后听得真真切切,而这声音仿佛会顺着太液池的水传出去,传遍六宫。 “何必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是你嫉妒罢了。朕处处忍让,无一不依着你,只想你能与贵妃和睦相处,贵妃亦对你恭敬有加恪守本分,可你却咄咄逼人。”项晔失望地说,“你道是妃嫔有错,中宫有指教的责任,那皇后有错,嫉妒心重,就可以无法无天?” “皇上这话,是真心的吗?”珉儿走上前,仰望着项晔,纵然知道字字是戏,心里也颤得慌,皇帝若真有一天这么对她,珉儿绝不会留恋纠缠,她会走得干干脆脆,权当从没来过。 珍惜自己的人和心,才值得自己去珍惜,任何感情任何人,勉强都不会有结果。 “朕待你,待贵妃,都是真心,为什么你非要排挤她欺负她,为什么不能为朕想一想?” “因为皇上把臣妾的心伤透了,这世上哪怕再多的人来为难我,我也毫不惧怕,可只有您。”珉儿这话,像是真的,“这世上,只有皇上能伤得了我。” 项晔被触动了心弦,几乎绷不住,但珉儿立刻话锋一转,眼含深意:“皇上,云裳缠绵病榻瘦弱不堪,实在叫人可怜,长此下去,只怕命不久矣,还请皇上下恩旨,召见沈哲回京,哪怕只是让他看一眼云裳也好。” 皇帝一阵沉默,看着珉儿的双眼,读出她的用意,摇头道:“沈哲镇守羌水关责任重大,岂能为了儿女情长抛下将士和百姓,你去告诉江云裳,是生是死且看她自己的造化,若是扛不起将军夫人这样的重担,朕会替沈哲找更好的女子相配,也会给沈云寻最好的继母抚养他长大。” “皇上……”珉儿猜想,皇帝明白她的意思了,不过这心思可千万不能让云裳知道,云裳若知道,她这一天相伴的时候,满脑子想着如何利用云裳做文章,一定要伤心坏了。可珉儿没有恶意,他们总要给沈哲一些机会,好让秦庄能跨出一步。 帝后二人目光相交,真真假假唯有他们自己明白,梁若君躲在皇帝身后,已是十分震惊了,她这算成功了吗,终于把帝后的关系挑唆得水火不容了? “皇上要带人走,臣妾拦不住,但贵妃若做错什么,臣妾还是会追究她的过错,皇上要么废了臣妾,要么就管好您心尖上的人,别叫她坏了宫里的规矩。”皇后那么强势,连废后的话都能说出口,她身后的宫女太监都被吓着了。 而珉儿撂下这句话,就转身扬长而去,宫人们手持灯笼一路尾随,长桥上的光亮顿时暗了不少,项晔松了口气,转身对噤若寒蝉的梁若君说:“不怕,没事了,朕送你回去,你冻坏了。” 梁若君茫然地望着皇帝,柔弱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泪光莹莹楚楚动人,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 项晔皱着眉头道:“别怕,有朕在。” 他带着人离开了上阳殿,而在场所有的人,都认为,皇帝这一走,不知几时才会再来,原本心就不在这里了,现下怕是连最后的责任和情意都没了。帝王薄情,自古如此。 皇帝为贵妃编织的这一场梦,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而一直克制自己,坚持不瞎掺和的太后,这一次也坐不住了。翌日一早,当林嬷嬷把关于将军府那些话告诉太后,气得老太太拍了桌子道:“他要逼死哲儿吗?”她左思右想,不能让云裳年轻轻香消玉殒,也不管珉儿是否体面,眼下既然皇帝的心在梁若君身上,她只能放下脸面,先为侄儿夫妻俩求得太平才好。 如是,梁若君被叫到长寿宫,太后开门见山地说,希望贵妃能劝说皇帝,让沈哲回京探望病重的妻子,言语婉转已是十分客气,谁知梁若君却惧怕昨夜皇帝面对皇后的气势,他说得那么明白了,绝不可能松口。 梁若君不愿白白浪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沈哲夫妻和她没半点关系,皇帝就是喜欢她温柔如水不多嘴不强势,于是便回绝了太后的请求,故作无能地说:“皇后娘娘尚且无法劝说皇上,臣妾人微言轻,一定也无法劝皇上回心转意。” 太后好生道:“皇上心里有你,你说的话自然和旁人不一样。” 梁若君垂首道:“大齐与梁国一样,皆是后宫不得干政,沈将军身负皇命,那便是他的职责,皇上一定也有他的用意。” 到底是后来的人,纵然自以为对着宫里的人情世故很熟悉了,分寸上也总有拿捏不好的时候,梁若君知道太后疼惜侄儿侄媳妇,却没想到在太后心里,她的侄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有任何差别,哪怕一个是君一个是臣,都是她的骨肉。梁若君这话,连林嬷嬷听着都在一旁苦笑了。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竟是越看梁若君越不顺眼,怒而道:“既然你口口声声国事为重,后宫不得干政,那昨天在清明阁一整日,你缠着皇帝做些什么了?皇后说你两句,你还把皇帝搬出来,故意挑唆帝后不和睦?大齐建国以来,我还头一次在后宫见到你这般反骨的人物。” 梁若君紧张地看着太后,太后却别过脸去,冷冷道:“昨天皇后叫你想的事,怕你还没想清楚,去外头院子里站着想一想,几时想清楚了,去给皇后一个交代。” 林嬷嬷上前来,客气地说:“娘娘,这边请。” 梁若君气色浑身发抖,可她除了认栽,什么都做不了,硬生生被太后撂在太阳底下站了好半天。纵然已是秋天,可白天的阳光还有几分力道,娇嫩的肌肤暴晒在太阳底下,可怜她日夜保养的心血白费了,皇帝赶来时,太阳都晒到头顶心了。 如是,中秋之前,为了贵妃的事,为了帝后不和的事,为了皇帝让不让沈哲回京探望江云裳的事,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直叫皇室失了体面,可皇帝竟一心一意护着贵妃,让人匪夷所思。 而云裳病重的消息,在此之前就早已传去羌水关,沈哲每日都给妻子写信,盼能解她相思之苦,这一日,他忙完军务归来,接到了云裳送来的信鸽,匆匆写了纸笺就要送回去,下人却跑来说:“将军,外面有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说要见您,他说您见了这东西,就知道是谁了。” 沈哲低头一看,眉心紧蹙,放开了手里的信鸽,就往门外赶来。 235 风光不过八月 出现在眼前的人,果然是秦庄,管家送来的信物,是让沈哲心中一骇的纪州大军的虎符,表哥竟然随随便便就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当信物表明身份,沈哲觉得不可思议。而来的,不仅仅是秦庄一人,他带了十几个人,有坐人的马车有拉货的板车,打扮的模样,像是一支商队。 秦庄见了沈哲,也是笑:“将军大人,我这里有上好的药材,您可过过眼?” “正缺药材,里面请。”沈哲应下了,把他的表哥带进了门。 一进门,兄弟相认,沈哲也不问秦庄为何乔装打扮而来,有些话不需要说明,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明白,问了,反显得自己心虚。 秦庄打量着将军府,笑道:“上一回我离开羌水关,是九死一生被人抬着走的,如今背上仍会隐隐作痛,便想起当时的奋不顾身,幸好幸好,受伤的不是皇帝。” 沈哲道:“表哥的英勇无畏,至今在羌水关传颂。” 秦庄摆手:“我算什么,我只是救了皇上一命,而你重新给了这贫瘠之地生命,好像过去的纪州。” 沈哲谦让道:“远远不足,眼下缺粮少药,颇有些艰难。” 表兄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明了,秦庄叹息:“你不要怪皇上,梁国和赞西人,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皇上把精力投在西平府,也是应该的。我便是见朝廷拨给纪州的粮草较去年有所减少,虽说是路途艰难,将分批送来,我心里猜想皇上是不易,又不好拉下脸来。但纪州你知道,早已不再仰仗朝廷多年,我就担心你这里,会不会难以为继。自作多情地想来看你一看,给你送些药材来,之前我来过羌水关,知道这里最缺什么,你可别疑心哥哥动机不纯另有心思。” 沈哲郎朗笑道:“表哥这话说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秦庄再次打量屋子里陈设,果然一副少了女主人的气息,他道:“来的路上听闻弟妹久病不愈,你可知道?” 沈哲的目光一下暗沉了,点点头道:“知道,才飞鸽传书,好安抚她一些相思之苦,表哥勿要嘲笑她,她还那么年轻,我们新婚堪堪两年而已。” 两年前的中秋,秦庄不远千里去了京城,就为了参加表弟的婚礼,对于表弟的事,他想来重视过皇帝的事,也是想在沈哲心里建立起一个印象,让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哥很惦记他。 “你舅舅年纪越来越大,总是念叨想见你,再者文月远嫁赞西,又让他添了相思,盼着一家人整整齐齐。”秦庄叹息,又问沈哲:“不想回京城去吗,去看一眼弟妹,都传出这种消息,连我在路上都有所听闻,你不怕她……” 沈哲凝重地看着兄长:“这里离不开我。” 秦庄笑道:“哥哥替你守着,你速去速回。” 沈哲问:“纪州怎么办?” 秦庄轻松地说:“皇上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西平府,再次就是羌水关,纪州早已是他最放心的地方,他怕是很久没想起故乡了,你速去速回,哥哥也不能一直不回去,你一回来,我也要动身回纪州去了。” 沈哲没有立刻答应,他和皇帝一直猜测秦庄会做什么,而他竟然一直没得到秦庄离开纪州的消息,不知是皇帝故意不告诉他,想让他此刻能有最自然的反应,还是秦庄行踪太隐秘连皇帝都不曾察觉,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而是要让秦庄明白,自己对他那份并不完全的信任。 “哥哥容我,思考半天。”沈哲郑重地说,“事关重大,我不能连累哥哥。” 秦庄不以为意地笑道:“那看样子,你我要先一起在这里共度中秋了,也算是兄弟团员。” 如是,转天便是中秋,云裳接到丈夫的飞鸽传书,捧着纸笺爱不释手,侍女们送来汤药茶饭,小心翼翼地照顾她,说着:“宫里的中秋宴可热闹了,听说皇上今年花了更多的银子办中秋宴,可惜夫人您病着不能去看一眼。” 云裳道:“我也不在乎的,只是若能去就好了,好歹有我陪在皇后身边。”虽然云裳隐约觉得帝后之间的不和睦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可是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真真假假的,竟分不清了,她在病中什么忙也帮不了,只知道宫里头,中宫与玉明宫势同水火,而皇帝一边倒地站在了贵妃的身后。 此刻上阳殿里,秋振宇带着三夫人前来拜贺中秋,进门之前,他对帝后不和的事也将信将疑,始终认为是他们互相配合的一场戏,可是看到皇后的那一瞬,秋振宇自己也纳闷了,宝座上的人气质收敛神情凝重,言语之间仿佛总有什么话想说而没说出口,但皇后还是端着那令人恼火的高傲,只是这份高傲里,开始透出挫折来。 走出上阳殿,三夫人喘了口气说:“皇后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秋振宇淡淡地问:“怎么说?” 三夫人道:“也许是妾身想多了,毕竟眼下……” 她话音未落,前面行来衣衫华贵的妇人,三夫人道:“老爷,是贵妃娘娘来了。” 秋振宇也看见了,他们一同上前行礼,梁若君入宫以来,竟是第一次私下与秋振宇说话,而借乐师之便,他们早已联络上了,秋振宇提醒贵妃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心帝后做戏。 然而帝后的戏,却越来越足,皇帝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倘若梁若君不曾动心,兴许还会多几分冷静,最糟糕的是,她从一开始就爱上了皇帝。 “宰相大人,安泰殿的酒宴已准备齐当,皇上即将与太后入席,本宫来邀请皇后娘娘,大人也赶紧过去才是。”梁若君落落大方,和气地说着,“夫人,我准备了礼物,会有宫女送到你席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望你喜欢。” 三夫人行礼谢恩,不敢多嘴,夫妻二人看着梁若君往长桥上走,但显然上阳殿的人不会让她踏足,可她也不急躁生气,坦然接受了皇后的倨傲,反而恭恭敬敬地,希望宫人传达她的心意,请皇后尽快列席中秋宴。 秋振宇带着妻子走开了,三夫人惴惴道:“老爷,我们皇后娘娘真的失宠了吗?” “少说话。”秋振宇冷冷一眼,他也摸不清了,难道是真的? 且说珉儿早已准备好,要去安泰殿赴宴,清雅则跑来告诉她,说是秋振宇在岸上与贵妃相遇,珉儿默默听着,自行将一支金簪插入发髻,见清雅在边上一脸纠结,她笑问:“怎么了?” 清雅蹲下来,扶着珉儿的膝头问:“娘娘,您和皇上真的没事吗?” 珉儿笑:“你觉得呢?” 清雅眼睛湿漉漉的,那夜帝后在长桥上的一番话,惊得她一整夜睡不着,数日过去还是忐忑不安,宫里宫外都传疯了,帝后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冷若冰霜,皇帝好些日子不踏足上阳殿了,皇后也不再派她日日去清明阁守着,莫说不知情的旁人,知情的她也糊涂了。 “没事,真的没事。”珉儿道,“可怜那个人风光不过八月,你且忍一忍,十五天后,该留的留下该走的走,皇上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这话模棱两可,难不成皇后也会是该走的那一个?清雅毕竟不是帝后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于他们的感情和信任,旁观者如何能切身体会。 这一边,皇帝穿戴齐整,正要去长寿宫迎接母亲共赴中秋宴,周怀悄然出现,将一封信递给了皇帝,低声道:“贵妃娘娘今日给诸位夫人准备了贺礼,这是从递给秋夫人的礼盒里找出来的。” 项晔扫了一眼:“原样放回去。”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神情轻松地说,“已经不需要。” 千里之外,羌水关内外军民同乐,恭贺中秋,沈哲一早带着将士们给百姓送去粮食药草,自然都是秦庄给他送来的,他才得富余,皇帝克扣粮草的,又何止羌水关一地。 表兄弟再见面,家里已经摆好了饭,虽及不上宫廷酒宴那么精致,也足够热闹了。兄弟举杯,秦庄却问:“一天了,你还没想好?” 沈哲道:“哥哥,京城很快就有变故,我去不得。皇上要捉拿秋振宇等一干叛国逆臣,我现在去了京城,只会横生枝节。” 秦庄脸色大变,定了定心才冷静下来:“皇上要动秋振宇了?” 沈哲很平静:“早晚的事,哥哥为何大惊小怪?” 秦庄忙道:“我知道,只是皇上一向顾虑重重,迟迟多年不动手,怎么突然之间就……” 沈哲道:“皇帝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秦庄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突然,他反而成了坐不住的那一个,现在他人在这里,随时可能发生变故,天知道皇帝有没有把他也算进这一笔账里,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察觉到他与秋振宇的瓜葛。 “表哥,喝了这杯酒,您就立刻回纪州去吧。”沈哲一本正经地说,“京城我也不回去了,云裳会好起来的。” 236 还是宋渊冷静 秦庄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哲,一时半刻,竟分不清表弟是真实在,还是假真诚。毕竟是他先玩这套把戏,不远千里来见他,表白自己对帝王的忠心,安抚沈哲的委屈,甚至在听说江云裳病重后,愿意为他留守羌水关,让他回京探望妻子。 谁知一夜之间,轮到表弟把一切都还给自己,沈哲这番话,明面上看着,是谴责秋振宇的不是,是为皇帝即将铲除旧朝势力而高兴,但话里更深一层,兴许就是:你和秋振宇若有瓜葛,自此断了吧,皇帝还能给你留一条活路。 而秦庄昨天对沈哲的那番话,也有深一层的意思:表哥才真正把你当兄弟。 猜来猜去的,玩了两天的哑谜,但秦庄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要动手了。 “哥,吃了这顿团圆饭,你就回纪州吧,你送来的东西权当是借给我的,羌水关的百姓都是有骨气的,也不愿意叫人施舍。” “什么施舍,你这话说的。”秦庄嗔怪,将杯中酒饮尽,让自己冷静一些,笑道,“也罢,我这就回去,皇上若是要动秋振宇,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会有大动静,纪州城外那些毛子们,最爱趁虚而入。” 沈哲心中一定,便与表兄吃酒,偶尔提起朝廷的事,能敷衍的便敷衍,毕竟他在这里开荒,不知道朝廷的事很寻常,而他却又能知道皇帝要对秋振宇动手,这里头真真假假,才叫秦庄很不安。 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同一轮圆月悬在皇城上空,今夜月朗星稀,凉风徐徐,香甜的桂花香弥散在宫里,真真金秋佳节好不惬意。安泰殿内衣香鬓影、富贵繁华,乐府的中秋献艺精彩绝伦,比起往年独具新意,不再是那千篇一律的歌舞叫人厌倦,太后如今虽不喜梁贵妃,但也看得十分尽兴,最后不得不碍着皇帝和体面,当众奖赏了贵妃的功劳。 梁贵妃今日盛装打扮,想当初册封典礼上连礼服都没得穿的人,今日一袭抹胸华服,湖蓝为底金黄为边,绣雀羽花纹选祥云点缀,色彩靓丽富贵,不论在那里都一眼就能看到她。 且不知是贵妃的主意,还是尚服局的巴结,这样的场合里,没敢往贵妃的衣服上绣龙凤,可偏偏选了雀羽花纹,乍一眼瞧着,张扬宛若越过云端的凤尾,说是不是,说不是又神似,心思都在里头了。 她翩翩然上前谢恩,礼仪周正大方,加上天生丽质,人们禁不住就拿她和座上的皇后比,皇后今日依旧与皇帝并肩同席,只是现如今在众人看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时候的貌合神离。 而皇后,不过一袭正统的礼服,过去总是会与皇帝穿同样的颜色,成双成对,今日两个人的装扮却格格不入,皇后的光芒,不复从前。 妃嫔们,外命妇们,甚至是王公大臣,都背过皇帝窃窃私语,嘴里说的,无不是皇后与贵妃,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就把另一个人忘了,那个矜矜业业为皇帝操持家务生养皇子的淑妃。 只有当二皇子看到台上表演高兴,在太后身边拍着巴掌咯咯笑时,人们才想起他的母亲淑妃来,在坐席中寻找她的存在,人家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戏,不言不语端庄贤淑的姿态,在眼下中宫与玉明宫势同水火的时候,不由得令人敬佩。 台上歌舞升平,宫女们上了新的菜肴,大盘子里攒着几只精致的小碟子,碟子里各色各样的菜只仅仅一小勺,但模样摆得十分径直,菜色也是从未见过的,但地下梁贵妃瞧见,已是红光满面,欣喜地朝上头皇帝看来。 项晔道:“贵妃远嫁大齐,背井离乡,朕特地命人做了梁国的传统食物,以解你相思之苦。” 贵妃起身要谢恩,项晔摆手道:“坐下享用,你一动,旁人都不得安生了。” 可这一边,珉儿却命清雅:“撤下吧,我不想吃。” 这句话说得不轻也不响,刚刚够叫人听见,皇后云淡风轻地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可是边上的皇帝已经满脸尴尬,梁贵妃脸上也顿时失去几分光彩,珉儿不为所动,昂首看着台上舞娘婀娜多姿。 中秋宴的气氛,至此急转直下,之后不论歌舞多热闹,总免不了几分尴尬,待得曲终人散,太后恹恹地拒绝了皇帝相送,明知道他今夜一定会去玉明宫,挽着珉儿的手说:“我们娘儿俩散散步去。” 底下的人齐刷刷地看着帝后几人,只见皇后满目哀愁地望了一眼皇帝,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跟着太后走了。 而一转身,皇帝就拉起贵妃的手言笑几句,之后他带上几位大臣先退去清明阁,贵妃则独自离开。 随着他们走远,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安泰殿内一时比宴上还要热闹,众人互相说着话依序散去,秋振宇没有随皇帝去清明阁,自然带着妻儿离宫,上了马车,他就问三夫人:“贵妃送的贺礼呢?” 三夫人说是丫鬟收着,见丈夫一脸紧张,忙命人送到跟前,就看着秋振宇上下翻腾,从锦盒的暗格里掏出一封信,叫她心头一惊。丈夫则叮嘱她:“你什么都没看见,若是多嘴,下场会和赵氏一样。” 三夫人紧紧捂着嘴,把自己缩在了马车的一角。 秋振宇就着马车上照路的灯笼把信看完,终于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她果然是有胆色的人。” 三夫人听着,却不知丈夫口中的她是指谁,男的还是女的,若是女的,是皇后还是……别的什么人?她这些日子心里很不安,从赵氏死了后就一直都不安,可她什么证据也没有,不过是凭直觉,此刻心里更是打鼓,总觉得丈夫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好像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老爷。” “什么?” “我们皇后娘娘失宠了是吗,您看见了吗,皇上对贵妃的样子?” “那又如何,难道你指望她能给你带来什么?”秋振宇冰冷的一笑,“早知生出这样的女儿,当初就该掐死在襁褓之中。” 三夫人心跳得厉害,父女俩是真的决裂了? 这一夜,皇帝果然去了玉明宫,而转眼中秋过去了七八天,眼瞧着奔向月底,清雅一直惦记着皇后对她说的,风光不过八月,十五天还剩下一半,帝后真的能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些事吗?她只看到贵妃圣眷正浓,玉明宫势不可挡,连海珠走在路上,都是鼻孔朝天,过去见她还恭敬几分,现如今只会冷冷一笑,撞着她的肩膀张扬地走过。 自然,清雅不在乎一个刁奴的张狂,她是心疼皇后。而连她都这么不安,何况别人,整个皇宫的风向都变了,加之贵妃好相处,带人和蔼可亲,玉明宫天天热闹得不得了,哪里像中宫,两年多来一成不变地孤冷清高,众人都觉得,皇后对皇帝必然也是如此,男人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对自己冷冰冰又孤傲不好亲近的女人? 贵妃的风头正劲,中宫的黯然失色,成为了京城上下秋天里最热闹的话题,不仅是女人们叹息帝王恩宠的无情,大臣们也要由此来重新判断他们的立场,可悄无声息间,一支冷箭从西平府强有力地插入京城,掀起千层浪。 这日的早朝,一切如常,可忽然急报传来,是西平府宋渊的奏折。皇帝当众打开奏折来看,面上阴晴变化,把奏折往桌上一摔,随即又抓在手里,起身道:“秋爱卿,随朕退入清明阁,其他人原地等候,朕不时便回来与你们一个交代。” 众臣面面相觑,秋振宇眉头紧蹙,他这些日子最期待的事情,是就快找到建光帝了,还有把江南粮价盐价搅得一团乱,皇家的粮草都被土匪劫了两次,在皇帝自以为是地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骄傲上,重重给了一击。 而他也不曾为此就疏忽了对皇帝的防备,可是为什么皇帝现在要找他单独相见,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退入清明阁,项晔把宋渊的奏折丢给了秋振宇:“你自己看吧,朕想先听你说说,毕竟你是朕的国丈,哪怕脱下这身官府,你也是皇后的父亲。” 秋振宇一头雾水,待捡起宋渊的奏折一看,顿时虚汗淋淋,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对皇帝道:“皇上,这是宋渊诬告,老臣……” 项晔淡淡一笑:“朕也这么觉得,但既然梁国朝廷会送来证人和证据,你我静候几天,看看他们能送些什么来。” 秋振宇目光如死,闷着说不出话来,可项晔却走向他道:“你们,一心想助贵妃的哥哥继承皇位,你们觉得梁国的皇后,会善罢甘休,让你们如愿?” “皇……” “朕也忘了这件事,光顾着和你们较劲,宋渊冷静多了,另辟蹊径。”项晔面露喜色,已然胜券在握,“你们可以和他们联手,朕当然也能与梁国皇后联手,是不是?” 237 一切都是梦 秋振宇眼中一片混沌,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只是觉得英雄气概的皇帝,根本不会做这种事。而这些日子后宫风波四起,他总觉得皇帝是要逼梁若君投靠自己,皇帝防备他的同时,秋振宇也防备着皇帝,可没想到,皇帝竟然留了最大的一张王牌。 梁国皇后手下的人,抓获了与秋振宇私通往来的人,搜查出大量书信,也截下了最新的信函,如今以私通敌国之罪,已经把贵妃的兄长和母亲都下了大狱,并主动请求大齐皇帝协助,将两国的叛徒都揪出来,整顿朝纲。 梁国皇后认为,这不该引起两国的矛盾,毕竟涉事双方都是谋私利,并且企图颠覆彼此国家的朝纲,梁国君主该互相配合清理门户,而非彼此指责追究责任,她说服了自己的丈夫,掌控了朝堂的大局,成功地将威胁到自己儿子前程的人全力铲除。从梁若君出嫁到大齐和亲起,梁国皇后的心就一直不安,当贵妃得宠的消息传入梁国国境,皇后就不能再等,她不能给时间让梁若君站稳脚跟,让她反过来利用大齐的势力对付她们母子。 可是梁国皇后在走出这一步时,梁若君还沉迷在项晔为她编制的美梦里。 “你一直没有给贵妃递送什么要紧的消息,朕心中好不耐烦。”项晔道,“即便掌握了什么,证据也很薄弱,至于你在其他事情上犯的错,都不足以让朕摘下你的脑袋,毕竟你是旧臣,朕处理得不好,就成了暴君。唯有通敌叛国,能让那些拥戴你的人,让那些还企图相信你的百姓们,彻底抛弃你。你不正是因此有恃无恐,和朕周旋到现在?” 秋振宇胸中热血沸腾,他憋了半天,却问:“建光帝……是皇上故意透露消息,引我分心?” 项晔走向他,垂首道:“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秋振宇双眼瞪得极大,似乎不敢去听什么秘密。 项晔道:“他早在去年年末企图逃跑时,跌落山崖摔死了,他就安葬在原先的住处,你死之前,朕会命人带你前去哀悼,哀悼你的旧主。” 秋振宇瘫坐在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项晔,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皇帝了,可是五年过去了,皇帝做得每件事,都让他捉摸不透。 “来人。”项晔朗声道,“将秋相大人送回宰相府,派御林军包围宰相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有侍卫进来,毫不犹豫地就架起了秋振宇,而项晔则径直往宣政殿走去,走时幽幽丢下一句话:“今天要抓的人很多,天牢里放不下,等他们挪出空了,朕就送你去。” 秋振宇几乎呕血:“皇上,你要老夫死,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拖延至今?” “朕需要一些人,为朕撑过建国初期的几年,没有你们万万不行,这五年,辛苦爱卿。”项晔傲然一笑,更道,“还要谢你,将皇后送来朕的身边。” 秋振宇浑身颤抖,若非侍卫架着,早就瘫在了地上,他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项晔持剑踏入宣政殿起,他就把脑袋捧在手里过日子,可他一直期望着能有反扑的机会,当联络上了梁国的故交,当勾搭上了秦庄,当他自以为是地把女儿送入皇宫…… 可如今看来,真正把他推入地狱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这么久,她和皇帝闹得天翻地覆,那是怎样的勇气和自信,才能豁出去,她就不怕皇帝假戏真做,真的恋上其他女人而抛下她? 他到底,生了个什么怪物? 半个时辰后,朝堂上一片混乱,根据宋渊送来的弹劾名单,在册之人一个不留全部收押,风云过去,朝堂上空了将近一半的人,可是皇帝早就准备好了新鲜的血液,来填满这些空缺。至于留下的大臣,或有扬眉吐气,或有胆战心惊,无不对皇帝敬重和畏惧,明明昨天还拉着贵妃的手你侬我侬,一派贪图安乐,一夜之间,又变回了那个踏着白骨嗜血而来君王。 消息散开,人心惶惶,玉明宫里,梁若君正在为皇帝缝制护膝,皇帝答应她重阳节前一起去郊外狩猎,她一针一线里都在幻想着与皇帝同乘一骑的浪漫,可是海珠急急忙忙跑来说:“公主,不得了了,娘娘和殿下都被皇后抓了?” 梁若君听得糊涂,问:“哪位娘娘,哪位殿下?你说二皇子?” 海珠哭道:“是您的母亲和哥哥,被皇后抓了。梁国送消息给皇上,说两国朝廷有官员私通,那边抓了现行,搜出许许多多证据,把咱们娘娘和殿下下了大狱,待这边皇上查出罪证后,就要就要……” 梁若君一针扎进手指里,血珠子突突地冒出来,可她顾不上疼,也顾不上流血,慌忙就跑出了玉明宫。 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清明阁的常客,整座皇城除了上阳殿畅通无阻,清明阁的宫女太监见她都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可是今天,她才刚刚靠近,就被侍卫拦住,他们竖起冰冷的刀,阻挡她的去路。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退下,立刻退下,我要去见皇上。”一瞬之间,天崩地裂,梁若君彻底乱了。 侍卫们个个铁面无私,只管阻拦不回应任何话,梁若君急得想要推开他们,可哪里有那份力气,又命自己的宫人动手,眼下这情形,除了海珠人人都不会再听她的了。 终于见到一个能说话的人,周怀捧着拂尘缓缓走出来,并没有因为贵妃突然失势而倨傲,依旧恭恭敬敬地说:“娘娘请回吧,皇上眼下正忙,大臣们都还在宣政殿未散去,一时半刻是见不了您的。” 梁若君隔着侍卫的刀剑,哽咽问道:“周公公,我的母妃和皇兄真的被抓了吗?” 周怀点头:“今天刚刚从西平府传来的消息,奴才也云里雾里,一切等皇上有了定夺,必然会给娘娘一个交代。恕奴才多嘴,娘娘您在这里大呼小叫,皇上会很尴尬很难做,还请娘娘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其实这一刻,梁若君在乎的已经不是亲娘和亲哥哥,她担心的是皇帝会因此抛下她,会因此断了情分,担心她会失去所有的幸福。 周怀命宫人:“愣着做什么,把贵妃娘娘送回玉明宫。” 梁若君浑身无力,任人摆布,她还有一丝幻想,也许皇帝不会迁怒自己,她要死要活地才会惹人厌烦,虽然她也一心要助哥哥夺嫡,可时日尚短,除了和秋振宇往来了几封书信外,还什么都没做。她拜托秋振宇的事…… “那封信!”梁若君如五雷轰顶,倘若皇帝在宰相府搜出那封信? “娘娘?娘娘……”众人眼见贵妃昏了过去,纷纷惊得不知所措,在周怀的指挥下,把人抬回了玉明宫,太医赶来掐人中扎针,折腾半天,才让贵妃缓过神来。可是醒来的人,目光如死,梁若君藏在贺礼中递给秋振宇的那封信,可能会毁了她的一切。 风云突变,没几个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后在长寿宫里坐立不安,派林嬷嬷一遍遍去问外头怎么了,却迎来了儿媳妇,她一见珉儿就说:“你爹被皇上抓了,珉儿你可知道了?” 珉儿淡淡的,生父被抓,宰相府可能将在一瞬之间倒塌,可是牵连最大的皇后,却闲庭信步云淡风轻,她安抚太后:“母后不要担心,皇上是清理门户,至于我爹……皇上从来只把儿臣当做祖母的孙女,儿臣是元州夫人的女儿,是从元州来的,和宰相府没有任何关系。” 太后听得呆呆的,正好有宫人传话,说贵妃在清明阁大闹一场未果,反而昏过去被送回了玉明宫。太后这阵子本就讨厌贵妃,不由地说:“她说不定就是梁国的细作,你们看好她,别叫她也来纠缠我。” 珉儿道:“母后只管安心,不会有事儿的,皇上为了这一天隐忍多年,等他忙完了一定会来给您一个交代。” 太后却和林嬷嬷面面相觑,太后挽着珉儿的手说:“孩子,你和皇帝到底怎么样了?我听你这话说着,像是没事,可是你们……” 珉儿很平静,发生那么大的事,仿佛没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涟漪,而她这股气质一直都被人讨厌着,因为是旁人无法想象的高度,皇后总是那么不真实地存在着。 “皇上若是不要儿臣了,母后会帮我吗?”珉儿问。 “这叫什么话?”太后抓着珉儿的手道,“叫我去哪里寻你这么好的儿媳妇?” 珉儿笑容灿烂:“那可不,皇上也寻不到儿臣这么好的皇后了,他舍不得的。母后您放心,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了,咱们还照原样过日子。只是过了这一波,将来还会遇到更多的事,母后,您的儿子是帝王,这一辈子都注定不会消停的。” 太后叹:“是啊,我早就看出来了。” 珉儿笑悠悠:“可是有儿臣陪着他,您不放心吗?” 238 很快,一切如旧 门外,淑妃带着沣儿刚刚来,原也是要来安抚太后的,她知道皇后在里头,里面的人也知她要来,这么巧,刚好听见这些话。 二皇子欢腾地扑进祖母怀里,小孩子是不会在意那些话的,见了皇后也是亲亲热热,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太后对淑妃道:“眼下朝廷正乱哄哄的,你管好底下的人,别叫她们给皇上添乱,平日里嘴碎些好事些也罢了,可这一回放肆不得。” 淑妃一贯的温顺:“臣妾已经发话约束妃嫔们谨慎言行,臣妾会尽心盯着的。” 太后知道这些日子淑妃也委屈,怀里搂着小孙儿,岂能不念她的好,好在两年多来皇后与淑妃总算相处和睦,她知道淑妃注定争不过珉儿,但愿珉儿心里也别把她当做敌人。 便笑道:“梁若君来之前,宫里好好的,淑妃当家皇后做主,你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如今那一位出了事,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可都这样子了皇帝若还把她捧在手心里,那也太……”她看了眼珉儿,记得方才她说是一场梦,只道,“但愿皇上能清醒,有了你们这样好的,他还想什么呢。” 淑妃欠身应诺,但没有言语,自从贵妃得宠,她渐渐不爱开口,在哪儿都收敛自己的光芒,贵妃忽然失势,显然后宫的天秤又恢复了过去的光景,可淑妃还没缓过神来。 原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又要从头开始,淑妃悄悄看了眼皇后,她还不知道从头到尾是帝后间的一场戏,她也想象不出皇后能给予皇帝这么大的信任,甚至此刻她还觉得,皇帝是真的对贵妃动过一些心思。来的路上她还想,也许梁若君会和秋珉儿一样,纵然娘家倒了台,对本身也没有任何影响,毕竟秋振宇一干人私通梁国,贵妃大可以置身事外,而宰相府会倒下,梁国犹在,她毕竟是和亲的公主。 可是皇后方才那么自信地说,有她一辈子陪着皇上,请太后放心。 秋珉儿这个女人,真是到什么时候都这么自信骄傲,让人心里又敬又恨。 自然,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和淑妃在其中的表现,让珉儿意识到了她的改变,并非要对淑妃产生敌意,而是要留神淑妃是否会对自己产生敌意。梁若君的事一旦过去后,皇帝又会变成从前的样子,眼里心里都只装着上阳殿,对于安乐宫而言,有没有梁若君本就没什么区别,上阳殿和安乐宫之间的矛盾,一直都存在。 珉儿知道,这么防备着一个人,时时刻刻保持戒心会很累,可她本就生在是非之地,一旦安逸,麻烦也就该找上门了。淑妃会和大部分人一样,即便不知道梁若君究竟为了什么失宠,甚至是从这宫里消失,她们都会觉得皇后是这一场较量中的胜利者,自己在她们眼中的形象,会变得更夸张。 此时二皇子从祖母怀里跑来,摸了摸珉儿裙上绣的凤凰,淑妃大惊失色,上前拉开儿子训斥:“你又胡闹了,皇后娘娘的凤袍怎么能乱摸。” 太后笑道:“他才多大,见着漂亮的就喜欢,皇后也不会计较的,珉儿是不是?” 珉儿和气地说:“沣儿最最讨人喜欢,儿臣盼着元元快些长大,有哥哥疼爱呢。”她朝二皇子招手,“等下跟着我去上阳殿,看看小妹妹可好?” 沣儿连连点头,一面转身对母亲说:“母妃,我们带上弟弟一起去。” 珉儿便道:“浩儿就快一周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淑妃却恍然想起,皇帝答应她,将在儿子周岁时,册封她为贵妃,让她和梁若君平起平坐,可现在梁若君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看样子她的贵妃之位,又要泡汤了。 “浩儿还不曾去过上阳殿。”淑妃客气地说,“娘娘若是不嫌孩子吵,让他也去看看小妹妹可好?” 太后见她们其乐融融,欢喜地说:“这才像一家子人。” 她们从长寿宫散去时,二皇子拉着珉儿的手,欢欢喜喜地跑在前头,淑妃不紧不慢地跟随,尔珍已早些时候离开,去把三皇子抱来,她们在太液池边上会和,三皇子已经能由人扶着蹒跚两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沣儿跑上前要抱弟弟,结果两人抱团摔在地上,可都是好孩子,摔了也不哭,兄弟俩咯咯笑作一团。 “沣儿越发像个哥哥的样子,小皇子也长得很结实,你真是了不起。”珉儿不吝啬夸赞的言语,她很敬佩淑妃,作为母亲,淑妃甚至远胜于自己。 珉儿领着二皇子,淑妃亲自抱了小儿子,一行人正要上桥去,有宫人匆匆而来,是淑妃手底下的,她倒是大大方方让人当着皇后的面回话,才知道此刻贵妃已经醒了,正不断地努力着想要再次去清明阁,更一再地命人传话,请皇上去见她一见。 淑妃见皇后看着自己,像是在询问她的意思,便道:“臣妾曾听说,贵妃在梁国不受疼爱,亲生母亲将她视作累赘和包袱,没想到贵妃还这么孝顺。” 珉儿牵着沣儿的手慢慢走:“我想,她并不是在乎生母和兄长的下场,隔着千山万水,本就是这辈子都难再见一面的,难道她不是在担心皇上自此抛弃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淑妃怔了怔,道是:“娘娘英明。” 珉儿淡漠地说:“如太后所言,宫里很快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淑妃心里一咯噔,皇后这是在敬告自己,要她明白自己的斤两? 珉儿却继续道:“皇上曾提过,要在重阳节册封你为贵妃,虽然眼下玉明宫出了事,但只要你不忌讳,一切照旧。尚服局已经开始制作你的贵妃礼服,金银宝册也都在最后的工序,但若你觉得眼下不合适,便自己挑了时间告诉皇上或是我,这份荣耀和尊贵,时时刻刻都为你准备着。” 长桥之上,秋风习习,阳光在湖面上化作波光粼粼,时不时晃着人的眼睛,叫人不敢直视。水是流动的,会让人有桥在飘动的错觉,淑妃直觉得眼前一阵阵恍惚,脚底下也飘飘然不踏实。 这一刻,淑妃终于明白对于位份耿耿于怀的自己有多傻,至少在过去,她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地位什么尊贵,她想要的是皇帝的真心。但她还是镇定了下来,看到皇后身边的沣儿,感受到怀里浩儿热乎乎的身体,她自己的人生早已经结束,往后的每一步,都要为儿子去走。 “多谢娘娘,臣妾不忌讳。”淑妃答应了。 那之后大半天,淑妃都带着一双皇子在上阳殿和小公主玩耍,虽然元元还是只能躺着咿呀的小娃娃,却讨得两位哥哥好喜欢。 沣儿总是惦记着想抱抱妹妹,可惜淑妃不允许,小皇子围着妹妹爬了一圈又一圈,大抵是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哥哥的自觉,憨态可掬地亲亲小妹妹,叫人把心都看化了。 看到孩子们在一起纯真可爱的模样,世间一切烦扰都消失了,然而淑妃在上阳殿待了大半天,她此刻的而立场显而易见,前阵子一直低调内敛,没有在皇后和贵妃之间做选择的人,才是最英明的。那些趋炎附势围着梁若君转悠的妃嫔,眼下都担心着会不会受到玉明宫的牵连。 而玉明宫里,风光不再,宫人们都耷拉着脸,海珠坐在贵妃寝殿外的台阶上,她家公主哭得伤心欲绝,闹了一次又一次,海珠已经没力气再陪着折腾了。 可是等得望眼欲穿,等到夜色降临,也没见清明阁里有半分动静,海珠喝令一个小太监去打探消息,那人出去没多久就折回来了,站得远远的,大声说:“奴才瞧见皇上的坐着肩舆,往上阳殿去了。” 屋子里的人,赫然听见“上阳殿”三个字,直觉得天塌了一般,其实这一整天的眼泪里,梁若君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她可能从头到尾,都仅仅是皇帝手里的一颗棋子。 海珠在外头听得目瞪口呆,而屋子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她慌张地跑进去,见公主正在地上捡碎片,她哭着上前拦下道:“公主,您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这边厢,上阳殿的灯火沿着长桥一路亮到岸边,项晔下肩舆时,直觉得晃眼,他不疾不徐地走上长桥,走了半程后,才见到珉儿的身影在殿门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匆匆赶来。 门前的人,眼眉弯弯如沐春风,两人站在门前彼此相望,项晔长舒一口气:“朕终于不用再演戏了,多亏你把宋渊提拔到朕的身边,若非他机智,咱们照着之前的路,且要再摸索一阵子。” “宋渊总算没有辜负皇上的栽培。”珉儿笑道,“他人在外头,眼界比咱们更宽阔,想法自然就多了。不过最好的是,皇上没有假戏真做。” 项晔眉头一挑,嘚瑟地问:“原来你还是怕的? 239 怕你假戏真做 珉儿笑而不语,面上的神情并没有轻易屈服,皇帝也不会追着她问是不是害怕,两人手挽着手便走进上阳殿。 项晔吩咐清雅准备一盆水来,他有意识地洗了洗手,慢条斯理地擦干,看着像是一会儿要抱小公主才这么仔细,可珉儿却觉得,他像是在告别什么事。 方才自己正说,最高兴皇帝没有假戏真做,而他从今往后,再不必去做那假惺惺的戏,再不用见梁若君了是吗? 项晔抬头见珉儿看着自己,上前便揽了她的腰肢,身后的宫女慌忙端着水盆退下,而他的吻早已落在珉儿的唇上,用力地但不野蛮地,想要把她一寸一寸吸进身体里似的,珉儿心头一阵颤,差点就要当下被勾起炽热的情欲。 但一阵婴儿咿呀,叫两人都冷静下来,项晔目光迷离地望着珉儿,笑道:“元元哭了,她在吃醋?” 珉儿轻嗔:“皇上太得意了。” 皇帝迅速跑来摇篮边,可小公主不过是哼了几声,见到父亲来了,便淡定地吃起了手指,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几眼她的父亲,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东西,竟有几分她亲娘的气质,项晔伸手戳戳她的小脸蛋:“见了父皇也不笑一个,像谁不行,偏像你娘。” 可不知是被戳痛了,还是气不过父亲这话,小公主突然咧嘴大哭,这才叫项晔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也哄不好,只把乳娘也惊动了来,自然抱去喂了奶,小娃娃就怪了。 珉儿见项晔追着乳母要去,她嗔道:“皇上想去看什么?” 项晔一怔,尴尬地说:“你又胡闹了?” 珉儿笑悠悠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我可什么都没说。” 看着珉儿娇美的脸颊,薄薄的脂粉让肌肤看起来更轻盈清透,还带着诱人的香气,他咽喉里的声音浑浊了几分:“今晚真美。” “皇上是真高兴了,只怕眼下任何人在身边,都会是这番赞美之词。”珉儿故意矫情地说着,激得项晔搂紧了她的身子,她轻轻捶打了几下,“要透不过气了,时辰还早呢,这会子就胡闹,一夜漫长怎么过?” 项晔爱不释手:“和你在一起,怎么会嫌时光漫长?” 珉儿却道:“可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那天我们在桥上争执,我回来一夜不眠,到此刻想来依旧心惊肉跳,你的眼神我的语气,都太让人心寒了。” 没想到珉儿会说这番话,更见她眼角沁出的泪花,项晔心疼极了。 他轻盈地抱起珉儿,温柔地放在榻上:“那是假的,都是假的,从此忘了,朕命令你忘了。” 珉儿道:“可是没了秋振宇,没有了梁若君,还有秦庄,还有其他的人,皇上这一辈子要对付的人无穷无尽,我们不过是才越过一座大山,还有绵延千里的山脉等着我们去闯。皇上曾说,每天都在宣政殿做戏,这戏是要做一辈子了。” 项晔问:“你还是怕朕假戏真做?” 珉儿点头:“怕的,就像最初我也害怕你,可我却死死咬牙挺着,这些天我无一日不担心,可是每天都对自己重复上百遍不要怕。我们再也不要用这么笨的法子了好吗,永远都不要用了,不论是什么原因,再也不要把其他女人卷进来。” 项晔安心了些,托起珉儿的身子,她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几分雪白的胸脯,勾得他五脏六腑都躁动不安,身体迅速地火热起来。天知道,他那些日子在玉明宫里,竟然面对隔着一层纱的春色毫无反应,因为太过冷静,皇帝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 “就算有人带着百万雄师逼到皇城脚下,朕也不会再取什么异国公主,更不会有其他任何女人再来打搅我们。”项晔承诺着,一只手已经抽开了珉儿的腰带。 珉儿泪光莹莹:“把心交给你,我早就预备好了这一生都会跌宕起伏,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项晔亲吻着她的唇,喘息的空隙里说:“朕亦如是,朕今天还对秋振宇说,谢谢他把你送来了朕的身边。” 话音落,皇帝扯下了满床纱帐,纱帐摇曳,掩盖了无限春色,珉儿那一夜很快就迷失了自己,将数月来的压抑情绪,全部化在了情欲里。 匆匆一夜,项晔只嫌时光短暂,翌日清晨彼此依依不舍地分别,竟有新婚燕尔般的甜蜜,临别时,珉儿问皇帝:“秋振宇会一直关在宰相府里吗?” 项晔颔首:“待梁国的人证物证送到京城,正式定罪后,就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珉儿道:“我可以去看一看吗,最后做个了结。” 项晔想了想:“带上朕的侍卫,别叫人伤了你。” 两人说罢,珉儿便送皇帝出上阳殿,看着项晔大步流星地走上长桥,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岸边,直觉得看到了什么碍眼的光景,再定睛仔细看,竟仿佛是梁若君带着宫女站在岸上,那服色那身姿,必是贵妃无疑。 清雅也瞧见了,立时道:“娘娘,要不要奴婢跟过去。” 珉儿摇头:“我们退下。” 主仆俩退进了上阳殿门里,留了一条缝,足够珉儿看到岸上的光景。她并没有完全回避,事实上皇帝不会再对梁若君怎么样,之后的事该是她出面,更由珉儿来安排梁若君往后的人生。 皇帝亦是大老远就看见了梁若君,却坦荡荡如往日一般上了岸,盛装华服的贵妃上前请安,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坐上了肩舆,一路往宣政殿去。 梁若君周正地行礼,没有上前纠缠,昨日在清明阁外闹腾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往日里一贯大方从容的模样,她的笑,她的一言一行,谁看着都觉得舒服。 甚至在皇帝走远,梁若君也没有露出“本性”,落落大方地朝上阳殿看了一眼,自然她是看不见宫门上的这道缝,也不知道皇后正在暗处看着她,可她似乎故意这么猜想了,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旁人在偷窥自己的警惕,这样完美地一直等回到玉明宫,寝殿的门牢牢关上的一瞬才破了功。 她顺着门,一点点瘫软下来,坐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娘娘,娘娘?”海珠被拦在外头,而她堵着门,海珠自然是不能进来的。 “你去清明阁外等着,哪怕等一天也要等,告诉皇上我在等他。”隔着门,梁若君吩咐着,“去吧,带上小宫女,有任何消息都立刻来告诉我。” “可是……”门外,一宿没睡的海珠,哪里来的精力到清明阁外站着等,可她没法子,这会儿就放弃的话,这辈子就毁了。还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眼下能挽回一些是一些,即便在海珠看来,皇帝也不至于这么翻脸无情,那么多日子的缠绵恩爱,就没有一分真心吗? 梁若君咬着唇,几乎要将娇嫩的肌肤咬破,而她心里更咬定一件事,哪怕是死在皇帝面前,她也不能向上阳殿低头,只要皇帝不杀她不废她,她就要阴魂不散地存在于这宫闱之中。 “我没做错任何事,我想做的事一件都还没有做,你们凭什么这样待我……”梁若君泪如雨下,紧紧捂着嘴不想让人听见她的哭声。 是皇帝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到这世间的真情和温暖,让她摆脱了包袱累赘的自卑,可现在也是他,要把自己重新推入地狱里。 梁若君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很快就听到门外,有小宫女害怕的声音,另有人语气凶狠地说:“今日起,玉明宫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皇上请贵妃娘娘好生安养,待皇上得空再来看望,你们要好生伺候娘娘,不得离开。” 听得提起皇帝,梁若君惶然清醒了几分,跌跌撞撞爬起来,胡乱抹掉眼泪开门闯了出来,见门前的人要走,她厉声道:“站住!”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哀求,高高地端着贵妃的架势,骄傲地问着:“这是皇上的旨意,还是皇后的旨意,为什么不是周怀来传话?皇上不得空,周怀也不得空吗,你把周怀找来,我只听他一人说。” 那人在门前行礼,可是行礼后,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珠气不过,追上去要拦下,可一只脚才跨出玉明宫大门,眼前赫然掠过寒光,两把带鞘的长刀交叉在面前,将她生生堵了回来。不知几时,宫门外竟然被侍卫把守了。 “娘娘……”海珠吓得不轻。 “我知道了。”梁若君冷然应着,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发髻,提起裙摆缓缓走到门前,同样的情景再次出现,侍卫们也要把她拦下。 梁若君高高地抬起脖子:“要杀要剐,你们只管动手,若是不杀我,就休想拦住我走出这道门。” 侍卫们惊了一惊,不知该如何对应,便见贵妃贴着长刀一步步走向门外,他们也不得不节节后退,梁若君呵斥道:“你们打算这样子跟着我一起去清明阁吗?” 240 就让她的梦,碎在我手里 围绕着玉明宫,无数人明着暗着在看这里的热闹,见到这架势,都吓得不轻,不知那些侍卫到底掌握了多大的权力,梁若君毕竟是梁国的公主,这真要是见了血要了命,会不会引起两国的战争? 那些侍卫不敢轻易放行,贵妃也绝不肯妥协,两边僵持不下,就这么定在了玉明宫门前。 消息散开,越来越多的人来看热闹,林昭仪这样的更不会错过好戏,拉着孙修容就来了。她们远远躲在凉亭后头,看着这里贵妃和侍卫对峙,难以想象不久前还被皇帝捧上天的女人,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 “贵妃若是硬闯,侍卫会不会拔刀,可怜他们里外不是人。”孙修容叹气,“贵妃娘娘也是,何必呢,这股子气势倒有些像皇后娘娘了。可万一她有个好歹,皇上如何向梁国交代。” 林昭仪冷笑:“她的亲娘和哥哥都被下了大狱,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谁还会在乎一个嫁出来的女儿,那位皇后为了自己的儿子,都能和我们皇上联手呢,听说贵妃在梁国本就不受待见。”她一拍巴掌,惊讶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你说贵妃会不会也牵扯在里头?” 孙修容摇头:“这怎么知道。”说话间,目光看到从太液池边走来了的人,惊呼“皇后娘娘到了”,忙拉着林昭仪躲了起来。 这一边,果然见皇后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拥簇下,缓缓朝玉明宫走来,皇后穿着平日里家常的襦裙,发髻上也没有戴耀眼张扬的金簪,像是正闲适地在上阳殿中用早膳,突然被这些事打扰,赶不及换衣裳就来了。 但看似来的匆忙,可皇后神情淡定气质从容,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与玉明宫前剑拔弩张不惜豁出性命的梁若君截然不同。 侍卫们见皇后驾到,纷纷松了口气,收起了佩刀退在一旁,珉儿站定下来,看到那骄傲的公主,她有几分恻隐之心,可那种心情藏在自己的心里就好,永远也不必拿出来给任何人看。 “参见皇后娘娘。”梁若君端得礼仪周正,朝珉儿行礼,但起身后就毫不客气地说,“娘娘,臣妾犯了什么罪,要被软禁在玉明宫中?宰相与梁国私通,与臣妾何干?臣妾现在要去见皇上,向皇上解释清楚,也请皇上向臣妾解释清楚。” 珉儿道:“皇上不会见你。” 梁若君却强硬地说:“方才那些人来传话,是说皇上得空便会来见臣妾,臣妾要去清明阁外等,等到皇上有空的时候。” 珉儿淡漠地看着她:“皇上得空,会去探望二皇子三皇子,会去上阳殿看小公主,会到长寿宫陪太后说话,会和大臣们去巡查城外的军队,皇上得空有很多很多事仍旧等待他去做,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玉明宫见你,更不会让你去清明阁浪费他的时间。” “皇后娘娘这话,听着酸得很。”梁若君强撑着骄傲,纵然心已碎得七零八落,她也不能向秋珉儿低头,“皇上若没时间,臣妾也要听皇上亲口对我说。” 珉儿淡淡一笑:“早知道你是这么想,我也不必来了。”她轻轻摆手,衣袂飘飘,优雅的举止下,却是说出冷冰冰的话,吩咐侍卫们,“立刻请贵妃娘娘回玉明宫,锁住玉明宫的门,没有皇上的旨意和我的旨意,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梁若君气得脸色通红,几步逼近了珉儿,清雅下意识地挡在了皇后身前,珉儿却轻轻推开她,主动迎向梁若君,冷然道:“你们梁国的宫里,难道不是这样的光景?任何一个宠妃,都会像书页一样被翻过去,你的母亲如是,你自己也不例外。想要挣扎,那就拿性命去换。” “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和我的嫡母有什么两样,因为你们是皇后,就可以践踏别人的一切?”梁若君眼中含泪,声音颤颤地说,“听说你也曾被嫡母折磨,你的母亲被虐待了十年不是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什么你有一天成为皇后,要把这一切恶行用在别人身上?” 珉儿道:“我对你做什么了?打你,骂你,饿着你,折磨你?你受伤了吗?” 梁若君噎住:“你强词夺理。” 珉儿摇头:“眼下两国关系紧张,皇上和你的父亲都要查清朝廷里私通叛国的逆臣,你做为公主,作为贵妃,两边都放不下,要紧的时刻难道不该回避,不要让你的丈夫和你的父亲为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摆出一副受欺负的可怜,等待皇上怜香惜玉,好啊,你想去清明阁是吧,那就拿命来换。” 珉儿抬手指向躲在后面的海珠,命侍卫拔刀架在海珠的脖子上,海珠惊得尖叫大哭,刺激得梁若君眼皮子直跳。 “你走一步,我就让侍卫在海珠身上划一刀,等你走到清明阁,她的血就该流尽了,你也能去那里等皇上了。”珉儿直视着梁若君道,“海珠之外,这宫里还有谁是你从梁国带来的?当然从她们身上下刀,不能白白牺牲我大齐的宫人,等她们都杀完了,接下来你再要做什么,就只能卸你的胳膊和腿了。” 说这番话的皇后,宛若恶魔一般叫人喘不过气,而海珠已经被侍卫死死地摁住了,对付一个宫女可不必有那么多顾忌,就算真的杀了海珠他们也不会担心。 梁若君几乎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可她不甘心,她不相信感情会这么不堪一击,不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就这么抛下自己。 “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梁若君眼中像要沁出血来,傲然转过身,朝清明阁走去。 珉儿一抬手,那里的侍卫便得令,一刀划在海珠的胳膊上,鲜血登时染红了衣衫,她叫得声嘶力竭,拼命喊着公主救命,梁若君惶然转过身,惊见海珠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她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后,可是那个恶魔一般的女人,不为所动。 远处看热闹的妃嫔,都吓傻了,稍微机灵一些的,都悄悄跑了,果然没多久,上阳殿的宫人突然四散开,纷纷一找一个准的把这些看热闹的人都送到了皇后和贵妃的身边。林昭仪和孙修容没来得及跑,也被发现了。 “正好你们都在,就做个见证,想必我方才说的话,你们也听见了。”珉儿将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唬得人人都打颤,她道,“你们与贵妃往来亲密,这是好事,往后也继续可以这样子,大家和和气气是一家人。但眼下朝廷正在追查私通叛国的逆臣,贵妃身份尴尬,不得不回避,你们任何人与贵妃往来,都会被怀疑,又何必惹祸上身?” 众人纷纷道是,早已吓得不敢正视皇后,珉儿则道:“不是我要杀海珠,是贵妃自己拿她的宫女来换见皇上一面。” “公主……”海珠哭得可怜极了,那一刀虽不至于伤性命,可也把她的胆吓破了,且刀伤必然剧痛,一个弱女子岂能挨得住。 梁若君瘫坐在地上,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她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却见皇后逼近自己:“还要去见皇上吗?”僵持了须臾,眼见得海珠身上的血不停地流淌,梁若君终于摇头了,绝望地咬牙切齿地摇着头。 “宣太医为海珠疗伤。”珉儿吩咐,“立刻搀扶贵妃回去休息。” 玉明宫的人都吓得挪不开脚,清雅不得不命自己的人去把地上的人扶起来,贵妃已经无法自己行走,几乎是被人架着进去的,海珠也走了,地上只流下她身上的血。 林昭仪死死地低着头,心里默默祈祷皇后别再和她说话,让她能有一口气回去自己的寝宫。眼看着皇后的裙摆出现在视线里,她吓得闭上了眼睛,但担心的事迟迟没发生,等她再次睁开双眼,皇后已经走远了。 地上的鲜血狰狞着,里头还隐约传来海珠的哭泣,孙修容扶着她,同样被吓坏的人含泪道:“皇后娘娘太狠了。” 可林昭仪却说:“她这算客气的了不是吗,贵妃那阵子多得意啊?换做是我,若是怀着孩子被别的女人抢走了男人,若是生下孩子坐月子,男人却偷偷摸摸和别的女人欢好,有朝一日能出口恶气,我肯定……所以,她这么做,虽然狠毒,但也是人之常情。” 这边厢,珉儿沿着太液池缓缓而行,清雅料理了玉明宫里的事赶上来,告诉皇后海珠的伤没有大碍,侍卫们下手是避开要害的,只是看起来吓人。 珉儿道:“派人好好照顾,帮她把伤养好。” 清雅一面答应,一面担心:“娘娘这么做,传出去,又该有人弹劾您了,眼下宰相失势,皇上那些功臣更容不得您了。” 珉儿却摘了路边一朵没被宫人清除的野菊,碾碎了花瓣撒入太液池里,叹了口气道:“我和皇上说好的,他和梁若君的事,由我来解决,我并不想让世人知道,他是在演戏,包括梁若君。就让她的梦,碎在我手里,恶人我来做。” 241 你把这个家害得还不够惨吗? 清雅问:“娘娘会如何安置贵妃,把她一辈子关在玉明宫里吗?” 珉儿摇头:“想把她送去遥远的地方,当然最坏的结果,是把她送回梁国。” 清雅想了想:“以您的用心来看,最坏的结果不是把贵妃送回梁国,而是告诉他皇上从没有碰过她的真相。” 珉儿看着清雅,欣喜于她的聪慧和对自己的了解:“但碰不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感情,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会留存一丝幻想,幻想皇上是真心爱她的,幻想皇上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抛下她,哪怕从此永远抛下,只要那份感情还存在,她就不会绝望。不然……可能真的会把她逼死。” “也许有时候,生不如死。”清雅不自觉地说出口,忙致歉,“娘娘,奴婢不是说您不对。” 珉儿笑:“我知道,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更知道,哪怕送去遥远的地方,只要她还存有希望地活下去,就不能保证将来不会出什么事。她毕竟是梁国公主,即便她孤掌难鸣,也会有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到底如何处理才是最能有最好的结果,我会慎重考虑。” 她们走上长桥,走了几步后,珉儿才想起来要数一数脚下的步子,每次数脚下的不知,她都会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天,虽然皇帝很希望她能忘记当初的事,可对于现在的珉儿来说,当时的眼泪都弥足珍贵。爱上一个人,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珉儿知道梁若君对皇帝的感情是无辜而纯粹的,不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她有爱上任何人的权力,只不过她爱错了人。 “倘若我和皇上不逼她,她可能真的抛弃梁国,安安心心在这里做一个贵妃,甚至与我和睦相处。”珉儿道,“哪怕她曾有目的,也被对皇上的爱冲淡了掩盖了,你见过沉浸在与皇帝恩爱里的贵妃吧,终日脸上洋溢笑容,那么幸福那么美好。可那一切都不过是她幻想的,我不愿否认自己对她做了残忍的事,那就最后留给她一分幻想,让她余下的人生可以不要那么绝望,我不会去对她说任何大道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可我想给自己一份心安理得,甚至是自欺欺人。” 清雅静默地听着,她知道皇后是善良的,但天下人不会这么看她,海珠鲜血淋漓的惨状很快就会被传出去,那些曾暗暗为贵妃得宠而幸灾乐祸的人,一定会吓得张大嘴巴,然后冷静下来,新一波的对于皇后的攻击又将到来。 “清雅,你准备准备,我打算明天就去宰相府,离了宰相府,我想去街上逛逛,我还没好好看过京城是什么样子的。”珉儿回望太液池周围的宫宇,叹道,“日日见这景色,纵然仙境,也腻歪了。”说罢恬然一笑:“早饭吃了一半就跑出来,我饿了。” 她们高高兴兴地回去,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但平静底下是关于皇后之狠的最新的传说,她不断地打破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印象,挑战着人们接受的底线,当初韩美人口吐的鲜血还不曾忘记,今日海珠又一次让这宫宇染上了人血。女人们想起皇帝逼宫的传说,幻想她们不曾见过的血染宣政殿的恐惧,突然觉得,皇后与皇帝真是再般配不过的人了。 发生在玉明宫外的事,尔珍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淑妃,彼时淑妃正抱着小儿子教他走路,小家伙跌跌撞撞,腿上还没有十足的力气,沣儿在边上急得团团转,一遍遍地给弟弟演示怎么才能跑起来。 孩子们玩儿得很高兴,淑妃像是听得心不在焉,等浩儿不乐意再走,麻利地爬着去追哥哥,淑妃才转身来看尔珍,拍拍手道:“所以呢,海珠死了吗?” 尔珍一愣,忙道:“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但是经此一事,贵妃娘娘怕是不敢再纠缠着要见皇上了。” 淑妃长长叹息:“没想到她不过如此,我本以为,来了一个劲敌,足以对付皇后,没想到她风光不过一阵,就这么惨地输了。” “娘娘……” “没什么,不过是一切回到从前,我本想她们两败俱伤,我能坐收渔翁之利,也想过若是皇后败了,贵妃那样面面俱到的人,和她相处比和皇后容易。而且她是梁国人,皇上不会选有他国血脉的皇子做继承人,她就是生出一条龙来,也不会影响我沣儿和浩儿的前程。当然,现在是最差的结果,也是最没什么印象的结果,不过是一切回到从前,我和皇后从头再来一遍。” 淑妃淡淡地说着,脸上掠过几分让尔珍觉得陌生的神情,她纵然日日夜夜跟在身边,也开始强烈地感受到娘娘的变化,可她完全无法预测自家娘娘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只知道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败在皇后裙下,算上那远嫁赞西国的秦文月,都输得一败涂地。 尔珍认为,不论自家娘娘变得如何强大,也终究敌不过皇后,她要与皇后争,只会落得以卵击石的下场,可是…… “你放心。”淑妃却又说出了另尔珍意外的话,“我现在要养精蓄锐,用全部的心思培养沣儿和浩儿,他们足够优秀才是最大的资本,至于皇后,只要她一天不生儿子,我就一天不必操心,何必在事情都没发生的时候,先折磨自己。” 尔珍松了口气,淑妃吩咐她:“宫里的事一切照旧,传我的话,再次警醒妃嫔不得去打扰贵妃。” “是。” “眼下我不和她争,但属于我的,我也不会放开。”淑妃坐到镜台前,在发髻上添了一朵淡黄的宫花,这个颜色鲜嫩亮眼,让她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无论如何,你休想把我也从这皇宫里赶走。” 尔珍听得心颤,她好像明白什么了。 在皇后的绝对强势下,玉明宫消停了,大臣们虽然对皇后的行径颇有微词,但这会儿皇帝正在扫荡旧朝势力,事实上除了几个出身草莽随皇帝踏雪而来的功臣,大部分人,连带皇帝自己,都曾是建光帝的大臣。皇帝此番清理门户,把准线拦在哪一处,是最关键的所在,会不会被秋振宇牵连才是眼下最在乎的头等大事,后宫女人那点纠葛,暂且就顾不上了。 可珉儿手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女人的纠葛,但她在乎的是项晔,是黎民百姓是国家,大臣们到底怎么看待她,她根本不在乎。 如是第二天,皇帝为珉儿准备了浩浩荡荡的仪仗,将她送回了宰相府。 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无人看得透这里头的情形,秋振宇被皇帝一掌压在五指山下,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可皇帝却对本已经失宠的皇后重燃爱火,不仅没有让她的家人牵连她,更放纵她在后宫欺压一度盛宠的贵妃,今日皇后要回家探望父亲,也是八抬大轿稳稳当当地送回来。 当日出嫁,宰相府外十里红妆,而今日同样望不到尽头的,却都是被派来保护皇后的侍卫。他们甚至闯进宰相府,巴不得控制每一个人,从夫人少夫人到底下烧火扫地的丫鬟,谁也休想伤皇后一根毫毛。 珉儿身披凤袍,比昔日出嫁时更辉煌隆重,宰相府的人从门前一路跪到内堂,犹记得她出嫁那天,同样是这番光景。但那个时候,除了惺惺作态的父亲外,其他族人一定是抱有希望的,盼着这个和他们有着血脉关系的女儿,能守护秋家。 一夜之间就仿佛老了十岁的三夫人,被丫鬟搀扶着战战兢兢地站在屋檐下,她一定没想到终有一日取代赵氏当家做主后,竟会迎来这样的灾祸,她低垂着眼眉,根本不敢看一眼珉儿。 “你把这个家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怎么样,你带这么多兵来,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忽然有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大概是珉儿的二嫂?珉儿自己也认不清了,但立刻有人上前阻拦,果然是珉儿的二哥把妻子拉了回去。 举目所见,年轻的男子都是珉儿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出嫁的姐姐们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人多得她根本数不过来,年轻时的秋振宇风流无度,生下无数儿女,子子孙孙,其中好些已成为朝廷重臣,皇帝也曾说,不乏人才。只可惜他们是秋振宇的子孙,注定要被皇帝驱逐。 珉儿无从分辨,这些人里当年哪些是欺负过母亲,但显然并没有一个人暗中帮过母亲,娘身上留下的已经无法消除的伤痕,不就是因为挨打受伤后,连药都没得用,硬生生靠着自生的生命,让皮肉重新长起来吗? 祖母的来信里说,她和娘亲一同沐浴时,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痕,心痛得难以言喻,而那样的光景,珉儿没见过,唯一一次见面,母亲也没有提起。 “秋振宇在哪里?”珉儿看着三夫人问。 “在、在书房……” 242 你的梦醒了 珉儿并不知道书房在哪里,她对这座宅子唯一的印象,是待嫁的那三天所住的屋子,自然当时一切任人摆布,屋子在哪儿她不记得了,宰相府的大宅门朝哪儿开,她也几乎没有记忆。 曾听祖母说,祖父的书房里有着许许多多的书,珉儿想象着,或许和清明阁里皇帝的藏书差不多。 三夫人战战兢兢地为珉儿领路,将她带到了书房之外,书房在宅子里独处一片院落,古朴素雅曾经必是清净的所在,即便此刻也安宁静谧,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侍卫们警觉地看了又看,并不愿放心让皇后独自一人进去。 “娘娘……妾身不能再进去了。”三夫人颤抖着说,“老爷从回来后,就不许我们进书房的门。” 珉儿没有回应,也没有勉强,身边除了清雅谁也没带着。清雅是执意要跟着皇后进去,珉儿推脱不过才带上的,原本她想和“父亲”独处说说话,或许能听到他最心底的言语,但想了想,秋振宇怎么可能会说什么肺腑之言,相比之下,项晔一定更在乎自己的安危。 她们进门,珉儿站定了没再挪动脚步,屋子里并没有像清明阁那般密密匝匝地罗列着书柜,大部分的书都搁在方才走进院子看见的一间间屋里了,从上几代人传到如今,秋宅的藏书不亚于宋渊家,甚至不比清明阁,对于书香门第而言,这是比黄金珠宝还珍贵的财富。 “娘娘,宰相大人不在吗?”清雅四处打探,并没瞧见秋振宇的身影,她紧张地护在珉儿身前,生怕有什么人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伤害了皇后。 珉儿不语,目光徐徐扫过屋子里的一切,这里被翻腾过了,虽不至于满地狼藉,也毁了一处书房该有的整齐,书册古籍散乱地落在地上,花架上的古董也都没在该有的位置,歪七斜八地堆在那儿,看来是搜查的人翻过后,都没放回原处。 静默了须臾,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秋振宇年轻时,必然算不得美男子,犹记得初见面时,项晔挑着她的下巴问秋振宇那老东西怎么会生出珉儿这样的闺女,他们父女连一丝丝眼眉都不像。 “宰相大人有礼。”清雅朝秋振宇福了福身子,下意识地朝前站了半个身子,无论如何也要挡在珉儿的身前。 秋振宇手里卷着一册书,缓缓负手而立,并没打算向他的女儿行礼,只笑道:“皇后身边的人,好生懂礼。” 珉儿道:“自然比宰相府的人强些,我来了这些时候,都不见有人奉茶水来。”她走到清雅身边说,“去问她们要一杯茶水,我渴了。” 清雅应下了,可迅速出去迅速又回来了,再进门时,宰相大人还在屏风那里站着,而皇后正在靠墙的两排书架旁,将一本本散落的书捡起来,仔仔细细甚至分门别类地重新摆放好。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下人来奉茶时,也看得呆呆的,清雅接过了茶,则毫不犹豫地自己先喝了两口。 “这些书,你可以拿走,都是你祖父留下的,也是你祖母曾经看过的。”秋振宇说着,缓缓走来,“当年她一定很想带走,可是这家里的人防着她,除了随身的衣物,连一片纸都不让她带走。” 珉儿回身看着父亲:“祖母并不稀罕这些东西,她和爷爷的回忆都在心里,一模一样的书遍地可寻,纵然是古籍孤本,也都在她脑袋里装着,随时都能默写出来,祖母从不眷恋身外之物,包括这些书。” 秋振宇朗声笑道:“那就便宜了,待来日,一把火将这宅子烧得干干净净,免去了人力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搬出去。” 珉儿冷然道:“如此富丽堂皇的宅子,一把火烧了?” 父女俩对视着,他们的面容一点都不像,可赵氏却曾经说,他们毫无疑问是亲生父女,简直一模一样。 然而此刻,宰相府中父女对视无语的时候,皇帝的肩舆正慢慢悠悠晃到了玉明宫门前,侍卫们打开上锁的宫门,坐在寝殿外台阶上的海珠疲软地抬起双眼,原以为又是送膳食茶水来的人,不想皇帝高大的身形映入眼帘,海珠顾不得胳膊上的伤痛,慌慌张张爬起来,转身拍着寝殿的门说:“娘娘,娘娘,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 寝殿的门豁然被打开,衣衫整齐但神情憔悴的梁若君出现在那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风似的从海珠身前飞过,扑向了皇帝的怀抱,紧紧抓着项晔的衣襟,泪眼朦胧地哭着:“皇上,您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项晔面无表情,低沉地说了句:“进去说吧。” “嗯。”梁若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尚未察觉皇帝的异样,主动拉起了项晔的手进门,可是才跨进门,皇帝就先松开了她。 “皇后回宰相府去了,朕抽空便来看看你。”项晔神情庄重,目不转睛地看着梁若君。 梁若君心头一热,可又无奈极了,皇帝非要避开皇后,才能来看自己一眼吗,他这个霸气的帝王,为什么非要害怕那个狠毒的女人?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皇帝不是之前的皇帝了,自己每每靠近一步,他都会朝后退开一大步,这一刻甚至伸出手阻挡:“我们站着说话就好。” “皇上怕臣妾对您做出什么吗?”梁若君不死心,楚楚可怜地说,“您在生臣妾的气吗,气臣妾这两天……” 项晔微微摇头,脸上的神情不带半分怜悯,卸下伪装,他根本不愿多看这个女人一眼,语气冰冷地说:“朕是来向你解释几件事的,好让你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好好想想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朕会给你选择的余地。” 梁若君愣愣地望着皇帝,她听不懂。 皇帝一抬手,门外进来两个宫女,然后海珠也被带了进来,宫女中有一人端着一碗汤药,眼看着要往海珠嘴里送,海珠还以为是要毒死她,拼命挣扎着向公主求救,可还是被硬生生灌下去了,瘫倒在地上的人如何抠喉咙也无济于事。 梁若君害怕地朝后退开,根本不敢去救海珠,她也不敢相信皇帝会当着她的面毒死海珠,可更让她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以为自己就快死的海珠,渐渐安静下来,身体变得柔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再后来,她开始扭动身体,开始抚摸自己的胸脯,开始做一些难以启齿的动作,仿佛整个人沉浸在了幻觉里。 “皇……”梁若君惊愕地死死地盯着皇帝,好似天崩地裂的绝望,她朝后跌了几步,身体撞在架子上,瓷器碎裂的声响,都敌不过她心碎的惨烈,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好像…… 项晔面无表情地对梁若君道:“这些日子以来,朕从头到尾不曾碰过你,每一晚都是你自己度过的,自然落红也是假象,你还是完璧之身。朕对你的海誓山盟,也仅仅为了蒙蔽你哄骗你,好在皇后的咄咄逼人之下,让你不得不走出那一步,所有的一切,从你离开梁国起,就都在朕的算计里,不必再对朕掉眼泪,你的眼泪换不回任何东西。” 这个深爱她的男人,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此刻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魔鬼,所以秋珉儿才是他的真爱是吗,他们都是魔鬼,都是恶魔,都是…… “不是的。”梁若君摇着头,这个给了她全部的男人一定在骗他,他那么温柔那么深情,抚平了自己十八年的创伤,让她感受到这人世间的温暖,让她活得有尊严,让她可以骄傲地站在人前。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她在做噩梦,眼前的一切都是噩梦。 海珠还在地上扭曲着,那光景简直不堪入目,但皇帝没有看一眼,只是淡定地看着梁若君:“原本如你昨日所见,皇后扛下了一切,她打算用她的狠毒来承担这件事,让你心存希望地活下去,哪怕从今往后朕都不会再看你一眼,你也会觉得过去曾经拥有过。朕觉得那样不妥,今日皇后离宫,朕便打算来对你说清楚,把你的记忆一并抹去,那是一场梦,现在你的梦醒了。你可以把朕看做恶魔看做仇人,这样或许会更好些。” 梁若君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越发清晰地看着海珠沉沦在情欲中,她的身体在抽搐了几下后,忽然瘫软了,带着幸福的微笑憨然睡过去,她醒来,一定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春梦,甚至…… 至少那一次次肌肤相亲,在梁若君回忆起来,都是真真切切的,她明明感受到了身体被侵入,感受到了皇帝的威猛,现在告诉她一切都是幻觉?这太可笑了,太可耻了…… “朕要说的话,就是这些,接下来该是你自己选择往后的人生。”皇帝冷酷地看着地上的人,没有半分怜香惜玉,远比昨天的皇后更狠。 “回梁国,还是由朕送你去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余生?” 243 我是真心的 皇帝的话,如羽毛般轻悠悠地从嘴里飘下来,可落在梁若君的身上,却成了最杀人最锋利的刀,她扶着边上的桌椅慢慢站起来,桌上的东西乒乒乓乓落在地上,弄得满室狼藉,她撑着桌子站稳了,已经没有生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皇帝。 “为什么?”梁若君发出微弱的声音,无法想象几天前的她是多么幸福而快活,一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还是这个人亲手把自己推进去,若是真如他说的,那个秋珉儿还算有一点人性,可是这个人 梁若君忽然猛地扑了上来,扬手就朝皇帝脸上打来,项晔是出于武者的本能朝后退开,可是当他意识到梁若君要做什么时,却没有完全退开,梁若君的指尖擦过了他的脸颊,然后见他站稳了,猛然又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项晔的脸上。 皇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动了动挨打的那边脸,然后说:“两清了。” 梁若君拼命地摇头,上前抓着皇帝的衣襟,像是心在流血,像是骨头都被碾碎了,痛苦而绝望地压抑着哭泣,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声音沙哑地说着:“一点点都没有,为什么,可我是真心的,皇上,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我是真……” 项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却不是之前那么怜香惜玉的爱,他的力气很大,真的足以捏碎梁若君的骨头,自然他并没有伤害这个人,只是把她的手推开了。 “送你回梁国,你会过得很苦,你的母亲和哥哥应该是活不了了,而朕答应了你们的皇后,会扶持她和他的儿子,朕没有立场为了你去救他们。”项晔平静地说着,“还是去无人知晓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会遇见好的男人,遇见真正爱你的人。” 梁若君摇头,露出了冰冷而绝望的笑容:“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就是死了,我也会化作冤魂缠着你们。我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是皇帝,就能随随便便毁了一个人的人生吗?” 项晔心里一颤,类似的话,他曾听珉儿说过,但这一刻,他不是在乎梁若君怎么样,在担心珉儿知道自己违背约定特地跑来说明真相后会怎么想,珉儿愿意一力承当恶名,本就不是为了维护自己,而是想给梁若君一些生的希望,让她继续幻想在爱情里,以为他们是不得不分离,是今生有缘无分,而不是一场梦。 “我哪儿也不去。”梁若君走向海珠,踢了踢她沉睡的身子,海珠不省人事。 想到自己过去每一个春色无边的夜晚都是这么度过的,梁若君就恶心得想把自己的身体拆了放进江湖里冲刷,这一刻,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很得不惜要勾出她的生魂,去吞噬帝后生命。 宫里常有传说,死去的冤魂若纠缠不散,也仅仅是扰人心神不得索命,活着的人因为怨恨太深,会活生生勾出魂魄,这样的生魂才具有杀人的本事,待索去仇人的性命,生魂才会消失。 梁若君也知道这样的传说,她阴沉沉地看了项晔一眼,眼中再无爱意。 可皇帝冷漠地说:“由不得你,你自己收拾准备一下,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带走。” 梁若君冷笑:“臣妾想把皇上带走,可以吗?” 皇帝置若罔闻,从她身边走过,一道目光也不愿施舍,就这么笔直地走出了寝殿,外面的脚步声陆陆续续散去,许久之后,才有宫人来探头看了一眼,可他们都不敢进来,他们宁愿往后散了去别处当差,也不想和这位别国来的公主牵扯在一起。 “海珠你醒醒,海珠。”梁若君跪坐在地上,拍着海珠的巴掌,但这一刻,身上的恨与怨弱了好多,咬着唇痛苦地压抑哭泣,是她爱的太深了,她爱那个男人,她宁愿被秋珉儿折磨到死,也不想看到皇帝亲手捏碎她的梦,可事实却完全相反,让她正大光明地憎恨秋珉儿的借口都没有了。 玉明宫里怨气冲天,可是宰相府里却格外的平静,一家子人在外头等候半天,侍卫们也紧张得不得了,谁也不出声不说话,而书房里头,明明是矛盾最深的父女俩,却好像谁也不在似的。 屋子里,秋振宇从暗格里找出一封信,递给了珉儿,眼眉里依旧有他昔日的狡猾和深沉:“这是贵妃最后交给老夫的信,只是她交代的事,老夫还没为她实现。信没有被搜查走,老夫想着皇后必定会亲自来相见,皇后若是乐意,带回去慢慢看吧。” 珉儿命清雅手下了,他们面前是后来下人又送来的整套茶具和茶炉,珉儿挽起衣袂,又斟了一杯茶递给父亲:“大人请用茶。” 秋振宇呵笑:“喝过这杯茶,皇后要回宫了?” “时辰不早了,只是原以为会和你说很多话,过去的恩怨,你和皇上的冲突,没想到只是这么静静地坐了会儿。”珉儿淡然含笑,“不过也挺好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将要分别,秋振宇却开口了:“五年前我带着满身血,怀揣着他的旨意,依旧以宰相的身份回到这个家里,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把脑袋摘下来抱在手里活着,每一天都觉得皇帝今天该杀我,可每一天都活下来了。没想到最后,那个人竟然大费周章,非要挑通敌叛国这一项罪名,何必呢。” 珉儿将茶具一件件收拾整齐,平静地说:“其他所有的罪名,都会显得皇上小气,皇上若爱才,贪或腐,甚至狂妄自大只手遮天,这些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计较不得。因为皇上不仅仅是要民心,还要大臣官员的心,连他自己昔日都是旧朝官员,怎么会不明白你们的心思?唯有通敌叛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的了。这样说,宰相大人会不会死的明白些?” 秋振宇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而后目光死死地盯着珉儿:“如果当初不把你送进宫,就绝不会有今天,对付皇帝,老夫日日夜夜谨慎小心,三年都没让他能捉到半分把柄,可你突然出现,我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比起皇帝挑衅我对生死的委屈,是你!一直在践踏我作为父亲的尊严。” 珉儿冷然:“所以,做人不能太自以为是,你怎么就会把自己当做是我的父亲呢,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父亲?” 秋振宇眉头紧蹙,珉儿缓缓起身了,稍稍一颔首,最基本的不分尊卑长幼的礼仪,表示她要走了。 “门外,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秋振宇有了最后的请求。 “他们有他们的命。”奈何珉儿无情。 走出书院,阳光正浓,可是阳光底下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脸,或有人鼓起勇气抬头看一眼皇后,可也立刻就仓皇地避开了目光。 珉儿走向三夫人,含笑问:“来搜查宰相府的人回禀,说宰相府里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富贵繁华,搜出的黄金白银和珠宝,与宰相府的门楣不相符,三夫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三夫人惊得眼泪直流,她的儿子上前来,想要保护母亲,可珉儿不打她也不骂她,不过是随便问了几句话,三夫人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些……都放在娘家了,宰相府树大招风,人口又多,怕、怕放着不安生。” 珉儿便吩咐跟随的人:“立刻派人搜查秋夫人的娘家,不要惊吓府里的人,把属于宰相府的钱财搜回来就好。” 三夫人哇的一声哭出来,瘫倒在自己儿子的怀里,珉儿淡漠地看了一眼,她的生母曾经在这座宅子里受尽折磨,身上留下的斑驳伤痕,都是她想要活着见到自己的坚持,珉儿没办法轻易放下那份仇恨。但她不会再给这家的人增加什么报应,走到这一步是他们自己的命,她不会出手相助,也绝不会公报私仇。 珉儿往外走去,忽然一只鞋子从身后飞来,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珉儿的腿上,侍卫们如临大敌,纷纷亮出了佩刀,冰冷的寒光让女眷们失声尖叫。 那只鞋子很小,是孩子的,大抵是珉儿的那一个侄子或侄女脚上穿的,但是孩子们已经被保护了起来,被大人牢牢地挡在身后。 珉儿捡起了鞋子,顺手递给了距离她最近的家人,命侍卫们收起佩刀,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而随着她走出去,身后哭声一片……这里所有人的人,本该都是她的家人,本该是她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家人。 珉儿沉下心,扶着清雅的手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娘娘,您要看信吗?”马车驶向皇宫,清雅掏出了秋振宇送给她的那封信。 珉儿随手接过来,本没有期待里面会写什么,看过后却笑了。 “你猜,梁若君对秋振宇说什么?”珉儿问。 “奴婢可猜不到。”清雅摇头,“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珉儿云淡风轻地说:“她问秋振宇要毒药,可以毒死我的那种毒药。” 244 好了,该回家了 清雅惊得脸色煞白:“贵妃娘娘竟然会这么做?可是,可是她就不怕这封信落在别人手里吗?” 珉儿慢条斯理地把信收起来:“如果她发现皇上心里依旧只有我一人,兴许会怕,又或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什么都不怕了。” 马车缓缓驶向皇宫,珉儿忽然一个激灵,对清雅道:“不是说好去街上逛逛?” 清雅苦笑:“皇上怎么容得呢,而且奴婢也不敢,要是皇上在,哪怕您跑去天涯海角,皇上不在身边,奴婢可不敢带着您到处走。” 珉儿扒拉着车窗,渴望着在这青石板路上走一走,偶尔路过一间房子,会有孩子探出脑袋在窗口张望,但立刻会被家人按下去,可他们也会忍不住偷看一眼,看看他们的皇后长什么样。百姓们都是珉儿的子民,可母仪天下的皇后,却从不会亲近她的子民。 “我要下车。”珉儿突然道。 “娘娘?”清雅无奈地看着皇后,其实她很明白,从来也拦不住皇后做什么的。 “就一回,你看那么多的人跟着能出什么事?”珉儿央求着清雅,“皇上若怪罪,有我呢,和你不相干,你快让他们停车。” 清雅不敢,却拗不过珉儿的纠缠,终于命人把车架停下,一众人惊愕地看着皇后跳下马车,穿过这条被戒严封道的长街,往邻街的闹市走去,是方才马车经过一处路口,隐约可见那里的热闹,问了才知道这条街上的生意都被赶去那里了,把那条路挤得满满当当,比往日更热闹。 “娘娘,娘娘……” 宫女太监们,侍卫们,一窝蜂地跟着珉儿,她捧着厚重的裙子,大大方方地走在前头,直叫拦着路口的侍卫看得目瞪口呆,而已经有百姓发现这里的动静,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往这里涌来,想一睹皇后的风采。 珉儿是从民间来的,她不会看到那么多百姓害怕,元州街上的集会她一年都没落下,她进了上阳殿,才成了宫人口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凡胎肉体的俗人。 “娘娘,您不能就这样前行。”侍卫长冲上来,刻板地说着,“您实在要去,容小人带着侍卫为您开出道路。” 那一头,百姓越来越多,可不知怎么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格外的安静,想必这令侍卫们更不安。他们目不转睛地隔着人墙和刀剑,看着秋日艳阳之下光芒四射的皇后,而他们也听说过不少传闻,说中宫皇后心狠手辣,结果乍一眼见到如此美丽娇弱的人,谁都不信了。 皇后那么美,像天上来的仙女。 “我若不从呢?” “这……” “就你和清雅跟着我,不要惊扰百姓。”珉儿利落地说着,“我就想自己走走,可能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是皇上不许我这么出门,是我知道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事,可今天把心放出去了,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 侍卫长愣住了,而他从来都不敢直视皇后,怕这么美的女子,多看一眼心里就会出事。他终于点头了,和清雅一起紧紧跟在身后。 然而秋皇后的名声并不好,虽然此刻好些人为珉儿的美貌折服,可也有人清楚的知道皇后出身何处,现下宰相府大厦将倾,皇后的处境很尴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大大方方地跑出来做什么。 珉儿穿过重重封锁,一头扎进街市里,可百姓们却自然地往后退开,他们没有攻击皇后的心和胆魄,可他们也不敢上前与皇后亲近。 侍卫长像审犯人似的,眼中飞出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怕是任何异常举动都会引起他的警惕,握着剑的手,快把剑柄捏碎了。 方才离开宰相府,从身后飞来的鞋子刺痛了珉儿的心,纵然不曾有人怜悯她的母亲,可那些年幼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珉儿有铁腕无情的魄力,可她也有温柔怜悯的内心,和她血脉相连的人落得如此下场,皇宫里还有一个梁若君不知将来会怎么样,她一时无法排解内心的矛盾和愧疚,她不想回去。 珉儿走一步,百姓们就退一步,不用侍卫戒严开道,自然就空出一条宽敞的路来。妇人们紧紧拽着自家孩子的手,生怕他们不懂事跑出去闯祸,可她们也无比崇敬和羡慕地仰望着皇后的英姿,那么美丽的容颜,那么华贵的衣衫,皇后虽是走在街面上,却好像是在又高又远的云端。 忽然,一个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满街的寂静,那里一阵骚动,妇人赶紧抱着襁褓往后退,周围的人有上前帮忙的,也有纷纷退开害怕被牵连的,因为他们看到皇后正朝这边走来。 “娘娘!”侍卫长神情紧绷,快被皇后逼疯了。 可珉儿不以为意,径直走向那对母子,周围的人都散开了,孤零零地撂下那对母子,年轻的妇人浑身颤抖着,紧紧抱着自己啼哭不止的孩子。 “多大了?”珉儿问。 “四、四个月了……”妇人战战兢兢地吐出几个字。 侍卫长则大声呵斥:“贱妇,见了皇后娘娘还不下跪?” 唬得那年轻妇人腿一软,但被珉儿搀扶住了,她恼怒地瞪了侍卫一眼,示意他不许再张口,则温柔地对妇人说:“快看看孩子为什么哭,是不是饿了,还是尿湿了?四个月比我们小公主大一些,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姑娘。”妇人紧张地哄着孩子,可孩子却越哭越响。 珉儿抬手拆下了发髻上的宫花,鲜艳的花朵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她吃着手指,明亮的眼珠子随着珉儿手里的宫花转动,终于不哭了。 “将来一定是个漂亮姑娘。”珉儿说着又退下手里的玉镯,一并放在襁褓里,笑道,“宫花和镯子,都送给娃娃了,若是不嫌弃,将来给她添嫁妆。” 年轻的妇人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看着珉儿,此时从人群里闯出二十几岁的男子,个头不高但也健壮,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侍卫长立刻拔刀相向,那小妇人惊呼着:“孩子爹……我、我没事。” 珉儿命侍卫长退下,让他们一家团聚,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不受欢迎,至少百姓们绝不敢轻易来亲近,是她太天真了。 可珉儿固执地继续朝前走,在这个摊子上摸一摸,到那家店里逛一逛,纵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和她说话,她也乐在其中。奇怪的是,百姓们虽然不敢亲近皇后,也不曾散去,甚至随着珉儿的前行井然有序地跟在后头,这令侍卫们好不头疼。 自然,在珉儿下马车的那一刻,就立时有飞马奔回皇宫向皇帝禀告这件事,项晔因为他违背了约定告知梁若君真相,正担心如何向珉儿解释并说服她,听说珉儿一个人跑去逛集市,心中很不安,仅犹豫了一瞬,就吩咐周怀:“备马。” 街面上,百姓们停在一间饭馆前,皇后正大大方方地坐在殿堂里,八仙桌边的条凳那么长,她一个人坐着好孤单,而店家在侍卫们的监督下,哆哆嗦嗦煮了一碗面条端上来,便见皇后身边的宫女先动筷子吃了起来。 人群里有人嘀咕:“怎么是宫女先吃?” 边上的人说:“是给皇后试毒呢,听说宫里都这样。” 那人笑道:“那做宫女岂不是美差,天天都能吃御膳。” 可立时就被嗤笑:“毒不死你。” 门外终于有些动静了,珉儿不自觉地朝他们看了眼,说话的人立刻闭嘴了。其实百姓们觉得最有趣的是,平日里凶神恶煞的侍卫老爷们,今天只能看着他们干瞪眼,莫说动粗驱赶,大声一点皇后都不答应,叫他们好不得意。 珉儿慢吞吞地吃了面条,大抵是店家被吓着了,简单的面条做得差强人意,珉儿默默吃完,问侍卫长讨了铜板付饭钱,再走出来时,便决心回去了。她知道再不走京城里的官员就该冲来了,会给很多人带去麻烦。 “让马车到……” 珉儿刚开口,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聚拢的百姓迅速散开,唯恐被马蹄踢伤,珉儿皱起眉头,是什么人如此放肆。 然而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策马而来的项晔,英姿飒爽,宛若天神。珉儿觉得,即便将来他们都老态龙钟,她依旧会崇敬着她的英雄。 白马在店门前停下,皇帝高高坐在上头,身后利落地停下几匹骏马,侍卫们紧张地盯着四周的百姓,皇后这边的人也涌了上来,将帝后围在中间和百姓们隔开。 “好了,该回家了。”项晔朝珉儿伸出手。 珉儿呆了须臾,身后被清雅轻轻一推,她才顺势走上前,把手交给项晔,他轻轻一提,就把珉儿抱上了马背,安安稳稳拥在怀中。 “坐稳了吗?” “坐稳了。” 项晔在她耳畔轻声说:“往后想去哪儿,带着朕,自己一个人逍遥太过分了。” 245 咱们都好好的 珉儿抬头看着丈夫,他下巴原本有疤痕的地方,多了几道细长的划痕,才想伸手摸一摸问是怎么了,项晔已扬起马鞭,道一声坐好了:“坐好了。”白马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百姓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竟然先后看到了皇后和皇帝,竟然亲眼看到皇帝骑马来接皇后回宫,传说的皇后失宠呢,前阵子不是那位新来的梁国公主最风光吗?皇后的娘家,不是倒台了吗? 所有的疑问,在珉儿和项晔之间都不是事儿,只是珉儿也没想到,项晔竟然会来接她。 马背一路颠簸,很快就奔回皇城,白马在清明阁外停下,项晔下马后,举起双手要抱珉儿,不想白马一时没静下来,兀自超前踏了几步,珉儿刚要俯身把自己交给项晔,这一晃把她吓得不轻,牵马的侍卫也紧张不已,可皇帝却哈哈大笑,瞧见珉儿撅着嘴,才正经说:“不怕,朕接着你呢。” 两人亲昵又恩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帝更是抱着皇后直接就往清明阁里走,直可惜珉儿才说了几句她在街上的见闻,就有大臣着急要见皇帝,项晔便哄她道:“你要出去走走,朕不拦着更不会怪你,只是想来接你才来的,不是为了捉你回来,不过往后可要带着我一起,在这宫里我也闷得慌。” 珉儿应着,便要回上阳殿去,走时依依不舍地看了丈夫一眼,项晔道:“朕忙完来,就来找你。” “不着急,你安心处理政务。”珉儿莞尔一笑,把一些心事压了下去。 清雅那儿,还收着梁若君给秋振宇的信,珉儿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尘埃落定后,即便得知梁若君有杀自己的心,也不再对她有任何敌对的情绪,她不愿再探究梁若君的本性是好是坏,的的确确是他们夫妻联手把人逼到这份上的。 如此,直到退回上阳殿,换了衣裳抱着元元在太阳底下晃悠,珉儿才从清雅口中得知,皇帝竟然独自去了玉明宫。清雅也是从底下的人那儿听来的,她谨慎地说:“要不要奴婢去仔细问问周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珉儿命乳母上前来抱走小公主,对清雅道:“怪不得我觉得怪怪的,原来我们俩都有心事。” 清雅担心地说:“娘娘,皇上难道对贵妃娘娘还有……” 珉儿笑:“没有的事,他该是去做个了结的,他是去叫醒梦里的人。”她像是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吩咐清雅准备笔墨,把心静下来,给祖母写一封信。 一切结束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她和皇帝这辈子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会一马平川,也会艰难坎坷,可只要能和项晔在一起,珉儿什么都不怕。 小半时辰后,信就写完了,正好清雅喜滋滋地进门说:“娘娘,您瞧谁来了?” 只见清瘦的云裳,一如既往宛若阳光般出现在眼前,虽然还是那么瘦,气色也不见得好,可是眼眸亮晶晶的,精气神十足。她没有自己抱着孩子,大抵是大病初愈没力气,乳母们抱着沈云跟在后面,随她一同像自己行礼。 珉儿迎上前搀扶,欢喜得泪光莹莹:“瞧瞧,这不就好了,我知道你没这么娇弱。” 云裳哼道:“沈哲给我写信说,他是不会回来看我的,要是我病得死了,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她气得不行,“娘娘您说,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 珉儿笑得眼眉弯弯,沈哲对付云裳时的模样,可他平日里人前的性情完全不同,可也只有他能把云裳哄好,一句话胜过任何名医良药。 乳母抱着小公子来给珉儿看,换了两位乳母喂养后,小家伙的个头儿一下子见长,云裳在边上说:“我不坚持了,为了孩子好,也为了我好,我本不是富贵命,可如今也染上富贵人的毛病,变得吃不起苦了。” 珉儿笑道:“都是沈哲害你吃苦,你回头找他算去。” 云裳则打量着上阳殿里的一切,略迟疑后,谨慎地说:“这几天发生那么多的事,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进宫看看娘娘,来是来了,可不知道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珉儿亲了亲沈云,逗得小家伙好开心,云淡风轻地说:“没事了,你瞧我不是好好的,我今天还去街上逛了逛,惬意得很。” 云裳问:“宰相府……” 珉儿想起了那用鞋子扔她的孩子,才低落了几分,可还是狠心地说:“他们都会有他们的去处,皇上和朝廷会给出决断。”她问云裳,“你是不是惦记着沈哲该回来了?” 云裳连连摇头:“我是担心娘娘。” 珉儿欣慰地笑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至于沈哲,据我所知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秋振宇不过是皇上脚底下的小石子儿,踩着难受可碍不着前程,皇上还有大石块要推开,那才是大事。” “我知道。” “云裳,咱们都好好的。” 珉儿朝云裳伸出手,彼此相握,情意都在里头了。 而这一幕,恰恰被清雅带来的淑妃看在眼里,她手边领着沣儿,乳母抱着浩儿,是皇后邀请她们母子来的,无须通报就直接被请了进来,正好看到皇后和云裳手牵着手,那么亲昵宛若亲姐妹一般,可明明她们才是姐妹。 “小姨,好久没见您了。”沣儿活泼地跑上来,喜滋滋地看着好久不见的姨母,又眼巴巴地望着珉儿怀里的小表弟,珉儿便蹲下来让他看看,之后乳母把小公主也抱来,两个奶娃娃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沣儿带着浩儿围着他们团团转,大的叽叽喳喳,小的咿咿呀呀,热闹极了。 珉儿带着淑妃和云裳在一边喝茶,说些不相干的家常话,谁也没提起朝廷怎么样,没提起宰相府和玉明宫,之后太后等不及来催,她们又一起带着孩子去了长寿宫,平平淡淡的一天就这么过去,梁若君那个人,仿佛一瞬间从这皇城里消失了。 珉儿夜里从长寿宫归来,待与淑妃分开,抱着元元走上长桥,用袖子为她挡着夜风,走了半程,清雅跟上来说:“娘娘,皇上到了。” 回首,便见皇帝从岸上来,珉儿顺手把女儿交给了清雅,自己也迎了上去。 “怎么把孩子抱走了,不叫朕看看。”见了面,皇帝的眼睛却追着女儿去。 “桥上风大,皇上不心疼?”珉儿笑着,可下一句就是开门见山地问,“皇上今天去见过梁若君了?” 项晔一愣,无奈地笑道:“你这语气,审犯人呢?”他挽着珉儿的手,沿着长桥继续往上阳殿走,一面就把白天的事说了,皇帝语气很强硬,“朕知道你会觉得这么做太狠了,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不狠到底,只会节外生枝。朕对你说过,在朕眼里她根本不是个女人,只是一枚棋子。” 珉儿默默不语,项晔继续说:“她会从宫里消失,往后是生是死,都和你我不相干,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 “那皇上几时处决秋振宇?” “待所有的罪证收齐,他手下的余孽一网打尽,就该送他上路了。” “家人呢?” 皇帝停下了脚步,看着珉儿:“他们已经把秋夫人的娘家也查抄了?” 项晔的意思很明白,珉儿应该不会顾念那宰相府里任何一个人,还是她派人来告知,那位三夫人把大部分家财转移回了娘家。 “孩子们都还很小。”珉儿道。 “朕会酌情处置,当然不用所有人都赔上性命。”项晔说道,“秋家还是有很多年轻有为的人才,秋振宇也是,不然怎么会成为朕的对手。你的那些兄弟,朕会给他们妥善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满门抄斩那么残忍。” 珉儿看着皇帝:“不用死的那些,皇上把他们全部驱逐,让他们去农耕也好经商也好,世世代代永不得被朝廷录用,永不得踏入京城。” 项晔微微一笑:“朕明白了。” 珉儿松了口气,两人继续往上阳殿走,珉儿轻声道:“今天秋振宇,做了他身为父亲,对我做的唯一一件事。” “作为父亲?” “他给了我一封信,是梁若君给他的信。”珉儿还是说了,“因为那封信,我也改主意了,只是皇上动作比我更快。” 项晔皱着眉头,他突然想起来,中秋那日,他让周怀把一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心中一阵后怕,问:“信里说什么。” 珉儿云淡风轻地说:“她要杀我。” 246 珉儿的痛苦 项晔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他后悔那天没多看一眼那封信,此刻知道信的内容,则不再后悔今天去对梁若君做的事。 “朕知道了。”皇帝简单地回应,紧了紧握着珉儿的手,继续要往回走。 可是珉儿定住了,甚至往后用力牵绊项晔的脚步,皇帝回眸看着她,一贯坚强骄傲的人身上,越来越多地浮起悲伤的情绪。她抿着唇,那委屈的神情,两年前在琴州行宫的雨夜里他见过,而今天在街上他好像也看见了。 “不要害怕。”项晔缓步走回来,温和地说,“是朕不好,没能多留一个心眼,以为胜券在握就骄傲了,所幸没有出事,梁若君她……” “其实我从小都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爹。”可是珉儿根本没在乎梁若君的信和她的杀念,她低垂着眼帘,手指在项晔的掌心微微蠕动着,仿佛就是她那纠结的心。 “在京城我们住在郊外别庄,一年到头也不见几个人,大一些后奶奶和娘带着我去逛集市,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爹爹这样的存在,看到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骑在他们爹爹的肩膀上,坐得那么高手里拿着风车,可奶奶和娘都那么柔弱,我的风车很快就被人记在地上了。” 珉儿眼里浮起几分泪光:“我缠着和娘问过几次,后来看到娘偷偷地哭,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没想到八岁那年,他终于出现了,却是由着其他人带走我娘,足足虐待了她十年。” 项晔感觉到珉儿的手,反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很用力,指甲几乎要刺进他的皮肤,但皇帝纹丝不动,安静地守在珉儿身边。 珉儿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像是在压制心里的痛苦:“可是去了元州,看到村子里家家户户父慈子孝夫妻恩爱,每一个父亲对于那里的孩子而言,就是天一样的存在,我真的很羡慕……为什么偏要是我的人生我的家,从一开始就支离破碎,如果我没来到这个世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珉儿……” “结果,结果有一天我竟然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珉儿的情绪有些激动,今天离家时,被不知哪个孩子丢出的那只鞋子,激起了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对于血脉亲情的渴望,她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年幼时何尝不希望自己,也能长在和睦幸福的家庭里,有伟岸的父亲,有嬉笑打闹的兄弟姐妹。 可笑的是,她都有,她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还有个能算得上了不起的父亲。 但是今天,她亲手把他们全部送上了绝路,事情尘埃落定后,不可能只秋振宇一个人死,珉儿几位年长的哥哥,都三四十岁了。建光帝在位时,没少帮着秋振宇作孽以稳固秋家的地位,大齐定国后,则要全力与皇帝周旋。珉儿的一些嫂子会守寡,侄儿侄女会失去父亲,用他们的一生去体会什么叫支离破碎。 “我知道,他给我这封信,是希望在最后能对我好一些,能让我意识到他是父亲……”珉儿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可是来不及了,他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项晔抱住珉儿,轻轻安抚她的背脊,想要为她顺顺气,“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梁若君原本可以在正道上走,是我们把她逼得走上歧路,她要杀我我一点都不惊讶。”珉儿的情绪像是渐渐平缓了,“但这一切用国家朝廷来衡量,我们就心安理得了,而往后一辈子,我都会跟着你这样心安理得。还记得当初我恨你,难道因为你是皇帝,就可以随便毁了别人的人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变成了这样的人,我当初不该怪你。” 说完这句话,珉儿没再出声,把身体完全靠在了项晔的身上,缓缓闭上了双眼。夜风拂面,吹干她脸上的泪痕,良久良久,长桥上只有风声,远处的宫人并不知道帝后在做什么,还只当他们在恩爱亲昵。 “但是我不后悔。”终于,珉儿开口了,“跟着你做什么,我都不后悔,我是你的皇后。” 项晔在她额头上亲吻,慢慢地顺着面颊吻下来,停在了柔软的唇瓣上,他们离得太近,眼前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也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珉儿被吻得浑身发热,清凉的夜风也吹不散皇帝的热情,项晔将她一把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上阳殿走,霸道地说着:“进了贼窝,只能做贼婆了,这辈子跟着朕,还有许多不情不愿的事等着你去做,会挑战你的善良甚至磨灭你的人性,我们的双手会染满鲜血。可你没法子,做了我的女人,你没得选了。” 珉儿微微撅着嘴,无可奈何地看着项晔,一直到了人多的亮处,她才羞涩地把脸埋进皇帝的肩窝。 清雅一脸莫名其妙地守在宫门边,完全不知道帝后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是她有敏锐地察觉到,今天跑去逛街的皇后娘娘并不开心,她不是高兴了才去的,她是不高兴才去的。在宰相府里丢向她的那只鞋子没有伤害她,让她痛苦的是那一大家子无辜的妇孺。 那一夜,珉儿融化在项晔的怀里,再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的事,但隔天醒来,她穿着单衣站在水榭台上吹得脑袋清醒时,清雅匆匆赶来为她披上氅衣,珉儿苦笑:“你说秋振宇最后这么做,是不是希望勾起我对亲情的渴望,能放过家人,甚至放他一马?到最后,他也是在算计我,而不是真正作为父亲,想为我做点什么?” 清雅笑道:“娘娘这么想若心里觉得好受,那就是事实了。” 珉儿道:“没错,我所难过的是自己内心对于父亲和亲人的渴望,可并不是秋振宇啊,他根本没资格在我面前充当父亲的角色。昨晚我把什么话都对皇上说了,现在心里敞亮多了。” 清雅安心地说:“就快重阳了,三皇子周岁生日,淑妃娘娘册封贵妃,宫里就要有高兴的事了。” 珉儿道:“你选些好的东西,送给三皇子贺喜,也被落下沣儿,弟弟有的哥哥自然也要有。” 清雅说道:“听说淑妃娘娘已经在为二殿下物色老师,咱们送文房四宝最合适。” “这么早?”珉儿好奇,“沣儿还不足五岁。” 此时此刻,安乐宫里正一片哭声,二皇子一清早就被母亲叫醒,小孩子自己乐意醒的话,天不亮就能精神亢奋,可若不乐意醒,叫醒他不给睡得饱饱的,能哭上很久很久。他一哭,叫弟弟听见,隔着屋子一起跟着哭,闹得沸反盈天。 可是淑妃今天没有溺爱儿子,也没有因为三皇子哭就大惊小怪,她板着脸无情地拒绝这沣儿的撒娇,一直在命令他:“快把衣裳穿好,你不穿衣服,什么事都别想做。” 除了沣儿的乳母,其他人都在门外站着,尔珍听见小宫女们在嘀咕:“娘娘今天是怎么了?” 有人轻声说:“娘娘像是要为二殿下上书房做准备,上了书房天天都要这么早起来呢,往后还有二殿下哭的时候呢。” 尔珍焦虑地看着淑妃,好在二殿下本是懂事乖巧的孩子,不久后就由乳母穿戴整齐,抽抽噎噎地跟着母亲去用早膳,用膳是淑妃便对孩子说:“明年开春你就要上书房,每天都要这么早起床,现在不习惯起来,到时候天天迟到,大臣们会笑话你的。沣儿啊,你能贪玩的日子结束了,知道吗?” 小孩子懵懂地看着母亲,他很委屈,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憋了半天才问:“弟弟呢?” 淑妃道:“弟弟很快就会和你一起去书房,还有小姨家的表弟。” 孩子抹去眼泪,问道:“那元元妹妹会去吗?母妃,还有大哥去哪儿了,我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他在书房吗?” “大哥死了。”淑妃冷漠地说,“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尔珍在边上心里一惊,淑妃脸上的神情,叫人看着害怕,她家娘娘到底想做什么。 且说这日早朝散了,皇帝带着几位大臣退回清明阁,秋振宇和其党羽一倒,朝廷空缺处许许多多的职位,虽然皇帝早有准备安排人填补,也有无法周全的地方,不能因此乱了朝纲,他需要花费更多的经历来应对这一切。 至于昨夜珉儿的情绪,没有对他有任何影响,他的心不算大,可是能包容下珉儿的一切。 周怀从门外来,尴尬地说:“皇上,贵妃娘娘派侍卫传话,说她想见一见皇后娘娘,只见一面就好。” 项晔抬起眼皮子,一副你为什么要来问的怒气,唬得周怀只往后退。 “不要理睬她,朕忙完这些事,就安排她的去处。即便皇后要见她,也决不允许,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玉明宫,记着了吗?”项晔挥挥手,让周怀退下了。 247 救救我的儿子 玉明宫中,梁若君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虽然再也不会有人来仰视她身为贵妃和公主的尊贵,可她好像还在等待皇帝的到来,想让她爱的男人,随时都能看到她最美的模样。 她拿出自己的金银,贿赂门前的侍卫,虽然侍卫们没有收下她的东西,还是替她把话传了出去,梁若君想见一见秋珉儿,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皇帝送走,这一走,今生今世都没机会了。 海珠从春梦里醒来后,惊愕于自己竟然没有死,失去意识之前她以为被皇帝灌了毒药赐死,而她也隐约记得昏迷后,像是做了一场春梦。梁若君没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的一刻,她也想保存自己的尊严。此刻海珠走进门,对坐在妆台前的梁若君道:“娘娘,门前的人说,皇上不让您见皇后。” 梁若君冷笑:“我猜到了,只是不死心而已。” 海珠问:“之后您怎么打算?娘娘,皇上会把我们怎么样,皇上对您真的一点也……” 梁若君道:“跟着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但你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人生,回梁国,留在这里,或是跟我走。”她看着镜子里的海珠,漠然道,“在皇帝派人来带我走之前,你可以好好考虑。” 海珠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梁若君对着镜子凄惨地一笑,想象中,海珠应该毫不犹豫地决定跟自己走,可惜她没有,试想皇后身边那个云嬷嬷之类的人,是不是就会这么死心塌地的忠心?仿佛注定了,她一辈子什么事都不如人。 且说在皇帝给她最后的去路之前,玉明宫里的日子还和往常一样,至少衣食住行,依旧是贵妃该有的尊荣,每日三餐并茶点,御膳房无不精心准备,准时准点地送来。 大半天过去,午膳才撤了不久,就有宫人送来茶点,正是艳阳高照,暖暖地勾起人的秋乏,闲来无事的宫人们都在太阳底下打盹,忽然有人送茶点来,他们才纷纷出来迎接。 门前侍卫交班,一拨人离去,一拨人重新值守,御膳房的宫人也退下后,梁若君到门前来,想喊宫女们进来把茶点拿去吃,冷不丁见门前柱子后头闪出二皇子的身影,小家伙见到梁若君,欢欢喜喜地跑来说:“贵妃娘娘,我们去捉蛐蛐儿吧。” 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来的,他的乳母怎么没跟着,淑妃又去哪儿了?这会儿安乐宫里发现二皇子不见了吗,刚才侍卫交班的时候,御膳房送茶点的时候,他混进来的? “贵妃娘娘,去抓蛐蛐儿,我们安乐宫后面有好多,夜里叫得可响了。”沣儿晃动着梁若君的手,孩子天真无邪,这个年纪,心心念念只想着玩儿,他又向来活泼,还记着这位娘娘曾带她去抓蝈蝈。 宫女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殿下您怎么来的,淑妃娘娘一定急坏了。” 有人主动要送二皇子回去,聪明一点的,都怕这事儿会惹麻烦,不愿被贵妃牵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梁若君温柔地对沣儿说:“我屋子里有呢,娘娘带你进去看,就是知道你喜欢,早早捉了养着预备给你玩的。” 孩子立刻欢喜起来:“贵妃娘娘真厉害,什么都有。”他大大方方地跟着梁若君走了,兴冲冲要去看虫子。 进了门,梁若君反手就关上了门,从里头插上了门闩,然后看着沣儿在屋子里转悠,她道:“你坐到桌子边上,我去给你拿。”小家伙爬上椅子乖乖地坐着,见满桌的点心,他乖乖地看了眼梁若君,梁若君笑着点头:“吃吧,挑你喜欢的,娘娘去给你拿蛐蛐儿。” 门外头,宫女们见贵妃把门关了,议论纷纷,海珠听得动静出来问是什么事,有人告诉她是二皇子来了。话音才落,就听见里头瓷器碎裂的声音,紧跟着就有二皇子的哭声传出来,但是很快就安静了。 海珠心里一慌跑上前拍门,里头没有任何回应,宫门外的侍卫被惊动,进来问怎么了,听说二皇子在里头,他们立刻感觉不妙,一边派人去传话,一边有人来撞开了殿门。 但见二皇子被堵着嘴绑在了椅子上,贵妃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是尖锐的瓷片,侍卫们一靠近,她就把瓷片抵在孩子的咽喉上,随时能刺破沣儿那娇弱的脖子。 这时候,安乐宫里早就乱作一团,乳母一个不留神,竟然让二皇子丢了,她们起初怕被责怪不敢惊动淑妃,私底下满屋子地找,可是时间拖得越久,也就给了二皇子跑得更远的机会,这会儿玉明宫外的侍卫闯来,就说二皇子在贵妃身边。 淑妃起初还没意识到危险,等她赶来玉明宫,见宫女侍卫都在门外站着,寝殿的门敞开着,梁若君带着她的儿子坐在那里。她要走进去,被这里的宫女拦住,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说:“娘娘您别去,贵妃娘娘说她要见皇后,皇后娘娘若不来,她、她就杀了二皇子。” “她……”淑妃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双腿直打哆嗦,这是什么灾祸降临到她的头上,她抱着儿子躲得远远的,没搀和她们之间任何纠葛,为什么还会落在她身上。 “你们去请了吗,去请皇后啊,去请她来呀。”淑妃厉声问着,可是没有回应,她推开宫女就往门外去,可是她又丢不下自己的儿子,一回眸见到儿子被五花大绑堵着嘴,她的心都要碎了。 “尔珍,你去求皇后来,求她救救我的儿子……”淑妃语无伦次,抓着尔珍的手,“皇上呢,还有皇上,他在哪里?” 屋子里,梁若君冷漠地看着外面乱糟糟的一切,孩子在身边发出呜呜的哭声,就算被绑着也浑身发抖,裤子底下已经尿湿了一片,湿哒哒地把她的裙子也弄脏了。 多可怜的孩子,可是谁来可怜她?这个孩子,是皇帝和淑妃共赴云雨后才被上天赐予的小生命,梁若君也曾经这么幻想过,每一次自以为从温柔乡醒来,她都摸摸肚子渴望能孕育项晔的骨肉,可她,还是完璧之身,竟然每一次都是自己满足了自己…… “沣儿,你的父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人,他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母妃,我和你的母妃一样,都好可怜好可怜。”梁若君摸摸二皇子的脑袋,含泪道,“但是你娘还有你啊,她至少还有你和你弟弟,至少你父皇,也是真心对你们的。可我呢……” 她神情痴痴的,仿佛走火入魔一般,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洗不干净的耻辱,皇帝对她所做的事,比被人强暴,比被丢尽妓院千人骑万人跨都耻辱,就是把她的骨头皮肉拆下来放进瀑布下冲刷,也洗不干净。可皇帝竟然还要她,带着这份耻辱继续活下去。 此时淑妃闯到了门前,喊着儿子叫他不要害怕,看着梁若君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恨不得拆她的骨撕她的肉,可儿子在人家手里,她不能不低头。 “我只要见皇后,就放走你的儿子,见不到皇后,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好了,但若你们强行要把我怎么样,我会杀了你的儿子,和他一起死。”梁若君冷漠地看着淑妃,甚至说,“别怪我,只怪你没看好自己的儿子,又或者,去怪上阳殿那个狠心的女人,她不来,你就等着给孩子收尸。”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吓着他。”淑妃哀求着,“我去求皇后来见你,你不要伤我沣儿。” 其实尔珍才走了不久,可淑妃已经觉得漫长得好像过了几个春秋,她看过儿子后,又跌跌撞撞跑到门外去,远远地望着上阳殿的方向,可怎么也看不到人影,这种时候,由不得她不去想,是不是皇后不肯来。 但尔珍这才刚刚来到上阳殿,但比她更快的人,已经把消息传来,不等她进门恳求皇后,皇后已经走出门了。 珉儿见是尔珍,行色匆匆道:“我这就过去,你边走边说,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尔珍感激不尽,一路小跑着跟在皇后身边,告诉她二皇子被绑了,贵妃拿二皇子的性命要挟,要见皇后。 珉儿早晨就听说了贵妃要见她,但是皇帝那里不答应,她自己也没这个心情,反正往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她何必多此一举。是去跟她说大道理,还是去显摆自己和皇帝的真爱,这些都没必要,那颗棋子用完了,就可以丢回棋盒里了。 可眼下,她不能见死不救,哪怕是一个宫女被要挟,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殒命,更何况那是项晔的骨肉。 珉儿匆匆赶来玉明宫,那么巧皇帝也从清明阁来了,两人同时到达门前,淑妃眼里竟没有皇帝,直奔着珉儿来,跪在她脚下哭求:“皇后娘娘,沣儿在里面,他在里面……” 珉儿看了眼项晔,绕开淑妃就要往门里走,可却被皇帝生生拦住了去路,冷酷威严地说:“不许进去。” 248 灭世的恶魔 众人皆是一怔,但见淑妃冲了上来,抓着项晔的衣袖道:“皇上,梁若君说她只见皇后娘娘,她不要见您,您若是硬闯进去逼她,她会杀了沣儿的,皇上。” 项晔推开了淑妃,并没有很用力,示意宫人们上前,把淑妃交给他们后才松开的手,之后便要独自进门去,淑妃凄厉地哭喊着:“皇上,您不要害了沣儿,贵妃她不想见您她只要见皇后,皇上,我求求你……” 这哭声催得人心肝俱碎,珉儿忘不掉大皇子死在她眼前的惨烈,无法想象可爱的二皇子再损了性命,虽不是她之过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梁若君既然被逼疯了,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心里一面想着,珉儿不由自主地就跟着项晔就走了进去,可皇帝意识到身后有人,霍然转过身,那满目的怒意和威严,震得珉儿不得不停下脚步。 当初自琴州归来后,皇帝再也不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哪怕为了迷惑梁若君而做戏时,看似无情的目光实则没有任何分量,可是这一刻,项晔真的生气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逼得珉儿不敢再上前,也是看到珉儿“老实”了,那恼怒的目光才温和了几分。 项晔依然独自进门,身后可以听见淑妃哀求珉儿的哭声,但珉儿没有再跟上来,他就放心了。梁若君爱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有什么事冲他来就好,休想伤害珉儿。 这一边,梁若君眼见着皇帝一步步走来,她将尖锐的瓷片抵在了孩子的咽喉上,厉声威胁皇帝:“你不要再靠近,我不想见你,我要见皇后。” 淑妃挣脱开束缚冲了进来,哭着说:“皇后就在门外,她来了,她来了。” 梁若君的眼神晃了晃,接着便仿佛胜利者一般笑起来:“让她来见我,我要见她。” 项晔不为所动,依旧一步步逼近:“有什么话,对朕说就好,除了朕之外,谁也不欠你。” 梁若君怒斥:“你滚出去,把秋珉儿交出来,把她……”可是皇帝不退反进,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向她,梁若君彷徨起来,尖叫着,“站住,你站住,我要杀了你儿子了,我真的会杀了他。” “皇上……”门外淑妃痛苦的呼喊着,“沣儿,皇上救救他。” 可皇帝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淑妃的哀求,也听不见梁若君的威胁,他仿佛根本不相信梁若君有杀人的魄力,威严如天神一般径直走到了梁若君的面前,徒手捏住了她手中的瓷片,硬生生抽出来扔在地上,另一手掐住了梁若君的咽喉,直接把她提了起来,顺势也摔在了地上。 梁若君一声尖叫,那么柔弱的女人,根本无力反抗。 淑妃眼见这光景,便疯了似的冲进来,扑在被梁若君用披帛五花大绑的儿子身边,哆哆嗦嗦地解开他的束缚,沣儿嘴里的丝帕被掏出来,孩子立刻放声大哭,淑妃捂住了他的双眼,怕他看见更可怕的事。她抱着儿子立刻就退了出去,根本没在乎皇帝这里预备怎么处置梁若君,这个女人就是被千刀万剐也难解她心头之恨,可眼下,她只想顾全自己的儿子。 侍卫们冲进来要护驾,被皇帝大手一推拦下了,而他更走向其中一人,抽出他的佩剑,朝梁若君扔过去,冷然道:“你要报仇是吗,冲着朕来,剑给你了,冲着朕的心门来。” 梁若君颤抖着拿起了长剑,可她何来的力气把剑插入皇帝的心脏,沉重的剑又摔在了地上,她声嘶力竭地哭泣着:“我做错了什么,是我救了你的命,是我全心全意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好狠毒,你凭什么……” 她哭着,再次抓起了剑,可这一次不是要杀皇帝,而是要自刎,项晔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剑,却冷冰冰地说:“朕从纪州走来这里,七年里做过更狠毒更残忍无情的事,又何止对你区区一人?原本朕还觉得对不起你,这下我们可以两清了,朕还要谢谢你。” 梁若君涕泪滂沱,这个人给了自己人世间所有的爱,又亲手把她推入地狱,不仅如此,就是在地狱里,还要踩踏碾压,让她灰飞烟灭。为什么只有她梁若君如此凄惨…… “朕不会让你死在这宫里,你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你也记好了,不是你救了朕的性命,而是梁国和你的母亲兄长抛弃了你,朕接纳了你,给了你安定富贵的生活,仅此而已。”皇帝那么强势,把事情里的细节和真情全部剥离,连梁若君爱他的权力和事实都一并否定,哪里是什么珉儿眼中的天神,根本是灭世的恶魔。 “但愿!”梁若君痛苦得面目狰狞,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她大爱大恨,想想过去的十八年,她受了那么多委屈,也没有这样激烈地痛恨过谁,好像被嫡母欺负被生母和兄长亏待是理所当然的事,又或者,没有被爱过也就不懂得恨有多痛,而他在项晔的身上,才体会了人间百味,才有了作为人的真实感。 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但愿有一天,你也把这些话送给你的秋珉儿,但愿有一天,你们落得和我今天一样的下场。” 项晔冷冷一笑,丢下了梁若君转身离去,门外淑妃正抱着嚎啕不止的儿子,她一看到皇帝,竟是本能地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好像担心皇帝会说出什么冷酷无情的话来,她根本不想听项晔现在对儿子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废话,倘若他再责怪是自己没看好孩子,淑妃一定会疯。 “把孩子送回去。”项晔淡淡地说,“朕收拾好这里的事,就来看你们。” 尔珍带着宫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拥簇着淑妃和二殿下离去,其他的人原地待命,大气都不敢出,而本负责看守玉明宫的侍卫和这里的宫人,更是心惊胆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责罚降临在他们身上。海珠早已蜷缩成一团躲在人群里,不敢被皇帝看见自己。 可项晔还是把她找了出来,指着她道:“去伺候你家公主。” 海珠颤抖着不敢应,可周怀不愿皇帝动怒,立刻派人去她带出来,强行塞进了寝殿里。 皇帝没有责罚其他人,之后也会有周怀来替他传话,他缓缓走向珉儿,虽然神情已不是方才进门前震慑珉儿站住时那么肃穆威严,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生气,不知是生珉儿的气,还是在为这件事愤怒。 “朕送你回去。”项晔道。 “皇上还是去安乐宫,沣儿一定吓坏了。” “朕送你回去。”皇帝再重复了一遍。 珉儿心里突突直跳,她知道自己惹怒了这个人,可她做什么了,难道对沣儿见死不救吗,哪怕不是皇子仅仅是个宫女太监,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她背负着许多愧疚与无可奈何,是为了他,为了他们彼此,才努力承受着一切内心的折磨。 倘若梁若君真的疯魔,她真的杀了沣儿,此刻又该怎么办? 但对于项晔来说,他不需要珉儿有这么多心思,不该发生的事,就要干净利落地从人生里抹去。今日的事便是如此,他不需要任何人来记忆这一切,方才所发生的,都会随着梁若君一起,从这宫里彻底消失。 两人无声地走回上阳殿,珉儿心里翻腾着,无法想象在淑妃的苦苦哀求之下,皇帝依旧不许她靠近梁若君半步,这会在淑妃心里留下什么样的阴影,她是会选择恨自己,还是恨皇帝? 而他现在,还这么大大方方地先送自己回宫,再打算是否去探望淑妃母子。他不断地,无意识地满足着自己对于六宫无妃的幻想,可如果没有她们的存在,这一切都会是美好的,但她们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眼看着即将走上长桥,珉儿停了下来,项晔感觉到,转身问:“怎么不走了?” 珉儿摇头:“皇上去安乐宫。” 项晔咽喉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把你送回去,朕就会去。” 珉儿固执地说:“那臣妾就在这里不走了。” 皇帝却是轻然一笑,大步走上前,单手就把珉儿扛了起来,不是抱的也不是背的,就这么扛在了肩头。珉儿大窘,挣扎着:“我自己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项晔你放开我!” 丈夫终于把自己放下了,珉儿直觉得天旋地转,扶着他的手才慢慢站稳,可皇帝却没有再强势,反而温柔地说:“朕不是不在乎沣儿,朕是要让所有人,连同淑妃母子都知道,太后之外,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他们所有人都要记着这件事。” 珉儿眼含热泪,可她忍住了,这会儿算悲伤,还是算感动?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这个人的掌心里,她早就无处可逃了。 “那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违抗你,沣儿太可怜,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珉儿委屈地说,“你把我送回去,就去看看孩子好吗。” 249 儿子不如女人 项晔答应了,固执地陪同珉儿走回上阳殿,片刻后才离开去往安乐宫,可是半道上西平府送来八百里加急,皇帝不得不先撂下淑妃母子折回清明阁。这一忙就没个头,周怀在门外不安地徘徊,大臣们一个跟着一个来,他都不好进去插话打断。 安乐宫这边,淑妃早已亲自为儿子盥洗干净,换下了他尿湿的裤子衣裳,搂在怀里喂了几口太医开的安神的汤药,屋子里点着静心的檀香,抱着沣儿温柔而耐心地哄着。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渐渐安了心,经历了恐惧害怕变得十分疲倦,渐渐就迷糊了。 可受了惊吓,不知几时才能散去,便是这一刻,刚刚要睡下的孩子忽然惊醒,把淑妃也吓了一跳,他呜呜咽咽哭泣着,但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娘的怀抱里,总算又平静了下来。之后反反复复几次,好不容易才睡过去。 将满五岁的孩子,个头不小了,淑妃这么抱了一个多时辰,胳膊早已酸麻,把孩子放上床的一瞬,疼得她似千万根针在扎。而她之前大哭大喊,之后忙着安抚儿子,自己满身狼狈还不曾收拾,不经意走过穿衣镜,看到镜子里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自己,着实被唬了一跳。 但之后她就慢慢走近镜子,伸手摸了摸镜子里她冰凉的脸颊。 梁若君那么美,完全不亚于秋珉儿的容颜,也被皇帝说弃就抛弃了,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淑妃是摸不清的,也许皇帝只是一时好色,也许皇帝另有目的,这她都管不着,她所能看见的,是皇帝对于皇后的那份在乎,在乎得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了。 他们的儿子在生死一线时,淑妃恨不得自己去替换儿子,哪怕一死,只要能保全沣儿她心甘情愿。可是皇帝呢,他竟然有勇气赌一把梁若君不敢动手,竟然在那么紧要的关头,还担心皇后会受伤。 可笑极了,既然他能认定梁若君一定会对皇后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又凭什么有勇气去赌梁若君不敢伤害沣儿? 没什么道理,只不过是在他眼里,儿子不如女人。 淑妃的手一拳头砸在了镜子上,顺着拳头落下的地方,镜子狰狞地开裂了,虽然没有碎满地,可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被四分五裂十分可怕,好像她的心一样,早就碎得黏不起来了。 “娘娘?”尔珍进门正好看到这一幕,着急地上前问,“您受伤了吗?” 淑妃冷笑:“我可没有那么细皮嫩肉,镜子毁了,搬出去别叫碎片掉下来弄伤沣儿。” 尔珍还是仔细检查了淑妃的手,见没有伤痕才放心些,而后怯然道:“周公公传话来,说皇上那儿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可皇上一定会来的,请娘娘不要心焦。” 淑妃只笑了笑,吩咐尔珍为她准备洗漱,默默地沐浴更衣后,安静地坐在镜子前,把头发重新梳整齐了。她现在不在乎容颜是否会老去,只想为了孩子们保存体面和尊贵,梳妆打扮也不再是为了能让皇帝看她一眼,不是因为老了,是因为在那个人眼里,自己就算突然变得美若天仙,就算彻底毁了容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十六年?还是十七年?”淑妃凄凉地笑了笑,“我竟然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来看清这一切。” “娘娘,恕奴婢多嘴。”尔珍捧着首饰盒站在一旁,“奴婢赶去上阳殿时,皇后娘娘已经得到消息走出来,与奴婢迎面相遇,要奴婢一面走一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脚下的步子一步都没停。要不是遇见皇上赶来阻挡,皇后娘娘一定会去见贵妃换回二殿下,今天这事儿,怎么都是贵妃的不是,您千万……” 淑妃憋屈地看着尔珍:“到如今,你也为她说话了是吗,她就这么好?” 尔珍忙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不想您误会了别人,明明是贵妃作孽,却连累您和皇上生嫌隙,连累您和皇后娘娘不和睦,这不是着了那贱人的道了吗?皇上比咱们了解贵妃,他断定贵妃不敢动手才冲进去的,皇上不会不在乎二殿下,您千万别胡思乱想。等皇上来了,您和皇上好好说说话,把心里的委屈和难受都说出来,皇上不是对您说过,有任何话都对他讲吗?” 淑妃泪眼汪汪,伸手搀扶尔珍:“我能够吗,他宁愿去送毫发无损的皇后回宫,也不多看我们母子一眼,若不是皇后生了女儿,他大概早就不在乎这两个儿子了。” 尔珍无奈极了,唯有劝:“娘娘,您别乱想……” 此时门前的宫女跑来,说周公公又传话来,皇上起驾往安乐宫来了,尔珍立刻起来,为淑妃戴好发簪,她还细心地说:“奴婢方才瞧见皇上手上有血,不知是怎么弄的,娘娘您关心一下皇上,哪怕没话说也好过说气话,您受了惊吓,皇上则是动怒生气,大家现在都不冷静。” 淑妃怔怔地应着,果然没多久,外头就传来动静,便见皇帝满身疲倦的来,他从不为国事皱眉头,可今天这事儿,把他折腾得够呛。他一进门便问:“沣儿呢?” 淑妃带着皇帝来看儿子,小家伙睡得很安稳,但哭泣太久而眼睛红肿,嘴上也因为被塞了帕子,嘴唇裂开了口子,项晔心疼极了,掀开被子又看了看儿子的手脚,所幸梁若君没有下死手捆绑,不然若看到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淑妃站在后面,将皇帝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身上流露出的父亲对于儿子的关爱心疼,总算消除了淑妃心里一些伤痛和委屈,再一低头,便看到皇帝手掌里有一道口子,虽然不再流血也清洗过了,但暴露在外头没有包扎。 “皇上,您手里的伤?”淑妃想起尔珍的提醒,努力地主动开口了。 项晔起身来,摊开手看了看,是方才夺下梁若君手中的碎瓷片时割伤的,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看着有些吓人,他本想说没什么要紧,可抬眼见淑妃满面关切,像是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他略犹豫后,把手一伸:“你这儿有药?” 那之后,淑妃小心翼翼地为皇帝处理伤口,两人虽然不说话,气氛总算和谐又温馨,淑妃身上浮躁的气息也淡了,一直想着项晔方才对儿子的呵护,皇帝并没有不在乎他们的孩子,是她太过胡思乱想。 包扎好了伤口,项晔道:“这些日子朕会时常来陪你,沣儿受了惊吓,你我都要有些耐心引导他,不然从小落下阴影,往后长大了不成样子,要让他明白这不算什么事,要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 淑妃忍不住含泪,可不敢哭,别过脸去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您放心把儿子交给臣妾,臣妾会好好教他。” “这也是朕的责任,还有你要朕为沣儿物色的先生,朕都为你安排好了,每次想要告诉你,一忙一转身就忘了。”项晔用受伤的手,握着淑妃的手道,“也许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又或许朕并不清楚,可不论如何,你不要看着梁若君胡思乱想,她是梁国的公主,而你是朕的女人。” 淑妃的眼泪禁不住滑落,她用力点了点头:“臣妾记下了。” 项晔叹:“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太后那儿一定也吓坏了,朕要去给母后一个交代,你要不要一起去?” 淑妃婉拒:“怕沣儿醒来找不到臣妾,请皇上替臣妾向太后转告,臣妾和沣儿都没事了。” 皇帝应了,又去看了眼儿子后,才匆匆往长寿宫去,淑妃站在门前送别,一直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尔珍从身后走上来,欣慰地说:“娘娘您看,皇上是在乎您的。” 淑妃点头,可是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又怔怔地说:“那你说,他离了长寿宫后,又会去哪里?” 尔珍抿了抿嘴,皇帝去哪儿都行,若是去上阳殿,她家娘娘心里一定又受不了了。 长寿宫里,太后早已坐立不安,一直只听林嬷嬷传话,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只等见了儿子,一颗心才落下,更是对梁若君恨得咬牙切齿:“从一开始我就瞧她不顺眼,果然不是好东西,梁国皇帝怎么会生出这么狠心恶毒的女儿来,她竟然能对孩子下手。” 项晔陪着母亲絮叨了半天,太后也不愿让他烦心牵挂,劝皇帝自己也要保重,就让他回去歇着。 走出母亲的殿阁,项晔站在长寿宫门外停了停,周怀在边上随时待命,不知皇帝接下来要去哪儿,他想了很久,道是:“回清明阁吧,你去告诉娘娘,朕今晚不过去了。” 周怀很聪明,这声“娘娘”,必然是指上阳殿。 然而入夜后,珉儿这边却出了事,元元发烧了。 “不要惊动皇上,照着太医吩咐的,先给孩子退烧要紧。”早已得到传话说项晔今夜不来,珉儿知道,再大半夜把他折腾来,那一边就该不自在了。 250 不仅希望你过得好 好在小公主没有大碍,后半夜就退了烧,在珉儿的坚持下,这件事到底没有传出上阳殿,她陪在女儿身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却遇见了死去的大皇子。 恍然从梦中惊醒,珉儿的心跳得很快,然而大皇子在梦里只是像从前活着的时候那样活泼地玩耍,没有索命也没有恶言相向,她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可仅仅如此,就让她心慌不已,可她也不敢想象,若是秘密处死王氏而留下大皇子,该怎么才能安排好他以后的人生,生和死的意义,究竟该如何判断? 今晚丈夫不在身边,又遇上女儿发烧,她深深体会到,她与淑妃之间除了地位的差别,感情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抛开国家抛开朝廷,她们都是期待丈夫归来的女人,都是孩子的母亲,都想拥有完整而独一无二的爱情,她们谁都没有错。 然而她们同在屋檐下,只会永远都彼此痛苦,今夜淑妃和自己都需要项晔的陪伴,可他却谁也不能选择。兴许平日里项晔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但今天沣儿出了大事,安乐宫上下不太平,他就不得不退让了。偏偏越是这样的时候,她和淑妃越需要他。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事,伴随着孩子的成长,伴随着朝廷的强大,甚至珉儿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生下皇子,感情的冲突,利益的冲突,她和淑妃注定无法共存。 淑妃是曾经心心念念要替代她表姐的人,人家的欲望坦荡荡地写在脸上呢,珉儿又怎么好自欺欺人地天真地幻想,淑妃会甘愿屈居人下,会甘愿她的儿子俯首为臣。 最初的最初,珉儿就明白她是这个后宫的入侵者,她做好了准备应对每一个人的驱逐,而她并不愿做被驱逐的那一个,加之她那离经叛道的心愿,很显然,她要做驱逐人的那一个。 元元在梦里咿呀出声,珉儿轻轻拍哄了几下,小娃娃吸吮着小嘴,又睡过去了。 “那一天早晚会来的。”珉儿喃喃自语,也许淑妃大度,心胸宽广,可以忍受或是早就默认了这样无奈的人生,可是她做不到。哪怕站在国家和朝廷的立场,她也无法一辈子过着在需要丈夫的时候,却不得不顾及其他女人的日子。 “元元,母后觉得自己和你的外公,真是很像很像,只是母后和外公走了不同的路。”珉儿亲吻女儿的小手,“在为你撑起一片天之前,允许母后私心为自己做些什么,母后不仅希望你过得好,母后也希望自己能真正的幸福。” 熟睡的小娃娃,听不见也听不懂,可她注定会是大齐最尊贵骄傲的女子,她是中宫皇后的女儿。 翌日天明,早朝依旧,随着旭日东升,整座京城苏醒了,街上人来人往恢复白天该有的热闹,也流传着昨天宫里的一件大事。 一辆马车停在宋府门外,娇俏美丽的姑奶奶宋玲珑下了马车来,见了门前下人就问:“嫂嫂的病可好些了?” 她跟着下人进门来,一直到了哥哥宋渊的卧房,她的嫂子正卧病在床,见了她便道:“这么早就来了,你家里的事撂下了吗?别叫亲家说闲话。” 251 最风光的一天 玲珑笑道:“家里巴不得我回家来照顾嫂嫂,您不要担心那些事。况且哥哥如今得到皇上重用,您妹夫家对我们宋家越发高看一眼,莫说这点小事,就是家里的大事也没人和我计较。” 宋夫人轻轻叹:“你性情好模样好,哪个不喜欢呢,至于你哥哥就……说是被朝廷重用,可是放在那草木不生的边关,到底怎么样我心里悬得很。我嫁给他的时候,不就是图他的官职安逸稳当,天天能见面说话,能帮着我管孩子和家里的事,可突然之间什么都丢给我,自己跑去立功扬名,连多写几封信都不肯,把我们母子都忘了。” 玲珑道:“哥哥从小志向高远,这是他的缘分,哥哥怎么会忘了嫂嫂呢。” 宋夫人却目光怔怔地念着:“自从他被皇后宣进宫讲史,整个人就变了,我也知道他志向高远,可他在心里压了三十多年,十几二十岁那儿血气方刚都不见冲动,三十而立反倒是热血起来。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看不明白他,嫁给他十几年白白地过了。” 玲珑温柔地说:“您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哥哥了,我知道。” 宋夫人盈盈含泪:“我倒是想跟他一起去西平府,可是他不让,你说他是嫌我碍手碍脚,还是怕我吃不起苦,再苦也比不过两地分开的相思苦。” 玲珑默默听着,耐心安慰几句,她原是来看望嫂嫂,确定她明日是否能进宫赴宴,这下看来是断然去不得了,玲珑便也没有提,直到傍晚才离了娘家,而第二天重阳节上,正是小皇子周岁,且早早定了这天为淑妃举行贵妃的册封大典,玲珑受皇后之邀去观礼,原本嫂嫂若好着,姑嫂俩该是同行的。 玲珑一早进了宫,便先来拜见皇后,珉儿让她抱了抱小公主,笑悠悠道:“家里可好,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嫂嫂她病了。”玲珑把缘故向皇后解释,待乳母把小公主抱去,便正正经经对珉儿道,“皇后娘娘,嫂嫂她日夜牵挂着哥哥,思念成疾,她说她想去西平府可是哥哥不让,她也不敢对我爹娘提起,只能闷在心里。说是孩子越发长大,她怕自己管教不好,耽误了宋家的香火。总之每天就反反复复想这些事,好好的人也折腾病了。” 珉儿叹道:“前阵子沈哲将军的夫人也是如此,不过她到底想开了,沈将军也勤于给她写家信,能解不少相思之苦。倒是你哥哥,一头扎进西平府,把一家子都忘了。” 玲珑无心地说:“可他却惦记着皇后娘娘呢,难得来信,都是说要给您准备什么书,现在都直接把信送到我夫家去了。” 珉儿心中一怔,面上未露声色,笑道:“吉时快到了,你且退下,等贵妃的册封典礼结束我们再闲聊。今日沈将军的夫人也要进宫,回头你们认识认识,往后在宫外彼此有个照应也好。” 清雅客气地带着宋玲珑离去,再回来侍奉皇后梳头穿戴,并没察觉珉儿有什么心事,唯见凤袍曳地金碧辉煌,尚服局新制的礼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华贵。 彼时衣裳送来之后,珉儿也觉得新奇,清雅曾去问怎么回事,才听周怀说是皇帝吩咐他办的。只不过他去尚服局暗示尚服要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直言是皇帝的意思,只道是周怀想巴结皇后,特意做出了无比华贵的礼服。 让清雅更意外的是,皇后不仅没有反感,此刻更大大方方地穿了起来,今天是淑贵妃的好日子,却不知会不会叫皇后抢去所有风光。 珉儿一路走向举行册封典礼的安泰殿,满身光华叫人不敢直视,沿途遇见无数妃嫔,都怯弱地躲在一旁,但她们不仅是被皇后这一身凤袍震慑,更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让她们明白,中宫之位不可撼动。 然而此刻,本该最热闹最风光的安乐宫,却因为二皇子的啼哭一团乱,虽然两天过去了,受惊吓的孩子还是没能缓过神,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母亲。 淑妃梳妆打扮时,儿子就站在一旁拉着她的手,这会儿礼官前来引领淑妃前往安泰殿受封,他还是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哪怕是让乳母带着他跟在淑妃身后都不肯,只要淑妃一放手,他就嚎啕大哭浑身颤抖。 妃嫔之中,贵妃最尊,坐上贵妃之位,再往后除非入主中宫,不然今日就是淑妃此生最风光耀眼的一天,偏偏一切都不顺遂,连走向安泰殿的路都那么艰难。 这情形传到皇帝耳朵里,周怀很快就带着皇帝的话来了,说淑贵妃可以自己选择怎么办,要么就是带着二皇子一道受封行礼,要不就下狠心把二皇子留在安乐宫里,待册封典礼一结束,就立刻回来看孩子。 淑妃低头看儿子,他扭扭捏捏地在一旁不肯撒手。等下安泰殿上会有无数大臣,上首还有帝后和太后端坐,那么多人盯着他看,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绷得住,要是在安泰殿上大吵大闹,自己丢脸也罢了,再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 “你们把二殿下抱回去,好好看住了,尔珍你也回去看着沣儿。”淑妃当机立断,她狠心把儿子塞给了乳母,在他的哭闹声中,头也不回地往安泰殿走去。 走得远了,本该听不见哭声,可是淑妃自己幻想着此刻沣儿如何伤心痛苦,内心就不断地响起儿子的哭声,弄得她意乱纷纷,但吉时已到,册封典礼即将举行,淑妃唯有硬着头皮进殿受封。 她万万没想到,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顾不上自己的礼服是否华丽,顾不上旁人有没有投来恭贺的目光,也顾不得去看一眼皇后那绝世风华的凤袍,繁冗的礼节之后,等不及听旁人恭敬地喊一声“淑贵妃”,她便匆匆离去,奔回寝宫抱着她啼哭不止的儿子。 乳母们说,淑贵妃去了多久,二殿下就哭了多久,一刻也不停下,这会儿嗓子都哑了,实在太可怜。 淑贵妃抱着儿子,万箭穿心的痛,一声声安抚着他:“沣儿不怕,母妃回来了,母妃哪儿都不去,天天陪着你。” 这一边,项晔与珉儿并云裳一起,带着孩子在长寿宫里与太后说话,他们走后其他人才会陆续来向太后行礼,可太后自己抱着沈云,林嬷嬷抱着小公主,她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连声说:“多登对的孩子,你们就依了我,把亲事定了吧。” 众人笑而不语,但见周怀来复命,说淑贵妃已经回到安乐宫,二皇子终于不再哭闹了,但是哭得太久气息奄奄,十分可怜。 太后叹息:“那贱人把我的孙子害成这样,那么小的孩子,当然是经不起吓唬的。” 云裳在一旁道:“我一早进宫就去安乐宫,本想为娘娘分担些什么,可娘娘却说谁也帮不上忙,二殿下除了亲娘谁也不要。多个人在那里,反叫她分心。” 项晔和珉儿互看了一眼,珉儿眼神里的意思皇帝一看就懂了,他点了点头,便向母亲说:“儿子过去看看,今日过节不拘泥什么规矩,您只管尽兴。” 太后叹道:“去了派人来回话,告诉我那里的情形,你对淑妃说,我这里要应付皇亲国戚,等空了就去看她们母子。” 皇帝应下了,走时示意珉儿跟她出去,帝后都离开了,云裳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我的堂姐如今可是贵妃了。” 太后一愣,嗔笑道:“你提醒的好,我一时改不过来,回头可别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还当是我看不起她。” 门外,珉儿一路送项晔出来,不想皇帝却问她:“前日夜里元元发烧了?” 珉儿笑道:“看来上阳殿里,还是有嘴巴不紧的人。” 项晔道:“不是你那里的人说的,是太医院流出的消息,周怀无意间听见,就去仔细问了问。元元怎么样了,都好了吗?” “这会儿不是好好的,皇上别大惊小怪,小孩子生病是很寻常的事。”珉儿淡定地说着。 然而那一晚女儿退烧前,她紧张得心都要碎了,事后更是感慨丈夫不在身边,又及经历了后,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看淡了还是积怨,且要等下一回才能明白,可谁会盼着自己的孩子生病呢。 “真的没事了?”项晔眉头紧蹙,“你不要瞒着朕,往后任何事都要来……” “皇上快去安乐宫吧,今日是淑贵妃的好日子,也是浩儿的生辰。”珉儿淡定地说,“我们的事将来再说,我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会让你给我一个交代,何必急于这一刻?” 项晔略迟疑后,到底是走了,云裳从里头出来,笑道:“太后正念叨,您怎么不回去了,打发我来看看。” 珉儿道:“皇上问我一些事呢。”她想起一事,挽着云裳的手道,“你也知道宋玲珑吧,回上阳殿后你们见见,往后你在外头有她照应着,我就放心了。” 252 注定不能共处 云裳欲言又止,她知道皇后喜欢的人必定好相处,也听说过那个宋玲珑的故事,在宫外多个朋友的确好照应些,只是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宫里的这些人。 皇后也好,堂姐也好,梁贵妃的事看似过去了,又好像在他们之间埋下了种种不安。云裳心里轻轻叹,此刻她多希望沈哲能在身边,能帮他出出主意。 且说皇帝往安乐宫来,往日里淑妃都会到门外迎接,可现在沣儿一步也离不开他,孩子哭了大半天累得精疲力竭,正躲在母亲怀里睡着,淑贵妃一旦要把他放在床上,他就醒来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再苦再累,淑贵妃也只能忍着了。 项晔走进门时,淑贵妃示意他小声些,项晔走上前,轻声问:“你一直抱着?” 淑贵妃颔首:“放不开手。” 皇帝微微皱眉,伸手道:“让朕抱一抱。” 做母亲的犹豫了片刻,若是从前,她巴不得父子能亲昵,可现在…… “让朕抱抱。”项晔不由分说地就上手来,毫不客气地从淑贵妃怀里把孩子抱走了。 梦里的小人儿微微睁开双眼,赫然见到父亲的脸庞,呆了一呆后,便开始哭泣,嘴里哼哼唧唧着要找母妃,项晔冷声问他:“我是谁?” 沣儿还不至于痴傻,弱气地回应:“是父皇。” 项晔便问:“父皇抱着你不好吗?父皇在,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沣儿呜咽着:“可是我要母妃,我要母妃抱……” 淑贵妃着急地上前来,可是皇帝却背过身,像一堵墙似的把她和儿子隔开了,那边依旧冷冷地严肃地说:“母妃抱着你胳膊都要断了,你不心疼她吗?父皇力气大,父皇抱着你睡,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睡。” 小家伙企图挣扎,可皇帝的力气,岂是淑贵妃或乳母尔珍她们能比,根本容不得沣儿任性,他哼哼唧唧了半天,到底惧怕父亲的威严,老实地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好久好久才放松下来。 淑贵妃在一旁已是眼含热泪,项晔轻声道:“你别怪朕狠心,他总要跨过这个坎儿,难道一辈子躲在你怀里做个奶娃娃?” “皇上说的是,可臣妾没法子,他一哭就没完没了,这两天都顾不得浩儿了。”淑贵妃哽咽,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繁重的礼服,而今天照规矩本该在安乐宫升座,接受六宫和外命妇的拜贺,结果最风光的一天,她却这么狼狈。 “朕会帮着你,这是我们的儿子。”项晔腾出一只手,扶正了淑贵妃发髻边的凤钗,温和地说,“朕在内殿替你守着沣儿,你去外头,让尔珍把人都请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皇上……” “去吧,今日过节,朕把国事都撂下了,你一年到头忙家里的事,十几年如一日不见歇的,朕难道还挪不出几个时辰给你?”项晔微微笑着,指了指怀里睡踏实的孩子,“小家伙就是撒娇,朕管管他就服帖了。” 听得这话,看着皇帝抱着自己的儿子,淑贵妃已经不在乎什么六宫拜贺了,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只可惜眼前的美好,真真不过几个时辰,他心里头装着上阳殿那一位,沣儿好了,他也就不会再来了。 淑贵妃含泪笑道:“臣妾多谢皇上。” 如此,淑贵妃踏踏实实地把儿子交给了皇帝,自己在正殿升座接受拜贺,消息一经传开,林昭仪等人迅速赶来,就连云裳也从长寿宫前来行礼,一波一波的人从安乐宫门外过,云裳等到了宋玲珑,便笑道:“娘娘说要我们一起去上阳殿,娘娘已经先回去了。” 都曾是开朗大方的年轻姑娘,如今嫁做人妇,依旧是这般好性情,两人一见如故,说说笑笑地就往上阳殿来,之后见了皇后,逗着沈云和小公主,大半天就打发过去了。 夜里,安泰殿摆宴,一贺重阳节,二贺淑贵妃晋封之喜,三贺小皇子周岁,宴会之繁华隆重,比起八月里的中秋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中秋节上风风光光的梁贵妃,如今不知在玉明宫里是什么光景。 历来宴会上,都是帝后并肩同席,但今日皇帝还带着二皇子,坐在他和皇后之间。 这两天,宫里盛传二皇子受了惊吓痴痴呆呆,安乐宫里被闹得翻天覆地不得安宁,都说好好的孩子自此毁了,这心里有了阴影,往后难当大任。今天贵妃的册封典礼,她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孩子吗。 没想到当晚的宴会上,皇帝竟然亲自带着二皇子入席,小家伙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但也不像传说里的痴痴呆呆,只是安静怯弱了一些,坐在帝后之间规规矩矩,皇后给他拿东西吃,他就双手捧着慢吞吞地吃,底下歌舞升平流光飞舞,他看也不看一眼。 淑贵妃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自己的儿子,弄得旁人来敬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渐渐的就都放弃了,取而代之,是开始议论起皇帝这么做的用意。 宴席过半,珉儿忽然感觉到裙摆有些沉重,低头一看,沣儿竟然尿裤子,把她的裙子都沾湿了。珉儿心头一惊,努力不露在脸上,朝边上清雅递了个眼色,清雅看到桌底下一片湿漉漉,也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后正见宫女奉汤而来,她顺手接过,亲自往帝后桌上摆,又故意一失手,把整碗汤洒在了地上。 众人正看歌舞,忽见上首一片慌乱,有人道:“云嬷嬷洒了汤碗,她这么持重的人,这是怎么了?” 宫人们立刻前来收拾,自然早早都有对应这种事的准备,三两下就把帝后的桌椅全都换干净了,而皇后也已经抱着二皇子离去。 淑贵妃见儿子被抱走,立刻离席跟了出去,引得席中妃嫔与宾客交头接耳,项晔坐在上首冷冷地看着,周怀在他身边低语:“皇上,清雅说,是二殿下尿裤子了。” 项晔一怔,算算时辰小孩子的确忍不住,可他不开口,谁能想得到。 后殿中,珉儿才刚温柔地为二皇子脱下衣裤,淑贵妃就如一阵风般地闯了进来,进门时见儿子软软地伏在皇后肩头,不哭也不闹,她竟有些失望。 向珉儿行礼后,便不由分说地抱回了儿子,一摸他的裤子,淑妃忽然就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来了正好,我也要去换衣裳。”珉儿没有和淑贵妃计较,把孩子交给她,就带着清雅走了。 “多谢皇后娘娘。”不论如何,淑贵妃还知道礼数,皇后保全了她儿子的体面,她不能不道谢,只是心里不甘,她并不愿儿子坐在帝后的中间。 珉儿转身来看着淑妃,想了想,到底欲言又止,她其实很希望沣儿能尽早摆脱那天的阴影,可儿子不是她的,她不该多管闲事。微微一笑,还是走了。 淑贵妃便给儿子擦洗换衣裳,折腾了半天才又回到席上,她把孩子领在自己身边,没打算再送去给皇帝,可是项晔在上头朝儿子找找手,沣儿瞧见了,竟自己跑去了。 项晔见儿子活泼了一些,当然高兴,把他抱在怀里咬着耳朵说了些悄悄话,小家伙害羞地钻在父亲怀里,项晔拍拍他的屁股说:“再尿裤子,父皇可要罚你了,你忍不住了就跟母后说,让皇后娘娘带你去可好?” 小家伙点了点头,继续乖乖地坐在父亲和皇后中间,这会儿才开始对台上的歌舞有兴趣,笑眯眯的和往日里一样讨人喜欢。 珉儿则早就瞥见淑贵妃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看,便没有向沣儿做出亲昵的举动,可是冷不丁地项晔却问她:“珉儿,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孩子彻底摆脱阴影?” 珉儿摇头:“臣妾没想过。” 项晔道:“现在想呢?” “皇上强人所难。”珉儿不理会他,继续把目光落在台上,可皇帝的手却在桌下摸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替朕想一想可,朕不能总是这么带着他,也不能让她母亲利用自己的儿子。” 这话听得珉儿心里很不自在,小孩子有什么可利用的,到底是淑贵妃自己要这么做,还是皇帝想得太多了?因为有利益冲突,才会谈得上利用,可见她们就压根不能共处,或早或晚,珉儿一定要给这一切做个了断。 “沣儿是喜欢梁若君,才会跑去找她玩耍,皇上有没有想过,让梁若君向孩子道歉解释?”珉儿给出了很残酷的答案,“除此之外,皇上就别再问我了。” 这个答案连项晔都一时无法接受,很可能会把沣儿再吓一次,而那个女人现在如疯了一般,说不定会变本加厉地作恶,但若完全相反呢,梁若君若愿意向孩子道歉,亲自向他解释,沣儿心里的阴影或许就能散去了。 项晔没有立刻回复珉儿,夜里宴席散去后,淑贵妃来接儿子,皇帝单独与她说了这件事,却引来淑贵妃强烈的反对:“不可以,皇上,这会把沣儿毁了的,他已经吓成这样了,您没看到吗?” 253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项晔不知如何才能说服淑贵妃,自然他也只是来商量的,没想到淑贵妃会这么激动。 恰好此刻珉儿抱着女儿从边上走过,她站定了朝皇帝欠身示意,原只是简单的礼貌,可是淑贵妃看到帝后眼神交汇,忽然激动起来,压着声音问皇帝:“皇上,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吗?是她说要带着沣儿去让梁若君道歉?” 皇帝只是一瞬的迟疑,就几乎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他很快就解释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可淑贵妃就算面上不纠缠,心里也认定了是皇后唆使他这么做的。心想着,好在他还知道要和自己商量,若是就这么擅自做主把儿子抱去,她会疯的。 “朕送你们母子回去。”项晔道,“你觉得不合适就算了,不要胡思乱想。慢慢来,沣儿一定会好起来。” 淑贵妃怔怔地应了,可是挪动脚步后,忽然强硬地说:“皇上今天也累了,您早些歇着吧,不必送臣妾,反正皇上也不留在安乐宫,何必辛苦来回一趟。” 她周周正正地向皇帝行礼,而后就带着乳母和孩子们扬长而去,这本该是她人生里最风光的一天,可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项晔觉得身心疲惫,为了孩子也为了女人,原本珉儿那里是他安心的所在,可是眼下安乐宫那个情形,他不得不顾忌。他本意是要让淑贵妃明白,珉儿的中宫之位不可撼动,但他完全没想到,儿子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他对珉儿说,不希望儿子被淑贵妃利用,也许淑贵妃根本没动这个心思,是项晔自己先束缚了自己。 周怀见皇帝定在原地,低声问:“皇上,今夜……” 项晔长长一叹:“哪里也去不得,回清明阁吧。”但走了几步就叮嘱周怀,“你派人去告诉皇后,不论上阳殿有什么事,她也好公主也好,甚至是宫女太监,任何事都要告诉朕,不让皇后一个人扛着。” 周怀一一听着,可是在他看来,这绝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已经弄得两边都不安生了。 千里之外,纪州城里白天重阳节的热闹散去了,纪州王府里还有灯火未熄灭,秦夫人从老人家房里退出来,带着侍女预备回房休息,远远见到有人往书房去,边上的侍女道:“兴许是小姐的信,听说王爷一早就盼着了,等了一天不见信来,吃饭也没兴致。” 秦夫人轻叹:“也不知她在赞西国过得好不好,虽然她在家时对我不算客气,到底是王爷的妹妹,哪知道会嫁去那种地方。近来王爷气不顺,必定也是想念妹妹,他们兄妹一直都那么亲密,你们仔细些,别惹王爷生气。” 这般嘱咐后,秦夫人就带着下人走了,可书房里得了妹妹来信的秦庄,则一脸阴沉久久不得平静,他从羌水关匆匆赶回来的路上,就知道秋振宇落网了,而沈哲算是给了他一个人情,让他意识到自己要迅速和秋振宇撇清关系,眼下他不知道和秋振宇往来的那些书信有没有被皇帝搜查去,但愿老家伙能未雨绸缪,把书信早早地毁了。 可往往因为书信是足以用来要挟彼此的证据,不论如何都会留下一两封。秦庄和皇帝的关系本就越来越尴尬,这一下不管皇帝有没有捉到他的把柄,他都不得安生了。 将来的日子,就算秦庄自此安分,皇帝也会开始不断地打压他,他会失去纪州的一切,皇帝会忘记那七年里自己平视为他守护纪州城里百姓和他的妻儿母亲,皇帝会把一切恩情都忘得干干净净。 妹妹来信说,她在赞西国后宫过得风生水起,如今赞西国君沉迷在她的美色中不可自拔,而赞西人本是热血冲动的民族,她希望秦庄能给她一些时间,将来让赞西人攻打大齐,到时候哥哥可以趁天下大乱时,挥军南下直逼皇城。 秦庄又把妹妹的信看了几遍,而后起身放在香炉里焚烧干净,他眼中的目光随着火舌的狰狞而蒸腾起杀气,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像秋振宇那个老家伙那样束手就擒。秋振宇还说什么梁国公主一定能搅得后宫打乱,结果不出几个月就被皇后踩在了脚底下,谁能想到,中宫那个女人竟会是如此强势的存在,成了他们前行路上最大的阻碍。 而当初他豁出性命,想换得皇帝的信任,却适得其反引来皇帝的怀疑,君与臣之间早就没有信任可言,不是项晔死,就是他秦庄亡。 他不要永远捡项晔剩下的,连同这纪州王府,这书房,他都觉得膈应。 门外的下人闻见焦灼气息,慌忙进来张望,见安然无事便要退下,可秦庄却吩咐:“我要给文月回信,命信差速速前来。” 数日后,重阳节的热闹已然散去,淑贵妃除了称呼和待遇有了变化,宫里一切如旧,人们闲来无事,便开始好奇玉明宫里那一位现在是什么光景。 恰是这一天,梁国送来的人证物证都到齐了,皇帝在朝堂上正式宣判了秋振宇等一干人叛国的罪名,而众人唏嘘着光辉了数十年的宰相府轰然倒塌之际,皇帝也派人来带梁若君离开,她和自己的婢女海珠,将被送去无人知晓的地方,和当初的建光帝一样。 但是对外的说法,对于梁国的交代,是他们的公主不堪生母和兄长获罪,悲痛难当悬梁自尽,周怀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为梁贵妃举行葬礼,就连玉明宫的宫女太监,都以为他们的贵妃娘娘吊死了。 玉明宫里哀声一片时,云裳正好从宫外来,远远见到这光景,驻足看了片刻,之后再到上阳殿,对珉儿道:“好些娘娘都在附近看热闹,哪里像是办一位贵妃的丧事,我也没想到,她竟然最终选择悬梁自尽,还以为她会强硬地活下去。” 珉儿不言语,云裳见她气色不好,觉得可能是这话没趣也就不说了,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过了好久,才被小公主的哭声打破,珉儿便起身往外走。云裳忽然喊住她:“娘娘,摇篮在那边,您去那儿?” “我……”珉儿回过神,被自己的失神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 “要不要请太医?” “没什么病,何必大惊小怪,宫里正给梁贵妃办丧事呢。” 云裳抿了抿唇,大胆地说:“难不成我的心病好了,娘娘您却添了心事?” 珉儿抱着咿呀的女儿满屋子转悠,云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等小公主终于安静下来了,珉儿才道:“我不好过,你姐姐也不好过,皇上夹在当中更不好过,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偏偏我们三个人谁都不会让步,特别是我。云裳,过阵子大家都习惯了也就好了,你且忍一忍。” 江云裳一头雾水:“我忍什么?娘娘您这话……我听不懂。” 珉儿道:“哪怕是这种尴尬的局面,也总会有一天习惯的,大家都习惯了就好了。” 云裳垂下眼帘道:“其实尔珍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她觉得堂姐越来越偏执,有时候好像魔怔了一般,这两年多发生的事,把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尔珍是真心希望我能帮帮堂姐,可我能帮什么,从哪儿下手?她自己又不跟我说,只会一见面就怪我光和您亲近,不顾堂姐妹的情分。” “为难你了,可是云裳,我真心喜欢你,并不是要利用你才笼络你。”珉儿道,“你就像那个自由的我,在你身上实现了我不能实现的梦想,可你若是有顾虑……” 云裳忙道:“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娘娘您别多心,我心里明白得很。” 此时,清雅一脸尴尬地来禀告:“皇上已经下旨,宰相秋振宇,将于十一月问斩。” 云裳绷紧了神情,只见皇后缓缓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回摇篮,而后独自走向水榭台,随手拿了一碟鱼食,静静地站在水边喂鱼,五彩斑斓的锦鲤围着她转悠,一切都那么安宁而平静。 “娘娘她一定很痛苦?”云裳没有跟过去,她悄悄问清雅,“不论如何,那也是娘娘的父亲,还有亲哥哥。” 清雅摇头:“娘娘不会为了他们的死痛苦,娘娘是为那些活着的人难过,宰相府的夫人们孩子们,从此没有家了,往后一辈子都会过得很辛苦,特别是孩子们。” 云裳叹:“当初到底是谁想出来,把娘娘送来嫁给皇上的?” 清雅苦笑:“谁知道呢。” 随着秋振宇及其党羽的伏法,以及梁贵妃的畏罪自尽,朝廷和后宫都得以片刻宁静,平平安安地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到十一月,秋振宇在刑场受刑,据说无数百姓前去围观,皇帝更是亲临法场监斩,直至午后才归来。 项晔先到清明阁更衣,洗去从法场带回的满身戾气,之后就打算去上阳殿看一看珉儿和孩子,忽见周怀喜滋滋地从门外来,告诉他道:“皇上,陈太医方才给娘娘把脉,娘娘有身孕了。” 项晔愣了一愣:“皇后?” 254 托生 周怀尴尬地说:“不然……还是哪位娘娘?” 皇帝没再说话,换下衣裳匆匆赶往上阳殿,中宫已然一派喜庆,陈太医侍立在屋檐下,本是要向皇帝道喜,可皇帝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走过,只留下周公公客气地笑着问:“娘娘的身子可好?” 而这一边,项晔冲到珉儿面前,榻上的人笑若春风,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心爱的人,避开宫人轻轻道:“怎么会有的?朕已经很小心了,你不是也说,太医讲才生养后,不容易有吗?” 珉儿嗔道:“怪我?” 项晔着急地说:“朕是心疼你,你生元元才多久,这就……” 珉儿忽闪着明亮而无辜的眼睛看他,显然皇帝若是自己忍耐住了,不论如何也不会出意外,现在他知道要着急了?而这样的目光,直逼得项晔脸上通红,堂堂帝王竟弱气地说:“是朕不好。” 珉儿乐了,软软地伏进丈夫怀里:“有总比没有好,我会好好保重身体。咱们元元虽然有哥哥们,可大家不在一块儿住,孩子到底是寂寞的。往后有个弟弟或妹妹与她同起同卧,我也好不必担心独独她一个人被娇惯得无法无天。” 项晔抚摸着珉儿的背脊:“可你又要受苦了。” 珉儿轻哼:“皇上总说这样的话,像是特特为了你生孩子,难道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吗?” “是,你说什么都是。”项晔伸出手掰着手指,像那么一回事地算日子,周怀说陈太医诊断约莫两个月了,那么明年元元满周岁时,她的弟弟或妹妹就要出生了,皇后这一年生一个,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外头的人一定又有话题可说。 “宣陈太医。”项晔实在放不下心,就算陈太医说破天去,他也不安心,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到明年孩子呱呱坠地,而明年之后,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克制好自己。 珉儿躺在卧榻上,隔着纱帐看到陈太医在那儿头头是道地解释着什么,项晔一本正经地听,紧张得好像在宣政殿上议事,她轻轻一叹,自己被丈夫宠爱着她知道,可这宫里不是人人都能这么在乎她善待她,就当是自己多心,多留个心眼防范,总好过出了事再后悔或追究,那就真没意思了。 皇帝在那儿说了半天,才屏退了陈太医,珉儿瞧见陈太医松了口气,心里直觉得好笑,项晔回到床边,握着珉儿的手说:“好生静养,朕不会叫任何人来打扰你。” 珉儿笑道:“有了身孕,我若想抱抱女儿,清雅她们必然会拦着,这个不让我动那个不让我摸,皇上得空常来抱抱女儿,别叫她以为母后不要她了。” 项晔连连点头:“朕知道。” 照惯例,三个月后才可让人知道,到腊月里就能大大方方地说了,项晔此番特别担心珉儿,竟索性连太后也不告诉,如是低调地一直瞒了近一个月。因皇后一向独来独往清冷高傲地在上阳殿不见妃嫔,珉儿安胎一个月,外头竟也没察觉什么异样。 待得腊月里,皇帝向太后道喜,直叫众人都吃了一惊,一则是帝后瞒得这样严实,再则小公主才半岁大,皇后这福气真是常人难有的。 消息从长寿宫四散开,彼时淑贵妃因孙修容染病,正要出门探望,可是二皇子跟在她身后一定要同往,淑贵妃忌讳孙修容病着,不想带儿子去,在门前哄着他好说歹说,却是这时候传来消息,说皇后有身孕了。 淑贵妃蹲在地上扶着儿子,呆呆地仰望着尔珍,沣儿则咕哝着:“母妃你早些去早些回来,我怕见不到你。” “你总有一天要离开母妃的,不能时时刻刻都跟在母妃身边,从前的你多听话多乖,这是怎么了呢,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没好吗?”淑贵妃忽然崩溃了似的,含泪瞪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你打算纠缠母妃到几时,打算一辈子都这么没出息吗?” 二皇子瘪着嘴,泪眼汪汪,想要靠上母亲的肩头,却被淑贵妃强行推开,他终于哭出了声,一发不可收拾,乳母们在一旁也不知所措,淑贵妃却凶狠地说:“让他哭,让他哭个够,你们谁也不要管他,我受够了,他不疯我也要疯了。” 孩子哭着依旧要母亲抱母亲哄,虽然淑贵妃一再把儿子推开,可沣儿却只要她一人,结果到头来母子俩抱在一起哭,边上乳母宫女们都是唏嘘不已,尔珍与众人一道把母子俩送回了屋子里,好半天才都冷静下来,二皇子乖巧地捧着淑妃的脸说:“沣儿听话,娘不要哭了,沣儿听话……” 尔珍听得心酸,淑妃那么疼爱自己的儿子,哪怕二殿下从此一蹶不振甚至痴痴呆呆,她也会守护他一辈子,是自己的一句话让她失了神,皇后又有了身孕。 来年夏末秋初,这宫里可能要迎来嫡皇子,这对淑贵妃是很大的打击,她原以为至少要等上两三年,可那年轻的被呵护着的身体,又一次让她陷入恐慌中。 许久许久,母子俩都平静了,二皇子乖乖地跟着乳母走了,宫女们奉来热水供贵妃洗漱打扮,她重新收拾了一遍后,如约到永宁宫探望生病的孙修容。 屋子里林昭仪等人早已经在了,孙修容是风寒发热,病了几天已经好转,靠在床头与众姐妹说说话,虽然皇帝早就不怎么关心她们几位,总算还有姐妹们能慰藉寂寥。 不过今日桌上堆了一堆东西,淑贵妃一进门,林昭仪就对她说:“是皇上送来的,派周公公送来的,太阳真是从西边儿出了。” 淑贵妃嗔道:“皇上向来是关心你们的,可不能说没良心的话。” 林昭仪撇撇嘴,请贵妃坐下,立时就笑问:“贵妃娘娘,上阳殿的喜事,您可听说了?” 淑贵妃捧了茶暖手,点头不语。 林昭仪兴冲冲地说:“您说啊,皇后娘娘的亲爹人头落地才多久,那亡魂只怕还在人间飘荡,会不会一头钻进自己闺女肚子里,托身到皇家来,往后这恩恩怨怨的……” 忽然砰地一声响,淑贵妃把茶碗撂在了桌上,唬得众人都站了起来,孙修容也是满脸尴尬。但听淑贵妃斥责:“你胡说什么浑话,叫皇上和太后听去,你的脑袋才要落地呢。” 林昭仪不敢吭声,低着头满脸不服气,淑贵妃又责备了几句,之后叮嘱孙修容好生歇息,便面色冷冷地离去了。 众人送到门前,再回来时,只听林昭仪哼声:“她心里不好过,拿我们撒气,她难道不怕皇后生嫡子,叫我看,皇后娘娘还真该生个皇子了,让她日日夜夜不太平。” “姐姐少说几句。”孙修容急得不行,在座那么多人,万一把话传出去,对林氏没有好处,而她自己今日得了皇帝关怀,本是高兴的,没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从她永宁宫传出去。 可这话,到底还是传出去了,不过两天功夫,宫里突然开始谣传,说才死了不久的秋振宇会不会找上自己的女儿,不仅仅是秋振宇,还有皇后几位叔伯和兄弟,秋家这一次死了不少人,这样邪乎的话愈演愈烈,连长寿宫里都没落下。 太后是敬畏神佛的,自然也害怕鬼怪,心里觉得这话不是没道理,原本心心念念盼着皇后生一位皇子,这会儿却对林嬷嬷说,添个孙女也好,她真的怕皇后生出来的孩子天生带着戾气,若是带着前世的仇恨,往后岂不是要来找皇帝报仇? 林嬷嬷觉得太后的想法很傻,可她不能明白地对太后说,私下见了皇帝,也是劝项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碎的妃嫔或是宫人可以责罚压制,逼着太后不高兴,她更要胡思乱想了,敢情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天下不太平,生出来还了得? 但最初说这番话的林昭仪,却慌张地对孙修容说她出了永宁宫后再也没提起过,或许就是那天坐在边上的其他什么人传出去的,甚至连淑贵妃也脱不了干系。可是淑贵妃每日管理六宫之事外,就是在家看孩子照顾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娴静淡定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她身上去。 可偏偏这话,就是从安乐宫传出去的,原本淑贵妃根本没想到这些,那天听林氏提起来,她面上生气,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不管皇后生男生女,现在娘胎里就给他按上恶名。 若是仇人投胎的孩子,皇帝和皇室将来都要掂量他的分量,哪怕是嫡皇子,为了项氏的香火,为了皇族的传承,也不能冒险不是?特别是太后,太后一定会深信不疑。 尔珍不得已,去为淑贵妃做了这件事,虽然她的内心很不安,可是后来几天,见淑贵妃精神好多了,安乐宫里又有了笑声,她也只能自欺欺人地把这件事压在心里。 这话神乎其神地传了好几天,连宫外的云裳都有所耳闻,这日冒雪来探望皇后,稍坐片刻后,便小心地问:“娘娘,那些话,您怎么看的?” 255 寒心 珉儿身上拥着雪白的狐毛大氅,带了云裳站在水榭台看雪景,景美人更美,远远望去,二人都宛若这冰天雪地里降临凡间的仙子。 这是珉儿在皇城里的第三个冬天,而她也是第三次怀上项晔的孩子。头一个孩子没缘分相见,元元出生时也一度面临危险,到这一回,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而堪堪三个月,就有恶名压在孩子的身上了。 “娘娘,要不要我去对贵妃娘娘说,让她管管这宫里的歪风邪气。”云裳很正义,也很简单,她根本想不到同为母亲的堂姐,会诅咒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又或许在淑贵妃看来,这并不算是诅咒。 珉儿淡淡一笑:“那些嘴碎的人若真能改变什么,还犯得着嘴碎吗?而我若生气动气,岂不是让她们称心如意,真要做出些什么来回应,若不是叫她们永远闭嘴消失的话,那不如不做,既然放她们一条生路,那我也不必计较。” 云裳不服气:“话是如此,可心里头就是堵得慌,凭什么叫她们猖狂,平白无故地伤害一个孩子。” 珉儿道:“她们的人生是有多不如意,才会在这种事上捡便宜呢,就当可怜可怜他们。”她欣然一笑,挽着云裳的手问,“沈哲在琴州有一处精致的别庄,你可知道?” 云裳别扭地笑着说:“当然知道,那家伙差点就在别庄里实现人生宏愿了不是?” 珉儿嗔道:“那是你家皇上太糊涂,做出荒唐事,和沈哲不相干,和我也不相干。我就问问你,想不想去看看那里是什么光景?” 云裳还未察觉皇后的意思:“想去呀,可惜沈哲不知几时才回来,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珉儿笑问:“若是和我一起去呢?” “和您一起?” 便是这一日的下午,雪花飞舞中,宫人们拥簇着皇后与沈夫人缓缓到了长寿宫,太后见着珉儿,便想起那些流言蜚语,望着她的肚子呆呆出神,太后明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可是事情赶上了,外头又传得神乎其神,她心里实在不踏实。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太后虽然一生顺遂,那七年里也没少为皇帝操心,且夫君去得早,一路走来求神拜佛是她心灵的慰藉和信仰,能得以顺遂,她也必然认定是上天赐福。 既然如此,要太后不信很难,而珉儿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就只在乎这一位信不信,其他的人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因为孩子出生后,祖母的态度会影响很多事,珉儿希望太后能分毫不差地像疼爱其他孩子那般,同样疼爱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万一,真是个皇子呢? “大冷天的,你们要去琴州,大风大雪,叫我和皇上如何放心,晔儿他如何能舍得下你和孩子?”太后惊闻珉儿要和云裳去琴州,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怀着孕,怎么好出远门。” 云裳在一旁帮腔,说道:“太后娘娘,外头的传言您听说了吗?” 太后眉头一挑,故作镇定:“胡言乱语的话,你们不要去听。” 珉儿和云裳对看一眼,珉儿缓缓道:“母后,可是儿臣也会担心,儿臣和秋振宇积怨已久,听说能为官为宰的人,都曾是天上星宿转世,下去后阎罗王面前都会网开一面,儿臣也怕秋振宇对我对皇上痴缠不放。” 这话直叫太后听得面色紧绷,但还是强硬地说:“没有的事,宫里天家气盛,什么妖魔鬼怪也来不得。” 云裳忙道:“所以娘娘才打算和我一道去琴州,那里是项氏祖辈们所在的风水宝地,由祖辈们守护着娘娘和腹中的孩子,必然会选天上最明亮的星宿来投胎转世,太后您说呢?” 太后眼中一亮,与林嬷嬷面面相觑,这话还真是在理,自从将琴州选为皇室陵寝,那里就变得水草丰美风景如画,民间都说该是她儿子做皇帝的,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 “母后,这主意是云裳想的,云裳也是怕我胡思乱想,她这么一说,儿臣心安多了。在那里有列祖列宗守护着,凭谁也欺负不得儿臣腹中的孩子,母后您先应了儿臣,儿臣才好去求皇上答应。”珉儿挽着太后的手,温婉可怜,柔柔的目光直叫人心软,她道,“正好云裳一个人在京城寂寞,虽说时常能进宫,可总是不方便的,但若儿臣去琴州住一阵子,我们就能日日夜夜为伴了。” 太后纠结了半天,算计着她们俩这一走,必定把沈云和元元都带走,一日见不着她沈家的大孙子,一日就不得安心,可是珉儿腹中很可能就是皇帝的嫡子,也是她心头的肉。 “那你们带上我可好,咱们到了琴州各自管各自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有老婆子在边上碍手碍脚,可是隔开那么远,见不着你们见不着孩子,我这个冬天要怎么过呢?”太后道,“你们要去,我们就一起去,把皇帝留在这里好了,反正他也不缺女人伺候他。” 这事儿珉儿和云裳早就有所准备,太后放不下沈云,云裳也不可能留下自己的孩子,来的路上她们就想好了,带着太后同行更可靠,她们也从不觉得太后碍手碍脚,比起世间大多数的婆婆,太后是很好相处的人了。总之眼下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珉儿想躲开是非,躲开那些人,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往后的事再慢慢算。 “皇上要是不答应,您可得帮着说说。”珉儿眼眸晶亮,她很明白,最难说服的人,是项晔。 正如她所料,第一遍提起来,项晔不答应,珉儿没有强求,留着太后先去商议,太后那儿把话说完了,她再接着缠,无论如何她都要走,既然人家爱传这样的话,那她就将计就计,还能换得一年清静。 自然,珉儿心里很明白,到底是什么人传这样的话,她也宁愿是自己多想,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多想总好过不想。而这宫里,所有曾经在皇帝枕边睡过,连同离去的韩美人,死去的王氏,还有不知被皇帝藏到那里去的梁若君,珉儿唯独对一人不能痛下狠心,可偏偏也是这一个人,是她最不愿共处的。 在对待淑贵妃这件事上,珉儿有魄力和决心,却没有狠心,给祖母的信里她也写到,越是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越是会迷茫和动摇,珉儿不想像对待梁若君那般去逼迫淑贵妃做些什么,甚至引导她往歧路上走,她不会放弃让淑贵妃永远离开皇城的决心,可这一次,她也不想再做任何去引导逼迫别人误入歧途的事。 珉儿更期待到那一天的时候,她的良心可以完完整整的安宁。 同样的,既然这样的谣言能把珉儿逼得不得不去皇家的风水宝地躲避,皇帝就不可能不在乎,他一面拒绝了珉儿的请求,不忍她风雪天出远门,一面已经派人悄悄查探这件事的来源,这一日他再次在长寿宫拒绝了太后帮珉儿说话,回来清明阁时,脸上正没好气。 可周怀却得到了消息,在门外晃了又晃,不知该不该挑这个节骨眼儿说,正来回打转的人,冷不丁地瞧见皇帝在门里瞪着自己,他忙上前道:“皇、皇上,那件事……” “说吧。”皇帝有所准备,心里也给过自己几个答案。 “最先提起来,是永宁宫里,林昭仪去探望孙修容时,和娘娘们说起来的。”周怀战战兢兢,一脸纠结地说道,“可后来把这话传出去,让宫女太监们到处散播的,却是、却是尔珍……” “尔珍?”皇帝冷冷一笑,果然是安乐宫,果然是淑贵妃,果然……是她。 犹记得浩儿出生前,他在屏风后听见的话,现在想起来,元元出生后淑贵妃那异于平常的欢喜也颇值得玩味,皇帝心里,是比屋外风雪更冰冷的寒心,他没有生气更没有动怒,只是冷冷地一笑:“她何必呢。” 说完这些事,皇帝冒着风雪,一路走去了上阳殿,没有叫人通报,也就捉到了珉儿站在水榭台看风雪,虽然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可皇帝早就说过天冷后不许站在这地方,珉儿被抓个现行,也没敢争辩,老老实实地跟在项晔身后回屋子里,抬眼看到他肩头的雪,嘀咕了一声:“底下的人都不给皇上撑伞吗?赶紧把衣裳脱了,雪一化开就把衣裳打湿了。” 她伸手来拉扯皇帝的衣袍,项晔却顺手把她拥在了怀里,才从风雪里走来的人,身上冷得叫人打颤,可是珉儿忍下了,这个人一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朕不能离开京城,要盯着各地的灾情,朕派人送你们去琴州,只一件事,去了琴州要知冷暖,不许这样站在风里。”项晔温和地说着,他不知道该把那一个人怎么办,既然珉儿愿意避开,那就…… 好像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珉儿温柔地笑着:“你答应,我就安心了,你知道的,我不是在乎流言蜚语。” 项晔颔首,捧着珉儿的脸颊,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彼此心领意会:“给朕一些时间,珉儿,再给朕一些时间。” 256 她身上的枷锁 他没说要时间做什么,可他看起来那么痛苦,珉儿知道他在做抉择,他曾说过,自己和淑妃是不同的存在,可是秋珉儿已不是昔日的秋珉儿,淑贵妃也不是当年的淑妃了。那个女人,好像从此把人生全放在了孩子的身上,珉儿多希望,她至少能为自己活着,但到底怎么才算为自己活着呢,为了孩子就不算吗? 这世上的事,永远也说不清楚,对于别人的人生,还是少些指摘的好,大家要么安然共存,要不,就有一方必须消失。 “皇上不要为了我两地奔波,我们分开一阵子,彼此更想念是不是?”珉儿温柔地笑着,“等我快生了,皇上就来琴州陪着我,等我生下了孩子,咱们一起回来。” 项晔点了点头,他显然知道珉儿这一胎若是嫡子,宫里会有怎样的风云变化,而她离去的这些日子,他该如何与那个人相处,对于江氏而言,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她可能希望自己再让她为沣儿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又或者…… 珉儿感觉到,丈夫的心不完完全全在自己这里,但他想着别的什么人,却是为了自己。的确,这本就是项晔和淑贵妃之间的事,先让他们有个了结才好。 “捡日不如撞日,再往后风雪越大天越冷,明天我就动身。”珉儿笑着,“之后我们常常写信,祖母的信你替我转送到琴州去可好?” “朕会安排,可是明天就走?”项晔微微皱眉,略思量后还是松口了,“就依你了,你和云裳说,辛苦她照顾你还有太后。” 珉儿一一应着,两人挽着手烤火说些贴心的话,不提宫里的是非也不会提那是非里的人,明日就要分开了,在一起的时间,皇帝一时一刻都不愿浪费。 纠缠了几天,这件事总算是定下了,消息一经传出,长寿宫里便热火朝天地为太后准备行装,淑贵妃不能当没这回事,少不得来问问太后是否需要她做什么,太后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这么一大家子交给你了,我和皇后到琴州悠闲去了,我怪过意不去的。宫里宫外传那些难听的话,我们总要做些什么来应对,只好辛苦你了。” “您说哪里的话,您和皇后娘娘信任臣妾,是臣妾的福气。”淑贵妃依旧娴静恭顺,在太后面前无可挑剔,可是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皇后她怎么那么聪明呢,还想出来什么祖宗庇佑的法子。 “淑妃啊。”太后唤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没改过来,忙又改了口,笑着说,“沣儿近来开朗多了,你时常带他出门走动走动,皇上去城外军营时,你就让皇上带上他。男孩子不要总窝在娘身边,他如今可是我们的大皇子,将来就是大哥,可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好。” “您说的是。”话虽如此,淑妃心里却不见得乐意听这些,他的儿子原本那么优秀完美,到底是谁弄成这样子的,难道要来追究她当时没看好孩子的错? 但太后之后的话,就让她心里舒服了些,相伴了十几年,婆婆到底还是心疼她的,叫她走近些,轻声说:“你别多心想我的话,只念着我是为了你好,皇后这一去大半年,你要好好把握,这话不是说非要皇后让着你你才能怎么样,但机会摆在眼前,是不是?” 淑贵妃紧紧抿着唇,点头答应了。 翌日,太后携皇后并沈将军之妻同赴琴州,为皇后安胎祈福,连除夕春节也不再回京。皇帝亲自与众妃嫔送到皇城门下,恰是雪霁天晴阳光明媚,项晔转身时,便见淑贵妃满身光华地站在他身后。 她并没有刻意打扮得隆重或花哨,只是仿佛一瞬之间,压在她身上的枷锁都不见了。 项晔怔怔地看着淑贵妃,心中万千纠葛。 257 嫡皇子的命运 妃嫔们都在一旁看着呢,皇帝望着淑贵妃的目光那么微妙,而淑贵妃却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皇后入宫之前的光景。那时候的淑妃就是这个模样,所有人都称赞她的贤惠,羡慕她的福气,直到有一天,上阳殿有了女主人。 “你们都散了吧,天怪冷的。”项晔醒过神来淡淡一语,便要往清明阁去。 淑贵妃没有挽留,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从今天起一直到皇后分娩,她都有大把的时间,她的手伸不到琴州行宫去,无法改变皇后要产子的事,但如太后说的,她能在这半年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 皇帝并不讨厌她不是吗,不然沣儿和浩儿,从哪里来的呢。 皇帝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淑贵妃道:“你抽空把书房打理一下,过去泓儿用的桌椅书本虽然都撤去了,也难免你心里忌讳,你若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安排好了之后,正月里就要送沣儿上书房了。” 淑贵妃好不欣喜,施施然福身:“臣妾记下了,多谢皇上。” 项晔点了点头,到底走了。 林昭仪几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时间可真快,我们到京城那年您才怀着沣儿,这就要上书房了。”又有人说,“娘娘,您请大师去诵经超度吧,不过叫我说,皇宫那么大,空着的殿阁这么多,何不另辟出一个地方做书房。” 淑贵妃心情甚好地听着,与众人道:“娘娘和太后不在宫里,腊月里我们自然要清闲一些,待我向皇上求得恩典,让姐妹们在自己宫殿里接见家人,一两位总是使得的,不要太张扬就图个高兴。” 这下可把大家乐坏了,纷纷拥簇着淑贵妃往安乐宫去,反正皇后是怎么也不会为她们着想这些事,皇后不是连太后带亲戚进宫都看不惯吗?回想起来,前三年宫里的日子多自在,逢年过节的宴会上,她们还有胆子向皇帝抛洒媚眼,或是在路边等一等圣驾说几句话,哪怕露个面也好呀。 可皇后一来,韩美人、王婕妤,甚至连她的嫡母赵氏,将军府的小妾锦绣,还有堂堂梁国公主,一个个“死”在她手里,她们这些没有靠山没有恩宠的女人,除了躲在屋檐底下嚼嚼舌头,还能做什么? 不论如何,淑贵妃比皇后好相处多了,就是那梁若君,也比皇后强百倍。 风雪的天,皇城里却莫名有着花团锦簇的盎然生机,不仅仅是妃嫔,连宫人们都好像松了口气,然而太后与皇后的队伍,马不停蹄地前往琴州,对此一无所知。 娘儿几人时常同坐一辆车,那日停驾歇脚时,太后忽然想起当年的事,搂着珉儿笑道:“那时候皇帝堵着你不让你上马车,你转个圈从另一边就上来了,哎呀把我乐的,我就没见我儿子这么吃瘪过。” 云裳好奇地问着什么事,珉儿也回忆起了曾经的点滴,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琴州,此番太后与皇后都不住行宫,早已有人打前站收拾出沈哲的别庄,纵然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别庄中有山有水,宛若世外桃源。更要紧的是,这里再也不会有宫人们妃嫔们,闲来无聊的是是非非。 日子一晃,就是腊月,皇帝派人送来各种年节上的东西以及问候,传话的人或多或少会提起宫里如何,对太后说起妃嫔们今年得以在宫中宴请家人,宫里格外的热闹,向来喜欢热闹的太后不免神往,这琴州的清净日子,若非沈云和小公主这对活宝贝逗着她,早就闷不住了。 可为了皇家的香火,为了皇后腹中的皇子,一年半载算不了什么,太后每天都虔心礼佛,向神佛和祖先祷告,祈求保护皇后腹中的孩子,这令珉儿很感动,她是连安胎药都不能坚持每天喝下去,可太后风雨无阻地为她和孩子祈福。 每次看着太后虔诚的身影,珉儿都会想自己将来会带给太后怎样的后宫局面,她不想看到太后伤心难过。 在琴州的日子久了,随驾的宫人们都认为皇后会记挂不下宫里的事,会担心皇帝动心,会担心妃嫔们争宠,甚至半年后等她回去,宫里指不定会多几个怀有身孕的人,然而皇后压根儿没想这些事。 珉儿是来安胎的,每日只想着元元和腹中的孩子,对皇帝的思念表达在书信里就足够了,她的超脱看起来很不真实,可珉儿实实在在地享受着琴州别庄的清静。 而京城皇宫里,自从皇后去琴州祈福安胎,项晔就常住清明阁,不再踏入后宫半步,淑贵妃没有强求也没有怨怼,偶尔到清明阁问候,偶尔送儿子来见见父亲,淡泊得让林昭仪她们都为贵妃着急,甚至觉得贵妃若是不珍惜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她们多好。 可恰恰是淑贵妃的淡泊安宁,反叫皇帝过意不去,每每她或是孩子来清明阁,皇帝都会抽空相陪,坐着喝杯茶说会儿话,至少也有大半个时辰,有时候淑贵妃一下午都在清明阁,安安静静地与皇帝共处,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三年的光景。 两头都太平,想象中的好戏没能开场,于是皇后生男生女,成了最后的压轴大戏。 除夕一过,陈太医就赶来琴州,往后会留在这里照顾皇后待产,太后私下里问陈太医能不能看出男女,陈太医表示他没有这个本事,至于皇后跟前,珉儿根本不在乎男女,从来也不曾问过。 元宵前,珉儿收到了祖母的信,连带着皇帝的信一起,项晔在信中提到,他已经在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起名字,若是男孩儿如何,若是女孩儿如何,珉儿看过信,就默默地收了起来。 清雅帮着拿来攒信的盒子,小心挑开了锁,收拾了这些,也没见皇后有动静要回信,不禁笑问:“娘娘不着急给皇上回信吗?” 珉儿颔首:“没想好说什么。” 清雅没再问,转身去放盒子时,珉儿则问她:“赵国可有一出生就册封太子的先例?” “奴婢记得有过一位,只是后来就夭折了。”清雅如是禀告,但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着急地看着皇后,“娘娘,奴婢是照实说……” “你紧张什么,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珉儿笑叹,“你说的不错,不仅仅是赵国,历史上一出生就册封太子的,没几个有好下场。” 清雅抵着脑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她倒也觉得,皇后开始惦记这种事,反而显得真实得多,一时想岔开话题,便道:“娘娘,马上就是万寿节,您给皇上准备什么贺礼。” 珉儿懒懒道:“你把琴州好吃的东西挑两件送去就好。” 清雅哭笑不得,却听皇后说了句让她吃惊的话,珉儿竟是一副漫不经心地姿态说:“我若生下嫡皇子,就请皇上立刻册封太子,有什么事,就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做个了结。” “娘娘……”清雅紧张地问,“您是说,淑贵妃娘娘?” 珉儿点头,摸了摸还没怎么大起来的肚子:“我也不能一辈子躲在琴州,是不是?” 京城里,今年正月最热闹的不是元宵,而是皇帝的万寿,像是因为皇后不在,淑贵妃格外地殷勤,元宵时对付着过了,皇帝也不在乎,她精心准备了万寿的酒宴,结果这天南方传来消息,突降百年一遇的暴风雪。皇帝召集官员商议赈灾之事,不可否认除掉了秋振宇一干党羽后,好些事做起来比往年艰难得多,但皇帝不会服输,连风雪都畏惧,又如何去踏平他想要的土地? 只是,淑贵妃的一腔热情被辜负了,安泰殿里除了妃嫔们尴尬地零星散在席间,皇帝不在,王公大臣也不在,舞娘乐师们怯怯地后场等待上台献艺,最后却等来淑贵妃的打赏,让她们散了。 不多久,妃嫔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安泰殿,淑贵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高高在上却空荡荡的皇帝宝座,她今天故意让人安排了单人的坐席,把皇后一贯的位置挤掉了,她也很想坐在皇帝身边,但是她不能。 “娘娘,咱们也回吧,这里越来越冷了。”尔珍在一旁劝说。 “回吧。”淑贵妃扶着尔珍的手站了起来,可门前赫然出现高大的身影,皇帝带着一身疲倦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常服,与金碧辉煌的安泰殿极不相称,可是他来了,他竟然来了。 淑贵妃呆呆地看着皇帝向她走近,项晔则微微一笑:“难为你张罗这一切,朕总该来看一眼,何况是朕的生辰。” “多谢皇上。”淑贵妃泪光莹莹,忙端起已经凉透的酒,恭贺道,“祝皇上万寿无疆。” 项晔接过酒杯饮尽,冰凉的酒水钻入腹中,辛辣味从咽喉往身体里扩散,可分不清是酒暖了肚子,还是肚子暖了酒,项晔道:“朕和你走走,外头风停了不冷。” 可是一路走,都是淑贵妃在说今日的事,皇帝一言不发,走了半程就快靠近安乐宫时,皇帝停下了脚步,道:“早些歇着,朕回去了。” 淑贵妃心头一颤,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皇上说过,臣妾想说什么,只管对您说,那今晚臣妾希望您能留在安乐宫里,让臣妾伺候您安寝。” 皇帝淡淡:“不必了,朕还有很多事。” 淑贵妃暗暗握了拳,不甘心地问:“那明晚呢?” 项晔摇头:“还不知道。” “其实皇上,是怕娘娘不高兴是吗?” “对,朕怕她不高兴。” 出于意料的答案,可是项晔回答得很坦荡,他平静地看着淑妃:“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258 哪怕我死在前线 有些话,不说清楚,永远都悬在那儿,可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此时此刻,淑贵妃看着皇帝,眼中的热泪与方才在安泰殿见到项晔时所含的情绪不同了,她把破碎的心好好地兜在肚子里,冷静地说:“臣妾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但是皇上能不能许诺臣妾一件事?” 项晔道:“你先说来听。” 淑贵妃苦笑:“若是皇后娘娘问,皇上也要先听才许诺是吗?” 皇帝淡然:“那么你问完了?” “不。”淑贵妃的神情很坚定,她直挺挺地站在项晔面前,咽喉里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还是无奈?谁又知道呢。她郑重地说:“皇后娘娘若是产下嫡皇子,皇上能不能公平地对待您的儿子们,沣儿浩儿,还有皇后的皇子,他们将来谁能干谁做太子,不分嫡庶不分长幼,皇上能不能答应臣妾?” “这不是朕要答应你的事,这是朕要答应江山百姓,答应满朝文武的事。项氏一族从朕这一代开始做皇帝了,朕就必须让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朕会谨慎选择继承之人,如你所愿不分嫡庶长幼,贤者居上。”项晔平静地说着,“然而你认为……” 可是后面的话,他吞了大半截,淑贵妃很期待皇帝说下去,项晔无论如何也不愿说了。他本想说,珉儿根本不屑与任何人争,不过在淑贵妃面前这样讲,到她耳朵里的意味一定会不同。 “朕该走了,你早些歇着。”项晔最后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淑贵妃。 才静下来的风,又呼啸着席卷而来,尔珍搀扶着淑贵妃,感觉到她的胳膊在颤抖,是冷?还是心寒? 项晔走回清明阁,心内莫名的沉重,他昨天接到珉儿的信,珉儿说,若是产下嫡子就立刻册封太子,可是他方才却对淑贵妃说了那样的话。 几个月后,是给江氏一个交代,还是给珉儿一个交代?他到底是没能处理好这一切,后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下去,珉儿太强势,她不会一辈子在琴州避世,可她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第一眼看到她起,项晔就深信无疑。 风声呼啸,撩得人心烦意乱,周怀却突然鬼鬼祟祟地上前道:“皇上,到了。” 皇帝心头一颤,忙顺着周怀指的方向来,独自闯进静谧的暖阁里,许久不见的人出现在眼前,他们兄弟二十多年,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沈哲早已不是那个温润的翩翩公子,羌水关的烈日和狂风,让他变得结实而粗糙。 沈哲乍见兄长,心头一阵热,皇帝朝他走来,伸出了强而有力的拳头,沈哲微微一笑,握拳相击。犹记得西平府瘟疫肆虐时,皇帝奄奄一息,他们兄弟差一点就阴阳两隔,这世上没有比沈哲更忠心的大臣,也没有比沈哲更听话的弟弟,这世上有几个人,是项晔愿意用生命来守护的,弟弟就是其中之一,而沈哲对他,何尝不如此。 “可惜你的媳妇儿子都去了琴州。”皇帝脱下外衣,站在火炉边暖手,那一拳头之后,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感慨,如从前在一起时的每一天,项晔道,“你回来的不是时候,朕不是叫你别回来?” 沈哲道:“本就是要去琴州,特地绕来看一眼皇上,立马就走。” 项晔瞪他:“胆子不小,朕允许你去琴州了?” 沈哲笑:“想给云裳一个惊喜,实在太惦记她。” 皇帝笑骂:“故意来显摆你情深意重?在朕眼里,你永远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 沈哲一本正经地说:“我都有儿子了。” 皇帝朗声大笑,但立刻意识到不该让外头的人察觉什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去吧,好好对云裳。” 沈哲却另掏出厚厚一本好像书一样的东西,翻开里头也是密密麻麻的字,他递给皇帝道:“羌水关大军,已编制完毕,随时等候皇上调遣。明着,我们会继续修路引水,兴建城池,暗地里习武练兵绝不耽误,皇上一声令下,大军可从南至北所向披靡。” 项晔按下了那本书,一手搭在沈哲的肩头:“有你在,朕无后顾之忧,你千万记着,将来哪怕朕在前线弹尽粮绝,甚至死在那里,也不许你带着军队来救援。守住京城,守住太后和朕的妻儿,这是你唯一的使命。比起开疆扩土的豪迈,朕只要活着,你就会憋屈一辈子,可是只有隐藏你这一股实力,朕才能高枕无忧。这一生,朕欠你的。” 沈哲一脸的平静:“哥,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项晔苦笑:“对于你,朕从无忧虑,对于这江山,朕也充满信心。唯独后宫……”皇帝长长一叹,“像你,该多好?” 沈哲道:“不如顺其自然,您不信自己,难道不信皇后?” 皇帝深邃的眼眸看着弟弟,嘴角轻轻一扬:“说得不错。” 兄弟俩促膝长谈至深夜,而天明时,沈哲就悄无声息地从宫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出现过,即便到了琴州,或许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也难发现他曾绕到京城。 连珉儿也不知道沈哲来琴州给了云裳一个惊喜,只是那几天,云裳像是遇见什么天大的好事,终日阳光灿烂笑靥如花,走路也是一蹦一跳,就算沈云哭得声嘶力竭,她也乐呵呵地没心没肺地哄着儿子,过大半个月后珉儿才知道,是沈哲偷偷来看过她。 一直到那会儿说起来,云裳也是轻飘飘地傻笑,珉儿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纯粹的爱,多美好。 琴州安逸宁静,京城亦无波澜,皇帝的清心寡欲,很快就让后宫妃嫔都死了心,淑贵妃专心辅佐儿子念书启蒙,除了全国各地偶尔发生一些天灾人祸,日子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炎炎盛夏,皇帝离开京城前往琴州,皇后即将分娩,宫里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送圣驾离京时,淑贵妃手里握着一串念珠,是尔珍替她去护国寺求来的,她每天都祈祷皇后腹中的小公主平安健康,这看似正面的祷告,似乎连老天爷都不能挑她的错。 六月末,皇后在琴州顺利分娩,生下了大齐第二位公主。 喜讯传来,淑贵妃抖擞精神,带着一双儿子到护国寺还愿,感谢佛祖保佑了皇后母女平安,回宫时,她走过空荡荡的上阳殿,站在太液池旁,对牙牙学语的幼子说:“浩儿,将来要好好疼爱妹妹,皇后娘娘还会为你生很多很多妹妹。” 年幼的小皇子仰望着母亲,灿烂地笑着,淑贵妃摸摸他的脑袋,抬眼见尔珍带着脸生的人来,他们正大光明地在太液池边相见,淑贵妃很从容,来的人也不慌不忙,只有尔珍脸上僵硬得好像风干的浆糊。 她领着小皇子站在一边,就听见淑贵妃说:“皇后的饮水,要格外小心,煮汤泡茶,做饭洗浴,千万不得怠慢,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来者领命,躬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尔珍就没听清楚,小皇子咿咿呀呀不停,不知在比划什么,叫她不得不分神,等那人大大方方地离去,淑贵妃才允许她和孩子靠近,贵妃亲自抱起儿子,吃力地嗔笑着:“小家伙又重了,哥哥小时候可不如你。” 尔珍的目光追着那人远去,淑贵妃看见了,冷然道:“你想什么呢?” “奴婢没想什么。”尔珍紧紧抿着唇。 “那就什么都别想。”淑贵妃一笑,抱着儿子欢欢喜喜地走开了。 这边一行人远离太液池,海棠宫里的香薇正好路过,她屋子里的蚊香用尽了,夏末秋初的蚊子很毒,她被咬得受不了了,才去问人要些。谁知清雅早就为她打点过,人家见了香薇都很客气,还自责没尽心把她的东西送去海棠宫。 香薇高高兴兴地回来,却看到了太液池边这一幕。也许淑贵妃本就不怕被人瞧见,才这么大大方方地在太液池边见陌生人,可是尔珍脸上的神情太奇怪了。 远在琴州,皇帝高高兴兴地抱着小公主来太后的屋子,未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对林嬷嬷说:“虽然生了女儿也挺好的,可我不是白白在这里陪了大半年,早知道我不殷勤地跟着来了,在宫里还能有些乐子。” 项晔无奈地一笑,转进门来,只当做没听见,抱着襁褓问母亲:“这一回孙女的名字您来起,别再嫌朕不尽心了。” 不想太后却说:“生在琴州,就取琴字,她们姐妹的名字就都有来历了。” 259 还以为会生个皇子 项琴这名字不坏,纪念公主出生在琴州也颇有意义,项晔欣然抱着小闺女递给太后看,一面欢喜地告诉女儿她有名字了。 太后没有伸手来接襁褓,想她来了琴州后,天天风雨无阻地为这个孩子祈福,心里头就盼是个嫡皇子,虽然男孩儿女孩儿一样都是皇帝的骨肉,可太过期待的事一下子落空,依太后的个性,就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了。 项晔见母亲淡淡的,并没有生气,母亲的脾气他知道,过阵子和孩子有了感情,必然难分难舍,不会再计较是孙子还是孙女。 太后则问:“你在琴州要住一个月,等珉儿和孩子出月子我们才回京,京城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项晔将女儿交付给乳母,应着母亲道:“有淑贵妃在,一切都妥当。” 太后轻轻叹:“淑贵妃真真是贤惠能干的人,晔儿啊,你可不要辜负了她,珉儿虽好,淑贵妃也是你的枕边人。” 皇帝笑而不语,耐心地听母亲絮叨了半天,之后去见珉儿,也没有提这些话,倒是珉儿很喜欢项琴这个名字,项晔见她高兴,自然是欣慰的。 “孩子出生好几天了,母后也没来看我一看,我还以为她太失望了,没想到母后给孩子起了这么好的名字。”珉儿尚在恢复中,气色不佳,怀抱着柔软的小婴儿,淡淡笑着,“不仅是母后,好像所有人都提不起劲头,想来我折腾一场,大风大雪的时候跑来这里安胎待产,结果只为了生个小公主。” 项晔嗔道:“你管他们怎么想,他们若不乐意,大可离了去,朕还怕没有人来伺候你吗?” 珉儿道:“皇上这话只是霸道,但没道理。”她深深地看着项晔,“倒是皇上松了口气吧,不然生下小皇子,我逼着皇上立他为太子,皇上对别人就不好交代了。” “没什么不好交代,只是立才出生的孩子为太子不合适。”项晔道,“你的心思朕是明白的,哪怕将来我们有了儿子,也不必真做到那一步,朕知道你的性情知道你的用意,可旁人不明白,你能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孩子呢?孩子未必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针对他,何必把他推在风口浪尖。不如等他十几岁长大成人,那时候再立太子,更有意义,孩子也能明白什么是责任。” “皇上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珉儿眸中的目光虽然虚弱,却像能看透项晔的心,“您是怕我纠缠,是心里没底吧,但眼下您可以放心了,小闺女不会给您添麻烦。” 项晔伸手在珉儿额头轻轻一弹:“你明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他耐心地好脾气地说着,“先把身体养好,别胡思乱想。” 珉儿却早有准备:“所以皇上答应了淑贵妃什么?” 听着一吻,项晔皱眉轻叹:“朕在你面前,什么也瞒不住。” 珉儿道:“不是我咄咄逼人,是不舍得你两头都顾及那么辛苦,至少在我这里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两头为难。就算皇上答应立沣儿或浩儿为太子,我也不会不高兴,他们本就是您的儿子,是值得高兴的事。” “好听的话,都叫你说去了。”项晔终于袒露心事,“朕是应了她一些事,她求朕能公平看待所有的孩子,将来有一天要立太子时,不论嫡庶长幼,贤者居上,朕算是答应了的。而那时候你却来信,要朕立咱们的皇子为太子,朕为难了好一阵子,但后来想着只要见了你,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就把心放下了。” 珉儿笑:“那怎么又不提了,我不问的话,皇上是不打算说了?” 项晔摇头,爱不释手地看了看珉儿怀里的小人儿:“是怕你觉得因为免去了那些麻烦,朕才喜欢我们的女儿,朕会很委屈的。” 珉儿笑了,项晔顺势在她额头一吻:“你明白朕的心意,就足够了。” “那是必然的,那我是不是也能放心了?”珉儿望着项晔,“既然皇上答应了淑贵妃,她不会再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吧。” 皇帝一怔,他却没有这个自信给珉儿一个肯定的答案,道是:“终究小心一些的好。” 珉儿微微含笑:“我知道了。” 那之后的日子,珉儿再也没提起与这相干的任何事,安然自得地度过了月子,秋高气爽时,带着孩子跟随皇帝起驾回京。 宫里,妃嫔们跟随淑贵妃一起到宣政殿门外接驾,等候的时间冗长而枯燥,难免三五成群地说说笑话,淑贵妃淡定地站在前头,时不时问一问宫人外头的情形。 忽然身后传来笑声,她定心听了听,不知是谁在讲:“还以为皇后娘娘故意跑去琴州生孩子,会生个皇子出来,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既然是生女儿,跑那么远做什么?” 淑贵妃心里一咯噔,像是被提醒了什么。 260 公主是公主 皇帝一行顺利回到宫中,太后见了淑贵妃,就与她一同往长寿宫去,皇后带着一双女儿回到上阳殿,项晔那里攒了一堆事要处理,一时半刻不能过来,珉儿反倒是能安心照顾两个孩子。 时下天未寒,水榭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围栏够高够密实,不怕俩小家伙掉下去,何况琴儿还是只能躺着的小娃娃,元元虽然能扒拉着栏杆站起来了,等她能爬能上蹿下跳,且还有些日子。珉儿把她们丢在水榭台,命乳母们看护着,就自行去盥洗更衣。 再回来时,见乳母把着大公主的手,教她往太液池里扔鱼食,太液池仿佛烧开的一锅水,锦鲤们活蹦乱跳,溅起的水花落在她脸上,惹得小丫头哇哇大叫好不兴奋。 “真是皇上的闺女,和她父皇一模一样,皇上一来喂鱼,这太液池里的锦鲤就魔怔了。”蜜儿欢喜地笑着,抱起了小女儿,逗着她说,“妹妹看,姐姐喂鱼呢,等你长大了和姐姐一起喂鱼,母后就不用操心这件事了。” 元元见母亲抱着妹妹,立刻抱住了珉儿的裙摆撒娇,也要娘亲抱抱,珉儿顾了这头顾那头,忙得不亦乐乎,不由得想起淑贵妃,她膝下两个还都是儿子,男孩子一定比女娃娃更活泼,难为她照顾得妥妥帖帖,还一并管着六宫的事。 想起之前和项晔的对话,在珉儿看来,淑贵妃若真的能信守她自己说过的话,请皇帝立贤而非单纯地立嫡,她就不该再把自己列为敌人对付,她们彼此所追求的事本不在同一条道上,甚至某种局面下可以共赢,可珉儿有什么资格要求淑贵妃不仅离开,更自信地认定她的儿子会做太子会做皇帝? 一个情字当头,一个利字当头,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珉儿苦涩地一笑:“这宫里除了她,还有那么多的女人,真有按一天,该把她们送去哪儿?” 此时清雅从门外来,带着几分沉重的神情,待乳母将小公主抱走后,她在皇后耳畔低语了几句,珉儿逗着怀里的元元,像是根本没用心听,可最后却明白地吩咐清雅:“你让陈太医留心一下,看看我们的用水有没有什么问题。” 清雅答应着,珉儿有吩咐她:“你去问香薇,她愿不愿意为了我去安乐宫当差。” “奴婢明白了。”清雅道,“香薇是可靠的,就怕贵妃娘娘多疑。” 珉儿轻叹:“可淑贵妃本性是善良的,她并不是恶毒凶残的人,如果她变了,你就留心着,不要害了香薇。” 然而清雅之后知会陈太医检查了上阳殿的用水和食物茶叶等等入嘴的东西,并不见任何异样,反是清雅带着宫人小心翼翼数日,多了好些累赘的事,珉儿在一旁冷眼看着,想到香薇说淑贵妃是在太液池边正大光明地见那一个人,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命清雅不必再纠结于此,她似乎上了江氏的当。 果然淑贵妃并没有命人给皇后下什么药,虽然她有此念头,可实际做起来很难,一旦被发现,她和皇帝十几二十年的情分也算到头了。 她故意让人瞧见,就是想有什么人能传到皇后耳朵里,果然珉儿这边除了香薇热情外,清雅也从其他的人嘴里听说过这件事。皇后若紧张,也就意味着她在提防淑贵妃,清雅这几天带着人查这样查那样,难免有动静会传出去。 清雅懊恼地问珉儿:“淑贵妃娘娘知道我们提防她后,她会怎么做?” 珉儿淡淡地:“那就一起安静地等,等有一天我们撕破脸皮,倒也敞亮了。” 转眼,皇后归来已有数日,这一天像模像样地在上阳殿接见了各宫妃嫔,皇后称赞她们在这大半年里恪守本分和睦相处,褒奖了淑贵妃的功劳,赏下大量的珠宝金银,妃嫔们受宠若惊,后妃之间一团和气。 事后淑贵妃更是受邀带着三皇子前来做客,先于其他人看到了玲珑可爱的小公主,和已经能扶着乳母的手晃悠悠走步的元元。 孩子们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浩儿和元元一见如故,很快就亲昵得不分彼此,小哥哥笨拙地扶着妹妹走路,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拽在一起,看得人心中一片柔软。就算妹妹脾气大一些,浩儿也很耐心地陪着他,但他们都还不懂事,元元玩得好好的,突然就哇哇大哭,珉儿抱着她嗔怪闺女自己尿湿了还有脸哭,便撂下淑贵妃母女,带着大女儿去换衣裳。 上阳殿里有了孩子,啼哭嬉笑好不热闹,比以往有生气多了,淑贵妃坐在原处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正在地毯上玩耍,而摇篮里,小公主正睡得香甜。 她没来由的想起了接驾那日身后妃嫔说的话,她也很奇怪,皇后特地跑去那么远,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生个女儿?皇后若要和自己争,就必须有个儿子,她躲在琴州分娩,生男生女这里谁也看不到,稍稍动一动手脚,嫡皇子不就有了? “真的是妹妹吗?”淑贵妃走到摇篮边,看到吃着手指睡得香甜的奶娃娃,忍不住朝她伸出了手,她掀开了孩子的襁褓看她的身体,娇嫩的小身子才映入眼帘,身后传来皇后的话问,“琴儿怎么了?” 淑贵妃被吓了一跳,慌张地转了过来,她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她只是想确认一下公主是不是真的是公主,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皇后生了儿子却要故意隐瞒,难不成她在以为皇后怕自己和她争?可是这怎么说都没道理,只有生了女儿才要狸猫换太子的,哪有人生了皇子硬要假装公主的? 这一刻,淑贵妃才觉得自己很可笑,而她尴尬的神情,也出卖了自己。 珉儿心里有算计,但面上不以为然地走上前,见闺女睡得很香,殿内还有其他人在的,她并不怕淑贵妃会对自己的孩子做什么,可是江氏这个举动很奇怪,她若大大方方地把孩子抱起来,便又另说了。 “这么小就踢被子,原以为妹妹脾气会比姐姐好些,可我好像生了两个性情急躁的闺女。”珉儿顺手把小公主被掀开的襁褓盖好了,云淡风轻地就把这件事带过,转过身欢喜地逗着地上可爱的三皇子说,“哥哥和妹妹们把性子换一换就好了,沣儿和浩儿真是又乖又听话,不过我想还是你教的好。” 淑贵妃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所以她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往后时常让孩子们在一起吧,将来感情也比旁人好,沈云长大了好些,过几日让云裳送来给你瞧瞧,已经会说好多话了,乳母们都说这孩子开口早的吓人。”珉儿笑道,“一定是云裳太啰嗦了,把儿子逼得不得不早早学说话应对她母亲。” 皇后很亲切,如从前一样温和地善待自己,可是淑贵妃不知哪里不对劲,就是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她已经确认了,摇篮里的小公主真的是女儿身,可是,这又如何呢? 一直到离开上阳殿,淑贵妃也没明白自己图什么,回宫后呆坐在镜台前不言不语,尔珍则去书房接二殿下回来,两人在门外说了好久的话才进门,沣儿低垂着脑袋,将手指缠了又缠,弱气地说:“母妃,昨晚背的书,我今天忘了一大半,父皇也知道了。” 淑贵妃无力地看着他,孩子老实地坦白着,忍不住哽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母妃,您不要生气,求父皇也不要生气可好?” 沣儿念书大半年了,刚开始有几分聪慧,可渐渐就不行了,不知究竟是脑袋里哪儿缺了一块,写字背书都差强人意。淑贵妃一直跟自己说孩子还小要有耐心,但是书房里传出的话却是,原来二皇子的资质和当初大皇子没什么差别。 要知道其他女人们都是眼红而嘴碎的,这大半年皇后不在宫里虽然诸事太平,可她们还是把这件事当笑话看,像是淑贵妃有任何不如意,她们就会过得很好一样,女人们被圈在这个皇宫里,兜不出一个扭曲的世界。 “没事的,今晚我们再背一遍,母妃会告诉父皇,沣儿很用功。”淑贵妃搂过儿子,她心里很生气很无奈,可不能表现出来,自从沣儿被梁若君吓过,她就很谨慎地对待儿子,怕他心里在落下什么阴影。儿子很乖,因为太乖了,就算不聪明,她也没有任何道理发脾气动怒。 “去歇会儿吧,弟弟想你了呢。”淑贵妃命乳母把儿子领走,这才问尔珍,“书房里怎么说?皇上那儿……” 尔珍轻声道:“皇上忙得不可开交,还没顾得上来。” “他曾答应我,将来贤者居上。”淑妃喃喃自语,“可沣儿怕是毁了,他这样如何做贤者?我是不是该把心思放在浩儿的身上,重新培养浩儿,让弟弟取代哥哥。” 此时上阳殿里,珉儿正拿着自己做的纸牌教元元认字,小家伙只当是玩儿,哪里真会认什么字,跟着娘亲玩得咯咯大笑,乳母在边上不经意地说:“咱们公主的性情,真像是个男娃娃。” 珉儿看她一眼,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吗?” 乳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可是珉儿却道:“你们就把她们姐妹当男娃娃带,我不喜欢女孩子娇滴滴扭扭捏捏。” 261 自寻死路 乳母们当着皇后的面没敢说什么,私底下却会议论,以皇帝对皇后的心意,要是将来皇后一直生不出皇子,她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女皇帝,皇上兴许也会答应,她们跟了中宫这么久,就没见皇后有什么事是得不到皇帝点头的。 可是珉儿根本没想过这么久远的事,但今天淑贵妃那个举动她看在眼里,心里就明白,淑贵妃请求项晔答应她的事,只是想在皇帝这里争取到一个公平的机会,而她必然会不惜一切手段为孩子争取前程。 “她若是跟我争皇帝,倒也罢了。”入夜后,珉儿看着自己一对如珠似宝的女儿,无奈地笑着,“母后该怎么办呢,要不就正大光明地把她们全赶走?” 说出这句话,珉儿心里猛然一紧,她真的不再是元州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甚至她的人生里从没有天真过,一个小时候就会做布偶扎针想要诅咒赵氏的人,真的有那么善良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皇帝那步步生风的得意,叫人听着心里踏实,不论他的女人们在算计什么,不论自己在算计什么,他真心地疼爱着自己的女儿们,他会给予一双宝贝自己所缺憾的所有父爱。 珉儿迎出门,果然见项晔大步流星地进来,归来后宫内一切太平,皇帝心里很高兴,听闻今日六宫受到皇后赏赐,淑贵妃还带着孩子来做客,他更乐意见到后宫一团和气,大家太太平平。 “她们都睡下了,每天看八百遍不厌吗,如今都不正眼瞧我了,我们说说话可好?给你炖了梨汤,这会儿刚刚好。”珉儿拉着皇帝要走,不许他去亲近女儿,项晔乐呵呵地跟在后头说,“你连孩子的醋都要吃。” 落座后,清雅奉来梨汤,珉儿托腮望着皇帝饮下,日子若永远像这一刻那么安宁就好了。 “皇上有高兴的事吗?”珉儿问。 “朝廷的事不过如此,朕是想到来见你和孩子们,心情就好了。”项晔将梨汤一口气饮尽,畅快地说,“你们好,朕心里怎么都踏实。” 这话说的,珉儿面上一笑,原本她可以有很多话对项晔说,例如淑贵妃今天那奇怪的举动,可她不想变成嘴碎的怨妇,反正六宫无妃这个心愿,她也从没对项晔提过。 两人坐着说说闲话,提起中秋的事,说到那些人要回京述职,珉儿问:“沈哲曾到过琴州,皇上知道吗?” 项晔故作糊涂:“真的?” 珉儿眯眼看着他:“皇上会不知道?” 项晔一本正经地坚持着:“朕当真不知道。” 珉儿嗔道:“好吧,不知道便不知道,皇上下回见了你弟弟可要叮嘱他,他来去无踪不怕被人发现,但他对云裳可要悠着点。那会儿云裳轻飘飘了一阵后,就开始瞎紧张,担心自己有身孕,到时候百口莫辩,幸好没那么巧。” 项晔干咳了一声:“是吗?” 珉儿懒得理他了,知道皇帝不愿提,必然有他的用意,难得今晚心情都好,高高兴兴的才是,正要吩咐清雅张罗为皇帝送来寝衣,门前周怀神情紧绷地闯了进来,皇帝一看就变了脸色,甚至来不及向珉儿解释什么,步履匆匆的就走了。 殿内的气氛忽然僵硬起来,宫人们都紧张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珉儿站在屋檐下,秋风拂过面颊,她好像闻到了硝烟的气息,心里一阵发紧,宫里女人之间这点事,搁到江山天下算什么呢。 果然这晚不太平,皇帝连夜召集文武大臣进宫,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本以为金秋时节四海升平,可以安安逸逸地准备入冬,可西边却热闹了起来。一支赞西商队闯入大齐国境,不服被驱逐,与边境将士发生冲突,死了三个赞西人,商队仓皇而逃,但是三日后,一支万人大军在赞西边境集结,长枪大刀都指向大齐国境。 而发生这一切时,宋渊刚刚离开西平府,预备入京述职,不得不又折回去,一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等候皇帝的旨意。 清明阁的灯火亮了一整夜,皇帝隔天直接就上朝了,赞西人派出万人大军矛头直指大齐,显然就不是为了几个商人的性命来讨个公道,这是有备而来,想要和大齐兵刃相见。 而宋渊一直都紧盯着赞西和梁国的动向,竟完全没发现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安排,秦文月这个和亲的郡主在赞西后宫如鱼得水,以赞西国君对她的喜爱,也不该轻易和大齐动干戈,皇帝在朝堂上问大臣们该如何应对,令他失望的事,大部分人认为,给那失去的三个商人一个交代,以和为贵。 好战如项晔,对此早有准备,只是一切发生得比他想象得快了些,而他更一度希望能与梁国联手,先灭了赞西,而后再解决大齐与梁国之间的矛盾,不想赞西却先跳了出来,而梁国对此保持缄默。梁国皇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后,只希望国泰民安,希望她的儿子能顺利做皇帝,至于梁国当今的皇帝,项晔从没指望那个被女人左右的老家伙能有所作为。 又因年末年初各地雪灾,朝廷耗费大量白银,皇帝又暗中助沈哲在羌水关屯兵,国库捉襟见肘,此刻若挥师西征对抗赞西人,胜算不大,更重要的事,项晔在大齐国内,还有许多人要防备。这两年来,他逐渐收回了功臣麾下的兵权,唯有一处还没有动,就是他的出身之地,纪州。 迫于朝臣们众口一词的求和,皇帝这一次决定不动干戈,退回清明阁后,他再三冷静,提笔给秦庄写了一封信。而比皇帝的信更快,秦文月的密函早早就到了纪州王府,秦夫人不知丈夫正在看妹妹的信,端茶来时被里头的怒喝一声吓到了,她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却听秦庄大骂:“那傻丫头,妇人之见,她这么急着对付皇帝,不是自寻死路。” 秦夫人悄悄退了出去,抬头望了望青黛色的天,本该秋高气爽的时节,却这样压抑低沉,纪州的风水,是越来越不好了。 京城皇宫里,因皇帝降罪宋渊,责他疏于职守削职罚俸,弄得动静很大,宋玲珑拗不过嫂夫人的请求,只好带着她一起进宫来求见皇后。 宋夫人虽曾进过宫,可还是头一回进上阳殿,跟着小姑子走过长桥,心里就犯嘀咕,皇后还真是像传说的那样,住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待穿过堂阔宇深的大殿,见到后院里身着常衣,看起来温柔又可亲的皇后时,宋夫人愣住了。 她记忆里的皇后不是这个样子,在宴席上见到的中宫,是那样威严雍容,叫人不敢直视。可眼前的人,只是美丽而年轻的母亲,笑靥如花地哄着她的孩子们。 “一直想请夫人来坐坐,可玲珑懒,不肯替我传达心意。”珉儿和气地说,“今日总算能坐着好好说话了。” 不想宋夫人却行大礼,深深伏地道:“罪妾惶恐,大人深受皇恩,却不能忠君之事,此番酿出祸端,幸得皇上不杀之恩,罪妾不敢见天颜,唯有向娘娘谢恩。” 玲珑在一旁朝皇后无奈地笑了笑,见皇后点头,便去搀扶嫂嫂起来,珉儿落落大方:“行过礼,也道了谢,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若是依旧要这样子,那坐着也没意思,夫人你看呢?” 宋夫人战战兢兢,玲珑打圆场道:“娘娘,我嫂嫂打的络子天下第一,让她给您打一副新的,中秋节上佩在腰里,可好看了。“ 珉儿欣然:“那我就不客气了。” 众人进门坐下,清雅送来丝线珍珠等物件,便见宋夫人灵巧的十指上仿佛能开出花来,一面说说笑笑,方才的尴尬就解了。可是珉儿看着宋夫人打络子,却想到了一个主意,待客人走后,她便吩咐清雅预备各色礼物,亲自抱着元元一一清点查验。 夜里项晔归来,进门就见寝殿内堆得满满当当,好些已经封箱贴了笺子,上头写着赞西文和汉字,再往里走,珉儿正一手执笔一手捧着礼单,专心致志。 “这是做什么?送去赞西国?” “皇上这回既然求和,我也该有所表示,秦文月嫁去那么久了,我作为大齐的皇后,早该关心她才是的。” 珉儿指着一堆东西道:“那都是给秦文月的,皇上能借我一个人用吗?” 项晔立时便明白:“宋渊?” 珉儿笑:“皇上英明,把宋渊借给我,让他将功赎罪,亲自送我的贺礼去赞西后宫。” 项晔翻了翻礼单,东西没什么可稀奇,但珉儿不会平白无故地对秦文月好,哪怕是为了这次的冲突也犯不着,皇后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朝廷并没有忘了那位和亲的郡主,四季年节里,都会送去恩赏。 “皇上,梁国有皇后,我是大齐的皇后。”珉儿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灵气,“皇上是不是把赞西国那位继后忘记了?” 262 万国衣冠拜冕旒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珉儿,她笃悠悠笑着:“这件事皇上就交给我,左右这一次打不起来,可下一回打不打怎么打,就要您说了算。” 项晔眯眼一笑,欣然走去拿起方才看过的礼盒,揭下笺子道,“不过你这赞西文写错了。” 珉儿面上泛红,不服:“怎么会错?我可是照着书上抄的。” 项晔拿过纸笔来,利落地写下区别于汉字却又很像汉字的文字,果然和珉儿写的不一样。珉儿认定她写的没错,宋渊送给她的书里就是这么写的,两人为了这些事争执,大半夜的派周怀去找人核对,周怀回来之前还下了赌注,结果自然是皇帝赢了,可珉儿耍赖不认输,项晔也只有依着她。 宫人们守在一旁,见他们高高兴兴的折腾,实在不明白这皇帝和皇后图的什么乐子,宫廷生活不该是歌舞升平的脂粉世界吗?这两个人,仿佛就差手拉着手去东征西讨了。 那一夜,珉儿特别高兴,之后的日子,她会通过各种途径与赞西国的皇后通信,她会用她的方式来监视秦文月,自然宋渊会是她最得力的助手,除开宫里女人之间的纠葛,她可以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话说回来,把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孝敬太后抚育皇子,对皇帝百依百顺的淑贵妃,就真的比不上能跟着皇帝一起志在天下的皇后吗?可这宫里大部分的女人,甚至连同淑贵妃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把自己放在管家的位置,放在被遗弃的年老色衰的位置,却不知道她,每天都着很了不起的事。 因赞西人的一次冲突,淑贵妃意识到国事之重,沣儿启蒙尚无成果,浩儿还那么小看不到将来,她现在太过急躁地攻击皇后,只会落得王氏梁若君一样的下场,再试探皇后之后,再跑去查看小公主是否女儿身之后,她回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一直到中秋,一直入了冬,宫里都太平无事。 孩子们渐渐长大,蹒跚学步的元元已经能走得很利索,沈云能清晰地喊太后姑奶奶,三皇子越发聪明可爱,就连沣儿的学业也有了起色,二皇子像是开了智,言行举止也脱了好些稚气。 这一年仿佛过得特别得快,皇后离宫就是大半年,回来后眨眼就到了腊月。除去旧朝势力后的一年来,皇帝励精图治政绩斐然,除了赞西人那一次冲突,和躲不过的天灾,大齐可谓是国泰民安。 元旦之日,珉儿伴随皇帝在宣政殿接受四方来贺,眼中所见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 金线绣制的凤凰展翅欲飞,正红为底衬出她绝世风华的贵气,珉儿傲然站立在帝王之侧,文武官员和使臣们,可以看见皇后自身的光芒和地位,仿佛不仅仅只是帝王的伴侣。 盛大的宴会之后,终于得以片刻清静,珉儿与项晔分开,独自回上阳殿,周怀却领着再次回京述职的宋渊,赶上了皇后的步伐。 “好久不见,宋大人添了沧桑。”珉儿如见故友,亲切大方,带着宋渊一路走向上阳殿,说着西平府的事,说着赞西国那位柔弱受欺的皇后。 这一边,淑贵妃从长寿宫归来,途径太液池,远远就见到光芒万丈的皇后在岸边漫步,而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那个似乎叫做宋渊的大臣,正与皇后谈笑风生。 淑贵妃皱起了眉头,露出几分厌恶的情绪,秋珉儿怎么可以这么无所顾忌地和外臣男子说笑? 然此刻,珉儿正对宋渊说:“你在西平府辛苦,夫人在家也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夫人吧,上一回你出事,把她吓得不轻。” 宋渊垂首答应着,面上并没什么情绪流动,又听皇后道:“皇上有心选你的儿子入宫,作为二殿下的伴读,尚不知淑贵妃如何看待,这件事你若不反对,那就只等淑贵妃点头了。” 宋渊忙道:“臣惶恐,犬子无知,恐辜负圣心耽误殿下的学业。” 他不经意地抬头,恰见皇后宛若春风的笑容,这原本是珉儿对谁都会有的大方姿态,今日随项晔接见外邦使臣亦是如此,可是看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天际的云,就是梦里的相思,就是心里…… 宋渊心里一慌,忙镇定下来。 “你若谦虚,我也不勉强,想必淑贵妃也不乐意,不过是皇上提起来了,我替他问一问。”珉儿就要回上阳殿了,她叮嘱宋渊,“替我告诉赞西国皇后,我会帮她清理门户。” 皇后走上长桥,淑贵妃也走远了,尔珍只听见她似喃喃自语:“仗着几分姿色,从前和沈哲暧昧不清,如今又……”但后面的话尔珍没听清。 263 皇室的香火 一路回到安乐宫,尔珍担心淑贵妃又会要她去做什么,好在这一次,她仅仅是嘴上念叨了几句,并没打算以此做文章,想来那宋渊一年到头也不会回京城几次,皇后与外界的书信往来则都是皇帝派人递送,瞎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皇后大大方方地与外臣谈笑风生,亦是见仁见智的事,皇帝都没计较,别人的计较就更显得小气了。 至于淑贵妃,这么一段时间来,尔珍以为自家主子想通了,不会再明着暗着和皇后比,可今天宣政殿上,皇后身穿凤袍与皇帝并肩而立,那赫赫扬扬的气势,那光芒万丈的风华,仿佛刺激到了贵妃,凭什么她就永远是仰望的那一个是不是?尔珍觉得淑贵妃现在一定就这么想着。 “把沣儿找回来,让他把衣裳换了,今天不必拘着他,叫他好好玩儿吧。”淑妃回到寝殿,生了会儿闷气,便打起精神换了更华丽的衣衫,今日毕竟是过节,大喜吉利的日子,她也不想让自己心存怨气。 歇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淑贵妃便又要出门,安泰殿里等着开宴,元旦之日岂有她清闲的时候,淑贵妃倒也不怨,多年来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而皇后说放手让她去做主,就从来也不插手不抢功劳,这一点上淑贵妃的确能感受到自己被尊重,当然忙也忙得心里高兴。 只是两个儿子难缠,得知母亲要去安泰殿张罗酒宴,便都跟着要一起去,过年过节淑贵妃也不计较那么多了,便高高兴兴地领着他们同往。半路上遇见华服盛装的林昭仪正站在路边骂人,直把沣儿唬了一跳,他如今虽差不多走出了梁若君带给他的阴影,只是见不得有人张牙舞爪。 淑贵妃微微皱了眉头,见林氏前来行礼,便道:“大过年的,你做什么,叫太后知道了岂不是你的罪过。” 林昭仪恨恨地扯过自己的裙摆,上头赫然一只泥鞋印,鲜红的长指甲指向地上跪着的宫女:“那小贱人不长眼睛,把臣妾这身衣裳弄脏了,可还怎么穿着去赴宴。” 淑贵妃望过去,那宫女哆哆嗦嗦地跪在路旁,隐约能见到脸上红肿的两片,必定被掌了嘴,她叹气:“你还是这么冲动,换一身衣裳就是了,何必作践宫女。”她回眸看了眼沣儿,想鼓励儿子不要害怕这种事,便对他说,“沣儿去叫那宫女起来,跟她说别怕。” 二皇子略迟疑,弟弟倒是跑得飞快,见浩儿跑去了,他便也跟上了,那宫女受宠若惊,越发地慌张,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露脸,叫淑贵妃惊讶:“你不是王婕妤身边的香薇?” 香薇连连点头,林昭仪在边上轻哼:“方才路过海棠宫,臣妾好奇进去看了眼,这小贱人正围着炉子烤年糕吃,我们做主子的还没这么惬意呢,她倒是悠哉悠哉,俨然是海棠宫的主子了。贵妃娘娘,臣妾要了她,往后让她跟着臣妾吧。” 林氏好歹也是昭仪,在宫里地位并不低,家里又是显赫的功臣,淑贵妃平日里虽然压过她们一头,但这种要个宫女的小事,明知林昭仪不会对香薇好,淑贵妃也不能随便阻拦,显得太计较。 “沣儿,我们走了。”淑贵妃算是答应了,带着孩子要继续往安泰殿去,可是才走没多久,就听得哭声,她转身看,林昭仪身边的人正抓着香薇要拿簪子扎她的脸,淑贵妃眉头紧蹙,本想让尔珍去告诫林氏别太过分,可她的儿子却先跑了过去。 “你们别欺负她。”沣儿站在那里,看上去还有些胆怯,可他勇敢地说出口了。 这光景,叫淑贵妃看得感慨万千,一面招呼儿子回来,一面吩咐尔珍:“去把香薇带来,往后就留在我们宫里。” 她问儿子:“这样可好,往后香薇就跟着你,她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二皇子可高兴了,像是做了见了不得的事,之后带着弟弟在前头走,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看得做母亲的心里好不欢喜。 且说淑贵妃真的发话,林昭仪也不敢怎么样,本也不过是因为过去厌恶王氏,今日闲得慌了,拿香薇撒气取乐,没有这一个乐子,她也会给自己想别的乐子,嘴上念叨几句不服气的话,也就作罢了。 自然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清雅耳朵里,她转述给珉儿听时,道:“不知香薇自己有没有动脑筋,倒也是无巧不成书了,等了半年也没见有这么好的机会。” “她必定自己也想法子了,不然这么巧就在淑贵妃的必经之路上?真是难为她了,当初她对王氏忠心被辜负了,我们不能再辜负她。”珉儿吩咐清雅,“小心留意着,千万别叫她受伤害。” 清雅应下,又问皇后要香薇做什么,珉儿只道:“眼下没什么事,让她安心当差,一切还早着呢。” 说话的功夫,只见元元晃晃悠悠一路跑来母亲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她,撞在珉儿怀里大笑,珉儿搂过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乳母跟进来,笑悠悠说:“奴婢刚才和公主说,一会儿就能和哥哥们玩耍了。” 珉儿揉揉闺女的脑袋:“真是不乐意做姐姐,只想做妹妹被宠爱着呐,小人精。”便吩咐乳母,“把公主带出去吧,让她们好好玩,别打架。” 此时有宫女捧着许多贺礼进来,其中就有赞西国贵妃秦文月送来的拜贺新年之礼,珉儿命清雅拆开看了,满满一盒子翡翠玛瑙,虽然富贵但毫无诚意,彰显的是她在赞西国后宫如鱼得水的骄傲。 “我一直觉得她很了不起,在哪儿都能活出名堂来,你信不信,若是当初把她送去梁国,指不定还能和梁国皇后斗法。只不过人家皇后是有手腕的,不会像赞西国那位,被她搓扁揉圆。”珉儿笑着抓了一把玛瑙看,随手又丢下,“你拿去赏给宫女们吧。” 清雅问:“娘娘打算几时对她动手?” 珉儿冷静地说:“毕竟是赞西国后宫的事,我也不过是利用那位皇后,并不是真的要为她们的家务事操心,秦文月活着,皇后才会想要依靠我,所以就让她再风光一阵,好让我为皇上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娘娘,这是纪州王府送来的贺礼。”清雅道。 “一并打发了。”珉儿冷然转身,“他们兄妹的东西留不得。” 千里之外,纪州王府也在元旦这日收到了皇帝腊月里就派人送来的赏赐,刚刚好在元日到达纪州,秦庄带着妻儿在院中迎接,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叩拜谢恩。礼毕后,秦夫人便与家眷们散了,秦庄则带这些东西独自退回房中。 皇帝的恩赏外,更有其他官员的拜贺之礼,沈哲亦在其中,他和自己一样,并没有得到回京述职的旨意,相反皇帝要他们好好镇守羌水关和纪州,秦庄尚可,家人妻儿都在身边,唯苦了沈哲,孤零零在羌水关。 沈哲送来的东西除了礼物之外,还有一封信,简简单单的话,问候之余也表达了他的寂寥之情,只是并没有那么突兀地写在纸上,文采斐然的沈哲,自然有办法让秦庄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那股子气息。 秦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斟酌许久才写下一封回函,这封信,一直到元宵时才送到了沈哲的手中。而这封信,也被原样送来了京城。 正月里是皇帝的寿诞,珉儿嫁给皇帝时他已经三十三岁,转眼第四年了,皇帝的年纪也一路奔着不惑而去,可珉儿才二十冒个头,依旧十分年轻,项晔开始变得不喜欢过生辰,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让淑贵妃张罗寿宴,生辰这一日,忙完了政务回来上阳殿,站在门前看着珉儿母女俩嬉闹,就心满意足。 珉儿察觉到皇帝来时,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久,元元一路跑去扑在父亲怀里撒娇,项晔抱着闺女亲了又亲,胡渣刺痛娇嫩的肌肤,惹得元元大叫。 这一下,又换做是珉儿站定着看父女天伦,两人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今天是皇帝的生辰,本该高高兴兴,可一早朝廷上却发生了一见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大臣们似乎嫌皇帝再几年就该四十岁了,冷不丁地就在今天,提出了该立太子的说法。 这话传到后宫,太后把皇帝请了去,话里话外,也是说皇帝的儿子太少了,立不立太子另说,就淑贵妃那么两个皇子,谈不上什么开枝散叶。至于皇后膝下两位小公主,大臣们也好,太后也好,都没算进皇室的香火里。 珉儿今天还是头一回见到皇帝,那些事也是听清雅传的,她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父女嬉闹,只偶尔说一句:“把她闹兴奋了,一整夜不得睡了,皇上悠着点。” 项晔只是乐呵呵地说不碍事,依旧和女儿玩得不亦乐乎。 如此,待得上阳殿安静下来,待得元元精力耗尽,已是大半夜,两人手挽着手从女儿的屋子往回走,一阵风扑来,项晔便搂住了珉儿怕她冻着。 264 有时候太过分了 这样看似不经意的呵护,总是能触动珉儿心底的柔软,到夏天,她就嫁给他整整四年,无法想象若四年来维持的是初见时的暴戾和惊恐,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子,可他却足足爱了自己四年,有增无减。 看见珉儿甜美的笑容,项晔的心也变得柔软,警戒烦躁了一整天的人彻底放松下来,叹了声:“做皇帝没意思,连生儿生女的事都要被人管着被人指指点点,朕讨厌极了他们。” 珉儿则笑:“做皇帝多好,皇上就可以让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由你包容我的一切,我什么都不怕。” 项晔想了想,欣然道:“这样说来,就不止是扯平了,还多送了他们一切,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足和你比。” 珉儿道:“你总是骂我轻狂嫌我太强势,却不知是自己宠的。” 皇帝得意洋洋:“可是朕再没有这般宠第二人。” 珉儿道:“算了吧,你的闺女们,很快就要比我强了。” 项晔笑出声来:“那不一样。” 他们依偎着走到寝殿门前,这上阳殿终究是吃亏在只惦记着如何瑰丽浪漫,没有实际考虑居住的冷暖,大风穿堂而过,每年冬天都要烧掉大量炭火,所幸珉儿极少在前面正殿见人,上阳殿的全部用度才不算太惊人。虽然皇帝供得起,也毫不在意,可是这屋子冷总不是一回事。 项晔站在门前看了又看,珉儿见他久不进门,转身来问:“皇上这是打算走?” “朕在看,怎么改建这座宫殿,你说朕怎么那么傻,你在琴州大半年,竟没想到要把这里改一改。”项晔说着,也掏出心里话,“可能还是舍不得拆去这座殿阁,毕竟最早是为若瑶建造的。” 珉儿早就不会为那一位曾经的存在而膈应,相反还能坦然与皇帝聊起这些话,不过今夜可不是怀念已故之人的时候,今天是他的生辰,珉儿一心想让他高兴。 项晔低头见珉儿眼波婉转,心头一热,喉结浮躁地滚了滚,干咳一声说:“这样看着朕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珉儿暧昧地说:“皇上今夜生辰,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但是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项晔的手在珉儿背上轻轻摸了一把,若是平日早就豪迈地闯去温柔乡,可冷不丁想起白天朝堂上大臣的“善意”提醒,和长寿宫里太后的碎碎念叨,热起来的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他怕自己今晚把持不住,会一不小心失误让珉儿再次有身孕。他不是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他不想把他们的孩子计算进这种事里,是因为相爱,是因为上天的赐予才得到的骨肉,而不是为了应付所谓的立太子,所谓的香火传承。 他有四个孩子了,为什么他们都不把两位公主算进去? 项晔不知道自己是收到了珉儿的影像,还是原本就这么想,又或是被大臣和太后们逼出来的心思,他竟然觉得皇子和公主完全可以一视同仁,可是这样的念头在这个世道是行不通的。倘若自己真的要把两个女儿怎么样,可能会和珉儿一起陪同她们,经历更多的辛苦。 “发什么呆?”珉儿今夜可是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给这个人的,内心早就滚烫起来,何止是皇帝有所欲求呢,她也会期盼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怀里,祖母在她还是垂髫少女时就告诉她,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世上最美妙的事。 可项晔此刻目光闪烁,神思不知道飘去那里,珉儿一把拽过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带,霸气地说着:“不许去想任何人,只能想我一个。” 项晔的神思被拉了回来,等不及他解释,眼中所见的春色,便叫他忘记了一切烦恼,微凉的身子再一次热腾腾燃烧起来。 那一夜,珉儿兴致太高,几乎把项晔也吓着了,云雨之后大汗淋漓的两个人,皇帝纠结地望着她,紧张地问着:“不会再让你有身孕吧。” 珉儿累得睁不开眼睛,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第二天早晨项晔对他说的是:有则有,没有皇上再努力就好了。 热情过后听这样的话,不免脸红,这话什么意思,珉儿自己也不清楚,反嗔是项晔胡编乱造,但后来细细想,珉儿心里是愿望能替他生个儿子的,并不是要为了有个嫡皇子而和淑贵妃的一双皇子争夺什么,珉儿是想项晔能少些传承香火的压力,他如今不碰后宫任何一个人,也舍不得自己接连产育,太后天天催他,不是明摆着为难他。 虽然太后并没有恶意,在她看来,皇帝坐拥后宫,所有女人都能名正言顺地与他同床共枕,皇帝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到头来,反是自己成了霸占着皇帝的恶人,皇帝在乎的心事里,还有着这一层。 虽然生辰之夜的云雨让项晔和珉儿都念念不忘,可皇帝之后大半个月都很紧张,好在珉儿没有怀上孩子,她告诉皇帝的那一刻,项晔松了好大一口气。 珉儿温柔地说:“等过两年我养好了身体……” 皇帝却堵住了她的话语:“我们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就好,别去想这些事,我们有两个女儿了,不要再把生儿育女当做责任,有则有没有更轻松,你怀孕一年朕提心吊胆一年,那日子并不好过。” 珉儿觉得自己像被捧在柔软的棉花里,轻飘飘软绵绵,安全踏实地被保护着,世上任何人都伤不了她。 “皇上,我想去平山,等春暖花开再回来。”珉儿忽然道,“皇上不乐意用言语去回应那些逼您立太子的人,那就用行动好了,我们去平山。” 项晔脑袋里飞速计算着所有的事,特别是沈哲给他送来的那封信和原封不动的秦庄给沈哲的信,一时心头有了计策,虽然这样颇有利用了珉儿的嫌疑,但既然想去平山也是珉儿的心愿,他欣然答应:“明天就动身,去住上两个月,朕做了七年的皇帝,也该享受享受了。” 两人一拍即合,时下已是二月中旬,京城春寒料峭,平山的温泉令人向往,帝后突然决定要去平山行宫避寒,待阳春之日再归来。 说走就走,第二天中午帝后的车架就带着一双小公主离了皇城,直把宫里宫外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长寿宫里,浩儿正满地跑,乳母紧张地跟在身后,可整座殿阁里只有小皇子的笑声,太后怔怔的,淑贵妃更是呆若木鸡,林嬷嬷看了又看,到底开口说:“太后娘娘,该传午膳了,三殿下该饿了。” 小皇子果然跑来祖母怀里,摸着自己的肚皮说:“浩儿饿了。” 太后醒过神来,颔首道:“给孩子弄点吃的,我不饿。”她看了眼淑贵妃,无奈地叹,“我说不出叫你认命的话,也说不出排挤皇后不是的话,你们是我手心手背的肉,只可惜对皇帝来说不一样。皇后年轻貌美,怪只怪老天作弄人,把你最美好的青春全耗在伺候我这个老婆子身上了。” 淑贵妃连忙说:“太后您说什么呢,臣妾好好的,皇上和皇后娘娘恩爱和睦,也是臣妾们的福气。” 太后轻叹:“你我的情分,就别硬撑了,说两句委屈的话我也不会看轻了你的。” 淑贵妃却还是撑着笑容:“多谢太后心疼,可是臣妾真的没什么。” 她心里翻江倒海,可怎么也不愿失去自己最后的尊严,高高兴兴地陪着太后用了午膳,一直等走回安乐宫,才觉得双腿一软失去了力气。 留守在安乐宫的香薇见这情形,赶紧来搀扶贵妃,尔珍带着小皇子也跟了上来,叠声吩咐:“香薇,把娘娘送进寝殿去。” 回到屋子里的淑妃,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之后任凭尔珍和香薇怎么关心她,她也不想说话,最后把她们都赶了出去,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外头的人只听得见里头翻腾抽屉柜子的声音,尔珍不放心在门缝里看了眼,贵妃像是在把那些皇帝曾给过她的东西全部找出来。 “哎……皇上和皇后娘娘,有时候真的太过分了。”尔珍不得不叹息,瞧见一旁的香薇,她苦笑,“王婕妤曾经是不是也会伤心?” 香薇想摇头,可又点头了:“娘娘可比王婕妤强多了。” 尔珍道:“四年了,皇上对皇后娘娘怎么就热情不减呢。” 可当所有人都以为,帝后来平山逍遥时,实则落脚后不出两天,皇帝就不见了,连珉儿也不知道皇帝跑去了什么地方,可是项晔跟她说,四五天后就回来。果然四五天后皇帝回来了,但接下来他每天都很忙,并不是过往那般见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折子,珉儿并不知道项晔在忙什么。 而这一天,珉儿拗不过元元哭闹着要见父皇,带着她往行宫书房来时,竟遇见了许久不见的沈哲,皇帝从一旁闪出来,笑道:“你看你,怎么就过来了?” 265 怨声四起 沈哲向珉儿行礼,抬头却见小娃娃跑到他面前,元元那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着好奇,她那么可爱那么漂亮,看了看沈哲后,又好像害羞地跑回母亲身边去了。 珉儿蹲下来,教着闺女说沈哲是叔叔,可元元眼下连父皇母后都还没学会,开口晚的她,只格格笑着,不肯叫叔叔。 “朕的女儿漂亮吧。”项晔在一旁好不得意,对弟弟说,“你姑姑惦记着把沈云配给她,可朕不想便宜了你家胖小子。” 沈哲笑道:“云裳若是当真了,皇上可要小心些,她难缠得很。” 珉儿在一旁听这话,心里很高兴,看得出来她和沈哲那似有似乎的一段早就消失了,这个男人真真切切地爱上了他的妻子,云裳不在跟前,也没人提起她,可做丈夫的口中却离不了妻子。 皇帝说笑几句,之后则正经道:“珉儿,朕和沈哲有要紧的事商议,他也不能多逗留,你先带元元回去。” 珉儿颔首称是,抱起女儿要带她走,可是元元咿咿呀呀地闹着不肯离去,项晔笑道:“难得见一面,抱抱你的侄女,好叫她记得你。” 孩子在珉儿的怀里,沈哲若要抱,可能要从珉儿的手里接过,叔嫂之间这样的举动不合适,珉儿很自觉地就把孩子放在了地上,沈哲这才走上来,轻轻一抱就把小侄女举了起来。 被举得好高,把元元乐坏了,孩子都会喜欢坚实有力的臂弯,这下再要她走可不容易,但不能妨碍皇帝与沈哲商议要事,在女儿的哭声里,珉儿强行把孩子带走了。 沈哲听着哭声望着侄女远去,脸上还带着宠爱的笑容,项晔在一旁问:“就快两年了,妻儿都不在身边,沈云会喊爹爹时你也听不见,你心里该怨朕了。” “没有的事。”沈哲毅然道,“能为皇上建立起强大的军队,也是我的梦想,过阵子您就能把云裳给我送去了,比起京城那些应付不完的人情,我宁愿带着妻儿在羌水关和淳朴的百姓在一起。” 项晔一笑:“可朕也舍不得一年到头见不到你,你现在啊,早就把朕给忘了。”说着与弟弟进门去,他们商议的大事,可能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连珉儿也不会听见半个字。 而她这边把啼哭的女儿哄好就废了好大的劲头,许诺了孩子好些话,骄傲的公主才肯不哭了,珉儿点点闺女的脑袋:“你是随了谁?” 清雅在一旁笑道:“公主挑着皇上和娘娘的好,全攒在身上了。” “好的是我的,不好的全是皇上的。”珉儿霸道地说,“生了儿子皇上未必宠,可闺女们他是要宠上天的,我都不知道她们将来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但愿过几年天下太平,皇上能让我把她们送去元州,跟着太祖母学些道理。” 清雅见小公主不再缠着皇后,便去取来了书信,是方才刚刚送来的,珉儿随手在灯下看,冷冷一笑:“秦文月怀孕了。” 清雅道:“若是寻常来看,她也是有福气的人。” 珉儿将信收好:“可惜她生错了人家,走错了道,可怜她的孩子。” 清雅轻声问:“娘娘会对那个孩子下手吗?” 珉儿道:“皇后正好无所出,让她生下来后,留给皇后抚养吧。而赞西国并不缺继承皇位的皇子,我想在赞西人也不愿让一个汉族女子生的孩子成为新一代君主,她的日子不见得好过,后宫的女人们拿她没法子,他们的大臣和族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奴婢虽不是帮着秦文月说话,可哪里的大臣都爱管皇家的事,明明那是皇帝自己家的事,怎么都要看大臣们的脸色,咱们皇上也是,娘娘您也是。”清雅笑道,“君臣之间,到底是怎样微妙的关系?” 珉儿淡然一笑:“利益。” 清雅叹息:“利益真是压死人,您尚且还没有嫡皇子,淑贵妃就这样提防着您。” 珉儿不以为意:“我何尝没提防她?其实你家贵妃娘娘特别聪明,她稳稳地走在正道上,她很明白一旦把路走偏了,就什么都完了,她只要不作恶,我和皇上都不能把她怎么样,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等到有一天实现她的心愿。只是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若是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她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呢。” “贵妃娘娘一定盼着您永远都不要有嫡皇子。” “嫡皇子?”珉儿笑道,“我看你家皇上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乎男女了。” 清雅愣了愣,像是明白了,可心里觉得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皇上若是不分男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女儿,那岂不是要把天给翻了。 珉儿走到窗前,眺望窗外月色下深不可测的重峦叠嶂,即便天明时,她也看不清猜不到那些山里有着怎样的故事,她慵懒地说:“皇上,像是在谋划什么大事。” 清雅尚不知沈哲也来了,只笑道:“从奴婢在宣政殿第一眼看到皇上起,皇上年年都有大事,奴婢都习惯了。” 珉儿笑道:“是呀,他好像战神临凡,骨子里翻腾的都是硝烟战火。” 那之后的日子,珉儿再也没见到沈哲,他来去无踪,会不会绕去京城看一眼云裳,珉儿也猜不到,皇帝也没有再提起这个弟弟,他依旧很忙碌,但那之后开始有大臣来平山了,珉儿就只能自己带着女儿去翻山越岭去山下的小镇,时常给皇帝带些野果或小吃回去,倒也悠哉悠哉。 转眼,春回大地,帝后如约从平山归来,珉儿在这里受天地灵气的滋养,且随着年纪的增长,美好的心情以及项晔无所不包容的宠爱,她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具有中宫的气度风华,仅仅是从轿子里下来,牵着小公主的手缓缓走上前,那一举一动就叫后宫妃嫔看得眼红。 皇后终究是云端之人,而那高高的云朵,更是皇帝亲手为她堆叠。 长寿宫里,珉儿来向太后请安,两个多月不见,孙女们都长大了好些,太后见着孩子心里就高兴,却又时不时地看一眼珉儿,那目光落在皇后的肚子上,足足两个多月,帝后在平山的温泉里耳鬓厮磨,难道一点动静也没有? 珉儿看出婆婆的心思,只在心里无奈地笑一笑,而不多久淑贵妃到了,二皇子在书房没有来,浩儿跟着母亲来,兄妹见了立刻玩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热闹极了。 林嬷嬷带人来奉茶,皇后和淑贵妃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太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们俩看起来很和睦,可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实如此,这完全不能融合在一起的气场,让人心里发憷。 只等皇后和淑贵妃都离去,太后问林嬷嬷她怎么看,林嬷嬷也捂着心门口说:“奴婢都不敢多看一眼,且不说皇后娘娘一贯是那样的气质,淑贵妃这两个月是怎么了,平日里瞧着没什么两样,可是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太后焦虑:“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嬷嬷安抚她:“兴许淑贵妃这一变,会是好事呢?” 但等不及后宫能有什么好事,朝廷先热闹了起来,皇帝一回来,就接到西平府急报,赞西人与梁国发生了冲突,两国都派出了军队在边境对峙,他们一旦燃起战火,大齐的处境就会很尴尬,而眼下两国交恶,开战是迟早的事。 以皇帝的立场,本该两处都不插手,可那日早朝,项晔却让大臣们做出选择,说大齐不能视而不见,一语激起千层浪,大臣们对皇帝好战的个性不满已久,这次的事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他做什么非要插手。何不让两国斗得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可皇帝却强硬地要他们做出选择,一时怨声四起。 这个节骨眼儿上,沈哲离开了羌水关,从南到北跨越大齐半片江山,回到了他离开多年的纪州,站在城门下,往事历历在目。 秦庄从城内赶来迎接,紧张而意外地说着:“你怎么来了,你就这么来了,不怕皇帝追究你擅离职守?” 沈哲笑道:“我给皇帝递了折子,说想回家乡来看看。” 秦庄狐疑地看着表弟,看了看他身后零星几个亲兵,抬手引路道:“来,哥哥带你回家。” 266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沈哲的出现很突然,即便秦庄亲自将他迎入纪州城,始终持狐疑谨慎的态度小心应对,好在秦夫人和秦家长辈十分高兴热情,让秦庄可以挪出空来仔细观察沈哲的一言一行。 一晃便是三天过去,沈哲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反是他这么突然闯来纪州,皇帝一道训诫责备的旨意被八百里加急火速送来,意思是他虽然递了折子,可皇帝并没有允许沈哲离开羌水关,命他速速离去不得有误。 这样尴尬的情形下,沈哲若不走就是抗旨不尊,原本对秦庄而言,是很好地拉拢表弟的机会,但他怕自己被什么人等着这一遭,将送出城外好几里地,依旧只是安抚他:“眼下梁国与赞西人正对峙,随时影响我大气边境,虽说羌水关隔得远,难保西平府出了事,你那边的蛮子趁虚而入。” 沈哲则浑身透出那温润君子的忧愁,言语中不说明,可神情气质里都是为皇帝心累的无奈,秦庄看在眼里,一次次地压抑自己想要拉拢弟弟共同对抗项晔的心情,时机还未成熟,他不能轻举妄动。 然而此时京城里,大臣们为了不正面回应皇帝要求他们选择帮助哪一国打仗的事,接二连三地上奏请皇帝立太子,说什么皇储是国家之本,立太子可以安定民心,也让外邦知道大齐后继有人,不得侵犯。 项晔当然不予回应,君臣僵持不下,朝廷上下乃至后宫气氛紧张,白白辜负大好春光,再有皇帝一道斥责沈哲擅离职守的旨意,让太后心里不自在,母子俩的关系也一时尴尬紧张,偌大的皇城,竟只有上阳殿能让项晔得一刻安心一刻展颜。 皇帝每每来,逗着女儿便似乐不思蜀,珉儿总是温柔安静地守在一旁。而他们的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开口晚,都快两岁了,连父皇母后都不肯学,每每教她学说话,她都咯咯笑着,看起来很热情,可就是不屑跟你念一遍,项晔常说女儿这么傲,都是随了珉儿。 这会儿父女俩正玩得高兴,元元差使她父亲十分顺手,项晔也是把女儿伺候得服服帖帖,珉儿去把才睡醒的小公主抱来时,恰见周怀在宫门外皱着眉头听宣政殿的人来传话,转身就要往里头闯,被珉儿拦下道:“什么事?” “娘娘,这事儿……” 周怀很紧张,可是见皇后的架势,就把心一横,全都告诉了珉儿,皇后面上淡淡的,应了声:“我知道了,我会告诉皇帝。”竟然把十万火急的事给变得云淡风轻了。 皇后抱着小公主进门后,清雅便对周怀说:“你别急,皇上早就等着这天了,你等着去朝堂上看那些大臣打嘴吧。” 水榭台上,项晔正带着女儿喂鱼,这父女俩加一块儿,太液池就疯了,珉儿皱眉嗔道:“你们放过它们吧,你们父女不喂,它们饿不着。” 皇帝和闺女一道转身来看珉儿,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叫人又气又好笑。 “元元来带着妹妹玩儿,母后有要紧的事和父皇说。”珉儿这样命令女儿,那不肯开口的小公主却是能听得懂,便丢开手里的鱼食,来带着妹妹坐在一边玩。 项晔乐呵呵地看着俩闺女,像是能忘却一切烦恼,他席地而坐说:“朕渴了。” 珉儿轻叹,命清雅送茶,等皇帝悠哉悠哉一杯茶下肚,她才道:“周怀在门外快急死了,结果我拦了他不说,皇上更不着急。” 项晔道:“是不是梁国和赞西打起来了?” 珉儿点头,皇帝又道:“是不是他们打着打着,直奔西平府而去?” “皇上神机妙算。”珉儿看着自己的丈夫,问,“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也许吧,谁叫赞西人好好的突然又不打了,不然好些事去年就该解决了。”项晔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始终没把话说清楚。 看着皇帝胸有成竹的自信和淡定,珉儿似释怀又似无奈:“这一次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项晔望着她,深邃星眸里只有珉儿一人的身影:“朕会尽快回来,一年半载吧。” 一年半载那么久,那时候可能元元已经开口了,珉儿总觉得皇帝要做什么大事,果然他是要趁着自己还年轻,去开拓大齐的疆土。他容不得边境之外有两个帝国存在,梁国也罢,赞西这样的民族,只能是个藩属部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好战,他想为这个国家往后千秋万代的子孙造福。 珉儿拿下皇帝把玩的茶杯,又为他斟了一杯茶,温柔地送到项晔手里,只道:“早去早回,我和孩子们等你回家。” 项晔搂过她,感慨道:“你心里就不反感,哪有女人乐意看到自己的男人动不动南征北讨。” 珉儿一笑:“别人嫁的是男人,可我嫁的是天神,岂能同日而语。” 项晔在她额头一吻:“朕速去速回,你安心等我回来,朕曾给你的虎符你好生收着,他们会守护你和孩子。” 珉儿无所畏惧,这个人从离开纪州至今将近十五年,还有什么没经历过,自己只要跟着他就好,嫣然而笑:“但若去得太久了,我可要带着孩子来找你,我不能像云裳那样无休无止地和丈夫分开,我做不到。你说一年半载,一年半载就是期限,不然你便是打去了赞西境内,我也要闯来找你的。” 项晔大笑:“朕的皇后,真真了不得。” 他们互相依偎,情意绵绵又豪气干云,两个闺女坐在对面看着,她们什么也不懂,可是每每看到双亲恩爱亲昵,都会看得很出神。 不久,皇帝只身往宣政殿去,元元跟着父亲一直走出长桥,才被珉儿带回家,母女俩手牵手往回走,孩子却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父亲,珉儿抱起她问:“元元想跟父皇一起去打仗吗?” 小丫头应该听不懂,可是她点头了,珉儿捏捏他的脸蛋儿说:“小家伙,你还真想做女皇吗?” 半天后,一个惊人的,但好像多年来众人早已习以为常的消息自宣政殿传出,皇帝将再次御驾亲征,要去把狗咬狗的两个国家的兵马赶出大齐的领土,而再进一步会怎么做,且要等那之后才会有分晓。 历史上好战的帝王不少,可不是人人都乐意御驾亲征,皇帝却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从他当初在纪州揭竿而起对抗朝廷起,总是拿出抛弃家人妻儿的豪迈,无所顾忌地奔赴沙场,这一次,又是如此。 而安乐宫中,这几日最紧张的还是立太子的事,这事儿之前提过一阵被皇帝压下去,此番再次提起,大臣们来势汹汹,淑贵妃虽然没有在他们之中依靠什么人,可宫里统共两个皇子都是她生的,没有立谁的说法,只有立不立的说法,每一位大臣都是她的后盾。 结果,又没了下文,皇帝要亲征的消息传来,淑贵妃冷冷一笑:“他这是铁了心不会立太子,没别的缘故,就因为两个儿子都是我生的,但凡眼下有个嫡皇子,为了安抚大臣们的忠心,也一定会顺应他们先把太子立了再去打仗。” 这话有没有道理,尔珍不敢断言,至少眼下的确如此,谁知道上阳殿那两位公主若是两位皇子,会不会早就有太子了,皇帝迟迟不予以回应,必定是为了等皇后还能有机会,淑贵妃三十好几了,可皇后还那么年轻。也许,她家娘娘真的从一开始就注定没得争。 此时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召见二殿下去清明阁了,淑贵妃心头一紧,忙换了衣裳赶来清明阁外,周怀见了她毕恭毕敬,只是客气地说:“皇上正有事叮嘱二殿下,娘娘可否稍等片刻,容奴才通禀一声。” 淑贵妃自然是懂规矩的,更为自己解释道:“我是怕沣儿没分寸忍皇上生气,才想过来看一眼,他们父子好好的,我也不必进去了。” 里头传出项晔的笑声,叫淑贵妃心中一暖,不久后儿子便独自出来,一见母亲就跑了过来,淑贵妃命他要举止优雅不要跑跑跳跳,一面问:“父皇对你说什么了?” 小家伙骄傲地说:“那是我和父皇的秘密,不能告诉母妃。” 淑贵妃皱眉,可又不好在这里多问,正要带着儿子离去,周怀赶来说:“皇上眼下要见几位大臣,不得与娘娘会面,皇上说待闲暇时,亲自到安乐宫见您。” “请皇上保重龙体便是,不必惦记我。”淑贵妃嘴上这样客气,可是心里却盼着项晔能去看一看,但结果不知是皇帝忘记了,还是上阳殿那位太霸道,一直到皇帝出征前,淑贵妃也没再见到项晔。 这或许是项晔的不是,可那几天里,诸事忙碌,他也并没有把时间更多地留给珉儿,转眼便是大军出征之日,在皇帝出征的前一天,项晔下了一道急诏送去纪州城,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267 你相信朕 就连珉儿也没想到,皇帝此番再次远征西平府,竟会将纪州王秦庄调来守护京城,虽然朝廷大事另有三省六部的官员互相挟制辅佐,可他会带兵守在京城外,不受三省六部的管辖,危急时刻可闯宫救主,将叛乱者先斩后奏。 大臣们几乎是一致反对,皇帝与秦庄的微妙关系,早就有人察觉,没想到兜兜转转,皇帝竟然在这样紧要的时刻,再次启用这个人。十几年前皇帝带兵离开纪州,把纪州城交给了并不是王府亲戚的亲戚秦庄,那时候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志同心齐,彼此扶持信任创下伟业,的确值得称颂。 可是皇帝称帝七八年来,他并没有给予纪州太多优渥的待遇,甚至在大面积压制功臣时,也扫到了纪州城城门下。只不过纪州人向来勤奋而坚强,早八百年就不靠朝廷供养,才没有给当地百姓带去太多影响,可是这对秦庄的存在和意义,必然是很大的动摇。 皇帝就快出发了,雪片一般的折子还是飞进宫里来,大臣们纷纷请求皇帝撤回旨意,绝不能让秦庄来守京城的大门。有些话他们不好说出口,可万一皇帝在西平府出什么事,京城不就落在秦庄的手里,而这世道,谁有兵有刀,就是谁说了算,项晔就是这么一路闯来的。 消息在宫中散开,妃嫔们也是议论纷纷,可她们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有话也无处说,林昭仪和孙修容家里派人送信来,希望她们能劝劝皇帝,她们哪儿敢对皇帝说个不字,只能跑来求淑贵妃。 淑贵妃对朝政的事虽然没有那么智慧和敏锐的眼光,但自从秦文月以来,她也感受到皇帝对这沈家的亲家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信任了,既然如此皇帝还安排这样的人来守护京城守护她们这些女人孩子,她自己不踏实,林昭仪一絮叨,更觉得烦躁不堪。 尔珍及时地把人劝走了,而后对淑贵妃说:“皇上是说过,您相见他时随时能去清明阁的,娘娘您何不亲自去告诉皇上呢,就算皇上信任秦庄,咱们不信任不行吗,这话说出来总比不说好,万一能劝得动皇上呢?” 淑贵妃闷声不响,手里紧紧握着拳头,忽然见小儿子蹦蹦跳跳从门外进来,她心里一抽搐,想到万一有什么事,若有叛乱之人,她的儿子们必定是众矢之的,一颗心顿时揪得生疼,起身对尔珍道:“随我去清明阁。” 且说皇帝明日便要出征,随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珉儿本不打算来叨扰他,好让他出征前静静心。 可在得知秦庄的事情后,却毫不犹豫地来问项晔为什么,也许这个时候她该理解皇帝,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丈夫,可回头秦庄杵在那儿,守护的事她和太后和孩子们妃嫔们,作为最直接的利益和生死相关的人,珉儿认为她有资格知道是为什么。 项晔没有反感,但只道是信任秦庄,夫妻二人目光对视,珉儿也分不清是自己心里想得太多了,还是皇帝真的有什么藏在心里瞒着她。 “曾对皇上说,要喜怒不形于色。”珉儿感慨万千,“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我自己猜不透皇上。” 项晔朗声笑:“朕这个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师傅的是不是很高兴?”他抱着珉儿,轻轻拍她的背脊,温和地安抚,“朕就是信任秦庄,某种意义而言,他算得上是朕的老臣,让老臣寒心会很糟糕,可是信任他们重用他们,他们必定会用生命来回报。珉儿,你相信朕。” “不信秦庄,我也信皇上。”珉儿道,又问,“那皇上给我的虎符,还作数吗?” “作数,那是完全属于你的军队。”皇帝笑悠悠,看起来毫不担心,对于即将出征的战事也胸有成竹,但也叮嘱珉儿,“尽量不要用,不到要紧的时刻不要用,以免和秦庄发生冲突,让他误会你在猜忌提防他。” “但我若要用,该怎么用?”珉儿捧出她的虎符,“我一个人在宫里,怎么把命令传出去,谁会来救我?” “真到了紧要时刻,他们会从天而降。”项晔道,“这虎符不是给你号令三军的,他们生死都是你的人,他们会主动并时时刻刻来保护你和孩子们,这只是象征你的权利,是拿给大臣们拿给其他人看的。当然,当他们来保护你时,你也要用自己的智谋,去应对后面的事。” 珉儿紧紧地盯着丈夫看,她不害怕,可是她读出了皇帝没能藏好的心思,皇帝此去不单单是要和梁国赞西人算账,他对于朝廷和京城,甚至是自己,另有什么安排。 她想问,可一定得不到答案,不如让丈夫安安心心出征,等他平平安安回来。珉儿把话咽下去了。 皇后没有在清明阁逗留太久,那些事问明白,她便干脆地走了。不曾想,一出门就迎面遇见淑贵妃匆匆而来,淑贵妃见皇后在这里,也是一惊。 “臣妾是想问问皇上关于秦庄的事,皇后娘娘您怎么看?皇上怎么能让秦庄带兵守在外面,他那个人啊,和他妹妹秦文月一样……”淑贵妃着急地说着,可看到皇后脸上的从容淡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既不愿丢脸,又不甘心不放心,心中念着若是皇后阻止她前去相问,她该怎么应对? “皇上正在休息,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不如自己去问一问,既然是派来守护我们的,我们当然有权利知道为什么了。”珉儿温和地一笑,竟主动给淑贵妃让出了路,但也不忘叮嘱,“说清楚便好了,不要纠缠皇上,皇上考虑的一定比我们更周详谨慎。” 淑贵妃没料到会是这一幕,更不敢想象皇后给她让路,忙也退到一旁,请皇后先行,珉儿客气地一笑,没再说什么,带着清雅就走了。 那之后,淑贵妃和皇帝说了什么,珉儿不知道,清雅只是告诉她,淑贵妃离开清明阁时眼睛通红像是哭过了,皇帝没有动气也不见得多高兴,用周怀的话来说,反正不论如何淑贵妃也不能理解皇上的意思。 “难道就意味着我比她强吗?”珉儿满不在乎地说,“周怀或许是想让我高兴,但真没这个必要,她只要在这宫里一天,皇上对她对我都是同样的责任,我心里容不得她,可也不会因为她被亏待而幸灾乐祸,那才是践踏了皇上对我的好。眼下唯盼皇上平安归来,盼天下太平,再无他求。” 出征之日,文武百官与后妃在宣政殿外相送,这是珉儿第三次送皇帝出征了,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还有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每一次都震颤着珉儿的内心。她能和丈夫并肩立于朝堂,接受四方来贺,不正是因为帝国的铁骑和拳头,震颤着华夏大地,他并不是好战,他是生来创造历史的人。 皇帝策马而去,气冲云霄,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大地,只是珉儿如今再站在这里,她的父亲秋振宇再也不会站在人群中看着她。 而她作为罪臣之女,秋振宇在时就不得人心,秋振宇走后更是背负了罪孽。这一点,因为无法改变的出身而无法改变的现实,就连皇帝也没想过要强行替珉儿扭转大臣们对她的看法。 但平日里,因为珉儿没有嫡子,并不存在阻碍着谁的事,大臣们碍于帝后情深,也不敢真正怎么样,可是遇到这样的事,特别是这一次皇帝动用了比前两次更庞大的军队,甚至派亲信的秦庄守在京城外,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皇帝离开皇城后,众人便要拥簇珉儿回后宫,她安然走在前头,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是她还没有完全离开宣政殿,后面突然热闹了起来,几位大臣朝淑贵妃涌去,毕恭毕敬甚至特别地殷勤,寒暄问候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淑贵妃也是春风得意,像是受到了特别的尊重。 清雅道:“娘娘,那几位莫不就是催促皇上立太子的人?” 珉儿浅笑:“皇上就两位皇子,他们不巴结淑贵妃,难道来巴结我吗?” 清雅不屑:“这种时候巴结安乐宫,心思也太明显了,就不怕被人笑话。娘娘您但凡是记仇的,将来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这是在算计什么,又哪里来的自信。” 珉儿道:“不必理会,从来前朝后宫都是密不可分的,我算得上是独来独往的,也少不了宋渊的扶持。她身为贵妃,又是两皇子的生母,还不许她和外臣有些往来吗?” 她们安然离开了宣政殿,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的等待,珉儿平日不惧鬼怪,但也信奉佛祖,当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的确只能把心事托付给信仰。 转眼,皇帝离京十日,而这一天,秦庄带着纪州大军,赫然而至。 珉儿本该在上阳殿见他,左思右想后,命秦庄等在宣政殿和清明阁的之间,带着女儿元元,和和气气地来了。 268 是男是女 秦庄一身铠甲,气宇轩昂,站在宫道之上,震得周遭的宫女太监都不敢抬头看她,皇后领着公主缓缓而来,像化解寒冰的春风,将这一片的气氛完全改变了。 “臣参见皇后娘娘。”秦庄彬彬有礼,因身穿铠甲不能行大礼,看似倨傲可也是军人本有的尊贵。 珉儿落落大方:“辛苦秦将军远赴京城,今日起太后与我,与诸位皇子公主及六宫妃嫔的安危,就交付在将军手里。皇上虽是临时起意,也必然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且独独信任将军,才下了这么急的诏书。让你丢下纪州城百姓,皇上也是信任纪州的军民,就算没有将军坐镇,他们也会好好守住大齐北边的大门。” 这番话,体面又客气,不会太热情也不嫌冰冷高傲,身为皇后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大是大非和天下大义,那该是皇帝来对他们说的话。 从接到诏书,一直到此刻站在皇后面前,秦庄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完全看不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绝不相信皇帝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也不能因为担心是鸿门宴而不赴京城,这一路思来想去,走着走着也就到了,而唯一令他放心的是,皇帝真的去了西平府,他来京城这一路,皇帝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此外,皇帝在给秦庄诏书,命他来京城守护之时,同时也给南边去了一道诏书,斥责沈哲上一次擅离职守跑回纪州的事,再三叮嘱他,西边战事吃紧的时候,绝不能松懈羌水关的边防,没有皇帝的命令,沈哲和他的人永远不得离开羌水关。 自然秦庄会留个心眼,他在纪州把沈哲送走后,就派了人日夜盯着他的动静,虽然可惜消息往来总有延迟,但差不过一两天,他也不怕沈哲和皇帝会生什么变故。 不论如何,现在人和大军已经到了,秦庄从纪州城调来十万兵马,军队乌泱泱涌来时,叫京城的官员好不慌张,但将士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在京城外安营扎寨,没有影响到任何人。而十万大军看似威武,以大齐现有的兵力而言不算什么,但保护京城足够了,不论是抵御外敌入侵,还是…… 若要逼宫,这十万精锐足以。 秦庄神情一恍惚,忙叫自己定下心来,而他定睛看向皇后,心中更是一紧,皇后美得那么不真实,与他上一回见到好像不一样了,自然人还是这个人,可是……天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他毕竟也是男子,只不过不会动心那么荒唐,可还是会折服于皇后的容颜。 “这是大公主,算起来,也该叫将军一声伯父的。”珉儿温柔地牵着女儿的手,笑道,“只是这孩子到现在也不开口说话,不知几时能让她喊将军一声伯父。” “臣不敢当,公主金枝玉叶,臣岂敢以伯父自居。”秦庄应着,低下头,看到了大公主仿佛菩萨身边玉女金童一般的小人儿,那么一点点大,就有让人不得不瞩目的耀眼光芒,秦庄暗暗自嘲,许是他太高看“公主”二字了。 而提起公主,不得不想起那个梁若君,当时秋振宇信誓旦旦可以用那个女人来搅乱皇帝的后宫,结果呢? “我本该在上阳殿接见将军,以示隆重,但皇上不在宫中,让将军深入后宫多有不便,而宣政殿清明阁亦非我能轻易踏足之地,选择在这里,还望将军不要误会是我的怠慢。”珉儿贵气天成,淡淡笑道,“将军军务严谨,我就不耽误你的时辰了,横竖大臣们不得干涉你,你也不必在乎他们的言语和目光,我和太后也会全心全意信任你。” 秦庄抱拳谢恩,许诺将肝脑涂地保护皇宫的安全,之后便行礼告辞,由宫人们领路将他送出皇城。 珉儿领着闺女缓缓归去,她松开了手,元元就在前头蹦蹦跳跳,忽地一个踉跄摔个大马趴。珉儿疾步赶上来,心疼地看到女儿嘴唇磕破了一块鲜血直流,小心让她张嘴看看有没有磕了牙齿,所幸无大碍,珉儿那丝帕给女儿堵着伤口,命人选陈太医来给公主疗伤,又拍拍女儿身上的尘土,她也不知道丫头是吓坏了还是真的不怕,一本正经地自己捂着小嘴,不哭也不闹。 珉儿站起身来,像是站得太猛了,直觉得脑袋上一阵晕眩,她怕闭着眼睛真的会倒下去,便努力睁开了双眼。 手里握着元元的小手,睁开眼自然是最先看到女儿,当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流露出的对于母亲的心疼和关切,叫珉儿心中一暖,又酸酸的不知怎么才好。 “母后没事,可你呀,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摔坏了可怎么好,往后要小心好不好?”珉儿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让她自己捂着嘴,领着她继续往回走。 身后乳母和清雅都紧张得不行,珉儿却异常地淡定,一直等陈太医来了,才为小公主擦伤口敷药,陈太医叮嘱乳母如何照顾才能不留疤,交代了一切后便来向皇后复命。 珉儿原站在水榭台上看风景,慢悠悠走向陈太医,笑道:“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可你还是替我瞧瞧吧。” 陈太医不解:“娘娘可有不适之处?” 珉儿淡然:“我像是又有了。” 时下将近五月,距离琴儿出生快一年了,时光那么快,却又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她在流逝。 皇帝一直谨慎地对待房中之事,特别担心珉儿会在短时间内又一次怀有身孕,可是一个年富力强,一个年轻健康,他们又那么相爱那么难分难舍,总有忘乎所以疏漏的时候,当陈太医肯定了皇后的猜测后,珉儿自己也无奈地笑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必为我准备什么安胎的药,我若觉得身体很不好了,自然会找你。”珉儿说道,“皇上出征堪堪十天,眼下尚未到西平府,就传出这样的话只会让他分心。这一仗,一年半载也未必打得完,待肚子隆起时,那时候再考虑吧。” 陈太医忠于皇后,自然能保守秘密,清雅亦会配合,能让上阳殿的宫人都察觉不到皇后有身孕,可她的肚子终有一天会大起来,瞒不过五个月。 陈太医离去,清雅少不得露出担忧的神情,珉儿笑道:“这都第四次了,你怕什么,我自己都习惯了,就是没想到会这么频繁,当初失去第一个孩子后,我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了。” 清雅却道:“奴婢觉得您该让皇上知道,皇上惦记着您和孩子,才会处处小心。” 珉儿笑:“傻话,没有肚子里这一个,也有元元和琴儿,上一次瘟疫都能让皇上大难不死,还怕什么?” 清雅耿耿于怀:“可别又冒出个什么国的公主来,那会儿就算您是和皇上做戏,也叫奴婢心惊胆战。” 生元元那会儿的光景,还有那梁若君,一切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再过几个月,琴儿也能蹒跚学步跟着姐姐玩耍,孩子们毫不客气地成长着。这世道最公平最无情的就是时间,任何人都留不住守不住,更望不到将来。 “不论如何,先等皇上到了西平府再说,那里正战火滔天,我的一个孩子算什么。”珉儿冷静地说着,安抚清雅,“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若这样子,叫我如何安心?看样子我注定是多子多福的命,你只管乐呵就是了。” 清雅也是心疼皇后,不至于不分轻重,过几日后淡定下来,连同珉儿自己也好像忘记了这回事,而又过了几天,西平府传来消息,皇帝率大军顺利抵达了。 初夏第一波闷热袭来,西边的仗也打开了,战况令人意外的是,原以为是赞西人伙同梁国再次坑算大齐,不想皇帝大军一到,竟变成了与梁国联手攻打赞西,朝廷大臣都不信,想尽办法从西边弄来消息,可事实如此,皇帝出征前却半个字都没向任何人透露。 三省六部的官员,定期会进宫觐见皇后,珉儿不便让他们深入后宫,往往就在清明阁里接见他们,他们也不会殷勤周到地告诉皇后天下怎么了,不过是应个景,而更多的人,依然大大方方地毫不掩饰地在巴结安乐宫。 淑贵妃本没有门路与外臣联手,当初想尽办法想拉拢沈哲,结果人家去了南边不得归来,可现在,大臣们突然像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头来,络绎不绝地来向她示好。淑贵妃一开始好不得意,但渐渐地也冷静了下来,那些大臣们各自还分派系,她若要利用人家,该先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梳理清楚。 安乐宫成了香饽饽,两位皇子也是大齐未来的希望,除了皇帝把闺女们捧在手心里,谁也没把公主放在眼中,而珉儿则也不敢猜,她腹中这一个是男是女。 这日云裳带着沈云进宫,向珉儿告状:“沈哲来信了,他可真不客气,竟然问我娘娘一切可安好,我都不想理他了。” 269 宋夫人的心结 珉儿笑问:“难道沈哲没有来京城见过你?” 本就是炫耀丈夫来信的人,立时惊讶不已:“他回来过?” 珉儿摇头:“有没有来京城我不知道,但他去了平山,我在平山行宫里见到了他,他还抱了抱元元。” 听说这话,云裳急红了眼:“他怎么不回来看看我?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珉儿乐不可支:“怎么没良心,我们见面不足一盏茶的时间,我和皇上说着话,好好的并没有人提起你,可他却云裳云裳的不离嘴,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世上有你这号人似的。” “他既然惦记我,做什么不来看看我,他可知道我想他快想得疯了,沈云那孩子,长得越来越像我,太后都不喜欢了。”云裳本是想逗皇后一乐,故意编排说沈哲关心皇后,好说些自家相公的不是来消磨消磨时光,谁晓得被皇后反将一军。 可这也不是珉儿的本意,她心疼地说:“就是我的不是了,我是想让你高兴些。” 云裳点头:“我也是。” 珉儿笑:“现下我和你一样,丈夫不在身边,咱们可要好好的,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一见我们漂亮精神的样子,眼珠子就挪不开。” 云裳来了几分精神,可是特别羡慕地说:“我哪里有娘娘您这么美,这几年您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明明生了两个孩子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珉儿自己也知道,她像是被上天赐予了这副美丽的身体,嬷嬷们都说生完孩子肚皮要松了,找了好些透气又结实的布来,要预备给珉儿缠肚子。可是她嫌勒得慌喘不过气,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个月就丢开了,但是生完琴儿到如今,小腹又恢复了昔日的平坦,连珉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抵是胜在年轻。 如今腹中又有一个小生命,珉儿几次冲动想告诉云裳,一则怕她太高兴露出去,再则可怜她与丈夫分开两地,不然这几年光景,沈云必然也要有弟弟妹妹了。 “话说回来,娘娘。”云裳真诚地对珉儿道,“皇上临出征前还给沈哲下旨,且近来多番斥责,我心里虽然有数,可也会觉得害怕,更不要提太后那么紧张了。” 珉儿安抚道:“你心里明白就好,那是他们兄弟俩的默契。” 云裳说:“我是明白的,可我不能一辈子和他分开,娘娘我求您一件事儿,皇上此去必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待凯旋归来时,娘娘能不能替我向皇上求一求,让我带着沈云去羌水关和沈哲团聚?” 珉儿摇头,叫云裳愣了,可珉儿却说:“你去了羌水关,谁和我作伴?怎么也该把沈哲找回来,这样你们既能夫妻团聚,又能不离了我。你说沈云越来越像你太后不喜欢,那是你胡思乱想,太后为了不离开沈云,都乐意跟咱们去琴州,难道你要带太后去羌水关?” 云裳终于乐了,挽着珉儿的手道:“我就信您的话,等皇上凯旋归来,一定把沈哲调回来。” 珉儿拍拍云裳的手:“但这一次仗,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我们都要耐心等一等。” 云裳这才嘀咕:“说起来,皇上怎么把那个秦庄派来了?” 珉儿淡然:“来了就来了,他不好好当差,还能把我们怎么着?” 说话间,沈云捂着脸哭着跑来扑在云裳怀里,元元也跟着来,背着小手站在门前,云裳掰开儿子的手,白白胖胖的脸蛋上两道指甲印,云裳嗔道:“你一个男孩子,抓一下还哭,羞不羞的?不许哭了。” 小家伙立刻诉说元元如何抢他的东西,又如何打起来,比划着说自己被元元挠了一爪,难为他竟能说得头头是道。相比之下不过差了几个月的元元,就是怎么也不肯开口,虽然孩子还那么小珉儿并不着急,可她还是会羡慕沈云能和母亲交流了,但元元总好像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只要孩子开心,珉儿也就满足了,他们都那么小,玩在一起打架很正常,云裳和她都不会计较,还玩笑着说:“若是留下疤痕,往后沈云要不和元元结亲,将来媳妇问起来哪里来的疤痕,就是从前的风流债了。” 元元见长辈们没生气,立刻得意起来,缠着云裳撒娇,沈云一会儿也不哭了,还是乐意和表妹玩耍,云裳叹道:“真想快些给他生个弟弟,虽说在姐妹堆里长大,将来性情好,可我也担心他少了阳刚之气。” 珉儿笑道:“玲珑就要生了,若是个男孩子,你们时常走动走动,让孩子们玩在一起也好。” 提起宋玲珑,近来云裳在宫外大部分时间都会和她相见,年纪相仿又投缘,家里家外的事都有商有量,早就成了闺中密友,这样自然也就无话不说,云裳此刻心里犹豫再三,轻声道:“娘娘,有件事您听了别生气,我也是想告诉您,您心里好有个准备。” “什么事?”珉儿一时猜不到。 “是玲珑他嫂子。”云裳怯怯地看了眼皇后,不自觉地低下头道,“玲珑告诉我,她嫂子私下里缠过她好几回,说是觉得宋大人他心里、心里……只想着您一人。” 珉儿面色一沉,倒也不是生气,笑道:“我和宋渊清清白白,自然宋渊愿意效忠我有着他自己很多缘故,有没有其中这一点我不知道,但就算有,他也会好好带进棺材里去。宋夫人若不糊涂,该明白怎么处理这样的心结,她若是糊涂的,最终不过是毁了自己和丈夫的情分,对我不会有半点影响。他们夫妻那么多年,我和宋渊见面次数也统共不过几回,她到底怎么想的?” 云裳笑道:“可不就是因为十几年情分,抵不过几面之缘才不甘心吗,好像……我姐姐。” 珉儿深深看着云裳:“谁人心里没点不愿对人说的心思呢,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到头来就只是折腾自己,我做过这样的傻事,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并非我假清高,人呐折腾谁也不该折腾自己。” 此时清雅进门来,客气地说:“夫人,您叫奴婢到这个时辰提醒您该去安乐宫。” 云裳忙向珉儿告辞:“淑贵妃说得了好的料子叫我去选一些,今日就先不陪您了。” 珉儿道:“去吧,等下或是去长寿宫或是回家,不必刻意来看我,上阳殿的长桥走一趟也怪累的。” 云裳笑着答应了,让乳母把沈云抱来,刚才还打架的孩子这会儿分不开了,她嗔笑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来问珉儿:“娘娘,近来大臣们多巴结贵妃,您可知道?看起来贵妃得的那些上好的料子,也是大臣们孝敬的。” 珉儿淡淡:“她若不提,你也就别提了,你姐姐若是对你说道起来,你敷衍敷衍就是。我并不想你夹在谁的中间为难,我也没把你姐姐当敌人。” “是,我记下了。”云裳爽快地答应,领着她那三步一回头的儿子便走了。 安乐宫这边,自从大臣们主动来巴结贵妃后,每日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送来,大臣们许是觉得皇后的命富贵到了头,绝不可能再生出什么嫡皇子,那储君和将来的新君,就逃不出贵妃的一双皇子,自然要早早地来巴结,好给将来的前程铺路。 淑贵妃这些天冷静了,也开始觉得过分的殷勤是累赘,今日正好云裳进宫,便让她来拿一些走,虽然和妹妹的感情不过尔尔,到底是自家人。 此刻见云裳姗姗来迟,嗔道:“上阳殿的茶就那么香,我这儿给你准备的茶,都凉了好机会了。” 云裳赔笑:“您外甥缠着公主不肯走,打着骂着才把他拖来了。” 淑贵妃逗了逗沈云,便让他和浩儿玩在一起,她也不去戳破云裳的谎言,立时就让尔珍把东西铺开供云裳挑选。 云裳也不客气,见着合适的就都要了,一面还说:“能不能多拿一些,我好给玲珑送去。” 淑贵妃便问:“你现在和宋家走得很近?” 云裳道:“只是和玲珑谈得来,与她娘家的人并没怎么见过。”她看着淑贵妃,“娘娘想说什么?” 淑贵妃想起宋渊在太液池边和皇后说话的光景,但还是按下去了:“没什么,我随口一问,难得你现在也有朋友姐妹了,可连朋友姐妹都是皇后给你安排的,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喜欢皇后?” 云裳不再是那个冲动耿直到了不会动脑筋的小姑娘,此刻心里虽然不喜欢听这话,还是笑悠悠地说:“娘娘您这话说的,我难道不喜欢您吗?” 淑贵妃见她圆滑了,叹道:“那你倒是让她想法子,把你男人调回来才是,皇上这隔三差五地派人去训诫你家沈哲,你就不担心,这心也太大了些。” 云裳淡定地说:“还能怎么样,我想好了,皇上要长久不让他回来,我就自己带着孩子走了,皇上还杀了我不成。” 淑贵妃想了想,便道:“将来,我替你去求皇上可好?” 云裳看了她一眼,直白地问:“娘娘想要我为您做什么?” 270 哥哥还有机会 淑贵妃反被堂妹问住了,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我为你做些事,就是要图你什么?你和皇后难道也是这样相处的?” 她们姐妹俩之间永远都是这样的气氛,云裳都习惯了,她抱着一匹布料,笑呵呵地为自己圆说:“是我心虚,这么大的事娘娘突然说要帮我,我就想着立刻要回报您什么才是,您若这能帮我向皇上求情把沈哲调回来,为您做牛做马我都乐意,您别误会我的意思。” 淑贵妃当真不知堂妹与皇后是怎么相处的,可是妹妹这几句话,立刻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云裳变得聪明了,她明着是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实则是远远地推开,就算她说是自己的不是,可也完全说明了她们之间存在的利益关系。 “明明你我才是姐妹。”淑贵妃直言道,“皇后多了不起呀,名正言顺地抢走了皇上,又把你也笼络在身边,表面上看起来她和我一直和睦相处,可却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抢走了。” 云裳笑道:“您说什么话呢,是您太忙碌,我每一回来都插不上话,这才去清闲的皇后娘娘那儿坐坐的。至于皇上怎么样,那我就管不着了,可是我没有被任何人抢走,我是您妹妹,这事儿一辈子也改不了的。您看您有了好东西,也是先想着我。”她拿了一匹亮面的橘红锦缎比在身上问,“娘娘,我若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淑贵妃点头夸好看,心想或许正是她太多心了,不论如何云裳也从没做过背叛自己的事,她和皇后一样的年纪,谈得来也是有的。她轻轻一叹,说道:“大臣们巴结我,无非是为了立太子的事,想将来能让我为他们谋些前程,可我自己心里还悬得慌。” 云裳道:“娘娘慌什么,两位皇子都是您生的,都那么聪明可爱。” 淑贵妃起身走过来,扶着妹妹的手道:“云裳,我知道这么做很为难你,可就只这一件事,这一件事外,我再也不会麻烦你。” 云裳忙道:“娘娘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便是了,我听着呢。” 淑贵妃便不管姐妹之间是亲是疏,便道:“你替我打探打探皇后的口风,是不是她不愿皇上立沣儿或是浩儿为太子,是不是皇后还想着自己能生养皇子,是不是她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你看,大臣们都把皇上逼到那份上了,连太后都出面了,皇上怎么就是不松口呢,我总觉得是另外有人牵绊他了。” 云裳抱着布匹,忽闪着双眼,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她本该全心全意帮着自家姐姐的,家里人也恼她不和堂姐亲,可嫁给沈哲,得到了沈哲的真心后,她就把自己姓江这回事忘了。 不是为了丈夫从此没了自我,而是就想好好为自己活着,才舍弃家族的负担。沈哲可什么事儿都不要她承担,只要她幸福只要她开心,凭什么家里就要她负担那么多?这世上有抛不下家族的人,也有为了家族和爹娘死而后己的人,云裳佩服,可她做不到。 “我知道了,可是若打探不出来,您可别生气。”云裳心里翻腾,面上笑悠悠,“您想着我和皇后娘娘是什么样的呢,从前聊家常,现在聊孩子,真就是喝茶闲话下棋开玩笑,彼此消磨时光。” 淑贵妃连连点头:“我知道,可你想法子替我问问,问不着姐姐也不怪你。” 云裳道:“我记下了,您且给我些时间。” 淑贵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但又立刻担心起来,她严肃地看着云裳道:“妹妹,哪怕你不乐意替我去问皇后,也不要一转身就去告诉皇后我让你做这些事,你可以不帮我,不要背叛我可好?就看在当初是我把你接来京城,是我想法儿把你许配给沈哲这么好的男子,看在你们夫妻如今恩爱的份上,看在小云儿的份上,千万不要背叛我。” 云裳眼中热热的,说不出的滋味,这一刻特别地心疼堂姐,她为什么非要这样活着呢?诚然自己不是堂姐,感受不到淑贵妃在得失之间的痛苦,可她觉得以皇帝皇后的人品,以太后的慈爱,堂姐完全可以潇洒而尊贵地存在于这后宫里,她好好的谁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可她却非要把自己塞在欲望里挣扎,不惜遍体鳞伤。 “您若不信我,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云裳道,“咱们姐妹之间,总该有几分信任吧。” 淑贵妃抓着云裳的手渐渐松开了,苦涩地笑道:“我突然有一天发现,除了两个儿子,我一无所有了,你不明白这种感受,你不明白……” 云裳无奈地看着贵妃,之后的气氛一直都这么尴尬,她挑好了料子,又坐下喝了茶,硬是撑了一个时辰才走。离开安乐宫时,恰好遇见几位妃嫔从园子里摘了花,说说笑笑地从前头走来,彼此打了照面和气几句,就分开了。 看着他们红衫绿裙光鲜亮丽,心情似乎也不坏,云裳无法去判断她们过得好不好,而她们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躺在了皇帝的枕边,但那之后就被皇帝“抛弃”了,不过她的堂姐好像忘记了一件事,皇帝“抛弃”这些妃嫔的时候,还没有秋珉儿的存在,而秋珉儿到来后,她还生下了三皇子。 云裳知道皇后在感情上是寸步不让的,可她并没有去剥夺任何人得到皇帝的权利,不然三皇子从哪里生出来的?贵妃说她现在一无所有,难道不是她自己推开的? “不想了,越想越难受。”云裳叹了一声,她既然答应了姐姐不背叛她,这件事她就不会对皇后提起,自然也不会打探什么口风,过几天说不知道,就算贵妃生气她也没法子。 千里之外,梁国军队与大齐铁骑双面夹击赞西人,攻城略池势如破竹,短短半个月,赞西人已失去三座城池,但国君依旧不投降求和,更是举全国之力调动兵马前来应战,他们骨子里是好斗而勇敢的血液,好不容易建立的皇朝,岂能轻易屈服。 后宫之中,即将临盆的秦文月被软禁了,身为大齐的郡主,她的身份被朝臣和后宫质疑,赞西皇后在珉儿的帮助下,网罗了自己的势力,趁此次战乱,把秦文月打入了冷宫。 赞西国君离开都城御驾亲征,没有了依靠的秦文月,只能希望自己临盆之前国君能赶回来,不然皇后一派的势力,必定夺子杀母,她命不久矣。 可事不遂愿,孩子在该出生的时候降临了,可战争才刚刚开始,她为赞西国君生下了一个儿子,但不曾多看一眼,就被皇后带人来抱走了。 秦文月疯了似的扑到皇后脚下,抓着她裙摆不让她走,她想不明白皇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强大的,明明是个看到自己都会哆嗦,看到国君就抬不起头,永远谨小慎微永远那么懦弱。 然而皇后的手腕变强了,性情并没有变得恶毒,即便珉儿派宋渊在赞西朝中为她寻找网罗依靠的势力,才让她足以有今天,可现在两国交战,皇后也不会再轻易和大齐的中宫往来了。 她现在夺走秦文月的儿子,并不知道她的丈夫能不能活着回来,不知道赞西国从此是向梁国和大齐称臣,还是灭亡或成为阶下囚,所以根本不知道骄傲或情况,相反要更谨慎地面对时下的局面。 “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我也不会杀你。”皇后冷静地对脚下虚弱的女人道,“听说你的兄长现在在大齐京城外保护大齐皇帝的妻儿母亲,所以你还值得皇上利用,为了赞西为了皇上,我还会让你活下去。” 秦文月眼睛一亮,虚弱地喊着:“我能帮皇上,娘娘您告诉皇上,我能帮他……” 皇后淡淡地说:“但愿如此,可我更希望皇上能所向披靡,把梁国和大齐的人,赶出国境,你认为我会希望你还有用吗,那是万不得已时的下下策。” 众人来扯开了秦文月,皇后带着孩子离去,她瘫倒在地上,浑身是汗,可没有一个人来伺候她之后的事,生完孩子她就被遗弃在这里了,她若不振作精神来照顾好自己,很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秦文月一个激灵,面上神情变得坚强,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哥哥现在在京城,他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一边,一场酣战后,大齐将赞西人击得溃不成军,将士们打扫战场收缴兵器,项晔则已带着将军们回到大营。此番皇帝出征,不仅从天而降地变出了很多将军们并不知道他们存在的精锐部队,还有各式各样新式的武器,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时候又派什么人研制的,可是这让他们如虎添翼所向无敌。因此人人都敬畏皇帝,对于他的好战,也有了不同的见解。 大营里,项晔卸下铠甲,亲兵来报:“皇上,宋大人从西平府来了。” 271 你心中有了别的女人 项晔嫌帐中闷热,换了衣裳,便在山头迎风荫凉之处见了宋渊。 此刻两国大军早已挺入赞西国边界,这里有项晔不曾见过的风光,再翻过前方两座大山,就能看见大片的盐湖,项晔想要那一片盐湖成为大齐的领土。自然这上头还牵扯着梁国的利益,打完了赞西,且要很长一段日子来磨合,磨合不好,与梁国的战争也必不可少。 皇帝的胸腔里沸腾着热血,他好战但并不好杀戮,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国与国之间为了彼此的利益,从来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和平。他会背负战火给各国百姓带去苦难的责任,可他必须发展自己的国家,推动历史长河的奔涌。此外他能做的,是善待俘虏和降兵,善待那些战火下的敌国百姓,尽可能地减少杀戮。 而这些事,就要靠宋渊去善后,珉儿当初的无意之举,却为他选了足以位居宰相的人才,假以时日待宋渊积攒了雄厚的资历,项晔必然会给他名至实归的地位。 不过宋渊好像并不在乎什么官位什么尊贵,他能施展抱负,做一些真正为国为民且对历史有所推动的人,而不仅仅每日与笔墨诗书为伍,他的人生早已经满足了。 但皇帝今日宣召宋渊从西平府赶来,却不是为了让他善后硝烟散去的战场,见了面皇帝便说:“你回去挑选合适的人举荐给朕,那人要足以代替你看守西平府,你们随时待命。” 宋渊自然要问:“皇上要派臣去何处?” 项晔淡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宋渊没敢再问,表示他立刻回西平府准备一切,心里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皇帝会派他去什么地方。 皇帝再吩咐了几件事后,看似不经意地提起:“皇后对你有知遇之恩,那你是如何看待皇后的?” “皇上的意思是?”宋渊很谨慎,毕竟他有藏得很深的心思不能为外人知道,他会把那些心思带进棺材里去,也不会辜负此生不能辜负的任何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 皇帝的笑容,意味深长,像是试探又像是威慑:“你远在西平府,总有不知道的事,你关心天下事,关心朕,关心皇后,却不关心你自己的家。你的妻子疑心你心中有了别的女人,你知道吗?” 宋渊惊愕地看着皇帝:“臣、臣不知。” 项晔道:“而那个别的女人,就是皇后。” 宋渊慌忙屈膝,义正言辞地说:“内子虽是柔弱之人,并非无知妇孺,必定是有人故意利用她制造谣言陷害臣与家人,请皇上宽恕她。” 皇帝似乎很满意,笑道:“你是有担当的男人,皇后的眼光不会错,朕并不疑你,也不会降罪你的妻子。人言虽可畏,人言亦可利用,你是聪明人。” 宋渊越来越听不懂皇帝的意思,不知这里头绕了多少话,但皇帝没再说什么,该吩咐的事交代清楚,就命他立刻返回西平府。 宋渊离去,项晔缓步走到了山头的另一个方向,不再是对着赞西国盐湖所在之地,而是望着大齐都城的方向。 “珉儿,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舒心地一笑,光是想起心里那个人,就什么疲倦烦恼都消散了。 272 秦文月之死 这个夏天对于赞西人而言,注定毕生难忘,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们曾与梁国交好,并共同算计初初建成的大齐,谁能想转眼之间,就在两个强大帝国的炮火夹击之下,将近失去半片江山。 他们的祖辈用了百年时间才建立下赞西帝国,可不出百日,帝国面临将被踏平危及。初秋,赞西国君投降,愿向大齐与梁国称臣。 长达三月之久的战争里,大齐的将士克服了酷暑克服了水土不服,克服了过去行军打仗中无数没有遇到过的问题,大齐皇帝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饮同卧,依旧是他过去带纪州大军时的作风。大军所到之处,军规森严令行禁止,不错放任何一个敌人,也绝不滥杀无辜,大齐军队名震四海,所向披靡。 而一路闯来,对于赞西军队的打击,大齐将士虽起了主要作用,可项晔并没有因此得意甚至看轻梁国的军队,项晔对自己的将士们也道,是两国之间的协同作战,才有了战无不胜的局面。 眼下赞西国君投降,项晔便退下前线,与梁国匆匆从境内赶来的,足以代表皇权的亲王商谈此事,而如今梁国皇权几乎都在皇后一族手中,他们深知项晔的手腕和胆略,也领教了大齐铁骑的赫赫威风,在商谈此事时,尽可能地迁就大齐的利益,梁国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从中得利,他们纵然想要贪婪成果,也要审时度势。 捷报频频传入京城,每一天都有更让人振奋喜悦的消息,太后从最初的担心到现在的得意,这日听说赞西国君投降了,便对珉儿和淑贵妃说:“中秋节要大摆筵席,宫里好好热闹几天。” 淑贵妃倒也谨慎,说是:“太后娘娘,前线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我们在京城歌舞升平,是不是不太妥当?” 太后略迟疑,看向珉儿,见她在一旁静静地不说话,便问:“是不太好吗?” 珉儿淡淡而笑:“中秋距今尚有时日,若是过些日子有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我们在京城庆贺也是应该的。而母后若是拿出些体己,哪怕只够给将士们一人一口酒喝,也是您的心意了。” 太后这便高兴了:“好好好,莫说一口酒,一人一坛也不是难事,这事儿你替我张罗,要多少银子,管林嬷嬷去拿就是了。” 珉儿笑道:“皇上回来若知道臣妾算计您的体己,一定要生气了。” 太后乐呵呵地说:“他能回来生我的气,我才高兴呢,他一出门打仗我就提心吊胆,赶紧回来才好。” 那之后珉儿和淑贵妃一同退出了长寿宫,淑贵妃没忍住,向珉儿道:“庆功的事,原是该等皇上回来定夺,也只有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才有资格喝庆功酒。如今将士们还在前线没退下来,我们倒在后头悠哉悠哉庆贺起来,皇上必然也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更怕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珉儿和气地说:“所以才对太后说,要继续等消息,你先预备起来,就算回头留着给皇上用来庆功也好,说不定中秋时皇上就回来了呢?太后的脾气你知道,一下子回绝她,她且要闷上几天,你我才不消停的。这事儿我赞成你的看法,你忙你的,我来敷衍太后,是否摆宴庆贺,等等再说。” 淑贵妃想了想,见皇后这话说得如此周全,她也不好再指摘什么,原以为皇后是故意和自己唱反调,没想到她还替自己考虑了,一时反而觉得尴尬,讪讪一笑答应下,没再提。 她们彼此分开,各自回宫,珉儿才走到太液池边,宣政殿的宫人便匆匆赶来,说是纪州王秦庄求见。珉儿计算着日子,他们前几天才见过一次,这几个月来,秦庄隔几天就会来觐见皇后禀告城外驻军的情况,比起那些总是敷衍珉儿的大臣要尊敬得多,面上看着,秦庄真是再忠厚不过的人。 如今珉儿已经习惯在清明阁见大臣,但她只在偏殿升座,众人见皇后处处小心滴水不漏,一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秦庄更是在一次次接触中,明白了他那心思狡猾城府且深的妹妹为什么会输得一败涂地。 而今日,秦庄是向皇后告辞,他认为前线大军即将凯旋,他要腾出城外的地方,好让归来的将士们有一处落脚之地,再者他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妹妹,从京城撤退后,将会主动去迎接皇帝,希望皇帝能帮助他,改变秦文月在赞西国后宫的处境。 “你的妹妹不好吗?文月怎么了?”珉儿明知故问,而她其实是在问秦庄: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庄倒也不避讳,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妹妹托人从赞西送来的消息,求秦庄能救救她。 珉儿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切和难过:“竟是我们都疏忽了,两国交战,文月的处境必然艰难。”可话锋一转,“我与将军都该修书与皇上,请皇上解决这件事,不过你这就要带兵离去,我不能答应,也没有资格答应。是皇上派你在此保护太后与整个后宫,是去是留且要皇上做主,自然将军若执意离开,我也阻拦不得,这只是我的心里话。” 秦庄面色深沉,没有表现出对皇后的不敬,而这本也是必然的结果,他怎么能擅自说走就走。 珉儿又道:“文月的事,我和太后都会写信告知皇上,请皇上派人帮文月一把,请你放心。” “臣不敢,多谢皇后娘娘恩典。”秦庄抱拳谢恩,便一并道,“臣也将请旨于皇上,得到皇上恩准后再行决定是否离开京城,请娘娘放心,臣会一直守护您和整座后宫。” 珉儿欣慰含笑:“这个夏天若非有将军,我必然难安,多亏了将军。前线战场的军功,也该有将军一分才是。” 秦庄抬眸看了眼珉儿,皇后面上那又多了几分秋韵般曼妙的美丽容颜,让他心里一咯噔,他相信皇帝也曾被这张脸迷惑,也许皇后是有大智慧大胸襟,可她太美了,任何人都会自然地认为,是臣服于她的美色。自然秦庄不至于被美色所迷惑,不过是接触的多了,越来越感受到中宫的魅力,她的存在看似柔弱却又无比强大,秦庄甚至很想与皇后正面交锋一番,看看这位中宫究竟有多少能耐。 秦庄离开清明阁后,珉儿有一度觉得不舒服,也许她现在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地表示自己怀孕了,皇帝归来的日子就在眼前,可也许是想让项晔高兴,珉儿希望自己亲口第一个告诉丈夫。 她在清明阁逗留了片刻,缓过一阵后,便到殿外走走呼吸新鲜的空气,走着走着到了正殿皇帝的书房,里头还是她初来时的模样,一排一排书架密密匝匝地分列两侧。不知怎么的,像是闻到熟悉的气息,这一刻,珉儿特别希望项晔能从书架之间走出来,笑着对她说:“怎么来的那么晚?” “娘娘,您没事吧?”清雅担心地问着,见皇后气色不好,紧张地说,“还是请陈太医来看看吧。” 珉儿轻轻捂着胸口笑道:“不过是害喜,不碍事的,我是想你家皇上了,他回来我就什么都好了。” 然而皇帝归期未定,战后许多事比打仗还麻烦,赞西人也不会任人宰割,即便投降了,也要纠缠好一阵子,以便让战败的他们尽可能地减少损失。 再者,投降的是赞西国的国君,热血的赞西人并不愿轻易服输,心有怨恨的人,甚至会寻找其他方式来出口恶气,就在珉儿见过秦庄五日后,项晔在军营里得到消息,秦文月被杀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大齐的挑衅,对于谈判而言不会给赞西带去任何好处,而消息传到京城,亦是群臣哗然,三省六部的官员在清明阁见皇后,照例告诉她天下事时,也提到了这件事。 有人道:“秦将军十分悲伤,听说已两日不进水米。” 有人说:“不如娘娘下旨,请秦将军回纪州,现在京城已经不需要他了。” 珉儿一如既往地淡漠冷清,回应众人:“皇上归来后论功行赏,必然有秦将军一份,有秦将军守护京城,皇上才能无后顾之忧,你们现在就请他离去,庆功酒谁替他喝?这件事我没有权力定夺,你们不必再问我了。” 众人讪讪不语,珉儿又道:“追封秦文月为公主,太后会认她为义女,要给予秦文月一切死后哀荣,也是我大齐的态度。” 大臣们不得不称是,而珉儿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烦躁郁闷,稍稍皱了眉头,眼尖的大臣们看着,互相交换了目光,不过他们并没有怀疑皇后的身体,而是以为皇后在对他们不耐烦。 待众臣散去,有人道:“皇上即将凯旋,皇后会不会在皇上面前告你我的状?” “我们也没有对皇后不敬啊?” “我们是没有,可你们没见安乐宫门前多热闹?等着瞧吧,皇上回来后,才热闹了。” 273 除非京城里翻了天 大臣们在这里窃窃私语,清雅站在清明阁门前看得清清楚楚,她进门来见皇后气色不好,十分担心。 可珉儿坚持没有事,不让清雅宣陈太医,怕陈太医在上阳殿往来太频繁惹人怀疑。她的肚子虽然开始鼓起来,只因身材瘦弱衣衫宽大,根本看不出来,总想瞒一阵子是一阵子。 但是珉儿怀元元和琴儿时,并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这一次给她带来很多新鲜感,她以为只是因为生过两个孩子了身体不如从前那么强壮,并不知道这里头可能还有别的缘故。 而说起大臣们在外头的嘴脸,清雅愤愤然:“他们可都是三省六部的大老爷们,像女人似的嘴碎,等皇上回来把他们全都撤职了才好。” 珉儿吃力地笑着:“皇上若也像你似的意气用事,谁还来给他做大臣,天下岂不是要乱了。” 清雅嘿嘿一笑,立刻又正经地问:“娘娘,秦文月真的死了吗?” 珉儿道:“等宋渊的消息吧。” 清雅谨慎地说:“传言秦将军伤心不已,在军营里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他的兵群情激奋磨拳霍霍,发誓要随将军前往赞西国为秦文月讨个公道。” 珉儿缓过这一阵害喜,又有了精神,扶着清雅起身来,说要回上阳殿,至于秦庄,她淡漠地说:“若真是兄妹情深,他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但若不是,他就是眼巴巴等着皇上给他一个交代了。” “皇上又不能大变活人。” “是呀,可他守着皇城呢。” 清雅心里一咯噔,觉得这话不对头,不敢再细问。 这话,珉儿不是随便说的,从秦庄带兵到城下第一天起,她就没安心过。许是怀着孩子多疑多心,她应该相信皇帝的眼光才是,可珉儿到这一刻还觉得,皇帝一面打赞西,一面给秦庄挖了个坑。这一局赌得筹码很大,她是筹码,太后是,皇子公主们是,淑贵妃和其他妃嫔都是。 “大臣们说等着瞧热闹,咱们何尝不是呢。”珉儿扶着清雅往外走,即将离开清明阁时回眸看了眼庄重的正殿,“清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城的门终究是要靠我们自己守的。” 清雅眉头紧蹙,出门前珉儿停下来替她揉一揉,笑道:“放轻松些,咱们不会有事。”她抬头仰望四周,神神叨叨地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的人在保护我,你看得见城下纪州大军,可看不见皇上交给我的人,难道你相信你家皇上会把自己的妻儿交给不可靠的人?” “娘娘说的是。” “清雅,我一早就对你说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如果咱们也是事里的人,不求别的,无论如何先要保护好自己,不能乱。”珉儿温和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常说我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我遇到任何事都会化险为夷。” 清雅连连点头,她可是年纪比皇后大好些的人,却反过来叫年轻的皇后来安抚她,而这些日子因皇帝离京,皇后与元州的通信也断了,没有老夫人慰藉皇后的心,可她却越来越坚强勇敢。一晃眼,当初那第一次缓缓走进上阳殿的青涩的新娘,真正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可奴婢还是觉得,皇上若知道您有了身孕,绝不会……” 清雅话未说完,珉儿示意她停下,远处淑贵妃带着孩子缓缓而来,淑贵妃见到皇后也不惊讶,淡定地走上前,带着三皇子行礼后便笑道:“浩儿说他想念父皇,一定要来见见,臣妾解释再三他也不听,所以带他来清明阁瞧瞧父皇在不在。” 珉儿也和气地说:“浩儿自己去瞧瞧,父皇在不在。” 三皇子憨憨一笑,并没有松开母亲的手,淑贵妃教的很好,两位皇子在人前都是彬彬有礼,虽然难免有小孩子气的时候,正经起来,没有不叫人喜欢的。 珉儿一直觉得,能把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能把孩子教育得那么好的人,特别得了不起,她很想大大方方地夸赞淑贵妃,可身份地位的差别,在皇帝心里分量的差别,怎么说都有一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骄傲,她也就不提了。 “娘娘的气色不太好。”淑贵妃忽然道,“天凉了,娘娘该让太医给您抓两副补药,补补气色才是。” 珉儿没有一点慌张,大大方方地说:“吃不吃药不相干,是和浩儿一样,他想念父皇,我想念皇上。” 淑妃尴尬地笑着:“娘娘是逗浩儿玩呢?” 珉儿揉揉小家伙的脑袋,温柔地笑着:“不如一起到上阳殿坐坐,我不在跟前,元元和琴儿一定在大闹天宫,叫小哥哥去管一管才是。” 听说和妹妹们玩耍,三皇子立刻要求跟着珉儿走,淑贵妃拗不过,便一路去了上阳殿。只有清雅跟在身后十分紧张,娘娘若再反复一次害喜的症状,一定会让淑贵妃怀疑。 虽然皇上就快回来了,可这不是还没回来吗,原本清雅觉得不瞒着好,但现在瞒了那么久突然被揭穿的话,才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那之后,珉儿一直都好好的没有任何不适,反正她一贯冷冷清清的,不会陪着孩子们嬉闹疯玩,淑贵妃自然察觉不到什么。说了些中秋节的事,说了些云裳家里的事,她们总算一直能和平地相处,当初为了留不留宋玲珑,淑贵妃深夜闯入上阳殿红过一次脸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彼此心里很明白,她们合不来。 母子俩离去时,珉儿领着元元一路送到上阳殿门外,兄妹俩频频挥手再见,分明同在皇城里,都是皇帝的儿女,却好像各回各家从此不相干一般,也是令人唏嘘。珉儿牵着女儿的手回去,问她:“元元这么喜欢哥哥,可惜娘把你生成了大姐姐,没能给你一个哥哥。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你的丈夫会连同这份宠爱一道给你。” 小丫头眼眉弯弯,就是不说话,可她好像能听懂似的,牵着母亲的手一甩一甩,乐乐呵呵地回去,可还没穿过宽阔的上阳殿,珉儿胸口一阵翻涌,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只觉得浑身虚软,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 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是为什么这孩子反而不安生了,珉儿很担心,见清雅匆匆跑来,她终于横下心道:“请陈太医来。” 而身边,元元正心疼地望着母亲,小手不停地摸着母亲的心口,明亮的眼睛里泪光莹莹,好像是知道娘怎么了,可她说不出话,只能落泪了。 “傻丫头,不许哭啊。”珉儿的心软下来,为了孩子付出很多,可是孩子给她的回报,世间万物都换不来。她把乖巧的小人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而屁股,母女俩腻歪了片刻,珉儿就说,“娘都好了,有元元在,娘不会有事的。” 当陈太医赶来,仔细为皇后查看时,给出了令人安心的消息,皇后脉象平稳,腹中的胎儿也十分安定,虽然皇后看起来不怎么好,但那仅仅是因为害喜。 清雅松了一口气,几乎站不稳,珉儿则喜笑颜开:“你看我说什么,不会有事的。” 但陈太医叮嘱:“娘娘生大公主时,曾在后期出现消渴之症,虽然生二公主时没有发生,可眼下也不能大意。特别是娘娘此番害喜严重,最好是少操心少走动,以静养为宜。” 清雅把这些话当圣旨,在陈太医走后又一遍一遍地向珉儿复述,珉儿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盼着皇上回来,好好地赏赐你?” 清雅却一脸严肃:“只盼着皇上早日归来,赏赐什么的,奴婢根本不在乎。” 似乎是因为打仗了打完了,开始比打仗那会儿更殷切地期盼皇帝归来,这样的心情珉儿何尝不是,但回想项晔离开之前发生的事,回想她去清明阁问为何派秦庄来时的情形,珉儿总觉得,皇帝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来,除非京城里翻了天。 可京城里要怎么才能翻了天?翻天的那个人又是谁,秦庄吗? 时近中秋,京城里已开始有了过节的气氛,一条条街道上次第挂上了红灯笼,待染得红灿灿一片,就是中秋了。 而城外驻军,却是一片肃穆庄严,秦庄的大营里,已经好几天没见什么动静。 只是沉默的秦庄并没有为了妹妹的逝去而伤心,他是在考虑,妹妹的死去是不是一个机会,他是在挣扎,要不要试一试拼一拼。 可风险太大,皇帝在西边手握重兵,即便路途遥远,他能反,皇帝也能杀回来,即便皇帝失去了妻儿,也必定要让秦庄陪葬岂会轻易放过他。 而七年多来,皇帝在百姓和朝臣之间建立了威信,秦庄没那么容易能改变人心,他以现在的立场去达成自己的宏愿,无论如何都只会背负叛徒逆臣的骂名,至少当初项晔攻向京城时,全国各地早已被赵国统治得民不聊生。 “将军,南边来的信。”此刻亲信闯入营帐来,奉上了沈哲的亲笔书。 274 退往何处? 沈哲的来信,是慰问秦文月的死,除此之外没再有什么特别的话语。但秦庄留心到几句话有些微妙,沈哲反复两次提到,他奉命守在羌水关不得离开,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得离开,表弟是在暗示他什么吗,是说不论京城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羌水关吗? 可京城里,能发生什么? 秦庄随手就把信烧了,一直以来,他们表兄弟之间像隔了一层纱,明明能洞悉薄纱之后彼此的心思,可永远也不抽开它,朦朦胧胧地猜测打哑谜,无论如何也不把话说清楚。但秦庄很明白,真的彼此都给出一颗定心丸,他们敢吃吗,就不怕吃下去的是剧毒之药? “不得离开羌水关。”秦庄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也许沈哲并不是向着自己,而只是表明立场。 这封信的意思或许是,倘若秦庄与皇帝发生冲突,要争一争这天下,沈哲会袖手旁观,到最后再跟着得胜的那一方。他是奉命不得离开羌水关的,不来救援皇帝,皇帝不能怪他,而若是自己最后得到了天下,他的不作为亦等同是功劳。 秦庄的手指,在大将宝座的扶手上反复摩擦,这样的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就算是皇帝故意引他露出真面目,也绝对能殊死一搏,只要赢了,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就不重要了。但他也要背负可能失败的后果,按时侯,他会和他的兵,会和纪州的家人一起灰飞烟灭。 “将军。”秦庄最信任的副将进门来,站在门前一脸愤恨地说,“兄弟们多说,要去给大小姐讨个公道,现在京城用不上我们了,我们也不必在这里看那些狗官们的脸色。” 秦庄冷冷一笑:“我们的去留,要皇帝做主,皇帝一日不发话,你我就动不得。若是擅离职守,他若追究起来,什么功勋苦劳都没有了。” 副将恨道:“皇帝实在太无情,当年若非将军带着我们兄弟死守纪州城,纪州城里一家老小早就成了刀下亡魂,可他称帝之后,却屡屡为难纪州,把自己的根本忘得干干净净,对将军,对其他功臣都是呼来喝去。我们早就不服气了,他项晔以为自己究竟是如何得到天下的,这才几年就目中无人了。” 其实这些副将也好,外头的士兵参军等等所有的人,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能见到皇帝,皇帝离开纪州后再也没回来,如今的纪州大军,全是秦庄自己的人,他们对于皇帝的认知,对于朝廷的认知,都来源秦庄散步的消息。他说皇帝目中无人,他们便深信不疑,他说纪州遭到打压,他们就跟着愤怒。 “让我在考虑几天,你不要去兄弟之间煽风点火,要帮着我安定军心。”秦庄看起来那么真诚,“皇帝若要把我怎么样,也是我一人之事,不能连累你们,不能连累我的兄弟。” 副将一拳头砸在桌上,义气干云:“皇帝过河拆桥,难道将军也要抛下我们兄弟,自然是随将军同生共死。” 秦庄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我必要给兄弟们荣华富贵,不辜负你们的热血和忠心。” 中秋佳节,京城上下一派喜气,太后与皇后送出美酒佳肴犒赏城外守军,且太后将秦文月认作义女追封纪州公主,不论皇帝眼下什么态度,太后和皇后的做法还是让将士们感受到了尊重。 皇城里,终究是应了太后的要求,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秦庄因皇命在身没有赴宴,此外京城里三省六部的大臣几乎都列席。 席间太后独居上首,而皇后则与淑贵妃分坐两侧。两人的座位排场一模一样,竟不论怎么看也分不出主次来。但这并不是主管宴席的淑贵妃的故意安排,而是皇后在今日开席之前,命人将淑贵妃为她安排的坐席撤去,换成了现在的样子。 自然,皇子公主们不分嫡庶,都围绕着太后嬉闹,二皇子像模像样地坐在祖母身边,已颇有皇子风范。 淑贵妃望过去,总是怦然心动,可她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她的儿子还不能做皇帝,她还盼着丈夫早日归来,盼着项晔亲口册封他们的儿子为储君。她终究是爱那个人的,即便没有从前那么强烈的爱意,也愿他平安长寿。 大齐建立转眼就要八年,淑贵妃打理这偌大的皇城早已游刃有余,以至于她察觉不出自己的了不起,在她看来不过是些琐碎家常事,而今日的宴会,亦是宾主尽欢有声有色,太后忍不住夸赞贵妃贤德,说这后宫不能缺了贵妃。 淑贵妃春光满面,大臣们见太后夸赞,自然是更殷勤地巴结,本以为皇后会在一旁郁郁寡欢,可珉儿落落大方的笑容,比天上的圆月还要明亮,总有大臣会被自家的夫人恨恨地提醒:“你眼珠子往哪儿看?” 坐席中,宋渊的妻子也带着孩子列席,她仰望着皇后,心中万千纠葛。宋渊早就来过信了,向她解释了一些事,向她保证绝不可能有传言里的那种事发生,可是宋夫人不知为什么,反而看着满纸的诚恳越来越心慌。她是了解她的丈夫的,宋渊若真的没事,根本不屑解释吧。 宋夫人低头喝了一口酒,压住了心思。 云裳就在对面坐着,他的儿子不知跑去那儿疯玩了,云裳一贯放羊似的养着儿子也根本不在乎,玩笑间不经意地瞟见宋夫人的失落,这样的目光,她曾在堂姐甚至沈哲的脸上都看到过。云裳看向皇后,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宴席散去,淑贵妃送太后回宫,珉儿也就不掺合了,带着女儿们慢慢走回上阳殿。此时明月当空,太液池中,上阳殿宛若璀璨的夜明珠,竟在这中秋佳节与明月争辉,珉儿笑着对元元说:“元元想父皇吗,你抬头看看这月亮,古人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父皇现在看到的月亮,和元元看见的一样。“ 天真的孩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自以为明白了母后的意思,立刻朝月亮挥挥手,像是在和父亲打招呼。小模样逗得珉儿大乐,也学着女儿一起朝月亮挥挥手,末了含笑叹息:“你父皇怎么不恋家呢,母后可真想他。” 同是中秋夜,皇帝在营中犒赏了将士们,自己并没有喝太多酒,他急于回大帐去看今天得到的盐湖分布的地图,想尽可能合理地重新画出新的国界。 此刻他刚刚屏退了几位大臣,正伏案查看地图,明日要和梁国亲王与赞西国君谈判,他想着既不给赞西带去太大的伤害,也不让梁国得不到利益,自然重中之重,是他必须为大齐争取更多更富饶的土地。 大帐外头,营地里隐约传来歌声和欢笑声,项晔听来微微一笑。跟着他的将士,这辈子难能安逸,是早就把头颅留在杀场上的,这辈子注定了要南征北战,为了战火而生。难得的安逸和放松,便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项晔起身来,将自己的剑取下,拿了软布轻轻擦拭。且说这几年,他改掉了一个习惯,不再握剑时,双手不会再不知如何安放,当两把玉骨扇先后落入太液池,他这毛病也改过来了,又或者,是他这个帝王终于有自信了。 “蹭”的一声响,项晔拔剑出鞘,但只是露出一小段寒光,蹭亮的剑锋上照射出他的面容,剑眉星眸,密集的胡渣全是沧桑。 “珉儿,朕好像又老了些,你现在可好?”项晔喃喃自语,想到妻儿便是心头一热,可是才把剑塞回剑鞘,外头忽然一声巨响,皇帝的心一抽,只见门前亲兵闯入,大喊:“皇上有刺客,我们被偷袭了。” 项晔紧握手中的剑,没有慌乱,大步走到营帐前张望,歌舞升平的酒会被搅翻了天,喝了酒的将士们猝不及防,杀戮声中,项晔已经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气。 “皇上!皇上!”项晔的亲兵朝他涌来,“皇上,我们不能应战,还是撤退为好。” 项晔拔剑出鞘,怒气冲天:“退往何处?给我杀!” 275 不到最后一刻 皎洁的月色染了血光,本是一片欢腾的营地成了赞西人复仇的修罗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之后,留下满地狼藉,酒气混合着血腥气,令人闻之作呕。收到信号的援军赶上山头时,一切已经结束了,遍地横陈着敌我的尸体,而赶来的将士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皇帝的踪迹。 大帐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上有赞西人的尸体,也有大齐的兵奄奄一息,他们指着黑洞洞的悬崖哭道:“皇上、皇上坠崖了……” 谁也不知道项晔经历了怎样一番厮杀,为了能更好地观察地形,皇帝每到一个地方,都把大帐驻扎在山头最高处,行踪特别容易被找到,而将士们也从最开始的处处谨慎,随着局势对大齐越来越有利,随着赞西国的节节败退和俯首称臣,他们开始疏忽了。今夜的中秋欢聚,此刻想来,实在是万万不应该。 “找!点燃火把,照亮整座山,一定要把皇上找出来!”将军们的吼声响彻夜空,回荡在山间,亦有人高声命令,“三军集结,随时准备迎战,梁国也好,赞西人也好,不可再轻敌,我大齐君威不可折损!” 明天,就是大齐与梁国和赞西谈判的日子,将决定新的三国边界如何划分,赞西人却在这个时候向大齐复仇,更深入腹地直接刺杀大齐皇帝,这让将士们杀红了眼,可他们不得不冷静,明天的谈判怎么进行,又该如何保密皇帝失踪甚至已经身亡的消息。 大帐的桌上,还铺着地图,皇帝的笔在地图上画出的界限那么苍劲有力,可终究是没画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到此刻无人敢断定,皇帝是生是死。 “要不要报至京城?” “若是不报,赞西人也早晚会把消息抖落出去,只怕连明天都瞒不住。” “可京城外,是秦庄的纪州大军。”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眼中嗜了血一般,消息一定比他们的军队走得快,倘若秦庄有什么异动,等他们赶回去,太后、皇后和皇子公主们,早已经成为了刀下魂。 几经商议,将军们当夜就做出了决定,三分之二的人马留在这里,继续与梁国和赞西周旋,三分之一的精锐迅速返回京城,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人伤害皇后与太后诸人。此外更派出最机敏果敢的上百人,降入悬崖之下,找寻皇帝的踪迹。至于明日的谈判,且称皇帝抱恙不宜列席,不论赞西人或梁国如何揣测,甚至是直接捅破这层纸,他们能拖一天是一天,大不了便是打,没有皇帝坐镇,他们依旧是威震四海的大齐铁骑。 是夜,散去了佳节热闹的夜,更外得宁静,珉儿虽没有失眠,可是莫名地从梦里醒来了,不记得方才一觉做了什么梦,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举目望向窗外的月色,洁白光辉的圆月面上蒙了几缕阴云,她微微皱眉,便隐约听见传来女儿的哭声。 珉儿穿上鞋子,披了外衣,端着烛台便出门来,门前值夜的宫女赶紧迎上来,道是:“大公主像是做恶梦了,才哭醒了。”她们拥簇着皇后来到公主的寝殿,小娃娃正坐在床上伤心地啼哭,乳母宫女围了一地,想尽办法哄她也不管用,见皇后来了,纷纷让开了道路。 一见母亲,元元就往珉儿怀里钻,贴在母亲柔软的胸脯上,才从啼哭变成委屈的呜咽,在珉儿的拍哄下,渐渐安静了下来,珉儿本想让乳母抱她去吃上几口,可一离手孩子就不安地挣扎,不得不一直抱着她,直到小家伙再次睡过去。 乳母在一旁慈爱地说:“公主平日里瞧着像个小大人了,早早就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一窝进娘娘怀里,又变成小小的人儿了。” 珉儿温柔地笑着:“是呀,有时候觉得孩子长得怎么那么快,可她还是会躲进我怀里,她还那么那么小。”她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儿,香香软软的肌肤,能教人喜欢得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她,看这样乖巧的一团儿,哪里能想到她白天里是上蹿下跳永远不知道累的小魔王。 珉儿身上穿着寝衣,此刻外衣已经滑落在女儿的床上,待元元睡熟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去,而寝衣薄薄地贴在了肚子上,烛光之下,勾了出了她白天时藏在裙袍底下的肚子。 虽然不大,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绝不是皇后发福,而是有喜了。 “娘娘……”看见了的乳母,没能忍住,目光停在珉儿的肚子上,又惊又喜,“娘娘您又有身孕了?” “小点儿声。”珉儿笑道,“难为你这个过来人才刚刚看出来,我也算藏得不坏,现下虽然可以张扬了,可我也不愿去费那个心思,你不必紧张地替我保密,但也别对旁人提起,该知道的时候,自然所有人都会知道。” 乳母跟着皇后以来,自己和家里的人都得到了安逸而顺心的生活,公主玲珑可爱,解去她不少与亲生儿女分离的难过,想着一辈子伺候公主,家人和她的孩子都能有前程,自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连忙答应下,更为皇后披上外衣,亲手搀扶娘娘出门去。 门外清雅已经赶来,谨慎地叮嘱乳母回去继续照顾公主,她陪着珉儿往回走,穿过回廊,周遭忽然变得暗了下来,珉儿抬头望向天空,乌云遮蔽了明月,只留下一团朦胧而顽强的光晕。 珉儿心里一阵翻腾,说不出的纠结,紧紧抓着清雅的手腕,半晌才喘过气道:“皇上是不是该回家了?” 然而此刻,项晔已坠入悬崖生死不明,大军找了整整一夜,眼看着太阳升起,光辉照亮山头,满目只有血迹斑驳尸体横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皇帝的踪迹。深入悬崖的勇士,已经换了两拨人上下,回来都说底下深不可测,且丛林茂密有毒虫野兽出没,若真是从这里摔下去,几乎不可能生还。 而从这里往京城传消息,最快也要四五天,信使可以一路更换,哪怕跑死无数匹马都能把信接上,但折回京城的大军,不能等还没到京城就先累死在路上,无论如何也快不过飞马快报的消息。而盯着前线动静的人不计其数,防也防不过来,他们只能想办法,让宫里的人尽快知道这里的情况,而不至于完全被动地受到威胁。 转眼数日过去,京城里自从中秋的晴朗后,天气一直阴沉沉,不见下雨也不见阳光,叫人压抑沉闷,所幸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从太后到妃嫔,都依旧安逸清闲。 这日皇后到长寿宫来请安,云裳带着沈云也在,太后哄着几个孙儿,珉儿和云裳坐在一旁说话,云裳正念叨:“我昨夜被噩梦惊醒,眼皮子就一直跳,娘娘,不会是沈哲出了什么事吧?” 珉儿给她比了个嘘声,笑道:“你无心的话,太后听了可了不得,她哪里容得沈哲出什么事?等下随我回上阳殿,我们再说这些话。” 太后那儿则传来一阵笑声,她搂着元元,对沈云笑道:“你这妹妹不肯开口,你可要小心了,哪天遇见其他小哥哥,她一高兴开了口,你的媳妇儿可就要被人抢走了。” 珉儿和云裳都哭笑不得,忽然听见门外一阵骚动,云裳赶去看了眼,亦传来惊讶的声音:“林嬷嬷,你怎么了?” 门外,只见林嬷嬷瘫坐在地上,而方才向她传话的人,则满头虚汗脸色苍白地杵在一旁,有人在问:“你对嬷嬷说什么了?” 而林嬷嬷缓过神来,就抓着云裳的手哭道:“皇上、皇上……夫人,皇上他……” 珉儿已经慢慢跟了出来,站在门里听到这句话,整颗心揪在了一起,她觉得胸前像是压了巨大的石头,虽然还没听见后面的话是什么,已经完全喘不过气了。林嬷嬷什么没见识过,让她慌张如此…… “皇上怎么了?”珉儿跨出一步,肃然看着门外的人,目光如刃,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消失从长寿宫散开,阴云迅速笼罩宫宇,此刻三省六部的官员也都得到了消息,他们的皇帝很可能已经坠崖身亡死在了前线。 一瞬之间,天崩地裂,聚积在京城上空的乌云越来越浓重,黑云压城城欲摧,恐惧的弥散在京城和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太后受惊过度厥了过去,淑贵妃没等走出安乐宫的门就腿软不能前行,宫里隐约有哭声传来,但所有人都还憋着最后一口气,虽然这事儿基本没得转圜了。 珉儿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长寿宫,怎么走回上阳殿,等她穿戴整齐站在镜子前,才感觉到凤冠和凤袍的沉重。 “清雅,我可能没力气走了,你安排轿子把我送去清明阁。”珉儿冷静地吩咐着,可是她的魂魄好像已经追着项晔离开了这里。 “娘娘……”清雅撑不住了。 “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他一定还活着。”珉儿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地扎进了皮肉里。 276 杀皇后 清雅抹去泪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沉下心,吩咐宫人去准备轿子,之后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后走出寝殿。珉儿怕自己会没力气,鲜少地直接坐着轿子走过长桥,更在半道上命清雅前去吩咐,她要在宣政殿见文武大臣。 这几个月来,皇后都在清明阁偏殿见大臣,彼此不过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指望谁什么,可眼下不同了。然而如此慌乱的情形下,皇后竟还能稳稳地站在宣政殿上,这些男人们自以为是地敷衍了几个月,才开始对这位柔弱的女人有了敬佩之心。 宫人们在皇帝的宝座前摆了一张椅子,珉儿扶着清雅的手坐下,群臣叩拜行礼,起身后殿内鸦雀无声,大臣们似乎不习惯在这个地方看见一个女人高高坐在上头。可皇帝若再也找不回来,若判定皇帝已经坠崖身亡,这个女人会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大齐最尊贵的人。 除非,有人把她从这高位上拉下来。 一片寂静中,远远传来铠甲碰击的声响,大臣中有人紧紧皱起了眉头,他们纷纷回首看向宣政殿外,从台阶上缓缓走来高大的身影,天气阴沉,银灰色的铠甲显得越发沉重,秦庄巍巍然跨入宣政殿,浑身透着冷冰冰的气息。 “臣参见皇后娘娘。”秦庄行礼,因身着铠甲,只是抱拳躬身,形态十分倨傲,但军人就是这般风骨,大臣们也不是没见识的人,只是他们没料到秦庄会来,此刻见他与皇后之间的架势,看样子是皇后的意思。 “秦将军,皇上的事你可听说了?”此刻的珉儿已经冷静了很多,走上宣政殿看到底下这一张张脸,她想起项晔曾说自己每天都要在宣政殿做戏,所以面对梁若君时一点也不觉得难。这一刻她孤身坐在这里,才感受到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是多不容易,她何尝不是在做戏,她必须让这些大臣明白,朝廷不会乱,也不能乱。 秦庄面色凝重,表示他已经听说,并主动要求奔赴前线寻找皇帝的下落,言辞恳切忠心可嘉,虽然分列两侧的大臣之中不少人都认为,秦庄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但秦庄把自己的野心好好地藏了起来。 “秦将军不能离开京城,有你在京城才能安定。”珉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照理眼下该让秦庄速速离去才是最好的,可她脑袋里冒出的念头,就是要把秦庄留下。 而留下,绝不是因为信任他,是珉儿觉得一切会有转圜,她坚信皇帝从一开始把秦庄找来就没那么简单,即便皇帝真的再也不回来,她也要把丈夫想做的事做下去。 大臣们都纷纷皱眉头,有人想反对皇后的决定,可是秦庄威武地站在这里,手里挎着寒森森的佩剑,胆小的不敢当面说,有谋略城府的则不愿打草惊蛇。眼下消息来得突然,朝廷和皇室的前程一片混沌,任何决定都影响着朝廷和百姓的将来,是荣是衰,谁也不愿轻易背负这份责任。 “朝廷不可乱,你们各司其职,过去怎么做现在也怎么做,京城的守卫交付给秦将军,此外八百里加急往羌水关送信,速速将沈哲调回京城。”珉儿平静地吩咐这些话,缓缓起身立于高处,俯视着群臣和秦庄,柔弱之躯透出慑人的气魄,她问:“众爱卿,可有异议?” 殿内一片哑然,珉儿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最后却是秦庄先领旨,其他大臣才纷纷跟着响应,珉儿微微颔首:“眼下诸位若能齐心协力维护朝廷安稳,便是大功一件,待皇上归来之日,你们便都是功臣。” 阶下人人面色凝重,零星几个好奇地抬眸看向皇后,只见她稳稳地离开,曳地裙摆逶迤而去,步履之间庄重沉稳,难以想象眼下的情形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 秦庄站直了甚至,眯眼望着皇后的背影,而后感受到了周围狐疑不善的目光,他面色铁青地看向众人,冷冷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朝堂。 群臣一片哗然,几位股肱之臣已速速离去,他们有要紧的事办,不会留在这里嘴碎些毫无意义的话语,项晔还是培养了很多足以在危急时刻撑起国家的人才,只是难免一些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特别是这些日子以来,无处不巴结着安乐宫的那几位。 “皇帝怕是凶多吉少,你我且要谋划退路,想好万全之策。” “扶持二皇子登基继位,才是正统。” 零零散散的话语,随着大臣们走出皇城也散了出去,京城里人心惶惶,百姓们虽不见得喜欢皇帝好战,可改朝换代后,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国家更强大了,这样好的君王若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 宫里一片死气沉沉,珉儿被送回上阳殿后,就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安安静静地卧在美人榻上,直到陈太医赶来为她诊脉。所幸皇后虽然急火攻心,母体和胎儿都尚安稳,但陈太医还是劝珉儿:“娘娘,您千万保重。” 珉儿淡淡地应了一声,想起长寿宫来,忙问:“太后怎么样了?” 陈太医摇头道:“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若此事无转圜,臣等恐怕也无能为力。” 珉儿颔首:“我不会为难你们。” 不久,陈太医退下,清雅打探了各宫的情况归来,一一陈述给皇后听。安乐宫里淑贵妃一口气没缓过来,但胜在年轻没有什么大碍。至于其他妃嫔,她们和皇帝的感情不深,但皇帝影响着她们的荣华富贵,眼下战战兢兢都安分地躲在宫里等待消息。 珉儿面无表情地听完,上阳殿安静得仿佛无人之处,她心里一紧,忙问:“元元和琴儿呢?” 清雅忙道:“乳母领着公主们在寝殿里玩耍,公主们都好好的,不哭不闹。” 珉儿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而清雅看到她掌心被指甲扎破的皮肉,便要为皇后处理伤口,可她的手才碰到皇后的手,就被紧紧地握住,珉儿坚毅地看着她,红唇微微颤抖着:“清雅,皇上一定会大难不死对不对,他一定还活着是不是?” 清雅艰难地点头,其实她更相信,前方公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多半是已经没希望了。 “皇上有很多能臣,只要他们撑得住,国家不会乱,可我能信任的人却都不在京城。”珉儿松开了手,想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但愿沈哲能速速归来,不仅是我,太后也会有所安慰。” 清雅恍然记起当初沈将军救下她和周怀的情景,她相信那个男人回来,可以给这个皇室重新带来希望,她也相信皇后也有这样的魄力,可她现在是个孕妇,她可能连自己的身体都撑不住,如何去撑天下? “告诉所有妃嫔和宫人,不许哭也不许悲伤,皇上没有死,只是暂时不见了。”珉儿目光冰冷,她不知道这是在骗自己,还是要震慑天下人,“皇上一定会回来,让他们踏踏实实地等。” 清雅忙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收回去,艰难地点头答应了。 在这样沉闷压抑的气氛里,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天。西平府境外,大齐将士为了赞西人行刺皇帝的事再次向赞西国发难,战火一触即发,所幸梁国没有趁虚而入,他们似乎也在观望之中,但皇帝依旧生死未卜,坠崖之处已经派下无数人前去找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时间越久,皇帝生还的希望越渺茫。 五天过去了,珉儿已经心痛到麻木,而眼下的情形她不强硬地撑过去,不会有第二条路。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失去丈夫之后继续活下去,可她不能丢下一双女儿和腹中的孩子,也不能丢下太后。 这一日,她见过几位大臣后,前来长寿宫看望太后,太后醒过来后,懒怠吃药水米不进,和上一次一样,若是等不到好消息,太医们无能为力,珉儿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老太太缓过来。而此刻,更让人寒心的消息从羌水关传来,沈哲竟然拒绝回京,他说皇帝命他镇守羌水关,没有皇帝的命令,他绝不离开羌水关,除非皇帝真的死了,他会听从新君的命令。 太后气得几乎当场死过去,江云裳站在一旁也是难以置信,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偏偏这时候,几位项氏家族的长辈进宫来求见太后,他们都是仗着项晔做了皇帝,才成为了所谓的皇室贵族,这会儿却一个个以亲王自居,害怕项氏皇族受到动摇,影响他们的子子孙孙,便前来游说太后当断则断,该为皇室传承慎重考虑。 在他们看来,显然眼下立太子或是扶持新君才是重中之重,国不可无君,哪怕是幼主临朝,也胜过群龙无首。太后浑浑噩噩,被他们说得动了心,孙子孙女亦是她的骨肉,她不能失去了儿子,再叫人糟践她的孙子。 “皇上只是不见了,假以时日必定会归来,何须新君?”珉儿冷漠地看着所有人,而淑贵妃正虚弱地坐在一旁。 “若真有一天,皇上不幸驾崩,到时候扶持二皇子或三皇子为新君即可,又何须先立太子?急于立太子,百姓就会认定是没希望了,最怕就是乱了民心。”珉儿眼含怒意,呵斥这些白发苍苍的长辈们,“再不许提立新君立太子一事。” 长寿宫里气氛尴尬,可谁也没敢站出来反驳皇后,珉儿顶着一股气离开了这里,回去的路上才对清雅说:“立了太子,他们接下来就该杀皇后了,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命,连沈哲都不回来,我只能靠自己。他一定还活着,一定……” 277 像是有身孕了 “娘娘,若是……”清雅言语艰难,可心里头早已认定没有希望,这几天前线已再次传来更为详尽的,对于中秋那夜发生的事的描述,清雅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在那样的情形下,皇帝还能继续活下去。 珉儿僵硬地摇头:“清雅,你不信自己,也要信我。” 清雅紧绷着悲伤的面容,痛苦地说:“可是娘娘,沈将军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不仅是清雅不明白,珉儿也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最该在这种时候回到京城,或是奔赴前线的人,非沈哲莫属,可他却固执地不肯离开羌水关,就算是但心南蛮趁虚而入,留下军队和将领,对付落后的南蛮绰绰有余。可他却无视皇后的旨意,还说什么除非皇帝死了,他才听从新君的命令。 珉儿最后一次见到沈哲是在平山,那个经历了沧桑,不再如粉面玉雕的翩翩公子的男人,在他的肩膀上有责任有担当,比当年元州一见更为可靠威武。可珉儿没办法解释眼下发生的一切,沈哲的妻儿,他的姑母,和他息息相关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他一并都不管了吗? “嬷嬷,您看那里有人。”忽然,身旁的小宫女上前来提醒清雅,清雅朝她们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林昭仪带着几位宫女尴尬地站在那儿,她们像是在在遮挡什么,可还是露出了身后人不同颜色的裙子。 珉儿知道这几天宫里不太平,她没力气也没心思去呵斥妃嫔该如何如何,有些安分守己的连累被训斥也怕寒了人心,但事情到了眼前,也正好警示其他人,她便朝清雅看了眼,示意清雅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那边林昭仪见清雅走来,慌得不知所措,可也努力撑起皇妃的架势,迎着清雅道:“你不必过来了,我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清雅朝她身后看了眼,是林昭仪的母亲和嫂夫人,可二位却不是大大方方的样子,再仔细看,跟在她们身旁的侍女,每人手里都揣着不小的包袱,那包袱被裹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 清雅心里苦笑,这样的光景,十几年不见了。 她曾对皇后描述过,十几年前,纪州王项晔带兵一路往京城打来时,人心惶惶的宫里就时常有这样的情形,妃嫔们偷偷地把体己送出宫外,甚至有把自己都送出去的,待得军临城下,宫里早已翻了天,不仅仅是逃跑,最后还要抓一把宫里可以带走的东西的大有人在,拿自己屋子里的还算客气,偷别处的抢别人的比比皆是。那时候的清雅,跟着周怀和其他姐妹守在清明阁和宣政殿之间,她们不走,也实在是看着建光帝小小的孩子太可怜。 这才安定了多少年,这样的光景又出现了。 “皇后娘娘知道昭仪娘娘您要前去行礼,特地命奴婢前来,听闻娘娘今日招待府中夫人少夫人进宫相见,娘娘说眼下事多她分身无暇,来日有机会再与您一同招待,还请夫人和少夫人们不要拘束。”清雅客客气气地说了这番话,让林昭仪整个儿放松下来,可她也不敢大意,坚持要求请皇后离去后,她才带着家人走开。 珉儿等清雅过来,听她简单的几句解释,就知道清雅的安排有她的目的,没有再追究,被众人簇拥着就离开了。 这边厢,林昭仪长长地松了口气,赶紧对身后的家人说:“把东西送出去吧,留在我身边也不是办法,谁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你们告诉爹爹和哥哥,若京城翻了天,千万记得来接我出去。” 林夫人连连道是,她们立刻朝宫外走去,林昭仪依依不舍地跟着走了半程,分别时,她的母亲狐疑地说:“娘娘,我方才瞧见皇后娘娘的体态,似乎有些不对头。” 林氏未曾经历过产育,怎知那上头的事,但听母亲说:“皇后的模样气息,看着像是有身孕了,衣裳虽然宽大看不出腰腹,可那浑身的气质,不仅仅是为了皇帝悲伤那么简单,您千万留个心眼。” 林昭仪唏嘘道:“这好几个月了,没听说这个事儿啊,她从哪里来的身孕?” 然而时辰不早,她不能久留家人,命宫女将她们安安稳稳地送出去,自己带着母亲那番话再折返时,遇见了从长寿宫退出来的淑贵妃。比起皇后来,淑贵妃的精神差得太多,几天功夫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又许是不再年轻了,连双颊都瘦得凹陷下去,难再见昔日的容颜。 “娘娘万福。”林昭仪上前请安,一开口就泪眼汪汪。 淑贵妃厌烦地说:“皇后娘娘三令五申不得落泪哭泣,你这是做什么,要害我吗?实在忍不住,就回你宫里去,藏着掖着没人来管你。别再添乱了,只当我求求你们,这些日子……” 她没能把话说完,早起没胃口吃东西的人,且接连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的人,这会儿体力实在支撑不住,靠在尔珍身上,吃里地对林氏道:“若想大家都太平,只求你们安生些,皇上对你虽不算好,可也从没亏待你,荣华富贵一个铜板也没少了你,看在这份上,你管好自己,也替我管管其他的人。” “不是的,娘娘,我是……”林昭仪本想把母亲那番话告诉淑贵妃,让她也留心看看怎么回事,可淑贵妃太烦躁了,听不完半句话就连连摆手,厌烦地说,“够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什么也不想听。” 安乐宫的人见淑贵妃实在不好,由不得她在这里磨叽,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回去了,林昭仪带着宫女孤零零地留在宫道上,看看安乐宫的方向,有往太液池远远地望去,她轻哼一声:“和我什么相干,树倒猢狲散,到时候我走我的,守了半辈子活寡,我可不愿真替皇帝守寡。” 上阳殿中,珉儿回宫后支撑着身体,给沈哲写了亲笔信,想请他能速速回京,很快就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出去,那之后便仿佛耗尽了体力,裹着绒毯坐在水榭台上,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下,毫无光彩的太液池。 宫里静得吓人,太液池岸边几乎看不到人影,湖里的鱼儿们不知去了何方,往日珉儿即便不喂食,鱼儿们也会悠哉悠哉地来陪伴皇后娘娘,可是今天,太液池水纹丝不动,偶尔掠过一阵风,才让人感觉到这是活着的世界。 小公主们被乳母领来,她们见母亲精神不好,都乖乖地没怎么闹,乳母送来鱼食,元元便带着琴儿在水边喂鱼,总算有几条鱼儿游来吃食,可元元喂鱼时,那太液池水仿佛被煮开的架势不见了,那是皇帝和他的宝贝闺女站在这里才会发生的情况,难道因为现在皇帝不见了,连女儿也不再具备这样的本事了? 珉儿胡思乱想,心头一震剧痛,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母后……”忽然,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珉儿恍然睁开眼睛,见元元站在一边。 孩子的小手抹在珉儿的心口,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嘴里奶声奶气地,口齿不清地说着:“元元摸摸,母后不疼,母后不疼。” 这孩子,开口说话了,她偏偏在这个时刻,开口说话了。 珉儿双眸通红,难道项晔真的不在了,所以女儿代替他来安抚自己的心? “母后。”小娃娃委屈地看着珉儿,好像因为得不到反应而担心,可是她没有哭,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希望而不是泪水,她反反复复地念着,“母后不疼,元元在。” 珉儿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她不能胡思乱想,她不能这样对待女儿,元元就是她自己,她不是来替代她父亲的。 “好孩子,你终于说话了。”珉儿说着,就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双唇,她怕自己会哭,她早就撑不住了。 小女儿见这光景,咿咿呀呀地要乳母把自己也抱来,珉儿把自己一双女儿抱在怀里,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她知道哪怕前线送来了项晔的尸体,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等孩子们不再需要她的那天,她才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去留。 “元元,你说父皇他去哪儿了?” 孩子没法儿给母亲答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去哪儿了,皇帝的生死影响着很多事,大齐的命运是自此被葬送颠覆,还是能延续下去,谁也不知道。日升月落,日子一天天过去,前线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也就意味着皇帝活着的希望越来越小,虽然大军坚挺地压制着赞西人,梁国也没有轻举妄动,可是京城里却依旧人心惶惶。 纪州大军在城外没散去,而羌水关再次传来沈哲的书信,他再次表明,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羌水关。 城外军营里,秦庄最信任的副将闯入大帐,激动地说:“王爷,兄弟们就等您一句话,现在皇宫就是一座空城,您一声令下,就能改天换地。我们去找来赵氏皇族的后人,就说是为了光复赵氏皇廷,再往后,让他们把皇位给您就是了。” 秦庄冷冷一笑:“沈哲坚决地不回来,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278 不堪一击 “他是怕皇帝起死回生吗?”副将咕哝了一句,眼中充满了浮躁,“起死回生又如何,到时候天下已经是您的了。” 秦庄冷然:“我们的兵力,逼宫容易守宫难,皇帝的大军一旦杀回来,我们的援军根本来不及赶到,而沈哲到底会怎么样你们能看得透?现下我不会轻易离开皇城,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绝不能随随便便动手,你们一定要沉得住气,我们稍稍僭越雷池一步,就是千人唾弃万人诛杀的罪人。” 副将握紧拳头:“将军,您知道皇帝为什么能得到天下吗?他从不在乎这些名声,当初他带兵闯来京城,只有一个信念,只能赢不能输,将军,您的魄力并不输他!” 秦庄心里猛然一颤,项晔那开天辟地般的气势,的确是把一切都丢在一旁,带着他的将士们捧着各自的脑袋走出一条血路,可他却少了这份勇气,太瞻前顾后,现在他的机会就在眼前,就隔了一道城墙一到宫门,他却没有魄力孤注一掷,去夺取宣政殿上的宝座。 “你们退下吧。”秦庄神情有些恍惚,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了,仿佛突然之间,就走到了这一步,最初是他的野心在膨胀,可一路走来,好像是皇帝硬把他的野心扯得巨大,仿佛随时会破裂。 帐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如今的纪州大军,威风不减当年。 他秦庄,带兵也好治理纪州也好,分毫不输项晔,他们秦家过去只是纪州城里稍有些体面的人家,比不得纪州王府世代尊贵,比不得项晔一出生就能享受荣华富贵和优秀的教养。妹妹秦文月曾经羡慕仰望的王府,秦庄也用过同样的目光看待过,他一直觉得自己若能有项晔的出身,一定会比他更强。可那个人,竟然做了皇帝。 “来人!”秦庄高喝一声,门外立刻有亲兵闪出身影。秦庄坐回桌前,铺纸泼墨,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命人迅速送去羌水关,而信中没有别的内容,是敦促沈哲守好羌水关,而他,会拼死守住皇城。 转眼已是九月,大齐开国以来,第一次经历如此萧条的秋天,娇艳的秋日在人们眼里成了残阳,更见不得秋风扫下落叶,那干枯的支离破碎的模样,叫人心惊胆战。这繁华富饶的京城,是不是很快就要陷入纷争,是不是将变得满目疮痍?可城外纪州大军守着,百姓们想逃,也不敢逃。 所有人,大臣们,百姓们,皇族与后宫的每一位都被困在这座城里,前线的消息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希望的光芒越来越弱。朝廷上的气氛越来越诡异,甚至有人不在把皇后放在眼里,大声地要求皇后立太子或扶持新君,会有大臣出言阻止,于是少不得发生争执,宣政殿上戾气深重,但不论底下怎么乱,皇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珉儿的身材越发显出来,她知道再瞒下去瞒不住了,便在这一天,云裳失魂落魄地来告诉太后,沈哲不再回她的飞鸽传书,也迟迟不回信时,珉儿选择了告诉太后和云裳,她已经有了近六个月的身孕。 太后愕然地看着珉儿隆起的肚子,她这个婆婆竟然瞎了似的足足几个月都没发现,再回想这几天,皇后只身一人面对朝臣,面对一切压力,而她只躲在长寿宫里哭泣伤心,她活了珉儿三倍的年纪,白白的活了一场。 “我是没用的人,可是不论如何,就是留着最后一口气,娘也会陪着你。”太后拉着珉儿的手道,“就是豁出这条性命,我也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你,晔儿若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也只能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珉儿红着双眼,忍耐了悲伤,微微含笑:“皇上一定会回来,母后,您能为儿臣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好好的不要倒下。我是大齐的皇后,不到最后一刻,我也绝不会倒下。虽然眼下皇上生死未卜,即便希望越来越小,也总比没有希望要强,至少一年半载,母后您要支持我,不论如何也不能立储君不能立新君,我们一起等皇上回来。” 太后连连点头:“珉儿,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安乐宫里,淑贵妃喝了药,恢复了几分精神,才发现再深的悲伤和痛苦也是会随着时间消逝的,这才半个月过去,淑贵妃已经比刚开始要强了,她不懂如何去应对大臣,也没有闲心思照顾太后,当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两个儿子。皇后迟迟不松口立太子或是扶持新君,淑贵妃理解她期盼皇帝平安归来的心愿,她亦如此希望着,可是再往下拖,意味就不一样了。 淑贵妃缓缓叹了口气,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可她完全没料到,尔珍会在此刻来告诉她,皇后有了身孕,已将足六个月了。 “六个月?”淑贵妃几乎记不起来过去的大半年里发生了什么,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见到皇后,上阳殿里的宫人进进出出,六个月一点消息也没露出来,怎么可能? “骗人的,胡说。”淑贵妃颤颤地冷冷地,有些呆滞地看着尔珍,“那么皇上出征前就该知道她有身孕,皇上还丢下她跑去打仗?” 但任何理由,都无法让淑贵妃说服自己和任何人相信这是谎言,尔珍说长寿宫里的宫人都看见皇后的肚子了,太后甚至摸到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在翻腾,太后现在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门外,香薇捧着茶水站在窗下,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她捧着茶继续等在屋檐下,之后尔珍出门来看到,也没觉得不妥,只是吩咐:“不必送进去了,娘娘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你们仔细守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尔珍是要去太医院打探,看看皇后到底什么情形,在她看来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淑贵妃想知道,她也没法子。尔珍离去后,香薇朝门里看了一眼,只见淑贵妃坐在桌边,一手紧紧抓着桌沿,那纤长的指甲,在漆面上划出了狰狞的痕迹。 这样的情形,兜兜转转地传到清雅耳朵里,已经淡定了的她冷静地传递给了皇后,果然淑贵妃不能接受皇后有了身孕,但这也很正常,她一直都在为儿子的前程努力着,现在皇帝不见了,她更要为他们守住前程。 可是,皇后若生下嫡皇子…… 中宫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去,很多支持拥立二皇子的大臣纷纷表示怀疑,皇后很可能是为了继续拖延时间而故意捏造谎言,怎么可能六个月的身孕才刚刚被发现,可是现在皇后把太后那条路也堵住了,被权臣利用的几位项氏皇亲们,连长寿宫的门都进不了了。 不知不觉,朝廷从皇帝失踪的悲伤气氛,变成了另一种局面,几股势力扭在一起难分胜负,皇后看似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可她端坐在宣政殿上的气势,竟是谁也无法动摇。 但终于,有人受不了这憋屈而扭曲的局面,重阳节的前一天,秋雨萧瑟的夜里,京城大乱,皇城大乱,近两千兵马闯入皇城,见人杀人血溅宫闱,宫中侍卫纵然殊死抵抗,也很快就被他们占领了宣政殿。 堂堂皇城,竟然不堪一击,京城外从梦中惊醒的秦庄得知这一消息,快马加鞭地赶来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副将满身是血地站在宫门前迎接他,沾满人血的手指向金灿灿的宝座,高呼一声:“皇上万岁!您看这件事一点也不难,我就说项晔抽走了所有的兵力,整座皇宫就是个空壳,不然他为什么要我们千里迢迢来守护京城?” 皇上,简简单单两个字,惊得秦庄肝胆俱颤,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承受不住这两个字的分量,他冷然道,“闭嘴,还不到时候。” 副将狰狞地笑着:“我们还没有攻入后宫,王爷,听说皇帝的女人都貌若天仙。” 秦庄肃穆地说:“够了,决不许轻举妄动。”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秦庄退无可退,而捅破了这层纸,他好像也该无所顾忌了。手里紧紧握着佩剑,看着黑洞洞的夜空,冷冷地说:“守住皇城所有出口,但不许动后宫一个人,不许再杀宫女太监,违者我定不轻饶。” 之后又派人去抓了几个平日里反对他的大臣,并传出消息,掩饰了他的将士逼宫的真相,谎称是有人要谋反,他前来清君侧,他是来守护皇宫的。 可是血腥的气息早已传到后宫,妃嫔早已乱作一团,太后的长寿宫里因消息闭塞,珉儿早就叮嘱宫人不许随意吓唬太后,总还算安稳。 珉儿端坐在上阳殿中,手里紧紧握着项晔一早留给她的虎符,他说过救她的人会从天而降,他说过她绝不会落入危险之境。 清雅这辈子把人家几辈子的事儿都经历了,看着赵国皇廷灭亡,看着大齐国运兴起,看着帝后恩爱和睦,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现在,她又将陪着皇后共同面对一个国家和皇室的命运。 她冷静地安排宫人应对上阳殿外的纷纷扰扰,细心准备好了陈太医的安胎药,稳稳地端来送给皇后。珉儿默默地饮下,拿帕子擦拭嘴角时问:“秦庄到了是吗?” 清雅点头:“已经在宣政殿了,刚刚派人来问,皇后娘娘是否安好,说夜深了,他不宜进宫。” 珉儿冷冷地说:“禁宫的守卫,真的这么不堪一击吗?清雅,你不觉得奇怪吗?” 279 逃离 几个时辰前,天下大乱,京城外的守军果然还是杀了进来,夜色深深杀气重重,叫后宫的妃嫔们、太监宫女们惊恐万状。 事已至此,珉儿也无处可逃,她命乳母们守护在女儿的身边,自己则身着凤袍缓缓来到空阔的上阳殿,命宫人点亮岛上所有的灯火,似乎是要告诉那些逆臣贼子,有什么事冲着上阳殿来,往这后宫最明亮辉煌的地方来。 上阳殿的灯火亮起的那一刻,无数人站在太液池边看,皇后如此坚毅勇敢,一时让不少人镇定下来,但前朝的混乱还在持续,一阵阵秋风送来令人恐惧的血腥的气息。那些和清雅一道在这宫里十几二十年的人们,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多前的光景,只是那时候的纪州王项晔,给足了宫人逃窜的时间,并在白天正大光明地闯进来。 可眼下,那群宵小之辈,趁着月黑风高,趁着宫里人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提着屠刀来了。 听皇后这么问,清雅也冷静地想了想,虽说天定帝当年轻而易举就闯入了皇城,可那会儿莫说京城早已落在项晔手中,整个国家都在他的手里,宫里早就没了戒备,不仅仅是妃嫔宫人往四面八方逃离,连侍卫守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倘若皇城这样轻易就被人攻破,皇上的霸业岂不成了笑话。”清雅坚定地说,“娘娘,奴婢也觉得奇怪,而他们既然都在前头肆意杀人了,为什么不闯入后宫来。” 珉儿站了起来,步履沉稳地穿过宽阔的上阳殿,指挥宫人推开沉重的宫门,外头灯火辉煌刺目耀眼,站在这亮如白昼的世界里,她就看不清黑洞洞的岸上有什么了。 “你说的不错,我连门都为他们开好了,他们做什么不往后宫闯。”珉儿手里,紧紧握着项晔留给她的虎符,她把心一沉,问清雅,“你或是你的手下,可有胆子大的,愿意到前头去为我传句话?” “娘娘您且吩咐。” “告诉秦庄,命张大人、王大人明日一早前来见我,我要见他们。”珉儿干脆地吩咐,她不能坐以待毙,既然秦庄表明了态度是来镇压反贼,那么她还是自由的,她还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秦庄应该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清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之后是她自己亲自往前朝去,穿过宣政殿的大门,在熟悉的气息里找到了秦庄。秦庄很客气,他身边的将士也很客气,而清雅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更何况眼前的光景,要比当初皇帝血染宣政殿弱太多,根本吓不着她。 当清雅传达了皇后的旨意离去,跟在秦庄身边的人哼哧:“这徐娘半老的女人,是皇后身边的?果然是中宫的人,这么样的情形下,还这么稳重。”他们又问秦庄,“皇后要见那两个老东西做什么,将军,您千万别……” 秦庄阻止了他们,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怒道:“你们统统闭嘴,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你们捅破了天,可当真有撑天的本事?” 他狐疑地望着自己的人,总觉得事情发生得不可思议,他有环顾四周,更觉得好像总有人在暗处看着他。另有一件事明摆着,临阵脱逃的将军,会失去将士们的信任,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秦庄却没有称帝破天的勇气,跟着他的人,知道他本有这份野心的人,会觉得白白豁出一场。 这些秦庄都懂,他也要争取时间,他并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搜宫!”秦庄忽然道,“去搜,去搜宫里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搜到了全部抓起来,让我亲自审问。” 不知为什么,秦庄觉得有什么人躲在这宫里,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洞悉他的一切,是心虚也好是事实也罢,难道项晔真的有胆魄把妻儿老小都送在虎口?他真的从山崖上坠下去了吗?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明时,昨夜被闯宫的下场,黑暗中看不见的屠杀,狰狞恐怖地出现在眼前,秦庄虽然已经把尸体都收走了,可到处飞溅的鲜血依旧触目惊心。 珉儿顺利地见到了张大人和王大人,他们都是项晔的股肱之臣,二位老先生都还很冷静,只是他们向珉儿分析,眼下这情形,若无援军迅速赶到,很难有转圜,但他们不会屈服秦庄这等逆臣贼子,他们会与大齐与皇后共存亡。 珉儿很感动,可感动换不来任何实际的帮助,她弄清了京城和前朝的现状,独自站在水榭台上发呆。太液池边上能看见宫女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或是只求生路的,或是替他们的主子在做什么的,珉儿的心没有被那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刺激到,反而好像这无风的太液池水面,透亮清明。 “娘娘,您的安胎药。”清雅一如既往地为珉儿送来汤药,她仔细把关每一个环节,确保送到皇后嘴里的汤药万无一失,珉儿也无比地信任着她,从来眉头也不皱的就灌下去。她曾经那么讨厌吃药,三顿里有两顿想逃,可现在,却一口一口灌下去,想要保护她自己和腹中的胎儿。 “是不是已经有人跑出去了?”吃过药,珉儿问清雅,“从后宫总有法子离开这皇城的是不是?” 清雅点头:“比起妃嫔娘娘们,宫女太监更灵活一些,他们但凡有些胆子,现在跑是最好的时候,真等前头的人杀来……恐怕就跑不了了。” 此时,有昌平宫的宫人来到上阳殿,战战兢兢地说,林昭仪想回娘家一趟,问皇后娘娘是否允许,那宫人眼神忽闪忽闪的,不管是害怕还是另有目的,都叫珉儿心里有了个算计。 “你回去告诉林昭仪,早去早回。”珉儿冷静地说,“外头守着的,都是来保护我们的人,叫她不必慌张,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只是记得天黑前一定要回宫。” 昌平宫的宫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下,半个时辰后,清雅便得到消息,林昭仪真的大大方方地离宫了,而她一走,整个后宫骚动起来,妃嫔们开始有胆子互相串门相见,三五成群地仿佛商议着什么大事。 清雅对珉儿说:“娘娘,您觉得林昭仪还会回来吗?” 珉儿摇头:“但愿她别再回来了。” 林氏的离去,刺激了宫里无数的人,妃嫔们人心浮动,没想到这种时候,林昭仪会特别清醒,会有勇气抓住最后一线生机,自然家族是她的依靠,旁人轻易羡慕不来。 而一天一夜,安乐宫的大门紧紧地锁着,从昨夜到现在不曾被打开过,于是相应的成了宫里除长寿宫外另一处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地方。淑贵妃一直守在自己的儿子身边,当昨夜传来前朝被闯宫屠杀的消息后,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等不来援军也没有人可以站出来保护她们母子,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最后和儿子们死在一起。 淑贵妃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夜之间天崩地裂,她怎么那么倒霉,怎么总也没有好事能落在她身上呢…… 直至深夜,林昭仪一去不复返,秦庄派人来询问过皇后,是否要替她去找寻林氏,珉儿没有回应,而清雅告诉她,秦庄的人把前朝搜了个地底朝天,很可能就要搜到后宫来,心思活络的宫女太监们早已择路而逃,宫里还维持着最后一口气,一旦分崩离析,必然就乱了。 珉儿的心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她希望腹中的孩子也如此坚强,望着黑漆漆的太液池,珉儿忽然吩咐清雅:“为我更衣,准备轿辇,送我去前头见秦庄。” 清雅立刻便应下,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秦庄的人虽然把守着前朝每一道门,但秦庄并没有大大方方地驻扎在宫里,他像是要做给天下人看,表白他没有二心,可一得知皇后前来,立刻就进宫来,可见一直等在外面不曾离去。毕竟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秦庄赶来时,珉儿刚刚走入宣政殿,她大大方方地挺着隆起的肚子,可即便如此,满身的光华和美丽,还是叫秦庄看迷了眼。 “秦大人没有穿铠甲?”珉儿镇定地看着眼前人,“上一回见你没穿铠甲,是在沈哲的婚礼上,而今你的外甥沈云都三岁了。” 秦庄冷然看着皇后,不穿铠甲,他就没有不行礼的道理,稍稍犹豫后,屈下膝盖,向皇后行了大礼。 珉儿淡然一笑:“也许此时此刻,该行大礼的是我,该是我来求秦大人网开一面,放过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们。” 秦庄冷笑:“娘娘何出此言,臣奉命守护皇城,正等待娘娘示下,如何处置那些叛臣贼子。” 珉儿道:“他们都是你的兵啊,你舍得下手杀?” “娘娘,他们不是臣的病,是赵国余孽,是……” “何必呢,事到如今,咱们不如开门见山地说?”珉儿望着秦庄,“你是要这天下,要上头的宝座,对不对?” 280 最后做想做的事 秦庄目光凝重地看着珉儿,压抑心中翻江倒海的心思,冷冷地说:“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臣奉旨守卫皇城,仅此而已。” 珉儿淡淡一笑:“好,那现在我命你自刎于宣政殿,你可愿一死表白忠心?” 秦庄眼珠子瞪出来,尴尬地说:“娘娘这是说玩笑话?何况……娘娘仅仅是皇后,皇上他并没有……” “皇上坠崖生死未卜,这眼瞧着就快过去一个月了,皇上若还活着,即便受了重伤也该托人与大军联系,可他杳无音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珉儿冷酷地看着秦庄,一个柔弱的孕妇,竟跨出一大步逼向这个男人,“那是什么可能,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在,大齐是我说了算,我的话就是皇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难道不是吗?” 秦庄满眼猩红,他怎么可能去死呢,可是这个小小的女人太厉害,明明杀了她易如反掌,可是秦庄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那个手。 眼下谁也不能确定皇帝的生死,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她从此代表皇命,认定皇帝已经不再人世,可她有勇气站在这里对自己说这番话,就是因为还坚信项晔活着。 项晔若还活着,她秋珉儿若有三长两短,就算秦庄坐上了皇位成为了帝王,项晔也一定会杀回京城,甚至不惜赔上整座京城百姓的生命,也必定要把自己碾碎成灰。 机会就在眼前,宝座就在眼前,秦庄却承受不起“皇上”二字的重量,他在昨晚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注定比不过项晔,当年那个踏血而来的人,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杀了七岁的帝王。 秦庄精神恍惚,当年的建光帝,如今的秋珉儿,都是皇朝最后的希望,他秦庄若能一剑斩杀秋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这天下必定是他的了。项晔有本事用武力甚至暴政安定天下,再在后来的日子里安抚百姓给予他们美好平静的生活,他秦庄一定能做得更好。 可是…… 下意识的,秦庄握住了系在腰间的剑鞘,长剑与剑鞘发出摩擦声,露出寒森森的一截,将殿内的烛光反射在了珉儿的脸上,那晃眼的光芒却丝毫没有震慑到她,珉儿竟主动迎上来问:“你是要拔剑自刎,还是杀我?” 秦庄到底也是个威武的男人,再没有被皇后逼退,欺身而上怒视着珉儿:“皇后娘娘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来激怒我,你若安分,我可以保你和皇子公主不死。” 珉儿的心快跳出胸膛了,可她真的不怕,当年被项晔吓唬,清雅事后佩服她竟然面对皇帝毫不畏惧,珉儿却说她是怕的,而且怕的要命。但此刻,这个秦庄再如何高大再如何威猛,在珉儿眼里都是宵小之徒,横竖都是一死,横竖眼前事实如此,她要做一些自己期盼已久的事,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更利用在她看来可能是机会的机会,到这一刻珉儿依旧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全在皇帝的戏码里。 她心里强烈地认定项晔,还活在人世,甚至就在哪个角落里看着自己和孩子们。 “你杀我不会有好处,你心里害怕皇上还活着。”珉儿冷冷地说出秦庄的心事,“我来不是刺激你的,是来求你一件事,不论如何我都会是你手中最后的筹码,你不会让我死我知道,但其他不相干的人,对你而言毫无利益可言,甚至是累赘的人,交给我去处置可好?” 秦庄眉头紧蹙,有些不明白皇后的意思。 “当年皇上逼宫时,给足了宫里人逃窜的时间,纵然血染宣政殿,死的也都是些抵抗的侍卫罢了。”珉儿道,“这让他在后来的七年里,少了些暴君逆臣的指责,毕竟他没有屠城。我想,对你而言一样,若屠城杀死这皇城所有的人,不仅对将来没有助益,就是眼下要杀这么多的人也特别麻烦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庄实在受不了这个女人,小小的身体里,能迸发出震慑人心的威严。 “皇帝有那么多的女人,如果落在你们手里,我怕她们会被你的将士糟蹋。”珉儿道,“我求你一件事,让我把她们全放走,自然若有不愿走的,将来是生是死,还是委身你的膝下,或是落在你的将士手里,我就管不着了。身为皇后,我想为这个皇宫,为我的丈夫做最后一件事。” 秦庄怔然,这种事对他而言,没什么损失,还少去很多麻烦,只是那么多人离开,必然引起混乱,到时候若混进来什么不该有的人,岂不是他给自己找麻烦,但皇后说的也不错,后宫妃嫔宫女和太监太多了,连杀都杀不完。 “你若担心他们的离去会给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可派人守住每一道出口,只可出去不可再回头,不就好了?”珉儿一脸正色,虽然她根本没有信心秦庄会答应她,她把心一沉,“你若答应我这件事,之后你要称帝推翻大齐,我都能帮你一把,我是中宫皇后,我的一句话就可以证明你不是逆臣反贼,甚至可以代表项氏皇朝,把皇位传给你。” 秦庄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荒谬,你在把我当三岁孩子哄骗,不要多事了,还是保护好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珉儿冷然道:“你是怕吗,怕我放走几个女人,坏了你的称帝大业?同样是逼宫谋反,皇上他当年多潇洒,从没有任何事是值得犹豫的。” 秦庄把佩剑按回了剑鞘,恨恨道:“何必想刺激我,你是聪明,可也聪明过了头。快回后宫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珉儿却又近一步逼向他:“秦文月真的死了吗?” 秦庄眼神一晃,其实他根本没去关心过妹妹,但文月毕竟也是她妹妹。 皇后却冷笑着:“你满足我的心愿,我做你的筹码,助你登上皇位,再多加一件事,告诉你该去哪里找你的妹妹。这么便宜的买卖,你真的不打算做,现在我们一拍两散的话,我敢保证你绝对坐不稳那把龙椅,这个国家的百姓,在短短十几年里饱受战火困扰,跟着朝廷的颠覆交替终日提心吊胆,他们早就恨透了。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可你又来搅得天下大乱,秦庄,你想称帝的话,就一定需要我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够了,滚回去,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秦庄再一次被激怒了,晃了晃手中的佩剑,“杀你何其容易!” 珉儿反而主动伸手去握住了他的佩剑,目光紧紧逼迫着秦庄:“那你杀呀?杀了我!” 秦庄竟慌张地夺下了自己的佩剑,朝后连续退开了几步,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天大的荒谬,他竟然惧怕一个孕妇? 是夜深深,珉儿安然回到上阳殿,上阳殿的太监宫女无人入眠,一个个眼睛睁得大大地等待皇后归来,也不知道皇后对他们的人生有了怎样的影响,又或是这上阳殿真是仙境宝地,宫里那么乱了,朝廷皇室气息奄奄了,可他们竟然不怕,更发誓要豁出性命,守护皇后和公主。 珉儿很感动,而这上阳殿的人,最初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虽然他曾经是为了给他自己安排无数的眼线,但现在,却成了最后守护珉儿的人。 “明日一早,宣六宫妃嫔觐见,上至淑贵妃,下至宝林更衣,所有在册的妃嫔全部来上阳殿,你们在上阳殿里摆下桌椅,现在就去布置吧。”珉儿平静地吩咐宫人,又对清雅道,“宫女太监们,到时候就由你去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宫里的金银玉器,他们想拿就拿吧,连性命都留不住了,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清雅勇敢地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奴婢会好好应对一切。” 珉儿心头一松,自行脱下了厚重的凤袍,把威严庄重的自己卸下,变成了温柔的母亲去陪伴她的女儿们,明天将是一场硬仗,其实珉儿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真的想要离开。 翌日清晨,皇后召见六宫的消息散开,各宫妃嫔有胆小不敢出门的,有不知道皇后想干什么而观望的,也有人大大方方地来了。 今日的规矩和往日不同,她们不再需要集结于太液池边,之后领旨一同上殿,清雅客气地站在长桥的入口迎接她们,笑悠悠地说:“上阳殿已备下茶水,请各位娘娘去用茶。”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该来的都来了,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着昨天林昭仪一去不返,都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了,而她们等了大半天,皇后也到了,却迟迟不见安乐宫的淑贵妃。 清雅入殿来,当众对皇后道:“娘娘,安乐宫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肯开。” 珉儿颔首:“稍后我去见贵妃吧,不必再强求了。”继而将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冷静地说,“昨夜我去了宣政殿,见到了秦庄。” 女人们一个个严肃神情,紧紧盯着皇后,只听皇后道:“九月十五,秦庄就会称帝登基,而你我,都会成为刀下亡魂。” 281 休想让我也离开这里 一句话,把在座所有人吓得呆若木鸡,可忽然有人站了起来,慌张地看向宫门外,宫门好好地敞开着,没有被关起来锁起来,她捂着心门口,又慌慌张张地坐下了。 珉儿笑问:“怎么,怕我把你们都聚集起来,然后一起为皇上殉情?” 众人纷纷躲避着皇后的目光,但到底有胆子大一些的,直言不讳地说:“娘娘,既然秦庄都要做皇帝了,那您就不算什么皇后,我们也不是什么妃嫔了,您再也不能命令我们怎么样了不是吗?” 底下一片躁动,她们才意识到,随着时局的转变,她们应该不用再屈居在皇后的凤袍之下,彼此商议着疑惑着,但不论她们怎么乱,皇后巍然不动,带着平静安宁的微笑看着她们,渐渐的,女人们主动安静了下来。 孙修容冷静地站了起来,林昭仪一去不复返,连句话都没留给她,大难临头各自飞,昔日的姐妹情也不过如此,她问皇后:“娘娘,您见了秦庄后,他对您说了什么?” 珉儿一直挺喜欢孙氏的个性,孙修容若能嫁给寻常人家,哪怕换个皇帝做她的丈夫,这样的性情和容貌,一定不至于会失宠,可偏偏她们遇到了项晔,珉儿不愿再追究皇帝过去的荒唐,那和她本就没半点关系,但从她到来以后,她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眼前所有的人,都最好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珉儿想象过无数种可能让后宫女人离开的办法,甚至连最无奈和愚蠢的比命长都算上了,她不能杀人也不能莫名其妙撵人家走,仗着自己年岁都比她们小,可能到最后只能比谁的命长,来实现她六宫无妃的心愿。 没想到,才堪堪四年,就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只是珉儿也不敢保证,当她们都离开后,那个人会回来自己的身边。 “今日起,到九月十五为限,你们可以自行离开皇宫,这是我向秦庄求来的机会。”珉儿从容地向众人宣布,“但你们记着,一旦跨出宫门,从此与皇宫再无瓜葛,项氏皇朝若崩塌,你们能捡一条性命往后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可若一切有转机,你们也不能再回到这里,不论是皇上活着回来,还是新君即位剩下的人成为了太妃太嫔,走了的你们都不能再回来了,你们的名字会从这座皇宫里消失,如同从不曾存在过。” 珉儿话音才落,竟立刻有人冲出去了,一个两个,紧跟着又走了四五个,珉儿苦笑,她连话都还没说完呢。 “宫里能拿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带走,秦庄答应了,毕竟也要给你们一条生路,能回娘家的回娘家,回不去的也不要饿死在外面。”珉儿继续说道,“九月十四的子夜,宫门就会关上,那时候再想走就走不了了,剩下的人会与我共存亡。” 孙修容颤巍巍地看着珉儿,含泪问道:“皇后娘娘不走吗?” 珉儿笑:“我留下,才换来你们能走的机会不是吗?你们不愿走,我绝不勉强,可你们都还年轻,皇上已经亏待了你们的青春,这是我代替皇上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了。” 这些话说完,越来越多的女人离去,坐席渐渐变得空荡荡,孙修容一直没动,但后来,她向珉儿叩首行大礼,到底是转身走了。她这一走,更多的人跟在了身后,半个时辰过去,底下还剩下零星几个珉儿连脸都没能记住的妃嫔,她们叫什么住在哪个宫里珉儿都记不起来,想来她们可能是无处可去,选择留在宫里搏一搏最后的命运。 珉儿温和地说:“你们若想走,九月十四子夜之前任何时候都可以走,到那天还没走的话,要是心里害怕就搬来上阳殿和我在一起,之后自然是同生共死,在一起还能有个伴。” 清雅带着宫女来,客气地请那几位离去,没想到方才乌泱泱的女人们,就剩下这么几个了。皇帝若是风流成性到处留情,此刻该会有很多人纠结生死还是情意,偏偏他当年荒唐之后,就把一个个都抛弃了,于是今日这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仿佛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上阳殿空了,清雅再回来时,见皇后孤零零地坐在宝座上,那座椅本该是两人坐的宽度,她形单影只地坐在正中央,特别的凄凉。 “娘娘,外头乱糟糟的,该走的都走了,好在比当年建光帝时强些,没有偷盗抢掠打破头的事,妃嫔们宫人们都逃命去了。”清雅走到珉儿身边,告诉她,“想必过两天,宫里就该清净了,太后那儿林嬷嬷守着呢,您放心。” 珉儿冷笑:“秦庄怎么就答应我了呢,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后宫一散,百姓们就该知道这天下完了,他那奉命守护宫闱,剿灭赵国余孽的说法也坐不住了,所以他是真的决定在九月十五那天登基继位了吗?” 清雅问:“那畜生怎么想的,奴婢可猜不到,娘娘您决定去说这件事时,又是怎么想的?” 珉儿摇头:“我只是碰碰运气,真的,我只是去碰碰运气。也许是我临死之前,强行圆了自己一个心愿,剩下的那零星几个人,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了,我也会善待她们。” “娘娘,若是咱们真的无路可走,黄泉路上奴婢会陪着您。”清雅忍不住眼含热泪,“奴婢是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可怕的。” 珉儿却摇头,抓着清雅的手说:“不要跟着我死,带元元和琴儿走,清雅,真到了那一刻,带着我的孩子走。”但是话锋一转,她目光坚毅地说,“可我不信这件事毫无转机,哪怕皇上真的死了,沈哲怎么可能为了守羌水关,把我们丢在这里?更何况,他一定活着,那个人他一定还活着。” 说着,珉儿霍然站了起来,不顾大腹便便,冲动地走下了台阶,举目望着空荡荡的上阳殿,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这座本什么都没有的殿阁,根本藏不住人,但珉儿多希望,哪怕那个人在暗中看着自己,只要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随着珉儿激烈的动作,腹中的孩子好一阵不安,清雅速速赶来搀扶皇后,叠声道:“请陈太医来看看吧,娘娘,您要保重,咱们还没到最后一刻呢。” 珉儿苦笑:“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秦庄会不会给我机会生下这个孩子,早知道该听你的,给你家皇上送信告诉他我有身孕了,那他不论做什么,都会考虑一下我。”可说着,她又摇头,“项晔他呀,真要决心做什么,我和孩子都无法牵绊他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宫越来越冷清,离开的妃嫔和宫人们,再也不可能回来,珉儿也不会在乎她们去往何处,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这些人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只是用这样激烈的法子消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让人觉得特别寒心,那个皇帝,那个男人,那个这些所有女人的丈夫,到底做了些什么?史册上会如何记载这一笔,又或者秦庄称帝后,会把这七年从历史上完全抹去。 这几天,后宫女人散得差不多时,秦庄在前朝把三省六部的官员一个个叫到面前问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也刺激了后宫妃嫔的离散,转眼就是九月十四的子夜,整座皇城像是空了,但还有几位妃嫔没走,还有安乐宫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 珉儿亲自去过两次,淑贵妃就是不开门,自然珉儿已经派人喊话把这个决定递送进去,不过安乐宫里的人一动不动,竟然连那些宫人都愿意追随淑贵妃,可见她平日里的为人,也是赚尽了人心。珉儿一直都觉得,淑贵妃不比她差,容貌也好年龄也好,根本不是该拿来比较的事,唯一不同的也最残忍的,是项晔爱上了自己,而不是她。 子夜一过,清雅带着宫人再次来到安乐宫外,因大门紧闭不开,清雅只能朗声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告诉您,之后的事难以预料,明日秦庄就会在宣政殿宣布称帝,娘娘说您若愿意,可前往上阳殿,不论生死一起面对。” 尔珍隔着门听得真真切切,而一回头,淑贵妃就站在屋檐下,她也应该听见了。门外又传来清雅的声音:“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几乎都走了,路上连灯火都没有了,您若是来上阳殿,一定请留神脚下。” 尔珍匆匆跑回淑贵妃身边,纠结地说:“娘娘,外头变天了,咱们还要继续躲在这里吗?二殿下和三殿下怎么办呢,如果秦庄真的大开杀戒,我们可是错失了……” 淑贵妃眼神定定的,兀自握着拳头:“我不信他会丢下我们,他就算丢下我和孩子,也不可能丢下秋珉儿的,秋珉儿不死我也不会死,她休想让我也离开这里。” “娘娘……” “贵妃娘娘,奴婢先回去了。”门外清雅的声音再次传来,之后就静了,像是已经走远了。 尔珍扶着贵妃劝道:“安乐宫里的粮食和水就快没有了,更何况,秦庄真要冲进来,一道宫门什么也挡不住。娘娘,不如我们带着殿下们去上阳殿,和皇后娘娘一同面对。咱们不走,皇后活着咱们就活着,皇后若是死了……” 淑贵妃看着尔珍,僵硬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去上阳殿。” 这一边,清雅正匆匆赶回去,这宫里没人后,一入夜就黑洞洞地十分可怕,她手里的灯笼照亮的路有限,只能靠着远远的上阳殿上的光芒分辨方向。 “云嬷嬷……”忽然,路边有人喊住了清雅。 “谁?”清雅吓得不清,顺势举起灯笼,从路边窜出一个人影来,她吓得几乎腿软,可看清了人脸,惊讶地问,“宋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 282 大计划 熬了那么久,总算见到一个可靠的人,可眼下前朝已完全被秦庄控制,她不敢太过激动暴露宋渊的身份,庆幸宫里如今连点灯的人都没有,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清雅把自己的灯笼熄灭,就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了。因宋渊着一身太监服色,清雅更是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把人带回了上阳殿。 乍见宋渊,珉儿呆了呆,而后心里便热了起来,可不同于清雅,她开口问的是:“皇上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宋渊,皇上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但宋渊否认了,他惋惜地摇头道:“娘娘恕罪,臣并不知道皇上在哪里,也不知皇上是生是死。” 才出现的几分光明,瞬间黯淡,珉儿苦笑着自言自语:“是啊,不然你若能来,他为什么不回来?”而后才冷静下来问宋渊,“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应该在西平府吗,这样跑回来,西平府不会出事吗?” 原来宋渊几天前就到京城了,自然他是隐匿了行踪秘密归来,原本碍于秦庄的军队把守着皇城他无法进得来,没想到宫里的人开始往外逃,他遇到几个太监,买下了他们的衣裳,混在给纪州大军送粮食的队伍里,想尽一切办法总算混了进来。只是一入后宫,眼看这不复往昔繁华,满目凄凉的地方,因为几乎见不到人了,反而一举一动都会十分惹眼,他又足足躲了一天一夜,才看到了掌着灯笼的云嬷嬷。 珉儿喃喃:“我还以为你会和皇上在一起,我曾幻想你们是在实行着什么大计划,现在看到你,竟不知是喜是悲。” 宋渊则冷静地说:“娘娘如此想,臣亦如是。娘娘问为何臣能放下西平府赶回来,只因早在中秋之前,皇上把臣从西平府叫去前线,叮嘱臣在西平府安排好可以随时接替臣打点一切的人,命臣随时待命。虽然万万想不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因皇上当时的命令,臣在得知皇上坠崖下落不明,且数日找不到任何踪迹和,就立刻佯装往前线去寻找皇上,实则秘密赶回京城来。臣以为,此时此刻,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人。” 最后那一句,本意是正直的,可宋渊却不小心说出了他的心事,他心里一慌张,惶恐地看着皇后,好在皇后没有在意,是啊,如此艰难的情形下,谁还能在意几句话。他也努力冷静下来,继续为皇后分析眼下的情况。 “虽然皇上当时没说为什么要臣安排好人手随时待命,可若想成是为了眼下的一切,也并无不妥。”宋渊道,“此外,臣回京时,获悉有一支大军从前线撤离,原是直奔京城前来保护皇后娘娘的,可臣单枪匹马都已经到了京城数日,眼睁睁看着纪州大军把持皇城,那支军队却不见了,再者,沈哲将军会为了羌水关而不顾京城安危,这本就是很荒唐的事。这所有的事放在一起看,秦庄此刻坐在宣政殿里,很可能就是皇上早有的预谋,只是眼下唯一无法确定的,便是皇上的生死安危。” 珉儿的心已经平静了,除了得知有一支军队本该来保护自己外,其他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她一直猜想着秦庄能闯进来,是因为皇帝为他打开了宫门,可没有证据,又见不到项晔,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仅仅是那一支军队,当初沈哲远赴羌水关时,曾交出他手中一部分兵权,那些人皇上既没有带去前线,也没有分派给其他人。”珉儿淡淡地说,“皇上很早就把那一部分兵权给了我,可你知道我身在宫中,根本无法指挥军队,但皇上却说,他们会在关键的时刻从天而降。然而眼下宫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秦庄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们始终没有出现。不论是你说的那正赶回来的军队,还是皇上留给我的人,都不见了。皇城里的守卫虽比不得边关的将士那么英勇,也不至于叫秦庄轻易闯宫,偏偏还不是他闯的,是他的手下私自的行为。所有的一切,都很奇怪,可我认为秦庄不傻,他也应该有所判断才是。” 宋渊严肃地着听皇后分析,皇后远比他想象得更冷静更稳重,他心里叹服着,目光落在珉儿隆起的肚子上,这几日他在京城里已经听闻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亲眼看到更是佩服不已,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竟能一直撑到现在。 “娘娘相信皇上还活着?”宋渊问。 “不是相信,是他必须活着。”珉儿坚定地说,但她也接受现实,“不到亲眼见到他是生是死的那一刻,我就会当他一直都活着。” 宋渊的心好沉重,但他也冷静了下来,开始谋算之后的事该如何应对。宋渊问皇后有什么打算,珉儿道是为了能放走宫里的妃嫔给她们一条生路,她姑且许诺了秦庄,会在之后配合秦庄顺利登基,如汉献帝刘协让位曹丕一般,以幼主无能为由,将大齐的江山拱手赠与秦庄。 “自然我绝不会这么做。”珉儿神情坚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投身太液池,了结性命。” 宋渊看着皇后,在看到她说起放走宫里的妃嫔那些话时,眼眸中不由自主闪烁出的异样光芒,她仿佛并不单单是为了能挽救那些女人的性命而高兴,宋渊没敢仔细盯着看,垂下眼帘自行琢磨,忽然心里一咯噔,他隐约觉得,或许过了明天,该出现的人就该出现了。 若真是如宋渊此刻所想象的,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太荒唐了,堂堂帝王,不惜为了这样的事大动干戈? 而此刻,淑贵妃带着一双皇子来了,宫人们一路报进来,珉儿便命清雅去迎接。至于宋渊,他表示自己不能留在上阳殿,他在这里一人之力挡不住秦庄的淫威,不如离开上阳殿,为皇后安排逃生之路。 虽然珉儿根本不祈求什么逃生之路,可她还有女儿们,还有沣儿和浩儿,她一死不足惜,可宋渊若能把孩子们带走便好了。 门外,淑贵妃一左一右带着孩子走进来,珉儿含笑相迎,两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因为不必再被关在安乐宫,欢欢喜喜地围上来问安,珉儿对淑贵妃笑笑:“上阳殿还算宽敞,就住下吧。”说着便领了孩子们,去找她们的妹妹玩耍。 淑贵妃跟在身后,看到有太监从边上走过,不知为何觉得十分面熟,她再仔细地看了眼,心里一颤:“宋渊?”可抬头见皇后仿若无事,宫里其他人也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清雅更是素来滴水不漏,她便没提起来问,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 “贵妃娘娘,早就为您准备好卧房了,您这边请。”清雅恭敬地来领路,一边解释道,“另有一位才人一位宝林住在偏殿里,她们明日便也搬来,之后还请贵妃娘娘委屈几日。” 淑贵妃反是道:“别委屈了她们,能留下来,便是对皇上的忠心和情意,我和娘娘本该更加厚待她们才是。” 清雅笑笑不言语,带着淑贵妃一路往偏殿里她的卧房去。 上阳殿,多少人在太液池边上看了无数眼,却连长桥都走不上去的地方,淑贵妃完全没想到自己真的有一天会住到这里来,可眼下这情形太糟糕,很可能她活着来,再也没法儿活着离开,仿佛注定了她没资格住在这地方,来了,就是把命都押上了。 “这屋子,是不是皇上从前也住过?”淑贵妃问清雅。 “娘娘身子不方便的时候,皇上会住在这里。”清雅尴尬地回应着,她以为到这个时候了,淑贵妃不该再计较那些事。但换个角度想,正因为到这个时候了,不是生就是死,的确该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她想计较便计较吧,兴许就是最后一回了呢? 清雅安排好一切,便从房里退了出来,不过淑贵妃很快就跟上来了,她的儿子在皇后身边呢,她如何能放得下,跟着清雅一同回到了皇后身边,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给围坐在身边的孩子们讲故事,温柔而细腻,根本看不出来正身处险境。 珉儿抬头见到她,含笑问:“你住的屋子可还满意?” 淑贵妃道谢,但道:“太后娘娘呢,您打算如何安排太后?” 珉儿道:“太后一早就说她不会离开长寿宫,所以我把余下的所有侍卫都派去长寿宫保护太后了,这才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是生是死我们共同面对。” 因皇后带着孩子们坐在地毯上,淑贵妃也慢慢坐了下来,身体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她心头的骄傲和不满也放下了几分,眼睛红红地说:“娘娘,咱们真的没希望了吗?” 几个孩子奇怪地看着淑贵妃,时下已经过了子夜,孩子们早就困了,珉儿便命乳母来将他们领走,她和气地对淑贵妃说:“当着孩子们的面,咱们还是谨慎些好。如果最后我们不得不一死,我会想尽办法让人把孩子们送走。” 淑贵妃凝视着皇后,珉儿淡淡一笑:“若是能让你和孩子们一起走,我不会强行留下你的。” “若是臣妾和孩子们能走,娘娘为什么不走?” 珉儿平静地说:“我会轰轰烈烈地死去,给秦庄留下万世恶名,哪怕仅仅几年,能他失去民心能让他不安生,也算值得了。更何况一定要有人留下,你们才能走,都走了岂不是等着秦庄来抓我们?” 忽然一阵风扑进来,吹灭了殿内的蜡烛,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淑贵妃惊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秦庄正走进宣政殿,这里灯火辉煌。 283 降妖除魔的天神 金灿灿的宝座就在眼前,可数日来,秦庄连碰都不曾碰一下。兄弟们早就怂恿他坐上去,却被他以诸多借口敷衍了,此刻孤身一人站在宣政殿中,望着那空荡荡的龙椅,他多希望自己能有无限膨胀的野心,可他却没有。天知道,他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眼下没有任何人阻拦他的去路,可他连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门前传来脚步声,秦庄警觉地转身看,是亲兵前来相告,道是后宫各处出口已全部关闭,留下的宫女太监不算少,但皇帝的女人基本都走了,剩下的零星几个,如那位淑贵妃已经带着皇子去了上阳殿,誓要与皇室共存亡。 没多久,副将和几位兄弟便气势高昂的进来,脚步声踏得震天响,兴奋地说着:“将军,皇后主动为您清理门户,您可以顺顺利利登基了,您也算是仁善,并没有为难项晔的女人,还怕那些老百姓不服?” 秦庄却严肃地说:“不要得意忘形,事情还没有结束,前线的军队随时会打回来,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副将乐呵呵道:“那是之后的事,您先坐上龙椅,兄弟们都期盼着这一天,您坐上去,受我等兄弟一拜,让大家高兴高兴。” 数日来,他们一次次地邀请怂恿,都被秦庄拒绝了,可已经定了明天一早举行登基大典,虽然此刻也能拒绝,可兄弟们随着自己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总不给他们面子,只怕寒了他们的心。虽说项晔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更给了他飞黄腾达的机会,可秦庄恰恰是在项晔当上皇帝后,心态开始有了变化,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自己既是如此,也该提防其他人同样地看待他。 秦庄把心一定,往上首走去,冲着龙椅宝座冷冷一笑,一转身坐下了。 可是,等待他的光景却和想象的不一样,他的副将,他这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兄弟,纷纷朝后退开,宣政殿门前走出一道颀长威武的身影,从暗到明,像是来人间降妖除魔的天神。 “沈……哲……”秦庄的心像是跌入了深渊了,他终于明白那一次沈哲突然跑回纪州城,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此时此刻,所有追随他闯到京城的人,那背着他打开了皇城大门的副将,统统站在了沈哲的背后。 “表兄,别来无恙。”沈哲淡淡一言,手中长剑出鞘,寒光直指座上的人,“我们好些年没有切磋了。” 秦庄巍巍然站起身,目光扫过他信赖的每一个人,不知他眼下的感受,是否和项晔面对自己的背叛时一样,他皱眉道:“项晔呢?他在哪里?” 夜越来越深,黎明便将到来,珉儿劝淑贵妃也早些去休息,她服下安胎药后也要睡了,淑贵妃在一旁呆呆地看她把黑漆漆的汤药喝下去,目光又落在珉儿隆起的肚子上,她忽然失神地问:“娘娘腹中,可是皇子?” 珉儿轻轻擦拭着嘴角,心里明白淑贵妃在想什么,笑道:“大概还是个公主,我都生了两个女儿了,像你,才是生皇子的福气。” 284 皇上在哪里? 她们目光交汇,珉儿知道淑贵妃在想什么,可是淑贵妃却永远摸不透皇后的心思。皇后腹中的胎儿,会改变很多事,哪有人真的会一辈子生女儿呢,皇后宁愿冒着被颠覆朝纲的危险,也迟迟不答应立太子,不愿立新君,难道不是在等她自己的儿子? “很晚了,再往下天都要亮了,去睡吧。”珉儿云淡风轻地一笑,扶着清雅的手往寝殿走去,其他宫女也来为淑贵妃领路,两人背对着背走开,淑贵妃即将出门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来找寻皇后的身影,可皇后已经进去了,她看不见了。 “贵妃娘娘,您还有什么事吗?”宫女们恭敬地问着。 “没事,我们走吧。” 话音才落,从前头大殿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惊得淑贵妃心砰砰直跳,她憋着口气等待出现的人,所幸不是什么粗暴残忍的叛军,而是一个太监,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知是太着急还是太惊恐,完全无视了淑贵妃的存在,一路往皇后寝殿奔去。 淑贵妃愣了愣,立刻跟了过来,想要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这里是中宫是皇后的地盘,边上的宫女适时地拦住了淑贵妃,尴尬而坚决地说:“贵妃娘娘,皇后娘娘的寝殿,无召不得随意进入,您稍等,奴婢为您去通报。” “现在什么时候,你们还说什么……”淑贵妃心中不服气,但还是忍耐了,她不愿在这些宫人面前露出狼狈难堪的模样,只能沉下心来等一等。 须臾后,但见清雅从里头匆匆而来,乍见贵妃还没走,立时兴奋地说:“娘娘,沈将军回来了,正在宣政殿和秦庄对峙呢,咱们有救了。” 淑贵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清雅没多解释,立刻去吩咐宫人点灯准备轿子,不久又折回寝殿中,很快簇拥着穿戴整齐的皇后走出来。 珉儿神情凝重、不言不笑,不知是她太紧张没顾得上淑贵妃,还是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皇后目不斜视步履稳重地走了出去,一刻也没有停留。 上阳殿的宫人点起了数十盏灯笼,在黑洞洞的皇宫里,如火龙般逶迤而行,站在上阳殿的门前,能清晰地看到皇后一行赫赫扬扬地去往宣政殿,淑贵妃一路跟到这里,看得呆住了。 尔珍从两位皇子身边过来,问她:“娘娘,沈将军真的回来了吗?那皇上是不是……” 淑贵妃心头一紧,她怎么没想到呢,沈哲回来了,皇帝一定也要回来了,便立刻道:“拿灯笼来,我也要去宣政殿,我要去见皇上。” 宣政殿外,重兵重重把守,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可是看到皇后一行前来,没有任何人阻拦,恭恭敬敬地让出道路,由得珉儿长驱直入,闯进了大殿。 宣政殿里一片狼藉,像是经历了激烈的打斗,珉儿的心紧紧纠在一起,可每走一步都是通往希望,她不怕。 赫然看到身染血迹的秦庄被钉在龙椅宝座上,清雅惊呼了一声,珉儿虽没有喊出声,也是心惊胆战。殿内空荡荡的,没见什么人影,沈哲也不在这里。 “沈将军不在?”珉儿问随行进来的侍卫。 “沈将军去长寿宫了。”侍卫应道,说是去见过太后,立刻会回来。 “他……”珉儿指向宝座上的人,“死了吗?” “还剩几口气,娘娘小心。”那侍卫说着,亦是寸步不离珉儿,似乎是沈哲故意留了秦庄一口气,知道皇后一定会来,想让她亲眼看着这个恶人死去。 珉儿要往上走,清雅阻拦道:“娘娘,奸人狡诈,您千万小心,就让他死了干净。” “可我答应他的事,总要兑现几件。”珉儿却道,“我还要谢谢他,助我完成了心愿。” 清雅愣了愣,但见皇后毅然决然地走上宝座,奄奄一息的秦庄睁开血红的双眼,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只是他脸上的生气正在渐渐散去,离死不远了。 “有两件事要对你说。”珉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就在几天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他距离成功只差一步,可往往就是那一步,决定了一切,至少在这条路上,走不过去就是这个下场。 秦庄粗重地喘息着,他但凡还有一些力气,一定要挟持这个女人杀了这个女人,他最大的错,就是没把这张王牌好好捏在手里,又或许他的错,是根本不该走上这条路,不是人人都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的,可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他方才求沈哲给他一个痛快,可是沈哲却把他留给了一个女人。 珉儿可不会考虑秦庄想什么,她冷漠地说道:“你妹妹早就死了,从赞西国传来的死讯是真的,你妹妹的性命是我送给赞西国皇后,不,现在该称为王后了,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不过你放心,你的外甥秦文月的儿子会好好活下去。再者,我要谢谢你替我达成了一件心愿,那件事想必就算是皇上也无法成全我,这世上的事,果然冥冥中有注定,谁都逃不过。” 前面的话秦庄还听得懂,后面的话他就糊涂了,什么叫完成了心愿,他做了什么? 可人世间已容不得秦庄再多活一刻,清雅惊愕地看着皇后猛然抽出了钉在秦庄身上的剑,鲜血飞溅而出,沾污了皇后的凤袍,但这一剑拔出,秦庄的气数彻底尽了,他瘫软地从宝座上滚下来,高大的男人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娘娘。”清雅紧张地来搀扶珉儿,可是珉儿却把剑扔在地上,然后一手扶着清雅,一脚一脚地踹在秦庄的身上,她这大腹便便的女人,竟然用尽全力把一具沉重的尸体踢下台阶。 珉儿重重地急促地喘息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拼命地翻腾,她一时站不住了,扶着清雅缓缓坐在了台阶之上。 门前,淑贵妃赶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看到皇后扔掉手中的剑,而后一脚一脚地把尸体踹下来,像是发泄所有的怨恨,而看到她精疲力竭地坐在阶梯上,淑贵妃心里却蒸腾起了异样的心思。 她忙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 “贵妃娘娘。”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淑贵妃猛然转身,激动地说,“沈哲你终于回来了?皇上呢,皇上在哪里,皇上在哪里?” 可沈哲只是躬身行一礼,而后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宣政殿,看到秦庄的尸体横陈在地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径直走向珉儿,行礼后便问:“娘娘,您没事吧?” 珉儿吃力地微微含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见过太后了?” 沈哲道:“姑母睡着了,便没叫醒她,担心宣政殿里会有变故,就立刻赶回来了,可娘娘果然是娘娘,从不会令人失望,也不会让人担心。” 珉儿问:“皇上在哪里?” 沈哲摇头:“娘娘恕罪,臣不知道。” 珉儿直觉得一阵晕眩袭来,为什么项晔还是下落不明,为什么沈哲不知道……她激动地看着沈哲,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肚子里的孩子让她不安生,心口翻江倒海地喘不过气,珉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娘娘,您没事吧,娘娘……”清雅急坏了,拼命地为珉儿顺气。 沈哲疾步上前,见珉儿气若游丝脸色苍白,一时也没那么多考虑,弯腰就把珉儿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捧在怀里奔出了宣政殿。 他们像一阵风似的从眼前掠过,淑贵妃站在门前,还没缓过神是怎么回事,宣政殿里已经不见人影了。 秦庄的尸体瘫在地上,鲜血不住地扩散开,淑贵妃直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尔珍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回安乐宫。” 尔珍道:“皇后娘娘……” 淑贵妃摇头:“她不会有事的,她怎么会有事呢?” 上阳殿里,陈太医赶来为皇后诊治,皇后这一次急怒攻心,险些引起流产,而她大力地把秦庄的尸体踢下去,也是原因之一,陈太医叮嘱清雅:“娘娘至少要静卧三日,不可再大意了。” 屏风后,满身风尘的沈哲站在这里听陈太医说话,其他宫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方才竟然是沈将军抱着皇后回来的。 285 一直等到他回来 此时陈太医走了出来,清雅也跟在身后,沈哲并没有资格像皇帝那样询问太医皇后的情况,他知道自己的分寸,只默默地站在一旁。反是清雅主动来告诉他,皇后没有大碍,静养的话能好起来,但清雅也连续问了两遍:“您真的不知道皇上在哪里?” 沈哲平静地说:“不知道。” 见沈将军如此坚定,清雅没再纠缠,询问了宫里的情况,才知道秦庄根本没有得到朝廷的大权,秦庄最信任的副将早就倒戈,带着士兵不过是闯进宫闱做了一场戏,因为秦庄迟迟不肯逼宫,他们不得不替秦庄先走一步。 所有的事,都在皇帝和沈哲的计算中,只是沈哲再三言明,他不知道皇帝的下落。 “既然宫里没事,将军您还是回家一趟吧,自从宫里被秦庄控制后,夫人就没再进宫了,娘娘也不知道夫人现在怎么样。”清雅见沈哲满脸放不下的担心,她温和善良地说,“皇后娘娘不会有事的,您方才在宣政殿上说,娘娘从不会让人失望,也不会让人担心不是吗?她一定会坚强起来。” 沈哲点了点头,默默地走出了上阳殿,而安乐宫的尔珍带着人来接两位皇子,孩子们睡得迷迷糊糊,沈哲帮忙把沣儿抱过了长桥,尔珍带走两位皇子时,也不忘问他:“将军,皇上在哪里,您真的不知道吗?” 这个问题,何止是珉儿问,何止是清雅尔珍或是贵妃问,想必等下见了云裳,明日见了姑母,她们都会问。而在此之前,沈哲秘密回京后,就已经被其他人问过无数遍了。 沈哲没有不耐烦,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后便没再多说什么,前去安排宫里各处的守卫,收拾宣政殿的残局,待他离开皇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东方露出些许曙光,他眯眼看了看,策马扬鞭地往将军府赶去。 将军进门时,惊得家里一阵欢喜,他一面脱下与秦庄打斗时被割破的外衣,抖去满身尘土,大步流星地闯来卧房,屋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辰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卧榻上,云裳侧着身睡得正香甜,而她的衣襟被扒开了,儿子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胸脯上,一只手塞在自己的嘴里,睡得像小猪一般。上一次见到儿子,还是在琴州,一转眼,他这么大了。 “云裳。”沈哲轻轻唤妻子的名字,凑近了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梦里的人猛然惊醒,竟是迅疾地从床上蹿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清醒,严严实实地把儿子护在了身后,她根本没意识到是丈夫回来了,还以为是有人要来害她。这些日子,宋玲珑屡次派人来请她走,说是她们起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可是云裳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她要在家里等沈哲,她怕自己去了别的地方,相公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相……”云裳看清了床边男人的脸,忽然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惊得沈哲心疼极了,抓住她的手问,“打自己干什么,傻不傻,打疼了没有?” 那粗糙的手抹在自己脸上,不知结了多少茧在他的掌心,她的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风霜雪雨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痕迹,但足以让他坚实地撑起自己和孩子的天。她把自己的男人等回来了,云裳恍然若梦,她打自己是怕自己在做梦,此刻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以及丈夫手掌的粗糙,让她明白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云裳委屈地问:“你舍得回来了?” 沈哲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那么温柔那么宠爱:“我回来了,云裳,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边上沈云从梦里醒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父子俩对视,沈云憨憨地笑了,张嘴便奶声奶气喊了声:“爹爹。” 一家团聚,云开雾散,可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并没有消失,皇帝下落不明,就算是云裳问,沈哲的答案也一样,他不知道皇帝在哪里,西平府境外发生的事,他几乎都不知道。 他是从羌水关来的,对于秦庄的这一切,早在皇帝出征前就和他商量好了,而这一计划,看起来简单,秦庄看起来不堪一击,事实上为了避免军队的正面交锋,避免战火的荼毒,皇帝和他足足做了一年之久的功夫,沈哲更是费尽心思,让秦庄对他放松警惕。 “不是秦庄无用,而是皇上与我尽可能地避免了冲突,打起仗来受苦的是百姓,哪怕是他们死得多,纪州大军里都是故乡的百姓,如何舍得?”沈哲对云裳道,“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残酷,皇上不见了。” 云裳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不信,可又不得不信。 天亮,秦庄被杀,纪州大军被控制,沈将军带兵前来夺回皇权的消息散开,沈哲更派手下的士兵挨家挨户地去各个大臣家里,命他们来上朝。宣政殿已经连夜被洗刷干净,这一次的动荡,根本不能与七年前相比,那时候项晔帝在宣政殿杀的人、流的血,清雅她们洗刷了几天都冲不干净。 曙光摄入上阳殿时,珉儿苏醒了,身体没有特别的不适,她觉得自己还好。昨晚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她询问清雅后,才确信是真的。 “淑贵妃连夜带着二皇子和三皇子回安乐宫了,另外二位也不会再搬来上阳殿。”清雅禀告皇后,“眼下大臣们正在朝堂外聚集,就要升朝了。” “皇上……”珉儿想问,但话出口就止住了,昨夜沈哲给她的答案她记得,沈哲都不知道的事,她还能为哪个。 “娘娘,陈太医要求您卧床静养,昨天您动了胎气险些流产。”清雅焦虑地说,“现在有将军掌控一切,天下好好的,您千万安心把身体养好,西平府外的人还在拼命地找皇上,一定会把皇上找回来。” 珉儿抬眸看向窗外,曙光明媚,秋日不再那么萧条阴暗,可她却平静地吩咐清雅:“准备朝服,准备轿子,送我去宣政殿。” 清雅不依:“不可以,娘娘您的身体撑不住。” 珉儿没有激烈地辩解,依旧那么平静,好像当初她第一次踏足上阳殿时,命令清雅在宝座边上另摆一张椅子时的神情气质,当年清雅就被皇后镇住了,这一刻她也明白,自己没得反对。清雅小心翼翼地照顾皇后穿戴梳头,不久后,珉儿在宫人们的拥簇下,离开了上阳殿。 轿子缓缓穿过冷清的皇宫,虽说平日里妃嫔们各自在宫中时,和眼下的光景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这人在或不在,真真是不一样的,珉儿一直期盼着能有这一天,可惜真的到了这一天,项晔却不见了。 朝堂上,大臣们分班而立,都惊恐于朝廷局势一夜之间的全盘翻转,那些在前些日子就已经上赶着巴结秦庄,想在新君的通知下谋求生路的几位不得不战战兢兢,但沈哲只是向众人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还没打算追究谁的过错或责任,毕竟让秦庄逼宫闯宫,也是他早先就和皇帝计划好的。 “沈将军。”宣政殿的内侍上前来,轻声道,“皇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要升座听政。” 沈哲眉头一颤,立时道:“请。”转而与众臣道,“皇后娘娘驾临。” 男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到这一刻,仍旧不习惯一个女人凌驾在他们的头上,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皇后一步步走上宝座。而今天,皇后不再是在龙椅前摆一张椅子,而是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昨夜秦庄曾被钉在宝座上,今早就有人把清明阁的龙椅搬了过来,依旧金碧辉煌,依旧威严霸气,皇后娇弱的身躯没有被反衬的渺小,相反,更衬托出她傲然于世的贵气。 沈哲引领群臣叩拜,珉儿淡淡地看着所有人,待群臣起身,她便道:“皇上依旧下落不明,今日起我会临朝听政,沈哲辅政,共商大事。” 大臣们憋着没出声,宋渊跨一步出来道:“皇后圣明。” 珉儿便直接问他:“宋大人,眼下西平府形势如何?” “君”臣之间有问有答,珉儿听得很认真,其他大臣则是瞠目结舌,连沈哲都叹服了,皇后为什么能这么快就适应这一切,难道她心里已经接受了皇帝不在人世的事实? 珉儿坐于上首,所有人都在她的裙下,她的目光透过宣政殿,望去很远的地方,她要在这里等,一直等到他回来。 286 皇后的处境更糟 朝会散去后,沈哲留了下来,随皇后一同来到长寿宫,太后早早就已等候在宫门前,一见侄儿便是泪如雨下。之后果然如其他所有人一样,反反复复地问沈哲,皇帝在哪里。 沈哲依旧给出相同的答案,之后搀扶太后回寝殿,太后才挽着珉儿的手道:“孩子,难为你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淑贵妃也带着两位皇子来了。秦庄掌控皇城后,淑贵妃守护自己的儿子躲在安乐宫里谁也不见谁也不管,彼此生生隔开了十来天,太后再见自己一双孙儿,含着泪将他们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之后看向沈哲,又看向珉儿。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但老太太似乎已经认定儿子无法生还,想要把这一对孙子托付给这两个人,让他们扶持这两个孩子延续项氏皇朝的香火。 可一眼看见珉儿隆起的肚子,太后不由自主地从沣儿和浩儿身上抽回了手,她记起来珉儿说过,要自己一定支持她不立太子不立新君,不论是珉儿还在等皇帝回来,又或是为了她腹中孩子考量,至少太后自己答应了的事,就该好好地履行承诺。 然而这样细小的动作,却被淑贵妃看在眼里,她现在再也不用每天为后宫那么多女人如何过日子烦恼,再也不用处理永远也做不完的宫闱琐事,她不懂朝政不必操心天下事,就算是对皇帝生死的期待,也早就认命了。 曾经的她,做着那么多的事,姑且还把心思全放在儿子们身上,到如今她没任何其他的事可做,更是什么都只有儿子,眼里看的,耳朵里听的,只有儿子。 “沈哲,还望你早些为沣儿安排好书房里的一切,把太傅们找回来,别叫他荒废了学业。”淑贵妃不适时宜地提出这句话,“宫里其他的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心了。” 珉儿见她如是说,便直接吩咐:“淑贵妃,你将宫里剩余的宫女太监一一清点,重新安排各处的差事,眼下后妃仅你我四人,给两位才人和宝林赐居更宽敞一些的殿阁,其他空出来的殿阁打扫后一律封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往后每年定时打扫一两回,也好省去些劳力。” 这些事,淑贵妃自己会斟酌着办,过去皇后从来也不会插手指点什么,现在却一板一眼地命令她指教她怎么做,淑贵妃心里不悦,但面上还是答应了。 太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皇后交代完宫里的事,她便插嘴问沈哲到底怎么回事,沈哲虽然说了很多遍他不知道皇帝在哪里,可太后却说:“既然你们是计划好了逼秦庄反,难道不是皇上在前线故意弄出些事,好给秦庄机会?你一定知道这里头的缘故。” 沈哲平静地说:“姑姑,起初我也这么认为,但事实上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计划,原以为秦庄到了京城后,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甚至将姑母您,将皇后和公主皇子们都作为人质要挟皇上。结果秦庄那个人什么都没做,竟然好好地守护着京城,眼看皇上就要凯旋归来,秦庄什么都不做,下一次再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我和皇上花费的心思也白费了。于是不得不改变计划,强迫秦庄动手,但我的计划里并没有皇上那一环,我一开始也以为皇上是故意制造事端,可后来派人诸多打探也得不到皇上任何消息,所以皇上可能真的……” 太后慌张地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不信。” 珉儿神情凝重,淑贵妃紧紧咬着唇,太后含泪颤巍巍地说:“我会一直等下去的,一天没有消息我就等一天,一年没有我就等一年,等到我这把骨头入了土,若还是杳无音讯,我也好去阴司间里陪他。” 淑贵妃没忍住,垂下泪来,可是瞥见皇后淡漠地坐在一旁,她又立刻忍住了。 “珉儿,你好好保重身体,朝政的事就交给哲儿去办。”太后冷静后,挽着珉儿的手爱怜地说,“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别再叫我担惊受怕了。” 然而朝政的事,珉儿不打算放手,一来可以让自己分心不要终日陷在悲伤里,再则这是丈夫的事业,自然要她亲自来守护传承。即便此刻太后已经放弃了一大半希望,即便沈哲坚持不知道皇帝在哪里,她也绝不相信项晔会丢下自己和孩子,要有信念人才能活得下去,她要好好活着守住这江山,才能等项晔回来。 说完这些话后,后宫重新清点人数整顿宫规,前朝大臣们也需要一两天缓过神重新适应新的局面,忙忙碌碌的两天过去,陈太医一再要求皇后静卧安养,可她还是每天挺着肚子到宣政殿听朝。 正儿八经开始关心朝务后,珉儿才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听不懂,过去几个月里,大臣们虽然时不时要向皇后禀告天下事,但他们无不敷衍了事,现在正正经经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们可能依旧不服珉儿,但不得不服站在群臣之首的沈哲。皇帝曾经说得好,唯有兵权是王道,眼下沈哲掌控大局手握重兵,纪州大军悉数归入他麾下,谁敢不服。 一转眼,九月见了底,入了十月冬天就来了,不知今年初雪是何时,可阴沉了一整个九月的京城,早已寒冷刺骨。宣政殿堂阔宇深,每日早朝时宫门洞开,猎猎西风灌进来,冷得叫人不得不精神。 过去皇帝强壮不怕冷也罢了,如今这位大腹便便的皇后,竟然也雷打不动地,每日冒着寒冷,天未亮就赶来临朝听政。起初总有些人,看不惯一个女人坐在上头,但数日过去,皇后毫不懈怠的态度,让他们不得打起精神谨慎对待。 这一日,西平府传来消息,因皇帝遇刺,大齐将士满心复仇杀红了眼,逼得赞西人再次投降求和,国书送来,赞西人愿意再让出两片山头,只求太平安宁。大臣们议论纷纷,一时没有主意,珉儿也不敢武断地做出决定,她需要和沈哲宋渊二人商议。 “皇后娘娘。”忽然有大臣出列,恰是之前珉儿所信任过的张大人,身为皇帝的股肱之臣,自秋振宇倒台后,他一直颇有威望,从不参与党争,也没有跟着任何人巴结过安乐宫或是秦庄,但偏偏是他,在今日提到,“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皇上下落不明,皇后娘娘与太后,以及臣等都愿意一直等下去,但也该立下皇储以定民心。如此不论是对百姓还是对邻国政治,都是一件好事,仅仅立皇储,并不会动摇娘娘与臣等期盼皇上平安归来的决心。” 珉儿曾当着太后的面,呵斥几位项氏长辈,不许他们再提立皇储一事,但现在是在庄严规矩的朝堂上,提出这些话,就不仅仅是家事而是国事,珉儿纵然才开始学习如何处理朝政,她也知道皇储对于一国之本的重要。 可珉儿深知自己的立场,一旦立储,且一年半载的皇帝都渺无音讯,她和她的孩子们就会面临危险,她是千人恨万人憎的秋振宇的女儿,她根本就是罪人之女,她连自己都不能稳稳立足,如何周全自己的孩子? 珉儿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一个是男是女,她也没打算生个儿子出来和淑贵妃争天下,她只想让自己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只想为项晔守住这片江山,如此才能有真正团圆之日。 “立皇储一事,再议。”珉儿冷漠地看着底下的朝臣们,不留半分情面,“至于何时再议,待本宫决定了,自然会告诉各位爱卿,在那之前,尔等不得再提立皇储之事。” 大臣之间发出微微的躁动,显然没几个人能认同皇后的决定,可珉儿不以为意,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压力,淡淡地说:“皇子年幼,待他们长大成人学有所成,贤者居上方是长久之道,眼下匆匆立皇储,难道不怕耽误国运?” 沈哲领命称是,他一出声,其他人都不得不响应,但朝会散去后,这件事以及皇后的言论也跟着散了出去,不论是危急时刻,还是现在天下太平,皇后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在为自己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考虑。这一胎若是皇子,皇后的处境和未来,将会一片光明。 相对的,淑贵妃和她的儿子们,竟毫无还手之力,被皇后死死地压制着。 将军府中,云裳等待沈哲归来,而她早已梳妆打扮好,要带着儿子进宫去。与丈夫说了会儿话,就要分别时,沈哲喊下云裳,稍稍犹豫后道:“你进宫难免遇见淑贵妃,关于立储的事,你只管听她怎么说,不要许诺也不要出什么主意,别把自己卷进麻烦里。” 云裳骄傲地说:“我现在可聪明了,你别看不起我。”但这话题是严肃的,她正经地问,“又有人提起来了吗,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天天逼着皇后立太子,我堂姐的心也被撩拨得不安生,你知道的,她就指望那两个儿子。” 沈哲无奈地说:“可是皇后的处境,远比淑贵妃更糟。” 287 珉儿的怀疑 云裳被吓着了,拉着沈哲一定要问个明白,可这说来话长,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楚,但仅仅皇后出身这一点,就足够人做文章,此外沈哲还提醒云裳:“除了我和宋渊几人,还有谁会站在皇后一边,他们只会选择利益。皇后强势且聪慧,谁也轻易摆布不得,皇后得势也就意味着他们毫无利益可言,但若是换一个软弱的人来做主,他们就能为所欲为了。” “换一个人?我堂姐吗?”云裳算是明白了,哪怕不是她的姐姐野心勃勃要取代皇后排挤皇后,别的人也会怂恿她拥戴她去做这些事,仅仅是因为淑贵妃好对付。 沈哲道:“我们要看好淑贵妃,不要让她被人利用,但若是她自己想做什么,我们就拦不住了。” 云裳善良地说:“皇姐她人并不坏,相公,你们不要先把她往坏处想,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儿子考虑有什么错呢。她从前爱折腾自己,说白了也是恋着皇上,现在皇上都不在了,难道还不许她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前程?” 沈哲颔首:“不是我把她想坏了,你不要误会,我不愿你卷入麻烦而已,不仅仅是对淑贵妃,对皇后也是如此。” 云裳一拳头打在沈哲肩膀上,笑骂:“说的这么好听,其实你心里在想,是因为我蠢我傻对不对?” 谁知这一拳头,竟叫沈哲吃痛滚在地上,把云裳吓坏了,扑上来问他怎么了,不想立刻就被骗了,沈哲是逗她的,更趁机在她脸上亲了两口。云裳又气又好笑,可心里是满满溢出来的甜蜜,阔别太久,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勾起她腻歪的心思,纠缠了半天才重新收拾衣衫往宫里去。 时隔多日再回皇城,这里像是换了一个世界,但云裳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先带着儿子到长寿宫请安,太后搂着云儿含泪不语,那模样看得云裳心酸,平日里不愿把孩子丢在长寿宫的她,就把沈云留下了。 去往上阳殿的路上,云裳想着,皇帝下落不明,太后怕是很久都不能好起来,皇后那里更是……可云裳走进珉儿的寝殿时,却听见了孩子的笑声,入目便见两个小闺女一左一右伏在皇后身边,珉儿拿着色彩斑斓的剪纸,从各种形状里想象出各种东西,随口就编成有趣的故事,叫两个孩子听得好喜欢。 “云裳。”珉儿见到她来,便笑得眼眉弯弯,问沈云怎么不在身边,听说是留在长寿宫了,便让清雅和乳母把小公主们也送去陪祖母解闷。 “可惜如今看到孙子们,太后也笑不出来,反而会更想念皇上。”云裳直爽地说,“我以为娘娘也是如此,您看着可好多了。” 珉儿摸了摸肚子说:“两个女儿要依靠我,肚子里这个更是怠慢不得,我太过忧伤痛苦,将来这孩子的性情必定不好,无论如何也要撑一撑。” 云裳捧着茶杯,心疼地看着皇后:“娘娘其实很难过是吗?” 珉儿笑着说:“难过极了,好想大哭一场,可是不能够。” “您这个样子,才更叫人心疼,可那些大臣们却还要提防您,猜忌您,他们怎么就不服被一个女人统治呢。”云裳恨恨道,“敢情他们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娘胎里爬出来的,看不起女人的男人最可恶了。” 珉儿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沈哲知不知道你来,是说这些话惹得我更生气的?” 云裳捂了嘴,忙道:“娘娘,您可别告诉他,他又该嫌弃我了。” 许久不见,云裳的气色却好起来,神采奕奕走到哪儿都带来一缕明媚的阳光,她年轻美丽,被自己的丈夫深深宠爱着,谁都会羡慕她。曾经珉儿还没这么强烈,现在她的丈夫不知身在何处。 悲伤时珉儿甚至想,是不是她离经叛道的,渴望六宫无妃的怨念惹怒了上苍,可即便到了这一刻,珉儿还是不愿妥协,她不愿为了能一辈子和项晔在一起,就忍受他的身边有其他女人。 宫里如今还有一位才人一位宝林,她们好打发,只是淑贵妃……虽然这一次“清理门户”珉儿本就没把她算进去,但事情过去,她们的矛盾更明朗,从过去的暧昧不清,变成了黑白分明的利益冲突。 “娘娘。”珉儿和云裳的话还没说完,本该送公主们去长寿宫的清雅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激动地珉儿说,“娘娘,找到周怀了,他们找到周怀了。” 珉儿心头一紧,传说周怀是跟着皇帝一起坠崖,周怀都能活着的话,武艺高强身体更灵活的皇帝会死吗? “他还活着?” “活着,现在已经动身回京了。”清雅激动地解释着,她是半路上遇见宋渊派来的人,这消息是刚刚到京城还热乎的,具体的细节待之后宋渊会来向皇后解释。 云裳激动地说:“娘娘,何不让周公公留下一起找皇上呢,至少他知道自己和皇上掉在什么地方呀。” 珉儿也这么想,但前方的人既然把他送回来,一定也有他们的道理,还有一件事她觉得很奇怪,宋渊曾提过,曾有一支兵力从西平府境外赶来京城,为的是保护后宫妃嫔,但这支军队却凭空消失了,这几天又提起来时,沈哲突然说当时是他收编了那支军力,好不对秦庄打草惊蛇。 珉儿记得很清楚,沈哲出现后并没有提过这件事,这几日提起来了,他才突然这么说,就算是真的,也总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古怪。 “娘娘,您想什么呢?”云裳见珉儿发呆,心疼地说:“娘娘,皇上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珉儿却忽然拉着她的手,恳求道:“云裳,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出门前,丈夫叮嘱不可以把自己卷入任何麻烦,皇后也不行,可皇后是让她江云裳幸福起来的人,是她要用毕生来回报的人,仅是稍稍一迟疑,云裳答应了。 “你能不能从沈哲嘴里套话,问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皇上的下落。”珉儿的心突突直跳,就算是她太想念项晔好了,她始终觉得自己好像还在一场戏里,而沈哲必定是那个关键的人物。 云裳心思单纯,问道:“我乐意的,可是娘娘我该怎么做。” 如此,这日云裳从宫里回家后,再打量自己丈夫的眼神就不对了,只是沈哲十分忙碌,匆匆回家匆匆离去,一时半刻没得停歇,待夜里安定时,才发现妻子怪怪的。可是他问云裳怎么了,云裳又不说,他问了半天云裳就是不开口,沈哲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夜里将要睡去时,云裳说了句:“等周公公回京,就能知道更多的事了,你说是不是?” 但丈夫没有回应,云裳以为沈哲是心虚,翻身就来看他怎么了,却发现沈哲早已呼呼大睡,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她戳了戳相公的脸蛋,咕哝了几句便也翻身去睡了。 翌日朝会后,宋渊留下向皇后解释周公公的事,他们一路行一路说,没有离得很近,但也不算远,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眼下宫里那些以看热闹打发人生的妃嫔们都走了,珉儿本也不在乎会有什么人说闲话。 宋渊心里虽然对皇后一直有别样的情意,可他为了能守护这份情意,比任何人都更谨慎更小心,他自以为处处都有分寸,但是在有心人眼里看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然而现在皇后和宋渊都顾不上这些,周怀突然被找到这件事就充满了疑点,过去那么久了,周怀是如何在崖底生存的,明明先后派下去那么多人,为什么今天才刚刚找到? 宋渊说:“那一座山崖下地势复杂深不见底,一时半刻找不到是有的,但隔了那么久,周公公能活着回来,皇上却依旧没踪影,从他们能力和体格的差别上来看,都很奇怪。” “有没有可能皇上早就离开那里了?”珉儿蹙眉看着宋渊,她现在看谁都觉得奇怪,“你不是在这里像模像样地哄我是吧,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宋渊一怔,忙要跪地,但是被珉儿伸手拦住了,宋渊毫不犹豫地说:“娘娘,臣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幕被人瞧见了,看到皇后亲手搀扶宋大人,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又暧昧,再后来宋大人竟然跟着皇后进了上阳殿。而这些日子,宋渊之外,还有沈哲还有其他文武大臣,无数男人进出上阳殿,昔日神圣不可亵渎的神仙宝地,如今谁都能去了。 288 认定我在骗她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没有了在背后闲言碎语无所事事的女人,皇后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目光,而过去人多的时候,皇后也没把谁的话当过一回事。如今宫里统共剩下这么些人,传来传去转不过这几张脸孔,就算是淑贵妃,也不会故技重施,不会再企图用些流言蜚语来打击皇后。 可没想到,连女人都不愿再用的伎俩,前朝那些不服皇后的男人却用上了,他们碍于沈哲的兵权,无法用强硬有理的办法使得皇后放弃掌控朝廷,又不愿屈服在皇后的裙下,便想用道德来约束皇后的行为,背地里在京城制造舆论,企图毁坏皇后的名节,甚至怀疑她腹中胎儿的来历,闹得沸沸扬扬。 这样的话难免会传进宫里,另外两位才人和宝林不会惹是生非,都躲得远远的,但淑贵妃却因为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特别担心这一回皇后会把脏水泼在她身上,忍不住地上赶着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可她再三来关心皇后,明着暗着或是当着太后的面提起这些事时,皇后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又令人恼火,几次之后,淑贵妃愤愤然对尔珍说:“让她去吧,她怎么就那么了不得,我不信她真的不在乎名声,又或者她已经把皇上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不在乎了?” 但这样的脾气,淑贵妃也只能关起门来才敢对尔珍说,现在宫里人少,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淑贵妃可不希望自己也沦到皇后这处境,被前朝的大臣们指摘不是,更不希望她那渐渐长大的一双儿子,知道自己的心胸那么狭窄脾气那么坏。 时间一天天过去,后宫和朝廷都恢复了往日的光景,宫里因散了许多宫女太监,需要重新充盈人手,才不至于让偌大的皇宫因无人打理而失去光华,淑贵妃忙于重新录用宫人,那些逃跑的也被允许重新回来,只是宫女太监能回来,妃嫔们是断然不能回头的。 可是天下安定了,仅仅是皇帝还下落不明,且当时发生转圜仅一天之隔,那些出走的妃嫔们,生生断送了自己富贵荣华的生活,虽然她们拿走了足够的金银,往后一辈子只要善于经营不至于穷困潦倒,可在宫里她们什么都不用经营,就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上一辈子,唯一的代价是有名无实的妃嫔身份,和如同守活寡的清冷。 但权衡之下,必然是回宫继续富贵要来得划算,于是她们开始忘记了皇后当初言明的事,纷纷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希望能重新回到宫里。 如林昭仪之辈,家中尚有些权势,也正因为家中还在朝廷为臣做官,害怕这样的事会影响族人的仕途,最是想要重新把人送回来的,林昭仪是否乐意回来珉儿不知道,但前朝送来的消息,她的父亲兄弟们,巴不得立刻把她塞回来。 淑贵妃那儿管辖着录用宫人的事,竟也有人想要走她的门道,可这件事上,淑贵妃的立场却和珉儿一样,皇后做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哪个女人乐意再替丈夫把逃走的妾找回来? 她向珉儿提了几次,表示她被人纠缠得头疼,皇后总是淡淡而无情地说:“让他们折腾去吧,你我不点头就是了,当初我说的很清楚,她们的名字会从这宫里消失,既然从来也没有过这么些人,怎么好放进来?你也不必敷衍,再有人来打扰你,就厉声呵斥他们,你性情好他们才敢来纠缠你。” 淑贵妃尴尬地笑着:“是啊,他们可不敢来纠缠娘娘。” 这样的事,皇后和淑贵妃还能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一旦牵扯到立皇储的事,淑贵妃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她知道前朝的形式,也知道自己和皇后的矛盾,生怕说错半句话,在皇后面前露怯被捉了短处。自然淑贵妃心心念念的,是希望皇后能尽快答应立皇储的事,待到正月里还是没结果的话,皇后就该分娩了,她一旦生了嫡皇子,就真的没办法从明道上争了。 然而心如止水的皇后,只是专心于朝政,对其他事漠不关心。珉儿处理朝政越来越上手,连国与国的往来也开始入了门道,更是邀请赞西国的王后在年末到京城来做客,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除了和亲,从没有哪个国家会派后妃来缓和国与国之前的关系,可是皇后却下了这样的帖子。 朝臣们对皇后的一些做法很不认同,可又佩服于她的胆量和气魄,再有沈哲全力支持,宋渊这样的谋士辅助,也就逼得他们只能在背地里下手毁坏皇后的名声,做些连他们自己都不齿的事。 沈哲和宋渊起初对此很气愤,可珉儿却让他们看开些,更是道:“由着事态发展,才能找到是谁在传说这些话,这样的佞臣若是当真无用之人,那往后不要也罢,他们自己清理门户,还省去我们的心思。” 皇后面对天下和大臣的心态与胸襟,一点都不亚于皇帝,沈哲时常在云裳面前提起,搁在从前,云裳会撒娇耍泼地说他还恋着皇后,会故意和他嬉闹一场,但最近这段时间,云裳变得怪怪的也乖乖的,温柔体贴得让沈哲不习惯,但他好几次都发现,云裳总是偷偷摸摸地在观察她什么。 这日夜里,才要睡去的沈哲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人盯着,猛然睁开双眼,妻子的脸就悬在面前,他一叹:“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 云裳则是被丈夫突然睁眼吓着了,缓了半天才道:“是你要吓死我了,我,我不是正好想爬出去喝点水吗。” 她说着,故意从沈哲身上爬过去,却被丈夫一把捉回来按在床上问:“你最近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云裳挣扎着,避开丈夫的目光,故意敷衍着:“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我今晚不想要,你别碰我,我喝了水就要睡的。” 沈哲却凑得很近地盯着妻子看:“云裳,你不说老实话?” “你这么凶,我是犯人吗?”云裳分离地想要逃脱束缚,可丈夫手头的劲道她能感觉到,这个人一点儿没放开自己的意思,她红着眼睛说,“怎么,你又想对我动手是吗?” 动手那都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情况也算不得是沈哲打了云裳,但此刻见她拿这些话来说,沈哲先安抚自己应该没什么大事,他冷静地想了想,便道:“难道是因为皇后?云裳,如果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而我却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的话,越往后我们的误会会越深,你乐意这样子?你忘了我说的话了,我不要你卷入任何麻烦,那是不是另有别的人说的话,比我还重要?” 云裳别过脸,鼓着腮帮子说:“我不说,我答应皇后绝不说的。” 可这句话,却把她自己给卖了,云裳一个激灵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再看向丈夫时,就心虚了七八分,见沈哲带着几分怒气,她好不委屈,胆怯地说:“你不要怪我,更不要误会皇后娘娘,换做谁也不甘心的,娘娘她总觉得你骗他,她觉得你是知道皇上下落的,她想让我从你身上打探些什么,可我到现在什么都没看出来。” 沈哲在云裳额头上一吻,温和地说:“没事了,我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个底就好。你继续打探你的,要是能打探出什么,就去告诉皇后,我也不会拦着你。” “我不敢了,我不想你生气。”云裳软软地说着,伸手索取丈夫的怀抱,之后躲在沈哲怀里软软地说,“我明天就会告诉娘娘,被你发现了,这样我才不至于纠结在你们中间,其实我可累了。” 沈哲无奈地笑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云裳闲话,渐渐的怀里的人熟睡过去,沈哲又用了些手腕确保妻子熟睡不会醒来,把她安置在床上后,便穿戴衣裳,一阵风似的从屋子里消失了。 城郊,昔日宰相府的别庄,秋振宇还活着时就已经疏于打理,如今更是荒凉萧条,沈哲悄无声息地进了门来,最深处的屋子里亮着几盏灯,门前有层层侍卫把守,可是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这样的光景。 侍卫们见是沈哲,便让出了道路,沈哲一路进门来,看到他的兄长正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厚厚一叠信,还有好些临摹的帖子,帖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像是男人的笔迹,但是沈哲近来很熟悉这些字迹,是皇后的。 “哥,皇后还是认定我在骗她。”沈哲站定了,说道,“云裳也被她派来监视我了。” 项晔从烛光里抬起脸来,笑道:“你看,这是珉儿小时候写的字,我在这屋子里找到的,她小时候就写得这么好了。” 沈哲走近些,看到了那摞信,像是皇后寄给秋老夫人的,果然听兄长道:“我去见了她的祖母,老夫人把这些信给我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看。” 289 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沈哲却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掀开了皇帝的衣袖,查看了五花大绑的胳膊上的伤口后,才又退开了几步。项晔含笑嗔怒:“混账,现在对朕直接就动手动脚,你以为朕伤了胳膊就打不过你?” “这个时候还不睡,我怎么能不担心。”在这里,根本没什么君臣之别,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从深渊底下捡回一条命的,他的哥哥。 项晔骂道:“被你扯了两下,倒是疼起来了。而你这么晚不睡,跑来这里做什么,宫里……”玩笑过后,皇帝突然神情一紧,“宫里出事了?” 沈哲淡淡地说:“是被云裳折腾得不能睡,听她说娘娘始终不肯相信眼前的现实,担心您这里会被发现,放心不下就来了。” 项晔望着他,心里满是想的珉儿,可却不愿提起来,他怕说出口自己就会心软。都走到这一步了,机缘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好,管他是什么,到了这一步了,他绝不能心软。 他戏谑地念着:“大半夜和云裳折腾?你们折腾什么,你个傻小子会折腾?” 这样的玩笑,沈哲听得懂但不会应付,想了半天故意刺激皇帝:“太医说皇后娘娘正月里就要分娩了,如果正月里还不能如您所愿,您还是要继续躲在这里?” 项晔的手按在书信上,把自己的担心也按住了。他为了不让秋老夫人忧心珉儿而伤了身体,害怕老夫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会真正令珉儿失去信心,才特地现身告知老夫人自己还活着,并告诉老夫人自己的目的,他相信老夫人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秋老夫人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女子,不仅答应了,更拿出了珉儿从前给她的信函,她愿意让皇帝更深地了解到珉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还没有看那些信,回京后住在这珉儿出生长大八年的地方,找到了一些过去的痕迹,这些珉儿临摹的字帖,也足够他打发时间了。 皇帝回来不过两天,而沈哲,也仅仅在周怀被找到的消息传来时,才真正知道皇帝还活着,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欺骗珉儿,但那之后,每天都不得不瞒着珉儿。 皇帝传达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还活着,珉儿说不得,云裳亦不能,太后更是如此。 两天前见到皇帝时,他的情况比现在遭一些,当然一定比他从深渊底下爬上来时要强,只不过皇帝坠崖不是被敌人逼下去的,是他自己纵身一跃跳下去的,甚至中秋夜营地里那场屠杀,也是他自己安排的,并没有士兵为此付出性命,死在那里的都是些穿着军服的死囚和俘虏,也是在那场“屠杀”后,连夜被扔到营地布置出的惨状。 只不过这一切,沈哲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笑悠悠告诉他真相时,不屑地说:“朕若是你这般年纪,大概早就爬上来了,朕明明白天看好了地形,到夜里再跳下去的,结果还是摔伤了。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一头野狼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再晚一个时辰,大概就成了它的美餐。人啊,不能不服年纪。” 那些话,把沈哲吓得不轻,有大半天没搭理皇帝,强行找来太医为项晔疗伤,得知他的胳膊不会废掉,一切都会好起来,兄弟俩才算说了话,而当时项晔最紧张沈哲一激动跑去告诉珉儿,还真把堂堂皇帝给镇住了,兄弟三十年,项晔第一次在沈哲面前没底气。 “只怕皇后知道真相后,也无法接受您这个玩笑。”沈哲在平复了性情后,坦率地对兄长说,“到时候,哥哥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您牺牲了这么多,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项晔淡淡:“她不领情不要紧,要紧的是朕能为她做些什么。” 沈哲说:“您不这么折腾,皇后也会找到适合自己的状态活下去,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皇帝却笑:“你不懂,你守着云裳一人,当然不会懂。” 回想起那天的话,沈哲心里还是不踏实,不过哥哥还活着,哥哥回来了,宫里若当真发生不可收拾的事端,他露个面就能解决了,如今沈哲更不怕珉儿会受到大臣的排挤,如今欺负她的人,早晚会付出代价。 “回去吧,朕一会儿就歇了,你少来几趟就不会有人发现了。”项晔笑着,要撵弟弟走,更故意冷下脸说,“切记你答应朕的事。” 沈哲反问:“明天周怀就到了,周怀能忍得住吗?” 项晔笑:“周怀是眼睁睁看着朕跳下去的,谁想到他竟然也跟着跳下来了,他能活过来是他命大,但朕的事他一无所知,不然朕怎么能把他放回去。他被那性子被珉儿一逼,什么都会招的。” 沈哲摇了摇头,他始终不能认同皇帝的计划,但他坚持要这么做,沈哲唯有协助帮忙。但愿珉儿能挺过去,不会伤了身体也不会伤了心,更不要有其他什么人暗中出手伤害她。 而这一切,仅仅是沈哲把珉儿当朋友,当兄长最爱的女人来守护,他对珉儿已经毫无男女之情,于是做任何事,都更加坦荡荡了。 夜色深深,沈哲离开了别庄,项晔看向那堆信,老夫人很诚恳地希望皇帝能看一下这些信,说是看过这些信再决定一些事不迟,她不认为皇帝看过那些信后,会对珉儿产生什么误会或是破坏了感情,她反而觉得皇帝看过珉儿心里真正的想法后,会更坚定他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项晔抿了抿唇,取过距今时间最远的一封,也是他和珉儿感情初定时她写给祖母的信,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珉儿那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惹得他一笑,而信里的内容更是把他的心烘得暖暖的,原来那时候仅仅是一次牵手和拥抱,都会叫珉儿对祖母说,她要一辈子藏在心里。 项晔脸上挂起了舒心的笑容,他沉下心来,打算今晚把这些信全部看完。 一夜静谧地过去,翌日一早,京城迎来了初雪,珉儿天未亮就已经拥着大氅坐暖轿前往宣政殿,一个弱女子身怀六甲,却雷打不动地上朝听政,这样的坚强和坚持,感动了不少大臣,可也有更多的人因此忌惮皇后,担心一个强大的女人会有一天真正把持一切。项氏皇族的长辈们,也害怕这皇朝最后不能落在项氏子孙的手里。 朝堂上的气氛依旧很诡异,但国家大事百姓民生一件不乱,面对纪州城因秦庄之故而遭北边毛子侵犯,皇后提出坚壁清野之策,让大臣们惊讶了好一阵子,不敢想象皇后对兵家之书也有涉猎,如此大事小事都谨慎仔细地应对,纵然很多人心中不满,也不愿被一个女人当众责备。 这日朝会散了,珉儿立刻转道来长寿宫等候,果然午前时,沈哲从城外把周怀带来了,经历生死的周怀一见太后和皇后,就哭得不能自己,记得清雅骂他:“你倒是说啊,皇上怎么了?” 彼时淑贵妃匆匆赶来,她不愿错过任何消息,但刚刚好听见周怀说:“奴才见皇上被赞西人逼下悬崖,一时着急也跟着跳下去后,只记得天旋地转,后来昏死过去,醒来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索性捡回一条命,也没有伤筋动骨。奴才想找皇上,想找路爬回去,结果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反而和降下来的将士们错开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奴才该死,没能守护好皇上。” 周怀一直哭,淑贵妃也是眼含热泪,太后捧着心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沈哲看到,珉儿像审犯人似的盯着周怀,她好像在分辨周怀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看样子之后她一定会把周怀找去再另行询问。 半天后,太后疲惫地说:“这怪不得你,你能跳下去救主,已是忠心耿耿。去歇着吧,好生安养,待得皇上有归来之日,离不得你。” 珉儿却道:“你谙熟朝堂之事,休养好后,每日随我上朝。” 周怀愣了愣,立刻答应了,后来他才知道,现在是皇后娘娘亲自掌管朝政。 从长寿宫散去,珉儿什么话都没说,借口腹中胎儿不安定,太后便早早地让她走了。回到寝殿,和女儿们说会儿话,再后来就一言不发,清雅进来看过几次,皇后都不言不语,最后一次时,皇后忽然喊住她吩咐:“把周怀带来。” 这语气,特别的强硬,叫清雅都不敢问皇后是要做什么。 可怜周怀什么都不知道,却被皇后再三盘问,珉儿越问就越失望,周怀那么老实都抓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可见是真的了。 周怀离去后,清雅进门时,惊见皇后怒气冲天,把一摞奏折全推下,洒了满地。 “娘娘,您保重身体。” “他那个人啊……”珉儿眼含热泪,“他就是喜欢折腾我,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290 一尸两命 这一下把清雅吓得手忙脚乱,而大腹便便的人如何经得起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珉儿很快就败下阵来,虚弱地躺在美人榻上,等待着腹中胎儿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泪中带着笑,维持着最后的坚强:“现在就算是把他的尸体送来,也好过让我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希望破灭,清雅,我哪儿有那么了不起,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明天,每天都想象着得到他的死讯的那一刻,我该怎么办。” 清雅守在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奈地说:“奴婢再三问过周怀,周怀说就是把他的脑袋摘下来,他也不知道皇上在哪儿,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还活着。” 眼泪顺着珉儿的面颊缓缓滴落,她曾不允许宫里任何人哭泣,自己亦如是,此刻的眼泪是悲伤还是绝望,她已经分辨不清了,只希望眼前的一切,能尽快给她一个了断。 “你说我啊,在那么乱的时候,还会想到去把妃嫔们请走,在那样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想要独自占有他的心愿。”珉儿痛苦地合上双眼,“是我错了对吗,老天给我惩罚,他也这样折磨我。” “皇上一定会回来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难道娘娘真的希望、希望皇上的尸身被送回来吗?”清雅哽咽着,“奴婢会陪着您一直等下去。” 珉儿紧紧咬着唇,颤抖得生怕一松开就会嚎啕大哭,她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起伏,腹中的胎儿不答应。 门前,来上阳殿玩耍的三皇子,牵着元元和琴儿站在那里,他们没有看到方才珉儿发脾气的样子,但看到了她虚弱的躺在美人榻上,哭着对云嬷嬷说那些话,元元撒开了哥哥的手,跑来母亲身边,一声不响地抚摸着珉儿的心,才会蹒跚走路的琴儿也跟着过来,可是她个子太小了够不着,咿咿呀呀地要清雅把她抱上去。 跟着三皇子来的乳母见这光景,悄声对浩儿说:“殿下,我们回吧,皇后娘娘很累,她要歇息了。” 浩儿点了点头,待乳母与上阳殿的宫人交代后,便跟着她回去了。 安乐宫里,淑贵妃神情恹恹,本该去过目新来的宫人,指点宫里的规矩,可是在长寿宫听周怀说那番话后,她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独自在屋子里闷着,小儿子说要去找妹妹玩耍,她也就答应了。 可孩子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淑贵妃搂着孩子问:“怎么了,皇后娘娘没让你见妹妹。” 三皇子摇头,小娃娃忧心忡忡地说:“母妃,皇后娘娘在哭呢,皇后娘娘好难过。” 淑贵妃皱眉看向乳母:“怎么回事?” 乳母忙道:“奴婢跟过去看时,殿下和公主们都站在门前没动,里头皇后娘娘对清雅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而清雅则安慰娘娘,说皇上一定会回来的,就这些话。” 淑贵妃心里堵得慌,终于连皇后都放弃了是吗?她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呢喃着:“那么久了,可能真的没希望了……”而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口,“既然没希望了,她是要等正月里,看看肚子里是男是女,才决定要不要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是吗?” 三皇子呆呆地望着母亲,他听不懂这些话,乳母在一旁则满脸紧张,淑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心声漏了出来,冷然叮嘱乳母:“不要出去胡说八道,眼下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好殿下。” 乳母战战兢兢地答应:“奴婢谨记。” 淑贵妃又问:“皇后看起来很不好吗?” 乳母是生养过的人,回忆方才见到的光景,肯定地说:“皇后娘娘每日天不亮就去宣政殿听朝,风里来雪里去,费尽心血,再加上皇上的事渺无音讯,这样耗下去,迟早要撑不住的。而越往后,但凡出了事就是大事,严重的话很可能一尸两命……” 淑贵妃冷漠地看着她:“知道了,你下去吧。” 291 不仅仅是想让她解脱 乳母从淑贵妃屋子里退出来时,恰好遇见香薇在门外头,她们相处得久了,关系比旁人要亲密些,香薇没多嘴问什么事,只关心地问:“娘娘可好些了,今日周公公回来,本以为能让娘娘高兴些,谁知却叫娘娘更伤心了。” “可不是吗,一个个都是这样子,贵妃娘娘不好,皇后娘娘更不能好。”乳母叹息着,又猛然想起方才淑贵妃的嘱咐,可她却不是怕自己多嘴,而是怕被淑贵妃听见,便挽着香薇往远处走,随口絮叨起来。 门里头,淑贵妃正站在穿衣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这些日子她疏于保养,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几岁,可年轻美丽又如何,那个人再也看不到了。 “皇上您还会回来吗,还活着吗?”她像是问天,也像是问自己,也许真有一天传来死讯,淑贵妃会痛不欲生,眼下她心里虽然一次次都堵得慌,一次次都好像天崩地裂似的绝望,可时间久了,连痛苦也是会习惯的,好像过去的四年里,她逐渐习惯了自己被皇帝冷落甚至遗忘,习惯了自己屈居在秋珉儿之下。 然而淑贵妃和乳母说的话,很快就传到了上阳殿,清雅听得时,气得脸都绿了,犹豫再三还是瞒住了皇后,她可不愿去对一个辛苦支撑一切的孕妇说什么一尸两命的话。 可清雅在珉儿面前藏不住事的,一两次就被看出有心事,珉儿便主动问:“怎么了,宫里出什么事了,叫你这样烦躁?还是我让你不耐烦了?” 清雅连忙道:“只怕娘娘不够麻烦,可您却什么都自己扛着。” 问了半天,那些话便都一股脑说了,清雅难过地说:“她们怎么能在背地里这样说您呢,若非香薇在那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珉儿却笑道:“这事儿就不公平了,只许我想她们都消失,淑贵妃想我消失不是也一样吗?她还比我早十几年在皇上身边呢,我一早就说,她要赶我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我不想做被赶走的哪一个,而如今……我也不打算赶她走。” 清雅问:“您放弃了?” 珉儿笑道:“我也不知道,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她永远都存在的意义,她在宫里也好在远方也好,真的有区别吗?当然啦,我只是这么想想,真有那样的机会,我还是要让她走的。” 说着说着,珉儿红了眼圈,努力用笑容来掩饰悲伤,说道:“这样的时候了,我还在想这种事,老天不罚我罚哪个。“ 清雅心疼不已:“您别说这种话。” 可珉儿却目光坚毅地说道:“不怕,就算是老天罚我又如何,我都实现一大半了,还动摇不成?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决不放弃。” 说着话,宫女们领着沈夫人到了。只见云裳拖着沈云一路从外头进来,想必在外头也是如此,小家伙走不快,跟着母亲好不吃力,可是乖乖的不哭也不闹,反是珉儿见他这么冷的天满头汗,心疼地又搂又抱,一面给孩子擦汗一面责备云裳:“你这是怎么了,怒气冲冲的,叫太后看见了可了得?” 云裳气呼呼地说:“看见他就想起他爹来,恨得牙痒痒。” 清雅主动来带着小公子去找公主们玩耍,为云裳留了茶就都退下了,之后便听云裳絮絮叨叨,说她被沈哲逼得把什么都招了,愧疚地表示可能帮不了珉儿。 “你们好好的我才安心,本是我不好。”珉儿愧疚地说,“我还怕影响你们夫妻,你们能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云裳哼哼道:“我是不怕他的,可他太聪明了,被他知道我的心思,更打听不出什么来。原本瞒着您,多少给您些希望,可一直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珉儿笑悠悠道:“你对我说实话,我才高兴呢,你们不必为了我好,就瞒着我什么,知道吗?” 云裳连连点头,她说完了心事,便又开朗起来,至少是这阴云不散的时候里,存在于珉儿身边的一道阳光,她很珍惜。比起云裳不能为自己做什么而愧疚,珉儿反主动地说:“为了国事,沈哲近来天天要见我,除了他还有许多别的大臣,我自己是不把那些迂腐的礼教当做一回事的,可堵不住那些恶意的流言蜚语,你千万不要听信什么,若是有误会的,就好好来问我怎么回事,不要自己藏在心里难受。” 云裳大咧咧地笑着:“娘娘多心了,换做从前我会想不开,可现在我才不担心呢,沈哲心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珉儿笑了,这一笑心里敞亮了好些,拉着云裳的手道:“有你们在,我怎么也不算是个孤零零的人。” 而此刻,本就约好了宋渊来相见,云裳见他们说的话自己听不懂,就跑去带孩子们玩耍,之后再回来,说说笑笑一如平常。她知道皇后未必真的高兴,可哪怕让她短暂地分心不要去念着皇帝,也好过她时时刻刻都沉浸在悲伤和失望里。 如是,云裳几乎天天都来陪伴皇后,偶尔在宫道上与淑贵妃打个照面,淑贵妃面上虽不言明,心里怎能不在乎,明明她也承受着皇帝失踪的痛苦,怎么什么落在皇后身上都是值得心疼的,落在她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然而这样的不平,如今连帮腔的女人们都不在了,更很快就被大雪掩盖,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匆忙,十月初雪后,就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 京城尚且如此,西平府外必然更冷,太后也好,皇后也好,还有文武大臣们,虽然谁也没放弃继续派人在山崖下寻找皇帝的踪迹,可心里都明白,希望越来越小了。 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朝廷不仅没有乱,更稳稳当当地恢复了昔日的光芒,因赞西人求和心切,皇后原本邀请赞西王后年末来访,可她却一接到邀请就出发,十月里就到了京城,期望着自己这一趟,能给赞西族人带去太平的日子。谁能想到,一个本躲在后宫里唯唯诺诺的女人,在这时候为了自己的民族站了出来。 大齐被一个女人掌控着皇权,赞西也派一个女人来抛头露面,而梁国皇后也因梁国皇帝病危,正努力稳固着自己儿子的太子地位,独断专权地把持着朝纲。 这样的政治,大大地刺激了男人们的自尊,他们一面顺从恭敬地应付珉儿,背地里却开始谋划着,要让皇后尽快交出大权,立太子扶持新君,重新让男人来做主天下。 且说,因语言和文化的差别,此番赞西王后入京求和,珉儿每次见她,不论是在宣政殿议事或安泰殿享宴,还是在御园和太液池边散步,宋渊因深谙赞西文化而随时陪在左右。朝堂上如此,内宫深处也有他的踪影,仿佛如今妃嫔都散了,再没有什么后宫前朝的界限,外大臣可以轻松随意地出入宫闱。 这一日,梁国传来消息,老皇帝暴毙,死因自然是梁国皇室自家的事,他们忙着老皇帝的身后事,忙着立新君,且要一年半载才能安生。 之前项晔失踪,大齐内外一片混乱时,梁国也没有趁虚而入,此刻大齐皇权和军队已然安定,更不怕梁国动什么歪脑筋,何况他们现在自顾不暇。 沈哲把这消息送到别庄,和项晔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分别时,项晔问沈哲珉儿可安好,却被弟弟冷冷一笑:“您自己去看不就好了?” 气得项晔瞪眼睛:“你老老实实找我说的去办。” 沈哲道:“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你成全了她,她也未必会领情,这一段日子对她而言太苦了。” 可项晔毫不动摇:“我可不仅仅是想让她解脱。” 这话没再往下说,沈哲还有任务要去做,不过他先回了自己家,只等手下的人送来消息,才一人一马离了将军府,一路往宋府奔来。 而此刻的宋家,宋夫人正管着房门与宋渊发生争执,为的就是宋渊这几天不见人影不回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宋夫人只听说宋渊形影不离地跟在皇后身边,可是白天陪着也罢了,为什么夜里也不回来。 宋渊道是他忙着忙着就晚了,怕三更半夜地归来扰得全家都不安生,可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消除妻子的疑虑,宋夫人更是痛心地说:“你知道外人都怎么说你,怎么说我吗?你知道家里人都怎么看待吗?你若是嫌我老了,你大大方方地纳妾我也不会怎么样,你怎么能去招惹皇后娘娘呢?宋渊,你疯了吗?” 宋渊无奈极了,待要解释,门外下人却说:“大人,沈将军到了。” 宋夫人抹泪哼笑:“他们都说,你们俩是一丘之貉。一个是旧情,一个是新欢,怪不得皇后会把妃嫔们都放了,她是做这个打算吗?” 宋渊怒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只能离家求个清净了,你跟我十几年夫妻,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292 煮开的太液池 宋夫人脸色涨得通红,颤颤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知道,你又以为我是吃醋才和你闹吗?宋渊,我怕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伴君如伴虎,今日你为了天下和皇后走得近,他日皇上若看不顺眼,谁还顾得什么天下什么朝政,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人身边有别的男人?谁来管你是为什么陪在皇后身边,谁来管你是为了天下还是私心,皇上只要把你驱逐就是了。” 宋渊猛然想起那天皇帝站在山头对他说的那番话,好端端的皇帝就提起了京城的流言蜚语,他平日里从没对自己忠于皇后表现出任何不满,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妻子的话并没有错,一旦有一天皇帝归来,只要他看不顺眼,不论自己是为什么出现在皇帝身边,他只要驱逐自己就好了。 “我是为了你好,你可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你就算不想着我,你宋家老小都不管了,玲珑也不管了吗?”宋夫人并不是无知妇孺,也没有珉儿那反骨的认定丈夫只可以和自己一生一世的心思,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她心里敞亮了,其实弱了几分道,“我是为你好,宋渊,你可要好好想想。” 他们僵持不下,下人又来催第二次,说沈将军已经在厅堂喝茶了,宋渊忙收拾收拾赶来会客,宋夫人亦是洗脸梳头,赶在沈哲离开前来见了一面,不论如何待客之道不能不讲究。 沈哲好像只是来和宋渊商量什么事的,至少宋渊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他们近来走得近,江云裳和玲珑又成了闺中密友,两家亲厚也是应该的,沈哲还道:“玲珑时常去将军府,夫人若是得闲,也去走动走动,云裳年纪轻不懂操持家事,宫里虽有皇后太后,她们太忙碌且一味地宠爱她,好些改教的本事不教她,还望夫人去指点一二。” 宋夫人自然是客气地推辞,彼此和和气气地说些话,沈哲交代了宋渊一些事后,也就散了。 沈哲一走,宋夫人又提醒丈夫:“将军是太后的亲侄子,事情到了最后的最后,就算兄弟俩闹得不可收拾,太后也会拼死保住侄儿的。你呢,谁来救你?宋渊,你可好好为自己想想,为这一家老小想想。” 然而话音才落,他们的儿子从门外归来,家里奶妈下人围了一大圈,还有宫里的太监。宋公子很早就开始进攻为二皇子伴读了,之前宫里被秦庄掌控,在家写了一阵,这会儿书房恢复如初,早就有人来接他去了。 孩子进门见双亲起氛尴尬,行礼后就乖巧地站在一旁,宋渊问了几句话,就让儿子回去歇着,他问妻子:“你怎么没反对儿子进宫伴读的事?” 宋夫人抿了抿唇,垂首道:“我原是反对的,可看到你和皇后走得越来越近,我得给家里找条后路啊,二皇子将来若做了皇帝,自然会善待和他起长大的朋友,儿子说他们要好得很,二皇子很喜欢他,我当然就不反对了。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这些话,宋夫人匆匆走了,留下宋渊呆呆地站在那里,可是这转眼已是冰天雪地的世界,西平府外的气候更恶劣,皇帝若还只身在深山老林里,很难活得下去,除非他已经有了落脚之地,可他为什么不现身呢? 眼下的情形来看,皇帝已经死了的可能更大,可不论皇帝是生是死,他对皇后并无异心,一切仅仅是对当政者的忠心,那么巧,她是个女人,是无比美丽的皇后。 十月末,珉儿送走了赞西王后,依照当时在营地里最后找到的皇帝所绘制的边界线,重新划分了大齐和赞西的国土,自然和梁国也有了商议,都为彼此争取到了该有的利益。 至此,西平府境外终于太平下来,梁国新君堪堪继位,要巩固朝政,赞西人受了重创,要重建家园,至少两三年内,西边不会再有忧患。剩下南边羌水关,沈哲这几年蛰伏在那里,早已建立固若金汤的城墙,也曾多次主动出击把南蛮收拾得服服帖帖,羌水关外的敌人不足为患。 唯有曾经是皇帝最放心的北边纪州城,不得不派兵前往对抗那些野蛮的毛子,但纪州城作为军事重镇,多年来危急时刻百姓皆可上场打仗,只要有合适的将领前往,也很快能平息冲突,恢复往日的宁静。珉儿取用了沈哲推荐的人才,更命他将秦庄的尸身送回纪州,善待秦家老少,只是秦庄的后人,永世不得为官为将。 两个月过去,在皇后费尽心血的努力下,大齐又恢复了平静安宁,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年,却不知深宫里,皇后因为太过辛苦而病倒了。说是病倒,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是陈太医冒死闯入宣政殿,把皇后从宝座上请了下来,加上太后亲自来上阳殿,下了死命再不许皇后操心任何事,不惜拿清雅等人的性命威胁儿媳妇,才总算让珉儿消停了。 正月里分娩之前,珉儿不必再操心国事天下事,自然这后宫,更是无比的清净。 安安静静地养在屋子里,拥着绒毯烤着火炉,看孩子们在雪地里翻滚嬉闹,这样的日子好不惬意。 不知是因为时间久了对皇帝失踪的悲伤淡了,还是珉儿在朝政中找到了自己人生里其他的意义,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压抑积攒太多的怨气,一切平静得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这一天,玲珑和云裳都带着孩子进宫,姐妹们热热闹闹地坐着说闲话,元元带头跑来说要喂鱼,正好玲珑的孩子哭闹,玲珑便带着孩子去别处哄,云裳则跟着珉儿一起来水榭台看孩子们喂鱼。 珉儿这边手把手地教沈云,小家伙看到这么多又大又漂亮的鱼好不高兴。珉儿正想着,若肚子里是个男孩子,往后跟着沈云一起长大,想想从前是沈哲跟着皇上长大,如今却反一反,皇上的儿子成了弟弟,若真是如此该多美好。 忽然那边一阵惊叫,只听见元元和琴儿咯咯直笑,云裳不在,像是跑去拿鱼食了,只俩小丫头趴在栏杆边,把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太液池,惹得底下锦鲤争先恐后,把水都溅上了水榭台,已经漂了浮冰的太液池,一瞬间像是被煮开了…… 珉儿心里一咯噔,她记得皇帝失踪的消息刚来那会儿,元元喂鱼不再像他爹似的那么热闹,那时候珉儿还胡思乱想,以为是因为皇帝死了,把这份和他女儿共有的热闹也带走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沈云瞧着热闹,立时跑过去和元元一起玩耍,孩子们笑作一团,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但珉儿摇了摇头:“是我太迷信了吧,哪里有这么神呢。” 可云裳折回来时,却见皇后面向太液池,手里紧紧握着拳头,她上前问怎么了,皇后也是神情一恍惚,明显是敷衍地说:“没什么,你快把孩子带回去,她们的衣裳都湿了。” 长寿宫这边,淑贵妃照旧得空就会来探望太后,而且比从前更加殷勤,太后最怕寂寞自然不会厌烦,而淑贵妃也没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像是所有人都淡了,所有人都接受了皇帝失踪的现实,连太后都比之前强多了。 此刻淑贵妃伺候太后吃了安神的补药,太后顺口问她:“皇后的身体可还好?” 淑贵妃应道:“有陈太医照顾着,您放心就是了。” 太后慈爱地看着她,轻叹:“可惜了你。” 不知道老太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感慨皇帝临走什么都没给淑贵妃留下,当初皇后在琴州安胎时,淑贵妃也没给自己好好把握机会,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不久,淑贵妃要亲自去厨房料理给太后准备的膳食,太后没拦着,等她走后,对林嬷嬷叹道:“她比从前更殷勤地来照顾我了,我知道至少一半是真心,可另一半我却未必能满足她。” 门外,淑贵妃因想起忘记问太后要不要吃甜的,本要折回来再问,却在门前听太后说:“大臣们几次三番地要求立太子立新君,项家那些老长辈们,也多次对我说,怕皇权将来叫皇后夺去姓了秋,这就是无稽之谈了,珉儿的人品我信。可我也相信,皇后一直不肯点头,一定也是在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是个儿子,你叫她如何甘心把皇位给沣儿和浩儿呢?” 林嬷嬷道:“这话,您可千万放在心里,别对旁人说。” 太后道:“若是皇子,我当然要站在珉儿这边,我总要有个立场是吧?只能委屈淑贵妃了,但若还是小公主,我必然让她如愿,明天开春就立沣儿为新君,我知道,晔儿是回不来了……” 这话越往后说,太后便悲伤了,而淑贵妃站在门外,不知是被冰雪冻得面无表情,还是从心里寒彻了骨。 293 她是无辜的 这两年太多是是非非,冷静下来,竟记不起过去的春夏秋冬,宫中都是怎样的光景,从眼前晃过的只有一张张人的脸,悲欢喜怒生生死死,皇后进宫后的四年,淑贵妃觉得自己像是过了几辈子。 而今年的冬天,十月里就罕见的大雪纷飞,宫里又少了那么多的人,地上大片大片的积雪无人经过,白茫茫的世界里,颇有几分人迹罕至的凄凉。这可是皇宫啊,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皇后究竟想把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那天淑贵妃没有再为太后准备膳食,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就离开了长寿宫,走在银白色的皇宫里,她越走越迷茫,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通往何处。 经过太液池,上阳殿长桥上,有姹紫嫣红的明媚缓缓而来,年轻的妇人们披着色彩鲜艳的大氅,江云裳一袭玫红,而宋玲珑是鲜亮的橘色,这阴沉沉的雪天里,像是有两道阳光落在她们身上,随着她们而移动,也只照耀着他们。 “尔珍,你现在再看宋玲珑,觉得她还长得像姐姐吗?”淑贵妃神情怔怔的,冷笑道,“倘若当时皇上真的把宋玲珑留在身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那会子乍一眼瞧着像,后来慢慢的就不像了,如今更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要说宋玲珑,终究没有敬安皇后的神韵,比起眼眉相似,气质神韵才是关键吧。”尔珍应着,见长桥上二位已经看到这里,便说,“娘娘,夫人们过来了。” 可淑贵妃却转过身,冷漠地走开了,像是根本不愿见这两个人,这边云裳带着玲珑走到一半,见淑贵妃离开,彼此都有些尴尬,好在都是开朗的人,云裳一笑:“我堂姐就是这样的,多少年了还为这种事小气,当然我也不好,更有些对不起她,所以我不怪她。玲珑你也别往心里去,贵妃娘娘她人不坏。” 玲珑笑道:“姐姐多心了,我并不在乎呢。” 她们领着孩子结伴离去,不想刚出宫门,沈哲竟带着马车等在外头了,云裳欢喜极了,迎上来道:“你怎么这么好心来接我。” 沈哲向玲珑颔首致意,顺手接过沈云抱上了车,更邀请玲珑:“夫人若是不嫌弃,我们顺路送你回府。” 玲珑家也有人来接,她客气地谢过了,云裳与她道别后,两家各自回去,云裳絮絮叨叨说着宫里的事,提起淑贵妃来,她叹息:“堂姐又不高兴了,我来京城这些年,就没见她高兴过。” 沈哲意味深长地看着云裳,不知他能说什么。 这一天平平无奇地度过,可第二天,朝会刚散,周怀就来邀请沈哲,说是皇后娘娘要见将军。 沈哲一路往内宫来,毫无顾忌地走上了通往上阳殿的长桥,彼时淑贵妃在去长寿宫的路上,远远看到沈哲走了上去,她鄙夷地一笑,却也无可奈何。 长寿宫里,几位项氏皇族的老王妃来向太后请安,因受了家里男人的嘱咐,要来太后面前敲敲边鼓,少不得提起京城里的流言蜚语,说皇后在后宫不顾礼教规矩,随随便便接见外臣男子,有失体统有伤风化,希望太后能出面让皇后有所收敛。 淑贵妃大大方方地一笑:“这有什么,都是皇上的股肱之臣,都是自家人,方才我来的路上还遇见沈哲去了上阳殿,沈哲是皇上最疼爱的弟弟,这会儿时候他不顾着些皇后,还指望别人吗?” 一位老王妃笑道:“娘娘这话是看得开,您对皇后和沈哲都是知根知底,可外头的人不这么看,何况当年还曾一度谣传沈哲恋着皇后,堂堂皇室被百姓们随意诟病,如何了得?” 太后面上微讪,问淑贵妃:“哲儿去上阳殿了?” 淑贵妃笑:“是,臣妾正要遇见了,不过这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儿吗,早就不稀奇了。” 太后轻轻一叹,心里虽然烦,面上还是想维持体面,满不在乎地对老王妃们说:“皇后为国事劳心劳力,你们这么想就不应该了,我知道你们只是来传话的,那也回去告诉他们,有我在项氏皇朝不会改姓,皇后不是那样的人。” 此刻上阳殿中,珉儿正坐在水榭台上,像是皇帝不在了,她也不再在乎那些约定,自然清雅早早安置了好些暖炉,更拿了最丰软的裘衣披在皇后身上,今日没风,坐着并不冷。 “茶水就要开了。”珉儿见了沈哲,请他坐下,片刻后,亲手泡了茶放在沈哲面前。 “多谢娘娘。”沈哲很客气,而热乎乎的几口茶灌下去,身体都暖和了。 珉儿平静地看着他,这几天他们不像之前见面那么频繁,珉儿暂时撂下国事后,就不再轻易插手,她也想能太太平平地把孩子生下来,可是那天元元手里的鱼食搅乱了太液池,勾起了她满腔的希望和怒气,满心只想着最后搏一搏,倘若再没有任何结果,她就认命了。 “我知道,这样的话很多人都问过你,云裳也告诉我,她被我派去监视你,叫你揭穿了,但今天我还是要问你一次,自然是最后一次。”珉儿神情淡淡的。 “娘娘请问。”从羌水关归来后,沈哲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温润平和,虽然晒黑的肌肤难再恢复,可气质依旧不变,叫人看着很安宁。 珉儿开口便问:“皇上在哪里,是生是死,你可知道?” 沈哲则比她更平静:“臣不知道,臣和娘娘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四目相对,一个比一个更从容淡定,谁也不急于从对方眼珠子里看出什么似的,这样的对视,带着很古怪的气氛。 沈哲很明白,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元州城外提着篮子分发包子的明朗小姑娘,秋珉儿的人生注定非凡,她属于皇帝、属于上阳殿,属于大齐。 少许时候,彼此都收回了目光,珉儿温和地一笑,再次为沈哲添了茶,手指间轻盈地侍弄着茶水茶具,周身安宁的气息里,忽然蹦出犀利的言语,皇后问道:“梁若君还活着是吗,她在哪里?” 沈哲愣了愣,没作答。 珉儿笑道:“这你总该知道了吧,过去都是你安排的,建光帝也好,锦绣韩美人也好,即便不是你亲力亲为,你也该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娘娘的意思?”沈哲有些心虚,问道,“难道您认为,皇上和梁若君……”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珉儿好生不屑,只是温柔的笑意退去,换来凌厉的目光,她口吻淡淡地却残忍地吩咐沈哲,“替我做件事吧,派人去把梁若君杀了,不要让她再活下去了。” 沈哲彻底愣住了,珉儿却把茶水递给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再留下这个人,我们和梁国现在亲如手足,新君与太后是容不得梁若君的存在的,我不想横生枝节,你派人把她杀了,带她的首级回京,我会派人去查验。” “娘娘何必赶尽杀绝,当初……” “当初是当初,现在我要你派人去杀了她。”珉儿傲然望着沈哲,问,“办不到吗?” 沈哲当然不会在乎什么梁若君的生死,可他很在乎皇后怎么了,他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别庄向皇帝传达这件事,可这才刚刚开始,今天这杯茶,喝得代价太大了。 “不过提起当初,是我和皇上一起逼的梁若君做出些激烈的事,故意把她往歧路上引,制造她和秋振宇勾结的证据,一切的一切,她不过是我和皇上棋盘里的一颗棋子。”珉儿缓缓说道,“如此扭曲的事,我们竟做的名正言顺毫无愧疚之心,但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于是在那个时候,我暗暗发誓,不论我和淑贵妃的关系恶化到了何种地步,不论我们有怎样的矛盾冲突,不论她会对我做什么,我都绝不会再故技重施,绝不会逼她去做不该做的事。” 沈哲心里越听越沉重,可珉儿却面不改色,平静的根本不像是在谈论什么生死。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不瞒你说,我总是问你皇上在哪里,是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起来,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逼出来。” 珉儿的气势,让沈哲心中越来越担忧,她继续说着:“接下去我会做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果淑贵妃对我做了什么,你也不用担心。我要是能活下去的,就不会亏待她们母子,可我若是因此丧命了,当然这也是老天注定的,沈哲你答应我,不管皇上是不是还活着,真有那一天,不要让淑贵妃承担任何代价,她是无辜的。” 沈哲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娘娘,您想做什么?” 珉儿冷漠地笑着:“你看,我才叫你别放在心上,从这一刻起,你就没资格问我了。” 沈哲紧紧皱起了眉头:“娘娘何必冒险呢,皇上若是还在人世,一定会……” 珉儿笑道:“是啊,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294 负心的男人 沈哲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是会撒谎的人,做戏也远不如他的兄长,他只是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至少先把这些事告诉皇帝,再决定如何应对珉儿。 然而眼前的光景,让沈哲想起了四年前的琴州,当时皇帝把她送给自己,换做别的女人或许就认命了,即便不认命也不会有胆魄闯回皇宫质问皇帝为什么。秋珉儿虽然不再是当年元州城外的小姑娘,可她和四年前一样,容不得别人来左右或决定她的人生,皇帝口口声声说珉儿强势,一点也不夸张。沈哲如今越发觉得,只有哥哥那样的英雄,才配得上她。 他们不欢而散,沈哲一脸沉默地走了出去,清雅在外面看见,猜想不会有什么好事,而皇后很快就把她叫进去了。珉儿不是吓唬沈哲才在嘴上随便说说,她真的要走这一步,虽然不知道这一步能走向哪里去,就算项晔彻底抛下她了,她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沈哲离宫后,并没有径直前往别庄,他要提防很多人跟踪自己的去向,待确信无人能察觉他的行迹后,才悄然出现在了城郊别庄,而他的哥哥,正吊着那重伤的胳膊,在沙盘里行兵布阵。 “您今天换过药了吗?”沈哲站在门前,一脸没好气,他不是二十郎当的毛头小子了,也有脾气了。 “你这语气?”项晔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大白天的来了,你要小心,珉儿兴许就跟在你后面呢。” “若是我真的把她带来呢?” “沈哲?” 气氛有些紧张,皇帝若真的动了怒,沈哲还是会有所忌惮,避开了兄长的目光,冷冷地说:“有要紧的事向您禀告,您的计划恐怕要和皇后起冲突了,再拖下去,宫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项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眉头紧锁:“怎么了?” 沈哲把珉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但他不知道珉儿打算做什么,话语里听来,该是像当初逼迫梁若君一样,逼得淑贵妃对珉儿动手,她应该是想用自己受到伤害,来把皇帝逼出去。 “她是动真格的。”沈哲道,“她说淑贵妃是无辜的,如果她遭遇不幸,千万不要追究淑贵妃,要善待贵妃和她的儿子们。” 项晔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拳头,而受伤的手一握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他脑袋十分清醒,他太了解珉儿了,珉儿一定会说到做到。 沈哲见皇帝神情动摇,便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然谁也拦不住她。” 项晔缓缓闭上眼睛,露出无奈的笑容,再睁开眼时,转身拿了一支小旗帜插在沙盘里,对沈哲道:“五年后,要让梁国把这一块地送给朕。” “哥?你不担心她?” “在你看来,我只是在为珉儿考虑是吗?”项晔背对着沈哲,说道,“为什么不想想淑贵妃?她嫁入纪州王府后,把所有都给了朕和这个家,后来珉儿来了,她嫉妒过挣扎过,甚至想做些什么伤害她,可每次到头来珉儿从未真正受到伤害,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是淑贵妃。” 沈哲也算了解这位昔日的小嫂子,提醒皇帝:“既然您明白,眼下您要送走淑贵妃,等同是要她的命,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会走。” 项晔继续道:“朕与她若没有情分,哪里来的沣儿和浩儿,虽然情分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勾起男欢女爱的激动,可朕也不能辜负她伤害她。但你可知,她反反复复地挣扎了无数次,就算今天朕回宫去在她和皇后之间把一碗水端平,她好了一阵子后,又会反复,四年来一次又一次,这样下去,她最后一定会疯的。” 皇帝转过身,坚定地对沈哲说:“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朕注定是负心的人,换做别的女人或许能平安共处,可她们两个不行。珉儿太聪明太强势,淑贵妃太纠结太懦弱,她们若真的能争起来,朕反而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偏偏争不起来,难道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一辈子?” 沈哲没有这齐人之福的烦恼,他不能理解兄长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这么决绝这么冷酷无情,不如一刀杀了淑贵妃,岂不是干干净净?当然,谁也下不了那个手,就算轮到他自己,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但他相信皇帝说的,皇帝就这么回去的话,宫里看似恢复了宁静,实则好些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正月里皇后就要生了,生的若是嫡子,淑贵妃一定会为了立储的事把自己逼疯,生的若是公主,而皇帝依旧没有立储的意思的话,淑贵妃还是会把自己逼疯。 这么一想,沈哲好像明白了。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项晔问道。 “都安排好了。” 皇帝颔首,嘱咐沈哲:“那就立刻动手,不管珉儿要做什么,你先于她就是了,朕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不必担心。” 沈哲却问道:“如果事情不照着您预想的发展呢,如果淑贵妃始终不肯出手?” 项晔摇头:“她会的。” 离开之前,沈哲对兄长说:“没想到有一天,把您逼得无可奈何的,会是女人之间的事。不得不承认,您说了那么多是为淑贵妃着想的话,可您最终还是选择了皇后,如果您放弃皇后,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一句话就足够了。” 项晔没说话,他这辈子注定对不起江氏,他早就有自知之明,可难道真的要纠缠一辈子?他是活该,这是他的罪孽,可凭什么要珉儿也承担这一切?就算放弃珉儿选择淑贵妃,往后的人生他们也不会幸福,淑贵妃依旧会反反复复地怀疑和自卑,可是选择珉儿,至少珉儿会幸福。 转眼间,十月也将过去,皇帝依旧杳无音讯,而今年的冬天特别得冷。皇后没有再过问朝政,但照旧每日会见一些人,沈哲和宋渊是上阳殿的座上宾,昔日为上阳殿订下的种种规矩,都不复存在了。流言蜚语也没有被大雪掩盖,毕竟朝廷上还有很多人,企图让皇后远离朝政。 这一日,淑贵妃从长寿宫归来,手里牵着三皇子,正和孩子一起背诗,也许是因为孩子越来越聪明,得到了太后的夸赞她心情不坏,精神看着比往日好多了。 一行人从太液池边过,冷不丁听到前头女人说话的声音,从雪松背后转出两个女人,一个拉着一个道:“嫂嫂,您怎么能对皇后娘娘说这种话,娘娘若是真的动怒,您担待得起吗?” 淑贵妃认得这两人,一个是宋渊的妹妹宋玲珑,另一个便是他的妻子,而宋夫人正激动地说:“玲珑你对我说句实话,皇后和你哥哥的事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淑贵妃心里一紧,出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宋氏姑嫂见贵妃来了,都紧张得不行,但不论淑贵妃怎么问,她们也不会再开口提方才的话,宋玲珑更是借口皇后还等着见她,匆匆要离去,可她无论怎么催促嫂子,宋夫人就是不肯跟她走。 玲珑不愿在淑贵妃面前和嫂子拉拉扯扯,便只好一个人先离去,留下宋夫人站在原地,紧紧咬着唇,一脸愤怒激动,淑贵妃看了又看,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宋夫人浑身都哆嗦着,僵硬地摇了摇头,本是想退开几步给淑贵妃让路,不想脚下一软跌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雪窝里。 “快把宋夫人搀扶起来。”淑贵妃命身边的宫人,她抬头看宋玲珑脚步匆匆,再低头看宋夫人失魂落魄,温和地说,“去安乐宫烤烤火,你的衣裳都湿了,这样回去病了可了不得。” 宋夫人冻得浑身僵硬,脸色比雪还要惨白,安乐宫的人带她走,她也没反抗,跟着淑贵妃就走了。 到了安乐宫,待身体回暖,精神也缓和些,尔珍把宋夫人带到了淑贵妃的面前,只听贵妃和气地问:“你和玲珑吵架了吗,你们姑嫂这是怎么了?” 宋夫人只是摇头,嘴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可她这个样子特别像一个人,淑贵妃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其实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你现在笃定不开口,我也不会逼迫你。”淑贵妃和气地说,“但我也要提醒你,上阳殿里的事,不该你过问,不论皇后和你家宋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辈子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有儿子,就算不顾自己,也要想想你的孩子。” 宋夫人惊愕地看着淑贵妃:“娘娘……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淑贵妃道:“你家公子很得我们二殿下的喜欢,将来必定是有用之才,和皇帝一起长大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当然,也要我们二殿下能做皇上是不是?” 宋夫人点了点头,淑贵妃道:“那你说说,你和玲珑在争论什么,皇后娘娘和宋渊怎么了?” 295 他活着就好 宋夫人僵硬地摇着头:“并没有什么事,娘娘,妾身、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淑贵妃轻叹:“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既然惺惺相惜,我又何必逼你,可是……”她上前握住了宋夫人的手,“不想解脱吗,夫人,我们为什么要忍气吞声,难道是我们做错了?” “我……们?”宋夫人怯弱地望着淑贵妃。 许是在宋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被抢走丈夫的女人的痛苦,根本没想过到底要怎么做,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解脱的人,却对宋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淑贵妃有过一阵恍惚,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此刻上阳殿里,玲珑谎称本该赴约而来的嫂夫人身体不适半途回去了,可这根本是瞒不住珉儿的,玲珑还没走,清雅便来说,淑贵妃带着宋夫人去了安乐宫。 玲珑有些尴尬,珉儿见她这样的脸色,不论姑嫂二人有没有什么事,她都只淡淡一笑:“你的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淑贵妃一直夸赞那孩子聪明懂事,二殿下也很喜欢,淑贵妃见了你嫂嫂想和她说说话也很寻常,想必是你嫂嫂胆子小,没敢说自己身体不适就跟着去了。” “是,应该是的。”玲珑勉强地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云裳姐姐怎么还没来。” 珉儿摩挲着手里的暖炉,打量玲珑坐立不安的样子,相识多年,初见之后便没再见过她这个模样,珉儿朝清雅悠悠看了一眼,清雅颔首会意,不久后悄悄退下,再后来云裳来了,姐妹间说些有趣的事,也就把时光打发了。 直到日落前,她们才散了各自回家去,而宋夫人早在午膳前就离宫了,且嫂子离宫的消息传来后,玲珑看起来就自然得多,等她也走了,清雅才来告诉珉儿今天姑嫂俩在太液池边发生争吵的事。 听清雅说这些话的时候,珉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扶着自己高高隆起地肚子,悠哉悠哉地走上了水榭台,围栏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伸手轻轻扫过,积雪落到水里去,竟还勾得鱼儿来,以为是皇后娘娘喂食了。 “带元元和琴儿来,让她们来喂鱼。”听说罢了那些事,珉儿没有给清雅任何回应,等来两个闺女,看她们热闹地在水边喂鱼,直等孩子们玩厌了手牵着手跑开,她才回寝殿里取暖。 “娘娘看起来很高兴。”清雅望着珉儿红扑扑的双颊,欣慰地说,“奴婢好久没见娘娘您展颜了,就算平日里跟着夫人们说笑,或是哄着太后和公主们,也不是这样的笑容。” 珉儿像是彻底从阴暗里走了出来,纵然屋外已是夕阳西下,黑夜毫不犹豫地驱散了阳光,可她的身上却绽放出了光芒,久违的,明媚而耀眼的光芒。 “对我来说,只要皇上还活着,就什么都好了,既然他还活着,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珉儿长长地舒了口气,“哪怕他真的一辈子不来见我,可是知道他活着,我就满足了。” 清雅又惊又喜,可完全摸不透皇帝从哪儿确定的这件事,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了半天才道:“难道皇上真的故意躲着娘娘,这是图什么呢,皇上为什么不回来?” “我曾对他说,要喜怒不形于色,他很快就在大臣面前收放自如,更是把梁若君骗得好苦。”珉儿道,“可这仅仅是本事,想学多少就有多少,但人的性情就没那么容易改变。你还记不记得,皇上第一次出征羌水关被南蛮围困,叫秦庄舍命相救的事叫他浑身不自在?皇上回来后是怎么做的?” 一晃眼,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清雅想了想才笑道:“奴婢没记错的话,皇上是忽然撂下您又不理不睬的了,还是您闯去清明阁问了个明白。” 珉儿苦笑:“可不是,多少年过去了,他好像还是这个样子,也许他有他的计划,可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清雅想不明白:“皇上会有什么计划,要这么躲着您?” 珉儿叹:“起初我以为和当年一样,皇上是脸上抹不开,才想躲起来不见人,当然那是我把事情往好处想,我总希望他是活着的。但现在越来越冷静,看沈哲也好,看今日玲珑姑嫂的表现也好,我就觉得古怪了。你说沈哲出现的日子,不早不晚刚好是秦庄要登基的前一夜,我想全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清雅你再想想,也是那天子夜,后宫通往皇城外的门都关上了,他要阻止秦庄登基,何必非要赶在前夜,既然都等到前夜了,何不直接等他登基时在宣政殿上把他拿下?也许他等的,就是后宫的门关上呢?” 清雅紧紧皱着眉头,上前搀扶珉儿:“娘娘您别费心想这些事了,奴婢光想一想就脑仁疼,您还怀着身孕呢。” 珉儿却坚定地说:“玲珑和她嫂嫂,是再稳重不过的人,姑嫂俩有什么事不能在宫门外说,要特地跑来太液池边说,我不知道那一位是不是轻易就信了,也许她的心智真的不深,可我不会信啊,她们俩是不是把我也想得太简单了。” 清雅不算笨,渐渐理清了头绪,惊讶而小声地说:“娘娘,难道皇上知道您希望六宫无妃的心愿?” 可珉儿却摇头:“我不敢确定是他知道,还是他也这么想,但是我对你说过,这件事除了你和祖母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就算皇上真是这么为我着想的,我也永远不会对他说清楚,哪怕这次能把他逼出来,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挑明。清雅你记着,把我的这个心愿带进棺材里去。” 清雅连连点头,搀扶珉儿坐下,谨慎地问:“娘娘接下来,想怎么做?” 珉儿道:“怎么做?顺其自然。” 且说那夜过去,皇后在第二天清晨传话出宫,道是宋夫人身体不好,要在家安心静养,命宋渊撂下些手里的事,多回家照顾妻儿。宋渊一头雾水,想着夜里妻子还好好的,从朝堂上匆匆赶回家,只见妻子躲在被窝里不搭理她,更叫宋渊莫名其妙。 而这消息很快就传到安乐宫,尔珍跑来告诉淑贵妃:“皇后娘娘命宋夫人在家静养,至少一段时间是不得进宫了。” 淑贵妃握起了拳头:“你看你看,她提防我到了什么地步,我这儿还什么都没想呢,她就先把我的路堵上了,秋珉儿这个女人真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宫人们也像是突然慌乱起来,一个小宫女跑来说:“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这么多年了,皇后几乎没怎么来过安乐宫,眼下忽然没头没脑的来,淑贵妃浑身都紧绷起来。原本她们俩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算得上和睦,可淑贵妃从昨天握起宋夫人的手开始,真正地生出了异心,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筹划什么,皇后就来了。 匆匆迎来,只见皇后正在和浩儿说话,淑贵妃把两个儿子都教得懂礼讨人喜欢,但她却见不得小哥儿俩都那么喜欢皇后。皇后没有带孩子来,浩儿便眼巴巴地问着妹妹们在哪里,珉儿见淑贵妃出来了,便道:“让他们带浩儿去上阳殿玩耍可好?” 淑贵妃刚要张口答应,忽然就觉得不妥当,为什么皇后不把女儿带来呢,她明知道浩儿见了她一定会要找妹妹,为何非要把她的儿子带去上阳殿? “他该睡午觉了。”淑贵妃找了借口拒绝,自然尔珍立刻就识趣地上前把小皇子带开了。 “娘娘里面请,外面太冷了。”淑贵妃让出路来,请珉儿屋里坐。 珉儿缓步而行,稳稳地上了台阶后就吩咐清雅:“你们在外头等着,我有些话要对贵妃说。” 淑贵妃皱起眉头,谨慎地跟了进来,见皇后正打量着她的殿阁,她真是厌恶极了皇后这副在哪里都是女主人般的姿态。 “宋夫人昨天着凉了,这些日子怕是都不得进宫,她家公子少不得要侍奉母亲,不如让孩子也歇几日,怕是再进宫陪沣儿念书,把病也带进来。”珉儿冷不丁地开口,却是开门见山地就直接提起了宋渊的妻子。 淑贵妃心里一咯噔,掩饰着心里的尴尬,勉强笑道:“娘娘说的是。” 珉儿找了地方坐下来,越发显得肚子很突兀,这一胎比之前都大些,好在陈太医说孩子很稳当,她也不去想是男是女,眼前的事,是希望皇帝回来,是要快刀斩乱麻放手一搏去试试看,能不能自己来实现心里的愿望。 怜悯也好,道德也罢,任何可以约束她这些行为的事,珉儿都撂下了,更觉得自己动摇犹豫的那些年,浪费了光阴。 “你是不是对宋夫人说了些古怪的话?”珉儿目光直直地看着淑贵妃,“其实她不是着凉了,说是吓着了。” 淑贵妃心里一阵烦躁,面上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娘娘今日来,不像是来找臣妾喝茶闲聊的。” 296 挑明了也好 珉儿微微一笑:“但是昨天你找宋夫人,也不是闲聊吧?” 淑贵妃心里堵得慌,皇后虽是皇后,可她年纪足足比自己小了十岁,她早就厌倦了对秋珉儿的卑躬屈膝,便一样坐下来,冷冷地说:“那是臣妾与宋夫人之间的事,娘娘今日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臣妾。” “我来,就是说宋夫人的事,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和宋渊有染?” “娘娘您在说什么?”淑贵妃又迅速站了起来。 “又或是,议论为什么我不肯立二皇子为太子,为什么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还盼着皇上能回来,不愿意扶持新君。”珉儿面对淑贵妃的怒气,毫不动摇地慢条斯理地说着,“我想你们自己是商量不出结果的,所以我亲自来告诉你为什么。” 淑贵妃脸色煞白,想要开口反驳,可咽喉好像叫什么黏住了发不出声。 “因为我想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我想扶持自己的儿子成为新君。”珉儿眼神平和,坦荡荡地说着,“正月里我若是生下小皇子,自然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若是没生下呢?那就继续等,至少一年半载之后才能决定是否立新君,若那个时候皇上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的日子就会自然地成为新的帝王,而在那之前,你只能等。自然,皇上若有幸归来,那我还是要争取在将来,为大齐生下嫡皇子。” “凭什么……”淑贵妃被噎得几乎气绝,可她只挤出了这三个字,其实这是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无数次的原因,当皇后真的红口白牙地说出来,竟然会这么可怕,她竟然完全猜中了。 珉儿漠然地看着淑贵妃:“你不愿意的事,我也不愿意,皇上如果就这么去了,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俩,可我守住了大齐的江山,守住了项氏皇朝,我还是皇后啊。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放弃自己孩子的人生。你我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尊卑之别,你只能等我不要了,才能轮到你和孩子们。你不必问我为什么凭什么,问你自己就足够了,我们的想法并没有差别。” 淑贵妃一步冲上来,逼近皇后,那架势几乎是要动手:“所以你杀了王氏母子吗,她们根本不是什么误食毒药死去的,是你逼死他们的是不是?因为王氏卑微如草芥,你就可以随意践踏她,我但凡弱一些,也早就栽在你手里了是吗?” 珉儿淡定地望着王氏:“她是自尽而亡,顺带着杀了泓儿,说的难听些,泓儿是个孽种,当初你尽心照顾的人生下的,是她和皇上的亲兵的孽种。王氏因为受到了侮辱,害怕和不甘心,才冒死把孩子嫁祸在皇上身上,她不仅如此,还杀了孩子的亲爹,还有慧仪长公主的儿子,也是死在她的手里,你说她该不该死呢?可她是自尽的,我还没来得及动她一手指头。” 淑贵妃惊愕不已,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珉儿起身来:“事到如今,咱们也把话清楚吧,在我之前,你的确是皇上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但在我之后,我是皇上身边唯一重要的人。这些年有很多事,他都不会再对你说,而我呢,什么都知道,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所以在皇储的问题上,你也最好能明白,之前我不想挑明,毕竟说出来伤人,可你试图把宋夫人卷进来,是想开始对我动手了吗?” 淑贵妃怒目圆睁,苍白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水,而珉儿依旧淡定地说:“如果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也请你包涵,现在我们说明白了也好,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利,可腹中若是个小公主,一年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你和你的儿子,我也绝不会阻拦。” “一年后会怎么样,谁知道?”淑贵妃怔怔地望着皇后,“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狠?” 297 是我对不起贵妃 “不是我狠,我只是正大光明地把我想要的告诉你。”珉儿再次走向淑贵妃,没有气势凌人的威严,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走来,她尖尖的肚子高高隆起,本该怎么看都是柔弱的人,此刻言语温柔,满身气质看起来便十分和气。。 “我并不想和你针锋相对,可我们不得不站在利益的对立面。不知道接下去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来向你挑明,就是要告诉,你如果想来对我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你想争的心,我会全盘接受,但最后能不能让你争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而我也将捍卫属于我的一切。” 珉儿说完这些话,最后冲淑贵妃一笑,再次打量了安乐宫里的一切,轻轻提起裙摆,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肢,缓缓朝门前走去。 “因为、因为大婚的那几天夜里,皇上在我这里,所以你一直记恨我吗?”淑贵妃终于开口了,望着皇后几乎看不出身孕的背影,痛苦地说,“可我本就是他的女人,我嫁给他十几年了,我含辛茹苦我付出了全部青春,是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我没有抢走你的一切,你也没有占有我的所有,我们是平等的,没有先来后到也没有尊卑之别,可是,注定永远无法共处。”珉儿道,“四年来我们面上和和气气,不知道你怎么样,可我心底下怨念了无数次,并不像看起来这样体面的清冷孤傲,所以你不必高看我。我说的很明白了,要争,你我就放开手去争,就算是给自己这辈子一个交代。” 淑贵妃恨得唇齿颤抖:“倘若你生出个傻儿子呢,倘若你肚子里是个傻子,而一年后两年后甚至三年后皇上都不回来,你也要守着你的傻儿子做皇帝吗?” “没错,这样我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我的两个女儿和你所谓的傻儿子。”珉儿转身来,傲然看着淑贵妃,“难道你会容得下我?哪怕是个傻儿子,我也会坚持,但若是个女儿,我倒是有心让她们其中一个成为女皇帝,可那样太难了,除非皇上活着除非皇上支持,不然我可能要杀尽你的儿子才能实现这种理想,可我做不到,沣儿和浩儿那么可爱那么无辜。” 听到“杀尽你的儿子”,淑贵妃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恶狠狠地看着珉儿:“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珉儿一笑:“你放心,就算是杀你,我也不会杀孩子。” 淑贵妃颤抖着咒怨:“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珉儿笑:“尽管放手来,大家彼此痛快些,好过无休无止的纠缠。” 淑贵妃朝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茶几上,茶杯茶壶碎了一地,惊动了屋外的人,香薇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胆怯地问怎么回事,珉儿忙不在乎地说:“没事,你家娘娘不小心。” 皇后走了,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安乐宫,可淑贵妃却双腿一软,顺着茶几跌坐在了地上,她咬牙切齿紧紧握着双拳,香薇赶上来时,就听见她很轻声很痛苦地念着:“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秋珉儿,是你逼我的。” 香薇焦急地问:“娘娘您醒醒,娘娘您别魔怔了,娘娘……” 这边厢,珉儿走出安乐宫后,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走了很长的路,唬得清雅诸人左右不离地跟在身后,生怕皇后跌一跤伤了孩子,而且皇后还尽往没人走过的积雪上踩,她们乱糟糟地跟在后面,等珉儿停下来往回看,杂乱的脚印,终于给这冰天雪地带来了几分热闹。 “娘娘,咱们回去吧。” “当然要回去。”珉儿吃力地摸了摸肚子,“这小家伙厉害得很,又在翻腾了。” 清雅命人将轿子抬过来,可珉儿却握紧她的手说:“我到底还是逼迫贵妃了,我说那些话看似坦荡荡,可我明明就是故意去刺激她的。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从没想过要和她争什么,可是没办法,我不闹得天翻地覆,那个人不会回来,除非他真的死了。” “娘娘,皇上一定会回来的。” “之后我若出什么事甚至死了,要是那个时候皇上回来了,或是太后和沈哲要把肇事之人怎么样,你千万要去保护好淑贵妃,告诉他们是我的心愿,是我对不起贵妃,不要再让任何人付出代价。”珉儿紧紧抓着清雅的手,“这几天你和乳母带着元元和琴儿去长寿宫玩耍,哄着她们住在祖母身边,暂时不要回上阳殿。” 清雅心里一阵发慌:“娘娘,您想做什么,您到底想做什么……” 轿子来了,珉儿扶着她的手道:“你听我的吩咐就好,清雅,连你都要不断地问我为什么吗?” 那之后不久,淑贵妃就闯去书房,把二皇子强行带回了安乐宫,因儿子激烈的反抗表示要去念书,母子俩大吵一架,最后抱头痛哭,把浩儿也吓得不轻。这话传到长寿宫,搅得太后心里不安,又听说今天皇后去找过淑贵妃,她忧心忡忡地对林嬷嬷说:“这两个人该不是要怎么样吧,她们在闹什么呢,晔儿都不在了,她们就不能安生地过日子?” 林嬷嬷无话可说,可凭她对皇后的了解,皇后根本就不屑和淑贵妃争,就是皇后那漠视一切的性子,才多年来总是叫淑贵妃挠心挠肺的不安生。 “你去告诉贵妃,叫她别神叨叨的吓着孩子,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能管好自己的情绪呢?”太后催着林嬷嬷去安乐宫传自己的话,林嬷嬷面上答应了,实则根本没而去,嬷嬷觉得太后虽然没坏心,可这话一传过去,还不得逼着淑贵妃发疯? 这样子,总算没再多出什么事来,毕竟宫里如今连爱惹是生非的妃嫔们都不在了,任何事都会立刻就被寒风吹散,冷冷清清的皇宫看起来格外凄凉,而安乐公里,更是阴云密布。 宫人们猜测今日皇后的到来刺激了他们的主子,可就连淑贵妃的宫女太监们都想不明白,足足年长皇后十多岁的人,就真的这么经不起一两句话?这样的心思没人敢说出来,可淑贵妃的自卑,却让她看出去的世界里,人人都把这句话写在脸上,她痛苦地把自己藏在寝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 夜深了,尔珍被命令照顾两位皇子,淑贵妃这儿就没有贴心的人,宫女们送饭菜进寝殿,几次三番被贵妃赶出来,最后香薇端着饭菜和汤来,跪在床下求一整天没进食的贵妃吃一点。 “娘娘……” “滚出去,要我说多少遍?”淑贵妃大怒,不堪被宫女们逼着进食,终于爆发了,一脚把香薇踢开,叫她带着食物和碗碟摔下去,瓷碗碎了,割破了她的手,便见鲜血直流。 淑贵妃望见嫣红刺目的血,才冷静清醒下来,慌忙上前拿帕子给香薇捂着伤口,连声问:“还有哪里摔着了吗?香薇你有没有事,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可是说着说着,淑贵妃的情绪又上来了,难受地哽咽着:“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怪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让我静静就是了,现在你们还愿意跟着我陪着我,我已经感激了。” 淑贵妃把帕子留给了香薇,又默默地坐回了床榻上去。 香薇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出去后没多久又折回来,再次送来了新鲜热乎的饭菜,恭恭敬敬地说:“娘娘,您多少吃点儿。” 淑贵妃泪如雨下,摆手道:“下去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香薇把饭菜放下,犹豫再三后,上前道:“娘娘,是不是皇后娘娘欺负你了?” 淑贵妃苦笑:“你这么说,好像我很没用似的。” 香薇低垂着脑袋说:“可皇后娘娘当初也是去了趟海棠宫后,王婕妤和大殿下就死了,奴婢、奴婢特别怕您……” 淑贵妃猛然想起白天皇后提起王氏母子真正的死因,她抓着香薇的手问:“你家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香薇连连摇头:“奴婢不知道,可是奴婢恨皇后娘娘,王婕妤活着的时候被林昭仪欺负,你偶尔还会管一管,可皇后从来也不管。王婕妤和大皇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奴婢被丢在海棠宫里,又差点被林昭仪带去折磨,是您救了奴婢,让奴婢能在您身边安安心心地活下去。” “原来你不知道……”淑贵妃糊涂了,她一时半刻竟不知该不该相信皇后的话,毕竟连皇帝也不在了,她怎么说都可以。 “娘娘,如果皇后娘娘再欺负您,奴婢可不答应了。”香薇目光颤颤地看着淑贵妃,“您可千万不能像王婕妤那样,白白枉送性命。” 淑贵妃一颤,但见香薇跪了下来:“娘娘,奴婢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娘娘,为了报答您的恩德,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你、你胡说什么呢。”淑贵妃怔怔地望着她,原本她是想过,利用宋夫人去上阳殿做些什么的,可宋夫人被皇后软禁了,皇后想一想的机会都没给她。今天她却又跑来信誓旦旦地说,随便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香薇,你起来。”可淑贵妃,还是没那个胆魄。 298 火烧上阳殿 冷静下来,淑贵妃的精神放松了些,对香薇说:“这情绪过一阵就好了,你放心,我不会像你家主子那么傻,我只是顺手把你带回来,没想到换来你这样的忠心。好香薇,不要做傻事。” 香薇纠结地抿着唇,只是点头不语。 淑贵妃叮嘱了几句,让她别胡思乱想,待香薇退出去,便把自己拾掇一下,来看儿子们。进门站在屏风后,看到这么晚了沣儿还在灯下念书,这孩子越来越用功,让淑贵妃很放心,而弟弟就在边上的床上酣甜地睡着,还不懂事的孩子无忧无虑的。 想到白天和儿子大吵一架,沣儿此刻眼睛还有些红肿,淑贵妃不想进去打扰他,默默地转身走了。可刚要走出门,听见身后儿子在喊她,儿子追了出来,绕到了她身前。 “母妃,你怎么不进来?”孩子撅着嘴问。 “怕打扰你念书啊,不过儿子,现在很晚了,明天天亮了再念好不好?”淑贵妃弯腰摸了摸儿子的手,热乎乎的,她放心了。 沣儿望着母亲,眼眸渐渐湿润,难过地说:“母后,我知道父皇可能回不来了,虽然您什么也不对我说,可我也是知道的。宫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从前都不一样了,娘娘们都不见了,宫女太监们也都换了,我都知道。” “傻孩子。”淑贵妃忍着眼泪道,“没有的事,父皇会回来的。” 孩子哽咽,用力地抹了把眼泪,抱住了母亲:“我会好好念书,等我长大了会保护娘,娘不要怕,父皇不在了还有我。” 淑贵妃泪如雨下,抱住儿子压抑着哭泣,艰难地说:“娘也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尔珍和香薇带着二殿下的宵夜进门来,见这一幕,都难过得落了眼泪,之后劝说了好一阵,母子俩才平静下来,她们退下后,尔珍见香薇抹眼泪,嗔道:“傻丫头别哭了,我们也这样子,娘娘可怎么办?” 香薇问尔珍:“是不是皇后娘娘欺负我们娘娘了?” 尔珍叹:“谁知道呢,皇后娘娘那个人啊,怎么也看不透,永远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低头,见香薇咬牙切齿恨得两眼泛出精光,忙劝道,“你别这样,看得人心烦,我们都好好地守在娘娘身边就是了,皇后娘娘不就是想等肚子里那个嫡皇子吗,老天给不给还不知道呢。”说着话,见淑贵妃从二殿下屋里出来了,尔珍便命香薇跟着去,之后夜色深深,只有风声和雪声,一夜就过去了。 转眼两天,宫里一切如常,淑贵妃又让二皇子去书房念书,宫人们就觉得是她闹过一阵情绪安稳,想来皇帝生死未卜,皇后又把持一切,她心里不自在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过几天,是不是还要继续折腾,但现在宫里那么冷清,这丁点儿的事,也算是个热闹。 皇城外,宋夫人依旧被“软禁”在家里,宋渊当时问了一天一夜也没问出些什么,去找玲珑,妹妹也是推三阻四地不见面。宋渊不敢轻易把什么事往皇后身上去想,如果主动去见皇后,主动关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僭越了分寸,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他在皇后面前,不过是个大臣罢了,很多是都轮不到他来多嘴。 宋渊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心里很不踏实。 而之后几天,珉儿也一并谢绝了云裳的探望,说大雪天来回不方便,说云儿还小总是吹着风对身体不好,诸如此类不是借口的借口,云裳只能带着孩子在家玩,因为就连玲珑都不见她。 这日沈哲回家来,云裳正冲儿子发脾气,小家伙委屈极了,看到父亲又十分忌惮,低着头担心父亲会为了母亲责骂自己,可沈哲却把儿子抱起来,哄他道:“你娘是女人,我们男人不和女人计较,她过会儿就好了,云儿和爹一样大度,不要放在心上。” 沈云心里一乐,抱着父亲的脖子撒起娇来。 云裳乐意见他们父子亲昵,可这几天没来由的毛躁心情不好,沈哲忙没时间陪她,又不能进宫又见不着玲珑,儿子还总是追着问为什么不能去宫里找元元妹妹,她刚才一下没忍住,就了发脾气。这会儿愧疚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天像吃了火药似的。” 沈哲随口道:“请大夫开些清火的汤药,喝两碗就好了,你是不是快到月信的日子了?” 云裳一愣,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惊讶地看着丈夫,沈哲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心思,立刻吩咐下人请大夫。等大夫来的时间,云裳一直傻乐着,絮絮叨叨地说沈哲太不小心,可又惋惜:“若是真的有了,真想去告诉皇后娘娘,太后也一定会很高兴,可现在娘娘都不让我进宫,我独独去见太后也没意思。” 沈哲把着儿子的手写字,意味深长地问妻子:“皇后还是不让你进宫?” 云裳不解地点头:“特别奇怪,说是这些日子都别去了,也没什么正经的理由。不过我听说娘娘好像是有点奇怪,据说这些天元元和琴儿都是睡在长寿宫的。” 沈哲转回了目光,心无旁骛地教儿子写字。 这天夜里,云裳睡熟后,沈哲便悄然离开家,策马来了城郊别庄,皇帝一如既往的在关心着朝政,这些日子一些重大的决定,虽是出自沈哲之口,实则都是皇帝的意思,也因此沈哲的行事作风,被说很像皇帝在的时候。 依旧没有人察觉皇帝的动向,可能很多人都默认皇帝已经死了,即便有怀疑的,沈哲也不会让他们察觉,可他不知道项晔打算躲到什么时候。他故意的,做了一些事,他猜想有一天兄长会回过神,可若那时候能一切太平,不论他会面临什么后果都无所谓。只是眼下,他担心珉儿太过激,会做出些连他都不敢想的事。 “难道她发现了?”项晔听沈哲说完宫里的状况,眉头紧蹙,宋夫人被软禁,珉儿亲自去安乐宫,又把孩子送去长寿宫,又不让云裳她们进宫,她像是在给自己挪地方似的,可她要在上阳殿做什么? 沈哲冷冷地说:“哥,你真的会在要紧的时刻出现吗,可你在这里,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项晔严肃地看着弟弟:“因为我信任你,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沈哲道:“可我自己都忙不过来,您的弟妹又有了身孕,生养云儿让她受了很多苦,这一次我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给她和孩子。” 项晔一笑:“难道一时半刻就要生了吗?十来天的光景,你也没法儿给我吗,这件事过去了,你天天在家陪着他也好。” 沈哲心里一沉,也许就这两天了。 翌日早朝散去后,沈哲本是要进宫去向太后请安,却见宋渊在后宫外徘徊,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求见皇后,他上前攀谈了几句,宋渊坦率地说他觉得妻子和妹妹那日离宫后就行为古怪,他担心皇后会不会有什么事。 沈哲拍拍他的肩膀,冷然一下:“你也是在西平府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有些话说出来很难听,可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诫你,皇后永远都是皇后,你的眼睛只能看到她拖曳在地上的裙子,永远别想奢望去看她的脸。” 宋渊面色紧绷,却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像是要捍卫心中这份仰慕和爱恋的尊严,淡定地说:“将军多虑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至于不欢而散,但宋渊还是放弃了去见皇后的心思,沈哲在长寿宫见过太后,也没再往上阳殿去,可今天宫里的风带着几分诡异的气息,沈哲也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还是真有什么要发生。 是夜,清雅被皇后打发去长寿宫看看小公主们怎么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皇后安排在了计划之外,而她走后不久,本该在安乐宫的香薇出现在了上阳殿,她大大方方地从前殿走入寝宫,所有人都看见了。 长寿宫里,元元和琴儿见到清雅,就缠着不肯放开,当着祖母的面,小的还不会说,元元则已经懂得要避开皇祖母,才悄悄告诉清雅她想回上阳殿。 清雅被下令绝不可以带公主回去,而太后一贯喜欢热闹喜欢孩子,很乐意替皇后照顾着,她也不好办,只能多留一会儿工夫,陪陪公主们。 可这一夜,注定不太平,她正陪着公主挑花绳,林嬷嬷急匆匆跑来把她叫了出去,脸色煞白地说:“上阳殿走水了,皇后娘娘的寝宫烧起来了。” 清雅的魂魄都要被吓出来,等不及披上雪衣就冲了出去,靠近太液池边,就见上阳殿火光冲天,已经有侍卫赶来冲上长桥,清雅要靠近,被他们拦住了。 “娘娘在里头,你们把娘娘带出来啊。”清雅大声嚷嚷着,抓了身边的人道,“快去告诉沈将军,请沈将军立刻进宫。” 然而此刻,沈哲的马刚刚在城郊别庄外停下,门前的侍卫要替他把马拉进去,沈哲道:“不必了,皇上等会儿要用。” 299 眼泪都流干 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沈哲不敢想象的结果,可珉儿果真没有叫人失望,她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秋珉儿。沈哲无法认同兄长的行为,他把决定的权利交还给了珉儿,她没有错过自己故意留下的任何线索。 此时此刻,沈哲来传达上阳殿的大火,话未完,哥哥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皇帝总要回去,早晚要回去,不论对于上阳殿而言,还是安乐宫,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安慰。他活着,她们才能冷静地去思考如何继续往后的人生,至少在沈哲同样作为男人来看待这件事,皇帝也应该回去。 随行的侍卫护送项晔长驱直入,宫里的侍卫们正为上阳殿的大火手忙脚乱,皇帝竟然从天而降。可他们来不及惊愕,上阳殿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整座岛屿,难以想象一座建立在水上的宫殿,会燃起这么大的火,纵然是天干物燥的冬天,若非人为纵火,断不会燃烧得这么快。 “皇上,您不能进去,大火已经控制不住了。”侍卫们阻拦着皇帝,不让他走上长桥,项晔却揪过一人的衣襟问,“皇后呢,珉儿在哪里?” 上阳殿的宫女太监,能跑的都跑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见到皇后的身影,企图去救火的侍卫也尽可能地寻找了,但大殿因为宽阔且没有多余的东西,大火尚能控制,朱漆桥后的寝殿,里头有着衣物棉被纱帘等等无数易燃之物,火舌迅速吞噬着一切,救火的侍卫们已经无法再闯进去。 若是从前,项晔必有一夫当关的气势,谁也拦不住他,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方才策马扬鞭又把伤口撕裂了,此刻鲜血已经渗透了他的棉衣,他想和侍卫们对抗,却有心无力。 “皇上!皇上!”淑贵妃的惊呼声由远及近,听闻上阳殿大火时,她还没有那么激动地要立刻冲来,可半路听说皇帝出现,她不顾一切地跑来,冲到项晔的面前,喜极而泣,“皇上,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臣妾知道您还活着,您一定活着。” 可项晔眼里,只有狰狞的大火,只有对于珉儿生死未卜的撕心裂肺的恐惧,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在淑贵妃身上做任何停留,依旧不断地企图前去营救珉儿,众人束手无策时,忽然有人大叫:“船,那里有船过来了。” 项晔心里被猛地一击,顺着众人的喊声看过去,一叶小舟慢慢地从上阳殿水榭台的方向划过来,越来越近,船上的人也看得越来越清晰,有人高声喊着:“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 当小船靠近,侍卫们不顾湖水寒冷就冲了下去,帮着皇后的船稳稳靠岸,清雅紧张地搀扶珉儿上岸,她不经意地看了眼,划船的人不是上阳殿的太监,虽然,他穿着太监的服色。可时下一片混乱,谁顾得上去看一个划船的小太监,等清雅之后又想再看一眼确认是谁时,那人早就隐在人群里不见了。 依旧有人企图去扑灭上阳殿的大火,可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上阳殿必将在这场大火里被付之一炬。随着皇后安然无事地出现,混乱嘈杂的动静渐渐消失,帝后无声地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冷静得叫人不可思议。 泪水涟涟的淑贵妃止住了哭泣,一样莫名地看着这两个人。 火光辉映下,终于再见到丈夫的脸,珉儿的心平静得叫她好意外,这几个月来无数次在梦里看到他,醒来后却一场空,往往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劲,她偷偷在夜里落下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但是,他活着就好,不论他为了什么,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活着就好。 “珉……” 皇帝刚要开口,边上一阵躁动,有四五个宫女太监押着一个死命挣扎的人过来,那宫女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露出半张脸,只听淑贵妃惊呼:“香薇?” 而押着她的人则道:“皇上,就是她在放火,我们都看见了。” 淑贵妃浑身一紧,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跌在了尔珍的怀里。 300 和沈哲想象的不同 并没有人关心淑贵妃怎么了,皇帝根本没往地上的香薇看一眼,也没问是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只有皇后,继续着自己没能说完的话,问她:“珉儿,你有没有事,受伤了吗?” 珉儿大腹便便的模样项晔不陌生,不会惊讶于几个月不见珉儿容貌的变化,而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些。 “皇上的伤口。”珉儿伸出手,触碰到皇帝胳膊上渗出鲜血的地方,血迹已经在寒冷的北风里被吹得僵硬,她忧心地问,“臣妾没事,皇上是不是该请太医瞧瞧?”她转过身就找清雅,“陈太医呢,把陈太医请来。” 忽然,轰隆一声从上阳殿的方向传来,昔日仿佛凌霄殿上落下的夜明珠,如今却成了老君炼丹炉里的火球,冲天的火光将太液池照得通亮,而方才的轰隆声,可能就是来自后面的寝殿,相比之下前殿更坚固,即便燃烧殆尽,还是会剩下坚强的砖墙,而侍卫们依旧在努力扑火,前殿会抢救得更好些。 可是,寝殿里有珉儿和项晔四年的回忆,他们在那里初见相恋,在那里生下儿女,水榭台上缠绵的旖旎,琴棋书画数不尽的乐趣,所有美好的回忆,都燃烧在这大火里了。 只是,这座宫殿并不真正属于珉儿,这是皇帝为他的结发之妻建造的宫殿,这座岛这瑰丽巍峨的殿阁,都是敬安皇后的。如今,上阳殿毁了,将来这座岛屿会如何续写她的历史珉儿不知道,而她早早就把和皇帝的一切藏在了自己的心里,不论是住在什么地方,不论是身在皇城还是去琴州元州甚至纪州,只要她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一座殿阁而已,一座她人而建的宫宇,秋珉儿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惋惜着叹息着,在他们看来上阳殿是如此的神圣,淑贵妃扶着尔珍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难得的她没心思去看帝后的你侬我侬,那被摁在地上的香薇,叫她心慌意乱。 香薇如今是她的人,这傻姑娘前几天还说,为了自己什么都敢做。不仅淑贵妃这么想,连尔珍也是,那天看到贵妃与二殿下母子抱头哭泣后,香薇说的话她全记起来了,此刻搀扶着淑贵妃,在一片嘈杂里小声地问:“娘娘,难道会是香薇去放火?” 淑贵妃颤颤地看着她摇头,她不是否定,她是不知道。 此时陈太医来了,珉儿要求皇帝与她和陈太医同去长寿宫,给太后报平安之外,也要给皇帝疗伤。至于上阳殿,她虽然没说出口,可这态度是一点也不留恋,烧了便烧了吧。 项晔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珉儿走了,他们离开时,沈哲才慢吞吞地从宫外来,老远就看到帝后走在一起,他们是互相搀扶着,也说不上来是谁在照顾谁。 这样的光景,和沈哲想象的不同,他原以为珉儿会对皇帝动怒,原以为珉儿会躲起来故意吓唬皇帝,原以为帝后二人会吵得不可开交,他无数次对哥哥说,珉儿可能不会领情,她可能根本不屑皇帝做的所谓的为她着想。 可现实,却截然相反。 沈哲不知道,现在的秋珉儿和从前一样,不论如何她也不会把丈夫从身边推开,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有矛盾就化解矛盾,有争执就吵个痛快,除非是不可饶恕的事,除非是不共戴天之仇,她都不会放手。 这一次,珉儿纵然气得要把肚子里的孩子都气出来,可她的目的是想让项晔回来,想确定他平安无事,现在目的达到了,她何必为了与皇帝争个明白,再伤了彼此。 沈哲走到岸边时,看到宫人们架着香薇,那姑娘视死如归的神情,真是很了不得,沈哲命侍卫先将香薇看守起来,并不得为难她,而淑贵妃由宫女们拥簇着,正慢慢地往安乐宫去。 照她的脾气,该跟着一道往长寿宫去才对,不知淑贵妃怎么了,今晚却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另一条路。 长寿宫中,太后听闻上阳殿大火,早已慌六神无主,守着一对小孙女直掉眼泪,可忽然之间有人传话来,说皇帝回来了,太后恍然以为自己在梦里,那之后就不顾夜里寒冷,坚持在宫门前徘徊,要等着儿子来见她。 项晔出现时,上了年纪的太后竟疾步奔上前,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的儿子,项晔退后欲向母亲磕头行礼,被太后搀扶起来,操碎了心的母亲哽咽难语,把儿子的身体摸了又摸,扶着儿子的胳膊只憋出一句:“晔儿,下回再去打仗,你可别再冲在前头了,只答应我这一件事好不好?” 珉儿一直好好的,听得这句话,忽然就绷不住了,强扯着笑容泪水却不停地往下落,而太后察觉到皇帝被鲜血染红衣衫,又见陈太医跟在一旁,忙扶着儿子进门去,珉儿这边,也是叫林嬷嬷和清雅等一众人拥簇着,小心翼翼地送进了门。 长寿宫里灯火通明,彼此的脸都越发看得清了,珉儿搂着琴儿坐在一旁,小闺女正温柔地用手擦她的泪水,而元元比妹妹要更熟悉自己的父亲,小小的人儿跟着祖母站在一旁,揪心地看着陈太医剪开父亲的衣袖,露出可怕的伤口,而祖母也适时地把她的眼睛捂上了。 陈太医熟稔地为皇帝上药包扎伤口,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就妥当了,皇帝的胳膊被重新吊在了脖子上,那一副伤病残的模样,太后笑了,珉儿也觉得好新鲜。 “原本早该派人向娘报平安,可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为了国家和边境的长治久安,就瞒下了。”项晔似乎是怕太后刨根问底,自己不知该如何应付,主动地向母亲解释,他也是怕直接面对珉儿,会被她的眼神逼出实话,可皇帝早就对沈哲说过,他不会去解释这一段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他照着原先想好的话告诉太后,并解释了他的确坠入山崖并受伤,没有被将士们找到的事实。 太后听得真真儿的,她心疼都心疼不过来,怎么会去怀疑儿子话里的真真假假,只有珉儿冷静地听着,她心里很明白,这也是项晔要给她的交代了。她已经不愿去打探,项晔到底为什么选择躲起来,他回来了就好,他平安了就好,他心里还装着自己,什么都足够了。 不久后,有人来传话,说上阳殿的火势控制住了,但是大殿也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上阳殿这样子,要给珉儿重新安排住处才好。”太后丝毫没有怀疑上阳殿着火的真相,在她看来犯人凶手若能抓到,照规矩办就是了,所幸今晚上阳殿的人都逃的及时,虽然毁了里面所有的东西,可没有人伤亡已是老天的庇护。 太后看着珉儿问:“孩子,你是打算重新选一处宫殿永远住下去,还是暂时住一阵子,待上阳殿修建好后要重新搬回去?” 珉儿道:“建造一座上阳殿,势必大兴土木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大齐才经历了战争,不宜为了后宫再耗费金银,过些年国库宽裕了再商议重建不迟。如今后宫多出来无数殿阁,儿臣找一处风水好的,就先住下吧。” 太后连连点头:“今晚就歇在我这里,明日请来看风水,为你选一处向阳的宝地。” 太后转向儿子问:“晔儿,你看这样可好?” 可皇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珉儿身上,一时没留心听母亲说什么,愣了一愣后才道:“母后安排便是。” 太后也算了解儿子,猜想他是太想念珉儿了,无奈的一笑,便催促他们都去休息,琴儿因好几天没见母亲,缠着珉儿不肯放手,太后亲自把小孙女抱在怀里,逗着她高兴,没再说什么就带着孙女们离开了。 宫女们早已麻利地收拾出了偏殿,项晔默默走到珉儿身旁,可是珉儿却道:“皇上,我们回清明阁去可好?” 项晔目光一怔,但立刻就答应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出了太后的殿阁,林嬷嬷送到门前后,从宫人嘴里听了些话,再转回来时,太后正拍哄孙女睡觉,林嬷嬷在她耳边轻声说:“放火的,似乎是安乐宫里淑贵妃身边的香薇,那丫头原是跟着王婕妤的,王婕妤死后留在了海棠宫,一次机缘巧合被淑贵妃带了回去,一直都留在海棠宫里伺候主子,很少出来露面。” 太后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难道淑贵妃让那丫头去放火?” 林嬷嬷纠结地说:“可淑贵妃娘娘,哪里是有这胆魄的人,要有,还等到今天吗?” 太后心里堵得慌,连连摆手道:“我可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纠缠,就是一件事,淑贵妃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若真是她下毒手,关键的时候不论如何我也要向皇帝保下她一条性命。就算真是她,她也是被逼上梁山,谁来可怜她呢。” 清明阁里,珉儿搀扶项晔在床榻上坐下后,自己也在一旁落座,可她没着急和项晔说什么,肚子里的孩子正翻腾得厉害,她吃力地扶着起起伏伏的肚皮,哭笑不得地说:“好孩子,你让母后和父皇说会儿话可好?” 301 是您的计划出了问题 项晔焦虑地看着气色不佳的珉儿:“你不舒服,要不要……” “没事,他闹着玩儿呢。”珉儿满不在乎,温柔地一笑,伸手抓起皇帝没受伤的胳膊,把他的大手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皇上觉不觉得,我的肚子特别大?” 项晔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珉儿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生了,陈太医说我虽然没怎么发胖,可胎儿好像挺大的,这一次生会有些艰难,要我心里有所准备。” “做什么准备,会怎么样?”皇帝眉头紧蹙,可掌心感受到了孩子的胎动,那孩子的力气可不小,他无法想象孩子在一个柔弱的女人的身体里翻江倒海是怎样一种感受,可她们每一个人都承受下来了。 “不会怎么样,沣儿和浩儿出生时个头也不小吧,淑贵妃不都挺过来了。”珉儿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安乐宫,并迅速地看了皇帝一眼,从项晔眼中晃过的无奈让她更明白了一些事,“好在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这一句话后,眼泪朦胧的珉儿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落泪,她以为眼泪早就流干了。方才在长寿宫听到太后一句话,深深明白作为母亲的无奈,她们一面希望孩子健康平安,一面又不愿打扰他们的理想和人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拼去闯,太后不是智慧而强势的女人,可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那淑贵妃呢?好了,现在项晔回来了,淑贵妃该怎么办,而这一次,珉儿甚至抱着必死的心,想着若弄巧成拙逃不出这场大火,想着若项晔始终也不回来,她的人生就到此终结了。竟然,连两个女儿都抛下了。 她从来也不比淑贵妃强多少,也不见得能有太后现在这般的将来,她是仗着项晔心里有自己,是知道这个男人爱着她,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珉儿不要哭,朕回来了,朕再也……”这样的话不能说,皇帝还要去打仗的,他都部署好了几年后的战略方向,他的咽喉滚动了一下,改口道,“朕下次打仗,再也不冲在前头,也不去危险的地方,会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不会伤一根毫毛。” 项晔举起了手,要向天起誓,被珉儿拦下了,她嫌弃地瞪着皇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忍耐着纠结的心:“陈太医不许我情绪太过欺负,你不要招惹我,等我、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再慢慢算。” 项晔连连点头,他的胳膊吊着,珉儿的肚子挺着,太多障碍隔在中间,连一个热烈的拥抱都无法做到,只能十指交缠,紧紧地像要从此扣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如同方才在岸上的无言对视,他们渐渐就没话说了。 珉儿靠在皇帝没受伤的那一边的肩膀上,渐渐身体软了下来,合着衣裳就躺下了,皇帝守在她身边,珉儿的眼皮越来越沉,看着他的面容抓着他的手缓缓睡去,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么踏实地闭上眼睛。 整个世界安宁,上阳殿焚烧后的焦灼气息被风吹散在整个皇宫里,沈哲收了最后一队侍卫,清点人数后将他们遣散出后宫,也安排好了上阳殿宫人的去向,听闻帝后已然回到清明阁,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身一人往关押香薇的地方来。 柔弱的姑娘没有被粗暴对待,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她被送回了海棠宫,侍卫守在门外,屋子里有火炉,她身上还裹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蜷缩床上,看到有人来时,才惊恐地探出脑袋。 “沈将军……”香薇嗫嚅着,把头埋进了被窝里,此刻再也看不到香薇视死如归的神情了,她应该开始的安心之后该怎么办。 沈哲没有靠近她,问:“你家乡在哪里,家里可还有什么人?若是离宫后,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外面有没有人可以照顾你。” 香薇惊讶地抬起头,却反问沈哲:“是皇后娘娘派您来的吗?” 沈哲一笑,答案显而易见,可是这姑娘太简单了,同样的话,绝不能再让皇帝来问她,他道:“你先回答我。” 香薇战战兢兢地回答,最后和沈哲商议的是,沈哲会送她去自己在琴州的别庄,让香薇在那里谋一个差事,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可是……会不会被皇上发现?”香薇后怕地说,“奴婢知道这是死罪,皇上是容不得任何人伤害皇后娘娘的。” 沈哲却淡定地说:“不会有事,皇上不会管我家里的事。你安心在这里过一阵子,之后会有人来安排你,但记着我的话,不要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皇上也好太后也好,淑贵妃也好。” “淑贵妃!”香薇突然激动起来,担忧地问沈哲,“皇后娘娘说,她不会伤害贵妃娘娘的,奴婢信。可娘娘能改变别人的看法吗,谁都会认定是贵妃娘娘派奴婢来的,特别是皇上,皇上会信吗?” 沈哲笑道:“这些事都不必你操心,去了琴州也不要害怕,我会叮嘱那里的人,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离开海棠宫后,沈哲就该离宫回家去了,他一夜不归云裳一定担心,可人还没出宫门,就被周怀追了过来,周怀是见皇帝活着回来,满身压抑不住的喜气,连传话都是喜滋滋像是遇见什么好事,但其实只是皇帝要见沈哲。 “我累了,云裳还在家等我,你去告诉皇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过个把时辰天都要亮了。”沈哲根本不愿见皇帝,哥哥他也该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把这一切想一想,他相信项晔一定明白发生了什么,哥哥他会怎么看待珉儿亲手烧了上阳殿? 周怀张大嘴巴呆了半天,那个对皇帝言听计从的弟弟哪儿去了?等沈哲已经走得好远了,他才闭上嘴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之后转回清明阁,只能说自己没追上沈将军,让沈哲先走了。 珉儿已经睡熟,皇帝却无心入眠,他孤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听得周怀的话,也无力责怪他办事不利,吩咐了明日早朝如旧,就把周怀打发了。 看着周怀离去时,项晔很想喊住他,让他去问问安乐宫如何,可皇帝忍耐下了,虽然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和他预想的差太多,可不能白白浪费这几个月的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他从中秋开始谋划的整出戏,他必须把江氏送走。 项晔也合着衣裳躺下,躺在了珉儿的身边,熟睡的人翻过身来,一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动作是四年来常有的事,已经是珉儿融进骨血里的习惯,而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 “珉儿,是你烧了上阳殿吗,就为了把朕逼出来?”项晔无奈地自言自语,或许梦里的人会听见,可是不愿听见的话,就是醒着也会装聋作哑,皇帝叹了一声,“你这么强势到底是随了谁,秋振宇哪有你这样的魄力,他但凡有一半像他自己的女儿,这朝廷就是另一副面貌,他至少能和朕打个平手吧。” 珉儿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自然,她也不会让自己听见。 皇帝的失踪,上阳殿的大火,到今晚都结束了,就算有一天和皇帝决裂,她也不会告诉项晔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他有没有法子从其他途径获悉真相,至于他如何揣测甚至怀疑,这都和珉儿无关。合便合,不合,散了就是。 这一晚,皇帝勉强睡了片刻,翌日一早就打起精神上朝,宣政殿的大臣们,有的半夜得到消息,也有今早才知道皇帝活着回来的,忽然之间,宝座上不再是皇后那个女人,那些愤愤不平的男人们像是终于不必再膈应了。 而当皇帝威严的气势逼得他们透不过气,又开始担心之前对于皇后的不敬,会不会得到报复,明明奇妙地对皇后,又生出了另一份恨意。 听闻昨夜上阳殿大火,不少人暗中咒怨,竟然没把皇后烧死。 朝会散去后,项晔终于单独见到了沈哲,兄弟俩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不是让你比珉儿先动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告诉她什么了?” 沈哲反问皇帝:“皇后对您说什么了?” 项晔摇头:“她什么都没说,朕……也无从问起。” 沈哲淡定地看着哥哥:“您打算把这件事追究清楚吗,追究到哪一步,连同中秋节的遇袭?” “什么意思?”项晔微微皱起了眉头。 “哥,你现在该解决的,是如何安置淑贵妃。”沈哲道,“如果对你来说,真相比皇后更重要,您大可以去查,香薇就在海棠宫里关着,您随时可以去问。至于我,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没做好,不是我做的不足,是您的计划出了问题。” 皇帝嗔怒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你想说的都说完了?” 沈哲躬身道:“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皇上再找我千百次,也只有这些话。您和皇后的事,您和贵妃娘娘的事,还请您自行解决。” 302 我若不放你走 这也许是沈哲的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反抗他的哥哥,又或许称不上是反抗,该做的他都做到了,只是做的差强人意,没有像过去那样事事都完美。然而皇帝,恰恰是最没有资格指责他的人。 彼此沉默了半天,项晔终于又开口:“是哪些人在宫外散播谣言,是哪些人对她不敬,你列个名单交给朕。” 沈哲没说什么,算是答应了,他想着皇帝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小人,他一定有他的用意,那些人会是什么结果或下场,且看他们自己在朝政上的造化。 “皇上若没有其他的事,臣先告退。您最好不要太操劳,养好身体为重。”沈哲这般说,抱拳施礼便要退下,可项晔却喊住了他。 皇帝没受伤的手,轻轻握成拳头敲打在桌上,那里有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他苦笑:“朕发现自己回来或不回来,并没什么两样,朝廷一切安好,没有朕在,你们也都做得像模像样。” 沈哲微微皱眉,他不信皇帝会如此小气,也坚信自己一直都好好把握着分寸没有僭越皇权,果然是他多想了,话题一转就落在了珉儿身上,皇帝笑叹:“连朝廷的事,她都能迅速上手并处理得那么好,以至于引起大臣们的嫉妒,不是她太自以为是而强势,她就是生来有这个本事,她也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 “是,皇后娘娘临朝听政的日子里,事无巨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常常在朝堂上把大臣们问得哑口无言。”沈哲道。 “至于后宫,朕更是没有为她担心过。”项晔道,“虽说中秋遇袭是朕一手安排的,朕脱险后佯装失踪,也不单单是为了要给珉儿一个机会,朕也因此得以深入赞西,做了些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做的事。但是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她的心愿果然是真的,真的就算到了这么乱的情形下,她也不会放弃。” 这话沈哲信的,自己利用宋氏姑嫂做出的假的不能再假的戏码,淑贵妃毫不怀疑地就信任或是可能信任了宋夫人,皇后则立刻抓住机会,没给淑贵妃任何清醒或反悔的机会。但是她又一早就告诫自己,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去追究淑贵妃的过错,他们两个人,在“毫无默契”的情形下,默契地实现了这一次的事。 只是…… “朕不敢想,是她烧了上阳殿,不是觉得她可怕,而是。”项晔摇头,不可思议地笑着,“朕不知道未来的人生里,她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特别是做完了,云淡风轻的从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当真是娘娘所为,皇上觉得心寒吗,觉得娘娘再也无法亲近吗?”沈哲问。 “这件事你我说过之后,再不必对任何人提起,朕绝不会疑她。”项晔坚定地望着沈哲,“只要她不承认,朕就不会把这件事按在她身上,此刻与你说说,不过是兄弟之间体己的话。” 沈哲道:“臣记下了。”其实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到这一刻仍觉得震撼,珉儿她竟然放火烧了上阳殿? “纵然她烧了整座皇城,朕也明白,只有她才能陪朕走完以后的路。”项晔浑身的气息松了下来,说了隐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当初并不是因为若瑶病重,皇帝逼我入京述职,我才在她去世后发兵京城。若瑶在时,我就有此念头了,可那时候放不下若瑶,她不会乐意也没有能力扶持我推翻朝廷,你的年纪也还小,太多的事放不下,一直到她去世,朕才突然觉得,可以去放手一搏了。” 沈哲惊讶地看着兄长,皇帝淡淡而笑:“我和若瑶的感情毋庸置疑,但若当年就遇见了珉儿,也许你还年幼,朕就已经踏上这条路了。可所有的事,都仿佛冥冥中注定,偏等到你十五岁那年一切才发生,给了朕最有力的臂膀。” “您这么说,嫂嫂在天之灵,可要哭鼻子的。”沈哲笑道,“嫂嫂最娇弱,您舍不得伤她半分。” 皇帝眼中浮起淡淡泪光:“过去十几年了,就这几年时间,朕一下子把她忘记了,就快连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沈哲笑道:“忘了好,过去多少年里,我们都盼着您把嫂嫂忘了。” 这一天,兄弟俩说了好多心里话,威猛的大男人把深藏在心窝子里的话都掏了出来,而说出来,也就是从此放下了,心里有腾出一大片的位置,都被秋珉儿“夺”走了。 至于珉儿,因知皇帝要在清明阁接见大臣,早在他去上朝时,就穿戴整齐退出去了,到长寿宫看过太后和孩子们,便领着元元往上阳殿来,孩子闻见怪怪的味道早就皱眉头了,待走到太液池边,看见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上阳殿,小家伙张大嘴巴呆住了。 珉儿低头看着她,元元也抬头看着母亲,脸上渐渐散去了惊愕的神情,像是学得珉儿的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很快就镇定下来。 “人小鬼大。”珉儿嗔笑,揉揉女儿的脑袋,却说,“元元记着,这天底下任何身外之物都是可以抛弃的,不要浪费感情在毫无意义的留恋里挣扎,我们女人家,最容易叫人捉住这个弱点。” 元元哪里听得懂,可煞有其事的小模样,逗得珉儿好喜欢,母女俩说了半天的话,却见尔珍从安乐宫的方向来,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想见您,只是娘娘她身体虚弱,恐怕不能来见您,要辛苦您移驾安乐宫。” 珉儿淡淡一笑:“改日吧,我现在还不想见她。” 尔珍愣住了:“娘娘?难道您认为香薇……” 珉儿淡然:“香薇什么都没说,你退下吧。” 尔珍哪里肯走,珉儿便只能主动带着女儿离去,母女俩走远,尔珍依稀听得皇后在对小公主说:“元元想住在哪里,要不要母后单独给你一座宫殿?” 尔珍无可奈何地目送她们离去,又回眸看了眼烧得一片狼藉的上阳殿,毁掉的明明是上阳殿而不是安乐宫,可为什么她却觉得,安乐宫到头了。 那一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皇后尚未选定新的殿阁,依旧随皇帝住在清明阁,项晔对珉儿没有丝毫芥蒂,虽然明知道可能是珉儿安排的一切,要把自己逼回来,可就算她烧了整座皇城,皇帝也不会皱眉头。更何况,项晔本就计划逼淑贵妃“伤害”珉儿,好让他有立场,劝江氏永远离开这里。 只是现在,珉儿没有让淑贵妃真正伤害她,她走了随时可进可退的一步,如何利用香薇,结果会全然不同。 至于珉儿自己,她并没打算逼着皇帝立刻就做决定如何安排淑贵妃的将来,而她猜测项晔躲着不见自己,是想实现她的理想,这也仅仅是猜测,既然她永远不会对皇帝提起来,也就无从去知道答案。 是的话,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但这份感激的心,不足以抵消项晔失踪的最初带给她的伤害。若不是,那一切又回到原点,珉儿会自己好好地去努力,待有一日实现六宫无妃的心愿。 转眼,皇帝归来已有三天,朝政在前期珉儿和沈哲的共同努力下,后期皇帝自己在背后的掌控下,一切井然有条,而在皇帝的高压之下,那些流传于市井街巷的关于皇后的各种谣言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一日,沈哲和云裳一同带着沈云进宫向太后请安,云裳有喜的事,还等着太后好好地赏赐她。恰好与珉儿在路上相遇,不知是不是事先就说好的,走着走着,云裳带着儿子就走到了前头去。 沈哲朝清雅递了个眼神,清雅也带着宫人们不远不近地让开了。 “你是有话对我说?”珉儿笑问。 “什么也瞒不过娘娘。”沈哲道,“但也请娘娘相信我之后要说的话。” 珉儿笑道:“好稀罕的事,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刻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论是对皇上还是云裳,都是交代。难得见你,愿意停下脚步来和我说说话,自然,这也是我的本分。” 沈哲道:“那年在琴州,我若不放你走,你真的会把簪子刺进自己的咽喉吗?” 珉儿摇头道:“当然不会,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还有祖母还有亲娘要我照顾。” 沈哲怔了:“然后呢?” 珉儿道:“想不出来,可我一定还活着。” 303 并非你一人之故 当初沈哲若不顾珉儿以死相逼,坚持不让她回琴州行宫,最后结果可能就会是珉儿留在他的别庄,会如皇帝所想的,把他所喜欢的女人送给他。 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不会有云裳,而慧仪长公主、赵氏、秋振宇,韩美人和王氏母子她们又会怎么样?梁若君还会出现吗,锦绣和秦文月呢,总觉得历史会被改变,也许慧仪现在还在宫里作威作福。而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沈哲不可思议地看着珉儿,短短四年,她改变了那么多事,决定了那么多人的生死,或有因她而起,或有她一手安排。只是,没有一件事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一直那么优雅地、云淡风轻地活在她自己的人生里。 见沈哲沉默,珉儿笑了:“你要说的话,说完了吗?” 沈哲醒过神,忙道:“当初为了老夫人不能死去,那昨晚的大火,你笃信自己能活着逃出来?” 珉儿却好奇地问沈哲:“难道不该去问放火的人,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而我逃出来是诸天神佛的庇佑,逃不出来就是命。” 彼此凝望着,目光里交汇的是默契也是约定,沈哲笑了,不可思议地笑了,他怎么这么蠢? 不远处,云裳看见他们对望的光景,不自觉地撅起了嘴,自然她不会怀疑什么事,只是见不得沈哲这样去看别的女人,特别是皇后。但进宫前,沈哲就对她说,他们若能遇见皇后,给他一点时间和皇后说话,好让他交代一些事情,是为了皇帝,也为了皇后。 云裳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何况她早就明白,丈夫心里对珉儿,没有当年的情,他能大大方方地告诉自己要做什么,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云儿,姑祖母等着你呢。”她牵起儿子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开了。 这一边,沈哲还有些话想对珉儿说,可是上阳殿大火的事,被她一句话堵住了,一时半刻不知如何提起,犹豫的时候,珉儿主动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我心里都明白就好。” 沈哲微微一笑:“是我多心,至今仍担心你们会因为这些事生嫌隙,我无法想象你们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继续以后的人生,他终究是帝王。再者,即便淑贵妃从此消失,沣儿和浩儿会长大成人,就算他们自己不去想,将来也会有人来帮他们回忆眼下发生的一切,那时候你们老了,孩子们却强大了。” 珉儿的目光,悠然自得地望着云裳母子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距离她们越来越远,便提醒沈哲:“快跟上去吧,云儿不见了你,该奇怪了。” 沈哲见珉儿没有回答这些话的心思,就不打算再纠缠,即便如今宫里人少了很多,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和珉儿走得那么亲近,便顺着珉儿的话,躬身行礼要先走一步,才转身,就听见珉儿说:“淑贵妃若走,必然是我之故,将来项沣和项浩若要为他们的母亲讨个公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的话,是他们的能耐,是我的失败。但若不能把我怎么样,反是他们损了性命,那也是注定了的。” “你不怕?”沈哲已经完全放下了叔嫂乃至君臣之别,像普通的朋友那样说着话,或许这也是他曾经期盼过的。 “怕的,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珉儿的笑,那么美,但只是和那年在长寿宫的宴会上再一次看到沈哲时一样,仅仅是因为高兴,她指向前方,“快去吧,云儿该找你了。” 沈哲颔首,终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追上了妻儿,把沈云高高举起,云裳像是在一旁嗔怪着要他们小心,热热闹闹的一家子,谁见了都会喜欢。 “清雅。”珉儿停下了脚步,不打算再去长寿宫了,吩咐道,“一会儿你去见沈哲,告诉他,香薇的事麻烦他费心了。” 清雅到现在,也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可她觉得娘娘若是想告诉她,总有一天会说,她只要照着吩咐去办就好。相比之下,她更关心皇后往后住在哪儿,总不见得一直在清明阁里待着,白天诸多的不方便,夜里也不得不和公主们分开。 上阳殿被付之一炬,宫人们已经开始收拾残局,再过一些日子,那里会变成空无一物的荒岛,帝后商议的结果,似乎是过些年把那里改建成水上的花园,不住人,只养些花花草草来赏玩。 那天夜里,从海棠宫传出消息,香薇畏罪自尽,一脖子吊死在王婕妤原先的寝殿里了,不知是算殉了王氏,还是替淑贵妃背下了锅,说是皇帝大怒,连夜就把尸体送出了宫。 隔天一早,淑贵妃听到这个消息,脸色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惋惜香薇的性命,也害怕死无对证,到时候把罪过转嫁在她的身上,若真是如此,她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辨别。 而两个时辰前,珉儿为项晔戴上冠冕,为他抚平龙袍的衣襟,将他送出清明阁寝殿时,随口说了句:“我今天会去探望淑贵妃,她病了好几天了,也许是京城太寒冷,若是温暖的气候对她的身体有好处,不如送贵妃去南方养病。” 项晔很平静地应了:“你们商量就好。” 珉儿欣然,要送她出门,可是皇帝却握着她的手,迟迟没有松开,他道:“朕曾答应过你,会和你一起面对未来的人生,今日你的决定,也是朕的决定,并非你一人之故。” “皇上快上朝去,别叫大臣们以为是我缠着你。”珉儿笑着,推着项晔走了。 回想起来,珉儿临朝听政的那些日子,沈哲似乎旁敲侧击地提过很多话,说皇帝对待梁国和赞西的态度,说他治理天下从不会皱眉头的霸气,他甚至从没把战火和硝烟放在眼里。 那么看来,项晔不惜假装失踪,给秦庄逼宫的机会,若真是为了实现珉儿六宫无妃的愿望,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上是花了多深的心思?他给珉儿的虎符,珉儿始终没有动用,反而是费心地去把妃嫔们都送走了,倘若她不这么做,而秦庄真的登基继位,那时候他们一定会从天而降来铲除叛贼,这天下不会有任何改变,仅仅是皇帝白白演了一场戏。 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怕的吓人,就是这样都能串起来。他情深如此,珉儿绝不能把这个男人,让给任何一个女人。 此刻,淑贵妃正在为香薇的死彷徨无措时,尔珍紧绷着神情进门来,沉甸甸地说:“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淑妃的心一颤:“她终于还是来了?”她起身走到镜台前,摸着自己的发鬓和衣衫,连声问尔珍,“我的样子可还好?尔珍,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老?” 尔珍上前抱住了淑贵妃的胳膊,含泪道:“娘娘您慌什么,您什么都没做啊,您怕什么呢,您是皇上的贵妃,堂堂正正的贵妃。” 淑贵妃却眼神飘忽:“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轮到我的,可才四年啊,她不能再让我多陪一陪我的儿子吗?” 话音才落,皇后已然进门来,中宫的侍女们拥簇着她稳稳跨过门槛,卸下裹在皇后身上的雪衣风帽,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尔珍迎上前行礼,请皇后上座,淑贵妃这才镇定下来,道了声:“这么冷的天,劳驾皇后娘娘来安乐宫。” 就在不久前,皇后跑来耀武扬威的一番话,让淑贵妃好几天都睡不好,那晚上阳殿着火,她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一瞬掠过恶毒的念头,但很快就听闻皇帝回来了,她没心思再去想皇后的生死,只是秋珉儿乘舟而来后,皇帝的眼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她耀武扬威的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夸张的,她说她如今,是皇帝唯一重要的人,而淑贵妃自己,连之一都不是了。 “香薇死了,我想有些事,该来给你一个交代,天虽然冷,可外头阳光明媚,出来走走也好。”珉儿微微笑着,伸手请淑贵妃也坐下,“只是你身体不好,不然,我很想和你到太阳底下走走。” 门前,可爱的三皇子跑来了,以为皇后娘娘带着妹妹来找他玩耍,可他刚要跨进门,就被淑贵妃喝止,乳母慌张地抱走了殿下,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珉儿笑道:“我来之前去了趟书房,沣儿的字越写越好了。” 淑贵妃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冲到皇后面前:“秋珉儿,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警告过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珉儿摇头:“我只是去看看孩子,如果你不喜欢,我往后再也不去书房就是了。我们言归正传,香薇死了,你不想知道她临死前说过什么吗?” 淑贵妃瞪着她:“自然是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有必要听吗?” 304 你是个疯子 珉儿一脸的平静:“既然如此,若说是你指使香薇要谋害我,你也会承认吗?” 淑贵妃恨得咬牙切齿:“皇帝他原来就是喜欢你这样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狠毒女人?” “这你该去问皇上。”珉儿自己很明白,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激怒着淑贵妃。 记得赵氏昔日在上阳殿的叫嚣,赵氏说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她的,只不过到现在,珉儿依旧不信。她和赵氏不一样,赵氏只不过是欺负无还手之力的弱者,三夫人之辈就能和她分庭抗礼,她也容忍了丈夫三妻四妾子嗣无数,可珉儿并不只是在欺负淑贵妃,她容不得淑贵妃,也容不得其他任何女人的存在。 不过,她的确是在欺负人,祖母从小教导珉儿,不可以被人欺负,也不可以欺负别人,没想到她现在,会如此无情地对待一个本是无辜而善良的女人。 珉儿道:“前几天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现在皇上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倘若我这一胎生不出儿子,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期待皇子的出生,太子之位,未来新君的人选,只有等我失去一切希望或是我死了,你和你的孩子才有希望,你还记得的吧?” 淑贵妃退回原来的座位,神情痴痴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要再废话,你解决其他人的时候,不是很干脆利落吗?为什么偏偏要来折磨我?” 珉儿却反问:“倘若我没有软禁宋夫人,你会让她做什么?” 淑贵妃一怔,她不是没想过,可是那种念头一冒出来,她就退缩了。在那之前,乳母告诉她皇后状况不好,若是晚期出了事,很可能一尸两命,她心里暗暗窃喜,等待着老天去收拾秋珉儿。再之前,皇后跑去琴州待产,她终日求神拜佛地渴望皇后生个女儿,而把皇后逼去琴州求祖宗庇佑,正是因为她散播谣言,说皇后的孩子会是秋振宇投胎复仇。 淑贵妃并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善良,她无数次地散播谣言中伤皇后,无数次地暗中咒怨秋珉儿和她的孩子,可她只会做这些事,她没有一次敢真正出手去对付过谁。再然后,她自己跟着魔怔痛苦,憔悴不堪。 “我们曾约定,皇上若不再回来,我产下公主,一年半载后没有希望了,我会扶持你的儿子成为新君。”珉儿道,“不如我们继续这个约定,正月里,我若是产下皇子,你立刻离开京城,永远都不要回来。我若是生下公主,那你继续留在宫里,在我之后得到皇子之前,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除掉我。” 淑贵妃惊愕地看着皇后,珉儿却淡定地说:“其实我等你很久了,可你除了一次次地散播谣言外,什么都没做,我甚至想过,就算死在你手里,也是我的命,没什么好挣扎的。” “你这个女人,太奇怪了……”淑贵妃快被逼疯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反骨的人。 “难道你不想驱逐我吗?”珉儿笑道,“你一次次散播谣言,或是在太后面前挑唆搬弄是非,我从没有理会过一次,因为那种事我不在乎也就伤不了我,但你若真的对我下手做什么,我若有一次躲不过,那就是命了。” 淑贵妃恨道:“不要把我想象的和你一样恶毒,就算你这次生下女儿,那你等到天荒地老吧,我绝不会动手。你若生下儿子,那我死也要死在一起宫里,绝不让你如愿。” 珉儿一笑:“我还有半句话没说,自然,我若生下女儿,你也要等着我会动手,让你莫名其妙地消失。” 淑贵妃手握拳头,能听见骨骼的声响,昔日传说皇后是谪仙的仙女,高贵圣洁,可她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披着美丽容颜的恶魔,她指着珉儿隆起的肚子:“你就不怕孩子听见,你就不怕你的孩子也生出和你一样恶毒的心肠。” “他要像他的父亲一样,面对外敌绝不手软,面对叛逆者毫不留情,要能脚踏白骨身染鲜血,恶毒二字,算什么?”珉儿冷漠地看着她,忽然之间,从阔袖里亮出一把匕首,唬得淑贵妃浑身一颤,可是珉儿却把刀刃指向自己,把刀柄伸向淑贵妃,“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杀我,就不要怪我之后送你离开。” 淑贵妃吓得连连后退,险些跌倒在地:“你是个疯子,你是个疯子。” 珉儿缓缓走向她,匕首锐利的刀尖依旧对着自己,毫不畏惧地要把刀递给淑贵妃:“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我之间没有对错,就算有,错也在我。你的嫉妒心,我也会有,不同的是我不需要来嫉妒你们,可你们却偏偏都存在着。从我第一天把心交给皇上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希望你们全部消失,于是我很自然地认为,你们应该也希望我能离去。想着如何才能驱散你们的同时,我随时准备着应对你们想要驱逐我的手腕,可我什么都没等来,毫无疑问,你们或许是愿意和我共存的,可我,不能。” 淑贵妃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快遏制不住地伸向那把刀了。 “是你遇见了一个古怪的皇后,一个没有胸襟气度的中宫,倘若你的表姐还在,倘若梁若君成功上位,你们一定会和睦友好地过一辈子。”珉儿很冷静,端着匕首的手丝毫不颤,“但不幸的是,我成为了皇后。” 淑贵妃脚下一软,瘫坐了地上,有人生来勇敢,有人生来懦弱,而她,就是懦弱的那一个人,她何尝没有杀皇后的心,可她光是想一想,就会在夜里做恶梦。怕孩子知道自己恶毒,怕皇帝知道自己恶毒,怕自己在世人眼里不再那么完美,到头来,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折腾自己。 “而所有的人,梁若君都根本不在我眼里,却只有你让我很无奈,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你。”珉儿把刀扔在了地上,淑贵妃若想捡的话,她随时都可以用刀指向自己,可珉儿今天,当真是豁出一切了,“这一次经历了皇上的生死,我不愿再等了。” 淑贵妃凄凉地冷笑:“就因为你是皇后,你就有资格践踏我的人生?” 珉儿摇头:“你同样也可以驱逐我,这与皇后贵妃无关,只是你做不到,你若做得到,我也会认命。而你恨我,认为我恶毒冷酷,这是事实,我亦如此看待自己这离经叛道的心愿,连我的祖母都没有完全站在我这边。” 淑贵妃突然抓起了地上的匕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拿刀指向了珉儿,只是她的身体晃动着,颤抖着,气势很吓人,但实则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 相反,珉儿却一步步走向她,距离刀尖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来了,淑贵妃手一松,刀应声落地。 “要不要等到正月?”珉儿问,“要不要赌一把?这把匕首留在这里,正月里我若生下女儿,你带着它来贺喜我。” 淑贵妃虚弱无力地让开了路,指着门道:“滚出去,再也不要踏足安乐宫。” 珉儿微微一笑:“我不会再来,再来的时候,你必然也不在了。” 淑贵妃嗤笑:“就不怕我把你这些话,都告诉皇上?” 珉儿缓缓走向门去:“所以你觉得,他不知道?” 一句话,却如万箭穿心,扎得淑贵妃痛不欲生,她僵硬地问:“他知道什么?” 珉儿已经到门前了,转身看着她:“你问他自己就是了。” 可是,皇帝再也不会见淑贵妃,纵然同在一座皇城里,他已经无情地斩断了与安乐宫的一切,淑贵妃的将来,全在珉儿手里了。 珉儿离开安乐宫时,才觉得脚下失去了几分力气,晃晃悠悠地扶着清雅,才能一步步走稳,她长舒一口气:“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没什么能遗憾的了。” 清雅垂首不语,珉儿又问她:“你说青史会如何记载这一段,真想让宋渊把这一段故事编成野史传下去。” “娘娘,您这样做,真的高兴吗?”清雅忍不住了,“何必把自己变成如此恶毒的人呢。” 珉儿道:“可我现在不恶毒,就会和她纠缠一辈子,两个人都会痛苦。那我当然要选择,让自己过得安逸一些。” 清雅忧心忡忡:“皇上呢?” 珉儿道:“他若后悔,我就带着你回元州,和奶奶和我娘过下半生。” 走了半程,身后突然传来娇滴滴的声音,三皇子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可爱的娃娃,乳母一路跟过来,抱歉地书:“娘娘,殿下一直惦记把这娃娃给小公主呢。” 珉儿伸出手:“浩儿,跟我一起去和妹妹玩可好?” 孩子欢喜地跑上前,把乳母吓得不轻,乳母尴尬地说:“娘娘,恕奴婢多嘴,贵妃娘娘会不高兴的。” 珉儿笑道:“有我在呢。” 她松开了清雅的手,带着三皇子往长寿宫走去,背后淑贵妃跌跌撞撞地从安乐宫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定在了门前一动也不动。 305 新的中宫 尔珍跟了出来,立刻说要去把三皇子追回来,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淑贵妃拽住了衣袖,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门,像是在支撑身体,又像是阻止她自己冲出去,哑声对尔珍道:“别去追,别吓着浩儿。” “娘娘?凭什么凭什么您就要被皇后娘娘压着,您哪儿不如她了?”到这一刻,反是尔珍不甘心了。过去她总觉得淑贵妃该看开些,不要总让她在外头散播谣言中伤皇后,每回最后都是淑贵妃白白期待一场,她心里有罪恶有愧疚,可对想要伤害的人却没有任何影响。 但今天,仿佛是预感到了安乐宫的将来,淑贵妃像是认命了,尔珍却无法接受,她哭着说:“皇后对您做什么了?娘娘,您振作起来,咱们去告诉皇上,去告诉太后,为什么您要被她欺负。” 淑贵妃像是没什么力气,顺着门慢慢滑下去,顾不得露在风雪里的地上有多凉,裙袍散开,将她瘦弱的身子淹没在锦缎丝绸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皇后的驱逐,她是可以抵抗的,可是那个人的默认,她要如何去面对,秋珉儿再如何强势霸道,她也不至于敢把事情做到这一步,要不是在这皇城里杀了自己,她有什么资格把堂堂皇妃撵出去。 是他答应了,一定是他答应了秋珉儿,为她驱逐所有的人。既然如此,她还争什么,她还能去告诉谁? “他说过,只要我开口的事,他都会答应我。”淑贵妃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可我不想去哀求他把我留下来,不想在往后的人生里,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已经厌弃我了,厌弃到了愿意为别人驱逐我的地步。” “娘娘?” “尔珍你知道吗,姐姐死的时候,我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了,我终于不用再做她的陪衬了。”淑贵妃绝望地说着,“我知道迟早会有报应的,你看……” 然而此刻,才刚晴朗的天瞬间变了脸色,北风卷着雪粒子铺天盖地而来,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淑贵妃送了进去,也有人早早把这里的光景送到了清明阁。 项晔沉默着听周怀描述完安乐宫门前的光景,猜想珉儿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了,接下来就该安排淑贵妃的去处。 “皇上,是不是要请沈将军来?”周怀问。 “不必了,朕会亲自去安排。”项晔道,“不必把淑贵妃送去遥远的地方,朕还要时不时去看她的。” 周怀愣了愣,他这几日看帝后的情形,听清雅私下的话语,已经大概明白淑贵妃将来的去向,可没想到,皇帝却说他时不时要去看望淑贵妃。换言之,只是把淑贵妃送去另一个地方,贵妃还是贵妃,她还会像现在一样存在着,那皇后娘娘图的意义呢? 自然,那一层意义周怀不敢轻易说出口,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就算真有一天这宫里只剩下皇后一人,周怀也不能说,谁也不能说。 “朕往后去见淑贵妃时,不会刻意遮遮掩掩,也不会大张旗鼓,你掂量着分寸就好。”项晔吩咐周怀,“这都是将来的事了,你去安排人手,之后跟随朕去安排淑贵妃要养病的住处。” 周怀答应下,项晔没再说什么,重新投身于政务,淑贵妃没有派人来找他,也没有亲自来对他说什么,至于皇帝,也同样未再踏足安乐宫。 如今宫里没什么妃嫔了,少了嚼舌根子的人,事情比从前要简单许多,明明白白的现状摆在眼前,淑贵妃的久病不愈,皇帝的冷漠无视,太后冷眼看了许久,终有一天忍不住问项晔:“难道真的是淑贵妃要谋害珉儿,皇上,你要把淑贵妃打入冷宫了吗?” 项晔却淡淡一笑:“她身体不好,留在宫里操不完的心,总也好不起来,朕已经和她说好,过了正月就去行宫养病,清清静静的。” 太后当时没说什么,但背过皇帝,却对林嬷嬷说:“如今咱们宫里,还不够冷清吗?走出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那会儿虽然难免有一些麻烦,可也算是热闹,后宫要热闹兴旺才好,你看现在……” 可这仅仅是太后私下里的话,太后也明白,她早就左右不了皇帝。 而那一天,是珉儿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淑贵妃,直到腊月里,淑贵妃都在安乐宫闭门不出,云裳偶尔去看过几眼,来时都说淑贵妃瞧着气色不算坏,情绪也很平和,见了面说笑几句就道是累了,几次都是这样,但云裳还是会去探望。 当着珉儿的面,云裳只说这些话,回家对沈哲她才会奇怪:“堂姐从前每次见了我,都絮叨一样的话,怪我亲近皇后不亲近她,怪我不拉着你帮她,如今却不再说这种话了,我反而不习惯了。” 沈哲只安慰她:“她想明白了,自然就不说了,不论如何你们是堂姐妹,你本该多担待些。” 云裳如今是万事如意无忧无虑,这点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自然沈哲说什么就是什么,本就不愿为家族和堂姐的执念所累的人,乐得淑贵妃看开些。 转眼便是腊月,月初这一日,宋渊带着夫人和孩子来向皇后请安,是请安亦是告辞和托付,等不及过了除夕元旦,腊月里宋渊就要动身回西平府,皇帝再次把他调了回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了。 只是这一回,宋渊会带着夫人走,只是儿子做了二皇子的伴读,不得轻易离去,家中虽有长辈照顾,但在宫里,还是要请皇后多费心。 “西平府虽比别处强些,到底也是边关地方,夫人要照顾好自己。”珉儿落落大方地对二人道,“改日皇上若巡幸西平府,我必然相随,也想去看一看我大齐的疆土有多辽阔。” 宋渊规规矩矩,几乎没有抬头看一眼皇后,不知道哪一天皇帝会带着皇后巡幸边关,可宋渊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皇后了。他对皇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察觉几分,更何况皇帝。而皇帝,如何能容得?仅仅是让他继续回西平府,已经是最好的安排,若是允许他继续出现在皇后身边辅佐皇后,皇帝就不是大度,而是对皇后不在乎了。 珉儿让清雅预备了好些礼物,赐予宋夫人,之后更与宋夫人说说笑笑,将他们送出宫。宋渊走在前方,宋夫人跟在珉儿身边,正说着珉儿正月里分娩的事,有宫人赶来,向皇后禀告道:“皇上刚刚下旨,要将淑贵妃娘娘送出宫外养病,车轿已在安排,今日就动身。” “今日?”珉儿愣住了,这才腊月,距离她分娩还有一阵子,她和淑贵妃不是约好了,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再决定去留吗?不是约好了,若是生下女儿,再给她机会…… “娘娘,妾身先告退了。”宋夫人是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不合适再留下去,不等皇后点头,说罢这一句就主动走开了,这边宋渊见她匆匆而来,没忍住问了怎么回事,宋夫人却道,“皇上和皇后的事,就不该是我们问的。” 而清雅已迅速去打探消息,周怀那儿要问话不难,可清雅也好奇安乐宫究竟什么光景,淑贵妃娘娘那样的人,就算是死在宫里也不会走的,皇后对清雅提过,过了正月她和贵妃之间就要有个了结,怎么才刚腊月,贵妃就要走了? 安乐宫里,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将淑贵妃的行李一箱箱搬出来,见到清雅来也是客客气气,尔珍迎面遇见她,微微一笑,上来福了福身:“您来了。” 清雅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就要走了,是……皇上的意思?” 尔珍摇头,平和地说:“是娘娘自己的意思,说这几天天气好,搬起来也利索,总是病她也不好受。” “要去哪里?” “您早晚会知道的,容奴婢卖个关子吧。”尔珍欣然一笑,便道少陪,去盯着宫人搬东西了。 清雅又站了会儿,始终没能见到淑贵妃,等她回到皇后身边时,皇帝已经来了,帝后在屋子里不知说什么话,小半个时辰后皇帝才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大腹便便的皇后送到门前,一直目送皇帝离去,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娘娘……”清雅上前。 “我知道了。”珉儿笑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准备,让她们去吧。” 清雅起初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淑贵妃这一走,把另外两位才人和宝林也带走了,皇帝让她们去照顾淑贵妃,而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留在了宫里,不论对他们,还是朝臣和皇室,皇帝都始终说淑贵妃是去养病,在之后的日子,也带着两个孩子去探望过淑贵妃,只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父子之间如何交代这里头的事,只有他们父子之间知道了。 淑贵妃被送到了距离元州很近的城镇,皇帝亲自安排了她行宫里的一切,甚至一草一木都指定栽种了淑贵妃喜欢的花草,传言淑贵妃在行宫很快就养好了身体,可她却迟迟不归。 正月里,淑贵妃正在门前等待儿子们的来信,尔珍空手归来,淑贵妃一怔,便问:“有消息了?” 尔珍颔首:“刚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生下了皇子。皇上为庆贺得了嫡皇子,在清明阁正后方兴建宫殿,是为新的中宫。” 306 漫天烟火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天定十年。二月里,位于宣政殿清明阁正后方的涵元殿落成,皇帝将其赐予皇后定为中宫,并举行盛大的落成典礼,摆宴与文武百官同乐。 那一日,秋皇后身披金银线绣百鸟朝凰正红袍,伴君立于大殿之上,风华盖世气度雍容,皇帝亦着红黑底金线龙袍,与皇后成双成对。皇亲贵族与大臣们看在眼里,仿佛帝后大婚般的喜庆庄重。 然而七年前帝后真正大婚的那一天,并没有这样的光景,可七年过去,后宫妃嫔悉数散尽,中宫与皇帝却恩爱更胜从前,秋珉儿这个女人,实在非凡。 世人对于皇后有着无限传说,传说她貌若天仙,传说她城府极深,传说她会妖术魅惑皇帝,可不论赞美还是诋毁,都无法动摇皇帝对皇后的情意,偌大的皇宫再无妃嫔的存在,皇城外的人亦无法想象如今皇宫里的光景,那么大的宫城里只住几个人,也太冷清凄凉。 的确,如今中宫搬到了清明阁之后,帝后之间离得更近,若非散步游园,几乎不会往后宫深处去。可皇后没有荒废了大好的宫城,不仅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上阳殿的岛上修出一座繁茂的花园,其他已无人居住的各处宫殿,也派人时常打扫修剪花草。后宫虽然清净,并不萧条荒凉,依旧是富丽堂皇不失天家威严。 只是,那年叛臣秦庄逼宫,后宫妃嫔逃了无数人,最后留下的三位如今安在,后宫虽无妃嫔,可她们依旧是妃嫔的身份,甚至这两年皇帝还给昔日的一位才人和宝林晋了位份,不过那三人并不在京城,似乎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今日大宴,淑贵妃就不在列,而她的一双皇子,则好好地坐在席中。 二皇子项沣已将满十岁,三皇子项浩也已入书房念书,四皇子项润堪堪两岁,正牙牙学语十分可爱,另有大公主项元、二公主项琴,皇帝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比起贵族世家动辄十几个儿女是少了些,可皇帝而今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三儿两女已是兴旺了。 宫里宫外,淑贵妃江氏是被皇后撵走的传说一直存在着,可皇后与贵妃的一双儿子却关系亲密,皇帝偶尔也会亲自带两个孩子去探望他们的母亲。 对于这一切,莫说不相干的人不明白,就连太后也时常对林嬷嬷叹:“必是珉儿容不得皇帝身边有其他女人,这份心思我不是不能理解,可淑贵妃还活着,行宫里的三位依旧是妃嫔,她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思?” 皇后的心思,不论旁人怎么猜想,除了她的祖母和清雅,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半个字,可清雅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思,珉儿却笑:“沣儿和浩儿是她存在过的意义,纵然她离世也不会改变,六宫无妃终究只是一个理想,在不可能的前提下,追求最大的可能,我已经满足了。我想要六宫无妃,并不极端也不钻牛角尖,现在皇上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很好了吗?” 今日涵元殿大宴,项晔特地命尚服局做了两套礼服,龙凤袍红灿灿的华贵而喜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珉儿知道,他是想补偿自己昔日大婚的缺憾。 入夜时,涵元殿外燃起了盛大的烟火,项晔当众牵着珉儿的手走出大殿,漫天花火照亮宫宇,大齐正逢盛世,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皇帝望着心爱之人姣好的面容,欣慰道:“这江山天下,有你与朕共享,纵然一生金戈铁马也无憾。” 珉儿却轻轻瞥他一眼:“怎么,又要打仗去了?皇上怎么不说太太平平陪在我身边?” 皇帝失笑,正要辩解,一个小丫头从他们手底下钻过,冲到了前面。 且说文武大臣和皇子们都在后面不敢越前,太后也不过是在一旁和沈夫人云裳站在一起,这天底下只有这一个小丫头敢跑到帝后的身前,仰着脑袋背着小手,望着满天繁华咯咯地笑着。 “元元,到母后身边来。” 珉儿朝身前的孩子招手,此刻转来的,还是五岁的小丫头,一晃又十年,天定二十年盛夏的夜晚,盛元公主及笄之礼的烟火几乎照亮整座京城,应声转来十五岁的女孩儿,如她母亲当年一样,气质风华宛若天仙。 307 姐姐有云哥哥 公主跑来帝后跟前,明眸含笑:“父皇,明日我和母后离宫,您在家可要好好的,别又熬夜批折子,我可留了琴儿看着您的。” 长女已然十五岁,珉儿亦过了而立之年,元州的祖母自是越发年迈,近年来皇后时常去元州省亲,原本可将祖母和母亲接来京城,但元州清静安宁,终是比京城强百倍,多年来皇后宁愿两地奔波,也不愿祖母到京城受拘束。 那边厢,也已亭亭玉立的琴儿从太后身边过来,姐妹俩同一个娘生的,只差了一岁的年纪,性格却差了好些,二公主笑悠悠站在父亲身边,温柔地说:“姐姐放心随母后去元州,我会照顾好父皇,只是你别贪玩,出了门就到处乱跑,母后管不住你可要着急了。” 元元不服气地皱皱鼻子:“你看好父皇才是。” 皇帝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搂在身边:“你们母后这些年不怎么啰嗦,换你们俩来管着朕,朕这辈子是逃不出你们母女的掌心了。” 珉儿嗔笑:“皇上知道就好,她们可比我厉害得多。”一面又对元元道,“宾客尚未散去,你就说要出门的话,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是主人家。” 大公主虽然活泼,且被皇帝和太后宠上天,可该学的规矩该懂的道理,一点儿不差,她的母亲和太祖母都是极富教养的女子,教出来的公主,岂会失礼于人前。项元忙端正了仪态,恭恭敬敬地说:“父皇母后,烟火散了,请回席。” 众人拥簇着帝后与太后回到安泰殿,太后如今早已白发苍苍,但她生来享福,这个年纪依旧耳聪目明精神极好,孙儿孙女们渐渐长大,二皇子项沣也将在弱冠之年,她最期盼的是,能看一眼重孙子。 夜里宴席散去,皇后送太后回宫,一双女儿也跟在后头,元元和琴儿进门时,便听见祖母念叨:“皇上上回说,淑贵妃为沣儿选了人,她住的地方离元州很近,你也不必过去,只派人去把那孩子接过来,好带回京城让我瞧瞧,若是好的就依了她吧。” 珉儿笑道:“母后都吩咐我三回了,您放心,这次一定替您把孙媳妇带回来。” 听见祖母唠叨这些事,两个姑娘就不乐意进门了,退出来站在风口里乘凉,琴儿笑道:“皇祖母天天念叨这几件事,前几天还看着我说,琴儿都是大姑娘了,该选驸马了。皇祖母是不是糊涂了,我上头可还有姐姐呢。” 项元看了眼妹妹,摇摇扇子不说话,妹妹却眼眉弯弯:“我知道,姐姐有云哥哥,当然不必选什么驸马。” “是吗?”项元一笑,把扇子递给妹妹,走到台阶下摘了一朵栀子花戴在琴儿的发鬓上,话不对题地说,“明年你的及笄之礼,提前把太祖母接来京城,免得又说天热路上不好走,要说今日,我最想请来的人是太祖母。” 琴儿见姐姐扯开话题,想了想,还是道:“可云哥哥是真心真意待姐姐的。” 项元莞尔一笑:“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会儿功夫,皇后已从门里出来,见一双女儿站在台阶下乘凉,嗔道:“快去向太后告辞,我们回涵元殿了,你们俩在这里倒是惬意的很。” 如今太后身边已换了年轻的宫人王嬷嬷,客气地跟在皇后身边一同出来,便笑道:“太后才不拘这些礼,今日公主天未亮就起身预备行礼了,一定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才好。” 但公主们还是进了门去,与祖母说了几句话后,才随母亲回涵元殿。 路上,珉儿叮嘱小女儿,待她离宫后要留心的事,元元却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她问:“怎么了,是不是累坏了,明天又要早起,不如再往后推延一天动身?” 项元忙摆手,晶亮的眼眸悠悠一转:“母后,我都及笄了,可不可以离开涵元殿,有自己的宫殿。” 珉儿笑道:“怎么,不愿和母后住在一起了?” 项元跑去拉着妹妹,说道:“是我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我们是怕碍着您和父皇呀。” 琴儿脸上通红,小姑娘知道姐姐在说什么,可她才不敢挂在嘴边呢,忙对母亲摆手:“母后,我可没这么想,我就想和您在一起。” 项元朝妹妹努了努嘴,却见母亲温柔地说:“等从元州回来,你自己挑一处喜欢的殿阁,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好不好?” 女儿心花怒放,珉儿轻轻点她的额头:“叫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只当是急着要嫁出去了。” 项元见话题偏了,生怕母亲也提起沈云来,忙嬉笑:“母后放心,您答应我这件事,这次出门我一定不捣蛋,乖乖听您的话。” 308 黑衣人 妹妹知道姐姐的心思,便在一旁帮腔把话题转开:“姐姐可要说话算话,且不说别的,你若真叫母后生气着急,父皇这儿可不饶的。” 项元连连点头:“父皇总说宠爱我们,可一有什么事母后不如意了,就立时把我们丢开,我都挨了多少回训了。” 珉儿左看看右看看,嗔笑:“你们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这些话?” 姐妹俩互相对望了一眼,母亲何等智慧,再下去话圆不回来,就怕要被她看穿,只嘿嘿笑着,将近涵元殿时,项元提着厚重的礼服跑在前头,对妹妹说:“你猜父皇是不是已经在等了?” 她们笑着往前跑去,珉儿慢悠悠走在后头,她这一双宝贝,如她所愿十五年来无忧无虑地长大,皇帝与她为孩子挡下了所有风雨,虽然对男孩子的教养完全不同,皇帝和自己都深知风雨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可怎么也舍不得把女孩儿放到风雨里去。 只是珉儿早就明白,她们长大了,正如自己十七年前突然不得不离开祖母只身闯来皇宫,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会被老天爷安排去什么地方,不知那个地方是否有风雨,不知是否有位她们遮挡风雨的人。 她们是天之骄女,可以用尊贵换来一切,可珉儿并不希望女儿们将来过着尊卑礼教之下毫无人情味的生活,哪怕拌嘴吵架,哪怕赌气翻脸,只要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都是乐子。 “娘娘,奴婢听沈夫人说,沈将军过几天就要带着大公子回京了。夫人一整晚都在和太后念叨,说他们就不能早两天,没来参加公主的及笄之礼,实在太失礼了。” 珉儿道:“沈云啊,又一年不见了。”她将目光投向拉着妹妹一同奔进涵元殿大门的元元,意味深长地一笑,“他爹跟着皇上打天下时才十五岁,虎父无犬子。” 清雅跟在皇后身边十七年,亲手帮着将一双公主抚养长大,好些事看在眼睛里记在心里,此刻轻声对皇后道:“娘娘,只怕太后和夫人的心愿,不好实现。” 珉儿眼眉弯弯地笑着:“她们才多大,我也不要她们去为了谁实现什么心愿。” 翌日一早,皇帝早朝前,皇后就要带着大公主离宫前往元州省亲,此番由二皇子项沣负责护送,将及弱冠的少年气宇轩昂威风堂堂,颇有皇帝昔日英姿,他向皇帝行礼辞别后,便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着皇后的凤辇缓缓而去。 玉阶之下,十二岁的四皇子项润无限憧憬地看着兄长和母亲姐姐远去,身旁三哥却对他说:“润儿,我们该回去书房了。” 弟弟很顺从地答应了,跟在三哥身后向父亲行礼后,便并肩往书房去,一路上念叨着:“我只去过元州两回,太祖母都快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 三皇子笑道:“我倒是比你见得还多些,父皇带我去向母妃请安时,总会绕道元州去探望老夫人。” 润儿无奈地说:“父皇和母后对待我,总是不如姐姐们好。” 项浩看着他,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京城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往元州而去,这些年皇后每年都会去元州住上一两个月,渐渐的京城百姓不新鲜,元州的百姓也不紧张了,不过是各处地方官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迎接应对皇后的到来,即便只是路过,也怠慢不得。 转眼已走了六天,再一天的路程,夜里就能到元州城下,一路上马车虽颠簸,总是强过当年珉儿被强行塞进马车整整颠簸了三天三夜赶回京城时的辛苦,而元元更是一出皇宫就倍加精神,这会儿马车缓缓前行,她还饶有兴趣地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怎么也看不厌。 皇后的凤辇,宽阔且富丽堂皇,车内不仅有软座软垫,还摆了一张茶几,清雅慢慢地削了一只苹果,招呼项元道:“公主,来吃苹果了。” 项元头也不回地,只伸手摇了摇:“我不想吃,再几个时辰,就能吃到外婆做的饭菜,我要留着肚子。” 珉儿便与清雅道:“由她吧,饿不着的。” 而项元这边,正细细地看着夹道的树木上结的果子,心想大夏天的怎么就有果子了,还以为天底下的树木花草只有秋天才会结果,果然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她没见过的新奇。 一棵棵树从眼前过,满目葱葱郁郁,忽然就见一棵树上挂了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蒙着面,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匆匆一眼不等看清楚,项元就下意识地叫了出来。珉儿闻声眉头一紧,同时就感觉到马车不稳,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车身重重地颠簸了几下后,戛然停下了。 “母后,好像有刺客!”项元立刻回到母亲身边,把自己娇弱的身体挡在了珉儿的身前。 外头的动静也乱了起来,很快就有打斗声传来,刀剑碰撞摩擦,发出刺耳惊心的声响,清雅握着她手里那把削苹果的刀,微微地颤抖着。 似乎前方和后方的侍卫都赶了过来,感觉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挡在母亲身前的项元很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便听母亲在身后说:“去看一眼吧,小心些。” 项元点头,小心翼翼地爬向窗口,清雅紧张地念着:“公主小心。”只见公主谨慎地挑开窗帘,轻声回应:“没事,侍卫把我们围住了,没见几个刺客。” 话音才落,就有两道利落的身影闯入眼帘,银光闪闪的铠甲下,是她的二哥项沣,另一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必定是刺客的头头了,只是他蒙着半张脸,只能隐约望见一双眼睛,刀光剑影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项元从小看着哥哥们练剑,也时常陪父亲习武骑马,她虽不会功夫,却会看功夫,知道那个刺客很是了不得,暗暗为二哥捏一把汗。但二皇子在皇帝的精心培养下,功夫也是硬得过,两人缠斗许久不分伯仲,而前来护驾的侍卫越来越多,那刺客便无心恋战,刷了个滑头纵身离去。 二皇子打得正热血,提剑就要追去,珉儿已经跟着女儿一起在窗口看着了,她朗声道:“沣儿,穷寇莫追。” 项沣被这一声喝止,冲动的心顿时冷静了一半,深知他这一追丢下皇后这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忙赶回了凤辇下,气喘吁吁地紧张地问:“母后,您可有受伤。” 项元已跑下马车,来哥哥身旁垫着脚为他擦汗,项沣夺了妹妹的帕子胡乱抹了几把,就催促道:“快上马车,底下不安生。” “什么人胆敢来行刺母后,真真不要命了,当父皇老了不成?”骄傲的公主撂下了话,“等父皇知道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的。” 车上珉儿却是淡定从容,问过项沣是否有侍卫伤亡,是否抓了对方的人等等,之后便道不宜久留,要加快速度前往元州,更叮嘱道:“不要我们一路把人带去了元州,给元州百姓添麻烦,到了元州后要加强守卫。” 项沣领命,便令队伍重新前行,比不得之前不疾不徐的悠哉,之后的路快马加鞭一路颠簸,娇惯的金枝玉叶到底承受不住,倒在清雅怀里蔫了。 元州这一边,秋老夫人和白夫人接到皇后一行时,元元却因吃了药呼呼大睡,白夫人将孙儿们都看做命根子一般,又一年难得见上一回,命下人抱着把孙女送到她房里,便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生怕元元醒来不见人。 秋老夫人要从容得多,由珉儿搀扶着缓缓走回内院,听她讲述路上的遭遇,严肃地说:“什么此刻要直奔着你而来?” 珉儿淡淡地笑:“哪个知道呢,太平了几年,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莫不是皇上又在何处惹了什么人,他们派人来报复了。” 白发苍苍的秋老夫人悠悠一笑:“你说笑话呢,若是能教他们轻易侵入国境,大齐成什么了?” 珉儿含笑不语,老夫人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珉儿道:“也许吧,可这事儿皇上会管,我不着急。” 秋老夫人说:“要小心。” 珉儿淡然:“奶奶放心,这十七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早就为这天做好了准备,您的孙女嫁了那么一个人,这辈子注定难消停。” 老夫人笑道:“前阵子皇上来,我见他丰神俊伟不减当年,不知是不是怕比你老得快些,更用心地保养了,当年我曾担心十几年后你尚年轻,皇帝却已老去,看来是我多虑了。” 珉儿双颊绯红,宛若当年的少女,嗔道:“您年纪大了倒不正经了,小丫头正学人事,您可别在元元面前说。” 老夫人笑道:“下回把润儿带来吧,好多年没见了,今日不知明日事,我的年纪怕是等不起了。” 珉儿并不伤感,人都有一死,要紧的是,她在祖母活着的时候,让她过上了最安逸的日子,也让她看到自己比任何人都幸福。 309 长大的二皇子 说话功夫,便见年轻的二皇子跟了进来,见过老夫人后,便向珉儿请示之后的事。 珉儿见他满头大汗,铠甲里的衣衫都湿透了,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几天没合眼了,傻孩子,好好去歇着,别中暑了。” 项沣自称没事,而元州因住着皇后的祖母和母亲,多年来都享受皇帝额外的照顾,昔日土匪围城的事再不敢发生,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清净又安逸。项沣对此很放心,便大方地说:“母后安顿好后,儿臣想去见一见母妃,不是母后可应允?” “你该去的,都到这里了,怎么好不去看看你母亲,替我问候她。”珉儿说这些话,一点也尴尬,淑贵妃并没有使得她和项沣项浩之间产生隔阂,十几年来,她善待两个孩子,与皇帝分饰严父慈母,给了他们最好的教导。兄友弟恭,五个孩子相亲相爱,至于淑贵妃离宫避居的原因,孩子们早晚会知道,她没必要去编制美好的谎言,而皇帝也说,这事儿交给他就好。 项沣领命离去,珉儿搀扶祖母到内室坐下,屋子里香气幽幽十分清凉,珉儿见屋角摆着几大盆寒冰,夏日里寒冰最稀罕,这都是皇帝的心意,早在十多年前就在元州当地挖了地窖,专门在冬日藏冰,以供老夫人和白夫人夏日使用。 “我今年不怎么怕热,像是身上的阳气散了不少的缘故,这些冰摆在屋子里,寒津津的。”老夫人笑道,“是知道你和元元要来了,怕你们热才摆上的,今年夏天就没用过。” 珉儿道:“您怕冷就不用,何必想着我们。” 秋老夫人歪在了美人榻上,在门前等珉儿,不知不觉站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才觉得累了,疲倦地笑着说:“奶奶真的老了。” 珉儿笑道:“老了更好看了,不是我做儿媳妇的背过人说婆婆的坏话,太后的白发灰蒙蒙的,哪儿像您银灿灿好看又精神,太后幸好是没见着您,不然该难过了。”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着:“你呀,心里还算计婆婆这点事。” 珉儿道:“说到底,宫里还是太清闲了,这些年因照顾几个孩子,教读书写字,才好打发时辰。” 老夫人纤瘦的手悠悠指向门外,像是指着二皇子离去的方向:“那孩子和你是还很亲近的,淑贵妃的表现,叫我很意外。” 珉儿为祖母捶腿,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做下那样的决定,我就准备好了一切,哪怕他们兄弟明天就和我翻脸,我也会坦然接受。但是,我当年不愿被她们的母亲驱逐,如今也不会让他们做什么事,而当初淑贵妃并无心驱逐我,就不知这两个孩子现在会怎么看待我。我早就想好的,皇上若中意沣儿或浩儿,我不会为润儿强求,但皇上若非要选润儿继承他的江山,那我就谁也不让了。” 老夫人颔首道:“顺其自然,尽人事……” 珉儿却一笑:“我只愿尽人事,不愿听天命。” 此时白夫人来了,老夫人嗔怪她只有外孙女,没有女儿,白夫人拉着珉儿的手,坦白地说:“虽是我生的女儿,可珉儿这中宫国母的气势,我好几年前就不敢正眼看她了,心里知道珉儿好就满足了。倒是乖孙女们,嘴又甜又爱撒娇,当年没能看着珉儿长大,这些年都补回来了。” 珉儿八岁后就和母亲分开,即便后来团聚了,也是两地相隔,白夫人缺失了珉儿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现在看着外孙女们慢慢长大,当然是要放在眼睛里那般疼爱。 说起外孙女,白夫人满脸慈爱,说元元睡得很香,她便是在边上看一天一夜也不会厌烦。 珉儿笑道:“及笄了是大姑娘了,您别把她当小孩子。” 而长辈们说话的功夫,元元已经醒了,外祖母的屋子她不陌生,元州的一切她比京城还熟悉,在京城反而要被拘束在宫里,几乎没怎么逛过京城,可是在元州,祖母所在的村子,上上下下的村民都认得她,她在这里还有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 小姑娘醒来便跳下了床,如今白夫人也上了年纪,家里就养了仆人,也是从宫里精挑细选送来的,会照顾人也懂规矩,说是要去禀告夫人,项元拦下道:“我自己去就是了,还免得你们来回一趟辛苦,我饿了,赶紧准备晚膳开饭才是。” 项元一路逛出来,熟门熟路地往祖母的屋子去,老远见到项沣往外走,他已经脱下了铠甲,穿着轻便的常服,哥哥是帅气的男子,青灰色简简单单的袍子在他身上,都能穿得特别好看。 “二哥。”项元亲热的跑上去,“你要出去了?哥,你受伤没有,要是受伤了可别忍着不说。” “刺客那点斤两,还能伤我?”项沣停下来,一面伸手摸了摸项元的脑袋,关心地问:“你可好些了,别到处乱跑,别让母后担心。” “不会的,我好着呢。”小姑娘打量着兄长,“哥,你是不是要去见淑贵妃娘娘了?” 项沣点头:“打算去过后,就安心回来守护母后和你,不然总是一件事悬在心上。” 妹妹嘿嘿一笑:“别说我不告诉你啊,这回皇祖母是叮嘱母后,要把淑贵妃娘娘给你选的皇子妃带回京城的,二哥,我可就要有二嫂了。” 项沣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虽然上一回随父亲去探望母亲时,他们提过自己的婚事,但那会儿母亲并没有表示她已经有合适的人选。 项元缠着兄长,抱了他的胳膊贼兮兮地笑着说:“二哥,又或者你早就知道了,特地要去看看新嫂嫂?” “胡闹。”项沣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在我回来之前,别胡乱出去跑,这次路上遇袭,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我也是去去就来的,不能不当一回事,我也禀告父皇了。” “不能出门?”妹妹好不失望。 项沣苦笑:“等我回来了就行,我连夜去,明天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项元却贴心地说:“难得来了,哥哥多陪陪贵妃娘娘,住几天再回来,我不会乱跑不给你添麻烦,你信我可好?” “自然是我妹妹最贴心。”项沣欣慰地一笑,由着项元送他到门外,只是妹妹再三说她从没见过淑贵妃,很想见见,被项沣拒绝了,就快满二十岁的人,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事都在心里了,很平和地对妹妹说,“也不要对母后提这样的话,元元,你是大姑娘了。” 项元乖巧地答应了:“二哥一路小心。” 那之后,兄妹俩分开,项元便继续去找太祖母,白夫人见她醒了,搂在怀里不舍得放开,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拿出来,哄得外孙女好不喜欢。而这天夜里,离开元州的项沣连夜赶路,在午夜之前就到达了淑贵妃的行宫,淑贵妃的住处的确距离元州很近,当年这件事就曾让太后很费解,觉得儿子是故意的,可他又怎么会要故意膈应珉儿。 但其实,项晔只是觉得,两处离得近一些,他可以少费心人力物力来照顾,照顾元州时顺带着淑贵妃,或是照顾淑贵妃时带着元州,一举两得。 淑贵妃完全不知道儿子会来,梦里被惊醒时,见到满头大汗的长子又惊喜又心疼,顾不得说话,叫他清清爽爽去洗个澡,她准备了绿豆汤凉茶,母子俩才坐下说话。 项沣也有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母亲做的绿豆汤香甜可口,不知不觉就灌下两大碗,淑贵妃嗔怪:“你这个样子,别人还当皇后虐待你,连饭都不让你吃。” 项沣道:“儿子第一次负责皇后出行,太紧张了,好几天没胃口,现在总算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淑贵妃淡淡一笑:“皇后那个人,真是一点没变,你都这么大了,她也不顾忌什么,就不怕……” 屋子里静了须臾,有些话不必明说,母子之间都是明白的,项沣早就知道亲娘没有什么必须避居的病要养,可除了生母不在身边,他和弟弟受到的照顾和教导不比弟弟妹妹差,甚至皇后会更用心些,不论皇后是出于真心,又或仅仅是想弥补,项沣心里明白,他若有想改变什么的心思,自己不先强大起来,自己不能有坚硬的翅膀,纠结什么都不会有结果。 “可还是出了事。”项沣脸色一沉,“虽然有惊无险,可不知哪里来的刺客,竟然袭击了队伍,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要行刺皇后,还是冲着我来,又或者只是吓唬吓唬父皇。” 淑贵妃脸色一变,忙起身摸摸儿子的胳膊和身体:“有没有受伤?” 项沣笑道:“儿子没事,您放心。反是……元元那丫头说,是皇祖母说的,您为儿子选好皇子妃了?” 淑贵妃这才笑起来,神秘地问道:“怎么,想见见吗?原来你急匆匆连夜来,是为了这件事?” 310 终于有盼头 项沣却是摇头:“母妃,儿子还不想为儿女情长所累,皇叔二十岁时还在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后来遇见姨母结为夫妻,恩爱和睦儿女双全,什么也没耽误。儿子也想再等上几年,三五年后的我必然比现在更稳重些,少些青涩毛躁再成家立业,也不辜负母妃为我挑选贤妻的心意。” 淑贵妃望着儿子,悲伤地说:“我自己的骨肉,说话这么客气,我是该高兴你如今持重有皇子风范,还是难过你把亲娘当外人?” 项沣忙道:“没有的事,是您想多了。” 淑贵妃摇头:“不是我多想,生生母子两地相隔,十几年聚少离多,在最该陪伴你的人生里,我把你交给了别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回过头来要求你这样那样的,你还能想着我,孝敬我,我已经满足了。” 听得这话,项沣一时无语,淑贵妃轻轻一叹,她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突然就从心里钻了出来。这些年她过得还算平静,而当初选择离开皇宫,并不是屈服了秋珉儿,在无力挣扎的前提下,她选择避居十三年,来等待儿子长大成人。 现在,她的儿子文武双全、俊美聪慧,比二十郎当时的皇帝更优秀,有他叔父沈哲的温润气质,也有皇帝英勇非凡的气魄,不论怎么看,他都足够资格继承这大好江山。等了十几年,终于有盼头了。 “你说的不错,不该为儿女情长所累,要好好长进,为了朝廷为了你父皇去建功立业。”淑贵妃调整了心思,但一转脸又道,“可你是皇子呀,皇室传承最重要的就是香火,没有子孙何来传承?你身为皇长子,更责无旁贷。” 项沣微微皱眉,道了声:“是。” 淑贵妃又道:“当年也是母妃把你姨母送到沈哲身边的,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缘分,你叔父虽是二十五六岁才婚娶,可遇见你小姨时彼此年岁都刚刚好,但是母妃现在为你选的人,可等不起你的五六年,你要人家在这五六年里,如何承受旁人的指指点点?” 项沣淡淡:“儿臣知道了。” 这些年,他和弟弟跟着皇后长大,与两个妹妹和弟弟接受同样的甚至更好的教育,父亲严厉皇后慈爱而不溺爱,他们并没有因为生母不在身边,而特别地缺失什么。 更重要的是,在皇家礼教的约束下,皇后依然给了他们兄弟广阔的成长天地,皇后就不会对兄弟们说什么皇室传承的言语,她会说,去做想做的事,去实现要实现的理想,可是母亲……至少这些年,每一次相见,母子间的话,就说不到一处了。 “沣儿,你若是在不乐意,娘也不会强迫你。”淑贵妃算是让了一步。 可项沣终究是同情母亲的,即便自己过得很好,他还是会在乎母亲的退让和委屈,心里一叹,便是道:“并没有,这件事,您和父皇做主就是了。” 淑贵妃摸摸儿子的胳膊:“沣儿,娘是为你好,将来你一定能明白。” 项沣当然明白,哪有亲娘不为儿子好的,只是他现在,根本无心儿女情长。忽然心里一个激灵,问道:“那女孩子,已经在这里了吗?” 淑贵妃笑道:“没有的事,人家好好在家呢,是侯门世家的贵族小姐,岂能没规矩地随意住在别处?” “是谁家的女孩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要先和你父亲商议。” 项沣却说:“但这一次,太后命皇后把人带回京城。” 淑贵妃道:“你回去告诉皇后,我要等皇上亲自来把儿媳妇带回去。” 项沣暗喜,那这件事且要等了,父皇今年当是无暇来探望母亲,至少半年里他还能自由。 不想淑贵妃却道:“她遇到刺客,消息传回京城,你父皇必定亲自来接人,到时候你告诉你父皇,我在这里等他。” 项沣心里一咯噔,然而母亲说的不错。 此时尔珍从门外进来,笑道:“很晚了,娘娘和殿下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淑贵妃便问儿子:“皇后在那里,你是不是立刻就要走了?” 见母亲眼中的依依不舍,项沣便道:“不着急,元州的关防大可放心,我想多陪陪您。” 如此,二皇子数日后方得归,而元州这边,项元因答应哥哥等他归来才出门,不得不在家里陪着太祖母外祖母和母亲憋了好几天,连珉儿都奇怪这小丫头难道是及笄之后长大懂事不贪玩了?后来问她怎么不出门,她才说是答应了二哥的。 珉儿笑道:“可明日城里就有集会,过了明日,且要等下个月了,下个月母后就要带你回京了,去玩儿吧,哥哥回来了,母后给你证明你信守了承诺。” “真的?”一句话,欢喜坏了小姑娘,立刻跑去找外祖母,要和她去赶集,而元州的市集,在项元眼中一直比宫廷盛宴来得更有意思,她可以穿着轻便的裙衫毫无拘束地到处跑,而不用负担沉甸甸的礼服坐着一动不动。 “外祖母年纪也大了,你别只顾着自己跑,走慢些。”珉儿替女儿拢起青丝,温和地说,“太祖母年事已高,没精力去外头走了,母后要多陪陪她,不能和你一起去。” 项元眼眉弯弯:“没有您在身边管着,我才高兴呢。” 珉儿嗔道:“你是大姑娘了,母后不会再约束你了。” 项元却钻进怀里说:“还是要母后管着好,不然我就成野丫头了。” 珉儿轻抚女儿美丽的脸颊,她才堪堪十五岁,就如此容颜,再过五年花骨朵盛开,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沈云是配得上的,可沈云有没有缘分珉儿就不知道了,可不论是谁将来成为女婿,哪怕女儿因为找不到合心意的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只要孩子幸福,她做任何决定珉儿都会支持她。 “这么大了,还撒娇。” “在家里只有琴儿能撒娇,我总是让着她。” “难道不是妹妹让着你……” 且说京城里,皇后离京数日后,沈哲便携长子沈云回到京城,当年他十五岁跟着皇帝闯出纪州城,打下大齐的江山,如今他的儿子,打从十三四岁就跟着他到处跑,虽然皇帝和云裳都支持,只是太后心疼孙子,每每见面都要唠叨。好不容易把孙儿盼回来了,见他又比从前晒黑了壮实了,便搂着说:“哪里像贵族世家的公子哥儿,你爹爹就是不知心疼你,把你养得这么粗糙。” 然而沈云的个性从小就好,幼年时乖巧听话,如今年少,虽是血气方刚,但不失父亲的沉稳内敛,十六岁年纪已十分老成,加之身形高大,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日晒雨淋,他和弱冠之年的二皇子站在一起时,便瞧着好像同龄人一般,总是被项元嫌弃长得太着急。 今日沈云独自进宫向太后请安,远远看见一行人围在树底下,他身边的小太监轻声说:“瞧着像是涵元殿的人,那是公主的乳母吧。” 此时几个宫女散开,露出了树底下的人,沈云见是琴儿坐在大石头上,而宫女们正不停地给她扇风,猜想表妹可能是中暑了,便立时朝那边走去。 项琴本是去园子里采花,本以为今日太阳不算毒辣不要紧,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就走不动了,这会儿宫女们围着给她扇风驱热,其他人已经回去抬肩舆,她抬头见沈云来了,软软地笑道:“云哥哥,我中暑了。” “别说话了,养养神。”沈云很是冷静,伸手摸了摸表妹的额头,回头还没见轿子肩舆的踪影,便一弯腰把项琴抱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换做别的少年郎,这个年纪未必能抱起一个人来,可沈云身材高大自幼习武,抱起项琴是轻而易举的事,稳稳地就朝涵元殿走去,连气都没怎么喘。 “云哥哥,我没事,你放我下来吧……” “就快到了,你闭上眼睛养养神才是。” 项琴没再说话,望着表兄俊美的脸庞,姐姐总说沈云长得太着急,十五六岁就一副大男人的架势,到了二三十岁岂不是成了老头子,可是项琴总觉得刚刚好,就算到了二三十岁,云哥哥也会是风华盖世的男子。 “可惜姐姐不在家。”项琴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你这回在京城留多久呀,是不是立刻又要走了,等姐姐回来,你又不在,你们这两年总是见不着面。” 沈云嗔道:“怎么话越来越多了?”他温和地一笑,似乎根本没在意项元在不在的事,径直进了涵元殿,把表妹送入了她的寝殿。 太医很快就赶来了,公主娇弱不堪毒日,倒也没什么大症状,吃几碗药安养几日便好。 待项琴缓过神来,问宫女表兄去哪儿了,听闻他已经去了长寿宫,小姑娘才闭上眼睛,懒懒地吩咐宫人:“我没事了,你们都下去。” 屋子里静下来,项琴才睁开眼睛,回想方才的一幕,小姑娘心里扑扑直跳,可她立刻用力摇了摇头,不能胡思乱想,沈云将来,早晚会是她的姐夫。 311 在云端遥不可及 这世上,很多事讲究先来后到,可也有很多人不服这个理。 对项琴而言,母亲就是个特别的存在,在母亲之前,这宫里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她从没见过后宫美人如云的光景,但那一座座空置的殿阁,曾经有过她们的身影。她不知道那些女人和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一段人生,可她猜想自己,不会有母亲那样的魄力去对抗世俗道德的束缚。 不论如何,她不能抢属于姐姐的东西,更何况是人。 只是那个理所应当拥有的人,远在元州的大公主,根本不惦记她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也从没承认过沈云会是自己未来的驸马。 项元并不讨厌沈云,嫌弃他长的着急也不过是玩笑,花骨朵的年纪,对这广阔而神秘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儿女情长在她的认知里,便是从小念叨在祖母口中的娃娃亲,既是如此,天下万物可比娃娃亲有意思多了。 盛夏的市集,夜里最热闹,月光皎洁夜风清凉,满街轻衫薄裙,男儿俊女儿俏,有相恋的人偷偷在月下许愿,也有新婚燕尔手挽着手,大大方方地走在人前。 项元如飞出金笼的雀儿,一袭青绿烟纱,腰下是水色墨草百褶裙,外祖母为她将青丝挽成双环髻,皓腕轻纱,容眸流盼,一颦一笑都若画中仙子。她轻盈地跑在前头,时不时回来挽着外祖母同行,但不消多时又跑出去了。 侍卫们都是便衣暗行,不敢打扰公主雅兴,白夫人也只带了贴身仆婢,一行人简简单单。只是秋老夫人和白夫人在元州城颇有名望,时不时有村里的人认出她来,便知道同行的小姑娘是公主殿下,不愿扰了祖孙俩的兴致,都不敢上前打招呼。 这也是项元喜欢元州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出自这美丽而安宁的地方,这里的人勤劳善良,不卑不亢,皇帝对元州城长年以来的额外眷顾,也没有让他们生出懒惰贪婪,依旧勤劳质朴,更因生活比从前富足安逸,越来越多的人家能送孩子去上学念书。 说起元州的好,怎么也数不尽,每年项元都盼着能随母亲来省亲,不止一次对珉儿说,她想永远住在这里。 “外婆,你看。”项元拉着白夫人,兴冲冲来到卖金鱼的摊子前,偌大的水缸里,蓄着清凉的河水,色彩缤纷的金鱼悠哉悠哉。 皇宫太液池中,有着无数灵性的鱼儿,只是公主难得见这小巧玲珑的金鱼,自然她总觉得外头什么都比宫里好,就是普普通通的团扇,也会新奇地拿来摇一摇,半天功夫,随行丫鬟手里已经拿了好些东西了。 “买,你喜欢就买。”逛了半天,白夫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东西都给外孙女包圆了。 摊主立时拿了网兜和瓷碗递给项元,她大咧咧地撸起衣袖,露出白玉一般的胳膊,瞧准了漂亮的金鱼,就毫不犹豫地捞进瓷碗里,只是鱼儿伶俐狡猾,哪能乖乖落网,且费了一番功夫。 水缸里有一尾金鱼,头顶似戴了两朵大牡丹,体态优雅雍容华贵,项元很快就看中了这一条,手里的网兜追着不放。可这一条金鱼狡猾得很,怎么也捉不着,摊主抽着长烟,笑呵呵说:“姑娘好眼力,这一条朱顶紫罗袍,可是最最名贵,若是叫你捞了去,价钱也不便宜。” 白夫人在一旁说:“什么价钱不价钱,赶紧给我家姑娘捞起来。” 那摊主撂下烟杆,便道:“夫人莫着急,这就给您家小姐捞起来。” 可是摊主才拿起网兜,要往水里伸时,边上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网兜,不过眨眼的一瞬,就把那条朱顶紫罗袍捞了起来,随手放进他自己的瓷壶里,然后利落地丢给了摊主一大块银锭子。 白夫人最先出声:“这位公子,那条金鱼可是我们先看中的。” 项元站起身来,本想为自己争一争,可抬头就看到一张清俊的脸庞,男子云淡风轻:“这满缸的金鱼,先到先得,我也不知道姑娘就看中了这一条。” 白夫人上前道:“我们正和摊主要呢,你在一旁难道没听见,既是先到先得,也是我们先来的这里。” 为了外孙女争一条鱼,白夫人还是有底气的,何况这少年郎虽然身形颀长看起来像个练家子,到底年轻不是吗,小小后辈难道还要和一个年长的妇人顶撞不成,也不是这元州城里该有的风气。 边上侍女立刻掏出两块银锭子,骄傲地说:“我们出双倍的钱,你把这条金鱼卖给我们。” 摊主颇有些为难,那男子也是不屑争辩,竟转身就走了。 “你站住……”白夫人不服气。 “外婆,算了。”可项元却妥协了,拉着外祖母说,“我也不稀罕那条金鱼,管它是朱顶紫罗袍什么的,天下再名贵的金鱼,还不是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白夫人好不服气,就怕委屈了外孙女,幸而项元好性情,她堂堂公主,本是不屑去争什么鱼的,不过刚才那惊鸿一瞥,也叫她内心暗暗震颤,她知道元州人杰地灵,她也看尽了皇室贵族里俊美的少年,可是……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萍水相逢,胡思乱想什么,便笑呵呵挽着外祖母:“外婆,我饿了,我们吃点心去。” 那之后说说笑笑,白夫人就忘记了这件事,自然只要外孙女高兴,就什么都好。集市逛得久了,也该回去了,婢女们便去安排马车来接夫人和公主,可街上的人流突然动涌向同一个地方,把祖孙俩挤得团团转,听得人群里说话的声音,才知道前头河边要放烟火了,白夫人笑道:“元元,要不要去看烟火?可好看了。” 不久前的及笄之礼上,父皇为项元点燃了最盛大繁华的烟火,黑夜里将整座京城都照亮了,项元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可见外祖母高兴,她不想叫老人家扫兴,自己也乐得再多玩一会儿,便乐呵呵地说:“想看的,可惜回去晚了,我娘该训我了。” 白夫人笑道:“怕什么,有我和你太祖母在呢。” 这一说,祖孙俩便也往河边走,可是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想去争一个好位置,侍卫们也早就被冲散了,这边祖孙俩本是手拉着手,突然有个孩子冲上前,就把她们分开了。 “元元……”白夫人喊着外孙女的名字,可是项元却越来越往后退,到后来她索性躲在一边,想等人流过去了,再去找外祖母。 果然不多久,一拨人群过去,街面上瞬间清净了不少,项元正要去找外祖母时,瞥见街角那一边,方才那个男人,正把水壶递给一个孩子,那水壶里,该是盛放着方才那条朱顶紫罗袍。 男子拍拍孩子的脑袋,由着她跑开,直起身子,一抬头就看到了项元。 这元州城,虽是人杰地灵,可皇家公主的天生贵气,普通百姓还是难以企及。项元即便穿着再普通的衣衫,也会像夜明珠般闪烁耀眼的光芒,藏不起遮不住这刻在她骨血里的骄傲和尊贵。 而正因为是公主,极富教养的元元怎么会随便去和陌生男子搭讪,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想要去找外祖母或是随行的人。 可是才转身,就感觉到那人走向自己,项元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等她自己醒过神时,人家已经到跟前了。 “那条金鱼并不是朱顶紫罗袍,没有摊主说的那么名贵,方才那孩子捞起来了,可家里却买不起,我便多事了。”面前的人,和和气气地说着,“不论如何,扫了姑娘的兴致。” 项元摇头:“既然那孩子喜欢,成人之美更有意思,我不过是心血来潮。至于外祖母护儿心切,方才那几句话也不是冲着公子来的,还望不要见怪。” 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忽然传来轰隆声,河边的烟火已经升空了,五光十色地绽放在夜空里,也照亮了项元的脸庞。 “姑娘和家人走散了?”男子问。 “地方不大,往前走就能遇上。”项元丝毫不慌张,她知道就算真的走散了,她原地站在这里,侍卫们也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男子朝前方望了眼,那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冲项元一笑:“绕过这里,有更清净宽阔的地方可以赏烟花,姑娘若是有兴致,我可以带你去,算作刚才那条金鱼的赔礼。” 项元摇头:“外祖母不见了我会担心。” 虽然她是被长辈宠上天的公主,从来事事随心,可都是在规矩礼法之上的随心,不是谁约束着她,而是项元自己就明白,身为帝女,身为大齐的公主,她不能做的事远远比能做的事要多得多。 “公子,失礼了。”项元微微一笑,轻轻提起长裙,便追了外祖母去。 男子负手立在原地,看着美丽的姑娘翩然身姿,她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仙子,像是在云端遥不可及。 312 帝王家 项元很快就找到了外祖母,白夫人被唬得不轻,见河边人太多唯恐出什么事,益发连烟火也无心观赏,见外孙女同样是意兴阑珊,便早早打道回府了。 这边珉儿在厨房里为祖母预备夜里的药,带着宫女端来时,正见母亲和女儿从房里出来,她笑问:“怎么早就回来了,我还担心着小丫头乐不思蜀,拖着娘大半夜才回来。” 项元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那么晚,外婆累着可怎么好。” 白夫人道:“我们请过安了,这就去歇着,你也别太辛苦。” 如此互相叮嘱了些话,娘儿几人便散了,项元挽着祖母,亲亲热热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珉儿不知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女儿身上真有什么变化,总觉得孩子眼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至少从未在自己的女儿眼里看到。 后来珉儿才知道,母亲和女儿在夜集曾一度走散,还在卖金鱼的摊子前与人发生争执,这一晚上够热闹的。 但后来谁也没提起这些事,元州城连着两天大雨,冲走了不少暑气,项元每日懒懒地睡到午前,而后陪着太祖母和外祖母玩笑说话,最远也只是跑去村头看村民们赶鸭子,平平淡淡地就度过了两天。因秋老夫人身体不爽,珉儿一刻不离左右,多少忽视了女儿,可她每每在眼前都是笑靥如花,可劲儿地逗太祖母和外祖母高兴,珉儿自然也就不会多想了。 这日傍晚,雨过天晴,乌云散去后,金灿灿的晚霞洒在天边,二皇子踏马而来,利落潇洒地到了皇后面前。 “怎么不多住几日,该陪陪你母亲才是。”珉儿道。 “母妃也惦记您,催着儿臣早早回来。”项沣恭敬地说,“母妃要儿臣替她向老夫人和白夫人问好。” 珉儿含笑:“让她费心了,你一路辛苦,早些歇着去。” 却见项元从门外蹦进来,乐呵呵地缠着她哥哥问:“二哥,你见着我未来的嫂嫂了吗?” 项沣面上一红,项元则被珉儿叫到身边嗔怪:“胡闹。” “不过……”项沣还真是有话要说,“婚娶一事,母妃道是想再与父皇做一番商议,也不着急这一两年,待父皇几时去见她时,再决定不迟。” 项元急急道:“可皇祖母要母后这回就把她的孙媳妇带回去呢。” 珉儿皱眉,责备女儿:“越发没规矩,等你哥哥把话说完。” 项沣不以为意,反是妹妹这一搅和,他不那么尴尬了,说道:“母后若是无法向皇祖母交代,儿臣亲自去向皇祖母解释,本是母妃还不着急儿臣的婚事。” 珉儿温和地说:“你的婚事,便是你母亲人生里最大的事之一,当然要让她好好考虑了,不着急。快去歇着吧,虽然雨停了,你还是淋着雨了吧。” 项沣没有再拒绝,行礼后便退下了。珉儿这才拍拍女儿的额头,嗔道:“爱插嘴的毛病,还改不改了?” 项元撅着嘴腻进母亲怀里:“人家就是高兴嘛。” 珉儿则道:“有一天你二哥成了家,在嫂嫂面前可不能这样子,若是你未来的嫂嫂和你一个性情,能谈得来能亲亲热热,自然怎么都好。可若不是,人家规规矩矩的,你的亲昵无所顾忌就成了失礼冒犯了,二哥成了家,先要他和妻子把日子过起来才好,可不许你随便去打搅他们。” “谁稀罕似的……”项元窝在母亲怀里,呢喃着,“若是未来的二嫂不乐意和我好,我也犯不着去巴结她,多的是人乐意跟我玩。” 珉儿笑叹:“不是这个理,你将来成了家,晴儿天天来捣蛋缠着沈云,你会高兴吗?” 项元噌地一下从母亲怀里腾起身子,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抿着嘴没敢张口就顶撞母亲,清澈的眼眸微微颤动,不知憋了多少话在心里。 珉儿了解女儿,知道她从小就不乐意听祖母提起娃娃亲,原本云裳也不过是附和附和哄老太太高兴,可时间一长,她看尽了皇室贵族里的郡主小姐们,就喜欢着元元放不下,别家的孩子再也不入眼。如此与太后一拍即合,都盼着沈云行弱冠之礼后,就立刻把元元娶回家。 “母后……我真的要嫁给沈云吗,没得选了吗?”憋了半天,项元还是说出口了。 “皇祖母念叨而已,嫁不嫁要你答应,要父皇和我答应。”珉儿给闺女吃了颗定心丸,搂过她哄道,“你不乐意的事,父皇和母后不会逼你,可你也要急着,父皇和母后不乐意的事,你也不能违背我们的心愿一意孤行。” “比、比如呢?”项元小心地问。 “将来二皇嫂、三皇嫂进了门,你要规规矩矩的,不许捣蛋。”珉儿笑道,“将来润儿娶了媳妇,你也不能欺负弟妹,记着了?” 小姑娘立时晴朗起来,她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做,笑眯眯应着:“母后放心,我肯定不欺负她们。” 女儿在怀里翻腾着,珉儿直觉得燥热不堪,推开她道:“不要腻着了,让我清净一会儿,去找你外祖母吧。” “那我去了,您答应女儿的事,可不能忘的。”得知自己不必非沈云不嫁,项元心里乐开了花,高高兴兴地就跑开了。之后遇见项沣,嘚瑟地说她这几天好好履行了约定,没有出去捣蛋乱跑,兄妹俩说笑会儿,也散了。 可是这天夜里,项元却被雨后的蛙声吵得睡不着,摇着团扇到门前来,想往草地里扔几块石头驱赶青蛙,却见太祖母屋子里还亮着灯,有人从里头出来,她好奇地跟上前看了眼,是随行的陈太医。 担心太祖母有什么事,项元立刻跑来秋老夫人的卧房,才转过屏风,就听见太祖母说:“你这个年纪有身孕,可不是闹着玩的,千万要小心些。” 母亲含笑的声音传来:“真是太大意了,我自己也完全没想到,皇上若是听说该惊得合不拢嘴了,往后一年他都不能安生。” 老夫人道:“二皇子三皇子很快就相继成年,皇上则渐渐老去,而你膝下的皇子尚年幼,这一次若再生下皇子,反对你和四皇子不利,将来的路不好走。” 项元听得心里一紧,悄悄转出了屏风。 里头母亲的声音却很平静:“奶奶放心,对于将来我早有准备,该是我的孩子的,我分寸不让,哪怕不得不兵刃相见。” 老夫人笑道:“这也是自然的事,历朝历代的皇族都是在争斗倾轧中传承,没人要的皇位,才叫人着急呢。” 项元默默地离开了。 天黑前,他们兄妹还在说笑,虽然从小就知道两个哥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也知道他们的母亲被“赶”出去了,可兄弟姐妹亲密无间,没有半点隔阂。似乎有默契,都觉得大人的事和小孩子不相干,但小孩子会长大,成了大人,所有的事都成了他们的事。 回到房里,项元呼呼摇着手里的团扇,这才想起来,听方才太祖母的话,母后该是怀孕了,可她怎么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莫名的,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了眼前,这两天下雨闷在家里,她看起来平平静静的,其实心里时不时就会有奇怪的感觉浮出来,而每一次都会伴随那个人的脸,项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一明白的是,她很想再遇见一次,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此刻心里乱糟糟的,不仅仅是担心母亲的身体,还有母亲说的,也许将来为了皇位,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不得不翻脸成仇。 “帝王家。”项元苦笑,放下了手里的扇子,轻轻扯开衣襟透气,“我可是秋珉儿的女儿。” 一夜相安,翌日,白夫人也得知皇后有身孕的事,连说路途遥远,不宜再颠簸回京城,要珉儿上书给皇帝,允许她在元州安胎分娩,但这事儿可不能她或珉儿一人说了算,自然是要把消息送回京城,请皇帝定夺。 可一大早的,下人却慌慌张张地来说:“皇后娘娘,公、公主不见了。” 珉儿淡定地说:“二殿下回来了,她就不必再守着承诺憋在家里,让她玩儿去吧。元州城里十步一哨五步一岗,还怕她丢了不成?” 果然知女莫若母,项元一清早大大方方出门去,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是偷偷摸摸的,她对元州比京城还熟悉,丢不掉也跑不远,只是往年她会往后山树林里钻,和村里的孩子去摸鱼抓鸟,今天却一清早就往镇上来。 被大雨冲刷了两天的街面格外干净,一夜风干后,长裙曳地也不怕弄脏了名贵的丝绸,时辰尚早,街面上的店家都还没开张,没有了夜集时的热闹,不免有些冷清。 “当然不会再遇见的。”项元自言自语,甩着手里的香囊,转身要往别处去,接乍然见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只是那个人,一身出远门的行装,手里提着两只包袱,正朝着城门的方向走,一侧身,也看到了路这边的项元。 男子停下了脚步,把手里的包袱也放下了。 313 任性自由的一天 想见的人就在眼前,项元却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方,她自幼受的教养,她对自身的约束,容不得她去和一个陌生男子搭讪,虽然在这元州城里,她什么都不用害怕,便是此刻,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保护着她。可是……和这个人说了话,母后和二哥很快就会知道,他们会问自己怎么了,她又该怎么回答?萍水相逢吗? 可男子却大大方方地走了上来,径直走向项元,叫她不得不稳稳地站定不让自己往后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大清早的街面格外安静,叫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下原是路过元州歇脚,偶遇市集,闲逛之余,成全了别家的孩子,却扫了姑娘的兴。”男子温和地说,“心中一直很愧疚,昨日前天都曾来此处徘徊,想若能再遇姑娘,定要再次道歉。奈何连日大雨,而今日,我就要离开元州了。” “不必愧疚,想来那孩子得了金鱼,会比我更高兴。”项元终于定下神,落落大方,“原来你是过路人,元州乃世外桃源,还望常来常往。” 男子却道:“听姑娘口音,也不像是这里的人。” 项元一笑,没有作答,颔首致意后便要侧身离去,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都不自觉地彼此看了一眼,这一眼,直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同了。 他轻声地说着:“在下姓禾,名景煊。” “何……”项元心中默默地念这个名字,终究是擦肩而过,背对着背走开。 她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在暗地里保护着自己,她和这个男子说的话越多,带给他的麻烦也就越多,就算贵族世家的少年男子全都另娶了他人,也轮不到自己和这个陌生人有任何将来,也许此刻的心跳是少女怀春是情窦初开,然而堂堂公主见过无数英俊潇洒的男子,这个人吸引她的,不是容颜也不是气质,没来由的就想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会有这么神奇而莫名其妙的事? 一路走回家,烈日已崭露头角,项元却自顾自地走在大太阳底下,边上好好的树荫看也没看一眼,许是仗着年轻不怕晒坏了娇嫩的肌肤,可就怕她这么走下去,回头中了暑一头栽倒下去。 但项元的身体,像是比她妹妹要强些,好好地就从镇里回来,进了村,到了秋家老宅,她一大早跑出去,什么也没做,此刻恍然发现自己回家了,她对这元州实在太熟悉,不用动脑子都能走回来。 宅门前停着几匹马,像是刚刚有信差来过,门前人见公主归来,立刻要将马牵走,那油光锃亮的马鞭从眼前一晃,叫项元心里一抽搐。 不知哪儿来的热情和勇气,她上前夺下侍卫手里的马鞭,拉过缰绳利落地就翻身上马,侍卫们一拥而上,问公主要做什么。可项元却高高挥起马鞭,喝止底下的人:“谁也不许跟上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马儿如离弦之箭,驮着公主飞奔而去,众人先是愣了愣,醒过神来便有人策马去追,立刻也有人一路报进来。 白夫人唬得不行,连声说:“你们赶紧去追啊,别叫公主从马背上摔下来。” 珉儿倒是淡淡:“她从小跟着皇上骑马,不怕她摔下来,只是天气太热,怕她自己不知轻重晒坏了。” 熟门熟路的公主,很快就骑马追出了元州城外,禾景煊背着两个包袱,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路上,听得马蹄声在背后急匆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一见马上的人,笑了。 项元追来,灵巧地从高大的马背上翻身而下,面上早已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微微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顺手将马鞭往禾景煊身上一丢,爽朗地说:“不知你要去什么地方,可用脚走几时才能到,我的马给你。” 禾景煊笑道:“此去一别,再见无期,我如何回报姑娘?” 项元眸中是天生的贵气和骄傲:“不必回报,权当我替那孩子谢谢你了。” 禾景煊拱手作揖,却听项元问:“你既然是过路人,怎么会知道河边另有看烟花的好地方?你是骗人的吧。” 彼此静默了一瞬,项元心里有一丝后悔,她何必去拆穿别人的话。 “这只是……一种搭讪的法子。”禾景煊目光深深地看着项元,“是我想和姑娘说话,想和你多待片刻。” 连项元自己都觉得,她会害羞会不知所措,可她却又表现得比自己想象的从容,骄傲的公主扬起细长的柳眉,拍了拍马身道:“上马吧,你来去匆匆,怎么能知道元州城的好,我带你去逛逛。你也不差这半天赶路的时间,何况我把马给了你,之后的路怎么都比你用脚走得快。” 禾景煊笑道:“姑娘不怕我把你拐走了?” 项元傲然:“至少在这里,你办不到。”她翻身上马,看着底下的禾景煊,问他,“你不上来?” 二人共乘一骑,何等亲密的举动,项元只在父皇皇叔和哥哥们的怀里骑过马,连沈云她都不乐意的。但这一刻,说出去的话好像收不回来,她并没有十足的勇气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坐一匹马,集会上的她还明明白白地用教养规矩约束自己,她这会儿是怎么了? “下来吧,天气太热,我们牵着马在树荫底下走才好些。”禾景煊却道,“现在把马跑累了,我后面的路就不好走了,元州好地方很多,姑娘带我去最近的一处看看便是。” 项元反而不知所措,但是禾景煊的手却已经朝她伸过来:“小心。” 醒过神,项元已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落地后彼此就松开,可那手掌里的感觉,让她心里扑扑直跳,之后禾景煊牵着马,她走在最里边被树荫笼罩的路上,慢慢地不知要往哪儿去。 有侍卫追来,一时没收住马蹄,看到公主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路上,他们的眼神和公主交汇,总算都是机灵的人,骑着马继续往前跑开了。 项元心里很紧张,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怕自己公主的身份被识破吗?是怕禾景煊被吓跑,还是怕她对自己图谋不轨?然而话到嘴里,却是问:“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你一直在各处游历吗?” 禾景煊道:“回家去了,出门是为家里办事,事情办完了正要回家,路过元州想歇歇脚,集会那天才落脚的,就和姑娘遇上了。” 项晔继续问:“那你的家在哪里?” 禾景煊笑:“很远的地方,说了姑娘也不会知道的小地方,不像元州城这般赫赫有名。”他看向项元,“姑娘呢,姑娘也不是本地人。” 项元一笑,也道:“很远的地方,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小地方。” 京城不小,皇城更不小,可宫墙里的世界,的确是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地方,项元并没有撒谎。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信了彼此,又像是都明白什么,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谁也没再往下问。 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门口,项元担心禾景煊是把她送到这里就要分开,可停下来后,禾景煊却静静地等待,见项元不走,反而笑:“你迷路了?不是要带我去风景好的地方?” 项元心里一亮,笑道:“跟我走就是了。” 她大方地走在前头,露出平日里的活泼,可一想到禾景煊就在身后,忙又收敛起大大咧咧的姿态,回眸的一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禾景煊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就在前面。”项元笑着招招手,带着禾景煊往她喜欢的地方去。 这一去,不知不觉竟走了几个时辰,每走过一个地方,项元就不由自主地带着禾景煊又往下一处去,连午饭都是在途径的村子口吃的,等他们折返到城门下,已是日落西山,天将黄昏。 而这一刻,当真不得不分开了。 “你在看什么?”项元见禾景煊朝四周打量着,她问道,“你丢东西了?” 禾景煊摇头,只是笑道:“这里好像刚刚有很多人走过,马蹄印凌乱的很。” 项元却不以为意,反而道:“天就要黑了,你赶路要小心。” 禾景煊定下神来看她,点了点头。 “后会无期。”项元释怀地一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遇见这个人,遇见了也要假装不认识,但是今天这一整天,会在她的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即便将来,她可能连这个人的模样都记不起来。 “我要回家了。”项元没有纠缠,转身就往城里去,一步步走得那么利落潇洒毫无眷恋,可是当项元听见马蹄声,知道禾景煊真的离开时,骄傲的背影一下子落寞了。 她停下脚步回首遥望,那个人早已去无踪影,而她刚想回味一下今天的快活,侍卫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叫她吓了一跳。 侍卫们却紧张地说:“公主,皇上驾到,刚刚进城不久。” 项元一愣:“父皇来了?” 314 青梅竹马 听闻父亲来到元州,项晔立刻匆匆赶回秋家老宅,门前并没有见到声势浩大的皇帝仪仗,父亲似乎是只带了一部分随行的人就来了。想到方才禾景煊说城门前马蹄印缭乱,心想他还真是个细致谨慎的人。 项元畅通无阻地一路往宅院深处来,正要闯进母亲的屋子,项沣从里头出来,他见了妹妹便责备:“你不是答应我不出门乱跑,这一整天去哪儿了?” “是二哥说的,你回来了我就能出门了。”项元还真是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在家时,我可哪儿都没去。” 一面说着,就像小鱼儿似的从二皇子身边溜走,嚷嚷着“父皇”就跑了进去,项晔应声从门里出来,张开双臂迎接女儿,一下就把她抱了起来。 珉儿缓缓走到门前,见父女俩亲昵着,含笑嗔道:“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皇上也是,你们才几天没见着,就这么想念了?” 项元站定了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出门这么久了,母后算算该几十个春秋?” 珉儿嗔怪:“胡闹。”一面上前,拿丝帕擦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去洗澡换衣裳,泥猴儿似的就缠着你父皇,也不怕失礼。一会儿再来,给父皇送晚膳来,父皇还饿着呢。” 漂亮的姑娘眼珠子悠悠转着,神秘兮兮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问:“父皇,您是来接母后回家的,还是决定要让母后在元州安胎?” “还不快去洗澡换衣裳。”珉儿嗔道,推着女儿出门,而皇帝只站在一旁傻乐,她回身见了,便道,“还以为你会心疼我,结果这么高兴,男人越发上了年纪,反而越喜欢证明自己了不得了是不是?” 且说皇帝会出现在元州,正如淑贵妃所料,是为了刺客一事才亲自赶来,没想到还没进城就收到珉儿正往京城送的消息,说她有身孕了,真真又惊又喜,丢下大部队带了一队亲兵就冲来元州。 项晔忙道:“朕怎么不心疼你,可若挂在脸上和嘴边,你又该说朕不盼你好。”说着,就小心翼翼搀扶珉儿回房坐下,“你的身体固然是最重要的,往后一年朕都不得安生,可说心里话,朕也一直盼着润儿能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做了哥哥,他能更有担当。” “皇上是心思太重了,沈哲这个弟弟,哪里没担当了?”珉儿笑道,“润儿的个性也不坏,被哥哥姐姐宠爱着,他也知道疼哥哥姐姐。” 项晔摇头:“朕希望他能更完美些,沈哲虽好,可兄弟之间的事,也只有朕和他能体会。” 珉儿笑:“又想要弟弟妹妹,又怕我身体不好,不如趁皇上还年富力强,重开后宫选年轻女子来?” 项晔一脸不屑:“你逗朕玩儿呢,朕还年富力强?不过是锦衣华服保养得好,搁在民间,就是半个老头子。”可珉儿却含情脉脉地温柔地看着她,这样崇敬爱慕的眼神,多少年来都没有变化。项晔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天神,不会变老不会变弱,就算哪天白发苍苍,她眼里的目光也不会有变化。 “为了你,朕也不能老去,你安安心心的。”皇帝搂过心爱的人,便道,“等太医们看过你,确定你无大碍,我们就回京。元州虽好,可朕不能和你分开,朕想你回京待产,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 珉儿道:“我也这么想,女儿也好儿子也好,都在长心智的时候,我不能离开他们。” 皇帝怔了怔:“那朕呢?” 珉儿一笑:“皇上还在长个儿长身体么?” 皇帝气道:“自从有了他们一个两个,天天缠着你,朕得排着队才能挨到你身边,真想把他们都嫁了娶了各自成家去。” “你可舍不得,梁国一提和亲你就翻脸,做你女婿的可不容易。”珉儿嗔笑,但想到闺女今天一整天都在外头,便正经了神情,唤人来问,“我想知道公主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项元这一边,知道自己的行踪不可能夺过双亲的耳目,也没打算瞒着谁,此刻白夫人来给外孙女洗头,她也乐呵呵地告诉外祖母,就是和那天捞金鱼的公子去各处逛了逛,白夫人后怕不已:“乖乖,若是坏人将你拐了去可怎么办?” 项元大笑:“外婆,我可是公主啊,就算走到天涯,也有人在背后跟着我,我十岁的时候,父皇就放我一个人去京城逛逛了,可惜后来被皇祖母知道,把她急坏了,我再也不敢了。” 白夫人当然也不乐意外孙女独自行动,她还那么小,是天底下最娇弱的花,在外祖母眼里,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 “外婆,恐怕父皇会把我们接回去,他可舍不得和母后分开两地,就算能常来常往,父皇年纪不小了,母后也会舍不得他辛苦。”项元拉着外祖母的手说,“我又要回去了。” 白夫人一时鼻尖发酸,依依不舍:“外婆真想天天和你们在一起。” 项元问:“为什么不回京城呢,就算是京城里,也能辟出清净的地方给您和太祖母居住。实在不成,宫里头那么多空置的殿阁,请皇后的母亲和祖母住进去,难道还坏了规矩不成。” 白夫人笑道:“回京不难,进宫可不行。” 项元缠着外祖母道:“那就回京吧。” 白夫人摇头:“你太祖母,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 此刻,珉儿和项晔已经知道女儿一整天跑去做什么了,只是侍卫们还没打听出那个男子什么来路,只说容貌英俊气质非凡,看着是个练武的人,马背上的功夫也不赖,他骑着公主送给他的马,转眼就消失了。 项晔微微蹙眉:“一个过路人?若是元州城的人,倒也罢了。” 珉儿则问他:“等下闺女来了,你问不问?” 皇帝的目光略略迟疑,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果然他更在乎孩子的感受,反问珉儿:“孩子会不会觉得我们处处管束她,让她不得自由?” 且说珉儿生了一双女儿,年岁也相差无几,两个孩子一样的教养,却生出完全不同的性情。就世人对于天家帝女的想象而言,小女儿项琴更像一位公主。 琴儿尚未及笄,却处处比姐姐稳重些,从小爱跟着母亲打理宫里的事,这些年珉儿来元州,小女儿若不跟着,宫里的事就会交给她,事无巨细从不会出错,连太后都明着说,小孙女更像帝王家的女儿,大孙女就是只皮猴。 姐妹俩唯一相同的,就是继承了母亲的美丽,都在亭亭玉立的年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初露娇艳,但又有着无限的可能和令人遐想的美好。 这会儿,帝后都不在京城,宫里一切井井有条。平日里,项琴总是每天先问候过祖母,打理好长寿宫里的一切,之后到园子里逛逛,采摘新鲜的花朵送到父亲的书房和母亲的寝殿,之后若不是和姐姐玩耍,便去书房,看兄长和弟弟念书,抑或自己写字看书,打发一天的辰光。 但这两天,她却没法儿在书房安心坐着,父亲匆匆离宫后,朝廷和皇宫便交给了叔父沈哲看守,叔父又派了他的长子沈云来巡查禁宫,沈云每天都带着侍卫走过涵元殿,项琴则每天在窗口等他,而后跑出去和表哥说上几句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谁也不会多心什么,就连沈云也是和表妹有说有笑。他们常常一起走一段路,说些有趣的事,不久分开了,项琴便再回到涵元殿,等沈云折返再次经过时,又跑出去和他说话。 只是这样的光景多了,难免有多事多心的人,那天江云裳进宫,老远见儿子和项琴走在一起,到了太后跟前,不过是随口一说,说沈云如今也有模有样地能独自当差了,太后却道:“这早上还听人说,琴儿这两天一直和沈云在一起。” 云裳心思大,反问道:“怎么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啊。” 太后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孩子们渐渐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该有些分寸。天下人都知道,沈云是要指给元元的,他现在和妹妹走得近,叫人说闲话多难听。” “这有什么,他们小时候还一起洗澡呢。”云裳毫不顾忌地笑着,可是看太后一脸凝重,她尴尬地问,“太后,难道孩子大了,连话也说不得了。” 太后皱眉道:“元元那个性,她能容得别人对她说三道四?女孩子家家,一副男儿的性情。” 云裳之后没再说什么,总觉得太后小题大做,离开长寿宫时,遇见赶来的项琴,她是得知自己来了特地来请安的,云裳挽着孩子的手说:“你和婶婶还客气什么,反是这几日你怪辛苦的,宫里的事都是你在打理。” 项琴毫无杂念地笑着:“云哥哥也辛苦,那么大的皇城,每天来来回回地走,皇叔也不叫他歇一歇。” 云裳眉头轻轻一挑:“是吗?” 315 一定要成为皇后 只见小公主一本正经地说:“云哥哥太顶真,一定是皇叔说了狠话,他分毫不敢耽误。其实皇宫戒备森严,哪里会出什么事,反是云哥哥自己若累坏了,皇祖母该着急了。” 项琴一脸纯真,叫人不忍心亵渎她的心思,可太后方才那些话还缭绕在耳畔,宫里如今统共那么些人,这还没什么事就能传出闲言碎语来,万一真有什么事,难道让几个孩子给他们当笑话看? “婶婶,您劝劝云哥哥。”天真善良的项琴,哪里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心思,至少此刻对于沈云的关心,仅仅担心他太辛苦中暑,毫无其他杂念。 “他是傻,你别和他计较。”云裳笑着说,“就是傻才长那么大个儿。” 项琴被逗乐了:“人家都巴不得自家儿子天下第一的好,婶婶真是的,我云哥哥才不傻。” 她们说说笑笑,之后还在半路遇见了巡查的沈云,母子俩没说什么话,沈云就匆匆走了,云裳见儿子衣衫都湿透,才真的有些心疼,回到家里等来了丈夫,便道:“你对儿子说了什么,他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走,不是琴儿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你别把他逼得太紧,宫里禁卫森严,你这样不是作弄他吗?” 沈哲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不减昔日风采,对外对事越发持重稳当,在朝廷和军队中都颇有威望,唯独对妻女十几年如一日的温和宠爱,连太后和珉儿都常说,因为沈哲太过宠溺,十几年过去了,江云裳身上却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对待儿子,沈哲有他的原则,此刻听妻子这么说,也不过淡淡地:“不是说好了,儿子我来管,他勤奋踏实你该高兴才对。” “就怕有人觉得他太耿直太傻。”云裳担心地说,“这孩子遇事一根筋,将来得罪人也不知道。” 沈哲一笑:“你到底怎么看儿子的?他不是一根筋,不过是什么都藏在心里,面上波澜不惊。” “可是……”云裳放不下太后说的话,上前轻声道,“太后一早就说把元元给我们云儿,可若那孩子心里有别人,或是别人缠上他,我怎么向太后和皇后交代。” 沈哲道:“元元从来都没掩饰她对祖母指婚的不满,不过是碍着是太后不敢正面顶撞,这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元元嫌弃我们儿子,事他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许在元元看来世上没有比沈云更好的男子,可她并不想成为沈云的妻子,这不矛盾吧?” 云裳还没完全明白:“你是说?” 沈哲轻扶妻子的肩膀,将她滑落的披帛拢起:“别担心怎么向皇后交代,我看帝后对待儿女的婚事,是一定会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选。皇上或许还想不到那么远,皇后怕是从他们出生的一刻起,就给安排好了。” 云裳连连点头:“别人或许不会,可皇后娘娘一定会,她的人生容不得别人插手,她的孩子当然也要学会为自己做主。” 沈哲笑道:“才得到的消息,皇后又有身孕了。” 云裳一惊,不可思议地说:“皇后?”她眼波婉转,可没心思去计较皇帝如今什么年纪,只对丈夫道,“太后总是念叨我们孩子太少,儿子也只有沈云一人,怪我还是怪你,我也想子孙满堂,将来老了儿孙绕膝多热闹?” 沈哲却笑:“你生云儿吃了不少苦,生晴儿也不容易,不过是瞧着厉害些,身体远不如皇后,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太后都唠叨了几十年,你还把她的话当真?” “你总是能把我骗得团团转,我还能说什么?”云裳不再纠结,只是想着,“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直接在元州待产了,虽说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路上来回一趟也不容易,而且去的路上还遇到了刺客。” 她想一出是一出,忙问丈夫:“刺客的事,有眉目了吗?” 沈哲眼中流过几分异样的光芒,但只随口道:“哪有这么快?” 此刻,远在元州的帝后早已决定回京城待产,如此少不得要与秋老夫人和白夫人分别,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秋老夫人突然提出要回京城,还说这一去就在京城住下了,再也不回元州。 原本只是白夫人和元元私下说的话,没想到老夫人竟真的动了回京的心思,白夫人又问元元是不是她去求的太祖母,可元元说她半个字也没提过。 珉儿没有问祖母为什么,祖母想回去她就好好安排,即便昔日的宰相府和别庄都不在了,重新安排安宁清静的地方也不难,反是白夫人心里不踏实,珉儿才对她说:“奶奶的身体渐渐衰老,虽无大病,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年阳寿,她在这里有您陪着,可她若走了,您去一个人怎么办?到时候我把您接回京城不难,但您突然回京城一切重新开始又不容易,现在一起回去,您先把京城里的一切适应好了,真到了那一天,奶奶也就了无牵挂。您陪了她一辈子,她怎么能不为您的将来想一想?” 白夫人听得眼眶泛红,自己笑道:“果然那十年我拼了命撑过来,老天就把什么福报都给我了。” 珉儿道:“可别提那十年了,咱们都忘了才好。您这么多年不肯听我和皇上的劝说为自己寻个伴儿,女儿知道您是怕有了伴儿就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奶奶身边,奶奶如今为您着想,也是感激您一辈子照顾她。” 说话的功夫,项元闯了进来,能和太祖母外祖母一道回京,小姑娘乐坏了,可是见白夫人眼含泪水,忙心疼地问:“外婆怎么哭了,您舍不得元州?”她忙也连声道,“真要走了,我也舍不得,巴不得一辈子住在元州。” “又来捣蛋,快去帮太祖母收拾东西才是。”珉儿嗔怪着,打发了女儿出去,而母亲又轻轻拉着她说,“珉儿,元元有心事了,你知道吗?我和她在夜集里遇见的那个男的,你和皇上去查了吗?” 珉儿云淡风轻地一笑:“让她自己慢慢忘了吧,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的人,我和皇上不必那么较真,您也是,别放在心上。” 白夫人摇头:“真的不会再遇见?” 珉儿道:“有没有缘分,我可说不好,我和皇上并不拘什么出身什么人,可有没有缘分,强求不来的。” 这边项元一路往秋老夫人的屋子去,走过园子里的竹桥,见溪流里摇过几位锦鲤,让她想起夜集摊子上五彩斑斓的金鱼,想起那个人。抬头望一望这精致安宁的花园,这一走,不知何年才会再回来,但他也是个过路人,这一走,兴许也是一辈子。 项元洒脱地一笑,撤了一把花瓣撒入溪流让鱼儿们玩耍,拍拍巴掌继续往前走,倒是远远看到二哥在廊下与人说话。 元元心里一个激灵,这会儿一大家子人准备回京城,父皇该是没得空闲去探望淑贵妃了。而她十五岁了,两三岁时的记忆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同是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淑贵妃。 果然如元元所料,这一次皇帝赶来是为了刺客的事,本就没好心情去顾及淑贵妃,结果来了却另有喜讯,一面担心一面高兴,全心全意都扑在皇后一人身上。淑贵妃那一边,不论对皇后还是皇帝,项沣都没完整转达母亲的意思,而他也不急于自己的婚事,皇帝说待回京后再做商量,他便欣然接受。 但不论如何总要给母亲一个交代,反正皇后有身孕的事迟早会传出去,项沣也不乐意编谎话去哄母亲一时高兴,左右父亲不去了,想必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便吩咐下人照实说,而他也不得空闲再离开,这就要上路了。 就在帝后动身离开元州的这天,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到了淑贵妃的行宫,尔珍嬷嬷听得这些消息,不得不如实转达给主子。 “她几岁了?”淑贵妃掰着手指头数,怎么算皇后都不年轻了,就更别提皇帝了。她凄凉地一笑,“他们还真是恩爱得紧。” 尔珍嬷嬷劝道:“娘娘,皇上得了空一定会来的,像是说回京后,再特地来看您一次。” “我不稀罕了。”淑贵妃冷然,“半截身子入土,我早就不指望什么,只盼他们不要委屈我的儿子。” 她皱起长眉,吩咐道:“去把孩子带来。” 原来淑贵妃为二皇子选的未婚妻,一直都在这行宫里,项沣来的那几天她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屋子里待着,硬是避开了与二皇子见面。全因淑贵妃不愿儿子先见了人,生出什么不喜欢的情绪,之后想着法儿的回避这门亲事。 一盏茶的功夫后,从门前进来窈窕美丽的年轻女子,莲步轻移仪态端庄,更胜在容颜瑰丽,叫人观之难忘。 “委屈你了,皇帝要晚些日子才来。”淑贵妃道,“也好,你在我身边多待一阵子,我再给你讲讲宫里的事。” 女孩子恭敬地福身顺从,但听淑贵妃道:“景柔,你一定要做皇后,一定要成为皇后。” 316 儿女心事 比起淑贵妃纠缠了怨与恨的激动,女孩子显得平静多了,像是毫无条件的顺从,又像是先于淑贵妃之前就认定了自己的命运,她会成为皇后,她一定要成为比秋珉儿更了不起的中宫。 两日后,圣驾离开了元州,连同在元州住了将近三十年的秋老夫人也一并跟着回京,对于元州百姓而言,皇帝多年来的优待可能就此消失,秋老夫人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为了感恩元州带给自己三十年平静安宁的生活,秋老夫人在离开时就吩咐了珉儿,待她离世,就把她安葬回元州,至少往后几十年里,还能借皇后的荣光庇护这一方水土。 年迈的老夫人,为很多人的未来做下了安排,唯有对珉儿没有半点嘱咐,只是说原本觉得自己太过老弱,此生享尽荣华富贵,已再无留恋能安安心心离去,可现在却很想看到珉儿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甚至再看着他们长大。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先行部队早早把消息送到京城,沈哲与云裳亲自选了僻静安宁的别院,连日连夜派人打扫收拾,而回京的队伍因老夫人年迈和皇后怀着身孕,走得比去时还要慢,等他们慢慢悠悠回到京城,已是七月中旬。 初秋犹热,帝后一行抵京,径直送秋老夫人到别院,项琴和沈哲夫妻带着女儿沈晴在此等候,云裳一见二老就亲昵起来,老老少少互相搀扶着往庭院深处去,珉儿则不经意瞥见皇帝和沈哲目光相交,一个像是在问什么,另一个则很快给了回答。想来,是问刺客的事,虽然皇帝几乎没提起这件事,可他最初离京前往元州,就是为了刺客的事。 两个男人很快就闪到一边,珉儿见祖母和母亲乐呵呵的,云裳叽叽喳喳,孩子们围在一起,便也投入到她们的欢愉中,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开了。 别院所在之地虽安静,却非京郊之类往来不方便的地方,距离皇城的后门仅需步行一刻钟,若是坐轿子,晃着晃着也到了。只是帝后回宫怎好从后门走,不得不离了别院后,再堂堂正正从正宫门回来,而后向太后问安,各自收拾东西,珉儿再见皇帝时,早已日落黄昏。 一双女儿都留在了别院,只有下学的儿子在身边,项润正工工整整地临摹字帖,时不时分心问母亲:“儿臣明天能去见太祖母吗?” 珉儿上来看他写的字,摸摸儿子的脑袋说:“你的心思都在玩儿上了,几日不见,这字又退回去了。” 项润鼓着嘴,小声说:“父皇的字也是差强人意的,母后,我觉得我已经比父皇强了。” 珉儿笑道:“比父皇强怎么了,你要比你自己强才行。” 项润嘀咕着:“姐姐们都能成天地玩,我想偷懒半天都不行。二姐今天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我记得回涵元殿后要练字。” 珉儿笑而不语,指着纸上儿子笔迹不足之处,说道:“这几个字多写几遍就好了。” 说这话的功夫,外头通传二皇子项沣到了,珉儿便领着儿子一同出来见他。项沣说是一切都安顿妥当,他要回安乐宫去,来问问皇后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这一来一回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珉儿温和地说,“明日一早就该跟着你父皇上早朝了,真是一时半刻都不得闲,你父皇也不知道你辛苦。” 项沣爽朗地说:“父皇当政二十年,一日不得停歇,父皇从未轻言辛苦,儿臣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珉儿颔首:“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纵然辛苦也欣慰了。好了,快歇着去,夜里别贪凉。” 说罢这些,项沣便退下了,润儿一直站在母亲身边没做声,待兄长离去,他便对珉儿说:“母后,我要继续回去练字了。” 珉儿点头,儿子转身就跑了,清雅在一旁小声道:“有那样的哥哥做榜样,我们四殿下心里不服气的呢。还是娘娘了解自己的儿子,不是奴婢说大话,若换做皇贵妃来,一定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逼着孩子念书写字。” “志气是自己的,我强迫他只会适得其反,恰当的引导就够了,他有没有学好的心,也许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珉儿淡淡地说,“该是他的,我不会叫人轻易染指,不该他的,我也决不强求。” 清雅则道:“可您却格外用心地栽培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珉儿轻轻拢起臂弯上的薄纱,眼中掠过智慧的光芒:“你不是也说了,有好的哥哥做榜样,小家伙心里会不服气。” 多年来,虽说是嫡母,可实际对于二皇子和三皇子而言,珉儿的身份几乎与后母无异,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后妈,可十几年了,谁也挑不出皇后的错。 她用尽心血栽培两位庶出的皇子,在旁人看来,这完全是给她自己和儿子的将来找麻烦,她完全可以放任孩子们稀里糊涂地长大,让他们成为庸庸碌碌的人,可珉儿却没有,她让皇帝的儿子都成为了最优秀的人,成为了足以威胁润儿的将来的人。 实则,对于皇帝而言,庶出也好嫡出也罢,都是他的骨肉,他或许偏爱珉儿的孩子,可作为天下之主,考虑一个国家和皇室的将来,就不能用私心来衡量。他自己身为兄长,感受不到弟弟对于兄长的仰望,反而觉得自己因为是兄长对弟弟负有责任,也希望四皇子也能有弟弟妹妹,也能从小懂得责任的意义。 可珉儿就不同了,自己的儿子才是她的孩子,项沣项浩再亲昵,也终究是他人的骨肉,她已经做了对不起他们母亲的事,就绝不能再亏待他们兄弟俩。当哥儿俩回首往事时,能想起来嫡母栽培的用心,至少除了生母的恩怨,他们本身没什么可憎恨的。至于珉儿对于他们的用心,大部分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需要给儿子最好的榜样,让润儿明白只有更优秀才能超越兄长,而不是从小就觉得哥哥们不如自己,终日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她和清雅走回书房,便见润儿专心致志地伏案写字,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清雅笑道:“您还没告诉殿下,他要做哥哥了呢。” 珉儿道:“这是连我都没想到的事,现在开始想不知来不来得及,生男生女对于润儿的影响很大,皇上已经在这个年纪,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清雅道:“皇上是长寿之命,娘娘不必担忧。” 珉儿则笑:“便是愁他长寿之命,再等二十年?三十年?皇子们做一辈子皇子,就该怨了,我盼着皇上长寿,可却不希望他做一辈子皇帝。” “娘娘?” “还早呢,润儿才多大?”珉儿云淡风轻地一笑,吩咐清雅道,“两个丫头今日是不会回来了,但明日就去把她们接回来,这里是京城不是元州,她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夜,夜空清朗,到底是入了秋,比不得盛夏那般烦躁,轻摇罗扇便能换来阵阵清凉,香汤沐浴后,项琴坐在窗下,姐姐正在为她梳头,一贯大大咧咧的元元,照顾妹妹时总会温柔地问:“疼不疼,扯到了吗?” 项琴则会问姐姐:“姐姐热吗?” “京城到底比元州热些。”项元道,“可惜,我们再也不会去元州了,太祖母和外婆要定居在京城,不再走了。” 项琴道:“将来我们长大了,自己去就是了,姐姐若是喜欢元州,将来把公主府定在元州,又有什么不行的?只是往来京城麻烦些,父皇母后想你时,不能时时刻刻就见到。” “我已经长大了,你呢?”姐姐突然从背后猴上身来,双手往妹妹胸前一抱,摸到圆鼓鼓的小团儿,惊得项琴大叫着躲开,又疼又害羞,脸上烧得通红。门外乳母宫女慌慌张张进来问怎么了,姐妹俩又笑作一团,把人都打发了。 项琴捂着胸口,娇柔地说:“姐姐不要瞎闹,那里可碰不得,我们都是大姑娘了。” 项元凑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小姑娘脸上越来越红,别过脸道:“姐姐再胡说,我要跟母后告状了。” 姐妹俩依偎在一起,项元把扇子摇得呼呼响,轻声道:“琴儿,我在元州遇到了了不得的人呢。” 项琴整理着衣襟,满不在乎地问:“什么样的人,三头六臂的?” “是啊,也许就是三头六臂的。”项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很明白,与禾景煊萍水相逢,不过相处一两天,根本不了解彼此,而她公主的身份也是最说不得的,他们往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而那个人,也会以自己想象的模样继续存在在记忆中,时间久了,禾景煊就不是禾景煊,会成为她想象的一个人。 姐妹俩的心思,完全不在一处,项琴则道:“云哥哥今天没来,明天一定会来,姐姐,你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项元压根儿没听见,还想着元州的美好,喃喃自语:“永远也不会再见了吧。” 317 皇子妃 这话听得不知情的项琴心中一紧,忙问姐姐:“你再也不见云哥哥了?” 项元回过神来,笑道:“哪儿跟哪儿呀,我做什么不见沈云?” “那……就好。”项琴松了口气,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那后来因姐姐主动岔开话题,便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提起来年项琴及笄之礼,算到那时候母亲正是产后不久,项琴懂事地说,“我的及笄之礼不必像姐姐这样盛大,还是把心思都放在母后身上才好。” 项元则继续为妹妹梳理长发,笑道:“父皇母后怎么舍得,这事儿可由不得你做主。” 她们天南地北地聊着,不经意就说到了二皇子身上,项琴说:“皇祖母一定要失望了,她天天念叨着要见孙子媳妇呢。” 果然如小公主所言,帝后第一天回来,太后没念叨这件事,待隔天珉儿再到长寿宫请安,太后就惦记上了,虽不至于责备珉儿的不是,可絮絮叨叨地总是提这件事,她问珉儿淑贵妃挑的是哪户人家的孩子,珉儿也答不上来。 太后毫不掩饰地叹息着:“淑贵妃从前就有些小心眼,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改没改,那孩子眼下是不是在她身边?千万别跟着她学得一样的性情。” 彼时云裳也在一旁,便为皇后解围说:“太后您可有看中的孩子,何必非要等见过淑贵妃那一位呢?” 太后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她已经很可怜了,难道你不心疼你堂姐?” 云裳听这话,悄悄与珉儿对视,见皇后示意自己别再说下去,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待之后跟随皇后往涵元殿去,才重新提起来,说道:“娘娘您别往心里去,太后的心情一辈子都是这样子,不论如何,我堂姐年轻时就跟着她了。” 珉儿满不在乎地说:“这次是不凑巧,不然一切就能如她们所愿,她们实在要怪我,我也不会在乎。眼下皇上把我看得很紧,你看往后一年大小节礼都免了,就是不愿我操心劳累。可二皇子的婚礼马虎不得,正逢弱冠之年,势必要盛大隆重,我倒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再好好为他操办,但太后或是你堂姐若等不及,我也不会拦着。” 云裳道:“过些日子我去探望她,与她说道说道。” 珉儿笑道:“还是不必了,我们的心思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正说着,便见远处一双女儿从宫外归来,二人驻足遥望,云裳羡慕地说:“转眼之间,粉团似的小人儿都长大了,这样亭亭玉立,一个比一个好看,不知将来哪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尚得公主。” 珉儿淡淡看她一眼,果然听云裳念叨:“只怕我家那个傻小子,是配不上的。”而她从不在皇后跟前藏心事,坦率地对珉儿道,“您不知道,您在元州这些日子,太后跟我念叨的除了孙媳妇,就是孙女婿,说沈云既是定了要指婚给元元,就不该和别人那么亲密,宫里人见琴儿和他走得近,说三道四的呢。” “有这样的事?”珉儿微微蹙眉,“他们还是孩子。” 云裳忙道:“可不是吗,而我们听听也罢了,偏偏太后会当真,她可千万别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种话。” 此时两个姑娘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后,项元就上前缠着母亲说:“我们还要帮着太祖母和外婆收拾行李呢,母后做什么催我们回来,还以为太祖母来了京城,我们能天天陪在身边。” 珉儿看她一眼,想说的话都在神情里,小姑娘是聪明的,撅着嘴没再辩驳,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回寝殿歇着。反是珉儿记得出门前答应她的事,打发项元带着妹妹去挑选喜欢的殿阁,往后她就能离开涵元殿自己独立住在别处。项元本以为母亲当时只是敷衍,此刻竟然成了真,立刻蹦蹦跳跳地拉着妹妹走了。 看着女儿欢喜的身影,珉儿笑叹:“女大不中留,可只要她们将来能过得好,就是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放手的。” 云裳连连摆手:“我可舍不得,沈哲也舍不得他闺女。” 且说姐妹俩离了涵元殿,项元欢欢喜喜地要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殿阁,正遇上沈云独自往后宫来,还是项琴把姐姐喊下,告诉她云哥哥来了,她还主动跑去,把沈云带到了姐姐的面前。 “我要去挑选自己的殿阁,母后答应让我一个人住。”项元笑眯眯地说,“你说我是选临水的好,还是远一些僻静的好?还是远一些好是不是,不然和住在涵元殿没什么区别。” 沈云一本正经地说:“一个人住必然会冷清寂寞,你新鲜两天也就厌了,何必兴师动众的,随便选一个地方试试就知道了。” 项元皱眉,怒道:“你这个人真扫兴,不要跟你说了。” 骄傲的公主生了气,转身大大咧咧地走开,项琴尴尬地说:“虽然我也这么想,可姐姐盼了很久的事,何必浇灭她的兴致,云哥哥你也真是的。” 沈云道:“是她自己问我的,我不过是照实说。” “你们……”项琴竟无话可说,而回想兄弟姐妹这青梅竹马的十几年,自从开始念书懂事各自有了主意,这两个人就没什么事是能说到一块儿去的,偏偏长辈们把他们看做天造地设的一对。 “琴儿。”项元在远处喊妹妹,等妹妹跑来跟前,便气呼呼地拽着她边走边说,“下回有什么事,我们别再跟那个人说了,婶婶那样爽朗的性情,皇叔更是把女孩儿当宝贝似的疼,你说那个傻子他随了谁。” 妹妹小声嘀咕着:“姐姐,云哥哥不傻的……” 可这话项元没听见,像是要证明自己不会被沈云说中,认真选了一处殿阁,像模像样地打理起来,两天后正式搬了过去,正儿八经地自己过起了小日子。 然而天气渐渐寒冷,秋色越浓越添凄凉冷清,这皇城虽是天家之地,可过去百年来,乃至十几年前,都是住着无数心存怨念的女人的地方,纵然项元是金枝玉叶正在大好年华,可越是活泼开朗的人,越禁不起风卷枯叶的寂寥落寞。 没等入八月,大公主又折腾回涵元殿,这里有母后有妹妹和弟弟,就算是落在地上的树叶,也是金灿灿的看着喜庆。帝后没说什么,不过是一件小事,妹妹更是乐得姐姐回来作伴,只有项元自己觉得脸上没面子,处处躲着不和沈云碰面,还叮嘱妹妹,要是沈云背着她嘲笑她,一定要告诉自己。 项琴问姐姐:“他说了的话,姐姐要做什么?” 项元把眼睛一瞪:“做什么?打他啊!” 但没过多久,沈云就跟着他父亲离京办差,一分开就是几个月,待得腊月里再相见,项元自己先把这件事忘了。 而腊月里,本该热热闹闹地预备过年,太后却因一场风寒病倒了,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一点病痛,珉儿有着身孕不被允许去侍奉,两个女儿跟着婶母江云裳日夜守候在长寿宫,皇帝也是一得空就来陪伴母亲。 病愈后老太太念叨得最多的,是不知自己有没有福气看到重孙子出世的那天。 珉儿得知这些话,主动问皇帝怎么想的,项晔便道:“不如正月里就把婚事办了,左右要预备过年,也不会太手忙脚乱。” 珉儿问:“不论如何,也是仓促,皇上若表诚意,就亲自去把儿媳妇接来如何。说起来,还不知道淑贵妃到底选了哪家的孩子。” 如此,帝后有了商议,一样的话传到长寿宫,太后听闻终于要为二皇子办婚礼,一时病痛全消,满心期盼着正月里看到孙媳妇。 他们谁也没有怀疑淑贵妃会挑选什么不合适的人,而皇帝本该听珉儿的话,亲自去接那孩子来京城,偏偏一时有要紧的国事走不开,不得不传下旨意,派了大臣前往,让淑贵妃自己把孩子送来。 毕竟是二皇子的婚礼,纵然珉儿本希望淑贵妃永远都不要回京城,这一次还是默认了,命宫人们好好将安乐宫收拾整齐,迎接她们的到来。 令人意外的是,淑贵妃却没有回京,只是让大臣把未来的儿媳妇接走了,自然这孩子的出身也随之明了,未等人到京城,消息已经先传来,太后听闻惊得合不拢嘴,顾不得年迈体弱,亲自跑来涵元殿要和珉儿商议。 淑贵妃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缘分,千挑万选,竟把皇后的侄女选到了身边,当年秋振宇连同族中部分男子被处决后,秋家妇孺老人都被驱逐出京城,并永远不得再入京,他们自生自灭,散入了全国各地,谁也没有再关心过这一家人后来怎么样,可淑贵妃送来的,她为自己挑选的未来儿媳妇,真真切切地是秋振宇的孙女,是珉儿的侄女。 这一日,接亲的队伍到京城了,秋景柔离开京城时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再回来,她就要成为皇子妃了。 318 当年的事 来迎接秋景柔的,是沈哲父子,仿佛是皇帝的意思,有他们俩在,不至于亏待了未来的儿媳妇。安顿好皇子妃,沈云便奉命提前回宫向太后回话,彼时太后正在涵元殿里,沈云进门来,好难得的见元元迎上前,围着他团团转地问:“你瞧见我未来的嫂嫂了吗,长得什么模样,几岁了,她真的是母后的侄女吗?” 一连串问题,沈云不知从哪里回答,为难地看了眼项元,只能直接无视她的发问,径直往门里走。 “喂?沈云我问你话呢。”项元站在后头双手叉腰,幸而被赶上来的妹妹拦住,她才没有嚷嚷出来,气哼哼地妹妹抱怨,“你看,你总说我不理他,可是你看他对我的态度。” 这边厢,沈云已经进门了,他是沈家唯一的香火,这棵独苗苗,在太后而言比皇孙们都来得珍贵,老太太一见他便像是见到希望,忙不迭拉着手说:“孩子,你问了吗,淑贵妃送来的姑娘,真是秋家的女孩儿?” 沈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太后和皇后,那秋景柔的确是秋振宇的孙女,是从前二房里的孩子。但她和他的兄长都被祖母,也就是昔日秋振宇二夫人的娘家收养了,并入了宗籍,改姓成。 太后听得糊涂:“怎么又姓成了?” 沈云应道:“原就姓成,但入京要做皇子妃,说是必然要被查三代出身,瞒着也是瞒着,不如照实说了,就把原本的姓氏来历都说了。” 太后眨眨眼睛,看向珉儿问:“你看呢,我是不在乎的,只要你也不在乎就是了。” 珉儿微微一笑,太后本意,该是“我是不在乎的,你也不要在乎。”,不过眼下多加了几个字,听着好客气。 进了腊月,珉儿早已大腹便便,这个年纪再怀孕,比不得十多年前那么轻松,她吃力地站起来,吃力地走到窗下,见有宫女折梅归来,元元将她们拦下,随手就摘下两朵花,小心翼翼簪在妹妹的发鬓边,左瞧右瞧,不知夸了妹妹什么,叫琴儿羞得脸红。姐妹俩亲亲热热,手挽着手出门去了。 珉儿心里好安慰,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不要被任何烦恼纷争打扰。 “云儿,你进门见到元元她们,怎么说的?”珉儿回身来问沈云。 “什么也没说。”沈云坦率地应着,微微皱眉头,像个大人似的,“元元她问了一堆话,一时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 珉儿笑得眼眉弯弯,便打发孩子:“去吧,告诉你父亲,太后和我都知道了。要是又在门外遇见元元,还是别理她,她回头自己会来问我。” 沈云领命,辞过祖母和皇后便走了,太后跟到门前说:“天冷,把斗篷披上。” 而珉儿则从身后搀扶了婆婆道:“母后,我觉得这事儿咱们不知道,可皇上一定知道,既然是皇上都默认的人,咱们安安心心替沣儿周全了便是,至于姓成还是姓秋,根本不重要,要紧的是孩子本身好不好。明日就让那孩子进宫来,您看看是否合心意,是否配得上沣儿。” 太后握着珉儿的手,她年纪大了,手上的皮肤都苍老了,而珉儿的手指握在掌心,却仿佛最温润柔和的玉,老太太轻叹:“其实我是否看得上眼,你是否在意她的出身都不要紧,珉儿你不要怪我,我只想这件事别叫淑贵妃伤心。对你而言,她是皇上身边另一个女人,不论你怎么看待她对待她,都有你的道理。可你也要知道,对我而言,淑贵妃曾经陪了我十几年,陪我度过最动荡的岁月,我如今一只脚已经在鬼门关里,就想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多少能对得起她些,不然我……” “母后,我都知道。”珉儿淡淡笑着,“这件事除非皇上反对,不然我一句话也不会说,您看得中的,皇上看得中的,咱们正月里就为沣儿把婚事办了。” 太后意味深深地看着珉儿,心里松了口气:“那就这么办。” 涵元殿外,脚程快的沈云很快就追上了慢悠悠逛着的姐妹俩,项元和妹妹本是要去书房,自然知道沈云要离宫,项琴和气地道了声辛苦,可项元却忽然拿腔捏调地说:“前几日母后讲起宫里的规矩,说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似的胡闹没规矩。” 沈云没做声,继续听项元道:“你如今也入朝当差算是个大臣了,往后见了我们,是不是该行君臣之礼?” 边上项琴听得,拉着姐姐急道:“姐姐你又胡闹了,别总欺负云哥哥。” 项元却高高挑眉,傲然看着沈云:“可我也没说错啊,你说呢?” “云哥哥,姐姐她和你闹着玩儿的,你可别……” 着急的二公主,担心沈云误会,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可沈云却淡淡地看了眼项元,伸手可及地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你都及笄了,别总像个孩子似的瞎闹腾,别人会笑话你的。” 说完这句话,高大的少年就走了,那沉稳淡定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被揉了脑袋的项元呆呆的,半晌才回过神,气得不知怎么才好,撩起袖子从路边捡了一块冻得僵硬的雪团,使劲朝沈云背后丢过去,正中了他的背心。他回眸看了眼,也不知疼不疼的,只是摇头似乎在叹气项元的胡闹,默不作声地又走了。 可这边厢,珉儿送太后出门来,婆媳俩正巧看见项元朝沈云扔好像石头似的东西,好在太后没有大惊小怪,毕竟侄孙和孙女都是宝贝,只是嗔笑:“这两个小冤家,见了面从没安生的,往后小日子过起来,也天天打打闹闹的不成。” 可这一幕,却触动了珉儿心底的事,她怔怔地看着出神,太后见她这模样,还以为她生气了,忙笑道:“他们转过身就又好了,哪里真正红过脸,你别往心里去,元元从小就欺负云儿,云儿一直都让着她宠着她,将来他们成了家也必然是这样的。” 珉儿醒过神来,欠身道:“母后说的是,不过元元大了,不能再由着她胡闹,儿臣会好好管教她。” 太后笑笑:“管什么,这天底下她们是最有资格胡闹的人,你仔细管紧了皇上跟你脸红,那可是他的两个宝贝。” 婆媳俩说笑着就散了,涵元殿的人一路护送太后回宫,待太后安安稳稳歇下,珉儿这里才松口气。至于她自己,皇帝不允许她走出距离涵元殿太远的地方,涵元殿里的积雪每天都有人及时清扫,地上擦得不见一滴水,就怕有薄冰叫皇后娘娘滑到。太医说皇后孕中要多走动,才有助分娩,项晔就陪着她绕着涵元殿的长廊一圈一圈地走,不厌其烦。 静静想来,一切都那么安稳幸福,在皇帝的呵护下,珉儿和她的孩子们都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可谁都有一死,珉儿考虑的不是失去皇帝她会怎么样,她考虑的是自己和皇帝都不在了,孩子们的将来会如何。虽然是好是坏,她和项晔都看不见了,但身为父母,活着一天就会操一天的心,总盼着能留给他们一生一世的安稳。 如今,被“驱逐”十几年的人,往平静的水里丢下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头,不仅仅是激起波澜,滚烫的石头更是像要把水煮开,搅得天下不宁。 此时,清雅为皇后送来安胎药,看着皇后安安稳稳地喝下,她才问:“您看这事儿,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珉儿颔首,轻轻擦去嘴角的药汁:“不该有他不知道的事,我倒是奇怪,他竟然都不和我商量,要不要为沣儿办婚礼他是问过我的,既然都问了,做什么不提秋景柔。”她兀自喃喃,“二房的孩子?” 可不论如何回忆思索,珉儿都想不起来了,秋振宇有太多的儿女,儿女们有太多的子孙,如今对于那个算得上是她的出身的家,珉儿唯一能记起来的,是最后离开宰相府时,丢在她身上的那只小孩子的鞋。 方才看见元元拿石头扔沈云,她心里就莫名地一抽搐。 “娘娘,奴婢准备了见面礼,您要不要过目。”清雅说道,“明日秋姑娘入宫,若是太后点头了,这见面礼就该送出去了。” 珉儿道:“你准备的,我很放心。”停了一停,她提起神来,吩咐清雅,“传我的话,让秋景柔去拜见祖母和我的母亲。” 清雅愣了愣,珉儿扶着肚子,缓缓道:“我和奶奶始终都是秋家的人,秋振宇虽然不在了,可秋家并没有消失,奶奶是秋家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她既然是秋家的子孙,当然要去拜见行礼。” “这样一来,您不就是承认她是秋振宇的孙女,可是说好了的,秋家的人此生此世都不能再入京城。”清雅提醒皇后,“外人该笑您了。” 珉儿淡淡:“怕什么,反正能笑到最后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们。”一时想起沈云的话,念道,“对了,她还有个哥哥?” 319 那个过路人 “公子却没有说,那哥哥是不是也跟着入京了。”清雅眉头不展,谨慎地提醒珉儿,“娘娘,我们还是要多多留心。” 珉儿合上双眼,像是静心养神,口中却冷冷地说:“秦庄的儿女,秋家的子孙,还有沣儿和浩儿,我等了他们十几年了。江氏若非要把自己的儿子和别人家的孩子绑在一起来找我清算旧账,我是拦不住的,可我既然早就等着这一天,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是我的命也是他们的命,到时候谁也别觉得冤。我的孩子可以不做皇帝,但任何人休想伤害他们,当年我能狠心无情,现在更无所畏惧。眼下我恨的,不是怪她要与我争,是她为什么第一步就牺牲沣儿的幸福?” 清雅在一旁没有半分惊讶,纵然有一天,二皇子三皇子因为皇后而离开这人世,她也不会觉得意外,都走到这一步了,皇后绝不会让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变成一场笑话。 那之后,清雅将皇后的旨意传下,命秋景柔前往别院向秋老夫人行礼请安,如此一来,便等同是恢复了她秋家儿女的出身,秋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得入京,就这么被打破了。 白夫人陪着秋老夫人一同见了这个孩子,白夫人还能记起来她的祖母和父亲是谁,但这孩子连同她的哥哥,白夫人都没什么印象了,当年她离开时,宰相府里大腹便便的年轻媳妇不少,一直到秋振宇被正法,白夫人再没见过秋家的人。 “娘娘命你来叩拜,便是把秋姓还给你了,你的兄长若愿意,大抵也是可以改回本姓,只是他能不能入京我也不好说。”白夫人谨慎地对应着这个孩子,“你且等见过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做主。” 秋景柔温顺地答应下,再次拜谢二老,白夫人看了眼母亲,秋老夫人神情淡淡,那眼底的目光和珉儿一模一样,白夫人心中一定,她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但老夫人和珉儿一定有主意。这么多年过去,白夫人已经不恨了,秋家都成那个样子,赵氏也多年前就死于非命得到了报应,她当然是放下旧恨,反是今日看到秋景柔,在她眼眉里见到几分故人的模样,才又想起些什么来。 等那孩子离去,白夫人对秋老夫人道:“还真是二房的孩子,这孩子的眼眉很像二夫人。” 秋老夫人淡淡:“一入京就表明身份,是有备而来的,压根儿没打算瞒着,那么他们会出现在淑贵妃身边,到底是淑贵妃主动去找的他们,还是他们主动找淑贵妃?” 白夫人皱着眉头:“娘,是不是珉儿会很难做?” 老夫人却笑:“没什么难做的,我原以为我活不到那一天,如今能活着看她把旧账算清,我也了无牵挂。” 门外,侍女们送秋姑娘离开别院,这里一出门就对着皇城的后门,但说近也不近,城门上若是有人,只能看个身影看不真切,自然城门上的人,也是看不清她的。 “姑娘,马车来了。”侍女催促秋景柔,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秋景柔摇头:“不是我在看,好像有人在看我。” 果然这一边皇城门上,项元正举着长长的镜筒找寻着什么,项琴在一旁问:“姐姐,看真切了吗?” 项元恼火地把东西丢给她:“沈云就是骗人的,说什么能看几里外的光景,模糊一片,我都要瞎了。” 项琴嘀咕着,摆弄了几下也朝远处看去,却道:“姐姐,未来的二嫂很漂亮呢。” “你看见了?我看看……” “她上马车了,看不见了。”项琴放下镜筒,笑道,“明儿不就进宫了嘛。” 做姐姐的却一副大人姿态:“你只知道傻乐,将来的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们别给母后和二哥添乱。” 姐妹俩说着这些话,便下了城楼,恰好遇见二皇子带人巡视到这里,猜想此处去别院很方便,以为她们是要去见秋老夫人,便道:“虽然离得近,你们也别瞎跑,带着人大大方方地过去,不要给老夫人添麻烦。” 可是两个妹妹却贼兮兮地笑着,因是说好不添乱,就不敢胡说八道,没有理睬项沣,手拉着手就跑开了。 直到夜里,她们香汤沐浴后各自由宫女侍奉擦干头发,清雅带着人来看一眼,项元就笑:“是父皇来了吧,嬷嬷您没地儿站了。” 清雅笑眯眯道:“可不是咱们公主最聪明?”说着来为项元梳头,而项琴则在一旁说,“嬷嬷,我们今天偷偷跑去后门对着太祖母那儿看了,看到秋姑娘的脸了,长得真漂亮。” “是吗?”清雅意外地说,“说起来,当年秋家女眷入宫,的确是美人如云。” 项元问:“嬷嬷,我二嫂叫什么名字?” 清雅应道:“公子说是,叫秋景柔。虽是恢复了秋姓,排的却是收养他们成家的景字辈,虽然听着复杂些,不过就是个名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哪个谨,谨慎?瑾瑜?” “景色的景。” 景色的景,这名字从一开始听着,就像是在哪里遇见过的,听说景色的景,项元想起了那个叫禾景煊的人,最后在元州城相处的一天里,她已经问清楚了禾景煊三个字怎么写,此刻眼前出现这三个字,边上排列着秋景柔的名字,她心里突突一跳,难道……是秋景宣? “嬷嬷,她哥哥呢?”正好项琴问了。 “奴婢不知道呢。”清雅道,”不过今天传来消息,说是秋姑娘去见过老夫人后,说希望能让她的同胞哥哥也入京来。” 项元不自觉地问:“入京来做什么?” 清雅为她将青丝理顺,笑道:“能做什么呢,光复宰相府吗?谁知道呢,谁又知道淑贵妃娘娘在想什么,但愿别为难了二殿下。”嬷嬷说罢这些,觉得自己多嘴了,搂着两个孩子想提醒几句,激灵的小姑娘们已是道:“嬷嬷放心,我们不在母后面前提。” 而这晚,本要和妹妹睡一起的项元,突然要回自己的寝殿,大半夜的不顾外头天寒地冻就跑了,不过姐姐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项琴没在意。但第二天再见姐姐,她眼圈儿泛红像是一整晚没睡,精神也不好,不过是胜在年轻经得起熬夜,可是这模样瞧着,怎么都是有心事了。 一清早,宣政殿早朝如旧,云裳则带着儿子女儿进宫来,等着一起见见二皇子未来的皇子妃。 沈云跟在母亲和妹妹的身后,正要走进皇后寝殿,见项元从边上慢悠悠的来,他停下了脚步多看了一眼,项元一抬头见是他,立刻皱眉,没好气地瞪回来,一副质问沈云看什么的架势。 “你怎么了?”沈云却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掀起了项元的长裙,惊得姑娘家朝后退开,怒道,“你做什么,你敢掀我裙子?” 沈云道:“你鞋子穿反了。” 项元一愣,稍稍提起裙摆看了眼,怪不得脚下不舒服,原来是把绣鞋穿反了,她放下裙摆,身体微微晃动着,像是在裙子底下调换鞋子。 长裙厚重,她换脚时一时没站稳,正不知该往哪儿扶,便见沈云的手伸了过来。可这样反而激得元元嫌弃,不仅不扶,更要顺势推开他,谁知这样自己的重心更不稳,一下没收住力气,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那一边项琴不见沈云进门,热情地出来看看,一出门就看到姐姐跌在云哥哥的怀里,高大的沈云稳稳地托住了姐姐,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那样的笑容,皇叔对着婶婶时,常常会露出来,他像极了他父亲。 虽然姐姐早已挣扎着站稳了,可沈云的手还悬空着,像是随时要搀扶一把姐姐,直到见姐姐完全站定了,他才放下了手。 “琴姐姐。”沈晴从门里出来,拉着她的手说,“怪冷的,我们进去吧。” 项琴回过神来,笑道:“是呀,太冷了。” 她跟着小妹妹进门去,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沈云跟在姐姐身后往这儿走了,项琴没来由的脸上通红,慌慌张张地躲开了。 屋子里,珉儿正品尝着云裳从娘家带来的酱菜,不经意地抬头,就看到小女儿神情异样地从门外进来,而旋即跟进来的是沈云和元元,云儿依旧是平时的模样,只是她的大女儿,瞧着精神恹恹气色也差。 “元元,来。”珉儿召唤女儿,把孩子搂在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地问,“哪儿不舒服?” 话音才落,不等女儿回答,门前宫人就通报,秋姑娘到了。 项元忙起身让开:“母后,外面冷,别叫人家等久了。” 珉儿颔首,示意宫人把秋景柔带进来,屋子里莫名地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出现在众人眼前,看着她盈盈拜倒,珉儿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她从没在元元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目光,这孩子怎么了? 而项元看到这位未来的嫂嫂,心就抽紧了,他们兄妹,长得太像了。那个过路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过路人…… 320 那她可不可以? 秋景柔极富教养,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而在谁的面前露出卑怯。不论是淑贵妃对她进行了调教,还是收养她的成家好好培养了这个孩子,这样漂亮得体的女孩儿选来做皇子妃,本是再合适不过的。 偏偏她姓秋,偏偏她是皇后的侄女。 “孩子,淑贵妃娘娘知道你姓秋,知道你是秋振宇的孙女吗?”一旁的云裳没忍住,到底是问了。 众人都看向秋景柔,她微微含笑,恭敬地说:“回夫人的话,贵妃娘娘知道民女的出身,贵妃娘娘说,作为秋家的子孙作为皇后娘娘的侄女,民女本该骄傲的。当年错在祖父,累及家人受罪,并不是因为家人有罪,而是要以此警示世人,也是家人享受荣华富贵的代价。到如今,民女不该把家族的罪过背负在身上,倘若有幸被选为皇子妃,当好生照顾殿下,孝敬皇上和娘娘们,便是光宗耀祖了。” 云裳笑着点头,没说话,目光悠悠转向珉儿来,眼神里说的是:“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瞧着温柔,心里头有主意呢。” 多年姐妹,云裳想什么珉儿很清楚,可她实在是不在乎这秋景柔是好是坏,也不在乎她有几斤几两。 相反,此刻她更想知道女儿们怎么了,好好地进门来,为什么琴儿脸上红红的,为什么见到秋景柔,元元立刻就变了脸色。虽然她们已经努力地好好地藏起了各自的情绪,可哪怕是一瞬间,也没能逃开亲娘的眼睛。 在问答中,知道了是淑贵妃派人去找来的未来儿媳妇,是她派人往昔日宰相府女眷的娘家里一户一户地找,秋家子孙众多,适龄的必然不少,想来在模样性情和教养之上,淑贵妃还做了好一番斟酌挑选,才有了这眼前的秋景柔。而她,也一定是故意要找秋家的女儿,故意要造成这样别扭的局面。 “带她去见太后吧。”珉儿对云裳道,“太后若是问,就说一切凭她和皇上做主。” 云裳起身领命,温和地上前带走秋景柔,原本该是皇后领着去的,可珉儿大腹便便,皇帝早就不许她走出远的地方。云裳也这样对秋景柔解释了,一路往长寿宫去,姑娘家目不斜视步伐稳重,没有被皇宫里一步一景的富贵繁华吸引,端端正正地跟在云裳身旁,俨然世家贵族的孩子。 跟着来的还有琴儿,平日里最活泼的大公主却没来,琴儿一向乖巧安静,只是跟在云裳身边,也没去和秋景柔搭讪,毕竟这个人最终是否会成为皇子妃还没有定数,公主也有公主的骄傲。 但涵元殿里,最最骄傲的那个人,却独自回到她的寝殿,借口是累了要歇着,而项元本就一夜未眠,是该困了。 珉儿则命人将项沣找来,问了他一些话,未婚妻的出身同样让这个懂事的孩子十分为难,但珉儿却对他说:“你母妃说得对,当年错的是秋振宇,我也始终姓秋没有改,秋家的儿女子孙本该是骄傲的,至于曾经说世世代代不得入京,这里头的细节等你父皇去推敲,你不要放在心上。倘若太后看了觉得合适,你就自己去瞧瞧,要是喜欢的,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喜欢,自然我指的是你单单不喜欢这个人而非在乎出身,那么这事儿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来做决定。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就问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 项沣郑重地答应了,他一贯谨慎而聪明,不多时退下,便朝长寿宫去了。 珉儿轻轻一叹,唤来宫人问大公主在做什么,慢慢走来闺女的寝殿,屋子里静悄悄的,卧榻上锦被乱糟糟地堆着,她的女人蜷缩在被子中间,只露出漂亮的脸蛋儿,可白玉一般的胳膊。 珉儿坐到床边,把女儿的手藏进被子里,小姑娘微微睁开双眼见是母亲,咕哝了一声,满满地磨蹭着,像小猫儿似的就躲进了珉儿怀里,把脑袋枕在了珉儿的腿上。 珉儿嗔笑着摸摸闺女的脸颊:“口口声声是大姑娘了,哪里长大了?”可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不乐意姐姐这样,忽然一脚踢起来,叫项元吃了一惊,彻底清醒了。 “睡吧,母后陪着你。”珉儿温柔地说,“是母后不好,吵醒你了。” “大白天的睡觉成何体统,我自己也知道不好。”项元索性起身来,趿着软鞋,搀扶珉儿在安稳的椅子上坐下,嘿嘿笑着撒娇,“可母后就是宠着我,叫我无法无天的。” 珉儿笑道:“知道你自己懂事,母后何必拘泥小节。” 项元笑着,随意地扶着一旁桌子,要把鞋子穿穿好,不禁想起先头沈云掀他裙子,告状道:“母后,沈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今天一见面就掀我裙子。我一会儿要去找婶婶,不,我要去找皇叔告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比起方才的秋景柔,自己的女儿真真还像个孩子,可珉儿知道秋景柔会的那些,她的女儿也都会,从小跟着自己和皇帝参加朝会国宴,接见外国来使,她们从没出过差错,平日里就该自由自在的,倘若连最尊贵的公主都不能活得潇洒自在,老百姓还有指望么? 不过这都是题外话,即便是此刻,女儿大大咧咧地说着这些琐碎的事,珉儿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的光芒,孩子有心事了,甚至是她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的大事。 “元元,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母后说?”珉儿主动地问了。 正碎碎念的项元突然安静了下来,母亲身上不容回绝的气势让她胆怯了,从小母后就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可也是最严厉的人,不然她和妹妹在人前的教养又从何而来,她颤颤地看着娘亲的双眼,这双比她和妹妹都要美丽的眼睛里,蕴藏着万千世界。项元明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 “没有呢,没有什么事呀,母后……”项元眼神闪烁,这个年纪还根本不会藏心事,更何况是对着娘亲。她想尽可能地扯开话题,低头见自己还穿着寝衣,便说,“昨天把皇祖母不想喝的浓茶给喝了,所以夜里才睡不着的,您不要担心女儿,我今夜就好了。” “想说什么都可以,不论是好事坏事,或是错事。”珉儿揉过女儿,“当然,你今天若不想说,将来还是有机会的。” 门外头,从长寿宫归来的项琴知道母亲在姐姐屋子里,便要过来复命,自然没有宫人会拦着她的路,轻盈地就走到了门前,将要绕过屏风时,听见姐姐在说:“真的什么都能说吗?” 母亲应允了,而姐姐立刻就道:“那就是沈云,母后,不要把我嫁给沈云好吗,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虽然在元州您就答应我了,可您看二哥的事,最终还是要皇祖母做主,那是不是我的婚事也是皇祖母说了算的?母后,我不要嫁给沈云。” 听得这话,项琴一时迈不开步子。 类似的抱怨,她听了好多好多,姐姐一直都挂在嘴边从不遮遮掩掩,可好好的她又提起来,更像是铁了心了。妹妹的心不安地跳跃着,倘若,倘若姐姐真的不要沈云,那她可不可以…… “谁在外头?”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项琴没来得及转换脸上的神情,就这么走出了屏风,虽然她很快就意识到并扬起笑容,但转身之间纠结在脸上的神情,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在珉儿眼中了。 一双女儿嬉笑着,看似天真无邪,可做娘亲的心里再明白不过,她们长大了。 这一日,秋景柔辗转各处见了不少人,与二皇子也打了照面,可规矩教养不能让她抬头胡乱张望,终究是没看清未婚夫的面容。但她心里明白,今天这么一圈走下来,她这皇子妃的身份是该确定了的。 夜色渐深,秋景柔洗漱后便要入寝,孤零零地在这个地方,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婚礼之后,她在皇子府中当家做主,才算开始有她的一番天地。 端坐卧榻上,徐徐放下纱帐,门外已是万籁俱寂,她正要躺下,似乎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响,紧跟着风便扬起纱帐,她心里一慌,用被子捂着身体,便听见传来熟悉的声音:“景柔?” “哥!”秋景柔掀开了纱帐,便见到了利落潇洒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烛光里,她忙起身去把窗关上,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哥哥,外头好多侍卫,你怎么闯进来的?” 秋景宣淡淡一笑:“这点守卫,不算什么。” 他们是嫡亲的兄妹,妹妹出生时,刚好一家人被赶出京城,一路颠簸去往南方,还是秋景宣帮着母亲抱妹妹的,一晃十几年过去,他们兄妹又回来了。 “宰相府已经不见了。”秋景宣笑道,“我去看了正在兴建的皇子府,看样子你会住在那里,到底是皇长子,皇子府十分宏伟富贵。” 可这都不是秋景柔在乎的,她要是紧张地问:“哥哥,他们还没答应让你也入京呢,要是被抓了怎么好?” 门外一阵风声传来,叫秋景柔更加紧张,甚至到门前张望了一下才能安心。而此刻,驿馆外走过身形颀长的沈云,他方才一路跟着秋景宣,到了这里。 321 玩笑 沈云悄无声息地离去,秋家兄妹还在说着要紧的话,他们几时散的这里的侍卫毫无察觉,但是该知道的人,永远不会错过任何消息。 翌日一早,皇帝在朝会上宣布了二皇子的婚事。在此之前,项晔已经找儿子谈过,既然儿子表示愿意由帝后做主,愿意听母亲的安排,他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下了旨,婚礼定在正月初五。 朝会散去后,向二皇子贺喜的人纷至沓来,项沣向来好性情,也深知与大臣交好的重要,不厌其烦地应付着,午膳时分得以脱身,又被太后找去了长寿宫。 长寿宫里,两个妹妹正喜滋滋地等着他,她们身后是尚服局的宫人,太后笑着说:“虽然时间紧了些,可也来得及,要好好给你做一身喜服。” 项元和项琴拉着哥哥到一旁,指挥宫女为他量尺寸,见她们在一旁依偎着笑得像花儿一样,项沣嗔道:“转眼你们也该嫁出去的,这会子来闹我,将来我对驸马也就不客气了。” 太后在一旁乐呵呵地说:“你和云儿一道长大的,还能把他怎么样?” 项沣笑道:“皇祖母,云儿那么好,我们家这只皮猴可配不上。” 众人都笑盈盈地看着大公主,而这样的玩笑话,从小就一直听,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情愿,项元也不会给祖母甩脸子,只是嘿嘿一笑敷衍过去,拿着软尺在哥哥身上绕啊绕。 折腾半天,孙子孙女陪祖母用了午膳,项沣另有公务在身,公主们则等皇太后休息了才散去,项琴要去书房看看弟弟,项元嫌书房闷不乐意,姐妹俩便分开了。 腊月里的皇城,银装素裹,且因人太少,有些地方的积雪未来得及清扫,厚厚地堆积在那里,最高的地方,都快有半个身子。项元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见着积雪就去踩出一长排脚印,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要以此来消磨心里的不愉快。 她有好多好多的心事,不知道该对谁讲,虽然身边都是爱着她宠着她的人,可这些话,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走到太液池畔,随行的宫女上前来问:“公主,您的裙子都湿透了,鞋袜也湿了吧?” “是你们自己湿透了吧。”项元很体贴,打发宫人道,“赶紧回去换干净的,给我送一乘暖轿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宫女们都是常年跟着项元的,深知公主的脾气,便赶紧回涵元殿去,把项元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今日无风,浩渺无边的太液池,如一面银光闪闪的镜子安宁地躺在那里,项元随手捡起雪团丢进去,荡漾出水波,一层又一层缓缓地朝远处散去。 “禾景煊,秋景宣……”项元口中念念有词,那个人的脸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前,过去几个月了,突然又想起这个人来,才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淡忘。 远处,皇帝带着人经过,他本是坐在暖轿之中,不经意地掀起帘子时,看到了太液池边熟悉的身影,这样的光景并不稀奇,他的女儿从小就能自由自在地在皇城各处玩耍,只是这冰天雪地,做父亲的难免心疼。 轿子落下,皇帝只身走来,正见项元捏了一个又一个雪团往水里扔,他含笑走上前问:“手该冻坏了,若是生了冻疮,回头又疼又痒该哭鼻子了。” 项元应声转来,见是父亲,立时笑起来,轻盈而欢喜地跑到父亲身边,皇帝厚实温暖的手掌将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嗔怪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回去陪你母后说说话。” “涵元殿里都是来问候二哥婚礼的人,是母后让我和琴儿出来,说不乐意见她们在我们身上摸来摸去的。”项元毫不客气地说,“反正我也不喜欢她们。” 项晔搂过女儿,想要好好暖暖她的身体,一面道:“你娘啊,把她那些怪脾气全教给你们了,她那强硬的性子在你们身上,将来找哪个男人来包容你们?” 女儿却一脸的嫌弃,似乎根本不在乎父亲这些话。她们姐妹从小就没指望过任何人来包容自己,她们是公主,是这天底下最骄傲的女子,即便不是,母亲言传身教给她们的,也从来不是要去指望什么男人。 “又不爱听了。”项晔嗔道,“你和琴儿总要长大,父皇不能把你们一辈子留在身边。” 项元眨了眨眼睛,软软地说:“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人人嘴里都是说这些话,好像我明儿就立刻要嫁人。父皇,我不喜欢听,我一点都不喜欢。” 项晔却道:“父皇知道,你是不喜欢沈云。” 小姑娘一怔,站住不动,左右看了看,脸上红了一片,这样的话,祖母或是母亲说来,她已经习惯了,姐妹之间也是无话不可说,可父亲还是头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提起这些,他还指名道姓地说了沈云。 “你皇叔一早就和父皇说定了,将来的婚事,由不得太后一句玩笑。”项晔道,皇帝眼中掠过淡淡的愁绪,自然这神情没落在女儿眼里,他似轻轻一叹,说道,“元元,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父皇和母后都听你的,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都不要放在心上。” “父皇?” “可惜你哥哥,没有自己的主意。” 这一句话,皇帝不像是对女儿说的,更像是他自己心底的遗憾,昨夜找项沣谈,他多希望儿子能拒绝这门婚事,可那孩子却…… 听得这句话,项元没敢再胡闹,由着父亲将她送回涵元殿,再后来,只等前来贺喜的皇室宗亲都散了,她才见到母亲。父亲脸上的愁绪,让她很担心,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母亲,珉儿听着,摸摸女儿的脑袋说:“我们元元也长大懂事,知道心疼父皇了?” 项元谨慎地问:“母后,父皇真的不高兴吗,他不喜欢……不,该是所有人都不喜欢秋景柔对吗?” 珉儿颔首:“是你父皇下旨,不许秋家的人再入京城,这事儿不论怎么算,父皇都是抹不开面子,可又不得不成全。” “不得不?哪儿来的不得不,父皇可是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一个,再加上遇见了母后这样霸道的人。”珉儿颇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皇帝好些压力,都是自己带给他的。 项元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又将父亲说的话复述了一边,见母亲笑容温和,她的心却惴惴不安,暗暗咬着牙齿吞咽着唾沫,她多想问,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不是为非作歹的人,是不是将来她的驸马不论什么出身,双亲都会成全。 可为什么这么巧呢,现在闯进姑娘心里的那个人,和这不被喜欢的未来皇子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项元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若是喜欢一个普通平民,父皇和母后也必然会高高兴兴地成全她,可现在即便他们成全自己和那个人,她也不忍伤害父母的心,她不愿意有一天,父皇为了她也露出那样的愁绪。 “小丫头,你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珉儿再一次主动问女儿,“到底怎么了?” 项元不敢说,撒娇嬉闹,到底是敷衍了过去。 那之后,冷静了两天,心里的冲动淡了,不安而兴奋的情绪也淡了。眼下没有任何消息说秋景柔的兄长可以入京,不知是皇帝不松口,还是皇后不松口,项元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作为公主该有的责任和担当,既然永远不可能再相见,还是忘了得好。 可上天像是与她开了个玩笑,热闹的除夕过后,元旦那日在宫里用了午膳,姐妹俩就带着弟弟项润一同往皇城后的别院来向祖母请安。才进门,就见沈云从门里出来,琴儿亲昵地喊了声“云哥哥”,沈云的身后,却闪出一个陌生男子。 项琴立时端起公主该有的尊贵,而沈云则带着他身后的人走来,一一介绍道:“这是大公主、二公主和四皇子。” 便见男子徐徐拜倒,项琴听得他自报“秋景宣”这个名姓,惊讶地看向姐姐,却见她姐姐的神情僵硬在了脸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那个人。 “姐姐?”项琴轻轻喊了一声。 项元缓过神来,点了点头,眼神彷徨地飘忽着,忽然拉起弟弟的手道:“走吧,我们去给太祖母拜年。” 她强行带着弟弟离开了,门前只留下沈云项琴和秋景宣,论年纪,秋景宣比他们都要大好些,只是沈云看起来老成,站在边上没有太大的差别。 项琴礼貌地一颔首,也什么话都不说就走了。 “我带你去见秋姑娘。”沈云面无表情,示意秋景宣该离开了。 “有劳。” 两个男人离去,而项琴进门后,并没有走到里头去,这会儿折回来在门前见他们走远的背影,她微微皱着眉头,转身去张望了一下里头的光景。姐姐从元州回来后,就一直有些古怪…… 项琴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那天月下姐姐的玩笑话,她说她在元州城遇见了了不起的人。难道? 项琴心里突突直跳,安慰自己说:“不可能这么巧吧。” 322 你怎么来了? “二姐。”此时四皇子跑出来,急不可耐地拉着姐姐进门去,他们姐弟要一齐向太祖母拜年,少了项琴怎么好。二公主赶紧平复心情来行礼,叩首间偷偷瞄一眼姐姐,姐姐那儿却是气定神闲没什么异常,难道是她多想了? “快快起来,你们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太祖母可受不起的。”秋老夫人立时叫人把孙儿们搀扶起,可她们却又要去拜白夫人,两人都拦不住,只能受了礼。 白夫人准备了厚重的压岁钱,欢欢喜喜地塞进孩子们怀里,项琴体贴地说:“外婆您是不是把银子都使在我们身上了,父皇和母后给您的这些,您可要留着自己用才是。” “这算什么呀。”白夫人眯眼笑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项琴,“外婆早早给你和你姐姐准备嫁妆了,还有给未来弟媳妇的,我都准备好了。” 项琴红着脸,果然年纪渐长后,长辈们就动不动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她好性情不在乎,就是她那姐姐……然而妹妹看过来,却不见项元有什么不乐意的,像是根本没听见外祖母说什么,正剥核桃肉碾碎了递给太祖母吃。 而那之后大半天,项琴眼里的姐姐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直到日落黄昏,姐弟三人要赶回皇宫参加国宴时,姐姐突然说不舒服,今晚不去了。 珉儿来闺女房里看她,摸了摸项元的额头,虽不烫手,可孩子的气色的确不好。见她娇娇软软的,珉儿一时不忍,便安抚她好好歇着,不必到安泰殿去赴宴。 只是后来,带着小女儿和儿子往安泰殿去,路上却觉得项琴像是满腹心事,珉儿暗暗叹了一声,欣喜于孩子们的长大,又为她们不能信任自己而无奈,一个个都有心事,却谁也不对她说。 “也罢,开始有心事不说,才是真正长大了。”珉儿心里头想着,伸手挽过琴儿的手,本怔怔想心事出神的姑娘竟不自觉地一颤,与母亲四目相对,清澈透亮的眼眸里,可什么也藏不住的。 “你也不喜欢那种宴会,若是觉得闷了,早些回去陪姐姐。”珉儿温柔地说,“母后也不喜欢,可母后不能丢下父皇一个人。” 项琴一笑,小心翼翼搀扶母亲,母子三人到达安泰殿时,皇帝早早就等着了。 宴会上,项琴再次见到了那个人,那个在太祖母家中遇见的,自称秋景宣的男人。他作为未来皇子妃的兄长列席国宴,皇子妃虽然没有抛头露面,但这显然意味着,秋家儿女真正被允许回到京城,项琴更听说,父皇赐了宅邸给他。 就是这个人,不知是不是姐妹连心,项琴认定了他就是姐姐曾说过的,元州城里那个了不起的人。 此刻,躲在涵元殿不赴宴的大公主,正胡乱扯了一件雪氅裹在身上,喝令跟着她的宫女太监留在宫里,独自一人往后宫深处去。眼下安泰殿里正沸反盈天的热闹着,可她却想去空无一人的内宫深处静一静。 可是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骄傲的正没好气的人,便转身呵斥:“不是叫你们别跟着我?” 却见沈云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项元更生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323 不是 “听说你身体不适,太后要我来看你。”沈云淡淡的,他手里掌着灯笼慢慢走来,照亮项元的脸颊,便是一笑,“我才到涵元殿,就见你跑出来了,今夜有风,你也不把头裹起来。” 一面说着,便伸手扯起项元氅衣后的风帽,兜头盖在了她的脑袋上,雪白的风毛轻柔地包裹着项元的脸颊,越发衬得一张脸娇小精美,沈云笑道:“你越长越好看了。” 项元打开了他的手,连骂人的话都懒得说出口,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冷不丁脚下打滑没站稳,不等她吓着自己,已经有一只手稳稳地扶在她的胳膊上,看着她站定了才抽回去。 不必回头都知道,沈云一直跟在后面。 “我说你。”项元生了气,“既然看过我了,可以回去了吧,你不觉得我现在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是你没眼色,还是故意膈应我?” 沈云把灯笼递给她:“我走可以,你好歹拿一盏灯笼,越往深处人越少,路都看不见了,回头跌进太液池里怎么办?你一直都莽莽撞撞,走路不带眼睛。” “你才不带眼睛,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项元气得不行,可偏偏沈云没说错,堂堂盛元公主,打从出生起,走的每一条路都平坦而宽阔,没有人敢拦着没有人敢使绊子,无忧无虑的十五年,她这样的人,本是连不开心的资格都没有,她能有什么事儿可不高兴呢? “拿着灯笼。”沈云拽过项元的胳膊,把灯笼塞进她手里,根本不在乎她耍性子,“仔细脚下的路,别摔着。” 项元含怒瞪着他,沈云却道:“别生气了,我走就是,你千万小心。”他细心地为项元束紧氅衣的系带,笑悠悠说着,“我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跑来膈应你,你自己有不高兴的事,别赖在我身上。我不会告诉太后你跑出来了,但皇后娘娘那儿,还是要知会一声,你别待太久了,想一个人静静,在涵元殿里也成,把太监宫女都撵出去就……” 项元可没心思听这个人啰嗦,再次打开了沈云的手:“你一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他们说你寡言少语,我怎么觉得你话比谁都多?”骄傲的公主把灯笼往地上一丢,捧起厚厚的氅衣转身就走。 然而从明处到暗处,顿时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清,她没轻没重地一脚踩下去,正是被积雪掩盖的台阶,脚下一空,整个儿就滚进雪地里。冰凉的雪直往脖子里钻,激得项元浑身哆嗦,但她很快就被拎了起来,眼前是天旋地转,但脚下已经站稳了,身上被不轻不重地拍打着,沈云正掸落她氅衣上沾得积雪。 “你怎么……” 项元才张口,沈云忽然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受惊的人又气又羞,下意识地一巴掌挥过去,刚好擦过沈云半张脸。 沈云松开手,项元也朝后退了几步,两人呆呆地对望着,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欺负你,是怕你冻着,隔着衣裳我也不知道会、会碰到那里。” 这一巴掌他挨得不冤,只顾着拍下项元身上的雪,厚重的氅衣遮盖着她的身体,哪里知道一巴掌就拍在她的屁股上,但是那软软触觉,叫少年心里一阵热。 项元紧紧抿着双唇,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她不记得了,可长辈们常玩笑说他们小时候还一起洗过澡,所谓青梅竹马,必定是沈云和她这样的,可项元并不想做他的妻子,哪怕愿意,也不能随便让人碰自己的身体。更何况,她现在心里还多了另一个人。 “我们都长大了。”项元反而冷静下来,慢声道,“往后不能随便动手动脚的,被人说闲话的话,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不是要和你生分,是我们该像个大人了。” “像个大人,你还这么往雪地里钻?若是真的冻出病来,皇后娘娘身怀六甲,再为你操心,身体如何吃得住?”沈云好生说道,“你说的话我会听,我的话你也听一听可好?我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地使性子,该有担当了。” 项元叹:“你这个人啊,不仅长得着急,连性情也着急,才多大,这会子就像个老爷爷了。” 沈云不以为意,从地上捡起灯笼,朝项元伸出手:“那就跟老爷爷回家去,我把你送回涵元殿,就能去复命了。” “我自己走。” “回头又该摔了。” 沈云说着,主动拉起了项元的手,让她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走,然而他并没有霸道地抓着不放,只是轻轻握着项元的指尖,但她并没有抽离,好好地跟在了身后。 走出积雪深厚的地方,沈云也主动松了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为项元照亮前路。 此时安泰殿的上空绽放了礼花,姹紫嫣红照亮了清冷的夜空,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见项元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他道:“你从小就喜欢烟花,可很多人都觉得烟花转瞬即逝,不值得喜欢。” 项元看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沈云好像比平日里更英俊好看,她虽然一直玩笑说这个人长得太着急,可他十几二十年后,应该还是这个模样,其实他特别得好看,比皇叔还要好看。 “我打你了,对不起。”项元道,走近了些问,“还疼吗,会不会留印子,皇祖母看到可要了不得了。从小我们一打架,皇祖母就怪我不好。” 沈云失笑:“那还不是你从前手里没轻重,着急了就挠我脸,可是想想,竟然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两年我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而你又讨厌我,时刻躲着我。” 被说中心事,项元脸红了,紧张地辩解:“没有讨厌你,我讨厌你做什么?不是你不好,是他们不好,一见着我们俩,就巴不得立刻送进洞房似的。我是女孩子呀,天天被人这么念叨,我能高兴吗?” “就算没人说,你也不愿意的是吧?”沈云平平淡淡地问,却惊得项元好慌张,愧疚地睁大着双眼,憋了半天才说,“你竟然知道,谁告诉你的,母后吗,还是琴儿?” 沈云却平静地为她把风帽戴周正,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的脸颊,而后云淡风轻地一笑:“你的心思都挂在脸上,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且不说我想跟着父亲有一番作为,想要为国家建功立业,但凡是你不乐意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也不会让别人勉强你。元元,倘若皇祖母真有一日要为我们办婚事,只要你不愿意,我会去向皇祖母和皇上说明,我会把责任担下来,虽然看起来是我比较体面是我不要你,可你不用被皇祖母念叨,对你来说这样更好是不是?” 项元点了点头,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怔怔的,她总说沈云长的着急,那是因为觉得他们都还是孩子,毫无疑问,沈云早就长大了,像个大男人了。 她不得不再问一遍:“真的,到时候你会去跟皇祖母说?” 沈云道:“真的。” 两人继续往涵元殿走,项元忽然问:“所以你也不愿意和我成亲的是吧,我们是兄妹,怎么能做夫妻呢,是不是?” 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沈云便吹灭了手里的灯笼随手丢在路旁,只是吹灭火苗的那一瞬,从他嘴角露出的笑容,莫名带着几分霸气。 “是不是?”项元再问。 “不是。” 安泰殿上空炸响了一朵盛大的礼花,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半座皇城,项元和沈云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的脸,和那从眼眸里透出来的,藏不住的情绪。 “我要回去了。”项元以为自己会发脾气,会缠着沈云让他答应自己,会责骂沈云胡说八道,可结果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转身走开了。 涵元殿的人发现公主回来了,都纷纷上来前,不消片刻就簇拥着公主把她送了回去,有宫人客气地来向沈云行礼,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安泰殿去复命。 可是走了不过半程,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云转身来看,只见项元追来,身上御寒的氅衣已经脱了,只穿着单单的袄子。 “不会有结果的,沈云,我们是兄妹,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儿,我不会嫁给你,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你,就算将来被迫嫁给你,我也会一辈子不甘心。”项元气喘吁吁地说,“我是说真的,别让我觉得对不起你好吗,我们把话说清楚好吗?” 沈云解开了自己的氅衣,走上前将项元裹得严严实实,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开,可拼不过沈云的力气。 “我答应你了,但衣裳你穿好。”沈云格外地平静,还带着几分笑意,“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但不许把自己冻坏了,你看你,总是长不大。” 项元目光纠结地看着他,到底是挣脱开了,想了想,还是没丢开沈云的衣裳,匆匆一句“我信你”,说罢裹着他的氅衣转身就走了。 324 万一有用呢 元元身姿娇小,裹在沈云的氅衣里,只露出小小一颗脑袋,底下长长的从地上拖过,怎么看都不合适。可好在她没有抛弃,“听话”地穿着沈云的衣裳走了,而脱下御寒的氅衣,行走在猎猎寒风中,沈云心里头却越发明朗了。 安泰殿里,太后见沈云只穿着单一袄子回来,纵然他连声说不冷,脸上还是被吹得一片红,他可是沈家唯一的香火,叫太后好一阵心疼,看着他喝下一碗热汤才安心。 帝后这一边,正与梁国使臣相谈,使臣才退下,珉儿正想歇一歇,清雅悄悄地从边上来,一面递过热茶,一面就把涵元殿里的事说了。 珉儿听着,朝沈云那孩子望去,有宗室子弟与他说话,也有年轻的姑娘从他身旁过,可那孩子淡淡的,像他父亲一般的品格,早已有人评价沈家的大公子,寡言少语。 “没事,他们闹着玩儿的,从小就这样。” 珉儿对清雅说,她含笑喝了口茶,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掠过热闹的宴席,恰恰看到她的小女儿,正神情异样地看着远处挨着其他大臣坐的人,那一堆人在一起,也辨不清女儿在看谁,可是那里头有一张新鲜的面孔,秋景宣。 “怎么了?”此时,却是项晔注意到妻子的神情,关切地问,“是不是累着了,觉得闷了不透气吗?” 他大大方方地握着皇后的手,根本不在乎宴席上无数的宾客,而十几年来大臣们宗亲们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光景。特别是那些曾经送女儿入宫,但女儿们却在昔日秦庄逼宫时逃跑的人家,好些依旧在朝为官,每每见这样的情形,都是在提醒他们死心的好。 “我们回去再说。”珉儿并不打算向丈夫隐瞒什么,只是眼下的场合不该说这些事,但心里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就说,“母后这次病一场,心态大不如前,总盼着儿孙守在她身边。云儿是她心头肉,皇上,您和沈哲都该为太后想想,好歹在孩子成家立业前,别再叫他东奔西走,留他在京城当差,也会有历练的。” 项晔颔首:“朕知道,本来也都是沈哲的意思,母后病时朕就对他说了,别叫老太太心里惦记。” 帝后在上首说悄悄话,底下沈哲则应付着皇亲国戚的寒暄,但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儿子身上,从沈云进门起,他就察觉到异样,儿子坐在那边看似淡淡的,可细微的差别,也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能感觉到了。 本该更细心的母亲,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儿,直到这日宴会散去,一家子回家时听丈夫说要单独和儿子说话,她还和女儿嬉闹,说他们父子俩背着母女做坏事。沈哲嗔怪了几句将她撵回卧房,单独领着儿子到书房来,开门见山地就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云反问父亲:“孩儿是不是有什么做错了?” 沈哲一笑:“你若有错,早就挨骂了,我还好声好气来问你?” 沈云笑道:“那就没什么要对爹爹讲的。” “元元的事呢?”沈哲简单的一句话,直接插进儿子的心事。 十几年来,他纵然公务忙碌,也没把教养儿子的责任丢给云裳自己甩手不管,甚至是儿子从小就跟着自己,念书习武之外,连性情也学得很像,皇帝和太后总是念叨,他们父子俩一模一样。自然,他远比云裳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沈云终究还是个少年,在外人面前能沉稳淡定,到了父亲面前,时时刻刻都会露怯。而元元那些话,这会儿还没能在他心里完全消化,好像难克化的食物堵在胸口,此刻被父亲提起来,它们在心里一阵翻转,膈应得好疼。 沈哲却郎朗含笑,在儿子结实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傻小子,你是真的动了情,你才多大,知道情为何物?” “爹,我……”沈云竟是脸红了,可又露出了满脸的不甘心,心绪反复纠缠,到底是冷静下来说,“爹,元元的事儿,我不想任何人强迫她,只要她高兴就好。” “天底下好的女孩子何其多,不必把自己封死了。”沈哲道,“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等你去做,别让自己像个没出息的富家子弟。” 沈云答应下,见父亲再没其他吩咐,便要退下了,可是走到门前时,又被父亲喊下,沈哲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却道:“只要不耽误正经事,也别委屈自己,虽然有些事你怎么强求也没用,可万一有用呢?” “儿子明白。”沈云面上豁然开朗似的,小伙子一下子恢复了平日的精神,背脊直直地挺了起来,“多谢爹爹。” 沈哲不屑地看了眼,打发儿子走了,可却又跟在儿子身后,站在门前张望。那小子龙行虎步地闯出去,每一步都扎扎实实,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沈哲一直都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太多。但学问武功经世之道,只要用心,都会有所回报,唯独一个情字,说也说不清楚。 翌日初二,云裳受太后之托,带着女儿沈晴来见未来的皇子妃秋景柔,她尚未行礼册封,见了云裳自然要叩拜,而云裳本是淑贵妃的堂妹,论亲疏远近,都比旁人强些。 云裳今日来,是要确认秋景柔的喜服是否安排妥当,当侍女们搀扶盛装打扮的新娘到她眼前,直叫云裳看呆了。淑贵妃的确为她的儿子挑选了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美人,这样的容貌品格,二皇子不喜欢也难,可就怕有的时候,不是脸蛋模样能说了算。 “很好,这样太后娘娘就放心了。孩子,初五时会有礼官来指引一切,你只管跟着做就好,不必紧张害怕。”云裳说道,“此外皇后托我告诉你,因婚事仓促,二皇子府尚未打点齐备,婚后你随二殿下住在安乐宫,等春暖时再搬出皇宫。” 秋景柔一一答应着,大方又得体,叫谁看了都喜欢。而云裳一面与她说话,一面注意到这屋子里的人,老老少少都是皇城里拨来的宫人,她连一个贴身丫鬟都没有,更不要说有家人相伴。时下正是年节,孩子孤零零的在这里,之后婚礼,也不得拜别父母,怎么看都有些凄凉。 “你哥哥呢?”云裳问道,“他不在这里住。” 秋景柔应道:“家兄今日头一天当差,怕是要日落才能归来。” 云裳则好奇地问:“你哥哥多大了,怎么不成家?” 秋景柔大方地说:“哥哥已过弱冠之龄,只因年少时四海求学,耽误了婚事。而成家子孙众多,都在娶妻婚配的年纪,我们兄妹是养子养女,实在不敢强求养父母费心安排。” 云裳颔首:“终究是寄人篱下。”她转念一问,“你们的爹娘……” 秋景柔淡淡:“都不在了。” 此时门外将军府的下人来,说是时辰不早了,问夫人是在这里用午膳,还是即刻赶回家去。云裳便忙起身,领着女儿要走,客气地对秋景柔说:“来日你进了宫,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这两天好好歇着,初五那一日光是行礼叩拜,就够累的了。” 秋景柔大方地送母女俩出门,因身着喜服不宜走出门外,送到门前就止步,云裳带着女儿坐轿子回家,轿子离开不久,沈晴就笑:“娘,秋姑娘真好看,果然是伯母家的侄女,我听宫里的嬷嬷们说,从前秋家的女眷进宫享宴,人人都长得漂亮。” 云裳摸摸女儿的脑袋,叮嘱道:“别提起秋家来,你是小孩子,只管玩闹高兴就是,大人的事不要掺和。” 沈晴噘嘴:“我可不小了。”她又笑着问,“娘,我哥几时娶元姐姐?” 云裳扬眉笑道:“等你及笄时,那一年一定很热闹。” 然而此刻,沈云正带着秋景宣走过三省六部,见了无数大小官员,最后将他送到工部,说道:“皇上说,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且让你在工部熟悉一下朝廷事务。待之后见到你所长之事,或是你自己有什么意愿,再做调动不迟。” 论年龄,秋景宣是成年之人,而沈云还是个少年,可谈吐举止彼此并没有差别,沈云更因从小生活在皇室,从小跟着父亲在官场出入,比初来乍到的秋景宣更沉稳老练些。 而秋景宣气质淡泊,温和地向沈云道谢,沈云也不在乎,只道:“这几日筹备二殿下的婚事,你不必急着来当差,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出什么事叫你来做,一切等过了初五再说,皇上赐了你们宅邸,正好趁此机会去打点一番。将军府里你们的家不远,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家中来寻我。” “多谢。”秋景宣抱拳。 “过了宣政殿清明阁,就是内宫。”沈云却突然指向巍峨的宫宇,“那里非召不得入,望你谨慎。” 秋景宣的目光远远望去,沈云则淡漠地看着他,然而初五之后,皇子妃入宫,只要皇子妃召见兄长,秋景宣就能大大方方地进入后宫了。 325 了不起的人 从秋景柔入京起,沈云便奉命暗中监视她的兄长秋景宣,然而他昨天才从白夫人的口中得知,秋景宣就是当初在元州夜集上与元元偶遇的陌生男子,那晚偶遇之后,他们还又见过一次面,并结伴逛了一整天。 沈云对秋景宣本没什么感觉,不过是奉命办差,可现下再看到他,想起昨晚元元的言语神情,心里竟隐隐有几分敌意。 此时有其他大臣见沈云在这里,殷勤地前来寒暄,他年纪虽小,可出身不凡,虽说外戚难有长久,但至少往后二三十年里,沈家都能屹立不倒。 秋景宣被冷落在一旁,他是生面孔,或有不认识的,或有知道他来历才不敢亲近,也更加无法理解淑贵妃的打算,她若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考虑,怎么也不敢选秋振宇的孙女,除非她是心中有恨,抛开儿子的前程不谈,一心一意只想膈应中宫皇后。 “我们走吧。”应付了旁人,沈云对秋景宣道,“现在要去准备殿下的婚礼。” 秋景宣默默地随沈云离开,跨出皇城门的一瞬,他心中有几分恍惚,记不清幼年时到底有没有随长辈进过宫,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祖父获罪后的那一天,那个盛装华服,宛若仙子的女人,可她不是去营救一家人的天神,而是将他们推入地狱的恶魔。 且说珉儿在皇帝的允许下,挺着肚子离宫来到皇城后的别院,向祖母和母亲拜贺新年。此刻孩子们在外头嬉闹玩耍,珉儿也已从母亲口中知道,元州城偶遇的陌生人就是秋景宣,只是元元始终没说她后来结伴游玩的人是谁,提起秋景宣也不过一笑,珉儿心里有分寸,不打算追问女儿不愿吓着她。 祖孙几人说着闲话,白夫人道:“听那孩子说,秋家的人散得干干净净,二房里的兄弟姐妹还有些联系,大房和三房如今都不知在哪里了。” 珉儿淡淡:“皇上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他们的福气,往后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不是也挺好的。泱泱大国人才济济,并非只有秋家的子孙才能辅佐天下。” 白夫人道:“我只是想,淑贵妃到底图什么,我想来想去,只有是想你不自在了。” 珉儿笑:“那也是她自己臆想的,二皇子娶谁和我都不相干,我犯不着不自在。” 秋老夫人则问:“皇上怎么说的?” 珉儿看着祖母道:“我问他,秋家的人世世代代不能入京,他说是,反正二皇子将来要去封地,带着秋景柔走就是了。” “那他哥哥呢?”白夫人问。 那么巧,项琴从门外进来,便听见母亲回答:“他不会留在京城,眼下不过是客气,要办喜事了,皇子妃娘家一个人都不在,也太凄凉了。” 项琴从一边拿起手炉,像是没听见,又分明都记在心里了,白夫人也喊下她,叮嘱小心别着凉,一面问道:“琴儿,你姐姐有没有提过秋景宣?” “没有啊。”项琴口是心非,目光落在母亲身上,立刻就不自信了,心想早晚也是要被问出来的,便直说,“姐姐只提起过,她在元州城遇见了很了不起的人,就这么一句话,既然外婆说和你们抢金鱼的就是秋景宣,多半姐姐说的人也是他了。” 珉儿淡淡含笑,没有言语,看着小女儿离去,只有她母亲念叨着:“八成没错了,这个秋景宣心思不浅,他当时一定知道我们的身份。” 秋老夫人则对孙女道:“留心便是了。” 珉儿毫不在意地说:“二十来岁的孩子,能有多了不起?”便笑问母亲,“二殿下婚礼,娘也来凑个热闹吧。” 白夫人则又问了一次:“淑贵妃真的不来?” 算日子,淑贵妃倘若此刻出门,日夜兼程还赶得及正月初五为二皇子举行婚礼,就连珉儿也做好了准备迎接江氏归来,结果人家不肯来,皇帝再三请也不来,项沣则没强求,反像是母子俩早就说定的。 二皇子对于这门婚事顺从得让人觉得古怪,又或许从未动过什么感情,一心一意只想做个好皇子好儿子,于是娶什么人都不重要,去了秋景柔未必能幸福,可也不见得就不幸,珉儿早已说服自己,别去为他操心了。 转眼就是初五,这几日宫里忙忙碌碌全为了二皇子的婚礼,自然没人去关心两位公主的心事,项元是有教养的孩子,可不会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就不顾全大局,和妹妹一起帮着打点兄长的婚礼,为帝后分忧,也是她们对二哥最诚心的祝福。 这一日,宫中张灯结彩,皇帝在安泰殿设宴庆贺长子的婚礼,宴会之隆重虽不能比帝后大婚,也算是项氏皇朝开国以来,最为隆重的宴会之一,因朝贺新年而来的各国使臣,也受邀列席。 从太后到皇室宗亲,到文武大臣贵族世家,乌泱泱的人将安泰殿坐得满满当当,可盛大的婚礼之上,除了一个哥哥,新娘再没有娘家的族人,人们偷偷在底下交头接耳,上首的皇后,原是新娘本家的姑母,不知算不算是娘家的人。 再者,淑贵妃不来,她的长子成亲,人生最重大的一件事,身为生母却不列席。即便帝后都发出了邀请,是淑贵妃自己不愿来,可还是会有流言蜚语,认为是皇后暗中使绊,不许淑贵妃入京。 礼乐响起,二皇子一袭华服缓缓入殿,而他身旁的人,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皇子妃美艳无双气质非凡,完全看不出,是家道中落,幼年落魄的可怜出身。 “姐姐,嫂嫂好漂亮。”琴儿在项元耳畔低语,“王嬷嬷说,等我们出嫁的时候,礼服会比嫂嫂的更华丽,嫂嫂这一身是赶出来的,等我们出嫁的时候,皇祖母会提早一年就命人准备礼服。” 项元嗔道:“你还没及笄,就惦记这些事,不害臊。” 琴儿笑:“早晚有那一天,母后和姐姐都比我好看,我从小就想着,等我出嫁的那天,一定要比你们都好看才行。” 项元捧着妹妹的脸颊笑道:“我和母后哪儿比你好看了,我家琴儿才是天底下最美的。” 她这样说笑着,目光顺着妹妹的肩头望过去,正好瞧见底下坐着的文武大臣,而那群人中间,就有一张这些日子总纠缠在她心头的脸,曾想着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如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缘分,还是玩笑? “姐姐?”妹妹察觉到姐姐神情的变化,虽然姐姐已经收回目光,她还是顺着方才的方向看过去,秋景宣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他的妹妹貌若天仙,他自然也是英俊非凡,更胜在那淡雅平和的气质。不过,这样的公子哥儿京城里不少,也见得多了,琴儿想象不出,为什么这个人在元州时会让姐姐觉得他了不起。 小姑娘心里一咯噔,可不是吗,云哥哥在她心里,就是了不起的,但沈云那样的男子,在这世上也并不稀奇呀。 行过礼,新娘被送去了安乐宫,太后对一双孙女道:“去陪陪你们二嫂,她初来乍到,宫里的事还不熟悉,你们向她说道说道,叫她别不自在。” 项元见母亲也点头,便领命带着妹妹跟随新娘而去,皇族里的孩子们都跟着来凑热闹,在嬷嬷们的劝说下,孩子们才散了。 此时新娘要换衣裳,等着夜里与丈夫行合卺之礼。元元和琴儿在一旁帮忙,见皇子妃脱下厚重的礼服,那身姿窈窕纤腰如束,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一颦一笑温婉大方,只不过比她们姐妹年长几岁,却真真切切是女人和女孩儿的区别,元元和妹妹虽继承了母亲所有的美貌,可她们终究还是孩子。 “嫂嫂,虽然您和二哥在宫里住不过几个月,可几个月也不短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只管说,皇兄那个人有些刻板,父皇交给他差事一分一毫都不能有差错,兴许往后为了朝务就冷落了您,您可别怪她。”项琴温柔地说着,“皇兄是很体贴的人。” 秋景柔含笑称是,只是一旁还有嬷嬷宫女们在,谨慎矜持些才好,她只是听着很少说话。 “你陪着嫂嫂,我去向皇祖母复命。”项元不知怎么,没法儿像妹妹那样去和秋景柔亲昵,见她和妹妹说得上话,便留下琴儿自己先离开了。 宫人们为公主打了灯笼,小心翼翼将她送出安乐宫,项元自己接过灯笼道:“不必跟着了,小心伺候皇子妃,一会儿二公主还要回去,你们等在这里送她。” 她说着,带着两个随行的宫女,自己掌着灯笼就往安泰殿去,然而走到半路,迎面有人从前头过来,看身形像是男子,待走近一些,最先看清了沈云,而后是边上的项浩,再有…… 秋景宣就在边上,不知是谁让他们来的,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外祖母在元州城遇见的人就是秋景宣。沈云也一定知道。 项元轻轻咬着唇,眼看他们越走越近,忽然一转身,闯进了边上的树林里。惊得随行的宫女们喊着:“公主,您要往哪儿去?” 326 兄妹的愿望 然而公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宫女们只能跟着一起扎进林子里,这边好一阵动静,沈云与三皇子,也带着秋景宣走到了。 项浩未及细想什么,只嗔道:“那丫头又捣鼓什么,这几日不见她捣蛋,果然攒着劲头。”一面说着,就命自己的随从跟着公主去,别叫她胡闹伤了自己。 沈云淡淡的,秋景宣亦是沉默不语。在沈云看来,不论是秋景宣知道不该随意透露与公主相识的事,还是真的忘记了那一段或不在乎,他最好永远都不要多想,都不能多想,只可惜,元元却早已上蹿下跳不得安生,对那家伙来说,秋景宣是了不得的存在。 三人继续往安乐宫去,项浩笑道:“这一场婚事折腾得够呛,云儿,将来我们一道成亲如何,再算上琴儿,我们几个年纪差不多,难不成一年隔一年地办婚事,朝廷也开销不起。” 沈云道:“那样宫里一下子冷清,太后必然不答应。” 项浩笑道:“皇祖母啊,最惦记儿孙婚事的是她,最舍不得我们的也是她。好在你娶了元元,左右还是自家人,皇祖母不会舍不得。” 听着这话,也走到了安乐宫门前,沈云面上波澜不惊,也没去看一眼身旁的秋景宣。三人一齐进殿向新娘问安,之后项浩和沈云带着项琴就退了出来,好叫兄妹俩说几句话。 沈云这才露出几分情绪,凝望着灯火通明的殿阁,方才三皇子提起他和元元的婚事,不知那个人有没有听得清楚。 殿内,秋景柔已换了一身轻便些的喜服,等待二皇子归来行合卺之礼,但此刻她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妃,与兄长有了君臣之别。 秋景宣打量了一下妹妹,年轻的新娘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发髻上簪一支展翅欲飞的金凤钗,凤凰口中衔着璀璨的红宝石,垂下金丝流苏,缀着点点珍珠,珍珠下是细长如黛的双眉,比不得出嫁前女孩儿的稚嫩清纯,华贵妆容下,她已然成了最美丽的女人。 “哥哥……”秋景柔微微红着眼睛,上前双手握着哥哥的一只手,含泪道,“我在宫里只住几个月,等我出了宫,我们就能时时相见,哥哥别想我。” 秋景宣笑道:“过去我们也时常分别,我在外头念书一两年才回来,也不见你想我。” 景柔抿着唇,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可我如今,是别人家的人了。” 兄长抬手欲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如同过去一样安抚妹妹的情绪,可他的手抬起来,迟疑了许久还是放下了,他的妹妹是皇子妃了,也许就是将来的中宫皇后,不,他会帮主妹妹实现那个愿望,那不仅仅是淑贵妃的愿望,也是他们兄妹的愿望。 “二殿下为人不错,你好好与他相处,若是有什么委屈……”秋景宣神情凝重,“也只能自己担待了,但你可以做到的,终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人敢让你受委屈。” 当年离京后,秋家的人悉数散了,二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女投奔娘家,可寄人篱下这么一大家子人要看人脸色,后来儿女里能自力更生的都走了,只有景宣的爹娘却因路上染病,加上郁郁寡欢,没过几年就没了。二夫人临终前把他们托付给了娘家信得过的兄长,两个孩子才总算没有流离失所,可那毕竟是别人家,十几年来秋景宣在外游学,尚好些,妹妹在成家过的日子,终究是不如意的。 “他们都是很体面的人,也不会欺负你。”秋景宣道,“别怕,从此二皇子是你的丈夫,他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景柔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来:“哥哥也放心,我会好好的,叫这里的人都喜欢我,好给哥哥撑腰。” 秋景宣比了个嘘声,转身朝门前看了眼,含笑轻声道:“来日方长,你先与二皇子好好相处,在他心里有了位置,你也就在皇室里站稳了脚跟。至于我,皇帝必定不会安排要紧差事,可我既然入了京,就有机会接触权贵,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过个两三年,我们再开始我们的计划不迟,淑贵妃不是也对你说切莫着急吗,我们现在的本事,根本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那个人,是哪个人?兄妹俩心知肚明。 而此刻,大公主钻进林子里,而后不知跑去哪里的消息传到了安泰殿,珉儿听了没动声色,问安乐宫那边是否妥当,之后照常享宴,果然半个时辰后,又有消息传来,大公主已经自己回涵元殿了。 项晔见珉儿身边宫人往来频繁,不禁问:“出什么事了?” 珉儿一笑宛若春风:“能有什么事,你自己宠的闺女,她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搅得宫人们跟着手忙脚乱。” 皇帝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朕和你,这辈子有多少无可奈何的事,我们的女儿,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就是要这天下,朕也给得她。” 珉儿轻咳一声,露出嗔怪神情,道是:“你把天下给了她,她岂不是又成了你我一样身不由己的人?” 项晔被提醒了,忙笑道:“正是正是。” 然而座下之人,只见帝后在上首有说有笑,多少年了,这两个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而皇帝富有天下,也曾佳人美眷缭绕身边,他怎么就心甘情愿,守着秋珉儿这一个人? 座下,沈哲刚应付了一位皇亲,转身要喝茶解渴,正见儿子和三皇子带着秋景宣归来,他们并没什么特别,可自己身边的妻子,面上神情却有些奇怪。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几个孩子,而这样的气势,绝不会是冲着自家儿子,也不该是三殿下,难道是秋景宣? “怎么了?”沈哲给妻子布菜,轻声道,“你脸上绷得都能弹琴了。” 云裳嗔道:“胡说什么?” 沈哲问:“哪个招惹你了,叫你这样恨?” 云裳着急地说:“我听讲秋景宣在元州,曾和元元见过面,还带着她到处游玩,你说他……” 沈哲示意妻子小点声,云淡风轻地笑道:“你着急什么,难道你就这么看不起自己儿子,他和元元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儿子若是在乎,他自己会不懂得珍惜吗?” 云裳却道:“十几年又怎么样,堂姐跟着皇上十几年,如今又如何?” 沈哲不以为意:“且不说不能相提并论,倘若你儿子也是这命数,那也没法子,可没有元元还会有别的好姑娘,他照样能潇洒一生,你着急做什么?淑贵妃是没得选了,她若有的选,兴许也会潇洒地离去,当然了,正因为没得选,她始终是最委屈的那个人。但那是她的命数,你儿子也有你儿子的命数。” “什么你儿子,不是你生的?”云裳嗔怪着,满肚子的不乐意。 “你啊,叫人看见,还以为我惹你生气了。”沈哲嗔道,暗暗在桌底下握了妻子的手,安抚她,“还有我在呢,就算不为沈云想,我也该为你想,难道叫你着急不成?我会帮着儿子的,你别吓唬自己。” “真的?”云裳娇然,仿佛还是十几年前年轻的小妇人,也是沈云太宠她,叫她十几年都没什么长进,可这偏偏是旁人怎么也修不来的福气。 涵元殿里,项元因在林子里乱走,身上衣裳脚下鞋子都脏了,正由着宫女们为她替换,但换了单衣就不让碰了,撵走了宫女们,一头扑在绵软的床榻上,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她这么趴着胡思乱想,被风吹冷的身体慢慢回暖,又喝过两口酒身子发热,加上胡思乱想,竟有些困倦了,迷迷糊糊的,眼前看到的都是她和秋景宣在元州城的光景,正想“追”上秋景宣问她话时,屁股上被拍了两巴掌。小姑娘立时清醒过来,一转身,见是母亲坐在床边。 “母后。”项元起身,搀扶母亲坐稳当些,“宴席散了吗?” 珉儿摇头:“你父皇怕我辛苦,叫我先回来了。” 项元看着母亲隆起的肚子,有个小家伙正在里头游来游去,将有个弟弟妹妹比自己年幼足足十六岁,等这个孩子十五岁时,自己都三十出头,一定已经成了家,或许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然而十五年后的光景会是什么样的,现在的项元连想都不敢想。 “怎么突然钻到林子里去了?”珉儿问道,“是瞎胡闹,还是瞧见好玩儿的了?” 项元抿着唇,渐渐垂下了眼帘,轻声嗫嚅:“母后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没有的事。”珉儿温柔如水,拍拍闺女的脑袋,“怎么啦,心虚了,你做错什么了。” 可这句话,却勾得孩子眼眶湿润,项元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这是怎么了?慌忙打起精神来,揉了揉眼睛,软软地伏在珉儿的肩头,小姑娘再三犹豫后,终是开口道:“母后,父皇到元州城的那天,我不是一个人在外头,我和秋景宣逛了一整天,带着他玩遍了元州城有趣的地方。” “然后呢?” “我根本不知道,他会是您的侄儿。” 项元坐起身子,正经地看着母亲:“母后,我……” 不想母亲却一脸淡漠神情,摇头道:“母后没有侄儿,他不是我的侄儿。” 327 是我的客气 “可是?”元元迷茫地望着母亲,“您让嫂嫂去别院向太祖母行礼,让秋景宣也去了,不就是承认他们是秋家的儿孙吗?外头的人都是这么说。” 珉儿满不在乎,温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淑贵妃费尽心血为你哥哥选来的妻子,不论她到底图什么,母后都不能让你二哥难做。他们兄妹是秋家儿女的事实,母后是否承认都无法改变,可这与母后没有任何关系,母后是你外婆元州夫人的女儿,是你太祖父太祖母的孙女,除此之外,秋家任何人都与我不相干。” 项元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可她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若真是恋上了秋景宣,父皇母后就算答应了,背过人去也必然是勉强伤心的。还会为了成全自己去承受很多压力,甚至强迫他们自己不能对她失望,她若真的恋上了秋景宣,会幸福吗?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还是很多人的事?项元不懂,可是为什么,她明知道这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还是会想着那个人。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能在自己的心里与父母的地位相抗衡? “元元,母后说过不论何时都会等你。”珉儿再次提醒,“母后知道你一定有心事了,姑娘家大了多少都会有心事,母后不着急你告诉我,也不会逼着你,但凡有一天你想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躲着,大大方方地来告诉母后,知道了吗?” 昔日闪耀在太液池上的夜明珠,像是化作了项元的眼眸,大公主明亮透彻的双眼,仿佛是天下最珍贵美丽的珠宝。而她自己,本就是帝后心头的宝贝,容不得任何人来损伤,项元很明白,她若受了伤,伤她的人,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母后,我会好好好的。”大姑娘软软地依偎着母亲,“虽然上头有二哥和三哥,可我是父皇的长女,是琴儿和润儿的姐姐,我不能胡闹不能糊涂,我若是不好,弟弟妹妹怎么办。” 珉儿欣慰地亲吻女儿的额头:“母后有你,一直都很骄傲,永远都是。” 说话的功夫,安泰殿传话来,说是宴席将散,自然是皇帝就要回来了,珉儿大腹便便虽不必伺候项晔,可他一刻见不到自己就不安生,这会儿匆匆散了宴席,大抵也是不放心自己。 珉儿叮嘱了女儿几句,便叫她继续睡,自己缓缓往正殿去,恰好见小女儿从安乐宫归来,小姑娘低着脑袋像是有心事,被母亲叫了名字,才发现母后已经归来。 “宴席散了,你也不必回安泰殿,今天闹腾了一整天,早些歇着。”珉儿含笑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的一双女儿都是瑰宝,当年因接连有身孕,两个孩子只差了一岁多,模糊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姐姐妹妹,但不可否认,小女儿从小就更懂事,她姐姐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时候,琴儿总是乖乖的很叫人省心。 可这一次,姐姐有了心事,妹妹也有了心事,她们还都不告诉自己,谁也没叫人省心。 “累了吧?”珉儿温柔地哄着闺女,“不必到母后那儿去了,润儿也有乳娘带着你不要费心,照顾好自己。” 说话的功夫,门前传来一阵动静,是皇帝归来了,珉儿缓缓迎上前,项晔阔步进来见她在这里,忙责备:“你站在外面等,不怕冻着?”一时没顾上小女儿在身边,搀扶着珉儿就进门去了。 项琴自然不会计较自己被父皇忽略,见双亲恩爱,她心里乐呵还来不及,只是这样温暖美好的心情很快就散了,问起宫人:“姐姐呢?”听闻她在林子里胡乱一通钻,这会儿早早就睡了,妹妹轻轻一叹,独自回了寝殿。 然而今夜,本是二皇子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之一,虽未行弱冠之礼,过了年也算满了二十岁,如今娶妻成家,项沣虽还是皇子,但再也不算是孩子了。 洞房里,红烛高烧,在礼官喜娘的引导下行罢合卺之礼,热闹散去,只剩下夫妻二人,他们呆坐了许久,屋子里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秋景柔主动起身,福一福道:“殿下,臣妾侍奉您更衣。” 然而到这一刻,他们夫妻还尚未仔仔细细看过对方的脸,项沣应声抬起头时,才将妻子香娇玉嫩的面颊映入眼帘。 他的新娘身着华丽衣衫,臂上朦胧轻纱衬托窈窕身姿,明眸朱唇、葱指皓腕,纵然他见过如皇后如两位妹妹那般的绝色美人,也叫眼前的美色惊呆了。不论她的出身如何,母亲并没有为了选一个皇后的侄女,就随便把莫名其妙的人塞给他,若不论出身,秋景柔这样的品格,配得上世上任何人,却非任何人都配得上她。 佳人当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内重重一颤,忙忙碌碌一阵子,每天都知道自己要成亲了,可这一刻才忽然有了真实的感受,才忽然明白自己,长大成人了。 “殿下……” “不必说侍奉二字,你是我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子妃。”项沣轻咳了一声,“你我之间,不分什么尊卑贵贱,我会……” 尚嫌青涩的目光,带着真诚的心意,项沣心底对于这门婚事最后的抵触也消失了,说道:“我会好好待你。” 秋景柔微微抿着唇,羞涩里的不安也消失了,一个心不自觉地温暖起来,赧然垂下眼眸,轻声颤颤:“殿下,我替你更衣。” 春宵一刻值千金,年轻的二皇子与皇子妃,都未辜负这大好时光,翌日到皇帝太后跟前行礼,皆是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叫太后好不欢喜,一时高兴,赏赐孙媳妇金玉无数外,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就说:“好生保重身体,若是老天赐福,来年今日,我就能抱上重孙了。” 秋景柔好脾气有教养,这话虽叫她尴尬,也是温柔恭顺地哄着太后,珉儿在一旁淡淡含笑,几句场面上的话外,没再多说什么。 数日后,一切顺利的消息送到了淑贵妃的行宫,彼时宫里正预备着过元宵节,因皇帝恩准,让另外两位接了娘家的孩子来养着作伴,她们的日子要比淑贵妃充实的多,尔珍把话送到淑贵妃跟前时,她正安安静静地在佛龛前诵经。 “菩萨保佑。”淑贵妃放下手中的念珠,合十叩拜后,扶着尔珍的手走出了佛堂,屋外光线明亮,湛蓝湛蓝的一方天悬在行宫的上方,她举目仰望,深深呼吸了清凉的空气,吩咐尔珍,“写信到宫里,让皇后多多指教景柔,叫她如何料理宫中之事,就说是我让儿媳妇,为皇后分忧。” 尔珍想了想,问道:“皇后若是回绝,您这儿也罢了,皇子妃在宫里该多尴尬。” 淑贵妃冷然:“儿媳妇料理家务事,天经地义,她不肯,还有太后在。太后的脾性我最清楚,她心里一定觉得欠我,这样的小事不必我再三请求,太后自然会帮着我说话。景柔那孩子,模样好性情好,眼下沣儿看中了,只要小两口好,太后必然爱得珍宝似的。” 尔珍无奈,只能照吩咐往京城送信,且依照淑贵妃的吩咐,直接送到了中宫。彼时云裳正陪在珉儿身边,她尴尬地笑了笑:“十几年了,怎么突然开始插手宫里的事,堂姐真是娶了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就怕您委屈了孩子似的。” 珉儿不以为意,吩咐清雅请皇子妃来,她对云裳说:“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在乎。只不过,说了你别不高兴,这是我对你堂姐的客气,并不是她的福气。” 云裳道:“这话叫旁人听去,又是您霸道了。” 此时不见清雅带皇子妃来,另有宫人匆匆忙忙进门说:“娘娘,大公主骑马出皇城去了,连二公主也跟着去了。” 云裳责备:“大惊小怪,别吓着娘娘动了胎气,她们从小就在马背上玩,还怕摔着不成?”扬手吩咐,“去告诉沈云,让他去照顾着些。” 珉儿笑道:“你这样子疼儿媳妇,我就放心了。” 云裳眉头一颤:“您这意思,元元是咱们家的没跑了?” 珉儿眸中的目光意味深长:“谁知道呢。”她没有明说,这会儿可是两个姑娘都跑出去了。 皇城外,姐妹俩策马扬鞭,她们固然娇贵,也不会横行霸道骑马往市集里闯,走的是行人稀少的官道,那些被惊了驾的大臣们,认出呼啸而去的是公主一行,也就不敢吱声了。 马蹄踏雪,在郊外雪白的空地上猜出几溜深深的脚印,一口气到了冰封的河边,姐妹俩才收了缰绳停马,项元自己翻身下来,便过来搀扶一把妹妹,笑道:“累了吧,出汗了没有,别着凉。” 姐妹来手牵着手,踩着积雪走到河边,清冽的冰层下可以看到潺潺流动的河水,项元转身去地上摸石头,还没直起腰来,就听见马蹄声传来,妹妹在身后笑道:“姐姐,云哥哥带着人来了。” 项元没好气地起身,而更令她生气的是,沈云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她不想见到的人。 328 我一直在等你 年轻的男子策马而来,利落身姿一跃而下,站在清风冷雪中英姿飒爽好不潇洒。站定后,秋景宣便向二位公主行礼,沈云却直挺挺地在一旁,淡淡看了一眼,就道:“我正带着景宣熟悉京城内外的道路,收到母亲的消息说你们出城了,要我务必跟着来保护你们周全。” “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不周全?”项元心中郁闷,将手里的石头往河面上一扔,便听得冰层碎裂的声响,只是没能砸出个窟窿。 秋景宣是不懂,这冰天雪地的两位金枝玉叶跑来河边做什么,看着那和面上的冰层缓缓裂开,裂纹狰狞得叫人心颤,说话的功夫,项元又搬起一块大石头,只是这块石头太重了,她有搬动的力气,却无法扔出去。 便见沈云毫不客气地走上前,轻而易举夺下了项元的石头,往河面上又一砸,便扑通一声砸出个窟窿,底下湍急的河水露出来,无情地冲刷着离开的缝隙,不多久,越来越多的冰裂开沉入水中,窟窿越来越大。 “接下来呢?”沈云显然明白两位公主要做什么,转身看向随从,“什么东西都没带?” 几人忙解下包袱,抖落出形形色色的东西,有鱼竿也有网兜,可瞧着都不管用。 “你以为是夏天?”沈云嗔怪了一声,将自己随从的人叫来吩咐了几句,他们不时就快马加鞭地跑回了城里去。 项琴见沈云眼里只有姐姐,她虽没有什么古怪的意思,可还是没忍住主动来说话,笑吟吟道:“皇祖母和母后都嫌御膳房做的鱼土腥气重,姐姐就带着我来河里抓鱼,说是要效仿古人卧冰求鲤。” 沈云笑道:“一看就明白,好在你们没有真的去卧冰求鲤,不然跟着你们的人,都活不到春天了。”他嫌弃地看了眼项琴,“自诩是大人了,尽做傻事。” 平日里被沈云说几句也罢了,偏偏今天那个人就在边上,她这些日子躲还来不及,沈云还眼巴巴地把人带来,项元心里头气不过,甩开沈云道:“好啊,你给我捞十条大鱼送回宫里,我先走了。” “姐姐,走了……多没意思。”琴儿却上前拦住,想到姐姐和那个秋景宣之间可能有什么,她心里就生出了不得的念头,几乎不受自己控制的,一面拦下姐姐,一面对沈云道,“云哥哥,我们再去前面看看,那儿的冰像是薄一些。” 她跑到沈云面前,想要拉着沈云走,好给姐姐与那秋景宣说话的机会,但她也猜到了,沈云是不会甘心的,云哥哥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姐姐的身上,她正要失望,沈云却又一笑:“我们过去瞧瞧。”还问道,“冷不冷,骑马出了汗,叫风吹了就了不得了。” 项琴怔怔的,云哥哥竟然真的跟她走了,他竟然愿意给那两个人挪地方说话? 就连项元都好惊讶,看着沈云和妹妹越走越远,这边的随从则离开十几步的距离,河岸边就剩下她和秋景宣,寒风烈烈河水湍急,催得人心烦意乱。 而自从白夫人认出自己,秋景宣就没打算再瞒着谁元州城里的事,只不过没人问他罢了,他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向人解释,但他和项元是事里的人,是他们俩愉快地度过了一整天,可现在,彼此的身份都明了,却说不出什么话了。 积雪嘎吱作响,秋景宣抬头看,尊贵而骄傲的公主,正捧着厚厚长长的雪衣,要往她的马匹走去,随从们瞧着公主像是要起驾,纷纷跟上,秋景宣微微皱眉,主动上前几步道:“公主,我有些话……” 彼此之间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项元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这个人,可是看了,心里就好难受,难受地想要逃开,目光却不争气地定在了他的身上。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原以为不过将是青春少年时光一段美好的回忆,原以为…… 大公主的心一定,这世上,还有她害怕的事?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可你该知道我的身份。”项元终于开口了,“既然知道,还假装过路人,就不怕欺君之罪?” 秋景宣却道:“起初我只当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与你返回城门下,即将分别时,看到满地凌乱的马蹄印,我才意识到你可能是公主,而那个时候再表明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 项元摇头:“你明知道你的妹妹被淑贵妃选为皇子妃,明知道你会送嫁到京城,甚至留下来,既然如此,什么叫没有意义了?” 秋景宣走过来,越来越靠近项元,边上的随从见了,不得不也聚拢起来唯恐秋景宣对公主不利,可公主却伸手拦住了他们,任凭秋景宣走到她面前。风那么冷,把彼此的脸都吹得苍白,项元并不稀罕什么美男子,可这张脸,他就是他,没有人能替代。 “那一刻,你若是我,能迅速做出决断吗?”秋景宣反问项元,已毫无公主与大臣的尊卑之别,似乎在他,同样珍惜那短暂的相处,同样在心里种下了什么。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不能再像元州城里那样自由自在了。”秋景宣道,“可当时我唯一高兴的是,知道自己一定还能遇见你。” 姑娘家心里一咯噔,明明寒风像刀子似的剐在脸上,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彼此的目光交缠在一起,项元心里突突直跳:“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回元州城找我吗?” 秋景宣颔首:“离开的那天即便没有遇见你,我心里也有了主意,为景柔送嫁后,就返回元州城继续在那里等你。大雨的两天,我也在等你,只是你没有人,自然我们也不曾约定过,可我总觉得你会来。直到那一天,我不得不走了,而你果然来了。” 项元口是心非:“我只是路过的,我只是……”欢喜悸动,少女怀春的心,忽然被什么压制了,她是父皇母后悉心教养的女儿,她是大齐的公主呀,冷静下来,项元变了脸色,正经道,“不必再说下去了,你是秋家的儿孙,我是皇家的公主,我们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虽然你妹妹成为了我的皇嫂,可你还是你,并没什么改变。不过你放心,我会是善待皇嫂,父皇母后都不会亏待她。” “公主。” “谢谢你,在元州城陪我度过那一天,我很开心。” 说罢这句,项元神情纠结地一笑,转身就往自己的马匹走去,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顾不得远处的沈云和妹妹,扬起马鞭抽过冷冽的空气,就冲向皇城去了。 这里听得马儿嘶鸣,项琴才发现姐姐走了,而她再看沈云,人家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从没离开过姐姐。 “云哥哥。”项琴轻声道,“我也该回去了。” 沈云应声道:“我送你走。” 项琴一面应着,没留神脚下,踩在一块积雪融化湿滑的泥土上,几乎要摔倒时,沈云用力的手将她拽住了,温和地说:“小心些,留神脚下。” 云哥哥的手那么温暖,仿佛隔着棉衣都能感受到,而此刻姐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自己回到原来的地方,那秋景宣也平平无常地,将自己的马匹送来了。 沈云看了看随从的人,皱起眉头道:“我们一起走。”说着吩咐随从,“你们立刻跟上大公主。” 众人齐声应下,留下三匹马,就迅速奔去追赶大公主,沈云淡定地将项琴抱上马匹,再转身找自己的马,秋景宣主动递来了缰绳。 两个人目光对视,在沈云看来根本无所谓年龄之差,他的阅历眼界甚至更胜于秋景宣,身为贵族世家的子弟,他有他的骄傲。 “公主要鱼,待我捕捞来,送到将军府。”秋景宣竟是道,“你送二公主回宫吧,这里交给我了。” 见秋景宣主动且不客气,沈云淡淡:“如此也好。”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便不再看一眼这个男人,质问项琴,“能走了吗?” 项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方才两个男人对视的目光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在交锋,不知是她胡思乱想了,疑惑当真的如此。所谓色眼看色,她自己动了凡心,自然看谁都不一样了。 之后沈云带着她返回皇城,但半路上就遇见了项元,项元一口气跑开后,就想起了被她撂在河边的妹妹,知道他们一定会跟来,便在半路上等着,而她见了沈云,几乎是视而不见,让妹妹跟着自己,两人就英姿飒爽地策马回宫了。 一路进门,宫女嬷嬷乌泱泱地拥簇着,云裳婶婶已经等在门前,爱怜地说着:“冻着了吧,这么冷的天跑去骑马,真真瞎胡闹。鱼呢,不是说你们捞鱼去了?” 项元嘿嘿一笑:“太冷了,它们都游去暖和的地方了。婶婶,我身上冰凉冰凉的,不去母后身边了,您替我说一声,等我把身子烤暖了再来。” 这般说着,转身就跑了,留下项琴,被云裳捧着手揉搓着,嗔笑道:“你们俩呀,总觉得琴儿你才像姐姐,你姐姐倒是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可项琴却呢喃:“姐姐早就长大了。” 329 不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云裳没能听得清,再问琴儿说的什么,也叫小姑娘敷衍过去,她进门向珉儿道安后,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她换了衣裳再回来陪伴母亲和婶婶,竟听清雅说宫外送来十条大鱼,道是大公主点名要的。 “你们从集市上买的?”云裳笑道,“娘娘和我当真以为你们去卧冰求鲤了。” 这事儿说起来就少不得提秋景宣,原本琴儿与这一切不相干,不论姐姐那边要怎么样,她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现在若是由她来回答,也显得多嘴,还不知姐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可门外却传来了项元的声音,她朗声吩咐:“放进太液池。”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待项元大大方方走进来,又只字不提这些事,云裳在一旁冷眼看着,见皇后母女好好的,自己自然也不好多嘴。 回家后,夜里等得沈哲归来,为他准备热饭热菜,夫妻俩说闲话时,沈哲说是为女儿新选了教书的先生,云裳感叹:“孩子们转眼就长大了,女娃娃们有了心事,比男孩子更难猜,元元和琴儿如今一定没少叫皇后娘娘操心。” 沈哲道:“难道你觉得孩子们,永远会像小时候那样?” 话音才落,儿子到门前来请安,沈哲把他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本以为沈云这就要离去,他却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对母亲道:“娘,有件事儿子想对您说,只怕您听了不高兴。” 云裳嗔道:“什么事,我做什么要不高兴?” 沈哲在一旁,满脸的戒备,亦是道:“既然知道你娘要不高兴,你又何必说?” 但沈云还是开了口:“虽然皇祖母从小就把我和项元看做一对,可元元并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提这些事。我们都大了,却也还小,谈婚论嫁还远着,所以想请母亲往后进宫,不要把我们的婚事当玩笑一般挂在嘴边,特别是对元元。” 做母亲的略有些委屈,撅了嘴没出声,本以为丈夫会护着自己驳斥儿子,等了半天丈夫也没开口,还闷头吃他碗里的东西,江云裳便知道,沈哲是赞同儿子的话的,他们意见一致时,自己就不能撒娇胡闹了。 “我知道了。”云裳不情愿地说,拉着儿子的手问,“娘能不能问你一句话?” 沈云点头,沈哲也放下了碗筷。 “你说这些,是你也不乐意呢,还是你怕娘捣乱吓跑你未来的媳妇?”云裳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儿子也有心事了是吧?傻小子,倘若你当真不喜欢元元,娘也不会为难你,也会帮着你去向太后说道,可是你要告诉我,不要瞒着我。” 沈云大方地应道:“是怕您吓跑她,我只想让元元做媳妇。” 听得这话,云裳欢喜不已,丈夫却按着她的手道:“既然答应了儿子不再提,往后进宫谨慎些。” 可云裳却眉飞色舞,喜滋滋地问:“皇后娘娘面前也不能说吗?” 父子俩无奈地对视,做儿子的不好命令母亲,沈哲便点头:“不能说。”不等云裳辩解,就起身道,“我吃饱了,和儿子说几句话。”说罢负手往门外走,沈云立刻就跟了出去,二人到了门外,还听见云裳嚷嚷,“你们合起来欺负人是吗?” 沈云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反是沈哲难得地对儿子嗔笑:“你娘啊,才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们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路,先说些朝廷里的事,再后来,沈云主动问:“若能证明秋景宣就是刺杀皇后娘娘的刺客,皇上还是要把他留在京城吗?” 沈哲颔首:“你伯父有他的计划,我们跟着他做,帮着他做就好。” 父子之间沉默了许久,沈云问:“二殿下会怎么样,还有三殿下。” 沈哲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他们会怎么样,终有一天你会不在乎,而将来,你眼里只要有你的君主就好。” 转眼便是元宵佳节,原本姐妹俩那日出宫捕鱼,是想在元宵节上给太后和皇后添菜,可鱼儿好不容易弄来,却被公主一声令下放入了太液池。而今年的元宵节虽然和往年没什么两样,但是宫里多了新人,太后有了孙媳妇,元元和琴儿倒是乐得自在,不必叫祖母拘在身旁了。 皇帝担心皇后的身体,早早就让她回宫去,皇后被两个女儿搀扶着来向太后告辞,太后手里正挽着孙媳妇,便顺口道:“过了元宵,你安排人手指教景柔如何当家理事吧,宫里的事匀出几件叫她练练手,开了春小两口搬出去,我也好放心,淑贵妃也好放心。” 珉儿向来不介意太后提及淑贵妃,见秋景柔温柔乖顺,也没什么不顺眼的,便当下吩咐小女儿:“过几天你为嫂嫂安排几件事,别叫她太辛苦。” 如此两处便散了,只是离开安泰殿,珉儿却对女儿说:“你嫂嫂那儿不必太费心,你交给她的事,她做得便做得,做不得你也不必帮忙,她若特别积极特别能干,你就撒开手让她去做。不论如何,你在边上看着就是了。” 项琴谨慎地答应,母亲又叮嘱了几句,只是她们母女认真地说着这些事时,姐姐的神思不知游到哪里去了,珉儿看在眼里,面上是不以为意,心里却不得不担心。 元宵一过,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偌大的皇城只住了这么几个人,就是年节里的热闹也有限,这一下清净了,直叫新人觉得不可思议,一直以为淑贵妃的行宫很冷清,原来皇城里更冷清。安乐宫周遭一圈都是空置着的殿阁,冷清之余,竟还有些阴森森的吓人。 而这天,宫女们送来淑贵妃的信函,是指名单独给儿媳妇的,秋景柔独自把信看了,将信纸在暖炉里付之一炬,到夜里项沣归来,提起母亲的来信,她敷衍着:“我收起来了,殿下要看吗?” 项沣不在意地说:“你告诉我就是了。” 秋景柔口是心非地敷衍:“母妃叮嘱我保重身体,好好照顾你,另外宫里的事不要太着急,慢慢来。” 项沣则道:“宫里的事,你看着办就是了,这本不该你操心的,我们过阵子就搬出去了。” 成亲大半个月,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俩已从完全陌生的人,变得可无话不说。可秋景柔却有很多很多的话,不能对丈夫讲,婆婆一早就叮嘱过她,她的丈夫太善良。 秋景柔不想再谈淑贵妃的信,谨慎地问:“我知道,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搬出去了,可我有些事想交代我哥哥,我可以在宫里见他吗?” 项沣笑道:“你随时都可以见他,但这是内宫,你若相见他,我送你去家里如何,他已经安顿好了。” “我可以出宫?” “你又不是父皇的妃子,为什么不能出宫,明日我就送去。”项沣笑着,见妻子一双眼眸晶莹透亮,爱不释手地说,“你要拿出皇子妃的气势来,你可是大齐数一数二尊贵的夫人。” 秋景柔笑着答应,可心里却想,淑贵妃曾对她说,一定要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如此,在二皇子的安排下,得到了太后和皇后应允,皇子妃第一次回到了她在京城的娘家,皇帝赐给秋景宣的宅子虽然不大,可也算得体面周全,秋景宣带着妹妹在宅子里逛了一圈,笑道:“我若没记错,我们家从前最大的院子,和这里差不多。” 对于昔日宰相府,秋景柔没有任何记忆,可哥哥却在那里生活到了懂事,他一直都记得家族曾经的辉煌。她曾问过兄长,他们这两个庶出的儿孙,何必肩负起光复家族的荣耀,哥哥没有回答,只问她愿不愿意成为皇子妃,乃至是未来的皇后。 “哥哥,淑贵妃来信告诉我,她安排了你去勾引大公主。”秋景柔提及信中的事,也是她今日归宁的目的,“听说公主最近有些不寻常,我和殿下成亲那晚,为了避开你还钻进林子里去了,是不是已经成了?” 秋景宣的目光,散漫地落在园中尚未苏醒的花草树木间,淡淡地应道:“没有的事,元宵前她对我说,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得。” “说这话……” “是啊,说这话,不就是对情爱有所期待?”秋景宣身上不见平日淡泊安宁的气息,冷冷一笑,“单纯可爱的小公主,动了凡心了。” 妹妹皱眉望着他:“哥哥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秋景宣摇头:“皇帝很防备我,明着暗着派了无数人监视我,我并不着急这一两年,也要让你站稳脚跟不是?来日方长。” “盛元公主?” “随缘吧,倘若她真是痴心无尽,我就多陪她玩一阵子。”秋景宣看着妹妹道,“你要尽快让自己在皇室里有立足之地,让二殿下离不开你。淑贵妃只是我们的踏板,早就可以弃之不顾,你不必理会她对你说什么。” 秋景柔道:“她还在信里说……” “什么?” “不要让皇后娘娘,把孩子生下来。” 330 就算是秋景宣 秋景宣冷然:“你做得到吗?淑贵妃会这么想很自然,可你不要以卵击石,关于我们这位姑母的传说,你应该听得不少,她若要除掉你,纵然二皇子拦在身前,她也不会姑息。” “哥哥说的是,还有几个月皇后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年轻的皇子妃眼中掠过寒光,“皇后对我并不热情,我连进涵元殿的门都很难,不能接近她,也就没法儿让孩子胎死腹中。只不过,孩子能生得下来,不见得每一个都能长大成人。” “小心一些。”秋景宣明白妹妹的意思,但没有阻拦,“等你出了宫,我们相见容易,有什么事尽量先与我商议。你要小心,也许皇子府中也布满了帝后的眼线,你身边的侍女都是他们安排的,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淑贵妃过些日子会安排人来伺候我,但我也会小心。”妹妹应道,反而目色深深地看着兄长,唇边掠过笑意,“哥哥,你会对盛元公主动情吗,她长得那么美。” 秋景宣浅笑:“我倒想问问你,二皇子,你对他可有情了?” “项沣他待我极好,正如淑贵妃所说,他善良温和。”秋景柔微微摇头,“哥哥,这样的人能成为帝王吗?” 秋景宣道:“只要你成为皇后,不就好了?” 此时,门前下人匆匆而来,送来一封寄给他的信,秋景宣见姓封上落款暧昧,便随手拆来看,一旁景柔见哥哥唇边勾起不屑的笑意,问道:“谁的信?” “我们的哥哥姐姐,伯父叔叔们?呵……”秋景宣用了疑问的口气,“你成了皇子妃,天下皆知,他们便来认亲了,盼着能像你我一样,重新回到京城。” “家里的人,我几乎都没见过。”当年秋家散去时,秋景柔还是襁褓里的婴儿。 “当初若非祖母把我们托付在成家,你我就要流离失所,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比起成家来,这些堂兄弟姐妹,这些伯父叔叔们才是我们的亲人,可他们没有一个来管我们,哪怕只是多一口饭。”秋景宣把信揉起来,捏在了掌心。 “哥哥,皇后当初若保住秋家,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可她并没有。”秋景宣抬头看天色,日头偏西,正午已过,他道,“你现在还在宫里,早些回去才好。切记凡事小心,不要冲动,想要有将来,你首先要好好活着。” 深宫里,陈太医才刚为皇后把脉,正要详说皇后的身体,门外皇帝驾临,他大步流星地走来,径直便问:“皇后怎么样?” “皇上容禀。”陈太医道,“娘娘腹中胎儿脉象安稳,只是娘娘本身又出现当年的消渴之症,即日起要饮食谨慎,保持心情愉悦,平平静静地等待临盆。” “饮食谨慎,她这么瘦,再谨慎岂不是要……” “皇上。”珉儿按住了皇帝的手,这个人一碰到自己的事就爱着急,过去的十几年里,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也能折腾的太医院不得安生。珉儿笑道,“您听陈太医把话说完。” 陈太医早就习惯了,年轻那会儿还会跟着一惊一乍,现如今还常常安慰被皇帝吓得魂飞魄散的徒弟,此刻也是笑着道:“皇上若是紧张,娘娘也跟着紧张,比起汤药来,愉快安宁的心情比什么都强。” 珉儿笑道:“那么多年,我最信得过你,之后该如何进食,该吃什么药,你交代清雅便是。太后那儿若是问起来,只道我一切平安。” 陈太医领命,随清雅离开内殿,项晔则搀扶珉儿到窗下透口气,见皇帝浓眉紧锁,珉儿笑道:“与其担心我的身体,不如做些让我高兴的事。” “秋家兄妹?” “皇上莫怪我无情。”珉儿说道,“我宁愿让沣儿恨我,也不想他被勾上歧途。是啊,或许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歧途,可万一那条道他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呢?皇上,他是你的儿子,并不是我的。” 项晔叹气:“你啊,要是把你这些话写入青史,将来代代皇后都学你,我项家的子孙,都要怕妻惧内不成?” 珉儿笑:“皇上若乐意叫史官写,臣妾也乐意名留青史,最好是把宋渊叫回来写,他写的故事一定有趣。” 项晔瞥了她一眼,转过身道:“他是朕抵御外敌的一道城墙,边陲离不开他,你的故事,朕亲自来写就是了。” 十三年前,皇帝费尽心机为秋珉儿制造可以达成六宫无妃心愿的机会,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也始终没有挑明那件事,斗转星移,如今新的问题阻挡在面前,皇帝怎么会不知珉儿的心意,而珉儿也是没来由的,对那一对兄妹十分抵触。 明明不论是名义,还是血缘,他们都是秋家一脉相承的姑侄,可她竟无法生出半分怜悯之心。 “沣儿是朕的儿子,朕不会为难你,也不会把责任强加给你,可朕需要你。”皇帝语重心长地说,“你我心意相通,很多话并不需要说明,那兄妹俩你就交给朕去处理,至于他们想做什么,真真是异想天开了。” “我自然信皇上,可我……”珉儿心里颤颤的甚至迷茫的感觉,多年未曾有过,她伸手抓了皇帝的胳膊,“女儿怎么办?我们该拿元元怎么办?” 门外头,大公主正摇摇晃晃走来,见宫女们都侍立在外头,知晓父皇母后又在门里说悄悄话,她一笑绕过正门,转到窗底下去,想偷偷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可是却见父亲在为母亲拭泪,不知母亲为什么哭泣,父亲又将她拢在了怀中。 项元怕自己被发现,立刻蹲下身子藏在窗户底下,可屋子里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没有,等她偷偷抬起头,想再张望一眼,却听父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多大的人了,和谁玩儿捉迷藏呢?” “父皇……”项元一惊,再看窗里头,娘亲正慈爱地笑着,嗔道,“想在你父皇眼皮底下耍滑头,你还早着呢。” 方才分明看到父亲为母亲擦拭眼泪,难道是她眼花了,不,母亲的眼睛还微微泛红呢,她一定是哭过了。可父皇笑呵呵地搂过自己一同进门去,母后也是温柔地摸着自己的手问冷不冷,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方才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 离了内殿,正见妹妹从书房归来,项元把琴儿拉到一旁,姐妹俩窃窃私语,清雅从太医院归来瞧见,又被拉在一起说,清雅才道:“许是为了娘娘的消渴之症,当初娘娘生大公主时,就有这迹象,虽然严重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但小心保养调理,还是不碍事的。”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之后的日子要好生伺候母亲,只是项元对于母亲落泪的事耿耿于怀,她几乎不记得自己见过母亲的眼泪。 这桩事在心里搁了好久,琴儿因非亲眼所见,不如姐姐这般思虑深,她已渐渐淡忘时,姐姐还在为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这一日,晚辈们被祖母叫去长寿宫里用膳,太后命人送几样皇帝喜欢的菜去清明阁,项元却自告奋勇要去送,撂下祖母和兄弟姐妹们便走了。 三皇子笑道:“元元那丫头,最近是不是有心事,都不见她来书房捣蛋了。” 太后却笑悠悠问沈云:“你可知道。” 沈云淡淡:“她什么事都是新鲜一阵就过去了,书房里没什么可玩的,自然就不去了。” 二皇子因朝务在身,此刻不在宫里,秋景柔独自一人陪在太后身边。听得这话,她默默为太后夹菜,心里则盘算着,哥哥与项元之间最大的阻碍并不是皇后,如何说服太后才是最难的。 这边厢,项元捧着食盒闯入清明阁,父亲正捧着一本奏折皱眉头,听得动静见是女儿,才露出几分笑意:“怎么跑来了?” “皇祖母知道您一定没好好用膳,打发儿臣来伺候您。”项元熟门熟路地到一边,麻利地布置下碗筷菜碟,娇然向父亲招手,“父皇,我陪您一块儿吃。” 项晔松了松筋骨走来,懒洋洋地说:“如今时辰过得越来越快,已是大正午了?”他坐下,含笑端详着自己漂亮的闺女,笑道,“我家公主长大了,父皇也该老了。” 这话叫项元心头一酸,噘嘴笑道:“母后最不爱听您说这种话,小心我去告状。” 项晔大笑:“别学的你母后那么厉害,女孩子家家,温柔体贴些。” 项元却捉了父亲的把柄好不得意:“难道母后不温柔体贴?” 皇帝情意深深:“世上数你母后最温柔。” “父皇。”项元将一碗山珍汤送到父亲面前,明眸忽闪,双唇用力抿了抿,一开口便问,“您还记不记得前几天,您在母后寝殿的窗下捉到我。” 皇帝点头,一面喝汤,用余光悄悄看了眼闺女。 “儿臣不是故意偷听您和母后说话,但我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可我看见了,我看见您给母后擦眼泪。父皇,能不能告诉我母后为什么哭,是谁惹母后伤心了?”项元神情庄重,“父皇,我很担心母后。” 皇帝喝了汤,身体温暖起来,撂下碗看着闺女,目色深沉,却也不掩饰:“她怕你有心事不告诉她,担心你受委屈,不愿你被人欺负。” 项元愣住了,父亲却云淡风轻地一笑,眼中是宠溺,更隐隐有几分帝王的霸气:“元元,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天下但凡是你喜欢的,人也好事物也好,就都是你的。母后担心你这些,更怕你太过孝顺,为了顾忌我们,而压抑你自己的幸福。” “父皇,我……” “你说。” “只要我喜欢的人,我都能找他玩是吗?” “自然。”皇帝答得干脆。 “就算是……”小姑娘的心扑扑直跳。 可不等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项晔就问:“秋景宣?” 项元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皇帝却笑悠悠指向门外:“去吧,父皇和母后只要看到你快活就好了。” 这不可思议的答案,让项元更加彷徨,可是她的一颗心,已奔向皇城外。 331 就是她的死期 那之后,父女俩用了午膳,项晔便催女儿去她母亲身边,有些话母女俩说来更容易,并且这件事,项元本就最顾忌母亲的心情。 而长寿宫里,太后还等着孙女来回话,想问问皇帝吃的怎么样,左等右等她们都把膳食撤了,也不见孙女归来。不得不命王嬷嬷遣人去问,才知道大公主早就离了清明阁回涵元殿去了。 太后嗔笑着:“这丫头从小做事就不稳当,她就不惦记我这儿还等回话呢,那丫头,将来成了家如何了得。”看着沈云说,“你啊,要自己多担待了。” 说话时,项琴端茶来,送到祖母手边,皇祖母接过茶打量她,随口说:“你们姐妹俩的性情若是换一换该多好,你姐姐若像你这样能干又体贴,皇祖母也就能安心把沈家交给她了。” 项琴怔了怔,边上的人都笑盈盈的,她纵然心里不乐意也不能露出来,只是祖母这话颇有些过分,难道她就不配有自己的性情吗? 换做旁人一笑便过去了,可小姑娘本就有心事,且再好的脾气也不是逆来顺受,她含笑把心里话说了:“皇祖母偏心,您既是喜欢琴儿的性情,做什么不叫姐姐学我,而要把我换给她?” 太后还没觉出自己说了不妥当的话,乐呵呵道:“就是这么一说,要是我说说就能换了才了不得,你姐姐那只皮猴,改不了的。”说着,就转向秋景柔和沈云几人,有说有笑,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项琴看在眼里,也只能默默地按下了心情。 如此直等太后要午歇,孩子们才散去,三皇子和四皇子因下午还有功课,早早就离了,男孩子里只剩下沈云一人,他恭敬地等皇子妃先行,才要离开长寿宫,转身见项琴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便含笑道:“别放在心上,皇祖母一贯是有口无心,转眼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她疼我们却是真真的。” “云哥哥?我……”项琴欲言又止,沈云是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吗? 沈云暖暖含笑:“我要走了,你也早些回涵元殿去,外头冷。” 项琴呆呆地看着英姿飒爽的少年转身离去,皇城积雪未融,依旧是白白净净的天地,那长身玉立的男子走在雪地里,宛若画一般,不知从哪一天起的,项琴看表哥的目光,再不是孩提时那个好脾气陪玩的哥哥,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经沈云一哄,她高高兴兴地回来涵元殿,径直来到母后的殿阁,正见娘亲和姐姐也有说有笑,姐姐果然还是姐姐,蹦跳着来拉了自己道:“我把你一个人丢在皇祖母那儿了,皇祖母又念叨了吧,琴儿你别怪我,姐姐给你赔不是。” 项琴躲去母亲身边,撒娇道:“母后您听姐姐说的,敢情长寿宫是虎穴狼窝,我在那儿是真心陪皇祖母的,又不是为了敷衍。” 珉儿搂着小女儿,用自己的手暖着她的手,大女儿跑来依偎在另一边,念念有词:“妹妹一来,母后就只疼妹妹,从小到大,有妹妹在,你们就只说琴儿好,说我是野猴子。” 项琴探过脑袋:“皇祖母刚还念叨了,姐姐真聪明。” 姐姐伸手要捏妹妹的脸蛋,两人隔着珉儿嬉闹,她本是乐呵呵瞧着,奈何肚子里的娃娃不甘寂寞也要来凑热闹,见母亲眉头抽起露出难受的神情,姐妹俩才正经起来,小心翼翼搀扶母亲在美人榻上躺下,一个拿毯子一个垫枕头,守在两侧抓着母亲的手嘘寒问暖。 珉儿缓过这一阵,再看一双女儿,如珠如玉的宝贝,她们在自己肚子里时的光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都长这么大了。珉儿曾向皇帝感慨,自己不如祖母,不知该如何教养一双女儿,她的母亲没能见证她成长,她的教养全来自德高望重的祖母,可轮到自己养育一双女儿,才明白教养一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可是皇帝一句话就解开她的困惑,他们的女儿是公主,而当年秋老夫人教养的,仅仅是她的孙女。珉儿摸了摸元元的脑袋,又把琴儿的手暖在掌心,她的女儿是公主,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女人,她不能想当然的不把这当一回事,她们必然会经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青春。而其中的酸甜苦辣,都会是她们人生里最珍贵的回忆。 “母后没事,有你们两个姐姐守在边上,这小娃娃不敢欺负母后,不然等他生出来,还不天天叫你们教训?”珉儿笑着,舒心地阖目养生,念念道,“有你们在母后身边,母后什么烦恼也没了。” 好在这一阵过去,珉儿又恢复了精神,和女儿们说说小小,之后也怕她们被自己困着觉得闷,打发她们自己去找乐子,两个姑娘才退出来,而项琴眼里,去过清明阁的姐姐和早晨时很不一样,没来由的神采飞扬,她问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好事,项元卖关子地说:“能有什么好事,咱们等着弟弟妹妹呱呱落地才是。” 项元便这样敷衍了,而她也想好了,纵然要再去找秋景宣,也该等母亲平安分娩之后,她自己一辈子的大事,难道还等不起这两个月,总不见得秋景宣两个月里就先把他自己的终身大事订了,她不着急。 然而玲珑心的妹妹,稍稍费点心思,就能猜出姐姐在想什么,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当然乐意姐姐将来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乐意姐姐能觅得如意郎君,可云哥哥会怎么样,他是会坦然接受这一切,并看到自己的心意,还是太难过,从此远离她们,连带着自己也成了过路人? 可是姐姐那么高兴,那天之后,姐姐又像是回到了去元州前的模样,项琴又时常觉得,只要姐姐高兴就好了。姐姐高兴,母后和父皇也就高兴了,这样大家都好,她也不必记挂那么多的事,反正从小她是做妹妹的,做妹妹的就该什么都等在姐姐身后。 对帝后而言,大女儿的心思解开了,只等她自己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们只要默默守护在一旁就好,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但眼下他们却没有心情为此高兴,珉儿的身体越来越重,消渴之症也显现出来,比不得十年前的体力和精神,这一次便是不懂医术和产育之道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皇后不好。 太后亲自来涵元殿探望过皇后,婆媳俩在床边说话,秋景柔则隔着屏风等候,也非皇后不叫她到跟前,而是太后说她太年轻,不愿叫皇后的病容吓着她,才让她站在这里等。 隔着纱屏,隐约看到太后与皇后的身影,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然而等太后离去,总是长长地叹气,秋景柔想问又不敢问,只能默默跟在一旁。 后来是听长寿宫的宫人在底下嚼舌头,才知道皇后这一胎十分凶险,稍有差池,大的小的都保不住,她们说皇后何必冒险,在这个年纪还要拼命为皇帝生一个,难道是因为她强行让六宫无妃,害得皇帝子嗣稀薄才心有愧疚。 自然这些话就无所谓了,秋景柔只听得皇后很艰难,很可能一尸两命,心里七上八下,实在是不愿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然而秋景柔除了跟随太后,自己几乎没有机会进入涵元殿,她曾独自去问候,被云嬷嬷挡在外头,说是皇后心领了,或是两个小姑子出来陪着说话,就是不让她进门。自然她明白,并非皇后刻意亏待她,皇后现在的确是没什么精神见人,除了太后、沈夫人和一位叫宋玲珑的贵夫人外,她几乎不见任何人。 她想法儿见了一次兄长,因事关重大,甚至不敢写在信里传出去,秋景宣则警告她:“皇帝这几日眉头紧锁,很显然皇后若有什么事,很多人会跟着倒霉,你以为真的查不到你头上,怎么也不该是现在,何况你根本走不进涵元殿。既然她情况很糟糕,兴许两个月后临盆之时,就是她的死期。” 话虽如此,可正因为无法走进涵元殿,才能脱得了干系不是,万一两个月后母子平安呢? 为了这件事,秋景柔总是心事重重,项沣看在眼里,只是出于对妻子的关心,忍不住问她:“谁给你受委屈了吗?” 秋景柔彼时深深地看着丈夫,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们夫妻时间太短了,她不能得意忘形,努力按捺下了激动的心情,敷衍道:“皇后娘娘身体不好,我很担心。” 项沣自然诸多安慰,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他却不知道妻子心里歹毒的念头,始终没能消失。 这一日,太后夜里睡得不好,早起头疼,宣太医来开了两份药,不过是这么小小的动静,就让皇后遣了两拨人来问候,云嬷嬷更是亲自来,恭敬地笑着:“娘娘说她身上不灵便,不然一定要来看看您的。” 太后嗔道:“就隔了几堵墙,看来看去做什么,她现在管好自己,她好了,我夜里就踏实了。” 秋景柔默默地看着,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虽然进不去涵元殿,可如今长寿宫里的事,大多都在她手里了,太后的一口茶一口饭,都是她的事。 332 歹毒之心 清雅将皇后的问候传达到了,便要退下赶回涵元殿继续照顾皇后,太后再叮嘱了几句,就打发她走了。离开时见皇子妃侍立在一侧,清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秋景柔好生客气,陪着走了几步道:“我送送嬷嬷。” 清雅赔笑:“奴婢不敢当,如今长寿宫里的事都是娘娘您在料理,皇后时常提起,说亏得有了您在,她才能安心养胎。” 秋景柔却道:“可惜我年轻且笨,不如皇后娘娘一二,也比不得皇妹玲珑聪慧,好些事都不能让太后如意,我很惭愧。” “娘娘您谦虚了,如今阖宫上下皇室内外,谁不夸赞您贤惠能干。”清雅恭维着,已是走到长寿宫门外,再三请皇子妃留步,便匆匆走了。 秋景柔目送清雅离去,却有宫女上前来道:“娘娘,太后娘娘命太医给您和殿下开补药,请您进去听一听呢。” “补药?”秋景柔一头雾水,进门听了,更是满面羞红,太后果然是惦记起他们的孩子了,老人家每每有些头疼脑热,就开始担心生命会戛然而止,怕等不及抱一抱重孙,怕留下遗憾。 “沣儿最怕这些东西,你哄他喝下去。”太后挽着孙媳妇的手,笑眯眯地说,“你们秋家向来是子嗣兴旺,你看皇后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为沣儿开枝散叶的。” 年轻的皇子妃为了哄老太后高兴,只能温顺地答应着,言语间却听得太医对底下负责熬药的人说:“太后的安神药是清俊理气,殿下与皇子妃的补药药性炙热,你们切不可弄混了。” 秋景柔眉头微微颤,起身道:“皇祖母,殿下他不喜欢药味,在安乐宫熬煮那气味久久散不去,他必要心烦。可否每日为您熬药时,在长寿宫里也把我们的补药熬好了,我送到他面前,他就没有不吃的道理了。” 太后连声答应:“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好了。” 转眼已是二月下旬,皇后在太医和皇帝的精心照顾下,又有儿女在身旁解闷取乐,消渴之症虽未得解,身体也还撑得住,只是每日克制饮食,越发比孕前更消瘦,叫皇帝愁眉不展。 再者,大齐皇朝到了二十一年,虽比初年更加稳定繁荣,可历朝历代朝廷官场里难免的弊端也渐渐显露,想要国家长治久安,想要朝廷和皇室能代代相传,今早将蛀虫驱逐,不叫他们钻到根里去,是眼下当务之急。可官员之间党羽纠结,二十年来各派势力也已十分成熟,牵一发而动全身,让皇帝好生为难。 前朝有大事,后宫牵挂蜜儿,短短几个月,皇帝像是老了几岁,珉儿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只盼着自己腹中胎儿平安,盼着自己平安,好让他展颜。 偏偏这个时候,太后病倒了,原本安安乐乐颐养天年的人,吹不着风淋不着雨,冷热时刻都有人惦记,一年到头也病不得几次,才能有这长寿的好福气。近来不知是不是真真的上了年纪,总是头疼脑热不停,这几天长寿宫里瞒不住了,传出话来说,太后夜夜不得安眠,着急上火,甚至长了口疮。 皇帝急匆匆来探望,母亲嘴角一溜的火气,与她苍老的面容很不相符。 母子俩互相说着话,秋景柔带着宫女奉茶,只见太医也跟了来,皇帝火气好大地问着话,太医战战兢兢地辩解着,瞥见皇子妃在一旁,猛地想起太后与皇子的药在一起煎熬,忙道:“皇上可否容臣查验太后的药渣,只怕是皇子妃娘娘弄错了药。” 秋景柔一脸慌张:“太医,我很小心的。”她忙向太后与皇帝跪下道:“皇祖母、父皇容禀,皇祖母的药臣妾不敢不小心,太医这般说,若是不查清,只怕殿下他也要责怪臣妾。” 项晔摆了摆手,道:“你起来,让他去看看便是。”皇帝和儿媳妇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只知道宫里人都说她好,因是淑贵妃选的人,他心里本不喜欢,自然没上过心,倒是对她的哥哥,时时刻刻都派人盯着。现在才算仔细又看了几眼儿媳妇,秋景柔貌美娴静,气质不俗,真有几分与皇后出自同族的品格,项晔心里一笑,什么同族,珉儿从不说她有什么侄儿侄女。 此时太医已经将太后和皇子皇子妃的药渣拿来查验,几个人守在门前仔仔细细地挑选,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不得果,太医们慌得满头大汗,只能说再仔细为太后把脉开方调理身体。 太后说宫里等着皇后分娩,请皇帝不必大动干戈,是她老了身体不如从前,太医们治病救人也是靠缘分的,若是神仙似的能妙手回春,岂不是人人都能长生不老。母亲这般说,皇帝自然不会再追究,也安抚了儿媳妇几句,既然太后放心继续交给秋景柔,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恭送皇帝离去,秋景柔问了一旁的宫人:“皇后娘娘那儿知道了吗,万一娘娘要亲自来看一眼,我也好有准备。” 宫人应道:“必定是皇上拦住了,不过若两三天后太后还是这样,娘娘必然会亲自来。从前太后凤体违和,娘娘都是衣不解带地在长寿宫日夜服侍的。” 秋景柔点头,那就再等一等。 只是过了两天,太后的身体没有起色,也不见皇后驾临来探望婆婆,秋景柔等得不耐烦,不禁有些焦躁。 涵元殿里,珉儿刚刚服下抑制消渴之症的汤药,抚摸着肚子和小娃娃对话,希望他能不受药的影响,也不知道这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对自己和孩子会有多大的影响,倘若孩子将来不聪明,或是先天有缺失,就是她的罪过了。可眼下不吃药,自己和孩子可能都保不住,两弊相较取其轻,珉儿唯有听从陈太医的安排。 此时陈太医进门来,在桌上放下一只小巧玲珑的汤盅,珉儿淡淡看了眼:“怎么样?” 陈太医道:“臣也查验过药渣,并无不是,太后若服用那一帖药,本该安神凝气,但是……”陈太医揭开盖子,里头浅浅的一层乌黑汤汁,他道,“如您所料,是有人把两种药熬好后混在一起让太后服下了。这样药都进了太后的肚子,就什么证据都留不下,药渣没有差错,可汤药的味道有微妙的不同。” 珉儿扶着清雅的手坐下,显然是因为生气而动了胎气,冷冷道:“是皇子妃?” 陈太医摇头:“臣无从得知,还请娘娘细查。” 珉儿叹:“整座皇城,太后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若是折腾太后归了西,往后打算怎么过?难不成只是不愿伺候太后,才如此恶毒地下手?” 这里头的纠葛,陈太医都不知道了,之后则奉命重新为太后开药调理身体,由他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他人。 珉儿将王嬷嬷请来,问了好些长寿宫里的事,而王嬷嬷唯恐皇后责怪她照顾不力,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好些,更无意间提起皇子妃曾两度问过宫人,皇后娘娘会不会亲自去长寿宫探望太后。 王嬷嬷无心这般说,珉儿却听在了心里,等她离去后才与清雅道:“她是惦记着我去?” 清雅眉头紧蹙,心里一阵阵恶寒:“难道是想要接近您,毕竟这涵元殿,她连门都进不来。既然是淑贵妃调教的人,我们不能不防啊。” 珉儿摇头:“若一切如你我猜测的,她比她婆婆狠多了。” 清雅问:“娘娘,我们该怎么做?” 珉儿冷然:“把太医怀疑太后和皇子的药弄混的话传出去,而后静观其变,你别忘了她在宫外还有个哥哥。眼下我没精力和她纠缠,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仅仅是他们,还有那个人,我也不能再由着她了。” 如此,太后的身体得到悉心调理,总算有所起色,可这样的话却传了出去,道是皇子妃粗心大意,险些害死了太后,直叫项沣面上也不好看。但他回到家就见楚楚可怜的妻子,且太医已证明不是妻子之过,又忍不住心软,后一日遇见秋景宣,说是想进宫问候妹妹,他欣然就答应了。 这天晴空万里、和煦无风,气候渐渐有了春的暖意,项元代替母亲到长寿宫看望祖母,秋景柔一路送她出门来,正遇上安乐宫的宫女来通报,说秋大人求见皇子妃,人已经在内宫外。 秋景柔立时瞥了眼小姑子,见她眸中光芒闪耀,便淡淡道:“知道了,请哥哥到安乐宫,我回了太后,稍后就过去了。” 姑嫂二人分开,项元知道秋景宣来了,脚下的路不由自主地就往那通向安乐宫的道上走,在半路的地方徘徊半天,果真见宫人领着秋景宣来,那边的人乍然见到自己,也是愣了一愣。 得到了父皇和母后的默许,不必在乎秋景宣的出身,项元再也不像之前那么扭扭捏捏,此刻大大方方跑上前,笑靥如花,浑身气质明媚灿烂,道一声:“你来了?” 秋景宣本是满腹阴沉心事,忽然见到项元,仿佛天下的阳光都聚在她一人身上,连他暗沉冰冷的心都被感染了。忙躬身道:“微臣参见公主。” 333 笑容 “皇嫂在长寿宫,哥哥也不在家,你独自一人去只怕不合适,皇嫂必然要经过这里,不如在这里等一等。”明朗靓丽的公主,笑盈盈走上前,似乎已经越过君臣或是男女之间该保持的距离,项元笑得那么欢喜,像遇见久别重逢的挚友,“我陪你站着说说话,皇嫂一会儿就来了。” 宫女太监都默默地退开了,此处只留下秋景宣和项元,秋景宣略紧张地说:“只怕耽误公主的时辰,微臣不敢当。” “什么微臣不微臣,我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我不是你的主子。”项元骄傲地说,“我们是朋友。” 犹记得眼前人在河边严肃庄重地说,他们连朋友都做不得,刻在公主眼眸里的,是悲伤无奈,甚至是痛苦,她策马而去,走得那么决绝潇洒。 “禾景煊?秋景宣?”项元一脸灿烂,“不管你是谁,都不要紧,父皇和母后说我太小心眼,他们既然能让你妹妹做我皇家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你的祖父族人有罪,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到了你们这里,是该挺起脊梁活下去的。你要建功立业为国为民,还是自有一片天地,都是你坦坦荡荡的人生。秋景宣,你记着了?” 公主把话说到这份上,秋景宣明白该是帝后点拨了他们的女儿,可真真假假,帝后什么目的,公主又是什么目的,他一时半刻不能明了,唯有陪着这小公主耍一耍,哄她高兴便是。之后的路,且行且看。 “你怎么冷冷淡淡?”项元见秋景宣拘束,不悦道,“难道你记恨我在河边说的话,记恨我在乎你是秋家的子孙?” 秋景宣无奈地一笑,他那样俊美,笑容如春风一般,给这尚嫌寒冷的初春带来一抹暖意,他道:“公主,这是皇宫,你虽非我的主子,可我的主子在这里。” 项元却是眉飞色舞,心里高兴起来:“那我们回头在宫外见?” 说这些话时,皇子妃已姗姗而来,但似乎老远就瞧见兄长在与小姑子说话,故意放慢了脚步,待走来面前,和气亲昵地说:“早知道公主在这里,我就不着急赶来了,只怕哥哥一个人在安乐宫不合适呢。” 项元欣然,冲秋景宣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可她也不是没分寸的姑娘,见皇嫂到了,不想耽误他们兄妹团聚,便带了宫人要走,只是离开前不自觉地给秋景宣留下笑容,像是要将阳光照入人的心。 “哥哥。”见小姑子走远,皇子妃屏退了身边的人,对兄长笑道,“项元一贯磊落透彻,连对待喜欢的男子都一样,她本是许配给沈云的,可她对沈家大公子的态度,十几年都不如与哥哥几面之缘。” 秋景宣看了眼妹妹,只是呵笑一声。 之后兄妹俩往安乐宫去,此刻兄长来探望,本是丈夫应允的事,且秋景柔已告知太后,太后还让孙媳妇好生招待,兄妹俩便毫无顾忌地关起门来单独说话。秋景宣这才问道:“外头传言,你误将太后与二皇子的要弄混了,可有这件事?” 秋景柔到门前窗下都听了听动静,才安心把真相告诉兄长:“弄混了药,太医一看药渣就知道了,直接把药汤混一混,都喝进太后肚子里了。至于二皇子,他最烦喝汤药,我都是依着他偷偷倒掉的,他身上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正常。” 秋景宣眉头紧蹙:“你这么做,图什么?” 妹妹一脸凝重地说:“我一直都去不了涵元殿,无法和皇后亲近,想要除掉她根本无从下手。但皇后重孝道,在太后跟前总是滴水不漏,若非现在身体不适,必然每天来请安问候。我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让太后生病,才能逼得她来,才能让她和她的孩子……” 不等她说完,秋景宣已经不想听了,叹息道:“欲速则不达,景柔你可想过,若是你伤不了皇后,太后却因此一命呜呼,往后这偌大的皇城你还能依靠谁?淑贵妃再三叮嘱,太后是最值得也最好利用的人,而这皇宫里,除了太后也再没有别的人,难道你认为二皇子可以依靠?到现在,你连你的目的,连淑贵妃希望二殿下能搏一搏储君之位的事都不敢说吧?” 秋景柔涨红了脸,背过身去道:“那我该怎么办,哥哥,我除了下毒对付皇后,除了直接取她性命,没有任何法子能对付她,我无法靠近她,也没有办法让别人靠近她。” 秋景宣伸手扶着妹妹的肩膀,让她冷静一些,语气软下几分道:“景柔,别着急,我说过来日方长,你要先站稳自己的脚跟,先在皇宫里有一处立足之地。景柔,你我是要为自己活着,不是淑贵妃,更不是其他什么人。” 年轻的皇子妃却怔怔地说:“哥哥,一句来日方长好简单,可也意味着往后的日子你我都要担着这份心,不是我心急冲动,哥哥,难道不是这样的日子过着没意思,难道不是我想让自己活得更洒脱些?我们两个庶出的子孙,爷爷恐怕都记不得我们了,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担负起整个家族?” 秋景宣的记忆,追回了十几年前,皇后那傲然冷漠的背影,始终刻在他心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使命在驱动,他冷然一笑:“可你已经是皇子妃了,要再输一次吗?” 兄妹俩该说的说罢,秋景宣也不敢久留,他离宫时想过项元会在半路等他,可一直走到皇城外,也不见公主的身影。秋景宣也不好随意问宫人公主的去向,之后辗转从妹妹那儿打听到,才知道那日项元来见她,不过是忙里偷闲,眼下为了皇后的身体,两位公主在母亲身边影形不离。 而秋景柔听从了兄长的话,再不敢折腾太后的身体,细心照顾数日后,太后上火难免的症状有所好转,她是生来享福的人,这一病之后反而更加精神,宫里的雪渐渐化开,她便常常去涵元殿探望皇后,秋景柔陪在身边,也总算对涵元殿有所熟悉,可不论是心虚害怕别人觉得自己另有所图,还是觉得涵元殿里本就庄重严谨,她总是静静地守在一边,难得才与云嬷嬷或两位公主说说话。 私下里,清雅对皇后说:“皇子妃这一阵,越发谨慎了,长寿宫里也太平无事起来,换药的事也没有眼见为实的证据,奴婢反而有些不信是皇子妃有这个胆量。” 珉儿懒懒地闭着双眼,手指轻轻拨动计算着日子,漠然一笑:“那天他哥哥进宫了吧,兄妹俩见过面了不是,秋景柔傻,她哥哥总该强一些。” 提起秋景宣,清雅笑道:“我们公主这些日子,真真是春光灿烂。” 珉儿睁开双眼,透过开了一半的窗,望向那湛蓝的天空:“倘若可以,我当真希望她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只怕是……”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感受到腹中胎儿的蠕动,不禁皱眉,伸手拉住了清雅道,“分娩时,我若有三长两短,清雅你记着我的话,一定要劝说皇上断了元元的念头,就是终身不嫁,也不能嫁给秋景宣。” “娘娘,这……您不如不答应公主,咱们公主是最懂事的孩子,这事儿您和皇上没点头之前,她可好好地忍耐着呢。” “我活着和我死了,结果会很不一样。”珉儿道,“清雅,你记着我的话。” “奴婢记下了,娘娘您冷静些。”清雅担心皇后的身体,连声安抚,“娘娘您放心,谁也不会伤害公主,莫不说有您和皇上保护着她们,她们自己也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女孩儿,她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门外头,捧着一束春梅的二公主,默默转身走开了,对外头的宫女说是要找瓶子盛水把花养起来,走过廊下,正见姐姐从大门前进来,她穿着曳地长裙,满身绫罗,却甩着阔袖大摇大摆地走,像个男孩子似的。 这些日子,姐姐开朗多了,不仅仅是回到从前的模样,那天秋景宣进宫后,她变得比从前更高兴。虽然母亲的身体还不容乐观,她却终日乐呵呵的,扬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下来,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遇见欢喜的事。 项琴捧着手里的花,羡慕地叹了声:“能像姐姐这样该多好,偏偏我的事难有结果。” 宫中太平无事地度过了早春,阳春天暖时,皇后临盆分娩,经历千难万劫,产下了健康的男婴。四皇子之后,大齐又有了一位嫡皇子,皇后膝下一双女儿两位皇子,纵然六宫无妃,她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皇室了。 分娩之后,虚弱的产妇昏睡不醒,皇帝无心看一眼新出生的婴儿,握着妻子的手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皇后足足睡到下午才醒来,睁眼见是丈夫在面前,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孩子呢?” “他们照顾着,你要看吗?”项晔说着,将珉儿抱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像是希望能驱散她身上的痛楚。 门前,项元闯进门来,正见父亲亲吻母亲的面颊,母亲眼中盈盈含泪,却笑得比谁都幸福。姑娘的心蓦然一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一天,也露出这样的笑容。 “姐姐?”项琴从她身后走来。 334 宫外有那个人 项元见妹妹进来,忙拉着她往外走,一面比着嘘声,一面带着妹妹躲在门后。姐妹俩悄悄往里看,项琴立刻捂住了双眼,项元在她耳边嘿嘿笑道:“指头缝这么大,假正经,还不如像我大大方方地看。” 屋子里,情到深处的帝后正香吻缠绵,虽非香艳之色,也叫未涉人世的二公主红了脸,只听姐姐在边上念叨:“他们这个样子,不会又给我们添个弟弟妹妹吧。” 小公主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到底还是懂的,嗔怪道:“姐姐真是,这样子又不能生小娃娃。” 项元缠着妹妹问:“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行?” 项琴登时害羞:“我又不知道……”可姐姐却不依不饶,她缠不过,涨得双颊绯红,急道:“姐姐再欺负人,我要去告诉母后,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皇家帝女的规矩了。” 项元却在妹妹热乎乎的面颊上一点:“现在你只知道找母后告状,将来就该是找妹夫来和我评理了是不是?” 妹妹气得瞪眼睛,但撅着嘴,面上的气势却越来越弱,她不知道姐姐未来的妹夫是谁,不知道自己的驸马会从哪里来,她想要那个人做她的丈夫,就怕轮也轮不到,更怕轮到了自己,那个人心里却装不下她。 “真的生气了?好琴儿,姐姐闹着玩的,不欺负你。”项元虽然霸道,且舍不得妹妹真的难过,而方才那些话,是与同胞妹妹才能有的闺房密语,就是在母亲面前也不敢轻易放肆。 果然见项琴道:“姐姐,到夏天我也要及笄了,咱们是大姑娘,更加不能把这些事儿当玩笑挂在嘴边。我们是大齐公主,不能给父皇母后丢脸,不能给大齐丢脸。” 项元一本正经,福了福身道:“谨遵二公主教诲。” 妹妹娇滴滴地嗔怪:“姐姐就是不正经。” 此时乳母抱着小皇子来,金银线绣制的红缎襁褓,在乳母怀中透着喜庆,众人跟着进来,见皇帝接过襁褓,将孩子送入皇后怀中,便齐刷刷地拜倒贺喜。 礼毕后一双女儿依偎到母亲身边说悄悄话,皇帝在一旁叮嘱清雅几人,但见有宫女进门通报,说二皇子妃代替太后来问候。 珉儿是晌午前分娩,太后也早就来瞧过小孙子,皇子妃这会儿来,必定是太后不放心,珉儿碍着皇帝和太后的颜面,也不好给长媳难堪,便让清雅请了进来。 两位公主礼仪周正地向皇嫂问好,皇子妃到榻前行礼,珉儿笑道:“不必拘礼,就是怕你太谨慎拘束自己,我才不敢常常叫你来涵元殿坐。沣儿的两个妹妹都是混世魔王,涵元殿里没那么多规矩。” 项琴扶着秋景柔起身,问道:“嫂嫂是替皇祖母来的?” 秋景柔温柔含笑:“自然我也是要来的,见母后和小皇子安好,我便放心了。” 因着秋景宣,项元对嫂子很有好感,可也因为秋景宣,她反而不愿像妹妹那般亲热地与人说话。此刻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看着,心里只想着,这兄妹俩的模样还真是很像,看到嫂嫂,就好像能见着秋景宣。 然而一想起那个人,方才被妹妹打断的心思又浮现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像母后那么幸福,而她的母亲,胆敢与世俗抗争,顶住了皇室和朝廷的压力,将父皇身边所有女人都驱逐,只许她自己一人存在。她作为女儿,将来能不能也像母亲一样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珉儿见女儿发呆,不愿她露出心思叫秋景柔看见,立时便朝清雅使了眼色。清雅会意,上前来抱过婴儿,一面故意对项元道:“公主,要不要抱抱小皇子。” 项元醒过神,连连摆手:“那么小那么软,我怕伤了他。” 但见皇子妃走上前,热情地说:“嬷嬷,能让我抱一抱吗?” 清雅未争取皇后的意见,就顺势将襁褓送入皇子妃怀中,自然她的双手随时准备护着孩子,而皇子妃抱得稳稳当当并无不妥,说笑几句,秋景柔就把孩子还给了清雅。 殿内的气氛本是好好的,没来由的,却听皇后道一声:“你离开京城时,才出生不久,也就这么点儿大。” 秋景柔面色一滞,脑中猛然一个激灵,知道自己不能在皇后跟前失态,忙调转心情,温柔大方地笑道:“正是儿臣当时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好些事都是听哥哥说的,可哥哥当年也不过是个孩子,所以对我们来说曾经发生过什么本是无所谓,也不重要。” 皇帝在一旁听见,与珉儿对了眼色,便插话道:“你哥哥有才学有本事,初初入朝已崭露头角。你们是秋老夫人的重孙,你如今还是朕的儿媳,他既是你同胞的哥哥,朕不会亏待他。” 秋景柔忙行礼谢恩,珉儿笑悠悠:“这孩子就是规矩多,知书达理娴静温柔,皇上你看,看着儿媳妇,越发觉得我们两个闺女被比下去了。” 如是话题一转,屋子里依旧喜气洋洋,可秋景柔的心却七上八下。帝后这几句话,很值得推敲,他们兄妹是秋家子孙不假,也曾向秋老夫人行礼算是认祖归宗,可皇帝就是不说他们与皇后的姑侄关系,明明一笔写不出两个秋字,秋珉儿到底如何看待自己的姓氏和血脉? 是日夜里,皇子妃等回丈夫,项沣很忙,但每每回家来,总会抽空和妻子说话,床笫云雨亦是极尽温柔,夫妻俩成亲以来,算得是恩爱美满。但秋景柔另有心思,无法对丈夫坦诚,自己又不得释怀,无形之中拉开了他们夫妻之间的距离,她始终客客气气,二皇子对她来说,仿佛不是丈夫,而仅仅是淑贵妃的儿子。 此刻夜已深,书桌上还铺着信纸,项沣只瞥了一眼就道:“给母妃道喜吗?” 秋景柔轻轻嗯了一声,换来丈夫的笑:“也许算不得报喜,母妃她……”项沣欲言又止,转而道,“你简单告诉母妃就是了,不要太热情,我想你既然跟着母妃住了那么久,很多事也该明白,涵元殿里的任何人她都不喜欢。” “是,我知道。”秋景柔搁下笔站了起来,上前为丈夫宽衣解带,口中道,“但说总要说的,我还想着入夏前,和你去看望母妃,我们虽成了亲,却还没向母亲行礼。” 项沣欣然:“往年入夏前,我也会去问候母妃,今年带上你就是了,顺道带你去转一转。”他心情不坏,还道,“我尚未去向皇后道喜,明日你也随我一同去吧。” 秋景柔捧着丈夫脱下的锦衣,手中轻掸,看似沉静温和,实则一颗心仿佛在肚子里乱窜,淑贵妃交代她的任务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离间皇后和二皇子的关系,挑唆她的丈夫对皇后心生憎恶。 她低声说道:“也许是我多想了,你听了别不高兴。” 项沣不以为然:“什么?” 秋景柔道:“皇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出身,原本十几年过去了,可能不会再有人提起秋振宇,可是我和哥哥却……” 项沣面含笑意,云淡风轻地说:“是你想得太多,不要这样去想皇后,她与众不同。我不知道你和你哥哥如何看待过去的宰相府,但是那对于皇后而言,兴衰荣辱都毫不相干,你一定要有个说法的话,那就是碰巧,你们都姓了秋。” 秋景柔呆呆的,而项沣根本没在意,转身唤宫女准备热水盥洗,又说肚子饿,传了宵夜。那之后,她便不敢再纠缠这些话,怕丈夫会起疑,温柔体贴地陪在一旁,夜深时同床共枕,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是贪恋温柔乡。 然而,不知是不是秋景柔每每云雨时都不能专心,成亲数月,人人都见小两口恩爱和睦,但太后期盼的好事却迟迟没有音讯。太后的性情几十年不变,如今更因期盼殷切,时不时就当面问孩子,秋景柔好脾气才得以应付,可私底下难免心中憋闷,可偌大的皇宫,她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皇子府经过数月打点,终于一切妥当,且皇后已顺利分娩,再不忌讳什么迁动,如是未及小皇子满月,项沣就带着妻子搬出了皇城。 他们正式离开的这天,远离京城的淑贵妃刚刚收到他们要离宫的信函,再前一封信得知秋珉儿母子平安时,她气得浑身打颤,叫尔珍很担心,这一次再守着娘娘看信,淑贵妃终于不再那么激烈,只是含泪道:“沣儿那孩子,真真是成家立业了,可我的儿子,却不是我养大的。” 尔珍无奈地看着她,近来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年淑贵妃愿意离开皇宫,没有半分心甘情愿,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考虑,不得不委曲求全,心在的一切心思,都是顺理成章。这让尔珍很费解,究竟是贵妃一直不曾开悟,还是当年的她太会演戏,她竟然一直以为,淑贵妃是彻底放弃了。 可是,她有什么错呢。难道皇后的争就是理所应当,贵妃的争,就天理不容? 皇城里,项沣带着妻子正式离开了皇城,但安乐宫并没有空出来,尚未成年的三皇子还要继续留在宫中,听罢宫人们的回话,还在坐月子的珉儿淡淡道:“选些稳当的人去照顾三殿下,不要让三殿下因为安乐宫一时寂寞,被小太监们勾去厮混胡闹。” 这里的人刚刚退下,另有人来禀告:“娘娘,大公主出宫去了。” 珉儿微微皱眉,在过去,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如今,宫外有那个人。 皇城门下,项元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迎面遇见沈家父子,撇开沈云不提,她从小就崇拜叔父沈哲,便欢快地跑上前,娇然笑道:“皇叔是来接我去玩儿的?” 335 做你的姐夫 沈哲笑意融融:“叔叔有要紧的事与皇上商议,今日玩不得了,要不,让沈云带你去。”他侧身一让,径直就吩咐儿子,“你陪着元元?” 沈云淡淡地没应,他心里知道项元不乐意自己跟在一边,果然人家就大大方方地说:“皇叔,他死板得不得了,回头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碰,比皇祖母还啰嗦,我不要和他一起。” 沈哲大笑:“小时候他天天跟在你身后,越长大倒是不和睦了。”便叮嘱项元,“路上小心,就在城里逛逛,不要跑远了。” 项元让开道路,恭恭敬敬地说:“皇上赶紧寻父皇去吧,可您也要保重身体,别总日夜辛苦,朝廷的事哪有做得完的。” 对于所有人而言,大公主跑出宫去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沈哲同样不在意,便带着儿子继续往宫里去,不知走了多久,想来项元已经出宫了,他才忽然问儿子:“刚才叫你陪着元元,怎么不说话?” “她不乐意,由她说总好过由儿子来说,她的自尊心那么强。”儿子平静地说道,“父亲,我心里都明白,该放手的该抓牢的,我不会糊涂。” 沈哲嗔笑:“乳臭未干的小子,在我面前逞强。” 父子俩一路往清明阁去,项元也早已离宫,她知道自己身边十步之内就有侍卫暗中保护,去哪儿都不怕。只是虽说从没有人禁止她出宫,可毕竟是公主,毕竟还有皇家规矩在,相比元州城,京城她反而不熟悉,一路摸索着,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秋府。 如今的秋宅,不是昔日的宰相府,这皇帝新赐给秋景宣的宅子,门庭看来并不富丽堂皇,倒也算气派。但项元来得突然,门前的人听闻是公主,将信将疑,把她拦在了门前,等着先去通报。 不多时,秋景宣便出门来,一袭天青常衣,合着他颀长的身姿,利落干净,袖子挽在胳膊上,像是在干什么活。他见到项元,忙放下袖子上前行礼:“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项元灿烂地一笑:“我想出门逛逛,却不知去哪儿好,走着走着就到你家来了。本以为你在外头办差呢,还想着会遇不上,你倒是清闲得很,这会儿时辰在家?” 秋景宣道:“臣惶恐,只因今日无事,工部的人都早早散了。” 项元是不在乎这些的,不等秋景宣邀请,就大大方方往门里走,秋景宣跟在她身后,只听大公主说:“别什么臣呀臣的,秋景宣,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随和一些才好。” 秋景宣心里什么都明白,可他不能表现出来,能露在脸上的,只能是恭敬谨慎和彷徨,他应对的是天底下最骄傲的人,说不定这僭越尊卑的热络,公主新鲜一阵就过去了,到那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元元自然不乐意人家这么待她,可她也知道强求不得,自说自话地往别人家园子深处逛去。而所谓的园子,也不过是方寸池塘,架一坐竹桥,围上些花草,比起皇城里太液池畔的光景,小的如同过家家一般,眨眼就转了一圈回到起点。 项元禁不住说:“这么小的地方,你住着很憋屈吧。” 秋景宣道:“比起平民百姓的家,已是富丽堂皇了,公主可不能拿来和皇城比。” 项元道:“可你从前是海阔天空四海为家,现在却要被困在这里,这是你的理想,还是为了你妹妹?” 秋景宣笑道:“到处拜师求学,那些本事学识若能用在朝堂为国为民,即便身在此处,心也在四海,并不憋屈。” 这样的话,换做沈云来讲,一定会被项元嘲笑他装模作样,可是秋景宣说来,听着就那么豪迈有志气,这样的差别项元自己尚未察觉,可是能和秋景宣在一起,她就觉得快活。 “父皇那天夸赞你来着,嫂嫂她告诉你了吗,父皇对嫂嫂说,会好好栽培你。”项元眼中熠熠生辉,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以后我会常常来找你玩,可以吗?” 秋景宣含笑:“是臣……是我的荣幸。” 项元莞尔:“那我就不客气了,往后就算我来时你不在家,我也在这里等你醒吗?” 秋景宣看着公主,她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纵然脸上浮现着孩子气,纵然言行还不成熟,可与生俱来的贵气如何也遮掩不住,她身上就是有着耀眼的光芒,叫人不敢直视。 “公主,只怕我会给您带去麻烦。”秋景宣说,眼瞧着项元神情变得黯淡,他却又道,“可只要你不怕不在乎,我也就无所顾忌了。” 这一句话,直将姑娘的心点亮,项元立时神采飞扬起来:“你这样说,我更安心了。”不知怎么,竟有些害羞起来,随意找来话题问,“你方才挽着袖子在做什么,练武吗?” 不想秋景宣却道:“在厨房做吃的,来了京城,唯有饮食尚不习惯。” 大公主好生意外,这立刻就勾起她的好奇心,催着秋景宣道:“快带我去瞧瞧,你做什么了,我也要尝一尝。” 秋景宣便侧身指路:“这边走。” 项元欣然前往,一面说着:“今日皇兄皇嫂正式离宫,一会儿我和你一道去皇子府瞧瞧热闹。” 他们并肩而去,从背影瞧来,男才女貌好生登对,跟来的宫人也罢,这府里原先的下人也好,隐约都意识到了什么。可宫人们和下人都久在京城,他们都知道太后的指婚,知道将军府的大公子沈云,才是未来的驸马,眼前的光景,看起来不妙。 深宫里,皇帝与沈哲父子议罢了事,一同到长寿宫来向太后请安,进门时遇见项琴从门里出来,见是父皇,忙娇滴滴上前行礼,而沈云也在这里,叫她意外又高兴,跟着一道回来皇祖母跟前,长辈们说着话,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停在云哥哥身上。 太后那儿念叨着:“我心里并不想沣儿离宫,左右宫里也没妃嫔,他留在皇城里并不碍事,可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他自己也想自立门户。云儿啊……”老太太看着他们沈家的继承人,爱怜地说,“你娘膝下就你和妹妹两个,原本你该随元元住进公主府,我想着还是免了,就让元元嫁到将军府,你们一家子在一起多好。” 项琴心里一紧,这话听得她好难受,而沈云则淡淡的,不见答应也没见拒绝,除了对项元,在旁人面前他一贯都是这沉稳安静的个性。 那之后太后又说,要给五皇子举办满月酒,趁着天气还没炎热起来好生热闹一番,这些琐碎的事,项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木愣愣地坐在一旁,然而她心里很明白,直到姐姐和沈云的终身大事有了决定之前,这样的言语还会听很多很多。 殿内气氛极好,太后是永远不会察觉孩子们的小心思,可爱女心切的皇帝却把小女儿的落寞看在眼中,而发现孩子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沈云身上,他心中更是一紧。 辞别母亲,项晔借口让两个孩子走在前头,才私下对弟弟说:“你们当年多生一个儿子该多好。” 沈哲立时就明白了兄长的意思,笑道:“哥哥不必挂心,他们比我们更强。” 路的前方,沈云默默地和项琴走在一起,既是喜欢的人,这样的光景求之不得,怎么会觉得尴尬,项琴说着二皇兄的事,说着小皇子的事,沈云时不时对她一笑,叫她好开心。但心里总会觉得,这是云哥哥对谁都有的笑容,自己不过是他眼中除了皇姐之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的普通人罢了。 这日傍晚,大公主才匆匆归来,幸而尚未入夜,但也叫母后责备了几句,叮嘱她往后要早些回宫,可项元今天高兴,母亲说什么她都听得,乐呵呵地挨了训,便转回自己的寝殿洗漱更衣。 途径妹妹的屋子,透过窗户见她安静地坐在灯前绣花,便蹑手蹑脚跑进来,想吓唬妹妹,可还没靠近,就被笑道:“姐姐别闹我,一会儿我针扎了手,我不哭你倒要哭了。” 项元嘿嘿一笑,坐到一旁,拿了妹妹的茶就喝,项琴放下针线说:“这么晚了才回来,小心皇祖母念叨你。” “我在二哥家里,不碍事。”项元神采飞扬,纵然窗外天色越发暗沉,她身上也有散不去的阳光,眼中是美好的憧憬,甜甜地说着,“今天可高兴了,可惜你没来,二哥家好气派,明日你去不去。” “要给弟弟做衣裳,预备庆贺满月。”项琴收拾针线说,“二哥家一定忙着收拾,我不去添麻烦,母后也说,等她出了月子,她带着我一起去。” “我今天和秋景宣一道去的。”项元捧起脸,笑眯眯地看向妹妹,轻声道,“琴儿,若是秋景宣做你的姐夫,你乐意吗?” “姐夫?”项琴愣住,“秋景宣?” 336 不要捡剩下的 项元见妹妹如此讶异,不免有些心虚:“你也很在乎他的出身吗,可他的妹妹能做皇子妃,他为什么不能……” “那云哥哥怎么办,姐姐,云哥哥呢?”项琴打断了姐姐的话,显得有些激动,手里的锦缎也被紧紧地拽着,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姐姐不在乎皇祖母安排的婚事,知道姐姐不喜欢沈云,可这样子直接忽视人家的存在,是不是太过分了。 “琴儿?”项元好奇地看着妹妹,她以为妹妹很懂自己的心思,“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给沈云,也没许诺过任何人,既然如此,他怎么办和我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对他负责?” “可是……”妹妹无法认同,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何况,我已经把话对他说清楚了。”项元说道,“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会服从皇祖母,不会和他成亲。” 妹妹惊愕不已,愣了半天才道:“云哥哥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我不记得了。”认真思索起来,项元竟记不得当时沈云是如何回答的,或许他没有回答?可这都不重要了,她自己心意已决,除了父母之外,她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项琴垂下眼帘,女孩儿家的心思越缠越纠结,如此说来,她喜欢云哥哥,并没有对不起姐姐是不是,可只要姐姐和云哥哥的终身大事一天没着落,一切就永远轮不到她。 “琴儿你怎么了,担心我还是担心沈云,又或是你不喜欢秋景宣?”项元追着妹妹问,也许是她自己不喜欢沈云,也就想不到妹妹会对沈云动情,而妹妹在她眼里始终是妹妹,即便她们只相差了一岁,妹妹也是小孩子,小孩子谈什么儿女情长呢。 项琴无奈地看着姐姐:“姐姐真的喜欢秋景宣?” 项元微微脸红,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依偎着妹妹说:“元州相遇后,虽然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但那是萍水相逢,心里不敢起涟漪。现在他出现了,还会长长久久地存在,我就再也无法平静。为了母后和父皇,我能忍耐能放弃,可父皇和母后却说,要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他们已经察觉我的心思,秋景宣并不是不可以选的人。” “母后她……” 母亲分娩之前,项琴曾在门外听见她对云嬷嬷说,若有三长两短,一定告诉皇帝不能让项元嫁给秋景宣。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母后也说,她死了和她活着会很不一样,那么现在一切顺利,是不是意味着姐姐可以继续追求她想要的爱情?同是女儿的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琴儿,将来你若是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不论他是什么出身,姐姐一定支持你。”项元笑意灿烂,搂着妹妹的肩膀,“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出嫁。” “姐姐,你现在很开心是不是?” “开心,特别开心。”项元眼底溢出满满的幸福,可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又不免遗憾地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倘若他不是秋景宣,而是真的禾景煊该多好,即便我不顾忌他的出身,只怕他也不敢接受我。” “原来你们还没有说好?”项琴问。 “傻丫头,这话姐姐和你说得,和别人可说不得,对他更不行,难道要私定终身不成?”项元笑道,“现在我能天天见到他能和他说说话,就心满意足,将来的事,父皇和母后自然会为我做主。” 如今,一提起秋景宣,姐姐就眉飞色舞,过去她的人生里有那么多值得欢喜的事,仿佛都被比下去了。自然,项琴不觉得姐姐奇怪,她自己的心也在沈云身上,倘若能像姐姐这么大大方方地表白出来并有结果,她也一定会很幸福。 那之后几天,便很少见大公主在宫里,珉儿和皇帝既然默许了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就不会拦着女儿,可其他人不这么想,一两次也罢了,当宫人们开始渐渐传说大公主和皇子妃的兄长走得近,太后便上心了。 这一日皇子妃进宫请安,太后问过她的身体,又塞了一堆补药后,就提起了她兄长秋景宣与大公主往来的事。 秋景柔明知太后念着沈云,绝不会看上她哥哥,便含糊其辞地敷衍:“并没有听妹妹提起什么,也没听兄长说过,大抵是底下宫人见风就是雨,随口胡说的,妹妹是教养极深的帝女,哥哥他也不敢僭越君臣尊卑,皇祖母您放心,妹妹出宫也是到皇子府来陪我解闷,并不是与家兄有什么往来。” “真的?”太后将信将疑,心想着这事儿还要提醒皇后才好,都是帝后宠着惯着,叫那孩子无所顾忌,待秋景柔离去后,便吩咐王嬷嬷准备,她要亲自去涵元殿一趟。 涵元殿里,珉儿坐月子还剩下没几天,已经下地活动筋骨,得知太后来,才不得不又躺回去,免得老人家担心她。而项琴则在一旁帮着乳娘照顾小皇子,因为太喜欢弟弟,连弟弟的尿布也亲手给换。 太后进门时看在眼里,对珉儿念叨:“一样你生的女儿,怎么姐妹俩差这么多,元元那孩子又去哪儿了,也该像琴儿似的知冷知热照顾你才对。” “就这几天出去散散心,前几个月天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儿臣身边,您也是知道的。”母亲自然护着自己的闺女,但也不好叫太后下不来台,喊过琴儿说,“你看看,皇祖母心疼你了吧,别人还当是母后把自己的闺女当宫女使唤呢。” 太后抚摸着孙女的手,打量着琴儿的面容,慈祥地笑道:“夏日里为你举行及笄之礼,明儿来长寿宫,皇祖母让尚服局的人给你做礼服,我们琴儿也是大姑娘了。 说这话时,摇篮里的婴孩又啼哭起来,项琴心疼弟弟,便跑去帮着乳母一起哄,又怕惊扰了太后,要抱着孩子退到外头去。 她亲自抱着弟弟,红火的襁褓在她怀里稳稳当当,太后后凝神看了片刻,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声,转身对珉儿说:“琴儿这孩子,从小不叫人操心,将来公主府里她也一定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珉儿笑道:“有长史官替她打理,哪里要她自己费心,您不是常说,公主就是生来享福的。” 太后想了想,见皇后气色不坏,便把来意说明,她很在意外头传言项元和秋景宣往来密切,说什么在元州一见钟情的闲话。一则生气堂堂公主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成体统,要求严惩嘴碎之人。再则她又感慨:“我知道你和皇上的脾气,元元若真是中意那什么秋景宣,你们没有不答应的,我拦着也没用。” “您说哪里的话。”珉儿赔笑。 “我心里明白,就是假装不知道罢了,可现在看来,装也装不下去。”太后叹息道,“咱们就把话明说了吧。” 门外头,项琴哄好了弟弟,正抱着他要进来,却听祖母在说:“沈云是沈家的独子,为他选妻,外头的女孩子,我是一个也看不上眼,那时候琴儿还没出生,我给两个孩子指了娃娃亲,一年年地说到现在,你们并没有正经答应过。既然如此,现在元元的心思也不在云儿身上,那就不必强求她,退而求其次把琴儿指给沈云,也是般配。” 这话听得项琴心里突突直跳,可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她并没有那么开心,可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真的好吗? “母后,什么叫退而求其次?难道元元不要了,才轮到琴儿来捡?”珉儿神情肃然,她的婆婆她知道,从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可做事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可靠,说出来的话,更是想当然完全不顾他人的感受。 “珉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太后略有些尴尬,自然这事儿是说不下去了。 “母后,儿臣若有冒犯,还望您原谅。只是这些话,求您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起,也不要对云裳说,孩子们自然有孩子们的缘分,沈云不论是娶了我的女儿还是别家的姑娘,都会好好的。”珉儿诚恳地说道,“元元和琴儿虽是姐妹,可并没有谁非要让着谁的道理,皇上是天下之主,难道还不能同时满足两个女儿的幸福?至于儿女婚姻,他们看似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自由,可最不自由的也是他们,母后,娃娃亲的玩笑,就到此结束吧。” 太后尴尬地说:“这只是我的心愿,怎么好像我要坑害几个孩子似的。” 珉儿欲从榻上起来,向太后赔礼和解释,太后叹息着把她按下了,苦笑道:“我说着玩儿的,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可是珉儿,我的心愿就这么不好?难道你不喜欢云儿,难道你不希望有个云儿这样的女婿,将来他一定会把你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爱一辈子,你看云裳就是最好的例子。” 珉儿何尝不希望,她的女婿能有沈云那样的品格,可姻缘的事强求不来,她虽然得到了皇帝全部的爱,但年被抓到京城送进皇宫,第一次走上通向上阳殿长桥时的心情,她绝不愿女儿们去体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被强迫的婚姻里得到幸福,诚然,这世道上,没有几家儿女的婚事可以自由。珉儿像是生就一身反骨,从来都与世俗格格不入,她的女儿未必如此,可她想用自己的羽翼,为她们撑起一片人生。 门外,项琴将弟弟交付给乳母,轻轻提起祥云流水花纹的长裙,缓缓走进门来,站到了祖母和母亲的面前。 见这光景,珉儿不禁蹙眉,看样子方才那些话女儿听见了,她刚才太激动,都没在乎门外可能有人,口口声声希望太后不要对孩子提起,结果全让她听见了。 “皇祖母。”项琴柔声说着,裙摆如花般散开,她端庄地跪了下去。 “琴儿,你怎么了?”太后舍不得,忙伸手道,“起来,来皇祖母怀里说话。” 337 最大的敌人 项琴却是纹丝不动,郑重其事地看着祖母道:“皇祖母,既然您知道姐姐的心思,还请您成全她,不论姐姐将来的驸马是谁,只要她幸福就好了不是吗?姐姐性情虽强,可她比谁都懂事,虽说这些年她从没真正答应过您一回,可也从没让您难堪当面拒绝过什么,您和长辈们玩笑,她心里有千万个不乐意也不会露在脸上,所以,倘若最后您反对姐姐的婚事,强行要将她许配给云哥哥,我相信姐姐为了让您高兴,她最终一定会顺从。可她必然不开心,这样云哥哥又有什么意思。” “你起来说。”太后叹息着,“皇祖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的哥哥弟弟,娶了皇子妃不乐意,将来纳侧妃,谁又敢指摘他们什么,可你们尚驸马,若是不合意要再选就难了。我不仅仅是想让沈云娶天下最好的姑娘,也是想让你们幸福,琴儿,难道皇祖母要害你们不成?” 项琴摇头:“孙儿不是这个意思,皇祖母您明白的。” 太后起身,颤巍巍走来孙女身边,心疼地将她搀扶起来,语重心长地问:“既然你都听见了,琴儿我问你,若是将你指婚给沈云,你可愿意。” 项琴没想到祖母会这么直白地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茫然地看向母亲,母亲却微微含笑,只用温柔的目光守护着她。 项琴知道,她若答应,母亲并不会对她失望,可自己若拒绝,母后会给她更多的勇气。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坚定地回答祖母:“我不要,皇祖母,我也想像姐姐那样,自己去寻找喜欢的人。” 太后苦笑着摇头,在孙女额头上轻轻一点:“你们这脾气究竟随了谁,什么自己去寻找喜欢的人,说出来不害臊,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一代比一代强,都要自己做主了。” “皇祖母,您最疼我们了,再也不要对姐姐提指婚的事,咱们说定了可好?”项琴依旧希望能得到祖母的承诺。 太后想了想,对孙女也对珉儿说:“我在这里答应你们,再不提起指婚的事,可你们也答应我,先不要告诉元元这些话。不论如何,我心里依旧盼他们好,将来的事谁猜得到,我们都静静地看,老天到底安排了什么样的缘分。” 项琴心满意足地谢过祖母,而她心里也坚定了一件事,在姐姐成为别人的新娘之前,她绝不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心事,她不愿捡姐姐剩下的,可也不希望有一天,要让姐姐为了她而退让。 此时此刻,正在皇城外逍遥的大公主,手里提着两只漂亮的香囊,一甩一甩地等在工部衙门外,皇家的马车和侍卫就停在路旁,往来的大臣弄清楚是公主御驾,一面行礼一面又不敢靠近,叫这里的气氛变得好尴尬。 过了许久,秋景宣才与其他大臣从门前出来,便见项元大大方方朝他走去,早已有人传话进去,说盛元公主等在门外,没想到公主不仅还没走,竟真的是在等什么人。众人纷纷拜倒行礼,却听公主大方地说着:“景宣,你现在要去哪里?” 那后来,秋景宣跟着公主走了,大臣们看着马车扬长而去,秋景宣虽然只是骑马跟在一旁,这光景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一时各种各样的猜测传了出去,京城再大,也禁不住口口相传,很快关于公主和皇子妃兄长,也就是皇后亲侄的闲话,愈演愈烈。 消息传进将军府,下人们都议论纷纷,可沈云出入家门依旧和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好像自己未来的媳妇要跟人跑了,他一点都不着急似的。 云裳心疼儿子,更可惜了元元,可她知道皇后的脾气,也了解自己的儿子,更何况丈夫的表现也和儿子一样显得莫不关心,她纵然不甘心也没法子,这事儿只能等,等几个孩子缘分到了,等他们真正开窍。 这一阵风,自然也吹到了远离京城的淑贵妃耳中,她在给儿媳妇的回信中说,太后虽然会为此难过,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项元觉得开心,她最终会点头答应,秋景宣若能成为皇后的乘龙快婿,更有利于扶持二皇子成为储君。 秋景柔看过婆婆的信,就悄悄在屋子里把信纸焚进香炉,偏这日项沣归来得早,手里还拿着城外摘的花,原想哄妻子一笑,不料进门就闻见焦灼气息,他心里一紧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却见妻子守着香炉怔怔地出神,他剑眉蹙起,问道:“景柔,你怎么了?” 秋景柔愕然,完全没料到丈夫会早归,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而项沣已走近,看到了香炉里尚未来得及燃尽的纸片,零星几个字在纸上,像是母亲的字迹,但很快一切都化作了灰烬。 “你在烧信,是母妃的信?”项沣知道她们婆媳有书信往来,自己从没亲眼看过,每每问过妻子几句,一直都没当回事,他不知道之前的信妻子是如何处置的,很自然地就问,“是你生气了烧的,还是信里有不能让外人看见的话?这是第一次,还是回回都如此?” “殿下,我、我是不小心把信纸掉在香炉里。”秋景柔胡乱敷衍,可丈夫下一句话,就把她镇住了。 “那母妃之前给你的信在哪里,你拿些来给我看。”项沣虽无心机,可并不傻,妻子这样慌张,必然另有隐情,而他和母亲多年来虽然相见不多,可娘亲在想什么他很明白,原就担心妻子会受到母亲的影响,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并不多余。 秋景柔紧紧抿着唇,不知如何是好。收着没烧的信不是没有,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她怎么做丈夫都不会信,是自欺欺人地继续瞒下去,还是借此机会一并说清楚,万一弄巧成拙,没挑唆成皇后和丈夫的关系,反而挑唆了亲生母子,她往后还如何立足?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项沣一惊,毫不犹豫地把妻子拽了起来,愠怒道:“你何必如此,到底什么事?” 秋景柔眼含春水楚楚可怜,轻声道:“殿下,我和母妃的书信里,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我担心母妃的期望,会让你难过,才自作主张把那些信烧了不叫你看见。” “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 “你知道,母妃希望你能成为未来的帝王,可是这个愿望阻碍重重,皇后和她的儿子们是最大的敌人,母妃并没有恶意,我更不敢有歹念,我们只是如此憧憬着,盼着你能有君临天下的一天。”秋景柔颤颤地说着,挣脱了丈夫的手,周周正正地站稳当,坚定地说,“哥哥留在京城,也是希望有一天能为扶持殿下出一份力,不然他那闲云野鹤的性情,早就走了。殿下,哥哥把我交给了母妃,希望我能过得安稳幸福,他和母妃交换的许诺,就是一生忠于你追随你。” “不要再说了。”项沣冷下了脸,可心中却纠结起了异样的念头,身为长子,他怎么会不在乎皇位和将来,可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和弟弟是没得争的,母亲是失败者,他不去争,至少还不会输,输了,当真什么都没了。 “殿下你看,母妃猜中了你的心思。”秋景柔对于丈夫的退缩,并没有失望,早在来京城之前,婆婆就对她说明白了,不要对项沣的野心有所期待,而是要循循善诱地,激起他的野心。 项沣不悦,终究还有皇子的骄傲,他起身要走,冷冷地说:“往后母妃的来信,都先呈交给我,你送出去的信,也要让我过目,不该提的事不要提,母妃在那里安宁地度过了十几年,我不希望她的晚年再卷入什么风波。” 秋景柔委屈地问:“我们夫妻真的要如此不信任彼此?” 项沣失望地说:“难道不是你先不信任我?” 高贵的皇子扬长而去,留下秋景柔双腿发软,不得不靠着屏风才能站稳,那一束原本该用来哄自己高兴的花,凄凉地散落在了地上。 她猜的不错,自己果然是着急了,他们夫妻相合不过几个月,哪里来的情深意重足够去动摇他十几年的感情,而涵元殿里那个女人真是了不得,他到底对别人的儿子做了什么。 那之后,项沣没再出现在卧房,但第二天一早他去早朝前,还是回到屋子里换的衣裳。秋景柔如往日一般伺候在一边,即将分别时,项沣握着她的手说:“昨天我的话说重了,可我的心意不会变,景柔,你不要受母妃的影响,有什么话我会亲自去对她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在夹在中间。” 秋景柔低垂着眼帘,不敢应话。 项沣则道:“原说带你一起去见母妃,看来不合适,你必然无法面对她,这次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有什么话我会说清楚。待皇后和五弟的满月喜之后,我就动身。” 秋景柔点头,轻声叮嘱丈夫上朝路上小心,可项沣转身后,又折回来,问她道:“原本昨天另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哥哥和元元是怎么回事,你听说了吗?” 秋景柔装傻道:“皇祖母那天也问我了,到底怎么了?” 338 寒酸的礼物 项沣说道:“外面传说他们往来密切,你哥哥大有成为驸马的势头。我并不是在乎你们兄妹的出身,你哥哥若与元元两情相悦,本是件好事,可元元从小就和沈云订了亲,皇祖母那一关不好过。” 秋景柔依旧做出一脸茫然,问:“殿下,那我该怎么办?” 项沣便吩咐:“我亲自去问你哥哥,不大合适,你做妹妹的好说话些,我想知道你哥哥怎么想的,事情不宜拖延,就今天吧。” 秋景柔答应着,一面想起昨天说的话,便轻声问道:“殿下,你可愿意让哥哥为你做事?” 项沣笑道:“就算你哥哥不帮我,外人眼里他也必定是我的人,又何必急于眼下。景柔,朝廷的事很复杂,你不要管也别操心,你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告诉你。” 说罢这些话,项沣便带着侍卫随从往皇宫而去,站在门前看着丈夫陌生的背影,秋景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 这日午后,秋景宣受邀来到皇子府,亲兄妹相见,下人们很自觉地退开,皇子妃再三确认门外没有人,才把话向哥哥说明,她焦虑地问:“哥哥和公主怎么发展得这么快,京城里传遍了,太后也知道了,人人都来问我,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秋景宣冷冷一笑:“快的是人的嘴,话都是他们编出来的,项元的确时常来找我,但我不过是她的一个玩伴,根本没什么儿女情长。” 妹妹摇头:“哥哥别傻了,什么玩伴,女孩子的心思再简单不过,你们不过没捅破那层纸。而她堂堂一个公主,毫不顾忌地和外臣往来,明摆着就是在考虑将来的事。” 秋景宣却道:“正是因为没捅破,一切都会有变数,公主不急我也不能急,她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所以我和她之间,她若真动了情,而我无动于衷,她就会有挫败感,才会更珍惜不是吗?我和她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着急。” 秋景柔长叹一声,慢慢将昨天的事告诉了兄长,她认为二皇子毫无野心,淑贵妃的愿望很难达成,将来若有什么事,他们兄妹指不定会被推出去承担罪过。 皇子妃苦恼地说:“哥哥,为了你的心愿,我愿意顺从淑贵妃愿意嫁给二皇子,可是哥哥,你的心愿几时才能达成?” “冷静一些,你在着急什么,若是觉得力不从心,或是不愿与人周旋,那就安安心心做你的皇子妃,不要胡思乱想。” 秋景宣不见半分焦虑,他曾劝妹妹要先自己站稳脚跟,再考虑之后的事如何去做。这一次虽是意外,不是妹妹着急向二皇子说明,可在利益与情感的冲突下,显然二皇子还没能把妻子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骄傲的皇子,说翻脸就翻脸了。 他再次劝道:“就是寻常百姓家,男人的事也不愿意被女人指手画脚,更何况他是皇子,你现在唯一该做的是让他离不开你,让他有一天要权衡轻重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将来若能扶持项沣君临天下,他自然不会抛弃我,可是哥哥和公主呢?”秋景柔问道,“到那时候,你会抛弃她吗?” 秋景宣悠哉悠哉地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皇子府的庭院远胜于秋宅,可依旧不如当年宰相府的盛景。 他的目光那么冰冷:“我不抛弃她,只怕她也不会苟活在我身边,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 秋景柔知道哥哥说出的话,必然会做到,而她另想起一件事,走到柜子前,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摞银票送到兄长手中:“哥哥,这是淑贵妃送来的,让我给你。“ 秋景宣微微皱眉,接过手数了数,妹妹问道:“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收买人心。” 这些年来,淑贵妃远离京城,行宫里的一切花销皆由京城供给,一年四季的用度外,逢年过节贵妃自寿,皇帝与太后都还有额外赏赐,两位皇子养在深宫,也不消她费半点心思,手边的金银越攒越多,到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却是交给一个外人。 且说二皇子若想要从皇后和她一双儿子手中夺得储君之位,背后必须培植强大的势力,而大臣们为官做宰,又有多少人是真正心怀天下,谁做皇帝本不重要,谁能给他们和家族带去最大的利益,才是根本所在。 送兄长出门时,秋景柔问道:“五皇子满月的喜宴,哥哥接到旨意了吗?如今为了盛元公主,你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若是赴宴,可一定要小心。” 秋景宣却说:“你自己才是,别叫皇后盯上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收到参加庆贺五皇子满月的旨意,秋景宣官职不高,出身不好,之前因是胞妹与二皇子的婚礼,才有资格踏足皇城,如今五皇子的满月与他毫不相干,皇帝自然不会邀请一个官职卑微的大臣进宫。而项晔更明白的是,皇后不喜欢这兄妹俩,那是她和儿子的好日子,皇帝怎么会让心爱的人添堵。 然而皇后再得嫡子,是普天同庆的喜事,远在西平府的宋渊都送来贺礼,何况行宫里三位妃嫔,总不能装作不知道。她们都是被皇帝“抛弃”的,可多年来另两位对淑贵妃恭敬有加,事无巨细依旧都以贵妃为尊,这一次便又来询问给皇子皇后送贺礼的事,尔珍嬷嬷打发了她们,才来向淑贵妃复命。 “她们倒是很殷勤,难道觉得皇后还会允许她们回京城养老?”淑贵妃冷然嗤笑,“倘若我成为太后,倒是能给她们这个机会。” 尔珍则道:“眼下皇后当道,只有咱们的不是,没有皇后的不是,不尽心不行。” 淑贵妃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就是了。” 尔珍谨慎地向左右看了看,才道:“之前您给皇子妃送去一大笔银子,好些都是奴婢拿珠宝玉器去抵押的,这会儿还没钱周转赎回来,眼下屋子里能送给皇后的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淑贵妃没应声,尔珍担忧地问:“娘娘,秋家兄妹,真的可靠吗?” “不论如何,秋景柔已经是我的儿媳妇,她若不可靠,我自然不会让她好过。”淑贵妃轻声哼道,“至于秋景宣,他不好好忠于沣儿,难道想步他爷爷的后尘?” 尔珍不敢多嘴,淑贵妃又说:“皇后那般清高,怎会在乎一点金银玉器,只怕我们的贺礼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你随便准备一些送去便是了。更何况,我根本不想贺喜她,应个景已是客气。” “是,奴婢照您吩咐的办。”尔珍唯有无奈地答应下。 数日过去,皇子满月在即,宫里早已张灯结彩预备大肆庆贺,二皇子与皇子妃搬离皇宫后,一切事务又落在二公主手中,项琴像是继承了母亲所有能干的本事,小小年纪已能主持大局。相比之下,大公主终日悠哉悠哉,就显得有些游手好闲了。 满月喜宴的前一日,珉儿在宫中试穿礼服,因孕中的消渴之症让她不得不克制饮食,身材并未太多发福,再经月子里悉心调养,已然如从前一般容光焕发。 金灿灿的曳地凤袍下,蜀锦盘金彩绣绫裙庄重华贵,发髻上成套的蓝宝石发簪珠钗,都是皇帝着人打造,特地为了明日而送给皇后的礼物。小女儿仔细地为母亲插满发髻,惹得珉儿嗔怪:“你父皇真是上了年纪,爱这份热闹,也不嫌我戴在头上沉得慌。” 项琴打量着镜中的母亲,羡慕地说:“我和母后在一起,一点儿都不像母女,像姐妹。我将来若能有母后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珉儿轻轻捏了闺女的脸蛋:“嘴巴越来越甜,倒是像你父皇。” 此时清雅带着宫女进来,小宫女们手里捧着各色礼物,清雅一一数来,其中一部分就是从淑贵妃的行宫送来的。 “母后,我已经挪出了一间屋子,把弟弟们各自的东西分开放置,我带她们去。”项琴主动上前,命宫女们跟她走。 清雅在一旁见了,欣慰而感激地珉儿道:“不瞒娘娘说,奴婢上了年纪后,精力大不如前,可因为有公主帮着料理,实在省心。公主将来出嫁前,可要为您调教几个得力的宫女才好,奴婢是不成了。” 珉儿嗔道:“能有多少事操心,你累了只管歇着。” 这都是玩笑话,清雅另有正经事说,见殿内没有闲杂的人,一面上前为皇后拆下发簪,一面轻声道:“娘娘,恕奴婢多嘴,方才收下礼物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奴婢都打开礼盒对着礼单先粗略地检查了一遍。” 珉儿不以为意:“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向来有的规矩吗?” 清雅颔首:“所以奴婢也看了淑贵妃送来的礼物,许是奴婢小心眼,皇上得了嫡皇子,淑贵妃就是再与您不和睦,也不该做得这么难看,送来的礼物太过普通,奴婢说句不客气的话,有些寒酸了。” 339 心头的债 珉儿问:“真的这么糟?尔珍那么谨慎的人,就算淑贵妃故意的,她也会另有打算。” 清雅说道:“如此看来,行宫之前送来的消息,说尔珍拿着淑贵妃的东西去外头典当抵押,看样子是真的。要说尔珍那么忠心,不该是她贪图淑贵妃的东西,但若是淑贵妃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 珉儿脱下凤袍,抚摸着上头金线绣成的凤凰,轻轻一叹:“你说,皇上知道吗?” 清雅问:“您的意思是?” 珉儿将凤袍递给她,重新坐到镜台前,将嘴上的胭脂轻轻擦去:“近来关于沣儿兄弟俩的事,还有行宫那里,皇上都不大对我提起了,偶尔我随口问问二皇子在做什么,他也敷衍了事。这个人啊,最藏得住心思,也最藏不住心思,当年我猜到他的心意,就不知如今还能不能猜中。” 清雅听皇后言有深意,便不敢随意插嘴,径自去将凤袍收起,回眸看了眼皇后,她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出神。十几年前皇上为了圆她六宫无妃的心愿,饶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折腾得翻天覆地,到如今,皇上若要为两位嫡皇子守住将来,他又会怎么对待另外两个儿子? “清雅。”珉儿吩咐道,“明日喜宴过后,遇上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就出宫去沣儿的皇子府瞧瞧,一则我也有心看看孩子如今的家,再则我若漠不关心,太后又该念叨了。” “奴婢记下了。”清雅答应着,想起什么来,又道,“娘娘,皇上没有安排秋景宣明日赴宴。” “我知道。” “大公主那儿怕是要不高兴了。”清雅显然担心着什么。 珉儿却严肃地说:“她可以率性贪玩,也可以去追求他想要的人生,但不能不懂事,若是不分轻重,往后就由不得她了。” 然而项元想当然地认为,秋景宣会参加宫里的喜宴,这几日在一起时压根儿没提这件事,到了弟弟满月的这一天,在长寿宫见了皇嫂才知道秋景宣不来,正如珉儿所想,女儿到底还识大体,纵然心里不高兴,也没在人前流露情绪。 只是,公主没有往日那么活泼兴奋,难得的见她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坐席上待着。酒宴过半时,皇后退席补妆,她跟着妹妹一同随侍母亲,但是跟了半程,见皇室里几位年轻的夫人郡主也跟来,她就厌烦了,便悄无声息地溜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离开了安泰殿。 天气渐暖,便是入了夜,风也不凉,且今日享宴穿得隆重,这会子微风拂面,直觉得解闷又惬意。安泰殿里充斥着美酒佳肴和胭脂水粉混合的气味,叫项元好生头疼,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自己的衣袂,怕被沾染了。 自然她心里很明白,看什么都不顺眼,是因为没见着秋景宣,可若是秋景宣也来了,她眼里就没有别人了。 此时有脚步声远远而来,不久便见两个宫女提着灯笼找到了这里,她们松口气:“公主,您出来怎么不说一声。” 项元道:“我对安泰殿门前的小公公说了呀,不然你们怎么找到我。” 宫女们问:“您不回去了吗,皇上就要宣布五殿下的名字了。” 项元一怔,自责道:“我竟然把这件事忘了,赶紧走。” 她一把夺过宫女手里的宫灯,捧着裙子一路飞奔回来,到了门前丢下宫灯就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钗环,却见沈云慢悠悠从边上踱步出来,歪着脑袋看她,嗔怪道:“你啊。” 项元好不耐烦,正要叫沈云让开道,他却伸出手按在自己头上,摘下两片不知几时飘落的海棠花瓣,一边说:“我跟你一道进去,省去你好些麻烦。” “没必要,我还不能出去走走了?”项元这般说着,就擦过沈云的身子要闯进去,可胳臂却被有力地拽住了,她怒而转身,“放开我。” 沈云却不由分说拽着她,一路到了门前,待松开手,已有人看到他们走进来,项元也不好当众翻脸,便只能并肩回到席中。 太后坐在上首看见,笑得眯着双眼,对身旁王嬷嬷说:“瞧瞧,多好的一双人。” 王嬷嬷自然哄着太后:“您耐心等一等,若是天注定的姻缘,凭谁都拆不散。” 待到吉时,便见皇帝泼墨挥毫,亲笔写下幼子之名,诸皇子之名皆从水,五皇子名项洹,并无特别之处。而当众赐名看起来隆重,皇帝却没有说什么不寻常的话,不过是对儿子一样的期许和祝福,热闹一阵便过去了。 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人来追究项元途中跑去了哪里,她之后安分守己地坐着直到宴会结束,虽然皆大欢喜,她也为弟弟的出生而高兴,可今天这样的宴会对她来说,实在是没趣得很,满心算计着明天要早些去找秋景宣。 皇城外,皇亲国戚并文武大臣井然有序地离去,项沣带着妻子回到皇子府,正要回房洗漱安寝,下人却跟门来,说有客求见。 秋景柔奇道:“这么晚了,什么人来见殿下?” 下人应道:“是鸿胪寺的大人。” 项沣微微皱眉,便对妻子道:“你早些休息,我去去就来。” 他撂下妻子往书房走,心中想着,自己和鸿胪寺的人并没什么往来,他们若是正经的拜访,又何必在这种时候,但项沣心里很明白一件事,最近朝堂里不安生,被皇帝盯上而惹麻烦的人不少,鸿胪寺的人,并非头一个想要来走他这里的门道。 项沣与来者相会时,更鼓敲响,皇子府正院外都熄灭了灯火,自然这个时辰,皇宫也安宁下来,涵元殿内的灯火渐渐熄灭,皇后的寝殿中,香汤沐浴归来的珉儿,正见皇帝端着一杯酒,站在窗下举目眺望。 “这些天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珉儿道,“朝廷的事,还是孩子们的事?” 项晔转身来,下意识地想把酒杯藏起,可珉儿却凑上前,就着他的手把甘酒饮尽,身上是花瓣甜美的香气,面上带着沐浴后的潮红,笑意朦胧:“正好,我渴了。” 皇帝心里一咯噔,放下酒杯揽过珉儿柔软的腰肢道:“朕也渴着。” 珉儿的手轻轻滑过丈夫的胸膛,这便是要往温柔乡里去。 夜色深深,阔别许久的云雨,珉儿能感受到丈夫不减当年的热情,可她却不敢猜那缠绕着皇帝的重重心事,她知道自己被爱着,她担心十几年过去了,这份爱会又叠加一份沉重。那些女人,她可以不管可以冷漠,可是孩子…… 尽兴的皇帝酣然睡去,那稳稳的呼吸让人安心,珉儿稍稍转身爬上他的胸膛,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他的脸颊。岁月不饶人,她并不怕项晔和自己会老去,可她希望皇帝能毫无负担地走入晚年,不要让儿女成为他心头的债。 “项晔,你欠她们的债,本该是我来偿还的,这一次不要再撇开我,说好的一起面对呢。”珉儿伏在他胸前,听着安稳的心跳,像是这个人答应了。 翌日,一切如常,珉儿一早站在皇帝外送丈夫离去,项琴抱着弟弟就在一旁,润儿早早就去了书房,唯独不见长女,不想伺候她的宫人却说:“公主天一亮就出门了。” 项琴见母亲露出淡淡不悦,忙道:“母后,回头我和姐姐说,让她别……” 珉儿却摇头:“随她去吧,早就答应过她,行过及笄之礼就是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能有几回青春年少呢。琴儿,你也别总跟在母后身边做这些琐事,浪费大好春光。” 项琴笑道:“人各有志,我就喜欢做这些事嘛。” 珉儿见天色明媚,便唤来清雅吩咐:“去皇子府问问,我今日可否去逛一逛,再过些日子,沣儿该去行宫请安了,不好耽误他的行程。”一面问琴儿,“跟母后一起去你二哥家坐坐?” 消息传开,得知皇后要亲临皇子府,独自在家的皇子妃慌了神,虽然面上做出镇定的模样,指挥着下人洒扫庭院准备接驾,可退回屋子里,却连穿戴那一套衣服见皇后都拿不定主意,眼瞧着皇后一行就要到了,匆匆打点了自己,就迎到宅门外来。 皇子府就挨着皇城,皇后带了些许侍卫宫人就来了,没有浩浩荡荡威严的仪仗,一乘明晃晃的轿子落定,她便笑悠悠走下来,命清雅搀扶起行礼的皇子妃,温柔地笑道:“我来怕你拘束,不来又满腹好奇,从前不懂做婆婆的心,如今都体会了。” 秋景柔面上落落大方,实则心下转了又转,欲上前搀扶皇后,试探之下见皇后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鼓起勇气递过手,珉儿大方地虚扶一把,一同进门去了。 方才的光景,门外无数人看着,就连躲在远处的百姓或许也能张望几眼,这不仅仅是秋景柔要的体面,也是珉儿要做给外人看的和睦,而进了门,说的话就不必顾忌那么多,今日来,并非是好奇皇子府的光景,而是另有目的,要见那一个人。 340 公主就是你的天 皇子府说大不大,可一圈转下来也大半个时辰,如今只夫妻两人,哪怕有再多的仆婢也显得冷清,可珉儿不会说什么开枝散叶的话,莫说她不是亲婆婆,若是亲生的,该更疼人才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着急什么呢。 "母后,屋子里已备下茶点瓜果,虽不如御前的好,也是儿臣的心意。二殿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您用些茶点我们说说话,且等一等他,不然见不着您您就回宫去,殿下该怪我了。”秋景柔端庄稳重,俨然皇子妃的尊贵,珉儿挑不出什么错,也不会去捉她的短处。 可是,她今日不是来看项沣的宅院,也不是来婆媳间示好,关起门来有些话就能直说了,珉儿淡淡道:"这些日子,京城上下风传你兄长与元元的事,也是碍于这些话,昨日皇上为了避嫌才没请你哥哥来享宴,你不要胡思乱想以为我和皇上不待见他。而我呢,很想见一见你哥哥,问他几句话,若是在宫里传召,兴师动众又该折腾出什么闲话,所以借今日的机会,你替我找他来可好?" 秋景柔没想到会有这一茬,可她不答应也不行,心内打着鼓,面上应道:"请母后稍后,儿臣这就去安排。" 就在母亲身旁的项琴听得这话,同样的惊讶,不知眼下姐姐是否和秋景宣在一起,不知她会不会一起跟来。项琴悄悄偷望了一眼母亲,只见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实在也猜不到母亲要见秋景宣是为什么。 皇城里,沈哲独自来到清明阁,在密密匝匝的书架之间找到了兄长,皇帝揉了揉眉心,顺手从书架上拿过一本账册递给他,慵懒地说:"朕算了两遍,你再看看。" 沈哲答应着,拿着账本坐到亮的地方,直接用了皇帝的笔和算盘,清脆的噼啪声里,项晔缓缓走出来,似乎也并不在乎弟弟算出什么结果,已然冷笑:"他们倒是扛住了,朕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沈哲放下手里的笔,起身道:“臣以为,皇上应该高兴。” 项晔问:“高兴什么。” 沈哲冷静地说:“原本杀了他们,亏空的窟窿还要皇上自己费心去堵,如今他们自行堵上了,堵严实了,再拿他们的血去祭奠好了。” “到底是多年在沙场行走的人。”皇帝哼笑,“你也太冷血无情了。” “这样的蛀虫,皇上要来何用?” “可他们,正在成为皇子们的势力。” 殿内一阵安宁,皇帝再次开口道:“朕杀光了他们,也就是放弃了沣儿。” 这话牵扯到未来的储君,早十年皇帝不屑,可岁月不饶人,再十年他便要白发苍苍,甚至能不能幸运地再活十年二十年都未可知,他创下这江山基业,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能卸下肩上的责任,传承更是最大的责任。 “沣儿为他自己笼络势力,并没什么错,就算是普通的大臣也不可能孤立于朝堂。”沈哲说道,“皇上只要为他看着前路,我也会守在一旁。” “朕只求他不走上歪路。”项晔有些悲壮地笑着,“可是哲儿你告诉朕,什么才是歪路?” 到了如今年纪,皇帝还时不时会对弟弟用从前的称呼,纵然他的弟弟早已是顶天立地的人,是这大齐江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弟弟始终还是弟弟,那么儿子,就更长不大了。可现实并非如此,父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君臣之间的冲突日益明显。。 沈哲一如既往的冷静:“哥哥怎么想,我便怎么做。” 项晔眼中精光闪闪:“他若有本事夺得这天下,朕愿意给他,朕更想大齐未来的君主,是个用血性有魄力的帝王。朕偏心皇后,偏心我们的孩子,可是这江山偏不得,当年朕应许淑贵妃立贤,许诺的并非她一人,是整个大齐和子民。” “这些话,您可曾对皇后提过?” “她会明白的。” 沈哲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可沣儿若误入歧途,纵然血性果敢,但手段残忍毒辣无视亲情恩情,皇上也会无视吗?” 项晔的眼神晃了晃,一时没有回答。 沈哲道:“若到了那一天,皇上把手里的刀交给我便是。” 皇帝心中一震剧痛,抬手指向挂在墙上的长剑,一字字道:“若真有那一天,你自己来取吧,朕看不见就好了。” 沈哲抱拳答应,对于未来,他们兄弟之间算是做出决定了。 此时周怀悄然进门,沈哲见他犹豫,便道:“什么事,说吧。” “皇上,王爷。”周怀道,“方才从二皇子府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召见秋景宣。” 项晔淡淡地说:“不碍事。” 消息传来的时刻,秋景柔已经派人找到了她的哥哥,果不其然大公主就和秋景宣在一起,虽说帝王世家里哪有年轻男女可随意相处的道理,但盛元公主作为大齐皇朝史上第一位公主,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她做不得的事,自然公主想做的,就是能做的。而时日一长,帝后不见反对,旁人也就不奇怪了。 秋景宣立刻奉诏前来,项元却没有跟随,得知姐姐已经独自回宫,项琴松了口气,她总觉得姐姐不该出现在这里,倘若他们已经是夫妻也罢了,秋景宣还什么都不是呢。 秋家兄妹齐齐来到跟前,果然模样肖似,气质非凡,珉儿对秋家的人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也说不上来这是不是就是秋家子孙的风骨,至于她自己,当然要旁人才能评价。 “嫂嫂,我还想在园子里走走,你带我去可好。”项琴上前来,好让皇嫂自然地跟她离开,而这都不过是面上的客气,谁都明白皇后要单独和秋景宣说话。 不消片刻,正厅里的人都散尽了,只留下清雅嬷嬷陪在皇后身边。 “清雅,你去把门打开。”珉儿却吩咐把那关上的门再打开,当明媚的阳光再次充盈整个厅堂,她缓缓走到秋景宣身前,在他身边绕了半圈,很显然是在打量这个年轻的男子。 他容貌英俊、身姿挺拔,身上还带着世家公子没有的沧桑感,珉儿早已派人调查了他过去的二十几年,这个孩子四海求学十分刻苦,京城里能拿来和他比较的孩子并不多,若非出身尴尬,必然能成为朝廷栋梁。 秋家其他的子孙散在五湖四海的,这些日子帝后也派人调查过了,因为各种恩恩怨怨,彼此互相联系扶持的少之又少,而成家虽是昔日二夫人的娘家,她其他的子孙却不屑回到那里。这兄妹俩唯一有瓜葛的,是成家的人,和秋家其他人再无往来。 “适才公主与你在一起?”珉儿开口问道,“你们这些日子成天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秋景宣不卑不亢,应道:“下棋或是闲聊,或是在城外骑马,而今天本要去茶楼听书。” 珉儿淡淡一笑:“换做别家的子弟,断不敢如此亲近地陪在公主身边,你不怕也不担心吗?” 秋景宣说道:“在元州城相遇时,臣并不知公主是公主,虽是萍水相逢但也视为知己,后来察觉公主的身份,便知道还有机会再见,当时就在心中笃定,公主若不嫌弃,臣愿意继续与公主做朋友。” “你倒是坦荡荡。” “是。” 两人一问一答,秋景宣没有半点滞涩,珉儿微微皱眉,但问:“京城的谣言你可听说了,怎么想的,有没有动要做驸马的心思。” “臣不敢。”年轻的男人应得毫不犹豫,仿佛早在心中反复无数遍的答案,“娘娘,臣只当自己是公主的玩伴,绝无非分之想。” 珉儿冷然一笑:“那好,现在我让你想,你来说说,倘若机会摆在眼前,你能许诺公主怎样的未来?” 秋景宣看了眼皇后,又低下了头:“臣不敢想。” 珉儿目光锐利:“既然让你想都不敢想,那么从今日起,你不得再见公主。不能给她将来的人,就不要给她任何期望。” 秋景宣却道:“将来之事,难以预料,张口就来的许诺,臣可以说上三天三夜,那样的话毫无价值。您说倘若机会摆在眼前,是,那臣愿意和公主一同走未来的路,可前路什么光景,臣不知道,只怕公主和您都不知道。” 珉儿微微含笑,面上威严的气势收敛了几分,颔首道:“这话说得极好,有担当的男子,是不会把许诺挂在嘴边的,你给了我很好的答案。” 秋景宣躬身自称不敢,本以为话题到此,没想到皇后又问:“对于公主的未来你不敢妄言,那朝廷呢,对于你自己的仕途和人生,总该有所期许吧。” 这话果然就轻松一些了,秋景宣道:“臣能以罪臣之孙的身份再次回到京城,心中十分感恩。祖父的罪孽,臣虽无过,但势必将时时刻刻警醒着臣,绝不能重蹈覆辙,臣将一心为国死而后己。” 珉儿看着他:“若成为驸马,公主就是你的天。” 341 殿下,您放开奴婢 秋景宣一怔,似乎很意外,目色茫然地落在皇后身上。 “成为驸马后,你毕生唯一的责任,是让我的女儿幸福。那时候,你是盛元唯一的丈夫,她不幸福,就是你全部的罪过,而大齐江山从不缺人才,皇帝会希望你成为能让他女儿幸福的男人,而不是什么谋臣勇将。”珉儿看似温和的笑容里,却有着能令人生畏的威严,“你自己想清楚。” 秋景宣心中一紧,可他并没有因此就被震慑威吓,他所企划的未来,当他有了“罪过”时,当他项元陷入不幸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已经从人间消失,不会有人来制裁他的罪过,他也不需要对项元的幸福承担任何责任。所以他做得驸马,他也不会辜负自己的人生。 “不论盛元选择什么样的人生,皇上与我都会支持她鼓励她,她选你还是别的人,不论你姓秋还是姓禾,都不要紧。”珉儿缓缓走回厅堂上首,重新坐下,说道,“只是皇上和我,绝不容许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伤害她。” 秋景宣深深作揖,没有言语,他还什么都不是,又有什么资格来承诺。 “我今日对你说的话,你大可告诉盛元,或许你们能一起好好想想将来该怎么办。”珉儿说道,“她与你如此亲近,你们日日相伴,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不必装傻,我和皇上也不会阻挠,只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秋景宣神情肃穆,简单的一声“是”,再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应对皇后。 珉儿吩咐:“退下吧,我还要和你妹妹说说家常。” 秋景宣便屈膝行大礼,恭敬地退出了厅堂,而门外二皇子已匆匆赶回来,皇子妃与二公主也并没有去园子里逛,他们每一个人都端着紧张的脸孔,倒是秋景宣一笑:“娘娘请皇子妃娘娘和公主进去,娘娘不知殿下已经到了。” 秋景柔来不及对哥哥说什么,便忙往厅堂离去,项沣倒是迟了几步,看着秋景宣问:“皇后娘娘找你何事?” “只是几句寻常的嘱咐。”秋景宣觉得此刻不宜多说什么,表情里也如此传递给项沣。 项沣便吩咐道:“也好,我正有几件事要问你,日落前我顺路到你府上,你若无事,等我来。” 秋景宣抱拳作揖,便见二皇子也跟着进门去,他松了口气,转身跟着来领路的下人走,走出皇子府时,他府里的人等在门前告诉他:“大公主已经回到宫里了。” 皇城里,项元站在空荡荡的涵元殿中央,这涵元殿的规格虽比前方的清明阁要大很多,但是宫人们告诉她,远不如昔日上阳殿宽阔。但上阳殿除了一张椅子什么都没有,她小时候就算在上阳殿满地跑,宫人们也不怕她会撞着,只是上阳殿孤立在太液池中央,他们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公主掉进水里去。 可是,项元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在这里呆呆地站了许久,宫人们也不敢来打扰她,可是项元本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很多事,会担心母亲私下见秋景宣到底要说什么,可是到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恍然之间觉得之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不明白这些日子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情爱怎么会这么可怕,她真的爱上了秋景宣吗,可她爱他的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人,能在自己心里足以和父母姐妹相抗衡? “公主。”有宫人从门前进来,站在一旁道,“皇子府传来的消息,娘娘已经动身回宫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到。” 项元醒过神来,怔怔地点了点头,见窗外天色明媚,尚未到正午,母亲既然都不在皇子府用午膳,可见根本无心去逛二哥的家,不过是找个借口去那里,方便见秋景宣罢了。 “母后会对他说什么,让他远离我吗?”没来由的不自信,让项元觉得自己太不懂事,这天底下还有父皇和母后不能答应她的事吗?可她确实心虚,心虚得根本不敢面对双亲。 “我要去给太祖母请安。”项元道,“母后回来若是要见我,你们到别院来找,我就在那里。” 宫女们应着,便见公主只身往外走,除了几个平日里就随侍的,其他人根本不敢跟上前,而公主一走,闲散的宫女们就互相说悄悄话,更有甚者私下打赌,好些人都觉得,皇后娘娘不会让公主嫁给她的侄儿。 而项元穿过皇城,一路往后门走,遇见三皇子带着几个太监往西边去。这皇城里,除了前朝的宫殿与中宫,并几处供奉先祖的殿阁,以及太后的长寿宫,淑贵妃的安乐宫外,所有殿阁都空置着,即便是负责每座宫殿打扫的宫女太监也都另有住处,就是从小到处游玩的项元,也不会跑去太偏僻的地方。 此刻本是无处可去,只是想躲着母亲才选择去秋老夫人那儿,项元见三哥那里有新鲜事,便调转方向一路跟着来,又怕自己惊扰了哥哥,便命宫女们原地等候,她一路跟着走了好长的路,前头三皇子已经带着人转进了一处宫女们居住的院落。 穿过无人居住的宫宇,这里倒也不冷清,原有宫女们进进出出,三皇子一到,就没动静了。项元觉得好奇,正要跟上去看个究竟,却见三哥拽着一个宫女的手,几乎是把她拖出来,而那瘦弱的宫女却抓着门拼命地躲,怎么也不肯出来。 “三哥。”项元跑上前,她的兄长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忽然做出这么粗暴的举动,不免叫人担心,“三哥你做什么,这宫女怎么了?” 那宫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像是正在病中,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但若仔细瞧,倒也是生得眉目清秀十分漂亮,因项元到来,项浩愣了一愣,便是这当口,那宫女挣脱了三皇子的手,转身就往门里钻。 “你往哪里去,你有本事就逃出这宫里。”项浩却追上前,一把拽住她,可是仔细看,动作虽然粗鲁,却并不粗暴,甚至有些亲昵,在项元看来,哥哥似乎不是在欺负一个小宫女,而是在护着她。 “殿下,您放开奴婢……殿、殿下……”那宫女本是哀求着,但渐渐的苍白脸色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身上越发没了力气,忽然双眼一闭,就晕厥在了三皇子的怀里。 项浩大骇,抱着那宫女疾呼:“春雨?春雨你怎么了?”一面呵斥身边的太监,“愣着做什么,找太医来。” 从院子里出来几个中年嬷嬷,却见项浩恶狠狠地瞪着双眼:“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嬷嬷们忙辩解:“殿下,我们什么都没做,春雨来了就一直病着,她自己不肯请太医诊治,我们也没法子。” 项元看得一头雾水,显然哥哥不打算向她解释什么,他将那名叫春雨的宫女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就走开,那方向是朝着安乐宫去的,项元也就一路跟去了。 待得皇后回到宫中时,早已有太医去过安乐宫,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话传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三皇子这么去闹了一场,宫人们议论纷纷,这会儿太后已经把孙子叫去,看来太后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项元一直跟在边上,自然也都看见了听见了,此刻得知母亲归来,一时顾不得自己那点事儿,便跑回涵元殿来,要向母后禀告。 珉儿正换衣裳,见女儿风风火火闯进门,好脾气地嗔道:“越发没规矩,是不是要从头学一遍了?” 女儿却命宫女们退下,只留下清雅和几个母亲的亲信,她才道:“母后,三哥他……他喜欢上了自己宫里的宫女,还让那宫女有身孕了。” 珉儿面色一峻,显然是生气了,项元被唬了一跳,好在不是她做错事,便颤颤地继续把方才的情形说了。 原来那宫女发现自己有身孕后,吓得不知怎么才好,便自作主张离开了安乐宫,想自己偷偷把孩子打掉,不敢再接近三皇子。而项浩不见了心上人,最初命太监来找她回去,却传回去几句伤人心的绝情话,他生了几天闷气,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春雨,今日一时热血,亲自闯去找人,正巧被项元遇见了。 项元简单利落地说完,抬眼见母亲,难得见母亲如此生气,而云嬷嬷已经去找人了,那几个负责安乐宫的奴才战战兢兢地赶来,这才磕头求饶,说他们瞒着这件事,是三皇子再三恳求的。 “连孩子都有了,你们却瞒着我。”珉儿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儿子。 项元上前搀扶母亲坐下,温柔地说:“母后您消消气,皇祖母那儿还等您拿主意呢。” “你父皇呢?” 项元道:“父皇和皇叔,还有几位大臣在清明阁闭门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扰,不知几时才结束。” 珉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女儿:“你等在清明阁外,母后若是不来,见了父皇就请他去长寿宫,别叫他太生气,方才你怎么对母后说的,一样地告诉父皇。” 珉儿又叹:“只因你三哥不是母后的儿子,原本这样的事在皇宫里,并没什么了不起。” “母后说的是,可是三哥他……”项元一脸的无奈,“三哥对皇祖母说,他要娶那个春雨做正妃。” 342 皇嗣 “正妃?”珉儿本是十分生气,听得这句话,却释怀了。浩儿小小年纪闹出荒唐事的确不应该,可他总算还有担当,看起来并非是胡闹玩弄宫女,没有枉费她十几年的教导和心血。 “元元,去等你父皇。”珉儿吩咐着,“但不要提正妃这些话,让你父皇心平气和地来长寿宫便是。” 项元认真地点头答应,之后母女分别,因怕项浩尴尬,珉儿只独自前去,留下一双女儿在清明阁外等候,项琴望着母后走远,见这春色明媚下却一派严肃气氛,担心地问姐姐:“三哥会受罚吗?” “三哥是儿子,了不起挨顿打或是闭门反省,就是那个宫女。”项元叹道,“皇祖母可生气了,说她这儿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淑贵妃会气疯的,皇祖母说淑贵妃绝不会答应。” 说话时,只见妹妹紧张地盯着自己看,姐妹连心,项元似乎猜到几分,皱着眉头问:“傻丫头,你在想什么?” 琴儿抓着姐姐的胳膊道:“姐姐可千万不能糊涂,千万不能和秋景宣有什么,父皇和母后会伤心的。” 项元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傻子,我、我们连手都没碰过一下,你把姐姐想成什么人了。” 此时珉儿已经赶到长寿宫,三皇子正孤零零地站在殿中央。比起项沣,年幼几岁的三皇子对于生母的感情更淡一些,他开始有记忆的年岁,就已经跟着珉儿了,诗书礼仪开智启蒙,都是嫡母手把手教导,是以与他的哥哥一样,从未在生母嫡母的生与养孰轻孰重之间纠结过。 此刻见皇后驾临,方才还在祖母跟前倔强不已的少年,到底是心虚地低下了头,珉儿走近他,尚未开口说话,孩子噗通一声跪下,坚定地说:“请母后成全。” 珉儿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项浩一怔,仰起头来脸上慌了神,似乎想要张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珉儿转身走向太后,太后唉声叹气:“你看看,珉儿你看看。” “还不快出去?杵在这里惹皇祖母生气。”珉儿呵斥项浩,也朝他使了眼色,边上王嬷嬷和清雅上前劝说,就把三殿下送出了门。 “这件事,如何向淑贵妃交代,她最在乎她的两个儿子,你要她娶一个宫女做儿媳妇,她怎么肯答应。”太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若是纳为侍妾,总还说得过去,偏生浩儿这孩子,口口声声要立那宫女为正妃。” 珉儿耐心地听着,仔细观察太后的神情,心中苦笑,太后显然没传说的那么生气,以太后的性情,和她看待妾室的态度,她本不会嫌弃一个宫女为皇家生育子孙,她就是怕脸上挂不住,怕对不起淑贵妃,最好这件事全都揽在珉儿身上。 果然说着说着,太后就道:“浩儿认定那宫女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十七八岁的人,自己还是个孩子,我就怕他傻乎乎的被人利用。但若真是他的孩子,能生下来也不算是件坏事,堂堂皇子要一个宫女,有何不可。” “沣儿搬出去后,儿臣担心会有小太监教唆浩儿学坏,派人仔细照顾他的起居,偏偏他哥哥婚后,他搬到安乐宫边上独自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没有上心。”珉儿指责道,“算算日子,恰是年初那几个月,母后,都是我的不是。” 太后道:“怪你做什么,你那时候自己身体也不好,哪里来精神管他们。你若自责,我这个祖母是不是也难辞其咎? 珉儿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 “我问过了,这个叫春雨的宫女,的确是那些日子跟在浩儿身边的。”太后道,“那宫女也是烈性,说是不能拖累皇子,自己请辞离开了安乐宫,之后一直寻法子堕胎,但她没有药,又没胆子从高处往下跳,泼了自己几身凉水,弄出一场病来。眼下正发烧,但太医说孩子尚无大碍。” 珉儿道:“母后,您还记得王婕妤吗?“ 太后眉头紧蹙,她当然记得,那个女人用孽障冒充皇子,杀了她的奸夫不止,还虐杀了慧仪母子,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而那叫春雨的宫女,性子也是烈得很。 “可现在那宫女,却是不愿给浩儿把孩子生下来,你说她是不敢,还是因为她知道孩子不是浩儿的?”太后糊涂了,原本就担心孩子是否是自家血脉,现在还要担心这性格强的孩子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王婕妤。 珉儿便道:“事情有些复杂,但解决起来并不难,生或不生,留或不留,左右是这两个结果。” 太后问:“你怎么看?” 珉儿道是:“若母后把这件事交给儿臣处置,那不论是什么结果,您都不要再插手。不然出主意的人多了,皇上和浩儿都会心烦,只怕皇上也未必那么在乎,不过是要给淑贵妃一个交代。那就让儿臣揽下,这些年淑贵妃不见得会回来,若真有一天回来,您见了她,也只管推在儿臣身上。” 太后犹豫再三,点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实在没精力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只要皇上不要因此嫌弃儿子,只要父子之间没有矛盾,是否立一个宫女为皇子妃,我是不在乎的。” 珉儿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上,不必再担心长寿宫的态度。 此时王嬷嬷从门前来,禀告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从清明阁派人送话来,命三殿下即刻去清明阁说话。” 太后忧心忡忡:“父子俩可别吵起来,珉儿你也跟着去。” 珉儿笑道:“就是浩儿挨顿打,也是应该的,何况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您先别跟着着急。皇上对几个儿子从来都是面硬心软,您放心。” 王嬷嬷见皇后应允,便径自下去传话,待项浩往清明阁去,珉儿便辞过太后,带着宫人往安乐宫来。病弱的春雨还在这里躺着,发烧的人昏睡不醒,珉儿站在床边细细看了眼,这孩子的鼻子嘴巴生得那么漂亮,睁开眼的模样一定也好看,容貌是没得挑,就是这来头…… “娘娘。”清雅从手下人口中得知了关于这宫女的来历,来对珉儿解释道,“这宫女家里姓夏,是京城人,普普通通人家的女孩儿。前年宫里选宫女,她经过层层筛选才留下的,被分配到了安乐宫做活,二殿下婚后,跟着三殿下去了边上的殿阁里。” 珉儿出了那间屋子,对清雅道:“不论是几年的事还是几个月的事,她也该自重,就算是与浩儿两情相悦,也不能随意胡来,她事先不考虑事后才说‘不敢’,到底是‘不敢’什么?当然最不自重的是浩儿,我也是白教导他一场了。” “娘娘您别生气。” “我不生气,只是可惜。这夏春雨不怕她性情烈,就怕她心机深。”珉儿已然离开了安乐宫,无奈地叹息,“那孩子若是非要这个女人做妻子,将来是好是坏,他自己承担吧。眼下我也只是在乎他,才会觉得有些心烦,至于他母亲……” “淑贵妃绝不会答应。” “由不得她。”珉儿道,“当年逼她离开皇城,是我的错,可她既然甘心丢下一双儿子,那就永远都别想插手了。” 回到涵元殿时,两个女儿正在宫门前张望,见到母亲忙迎上来,一个说三哥在清明阁,一个说二哥也来了但是父皇不见,再往门里走,便见毛躁不安的项沣站在屋檐底下,像是被妹妹们堵在了这里,年轻人火气冲天,若是叫他去见了弟弟,怕是要动拳头了。 珉儿温柔地笑着:“你生什么气,还不许弟弟赶在你前头?” 项沣恼道:“母后,这会儿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珉儿笑:“来,陪我喝杯茶,你们家的点心太甜,我口渴的很,结果一回来就不消停,连口茶都还没喝。”一面吩咐小女儿,“沏浓浓的普洱,叮嘱他们午膳不要准备甜食。” 项沣一本正经地低下头道:“母后,浩儿让您失望了,他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珉儿朝两个女儿使眼色,元元便带着妹妹退下了,她才道:“浩儿若有担当,母后不会失望,他将来的人生会怎么样,本就是他自己承担,你我着急都没用。然而对你们期望最高的,是你们的母亲,这件事要她点头才不容易,你父皇和我,还有皇祖母都不会不顾及你母亲的感受,正好过些日子你要去探望她,该怎么说该如何应对,你自己要想好。” “是。”项沣依旧浑身僵硬。 “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绷着脸,你弟弟他面上逞强,心里必然怕得不行。”珉儿是温柔的慈母,“一会儿见了面,别凶他,你们兄弟难道要为了个女人吵架反目?” 话音才落,门前一阵动静,却是皇帝带着儿子来了,比起方才在长寿宫里的模样,三皇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脚步轻快面上带笑,竟还有几分春风得意的劲头。 而这模样,反惹怒了他哥哥,项沣不由分说就上前斥骂:“你在得意什么,很体面的事吗?” 343 牺牲我们的女儿 见兄弟俩恐要起争执,项晔责备道:”现在想起来管教他了,在我面前做个样子?你是做哥哥的,难道不先问问自己为何没教导好他?“ 二皇子一时语塞,弟弟在边上也不敢出声,反是珉儿一笑解颐,嗔怪皇帝:“是皇上这会儿才想起来管儿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成?母后说了,这不是天大的事,不要大惊小怪,反叫人看笑话,且把事情料理周全也就罢了。” 项晔心情并不坏,脸上带着笑意:“朕是带儿子来拜托你,要辛苦你为他操办婚事,他要娶那个宫女为妃,你就替他做主吧。” 项沣闻言眉头紧锁,不可思议地问:“为妃?” 三皇子挺起腰杆道,对兄长道:“若不给她正经名分,她和孩子将来都会被人看不起,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项沣怒道:“什么孩子,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你平日里不声不响,原来脑袋里只装了这些?” 眼瞧着兄弟俩要吵起来,皇帝呵斥道:"你吵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却是此刻,项润从书房跑回来,一进门就听见父皇训话,把他镇在了门前。是底下宫人到一声“四皇子”,这边才发现他,而透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哥哥,看见自己半大的长子,珉儿心头一沉,努力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压了下去。 “父皇、母后……皇兄。”项润一一见过礼,看起来本是回来找母亲或是姐姐问话的,乍然见父亲和哥哥们都在,他就开不了口了。 项元见气氛尴尬,故意道:“对了,今天不是你和三哥考学的日子,你是来找三哥的?”一面说着,使劲儿朝弟弟眨眼睛。 润儿僵硬地点点头,顺着姐姐的话道:“是,我是来找三哥,用过午膳就该考学了,三、三哥,我们走吧。” 皇帝见小的几个那么着急,大的却满身火药,心里也是好笑,冲项浩道:“就算你娶妻生子,也还要念书,不念书你将来怎么教你的儿子?快滚回书房去。” 两个妹妹便来推他,带着润儿一道出门去了,这边厢珉儿则温和地对项沣道:“母后知道你生气,只是觉得他太小,可长大也不过是几年的功夫,你有你的人生,弟弟有弟弟的人生,他那样好的性情品格,错不了的。” 皇帝负手往门里走,随口说着:“别杵在外头了,进门说话,你们站着也不嫌累得慌。” 项沣和珉儿跟进门来,清雅带着宫女奉茶,朝二皇子使了眼色,他便接过茶,亲手放在父亲面前,说道:“父皇,儿臣方才无礼莽撞,请您原谅。” 项晔道:“浩儿不管教不行,朕不怪你,但过些日子你要去探望你母亲,打算怎么与她说?” 做儿子直犯愁:“只怕儿子说不好,激得母亲……”有些话他不敢说,也不甘心说,他本想说,怕激怒母亲要赶来京城,可他为什么要怕母亲来京城,是因为她来不得吗,做儿子的,怎么能甘心。对皇后尊重敬爱是一回事,自己的母亲,自然另当别论。 “朕和你一同去,去年到元州时,本该顺路去看一看你母亲的。”项晔道,“你的婚事我没能好好和你母亲商议,虽是遂了她的愿,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儿臣不敢。”项沣忙道,“弟弟的事,儿臣会和母亲说清楚,不敢劳驾父皇。” 项晔却说:“你不是才说,怕自己讲不清楚?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吧,过几天就出发。” 珉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事情来得突然,皇帝的决定也来得突然,这些年皇帝是否去探望淑贵妃,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年去几回,每次去多久,珉儿从不过问,皇帝也不会主动提起。今天这样当面说,显得特别刻意,不知是因为事情不寻常,还是皇帝的目的不寻常。 二皇子退下,项晔便起身道:“朕去躺一躺,和沈哲他们说了半天的事,脑袋长得很。” 皇帝就这么径直走入内殿去,清雅见皇后坐着不动,不得不跟进去看了眼,再出来时便道:“娘娘,皇上在美人榻上躺下了。” “给他盖着些,别着凉。”珉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累。 “娘娘,您没事吧。”清雅关心地问,“要不要也去歇一歇,毕竟才出月子呢。” 珉儿苦笑:“我这个年纪,本是在最好的时候,提什么‘累’字。”她扶着清雅的手起身道,“累的,是里头那个人。” 一面说着,将桌上皇帝没动的茶水端起,亲手捧进门里来,嗔怪道:“现在非要我送到你嘴边才喝吗,既然头疼,这是清雅为你泡的莲心茶。” 项晔懒懒的,喝着茶问:“见过秋景宣了?” 珉儿应了,不等皇帝询问,便主动说:“对他说明白了,想做驸马的话,我和你只会允许他做个能让我们女儿幸福的男人,什么天下什么国家,什么才学武功,都不需要,只要我们的女儿幸福。” 项晔失笑:“别人家的岳母,无不疼女婿的,偏生你这样狠。” 珉儿冷然道:“我不对人家狠,人家就该对我们女儿狠了。”她拿下皇帝的茶碗,脸凑得近了,越发看得出她眼底的怒意,“皇上或许看重秋景宣什么学问才干,可我这儿看不见,三言两语的听下来,只断定一件事。” “什么事?” “他那样的肚场,能把你那涉世未深的闺女哄得团团转,只要他愿意。”珉儿充满了敌意,似乎即便愿意为了女儿妥协,也永远无法从心里接受这个人做她未来的女婿,甚至道,“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也希望元元能再慎重考虑,太后的指婚虽有些强人所难,可十个秋景宣,也抵不过一个沈云。” 项晔笑着,伸手抹了把妻子的脸蛋:“这么多年了,你这样盛气凌人,实在久违了。” 珉儿正经地说:“秋景宣很狡猾,皇上,就算我对他有偏见,还望您防一防。别叫他带着沣儿……” 四目相对,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皇帝今天才对沈哲说出心里话,他愿意看到长子为了皇位而浴血,那样的话,下一代君王才会珍惜宝座和江山,他不止希望长子如此,他甚至希望每个儿子都能试一试。 可是这话,要怎么对珉儿说呢? “但我知道。”不想珉儿却主动道,“如果他襄助沣儿坐上皇位,皇上会把他留下。” 项晔郑重地说:“珉儿,朕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珉儿颔首:“我明白皇上的心意,也一直如此期待着未来,可是皇上,不论如何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牺牲我的孩子的幸福,特别是元元和琴儿。身为女子,在这世道有太多的无奈,哪怕公主又如何?而当年秋振宇把我送给皇上,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有一天,也成为她父亲或兄弟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 项晔大惊,起身来,把珉儿按下,急道:“傻子,你胡思乱想什么,朕怎么会牺牲我们的女儿?” 珉儿眼中莹光闪闪,仿佛能看透皇帝的心府:“请皇上允许我胡思乱想,我才能时时警醒自己保护我的孩子,皇上有皇上的天下,我有我的孩子。奶奶当年教导我,要明白身为皇后的责任,明白母仪天下四个字的意义。可若连自己孩子的母亲都做不好,如何为天下?” “你想得太多了。” 项晔仍然企图逃避,可珉儿却道:“皇上只管放手让儿子们历练成长,哪怕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是宿命。但是,请皇上允许我用我的法子来守护我的孩子。” 屋外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似乎打破了帝后之间的僵持,项晔失笑,不知该拿珉儿怎么好,最后搂过她,在她额头上一吻:“朕有时候觉得,你就在朕的心坎里,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可有时候又觉得,离你特别得远,远得像是在天边。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感觉反复出现,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这么多年,你我从未彼此束缚,朕和你在彼此想要的人生里在一起。” 这话听着拗口,却是帝后多年恩爱最佳的诠释,即便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可项晔还是最初的项晔,秋珉儿也是当年的她,他们没有为了彼此而放弃自己的原则或是理想。他们把心交付了彼此,却又各自守护着自己的人生。 “可你还是要相信朕,不许随便把朕和秋振宇相提并论。”项晔责备着,又舍不得说重话,反而笑起来,“可当年秋振宇若不把女儿当礼物送给朕,朕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你。” 珉儿轻描淡写地说:“兴许后来沈哲就去元州找我了,兴许我如今在将军府安安乐乐。” 皇帝伸手往珉儿腰肢上挠:“你再说一遍?” 门外窗下,折回来的项元和项琴正在偷偷听动静,隐约听得几句笑声,彼此都松了口气,又怕被帝后发现迅速便跑开了,跑远了项元才抱怨:“方才那架势,我还以为了不得了呢,结果父皇和母后,敢情唬人玩儿的。” 项琴也平静下来,看着姐姐因为来回奔波而绯红的双颊,她轻声道:“姐姐,你不好奇母后见秋景宣的事吗?” 终于提起这一茬,项元才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咽喉有些发干,哑声道:“什么事?” 344 咱们俩不一样 可妹妹却摇头:“母后是单独和秋景宣说的话,我和嫂嫂都不在边上,后来看了一眼,没觉得他有什么异样。不过母后既然特地找他,必定说了很要紧的话,姐姐若是好奇不如直接问母后,算是我多想了,我不希望姐姐为了那个人和母后有嫌隙。” “傻话,我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与母后生嫌隙。”项元笑道,“不许你胡思乱想。” 项琴却道:“然而姐姐明知道他身份尴尬,还是、还是和他做朋友。”妹妹越说越弱气,低声道,“罢了,父皇和母后都不在意,我做什么对姐姐说这些。” 二公主心里特别得矛盾,她不该挑唆姐姐与秋景宣,应该尽可能地促成他们,祝福他们,自己才能有一天名正言顺地站在沈云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她却总是在做相反的事,总觉得母亲不喜欢秋景宣,那个人就不应该出现。 “咱们俩,是不是一个随了母后,一个随了父皇?”项元轻轻揪起妹妹的脸蛋儿,笑悠悠道,“可是我们又一个都不像,我们俩容貌没有秋家兄妹那么神似,性情更是截然不同,小时候吃的玩儿的还看不出来,长大了,大是大非甚至家国天下,就分得清楚了。” “姐姐……” “琴儿,不是姐姐不让你管我,咱们俩本来就不同不是吗?”项元笑道,“我和秋景宣的事,不论将来是什么结果,我都会自己承担,他或许只是我人生里一个过客,可我不想辜负这一段光阴。” 妹妹迷茫地望着姐姐,姐姐真是活得比她明白,而她,似乎正在辜负自己最纯真的岁月。 为了一个夏春雨,宫里头引起不小的动静,原本皇子收了身边的宫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因为三皇子要立她为正妃,就成了大事。这日傍晚,更传出消息皇帝要离京去探望淑贵妃,沈云已经接了二殿下的命令,去安排随行人马了。 项沣忙碌半天回到家,见妻子等在门前,恍然想起白天的约定,抬眸见夕阳西下,便吩咐:“去秋府传我的话,让秋景宣来一趟,本是说我去的,这会子不想走动了。” 秋景柔站在一旁没敢张嘴,可是丈夫这对旁人呼来喝去的架势,真正是天家皇子才能有的霸气,若换做寻常人家,她哥哥可是舅老爷,妹夫见了舅兄无不毕恭毕敬,哥哥本该是能为她在娘家撑腰的人。可在天子家,只有君与臣,只有主子和奴才。 “景柔,你明日进宫,去看看那个宫女,往后你们就是妯娌了。”项沣很不情愿地说着,“我本不想搭理这件事,奈何父皇和母后都向着项浩,真实匪夷所思。” 秋景柔应答着,与丈夫日渐熟悉后,就发现他好脾气的温和仁善之下,有着十足高傲的皇子派头,他并不喜欢有人违逆他,事或是人,都不行。说不上来这是不是不好,可回想初见面时,他要自己不分尊卑夫妻平等,可称呼是改了,说话的习惯也看似亲近,心却隔得很遥远。 秋景柔苦笑,她是不明白大公主到底看中自家哥哥什么,毕竟,她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之后,被找来的秋景宣,在书房秘密见了二皇子,连皇子妃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之前秋景柔从淑贵妃那里得来的银票都给了哥哥,哥哥说要收买人心,必然是为二皇子所做,或许他们在谈这些事了。她曾问过几次项沣是否愿意启用她的兄长,丈夫的态度一直显得很冷淡,这又让皇子妃心里有几分反感。 直到第二天,她进宫见了夏春雨,刚刚退烧的人十分憔悴,见了皇子妃亦是唯唯诺诺十分可怜,秋景柔见嬷嬷给她送来安胎药,听那些嬷嬷们叮嘱她如何才能保住胎儿,她心里不由得一紧,三皇子的孩子若先出生,太后往后见了她,更加要念叨了。 “娘娘,奴婢这里简陋,还请您早些回去吧。”眼下夏春雨被送回了之前的住处,与其他宫女在一起,帝后的意思是还没有名分,不宜留在安乐宫,而身孕的事虽不藏着掖着,也不张扬,只派了几个嬷嬷特别照顾她。一切如何,要等皇帝与二皇子去行宫见过淑贵妃方能知道。 秋景柔想着,这小宫女很快就会和自己平起平坐,有祖父那遗臭万年的罪孽在,自己的出身不见得比她强,她们都算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惜凤凰不好当。 “你好生歇着,不论如何腹中是皇嗣,没有人会为难你。过些日子有了名分,我们就能常见面了,人们常说长嫂如母,我不敢当,但你我若情同姐妹,我自然照顾你。将来一起扶持二殿下和三殿下,便是我们一生的责任和福气。”秋景柔说罢这体面的话,留下一些礼物,就离开了。 只因宫女住处偏僻,再去往长寿宫要走很长的路,秋景柔跟着宫人兜兜转转,所到之处无不冷清僻静,虽然富丽堂皇干净整洁,终究不像是帝王家,她在这皇城里住着时不敢到处跑,离了这皇城后再回来看,不禁稀奇帝后究竟是怎样的人,守着偌大的皇城,彼此相顾十几年,不厌倦? “皇子妃娘娘,您要不要摘一篮花送给太后?”宫人们有心道,“太后最爱热闹了。” 秋景柔不好推辞,便挽起阔袖露出雪白的胳膊,与宫人们一起在花丛里采花,宫女们素来无事就玩弄这些花草,随手就折下柳条编成了花篮,她瞧着有趣,倒也渐渐乐在其中,可刚刚攒满一篮鲜花,远处赶来一队巡防的侍卫,厉声呵斥:“是什么人在这里采花?” 秋景柔立刻整理衣衫,将裸露的胳膊藏起来,匆匆瞥了眼来的人,那侍卫头头模样的人,身材魁梧剑眉星眸,英俊非凡的容貌直叫人眼前一亮,可她不敢多瞧,忙收回目光背过身去。 宫人则护着皇子妃道:“大胆,皇子妃娘娘在此,你们还不退下,这花是采给太后赏玩,难道还要你们点头?” 那侍卫见是二皇子之妻,忙告罪行礼,让开路来,请皇子妃先行。 “没事的,他们也是照规矩办事,宫里人见过我的不多。”秋景柔好脾气地说着,挎着篮子随宫女们走过,那侍卫带人等在一旁,高大的身形就是弓了背,还是高出秋景柔一个脑袋,不知为何,从他身前走过,竟觉得心里扑扑直跳。 自然,这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是一个侍卫,宫里成千上百的侍卫,这一次相遇,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相见。她苦笑着,让自己忘记这奇妙的感觉,带着花儿去见太后了。 转眼间,三日光阴过去,隔天皇帝便要动身离京,项琴跟着母亲在寝殿为父皇整理贴身的衣物,原本这都是宫女太监的差事,可项晔这些年被珉儿宠坏了,贴身的东西必然经过她的手才妥帖。 见箱子落了锁,珉儿随口问:“你姐姐呢。” 项琴忙道:“姐姐不是去找秋景宣,她替皇祖母去将军府送东西了。” 珉儿好奇地笑道:“母后怎么觉得,咱们家里为了这件事,最紧张的人是你?” 小女儿掩饰着内心的想法,甜甜一笑,撒娇道:“父皇母后的事,就是我的事,姐姐和弟弟们的事,也是我的事,可惜父皇母后只疼姐姐。” 珉儿爱怜地搂过女儿:“你出生后,母后就对父皇说,从今往后天下好东西都要有双份,姐姐有的妹妹也要有。” 项琴面上笑着,心里却明白:唯独人和心,举世无双。 这边厢,大公主奉祖母之命,给沈哲父子送来出远门所需的东西,将军府自然不缺什么,不过是老人家一片心意。倒是项元得了机会能正大光明出来闲逛,不过她也明白,祖母不派别人偏寻自己,一定是希望她能多和沈云见面。 可今日沈云却不得空,云裳告诉她:“去年皇后娘娘去元州途中遇到刺客,虽然过去很久了,可没正经抓出什么人来,沈云心思重,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都在折腾如何随行护驾。” 沈哲在一旁嗔道:“好好的事,到了你嘴里,怎么就成折腾了。” 项元陪着说笑了几句,便要回宫去,但这会儿沈云却回来了,两人在门前碰个正着。 “你可要好好保护我父皇,别再像上次那样。”项元霸道地命令着,可封存在记忆里,许久没有被自己想起来的一幕忽然出现在眼前,她没来由的想起了那天她看见的蒙面人,蒙面人的那双眼睛…… “那次你有没有被吓哭?”沈云却打断了项元的思绪,他似乎只有看到项元,才会脱离那淡泊安宁的气质,此刻正暖暖地笑着,“往后出门,我保护你,就不会遇见刺客了。” 项元不屑:“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我可记得你连我二哥都打不过呢。” 沈云却笑道:“所以爹爹带我出去历练了,说起来,你很久没见我练剑。” 项元摇头:“我可不稀罕。”一面就命宫人备马车。 宫人问公主接下来要去何处,项元刚要张口,想到沈云就在一旁,心里一转,改口道:“回宫,皇祖母还等我复命呢。” 345 让她消失吧 “若是去别处,多带几个人。”沈云道,“皇上不在京城的日子,尽量别出什么事,不然劳动皇上日夜奔波回来,你不心疼吗?” 项元见他啰嗦,没好气地顶上来,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可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好呛他,便只哼了两声就要走,但被打断的思绪又连接起来,她便问道:“去年元州途中刺杀我母后的刺客,至今没有消息吗?” 沈云当然知道些什么,且他一直都负责跟踪秋景宣,但眼下秋景宣是项元心尖上的人物,他便是说了,项元也不会信,就算信了,兴许连自己也一并讨厌起来。 “你可要好好保护我父皇。”项元正经地说,“沈云,我可拜托你了。” 难得见她这样温柔又诚恳,沈云一笑:“知道了,你拜托我的事,我敢不用心吗?” 项元睨他一眼,转身朝马车走去:“那我走了,你记得劝父皇早去早回,我会想她的。” 公主的马车踏尘而去,跟随沈云的亲信上前询问是否要跟在公主身后,沈云摇头道:“不管她去哪里,皇上都暗中派人保护,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安危。至于她想去哪里,更不该是我干涉的,她喜欢就好。” 说罢这句,他便往家里去,只是方才母亲告诉项元自己去忙皇帝出行的事,事实上他是去安排人手,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继续跟踪盯防秋景宣的一举一动。 云裳见儿子这会儿回来,连声问有没有碰上元元,沈云淡淡地说:“遇见了,还说了几句话。” “能说得上话也好。”云裳轻轻一叹,而后打量自己的儿子。当年她只身一人带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经历酷暑炎热从羌水关回到京城,那么小那么娇弱的生命挺过了长途奔波,她的儿子必然是注定非凡。 想到这里,云裳就无比地骄傲,重重一巴掌拍在儿子肩膀上,可儿子练武多年,满身硬实的肌肉,反震得她掌心生疼,龇牙咧嘴地笑着:“傻小子,天底下女孩儿多了,你爹就没能娶到他的心上人,你做儿子的估摸着也难,但一定有像娘这样好的女人在等着你,别灰心。” “爹爹另有心上人?”儿子耿直地问了。 沈哲在一旁轻咳,瞪着儿子道:“愣在这里做什么,事情都做完了?” 云裳嘿嘿笑着,怕丈夫真的生气,便推着儿子往门外走,母子俩出来,儿子还好奇地问:“娘,爹爹真的另有心上人。” “等你娶上媳妇了,娘再告诉你。” “不过我在大臣之中听过一些话,说当年最先认识伯母的人是爹爹。” 沈云所谓的伯母,自然就是指珉儿,本以为母亲会不高兴,可她却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觉得娘特别厉害,娘可是赢了皇后娘娘,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 儿子微微皱眉,怎么这话听着不对:“娘,这能算是你赢了吗?伯母都没和您比过吧。” 云裳不服气地说:“当然算,怎么不算?你要是有本事,把元元娶回来。” 但这话说出口,云裳才觉得不合适,自己这个做娘的帮不上忙也罢了,怎么能再挤兑儿子,忙赔笑着说:“娘和你闹着玩儿的,别放在心上。” 沈云不以为意,反问母亲:“见了淑贵妃,您可有什么话要儿子带的?” 她们是堂姐妹,本该亲密无间,可听儿子这么问,云裳却想不出什么话可说的,摇头道:“没事,问好就行了。一些客套的话你自己拿捏,少说总没错,娘娘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一切都好,也不必细说。” 儿子一一记下,便离了母亲去忙碌,云裳站在屋檐下看着儿子稳重的身影,忽然被搭了肩头,不看也知道是丈夫,但听沈哲在耳畔说:“别担心,儿子比我们都强。” 云裳笑道:“可我只盼他能一生顺遂,做娘的就是这么肤浅。” 且说将军府比邻皇城,这会儿功夫,大公主的马车已经快到城门下了,原本她离了将军府是打算顺路去找秋景宣说几句话,可被沈云一打岔,忽然就不想去了。再者父皇明日就要起驾离京,她今天不在跟前走不大好。 如此先到长寿宫向太后复命,再回到涵元殿时,宫人们却说父皇带着母后和妹妹去别院探望老夫人了,这叫项元好没意思,可又不想跟着去,在涵元殿里转了一圈,从来也闲不住的人,便往园子里去了。 时下临近初夏,园中百花齐放,春衫轻薄妩媚窈窕,穿梭在花丛间的大公主,好似画中美人。只是她手里甩着柳条,随手拈了花瓣就洒,大大咧咧,全然不见端庄姿态。 “公主,是皇子妃。”有宫女上前来提醒,远处提着篮子带着三两个宫女在采花的,正是二皇子妃秋景柔。而此刻,那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项元不得不上前问好,因为秋景宣,她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可元元却说不上来为什么,反不愿亲近嫂嫂。一直以来彼此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会儿见了,也不过是颔首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简单的几句寒暄后,项元便要借故走开,却有几只蜜蜂循香而来,宫女们都挥起手帕驱赶蜜蜂,皇子妃也唯恐叫蜂蜜蛰伤,举起袖子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一瞬,像是有什么刺进了项元的心,只是等她再要定睛看,嫂嫂已经放下了袖子,蜜蜂也被赶走了。项元皱着眉头,本以为自己会好奇,会想再盯着嫂嫂看一会儿,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再后来一转身,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跟着秋景柔的宫女见这光景,笑道:“大公主对您挺生分的,可大公主却和您的兄长时常往来。” 秋景柔倒是不在乎,冷不丁撞见项元,只是让她好生紧张,此刻眼中的目光亦是飘忽不定,直到远处有人走来,她的心才一紧,可惜走近了看清了,不由得又失望了,来的不是她想见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前几天那匆匆一眼,竟钻进了心里,今天鬼使神差地跑来向太后请安,等她“清醒”过来,竟然已经在园子里采花。 “娘娘,篮子装满了咱们走吧,这天开始热了,太阳底下怕您晒坏身子。”宫女们簇拥上来,帮着提篮子的,提醒皇子妃小心脚下的,说说笑笑地就要离开,秋景柔留恋地再往园子里张望了几眼,她想见的那个人,始终没出现。 翌日皇帝离京,和往年一样并没什么特别,只是如今二皇子有了妻子,太后难免要唠叨,认为新婚燕尔不宜分开,何况是去见淑贵妃,为何不带着秋景柔一起去。 秋景柔自然有难言之隐,想必二皇子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她好脾气地应付着太后,心里头还藏了别的心思。而这一天,夏春雨的病好了,换了一身鲜亮体面的衣裳,来长寿宫向太后皇后行礼,原以为话题会在三皇子和夏春雨的身上,可太后说着说着就牵扯上秋景柔,念叨着:“你们成亲好几个月了,怎么就是没动静呢。” 皇子妃心中苦笑,她多想顶撞太后一句,她不是为了生孩子才活在这世上的,可这话不能说,淑贵妃告诉她,在这皇城里说错一句话,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此刻不经意地抬头,却撞见大公主正在打量自己,秋景柔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头,而昨天她在花园里的目的即便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也足够叫她心虚害怕,总觉得大公主看自己的目光很古怪。 “你们出去逛逛吧,我与皇后有些话要说。”太后这样吩咐着,便打发孩子们离去。 秋景柔如遇大赦,一下子站了起来,见太后一脸奇怪,这才觉得失态,便顺水推舟地去搀扶夏春雨,也不管太后怎么想,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实则她们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太后不会在意,可珉儿都看在了眼里,孩子们走后,太后便对她说:“珉儿,我思来想去,这夏氏断不能做正妃。” 珉儿问:“母后怎么看。” 太后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一个宫女胆敢和皇子翻云覆雨,必然从一开始就有所图。浩儿那孩子心思单纯,而他们私底下怎么说话我们看不见听不见,浩儿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未必不是夏春雨的主意,她只要哄住了浩儿,然后装可怜,咱们能知道什么?” 珉儿好生意外,太后竟然能想这么多事,而不是只看中夏春雨肚子里的孩子。 太后正色道:“我没几年能活了,孙儿们将来的事本来看不见也不该操心,可我……” “母后,您只管说,难道还有儿臣不体谅您的吗?”珉儿见太后难得不被表象迷惑,本不想关心的事,也有了几分兴趣。 太后的眼神晃了晃,一辈子没生过歹念的人,似乎无法说服自己,但为了孙子们的将来,她还是狠了狠心,吩咐珉儿:“等夏春雨把孩子生下来,就让她消失吧。” 346 不可欺女子 从天定三年到今日,记忆里这是皇太后第二次在珉儿面前说狠话。上一回是在琴州,那时候项晔要把自己送给沈哲,传说重病的她却好好地从外面回来了,太后逼问清雅发生了什么,因为清雅不敢说,就扬言要把她拖出去打。 自然那件事不能和眼前的话相提并论,但珉儿一直明白,人都有狠的那一面,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露出来,而有的人一辈子都狠,她自己或许就是后者。 “要真真切切地让她消失,可别动善心。”太后突然的转变,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说话的底气一句不如一句,可到底是说完整了,她郑重地对珉儿道,“只留下孩子就好了。” 珉儿平静地问:“母后,这件事皇上若不反对,儿臣就照您说的去办,您能让我和皇上打个商量吗?” 太后摆手:“不要让他知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好?” “您为什么容不得夏春雨?”珉儿问,“这么多年了,儿臣从没听您说过这样的话。” “我怕给你添麻烦。”出乎意料的,让珉儿一愣。 太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珉儿,母后不聪明说不清楚,可我的心意是真的,我们婆媳一场,你能明白吗?” 太后摸着她的手说:“自从有了你,我没再为皇上操过心,可我也没少给你添麻烦,淑贵妃就是一例,我有我的固执,可我不能不为你想想。秋景柔就罢了,这夏春雨实在留不得,浩儿的皇子妃你来挑,选个老实可靠的孩子才好。” “您的心意我明白,夏春雨是去是留是生是死,您交给儿臣决定吧。”珉儿感激地说,“有母后的心意在,儿臣岂能叫一个小孩子欺负了。” 太后皱着眉,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依我一次呢,罢了,依了我,你也就不是秋珉儿了。” 珉儿笑着,之后又说了些好听的话安抚太后,总算是哄得老人家喜笑颜开。但她离开长寿宫后不久,就命清雅请来了王嬷嬷,太后突然有些反常的言语,让珉儿不得不担心她的身体,果然听王嬷嬷说:“太后最近夜里多梦,虽不是年初那么严重,身体没什么大碍,可精神大不如前了,总是会念叨一些日沉西山的话语,叫人听着伤心。 珉儿自责道:“是我太疏忽了,没能好好照顾母后。再者孩子们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围着祖母转,宫里又没有别的人,太后一定觉得很冷清。” 宫里人都知道太后喜欢热闹,王嬷嬷跟的这些年,也早就摸清了太后的脾气,此刻皇后提起来,王嬷嬷便说:“太后曾提过,想见一见淑贵妃,这一别十几年了,快连淑贵妃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珉儿问:“母后亲口对你说的?” 王嬷嬷点头道:“太后亲口说的,但太后也说,不能给您添麻烦,好不容易请走的人,回来了再要请走就难了。原本这次二殿下成亲,太后以为能见一见淑贵妃,结果淑贵妃不来,太后就对奴婢说,看样子这辈子是见不着了。” 珉儿默默不语,之后的事清雅自然会为她打点,而清雅送走王嬷嬷后回来,就见皇后坐在书桌前写信。自从去年秋老夫人随皇后一同回京,已经长久不见这光景,清雅感慨道:“那会子您隔三差五就这么坐着,信纸都不知用掉了多少。” 珉儿笑道:“可不是,近来不写字,提笔手都打颤了,明日起每日抄两页书才好。” 清雅找来信封:“娘娘给谁写信?” “皇上。” 清雅一愣:“娘娘,皇上这会儿怕是还没走远呢,您不怕他们把信送到了,皇上立时就回来?” 珉儿利落地收尾,将墨水轻轻吹了吹,再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差错,才收进信封里,不以为意地说:“他回来做什么,他回来也见不着我。” 这话清雅就更不明白了,不料皇后立时就吩咐她:“传我的旨意,准备车马送我去平山,再去别院请我娘,对外头就说,白夫人想到平山逛一逛,我陪她去的。” 清雅不明白,但事儿必须要去做,她还担心地问:“留老夫人一人在家,您不担心吗?何况五殿下还那么小。” 珉儿道:“元元和琴儿都留下,太祖母和皇祖母交给她们我放心。你也留下,照顾洹儿。” 清雅见皇后转身之间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不敢再问为什么,拿了皇后的信安排人送出去,另外准备车马轿辇等等,等她再回来,两位公主和四殿下都已经在皇后面前了。 珉儿正说着:“皇宫就交给你们了,怕是父皇归来时,母后还在平山。自然入夏前一定会回来,要为琴儿举行及笄之礼。” 项元的性子岂能留得住,果然道:“我也要去,母后做什么不带我们去。” 珉儿嗔道:“太后和太祖母要照顾,洹儿才刚满月,你就不知道心疼母后,让母后去自在地度过几天?” “您这样说,我当然乐意留下的,我就是舍不得和母后分开。”项元上前腻在娘亲身边,撒娇道,“您可要早些回来。” 珉儿轻轻拍了女儿的额头:“弟弟和妹妹都在呢,一点没有姐姐的样子,你呀,母后最不放心你,我一走,你就在外头天天逛不回宫了是不是?” “哪有……” 珉儿精神一振:“好了,你们去别院替外祖母收拾行李,让外祖母带上漂亮的衣裳。” 可是姐姐们都走了,项润却留了下来,珉儿问他做什么,儿子再三犹豫后才道:“母后,三哥如今都不专心念书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三哥似乎觉得他是大人了,已经不需要再留在书房了,而且他都快要当父亲是不是?“ 不知怎么,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那么多的问题,让人应接不暇,可事情总要去解决,不然一切就停在那里了。 珉儿循循善诱:“你想对母后说什么?” 项润咽了咽唾沫,似乎是知道自己不对,垂着眼帘说:“母后,三哥那样子在书房里,会影响我的,不如别让他去书房了。” 珉儿道:“你抬起头来说话。” 儿子的目光微微打颤,但还是勇敢地抬起来了,可是母亲并没有生气,而是温柔的笑着,他才稍稍安心。 “如果你觉得三哥影响你了,你就自己对三哥说,你问问三哥到底想怎么做,这是你们兄弟之间可以商量的事。”珉儿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你要自己去面对。” 这些话,也许晚十年说更合适,可珉儿觉得,十年后可能早就一切尘埃落定,接下去的一些事,因为儿子还小,她不得不代替他去面对,可若真的一切将在十年后才发生,她也希望儿子能记得自己十年前的叮嘱。 项润是聪明的孩子,一点即通,郑重地答应母亲:“母后,我明白了,我自己和三哥商量。” 珉儿很满意,继续道:“有件事,母后原本不知找什么样的机会对你说才好,眼下你自己提起来了。润儿,能不能答应母后,将来不论你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孩子,不论你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在你能对她们负责之前,绝不能僭越雷池半步,不能发生三哥这样的事。” 项润用力地点头,珉儿笑问:“真的明白?” 儿子朗声道:“母后,我都懂。” 珉儿再道:“不论你是皇子、王爷,或是未来的帝王,只能碰自己的女人,不要欺负宫女,不要欺负老实柔弱的女孩子,不要在她们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前,毁了她们的清白。” 儿子渐渐听得脸红,露出属于孩子才有的天真腼腆,直把珉儿逗乐了,转过他的身体推着他往门外走:“好了,回去念书,不许偷懒。” 可是到门前,儿子突然说:“母后也管管大姐,她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老跑出去和皇嫂的哥哥在一起,书房里的小太监们都在说这件事。 珉儿却笑:“你的姐姐们想做什么都行,记着,你长大后还有一个责任,就是等母后和父皇都不在了,也要让姐姐们幸福。” 这日日落前,皇帝收到了从宫里送来的信,他离京尚不足一天,珉儿的信就追来,拆开信函前不免有些紧张,然而看罢了信,皇帝的眉头更紧了。 三天后,珉儿已经离京前往平山,皇帝一行也到达了淑贵妃的行宫,淑贵妃与另两位早早就等在宫门前,掐指算来,皇帝上一次来,是旧年的初春,整整一年多没见,一年光阴,淑贵妃觉得自己更老了。 然而皇帝却不见外,一如曾经的相处,进门便道:“浩儿的事,你收到信了吗?” 淑贵妃立时屈膝告罪:“浩儿无知,请皇上息怒。” 皇帝俯视着她,轻轻一叹,伸手将人搀扶起来,说道:“朕来,不是探望你,是来接你去京城住一阵子,替沣儿料理些家事,再看看那个宫女能不能留在浩儿身边,你终究是生母,这些事你来做才更合适,皇后不行。” 淑贵妃愕然,心中一转,但问:“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347 再遇刺客 项晔淡定地一笑:“是朕的意思,可你若不信,朕也没法子。” 项沣和沈云从门前进来,上一次见儿子,他还没成家,再次见面,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淑贵妃见到儿子满面欣慰,可想起皇帝的话,不及问问儿子新婚如何,却是问:“沣儿,你是随父皇来接我回京的?” 原以为,哪怕儿子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淑贵妃也能猜出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意思,没想到儿子竟立时回答:“正是,想接母妃回京住一阵子。” 淑贵妃反而愣住了,可想了想却道:“一阵子……是多久?” 边上沈云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时只剩下母子父子三人,项晔便道:“正如我说的,想让你去帮着料理一下儿子的家,还有浩儿的事,皇后和太后都认为,非要你做主才好。” 淑贵妃看看皇帝,又看看儿子:“臣妾十几年没回京城了,不习惯了,儿子们的事,请求皇后娘娘多多费心,或是宗亲里的女眷也一样。皇上,景柔也是臣妾教导过一阵子的,错不了。” 皇帝轻轻一叹,没说话,项沣撑着脸上的表情,继续游说母亲:“若不然,儿臣和景柔来这里住,把浩儿也带来,我们总要……” 淑贵妃惶然打断儿子的话:“你怎么可以离开京城,胡闹。” 项沣躬身道:“那就请母妃移驾,回京住一阵子。” “皇后去平山了。”皇帝开口道,“她陪元州夫人去平山散心,好一阵子才会回京。” 淑贵妃又是一怔,心里苦笑:原来都算计好了? 项沣再道:“母妃?您若决定了,我们即刻返京。” 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了淑贵妃的计划,次子的事传来时她虽然生气,可紧跟着就说皇帝要来,她暗暗高兴了一阵子,又暗暗筹划了一番,现在一切全乱了。 淑贵妃将心一定,想皇帝福身:“臣妾遵旨。” 就在皇帝休息一夜,带着淑贵妃返回京城的路上,珉儿也与母亲到达了平山,这里的温泉是冬日避寒的圣地,春日里的景致也不输名山胜景。 白夫人心思单纯,十多年养尊处优,让她比当年和女儿重逢时看起来更精神,她满心以为珉儿是借皇帝出巡,真心与她来散心的,直到这日她们用膳,宫人传话来,道是皇上带着淑贵妃娘娘回京了,白夫人才察觉出此行的目的。 做母亲的对女儿无话不可说,她便问:“珉儿,你是为了躲淑贵妃吗?” 珉儿含笑摇头:“不是躲她,是给她挪地方。” 白夫人轻叹,珉儿愧疚地说:“娘是生气了吗,我不诚心带您来散心。” “哪里的话,我是心疼你为难。”白夫人道,“从前在宰相府也见得多了,而你心里也很清楚,除非淑贵妃死了。” 话音才落,忽见宫女太监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嚷嚷说外面有刺客。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珉儿和白夫人所在的殿阁包围得密密匝匝。 园子里,山石树林之间无数身影穿梭,但都是在搜寻刺客的侍卫,一个小宫女被拉进来,她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禀告:“娘娘,奴婢真的看见一个刺客,穿着黑衣裳,就趴在屋檐上。” 珉儿毫不畏惧地朝外走,白夫人拉着她道:“小心啊。” 但珉儿还是只身走了出来,越过重重叠叠的侍卫,站在了庭院之中。 侍卫们渐渐收势,聚拢在庭院中,首领侍卫向珉儿禀告:“娘娘,若有刺客恐怕已逃出行宫,臣会带领侍卫搜山,并加强行宫守卫。倘若没有刺客,兴许就是宫女看花了眼,但臣等仍会谨慎巡查,请娘娘安心。” 珉儿面色镇定,不为所惧,见母亲跟了过来,像是怕自己会受伤害,才温和地露出笑容:“娘,没事了。” 白夫人惊魂未定,只道:“还是小心一些的好,珉儿,我们进去吧。” 侍卫们渐渐散去,首领侍卫还在,珉儿问道:“是不是要去禀告皇上。” 首领侍卫忙道:“娘娘,臣不敢隐瞒。” “我不为难你们,但说得委婉些,我还想在这里多留一阵子。”珉儿说罢,往庭院里又看了一眼,美丽的眼眸中流出轻蔑的冷笑,“若是捉到了刺客,带他来。” “是。” 如此,一场虚惊,侍卫们连夜将平山翻了个遍,第二天白天继续搜索,甚至在侍卫太监宫女中一一排查,莫说捉到可疑的人,连影子都没见着。 然而发现刺客的宫女坚称自己没有看错,旁人不信,珉儿却信,还为此赏了那宫女白银。 平山行宫里渐渐不再有人为此紧张,可得到消息的皇帝无法安心,可他身边有淑贵妃,且此番相见十分重要,他所中途离去,必然有所误会。 代替皇帝赶来平山的,却是沈哲。 348 替我杀了他 因皇帝着急,沈哲快马加鞭匆匆而来,连云裳也没能带上。到了平山确定皇后母女平安无事,又将山上山下查看了一遍,便迅速给皇帝去信禀告,皇帝收到消息时已经到了京城外。 淑贵妃的轿辇跟在御辇之后,这几日时不时看到有人递送书信,其中必然有国家大事,但平山那边遇刺的事她也略有耳闻,此刻即将进城去,儿子项沣来问候母亲,她神情冷冷地说:“你父皇是不是记挂着平山,和我们在一起,岂不是很勉强?” 项沣心里一叹,说道:“既然父皇在这里,您就别想其他的事,倘若父皇真是离了我们去平山,您说这些话儿子还能应对几句,此刻您要儿子怎么回答您才好。” 淑贵妃心里一颤,暗暗在阔袖下握紧了拳头,这十几年来她最担心的,便是几个儿子的心被秋珉儿笼络,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但这几句话,已经叫她不舒服。 此时前头传来消息,说二皇子妃与三皇子前来迎接,淑贵妃探出身子看了眼,便见幼子与儿媳妇在前头向皇帝行礼,而后来到自己跟前,幼子不多见,不免感慨万千,说了几句冷暖,便叫儿子去前头守着他们父亲,自己带了秋景柔一同坐车。 秋景柔时下已是妇人装扮,战战兢兢地坐在一侧,马车一晃一晃走过护城河的吊桥,穿过巍峨的京城城门,里头官员士兵夹道而立,百姓们被拦在很远的地方没得靠近。 淑贵妃挑起窗帘望了一眼,轻笑:“这光景,真是久违了。”说着目光落在儿媳妇身上,见她绫罗珠宝满身贵气,便问道,“京城里的一切,可还习惯?” “托母妃的福,一切安好。” “沣儿与你?” “殿下待儿臣极好,我们夫妻很是恩爱。” 淑贵妃松了口气,打量儿媳妇美丽的容颜:“你们秋家的女孩儿,大抵都是好命的。” 好与歹,秋景柔不知道,可她现在很彷徨,一面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另一面,她竟然在心底生出了绝对不容于世的怪念头,且这样的念头在心底肆无忌惮地滋长着,就快把她理智的那一面人生都侵蚀了。 “那个夏春雨现在如何?”淑贵妃问道。 秋景柔应道:“她在宫里住着,儿臣不便时常去探望,再者眼下夏春雨身份尴尬,太后那儿一直不怎么高兴,儿臣心中就有所顾忌,还望母妃见谅。” 淑贵妃倒也没为难儿媳,只道:“你是聪明的,太后不喜欢的事,皇上不喜欢的事,大可不必去做。再者,比起浩儿有后,我更希望看到你和沣儿早日开枝散叶,你们成亲也有一阵子了,怎么你的身体一直都没动静呢?你还说你们很恩爱?” 秋景柔低垂着脸,像是害羞像是愧疚,但实则是挥不去的恨和无奈,她已经,完全不想给淑贵妃生孙子,一点儿都不想了。 车轮滚滚,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淑贵妃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掀开窗帘看窗外的景色,阔别十几年,京城倒也还是原来的面貌,那巍峨的皇城门,亦如她魂牵梦绕的雄威壮丽。 马车缓缓停下,里头有轿子在等待,淑贵妃扶着儿媳的手走下车架,皇帝就在前头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太后等着了,这就去长寿宫。” 淑贵妃满脸温柔恭顺,笑而不语,松开了儿媳妇的手走上前,不知是无意识的举动,还是刻意而为,她站在了皇帝的身旁,那个位置本是属于皇后的,莫说皇后只是不在京城,便是不在人世,也轮不到一位妃子来代替。 但项晔没有计较,淡淡一笑就走了。 长寿宫门前,沈夫人江云裳带着两位公主等候,两个姑娘对淑贵妃都没什么记忆,淑贵妃离去时,她们才都牙牙学语,转眼十几年,再相见,便是淑贵妃也认不得两个孩子了。 可是看到一双亭亭玉立的女孩儿站在表妹的身旁,想象一下她们跟着秋珉儿的模样,有女儿实在是叫人羡慕,有儿有女更是难得的福气,淑贵妃也明白,皇后真就是生来的好命。 “儿臣项元、项琴,参见淑贵妃娘娘。”忽然间,漂亮的女孩子们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淑贵妃一愣神,忙上前搀扶,“好孩子,快起来,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们还那么小。” 边上云裳落落大方地走来,也不行礼,只亲和地笑道:“娘娘快些进去,太后等得望眼欲穿了。” 说着话,众人拥簇淑贵妃进入长寿宫,太后一见故人,便眼头发热,待淑贵妃行大礼后到了跟前,见昔日风华正茂的人,如今也年近百半满眼沧桑,禁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道:“孩子,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淑贵妃忙屈膝道:“是臣妾不孝,让您担心了。” 这边婆媳阔别十几年,手挽着手哽咽难语,项元和项琴却冷静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心善的姑娘们并没有为这样的情景感动。已然长大,已然知道什么事情爱的她们,很明白这一位的存在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不论如何,哪怕母亲没道理,她们也只能站在母亲这一边。 这世上,并没那么多帮理不帮亲的大道义,何况她们的母亲,是中宫,是皇后,或许连道义都在母亲的这一边。 一番久别重逢的感动后,淑贵妃便被送回安乐宫休息,并将接见那号称怀了自己孙子的夏春雨,之后的事便与项元姐妹来不相干,琴儿留在了长寿宫照顾祖母,元元便往皇城后的别院来,探望太祖母。 秋老夫人来了京城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后,精神不比在元州差,此刻正在园子里浇花剪枝,见元元来了,撂下手中的剪刀,拿出帕子在孩子额头轻轻擦拭,宠爱地说:“天还没热呢,怎么就跑得一头汗。” 元元亲热地说:“我急着来见太祖母呢。” 秋老夫人笑:“还是元元最心疼我,来,太祖母给你留了你爱吃的茶果。” 项元却问:“今日淑贵妃来了,您不好奇问问我吗?” 秋老夫人道:“那你说说。” 不想元元眼珠子一转悠,小声说:“太祖母,淑贵妃她怎么那么老……” 这一边,远离京城的平山,一如既往的安宁静谧,沈哲带人又把山头翻了一遍,也没见什么刺客的踪影,很可能他在当天就离开了平山,如今反反复复地查找,只是唯恐有什么余孽还留在此地。 反是珉儿一直淡淡的,对这件事漠不关心,是日传来消息说皇帝与淑贵妃已经回到京城,她也不过是捧着一本棋谱,轻轻在棋盘上放下一颗棋子,应了一声就让人退下了。 白夫人给女儿端了一碗热茶,关心地问:“倘若淑贵妃留在宫里不走了呢?” 珉儿笑道:“我几时想回去了,她就几时要走。” 白夫人咽了咽唾沫,虽然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无法想象女儿的魄力和无情:“珉儿啊,倘若二皇子或三皇子成为了皇帝,你想过自己的将来和孩子们的将来吗,说不好听些,我若是淑贵妃,一定会报复你。” 珉儿看着母亲笑道:“母亲若是淑贵妃,您不会报复,您当年对宰相府的人就什么也没有做不是吗?但淑贵妃是淑贵妃,您说得不错,她或许就会报复我,所以我不能给她报复我的机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早十几年我就想清楚了。” 此时下人来通报,说沈哲求见,白夫人轻轻一叹,便说去给沈哲也准备茶水,出门时遇见英姿飒爽的沈哲走进来,她和气地说:“这几日辛苦王爷了。” 沈哲躬身道:“让夫人受惊,才是晚辈的不是。” 彼此别过,沈哲便大方地走进来,珉儿指一指棋桌的对面说:“既然来了,下一盘棋吧,这一局我正不得解。” 沈哲站在一旁看了会儿,饶有兴趣地坐下了,他们大大方方毫无顾忌,不声不响把一盘棋下完,恰好白夫人送来茶水,沈哲接过享用,珉儿笑道:“棋逢对手,果然尽兴,自己和自己对弈,我还没到那个境界。” “娘娘棋艺不凡。”沈哲笑道,“只怕皇上不是对手。” 珉儿心情极好:“皇上他耐不住性子。” 沈哲道是,但接着就禀告正经事,提起刺客来,说是除了查找平山外,已经去查同往平山的几条路,兴许也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珉儿却单刀直入,问:“你们就没有特别怀疑的人吗?” 彼此静了一静,沈哲问:“娘娘是说,秋景宣?” 珉儿颔首:“你是不是已经查了,只是不想对我说。” 沈哲沉默,珉儿再道:“元元和他的事,影响了你们的判断?” “并不只是如此,皇上还有更长远的计划,恕我不得对娘娘言明。”沈哲冷静地说。 “长远计划?”珉儿淡淡地看着他,“当年为了实现我的六宫无妃,如今又为了什么?” 沈哲摇头不语。 珉儿道:“沈哲,若是要紧的时刻,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是。” “倘若有一天,我不希望秋景宣再存在于世,替我杀了他。” 349 送我去平山 沈哲神情肃然:“这样说的话,即便为了元元,也不能妥协?” 珉儿颔首:“元元若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反而能为她妥协,可现在的她即便有魄力为了一个情字抛弃双亲姐妹和朋友,她也注定不会幸福。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看到她痛苦,若秋景宣只配做她生命里一个过客,那长痛不如短痛,但若秋景宣有资格留下并让她幸福,我会祝福他们。” 沈哲道:“秋景宣势必是要扶持沣儿,注定与你站在对立面。” 珉儿却深深望着他:“扶持沣儿并不会与我对立,除非他不择手段,偏偏这之间密不可分,所以……”她轻叹,“我曾想过,将来要为了润儿操心,却没想到会是为了女儿。” “你是否希望她们变成和你一样的女子?”沈哲抛下了尊卑,如一个朋友般说着,“让元元和琴儿,像你一样强势强大,站在世间的顶端睥睨天下?” 珉儿摇头:“太累了,我只愿她们幸福安乐。” 沈哲起身抱拳道:“我明白了,秋景宣的事,如今还是皇上的事,但若有一日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句话便可。” 珉儿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头也不抬地说:“我自然信得过你。”此时才话回正题,问道,“你觉得宫女所见的黑衣人若是秋景宣,他来做什么,想杀我,还是只想看看我?” 沈哲含笑:“不得而知,但不杀你,也太可惜了。” 珉儿笑出声来,几乎是神采飞扬:“我若有毫发损伤,这天就该翻了,他们连想要的念头,都拥有不起了,他们并不傻。” 沈哲亦道:“所以我并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皇上催得着急。” 珉儿捧着棋盘,透过落地的窗户望去皇宫所在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距离那么远,可她却仿佛能猜到,此时此刻宫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且说随着圣驾归来,宫里才得知皇后在平山遇刺的事,项元乐乐呵呵地从别院回涵元殿,却被妹妹紧张地等在门前说:“姐姐,我在皇祖母那儿听说,母后在平山遇到刺客,皇叔已经去平山了。” 项元一怔,登时担心得不行,可前头清明阁里大臣络绎不绝,她不敢去打搅父皇,云裳婶婶又在安乐宫,她们不乐意去见淑贵妃,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熟悉的身影带着侍卫从远处来,琴儿刚开口想喊一声“云哥哥”,她姐姐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 妹妹心里有一瞬落空的难受,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心房里变得更空。但她忍耐下了,依旧如平日那般露出甜美的笑容,跟着姐姐一道走上来。 项元正语速极快地命令着沈云什么,不客气也不委婉,那几乎是呼来喝去的架势,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可被使唤的那个人,却淡淡含笑专注地听着,没有因为面前人的无礼而露出半分不耐烦。 “我想去平山,父皇一定会说不放心我出远门,你赶紧去和父皇说,你送我去。”项元霸道地说着,“反正你必须把我送去平山。” “父亲已经来信说平山一切安好,皇后娘娘带着白夫人去散心静养,你去了那里咋咋呼呼,还如何静养?”沈云说道,“除非皇上答应,并命令我护送你,若要我去求的,或是不告而别带着你跑的,你死了这条心。” “你!”见沈云毫不客气的口吻,可毕竟是相识多年的沈云,项元那公主的自尊心虽不至于受到伤害,也气得够呛,一拳头挥在沈云的胳膊上,“你以后可别有什么事求我。” “姐姐,只怕母后也不愿我们去、我们……”琴儿刚想来劝说,姐姐却连带着她一同甩开,气势汹汹地就朝别处走去,这架势也瞧不出是要去哪里,琴儿回眸看了眼沈云,柔声问,“云哥哥,不去追吗?” 沈云淡淡道:“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气,不必费神与她计较。” 项琴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沈云带着侍卫必然还有正经事,便要让开道路请他先走,不想沈云主动问:“转眼就是夏日了,你的及笄之礼便在眼前,可有想要的礼物?” 二公主心里一阵热乎,抿着双唇不知如何是好,见沈云耐心地等着,又怕自己不说反叫云哥哥为难,想了半天才问:“云哥哥给姐姐送了什么?” 沈云笑道:“给她的东西,无不是新鲜一阵就随手扔了,甚至一开始就不在乎,给她做什么呢。你和元元不同,你会好好收着的,给了你才有意思。” 琴儿笑着点头,又摇头:“可我没想好,等我几时想好了,在夏天之前告诉你好吗?” 沈云答应了:“想起来了,随时告诉我,我要来得及去为你找。” 这般说罢,沈云便带着人走了,项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直到宫人来提醒她大公主不知跑哪儿去了,做妹妹的才一叹:“不碍事,父皇在呢。” 而大公主一口气跑出了皇宫,倒也是大大方方地就往秋府去,能不能遇见秋景宣另说,消息传回宫里,淑贵妃跟前是儿子儿媳妇们,还有那战战兢兢的夏春雨,淑贵妃便问一双儿子:“两个妹妹一贯是这样骄纵的?” 骄纵一词很不客气,做儿子的也不好反驳,项沣只道:“元元性情热烈,琴儿则温柔如水,姐妹俩性情不同,自然也只是元元被宠坏了,没有她做不得的事。” 淑贵妃冷冷一笑,念着秋珉儿不是被称颂教子有方,怎么养出这么没教养的女儿来。 “既然是去找你哥哥,你不能当没事人,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做嫂嫂的本该多多关心小姑子。”淑贵妃打发儿媳妇道,“去把项元领回来,你要有长媳长嫂的自觉,你自己立了威,别人才会敬重你。” 秋景柔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可怎么都比杵在婆婆跟前好,便别过了淑贵妃与丈夫,走时见夏春雨谨小慎微地缩在后头,那模样也实在可怜得很。而坐了大半天了,淑贵妃也没拿出决定,要如何安排夏春雨的将来,只有项浩还一直坚持着,要娶这个女子为正妃。 想不了这么多了,秋景柔离开皇宫就直奔秋府,不想哥哥并不在家,而大公主则像是在自己家一般,大大方方地坐在厅堂里。秋景柔好脾气地说:“母妃要我来接妹妹回宫的,没想到你还没遇见我哥哥,妹妹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计较家兄的失礼。” 项元心情不坏,亦和气地说:“下人通报说他很快就回来了,叫我等一等。不过淑贵妃娘娘也太热心,我平日里都这么出入皇宫,怎么要劳动嫂嫂来接我。” 秋景柔笑而不语,与她一起坐了,下人上茶上点心倒也殷勤周到,可姑嫂俩却半句话也不多,项元就几乎没正眼看她的嫂嫂。 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前头终于有动静,秋景柔才起身,就见小姑子轻盈地跑了出去,她站在高大的哥哥身边,娇小甜美,亲昵的好像相识多年的朋友,反倒是秋景柔这边太客气,端着端庄稳重走上前,可朱唇未启,目光瞥见哥哥身后的男人,只觉得背脊上一股热流冲向脑门,惊得她几乎站不稳。 那个人,那个在皇城花园里遇见的侍卫,那惊鸿一瞥就扎进心里的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项元一颗心全在母亲和秋景宣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嫂嫂的异常,但兄妹连心,做妹妹的没能逃过哥哥的眼睛,秋景宣把妹妹脸上的阴晴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自然,项元要秋景宣带她去平山的事,不可能那么顺利,秋景宣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带公主离京。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等项元求得皇帝答应,他一定护送公主左右去往平山。 虽然结果没什么差别,可见到秋景宣,元元心情极好,之后秋景宣要她早些回宫,大公主也答应了。而皇子妃在一旁看在眼里,越发明白情为何物的奥妙,哥哥面前的项元,是如此得神采飞扬,可这样的阳光,从未出现在她自己的人生里。 直到分别时,她又遇见了那个人。 这一天总算平静地度过,但不知自己离开后,婆婆对丈夫说了什么话,夜里夫妻俩双双回到皇子府,洗漱沐浴后,丈夫便有求欢之意,秋景柔自然要迎合侍奉。 平日里她总在云雨之间迷茫,不敢热情也放不开,可今晚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人,神情迷乱之间,幻想着那不容于世的罪孽,忽然听见丈夫在耳畔说:“景柔,我们几时才能有孩子?” 惶然睁开双眼,秋景柔颤颤地问:“该来的时候……是母妃着急了吗?” 项沣抚摸她的脸颊:“我怕母妃为难你,若是没有夏春雨还好,现在浩儿先于我做了父亲,我也罢了,你……” 秋景柔感觉到丈夫的冲动,她心里一颤,怯怯地应着:“我知道了。” 350 何忠 然而一声“我知道了”之后,原本因幻想而带来的些许热情,在二皇子索要子嗣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夜的云雨皇子妃变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僵硬,可是项沣却似乎没有察觉。他还不会怜香惜玉,刚正严谨的他,仿佛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真正的曼妙,如同完成父皇交代给他的朝务一样,在妻子身上完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甚至是一个儿子的使命。 自然,老天不屑将可爱的孩子赐予这貌合神离的小两口,两天后秋景柔在淑贵妃身旁侍奉茶水时,忽觉腹中一阵阴寒涩痛,被几位嬷嬷搀扶去休息,察觉月信如期而至,至少往后大半个月里,都没希望了。 淑贵妃虽然面上不言不语,可光是她日日存在于眼前,就叫秋景柔如大山压顶,每天都透不过气。可是丈夫不会察觉,哥哥那儿忙得见不着面,没有爱人的体贴,没有娘家人可倾诉,内心的挣扎与压抑,就快把她逼疯了。 而此时,项元经过再三恳求,也没能求得父皇应允让她去平山,道是白夫人和皇后都要静养,她去了咋咋呼呼,母亲和外祖母反而要照顾她。皇帝不点头,哪个敢带着公主离京,秋景宣亦是好生相劝,倒是没人拦着公主与他往来,秋府里几乎天天可见盛元公主的身影。 对于此,淑贵妃不知是怎么想的,分明是她要求秋景宣勾引皇后的女儿,但如今项元上了钩,淑贵妃却十分得提防,每每听说大公主又跑去秋府,她都会敦促儿媳妇去把项元接回来,若是从前,秋景柔一定会厌烦自己被婆婆这样呼来喝去,可现在哥哥的宅邸里有那一个人在,在那里相见,远比宫里容易的多。 是日,她又奉命来接项元,而大公主正往门外走,见了她苦笑:“嫂嫂何必这样盯着我呢,我跑不了,你看父皇他们都不着急。不过今天你可没法儿跟着我了,现在我就要骑马去城外找景宣,我记得淑贵妃和太医都叮嘱您不能骑马是不是?” 话音才落,下人便送来秋景宣的马,大公主毫不顾忌地翻身上马,冲嫂嫂扬了扬马鞭,便奔驰而去。 秋景柔一叹,原想打道回府,转身就见远处廊下走过熟悉的身影,她心头一热,便与下人道:“我进去歇一歇,再者就要夏天了,你们如何安排家里度夏,与我说说。我也好等一等大公主归来,与她一同回宫。” 做妹妹的来娘家为独身一人的兄长打点生活,本是无可厚非,秋景柔名正言顺地便留了下来,更是想尽一切办法独自一人闯入哥哥的花园,像是上天安排的,在院子深处修建假山的地方,遇见了那个人。 一众人见皇子妃到,纷纷上前行礼,秋景柔见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不禁恍然失神。 地上正散落着修建的碎石泥土,她一不留神踩上去,脚下一滑身子就朝前跌去,正是天旋地转时,胳膊被强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再后来侍女嬷嬷们已簇拥而来将她牢牢搀扶住,秋景柔睁眼定睛一看,那个人关切地望着自己,但很快就把目光低了下去。 秋景柔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名姓,立时镇定下来,端着稳重骄傲,说道:“你是府里的生面孔,是新来的?” 那人忙屈膝道:“回禀娘娘,小人何忠原是大内侍卫,经二殿下调遣来秋大人身边当差,保护秋大人周全。” 秋景柔听得心里一惊,竟是丈夫把人从大内调出来,这世上的事啊……而她笃信,这个人一定记得他们不是初见,可她现在怎么能胡思乱想,她在做什么? “好好照顾大人。”她尴尬地说出这句话,唯恐自己在人前露出了不得的心思,扶着侍女们的手转身要走,心里却默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姓,何忠,何忠,这么朴实的名字,一个忠字,却好像成了天大的笑话。 然而此刻,项元策马奔来城外,找到了在护城河吊桥前的秋景宣,他正和工部其他官员研究如何修缮吊桥,大臣们见公主驾临,无不恭恭敬敬,项元却无视所有人,热情地走向秋景宣,埋怨道:“还要多久,这大半天全耗在这里了,再晚一些,我可要去别院照顾太祖母,不能陪你了。” 有人听得这话,轻轻耸眉,不知帝后是如何管教长公主,女孩儿家家且是金枝玉叶,这样毫无顾忌地对男子说话,真的可以吗? “我曾在山中学得机关之术,若是用在护城河吊桥上,可省去一般人力收放吊桥,但大人们觉得这样会带来隐患不够安全,我们正在商议。”秋景宣大大方方地说,“公主想看看吗?” 项元摇头:“我也不懂,还浪费你们的时间,不如你们早早把事情解决了,好腾出时间陪陪我。” 工部的人面面相觑,继而低着脑袋不敢叫公主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项元自己更是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待,主动要让开说:“你们忙吧。” 却是此刻,一骑快马从城内飞奔而来,诸人原以为是催促公主回宫的人,可策马而来的公公,却来传皇帝的口谕给秋景宣,说是三日后皇帝在京郊围场行猎,秋景宣亦可前往一展身手。 大公主欣喜不已,越过秋景宣便问那宫里的人:“几时做的决定,我先头还没听父皇提起?” 宫人忙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消息这会儿散出来,周总管命奴才来向秋大人禀告。” 项元转身猛拍了秋景宣的胳膊一巴掌:“你可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我去宫里给你挑最好的马,你等我。” 不等秋景宣应话,大公主便兴奋地如风而来如风而去,谁都看得明白,这世上只有大公主不想做的事,没有她不能做的事。 “景宣老弟。”有工部的大人来搭讪,笑眯眯说,“来日做了万岁的乘龙快婿,可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老兄弟,工部的活儿最不好做,将来就仰仗你了。” 秋景宣忙抱拳道:“各位大人哪里的话。” 一面说着,目光望去项元离开的方向,心中算计着,皇帝忽然要行猎,是要试探什么吗,难道是要试探他? 转眼,三天光阴飞逝而去,这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项元褪下轻薄春衫,换了利落干练的骑马装,英姿飒爽地穿梭在皇帝的仪仗中,时而经过皇祖母与妹妹同坐的车辇,被太后嗔怪:“小猴儿,别人只当是你父皇又多一个皇子呢,快来皇祖母身边坐车。” 可项元却格外兴奋,咯咯笑着又策马跑开,太后命人小心跟着保护公主,转身见乖巧温柔的琴儿,啧啧道:“还是琴儿知道体贴皇祖母。”目光瞥见孩子身边放着一只小巧的包袱,太后顺口问,“这是什么?” 项琴登时脸红,用裙子遮了一遮,摇头敷衍:“随身的帕子,没什么的。” 太后心里一转,没再多问,那之后到猎场营地安顿下来,王嬷嬷悄悄来告诉她:“奴婢瞧见了,二公主拿着那东西去见了大公子,大公子笑呵呵地收下了。” “琴儿那孩子,果然是……”太后叹道,“倘若她姐姐辜负了我,换成她也是好的,可皇后却说不能让小女儿捡剩下的,这话不好听,若真有情,还拗得过缘分?且看我和她,谁能赢了这一回。” 话音才落,淑贵妃领着皇子妃与那尚无名分的夏春雨来了,她身上穿着黄橙橙的衣袍,比刚回京城时鲜亮许多,但过于隆重,总不大合适,只因皇后不在,一时也分辨不出贵妃贵在什么样的程度,既然皇帝不言语,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虽然隔了十几年,可回到京城的淑贵妃,并没有丢下昔日掌管皇城事务的本事,她为一双儿子操持家事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就把手伸向了别处。 二公主年纪尚小,不论心智能耐,都不及以为经年的长辈,琴儿悄悄地就撂开一些事,只管专心照顾祖母和襁褓里的弟弟,太后见孩子本身不计较,想着淑贵妃早晚要走,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此刻淑贵妃与众人拥簇太后来到大帐前,皇帝带着一干年轻子弟行来,威风堂堂气宇轩昂,淑贵妃的一双儿子,更是在人群里闪耀夺目。相比之下,堪堪十多岁的四皇子完全就是个孩子,更不要说那襁褓里嗷嗷待哺的五皇子。 淑贵妃心内一震悸动,她的儿子的将来已经能看得见,可皇后的一双儿子会怎么样,眼下可不好说。 但猎场上的肃穆庄重,忽然被马蹄声打破,大公主踏马而来,一身明媚的骑马装十分耀眼,皇帝见到女儿,也是展颜露出笑容,一面是训斥一面却是满满的宠溺:“夹紧马肚子,摔疼了可不许哭的。” 项元的马在御前停下,一旁沈云很自然地上前替她停稳了马,大公主翻身下来,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径直就朝皇帝走来,相反途中遇见秋景宣时,朝他递去灿烂的笑容。 沈云在底下将缰绳交给侍卫,默不作声地走了回来。 351 了不起的秋景宣 项元对此不以为然,小兔儿似的就跑到了父亲身边,皇帝从不掩饰他对一双女儿的宠溺,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就把女儿搂在怀中,一面指着底下的人说:“正值禽兽繁衍后代之时,朕已命人放猎物入猎场,看到身上绑着标记的畜生,方可射猎,其他野生的且放他们一条生路。” 众人领命,皇帝又道:“宋渊从西平府送来新马,十分刚烈,尚未驯服,你们可有人愿意一试?若是驯服,朕便赏他了。” 这边厢,太后刚刚坐定,听得这话也是饶有兴趣,而淑贵妃则朝自己的儿媳妇使了个眼色,秋景柔一怔,便撞了撞胆子,起身道:“父皇,二殿下擅长骑射,您可否让二殿下试一试。” 淑贵妃闻言脸色骤变,心中暗骂儿媳妇蠢,她哪里是要秋景柔去举荐自己的丈夫,她是要秋景柔推选她的哥哥。 项沣倒是一腔热情,但不愿女人多嘴,已主动上前对皇帝说:“父皇,让儿臣试试。” 太后心疼孙子,叠声道:“使不得,你父皇说那畜生烈性,你叫皇祖母如何能安心呢?” 但这事儿皇子自己开了口,注定是改不了了,那边热热闹闹的分配马匹,这边太后吩咐王嬷嬷去传话,千万要二皇子小心,淑贵妃见儿媳妇在身边,便低声责备:“你怎么回事,我自然是要给你哥哥机会,让他在御前有所表现,你怎么把沣儿推出去?” 秋景柔呆呆的,憋了半天说:“可放着殿下不说,只想着自己的哥哥,母妃……莫说旁人觉得儿臣奇怪,殿下也会责怪我的。” 淑贵妃好不耐烦,但转去太后身边,又是一如既往的贤惠温和,撂下秋景柔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对在了一旁谨小慎微地缩在角落里的夏春雨,夏春雨亦是尴尬地一笑,迅速低下了头。 “孩子,去向沣儿传我的话,不许逞强,身子性命要紧。”太后这样说着,又打发孙媳妇去传话。 秋景柔则如遇大赦,恨不得立时离开婆婆跟前,只是她人生头一回来这猎场,不懂这里的规矩,只见到处飞沙走石马蹄缭乱,一阵风过就迷了眼。 却是此刻,耳边听得马蹄声向是冲自己来,可眼睛却睁不开,身后仆婢惊慌地说着主子小心,催得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之际忽然一股力气把她朝后拉开,紧跟着一阵疾风从面前拂过,待她站定睁开双眼,高大的男人稳稳挡在了她的身前,更大声呵斥:“皇子妃在此,你们小心些。” 那声音,是收藏在心窝处的记忆,果然那人转过身,就是她魂牵梦萦的面容。 “娘娘,您可安好?”何忠仿佛从天而降,但立刻礼貌地退开了,躬身谦卑地询问着,“娘娘要去何处,小人可为您带路护驾,猎场混乱,娘娘不宜只身一人行走。” “不、不妨事,有侍女跟着我。”秋景柔下意识地回绝了,她多想能与何忠并肩而行,能与他再多说几句话,可不行,那样会害了自己,更害了何忠。如今知道了他的名字,时不时能见上一面,真真足够了。 “小人告退。”何忠当然不敢勉强,他也恰好是路过而已,深知皇子妃忌讳什么,他自己也愿意避嫌,便躬身抱拳缓缓退开,与其他人一起隐入人群离了。 秋景柔轻轻提起裙摆,才挪动脚步,就感觉到脚底下有什么异常,她心里一咯噔,幻想着会不会是何忠掉下的东西,便松开手指,将手里的丝帕飘在地上,侍女们立时要来为她捡,秋景柔却自己弯腰抓了一把,不动声色地把那东西藏进了手帕里。 之后匆匆来到项沣身边,二皇子正和那烈马周旋,见了妻子虽不至于不耐烦,不过匆匆一句:“你回去吧,别伤着自己。”之后便再无对话,完全无视妻子的存在了。 秋景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她并不难过,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这边厢,女眷们围着太后坐,看着底下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们,议论着他们的儿女家事,云裳瞧见儿子腰上新鲜的东西,不禁笑道:“那孩子腰里的汗巾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淑贵妃道:“你连他用的汗巾也每一条都记着,你养的可是儿子,这样细致怎么成?” 江云裳见淑贵妃不客气,她端过茶悠悠一笑:“我哪里能和娘娘比,能安心把儿子丢给别人,虽然琐碎些招儿子不耐烦,可我心里也乐呵呀。” 项琴在边上听得这话,觉得自己不宜再久留,更何况绑在沈云要里那条崭新的天青色汗巾是自己才刚送出去的,云哥哥也太大方了。而祖母这里不缺人伺候,她便借故离去,想去父皇身边坐一坐。 二公主一走,淑贵妃的话更放得开,也是方才表妹故意戳她的痛处,她要一模一样地还回来,道是:“沈哲一个人和她在平山,你放心?” 谁想云裳呵呵一笑:“娘娘,您以为还是十几年前?您的孙子可都要生出来了。” 淑贵妃轻轻挑起眉头,毫不退让:“怕是父子俩,一样的命。” 云裳知道她什么意思,说的无非是沈哲与皇后,再沈云与元元,而放眼看去,腰里别着新汗巾的沈云,正与别家子弟和侍卫们说话,再去找寻项元,姑娘家的目光压根儿不往这边看一眼,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只放得下一个人。 此时号角声响,马蹄轰隆,男人们蓄势待发,皇帝一声令下,顿时尘土飞扬,女眷里的长辈们年轻的夫人们都揪着心,直到人群散入丛林,才纷纷回到原处。那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谁也不知道丛林里正在发生着什么,皇帝与几位大臣说着正经事,没被允许进入林子的项元在边上坐立不安,亏得妹妹拉着她劝她安分些,可大公主心里有所期盼,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喊声道:“有人回来了。”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聚拢来,但见二皇子单枪匹马闯回来,淑贵妃从座上起身,激动得双手抵在胸口。 那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提着猎物归来,不知是不是血腥气吸引了天上的飞禽,原本盘旋在上空的它们突然俯冲下来,二皇子项沣也未能幸免,虽然本身没有受到伤害,但座下的马匹收到了惊吓,忽然烈性大发,扬起马蹄就要甩开背上的人。二皇子猝不及防,半个身子跌下马背,一只脚缠在马镫,幸亏他身手敏捷抓住了马鞍,不然一半身体被摔在地上拖拽,性命堪忧。 危急时刻,从后面赶来的秋景宣飞腾下马,迅速来到项沣身边,不顾自己会被马蹄踢伤的危险,死死地揪住了缰绳,给了项沣爬起来坐正的机会,而侍卫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套绳子的锁链条的,总算把暴躁的烈马压制住了。 二皇子没有坠马,但一只脚缠在马镫里被拽伤,被众人搀扶下来时,只见他脸色苍白虚汗如雨,太医迅速赶来,要送二皇子去诊治伤情。 座上皇帝巍然不动,但神情凝重,大臣们察言观色,一时也不敢多嘴。太后那里急得不行,淑贵妃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裙子底下的双腿,虚软到了什么程度。 好在虚惊一场,好在有惊无险,而此刻沈云才刚刚从丛林里归来,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淡定得仿佛世外之人。 “云……哥哥。”项琴的声音细如蚊蝇,可还是小心翼翼,便转过身来看姐姐,想说些什么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姐姐却呆呆地看着底下,像是被吓坏了。 “姐姐?”琴儿推了推姐姐,笑道,“哥哥没事了,秋景宣也没事,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项元缓过神,一笑,“我知道,二哥不会有事的。” 妹妹想让姐姐高兴些,便说:“秋景宣真是了不起的伸手,就这么从马上飞下来了,那畜生乱踢乱跑,他都不怕自己被伤着。听说他过去跟过许多师傅学功夫,可见是真的。” 项元扬起笑容:“那是自然的,他怎么会骗人。” 妹妹歪着脑袋看姐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姐姐转过身就与人嘻嘻哈哈的,实在也看不出来,不过她这会儿好好地坐在这里,而没有飞奔去找秋景宣,不论是因为什么琴儿不知道的缘故,还是为了人前的礼仪庄重,现在这样的确更好些。 而此刻,沈云慢慢地从底下走来,向皇帝和几位皇亲行礼后,就径直走向了项琴,他手里提溜着的,是用项琴送的天青色汗巾做的包袱,含笑送到项琴面前,双手捧着,便从汗巾里探出圆滚滚的小脑袋。 “这只小兔子找不到母兔了,腿上还受了伤。”沈云把小兔子交给了项琴,温和地说,“送给你养吧。” 项琴的心扑扑直跳,双手颤颤地接过,忽然姐姐从边上凑过来说:“你何必给琴儿找麻烦,她照顾皇祖母和洹儿都忙不来呢。” 352 你怎么会记得? 琴儿却把兔子藏在怀里,生怕被姐姐抢走,小声道:“皇祖母身边有嬷嬷,洹儿有乳娘,我不过是照看一下,怎么会忙不过来?姐姐,这兔子我要养的,你不要抢我。” 项元伸手在兔子脑袋上揉了一把,小东西像是受到惊吓,紧紧蜷缩在项琴怀里,一旁沈云便嗔道:“你离这只兔子远一些,人家胆子小。” 这话自然遭到大公主白眼,而项元打量他只拎了一只兔子回来,嗤笑道:“原来你晃悠了半天,什么也没猎着,就抓一只兔子来哄琴儿高兴?” 沈云很不在意:“我学功夫骑射,又不是为了打猎,不过是跑一跑松松筋骨,你若是有想要的,我为你去找也容易。” 项元不屑:“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下场打猎,把带出去的箭全放了,却只带了只野鸭子回来,别人都没笑你,可你自己跟自己生了好几天的气。” 沈云朗声笑道:“你怎么会记得,我可都忘了。” 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两人竟是说了大半天,项琴抱着兔子站在边上,反而怎么也插不进去。但姐姐不会留恋在沈云身边,她很快就跑开了,沈云则也有他要做的事,再与项琴说了几句后也一样离去。 皇帝那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招手让小女儿到身边,一面命人找兽医来为兔子治疗腿伤,一面爱怜地对女儿说:“等她的伤好了,就放她回林子里去可好?” 这是云哥哥送的兔子,项琴如何舍得,可父亲没来由地对她说这番话,做女儿的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听话,无意识地就已经点了头,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她抿着唇没做声,可算作是答应,但心里特别得难过。 皇帝心疼女儿难过,可他不愿孩子受一丁点伤害,而他若把话对沈云挑明,会不会害得孩子们连兄妹朋友都做不得? 此刻,但见淑贵妃缓缓而来,她面上是惊魂未定的凝重,只不过死撑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失体面,项琴抱着兔子退了下去,后来帝妃之间说了什么,她可就不知道了。 而项沣那一下伤得不轻,太医要求二皇子静养一个月,不然落下病根会影响以后的行动,自然这都是后话,当天的行猎并没有因此扫兴,之后照旧热热闹闹的,直到午后日落前皇帝一行人才回宫去。 夕阳西下,皇宫恢复了宁静,项琴从长寿宫回涵元殿,老远就瞧见淑贵妃一行走来,她略想了想,索性躲回了涵元殿,不久门前的宫人就来告诉她,淑贵妃去了清明阁。 二公主一叹,来到弟弟的屋子里,清雅正在给小殿下换尿布,她站在一旁轻声问:“清雅,淑贵妃娘娘还会走吗,她若不走,母后就不回来了吗?” 清雅忙问:“公主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清明阁里,皇帝正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折子,浓眉紧锁似在想什么对策,忽然听得脚步声,还有那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只见淑贵妃端着茶款款而来:“皇上,喝口茶歇一歇吧。” 十几年前习以为常的事,如今看来却那么的别扭,人为何能如此得无情? 与此同时,一封信刚刚到平山,经由沈哲的手,送到了珉儿面前。 “皇上托你给我的信?”珉儿看着沈哲手里的信函,“若不看信,你能猜出几分?” 353 乱 沈哲却是云淡风轻:“并非皇帝托我送信,不过是信来时我正好在边上,顺手给你递过来。” 珉儿这才接过,自嘲:“原是我太紧张。” 果然展开信,不过一封问候安好的家书,字字句句是皇帝对珉儿的思念,可他们曾经分开的日子远比现在长,相距千山万水,也不见皇帝字句里如此殷切,二十来年的夫妻,珉儿猜想,皇帝是心虚了。 “只怪我,叫皇上左右为难,倘若我是个正常的皇后和妻子,他要轻松得多。”珉儿将信收起来,清雅不在身边,这些事她都要亲力亲为,一抬头见沈哲还站在门前,笑问,“还要下一盘棋吗?” 沈哲道:“只是等你忙停顿了,想说句话。” 珉儿淡淡:“什么话?” 沈哲温和地笑说:“他从不曾后悔,唯一后悔的,是当年大婚之夜对你的欺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珉儿静静地听着,颔首道:“我明白了。” 沈哲躬身要退下,恰见白夫人端着补汤来,可珉儿却又从门里走来,毫不顾忌地对沈哲道:“也许你不会向他转达,但告诉你也一样,为了我的孩子,即便是伤害了他,我也在所不惜。他有他的理想,我亦有我的打算。” 白夫人听得愣愣的,沈哲却依旧平静,点头后便默默无声地离开了。 “珉儿,王爷他不会去告诉皇上吗,说这样的话不要紧吗?”白夫人谨慎地问着,提醒道,“那个人他毕竟是皇帝啊,不是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珉儿你还是要小心些才好?那些戏文里不是常有,皇帝到了老年宠幸年轻的美人,丢下……” 珉儿却从母亲手中接过汤药,打断她的话,毫不在乎地一笑:“没有的事,您真是戏文听多了。” 不知白夫人没说完的那句,是不是“糟糠之妻”,然而即便白发苍苍,珉儿也算不得是项晔的糟糠之妻,而淑贵妃,则连妻都不是。 清明阁里,皇帝尚不知自己的家信到了珉儿手中,原以为身边的人会让他无暇去想平山的事,可淑贵妃的存在,却叫项晔无时无刻地去想着珉儿。 此刻淑贵妃说的话,他大部分都没听进去,唯有提起项沣时,才道:“明日散了朝,朕与你一同去皇子府看看他,真是没用的东西,不过一场打猎就伤成那样,将来朕如何指望他上战场保家卫国。” 淑贵妃知道皇帝这是爱惜的话语,不至于太过敏感小气,只含笑说道:“皇上若真是嫌弃,还愿与臣妾一同去探望儿子吗?您不过是嘴上生气。” 项晔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说:“那个夏春雨你打算如何安排,这些天见你时常带着她,可对外也没个说法。” 淑贵妃应道:“给个侍妾的名分便罢了,如何能依了浩儿呢,皇上不必操心,臣妾既然来了,这件事臣妾会为儿子做主。” 皇帝却是轻笑:“你那小儿子犟得很,不好对付。” 淑贵妃心里堵起一股子幽怨,冲口而出道:“臣妾要多谢皇后娘娘对孩子们的教导。” 项晔冷然望着她:“朕并不指望你谢她。” 如此不客气的话语,皇帝是把没说的话撂明白了,纵然分开了十几年,可这十几年里有往来,更有过去十几年的相处,淑贵妃还懂得拿捏皇帝的脾气。左右那个秋珉儿在他的生命里是没有错的,所以就算她把项浩教导成了废物,自己也绝不能有怨言。 皇帝不是不指望自己感谢皇后,是不允许她心存怨怼,不允许她对皇后有任何念想。 夜色渐深,太后的长寿宫来传晚膳,才打破了帝妃之间的尴尬,然而跟着皇帝走去长寿宫,从前往返过无数次的路,因为矗立起了巍峨的涵元殿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有一瞬间,淑贵妃觉得自己早已被真正驱逐出了这个世界。 此时,皇子府的晚膳也才刚准备好,秋景柔忙碌了半天不吃不喝已经又累又饿,可还要伺候着脾气不好的二皇子。项沣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妻子,可今天的事太让他丢脸,只怕几天几夜也不能释怀,对着妻子不免呼来喝去的没有好脸色,再后来自己也不忍心了,就打发妻子离开。 秋景柔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如遇大赦,一并连晚膳也不用了,退到卧房旁边的屋子,打发了侍女们只说累了要静一静歇一歇,可下人都离去后,她立时就从怀里掏出了白天的那一方手帕,慌乱的一整天,都没机会能仔细看一眼,此刻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才看到是一块长命锁式样的玉佩。 玉佩小小的,不过两个拇指那么大,但翻过面来,赫然写着“何”字,惊得秋景柔浑身紧绷,这、这竟然真的是何忠的东西。 “我在想什么?”从混沌的思绪里清醒过来,秋景柔只觉得背心一阵寒凉,胸前起起伏伏呼吸急促,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好让自己冷静些,可是握在掌心里的玉佩越来越热,恨不得化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主子。”门前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秋景柔一个激灵醒来,彷徨地问,“什么事?” 婢女说道:“宫里传来消息,明日皇上和淑贵妃娘娘来探望二殿下,请主子有所准备。” 秋景柔一叹,心中千万个不乐意:“知道了。” 如是,第二天皇帝与淑贵妃离宫去往皇子府,若是从前,项元一定会跟着凑热闹,可今日只和妹妹站在涵元殿门前遥望,虽然已经好几天了,她们和淑贵妃还是相处不来,纵然是大大咧咧的项元,也没法儿和淑贵妃正经说句话。 帝妃离了宫,项琴要去长寿宫,便笑话姐姐:“一定转身就去找秋景宣,姐姐现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项元甩了甩手里的柳条,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是乐意,我带你一起去玩儿。”但她眼珠子一转悠,丢下柳条理了理衣裳道,“我先和你去给皇祖母请安,免得皇祖母一封信送去平山告我的状,母后不见得会生气,可我也不想让她担心我。” 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往长寿宫去,本是一切安好,项元嘴上抹了蜜,总能哄得太后展颜欢笑,可就要辞别祖母时,弟弟派人从书房送来消息。 润儿原只是想告诉两位姐姐,但太后瞧见了硬是问怎么了,项琴才小心地说:“润儿说,三哥不见了,半途从书房走了没再回去,叫我们找找。” 这一折腾,捅出了大娄子,不仅是三皇子不见了,夏春雨也从她的屋子里消失,众人这才醒过神,三殿下竟然带着夏春雨跑了。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项元便不能再往外跑,与妹妹一同守在祖母身边,一面命人婉转地把消息送去二哥府里。果然不消半个时辰,皇帝与淑贵妃就浩浩荡荡地归来,淑贵妃跪在太后跟前抹泪,叫人看着好生心酸。 项元姐妹默默无声地侍立在一旁,忽见弟弟项润来向祖母请安,不知怎么,元元下意识地上前拦住了弟弟,一路把他带出了门,项润不乐意地问:“姐姐做什么撵我,又不是我做错事。” “姐姐也不知道,可这会儿没必要让那个人看见你。”项元拍拍弟弟的脑袋说,“回去念书,别人若是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男孩子家不要多嘴多舌。” 弟弟答应了,有模有样地带着侍从离去,而项琴也从门里跟出来,松口气道:“姐姐,咱们还是在外头等着吧,淑贵妃娘娘那样子,我看不下去。” 此刻底下有人匆匆赶来,喘气说:“公主,三殿下找回来了。” 且说发现三皇子带着夏春雨跑了后,太后就立刻命沈云带人去找,而项浩带着一个孕妇,势必也走不远,这半天功夫,两个人就被安然无事地带了回来。 淑贵妃得到消息,疯了似的往清明阁跑去,不多久便见沈云来向太后复命,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倒是叫人看着恼火。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项元心里憋得难受,就全冲着沈云道:“你怎么看守宫内关防,怎么会叫我三哥大白天地带着人跑了?” 沈云满不在乎,伸手压在项元额头上:“若是我一人之过,这件事得以解决,我什么都能承担。可惜你这脾气发得没道理,这会子该去劝劝皇伯伯不要动气,动气伤身体。” 大公主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转身就朝清明阁跑去,沈云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而刚想赶上来对他说话的项琴,却扑了个空。 二公主呆呆地站着原地,看着姐姐飞奔的模样,看着沈云跟在她身后的光景,嘴角扬起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酸涩,益发叫眼睛也热了。 然而,彼时不过是沈云一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怒极的皇帝要亲自责打三皇子,不想盛怒之下竟扭伤了腰,一时宫中大乱,太后急得呵斥两个孙女:“快写信把你们母后找回来,她一个人在平山做什么?” 354 公主的猜测 太后这句话飘入淑贵妃耳朵时,她浑身一紧,继而僵在原地看着宫女太监忙忙碌碌,自己却是一动不动,耳中嗡嗡作响再听不见其他声音,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皇帝的伤并没有传说的那么严重,多年练武强健的底子在那里,不过是怒火攻心不过是一时用力不当,将养些日子便能好。 但心病难医,项晔终究没有了三十几岁年富力强时的骄傲,繁杂的事缭乱心绪,再加之身体的伤痛,而身边竟还没有一个能交付心事的人,皇帝身上仿佛又露出了年轻时的暴躁不安,可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自己的分寸,便只能隐忍不发,益发对一双女儿也闷闷的无话可说。 一阵缭乱过去,太后被护送回了长寿宫,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捂着心口道:“我若是早早去了看不见也罢,怎么临了临了,不得安生了。”她拉着云裳的手说,“云裳啊,写信叫哲儿送皇后回来,他们两个在那里做什么,我知道他们不忌讳皇帝不忌讳你也不忌讳,我忌讳还不行吗?” 云裳好脾气地哄着太后:“您别着急,当年梁国和赞西人一起对咱们叫阵,皇上都没皱眉头,几个小毛孩子的事,还能怎么样。” 太后觉得她敷衍,自行说道:“我明白你们不敢对我挑明,说白了,淑贵妃在宫里,皇后是不肯回来的是不是?可她就不心疼皇上吗,皇上可离不开她。” 云裳一笑,未言语,与边上的王嬷嬷对视了一眼,太后这话,还真是说对了。 安乐宫里,淑贵妃精疲力竭地坐在昔日她最熟悉的座椅上,且说这殿阁十几年来虽然经过翻新维护,但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据说是皇后的心意,可这都不重要了,她早就被驱逐出了这个世界,回来,不啻是自取其辱。 项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是个好弟弟,也是个好哥哥,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倔强,孩子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他们自己想要的模样。也许夏春雨的事遂了他的愿,一切就太平了,但他如今生就了这样的个性,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事,让他能努而抛弃皇子的身份,甚至是父母亲人。 “你退下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淑贵妃吃力地说,“你心里一定也想,十几年来我不曾教导你抚养你,有什么资格以母亲的身份来左右你的事,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假惺惺地母慈子孝呢。” 项浩不言不语,那日听说母亲迟迟不做决定安排夏春雨的去留,只是为了最终给她一个侍妾身份,年轻人一腔热血冲上头,立时决定带着夏春雨走。也许他这辈子,只会糊涂这一遭,可是现在清醒过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会干出这么冲动鲁莽的事。 三皇子磕了头,便就要退下,淑贵妃却又将他喊住:“你什么都不做,母妃能替你保住夏春雨,你再胡闹,改天她突然身首异处一尸两命,可你却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怎么死的。” 项浩眉头颤了颤,紧紧咬着唇,转身跑开了。 尔珍嬷嬷上前来搀扶淑贵妃,想劝她去歇一歇,却听贵妃阴沉地说:“只要太后和皇帝不开口,我就不走,哪怕把她等回来膈应她,也算出了口恶气了。” “娘娘……您保重身子要紧。” “早已是半截身子入土,我怕什么?” 待宁静的平山收到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时,已是隔天的傍晚,珉儿和白夫人从山上看日落归来,商议着如何烹制采摘的野菜,珉儿随手在灯下看了书信,白夫人在身后笑道:“皇上真是关心极了,一天天地给你送信。” 珉儿道:“是元元的信,他父皇把腰伤了。” 白夫人这才变了脸色,忙问:“我们是不是立刻就动身?”但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她分明记得,淑贵妃现下就在宫里。 珉儿信步走到门前,请宫人宣召沈哲,转身则对母亲说:“那些野菜做了分一些给沈哲吧,吃了这顿饭,他该回京了。” 白夫人听不懂女儿的话,之后带着宫人去厨房,时不时关心着外头的消息,等她做好的饭菜送去给沈哲后,心不在焉地和女儿一道用膳时,就有人传话来,说是沈王爷离开平山,将连夜赶赴京城。 白夫人给女儿夹菜,小心地问:“珉儿,你不回去吗?” 珉儿淡淡:“京城里乱糟糟的,我去做什么,让沈哲把皇上接来就是了,平山有温泉,对筋骨好。” 白夫人愁眉不展:“可是淑贵妃在宫里呢。” 珉儿心满意足地吃着清爽可口的凉拌野菜,头也不抬地说:“她若喜欢,一并跟着来就是了。” 然而为此不安和吃惊的,何止是白夫人,宫里好容易消停了两天,且把沈哲盼回来,可人家却带来皇后的话,请皇帝前往平山疗养身体、 太后听得瞠目结舌,当着沈哲和云裳的面就说:“皇后是不是太过分了,皇帝伤成这样,怎么经得起车马颠簸?她不过是不愿和淑贵妃同处,我把人赶走还不成吗?她以为这世上,人人都要围着她转。” 太后是气话,沈哲和云裳都知道她的脾气,但这事儿别人怎么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的态度,而皇帝毫不犹豫地决定前往平山,直叫太后无话可说。 两日后,当皇帝一行的马蹄声从京城消失,所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哪怕是皇帝的伤,明明都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却叫人紧张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细细算来,仿佛皇后一走,就什么都不对劲了。 两位公主并没有随父皇去平山,这里还有年迈的祖母和幼小的弟弟要她们照顾。而这几天项元没惦记宫外的秋景宣,跟着妹妹伺候在祖母和父亲的身边任劳任怨,反叫妹妹心疼她,等父皇一走就催姐姐:“姐姐去散心吧,这几天一定憋坏了,宫里有我在呢。” 项元心里一暖,抱着妹妹在她面上重重地亲了口,嘴里说着要去别院照看太祖母,但去过别院后,自然是迅速奔向她好几天没见到的人。 到如今,盛元公主早已是秋府座上宾,下人们再不必通传等主子的话才敢请公主进门,每每见了项元都是毕恭毕敬地为她领路,此刻一面走着一面说:“皇子妃娘娘正在内院,娘娘是来替二殿下来拿跌打酒的。” 项元心想他们兄妹必然是有话要说,不然一瓶药劲何须劳动皇子妃亲临,正盘算着自己这会儿来是否合适,却远远听得兵器相交的声响,她眼睛一亮,下人们则道:“大人许是正与何护院切磋功夫,不知会不会惊扰公主。” 说着话,已到内院外,皇子妃听得通传早早迎出来,因在哥哥家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年轻美丽的秋景柔神采飞扬,笑盈盈对小姑子说:“妹妹你来看,他们在练武呢。” 宽阔的庭院里,只见矫健的身影来回窜梭,飞沙走石刀光剑影,看似紧张但并无杀气,秋景宣与何忠年纪相仿,但身材没有何忠那般魁梧,可纵然体格有着明显的差距,何忠也毫不占优势,两人难分伯仲。 “妹妹,虽然我说这样的话不合适,可那日亏得我哥哥,才叫殿下能全身而退,当时若再晚一些制服那匹烈马,殿下的伤只怕会……” 秋景柔骄傲地夸赞着自己的兄长,可一转身,却见小姑子痴痴地看着场内,而哥哥与何忠都已经停手收势,敛起长剑朝这里走来。何忠屈膝行大礼,哥哥躬身,偏偏大公主还是神情怔怔地,神思不知游去了哪里回不来。 到如今,秋景宣和项元的相处,已不是刚开始那么谨慎小心,他含笑在项元面前挥了挥手,问道:“怎么了,难道叫飞出的石子点了穴。” 项元恍然回过神,笑道:“你们太了不得了,我都看傻了,景宣,我让父皇任命你做师傅,进宫教我弟弟功夫可好?” 秋景宣笑道:“不敢当。”可他嘴上才说着玩笑话,目光却不经意从妹妹面上掠过,清清楚楚的看到妹妹向他身旁的何种投去的柔情,秋景宣心里一紧,顿时不安起来。 这一刻,正午的阳光将庭院照得透亮,可是艳阳底下的人,却各怀心事。直到日落黄昏,项元才回到宫里,宫人们说算计着路程,明日上午皇帝能顺利到达平山,可她意兴阑珊完全不在意,早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闷着。 项琴抱着才换了药的兔子来找姐姐,进门就见她孤坐在窗前发呆,妹妹走来张望几眼,笑道:“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姐姐看着黑洞洞的天有什么意思?” 她却不知道,姐姐眼中黑洞洞的天里,有着白天时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多的迹象印证着项元心中的猜测,可越来越清晰的一切,却让她陷入了迷茫。 “琴儿,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项元问,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355 是兄弟 项琴歪着脑袋打量姐姐,搂着怀里的小兔儿,笑盈盈地说:“姐姐天天能见到秋景宣,还不高兴吗?为什么会痛苦,难道是急着要嫁了不成?” “胡说,你还是小孩子,哪里懂。”项元伸手要来捉妹妹怀里的兔子,被琴儿躲开了。 “我可不是小孩子。”项琴咕哝了一声,但不管姐姐有没有听明白,她都不再继续了。 她不知道姐姐在痛苦什么,可是她难道不痛苦?因为求而不得才会难受,她是有话藏在心里不能说才会伤心,可姐姐大大方方地拥有着她喜欢的人,到底有什么可痛苦的? “琴儿?” “嗯。” 项元从背后猴上来,靠在妹妹的背脊上,妹妹软软的暖暖的身体,让她的心得以慰藉,她轻声问:“你将来的姐夫,若是与父皇母后,与我们姐弟势不两立之人,你会不会也从此再不和姐姐往来?” “可是……”项琴不解地问,“姐姐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难道你说秋景宣,是要和我们势不两立的人?他要做什么?” 大公主被妹妹问住了,好在脑筋转得快,忙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且不说我与秋景宣未来如何,便是秋景宣本身,你想啊,他是二哥的大舅子,他的亲妹妹是二哥的媳妇,而历朝历代皇子之间难免一争,他若真成了皇子,你要秋景宣站在哪一边?” “争什么,皇位?”纵然天真烂漫,也深谙皇家之道,项琴的脸上隐去了甜甜的笑容,正儿八经地问姐姐,“姐姐这会儿长吁短叹,是为了这件事,您想得那么远?” 项元一笑,自然不是了,不过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将来若有皇子争位,那也是明摆着的事,才能和妹妹说一说,真正在心里那些话,就千万说不得。 “那我还是会和姐姐往来,反是姐姐,你将来还能不能坦然面对我们呢?”项琴很严肃地说,“姐姐总说我不懂事,我想我也是不懂,难道情爱可以和亲情大义并重,甚至超过他们?姐姐为什么非要和与父皇母后,与我们兄弟姐妹势不两立的人结为夫妻?” 只见姐姐淡淡一笑,这份看似洒脱的淡泊,颇有几分她们母亲平日里的气质。 然而,只因一切还是猜测,项元还没有给自己明确的答案,她才会举棋不定,才会幻想着未来如何如何,倘若事实真的摆在眼前…… 项元浑身一紧,好似万箭穿心,疼得她喘不过气来,面上却是强颜欢笑,揉揉妹妹的脑袋,作势要去抢她的兔子,项琴抱着兔子躲开,抵着脑袋,像是说眼前的事,又像是说未来的事:“我们可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有什么东西就要抢来抢去,再抢,就不怕伤了感情吗?” 姐姐却撒娇:“一只兔子,你也舍不得给我?” 项琴撅着嘴,紧紧怀抱着她的兔子,这是云哥哥给的,当然舍不得,可是见姐姐嬉皮笑脸,那样无辜可爱的模样,她憋了半天说:“我只给你摸一摸可好?” 项元自然不稀罕一只兔子,她也完全没察觉到沈云对于项琴的重要,从窗前离了,一骨碌滚到床上去,拍拍被褥道:“去把兔子放好,今晚我们一起睡,父皇和母后都不在家,我心里不踏实。” 妹妹这才放松下来,跑去安顿好她的兔子,又去看了看挑灯夜读的润儿和襁褓里的小弟弟,好半天才转到姐姐身边,原以为姐姐已经睡着了,不想凑近一看,她眼神直直地不知在想什么,一行细腻的泪痕顺着眼角斜淌在秀气的鼻梁上,琴儿不自禁地就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项元一恍神,揉了揉眼睛说:“打了个哈欠,眼泪跑出来懒得动手抹。”一面说着,拉着妹妹往被窝里钻,挠得琴儿咯咯直笑,姐妹俩嬉闹着,便是夜深人静了。 夜色里,秋景柔疲惫地从丈夫的房里出来,这一整天又是在丈夫不耐烦的脸色中度过的,倘若真是冲自己来也罢了,偏偏不是为了她生气,可受气的却只有她一个,这日子,还要无休无止地过下去。 此刻回到房中,坐在镜台前,只因是临时打扫安排的卧房,镜台上的镜子也只小小一方,这皇子府里并不缺这些,不过是眼下谁也想不起来为皇子妃周全这细枝末节的事。 侍女们站在身后为她拆下发钗发髻,都是跟了几个月的,渐渐熟悉能说亲近话的,见皇子妃如此辛苦,有一人轻声提道:“别的王府世家,都是妻妾成群,不知娘娘您怎么想的,但若是遇上这样的事,有几房妾室在,就能差遣她们去伺候殿下。受气也好受累也好,与您就不相干了。” 秋景柔眉头一震,望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那侍女被边上的人推了一把,显然是觉得这话不合适。好在这几位都已经上了年纪,不至于惹出想要上位的嫌疑,这会儿她们都闭嘴了,可皇子妃却是百转千回地抓着这个念头放不开。 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就不愿再委屈于项沣的身下,而那个男人虽然对她极好,可他不懂怜香惜玉,就连翻云覆雨都像是例行公事,他只是把她当妻子来爱护,而不是喜欢的深爱的女人。 秋景柔忽然一笑,笑容里的轻蔑鄙夷,叫侍女们摸不着头脑,不知她在轻视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猜到皇子妃实在嘲笑她自己。 “你们退下吧,我累了。”秋景柔轻声吩咐,而后便把自己卷进了被窝里,用被子将她苗条的身体紧紧裹住,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她心里很明白,纵然自己把一腔热情全给了何忠,何忠但凡有一天知道了,一定会吓得躲得远远的,那就这一辈子,也见不着那个人了。她不能跨出那一步,可她能让自己从另一种生活里解脱,她不爱项沣,那就让爱他的女人,去他身边好了。 秋景柔正要闭上双眼,忽然有婢女急促地敲门:“娘娘,殿下又发脾气了,您快去瞧瞧。” “来了。”秋景柔烦躁地应着,越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自己解脱。 这一晚,待伺候了烦躁不安的二皇子睡下,已是午夜时分,秋景柔走回房时,抬头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天,她惨然一笑,今夜无星无月,连天涯共此时都变得奢侈了。 而此刻,何忠带着侍卫将秋宅上下巡视了一遍,便要交差给值夜的人,自行去休息。迎面遇见秋景宣走来,便上前行礼道:“大人,这么晚了您还没有入寝。” 秋景宣道:“我听得动静,便想出来看看,如今你来了,我本可以高枕无忧,但之前的日子养成了警惕的习惯,一时改不了。” “是。” “何忠。”秋景宣道,“你身手了得,从大内来这里,实在是屈才了,你若是觉得不自在,我可禀明二殿下,再将你换回去。” 何忠忙道:“多谢大人,小人没有了不得的本事,能为大人当差,已是三生有幸。” 他们今日切磋了武功,练武之人能在拳脚之间知道一些对方的底细,再者也相处了好一阵子,秋景宣自认看人的眼光不差,与其提防着身边的人,不如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身边。 此刻便开诚布公地说:“二殿下把你调来我府里,是不是命你监视我?” 何忠面色一紧,忙躬身道:“大人您误会了。” 秋景宣却说:“误会与否,那都是过去的事,我无法强求也不会追究。我只想知道,既然来了我的身边,你是否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我?倘若依旧心存二心,举棋不定,我也不会勉强,但你若愿死心塌地,我必然以诚相待,从此是兄弟是生死之交,还是简简单单的主仆,就凭你一句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何忠神情紧绷,他的确背负着监视秋景宣的责任来到这里,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倾轧矛盾深深折磨着他,此刻被秋景宣一语道破,他反而解脱了。 秋景宣云淡风轻地一笑:“信任是互相的,我一个人做不来,今日就凭你一句话。再者,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你监视后去报告二殿下的,你往后在我身边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改变。” 何忠低头道:“可是……大人,您是不是去过平山?” 秋景宣面不改色:“你向殿下报告了?” 何忠摇头:“大人放心,小人来到您身边后,暂时还未与殿下私下见过面。” 秋景宣笑道:“那现在你预备怎么做?” 何忠心中一定,抬眸道:“以后小人只会告诉殿下,您希望他知道的事。” 秋景宣走向他,重重地拍了拍肩膀:“从此便是兄弟了。” 何忠依旧躬身抱拳,却忽然听得秋景宣说:“你留守在家中,我要再去一趟平山。” “大人?” 秋景宣目光悠远:“我想去看看,皇帝与皇后之间,是什么光景。” 何忠提醒道:“听说沈王爷加强了平山的守卫,您千万小心。” 356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秋景宣没有言语,默默地让何忠退下了。 回想上一次,他已然千万小心,还是被行宫的宫女发现行踪,虽然最后顺利离开平山,但打草惊蛇,这一次能不能顺利接近帝后都未可知。 可笑的是,他既不是去行刺,也不是打探什么消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看一眼皇后。而他忘不掉那深夜里,从柔弱的身躯里绽放出的耀眼光芒,仿佛只是去印证一下,他的敌人有多强大。 秋景宣收敛心思,正欲回房时,亲信的下人匆匆而来,在暗夜中谨慎地说:“殿下,淑贵妃娘娘送来消息,要见您一见。” “知道了。”秋景宣皱眉答应,心想淑贵妃倘若知道他将要去平山,会不会另有什么注意,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完全听命于淑贵妃,作为最初的踏脚石,淑贵妃已毫无利用的价值。 且说次日天刚破晓,沈哲就带着一堆从京城追来的奏折,进了皇帝的大帐,而其他人也已经在收拾准备重新上路。进门见皇帝自行穿戴衣裳,沈哲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帮忙,被项晔嗔笑:“你以为朕七老八十了?” 沈哲紧张地说:“您才扭伤了腰。” 项晔道:“许是骨头错了位,这一天颠簸下来,倒是好了,现在灵活自如一点也不疼。” 沈哲怔了怔,便问:“那皇上是要继续去平山,还是回京?” 皇帝主动走向那堆奏折,迅速地浏览了几本,头也不抬地说:“平山。” 沈哲像是松了口气,另取了龙袍来递给皇帝。 项晔接过,灵活地就穿戴上了,但问弟弟:“这些日子你们在平山,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沈哲道:“陪娘娘下棋,护送她与白夫人爬山散步,请当地的戏班子来为白夫人解闷,再又是下棋,若是与娘娘见面都会下一盘棋。” 皇帝啧啧道:“她这两年越发喜欢这些磨性子的事,朕却沉不下心,总有千军万马在心中奔腾似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朕怎么总是被她比下去。” 沈哲不言语,默默地在一旁为皇帝递送衣冠,待他穿戴整齐一同走出大帐,外面的人见皇帝恢复了龙马精神,都不免奇怪,而皇帝很快就命令他们,全速往平山前进。 如此,皇帝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到了平山行宫,彼时珉儿才与母亲从山上采摘了野菜归来,她穿着便于爬山的轻便衣衫,头上还包着当地农妇送给她们母女的头巾。 那蓝底白碎花的头巾裹着满头青丝,露着一张红润白皙的脸颊,围裙勒出窈窕的腰肢,袖子被利落地挽起,雪白纤长的手腕捧着一筐翠绿的野菜,乍一眼瞧见,好似农家新嫁的小媳妇,哪里看得出来,是女儿也到了能谈婚论嫁的年纪的人。 白夫人惊见皇帝走来,忙放下筐子要行礼,被项晔箭步拦下,笑道:“母亲在这里,可还过得惯?” 一面抬眼看着珉儿,他还是头一回见珉儿这副打扮,心里一转,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在熬过了中年发福的窘境,没有变成大腹便便皮肉松软的老男人。 皇帝下意识地挺起脊背,笑道:“路上沈哲就说,平山的野菜十分鲜美。” 珉儿却围着丈夫转了一圈,认真地问:“皇上的腰没事了吗?”她拨开翠绿的野菜,底下藏着几把从未见过的绿草叶子,说道,“我还找了些草药,预备要给你疗伤的。” 听得珉儿的声音,见她真真切切在身旁,笼罩在身上压力,奔腾在心里的千军万马,和那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压抑,仿佛一瞬间消失了,皇帝一把揽过她,长舒一口气:“朕见了你,就什么都好了。” 珉儿嗔笑:“上了年纪了,可不能再瞎逞能了,快去歇着。” 说着把野菜草药交给母亲,扶着皇帝往寝殿去,众人都默默地退下,只等白夫人料理了菜蔬,捣烂了那些草药,才命可靠的宫女送进去,宫女出来时,白夫人悄悄问帝后现在如何,宫女笑眯眯说:“娘娘在给皇上推拿,好好地说着话呢。” 这一边,皇帝已然舒坦地要睡过去,忽然腰上一凉,刺鼻的气息冲来,他猛然清醒,嫌弃地问:“什么东西你就往朕的身上使?” 珉儿笑道:“烂草根和蛇虫鼠蚁,民间的膏方不都是这样。” 皇帝露出好别扭的神情,叫珉儿大乐,才道:“我说什么你都信?不过是活血散瘀的东西,一会儿就舒服了,既然来了平山,就要事事听我的,老实些才好。” 项晔咕哝了一声:“朕不在平山,难道就不听你的了?” 珉儿看了他一眼,继续侍弄膏药,柔声道:“可是在别的地方,我不敢让你听我的,你终究是帝王啊。” “不想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 屋子里静了好一阵,皇帝腰上的膏药妥当了,珉儿就把母亲准备的饭菜送到他嘴边,项晔被香气勾得食指大动,来的路上没什么胃口,这会儿才觉得饿了。一阵风残云卷,惬意地摸了摸腰,走到可俯瞰平山山景的露台前,叹道:“若是抛得下江山,朕也愿意与你在这里闲云野鹤一辈子。” 珉儿自顾自吃着饭菜,满不在乎地说:“若非你要来了,我也该回去了,在这里久了人会变得堕落慵懒,并不好。” “即便她在那里,你也要回去?”项晔问。 “我回去,她就该走了。”珉儿毫不客气地回答,悠闲自得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即便你要我们共处,我也不会妥协,我知道你不爱听。” “沣儿骑马弄伤了腿,浩儿为了夏春雨私奔,两个孩子家里一团乱,她一时半刻走不了。”项晔道,“毕竟是她的骨肉,你再给她一些时间,这些时间里,朕来平山陪你。” 珉儿放下碗筷,问他:“若不是闪了腰,你会来吗,还是继续分开两地,看谁的耐心先撑不住?” 项晔走来道:“你又何必说这些话,你明明最懂朕的心意。” 珉儿一笑,不言语,而她这一沉默,反叫皇帝不知如何是好,贴着她的身体坐下道:“你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话说回来,是你来信让朕带淑贵妃回宫,不然这么多年,朕可曾提过一个字,你若为此不高兴,便是你没道理了。” “我猜想皇上也好,太后也好,都一定曾幻想过,淑贵妃若也在宫里,皇宫会是什么光景,孩子们又会变得怎么样。”珉儿正经道,“所以借此机会,请皇上带淑贵妃回宫,现在她回去了,孩子们的事反而一团糟,皇上都看见了吗?” 项晔颔首,珉儿再道:“当然就此武断地认为淑贵妃无能,对她不公平,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十几年前把孩子丢下,现在想要回什么呢?她在弱者的立场,可以做出千万种可怜的模样,世人可以被蒙蔽双眼,可我希望皇上不要轻易心软。” 项晔忙道:“朕几时心软了,若非你要朕带她回来……” 珉儿强势地说:“防范于未然。但是,转了好大一个圈子,其实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我的孩子羽翼未丰之前,尽全力保护他们。我猜想,皇上铁血江山开疆扩土,您会想要一个有血性有斗志的继承人,让他们用江山得来不易的辛苦,来维持百年后的安定。皇上,我猜的对不对?” 项晔一度怀疑沈哲把自己的原话告诉了珉儿,可他又相信沈哲不会这么做,是珉儿把自己的心看得太透彻,是自己在她的面前,从来也无法隐藏什么。 珉儿摇头道:“也许这上头,我是配不上皇上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 皇帝沉默了,珉儿也没有咄咄逼人,转而命宫女撤下膳食,亲手为皇帝冲一壶消食解腻的茶,两个人静静地听着茶水翻滚的动静,安静得仿佛脱离尘世。 茶香四溢时,项晔问:“朕该为你做什么?” 珉儿道:“把她送回原处,切断与京城一切往来,严密监视沣儿身边的人,不要让他身边的人,领他走上歪门邪道。他当然可以争天下争皇位,他是皇上的骨肉,可他不要走错了路,不去争该争的,而是来伤害我的孩子。” 一杯热茶送到手中,项晔看着茶梗在水中飘荡,他低沉地问:“倘若朕放任不管……” 珉儿字字如血:“我早就说过,那是你的骨肉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项晔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断然再无品茶的意趣,在皇室传承上,他们有了最大的分歧,而过去每一次,珉儿最终都会选择向他妥协,可是这一次,怕是难了。 屋外的天色渐渐暗去,又是一天光阴迅速消失在生命里,珉儿捧着温暖的茶水,看向绚烂的夕阳,淡淡笑道:“也许最终,还是我向皇上妥协,就怕时候的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皇帝愠怒:“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珉儿道:“那又何必把以后的生命,浪费在无休止的举棋不定中?” 357 若想杀我易如反掌 京城里,秋景宣从工部归来,尚未进家门,便见门里跃出鲜亮的身影,项元气哼哼地说:“我日落前就来了,谁知一等等到这个时辰,我该回宫了,你送我回去可好?” 秋景宣愧疚地说:“为了护城河吊桥的事,与几位大人商议得忘了时辰,我这就送你回宫。” 项元道:“我们走着回去,反正也没多远,坐马车又不能好好说话,就算你乐意和我同坐,车轮声我也嫌吵。” 秋景宣把东西交给下人,负手侧身让出道路,大大方方地说:“走吧。” 项元心满意足,毫不顾忌地来到他身边,两人虽不至于手牵着手那般亲密,可走在一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公主活泼时不时蹦蹦跳跳的,秋景宣好脾气地守护在一旁,温润的眼神里,已渐渐有了习以为常的宠爱。但他自己似乎,尚没有察觉。 “嫂嫂说你曾经跟很多师傅学过功夫,不是说各门各派心法招式都不一样,在你身体里不会乱窜吗?”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猎场上秋景宣奋勇救下二皇子的事,项元好奇地问着,“你有多厉害,一个人能打多少人,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一人之力可阻挡千军万马?” 秋景宣笑道:“公主在茶楼酒馆听人说过书?” 项元灿烂地一笑:“你也听过?在京城我没听过,去元州时听过。” 说起自身的功夫,秋景宣说年少时虽说不上颠沛流离,可因为十多年里遇见太多变故,才让他有机会师承多人,练武最忌讳杂乱,但他只为强身健体,将来有所一用,而非武林称霸行走江湖,许是因心思单纯,反而将各家所长融会贯通,自成一套本事。 “在练家子眼中,就不入流了。”秋景宣笑道,“公主曾说要命我入宫教授皇子习武,还是请名门名师,更利于殿下启蒙。” 项元听得头头是道,眼中又流露出心疼的目光:“你在外四处游学,嫂嫂在成家寄人篱下,她每年一定最盼着和你相见的时刻。” 秋景宣望着她,淡淡含笑,心中念的是,一切拜你母亲所赐,可好像又觉得没道理,不知为什么,相处得越久,每一次被项元的笑声和性情感染,他看待公主的目光,渐渐与她的母亲不相干了。 “你总不能一直在工部,我知道你们男孩子,都是志在天下,从小幻想着纵横沙场的。”项元双手负在背后,官老爷似的一步一步大摇大摆地走,“这样的话,你听了未必高兴,可我真的能让你尽早实现一些愿望,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你自尊心受挫,可只要将来你自己有一番作为,能少走一些弯路,少浪费一些光阴,不是挺好的?” 秋景宣道:“公主的盛情,我感激不尽,但来了京城后,才发现世界这么大,可以做的事那么多,我心里对于自己的将来,还没有定数。” 项元问:“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是。”秋景宣道,“眼下工部的事,我颇有兴趣,所以想先把眼门前的事做好,这也是最基本的道理,任何人都该先把眼前的事做好不是吗?” 项元笑道:“那我自然懂的,只是你……”大公主目光深深,不知蕴藏着多少深意,她不知道如何来解释自己对这个男子的喜爱,好像上天突然给她下了一道咒语,一朝陷入就无法自拔了。 而这深深的目光,秋景宣并没有读懂其中更多的含义,他只单纯的把这种目光定义为,一个热恋中痴情的女孩儿。 “怎么还没走到,天要黑了。”项元望着暮色中的皇城,明明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城门下,她拉起秋景宣的衣袖道,“回去晚了皇祖母会念叨我,我们跑吧。” 秋景宣一愣,可活泼的女孩儿已经飞奔出去,他立刻疾步跟上,夕阳西下,旁人眼中是热恋的人儿追逐嬉戏,却不知匆忙的脚步里,还有一颗想逃走的心。 岔路口,沈云骑马经过,见到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引马走来几步张望,看到了项元远去的身影。这丫头当真一点也不像个公主,褪下锦衣华服,她能完完全全地融入到市井中,只要她乐意,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得很好。 帝王家给了她富贵荣华的十五年人生,而她,就要亲自去选择未来五十年的人生。 沈云翻身下马,静静地看了片刻,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现在项元未来五十年的人生里。 这日直到日落,项元终于赶回了宫门前,宫女太监一拥而上,护送公主进宫,秋景宣被留在了宫门外,跟着重重人墙,项元朝他挥了挥手,虽然宫门并没有就此合上,可昏暗的夜色里,很快就看不清彼此了。 春末的时节,项元却跑了一身汗,宫人为她预备了香汤沐浴,她便把人都撵走了。 琴儿从长寿宫归来,本想和姐姐闹着玩,进门见姐姐依靠在浴桶中像是睡着了,而项琴一时分不清,从姐姐脸上滑落的是浴水还是泪水。被惊醒的姐姐,睁开血红的双眼,一瞬间的讶异后,就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如往日贼兮兮地说:“我们一起洗澡可好?” 项琴连连摆手,自从身体开始长大变化,她就羞于和姐姐一同沐浴了,何况姐姐总是不老实总是爱欺负她,她去拿来浴巾,笑道:“我替姐姐搓背可好?” 项元摇头:“这是宫女做的事,不要你做。我们俩啊,一个无法无天不像公主,一个太过勤劳也不像公主。你说大齐国将来的公主,咱们的侄女们侄孙女们,会是什么样的?” “姐姐该说,大齐国再也不会有母后这样的皇后才对。”琴儿的手,还是轻柔地摸上了姐姐背脊,骄傲地说,“我们可以照着自己想要的样子长大,是因为我们有如此了不起的母后。也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们若是淑贵妃娘娘的女儿,大概就是和传说中的皇家公主一样,姐姐不会是皮猴子,我也不会是个什么琐碎事情都爱自己做的公主。” 项元转身来,把水花弹在妹妹脸上:“谁是皮猴了?” 热水弹在眼睛里,项琴难受地低下了头,姐姐这才着急了,上前心疼地问:“弄疼了吗,傻丫头,你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要躲开呢?” 琴儿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了姐姐裸露的上半身,那胸前日渐丰盈的线条,惹得她双颊绯红。而她好奇又害羞的目光被姐姐捉个正着,项元便不依不饶地要把妹妹也拖下水去,嬉笑声传出屋子,门外清雅正走过,听得姐妹俩嬉闹,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此刻,清雅手下的亲信从涵元殿外归来,低声向她禀告:“嬷嬷,淑贵妃娘娘今日去皇子府时,见过秋景宣。” “见了多久?” “这就说不清了,毕竟秋景宣现在是二殿下的人,他和二殿下相见说话的时辰不好计算。” 清雅点了点头:“继续监视着,不要暴露踪迹。”她抬头望天色,自言自语道,“皇上和娘娘,应该见上面了吧。” 自然皇帝早早就已到了平山,而此刻并不与珉儿在一起,用过膳后,便又孜孜不倦地处理起他的政务,旁人也看不出来,帝后之间不久前,差一点不欢而散。 此刻周总管带着宫人来换蜡烛,行宫书房里登时又亮堂起来,皇帝许是心情不好,不耐烦地说:“晃眼睛了,你们点这么多蜡烛做什么。” 话音才落,珉儿的声音便道:“久坐伤腰,我来接皇上去入寝。” 项晔抬头,见珉儿不知几时出现,而许是听见他的埋怨,正走向烛台,轻轻吹灭几支蜡烛。 天黑前的谈话,他们彼此都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没想到相伴了近二十年,竟然会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里,出现巨大的分歧。 “朕还不困,你……” 项晔话未完,珉儿已转身看着他,那不容回绝的气势,勾得皇帝一肚子火,可是却没有违背她的魄力,满脸不情愿的撂下手里的东西,起身离开了书桌。 珉儿近到他身旁,摸了摸皇帝的腰,叹道:“你不爱惜他,他早晚不伺候你的。” 项晔没好气地问:“你是在说你自己?” 珉儿不屑:“我不想和你为这种小事拌嘴,不是还有家国天下等着你我做抉择?” 项晔道:“朕才是皇帝。” 珉儿一笑,眼中的目光把这个男人吃得透透的:“是啊,我是你的皇后。”她推了一把皇帝,柔声细语地说,“早些去睡吧,你有多少气,今夜也生不完,有多少折子,今夜也批不完。” 项晔奈何不得这个人,此生早已注定在她的手里,面上不情不愿,脚下走得不带犹豫,穿过廊下,庭院里夜风袭来,珉儿忽然停下,指着那日宫女所指的地方说:“那天那个刺客,就在那里,可惜我没见着。但是从这个角度,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我和母亲用膳的模样。” 皇帝眉头紧蹙,将庭院上下打量了一番,但听珉儿道:“那个人若想杀我,也是易如反掌。” 358 庸人自扰 项晔神情凝重,珉儿问他:“皇上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人,留在我身边?留在孩子的身边?” “可是元元她……” “对你来说,元元是最好的借口,对我也是。”珉儿根本没打算回避那些问题,她要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还盼着她的丈夫长命百岁,与他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那就不能把问题积累到爆发的那一天,若是等伤筋动骨再疗伤,日后每逢阴雨都会隐隐作痛,都会记起这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岁月公平而无情,不论将来谁先离去,珉儿都不愿留下的那个孤独地遗憾曾经在一起荒废的时光。 皇帝有些累了:“你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你既然知道朕的心意,为什么不能成全朕一次,这么多年了,朕事事都顺着你的心愿。但这件事,关乎着国家皇朝的将来,朕不能只考虑你一个人的感受。” “你后悔了?”珉儿问。 “说出这两个字,你就不心疼我?”皇帝的眉宇间,积攒了越来越多的怒意,“我此生只后悔一件事,没有在大婚时好好待你,除此之外为你做下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珉儿巧笑嫣然:“那又说什么,顺从我的心愿,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心愿?” 皇帝一时语塞,憋得脸颊通红。 多少年了,他们之间难免有争吵分歧,但无外乎一些琐碎小事,素来是皇帝事后赔礼道歉哄得珉儿一笑,但偶尔真辩驳起道理来,皇帝也从没说赢过珉儿。许是从心里头就让着她,又许是当真没有珉儿机智机敏,说不过她才是对的,皇帝一直如是以为。可是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服气。 项晔转身就走,奈何平山行宫不常来,阔别许久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原地转了两圈,边上的宫人都不敢来多事,皇帝正要发脾气,柔软微凉的手抓住了他的大手掌,又因为无法包容皇帝的手,最终只抓了三根手指头,那轻轻的却又霸道的力气,带着他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珉儿步履轻盈,衣袂飘飘,安定自若地走在前头,不知不觉就把丈夫带回来了。 皇帝满身的戾气化去一大半,咕哝了声:“幸是在平山,若在京城你我这样吵吵闹闹,岂不是吓着孩子们。” 珉儿满不在乎地说:“哪个敢和皇上吵?” 她带着淡淡幽香靠近皇帝,柔媚的眼眸含情脉脉,轻声问:“分开那么多天,难道只在书信里假装想我?” 项晔叹息:“朕几时愿意与你分开,是你……”他凝望着自己心爱的人,不自觉地将什么都放下,拥过珉儿道,“难道是我们庸人自扰,一切根本还没发生,我们却急于先走到那一步。” 珉儿的手缓缓抚过丈夫的背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累了。” 话音才落,便听得窗外雨声,之后绵绵不尽,整整下了一夜的雨,好在天将明时霍然晴朗。 项晔被明媚的阳光晃醒,睁开眼便见珉儿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山峦重叠,绚烂的彩虹架在山头,她站在窗的一边,寝衣松散地裹着娇柔的身躯,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而那在身影里都能看清的挺直的脊梁,便仿佛是她这一生强硬性情的灵魂。 皇帝道:“小心阳光太烈,晃晕了眼睛,快来朕身边。” 珉儿翩然回身,好似昨日的矛盾不曾发生,温婉甜蜜地笑着:“皇上醒了?” 而此时,京城却未得晴天,像是在平山下了一夜的雨,被风吹来了京城,这还没入夏,瓢泼大雨好不寻常,被困在殿阁里不得外出的大公主,闷闷不乐地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雨滴在积水中砸出硕大的水花,她时不时扯一把手边的枝叶,天女散花似的撒出去。 琴儿冒雨从长寿宫归来,站在门前由着宫女们为她脱下风衣擦拭雨水,瞧见姐姐折腾花枝,她便笑道:“等下雨停了,这些枝枝叶叶散在各处贴在地上,湿漉漉的不好清扫,姐姐既作践了花草又折腾了打扫的宫人,多没意思。” “皇祖母可好?”项元满不在乎,反而嘀咕着,“你怎么这样勤劳,我也该去别院看望太祖母才是。” 见妹妹走来,便拿出帕子为她擦拭发髻上的雨水,却听妹妹说:“姐姐不是不乐意去探望太祖母,是怕自己去见了太祖母,有管不住脚往外跑了。” 项元拍了妹妹的额头:“就你话多。” 项琴道:“这么大的雨,姐姐好歹等一等,说不定午时就停了,何必着急这一两个时辰。” 大公主低声嘀咕:“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差这一两个时辰,会错过……”这话她没继续说下去,举目望向灰青色的天空,根本没法儿在暗沉沉的乌云之间找到丝毫将要放晴的迹象。 “罢了,罢了。”连叹两声,项元像是洒脱地放下了什么包袱,脸上恢复了往日笑容,催着妹妹,“快去看看你的兔子,不是说它们胆小,打雷下雨也怕?” 这边厢,皇子府一样被雨水冲刷着,噼噼啪啪的声响,让养伤的人十分烦躁,秋景柔侍奉了汤药后,疲惫地走出卧房,竟迎面见下人带着何忠出现在眼前。 她心惊肉跳,还以为自己在雨幕里看花了眼,可定睛仔细看,不是何忠是哪个?但他行色匆匆,像是得到二皇子的特赦,根本没把皇子妃或是其他人放在眼里,径直就跟着项沣的亲信进门去了。 “主子,雨大小心扑在身上,咱们回房去吧。”侍女们提醒皇子妃,搀扶她离开二皇子的卧房,可是秋景柔却一步比一步沉重,她猜想着何忠出现在这里的缘故,而他来了皇子府,哥哥又在哪里? 然而回到屋子里,椅子尚未坐热,二皇子便派人将妻子请去,秋景柔已经习惯了丈夫的使唤,只是今日因为何忠的出现,让她浑身不自在。 不料想,丈夫开口便道:“方才何忠进门,遇见你了?” 皇子妃的心几乎跳出胸膛,颤颤地应着:“殿下说的,是我哥哥的护院吗,那个新来的人?” 项沣颔首:“那你也算认识他了?” 秋景柔惴惴不安地看着丈夫,揣摩着他的心思,胆怯地点头:“算是,殿下,那个人……怎么了?” 项沣怎么会想到妻子的心早已飞出皇子府,身为皇子他也从不认为这天底下会有人胆敢违背他背叛他,不以为意地说:“何忠是我派去你哥哥身边的人,好便与我与秋景宣互通消息,往后他时常会进出皇子府,你不必大惊小怪。” 秋景柔克制住自己不安的心,谨慎地答应:“我记下了。” 项沣叹了一声:“再有,我和秋景宣之间的事,你尽量少知道的好,我不告诉你或是你哥哥不提的事,你都不必好奇不必打听。自然不是我们要瞒着你,或是嫌你碍手碍脚,你经常出入后宫,如今是在我娘亲面前,将来是在皇后跟前,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说错话,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必瞻前顾后地小心,岂不是更自在。” 秋景柔的心渐渐安定,应道:“多谢殿下体贴,的确是少知道的好,我一个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天职。” 一句“相夫教子”,不过是随口说的,可还是触碰了彼此心里的弱处,项沣现在腿伤了,不可能行云雨之事,而之后伤愈必然还有其他的事等着耗费心血,怕是真要等浩儿的长子出生,才轮得到他们报喜。 二皇子烦闷不已:“孩子的事,不要在母妃面前提起,我不在你身边,都不能护你周全,何必叫母妃和皇祖母终日念叨你。” 秋景柔连连点头,耳边听得窗外雨声,她鼓起勇气道:“殿下,我早晨吹着风,此刻嗓子疼得厉害,若是风寒,就不能在你身边伺候了。我选了几个可靠的丫头来,今天明天,要您委屈一下。” 项沣摆手:“不过是端茶送水,你自己保重才好。” 夫妻俩便这么散了,秋景柔出门来,手下的人已经把两个漂亮年轻的丫鬟带到跟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声后,秋景柔便冷冷道:“好生伺候殿下,我不会亏待你们。” 待丫鬟进门,皇子妃舒一口气,抬眸间,仿佛又在雨幕里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没想到他不仅在哥哥身边,往后还会时常出入皇子府,回想皇宫御园内的相遇,如今却像是老天爷,一步步把他送到自己的身边。 秋景柔暗暗握了拳头,她要稳住,细水长流。 而这一天的雨,没有如二公主所料在午间停歇,时急时缓怎么也不见停,自然一年四季阴晴云雨常有,谁也不会为了一场雨愁眉苦脸,宫里一切如旧,安乐宫里还请了太医来,为夏春雨查看腹中的胎儿。 此刻太医正在淑贵妃面前回话,夏春雨缩成一团躲在边上,淑贵妃正询问夏春雨分娩的日子,但见尔珍从门外进来,一脸惨白地说:“娘娘,书房里出事了。” 359 他不在京城了 大雨如注,淑贵妃毫不犹豫地撂下一众人出门去,太医见自己再无用处,便默默地退下了。 其他宫人来照看夏春雨,她小心翼翼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老嬷嬷叮嘱她:“头几个月很要紧,你胆子也是大,跟着三殿下坐马车走,在路上把孩子颠没了怎么办?” 夏春雨不敢说话,由着宫人将她送回去,只是隐约听边上的人说:“书房里的横梁断了,险些砸伤四皇子。”至于三皇子如何,却没听人提起。 书房这边,宫女太监进进出出,沉重的横梁从顶上掉下来,唯恐房屋也会随之坍塌,两位皇子和太傅们早已被请出来,宫人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些古籍古董搬出来。 淑贵妃到来时,两位公主已先一步到了,她进门便见二公主项琴在指挥宫人,小小的人儿言语架势像模像样,命宫人们惜命要紧,不要再往深处去搬东西。 三皇子负手站在一旁,像是与他毫不相干,而四皇子则被大姐姐搂在身边,项元眉头紧蹙地盯着这随时可能坍塌的房屋,仿佛在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宫人高呼淑贵妃驾到,孩子们才转过身,三皇子最先走上前,皇后的儿女们也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淑贵妃长吁短叹,笑盈盈看向项润,“润儿,你没有被吓着吧。” 四皇子摇头,本是依偎着长姐,此刻自己站直了身子,朗朗应道:“孩儿无事,多谢娘娘关心,这么大的雨,劳动您来探望。” 淑贵妃笑道:“多懂事的孩子,瞧瞧你三哥,见了我只会直挺挺地站着。” 且说三皇子被抓回来后,皇帝动怒要责打他,结果闪了腰送去平山疗伤,母子俩也没能好好说话,淑贵妃只命他重回书房,再没有别的什么话,此刻相见虽不尴尬,项浩却也没什么话可说。反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弟弟,本就和他的母亲端着客气,说再客套体面的话也不会听着尴尬。 但见项琴上前,稳重地说:“娘娘,之后的日子要着工匠仔细检查这书房里所有的屋子,若是父皇母后另有旨意,怕是整座皇城都要修缮。这几日三哥和四弟不能在书房念书,您看是另择一处地方好呢,还是各自回寝宫另作安排。” 可不等淑贵妃回应,三皇子便先道:“我早该和润儿分开念书,不耽误他也不耽误我,不如借此机会,我们各自挑选先生,待书房修缮妥当之后再做安排。” 哥哥这样说,做妹妹的自然不敢有意见,倒是看见淑贵妃失望的神情,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项元姐妹觉得好生尴尬,便领着弟弟要回去,向淑贵妃告辞道:“雨天湿冷,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淑贵妃淡淡一笑,见二位公主请她先行,便朝儿子看了眼:“我们也走吧。” 如此,等得母子俩离开后,项元姐弟才回涵元殿去。 “三哥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都要不认得他了。”回去的路上姐弟三人并排走着,项元说着说着,拍拍弟弟的脑袋,“你往后可不许犯浑,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项润好生不屑,反驳姐姐:“我可不会不听话,难道不是大姐仗着父皇母后宠爱,总是无法无天,甚至不顾皇家礼教,您一个大姑娘,没事总往外跑做什么?” 可说完就被二姐拉到一旁,琴儿笑着说他:“傻小子你不要命啦,敢说大姐的不是,大姐生气的话,二姐可帮不了你。” 弟弟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知道了,不是连父皇都要让着她,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姐怕的人或事。”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当我是聋子吗?”项元霸道地挽起袖口,虎着脸逼向姐弟俩。 项润便拉起姐姐的手,大声道:“二姐快跑。” 姐弟俩就这么冲入雨幕里,项元一愣,朗声道:“你们两个小东西,淋雨病了怎么好,快给我回来。” 一旁伺候的宫人们,亦是手忙脚乱,可是姐弟三人却在雨里追逐嬉闹得欢喜,才刚在书房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竟没能吓着他们,只是苦了跟随的宫女太监,若是小主子们因此染了风寒,他们便惨了。 嬉笑声几乎盖过了雨声,这边淑贵妃还没走远,他的儿子闷声不响甚至垂头丧气地跟在一旁,淑贵妃不禁停下了脚步,宫人们忙上前问是不是要抬轿子来,她却望着远处模糊的身影,听着那隐隐约约的笑声,问道:“是两位公主和四皇子在嬉闹吗?” 宫人忙道:“是啊,涵元殿里时常有笑声,皇后娘娘也很少拿规矩束缚公主和殿下。” 淑贵妃点头,看向一旁的儿子,她问:“他们不和你玩吗。” 三皇子不屑:“儿子是兄长,何况现在是大人了,怎么能和小孩子玩在一起。” 淑贵妃叹息:“我自然是问你小的时候,过去他们也不带着你?” 项浩应道:“书房里课业很忙,二哥顾不上我,皇后娘娘和妹妹们倒是时常关心,可终究是没有玩耍的时间。母妃不必觉得他们姐弟日日如此,润儿那孩子很用功刻苦,元元和琴儿也知分寸,不过是难得嬉戏一回,就叫您撞见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间变成这样,淑贵妃知道责任在自己,是她狠心把年幼的孩子丢在这里,那么现在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好,还谈什么母子情分呢。可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只盼他们明白这一点就好。 然而嬉闹的姐弟三人,并非真的对书房里这件事毫不在意,回到涵元殿,在清雅的哄劝下给小祖宗们灌下驱寒的姜汤,换洗干爽的衣衫,琴儿拿着姜汤来找姐姐时,见她站在廊下听宫人回话,脸上神情低落,看到自己后才稍稍明亮一些。 “姜汤,嬷嬷让再喝一碗。”项琴把碗递给姐姐,看那宫人远去,禁不住问,“姐姐找他们做什么。” “好好的横梁会断,我觉得奇怪,想找秋景宣带工匠去看一看,可惜他为了护城河吊桥的事已经不在京城,去地方上找木材了。”大公主看起来很不高兴,皱眉灌下姜汤,辣得浑身冒火。 “姐姐,横梁的事……” “我想查一查,为了润儿好,天知道下一回又有什么东西砸下来呢。”项元难得正经起来,便是帝女气势十足。 虽然好难得才会遇到一次这样的时候,可每每见到姐姐露出这般神情,项琴都会觉得她像足了母亲。她们姐妹俩长得不像,而妹妹一直都羡慕姐姐,比自己更像母亲。 只是这样的气势没有维持太久,在大公主的心里,还有另一桩心事。今天早晨她焦虑地等待雨停,曾对妹妹说错过那几个时辰,就会错过很多事,当时她就觉得,自己若不是一大早就去找秋景宣,那个人就会不在京城,没想到,他真的不在了。 可他到底是去其他地方找寻护城河吊桥的木材,还是另有其他的事,项元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更愿意相信是前者,毕竟后者的各种可能,都是她胡乱臆想的。 此时,涵元殿门前出现熟悉的身影,沈云浑身湿漉漉地从雨幕中走来,项琴眼中顿时一片晴朗,但姐姐却先于他走了过去,难得不欺负人的,严肃地说:“你来的正好,我想找人去书房看看,查一查为什么好好的横梁会断,那屋子说不定就要塌了,回头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 沈云被项元这架势唬了一跳,反是他轻松地笑着:“我已经安排人去了,你不必担心,母亲一定要我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既然没事,我去向皇祖母报个平安。” 见涵元殿平安无事,沈云便要走,但又想起什么话来,回眸对项元道:“雨天路滑,想出去玩儿的话,好歹等天晴。” 项元没好气:“和你不相干,不劳你费心。” 又是这样的光景,只要云哥哥和姐姐都在时,项琴觉得自己就像是不存在的,也许就连姐姐不在的时候,沈云的眼睛里也看不到她。 小公主心里很难受,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被忽视,也为沈云不值得,至少就在刚才,姐姐心里念的也是秋景宣,甚至要让秋景宣来检查书房里的事故,因为秋景宣不在了,才轮到了沈云。 “云哥哥,我和你一起走。”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项琴走上前,一直走到沈云面前,“皇祖母一定担心极了,我去道一声平安。” 沈云不以为意:“我去也一样,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再回来……” “我亲口对皇祖母说了,我自己才能安心。”公主打断了他的话,立时就命宫人打伞,不由分说地朝宫门外去,偏偏沈云和项元都没觉得奇怪,项元还不忘叮嘱,“你走慢些,别叫琴儿赶得着急。” 唯有清雅站在寝殿门前,看着这一幕心里不自在,忽然衣袖被人拉了拉,四皇子在边上问他:“嬷嬷,您看什么叹气?” 360 该怎样,就怎样 清雅忙掩饰:“没有呀,殿下您怎么见奴婢在叹气?” 四皇子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但也没深究,门前沈云和二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可大姐不知怎么没走开,那怔怔出神的模样,不是她平日里的性情。 “母后说,将来她与父皇不在了,我要代替他们继续守护姐姐们,让姐姐们一生顺遂,让她们做任何想做的事。”项润一本正经地说,“二姐也罢了,大姐,我是管不住她的,这世上没有人能管住她吧。” 清雅笑道:“大公主聪明懂事,也不需要人管束啊。” 润儿深深看她一眼:“三哥更懂事,可是儿女情长太磨人,他们一个个都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殿下说的……是。”清雅心里暗暗震颤了一番,皇后的一双女儿,性情全然不同,如今长子渐渐长成,竟也是另一个样子。 男孩子一副大人老陈的架势,负手笑着:“但我一定会守着姐姐们,大姐就是把天捅出窟窿,我也会替她补全。” 清雅欣慰地说:“说到底,还是殿下最疼爱姐姐。” 那边厢项元转回身来,见弟弟和清雅在门前,她立刻便恢复往日的模样,霸道地问弟弟:“念书的事你可安排好了?回头父皇母后归来,见你荒废了功课,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润儿与清雅对视一眼,小家伙嘿嘿一笑就跑开了,清雅则说:“公主再去喝一碗姜汤吧。” 项元连连摆手:“再喝,我可就要上火了。”然而她心里本就有一团火,提起这个字来,心情便一落千丈,不愿在人前强颜欢笑,便说她去歇着,扭头往自己卧房里一钻,再不出来了。 屋外大雨不停,沈云与项琴已到长寿宫见过太后,老太太果然被吓得不轻,念叨着沈云要他请帝后与他父亲回来,不然京城里留她一个长辈,孩子们有什么闪失都成了她的罪过。如是说了半天,沈云一一答应下,才放两个孩子离去。 再走出来,沈云拦下项琴叫她等一等,须臾便见长寿宫的人送来一件太后的披风,沈云拿过亲自将项琴裹在披风里,温和地说:“这雨太大了,你也不肯坐轿子,别着凉。我送你回涵元殿,之后去书房看一眼,有什么消息自然会告诉你和你姐姐。” 项琴被裹在披风里,好像就是把自己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的心上人。小时候的云哥哥,就是这样体贴温和,比任何人都有耐性地陪着她们姐妹玩耍,被姐姐欺负了从来也不会吭声告状,长辈们若追究什么事,他也从来一力承当。 不知几时,他就从哥哥变成了心上人,项琴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世界里统共没见过几个男子,才会自以为是地动了凡心。不是的,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这样很奇怪,脸都跟着红了。 沈云看在眼里,笑问:“怎么了?” 项琴的心扑扑直跳,什么也说不出来,命宫人打伞带路,毫不犹豫地就闯入雨幕里去了。 沈云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一直伴随项琴到了涵元殿,见她安然无事地进门去,才定心折往书房,这里还是方才的模样,宫人们在清算搬出来的东西,工匠们正研究如何挪动那硕大的横梁。有人上前来对沈云说:“赵国昔日耗费巨资修建宫廷,必然请来无数能工巧匠,据小人查看,纵然这横梁断裂坠落,整座房子却不至于瞬间坍塌,梁上的结构十分精妙,及时修护填补,可再支撑百年不倒。” 然而这些话,并非沈云要听的,他冷声问:“横梁是老化断裂的?” 工匠却道:“公子恕罪,小人与其他人赶来书房时,已经有人将横梁的两端破坏了,您来看。”他带着沈云靠近硕大沉重的横梁,四皇子的书桌在底下被压的稀烂,若是落在他脑袋上,孩子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沈云微微皱眉,他终究也不过是未满弱冠的少年,眼里本该是一片清明世界,但随着父亲深入朝堂,越来越多的污浊与阴谋充斥在眼前,少年的气质越发沉稳,更胜他父亲当年。 “公子,这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破坏这重要的证据,也就说明是有问题的不是吗?”工匠一面说一面惋惜,“这么好的一根木头,赵国皇廷真是耗尽天下之力来建造了这座皇城。” 沈云吩咐:“这些事不要随便对他人提起,你们用心修复这里就好,索性将每一间屋子都检查一番,不要再有危险。” 说罢这些话,沈云便匆匆离宫,而他才到家门前,便有父亲的亲信寻来,他站定听他们禀告时,母亲正从里头出来,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不免要问几句,沈云尽力敷衍了,可母亲却拦下他道:“云儿,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不是娘怕你太自负,而是很多事你不懂里头的人情,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有你爹,做任何决定都有他们的道理,有些事你不必冲在前头,照你爹的吩咐去做就好。” “娘的话我记下了。”沈云淡淡一笑,“可我得守住自己未来的妻子不是?” 云裳怔然,嗔笑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说什么大话?” 沈云不以为然,匆匆回房收拾了行装,冒着大雨便要辞别母亲,云裳不知她要往何处去,只着急地追着叮嘱:“要小心。” 是日傍晚,京城的雨才停歇,宫里也收到了皇帝顺利到达平山的消息,项琴伏案给父皇母后写回信,项元则蜷缩在窗底下,看着廊外花坛里慢吞吞挪动的蜗牛出神。 “姐姐,书房的事,要禀告父皇吗?”妹妹忽然问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别叫父皇母后操心?” “我们不说也会有别人说,京城里的事,时时刻刻都会传过去,父皇就是在行进的路上也批阅奏折知晓天下事。”项元应道,“还是说了吧,说的委婉些,才叫他们少担心。” 而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项元意识到一件事,倘若秋景宣真是“那个人”,此时此刻又在做“那件事”,父皇一定会知道,母后或许也……可他们,却不阻拦自己的感情,甚至放手让她去做想做的事,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们是相信可以将秋景宣拉回这一边,还是有信心不让秋景宣做任何“错事”,又或者是她多想了,是她看错了,秋景宣并不是那个人。 “姐姐,你这几天怎么了,总是发呆。”项琴见姐姐又露出那种纠结而痛苦的神情,心疼地问,“有心事吗?” 元元抽回神思,摆手道:“没有的事,这不是母后离家太久,我想她了。” 琴儿将信收起来,低声道:“姐姐不必瞒着我,你不想说便是不想说,我不会缠着你的。” “傻丫头。”项元懒懒地嗔怪了一声,屋子里静了好一阵,才又听见她的声音问,“琴儿,你觉得姐姐喜欢秋景宣什么?” 二公主笑道:“姐姐必然有姐姐喜欢他的地方,我怎么会知道。自然秋景宣的确是了不起的人,不论是样貌才干,连同他的出身都那么不可思议。” 项元道:“我像被下了咒一般,自己也迷糊,说不清道不明。”她忽而来了精神,起身来到妹妹身边,正经地问,“琴儿,你跟姐姐说真心话,在你看来,我和秋景宣般配吗,若是不必在乎我的心情,给你权力和机会,你会不会劝我与他分开?” 这像是玩笑话,可又那么的正经,其实姐姐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做妹妹的并不理解,可姐姐若真能和秋景宣好好的,对她来说,是将来能与沈云在一起最重要的条件,私心想来,哪怕是秋景宣根本配不上姐姐,她也会盼着他们能顺利成亲,一辈子在一起。 但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来,这是她最爱的姐姐。 “姐姐已经好几次问我类似的话,秋景宣到底怎么了?”妹妹一语点中姐姐的心事,但她温和地说,“倘若那个人让姐姐这么痛苦,反反复复地纠结挣扎,我希望你还是要冷静地想一想是否真的幸福,而不是别人如何看待。说到底,姐姐并不是在乎别人眼光的人,连父皇母后都允许你的事,别人的一句话真的能改变你什么吗?这些话,姐姐不该问我,你该问的是你自己。” 项元一叹,揉揉妹妹的脑袋:“我家二公主,真是蕙质兰心。” “姐姐……秋景宣让你痛苦了吗?”可妹妹却开门见山地问了这句话,“开春那会儿,你多快活,可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挺好的,闲着无聊呗。”项元转过身去,背对着妹妹,一时所有情绪都露在了脸上,唇边的笑容,透着几分清冷甚至孤寂,她这样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人,竟然也会觉得寂寞。 公主美丽的眼眸里闪烁出犀利的光芒:“将来,该怎样就怎样。” 361 瓜田李下 这句话,项琴听见了,可她没能看见姐姐面上的神情,猜不到她究竟想什么。只是那个秋景宣,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刚开始那会儿阳光灿烂的姐姐早就不见了,怎么他们走得越近,姐姐脸上的笑容就越少? 是秋景宣不好,还是姐姐不好?总不见得,她希望人家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只怕是将来成了亲也做不到,可若是秋景宣不好,仅仅因为他的出身吗? “要是云哥哥……”项琴心中默默念,她能想起沈云和姐姐在一起时,彼此都轻松自在的气氛,虽然姐姐一见沈云就吆三喝四很不客气,但毫无疑问,在沈云面前,姐姐什么都不必端着,相反每次提起秋景宣,她总是顾虑重重。 “把信送出去吧。”项元这般说着,命宫人去寻信差,她把信放在手里掂了掂,问妹妹,“你猜是父皇母后先回来,还是淑贵妃娘娘先走?我瞧她那个架势,像是不想走了,虽然轮不到咱们说这种话,请神容易送神难,母后到底为什么让父皇把她带回来。” 琴儿却一个激灵,安抚姐姐说:“你看,父皇母后和淑贵妃之间的纠葛,到如今还理不清剪不断,可见儿女情长的事注定不简单,姐姐不要总是犯愁,你和秋景宣会顺顺利利,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听得心里暖暖的,项元知道妹妹心疼自己,可能不能把那个人拉到这一边,她心里没有底,既然笃定了该怎样就怎样,之后的路且一步步走下去。 转眼,皇帝离京已有三日,那场大雨之后,京城接连放晴,皇城上下一扫湿漉漉的气息,二公主再来书房时,这里已经换了一副光景。 坠落的横梁早已被搬走,工匠们正在修整加固房屋,宫人们则请二公主去清点从书房里搬出来的东西,毕竟书房里光是悬在墙上装点用的墨宝画轴都是稀世珍宝,并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打发的东西。 而这日沈云已经回到京城,忙外父亲交代的事,便抽空过来监督工事,遇见项琴,便笑道:“又是你在忙碌,她出宫去了?” 项元摇头:“皇祖母昨晚不适,姐姐半夜就过去了,这会儿还在长寿宫。” 沈云便道要去探望祖母,项琴想了想,撂下手中的事跟着一起来,只是这一回,不是为了与云哥哥独处才跟来,她正经地问:“云哥哥,你和秋景宣相处过吗?” 沈云颔首:“他初来京城时,我带着他在三省六部走了一遭,近来彼此的事没什么瓜葛,见面就少了。” 项琴抿着唇,心中的话斟酌再三,到底开口说:“云哥哥,若是不妨碍你的正经事,你能留心一下秋景宣那个人吗?我不知道秋景宣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姐姐到底怎么了,但姐姐她好像不怎么开心。若是有万一,我不希望那个人让姐姐伤心,在父皇母后真正点头成全他们的婚事之前,你能保护姐姐吗?” 这话沈云听得很意外,但琴儿的性情他了解,善良的公主比任何人都疼爱着她的兄弟姐妹,沈云大方地答应下:“我知道了。” 项琴心里不是滋味,可除了云哥哥,没有其他人值得她这样托付,只要能不让姐姐受伤害,她终究是高兴的。漂亮的姑娘,灿烂一笑:“不过别告诉姐姐,她会觉得我多事,更会觉得你多事,咱们就悄悄地守在一边。” 沈云答应着,与她一同来到长寿宫,王嬷嬷说太后才吃了药,正和大公主说话,二人走过屏风时,正听太后念叨:“皇祖母没多少年可以看着你们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我的孙儿们能嫁得好驸马,能娶到好媳妇,你们总是嫌皇祖母唠叨,等你们将来为人父母成为祖父祖母你们就知道了。” 项元笑着说:“等三哥的孩子生下来,您可就是太祖母了,您千万要长命百岁的。” 太后却叹:“皇祖母不敢想以后的事,你们都是那么好的孩子,偏偏……生在帝王家。” 这话项琴听着,未去想更深的意思,可她不经意地转头看沈云,一贯温和的云哥哥脸上,聚集起深沉的气息,但这样的气势一瞬而过,他立刻就撑起笑脸,进去哄一哄他的祖母。 这日直到淑贵妃来,孩子们才散去,淑贵妃自责一双儿子不知孝顺,太后劝道:“你不要总在这种事上计较,沣儿伤了腿,景柔要照顾她,难道你叫孩子分出三头六臂不成?至于浩儿,正在叛逆的时候,你该好好引导他,不要一味地苛责他。皇后……” 不经意说出口的两个字,太后立刻感到不合适,含糊其辞地说:“往后啊,子生孙孙生子,还怕没人孝顺我?” 可淑贵妃的心早就凉了,她知道太后已不是当年的太后,不能让她依靠,也不会再轻易被她利用,她放弃了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十几年,就早该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她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会让皇帝带自己回来,可回来了,她不会再轻易放手。 此时太后叹了一声,后怕道:“那日的意外,幸好没损了孩子的性命,我听说事情有蹊跷。”太后苍老的双眸,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忽然握起淑贵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千万千万,别胡思乱想,别做傻事。” 淑贵妃一脸尴尬的笑容:“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臣妾……” “瓜田李下。”太后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太后这话,让淑贵妃愤恨不已,但她死死地忍住了,可是离开长寿宫,脚步却被心火支配,等她醒过神来,竟然已经站在了涵元殿门外,回宫好些日子了,她还从未踏足过中宫的大门。 而此刻,两位公主和沈云去了书房,去探究为什么横梁会断,涵元殿的宫人多年不遇淑贵妃,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应,而她要进门,总不见得拦着不让,淑贵妃一直走到庭院里,听得动静的清雅才赶了出来。 “清雅,你也见老了。”淑贵妃高高在上,看着伏地行礼的清雅,“我想看看小皇子,回来多日还不曾见过。” 清雅淡定从容,起身道:“娘娘这边请,只因皇子幼小不宜抱出门,不然奴婢早该带着殿下向您请安的。” 见自己没有被阻拦,淑贵妃反而不高兴,仿佛她在清雅眼里根本不值得提防,可既然来了话也说出口了,还是要去看一眼,而跟着清雅慢慢走进幽静的屋子,她不禁问:“这是皇后的寝宫?” 清雅忙道:“娘娘的寝宫还要往里走些,这是五皇子的寝宫。” 淑贵妃心中一颤,将屋子又打量了一番,宽阔的宫室与皇城中其他宫殿很不一样,比起当年的上阳殿更巍峨气派,仅仅一间偏殿就如此庄重华贵,难以想象秋珉儿住的宫室是何等规模。 此时乳娘抱着襁褓走上前,弱小的婴儿正甜甜安睡,乳娘在清雅的指示下,大方地将孩子送到淑贵妃怀里,多年不抱幼小的孩子,这么轻这么柔弱地捧在怀中,淑贵妃有恍然隔世的晕眩。 清雅带着乳母,淡定地站在一旁,没有露出半分不安的情绪,这让淑贵妃嫉妒又无奈,皇后手底下的人,从来都不一般。 她小心地将孩子还给乳母,转身却见项润站在门外,孩子见淑贵妃看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走来行礼,道是不知淑贵妃驾到,未能远迎。 “没惊扰你念书就好,润儿真是好孩子,如此自律。”淑贵妃夸赞着,却看项润命乳母将弟弟放下,他看了几眼后,才继续来对自己说话。这看似寻常又绝不寻常的举动,让她安宁下的心火,顿时又挣扎了起来。 四皇子这样的表现,令清雅也十分意外,不知要不要一五一十地把这些情景送去平山让皇后知道。而那之后,一贯专心读书不闻窗外事的孩子,竟全程陪伴淑贵妃,大方地带她参观了涵元殿的建筑,说着不合乎年龄的客套话,直到把人送出去。 那时候,两位公主也回来了,弟弟却没有多余的话对姐姐们说,又自顾自念书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淑贵妃怎么来了?”项琴这般问着,便也要去看看襁褓里的弟弟,只听清雅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四殿下他……” 话音未落,项元手下的宫人急急跑来,喜滋滋地说:“公主,秋大人回京了。” 琴儿和清雅都停下脚步,而元元脸上却神情纠结,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快活和兴奋,反而很冷静地问:“他……从哪里回来的?” 那人忙道:“秋大人与工部几位大臣一起回来的,他们找到了重修护城河吊桥的木材,这会儿正在城门下,说是趁盛夏来临前,要尽快完工。” 项元本是将信将疑,可忽然见妹妹和清雅都看着她,便立刻露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说:“知道了,替我准备马车,我这就出门。” 362 强颜欢笑? 便见大公主欢愉地跑回寝殿,换上轻便衣裳,出门前还与清雅和妹妹挥了挥手,是高高兴兴走的。可妹妹却看着姐姐的背影发怔,更是问清雅:“嬷嬷您觉不觉得,姐姐她好似强颜欢笑。” 清雅心里也觉得不自然,只是不愿小公主多想,笑呵呵地说:“秋公子回来了,公主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强颜欢笑。您必然与太后一样,舍不得公主嫁出去,才诸多担心。” 项琴好生担忧,敷衍地一笑:“也许是这样,但皇祖母不是舍不得姐姐出嫁,是舍不得她所嫁非人。” 且说项元出门时,遇见办完差事要离宫的沈云,这宫闱他从小就随意出入,谁也没把他当外人。但项元记忆里,沈云还真是很少在宫里留宿,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兄弟情姐妹情,又或是太后舔犊情深,可王府上下一直都很好地拿捏着君与臣之间的距离,不过到了项元和沈云这里,像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沈云见元元直接从这道门出宫,不问也知道是去哪里,他本不想过问什么怕元元不自在,反是大公主自己主动上前来,问他:“方才妹妹在,我怕她担心不便问你,沈云啊,平山那边的事,你可知道?” “你想问什么?” 项元眼中的光芒微弱无力,仿佛是心虚,她问:“刺客后来还出现过吗,有消息传来吗,宫里什么消息也没有,我猜想是没事的,可心里不踏实。” 但沈云给了她有力而肯定的答案:“刺客没再出现过,如果皇伯伯在平山,刺客还敢出现,我和父亲还有什么颜面面对文武大臣,面对皇祖母和你们?” “真的……没再出现?”可是公主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沈云一时也摸不清她的心思,只道:“我当然不会骗你。”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纸,沈云知道项元担心什么,项元却觉得旁人不懂自己的心思,她嘿嘿一笑没再言语,撂下沈云就跑了。 皇城外的马车,径直将公主送到热闹的城门下,因此处修缮护城河吊桥,有守城士兵上前来疏导,命马车换西门离开。 项元的随侍亮出公主令牌,士兵们忙通报到城门下,几位大臣将军都要来见礼,但见内侍匆匆跑来,恭敬地与诸位说:“公主只见秋大人一人。” 众人脸上都是了然的笑容,秋景宣则是从容大方,辞过诸位同僚,便随内侍往马车行去。 马车上的公主,透过帘子缝隙,能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自己走来,靠得越近,她那自以为冷静的心就越乱。 这几天内心反反复复的纠结,她以为自己可以冷静甚至无情,可一见到他,怎么好像突然又变得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天地之间,能和他在一起就心满意足。 “臣秋景宣,参见公主。”人到车下,秋景宣行礼,若是往日,元元早就跳下马车与他欢喜地说话,可今天却规规矩矩,元元猜想这个聪明的人一定会对自己有想法,可她连这都无所谓了,隔着帘子说,“那里好些大臣,叫他们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你上马随我来吧,我们从西门出城,我在宫里憋了好几天,想出去透透气。” 秋景宣却道:“公主可否先行,这会儿臣还有几件事放不下,好容易找来的木材,不能叫工匠荒废了,这是影响之后数十年上百年的工程,皇上的意思,也是不希望日后再要反复翻修浪费人力财力。”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毫无力气的一句话,透着几分失望,可项元却连帘子都没挑起,不知是怕自己看清秋景宣,还是怕秋景宣看清自己,“那我去西门外等你,你早些来。” “是。” 简简单单的对话,马夫很快得令,驾着公主的马车调转方向奔向西城门,秋景宣驻足目送,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转回城门下继续与其他人监督工事,有几位好事者问他怎么不赴公主邀约,秋景宣从来都是淡淡一笑,不言语。 当看着东门的护城河吊桥顺利竣工,工匠士兵们便收拾东西要赶赴另一道门,今日时辰已晚,且要明日再开工,秋景宣不动声色地辞过众人,一人一马由东门出去沿着护城河,直接绕到了西门外。 西门外有湍流不息的河流,岸上水草丰美,公主的马车停在一旁,宫人侍卫都驻足在马车边,而公主一个人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西斜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在身上晕出一圈寂寞的光芒。 秋景宣将自己的马交给公主的随侍,便缓缓走向她,而此处遍地草木,怎么走都会发出脚步声,项元很快就意识到,身后有人走来。 起身,微微含笑,可一直到秋景宣在面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或是该说什么,却是突然间,秋景宣拉起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担心地问:“你在这里坐了多久,夏日未至,这样呆坐着不冷吗?” 这并不是第一次手与手的接触,可却第一次让项元怦然心动,秋景宣说着就松开手,脱下了他的外衣,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披在了公主的肩上。 项元的确冷了,坐在河边一动不动,便是片刻功夫就会背上发凉,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这一下,身体仿佛复苏了,脸上的笑容变得更自然,她娇然道:“我想你了,你不声不响地离京好几天,好歹跟我说一声呢?” 秋景宣道:“工部突然来的命令,走得很急。” 项元眼眸里,只容得下这一个人,数日来的纠结也仿佛消失了,霸道地说:“下一回不论如何,要告诉我一声,别叫我天天惦记着你。” 温润的男子含笑点头:“我记下了,下次不论如何都来告诉你。” 项元拉起他的手:“陪我在河边走走,等太阳落到那里,咱们就回城。” 秋景宣顺着元元的心意,陪她漫步河边,说起离京的经历,说起他们找寻木材的不易,事无巨细,连同在路上吃到的美食也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元元,更道是为元元带回来有趣的东西,搁在家里没带在身边,几时便送进宫去。 日头西移,将他们成双的身影越拉越长,这边侍卫随从停在马车旁一动不动,遥望公主与秋景宣,有人忍不住笑道:“听说世家贵族的小姐们,一辈子都见不到几个男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见了面就已是洞房花烛夜,咱们公主却是完全不必在乎这些礼教规矩,竟然还与秋大人手牵着手。” 另一人则笑:“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宫里,太液池边或是御园里,处处都能见到他们手牵着手散步,言传身教,在公主看来这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众人都不禁感慨:“皇后娘娘,真是与众不同的人物。” 很快,日落西山,元元没有过分留恋城外的安逸自在,在恰当的时辰就回到了皇城,只不过今天不是她独自一个人回来,公主与未来驸马秋景宣在城门下挥手道别的场景,也叫宫人们念叨了好一阵子。 而这个时辰,远在平山的帝后却才刚从山里归来,珉儿穿着轻便的裙衫,发髻用头巾包裹,围裙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就连项晔也换上了寻常的粗布衣衫。 珉儿道是山里枝叶横生,划破了丝绸锦缎太浪费,她每日都喜欢进山看看有什么野菜山菇,就给皇帝也折腾了这一身行头。 起初项晔有些不习惯,可一两天后就恋上了这闲云野鹤的生活,反而是珉儿心里很明白这样的日子只能怡情不能贪恋,她不愿做个慵懒堕落的人。 这会儿他们归来,京城的信也送到了,皇帝站在屋檐下,就着昏暗的夕阳看,珉儿端着一盏蜡烛走来,嗔笑道:“眼睛早就花了,还逞强呢。” 视线忽然明亮,项晔只觉得豁然开朗,字里行间的意思也立刻就明白,便拿过蜡烛转到书桌前,利落地写了回函。 珉儿问:“这是给谁的信,沈哲就在这里,京城里还有人值得皇上亲笔写信?” 项晔却道:“连沈哲都在这里,朕在京中若无可信任之人,如何了得?” 珉儿不再问了,自行去更衣,不久却是皇帝跟来道:“秋景宣回京了。” “那又如何?” “女儿的事……”项晔顿了顿,明白地说,“既然你完全不看好秋景宣,更是将他摆在敌对的立场,又何必让女儿去尝试什么感情,何必让她受伤害?” “我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受伤害。”珉儿严肃地说,“她若辜负你我所期望的,傻乎乎地跌在情网里,在她受伤害前,我自然会出手。可元元不傻,皇上,你不愿等一等看吗?” 项晔皱眉,珉儿云淡风轻地说:“更何况,也许秋景宣能为了他,悬崖勒马。” 皇帝没再出声,反而是回去重新写了一封信,之后命人将信送去,一转身却见珉儿看着他问:“夏天就要到了,我要回京为琴儿举行及笄之礼,皇上怎么打算?” 363 惊吓 平山多安逸,可珉儿一句话就将她破坏,皇帝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故作糊涂:“朕要打算什么?” 珉儿不以为意,明知他装傻也不拆穿:“皇上几时想好了,告诉我。” 说着,便去找自己的母亲,要将山珍野味做成饭菜,项晔站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唤来周怀吩咐:“找沈哲来。” 如是,待得珉儿和母亲预备下晚膳,周怀却尴尬地说:“皇上带着王爷去温泉了,酒菜也一并送了过去,说是要和兄弟喝酒说话,今晚请娘娘自己早些休息。” 珉儿心里发笑,面上道:“命御厨做一锅醒酒汤,晚些时候你送去吧。” 白夫人道:“皇上和王爷去喝酒,难道有心事?” 珉儿捧着热乎乎的汤,野菜的香气叫人食指大动,她心情极好:“能有什么事呢,真有什么事,连我都轮不到操心,母亲何苦烦恼?” 白夫人无奈地笑着:“怕是一辈子也看不清你和皇上之间,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男人喜欢你这样强势的女子?从前在宰相府里,不论是秋振宇的妻妾,还是那些儿媳妇孙媳妇们,哪一个敢……” 她见女儿望着自己,便不再往下说,轻叹:“珉儿,皇上渐渐上了年纪,怕是更希望你温柔相待。” 珉儿放下碗筷说:“他要温柔如水的女子,动动手指头就能有,可秋珉儿只有一个。娘,正因为我从没有完全为皇上而活着,纵然有一天他弃我而去,我也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可话说回来,我爱他如命,从没想过我们会分开,我们又为什么要分开?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我还爱着他,我绝不会把他推开让给别人。” 白夫人却说:“话是如此,可现在你们已经被儿女牵绊,你不愿与淑贵妃共处,现下她若不肯走,你和皇上强行送她离去,那股子怨恨会让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记在心里,你对那两个孩子花费的十几年心血都白费了。” 珉儿一笑:“娘,他们从来就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对他们有任何期待。” 白夫人心里一颤:“你这话?” 珉儿道:“听着寒心吗,可这样才好不是吗?他们敬我一分,我疼他们十分,他们若怨我恨我,我还有自己的孩子。” 此时,宫人送来煮好的醒酒汤请皇后尝一尝,珉儿道是太酸了不合皇上口味,之后亲自去厨房调过味,才命周怀送去。 再回来时,白夫人已经吃罢了晚膳,珉儿笑道:“我和娘去另一边温泉沐浴吧,您今晚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女儿都和您说,只求您别天天为我担着心,顾不上好好享受人生。” 白夫人感慨道:“生下你非我所愿,可因为你,我这一生都安逸,娘早就知足了。” 珉儿依靠在母亲肩头:“是我该多谢娘,带我来这人世,让我遇见皇上。” 那一边母女互诉衷肠,这一边兄弟俩已酒过三巡,皇帝极少贪杯,身边人也管得紧,可今晚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说是泡着温泉口渴。沈哲也不拦着,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等着皇帝酩酊大醉,好把他扛回去。 “天一热,这池子就进不得了。”皇帝从水里坐起来,露出大半截身体,风吹在发红发烫的身体上,直叫人一阵晕眩,他又吃了好些酒,扶着脑袋说,“头疼。” 沈哲便道:“上岸歇一歇,他们说皇后送来了醒酒汤。” 项晔一怔,露出几分欣喜:“她终究舍不得不理会朕的。” 兄长这般孩子气的话,惹得沈哲一笑,被皇帝瞧见,自然挨骂:“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嘲笑朕惧内?” 沈哲却道:“哥哥能平定四海令万国臣服,创下大齐盛世伟业,何人胆敢嘲笑您?可您注定不会打理家务事,就连教养儿女也是不如皇后,既然如此,又何必挣扎非要亲自妥善一切,交给皇后便好了。” 项晔叹:“沣儿和浩儿,若是她的孩子,朕还有什么可烦恼的。珉儿的性情你知道,她绝不会心软,她……” 沈哲劝说:“与谁争都是争,哥哥既然默许他们兄弟争夺皇位,为什么不许皇后插手,沣儿浩儿若能争过皇后,更是他们的本事。” 皇帝皱着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哲道:“您不能一面放手让儿子们争,一面又遏制皇后保护她的儿子,这不公平。在我看来,哥哥只管放手让他们去争,真到了生死关头,你自然会做出抉择。” 项晔微微眯着双眼,此时周怀送来醒酒汤,他随手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酸味唤醒了慵懒的身体,皇帝精神一振,面上掠过丝丝冷笑:“那秋景宣,却成了关键的人物。” 沈哲想起珉儿的托付,要他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杀了秋景宣。那个孩子不过二十郎当,本该有大好的人生,齐国那么大,他何处不能去,偏偏选了淑贵妃那条路闯来京城。秋家的子孙散居各地,他们不过是宗谱上都编在一旁的庶出子孙,说是为了祖父简直是笑话,那孩子或许是对他自己许下了什么人生。 “哲儿……”微醺的皇帝,又用年轻时的称呼喊他的弟弟,沈哲从来不见怪,平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发问。 皇帝的声音那么低沉:“要紧时候,杀了秋景宣。” 沈哲淡淡一笑,心里明白,他们夫妻从不会有分歧。 京城里,暗夜时分,一袭夜行衣的秋景宣,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间穿梭,终于摆脱了尾随之人,再转身,便进了司空府。两鬓斑白的林司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身穿夜行衣的秋景宣,白眉一颤,带着几分戒备,冷然道:“深夜见老夫,何事?” 秋景宣声音低沉,差着几十岁的年纪,却毫不露怯:“司空大人,书房横梁一事,是否是您派人做的。” 林司空背过身去:“老夫不知你说什么。” 秋景宣则道:“不论大人是否明白晚辈说什么,还望您之后不要再轻举妄动,淑贵妃娘娘嘱托我告诫大人,切莫急功近利,不然一损俱损,对您和林氏一族没有任何好处。” 林司空白发苍苍,体态发福,根本看不出他曾跟着皇帝驰骋沙场,可他的功勋没有为家族带来什么,这把年纪皇帝赏了司空一位,位列三公,却完全是因为他们家那个被赶出皇宫的女儿。他的女儿,昔日的林昭仪,当年恐惧秦庄逼宫,托家人将她安全带出皇城,可局势一夜之间就有了反转,她本是保命逃出,结果却成了皇家的弃妇。 自然林司空不会为了女儿幽怨,可是林氏一族靠皇帝几分恩情才维持至今,一旦恩驰,偌大的家族怕是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从很久之前起,林司空就把希望寄托在同样被撵出皇宫的淑贵妃,以及她一双儿子的身上。 此刻秋景宣再道:“还望大人与其他几位一并说明,眼下还未到动手的时机,势必待得二殿下手握实权,方可动杀心。皇上依然当年,若伤他筋骨心脉,他可令生灵涂炭。” 林司空老眉纠起,冷笑:“知道了。” 与此同时,跟踪秋景宣的人,无功返回王府,于夜色中向沈云禀告,为他们跟丢了人而告罪。沈云温和道:“秋景宣功夫了得,若总是叫你们盯上,我们反而没有盯他的必要了。你们退下歇息,明日我另有吩咐。” 众人退去,院内又恢复了宁静,他走去母亲的正院,从下人口中得知夫人和小姐都睡得很好,这才安心回到自己房中。而他此刻并不关心秋景宣深夜去了何处,他在意的,是听说平山没再出现刺客后,项元眼中的失望。 “没有刺客,不是挺好……”沈云默默念,忽然心中一个激灵,此番他尾随秋景宣,的确看他平平常常地与工部诸人离京寻找木材,途中没有一刻脱离自己的视线,而那时候,平山也始终没有刺客出现。 没有秋景宣就没有刺客,这不还是说明了,他可能就是刺客? “元元知道了?”沈云心底发紧,项元那个丫头,真的有心事了? 有心事的大公主,眼下正是辗转难眠,惊动了门前宫女来问候,她便要了茶来喝。 捧着茶碗站在窗下,看到弟弟的寝殿还有灯光闪烁,她问宫女:“润儿还在念书?” 宫女忙应道:“四殿下屋子里的灯,总要过了子夜才熄灭,奴婢们时常劝说,可不管用。但殿下还那么小,日日熬夜怎么撑得住。” 项元嗔道:“那孩子读书读傻了。”便放下茶碗,随手披了件衣裳就往弟弟的屋子来。 但这会儿夜深了,尚年幼的弟弟很自然会困倦,元元走进屋子时,四皇子手里捏着书本,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心疼地嗔怪:“傻小子,还不如早早去睡。”便悄悄走近,想要唤醒弟弟,不想肩头的衣衫滑落,她身后的宫女猝不及防地踩了上去,唬得那小宫女连声告罪,而这动静,惊动了梦中的四皇子。 原本不过是一件小事,可是被惊醒的弟弟却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身体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还捏着书,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望着顶上的房梁。 元元被吓着了,忙道:“润儿,你怎么了?” 364 我们回京吧 发现姐姐在面前,惊恐万状的男孩子顿时收敛了害怕的神情,定定地站在那里,尚嫌稚嫩的面容上,绷着不合乎年龄的持重。 项元心思飞转,弟弟的异常表现令她害怕不已,但见弟弟如此凝重的气势,她按下了想要问他怎么了的心思,扬起轻松笑容,上前搂过润儿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还当你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拼命念书,原来不过是点一盏灯假正经,趴在桌上和周公下棋呢?傻小子,你才多大,而世上学问有多少,就是你一辈子也读不完的,你瞎着急什么?” “姐姐……” “去睡吧,看着你睡下了,姐姐才能安心。”项元这般说着,不提刚才那令人惊愕的一幕,推着弟弟往床边走,还故意笑嘻嘻没正经地问他要不要解手,别回头尿床了。 项润木愣愣地应付了几句,若是平日必定嫌姐姐麻烦,可今天他自己似乎还没完全从惊恐中走出来,既然姐姐不逼着他问什么话,只是一味地嬉闹,他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之后一眨眼,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姐姐宛若母亲那般坐在身旁,拍拍他又摸摸他,只温柔地说:“快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念书也是一样的,夜里不睡伤身子。” 原本不敢再往梦里去的孩子,在姐姐的安抚下,不知几时又睡着了,而他更不知道姐姐又在身边足足守了他半个时辰,只是后来那一夜安眠无梦,翌日晨起,四皇子又是那个勤勉用功的孩子。 昨夜跟着的宫女,被元元命令缄口不提那件事,自然她自己见到琴儿也是只字不提。与弟弟相处与往常一样,但姐弟之间是清清楚楚知道这件事的,本以为自己会被人团团围住问长问短,看到一切平平常常,一贯觉得姐姐被宠坏了的弟弟,突然就在心中对她肃然起敬。 项元则私下找了陈太医,要了一副安神的汤药,又怕弟弟不肯吃药,变着法子做成药膳,只盼他夜里能少梦,能摆脱那横梁砸下来的阴影。 只是项元疏忽了,她找陈太医讨药,陈太医面上虽然不问为什么,背过公主必然是要打探清楚,不出两日便把这消息传到了平山,事关公主皇子的健康,太医院不能隐瞒。 这样一来,宫里人尚未察觉,远在平山的珉儿最先知道了儿子的梦靥,横梁一事原本听说儿子女儿都好好的没受伤没受惊吓,她还想可以继续留他们在家中历练,一听闻元元找陈太医讨要安神的汤药,她便难以平静了。 再者,清雅几次送来的消息,无不是长女心事重重,无不是次女心事重重,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哪里来那么多心事,最尊贵的公主若不能事事随心,天下还有可得安逸之人吗? 揪心自己的孩子,珉儿的心情当然不好,不知情的项晔则因为被沈哲劝说后,决定尊重并信任珉儿的想法,乐呵呵地要来心爱的人面前邀功,可珉儿面上是应着他了,那么多年日夜相对,不必问也看得出妻子有心事。 皇帝忍了两天不问缘故,这日与京城赶来的大臣散了后归来,远远就看到珉儿站在眺望台上发呆,一直等皇帝走近她身边,也是一动不动,项晔心疼珉儿更担心她,终究是忍不住了。 “这里是望去京城的地方,你想孩子们了?”项晔温和地说,“朕带你回去可好?” 珉儿醒过神,见皇帝不知几时已经在身边,她淡淡一笑:“该解决的事还没解决,你要我回去哪里?” 项晔叹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催着朕把她带回来。” 珉儿摇头,不言语,又将目光飘向远方的京城。 但是这一次,皇帝却明白她的心思,从身后将她抱着,在她耳畔说:“你在意的并不是淑贵妃那个人,而是在乎朕的心意,你霸道不愿朕的身边有任何女人,哪怕她们曾经为朕生儿育女,也要从朕的心里抹得干干净净,淑贵妃在不在京城在不在宫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愿朕在为她费一点心神。” 珉儿目光冷冷的:“这话真真说出来,且经由皇上的口说出来,越发显得我无情冷酷,甚至恶毒,在这样的世道下,我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的丈夫,有什么资格这样骄傲。” 项晔却绕过来,在珉儿颊边轻轻一吻:“你有资格,你当然可以,朕或许还会对儿子们有父子之情,可是对她完全没有感情,也不会再为她费心神,你若不信,朕也会努力让你信。” 珉儿心中一软,道:“皇上不后悔,是你把我宠成现在的样子,任何无理的要求,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你向我妥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皇帝?连母亲都劝我,该处处温柔。” 项晔笑:“可天底下,也再没有第二个秋珉儿,能让朕的心有可安放之处。” “我信你。”珉儿道,转身来郑重地看着皇帝,“哪怕你失信,我也会用信你的心思去做一切事,你的皇位你的江山是踏着鲜血白骨而来的,我自然也会有一天,不得不手染鲜血去为我的孩子守护前程未来。皇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对您说这样的话,再往后,您若看不下去了若是无法承受了,只要告诉我就好,把我和我的孩子送来平山,不要将我们分开。” 项晔在她额头轻点:“你啊。” 珉儿嫣然一笑:“我们回京吧,我担心我的孩子。” 京城里,公主皇子尚不知双亲有了决定,且正要动身回京,姐弟之间互相照顾,和往日无异。 而大公主这些天除了去别院照看太祖母,便是暗暗观察着弟弟的动静,又唯恐被润儿发现让他尴尬,做得十分小心。反是妹妹好奇她怎么不去找秋景宣玩耍,元元随口敷衍:“他忙着呢,四座城门修缮护城河吊桥,忙得如火如荼。” 心里有了更重的事,原来儿女情长是可以搁一边的,这让项元很高兴,她高兴自己没有为了一个让她爱得几乎要尝尽人生百味的男人,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不顾。把心思放在弟弟的身上,代替母亲守护他,项元觉得这才是眼下自己最该做的事。 好在那一场梦魇后,弟弟没再出现什么异常,戒备的心自然一天天松懈下来,而这日四皇子一清早就离宫去练习骑射,是沈云跟在身旁,项元放心有沈云在,自己便卸下了紧张的担子。 本想着探望过太祖母后,便在宫里懒散半天,不想她的心一静下来,秋景宣竟赫然就出现在了脑海里,算算日子,他们三四天没见面了,而秋景宣就在京城里,春天以来,除非他办差离京的日子,有哪一天是不见面的? 项元停在回涵元殿的路上发呆,宫女们跟在一旁看了半天,终于有胆大地上前问:“公主,是不是备马车,咱们出宫走走?” 绚烂的阳光照在公主白皙的肌肤上,散发着晶莹的光芒,她是一颗在白天也会熠熠生辉的明珠,仿佛昔日太液池上所有的光辉,都融进了她的身体。项元心里一松,神采飞扬地说:“备马车,我们出去走走。” 涵元殿里,项琴听闻姐姐要出门,莫名地也是松了口气,且不说自己和沈云如何,她终究盼着姐姐能真正幸福,倘若那秋景宣可以让姐姐笑着度过一生,她当然要由衷祝福他们。 琴儿便吩咐宫人:“传我的话去,让姐姐带些京城时兴的点心回来,太后和我都馋了。” 这话传到宫门外,项元乐呵呵地坐上马车走了,早早派了人打前站去询问秋景宣的去向,如是马车一路到了南门,京城四座城门最后一道,项元正望见吊桥缓缓的稳稳地放下,走出去便是海阔天空。 众人见公主驾到,等不及检查吊桥,便纷纷上前行礼。项元傲然走下马车,与众人说:“本宫正要出城,正好试一试你们的吊桥,秋景宣随我护驾,其余的人就留在这里吧。” 诸人都朝后退去,唯有秋景宣留在原地,他从人群里显露出来,颀长身姿俊美的面容,怎么看都是配得起公主花容月貌的人物。 吊桥稳稳当当,项元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跨过护城河,走过高高的城墙,宽阔的路上只有她一人,和身边的秋景宣。 待公主顺利越过护城河,侍卫宫人才跟上前,可元元命他们留下马匹便好。之后自己翻身上马,让秋景宣也选一匹马,独独两个人便策马而去,命随侍原地待命,说是两个时辰后就回来。 他们沿着护城河,又来到西门外的河岸边,明媚的阳光下,波光刺目叫人无法直视,项元骑马跑累了,率性地在丰软的草地上躺下,拿起丝帕盖在面上遮挡阳光。 如此静了片刻,她悄悄掀起一角,见秋景宣含笑站在一旁,便拍拍身边的草地说:“可舒服了,你也躺下试试?” 秋景宣想了想,在距离公主一个人的位置坐下,坐了须臾,才学着元元的模样躺下。 “我们好几天没见了,你想我吗?”项元侧过脸来,掀开丝帕的一角,“可是见了你,又不觉得分开过那么久。” 365 一切,都该结束了 刺目的阳光,令秋景宣也不得不眯起双眼,英俊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温暖的太阳底下,带着略慵懒的语气说:“每天都会盼着你来,然而平静地带着那样的心情等待,直到日落天黑时,才恍然发现你今天没有出现。一天天过去,方才见到你,竟觉得不真实。” 这话听来,项元的心是甜的,见秋景宣被阳光所欺皱着眉头,又离得自己那么远,她知道尚未婚配不能太过亲密,便坐起来挪到了秋景宣的身边,用自己的帕子盖在了他的脸上,笑道:“这样可好些了?” 丝帕上带着淡淡香气,和公主身上的香气一样,透过细腻的丝绸可以隐约看见面前的人,那朦胧的倩影,与这香气一般天真可爱。 当日,他隐匿在树上,淡漠无情的目光看着华丽冗长的皇后仪仗,冷不丁望见华丽的凤辇中露出这张脸蛋时,刺杀的气势完全弱了,但即便那个时候,他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 再后来的相处,带着阴谋和目的靠近她,哄得公主开心让她高兴,元州一别,他知道他们还会再见,可他没想到,世上竟然真有这么傻这么天真的女孩子,会相信一见钟情。 秋景宣想,因为她是公主,眼里只有美好,一切人一切的事,都会顺着她的心意。皇后不是也说得很明白,成为驸马后,他就只能为这一个女人而活着了。 可他对自己失望了,再多的阴谋和目的,再多的算计和手腕,也没能让他始终如一的冷静和客观,他说每天都盼着项元出现,每天城门的工事收工时才恍然发现她今天没来,那样的期待和等候,是真的。 秋景宣失望了,他竟然,动情了。 “我要不是公主就好了。”只听项元说着,“但我若不是公主,就遇不见你了。” 秋景宣再次睁开双眼,看到面前的倩影晃动着,本以为她会继续说笑,可公主却道:“将来我们会怎么样呢,我现在想不出来。原本我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可现在不是了,并非所有的事都那么顺遂如意,只是我不去看不去关心,以及父皇和母后不忍心让我负担。” “怎么了?”秋景宣顺手将丝帕往下拉了一截,露出了双眼,而元元坐在他身前,身影正好挡住了刺目的阳光,让他可以正常地睁开双眼,他关心着,“还在为了书房里横梁坠落的事,为四殿下担心吗,沈云查出什么了吗,我……想帮你,可我并不适合进入内宫,何况皇上和皇后娘娘不在京城。” 这是项元第二次见到秋景宣蒙着面,不,确切地说,是蒙着面露出双眼,方才把丝帕盖在他的脸上,只是单纯地想为他遮蔽阳光,根本没有想要将丝帕拉下来看一看他那双眼睛的念头。 可突然之间,这一幕就出现在了眼前,旧年去往元州的路上,高高悬在大树上,穿着黑衣蒙着半张脸,露出一双漂亮眼睛的人又一次出现了。 背对着阳光,轻薄的春衫被烤得发烫,背脊上灼热得难受,项元顺势躺了下来,方才还觉得丰软舒适的草皮,不知在这一块地方长了什么坚韧的花草,直直地刺痛了项元的背心,可也叫她疼得清醒了。 “元元?”秋景宣反而坐了起来。 “替我盖上丝帕,阳光好刺眼。”忍着背心的疼痛,元元扯了扯他的衣袖,秋景宣便顺势将丝帕盖住了她的面颊,有了丝帕的遮蔽,元元不再觉得憋得喘不过气,而她的手顺着衣袖,摸到了身边人的手。 隔着丝帕闭着双眼,细细摩挲他的手掌,秋景宣的虎口有着练剑之人惯有的厚茧,父皇有,哥哥有,连沈云也有。 “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秋景宣主动问。 “就是为了润儿担心,一想到他当日若有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活下去。”项元冷静下来,掀起丝帕的一角,软软地笑着,“想起来夜里就睡不着,刚出事那几天不觉着怎么样,可这几天莫名其妙地就放不下了。父皇和母后回来之前,我总想守在弟弟身边,而今天他跟着沈云去练习骑射,我才放心出门。” 秋景宣心中本该有万千算计,但此刻却莫名地只想关心项元好不好,他的冷静和理智常常与这样的念头斗争,他以为自己一定能赢,但每次一见到元元,就完全不同了。最好的避免彼此都经历痛苦的法子,是分开,彻底的分开。可眼前的这条路,他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元元专注地看着他,又嫌阳光刺目很快盖上了丝帕,躲在丝帕底下,是万千纠葛的心,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不用再自欺欺人,不用再企图从沈云口中得到些许能推翻她的猜想的答案,秋景宣就是那个想要刺杀母亲的刺客,元州的相遇不是偶然,从他们见面说的第一句话起,这个人就完全在欺骗她。 她却傻乎乎的,以为那是最美好的一见钟情,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一直这样躺着,不怕小虫子钻进耳朵里?”秋景宣忽然道,“我们去走走,想不想去钓鱼?这样躺着多没意思。” 纠结的心神在一瞬间冷静下来,元元揭开丝帕,欣喜地说:“我从小钓鱼都钓不上来,父皇他们总嫌我没耐心。” 秋景宣伸出手,想拉她起来,笑着:“我教你,一定能钓上来。” 熟悉的手再次交叠在一起,元元的心却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是疼到麻木,还是至此终结?她不知道,但她“高兴”地和秋景宣度过了大半天,并在他们约定好的两个时辰后,安然回到了南城门下。 坐上回宫的马车,项元还隔着窗与秋景宣挥手道别,她看见工部其他人露出的羡慕神情,他们一定是在羡慕秋景宣即将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成为大齐最骄傲的公主的驸马,未来的人生必定飞黄腾达,秋家的再次兴旺,就要从他这里开始了。 可是放下帘子,马车飞驰而去,所有的笑容都从元元脸上消失了。她从不曾如此刻这般孤寂无助,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天真烂漫从她的人生里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从今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稳稳当当的马车,一路去向皇宫,元元的思绪在滚滚车轮声中变得越发茫然,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害得她险些跌下座位。 善良好脾气的公主尚不至于为此恼火,但底下的宫人已叠声告罪,一面说:“公主,是大公子和四殿下一行在前头。” 话音才落,便听得马蹄声靠近,弟弟项润的声音传来,笑着说:“姐姐终于出门了,这些日子天天见你在宫里,我还觉得奇怪呢。” 元元心头一松,正要开口,直觉得嗓子干哑,抬手轻咳一声,竟有泪水从下巴淌落在手背上,她心里突突直跳,生怕挑起帘子会叫弟弟看见自己的泪容,清了清嗓子便道:“你就不想,姐姐是出门来接你的,好了赶紧回去,早早去向皇祖母请安。” 项润在外头笑:“姐姐不说来接我,我也不敢问你去哪里不是。”他大抵是转过身去,朗声问,“表哥,您也不敢问吧?” “哪来那么多话,赶紧前头带路,我们回宫了,杵在道上百姓都不能走路了。”项元躲在马车里,已抹去了泪水,嗔怪弟弟胡闹,催促着上路回宫。 很快,前头马蹄声远了,她的马车也重新前行,项元舒了口气,随手挑起帘子,想看看外头的光景,谁知沈云骑马就在一旁。两人目光相接,自然的,项元微红的双眼,劝落在他的眼中。 项元有一瞬忘记了自己的眼泪,但看到沈云眼中的疑惑,登时脸上发烫,迅速撂下帘子又把自己藏了起来,好在沈云没有来追究,一路相安的回到了皇城。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公主,今天却莫名地不愿见人,命人用轿子将她一直送回涵元殿,之后便借口太阳太晒,晒得她浑身乏力,躲过了弟弟和妹妹,在寝殿里蒙头大睡。 她昏昏沉沉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但窗外已然漆黑一片,项元松了口气,走到窗前想望一眼夜色,迎面就见妹妹从门前走来,见她醒了,欢喜地说:“是咱们姐妹心有灵犀,还是我们和母后心有灵犀,我还想着若是吵醒姐姐,会不会被你怪罪呢。” 项元转身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恢复了平常,便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琴儿扬了扬手里的信道:“才刚送来的,父皇和母后要从平山回来了。” 项元一愣,拿过信在灯下看了几眼,嘀咕道:“这就回来了,那淑贵妃娘娘怎么办?” 项琴这才想起安乐宫那位,哑声道:“是啊,淑贵妃娘娘怎么办,难道明天就走?还是说……不走了?” 366 明媚的笑容 姐妹俩面面相觑,倘若淑贵妃不走,母后归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疾风骤雨?十几年来,强大的国家和安宁的后宫,让她们从不知风霜雨雪的辛苦。然而他们的幸福,只是因为生于安逸,安逸一旦被打破,历朝历代皇室后宫发生过的一切,都会在他们眼前重演。 原本为了双亲即将归来的高兴,瞬间消失了,宫人们为公主送来宵夜,项元只意兴阑珊地动了几口,而五皇子的屋子里传来啼哭声,妹妹应声便跑去,她跟来站在门边看,却见润儿也走出门,径直往弟弟的屋子去。 弟弟妹妹们如此得懂事,如此得相亲相爱,叫项元心中生出更坚定的念头,她是长姐,她必须守护自己的兄弟姐妹。 而这一晚,帝后即将归来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京城官员短暂的免于上朝的惬意轻松结束了,工部的人则庆幸四道城门在圣驾归来前全部修缮完毕,但这都是其次,最热闹的话题,也最被期待见到的画面,自然是皇后与淑贵妃十几年后再次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翌日一早,淑贵妃已起身梳妆打扮,夏春雨被召见来,她才在淑贵妃身后站定,三皇子项浩就跟了进来,惹得淑贵妃责备:“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我是老虎吗,会吃了她杀了她?” 项浩闷声不响,淑贵妃起身到他面前:“她究竟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你这痴情的怪毛病,倒是很像你父皇年轻时。行了,我不会把你的女人怎么样,你该做什么去做什么,既然父皇还没让你染指朝堂的事,你就只能好好读书,不要被你年幼的弟弟比下去,连个哥哥的模样都没有。” 夏春雨紧张地看着母子俩,正好淑贵妃背对着她,便使劲儿给三皇子递眼色,项浩见着了,才不情不愿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才离开了母亲的屋子。 “你可真有本事。”淑贵妃嗤笑一句,可事实上,她是羡慕的。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夏春雨这般,好去牢牢地勾住皇帝的魂魄,可惜来不及了,她连容颜姿色都没了。 夏春雨谨小慎微地低着头,紧张地等待淑贵妃示下,可淑贵妃却道:“随我出宫去一趟皇子府,你也该见见皇子府是什么模样,将来能好好为浩儿打理家业。” “是。” “你倒是应得干脆,是不是觉得自己必定要做皇子妃了?” 夏春雨忙屈膝告罪,那一份毫无底线的渺小卑微,可以满足任何人的骄傲,自然也会让淑贵妃不知不觉地生出几分轻飘。 淑贵妃道:“别动不动下跪,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若有什么闪失,是打算挑唆浩儿与我的母子关系吗?” 夏春雨连连否认,在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淑贵妃便尔珍替她换一身更体面的衣裳,半个时辰后,便带着夏春雨坐马车,往二皇子府来。 因事先没有传话,淑贵妃一行来得突然,秋景柔慌慌张张地迎到门前,淑贵妃看似没有挑剔她的不是,但一路进门,问的都是儿子这些日子的起居饮食,见儿媳妇对答如流,她倏然停下脚步,冷然道:“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养病,安排年轻漂亮的侍女去伺候,自己就对丈夫不闻不问了。” 秋景柔牙关紧要,让自己不要惧怕惶恐,可婆婆却咄咄逼人,阴沉沉地问她:“你怎么打算的,是不愿伺候我儿子,嫌端茶送水麻烦了是吗?当初你哥哥把你送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母妃……不是的,是儿臣染了风寒,怕传给殿下。”秋景柔努力让自己镇定些,可裙子底下的双腿,却止不住瑟瑟发抖。毕竟她最初的目的,就是不愿再伺候丈夫,宁愿项沣被其他女人围绕着,宁愿他从此眼里再没有自己,也想得到片刻安宁自在。 淑贵妃却冷声道:“他若喜欢其他女人,你当然要让开路,可若反过来,是你故意送女人给他,那就是你的不贤不德。你怎么好让天下人觉得,二皇子嗜好女色沉湎温柔乡,你就那么希望自己的丈夫在外头丢脸?” 秋景柔原本哆嗦的腿肚子,忽然就镇定了,她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扎出的疼痛让她清醒起来。原来婆婆没什么可惧怕的,她不过就是个悲哀的人,既然她这么说,那皇上心里只有皇后,她当然也该让开道,让得远远的。 活该! 秋景柔看着淑贵妃,看似胆怯卑微的眼神里,实则只有这两个字。她的婆婆会被送去行宫一待十几年,真是活该。 “你要好自为之。”淑贵妃撂下这句冷冰冰的话,便转身走了。 秋景柔刚想跟上去,却被呵斥不知分寸,可她心里是乐呵的,她根本就不想在那母子俩身边呆着。 一众人都被留在了门外,夏春雨自然也是,她善意地朝皇子妃一笑,秋景柔想着她们是一样的命,也是和气地一笑,主动说,“我带你去歇着吧,你怀着孩子,在这里站着多辛苦。” 夏春雨接受了皇子妃的好意,规规矩矩地跟着到一边的屋子坐下,彼此说几句客套话,秋景柔因恐婆婆随时召唤,不得不再去门前等着,便留下夏春雨继续在这里休息,独自离开了。 时辰一点点过去,不知母子俩在屋子里说什么,他们没有大声争吵,也听不见一点笑声,秋景柔觉得是自己心里作祟,总感到屋子里有一股阴沉沉的气息传出来,且她已经得到消息,帝后即将从平山归来,她的婆婆是去是留,皇后会如何对待贵妃,竟让她有所期待。 “夫人,舅爷府上的护院又来了。”忽然,身旁的侍女在秋景柔耳边如是提醒。 这话听得她霍然精神,放眼朝院门望去,只见何忠跟着下人走进来,秋景柔心中无可遏止的喜悦,毫无顾忌地露在了脸上,何忠的出现,让这仿佛被阴云笼罩的皇子府,瞬间变得阳光灿烂。 然而喜悦幸福的同时,警惕和惶恐铺天盖地地袭来,明媚的笑容转瞬即逝,待何忠走到面前时,皇子妃已然恢复了严肃神情。 何忠朝秋景柔躬身行礼,之后便径直往门里去了,他像是特地被皇子和淑贵妃召见而来,这一刻,秋景柔突然开始担心,何忠在丈夫和兄长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一个被夹在中间的人,如何能过得太平? 可就在皇子妃为此纠结的时候,她不知道另有一双眼睛,将她方才一瞬间就消失的明媚灿烂看在了眼里。 夏春雨本是坐久了同样担心被淑贵妃念叨,想出来继续等候在门外,那么巧,遇见陌生的人从院门前出现,而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皇子妃的脸上,将秋景柔所有的阴晴变化,都看在她眼里。 夏春雨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然而再看皇子妃,心里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同是这一天,秋景宣从工部离开时,遇见了在门外等他的大公主,这样熟悉的情景久违了,可项元脸上的笑容,还是一样的甜美可爱。 项元欣欣然道:“父皇和母后已经动身离开平山,快一些明日就能到,慢一些也是后天,之后几天我要陪在母后身边,大抵就不能来见你了。” 秋景宣道:“不要紧,我会一直等你,你想来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我。” 项元道:“那是自然的,也不过是几天,可我怕你担心我。”她伸出手,想要和秋景宣牵手,然而这是在京城,在官员往来的地方,秋景宣略有迟疑。 “将来成了我的驸马了,敢不敢在街上牵我的手?”公主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她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光芒,不论白天黑夜,都无法让人忽视她的存在,更是天生的霸气骄傲,命令秋景宣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不管在哪里,你都要拉起我的手,不许躲开。” 秋景宣含笑答应:“我不敢。” 项元望一望热闹的街巷,问道:“今天去哪里呢,京城再大也不过这么点地方,走来走去没新意了。” 秋景宣略想一想:“方才礼部的人来,提起二公主的及笄之礼,二公主生辰就在眼前,你为妹妹准备礼物了吗?” 项元眼中一亮:“对了对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不如今天就去给琴儿找礼物,正好母后也不在,好让母后也猜不出我准备了什么。” 可是她摸了摸口袋,笑道:“我没带钱。” 秋景宣欣然:“这算什么麻烦,有我在呢。” 这话哄得公主好高兴,索性连马车也弃了,大大方方地和秋景宣步行去街市,一路上说说笑笑,和往日毫无异样,至少在秋景宣眼里,项元还是初遇的那个姑娘。 这边厢,沈云带人从路边经过,京城的确不大,转来转去总能遇见,看到元元像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似的,和秋景宣在街市上闲逛,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对于这一切,他从无醋意,可是他明知道元元的心思有了变化,他就不明白项元依旧这样乐呵着,是为了什么。 367 未婚夫 “公子?”随侍见沈云停滞不前,便上前提醒,“我们该走了。” 沈云却顺手将马鞭缰绳都交给他,一面朝着秋景宣和项元的方向走去,一面吩咐:“你们回府,告诉母亲不必等我用膳。” 前面的人悠哉悠哉地闲逛,沈云自然很快就追了上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介入他们之间。自从秋景宣出现,沈云一直冷静地旁观,可现在,他忘不了元元在听到自己说平山没有刺客时的神情,既然秋景宣不能让元元开心,他就没资格在存在于这里。 “你怎么来了?”见到沈云,项元好生讶异,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麦芽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地藏到了身后去,皱眉头问,“难道你来跟踪我?” 沈云与秋景宣见过礼,便道:“从那里经过见到你们,正好想找你,就跟了过来。一会儿我就要出城去迎接皇上与皇后的銮驾,想问你去不去?” 项元道:“当然去,现在就走吗?可是你知道父皇……”她意识到自己在街市上,便压低了声音,“父皇母后现在到哪里了,我们要迎出多远?” 沈云笑道:“碰上了就是了,有多远走多远,你只是来问一问你,不然我去了不带上你,回头你又怪我不是。” 方才还觉得吃糖不好意思的人,把剩下的糖塞给了沈云,转身对秋景宣说:“我要去接父皇和母后,今天不能再逛了,你先回去可好?也就这几天不能来见你,过些日子你再陪我去找一找,琴儿的礼物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商量。” 沈云拿着元元的糖,淡定地站在身后,看得出来秋景宣事事顺从公主,只是他还没有那么敏感的心和敏锐的眼睛,去洞悉儿女情长里的真诚,而他也根本不必在乎秋景宣如何,只要元元开心就足够了。 秋景宣彬彬有礼,将公主“让”给了沈云,看着项元跟随沈云走开,他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即便项元忽然转身和他挥手,也不会看见不该看的神情。 可是公主却并没有期待自己转身会看见什么,她反而更希望秋景宣能看清自己的笑容。 “你要坐马车,还是自己骑马?”沈云问着,将麦芽糖递给她,“还吃吗?” 项元晃了晃脑袋,没有要接手的意思,仿佛沈云替她拿着东西是理所应当的事,看似目视前方,实则眼神涣散,走了好久才说:“既然要先回王府,不如让婶婶和小晴儿一起,我们坐马车去,有她们陪着我,还能说说话呢,婶婶一定也很想念母后。” “她们一定乐意。”沈云还拿着她的糖,有融化的糖汁黏在手上,但大公子似乎并不介意,他有更在乎的事,说道,“可这不像你,过去的项元,一定立刻和我骑马奔出城外。” 元元睨了他一眼:“过去的沈云,也没这么多话。”她上手夺过自己的糖,“皇祖母她们总说我欺负你,可她们是没见着你呛我的时候。再者,我的亲哥哥们也不过如此,你别总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 沈云笑:“我从没把自己当是你的哥哥。” 项元不屑地问:“那你的当什么。” 沈云看着她:“未婚夫。” 368 糖是甜的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至少沈云说得很坚定,还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可换来的是元元那半支黏糊糊的麦芽糖,她吃了一半的东西,竟然毫不犹豫地往他嘴里塞。 可糖是甜的,一直能甜到心里。 “我早就把话对你说清楚了,你要是还在皇祖母编的梦里醒不过来,那我也没法子。”项元拍了拍手,转身负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撂下一句话道,“天底下那么多好姑娘随便你挑,非拽着皇祖母几句话当真,你是懒还是瞎呀?” 原以为,她会拳打脚踢威吓,或是立刻翻脸走人,结果却是这样子,沈云嘴里的糖,不知该咽下还是吐出来,他更不确定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但人已经往前走了,而他不能苟同那句话,什么叫懒还是瞎,他看尽皇室贵族的小姐,跟着父亲江南江北走一遭,可天地间,他的眼珠子里只容得项元。 项元忽然又转身,见沈云还咬着那支麦芽糖,不禁噗嗤一笑,得意地说:“你看,从小到大被我欺负,你从来都不敢还手,你说你要是娶了我,将来一辈子也是窝窝囊囊的有意思吗?” 沈云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把糖拿了出来,反问道:“你觉得皇上窝囊吗?” 项元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父皇威武霸气,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什么窝囊?小心我告诉皇叔和婶婶,你就有好果子吃了。” 沈云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直把公主看得明白过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父皇窝囊绝对不可能,可是项元从小就知道,父皇事事顺着母后,而母后会撒娇也会发脾气,从不是那世俗教条里要求女儿家如何贤惠温柔的人。 她十六年人生的记忆里,父皇母后也曾为了琐碎小事或是他们兄弟姐妹而发生争吵,虽然她从小就被教育君臣之别,明白自己的父亲不单单是父亲那么简单,可是父皇在母后面前,明明就只是丈夫,仅仅是丈夫而已。 项元的气势弱了,竟不知如何反驳沈云,但脑筋一转,还是摆出霸道的神情:“你少扯别的,沈云我可告诉你,开玩笑也是有限的,方才那种话你若是再随便说,我可就翻脸不认人了。还有啊,你别嫌我不害臊,反正现在全天下人都这么想吧,我中意的人是秋景宣,我要他做我未来的驸马。” 这不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可项元大抵不会再对其他什么人开这样的口,但是沈云不同,只不过她自己没意识到这份在他面前从来都无所顾忌的自在。 “你想好了?”那句话,本该给大公子最深刻的打击,沈云却只一笑了之。轻描淡写的,云淡风轻的,类似的辞藻全用在他身上,也难以形容他那超越了父亲的从容淡然,而笑容里,更有旁人无法察觉,却将项元镇住的威慑力。 说不清道不明,项元第一次看到沈云,心里震动了一下。 “走吧,你总不见得想一出城门就遇见皇上和皇后,不想走远一些去逛逛?”沈云含笑前走,只是手里被项元的糖弄的黏黏糊糊,叫他不知该往哪儿蹭,便忍不住埋怨,“你多大了,还吃糖。” 话虽如此,可那支糖始终还在他手里拿着,像是怕项元突然又会要回去,始终没舍得扔掉。但他走出十来步,公主还虎着脸站在原地赌气,沈哲不得不又折回来:“行了,下次我给你买糖吃?” 项元当然不是为了一句糖的话不高兴,是觉得自己竟然被沈云一个笑容就镇住了特别丢脸,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看了又看,一扭头,却还是朝着王府的方向去。 沈云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笑着问:“还吃糖吗?” 项元道:“你都吃过了,我怎么吃?” 沈云失笑:“你往我嘴里塞的时候……” 项元不等他说完,就故意冷幽幽地说:“怎么了?” 可是这样孩子气的话,说着说着竟也到家了,原本项元要带云裳婶婶和小晴儿一道去,不知怎么,临进门时改主意了,抓着沈云的胳膊说:“要两匹马就好,别折腾太大动静了。” 沈云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但举起那半支不知舍不得扔还是找不到地儿扔的糖:“让我去洗洗手,我去去就来。” 项元完全不觉得这是她的错,反嫌弃地呵斥:“快去快回。” 但沈云进门不久,云裳就得到消息出来了,瞧见项元在门前晃来晃去,嗔怪道:“来了皇叔家里,也不进来坐坐,如今长大了,越来越不亲了。” 项元笑靥如花,娇滴滴地被婶母搂在怀里,说他们要去城外接父皇母后,云裳再三叮嘱了好些小心的话,原本她是舍不得也不放心大姑娘就这么出门去,可眼下有那个什么秋景宣来抢自己的儿媳妇,她那儿子又像个傻子似的不管不问,愁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今天不知开了什么窍,竟然这么主动,做母亲的怎么好坏了儿子的事,嘴上说着小心,还是由着他们出门去了。 沈云很快就安排了马匹出来,让着元元先挑,见她稳稳当当坐上马鞍,自己才扯过缰绳翻身上马。 项元性子急,一扬马鞭就跑出去了,急得云裳连声催儿子:“快跟上,云儿你千万小心保护元元,她是女孩子。” 两人策马往城外去,经过的路,也是秋景宣回家的路,只是错开一个路口,彼此能看到对方但遇不上,元元和沈云的马匹霸道地冲了过去,秋景宣则把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从他出现在京城以来,沈云每天看着的,也是这样的光景吧? 秋景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酸意。这是,怎么了? 就在沈云和项元的马奔出京城的时候,淑贵妃离了二皇子府正在回宫的路上,夏春雨依旧被她带在身边,但儿媳不是儿媳,宫女不是宫女,像贵妃的一个物件似的,不过是带着而已。 夏春雨蜷缩在马车的角落,小心谨慎地观察着淑贵妃的神情和动静,而她忘不掉在二皇子院中见到的情景,一个正与三皇子恋得难分难舍的人,怎么会不懂别人眼里的儿女情长。可她不敢想象,堂堂皇子妃,竟然对一个看家护院的下人动情,她的丈夫可是皇子,甚至是未来的君王呀。 “春雨。”淑贵妃忽然出声,将姑娘吓了一跳,而淑贵妃见不得她这模样,恨道,“你这么哆哆嗦嗦的,浩儿才总觉得我欺负你,你是故意的?” 夏春雨立时伏地跪下,而马车狭窄,她这样的动作少不得距离淑贵妃更近些,正觉得不妥时,淑贵妃竟伸手抓起了她的下巴,捏着她的脸颊仔细地看,叹了一声道:“模样儿是没得挑,好歹浩儿还知道爱美人,你怎么就是个宫女呢。” 贵妃的手终于松开,夏春雨的心却快跳出胸膛,贵妃要求她做好,更责备她不知轻重不知保养腹中的孩子,但话到最后却说:“我终究是拗不过浩儿的,可你自己该明白,你有没有资格成为皇子妃?春雨,你去劝浩儿改主意,一下子就册封你为皇子妃,这是会让皇上和我都抹不开面子的事,慢慢来不成吗?先封个侧室,好好为浩儿生儿育女,将来你贤良淑德的美名传出去了,也就没人在乎你的出身,扶正也是理所当然的。” 夏春雨低着头,不敢说话。 淑贵妃叹气:“问你话呢。” 她才惶然抬起眼睛,颤颤地点头:“奴婢记下了。” 淑贵妃皱着眉,可看着看着却一笑:“但你应该会比秋景柔强吧,我是看错她了。” 夏春雨好生紧张,揣摩着淑贵妃的意思,觉得并不是淑贵妃已经知道儿媳妇有红杏出墙的兆头。而皇子妃那一抹笑容,那一点春心,是她如今手里的王牌,为了保护好自己,她不能轻易就把这张牌送出去。 “生个大胖小子吧,给我生个孙子。”淑贵妃的目光落在夏春雨的肚子上,“有了皇长孙,总是好事。” 这边厢,何忠被二皇子留下又说了些什么话,带着他给秋景宣的书信出了院门,见皇子妃就站在门前,忙上前行礼。 方才来时匆匆,没能好生向皇子妃行礼,何忠也一并告罪了。秋景柔当然不在乎,借着问哥哥如何,也算说了几句话。 那块刻着“何”的玉佩,正在她贴身的地方藏着,可她却始终没机会问一问,是不是何忠掉的东西。 在王府,是万万不能的,看来也只有回头去哥哥家里,才能找机会开口。 可想到哥哥家里,秋景柔忽然有些紧张,她越来越在乎何忠的存在,担心他夹在哥哥和皇子之间,往后会无路可走。 “小人告退。”何忠告辞,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院子里,秋景柔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就怕被下人看见什么。 “景柔。”忽然传来丈夫的声音,秋景柔浑身一哆嗦。 369 同生共死 怯然进门来,丈夫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此刻倒也没有往日的烦躁,见了妻子便说:“母妃有没有为难你?” 秋景柔垂首低声道:“殿下多虑了,母妃一贯待我如亲生女儿。” 项沣叹息:“你若是真心话也罢了,实则不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你若受委屈便是我的不是,我并不愿亏待你。母妃若有为难你的地方,本该是我来护着你,可你若不说,我如何知道。” 秋景柔点头,又摇头,努力地温柔一笑:“殿下,我没事,母妃待我很好。” 见妻子这般,项沣也就不再追问,继而平平淡淡地,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将两个侍女收了房,而对妻子有深重的愧疚,道是:“那二人的事,母妃说过阵子再说,你我自己明白,悄悄留在屋子里就好了。” 这是秋景柔所愿,她自然不会表现出任何不甘心,顺从地应着:“我会安排,请殿下放心。” 二皇子轻咳了一声:“她们终究是奴才,比不得你的。” 秋景柔抬眸看向丈夫,她不在乎,当真不在乎。 项沣又道:“父皇与皇后即将回京,我这副样子实在是不愿见他们,你去应付吧,谨慎些说话。再者……”他顿了顿,眼神中透出复杂的情绪,搁在被子上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最终砸了一拳才道,“母妃和皇后的事,由着她自己去,你别掺和在里头,凭你应付不来,不要越帮越忙。” 皇子妃在丈夫面前,什么都是“是”,这件事自然也是,可她心里却暗暗地希望皇后能霸气地将淑贵妃赶走,永远也别让她回来。 如此说了半天,都是项沣在吩咐妻子什么,似乎是觉得太过霸道,便问道:“你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你整天在家里守着我是不是很闷,也该出去走走,皇室亲眷里有的是说话的人可你陪你解闷。” 秋景柔怔了怔,心里颤颤的,可话已经“勇敢”地到嘴边了:“因为怕殿下觉得不合适,就算是哥哥也是男子,我一直很小心。但娘家统共剩下哥哥一人,他孤零零一个,殿下若是允许,可否让我时不时去哥哥家里为他料理一些事。自然将来哥哥娶妻成家,我也就不用再操心了。” “去吧,这点小事,你不是对我说过很多次,别再问我了。”项沣不以为然,反叹道,“这样的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秋景柔温婉地笑着:“殿下点头,我就更安心了。” 二皇子慵懒地说:“母妃已经回去了,你不必殿下殿下地喊我,家里还是少些规矩才自在。” 秋景柔刚要福身称是,看着丈夫的神情,只能勉强地莞尔一笑,算是答应了。而她心里本也有高兴的事,如今得到了丈夫的允许,她可以更多地去哥哥家里,可以时常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她彷徨孤寂的心有了安放之处。 很快,日落西山,淑贵妃早已回到宫中,正在安乐宫沐浴洗漱。每每这个空档,三皇子都会偷偷跑来见心上人,知道春雨被带去哥哥家中,他担心了好半天,这会儿见人全须全尾地归来,才松口气道:“你是有身孕的人,母妃她做什么带你四处走。” 夏春雨含笑摇头,以她的容颜,这般娇滴滴模样真真勾人心魂,见四下无人,更主动伏在项浩的肩头:“殿下放心,我好得很,孩子也好得很。侍奉贵妃娘娘,本就是我的责任,将来若是能名正言顺地和殿下在一起,我更要好好伺候娘娘的。” 尚不足弱冠之龄,但自以为顶天立地的皇子,实则有的不过是年少鲁莽和冲动,自然是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委屈,他道:“有宫女嬷嬷,要你做什么,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再也没有人来为难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有殿下这句话,我就什么都好了。”夏春雨坐起身,见项浩额头上有汗水,便拿帕子小心擦拭,温柔地说,“天气渐渐炎热,殿下最怕热,可要小心别中暑了。” 项浩最爱她这份温柔体贴,心满意足地应着:“你放心,我若出了什么事,谁来护你周全。” 夏春雨眼眉弯弯,但很快笑容淡去,她抓着皇子的手,正经地说:“书房的修缮即将竣工,到时候殿下还是好好儿地回书房去,不然您荒废了学业,旁人会道奴婢是红颜祸水。” 项浩眉头紧蹙,冷冷地转过脸去,像是要让春雨明白自己的冷漠不是因为他,而他悲伤地说:“从懂事起,就一直在那间屋子里,老天开眼把横梁砸下来了,虽说皇后待我和哥哥极好,可终究不是亲生母亲,那种微妙的差别旁人是不懂的。皇后和母妃的事,我是不想管的,还因为皇后待我好,我对她没有任何怨怼不满,但这也是两回事,我心里还是空的,每天都在书房里憋得喘不过气。直到……遇见你,春雨,是你让我有勇气冲破这层束缚,若不是父皇把我抓回来,我当真有决心带着你远走他乡。” 夏春雨忙上前抱住了皇子:“有我在你身边,往后心里不会再空荡荡的了。” 项浩也抓着她的手:“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我……” 话音未落,门前哐当一声巨响,两人俱是一惊,那替三皇子望风的小太监被摔在地上,淑贵妃威然赫赫地走进来,面上的红晕,当是沐浴后的血色,只是此刻合着眼中盛怒的气息,叫人看着心颤。 “同生?共死?”淑贵妃冰冷地念出这四个字,一把揪过夏春雨的衣襟,扬手一个巴掌要劈下来。 可掌风呼啸的一瞬,夏春雨又被拽开,儿子的脸挡了上来,他毫不畏惧地瞪着自己的母亲,看到淑贵妃的手顿在半空,他冷然蔑视:“母妃,这话说我说的,要打也该是打我。” 淑贵妃气得浑身颤抖,但巴掌却是怎么也打不下去,她从没教过这个儿子什么,也就没资格管他。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儿子被秋珉儿抢走,又被这个卑微的宫女抢走。 只见夏春雨跪在了三皇子脚下,苦劝道:“殿下,您不能为了奴婢忤逆娘娘。” “真是天大的笑话……”淑贵妃胸口堵得慌,怕是用力就能咳出一口血来,她克制着冲头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走吧,带着你的心上人走吧,夏春雨不必在跟在我身边了,你带走。” 三皇子一怔,待想明白母亲什么意思,立刻从地上拽起春雨,连再确认一次的话也不说,朝母亲弯腰以示感激,拉着人一眨眼就从这屋子里消失了。 尔珍在边上已是肝肠寸断,待三皇子一走就上前搀扶贵妃,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她倒在尔珍怀里,被搀扶着坐到一旁,淑贵妃紧紧捂着心口道:“废了,这孩子废了。” 那一天,宫里人很快就传说,淑贵妃终于把夏春雨还给了三皇子,彼时琴儿带着弟弟在长寿宫里陪皇祖母用膳,太后只是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之后继续心情愉悦地给孙儿们布菜,盼着他们多吃些长得健壮些。 琴儿知道,皇祖母今天很高兴,因为云哥哥带着姐姐出门去了.皇祖母大抵做梦也盼着那两个孩子能好,终于有这么一天,不怪她时时刻刻把笑容挂在脸上。 用过晚膳,陪祖母散步消食,直到天色漆黑,姐弟俩才回涵元殿,弟弟夸赞姐姐道:“这么沉闷的事,姐姐却天天都陪着皇祖母,再没有像姐姐这么好心性的人。项元那样的,就算了吧。” 二公主噗嗤一笑,在弟弟脑袋上一拍:“敢连名带姓地喊大姐,你是皮痒了?” 说笑着,回到涵元殿姐弟俩才散了,然而四皇子再出房门,想去看看襁褓里的弟弟时,却见姐姐还穿着方才的衣裳,站在她自己的房门前发呆,目光悠远而涣散地看着夜空,娇弱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悲伤。 项润站着看了会儿,不自觉地走了过来,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琴儿像是被看穿心事,一下子就脸红了,支支吾吾许久才吐出一句:“月色多美呀,姐姐看迷了。” 然而小小年纪的弟弟,却像大人一般负手叹息:“这些日子,你们人人都有心事,时不时就发呆,大姐二姐都是,连清雅也是。虽然不该我说这样的话,可是你们若叫母后看见,就不是一句月色真美能敷衍过去的了。” 项琴嗔道:“你的话也多,仔细父皇回来问你功课,赶紧念书去。”但说完又劝,“夜深了,别念了,看坏了眼睛。” 弟弟一笑,明亮的眼眸里透出不合乎年龄的成熟,淡定地问姐姐:“二姐有心上人了吧,三哥那会儿惦记着放不下,也是和您一样的神情气息。” “你越发没规矩了。”项琴没法子,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只能摆出姐姐的气势命令弟弟,“赶紧回房去,不听话吗?” 项润没出声,转身走了,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惊愕彷徨的二姐道:“这个世界大得很,姐姐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山山水水。” 370 在这年纪还想亲亲她 “外面的世界?”项琴默默念下这句话,面上是嗔怪着催弟弟回房,心里却一阵阵苦笑。 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像姐姐遇见秋景宣那样吗,外面的世界,就一定会遇见好的人,遇见对的人?把弟弟送走,站定了再次望向夜空,小公主满目茫然:“而我,又该去哪里?” 星空下,沈云带着元元早已远离京城,在临近的城镇落了脚,他们没有去朝廷的驿馆,也不惊动地方衙门,找了一处干净的酒馆吃了饭菜,夜里便留宿在这里。 这样的经历虽不是头一回,终究也难得且新鲜,项元对沈云的安排很满意,自然她知道,沈云一定会想尽办法哄自己开心, 可一样的事,若换成秋景宣来做,元元的心会不安悸动,比起秋景宣待自己好,她更多的想对秋景宣好。而沈云,他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在公主心里不会有任何涟漪。 唯一不同的是,她会因为沈云而简单地感到高兴,面对秋景宣,却始终患得患失。也许因为一个是朋友,而另一个是所恋之人。 客栈的卧房十分狭小,但胜在干净,窗外便是街市,项元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烟火渐渐散去,看着整个镇子进入安宁的夜晚,散在四处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越发显得天上的星月光辉璀璨。 忽然,房门被敲响,沈云的声音在外头问:“你要不要热水?” 项元起身去开门,门外的人已经拎着一大桶热水,麻利地放进屋子里,又将屋子里空的水盆拿出来,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手巾,说道:“我就在门前守着,你好了叫我我才离开。” “知道了。”项元满不在乎,看沈云出门去,摇摇晃晃走到窗前,便要关上窗洗漱。可忽然一道黑影从街上掠过,但是再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了,公主的心扑扑直跳,如今在她的认知里,刺客就等同秋景宣。 锥心的痛难以言喻,可她不是糊涂而胆小的人,很快就冷静下来,关上窗,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次。 门外的沈云本是心无杂念,忽然听得这奇怪的敲门声,便应道:“我在。” 元元的声音小心而谨慎:“我在窗口看见街上有黑衣人,可是再一眼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沈云心头一紧,他今天带元元出来,纯粹是冲动之下的决定,原本就没打算过要去迎接帝后之行,可话说出口了,不得不兑现,为了不让项元反感,连侍卫随从都没带上。但是公主出门在外,侍卫都隐匿在周遭,他还能赌一赌,并非他与项元单独两个人在这里。 “你打算怎么办?”项元在屋子里问。 “我守在这里,明日一早到地方官府命他们派人保护我们。”沈云应道,“就算夜里有人来袭击你我,我也能挡一阵子,这里打开了必然惊动衙门,不要怕。” 门里静了一阵,沈云正好奇元元怎么了,房门倏然打开,项元一脸正经地说:“你站在这里多累,进来坐着,我们说说话天就亮了。” 沈云略略迟疑,再次走进了她的屋子。 屋子就这么点大,几件家具一摆就挤得满满当当,坐在桌子前,差不多就挨着床了,项元靠在床上,能透过烛光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元元一笑,翻身背对着他,心中想,这样好的人不知将来谁会嫁给他,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之一,未来的沈夫人,也许会比她婆婆更幸福。 这念头才闪过,忽然有人敲门,项元立刻紧张起来,沈云示意她别动,走到门前问:“谁?” 原是店家来找人,说是去沈云屋子里送茶水,敲了半天没人应,就想来项元这边看一看,没想到他们在一间屋子里,店家放下茶水时笑着说:“您看我早说的嘛,你们要一间房就好了,这不是……” 沈云默默不语,一直把店家送出门外,转身见项元要倒茶喝,他上前夺下,皱眉道:“你就不怕水里有什么?” 项元嘟哝:“那他们干脆在饭菜里下药,不是更容易?可我们吃完那么久了,也没事呀。” “也许那时候刺客还没到,也许这水是刺客逼他们送来的呢?”沈云冷静严肃地说,“听我的。” 沈云的气势并不凶狠,可项元却被镇住了,如同上一回那样,她总是莫名其妙会被沈云镇住,心里虽然不服气,但现下两个人的安危系在一起,她还是选择了听话。 如此又分开两处坐着,屋子里静谧无声,项元想来想去,对沈云说:“是你说要去接父皇和母后,是你来问我去不去,是你带我出来的。” 一连串的话,惹得沈云道:“所以现在你后悔跟我出来了?” 元元却摇头:“不是呀,我是想万一咱们有什么事,之后惊动了父皇母后,你可不能把事情全赖在我身上,这次我只是跟着你而已,我没强迫你做任何事。” 沈云心里好笑,故意道:“赖在你身上,皇伯伯和伯母不至于苛责我,可若全算我的,我爹不会饶我。” 元元抱膝而坐,膝头托着鼓鼓的脸蛋,她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不情不愿地说:“要不不带侍卫随从的事,算在我身上?” 沈云发笑,离座一个转身就到了元元面前,把她往床上一推,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今晚我守着你,过了明天身边的人多了,你也不必看着我心烦了。” 元元扑腾了几下,娇小的身体藏进了被子里,望着床边高大的身影,霸气地问:“那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官衙,他们难道还敢怨我半夜给他们找麻烦?” “就怕外面刺客多,我们岂不是送上门去找死,天亮了终究好些。睡吧,我在呢,别胡思乱想。”沈云这般说着,没再纠缠元元,走到窗前看了几眼,又回到桌前坐下,这一夜还很漫长,他自然要保存体力。 屋子里静悄悄的,原以为元元就此消停了,可冷不丁地她又冒出一句:“沈云,其实你也不过比我大一岁,怎么总是老气横秋的,把自己当了不起的大人?” 沈云正闭目养神,淡淡地说:“睡吧。” 元元又道:“不过你比我三哥好,我三哥啊,尽折腾些奇怪的事。” 沈云不理她,之后听这话匣子絮絮叨叨好些琐碎的事,自然说着说着她就困了,等沈云意识到屋子里没了声音,再走到床边,娇弱的人儿已经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沈云弯下腰,凑到了元元面前,那红嫩的肌肤在烛光里泛着可爱的光泽,他一笑:“三殿下折腾什么奇怪的事?那原来叫奇怪的事?” 他们靠得那么近,沈云再往前一些,就能吻到她的面颊,长辈常说小的时候他们玩在一起,玩得高兴了,会抱在一起亲亲,或是偶尔分开久了再见面,会激动得抱在一起满地滚,沈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元元自然每次都认为那是皇祖母她们瞎编的。 可他喜欢元元,在这年纪还想亲亲她那般的喜欢,自然他不能,他不能让元元受一点委屈和伤害。 退回桌前,沈云凝神静气,一面休息一面警惕地感应周围的动静,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元元一觉醒来,着急解手,忽然看到沈云坐在桌边,睡意惺忪的人才恍然记起所有的事,明白自己在哪里。 她抿着唇看着正瞌睡的人,没想到沈云竟然真的这样守护了她一整晚。 元元起身,捧着薄薄的被子想为沈云盖在背上,可才碰到他,警觉的人就立刻清醒,迅疾地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几乎能把骨头捏碎,疼得元元大叫,沈云这才慌张地松开。 “抓疼你了?骨头有没有伤着?叫我看看?”自己手中的力道沈云很明白,见元元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着急地要拉扯她起来查看伤情。 可元元却抵抗着,急得沈云道:“伤了骨头怎么好,你别犟。” 元元才满脸尴尬地说:“你出去……我、我要解手。” 这下轮到沈云脸红,忙退开几步,可到了门前还是不放心地说:“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叫我。” 元元上前把门嘭地一声关上,在里头凶道:“给我走远些。” 这般一闹腾,两个人都清醒了,虽然一夜相安无事,可沈云不敢再大意,带着元元去了地方官衙,借了十几个人随侍,而算着时间,今天应该就能和帝后相遇。 可是昨夜没发生的事,终究没能逃过,就在元元自责是不是她看花了眼大惊小怪,害得沈云瞎紧张一整晚时,在离开镇子没多久,就遇到了打劫的山贼。 百十来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他们不穿黑衣不蒙面,光明正大地拿着明晃晃的大刀,指向沈云和元元。 “沈大人,我们这里没有山贼。”随行的衙役包围住了沈云和公主,一人道,“虽不是京城地界,毕竟还算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山贼。” 371 还有谁想死? 这些临时借用来的衙役们,竟无比的忠心和勇敢,纷纷对沈云和项元道:“他们没有马,我们掩护公主和大人,你们骑马闯出去。” 沈云审视着当下的局面,摇头道:“恐前方有埋伏,不可轻举妄动。” 而那些山贼,嚣张地发出恐吓喊叫,挥舞着长刀一步步逼近,将沈云一行人团团围住。仅仅从体格身形来看,这些普普通通在地方衙门当差的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正面交锋,身边的人必然有所伤亡,这是沈云不愿看到的结果。 而沈云自己,若是单身一人,凭他的功夫足以全身而退,可现在身边多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元元。他目光深邃凝重地看了一眼项元,简单地问:“怕不怕?” 项元猛然点头:“怕。” 沈云道:“有我在,别怕。可你要听话,在这里不许动,除非我来带你走。” 项元依旧点头,但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了。 但是此刻,那些一直隐匿行迹追随保护公主的大内侍卫从四面八方出现,虽然只堪堪十来个人,凭他们的身手,以一敌三也绰绰有余。沈云松了一口气,反而翻身下马,吩咐身边的人道:“拼功夫你们不行,你们留在公主身边保护她。” 而山贼们发现有援兵,不再等待,喊着叫着冲过来,沈云转身便投入打斗中。他不断地击退想要靠近项元的人,招招索命,时不时有血光溅出、甚至见到山贼身首异处。虽然从小就看父亲兄长们练习功夫,可从没见过真正的厮杀,这触目惊心的血光,不绝于耳的吼叫惨叫,震荡得项元几乎魂魄出窍。 厮杀看不到尽头,越来越多的血染红泥土,那些功夫平平的山贼早已成了刀下魂,可也有身手了得难以对付的人,让大内侍卫与沈云不得不辛苦周旋。项元从最初的不敢睁眼睛,一直看到麻木,可就在她满心担忧沈云的安危时,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自己,她猛地一转身,方才还保护着她的衙役,露出了凶光。 “沈……云……”穿透厮杀声的一声尖叫,冲入沈云的耳朵,他一剑毙了身前纠缠的山贼,转身看,竟见那些衙役被打翻在地好几个人,而最先告诉自己这里不该有山贼的人,却扛起了项元,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沈云大骇,更为自己被算计而震怒,飞身上前想要营救元元,却被涌过来的山贼拖住,他追不过去,其他大内侍卫也难以脱身,顿时怒火攻心,大喝:“杀,斩尽杀绝。” 却是此刻,大地颤动,不远处未见人来,先见飞扬的尘土,转眼间,十几匹马破尘而出,而紧随其后的,是身穿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 沈云心中一定,只见伯父策马而来,停在了人群之外,皇帝那睥睨天下的霸气,将一干山贼震撼得顿在原地,而他们根本入不得皇帝的眼,项晔只看到远处自己的女儿正在贼人手里。 沈云见援兵到了,本想转身去追元元,惊见皇帝停马,从马身上摘下箭矢,身下的马更是一动不动,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皇帝手中的箭已离弦,一道寒光掠过,追着项元而去。 被贼人扛在肩头,直觉得天旋地转的项元尚不知父亲驾到,只听得一声闷响,身子就往下一沉,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稍稍挣扎,就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等她自己爬起来站稳,手上身上全是人血,刚才还劫持自己的人,已经被一剑穿透背心暴毙。 “元元。”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项元转身,便见沈云飞奔向自己,他身后打斗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还分不清状况的她,下意识地喊了声,“你要小心。” 沈云迅速追来,将元元护在身旁,又踢了踢地上的人,确认他已经死了,但仍警惕地审视周围,一只手紧紧拽着元元的手,元元手里的血,也将他的手掌染得通红。 “伯父到了,该是探路的人察觉了这里的动静,迅速去回禀。”沈云看向元元,“不怕了。” 此时皇帝已带人骑马追来,他无心对付那些毛贼,只担心自己的女儿,可元元像是被吓坏了,看到父亲竟没有扑上前,而是紧紧拽着沈云站在原地,木愣愣地看着父亲走向自己。 “元元。”直到听见父亲喊自己,项元散去的魂魄才像完全归了位,霍然从惊恐中苏醒过来,眼泪奔涌,这才离开沈云身边,扑在了父亲怀中。 皇帝搂着女儿,却朗声大笑:“傻丫头怕什么,父皇不是来了?” 沈云的手突然空了,他的心仿佛也跟着缺了一块,自然不会是要和伯父争元元,是后悔自己没能保护元元毫发无损。 且说跟随皇帝的士兵,便不是当地衙役那般经不起打斗,他们反而是日日练武却无用武之地,难得投身厮杀,一个个都是杀红了眼,纵然山贼人多势众也渐渐落了下风,不消片刻,已是死的死,活着的都被制服。 沈云跟随皇帝走来,见皇帝几乎带出了身边全部精锐,他担心地问:“伯父,皇后娘娘那里……” 项晔欣慰地一笑:“好小子,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智,比你爹当年还强,他十五岁跟着我打仗,远不如你现在。放心,你爹在你伯母身边,他们走得慢,也快到了。” 皇帝说着,低头看了眼身边乖巧如小兔般的女儿,爱怜地问:“吓坏了,朕的小霸王被吓坏了吗?” 项元一声不响,把脸埋在父亲的胸膛,项晔又抬头看了沈云,他目光紧紧地盯在女儿的身上,好似自己看着珉儿的目光,好似沈哲守护云裳的神情。皇帝淡淡一笑,随缘吧。 此时,听见被制服留活口的山贼里一阵骚动,好几个人竟咬舌自尽,侍卫们阻拦不及,死了好些个人。 皇帝眉头一震,轻轻推开女儿,霸气威武地走向他们,从身旁侍卫手中抽出长剑,不由分说一剑斩下一个人的胳膊,血光飞溅,纷纷洒在那些还没死的人身上。皇帝冷笑着:“还有谁想死?” 这边厢,沈云在皇帝挥剑斩杀的那一刻,挡在了元元面前,没有让她看到残忍的一幕,而沈云高大的背脊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元元心里的恐惧害怕,莫名地消失了一大半,也许在父亲身边她已经不怕了,但此刻沈云挡在身前,心里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不知道父皇是不是还在杀人,可远处有马蹄声车轮声传来,母后华丽的凤辇出现了,项元转身就朝母亲跑去。 珉儿才靠近这里,就闻到了血腥的气息,马车霍然停下,车帘被掀起,沈哲的脸最先出现,而后他让开身,便见女儿正朝这里跑来。珉儿高悬的心顿时落下,立刻下了马车,也朝女儿跑去。 赫然见女儿浑身是血,珉儿的心都碎了,但一想她若受伤还怎么能跑,又安慰自己不要慌张。孩子到了怀里,她便不停地问有没有受伤,可元元却哭得伤心欲绝,珉儿只能想,她还有力气哭,断然是没事了。 到了母亲怀里,项元什么都顾不得了,后来的事也记不清楚,等她感觉到自己不再颤抖害怕时,已经在车轮颠簸中,走在回京的路上。 母后的凤辇里,燃着静静的檀香,她温柔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柔声细语地说着:“睡吧,醒来我们就到京城了,元元不怕,母后在身边。” 项元咕哝了一声,在母亲膝头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被轻轻拍哄着,心与飞散的魂魄都平静了,素日被她嫌吵的车轮声也变得那么亲切,原来这世上,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母后……”娇软的一声呼唤,项元想到自己若有三长两短,让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凄凉悲哀的事,竟眼圈一红,又遏制不住想哭。 “什么?”珉儿捧着孩子的脸颊,低下头轻轻一吻,哄道,“傻丫头,不怕了。” 项元吸了吸鼻子,娇滴滴地看着母亲,天知道她为什么会蹦出这句话,道是:“不是我要跑出来的,是沈云带我来,我没强迫他,一路上也都跟着他听他的话。” 珉儿愣了,一时哭笑不得,抱过她的宝贝,嗔怪着:“你啊,再不许把自己当大人了,几时才能长大?” 凤辇之外,沈云骑马守护,隐约听见伯母的笑声,他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此刻才感觉到手中的不适,低头一看,是从元元手中染的血干涸在了掌心。 再抬头,发现父亲正看着自己,少年身上方才与敌打斗的摄人气魄顿时消散,露出了几分怯意和愧疚。 沈哲一笑,没有言语,骑马去往皇帝的车架。 日落前,帝后一行回到皇城,淑贵妃本是紧张地在长寿宫等候消息,可最先传来的,却是项元遇刺的事,更说皇后要先安抚照顾公主,不能来长寿宫向太后请安,而太后听闻这些事,免不了心惊肉跳,一心悬在沈云和元元身上,把淑贵妃撂在了一旁。 淑贵妃则是奇怪为什么会出这种事,避开太后就命尔珍:“找秋景宣见我。” 372 母子间的背叛 世人原以为,待皇后回宫便能看一出她与淑贵妃的好戏,却被两个孩子出门遇劫搅和了过去。本该在皇后去长寿宫向太后请安时,见到阔别十几年的淑贵妃,可太后自己跑来涵元殿看她的宝贝孙女,淑贵妃跟在一旁进退两难,最后还是硬气地没进中宫之门。 后妃之间,隔开的仅是一道宫墙,却似千山万水那般遥远而艰难,淑贵妃万分纠结,偏偏珉儿根本不在乎。 太后心疼孙女遭劫,搂着孩子反反复复地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吓着,还忍不住责备:“你看看,皇祖母对你说什么来着,你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坏人吗?元元啊,你若有个闪失,叫皇祖母还活不活了?” 珉儿站在一旁,给女儿使眼色,不许她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自然元元也不敢,这一次真是把她吓懵了。无法想象自己再也回不来这皇宫,再也见不到祖母双亲,再也见不到妹妹和弟弟,即便这皇城对她而言早就是无趣沉闷的所在,可这终究是她的家。 她窝在祖母怀里,软乎乎地说:“是沈云带我出去的,他半道上拦着我,要带我去接父皇和母后。” 珉儿对太后笑道:“您听听,遇事儿就知道赖皮就知道躲,还是小孩子似的,就没见长大。” 太后爱不释手地摸着孙女的手,白白嫩嫩如脂玉一般,她叹道:“长大做什么呀,永远在我们怀里才好。” 项元道:“皇祖母,沈云好像受伤了,我看到他胳膊上有血。” 琴儿和润儿就在边上站着,听得姐姐说沈云受伤,润儿下意识地去看二姐,二姐脸上果然比刚才更紧张,眼珠子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而太后听了更是了不得,珉儿最懂婆婆的脾气,忙道:“儿臣送您去王府看云儿容易,可沈哲和云裳最是低调的人,皇上已经派人去问过了,云儿没事,等他们一家子歇息好了,明天一定进宫来见您。” “这几个小东西,真是要我的命。”太后絮叨着,又再三叮嘱孙女要听话,说入秋之前都不许她再出皇宫,这叫项元如何肯顺从,奈何母亲威严地站在一旁,她只能点头答应。 不久珉儿送太后回去,走到门前,太后猛然想起淑贵妃在宫里,可见珉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猜想她是不在乎的,既然珉儿不提,太后也含糊过去,且等日后再说。 “去看着孩子吧,那丫头是不肯听我的话的,你好好说说她,可也别说重了,叫她知道外头险恶,别再胡乱跑就是了。”最后这般叮嘱,太后终于走了。 珉儿松了口气,转身见清雅抱着襁褓缓缓走来,她不禁苦笑:“这一通乱的,把洹儿都忘了,快让我抱抱。” 娇弱的婴儿入怀,正睡得香甜,珉儿吻了他娇嫩的脸颊,轻声道:“刚开始几天不惦记他,也不惦记他的哥哥姐姐,后来就不成了,天天想着他们,我这一身儿女债,上辈子就欠下了吧。” “您下回去哪儿,把孩子们都带上就是了。”清雅笑道,“把奴婢也带上,奴婢年纪渐渐大了,如今不跟着您,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 珉儿心疼地说:“那就养在我身边呗,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说这话时,见润儿从他姐姐屋里出来,看到母亲在此,便过来说:“母后,我要回去念书,有什么事用晚膳时您再吩咐我。” 珉儿便道:“在涵元殿念书会不会不够清静,书房若不能及时修缮,你可以挑喜欢的地方打理成书房,宫里那么多殿阁,哪里都安静不是?” 项润却一本正经回应母亲:“有心念书,在哪里都一样,母后不必为我担心。” 说着走上前,踮起脚看了看母亲怀里的弟弟,露出几分温柔的笑,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一脸严肃地走了。 珉儿道:“一个比一个人小鬼大。” 清雅却笑道:“殿下若是哥哥,会更了不起。” 珉儿嗔道:“你眼里他们有什么是不好的?”一面吩咐着,“让她们姐妹俩说会儿话,元元面上看着没什么,可这次一定被吓坏了,我和皇上还愁怎么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她和琴儿从来无话不说,能和妹妹说几句也好。” 清雅想了想,轻声道:“娘娘,那四殿下呢,那横梁砸在他眼前。” 珉儿心头燃起恨意:“查得怎么样了?” 清雅低声道:“娘娘,您还记得林昭仪吗?” 珉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见他依旧熟睡着,可还是不愿洹儿现在就沾染着人世的丑恶,唤来乳母,把儿子送走后才细细询问,清雅说是从皇帝那边的人得来的消息,像是和司空府有关。 “看皇上会不会跟我说,他若不说,我再问他不迟。”珉儿目光冰冷,“若是真砸在润儿身上……我怕是要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了。” 清雅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娘娘,您别这么说。” 这一边,匆匆进宫来的秋景柔,还没到涵元殿,就被淑贵妃的人带去了安乐宫,婆婆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殿阁里肃静得吓人,秋景柔进门行了礼,就大气不敢出了。 “去吧,皇后若是对你问起我,就说我突然身体不适,待休养好了再去请安。”淑贵妃含恨道,“可皇后若是不问你,你也不必提起我。” “是。”秋景柔答应着,可她其实根本没听清楚婆婆在说什么。 淑贵妃是自己心里没底,却把怨气撒在儿媳妇身上,怒道:“你这么唯唯诺诺地做什么,你是皇子妃,是沣儿的妻子。” 秋景柔被唬得一怔一怔的,却是此刻,尔珍嬷嬷从门外进来,对淑贵妃耳语了几句,淑贵妃不耐烦地摆手,尔珍嬷嬷便和气地来对皇子妃道:“娘娘,奴婢送您去涵元殿。”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一会儿再来向母妃复命。”秋景柔苦笑着,到底是走了。 只是出门前,看到了夏春雨,她不知为何站在院子里,听说之前又为了她,三皇子和贵妃发生争执,难得她还有胆子,这么安安生生地跟在贵妃身旁。 秋景柔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就走开了,可夏春雨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皇子妃,心里算计该如何再进一步探究皇子妃那天看到那个护院时的笑容。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靠三皇子一腔痴情,远远不够在这个世界里立足。 “春雨姑娘。”只见尔珍嬷嬷走来,挽着她道,“你身体要紧,回房歇着吧。” 看似是老嬷嬷的关心,但尔珍却是想支开所有人,此刻秋景宣正乔装成侍卫刚刚入宫,入了宫便飞檐走壁地避开耳目,直接进入了安乐宫。 淑贵妃忽然见秋景宣从天而降时,着实被唬了一跳,很快便责备:“何必大费周章,你扮成太监岂不是更容易些,难道是不齿假扮成太监?” 秋景宣一脸严肃:“小人身形高大,很容易被察觉。” 淑贵妃哼笑一声,转而正色道:“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要劫持项元,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沈云?” “一时半刻,尚未有眉目,想必皇上那边也是如此。”秋景宣冷然道,“但有一件事,需要娘娘襄助,拿出您的威严来。” 淑贵妃问:“何事?” 秋景宣便道:“如同林司空在书房动手脚,想要皇后母子殒命的并非他一人,娘娘聚拢的这些人里头,太多无法耐心与您一起等候的人,比起等待皇上青睐二殿下将他选为储君,他们更希望看到皇后母子早日消失。希望娘娘能多多提醒他们,您派我去传话,他们并不信。” 淑贵妃皱眉:“我深居宫中,如何与他们联络。” 秋景宣道:“是不是该对二殿下坦白。” 淑贵妃起身,走到秋景宣身边,压着声音坚定地说:“不行,我比你了解我的儿子,他若知道我要做什么,他会背叛我。” 秋景宣的爹娘走得早,短暂的天伦,让他深信父子母子之间绝不会有任何隔阂,他亦无法想象淑贵妃和二皇子到底是靠什么维系着母子关系,淑贵妃既然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最要瞒着的人也是儿子? “景宣,这一次皇帝必然彻查,那就让他去查,揪出几个人来,那些不安分的也就安分了。”淑贵妃道,“我若急于想见他们母子死去,派你行刺就好了,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秋景宣偶尔会觉得,淑贵妃和他很像,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退出安乐宫,秋景宣身着侍卫服,与他同行的两人都是宫里的侍卫,也是何忠过去的手下,他们行走在宫闱里,很难分出真假。 可走到半路时,忽然有人提醒秋景宣小心,他稍稍抬头看向前方,是四皇子带着宫人迎面走来,他们忙站在一旁恭候。 四皇子从眼前走过,秋景宣低着头,可不知是心虚作祟,还是真的有所感觉,他觉得四皇子似乎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但等他抬头张望时,项润已经带着内侍走远了。 373 互相心疼 “大人,我们走吧。”同行的侍卫轻声提醒秋景宣,他颔首答应,目光却不离远去的四皇子,但那孩子继续朝他要去的地方走着,一直到秋景宣不得不离开,也没见他回头或是驻足。 秋景宣暗示自己多虑了,一个小孩子罢了,可小孩子不足惧,其他人不能不防。他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法子进宫来,可淑贵妃着急了,总是会做出冲动的事,可惜妹妹真的成了皇子妃,不然,他早该和淑贵妃划清界限。 顺利走出皇城,秋景宣也没敢松口气,小心翼翼地隐匿着自己的行踪,不过近来他发现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事,尾随跟踪他的人变得少了,可他也不得不担心,是不是派来的人武艺更高强,远胜于自己,当然若非如此,不算是件坏事。 当离得皇城门极远时,秋景宣才停下脚步担忧地远望,担心遭遇山贼的项元,此刻是否安好。 亦是此刻,他真正明白了皇后当日那番话的意义,皇后并不是来向他耀武扬威,皇后说得一点都没错,且不单单成为了驸马后,他就只能为项元而活着,事实上他们的爱情也从不对等。项元可以走近他也可以疏远他,但自己能做的,永远是等待。 夜色渐深,宫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母亲和妹妹轮流来照看自己,项元为了不给她们添麻烦,便假装睡得很香,骗过了母亲和妹妹,也骗过了一众宫女嬷嬷,她们纷纷退了出去,吹灭了寝殿里的蜡烛,关上了门。 元元却倏然睁开眼睛,她不敢闭眼,睁开眼睛或许还是灯火俱灭下的一片漆黑,可闭上眼,就是白天那活生生的杀戮。安神的药喝了一大碗,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睡着,或许今夜是注定不能眠的。 秋景宣……茫然的脑袋里,终于跑出了这个名字,一跑出来,便带来更纠结复杂的情绪,让她心口又沉又疼。 然而房门突然被打开,元元心头一惊,忙又闭上了眼睛,生怕自己没睡着,会让身边的人担心。 可是听着脚步声,一时分不清是什么人来,她只管背对着闭着双眼,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没有母亲的幽雅香气,也不是妹妹的香甜,她正满心疑惑,滚烫的手指头摸上了她的脸颊,弟弟的声音响起道:“姐姐,你没睡着吧?” 润儿?项元好奇怪,便翻身坐起来,昏暗的光线里,果然是弟弟的身影,她朝门前望了望,再看看弟弟:“做什么,你跑来做什么?” 项润一笑,却是不客气地爬上了姐姐的床,这是他小时候会做的事,虽然现在也还小,不爱和姐姐们亲近已经好些年了。元元这才发现弟弟穿着寝衣,自然她也分不清眼下什么时辰,可见他舒坦地躺在一旁,哭笑不得地说:“这是怎么了,太阳从东边儿落下了?” 四皇子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世人以日出为东日落为西,纵然太阳从东边落下,也要将其视作西面,又哪里来的这样的说法,什么从西面升起从东面落下,不是违背常理吗?” 项元的脑筋,可跟不上弟弟,但见小家伙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躺下了,至少这几年里,再没有过这样的光景,再往后,也不合适了。 “我怕姐姐睡不着,所以来陪陪你,怕你做恶梦。”姐姐一躺下,润儿便实话实说道,“姐姐果然没睡着吧。” 项元硬撑道:“难道不是你把我叫醒的?” 弟弟说:“姐姐可以不醒啊?” 是啊,自己若是装睡,弟弟怎么可能“叫醒”她,可她又为什么要醒过来? “那天夜里我也睡不着,一整夜都睡不着。”弟弟莫名其妙地话,但越往后说就越明白了,“姐姐,其实那天横梁砸下来的时候,我吓得尿裤子了,所以我才会和你和二姐在雨里跑,那样就看不出来了。” 项元心头一紧,侧过脸看着弟弟,不由自主地张开怀抱把他抱在了怀里。 “跟我的人虽然知道,可他们答应我不会说的,姐姐你也不能告诉母后,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项润难得的没有抗拒姐姐的怀抱,反而更亲近地和姐姐贴在一起,“那天撞见我做恶梦了,可是你没问我为什么,我就知道是姐姐体贴我。” “知道我的好了吧!”项元忍不住,亲了弟弟一口,得意洋洋地说,“今天好乖好乖,都不嫌弃我了?” 项润一心来哄得姐姐高兴,就算心里嫌弃也不会表露,反而温和地说:“姐姐怕是也要好几天睡不着,不过作为过来人我告诉你,刚开始怕,后来也就真的没什么可怕了,时间一长什么事都会淡,就算没人安慰,也会挺过去的。” “过来人?”项元哭笑不得,可是心里被弟弟哄得暖暖的,欣慰地说,“可惜姐姐不如润儿这么厉害。” 项润道:“所以也别憋着,我是男人嘛,憋着才是正道,姐姐是姑娘是女孩儿,心里不高兴就说出来,我们都会宠着你。” “知道了,姐姐有润儿,谁也不怕。”项元心里一阵甜腻,摸摸弟弟的脸颊,温柔地说,“今晚真的要和姐姐一起睡吗,你不怕别人笑话你。” “怕什么,谁敢?”小家伙霸气地应着,但还是挣扎了一下脱身,摆了个枕头在自己和姐姐的中间,项元故意要把枕头拿开,反复几次,弟弟也就作罢了。 自然这是闹着玩的,元元也怕动静太大招惹来旁人,可都安生躺下后,不知过了多久,姐弟之间依旧没有哪一个睡熟了的气息,左思右想,项元便道:“润润,你不习惯睡这里,听话,回去吧,姐姐一个人没事。” 可弟弟却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才道:“姐姐,我今天看见秋景宣了。” 夜色里,无法看清项元愣住的神情,弟弟的话却在继续:“他穿着侍卫的衣服,走得虽然堂堂正正,可做的该是鬼鬼祟祟的事吧?” “润儿……姐姐不知道。” “他是来做什么呢,想看一眼姐姐,还是另有所图?”弟弟的语气那么严肃,可他又道,“姐姐,我不会告诉父皇和母后,可我一定要告诉你。” “姐姐知道了。”嘴上应着,元元心很乱。 可弟弟又语重心长,说着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说的话:“千万不要像三哥那样,为了一个女人把什么教养学识和尊贵都抛下,男女之爱难道不该像父皇母后,像皇叔和婶婶那样,在一起的人要越来越好,而不是背弃所有人,或是被所有人嫌弃。” “你才多大……” “将来我若被什么女人迷惑了,姐姐把这些话还给我。”弟弟却是道,“父皇为了母后废弃六宫,对于朝廷并不是件好事,而淑贵妃和二哥三哥他们也始终存在着,母后有母后的坚持,可父皇却做得不妥当。将来我一定会有后妃妻妾,她们会一起生活在这皇城里,姐姐,我若是为女人所累,你一定要来骂醒我。” 项元不知不觉地也严肃起来,说道:“姐姐和你一样,眼里没多大的世界,心却膨胀得了不得,润儿,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你将来不论是否后妃妻妾成群,姐姐也绝不会干涉你。” 姐弟俩的话,像是说不到一处去了,屋子里静了好一阵,可弟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元元叹了一声,背对了过去,才听见弟弟在身后问:“姐姐很喜欢秋景宣?” 项元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润儿道:“只要姐姐觉得开心,父皇和母后,还有我,还有二姐,都会祝福你。” “睡吧,你这是要说到天亮吗?” “反正姐姐本来也睡不着。” “我困了还不行吗……” 闭上双眼,白天的杀戮不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出现了,可怎么好像,不是秋景宣? 门外,清雅听得屋子里再没动静,转身吩咐可靠的宫人小心伺候,悄然去了皇后的寝殿,皇上还在桌前批阅奏折,珉儿独自一人走出来,轻声问:“他们都睡了。” 清雅附耳道:“殿下去了大公主屋子里,姐弟俩睡一会儿了,说了好些话,可惜奴婢没听清楚,这会子像是静了。” 珉儿讶异地朝女儿的屋子望去,那里只有廊下的灯亮着,心里十分安慰,叹道:“他知道心疼姐姐,我就安心了。” 如此屏退了清雅,再回来项晔身边,皇帝刚好撂下手里的折子,冲她一笑:“等得不耐烦了吧,出门几天,总有些事积攒着。” 珉儿替他将折子堆码整齐,嗔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的乱糟糟。” 皇帝捧着茶碗站在一旁,笑着:“不就是因为有你帮着收拾。” 珉儿则随口道:“润儿去陪他姐姐睡了,那小家伙真不容易。” 皇帝也是一愣,但笑道:“总是好事。” 珉儿背对着丈夫,却是目光一冷,道:“一个差点被横梁砸,一个差点被山贼劫,姐弟俩最知道彼此的害怕恐惧,不互相心疼怎么行。” 项晔面色骤然有了变化,沉沉地说:“难道你觉得,朕会对此视而不见吗?” “怎么语气这么冲?”珉儿转身来,带着怒意和杀气,“皇上几时给我结果?” 374 无视 好好的气氛又变得压抑,项晔知道,一旦牵扯孩子,珉儿多少会冲动甚至失去理智,但她有她的道理,皇帝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们没必要为此争吵,只要最终得到能让彼此都满意的结果便是了。 可眼下一切混沌,谁也看不清未来,珉儿寸步不让甚至步步紧逼,皇帝则一味地在逃避。好在此次平山之行,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特别是沈哲的那番话。 “明日早朝,朕就会下旨追查此事,这次不管查到谁的头上,不论捉出什么人,朕都不会姑息。”项晔冷静地说,“你若自己想做什么,朕也不会干涉。” 方才一阵怒火攻心,珉儿的确有些失去理智,想想白天女儿浑身是血的模样,纵然那是别人的血,也足以让她心碎。 “孩子们都没事,他们也会因此成长,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项晔郑重地许诺着,又安心地笑道,“且不说别的,他们的母亲,可是天下最了不起的秋皇后。” 珉儿眸中是情意深深,可她的心依旧坚决,并非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是她不懂珍惜皇帝的忍让包容,正因为知道皇帝心中的弱处,她才要坚持下去,皇帝可以摇摆不定,她不能。 “我等皇上的消息。”珉儿答应了。 项晔松了口气,可珉儿又道:“夏日在即,琴儿的及笄之礼不能亚于姐姐,皇上不会反对吧?” 皇帝嗔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统共这两个女儿,而你平日里一贯不喜奢华,朕的后宫比起赵国,每年的开支尚不及他们的零头,为公主举办及笄之礼,能花什么钱。” 自然这不是重点,珉儿再问:“有资格前来祝贺赴宴之人,我在平山已经拟定了名单,皇上要过目吗?” 项晔心中一转,毕竟是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他似乎意识到珉儿真正想说什么,无奈地一笑:“你放心,朕会在及笄之礼前送她离开。” 心思被猜透,珉儿并没有那么高兴,也许因为这本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知道自己自私任性,甚至失去了一国之母的风范,可淑贵妃的事,和江山社稷无关,于国她对得起大齐和百姓,于私,她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 “我又让你心烦了。”珉儿自责,“可我忍不住,我没法儿在你面前假装自己不在乎。” 项晔心中一软,满目宠爱之色:“你我互相坦诚无话不说,才是最难能可贵,朕很满足。” 然而皇帝不知道,他的儿子和儿媳,正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当淑贵妃默许儿子将宠幸过的侍女留在房中后,秋景柔为了给自己减少麻烦,让那些女孩子们自己纠缠,在这天夜里,又在府里挑选了两个漂亮的丫鬟送到丈夫身边。 从此以后,侍妾们互相争风吃醋只怕还忙不过来,不然生出宠妾灭妻的念头,她又要苦于周旋。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短暂的一两年,只要能解脱,她不惜一切代价。 万籁俱静,秋景柔握着那一块“何”字玉佩安然睡去,期待着明天去哥哥府里见到何忠,把家里宫里还有丈夫的一切烦恼都抛开,带着幻想和憧憬进入梦乡,可第二天一早不等她动身出门,宫里就传话出来,淑贵妃命皇子妃立刻进宫。 秋景柔死气沉沉地坐在镜台前,任凭侍女为她穿戴梳头,直到被推出门,才恍然醒过神,她手里竟然还捏着那块玉佩,于是上轿后,偷偷藏在了怀里。 进了宫,并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淑贵妃不愿单独去见皇后,硬是拉着儿媳妇来给自己撑场面。 站在涵元殿的门前,秋景柔终于打起精神,抬眼看了眼婆婆,在淑贵妃的鬓角上看到了她没藏好的白发,还有那微微颤抖的下巴。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明白吗?”婆婆忽然转过头,叫秋景柔差点没能收住自己的目光,她连忙点头,总之闭嘴就是了。 然而淑贵妃转来的当口,正好看到另有人从外头走来,高贵华丽的夫人带着漂亮可爱的女儿,云裳母女实在叫人羡慕。当年淑贵妃一心想再要一个儿子,虽然如愿以偿,可浩儿现在却变成那个样子与她水火不容。如今看着皇后身边有贴心的闺女,看着云裳也有女儿,淑贵妃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如人。 “云儿没事吧?”见了面,淑贵妃故作大方,还主动去拉外甥女的手,好似多亲昵一般搂在身边,一般叹息着,“那孩子也是胡闹,怎么能单枪匹马就带着公主出城。” 云裳正要解释,见清雅出门来,恭敬含笑:“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夫人也是。” 秋景柔在边上更是松了口气,她一直都挺喜欢沈夫人,开朗热情,有她在气氛就不会压抑,她说说笑笑的,别人都看着她也就不会注意自己,反正无论何时,秋景柔都想把自己藏起来。 阔别十几年,再相见,昔日的一切却是历历在目,十几年岁月催老了淑贵妃,可在珉儿身上,只留下了更沉稳大气的痕迹,珉儿没有在大殿升座,清雅径直将她们带到了涵元殿中的小花园里,这里茶香缥缈,珉儿亲和地笑着:“今日起晚了,尚未用早膳,你们若是用过了,也陪我喝杯茶吧。” 淑贵妃却端正仪态,朝皇后行下大礼,秋景柔不得不跟着叩拜,珉儿静静地看着,等她们礼毕起身,只是寻常地一笑:“坐吧。”但不等她们落座,又道,“我们说话,把孩子们拘在这里,她们该闷了。景柔,你带着晴儿去找你妹妹们,到太液池边逛逛,采一篮子花送去给皇祖母。” 云裳便催着孩子们走,叮嘱道:“可别掉水里去。” 秋景柔心中好不欢喜,忙带着沈晴去找两位公主,之后年轻的姑娘们在太液池边穿梭嬉戏,谁也没在乎涵元殿里后妃之间会说什么话。 不过珉儿和淑贵妃之间,当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没有人提这十几年的分别,也没有人讨论孩子们的事,珉儿像是完全无视了过去发生过什么,好像淑贵妃一直都在宫里。 皇后只字不提,淑贵妃岂会自讨没趣,只是她本十分紧张的再次相见,变成了不断地听云裳絮叨着琐碎的话语,而云裳来得这么巧,又如此不合时宜地说那么多话,显然她和皇后之间是有默契的。明明她们才是同姓同族的亲姐妹,淑贵妃心底一片悲凉。 太液池边,秋景柔看着公主小姐们嬉戏,她们生来富贵无忧无虑,前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能换来这辈子的安逸?这世道,女子富贵只有两种,一则出身好,再则便是嫁得好,她秋景柔也算是嫁得好,但个中辛酸,又岂是外人能看得明白。 “皇子妃娘娘。”一把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秋景柔转身,但见是夏春雨出现在这里,她客气地含笑,“你怎么来了。” “身体好了后,太医便叮嘱要时常散散步。”夏春雨妩媚温柔,眼眉间俱是孱弱可怜之态,说话轻声细语,“方才听三殿下说您和公主们在这里,奴婢就在不远处,就想来请安了。” 她一面说着,见沈晴跑来,忙躬身行礼,道了声:“郡主。” 沈晴不怎么人的这个人,只拉着秋景柔道:“嫂嫂快来看看,那里有好漂亮的话,我们摘了送去给皇祖母。” 活泼的女孩子,拉起秋景柔就往前走,夏春雨至今还只是个宫女,秋景柔倒也不必太在乎她,便把人撂下,被沈晴拉着走了。 可是拉拉扯扯的,她怀里最要紧的东西竟掉了出来,泥土松软落地无声,更有夏春雨眼睛尖,小走几步跟着相送,把皇子妃掉落的东西藏在了裙子底下。 那边的人进了花丛,她便把手帕一松落在地上,边上的宫女嬷嬷可没那么殷勤来帮一个尚无名分的人捡东西,她悄无声息地,就把秋景柔丢下的东西捡走了。 待得一行人带着花往长寿宫来,秋景柔站在门前整理衣容时,才赫然想起藏在怀中的玉佩。然而再伸手一摸,什么都不见了,她恨不得当下就解开衣衫找一找,慌乱地将腰带衣襟都摸了一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嫂嫂,我们进去了。”项元姐妹喊上秋景柔,却见她脸色苍白,琴儿好心来问,“您没事吧,不舒服吗?” 秋景柔很想沿途回去找,可是……她把心一横道:“戒指不见了,殿下送我的戒指,像是掉在哪里了。” “我陪嫂嫂去找。”琴儿好心说,让她姐姐和沈晴去见祖母,自己跟着秋景柔折返,照着来时的路找了一遍,连花丛里也找了,却是哪里都不见那玉佩的踪影。 远处,隐在树丛后的夏春雨,却把这一切看在眼中,而她也早就看到了玉佩上那个“何”字,她记得在皇子府里,下人们就称呼皇子妃哥哥府中的护院,叫什么何忠。 “嫂嫂,要不要再派一些人来找,戒指是什么样子的?”琴儿心思单纯,一心想帮嫂子找东西,可上前说话,却见秋景柔泪光莹莹,她忙道,“嫂嫂别着急,一定能找到的。” “找不到了……”秋景柔呢喃着,眼泪竟是顺着面颊就滑了下来。 375 几时回去? 见皇子妃如此伤心,单纯的姑娘只以为她是珍惜那不见了的戒指,便好心要安排多些人来找寻。可秋景柔如今最怕的却是玉佩被别人找去而自己不能认,宁愿那玉佩平静地躺在什么地方,好过被其他人拿去。 怪只怪淑贵妃,今早她本是兴高采烈要去哥哥府里,淑贵妃却突然把她找来,倘若她在把玉佩藏得更安稳些该多好。 “嫂嫂别伤心,二哥不会和你计较,他会送你更好的,我去和二哥说可好?”琴儿温柔善良,扶着秋景柔安慰,“您这样掉眼泪,二哥才要心疼呢。” 多好的姑娘,多天真的姑娘,是不是以为这天底下只要是夫妻,都会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 “我没事了,妹妹,反是我想求你,不要让他们张扬这件事。”秋景柔收起泪容,声音颤颤的,“原本我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可婆媳之间,真正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有多不容易,这事儿殿下是不会计较,可只怕母妃她会嫌我不知爱惜。” 项琴多体贴,忙道:“方才也没对大姐说咱们找什么,一会儿皇祖母问起来,就说是我的簪子不见了,免去嫂嫂的麻烦。”她指了指随行而来的宫人,“嫂嫂也不必担心他们,有我在呢。” 秋景柔很感激,之后便拒绝再寻找,为了不再折腾出太大动静引人注目,姑嫂俩便一起回长寿宫去了。 此时皇后已经用罢了早膳,清雅带着宫女上茶,惹来云裳嚷嚷:“娘娘吃的什么茶,怎么比我们的香?” 珉儿嗔道:“给你的是今春雨前茶,我这里是陈年的普洱消食,怎么就亏待你了?” 云裳笑:“娘娘当我小孩儿哄,雨前茶虽好,普洱不是越陈越香?” 边上淑贵妃冷幽幽道:“那也要看是什么茶,看如何保存,不是所有的普洱都值得存放,更不能说什么越陈越香。” 云裳不以为意,反像是故意道:“过去在纪州城,家里喝的都是茶叶沫子,我一个乡下人哪里懂这里头的门道。” “你怎么……”淑贵妃噎住,恨道,“你好歹是王妃,尊贵何在,就不知护着沈哲的体面?” “这里也没有外人,还不能说几句真心话,我就是乡下来的,皇上和太后也是,姐姐也是啊。”云裳朗声笑道,“便是如今,纪州依旧是个边陲小城,难道娘娘您已经忘记那里了?” 淑贵妃气得不行,捧起茶碗喝茶,不愿再理会江云裳,珉儿便温和地说:“你和她生气就没意思了,到这个年纪,儿子闺女都那么大了,依旧大大咧咧没半点心事,说的话做的事,常常还不如孩子稳重。太后说她不管用,我说她也不管用,谁叫人家在家里被宠上天,这还是被女儿分去一些的,待小晴儿出嫁,还了得?” 云裳笑得合不拢嘴,眼眉里透出的幸福甜蜜,叫人看着羡慕又嫉恨。当年初来京城站在安乐宫里,对于和沈哲的婚姻战战兢兢甚至有些不情愿的乡下丫头,成了大齐最尊贵的夫人,也是最幸福的女人。 淑贵妃心中有恨,一样的生儿育女,一样的付出青春,为什么自己却什么都没换回来?若是秋珉儿从未出现,若是当年秋振宇从家族里选一个侄女送进宫,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皇后的身上,珉儿喝茶时也感受到这刺目的眼神,索性放下茶碗,迎着这样的目光微微一笑,反叫淑贵妃尴尬不已。 此时清雅进门来,道是元州城为贺喜二公主及笄,送来礼物。云裳便让她们拿来,说是要瞧一瞧,不只是无心还是有意,但问淑贵妃:“洹儿满月之喜,娘娘给孩子送了什么,我竟是没瞧见。” 珉儿在一旁嗔道:“叫你瞧见,我还留得住吗?” 云裳笑靥如花,还盯着淑贵妃问:“娘娘您送的是什么?” 淑贵妃尴尬极了,当时她把大部分钱财都给了秋景宣作人情,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且心里更有怨气,毫无恭喜之情,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比计划得更早见到皇后,没想到会突然回到这宫里。 刚要开口,云裳竟是问:“娘娘几时回去?” 亭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冰冷,淑贵妃冰冷的心,冰冷的神情,念着堂妹的名字:“江云裳,你……” 376 另有目的 珉儿轻咳了一声,命清雅再送普洱来,笑着撇开了方才的话题,只嗔云裳:“给你喝了,你看看是不是好的?” 可云裳却又道:“哪里敢喝那么多茶,怕夜里睡不着。” 淑贵妃心中一片寒凉,江云裳真是被宠坏的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像她这般对皇后撒娇?就算皇后是打圆场的话,在她听来也像是在显摆她和云裳有多亲密。十几年前这样,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她忽地一下冷笑,不知是悲哀自己,还是在鄙视她们没有新花样可玩。 可云裳再不懂事,也不至于乱说话,平日里嬉笑的都是无伤大雅的话,更从不会刻薄别人,但方才字字句句都刺激着淑贵妃,怎会是无心之举,但也的确不是珉儿吩咐她做的事。 那之后,淑贵妃硬撑着又坐了半个时辰,前头宣政殿传来消息,说皇上为了查昨日公主遇刺的事,今天的朝会怕是没完没了。淑贵妃便道:“可惜沣儿不能为皇上分忧,而他在家里养伤,景柔也不宜在宫里久留,臣妾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她,先告辞了。” 珉儿含笑应了,目送淑贵妃离去,江云裳则稍稍送了几步,分开时,淑贵妃含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云裳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更勾得她怒气冲天,什么话也没说便拂袖而去。 云裳松了口气,慢慢走回亭子里,见宫女已经又送来了一套茶具,皇后正在侍弄茶水,知道她归来,头也不抬地说:“喝吗?” “您还是送去给皇上吧,好让皇上提神。”云裳说,之后见皇后专心致志不言语,她憋不住继续道,“您看见了吗,我堂姐她……变成老婆婆了。” 珉儿笑道:“我们到这个年纪,也一样逃不过白发和皱纹,人都会老的,也都会死。”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儿。”云裳叹气,“我故意问她几时回去,也是真心希望她回去,不是刻薄她更不是欺负她,她在这里能有什么好,耗尽所有心血,飞蛾扑火吗?” “小点儿声。”珉儿比了个嘘声,“润儿在自己屋子里念书呢,我们别吵着他。” 涵元殿宽阔宏伟,皇子公主的寝殿根本听不见这里的声音,云裳知道皇后说的是借口,她是不乐意提起淑贵妃,可云裳不得不说:“娘娘,我夹在中间,心里不好受。” 珉儿递过一杯茶,香气沁人心脾,她笑道:“你怎么就夹在中间了,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不想和她见面尴尬,才把你一清早叫进宫来。但今日过了往后就不必这么麻烦,我也不会再烦你做什么事。“ “怎么是烦呢,不能帮您,我心里才愧疚呢。”云裳说道,“其实沈哲叮嘱我少开口的,但思来想去,她离开皇城继续回行宫去才是最好的。” “是吗?” “倘若你们都还是如花似玉的年轻美人,围在皇上身边争风吃醋,我倒不会这么想,指不定她哪天就把皇上勾走了,那又何必断了人家的前路。”云裳说得头头是道,并非被皇后灌输太多六宫无妃的信念,而是有她自己的主意说,“可现在这情形,她留下能图什么,眼睁睁看着您和皇上恩爱,她是想毁了你们,还是想毁了孩子们?算了吧,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拿刀子往自己心口上扎,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珉儿自己端了一杯茶,看似平淡的神情,眼角却含着冷和媚:“她有她纠缠不休的理由,可我却没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是我和皇上容忍她走到这一步,也许错不在她,而在我们。” 云裳听不明白,呆呆地看着皇后,忽然听见婴儿的啼哭隐约传来,她才恍然明白:“因为孩子?” 珉儿已然无心喝茶,目光远望,可惜涵元殿没有昔日上阳殿那无边宽阔的湖景,但很快就把心一定,对云裳笑道:“皇上会解决,我信她,你我就耐心地等一等。” 这边厢,淑贵妃火气冲冲地回到安乐宫,被突然叫回来的秋景柔进门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好在婆婆啰嗦了几句就撵她回去照顾二皇子,她才得以脱身。 但离开时,又在庭院遇见夏春雨,她恭敬而亲切地笑着,却笑得皇子妃心里一阵毛躁,走出皇城时,她才恍然记起在太液池边遇见过夏春雨,一时慌得心要炸裂开,该不会该不会…… “娘娘,您没事吧?”随侍的人见皇子妃脸色苍白,纷纷上前搀扶问候,七手八脚地把她塞进了马车里,还有人贴身跟在一旁。 有人在,秋景柔就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绪,而她也不该把自己吓成这样,莫说夏春雨不见得会捡到那玉佩,纵然捡到了又如何,她死不承认就是了。 “主子,您会不会是有喜了?” 侍女忽然这么问,叫秋景柔唬了一跳,苍白的脸因为羞涩而红润了几分,轻声道:“没有的事,殿下伤了那么久。” “可是……”侍女用帕子为皇子妃散热透气,一脸为难地说,“可殿下和那几位,有过好几次了,殿下伤着腿不好走路,也不是……” 秋景柔淡淡一笑:“我知道,殿下高兴就好。” 侍女叹道:“娘娘真是大度贤惠,便是其他府上,不见得有您这么好的正主。” 不在乎的事,当然大度,秋景柔巴不得二皇子爱上全天下的女人,从此把她丢在一边,从此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她的大度和贤惠,不需要半分做作,自然是谁都会夸她的好。 至于何忠……想到心上的人,就不免痛苦。秋景柔暗暗告诫自己,为了那块玉佩,这些日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任何可疑的事,来日方长,只要他一直跟着哥哥或是二皇子,这辈子相见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 可当皇子妃已然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她的哥哥却一步步陷入情网,就在秋景宣因为自己爱上了元元而对自己失望时,一直沉默的沈云又给了他强有力的刺激。 他当面将项元带走,更带着他在外遭遇危险,秋景宣没有亲眼看到那场面,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英雄救美的景象,心里那翻江倒海的酸意,让他惊愕自己的人生里还会有这样的情绪。 但这两天他没有空闲来梳理他的儿女情长,那些被淑贵妃聚拢,却又不听命轻举妄动的人,是眼下最大的麻烦。皇帝要大刀阔斧地查这件事,他必须把任何可能的瓜葛都撇清,这日冗长的朝会散去后,便奔走在各大宅邸之间,等他见过所有要见的人回到家门前,夜幕已至,空荡荡的家宅里,零星几个仆人站在门边等候。 而就在不久前,他白天回家,时不时就会元元笑容灿烂地在这里等他。 “可笑。”秋景宣自嘲,习惯了孤寂的人,怎么会期待有人等候。 夜色里,跟踪尾随秋景宣的人见他进了家门,便有人飞速回王府禀告,沈云一如既往地在老地方见他们,吩咐了一些事,又另作了安排。 不想转过身,却见母亲姗姗而来,更是满脸奇怪地问自己:“云儿,你站在暗处和谁说话,我也不是头一回见着了。” “都是我在各处的眼线,来向我禀告一些事。”沈云大方地回答,反问母亲,“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爹也没歇吗?” 云裳怔怔的,她知道儿子能干,没料到他爹连眼线都给他布置下了,他还不满二十岁呢。可转念一想,他爹十五岁就跟着皇帝去打江山了,若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年纪无所事事,一定会讨厌得很。 “罢了,你小心些,也别累着。”云裳不再多问,拉起儿子的胳膊摸了摸,“还疼吗?” “就是擦伤没事,明天我就进宫去见皇祖母,您别担心。”他顿了顿,笑问,“元元可好?” “好着呢,今天和你妹妹玩了大半天,我冷眼瞧着也没什么事,那丫头心大吓不着。”云裳笑道,“不过这次你可露脸了,元元该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了吧。” 沈云嗔道:“娘,这话您可别到别处说,只怕伯母听了也不会给高兴,谁舍得让她身犯险境,我露脸不露脸的,有什么要紧。” 一面又说:“娘既然出来了,去晴儿屋子里坐坐,我有几句话想和爹单独说。” “别说得太晚了,我在你妹妹屋子里歇不打紧,可你们爷儿俩别熬夜。”云裳答应了,便与儿子分开,之后沈云来到父亲的卧房,说的便是跟踪秋景宣的事。 沈哲一贯是淡淡的,只是提点了两句,沈云则道:“这一次查,要查到淑贵妃和他的身上不难,但皇伯伯似乎没这个意思。” “你看出来了?” “是。” 沈哲啧啧:“真看出来,还是胡乱猜的,你自己心里明白。但事实如此,所以你要有分寸,皇上不让你做的事,千万不要多走一步,杀不杀秋景宣,他有没有资格留在元元身边,不是你说了算。” 沈云应诺,心思稍稍一转,还是决心道:“爹,元元她好像知道了什么,我怕她在秋景宣身边,另有目的。” 沈哲眉头紧蹙:“她知道了什么?” 377 玉佩该放在哪里? 沈云道:“她曾问我刺客的事,她可能认出当日刺杀伯母的人就是秋景宣,若当真如此,她还继续让自己留在秋景宣身边,要是对此无所谓也罢了,就怕她想做些什么,甚至不惜让自己身犯险境。” “她是聪明的姑娘,也是有主见的孩子。”沈哲冷静下来,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元元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你即便不放心,也只能守护在她身旁,不要去干扰她的人生,不要阻挠她的决定,她的母亲从不为谁而活,元元亦如是。” “是,儿子明白。”沈云郑重地说。 沈哲又道:“刺客一事,不要再对别人提起,皇后虽明智聪慧,可牵扯到孩子的事,她总会有几分冲动。她若能有一日察觉也罢了,若不然没必要让她先担心起来,也好给元元更多机会自己思考。你们都是衣食无忧生来顺遂的孩子,总要经历些什么才能长大,年轻人就该无所畏惧,不论遭遇什么挫折总还能从头再来。傻小子,没什么可怕的,元元也是。” 沈云答应下,但问:“您会告诉伯父吗?” “他们眼下自己的事剪不断理还乱,你伯父才是最头疼的一个,还是少给他添麻烦吧,元元的事,你我父子来保护她。”沈哲做出决定,在帝后解决与淑贵妃和二皇子三皇子之间的纠葛前,把元元的安危揽下,只怕安乐宫也够他们纠缠一阵子了。 沈云又道:“爹爹,不知我猜的对不对,总觉得淑贵妃和秋景宣之间想要做的事,二殿下并不知情,他或许明白淑贵妃想要让秋景宣为他所用,但淑贵妃在筹谋什么事,二殿下似乎被蒙在鼓里。他们母子之间不信任,我是这么感觉的。” 沈哲道:“你以为天底下的母子,都像你们娘儿俩似的?他们分开了十几年,早已没有感情可言,淑贵妃当初若把他们带走,也强过把两个孩子丢在这里。可咱们这些事外之人,有什么资格评判对错。” 沈云却说:“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若是让二皇子知道淑贵妃要做什么,您认为他会顺从淑贵妃,还是背叛淑贵妃向伯父检举,若是后者,岂不是什么麻烦都没了?” 沈哲一时不语,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儿子脸上,那小子倒是没那么紧张,好像心里很明白他要做什么,而在此之前,面对元元和秋景宣的形影不离,他也是一贯淡定得很,只有他母亲天天干着急。 “话说回来,你怎么想起来带着元元来接我们?”沈哲问。 沈云坦率地说:“那天在路上遇见她和秋景宣,想到元元问我刺客的事,就担心她另有打算。我不愿她身犯险境,突然就冲动了,只想把她从秋景宣身边带走,当时随口说要带元元来接驾,其实什么都没准备。” “所以你们临时起意。”沈哲冷笑,“可却有那么的多人,好像早有准备等着杀你们。” 听得这话,沈云身上竟是蒸腾起了杀气。 沈哲道:“衙门里的人道是受到胁迫,才让那个人混在里头,可见他们为了能达到目的,已是不择手段,连朝廷衙门都无所畏惧。那晚元元说看到刺客,也必然是真的,所幸那夜逃过一劫。云儿,眼下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你要好好保护元元,不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把刀指向她。” 这一晚,云裳从女儿屋里回来,正遇上儿子离去,本想上前说几句话,可摇曳的灯火里,儿子那高大的背影透着令人心颤的气息,叫她好生慌乱,连忙回房找丈夫,焦急地问:“你对儿子说什么了?”而后便描述了她看见的儿子的模样。 沈哲故意做出一脸茫然,把云裳从这样的情绪里带出来,费了半天功夫,才把云裳哄好。 同时沈哲也意识到,弦已经越绷越紧,不论是帝后,还是淑贵妃与二皇子,更或是元元和自己的儿子,任何一处绷断了弦,一切矛盾都会浮出水面,那时候就不是这样互相猜忌提防的消磨耐心和时光,正如他对哥哥说的,见血的时候,他一定会做出抉择。 夜色深深,难眠的淑贵妃孤坐在窗前,她不睡,侍奉的宫女们也不得睡。而她离开安乐宫十几年,这里照顾一双儿子的人换了又换,年轻的宫女们从前根本不认得贵妃,如今贵妃突然归来,让他们原本清闲的活儿变得繁重起来,特别是淑贵妃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害得她们也不能休息。 这会儿有人去请了尔珍嬷嬷来,把人送进去,剩下的就聚在门外说闲话,夏春雨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如今她身份尴尬,不算宫女也不算三皇子的人,但碍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众人还是客气相待。 夏春雨倒是好心:“姐姐们去睡吧,我来替你们守着。” 众人面面相觑,她们可不敢做这种事,便指派了一人送夏春雨回去,但那人再回来时,却对其他人说:“你们歇着去,留我一个就足够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何必都杵在这里。” 这下其他人便不客气了,打着哈欠散开,只留下一人,安乐宫里静谧无声,她起初还站在台阶下,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就挪到了窗边。 窗里传来很轻的声音,但能听出是淑贵妃在说话,她道:“那晚他们就动手该多好,直接结果了那个野丫头一了百了,还非等到天明,等到让皇帝去救他们。” 尔珍嬷嬷劝道:“娘娘,您别说这样的话,这件事原本和我们不相干。” “不相干?我心里可是无数次地想把她千刀万剐,甚至连同她的孩子。”淑贵妃阴冷的声音传出,“只恨我当年傻,她羽翼未丰时,就该先折断她的翅膀。” 嬷嬷说“您是明白的,皇上和皇后要我们去留生死,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正因为只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却拖泥带水犹豫不决。”淑贵妃是在笑,“岂不是说明,他们根本做不到?我有儿子,是我和他生的儿子。” 屋内静了片刻,才又听嬷嬷说:“二殿下伤愈后自然会有作为,可是您看三殿下……”屋外的人眉头一挑,她怀里还塞着夏春雨刚刚给的银票,她捂着腰怕银票掉落,竖起耳朵听贵妃与嬷嬷议论三皇子。 此刻已然回房的夏春雨,坐在桌前摸出了白天捡到的玉佩,烛火下玉佩上的“何”字很醒目,而她的面前有三只茶碗,最小的那一只是皇子妃,中间是皇后,边上最后一只,就是淑贵妃了。 玉佩被掌心捂得发热,夏春雨的手悬在三只茶碗上,好像随时要把玉佩放下,此刻门前突然想起声音:“春雨,是我。”夏春雨忙起身,将方才还站在贵妃窗外的宫女迎进了门。 转眼一夜过去,天气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闷热,二公主及笄之前,眼下最近的节日是端午。 宫里按照往年的惯例已经开始准备,只是近些年这些事都是二公主打理,但皇后归来之前,见淑贵妃有心掌管,乖巧的公主就让在了一边。如今母亲归来,淑贵妃似乎又不敢冲在前头,项琴自己不好拿主意,只能来询问母亲该如何安排。 可珉儿不在乎,吩咐女儿:“你自己看着办,不如先去问问皇祖母,今年想有什么新鲜乐子。” 琴儿依了母亲的话,来长寿宫见祖母,巧遇沈云来请安,不等云哥哥走近,她就自己跑到了面前,关切地问:“手上的伤可要紧?昨天也不见你来,我、我和皇祖母可担心了。” 沈云一笑:“不碍事。”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四处转,果然不见项元。 项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胳膊,眉头紧蹙心里一阵乱跳,竟一冲动就伸出手抓住了沈云的胳膊说:“云哥哥,给我看看可好。” 沈云抽回了手,项琴心里一颤,但他立刻又送上另一只胳膊,大方地挽起袖子露出擦伤的地方:“你看,就这么点儿能算什么?昨天我没进宫,是去审犯人了。” 虽然只是轻微的擦伤,可也叫项琴心疼,她想伸手摸一摸,但犹豫不决没有勇气去触碰。 却是此刻,姐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沈云的胳膊,甚至是抓在那伤口上,拽着沈云就往边上去,对自己则嚷嚷:“琴儿,我找他说几句话,你们等会儿再聊。” 项琴的手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沈云的伤口被姐姐拽子手里,可他眉头也没皱一下,跟着就走到边上去了。 “姐姐……”项琴呢喃了一声,本想追过去,但见姐姐当真一脸严肃地在和沈云说话,她还是止住了脚步。 果然,项元正严肃地说:“那些刺客哪里来的查出来了吗,他们为什么要劫持我?沈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论查出什么真相都要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我就怕父皇和母后,会因为担心我害怕什么都不说。” “什么真相你都要知道吗?”沈云问。 “当然,我说的很明白了。”项元不耐烦地说,“你不乐意是不是?” 沈云摇头:“我乐意,只是……若和秋景宣有关,你也要一字不漏地听吗?” 项元脸色骤变,咬着唇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378 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话已至此,沈云便道:“那天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出城接驾,也没接到任何旨意,是一时冲动编的谎话,只是想把你带走。万万没想到,差点让你受伤甚至丧命,可你想一想,我们临时起意做的事,都能有人迅速安排下一切,倘若给他们一些时间周密安排,会是什么结果?” “为什么要把我带走?”项元很轻很轻地问,因为她知道答案。 沈云没有回答,他相信元元心里很明白,而眼下他们要说的并非是他的谎言,而是无处不在的凶险。 “你知道现在朝廷是怎样的局面吗,意识到自己身边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吗?”沈云很严肃,平日里对于项元的百依百顺也像是不见了,“身为公主,你不能只懂吃喝玩乐游戏人间,大齐江山和黎民百姓,你肩上也有一份责任。” 项元有些生气,从来被众星捧月的她,很不习惯被人训斥责备,更何况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沈云,可这番话,她没得反驳。 “这一场风波结束之前,不要到处乱跑,你想去哪里告诉我,我陪着你。”沈云情不自禁走上前一步,“你若出了什么事,伯父伯母该怎么办,皇祖母和秋老夫人白夫人如何承受得住,我也……” 彼此四目相对,项元却怎么也拿不出平日里霸道的气势,从小被她随便欺负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沈云再道:“我不允许你受一点伤害。” 项元心中翻江倒海,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把她的心勒得好疼。可忽然,她伸出双手将沈云往后推开,不可一世地骄傲着:“要你管我吗,你是我的什么人,不要太自以为是,沈云,我不想再听见你对我说这些话,我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道不比你更清楚?” 沈云皱眉不语,心像是被撞了一下。 而远处一直看着这里动静的项琴,也是被吓了一跳,猛然看见姐姐推开沈云,明眼人都能感受到,她在讨厌嫌恶眼前的人。可是云哥哥那么好,姐姐为什么不领情,是因为秋景宣吗,因为那个人,姐姐眼里再看不见别人的好吗? “刺客的事,或是其他的事,你还要知道吗?”这边沈云冷静下来,冷静地问。 项元气势弱了,别过脸道:“你爱说不说,我不会求着你,天底下又不是你一个人有本事。” 沈云道:“你想问我的时候就来问,能告诉你的我绝不会隐瞒。” 项元违心地狠狠地说:“那也休想让我事事听你,我不要你管我,你也不配管我。” 沈云却是不屑地哼笑一声,笑容之后那冷峻严肃的神情,让项元心里打颤,生怕自己撑不下去,撂下话让沈云好好去查此刻的事,转身就跑开了。 琴儿看在眼里,既然姐姐走了,她可以过去了,便急急忙忙跑来沈云面前,担心地问:“云哥哥,你的胳膊有没有被姐姐抓伤?” 沈云一愣,这才感觉到胳膊上隐隐作痛,挽起袖子一看,几处才结痂的地方被项元刚才一拽又蹭破了,星星点点的血冒出来,都擦在了衣袖上。 “那丫头真是,皇祖母该念叨了。”沈云无奈地说,但又轻松地对琴儿道,“我没事。” “可是。”项琴的心跳得让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从脖子根烧起的火热,染红了娇俏的脸蛋,可想到姐姐把云哥哥推开,一想到刚才姐姐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走,她一下子抓住了沈云的胳膊,但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都不敢看一眼沈云,轻声地说,“云哥哥,我给你上药。” “我没、没事……”被温柔的手抓着,沈云脑中一个激灵,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但项琴已经拉着他走了,好像姐姐刚才拽走沈云一样,虽然姐姐霸道粗鲁,而她温柔如水,可这一次她不愿再把手松开。 沈云一直被动地跟着她到了太后跟前,在祖母念叨下再次上药包扎,看着项琴温柔且稍稍有些兴奋的神情,之前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希望自己是多想了。 那之后的相处,沈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可琴儿在他眼中,是那么高兴快活,她漂亮的眼眸里,更时不时飘过几分羞涩,看待自己的目光,显然是与平日不一样的。 却是此刻,长寿宫的宫人跑来说:“太后娘娘,宫门外传来的消息,大公主独自出宫了。” 太后立时怒道:“这丫头这丫头,难道要结结实实打她一顿,才能记住教训吗?我明明说了不许她再出门,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众人都默默不敢出声,太后指了王嬷嬷道:“去告诉皇帝皇后,这个女儿他们若不管教,就送来我管,难道要等出了大事他们再哭吗?立刻把元元带回来,如何管教,让他们给我一个交代。” 王嬷嬷奉命而去,项琴站在一旁不敢做声,沈云见这架势,自己开口必然也被责备,没得叫皇祖母大动肝火。而他倒是想去带项元回来,可光是想一想,就能预见到项元的反抗,何况他们才不欢而散。 不多久,皇后到了,太后如此生气,她岂能不露面,果然少不得听几句责备,毕竟做娘的没能看好自己的孩子。 太后连声道:“我知道你和旁人不同,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可眼下是什么情形,她才从刀下夺回一条命,你又放她出去乱跑。珉儿啊,闺女不管不行,这样下去会害了她。” 珉儿顺从地听着太后的话,没有反驳,但也没答应什么,太后念叨几句自然就累了,催着她去把孩子找回来,再没别的事。 而这边,项元大大方方地从宫门出来,带着随侍坐马车就到了秋府门前,秋景宣办公务去了,并不在家里,而府中下人见她,都十分欢喜,立时就有人去找秋景宣传消息。 不消半个时辰,秋景宣快马归来,步履匆匆地进了家门,正见项元坐在廊下喂鸟,水色折枝堆花襦裙拖曳在地,臂上轻纱随着手里的动作轻轻飘荡,双环髻上垂下银丝流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抬头见到自己,便是笑靥如花,托着碟子站起来,说道:“你总是不在家,每次来都扑个空。” 秋景宣恍然若梦,走上前来,将项元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千言万语只换得一句:“有没有受伤?” 简答的几个字,却因为眼前人面上的神情,让项元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从最初的一见钟情,她像是被下了咒似的恋着这个人,到如今自己看清一切,另有目的时,秋景宣给她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没事就好,元元,你不要再随便离开京城,京城里总好过外头。”秋景宣严肃地说着,“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不然天涯海角我也能陪你去走一走。” “我为什么不能随时离开京城?”项元笑着问,“你怕我再遇到刺客?” 秋景宣心里一紧,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道公主是否会多想,他不该说那句话,说了便好似他明白眼下的情形,明白有很多人想要伤害皇后和她的孩子,可他一个工部小吏,本不应该知道这么多。 “那天实在是碰巧遇见山贼,他们才不知道我和沈云的身份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项元笑着,把鸟食放下,拍拍手掌道,“我想去给琴儿买礼物,你带我去可好?” “等我换件衣裳,穿着官服出门不自在。”秋景宣答应着,见项元乐呵呵地跟在一旁,他心里的不安也散了好些。之后在房里换衣裳,也是隔着一道屏风说话,他们彼此亲近得就差拜堂入洞房,完全没有因为这样那样的麻烦,而有半点生分。 那后来,双双对对地上街,在各色各样的铺子里穿梭,项元见着什么都觉得好,小半天功夫就买了好些东西,这是却没有一样是中意要给妹妹的,此刻走出古玩店,项元叹气着:“说起来,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妹妹喜欢什么,这么多年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秋景宣道:“正因为天天在一起,才不会格外留心,而你们贵为公主,从来什么都不缺。” 项元无奈地笑:“是呀,什么都不缺。” 话音才落,街角转出许多人,才被山贼劫持过的项元,不由得一哆嗦,可是那些人很快就到了面前,高大威猛的侍卫们,把街上不相干的百姓都逼到了墙角,古玩店门前空出好大一片地方,紧跟着一乘华丽的轿子被抬了过来,一人上前屈膝道:“公主,小人奉旨接您回宫。” 此刻,街上的人,铺子里的人,才明白这年轻漂亮的姑娘就是赫赫有名的盛元公主,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朝她看来,人群里发出赞叹声议论声,但立刻有侍卫凶狠地吼道:“闭嘴!” 元元的心又是一颤,嫌恶地看着那些威吓老百姓的侍卫,轿子盖着红黄绸布,在阳光底下好生刺眼,坐进去,就仿佛她刚才喂的那只鸟一样,要被关进笼子里。 “景宣,你送我回去可好,我不想跟他们走。”项元妥协了,但要秋景宣相陪才肯走。 秋景宣温和地答应:“我送你。” 379 和你一样被抓回来 见这情形,侍卫们颇有些为难,项元冷然一笑:“你们的任务是带我回去,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不要为难我。我若不想走,你们谁也带不走我。” 那人略思量,一面就慢慢地躬身让开了道路,身后的人也分立两侧,只有那华丽的轿子没动,项元漠然无视从它身边走过,秋景宣无声地紧随在身后。 周遭百姓的议论声渐渐安静了,侍卫随公主离去后,也不再控制他们把他们逼在墙角,百姓们纷纷涌上来跟着公主走了一步,人群里忽然有人骄傲着:“当年皇后微服私访,我可是见过的,大公主果然是皇后的女儿,都是仙女一样的模样。” 这话隐约传到项元的耳朵里,她看向秋景宣,两人相视一笑,只是元元的笑容看着好生无奈,秋景宣不知是否是他多虑了,总觉得公主并不仅仅在为了眼前的事无奈。 渐渐离开闹市,进入皇城地界,便是鸟雀无声的静谧所在,一直走到皇城底下,宫门的那一头,早有轿子在等候,而秋景宣至此止步,再也无法上前。 纵然他将来成为了驸马,帝后不召见,公主不允许,他也不能随意进入皇城,若是要做项元的丈夫,便注定一辈子卑微,注定一辈子无法主动去见他爱的人。 “你拿得住吗?”把买的东西交给公主,一件一件递在她手里,最后的最后,秋景宣情不自禁握住了元元的指尖,公主心中一颤,看着他。 秋景宣自己也大为震动,可他放不开手,自我安慰着,这里虽然侍卫环绕,但他们各有职责不能多看公主一眼,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握着元元的手。 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就连项元都主动抽回了手,捧着她买的一大堆东西说:“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呢。景宣,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 秋景宣神情凝重,僵硬地点着头,而元元却给他灿烂的笑容:“就快了,过了端午过了琴儿的及笄之礼,我们就……” 四目相对,情意交织,项元觉得秋景宣眼中的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知道自己变了,秋景宣也变了。可是这大齐不会变,她贵为公主的使命不会变,这是她在去年夏天后就该醒悟的事,却整整迟了一年。 “我走了,我很快会再来见你,皇祖母管不住我,父皇和母后也不会管我。”项元灿烂地一笑,捧着她买的东西翩然转身,愉悦地走进了皇宫。 平日里,皇城的门要在日落后才会关上落锁,可今天却像是故意的,在公主走过宫门的那一刻,侍卫们推动沉重的大门,轰隆隆地毫不留情地将项元和秋景宣隔开。城门内外每日都被打扫得很干净,连尘土都吝啬留给门外的人,一阵风扑面而过,便什么都没有了。 秋景宣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进门后的公主,依旧固执地不坐轿子,捧着吃的玩的走一路掉一路,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捡起来,却不肯假手他人,看得一干宫女太监跟着着急。又一次东西掉落在地上,他们看着公主蹲在那儿捡,眼尖的人拉着上的说:“公主哭了呢。” 话音才落,前头走来一行人,肩舆在半道上就被放下,皇上高大威武的身形不疾不徐地走来,一直走到女儿身旁,项元才抬头发现是父亲来了。 她面上两行清泪闯入父亲的眼中,直叫皇帝揉碎了心,项晔眉头紧蹙,伸手将女儿拉起来,低沉的声音问着:“怎么哭了,哪个欺负你了?” “父皇。”项元轻声呢喃,伏在了父亲的胸前,这里有天地之间最大的包容,也是最安心的所在,可她却难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想要远离这怀抱,竟然会有一天觉得,外面广阔的天地,比父亲的胸怀更强。 但她绝不能说。 “怕皇祖母训你,怕母后罚你?你啊,要出门多简单的事,吩咐宫人知会一声有多难,不声不响地就跑出去,搅得人人为你担心,实在该打。”皇帝那么温和,他可以在朝堂上震颤得大臣魂不附体,可以在沙场上吓得敌人肝胆俱裂,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妻子和女儿,若真要说公主被宠坏了,他身上有一大半的责任。 “父皇陪你去见皇祖母,乖乖认个错,回头又是一条好汉不是?”皇帝笑着,把女儿也逗乐了,他心疼地擦去孩子的眼泪,“傻丫头,哭什么呢?” 若说父女连心,他们此刻该明白,项元的眼泪不是惧怕被祖母责罚,而父亲的这句哭什么,也不是要她别害怕祖母生气。然而父女之间谁也没捅破那层纸,皇帝尽己所能的,想要给孩子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任何事他都能包容,只要女儿高兴。 遗憾的是,她现在却这么痛苦。 如是,父女俩同往长寿宫去,珉儿也早早在那里等候,太后少不得责备几句,连带着帝后一起责怪,可终究是宠爱孙儿的老祖母,孙女一撒娇,她的心就软了,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后,才把父女几人放了。 安乐宫里,淑贵妃吃着不知治什么病的药,辛苦地叹了口,漠然看着尔珍在门前和宫人说话,不多久尔珍走来,淑贵妃却先苦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无法从你嘴里听见好事,每次见你来说话,我的心都悬得慌。” 尔珍无奈,还是把帝后和大公主那儿的光景说了:“太后也不过是担心,并没怎么样,皇上皇后还与公主手牵手走回涵元殿呢,瞧着什么事也没有。奴婢想,公主和秋景宣的婚事,应该不会有人阻挠。” 淑贵妃已经无心去嫉妒中宫的天伦之乐,目光冷冷地说:“传话给秋景宣,要他一定牢牢抓住项元的心。” 尔珍点头,忧愁地看着淑贵妃:“娘娘,您原先的计划。” 淑贵妃眼底泛起杀气:“是我心太软了,还是快刀斩乱麻,该杀的杀该死的死。”她心思一转,吩咐尔珍,“把夏春雨找来。” 这一边,躲在屋子里安胎的夏春雨,手里的玉佩被捂得发烫,房门忽然被敲响的那一刻,她指尖一松,玉佩滑入最中间的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仿若无事地起身来开门,门外是尔珍嬷嬷的手下,与她道:“贵妃娘娘要见你。” 夏春雨答应着,回到桌前将玉佩收入怀中,对着镜子稍稍打扮,便跟着来了。那么巧,与三皇子在门前相遇,项浩热情地要走上来,被夏春雨摆手拦住,规规矩矩地跟着宫人到了淑贵妃面前。 淑贵妃望着这个自己当初心心念念生下,如今却最让她失望后悔的儿子,冷然道:“一会儿跟我去长寿宫,求得皇祖母应允,你带着春雨今早去自立门户。” 项浩眼中一亮,已然喜上眉梢,淑贵妃暗暗叹气,又道:“正妃一事,我答应你,春雨这一胎若是皇孙,产后便扶正,若不是,那就等她有一天生了儿子。” 三皇子本不情愿,可僵持这么久,这也算是个结果了,正幻想着来日与春雨自由自在的生活时,忽听母亲道:“你要尽全力扶持你哥哥。” 项浩皱眉:“母亲这话是?” 淑贵妃毫不留情地说:“可你没出息啊,文不成武不能,我只盼着你老老实实过日子,别给你哥哥添麻烦别给他脸上抹黑就足够了。” 夏春雨卑微地存在着,可心里却鄙夷地冷笑着:您儿子头顶上好大一顶绿帽子扣着呢。 嘱咐完了这些话,淑贵妃便带着他们去见太后,太后本是没主意的人,对淑贵妃又心有愧疚,既然她要求这么安排,太后自然答应。之后便是商量皇子府邸的事,派人问了皇帝几句,皇帝竟是亲临,淑贵妃受宠若惊,父子冰释前嫌,倒也一派祥和。 涵元殿里,知道皇帝去长寿宫见淑贵妃母子,难免有好事的人好奇皇后娘娘此刻的心情。但涵元殿规矩森严,清雅治理有道,岂容几个小宫女太监兴风作浪,但这样的事,纵然是清雅自己,也心疼着皇后会不会不高兴。 珉儿正在屋子里看女儿抄经,可惜她的大女儿天生静不下来,照着抄也能眨眼就漏两行字,项元楚楚可怜地看着母亲,被珉儿重重在额头上扣了一下,责备道:“你自己答应皇祖母的,佛前许愿能反悔吗?几时抄完了就能出门了,你别看着我,自己想法子。” 项元嘟囔着嘴:“我都是大人了……” 珉儿严肃地看着她,女儿弱弱地收回了抱怨,她转身要去给孩子倒杯茶,可坐不住的姑娘立刻找机会跑来,反给母亲斟茶,是想起了路上听见的话,笑着问:“我被抓回来的时候,听见街上百姓说,曾经见过母后微服私访,是父皇去把您接回来的。” 十几年前的事了,在父亲被处死之前她去了一趟宰相府,因为心中烦乱而闯去街上走,项晔骑马而来,把自己带了回去,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珉儿笑道:“不是接回来,和你一样,被抓回来的。”可话锋一转,她道,“也许就是那天,秋景宣第一次见到我。” 元元骤然变了脸色,那一瞬而过的惊愕?悲伤?珉儿没有清楚地捕捉到,可却让她心疼得厉害,她的女儿很不快活。 380 总要有一个人幸福才好 珉儿故作轻松,笑问:“他对你提起过吗?” 项元心里不好受,可也同样努力笑起来:“没有提过,过去对他来说并不值得骄傲,他也一定不想女儿尴尬,所以很少会说那些事。” 珉儿道:“看来他很体贴你,他能对你好,母后就放心了。” 母亲的温柔,让项元几乎把持不住,曾经可以对母亲无话不说的她,现在却藏了那么多的秘密在心里。是不是她错了,最初恋上秋景宣这个秘密就不该坦露,当时若也忍住了藏好了,现在一定不会那么痛苦。 气氛变得难以转圜,项元已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门外传来热闹的动静,她便找着机会要离开:“母后我去看看他们闹什么,润儿念书呢,可不能打扰了他。” 珉儿含笑答应,看着女儿跑出去,桌上的经文只堪堪抄了半页,还有遗漏,她笑着叹息:“她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庭院里,原是琴儿的兔子跑出来,一屋子宫女太监跟着追,二公主好生心疼和紧张,项元跑来时,妹妹已经小心翼翼地抱着兔子回房去。 她便追着妹妹一起来,才踏进房门,但听妹妹在里头与兔子说话,元元觉得好笑,便蹑手蹑脚想吓唬妹妹,可是走近了,听见琴儿说:“等回头云哥哥来接你,放你回树林去,我就又能见到他了,到时候我可以跟他一起去树林,没有别人就咱们俩。小兔儿你可千万别跑,等云哥哥来接你啊。” 项元脸上本是笑意灿烂,乍一听这话没什么,可一个激灵闪过,她的心莫名地抽紧,她不可能听不懂妹妹话里的意思,而此前种种也翻书似的一幕幕在眼前出现,她曾经没在意的妹妹的一切言行和举动,原来都藏着她的心思在其中。可她这个粗心的姐姐,竟然完全没意识到。 项元下意识地退了出来,一步步退出了房门,可一转身,却见润儿站在门前,姐弟俩目光相对,像是都看透了彼此的心,项元抿了抿唇,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二姐没事吧,兔子找着了?”项润问,果然庭院里的动静还是吵到了他。 项元点了点头,敷衍了几句没事,转身就要走,可弟弟却喊下她:“姐姐,要不要我帮你抄经?” 且说珉儿也是好奇外头什么动静出门来,但见热闹已经散了,而远处元元却跟着她弟弟往他的屋子去,两人一前一后没说话,珉儿喃喃:“这又是怎么了?” 姐弟俩回到房中,项润便铺开纸,随手写了几笔,竟是把姐姐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项元看得愣愣的,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模仿字迹?” 项润不以为意:“字写多了,自然就会,皇祖母眼神没那么好,一定不会被发现。” 让项元坐下抄经,她宁愿挨打受罚,可是对弟弟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立刻欢喜起来,夸赞着:“还是我弟弟最疼我,姐姐在街上买了好些东西,这就去给你拿来。” 她欢喜地跑出门,可弟弟却在背后淡淡地说:“姐姐也发现二姐的心事了?” 项元顿住,弟弟继续道:“那兔子是表哥送的,二姐视若珍宝,又不愿二哥把兔子放了,又盼着二哥来接她去放生。刚才那兔子若是跑了,二姐该哭坏了。” “你说什么呢?”项元尴尬地一笑,本事随意转过身,可迎面就见弟弟直视着自己,她又心虚又不甘,生气地说,“你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念书,专心在这些有的没的上,原来你成天闷在书房里,是哄人玩儿的?” 项润去开门见山不带半点犹豫:“姐姐会怎么做?跑去找表哥,逼着他接受二姐的心意?” 项元慌张地到门前看了看,见没人在附近,才又转回来,把门紧紧关上,拉着弟弟到屋子深处,生气地说:“不管有没有,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和你二姐的事,不许你再对任何人提起,更不能对父皇和母后提起。” 项润却凝视着姐姐:“当然不能提起,怎么好让外人觉得,我们这些皇子公主,终日无所事事,就在儿女情长里纠缠不清?” “润儿你……”项元竟是被镇住了。 项润一脸正色:“姐姐千万记得我说过的话,将来我若糊涂,原样还给我。” 做姐姐的没了霸气:“记得记得,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二姐的事,怕是除了姐姐后知后觉,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云哥哥自己也该明白才对。”项润道,“自然这是我猜的,但大家都不说,顾忌的绝不是单单您一人。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旁人无法体会,可我知道,大姐能为了二姐放弃一切,二姐也会为大姐做出任何牺牲,儿女情长的事我小我不懂,可母后不是最好的例证?想要的就牢牢抓住,不想要的就趁早撂开手,哪有那么多拖泥带水的事?” 项元叹:“你懂什么,不过你越来越像沈云,年纪小小却满嘴都是大人的话。” 弟弟不在乎,反而语重心长地说:“姐姐答应我,就算你要把表哥让给二姐,也不能告诉二姐,更不能告诉表哥,你自己让在一边就好,他们怎么着是他们的事。” 项元点头:“姐姐有分寸,你别瞎操心。” 可弟弟却一笑:“大姐若是有一天舍不得表哥,也别轻易让开。” 项元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我见了他跑还来不及。我连你二姐也舍不得给呢,那个人太讨厌了。” 话虽如此,可心里怎么觉得不对味。 弟弟朝她伸出拳头:“姐姐,答应我千万不要插手二姐的心事,您自己已是一团糟了。” 项元想了想,也伸出了拳头与弟弟相击:“姐姐应你。”之后便岔开话题,催着他:“快我抄经文,应付了皇祖母,我就自由了。” 弟弟朝书桌走去,悠悠道:“姐姐为什么不带二姐出去走走,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遇见更多的人。” 项元来为弟弟铺纸磨墨,苦笑道:“我也就在京城里转转,能去哪儿?” 弟弟也是一脸憧憬:“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我们出生的那几年,国家虽然不安定,可如今看来真是波澜壮阔的一段年月,羌水关西平府,我真想去看一看。” 项元不经意地说:“沈云都去过呢,你问问他。” 见姐姐如此随意地就想起沈云,弟弟默然拿笔蘸墨,没有接话。他手中利落地默写经文,唇边却划过淡淡笑意,将来会怎么样,真是谁也不知道,他若成为帝王,江山社稷是他未来要过的一道又一道坎,而姐姐们也许这一辈子的坎,就在这儿女情长上了。 元元看着墨汁在手下越来越浓越来越润,几乎映照出自己的脸,她心里一咯噔,也露出了笑容,不论如何,她们姐妹俩,总要有一个人幸福才好。 此时日头已往西边去,但时近夏日,昼日且长,明晃晃的太阳依旧刺目,秋景宣孤身一人走回家中,那么长的一段路竟是脑中一片茫然。唯有的,是那高大巍峨的宫门,和项元消失在门里的一瞬,很可能有一天,宫门关上后,他们此生再不得相见。 “大人。”忽然有人喊他,秋景宣醒过神,才见门前停着马车,跟在车旁的人他认得,都是素日跟着妹妹的。 “皇子妃来了?” “到了有些时辰,正在院子里。” 秋景宣进门来,便闻见浓浓的艾草香,往深处走,就看到下人们在庭院各处熏艾,妹妹站在屋檐下,看到自己便温柔一笑:“哥哥回来了?” “你来为我熏艾?” “端午节到了,熏一熏夏日少些蚊虫。”秋景柔应道,“本想哥哥不在家,就不会打扰你,你还是回来了。他们说你和公主逛街去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太后不放心,派人把公主接了回去。” “也是,才出了那么大的事。” 见妹妹神采飞扬心情极好,秋景宣不禁问,“有高兴的事吗,好久没见你这样的气色了。” 秋景柔眼眉弯弯,像换了个人似的:“没有啊,来哥哥家里,我总是高兴的。” 秋景宣被呛着,轻咳了一声问:“殿下的那些侍妾,是你安排的?” “哥哥,我会守住自己的地位,可你也让我活得自在些可好?”妹妹松了口气似的,好生畅快,“殿下他大概也发现,真正喜欢一个女人,绝不是我和他之间那样,他自己喜欢那几个女人,不是挺好的。” 此时,拿着一大捆艾草,从园子深处出来的何忠出现在眼前,大大方方地走来,向秋景宣行礼,继而便问皇子妃:“园子深处都已熏蒸过,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浓烈的气息让秋景宣皱眉,可是袅袅烟雾中,却能看到妹妹灿烂的笑脸,她应着:“没事了,到端午那天再熏一次就好。” 何忠尚无异常,可妹妹的言行太奇怪,他终于忍不住,请妹妹到房里说话,可关上门就问:“你回家来,是看我,还是看别的什么人?” 秋景柔原是说好要忍耐的,可那么巧今天宫里送艾草到皇子府,是丈夫让她送一些来哥哥家中,她名正言顺地就来了。 “来看何忠?”不等妹妹回答,秋景宣先开了口。 381 我们都变了 原以为自己会被吓得魂不附体,秋景柔竟意外得很冷静,定了定心后笑着反问兄长:“我来看何忠做什么?” 秋景宣为了项元本就有些浮躁,这会儿越发没耐心,愠怒道:“你不对我说实话吗?景柔,下一次换别人来问你,你就没命活了。” “那就请哥哥替我保密,请哥哥守护我,我是为了哥哥才来到这里的,我没有别的请求,只要让我偶尔看他一眼就好。” “你疯了,景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秋景柔含笑看着他:“自从到了淑贵妃身边,自从来到这里成为皇子妃,我每天都会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成家,我是逆来顺受的养女,离了成家,我原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逆来顺受地活着。哥哥,你把我送去淑贵妃身边时,是完全为了你自己,还是有过那么一点为我着想,希望我能过得好?” 秋景宣连连摇头:“当初说好的,借淑贵妃之力,重新振兴秋家,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你忘了?” 妹妹迷茫地看着他:“可我也一次次地问你,我们这两个庶出的子孙,凭什么?既然要振兴秋家,堂兄弟姐妹们,那些还活着的伯父叔叔们,你为什么不接纳他们不理睬他们,不扶持一把让他们也回到京城?哥哥,不是的,那不过是你哄我的借口,这不是你的目的。” 兄妹俩对视着,秋景宣想起元元对她说的话,她说嫂嫂从前在成家,一定最期盼能见到兄长。 他们年少长久分离,所谓的感情,也不过是血脉的维系和寄托,彼此并不甚了解,当初妹妹也是基于离开成家,于是自己说什么都好。 “哥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秋景柔问,“哥哥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秋景宣背过身去:“我自己的事,我自然会处理,你对何忠的念头最好断得干干净净,帝后眼线遍布天下,你逃不过的,就连淑贵妃你都逃不过。” “可我看到何忠就很快活,只是看着他就足够了。”秋景柔痴痴含笑,“若是注定逃不过,死了也比现在这样活着好。” 秋景宣无法理解,转身扶着妹妹的肩膀连声问:“你到底怎么了,二皇子把你怎么样了吗,还是淑贵妃对你做了什么?景柔,你变了。” “哥哥,我们都变了不是吗?”秋景柔含泪道,“我只是想,活得像一个人,项沣对你呼来喝去,对我也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地活着?” 秋景宣正要作答,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这个节骨眼儿上,竟有不速之客到来,前厅外,沈云一袭青袍站在阶下,负手看着园中景致,空气里弥散着艾草焚烧的气息,每到端午,整座京城都是这股气味。 秋景宣很快迎出来,她的妹妹既然在,总不见得躲着,好在方才兄妹来也不曾大吵大闹,秋景柔略略扑了些粉,就出门来了。 “皇嫂。”沈云算得皇室子弟,见了秋景柔便称呼嫂嫂,秋景柔也是大方,而她本就不想再和哥哥谈论何忠的事,此刻便要告辞。 兄妹恶人目光相接,秋景宣暗暗无奈一叹,挥手喊来何忠:“护送皇子妃回府。” 秋景柔恍然一怔,眼中几乎沁出热泪,生怕被沈云看见,转身便走了。 沈云感觉到奇怪的气息,但只当没看见,待皇子妃离去,便郑重地对秋景宣道:“皇上要见你。” 382 能不能离沈云远一点 秋景宣没想到,皇帝会派沈云来找他,且不是在宫内相见,一行辗转到了皇家马场,但见皇帝从场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年轻子弟。 看得出来,沈云当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可气势派头显然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而皇帝自己的儿子都不在身边,仿佛是要从这些贵族世家的子弟中挑选出什么人才。 “去选一匹合心意的马来,若是赢了,那匹马便赏了你,另还有重赏。”皇帝威风凛凛,马鞭指向远处,欣然道,“你功夫了得,朕是知道的。” 秋景宣心中略略不安,可不得不顺从皇帝的命令,沈云与他同来,自然也是一同去选马,沈云让他先选,秋景宣也是让了一让,原本他就要比沈云年长几岁,可人家似乎并不在乎也不领情。 可直到上了马,秋景宣也不知道要比什么,再次来到皇帝身边,才见他身后的人自然地分成了两队,沈云策马默默地走到了另一侧,而秋景宣身后也聚拢了人。 “打马球,会吗?”皇帝问道。 “回皇上,臣略懂一二。”秋景宣谨慎地说,不想皇帝竟引马到他身边,“朕与你一队,千万要赢。” 秋景宣依旧不安,但已容不得他拒绝,皇帝一声令下便开球,场上登时尘土飞扬,他身下的坐骑也兴奋起来,撒开蹄子冲入人群。 马场里的事,很快就传入宫中,皇帝去打马球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一班贵族子弟里,竟然有一个秋景宣。话说回来,他是昔日宰相之孙,也是当朝皇后之侄,即便家族第位早已灰飞烟灭,血统总还算是贵重的。更何况,他即将成为帝后的乘龙快婿。 比起关心场上的比赛,众人更在意大公主会如何反应,果然不出所料,不消半个时辰,长寿宫就得到消息,太后的宝贝孙女又出门去了。但这一次,不是大孙女一个人跑出去,她带着妹妹一起,是皇后同意他们去,还送来了项元已经抄写好的经书。 太后老眼昏花,如何辩得出这字迹是孙女的还是孙子的,但听闻皇后默许且让姐妹俩一同去,想着那里皇帝和沈云他们都在,太后也就不计较了。只是对着王嬷嬷叹:“好在润儿没去,不然皇帝撇下两个大儿子算什么意思呢,就算沣儿伤了,浩儿这个孩子他不要了吗?” 王嬷嬷却道:“太后,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怎么觉着不是咱们皇上不要三殿下,是淑贵妃娘娘她自己已经放弃了呢。” 太后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一声:“都是冤孽。” 此刻,两位公主已经来到马场,因走得匆忙,都没换上骑马装,可这并不会影响她们的兴致,刚开始还有些拘谨的琴儿,看到姐姐大呼大叫,也渐渐跟着兴奋起来。 场上一时难分胜负,皇帝则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冲在前头,且已经有人受伤下场,此刻最瞩目的,便是紧紧追着球纠缠不放的沈云和秋景宣。 比功夫,两人不分伯仲,但沈云从小跟着皇帝打马球,必然强过秋景宣,但秋景宣仗着一身功夫和不输人的骑术,绝不轻易罢手认输。 “景宣!景宣!”忽然传来女孩子的声音,那冲破马蹄声与尘土的热情,惊得秋景宣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依稀看见明媚娇小的人儿在场边手舞足蹈,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气质,竟有一股暖流冲上脊梁,而此刻马球被沈云夺走,一路朝等在后方的皇帝冲去,秋景宣回过神来,立刻调转马头追赶。 “景宣小心,景宣小心!”项元的声音不断地从场外传来,边上的琴儿起初还拦着她让姐姐收敛一些,可是看到比赛情形那么紧张,她捂着心口默默祈祷着,但纠结的是,秋景宣在父皇这一边,云哥哥在另一边,她既希望父皇能赢,又不愿云哥哥输。 便是此刻,似乎有人恶意打伤了秋景宣的马,马失前蹄一下子跪在地上,马背上的秋景宣被顺势抛出,在地上滚了两个跟头,而他的马则受惊疯狂地跑开了。 “景宣景宣。”项元被吓得心惊肉跳,顾不得阻拦就冲进马场,而大部分人的目光追着球跑,意识到项元闯进来时,她已经走到很里面了。却是此刻,秋景宣那受惊狂躁的马,又疯狂地跑了回来,直直地冲向项元,而她的眼睛只盯着秋景宣看,本来马场上就是马蹄声此起彼伏,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正向她冲来。 “姐姐小心啊!” “公主小心!” 尖叫声冲入耳朵,沈云扭头惊见一匹马正冲向项元,而秋景宣摔倒在地上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他奋力想要爬起来,但怎么都不能如平日那般灵活敏捷,沈云再没有考虑,勒起缰绳就朝项元冲来,但已经来不及去把她捞起,便策马直直地撞向那匹受惊的马,一时两败俱伤,沈云也从马上跌下,滚了好几个跟头才落地。 项元惊见这可怕的场面,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而秋景宣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她身边,一声声地关心着:“元元,你没事吧?” “胡闹!”一声震怒,皇帝引马走来,怒视着站在地上的女儿,惊得项元一哆嗦,秋景宣也自知分寸地退开了几步。 项晔翻身下马走向女儿,怕是换做儿子或别的什么人,一巴掌就要打下来,可项晔终究舍不得责打女儿,拽过她的胳膊,生气地问着,“受伤没有?” 项元连连摇头:“儿、儿臣没事。” 皇帝震怒道:“越来越不像话,怎么才肯记教训?” 项元低着头不敢顶嘴,而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从身边跑过,琴儿也跟了过来,但是她径直跑去了沈云的身边,正着急地问着:“云哥哥,你没事吧?” 沈云当真没事,虽然那一下撞得不轻,可他早有准备,落地顺势几下翻滚,毫发无损。相反,秋景宣因猝不及防地被甩下来,扭伤了脚踝,才不能立刻飞身到项元身边。 “散了吧。”皇帝怒气未消,问过沈云和秋景宣是否受伤,伤势如何,便宣布比赛终止,将一双女儿带走。 原本兴致高昂的一场马球赛,因盛元公主搅和,扫了所有人的兴致,还差点把她自己的命搭上,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琴儿实在忍不住说:“姐姐可千万别再做这种事了,你就那么一下子跑出去了,他们追都追不上。今天所幸有惊无险,不然任何一个人受伤,你要父皇怎么向皇祖母和母后交代?” 项元脑中满是方才的一幕幕,飞扬的尘土里,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她这会儿回去,连带早上的帐,指不定真要挨打了,大公主叹了一声,其实挨打比抄经书强多了。 “姐姐……”琴儿生气地说,“我在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秋景宣受伤了。”项元道,“可我只怕三四天也别想出宫,不能去看他。” 妹妹当真生气了,怒道:“你只看到秋景宣受伤,这世上只有秋景宣一个人吗,云哥哥他……” 项元看着妹妹,见她为沈云如此生气,她们姐妹十几年从没红过脸,就算自己再胡闹,妹妹也是会反过来像姐姐似的包容她宠着她,今天终于为了另一个人,让她那么得生气。 “云哥哥所幸没受伤,不然谁都不能好过,姐姐你喜欢秋景宣,我也盼着你幸福,可你们能不能离沈云远一点?”这句话冲出口,项琴被自己吓着了,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很久的话,一朝说出来,她也没觉得多畅快,反而心思更重了。 项元心里是松了口气的,可面上依旧装傻,缠上来腻着妹妹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好琴儿,等下母后必然也要动气,就别说皇祖母了,你帮帮姐姐可好,我这下可惨了。” 被姐姐黏着揉搓着,项琴的心就软了,嗔怪着:“皇祖母怕是连我也要骂的,我自求多福还来不及呢。”说着便挑起帘子,看一眼跟在队伍后面的沈云,如释重负地念着,“幸好云哥哥没受伤。” 项元看着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正如她所想的,她们姐妹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幸福才好。 回到宫中,大公主终究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虽然逃过挨打的重罚,可母亲的怒意和祖母的念叨,让她很是愧疚。之后禁足反省,皇帝亲自下令不许女儿出门,端午之前,项元连涵元殿都不得出。 一场虚惊,转眼已是两天,这日秋景柔进宫请安,半道上遇见项琴,为了失落玉佩的事,秋景柔欠小姑子一个人情,自然是客气相待,但琴儿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在半路上等她,是尴尬地说:“皇姐受罚不得出宫,嫂嫂也是知道的,皇姐很惦记您兄长的伤势,便托我来问问嫂嫂,不知嫂嫂可有回家中去看过?” 秋景柔心中一喜,忙道:“本以为没什么事,我没顾得上,既然妹妹担心,我今日便去看一眼,回来告诉你们。” 琴儿谢道:“那就等嫂嫂的消息。” 秋景柔欢喜极了,她又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见何忠了,但此刻要先去向淑贵妃行礼,而进门时,又遇见了夏春雨。 383 我们是同命相连的人 “奴婢见过皇子妃娘娘。”夏春雨上前行礼,景柔听她仍旧自称奴婢,便和气地说,“太后和母妃已给了你名分,从此就是一家人,不必再如此多礼。三弟府上正修缮打理,我这几日无暇,改日一定去替你们看看,二殿下也一直念叨呢。” 夏春雨笑道:“多谢娘娘了,待我与三殿下迁入,还请娘娘时常来府中指点一二。” 彼此客气了几句,便是擦肩而过,夏春雨闻见皇子妃身上的香气,她似乎独爱这种香粉,从他们第一次相见起,从没有变过。 在安乐宫见过婆婆,又到长寿宫露个脸,熬过大半天的强颜欢笑请安问候,秋景柔便匆匆回到家里,与项沣道是项元惦记她哥哥,托她去看一看,便在午后阳光正浓时,坐了马车来到秋府。 秋景宣的伤不打紧,不似二皇子那般伤筋动骨,但得同僚体恤和巴结,这几日都让他早早归来,此刻听闻项元惦记他,既高兴又无奈。 自己动了情,自然也看得到别人眼中的情,秋景柔冷不丁地问:“哥哥是喜欢上大公主了?” 哥哥没做声,妹妹笑道:“那样活泼可爱的性情,又有天仙一样的容颜,谁能不喜欢,哥哥若与她日久生情,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样不是更好,原本你只是奉淑贵妃的命令去勾引公主,现在两情相悦,也不必在乎什么淑贵妃了。” 秋景宣并不愿和妹妹讨论项元,瞥见何忠在院门外经过,便道:“我有些东西要你带给殿下,你去找何忠取。” 皇子妃眼前一亮,竟是立刻撂下兄长,走到门前才不好意思地转身问:“是什么东西?” 秋景宣无奈极了,他到底在做什么?不是他妹妹疯了,是他自己疯了。 且说何忠见皇子妃找来,立时会意,便带着她往下人不得轻易进入的书房来。秋景宣一些重要的东西都存放在此,门前守卫的也是何忠手下死心塌地的人,府里的丫鬟仆人不得随便进这道门,自然进了这道门,外面的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书房里阴凉安静,书柜书桌散发出的木材天然气息,与书本里的墨香混合着,叫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而这里暗洞洞的,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光景,但方才进门前,只看到屋子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秋景柔的心咚咚直跳,但见何忠已经从书架之间走出来,捧着厚厚一摞信,仔细地用纸包上,递在秋景柔面前道:“这是大人要递交给殿下的各地密信,请娘娘代为转交。” 秋景柔答应着,伸出手,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故意的还是不自觉,她没有去接那信包,却把手叠在了何忠的手掌上,何忠一怔慌忙松手,信包落在地上松开,信件散了一地。 何忠尴尬又紧张,赶紧屈膝捡拾,看着他跪在自己膝下,秋景柔满心不忍,也一道跟着跪了下来,那么巧同时要去捡同一封信,她再次抓住了何忠的手。 “娘娘!”何忠脸上涨得通红,理智告诉他,此刻若是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反是要洗不清说不明,最好是彼此清清白白地分开,最好是…… “何忠,我把你的玉佩掉了,你的玉佩原是我捡到的,可我又把它弄丢了,对不起。”秋景柔泪光楚楚,抓着那厚实而火热的手说,“我本想亲手还给你。” 何忠惊得目瞪口呆,他找了很久的家传玉佩果然是不见了,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被皇子妃捡去,而她说是又掉了,当然玉佩已经不重要,眼门前的事才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何忠,御园中你闯来呵斥我胡乱采摘花枝,还记得吗?”秋景柔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人,在成家在宫里在淑贵妃和丈夫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一贯的逆来顺受的她,竟然会毫不畏惧地,不怕被拒绝不怕被鄙视不怕自己会受到伤害,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夹在我哥哥和二殿下之间,是不是很辛苦很为难,我也是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秋景柔感觉到何忠的手在挣扎,她便用双手紧紧抓住,泪光莹莹地说,“你还在猎场救了我,而殿下他挑什么人不好,为什么偏偏选你来我哥哥身边?是不是天注定的缘分,你我要在一起?” 何忠到底是挣脱开了,膝行着往后退了几步,地上的信被弄得一团糟,本性老实的人,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着急地说着:“娘娘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娘娘,这是死罪啊,您会害死小人,也会害死您自己的。” 没有被恶语相向,秋景柔越发豁出去,追到何忠面前,主动靠在他身上,何忠那么健壮高大的人,竟是瑟瑟发抖,但是香软美丽的女人投怀送抱,这样的感觉在他的人生里还是头一回,这异样的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刺激,把他怔住了。 “我们是同命相连的人,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也许有一天他们决裂了,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若是二殿下落魄,我会变成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是我哥哥败了,我必然会被殿下抛弃。”秋景柔觉得这微微打颤的胸怀,远比丈夫和哥哥都来得可靠,也许因为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娘娘,您、您能让开吗?” “我不想让开,除非你丢下我逃走。”秋景柔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彻彻底底换了一个人,抬起美丽的双眼,深情款款地说,“真有那一天,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此时书房的门豁然洞开,秋景宣站在了门前,颀长的身形里透着怒意和杀气,他不由分说走上前,一把将妹妹从何忠怀里拽开,但妹妹竟然反抗挣扎,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去拉扯伏地叩首告罪的何忠,伤心地说:“你没有错,你什么都没有错啊。” “你出去,我与何忠有几句话说。”秋景宣遏制怒气,但见妹妹纹丝不动,才低声吼道,“你若想他死,就不要听我的话,若不然,立刻滚出去。” 秋景柔瘪着嘴,深情地看了眼何忠,之后一步三回头,艰难地走出了书房。从阴凉的屋子里出来,燥热的空气让人胸前一窒,刺目的午后艳阳更是让她睁不开眼睛,可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身体里温吞吞了十几年的气血奔涌起来,却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 书房里一片死寂,何忠显然还没回过神,看到秋景宣弯腰捡散落的信,他才恍然回过神要来帮忙,秋景宣摆了摆手,耐着性子将信一封一封叠起来,说道:“还记得那夜我找你说话,与你摊牌二殿下派你来做眼线的事,其实那天我就察觉景柔对你的情意,可我实在说不出口,难得你这样的人才,我不能为了景柔就放手。不过今天她疯了,把这层纸捅破了,何忠,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会替你给殿下一个交代。” 何忠低垂着脑袋,目光如死了一般,他的身上还留存着皇子妃投怀送抱的触觉,还留存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娇声软语的泣诉也缭绕不去,让人忍不住心疼。 其实当初在御园中初见,何忠也被皇子妃的美丽惊为天人,只是他知道那不过是身为男人见到美丽女子时的本能反应,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人、大人您请皇子妃随小人来拿信件,就是默认了这件事?” “何忠,我刚才一时疏忽,等我醒过神追来,她竟然已经对你表白。”秋景宣道,“我看重你,如何能让她毁了你。” 静了须臾,秋景宣道:“你若是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会控制好景柔不让她骚扰你,你可愿相信我?” 何忠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几下,身上留存的皇子妃的香气,像迷hun药一般侵蚀他的理智,竟是猛地一点头:“小人愿意继续留在府中为大人当差。” 秋景宣松了口气,虽然妹妹的行为令他不齿,可他能彻彻底底对何忠放心,这个人已经完全背叛二皇子了。 “我会劝景柔,也不会尽量不让她来府里,你放心。”秋景宣说着,将信重新包好,便带着何忠一起出门。 屋檐下,精神焕发的秋景柔含笑等候,再不见那泪光楚楚的可怜模样,长长的纱裙从青砖地上拖过,每一寸都是女子令人着迷的妩媚,可她从前,根本不懂得如何向自己的丈夫展示自己的这一面。 何忠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秋景宣自然是拦在他身前,怒视着妹妹:“适可而止。” 秋景柔一笑:“我自然听哥哥的。” 她终于把那些信拿走了,隔着哥哥道一声:“何忠,我走了,改日再见。” 何忠闷声不响,但察觉到皇子妃走远时,竟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么巧,秋景柔回眸顾盼,四目相接,直叫她心里暖洋洋,像是终于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这一日,从兄长府中归来的皇子妃,与出门时有些不同,可惜丈夫却没有察觉,只是没好气地说着:“浩儿的宅子,你去看过了吗?” 384 看起来很在乎 秋景柔应声走来,正好看见穿衣镜中的自己,气色红润神采奕奕,再看床上浑身不耐烦的丈夫,心中一紧,立时收敛心神,如往日一般温顺地回答着:“三弟府上正在修缮,都是工匠,我一个人去不合适,几时等你好些了,或是母妃去时我再跟着一起去。” 项沣并非要妻子去为弟弟打点这些事,而是烦躁弟弟的宅子选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虽然京城左不过这些地界,他还是希望能突显自己的独一无二,何况弟弟如今被一个女人迷住,什么正经事都不计算了。 “浩儿如今为了夏春雨五迷三道,实在叫我失望,可见那夏春雨绝非善类,不过是仗着腹中的孩子,不然母妃也绝不容她。”项沣皇子气傲,看了眼孱弱的妻子,皱眉道,“她或许生的是女儿,皇长孙终究要从我膝下出才好,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秋景柔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我的身体没什么事,只是你的伤……” 二皇子却干咳一声:“腿伤而已,难道你希望让她们生出皇长子?” 秋景柔的声音细如蚊蝇:“只要是你的孩子,她们若是能生,也是好的。” 项沣叹道:“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自己是庶出,我可希望我的儿子能是堂堂正正的嫡子。景柔,今晚不要分房睡了,你回卧房来,我的腿伤快好了,何况我也不能一直在家呆着,连父皇都要把我忘了。” 丈夫的几句话,让阴云瞬间笼罩在秋景柔的身上,她才感受到温暖的胸膛,又被丈夫的手掌无情地抓回现实。什么嫡出庶出,他为什么要分的那么清楚,他不是喜欢那几个侍妾吗,不是觉得她们比自己更春风解意更体贴吗,她再也不想让丈夫触碰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了。”可是,不能不答应,她低着头道,“我先派人给宫里送消息,妹妹们还等着我的消息。” 项沣颔首,口中也念着:“早些让你哥哥娶了元元也好。” 这边厢,项琴终于等来嫂嫂的消息,立刻赶来告诉姐姐,被罚禁足反省的大公主正在屋子里扯花瓣,好好的一盆花,被她蹂躏的七零八碎。琴儿看着皱了皱眉头,上前道:“姐姐可别糟蹋这些花了。” 项元委屈地趴在桌上呜咽:“再不让我出门,我要闷死了。” 妹妹却笑道:“我知道姐姐闷,我让二嫂去看望秋景宣,嫂嫂已经送话来,说秋景宣很好,脚上的伤已经痊愈,让姐姐不要担心。” “那就好,他没事我就放心了。”项元立刻打起精神,好让自己看起来特别地在乎秋景宣,“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他,还是琴儿你细心,二嫂人也好。” 项琴却嗔怪道:“姐姐惦记着秋景宣,就不在乎云哥哥,那天要不是云哥哥救了你,后果不堪设想。你也不问问云哥哥怎么样了,我可担心他了。” “那你去看看他好了,反正你又没被禁足。”项元托着腮帮子,忽然想到,“他不是说等那只兔子的伤好了,要带去放生吗,怎么没动静了。” 妹妹不免纠结起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云哥哥好像忘记了。” 项元懒洋洋地背过身去,露出欣慰的笑容,但嘴上故意不屑:“他那么傻,记性当然不好,你要提醒他才是。” 说着话,只见弟弟从门前进来,项元一见弟弟就心虚,润儿必然也听见了方才的话,目光意味深长,但他没动声色,只问二姐:“姐姐生辰在即,想要什么礼物?” 项琴笑着想说不必,不想弟弟接着道:“是表哥托我来问你。” 这句话一说,妹妹登时脸红喜不自禁,项元心里却莫名感到一阵失落,但是看到妹妹那么高兴,她也就满足了。 385 吃错了药 贵为公主,天下无不可得之物,突然问项琴想要什么,她自然是答不上的,便要弟弟让她好生想一想,润儿应下,提醒姐姐记得早些答复,又目光深深地看了眼大姐,这才离去。 项元心里嘀咕着弟弟人小鬼大,可眼睛里看到妹妹一颦一笑都是幸福,终究为她高兴,便道:“我原是让秋景宣带我在京城逛一逛,好给你选一件礼物,那天乱七八糟的买了好些,就是相不中值得送你的东西,结果还被皇祖母抓回来了。再后来马场的事,你看父皇母后到现在也不松口我也不敢问,只怕是你生辰之前,我也不能去准备了。” 妹妹嗔笑:“不稀罕姐姐什么礼物,可真把姐姐关在宫里,一定会把你闷坏。过几天父皇和母后的气消了,自然放你出去玩。” 项元依靠在妹妹肩上,仰头看着顶上雕刻祥云图案的横梁,凭那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她明眸中却是一片空洞,可说的话是早早就想好的:“没多久能关着了,我总要出嫁,出嫁了我就自由了。” 琴儿笑问:“姐姐要嫁给谁,真的要嫁给秋景宣?” 项元道:“我那么喜欢他,不嫁给他嫁给哪个。” 这句话后,姐妹俩不约而同地静默了,琴儿生怕靠在自己身上的姐姐感受到自己飞速的心跳,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感。 她早就想好,不等姐姐出嫁之日,绝不表白对沈云的心,虽然近几次她有些冲动了,可一定要等姐姐出嫁后,她才能真正说出口。为了自己好,也为了所有人都好。 项元没在乎妹妹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她好奇的是,在回答妹妹“我那么喜欢他”时,内心竟毫无波澜,她真的不喜欢秋景宣了吗,那为什么会为自己毫无感觉而难过,干脆地放下不好吗。是不喜欢秋景宣了,还是不愿喜欢秋景宣?那沈云呢? 屋子外,项润并没走远,隔着窗隐约看到姐姐们的身影,尚年幼的他宛若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才忧心忡忡地往自己的书房去。再隔着宽阔的庭院,珉儿抱着洹儿在屋檐下哄睡,轻轻拍哄着怀里的婴儿,瞧见儿子那架势,不由得皱了眉头。 儿子还那么小,已经有了心事,且是不能对自己说的心事。 怀里的婴儿呜咽了几声,珉儿立时专心拍哄他,小皇子这才觉得满足了似的,惹得珉儿嗔怪:“总之你们兄弟姐妹,是谁也不愿让我省心的。” 是日傍晚,皇帝早早散了朝廷的事,来涵元殿陪妻儿用晚膳,趁着天气尚未酷热,在庭院里摆了桌椅,待夜幕降临晚风徐徐,合着美酒佳肴,一家人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而这本是宫里多年来常有的光景,但凡皇帝不被政务缠绕,都会陪在妻儿和母亲身边,只不过十几年来宫里也再没有其他人需要皇帝费心,但眼门前却有淑贵妃在安乐宫里。 此刻酒足饭饱,项晔要与珉儿去太液池边散步,儿女们知道父皇母后有悄悄话要说,便各自散了不相随。两人挽着手漫步而来,见月光星光倒映在湖面上,璀璨夺目。珉儿耐心地听皇帝说朝廷上的趣事和烦心事,时不时插嘴说两句,这样的安宁平静,叫项晔好生惬意,一时心情大好,许诺珉儿道:“过了夏天,朕带上你和孩子们,我们去南方走走。” 话音才落,远处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珉儿轻叹:“也不知过了夏天,大臣们肯不肯放皇上走,又何必先许诺我?你看,这会儿不知又是什么事,要把你拽回清明阁了。” 皇帝微微皱眉,但见周怀迎上去问话,听明白了便立刻转来自己面前,忧心地说:“皇上,二皇子府里传来消息,殿下晚膳后忽然腹泻不止,此刻几有昏迷的现象,不知是染了什么急病。” “他在家里待着,能染什么急病?”皇帝安宁的心顿时焦躁。 珉儿在一旁安抚他不要着急,命周怀:“立刻令太医们去为二皇子会诊。” 周怀则道:“淑贵妃娘娘派人来请旨,请皇上应允娘娘出宫探望殿下。” “这么晚了。”项晔念着,但见珉儿对他摇摇头,便应诺,“多派些侍卫相随,让她……” 珉儿含笑看着皇帝,项晔也从她眼睛里读出心意,握了握珉儿的手,便道:“摆驾,朕与淑贵妃同去皇子府。” 他们在太液池边分开,皇帝直接离宫去探望儿子,不知淑贵妃是否已经在前路等候,可那都不是珉儿要关心的事,但愿项沣安然无事,可万一有什么事……珉儿不敢想,她虽然从没把那两个孩子当自己的骨肉,可也绝不会恶毒地希望他们受伤殒命。 “回去吧,我一个人也没意思。”珉儿吩咐清雅,与她慢慢走回涵元殿,半路上遇见安乐宫的宫女,清雅以为是为了二皇子的事,上前听了几句话,这一听心里好生莫名,转来对皇后道:“娘娘,夏春雨托人传话,说是想见您。” “夏春雨?” “说是碍着淑贵妃娘娘,想要秘密地见您,难得今日淑贵妃突然离宫去了,走得着急,必然也没在宫里布置什么,她就壮着胆子来求了。” 珉儿举目看向夜色深浓的皇宫,虽然宫道上有灯火引路,但搁在偌大的皇城里,终究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光明,十几步远就看不见前方的路了,也不知此时此刻夏春雨是否正匿藏在黑暗中。 “看来她是已经买通了安乐宫里几个宫人为她所用,果真如太后所担心的,颇有城府心机。”清雅这般说着,问道,“娘娘要不要见她。” 珉儿清冷地一笑:“她有什么资格见我,你若不嫌,去见见她便是了。可你……” 清雅立时会意:“奴婢明白,绝不会轻易许诺什么事。” 如此主仆俩在半路分开,清雅跟着来的人去见夏春雨,夜色深浓他们不点灯笼很快就看不到踪影,珉儿被项沣染病和那夏春雨两件心事所扰,回到涵元殿时,脸上难免露出几分情绪。 这边厢,尚不知兄长染病,也不知什么夏春雨的姐妹俩,好容易等母后归来,却不见父皇在一旁,本算计好要趁着双亲今晚心情好而央求的事,立刻都藏了起来不敢再提,再后来听闻父皇是与淑贵妃一同去二哥府里,琴儿小声地问姐姐:“母后会吃醋吗?” 项元叹道:“母后也是心疼二哥的,可那个淑贵妃就不好说了。”更难得有她心细的时候,嘀咕着,“清雅去哪儿了?” 且说这一边,帝妃匆匆来到儿子府中,府内早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散着焦躁的气息,彷徨无措的秋景柔眼圈泛红显然是哭过了,见到帝妃来,更是害怕得说不出话。 淑贵妃好生急躁,呵斥她:“能有什么事,你哭得什么?” 皇帝倒是淡定许多,听太医们禀告,说是多半怀疑吃坏了什么,但殿下的膳食与皇子妃一样,也随手赏赐了几位侍妾,其他人都没事,独独二皇子腹泻不止。 “现下情形有所好转,但殿下昏昏欲睡。”太医们禀告,“臣等怀疑,殿下是否吃错了药。” “吃错药?”淑贵妃急道,“有人要害他不成?” 秋景柔忙屈膝禀告:“殿下伤在腿上,最初几日服药后,现下除了外敷的药膏,再不内服汤药,并没有给殿下吃过什么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太医编谎话不成,你也听见了。”淑贵妃恨得咬牙切齿,“你是他身边的人,连你都不明白,还指望谁?” 项晔心里一叹,上前轻轻拍了淑贵妃的胳膊:“你别着急,闹得他们鸡飞狗跳,既然症状有所缓解,耐心等一晚再说。” 淑贵妃泪光莹莹,唇齿微颤,僵硬地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秋景柔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内心却是无比平静的,是她亲手把泻药和迷药放进丈夫的汤里,亲眼看着他一口不剩地喝下去,好让自己躲过今晚的云雨,好让他别在触碰自己的身体。 既然做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被查出来,大不了一死。 “景柔,搀扶你母妃去休息。”皇帝倒是温和,这般吩咐后,就径直往儿子屋里去,也不忌讳儿子的病是否会传染,这一光景,看得淑贵妃怔怔的,热泪止不住地落下,可搀扶着她的秋景柔,心早已飞出皇子府。 深宫里,清雅近一个时辰后,才回到涵元殿,公主皇子们都已归寝,不需要她操心什么,只有皇后寝殿里亮着灯,像是在等她归来,又像是在等待皇帝。 清雅悄然进门,珉儿正在灯下看书,抬眼见到她,笑道:“迷路了吗?” “娘娘说笑了,宫里的路奴婢闭着眼睛都能走。”清雅说着,走到书桌旁,在桌上放下一块玉佩,“娘娘,您看。” 普普通通的一块玉,上面刻了一个“何”字,再没什么稀奇了。 珉儿没有碰,但问:“这是什么?” 386 只想冷眼旁观 清雅将来龙去脉说明,面上是可笑又无奈的神情。这十几年因后宫无人而清净,难得才有宗室里闹出一两件笑话,太后往往特别殷勤地帮着做主想办法,事情在别人身上总是当热闹看,可落到自己身上,这会儿若是叫太后知道孙媳妇红杏出墙,还不把她气出病来。 “好厉害的人,不过是去了一趟皇子府,就看出这么多门道,要是让她再多开眼界,能把天都翻了。”珉儿的怒意大于惊讶,原想着是一出皇子霸道强幸宫女,宫女委曲求全的故事,如此看来心机全在夏春雨身上,倒是委屈了浩儿。 “她从淑贵妃口中听得,将来容不得她,希望皇后娘娘庇护,她会好好守着这个秘密,决不让二殿下丢脸。她不求别的,只求能留在三殿下身边。”清雅说道,“您看,她把玉佩也交给您了,说是把证据也……” “证据?她若喜欢,我着工匠雕刻各种各样的送给她,赵钱孙李随她挑,她以为这是什么,金牌令箭?”珉儿不屑,冷然道,“何况皇子妃是否红杏出墙,就凭她几句话?” 清雅问:“您打算怎么办?” 珉儿道:“冷着她吧,之后若闹出什么事,也是她咎由自取。” “夏春雨也罢,可二殿下和秋景柔,您当真不管吗?” 珉儿叹息:“知道了不管,若出了什么事,我内心难免愧疚,可若管,我怎么管?媳妇是她自己选的,夏春雨也是她要留的,最后要我去替她收拾烂摊子?” 清雅想了想,劝道:“您必然也不愿看着二殿下被毁了,可若有一天外人知道他被自己母亲选的妻子戴绿帽子,殿下往后还如何抬得起头。” 珉儿的目光落回那“何”字上,终究是嫌弃地不愿伸手触碰,倘若秋景柔堂堂正正来求自己,让她与项沣合离,抗争淑贵妃强迫的婚姻,而后不论是去跟了什么人,珉儿都会佩服她甚至祝福她,不论如何,她们身体里有着一样的血液,作为儿孙本是无辜的,珉儿岂能没有一丁点怜悯之心。可现在,她暧昧不清地做出这些事,她想好要面对怎样的将来了吗? “娘娘?”清雅道,“您是过不了淑贵妃的坎吗?” 珉儿双眸抬起,长长的睫毛划过冰冷的寒光,摇头道:“我从没把她放在眼里,我是在想,为了润儿。” “您是说……” “你知道,朝堂里有很多人都不服我,他们总觉得我在背后左右皇上的一切,而照着眼前的形势,数十年后我的儿女得到天下,甚至可能我也还存在着,对他们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事,二十年来,有的是人希望我消失。” “娘娘您言重了。” “清雅,政治不能讲人情,我想为润儿铺设前路,就要替他扫清障碍,对我和润儿而言,让他哥哥消失才是前进的路上最该做的事。”珉儿很冷静,说的也是她心中早就明白的道理,“正如皇上,也愿意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好在将来守住他们得来不易的江山,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们所求的结果不同。” 主仆俩一阵沉默后,珉儿说道:“我不会加害他们,可他们要走什么样的路,即便奔向悬崖地狱,我也只能目送他们。” 清雅轻轻一叹:“奴婢明白了。” 珉儿合上双眼,想到白天看见的情形,想到润儿站在姐姐窗外的神情,心中更加坚定,吩咐清雅:“留神秋景柔的去向,暂时不必插手管,至于夏春雨更不必担心,她很聪明,绝不会轻易丢了手里的王牌。” 清雅应诺,但出门不久又回来,禀告的是二皇子的病情,说到可能是吃错了药,但皇子府的人坚持说没有给项沣服药,事情就变得蹊跷了,现下怀疑的是,有人潜入皇子府想要谋害二皇子。 珉儿冷笑:“你看,麻烦总是会自己找上门,淑贵妃现在一定要胡思乱想了。” 清雅心中一个激灵,紧张地说:“娘娘,会不会是秋景柔她……想要伤害殿下,咱们真的不管吗?” 珉儿手中握起了拳头,她已经猜到这种可能,却不知淑贵妃会不会被仇恨蒙蔽,一心以为自己对她的儿子下手,而忽略了她自己送到儿子身边的危险。真真是应了那两个字:冤孽。 “我只想冷眼旁观。”珉儿道。 清雅依旧是最谨慎的人:“若是有一日,夏春雨露出曾经告诉过您,皇上那儿会不会怨您不作为?” 珉儿摇头:“他一辈子在这些事上摇摆不定,还不许我坚定吗。” 这一晚,闹到午夜过后,皇帝才回宫,许是怕惊扰珉儿安眠,自行在清明阁歇下了,但隔天一早,珉儿就带着茶水来清明阁迎他起身,疲倦的人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珉儿温柔地为他解下寝衣,笑道:“不过去了一趟儿子家中,怎么累成这样了?” 项晔问:“可有消息送来?” 珉儿颔首:“说是大安了,皇上可少些担心,母后跟前,我和淑贵妃自会周全。” 项晔看了她一眼:“你和她?” 珉儿避开他的目光,熟稔地为他梳头戴冠,皇帝意识到了什么,也没再吱声,毕竟他早早答应了珉儿,会在夏天前将淑贵妃送走,这眼瞧着一天比一天热,眼瞧着女儿的生辰就在眼前,皇帝这儿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迎着晨曦上朝去,珉儿站在清明阁门前恭送,宫人们见娘娘得空,立时来问端午节的事,珉儿只吩咐:“热闹些便好,难得淑贵妃娘娘在。” 众人不解,呆呆地看着皇后,可这句话,却叫清雅也摸不清皇后的意思。 那之后几日,二皇子的身体日渐康复,连腿上的伤也因年轻体壮,好得比太医预计得更快,到得端午这一天,竟是带着妻子一同进宫贺节,太后见了自然是百般怜爱,要他歇在一旁不要动弹。 因端午过后,三皇子就要迁出皇宫,太后感慨儿孙们都长大远离,便与身边的项元道:“乖乖在皇祖母身边待着,转眼你就嫁出去,奶奶要再见你就难了。” 项元本要撒娇开口求皇祖母向父亲求情,免了自己的禁足,结果太后先把话给堵上了,姑娘脸上失望纠结又不敢不答应的模样,惹得项晔大笑,将女儿招来揽在怀中,问道:“还胡闹么,马场那样危险的地方,还胡乱去闯吗?” 琴儿在边上娇滴滴地说:“父皇,姐姐不敢了,她真的不敢了。” 项元撅着嘴,拨弄着手上的丝帕,软软地依偎着父亲,又见母亲在边上含笑看她,像是看穿她的狡猾心思,一时脸红得不知如何是好,转过脸躲在父亲臂弯里。 宴上众人,早已习惯皇帝对两个女儿的宠溺,小的时候被抱在怀里,长大了靠在身边,每逢大宴皇帝总不忌讳带着两个闺女,而这天伦之乐,也只有女儿才能享受。儿子们长大了,见面恨不得站得几丈远,说句话都客客气气,帝王家也不例外。 淑贵妃坐在底下看着,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算计着也只有等夏春雨生下皇孙,往后能有几年黏在祖父怀里,好让人们明白这宫里不是只有她秋珉儿的儿女。 可她没想到,热闹的端午宴后另有一件事等着她,才为儿子的身体操碎了心,另一件让她难堪的事,迅速在宫里流传。 就在端午后的一天,宫人们正式开始为二公主及笄之礼忙碌,一份及笄之礼的名录不知从谁人手里流出,红纸黑字上,竟没有淑贵妃的名头。 原想贵妃是宫里的人,自然要赴宴而非宾客,可太后和帝后的名头都在上头,是一份为所有人准备菜肴器皿桌椅摆设的名录,上至太后皇帝,下至赴宴大臣家中的稚儿,无一不缺,唯独没有淑贵妃。 淑贵妃未曾亲眼见过那份名录,但宫里明着暗着,已经把这话传遍了,连长寿宫里太后都被惊动。 太后尴尬地解释着:“许是年初就定下的,那会儿并不知道皇上要接你回来,你别往心里去,这点小事,把名字添上就是了,难道那一天还没有你的坐处?” 此刻皇后带着一双女儿就在边上,既是项琴的生辰,二公主本该上前客气几句,可是刚要挪动身体,就被姐姐按住。抬眼见姐姐一脸冷漠,她也就不再管了。 皇后更是冷漠,太后说什么她便点头,可由始至终没主动开口,太后实在无话可说,瞧见一双孙女,便道:“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怎么不出去玩,在这里做什么,出去逛逛吧,天热了就更懒得动了。” 项元忙起身问:“皇祖母,我能出宫吗,我去看看二哥。” 太后嗔笑:“看你二哥是假,你不如去别院给你太祖母请安,之后带上侍卫去逛逛,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回来。” “是,我去探望过太祖母就回来。”项元兴奋地答应着,带着妹妹离了皇祖母的殿阁,不知里头三位会有怎样的刀光剑影,可大人的事,她们最好不要管。 这样巧,出门就遇见沈云,项元心中一热,但很快就定下心来,与妹妹道:“我想去见秋景宣,很快就回来,你别叫沈云去告状可好?” 387 最是天真烂漫的年岁 “云哥哥才不会去告状。”项琴灿烂地笑着,她的姐姐这样恋着秋景宣,总好过之前患得患失的时候,且不说她能与沈云如何,姐姐快活了,她也会跟着高兴,便推着项元道,“皇祖母都把话撂下了,都知道你要去见秋景宣,姐姐只管去逛逛,早些回来便是。” 项元被推着往前走,沈云迎面而来,她和气地笑了笑,不似平日那样张牙舞爪,也没有无视人家的存在,可终究一句话也没说,便擦肩而过了。 项琴则不再跟着姐姐走,停在了沈云面前说:“母后和淑贵妃娘娘,还有太后在里头说话,气氛很不好。云哥哥你最好现在别进去,一会儿她们散了再去不迟。这会儿你若不忙,要不要随我去涵元殿,你托我养的兔子养好了,它已经活蹦乱跳时不时跑出笼子来,看样子该是放回林子里去了。” 沈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行猎那天不过偶遇一只受伤的野兔,随手拿回来送给了项琴,那时候的他根本没多想什么,但后来意识到琴儿对自己的心思,类似这般容易令人误会的事,他知道再也不能做了。 可这样的事,在朋友兄妹之间,本是很寻常,难道自己往后都要小心翼翼,以免给琴儿造成任何误会和幻想? “云哥哥?” “什么?” “去涵元殿吗?” 沈云僵硬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必须把话对琴儿说清楚,可绝不是现在,而他还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尽量不去伤害这善良的姑娘。一路往涵元殿去,一路胡思乱想着,沈云甚至希望是他自作多情,希望琴儿依旧是那可爱的小妹妹。 两个孙女都离去,长寿宫里更少了几分生气,太后尴尬地坐在上首,看着一脸冷漠的皇后,看着如临大敌般紧张戒备的淑贵妃,老人家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勉强笑道:“沣儿的腿脚还是要小心养着,别叫他逞能,落下病根老了后悔都来不及。” 可淑贵妃却在出神,没能听见太后的叮嘱,亏得尔珍在边上提醒,她才敷衍着应了一声。 太后又是一叹,想着今日的事,必然是要将淑贵妃的名字添上宴请名录,也为她悉心准备膳食器皿,至于她最终是否赴宴且另说。不然三人这样子僵持下去,她可没这精力陪着她们耗。 “你……”太后看向王嬷嬷,原是要吩咐她去办这件事,可王嬷嬷揣摩得太后的意思,而她一向都是皇后那边的人,用另一只衣袖掩护,连连朝太后摆手,意在太后点到即止,客气话说好了就足够了,这事儿最后怎么办,必须是皇后点头。 太后不知如何是好,看着王嬷嬷使眼色,便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姐妹俩聊吧,我可坐不动了,坐着腰疼,要去躺一躺才好。” 这话一说,宫女们便簇拥而上,来搀扶太后,淑贵妃也跟了过来,搭手扶着太后道:“臣妾为您揉一揉,您从前很受用呢。” 太后略觉得不妥,可淑贵妃那般殷勤,而皇后只是站在那儿一脸平静,太后不想再掺和她们的事,硬着头皮往内殿去了。 珉儿一动不动,只等人都走光了才淡淡地对清雅说:“我们回去吧。” 清雅提醒是否该再去看一眼太后,珉儿已然朝门外去,轻声说着:“我跟进去太后会更不自在,太后能是现在的态度,我已经很满足,不该给老人家添堵,我和她的事,我和她之间解决就好。” 内殿里,太后在榻上舒服地躺下,感叹自己不中用了,边上宫女来禀告说皇后回去了,她又是一叹,看着眼前的淑贵妃,语重心长地说:“算了吧,你大度一些,就是给孩子们长脸,外头若要理论总是皇后小气,你若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倒要说你的嘴脸难看。” 淑贵妃心中万千怨恨,可不能露在太后眼前,只温顺地答应:“臣妾自然听您的,原本不愿计较,可想着孩子们心里过不去,才提出来说一说,给您添麻烦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道:“你也有年纪了,别去操心些可有可无的事儿,等浩儿的孩子出生,也和我一样弄孙为乐,高高兴兴地把日子过下去。” 淑贵妃自然是什么都答应,可哄得太后歇下,离开长寿宫时,却眼含杀气,冷冷地吩咐尔珍:“午后我要去浩儿府上看一眼,把沣儿夫妻俩也叫去,我有话说。再告诉秋景柔,把她哥哥找来。” 涵元殿里,宫人来禀告,道是大公子带着二公主出宫去了,大公主则在秋老夫人的别院,进了门没再离开,像是不回再去别的地方。 清雅在一旁笑道:“真是稀奇,难得太后开口答应,公主却不往外跑。” 可珉儿的心思全在沈云和项琴的身上,担忧而矛盾地说:“我既希望云儿利落干脆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纠葛,又怕他伤了琴儿的心,那两个丫头的性情截然不同,元元就算被碾碎了心,她也能勇敢地自己拼起来,琴儿就未必能想得通。” 清雅唯有安慰:“大公子聪明且善解人意,一定不会让公主伤心的。” 珉儿叹:“但愿如此。” 谁能想,从小就让人放心的二公主,反成了皇后心头最大的忧虑,一向被念叨的长女,却能放手让她自己去坚强地面对一切。此刻,项元陪在太祖母身边,正给已经眼花看不清字的老人家念书听。 白夫人听不得这深奥干涩的词句,念叨着:“不如念些戏文的好,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多有意思。” 秋老夫人嗔道:“帝王家,贵族世家,哪里来那么多没规矩的事,是被约束压抑的人的幻想,也是富贵高墙外的人的臆想,听多了看多了就觉得假了。” 白夫人笑问:“母亲怎么看待一见钟情的事儿,您当初和元元的太祖父,可是忘年之恋吧。” 项元笑意灿烂,满是憧憬地望着太祖母和外祖母,想听一听她们从前的故事,外祖母曾经受苦她也是知道的,可太祖母曾经的故事,却很少被提起。 秋老夫人见孩子忽闪着大眼睛,对自己的过往充满好奇,她摸着元元的脑袋笑道:“傻丫头,几十年过去了,太祖母都记不得了,你想听什么?” “真的都不记得了吗?”项元好奇着,“母后和父皇年岁差得也多,其实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 不想太祖母却问:“我们元元,当真喜欢那秋景宣吗?” 项元被问住了,外祖母在一旁嗔笑:“你怎么逗孩子呢,元元脸都红了,她还那么小,懂什么情呀爱的,不过是瞧着人家合得来罢了。”她上来搂过外孙女,问道,“是不是?” 最初和自己一道遇见秋景宣的,就是外祖母,不知外祖母现在知道多少事,而元州金鱼摊子前的一切,都是秋景宣算计好的,他算计了相遇甚至相恋,可最让元元矛盾和难以取舍的,便是曾经炽热过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发现秋景宣的一切计算,和他企图刺杀母亲的真相之前,她的感情到底有没有价值,如果真是像外祖母说的,不过是觉着合得来能玩在一起,她又何必这么痛苦。秋景宣若是就此收手,做父皇母后的好女婿,做深爱自己的丈夫,她能不能真正地放下那些芥蒂,从此“幸福”地过一辈子? “太祖母,我是不是太儿戏了?”脑中一片混沌的姑娘,悲伤地询问,“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秋老夫人示意白氏离去,白夫人会意,说着去准备点心便离开了。元元便更放得开些,伏在老夫人膝头道:“太祖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润儿说,我们这些公主皇子,不顾天下百姓净折腾些儿女情长,他说得对,可我就是……” “你才多大,堪堪十六花儿一般的年纪。”老夫人慈祥地说,“太祖母在你这个年纪,也为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痴迷,终日幻想着将来如何如何,跟随长辈到各处赴宴请安,见着漂亮帅气的公子哥儿,心里就扑扑直跳。人这辈子,会被许许多多的事框束压抑,而你贵为公主可以选择两种人生,是肩负起天下百姓,或是富贵糊涂一生,都没有错,老天爷安排你投生金枝玉叶,任何一种人生都是对你前世今生的赏赐,大大方方地照着你想要的样子去过,至于儿女情长,若干年后你也做了母亲,过着平静而安逸的日子,回想起现在的甜酸苦辣,回想起曾经的纠缠不清,都是一份乐子。若是另一半曾和你一起走过这迷茫的一段,必然会更珍惜彼此。” 项元怔怔地听着,太祖母似乎说的累了,略略歇息了片刻,怜爱地说:“最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就该去实现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情也好爱也好,在太祖母看来,上天安排你做你娘的女儿,成为大齐的公主,给你最大的赏赐不是荣华富贵,就是这自由自在的,可以你自己去决定的人生。” 项元抿了抿唇,轻声问:“那我就算不再喜欢秋景宣,也不辜负曾经的喜欢是不是?” 老夫人笑问:“真的不喜欢了吗?” 388 从前的小妹妹 本该是一番安抚的话,本该让项元豁然开朗,可她却越发觉得,自己看重的情意好像一场儿戏,兜兜转转,最后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见元元一脸茫然,秋老夫人温柔地笑着:“等你想明白了,也就不是孩子了,做孩子的年月很短暂,一晃就过去,别那么害怕。” 太祖母循循善诱,可直到离开别院,项元也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面向皇城的后门,宫人们上前问她要去何处,原本毫无心思去见秋景宣的她,此刻却有了想见那个人的念头,便吩咐宫人:“你们快马先去,看看秋景宣是否在家,若不在家,我便去工部找他。” 白夫人将外孙女送走,看着马车缓缓而去,她返回母亲的屋子,秋老夫人便问她:“元元回宫了?” “像是去找秋景宣了。”白夫人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娘,您看那俩孩子能不能成,这秋景宣和淑贵妃攀上关系,到底图什么呢?” 老夫人淡淡一笑:“叫我看,他和元元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白夫人道:“秋景宣可不是小孩子了。” 秋老夫人摇头:“他自以为在做了不起的事,可终究不过是皇帝他们手下的一颗棋子,事情的根源本不在几个孩子的感情纠葛上,在于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您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秋老夫人淡定地闭目养神:“珉儿心里明白就好,她不糊涂,她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糊涂。现在混沌不清的不是几个孩子,是皇帝,是他对未来的打算。” 此时,沈云已经带着项琴来到城外树林,在二公主的依依不舍下,将她养了好些日子的兔子放回野外,而她正感慨时,却听沈云在边上说:“你姐姐看见了,一定会说,放了也是白放,回头就被人抓了去炖肉吃。” 彼时项琴笑了笑没说话,之后返回皇宫,沈云自行走开,由着她独自上马车,却是在上马的一瞬看见项琴,又匆匆下马跑来,扶着琴儿的手说:“平日和你姐姐出门,她都是上蹿下跳,我从来也不管她,都习惯了。” 项琴搭着沈云的手坐进马车,车帘放下的一瞬,她的心也落空了。 出门短短一个时辰的光景,云哥哥已不下三四次提起姐姐,那不经意从眼眸里露出的笑意,要人好生羡慕。 但这并不稀奇,一直以来沈云眼里就只有姐姐,项琴早就明白的,就算姐姐不和她抢云哥哥,她要把自己装进沈云的心也很难。 马车前行,风吹起帘子,时不时能看见沈云的身影,他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二公主忽然明白,她不该强求这单相思的爱恋,宁愿永远在心底藏一个完美的云哥哥,也不要在未来的人生里,在他身边做姐姐的影子,甚至连影子都不是。 这一刻,直觉得心境开朗,项琴挑起帘子喊道:“云哥哥,我想和你一起骑马。” 沈云心里觉得不合适,又不知如何拒绝,到底是答应了。而这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事,扈从出巡,项元总是一个人骑马乱闯,他时不时就会带着琴儿同坐一骑。 当他们回到皇城门下,沈云道是不再进宫,将与项琴分别时,小妹妹却跑上来拍拍她的胳膊,学着她姐姐的豪气说:“云哥哥你可要努力呀,秋景宣有什么了不起,我更想你做我的姐夫。” 沈云的心霍然敞亮起来,又万分的惭愧内疚,琴儿还是从前的小妹妹,是他自以为是地胡思乱想了? 项琴灿烂地笑着,朝他摆了摆手,花蝴蝶似的飞进了庄严肃穆的城门。 389 一个比一个窝囊 别过沈云,琴儿脸上的笑容终究是黯淡了,进宫的道路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漫长,数着脚下的步子想让自己分心,可那酸涩的痛苦太强烈,放下后一瞬间的豁然开朗,并没能抵消割舍的痛楚。 但是她对自己说,没说出口的感情,也就没有被拒绝,这份感情可以完好无损地收藏起来,云哥哥在她心里,永远是最完美的。 然而看着地上的青砖走路,便未察觉前方的动静,身后的宫女忽然上前提醒:“二公主,淑贵妃娘娘从前面过来了。” 项琴抬头看,果然是淑贵妃坐着肩舆,天气渐渐炎热,坐不住轿子,华盖遮着肩舆,最最惬意。 她穿着藏青色织锦宫装,深邃的绀色锦缎上,用金线绣出大片大片的花卉枝叶,阳光底下十分耀眼。再见她半个身子从华盖底下探出来,亦是满头金钗步摇,这份打扮,庄重而华贵,十足的贵妃气派。 只是……提起帝王妃嫔,总会令人联想明媚妖娆,她的母亲虽不妖娆,可一直宛如阳光般明亮年轻地存在着。淑贵妃瞧着,已然是皇族长辈的气质,便是满身绫罗金银,也遮不住年华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希望,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为了什么而挣扎。 琴儿让在一旁,淑贵妃一行并没有为了她而停下,只是客气地颔首致意,便这么径直走过去了。惹得二公主身边的宫女嘀咕:“贵妃娘娘架子也忒大了,不过敬重她是长辈,论地位尊贵,公主位同亲王贵妃,她何必那么高高在上。” 项琴好脾气,反是责怪宫女:“自然以孝为先,你们胡说什么,往后见到贵妃也要规规矩矩不可不敬。千万记着,你们在外头丢脸,或是我在外头失礼,人家只会怪母后教导无方,只会道涵元殿的不是,不会在乎我们这些孩子。” 宫女们嘟囔着不敢反驳,便扯开话题,问公主和大公子出去玩儿高不高兴,问那只兔子可好好地回了树林,项琴敷衍了几句不乐意再提起,回到涵元殿时,遇见清雅说母后正在抄经,她便不去打扰,拉着清雅问:“方才我们走后,母后和淑贵妃有什么事吗,淑贵妃她怎么出宫去了?” 清雅用丝帕轻轻擦拭公主额头上的细汗,温柔地说:“这些事儿您别惦记,让母后她自己去应对,公主和殿下跟着担心,娘娘反而要自责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项琴连连点头,往涵元殿内看了看,笑道:“我看啊,姐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可她没想到,淑贵妃这会儿离宫去三皇子府,本是叮嘱了秋景柔将他哥哥也带来的,是以当项元好不容易在工部外等到秋景宣,二皇子府里的人却匆匆赶来,说是皇子妃急着要见兄长,项元尴尬地笑了笑:“你去吧。” 秋景宣心中万分不情愿,自从项元被禁足,他们已经好久没再见过面,端午节的宴会他未受邀列席,越是见不着,心中越是惦念,可那高耸的城墙与宫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速去速来,你去家中等我可好,我先送你去家里。”秋景宣想了折中的法子,不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和元元分开。 项元明朗地笑着,摇了摇头:“我答应了皇祖母要早些回去,今日若表现好些,父皇或许就开恩还我自由,那之后我想去哪儿都行,不如再等两天。”于是反而淡定地催秋景宣,“皇嫂一定有急事,你赶紧去吧,能见着你我也满足了。” 秋景宣的眼睛,离不开项元的笑容,可惜是在大街上,可惜是在工部衙门外,便是说话也不得不隔开几尺远。过去只把项元当做利用的棋子时,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公主的亲近,现在真正把人放在心里,不知为何之前随意的事反做不得了。 察觉到秋景宣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元元不明白是自己变了还是秋景宣变了,不想去探究也无力探究,她催着秋景宣道:“快走吧,我也该走了,早些回去指不定皇祖母还夸我,我就能厚着脸皮去求父皇开恩,到时候你可要到宫门外来接我。” 秋景宣神情凝重,不舍地答应了,项元主动先上马车,冲他挥了挥手,便放下了帘子。马车前行一瞬的颠簸,震得她清醒过来,唇边是无力的苦笑,离开太祖母时想见秋景宣的念头真真实实地出现过,可见到了,听说皇嫂急于找他,那份冲动和热情顿时就消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摇摆不定到什么时候,若是做戏那也好好地做下去,心中默默念着:“等琴儿和沈云在一起,等她幸福了,我也能放下了。” 然而车马行至半程,忽然停了下来,马车上发呆的公主并未察觉,一直到熟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她挑起帘子,是沈云骑马停在一旁,那人带着几分嘲笑问:“这么早就回宫了,不再去逛逛?” 元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听沈云道:“我带琴儿去把兔子放回树林,我们出来逛了一大圈,竟没遇见你,你去哪儿了?” 公主探出脑袋,却不见妹妹的踪影,才知道琴儿已经回宫,她便更加无心和沈云继续说话,且从此以后都要和沈云保持距离,立时吩咐宫人动身,生生地把沈云撂在路边。 看着马车扬尘而去,沈云无奈地一笑,可忽然察觉附近有密探的气息与踪迹,知道他们是在等候自己,立刻收敛神情,策马奔回王府。之后才知道,淑贵妃去次子府中探望,却将长子与秋景宣都带去了。 “她做得这么光明正大,是怕我们不疑她?”沈云冷然一笑,往书房去找寻父亲,沈哲听过儿子的建议,略思量后颔首答应,便只身往宫里去了。 这边厢,三皇子府里落成后头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自以为获得了自由的项浩意气风发,夏春雨也脱下了宫女的装扮,满身珠光宝气,俨然年轻的贵妇人。 这会儿两个儿子一并秋景宣在眼前,秋景柔和夏春雨被支开了,夏春雨热情地邀请皇子妃在府里逛一逛,为了玉佩的事,皇子妃始终心虚,不愿在夏春雨面前露出什么,勉强地答应了。 两人不冷不热地闲话着,足足将花园转了一圈,依旧不见贵妃母子间有什么动静,夏春雨扶着自己已然隆起的肚子叹道:“娘娘找殿下们说什么事呢,做什么不把他们宣召进宫。” 此刻,屋子里一片寂静,三皇子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锃亮可鉴的地砖,兄长的身影映在上头,其实很多事从小就已经注定,他在意识到自己是被母亲抛下的孩子时,人生该往哪个方向去他就早想明白了。 他笑着站了起来:“这是母妃与哥哥之间的事,和我就不相干了,您不是说,只要我安分守己别给你们丢脸,就是最大的帮助?那我会安分守己,也盼着母妃和哥哥要做什么的时候,别把我算进去。” 淑贵妃愠怒:“你们是同胞手足,还分什么彼此?” 项浩摇头:“他日哥哥做了皇帝,江山可分我一半,君是君臣是臣,难道也不分彼此?” 这话惹来项沣的冷笑:“母妃是痴心妄想,你我以后都是为臣的命,你激动什么?” 淑贵妃怒道:“我说的话还不清楚吗,沣儿,你可知道为了你我付出多少,那些大臣为什么突然一个个都来向你靠拢,你可知道我和秋景宣在背后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银。你这轻描淡写的话是说给谁听,你该像你父亲一样霸气,天下是你的,谁也拿不去。” 项沣凝视着母亲,母亲是在为他铺路,可他为什么感觉自己跟不上母亲的步伐,或是说,母亲本就是丢下了自己,拼命地往前冲。 他看了眼边上的秋景宣,冷声问:“你就心甘情愿跟随我与母妃?你可以做皇后的驸马,只要哄得她们母女高兴,一生一世荣华富贵,宰相府也能在你的手中光复。可是跟着我们,前路困难重重,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搭上了。” 秋景宣一脸淡漠:“为了景柔,足以。” “为了景柔?” “景柔是臣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家族溃散父母早逝,作为哥哥,我必然要守护她一生。” 边上项浩笑道:“那你又何必把她往皇家送,以皇嫂的容颜品格,嫁给谁不好,非要嫁给……” 淑贵妃目光如炬,竟是不知该如何责骂次子,项沣在一旁轻笑:“你说的也没错,嫁给谁不好,非要嫁给我。” “你们够了,为什么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窝囊?”淑贵妃怒极,拍案而起,对着长子恨道,“皇后都把手伸进你家里了,那一次只是腹泻昏厥,若是一命呜呼呢,她如此恶毒,难道你连恨都没有?” 项浩嗤笑:“若是皇后要杀二哥,既然都有机会下手了,怎么会只是腹泻晕厥这么简单?” 话音才落,门前夏春雨的声音响起,淑贵妃好生烦躁,正要责骂时,却听见久违而熟悉的声音,哭喊着:“娘娘,娘娘是我,娘娘……” 390 复仇 就在淑贵妃对两个儿子晓以大义,希望他们与自己一起实现理想的时候,前些日子项元和沈云遇袭的事突然有了结果,皇帝雷厉风行将一干嫌疑之人逮捕,年迈的林司空锒铛入狱,连同几个儿子也一并被牵连。此刻闯来三皇子府上哭求的,正是十几年前秦庄逼宫时逃离皇城,之后再不曾见面的昭仪林氏。 “我们都老了。”阔别多年再见,看到本该比自己年轻的林氏如此憔悴,淑贵妃凄凉地笑着,“你尚且如此,其他人该怎么活,秋珉儿真是狠心,皇帝真是狠心。” 林氏哭得心碎:“父亲兄长若是获罪,家里妇孺老小如何是好,皇上是要将我赶尽杀绝吗?娘娘,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哪怕保全父兄性命也好,去求求太后,求求皇上。” 淑贵妃叹道:“皇上跟前我是说不上话的,说得上话的那个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们。且不说书房横梁与京外遭劫的事,能不能证明和你父亲兄长有关联,她为了她的孩子,宁可错杀也绝不会姑息怜悯,你来求我,我除了几句安慰的话,什么也给不了你。” “娘娘,他们、他们难道不是为你和二皇子……” “你说什么呢?” 淑贵妃冷冰冰地看着林氏,虽然皇帝这一下来得突然,但秋景宣与她早有商议,皇帝若要追查到她或是两位皇子身上,就不会绕那么大的圈子,淑贵妃首先要明哲保身,其次揣摩皇帝的心思,懂得进退。 此前皇后遇刺的事,之后接连发生在皇子公主身上的意外,皇帝虽震怒,但随后表现出的态度,显然是投鼠忌器,皇帝顾虑越重,淑贵妃越可加以利用,但她必须懂得往后退。 这些话,秋景宣已然反反复复对淑贵妃说明,遏制了她满腔的冲动,今日突然被叫来,秋景宣知道淑贵妃又忍不住了,宫里一份没有她列席的名单都能把她刺激成这样,皇后或是皇帝真要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门外头,不知淑贵妃和林氏正说什么话,项沣支开弟弟,站在屋檐下问秋景宣:“你和母妃早有预谋,却瞒着我?所谓的拉拢势力,不是为了我能在朝廷施展抱负,是为了有朝一日对付皇后?” 秋景宣垂首道:“殿下早该想到,我和景柔经由贵妃才能到您身边,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话音才落,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项沣腿脚不便,不能及时冲进去,秋景宣立时便闯了进来。好在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林氏太过激动碰掉了桌上的茶碗,而这年近半百的人哭得那么凄惨,谁能想象她曾是皇帝的皇妃,更勾起了秋景宣对于宰相府最后的记忆。 那一天皇后离去,宰相府里哭声一片,一切都完了。 秋景宣没动手,府里的丫鬟们来搀扶林氏,淑贵妃与他对视一眼,安排人把林氏送走后,便大大方方地支开儿子们,对秋景宣道:“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你看她年纪比我小,瞧着比我还苍老,司空府的女儿尚且如此,不知其他离了宫的那些过得怎么样。皇帝多狠心,而你姑姑更是冷血无情,她索性把人都杀了也罢,偏留着她们生不如死地活着,你说她图什么,又凭什么?” 秋景宣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淑贵妃便火上浇油:“你们秋家的人何尝不是如此,若非秋珉儿狠毒,你的父母怎会抑郁而终,你们这些孩子又如何会流离失所,她当年只要对皇帝说一句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她对于妨碍她的人,从来都是赶尽杀绝毫不留情。” “娘娘说的我都知道,也奉劝娘娘一句,对于之后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明白也很冷静,但愿娘娘也能冷静地想一想,您现在固执地留在这里,对于二殿下三殿下没有任何好处。”秋景宣目光冰冷,不愿被淑贵妃左右,可是淑贵妃的话的确刺激着他的心。 淑贵妃怒睁双眼:“你是说,要我走?” 秋景宣道:“眼下的局势,皇后面上波澜不惊,可她心里必然早已做下准备,您看您今天才到三皇子府,皇上那里立刻就有行动,皇上这就是在给您下马威,您若一意孤行非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最后折损的只会是您自己和二位殿下,话已至此,如何抉择还望娘娘慎重三思。” 淑贵妃冷笑:“她故意流出那份名单,就是想刺激我?” 秋景宣道:“事实上起到了效果,娘娘,皇后想要您做什么,您必然会去做。可您永远也左右不了皇后,您或许觉得十几年前做不到,现在可以了?”他摇头,“若是可以做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都不会在这里与我说话,那涵元殿就该是为您所建。” “到底是她的侄儿,到底是秋家的人,没有人能说得过你们。”淑贵妃眯起双眼,可藏不住她的恨意,慢慢地走近秋景宣,吃力地抬起被金钗发冠压得沉甸甸的脑袋,“我不行,可你一定行,想想你这破碎的一生是谁造成的,你不想把当初的一切还给她吗?扶持我的儿子成为帝王,把她和她的儿女赶出皇城,让她去走当年你们走过的路。” 秋景宣被逼得步步后退,脑中闪现出项元的笑脸,有朝一日淑贵妃如愿以偿,项元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笑了吧。 “秋景宣。”淑贵妃忽然喊他的名字,冷幽幽地说,“不要让我失望。” 门外的二皇子似乎等不及了,忽然闯了进来,见他们俩这架势,更是恼火,可是刚要开口,就被母亲喝止,淑贵妃厉声道:“你今天放弃一切,明天就会被抛弃,你看见林昭仪的样子了吗,曾经她还在宫里和你玩耍呢,你看看她现在,只能坐以待毙看着家破人亡。秋珉儿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心甘情愿对你的弟弟俯首称臣?可他们不会领情的,终有一日,你和浩儿会为今天的懦弱窝囊付出代价,若不想有那一天,就好好握起你的拳头,去争该属于你的一切。” 只听得一声脆响,站在门前端着茶的秋景柔被吓着了,是夏春雨让她送茶来,她见丈夫进来了,就跟着一起进门,没想到就听见婆婆说这样的话,慌得她失手掉了茶盘,碎了一地的瓷片。 淑贵妃刚要发作,忽然想都秋景宣就在一旁,她遏制了怒意,故作温和地说:“小心别割伤手,让下人们来弄,景柔,你去歇着吧。” 秋景宣在边上一言不发,看着地上狰狞的碎片,心中不禁冷笑,这样的家,这样的母子,如何能成事。 而他自己呢,十几年前,幼小的他把鞋子扔在秋珉儿的身上,十几年后,他是来复仇的吗?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一旁项沣烦躁不已,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便低沉地对母亲说:“您还是早些回宫的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在这里鬼鬼祟祟,要父皇怎么想?” 他转身吩咐秋景宣:“送母妃回宫,既然你都来了,就更要大大方方些,你是景柔的兄长,与我们走得近也是应当的,至于将来的事,待我想明白了再吩咐你。” 然而三皇子府上略有动静,消息就传入皇宫,涵元殿里,项晔正与珉儿下棋,一双女儿围坐在边上,项元紧张地盯着棋局,尚不知宫外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只关心父皇能不能赢了这一局,赢了她就不必再禁足。 “父皇您可不能故意让母后,不想放我出去玩您就直说,可别故意输呀。”见父亲被逼得紧,项元着急了,她不敢说让母后让父皇,只能把话反过来说。 珉儿悠悠放下一颗子,笑道:“你看你闺女多会说话,输了不怪父皇棋艺差,反是让着我的缘故。都这样了,父皇还要罚她?” 琴儿在边上拉着姐姐轻声道:“姐姐你傻不傻,母后心里怎么没数呢?” 可这话还是叫皇帝听见了,虎气脸来吓唬一双女儿:“在你们眼里,父皇的棋艺就这么不可靠?” 父亲的模样逗得两个姑娘大笑,正是一团和气时,周怀跑来破坏了气氛,尴尬地说:“皇上,奴才得到消息,淑贵妃娘娘回宫了,您说过,娘娘那儿一动身,就要来向您禀告。” 项晔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周怀离去,皇帝放下棋子,起身对珉儿道:“朕有些事要去办,你和孩子们玩儿吧,别让着她们。” 元元和琴儿见双亲变了神情,都知道不是小事,乖巧地退在一旁不说话,父亲显然是要回避她们,之后只与母亲眼神交流,彼此像是都会意了才离去。 棋局到一半,珉儿笑问女儿:“你们谁接着来。” 两个孩子都不是母亲的对手,谁来都注定要输,但珉儿笑道:“只要父皇做到了答应母后的事,你就能随便出入皇宫,看样子,你父皇正要去做了。” 姐妹俩面面相觑,项元好奇:“母后,是什么事?” 皇帝满心要回避孩子们,珉儿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送淑贵妃离京。” 391 朕送你回去 听母亲如是说,琴儿便知道不该是她们多嘴的事,轻轻扯了扯姐姐的衣袖,项元也会意地点了点头,轻声道:“父皇日理万机,一年四季都不得歇息,儿臣实在不该给父皇添麻烦,母后,我以后会乖,再也不闯祸了。“ 珉儿含笑招招手,女儿便一左一右地依偎在身边,她爱怜地说:“你不闯祸啊,难,可看到你闯祸,母后就会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还没有离我远去。” 项元伏在母亲膝头:“我哪儿也不去。” 珉儿道:“是大姑娘了,往后做事说话要三思,父皇和母后不必你来惦记,也不怕你闯祸,可你不要让自己受伤害,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项元咕哝着,指了妹妹说:“母后也说说琴儿,她也顽皮得很。” 珉儿笑得眼眉弯弯,搂着小女儿道:“你不欺负妹妹就好,还有比你妹妹更好的姑娘?” 母女说笑着,但见清雅带着四五个宫女进来,人人手里都捧着华丽璀璨的首饰,为二公主及笄之礼打造的凤冠珠钗都已准备齐当,金灿灿银晃晃的一片,看得人眼晕。 “这么多都要戴在身上?”琴儿平日里打扮便是清秀简单,她喜欢做各种各样琐碎的事,穿得太隆重华贵多有不便,只是衣衫鲜亮一些,很少穿金戴银,珉儿也一贯由着她们,公主的尊贵并不在这些金银上。 可及笄之礼是女儿家人生大事,将开启新的一段人生,到时候皇亲宗室文武百官,甚至天下子民都会看着她,这金银珠宝彰显帝女公主的尊贵,更象征着大齐的繁荣昌盛。 “母后您看,这凤冠戴在琴儿脑袋上,瞧着头重脚轻的,平日里我也没觉得这丫头瘦,这么一看根本没长大。” 项元给妹妹戴上凤冠,琴儿太娇小,虽然那凤冠是照着她的尺寸打造,可戴着总是觉着不协调,不习惯这些沉重发饰的公主,也像是被下了定身咒般,顶着凤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惹得她姐姐笑话:“你身体可别僵了,到那天从一清早开始,就有好多好多的事,去年我怎么来的,你也怎么来不是?” 清雅温柔地为二公主调整发饰,比大公主乱弄一气要好许多,她让琴儿试着晃动脑袋,琴儿小心翼翼地摇头点头,脑袋虽然沉了好多,可凤冠金簪都稳稳地固定在发髻间,根本晃不下来。 清雅慈爱地说:“公主不怕,到那天奴婢会给您戴得稳稳的,就是骑马也不会晃下来,您只管踏踏实实地行礼大大方方地出门。” 琴儿小心翼翼走到镜子前,姐姐果然没有胡说,她娇小的身体仿佛撑不起这一份尊贵,害羞的公主娇滴滴地看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目光,珉儿却欣慰地笑着:“不怕,有母后在呢。” 元元嚷嚷着:“琴儿的礼服不是已经做好了,不如全套都穿起来看一看,或许礼服一繁重,就不觉得奇怪了。” 清雅笑道:“您不记得了,去年也是等及笄之礼那天,您才将全套礼服穿戴整齐,娘娘最期待在那一天看到女儿光芒万丈的模样。” 珉儿见清雅知道自己的心意,自然是欣慰,更欣慰一双女儿长大成人,从她们出生起,珉儿期待及笄之礼就远胜于婚礼,及笄之礼后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可婚礼之后,她们就要从身边离开了。 此时,有宫人悄悄进来,在清雅身边低语,清雅没有声张,只是看了眼皇后,珉儿从她眼中读出意思,便知道此刻,淑贵妃的车架已经回到皇城了。 且说归来的路上,淑贵妃满心后悔,皇帝突然在这个节骨眼追究搁置了许久的事,明显是有意针对她,而她若得到一双儿子的支持,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和信心,倒也值得了,偏偏受了一肚子的气,仿佛是中宫给他的骨肉下了蛊咒,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要一辈子做人臣子。她这么折腾一回,真真得不偿失。 而此刻,回安乐宫的半道上,竟遇见了皇帝,他负手站在路边看着远处的风景,显然是等了好些时候,淑贵妃心中一冷,已是猜想到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皇上。”淑贵妃走上前,一声皇上叫她百感交集,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她的青春她的付出,都融在这两个字里,可人家不领情也不在乎,她的男人是痴情种,对她的表姐是,对如今的秋珉儿也是,唯有对她不是。 淑贵妃从树下走来,风吹得花瓣落在她发间,项晔看见了想要伸手替她摘下,可心中一个激灵,这在他看来随手的举动,可能会让淑贵妃多想,时至今日,他不能再给江氏任何幻想,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这一切就注定了。 “太阳这么晒,皇上怎么在这里……”淑贵妃勉强地说着客套话,可最后自己也没底气了,含笑的眼眸里分明溢满了凄凉,“皇上是有话要对臣妾说?” “天气尚未炎热,朕送你回去吧,大暑天路上就不好走了。”项晔说道,“这会儿手上几件大事正好办完了,朕亲自送你回去。” 淑贵妃心碎了,出门时抹在唇上的胭脂早已在对儿子的一声声失望里褪色黯淡,这灰红的血色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她蠕动着双唇,想要说什么,可想说的话太多,竟不知从何说起。 “沣儿的伤也好了,浩儿也算是成家了,朕要多谢你愿意来料理他们的事。”项晔说着,目光始终不知飘在何处,“京城的夏天闷热难耐,朕还是送你回去,对你的身体也好。” “夏春雨秋末分娩,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难道皇上都不愿让臣妾看一眼亲孙儿?”淑贵妃眼含热泪,“皇上若是觉得臣妾碍眼,可以把臣妾送去儿子家中,臣妾不会……” 皇帝摇头:“朕送你回去,朕亲自送你走。” 淑贵妃眼中浮起恨意,死死地盯着并不愿看着她的男人,硬撑着最后一份尊敬:“对皇上来说,是不是臣妾死了才最好,不会碍着您,更不会碍着秋珉儿?” 项晔叹息,却是不想再解释什么,侧过身就要离开,衣袖却被用力地拽住,他冷冷地说:“朕送你回去,你跟着朕走便是了。” 淑贵妃恨得咬牙切齿,几乎无法控制她内心的癫狂,一字一字说得如刀子一般:“她为什么不让你直接杀了我,杀了我岂不是更干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项晔轻轻地摆脱了淑贵妃的手,目光总算落在了她的脸上,该说的当年已然说尽,亏欠的也注定还不清。只因他是皇帝,倘若只是普通人,绝不至于如此,淑贵妃并没有做错什么,珉儿更没有,错只错在,他们今生不该相遇。 自然这也只是把错误推脱给老天爷的借口,项晔心里什么都明白。 “回去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动身,朕会送你回去,有什么话我们路上再说。”项晔很冷静,继续道,“你若想看孙子,朕可以把浩儿和夏春雨送到你身边,有你照顾或许更好些。” “不可以。”淑贵妃怒目圆睁,已经抛弃了对帝王的尊敬和敬畏,“我的儿子不能离开京城。皇上,你可以赶我走,可以杀了我,但不能委屈我们的孩子,你答应过我会善待他们。” 项晔颔首:“朕答应你的事,不曾忘记,也答应过你立贤不立嫡,你还记得吗?” 淑贵妃愕然,没想到这个时候皇帝还会对她说这句话。 项晔叹道:“走吧,不然这句话就成了空话,朕是在保护你不是在驱逐你,你若想不明白,非要飞蛾扑火,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取灭亡。” 如此狠辣的几个字,穿透了淑贵妃的心房,她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天真,皇帝早就被秋珉儿霸占了所有的人生,那个女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蛊惑,还对付不了皇帝吗? 项晔转身离去,心中亦是万千纠葛,其实他很明白,若是自己当真不愿让淑贵妃再返京城,珉儿一封信能起什么作用,是他单纯地以为时过境迁…… “罢了。”项晔苦笑,继续往前走时,听见身后一声凄凉的呼唤,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 淑贵妃疾步追上来,却是问:“皇上,臣妾若不想走不愿走,您一丝丝庇护的心都没有了是吗?” 项晔背对着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大步走开,留下一句:“有什么话,我们路上再说。” “我还没有和儿子们道别,我……” 淑贵妃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任何人看来都是如此凄凉,有不忍心的宫人前来搀扶,摸到淑贵妃干瘦如柴的胳膊,发鬓间更是隐隐约约有银丝露出,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 中宫还那么年轻,走到哪里都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莫说皇帝眼里只有她,就连他们这些人,也常常被皇后迷住。 淑贵妃十几年前不争,现在还怎么争? 392 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日傍晚,宫外之人才刚听闻皇帝与淑贵妃不欢而散,不久就有旨意下达,道是皇帝将于明日启程送贵妃回行宫。 宫里的说法,是京城的气候不适合淑贵妃的身体,来京不过短短的日子身体就大不如前,为了贵妃的身体着想,皇帝与众人还是要忍受别离之苦,将淑贵妃送去调养。 什么病养了十几年还没养好,什么病偏偏来了京城就不能好,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任何人都不会信,可又不得不信。 到如今,更是连太后都学会了保持缄默,她看到了淑贵妃来京后发生的是是非非,贵妃不在十几年里虽然寂寞冷清些,可谁不愿过太平安逸的日子呢。 日落时,二皇子与三皇子匆匆进宫,安乐宫里已在收拾行装,淑贵妃悄无声息地瘫软在美人榻上,昏黄的夕阳斜射进窗口,正好照亮她憔悴的面容。 “母妃。”两个儿子一起唤,恍然回到十几年前,他们尚年幼,而母亲要远离。那时候,项沣曾求母亲带他一起走,可不论他如何痛哭哀求,母亲还是丢下了他们兄弟。 淑贵妃缓缓睁开双眼,吃力地一笑:“你们来了,这不早不晚的时辰,晚膳怎么办?母后没有胃口,厨房里怕是什么都没准备,你去问问尔珍,让她替你们张罗。” 两个年轻人岂能在乎这一顿饭,可是站在母亲面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到这个时候了,淑贵妃仍在坚持:“我答应回去,不是服软更不是怕了谁,是为了你们。沣儿,宰相府当年虽是树倒猢狲散,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秋景宣才能顺利在京城为你聚拢势力。林氏一族死不足惜,他们本就是皇上闲养的人,朝廷上没得成事,只能做些偷偷摸摸的小事。沣儿,你不能只把秋景宣当办事的奴才,要信任他,要倚重他,要……” “母妃,我都知道了,我听您的话。”比起白天激烈的反感和厌恶,这一刻项沣却是顺从了,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这话淑贵妃很受用。 母亲眼含热泪,握着两个儿子的手道:“是秋珉儿让我们母子离散,你们一定要把娘接回来。” 分离时刻,兄弟俩谁也没细究母亲话中的是非对错,陪着她度过了两个时辰,劝着她进食服药,夜幕渐深,已然离宫的皇子不得逗留,便一同离了安乐宫。 兄弟俩一言不发地走在宫道上,路遇一行人掌着宫灯从远处来,前呼后拥十几个宫女太监,而那边的人看清这里,一个小孩子就快跑了几步赶来。 “二哥、三哥。”项润礼貌地向兄长行礼,问道,“哥哥们这是要离宫回家去了?” 兄弟俩互看了一眼,如母亲所说,难道将来他们真的要对弟弟俯首称臣? 项润却羡慕地说:“几时也能像二哥三哥一样离宫自立门户就好了。” 还记得去年夏天,皇后带着行过及笄之礼后的元元去元州,出行当日弟弟嫉妒皇后待姐姐们比待他好,彼时项浩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年过去,弟弟的个头长高了许多,可他还是这样。 项浩喝笑一声:“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项沣今日也无心兄弟情深,只是行色匆匆:“润儿,我们先走了,你也早些回涵元殿。” 说罢,两位兄长离去,项润在身后躬身作揖,但直起身子,却双手负于背后,眼中的目光气势,已然学得几分父亲的神韵。 393 殿下想做皇上吗? “走吧。”见哥哥们走远,项润转身回涵元殿,殿内灯火通明,是宫人们正在为父皇打点行装。看到窗上映出双亲的身影,润儿驻足想了想,便吩咐身边的人,“去禀告母后我回来了,时辰已晚,我要温习功课,今晚就不过去请安。再有,皇祖母一切安好。” 宫人领命,待得殿下回寝殿,便将原话传来,珉儿走到窗前张望了几眼,只听皇帝在身旁嘀咕:“那小家伙,温习功课要紧,还是来向母亲请安要紧?瞧瞧你的孩子,都被你宠得没规矩了。” 珉儿瞥了他一眼:“孩子难道不是见这里忙忙碌碌,怕我们说话的功夫都不够,还要应对他。” 项晔轻轻挑眉,没回答珉儿,转身跑去吆喝周怀:“朕去去就回,你们这是要搬家?哪里来那么多东西要带走。” 珉儿朝周怀使了眼色,让周怀定下心,应对了几句后便带着所有宫人退下去。项晔浑身不自在仿佛不知该如何面对珉儿,可人家只是走上来,轻轻拉了他的衣袖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就要出门,之后路上都不得好好歇息了。” 皇帝一步步跟在她身后,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珉儿到此刻半句评价也没有,是对是错不知道,是好是坏也不明白,项晔总觉得他好不容易迈出那一步了,好不容易硬起心肠去送走淑贵妃,珉儿多少应该夸赞半句,自己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她? 不。可项晔自己最先就否定了这些话,他根本不需要珉儿的答复和夸赞。 并不是为了珉儿才折腾出这么多的事,接江氏来,送她走,项晔完全有自己对于朝廷的考量,若说是愧疚,若说是想要真正“公平”地对待淑贵妃,早十几年他就不会答应让淑贵妃走。 然而回想当年,他并不知道珉儿对江氏说了什么,可最终提出要离开京城的人,是淑贵妃自己。那时候的皇帝,才真正思考了几乎一辈子要面对的取舍,彼时放弃的一起,现在再也不会捡回来。 “你知道朕想要做什么,是不是?”项晔开口道,“你写信要朕接她回京,是要给朕台阶下,是觉得朕本就有这个意图是不是?” 珉儿松开手,亲自到床边弯腰抖开纱被,再转身就直接上手替皇帝宽衣解带,可衣衫还没褪下,就被皇帝欺身而上地压下来,他一手托着自己的腰背,明明底下就是床榻,却硬是不放下,这么悬在半空,把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珉儿嫌弃地挣扎了一下,可离开皇帝的手臂,她的腰里可不足以支撑这样艰难的动作,侧身跌落在床榻上,夏日的床比不得冬日厚实绵软,左边的胳膊被压得生疼。但她迅速坐了起来,瞪着皇帝道:“既是你我心中有默契,既然知道我想什么,又何必说出来?你以为这是会让我很高兴的事,要我兴高采烈地对你感恩戴德?” “摔疼了?”皇帝担心地将珉儿不盈一握的胳膊捧在手里,轻轻抚摸着,“有没有伤着筋骨?” 两人靠得那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珉儿顺势就伏进了项晔的胸怀,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心平气和地说:“若为天下计,又何必在乎我,你知我心意,我懂你情深,就足够了。” 项晔直觉得咽喉干哑,干涩地说:“可若朕与你心意相悖?” 珉儿含笑起身,伸手轻触他的双唇,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自己则道:“那就各自做各自的,我不顾忌你,你又何必在乎我?皇上,就这么说好了,再也再也不要提起,我不想把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浪费在这些事上。转眼,我也是要四十岁的人了,咱们能健康地活着,已经是老天爷赐福。” 项晔贪婪地吻过珉儿白皙娇嫩的脖子,将她轻轻压在床上:“在朕眼里,你永远是当年的模样。” 彼此的目光错开,缠绵的吻游走在肩颈,珉儿无奈地一笑,身体正被一寸寸撩拨着,她爱她的丈夫,项晔也一样爱他如命,可谁叫他是皇帝,谁叫自己生养了皇子。皇帝对不起她的,只不过是大婚初.夜粗暴的对待,而自己对不起他的,是淑贵妃母子一生的悲哀。 为了润儿,为了自己的儿女,这辈子注定亏欠丈夫。 “皇上……” “唔?” “对不起。” 炽热的吻停了下来,再次袭来,更是生猛激烈,珉儿被缠得几乎透不过气,耳边隐约听见几个字:“朕再也不想听,不要说。” 寝殿门外,清雅意识到里头气氛旖旎,便悄悄关上了门,深深呼吸了几次,焦虑不安的心得以平静几分,边上周怀见了,笑她:“到如今你还会担心?” 清雅苦笑,周怀无儿无女,自己亦如是,又怎知其中的艰难,皇后是笃定要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孩子,她那样善良的人,难道真的不痛苦吗? 可她是皇后,她的祖母早就告诉她,中宫,要母仪天下。 “清雅,我给你说个事儿,我心里憋得很,只和你说说。”周怀凑近了些,与清雅附耳低语,清雅听得眉头高高挑起,不可思议地问,“当真?” “真假我也不知道,可事情明朗之前,千万不能说出去。”周怀叹气,“你啊,顶好连皇后娘娘也别说,万一娘娘因此做些什么,若是出了事,岂不是你我的罪过?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清雅略思量,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事情暧昧不清,等有一日明朗了再说不迟。” 夜色渐浓,气候未至酷暑,入夜后白天的闷热便就散了,夜风徐徐好不惬意,帝后云雨尽情之后,便也熄灯入寝,待得皇城里的灯火暗去,整座京城便几乎见不到光亮,二皇子府里未熄灭的灯火,就特别显眼。 卧房里,秋景柔呆坐床榻,夏衫轻薄,侍女们更是“有眼色”地为她挑选了妖娆色彩,这会儿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项沣在书房尚未归来,而秋景柔要做的,就是等他归来,等他…… 这几天,侍妾们看待她的眼神都变了,虽然不敢不敬,可有几个终究是被皇子宠出了脾气和骄傲,面对她们嫉恨不屑的眼神,秋景柔不觉得半分难过,她甚至开始有一些期待宠妾灭妻,盼着自己被真正抛弃的那一天。 正胡思乱想,项沣从门外进来,带着浑身的戾气,不知又有什么事想不明白,重重地坐在床榻上,胡乱地踢掉了脚下的鞋子。 秋景柔定了定心,去把鞋子捡回来,更如往常一般伸手要为丈夫宽衣,可项沣却不耐烦地打开了她的手,啪的一声重响,秋景柔手背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片红晕。 项沣被自己的行为怔住,忙捉过妻子的手问:“疼吗?” 秋景柔连连摇头,低眉垂首,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眼中的彷徨不安,但丈夫一把就将她拉进怀里,爱怜地呵护着:“景柔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二皇子从前什么样子,秋景柔不知道,他们成亲尚不足一年,而淑贵妃曾经向她描述的,她也从没见到过。也许是从一开始就不情愿,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秋景柔早就发现自己在丈夫怀里,只不过是有着热气和意识的行尸走肉。 “明日送母妃离京,你去不去?”项沣见抱在怀里的妻子毫无反应,自己也冷了一半,松开了手,说道,“你若不想去,就不要去,反正明天谁也不会高兴。” 秋景柔轻声道:“我听殿下的。” 项沣叹了声:“你若自己有主意,我岂不是能再少些烦恼。” 秋景宣更无奈,只能说着违心的话:“今天发生太多的事,莫说你,只怕父皇也理不清,你不要烦躁,任何事任何麻烦,总要一步步一件件去解决。” “这话说得容易,真要冷静耐心就难了。”项沣烦躁地抬手敲了敲额头,低头的功夫才看到妻子身上嫩黄的纱裙,薄薄的轻纱根本盖不住玉.体,纤长的腿透过纱裙,好生的妩媚you人。 可惜二皇子今日无心云雨,反而道:“这衣裳,闺阁之间自然无妨,可你终究是皇子妃啊。景柔,你不能和她们一样。” 她们,当是指那些侍妾,而说着这话,项沣苦笑:“母妃是妾,却完全不像妾。”他顿一顿,忽然问妻子,“景柔,你想做皇后吗,你觉得自己能不能做得好?” 秋景柔的心扑扑直跳,这是她和哥哥最初的愿望和约定,哥哥送她到淑贵妃身边,就是要她做皇后,要她做比秋珉儿更了不起的皇后。 可现在的自己,只渴望能被丈夫丢弃冷落,离得越远越好。 “殿下呢?”秋景柔把矛盾转向项沣,“殿下想做皇上吗?” 项沣微微皱眉:“不知道,父皇是大齐开国之君,我大齐是否效仿古人立嫡不立长,就凭父皇一句话。可你看这情形,我有的争吗?” 秋景柔嗫嚅:“母妃虎视眈眈呢。” 394 能不能亲手毁了? “为何要在十几年前丢下我们?”项沣仰面躺下,直觉得身心疲惫,“前些日子我被人下药,她道是皇后所为,现在她害怕皇后要伤我兄弟,可十几年前我们还那么弱小,她怎么舍得丢下,就不怕我们死于非命?” 下药的人就在身边,秋景柔见丈夫忽然提起,心中很是惊慌。 她本不愿搭话,可担心自己被看出什么,便硬着头皮说道:“母妃必然是不愿你和三弟跟着她受苦,留在京城就能留在皇上身边,不然十几年,只怕皇上会把你们忘记。再者说,母妃能放心留你们在皇后身边,必然也是明白皇后的为人,知道她不会伤害你们。” “既是如此,她现在说那些话,是自己疑心,还是想挑唆皇后与我们兄弟?”项沣冷笑着,“这十几年,皇后待我们如亲生子,教养呵护无微不至。我心中也曾恨她害得我们母子离散,可冷静想一想,终究是母亲先丢下我们,我那样求她,她都不肯带我走。而皇后明知我心中有芥蒂,丝毫不介怀,在我最叛逆的那段日子里,耐心地守在我身边。” “都是过去的事了,殿下,母妃老了,她只盼着你和三弟好,不求别的。”这样的话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儿媳妇该说的,秋景柔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但她既然无心为丈夫排忧解难,又怎么能把话说到他心里去。 项沣无力地笑了笑,也察觉到无法和妻子沟通,但又好奇地问:“说起来,你该是恨皇后的,当年是她见死不救,是她要父皇驱逐你的族人。” 秋景柔摇了摇头:“现下我是你的妻子,只想照顾好你陪在你身边,过去的恩怨也好,现在的利益也罢,外头的事我一概不想管,我也管不好。殿下,将来你成为帝王,我会尽心尽力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可我也许没法儿成为了不起的人。” 项沣呵笑:“我也并不希望你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皇后待我们兄弟虽好,可我并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更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威震天下,却对一个女人唯命是从,将来史册里,究竟该如何记下他这一笔?” 秋景柔垂首不语,项沣轻轻摸她的手:“自然,你也不要学得我母妃那般,现在就很好。” 被丈夫揉搓着手指,秋景柔心中很不安,便主动抽回手,起身离了床榻,站得不远不近地说:“殿下,早些宽衣入寝吧。” 自然,今天本是烦躁了一整日,二皇子并无心云雨之事,且在尝到侍妾们的热情后,越发觉得秋景柔不解风情。待得洗漱宽衣躺下,只见妻子用纱被盖着身体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项沣呵笑了一声,同样转过身去。 感觉到身后空荡荡的,秋景柔的心一松,但愿这阵风波过去,淑贵妃远离了京城后,她就能自由自在地把丈夫推给别的女人。 “景柔。”可冷不丁的,传来丈夫的声音,问着,“睡着了吗?” “没有,你要喝茶吗?”秋景柔捂着心口,揪紧了身上的纱被。 项沣道:“你好生调养身体,让太医开几服药你我一同服用。”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隔着千里般遥远,亦或是秋景柔自己想要逃的心太强烈,她嗫嚅着:“殿下要吃什么药?” 项沣道:“求子。” 秋景柔的手紧紧抓着纱被,艰难地发出一声“是”,而这一夜,她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听着背后熟睡的呼吸声,脑中心中一层层恶念冒出来,若是逃不开这样的人生,她可不可以亲手毁了它? 翌日天明,项沣匆匆离家,与弟弟在宫门外汇合,等待恭送双亲启程。 皇帝没有安排隆重的仪仗,足够的车马侍卫随行,便动身出发了。而文武百官则如常在宣政殿等候,沈哲代为处理朝政,纵然圣驾离京,也绝不耽误朝廷大事。 淑贵妃再次离去,不凄凉也不热闹,皇后没有露面,听说一清早就去别院探望祖母了。倒是太后坐着肩舆来与淑贵妃道别,无数双眼睛看着,也不能哭哭啼啼,淑贵妃向太后行了大礼,皇帝就带着她走了。 圣驾离去,沈云前来负责宫内关防,遇见项元在角落里张望,他含笑走来问:“怎么,想出宫了吗?伯父可有免了你的禁足?” 项元不理睬,反问:“你怎么不随扈,走得这么匆忙,父皇有没有带足够的侍卫随行?” 沈云笑道:“朝廷只剩下我和我父亲不成?你放心,我和父亲留下,自然有我们的道理。” 项元听得这话,便不客气地走了,只听沈云在背后问:“不出去了吗?”她本想呛回去,像从前那样霸道地对待沈云,可是想到琴儿,觉得自己还是少和他往来少说话的好,便是头也不回地跑开。 此刻皇宫后的别院内,珉儿正看着母亲为祖母梳头,她拿着簪子等在一旁,看着祖母的银丝在母亲手中被拢成发髻,当年她离开元州时,祖母可还是满头乌发。 关于淑贵妃的事,白夫人说得够多了,只怕自己再担心会惹来女儿反感,她默默地为老夫人梳了头,便说去给祖孙俩准备茶点,实则是给她们腾出地方好说话。 秋老夫人道:“你娘一刻也不停歇,真真是劳碌的命,珉儿啊,待我西去,你也要时常来陪陪她,十几年前我劝她寻个好人嫁了她不肯,这会子再寻怕是也没有合适的了。” 珉儿笑道:“您也是说得容易,便是十几年前,有谁敢娶皇后的母亲?我让娘脱离苦海,但也束缚了她一生,只希望现在将来,能少让她为我担心。”她停了停,继续道,“还有孩子们。” 秋老夫人温柔地看着孙女:“淑贵妃来京一趟,你和那两个孩子的关系扯清了吗?” 珉儿眼神一晃,被祖母看透了心思她不怕,只是这心思皇帝也该知道,甚至这可能也是皇帝的用意之一,她垂下眼帘,没说话。 “让他们恨你,总好过纠结在恩与怨之间。”秋老夫人道,“可是珉儿,你若当真要下狠心,就什么都不要顾及,你是想温柔呵护孩子们,还是辅佐润儿君临天下,这两条路永远不会相交,你只能走一条。” “是。” “为君者,只需心怀仁慈,可握着剑的手绝不能软。”秋老夫人问道,“珉儿,你能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奶奶我懂。”珉儿道,“皇上便是如此,他从不想什么以德服人或是一笑泯恩仇,对手们都是畏威而不怀德,宽宏大量在他们眼里就成了软弱,这是他一贯秉承的信念,对于敌人对手从不心软。这些,我都学到了。” 秋老夫人颔首:“皇上也许不知道,真正让你蜕变成今日的皇后的,是他自己。” 珉儿则笑:“可他身上也有弱点,而我一直都无法真正左右他。” 秋老夫人淡淡地说:“难道不正因为他是帝王?而你呢?” 珉儿自信地笑道:“我要培养出更优秀的帝王,让他将来可以安心地离去,不辜负他戎马一生,不辜负他为我付出的一切。” 祖孙俩会心一笑,但听得门外传来嚷嚷声,元元大大咧咧地便跑进来,嘴里喊着“太祖母”,明知道母亲也在这里,还故作惊讶,惹得珉儿嗔她狡猾,老夫人却看穿孩子的心,说道:“去吧,对外头只说你在太祖母这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项元撒着娇,只见清雅跟着进门,递过一封信给母后,她凑在母亲身边问:“是谁来的信?” 清雅在一旁道:“是西平府宋夫人送来的信。” 珉儿看过信,便随手递给清雅,说道:“将宋夫人的坐席摆在云裳边上,宋渊忙脱不开身,只夫人带着儿媳妇来参加琴儿的及笄之礼,就不必为他们一家子准备坐席了,在云裳身边添上就是。” 见女儿掰着手指数日子,她问:“算什么呢?” 项元不假思索:“算父皇来不来得及回京,琴儿的及笄之礼,父皇总不能不在吧。”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淑贵妃娘娘身体那么弱,路上一定走得很慢,但愿父皇回程不要太着急,怕他累着。” “你自己的事呢?”珉儿一点也不担心皇帝的行程,反是问女儿,“琴儿及笄之礼后,你若是真心喜欢秋景宣,就好好考虑你们之间的事,不要像小孩子玩儿似的。” 项元愣住,她本是跑来别院打发时间,没想到母亲突然这么严肃,好在太祖母就在边上,她急了撒个娇还能有人护着,可事实摆在眼前,兄弟姐妹们一个轮一个,总要轮到她,母亲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父皇要重用秋景宣,可你们俩暧昧不清,对父皇对秋景宣都不好。母后自然希望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只要你开心,但小孩子过家家不伤大雅,可一旦牵扯到朝政,母后就不能由着你了。” “您的意思是……要我即刻给您和父皇一个答复?” “待妹妹的生辰过了,给母后一个答复,如何?” 项元紧张不已,秋老夫人看着心疼,对珉儿道:“好好的,别吓着孩子。” 395 和她开了个玩笑 若是早些时候,母亲说自己的感情如同儿戏,项元一定受不了,那时候天与地之间只有秋景宣,公主每天都沉浸在发现这世上竟然能有一个人,可以取代父母兄妹在她心里地位的惊讶和刺激中。 元州一别以为此生再不得相见,虽然再次相遇曾让她万分为难,可终究是遇见了,甚至让她相信这是缘分。 然而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仿佛只是老天和她开了个玩笑。 秋老夫人慈爱地对元元道:“皇上和你母亲虽不用三纲五常来束缚你,可你终究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你的婚姻影响着许多事,即便与平民家的男子结为夫妻,也会背负皇家的体面。” 项元垂下眼帘,轻声道:“孙儿知道,父皇和母后不拘我与什么人结为夫妻,但不能荒唐不能儿戏。” 秋老夫人便对珉儿道:“你看,孩子都知道呢,你提过便是了,这才十六岁你真舍得嫁出去?再等两年吧,你想想润儿,姐姐们转眼都嫁了,他该多寂寞。” 珉儿道:“再等两年不难,再等十年母后也愿意,可从今日起,你不能再随随便便跑去工部外等秋景宣,他或许会换地方当差,你当然可以随时去见他,可以和他去任何地方,但不要当着其他大臣的面,要远离三省六部。” “是。”项元站起来应答,飘忽的一颗心略略定下了,更是暗暗松了口气,方才母亲的话,吓得她以为自己过了夏天就要出嫁,可她现在对于秋景宣到底是什么感情,连自己都不明白。 “过了夏天,父皇有意出巡,这几个月你且乖乖的,不然就不带上你了。”珉儿见闺女被吓着了,暗暗地心疼着,换了笑脸说,“咱们一家子,很久没一起出远门了。” 这话听得项元好生欢喜,当然了,若是从前她会更高兴,而现在却多了几分可以暂时摆脱这里的一切的心理,但不论如何,出门总是好事,这让她对整个夏天都有了期待。 女儿眼中的喜悦,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透彻明亮的眼眸里,已然掺杂了人生百味,可也有她自己的坚毅在里头。 珉儿忽然觉得,自己颇有几分关心则乱,孩子们在倔强而努力地成长着,经历风霜雨雪,可她却是希望能一辈子让他们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截然相反,矛盾的也许不是孩子们,是自己。 她不禁一笑,低头喝茶,却听女儿小声地问:“母后,淑贵妃娘娘那样子……” “怎么了?” “往后二哥和三哥,还会和我们好吗?” 看见女儿眼中的为难,这也许就是她和皇帝最放不下的事,但与其说些虚无缥缈哄人的话,不如让孩子明白自己的立场,珉儿不再犹豫,说道:“淑贵妃身体不好,她必须离京疗养,但二哥和三哥若是为了这样的事不理你了,你还有妹妹还有润儿和洹儿,他们永远都不会不理你。” 项元抿着唇,僵硬地点了点头,可是当母亲的目光离开自己时,她忽然道:“母后,我、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珉儿一怔,便听祖母在一旁道:“你们去园子里走走吧,我正想瞌睡了。” 396 杀无赦 “出去走走?”珉儿温和地一笑,起身牵着女儿的手,见祖母安然养生,便放心地出来,迎面与母亲相遇,珉儿暗暗冲母亲摇了摇手,白夫人会意,带着侍女绕开了,只有清雅跟在身后。 进了花园,珉儿要清雅歇在阴凉地里,转身见明媚的阳光洒在元元肩颈白嫩的肌肤上,女儿美得像是在发光,珉儿一直都觉得,长女是继承了她未曾见过一眼的哥哥或是姐姐一切的好,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一定在天上保佑着他的弟弟妹妹。 珉儿提起孩子的披帛,将轻纱笼罩在她的头上,爱怜地说:“别叫太阳晒坏了,等过几天妹妹生辰,你站在边上黑黝黝的怎么好?” 元元不假思索地就说:“有沈云在,谁搁在他身边都是白的。” 珉儿一面说着,也将轻纱笼罩在自己头上,十几年了,出入都有宫女太监打伞,珉儿已经习惯了身为皇后的所有生活,她的意识里也已经没有自己打伞这回事,这会儿不愿折腾清雅去取来,便如是拉着女儿的手往园子深处走。 清雅坐在长廊屋檐下,看得真真切切,皇后还那么年轻,即便在她十六岁的女儿身边,也能宛若姐妹一般。 别院虽小,不缺精致,珉儿为祖母移来无数花卉栽种,暖风一过花香四溢,正是百花荼蘼时,待得盛夏,她们就该躲起来了。 珉儿摘了一朵花,小心簪在女儿的发鬓,口中笑道:“说来,母后好久没和你这样散步了,你成天上蹿下跳,捉着你就不易。”见女儿撅着嘴,心中更是恋爱,拍拍她的手道,“说吧,相对母后说什么。” 元元心中热血奔涌,这岁月静好的园中美景,半分不入她的眼,像是挥不去那日遭劫时血光漫天的恐惧,脸上血色渐散,姑娘苍白着一张脸蛋,直直地在母亲面前跪下了。 “元元。”珉儿还握着女儿的手,可孩子却跪下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把孩子拉起来,但是下一刻就松开了手,朝后退开半步,收敛了慈爱和心疼,严肃地问,“这是怎么了,难道闯了什么天大的祸?” 远处,清雅隐约见到这一幕,吓得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站得越高,便看得越清楚,公主跪在地下正说着什么话,甚至微微抽搐这,必然是哭了。几位皇子公主,都是清雅亲手照顾着长大,对于孩子们的感情她不啻为一个母亲,而她对孩子们的考虑,也要比皇后单纯得多了。 “娘娘,她们既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有何必去品尝人生百味,一辈子甜甜的不好吗?”清雅自言自语,紧张地盯着花丛中的情形,见皇后也屈膝蹲在了公主面前,她才松了口气,最怕母女反目,不论为了什么都不值当。 这一边,项元已然泣不成声,在方才的话里,她最初遇见秋景宣的地方,已经从元州夜市变成了母亲遇刺的官道上,她没有去向任何人求证,自己就断定那树上的人是秋景宣。她喜欢上了一个满口谎言骗得她真情付出的人,喜欢上了一个把刀剑指向母亲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不知在图谋什么的人,多丢脸而可笑的事,她就这样回报父母给予自己富贵而自由的人生? 都快不记得女儿上一回哭得这么伤心是为了什么是几时,这个被自己和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从来都是笑呵呵的,可是人生进入新的旅程,迎面而来的都是痛苦,真是委屈她了。 “不哭了,傻丫头,憋了这么久难受极了吧?”珉儿搂着孩子,安抚她微微颤抖的身体,自己的心却是跟着一起颤动,孩子突然坦白一切,突然来向自己求助,本以为做好万全准备的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释放所有压抑的项元,已经轻松了,倘若这世上连母亲都不能信任和托付,她还能指望谁呢。 “母后,我不想和秋景宣成亲,我不能嫁给一个背叛父皇和您的人,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那么割舍不下了,最差最差的结果,就是保他一条性命,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项元吸了吸鼻子,可她的目的不在于此,接续正经地对母亲说,“但是为了琴儿,母后再容我糊涂一阵子可好?” “琴儿?” “我知道的,琴儿那丫头一定要等看见我幸福了,她才敢去追求她想要的。她喜欢沈云,母后知道吗?”项元说道,“润儿劝我不要插手更不许说,可不说我一个人撑不住。母后,不是要您成全琴儿,是成全我,让我给琴儿机会,让她有勇气去……” 珉儿轻轻抵住了女儿的嘴唇,含笑道:“你们问过沈云吗?” 项元愕然,可是沈云他,不是一根筋地认定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吗? 珉儿叹息着,在女儿额头轻点:“母后答应你,不阻止你要促成琴儿和沈云,可最后结果什么样,你也不能强行去逼迫谁。琴儿不要姐姐来施舍,沈云也不该你去左右,你只管尽你的心,可最后怎么样咱们都随缘可好?” 她擦拭着女儿的眼泪,不屑地说:“区区一个秋景宣,就让你这么痛苦?你可是公主啊,违逆者杀无赦,你怕什么?” “杀无赦?”元元懵懵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没有戾气更不觉得害怕,她知道这不过是母亲哄自己的一句话。 珉儿揉揉女儿的脸蛋,笑着说:“别自以为是了,你知道的事,父皇母后都知道,还要等你来告诉我们吗?傻丫头,不论前路多坎坷,不论未来有多混沌不清,勇敢地往前闯,父皇和母后会一直守护着你,便是有一日我们阴阳两隔,母后也会在天上守护你。” 阴阳两隔几个字,叫项元浑身紧绷,泪珠控制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下,逗得珉儿哭笑不得,她太宠爱自己的女儿,当年失去一个孩子后,元元的到来带给她的幸福至今还在。 “就算有一天你来对母后说,你又喜欢上秋景宣了,只要父皇的手掌还能包容他的一切,母后就会欢欢喜喜地把你嫁出去。”珉儿郑重地说,“身为大齐的公主,你有很多不可以做的事,但作为我们的女儿,你可以做任何事。这两者之间矛盾又不矛盾,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就好。元元,潇洒一些,再霸气一些,去年及笄之礼,你一人站在高台上,多了不起?” 此时再也忍不住的清雅跑来了,可她又不敢完全靠近,在不远处徘徊,犹豫不决。 珉儿擦去女儿的泪水,笑道:“看你把清雅吓得,快去告诉她,你没事了。”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起来,珉儿把元元推向清雅,清雅早已急不可耐,接到了公主,便心疼地为她整理衣衫擦拭泪水,珉儿站在一边看着,又欣慰又觉得好笑。 一个久违的念头冒出来,在过去她就想过,倘若浩儿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她可能会强行将孩子送去行宫命淑贵妃自己抚养,又或者……不会让江氏走。 珉儿挽过披帛,依然中宫的霸气:“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边,皇帝一行已经离开京城,新修的护城河吊桥稳稳当当,车架从上面通过,便有人来到皇帝的御辇,周怀送进消息道:“皇上,娘娘想让队伍停一停。” 项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冗长的队伍立时停下,还有好些侍卫站在吊桥上不得前行。 淑贵妃从马车上下来,扶着尔珍的手一步步走到城门下,仰望着高耸巍峨的城墙,看着墙头上旌旗飘飘,仿佛是离别的不舍,虔诚的模样,让所在之人无不可怜她的境遇。 两位皇子下马赶来,走到母亲身旁,淑贵妃慈爱地对他们说:“浩儿再送我一程也罢,沣儿你回去吧,国家大事不能耽搁,母妃有父皇在身边陪着,不会有事。” 项沣沉吟后道:“待儿臣向父皇禀告。” 淑贵妃点头,转身又一次仰望城墙,一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可她脸上保持着从容的微笑,再后来便如旧回到马车上。 队伍再次前行,城门下闭气凝神的守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还有被围堵在不远处,刚出城或是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看在眼里,滚滚尘土间,都是淑贵妃的不舍,这个被中宫皇后欺压了一辈子的女人。 皇帝始终不曾离开御辇,队伍再次出发,也只听儿子禀告后,应允他折返回城。 项晔不在乎淑贵妃去做出什么虔诚而可怜的模样,也不在乎百姓们守城军们如何看待,朝廷上下,诟病皇后武曌再世之人不少,暗潮汹涌,且有一股势力在威胁着皇权。他和珉儿差着十几岁,他没有自信能陪着珉儿一起长寿,若是万一他走在前头,便是死了,也不容许任何人欺到珉儿身上。 这一次是个好机会,顺手把那些人清一清,至于该是谁来继承皇位,他好像也渐渐看清了。 397 终究不是她生的 别院中,情绪大起大落的公主躲在外祖母怀里睡着了,白夫人不知这母女俩说了些什么,可她见不得外孙女哭得双眼红肿,直以为是珉儿训斥了孩子,坚持要留元元在别院呆上半天,不许她带回去。 珉儿没有辩解,也想给元元一些时间冷静,彼时清雅在门外得到消息,进门后低语:“二殿下出了京城就折返回来,不多时便要进宫。” 珉儿颔首,看了看母亲怀里的元元,轻声道:“娘,我先回宫了,午后派人来接她,她若是醒了自己要出门,您也由着她去吧,她去哪儿身边都有人守着,何况是在京城,不必担心。” 那之后,珉儿独自回宫,从别院经由皇宫的后门走入皇城,一直步行至涵元殿,路上的时间刚好能遇见项沣从宫外归来。项沣是要往长寿宫去向太后复命,若是周到一些,自然也该给皇后一个回话,但此时此刻,正如元元问的,她二哥还能不能和他们好了。 项沣在远处就望见了皇后,却不知皇后是算着这时间在这里等他,而他心里多少有些幽怨,倘若皇后今晨送一送母亲,做得体面一些,回过头来他也好开口对皇后说话。现在的情形,要他心存怨怼不再敬重皇后那不可能,可若要他完全不当一回事,他也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变得那么卑微,毕竟母亲的卑微,就是他的卑微。 然而没有任何解释,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珉儿见到项沣便问:“为何不多送一程,多陪一陪你母亲也好。” 项沣好无奈,可他压不过皇后的气势,也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躬身垂首,似乎比往日更恭敬,应道:“父皇和母妃唯恐太后记挂,命儿臣先行回宫。请母后放心,路上一切顺利,父皇与母妃不日就将抵达行宫。” 珉儿含笑:“如是便好,皇祖母一定在等你们的消息,你去吧。” 项沣躬身道:“是,请母后先行。”又客气地多关心了一句,“夏日炎热,母后在外行走,还是着宫人撑一把伞以防中暑。” 珉儿笑着应了,便与清雅往涵元殿去,但不过走了两步就停下来,项沣见状,忙道:“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你和景柔怎么样,还好吗?”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景柔她怎么了吗?” 珉儿温和地说:“没有的事,你的妻子温柔贤淑,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儿媳妇了。只是有些话,本不该我多嘴,原想着你母亲在,凡事有她照料,但现在她回去了,我多少也该关心你们。” “是,母后请吩咐,儿臣听着。” “孩子的事别太着急,皇祖母的性子一贯如此,你们都是知道的,你和景柔还是顺其自然些,你们还那么年轻,成亲不足半年,该是彼此再多些了解,感情和生活都更成熟一些,再着急也不迟。”珉儿笑着说,“你看我,一说就啰嗦了。” 项沣则毕恭毕敬地说:“多些母后提点,往后还请母后不吝赐教,儿臣和景柔年轻不懂事。” 珉儿笑道:“元元和润儿他们,能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安心了。去吧,皇祖母等着了。”说罢这句,才是真正要离开,珉儿扶着清雅的手,清雅能感受到皇后的气息从掌心传来。 跟了皇后近二十年,皇后的喜怒哀乐,她一个眼神就能辨别得出,也是这近二十年里,皇后几时这样矫揉造作过。当年对付那梁若君,算不算?十几年过去了,那位公主过得可还好? “清雅。”珉儿忽然出声,打断了清雅的遐想,她忙道,“娘娘您说。” “盯着秋景柔的人,还是看得紧一些,别叫她做出太丢人的事,我不想让沣儿受太深的伤害。”珉儿叹息,“我到底是狠不下心,既然她母亲走了,就先都等一等吧。” 这边厢,完全听不见皇后主仆说什么的项沣,站立在原地目送皇后,过了片刻才继续往长寿宫走,一路上脑袋里反复回响皇后刚才的话语,那一字一句里透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客气与生分,母亲的到来,对他和皇后都有影响,就在春天时,他们还能如亲生母子般言笑亲昵。 “罢了,终究不是她生的。”项沣长叹一声。 远处,从宣政殿领了差事出来的沈云,先是望见走向涵元殿的皇后,本想上去行礼,又隔着更远看见了二皇子的身影。目光再转回伯母面上,她一脸凝重的神情,让沈云迟疑了脚下的步子,总觉得这二位是才见了面散的,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可皇后的气势让人不敢亲近,而二皇子的身影显然弱了许多。 在很小的时候,沈云就曾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堂姐她不会感恩皇后为她抚养那两个孩子,甚至会要她的孩子憎恶皇后,若有一天他们与皇后反目成仇,你说娘娘该多伤心?我若是娘娘,我就会一直等着那一天,自己先把心冷下来,也就不怕被辜负了。 沈云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只爱胡闹撒娇的人,但偶尔也会说出几句让人佩服的话,这就是其一。于是当初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没必要与这二位太过亲近,反正早晚要反目。 诚然那个时候还小还傻,现在才知道一切不会那么简单,但沈云相信她母亲都能感悟的道理,伯母一早就该明白了,她是世上最聪明睿智的女人,至少在沈云见过的世界里,没有比伯母更了不起的女子。 想着这些往事,沈云自言自语笑起来:“伯母必然把她了不起的一切都给了润儿,好为大齐培养出了不起的皇帝,洹儿尚小,琴儿是天然的温柔善良,元元那个家伙,好像石头里蹦出来的。” 此时另有大臣从宣政殿里退出,沈云便不宜再久留,一路往宫外去,却听见有人提起秋景宣的名字。 近来议论秋景宣最多的,不外乎是他即将成为帝后的乘龙快婿,但今天听见了不同的话。有人在说,皇后对待淑贵妃如此态度,将来与二位皇子的关系也岌岌可危,又怎么会接纳秋景宣做女婿。 说这些话时,有人看到沈云经过,那眼神也变得不同了,他们这才忽然又想起来,沈云才是被太后从小念叨着,要娶大公主的人。 沈云不愿生事,更不想掺和进秋景宣的麻烦,不等那些人来与他热络,就远远地离开了。 未能与沈云拉拢关系的大臣们,彼此叹了口气,有人道:“林司空好好的说抓就抓,他早就被皇上架空,能有本事纠结上百人去行刺公主?皇上对开国元勋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下场。” 忙有人道:“都小点声,现下明哲保身要紧。” 且说皇子府中,秋景柔算计着丈夫去为帝妃送行,最早也该日落西山才归来,梳妆打扮,便想去哥哥府里转一圈。昨晚丈夫开口提孩子,逼得她一夜难眠,虽然精神倦怠,此刻也是无心再睡的,若能去看一眼何忠,哪怕只是看着她,心里也好歹能高兴些。 可她才要出门,门前竟说二殿下回来了,几位侍妾纷纷迎出去,一个个娇媚温柔,一声声“殿下”叫得人心软,唯独秋景柔心中一片死灰。 项沣心情不好,难有好脸色,见了景柔亦是道:“皇祖母心里不好受,你该时常去陪伴开解,眼下父皇不在京城,我要比平日更勤奋些才是。既然我不在家,白天你就不必在家呆着,进宫去吧。” “是。”毫无感情的一声应答,秋景柔站着一动不动。 项沣不耐烦几位侍妾的聒噪,撇下她们就往书房去了。秋景柔看见,平日里从不插嘴的她,忽然喊下这些漂亮的女人,命令道:“随我来,我有话吩咐你们。” 待至正院,秋景柔站在台阶上,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底下的侍妾一个个不堪暴晒,站了不过须臾,就怨声载道,其中不乏被二皇子宠得娇惯的,傲气地直言:“娘娘,奴婢们是做错什么了,您要这样罚我们?” 秋景柔却道:“只是说几句话,这不是等人都到齐了再说吗?”她毫无一家主母的霸气,也不屑以此服人,待得人到齐了,果然开口说,“母妃离开京城前曾交代我,除了我之外,能先为殿下诞育子嗣者,即刻封为侧妃,比起三皇子府中的春雨姑娘,那是要体面的多了,若是长子甚至皇孙,更是了不得。而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在殿下眼里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之后就各凭本事,侧妃的名分有限,你们自己想吧。” 众人面面相觑,紧跟着开始交头接耳,皇子妃已然没什么吩咐,撂下她们就走了。 侍妾们见这光景,互相打量着算计着,也纷纷散去,而秋景柔这番话,也随着一并传入了皇宫。 从一开始,涵元殿里就盯着二皇子府的一举一动,只不过珉儿并不愿算计项沣什么,不过是图个明白,这会儿清雅把皇子妃这番话告诉她,为的也是那块“何”字玉佩,清雅担忧地说:“秋景柔若是真把心留给了别的男人,自然是巴不得家里的侍妾们风生水起,您看您才对殿下提子嗣的事儿,还不知道殿下听了怎么想。” 珉儿却示意清雅默声,对门前道:“是琴儿在外头?” 398 公主的意义 果然见小女儿探出身子,眼眉弯弯地笑着:“我见清雅在与母后说话,就不想进来打扰了。” 珉儿笑问:“有什么事?” 琴儿走来乖巧地说:“姐姐还在太祖母那儿么,我这会儿没事可做闷得慌,想她了。” 珉儿嗔笑:“天天在一起,有什么可想的?去吧,去太祖母那儿瞧瞧,若是你姐姐还在,接她回来,别叫她出去乱逛。” 小公主欢欢喜喜地跑开了,清雅和珉儿的话才说了一半,清雅便继续道:“换做别家主母,谁不盼着自己先得嫡子呢,秋景柔却大大方方地推给侍妾们,殿下若是为此与她发生争执,闹得不可开交……” “清雅,你怎么了?”望着清雅的眼睛,珉儿问道。相交相伴二十来年,和她相处的时间比皇帝和孩子们还要长,清雅已经是珉儿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或许比皇帝还要了解自己,而自己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只是一个眼神,珉儿就觉得不一样了。 清雅心头一颤,可她答应了周怀不声张,还是按下心思,笑道:“娘娘您觉得奴婢怎么了?” 珉儿笑:“怎么那么关心起二皇子府里的事。” 清雅胡乱敷衍着:“盼着秋景柔与殿下和睦美满,倘若秋景宣当真做了驸马,往后兄妹姑嫂之间才能更和睦。” 珉儿觉得清雅没说实话,可清雅不说她不会逼问,这宫里再没有比她更可靠妥帖的人,而提起秋景宣,骄傲的皇后笑得清冷:“你多虑了。” 这边厢,琴儿跑来别院,不想姐姐竟然没有出门。大抵是昨夜没睡好,今早这么一折腾,在母亲面前又哭又笑的,这会儿项元还在外祖母的榻上睡得很香。 白夫人悄声说:“睡得那么香,都舍不得叫她起来吃饭了,可时辰也不早了,外祖母去准备饭菜,你把姐姐叫起来吧。” 琴儿答应着,待外祖母离去,便蹑手蹑脚跑来姐姐身边,灵活地跪坐在榻上,凑得很近来看姐姐的睡容。方才外祖母没提,她也不知道,可这会子乍一眼看到姐姐双目泛红,担心地想,难道是哭过了? “姐姐?姐姐……” 温柔的声音闯入梦里,项元恍然离了梦乡,缓缓睁开了双眼,妹妹冰凉的手摸在她脸上,又叫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便顺势一拽,把妹妹拉到身边,她翻身就压在妹妹身上,叫琴儿动弹不得。 “姐姐,怪热的,你放开。” 项琴却把妹妹当做枕头似的,手脚并用缠着她,怪声怪气地说:“我家琴儿身上好香啊。” “姐姐,你哭过了是吗,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妹妹却关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项元慵懒地笑着:“没什么事,是沙子进了眼睛。” 妹妹是不信的,可也不急着让姐姐承认什么,只是轻轻一叹,惹得元元挠她痒痒问:“怎么,不信吗?” 琴儿摇头:“今天没什么事可做,闲得我发闷,忽然就想我们这些公主郡主千金小姐,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胡思乱想什么?”项元嗔怪,终于松开了妹妹躺平,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明白,弟弟说他们没事儿净折腾儿女情长,可她们真是没事可做。 琴儿问:“可姐姐你说,我们能做什么?” 项元想了想,说道:“你把宫里的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是事儿吗?” 妹妹连连摇头:“这算什么事?” “要不,和亲?”简单的两个字,让姐妹俩都安静了,彼此看了眼,都笑了。 父皇和母后,怎么会舍得她们为了国家而远嫁他乡,大齐如此强盛,邻邦友国都希望通过和亲来巩固邦交,多少年了求而不得,至少对于两位公主,必然是早就死心了。 “话说回来,咱们不嫁公主去,他们不能嫁公主来吗?二哥和三哥若不算了,咱们润儿和洹儿将来还要娶妻呢。”项琴说着,神神秘秘地对姐姐道,“父皇也曾娶过梁国的公主,我听老嬷嬷们说,那位梁国公主可漂亮了,但是为了和母后争宠,失心疯地绑架了二哥,后来就自尽了。” “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琴儿却笑:“姐姐也知道的吧?” 元元忙堵上她的嘴,责怪道:“傻丫头,这事儿当然不能说的,那告诉你的嬷嬷也是糊涂了。听话,千万别在父皇母后面前提起。” 妹妹答应着,但忍不住说:“在我们自然是没有母后的不是,可那位公主在自己的父母跟前是什么呢?倘若是我们远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必然要带兵踏平那个国家。但是你看梁国,对我们卑躬屈膝,每一年都赠土地,就快从泱泱帝国变成藩属小国,他们的女儿死在大齐,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项元长长一叹:“你我这般安逸,是父皇治国有方,是仰仗将士保家护国,依靠百姓辛勤耕作,可我们却没对这个国家做任何有意的事。太祖母也好,母后也好,总说这是我们的命好,难道命好就可以一辈子稀里糊涂的过吗?”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我也想不出来。”项元一叹,秋景宣的事就不必对妹妹说了,她自己会做出不愧对任何人的决定,也不愿和妹妹这般“无病呻吟”着辜负天赐的好命,翻了个身道,“告诉你呀,过了夏天,父皇要带我们出巡。” “姐姐高兴坏了吧?” “那可不。不如出巡的时候,我们跟着父皇做些什么,也算不白白当这个公主。” 正说着,白夫人来找孩子们,见两个姑娘都躺下了,嗔笑着:“不是说叫姐姐起床,怎么也跟着躺下了,快起来,咱们和太祖母一道用膳去。” 然而等她们到了太祖母身边,菜还没有摆整齐,门前却有客人到。这里虽就挨着皇城后门,但终究不是皇宫地界,对于普通人来说,来拜访秋老夫人比进宫容易得多。来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缠绕在项元心头的秋景宣,他会出现在这里,叫元元好生惊讶。 既然秋景宣是宰相的孙子,来向老夫人请安理所当然,可他们兄妹到京城后,除了头一次被皇后命令来行礼外,再没有出现过,也许是觉得不够资格,又或是压根儿没把这位太祖母当一回事。 可今天偏偏来了,且是来向老夫人请安,哪怕是知道公主在这里,也只装作是偶遇,秋老夫人很和气,慈祥地说:“正是用膳的时辰,景宣也一道在这里吃了吧。” 秋景宣和项元目光相接,让他惊讶的是,元元的笑容还是和从前一样明亮可爱,秋景宣的心定下了。 午膳很简单,老夫人胃口小不怎么动筷子,说话的时间远远多过吃饭的时间。秋景宣本是很健谈大方的人,进退得宜地陪着老夫人闲聊半天,直等碗筷都收了,老夫人和白夫人散步时,他才有机会单独和项元说话。 妹妹和外婆搀扶太祖母在前头慢慢走,项元和秋景宣走着走着就落下了,秋景宣才轻声道:“对不起,我突然闯来了。” “不是来探望太祖母吗?” “听说你在这里,就特别想来见你。”秋景宣道,“宫里我去不得,老夫人的别院我能来,就冲动地跑来了。” 项元甩着手里的披帛,笑着问:“找我有要紧的事吗,实在着急,便是我在宫里你也能派人传话进来呀。” 可秋景宣却郑重地望着她,一贯冷静的男人,像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般,目光炽热地说:“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想见你。” 元元怔然,心里万千纠葛,面上强颜欢笑:“你怎么了呀,我们……不是见着了?” 没想到,原来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分不清在乎的人话里的真假,最痛苦的是,她还不能问一问秋景宣是不是在骗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元元忽然问,“你找我了?” 秋景宣心中一窘,他时刻关注着宫里的动静,虽然事关机密的大事不得知,但公主去哪儿了这样的动向很容易就能得到消息,但他怎么好告诉元元自己在监视着皇宫呢? 便胡乱编造:“我从宣政殿退出时,听见有宫人提起,就想来看看了。” 元元没有追问,可心里又凉了半截,面上依旧笑着:“父皇不在京城,要辛苦你多多辅佐我二哥和皇叔,母后说父皇要重用你,景宣,你学的一身功夫和本事,可派的上用场了。” “姐姐,快来看……”前头琴儿忽然高喊,像是遇见什么新鲜事,正兴奋地冲这里挥手,项元如遇大赦,便对秋景宣笑,“我们也去看看。” 秋景宣颔首,内心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可这样的心思很快又被打消,项元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一会儿你带我出门吧,我就不信第三回了,还不能给琴儿买到合适的礼物。” 秋景宣心头一松,本有一股子不安,觉得项元在远离自己,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心定了。 可是走在一起的人,早就把心放回她自己的心房,走向妹妹和太祖母,项元忽然明白,她可以做什么有意义的事了。 399 若是就此死了 午后辰光,琴儿站在别院门外,看着姐姐愉快地跟随秋景宣离去,忍不住为沈云叹息。 云哥哥若想从秋景宣手里夺回姐姐和她的心,怕是不容易,可只要姐姐能真正幸福,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即便姐姐聘了秋景宣为驸马,她也不会再惦记沈云,过些天便是及笄之礼,就要成大人了,决定了的事不能随意动摇。 那之后,元元在秋景宣的陪同下,在京城走街串巷,许是因为皇帝离京,京城巡防戒严更加谨慎,街上动不动就能遇见官差,唬得老百姓们都不乐意出来逛,他们一家家铺子挨着逛,轻松又自在。 在挑选物件时,能感受到来自秋景宣的目光,那一份温和而耐心地守护,许是每个女孩子所期待的甜蜜。项元几乎不记得最初那会儿每一次他是用怎样的神情看待自己,可现在的一切若是搁在从前,她一定会陷得更深。 在首饰铺里,项元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和秋景宣在一起的模样,世人所谓郎才女貌,他们全占上了,可镜子里的美好并没有让她怦然心动,现在的秋景宣,只会让她在真实和谎言之间挣扎,为自己的感情是否真实存在过而矛盾。 “这支簪子漂亮,银簪白玉,简简单单不花哨,像极了琴儿的性情。”项元举着一支簪子给秋景宣看,兴高采烈地问他,“这支可好?” 秋景宣含笑:“很漂亮,的确像是二……”他轻咳了一声道,“像是妹妹的品格。” “妹妹?”项元笑了。他管秋景柔叫妹妹,元元早就习惯了,可同样是一声妹妹,指的是琴儿时意味就大不一样。然而,他们本就是表兄妹,不讲究君臣之别喊一声妹妹没什么大碍,可想到这里,元元心中一个激灵,难不成她最初对秋景宣的亲近仅仅是因为血缘的天性使然? 大公主一时无心于首饰,捧着簪子发呆,心里算计自己和秋景宣的关系当真不算远,虽然宗亲贵族里内侄表亲婚配的不少,但近年来也有人家有意避免这样的婚配,项元心中苦笑,若把这些也算上,难道她和秋景宣本就是八字不合的吗? “你在想什么?”秋景宣见元元发呆,可却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变得希望自己能对元元无所不知,莫名地盘踞在心里的占有欲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想着琴儿戴上,漂不漂亮。”元元嫣然一笑,便与店家说要买这支簪子,出门前外婆塞了钱袋给她,她不必再花秋景宣的银子。 走出店门,街上人烟稀少,繁华的京城这般景象很少见,只见不远处行来一对差役,他们不认得什么公主秋景宣,目光冷冷地打量了一番,更有人上前道:“往后半个月京城戒严,没事别在街上闲逛,被抓起来了可有的麻烦。” 项元只觉得新鲜,脸上乐呵呵的,秋景宣则不愿惹麻烦,对着差役十分客气,看着他们远去,项元冷不丁转过身,却看到秋景宣眼中闪过精光,那御敌一般的气势令人心颤,而秋景宣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神情不对,立刻收敛了。 元元没有点穿,反而笑着说:“我想去前头的茶铺喝杯茶,喝了茶你再送我回宫可好?” 秋景宣颔首答应,心里一股热流涌过,想伸出手去牵着元元,可公主却像是没察觉,一转身就往茶铺走,她走得很自然,并不像视而不见或刻意拒绝,秋景宣没往心里去,便欣然跟上了。 可是走动起来,越发觉得有什么人在暗处监视,这大正午明媚的阳光下,亏得他们藏得住,这股子陌生的气势,与平日里尾随跟从公主的侍卫完全不同。 他这份警惕,自以为藏得很好,却因为现在对元元毫无戒心,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本性,元元自然会感受到。在茶铺坐着喝茶,凉爽安逸的气氛里,秋景宣时不时的紧张显得格格不入,元元看在眼里,心里却不知该不该问他怎么了。 如是一直熬到回宫,秋景宣将公主安全送入皇城,虽然高墙阻隔不知何时再见,可他却意外地松了口气,再回程时,感受到那压迫的气氛,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方才项元在身边,他怕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心爱的人,自己一个人,就没那么多顾忌,反而故意往偏僻的小巷子里走,果然如他所料,竟一下子从前后窜出十来个蒙面人。 “什么人?”他冷峻地问着,只见来者纷纷抽出佩剑,不答话也不挑衅,寒光一闪就杀上前,秋景宣没有佩剑,唯有空手迎击。 秋景宣本是自信功夫了得,对付七八个高手轻而易举,不想来者皆是高手中的高手,且招招致命,没有兵器的秋景宣很是被动,处处占下风,为求保命,只能往开阔的街上跑。如此一来惊动了路人和巡视的差役,越来越多的衙差朝这里涌来,虽然凭他们的身手几乎是来送死,可刺杀之人似乎不愿闹得太大,而秋景宣虽无胜算,也逼得他们好生紧迫,见局势不对,就纷纷跃上屋顶,逃窜而去。 “这不是工部秋大人?”有人认出了秋景宣,而惊见他手臂上鲜血直流,忙道,“秋大人,您受伤了。” 秋景宣空手与刺客过招,胳膊被深深划了一刀,亏得他功夫好,才保下手臂和性命,血流得太多令他感到晕眩,吃力地说了声:“有劳了。”便任凭别人将自己搀扶起,甚至被抬上担架一路送回家中。 深宫里,对此一无所知的元元,正高兴地为妹妹梳头戴簪子,道是簪子太素妹妹在及笄之礼上用不得,待之后随父皇母后出巡,就能天天戴着。姐妹俩有说有笑,珉儿抱着幼子就坐在一旁看,姐妹亲情天伦之乐,她怎么也看不腻。更叫她欣慰的是,前阵子两个姑娘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见了,不知她们经历了什么,姐姐和妹妹都洒脱好些,不论如何都是好事。 “娘娘。”此时清雅走到一旁,身后跟着乳母,珉儿便知道她有事要禀报,低头见洹儿睡得香甜,便自行起身道,“你们好好玩儿着,母后送洹儿回房去,他睡着了。” 待至门外,清雅便令乳母退下,轻声将宫外的打斗刺杀说来:“听说秋景宣伤得不轻,二殿下为他宣了太医,娘娘您看,我们要不要告诉公主。” 珉儿却问:“查出结果了吗?” 清雅道:“王爷正派人全城搜捕,听说打斗时那些人冲着秋景宣的命去,不像是做戏。” 珉儿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略思量后,把婴儿交给了清雅,转身往门里来,亲自把女儿喊到了身边。 从母亲口中得知秋景宣身负重伤,元元很是震惊,而她想起秋景宣那会儿时不时流露的不安和紧张,不论母后如何看待这件事,她觉得秋景宣不该是伙同谁来做戏。可那个人,在元州时第一句话就骗人,一直骗到京城,元元仿佛不是不敢信他,而是不敢信自己。 “母后,现下城内戒严,我若去秋府探望,会不会给皇叔添麻烦?万一那些刺客没跑,又盯上我呢?”项元正经地问着母亲,“我想去看望他,可是不想再横生枝节。” 孩子能懂事地考虑到这些,珉儿已经很满足了,温柔地说:“你自己去找皇叔,让皇叔或是沈云带你去,就没什么可担心了。权当是替母后去看看他,替太祖母看看他,至于早上那些话,母后和你心里都明白就好了。” “我听母后的。”一贯冲动鲁莽的丫头,不知不觉就变得稳重了,项元一直等到沈哲来带她出宫,才跟着叔叔往秋府来。 沈哲亲自带着项元坐马车,若是从前,小侄女必然缠着她天南地北地问各种新鲜事,可今天的姑娘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驰而去的光景。 沈哲一笑,孩子们真是都长大了。 项元到秋府时,二皇子与皇子妃早就到了,皇叔与二哥在门外说话,项元在床榻边见到了泪眼婆娑的嫂嫂,和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秋景宣,忽然看到一贯潇洒俊伟的人如此孱弱地躺在床上,元元的心不自觉地揪紧了。 “太医说哥哥失血太多,虽不伤性命,且要昏睡一阵子。”秋景柔抽噎着道,“真是老天保佑,可又不知是哪里来的恶人,要夺哥哥的性命。” 项元安抚了她几句,秋景柔也是识趣,退出门外让他们单独相处,而她一出门,就看到何忠守在院子里,四目相交,何忠仓皇地躲开了。 “王爷。”秋景柔来见过沈哲,才施礼,就听丈夫在一旁说,“你哥哥伤得不轻,家里也没有女眷照应,你来家里照顾他几天吧,不然你也不放心。” 秋景柔心中一喜,在这样的情形下,差点遏制不住地笑出来,而沈哲在一旁温和地说:“沣儿体贴你,你便留下吧。” 屋子里,项元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昏睡的秋景宣,脑中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他若是就此死了呢? 400 郎有情 昏沉在榻上的人,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缓缓睁开双眼,便看见项元坐在一边。秋景宣立时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自然这也叫元元看到,发怔的人忙转回神来问:“景宣,你醒了?” 秋景宣露出笑容:“让你看笑话了,我自负功夫了得,却被人伤得这么重。” 元元的担忧并非伪装,虽然那一闪而过的奇妙念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可关心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这并不难。而且,她曾今那么喜欢他。 “我听二哥说,你赤手空拳对付十来个刺客,且个个都是高手,亏得是你,换做别人……”项元说着笑了,“怕是换做别人,也不必派这么多高手来了。” 见项元笑,秋景宣欣慰地说:“能睁开眼就看见你,我已是很满足,先前昏迷时脑中一片空白,从来无畏生死的我,从心底生出恐惧,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这样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听到时心里是暖的,可那样的暖意散得很快,总会在质疑的一瞬就消失。 项元静下心来,轻轻触碰了秋景宣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单纯地关心着:“好生把伤养好,我知道你其实是心事很重的人,可眼下保命要紧,别胡思乱想。我这会儿能来,也就时时刻刻都能来,想见我还不容易吗?” 秋景宣凝望着她:“我知道。” 自打幼年离开京城,父母双双亡故后,秋景宣的心就随着脚下的路四处飘荡,纵然也曾得恩师关怀爱护,他也从未将心留在任何地方,可他却留在了他曾经想利用的女人的身上。 看着眼前的人,项元心虚了,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平淡,可她已经无法想象如果还深爱着这个人,看到他伤成这样时该是如何得心疼难受,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真诚一些,便提起茶铺里的事,问道:“之前在茶铺里,我就觉得你心不在焉,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感受到有刺客在尾随你了?” 秋景宣怔然,万万没想到元元竟然已经察觉,欣喜于她对自己的细致入微,又不得不担心会不会让她察觉到不该察觉的事。他也不知道,陷在情爱里的人,患得患失是通病。 “看样子他们只想行刺你,若是对你有所了解,也该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杀你是目的,可若伤及我麻烦就大了。”项元有条有理地说着,“这些我都会告诉皇叔和二哥,他们一定会把人找出来。” “元元……” “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不愿人多手杂,可现在你身处险境,皇叔不得不派人保护你,他们不进宅门只在外头,你不必多虑。”公主依旧冷静地解释着,与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她全然不同,但项元下意识地将手和秋景宣交叠在了一起,那大大的掌心是冰凉的,和平日里全然不同。 “第一次把你送进宫门,我却松了口气,他们若当真不敢也不会伤害你,我反而安心了。”秋景宣说着,试图用力抓住元元的手,可他伤得不轻,一时半会儿连屈指都很艰难。 元元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主动帮着他弯曲手指,与自己是指交缠:“我不要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相信皇叔,没有皇叔做不到的事。” 秋景宣颔首:“只这一次,让你来保护我。” 项元笑了,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笑,生怕气氛变得尴尬,瞧见秋景宣嘴唇干裂,便起身道:“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没等秋景宣应话,项元便往桌边去倒茶,恰好被进门来的沈哲看到,忙上前拦下:“你要给景宣喝水?他失血过多,伤口尚未愈合,这会儿送水下去,怕是要催他性命了。” 此时项沣与秋景柔也进门来,沈哲笑道:“你们这妹妹,哪里懂得照顾伤病,景柔你要小心看护,之后元元再来,让她在一旁看看你哥哥便是,只怕让她靠近了,她胡闹没个轻重,又伤了你哥哥。” 项沣也嗔道:“秋景宣伤得不轻,可不是胡闹的。” 项元见大家都来了,她也不必坚持得那么辛苦,心下一松,面上的表情也越发自然,不服气地辩解几句后,又回去了秋景宣身边。 但见二皇子走来,站在榻边说:“你家中也没个女眷照顾,实在不妥,便留景柔在这里看护你几日,就别管什么皇子妃的规矩,自己的妹妹总比旁人可靠些。” “多谢殿下。”虽然因为何忠,秋景宣并不愿让妹妹留在自己家中,但眼下由不得他做主了。一面谢恩,一面挣扎着要起身,被众人纷纷劝下。 沈哲交代了几句后,便说眼下京城里还在搜捕刺客,不敢将元元久留在皇城外,趁着天黑前要带她回宫。秋景宣连声道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太过亲昵地道别,倒是元元依依不舍,临别时再三说:“好生养着,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 一时人都散去,屋子里空空荡荡,失血太多的人没有足够的元气撑着胡思乱想,本想等妹妹归来再与她交代几句话,可秋景宣很快就再次昏睡过去,思绪纷杂的梦里,仿佛回到了通往元州的官道,他高高停在树上,看见了凤辇里美丽的姑娘。 “元、元元……” 秋景宣独自返回时,听见哥哥梦呓公主的名字,她怔怔地听了片刻,而后绞了一把冰帕子盖在哥哥的额头,红唇轻启,念着:“哥哥,动了情,往后的事你要怎么做?” 转眼,夜幕降临,沈哲早已将侄女送回皇城,太后因得知京城里有刺客袭击秋景宣,生怕孙女成天和他待在一起受牵连,好说歹说让元元答应下这几天不出宫,元元面上不情不愿,可心里却感激有祖母做借口挡着,好让她能名正言顺地不去看望秋景宣。 她担心那个人,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可她害怕自己那个狠毒的念头,她怎么能想着秋景宣就此死了呢?这些话没对母亲说,也不得对妹妹讲,项元憋在心里,闷闷地度过了一晚。 然而秋景宣那一下看似不损性命,但失血太多加之夏日炎热,恢复的情况不容乐观,到了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烧。 原本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皇亲国戚,不会有人时时刻刻把消息往宫里送,但珉儿这里时刻有人盯着,消息比任何一处传得都快,可女儿一早就被太后找去看着怕她跑出门,她也不好把话送到太后面前,所幸日落时送来消息,到底是安稳了些。 待得入夜回到涵元殿,项元才知道秋景宣今日曾一度徘徊在鬼门关外,而她昨天那个邪恶的念头又冒出来,搅得她心神不宁。 珉儿从小儿子屋里出来时,听见回廊对面有动静,直接元元一路往涵元殿外走,跟她的宫女劝着入夜了不要出门,可大公主哪里肯听,说她只去太液池便散散步,呵斥她们都退下。 “娘娘?”清雅询问珉儿的意思。 “悄悄跟着便是,在宫里走走不妨碍,外头终究不太平,自然她肯定也不会这个时辰出宫。”珉儿不在乎地说,“今天被太后看了一整天,憋坏她了。” 待得珉儿回正殿,项琴才从弟弟屋里出来,听闻姐姐去了太液池边,她心里放心不下,便也跟着出门。那样巧遇见入夜来巡视关防的沈云,便跑上前笑道:“姐姐去了太液池边,云哥哥你去瞧瞧,别让她掉水里去。” 听见这话,沈云的心便立时飞去了太液池边,然而看着灯火下笑意灿烂的项琴,他想出言感激,却怕自己的心意背负了琴儿的失意,只怕不谢比谢来得更好些。不过善良的妹妹根本不在乎这些,交代了沈云她便放心,只要他早些把姐姐送回来。 但是沈云才走开,便见一盏灯笼带着熟悉的身影靠近,琴儿站在门前张望许久,才看清是皇叔。这个时辰宫门都已落锁,沈云巡视后若不值夜也要退出宫去,除了国宴节庆,真真极少在这个时辰在宫里遇见皇叔。 “皇叔是得了父皇的急信,要递给母后吗?”琴儿一面为叔叔领路,一面好奇地问着。 “回头再告诉你。”沈哲笑着别过侄女,有清雅来接应,他大大方方地进正殿去了。 琴儿好奇地张望了几眼,隐约听得边上有说话动静,转身见是两个宫女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沈哲半夜来皇后寝宫的是非。二公主微微皱眉,但见清雅退出来,她便指向那两个人对清雅道:“让她们离开涵元殿,也不许她们去外头胡言乱语。” 清雅素来知道二公主料理宫闱的本事不亚于一些积年老宫人,既然下了这个命令,自然是立刻便要做到,可这一下吓着那两个人,难免有哀求声传来,寝殿里沈哲听见,不由得皱起眉头。 珉儿则在窗下都看在眼里,转身见沈哲担忧,她却笑:“琴儿那孩子,瞧着文静柔弱不如她姐姐厉害,真要当家做主,比她姐姐强百倍。” 沈哲笑而不语,珉儿也收敛笑容,严肃地问:“是什么人要杀秋景宣?” 401 纠结的爱恋 沈哲问:“朝中几大势力,娘娘可有所了解?” 珉儿应道:“该知道的皇上都曾提起过,虽然我明着从不插手朝廷之事,皇上偶尔会和我商议,你也是知道的。” 沈哲当然知道,珉儿是皇帝最重要的智囊之一,她并非能回回都给出什么精妙的决策,却是唯一可以让皇帝冷静思考的人。而项晔是不在乎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对他而言,不是后宫,是妻子是此生最爱的女人。 沈哲神情严肃地分析了朝中局势,尚未能确定真正的幕后指使者,但此番攻击秋景宣刻意避开公主,似乎不仅仅是不愿伤及无辜那么简单。十来个高手围攻秋景宣一人,虽据赶到的差役描述是招招致命,可终究没杀了秋景宣,更何况明知道眼下因皇帝离京城内各处戒严,任何动静都会被立刻察觉,依沈哲来看,这更像是一场戏。 “做戏?唱戏的人是秋景宣?”珉儿目光冰冷,她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对秋景宣的偏见。 “不论如何,他必定是戏里的人。”沈哲道,“待秋景宣恢复后,他一定会去查是谁要加害他,若是那些人暗中将他引向您和皇上,那么他们的目的,或许就是想挑唆秋景宣与您和皇上之间的关系。” 珉儿冷笑:“我和他的关系,还需挑唆?” 沈哲道:“外人只道是,秋景宣将成为皇上和您的乘龙快婿,您在最初就让秋景宣去向老夫人请安行礼,便是对他们兄妹身份的认同。而您真正对待秋景宣的态度,只有几个人知道,仅仅是家事” “乘龙快婿?”珉儿不屑,但眼下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些,严肃地说,“看来秋景宣还没能做得风生水起,没有得到其他人的信任,但那些人不该也不信任沣儿。依我对沣儿的了解,那孩子可能还没有真正参与到淑贵妃的野心里,秋景宣一个跑腿的罢了,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 沈哲道:“娘娘如何看待?” 珉儿轻轻一叹:“一旦项沣决心要和我对立,真正参与到她母亲的野心里,那些看不惯我的人都会纷纷响应,单单肃清宫闱,我就为自己树下不少仇敌,淑贵妃她很明白自己有着什么样的优势。” “但是沣儿那孩子……”沈哲没有把话说完,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和珉儿想的一样。 “那孩子若能真正与我为敌,我反而少些愧疚了。”珉儿笑意淡然,“但愿如此。” “娘娘。”此时清雅在门前轻唤。 “什么事?” 清雅道:“公主的确去了太液池边,大公子已经跟过去,请您放心。” 珉儿一笑,对沈哲说:“云儿这样好的孩子,私心来讲当真只想让他做我的女婿,有时候也会矛盾,何必由着孩子们胡闹,我们做了主,他们就算不情愿,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和皇上如此,你和云裳亦如是。” 沈哲却道:“倘若一切重来,娘娘当真愿意走同样的路,再次服从被送入皇宫的命运吗?” 珉儿含笑不语,他们彼此看着,早已心领神会,有些话就不必说出来了。 太液池边,沈哲赶到时,正见一盏灯笼缓缓沿着长桥走向昔日上阳殿的所在,如今那里是飘在水上的花园,也是他们曾经嬉戏时最爱的地方。只是就连沈哲对于曾经恢弘的上阳殿都记忆模糊,元元好像也记不起什么了。 沈云上了桥,很快就跟上了项元,可前面的人却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沈云很自然地跟上前问:“掉东西了?” 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项元被吓了一跳,而只是这么一咯噔的时间,她好不容易数下来的步子忘得一干二净,不禁虎着脸怒视沈云,一时气急了,竟一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虽然沈云身板健壮,这一下也感觉吃痛,想要恼火却又舍不得,看到元元鼓着腮帮子一脸委屈,灯笼辉映在她湿漉漉的眼眸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沈云的心就软了。 “是我不好,不该没动静就跑来吓着你,你掉了什么,我帮你一起找。”沈云好脾气的说着,“怎么都委屈成这样了?” 项元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撂下话:“我没掉东西,不用你费心。” 沈云无奈,便问:“是在担心秋景宣吗?” “不是。”没想到会有如此干脆的答案,连项元自己都呆了,可这是实话,走上长桥,她没再想过那个人,或者说她不愿去想那个人。 元元冷静下来:“母后说她第一次走上长桥,脚下是一千三百九十八步,可我从来也没走到过这个数,我和琴儿都试过,琴儿比母后的步数还多,而我总是连千都上不了。” 沈云温和地说:“步幅不同,自然是不一样。” 元元却道:“所以我也就永远无法成为母后那样完美的女子,也永远及不上琴儿。我只会闯祸,只会给父皇和母后添麻烦,要不是投胎命好做了公主,我这样的女孩子,大概人人见了都会讨厌,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沈云看着她,没说话,项元嫌弃地哼了一声,提着灯笼继续朝前走,可是身后传来沈云的声音:“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有我在,就算不得所有人。” 项元停下来,满肚子的火气,可换做从前必然拳打脚踢,至少也要骂几句才解气,今天却只是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看着那个高大的人再次走近。 “元元。”沈云走近来,但话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了,项元着急地说,“可我若成为别人的妻子,你就不能再喜欢我了,沈云,这世上还有好多女孩子,你看琴儿,你看我妹妹。你知不知道琴儿喜欢你,你给她的每一件东西她都视若珍宝,每次要能见到你了,她眼睛里都会绽放光芒,她那么好,我这么糟糕,你该去喜欢琴儿才是。反正皇祖母要你做孙女婿,你娶我还是娶琴儿,不都是一样,左右都不算辜负了皇祖母的期盼不是吗?” 她焦虑不安地说了一大堆的话,沈云都耐心地听了,可他突然猛地一下逼近元元,唬得她身子本能地朝后仰,重心不稳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倒的钝痛让公主摔蒙了,但不等她回过神,就被轻盈地拽了起来,脚下没能站稳,而沈哲一手护着她的腰,稳稳地托着她。 “摔疼了没?疼吗?” 项元回过神,身体靠在沈云的臂弯里,竟没有意识要让自己站好了再说话,而换做从前,她可能早就一巴掌招呼过去了。 “琴儿说,让我好好努力,让我别轻易放弃,她想让我做她的姐夫。”沈云道,“这是琴儿亲口对我说的话,你们姐妹俩,是要把我让来让去吗?” 项元呆住了,心疼得眼泪涌出来,不敢相信地问:“真的是琴儿说的?” 沈云颔首,但道:“你即便不信我,也不能去问琴儿。” 项元连声道:“我不会问她,我不问。” 沈云搀扶项元站稳,再问了几次疼不疼,可项元却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神情呆滞,这叫沈云愧疚极了,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回去可好?”沈云问。 项元点头,可脚下却没动,沈云去牵她的手,项元也没有抵抗,沈云皱了皱眉眉头,一用力将项元拥入怀中,双臂环抱她的身体,能感觉到怀中微弱的抵抗,沈云正打算要松开不愿勉强她时,抵抗变成了微微的颤抖,她哭了。 “元元?” “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讨人嫌,一年来,我做的每件事都令人厌恶。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有些贪玩骄纵,可是你看这一年,我都干了些什么?”项元没有嚎啕大哭,微微的啜泣也停止了,轻轻推开沈云的胸膛,沈云自然也将怀抱松开了。 沈云笑:“谁也没责怪你,你何必给自己包袱?” 元元失意地说:“就是奇怪为什么没人来责备我,是因为太讨厌我了吗?” 沈云道:“在你看来儿女情长的纠缠,在皇伯伯和伯母眼里,却是家国天下的大事。不是讨厌你才没人管你,是没得比。元元,今年夏天西北干旱,恐成大灾,琴儿的及笄之礼,宋大人只派了妻子和儿媳来祝贺,便是因为他走不开。我大齐的富强,不是上天白白赐予的,是无数人的心血造就,你的一点儿女情长算什么呢?” 好难得能这样好好地说话,更难得项元会安静地听自己“说教”,沈云竟有些患得患失,怕自己说得太过了,更是舍不得让元元背负愧疚。儿女情长不得与江山并重,可也是完全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彼此都值得守护和付出。 “沈云,我想……”项元有些紧张,话说一半又抿住了双唇。 “想什么?” 项元摇头:“说出来,又是我多事了,我只会给你们捣乱。” 沈云笑:“先说来听听。” 项元把心一定,严肃地说:“我知道淑贵妃娘娘她想要做什么,虽然同父异母,可终究也是亲哥哥,但我还是希望润儿继承父皇的江山,而不是二哥。” 沈云道:“那你能不能,为我从他身边拿一些我要的证据?” 项元愕然,惊讶地看着沈云。 沈云却道:“可你喜欢秋景宣不是吗,所以,是我异想天开。” “你要拿什么?”项元给了让沈云更惊愕的答案,“我去找。” 402 我们的秘密 沈云被自己的话惊呆了,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他便道:“朝中势力,各有目的,以父亲为首拥护伯父伯母者众多,可除此以外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们有的是要拥护二殿下,而有的则只是希望伯母消失。再有什么事都会插一手,目的就不是拥戴任何人,而是要朝廷大乱,至今企图能光复赵国。” 大齐的历史,赵国的历史,身为公主项元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凝重地看着沈云,却没想到沈云给了她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在我们看来,秋景宣身上背负着任何一种可能。淑贵妃拉拢他,他自然要助力二殿下;伯母曾对秋家见死不救,他对伯母有恨;最后,他是秋振宇的孙儿,昔日秋宰相门下众多,遍布五湖四海,或许就有忠心耿耿之人仍旧在等待时机,赵氏皇朝嫡系血脉虽然早已是刀下亡魂,总有旁系子孙流落民间,都可作为他们反抗大齐的借口。且不说痴心妄想,且不说秋景宣是否当真如此,我只是告诉你,这是我们所戒备提防的所有事,不单单指秋景宣一人。” 项元听得,心头仿若被猛然一击,原来这样一条一条列出来,竟是如此触目惊心。沈云虽是以秋景宣为例,即便秋景宣不是,也有无数是的人,时时刻刻在威胁着父皇母后,时时刻刻对朝廷皇族虎视眈眈。而她却在双亲的羽翼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把一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看得比天还大。 “书信,还是别的什么?”项元凝视着沈云,严肃地问,“我知道我做什么事都可能变成碍手碍脚,但如果是我能做的事,让我去做好吗?” 沈云道:“首先……” 元元立时接话:“我不会让自己身犯险境,我不会让秋景宣对我起疑起杀念,我会保护好我自己。”她的眼神那么坚定,“沈云,你不要笑我,我不喜欢秋景宣了。” 沈云怔然,元元红着脸道:“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笑我没羞没臊,可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觉得尴尬的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本是什么话都能对你说的。我的确曾经很喜欢他,想要他做我的驸马,那迷迷糊糊的一阵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天天和他在一起。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几乎一点儿都没有了,偏偏这样的感觉更糟糕,每天都在愧疚,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笑话。我知道,我怎么说你们也不会理解我,那、那或许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你就明白了。” “我不会不喜欢你,而你说什么我都信。” “你、你又来了……” 元元垂下眼帘,一时不敢看着沈云,沈云则温和地说:“别着急,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不论你对秋景宣到底怎么了,你若愿意帮我,我不会拦着你,只是要千万小心。自然,这是父亲和伯父伯母他们绝不会同意的,我娘若知道了,一定能把我撕了,你要是真的想为伯父伯母做什么,真心愿意帮我,就只当做是你我的秘密。” “我知道。”项元点头,一颗心安定下来,再问道,“我该去找什么?” “如你所说的书信,若是有其他什么,我会告诉你。”沈云郑重地说,“你不要着急,发现了什么先告诉我,我们商议后再做下一步决定,为了你我好,也为了……秋景宣。” “为了他?”元元不明白。 “难道你想置他于死地?”沈云道,“我的目的,是保护伯父伯母,是让润儿顺利成为储君,并不是胡乱杀人。” “我也不想他死,我……”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沈云有力地扶着她双臂,“元元,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嗯。”项元顺从地点头,长这么大,难得几回能好好听沈云说话,莫名其妙的,竟有几分含羞。 “我……”沈云欲言又止,心里翻腾着的,是元元说她不喜欢秋景宣了,他无法体会不再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是他信元元,信她说的任何话。 “还有什么要交代我吗?”项元问着,她们的脚边只有一盏灯笼,不足够看清彼此的脸庞,可是眼眸里的光辉是真实的,那隐约可见的自己的模样,也不会骗人。公主定下心来,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她不能总是稀里糊涂地活着,正要开口与沈云道别时,这个人猛地贴了上来,自己的双唇被人霸道地占领,不怎么温和的一吻,好像笨拙又强势,没有在触碰的一瞬就离开,但也没有久留的勇气,项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沈云也放开了。 他吻了自己,项元错愕地看着沈云,他竟然强吻了自己。 沈云的心咚咚直跳,脑中飞快地预想着元元的愤怒,他可能会被拳打脚踢,可能会被大骂一顿,也可能元元拂袖而去今生今世都不再和他说半句话,但他克制不住自己。 嘴唇上还残留着奇妙的触觉,她会在撒娇时亲吻父皇母后,也无数次被双亲祖母爱怜的亲吻,和琴儿嬉闹时更是常有的事,这是最亲爱的人之间,最亲密也最寻常的举动。虽然长辈们常说,他们小时候玩得高兴了会搂在一起亲亲,可元元早就不记得了,而这一吻,让她仿佛被下了定身咒,只会傻傻地站在这里。 “元元,我……”沈云见她不动,心中更是愧疚,想要伸手触碰元元,犹犹豫豫不敢伸出手。 项元清醒过来,顾不得唇上是否还有奇妙的感觉,屈膝捡起地上的灯笼,一手提起长长的裙摆,什么话也没说,缓缓沿着长桥往回走,心里不乱也不平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很快,身后有脚步声跟来,沈云的声音也跟来:“元元,我错了。” 项元停下,像是在等待沈云跟上前,发现他到了身边后,才故作强势却分明弱气地说:“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不然我会掐死你。” 撂下话的人,很快走离了长桥,太液池边早已有宫人等候,公主被簇拥而去。一直等望不见她的身影,沈云才挪动脚步,短短的时间里,发生太多的事,沈云脑袋一片空白。 但是,唇间那温柔的感觉不会忘,他终于亲吻了喜欢的人。 离宫的路上,从涵元殿退出的沈哲遇见了儿子,可是儿子径直从面前走过,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沈哲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儿子也好像没听见。有宫人要帮忙上前喊下大公子,被沈哲拦住了,一路默默随着儿子一同离开了皇宫,直到宫门外,沈云看见自家的车马,才意识到父亲进了宫,再回身,父亲已经站在了身后。 “爹。”沈云上前来,可边上领路的小太监立时笑道,“大公子您想什么那么出神,王爷在后头喊您的名字您都没察觉。” 沈云大窘,不敢正视父亲,沈哲冷冷道:“若有刺客,你也看不见?” “儿子错了,爹爹息怒。”沈云不敢为自己辩解。 虽然儿子什么都没说,可沈哲像是已看穿,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冷声道:“别让你对你自己失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想清楚。既然是做了的事,就通通给我做周全了,不要到头来一事无成。若是犹豫不决不敢做的事,就趁早给我放下,别再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 沈云低着头,虽然心中好些不服,到底不敢顶撞父亲,用力地点头答应。之后跟着父亲一道回家,父子间气氛低沉,在家等候多时的云裳看在眼里,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有了矛盾。 这会儿夜已深,秋府里的灯火唯有秋景宣的屋子还亮着,但宅子外可见不可见的围着无数人,保护秋景宣的周全,也保护留家照顾兄长的皇子妃。 今日因秋景宣高烧不退险些丧命,秋景柔忙了整整一天,哥哥转危为安,她也累垮了。此刻才刚香汤沐浴,身上热得很,见哥哥府里人少清净,没有皇子府那么多规矩和眼睛,便穿着薄薄的纱衣拿着团扇,来屋檐下乘凉。 “娘娘,大人那边有何护院守候,您放心休息吧。”府里的侍女前来道,“娘娘您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奴婢们做些宵夜来。” 听得何忠在哥哥屋子那边,秋景柔心里一热,说着不必准备宵夜,一面回眸见跟着自己的皇子府的人,她便道:“你们歇着去吧,跟着一整天一定累坏了。” 那几位见能歇口气,心中暗暗高兴,早已疲惫得顾不得再伺候皇子妃,便告辞退下。秋景柔站在门前,看着侍女们点燃蚊香吹灭蜡烛,纷纷退下后,手里的团扇一下一下摇着,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哥哥的院子前。 刚进门,守在门前的何忠就警惕起来,可一旦看清来者,顿时就尴尬了。 秋景柔却大大方方拾级而上,一直走到哥哥卧房门前,看了眼门边的何忠,含笑问道:“哥哥醒了吗,他好吗?” 403 哥哥,原谅我 何忠一脸紧张,不敢正视皇子妃的脸,垂首应道:“大人才刚醒过一次,丫鬟们趁机喂了药,此刻已熟睡。” 秋景柔叹息:“原以为不过是胳膊上的小伤,竟险些酿出大祸,哥哥若有三长两短,我如何活得下去。愿佛祖保佑,哥哥苏醒康复后,我必然要去酬神谢恩。” 何忠默默听着,眼下所见是皇子妃轻盈的纱裙,大人曾答应他,不会再让皇子妃多来府中,谁知一下就出了这么了不得的事,皇子妃更是直接留下住下。之后的几天但愿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他倾慕皇子妃的美丽,哪个男人会不对美色动心,可他不能拿性命去换,也不是所有美色都可以拥有的。 忽然一阵夜风过,薄薄的纱裙被吹得飞扬起来,露出底下白皙纤长的小腿,那仿佛能在夜色里发光的肌肤,竟是叫人看得心惊胆战,何忠猛地闭起了双眼,偷窥皇子妃的美色,他真是混账极了。 “何忠,辛苦了。” 皇子妃温柔的声音,像春风在心中挠痒,何忠已然面红耳赤,死也不敢抬起头,终于等得皇子妃进门去,才松口气。 屋子里,秋景宣睡得很沉,像是要努力快些好起来,用睡眠来恢复体力,秋景柔站在哥哥的床边,眼中看着是兄长,心里想的却是门外那个人,这样好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兴许她此生能与何忠相处的日子,就这么几天。 “哥哥,就这一回,哥哥……不然我这辈子活着,到底图什么呢?”秋景柔为哥哥换下一块冰凉的帕子,凑在他面前说,“哥哥,原谅我。” 门外,何忠依旧守候在此,皇子妃没多久就出来了,何忠紧张地低着头,皇子妃倒是大方,不过嘱咐他们要小心保护兄长,之后便翩然离去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隐约能听得几声蛙鸣,盛夏未至,还不到热闹的时候。 项元伏在窗前,轻轻摇着手里的孔雀羽扇,进门来的宫女瞧见,彼此笑着互相看一眼,平日里她们家公主扇扇子,扑腾扑腾好像扇炉子一般,难得看见如此淑女优雅的姿势,她们放下宵夜茶水,悄悄退下去了。 孔雀羽扇虽精致,难免有羽毛散出,项元被引得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抬手揉鼻子时,手背触碰到了嘴唇,顿时心中一个激灵,惊得她脸上发热,方才在长桥上被沈云突袭亲吻的情形,又清清楚楚在眼前了。 “等我告诉婶婶,看她不打断你的腿……”项元嘀咕着,然而她怎么可能去告诉云裳婶婶,也不会轻易告诉母亲和妹妹,那么丢脸的事,怎么能对第二个人说。可是真的丢脸吗,项元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唇边竟然有笑容,但心中另一个念头很快吞噬了这没来由的快乐,秋景宣到底算什么呢,她曾经对秋景宣的喜欢什么也不算了吗? 起身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儿灌下去,喘息着冷静下来,茶杯咚的一声被按在桌上,下定了决心就不能再动摇。 翌日天一亮,项元就已梳妆打扮整齐,出门时遇见润儿来向母亲请安,不想弟弟却是比她起得更早,这孩子念书真心用功的很,据说已经开始和沈云探讨朝廷大事。想起昨夜对沈云说的话,她真心只盼着自己的弟弟能成为新一代帝王。 “姐姐要去哪里?去看秋景宣?”润儿打量姐姐的装扮,却是道,“像是比平日里花哨些,姐姐是刻意这么打扮?” 项元低头看自己,弟弟已经从身边走过去,轻描淡写地说着:“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 虽然那小家伙未必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这语气却好像把人看透了,项元很不服气,转回身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的确是花哨了些,她是一心想着要让秋景宣觉得自己仍然喜欢他,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正殿里,珉儿正逗着小儿子,见润儿来了,便问他可用过早膳。润儿站在一旁宠爱地看着弟弟,一面应着母亲:“儿臣用过了,怕是姐姐没用过,这就出门去了。” 珉儿不以为意:“饿不着她,而你正在长身体,念书又那么辛苦,母后忙不过来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项润却道:“母后只管照顾洹儿,我好着呢,洹儿那么小,离了母后可不成。”他顿了顿,又道,“母后,您真不管管姐姐了?” 珉儿笑问:“管她做什么?” 项润想了想,亲手抱起弟弟来,小心地捧在怀里,对母亲说:“将来我是要管洹儿的,将来我若糊涂,母后也一定要管我。” 门前项琴走来,听得这话,不禁转身朝宫门前看过,果然见到重新打扮后的姐姐往门外走,她是没见着姐姐刚才花哨的模样,可听见弟弟的话,姐姐这么一大早的,必定是去看望秋景宣。 项琴笑叹:“云哥哥啊,你昨晚又什么都没做吗,我都替你着急。” 秋府里,秋景柔不知是累了,还是难得逃离皇子府的束缚,竟是酣甜的一觉睡到辰光明媚。 平日里这个时候,已经送了丈夫出门上朝,安排好府中一天的事,询问太后是否安好,计算着要不要进宫请安,又或是家中会不会有访客到,哪里能懒懒地睡在床上伸个懒腰,早就忙得团团转。再加上前阵子项沣在家养病,若非后来推给几个侍妾,她是每日天才亮就要等在门外,时常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项沣的妻子,还是奴才。 起身洗漱后,便要去看望哥哥,这才从侍女们口中得知,大公主已经到了,身边的人说:“前头好些人还没起呢,公主就来了,叫门前的人慌得不行。” 秋景柔赶来,已不见值夜的何忠,她倒也定心,进门见到小姑子,项元正亲手喂她哥哥吃药,皇子妃忙道:“妹妹怎么来得这么早,你这样辛苦,哥哥他该舍不得了。” 项元灿烂地一笑:“舍不得什么呀,他赶紧好起来才是。”说着继续把药喂进秋景宣口中,对满面欣喜的人说,“你可别以为病着我就能天天来看你,我这会儿来了,回去指不定又要被皇祖母训话,何况就算我天天来,这么守着你有什么意思?你赶紧好起来,去把坏人抓回来,往后天下太平了,皇祖母就不能管着我不让我出门。” 秋景柔亦道:“公主说得有道理,哥哥,要紧的是把那些想要刺杀你的人抓起来。” 项元收起药碗,心中一转,便故意问:“说来也奇怪,他们刺杀你做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你?当初我和沈云在外头遇见的,是如林司空这般对朝廷和父皇有恨的倒也罢了,杀你做什么?” 兄妹俩紧张地对视,秋景宣镇定下来,说道:“可能是江湖恩怨、师门恩怨,或许是我曾经行侠仗义时结下仇,自己却不察觉。” 项元皱眉厌恶地说:“都追到京城来,真是胆大包天,等皇叔将他们捉住,一定给你个交代。” 秋景宣松了口气,与妹妹传递眼神,秋景柔便笑着将话题岔开,说起哥哥昨日伤情凶险,项元便长吁短叹说她就差被太后捆住手脚,不然早就飞来景宣身边。 皇子妃道:“谢天谢地,哥哥今日能这样精神,实在是佛祖保佑。妹妹你来了正好,能否劳烦你多留两个时辰,我好去庙里烧香还愿。” 元元大方地说:“嫂嫂只管去吧,我陪着景宣。” 可秋景柔心中一转,昨晚何忠值夜,今日必定不出来,就不能指名要他护驾随自己去庙里,难得的机会岂能轻易浪费,她便笑道:“拜佛要早,这会儿不早不晚的,再者我昨天突然留在这里,家里的事还不曾安排,今天上午要回皇子府一趟,料理一下家事后,我才能安心在这里照顾哥哥。妹妹,今日你且等一等,嫂嫂快去快回,明日也再拨冗来看看哥哥他可好?” 项元欣然答应,可她不知嫂嫂是否意识到,她说这些话显得特别刻意,那眼神飘乎乎不知是为了谁在隐瞒什么,或许秋景宣那些计划或企图,嫂嫂也是知道的。 她心中一叹,若有一天所有的人和阴谋都曝露在阳光下,连同自己也是,她与秋景宣终究没有结合,散就散了,嫂嫂和二哥怎么办? “那我去了,哥哥,你别和公主说太久的话,要多多休息,不然又高烧,岂不是公主的错,别让她内疚才好。” 叮嘱这些话,皇子妃才命人预备车马回皇子府,其实家里什么样她都不在乎,没有她也绝乱不了,若不是为了能在明天名正言顺地与何忠出门,才不愿多此一举地回来一趟。 既是如此,秋景柔自然一切低调,不过是回来应个景,进门后不许下人张扬,只带着自己侍女便往正院走。 这会儿功夫项沣已经去了宣政殿,园子里几位侍妾像是在散步,嘻嘻哈哈的笑声,她们不知皇子妃归来,有人道:“趁着娘娘不在家,正是咱们的好机会,要是抢在娘娘前头得了皇孙,先封了侧妃,将来娘娘若是短命不长寿的,扶正也是早晚的事。” 秋景柔听来,不过是一句可笑的话,她身边的侍女很生气,冲进去呵斥道:“胆大包天,竟然敢咒娘娘?” 404 二皇子的秘密 侍妾们的无礼,秋景柔本不在乎,从前还担心宠妾灭妻,如今则巴不得她们来取代自己。 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她若表现得完全不在乎,反而会惹人怀疑,此刻见几个女人满脸怨气地被带出来,不情不愿地屈膝行礼,秋景柔清了清嗓子道:“这话传给王爷听,传给淑贵妃娘娘听,或是叫宫里的人知道,你们也就没命了。” 地上的女人们脸色各有不同,有胆怯的,也不乏恃宠而骄的,可秋景柔都不在乎,做出一家主母该有的样子便是了,她也不愿太过分招人忌恨,回头让她们坏了自己的好事。 “都起来吧,这些日子我要在哥哥府里照顾他,少说四五天后才回来,你们要尽心照顾殿下。”秋景柔想了想,继续道,“子嗣的事,我若要为了嫡庶而排挤你们,早先也不会把你们送到殿下身边了。我身体不好你们都是知道的,而我待你们如何,你们也都明白,我不在家的日子,好好把握吧。” 众人不敢言,零星几句“是”飘出来,秋景柔叹了一声,带着侍女回正院,像模像样安排了一些事,又故意说自己不在家不放心,留下几个随身的人,带回去的人越发少了,她知道,人越少,她才越有机会亲近何忠。 离开皇子府时,项沣仍未归来,闷热的天气蒸出一身香汗,坐在马车上吹着暖风,披帛顺着肩头散下,皇子妃轻轻将它拢起,垂首间便看见自己胸前雪白丰润的肌肤。 她心神一晃,像是有什么在身体里乱窜,这旖旎暧昧的天气,真真勾人浮想联翩。 带着违背人伦的目的回去哥哥府中,实则秋府本是清静之地,宅中树木成荫安宁少人,元元将秋景宣屋子里的窗户全部打开,入目是绿油油的惬意,和淡淡青草花香,虽然远不及涵元殿窗外景色开阔怡人,这小家小院,倒是有过日子的滋味。 侍女们送来熬好的汤药,元元亲自喂秋景宣服下,赞叹着:“我来半天,你都吃几回药了,却一点都不抱怨,我在宫里头疼脑热他们灌我吃药,非得闹得涵元殿鸡飞狗跳。” 秋景宣笑道:“能想象出来。” 元元白他一眼:“你还想我什么来着,胆子大了敢瞧不起我?” 秋景宣摇头不语眼中满是浓浓笑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元元。他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虽然很在乎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在那之前,他更想好好享受和元元单独在一起的时光。 “不知你来不来得及养好伤去参加琴儿的及笄之礼。”项元憧憬着,“今年的典礼比我去年更盛大,父皇命人打造了更华丽的马车,要带着琴儿去祭天地社稷。马车三面没有遮挡,路上围观的百姓可以看到琴儿,她现在很紧张呢。” “可惜我没能见到去年你的盛典。”秋景宣惋惜地说,“真想也看一看。” 项元一笑,捧着碗转去桌前,既然背对着他,面上伪装的神情也散了,眼底是纠结的神情,但她的心是坚定的。 “虽然母后说,她期待及笄之礼更胜过我们的婚礼,可真正改变人生的,终究还是婚礼。”元元转身来,明朗喜悦地笑着,“不如期待我们的婚礼,让我做天底下最美最美的新娘。” 秋景宣怔然,心中的喜悦不知该如何表达,陷入情感后,他开始无法自制地患得患失,时不时就会觉得公主在远离他,每每被高墙阻隔,那样沮丧的心情就更强烈,但现在,元元正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期待他们的婚礼。 但是这话才说罢,妹妹就从皇子府归来了,看到她进门的身影,不得不想起二皇子、淑贵妃,还有那些纠缠不清的大臣,仇恨野心纷纷挥剑逼来,压抑得他透不过气。 到如今,眼前的道路越来越清晰,到底怎么选到底走哪一条,他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而他不论如何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是福是祸都是自己选的,可他有什么资格去毁了元元的人生?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天,项元每天一清早就从宫里来,太后虽然对此颇多微词,但听说孙媳妇也在家中照顾她哥哥,多一个人少一些是非,又有珉儿赞同,她也就作罢了。 这一天,出门时就得到消息,说是圣驾已经抵达行宫,待淑贵妃安顿下,皇帝便要启程回京。元元心疼父亲大暑天接连赶路,对珉儿道:“母后还是给父皇回函,让父皇歇息几天慢慢走才好。” 珉儿欣慰地说:“父皇若知道闺女这么心疼他,恨不得要飞回来了。”说着便问,“秋景宣的身体可好些了?” 元元颔首:“已经不再发烧,胃口也好,就是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且要过些日子。” 珉儿挽着女儿的手:“你若真心想照顾他,只管去,但不要做勉强自己的事。” 元元却抱住了母亲,撒娇似的说:“我知道我知道。” 离宫时,遇见进宫的沈云,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项元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沈云却不得不驻足凝望。这几日因大公主纡尊降贵去照顾秋景宣,秋景宣是驸马不二人选的传说已愈演愈烈,沈云已经无法想象这件事最终会怎么收场,更害怕元元冒险在秋府找证据时若被秋景宣发现会是什么后果,可现在后悔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日,秋景柔去庙里酬神还愿,去了一上午直到正午才归来,项元扶着秋景宣在院子里散步,见皇子妃翩翩而来,她放开手迎上前,对秋景柔道:“嫂嫂您看,景宣可以下地走路了,太医让他起来活动活动,不过只能在门前转转,怕走远了不小心再伤着胳膊,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再裂开就头疼了。” 秋景柔笑着:“哥哥还是听公主的话,亏得公主在这里,不然他一定早就下地乱跑了。” 不想边上小姑子却突然对自己伸出手,扶着她发鬓上的金簪道:“嫂嫂的簪子松了,我给您戴好。” 原本不过是一件小事,可秋景柔心虚慌张,耳朵面颊连带着脖子肩膀都红了,不安地将胸前衣襟捂了捂,随后道:“妹妹容我去洗漱更衣,一身的汗腻得不舒服,天气真是热起来了,你也要小心别中了暑气。” 丢下这句话,皇子妃匆匆离开,别时与哥哥看了一眼,秋景宣那锐利的目光好像洞穿了妹妹的心思,而妹妹更是逃跑似的离开了。 举目在园子里看了一圈,里外都不见何忠的身影,秋景宣心内不安,多少露在脸上,元元对此一无所知,不免上前搀扶着问:“景宣,不舒服了吗?” 逃离的皇子妃,隐约听见这句话,她猜想自己被哥哥看穿了,可是被哥哥看穿不要紧,不被其他人发现就是了,她今天,终于做了一次女人。 身上还留存着翻云覆雨时的感受,香汤沐浴时,自己的手触摸到身上敏gan的地方,秋景柔惊得在浴桶里蜷缩成了一团。心扑扑直跳,仿佛随时能跃出胸膛,她终于被好好呵护了一次,她终于感受到了欢爱的美妙,热血的她几乎溺死在热水中,通红的脸好似发了高烧一般,很快被侍女们发现,从浴水中捞出来。 不久后,传话到秋景宣和项元面前,道是皇子妃中暑了。 项元不知情,单纯地关心:“嫂嫂必然是照顾你辛苦了,不如把她送回皇子府吧,反正你也不危险了,而我总能来看你。” 秋景宣另有缘故不敢让妹妹回皇子府,但违心地说:“景柔在这里,你来才容易些,太后那儿也有交代不是?” 项元忙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说罢便要去探望皇嫂,路上走过秋景宣的书房,那里有人把守,她从来也没靠近过,相信沈云要的东西那里一定会有。 回想前几天,秋景宣时常会昏睡几个时辰,自己若不是和皇嫂闲话打发时间,就是看书发呆,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原本是偷偷去书房的大好机会,或是翻一翻秋景宣的卧房也好。但元元认为这急不来,而且她答应了沈云,任何事要先和他商量。 且说元元去探望嫂嫂后,进门不久天上就下起了暴雨,夏日的天气开始变得反复无常,但一阵雨下来,终究是扫去暑气清凉了几分,皇子府里亦如是。 此刻项沣从朝堂归来,今日因收到父皇赞扬的信,且手头几件事办得体面顺利,二皇子心情大好。进门时大雨,恰见两位近日得宠的侍妾跑着去避雨,血气方刚的人一时兴起,便绕到后头去想吓唬她们。 雨声嘈杂,屋檐下两个年轻的女人没察觉背后的动静,正互相说着闺房私话,项沣靠近时,正听一人道:“我的月信又来了,要说到二殿下身边也有一阵子,咱们姐姐妹妹竟一个人都没好消息,殿下在床上是威风凛凛的,哪一回不尽兴?可为什么咱们年轻健康,偏偏得不到子嗣?姐姐,你和殿下怎么做的,是不是我做的不对?” 项沣眉头紧蹙,心内冒出意味不明的怒意,而后面的话更让他恼火,她们竟是道:“会不会二殿下他,不能生养?” 405 地狱 “你们在说什么?”高大的黑影猛然逼近,两个女人受惊尖叫,更在看清是殿下归来后,吓得魂不附体,可是祸从口出,已经来不及了。 掷地有声的瓢泼大雨也掩盖不住项沣的怒意,府里的人并不知道二皇子在为什么生气,近日得宠的两位侍妾被罚跪在大雨中直至昏厥,不禁惹人怀疑,是不是她们背叛了皇子。 大雨在日落时消停,难得暑气全消清爽宜人,换做从前项元必然要到各处去逛一逛,但她已经陪伴秋景宣一整天,要在天黑前回宫,何况如今也没心情去享受人间乐事。 与景宣话别后,便由嫂嫂送她到门前,秋景柔温和又客气,姑嫂之间比从前更亲厚些,元元正要登上马车,但见二皇子府的车马飞驰而来,从车上下来秋景柔留在王府的侍女,她们慌慌张张地到了跟前。 侍女请皇子妃借一步说话,项元有眼色,自然就钻进马车命人前行,只是掩不住好奇心,便悄悄挑起帘子一角张望。只见侍女战战兢兢不知说些什么,而皇嫂的脸色也渐渐苍白,双手捂着心口,再后来她的马车走远了,看不见了。 顺利回到皇宫,硬着头皮去听祖母念叨,好容易才逃回涵元殿,“装”了一整天的人疲惫不堪,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忽然腿上被拍了一巴掌,听见母亲嗔怪:“像什么样子,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许这样。” 项元小猫儿似的慢慢缩成一团,见母亲坐下,便去枕在母亲膝头,珉儿见她一脸倦容,心疼地说:“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知道。”元元咕哝了一声,就在母亲怀里想要舒服地睡去,但一个激灵想起秋府门外的事,顿时来了精神,睁开眼睛道,“母妃,二哥家里像是有什么事。” 珉儿问:“怎么了?” 项元坐起来,一本正经地把秋府门外遇见的告诉母亲,担心地说:“皇嫂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呢。” 珉儿皱眉不语,而那么巧,这会儿清雅来了。项元知道清雅最是消息灵通的人,且常常有很多事是他们姐弟不能听的,便乖顺地退在一旁,之后更是离了屋子去找妹妹,不敢给母亲添麻烦。 到了琴儿身边又说起来,琴儿也猜不透,只道:“别是二哥身边侍妾争风吃醋打起来了。” 项元摇头:“那二嫂做什么那么紧张,她会喜欢那些侍妾吗,她们就是打得你死我活,也和二嫂不相干吧。” 琴儿叹:“二哥也是,他与嫂嫂成亲不足一年,竟然身边就有那么多人,二嫂多可怜。” 项元心里却想,秋家兄妹是有目的而来,不论是淑贵妃找上他们,还是他们找上淑贵妃,彼此都是为了利益,那么随之而来的代价,也是他们应当承受的。 “话说回来……”妹妹忧心忡忡地望着姐姐,她想提云哥哥,想问秋景宣,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什么?”项元反问,可是见妹妹欲言又止,她心中猜了几分,双手揉搓起琴儿的脸蛋笑道,“傻乎乎的,你想问什么?” 他们姐妹,曾经无话不说,如今也终究有不能说的话了,好在兜兜转转经由母亲沈云等人来传递,即便不挑明,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项元是世上最宠爱妹妹的姐姐,琴儿也是世上最疼爱姐姐的妹妹。 “咱们终究是有福的。”项元放过了妹妹,已经母亲教导,张开手脚躺在琴儿的榻上,惬意地喘口气道,“这世上,哪个男人敢欺我们。” 此时此刻,秋景柔已经不得已回到了皇子府,府里透着压抑的气息,仅仅站在家门前,就让她喘不过气。可不得不走进去,不得不去面对丈夫,她完全不明白,那些莺莺燕燕能哄得项沣筋骨酥软的女人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他。 然而皇子果然气盛,先头还捧在手心里的人,转眼就能弃之如敝履,女人于他仿佛只是玩物,而他还不是君,若来日为君,后宫会何等光景? 胡思乱想着,秋景柔已经到了卧房门外,天色已黑,屋子里却不见一盏灯,昏厥的侍妾早已被拖走,听说其他女人也被勒令禁足在各自的卧房不得出来,整座王府死气沉沉。虽说家事无人胆敢张扬,可这压不住的气息总会透出去,他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这样藏不住心事的人,真的可以做皇帝吗? “娘娘。”有侍女上前,捧着烛台递给秋景柔,好心地说,“屋子里黑漆漆的,您留神脚下。” 秋景柔无奈,接过烛台朝门里走,仿佛是一步步闯入黑暗的地狱,上午她还在天堂,转眼又回到这里,直叫她心灰意冷。 屋子里有了光亮,就看清了项沣的身影,他孤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秋景柔摆下烛台,胆怯不安地走来,轻声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吗?这是怎么了?” 本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刺激了项沣,什么叫身体不舒服,他强壮健康,为什么会不舒服? “殿下,要不要我去……啊……” 秋景柔本想说,是否要她去管束一下几位侍妾,今天的事看着就是侍妾们惹怒了他,可却连话都没让她说完,丈夫就猛然扑向她,粗暴地拽着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摔在了床上,昏暗中秋景柔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吃痛,刚要挣扎着坐起来,丈夫已欺身而上,把她死死地压在身下。 “殿、殿下……”惊恐的声音并没有勾起项沣怜香惜玉的心,他用力扯开了秋景柔的衣襟,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来,仅一缕小衣护着最后的羞耻。丈夫像疯了似的掠夺她的身体,手掌更是粗鲁地隔着那一层小衣揉.搓,让秋景柔痛不欲生,不断地哀求着丈夫放开她。 就在上午,她才体味了被呵护的幸福,她才知道一个女人真真被疼爱是什么滋味,转眼间,她变成了丈夫随时可弃的东西,好像是对她不忠的惩罚,可是…… “殿下您放开我,放开我。”秋景柔的哀求声,渐渐变得有力,渐渐变成了呵斥,所有的怒气和勇气终于在纠缠不休的欺负下爆发,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项沣,拳打脚踢地挣脱身上的人,当感觉身上一松,听见摔落的重响,秋景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人推开的,只是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她惊恐万状地睁开眼睛,烛光里,滚落在地上的二皇子躺着一动不动,仿佛没气了一样。 秋景柔用被撕碎的衣裳遮住身体,慢慢从床上起来,她的一只绣鞋已经找不到了,光着一只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想要去看一看项沣,又不敢靠前,走一步退两步,越发把自己藏在了角落里。 “娘娘?殿下?”门外听得动静的下人呼唤着,一直得不到回应后,终于有人冲了进来,那之后一声惊叫,皇子府顿时灯火通明,更有人快马加鞭往宫里去找太医。 涵元殿里,元元姐妹来给润儿送宵夜,询问弟弟的功课,姐弟三人正聊得欢喜,门外有急匆匆的脚步传来,琴儿站在窗前道:“什么事这么急,他们真没……” 话未完,姐弟三人互相看一眼,心有灵犀都明白彼此在想什么,怕是父皇那边传来的消息,千万别是父皇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项元最冲动,立刻就闯来母亲的寝宫,只见里头宫女们已经忙忙碌碌在为皇后梳头穿衣,跟来的琴儿见了,一面上前帮忙,一面吓得心慌意乱,便听得姐姐问:“母后,出什么事了?” 珉儿淡定冷静,一时没想到孩子们是担心他们的父亲,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二哥突发疾病,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姐妹两人不由自主都松了口气,珉儿这才意识到她们在担心什么,心里有一丝欣慰,可这会儿真不是欣慰的时候。 传来的消息,是说皇子与皇子妃发生冲突,下人们发现项沣昏倒在地上时,皇子妃衣衫褴褛的缩在角落里,像是刚刚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摧残,侍女们去搀扶她,她惊恐得不让任何人触碰。 梳妆整齐,珉儿要连夜去皇子府探视,临出门时,听得元元在身边说:“母后放心,我和琴儿会照顾好弟弟们,还有皇祖母。”她心中一暖,反而安抚孩子,“没什么大事,有太医们在呢,若是去见皇祖母,小心说话。” 如此,皇后一行匆匆离宫,车马的动静在安宁的夜色里传得很远,珉儿到达时,沈哲也到了。 “皇后娘娘,王爷,二殿下已经苏醒,但神情呆滞不言不语。臣等检查了殿下的病情,在头上发现鼓起的包,应该是摔倒后撞伤所致,但殿下如今不言不语,却不知是因为撞伤,还是故意不说话。”几位太医战战兢兢地禀告着二皇子的病情,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是想说二皇子没有大碍,要有也是心病。 珉儿和沈哲对视一眼,她道:“白天的事,你听说了吗?” 沈哲点头:“这孩子怎么了?” 406 恶果 想不明白几位侍妾如何能惹怒项沣,也不明白他为何与秋景柔发生冲突,秋景柔白天好好地在她哥哥家中,元元回宫时还提起嫂嫂……想着想着珉儿心中一个激灵,难不成是为了那玉佩上的人,难不成夏春雨把事情抖了出去,又或是项沣自己发现了什么? “可有别处损伤,身上哪里不好?”沈哲问太医,“二殿下脉象如何?” 太医的回答让人安心,除了脑袋上撞出一个大包,项沣一切安好,他们的口吻听来,始终更偏向二皇子是自己不乐意开口说话搭理人,珉儿便独自先进门,而她一面走进来时,项沣已经起身了。 “参见母后,惊动母后连夜赶来,儿臣罪该万死。”项沣从床上起来,迎到珉儿面前,并不见太医所说的呆滞不言语,如他们所料是皇子的心病,珉儿略略松了口气,忙道,“快起来去躺下,你若不想我操心,好好去躺下。” 随行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将二皇子搀扶到榻上,珉儿看了眼原在屋子里伺候的人,不过是些普通的丫鬟和老嬷嬷,传说中的侍妾们并不在这里,果然白天的消息没错,这孩子把家里的侍妾都关了起来,还狠心地惩罚了其中两个,可项沣一向温和,怎么会动这么大的气? 项沣靠在床头,低垂着眼帘,珉儿稍稍走近些,好声道:“身子若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至于别的事,你是大人了,你自己一定能解决。你放心,我不会擅自插手你的事,可你若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只管开口。” “多谢母后。” “今晚这事儿,不着急知会你父皇,但父皇归来就不能瞒着他。”珉儿道,“父皇是关心你才会问你,到时候可不许着急莽撞,好好和他说。” 项沣点头,珉儿又道:“皇叔在门外,你若没话说,我便打发他走了,你若是愿意和叔叔说几句,我找他进来。这会儿我要去见景柔,你可乐意让她见我?” “母后……”项沣终于抬起了头,喊下了珉儿。可是嘴唇张合,欲言又止,有些话终究是没有胆魄说出来。 珉儿温和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见项沣再次垂下了脑袋,她轻轻一叹,说道:“你想好了,随时来告诉我,若是想对你皇叔说,让他转达给我也好,再或是谁也说不得,你就藏在肚子里,就算是父皇也不会逼你,毕竟你是大人了,这是你自己的家事。” 说罢,珉儿扶着宫人的手往外去,沈哲还守在门前,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沈哲能明白她的意思,直等珉儿离去,他才进门去探望侄儿。 这一边,秋景柔已经换下那被撕碎的衣衫,胆怯地躲在屋子的一角,侍女们告诉她皇后娘娘到了,她才战战兢兢地被推出来,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吓成这样,一面行礼一面就跌坐在地上,跪伏着身体瑟瑟发抖。 珉儿抬眼看见一旁团在一起的衣衫,几缕残破的纱绸落下来,不必展开看也能想象这裙衫被撕扯成什么样子。珉儿的记忆猛然回到当年,新婚之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哪一个女人乐意被粗暴对待,只不过对她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痛苦的回忆,但类似的事发生在这孩子身上,恐怕就是一生的阴影。 “搀扶你们主子起来。”珉儿吩咐着,自行坐到一旁,看着秋景柔被安置在椅子上,她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扶手,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助。 珉儿轻轻挥手,身边的人便都退下了,看着不住颤抖的秋景柔,她轻轻一叹。若是自己的儿媳妇,只要是个好孩子,珉儿必定如待亲生女儿一般爱护,儿子若是欺负了儿媳妇,她一定会护着媳妇,可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儿媳妇,更很可能早就背叛了她的丈夫,还带着不可告人目的与她的哥哥出现在这里,于公于私珉儿都不会向着她。 然而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珉儿没必要在秋景柔面前做恶人,这样一来,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娘娘……”却是秋景柔主动开口,颤颤地问,“殿下怎么样了?” “他没事。”珉儿道,“你呢,你有没有事?” 秋景柔用力地摇头,眼泪横流,楚楚可怜地说:“娘娘,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殿下他突然、突然就……” 面前的人语无伦次,伤心又害怕,珉儿依稀看见她锁骨下有几道抓痕,心中一沉,温和地说:“别着急,冷静些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即便是你弄伤了沣儿,可他也该明白自己对你做了什么,之后的事终究是你们夫妻的事,我这会儿来,也不过是为了听几句话好去向太后交代。” 秋景柔抽噎着,渐渐平静,终于能清楚地说话,把夜里发生的都告诉了皇后,至于她自己今天与何忠做了什么,那是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了。 珉儿无法判断究竟是谁的错,而她早就听说那姓何的人时常往来于皇子府和秋府之间,倘若侍妾们是发现了什么嚼舌根子触怒了项沣也不是不可能,可现在项沣缄默不语,胡乱猜测判断,只会平添麻烦。 “之后进宫,太后难免念叨几句,看在我的份上你别往心里去。”珉儿说道,“之后我会让沣儿来向你赔不是,哪怕你是他的妻子,他也不能这样待你。身上的伤别大意,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秋景柔含泪点头,其实她心中也担心,怕是自己对何忠的心意被人发现,若是如此,便是自己死了也要保住何忠。但若不是这样,而仅仅是二皇子自己不痛快就拿她撒气,那更可见她的悲哀,可见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连夜赶来,必然惊动其他人,之后难免闲言碎语。”珉儿说道,“要紧的是你们夫妻和睦,别人说什么大可不必理会,一阵风过去他们就忘了,你们不要耿耿于怀。” 秋景柔只是点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珉儿心中无奈,之后稍坐片刻便要走了。 离开时见沈哲那边还没动静,命人留下话,说是明日再见。回到宫里,听女儿们说并没有惊动到太后,她们就不去打扰,珉儿夸赞她们懂事,命孩子们早些去睡,自己疲惫地坐在妆台前,眼前是一幕幕皇子府里的情形,她伸手摘下金簪,沉沉地一叹:“清官难断家务事。” 清雅端着热水来,珉儿见了道:“让她们伺候吧,你怎么又起来了。” “娘娘,奴婢听说后心里就担心得睡不着了。”清雅说着,便熟稔地来问皇后拆下发髻。 见她低垂着眼眉神情凝重,珉儿一眼就看出端倪,问道:“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清雅抿了抿唇,松开手站到一旁,竟是跪了下去,珉儿忙将她搀扶起来,责怪道:“你又来了,快起来。” “娘娘,奴婢左思右想不该瞒着您,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现在想,若是真的早晚会被发现,今晚这样突然,下一回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总该让您心里有个底。”清雅忧心忡忡地说,“娘娘,周怀对奴婢说,太医院的人向他透露,咱们二殿下怕是不育。” “不遇?”珉儿愣了愣,但脑中立刻浮起另外两个字,“不育?” 清雅终于将周怀告诉她的话说出来,道是二殿下虽然不妨碍行房事,但天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缺陷,这是太医之间最私密的话周怀也只听得一知半解,道是从前为二殿下请平安脉查看身体时发现的,当然太医们也仅仅是凭经验推测,是否属实有待考量。 “殿下身边侍妾如云,房中之事必然没有障碍。”清雅道,“周怀说的事未必属实,今日的事也不见得是为了这些,奴婢急着告诉您,也是怕将来万一有什么,您心里能有个底。” 珉儿眉头紧蹙,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她甚至不知道将来确认是真的后,该如何去对皇帝说。且不说今天那孩子到底为了什么而魔怔,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育,的确会痛不欲生,这甚至意味着,他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淑贵妃她所有的算计,都白费了。 清雅愧疚地说:“娘娘,奴婢不该瞒着您。” 珉儿摆手:“幸亏你之前没说,好让我少几天担忧,从现在开始,我都会为此担心着,还要想着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清雅低语道:“您说周怀知道的事,皇上会不会也知道?” 珉儿摇头:“他一定还不知道。” 清雅又问道:“倘若不是这件事,而是皇子妃有外心被殿下发现呢?” 珉儿有些烦躁,恨道:“江氏自己种下的恶果。” 她抬手想拿梳子梳头,猛然从镜子里看见润儿的身影,珉儿转身惊愕地看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项润缓步走来,镇定地说:“儿臣就要睡了,见母后屋里还亮着灯,想来请安。” 珉儿心里不踏实,想问又不知从何处问起,还是清雅开口问:“殿下几时来的,都听到了吗?” 项润平静地回答:“二哥不育,还有皇嫂的外心。” 407 摔傻了? 听得孩子的回答,珉儿心中一紧,示意清雅先行退下,再不得让任何人随便靠近,她挽着儿子的手,循循善诱:“你可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项润颔首道:“都明白,但请母后放心,我不会随便与人说,姐姐们也不说。” 儿子很懂事,珉儿从来也不操心,可是遇见这样的事,让他知道了兄长的隐秘,珉儿无法想象在儿子懂事的应对之下,心里如何真正地看待这一切。担心会影响到他的未来,担心他往后对于子嗣的执念和紧张,甚至怀疑他身边的女人是否忠贞,害怕他因为兄长的前车之鉴,从此对男女之事束手束脚。 “润儿,眼下这几件事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过是好事之人捕风捉影。”珉儿说道,“你先不许放在心上,最好出了门就忘记它,但若有一日证明了是或不是,母后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项润却摇头:“母后不要为我担心,是或不是,不论二哥三哥他们过得什么样,都与我不相干,母后不必惦记着给我什么交代。” 珉儿轻叹,揉揉儿子的脑袋:“润儿,转眼你就会长大,母后有好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偏偏又让你听见这些。” “您一定是矛盾,既把我当孩子,又觉得我是个大人。”润儿是个极顶聪明的孩子,笑道,“这样才会觉得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不如选其一,要么把我当孩子,要么就看我是个大人。母后,儿臣想做个大人,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说什么傻话?” “我知道,二哥若是没有子嗣,他就不能继承皇位,除非我让给他。”项润却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母后,二哥若比我强,没有子嗣又如何,只要大齐能有英明的君主,将来我的孩子或是三哥和洹儿的孩子都可以继承江山。” 珉儿惊愕地看着儿子:“你是说……” 项润傲然道:“我是您的儿子,不做皇帝不会给您丢脸,可若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才是辜负了母后千辛万苦带我来到人世。” 珉儿百感交集,轻轻掐了儿子的脸蛋,嗔笑着:“将来啊,不知多少姑娘要被你这张嘴骗去,说的话总是能说到人心坎儿里,又强硬又体贴。”她起身来,推着儿子道,“好了去睡吧,你用功读书母后很欢喜,可你就不怕不好好睡觉,将来不能像父皇,不能像你二哥和云表哥那样高大威猛?” 听说会长不高,孩子本性露出来,项润立刻作揖行礼,请母后也早些安睡,转身就跑了。 外头清雅见殿下跑了,才敢进来,担心地询问珉儿怎么样,听得那番话,感慨道:“到底是娘娘的儿子。” 珉儿轻轻梳理长发,轻声道:“我自然骄傲,可人生哪能那么简单,来日他经历风雨挫折时,我若不能在他身边,但愿有一个解意体贴之人能让他安放心怀。” 清雅问:“二殿下府里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珉儿神情严峻:“起先太医说,担心他摔傻了,说是不言不语不理睬任何人。可我一进门,他就好好地来行礼,想必是在我面前,不论如何也不能失礼不能示弱。换言之,他的事不必我插手。” “真是这样吗?” “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都不打算管,该做的我不会亏待那孩子,不该我做的,就离得远远的吧。”珉儿道,放下梳子解开外衣,依然年轻美丽的身体,并非完全是上天的馈赠,也是她为了心爱的人努力呵护着的,“早晚要翻脸无情,又何必假惺惺,由着他们去吧。” “是,娘娘心里有主意,奴婢也就安心了。” “清雅。”珉儿则想起一事,“你说今天秋景柔去为她兄长酬神还愿时,带的护卫就是那个叫何忠的人?” 清雅点头:“奴婢是这么说来着。” 珉儿的手不自觉地轻轻叩击桌面,叹气道:“但愿她别做出荒唐事。” 终于,夜深人静,时光点点滴滴逝去,各怀心事的人们熬过了漫长的黑夜,翌日天明,毒辣的太阳带着暑气卷土重来,叫人闷得透不过气。 项元依旧一早就来到秋府,下人带着她径直就来到秋景宣的卧房,闯进门时,看到秋景宣在发呆,本就伤病的人似乎熬了一夜没睡,黑沉沉的眼睛满是疲倦。 而秋景宣见她来了,立刻露出笑容,见到心爱的人,他是真心的高兴,但眼下的笑容,到底有些勉强。 不想元元很体贴:“我知道你现在心烦,何必哄我高兴呢,我是来照顾你的,难道还要你照顾我的心情?你放心,二哥他很快就会好起来,不会有事的。” 秋景宣皱眉,转念一想,虽然他知道皇子府发生了什么,但从昨夜起对外头说的,都是二皇子突染急病,可能连公主知道的也是如此。 事实上,元元和琴儿当真不知道兄长和嫂子之间大打出手,母亲昨夜离宫时说哥哥是病了,今早见了面,在太后跟前也如是说。元元单纯地担心秋景宣此刻胡思乱想,毕竟哥哥若是有三长两短,他妹妹可就守寡了。 元元笑道:“我本想去探望二哥,也好给你一个消息,但是母后不让我去,说是碍手碍脚。” 这一切都是事实,可秋景宣却无法判断元元话里的真真假假,毕竟他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元元若瞒着他是为什么,又担心元元当真不知道,反而是自己曲解了她的真心。 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复杂,秋景宣直觉得脑袋疼得要裂开。 可是元元却在一旁温柔如春风地关心着:“你脸色这么差,我去给你宣太医可好?” 秋景宣唯恐自己再表露太多的情绪,便说要睡一会儿,之后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否睡着,朦胧醒转,只见元元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棋谱下棋,心无旁骛安宁而美好,他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然而捧着棋谱的人,却是另有心思,一旦等秋景宣康复,她能去翻找东西的机会就不会再有了,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不再有这强烈的决心,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 元元轻轻放下一颗棋子,竟是心中发笑,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谁的妻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忆这一段荒谬的人生。 此时有侍女在门前请公主,元元起身来到门前,那人道:“皇子府传话来,说皇子妃娘娘要照顾二殿下,这些日子不再过来了。” 元元轻叹:“我知道了,你们传话回去,酷暑炎热,请嫂嫂也保重身体。”打发了下人,转身见秋景宣仍然闭着眼睛,她心里道:嫂嫂不来,怕是我也不能来了,那件事是时候了。 此刻皇子府里,秋景柔战战兢兢地来到丈夫的卧房,太医刚刚检查了二皇子的脑袋,肿起的大包已经消退了不少,项沣也未有恶心晕眩等症状,太医叮嘱他不要多动不要让情绪大起大落,又同样交代了一遍皇子妃便退下了。 屋子里静悄悄,项沣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发直,秋景柔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僵持了很久很久,秋景柔受不了了,便福了福身子,转身要离开。 “昨晚的事,对不住了。”可项沣却开口了。 背对着丈夫,秋景柔落下一半的心,另一半,仍旧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心虚惶恐,可丈夫却继续道,“我不该那么对你,吓着你了,你把我推开没有错,摔倒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你不相干。” “殿下,对不起。”秋景柔终于开口,“我不该抗拒,我该好好侍奉……” “别说了。”项沣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终于不再空洞迷茫,不知聚集了戾气还是怨怼,但一定不是什么明朗的志向或理想,他凶狠坚决地对妻子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无病呻吟,我也需要你哥哥。” 秋景柔一脸的茫然,她不知道丈夫究竟要做什么。 项沣冷冰冰地说:“我过两天也就好了,你且回去照顾你哥哥,让他尽快好起来,我要他为我做很多的事。” “是。” “琴儿的及笄之礼后,我会为你哥哥去向父皇和皇后提亲,让他早日和元元结为夫妻,成了驸马就更好了。”项沣说着,起身来张开手,示意妻子为他穿戴衣裳。 秋景柔慌慌张张地来伺候着,她强烈地感觉到丈夫的变化,但似乎这些变化与她并不相干,项沣到底怎么了? “那两个女人我会处置,你就不必过问,另外的几个,随你怎么安排,打发到后面做事或是卖了都成,从此不许再近我的身。”项沣严肃地看着妻子道,“从今往后不许再送任何女人到我身边,我有你一个妻子就足够了。” 秋景柔不可思议地看着丈夫,他是不是摔傻了,太医不是说他没事吗,可是他怎么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是,我记下了。”秋景柔答应着,为丈夫束紧腰带。 项沣冷声道:“将来我做了皇帝,我会像父皇一样六宫无妃,有你一位皇后就足够了。” 408 将来的打算 秋景柔的心跳得很快,没有应丈夫的话,低着头继续为他整理衣衫,可忽然间项沣就生气了,问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是,听见了。”秋景柔噤若寒蝉,可她不敢把皇帝皇后这些话挂在嘴边,随便找了个话题来,“太医嘱咐您好好休息,殿下你穿戴整齐要做什么?” 项沣道:“要见几个人,写几封信,你在卧房里待着,那儿也别去。” 秋景柔点头,但一想到丈夫归来后可能要和她行云雨之事,整个儿身体都抽紧了,可丈夫似乎看穿了她的紧张,叹着气说:“昨晚吓着你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都不会乐意让我碰你,你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你也不要怕我。这件事就算传到母妃耳朵里,将来我也会护着你,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 “殿下,不要说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秋景柔看似楚楚可怜,实则违心地说着,“身体要紧,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项沣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妻子已然出墙的心,听得这句话竟是感慨万千,张开双臂抱了抱秋景柔:“不论如何,你要守在我身边,我也会守着你。”可他不知道,抱着的人是温暖的,可她的心早就冷了。 此时,听说三皇子到了,项沣才松开了怀抱,他去书房见弟弟说话,得知弟弟大摇大摆地带着夏春雨招摇过市,让他很不满意,离开时叮嘱妻子:“那夏春雨不是简单的人,你别和她多说话。” 秋景柔记下,待见到夏春雨,她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些,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一见面就要屈膝行礼。 “使不得。”秋景柔上前搀扶,夏春雨闻见她身上的香气,本是有心记住皇子妃的气息,可怀孕的人突然就闻不得这味道,立刻干呕起来,叫秋景柔不知所措,连忙把人搀扶到屋子里。 待夏春雨缓过劲,见皇子妃十分紧张,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愧疚地说:“让嫂嫂担心了。” 然而一声嫂嫂,让秋景柔明白,夏氏已经把她自己当成三皇子府的女主人,不再是那个卑微的小宫女。 多好啊,秋景柔竟有些羡慕,纵然自己名正言顺,心不在这里,家也就不在这里。 一个时辰后,项浩带着夏春雨离开兄长家中,他们共坐一辆马车,三皇子小心翼翼处处周到,秋景柔送客在门前看着,好不唏嘘。一母同胞的兄弟,性情为人竟是如此不同。 而马车离去,车上的夏春雨躺在三皇子怀中,软软地说道:“二殿下可好?” “我瞧着没什么事,闹得大惊小怪,你也是,何必非要跟着我来。”项浩说着,轻轻摸了摸夏春雨的肚子。 夏春雨娇然笑道:“殿下是觉得带我出门丢脸吗?” 项浩忙道:“胡说,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吗?” 夏春雨坐直身子,连连摇头,一手挽着项浩道:“有殿下的心意我就满足了,我不怕累,我也不愿做殿下的累赘,殿下……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409 你不听,别怪我无情 项浩一脸无所谓:“什么打算,难道你说争皇位不成?论嫡庶,我是亲娘被赶出宫的庶出子,论长幼,我亲哥也比我强太多,兄弟之间和谁争我都没指望,这一点我从小就看明白了。春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我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做个富贵闲人不是挺好的?” 夏春雨见三皇子这点抱负,心知此刻说再多也没用。可是她不能由着三皇子闲散庸碌,将来三皇子若成为一个不能为自己做主的人,帝后或是淑贵妃,或是别的什么人要强行为他选贵家小姐为妻,来一个柔弱的也罢,若是厉害的角色,自己和孩子怎么办? “春雨,你不高兴了?”项浩问。 “不是不高兴,只要殿下高兴我就高兴,闲散富贵也非常人能有的命。”夏春雨温柔地伏在项浩怀中,“不论殿下在哪里,春雨一生一世跟随您。” 且说项沣兄弟俩的宅邸离得很近,车马代步不过是个排场,本是散着步就能走到的地方,但此刻项浩却没让车马回家,临时兴起要带夏春雨去挑选首饰,项琴的及笄之礼在即,他决心带着夏春雨出席夜宴,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看轻了他的女人。 他们在街上下车进店铺时,项元的马车正好走过,妹妹在车上就看到他们亲密的身影,没想到三哥竟然也这么随随便便只带了几个下人就出门,果然离宫自立门户就自由了。 在她叹息和憧憬未来人生的工夫,马车已经回到了皇宫,这里见不到京城市集里的热闹景象,只有冷冰冰的大门和面无表情的侍卫,她下了马车自行走进宫,半程见前头路口转出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用细看也知道是沈云。破天荒的,元元没有火急火燎地跑过去,或是不屑地避开,而是站着等沈云走来,脸上带着笑意。 这叫沈云也很意外,两人走近了,元元便煞有其事地对身后宫女道:“我与大公子有话说,你们且退下。” 沈云嗔笑:“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元元不理他,指了指太液池的方向,要往皇宫的深处去,轻声道:“我们俩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什么人察觉,怀疑我们的关系?” 沈云自信地摇头:“前几个月或许可以,现在不行了,自然之前也是我们大大方方开门让他们混进来的,眼下在皇城里,你什么都不必顾忌。” 这样的话元元一知半解,此刻也不急于弄明白,她着急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沈云,怕是再拖下去就没机会了。 “我若贸然做出什么,唯恐给你和皇叔甚至父皇添麻烦。”项元每每正经起来,身上就会有母亲的气质,可她自己从没察觉,此刻谨慎地说,“所以我等你拿主意,秋景宣有一处书房是闲杂人不能进入的,虽然他从没对我说过不可以去那里,也是因为平日里不会往里头走,你若想我去里面找找是否有什么往来书信,我可以……” 沈云神情凝重,打断了她的话:“元元,可以吗,秋景宣的事你完全想清楚了?” 项元一笑,傲然道:“我几时婆婆妈妈过?”可心里却叹息,自己这几个月拖泥带水纠缠不清,还不够婆婆妈妈吗? 沈云很心疼,想劝项元放弃这些念头不要掺和进来,可现在说已经来不及了,元元的性情他最了解,怪只怪自己一时糊涂,他当时只是想让元元开心,说了些顺从她心意的话。他和父亲若想要对付秋景宣,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而他若真心想让元元去找秋景宣的麻烦,那么目的只有一个……可他不能说。 “明日或是后日,我想法儿去他的书房看看,你等我消息。”元元明朗地一笑,满心期盼着能做出些有用的事。她远眺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去年此时,她等待着及笄之礼,等待着长大成人,一年过去经历的尽是些荒唐事,但愿来年此时,她可以放下一切包袱和纠葛,不再让任何人为她操心。至于儿女情长,还有她未来的驸马,现在不想,将来随缘吧。 “元……”沈云欲言又止,再三取舍后,把话咽下了。 这一日算得太平,因珉儿和沈哲有心压制,关于二皇子府昨夜的事,没有传出太难听的闲话。然而皇帝回銮在即,总瞒不过皇帝,项沣这一连串的表现,不仅影响皇帝对儿子的看法,也影响着权臣之间对于皇子资质才干的考量。 不过二皇子对此很快就有所反应,在之后的两天,他打起精神见了许多人,传到宫里的话更是说,秋景柔奉命将那些曾经侍奉二皇子的女子们安排去了别处,皇子府从此将再无妾室。 清雅的看法,是觉得二皇子像是突然觉醒了什么,对人对事比从前更努力,与皇后道:“奴婢总觉得,殿下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珉儿却一如既往地吩咐清雅:“看好秋景柔,还有夏春雨。” 这一天,在家照顾丈夫两日后,秋景柔被项沣赶来哥哥家中,好让她来促成兄长与公主的婚事,彼时元元已经在了,正小心翼翼地为秋景宣换药,做妹妹的见自己插不上手,也不愿耽误哥哥和公主说话,心中更是念着何忠,便借口去整理留在这里的东西,独自离开了。 项元耐心地为秋景宣缠着纱布,一如平日说笑:“嫂嫂若是长久在这里多好,这两天皇祖母已经念叨我了。再过几天,父皇回京,为了皇室的体面,我怕是真的不能来了,你的伤快好起来,别叫我担心。” 若能从此这般两个人在一起岁月静好,秋景宣宁愿伤口永不愈合,他也不知道自己几时堕落成这样了,竟然会生出为了元元能放弃一切的念头,好在仇恨和抱负仍旧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虽然矛盾挣扎,尚不至于沉底沉沦。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要为我担心,待我建功立业,就有勇气向皇上求亲,自然有景柔和二殿下在,我也……” 可是话未完,才刚离开的人突然闯了进来,只见秋景柔双眼通红,眼泪已经在打转,若非项元在这里,怕是要说出什么激动的话。 她抓着门框,愤恨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见项元起身,便强撑着道:“公主,我有话要对我哥哥说,你能不能去园子里逛一逛,片刻工夫就好。” 秋景宣显然已经知道妹妹为何情绪激动,项元倒是被吓着了,她很好奇但不愿多事,毕竟她身上还另有重要的事要去做,而眼下,似乎是个很不错的机会,秋景宣从没对她说过不可以去书房,只要没人拦着,她进去做什么,自然能有百种说辞。 元元退了出去,才走出门,房门就被关上了,这架势很不对劲,可无暇去管这兄妹俩的纠纷,她装作闲散的模样往园中去,好让自己“不知不觉”地靠近秋景宣的书房。 屋子里,兄妹之间已然剑拔弩张,秋景柔冲到哥哥面前,竟一把抓着他受伤的胳膊,即便哥哥眼眉扭曲露出痛苦的模样,她也没想着要放开,伤心欲绝地问:“哥,你把何忠弄去哪儿了,你把他怎么样了,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三日不来,何忠不见了,皇子妃并没有一来就刻意去找何忠,而是刚才离开时遇见生面孔,那壮汉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跟着她的丫鬟就抱怨,说是何护院突然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壮汉是昨天新来的护院,模样太吓人,她们这些丫鬟都害怕。 听说何忠不见了,秋景柔几乎崩溃。 “那天你去还愿,你们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明白,留下何忠你会害死他。”秋景宣忍住剧痛,推开了妹妹,“景柔,长此下去让二皇子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你会是什么下场,他呢?我一早就警告过你,可你不听,你不听,就别怪我无情。” “他还活着吗,哥……你杀了他吗?”秋景柔绝望地看着哥哥,虚软的人跌坐在地上,眼中渐渐浮起怨恨,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的肌肤,三天了被抓伤的痕迹还没淡去,她凄凉地笑着,“你知道吗,项沣这样对我,哥,这就是你让我嫁的男人。” 这一边,元元来到书房门前,此处果然门禁森严,但守门人也曾见过公主,对她很客气。 “走得热了,我能进去歇脚吗?”项元手里一把小巧的折扇轻摇,“整座宅子只有这里有人守着,是不是不能进去的?” 那两人互相看了眼,却是躬身道:“公主请。” 一切来得太容易,反叫元元有所警惕,但既然开了口,不好再推辞,便大大方方摇着扇子进门,笑着说:“果然书房是清静地,这里好凉快。” 秋景宣的书房并没什么稀奇,小小的格局整齐利落,但古籍书册都整齐地码在书架上,若是要找什么,且要非些功夫寻找。 项元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余光悄悄朝门外看,竟没有人跟进来也没人盯着她,心里不禁咚咚直跳,放下这本书,继续往深处去了。 可她不知道,早有人飞奔去秋景宣身边,当着跪坐在地上伤心欲绝的皇子妃的面,低声禀告:“大人,公主进了您的书房。” 410 怎么会这么难过 秋景宣眉头一紧,命下人先退下,见妹妹还跪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地啜泣,他起身将景柔搀扶起,忍着被妹妹抓伤胳膊的痛楚道:“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我也不能让他莫名其妙地消失,毕竟殿下需要他来传递消息。这件事殿下之后也会知道,我是派何忠去了要紧的地方办差,事情办完了他就会回来,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几天后。你不用来问我是几时,他办完这件差事,还有其他的事,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在京城逗留。” “哥哥……再、再见一面都不行吗?”秋景柔哀求着,像是人生从此没有了希望。 秋景宣摇头:“你想他死吗?” 皇子妃眼神如死,轻轻挣脱开了哥哥的手,颤颤巍巍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好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连哭和哀求都没力气了。 “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秋景宣道,“不要到处乱走,你哭成这样狼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说完这话,秋景宣大步流星地往书房去,为了养伤,好几天没走动,又逢酷暑,昔日威风凛凛的练家子,竟是走几步路就觉得喘,加上伤口又被妹妹抓着沁出了血,他一面为书房里可能有的光景忐忑,一面告诫自己要沉下心休养,不然多年的武功和心血都会废了。 好容易到了书房,秋景宣尽可能地隐匿了踪迹,虽然沉重的喘息让他很辛苦,可他还是想在暗中看一看项元在做什么。 书房里,项元时时刻刻都注意着门外的动静,由始至终都没有人进来,她已经翻过一整排书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书信,再次朝屋外张望了几眼,决定对另一排书下手。 小心翼翼地翻找,仔细地将每一本书放回原处,这样一口气又找了一整排,就要失望时,在最后一套书里发现了夹层。她把书拿出来,将用来装整套书的壳子用力晃了晃,感觉到里面有东西,但若要想拿出来,就要毁了书壳。项元觉得既然能放进去就一定能拿出来,但研究了半天不得果。 屋外躲在暗处的秋景宣,已是一头冷汗,是胳膊上的伤带来的,更是心寒失望带来的,他不知道项元在找什么,可他知道自己有什么是不可以让项元看见的。原来不是他陷得太深患得患失,是在公主的身上,早早就透出了这些气息,回想这些日子她格外的耐心与呵护,都不像她本来那大大咧咧的性情了。 秋景宣离开了,没去在乎项元会不会找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信函,离开时叮嘱手下不要去打扰公主,不论她在里面呆多久,不论她会带走什么东西,都不要去打扰她。 顶着烈日走回卧房,比来时更辛苦艰难,每一步都似千斤重,怕是若要逃离这京城,也走不出去了。 怎么会这么难过,竟然心痛得胸口要裂开一般,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是一个他曾经只想利用的女人。他的洒脱呢,他的仇恨和抱负都去哪儿了? 回到屋子里,妹妹还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若是刚才,秋景宣恐怕就恼了,可这会儿他没有心思生气,反而去拿来帕子递给妹妹,好生道:“擦擦眼泪,你的妆也花了,去收拾一下再回皇子府。” 秋景柔摇了摇头:“他让我在这里住两天,我也不想回去。不过你放心,我会回去的,不回去能去哪儿,哥哥也不要我了不是吗?” “你照顾好自己。”秋景宣说罢,喊来侍女搀扶皇子妃离开,自己则躺回了榻上,他身心疲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要逃避人世的时候特别容易入睡,刚有些昏昏沉沉时,手臂上一震剧痛,睁开眼,项元回来了,她正皱眉看着自己的伤口,念念有词:“这是怎么弄的,太不小心了,太医说的对,就不该让你动。” 秋景宣完全清醒过来,就见项元找来药箱,最初还有些笨拙的她,现在已经熟稔一切照料伤病的事,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下染了血的纱布,敷上止血药,再重新包扎,耐心细腻且温柔,就连嗔怪责备的笑容都那么真诚,秋景宣恍惚了。 “你是不是存心的?好让我多来陪陪你,我不是说了,你好了我们能出门,才有更多的机会见面?”项元训斥道,“别再弄破伤口,不然对你不客气啊。” 秋景宣向她伸出手,元元怕他扯动伤口,主动来握着他的手掌,他含笑道:“我听你的,我敢不听吗?” 然而这一刻,恍惚的又何止是秋景宣,看着虚弱的男人如此真挚甚至有几分依赖的目光,元元忍不住会心软,可她不能三心二意,不能摇摆不定,倘若是别人来告诉她秋景宣做了什么,她还能有逃避的心,可事到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察觉,她不会看错那双眼睛,不会忘了那个想要刺杀母后的人。 元元用丝帕擦去秋景宣额头上的细汗,定下心来温和地说:“我再命人搬些冰块来,屋子里凉爽些,你也舒坦。” 他们的手交叠着,彼此守护,世上最近的距离,心却早已各自天涯,彼此都承受着痛苦,不知何时才能解脱,又或者一起努力熬过这一段,毕竟一个曾经爱过,一个依旧深爱。 此刻行宫里,淑贵妃的行李已都归置到原处,她呆呆地站在屋子里看,本以为去了京城要很久才回来,结果不足几个月,连孙子出生都没能等到,她就回来了。 留守在此的两位妃嫔本要来帮忙收拾,可似乎是明白皇帝在此,明白淑贵妃与皇上相处的时间有限,便是连人影都没见着。反是项晔主动去关心了她们,要说曾经在宫里从未留心过这两个人,到了这里来,每年时不时见上一面,倒比从前熟悉。 项晔吩咐她们:“你们年轻一些,贵妃上了年纪难免身体不好,就靠你们照应了。自然最重要的,是先照顾好自己。” 一人问:“皇上这就要回京了吗?” 项晔颔首道:“明日一早就走。” 话音才落,只见尔珍找来,恭敬地对皇帝说:“皇上,娘娘想见您。” 项晔见她两鬓泛白,便道:“尔珍你也有白发了,自己要保重身体,长久些陪在娘娘身边才好。” 尔珍谢恩,请皇帝去见贵妃,项晔与二人别过,就来到了淑贵妃的屋子,行宫的一切来过几次也算熟悉了,但终究不是家,虽然整个大齐都是他的,可在这里总觉得自己是客。 “皇上,臣妾来这里十几年了,几乎没出过行宫,也没出过这座城。”淑贵妃微微含笑,对皇帝道,“再往后年纪越大,怕是就走不动了,皇上,能不能陪臣妾去别处逛一逛,就在附近的地方,还有……臣妾想去看看元州是什么样的。” 元州?没说出口,可项晔心里十分抵触,元州是珉儿的出生地,是对她很重要的地方,十几年来淑贵妃从没说过想去那里看一看,现在这是闹得哪一出? 不错,是他不好,哪里不去偏把淑贵妃安置在距离元州最近的地方,可当初的考虑只是图往来方便,因常年派人保护秋老夫人母女,连带着能把行宫这一带也照应到,现在想来,皇帝还真是不讲究。 “皇上若是不乐意就算了,或是等入了秋天气凉爽些也好。”淑贵妃倒没有强求,温和地说着,“臣妾只是想和皇上出去走走,回想起来,竟从没跟着皇上出过远门。” 江氏的一生,都给了自己,这是项晔无论如何也无法补偿她的,可今生已然注定,又何必都苦苦挣扎,何必人人都遍体鳞伤?项晔知道,他很自私很无情,可哪怕青史上记下一个无情冷血的皇帝,他也要守护珉儿的幸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情与爱又何须公平。 “入秋吧,夏春雨生了孩子,朕带来给你瞧瞧,到时候我们出去走走。”皇帝算是答应了,可是否去元州他没说。项晔从未束缚江氏的自由,她若想去元州,秋老夫人还在时她自己就能去。 “朕明日就要回京,你好生保重,好在这里比京城清爽。”皇帝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你身子安康,孩子们才能放心。” 不痛不痒的话,淑贵妃的心是冷的,福了福身道:“皇上一路顺风,明日臣妾就不送您了,想带尔珍去烧香还愿,求菩萨保佑皇上和孩子们。” 项晔应了,没再多说什么,见淑贵妃没别的事,就离开了。要说每次来行宫,项晔都不与淑贵妃同房,十几年来,怕是连淑贵妃也没了欲望。 这日夜里,暴雨如注,隔天天明依旧淅淅沥沥不停,可皇帝风雨无阻地上路了,毫不留念地离开了这里,淑贵妃果然没有相送,但她也没去烧香拜佛,而是坐在书桌前写下一封密信,随着皇帝的车马一同去往京城。 尔珍没敢问淑贵妃写的是什么,但替她将信纸装入信封时,瞥见了一个刺目的“杀”字。 411 失物归还 这一个“杀”字,比皇帝更快来到京城,秋景宣看到信时,圣驾尚有一天的路程,而他手臂上的伤虽未完全愈合,精神气血已经恢复了大半,假以时日,不消等夏日过去,他应该就能去完成淑贵妃的那一个“杀”字。 只是,他早就不愿再被淑贵妃摆布,而尔珍只瞥见一个“杀”字,却不知她家主子要杀的是谁。 皇帝回京前一日,元元依旧来到秋府,带来了宫廷御药,瓶瓶罐罐好大一堆,不放心地对秋景宣道:“父皇明日归来,我至少有两三天不能来看你,虽说只是两三天,可我知道你不会照顾自己,要是两三天后我来见你时伤口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再理你了啊。” 若是几天前听见这话,秋景宣会满心欢喜,沉溺在元元带给他的甜蜜里,可是那天她在书房翻找的身影,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梦里出现,不仅忘不了挥不去,更一遍遍地加深印象,像是有绳子捆扎了他的心,每一天都更用力地抽紧,见到元元听她说话,都会加重痛苦。 “听见了吗?”项元问。 “记下了,你别担心我。”秋景宣笑着,可心里在滴血,不是恨,是疼。 项元摇摇头:“你不可信,我还是去拜托嫂嫂的好,好歹还有嫂嫂能照顾你。”这般说着,她便丢下秋景宣往皇子妃的屋子来,可走出十几步远,忽然回头看,秋景宣竟站在门前。她并非有意来观察秋景宣,只是无意识地想看一眼,可看到那个人温和的笑容,满目宠溺的目光,她的心里何尝不是一叹。 秋景宣同样没料到项元会回身,更没料到自己会那么自然地露出笑容,他是笑着的,毫不违心地笑着,他爱项元。 带着复杂的心情来找皇嫂,很远就看到她坐在屋檐下发呆,事实上这几天她经常看到嫂嫂这个样子,神情痴痴的对旁人不理不睬,真要拜托她照顾秋景宣,也不见得可靠。 “嫂嫂,你是在想二哥吗?”项元走来,笑盈盈地问,“是不是担心二哥在家没人照顾?我听说太医们天天都去皇子府,您别担心。” 秋景柔回过神来,强打精神应对,扯起毫无感情的笑容说:“我不担心,再说不过是隔开几条街,我随时都能回去呀。” 元元关心地问:“嫂嫂有心事吗,这几日总见您发呆。” 秋景柔觉得公主有些难缠,心里已是十分不耐烦,却还要强颜欢笑,摇头道:“天气一热我就懒,这里比不得皇子府里忙碌,清清闲闲的我忍不住就发呆了。” “那也是,嫂嫂难得清闲。”即便嫂嫂温柔含笑,项元也察觉到她们之间没法儿再聊下去,提了几句照顾秋景宣的事,很快就离开了。 而这一天,元元回宫后不久,秋景柔精神恹恹地想要来给兄长换药时,皇子府来人要接她回去,说是明日一早皇帝进城,二皇子要带着她一起去迎接。 秋景柔站在哥哥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流尽了,她也该走了。 元元回宫,妹妹回府,本就空荡荡的家宅变得更冷清,盛夏时节竟让人感觉凄冷,秋景宣站在门前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现在的他,竟更不明白自己图什么求什么。 翌日天明时,圣驾就已经到京城外,皇帝顺路将城郊水利查看了一番,这一边二皇子带着妻子在城门下迎接,不多时却见三皇子也带着大腹便便的夏春雨来了。 项沣一直看不惯夏春雨,更不满弟弟带着她招摇过市,责备道:“你带着她来做什么?” 项浩不愿和兄长争辩,他们兄弟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反目不成,不理睬便是了。然而孕妇哪里经得起久站暴晒,夏春雨很快就觉得体力不支,见她摇摇晃晃,秋景柔自然要搭手搀扶一把,但听丈夫冷冷地说:“你带她去休息,别等父皇到了再横生枝节。” “给嫂嫂添麻烦了。”夏春雨柔弱地说着,却紧抓着秋景柔的手不放,她是找准了这个机会,要和皇子妃谈谈。 接驾与否,秋景柔本无所谓,乐得不在太阳底下站着,便与侍女们一同搀扶夏春雨到一旁阴凉地等候。侍女们搬来椅子送来茶水,夏春雨便道:“你们站得远一些吧,围着我透不过气,皇子妃娘娘陪着我就好。” 待侍女们散开,夏春雨轻轻摇着团扇,看那边站在太阳底下的皇子大臣们,叹道:“殿下们当真不容易,这样热的天,站在毒日头底下。” 秋景柔不言语,她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 “娘娘。”夏春雨笑道,“说来我和娘娘很有缘,您姓秋我姓夏,我的名字里还带一个春字,不知将来妯娌里会不会再来一个妹妹,把冬天也占了。若是如此,一年四季就齐全了。”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天底下无数姓秋姓夏之人,皇后也姓秋,夏春雨怎么不去和皇后套近乎,说什么四季齐全?她笑一笑,没答话。 夏春雨见她没反应,心中一转,用团扇半遮粉面,轻声道:“说来,今天又忘了,一直都惦记着要把一件东西还给嫂嫂的,今天出门前一着急又给忘了。” 秋景柔漠然看着她,连问一句什么东西都没兴致,但心中猛然一紧,她现在满脑子想着何忠,而关于何忠,她曾失落他的玉佩,丢失的那一天,也曾遇见夏春雨,她更是曾经一度怀疑过夏氏。 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过了那么久,夏春雨突然对她说:“娘娘家中可是有姓何的亲戚,我那日捡到娘娘掉落的玉佩,玉佩上不是秋字,却是一个何字。” 秋景柔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瞪着夏春雨,仿佛她才是中暑的那一个人。 夏春雨却淡定地看着皇子妃,笑问:“听说秋大人府上有一位护院,姓何名忠,曾经是大内侍卫,在内宫行走。” 秋景柔浑身战栗,哥哥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她,可没有真正面对要挟,她感受不到死亡的可怕,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她真的会害死何忠。 就在此刻,圣驾进入京城,秋景柔和夏春雨不得不站起来,城门下走过浩浩荡荡的御辇,皇子大臣纷纷叩拜行礼,不多久皇帝便派人传话,命不得铺张,令所有人退下,御辇马不停蹄地奔向皇城去。 仪仗走远,城门下的人都松了口气,大臣们等着皇子先行,项浩对哥哥苦笑:“父皇这是急着去做什么,都不说停下见见我们,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是听说你来了我才来陪你的。” 项沣绷着脸,严肃地说:“往后不要带着夏春雨出门,至少别再让我见到他。” 弟弟失望地说:“若是如此,哥哥也见不到我了。” 项沣怒道:“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忘了自己的尊贵,忘了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吗?” 三皇子转身看向夏春雨的所在,慢悠悠地说:“什么责任,父皇从未交代过我。大哥早夭,哥哥便算是长子,在父皇眼中意义非凡,润儿洹儿是皇后嫡出,爱屋及乌,他们自然是父皇眼中的瑰宝。而我这个夹在中间什么也不是的,父皇怕是平日里连想都不会想起我。不过哥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我是说出事实,好心安理得的做个富贵闲人。” 他要去找夏春雨,更欣然对哥哥笑道:“我就要当爹了,哥,到秋天你就是伯父了。” 这一边秋景柔见三皇子走来,匆匆对夏春雨道:“等我明日来皇子府见你,我们明日再好好谈谈,那玉佩我自己来拿。” 夏春雨很满意,只是玉佩她早就经由云嬷嬷交给了皇后,可皇后那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反应,让她不安又失望。 如今玉佩是拿不出来了,但只要话说得巧,没有东西也能抓着皇子妃的把柄。让夏春雨意外的是,红杏出墙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果然半句话就能唬出真相,亏她还犹豫了那么久,早知皇子妃如此好对付,何必等到现在,何必白白把玉佩送给皇后。 “嫂嫂,明日我在家中恭候。”夏春雨被三皇子接走了,离别时还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那边项沣走来听见,便没好气地说,“少和她往来。” 秋景柔什么都不敢说,战战兢兢地盼着时间快写过去,盼着明天能去三皇子府里把玉佩拿回来。 待城门下的人悉数散去,百姓又能正常出入时,皇帝的御辇已经进入皇宫,珉儿带着孩子们在长寿宫等候,项晔一回家,自然先来向母亲道平安。 太后则拉着儿子的手轻声说:“送走了就别再接回来,多麻烦呐。” 项晔笑着答应,又说路上累了,要回涵元殿歇着,离开时不见大女儿,嗔道:“她又跑出去了?” 珉儿也好奇,问琴儿:“你姐姐呢?” 本以为大公主又出宫,可一家子回涵元殿,项元突然从门后窜出来,一下子跳在父亲的背上,朗声笑着:“父皇,您可回来了。” 皇帝反手把女儿提溜下来抱在怀里,笑道:“哪里来的猴子,扔出去。” 珉儿被吓了一跳,见父女嬉闹不禁责备:“她胡闹,你还陪着她,元元赶紧下来,父皇累了。” 412 我听你的 相比姐姐的胡闹,琴儿则已进门去取来手巾帕子,端着凉茶等候在一旁,项晔放下撒娇的元元便来洗手喝茶,爱怜地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笑道:“你姐姐那么皮,早早就想把她丢了,却舍不得朕的琴儿那么快长大,你要一直留在父皇母后身边该多好。” 这样的话,项元听了如何肯答应,父女三人嬉笑半天,珉儿上前朝皇帝使眼色,被女儿们哄得团团转的父亲才看到儿子站在一旁,想了想便自行上前问:“功课怎样了?” 一面说着,皇帝牵起了儿子的手,亲自带着他往外走,珉儿本以为一双女儿,至少是元元会跟上去胡闹,不想她们一动没动,只含笑看着父亲带着弟弟离开,她们也明白,父子之间亲昵是少有的。 “把父皇的东西收拾下,贴身的东西要小心放,别回头就找不着了。”珉儿吩咐下,母女三人便各自忙开,如文书印鉴之类,都要妥善保管。 可是才一转身,就见大女儿不声不响地跑了出去,珉儿微微皱眉,清雅便立刻上前道:“娘娘,是大公子传话来,在门外等着公主呢。” “云儿?”珉儿有些意外,但又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些日子,那俩孩子见面很频繁,从前一见面就掐的人,这是都长大了懂事了?又或是……珉儿放下手里的奏折,自言自语道,“别是为了什么事,云儿那孩子为了元元什么都能答应……” 涵元殿门外,因圣驾归来,往来的宫人也多了,沈云便带着项元往太液池的方向去,稍稍走远些就冷清下来,沈云很冷静地说:“我爹截获一些信函,里面已经有了我们想要的证据,所以你不必再去秋景宣家里找,不要再去了。” 元元没明白过来,沈云忙解释:“不是不要再去他的家,去不去是你的自由,但别再做那件事,我不需要找什么了。” 这话听着,毫无底气,虽然眼前的人表现得很坚定,元元猜想这事情必定是半真半假,沈云是不希望自己身犯险境,可心里竟有一个邪恶的念头,她好奇若是真的被秋景宣发现,他会怎么选择。她已经不爱那个男人,也就无法体会到他能爱自己多少,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就在骗人。 “听我的,好不好?”沈云这一说,心里的担忧到底浮在了脸上,元元已经冒过一次险,他不确定秋景宣有没有发现什么,担心着秋景宣会如何对待元元,让他好几晚都辗转难眠。他后悔了,而这话说出来,心里就踏实了一半。 “你是担心我?”元元却点破了,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沈云的面容,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比刚回来的时候白好些了,小时候那样白白净净的多好,晒得黑黝黝一笑一口大白牙,吓人。” 沈云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我跟你说正经的。” 项元虎着脸,揉揉脑袋:“你凶什么?”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若是不必要再做那件事,那我也没必要再见秋景宣。可是这么突然,好吗?会不会反过来让他有所警觉,是不是顺其自然地好些?” 沈云很意外很惊讶,元元的言语神情,她真的完全脱离那段感情了? “元元……” “我听你的。”项元爽朗地一笑,眼眉弯弯,直叫沈云看痴了。 413 沈家的香火 沈云从小就觉得,项元是世上最美的人,幼年不懂男女之事,可每每太后念叨他们俩将来是一对,当年天真无邪的小男孩都会害羞地在心里暗暗高兴。 他认定了项元是此生唯一,认定了自己是元元未来的丈夫,虽然这在项元说来,是死脑筋任凭长辈摆布,但是她不知道,即便没有太后的话,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一笑,他的心就暖了。 “只要别再去打探他的秘密,你想要怎样应对他,你听你自己的就好。”沈云温和地说着,轻轻摘下飘落在元元鬓边的花瓣,带着几分不甘心,“你真的喜欢过他,即便很短暂,他也是你喜欢上的第一个人。” “胡说什么,想对我说教吗?”项元挥开沈云的手,“什么喜欢过,什么第一个人,我的事不要你管。” 沈云苦笑:“你刚才还说都听我的。” 项元霸道地说:“那是关乎朝廷的大事,即便和秋景宣有关,我也要听你的才行。但我自己的事,你休想管我一手指头,你少得意啊,别以为我好好和你说几句话了,你就得寸进尺。” 沈云却道:“我不管你,可我得守着你,不能让你受一点伤害,既然你都不喜欢秋景宣了,我更不能让他伤害你。” 元元摇头,真诚而无奈地说:“你不要笑话我,我对你说真心的话,当我不再对他非君不嫁的痴迷后,我反而觉得他喜欢上我了,他看我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我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但是他骗了我,所以既然从一开始就伤害了我,就不会再有什么事能伤到我。” “我笑你做什么。”沈云道,“那我喜欢你,你可知道?我的真心你可知道?” 本是要说关于如何应对秋景宣的话,突然变成了沈云的表白,在从前会令大公主立刻火冒三丈的话语,如今却能让她的心微微颤动,人怎么那么善变,是沈云变了,还是她变了? “既然是说正经事,那就好好说,我和秋景宣的关系,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让我再查探他的秘密,我就不做多余的事,你信我。”项元没有发脾气也没有生气,“其他的,你就别……” “别管了?”沈云问。 “随你乐意。”项元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沈云急着追上来说话,不小心踩住了元元的裙子,前头风风火火的人没收住脚步,眼瞧着就要扑倒在地,沈云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抱住。 项元那急性子,挣扎着要他松开,手里没轻没重,竟不小心打在了沈云的弱处,男子最痛的地方,激得沈云立刻松开手,尴尬地哈腰忍着痛。项元呆了呆,意识到怎么回事后,着急地凑上来:“我打疼你了,厉害吗,给我看看要不要紧,你给我看看。” 沈云眉头紧皱,翩翩少年潇洒公子,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窘态,哭笑不得地问项元:“你真的要看?” 项元眼睛睁得大大的,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可发现沈云是故意逗她,立刻上手道:“你学坏了你等着瞧,等我告诉婶婶,我一定要告诉婶婶……” 他们两个在这边打闹,长寿宫的人刚巧路过,远远看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话传去了太后跟前,以为大公主在和大公子在打架。 太后一听了不得,立刻派人来找,项元见祖母要管,想到沈云一会儿要告诉祖母哪里被打了,不知怎么乐得不行,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沈云瞪着她,又气又无奈,身上痛楚渐渐淡去,便一步跨到项元面前,他的个子那么高,完全压制着元元:“还笑?” 项元莫名地一颤,竟被唬住了,可是抬眼看到沈云眼中淡淡笑意人家根本没生气,一时又绷不住大笑起来:“沈、沈家的香火……皇祖母要急疯了。” 长寿宫里,去找人的宫女没公子和公主带回来,却带来了太后听着欢喜的话,听说俩孩子是在嬉闹,云儿还逗得元元大笑不止,太后欢喜地对王嬷嬷说:“你们等着瞧,等他们成了一对,皇后该给我赔不是了,总是嫌我啰嗦嫌我不顾孩子们的感受,珉儿她呀,这辈子也有算错的时候。” 王嬷嬷笑道:“只怕皇后娘娘上赶着要来给您赔不是,娘娘她难道不喜欢大公子。” 太后眯着眼睛,憧憬着孩子们美好的未来:“我哪里是要珉儿来赔不是,孩子们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且说这天项元和沈云打闹的事,本没什么了不起,但到了夜里清雅却从太医院得到奇怪的消息,大公主竟然派宫女去问太医关于男子壮阳之物。 珉儿本就担心两个孩子计划什么,出于对女儿的了解,她认为元元很有可能会找秋景宣的麻烦,突然要这么奇怪的东西,她岂能不担心,左思右想,在皇帝批阅奏折时,独自来了女儿的屋子。 当元元弄明白母后到底想问她什么,大姑娘一面涨得脸通红,一面又像是被点了笑穴般乐不可支,越发叫珉儿糊涂,只等元元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原因,才哭笑不得地拍了丫头的脑袋嗔道:“胡闹,你啊,你要母后怎么说你?” 项元噘着嘴:“我又不是存心的。”说着又噗嗤笑出来,央求母亲,“可千万别告诉皇祖母,那可是沈家的命根子,所以我想让太医给他补补嘛。” 珉儿轻轻拧她的脸蛋儿:“打住了,再不许说,姑娘家家还是堂堂公主,你这样的公主也是旷古绝后了。” 项元却一脸骄傲,无比自豪地说:“母后这样的皇后,难道不是?” 看着女儿的神情,珉儿心里是暖的,揉了揉她的脸蛋,叮嘱道:“不许欺负云儿,他那么宠着你。” “母后。”项元窝进母亲怀里,软软地说,“我和沈云在一起总是很高兴,他总能想法子逗我乐。可是我还是不想嫁给他,秋景宣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对待感情太草率,难道我要爱了一个又一个,那成什么了,对沈云也不公平。” 珉儿听得这番话,如释重负:“傻丫头,你高兴就好,想那么远的事做什么,你急着嫁?母后还舍不得呢。” 项元躺在母亲怀里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我不嫁,一辈子跟着母后。” 闭上眼睛,脑袋里就清静了,回忆着白天的事,回忆着那些人,一个一个从脑海里晃过,秋景宣终于还是闯了进来。可元元不会再难受不会再心痛,只是无比强烈地感受到,秋景宣喜欢她,可是来不及了。 “母后。”元元呢喃。 “什么?” “对不起。” 珉儿很心疼,但温柔地笑着:“母后知道了,知道了。” 门外,项晔站在窗前,虽然听不见母女俩的对话,可看到珉儿脸上的神情变化,猜想她们在说很要紧的事。他本是忙停顿了来看看,此刻却不想进去打扰了,欣慰地一笑转身离去。 正殿门外,项琴已经捧着汤药在等,见到父皇便说:“我还以为父皇和母后一声不响地就去散步了,父皇,太医说您上火,我可答应了皇祖母,一定看着您把药喝下去。” “好端端的,喝什么药。”项晔不乐意,但拗不过女儿的关心,皱着眉头饮下,央求女儿,“你就哄哄皇祖母得了,别折腾父皇。” 项琴不答应:“那可不成,父皇的身体要紧。” 女儿如此孝顺,项晔好欣慰,说道:“过几天就是及笄之礼,去年你姐姐盛装之下,美则美矣,可她骨子里那大大咧咧的性情啊……”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小女儿,“我们琴儿到时候,一定会惊艳天下。” 项琴脸红了,低头缠着手中的丝帕:“我比不上姐姐。” “父皇说比得上就比得上。”项晔道,可是忽然在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念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精光,宣政殿上令大臣不敢直视的气质腾腾升起,他伸手搂过女儿,轻声道,“琴儿,父皇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和父皇两个人知道。” 夜色渐深,城中皇子府里,如今不见侍妾们莺莺燕燕,难免又冷清不少,秋景柔沐浴归来,本担心丈夫会行云雨,但他早早就躺下了,秋景柔定了定心,小心翼翼在他身边躺下。 二皇子翻身,秋景柔的心就抽起来,但发现他是背对着自己,顿时安心了。 “景柔。”项沣突然出声。 “是……” “你明天要去老三家中?” 才松懈的心又紧张起来,本是夜色清凉,可皇子妃不知是浴后燥热,还是紧张心虚才惹得一头汗,颤颤地应着:“夏春雨盛情邀请,之前也请过几回,总是不去别人该说闲话,我去这一次再不去了,可好?” 屋内一阵寂静,就在秋景柔以为项沣睡着时,他突然又问:“你喜欢孩子吗?” “殿下……” “我改主意了,你该常去看看夏春雨,仔细看看孕妇是什么样的。” 秋景柔愣住,丈夫的话越听越糊涂,可他不急于解释,只道:“以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414 不要鱼死网破 夫妻俩一贯貌合神离,根本无法猜到彼此心意,秋景柔从来也不明白丈夫在想什么,而项沣亦不在乎妻子的感受。 不同的是,皇子妃已然完全背叛了丈夫,而二皇子还将妻子视作可以信赖的人,更是决定在不久后,就让她和自己一起面对那件令他难堪甚至绝望的事,只不过,他仍旧完全没考虑妻子是否愿意。 难熬的一夜过去,今日是皇帝归来后第一天早朝,项沣天未亮就离家,秋景柔少不得伺候在一旁。整夜难眠的人气色极差,梳妆打扮准备出门时,直觉得心门口闷得慌,侍女们见她这模样,道是请太医来瞧瞧,秋景柔不愿多事便拒绝了。 出门时艳阳高照,她扶着侍女的手觉得头上好一阵晕眩,但坐进马车后,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她心里惦记着夏春雨手中那块玉佩,惦记着她想把自己怎么样,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且说皇子府规格差不多,可三皇子府里瞧着要比自家热闹兴旺,更像一个家,想来因为三皇子与夏春雨两情相悦,自然是乐意把日子好好过起来。 夏春雨没有在正厅等候客人,怀孕的人是娇弱些,让秋景柔一路走来卧房,她也没在乎什么,毕竟今日说的话会影响很多事,这些细枝末节的倨傲不值得在乎。秋景柔心中有算计,倘若夏春雨太过分,她就只能与和哥哥商议,求哥哥帮忙。她要保护的,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二皇子的体面,她只想保护何忠。 “嫂嫂来了。”夏春雨被侍女们拥簇而来,不行礼也不喊皇子妃,亲昵如寻常人家的姐妹,上前就挽起秋景柔的手,“您再不来,我要派人去请了。” 两人双双在窗前坐下,有侍女来摇扇子驱热,而夏春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话,秋景柔坐立不安,但碍着眼前有人又不能直接提那些事,直到第二次上茶,夏春雨才摆手屏退了下人。 看她一言一行,早不是宫里那可怜的小宫女,这当家主母的气势,三皇子府正位已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见屋内再无旁人,秋景柔道:“那件事,咱们说明白吧。” 夏春雨却笑:“嫂嫂小心隔墙有耳,这可是天大的是。”她挺着肚子起身,一手撑着腰,缓缓走向门外查看,又慢吞吞走回来,不急不缓地重新坐回原位,分明是骄傲地自嘲,“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笨拙了。” 秋景柔忽然想起昨夜丈夫叮嘱自己,要好好观察夏春雨怀孕的样子,说是将来会派上用处,什么用处?用来做什么?这会儿忽然在意起这个问题,秋景柔脑中翻转着各种可能,忽然一个激灵,难不成…… “嫂嫂,你在想什么?”但夏春雨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柔媚的眼眸里藏着城府心机,她笑幽幽,“嫂嫂,不瞒您说,我在府上亲眼看到您和那一个人眉来眼去,想来真是怕得不行,那可是在家里在二殿下眼皮子底下,嫂嫂,您也太不小心太过分了。” 秋景柔惊恐万状,可是她也强行让自己镇定,说不定是夏春雨编的呢。 可是夏春雨却不再打太极,开门见山地说:“那个人叫何忠,是二殿下从宫里调派去你哥哥家中的人,嫂嫂屡屡往返兄长家和皇子府,前些日子是不是还逗留住了好些日子?能做什么会做什么,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哪怕只是有三两句风言风语,那个人就活不成了,而嫂嫂也必然会被殿下嫌弃痛恨,连带着你的哥哥都不会有好结果。您说是不是?” 秋景柔脸色苍白,这是她预料到的事情,可亲耳听来还是叫她吓得魂飞魄散,哥哥一次次地警告她,她都抱着侥幸的心,如今东窗事发,一切都应验了。 “你想怎么样?”她的心都碎了,自己的人生一步步走到这里,到底做错了什么。 “嫂嫂。”没想到夏春雨忽然握住了皇子妃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既然嫂嫂的心不在二殿下身上,那这件事对嫂嫂而言并非强人所难,您一定可以做到的。” 秋景柔双眼通红:“什么事?” 夏春雨道:“储君之位,毫无疑问必定是在二殿下和四殿下之间选一人,听三殿下的口气,淑贵妃娘娘已经开始和皇后娘娘斗了,势必要为她们各自的儿子争取前程。这是好事,可凭什么三殿下不能争,淑贵妃娘娘既然不要这个儿子,当初又何必把他生下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又以为我有多了不起,我人微言轻什么也影响不了。”秋景柔说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夏春雨道:“你做不了什么,我也一样无能为力,所以只能等,我要嫂嫂做的事并不急于眼下。嫂嫂,咱们赌一把,倘若贵妃娘娘最后赢了,倘若二殿下最后成为储君,到时候,您再让二殿下把位置让给他的弟弟。三殿下与兄弟们念一样的书学一样的本事,他不比任何人差,只不过从没有人在乎他。” “让?怎么让?”秋景柔一脸满然,眼前的人野心勃勃,让她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她曾经也有野心不是吗,她不是答应哥哥要成为皇后,和他一起重振宰相府? “嫂嫂,二殿下在,你永远不能和心上人双宿双栖,二殿下不在了……到时候我必然给你机会。”夏春雨道,“我的愿望达成,自然你的愿望也达成,一举双得。” “难道你?” 夏春雨目光阴森森,小小年纪竟透着狠毒:“你是殿下最亲近的人,那种事除了你还有谁合适?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就妥了。当然,眼下你要全力支持殿下和淑贵妃娘娘,你们先斗败了皇后,才能有后来的事。” 她一面说着这话,一面在内心翻滚,要不要告诉秋景柔皇后已经知道这件事,最终决定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不然秋景柔若是去中宫认罪求助,皇后为保全皇室体面而结果了自己,岂不是害了自己? “不知你和那何忠的事还有什么人知道,你的兄长知道吗?但不论秋大人是否知道,此刻我与你说的话,最好不要告诉他。”夏春雨威胁道,“嫂嫂最好明白,我能来威胁你,必然也给自己留后路,我若有什么闪失,哪怕是人死了,这个秘密也不会消失,还请嫂嫂记着,我若是莫名其妙死了,你们一定不会好过。” 秋景柔目光已死,唯一可算作安慰的事,眼下皇后和淑贵妃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甚至觉得淑贵妃一定会输,那么一切都没了将来,夏春雨也不必再打什么算盘。但是若万一呢,万一淑贵妃绝地反击,输了一辈子但赢了这一次呢?秋景柔想起了自己为了避免和丈夫云雨而下药让他呕吐腹泻,那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怀疑她,而她要做起来,当真容易得很。 “嫂嫂?你不愿意?”夏春雨哼笑一声,再次威胁,“皇子府的体面看得出来你是不会在乎的,可那个人的性命也无所谓了是吗?” “我知道了。”秋景柔开口,直勾勾地看着夏春雨,“你最好也不要轻举妄动,大不了鱼死网破。” 夏春雨却笑:“不要鱼死网破,不要这么沉重,最好的结果是你我都心愿达成,我陪着三殿下君临天下,嫂嫂带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 秋景柔晦暗的目光闪过一瞬光亮,远走高飞那四个字,竟然让她心动了。 然而皇子妃离开不久,她今日来探望夏氏的消息就传进了皇宫,连同昨天两人跟随皇子接驾时到一旁去避开人说话的事一起看,今日的相见必然是有所约定。 听清雅详细地说完,珉儿叹了一声:“就当是我和太后小人之心吧,容不得就是容不得,不论她做过什么又或是无辜的。” “娘娘打算怎么安排。” “没什么特别的,依旧守着她,等她一朝分娩,立刻消失。”珉儿果断而心狠地说,“不必再有一点犹豫,皇室本就是建立在骸骨鲜血之上,就是有一天我死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清雅问:“皇子妃该如何安排。” 这才是珉儿为难的,比起夏春雨那种一眼看着就不安分的人,秋景柔好像只是在她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挣扎,即便皇室脚下都是白骨,也不能随便要人性命。 珉儿道:“等解决了夏春雨再说不迟。”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女儿的动静,是项元大声嚷嚷着:“母后,您在寝殿里吗?” 如今珉儿为了防止儿女们听到不该听的话,已经命清雅小心派人守在门前,方才那些话她便不怕元元听去,此刻转换心情等着女儿来,只见她跑来神神秘秘地说:“母后,我刚才去找去琴儿,她一个人在发呆,我喊她她都没听见。” 珉儿不禁担心起心思细腻的小女儿,问:“现在呢,还在发呆?” 项元道:“是呀,还是呆呆的,她怎么突然有心事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415 光芒万丈 眼见为实,为了证明不是自己大惊小怪,项元带着母亲一起悄悄来到妹妹的门外,夏日炎热门窗洞开,很容易就从薄薄轻纱后看到呆坐在那里的小公主。 昨夜今晨都没什么事,珉儿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突然心事重重,再见元元那担忧心疼的目光,她刚要开口,女儿却先道:“母后,沈云告诉我,琴儿对他说要他好好努力把我从秋景宣身边抢回来。您知道她那么喜欢沈云,琴儿会不会是又想起这些来不能释怀?可沈云和润儿都不许我去向琴儿解释,不许我去点穿琴儿的心思,母后,是我不好吗?” 珉儿温柔地守护着自己的儿女:“父皇和母后之间,也有很多事从不解释从不去点穿,不论多亲近的人在一起,都该有一些让彼此自由的余地,他们不让你和琴儿说清楚,是对的。” “是,母后放心,我不会对妹妹提起。” “你妹妹若是放不下,就不会说那番话,姐姐可不能辜负她,你要先放下才好。”珉儿拍拍女儿的肩膀,正准备进门去,清雅从边上来,轻声道,“奴婢问了几个宫女,昨晚公主去给皇上送清润败火的汤药时,父女俩说了好一阵子话,那会儿您在大公主屋子里。” “我知道了。”珉儿应下,叮嘱元元暂时不要来打扰,便独自进门去,小女儿果然是心事重到对身边的动静不闻不问,珉儿把手放在她肩头,小姑娘才吃了一惊转过神来,珉儿故意含笑问,“发什么呆?被姐姐欺负了?” 项琴连连摇头,起身请母后坐下,可是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珉儿,显然是有要紧的事瞒着母亲。 “不论发生什么事,有父皇母后在,你不想说母后不会逼你。”珉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不能总闷在心里,我会心疼我的孩子。” 项琴抿着唇,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口,她还没答应父皇那件事,可她答应父皇绝不对任何人说,母后也不成。 “你是最懂事的孩子,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珉儿道,“可母后不要你去承担什么,该是你让母后来为你承担,知道吗?” “那……” 昨夜难眠,一晚上都想着父皇的话,早晨起来也没有心思惦记其他的事,闲下来便是发呆,果然怎么可能逃过母亲的眼睛。从小到大,项琴事事都先为父母和兄弟姐妹考虑,不是刻意做来彰显自己的孝顺,是因为太爱她的父皇母后,太爱她的姐姐和弟弟。 “母后,我去去就回。”小公主的眼神坚定下来,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向母亲欠身告辞,转身就跑出门去。 项元和清雅走开不远,见妹妹这么快就跑出来,担心地说:“那丫头难道和母后生气了?” 清明阁里,几位议事的大臣正要散去,但见二公主跑来,他们便慌忙让在一边,待公主进门去,有人道:“就快及笄之礼了,二公主生辰之后,你们猜秋景宣和大公主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办了?” 便有人来与周怀套近乎,询问皇帝对于长女婚事的态度,周怀打哈哈敷衍:“奴才如何知道,皇上自然是与娘娘商议,怎么轮得到我听。” 门外为此议论着,门里项琴已经到了父亲面前,小姑娘胆怯而坚定地说:“父皇,我不能答应您的计划,请父皇恕罪。” 项晔含笑看着她,摇头:“没有恕罪一说,是父皇不好。” 项琴眼中一热,走来父亲身边,说道:“母后一直最期待我和姐姐的及笄之礼,及笄之礼上若出什么事,哪怕是您事先安排,哪怕儿臣不会难过,母后都不会释怀。去年看着姐姐光芒万丈,我也憧憬着自己的那一天,并不仅仅是为了母后。” 小公主目光如水,渐渐从容起来:“父皇,您要有什么谋划,其他的事琴儿一定竭尽所能帮您,可及笄之礼不能出任何事,如您所说,儿臣的生辰若被破坏,母后一定会盛怒从而达到您要的目的,但即便事后您和儿臣一起向母后解释,母后心里的遗憾也无法消除。父皇,我不愿伤了母后的心也伤了自己的心,姐姐能有完美的十五岁生辰,我也一样要有。” 项晔道:“是父皇的不是,昨夜忽然热血,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你放心,父皇不会继续那个计划,父皇也一定会给你最完美的及笄之礼。” 女儿松了口气:“父皇会怪我吗?我不体谅您的难处。” 皇帝自责:“你不怪父皇,已经是父皇的福气了,傻丫头,虽然咱们只是在嘴上说说,父皇都觉得对不起你。” 项琴着急地说:“哪有什么对不起,但您千万不要告诉母后,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可好?” 可是女儿匆匆跑来清明阁找她的父亲,即便不明说,珉儿也猜得到这事情和皇帝有关,可父女俩既然都缄口不言,她自觉不该追问,只要能见女儿卸下心事,她便安心了。 及笄之礼就在眼前,然而之后的日子接连暴雨,让人担心一切能否顺利,珉儿每日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砸地,也默默祈祷女儿生辰那一天能天气晴朗,待得那一日晨起醒来,见窗下阳光明媚,不禁内心充满了感激,对这一天更加充满了期待。 帝女及笄,隆而重之,天未亮,从皇城通往太庙的道路就已封锁,为彰显皇帝亲民,依旧允许百姓夹道观仰。待皇城之内先行及笄之礼,礼成后,皇帝才会带着女儿去祭祀天地社稷。 此刻吉时已到,安泰殿上,帝后并座龙椅,太后坐东面,江云裳坐于西,大公主项元则盛装华服立于阶下,等待着妹妹的到来。 沐浴净身,项琴着素衣襦裙步入殿中,叩拜双亲祖母后,便见姐姐上前来,为她散开束发的彩绦。 姐妹俩目光相接,情意深深,项元已经红了眼圈。旧年自己的生辰,是皇族里的郡主堂姐为她散发,那时候她便说,待妹妹及笄,她要亲手为琴儿解下发带。 礼仪庄重,便是项元也不敢随意开口,眼中泪光已是她对妹妹最深的祝福,之后婶母江云裳下阶来,为公主穿上阔袖华服,并为她盘上青丝。 如意云纹、鸾鸟朝凤,金灿灿的长袍拖曳在红毯铺成的台阶上,项琴缓缓走到帝后面前,叩首谢恩,珉儿与项晔对视一眼,心中感慨万千,含笑含泪,从清雅手中接过金凤珠冠,稳稳地为女儿戴上。 一旁礼官吟诵祝祷,公主再拜,之后至太后跟前加簪,再退至阶下跪坐于蒲团,听礼官唱诵祝祷与礼法。 礼成后,至安泰殿门外,受群臣拜贺,当日试装时,嫌发冠太沉重繁华,娇小的琴儿戴在头上,显得头重脚轻,可是今日华服加身层层叠叠,她昂首立于高处,只见贵气天成光芒万丈。 沈云便在群臣之中,他昂首望向项琴时,微微一笑如从前一样。但目光里着实掩藏不住惊艳的震撼,小小的姑娘早已出落成天下最美的女子,如圭如玉。 与沈云目光对视的一刻,项琴看到他眼中异样的光芒,心中不免骄傲。她曾渴望在这一天,让沈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不再是小孩子,只是如今已没有了那份心,可以更纯粹地接受云哥哥的祝福。 群臣拜贺后,帝后拥簇太后出殿,公主再拜,便要随父皇离宫祭天,太后满目欣慰地看着孙女道:“皇祖母为你举办了最盛大的宴会,早早随你父皇归来,外头热得紧,你穿着这么厚重的衣衫,一定小心。” 如是,皇帝亲自带着女儿和诸大臣前去祭天,太后与皇后及内命妇留在宫内,待祭天归来便是盛大的宴会,项元本要跟随妹妹一同去,可想到今日是妹妹的好日子,她不能在边上抢了风头,便乖乖留下陪着母亲,应付那些皇亲贵戚。 京城里,百姓们终于等来皇帝圣驾,御辇行在前,其后便是公主的凤辇,旧年大公主的风采至今有人津津乐道,而错过了去年盛世,再不可错过这一次,毕竟大齐再要出一位公主且能举办及笄之礼,不知是何年。 今年项琴的马车比姐姐的更加华丽,且三面无遮挡,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夹道欢呼的子民,百姓们也能清清楚楚仰望公主容颜,一路行来欢呼声沸反盈天,直叫一贯温柔乖巧的小公主热血沸腾。 正是普天同庆之时,忽然一支冷箭逼向项琴,公主尚未察觉,当箭矢直直插入她身后的椅背,那嗖嗖风声钻入心里,恐惧才铺天盖地地袭来。 侍卫们发现了危险,纷纷跳上马车将公主包围,周遭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乱跑有人大叫,侍卫们一面防备危险,一面要冲散百姓,前方御辇迅速停下,项琴看到父皇跳下了马车,大步朝自己走来。 却是此刻,更多的箭矢从天而降,直逼皇帝而去,项琴魂飞魄散,惊呼:“父皇小心,父皇!” 416 有件事瞒着你 项晔半生戎马岂能轻易被几个毛贼所伤,虽然场面一度混乱,英勇的侍卫们还是逼退了刺客控制住了局面,皇帝则亲自来到女儿身边,霸气威武地将她护在身后。 激烈的打斗下,此刻逃的逃死的死,不知是何人麾下的死士,被抓者竟都咬毒自尽,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毒药,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混乱平息,远处还有没吓跑的百姓张望,沈云、项沣等带兵赶来,二皇子希望父皇立刻回宫以防万一,项晔回眸看向女儿,轻声道:“琴儿,他们不是父皇派来的人。” 项琴颤颤地点头,抓住了父亲的手。方才的情形她都看见了,若是父皇派来故意搅乱及笄之礼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对父亲都痛下杀手,父皇也必然会安排戏码让他们全身而退,可现在一个个服毒惨死,父皇绝不会这么残忍。哪怕没看到这一切,琴儿也相信父亲不会骗她。 皇帝道:“我们继续去祭天可好?但你若害怕,告诉父皇,父皇送你回宫。” 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不必害怕,小公主惊慌的心早已安定,郑重地应道:“我随父皇去祭天,姐姐有过的荣耀,我也要有。” 项晔一笑,伸出手笨拙而小心地为女儿扶正凤冠,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扶着女儿坐稳之后,便下马车来,二皇子迎上前道:“父皇,只怕前方还有埋伏,您和琴儿最好先回宫,待儿臣和沈云查探清楚,再择吉日祭天不迟。” 项晔不屑地说:“朕还怕了他们不成?”喝令儿子,“前头带路去,今日是你妹妹的好日子,凭他是什么人,胆敢冒犯格杀勿论。” 项沣无奈,与一旁沈云对视一眼,便一人前头带路一人后方压阵,仪仗重新整列出发,继续浩浩荡荡前去祭天。前方的百姓并不知此处的危险,圣驾所到之处,沸反盈天的欢呼声再次响起,琴儿起初还担心再次有刺客冒出来,渐渐被热闹的气氛感染,看着虔诚善良的百姓,沉浸在自己生辰的幸福里。 但这一消息,不可能瞒得住,皇帝带着公主祭天那会儿,已经传入皇宫。珉儿听得心惊胆战,没亲眼看到,会想象出各种可怕的可能,她担心丈夫担心女儿,之后再没有心思应付那些世家贵族的女眷,站在寝殿门前久久凝望,盼着丈夫和孩子早些归来。 待午前,项晔终于带着女儿平安归来,皇帝一进宫就直奔清明阁要解决今天的事,女儿被内命妇与宫女们簇拥而来,珉儿的心落回了肚子里,看着盛装华服的孩子一步步走向她,不禁伸出双手,不再端着繁荣的礼节,直接将女儿抱在怀中。 项元在一旁看着,不知险情的她噘嘴对江云裳笑道:“母后就是疼琴儿,才半天不见就这么想她,我去年可是又跪又拜一整天,膝盖都青了。” 这一边,珉儿则担心地打量着小女儿,生怕她受伤,听说一支箭直插在椅背上,再偏几寸就要扎进她的脑袋,光是想一想,珉儿便要魂飞魄散。这世上能让她动摇慌乱,能真正伤害到她的只有孩子们,如项晔所料,此刻她已经对那些人和他们背后的人起了杀心。 “有没有受伤,你和父皇都没事吧?”珉儿问。 “母后放心,有父皇在,谁也伤不了我。”女儿却是一脸从容,乖巧温柔地笑着,“母后,客人们等着呢,皇祖母也等着呢,那件事咱们回头再说。” 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珉儿欣慰不已:“知道了。” 涵元殿重新热闹起来,内命妇世家女眷们纷纷来贺,项元最怕这些事,便想出要给父皇送清凉解暑的汤,带着宫女自己跑开了。 然而将至清明阁时,遇见了从外头归来的沈云,平日里见面他总会一脸笑容,今日莫名其妙紧绷着脸,倒是让项元很在意。又见沈云白袍上沾染的污迹,元元皱眉嗔道:“今天可是琴儿的好日子,你也不穿得干净整齐些,这是从哪里滚了一身泥来的?皇祖母见了该说你不是了,赶紧去换了才是。” 沈云没多想便反问:“你不知道?” 元元更奇怪了:“知道什么?” 沈云这才明白,该是伯母为了不引起恐慌没有让旁人知道这件事,女眷们在内宫一时得不到消息,元元自然是不知道的,可这会儿他勾起了这丫头的好奇心,果然项元连汤都不去送了,缠着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要大惊小怪,事情已经平息了。”沈云无奈,只能把祭天路上发生的事告诉她,看到项元眼中渐渐浮起的恐慌,他担心地说,“你别瞎着急,琴儿很了不起不是吗?” 项元眼中含泪:“我差点失去了琴儿是吗?” 沈云既怜爱又无奈,好生哄道:“你若是高兴不起来了,岂不是我的罪过,我不该告诉你。” 项元冷静了,不让自己哭:“怪不得母后刚才那么激动地抱着妹妹,她一定也怕失去琴儿。”她忽然想起要送给父皇的汤,父皇也是才从鬼门关走一遭的,便与沈云一同往清明阁来,将汤药交代给周怀,与沈云互相看了一眼才离去。 那之后一整天,项琴所到之处无不被人簇拥包围,反倒是项元插不上手,直到晚宴上放烟火,姐妹俩才能站在一起。 项元看着满天绚烂的烟火发呆,回想着一年前的自己,感慨这一整年的经历,忽然感觉微凉的手握住了她,扭头看,是妹妹对自己灿烂的笑着。烟火照亮琴儿的笑容,那么美那么甜,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儿,自己最宝贝的妹妹,一想到今天险些阴阳两隔,一想到差点就再也看不到妹妹的笑容,项元心疼得难以呼吸,再也忍不住一下抱住了妹妹,把她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 “姐姐……姐姐?”项琴被猛然抱住,身体被箍得生疼,可一下就明白是为了什么,在姐姐耳畔轻声道,“我没事,姐姐,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有父皇在呢。” 一朵绚烂的烟火照亮夜空,在场之人都看见两位公主相拥,旁人感慨的是姐妹情深,珉儿眼中则是女儿们对于生死阴阳的恐惧,丈夫就在身旁,珉儿将目光重新移回夜空,在烟火的忽明忽暗里问:“皇上打算怎么做?” 项晔牵起她的手:“怎么做?我并不在乎以暴君之名流传千古,动手便是了。” 他顿一顿道:“朝政可以商量,一切都可以商量,唯独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有件事瞒着你,你之前兴许也看出来了,是我和琴儿之间的秘密,不过你要答应我,听了之后绝不生气,我才告诉你,不然你去问女儿也没用,琴儿答应我绝不告诉你的。” 珉儿本是震怒得满身杀气一整天都没消散,突然被皇帝这番话逗笑了,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以悍妻名留青史。” 项晔笑得自在:“那一会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生气。” 可是珉儿多聪明,他们父女俩瞒着不说的事,偏偏挑今天来说,只要想想今天发生什么,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知道真相的珉儿不可能不生气,皇帝如何哄她,便是帝后之间的事了。 虽有意外和惊险,二公主的及笄之礼总算顺利,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项沣回到家中,妻子在卧房门前等候,橘色的灯火都掩盖不住她的憔悴苍白。 今天为了刺客的事忙碌,项沣几乎没进内宫,不知里头的情形,本想归来后问一问妻子,见她这模样,不禁皱眉:“你怎么了,今天在宫里特别辛苦吗?” 秋景柔也说不上来,这两天总觉得身体沉甸甸的,饮食茶饭也懒,今天强打精神在宫内应对,好几次都觉得天旋地转,可公主的生辰,太后和皇后那么高兴,她怎么敢说一声不舒服,大好的日子宣太医,也太晦气了。 “我没事,天热苦夏。”秋景柔敷衍了一声,忙道,“殿下今日辛苦,您早些休息吧。” 不想项沣却意味深长地一笑:“辛苦是辛苦,可我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明日我要和你哥哥好好商量一番,这样的机会千万不可错失。” 秋景柔听不懂,也不愿去听,哥哥的事丈夫的事她都不愿再管,何忠不知去向何处,她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夏日炎炎,心情烦躁,皇子妃完全没意识到她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翌日便是大雨天,像是老天特地恩赐了小公主阳光明媚的生辰,疲倦的宫人们都想借此机会歇一歇,可大清早暴雨如注时,大公主还是折腾人把她送出了宫。 秋府门外,手臂仍旧五花大绑挂在脖子上的秋景宣,正等下人将轿子抬来,却见熟悉的马车从雨幕中闯来。马车停下,帘子里探出他最期待见到的人,元元笑着说:“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可好。” 秋景宣心内五味杂陈,项元是不是要把昨天的事也算在他头上? 417 判死刑 “景宣,快来。”元元热情地招手,看起来毫无芥蒂,可越是这样越是叫秋景宣迷茫,再回想那一天她在书房里翻找书信的模样,如果自己单纯地想象成她贪玩好奇呢? “怎么可能。”秋景宣心中苦笑,所幸有雨幕遮挡,彼此的神情都看不真切,他之后打起精神来,道是因伤今日还无需上朝,但奉二皇子之命,要去府中等候,便大大方方登上了公主的马车。 暴雨滂沱,二皇子门前的下人直等马车到了眼门前,才看清是公主的车架,立时有人打伞一路护送,唯恐公主淋着一丁点雨,可先下车的却不是公主,众人见到秋景宣俱是一怔,而公主则探出身子道:“景宣你小心,别叫伤口淋着雨。”便喝令皇子府的人,“你们怎么不给秋大人打伞,没看见是秋大人吗?” 待元元跳下马车,立时和秋景宣站在一起,从下人手中夺过雨伞,温柔如水地说:“你胳膊伤了,我就是你的胳膊,现在我给你撑伞,将来风风雨雨可都要靠你来遮挡。” 秋景宣心中震荡,他能不能真的把那一幕,看做是项元的贪玩胡闹?能不能坚信她没有怀疑自己,没有疏远自己,没有…… “赶紧进去吧,雨越来越大。”元元说着,小心搀扶秋景宣,终于穿过雨幕到了皇子府正厅,秋景柔带着侍女迎来,见二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忙道,“公主娇弱,别着凉了,我命他们做碗姜汤送来。” 项元摆手道:“不必了,我还想痛痛快快淋一场呢,这天气热的我都快被蒸熟了。”她看看秋景宣,再看看皇嫂,便问,“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我暂时避开可好?” 兄妹俩异口同声说不必,虽是真的不必,可瞧着也很古怪,秋景柔则解释:“是殿下要哥哥来议事,一会儿下了朝就归来相见,妹妹,不如你我到后头去坐坐。” 项元则不忘叮嘱秋景宣:“小心你的胳膊,哥哥也是,何必现在就急着找你,可千万小心。”她说完这些,才跟着嫂嫂离去,走时一步三回头,可那究竟是依依不舍,还是满心怀疑,真就分不清了。 且说从正厅走来的路,并不算太长,比起宫里每一座宫殿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且有回廊相连,看着雨中园景一路走来,本是十分惬意,项元悠哉悠哉,但一回头看嫂嫂,秋景宣竟扶着一旁栏杆,一手捂着胸口,好生辛苦。 “嫂嫂,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宣太医来?”项元好心关心,上前搀扶住了秋景柔。 “宣太医动静太大,太后跟前皇后娘娘跟前都要交代,这么热的天何必给长辈添烦恼。我不要紧,只是不适应京城的暑天。”秋景柔依旧不愿见太医,之后和项元缓缓走回去,侍女们拿来薄荷冰片的香囊给她闻,这才好些。 项元很善良,温和地说:“嫂嫂,皇家的儿媳妇不好当吗?” 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秋景柔却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为了这一句话热泪盈眶,但确实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哪怕仅仅是一句话。 在项元看来,秋景宣做的那些事,身为妹妹的必然知道一二,秋景柔并不是值得自己当亲姐姐一般对待的人,只是眼前的人看起来很辛苦孱弱,她不由自主地就说了这样的话,再见嫂嫂落泪,更是觉得可怜,忙道:“难道哥哥给你受委屈了?” 秋景柔慌忙拭去泪水,笑道:“没有的事,殿下待我极好,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项元见她闪烁其词,显然是不愿倾诉衷肠,自己也不必强人所难,之后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前头传来消息说二皇子回府了,那之后直到正午雨停,秋景宣才要离开。 因妹妹也在,项沣不得不送到门前,若是平日,怎会这么好心情纡尊降贵地来相送,此刻亦是道:“景宣你把元元送回宫里去吧,今日大雨,多处积水泥泞,你们不要去远的地方。下午不知会不会又下雨,还是早些回宫好。” 两人一面答应着,项元便要上车,瞥见秋景柔脸色苍白,便对哥哥道:“嫂嫂身体不舒服,哥哥可要多关心才是。” 项沣闻言,转身看妻子,她和昨天一样眼神憔悴气色不好,可皇子却少了几分恋爱的心,等妹妹的马车离去后,有些没好气地说:“你是怎么了,也不肯着大夫瞧瞧,别人看着像什么样子,项元若是去宫里一说,太后皇后只当是我不照顾你。” 秋景柔低垂着脑袋,不敢辩驳也无力辩驳,她浑身乏力说不上来的难受,这样的症状好几天了,也的确不能再拖下去,让太医看看吃了药若能好了,也不是坏事。 “知道了,午后就让太医来,你别担心我的事,我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秋景柔低声道。 “夫妻之间,何来麻烦,你……”可项沣也是有心无力,他有很多事要去做,实在分不出精力来关心妻子了。 这一边,元元和秋景宣坐着马车奔向皇城,快到城门下时,元元忽然问:“二哥找你做什么,你还伤着呢,可别逞强。” 秋景宣淡淡一笑:“殿下是为了一些朝政上的事和我商议对策,我这些日子不上朝,就只能私下见,事情很多,我不知从哪一件对你说起。” 然而事实却是,昨天二公主及笄之礼上的刺客,已经查到了来路,项沣才发现,朝廷里想要让中宫消失的何止他们母子俩,项沣虽不是非要杀皇后,可这是不可错失的好机会,便急着与秋景宣商议,他想看鹬蚌相争,想坐收渔翁之利。 眼前的人甜美地笑着,自己却在商议如何害她的母亲,四海漂泊的那些年里,秋景宣想象过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子,可千百种的可能,都没料到会变得如此扭曲。一切错就错在,他爱上了这个女人。 在宫门前告别时,天空又阴沉沉地像是要下雨,没说几句话,沈云就从宫门里出来了。 但他不是独自一人,另有两位贵妇人同行,项元记得昨天见过她们,是镇守西平府宋渊家的女眷,她们恭敬地来向项元行礼,听闻她们这就要回去,路远迢迢,项元少不得寒暄几句,宋夫人和少夫人目光落在秋景宣身上,不禁问:“这位是……” “我未来的驸马,秋景宣。”项元灿烂地笑着,朗声将秋景宣介绍给宋夫人婆媳,那明朗的气息,连头顶的乌云都能驱散。可沈云怔然,秋景宣亦是惊愕,二位夫人更是面面相觑,她们虽远在西平府,与京中常有书信往来,一直都知道,太后中意自己的侄孙,要将沈云选为驸马。 但这会儿可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项元也晓得一句话惊讶了所有人,可她故作淡定,吩咐沈云好生相送二位夫人,又与秋景宣道别,便大大方方地往宫门里走。 宫人们来搀扶宋夫人婆媳上马车,沈云和秋景宣对视,他们是坐公主的马车来,这会儿秋景宣只能自己走回去了,沈云吩咐门前侍卫:“为秋大人准备车架。” 秋景宣却客气地谢绝,独自转身离开,不知是不是天气阴沉才渲染了几分凄凉气息,他的背影看起来孤寂而悲伤,沈云凝视了片刻,方才元元那句话的分量太重了,秋景宣看起来已经承受不起。 可这句话对项元本身,却不会再在心里掀起涟漪,她如常回到涵元殿,如常与母亲妹妹说笑,午膳时宫人传话说二皇子府里请太医,说是皇子妃身体不适,项元便把自己所见的告诉了母亲,珉儿略想一想昨天宴会上见到秋景柔的模样,与一旁清雅对视,她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但这将是喜事还是悲剧,珉儿和清雅都不知道,她曾经宽恕甚至放走了“背叛”皇帝的妃嫔,那秋景柔呢? 皇子府中,秋景柔正等待太医前来,忽然发现站在她身边的侍女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她好心问了声怎么了,那丫鬟才战战兢兢地说月信到了腹痛难惹,皇子妃好心让她退下休息,可人才走开,秋景柔心中猛然一惊,她的月信…… 心里暗暗计算着日子时,太医已经到了,可这会儿秋景柔脑中一片混乱,她已经很久没和二皇子同房,却和何忠经历了最幸福的云雨,倘若她这几日乏力难受是因为有了身孕,太医这会儿查出喜脉,也就等同判了她死刑。 “娘娘,请让小人为您把脉。”太医到了跟前,屈膝跪下,等候秋景柔伸出手。 有侍女上前来,要为皇子妃挽起衣袖,秋景柔沉住气,努力镇定地说:“我没什么事,请你来也只是想让殿下安心,我自己知道是怕热苦夏,你开几分清凉的汤药就好。不必把脉了,我没事。” 太医愣了,但也不敢勉强,起身退到一旁开方子,之后也只是稍稍看了看皇子妃的气色,仅仅看几眼不能做出任何判断,如是无功而返。 人一走,秋景柔就回到卧房把自己关了起来,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双眼通红自言自语着:“不会这么巧,一定不会这么巧。” 418 沈云的心事 在皇子府中,秋景柔几乎没有可信的人,就连身边的侍女大多是淑贵妃派来的,所幸并非所有人都会对淑贵妃忠心耿耿,比起做淑贵妃的耳目,她们更希望能平平安安当个差,这才能在那天想法儿摆脱她们,才能与何忠共赴云雨。但也是豁出性命的冒险,是以死相逼才换得何忠就范,连她自己都明白,不会有第二次,也不敢有第二次。 可谁能料想,第一次就出事了。 回想这几天自己的身体,总是绵软无力,连爱用的香粉胭脂都不碰了,觉得那一股香气在身上沉甸甸,甚至懒得连戒指都不想戴,她虽然从小在祖母的娘家寄人篱下,没有亲娘姐妹呵护教导,可也见过成家女眷如何有孕如何害喜,倘若再过四五天,月信仍旧迟迟不来,而自己的身体好不起来,多半就是真的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秋景柔越发觉得胸前憋闷喘不过气,一手撑在床榻上,眼泪滴滴落在手背。然而眼前浮现何忠的面容,她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抚摸自己的肚子,她为什么要伤心,她可能正怀着喜欢的人的孩子,她正拥有一个自己想要的孩子,不是项沣的子嗣,也不是淑贵妃的孙子,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秋景柔忽然笑出来,泪水还挂在脸上,可她笑得那么欢喜,咚咚直跳的心变得平缓安宁,就连身上的不适都不再那么折磨人,她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腹中的孩子。不论将来是否还会为二皇子生儿育女,这一个孩子,她必将倾注一生心血来爱护他。 这日入夜后,皇帝卸下国事,靠在窗前美人榻上,享受着暴雨后的清凉惬意,珉儿在一旁将切好的香瓜送到他口中,两人闲话着国事家事,远处润儿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说着说着,便提起了孩子们的前程将来。 珉儿笑:“真是上了年纪,与我说话除了国事就是孩子们的将来,不再和我说风花雪月,是不用再花费心思哄我高兴了是吗?” 项晔眯眼笑道:“只要朕在你身边,你就时时刻刻都高兴,这不就是朕的心意,还需哄你么?” 珉儿瞥他一眼,唤来宫女命她们将切好的香瓜送去四皇子屋里,这才对皇帝道:“亏得我是悍妻,散尽你的三宫六院,逼得贵妃远离皇城,若不然凭你哄女人的本事,这里还能有我立足之地?” 项晔嗔道:“原是你才上了年纪,爱说这样的话。” 可年纪是女人最在乎的事,珉儿冷幽幽看他一眼:“是呀,我上了年纪。”她撂下手里的东西,本是要去洗手来着,可转身的架势带着几分生气,慌得项晔立刻追上来。昨夜温存意犹未尽,今夜凉爽惬意,岂能辜负这样好的时光,皇后寝殿的门很快便合上了。 难得清凉的夏夜,沈云却没能闲着享受这份惬意,回家时已将近子时,绕是凉风习习,血气方刚的少年身上也汗湿了一大片,可一进门就见母亲的身影站在灯下,见他归来才松了口气,责备道:“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你爹倒是惬意,已经和周公下棋去了。” 沈云笑着说他有要紧事做,可之后被母亲催促沐浴更衣,送来宵夜点心逼着他吃下,絮叨着关心的话为他擦干头发,没有给沈云半刻解释的机会。然而云裳也不想听,她知道儿子和丈夫做的都是要紧的事,听了又能改变什么,听得多了反而头疼,只要这两个人能好好吃饭睡觉,她就安心了。 “将来你成了家,就该是媳妇来照顾你。”江云裳笑道,“你若当真娶了元元,那丫头会照顾人吗?可话说回来,凭什么女人家就必须服侍你们这些大男人,我也不乐意你妹妹去婆家给人当牛做马的。” 沈云风残云卷地消灭了母亲准备的食物,是想让母亲早些去歇着,可云裳絮叨了半天,其实有重要的话要问,这会儿儿子撵她走了,便忍不住道:“太后告诉我,你和元元近来亲昵得很,认定了你们好事将近,叫我等着喝媳妇茶,等着给你办喜事。云儿,是真的吗,元元她回心转意了吗,可为什么外头还总说她天天和秋景宣在一起?我也问了太后,太后却笑眯眯地说她错不了。” 沈云推着母亲,求她早些去睡,云裳又纠缠了半天不得果,生怕把家人都吵醒了,终是不情不愿地离开。 站在门前望着母亲的背影,沈云心中不是滋味,他不该让元元在秋景宣的家中翻找证据,他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证据,而是希望秋景宣发现项元对他已经不再有儿女之情,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用这个办法让秋景宣死心。 今天在宫门外,元元虽然大大方方地对宋夫人婆媳说那个人是她未来的驸马,可秋景宣的背影已然说明了一切,他们之间不会有将来,一切都结束了。 目的达到了,沈云却觉得自己错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豁达地面对项元和秋景宣的感情,可一向光明磊落的他,实则做了最赋心机城府的事,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地爱着元元吗,项元若有一日知道真相,他们是不是也该结束了?毕竟,她曾爱着那个男人,却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且说二公主及笄之礼顺利举行,入秋之前,宫中再无大事,但太后喜爱热闹,听闻宋夫人婆媳即将回西平府,转天便在长寿宫设宴饯别,将孙儿们都招来陪伴,皇帝不亲临,反而更加自在了。 且说公主及笄,项浩没能如愿以偿地带着夏春雨赴宴,今日祖母设宴,他便带着大腹便便的人进宫来,被兄长看见,项沣自然没有好脸色,冷冷地说:“她大腹便便,你也不担心路上出什么事,就是想招摇过市,也不必急于现在。” 项浩不以为意:“太医说春雨母子平安,多走动走动才便于生养,哥哥就不必为我操心了,倒是皇嫂日渐消瘦,这是怎么了?” 做哥哥的被噎着了,而妻子的确气色不佳,虽然看得出她是强打精神,项沣却不领情,之后回到座位上,忍不住说:“你既然身体不适,就不要进宫了,叫皇祖母和皇后看见,像什么样子?” 秋景柔垂首道:“殿下,我没事,我不是好好的?” 项沣不耐烦:“脸色这么苍白,还说没事?” 秋景柔无奈,唯有轻声道:“我去扑些胭脂就好了。” 项沣叹了一声,并没说什么,秋景柔正好心口闷得慌,便悄悄退下了。 她这边只带了两个宫女,站在后殿屋檐下扑几下胭脂,好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正要回去时,却见夏春雨被四五个人拥簇着来,她大腹便便特别显眼,那满身珠光宝气、众星捧月的架势,谁能看得出她曾经是个卑微的宫女。 “嫂嫂。”迎面相遇,夏春雨客气了一声,秋景柔敷衍了几句便要走开,可是两人擦身而过时,夏春雨没闻见皇子妃身上熟悉的香气,而她自己身上的香气却勾得皇子妃腹内翻江倒海。秋景柔一阵恶心直冲心口,转身扶着梁柱,强忍作呕的冲动。 夏春雨正是孕中之人,比任何人都敏感这里头的事,眼中精光一闪,虽然皇子妃很快就强撑着离开,可她还是意识到了了不得的事。那之后宴席照旧,夏春雨却无心乐事,时不时关注着皇子妃的一举一动,真真怎么看怎么可疑。 这日宴会散去,项元姐妹代表祖母送宋夫人婆媳离去,宋渊镇守西平府功高卓著,一家人虽很少回京,却是大齐不可或缺的栋梁,两位公主代表太后前来送行,地位可见一斑。 即将别离,宋夫人道:“西平府如今已是兴旺热闹,他日有缘,还盼着公主和娘娘们能去看一看那里的风光,西平府百姓一定会更高兴。” 姐妹俩笑着答应,可是送走客人,项琴叹道:“西平府太远了,父皇和母后绝不会让我们去的。” 项元却满心憧憬:“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就去了呢?” 此时两位哥哥带着女眷也将要退出皇城,三哥搀扶他的夏春雨,真真惜若珍宝,元元和琴儿也觉得没必要上前碍手碍脚,这边与二哥道别,见秋景柔身形消瘦,项元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开口,只等他们走了,才对妹妹念叨了一句:“嫂嫂这是怎么了。” 然而那之后,夏春雨几次邀请皇子妃到三皇子府喝茶,秋景柔都以天热为由拒绝,一则是她不愿见夏氏,再则身体当真撑不住。 为了不让家里有年纪的下人看出端倪,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让下人近身,更不惜偷偷将食物倒了,也怕被人发现自己没胃口吃东西。丝毫不减好转的身体,已经让秋景柔明白自己是真的有了何忠的骨血。 不想这一天,最不想见的人,主动闯来皇子府,夏春雨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来,笑眯眯看着皇子妃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秋景宣内心惶恐,自然什么话都听来刺耳刻薄,她眼中盯着夏春雨的肚子,一股恶念油然而生。 419 你先生个孩子 “嫂嫂一贯爱用的香粉,如今怎么不用了?”夏春雨看着皇子妃,笑意深深,“是身体不好,闻不得那味儿了吗?我初初怀孕那阵子也是如此,闻见什么都恶心,这会儿才好了。” 这些话,字字如针一般刺入心里,秋景柔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旁人若看穿,只当是二皇子的子嗣,必定上赶着来恭喜祝贺,可夏春雨看穿,她就会想,那是不是何忠的骨肉。 孩子若是项沣的,秋景柔也不必遮遮掩掩,这样想尽办法不愿让别人知道,只有一种可能,即便夏春雨不聪明,她的眼睛也毒。 至于夏氏最初记住皇子妃身上的气息,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遇见何忠时,查探一下那香气会不会留在那个人身上,但夏春雨毕竟是三皇子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去见一个外臣家里的护院,但没想到却在这种事上派上用场。皇子妃突然抹去了几乎可以用来识别她的存在的香气,又那么虚弱敏感,才经历过那一阵的夏春雨再明白不过是为什么。 更何况,这本是可以得到整个皇室祝福和赏赐的好事,秋景柔却遮遮掩掩以病弱推脱,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夏春雨开门见山地问:“嫂嫂是有身孕了吗?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难道嫂嫂你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不曾与殿下共赴云雨,腹中胎儿的生父另有他人?” 所有的事都被说中,秋景柔反而没什么可怕了,奈何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本想开口反驳,却经不住一阵恶心,竟不可控制地干呕起来,再加上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柔弱的人一时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夏春雨连声道:“是了是了,恭喜嫂嫂,恭喜二殿下。” 皇子妃目光冰冷:“你想怎么样?” 夏氏一手扶着肚子,做出吃惊的模样:“嫂嫂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是在恭喜您?” 秋景柔愤而起身,想要冲到大腹便便的女人面前,可脚下无力头上晕眩,没几步就退了回去跌坐在椅子上,反惹得夏春雨嗤笑:“嫂嫂要小心,刚开始最大意不得,您这么重地坐下去可了不得。” “不用你费心,我答应你的事将来一定会做到,你也不要得寸进尺。”秋景柔恨道,“把我逼急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夏春雨却挺着肚子站起来,主动走到秋景柔面前,得意地说:“你不该恨我,该感激我才对,我不仅仅能成全你的将来,也能成全你的现在。嫂嫂,你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找机会与殿下共赴云雨,一个月后再说自己有身孕,差一个月看不出来,大不了快生的时候自己弄出点什么事假装早产,一切就瞒得过去了。” 这话才听得秋景柔心里颤颤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打掉她和何忠的孩子,本就有此打算,可她不知道有了身孕再与项沣同房,会不会伤了孩子。 果然夏氏道:“我发现自己有身孕前几天,还和三殿下在一起呢,当然这事儿也不好说,总之嫂嫂自己小心些,别让殿下太激烈就是。” 本是满心激怒的秋景柔听呆了,虽然夏氏很可恶,却真的给她带来了希望,如果自己小心些,说不定就能瞒天过海。现在何忠不见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唯一的念想,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可已经这样了不是吗,为什么不允许她好好地活下去。 反是眼前这个人,秋景柔知道,从此一辈子都会被她要挟,说什么成全自己的将来,她若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绝不能让孩子和自己受一样的委屈,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 夏春雨扶着独自,目色阴狠,对秋景柔道:“我必然助嫂嫂度过这一关,过些日子我另有一个计划,到时候我们慢慢说。” 秋景柔辛苦地捂着心口,她现在身不由己,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夏氏说完这些话,便退了出来,因心中太过得意,离开时没忍住朝秋景柔的屋子嗤笑了一下,满眼的鄙夷蔑视,满身的骄傲轻狂,恰好被奉祖母之命为哥哥送东西来的项元看在眼里。而夏春雨转身惊见大公主,一时偃旗息鼓,元元与她没什么往来,也知道三哥痴狂,虽然方才那模样令人反感,她也只是敷衍几句就分开了。 待得见到秋景柔,见她强打精神也掩盖不住虚弱憔悴,项元有些心疼又觉得无奈,不禁问:“景宣知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秋景柔忙道:“他胳膊上的伤不见好,又要忙殿下和朝廷的事,我不过是中暑,自己小心养几天就没事了,公主若是体谅我,只管对太后和皇后娘娘说我是好好的,求你了。” 见嫂嫂可怜,项元心软了,但这份心软离开皇子府就淡了,这一年来她做了太多自以为是的事,结果是给身边的人带去麻烦和伤害,好在现在醒悟还来得及,她有睿智英明的父母,有皇叔和沈云。 归来皇宫,瞒过了皇祖母,却别院探望太祖母时,项元将自己看见的都告诉了母亲。珉儿对秋老夫人笑道:“这丫头近来学乖了,有什么事都来找我商量,反而叫我担心她是不是在计划着别的什么事。” 项元伏在太祖母膝头,软软地说:“原来我做什么都不好,母后就是看不惯我,只喜欢琴儿。” 秋老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对珉儿嗔道:“孩子可比你强多了,而你呢,不过是仗着皇上心里有你,不然好些没道理的事,你能做得?” 珉儿笑而不语,项元问太祖母这是什么意思,秋老夫人笑道:“来日有一个什么都为你想的驸马,你就明白了。” 说着话,闻见点心的香气,项元猜母亲和太祖母必然有话说,便借口去看外祖母做点心,自己跑开了。珉儿嗔着让她好好走路别乱跑,一面对老夫人说:“奶奶,她长大了,我真是好欣慰,她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痛苦,挺过去就好了。” 秋老夫人却道:“二皇子府里那些事,你预备如何处置?真的不管吗,若有一天出了大事,皇上知道你是故意袖手旁观,会不会寒心?” 珉儿摇头,不为所动:“我若管,是除去秋景柔还是夏春雨,世人只会认定我歹毒容不得淑贵妃之子,这对润儿和洹儿将来没有好处。我不是菩萨不是神仙,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求事事周全,那样太辛苦也太痛苦,只要我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我就满足了。至于皇上,其实他的心思更简单,不知旁人如何看待,我一直明白江山面前我居次位,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秋老夫人叹道:“听说大臣之中有人容不得你,珉儿你要多多小心。” 这一日夜里,因事不宜迟,再拖下去恐露出马脚,秋景柔精心打扮用心计划,盼着能和丈夫共赴云雨。回想那日项沣冲动地把自己按在床上,这些日子的冷淡,恐怕也是担心上次吓着自己而有所收敛,只要自己主动一些,一定没问题。 可惜事与愿违,今日不知朝中有什么大事,二皇子忙到很晚归来,心情也不好,好不容易把他盼到床上,秋景柔才开口,项沣就烦躁地翻过身说:“我累了。”那之后连着几天,不是嫌热就是说困,无论秋景柔如何打扮如何温柔,都不如二皇子的眼,可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皇子妃全忍了。 终于等到一天,项沣心情极好地回家来,饭桌上提起朝廷的事,哪怕妻子听不懂,他也神采飞扬。秋景柔心中欢喜,温柔地陪伴在一边,二皇子也在此刻才意识到妻子的精心打扮,他眯着眼睛看了须臾,按下她为自己斟酒的手,说道:“你坐下,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是。”秋景柔微笑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讨人喜欢。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竟然会提起之前让她观察夏春雨怀孕的模样的原因,提起他盛怒之下处置了两位侍妾,并驱散其他女人的事。 项沣神情沉重:“我找大夫和太医都看过了,自然他们会守口如瓶,只是我可以瞒得住天下人,但瞒不住你,何况我还要你帮我一起来掩盖这件事。景柔,我恐怕不能生育,你看我们成亲大半年,我身边曾有过那么多女人,我精力旺盛你是知道的,可结果呢,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有动静。民间的大夫和太医都说,这种事很难讲,或许将来某一天就好了,或许一辈子就这样,可我想做皇帝,我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失去竞争的机会,所以我要你帮我。” 秋景柔惊呆了,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眼中一片死寂晦暗,而项沣还自顾自地说:“过些日子你便假装怀孕,待得分娩之日,我会找来婴儿,往后你就当亲生子一般抚养,便是我们的孩子。我不会委屈你,我们还是夫妻,将来老天若赐福我好了,我们就能有亲生骨肉了。” “那……殿下现在不想试一试吗?”秋景柔的手颤抖着,去抓着项沣的手,好在这件事足够震惊,足够掩饰她内心的惶恐,“也许现在就能好了呢,殿下,你、你不要怕我辛苦,只要能为殿下生儿育女,我愿意一直陪您尝试下去。怪不得、怪不得这些日子你都不碰我,我还以为是自己惹你生气了……” 项沣苦笑摇头:“现在没一点心思,难道一次次去证明自己无能?你先‘生’一个孩子下来,等父皇等天下人都看到我们的儿子了,从那时候再开始尝试吧。” 420 绝望 仿佛世界坍塌了一般,所有的事逆着自己的计划来,秋景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堂堂皇子,结结巴巴地问:“殿、殿下……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您不怕?万、万一被皇上发现,被别人发现,您的前程就毁了。” 项沣冷然一笑:“谁会发现,父皇眼里只有中宫,只有他和皇后的孩子,我要孩子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有继承的权利,我怎么会随便混淆血脉?倘若将来我当真无福有子嗣,我也会想各种办法,最后让浩儿的孩子,让项氏子孙来继承我的皇位,但再那之前,我不能输给任何人,我要先成为皇帝。” 嫁给他半年多,虽不是相爱相亲,也从不明白彼此心里想什么,可毕竟每天生活在一起,至少过去的二皇子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想要做皇帝的欲望,更不要说现在口口声声地挂在嘴上,想来淑贵妃会为此欣喜若狂。 项沣的突然改变,难道就是因为发现他不能生育?怪不得把侍妾都遣散了,那么多女人都不能生,别人就会知道是二皇子不能,而剩下自己一人,不能生就只会是她的错。可是,她怀孕了呀。 “先‘生’个孩子,这样哪怕将来我们不能有,旁人也不会说得太难听,父皇子嗣也不算多。”项沣淡定地说,“眼下担心的不是他们如何继承,而是我如何继承,我总是堂堂正正的皇室血脉,我是父皇的长子。” 秋景柔低下头,仿佛不敢再看丈夫的脸,这件事唯一的好处,是让她可以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恐惧,不论如何,她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可现在一点法子也没有。 “景柔,我对不起你,可我不会亏待你。”项沣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该风雨同舟,将来江山天下自然也是你我共享,景柔,答应我。” “殿下所愿,我必然全力以赴。”秋景柔嗫嚅着,颤颤地抬起可怜无辜的目光,哀求着,“殿下,我、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您要我突然装怀孕,我很没有底气。不是非逼着您尝试,哪怕,哪怕让下人知道我们好着呢,后面的一切才看起来自然是不是?殿下……” 秋景柔一面说着,竟扑了上来,双手扯开丈夫的衣襟,不由分说在他结实的胸膛前亲吻摩挲,一声声嘤咛恳求,希望项沣能给她一次机会。 “既然你这么想……”项沣内心燃起一股火,夹杂着怨恨和自卑,猛地将秋景柔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床榻去。 秋景柔等到了她想要的机会,虽然之后要让认定自己不能生育的丈夫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还很艰难,可连一次机会都没有的话,当真就毫无希望了,虽然和项沣的云雨总是让她感到痛苦,为了孩子她忍下了。 而项沣则是放下心头一桩事,只要妻子肯配合,他完全可以瞒过所有人,可以继续争夺他想要的一切,继承父亲的皇位,成为大齐的帝王,不能生孩子又怎么样? 云雨间的酣畅,让他找回了男人的骄傲,那之后竟是放下心结连着两天与妻子翻云覆雨,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渴望能有一个孩子,而这本是秋景柔想要的。 只是皇子妃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她什么都不懂,没有长辈呵护没有太医叮嘱,不过是凭着想象,凭着夏春雨一句话,就做了如此冒险的尝试,甚至她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有了身孕。但本能的保护,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丈夫行房事,偏偏项沣被重新勾起了兴致和欲望,让她难以应付。 这一日晨起,秋景柔感觉小腹隐隐作痛,心中十分害怕,可她不能在皇子府请大夫,再三权衡,便借口去哥哥家中探望他,好有机会请哥哥身边的大夫替她查看,到了这一步,哥哥必须帮她。 可是早晨的隐隐作痛,在车马颠簸到达哥哥家中不久,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剧痛,秋景宣才见到妹妹,妹妹就扑在他身上,一手捂着小腹,额头上的汗水如豆子般滚落下来,吃力而痛苦地说着:“哥,我……我……” 从她的裙摆下,流淌出猩红的血,秋景宣看得触目惊心。偏偏此刻项元也来到家中,本是如往常一般大大方方地闯进来,一眼就看到皇嫂倒在秋景宣怀里,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刺目惊心的鲜血。 “景宣,嫂嫂她怎么了?”项元被吓着了,惊声道,“来人,找大夫,宣太医。” “不能宣太医,不能……”秋景柔几乎用了所有力气喊出这句话,那之后便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不知沉睡了多久,睁开双眼时,最先看到了项元的脸,秋景柔心中一惊清醒过来,吃力地道了声:“公主。” “嫂嫂你醒了?我去请大夫来看看你。”看着脸色苍白的秋景柔,项元既同情又无奈,此时秋景宣和大夫也来了,她便起身道,“景宣,嫂嫂刚好醒了,让大夫再看看吧。” 那人与秋景宣对视一眼,便上前道:“娘娘无大碍,静养即可,月事时身体虚弱,这么热的天晕厥也是有的,之后尽量少出门,不要在太阳底下暴晒。” 大夫缓缓说着,最后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但立刻明白公主在这里他要小心谨慎,再交代了几句话便退下了。 项元见秋景宣神情凝重,见秋景柔满面泫然欲泣的伤感,她隐约觉得这兄妹俩有什么事,便借口去为嫂嫂准备汤药,主动退下了。 她并不打算偷听兄妹俩说什么,一出门就走得远远的,可是想着皇嫂晕厥前的情形,忘不掉那刺目的血,心中猛然一个激灵,母亲怀着洹儿时,清雅常说怕见红,孕妇怕见红?纵然是不谙世事的大姑娘,也似乎明白皇嫂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 “难道?”项元停下脚步,远远回望秋景宣的卧房,可她不明白,嫂嫂若是真有身孕,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边厢,秋景柔泪水涟涟,已经第三次问哥哥:“我的孩子还在不在,哥哥,我是不是怀孕了,我是不是小产了?” 秋景宣痛心疾首地望着妹妹,毫无疑问,害得妹妹走到这一步的人,是他。从一开始把她送去淑贵妃身边,所有的错就注定了 “孩子没有了,没有了好。”秋景宣像冷血无情的死神,“生下来他也是个孽种,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若有一天被发现亲生父亲另有其人,被杀了也罢,你就不怕孩子因为你而生不如死活着受罪?景柔,就当是一场梦吧,我对公主说你是月事,之后你也这么告诉二殿下。” “哥?”秋景柔虚弱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紧紧抓着哥哥的手,泪水奔涌而下,撕心裂肺地哭着,“你骗我,我的孩子呢,你骗我……” 项元没有听到兄妹俩的对话,也没有听见嫂嫂的哭声,总觉得自己今天不合适留在这个家里,莫名地感觉心情沉重,不等汤药准备好,也不再去见一面秋景宣就借故离开了。 嫂嫂是否怀孕也是她胡乱猜的,甚至连求证的心也没有,看到别人辛苦挣扎地活着,而自己却终日无所事事,她也不知道谁能理解她对此的无奈,必定在所有人眼里,都不过是自己的矫情做作、无病呻吟。 入宫时,遇见沈云,只是身边另有大臣在,项元笑了笑便远远走开,没想到沈云却从身后追了过来,亲口叮嘱:“这几天太阳最毒,你出门要小心,这么走在太阳底下怎么行?好歹让宫女撑把伞。” 项元心里沉重,摇了摇头勉强作笑:“我没事。” 沈云看她的眼睛,似蒙了一层乌云,便问:“不开心?你怎么了,是从秋景宣家中回来?” 项元没心思回答他这些话,看到沈云额头上的汗水,便拿出自己的丝帕,踮起脚来为他擦汗,然后一把塞在他手里说:“你自己擦擦,一会儿太阳晒干了,白花花的多难看,你从小就爱出汗。” “元元?” “我没事,回头再和你说,我现在想去见母后。”项元微微一笑,转身时沈云听见她轻声念了句,“谁也不容易。” 手里捏着丝帕,带着淡淡的香气,这样亲昵随和的举动,本该令沈云高兴,可他却更希望元元能高兴。只等元元的身影消失,沈云才转身离开,而一出宫就找来亲信吩咐:“去看看秋府出了什么事。” 秋景柔没有在哥哥家中逗留太久,很快就被送回皇子府,对府里的人也称是月事里中暑,二皇子还在朝房里,得到消息不过是派下人回来叮嘱一声小心,就没再关心。 屋子里静悄悄,又是一觉醒来,已经在皇子府熟悉的卧房里。 秋景柔眼神怔怔的,对侍女的话也不理不睬,她梦见了何忠,可让她绝望的是,这么久日子没见着,竟然连他的模样都变得模糊,连在梦里真切地看一眼都成了奢侈。 有侍女捧着食盒进来,轻声道:“娘娘,三皇子府里送来的点心,您要尝尝吗?” 秋景柔的目光倏然一亮,透出阵阵杀气,唬得那丫鬟哆嗦着后退了几步,可皇子妃却吩咐:“放下吧。” 421 多管闲事 丫鬟们怕皇子妃下不了床够不着,搬了张凳子摆在床边,将三皇子府送来的食盒搁在上头,见秋景柔淡淡的不愿搭理人,她们便识趣地退下了。 食盒里的点心玲珑精致,捏成各色花朵小动物,哄孩子最合适,可是她小时候在成家,只能眼巴巴看着其他孩子拿走最漂亮最可爱的,剩下几块没人要,他们兄妹也要看大人眼色才能拿,后来哥哥离家了,她一个人更是不敢去要任何东西。 可是在成家,没有人对她期待什么,日子倒也简单,虽过得不如意虽然总免不了看人脸色,但饿不着也冻不着,没有人算计她,也不必去算计别人,比起现在,原来曾经以为辛苦的日子并不苦。 秋景柔把手伸向了点心,也没看清自己拿的是什么,却好像捏了什么人的心脏,纤瘦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那圆润饱满的糕点被捏碎,细腻的内馅从指缝里挤出来,样子十分可怕。 是她太傻了,幻想什么爱情,幻想什么家人和亲情,她本是背负使命而来,本该一心一意助二皇子夺得天下,如果一直那样简单,也就不会痛苦。何忠是一场梦,孩子更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秋景柔绝望地闭上双眼,她只有两条路,为了摆脱一切而结束生命,若要活着,就不该再被任何人欺负。她伸手抚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热泪从面颊滑落:“他不能生更好,便是能生,我也绝不会为他生儿育女。” 深宫里,纵是酷热暑天,涵元殿内也是一片清凉,珉儿正拍哄洹儿入睡,转身见女儿静静地站在门前,她温柔一笑:“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和秋景宣去逛逛晚市。” “他们家出了点事,我就回来了。”项元走上前,看了看在母亲怀里酣睡的小娃娃,本想伸手抱一抱,可一想到刚才可能发生在皇嫂身上的事,她犹豫了。 “想抱抱弟弟吗?”珉儿笑问。 项元却摇了摇头:“我重手重脚,怕弄醒他,现在还是母后和琴儿来抱,等他长大了,我再带着他玩儿。” 此时清雅从门前来,像是有事禀告,珉儿猜想该是秋景宣家里的事,而女儿是刚刚才经历的人,必然比传话更可靠。她便将孩子交给清雅,带着元元在窗前坐下,好生道:“秋景宣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你心事重重,既然现在他已经不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坦荡荡地告诉母后?” 项元凝重地点头:“母后,嫂嫂她好像小产了,她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可秋景宣的大夫却说她只是月事。” 珉儿轻轻一叹,没想到孩子没保住,她这里还打算着将来该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变故却来得这么快,不知是那孩子没福还是秋景柔没福气。 “母后。”项元很小声,迷茫地看着母亲。 珉儿温柔地应着:“想说什么?” “从来没有您和父皇不知道的事,秋景宣家里的事也好,二哥家里的事也好,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元元满目愁绪:“嫂嫂的孩子没有了,父皇会心疼未出世的孙儿吗,我们已经不能和二哥像从前那样好了,已经完全对立了是吗?母后,秋景柔不值得同情,二哥没有子嗣,三哥变得庸庸碌碌,才是最好的是吗?的确,我也想润儿继承父皇的皇位,可哥哥终究是哥哥,看着他们变成这样,我心里过不去。” 自己生的女儿,一样的教养长大,姐妹俩天差地别的个性,琴儿看似温柔细腻,可她从来不会去考虑这些事,反是这丫头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心思却比谁都敏感脆弱。若不在帝王家,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元元这样为自己的家人担心才是人之常情,可惜她是公主,身在帝王家。 “既然你心里什么都明白,还要问我吗?”珉儿微笑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也不会如你想象得那么复杂,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和你真的有关系吗?你不能总是因为帮不了或管不了别人的事,就把自己陷入烦恼里,父皇和母后让你做任何想做的事,是希望你能开心,如果遇见不开心的事,那就离得远远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改变不了什么,也管不住任何人,没有人会恨你,也不会有人感激你。”话语虽狠,可珉儿心平气和地说,“既然秋景宣已经不是你心里那个人,他也好,你二哥三哥也罢,你置身事外就不会再有任何烦恼,非要掺和进去,连带着我和你父皇都要为你操心。你一定要等到有一天,有人对你说,你很烦人只会添乱只会多管闲事你才安心吗?” 这句话重重地捶在心上,项元呆呆地看着母亲。 “可我们都是爱你的人,就连秋景宣也是,谁也不忍心说出这句话,然后继续无奈地把你一起算进来,多添一份麻烦。”珉儿心头一松,这些话,终究是说出口了。 “母后……那我该怎么做,我怕我管不住自己这么办?我好像就喜欢去掺和这些不该我管的事。”项元坦率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好。” 珉儿嗔笑道:“既然和秋景宣断得干干净净了,就再也别去想他,不必去见他,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因爱生恨,他若生歹念做坏事,自然有人收拾他,生或死从此都和你无关,既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就先从这一步做起。” 项元看着母亲,自己也莫名地松了口气:“是,我再也不去见他,不去维持那段关系,不用再装了。” 孩子身上的气息忽然明朗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这样快的转变,让珉儿也经常糊涂这孩子是真懂了还是没懂,她问着:“这又是要去哪儿?” 项元急匆匆地说:“去告诉沈云,他天天都在为我担心。” 珉儿愣了愣,女儿却已经如小鹿似的跑了,从窗前看出去,那轻盈的步伐身姿,几乎不敢想象她刚才的沉重,珉儿摇头,失笑:“就是个小孩子。”但提起孩子二字,旋即脸色一变,找来清雅道,“我想知道二皇子府里所有的事。” 且说项元来追沈云,自然沈云早已离宫,她便一路追到王府,吓得沈云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神情紧张地跑出来,可元元却一脸灿烂地站在她面前。 “我答应母后,再也不去见秋景宣了,母后说我是多管闲事,其实你心里也这么想,只不过你不敢说我对不对。” 沈云一头雾水,可项元却高兴地说:“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她更拍拍沈云的肩膀,“放心吧。” “你们俩玩儿什么呢?”江云裳站在身后,怜爱地看着一双孩子,朝元元招招手,“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不能叫婶婶知道。” 项元冲沈云笑了笑,便跑去婶母身边,沈云这才醒过神来,不论这丫头到底怎么了,她再也不去见秋景宣总不是坏事,哪怕她心里还有什么割舍不下,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大公子。”此时门前下人赶来,对沈云道,“王爷传话来,命您速速进宫。” 沈云不禁皱眉,他才回来不久,什么事又要急招他回去,但不敢耽误,命人传话给母亲和元元,立刻往宫里去了。 清明阁里,皇帝坐在桌前,看着一份密密匝匝的名册,沈哲从容地站在一旁,半晌项晔叹了口气,合上名册道:“就这么办吧,虽说伤筋动骨得厉害,可留下他们对将来不利。” 说话的功夫,沈云已经到了,接到的差事竟是暗杀一些勾结反对皇后的大臣,难以想象之后京中风声鹤唳的恐慌,可沈云还是沉着地应下了。 皇帝看着冷静的沈云,对沈哲叹道:“你若多生几个儿子,朕还能多几个臂膀,偏偏这样的事,自己的儿子不能交代。”他轻松地一笑,问沈云,“元元现在在王府?她这一天天到处乱跑,也是叫人凡心的。” 不想沈云道:“她是来对侄儿说,她想通了,从此和秋景宣再无瓜葛。” 皇帝不以为意:“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想了想笑问,“娶了她,将来就是一辈子头疼的麻烦,你打算一辈子为她操心?” 少年面色微微泛红,杀人不会搅乱他的心神,这句话却让他心的飘乎乎,但父亲和伯父都是他敬重如山的人,岂敢轻浮,郑重地说:“心甘情愿。” 皇帝大笑,沈哲责备儿子轻狂,打发他退下。 沈云刚走开,周怀便躬身进门,方才皇后召见他去涵元殿,交代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周怀一脸凝重地转述给皇帝听,自然也只有沈哲,是可以不用规避的人。 “那个孩子不是沣儿的?”皇帝眉宇间氤氲着怒气,可他当年的事,不比儿子强多少,甚至还把人家的骨肉养大了,没想到连这种事,都能父传子。 沈哲安抚道:“这件事交给娘娘吧,如何处置秋景柔,娘娘会有办法。” 项晔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头:“倘若最初选妃也由珉儿做主,她一定会为沣儿选贤妻,而不是……” 兄弟俩看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这话说来没意思,毕竟当初没有反对的人是皇帝,他本可以左右一切。事到如今,怪不得任何人。 皇帝冷然:“把这件事,传到行宫去。” 422 她可好? “您是指哪件事?”沈哲问道,“若是秋景柔小产之事,外人并不知道,我想皇后也会顾全沣儿的体面,最好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淑贵妃,她必然早已派人盯着京城里的一切,无须您担心。” “她的眼线,无非是秋景宣几人,秋景宣必然要瞒着自己妹妹的丑事,可朕想让她知道,她为自己的儿子选了怎样的一个女人。”项晔眉宇间有怒意,“这一辈子朕对不起她,她却逼着朕,连儿子也对不起。” 沈哲平静地说:“重要的是沣儿将来的人生,淑贵妃是否痛苦后悔根本影响不了什么,哥哥又何必与她耿耿于怀,让她在行宫安度余生便是了。国家朝政面前,本就无人情可言。” 项晔略沉吟,终是一笑:“朕听你的。” 落日西沉,天色渐晚,秋景柔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刚好门前有人进来,听着动静,是二皇子回府了。 秋景柔的心咚咚直跳,她小产的事,能瞒过去吗? 可是她高估了丈夫对自己的在乎,项沣跑来看了两眼,就不甚耐烦地说:“你的身体怎么养来养去都这样,赶紧好起来,不然别人看着你病怏怏的,我交代你的事怎么做?” 秋景柔松了口气,丈夫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但心头松下的一瞬,又被另一件事揪起来,夏春雨那个女人不能不防,那个恶毒的女人一定会用其他办法来威胁自己。而哥哥说了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见到何忠,现在连孩子都没了,她若是还想活下去,就只能依靠丈夫依靠哥哥,怎么能受夏春雨的摆布去害他们。 她死不足惜,丈夫有帝王家保护也不必她操心,可是哥哥……虽然是哥哥把她带来这个世界,但她在这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丈夫丢下几句话就走了,屋子里空荡荡,暑热的天也透着凄凉,可秋景柔却打起精神来,唤来下人道:“我饿了,你们做吃的送来。” 那之后几天,因京城中有官员被离奇刺杀,皇帝指派二皇子调查,项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更无心来在乎妻子,秋景柔得以顺利度过这次危险,但既然只是月事里中暑,她不可能坐月子似的养在家里,四五天后便奉召进宫,太后知道她身体不好,一直想见见她。 进宫时,遇见同去长寿宫的公主们,项琴不知真相,可怜嫂嫂气色依旧不好,项元则亲历那些事,再见嫂嫂心里不是滋味。而她自从那天后,再没去过秋府,再没见过秋景宣,果然姑嫂一见面,秋景柔便问:“听说公主这几日没出门,我哥哥他一定该想你了。” 项元笑道:“天气太热,皇祖母怕我们中暑,每日只许在她身边避暑乘凉,不许出宫。天气凉快就好了,我想景宣能体谅我,见了面我自然会向他解释。” 公主落落大方,眼神纯净透彻,秋景柔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来,那之后见了太后,无非是嘘寒问暖,不过太后私底下却忍不住对皇后道:“这孩子孱弱得很,沣儿的子嗣我很担忧,他原先那些侍妾又是怎么了?虽说是你的侄女,可瞧着这秋景柔没有你的魄力,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你。” 珉儿笑问:“母后这是夸我呢,还是说我没给孩子们做出好榜样。” 太后哈哈一笑:“等润儿有了媳妇,你一定和我一样操心。”说着又想起一事,问珉儿,“那秋景宣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元元怎么不出门了。” 珉儿故作不知,笑道:“她就是个孩子,谁知道她成天在先什么。” 这日秋景柔回府,带着太后赏赐的各色补药,在门前遇见她哥哥,秋景宣受伤的手臂仍挂在脖子上,失去了往日的潇洒英姿,又因连日奔波神情疲倦,兄妹俩一见面,哥哥却问:“她可好?” 423 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满足你 秋景柔颔首:“公主一切安好,我提起哥哥,她道是被太后阻拦不得出门,说你一定会体谅她,待她能自由出门时,会自己来向你解释。” “太后?”秋景宣默默念了一声,“她可还说了别的吗?” 妹妹却摇头:“仅此而已,哥哥还想听什么?”望见兄长失落的身影,秋景柔问道,“哥哥,你和公主吵架了?” 秋景柔一笑:“和公主吵架?怎么会,便是有心也无力,她可是……公主。” 兄长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提起项元时的目光变了,秋景柔心中有所猜想,但不愿去戳哥哥的痛处。她们兄妹什么命,哪有资格攀龙附凤,也难怪她和项沣注定不幸福,哥哥若强行和公主婚配,也许一辈子就毁了。 “你保重身体,殿下最近为了京中发生的命案愁眉不展,别惹他生气。”秋景宣叹息了一声,怜爱地看着妹妹,“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秋景柔却凄凉地笑着:“哥哥放心,我很快会有孩子,很快就能好起来。” 这话叫秋景宣听来,无疑是妹妹痴傻了,哪里知道二皇子另有算计,但秋景柔迟早也会告诉他为什么,眼下八字还没一撇,等她“怀”上了再说不迟。 “哥哥保重。”与兄长道别,秋景柔扶着侍女的手进门去,皇子府门外顿时冷清下来,秋景宣孑然一身,毒辣的太阳将他的身影刻在地上,然而没有光明时,连身影都会离他而去。 秋景宣知道,根本不是太后阻拦元元才身不由己,他很明白,他们结束了。他不会等得到元元的亲口解释,从此形同陌路,不,根本不会再遇上。她贵为公主,本就生活在自己无法攀登的云端。即便同在京城,即便只是隔着一道墙,只要元元不愿意,他们永远也无法相见了。 下人牵着马车上前,请秋景宣回复,刚要踏上马车,只见二皇子的急报飞驰而来,他心中一紧,难道又有人被暗杀?果然,他不过是稍稍停留的片刻,门里就有人飞奔出来,见他为离开,大喜:“秋大人,殿下要见您。” 这一阵子,京城里不太平,接二连三有官员被暗杀,从凶手留下的痕迹来看,似江湖里行侠仗义人士,杀的都是贪官狗官。虽然细细剥开他们的背后,论一个贪字足以问斩,也有人手中经历过命案迫害了无辜受冤之人,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大关联,唯一能联系起来的,是他们其中不乏反对皇后的势力。 “这些都不难查,可百姓不会知道,他们只会为了坏人被杀而欢呼雀跃,但是朝廷里的人略动动脑筋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项沣面色铁青,难以想象中宫的手腕,他是被那个女人抚养长大的,涵元殿在他的心里,一直温暖如春,一直是像天堂般的地方,而皇后……即便到这一刻,他也不愿去憎恶她。 “会是皇后做的吗,这些日子那些势力越来越嚣张,她一定是感受到压力。”项沣缓缓地说着,“以她的手腕和魄力,办这件事不难,皇叔对她也是言听计从,过去那些暧昧的事,勾得皇叔一辈子也放不开不是吗?” 秋景宣顿首:“是,目前看来皇后嫌疑最大,皇上把这件案子交给您来查,不知期待的是什么结果,您若真的查到皇后头上,皇上会如何看待?” 项沣一拳砸在桌上:“父皇的确给我出了个难题。” 秋景宣再道:“若是皇上所为,殿下……” 二皇子目色彷徨,带着惊恐慌张,瞪着秋景宣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父皇故意刁难我,故意的?” “一切尚未明了,都是臣的猜测。”秋景宣却冷静地说,“但若结果是这二者其一,殿下如何选择就会影响您的将来。皇上自然动不得,但皇后呢?” 项沣憋着一口气,半晌才道:“我若为帝,母妃如何容她,或早或晚都要翻脸,她一定也早就想到了。自然到那时候,我会尽可能保全她的体面周全,母妃虽恨,可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 秋景宣垂首不语,皇后的心血没有白费,甚至为她自己的儿子铺下了锦绣前程,欲为帝王者,谈什么养育之恩,谈什么血脉亲情。 “景宣,你的手怎么样了,还没有好吗?”二皇子突然关心起了秋景宣的伤。 “多谢殿下,臣的伤口已经痊愈,只是大夫叮嘱再养几日。”秋景宣揣摩着二皇子的意思,说道,“殿下是否希望臣夜探各府,查一查刺客的踪迹。” 项沣道:“是有此意,但你的伤不能大意,且等等吧。” 秋景宣坦率地说:“静养许久,功夫大不如前,飞檐走壁一时半刻做不到从前那般不着痕迹,只怕弄巧成拙反惹出祸端,请殿下恕罪。” 项沣一叹:“不碍事,另有人能去办这件事,我宁愿你养好了伤,之后长长久久地跟着我。”一面说着,将下人唤来,命他们取补养气血的药材赠与秋景宣,一面道,“你毕竟是景柔的哥哥,我也不愿她为你担心。” “多谢殿下。”那之后项沣又交代了几件事,再次离开皇子府,太阳已经转了方向,将皇城照得金碧辉煌,他心里的人就在那光芒里,可是太刺眼太灼热,他一旦靠近,就会被融化得无影无踪。旧年通往元州的路上,一场梦开始,现在梦醒了,他是注定孤单漂泊的人。 秋景宣拆下了手中的纱布,手臂已经不那么疼了,可似乎也是因为不再如从前那么灵活,才感觉不到疼痛,他试着握紧拳头,有心无力的感觉让人心生挫败,他曾经那么期待伤口愈合的时候,和元元一起分享喜悦,哪怕恢复的过程漫长艰难,有她在身边支持安慰,任何困难都能面对。 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凄凉苦涩地一笑,再次回望巍峨的皇城,跳上马车,抛下一切扬长而去。 那之后的日子,越来越多的官员遭暗杀,整座京城人心惶惶,皇帝不断施压要查出凶手,可二皇子始终一筹莫展,大臣们人人自危,上朝下朝的路上都雇佣了许多武林高手保护,可这样招摇又怕是承认自己心里有鬼,实在叫许多人进退两难。 但随着莫名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明显,珉儿就算居于深宫,坐在涵元殿里也能感受到来自朝廷大臣们的敌意,已经有谣言开始在京城和皇宫流传,道是皇后雇凶杀人排除异己。 就连两位公主都听得这样的话,她们自然不在乎那些“该死”的人,却在乎母亲的心情和安慰。 时近夏末,这一日元元等在沈云进宫的路上,总算把人等到了,这个家伙最近很少进内宫,虽然据说每天都上朝去见父皇,可项元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乍见元元等在路口,沈云情不自禁就露出笑容,这些日子他手中染了太多人血,即便不是人人都死于他手,可每一件事事前计划事后周全,都是在和人命打交道,渐渐地自己都觉得快魔怔了,忽然见到元元灿烂明朗的笑容,像是涤荡了他内心的阴霾。 “你啊,又晒黑了。”项元一见面就嫌弃,“难道是为了晒黑一些,夜里好把自己藏起来?” 沈云心里一颤,忙将目光扫向四周,但是再一想,元元必然是无心之说,她怎么会想到是自己在制造事端,便轻松地一笑:“黑了我也好看,你是怕我变丑了?” “你变丑了我才高兴。”嗔罢这句,项元便变了神情,正经地问,“我和琴儿都很担心母后,就连皇祖母都在和王嬷嬷念叨这件事,沈云你告诉我,外面的人都在怀疑母后雇凶杀人吗?” “你问过伯母了吗?问过伯父没有?”沈云问。 “我不敢,琴儿也不让我问。”项元摇头,“而且父皇和母后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他们但凡皱皱眉头,我们也好张口。” 沈云笑:“那你想知道什么,知道了又如何,只要伯母不在意,你管那么多?” 项元垂首,不服气地咕哝:“都嫌我多管闲事,可我不好奇这样那样的事,日子真的很闷,再说我只是关心母后,我又没打算要干什么……” 可面前的人突然凑过来,几乎贴着她的面颊,在她耳边轻语:“那些人罗列他们犯下的罪恶,足够秋后问斩,然而走律法牵动太大,你知道,伯父一向铁腕,雷厉风行。” 项元睁大眼睛,心里似乎明白了,沈云则温和地笑:“满意了吗,安心了吗?” “告诉我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满足你。” 元元心中一暖,但面上是傲气十足,挥挥手撵他走:“赶紧去朝堂吧,别又说是我耽误你。” 沈云则叮嘱:“早些回涵元殿,虽是夏末,日头依旧毒,别中了暑。” 两人散去,元元不自觉地在脸上挂着笑容,转身见远处众人拥簇一人缓缓而来,她眯眼看着,身边的宫女则提醒道:“公主您忘了,今日太后请二皇子妃和夏春雨进宫一道用膳,这来的是夏春雨吧。” 项元便道:“我不喜欢她,还是别打交道为妙。” 424 什么都不在乎了 元元这边带人离去,自然夏春雨一行也早就望见她,眼尖的宫女告诉夏氏前面走远的人是大公主,夏春雨笑笑不语。 实则心里却在打鼓,那日在二皇子府中,她冲皇子妃屋子里冷笑的模样,像是被公主撞见了,但凡公主在皇后或太后面前说一嘴,她可就没好果子吃了,虽然过去好些天了没见什么动静,可她心里还是不安得很。 “皇子妃娘娘到了吗?”夏春雨问身边的人,“我可不敢比娘娘先到,怕失了分寸。” 宫女们却笑道:“您如今怀着皇孙,谁也不会和您计较分寸,您只管大大方方地去,太后等着见您呢。” 夏春雨也不过是嘴上客气,她很明白孩子生出来之前,谁都会捧着自己,怕就怕孩子一落地,所有人都变脸,她一个宫女出身的,如何与皇权抗衡?最后悔是把那“何”字玉佩交给了皇后,早早就在皇后面前暴露了自己,虽然皇后待她和之前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已经容不得皇后了。 一路思虑重重,到达长寿宫后没坐多久,秋景柔也到了,太后对待正牌孙媳妇态度果然不同,但眼下夏春雨没心思计较这些,她略听闻前阵子说什么皇子妃月事里中暑,此刻见她气色虽非极好,但比之前要强好些,难不成腹中胎儿已经没了?满心盘算着如何才能有机会和秋景柔单独说话,可那个人必定会处处躲着自己,还是等离宫再想法子的好。 可夏春雨却不知,从前是她处处算计皇子妃,现如今是秋景柔不愿再忍耐,今日轮不到她来算计,绝望的人早已无所畏惧。 用膳时,公主皇子们都到了,二皇子为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把弟弟也拖了去,兄弟俩便来不得。珉儿要敦促皇帝按时吃饭,今日不来作陪,项润跟着两位姐姐,带着弟弟来了。太后怀里抱着小孙子,身边坐了一圈孙子孙女,孙媳妇肚子里还怀着,这般子孙满堂的热闹,一直是她人生里的乐事。 巧的是才动筷子不久,云裳就带着小女儿来,太后更是高兴,嗔她是有口福的人,说说笑笑好不欢喜。 只是座中有孕妇,禁不起聒噪热闹,夏春雨自信皮实健康,可耐不住心事重,时不时露出几分不安的情绪,又遇上腹中孩子一起来凑热闹在她肚子里翻江倒海,很快就被太后发现,关切地问:“春雨,你这是怎么了?” 夏春雨忙道:“没事,太后娘娘,是孩子在踢我。” 太后伸手来摸摸她的肚子,眯眼笑道:“真是个有劲儿的小家伙,难为你瘦瘦弱弱的怀着孩子辛苦。” 夏春雨乖顺地笑着,刚要开口,却听秋景柔主动说:“咱们说说笑笑的,妹妹该觉得吵了,屋子里人多也闷,太后,我陪妹妹去外头散步透透气,您看可好?” “走得动吗?肚子大了,可别乱跑。”太后说。 “是想出去走走……只是、只是不敢劳动皇子妃娘娘陪伴。”夏春雨客气着,目光瞟向秋景柔,那边淡定自若,只是微微笑着。 虽然觉得秋景柔主动找自己很不寻常,但夏春雨急着有话对她说,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肯错过,已经自己站起来,扶着肚子道:“太后娘娘放心,我去去就回。” 元元在边上冷眼看着,她还记得那日夏春雨站在二嫂院中那轻蔑倨傲的模样,她不知道妯娌之间有什么纠葛,也不愿多管闲事,见一旁小晴儿热情地想跟着一起去,便拿了点心将她拦下,笑着说:“尝尝这个,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夏天吃又凉又爽口。” 妯娌二人离去,云裳见元元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便与太后笑道:“我前些日子对沈哲说,盼着将来云儿有个能疼他妹妹的媳妇,就算他妹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回娘家还有嫂嫂疼,不至于回了娘家还要看嫂子脸色。他说我没事胡思乱想,还说娶媳妇不是来给沈家做牛做马,说我自己年轻时只想着怎么让他心里有我,如今要做婆婆了,却只管要求儿媳妇如何如何,我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太后嗔道:“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胡话呢,你啊。” 而沈晴则好奇地问:“元元姐姐就是我未来的嫂嫂,娘有什么可担心的?” 云裳使劲儿冲女儿眨眼睛,再看边上项元,姑娘家脸蛋儿都红了,云裳轻轻推太后,示意她来看,太后眯眼笑着,轻声道:“你别胡说八道,他们如今不是正好着呢?” 项元不愿长辈们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顺手给弟弟布菜,叮嘱他:“吃了回去念书吧,我知道你坐不住了。”谁知弟弟却说:“婶婶,您说些别的吧,不然姐姐连饭都不给我吃了。” “你……”项元气得不行,一屋子人却乐了,云裳来搂着孩子道,“不生气,是婶婶不好,婶婶不该说这些,可婶婶不是拿你开玩笑,是真心的。” 项元软软地嘟哝几声没作答,但一样的话现在听来,心里不再那么反感,从前听一个字就会毛躁,现在不会了,难道是因为她眼中的沈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沈云? 这一边,秋景柔扶着夏春雨,走着走着便离了长寿宫,自然是因为她们有话要说,不能让长寿宫的人听见,宫人们见有皇子妃陪伴在侧,也就不阻拦。 偌大的皇城,离了有烟火气息的几座宫殿,哪里都冷清,寂静无人的宫宇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显得有几分瘆人,而她们俩,都有可能在将来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我还在安乐宫当差时,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从前这皇城里可热闹了,皇后娘娘初入宫的那天,在太液池边站了满满当当的妃子,想来皇上也曾风流。当然皇后娘娘更了不起,她竟然让这座皇城空了。”夏春雨感慨着,看向秋景柔,“娘娘,将来您做皇后,能容得殿下三宫六院吗?不过您也厉害,殿下那些侍妾,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秋景柔不理会,只道:“太液池边凉爽,我们去那里走走。” 夏春雨不紧不慢地走着,笑道:“照我们的约定,将来在这里做主的人该是我,三殿下性情温弱,最怕麻烦,我若不想他有三宫六院并非难事。皇后娘娘真是给大齐的女人开了个好头,往后历代皇后都能效仿她,效仿祖宗总没有错。” 秋景柔依旧不言语,太液池就在前方,阳光下波光粼粼,一闪一闪刺入她的眼睛。 “我腹中若是皇孙,兴许就是大齐第三代皇帝。”夏春雨笑着,“都说太后是最有福气的女人,可不是嘛,但愿我也是。” 秋景柔唯一一次开口,是吩咐宫人退下,地位上她原比夏春雨尊贵许多,宫人们不敢不从,便由着二位走去太液池边,她们也纷纷躲到树底下去乘凉。 太液池宽阔浩渺,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终究已是夏末。 “你看那里,我听老嬷嬷们说,原先是宏伟的宫殿,结果被一把火烧了。”夏春雨道,“当时皇上失踪了很久,可一场火却把人找了回来,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娘娘葬身火海时,她却坐着船出现了。而那场火,把我们的婆婆撵出了皇宫,每次想起老嬷嬷们的这些话,都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的情形,皇后娘娘的确是了不起的人。” 秋景柔神情定定的,似乎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夏春雨却道:“嫂嫂,淑贵妃输了,我们可不能输,咱们该替自己的丈夫,为他们的亲娘讨回公道你说是不是?” “讨回公道?” 夏春雨眉头紧蹙:“近来京中死了不少官员,我听三殿下的意思,他们不仅仅是因为积民怨犯众怒才被暗杀,他们很多人都是反对皇后娘娘的,认为皇后要做第二个武则天。如今一个个死的不明不白,无疑就是皇后先动手了,那么她为了她的儿子,早晚也会对二殿下三殿下动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吧。” 可纵然这些话,也没能触动皇子妃,她木木地说:“我的孩子没了,你说行房不会有事,结果我把孩子害死了。” 夏春雨这才想起这一茬,忙问:“孩子真的没了?我看你的气色不一样了,心里正犯嘀咕。可是……我也跟你说了,要小心啊。” 秋景柔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像是早已脱离尘世:“孩子没有了,何忠也不会再回来,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话听得人心慌,夏春雨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几步,可秋景柔猛地扑上来,抓着她的胳膊,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她肚子上。 剧痛袭来,夏春雨惊叫呼救,可不等她挣扎逃脱,秋景柔竟带着她一起跳入太液池,水花四溅,华丽的裙衫还浮在水面上,两个人的身体早已沉下去,在水里夏春雨还有意识挣扎,可秋景柔死死地拽着她,要带着她一起沉入水底。 远处,听得惊呼声的宫人赶来,远远看到湖面上飘起的裙衫,吓得魂飞魄散。而另一个方向,被姐姐催促吃了饭就回去念书的项润刚好经过,他是听见呼叫才转头来看,没有看见秋景柔踢夏氏的肚子,但真真切切看到了她拖着夏氏一起跳入太液池。 425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跟着项润的小太监慌张地问:“殿下,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项润却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那小太监呆住,眼珠子一转,忙道:“殿下,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项润年纪虽小,气势不弱,冷声道:“对别人也要说一样的话,别人若欺负你,我当然容不得,可你若自己惹麻烦,我不会救你。” “是是是,奴才记下了。”那小太监连声答应,又问,“殿下,那我们过去吗?” 项润转身走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太监一路跟着走,时不时好奇地转身看,看到湖面上浮起血色,直吓得心惊肉跳。 这边的人跳湖的跳湖,找太医的找太医,一阵慌乱后,总算把人捞起来了,捞起来的时候皇子妃还紧紧抓着夏春雨的手,皇子妃只是溺水昏厥,夏春雨身下一片鲜红,也是昏迷不醒。 消息迅速传来长寿宫,王嬷嬷怕太后经不起,便先来找云裳商议,她们在门前说话,元元和琴儿在看乳娘给弟弟换尿布,她不经意转身,见王嬷嬷和婶婶面色紧张,婶婶转身来时与她对视,便招招手,示意元元过去。 听闻嫂嫂和夏春雨跌入太液池,夏春雨可能胎儿不保,元元心的揪起来,可脑袋里却有个奇怪的念头,觉得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夏春雨在二哥家中的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很显然她和秋景柔有矛盾,只是……孩子是可怜的。 照着云裳的嘱咐,她留下继续陪太后说话,元元则去帮着料理这件事,等一切妥善有了结果,孩子是生是死,直接给太后一个准话,好免去老人家不安等待消息的煎熬。 秋景柔和夏春雨都被安置到了就近的殿阁,项元赶来时母亲也到了,只听太医说:“娘娘,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珉儿叹息:“都醒了吗?” 太医道:“皇子妃已经苏醒,夏氏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发着声,听着像是在喊疼。” 珉儿颔首:“尽全力,皇上和太后面前,我会替你们解释。” 几位太医谢恩,又去忙碌,珉儿问清雅:“传话了吗?”话音才落,门前一阵风似的闯进来三皇子,项浩满头大汗冲到珉儿面前,不知是跑了多远的路,喘息粗重地问着,“母后,春雨呢,母后,春雨怎么样了……” 珉儿沉重地说:“正在救治,浩儿,太医说孩子可能保不住,你心里要有准备。” 项浩眼神空洞,显然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但他旋即就问:“春雨呢,母后,春雨她会不会死?” 元元见母亲为难,便上前道:“三哥,太医正在救治,我们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别着急。” 项浩痛苦地说:“我怎么能不着急?太医在哪儿,太医……”他失魂落魄地乱闯,企图找到自己的女人,元元追上去要阻拦,被母亲拦下了。 “让你三哥去吧。”珉儿平静地说,“是福是祸,都是他自己选的。” 看着兄长那么痛苦,元元心软了,不想再去计较她在二哥家中的无礼倨傲,至少这个人活着,她的哥哥会感到幸福。怪不得谁都认为秋景宣和自己不合适时,父皇和母后却放手让她自己去选择,而她曾经真的幸福过。 一盆盆血水从屋子里送出来,难以想象夏春雨流了多少血,三皇子被人阻拦着才不能闯进去,可他已经脸色苍白,好像在和夏春雨一同流血。此时二皇子才赶来,虽然也是神情严肃,但显然比不得弟弟紧张,毕竟秋景柔只是落水,夏春雨却是随时可能一尸两命。 “母后。”项沣来向珉儿行礼,听得弟弟在边上与宫人们纠缠不休,觉得他好没出息。 “由着他吧。”珉儿劝道,“眼下景柔和夏春雨的性命要紧,别的事就不要计较了,你弟弟是情深意重的人,怎能叫他不伤心。” “是,儿臣听母后的。”项沣答应了,但是看向弟弟,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又或者是因为从前并没有真正在乎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从前不在乎,现在觉得麻烦,母亲说她当初费尽心机才为自己添一个弟弟,何必呢。 心里正烦躁时,太医来禀告,说是皇子妃醒了。夏春雨那边看着不好,众人也帮不上忙,珉儿便带着元元与项沣先来看望秋景柔,床上虚弱的人微微睁着眼睛,正在回应太医的问话。 项沣总算露出对妻子的关心,上前问道:“景柔,看得见我吗,知道我是谁吗,哪里难受告诉我?” 珉儿站在一旁看,秋景柔好好地回答了这些话,可当项沣问她发生了什么时,她就没力气说了。珉儿向清雅递眼色,清雅便上前劝:“殿下,娘娘醒来便是好事,有什么话回头再问。” 项沣点头称是,起身来对珉儿说:“母后,景柔没事了,请您放心。” 话音才落,只听得三皇子痛呼一声“春雨”,之后便是断断续续地哭喊,像是要宫人放他进去。 众人赶出来,项浩正与人纠缠,太医慌张地来告诉皇后,夏春雨已经咽气,孩子也胎死腹中,转眼之间,好好的人就没了。 “春雨,春雨……”项浩痛苦地挣扎着,可是屋子里的情形太可怕,连太医身上都是血,若是叫他看见那样惨的情形,将来如何是好。若是能救回来,让他看见也罢,现在人都没了。 “沣儿,把弟弟带走。”珉儿对二皇子吩咐道,“别骂他也别训他,你带他走就是了。” 项沣一脸铁青地应下,上前拽过弟弟,项浩奋力反抗惹怒了兄长,项沣不愿他继续丢脸,也不想他情绪激动伤了身体,一掌劈在后颈,直接就把人打昏了。 吵闹的人被带走,殿阁里顿时安静下来,宫人们太医们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珉儿平静地吩咐:“把皇子妃送回皇子府,为夏春雨收殓后再送回去,不要让殿下看见孩子,孩子尽快下葬。” 元元道:“母后,婶婶说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去告诉皇祖母,您去长寿宫吧,这里我来看着。” 珉儿欣慰地说:“那就交给你了。不过你在门外呆着就好,不要去看夏春雨,记下了?” 众人拥簇皇后去长寿宫,太后那儿必然少不得难过一阵,好在珉儿知道太后本就容不得夏春雨,不过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客气些,太后甚至曾要求自己留子杀母,出了这样的事,大概也只会为孩子可惜。 这血淋淋的生死,在帝王家竟只是一句话。 项元听从了母亲的话,始终没进门去看一眼夏春雨,等她被抬出来时已经收拾干净,白布蒙着身体,被人抬着从眼前走过。 “公主,您不怕吗?”跟着项元的宫女胆小,见着人死了心里发憷。 “我不知道。”项元茫然地摇头,“可我觉得她可怜,偏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宫里经历了一场风波,失去了一个皇孙,可是宫人们却没有人说得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赶去时两人都已经落水,当时只顾着救人。太医则告诉帝后,单单落水夏春雨不至于流那么多血,她最终是死于失血过多,而流血的原因恐怕是落水前腹部受到重创。 那天在宫里流传最多的话,是两位被捞起来时,皇子妃紧紧抓着夏春雨的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有人说是皇子妃拉着夏春雨跳水,也有人说是夏春雨落水时皇子妃为了救她一并被带下去。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还活着的皇子妃能说清。 皇帝来探望太后,见母亲并没有太过伤心,稍稍松了口气,离开时与珉儿并肩同行,看着夕阳落下,叹道:“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哪一天也不能太平,可是朕宁愿去打仗杀敌,也不愿为了这些事烦心。” 珉儿温和地说:“这些事就让我来烦心,皇上等结果就好。” 项晔望着她:“浩儿的前程怕是毁了,可朕实在不甘心,他打算就为了一个女人一蹶不振吗?” 珉儿道:“皇上耐心一些,他还小,好好引导怎么会毁了,原本也没打算这么早就让他成家不是吗?” 他们说着话,慢慢走回了涵元殿,皇帝身心疲倦需要静一静,珉儿自然陪在他身边,项润来向父皇母后请安,被宫人们拦下了。 他默默地回自己的寝殿,抬眼见姐姐们从门外归来,互相说着什么话,项润上前来问:“夏春雨死了吗?二嫂呢,她怎么样了?” 元元道:“夏春雨死了,二嫂静养两天就好,大人的事你别管,回去吧。” 项润没说什么,听话的离开了,可是回到屋子里,跟着他的小太监忍不住道:“殿下,您也看见了是吗?” 项润睨他一眼:“我说的话,你没记住?” 小太监害怕地说:“可是……” 没错,他们都看见了,是皇子妃推着夏春雨落水,是她杀了夏春雨和孩子。 “殿下?” “我自有主意,你千万闭紧嘴巴。”项润冷声道,“多嘴出什么事,我救不了你。” 426 想要放开手 “是不是连对皇后娘娘也不能说?”小太监试探着,也许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是能瞒过皇后,又何必在中宫面前装傻。 “母后那里,我自己会解释,你封好你的嘴巴。”项润拿起书本,命小太监退下,好让自己专心。 公主的寝殿里,宫女们早已张罗下洗浴之物,项元忙了半天一身汗且不说,只看到那一碰碰血水从屋子里端出来,即便没有沾染丁点,也觉得自己浑身沉甸甸的,不及回宫就吩咐宫人准备。这会儿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不禁有几分浴后虚弱,摇着扇子靠在窗台下乘凉,回忆中午发生的事,回忆眼中所见的一切,想起被抬走的秋景柔,才想起了她的哥哥。 秋景宣?项元深深一叹,也好也好,如今不会再下意识地立刻只想着他。 “他不需要人担心。”项元苦笑, “谁不需要担心?”妹妹进来,放下切好的香瓜,拿银签子递给姐姐,“瓜是婶婶今日带进宫,说是纪州送来的,父皇出身纪州,咱们也是纪州人。” 项元笑道:“我不要随父皇,凭什么非要随父皇,我要随母后做元州人。” 琴儿道:“母后可是出生在京城,后来才去的元州,再说,难道姐姐要做秋家人?那秋景宣……”妹妹无心说出口,但说出口就后悔了,姐姐好些日子不提那个人,也不再去见他,他们怕是不可能再有转机。琴儿忙坐到身边来,乖巧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姐姐我不是故意这么说。” 项元嗔怪地拧了拧妹妹的脸蛋,见她把银签子递来,随口便道:“用银签子插进去,这瓜就变味,你不信试试看,用银签子吃,再用手拿来吃。” 琴儿将信将疑,但事过之后,不知是心里上觉得不一样,还是真的不一样,的确是用手拿的好吃,又试了一次,便问:“姐姐怎么知道的?” “秋景宣告诉我的。”项元大大方方地说,“他说再不济用竹签也好些,往后咱们都换竹签吧。” 琴儿去洗了手回来重新坐下,摇头道:“宫里自然要金银玉器才是,不能失了体面,东西好不好吃倒是其次。再说这瓜本是用刀切的,真要还原本来,难道一开始就徒手劈开吗?”她看了看姐姐,再三考虑后谨慎地说,“既然姐姐不忌讳提起秋景宣,那我就说了,姐姐觉得今天这事儿和嫂嫂到底有没有关系,万一有什么事,秋景宣也会被连累吧。” 项元用银签子意兴阑珊地拨动着切得方方正正大小均匀的香瓜,颔首道:“他们是兄妹,嫂嫂若有事,他必然有牵连,若要怪,就怪他最初为什么要把亲妹妹送给淑贵妃。” 琴儿担心:“姐姐,二哥怎么办,三哥怎么办?” 元元丢下银签子,对妹妹道:“不管咱们将来嫁了什么人,或是一辈子不嫁人,都要让父皇母后省心。为了秋景宣我已经愧疚死了,怪不得润儿那次说我和三哥,堂堂帝王家的皇子公主,净折腾儿女情长,没一点出息。” 此时清雅过来,道是皇上想见女儿们,二人到了父亲跟前,问的不过是如何善后,夸她们能干,怕她们被吓着,有一双乖巧贴心的女儿在身边,皇帝的心情好多了。而项沣则派人来向父亲禀告,说是明日就能带秋景柔来给帝后一个交代。 皇子府中,秋景柔躺在床上装睡,她知道自己醒来就会被盘问太液池边的事,现在是想活不能好好活,想死也死不了,就等着见一见哥哥,再决定之后该怎么办。唯一让她高兴的是,夏春雨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来要挟她,何忠安全了。 偏偏今日,秋景宣去追查京中命案离了京城,此刻才得知消息赶到皇子府,得知哥哥来了,秋景柔才“醒来”,项沣便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秋景柔却道:“殿下,我想和我哥哥单独说会儿话。” 项沣眉头紧蹙,本要责备妻子,可见秋景宣在边上默默不语,到底忍下了。走时交代秋景宣:“我在书房等你,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我。” 二皇子离去,秋景宣便坐到了床边,妹妹面色苍白气息虚弱,让他十分心疼,而秋景柔见哥哥不在把手臂挂在脖子上,担心地问:“你的手已经好了吗,大夫怎么说?” 秋景宣道:“我没事。反是你,怎么会掉进太液池?景柔,你是不是……” 妹妹却示意哥哥小心隔墙有耳,待哥哥去查探后,才很小声地,带着笑容说:“夏春雨发现了我与何忠的事,我不想一辈子被她要挟,本打算同归于尽,可连老天都向着我。她死了,我还活着。” 秋景宣心内震撼,看着妹妹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子妃却是轻松地笑着:“哥哥,我解脱了,哥哥,我也做了件有魄力的事对不对?你放心,谁也没看见,只要我死不承认,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就算被发现了又如何,大不了一死,可我保住了何忠。” “景柔,你?” “哥哥,何忠还好吗,他在哪里?”秋景柔眼里没有别人,伸手抓着哥哥的衣袂问,“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可他好不好,只告诉我好不好成吗?” 秋景宣沉重地点头:“他很好,但是再也不要提起来,景柔,你要自己保重。” 妹妹却心满意足地笑着:“哥哥放心,我了无牵挂了。” 秋景宣摸到妹妹的手,瘦得好像干柴枯枝,明明是在帝王家,为何被折磨成这样,偏偏并没有人敢亏待她,纵然锦衣玉食,也都没法儿让她过得好。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让妹妹来这里,今生可还有机会弥补? “这件事,我不会对殿下讲,他明天就要带我去宫里解释。”秋景柔说道,“如果骗得过去,就什么事都没了,若是他们不肯放过我,哥哥你也别来管我,千万千万保重自己。” 秋景宣握着妹妹的手:“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不知为什么,妹妹的笑容却让他越来越没底气说这句话。 昼夜如梭,转眼已是第二天,早晨朝会一散,项沣便回家来接妻子,本以为秋景柔会病怏怏不愿进宫,可她早早就打扮整齐,穿了衬托气色的枚红色上衫,白裙为底,艳而不俗,发髻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凤簪珠钗一件不少。 “身体可还好?”面对妻子的诚意,项沣没了脾气,亲手搀扶她上马车,秋景柔则愧疚地说,“昨日昏昏沉沉,实在不想说话,殿下,你不要怪我。同样的话要反复说好多遍,我心里害怕,你也不要怪我。” 项沣想了想,只问:“你为什么拉着夏春雨的手,是想救她?” 秋景柔点头,奇怪地问:“当然是要救她,不然呢,殿下难道认为是我要杀她?” 同样的话,秋景柔在帝后和太后面前说了一遍,道是大腹便便的夏春雨好奇太液池里的锦鲤,说是曾经宫人们传说太液池的锦鲤有灵性,认得皇后娘娘。她们站在湖边,夏氏非要探出身子去看,就这么掉进水里了。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想抓着夏春雨救人,没想到被一起拖进湖水里,后来的事她不记得了,为什么会一直抓着夏春雨的手她也不知道。 夏春雨死了,没有宫人看见当时的情形,秋景柔的话信或不信,只看帝后与太后如何判断,可若是不信,没有证据也不能把秋景柔怎么样,很显然为了息事宁人,谁都会选择相信皇子妃的话。 太后叹息着:“你这孩子身体也不好,磕磕绊绊这么多的事,叫人担心得很。别再想这些事了,更不要自责,回去好生休养。” 秋景柔谢恩,抬起头时恰与皇后对视,皇后眼中的笑意那么温柔,可她的心却颤抖得厉害。她没看错的话,方才那一瞬,仅仅是一瞬,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看到的皇后的目光,分明像是看穿了自己。 可是她看错了,皇后当时并没有看着她,珉儿是越过秋景柔,看着站在姐姐身边的项润。在珉儿看来,儿子今天的神情很古怪,那么机敏的他,竟然没察觉自己看了他好长时间,是什么样的心事叫他如此专注? 待众人散去,清雅在外头打听了一些事,回到涵元殿来向珉儿禀告,珉儿却问清雅:“那块玉佩你还收着吗?” “是,奴婢收着。”清雅一听便知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珉儿道:“你猜夏春雨有没有告诉景柔,我们也知道那些事?” 清雅想了想:“奴婢不敢猜,奴婢也不信皇子妃的话,旁人或许想不出她们有什么恩怨,您和奴婢是知道的。昨天她回皇子府后一言不发,最后等秋景宣去了,兄妹俩才说了会儿话。” 珉儿默默颔首,却想起了长寿宫里儿子的神情,作为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她心头有几分不安,可是却也有一股奇怪的冲动,想要放开手。 “娘娘,三殿下要为夏春雨风光大葬,以皇子妃的规格下葬。” “不准。” 427 我死,还是你死? 清雅忧心地说:“娘娘,只怕三殿下不肯从。” 珉儿坚持道:“由不得他,皇上若知道,必然为此生气,他大度豁达,可也有不能忍的事,浩儿还想不想夏春雨能留下全尸?不是我为难他,我是为他好。” 清雅无奈,只得把话传出去,自然她会说得婉转些,不叫三皇子把矛头指向皇后。再过一日夏春雨就该出殡,不知能不能太平度过。 夜里,项元带着宫女给弟弟送宵夜,换做平日,项润必然嫌姐姐打扰他念书,可今天却默默不做声地把东西吃了。元元好奇地说:“你今天真是有些怪,我是见你晚上没动几筷子,怕你饿才送吃的来,也想着又该被你嫌弃。没想到,这么乖啊。” 她伸手摸摸弟弟的脑袋:“润儿,你没事吧?” 项润躲开姐姐,回去书桌前,可也只念了句:“姐姐别闹,我要念书了。” 元元笑道:“不是说夜里要长个儿,往后白天才念书吗?” “我……”项润竟是忘了,想了想把书本合起来,可立即又打开,说道,“这不是还早,我再看半个时辰,一会儿就睡。” 项元命宫女们将碗筷撤走,衣袂飘飘地走来弟弟身边,指了指他手里的书:“拿倒了。” 弟弟大窘,急忙将书翻转,可这才发现书根本没拿倒,生气地看着姐姐,项元则凑到他面前说:“你看你,今天真是很奇怪啊,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项润强作镇定:“我没事,姐姐别胡思乱想,也别去母后面前胡说,母后正为二哥三哥烦着呢,父皇更是。” “那是自然的,所以我才要来关心你。”元元并不想纠缠弟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有什么事要和姐姐说啊,你还小呢。润儿,将来要好好待你的皇后和妃子们,不要欺负女孩子。” 姐姐和母亲说了一样的话,大姐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她确实更像母亲,却不知有些事若和姐姐商议,能不能得到和母亲一样的答案。 “父皇盛年,姐姐谈什么将来的话,旁人听去只当是我们兄妹不孝,父皇母后也必然不愿意听。”小家伙一本正经地说,“大姐,再不要提那些话了可好?” 项元嘿嘿一笑,知道弟弟要恼她了,不再逗他,叮嘱早些休息便要离开。姐弟连心,元元仿佛能感受到弟弟心里的不自在,可他不说,自己也不敢乱猜啊。 正殿里,珉儿站在窗下,想着今天儿子异于平常的神情举止,她已经派清雅打听,昨天夏春雨出事时,正好也是儿子离开长寿宫的时候,他很有可能看到了什么。之前书房里横梁砸下来,就在他心里留下阴影,这些日子或许已经好些了,可突然又受打击,所有的事交缠在一起,这孩子能想得明白吗? “你怎么了?”项晔从身后走来,抱住了珉儿。 “怪热的。”珉儿挣扎了一下,却分明口是心非,她已经把身体的重心却靠在丈夫身上。 皇帝道:“原本秋景柔与人私通的事,朕打算告诉淑贵妃,沈哲拦下了,说是朕把她养在行宫就是,去计较她的感受,其实是自己放不下。朕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朕不说她也该知道了。” “她若要来京城,皇上答应吗?”珉儿问。 “怎么会答应?”项晔道,“你放心。” 珉儿笑:“臣妾没什么可不放心的,皇上自己心里明白就好。”顿了顿,她转身看着项晔,“夏春雨死得那么突然,浩儿必定意难平,秋景柔牵扯其中,浩儿和沣儿之间难免生嫌隙,或是您亲自去干预,又或是放任不管,不论发生什么皇上心里都要有个准备。” 项晔叹道:“朕已经想好了,他们兄弟若因此反目,是他们自己选的路。”皇帝不愿为这样的事费心,拉着珉儿的手往书桌前,说着,“墨干了,你来替朕磨墨,早些批了这些折子,早些歇着。” 珉儿跟着他走,下意识地回眸望去儿子的寝殿,她想象不出,会在儿子身上发生什么。可她决心不去问,第一次试着放开手。 两日后,在珉儿的压制下,三皇子没能如愿以皇子妃的规格为心爱的女人风光下葬,可也尽其可能地办得隆重盛大,弄得满城皆知,惹来皇亲宗室不齿。 皇帝自然不高兴,可也懒得去追究这样的事,果然对一个人不再有期待时,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之后宫内宫外倒是平静了一些日子,但京中官员接连神秘被杀的阴影犹在,秋景宣追查的线索也渐渐清晰,一桩桩命案背后,果然不是什么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般简单。 虽然结果尚未明朗,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能断定一些事,秋景宣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把这一切告诉项沣。他不认为二皇子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但一个不好的皇帝,才能有权臣的用武之地,然事有利弊,无能的君主守不住疆土,他的祖父秋振宇的一生就是最好的例证,这不是他想要的将来。 是忙碌的日子里,无暇去想念宫墙里的那个人,可哪怕只是一瞬的念想,也会让他心痛难当,越是以为自己放下了,越是往心里深处缠。每每离开二皇子府,他都会遥望皇城,只是出了冷冰冰的城墙角楼,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夜,根据线索,秋景宣推算与二皇子往来密切的中书侍郎可能遭袭,但他没有告诉项沣,私下夜行至中书侍郎府,但目的并非保护中书侍郎,只是想探一探刺客的来路。 伏在屋檐上的秋景宣,等到将近子时,果然见到可疑身影飘然而至,来的人并不多,依稀只有三人,秋景宣握紧手中剑,静观其变。 他并不打算救中书侍郎,可是刺客才刚闯入卧房,中书侍郎的小孙儿拉着奶娘从廊下出现,小孙儿拍着门找爷爷,不由分说地闯了进去。屋子里一时灯火亮起来,传来阵阵笑声,不久灯火再次熄灭,只有奶娘独自和其他下人退出来。看样子,是那孩子来找祖父母同眠。 秋景宣微微皱眉,而不久后,三道身影退了出来,似乎因为有孩子在那里,他们今晚会放过中书侍郎。 可是,秋景宣手中剑鞘反射的月光,暴露了他的行踪,三道黑影直直朝他逼来,他正想着是应战还是脱身离开,那里停下了两个人,只有中间看似为首的那一人走向了自己。 刀光剑影,只是一瞬间,等不及秋景宣反应,身体已本能地拔剑相对,对手犀利的招式步步紧逼,闪避间他们已经离开了中书侍郎府的地界,静谧夜色里,剑刃相交的声音叫人听着心惊,周遭渐渐有灯火亮起,秋景宣无心恋战。 无心恋战,一则是不愿曝露自己的身份,再则他已经意识到,重伤初愈的自己不是敌人的对手,他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再受伤。 忽然,对手一招逼近,剑刃相抵,彼此贴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睛,而自己也印在他的瞳孔里,秋景宣已经意识到他是谁,可他自己的名字,先出现在了对手的嘴里。 “秋景宣?”声音是沈云的声音,这一声后,他退开了。 秋景宣缓缓收起剑,方才的情形,他完全占下风,沈云若没有认出他,可能就会下杀手,不,他应该在决定独自对阵时,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沈云的年纪比秋景宣小了好几岁,几乎和项元同龄的他,比年长的成年人更沉稳,虽非皇子,却有天家气魄,严肃地喝令秋景宣,“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当做没遇见你。” 秋景宣摇头:“你我各侍其主,道不同。” 沈云扯下面纱,大方而霸气:“但下一次再遇见你,你就没机会再与我说话。” 秋景宣冷冷一笑:“我死,还是你死?” 沈云不屑争辩,他相信秋景宣比自己更明白他的身体状况,是死是活秋景宣会选择,若再次相遇,他不会再手软。 秋景宣全身而退,沈云则是无功而返,暗杀中书侍郎的事暂且搁置,而秋景宣明白,沈云会选择罢手,应该是不愿让无辜的孩子看见血腥的场面。 走过漆黑的夜路,回到并不像家的家里,秋景宣又想起了当年皇后到宰相府的情形,不论如何,今晚那个孩子是幸运的,而他本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更不可能告诉项沣。 然而,避免了暗杀的一晚过去,翌日却从宫里传出了奇怪的流言。宫女太监之间口口相传,说是皇子妃与夏春雨落入太液池那天,有人看见是皇子妃推搡夏春雨。传话的人越来越多,一时找不到源头,可这些话到底是飞入京城,飞进了项浩的耳朵里。 悲痛欲绝的三皇子,立时冲来哥哥府中要质问皇子妃到底是怎么回事,恰好当时项沣在家,面对失心疯一般的弟弟,揪着他的衣领骂道:“你昏了头了,为了一个卑贱的宫女,丢尽皇家的颜面。” 428 皇后心里都有数 “秋景柔若是不害死我的女人和孩子,我何苦来丟你的脸?是你的女人做下杀人放火的事,难道不是你在逃避?”项浩痛苦地挣扎,几乎要和兄长动起手来,他一把推开了哥哥,怒道,“让秋景柔出来,我要问清楚她。” “她是你的嫂嫂,你最好放尊重些。”项沣怒道,“莫说她是无辜的,就算她真的杀了人,也有律法也有父皇来制裁她,轮不到你在我的府里放肆,给我滚出去,立刻滚。” 兄弟俩是反目了,彼此猩红了双眼怒视着对方,下人们想劝不敢劝,也不敢真的动手把三皇子赶出去。 “让秋景柔来见我,不然今天就是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离开。”项浩横了心,不达目的不罢休,更是呵斥那些企图靠近他的下人,“瞎了狗眼,敢对我动手?” 弟弟已经不是从前的弟弟,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不是吵一架打一架转身就能和好如初,如今翻了脸,怕就是一辈子的事。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如此,项沣难道还期待中宫那两位,把自己当兄长来敬重? “别让他进来,他不想走就在这儿呆着吧。”项沣身心疲惫,冷冷地吩咐下人,“你们看好他。” 二皇子转身要走,弟弟冲上来要他把人交出来,下人们死命地拦着,皇子府里沸反盈天不成体统,闹得不可开交时,宫里的人匆匆而来,也是硬着头皮尴尬地说:“二殿下、三殿下,皇上要你们到清明阁说话。” 项浩冷笑:“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项沣大怒,将弟弟摔在一边:“你还想不想活,闭嘴!” 半个时辰后,兄弟俩已经站在清明阁外了,皇帝那儿与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他们,项浩站在一旁便轻声说:“他是故意让我们来这里出丑吗?” 项沣已然很失望,便道:“你想走,我不留你。” 此时但见周怀匆匆而来,好生与二位皇子道:“皇上说议事不知何时结束,命二位殿下到长寿宫去见过太后,之后父子在长寿宫相见,就不必久候在这里。” 想好哼笑一声转过身,一面走一面说:“他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丟他的脸。” 项沣神情紧绷,与周怀道:“替我禀告父皇,我在长寿宫等候。” 见二位小爷离去,周怀松了口气,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皇子们正青春年华,他一直以为自己见过几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事实上只有中宫那几个孩子无忧无虑,而安乐宫里三皇子养在皇后膝下享福,二殿下的童年,却一度被生母逼得喘不过气。那一段人生,应该至今刻在他心里吧。 周怀又叹了一声,最有意思的还是他们的皇后娘娘,换做别的人,哪怕装也要装得将两位庶出子视若己出,可皇后她多年来表里如一,不知外人如何看待,他和清雅,还有许多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从来没把这两个孩子当做亲生子,不过是尽她该尽责任,仅此而已。 且说兄弟俩往长寿宫去,一前一后,三皇子满身戾气幽怨,二皇子紧绷神情,宫人们都远远躲开,这一边项润站在树荫下,看得真真切切。 “殿下?”跟随他的小太监担心地说,“皇上皇后若是查到您这儿来?” “是事实,有什么可怕?”项润淡漠地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他们若想逃避现实,那也是他们的事。” “是。”小太监一路跟着走,但忍不住说,“您不怕皇上和娘娘不满您不念兄弟之情?” 项润却道:“为君者,只有江山天下,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那之后,皇帝在清明阁散了国事,才想起两个儿子还在长寿宫等他说话,彼时太后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孙子要和睦。皇帝也没有撂下什么重话,他曾经历失去挚爱的痛苦,不能说这事儿到了儿子身上就不值得,只是痛苦之下想好可以做很多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事,他自己不是称职的父亲,又怎能去强求他的孩子。 然而,三皇子虽然不再去二皇子府闹事,谣言却并未止息,那样的谣传时不时戳着项浩的痛处,宫外传来的话说,夏春雨头七那天,三皇子哭得痛不欲生。 但所幸没有再闹得天翻地覆,但太后还是念叨为了这些事丢了皇家的体面,知道天气转凉后皇帝要出巡,希望出巡前皇帝能做些什么,重振天家威严。项晔与珉儿商议后,便定在七夕前一日,带皇家子弟王公大臣,在京郊狩猎。 转眼间,项元和秋景宣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如今秋景宣跟着二皇子,狩猎时难免会遇见,准备出行前,琴儿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件事,担心姐姐见到秋景宣不自在,珉儿却不在乎地说:“就算不自在也是正常的,难道真要她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紧的是她敢不敢去面对,能不能大大方方地去过以后的人生。” 到狩猎这一日,皇帝带着珉儿和孩子们,浩浩荡荡离了皇宫,太后为了之后的出巡养精蓄锐,今日便不同往,难得珉儿不必陪在太后身边,早早与项晔说好,要和他一起骑马去林子里逛逛。 猎场气势威武,众星拱月般排开十数个营帐,帝后在大帐之内更换骑马装,出门来时,年轻的孩子们已经都磨拳霍霍等待出猎。 项晔心情大好,与珉儿低语几句,便有侍卫牵马而来,皇帝亲自搀扶皇后上马,待她坐稳后,才另行到一匹高头大马下,只轻轻一跃便翻身上马,之后策马扬鞭,猎场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队伍散入林子里去了。 烟尘散尽,留下的女眷们便各自回营帐休息,秋景柔那般孱弱,自然也不会跟着去骑马,她也不愿和旁人打交道,便默默地带着侍女们走开了。 时下虽已入秋,天气尚热,方才沙尘滚滚粘在汗水里,秋景柔便命侍女打水来擦洗,才刚觉得几分清爽,侍女道是有一位宫里的宫女求见皇子妃,秋景柔没做多想,就让人带进来了。 来的宫女不算陌生,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之后听她自报家门,才知道是安乐宫的宫女,果然是之前见过的人。 “娘娘,奴婢有件事,不得不告诉您。”那宫女神秘兮兮地凑上来,看了看左右的人,秋景柔也没多想,就吩咐自己的人先退下。 “什么事,你不在安乐宫里当差,跑来这里做什么?”秋景柔问道。 那宫女便说,自从两位皇子都搬出去后,她就从安乐宫被赶出去,到御膳房里做劈柴挑水的粗活儿,很是辛苦,今日虽有幸随驾,也是来干重活的,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来见一见皇子妃。 这些话秋景柔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与这宫女有什么瓜葛,可那些话不听也罢,听了直觉得心惊胆战,她以为夏春雨死了,她就能保住何忠了。可原来玉佩早就不在夏春雨的手里,她竟然一早就曾向皇后告密。 “你说的都是真的?”秋景柔声音都颤了。 那宫女便道:“娘娘,这些日子宫里宫外谣传是您推夏春雨跌入太液池,虽然谁也拿不出证据,可皇后娘娘心里一定明白您和夏春雨之间是有恩怨的,就算皇后娘娘不站出来,您心里也该有个防备是不是?当初可是奴婢替夏春雨去联络云嬷嬷的,奴婢怎么会骗您。” “我该怎么办……”秋景柔才松下没几天的心,再次高高悬起,她神情恍惚,木木地问,“你来告诉我,是要威胁我,还是?” “奴婢怎么敢威胁娘娘,奴婢是为您好啊,只是……奴婢在御膳房实在待不下去,求娘娘给条生路。”话虽如此,终究是要挟了。 秋景柔怔怔地说:“这不难,你现在就留下吧,之后我和宫里说,我要个宫女在身边就是了。”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那宫女大喜。 “你先退下,具体等回府后再为你安排,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秋景柔虚软无力,挥手打发了那个人。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她早就应该听哥哥的警告,她不该害了自己又害了何忠。 她不知一个人在营账里呆了多久,直到外头马蹄声轰隆,才恍然回过神,知道圣驾和大部队狩猎回来了。而不多久,就有侍女来告诉她,说皇上今日兴致高昂,要在猎场留宿一夜,明日还要狩猎。 秋景柔却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大帐里,珉儿为皇帝更衣后,知道他要见大臣,便退去自己的营帐,元元和琴儿殷勤地侍奉在身边,她便嗔笑:“玩儿去吧,谁要你们现在孝顺了。” 俩姑娘还没走,便有宫人说,皇子妃前来请安。 之后见到人,秋景柔几乎把心情都写在了脸上,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姐妹俩还是识趣地离开了。 只是走出母亲的营帐没多久,就有小太监跑来,说是秋大人托他传话,在营地外等她,这里是内宫女眷之地,他进不来。 “一会儿篝火晚宴,自然会相见。”项元断然拒绝,带着妹妹大大方方地往晚宴之地走去。 皇后的营帐内,秋景柔正伏在地上,浑身战栗着。 429 注定的人生已然经历 见秋景柔这般模样,珉儿心下一叹,轻轻道:“起来吧,这里比不得宫里,你跪在地上仔细膝盖磕破了。” 可地上的人却开门见山地问:“娘娘,夏春雨给您的东西,您还留着吗?” 不必细问,也知是那一块玉佩,却不知自己若说还留着,她会如何回应,若是有胆魄要回去,珉儿倒是在心里给她写一个“服”字。 然而不等皇后回应,秋景柔膝行而上,恳求道:“娘娘,那件东西我不要了,请您随意处置,更求您相信,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全心全意忠于殿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起来吧。”珉儿搀扶她,摸到秋景柔的胳膊,瘦弱的让她心里一颤,自家女儿们虽也窈窕,可终究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肌骨丰盈触手如玉,这孩子却干瘦得可怜,难以想象她平日里过得什么日子。 “娘娘?”秋景柔却仍在哀求。 “我若要寻你的麻烦,何必等现在或是将来,至于那件东西,我由始至终不曾碰过,虽然我见过,但不屑去把它收在手里。”珉儿说道,“不过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我不追究你不是为了你或那个胆大包天的人,而是为了沣儿。秋景柔你该明白,你是生是死在这皇室里无足轻重,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认命才能活得好,若不想认命,那就站到最顶端去。” 即便珉儿深恶痛绝皇室对于女子的轻贱,也不得不做这样的刽子手,去斩断他人的情缘剥夺他人的幸福,这是皇权赋予她的一切。而她没必要告诉秋景柔,其实站在最高处,才是最身不由己,毕竟她永远也看不到自己所见的风景。 秋景柔茫然地看着皇后,怔怔地问:“娘娘,您是说?” 珉儿道:“出了这道门,再也不要提起一个字,对你的哥哥也不要再提,忘记这一切,从今往后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 “娘娘?” “不论你怎么突然知道这件事,之后该如何面对是是非非,好生去处置应对。”珉儿指了指营帐的门,意在秋景柔可以出去了,最后说道,“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要是有希望,那也要活着才能等待,若是早已死了心,又何必折磨自己。” 秋景柔站着不动,她一时半刻有些糊涂,皇后是放过她也放过何忠了吗,可是她为什么这么不踏实? 是啊,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宫女来挑起这件事,就算这一劫过去了,也许将来指不定又因为谁的一句话,把她和何忠推上风口浪尖。项沣知道自己背叛了他,他会不会丧心病狂地不惜天涯海角追杀何忠,会不会牵连哥哥…… 是她的错,是她当初跨出那一步就错了,她为什么要去捡起那块玉,为什么不听哥哥的话。 秋景柔心中猛然一惊,颤巍巍地问:“娘娘,你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知道,我的孩子、没、没有了,您也知道?” 珉儿含笑不语,可她眼中的温柔在别人眼里,在秋景柔眼里,却是不可冒犯甚至不敢仰望的威严。她就在眼前,却又高高在上,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秋景柔膝下一软跪在地上,裙摆华丽地绽开,她娇弱的身体陷在华丽的丝绸锦缎中,越发显得孱弱渺小,她心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皇后若是知晓一切,那哥哥的一切可能也早就曝露在皇后面前,他们兄妹简直成了最大的笑话。 然而各种念头交杂在一起,秋景柔却突然问:“娘娘,如果我的孩子平安生下来,他能活着长大吗,我能看着他长大吗?” 珉儿道:“这世上没有如果,而注定的人生,你已经亲自经历亲眼看到了,又何必用幻想来自欺欺人。当然,你若乐意活在幻想里,只要你自在,只要不碍着旁人,你大可以这么活下去。” 珉儿唤来宫人,命她们搀扶秋景柔起身,好生将她送回营帐里去,不久后女儿们归来为她梳妆打扮,说笑着一会儿的篝火晚宴必然很热闹。琴儿趁姐姐不留神时,对母亲耳语告诉她刚才秋景宣求见姐姐不果,珉儿颔首表示知道了,但什么也没问。相反在意地问了一句:“润儿在哪里?” “和几位堂兄表哥在一起,母后要找他吗?”项琴问。 珉儿口是心非:“没事,别叫他乱跑就好。” 一旁元元听见,也是无心地戳穿了母亲,笑说:“母后好奇怪,那小家伙能出去走走才好,就怕他抱着一摞书来猎场,到哪儿都像个书呆子。” 珉儿把心按下,她不该胡思乱想,不该。 当篝火冲天,晚宴开席,乐师舞娘临时从宫里赶来猎场载歌载舞,火上架着皇帝猎来的鹿和羊,滋滋声伴随着香气,勾引着人们的食欲。皇帝一生勤政爱民,难得这般奢侈享乐,竟反叫底下的人手忙脚乱,但总算酒菜丰盛歌舞尽兴,更没有宫廷的束缚,自由自在。 欢声笑语里,秋景宣带着侍卫守候在二皇子附近,他并不是来享宴的人,也就没资格与皇帝和大臣们同席,更不能与他心爱的女人同席,元元与他之间本就是云泥之别,即便没有宫墙阻隔,也注定走不到一起。 她就坐在那儿,被篝火照亮的地方,明媚的火光下,她美得好像天外之人。半个多月不见有些陌生了,眼前的项元,仿佛不再是那天他在树上看到的姑娘。 也许曾经那如篝火般炙热的爱恋,让项元心里能感应到秋景宣正盯着她看,她本是刻意避开往二哥那边看,但渐渐的,不知是被盯地脸热,还是喝了几口酒,这样的刻意回避让她觉得很累。于是不再束缚自己,于是时不时的穿过火光,看到站在远处的熟悉身影。 可是隔得太远,光线也不够明亮,又或是他们再也不可能将目光对在一起,彼此都无法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明明上一次分开时,说好了要再见。 且说项润和几位宗亲里的兄弟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他贴身的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归来,站在近处朝主子使了个眼色,项润会意后就没再理会,继续如常与兄弟们说话。 三皇子这里,才经历了丧妻丧子的悲伤,再热闹的歌舞也勾不起他的兴致,而他最恨是不能给春雨的死一个交代,心里几乎已认定,秋景柔就是杀人凶手。此刻已经两壶酒下肚,不醉也有几分微醺,看着旁人欢声笑语,心中愈加悲戚。 此刻,他身边的下人匆匆而来,紧张地说:“殿下,奴才刚刚得知一个消息。” 项浩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那人便道:“听说皇后娘娘刚才把二皇子妃请去了营帐,二皇子妃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可见是逼问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也许皇后娘娘一样怀疑,是二皇子妃害死了我们娘娘。” 府里的人,早已以娘娘称呼夏春雨,虽不合乎规矩,可三殿下喜欢听。眼下更是要讨得主子喜欢,说他最想听的话:“兴许是皇后娘娘找到谣言的源头,可能找到了当时看见的人,这才找二皇子妃去问话,但是您知道,为了维护皇室体面,这事儿一定是到此结束了。” 项浩大怒,无奈这场合下容不得他发作,心里百般算计,忽然摸到腰间的匕首,这是在荒郊野外,为保皇帝安全才允许佩刀侍宴,而这匕首刀鞘上的宝石,还是春雨亲手为他一颗颗镶嵌上去的。 “殿下您看?”下人朝二皇子那里指了指,项浩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孱弱的秋景柔扶着侍女的手离席,不知二哥说了些什么,她弱弱地答应着,继而朝帝后福了福身,就先行离席了。 项浩手里摸着匕首,仇恨攻心,咬牙切齿地说:“我自己去问她,看他们躲到什么时候。” 上首,珉儿陪坐在项晔身旁,皇帝今天格外高兴,她本也心情极好,但眼中看到秋景柔离席,没多久项浩也走开了,旁人眼里只有篝火歌舞和美酒佳肴,可珉儿还看见了另一边坐在兄弟中间的儿子。 项润那平静淡漠的目光里,透着让她不由自主握紧拳头的杀气。她的儿子,早就长大了。 “珉儿,冷吗?”项晔见她一哆嗦,忙搂上来,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关心着问,“这里入了夜,风怪凉的,让他们给你取风衣来。” 珉儿含笑谢绝:“我不冷,皇上赶紧松开手,大臣们都看着呢。” 项晔却道:“看什么,他们没妻子吗?” 四目相对,十几二十年了,他们终是情意不减,但今夜珉儿盛着秋水般的眼眸,和往常略有不同,项晔坦率地问:“怎么了?” 珉儿只是笑:“什么呀,皇上你醉了。”可是她心里却在说:“项晔,对不起了。” 营地里离开了晚宴所在之地,便是一片黑洞洞,虽然有灯笼火把引路,也只是亮了眼前几寸,周遭一片漆黑空洞,让人心里没底。 侍女们搀扶着皇子妃缓缓而行,她那么孱弱,皇子府的下人早就习惯,还时不时有人提醒她小心脚下。 将至营帐前,忽听身后道:“二嫂,留步。” 430 她笑了 秋景柔与侍女们纷纷停下,转身来看,只见三皇子缓缓走来,灯火中面容越来越清晰,即便不是那日闯入皇子府时的张牙舞爪,那带着怒气和恨意的神情,也叫人看着心慌。 且说这些日子二皇子都禁止弟弟接近妻子,皇子府里的人也都知道要护着皇子妃,此刻都不由自主地拦在了秋景柔的面前,客气地问着:“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我与二嫂有话说,你们且闪开,一个个挡在面前做什么,我是强盗土匪吗?”项浩呵斥着,又隔着人墙问秋景柔,“嫂嫂,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看着那杀气腾腾的人,秋景柔竟没来由的一笑,吩咐下人:“你们到一边去,我和殿下说几句话就好。” “可是娘娘?”侍女们都觉不妥,有心疼她的,也有害怕二皇子追责的,可主子终究是主子,在秋景柔的要求下,不得不散开去。 项浩走上前,开门见山地就问:“晚宴之前,嫂嫂去母后帐中说的什么话,为何出来时失魂落魄,是不是你害死春雨的事被母后知道了?” 秋景柔目色飘忽,仿佛魂魄早已游离人世,她摇了摇头:“殿下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项浩咬牙切齿:“还要装傻吗,春雨和你什么冤仇,你要害死她和孩子,秋景柔,我与你什么冤仇?”他一面说着,激动地逼到了秋景柔的面前,忽然亮出了腰间的匕首,刀刃出鞘,明晃晃的寒光吓得边上的侍女尖叫,有人要冲上来时,项浩怒斥了一声“滚开。” 而他拔刀,并不是要杀秋景柔,相反却是道:“二嫂你且拿着这把刀,倘若我要伤你,你就把刀往我这儿捅。二嫂,我只想要真相,你告诉我,不是春雨贪玩失足对不对,是你把她推下去的,是你杀了她。” 那刀刃反射着火光,像是在这黑洞洞的世界里给人希望的光芒,秋景柔有些恍惚,可心里又格外明朗,这星点光芒,把她的未来都照亮了。 “项浩,你要做什么?”忽然传来项沣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众人都被二皇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可就在他们循声望去的一瞬,秋景柔忽然扑向项浩,剧痛袭来,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一切的痛苦都消失了,肉体的剧痛让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简单,她笑了。 “你干什么?”项浩大惊,惊慌错乱之下,无意识地抽出了匕首。他若不拔出匕首,秋景柔或许能多一线生机,可随着匕首拔出,秋景柔仰面倒下,那鲜血奔涌而出,瞬间就把她的裙衫染红。 尖叫声此起彼伏,顿时乱成一团,项沣赶来已经来不及了,看到血泊里的妻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一声清脆下,三皇子丢下了手中的短刀,木怔怔地看着重伤倒地的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己撞上来……” “景柔,景柔!”冲上前抱着流血不止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迟几步跟来的秋景宣。 妹妹腹部正中一刀,他用手捂着那伤口,血就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秋景柔口中也开始吐血,已经奄奄一息,但是听见哥哥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嘴上的笑容依旧不散,仿佛从没有像此刻这么开心过。 “哥哥,哥哥……”秋景柔吃力地吐着几个字,“这下,他们欠你了……他们欠你,以后……就不会为难你。” “你在说什么,不要说话,景柔你不要说话。”秋景宣痛彻心扉,妹妹的血不停地留,生命也从自己的手里一点点消失。 “哥,你要好好的……” “太医!太医在哪里?”边上项沣缓过神,大声呵斥宫人去找太医。 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动静早就传到篝火晚宴上,沈哲带人来看,身后还跟着项元姐妹俩。 乍见血泊里的皇嫂,琴儿吓得捂住眼睛躲在了姐姐身后,项元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人,皇嫂浑身是血已经没眼看了,而抱着她的秋景宣,让元元的心好痛。 他那么可怜,他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怜? 篝火晚宴不欢而散,大臣们或回城或各自回营帐,传闻三皇子杀了皇子妃为他的女人和孩子复仇,皇子妃现在生死一线,但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是没希望了。 太医们赶来医治皇子妃,项浩则被送回营帐软禁起来。皇帝大怒,但没有来看一眼,只是坐在大帐中生闷气,珉儿陪着他一言不发,到底是皇帝先忍不住,对珉儿道:“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珉儿答应,走时叮嘱:“皇上要如何处置浩儿,千万和我商量过,你不要一时冲动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更是吩咐周怀,无论如何都要拦住皇帝,这才离开大帐往二皇子的营帐来。 项沣秋景宣几人在里头等,其他人都站在门外,琴儿见母亲来了立刻跑来,从没见过血腥场面的小公主吓坏了。而元元之前和沈云遇袭时,见过更吓人可怕的场面,虽然为嫂嫂的生死悬着心,比妹妹要淡定许多。她告诉母亲:“母后,太医说嫂嫂凶多吉少。” 话音才落,营账里顿时哭声一片,听不见哥哥的声音,也听不见秋景宣的声音,是那些侍女宫人在哭泣,可他们未必是悲伤,哭泣不过是在主子去世时必须做的事。 “母后。”项元彷徨地看着母亲。 珉儿拍拍她的肩膀,带着女儿一起走了进来,果然真正悲伤的人,不哭也不怒,秋景宣目光已死,抱着她的妹妹定定地坐在那里。 项沣双眼猩红,僵硬地来到珉儿面前,哽咽着:“母后,景柔死了,太医救不回来……” 娇弱的琴儿小声啜泣,是悲伤更是害怕,元元抱着妹妹安慰她,眼睛却盯着秋景宣不放。 那个人满身是血,抱着他的妹妹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他明明就坐在那里,元元却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走到他面前去。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有这种奇怪的念头,可她就是觉得,秋景宣从一开始就不要带着妹妹闯来这个世界该多好。 她摇了摇头,那是秋景宣的人生,就算遍体鳞伤就算化成灰烬,他也有选择的权利。 再后来,元元跟着母亲离开了那里,母后要陪伴父皇,她便带着妹妹离开,哄得琴儿睡着后,无心入眠的她走出营帐朝哥哥那里张望。 那边人头攒动,像是要把嫂嫂送回去了,有宫人见公主出来,便上来告诉她那边的光景,说是秋景宣想要把妹妹带回家,遭到了二皇子的拒绝,所幸没发生冲突。 元元望着晃动的人影,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她问:“沈云在哪儿?” 宫人们道:“大公子负责今夜的关防,一直没怎么见到过,应该是在营地的最外头。” 元元便吩咐:“要是你们谁遇见了大公子,让他来找我。” 可是今晚,沈云并没有守在这里,这里有父亲在,他本是趁着篝火晚宴的机会另有要事去办,隔天清晨圣驾回京时,中书侍郎府也是哀声一片,沈云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所有暗杀任务。此后才听说秋景柔之死,而回到家中母亲告诉他元元像是在找他,沈云不必再进宫去问,也明白元元希望他去做什么。 原本是太后指望重振皇室威严的一次狩猎,结果如此惨淡的收场。三皇子二皇子接连失去妻室,且传说是二皇子妃推夏春雨下水,三皇子又为了报仇而杀嫂,这般复杂纠结,兄弟之间纵然不成生死仇人,从此也难再和睦,将来若有什么必争之事,怎会再顾忌亲情血脉。 元元很快就等到了沈云,沈云也带来了她想知道的事,现在秋景宣还在皇子府,为秋景柔收殓后,便要预备丧事。据说从昨晚到现在,被拒绝让他带妹妹回家后,他就没再开口说过半句话。 沈云又道:“听三皇子身边的人说,他一直申辩不是他杀的秋景柔,他说是秋景柔自己撞向他手里的匕首。” 元元迷茫地问:“什么意思?” 沈云道:“三皇子所言若是真的,秋景柔便是自尽,三皇子说他当时亮出匕首并不是要杀人,而是让秋景柔拿着来防备他,说他只是想要秋景柔一句实话。但并没有人看见秋景柔撞向他,反而都看见了他掏出匕首。” “父皇和母后都知道吗?”元元问。 “该是知道了。”沈云劝说着,“这件事很复杂,你不要随便掺和,你想知道什么我替你去打听,朝廷上昨夜也出了事,诸事烦乱,现在别去给伯父添堵。” 元元连连点头,看到沈云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色,必是因为一夜没睡,不禁道:“辛苦你一晚上没睡,还要为我去打听这些事。” 但她说着话,沈云的目光却越过她朝后看,元元转身来,是弟弟站在门前,项润神情淡淡的,朝沈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那孩子最近怪怪的。”元元没往心里去,再看沈云神情凝重,便问他怎么了,沈云则敷衍道,“晚些时候再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而项润回到房中,坐在书桌前发呆,他贴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轻声道:“殿下,皇上和娘娘,会不会查到您这儿来,奴才……” 项润拿起书本道:“你跟着我,不会掉脑袋,怕什么?” 431 转身化为灰烬 “可是殿下……”那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说,“您、您昨晚做噩梦了,您又做噩梦了。” “闭嘴!”项润着急了,把书拍在桌上,但又无话可说。 做噩梦的是他,半夜惊醒的也是他,他只是想挑唆两位兄长的关系,他没想到三哥会杀了秋景柔,纵然当初横梁坠落和两位哥哥脱不开干系,可他也始终不相信哥哥们会杀他,他从未对他们起杀念。 但皇位只有一个,他不愿让不愿输,更不想死。 门前有宫女被惊动,探进脑袋来张望,项润责怪他们多事,好不耐烦地把人都撵走了。关上房门听见门外的人悉悉索索在议论自己,他明白,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不然早晚会惊动父皇母后,早晚会被人看出端倪。任何责难他都不怕,可他会连累母后被世人指责,他不能辜负母后。 然而,即便四皇子身边的人不敢去皇后面前多嘴,这里细小的动静也不可能瞒得住,清雅很快就把这里的事告诉了珉儿,珉儿轻轻一叹:“皇上那儿必然也会有所察觉,这世上只有他假装不知道或是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清雅问:“这一次,您会和皇上挑明吗?” 珉儿颔首:“不仅要说明白,还要说得透透彻彻,父子之间不能有嫌隙。自然,我只管我自己的儿子。” 不久后,皇帝传话来,请珉儿一起到长寿宫,项沣和项浩也会在那里,要把昨晚的事说清楚。太后那儿早已是唉声叹气,项晔觉得与其费心思再向母亲转述,不如让她一起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已然如此,老太太不想承受也要承受。 可珉儿才要出门,天上电闪雷鸣,转眼便要下大雨的架势,珉儿想了想,吩咐清雅:“告诉跟着元元的人,公主若是出门,小心不要被雨淋着,病了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她若要出去,就让她去吧。” 这般说罢,才冒雨赶来长寿宫,皇帝那儿尚有事务牵绊还没到,两位皇子也没到,只有太后拉着珉儿的手痛苦地说:“这是做了什么孽,真是造孽啊。” 要说知女莫若母,不久天降大雨,元元果然打着伞往宫门外去,大老远就遇见父皇的圣驾,她怕自己被阻拦,拐进一旁的小路躲在了宫墙后。圣驾缓缓而过,仿佛谁也没发现他,事实上正因为知道是公主在这里,换做宫女太监躲在这里鬼鬼祟祟,早就被抓走了。 项晔到达长寿宫,下轿后就吩咐周怀多派些人跟着女儿,很快项沣和项浩也到了,兄弟俩剑拔弩张,宫人怕他们打起来,守犯人似的一路分别拥簇两人,总算平安送到了帝后跟前。 两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跪在殿中央,太后心疼他们,愁容满面地说:“起来吧,你们起来说话。” 项浩率先站起来,朗声道:“父皇、皇祖母,秋景柔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撞上来,是她要自尽。我不过是问了她几句春雨的事,都没把她怎么样,到底是谁逼得她要寻死,我看还是要问二哥才行。秋景柔一直病怏怏骨瘦如柴,或许就是在皇子府被二哥虐待呢?” “胡说八大!”项沣大怒,也从地上蹿了起来,兄弟俩都是火气冲天,若非皇帝在此坐镇,势必要打起来。 座上的皇帝呵呵一声冷笑,殿内安静了。 珉儿望着项晔,倘若站在底下的事润儿和洹儿,自己的心一定早就碎了,这不是她的儿子,她才能冷静地旁观。珉儿知道皇帝心痛,但无法感受他有多痛,既然一开始就放任不管,到这一刻,她也不必多嘴了。 殿外暴雨如注,珉儿在心中默默念着,不知女儿有没有顺利找到她相见的人。 然而秋景宣并不难找,他一直守在皇子府的灵堂里,守在妹妹的身边,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离他而去了。 “公主,您的裙子都湿了……” 灵堂门外,传来侍女们的声音,秋景宣恍然回过神,转身往门外看,湿漉漉的人儿一步步走进来,终于,他又在元元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元元本有很多话对秋景宣说,可见了面不知从何说起,她便来给嫂嫂上香,送已故之人一程。礼毕转回身,却见秋景宣手里拿着干净的棉布,轻声道:“擦一擦吧,你湿透了。” 秋景宣带她到了一旁,用棉布擦拭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另有侍女送来干净的鞋袜,他温和地说:“这不是景柔的,是府里丫鬟的鞋,你别嫌弃换上吧,着凉就不好了。” 元元什么话也没说,由着侍女们为她换鞋子,末了秋景宣说:“我有些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可好?” 项元点头,可秋景宣不愿离开灵堂,他们搬了两张凳子坐在屋外屋檐下,看着雨水砸地,秋景宣慢慢往嘴里塞下了一只馒头,元元递给他茶水:“别噎着。” 秋景宣伸手来拿,却故意握住了元元的手,本以为元元会逃开,可她没有动。 “你是来同情我的吗?”秋景宣松了手,微微一笑,“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雨水声那么嘈杂,可元元字字听得清楚,秋景宣看起来很平静,比她想象得要强。 “去元州的路上,我看见停在树上的人,是你对吗?”曾经让她痛苦万分的事,终于有一天说出口,内心却如此平淡,元元甚至微微笑着,“我一定没看错,那双眼睛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秋景宣颔首:“是我。” 干脆的答复,让元元的心一定,至少她没有白白为此痛苦一场。 “你要杀我母后吗?” “只是打探一下,想看看你哥哥值不值得我来费心扶持。”秋景宣回答得很坦率,“至少到这一刻,我也没想过要杀她。” 元元问:“那在你眼里,是把她当亲人还是仇人?” 秋景宣道:“都不是,遇见你之后,他只是你的母亲。是我希望她能有一天接纳我,放心把女儿交付给我的人。” 项元看向他,摇头:“怎么可能呢,后来的事你和我一起经历了,即便你没有杀心,你也和我们对立了,你就没想过当有一天我发现这一切时会不能接受我们的感情?如今一切都成了现实,我先放弃了你。” 秋景宣却笑了,望着元元问:“原来,你已经放弃了我?” 他的笑一定不是因为高兴,是太痛苦了才用笑容来掩饰,项元以为自己很平静,可眼泪已经出卖了她,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从眼眶里跑出来的,不,或许只是雨水。 她转过脑袋揉了揉眼睛,把本该给秋景宣喝的茶自己喝了,故作镇定:“是我太傻了,之前我以为最大的阻碍是皇祖母是父皇,后来我才发现,我最过不去的是自己的心。你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来杀我母后,这是你的自由你的人生,可就算你只是有一丝恨意,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是我不好,不该连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明白,就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爱情。” 秋景宣淡淡笑道:“我却觉得,这才是爱情,轰轰烈烈一场,一见钟情后转身就化为灰烬。” 元元摇头:“为什么要化为灰烬,为什么不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就算我们不能,总有人可以相爱。” 秋景宣问她:“现在我离开你哥哥,忠心做你父皇的臣子,对你的母亲言听计从,放下过去所有的仇恨恩怨,我们还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吗?” 项元怔怔地望着他,最终给了自己,也给了秋景宣答案:“不能。” 秋景宣道:“哪有那么容易长长久久在一起,我现在还爱着你,什么阻碍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你不爱我了,就任何事都能拿来作为原因。元元,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多负担,不用为了我去找什么借口,不爱就是不爱了,坦坦荡荡的知道了吗?” 这是元元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可是一字一句从秋景宣嘴里说出来了,他大大方方地说他还爱着自己,可是她,再也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 秋景宣继续吃手里的馒头,看着绵绵不断的雨幕,说道:“你可能察觉到,那天景柔流血昏厥,绝不是月事中暑那么简单,她是小产了。” “是,我猜到了。” “但那孩子不是你哥哥的,是我的一个护院。”秋景宣惨惨地笑着,“堂堂皇子妃红杏出墙珠胎暗结,我们兄妹真是把你项氏皇朝的脸都丢光了。” 元元难以置信地看着秋景宣,而秋景宣道:“我不怪景柔不守妇道,也不怪你哥哥对她不温柔体贴,把她带来京城的人是我,让她受尽委屈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昨晚皇后见她说了什么,我也无心再去听你三哥的辩解。逼死她的人,是我。” “景宣?” “说出来,我自在多了。”秋景宣从元元手里拿过茶杯,将剩下的茶水喝下,像是解脱了一般说,“她终于摆脱我这个没用的哥哥了。” 元元刚要说话,门前有人进来,几个下人为沈云打着伞出现在了雨幕中。秋景宣站了起来,元元也站了起来,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他来了。” 432 傻瓜,没事了 沈云是来吊唁皇子妃的,自然他也知道,此刻元元也在这里。 走到屋檐下,看见项元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眼秋景宣,他猜不出这两个人在谈什么。 “我来吊唁皇子妃,节哀顺变。”沈云如是道。 “多谢。”秋景宣谢过,“之后我会转告二殿下。” 沈云颔首,再看向项元:“一会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宫?” 项元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没说话。 沈云进门拈香行礼,门外秋景宣对项元道:“元元,能帮我一个忙吗?” 回宫的路上,项元和沈云坐一辆马车,她安静地伏在窗上看道路旁飞驰而过的景致。大雨将整个世界冲刷得分外清明,可她却在今天才知道,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他们身上也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她能无忧无虑恣意尽欢地活着。 “沈云。”元元开口了,“秋景宣想把她妹妹葬在父母身边,不想让她孤零零地在皇陵里,他托我求母后答应,你说母后会答应吗?” 沈云摇了摇头。 “母后不会答应?” “我不知道。” 元元叹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马车外的世界,可口中的话语是问沈云:“你是不是也有很多秘密,是不是也有很多事不能告诉我?说起来,你最近很忙呢,我都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沈云却道:“在暗杀那些贪官污吏,奉伯父的旨意。” 项元惊愕地看着他:“这种事可以告诉我吗?我、我不是非要你说的,我只是随口提起。” 沈云淡淡一笑:“早些告诉你,任务尚未达成,只会让你为我担心,现在事情结束了,当然能告诉你。对于你,我没什么可瞒的。” “你不怕我说漏嘴,坏了事,害了你?”项元紧张地问。 “你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沈云笑道,“别自以为是了。” 元元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咕哝着:“说白了,你还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没用又麻烦。” 沈云笑而不语,但元元接着说:“可我想通了,你说的没错,我能有多大本事呢。不过我会尽力帮到秋景宣,好让他把妹妹葬回父母身边。” “我以为……”沈云欲言又止,还是决定不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元元猜到他的心思,想了想,便坐来沈云身边。 两人离得那么近,几乎是稍稍靠前就能双唇相触的距离,元元微微笑着,转过头大大方方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连他都知道,我不爱他。” 沈云笨拙地僵直着身子,生怕自己动一动,元元就会离开。 “可是……” 靠在身上的人,像是在微微颤抖,沈云底下脑袋看了一眼,恰好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元元的面颊滚落。 “我真的喜欢过他,真的真的。”突如其来的眼泪,突如其来的悲伤,不需要任何掩饰和伪装,在这个人身边,她能想哭就哭。 沈云心疼,犹豫着张开了臂膀,见元元没有丝毫地抵触,就顺势把她抱进了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傻瓜,没事了。” 长寿宫里,气氛沉重尴尬,太后忧心忡忡,可看到两个孙子这般仇视对方,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挽回。而此刻,气极了的项浩又把矛头指向皇后,问皇后昨天夜里到底把秋景柔找去营帐说了什么。 珉儿神情淡淡:“不是我找景柔,是景柔主动来见我,她在我面前好好的,至于你们说她离开后失魂落魄,我就不知道缘故了。景柔找我,只是为了夏春雨,她说没能厚葬夏春雨,三弟心里必然有遗憾,想求一求我,给夏春雨一个死后哀荣,将来也由她去善待夏春雨的家人。” 项沣和项浩面面相觑,项浩嘀咕了一声:“她难道不是心虚了才想要补偿吗?一定是她害死了春雨。”项沣大怒,直觉得弟弟满口胡言,苦于帝后在此不得发作。 珉儿则道:“还有什么想问吗?” 项浩是不信的,再次重复:“母后所言当真?那秋景柔又为何离开时失魂落魄,我见她的时候,她也是……” “你说够了吗?”沉默许久的皇帝突然开口,目光如刀一般落在儿子们的身上,失望、愤怒,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咽喉里一股火冒出来,“项浩,你在对谁说话?” 殿内气氛骇人,项沣意识到父亲的震怒,可他那弟弟却昏了头,竟顶回一句:“儿臣在和母后说话,儿臣一直在和她说话不是吗?” 皇帝霍然站了起来,如山一般威严,那迫人的气势直逼向他的儿子,可就在项晔要下台阶时,珉儿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一手抵在他胸前,将丈夫的怒气都包容在眼眸里:“皇上,臣妾陪您回涵元殿去,母后已经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项晔没有收住怒气,身子前倾,便也感觉到珉儿用力地顶着他。纤若的手已经在颤抖,可脸上还保持着镇定的神情,眼波婉转间都是在恳求他息怒,是啊,他这一下冲下去,难道要打死他的儿子不成? “皇上,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太后颤颤的说着,她当然也看出了儿子的震怒,和珉儿目光相交,婆媳之间尚有默契,她唯有把儿子交给珉儿了。 项晔慢慢冷静下来,从胸前拿开了珉儿的手,轻轻在她的指间捏了一把,想要告诉他,自己明白了。 圣驾扬长而去,珉儿紧紧跟随,留下两位皇子杵在殿中,项沣疲惫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苦笑着:“蠢货,你刚才激怒父皇了你知道吗?” 项浩也是后怕,可还是嘴硬:“我们又不是中宫生的,他若不乐意了,一巴掌就能打死我们。” 项沣眼眉深深地望着弟弟,怒道:“这种话你挂在嘴边,是不想活了吗?” 弟弟却嗤笑:“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吗?” 项沣紧紧握着扶手,他不知道。 帝后回到涵元殿时,遇见女儿和沈云从宫外归来,女儿的眼睛红红的,盛怒的皇帝倏然停下了脚步。 平日里见着父皇,总是扑上去撒娇,可今天项元没这个心情,而母后也在父亲身后冲她轻轻摇手,项元不知怎么好,就站到了沈云身后,像是在躲着父皇。 可是见到女儿,项晔的怒气就散了一半,哪里会为了她生气,反而心疼她为什么哭。皱着眉头问沈云:“你欺负元元了?” 沈云一紧张不知如何回答,便答非所问:“伯父,我、我送元元回来。” 珉儿笑了,嗔怪皇帝:“皇上要把孩子们都吓着吗?让他们玩儿去吧。” 项晔轻轻一叹,最后看了眼这两个孩子,便负手而去。 “我不进去了,你别哭了,别叫伯父和伯母担心。”沈云揉了揉项元的脑袋,“想哭的话去找我,我会陪着你。” “我知道。”项元说,一面往里头张望了一眼,见父亲走远了,才轻声说,“你要小心些,你做那种事是要树敌的,要小心别叫人来报复你。” 简单的一句话,沈云的心都暖了,要不是在涵元殿门外,他真想亲一口元元,可到底只沉稳地说了声:“回去吧,沐浴后喝碗姜汤,别着凉。” 皇后寝殿里,项晔一回来就烦躁地甩下外套踢掉靴子,然后重重地坐在美人榻上,一手低着额头。他头疼得厉害,要炸开似的,上了年纪了,每次一发火就头疼,可偏偏烦心的事越来越多。 珉儿在他身边忙忙碌碌,待取来手巾来为他擦手时,忽然被项晔抓住,皇帝睁开眼问她:“秋景柔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知道你在袒护沣儿。” 珉儿坐下,轻轻为皇帝擦手,低垂着眼眸道:“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与人私通,若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秋景柔找我,是发现我也知道这件事,是来向我坦白,恳求我放过那个男人。” “你没答应她?” “不是没答应,我从一开始就没管不是吗?” 项晔长叹:“我多希望你能管一管,可我没资格让你去教养别人的孩子。” 珉儿道:“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做不到。”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摇头:“不是你的错,那只是理想的境界,要达到那样美好的理想,势必要你付出心血,凭什么要你辛苦,而不是他们好好约束自己各自相安呢?不要胡思乱想,朕从没怪你。” 珉儿颔首,她不担心项晔和自己的感情,可她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便定一定心问道:“润儿呢,皇上会对儿子失望吗?” 项晔皱眉:“他怎么了?” 珉儿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看得紧,我也以为皇上早就知道了。” 项晔松开眉头:“既然你看得紧,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珉儿却在心中一颤:“可我……没看住。” 这天夜里,涵元殿的灯火熄得比平日早,皇帝犯了头疼的毛病,难得晚上不理政,在皇后的陪伴下早早就歇去。珉儿陪在他身边,听得婴儿啼哭恍然醒来,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可是特别想去看看儿子。不是啼哭的洹儿,而是长子。 433 别害怕 珉儿离榻时,项晔意识到了,他闭着眼睛摸到珉儿的手,迷糊地问:“去哪儿?” “想去见润儿。” “嗯……”皇帝不知是没醒还是沉吟,半晌才松开了手,“告诉他,别害怕。” 皇帝果然还是当年的他,珉儿安心了,坐回项晔身边将薄毯盖在他肚子上:“好好睡,我很快就回来。” 夜色深浓,一盏灯笼引路,珉儿缓缓到了儿子的门前,屋子里项润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忽听得门外有动静,忙翻身躺下。 “娘娘,殿下睡了有些时候了,今夜睡得早。”是门前值夜嬷嬷的声音,寝殿中渐渐有亮光,之后便听母亲道,“你退下吧,我看一眼也就出去了。” 项润背对着母亲,紧紧闭着双眼,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闻见母后身上的香气,再后来,柔软的丝帕突然碰在额头,母亲正轻轻地为他擦去汗水。那温柔的声音说:“天也不热了,还这么一头的汗,到底是男孩子了。” 他没敢动,硬是忍住了,可是感觉到母亲离开,感觉到她正在往外走时,心里一下就觉得空荡荡,母后为何不多待一会儿,他还没想好有些话要不要对她说…… “母后。”项润立刻坐了起来。 珉儿知道儿子醒了,那满头的汗必定又是因为噩梦,可她想好了,儿子若没话对她说那就不问,哪怕晚一两天也好。 “吵醒你了?”珉儿笑着,去点燃更多的蜡烛,屋内渐渐亮堂起来,好让母子之间都能看清彼此的连。 项润的目光一直停在母亲身上,随着她去点蜡烛,随着她来到面前,待得母亲坐下,他才像是定了心。 珉儿伸手摸他的额头,才出过汗微微凉手。 “母后为何深夜还不睡?” “忽然醒来,想看看我的儿子,你弟弟刚才在哭,你听见了吗?” 项润点头,朝屋外望着,想再听一听,洹儿已经被哄得安静,再听不见动静了。 “母后……”小小的孩子神情怔忡,因为眼眸尚清澈,便能见那纠结的情绪似在翻腾,他慢慢收回目光,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母后,我是不是做错了,母后,我看见皇嫂带着夏春雨跳入太液池,可我不该暗地里挑唆三哥,我应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堂堂正正地告诉父皇告诉您。” 珉儿不言语,轻轻拨开儿子汗湿后一缕缕贴在脖子上的散发,手摸在肩膀上,原来还那么单薄,他还是个孩子。 “母后,您知道是我了吗?”项润往前坐,几乎贴着母亲的身体,他也想象姐姐那样在母亲怀里撒娇,可他是男孩子,是大齐未来的君主。 珉儿主动抱起他,小家伙稍稍挣扎后,老实了。 “当看到你的眼神有了异样,我就猜到一些事,矛盾犹豫之后,决心放开手,看看你又多大的魄力和勇气。”珉儿缓缓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太早了,太早做了不该是你这个年纪做的事,所以你才会在事后彷徨难过,若是晚十年,几般是你三哥将匕首捅入你二哥的身体,你也不会因此做恶梦。” 孩子真诚地说:“我不顾兄弟之情,我会伤父皇的心。” 珉儿道:“你父皇的心支撑着大齐江山,怎么会那么容易就伤心。”她停了停,问,“将来你会这么对洹儿吗?” 项润忙坐直身子:“不,洹儿不一样,洹儿是弟弟洹儿他……”孩子的眼中依旧有惊恐害怕,“母后,洹儿不会用横梁砸我,他不会。” 珉儿道:“那一次的事不是你哥哥们做的,但又脱不了干系,母后也不保证将来不会再发生,所以才说你的反抗并没有错,只是太早了。至于洹儿,母后会好好教导他,也会同时守护你,我们做个约定,在你弱冠之前,再有这样的事就交给母后去对付,你可以想可以看但绝不能去做。好吗?” 项润点头:“是” 珉儿道:“横梁坠落的事忘了吧,那是别人一次失败的阴谋,既是他人的愚蠢无能,你又何苦记在心里?倘若他们成功了,你也早就不在人世,根本不会烦恼。兄弟情并非血脉相连就一定会有,没有了就没有吧,即便对洹儿也是,只要你将来不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为了天下而站在白骨鲜血之上,就算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你,天下太平国家强盛,也会给你最好的回报。君王是很孤独的,父皇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项润果然还是在乎父亲的感受,得知父皇也知道,竟莫名感觉踏实:“父皇说什么?母后……父皇怪我吗?” 珉儿笑:“他叫你别害怕。” “别害怕?”项润念了几声,似懂非懂,至少父皇没恨他。孩子真诚地说,“父皇身边有母后,父皇不孤独。” 珉儿笑道:“等你能明白孤独的意思,你就不会做噩梦了。“她温柔地再把孩子抱在怀里,“睡吧,母后在你身边,不会做噩梦了,安安心心地做个孩子,不要让母后遗憾你长得太快,哪怕迟上一年两年也好。” “母后……”孩子声音很弱,“您做过后悔的事吗?” 珉儿笑道:“没有,母后在没得选的人生里,照自己想要的样子活到了现在。好了,睡吧……” 母子相依,珉儿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儿子,这样的岁月会越来越少,但愿将来有个好姑娘,也能让他安心。珉儿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想到他睡着前最后问自己的话,她这一生有后悔的事吗? 不是没有,是不能有。在帝王家,要么认命,要么就站在最顶端,那天她对秋景柔说的是真心话,没想到,却让她彻底抛弃了今生。她相信是秋景柔寻死撞上项浩的匕首,她信。 一盏灯火进入房间,是她宫里的宫女,来到珉儿面前附耳低语,道是皇帝请娘娘速速回去。珉儿将孩子交给值夜的嬷嬷照顾,立时赶了回来,本以为是皇帝身体不适,不想是半夜有密报送来,项晔深沉地说:“秋景柔发丧,不要让元元她们去了,朕就知道他们不会坐以待毙,朕杀了那么多人,他们必然要反击。可想要伤朕太难,孩子们却容易接近,且都是朕的软肋。” 珉儿这才知道,密探传来消息,朝中反对自己的势力正纠集起来,要有大动作,皇帝绕过律法连杀那么多贪官污吏,要得相关之人惶惶终日不得安宁,时间久了谁都明白幕后主使什么来路,既然皇帝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只能拼死一搏了。 “他们只管来,朕会在天牢里为他们腾出地方。” “今早已定,元元代替太后与我去为秋景柔送行,突然说不去,会不会惹人怀疑?” 项晔皱眉:“本是怕你担心,怕你误会朕拿女儿当诱饵。” 珉儿道:“不如皇上亲自问问她。” 项晔眯眼望着妻子,他觉得自己能猜珉儿的心,轻声问:“秋景宣和沈云,你要让元元做出选择?可她不是已经放下了秋景宣?” 珉儿道:“原来皇上这么想我?” 项晔慵懒地一笑:“何苦来和朕打哑谜,难道只许你知道朕的心意?” 珉儿便正色道:“既然明白我的心意,千万要派大内高手,紧紧跟随在女儿身边。” 对此一无所知的项元,在皇子妃出殡之日,代表太后和母亲,带着妹妹一同着素服前来送行。 不论如何,秋景柔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妃,身后事比起不久前三皇子刻意为夏春雨铺张的声势要严谨庄重。 秋景宣求元元说服皇后,让他带妹妹葬回父母身边,即便他乡也非故乡,在父母身边总好过孤零零在皇陵里苦等那个并不爱他的男人。可这事儿明着不好办,皇家必然失了体面,皇帝应允后还要与项沣商议,项沣竟然答应了。于是今日出殡只葬衣冠,之后的事秋景宣自己来办。 元元和妹妹在礼官指引下,完成繁冗的礼节,宫女太监们的哭声虚假无情,听得人耳朵聒噪,项元觉得在场没有什么人是真正伤心的,连同她哥哥也是。或许是看过三哥为夏春雨伤心欲绝,二哥的表现就显得寡淡,但这不是元元该管的,只盼着今日的丧仪顺顺利利。 出城后,队伍直往琴州去,琴儿到此便要回宫,再三叮嘱姐姐路上小心,但见是沈云带兵守护,又觉得很放心,待队伍走远了便要登车回宫。 城门下官兵列队,将往来的百姓挡在远处,琴儿登车时望见人群里个子高挑的男人,长身玉立气质翩翩,而那人也正看着自己。彼此对眼一望,项琴迅速收回了目光,坐回马车后,竟有几分心神不宁,轻轻挑开车帘,那人却渐渐退出人群,往远的地方去了。 项琴一笑,命道:“回宫。” 往琴州去的队伍,终于没了聒噪的哭声,项沣和几位大臣在前头,偶尔才派人来关心后面的妹妹,此刻队伍停下歇息,元元便也不来打扰。她命宫女带上水壶和点心,来灵车附近找秋景宣,觉得皇子府里应该没人会关心他有没有吃东西。 秋景宣见她走来,忙翻身下马,可是才接近元元,就觉得她身边的气场不对,周遭仿佛有很多人隐匿踪迹,他们是盯着公主,还是盯着自己? 434 你不要死 “我拿水和吃的来给你,你一定没好好吃饭,二哥和皇子府里的人那么忙,也顾不过来你。”元元来到面前,命宫女们将食物呈给秋景宣,可秋景宣却紧张地注意着周遭的气氛。 “怎么了?”见他神情不寻常,项元感觉到不对劲,便走近些问,“出什么事了?” “总觉得四周有人埋伏,不知是敌是友。”秋景宣道,“我送你回马车上去,不要随便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埋伏?”元元紧张起来,想到沈云说他最近做了什么,她一直担心会有人找他报仇,“沈云要小心才行……”她轻轻念着沈云的名字,便急着去找他。 素衣白裙从眼前翩然而过,秋景宣的心重重一颤,可他又笑了,元元没有变,她还是自己在树上一见钟情的女孩,变的是他,是他从一开始就配不上元元。 这一边,项元急切地跑来找沈云,恰被项沣遇见,他本就心情不好,见妹妹乱跑难免要生气:“这里不是你玩儿的地方,你若在马车上坐不住,我立刻命人送你回宫。哪怕不是你的嫂嫂,对死者就没有半点尊重?” 宫人们生怕二皇子震怒,纷纷来拥簇公主回马车,元元半推半就,想和沈云说什么,他却被哥哥挡住了。她不可能大喊大叫,身边也没有得利的人能传话,很快就被强行塞回了马车。 队伍重新出发,项元探出身子,想让沈云看到她,又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去传话,却被项沣骑马过来看见,皱着眉头说:“不要胡闹,我们速速到琴州,速速回京城。同行还有文武大臣,你若胡闹,岂不是给父皇母后添烦恼?” “不是,二哥,你听我……”元元急于解释,可项沣听也不听,骑着马便往前头去,完全无视妹妹的着急。 元元哪里肯听,再次探出身子,没想到看见了秋景宣。 秋景宣上前,亦是严肃地说:“坐进车子里,不要暴露在别人视线中。” 项晔却道:“你能不能帮我把沈云找来。” 秋景宣朝四周望了眼,那让他警觉的气氛并没有散去,他道:“你好好坐进车子里,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去告诉他。” 看着他的眼睛,元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秋景宣会怎么看待,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沈云已经……可她现在只是担心沈云的安危。 “快坐回去。”秋景宣很严肃,相识一来第一次这么凶。 如果有危险自己就会成为累赘,她不能在这里碍手碍脚,元元立刻坐回马车,不让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后来听得窗外马蹄声渐渐远去,知道是秋景宣去找沈云了。 “回去就好了。”元元阖目默念,“往后再也不相见就什么都好了,景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待得秋景宣找到沈云,转达了项元的嘱咐,沈云明白方才那丫头急急忙忙跑来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过眼下不是心暖高兴的时候,实则他早就意识到危险,离开皇城后不久,就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就连他也无法判断,是来行刺的敌人,还是皇帝暗中守护儿女的侍卫。 “你我都小心行事。”沈云冷静地说。 秋景宣颔首,可他心里另有话要说,迟疑了片刻,开口道:“万一有危险……” 几乎是同时,沈云亦道:“若是有危险……” 二人对视,已然猜到彼此的心意,可沈云道:“若是敌,多半是冲我而来,所以我不能守在元元身边。如有异动,你去元元身边,别让她受伤。” 秋景宣蹙眉沉默,却是此刻,前方传来躁动,有大臣的马受到惊吓,秋景宣和沈云皆是紧绷起脸色,沈云便要策马去项沣身边,大声对秋景宣道:“去守着元元。” 紧跟着大批人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身披草木,显然已经在这里埋伏多时。但是沈云猜错了敌人的来意,那些贪官污吏虽是他和手下所杀,但真正的幕后之人是皇帝,来者既是豁出一切要与皇帝斗下去,根本不在乎沈云的生死,他们想要掳劫皇子与公主,好作为人质。刺客的主力并没有只追着沈云去,已是分别冲向了项沣和项元的马车。 队伍被冲散,皇子妃的灵柩都被摔在地上,沈云赶到了项沣身边与他背对着背御敌,项沣怒喝:“哪里来的刺客?” 沈云道:“殿下,速战速决。” 一时间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打斗中沈云看到项元的马车被秋景宣带人团团围住,心中大定,精神集中便是越战越勇,刺客虽强,他亦不弱,且皇帝暗中派来的大内高手也现身来战,刺客触不及防,迅速被项沣沈云占了上风。 元元这一边,秋景宣带人死守马车,没有让任何刺客靠近,她躲在马车中,不知厮杀声维持了多久,但她听秋景宣的话,不让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直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安静,她也不知道是谁赢了,此刻车帘忽然被掀开,惊得元元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可是秋景宣出现在眼前,猩红的眼眸在瞬间变得温和,像是松了口气道:“没事了。” 秋景宣朝她伸出手,元元稍稍迟疑后,也伸出了手。她被搀扶着走出马车,外头是一片狼藉,有被抓住的刺客,也有死去的侍卫,即便曾经经历过一次土匪厮杀,再见这样的场景,还是让她心惊胆战。 她看见远处二哥受了伤,沈云正用布为他捂住伤口,而沈云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向了元元。 至于秋景宣,扶着元元出来后,仔细查看,担心她因为马车颠簸受伤,可抬起头,元元的目光却停在远处。她的眼眸里像是装着沈云的身影,秋景宣回身,便也见沈云正看向这里。 元元在这里,人就在他身边,可是…… 却是此刻,项元看见二哥附近的树上,一道黑影闯入她的视线,眼睁睁看着他张弓搭箭对准二哥,元元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大喊:“沈云……小心……” 闻声,沈云脸色骤变,耳畔已听得嗖嗖风声呼啸,一个转身挡在项沣身前带着他翻滚到地上,箭矢飞来即被卷入其中,一阵尘土扬起,竟看不出是谁受了伤。所幸树上的刺客立刻被侍卫们围攻,没得再放出第二箭。 “沈云……”离得远,项元看到是沈云挡在二哥身前中箭,她跳下马车直奔而来,秋景宣反应过来伸出手时,只抓到了她的衣袖,白绸从指间滑走,冰凉的感觉钻入心里,可下一个念头就是要保护元元,但是不等他冲上前,皇帝派来的大内高手已紧跟公主,纵然再有刺客放暗箭,也绝伤不了项元。 元元不顾一切地跑来,围着的人纷纷散开,项沣已经被搀扶着爬起来,可是翻过沈云的身体,一支箭插在胸前,只见他的手紧紧捂着,鲜血直流。 “沈云?你不要死……”元元扑在他身边,洁白的衣裙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她的手颤抖着,抓着沈云的衣袖根本不敢触碰那支箭,看到指缝里流出的血,真真是心都碎了。 沈云睁开眼睛,没想到元元会跑来,又惊喜又为她担心,确定不再有危险,才松了口气。 方才看见她和秋景宣在一起,俊美的男人与她实在是般配,哪里像自己总是晒得黑黝黝,总是被她嫌弃。可是这么多年,虽说他们见面就吵架,旁人眼里元元总是欺负他,其实自己也没少欺负元元,小时候偷偷亲她,长大了掀她裙子,她从来只是嘴巴上生气,实则是和他再亲密不过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不心疼,看到她哭着求自己不要死,沈云知道这样的情景绝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忍不住笑了。 看到沈云发笑,元元呆住,然后这个人就坐了起来,捂在胸前的箭被“拔”出来,事实上根本没扎进胸膛,大概是在最后一刻,被他用手抓住了,但锋利的箭头还是割破了他的手掌。 “傻子,我怎么会死。”一脸尘土的沈云笑道,“我死了,谁来保护你,谁来被你欺负?” 元元愣住,眼泪还挂在脸上,若是平日里沈云跟她开这种玩笑,一定会被她拳打脚踢。可刚刚亲生经历了刺杀,沈云这一下是死里逃生,就算是故意吓她,只要沈云没事,什么都无所谓了。 “疼吗?留这么多血,快包起来。”元元捂着沈云的手掌,慌张地问随行太医在哪里。 众人纷纷而来,搀扶公主和沈云,元元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沈云的血将她的衣袖都染红了,一直到太医赶来清洗上药,她也紧张地站在一旁看。 远处,秋景宣默默地与其他人一起善后,收押被抓的刺客,整理皇子妃的灵柩,偶尔会往这边看一眼,可是元元的眼里只有沈云。 事实上,元元看他了,好几次都转身来找他看他,可是两个人一次次错过目光,再后来,即便感觉到自己被秋景宣瞩目着,元元也没再回头。 她再也不能回头。 事发突然,可皇子妃的灵柩不能再送回京城,项沣便决定休整后继续前行,但是项元不宜再同行,必须把妹妹送回去。 秋景宣道:“大公子受了伤,让他和公主回京,我随殿下继续往琴州去。” 435 我想嫁时你若未娶 在项沣的计算里,秋景宣本该和妹妹成亲,使得他与皇室的关系更密切,能更好地利用他为自己谋求大业。可现在妻子没了,秋景宣与他的联系断开了,倘若再让他和项元成为一对,兴许不知在哪一天,秋景宣就背叛自己,完完全全站到中宫那一边。 “就这么决定了。”项沣道,“云儿带元元回宫,告诉父皇我安然无事,为景柔下葬后便立刻回宫,请父皇放心。” 沈云领命,看向身边的项元,她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二皇子又吩咐了几句后,侍卫们就护送公主上了马车。 “殿下一路保重。”沈云道,见秋景宣也抱拳作揖,他亦回礼,而后翻身上马,带着队伍退到一旁,等皇子妃的灵柩先过去。 送葬的队伍重新出发,缓缓去往琴州,待得尘土散去,沈云就带着人往回走。此刻心中本是万千情绪,但更要紧的是小心有埋伏,一路谨慎严密地盯着周遭动静,待得顺利回到京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云去清明阁向皇帝交代,项元回涵元殿,彼此再见面,是在长寿宫太后的身边。一年来多少风波危险,这两个孩子一回回死里逃生,太后眼下竟不知是该心疼难过,还是感激上苍。但心中愈发坚定,这两个孩子将来必定会在一起。 离开祖母,元元和沈云都松了口气,元元笑着说:“我要去别院了,会在那里住一阵子,你若是想见我,就来太祖母那儿找我。”一面捧起他的手掌问,“疼得厉害吗,你可千万小心,别再流血了。” 沈云摇头:“不疼了,方才没想吓唬你,我哪里舍得你伤心。” 项元笑:“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眼睛一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云便问:“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项元睨他一眼,嫌弃地说:“想什么,想抱抱我亲亲我?” 听见这话,沈云竟然脸红,自然是因为心事被说中,他多想大大方方地把元元抱在怀里。 “我们……”可元元却慢慢放开了沈云的手,真诚地凝望着他,“沈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吗?” 沈云眉心微颤,眼中流露淡淡的失望,不知为何,他想到方才若是秋景宣中箭倒地,元元是不是也会这么激动难过,可这样的念头未免太小气,元元早就说得很明白,她和秋景宣断了。 “沈云,我曾经喜欢秋景宣,喜欢得非君不嫁,要不是年纪还小,要不是妹妹尚未及笄,我可能就急着求父皇母后为我指婚了。”项元平静地说,“那么激烈的感情,来得好快去得更快,但不论如何,真实存在过的。” “我知道。”沈云冷静了,拉着元元避开宫女太监,“你慢慢说,不着急。” 项元眼眸晶莹,像是含着泪水,可她那么从容镇定,并不像是要哭的模样:“可到现在,我也没有想嫁给你的冲动。” 沈云努力微笑着:“所以呢?” 项元昂着脑袋:“所以你要努力争取,难道你比不过秋景宣吗?” 沈云愕然,这不是他想的答案,他以为元元要对他说,他们之间的亲密和感情,始终是过去十几年里兄妹情,他以为元元要他放弃,以为自己只是被利用来,好让秋景宣明白元元对他已经死心…… “你再说一遍?”沈云又露出了他的笨拙一面,“元元,你说什么?” 项元一脸的傲气,让沈云怀疑他看到的深情忧愁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不禁揉了揉眼睛,而元元则道:“在我点头之前,你不能喜欢别的姑娘,只许我不要你,不许你放弃我。除非我嫁给了别人,不然你不能离开,就算再也不喜欢我,就算喜欢上了别的姑娘,都要憋着忍着。” “你若一生不嫁,我就要守你一辈子?” “没错,现在说好了就不能反悔,现在若不愿意,那你就自由了。” 彼此凝视,仿佛都在猜对方的心思,沈云不知道元元期待什么样的答案,可是他心里有答案了。 “我不愿意。” “你自由了。”元元拍拍他的胳膊,转身离去,可还没走出三步,就被踩住了裙子,她愤怒地转身:“沈云你再踩我裙子试试?” 面前的人却迅速贴近,凑在她眼前:“你不是说,我自由了?往后我愿不愿意守在你身边,就是我的自由。” 元元瞪着他,可生气不过是唬人的,笑意渐渐从眸中溢出,沈云也笑了,彼此像是都放下了包袱,沈云双手捏起元元的脸颊:“有话就直说,耍小聪明,你真以为我傻?” “疼……”项元挣扎着打开他的手,可挥到沈云受伤的掌心,又担心不已。 沈云见她心疼地捧着自己的手掌,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上一吻,元元也没有嫌弃,只是撅着嘴。 沈云道:“我不会逼你,更不会逼自己,真有一天你我都明白心中想要的强求不可取时,我会好好放下。往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元元心满意足:“这些话叫皇祖母听去,她老人家一定不明白我到底折腾什么,就算是父皇母后,大概也只会依着我而未必真正理解我的心意。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懂我会体谅我,只有你能。沈云,我们好好的,你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大齐江山离不开你,而我即便没事可做,也可以去享受更多人间繁华。我知道你愿意为我守一辈子,可我并不想束缚你,你我都不要成为彼此的负担,开开心心的像从前一样,将来我想嫁时你若未娶,便是最好的。” 沈云毫不顾忌地捧着她的脸蛋说:“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元元的脸被挤得变形,嘟囔着:“你才比我大一岁而已。” 宫人们远远看着,两人像在嬉闹,一个个都喜笑颜开认定公主与大公子好事将近,此时却有人匆匆跑来打乱了气氛,看见宫人着急地跑去祖母殿阁,沈云和元元都不免担心,后来才知道,行宫传来消息,淑贵妃病重。 然而这一天,皇帝忙于追查刺客来路,更因早有准备,几乎将反对中宫并图谋不轨的一派势力一网打尽,若说前阵子暗杀弄得人心惶惶,今日才是最大的震动。 但项晔此举,并非只为了珉儿的将来。大齐建国二十年,熬过最初的动荡艰苦,一步步繁荣强大起来,到如今国富民强,倦怠之心贪婪之心却开始在朝廷滋生蔓延。他这一次涤荡,就是不想大齐这么快就开始走下坡路,而这样的变化,也只有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能切实感受到。 他尚在位,已然如此,可想而知他离去后新君的艰难。项晔从不在乎青史如何留名,当年揭竿而起是为百姓安乐,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依然如此。 在清明阁得到淑贵妃病重的消息,皇帝吩咐周怀:“备车马,朕随时出发去看她,但若不去,大不了再撤了。” 但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刚刚走出清明阁。 涵元殿里虽然预备了膳食等候皇帝,可只有项晔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珉儿带着元元和琴儿在看宫女们收拾东西,许久后大女儿才来到身边。 皇帝道:“和你母后说,别给父皇带太多东西,朝中离不开人,不久留的。” 项元摇头:“没收拾您的东西,母后在收拾她自己的。” 项晔一愣,但见珉儿出来,问他:“还想吃什么?让清雅去准备。” 皇帝道:“你收拾东西要去哪里?你要……去看她?” 珉儿淡淡的:“是我的责任啊,皇上要同行吗?” 项元退开几步朝妹妹招手,接下来的话,就不该她们搀和了。到门外,琴儿问姐姐:“万一父皇真要去呢?” 项元笑:“母后那句话的意思显然就是不许父皇去啊,你没听出来?” 妹妹摇头:“我没听出来,只当是问父皇要不要去。” 项元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将来也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你用这样的口气去说话,或者连话都不必说,一个眼神就够了。” 琴儿叹:“可是淑贵妃好可怜,二哥三哥更是,他们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倘若淑贵妃娘娘就这么去了……” 两天后,项沣刚从琴州归来,就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意味着他将马不停蹄地奔向行宫,意外的是,皇后竟然要与他同行。 而秋景宣归来后,便要离京送妹妹葬去双亲身边,这一走会不会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身有官职,必须交代了朝廷事务后才能离开,这日来三省六部,旁人待他的态度和之前全然不同,二皇子妃死了,大公主瞧着也不会下嫁,他又变回了罪臣秋振宇的孙子。 人情冷暖,这是秋景宣早在入京前就看透的人世,他有怎么会在乎。可是没想到,内宫的人赶来三省六部,客客气气地对他说:“秋大人,皇后娘娘想见您一面。” 秋景宣想了想:“可否容我先回府一趟?” 436 我罩着你 宫人既是诚意来请,自然是连声答应,之后随秋景宣折返秋府,再陪同他一起进宫。 “秋大人,大公主去了别院,在秋老夫人身边,眼下不在宫中。”随行的人仿佛刻意这么说了一句。 但秋景柔颔首不语,其实元元在哪里都一样,即便近在咫尺,他们也从此有了各自的世界,再无法相容。 涵元殿华丽巍峨,秋景宣只在进宫时远远望过几眼,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皇后没有在正殿升座,而是在院中亭台里,摆了棋盘煮了香茶,见秋景宣俯首行大礼后,便道:“正愁无人对弈,你可愿意?” “臣之荣幸,请娘娘赐教。”规规矩矩的话,规规矩矩的举止神态,也不知过去二十年是谁教养教导他,但入京不过一年,已然学得有模有样,分毫不比那些贵族子弟差。 可不是吗,他本是宰相之孙,亦是皇后之侄,论出身原比旁人更胜。只可惜…… 白子黑子错落,落子声清脆利落,珉儿平日在深宫无人对弈,皇帝耐不住性子,大女儿坐不住,小女儿一颗子要想很久,儿子念书习武尚忙不过来,下棋在他眼里不过是玩乐。最近几次下棋痛快,还是在平山与沈哲对弈。棋逢敌手,是乐事。 自然皇后的棋艺,比秋景宣想象的更厉害些,他落子的速度渐渐慢慢了,更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求胜的心情异常强烈,他缓缓呼吸,企图让自己平静些。 一局终了,秋景宣胜。 看着年轻人的目光平和下来,珉儿笑道:“下棋无求胜之欲,那还有什么意思,也不必找人对弈了不是?这一局实在尽兴,论理我该赏赐你些什么,你有想要的吗?” 秋景宣欠身道:“娘娘恩准臣送妹妹葬入双亲身边,已是莫大的恩德,臣别无所求。” 珉儿道:“这个赏赐不急着眼下,将来你若有求于我,便大大方方来求。” “是。” “自然今日来找你,并不只是下棋。” 秋景宣抱拳道:“臣亦如此以为,不过在娘娘吩咐之前,可否容臣禀告几件事。” 珉儿轻轻挥手,示意附近的宫人退下,便见秋景宣将回家一趟后拿来的几本册子放在了皇后面前,正色道:“这是臣入京一年来,为淑贵妃和二殿下收集网罗的朝中势力的记载,各府各家乃至他们的家财来路都记录明确,更有详细的已在二殿下麾下之人的名录,请娘娘参阅。” “好本事。”珉儿翻了几页,“听皇上说,着三省六部查一下在京官员,都要忙活大半年,你一人之力,就做到这么详细。” 秋景宣坦率地说:“大人们身在朝中,明着暗着诸多人情利益牵绊,必然瞻前顾后投鼠忌器,少不得花费时日,而臣一人做,就不必顾虑任何人。” 珉儿欣然:“正是。”她大方地收下,“多谢你有心,可这些东西本该交给沣儿才是,你这么做如何向二殿下交代?” 秋景宣镇定地说:“臣已决意此去再不回京城,景柔过世,殿下不会再信任微臣,继续留在殿下身边已毫无意义。” 珉儿道:“所以你把这些交给我,是想寻求我的庇护?” 秋景宣摇头:“是感恩娘娘恩准臣将妹妹葬回双亲身边。” “最终答应的人是二殿下,你该感谢他才是。” “臣已经不想追究妹妹生前所受痛苦,自然也无分毫感恩之情。” 珉儿淡淡一笑:“三皇子道是那晚景柔至我帐中,是我逼死了她,你不这么想?” 秋景宣道:“娘娘若要她死,又怎么会让任何人察觉知道。” 珉儿问:“那么……最先知道她对何忠有情的人,是不是你?” 秋景宣浑然一震,目光定在了棋盘上,不敢与皇后对视。 珉儿残忍地说:“所以真正害死景柔的人,是你。”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原来从别人口中听说,更是剜心剔骨的痛,人最终会宽恕自己,甚至会遗忘,然而造成今日这一切,从他第一次见到淑贵妃起,就走错了。 秋景宣紧紧握着拳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又怎么能把女儿交给你。”珉儿道,“最初我对你的偏见,我也曾反省自责过,我与宰相府的恩怨,和你们这些孩子无关,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不能接受你,早就和过去的恩怨无关了。” “是……” “那么现在,你想好自己要什么了吗?”珉儿一句话,惊得秋景宣抬起头看她。 珉儿道:“许是我太自以为是,可我总觉得你这个孩子,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了那么多本事,难道只是为了报复我?你有无数次的机会杀我,你都不动手,那你到底图什么?一个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怎么把我的女儿交给你?” 这话刚开始,秋景宣以为自己会窘迫得发疯,可现在他紧绷的神情却不自觉地放松了,甚至敢直视皇后的双眸。 珉儿微微一笑:“你费尽心机来京城找我麻烦,无非是把宰相府的恩怨加在了我身上,如你当年朝我扔鞋子一样,宰相府会跨是因为我,没有我,你现在还是贵公子,所有的辛苦都不会经历。” 一面说着,珉儿将一封信放在了秋景宣面前:“但是现在你明白了长进了,有太多原因促成景柔的死,我最初的不过问,或许也是其一,但不论对我,还是项沣项浩,你都没有纠缠追究,因为你认定了造成今日之祸,是你当日之错。你能在现在这个年纪就想明白,前途会更坦荡,淑贵妃她一辈子都没想明白,一辈子都痛苦。” 可是秋景柔摇头,坚定地说:“不是他人无错,而是没有纠缠的意义。” 珉儿灿烂地一笑:“那你比我想象得更强。往往谁的错都不重要,但求不要反反复复折磨自己。你想杀我又不杀我,横生枝节闹出这么多事,最终拖累了妹妹,倘若你为了景柔再纠缠下去,下一次又不知会拖累谁,最终把你自己坑进去。” 秋景宣道:“复仇之外,更想为朝廷有所建树,两相矛盾,结果什么都做不好。” 珉儿指一指桌上的信:“西平府宋渊,是皇上的股肱之臣,我与他妹妹亦情同姐妹,这是我的信函,你可去那里找他。自然,这只是我一份心意,你也可以去更广阔的天地,不要辜负你的才学和本事。” 秋景宣看着那封信,双手拿了起来。 “元元会长大成熟,你亦是,曾经的感情真挚而美好,是值得你们珍惜的回忆而不是痛苦。既然你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京城,随时都能再回来。”珉儿起身,不打算再下棋了,温和地看着秋景宣,“你的人生里还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所谓年轻气盛,大概就是总会觉得当下便是尽头,我和皇上,都年轻过。” 珉儿拿起了秋景宣给她的册子,缓缓朝大殿走去,秋景宣将信收好,目送皇后离去后,便不宜再久留。跟着引路的内侍往外走,迎面遇见了带着小太监捧着一摞摞书归来的四皇子。 “殿下。”秋景宣行礼。 “你要走了吗?”项润问。 “是。”秋景宣道。 “但愿以后还能再见到你。”项润道,“我也想像二哥那样,在身边有能干的人辅佐。” 秋景宣抬起头时,四皇子已经走开了,小小年纪气质非凡,身后的小太监吃力地捧着书,他看着发笑,这么多书几时才能看完?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待得出宫后,绕着皇城转了半圈,来到了秋老夫人的别院,白夫人正好在门前看侍女们洒水除尘,见到他,不免觉得尴尬:“你是来见太祖母,还是来见元元?” 秋景宣躬身道:“向太祖母告辞,至于公主,见到了自然要行礼。” 白夫人想了想,放他进去了。 但秋老夫人才沐浴过,正由元元为她梳头,便在房中架起屏风,秋景宣向老夫人道别,对元元,只是普通地行了君臣之礼,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后,他便告辞了。 屏风撤去,那一边已经没了人影,元元默默地看了眼后,继续为太祖母绾发。可是老夫人却摸到她的手说:“孩子,何不好好说一声珍重。” 翌日,皇后与二皇子启程前往行宫,秋景宣亦要秘密扶灵回乡,那边皇后皇子的仪仗浩浩荡荡,这一边秋景宣孤零零带着妹妹上路。 但离开京城不久,就听得身后马蹄急促,他因扶棺而不得急行,很快就被人追上来,眼中看到的,是沈云策马,项元好好地坐在他怀中。 但只有项元一人跳下马,沈云看了眼秋景宣后,就调转马头走远了数十步才停下。 项元看看沈云,再看看秋景宣,大大方方地笑:“我出门正好遇见她,就让他送我来了。” 秋景宣笑问:“是来追我吗?” 项元笑容明媚,如最初遇见的模样,像阳光一般能让秋景宣的心变得亮堂,她笑着:“送嫂嫂回去后,可要记得再回来,但凡你来京城,我便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437 她够狠,可不够毒 “有公主罩着,为官做宰都是易事。”秋景宣笑意从容,顿了顿道,“我当然要会回来的。” 元元眼眸越发明亮,心里是真正地高兴,他们不再是恋人,兴许连朋友都不算,可她希望秋景宣好,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没能报仇很遗憾,没能让皇后付出代价也很遗憾。”秋景宣说。 “景宣……”元元脸上阴晴变化,率真得叫人心疼。 秋景宣笑了:“是真话,但我从此放下了,再也不会提起来。之后会去远方,或参军或教书育人,总该为大齐做出些什么,若是有缘再见,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元元松了口气,秋景宣则道:“该走了,我要尽快把景柔送去爹娘身边。” “一路顺风,珍重。”元元让开道,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她的眼眸终究湿润了。听太祖母的话来道别真好,跨出这一步前,怎么想象都觉得尴尬,真的走来了,其实大家都很大方从容不是吗?彼此心意明朗,还有什么可痴缠纠结的。 “你也是,元元,要开开心心的。”秋景宣一笑,转身看向远处沈云,朝他抱拳,沈云亦作揖回礼。秋景宣再次跳上马车,最后看一眼项元,即刻命车夫前行。 他们走远后,沈云才牵着马缓缓走来,见元元驻足凝望,他静默地陪了片刻,之后主动上前牵了元元的手,说:“回宫了。” 元元点头,揉了揉眼睛,沈云抱她上马背,然后一跃而上将她护在怀里,轻声道:“从今往后,都不许为其他男人掉眼泪了。” “要你管?”元元扭头瞪着沈云,眼瞧着沈云要来亲她,双手挡住了沈云的嘴,恶狠狠地说,“你再敢偷偷亲我,我就把你的嘴唇缝起来。” 沈云策马扬鞭,马儿欢腾飞驰,吓得元元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待在沈云怀里,这一路奔回皇城,到城门下,无数侍卫宫人等候,可是沈云突然拉过项元,说:“我要亲你了。” 项元还没回过神,额头上就被亲了一下,估摸着要不是这里人多,沈云还会亲别的地方,而他很正经地说:“不是偷亲的,我事先说了。” 大公主脸涨得通红,周遭的人都笑眯眯看着,她也不好发作,狠狠瞪了沈云,转身就冲回宫里去。可是背对着沈云,到底是露出了不情愿又忍不住的笑容,一直以来飘乎乎的心,好像有些踏实了。 三日后,皇后与二皇子一行,来到行宫。淑贵妃缠绵病榻,未能到门前来相迎,自然珉儿本就不在乎,让她有些无奈的是,项沣竟不急着去见他母亲,反而规规矩矩地跟在自己身边。 一直到了淑贵妃卧房,憔悴虚弱的人躺在床上,尔珍道是主子才刚睡下,恭敬对皇后道:“皇后娘娘不如稍事休息,待贵妃娘娘醒来,奴婢立刻来禀告。” 珉儿看了眼昏睡的人,颔首答应了。她转身走,项沣也跟着,珉儿叹:“陪陪你母妃吧,我这儿若有事再派人找你。” 床上的人睁开双眼,侧过头看见门前的人影,皇后那明晃晃的凤袍,真是刺眼得很,当年大婚后她第一次看到皇后穿凤袍时,那不甘嫉妒乃至憎恶的心情,至今没有忘记。 “母妃,您醒了。”项沣回来见母亲睁眼,忙道,“我去请皇后。” 淑贵妃冷然:“我不想见她。” 项沣一愣:“可是……皇后她……” 淑贵妃失望地看着儿子:“我说了,我不想见她。”接着便问,“浩儿怎么样了,他好些了吗?” 项沣和一旁的尔珍对视,方才进门尔珍就解释,淑贵妃还不知道秋景柔也没了的事,终归是要告诉她的,项沣却开不了口。 珉儿这边,被送到了皇帝之前来时所住的殿阁,比不得皇城里宽敞,但也有行宫的气派,两位妃嫔来向珉儿请安,珉儿将带来的东西赏赐给她们。 其实当年淑贵妃来这里时,珉儿问过两位是否想离开恢复自由身,她们自己选择了随淑贵妃来这里,在旁人眼里是中宫的残忍,可把她们留在宫里真的就不残忍吗? 当然,到如今再讨论这些已没有意义,但她们二位会接娘家的孩子来抚养,偶尔请旨到附近城镇游历,会回家省亲,也会接待家人来行宫,她们有她们的乐子,一个个气色明朗精神也好,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同情。 说着话时,项沣来了,带着一脸的无奈,二位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项沣道:“母后,母妃她醒了。” “我换了衣服便去看她。”珉儿说。 “母后,景柔的事我还没说。”项沣垂着眼帘,“但她早晚会知道,母后,能不能由您来说。” 珉儿答应了,之后换下在路上穿的凤袍,着藕色祥云六幅湘裙,鬓边一朵宫花,臂上一抹轻纱,简单而高贵。 看着皇后走向母亲的殿阁,项沣想起出发前,几位大臣秘密来家中找他,与他道,这次出行是难得的机会,只有让四皇子失去生母,他的将来才会有更大的胜算。 他要杀皇后,易如反掌,但是后果呢?只是想一想,项沣就颤抖了。 淑贵妃知道挡不住皇后要来见她,急着让尔珍为她梳妆打扮,不愿躺在床上被笑话病弱,摆了张美人榻坐在太阳下。然而阳光并没有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些,反而更显得苍白,眯眼看见皇后缓缓走来,脱下凤袍她看起来更年轻些,仿佛还是当年上阳殿里的小美人。 “臣妾有病在身,恕臣妾不能行礼。”淑贵妃微微点头。 “你坐着便是,我们自在些。”珉儿道。 宫女们上茶,摆下瓜果点心,淑贵妃的吃穿用度和京城皇宫几乎没有差别,帝后常常暗中派人来查探,唯恐三位被欺负。只不过明着没有人知道,只当是皇后不闻不问。 宫人们散去,珉儿端起茶,淑贵妃盯着她,忽然道:“你敢喝我的茶,不怕我下毒?” 珉儿笑:“这话,你是不是曾经也对我说过?”她从容地喝了茶,这茶水当然不会有毒。 “你是来嘲讽我,是来看我的笑话?”淑贵妃问。 “我只是代替皇上来探望病人。”珉儿淡淡地说,“皇上朝务繁忙脱不开身,又记挂着你,便只能由我代劳。” “可笑……” “是吗?” 淑贵妃恶狠狠地盯着她:“是不是你害死我的孙子?” 珉儿却道:“传话的人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必再回答你,倒是方才沣儿托我一件事,让我代为告知。” 淑贵妃眯着双眼,想不出什么来,而她甚至想,难道是秋景柔有身孕了。当听说秋景柔死了,还是死在她小儿子的手里,淑贵妃呆滞了。 珉儿平静地说:“我相信浩儿的话,可他们兄弟之间能否和好如初,我爱莫能助。” 淑贵妃激怒得额头青筋凸起,颤颤地低吼着:“什么爱莫能助,你巴不得他们反目成仇,如果是你自己的儿子媳妇,你会由着他们胡闹吗,你会让大腹便便的孕妇落水吗,你一定会小心照顾,你一定会……咳咳咳……” 珉儿将茶水递给她,淑贵妃激动地甩开,杯子碎了一地,惊动了远处的人,尔珍要过来,却被大皇子拦住了。 “秋珉儿,你好狠毒,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淑贵妃气若游丝,重重地瘫软在美人榻上。 “人已死,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既然你也说,不是我的孩子……”珉儿从容淡定,对淑贵妃道,“你只是想报复我,并没有考量过秋景柔是否合适做皇子妃做皇后,甚至不问问你的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既是你的心愿,我为何要插手过问?我的确狠毒,但我只对你狠毒,对皇上从前其他的女人狠毒。你也狠毒,可你对你自己的孩子狠毒。” 淑贵妃的拳头,一下下敲着扶手,怨恨压在胸口,她几乎喘不过气,痛苦地哽咽着:“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我为他付出一辈子……” 这一边,项沣看着母亲与皇后,神情凝重,一旁的尔珍也是心焦,可忽然想起什么,命宫女们再退开些,对项沣道:“殿下,奴婢有句话想对您说。” 项沣回过神,忙道:“嬷嬷只管讲。” 尔珍抿了抿唇,扶着高大英俊的皇子,含泪道:“殿下,您和三殿下跟着皇后长大,皇后过去如何教导你们如果爱护你们,你们最明白不过。可她并不是一个仁慈善良如菩萨般的人,若有人威胁到她或是她的孩子,她会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斩草除根,哪怕是曾经细心教养过的你们,哪怕您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殿下,奴婢不是看不上您的能耐,不是认定您不如四殿下,认命并不可耻,就怕不认命又无力挣扎,您、您看娘娘她……一辈子除了折磨自己,又把别人怎么样了吗?” 项沣眼眸猩红:“嬷嬷,我该怎么办?” 尔珍恳求道:“殿下,做一个臣子有什么不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您的弟弟将来真的要让您低头吗,您问过他吗?” 项沣的拳头渐渐松开:“嬷嬷,我连景柔的死,都没勇气对母后说……其实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没什么能耐。” 尔珍忙道:“殿下英伟不凡,您不是没有能耐,只是皇位只有一个,但不做皇帝,并不就是输了呀。” 说着话,皇后起身朝他们走来,尔珍嬷嬷立刻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珉儿没在意,只道:“请太医来,贵妃需要镇静些才好。” 尔珍立刻去找太医,可项沣站着没动,珉儿轻轻一叹:“快去看你的母妃,沣儿,她是你的生母,无论如何她都比我来得重要,你不要总是在我面前端着规矩。” 项沣身子微微一晃:“母后。” 珉儿皱眉:“想说什么?” 项沣纷乱的心定下来:“将来,我会好好辅佐润儿。” 珉儿眉头愈紧,愠怒道:“你父皇健在,年富力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再叫我听见一次试试?” 项沣茫然地看着皇后,珉儿摇头,轻轻将他推向淑贵妃,语调才温和些:“你是我教养大的孩子,沣儿,你觉得母后会不信你吗?” 年轻人浮躁的情绪消失了许多,用力地点了点头,朝他的母亲奔去。 珉儿静静地望着他们母子的身影,溢出英气的眼眸里,正预见着未来的光景。 这次清雅没跟着来,她年纪大了少些车马奔波才好,但出门前她问自己,有没有后悔过什么,珉儿当时没有应。其实她心里有答案,对任何人都不想说,她后悔的,是当年没让淑贵妃直接从这世上消失。 珉儿自嘲,她够狠,可不够毒。 三日后,二皇子留下继续照顾母亲,皇后独自起驾回京,半途中车马停了下来,有侍卫匆匆而来,向她禀告:“娘娘,前方有晋国使臣的车马,他们已经让在一旁,娘娘是要让他们完全退开,还是就这么过去。” 珉儿略思量,晋国?依稀记得他们曾两度来书请求与大齐和亲。 “就这么过去吧。”珉儿吩咐。 车马重新上路,一直走过了晋国使臣的队伍,珉儿轻轻挑起车帘,看到了使臣队伍里,站着英俊不凡的少年,那高挑的个子,能让人一眼就望见他。 438 天下巨变 车架缓缓驶过,珉儿明白,既然他们是使臣队伍里的人,她还会有机会见到这个少年,皇帝和沈哲也一定有法子弄清他的身份。可为什么,心里颤颤的,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安。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把心定下来,却有一个念头总在扰乱她的心神。 秋景宣走了,还会再来一个吗? 皇后仪仗远去,晋国使臣的队伍也要重新出发,那少年驻足远望,身后的人上前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蒙格转身来,轻盈地跃上马背,走在同样的路上,朝大齐京城而去。事实上,数日前他已经独自先抵达京城,遇上了大齐二皇子的皇妃出殡,在城门外观望了几眼后,就回来与队伍汇合。 当时来去匆匆,连京城城门都没多看一眼,但他记住了那位公主的模样。 两天后,皇后一行已接近京城,随行的侍卫告诉她,晋国使臣的队伍没敢跟上来,始终保持着车马两个时辰的距离。而皇帝也快马送来消息,他知道晋国有来使,好让珉儿安心。 这日即将抵达京城,沈云带着元元策马来迎接,珉儿问沈云:“你可知道晋国有来使。” 沈云道:“您离京后不久才听说,晋国朝廷并没有派遣使臣,他们进入大齐国境时也只伪装成普通百姓,十几天前才亮明身份,快马向朝廷送来文书。” 元元亦说:“父皇也是在您离京后才知道这件事。” 沈云道:“伯母已经见过他们了?” 珉儿颔首,问:“为什么要秘密前来,来的只是大臣?” 元元下马跳上了母亲的凤辇,解释道:“母后,我听润儿说,太傅们分析,来的可能是晋国七皇子,是逃到我大齐来避难的。” 沈云道:“是,家父也如此认为。” 队伍再次出发,珉儿微微皱眉:“避难?” 她知道,晋国的七皇子蒙格,生母是赞西国郡主。郡主早逝,且娘家在赞西早已没落,被送去晋国和亲宛如随赠的礼物,这位七皇子在皇室的地位和处境便可想而知。 三年前晋国老皇帝离世,年届四十的大皇子登基继位,没想到三年后,堪堪十八岁的七皇子竟会来大齐避难。 凤辇缓缓行,项元探出身子朝后看,被珉儿嗔怪:“小心掉下去,他们在很远的地方,你看不见。” “母后,你看见那位七皇子了吗?长得什么模样,晋国人是不是都特别高大。”项元充满了好奇。 珉儿道:“过几天你就能见到,现在说了你也想象不出来。” 项元却喋喋不休:“沈云说,从晋国来我大齐,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那么之前酷暑时,他们就在路上了吗?既然是逃命来的,一路要躲着藏着,这个夏天他们怎么过来的?” 珉儿默默听着,心中想,晋国若来书要求遣送这位皇子,项晔会答应吗,可是留下他又能如何?晋国和大齐之间,隔着梁国,梁国正日渐衰弱,皇帝想要吞并梁国的愿望正在一步步实现,这位皇子的到来,会不会给天下带来巨变? 439 公主不和亲 皇后一行顺利回到皇宫,项沣传来消息,道是淑贵妃的病情有所好转,皇帝松了口气,坦率地与珉儿道:“朕担心她就此去了,却不能见最后一面。” 珉儿淡淡的,真到了那一刻,皇帝要做什么她绝不会拦着,可有没有缘分见着,便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眼下她另有在乎的事,回来的路上,那念头悬在心间,她更想知道晋国来人要做什么。 询问起这位七皇子,皇帝道:“晋国皇帝忽格纳,年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皇储空悬,几位年轻的弟弟蠢蠢欲动。这七皇子蒙格在晋国孤立无助,或许是受到了什么迫害,才千里迢迢来我大齐。” “皇上会收留他吗?”珉儿问。 “且看他要什么吧,朕与沈哲正在商议,另有打算。”项晔道。 珉儿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皇上,切不可将我们的女儿送去和亲。” 项晔笑着:“你舍得?朕可舍不得,晋国虽强,可如今朝纲不稳,难道我把女儿送去受苦不成?我大齐的公主不远嫁。” 说话间,琴儿送来滋补的汤药,敦促父亲按时饮下,项晔对珉儿道:“你不在家,她们反而把朕管得紧,每日膳食汤药按时按点,朕都不敢对她们说个不字。” 项琴黠然一笑:“难不成父皇敢对母后说一个不字?” 珉儿嗔怪:“胡闹,学得你姐姐那样。”她将药吹了吹,摸着不烫手,才递给皇帝。 见父皇喝了药,项琴才安心收了碗离去,项晔望着女儿的身影,感慨道:“这样的宝贝,朕怎么舍得她远嫁,和亲这种事,在我大齐绝不能发生。” 丈夫一贯是这样的心意,珉儿是知道的,可望见那少年心就突然悬了起来,此刻再听皇帝的话,总算是一分安慰。 时下七月过半,二皇子三皇子府中的风波平息,皇帝出巡的事再不可拖延,这会儿出发中秋前还能赶回京城,便正式定下了日子。 出门去玩,项元自然是最高兴的,当天夜里就开始指挥宫女折腾行装,琴儿送瓜果来,见姐姐寝殿里乱糟糟的,笑道:“中秋前就要回京,姐姐你这是要把涵元殿都带上吗?” 项元说:“说不定天突然冷了呢,有备无患。我可是很久没出门了,兴奋得紧。你的东西收拾了吗,要不要我来帮你收拾?” 琴儿连连摇头:“姐姐就瞎胡闹,哪里会突然变冷,你可别来碰我的东西,嬷嬷们会替我收拾。” 有宫女捧着几件衣裳来,说是公主个子长高了不再穿的裙子,这次顺便翻了出来,项元便问妹妹:“你要不要?你个头刚刚好。” 琴儿嗔道:“宫里可不缺我几件衣裳,父皇和母后早就说了,姐姐有的我也要有,我拿你的做什么,姐姐穿过的我才不要。” 项元便缠上来,笑嘻嘻地问:“那你也要跟我一起嫁给沈云喽?不然去哪里找第二个沈云,只能平分了。” 妹妹可没被吓着,反问道:“原来姐姐已经决定嫁给云哥哥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云哥哥一定高兴坏了。” 项元大窘,拦着她不让走,挠她痒痒说:“你要是去告诉他,我可不饶你的。” 两人嬉闹追逐,一直到了长廊下,忽见宫女太监们从母后寝殿内出来,夹道点亮灯笼,一盏一盏延伸到外头,父皇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都没见着两个女儿在这边,径直走出了涵元殿。不多久,前头清明阁便是灯火通明。 她们面面相觑,只见对面项润也被惊动了,出门望见清明阁灯火通明,便知是有国事,小小年纪皱起了眉头。 姐妹俩来见母亲,珉儿便告诉她们:“晋国和梁国打仗了,消息传来京城,已是开战五日之久,虽说离我们十分遥远,但梁国与我大齐交好多年,他们的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出巡之事若有变故,你们可不许对父皇生气。” 大是大非项元从不含糊,今次不去还有下回,只是奇怪:“母后,那个晋国王子还没到吗?” 珉儿道:“已抵达京城,沈云前去照料了,明日早朝他会觐见你父皇。” 不久后,姐妹俩退出,元元拉着妹妹说:“听说晋国人和我们长得不太一样,明日早朝,我们去宣政殿看一眼可好?” 项琴没答应也没拒绝,不知怎么的,她却想起了皇嫂出殡那天,她在京城门下见到的那个人。 440 远方来的人 翌日清早,项元起个大早,等着父皇去早朝后,就拖着妹妹来宣政殿,朝会庄重肃穆,天家气象威严,她们悄悄躲在硕大的盘龙柱之后,不敢造次。 熬过冗长的朝廷大事,终于轮到晋国使臣上殿,听得殿前唱名,便道是晋国七皇子蒙格,而之前只是探子的推测,这一刻是他真正亮明了身份。 项元好奇地张望,一眼看到英俊非凡的少年,却失望地说:“原来和我们长得差不多,他们怎么说晋国人长得不一样呢。” “姐姐,这个人我见过……”妹妹却说出让人惊讶的话,而让项琴不可思议地是,昨晚她只不过有这么个念头,这个念头竟然成真了。 元元好奇:“你见过?” 琴儿道:“嫂嫂出殡那日,我们在城门下分开,登车时我在人群里看见他,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他个头高,特别显眼。” 何况……她一直以为,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云哥哥更好看,没想到,竟然遇见了。 项元见妹妹的目光停留在那七皇子身上,不禁动了小心思,不等琴儿发现,就悄悄退开,站在远处等了好久,妹妹才突然发现姐姐不见了。琴儿跑回来,娇然道:“姐姐走了怎么也不叫我?” 项元自然另有心思,但故意说:“我怕被父皇发现,若是你被发现,父皇一定不生气,瞧见我我可就要挨骂了。” 琴儿嗔道:“姐姐真没义气,下回我可不跟着你来了。” 姐妹俩悄悄离开宣政殿,回涵元殿与母亲说这里的事,珉儿怪她们胡闹,可听说蒙格在不久前已经独自来过京城,不知怎么又不安起来。便是此刻,清雅匆匆归来,惊讶地告诉珉儿:“娘娘,那七皇子在殿上,向皇上请求和亲,求皇上将公主赐婚给他。” “父皇怎么说?”项元激动地问。 清雅道:“皇上当场拒绝了” 话虽如此,珉儿依旧不安,既然有备而来,就不会轻易放弃,皇帝的态度纵然坚决,可是……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们,想说的话到底是咽下了。 她舍不得女儿远嫁,舍不得她们受一点委屈,可她们终将自己选择人生的路,秋景宣是元元人生里的过客,沈云也从琴儿的人生里匆匆而过,她们有权利也有责任,去选择能停留在生命里的那一半。 珉儿傲然对清雅道:“虽然皇上拒绝了和亲,终究是晋国皇子,要以礼相待才是。传我的话,今晚安泰殿摆宴,为皇子接风洗尘。” 宫内之事,向来多由二公主料理,听母亲说要摆宴,项琴便主动请缨,前去安泰殿安排一切。妹妹一走开,元元就想去对母亲她心里的话,可是看到母后神情凝重,她还是收敛了。 出门来,见弟弟穿戴齐整往门外去,便问:“润儿,你去哪里?” 项润正经地说:“晋国皇子到来,二哥不在京中,三哥恹恹不振,我自然该前去招待,怎能失了我大齐皇子的风范。” 元元啧啧笑:“小不点儿,人家个头可高了,你站在边上,就跟个小弟弟似的。” 项润却道:“我大齐将士,能驱赶比他们更魁梧健壮的蛮夷,可见个头高矮胖瘦,并不代表威严。从来一国之境,不在边界,而在国威,姐姐不懂吗?” 项元被说住了,知道弟弟有大智慧,自己嬉闹过了头便是轻贱,忙道:“你去了父皇一定高兴,不过……姐姐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会过那七皇子,回来告诉姐姐,他是什么样的人。” 安泰殿里,宫人们正为了宴会而忙碌,桌椅器皿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殿之中,项琴熟稔地带着宫女们逐一检查,便是碗碟上有一个缺口也要不得。 “公主,这里是晋国七皇子的位置。”宫人们指向玉阶下右侧首位,告诉二公主道,“您看摆在这里合适吗?” 琴儿朝四周看了眼,正对面时三哥和润儿的位置,其下是皇叔沈哲等人的坐席,父皇母后今日将同席,她和姐姐会随太后坐于一侧,蒙格的位置在这里,她坐在祖母身边,能看得清清楚楚。 “公主,是不是不合适?”宫人们见二公主不做声,不免紧张。 “就这样安排。”项琴道,“很合适。” 不久后,宴会已初具规模,御膳房呈来晚宴的菜单请二公主阅览,正逢项元来安泰殿找妹妹,大公主一贯大大咧咧,将菜单丢给御膳房道:“难道二公主不查看,你们就不好好做菜了吗?今日偏不看,晚宴若有闪失,你们自己兜着。” 项琴嗔道:“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怎么能马虎呢,姐姐别胡闹。” “可你不在,没人帮我选裙子了。”项元本意,是要拉妹妹好生去打扮一番,但又怕妹妹多心,便只推在自己身上,“你赶紧随我回去,看看我今晚穿什么好。” “可是……”项琴放心不下这里的事,又缠不过姐姐的霸道,半推半就地被拉回了涵元殿,回去了才发现,姐姐分明是要打扮自己。 双环髻白玉簪,宫花娇艳,步摇轻颤,绫罗长裙曳地,烟纱披帛挽臂,琴儿被姐姐拉到镜子前,只见镜中人眉如黛肤若雪,唇间一抹娇嫩,双颊如仲春之樱,羞赧一笑是小女儿的娇憨,昂首挺立便是帝国公主的高贵。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可脑海中,竟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记得润儿曾说,要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遇见更多的人,不知当时看到蒙格会是什么感觉,此时此刻,她的云哥哥竟被比下去了。 “那日你及笄,便美得叫我真不开眼睛,可是凤袍太庄重,光芒太耀眼,让人如何敢亲近。”元元意味深长地说,“现下刚刚好,琴儿,全天下男子都会被你迷上的。” 琴儿含羞不言语,再看一眼自己的模样,却忽然想到方才清雅说,皇上当场拒绝了。 她在想什么,项琴让自己冷静,她这小姑娘,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正殿里,清雅为皇后梳头选礼服,珉儿只以为小女儿在安泰殿,大女儿不知跑去哪里玩耍,不然她们一定会陪在身边,帮着清雅为自己装扮,不想清雅手下的宫女归来,笑盈盈地说:“两位公主在梳妆打扮,我们二公主平日里一贯简单清素,今日真是娇美得很,也就大公主有法子,能妹妹肯好好打扮起来。” 珉儿看着镜中的清雅,露出几分忧虑,清雅便吩咐宫人退下,问道:“娘娘,您不高兴吗?” “自从见到那蒙格,我一直心神不宁。”珉儿坦率地说,“总觉得他会抢走我的女儿,清雅,我这是怎么了,当初见到秋景宣,我都没这么紧张忧虑过。皇上总说,姐姐有的妹妹也要有,难道元元经历一次儿女情长的坎坷,琴儿也要有一次不成?” 清雅忙劝道:“皇上可是当众拒绝了,而且这么多年来,皇上屡屡说过大齐公主不外嫁。不说别的,皇上金口玉言,咱们二公主就是真的爱上了那位皇子,为了不让皇上失颜面,她也一定会忍耐的。您看为了大公子和大公主,她宁愿放弃自己的幸福。” “是我胡思乱想,这念头来得太奇怪。”珉儿轻轻一叹,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女儿的寝殿,仿佛能听见那里传来的笑声,她将手抵在心口,“清雅,我知道你会信我的话,可连我自己都不信,总觉得我的女儿要离我远去,这样的预感,是好事还是坏事?” 清雅劝道:“大公子不是说,这位皇子是来逃难的,既然如此那就要留在咱们大齐呀,哪怕公主嫁了他,也是继续留在大齐。娘娘放心,公主会一直在你身边,绝不远嫁。” 珉儿站直了身子,对着苍天双手合十,闭上双目默默祝祷,将心愿传达给上苍。 清雅以为,皇后不愿女儿远嫁,却不知珉儿此刻祝祷的,是盼女儿平安幸福。女儿若远嫁,她必然不舍难过,但若前路是幸福在等她,珉儿一定会放开手,让她去追随属于自己的幸福。 珉儿祝祷罢,将凤袍穿起,自嘲道:“真是神了,当初秋景宣出现,我虽反感,却一点都不在乎,像是注定了他们不会在一起,可这一次……”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是云裳来了,而她一进涵元殿就看见两个侄女,正大声夸赞琴儿漂亮。 不久云裳进门来,对珉儿笑道:“娘娘看见元元和琴儿了吗,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都叫您给生了。” 珉儿嗔笑:“你家小晴儿不好吗,不如送来给我。” 玩笑过后,云裳便正经道:“听沈哲的意思,出巡的事儿搁置了,既然如此,我来向娘娘请示,打算去行宫一阵子,陪伴淑贵妃养病。” 珉儿看向她,坦率地说:“她未必想见到你了,而你听她说不好听的话,能忍吗?” 云裳善良地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说什么,我尽我的心意便是。当年若非堂姐,我也不会有今天,权当是报恩,娘娘让我去就是了。” 珉儿当然应允,只是道:“早些回来,我……之后兴许就有心里话,想找人说说。清雅虽体贴我,可有些话,做娘的才能明白。” 441 改变命运 今天听闻晋国皇子求亲,此刻见皇后这般,云裳便猜出几分,可皇后是睿智聪明之人,哪里要她出什么主意,不过是想有个贴心的人能说说话。她想了想便道:“中秋前我必然回来,只是孩子们的事,如何为她们安排,如何才是对她们好,娘娘心里一定比我更明白。” 珉儿轻叹:“就是太明白,才放不开,你且早去早回,别叫我记挂。” 云裳朗声笑:“娘娘真是实在人,行宫那儿不想管就是不想管,换做别人,就是装也要装出关心大度的模样,可那样结果谁都不乐意,自己还累得够呛。” 珉儿满不在乎地说:“难道我还图别人为这件事对我歌功颂德?你不为你堂姐怨我,我已经知足了。” 云裳上前来为皇后簪花,笑道:“管他后人怎么说,就说眼门前,那些夫人王妃都和我说,因为娘娘您,咱们个个儿在家里可比从前更硬气呢。面上夸不值钱,背地里说您好,才是真心的。” 珉儿且笑:“你不要哄得我云里雾里,烦心的事多着呢。” 待得日暮余晖将天边染红,安泰殿内宴会顺利开始,两位公主搀扶太后到来,琴儿搀扶祖母缓缓坐下,一转身,就看到了那晋国皇子的坐席,蒙格正昂首挺立,待父皇母后也落座,便与众人一齐行礼。都说那是个落魄的皇子,可他的神形气质,哪一点不如人? “琴儿?”元元见妹妹出神,绕到她身边坐下,“你在想什么?” “哪有想什么。”琴儿道,“姐姐别打打闹闹的,叫人看着没规矩。” 项元不屑:“那我去父皇身边坐。” 众人礼毕,蒙格再上前行礼,晋国的语言分明和大齐不通,可他却说得准确而流利,晋国皇廷对于皇子的教育可见一斑,而蒙格望着繁华盛大的殿阁,与威武霸气的帝王,他所惊讶的,却是公主能坐在皇帝身边,是皇后与皇帝同席。 在晋国,永远只会看到皇帝一人坐在上首,而公主们,未出嫁前从不得在宴会上露面,出嫁,也是嫁去远方。他的姑母和姐妹这两代里,每一位公主都被送去大大小小的国家和亲。 纵然如此,晋国皇室却轻视那些被送来和亲的妃子,生母是外族的皇子,成年以后,不可居高官不可封亲王,更不要提什么继承皇位。但若国逢战事,他们这些皇子必须上战场,他的生母是赞西人,他便是毫无前程的皇子,可这一次晋国与梁国开战,却被送去前线,于是他自己脱离了军队,离开了故土。 他是皇子,亦是逃兵,几位所谓的使臣,也不过是他曾经的老师,一路走来京城,变卖了随身所有的金银佩饰,换上大齐的衣衫,融入大齐的民风,虽然经历不少坎坷,终究顺利地来到了京城。 年轻的他,嫌队伍走得太慢,率先赶来京城想一睹大齐皇朝的风范,不巧遇上皇子妃出殡。在那乌泱泱的人群里,他看见了美若仙女的大齐公主,后来又遇见了大齐的皇后,她们能自由地出行,自由地在百姓面前露面,这在晋国根本无法想象。而那位美丽的公主,此刻也在大殿上。 “这孩子长得真英俊。”太后对身边的孙女道,“琴儿你看,是不是?” 项琴赧然道:“皇祖母,我怎么好盯着人家看个不停。” 太后笑道:“看一眼有什么,看看你姐姐,就差把眼珠子贴在人家身上了。你呀太谨慎,元元是太没规矩。” 可是皇帝并不在乎,他的女儿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即便此刻文武大臣在,更有远方来的客人,他依旧大大方方地搂着女儿,将御酒赏赐给蒙格,便说不必拘礼,好生享受宴席便是。 歌舞升平,丰盛的菜肴一道道送来,安泰殿上好不热闹。坐在一侧的三皇子叹气,一口闷下了杯中酒,幽怨地念着:“失去孙子,失去两个儿媳妇,父皇还有为别人摆宴。” 项润坐在边上,虽然没听清哥哥在说什么,可那冲天的怨气谁都看得出来。他默默喝了一口茶,将目光落在蒙格的身上,他与蒙格相处了半天,在同是皇子的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另一个世界。 蒙格似乎感觉到自己被看着,也朝项润投来目光,彼此颔首致意。 珉儿坐于上首,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也许是出于礼貌,这位皇子虽然在早朝时当众请求和亲,但此刻并没有目光不转地盯着她的女儿看,也没有对大齐皇廷的一切充满好奇,反是当他与自己的儿子目光对视时,彼此像是有所会意。 一个是母亲来自外族的庶出子,一个是堂堂皇后的嫡子,同是皇子,境遇地位全然不同,唯一相通之处,就是他们都是做弟弟的。 珉儿正思考着,台下舞娘发出惊呼声,她们在舞蹈间有人踩到了面前人的裙子,倒下一个撞了一片,又紧张又慌张,匆匆爬起来后,舞乐已停,一个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害怕御前失态,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太后是心善之人,最忌讳好日子里打打杀杀,笑道:“罢了罢了,正觉得你们那水袖晃得我眼晕,都下去吧,谁也不许为难她们。”又道,“想些清清静静地曲子来听。” 项元笑着跑来,傲然道:“皇祖母,我给您弹一曲。” 太后嗔道:“不要不要,你光坐那儿我就心跳了。”说着,朝身旁小孙女看了眼,笑道,“琴儿好,孩子,你可愿意?” 项琴翩然起身,领命愿为祖母助兴。 宫人们忙摆下琴桌琴凳,架上公主的筝,她缓缓走下来,文武大臣都纷纷起身,琴儿坐于琴前,优雅高贵地一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待得殿内安静下来,玉指抚过琴弦,便听悠扬乐曲沁人心脾。 所有人都瞩目着公主,蒙格也就能大方地看这位他在城门下匆匆一见的人。 琴儿心无旁骛地抚琴,一曲终了,抬起头时,才赫然意识到蒙格正看着自己,原本镇静的人忽然脸红,而此刻掌声响起,殿内重新热闹了起来。项琴匆匆回到祖母身边,低头饮一口酒让自己冷静。 之后的歌舞精彩且顺利,待得宴会散去,珉儿随皇帝离开时,却见项润走向那七皇子,她与清雅对视了一眼,清雅立刻便会意了。 孙女们送祖母回寝殿,琴儿耐心仔细,项元耐不住性子,一会儿工夫就跑出来,恰好遇见云裳婶母带着沈云和沈晴,她们母女俩进门去,项元拉住沈云,好奇地问:“你和那个蒙格打过交道了吗?” 沈云负手而立,皱眉道:“你怎么对那个人这么来劲?” 项元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胡思乱想什么,你没见着刚才我抛砖引玉来着,你没看见琴儿今天那么美?” “原来你是砖啊?”沈云忍俊不禁,可他已经明白了元元的用意。 “我好好和你说话呢?”项元生气地说,“正经问你,那蒙格人好吗?” 沈云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要是你喜欢那蒙格,我什么都告诉你,若不是,你瞎操心什么?是急着把琴儿嫁出去,还是怕别人看不上琴儿,琴儿的事她自己会有主意,你不要弄巧成拙好心做了坏事。琴儿那么容易害羞,吓着她怎么好?一点点心思就被姐姐看出来的话,她往后还敢想什么,我知道你心疼妹妹,天底下就你聪明,就你心疼她吗?” 项元被说得愣住了,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只见琴儿从里头走出来,笑问:“云哥哥,皇祖母念叨你呢,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项元忙道:“我在说,他要是长得像人家蒙格这么好看,我也不会嫌弃他。” 沈云瞪着她,元元哪儿肯服气,可一想到为了妹妹,到底是弱气了。往后蒙格这个名字还是不要随便挂在嘴边,为了琴儿的小心思,为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那之后,沈云又有单独和元元说话的机会,他便问:“且不说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舍得把妹妹远嫁?” 项元却说:“他不是来避难的,往后就留在我们大齐了不是吗?” 沈云意味深长地一笑:“天下事,哪能这么简单,梁国和晋国这场仗,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项元这才心头一紧,认真地问:“你会去打仗吗?” 夜渐深,珉儿来看过小儿子,便要回寝殿陪伴皇帝,见大儿子刚刚从涵元殿外归来,润儿见母亲站在屋檐下,忙上前来请安。 “怎么这么晚,蒙格一直没出宫?”珉儿问。 “离宫了,我顺路去看了他住的地方。”项润道,眼神微微一闪,垂首道,“毕竟是晋国的皇子,三哥不乐意招待,我不能给父皇丢脸。” 珉儿看着儿子,毫不掩饰地问:“你是不是对他很有兴趣。” 项润紧张地望着母亲:“母后,我是觉得,在他身上能做许多文章,我觉得将来,十年二十年后,还会再和他打交道。” 珉儿欣然:“才一天,你就想得这么多了?” 项润道:“母后,难道您也认为他是来避难的?我觉得,他是来借助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 442 比姐姐更坚强的心 珉儿轻抚儿子的额头:“润儿,还记得你和母后的约定吗?” 项润坚定地说:“儿臣记得,儿臣不会忘记。” 珉儿欣慰,含笑道:“那就好,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然后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小小的少年,意气风发:“母后,那我可以帮他吗?” 珉儿道:“是你帮他,还是互助,又或是彼此利用,你心里要明白。盟友还是朋友,结果很不一样,再者,你现在只是个皇子,没有任何权力。” “是,儿臣明白。”项润认真地说,而后躬身道:“母后,时辰不早了,请早些安寝。” 珉儿命他先回去,看着尚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慢慢将心沉下,他的父亲颠覆了一个国家,这样的霸气必然也浸透在他的血液里,当年怀着他坐在宣政殿上面对文武大臣,或许命运在那一刻就注定了。 回到寝殿,项晔问他们母子在外面说什么,珉儿便道:“你的儿子对远方来的皇子很感兴趣,要和那蒙格做朋友呢。” 项晔笑:“心血来潮的小东西。” 珉儿问:“你觉得他只是为了玩儿?” 皇帝望着她,在她眼中看到憧憬和担忧,剑眉轻扬:“你安下心,朕会守护他,让他长成参天大树。” 珉儿被皇帝拥在怀中,她没说话,可出于私心,她宁愿孩子们永远是树苗,躲在她和丈夫的枝叶下。那么,项晔也能永远年轻,永远在自己的身边。 “珉儿,朕不能在梁国和晋国交战时出巡,答应你的事又做不到了。”项晔愧疚地说,“朕一直都知道,你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总有天下太平时,此番非我大齐罹患战火,已是福气。”珉儿含笑,但言道,“唯有一件事,我愿你能答应我。” “什么?” “我们的女儿……” 项晔却示意珉儿不要说下去,他道:“晋国不如我大齐开化,甚至比赞西还要野蛮,他们轻贱女人,轻贱前去和亲的公主和他们的儿女,只因中间隔着梁国,千山万水,朕才不打他们的主意,但若有一日梁国称臣,朕也想要改变那个国家。既然如此,朕怎么会把女儿许配给晋国的皇子,怎么会让她去那么野蛮的国家受委屈?” 珉儿刚才的话没说完,可究竟是不让皇帝答应和亲,还是不要皇帝干涉女儿的感情,这一刻连珉儿自己都糊涂了。罢了,让她们自己去选择,若真是到了那一天,皇帝若是拗不过他的孩子,那么他就会去改变那个国家。 夜色深深,蒙格尚未入眠,他所住的地方,可以望见皇宫的角楼,角楼上一盏灯火,便仿佛是天与地的界限。逃离晋国时,在赞西与大齐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无亲无故的大齐,而强国的君王,也真正礼遇善待了他,今天在宣政殿在安泰殿,他第一次领略了大国的庄重威严。 “殿下?”门外有人敲门。 “先生?”蒙格应着,去开了门。 蒙格的老师程达,便是此番所谓的使臣,本是祖上从赵国迁徙到晋国的汉人,程先生因曾受蒙格之母的恩惠,于是在为七皇子启蒙后,便誓死追随。他曾在年轻时游历过赵国,如今虽已是大齐天下,但这次能顺利进入边境直达京城,多亏了他。 “先生深夜不睡,可有事要吩咐我?”蒙格对老师十分敬重。 “殿下,老臣是想来告诉您,大齐皇帝将一双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多年来各国求亲都不得果,而我晋国从来轻贱外邦女子。”程先生沉重地说,“和亲一事,实在难。眼下天定帝尚且友好,若为了和亲一事惹怒他,只怕得不偿失。殿下,您在这里会得到庇护,天定帝会利用您作为政治的筹码,但他一生光明磊落,绝不会羞辱乃至枉顾您的性命,依老臣看,不如在大齐安定下来,不要再提和亲的事。” 蒙格平静地说:“若只求安定,我躲入深山,三年五载他们便会认定我死去,从此一生皆可安定,又何必大费周折来大齐?晋国的百姓淳朴善良,是皇室在正道上越走越偏,他们何止轻贱外邦女子,他们轻贱自己的子民。先生,您知道我的理想,我逃离晋国来到这里,是为自己,也是为我的臣民。” 程先生叹道:“您若直接向天定帝借兵,他或许还会考虑,您要娶他的女儿,这……殿下,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娶大齐的公主,我们最先只是来寻求庇护的。” 蒙格的目光越过窗棂,融入淡淡月色里,那天在城门下,惊鸿一瞥……他第一次觉得作为皇子挺好的,哪怕境遇糟糕哪怕不被正视,至少他还是皇子,至少他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向一国之君请求和亲。 “先生,和亲的事,交给我自己来办吧。”蒙格道,“我不会再莽撞地向天定帝开口,您的话我懂。” “殿下,您准备……” “眼下尚不知皇兄会送来什么样的信函,亦不知天定帝会如何安排我的去留。”蒙格道,“先安定下来,我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如何在将来保全我的妻子。” 程达颔首,又道:“大齐皇室因秋皇后废除后宫,留下一个隐患,贵妃江氏离居行宫,她的一双儿子则留在京城,听闻前阵子才起风波,待我打探清楚再来向您禀告。那位二皇子即将回京,日后难免有所往来,还望殿下谨慎。” 蒙格却道:“那年幼的四皇子,很有意思的,果然是嫡出皇子,贵气天成。” 程先生要离开时,想起一事,忙道:“殿下,天定帝有两个女儿,长女盛元公主早年就和沈亲王之子有婚约,您最好是……” 蒙格淡然一笑:“先生,我不会乱来。” 让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冒然向大齐皇帝求亲的那个人,本就不是大公主。然而他并非胸有成竹,他还不能给自己一个未来,如何去许诺要相伴自己终生的女人。晋国轻贱女子,可他从不如此,他想要回到那片土地不难,但想带着心爱的人回去,就必须先有改变那个世界的能力。 转眼十天过去,秋色越来越浓,因皇帝取消出巡,便挪出一部分银两修缮护国寺,定于八月十五举行大祭。而这一日,晋国送来文书,让人意外的是,晋国皇帝竟改变主意,不再强行要项晔把他的弟弟遣送回晋国,竟命使臣带着厚礼前来,向天定帝请求和亲。 只是,晋国皇帝不是为他的弟弟求亲,而是为他的侄子,并将弟弟蒙格任命为迎亲使,迎接大齐公主嫁入晋国。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心中都暗暗发笑,晋国皇帝痴心妄想,简直愚蠢至极。 皇帝却是淡淡的,命宫人将文书送去给蒙格,之后再议其他国事,根本不提晋国皇帝的荒唐。 但这件事很快就散入皇宫与京城,是日项元姐妹在别院陪伴太祖母与外祖母,白夫人怎容人轻视她的外孙女,恨道:“那个晋国皇帝真是昏了头,皇上该把那个皇子也一并赶出去,免得他们天天痴心妄想。” 老夫人闭目养神,听得这话,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元元正望着她妹妹,而琴儿心无旁骛地在太阳底下绣她的手帕,安宁得好像世外之人。那后来,琴儿随外祖母去厨房,老夫人便将元元唤至面前,问她:“方才你看着妹妹做什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祖母。”项元轻声道,将这些日子的事细细说来,说沈云不叫她多管闲事,可十天过去了,她突然又觉得妹妹好像并不在乎那个人。 老夫人笑悠悠:“他走过千山万水来这里,一定会遇见和他有缘的女子,若是你妹妹,我们只求他们幸福。若不是,那么蒙格皇子自然有他的人生,琴儿的人生,更不容任何人插手。” “是,太祖母,我绝不多嘴。”元元很正经地说,“我现在才明白,长辈们担心我和秋景宣,琴儿担心我是怎样的心情,但也因为自己经历了那一段,我绝不干涉琴儿。” 话音才落,妹妹端着茶水从门前进来,并没有听见太祖母和姐姐的话,她放下茶水便道:“该是父皇喝补药的时辰,太祖母容我回宫一趟,侍奉父皇喝了药,我便再来。” 望着妹妹离去,元元担心地问老夫人:“太祖母,琴儿那么柔弱,她会被人欺负吗?” 老夫人安然阖目,嘴上没说,但心中明白,元元看似坚强霸道,实则内心柔软脆弱,琴儿却恰恰与姐姐相反,她文静柔软的气质下,有着比姐姐更坚强的心。 琴儿带着宫人来到清明阁,周怀迎至门前,慈眉善目地说:“小公主,皇上正与大臣说话,奴才带您到偏殿等候。” “周公公又来替父皇挡我,我不打扰父皇商议国事,汤药的时辰不能耽误。”琴儿笑道,“喝几口汤药,不费时辰。” 周公公道:“公主,您听奴才说,皇上的龙体是国之根本,当着大臣们的面喝汤药,大臣们就会胡思乱想,何况还有晋国使臣在。” “晋国使臣又进宫了?” “正是,那位七皇子就在殿内。” 443 谁见面不是先看脸? 周怀话音才落,有人从殿内走出,蒙格走在最前面,第一眼就看见了公主。项琴心中一窘,本有见外臣男子的羞赧,可念及大齐国威,她镇定下来,昂首迎向那些人。 众人行来,行礼道安,项琴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吩咐周怀:“禀告父皇,我求见。” 蒙格欲言又止,便要随领路宫人离去,但见四皇子含笑走来,见了蒙格道:“这几日表兄带着你游览京城,难得你进宫了,我带你看一看我大齐的皇宫可好?” 琴儿回眸,恰与蒙格目光对视,她匆匆避开,吩咐弟弟:“润儿,好生招待皇子殿下。只是皇祖母静养,长寿宫附近不要去,安乐宫是淑贵妃娘娘的寝宫,即便娘娘不在宫中,也不得随意进入。” “是。”项润领命,便要带蒙格走,琴儿微微颔首致意,蒙格亦如是。 他们一行人走开,周怀便道:“公主,您请吧。” 项琴唯恐自己的心思被人察觉,便匆匆来殿内见父亲,侍奉他将汤药喝下,不经意看到了桌上来自梁国的文书,但听父亲道:“梁国见晋国来交好,立刻发来文书,敬告父皇不要插手他们的纷争,顺带提醒朕,晋国轻贱女子,切不可将公主嫁去晋国。” “父皇,晋国的女子,真的那么苦吗?”琴儿的心跳得很快,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好奇这些事。 “民间女子尚可,但也多是家中的劳力,不如我大齐。”项晔解释道,“最可悲反是皇室中的女子,他们害怕女子夺权,不甘心国家落入女人之手,他们的后妃公主并不尊贵,若有僭越雷池,刑罚很重。和亲去晋国的公主得不到礼遇,他们自己的女儿嫁去他国也一样被轻视。” 项琴听得怔怔的,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世界。 项晔怜爱地问:“吓着我琴儿了?” “是……”小公主颤颤点头,“父皇,我以为公主是金枝玉叶,是上天赐福才能降生在皇家,受尽宠爱享尽富贵,没想到会有同是公主的人,却像是被惩罚才出生在帝王家。” “不要胡思乱想,父皇永远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琴儿想了想,但问,“父皇,生在晋国的女子,会得到救赎吗?” 项晔含笑:“赵国出了父皇这么个反骨,也许晋国也会出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小公主眼中绽放出希望,终于释怀:“是,一定会有的。” 太液池边,蒙格安宁地眺望着皇家园林之景,这座静谧的皇城充满了神奇的传说,天定帝率军逼入皇城屠宫的故事,他听过无数遍,也曾渴望有一个人,能带兵血溅晋国皇城。而秋皇后,一个女人独自对抗逆臣逼宫,并散尽皇帝的妃嫔,坚强地站在天下的最高处,这在晋国完全无法想象。 蒙格永远记得幼年时,母亲受病痛折磨,可他的父亲却不闻不问,让她在痛苦中离开这个世界。 “蒙格。”项润见他出神,说道,“是不是在想,我大齐的皇宫和园林,不及晋国半分。” 蒙格摇头,笑道:“殿下谦虚了,晋国的疆土只有大齐的三分,皇城又怎会比得上大齐。” 项润却笑道:“但这皇城是赵氏建造,父皇只陆续修缮了几座宫殿,这是赵国穷奢糜烂的罪证,也是我大齐子孙将来的警醒。” 蒙格失笑:“可晋国的皇城不及大齐半分,已是奢靡颓败,烂到骨子里了。” 项润道:“所以你逃走了?” 蒙格看着他,没说话。 项润再问:“你为什么要娶我的皇姐,你可知道在我父皇母后的眼中,天下几乎没有人配得上她们?恕我直言,你亦如是,而晋国的男人,根本不配娶妻。” 这样的话若是叫皇兄他们听见,必定暴跳如雷,必定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可这本就是事实,靠着女人的骨肉和鲜血活着的晋国男人,连人都不配做,还谈什么娶公主。 “可是……”项润一笑,年纪尚小,可傲气十足,“世事难料,但愿十年后我们再站在这里时,你已经是晋国皇帝蒙格。” 蒙格英气逼人的眼中露出笑意,他怎么也没想到,来大齐结实的第一个朋友,竟然会是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四皇子。 此刻内侍匆匆而来,对项润道:“殿下,二殿下回京了,已经在宫门外。” 项润便对蒙格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的二哥。” 这一边,琴儿从清明阁退出,听闻二哥归来,便想等他一见,不料却把弟弟和蒙格等来,好在二哥很快就到了,向兄长问安后,她便匆匆离去。 回到涵元殿,琴儿心中有些烦乱,宫女来问她是否还去别院,她便吩咐:“去告诉太祖母和外祖母,说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过去了,让姐姐多陪陪。” 不久后项沣来向皇后请安,项琴便陪同在侧,珉儿询问淑贵妃近况,说的也不过是客气话,眼下有云裳陪伴在身边,项沣总算能安心回来。 他行礼后便要离宫,琴儿前去相送,珉儿看着项沣在娇小的女儿身边显得更加高大的身形,想到他在行宫对自己说的话,那些话她信,但她离开后的日子里,淑贵妃日日夜夜的教唆灌输,不知会如何影响她的儿子,虽然珉儿自信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会太差,可老三已经是个意外。她信项沣的话,可也不得不防。 “清雅,还是和从前一样。”珉儿冷然吩咐,“我要知道二皇子府和三皇子府的一举一动。” 清雅领命,可珉儿又吩咐她:“还有蒙格。” 门外,项琴将哥哥送到门前,项沣让她留步,但又想起什么,便道:“我听闻那叫蒙格的皇子自己向父皇求亲,可晋国皇帝却又来函为他的侄子求亲,这个国家真是乱七八糟。琴儿,你离那个蒙格远一些,之前秋景宣和你姐姐的事,被百姓和大臣们在背后说三道四,不成体统,你别再学得她一样,那蒙格既然敢说,指不定接下来就要想办法接近你。” “是。”虽然心中不认可哥哥的话,但兄长并无恶意,项琴还是答应了。 这日夜里,元元和妹妹一起洗澡,泡在铺满花瓣的浴池里,项琴闭目养神,忽然感觉xiong前柔软处被抓了一把,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只见姐姐在面前坏笑,轻声对她说:“小团子大了好多呢。” 项琴转身便要离去:“我再也不和姐姐一起洗澡了,只会欺负人。” 元元哪里肯放她走,痴缠着把妹妹留下,和琴儿背对背靠着,说道:“过几年我们各自嫁人,想在一起也不能了。” 琴儿心软地说:“姐姐想我了,来我家找我便是。” 元元无心说:“万一我们离得很远呢?” 这话真是无心,连蒙格都没想到,可是说出来,不仅听者有心,连说者都惦记了。 项琴道:“我不想和姐姐分开。” 屋子里静了好久,直到有宫女来张望,担心公主们泡晕了,姐妹俩才起身。之后由宫女们侍奉着穿戴打理头发,待得琴儿衣袂飘飘清爽地归来,姐姐已经捧着琉璃酒杯歪在窗下,面上酒色绯红,朝她笑:“你来尝尝,二哥带回来的果酒。” 琴儿嗔道:“了不得了,学得男儿家喝酒,小心皇祖母知道又要啰嗦你。” 元元却拉着妹妹,硬是要她尝尝,项琴浅饮几口,果香包容在唇齿间,酒却温暖了整个身体,这曼妙而幸福的滋味,竟没忍住,又喝下两口。 元元眼眉弯弯地问:“好喝吧?” 琴儿动了心,便转身吩咐宫人:“都下去吧。” 没想到会有一天,姐妹俩把酒言欢,元元说她一直等着妹妹及笄后,两人偷偷醉一场,她们虽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可也有为了体统和尊贵不能做的事,一直很好奇,醉酒是什么滋味。 若是从前,琴儿一定不会陪着姐姐疯闹,可这些日子她心事重重,几杯酒下肚脑袋晕乎乎,压在心底的事不小心露出来,她依偎着姐姐说:“润儿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我能走去哪儿呢。” 元元笑:“过了这一阵,父皇会带我们出巡啊。” 可琴儿却自顾自说:“姐姐……因为那个人长得好看,就在心里惦记,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她们没醉,只是壮了胆,项元豪迈地说:“若是在我大齐,女儿家都不能为自己活着,晋国的女人还有指望吗?看中长相怎么了,谁见面不是先看脸,难道把心窝子掏出来表白吗?我要是长得丑,沈云会这么缠着我吗?琴儿,你想做什么,姐姐都站在你这一边。” 大半夜的,女儿的寝殿传来铃铃歌声,皇帝脱下衣裳,好奇地望着:“那俩丫头怎么了?” 珉儿忙道:“我去看一眼。” 但不等她走,已有宫人来报,说是公主把二皇子带回来的果酒喝了一整坛。 项晔大笑:“到底是朕的女儿。” 珉儿却嗔道:“你还笑,只管宠不管教。” 皇帝便拉着她的手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珉儿拦下:“这会子疯疯癫癫不知衣衫是否整齐,都是大姑娘了,皇上还是规避的好。” 444 你的兄长那样无耻 “是是,都是大姑娘了。”项晔朗声笑,由着珉儿去看俩闺女,溺爱女儿的父亲还不忘叮嘱,“不过是贪玩喝两口酒,你别太顶真,不要吓着她们,等明日酒醒了再教训不迟。” 珉儿睨了他一眼,便往元元屋子里来,已经有嬷嬷宫女来制止公主豪饮,正一人一口喂醒酒汤喝,见了母亲都是颤颤一笑,姐妹俩依偎在一起,知道免不了要挨训。 珉儿见她们脸蛋儿红扑扑的,又是好气又是心疼,上来摸摸这个摸摸那个,问道:“想吐吗,难受吗?” 不问还好,一问元元便撒娇,拉着母后坐下,枕在她膝头呜咽:“母后,脑袋疼。” 珉儿顺手搂过小女儿,嗔道:“跟着姐姐学坏,也不叫母后省心。” 项琴柔弱地笑着:“母后不生气。” 一双女儿在怀里甜甜睡去,嬷嬷们来帮着将公主抱去床上,之后纷纷来向皇后请罪,说她们没看管好公主。珉儿却道:“她们再过几年就嫁了,哪能再这么率性胡闹,只要不是太出格,不是出去闯祸,不必管得太紧,我自有分寸。自然这话不能对她们说,别叫她们有恃无恐才好。” 翌日,珉儿来看望祖母和母亲,也请她们尝一尝项沣带回来的果酒,淑贵妃的行宫靠近元州,果酒的滋味和元州很相似,白夫人感慨:“总觉得好像昨日才来,可一晃眼都一年多了。” 此时洹儿哭闹,外祖母便心疼地抱着去哄,留下珉儿和老夫人,珉儿说起昨夜俩丫头喝得酩酊大醉,今日被罚不许出门,老夫人听来直笑,说珉儿小时候也很淘气。 珉儿道:“奶奶,我以为走了个秋景宣,能太平一阵子,谁晓得紧跟着就来一个蒙格,我的女儿们怎么总是一见钟情,上天到底给她们安排了什么姻缘。元元是有缘无分,那琴儿呢?” 老夫人笑道:“当年你见着皇上,可有一见钟情。” 珉儿道:“皇上说他是一见钟情,我可不信,那晚我怕得要死,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都被他欺负着,哪里能喜欢得起来。” 老夫人道:“都说女儿随父亲,这不就结了?” 珉儿一愣,笑道:“奶奶真是的……这也能遗传?” 且说项元和妹妹被关了一天,次日宗室里有老太妃过寿,请皇后公主享宴,珉儿叮嘱女儿不许嘴馋喝酒,便让她们带着贺礼代替自己前去。王府里高朋满座,公主自然是上上宾,歌舞升平衣香鬓影,坐久了便腻歪的很。 巧的是,一向不爱热闹的项润,今日也来赴宴,只是他并非一人独自来,身边带着近来为人茶余饭后念叨的晋国七皇子蒙格。 “京城就这么点儿大,转个身就遇见了。”元元自言自语,可又是故意说给妹妹听,拉了琴儿道,“我们去园子里逛逛,这里闷得慌。” “可是……”琴儿欲言又止,她还想多看一眼蒙格,不过这里人这么多,又是最爱嘴碎的皇亲宗室,她忍耐下了。 王府的园景比不得宫里,四处走走也无甚意趣,何况姐妹俩都心不在焉,纵然有红叶如霞也入不得眼,琴儿见有一池鲤鱼,命下人送来鱼食,但见水边佳人衣袂飘飘,五彩锦鲤雀跃翻腾。 项元四处张望,终于见到蒙格从树丛里走来,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一旁项润的身上,姐弟俩心领神会,元元悄悄离去,将妹妹身后的宫人都带走了。 项润则在来时就开门见山地对蒙格说明,他想娶自己的皇姐,就要先问问皇姐是否答应。 元元赶来,拉着弟弟闪到树丛后,担心地问:“不会有人来看见吧,回头叫她们乱嚼舌头就不好了。” 弟弟胸有成竹:“不会,表哥都安排好了。” “沈云?沈云也掺和进来了?” “姐姐,我现在还是个念书的孩子。”润儿摇了摇头,“想要做什么事,当然要靠别人。” “哦……”项元道,“那你有没有对沈云说清楚,这次是你的主意,和我不相干?” “沈云会在乎吗?”弟弟瞥了她一眼,“姐姐把天捅个窟窿,他都会默默地去补吧。” “你!”项元被噎着,但忙捂住嘴,怕被妹妹发现,姐弟俩躲在树丛后,并没有偷看那边的光景,他们更在乎别叫闲杂人撞见。 而池塘边,撒尽了手中的鱼食,琴儿拍了拍手,转身想对姐姐说:“这池子里的鱼,比咱们太液池的大多了……”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赫然见蒙格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琴儿一瞬间就明白,这是姐姐的安排,前夜酒醉的她对姐姐说,她对城门下的那一眼念念不忘,才明白姐姐当初对秋景宣的痴恋。 “公主。”蒙格欠身,“冒昧前来,还请公主见谅。” “七皇子有礼。”琴儿定下心,亦颔首致意。 蒙格道:“四皇子知我期盼皇上应许和亲的心意,告诫我,应当先尊重公主的意愿。所以,四殿下安排了今日的会见。” 没想到,姐姐之外还有润儿,是弟弟猜透了自己的心意,还是……现在想这些没用了,人都来了。 琴儿侧过身道:“儿女婚事,乃父母之命,何况我贵为公主,还望七皇子谨言慎行。” 蒙格道:“是。” 琴儿心中一叹,便想绕开离去,可蒙格偏偏站在必经的小桥下,无论如何都要从他身边走过,琴儿无奈,唯有昂首走来,蒙格虽然让开路,也是擦身而过。 “公主。”就在项琴要走过的一瞬,蒙格又开口了。 琴儿停下脚步,问:“七皇子还有什么是?” 蒙格神情郑重:“我求皇上答应和亲,之后会带着我的妻子重返晋国,回到那里,和她一起改变晋国。而今日我借大齐的金银武器,他日必百倍奉还。” 琴儿长眉紧蹙,心中无名燃起一团火,一贯温柔的姑娘,竟怒视蒙格:“尔晋国之人,皆痴心妄想,你的兄长那样无耻,还以为七皇子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是蒙格料到的答案,可琴儿比她想象地更怒:“娶了我和我的姐姐,又或者是皇族里的郡主小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我大齐的兵和武器,去实现你的理想了吗?你以为我大齐的女子,和你们晋国一样卑微低贱?七皇子,我父皇绝不会借给你一兵一卒,你还是早早回你的故土,梁国正在蚕食你们的国家,若是连国都保不住,该想改变什么?” 蒙格惊愕地看着公主,而项琴失望极了,提起裙摆走过竹桥,甚至连藏在树丛后的姐姐和弟弟都没发现,怒气冲冲地赶回席上去。 “润儿,你二姐怎么了?”元元很少见妹妹这么生气,她忙去追妹妹,派弟弟去问蒙格。 项润却好像什么都明白,走来蒙格身边,他们的个头差那么多,润儿总是要仰着头看他,他在蒙格的眼睛里看到了失落,少年清冷地笑:“我姐姐生气了?” 蒙格亦笑:“在晋国,从没有女子会有这样的气魄,在那里,最可悲的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压迫,而是女人们自己从一开始就逆来顺受。项润,我不配不上你的姐姐,我可能会死在我哥哥的刀下,我不能给她没有未来的人生。” 项润问:“倘若那日惊鸿一瞥,你见到的只是个平民女子,你是不是就会娶她?你会觉得不论如何你也是晋国皇子,总比一个平民强,是不是?” 蒙格被稳住了,项润再道:“你若连喜欢的人都无法去追求,晋国何来希望,不如在我大齐安居,我的父皇和我都会善待你。” “你已经认定自己会继承大统?”蒙格问。 “从不怀疑。”项润傲然道,“至于你,我反而觉得你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比起将来再告诉姐姐你要回去晋国要强得多,这本是你和姐姐之间最大的阻碍,一开始就跨不过去,那谁也不必浪费时间,若是跨过去,前路就好走了。” 蒙格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从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身上活得信心和勇气,英气逼人的眼眉间终于露出笑意:“多谢。” 这一边,元元追着妹妹回到宴席上,琴儿是最懂事的姑娘,纵然心中气氛,还是能忍耐着继续留在这里,不然她突然怒气冲冲地离开,宗室里的人必定会在背后非议,虽然不是她惹出来的麻烦,可她有责任周全一切。 “琴儿,那个人……”元元没敢提名字,温柔地问,“你生气了?” “姐姐和润儿串通一气,欺负我?”项琴轻声质问,别过脸道,“我这些天,都不想和姐姐说话,也别叫润儿来找我。” “可是前天夜里你不是说……”项元无奈,不敢把话说下去,怕妹妹真的生气。 不安地东张西望,看到了正与人言笑的沈云,沈云转身也看到她,见元元一脸愁容,便想到项润拜托他的事,大大方方地走来,笑问:“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琴儿忙道:“没有的事。”可是看到姐姐和云哥哥使眼色,心里一急,问,“云哥哥也知道了?” 项元连忙说:“不是我说的,是润儿,真的是润儿。” 沈云温和地笑着:“现在不方便,好琴儿,一会儿我和润儿来向你解释,但不要生你姐姐的气,其实她最先是不答应的。” 琴儿终于柔和下来,轻声道:“我怎么会生你们的气,是那个人说的话太可气。” 445 去打自己的国家 元元问:“他说什么了,轻薄你了吗?” 项琴摇头,朝宴席上看了眼,轻声道:“姐姐,我们回宫再说。” 此时王府的人上前,请二位公主点戏,琴儿立时落落大方,不论如何也不愿落人口舌,她不如姐姐心大,若是为了她和蒙格在京城皇宫传什么流言蜚语,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待到宴会散去,众人拥簇皇子公主回宫,蒙格另有人相送,他看到项元项琴在人前大方从容,这在晋国是绝不可能的事,公主们直到出嫁前,都不可能走出皇宫一步。回想着花园中,项琴那高贵的气势,她会是驱散晋国阴霾的阳光,可他没有资格拥有。 涵元殿里,珉儿正给皇帝磨墨,项润大步流星地进来,向父皇母后请安,珉儿见只他一人,自然要问:“姐姐们呢?” 项润道:“她们和表哥去太液池边了,姐姐说她夜里吃多了,要散散。” 珉儿与皇帝对视一眼,项润正要退下,皇帝喊住儿子:“你今天带着蒙格去赴宴了?” 项润站定了应道:“是,想让蒙格看一看我大齐皇室家宴的热闹。” 项晔淡淡:“要谨慎与他往来。” 不想儿子却回答:“二哥回京了,自然往后是二哥招待他,儿臣只是难得才和他见一面。” 珉儿嗔道:“父皇嘱咐你的话,你记着就是,哪里来这么多话。” 皇帝倒是不生气:“有话和我说才好,他该有自己的思考。退下吧,早些歇着,瞧你脸上泛红,喝酒了吗?你年纪还小,弱冠之前,不许再碰一滴酒。” 项润一一应下,出来后松了口气,贴身的小太监亦是说:“殿下,皇上难得挑您的刺儿,今天是怎么了。” “就你话多。”项润微微含笑,像是对未来有所憧憬,命令道,“还不去宫门前点着灯笼,别叫姐姐回来绊着。” 太液池边,宫人们提着灯笼等在远处,沈云手里一盏灯笼,为姐妹俩将路照亮。她们要说心里话,不愿叫宫人听见,沿着长桥走去湖心的小岛,半路就听见锦里翻腾的声响,沈云用灯笼稍稍照亮水面,果然见到了它们。 沈云笑道:“真是灵了,外面的人不曾亲眼见过,都不信。” 项琴看着欢腾的鱼儿,却喃喃自语:“出嫁后,就不能常常见到她们。” 元元和沈云对视一眼,沈云道:“琴儿,今天的事,并非蒙格拜托我们,是润儿认为,他若有心和亲,该先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蒙格和亲的目的很简单,希望借助我大齐的势力,返回晋国改变那个国家,这一点润儿与我都知道。” “你们都知道?”琴儿意外极了,到底是那蒙格无耻,还是他真坦荡,可他有什么资格随便牺牲别人的人生去实现他的理想?琴儿道:“他太无礼了,云哥哥,难道你和润儿都不生气吗,难道在你们看来,不论是我还是别的女孩子,就该这么白白牺牲?” 沈云摇头:“他很明白,这样的事摆在谁的身上都不公平,和亲是政治,并非他真的要娶你。他要带走的女子,必须是心甘情愿与他去同甘共苦,而他也会用一生来回报呵护。” 元元不满道:“说来说去,还是要女子为他牺牲,他凭什么?而你和润儿,都昏头了吗?” 沈云问她:“那你又为何答应润儿做今天的安排?” 元元急道:“那不是因为琴儿……”后面的话,她没说,转而看着妹妹,诚心地解释,“琴儿,姐姐真的不知道,那个蒙格这么无耻。” 沈云道:“不是他无耻,若是另有女子爱上他,愿意追随他,而他也一心一意待那个姑娘,即便之后的人生他们要经历辛苦磨难,彼此也不离不弃。你们会觉得蒙格无耻,觉得那女子不自爱吗?” 姐妹俩不说话,沈云再道:“他不过是如同姑娘家期盼嫁如意郎君一样,对自己的妻子有所期待,可他并没有强迫任何人。在朝堂上请求和亲,不论他是否有真情在其中,都只能看做是一种政治手腕,他明知道伯父不会答应的,可他必须这么做。” 元元听得糊涂,问沈云:“那你和润儿是什么意思,要撮合他和琴儿?” “不是的。”琴儿却冷静了,替沈云解释道,“姐姐,云哥哥和润儿的心意我明白,其实我很感激你们,让我有机会和他说这些话。云哥哥的话我也听明白了,蒙格有他的理想,但他强迫不了我,也不会强迫我,至于将来会怎么样,我自己会想清楚。” 项元道:“他既然要回晋国,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父皇和母后怎舍得你远嫁,我还以为蒙格会永远留在京城。” 琴儿对沈云道:“我一时气愤,对他说了失礼的话,云哥哥你之后遇见他,替我向他道歉。祝愿他得偿所愿,能改变自己的国家,其他的事,就不相干了。” 她拉起姐姐的手道:“我们回去吧,母后该担心了。” 元元给沈云递了眼色,便随着妹妹往回走,妹妹的脚步很急,像是要追什么,又仿佛是逃避。一路奔回涵元殿,也不去向父皇母后请安,说她累了要睡了,回到自己的寝殿再没有出来。 夜深,不放心孩子们的珉儿悄悄来,却遇上了也偷偷来看妹妹的元元,珉儿嗔笑着把大女儿带走,离得远远地才问:“你来做什么?” 项元弱声道:“母后,我怕琴儿偷偷哭。” “今天在王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孩子们的反常显而易见。 “母后……我像是又做了多余的事,但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项元认真地说,“可是我后悔了,我不知道那个蒙格,竟然是这种人。” “你啊。”珉儿轻轻点了女儿的额头,可她没有生气,但叮嘱,“下次再想安排什么事,先问琴儿乐意不乐意,是别人重要,还是你妹妹重要。” 寝殿里,小公主不知母亲和姐姐正在议论自己,回想花园里的相见,此刻想来,蒙格也算磊落,他要什么便清清楚楚地说,可他……琴儿脸颊绯红,可他并没有说喜欢自己呀。 “也太耿直了,是真傻,还是太聪明?”项琴将丝帕蒙在面上,月色变得朦胧,她在榻上翻了个身,抱紧了凉凉的蚕丝被,浮躁的心像是怎么也无法平静。 若真有一日,他们心心相印,这些话现在就说出来,真是好过将来再商量,知道未来要走哪条路,好好决定是不是要跨出这一步。反之,到时候再诸多顾忌举棋不定,受伤的人会很多。 闭上双眼,仿佛能看见蒙格英伟的相貌,这世上,竟有一个人,把她的云哥哥比下去了。 翌日,斥候来报,道是晋国与梁国不久前结束了一场大仗,梁国受重创,晋国磨刀霍霍,欲侵入梁国边境。 朝野唏嘘一片,没想到晋国竟有几分实力。 散了朝,项晔对沈哲道:“晋国的实力朕明白,只是没想到梁国如今,弱得不堪一击。” 沈哲道:“梁国恐怕很快就要来求援,西平府送来快报,他们已经逼赞西送兵马粮草,赞西不愿蹚浑水,宋渊说等您示下。” 项晔冷笑:“赞西人好生狡猾,他们曾经与晋国结亲,盟誓绝不开战,朕若当真命他们前去支援,他们会动手吗?” 沈哲道:“晋国虽不开化,可兵力强大,若叫他们蚕食梁国,对我大齐亦是威胁。” 皇帝阖目思考,手指轻轻扣在桌上,忽然睁开眼道:“蒙格不是像问朕借银两和兵器?” “是。” “那朕要看看,值不值得借给他。” 沈哲皱眉:“您的意思是?” 项晔道:“让沈云出征,蒙格隐去皇子身份,易名屈于云儿麾下,到了战场云儿只做辅助,让蒙格全权决策。若是能把晋国人打回去,朕再考虑借不借给他想要的东西。” 沈哲谨慎:“两个年轻人,恐怕不妥。” 皇帝颔首:“你另选一人,在后方护着他们。” 事不宜迟,两日后,沈云便领兵去增援梁国,元元一路送他到城门下,忍不住说:“你别傻乎乎冲在前头,你的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沈云笑着问:“那还有谁的?” 元元怒道:“皇叔和婶婶的,还有我父皇母后的,皇祖母的。” 沈云笑悠悠看着她,元元脸颊绯红,终是不舍道:“还有我的。” “等我回来。”沈云捧着元元的脸颊,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而后潇洒地翻身上马,长剑一指,气震山河,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元元让在一旁,看着兵马离去,眼中掠过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她再定睛一看,那跟在沈云身后的人,骑在马上个头高高,像极了蒙格。直到回宫,元元还在纠结,见了妹妹后忍不住说:“琴儿,我好像看见蒙格跟着沈云去梁国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 琴儿怔住:“若是他,难道他要去打自己的国家?” 446 封她为后 元元同样疑惑:“要是叫晋国的人知道他帮着梁国打自己的国家,莫说他的哥哥们会把他赶尽杀绝,连晋国的百姓都不会原谅他吧,他还能回得去吗?” 琴儿颔首:“虽然不懂朝政,多少能猜想父皇的用意,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面对自己的将士和子民,他下得去手吗?” 项元道:“或许是我看错了,可若是真的,难道父皇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晋国?” 琴儿望着姐姐,姐妹俩心意相通,元元道:“可你又怎么会喜欢一个庸庸碌碌,一辈子躲着的人呢,父皇不会这么做。” “姐姐,我若去经历风风雨雨,我承受得起吗?”项琴道,“我可以吗?” 项元想了想,挽起妹妹的手道:“我们不去想未来的风风雨雨,也不想你是否会远嫁,琴儿,你就去看看那个人本身,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你将要爱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事业不是他的抱负,对不对?” 琴儿茫然地问:“那姐姐为什么突然就把秋景宣放下,因为他本人不值得你爱?” 项元笑:“蒙格的志向是改变晋国,与我大齐与父皇母后没有冲突,纵然两国若是将来交恶难免一战,那也该是子子孙孙的事,轮不到我们来经历。可是,你要我怎么面对一个企图杀我父母颠覆我皇朝的人,而又内心平静?情是小义,爱是大义,我们是大齐的公主。” “大齐的公主。”项琴呢喃,轻声道,“我若嫁给蒙格,对于大齐,是不是违背了父皇的许诺,给大齐蒙羞?” 项元想了想,笑道:“若是蒙格真的改变晋国,你就会是我大齐公主流芳百世的传说。” 琴儿笑了:“我可不要流芳百世,只愿……现世安好。” 寝殿外,珉儿静立在门前,女儿们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而她们太专注,没意识到自己就在门外。 “娘娘?”清雅轻声道,“咱们回吧。” 珉儿颔首,扶着她的手缓缓走回寝殿,经过廊下,看到内侍们在给花坛松土,而花坛里的花草,是当年她把着女儿们的手亲自种下的,花开花落春秋如梭,她的孩子长大了。 清雅温柔地说:“娘娘,奴婢曾听老夫人说,她一手抚养您长大,在她眼里您就是瑰宝,不知世上什么样的男子配得上您,一样也不愿你嫁去远方,盼着您能永远承欢膝下,可后来却由不得您和她,一夜之间就分离了。” 珉儿看着清雅,是啊,她只身来到京城,经历风风雨雨,祖母不愿放开的手不得不放开,而她好好地勇敢地在自己的人生里一直走到了现在,还有将来。 “清雅。”珉儿眼中含泪,“也许这一次,是真的了,老天赐给我一双女儿,是不是就为了能留一个在我身边。” 大军远征的日子,秋色越来越浓,八月十五前,云裳婶婶从行宫归来,琴儿亲自送茶来时,听得婶婶说:“她的身体好多了,若是自己不折腾,十年二十年怕也不难,可若是折腾,谁知道会怎么样。娘娘,容我多嘴说一句,她依旧不死心的。至于老二和老三,终究是她的亲生子,您心里要有个准备。” 珉儿淡淡:“我明白。” 项琴不敢进去打扰,悄悄退出来,见弟弟从清明阁归来,便笑着问:“父皇问你功课,你可有好好答?” 项润傲然道:“自然是不会叫父皇失望的,姐姐不必操心。” 琴儿笑:“看你轻狂,要记着学海无涯。” “我记着呢。”项润说罢便要回书房,可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面上稍稍有犹豫的神情,“姐姐,前线传来消息,表哥已经到达梁国边界,晋国得知我大齐增援梁国,又加派了二十万兵马,大战在即。” 项琴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直视着弟弟的眼眸,想找寻她要的答案。 “姐姐,蒙格也在队伍里,大姐来找我探过几次口风,你们是不是也早就察觉到了?”项润主动给出了答案,“我知道的不多,但他随行必然要父皇点头,父皇应该最明白蒙格去那里是做什么。” 项琴垂下眼帘,轻声道:“云哥哥离京那日,大姐去送行时看到他,但姐姐也不确定是不是蒙格,这么多天过去了,京城里没有蒙格的动静,我们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项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润儿……”项琴有些紧张,“难道蒙格这么多天不出现,就没人怀疑他的行踪?晋国的人若是知道他们的皇子带着大齐的兵马去攻打晋国,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润儿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或许等他回来时,姐姐能亲自问问他怎么想的。” 项琴垂首嗫嚅:“和我什么相干,我问他做什么。” 弟弟且笑:“那我也不该来告诉姐姐。” 此时项元大大咧咧从门前进来,见姐弟俩站着说话,立刻好奇心十足地跑来,可项琴却催着弟弟去念书,元元虎着脸问她:“说我的坏话吗,你们说什么我不能听?” 项琴躲开姐姐,道:“没有的事,云裳婶婶进宫了,姐姐快去请安才是。” 八月十五,修缮后的护国寺举行大祭,帝后携皇子公主,一同侍奉太后前往。 大雄宝殿庄严肃穆,佛像披了金装,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帝后与太后礼毕,众皇子公主上前行礼,项琴跪于佛龛前,合十顶礼,默默祝祷。起身时不自觉地微微睁开眼,恰与佛祖善目相对,那静谧庄重的佛像,此刻仿佛灵气笼罩,项琴的心一颤,闭上眼。 愿福佑大齐,愿福佑百姓,愿父皇母后平安康泰,愿祖母长寿安乐,愿…… 一个个心愿许下,脑中那个人的脸也越来越清晰,不可思议的感觉,上头到底安排了怎样的姻缘,只是一眼,那一个人就这样闯进了她的人生。 愿大齐将士平安归来,愿他得胜。 琴儿睁开双眼,仰望佛像,眼中盈盈含泪,心中热血奔涌,她想去认识他,想去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这是她最真实的心愿。 “琴儿。”项元礼佛罢,唤妹妹离去,姐姐的心思永远那么活泼,离了大雄宝殿便道,“山下可热闹了,父皇没有因为大祭而戒严,反而让老百姓开了集市,好像特地为咱们准备的。咱们去逛逛,我可不想去听老和尚念经,去了心不诚也没意思。” 若是从前,琴儿一定被姐姐拽走了,可今日她心中许了愿,热切地盼着愿望能达成,反而拉着姐姐道:“还是去为云哥哥祝祷,盼他旗开得胜,早日归来才是。” 姐妹俩便往帝后所在的禅房去,这边项沣则要盯着寺内外关防,他走了几步,见项浩站着不动,回身问:“怎么了?” 项浩眼神一晃:“没什么。” 项沣轻叹:“所幸我不在京城这些日子,你没有闯祸,不然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浩儿,明日一早散了朝,随我去清明阁,不论如何让父皇给你一份差事,堂堂皇子无所事事,你如何抬得起头?” 项浩的学识并不差,更何况是中宫一手抚养大,只是一些事在他人生里发生得太早,连番受挫却无人安抚引导,好端端的皇子,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知道了。”意外的,弟弟进没有拒绝。 “明日一早,在宫里等我。”项沣松了口气,弟弟总算长进了些。 可他刚要走开,又被弟弟叫下,项浩问他:“哥,你还想做皇帝吗?” 项沣闻言脸色骤变,环顾四周,而后低声怒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胡言乱语。”他沉下气,严肃地说,“我已经许诺母后,将来会扶持润儿,说出去的话……” “凭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庶出?”项浩看着哥哥,眼中纠缠着不甘和委屈,“哥,想要为母妃正名,想要为母后争一口气,只有你我其中有人做了皇帝,将来册封母妃为中宫,才不枉费她为父皇付出的一生。” “你够了。”项沣眉头紧蹙,拉着弟弟到一边去,“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佛祖面前岂容你造次,你立刻出去,有什么事夜里到府里去说。” 禅房里,太后与帝后,带着润儿和两个女儿,正听大师讲经。讲罢了佛经,太后笑悠悠道:“我入京后第一次见你,便说我将来必定儿孙满堂,转眼二十年过去,孙子孙女承欢绕膝,真真是佛祖保佑。可近来,皇族多厄,年轻的孙媳妇接连去世,还有没见天日的孩子,我想请你算一算,我们这一劫,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珉儿与项晔互看一眼,珉儿道:“母后,事情都过去了,您开怀些,皇上才能放心啊。” 太后叹:“你们不要记挂我,记挂着孩子们才是。” 大师却笑悠悠,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却只闻满室馨香,皇室里红鸾星动,还请太后娘娘静候佳音。” 太后眼中一亮,忙念了声佛,而后看向一双孙女,欣欣然道:“可是我这两个宝贝孙女好事近了?” 元元和项琴纷纷脸红,但见母后轻轻朝她们摇手,才按捺下了羞赧之心。 447 只要琴儿点头 待得帝后礼佛归来,宫中大摆筵席,正是金秋送爽花好月圆,项元姐妹脱去厚重的礼服,换上轻纱薄锦,避开了宴席的喧闹,带着宫女捧了鱼食,往太液池来。 长桥上灯火通明,两位公主在此喂鱼,桥下锦鲤雀跃翻腾,比安泰殿里的歌舞要有趣得多。 项元喂食向来没有耐心,一把一把地往下撒,拍拍手对妹妹道:“难得你不乐意干坐在那儿,今天怎么这样好的兴致来陪我喂鱼?” 琴儿甜甜地笑着:“怕姐姐寂寞不是,云哥哥远在天边,又不能像平日那般来陪你。” 元元努努嘴,一把搂着妹妹的腰问:“是大师说我们皇室红鸾星动,小公主动了凡心,怕坐在宴席上,叫人看出心思?” 项琴脸儿通红,却不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说:“姐姐,等他回来,我想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元元仰望夜空,圆月高悬,千里之外,天涯共此时。她道:“润儿说,晋梁大战在即,打完这一场就有结果了。” 此时,梁国边境肃穆庄严的军营里,不见安泰殿上歌舞升平,唯有巡逻兵整齐的脚步声,大帐里灯火通明,几位将军正在商议战事,梁国人对与大齐的增援虽十分感激,但哪有乐意被别人指挥的将军,梁国还没到不堪一击的地步,沈云一直沉默不言,心内暗暗分析着战术策略,而蒙格,并不在这里。 退出大帐,沈云走到营地门前,这里竖着长枪站岗放哨的人,才是蒙格。 皇帝曾授意沈哲,命沈云带兵但一切由蒙格做主,可是一上路蒙格就对沈云说,他只念过兵书没上过战场。梁晋交战,他被兄长逼上前线无疑是送死,但他不能死,没想到这么快,大齐皇帝又让他来前线,更命他决定战略。 蒙格要借助大齐的力量,必须接受皇帝的考验,他已经没有退路,而他不能把战争作为儿戏,他想从一个士兵做起,将兵书上学到的一切付诸实践。 沈云答应了。 这一路来到梁国与晋国的边界,蒙格做过马夫做过伙夫,明白了战马要怎么喂,弄清了将士们所需的粮食该如何计算,挑重担拉粮草,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混在队伍里和普通的士兵没有差别,几乎没有人认识他,谁能想到堂堂一位皇子能如此吃苦耐劳。 这会儿,站在军营门前,威武地守护着营地安全的人,谁能想到他是一位皇子。 “到我营帐来。”沈云道,“明日就要开战,我需要知道晋国的一些事。” 有士兵来替换蒙格,蒙格才放松了警惕,两人往营帐走去,沈云与他道:“明日你最好跟在我身边。” 蒙格问:“你怕我受伤?” 沈云笑:“怕你被晋国人认出来。” 进入营帐,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脸,短短半个多月,蒙格好像一下子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在泥地草丛里,摸爬滚打出了男人的粗粝,他们是一样的年纪,而沈云一早就被他爹带着到处历练。他心里笑,不想赞西人和晋国人生的孩子,到了大齐才真正有人“养”。 他们商议战事到深夜,蒙格既然隐匿皇子身份,自然不能睡在舒适的大帐里,将要离开时,深夜喊住他道:“战事无常,明日之后不知你我生死,有件事我想问过你。” 蒙格道:“但问无妨。” 沈云便问:“我知道你先于队伍抵达京城,而后再在路上遇见皇后,而你到京城那日,正遇二皇子妃出殡,那天在城门下,你见到琴儿了?” “琴儿?”蒙格愣了愣,如此亲昵的称呼让他生出几分羡慕,他应道,“是,见到了二公主,那之后念念不忘,于是当下改主意,贸然向皇上提出求亲。” 沈云道:“那日在王府花园,为何不对琴儿说明?” 蒙格这才露出几分茫然,有了少年的单纯:“那日四殿下与我说,让我去和公主说明和亲的用意。” 沈云笑:“润儿他果然还是个孩子。”英俊的眼眸里,是温和的善意,“若是能活着回去,记得把这句话告诉琴儿。” 蒙格摇头:“我不配。” 沈云拍拍他的肩膀:“配不配,是琴儿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你要带她去走充满艰难困苦的路,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认为你配,但只要琴儿点头。” 蒙格看着他,眼中仿佛有了希望,但沈云又道:“可她若因为你受一点伤害,不论天涯海角,不论那时的你成为了怎样的人,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带回家。” 冷不丁的威胁,让蒙格似乎明白了,为何二公主会有如此坚强高贵的品格,因为她一直被爱着呵护着,心中的世界美好而坚固。 “早些休息,明日跟着我,别叫晋国的人认出你。”沈云道。 蒙格抱拳,大步走了出去。 翌日,晋梁边境上,两军对阵气势恢宏,阴沉的天让肃杀之气更重。 站在他国的领土,看着故国的将士,越过乌泱泱的人墙,在队伍的深处,夸大的战车上,坐着他的兄长。 “这是我的五皇兄。”蒙格道,“沈云,若是我军大胜,能生擒他的话,就把他抓来,不要放他走。” “为什么?他与你有仇?” 蒙格道:“你放他回去,他活不了,带回梁国或是大齐软禁起来,不必大富大贵锦衣玉食,给他安定平和的生活便是。” 沈云明白了:“没记错的话,贵国五皇子是宫女生的。” 蒙格道:“不过宫女生的,也比我强些,好歹是正统晋国的血脉。” 沈云大笑:“那你一定要坐上皇位,千万不要输。” 此时军号长鸣,炮声隆隆,梁国大将一声“杀”响彻云霄,沈云勒紧缰绳,与蒙格道:“这是第一步,走吧。” 烟尘滚滚,杀气腾腾,硝烟遮天蔽日,大地的颤动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大齐深宫,阳光明媚,昨日中秋宴尚未尽兴,此刻太后正带着皇家女眷喝茶赏菊。 长寿宫花园里,铃铃笑声不绝于耳,女孩子们正聚在一起投壶玩耍,郡主千金们都试了一遍,竟无人能中,江云裳便撺掇在一边的项元:“元元,你去试试,我听云儿说,你会射箭,一定准头比她们强。” 项元不屑地说:“我才不要玩,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 太后嗔笑:“难道你不是女孩子,我倒想你是个孙子,可你若是孙子,云儿可就要急了。” 众人皆笑,项元脸红起来,从前她一门心思不肯嫁沈云,这种玩笑还能忍,如今动了心,反是忍不住了。见她站起来甩手要走,珉儿拉着女儿的手道:“要走也好好请了安走,这才是尊贵。” 琴儿温柔,起身笑道:“姐姐,我替你去投。” 二公主翩翩入场,绿纱银锦,轻盈高贵,在这金灿灿的秋色里,宛若春的希望,她取了羽毛箭在手,另一手拢着衣袖,白皙的胳膊露出来,如脂如玉,仅仅举手投足,就美若画中仙子。 眼中有壶口,心中是箭头,闭气凝神,毫不犹豫地用力向前掷去,哐镗一声响,五彩斑斓的羽毛箭插入壶身,周遭先是一静,之后纷纷鼓掌叫好,琴儿面颊微红,将剩余两支箭投出,因壶中已有箭越往后越难,可她一支不落全部中了。 太后乐得喜笑颜开,将孙女搂在身边,与一旁的珉儿道:“昨日大师的话,我夜里还梦见,看来是真的。你且叫皇上下旨,好好为我们二公主招选驸马才是。” 琴儿温柔乖巧,赧然道:“皇祖母,我还小。” 转身看那壶里的箭,琴儿这才有个念头,她赢了这游戏,云哥哥他们也一定会赢那场仗吧。 十日后,项琴在涵元殿小厨房为父亲熬补药,元元忽然飞速本来,惹得琴儿嗔道:“姐姐不要总是横冲直撞,我这下要是端着药,岂不是全洒了?” “赢了,琴儿,沈云赢了。”姐姐面上满是骄傲,双眸晶亮,抑制不住地喜悦,“琴儿,他们就要回来了。” 项琴心中一喜:“真的赢了,我、我们大齐的将士,可有损伤?” “损伤在所难免。”项元道,“我听周怀说的,是刚传来的消息,沈云毫发无损,周怀正要去向皇祖母报平安,被我逮个正着。” 琴儿连连点头:“云哥哥吉人自有天相。” 但小公主目光弱下来,转身继续侍弄父皇的汤药。 元元狡黠地笑着,凑近妹妹轻声问:“你就没别的想问问了?” “姐姐说什么呢?” “周怀可都告诉我了,但你不问,那我就不说了。” 项琴撅着嘴,无辜地望着姐姐:“不说……就不说好了。” 元元大笑,在妹妹身边晃来晃去就是不说,之后跟着她去给父皇送药,又怂恿妹妹自己去问父皇,终于把琴儿惹急了,瞪着她道:“我要去告诉母后了,总是欺负我。再说了,姐姐真是傻,你都这么嘚瑟了,我还用得着问吗?那个人若是死了或伤了,你就该担心我难受了,哪里还有心思逗我玩儿?” 项元愣住,妹妹却撂下她径直往清明阁去,元元追上前纠缠道:“你问我嘛,琴儿,你问问我好不好?” 琴儿却小心翼翼地捧着父皇的补药,垂首温柔地一笑:“平安就好。” 448 宿命 含笑看着妹妹走去父皇的殿阁,项元轻轻一甩臂弯上的披帛,看得出来,她的小妹妹真是动了凡心。 因为沈云的存在,元元一直觉得自己多少是亏欠了妹妹,希望她能有喜欢的人,希望她的将来能幸福,蒙格的出现很意外,又仿佛是冥冥中注定。 “晋国大败。”元元不自觉地念了这句,心中不免一紧。 晋国大败,之后三国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原本大齐和晋国不友不敌,现下父皇帮着梁国出兵还打了胜仗……脑袋里一团乱,她生于盛世,安乐平和,从未想过要为这个国家担忧什么。但如今,因为妹妹可能去那一片土地,才明白世界之大,才明白她所知甚少。 此时,去长寿宫报平安的周怀折返回来,见大公主呆呆地站在门前,他慈爱地笑着:“公主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天可是越发凉了。” 项元道:“我等妹妹出来呢。” 周怀往门里看了眼,便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时常不按时进膳服药,有时候皇后娘娘多说几句,皇上还要发脾气,只有小公主,皇上再不耐烦也舍不得拂了女儿的面子。” “那可不,父皇最喜欢琴儿了。”项元傲然道,“真不知将来,谁能值得她这样真心对待。” 周怀意味深长地笑着:“奴才听得几句传言,不知您听说没有。” 项元嗔道:“周公公你还没老呢,就糊涂了,传言最不可信,我不要听。”但话音一转,又问,“说什么来着。” 周怀眼角深深的褶子,笑道:“赏菊那日,太后道是要皇上为二公主安排选婿,这件事像是有了眉目,待大公子带兵归来,可能真的要举行选婿大典。” 元元惊讶地望着周怀:“怎么可能,选婿大典是什么,比武招亲吗?凭什么用这种办法决定琴儿的驸马,难道比武得胜的那一个,就能给琴儿幸福?” 周怀忙道:“公主,奴才也只是随便听了几句,公主……” 元元那急躁脾气,岂容周怀再解释,风一般地闯了进去。 项晔才刚喝完补药,正与小女儿说笑,见元元跑进来,嗔道:“总是风风火火,这又是急着做什么?” 外头周怀紧赶慢赶地跑来,皇帝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过眼色,项晔心里就明白了。 “琴儿你退下。”项元定下心,冷冷地说,“我和父皇有些话要说。” 姐姐才刚阳光灿烂地和自己闹着玩,怎么转眼就翻脸,这是谁惹怒了她?便命宫女来收了药碗,一步一回头,将要走出去时,又跑回来说:“既然是我不能听的事,那就一定和我相干,姐姐,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元元气呼呼的,一时也顾不得了,冲着父亲问:“父皇,您要为琴儿举行选婿大典,为她比武招亲吗?” 琴儿愣住,她看了看父亲,拉着姐姐的衣袖问道:“姐姐,你在说什么?” 项元则直视着父亲:“父皇,周怀说的是真的吗?您要用这个法子决定妹妹的将来?” “父皇?”琴儿眼中含泪,“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然而,这之后,退出清明阁的人不是琴儿却是项元,父皇难得对她露出那么严肃的神情,纵然她不乐意出来,也不敢拂逆父亲的意愿。 项元站在门前探头探脑,想象着父皇在与妹妹说什么,见到周怀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她霸气地上前问:“周公公,这件事你从哪儿听来的,父皇的决定怎么会不和母后说,可我从没听母后提起过。” 周公公跟了帝后那么多年,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不该说的话他半个字也不会漏,可惜元元看不出来,他方才那番话,是故意引导她的。 “我去找母后。”项元很气愤,撂下周怀,往涵元殿去。 清明阁里,皇帝站在女儿面前,轻轻摸着她的额头:“你若不愿意,父皇绝不勉强。” 琴儿委屈地仰望着父亲:“父皇,为什么总是我呢?为什么不是姐姐,因为姐姐脾气犟,因为她不会听您的话吗?” 项晔笑:“要不咱们试试?” 琴儿也笑了,撅着嘴道:“父皇总是欺负我,及笄之礼上的胡乱,虽然最后不是父皇安排的,可也让我在开始前对她少了几分期待,结果还真出事了。现在总觉得,就算我不答应父皇,就算父皇不忍心做这样的安排,恐怕之后也会生什么变故,我的心已经不踏实了。” “怎么会呢,要选谁做你的驸马,只有你能说了算。琴儿,你想好了,就来告诉父皇。”项晔道,“总是让你背负这样的事,父皇很愧疚,但是为了国家天下,只能委屈你了。” 项琴道:“您这么说,女儿可就没得推脱了。” 涵元殿里,珉儿几乎不敢相信女儿的话,项晔从未提起过要为女儿办选婿大典,可她不至于像元元这么毛躁冲动,只冷冷地吩咐清雅:“去告诉皇上,得闲后回涵元殿来。” 项元急躁地说:“母后不可以,千万不能答应父皇,琴儿她心里……” 珉儿按了按女儿的脑袋,嗔道:“你着急什么,你这架势,方才是不是也对着父皇大呼小叫了?” “怎么会大呼小叫呢……”项元气势弱下来,“就是没忍住,语气急躁地问了父皇几句。” 珉儿肃然:“去屋檐底下站着,好好想想你的言行,越来越不懂规矩。” “母后?”项元欲辩解,如何敌得过母亲不怒而威的眼神,委屈地瘪了嘴,老老实实去屋檐底下站着。 不多久,琴儿归来,知道姐姐挨罚,便来向母亲求情,珉儿则爱怜地问:“和父皇说好了?” 项琴颔首:“母后,父皇会来向您解释的,而我已经答应了,您不要劝我。父皇说了,并非选婿大典上就要决定谁是我的驸马,不论最后是谁胜出,只要我不点头,那个人就不会成为驸马。” 珉儿轻叹:“你父皇啊……” 门外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像是在逗挨罚的大女儿,琴儿甜甜地一笑,便要跑出去,说着:“母后放心,姐姐我来哄。” 门外头,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儿气得腮帮子鼓鼓的,项元自己并不委屈,她是替妹妹不值。母后绝不容许自己对父皇无礼,可她要怎么才能有气势地说服父亲。 “父皇,母后等着您呢。”琴儿跑了出来,温柔地笑着,一把拉起姐姐,“我们走。” 项元赌气道:“母后让我罚站呢。” 项晔在女儿额头重重扣了一指头,疼得她直皱眉头,低声呵道:“还不走,真想挨罚?”说罢就撂下两个孩子,往珉儿的寝殿来。 珉儿将面前的书收起来,见项晔大步走来,往榻上一躺,伸手要拿她的书,珉儿拿起一旁的折扇轻轻一敲拦下了。惹来皇帝笑得暧昧:“珉儿,你还记得朕的那把玉骨扇吗?” “是不是要算算新婚初.夜的账?”珉儿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收拾书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弄得你那女儿毛毛躁躁,怎么就要选婿大典,我没听你说过。” 项晔悠哉悠哉道:“这次晋国吃了败仗,梁国自以为了不得,赞西人作壁上观,还有周遭大大小小的国家部落,朕这么做,是给各国一次坐下来好好谈的机会,免得有人横生枝节,坏了朕的计划。朕可是一心一意,要越过那片沙漠,把梁国划入大齐的版图。” 珉儿道:“国家政治,我岂会对你说个不字,我问的是女儿的婚事。” 皇帝笑道:“元元那丫头,上天入地哪儿都敢闯,秋景宣那会儿,她自己就把一切都摸透了,是她自己发现秋景宣的仇恨和野心,是她自己解决了这一段感情。可是我们的琴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让她怎么去了解蒙格?” 珉儿微微皱眉,皇帝道:“总要有光明正大的机会,让她去接近蒙格,让她自己去判断那是不是她的良人。小女儿脸皮薄,那会儿满城风言风语说秋景宣时,元元眉头都没皱一下,换做琴儿恐怕就不成了。” 珉儿很平静:“你说的,大齐的公主绝不和亲。” 项晔想起那天和琴儿探讨晋国的人文风情,还有他们如何欺压轻贱女子,他骄傲地说:“或许在琴儿身上,早就注定了什么宿命,他可是我的女儿。” 珉儿合上手中的书:“是啊,她是你的女儿。” 转眼便是重阳节,宗亲女眷们纷纷进宫向太后请安,都在太后跟前说,进宫时看到大公主风风火火地骑着马出去了,太后嗔道:“那个疯丫头,你们有什么可稀奇的。不过她今日不是跑去玩儿的,我那侄孙子云儿要回京了。” 京城外,大军归来,士兵战马都停在城外等候安排,沈云几人策马进城,吊桥才放下,就见元元英姿飒爽地跑来。 她冲到面前停下,看到沈云完好无损,心中一定,刚要开口,看到了他身后的蒙格。可是乍一眼瞧着像,再仔细看又不像,短短一个多月,风度翩翩的晋国皇子,怎么变得这么粗糙了? 项元道:“怎么谁跟着你,都……” 沈云示意她噤声:“我们回去说。” 项元想了想,故意大声道:“还好你回来了,你知道吗,父皇要为琴儿举办选婿大典。” 蒙格听得这话,猛地抬起头了。 449 晋国的皇子不值钱 沈云回眸,见蒙格神情紧张,心中反是一定,笑道:“说好了活着回来要做的事,你千万别忘了。一会儿宫里见,你……稍微收拾一下自己。” 后面那句,让蒙格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比初到大齐时更精壮结实,原本偏白的肌肤,如今晒成了麦色,好些天没刮胡子了,也很久没照镜子。 他们各自分开,蒙格在京城里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回到了他的住处,沐浴更衣刮脸梳头,站在镜子前,锦衣之下又恢复他几分皇子风度。但现在的他,经历了战火与生死,手染鲜血脚踏白骨,从死人堆里扒拉刀枪武器,纵然大齐皇帝不肯借他一兵一卒,这一次的历练,将是他一生宝贵的财富。 屋外有人敲门,先生程达进来,躬身道:“殿下,您不在京城时,臣为您收下了大齐皇帝的帖子。” “二公主招婿?”蒙格问。 程达将帖子呈上:“正是,您已经知道了?” 蒙格慢慢看过,口中道:“京城时,大公主来迎接时提起来。” “殿下,您可应邀?” “当然应。” 程达却有忧虑:“晋国也会派人来。” 蒙格不屑地一笑,想起一事,对先生道:“五哥被掳来了,你不去看看他?” 程达忧心忡忡:“只怕皇上他,早晚会知道您去了前线。” 蒙格收起帖子,将腰带束紧:“那又如何?” 话音才落,下人来通报,说是二皇子府派人送了东西来,程达与蒙格面面相觑,程先生道:“您不在京城时,二殿下的人,几次来试探,但不是寻找您的踪迹,而是二皇子似乎想与您交好往来。” 深宫里,重阳节上孙儿归来,太后喜笑颜开,见沈云行礼后,拉在面前摸摸胳膊摸摸脸,爱不释手,之后命他去向母亲行礼,一面对云裳说:“我老了,说话不中用了,你倒是时常敲打敲打沈哲,别叫他把儿子往前线送。” 转身又与皇后说:“你也是,不知道劝劝皇帝。” 沈云风尘仆仆,这就要离宫回家去收拾,太后便命他晚宴时再归来,终于松口放人走了。 元元和琴儿跟出来,元元朝妹妹努努嘴,沈云便笑道:“他吃苦耐劳,比我还强。” 琴儿眼中有光,却被姐姐故意捣蛋:“什么‘他’,他是谁?” 沈云毫不客气地点了元元的额头:“你只会欺负妹妹。” 项元揉着额头,翻脸道:“谁允许你动手动脚,你越来越……” 她还没来得及张牙舞爪,但见二位皇兄从门前进来。哥哥们原本都有了妻室,甚至即将有孩子,可一转眼,妻妾香消玉殒,都落得形单影只,叫人心中不忍。 项元立刻收敛,与妹妹一同立在一旁相迎,沈云见到皇子,亦是规规矩矩行大礼。 项沣嗔道:“云儿累了,你们不要缠着他,叫他早些回去歇着。” “是。”姐妹俩乖顺地答应了。 项沣看了看经历战火的沈云,眸中露出羡慕的光芒,待他们离去,将要进门时,被弟弟喊住道:“哥,父皇有机要之事,从不找你我商量,难道沈云才是他的亲生子?” “你又何必酸沈云,父皇与皇叔的情分有多深你不知道?”项沣略不耐烦,低声提醒,“在宫里,你最好还是谨言慎行。” 进得殿来,因二皇子早已成年,年轻女眷们纷纷散开,兄弟俩来太后皇后跟前行礼,江云裳亦起身来。 项沣忙道:“姨母请坐。” 太后不以为意,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我正和皇后提起你们的事,如今你们各自家中的事已尘埃落定,转眼过去那么久,也该重新振作。我不说什么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话惹你们烦,只说你们身边,若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如何好?你们的母妃也不能放心。” 两人垂首不语,项浩已是在袖中暗暗握了拳头。 太后道:“为你们妹妹选婿,皇上有他的考量,并非是忽视你们,我已着几位宗亲里的伯母婶婶,为你们张罗了这件事,回头女孩子的名册呈上来,你们且好好选一选。” “皇祖母,您给二哥选吧,孙儿就不必了。”项浩一片痴情,现在根本容不下别的女人。 可是项沣,身边的女人越多,也就越证明他不能生,他的缺陷会变成耻辱让世人取笑,即便他不争皇位,也永远无法在人前抬起头。 这件事珉儿心里清楚,她默默喝茶,不插一句话。 唯有云裳在一旁道:“太后,您的孙儿都是情深意重的人,一时半会儿怕是谁也看不上眼,而他们也最疼爱妹妹,怎么会吃琴儿的醋。” 项浩忙道:“姨母说的是,皇祖母,我和二哥若看中哪家姑娘,一定先来告诉您,在那之前,您全心全意给琴儿选一个像沈云那么好的驸马,妹妹们能圆满,我们也就安心了。” “皇后的意思?”太后看向珉儿,仿佛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珉儿悠悠笑道:“孩子们长大了,自己都有主意,眼下只想着为皇上和大齐建功立业,咱们可别把他们往儿女情长上推,母后您说呢?” 太后一叹:“罢了,你们心里明白就好,别说皇祖母不惦记你们。” 这边厢,元元带着琴儿在清明阁外晃悠,终于见到蒙格进宫来,沈云去了还没回来,只有蒙格一个人跟着领路的内侍,一见她出现,琴儿就拉着她说:“姐姐,我们回吧。” 项元没有勉强,跟着妹妹走了,而蒙格老远见到她们,走近了人却不见了,心中不免失落,但她很快定下心,天定帝还等着见他,这位伟大的君王能不能成为他的岳父,可不是现在匆匆见一面能决定的。 进入清明阁,蒙格本以为会被皇帝询问晋梁大战之事,不想皇帝第一句话却是:“朕得到线报,晋国军队的人发现了你。” 蒙格淡淡:“是我预想中会发生的事,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一定会发现。若不然,晋国又凭什么打得梁国要向您求援。” 项晔道:“那你可还回得去?” 蒙格颔首:“一定要回去,但作为人质,我把我的五哥带来了。” 皇帝不屑,笑道:“你们晋国的皇子不值钱,朕要你的兄长做什么?” 这是何等的耻辱,可天定帝说的是事实,他蒙格分文不值,甚至也身无分文。 此时周怀进门来,禀告道:“皇上,大公子来了。” 项晔笑道:“好了,朕想听听你们说这次的仗是如何打下来了的。” 待得沈云进殿,足足一个时辰后,他们才退出来,今夜宫中有晚宴,但是为重阳而非庆功,蒙格无邀不得列席,这就该退出宫去。沈云不能自作主张留下太后邀请之外的客人,本想送他到宫门前,不想蒙格却道:“答应你的事,我必须做到,有没有办法,让我见一面二公主。” 沈云微微皱眉:“不难,可今日宫中女眷众多,若是叫人撞见,闲言碎语对琴儿不好。” 蒙格道:“那日四殿下带我游览皇宫,宫宇之大,一定能避开她们。” 沈云摇头:“又何必偷偷摸摸,我这么说只是提醒你,而非认为这样就不得相见。”一面说着,他便转身与身边的内侍低语了几句,之后对蒙格道,“跟我来。” 蒙格没想到,沈云竟然带着他来到大齐皇太后所居的长寿宫,而今晚赴宴的女眷们都聚在这里,他若想对二公主说什么,一定会被其他人看见…… 可容不得他多想,转眼就被带入了长寿宫。 太后见晋国皇子来向她贺节,颇有些意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外来的人,便叮嘱沈云:“好生招待。” 沈云大方从容,当着众人的面又带着蒙格出去,而一出门,就迎面遇见项琴带着宫女来,自然,也是沈云安排人把她找来的。 琴儿乍见心中惦记的人,脸上一片绯红,可又怕被人看出什么,努力让自己镇定。 三人相见,彼此见了礼,身边围着宫女太监,根本不是说话的地儿。 可忽然,元元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道白影闪过,她焦急地指挥众人:“你们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抓猫啊。” 众人不敢耽误,纷纷四下寻找,围在三人身边的太监宫女一下散了,沈云则走向项元,嗔道:“你又从哪里弄来的猫?” 项琴被这动静吸引,正看着姐姐好奇,可身边蒙格忽然道:“二公主。” 琴儿心里一跳,怔怔地看向他。 蒙格镇定地说:“那日在王府花园,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对公主说。” 琴儿垂下眼帘,轻声道:“七皇子请说。” 蒙格道:“我会向皇上请求和亲,是因为那日在城门下遇见你,自此念念不忘,而我明知道皇上不会答应任何人的求亲。” 周遭一片嘈杂,宫人们跑来跑去,他们两个像是被遗忘的人,而他们也仿佛遗忘了旁人。 “公主,抓到了,抓到了。”有宫女大声喊着,惊醒了琴儿。 “我知道了。”琴儿微微颔首,避开了蒙格的目光跑向姐姐,直到站在姐姐身旁,她才又看了一眼。 元元在她耳边轻声说:“就不该让他跟着沈云是不是,好好的人晒成这样。” 琴儿满脸通红,羞赧的眼眸里,还有甜甜的笑意。 今天(2月7日)没有更新 今天(2月7日)没有更新,非常抱歉,明天正常更新,谢谢。 450 选她中意的人 长寿宫里,得知外头吵吵闹闹是宫人们在给大公主找猫,太后向云裳嗔道:“这儿媳妇是你求我,我才答应给你的,将来不喜欢掌不住,可不许退回来的。” 众人皆笑,云裳道:“您这话说的,元元若是许了别的人家,我还要带着云儿去抢回来呢。” 清雅走来,在皇后耳畔低语,珉儿微微点头,没做声。 边上有贵夫人问道:“听说皇上要为二公主举办选婿大典,是不是选定了人之后,二位公主一同下嫁?” 太后望向珉儿:“那就要看皇后的意思。” 珉儿浅笑:“自然是您做主,有皇祖母主持,孩子们才会幸福。” 这话太后听来很受用,有些憧憬又有些担忧,念叨着:“琴儿那孩子,真要有个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眼睛里的人才好。” 珉儿捧着手中的茶,茶水早已凉透了,皇帝说他的女儿不知有着怎样的宿命,可她明白,项晔是顺水推舟,从所谓的“宿命”里取走他想要的。她的丈夫终究是帝王,是一个身染鲜血脚踏白骨走来的人,这才是宿命吧。 宫门下,沈云将蒙格送到这里,今日宴请的都是皇亲国戚,太后既然无意留晋国皇子享宴,沈云也不能自作主张。他客气地说:“太后不善外交,你不要放在心上。” 蒙格自然不介意,淡淡一笑:“多谢你,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接下来便是等选婿大典。” 沈云道:“晋国也会派人来,还有五皇子的去留,接下来我大齐和晋国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如何在其中自处,还请慎重。” 两人互相抱拳,沈云派人好生将蒙格送回住处,而后才折返内宫,早有内侍等他,道是大公主在太液池边等大公子相见。 沈云欣然而来,但见琴儿在一旁,善解人意的姑娘温柔地笑着:“云哥哥,我不想来的,姐姐非拉着我来。” “不碍事。”沈云笑道,“反正将来,我和她的日子还长着呢。” 项元瞪了他们一眼,便拉着沈云坐下道:“快给我们说说打仗的事,你上战场了吗,那个……”她看了看妹妹,大方地说,“蒙格怎么样?我知道这事儿是保密的,所以才叫你来这里说,好不叫旁人听去。” 亭子里摆了热茶点心,宫女太监远远地站着,这真是要听故事的架势,沈云喝了口热茶,便慢慢将战场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姐妹俩,提到蒙格求他把兄长带来时,感慨道:“他的兄长初见他时怒火冲天,可几句话后就大哭不止,对于能做人质俘虏这么屈辱的事,竟然感恩戴德。由此可见,蒙格应该很明白,他再回晋国会面对什么。” 元元给沈云倒茶,担心地问:“但是蒙格一定要回去是吗?” 不等沈云回答,琴儿已应道:“那日他说的很明白,他必定要回晋国,要去改变自己的国家。” 元元心中一紧,若是当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的妹妹要去那遥远又可怕的国度吗? 重阳夜宴后,皇帝歪在榻上醒酒,因是家宴,稍稍放纵了些,虽未醉,酒水终是有几分劲道,珉儿端来杏仁露给他醒酒,项晔笑道:“想要喝口凉的才舒坦。” 珉儿道:“就是凉的,我还不知道你。” 她坐下,看着皇帝心满意足地喝杏仁露,便问道:“今日在长寿宫,人人都在讨论选婿大典。皇上准备让他们比什么,文才还是武略?” 项晔喝完一整碗杏仁露,舒爽不已,却道:“比什么?都是各国皇子王公,输了多难看,不比,坐在一起,谈的是国家大事,只愿各国和睦相处、友好繁荣。” 珉儿蹙眉:“那女儿的驸马怎么选?” 项晔道:“是啊,让女儿从中选她中意的人。” 珉儿严肃地说:“皇上太儿戏了,这样挑选,岂不是比输了更耻辱,那些皇子王公,如何甘心被他国公主像选秀女似的挑选?” 皇帝霸气的眼眸里,露出不屑的冷意:“那就不必来了。” 夜渐深,元元躺在床上,借着月光把玩沈云带给她的东西,但听门前有动静,不久便见宫女引着琴儿进来,她爬上姐姐的床:“今晚想和姐姐一起睡。” “怎么啦?”项元命宫人退下,问妹妹,“怎么来找姐姐撒娇?” “姐姐,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出宫的?” “出宫?” “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就行了是吗?” 项元好生得意:“你终于肯出去走走了?” 琴儿安宁地说:“不然我怎么去认识他。” 元元疼爱地看着妹妹:“琴儿,可能会很疼哦。” “疼?” 元元摸摸她的心口:“这里会疼。” 琴儿温柔地一笑:“我知道,云哥哥带我去放兔子时,我就知道了。” 跟着父皇母后,跟着姐姐和云哥哥,二公主曾无数次离开这座皇城,可今日还是她身为公主,头一次为了自己的事走出城门,没有穿厚重繁华的礼服,没有成群如云的宫女太监相随,轻轻松松一驾马车,便走进了繁华的京城。 马车停在蒙格所住的地方,以使臣身份主持这里事务的程达迅速前来迎接,他祖上是赵国人,熟知汉家的礼仪,恭恭敬敬向公主行下大礼。 蒙格随后走出来,休息了一夜后,气色精神比昨日更好,但日晒雨淋风尘沙土,然他一下子成熟了好多。 琴儿微微一笑,命随身的宫女呈上礼盒,说道:“那日在王府花园,我对七皇子说了些过分的话,今日特地带着礼物来,向你致歉。” 蒙格乍见琴儿,已是惊喜万分,听得这话,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听程达道:“公主客气了,殿下怎么会放在心上。” 蒙格轻咳一声,意在请先生退下,侧身让出道路:“公主请。” 这临时的使馆并不宽敞,好在添添补补,也有了几分气派,蒙格原本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大齐皇帝没把他捆了送回晋国,已是十分厚待。但此刻项琴到来,他才突然感到局促,毕竟在他的骨子里,也有着一国皇子的骄傲。 琴儿静静地看了各处陈设,问道:“七皇子在晋国,是住在宫里,还是以自立门户?” “我被送上战场前,正要搬离皇宫,年满十八岁的皇子,就不能继续住在宫里。”蒙格应道,“可惜没来得及自立门户,就离开了。” “那回去后,可有住处?”项琴问。 蒙格愣了愣,坦率地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进都城也未可知,住的地方就更不敢想了。” 琴儿道:“难道去白白送死,不把一切计算周详,走一步算一步?” 蒙格笑了,说道:“原本算在公主身上这一步,无法再走下去,所以眼下还没有新的计划。” 琴儿移开目光,语带深意:“所以,你已经认为自己会输给其他国家的皇子王公?” 蒙格心中一颤,而不等他回答,琴儿已主动走向园中精致小巧的亭子,问着:“七皇子,你会下棋吗,一边下棋,一边给我讲讲晋国的风土人情可好?” “不知使馆里有没有棋,公主可否稍等片刻,我这就命下人去准备。”蒙格生怕留不住人似的,立刻将站得远远的程达找来,再走到项琴身边时,脸都红了。 琴儿却笑:“不急,那就先讲风土人情。” 蒙格渐渐定下心,在琴儿的面前坐下了。 那之后的半天,下着棋,在蒙格的描述下,琴儿开始了解那个遥远的国度,蒙格是很健谈的人,还有几分风趣,晋国皇廷虽然恐怖,可那终究也是一片美丽的土地,也有善良淳朴的百姓。 第一次出门,琴儿正午就回宫了,蒙格看着马车远去,久久驻足,程达在身旁轻声道:“殿下,臣听说二公主深居简出,与她的姐姐截然不同的个性,没想到二公主竟然亲自登门,殿下,看样子和亲的事。” 蒙格伸手拦下:“不要胡乱猜,随缘便是,公主或许,只是想听听故事。” 可不仅仅是琴儿要听故事,两日后,蒙格被皇后请入内宫,在阳光明媚的太液池边为她与两位公主和四皇子一同讲述晋国的一切,皇后更得到皇帝恩准,请蒙格作为老师,教授四皇子晋国的语言。 因涵元殿不便随意出入,项润重新迁回书房,蒙格每日进宫为他讲解两个时辰的晋国语言,而在一旁陪读的,就是二公主项琴。琴儿和蒙格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和她姐姐从前带着秋景宣到处张扬全然不同,旁人也说不上两位,到底有没有什么事。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各国皇子王公到达京城,而他们一来便听到传闻,晋国七皇子如今是大齐四皇子的老师,更是皇后的座上宾。 与大齐联姻,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在很久前各国就不断派人来请求和亲,都被天定帝拒绝,好不容易这次有了这样的机会,却被一个叛国的皇子占了上风,他们不敢对大齐皇廷有怨言,纷纷把矛头指向了蒙格。 这一日,蒙格刚刚走出使馆,就见数十人的队伍朝这里奔来,他们衣着打扮皆是晋国风貌,而程达已经认出其中的人,紧张地对蒙格道:“殿下,二王爷来了。” 451 偏偏想去看一眼 早知晋国派了二哥来,没想到他们来了就径直找上门。这几日京城里来来往往随便都能遇见一个外邦人,皇帝把招待诸位的任务交给了项沣兄弟,据说二皇子安排得不甚妥当,颇有些乱哄哄,却不知他的二哥是不是也因为没受到礼遇,不知该在何处落脚,便冲着他来了。 蒙格严肃神情,正面相迎。 晋国皇帝与这位二王爷皆是晋国太后所生的嫡皇子,四十来岁的年纪,早年成亲早,膝下年长的孩子都和蒙格差不多大。可他们不会把蒙格当孩子看,更不会当亲弟弟看,蒙格不过是皇室养的吃白饭的,国家有危险时,他们就必须去牺牲。 偏偏蒙格生了反骨,在国家危难时逃离了他的宿命,丢尽了晋国的脸面。 “二皇……”车架到面前,蒙格肃正行礼,话音未落,他的哥哥便大声呵斥,说的是晋国言语,是命人将蒙格和他的随从都绑了,说他们是乱臣贼子。 蒙格在大齐久了,皇帝早给他配了保护安全的高手,见一众人上前来绑他,侍卫们纷纷拔刀挡在了前头,蒙格平日里还没什么感觉,可今天忽然意识到,他想问天定帝借的东西,他已经开始借给自己了。 那二王爷叽叽呱呱不知说什么,而大齐的二皇子已策马赶来,见到正主来了,那人才收敛几分气势,说着还算流利的汉语,表示他要把蒙格绑了送回晋国。 项沣这几日忙得团团转,一听这样的事,心内不免冒火,但他努力克制了,先将侍卫们喝退,而后说明蒙格也是皇帝的宾客,希望不要生事端。 那二王爷冷笑一声:“这是我晋国的家务事,皇子殿下就不必插手了,但也因为是家务事,的确不该在大齐境内解决。”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蒙格,壮硕魁梧的身材,如山一般压过来,不由分说当众扇了蒙格一耳光,之后又是一堆听不懂的晋国话,一把揪起蒙格的衣襟,将他摔在了地上。 “殿下殿下……”程达等人围上前,将滚在地上的蒙格搀扶起。 他的兄长撒了气,这才大摇大摆地照着项沣的安排走了。 “殿下,您的嘴角流血了。”程达心痛极了,“殿下,二王爷不会放过我们,我们要立刻寻求天定帝的庇护。” 蒙格却擦掉嘴角的血,起身抖落干净沾染灰尘的袍子,对程先生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对我动手,下一次他再想动手,就没这么好的命活着离开了。” 少年眼中有杀气,亦有能屈能伸的平静,吩咐一旁的人:“今日我不能进宫为四殿下授课,就道是我另有事务,不必说这些事。” 可刚才那么多人看着,这事儿怎么可能不传进宫里,琴儿在书房没等见蒙格来,来了内侍说蒙格皇子今日有事不能进宫,琴儿便不再逗留,叮嘱弟弟要注意休息,带着宫女离开了。 回到涵元殿时,见姐姐站在屋檐下听一个小太监说话,她双手插着腰,那怒气冲冲的模样,仿佛随时要挽起袖子去打架,也不知是谁忍怒了她,琴儿笑着:“姐姐,怎么了?” 元元生气地说:“你来的正好,琴儿,晋国的人来了,他们一来就去找蒙格麻烦,他的哥哥当众羞辱他打他。” 所以他今天不进宫,是因为脸上受伤了? “你要不要去使馆看他?”元元问。 “有二哥在呢,那些人不会再造次,我现下去使馆,只会给他找麻烦。”琴儿冷静地说,这就辞过姐姐,也不知她往哪里去。 “琴儿,你去哪里,我……” “元元。” 项元正要去追妹妹,却被母亲叫下了,不知母亲几时出来的,正站在门前朝自己招手。 “母后,晋国的人欺负蒙格,把蒙格都打伤了。”项元竟是比妹妹还激动,挥舞着拳头道,“母后,可一定要让父皇保护他才好,晋国的人都是野蛮人。” 珉儿嗔道:“咋咋呼呼的,眼下各国皇子王公聚集在京城,之后还会入宫享宴,你这样子哪里有大齐公主的风范,旁人不会笑话你,只会笑话你的父皇不会教女儿。” “我知道,见了人绝不给您和父皇丢脸。”项元站正了身子,可怒气不减,“晋国的人怎么能这么野蛮。” “琴儿虽弱,可她向来都有主意,从不比你差。”珉儿替闺女扶正鬓边宫花,温柔地说,“蒙格是可能在将来成为她的驸马,又不是你的驸马,你瞎着急什么。” 项元傲然道:“若真成了我的妹夫,我可不许任何人欺负他。”她扭头看,妹妹已经没了踪影,不免嘀咕,“她去哪儿了。” 珉儿拉着女儿的手回殿里,心里猜想,孩子该是去给蒙格找药了。 知女莫若母,这日傍晚,沈云一人骑马来到使馆,这里比平日里更多加强了侍卫,防的便是晋国人甚至是其他国家的人对蒙格不利。 蒙格亲自迎出来,请沈云到厅堂喝茶,沈云却看看他的脸,从衣襟里摸出精巧的瓷瓶,递给他:“琴儿说,这是消肿化瘀的药膏,这几日你少不得要进宫,嘴上若伤了,让人笑话。” 蒙格心头一热,接过瓷瓶,轻声念道:“我还命人不要告诉公主。” 沈云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某个人气得,都要去替你打架了。” 蒙格笑问:“大公主?大公主真是女中豪杰。” 沈云很骄傲,但道:“总不能真让她去为你打架,你自己要小心,除了你二哥,还有别的人也要提防。” “我明白了。” “这里里外外的侍卫,都听你差遣,你自己好生利用。”沈云拍拍蒙格的肩膀,“你是晋国的皇子,身份高贵。” 蒙格的背脊挺得愈发直了。当初身边的人劝他逃回近一点的赞西,那里毕竟有亲人在,可他坚持选择来到大齐,正是看中天定帝龙椅下的白骨和鲜血。而来到这里,不仅得到天定帝善待,更遇见心仪的女子和沈云这样的朋友,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后悔曾经的选择。 “待我再来大齐,一定不是皇子了。”蒙格英气地笑着,“沈云,多谢你。” 三日后,皇帝在宣政殿接见各国来使,并将于当夜在安泰殿举行国宴,奈何这一日天公不作美,晨起便是大雨瓢泼,通往皇城的路上,黄叶枯枝满地,两旁侍卫气势庄严,宣政殿上的会晤,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沉重。 天气乍寒,皇后与公主们的礼服也嫌单薄,尚服局的人一清早赶来,询问皇后娘娘与公主们是否要添衣衫。 琴儿站在窗下,听得几声鸟鸣,与尚服笑道:“天要晴的,不会冷,给太后娘娘加一件单衣便是了。” 清雅吩咐她们退下,来到二公主身边:“公主,奴婢为您梳头。” 见她们往妆台去,元元轻声问母亲:“今日就要定下谁是驸马了吗,母后,他们比什么,比武吗?” 珉儿按着闺女坐端正,继续为她编发,事到如今,她不再暗暗抱怨皇帝,愿意顺其自然地旁观女儿的宿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夜宴之上,帝后同席,太后坐西侧,二位公主今日不随祖母而坐,在东侧摆了座席,底下坐着各种肤色各种长相,来自各个国家部落的皇子王公,饶是项元也正襟危坐,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缠在父皇身边。 台下舞娘倩影婆娑,长袖飞天美艳无双,那些人能大大方方地盯着舞娘看,却不敢随便朝上盯着公主看。 方才二位公主随帝后入席,那长长的裙袍从眼前曳过,仿佛能带起满室香气,一扫白日阴雨萧条的沉重,大齐公主果然名不虚传。便是此刻,也有人忍不住想偷偷瞄一眼,但他们都明白,想做天定帝的女婿,不容易。 “琴儿,这些人到底也是他们自己国家的龙子皇孙,论长相还是能看看的。”项元坐得端庄,神情亦不改,只是红唇微启,说道,“可惜我听沈云说,像晋国那样的国家还不在少数,今日他们殷勤恳切地来求取公主,一旦带回去,就……” “姐姐,倘若没有云哥哥,倘若国家需要公主去和亲,你会义无反顾地去吗?” “我自己会去,可我还是舍不得你,哪怕蒙格再好。” 姐妹俩互相看了眼,目光悠悠落在席中蒙格的身上,蒙格的坐席与他的二哥和侄子在一起,那二王爷虽然轻贱庶弟,这大场面上也不敢放肆,总算太平。 可琴儿和元元这一眼,却被蒙格身旁的晋国世子看在眼里,那世子比蒙格还大一岁,却要喊他皇叔,便是晋国皇帝之前来函请求和亲,要让项琴许配的人。可恶的是,听沈云说,晋国皇帝让侄儿休了原配,再来娶。 姐妹俩皆是世间珍宝,如仙子下凡,怎能不叫那世子看迷了眼,而他还真就以为,自己被公主们看上了。 项琴哪里会注意边上那气质猥琐的晋国世子,将目光从蒙格身上收回,对姐姐道:“明知那里是险恶艰难如地狱般的世界,我偏偏想去看一眼,润儿当日与我说,叫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是就为我定下了这条路。” 452 珍重 项元不舍妹妹远嫁,眼下即便只是说说,她心里也不好受,更不知真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妹妹的手,才有了几分姐姐该有的模样:“琴儿,你的背后是大齐,是千军万马,是母后是姐姐,还有你云哥哥,不论在哪里,都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琴儿嫣然一笑:“姐姐,你又胡思乱想。” 台下一曲终了,众人击掌赞叹,姐妹俩复又正襟危坐,这样的宴会沉闷而无趣,但即便是元元,也会好好在如此场合下,撑起大齐该有的尊贵和体面。 宴席结束,各国皇子王公,在礼官宫人的指引下离开皇城,项沣项浩穿梭其中,既要端着大齐皇子的尊贵,又要有待客之道,这几日着实叫他们忙疯了。 项润则在宴席中就派人给蒙格传话,道是宴会结束后等他相见,不想宫人传话时,叫他的侄儿听了去,蒙格跟着涵元殿的人离去后,晋国二王爷的世子也追着他来了。 这边厢,二王爷左右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不耐烦地来找项沣,说着生硬的汉语:“二殿下,我的王儿不见了。” 项沣皱眉:“世子不见了?” 因人员往来混乱,走丢了一个竟然没人发现,那世子追着小叔的方向来,可项润是带着蒙格去书房,有新得的名家墨宝要送给他,世子无人领路,四下乱转,一下就找不到方向了。 正恼火时,见远处灯光正朝这里移动,他眯起眼睛看,只见众宫女拥簇两位天仙一般的人物,看体态身形,便知是今日所见的大齐公主,心下一时荡漾,想到晚宴歌舞时二公主望着自己的眼神,他便兴冲冲朝着火光走来。 元元和琴儿送祖母到长寿宫后归来,因知蒙格跟着润儿去了书房,元元硬是拉着妹妹去看一眼,哪怕看看他脸上的伤痕也好,正说说笑笑而来,忽见前头跑来一道黑影,身边的嬷嬷太监立刻阻拦,大声呵斥:“哪里来的奴才,见了公主这样莽撞,还不跪下。” 那人却径直走入灯火照亮的范围,露出猥琐的笑容,那生硬的汉语便表明了他的身份:“公主,我是晋国世子,公主,你……” 可一旁的宫人哪里听,早就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他欲再往前,被人拦住,几乎撞在一起,宫人们呵斥:“大胆,还不退下。” 喝了几杯酒的人,又被色心迷了眼,顿时恼怒起来。忘了自己是客,忘了这里是强大的大齐,忘了他们晋国才吃了败仗,竟摆起他在晋国的不可一世,仗着人高马大,一把抓住那小太监的衣襟往地上一摔,叽叽呱呱不知说着什么,只有这些日子跟着弟弟一起学晋国语言的琴儿听得懂。 她微微皱眉,对姐姐道:“这人怕是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而这一闹,其他人被激怒,一面拦着他不让靠近公主,一面大声喊着:“抓刺客,抓刺客。” 方才被晋国世子侥幸避开的巡逻侍卫听得,迅速赶来,琴儿一步上前道:“是晋国世子,莫要伤了她。” 这边厢,二王爷还在问项沣要人,底下的人突然来禀告,说后面抓刺客,被抓的人就是晋国世子,那二王爷大怒,一通聒噪后,就要往后宫闯:“我的王儿在哪里?” 项沣大怒,呵斥人将他拦下:“王爷,这里可是大齐的禁宫,仔细你的言行。”之后便命人将他拦住,自己往内宫走来。 且说蒙格和项润在书房也听得小太监来传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头来,但见兄长带人朝那个方向去,而老远就听见有人在说晋国的话,项润伸手拦下蒙格,道:“我的皇兄负责招待你们,这样的事就让他处理吧,我过去不合适,你过去更不合适。” 蒙格没有强求,可一想到可能是他晋国的人对二公主不敬,心中怒火便熊熊燃烧。 “不会有事的,毕竟是在大齐,有事也是你们的人吃亏,最好别闹出太大的动静。”项润很淡定,朝远处又望了一眼,转身便要退回书房。 蒙格无奈地跟上来,可项润忽然停下脚步,问道:“我二哥与你也有往来是吗?” 蒙格一怔,颔首:“二殿下曾几次送东西到使馆,约我私下会面。” 项润笑而不语,继续朝前走了。 蒙格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小的皇子,当真不容小觑,而大齐有着如此优秀的皇子皇孙,将来一定会更繁荣强大,晋国呢? 他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愿二公主不要因此延误那片土地,那里并非人人如此可恶猥琐。而若有人敢伤害她……他用力捏紧了拳头。 项沣赶到时,那晋国世子依旧嚣张,元元跑来说:“二哥,这个人突然窜出来,还打伤我们的人。” “没事吧?”到底是自己的妹妹,项沣打量了两个丫头,之后站在他们面前,看着那面相可恶的家伙,一挥手,“带出去,不必和他客气。” 项元在身后轻声说:“二哥,我们没招惹他,不是我们的错。” 项沣嗔道:“二哥怪你做什么,你一个人我或许不信,琴儿在你身边,还能不信。” 项琴温柔地笑着:“二哥,他应该是喝醉了,把他送走就是了,不必计较,毕竟是晋国的世子。” “还是琴儿懂事。”项沣叹了声,“你们早些歇着,这几日前朝往来的人复杂,关防太过严密显得我们不尊重人,可你看我们尊重他们,他们就不识相了。所以也只能要求你们自己谨慎,在涵元殿里待着,等他们各自归国后,再出来玩儿。” “是。”妹妹们福身向兄长告辞,不敢说要去书房见蒙格,转道回涵元殿去。 待得蒙格与项润分开,带着四皇子送给他的东西出宫时,刚出城门下,就被人拦截,他们说的是晋国话,那必定就是二哥的人了。 蒙格若不愿跟他们走,少不得大打出手,眼下这形式,在这里动手,无疑是给皇帝添堵,权衡再三,蒙格只能跟着他们上了马车。 翌日清早,不见昨天的阴雨,阳光重回大地,慢慢化去一夜白霜,琴儿站在屋檐下喂鸟,宫人们围着她,小心翼翼地为公主梳头。 忽见有人匆匆进门,她看了一眼,示意宫女们停手,便披着满头青丝来到母亲的殿阁。皇帝早已上朝,皇后亦在镜前梳妆,琴儿进门时,那宫人已经禀告了话退下,她站在门前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 “孩子,过来。”珉儿召唤女儿,拉着她坐下,拿起翠玉梳为她打理青丝,笑道:“怎么起得这么早,我吩咐嬷嬷们不要吵醒你们,昨天都累了,今天多睡一个时辰也不碍。” “习惯了早起,到时候就醒了。”琴儿笑道,稍稍犹豫后,问道,“母后,方才那人来对您说了什么。" 珉儿摸着女儿的脑袋,宽阔的袖幅像翅膀一般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她温柔地说:“刚得到消息,晋国世子暴毙了。” 项琴浑身一震,惊愕地看着镜子里的母亲,不敢相信地问:“那位晋国世子,昨夜闯到内宫的人?” 珉儿颔首:“死因尚未查明,今日应该会有消息,你父皇刚刚在朝堂上得知,周怀便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母后……蒙格呢?”项琴紧张地抓着母后的手。 “他没事。”珉儿安抚道,“昨夜沈云发现他被晋国的人带走后,就派人去干预了,当晚就把蒙格带走了。” 项琴冷静下来,想了想后,轻声对母亲道:“您能派人去看看他吗?” 珉儿颔首:“母后知道。” 使馆中,因晋国世子暴毙,相关之人都被软禁,蒙格自然不能离开他的使馆,事实上连他都不敢相信侄子就这么死了。昨晚二哥把他带走,就是侄子说他和大齐皇子私下见面,二哥待他去问话,要他交代是不是私通大齐,还说已经有人怀疑,大齐派去帮梁国攻打晋国的队伍里,就有他的身影。 蒙格发誓不再被兄长羞辱,昨夜若非沈云及时赶来,他几乎就要和他们动手,而昨夜若真的动了手,侄儿的死他必定会被怀疑,但离开时那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程达和他一起被软禁,什么消息都没法儿打探,忧心忡忡的人在门前来回徘徊,突然有马车停在使馆外。马车上下来一个宫里的公公,拿着令牌进的门,和和气气地送了一封信来,要亲手交给蒙格。 “这是……”蒙格捧着信,谨慎地问。 那公公且笑:“小人在中宫涵元殿当差,皇子殿下,您该明白吧。” 蒙格心中一热,命程达好生送客,便带着信退回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是用晋国文字而写,他们日日一起在书房,早已熟悉了这笔迹,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是心意,二公主在信中没有说特别的话,只请他珍重。 “琴……琴儿。”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深宫里,皇帝散朝归来,和小女儿一起逗了会儿鸟,而元元才刚刚睡眼惺忪地起来,他便打发道:“你们去别院,问外祖母讨几碟菜来,就说父皇想吃岳母做的菜了。” 进门来,珉儿笑问:“好好的,怎么把女儿们打发走了?”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要问好些事,有些话不想叫她们听去。” 珉儿便直接问:“那世子怎么死的?” 皇帝看她一眼,冷笑道:“企图对我的女儿行不轨之事,还要留他在人世?” 453 明年春天 听得一条人命就这么结果在皇帝手里,珉儿微微摇头,吩咐宫人:“给皇上上参茶。” 项晔坐下道:“留着他继续祸害别人不成,我的女儿若是当真要去晋国,留着他日后再欺负我的孩子?” 珉儿道:“皇上自然有道理,我哪里敢说皇上不是,可眼下各国皇子王公都在我大齐,偏偏这时候弄出人命,这该如何交代,岂不是我大齐开罪别人。” 项晔傲然:“朕还怕开罪人?” 珉儿嗔道:“皇上,可不得轻狂。” 项晔微微眯眼,握着她的手笑:“你可知朕为你建立下怎样的江山,朕不轻狂,天下可没人敢轻狂了。” “一把年纪了还胡闹,什么叫为我建立的天下。”珉儿轻轻打开皇帝的手,可项晔怎么肯放。 “珉儿,朕若拦不住琴儿远嫁,你会不会怨朕?”皇帝问。 “皇上的心思我最明白不过,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话不曾说破,倘若你我是平凡夫妻,怕是早就生分了,可因为你是帝王。”珉儿双手捧着皇帝的手,释怀道,“我已经想通了,她是你的女儿。” 别院里,白夫人听闻皇帝想吃她做的菜,立刻带着下人准备,琴儿跟在她身边帮忙,白夫人只怕伤了她娇嫩的手。揉搓在掌心里道:“我的小心肝,外祖母听说那些个皇子王公是冲着娶你来的,真是几天都吃不下饭,皇上不是一直说,我们大齐的公主不远嫁,琴儿啊,你答应了吗?” “还什么事都没有呢,您别吓唬自己。”琴儿温柔地说,“便是我去了远方,我也会时常回来看望您和太祖母的。” 白夫人便知道,这事儿已是成了一半了,她改变不了任何事,将来也只能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的孩子不要受伤害。 白夫人难过地说:“孩子,外祖母再教你做几道菜,万一去了远方,吃不惯那里的东西……” 琴儿眼中一热,努力笑着:“您说什么呢,父皇可不得给我带个小御膳房去,指不定咱们大齐的四季鲜蔬也会源源不断地给我送去。” 本想来厨房瞧瞧的项元在门前听见,心里酸得不行,跑回秋老夫人身边,老祖母轻轻抚摸她的发鬓,慈爱地笑着:“你会有你的人生,妹妹也会有她的路要走,待你们也白发苍苍时,再回到一起,像现在似的,姐姐妹妹不分离。” 当姐妹俩带着外祖母做的菜回宫时,正遇见沈哲父子进宫,边上另有两位哥哥在,彼此见过礼,一同到了涵元殿。皇帝见来的齐整,笑道:“平日里还凑不到这一桌呢,坐下陪朕用膳。” 珉儿在一旁吩咐宫女:“去书房把四殿下找来。” 项浩撇嘴冷笑,被项沣看见,暗暗踢了他一脚。 一边用膳一边说外头的事,让项沣心中不安的是,父皇交给他的任务,他并没有拿出体面的结果,一下子应付那么多外邦来使,真真捉襟见肘,熬到昨天太平无事,本以为能松一口气,结果一早就说出了人命。 然而此刻,父皇却夸赞他,说他做得好。这样的赞扬受之有愧,项沣有一种仿佛已经被父亲抛弃的绝望。 沈云缓缓说着调查结果,道是晋国世子死于剧毒,但似乎非外人所致,昨夜他们将蒙格带去,若非沈云干预后,把蒙格带走,恐怕死的就不是晋国世子而是他。沈云道:“他们杀人不得,反把自己作死了,那世子昨夜夜闯禁宫,就是喝得醉醺醺,指不定是自己把该给蒙格吃的毒药吃了下去。” 项元嫌弃地说:“你这么一讲,我们可都吃不下了。” “元元。”珉儿示意女儿不可放肆,对沈云道,“你接着说。” 而一旁的项琴安安静静,淡定地看着沈云继续说下去。 皇帝看了眼小女儿,心中很是满意,却故意道:“这事儿怎么办好?你们说说,沣儿,浩儿?” 项沣略紧张,可他不能丢脸,特别是在座这些人的面前,咬咬牙,应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是他们自食其果,那就让他们自己回晋国去解决。” 皇帝笑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项沣蹙眉,紧张地抓起了拳头,可皇帝话锋一转,又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晋国的事,何必我大齐费心。” 珉儿默默给皇帝布菜,项晔拿起筷子,吩咐儿子道:“好生送他们回晋国,人已死,早些魂归故土才是正经。” “是。”项沣应道。 “蒙格也该回去了。”皇帝道。 桌上一片肃静,众人不由自主地都将目光落在项琴身上,而她淡定从容地回应每一道目光,最后看向父皇,项晔眼中有不忍不舍,到底是说:“琴儿,你选好了吗?” 项琴颔首:“父皇,我选好了。” 一桌人都惊讶了,元元按耐不住站起来问:“怎么回事,父皇,难道琴儿这就选好驸马了,不是还没比吗,不是要比武招亲吗?” 项晔大笑:“你是不是去京城茶馆里,听书听来的,什么比武招亲,你要你妹妹嫁给武夫不成?” 项琴拉着姐姐坐下,面上的笑容依旧那么温柔:“姐姐,选婿,自然是让我选,他们比什么呢。” 项沣也是一脸茫然,问道:“父皇,都决定了吗?” 皇帝道:“你先去告诉晋国的人,如何处置他们的事,他们有了结果后,再来告诉朕。” 一面说着,已是酒足饭饱,起身唤一双女儿:“随父皇去散散。” 父女三人这便离去了,留下茫然的项沣,他不得不询问珉儿道:“母后,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照他吩咐的去办吧。”珉儿温和地说,“晋国人野蛮不讲理,你且要辛苦了,至于你妹妹的婚事,等这件事解决,父皇会昭告天下。” 项浩在一旁问:“母后,妹妹她选了谁?是蒙格吗?” 珉儿且笑:“她刚才没说啊。” 兄弟俩紧绷着脸离宫,到宫门外,三皇子憋不住道:“吃力不讨好的事,都叫我们来做,给两句好话就算是褒奖,父皇这生意做得可精了。” “住嘴。” “你看,我们难得陪父皇用膳,皇后非把他的儿子也找来,她是什么亏都不肯吃呐。” 项沣叹气:“又能怎么样?你要是能,你去抢去夺,你做了未来的皇帝,我必定俯首称臣。” 三皇子眼中闪过精光:“这话可是你说的。” 御花园中,皇帝一左一右带着俩闺女,项元闷闷不乐,不似平日那般活泼,皇帝便逗她:“难得陪父皇散步,就这么不情愿?” 女儿眼睛红红的:“父皇,您真的要把琴儿嫁出去吗?那个蒙格一无所有,您还要他现在就回去,沈云说为了保住他哥哥的性命,硬是抢来大齐做俘虏不是吗,他回去可就没命了,还要带着琴儿……” 项晔冲女儿比着嘘声,让她冷静些,转身看向小女儿,笑道:“琴儿,告诉姐姐你怎么想的。” 项琴嫣然一笑,文静又高贵,站到姐姐这一边来,说道:“我现在才不跟他走呢,我问过他,他在晋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跟着他去风餐露宿吗?大齐的公主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红毯铺底没有金辇相迎,没有富丽堂皇的宅邸,我是绝不会踏入他们的国土。” 项元一片茫然,项琴则对父皇说:“父皇,你命蒙格回晋国去准备,明年春天,我等他来迎娶我。让晋国的皇帝,好好为他的弟弟举办婚礼。” “明年春天……”项元念念有词,明年春天,他们姐妹就要分离了?洹儿还没长大,洹儿以后都难再见到他二姐了。 可父皇和妹妹,似乎早就有了商定,妹妹淡定从容,父皇胸有成竹,项元不是难过自己被“排挤”在外头,她就是舍不得。 那之后半天,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傍晚时分,宫人们将要预备晚膳时,却见大公主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沈云得到消息,一路从自己的卧房赶到家门外,见项元站在马车下,他皱眉道:“胡闹,眼下京城到处都是外邦人,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不是说好了,怎么都忍过这一阵?” 元元却抓着他的衣袖说:“沈云,琴儿明年春天就要走了,往后我想见她一年都难。” 宅门里,江云裳迎出来,已经嚷嚷着要留元元用晚膳,项元哪里有心思哄婶婶开心,拉着沈云就上马车,对他说:“我想去清净的地方。” 沈云无奈,亲自驾车,把她带走了。 江云裳走到门前,见这光景,笑着摇头:“这俩孩子,不如早些成亲算了。” 深宫里,项琴在书桌前默诵晋国文字,母亲悄悄走到身后,她也没察觉,今天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可又像是一早就定下了,珉儿轻轻给女儿披上一件锦衣,笑道:“坐着不动,该冷了,转眼就要初雪了。” 项琴回眸望着母亲,笑问:“母后,晋国是不是不下雪的?” 珉儿道:“想看雪时,就回来。” 项琴抱住母亲:“母后,琴儿不孝,要去远方了。” 454 朕和你的约定 “你是最好的孩子,是母后的骄傲,是大齐的骄傲。”珉儿按捺下不舍的心,她必须给女儿勇气和信心,温和地说,“想家的时候就回来,父皇会为你修一条路,从晋国一直通向大齐。” 项琴笑道:“是父皇说大话,还是母后哄我,我大齐地大物博有绵延山脉有滔滔江水,哪能修出一条路,直通帝都。” 珉儿道:“这条路,在你心里啊。” 聪慧的公主参透了母亲的意思,颔首道:“母后,我懂了。”顿了一顿,再说,“姐姐她一定舍不得我,母后,将来可千万看好姐姐,别叫她走着走着跑来晋国找我。” 珉儿失笑:“别叫你说中了。” 京城里,项元坐在马车上,任凭沈云将她带到清净的地方,可这个家伙哪儿不能去,偏偏来到了秋景宣之前住的宅子。项元怒道:“你什么意思?” 沈云笑:“秋景宣不是和你约定,将来一定会再回来吗,所以这一次各国皇子王公来,我可是费心保住了这座宅子,没叫任何人住进来。我这份诚意,够大方了吧。” 项元不理他,随便在院子回廊的栏杆上坐下,其实这才过去多久,一切都好像是昨天的事,但秋景宣早就不知去哪儿了。 “要想清静的地方,只有出城了,可眼下不合适带着你出城,城里除了我家,就只有这里清静。”沈云道,“你冷静一下子,我就送你回宫。” 元元眼睛红红的:“你也不问问我怎么了。” 沈云却知她的心思:“舍不得琴儿。” 项元叹道:“为什么你们说起来,都这样轻描淡写,沈云,你家小晴儿若是嫁去晋国,你舍得?” “若是她自己选的,我会高高兴兴送她出嫁。”沈云道,“如果没得改变,你只能祝福她。“ 项元目色迷茫:“蒙格可靠吗?” 沈云笑:“我和他从战场走了一回,至少我认为他值得托付。只是……” 元元忙问:“只是什么?” “我们都还太年轻。”沈云很正经地说,“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开春琴儿便要出嫁,可你我之间有约定,不仅仅是约定,我也怕成亲太早,束缚了彼此。元元,等我迟两年再来娶你可好?比妹妹晚出嫁,你会委屈吗?” 事情怎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元元竟是脸红了,用她一贯的脾气掩饰自己的羞涩,起身便要走:“不跟你说了,敢情我非要嫁给你吗,回头等琴儿去晋国,遇见好的人,我也跟着嫁过去,我去陪她。” 沈云几步就追上来,拉着她的手道:“你若是嫁去晋国,那我只能带着军队去抢你了。” 元元看着他,终究是笑了,温和下来道:“沈云,若是琴儿被欺负,你也带着军队,去把我妹妹抢回来可好?” 沈云却道:“你该盼着,永远不要有这一天才对。” 且说天定帝为女儿举办选婿大典,所有人都磨拳霍霍准备一试高下,谁知礼官却来告诉他们,那晚大宴就是选婿大典,二公主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心上人。 这样的结果,看似没道理,但天定帝只说选婿,从未言明如何选,根本找不出法子反驳。眼下纷纷传言皇帝内定了蒙格,这蒙格早几个月就来到京城,被公主选上是意料之中的事,旁的人全成了陪衬。 敢怒不敢言的人无数,不怒无所谓的也有,项晔不至于鲁莽地因此得罪各国,在这件事后,他一个一个接见了各国来使,每一个都至少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他们离去时,各自怀揣着国家机密,彼此之间揣摩提防尚且来不及,几个大国对天定帝都没有怨言,一些小国部落,更是咽下了。 没有娶到公主不算吃亏,本来也只有一个人能娶,晋国虽然可能娶到公主,可他们却是吃亏最大的。二王爷痛失爱子,那么魁梧的人在使馆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要去找天定帝讨个说法,都被随行大臣拦下了。 晋国眼下无法和大齐抗衡,且世子的确是吃了原本准备给蒙格的毒药而亡,查下去,他们要毒杀蒙格的事就会曝露。现在的蒙格,就快成为天定帝的乘龙快婿,不是他们能随便动的了。 两三天后,开始有人归国,皇帝给每一个国家都送了骏马良驹,更为晋国世子准备了厚重的棺木。 这日,蒙格与他的兄长一同来觐见皇帝,二王爷失去爱子神情憔悴又充满憎恶,虽然已经听得些传闻,可亲耳听得天定帝说公主选定蒙格为驸马,让蒙格回晋国准备,明年开春来迎娶时,他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却道:“皇上,请将我的五弟赐还与我晋国,让我带他回去。” 项晔幽幽一笑:“朕嫁了女儿给你们,招一位皇子入赘也在情在理,朕已经在宗亲里选了与他相配的小姐,不日完婚,他会永远留在大齐。” 那莽夫横眉竖目,可这是在大齐,他若有言行不当,很可能落得和儿子一个下场,随行的大臣已经敬告他,世子很可能是因为企图调戏大齐公主,才命丧九泉,天定帝爱女如命,世子那样轻浮,几乎是自寻死路。 “蒙格留下。”他们要告辞时,皇帝把未来的女婿留下了。 二王爷狠狠瞪了眼弟弟,拂袖而去。 “走近些。”项晔道,他细细打量着蒙格,一笑,“明年春天来迎娶朕的女儿,你会来吗?” 蒙格不解,但心下一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此去故国,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一定如期前来迎娶公主。”蒙格一面说着,行三跪九叩的大理,“到时候,就要称呼您为父皇。” 皇帝清冷地笑:“活着是其一,其二,是朕与你的约定。” 蒙格严肃地看着皇帝:“是。” 项晔走到他身旁,示意他起身:“朕会助力你成为晋国的皇帝,待你继位登基,便要与朕一同攻打梁国,要一直打到他们的都城,打赢之后,朕会分给你土地,毕竟朕的女儿成为了你的皇后,晋国未来的皇孙后代,身上也留着大齐的血液。” 蒙格郑重地听着,没有插嘴。 项晔道:“可随便侵略一个国家,没道理,大齐会被群起而攻之。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帮梁国打晋国了吗?” 蒙格飞速在脑中算计,心头一亮,应道:“皇上放心,我在晋国立足后,就会不断挑衅梁国与晋国的纷争。将来您为了您的女儿,为了晋国受苦受难的百姓,替天行道,向梁国发兵。” 皇帝冷冷地说:“这是朕与你的约定,倘若将来你成为了皇帝却要反悔,这一次你如何带着兵替梁国打晋国,下一次你就会在那一边看着这一切。” 蒙格没有退路,坚定地答应了。 项晔看了眼这个未来的女婿:“你很聪明,但也好好记下,这一切都是次要的,首要的是,绝不要让朕的女儿受委屈。” 蒙格离开前,被允许去见琴儿,与此同时,他被选为驸马的事也昭告天下,项琴在父皇的安排下,在太液池边等她的未婚夫。 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一直彬彬有礼,与当初姐姐和秋景宣爱的轰轰烈烈完全不同。 这一别,来年春天再见,蒙格会不会来娶她不知道,娶了她以后相守一生能不能真正幸福也不知道,可此时此刻,对于未来憧憬的心,是美好的。 琴儿不害怕,也不彷徨。 “我们的家,要像涵元殿那么大,别像你住的使馆那么狭小。”琴儿温柔地笑着,却是毫不客气地提出条件,“我朝的大臣会来看的,倘若小一寸,我也不嫁的。” 蒙格点头,眼前的人,他惊鸿一瞥后念念不忘的人,真的要成为他的新娘,他竟然说不出话了。 琴儿则问:“来得及建造吗?” 蒙格又点头,琴儿娇然一笑:“你只会点头,不会说话了?” “不是……”蒙格大窘,“公主,我一定如期来迎娶你。” “我当然信你,还望珍重。”琴儿如信中所说,再道珍重,“我等你来。” 蒙格深深作揖,真诚地问:“公主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琴儿笑道:“你几时才要喊我的名字?” 蒙格脸红了。 “不要让你的皇室知道我通晋国语言。”这一句,琴儿说得严肃,“前路漫长,无限坎坷,一切当谨慎为重。” 蒙格眼中,对未婚妻充满了敬重之心,这一次大齐皇帝选婿,为何引来那么多国家的皇子王公?因为谁都明白,大齐的公主是人中之凤,若嫁他国,必然为后。 而他身无长物,潦倒落魄,得娶公主,靠的是老天赐下的姻缘,但往后的人生,就要自己带着她走了。 不远处,人影晃动,琴儿笑了,与蒙格道:“我姐姐在那边,你去见她,向她做些保证,听她唠叨几句。不论她说什么,她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舍不得我。” 项琴朝前走去,但听身后蒙格喊她,是熟悉又新鲜的一声“琴儿”,小公主心中一暖,翩然转身,深情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 蒙格脸涨得通红:“我、我只是想喊你的名字。” 455 和他们母亲一起消失 太液池边一别,蒙格便要踏上归国之路,不知晋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在城门下与沈云道别时,蒙格与他道:“虽是我大言不惭,但我若不能活着来迎娶公主,还望你和大公主能助她早日忘却悲伤。此去前途迷茫,生死难料,我心中并没有十分把握。” 沈云摇头:“你来接琴儿便好,不用嘱托我,若是你不能来接她,你也就没有资格嘱托。” 蒙格欣然道:“是,一定回来。” 随着晋国大部队远去,京城里各国皇子王公也散得差不多了,项沣肩上的担子渐渐轻了,许是太过忙碌辛苦,竟被风寒所欺,一下子病倒了。 王府里仆婢如云,偏生没有贴心的人,昔日侍妾也叫他散尽,几个丫鬟小心翼翼伺候着,总是不够熨帖。 项沣孤零零躺在床上,想起秋景柔虽不十分好,至少知冷知热,他这一年仿佛是命中劫数,成亲又丧妻,更可恶的是,还让他发现自己不能生育。 越想越生气,有侍女送汤药来,他一怒全掀在地上,吓得她们伏地瑟瑟发抖,项沣则折腾得自己头晕目眩,重重地倒下去了。 二皇子生病的事,传到宫里头,太后知道他们不是皇后亲生子,幼年教养的责任尽到,长大了就未必肯管了,可于太后毕竟是亲孙子,她舍不得。有话不能和珉儿商量,只能找来是婶婶亦是姨母的云裳商议。 听罢太后的担忧,云裳道:“贵族世家年轻漂亮的女子有的是,若是真选,哪一个不肯好生送来,您要的名册他们也造得差不多了,只是……” 太后叹:“我知道,他们两个自己不想娶是不是,真是,都怪帝后太纵容儿女,连儿女婚事都由着她们自己做主,可你看结果如何呢?元元兜了一圈回来,还不是看着云儿好,我们能害他们吗?” “您说的是。”云裳道,“这事儿您真的降旨压下去,倒也罢了,他们不敢不从。” “你看那孩子现在病着,孤零零躺在家里,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太后忧心忡忡,“云裳,皇后性格太强,我是管不着她的,可我只要还活着,自己的孙子总不能不管。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先选了人送去府里,各封侧妃,待琴儿的婚事罢了,待他们丧妻满了一年,再说后面的事。” 太后说罢,又看她一眼,又道:“你会去和皇后商量吧。” 云裳尴尬地笑着:“说总是要说的,可您拿主意的事,皇后娘娘不会干涉,说白了,又不是她的孩子。” 太后连连摇头:“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可也有那样硬的一副心肠。怪只怪沣儿浩儿上辈子德行不够,及不上他们的弟弟妹妹。” 江云裳从长寿宫退出后,为了给太后面子,自然没有立刻就去涵元殿,数日后为两位皇子选侧妃的事,还真是正儿八经地展开了,云裳这才抽空到涵元殿坐坐,把太后的话悉数转达给珉儿。 珉儿只淡淡道:“太后高兴便好了。” 云裳心疼地问:“娘娘,可是母女离别之愁让您不思茶饭,您这几天都瘦了。将心比心,若是我的小晴儿……” 珉儿笑:“不是茶饭不思,是太费心神,已经开始为她准备要带去晋国的东西,公主远嫁,带的何止是金银,眼下一下子都摆在面前,是糊涂了些,过阵子就好了。” “是,您没事,我就安心了。” 珉儿道:“云裳,沣儿和浩儿纳妾的事,我不管,到时候我赐下贺礼便是了,太后怎么高兴便怎么办,那俩孩子若是反抗,左右还有皇上呢。你尽量满足太后,不必顾忌我。” 云裳心头一松:“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如此,二公主的选婿大典过去不久,因二皇子一场病,急得太后立刻要为孙子选侧妃,毕竟是嫁入皇子府,前途无量,即将进入寒冬的京城又热闹起来。 自然也有人对此淡淡的,四皇子专心念书,二姐每天都会来陪他半晌,自然是跟着弟弟一起学晋国的文化。 太后各选了两位侧妃送去皇子府,京城第一场初雪,四位年轻的小姐在这日进宫来向太后行礼,往长寿宫来的路上,被从别院归来的琴儿看见,二公主自己撑着红纸伞,遥望那一道道靓丽的身影,轻叹道:“但愿她们,能和哥哥们过得好。” 边上宫女道:“叫奴婢说,难。” 琴儿笑:“你懂什么?” 宫女忙道:“公主您想啊,一家主母的位置只有一个,两位同时进府,那往后的日子还能消停?奴婢听嬷嬷说,太后娘娘也有她的考量,怕选一个只管在家作威作福不懂得照顾殿下,选两个,好歹要比出长短,自然就都一门心思围着殿下转了。” 琴儿笑而不语,带着宫人往涵元殿去。进门时,便见姐姐在门里听小太监禀话,见了她就招手:“琴儿,沈云派人送话来,蒙格已经出了我大齐边境,就快到晋国了,一路平安呢。” 琴儿面上微红,上前将自己的狐毛围脖给姐姐兜上,嗔道:“等下着凉病了,又不肯吃药。” 元元却不舍地看着妹妹,捧着她的手想捂暖些:“明年冬天,你就不能再为我戴围脖,不过……”姐姐灿烂地笑起来,“还有更暖的手来暖你的手,我就安心了。” 琴儿颔首:“有云哥哥在,我也不怕姐姐冻着。” 项元不屑道:“那个人啊,还特地来跟我说,我现下不能娶你,要委屈你在妹妹之后出嫁。你说他那个人怎么那么自以为是呢,我说我要嫁给他了吗?琴儿你去晋国替我好生看着,若有好的,我嫁去陪你。” 门前清雅唤道:“那么冷的天,小公主们站在风里说话,快来屋子里暖暖。” 姐妹俩手牵着手来,殿内暖若阳春,只是铺成了好些东西,清雅带着人清点后,立刻收拢起来,琴儿便问:“是不是一会儿哥哥们的几位新人要来行礼,我方才在外面见着了,都是天仙一样的人。” 珉儿看了看两个孩子,便道:“去换一身稳重些的来。” 姐妹俩换上稳重的礼服回到母亲身边不久,四位新人便到了。此番接见并无甚新意,既是世家小姐,也曾在宴会中见过皇后,对宫内的一切不会太过新奇,珉儿说些客套体面的话,也就不愿再多什么亲近。 见皇后已无留客之意,四位佳人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人越前,福了福身后道:“皇后娘娘,妾身几人有一个请求,还望娘娘应允。” 珉儿浅笑:“且说来听听。” “是。”她垂首,怯生生道,“妾身想去行宫拜见淑贵妃娘娘,请娘娘应允。” 余下三人一起上前,四人徐徐行礼,道:请娘娘应允。“ 珉儿含笑:“雪天路滑,你们且要小心,不如这几天就动身吧,再往后雪越发大天越发冷。” 四人愣了愣,似乎觉得太顺利,但见琴儿上前道:“我送各位嫂嫂出去。” 琴儿再回来后,向姐姐招了招手,姐妹俩退到殿外,妹妹便道:“让母后一人静会儿吧。” 项元似懂非懂,只嘀咕:“我不如你细致,往后有什么事你不在,我不能体贴母后怎么办?” 琴儿笑道:“有父皇在呢。” 此刻清明阁里,周怀掸去身上的落雪,走到殿内来,向皇帝道:“二皇子三皇子府上四位新人,已经拜见过太后和皇后娘娘。” 皇帝应了一声:“把朕的赏赐送下去。” 周怀称是,又道:“四位侧妃向娘娘请旨,要求去行宫探望淑贵妃。” 皇帝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 周怀道:“娘娘已经恩准了。” 项晔一笑:“何必多事。” 涵元殿中,珉儿正在拟将要给女儿带去晋国的书籍名录,清雅因将四位新人送到宫门前才归来,见她回来,珉儿道:“快去暖暖身子。” 清雅笑道:“奴婢不冷。” 珉儿问:“你瞧着,她们可还好?” 清雅将宫女屏退,坐在珉儿身边道:“都是世家小姐,家里教得好,自然是秋景柔不能比的。四人瞧着……还挺齐心的。” 珉儿合上名录,说道:“浩儿最近还不安分吗?” 清雅道:“该怎么说呢,三殿下简直着了魔似的,没想到一个夏春雨会对他这么重要。” 珉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名录上的烫金,叹气道:“我只原琴儿顺利出嫁,她为她的父皇牺牲太多了,容不得有人再从中捣乱。” “娘娘……的意思是?”清雅略不安。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他们最好安分些,不然我忍不了的时候。”珉儿眼中露出杀气,“就让他们和他们母亲,一起消失好了。” 清雅忙劝:“娘娘,您冷静些,只怕四位新人是担心被世人诟病她们眼中没有淑贵妃,才不得不过去做规矩的。” 珉儿道:“我不是计较他们四个,是项浩,他派人在御膳房走动,你可知道?” 清雅惊道:“三殿下打算做什么?” 456 最尊贵的女人 北风阵阵,寒冬腊月转眼就到了眼前,二皇子和三皇子府里四位新人早已从行宫归来,珉儿对此漠不关心,更不在乎淑贵妃会教授她的儿媳妇什么。 这四位家中都是贵族世家,便是她们不懂事,族人也该懂事,她们若真想掀起什么风浪,珉儿绝不姑息。 珉儿对云裳道:“如太后所说,她们该先争一争如何才能成为皇子妃,我又何必把她们放在眼里。” 云裳叹:“进门有一阵子了,据说两边都冷着,三殿下那里稍稍好些,二殿下就,这是打算一辈子不近女色不成。” 珉儿嘴上没说,心里却想,不能生育又如何,项沣连自己这点小事都无法周全,他真的认为自己能掌管天下? 说话的功夫,周怀从清明阁过来,禀告道:“娘娘,皇上刚得到消息,晋国七皇子已经即将进入晋国都城,照送消息的日子来算,这会儿功夫应该已经到家了。” 云裳在一旁道:“我听沈哲说,他这么回去可不容易,那孩子和云儿一边大,我瞧着怪心疼的。” “我知道了。”珉儿吩咐,“公主在书房,你再跑一趟,顺便也告诉润儿吧。” 见周怀退下,云裳忧心道:“娘娘,皇上有没有派人随行保护那孩子?” 珉儿摇头:“那是晋国地界,皇上怎好横加干涉他国朝政。” 正经的话云裳听不懂,只道:“娘娘,不瞒您说,我这心里还怪矛盾的。” 珉儿何尝不是,蒙格若被迫害,若开春不能来迎亲,她的女儿就不必远嫁,纵然琴儿会伤心难过,时间会治愈她。可那孩子有志向,天不该绝他。 晋国皇廷,大殿之上气息沉重,换上故国的礼服,蒙格一步步走上台阶,回来这他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殿内传来哭声,先于他到来的二哥正在哭他死去的儿子,或许他最不甘心的,是儿子死在了本该毒死蒙格的毒药上。 蒙格踏入大殿,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金砖上,他的个头比普通的大齐子民要高,可在人人都魁梧高大的晋国,十八九岁的少年还显得单薄,可是这长长的身影,仿佛预示了他将来的雄伟。 二王爷从地上爬起来,直直地逼向弟弟,手就要扼住蒙格脖子的那一瞬,被皇帝叫住了。 “皇上,他杀了我的儿子。”二王爷痛苦万状,嗜血般的眸子恶狠狠地瞪着蒙格,“这个贱种杀了我的儿子。” 蒙格淡定从容,绕开他继续走向皇帝,行大礼,告知皇帝他回来了,至于临阵脱逃的罪过也毫不避讳,诚恳地请求责罚。 “你现在是大齐的驸马,是我晋国与大齐建立邦交的功臣,我不能杀你。”忽格纳到底是做了皇帝的,比他的弟弟要强些。 蒙格不语,忽格纳再道:“我已经派人为你修建皇子府,你自己去督建吧,要建得富丽堂皇,毕竟你要娶的是大齐的公主,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兄长的反应有些奇怪,与蒙格料想的不一样,但他也早就在心里有准备,皇帝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简单的几句话后,蒙格就被要求退下了。 二王爷恶毒地瞪着他远去的背影,皇帝从宝座上下来,拍了拍胞弟的肩膀:“杀他何其容易,可我要留着他,让项晔受辱,让他的女儿受辱,大齐的公主,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吗?那就让最尊贵的女人,被践踏进泥土了。” 457 圈禁一生 “皇上,我该怎么做?”二王爷脸上还挂着泪珠,眼中却已透出杀气,他丝毫不觉得儿子的死是罪有应得,完全把罪孽加在了无辜之人的身上。而他更恶毒地对兄长说,“皇上,这小畜生得了大齐皇帝做靠山,必然野心勃勃,您千万要小心。” 忽格纳冷笑:“相距千里、鞭长莫及,先等项晔把女儿嫁过来,朕会让他们都后悔。” 二王爷冷静了几分,又道:“项晔爱女如命,女儿若有闪失,怕他会挥军南下,直逼我晋国之境。” 忽格纳摆手:“项晔怎会舍近求远,来打我晋国?难道他打下晋国后,隔着梁国来统治这片土地?你不要胡思乱想,朕也痛失爱子,能明白你的心情,趁着还算年轻,还能再得儿女,这半年,且让他建造自己的牢笼去,你我休养生息。” 大殿之外,蒙格已经走远了,回首望了一眼宫宇,许是在大齐开了眼界,知道了天外有天,从前觉得气势恢宏富贵无双的宫殿,现在变得渺小了许多,走向皇位宝座的路,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殿下。”忽然从路边出来瘦弱的中年,有侍卫要阻拦她,蒙格上前呵斥,才得以让嬷嬷近到身前,她含泪要行礼,被蒙格拦下,道一声“奶娘。” 那嬷嬷泪水涟涟:“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殿下,您可回来了。” 嬷嬷是母亲的陪嫁,是赞西人,并非是奶大蒙格的人,只不过他从小这么叫。母亲英年早逝,是嬷嬷把他抚养大,他这般不被重视的庶出皇子,日子过的有多辛酸,嬷嬷都知道。 蒙格从小就明白,嬷嬷的心愿是可以回赞西,可她没能力离开,也放不下可怜的小皇子。 “告诉内廷官,我要带我的奶娘去我的皇子府。”蒙格这般吩咐身边的人,若是在从前,不见得有谁会听从他的命令,可现在不同了,他想带走一个老宫女不是难事。 嬷嬷战战兢兢,一直跟蒙格到了临时的住处,才问道:“殿下,奴婢听宫人们说,您要娶大齐的公主?” 蒙格含笑:“嬷嬷,公主来到后,还望你像疼爱我一样,好生照顾她。” 嬷嬷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奴婢一定会把公主照顾好。” 千山万水之外,项元比妹妹还紧张地等待着晋国的消息,生怕蒙格一到故国就被处决,即便活着,若是被欺压折磨,将来又如何保护嫁去的妹妹。父皇已然昭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大齐与晋国的联姻。 琴儿却是最淡定安宁的那一个,每日在书房陪弟弟念书半天,每日打理宫廷事务,敦促父亲用膳用药,祖母跟前承欢膝下,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唯一多出来的事,便是随母亲一起准备她前往晋国所要带的东西,连珉儿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她需要为女儿准备如此庞大繁复的嫁妆。 此刻涵元殿里,堆满了一屋子的书,母女俩一本一本地核对着,项元懒在一旁暖炉边,随手翻一本,已是昏昏欲睡。 听见轻微的呼声,琴儿和母后对视一眼,她拿起桌上茶杯,小心走来姐姐身边,纤纤玉指轻点已冷的茶水,凉凉的落在姐姐脸上,惊得她从梦里醒来,抱怨道:“都要闷死我了,也不让我睡一会儿,我梦里正在骑马打猎就被你吵醒了。” 珉儿嗔道:“正经回寝宫睡去,睡在这里要着凉了,还骑马打猎,外头冰天雪地,你去哪儿打猎?” 元元伸个懒腰,望见窗外天色,忽然问:“晋国是和我们一样日升月落吗?” “那不然呢?” “我也不知道。”项元大笑,但见清雅含笑进来,她忙问,“可是有消息了。” 清雅便道:“晋国送来的消息,七皇子殿下已经平安到达,皇帝忽格纳接见了他,并没有为难苛责,因殿下已过十八岁不得再住在宫中,临时安排了住处,并已着人开工动土,即将建造皇子府未迎娶我们公主做准备。“ 项元道:“来得及吗,到春天可没几个月了。他光来的路上,就要走很久很久,别等春天才出发,来到我们这里,都是夏天了。” 琴儿笑得很甜,双颊红红的,他平安,她就安心了。 涵元殿内一片温馨,为了蒙格平安而高兴,可清明阁的气氛却异常凝重,沈哲站在殿中,皇帝立在窗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清白世界里,藏不住一点污垢。 书桌上有一瓶砒霜,搜查晋国世子之死时,从使馆里搜出来,不知为何兜兜转转,会出现在御膳房。 御膳房统管帝后太后各位皇子公主的膳食,不知这砒霜,是要放进哪个人的饭菜里。谋权篡位也好,杀人报仇也好,这样是最低级,但也最有效的手段。 “你说……”项晔的声音沉甸甸,“你说再把他们丢去战场,去吃苦去磨砺,还来得及吗?” “他们若有心,总是来得及的。”沈哲道。 皇帝一声冷笑:“是啊,怕就怕他们没有心,是朕的不是,真耽误了他们,朕毁了他们。可笑的是,朕还曾以为,他们会轰轰烈烈一场。” 沈哲公允地说:“淑贵妃离居京城,母子分离,中宫的强势,都是原因,并非皇上一人之过。” 项晔看他:“默认母子分离的是朕,珉儿之所以强势,也是因为朕,你说是谁之过?” 沈哲一笑,目光转向桌上的瓷瓶,问道:“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这一声哥哥,谈论的便是家事,沈哲没有言明,可谈论家事,他便是希望兄长能网开一面,那是他的亲身骨肉。但,眼下亲身骨肉,正磨刀霍霍逼向他。 “逐出京城,给他一块地,让他去做王,从此限制自由。”项晔给出了决定,“沣儿性子不强,没有人在身边怂恿,他的心能平静下来,可浩儿这孩子,真真被一个女人激出了所有的恶。” “是。” “朕生下他,自然要对他负责,从此就白养着他,他在封地除了不得屯兵造武器,不得与外邦联络外,可以做任何事。出了封地,所到之处都要有人看管,若再发生这样的事,连同看管他的人一并获罪。”皇帝冷然吩咐,“明着暗着多派几批人,互相牵制,免得有人被他买通说服,又生事端。” 沈哲一一答应,走去要拿那瓶砒霜,皇帝又道:“待朕百年后,也不许有任何改变,他若长寿,是他的福气。你若安在,朕没有可担心的,你若也不在,就托付给沈云。“ “臣遵旨。”沈哲将那瓶砒霜收起,问道,“圈那一块地?” 项晔伸手去接窗外的雪,冷风往他的脖子里灌,皇帝说道:“把行宫圈入,但他不得干涉元州任何事,不得践踏那里的徒弟,不可奴役那里的百姓。” “是。” 沈哲离去,殿中空荡荡的,北风呼啸着闯进殿阁,项晔迷茫过也糊涂过,可他不能总这么不公平,能牺牲女儿,却舍不得儿子。 然而,到底是上了年纪了,这么站在寒风中,由着雪花化在脖子里,加上心事沉重,当天晚上,项晔就染了风寒,许久不病的人突然烧得滚烫,一时一刻也离不了人。 珉儿陪在身边,听见他梦中呓语,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直到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才安稳地睡去。 元元和琴儿不忍母亲通宵陪伴,要来替换她,被珉儿嗔道:“母后还年轻呢,纵然是老了,也要我陪着才好。” 沈哲深夜进宫来探望,珉儿将朝政嘱托于他,皇帝必然要休养三四日方能好,沈云提起三皇子即将被送出京城,去陪伴淑贵妃一事,珉儿道是她已经知道了。 “娘娘,浩儿终究是皇上的亲骨肉,还望您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沈哲如是说。 “不然呢?”珉儿淡漠地看着沈哲,“我为何要等他们长大成人?” 是啊,中宫若不容人,又何来今日的麻烦。 沈哲抱拳道:“多谢娘娘。” 翌日天明,项晔从睡梦里醒来,便见伏在一旁睡着的珉儿,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面颊,珉儿醒了。 “好些了吗?”珉儿问。 “没事了,朕只是累了,想踏实地睡一觉。”项晔微笑,眼中有不舍,“怕就怕越往后,不知哪一天,睡过去就再也……” 珉儿轻轻无助他的嘴:“不要说话。” 项晔道:“珉儿,他们再不会给你添堵,你只管放心。” 珉儿看到他眼角有泪花,嗔笑:“怎么,眼睛进沙子了?” 项晔嗔笑:“上了年纪,多了柔情少了铁血,真真不该。” 话音落,一双女儿赶来,嘘寒问暖满脸写着担心,做父亲的怎能让儿女担心,只等他们退下去,项晔捏了珉儿的手道:“蒙格回晋国一切顺利,便注定了后路艰难,忽格纳是很狡猾的人,我们的女儿或将面临此生最大的挫折。” “女儿与我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珉儿安抚皇帝道,“口口声声她是你的女儿,却又不相信他。皇上,好好把身体养起来,必要的时候,我要你去把孩子接回来。自然,我更愿意她在那片土地上开花结果。” 458 你说的姑娘,就是她? 在珉儿和一双女儿的悉心照顾下,项晔很快恢复了健康,太医说这么病一场,把积蓄在体内的寒气浊气都散发了,对之后养生也有好处。但望皇帝知道自己年纪渐长,凡事不可再率性逞强。 自然这后面的话,是珉儿代替太医转达,好好地命令了他。 丢下朝政四五日不管,皇帝倒也不闷,元元精灵古怪陪在身边,总有法子逗得父亲开怀。每逢该吃药时,项晔实在厌烦那苦涩漆黑的汤药,她就会帮着父皇打掩护偷偷倒掉,可回回都被妹妹捉住,被妹妹训得哑口无言只能耍赖,父皇却在边上笑得眼眉弯弯。 父女三人嬉闹,帝王家也有天伦之乐,珉儿每每在屏风前驻足凝望,都是感慨万千。 再有几个月,琴儿要走了,再过几年,元元也只会在他夫君怀里嬉闹。那时候,就只有自己陪在皇帝身边,儿女们终是要散去的。 恢复上朝的前一晚,项晔带着珉儿去散步,宫中冰天雪地,积雪厚的地方足有膝盖那么深,项晔握着他的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专挑宫人没扫过的地方。 珉儿走得气喘吁吁,皇帝便怕她出汗被风吹,把她兜进了自己的氅衣里。 “两个孩子出嫁后,这宫里就更冷清了,这么大的皇城,全靠宫人们撑门面。”望着结了一层薄冰的太液池,皇帝说,“对,还有一池锦鲤。” 珉儿说:“皇上若是乐意,重开后宫,选妃纳妾,臣妾必然好生为您主持。” 项晔大笑,笑声回荡在太液池上:“朕可是一代惧内的帝王,岂能破了这个传说。” 珉儿笑意浓浓地看着他,用袖口擦去他额头的汗:“以后的日子,我会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热闹都是别人的,冷清才是自己的。” 项晔颔首:“说的对,冷清才是自己的。这几日时时刻刻和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真是悠闲自在,自从那年带兵走出纪州城后,朕就没怎么闲过,便是带你去平山去别处,也总带着政务和大臣,亏得你包容体贴。” 珉儿道:“不是我包容,我是你一人的,可你是天下百姓的。” “你啊,最会说话。”项晔笑道,“朕,做了个决定,想最先告诉你。” “真是稀奇,怎么不是沈哲呢。” “不乐意听吗?” “不乐意。”珉儿笑道,“我可不想为你操心。” 皇帝抖了抖氅衣,将她裹得更暖些,说道:“这次一病,虽不害性命,朕也想了很多很多。琴儿嫁去晋国,蒙格就要开始行动,等他成为晋国的帝王,朕便要去打梁国,把梁国纳入大齐版图后……” 他顿了顿,珉儿神情温和,看不出来好奇,也似乎并不期待,项晔不服气,说道:“你听了一定会高兴。” 珉儿似乎猜到了几分,皇帝却骄傲地说:“朕打算那时候就退位,把皇位传给润儿,让他去接掌江山。朕想和你过几年神仙眷侣的生活,不能等老了走不动了,就好像这次病的时候,只有你不得不日夜伺候我时,我们才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等你。”珉儿道,“我想跟你回纪州。” 项晔很惊喜,他还没来得及说,若是退位,退位后想回纪州,可珉儿竟是和他一样的心思。 “回纪州。”皇帝开心极了,亲吻珉儿的额头,“朕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 远处,琴儿和元元出来找父皇母后,这么冷的天,他们散着步就不回来了,父皇才刚好些,怎么能这么不悠着些,还往雪地里走。 两人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追来,看着她们的身影,珉儿笑道:“我说不要来踏雪,你偏要来,一会儿又该被女儿训了,哪有做皇帝做得惧内又怕女儿的。” 项晔笑:“他们可没福气有这么好的女儿。” 翌日,皇帝恢复临朝,晋国的婚书也刚刚好这日送到京城,项晔看过后,就命人送入后宫,来者则向皇帝禀告着晋国那里对婚礼的准备。 要平地起建一座富贵堂皇的皇子府,短短数月不足以竣工,晋国那里想了折中的法子,将几座贵族的家宅打通,重新搭建围墙,在围墙里栽种新的花草树木,国师选吉祥方位定位主屋,拆了原先的建筑,重新为公主建造寝殿。 简化缩小了工程,也是仓促之间最佳的法子,晋国的诚意是令人满意的,当然皇帝还是不满这样将就的宅子。命使臣前去告诉忽格纳,婚礼先这么办,但必须另选风水宝地,从平地起建一座崭新的大宅,晋国皇室若是没银子,只管开口。 婚书送到内宫,直接送到长寿宫,太后眼花早已看不了,听元元念着,珉儿和琴儿都坐在一旁。 太后听完,也不甚明白,只问道:“宅子可建了?” 周怀将朝堂上听得复述了一遍,太后搂着琴儿道:“这是必然的,孩子,你去了那里,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他们若敢委屈你,告诉你父皇。” 那之后,皇祖母要与母后说三哥的事,元元和琴儿便退出来,做姐姐的担心地问她:“我也不愿你受委屈,可一想,若是因为父皇施压,他们怨恨你和蒙格,将来把怨气撒在你们身上可怎么好。” 琴儿却道:“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娶大齐的公主,他们若怨,不娶就是了。我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嫁,我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呢。” 项元很是钦佩妹妹,笑道:“总觉得,我们俩是不是换错了年纪,你才该是姐姐,一定是投胎时我贪玩儿,先掉下来了。” 琴儿被逗乐了,姐妹俩说说笑笑,但见远处过来一行人来,正是四位哥哥们府上的新人。 已不见初进宫时的新鲜骄傲,特别是三哥的两位,瞧着就是对人生没指望了,彼此见过礼,她们继续缓缓往长寿宫去。 琴儿说:“过了年,三哥就要去封地了,倒是……能和淑贵妃团聚了。” 项元也轻轻一叹:“这里头的事,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她忽然一个激灵,问妹妹:“蒙格有没有答应你,绝不纳妾。” 琴儿眨眨眼睛,他们一直以礼相待,亲密的话都没说几句,临走前他才喊了声自己的闺名,她摇头:“没有啊。” “万一……”项元也说不下去,虽然她觉得这不可能。 琴儿垂下眼帘,片刻后给了姐姐答复:“不可以。” 行宫里,宫人们在两位年轻一些的妃嫔寝殿里进进出出,因行宫被划入三皇子项浩的封地,她们不便再住在这里,皇帝让她们选择回娘家还是另立门户,她们依旧选择了去别处居住。 不愿回娘家不愿丢掉皇妃的头衔,不是对皇宫或皇帝还有眷恋,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淑贵妃站在屋檐下看,她身体恢复得好多了,虽然苍老了不少,但不再病怏怏,这一次听说小儿子被赶出京城将和她团聚,不哭也不笑,什么反应都没有。 尔珍在一旁说:“两位娘娘,会被迁去元州,住在秋老夫人原先的宅子里。三殿下的封地不包括元州,皇上也下令不许三殿下干涉那里的事。” 淑贵妃没有反应,尔珍又道:“过了年,三殿下就来了。” “皇上还会来吗?”淑贵妃终于开了口。 可是这话,尔珍就答不上了,她反而很想对主子说:“您这一生,到此结束了。” 白雪越往南,就越稀少,最南边的地方,终生也见不到雪,晋国在大齐的南方,这里虽非酷热之地,但也从不下雪,可蒙格依然自信,他能让琴儿喜欢上这片土地。 修建皇子府的工程十分顺利,皇帝没有丝毫刁难他的意思,给足了银子给足了工匠,围墙已经完整地砌好,都城里圈出了一片属于他的土地。 将来不好说,但蒙格的确是晋国历史至今,唯一被优待的庶出子,且还是异族混血的皇子。 自然不少人嘲讽他靠女人得到这一切,他并不因此自卑,琴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他本就配不上她。 临时的住处,嬷嬷哈那正在挑选新来的一批宫女,她们将在以后的皇子府里侍奉皇子和公主,这也是皇帝的赏赐,且因这里暂时容不下,等蒙格迁入大宅后,还会陆续送来。 哈那嬷嬷将每一个人看了看,为她们安排了各自的差事,众人散去后,她向天上祝祷,原郡主在天之灵,能保佑她的孩子。 然而此刻,皇帝忽格纳在内宫中小憩,她的皇后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来到他面前,问道:“皇上,您看这位如何?” 忽格纳睁开双目,又眯眼打量,道:“你说的姑娘,就是她?” 皇后道:“正是,原本,是要选给皇儿的。”皇后说着,轻轻擦拭眼角,她的儿子早已不在人世,而皇帝想要嫡子,这个年纪她再生很难,皇帝已经下了最后的命令,如果一年内她再怀不上,就要废后了。 而身后的年轻女子,能帮她完成皇帝的心愿,可不是代替她生皇子,而是去祸害蒙格,和那位来自大齐的公主。 459 放你一条生路 岁末除夕,珉儿陪着皇帝守岁过子夜,元旦一早,项晔便带着润儿去祭拜天地社稷,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皇宫,甚是壮观。 从前元旦,皇帝若是携皇子同往,必然是所有皇子随行,若不然他便是一个人又或只带着皇后。今岁却是个例外,皇帝第一次仅带一个皇子前去,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立太子是早晚的事。 眼下整座京城,整个大齐,都沉浸在风调雨顺的新春喜悦里,然而世间总有背着阳光的地方。三皇子府中一片萧索,两位新侧妃坐在一起以泪洗面,宫里来了人,请她们去长寿宫过节,都纷纷推托了。 她们很快就要离开京城,而三皇子并不喜欢她们,虽说二皇子府里两位似乎比她们过得还不如,可至少在京城三皇子还能敷衍一下。去了封地,她们就会被丢弃在一旁,待三皇子心中淡忘了对夏春雨的痴恋,他就会另觅新欢,而她们,只不过是被太后不情不愿丢在一边的。 还记得去四人一道去行宫,对淑贵妃说要齐心协力辅助两位皇子,彼时淑贵妃只是清冷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如今她们两个,就要长久地去淑贵妃身边,婆婆成了弃妇,她们也步了后尘,这辈子算是完了。 宫里来的人问:“请问娘娘,三殿下何在。” 两人摇头,她们怎么能知道呢。 宫里,太后和珉儿云裳一并宗亲贵夫人们在一处说话,众人提到皇上今日带着四殿下去祭天,有人恭喜皇后,珉儿淡淡的。 不久后长寿宫派去的人归来,说三皇子府里二位侧妃不进宫,有宗亲里的女眷故意道:“也太不懂规矩了,她们不懂,三殿下也不懂?” 那人当着众人面,没敢说,私下告诉王嬷嬷和清雅,太后和珉儿这才知道,项浩那孩子,元旦头一天,去给夏春雨上坟了。 太后连连叹气:“作孽,真是作孽。” 珉儿什么也没说,皇帝说了,只要他别再惦记着往御膳房的饭菜里下毒,他乐意怎么活便怎么活,既然有命投在帝王家,该他富贵一生。 正午前,皇帝带着儿子祭天归来,绵长的队伍缓缓往皇城而去,百姓们夹道围观,好不热闹。 半天功夫京城里已传得沸沸扬扬,都来一睹四皇子的风采,而这位还未长成的少年,很可能就是他们未来的君主。 从夏春雨坟上归来的项浩,如平常百姓一般混在人群里,父皇器宇轩昂,骑着高头大马从他面前过,紧跟在后面的,就是四弟。 项润端着皇子的尊贵,也有亲民的和气,目光徐徐扫过簇拥的百姓,冷不丁地,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四目相对,项浩眼中充斥着不甘和鄙夷,他完全记不起曾经同在书房的兄友弟恭,记不起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会牵着这个弟弟的手,而是永远地站在了对立面。 项润内心有一瞬的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去了其他地方。 人潮涌动,项浩被挤开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皇子,连他的父亲,都彻底抛弃了他。所有人都奇怪,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夏春雨,原因难道还不够简单吗? 可他终究是个皇子,到底还是有人找来了,在仆人们的苦苦劝说中,项浩终于回到了皇子府。 项沣在这里等了很久,要带他一起去向皇祖母拜贺新春,项浩苦笑:“哥你自己去吧,我再也不想踏进那道门,反正再过几天,我就走了。” 项沣暗暗握着拳头:“到今天这一步,怪谁,我听说御膳房查到砒霜,是你派人做的?你是不是疯了?” 边上还有下人在,听得这话,都惊得不行,可说话的人和做事的人,都无所谓了。 项浩凄凉地笑着,看着兄长道:“怪秋珉儿。” 深宫里,各国送来的贺新之礼纷纷被呈在太后与皇后跟前,另有特别的礼物独独送到了二公主这里,宫人们眉开眼笑地说着:“这是晋国七皇子送给公主的新春贺礼。” 殿内有笑声,众人都好奇蒙格会送什么东西来,可琴儿害羞,根本不愿再人前打开,珉儿与太后低语几句,太后便笑道:“我家心肝宝贝脸皮薄,可容不得你们欺负她。”一面说着,就命人把琴儿送走。 方才不知跑去哪里和小孩子疯玩的元元闻讯赶来,跟着妹妹一道走了。 蒙格果然没送什么金银玉器这样的俗物,简简单单的一封信,问候新春,问候安好,告诉琴儿他们的家宅初具规模,如此云云,别再无其他了。 元元得到妹妹的允许,看了那封信,蒙格倒是用汉字写的,可是她看了几遍,连半句情话都找不到,问妹妹:“就这样?” 琴儿笑:“还要怎么样?” 元元不懂:“你们这样,就叫看上眼了?” 琴儿垂首,赧然笑道:“又不是人人都像姐姐。” 虽然为妹妹高兴,可总伴随着离别之愁,元元撒娇道:“去了晋国,要每天给姐姐写信,告诉我你好不好。” 琴儿笑:“那要花多少人力,跑累多少匹马,一年开销比吃穿还大。再者说,我倒是乐意天天写信,姐姐真能天天看?也就最初有些舍不得,有些新鲜劲儿,过几天就懒了。于是我的信源源不断地来,你这儿却堆积成山,闲时随便抽一封来看,也不知我说的何年何月的事了。” 元元揉揉她的脸:“你这小丫头,看着文静温柔,呛起人来可厉害了,从小就说不过你。去了晋国也要这样厉害,别叫人欺负你。” 琴儿道:“我与蒙格说好了,别叫他们那里的人知道我会晋国的语言,打算先装一阵子糊涂,冷眼旁观他们皇室里的所有人。” 元元连连夸妹妹聪明:“我听沈云说,那个晋国皇帝很狡猾,治国也颇有几分手腕,你要小心。” 琴儿却郑重地说:“姐姐在京中,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别叫人欺负润儿。” 姐妹俩互相看着,似乎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好些事她们无法改变,可却又一直在有着变化,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就一去不复返,不公平也好,违背伦理亲情也罢,她们都必须站在母后的身边,站在弟弟的背后,这是她们的宿命。 不等过了元宵,三皇子便要带着家眷启程去封地了,他比他的兄长和弟弟都更早封王,可也封住了他的一生。 出发这一日,项浩着礼服进宫行礼告辞,太后泪眼婆娑,要他保重,项浩却是一脸冰冷不为所动。 到清明阁向父亲告别时,项晔亦是淡淡的,项浩本就无所期待,磕了头便要离去。可他将到门前时,父亲却在背后说:“传朕的话,告诉你母亲,保重身体。” 项浩转身来,问道:“父皇不会再去见她了是吗?” 皇帝沉默:“路上小心。” 项浩再行礼,走出清明阁,目视前方地一直走出皇城门,本想再回首看一眼,却见叔父沈哲早就等在这里。 沈哲上前,彼此见礼,他从随侍手中拿过一只精巧的盒子,递给项浩:“皇叔恭贺你封王。” 项浩不明白,接过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不起眼的瓷瓶,他心头一惊。 沈哲却道:“瓶子里的砒霜已经处理干净,你可以用它来装任何东西,只愿你不要丢弃它。” 项浩牙关紧咬,紧绷着神情。 沈哲则让开道路,挥手指向远方,阔袖在猎猎寒风中飘荡,他道:“浩儿,一路顺风。” “皇叔。”项浩问,“父皇知道后,可曾有杀我之心?” 沈哲摇头:“你的父皇若有杀人之心,那一人绝不会多活一刻,他不会随便起杀念,动了杀念,谁也无法挽回。” “秋珉儿也无法挽回?” “倒不如说,是秋珉儿放你一条生路。” 项浩狠狠地瞪着叔父,刮在脸上寒风,也刮裂了他的心。 待得元宵时,项浩早已到了封地,从此京城的风霜雨雪都与他再不相关,母子相见时,项浩把沈哲送给他的那只瓷瓶转赠给了母亲,并带去了父皇的话。 淑贵妃握着瓷瓶大笑,笑得撕心裂肺。 千里之外,不见冬雪的晋国都城,也是热闹的上元节,初具规模的七皇子府里张灯结彩,蒙格走在一片繁华之间,脸上却无半点喜色。皇兄眼下对他的各种优待,背后一定隐藏着代价,而那些代价,便是他前路的困难。 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被富贵荣华蒙蔽双眼。 哈那嬷嬷带着几个侍女过来,对蒙格道:“殿下,今日皇宫里又送来一批宫女,出身比之前的好些,打算给您和公主贴身使唤的,您要去看一看吗?” 蒙格道:“不必了,嬷嬷您看着办吧。” 哈那嬷嬷应下,便带着人往前头去,那里早已站了二十来个宫女,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衣衫,一张张脸望过去,嬷嬷忽然眼前一亮。 “来人。”嬷嬷命道,指了指那个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有人上前去,对她说,“跟我走,以后,你就在后院柴房当差。” 460 妙光 看着那漂亮的姑娘离去,哈那嬷嬷兀自念念:“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摆在殿下身边,公主见到了一定会不乐意,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再看向其他人,其实她对忽格纳派来的人很是不安,不知道其中哪个或是哪几个会不会就是皇帝派来的眼线,稍有不慎,往后皇子府内所有的事都会落入皇帝眼中,所以她才希望殿下能亲自来看一看,就怕自己做错了事。 “殿下三月末动身去大齐迎娶公主,顺利的话四月下旬回晋国。”嬷嬷对站得整整齐齐的人说,“大齐皇帝也会让公主带随身的宫女侍从,往后你们要和她们和睦相处,不然有什么事,公主偏向哪一边这就不用我说了,你们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众人纷纷称是,哈那便安排她们各自的差事,皇子府里人渐渐躲起来,再差一位女主人,就圆满了。 哈那嬷嬷向天祝祷:“郡主,请赐福给您的儿子吧。” 晋国皇廷的深宫里,正举行着元宵宴会,但那是男人们的乐子,忽格纳若不喜欢,皇后与妃嫔都不能列席,而能在那里坐着的,大多是宠妃宠妾,可是她们再得宠,也不过是一件玩物,若要摆脱玩物的命运,就必须爬上后位。 皇后河氏坐在中宫里,日日夜夜内心不安,太医说她这个年纪若要生养,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意外,即便怀上了,若是生个公主,皇帝怕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皇后娘娘。”她的亲信从门外进来,命左右的人都退下,轻声道,“妙光被安排在了后院柴房,不知她将来有没有机会能接近七殿下,七殿下为人正直,听闻大齐公主貌若天仙,只怕美色不足以吸引他。” 河氏摇头道:“不用吸引蒙格为她神魂颠倒,她是明白的。大齐公主那么骄傲尊贵,有一点点的暧昧就足够她难受,到时候再生出其他事端,只要能让她伤心痛苦,就算达到了目的。” 亲信应道:“妙光是个聪明的姑娘,只是……她也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 河氏道:“再有主意也抵不过父母的性命,她若不好好完成我和皇上交代的事,父母兄妹都会死去,她别无选择。而我眼下,也容不得任何事出差池,那几个贱人对我虎视眈眈,以为我离了后位她们就有希望,可笑。” “娘娘,听说大齐有求子的灵丹妙药,不如奴婢派人去告知七殿下,让他迎亲时为您求一些来。”亲信出主意道,“您总算是善待过他,而七殿下也是有恩必报的。” 河氏想了想,叹气:“虽不信,且试一试,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如此,皇后派人秘密向蒙格传话,希望他能为皇后到大齐觅得求子灵药,蒙格虽觉得有些荒唐,但皇后曾善待于他,面上终归是答应了。 数日后,他收到琴儿的回函,如他寄去的信一样,不过是简单的问候,但见字如晤,时光便在一笔一划过去,盼着大齐春暖花开时,他能顺利走到琴儿的面前。 可是,坐在宽敞的书房里,蒙格感受不到丝毫安稳,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宫女仆婢都是皇帝送来的,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他绝不能被眼前的平静安逸欺骗,他所求的并非富贵荣华的生活。 蒙格想了想,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了信函里,盼着琴儿将来能提醒他警示他。 可不过这堪堪几句话,却叫温柔的公主害羞了,信函千里迢迢到达大齐皇城时,已然二月天,春寒料峭,姐妹俩围炉喝茶,项元细细看着未来妹夫寄来的信。 “这个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元元念叨着,把信还给妹妹,“也就你稀罕。” 琴儿微微撅着嘴,小心翼翼把信函收好,元元笑道:“我这么说,你不高兴了?” “有那么一点儿,我若是说云哥哥不好,姐姐能开心吗?” “他没有好的地方,你随便说,我还能替你数着说齐全了没有。”项元笑道,“这么一比,还是蒙格好。” 琴儿笑了,脸蛋儿红红的,虽然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却没有初初定下时的彷徨不安,似乎都接受了她即将远行的现实,与其难过伤心,不如好好珍惜眼前的光阴。 说话的功夫,沈云从外头进来,笑道:“还是你们聪明,瞧着太阳明晃晃的,可风一吹就冷得哆嗦。” “你从哪里来的?不是说了,都大了,不能再往内宫乱闯了吗?”项元问。 “云哥哥快坐下喝杯热茶。”琴儿好贴心,命宫女给大公子拿坐垫。 “我坐她的就好。”沈云却不客气,说道,“才从长寿宫过来,皇祖母要你去呢。” “你又告我黑状了?”元元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面不敢拂逆祖母的意思,一面霸道着,“我回来再收拾你,你别走。” 她咋咋呼呼地走了,沈云摇了摇头,对琴儿说:“旧年各国皇子王公来,你猜他们之间流传什么话。” 琴儿给他斟茶,笑道:“说什么?” 沈云笑道:“说若是皇帝为大公主招婿,他们就不来了,大齐大公主威名远播,他们招架不住。” 琴儿笑:“这话叫姐姐听去,要去撺掇父皇派兵打过去了。”一面说着,将茶水递给沈云,却见云哥哥凝视着自己,她赧然道,“云哥哥,我怎么了?” 沈云摇头:“没什么,看着看着,突然舍不得了。过些年小晴儿出嫁时,我大抵也是这样的心情。” 琴儿道:“先不等小晴儿,云哥哥和姐姐的婚礼,我便想能回来参加,只是千里迢迢,蒙格未必能陪我来,而我也不好随便丢下他。” “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怕她不肯嫁。”沈云说着,缓缓喝了茶。 “云哥哥,倘若秋景宣还在,倘若姐姐下嫁给了他。”琴儿一手托腮,笑悠悠地看着她曾经心中最仰慕的男子,“倘若我对你锲而不舍,又有皇祖母助我,你最终会接受我吗?” 沈云笑道:“不知道,谁能想到蒙格会闯来,这世上的事和人,每天都在变化。” 项琴莞尔,将自己未动过的点心推给他,笑道:“因为心不再在你的身上,我才看到了蒙格,若不然,怕是谁也入不了眼。可我曾那样念着你,忽然有一天,也说放就放下了,我不知道我和蒙格之间,未来会遭遇什么。” 沈云淡然道:“那不如先期待婚礼,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日子一天天过才能到将来。” 琴儿颔首答应,定了定心道:“云哥哥,我若是在晋国遭遇不测,你和皇叔千万要冷静,不要让父皇太激怒,不要为了我就贸然掀起战争。要安慰姐姐,要让姐姐安慰母后,云哥哥,我就托付给你了。” 沈云神情凝重:“琴儿,千万保重。” 琴儿却道:“可我这一嫁,是抱着与他同生共死的信念,是把命豁出去的。” 门外,润儿因有事与沈云商议,追随他来了此处,恰恰听见姐姐这一句“是把命豁出去”,小小的年纪一时心痛得无以复加。他和蒙格做了约定,他要成为大齐的君主,而蒙格去建立他理想中的晋国,他把他的姐姐“送”给了蒙格。 虽然也许是缘分促成了他们,不可否认的是,项润在这段缘分里,做了很多事。 “殿下,您怎么不进去?”跟上来的宫人问道。 项润没说话,便转身进去了。 “外头冷吧,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姐姐一见弟弟,便是心疼,拉着他到暖炉旁坐下,摸了摸他的手,嗔怪道,“天还没暖和,你怎么减了衣裳,跟你的小太监忒不可靠,非要让清雅好好教训他们才行。” 项润坐下,说道:“表哥,送亲队伍可定下了?” 沈云道:“三殿下将送琴儿到大齐边境,我则跟随至晋国,待晋国婚礼后返回。” 项润又问:“跟随姐姐的人有多少?” 沈云和琴儿互相看了眼,琴儿笑道:“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了?” 项润随意找了个借口:“怕他们那边的人不会伺候。” 琴儿自己答道:“各人差事不同,加起来有上百人,三年一换。我远嫁也罢了,怎好让他们生生与家人分离。自然若有愿意随我永居晋国的,母后也会善待他们的家人。而我在晋国立足且适应后,或许就不需要大齐再派人去了。” 项润默默不语,沈云笑道:“润儿也想去送亲?” “是……”项润道,“可我只能送到京城外,不能远行。” 琴儿道:“这是必然的,你要陪着母后,看住你大姐姐。” 项润僵硬地点了点头,便把自己的事拿来问沈云,两人说了会儿,像是在这里说不清楚,便要一起离开。 琴儿则喊住沈云道:“云哥哥,我先头说的话,你可千万记得。” 沈云微微一笑:“一定记得。” 他们离去,琴儿站在屋檐下,看那明媚的阳光,寒风扑在身上,叫人禁不住寒颤,待得这风变成暖融融时,她就要离开了。 光阴如梭,转眼三月末,这一日,蒙格便要离开都城,去大齐迎娶他的妻子。 皇子府中喜气洋洋,哈那嬷嬷都穿了红彤彤的喜服,蒙格身着礼服,徐徐走出大厅,侍女仆人纷纷拜倒,人群的最后头,那名叫妙光的姑娘,偷偷看了眼新郎。 461 你一定行 蒙格走出大门,随从侍卫纷纷跟随而去,庭院里的人顿时散了泰半,妙光也不能再在这里逗留,赶紧要回后院去。 她本是贵家千金,父母也算是这晋国风化里的反骨,爹娘自幼珍爱女儿,悉心教养,她精通中原汉学,只是从不在人前展露。 皇后河氏不知从哪里听说,便想将她选给唯一的皇子为妻,纵然活在晋国的女人不需要才华和学识,可皇后为自己选儿媳妇,总还是要有所考量。出身、容貌、才华,妙光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可偏偏皇子没有帝王命。 妙光本是松了口气,不用嫁入悲惨的帝王家,没想到厄运却降临,皇后得不到她做儿媳,就陷害了她的父亲将她圈入皇宫,最初本是要把她先给皇帝,作为皇后对抗妃嫔的棋子,但后来兜兜转转,她接受了新的任务,来勾引七皇子蒙格,拆散他与大齐公主的姻缘。 做得到,她的父母兄妹才能活命,做不到…… “妙光。”有人喊她的名字,触不及防地就把她拉到了树丛后。 来的便是皇后的亲信,今日来送七皇子去迎亲,就混进了府里,虽然这府里还有好多皇后的眼线,可既然有机会,当然是亲自见一面更有威慑力。 “皇后娘娘交代你的事,没忘了吧,你怎么这么没用,被分派去了柴房?” 原本她是尊贵的小姐,这些宫女根本没资格这样对她说话,可她现在随父亲成了阶下囚,是皇后的奴隶,连这些宫里的人都能轻贱她,直呼她的名字,将她呼来喝去。 “我不会忘,请转告皇后娘娘,待大齐公主来到这里,我就会尽快实现她和皇上的要求。”妙光平静地回答着,“我想救我的父母兄妹,我一定会做到的。” “这是毒药。”亲信将一包粉末交给了妙光,“你好生收藏着,有用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 妙光的心紧紧纠结在一起,她刚才见到了七殿下,那风度翩翩的庶皇子,没有晋国大部分男人的狂妄自大,他谦和儒雅玉树临风。难怪誓不嫁公主和亲的大齐皇帝,会答应这门和亲,必定是安慰尊贵的公主看上了他。 而妙光也仰慕七皇子,并非此刻见了心生爱慕,而是尊敬这个,敢于挣脱束缚,敢于对皇室对国家说不的人,她觉得七皇子,会成为晋国的英雄,会拯救这个国家被欺压了世世代代的女子。 “收好了,可别想不开自己吃了,想想你的家人。”那人恶狠狠地说罢,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便迅速离去。 妙光捏着那包药粉走近柴房,转身看了看身后无人,迅速将纸包扔进火炉里,烧得干干净净。 再次离开故国,心情截然不同,上一次是逃亡,生死难料,而现在,蒙格将要去迎娶他的新娘。 令他意外的是,除了梁国给足大齐面子,为他的出行大开方便之门外,赞西竟派特使在大齐境外等候,他身上有一半赞西人的血液,如今与大齐联姻,且是尊贵无比的嫡出公主,原本根本不管他们母子生死的“娘家人”,也来沾一沾光了。 蒙格表现得很豁达,接受了母亲故国的祝福,而在大齐等待他的,是更隆重盛大的欢迎队伍,一踏进大齐的国门,他竟有一种回家的感慨。 消息快马加鞭,送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晋国皇子已经进入国境正向京城而来,而皇宫上下,也早早为公主的婚礼准备齐当。 今日,尚服局送来了正式完工的婚礼礼服,在七八个宫女的侍奉下,才能穿戴整齐。犹记得及笄之礼上,妹妹光华照人的风采,做了新娘,更是美得叫人睁开眼睛。 元元跑来大殿,看到了孤坐在窗下的母亲:“母后,您不去看一眼吗,琴儿穿上礼服美得不得了。” 珉儿淡淡道:“你去看吧,母后不去了。” “可是您去了,琴儿会更很高兴的,她在等您呢。”元元上前拉着母亲的手。 “叫她看见母后的眼泪,她会难过的。”珉儿眼眶湿润,轻轻推开她的手,“分别之日,难免悲伤,就留在那天不好吗?” 项元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想了想,再次抓起母亲的手:“母后,便是我的眼泪,也是琴儿会藏在心里的爱意,母后,琴儿在等你呢。” 珉儿心中大痛,若是现在还能反悔,她真是想…… “母后。”元元拉起了她,轻轻推在她的腰后,“待得晋国改天换日,待得那一片土地也能变成清明世界,到时候,我陪着您去晋国,我们也去逛逛那个不会下雪的国家,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叫父皇想念我们。” 珉儿嗔道:“胡闹,母后可是中宫,是一国之母,去别人家做什么。” 元元体贴地笑道:“那可是妹妹家,什么别人家,将来晋国世世代代的子孙身上,都会流淌您和父皇的血脉。” 说着话,竟是已被女儿推到了琴儿房中,乍一眼见到被凤冠霞帔簇拥的女儿,她几乎要认不得了,她娇小的身材在繁复的礼服中毫不违和,她仿佛展翅欲飞的凤凰,微微侧身回眸,倾国倾城。 “母后,晋国的人见了我琴儿,要睁不开眼睛了吧。”项元好生骄傲,她黏黏糊糊依依不舍好久,可离别的日子越近,反而越冷静了,她知道妹妹必定要离去,而她要留下宽慰父皇母后,宽慰祖母外祖母。 “去请白夫人来。”珉儿对身边的人吩咐,“若是老夫人乐意,也用轿子把她请来。” 元元问:“要不要去请皇祖母?” 珉儿笑道:“你再去问问,你皇祖母原也说不来看的,所怕看了掉眼泪不吉利。” 元元百无禁忌,道是:“什么不吉利,有我们的眼泪,蒙格才不敢欺负琴儿。” 她花蝴蝶似的飞走了,宫女们搀扶公主缓缓朝皇后走来,凤冠沉甸甸的,比及笄之礼时的发冠还沉,在母亲的面前,不自觉便收敛了贵气,琴儿娇羞不安地问:“母后,我好看吗?” 珉儿含笑点头:“好看。”但又吩咐宫人,“取眉笔来。” 宫女们小心翼翼送来眉笔,珉儿仔细挑了颜色,握起眉笔,一手温柔地托着女儿的脸蛋,一手为她画眉。 一笔一笔,精致的眉毛卧在女儿眼上,为她更添华彩,可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滑落。 “母后。”琴儿轻轻摸过母亲的脸庞,将她的眼泪接在手中,“母后,我会好好的,我会成为像您一样了不起的皇后,我会让那个国家的子民,敬奉我为国母,把您和父皇的英明也传扬到那里。” 珉儿在泪眼中挤出笑容,骄傲地说:“你一定会的。” 门外,项润隔着老远看见了姐姐,今日虽非离别之日,可姐姐盛装之下,还是触动他的心。或许唯一的安慰是姐姐与蒙格两情相悦,但愿蒙格能变得足够强大,能兑现他许下的诺言。 他站着看,便不知过了多久,姐姐却将皇祖母从长寿宫请来,众人拥簇着太后进门去,他便要躲在一边走开了。 “你去哪儿。”不料却被眼尖的大姐发现,项元立时跟上来,见弟弟眼睛红红地,立刻笑道,“这是怎么了,沙子进眼睛了?” 项润转身道:“没有。” 项元拍拍他的脑袋,拉起他的手:“要看就大大方方去看,今日随便看,等你未来的姐夫来了,咱们可就看不了了。” 弟弟被她拽着,也挣脱不得,也真心想好好看一眼二姐,可大姐突然停了下来,项元笑眯眯对他说:“将来你手里的大齐,要比现在更强大,就永远永远不会有人欺负你二姐。记下了?” 项润毫不犹豫地点头,却又被姐姐恶作剧似的揉着脑袋:“真乖。” 四月,暖风拂面,如琴儿所料想的,当阳光下风吹在身上不再寒冷,她的未婚夫就要来了。 沈云在京城门下顺利接到蒙格,年轻的人无惧长途跋涉,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击掌,如手足兄弟,沈云欣然道:“终于把你等来了。” 入城进宫,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两人并肩同行,要最先往宣政殿去,路上说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蒙格很冷静地说:“一切比想象得顺利太多,他们一定再计算更大的阴谋,想比我的性命,他们或许更像挑衅大齐的国威,或许更想让天下人看皇上的笑话。” 沈云淡淡地说:“那你就要豁出性命,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如今你还不是晋国的皇帝,而是大齐皇帝的女婿,岳丈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 蒙格笑道:“同为女婿,皇上一定更喜欢你。” 沈云摇头笑道:“他喜欢我这个侄儿,可做女婿,他谁都不会喜欢。” 谈笑间,已到宣政殿,果然见到大齐的宫宇,才知何为天家气象,晋国那些坐井观天之辈,真该来仰望这天外之天。 “请。”沈云躬身相邀,蒙格欠身谢过,与他一同跨入殿门。 内宫里,内侍飞奔来报,七皇子已经到宣政殿了,但见琴儿面上绯红一片。 462 情话 既是大齐皇帝招驸马,虽然婚后公主将随驸马回到他的国家,婚礼还是要在大齐举办,那就意味着婚后他们便是正式夫妻。 这几日就已有嬷嬷关起门来为二公主讲述夫妻之道,元元虽不屑去旁听偷听,可总是欺负妹妹说:“明年这会儿,我是不是就要姨妈了?” 这会儿蒙格终于到了,元元见妹妹脸上通红,轻轻推她一把:“新娘子,想什么呢?婚礼还有好几天呢。” 琴儿又羞又急,撅着嘴软软地躲到母后怀里,珉儿点着大女儿的脑袋嗔道:“你又欺负人。” 清雅道:“七殿下稍后就要来涵元殿向皇后娘娘请安,公主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避?” 元元便问:“婚礼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我带琴儿走。” 清雅笑:“前一日不得见,这还早呢。” 元元笑嘻嘻地对妹妹说:“那就留下吧,可怜你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珉儿嗔道:“你再欺负妹妹,可要罚你了。” 一个时辰后,宫门外便说七皇子到了,珉儿已在正殿升座,一双女儿伴随两侧。但见蒙格阔步而来,半年不见,个头似又高了些,英气俊朗的面容,越发脱去了少年的青涩。 他恭敬地向皇后行礼,再抬起头,目光便忍不住落在琴儿身上,四目相对,彼此都是微微一笑,万千情意都在眼睛里。 “坐吧。”珉儿道,吩咐清雅上茶。 清雅端来茶盘,便见琴儿缓缓走来,才坐下的蒙格复又站起来,琴儿赧然一笑,示意他坐下,将茶放在了他的手边。 蒙格懂礼,琴儿克制,真真是一国公主一国皇子该有的模样。珉儿回眸看了眼身边的元元,奈何大女儿根本不受这些拘束,只是好笑地看着妹妹和未来的妹夫,像是觉得他们这样拘谨,一点儿也不像立马要成亲的人。 “带妹妹下去。”珉儿对元元说,“母后想单独和蒙格说会儿话。” 元元应下,笑眯眯走上前,蒙格果然又站了起来,她却拉着妹妹地手:“走吧,去告诉皇祖母,她的孙女婿来了。” 两位公主离去,蒙格又起身相送,礼仪风度真真无可挑剔,若非太远了,这样的女婿珉儿是满意的,可因为太远了,她终究是舍不得让蒙格带走女儿。 但事到如今,只能祝福他们未来的日子幸福顺遂,当年在琴州生下琴儿时,又怎么会想到老祖宗们为小孙女安排了这样的姻缘。 珉儿也起身:“这样坐得远远的,不好说话,我们出去散散步,御花园的花都开了,你还没见过我大齐皇城的春景。” “是。”蒙格应道,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待皇后走过,他才谨慎地跟在后面。 园中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好不繁荣,大齐四季分明,这巍峨庄严的皇城里,每一季都是一个念想,而今,也都将变成琴儿对故国的回忆。 “这太液池里的锦鲤,都认得我的女儿,这样的传说你听过吗?”珉儿问蒙格。 “在京城时略有耳闻。”蒙格应道。 珉儿笑道:“往后晋国的皇城里,也为她养些锦鲤,深宫的日子很寂寥,你若成为勤政爱民的君主,就更不能每天有时间陪伴她了。” 蒙格答应了,可是对于未来会是什么样,他不敢想得这么远,一个庶出的皇子想要成为帝王,这条路不容易。 珉儿见他神情严肃,便又道:“我曾经对另一个想要娶我女儿的人说,成为驸马后,他的人生就只剩下让我的女儿幸福,如今对你……” “您请说。” “还是一样,娶了琴儿后,你的人生就只剩下让她幸福。” 蒙格很紧张,他知道皇后绝不是这么简单的意思。 珉儿却笑:“没有别的含义,就是这个意思,即便你将来成为晋国的帝王,颠覆那片土地上的传统,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我的女儿幸福。” 蒙格眉头紧蹙,他似乎明白皇后的意思,可似乎又…… “做不到吗?” “不,做得到!”蒙格倒是回答得干脆。 珉儿一笑,这孩子到底还年少,她温和地将手搭在蒙格肩头,说道:“你要走的路,困难重重,会面对欺骗背叛,会面对生死,你总会有困惑迷茫和疲惫的时候。如果需要一个信念来支撑你,那就把信念放在琴儿身上,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幸福,不能后退。” 蒙格谨慎地点头,珉儿道:“这些话,往小了说是信念,往大了说就是自私和不公。但是你没得选择,一定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大齐有千军万马,随时准备为了他们的公主闯入晋国。” 远处,项晔来了,知道珉儿带着女婿在这里,他便过来了。方才在宣政殿,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这会儿来,原也是想叮嘱些什么,珉儿笑着拦下:“该说的我都说了,皇上再说,真要把孩子吓坏了。” 蒙格倒是一脸淡定,这些都不能承受,那他还是不要回晋国了。 项晔霸气十足,轻声道:“娶朕的女儿,哪能这么容易。” 珉儿嗔道:“那你倒是反悔呀。” 项晔一笑,对蒙格道:“来,朕带你去见太后,你还有很多人要见。” 这一整天,蒙格被带着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后的母亲和祖母,大齐的皇宫看着冷冷清清,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人情的温暖。琴儿被万千宠爱着长大,难以想象,她竟然愿意随自己去那个最轻贱女子的国度。 黄昏时,蒙格才终于闲下来,而今晚皇帝为他举行了接风宴,之后几日也是大小宴会,还要招待其他国家的来使,他现在是大齐的驸马,当然一切都要按照大齐的规矩来。 沈云送他回去换衣服时,问他累不累,蒙格神采奕奕地摇头:“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有比现在更安逸的时候。” 再返回皇城,却见大公主拦在半道上,拉着沈云到边上说了会儿话,沈云笑悠悠的,元元急了踹他一脚:“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沈云嗔道:“又张牙舞爪的,好好说话,蒙格可看着呢。” 元元朝蒙格招招手,蒙格尴尬地笑,而她嘴上却轻声道:“看着多好,知道我家琴儿有个厉害的姐姐,他就不敢欺负我妹妹了。”回头又对沈云道,“记住了没?” 沈云只得答应:“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安排。” 晚宴上,蒙格与琴儿虽都在场,但没有眉来眼去,各自端庄稳重地坐在座席上,连言语的交流也几乎没有,在外人看来,根本感受不到彼此间的情意。这难免令人好奇,不知皇帝到底为何改变主意,让自己的女儿远嫁。 元元知道妹妹一则害羞,二则性格使然,绝不会像她和秋景宣那般,可总要见个面说句话,这都要嫁了,还生生分分像个外人似的,怎么好。 晚宴结束时,琴儿被姐姐拉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等到了,才发现云哥哥在那里,而沈云一闪身,蒙格就在他背后。 乍见两位公主,蒙格也是一惊,沈云是与他说,四殿下要见他,怎知…… “你们这样,做姐姐的看不下去了。”沈云笑道,“骗了你,不要介怀。” 蒙格摇头道:“怎么会。” 沈云让开路,说道:“说说话吧,半年不见,没话可说吗?” 元元已经拉着妹妹来,把她推在蒙格面前,转身拽着沈云的衣袖便道:“走了走了。” “姐姐……” “我们就在那里,我和沈云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元元笑着,拽着沈云便走了。 一阵风吹来,未入夏,夜风尚冷,蒙格便站到了另一边,替项琴挡住了风,轻声道:“琴儿,你冷吗?” 项琴心中一颤,脸上却抑制不住地微笑,摇了摇头,反问:“你累吗,千里迢迢地来,都没歇一歇。” 蒙格道:“见到你,就什么辛苦都忘了。” 琴儿眼波婉转,轻声道:“我姐姐说,她以为你不会说情话。” 蒙格竟也是脸红了,笑道:“原来,这是情话……” 琴儿望着她,关切地说:“早些回去,早些歇息,之后几日一定会忙,再之后我们就要走了。” 一声“我们”,多少情意,蒙格心中喜悦,可理智和现实,还是让他沉静下来,郑重地说:“琴儿,虽已订婚,可我们尚未成亲,有些话我要告诉你,你能再好好考虑吗?” 琴儿不解地问:“你想说什么?” 蒙格便将他归国后受到的优待一一告诉了琴儿,末了严肃地说:“他们待我越好,我越不安,他们一定是在等你,等你到了晋国,把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加在你的身上。” 这话听来,委实叫人不安,琴儿想了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你会保护我的,是不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主意,难道,你不想娶我了?” “怎么会?”他们双手交叠,蒙格忽然意识到,他也主动抓住了琴儿的手,她的手那么软那么小,就是这双手,要和他一起去闯未知的前路。 463 要活下去 “我还以为蒙格是木头人,每次给琴儿写信,写来写去就那么几句话,都不知道用没用心思。”元元扒拉着墙,偷偷看妹妹可蒙格,自言自语着,“偏偏我这傻妹妹,每次都欢欢喜喜脸红心跳。” 沈云站在后面问:“我是木头人吗?” 项元瞪他一眼:“要是,也是烧黑的木头。” 沈云说:“我小时候挺白的,你放心,将来我们生的孩子不会黑。” 元元怔然,她竟然被沈云调戏了,立刻转身就要揍他,可沈云伸手如何了得,平日里让着她,才能叫她碰几下,稍稍一闪,元元连衣袖都抓不着。 这可气坏了混世魔王,追着沈云非要抓他,两人跑了出来,把蒙格和琴儿惊了,琴儿红着脸让蒙格松开手,蒙格赶紧给放了。 她冲蒙格甜甜地一笑:“回去可要早些休息。”便转身来解救沈云,拉着张牙舞爪的姐姐赶紧走。 沈云来到蒙格身边,他望着公主远去的身影呆呆的,沈云笑问:“话都说好了?” 他一回神,笑了:“都说好了。” 那之后几天,蒙格与琴儿便没再有什么机会相见,这是大齐第一次嫁公主,更是与别国的联姻,婚礼之盛大,便是在赵国几百年历史中,也从未有过。 婚礼前一日,大清早,项沣便要出门,两位侧妃送到门前,待他离去后,都是轻轻一叹。彼此看一眼,一人问:“昨夜殿下宿在姐姐房中,姐姐可承恩了?” 另一位苦笑:“这还用问吗?若是承恩,我现在用得着愁眉苦脸?” 她们轻声低语,互相诉苦,而早早就得出结论,莫不是二皇子不能人道。 这样的话,在皇子府传不开,可若带去娘家,就保不住了。只是眼下二公主大婚在即,谁在这时候惹麻烦,都是给帝后添堵,连三皇子都被毫不客气地撵走了,旁人怎敢胡来。于是这一股幽幽怨气,暂时被压在了普天同庆的喜气之下。 深宫里,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吉时。婚礼之后,蒙格与琴儿将在京城逗留九日,九日之后,便是启程之期,与亲人在一起的日子,只剩下十日。 从初秋到仲春,琴儿终于成为了蒙格的新娘。盛装华服的公主,被送到帝后与太后跟前,珉儿本以为自己会禁不住哽咽,或许是之前流了太多的眼泪,又或许是真正为女儿高兴,她一直笑着,看着蒙格带着她的女儿走出大殿。 项晔轻轻挽起她的手,温和地笑着:“从今往后,蒙格会像朕牵着你的手一样,牵着琴儿的手去走以后的路。珉儿,我们的女儿出嫁了。” “恭喜皇上,做岳丈了。”珉儿欣然而笑,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爱的这个男人,当年满怀忐忑走上长桥的她,若知道二十年后会是这样的人生,她该在那个时候再多一些笑容才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步下一步,终究会迈向怎样的人生。 大殿外鼓乐升平,炮声震天,项晔几乎动用了帝王大婚的规格与排场,为女儿举行了一场婚礼,那日前来选婿的国家部落,也纷纷派来王公大臣观礼,今日盛况,便将是他日的传说。 琴儿在京城有她的公主府,比蒙格在晋国都城的皇子府更早动工,然而公主府并不奢华,毕竟她上面还有两位哥哥。 倘若项沣是弟弟,项晔必定不会顾及,在他眼中儿子女儿并无差别,公主未必就不能比皇子显耀,琴儿的婚礼就足以说明,但兄妹长幼不能颠倒,婚礼因是两国联姻而无比隆重,妹妹的家宅必然不能越过哥哥去。 小女儿如此,日后元元和润儿及洹儿,皆如此。这上头,珉儿是赞同的。 婚礼之后,新娘被送入公主府,待到吉时,蒙格亦被送入洞房,屋子里乌泱泱地站着喜娘侍女,挑喜帕饮合卺酒,诸多繁琐的礼节之后,人群终于散了。 沸反盈天的一整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礼乐礼炮声,仿佛还有祝贺欢笑声,两人怔怔地坐在喜榻上,好半天,蒙格的手缓缓伸过来,握住了琴儿。 琴儿心里扑扑直跳,轻声问:“晋国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蒙格道:“也有许多繁琐的礼节,你若是不乐意,我会禀明皇兄一切从简,就不再辛苦你折腾一场。” 琴儿摇头,温柔地笑道:“入乡随俗,我的夫君是晋国人,自然也该让晋国子民为你祝福,我也想穿一穿晋国的喜服。” 蒙格连连答应,又道:“进入晋国的国界后,皇兄会派什么样的车马来接我们,我心里没数了,若不是你见过那样的轿子马车,要你抛头露面,你可……” 琴儿傲然看着他:“我及笄之礼时,可是大大方方从街市坐车而过,让百姓们都看到他们的公主是什么模样。我就要去做晋国的国母,自然也该让百姓们认得我。” 国母?蒙格望着项琴,她的信念如此坚定,是啊,尊贵骄傲如她,怎么能嫁给一个没有出息的皇子。岳母说得对极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要为了让琴儿幸福。 “到时候,我和你坐在一起可好?”蒙格说,“我会陪着你。” 蒙格的手,慢慢挪到了琴儿的腰后,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越靠越拢。嬷嬷们关起门来告诉她的夫妻之道,给纯真烂漫的小公主带去了未知而好奇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她一个人去不了,非要有相亲相爱之人在一起,才能看见其中的曼妙。 她感觉到蒙格搂着腰的手越发用了劲道,可期待的吻却迟迟不落下来,新娘一着急,主动凑了上来,柔软的唇吻在蒙格的嘴上,虽然只短短的一下,彼此的心跳都像是停了。蒙格的呼吸渐渐急促,不安地说着:“琴儿,我们成亲了。” 琴儿双颊绯红:“是呀,那、那又怎么样……” 这一夜,春雨霏霏,翌日太阳升起,便见晶莹透亮的世界,嬷嬷们从公主府传来喜讯,珉儿真真感慨万千,瞧见边上憋笑的大女儿,将她拉在身边说:“如今妹妹是大人了,再不可欺负她了。” 项元憨笑着答应,可心里却明白,十天转瞬即逝,妹妹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想欺负也欺负不上了。 再见琴儿,已是发髻高高盘起的新妇,满身喜气光彩照人,若不去想前路的坎坷,这一桩婚姻,这一对新人,真正令人羡慕天造地设。 临别日子在即,蒙格很体贴地将时间留给琴儿与家人团聚,每日早早就送她进宫,然后跟着沈云去安排回晋国的事,甚至跟着皇帝去打了一次猎,去了军营去了校场,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 夜里夫妻相见,自是甜蜜无限,但因之后马上就要长途奔波,唯恐太过亲密再添喜事,虽是喜事,可千里迢迢车马劳顿,谁也不能放心琴儿的身体,彼此都很克制。 弹指间,九日转瞬即逝,终于到了离别的日子。 那一晚,元元整夜难眠,早晨天未亮,她就梳妆打扮整齐了。 整座涵元殿失去了前些日子的欢声笑语,所有人都用静默压抑不舍。珉儿如常为皇帝束发戴冠送他去上朝,一转身,便见元元已站在殿门前。 “母后,我来伺候您穿戴。”元元温柔安静地模样,和平日里完全不同,可当她扶着母亲要走近殿门时,门前有人来的动静,这会儿天才蒙蒙亮,二公主竟然进宫了。 “母后,我来伺候您穿戴。”两个女儿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珉儿平静的心,顿时痛得难以自制。 青丝散肩,一双女儿一左一右,细心为她打理,发簪宫花撑起高耸的发髻,元元手笨便只给妹妹打下手,灵巧的琴儿自幼就侍奉祖母和母亲,也常常给姐姐梳头,没多久,发髻便成了。 今日一别,再会无期,她的女儿,要去那个充满豺狼虎豹的国度。 看着镜子里沉静温婉的新娘,珉儿心如刀绞。可是女儿比她强,那日为她画眉,自己的眼泪终究没忍住,可琴儿此刻,格外的平静。 最后在臂上挽起披帛,女儿们簇拥她到镜子前,如今已然盘发的琴儿,有了妇人家的模样,项元撇嘴道:“就我和你们不一样。” 琴儿笑:“待姐姐出阁,我回来给你绾发。” 只见清雅走来,手中捧着匣子,她目光郑重神情庄严,道了声:“娘娘。” 珉儿颔首,亲自打开匣子,竟是取出一把精悍短小的匕首,琴儿和项元都愣住了。 珉儿将匕首交付到新娘的手中:“琴儿,这是母后送你的最后一件新婚礼物,你好好收在身边。此去不知未来等待你的是什么,万一身处险境,倘若大齐的军队赶不来,倘若父皇和弟弟哥哥们赶不来……” 元元大声道:“不可以……”母后和妹妹都惊讶地看着她,元元紧抓着妹妹地手说,“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下去,要活下去。琴儿,父皇一定会来,沈云一定会来,你千万不要为了不受屈辱就自尽,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珉儿哭笑不得,将女儿们的手都捧在掌心,嗔笑道:“傻子,你以为母后要说什么?母后是要妹妹保护自己,用这把匕首杀别人,母后怎么会让妹妹轻易舍弃生命。” 琴儿眼泪含在眼眶,却被姐姐逗笑了。可她知道,姐姐已经忍耐很久,因为答应过她,要留下来安抚母后,不论多舍不得多难过,都不能掉眼泪。 门前宫人来道:“娘娘,吉时已到,驸马已经在宣政殿等候了。” 464 公主远嫁 这句话,顿时令殿内气氛凝重,琴儿仔细将匕首收好,摸了摸腰带对母亲道:“母后,我会保护好自己,蒙格也会保护我,绝不让我身犯险境,请您一定放心。” 珉儿颔首,抬手为她正一正凤冠发簪,理一理衣襟披帛,将女儿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终是道:“我们走吧。” 她牵着女儿的手,一步步走出涵元殿,清雅上前轻轻推了推项元,温柔地说:“公主,咱们走吧。” 项元回过神,努力露出灿烂的笑容:“吉时到了。” 宣政殿上,项晔高高端坐龙椅,太后与皇后分坐两侧,项琴与蒙格行大礼拜别帝后与太后。 阶下礼官吟诵祝词,皇族宗亲文武百官夹道观礼相送,晋国的使臣站在殿外,看到身披铠甲威武霸气的军队,直被唬得不敢抬头,竟不知大齐皇帝在这种日子派来将士们做什么。 大殿上,珉儿徐徐走下台阶,为女儿女婿送上饯别酒,再象征性地为琴儿整一整衣容,一切礼节都圆满后,皇帝便道:“出发吧,愿你们一路顺风。” 殿外再次鸣礼炮,轰隆声震得晋国使臣颤抖,但见他们的七皇子携手大齐公主缓缓走出大殿,阶下之人立时乌泱泱跪满地,使臣们也不得不屈膝伏首。 公主的凤袍曳地而过,红毯上铺满花瓣,这一条尊贵的道路,只有他们夫妻能走,只有稍后出来的帝后能走。 登车上马,新人正式离开皇城。 送亲的队伍,帝后至京城门,三皇子至大齐国境,沈云直抵晋国都城,京中百姓夹道欢送,仿佛是不舍公主离去,队伍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到达城门下,帝后携手登高,立于城门之巅,公主与驸马的凤辇缓缓走过吊桥,车停下,项琴与蒙格下车,再次拜别帝后。 项晔朗声命他们上路:“走吧。” 项琴缓缓起身,身边是蒙格搀扶她,这一转身,她再也不能回头,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双亲。眼泪牢牢地含在眼眶中,牙关紧咬,她不能哭,她要笑着嫁出去。 看着女儿女婿登车,队伍再次前行,珉儿禁不住身体一晃,可她身边有最坚实的依靠,项晔拢着她的身体,轻声道:“放心吧,琴儿的一生,注定是辉煌的。” 珉儿含泪道:“我给了孩子一把匕首。” 项晔问:“匕首?” 珉儿哽咽,声音颤抖着说:“其实……我是想让她,若在绝境里,不要受辱,用、用匕首自尽的。” 项晔大惊:“珉儿你……” 珉儿缓缓镇定下来,在泪光中笑道:“可是元元那傻丫头,像是猜出我的心思,不等我把话说出口,就对妹妹说,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即便受辱也不能抛弃性命,只要活下去,父皇和哥哥们就会去救她。” 她泪如雨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如年轻时坚强,又一次努力扬起笑脸:“我只能把话改了,顺着元元的意思对女儿说,让她用匕首去杀坏人,去杀要伤害她的人。” 项晔抬起手,阔袖如羽翼般笼罩着珉儿,却是笑道:“不要再哭了,琴儿会听见,你的眼泪是她心底最坚定的支撑,为了不让母后落泪,她会很努力很坚强地活下去。” 队伍越走越远,虽然所有队伍尚未完全走出皇城,可公主的凤辇已经越来越小,就快看不清了。 珉儿依靠在皇帝身边,渐渐冷静下来,直等绵延不绝地队伍完全走出皇城,他们就该回宫了。 转身,见润儿定定地看着远方,猩红的双眼硬是含住了泪水,珉儿走上前,握住了儿子的手:“润儿,走吧。” 项润颔首,随父皇母后走下皇城,御辇刚刚行来,众人正要侍奉皇后登辇,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直接一匹骏马上坐着身着礼服的妙龄少女,珉儿和项晔一看,就知道是女儿。 侍卫们且要上前拦住,项晔道:“让开,让她过去。” 便见大公主策马冲出城门,追着送亲队伍而去,有侍卫领着令牌紧跟而上,担心公主受阻。 元元策马急追,队伍走得不如她快,很快就看到了妹妹的凤辇,再追几步,终于追上了。前头领路的沈云调转马头赶过来,只见元元追在凤辇旁,要他们停下。 沈云命令队伍停下,便见元元下马到了凤辇旁,大声说着:“琴儿,不要走,姐姐带你回去。” 车内,琴儿听得姐姐的声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滴滴答答落在凤袍上,姐姐就在车外喊她,要她回家。 “琴儿,要不要下去见皇姐?”蒙格温和地问,轻轻搂住她发颤的身体。 项琴摇头,抽噎着说:“我不能让姐姐看见我哭。” 沈云下马来,守在项元身边,不多久,却见蒙格独自下车,双手捧着从琴儿手腕上褪下的玉镯,这玉镯本是一对,琴儿要她把另一只留给姐姐。 蒙格什么都没说,面对这样的离别,他是狠心的那一个人,他说什么,大公主都不会接受。 蒙格与沈云对看一眼,蒙格回到马车上,不久,队伍便重新出发。 “琴儿,琴儿……”项元要追着凤辇而去,被沈云用力拉到了路边,她哭得涕泪滂沱,恳求沈云再让她去见一见妹妹,沈云按住她的肩膀,冷静地说,“琴儿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你不明白吗?” 元元伤心欲绝:“父皇为什么要把妹妹嫁去那么远,为什么要送她去晋国那种地方,沈云,把我妹妹带回来,我求你……” 沈云抱住她,紧紧箍着她颤抖的身体:“我会把琴儿平安送到晋国,元元,下一次,我带着你一起去迎接晋国的皇后。回宫去,你答应过妹妹,要守护母后的。” “我不要妹妹走,沈云,我舍不得妹妹……”元元的哭声渐渐弱了,伏在沈云的胸前,被他保护在怀里,队伍缓缓从身边走过,谁也不会停下来。 再回头,凤辇已然走远,项元恍然醒过神,催着沈云道:“快去,快去,你一定要把琴儿平安送到那里。” 沈云颔首答应,直接用衣袖擦去元元面上的泪水,笑道:“不要哭了,脸都哭花了。” 元元抽噎了几下,轻声道:“你也要小心,自己保重。” 沈云拉着她的手,搀扶她坐上马鞍,叮嘱追随而来的侍卫好生保护公主,对元元说:“不要急着等我回来,我会等琴儿安顿好再走的,别到处乱跑,别碰着磕着,别让我担心。” 项元不语,沈云却在马屁股上一抽,骏马朝着城门奔去,只听见他在身后高喊:“坐稳了。” 元元知道,妹妹要远嫁了,她拦不住,她留不住。 看着她稳稳离去,沈云翻身上马,很快就追上了凤辇,蒙格探出脑袋,与他颔首致意,沈云稍稍看了眼坐在里侧的琴儿,便放心地往前头去了。 马车里,琴儿靠在丈夫怀中,已是哭得没了力气,蒙格不忍她伤心,琴儿若是决定留在大齐不随他去晋国,为了琴儿,他愿意让队伍调转回头。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出口,琴儿义无反顾地跟她走,他该给妻子的,是光辉显耀的未来。 扬起的尘土落回大地,送亲队伍已然走远,浩浩荡荡向晋国而去。元元被侍卫们送回皇城,清雅早就等在皇城门下,一见公主回来,就把她搂在了怀里。 “清雅,母后哭了吗?”元元揉搓着脸,不想之后被母亲看见泪痕。 “皇上在身边呢。”清雅亦是双眼通红,“娘娘让奴婢等您,接到您回来,就带您去别院,要您安慰外祖母。” 元元点头答应,又不放心:“皇祖母可好?” 清雅觉得,二公主才离去不久,大公主就和从前不同了。也是啊,从前有那么懂事体贴的妹妹在,事事处处都能细致周到,她当然可以恣意尽欢,但如今妹妹远嫁,她势必要承担起妹妹的责任。 得知云裳婶婶陪着祖母,元元这才放心,便径直往别院来陪伴外祖母。白夫人毕竟没有亲手带大孩子,难过一阵便好了,反是她窝在外祖母怀里,弱弱得说:“哭得我头都疼了,让沈云看见我那个样子,真是丢死人。” 白夫人摸着她的脸蛋儿,心疼地说:“沈云那孩子太可靠,也只有他能看见你哭成这样子。” 元元软软地说:“不想理他。” 白夫人却道:“你说了半天的沈云了,还不想理他?” 元元呜咽了一声,没说话。 不久宫里来人,说皇上临时起意,即刻就要带皇后去平山休养,十日后归来,宫里的事,就托付给大公主了。 元元撅着嘴:“怎么就把我留下了?” 与此同时,晋国的皇城里,大臣计算着日子,对忽格纳道:“皇上,顺利的话,七殿下今日就该动身返回晋国了。” 忽格纳冷冷一笑:“我让你们去打诺桑部落的事,可准备好了?” 大臣忙道:“准备好了。” 忽格纳道:“这就发兵吧,不必争胜负,等蒙格归来,正好派他去支援。” 465 大齐来的公主 大臣领命,即要离去,忽格纳又将他们喊下,说道:“迎亲的队伍,再加五百人,不惜金银,一定要盛大隆重,绝不可失我晋国国威。” 说罢,便大步走下宝座,刚离开大殿,便见内宫宫人急急奔来,跪在地下说:“启禀皇上,黎妃娘娘有身孕了。” 忽格纳眉头一挑,便调转方向,往那黎妃宫里去。 妃子黎氏年方二十,是忽格纳近来新宠。晋国讲究嫡子嫡孙,妃嫔妾室等同玩物,然而皇后年近四十已然色衰,在这男子为天的世界里,色衰的皇后若无子,几乎等同被弃。但河皇后娘家势力显赫,忽格纳也轻易不能动,再者夫妻也无太大矛盾,年轻时也曾互相扶持,中年丧子更该互舔伤口。 可没有子嗣继承皇位,忽格纳倍感不安,年轻的弟弟们是他的眼中钉,而同胞的二弟这一次丧子,他面上悲伤安抚,内心实则窃喜,如此又少了一份威胁。 忽格纳自觉四十岁仍有精力孕育子嗣,丧子后振作精神频频临幸皇后,久而不果,皇后却越发面黄肌瘦,他见了心烦,便开始养了新宠,封妃册嫔,后宫又兴旺起来。 这消息同时传到河皇后宫中,河氏怔怔地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一时泪眼婆娑,不敢想象自己被废弃后的凄惨。 亲信安抚她:“娘娘,黎妃未必能生皇子,若是公主,也不过是将来远嫁的命。” 河氏摇头:“若一定是皇子呢?”她捂着心口道,“妃嫔的皇子是庶出,若要嫡出很简单,我走,她来。” 此时,皇帝身边的宫人到来,毕恭毕敬地传忽格纳的话,道是皇上今夜要来中宫过夜,请皇后准备侍寝。 河氏浑身紧绷,微微打着颤,皇帝为求子,无数次在床笫间折腾她,早已没了年轻时的旖旎浪漫,那样急迫凶狠,几乎要刺穿她的身体,云雨之于她,是惩罚,只有肉体的痛苦,再没有甜蜜可言。 “娘娘?” “那就……再试试吧。”河氏绝望地闭上眼睛,紧紧抓着衣襟。 夜色深浓,中宫一片寂静,隐约能听见皇后压抑的呻yin,瘦弱的身体被折腾得大汗淋漓,河皇后几乎背过气去,瘫软在床榻再无力气。 却听见背后冷冷地说:“黎妃产子之前,你若不能有身孕,就怪不得朕无情。黎妃若产皇子,朕要册封她为皇后,朕不会亏待你,降为妃子偏居侧宫,依旧会有荣华富贵。朕不能没有皇子继承皇位,你应该明白。” “是……臣妾明白。”河氏说罢,紧紧咬着唇。 “在那之前,自然还有很多事要你做,项晔的女儿就要到了,别忘了你答应朕的事。”忽格纳阴冷的一笑,才尽兴的人,竟又有欲望缠绕,一手抓在皇后的皮肉上,用力地蹂lin着,“听说那小公主貌若天仙,朕也想一睹芳容。” 河氏忍耐身上的痛楚,她似乎明白了忽格纳的意思。在晋国,兄长若强幸弟妻,是家事,律法管束不得,只要家中族长认为无过,弟与弟妻只能忍辱,甚至若有不当,弟妻会被指不守妇道。在这个国家,任何事任何错,都可以强加在女人身上。 河氏凄凉地一笑,心中暗暗想:天定帝一世英名威武,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的女儿。 千里之外,走了四五天后,琴儿已经远离京城。在丈夫的呵护陪伴下,离别的愁绪渐渐淡了,更多是对未来的期待.唯一不变的是送亲队伍依旧隆重繁华,每到一处都有地方百姓夹道欢送,琴儿大大方方地在马车上与百姓们挥手,这是蒙格在晋国从未见过的景象。 沈云对蒙格说:“琴儿虽深居宫中,但自小打理宫闱事务,每年节省下的开支,都用于赈济穷苦百姓,在民间声望极高。你也看到了,倘若琴儿在晋国受委屈,怕是不止我大齐铁骑要来抢回公主,百姓们也要拿起镰刀锄头,来为他们的公主出头。” 蒙格却骄傲地笑:“总觉得,我像是娶了一个国家。” 那一日,车马停在驿站,地方官员精心接待,因当地山水极美,琴儿动了心思想带蒙格去看一眼,沈云和项沣都答应了,由着他们只带三五个随从,去自在地玩了半天。 尽兴归来,正要去歇息,只见蒙格的老师程达紧张地来找他说话,丈夫说完归来,琴儿便问:“程先生找你何事?” 蒙格坦率地说:“他提醒我忘了一件事,皇后曾托我为她求药。”他见琴儿好奇,忙道,“是我的皇嫂,晋国的皇后。” “这我自然知道。”项琴道,“求的什么药,这会儿我们还在大齐,若是这里寻不到,便派人回京中去找,快马加鞭送来也是赶得上的。 蒙格苦笑:“不知皇嫂从哪里听来,说大齐皇室有求子灵药,要我此番来迎亲时,务必为她带回去。” 琴儿道:“原来如此,你们皇室里的事,我知一二,也能体会皇嫂的心情。” 蒙格叹道:“可我去哪儿找这东西,在京城为了婚事忙碌,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琴儿想了想,挽起他的手笑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总要去拜会你的皇嫂,我去送给她就是了。求子的灵药嘛,我们大齐多得是。” 蒙格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像是明白了,颔首道:“交给你,我便放心了。” 琴儿笑得温柔,拿出丝帕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汗水,蒙格却捏过她的手,拿过丝帕为她擦拭,那边沈云和项沣忽然走进来,便撞见这情景。 项沣轻轻一叹:“蒙格若不回晋国,琴儿该多幸福。” 沈云却道:“能疼爱呵护她的人不难找,可蒙格只有一个。” 项沣看他道:“待你回去,是不是也该把婚事办了。” 沈云摇头:“还早。” 门前,琴儿见哥哥们来了,不免羞赧,便留下蒙格与他们说话,匆匆进屋子去。 而因唯恐侍奉不慎,地方官的夫人小姐们,取代了侍女奴仆亲自来侍奉公主,自然是熨帖周到毫无不是。 这家的小姐十一二岁,正是精灵古怪时,跟在母亲身后打下手,时不时偷眼看公主,琴儿看在眼里,就让她上前,把自己一朵宫花赏给了她。 夫人忙命女儿叩首谢恩,可是那姑娘却忽闪着眼睛,问道:“公主,您为什么嫁去晋国,我听私塾先生说,女子在晋国都不读书,读书就会被认作有逆反之心,是要遭毒打的。” 夫人见女儿口无遮拦,慌张地将她掩在身后,连声道:“小女年幼,言行无状,求公主宽恕。” 这话琴儿并非第一次听说,在等待蒙格来迎娶的的这几个月里,她阅览了无数晋国历史相关的书籍,母后更为她请来曾出使过晋国的大臣讲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并言明不得为了顾忌公主的感受而美化修饰,是骨是血,要知道那里最原本的面貌。 “不碍事,夫人既是为她请私塾先生,便是让她念书识字。”琴儿大度从容地笑着,“知道他国的落后野蛮,才能避免我们耽于安乐,不思进取。” 话虽如此,她们退下后,琴儿还是陷入了沉思,那一片土地上根深蒂固地对于女子的作践,如何能一朝一夕就改变。然而她最担心的的,不是男人的强势,担心那里的女子,早已不懂得反抗和争取。 蒙格归来,见她愁眉不展,还以为是思乡之愁,关心了几句,才知她已经在为晋国忧虑。心下感怀之余,亦道:“推翻皇权,或许只论生死,可要改变人的思想,不知该从何下手。” 琴儿却反过来安抚她:“多一个人醒悟,就少一个人受欺,我们要有信心。” 蒙格颔首,深情款款地望着琴儿,琴儿被盯得脸红了,赧然问:“怎么不说话了?” 蒙格却忽然吻上来,在她唇上表白自己的爱意,末了将气喘吁吁的人搂在怀里说:“突然,就想亲你了。” 琴儿轻声呜咽:“原来,你一点都不老实。” 蒙格怎么会是老实人呢,一个有勇气敢逃离国家,敢去他国借兵实现自己的皇权理想,这岂是平常人能做到的,事琴儿心里很明白。 如此一路行,一路歇,览尽大齐瑰丽江山,盛夏初初,终究是到了边境,项沣送到这里,就该和妹妹道别了。 比不得在京城时的伤心难过,琴儿平静地拜别兄长,在关下鞠一把泥土用丝帕包裹装入匣子中,最后望一眼故土山河,便看到躲在远处张望的百姓,这里的百姓远离帝都,一生都未必能见到皇室之人。 琴儿稍稍走上前,和他们挥了挥手,那里哗啦啦地跪了一大片,反叫她心生不忍,只能匆匆离去。 队伍进入梁国国境,梁国皇帝一路大开方便之门,没有了夹道欢送的百姓,行进比在大齐要快上许多,这边公主离境的消息刚刚送到京城,琴儿那里都快到达晋梁交界之处了。 此刻晋国都城,富丽堂皇的七皇子府里,侍女仆人依序罗列,哈那嬷嬷点着名册,念到妙光的名字,看到站在人后瘦弱的姑娘,不知从哪里钻来的,一身脏兮兮的尘土,哈那嬷嬷便道:“这样叫公主见了可还了得,你们听好了,便是柴房马厩里当差的,也要干净体面。那可是从大齐来的公主,她们走的路是用玉石铺的,碗筷都是金子做的,你们可不要丢殿下的脸。” 466 最后的希望 浑身脏兮兮的妙光被命令去洗漱干净,她离开时哈那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向下人们讲述大齐公主有多么尊贵。回到后院用冷水洗头洗脸,纵然晋国气候温暖,女孩子体质娇弱,她很怀念过去在家中躺在躺椅上,母亲温柔地用热水为她洗发时的幸福。 下人们散了,哈那嬷嬷发了点心赏给众人,也有妙光的份,有好心的姑娘给她带了来,笑道:“听说公主会带很多大齐的东西来晋国,送亲的队伍好几里地都走不完,等着公主来,我们就能尝尝大齐的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幼年衣食无忧,妙光对于食物并不渴求,现在虽然日日粗茶淡饭,可比爹娘在狱中强百倍,她吃得起苦。可是,大齐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国度,女子在那里会被视若珍宝,可以念书可以为自己做主,她做梦都想去那个世界看看,可是那么金贵的公主,竟然跑来晋国这野蛮的地方。 “我不饿,给你吃。”妙光把点心送给了好心带来给她的姑娘,笑道,“公主赏的,回头我也送给你。” 那姑娘很欢喜,但低头看妙光的手,叹道:“你刚来时,十根手指头像玉做的,这才几个月,就变得这么粗糙。妙光,你是和那一拨人一起来的,你的出身不该是做粗活的,哈那嬷嬷为什么把你送来这里,你得罪嬷嬷了吗?” 妙光摇头:“没有,但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挺好的。” 姑娘问:“你爹娘在哪里,他们做什么的,你有兄弟姐妹吗?” 妙光摇摇头:“你慢慢吃,我去劈柴了。” 斧子很重,木柴更重,她第一天劈完柴,手上磨出血泡,第二天双臂无法抬起,可是日复一日,纤柔的胳膊长出了坚实的肌肉,她已经能轻而易举地举起沉重的斧头。她想用这斧头,去大殿上砍了皇帝的脑袋,可是她连这皇子府大门都出不去。 干脆利落,又劈开了一大块木头,阳光照射进来,她抬头擦去面上晶莹的汗水,明媚的阳光是希望,而她最后的希望,就是这位来自大齐的公主。 放下斧子,妙光合十祝祷,虽然遭遇诸多不幸后,她已经不再相信神佛,可仍旧期盼神佛能保佑那位公主,那位来自大齐拥有自由而高贵的灵魂的公主。 且说大齐送亲队伍途径梁国,畅通无阻地来到边境,即将要进入晋国国境,琴儿下马车,站在交界之处,看向那一片土地。 许是正遇上天气不好,许是她心里有了偏见,眼中所见,那是个仿佛被黑云笼罩的世界,隐隐约约能看见迎亲队伍的旌旗迎风招展,可站在旗帜底下的人,像木头像石像,都是死的。 沈云到这里,随行的将士就不能再跟随,梁国开了方便之门,晋国对此始终不松口。往来文书里,忽格纳答应了天定帝所有的条件,唯独不允许公主带兵嫁入晋国。而这的确已经破坏了联姻的意义,大齐的军队若驻入晋国,是对他国国格最大的侮辱,项晔最终没有强求。 此刻,将士们随从们,都留在原地保护公主,沈云带了十来个随侍,将与晋国使臣并蒙格一起进入晋国。他要审查一番晋国迎亲的队伍,若有不妥若有不敬之处,会立刻带着公主返回大齐。 “琴儿,我很快回来,你等我。”蒙格走时来道别,虽然只是分开几个时辰,他也颇舍不得。 “我等你。”琴儿从容地一笑,又看向沈云,“云哥哥,就拜托你了。” 沈云微微一笑,转身与蒙格策马而去。 而晋国迎亲队伍,在忽格纳又加了五百人之后,达到了一千五百人的规模,婚车彩旗奢华精致,可见是花了无数人力财力。但晋国虽野蛮,可并不贫穷,此番与梁国之争,若非大齐出手相助,梁国是没有胜算的。 蒙格对沈云说,嫁来晋国和亲的公主郡主那么多,从没有过这样的架势,他的母亲从赞西国来时,带着嫁妆和随侍,他已故的父皇只派了十个人相迎,从宫门进去后,母亲还是自己徒步走到皇帝面前。 蒙格说:“那些国家的公主郡主受到委屈和亏待,却没有一个国家派人来保护她们,某种意义而言,与晋国也没什么差别。但话说回来,我的那些姑母姐妹们,虽然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嫁去远方,可遇上女子待遇比晋国好的地方,反而是福气。” 沈云默默地听着,将迎亲队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虽非十分满意,可也没必要刻意刁难,算是默认了这架势,便要和蒙格返回去迎接琴儿。 谁知晋国的礼官却追上来,拦下七殿下说:“您等候在这里就好,当然该是您的妻子走到您面前。” 沈云冷冷地看着那礼官,年轻人气魄如山,笑问:“是吗?” 礼官愣了愣,再要开口,被跟随蒙格的使臣拦下,鬼鬼祟祟不知在边上说什么,那人到底是作罢了。 使臣倒是客气,对蒙格说:“殿下,吉时到了,请您将公主迎入我晋国。” 蒙格看着沈云,他并不觉得尴尬,沈云若不满,他就会站在沈云这一边,礼官的态度就是忽格纳的态度,为了琴儿的情意,为了岳父的信任,他绝不会轻易妥协。 “既然如此。”沈云收起了怒气,与他颔首,“我们走吧。” 蒙格便下令:“出发。” 迎亲队伍缓缓而来,蒙格越过国境,与沈云一起将琴儿的凤辇接入晋国,地上铺陈了红毯,他亲手搀扶琴儿走下凤辇,第一脚踩在这面土地上,琴儿感觉到她仿佛是热的。 婚车来到面前,富丽堂皇的马车堪比父皇给她送嫁的凤辇,而她的凤辇也将成为代步的车架,日后行走在晋国境内,她换上晋国迎亲的婚车后,凤辇会跟随其后一同去到都城。 晋国的一千五百人,加上大齐庞大的送亲队伍缓缓行进,再过十几天,她就要到达都城了。 消息沿着梁国一路奔回大齐京城,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帝后跟前,如此项晔也一并知道了,忽格纳用怎样的规模迎接自己的女儿。 去平山休养归来后,珉儿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而每一次得到消息,心里踏实不过半刻,就开始期待下一次消息的到来,有时候甚至觉得,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她去到祖母身边,老夫人悠悠笑道:“那时候我在元州也是如此,这嫁女儿的心,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元元在边上嘀咕:“才一千五百人的队伍,真寒酸。” 珉儿叹息:“要知道在那个国家,能有尊严活下去的女人,可能连五百人都没有。” 元元想了想,说道:“母后,琴儿走前对我说,将来要提醒父皇和润儿,不要以为晋国野蛮,不要以为其他小国贫穷,就觉得我们有多了不起。她说别忘了外祖母曾经的遭遇,别忘了母后当初是怎么嫁给父皇的,在我们大齐,终究也是男人为天,只不过因为我们贵为公主,才感受不到。” 老夫人连连称赞:“琴儿那孩子,真真了不起。” 珉儿则搂过女儿说:“千万别叫父皇听见,他知道错,他早就知道错了,原谅他好不好?” 元元笑道:“母后,父皇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愧对您,所以才怕您?” 珉儿轻轻拍她脑袋:“没规矩,胡说什么。” 项元却若有所思,将来也该叫沈云落个什么把柄在她手里才是。可猛然发现自己有这个心思,她禁不住脸红了,生怕被母后看出来,便匆匆跑了。 老夫人看着屋外明朗的阳光,笑道:“我要好好活下去,我想看着琴儿成为晋国的皇后。” 历经千山万水,这一日,大部队终于到达都城。晋国毕竟也是强国,都城城门壮阔威武,一样有护城河与吊桥,吊桥早早就被放下,扎满了彩绸红花,城内五彩缤纷张灯结彩,忽格纳算是用心了。 一位他国公主被如此盛大隆重地迎娶到晋国,这是晋国子民从未见过的景象,百姓们纷纷涌上街道,尽可能地围观这场盛事,连不被允许随意出门的女人们,都央求着家里的丈夫儿子带她们出来。 沈云与蒙格策马当前,护送婚车缓缓穿过城门,城内鼓乐骤响百姓欢呼沸腾,琴儿好奇地看向窗外,忽听得后面一阵骚乱,连婚车都被迫停了下来,车子震动,她险些从座椅上跌落。 “公主小心。”随侍们纷纷聚拢,沈云和蒙格也回到了婚车边,神情严肃地看着后面的队伍。 “出什么事了?”琴儿问,一阵风吹来,她闻到了焦灼气息。 蒙格凝重地说:“琴儿,父皇赐给你的凤辇起火了,正在吊桥的那一边燃烧,侍卫们正在努力扑救。” 琴儿眉头紧蹙,心悬在嗓子眼,好好的凤辇无人乘坐,为什么会突然起火,后面的队伍里有晋国的人在,他们一定知道答案。 “我想下车看一看。”琴儿道。 “这……”蒙格稍稍犹豫,但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们回到了晋国,可琴儿是大齐的皇女。 他亲自上前,搀扶妻子下地,这里没有铺红毯,她却毫不介意礼服被尘土污染,挽着丈夫的手,一步步走到城门下,火势正在被扑灭,亲眼看见她坐了一个多月的凤辇,被烧成了空架子。 “琴儿,对不起……” “将残余的一切,送回皇子府。”琴儿平静地说,“父皇给我带了工匠,他们会替我重新修一驾马车。” 467 公主驾到 见琴儿如此说,蒙格安心了,只不过安的是琴儿的心,而不是皇兄和这个国家。 凤辇无缘无故烧起来,显然是皇帝派人给新娘一个下马威,然而他们太低估琴儿的内心,太低估大齐的公主,一把火只能点燃她的信心和魄力,根本吓不着她。 “照公主吩咐的去做。”蒙格道。 琴儿看着他,笑语嫣然,温柔大方地说:“你已经被封了亲王,我是你的妻子,在娘家我才是公主,在晋国我是你的王妃。” 蒙格欣然含笑,便又吩咐众人:“听见了吗,照王妃说的去做,把残留的车架送去王府。”一面与琴儿笑道,“咱们的家,也该改叫王府了。” 琴儿笑道:“那就带我回家吧。” 蒙格倒是一怔:“回家?我们现在该去宫里拜见我的皇兄,我知道你未必愿意,但礼节上,我们委屈一些,也好过叫他们捉了短处。” 琴儿却笑:“那里,不就是我们往后的家?” 看到妻子眼中闪烁的光芒,蒙格算是明白了,周遭无数人围观着,他们也不好太亲热,但也忍不住轻轻嗔怪:“你啊,又逗我了。” 纵然如此,七王爷与大齐公主眉来眼去掩不住的爱意,还是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大齐公主像天仙一般美丽,面对熊熊大火淡定从容,那份气度姿态,宛若天上下凡的女神。而七王爷,对妻子几乎是言听计从,这在女人眼里无比向往的气度,却被晋国的男人所不屑,男人怎么能听女人的话,真是反了天。 婚车缓缓驶过都城的街巷,晋国皇城就在眼前,虽也有巍峨气派的大门,可在琴儿眼里,不过是大齐各地行宫的规模,自然她不会轻率地露在脸上,而她现在,该是个听不懂晋国语言的人,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好好地“跟”在丈夫的身后。 蒙格握着琴儿的手,温和地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携手走过陌生的宫道,一步步走向大殿,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已在殿内等候,忽格纳高高坐在龙椅上,看着殿门外一对人缓缓走来。 一路走来的宫道上没有铺红毯,大殿上也只有冷冰冰的地砖。蒙格带着她的妻子踏入大殿的一瞬,阳光刚刚好转到大殿正门的方向,从背后照射下来的光芒,在琴儿的身上晕出耀眼的光圈,长裙徐徐曳地而过,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玉阶下。 河皇后站在皇帝下手,这大殿上可没有她坐的位置,听说大齐的皇后时常与皇帝并肩同坐,那是怎样的景象? 身为女人,河皇后远比男子更敏感于一个女人身上的光芒,这个堪堪十六岁的小姑娘,究竟是如何长大的,为何她能稳当地撑起这华丽的凤冠礼服,为何她娇小的身体里,像是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蒙格向皇帝行礼,可琴儿只是略略欠身,虽然表现得恭敬得体,事实上谁看着都能感觉到态度的倨傲。 忽格纳愠怒不已,礼官却上前告诉他,这是项晔的意思。忽格纳只是蒙格的兄长而非父辈长辈,在大齐平辈之间无须叩拜,他便早有旨意,女儿在晋国无须叩拜任何人。 忽格纳眼眸通红,阴毒的目光投在这小美人的身上,她的确气度非凡的确美若天仙,那骄傲的眼睛能叫人看得内心暴躁。可她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还是个孩子呢,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可怕的。 忽格纳转眼看向一旁的皇后,皇后即刻会意,上前与琴儿道:“好妹妹,我在内宫摆了酒宴,这就随我去吧。” 琴儿懵懂地看着她,用晋国的语言说了问候的话,然后就一脸茫然,只待蒙格上前解释后,对皇后用汉语说:“我要随王爷回王府去了,今日不能享宴,还请娘娘包含。” 忽格纳怒道:“她不会我晋国的语言吗?明知道要嫁来晋国,也不学一学?” 蒙格忙解释:“皇兄,公主眼下只会简单的问候,她正在努力学习,来了晋国学起来更容易,她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琴儿淡定地站在那里,反正她是什么都“听不懂”的,而她和蒙格说话,一贯都是用的汉语。 河皇后好生尴尬,带不走项琴,皇帝一定会迁怒她,可是这个小公主,真是太骄傲,不是言语不通才觉得难以沟通,根本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蒙格也只能做出无奈的神情,禀告皇帝,行过礼公主就要回家休息,长途跋涉她已经十分辛苦,不想参加任何皇室宴会。且在晋国的婚礼原就约定到达都城三日后才举行,并没有什么场合,非得她出席。 大殿上的人们互相窃窃私语,毫无疑问,蒙格完全被公主牵着鼻子走,从没有哪一个皇室男子,会让自家女人如此放肆,蒙格真是丢尽了晋国的脸面。 在众人嘲讽不屑的啧啧声中,在众人惊叹于项琴美貌的目光里,他们携手离开了皇宫,而尚未完全远离时,就听得忽格纳的怒斥,仅仅是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也唬得边上的宫人战战兢兢,忽格纳的确是这座皇城里至高无上的存在。 离开皇城时,琴儿对蒙格道:“你可知道,我父皇刚登基那几年,被世人称为暴君,宫里的人见到他害怕,不见到他也害怕,光是听声音,就会瑟瑟发抖。” 蒙格饶有兴趣地说:“父皇的传说我听过,他是战场上的天神。” 琴儿却笑道:“偏偏有人不怕他,我的母后,自从父皇娶了母后,令人恐惧的暴君就被冠上了惧内的名声,可他还沾沾自喜为此骄傲得不得了。” 蒙格目色暧昧地望着她:“你也盼我成为惧内的丈夫。” 琴儿骄傲地扬起眼眉:“我有千军万马,你怕不怕?” 难以想象,刚刚从那么尴尬的地方出来,刚刚领略了晋国皇室的无礼,琴儿就已经能和他说说笑笑,蒙格每一天都会在妻子身上感受到惊喜,每一天都好像初见时一见倾心,他握着琴儿的手说:“我不怕,可他们怕。” 沈云没有跟去大殿,而是先到了王府,将里里外外连同奴仆婢女都看了一遍,哈那嬷嬷原以为大齐送亲的使臣会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没想到来了这样英俊非凡的少年,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交给一个孩子,大齐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可年纪虽小,沈云的气度魄力胜过哈那嬷嬷在宫里见过的那些个皇室子弟,她殷勤地跟随沈云在宅子里逛了一圈,毕恭毕敬地用蹩脚的汉语问着:“大人,您可满意。” 沈云通晓大齐周遭好几个邻国的语言,也早就知道蒙格有一个来自赞西的嬷嬷跟在身边,便用赞西的话语回答她,嬷嬷只听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拜倒在地。 沈云却温和地搀扶着她:“还望嬷嬷将来,能好好照顾我公主殿下。” 而此刻,蒙格和琴儿回来了,嬷嬷带着所有婢女仆人到门前拜迎,蒙格告诉琴儿,哈那嬷嬷是在母亲过世后,照顾他长大的人。 琴儿亲自搀扶起嬷嬷,她还不能说晋国的语言,但赞西的太后在当年三国大战后,就成了母后的故交,太后还曾亲自到大齐游历,琴儿会说赞西人的话,又把嬷嬷惊到了。 蒙格则对琴儿说:“你累了,先去休息。” 后院里,有人急急匆匆来到柴房,命令妙光几人:“赶紧送柴去厨房,公主要洗浴了,要烧很多很多热水。” 边上的丫头问:“公主已经到了,怎么没喊我们去迎接。” 那人气道:“你们算什么东西,脏兮兮的怎么好去见公主。”一面骂骂咧咧,要他们赶紧把柴火送去厨房。 妙光赶紧捆上木柴,她这瘦弱的身板,竟然已经能扛起几十斤重的柴火,立刻赶去厨房,好让他们生火煮水。 就在刚才,哈那嬷嬷带着大齐的送亲使臣来过后院,可她们被勒令跪伏在角落里不能抬头,只听见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样沉稳而有气魄,妙光没来由的,就会对大齐的人有好感。可惜那人是用赞西话和嬷嬷交流,妙光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匆匆来到厨房,厨房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本该去了卧房休息的公主,竟然和王爷一起来参观府里的一切,刚刚好走到厨房来,唬得所有人到门外去迎接。便是如此,来送柴火的妙光,见到了传说中的公主。 她穿着鲜红的礼服,金灿灿的凤凰绣在裙子上,层层叠叠却不累赘,举手投足间仙气飘飘,她只在画中见过中原女子的裙衫,也曾幻想有一天能穿在身上。 “晋国的厨房是这样的?柴火在哪里烧?”琴儿说的是汉语,其他下人都听不懂,只有妙光听得懂,她下意识地抬头,差点就想回答,可立刻就意识到她不能这样,慌忙再次低下了头。 琴儿的余光瞥见这一幕,转身多看了眼这个满身灰尘的姑娘。 468 四面楚歌 “琴儿,我带你去园子里看一看。”蒙格挽起妻子的手,眼含笑意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王爷说的是汉语,当下大部分婢女都听不懂,她们自然也不会对蒙格的话有什么反应,唯独那个满身灰尘的姑娘,神情与旁人不同,她似乎是懂的。 “琴儿?”蒙格见她出神,轻声问,“怎么了?” 琴儿甜甜一笑:“没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蒙格便带着琴儿往园子里去,这花园里的山石并不巍峨高耸,却胜在有水,虽不能比太液池浩渺宽阔,也已占了王府大小的一半,站在园子里看,视野开阔,令人心胸舒畅。 蒙格在回晋国的途中,就派人先送来消息,让哈那嬷嬷在这湖水里养鱼,晋国没有大齐那样色彩斑斓的锦鲤,可嬷嬷也是用心了,养了鱼,还养了一对高价从市场上买来的天鹅,尽可能的打理得有声有色。 蒙格说:“虽简陋了些,待日后慢慢再添补,你闲时可以来这里喂鱼,我知道你喜欢。” 项琴很高兴,当即就要人拿鱼食来,蒙格却道:“你累了,该歇一歇,家里也逛得差不多,有什么事等歇息好了再做。” “我听你的。”项琴莞尔一笑,两人便手牵着手,往主院卧房去。 妙光从厨房回到后院,旁人围上来问刚才是不是在厨房遇见大齐公主,好奇地问:“公主是不是很漂亮?” “像天仙一样。”妙光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众人议论纷纷,都盼着能到前头去看一眼,可是哈那嬷嬷管得紧,她们这些粗使的婢女,是不能见王爷和王妃的。 且说琴儿回房休息,侍奉她洗漱的除了哈那嬷嬷外,都是大齐跟来的侍从,不知不觉的,那些从宫里派来的宫女们,都被请了出去,哈那嬷嬷眼里只有天仙一样的公主,哪里顾得上这种事,等她忙停顿了出来,才有人来问:“嬷嬷,瞧着这情形,公主是要把咱们的人都撤了。” 嬷嬷愣了愣,可她本就觉得忽格纳送来的人不可靠,但她做不了主,只能接受。眼下公主若有这个心思,又有权力这么做,那是再好不过,便说:“当然听公主的安排,我能说什么?” 屋子里,蒙格和琴儿说了些话后,就要去忙他的事,来时路上就说好了,蒙格回晋国后就会很忙碌,琴儿自小看着父皇日理万机,当然明白他们肩上担负的责任,而且他们接下去要走的路,不比父皇当年从纪州闯到京城简单。 “我想见沈云,让他来见我一见便好。”琴儿说罢,就让蒙格去忙,她悠哉悠哉地看着侍女们,将自己带来的各种东西把屋子布置起来。 不久,沈云便到了,他年轻俊美,风度翩翩,项元常嫌他黑,可这样的肤色在晋国,却是女子眼中的健壮和美。一路走来吸引无数婢女的目光,更令她们惊讶的是,公主竟然可以大大方方在房中见丈夫以外的男人。 沈云当然不会走近内室,在卧房的外厅等候,便见琴儿翩翩而来,他笑道:“怎么还不歇着,找我什么事?” “云哥哥,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去做。”琴儿请他坐下,一一说道,“我想把晋国皇帝送来的宫女全部送回宫里去,不然我们带来的人,没地儿住了。” 沈云颔首:“这不难。” 琴儿又道:“可全部送走,又不大好,把那些粗使的都留下吧。” 沈云笑:“怎么学得你姐姐似的,不一次把话说完。” 琴儿笑悠悠:“云哥哥,你想我姐姐了?” 沈云嗔道:“快吩咐我,等我走了好好歇一歇,你比离京那会儿都瘦了些。” 琴儿道:“回去可别对父皇母后说,我过些天就养回来。”一面就道,“再有,我知道晋国的女子不能念书不能识字,更不要说学什么其他国家的语言,可是这王府里,似乎有个小丫头懂汉语。” “你怎么知道?你跟那婢女说话了?”沈云问。 “我自己猜的,那结果如何,就要云哥哥你去替我打听了。”项琴笑道,“你回大齐之前,一定替我办成这件事。” “是哪个婢女?” “你找一个身上脏兮兮,模样却很漂亮,眼睛特别亮的,那就是她了。”琴儿道。 沈云嗔道:“这样就能找到?找错了怎么办?” 琴儿笑:“一定能找到,找错了也不怕,我认得。” 晋国深宫里,原本为了招待项琴而准备的宴席冷冷清清,妃嫔们零星来了几个,宗亲里的女眷得知公主不来,也都怯怯地散了。因为她们都知道,皇帝一定会发怒,谁敢在这个时候,杵在忽格纳的面前。 唯有皇后躲不过,忽格纳闯进殿来,见这情景,一把掀翻了几张矮桌,吓得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皇后也是一脸菜色。 “你怎么不留下她,就由着她这么走了,你是皇后,晋国所有的女人都统归你管,你管不住她,就是你的失职。”忽格纳气恼地说,“你生不出儿子,现在又管不住一个弟媳妇,你还是趁早离了中宫,不要做这个皇后了。” 河皇后跪地请罪:“请皇上息怒,臣妾一定想法子,制服那个公主。” 忽格纳恨道:“三日后的婚礼上,一定要她向我跪地磕头,再像今日这般倨傲,朕便拿你是问。” 皇帝撂下这句话,怒气冲冲地便走了。 看着满地狼藉,河皇后绝望不已,虽只初次见面,可她认定了自己不可能掌控项琴。不知皇帝怎么想的,难道天定帝会那么简单地就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国家,难道那骄傲的公主会为了爱情就来这里?既然他们一定另有目的,她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摆布。 “娘娘。”亲信的宫女搀扶她起来,出主意道,“不论如何,先把七王爷请来,探探他的口风。” 河皇后叹道:“只能先这样了,往蒙格能劝服她。” 然而第二天一早,王府就传来足以令皇帝生气的消息,沈云要求撤掉王府里粗使奴婢之外的所有宫女,而他本是代表天定帝前来视察蒙格府中所有的事,按照两国联姻的婚书上所写,类似这样的要求,忽格纳必须无条件答应。 这样一来,忽格纳的眼线几乎全断了,河皇后被吓得肝胆俱裂,幸好想起一事,战战兢兢对忽格纳说:“妙光被派去了柴房,正是粗使的丫鬟,她还能继续留在王府。” 忽格纳恨道:“大婚之后,大齐那些人走干净了,朕就会把蒙格调离都城,到时候,你可要把那小贱人,替朕收拾得服服帖帖。” 河皇后本以为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项琴,今日下午传了蒙格进宫,谁知来的却不是蒙格而是大齐公主,消息传来时,河皇后慌慌张张到镜子前左看右看,问自己的婢女:“妥当吗?” 琴儿第一次看到晋国的内宫,第一次看到皇后的中宫,这殿阁楼宇哪里有天家气派,母后的涵元殿,是让人站在门外就会心生崇敬的所在,父皇说过,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敬仰他们的皇后。 河皇后也丝毫没有中宫的气度,也许因为这是在晋国。 “蒙格与我道,娘娘命他到大齐寻求子之药。”项琴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他一个男人哪里懂这些事,万不得已便告诉了我。” 她带着通晓晋国和大齐语言的侍从,等她一句句把这些话译给河皇后听。 之后命侍女呈上药丸,却道:“娘娘,求子之药,只是民间传说,那种事信不得。这是乌鸡白凤丸,调经理气滋补身体,坚持吃上几个月,便能让您容光焕发气色红润,身体好了,自然就能得子。” 河皇后听译者说完,面上好不尴尬,和自己的亲信面面相觑,避开了项琴的目光道:“那孩子真是,怎么把这样的事,告诉了公主。” 琴儿含笑看着她,听随从译成汉语,便笑道:“我和蒙格是夫妻,夫妻同心,自然没有不可说的事。” 河皇后听得这句话,笑得好勉强。 这一来一往的,隔着两国语言,明明面对面坐着,却像是隔着千万里,河皇后见宫女将药丸打开给她看,自言自语道:“吃了这个,就能生孩子?” 琴儿佯装没听见,举目看宫里的陈设,之后便道:“听说有一位皇妃怀孕了,拜见了您之后,我也想去拜见那位娘娘。” 河皇后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急躁地对译者道:“告诉你家公主,晋国的妃嫔妾室,不是大齐那样尊贵的存在,她不必前去。” 可话音才落,门外有客到,那才有了身孕的黎妃,听说公主到了内宫,伙同其他妃嫔,一起想来看看这位天上来的仙女。 琴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河皇后,假装不懂侍女禀告的话。 不多久,走进来美丽年轻的女子,穿着漂亮的裙衫,被众人拥簇在中间的那一位,必然就是所谓的黎妃了。 琴儿记事起,父皇便是六宫无妃,她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可皇亲宗室里三妻四妾多得是,听的故事不少,女人之间的斗争她是明白的。 中年丧子的河皇后,如今真是四面楚歌。 469 难道你要带着我去打仗? 从皇宫归来,见那些忽格纳送来的宫女,正整车整车的被送出王府,琴儿站在门前问哈那嬷嬷:“她们会回皇宫吗?” 哈那嬷嬷眼神一闪,像是不忍心告诉公主残忍的话语,笑道:“公主不必担心,她们自有去处。” 琴儿猜想结果不会太好,可她从小听着父皇母后的故事长大,父皇踏血进入皇城,母后散尽六宫不顾那些妃嫔是否可怜,想要成就大事业,想要站上顶端,心慈手软是大忌。只盼有一天,能有权力让这些姑娘重新过上安逸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琴儿用赞西话对嬷嬷说:“往后家里上下的就由你来打点,我的人也由你安排,语言不通偶尔若有不服管的,只管告诉我,王爷的家,可就交给您了。“ 哈那嬷嬷连声表白忠心,一路说着话到了卧房,待琴儿洗漱更衣后,嬷嬷端上茶水问道:“公主,您会学晋国的话吗?” 琴儿道:“当然要学的,之前在大齐每日为了准备婚事忙碌,我实在没时间学,勉强只会几句问候,如今捉襟见肘的,怪不方便。” 嬷嬷便道:“公主,您还是学着的好,不然有谁说您的坏话,您也听不明白。” 然而今日,偏偏有一阵译者没跟在身边,那几位年轻的妃子之间小声的话就被她听见了,倒也不是说自己的坏话,而是在说,皇后会不会拉拢她和黎妃斗。 琴儿千里迢迢嫁来这里,不是来看女人们宫斗的,可是那深宫里的女人,的确又是最值得利用的。河皇后断然不可能再有身孕,她想保住后位和家族的荣耀,任何一个能生下皇子的妃嫔都是她的敌人,她想找帮手,就只能从宫外找。 桌上铺着信纸,这是她到达晋国后的第一封家书,提起笔来,万千思绪万千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蒙格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来见琴儿,两人一对上眼,就是情意深深,不过是短暂分离了半天,就十分想念,恨不得每天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在写信吗?”蒙格道,“那我不打扰你,你慢慢写。” 琴儿摇头:“不知写什么好,正好静一静。你吃过饭了吗,累不累。” 蒙格道是不饿,反而关心地问:“皇后她们,有没有为难你,别人有没有欺负你。” “谁敢啊?”琴儿嫣然,用帕子轻轻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我听哈那嬷嬷说,之后两个月是最热的两个月,太阳毒辣得能在地上煎饼吃,那时候你在外头跑,要小心。” 蒙格则有些严肃地说:“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发展下去。“ 琴儿谨慎地问:“怎么了?” 眼下晋国一面准备办喜事和大齐联姻,一面在南边和诺桑部落交战,战况并不乐观,难分胜负。按照一贯的传统,皇室子弟必须有人去前线,庶出的皇子们更是义不容辞。上一次蒙格就被派去和梁国对阵,他逃了,这一次,朝中已有声音传出,希望他将功赎罪,婚后即刻赶赴晋国与诺桑部落的战场。 蒙格严肃地说:“皇兄若是下令,我就不得违抗,我当初逃走,了无牵挂便是客死他乡也不足惜,可是现在我有了你,我不能再逃跑,我必须打胜仗回来。” 琴儿怔然:“你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蒙格摇头道:“我怎么会放心,所以眼下即便皇兄还什么都没说,我也要开始为此做准备,我绝不能把你单独留在这里。” 琴儿笑问:“难道你要带着我去打仗?” 蒙格垂下眼帘:“或许这是最无奈的办法,我晋国与诺桑部落一向和平,好端端地突然打仗,让我想起了我和父皇的约定。” “和父皇的约定?”琴儿问。 蒙格道:“还不能告诉你,一切会自然而然发生,等我成为了晋国的君主,你自然就会明白。当然,皇兄那点心思,不能和父皇的宏愿相比。” 琴儿嗔笑:“竟然和女婿有秘密约定,你和父皇这是要把我当外人不成?知道了知道了,我听你的。” 蒙格的心情好了几分,拥着琴儿道,“皇兄肯定是想把我们分开,然后想尽办法伤害你,我绝不能妥协。” “这两天进出皇城,你的哥哥和嫂嫂,让我十分困惑。”琴儿轻声道,“我说了你会不开心吗?毕竟他们是你的家人。” “现在你才是我的家人我的爱人,而他们早就不是了。”蒙格道。 “晋国不弱,并非我自大,虽比不过大齐,可在诸国中也算强大。”琴儿困惑地看着丈夫道,“我的父皇也曾被人称为暴君,可他的凶暴能保护国家能保护子民,能让国家兴旺,能让人心服口服。可是你的皇兄简直像个率性的小孩子,这样愚蠢的人到底怎么会成为君王的?就因为他是嫡长子?你的皇嫂也十分懦弱,毫无中宫气魄,是不是因为即便是皇后,只要是女人,就提不得尊贵二字?” 蒙格颔首:“就算嫡皇子是傻子,也只能由他来做皇帝,自然会有权力在背后操控一切,但若不是傻子,像皇兄这样的,就会成为你看见的这个样子。晋国眼下的强,不过是暴政之下的假象,这个国家被乌云笼罩,风一吹散去后,就什么都没了。” 琴儿第一眼看到晋国国土,就感觉阴云笼罩,没想到她的想法和丈夫一样,他们果然心有灵犀,心下一喜,安心道:“就让你去驱散阴云,让阳光照进来。蒙格,我愿意跟你去打仗,可是我也想你知道,就算把我留在这里,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倒不如你速速前去,速战速决,早些回来。” 蒙格眉头紧蹙:“不妥不妥,我们再且商议。” 虽然蒙格十分不安,琴儿自己内心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她心里已经认定自己留下,让蒙格单独前往晋国和诺桑部落的战场,要比带上她一起跟着去打仗强。 毕竟,蒙格要做将来晋国的君主,而在这个百姓的骨血里也浸透着女子轻贱的观念的国家,奢望一下子改变所有人的观念很难很难,与其让百姓们先入为主地反感自己是个太过傲慢的女人,反感蒙格是个过分惧内没出息的男人,不如先在民间竖起好的口碑,潜移默化地让他们接受彼此的恩爱,若不然,这对蒙格将来成为帝王收服民心有害而无益。 左右眼下一切尚未发生,所有人都盯着婚礼大典,但琴儿和蒙格在大齐举行过一次婚礼,并且已经同房成为夫妻,对于这一场婚礼,除了民俗礼仪上的新鲜外,琴儿淡淡的,蒙格也淡淡的,婚礼这天,固然热闹非凡,固然隆重盛大,他们俩不过是照着礼节一板一眼地做下来。 而这几天,河皇后又再见过琴儿几次,每次都支支吾吾,最后的最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希望婚礼大典上,琴儿能和蒙格一起,向皇帝行叩拜之礼,不论如何,她是晋国的王妃了,在晋国,任何人都要跪拜皇帝。 琴儿答应了,这让皇后喜出望外,再三问琴儿是否当真,琴儿笑着命译者告诉皇后,她一定会照皇后的意思来做。 然而项晔早就下旨,不许女儿在晋国跪拜任何人,除非是皇族德高望重的长辈,但晋国因庶出皇子毫无地位,也就不存在世代世袭的荣华富贵,皇族旁系十分薄弱,自然就没什么长辈需要参拜。 一边是父皇的旨意,一边是河皇后的恳求,琴儿在大婚的最后,即将赴大殿向忽格纳行礼时,突然昏过去了。 婚礼一时大乱,新娘被送回了王府,宫里派来御医,可天定帝给女儿预备了十人的太医队伍,根本不需要晋国的人插手,最后传到宫里的消息说,因为天太热,新娘中暑了。 忽格纳心里有猜忌,只管气哼哼地不说话,二王爷虽生气,倒也说:“相比之下,我晋国的确炎热,那小公主细皮嫩肉身娇肉贵的,一大早起来几个时辰,撑不住这么多礼节,也是有的。” 皇后在一旁噤若寒蝉,但她心里很明白,虽然项琴到底还是不乐意向皇帝屈膝,可她也没有给自己出难题。 项琴若不跪,皇帝或要迁怒她,可她现在半路不来了,到底跪不跪谁也说不清楚,皇帝纵然发火,也不会把责任都怪在她头上。 夜宴时,蒙格独自前来,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和从前一样。座下还有大齐的使臣,忽格纳也不得发作,只能悻悻然咬牙切齿地等着,等大齐的人滚远了,再慢慢来收拾他们。 王府里,琴儿靠在躺椅上,听得夏虫鸣叫,手里羽扇轻摇,悠哉悠哉。侍女来报,都已按照她的命令改口:“王妃娘娘,大公子来了。” 琴儿起身来,便见沈云大步流星地来,她笑道:“云哥哥怎么不去喝我的喜酒?” 沈云嗔笑道:“你差我办的事不办好,我可是寝食难安,如今有了结果,特特来禀告王妃娘娘。” 琴儿嫣然:“云哥哥欺负我,小心我写信告诉姐姐,让她收拾你。” 沈云道:“那个姑娘我给你查明白了,到底不是自家地盘,颇费了些时日。” 470 坐怀不乱 “云哥哥一副邀功的喜色,看来那姑娘的确是有来历的?”琴儿手中羽扇半遮笑靥,悠悠道,“云哥哥,我可没有东西好赏你的。” 沈云嗔笑:“你呀,深藏不露的古灵精怪,不像你姐姐,傻乎乎。” 便是徐徐道来,那姑娘名叫妙光,父亲是晋国史官,出身书香门第,家中另有兄长和妹妹。河皇后曾中意妙光,暗中派人到府里定过亲,可惜皇子不长命,新娘未嫁皇子就死了。然而之后不久,妙光的父亲就遭罪,如今兄长充军,父母入狱,小妹在宫里做苦役,这一切早在蒙格逃入大齐前就发生了,估摸着她悲惨的遭遇和蒙格项琴无关。 琴儿啧啧赞叹:“河皇后暗中定亲这样隐秘的事,云哥哥也能查到?” 沈云笑道:“伯父称帝不久后,在我们还没出生时,他就培养了大批细作深入各国,自然别国也有细作在我们大齐,能不能探听到什么,就各凭本事了。” “原来如此,那晋国的细作在我大齐被发现过吗?”项琴问道。 “他们派去大齐的细作都是我们的人,你说呢?”沈云好生骄傲,继续道,“推测皇后的族人突然陷害妙光一家,可能是看中她的美貌,希望纳入后宫对抗几位得宠的新妃,但现在她却被塞入王府来到你们身边,其目的不言而喻。琴儿,你要提醒蒙格小心,不要被美色所迷惑。” 琴儿梳理着羽扇上的白羽毛,颔首道:“我明白了,云哥哥,多谢你。” 沈云道:“不过我也多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察觉到那姑娘与众不同,若真有什么事,你自然会小心。” 琴儿摇头:“能让我察觉到,难道不是那个姑娘的本事?晋国女子不能念书写字,可她却能听懂汉语,果然出身书香门第,看来书一定念得不少,会是个聪明人。” 沈云道:“他的父亲没有纳妾,与妻子十分恩爱,也是宠爱女儿,未必世俗偷偷教她念书写字,河皇后就是知道她念过书有学问,才想许配给自己的儿子。” 琴儿略略思量,便道:“看来蒙格这位嫂嫂,可见是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或许可以尝试感化。” 沈云想了想,道:“除了蒙格,任何人都不能十足信任,云儿,若当蒙格也不值得你信任时,我们就来接你回家。” 这话就有些凄凉了,可沈云说得郑重其事,他是认真的。 “云哥哥,我不希望有那一天,我更希望自己以晋国皇后的身份,来为你和姐姐主婚。”云儿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对沈云道,“云哥哥,让姐姐好生保护镯子,我和她一定心有灵犀。” 大齐深宫,华灯初上,涵元殿里冷冷清清。从前总能听见姐妹嬉笑,如今二公主出嫁,大公主没人可欺负了,五皇子虽然玲珑可爱,终究还小。四殿下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只读圣贤书,做姐姐的也不好去叨扰他。 皇后一贯是娴静的性情,光是下棋看书就能打发冗长的辰光,可怜大公主每日在宫里转来转去,现下连大公子都不在京城,实在把她闷坏了。 这会儿刚刚出浴,听闻晋国送信来,她披着纱衣就跑来正殿,着急地问母亲:“琴儿来信了?” 珉儿嗔道:“瞧瞧你什么样子。”命清雅把闺女穿戴整齐,她却大大咧咧坐来母亲身边,“反正马上要睡了,还穿什么衣裳。” “你呀。” “琴儿的信呢?” “她没有来信,是使臣的折子。”珉儿递给她看,“不过报平安的,这几日忙着婚礼,你妹妹怕是没得空闲,而且初到王府,她还要治理新家,等她闲了一定会写信,你别着急。” 项元嗔道:“还说要天天给我写信呢。” 清雅来给公主穿上外衣,慈爱地笑着:“日日不得闲写信,可见日子过得充实,若是每日苦闷无聊,只能靠写信打发日子,您舍得呀?” “那倒是。”项元还是把使臣枯燥的一大半是请安叩首的折子看了两遍,“她平安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清雅道:“娘娘,今日该是公主在晋国举行婚礼的日子吧,奴婢突然很想看看,公主穿晋国的服色是什么样儿的。” 说话功夫,皇帝从清明阁过来了,夏日将至,忙着各地防涝防旱,项晔甚是疲倦,元元不敢吵着父皇休息,父女俩说了几句话,她便退下了。 皇帝靠在躺椅上轻轻瞧着额头,珉儿道:“头疼?” 项晔嗯了一声:“给朕揉揉。” 珉儿轻轻为他舒缓疲倦,不久便见皇帝浮躁的气息安顿下来,这才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折子你看了?” “看了,说是孩子一切平安。” “刚又送来一道信。”项晔的怒气又冲上来,“忽格纳那个畜生,竟将朕给琴儿的凤辇给烧了,混蛋!” 珉儿记起了初遇时的皇帝,喜怒形于色,好久不见他这个样子了,竟有几分亲切,珉儿安抚道:“只要人没事,一辆马车而已,你猜女儿会不会生气?” 项晔捏着珉儿的手道:“要不是女婿要做皇帝,要不是琴儿要做晋国的皇后,朕真想一把火烧了那畜生的皇宫。” “别气了,你气坏了,还不是女儿忧心?”珉儿笑道,“大不了将来,你给孩子钱,让他们重新建造皇宫。” 项晔却道:“晋国又不穷,指望朕做什么。” 珉儿嗔道:“原来岳父这么小气。” 项晔叹了叹,后悔已经来不及:“那会儿你和元元千万个舍不得,朕还觉得自己心肠硬,这下真的去了,朕反而不如你们了。” 他生气地说:“忽格纳好好的去打诺桑部落,那个部落与世无争,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朕还想将来禅位后,带着你去周游呢。他必定是没事找事,也不敢惹别的国家,找个小部落惹麻烦,然后想法把蒙格调走,留琴儿独自在都城,好欺负朕的女儿是不是?这样龌龊之人,不如派些高手,直接摘了他的脑袋。” 珉儿劝道:“你摘了忽格纳的脑袋,直接捧女婿做皇帝不难,难在那个国家人人被驯化,蒙格既是庶出身上又有异族血脉,他这样的身份要民心要文武百官臣服很难。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条路,还是要他自己走。” 项晔长长一叹:“朕知道,朕就是火大得很。” 珉儿嗔道:“小孩子脾气,倒不如派些高手,暗中潜入晋国,好保护女儿。” 项晔却淡定地说:“跟去的人,十个里八个是会功夫的,明着暗着也休想伤害我的女儿。” 珉儿伸手抚摸他的胸膛,温柔地笑着:“那不就结了,别火气这么大,伤身体。” 项晔张开手说:“让朕抱抱你。” 珉儿嘴上嗔着,还是窝进了皇帝的胸怀,而丈夫看不到她的脸,愁绪便浮上来,心中默默念着:琴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会儿功夫,晋国皇城里热闹非凡,因是与大齐联姻,其他各国也来了好多使臣祝贺,这晚宴迟迟不见散,夜越深,宴会上的气氛就越糜烂,很快那些翩翩起舞的舞娘们,就被皇帝默认着,送到了男人们的身边。明着是斟酒夹菜地伺候,实则被动手动脚抚摸玩弄,舞娘们也只能忍着。 皇帝则命后宫几位年轻的妃子前来作陪,见蒙格孤零零坐着,大笑着道:“还不快选两个漂亮的宫女,去给朕的弟弟倒酒。” 大齐的使臣除了沈云外,都在列,他们在大齐从未见过这般糜烂yin荡的景象,一个个都板着脸,算计着能不能早些退席。可这会儿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宫女被送到蒙格身边,而那些宫女像是很明白,若不满足皇帝的意思纠缠蒙格,她们就会很倒霉,一个个露出藕臂酥-胸,尽量哄蒙格开心。 蒙格自然是坐怀不乱,可他也没有反抗,像是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神情淡淡的。 几位大齐官员看得面面相觑,互相轻声问:“要不要禀告公主?” 王府里,沈云已经离去,项琴站在窗下,微风徐来,散去几分闷热,手里不再拿着羽扇,一手抚摸手腕上的玉镯,思量着如何才能接近妙光,又不让宫里的人怀疑。 此时哈那嬷嬷来了,恭敬地问琴儿:“娘娘,您找奴婢有什么吩咐。” 琴儿问道:“在晋国,婢女若做错了事,都怎么罚?” 哈那嬷嬷愣了愣,心想这仙女一般的人,怎么问起那些凶残的事,垂首怯然道:“无疑是打骂,用棍子鞭子打,或是别的法子虐待全凭主人喜好,生死都是主人家的,就是活活打死了,也没人能管。” 琴儿皱眉:“在晋国可以用私刑,甚至杀人?” 哈那嬷嬷苦笑:“奴隶和牲口是一样的,不是人,是物件。” 纵然大齐也是等级分明的国家,可律法明文规定,主人不可对下人滥用私刑,事实上在赵国就有这样的规矩,外祖母那样的遭遇,不过是赵氏仗着自己是皇亲,如今想来,合该赵国走向末路。 “娘娘,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怕我的人不懂事,想提前警告她们。”琴儿淡淡一笑,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471 责罚 哈那嬷嬷应着,想了想,又道:“娘娘,您早些歇着吧,王爷怕是要过了子夜才会回来,宫里的宴会总是很晚才会结束,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的。” 琴儿笑道:“不碍事,我也不过是闲着,就等一等吧。” 哈那嬷嬷答应下,躬身退出屋子,心里却盘算着,宫里宴会到后半时,皇帝大多会命舞娘供宾客取乐,今日必然也免不了,不知王爷会怎么应对,公主若是知道丈夫在宫里和舞娘搂搂抱抱,一定会生气吧。 “哎。”哈那嬷嬷叹息,想必大齐绝不会有这种事,但晋国上一代皇帝并不如此,偏偏这个忽格纳是个好色之徒,而公主这般美貌…… 嬷嬷合十向天祝祷,但愿郡主在天之灵,能保佑这一对孩子。 而正如哈那嬷嬷所言,琴儿等到将近午夜也不见丈夫归来,嬷嬷又来解释过一回,既然是晋国的风俗,她当然不会在意,更何况今日本是他们大婚的喜宴。 但随行而来的礼官却提早退出了皇宫,他们合计后,还是来觐见公主了。 屋子里架起屏风,琴儿看着屏风后的身影问:“这么晚了,见我何事?” 几位礼官谨慎地将晚宴上所见的一切如实禀告给公主,他们并不是来说蒙格坏话的,这本是他们的职责。 自己的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才刚新婚的新娘如何能忍受,她冷冷地问:“你们最后退出时,王爷在做什么?” 礼官干咳了一声:“忽格纳……命宫女斟酒,喂给王爷吃,王爷……吃了。” 琴儿的手瞬间握成拳头,而她也被自己这气势吓着了,她这翻江倒海的怒气和醋意,在从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真是太新鲜了。 想到这些,又不免觉得有趣,也知道蒙格不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夫妻之间解决吧。 便吩咐:“我知道了,退下吧。” 午夜钟敲响很久后,门外终于有动静,说七王爷回来了,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琴儿派人去问,前头却说王爷沐浴更衣去了,要等洗漱干净了才进来。 琴儿心里的不悦散了一大半,更有心作弄蒙格,命人将宫灯蜡烛悉数灭了,自己躺在榻上假寐。 蒙格终于进来内院,见卧房里外黑洞洞,以为琴儿真的睡了,刚才进门时听说大齐几位官员来过,想必是告了状,他心里有些忐忑。幸好今日沈云没跟着去,不然沈云会怎么看待自己,指不定皇帝还给沈云塞几个美人。 屋子里静悄悄,蒙格轻手轻脚走到床塌边,隐约可见纱帐里躺着的琴儿,他伸手刚刚要挑起帐子,听见说:“这么晚?” “琴儿,回来了。” “她们才给我驱了蚊虫放下帐子,你一挑,蚊虫又该飞进来了。”琴儿说。 “我……”蒙格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说,“我进来后,再驱一次蚊虫可好?” “那就要把我折腾醒了,我现在正困了。”琴儿说着,翻身过去,“王爷另找住处去睡吧,宅子里好些空屋子呢。” “琴儿。”蒙格好窘,已经感觉到,妻子生气了。 “再说了,我这儿的侍女都笨,不会斟酒不会哄人,更不知道要喂主子喝酒,怕伺候不好你。”琴儿说着,摆摆手道,“出去吧,我要睡了。” 蒙格却挑开帐子坐进来,琴儿翻身起来,往里头坐了些,带着怒气问道:“你怎么回事,我可没允许你进来。” “琴儿,你生气了?他们是不是都告诉你了。我保证,我都没看过那些宫女什么模样,我就像个木头似的坐在那儿。”蒙格着急地解释着,“咱们不是说好了,先示弱,所以这样的场合,我不能违抗皇兄。” “你摸手了吗?” “没有,我碰都没碰她们。” “可你喝她们喂的酒了。” “我的嘴只碰了酒杯。” 屋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光听声音就能想象蒙格有多着急,琴儿心里好笑,嘴上嗔道:“这会儿对付我这么聪明,在宴会上怎么这么笨,就算不反抗,也能想法儿脱身,你看我晕得多及时。” 蒙格伸手将她搂到怀里,见琴儿没反抗,总算松了口气:“你晕过去时,明知道是假的,我也吓死了。” 琴儿笑道:“那也好,别人看着就更真了。”接着却重重拍打了蒙格的手,骄傲地说,“下回再不许了,我会生气会吃醋,我不允许任何女人在你身边,咱们也说好了的,你若……” 她声音轻了几分:“说好的,你若登基,六宫无妃,这一生只许有我一个人。” 蒙格道:“我答应你的,绝不反悔。你没生气,我就放心了,下次我也一定跟你学想法子脱身,再不参与这奢靡之事。但今日听得几句风声,我可能逃不开去诺桑部落的事。” 琴儿拉着他躺下,给他轻轻摇扇子,温柔而从容地说:“那就去吧,好好把这件事做个了结,你一个人去,你放心,绝不会有人伤我。忽格纳不傻,梁国眼下巴不得我父皇连同他们一起端了晋国呢,忽格纳若伤我,他就死无葬身之地,真正危险的不是现在,而是若有一日他被逼入绝境无所顾忌时,我们才要小心。眼下,他顶多做些无谓小事来膈应我膈应我的父皇,这般宵小猥琐,哪里像一国之君。” “你说的有道理。”蒙格道,“现在提防他伤害你,不如提防他要杀我,我死是晋国的事,父皇没理由为此起兵,杀我比伤你划得来。” 琴儿伏在他胸前道:“所以,你千万小心。”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很快天亮了,为了两国联姻,蒙格还要去应对一些事,自然琴儿依旧称病,躲过这一阵热闹。 而今天,琴儿要去会会那个叫妙光的姑娘,云哥哥说,在这里谁也不能完全信任,她知道,可她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异国他乡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成为朋友。 午后是最炎热的时候,一路从国境走到这里,加上休息了几天,琴儿其实已经习惯了晋国的气候,她天生玉骨冰肌,本就不怕热,再加上性子沉静,若是姐姐来了这里,一定没几天就待不住了。 琴儿给母后和姐姐写了家书,命人送回大齐后,便带着哈那嬷嬷在园子里转悠,一面跟着她和译者学说晋国的话。 走着走着,就往后院来,嬷嬷劝说后院脏乱,不敢玷污了王妃,琴儿却笑:“别惊动他们干活,我看一眼就走。这是我的家,即便往后不来了,我也该知道是什么样的。” 这一边,妙光正和其他人一起劈柴,旁人见午后酷热,都躲在阴凉地里偷懒,但她只想着快些把活干完,夜里能早些休息,并没有和她们聊。 但这里只有妙光在厨房见过公主,他们好奇时,总要问妙光,妙光不得不应答着,再三说公主像仙女一样美丽。可却有人逗她:“妙光,你也长得很漂亮呢,公主比你漂亮吗?” 一阵哄笑声中,有人惊呼了一声,众人这才看到哈那嬷嬷带着漂亮年轻的贵妇人出现在门前,毫无疑问,这位贵气逼人的夫人,就是大齐的公主,殿下的王妃。 一时慌张不已,纷纷跪倒,妙光跟着跪下,心里一片乱。她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接近王妃和王爷,但又同时不被宫里的帝后看出她背叛的心,这下可好了,指不定公主先讨厌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给她机会。 “嬷嬷,她们说什么?”琴儿分明都听明白了,但明知故问地用赞西语询问。 “她们,她们在说……”嬷嬷本以为公主不至于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但昨晚公主却问过她刑罚的事,她揣摩不准公主什么心思,且这里都是晋国的人,而昨晚公主却说她要警告随她来的人,嬷嬷总不能先偏袒了自己人。 但琴儿身边跟着的译者已经很有眼色地主动把话告诉她,嬷嬷又听不来汉语,只能着急地用赞西话说明了情况。 琴儿轻轻哦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眼中则透出不满的气息:“原来她们在背后议论我?” 哈那嬷嬷惊慌不已,伏地道:“娘娘,把她们教给奴婢,奴婢一定狠狠责罚,求娘娘息怒。” 琴儿朝身边的人使了眼色,转身道:“我等你给我一个交代。” 哈那嬷嬷唬得不行,万万没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狠厉的角色,听说昨晚还故意为难王爷,大齐的公主毕竟是大齐的公主,她不该把人想得太善良温柔,她们的骄傲,岂是自己能想象的。 待琴儿离去,嬷嬷便怒道:“把这里几个嘴碎的都绑了,各抽二十鞭子,让她们长记性。” 后院顿时鬼哭狼嚎,但因琴儿早就把王府里的人都换了,除了这些干粗活的,连前来行刑的都是她的人,手里的鞭子自然有轻有重,不会把人往死里打。 至于妙光,被拖到一边按在地上后,鞭子重重抽在身上两下,疼得她撕心裂肺,不知能不能挨得住二十下,可缓过神却发现,之后的鞭子都只抽空在身边的地上,一下又一下,扬起的尘土快迷了她的眼睛,但听手握鞭子的中年妇人道:“傻子,不会叫吗?” 她听得懂汉语,这妇人好像也明白她懂,这是怎么回事?她发愣的当口,结结实实又挨了一鞭子,疼得失声喊出来,可又被责备道:“你不叫,我只能抽你了,还不快叫?” 此刻琴儿已经回房,她虽能狠下心,但终究见不得惨状,吩咐道:“之后去看看她们,别让哈那再为难她们,我只要妙光就好。” 472 沈云归国 飞来横祸的一顿毒打,像是大齐公主在这个家第一次立威,可怜后院的仆人伤的伤痛的痛,旁的人可没妙光这么好运,足足二十鞭子即便没被下死手,也疼得死去活来。 屋子里一片惨淡的哭声,妙光也不见得多好,躲躲闪闪的也挨了五六下,裙子都被抽破了,鞭痕狰狞地红肿着,还有破了皮的地方沁着血珠子,疼得她眼泪含在眼眶里。 父亲遭罪后,她便被皇后圈禁,皇后最初是要她献身给皇帝,替皇后对抗其他妃嫔,自然不会打她虐待她,可曾威胁过要打她的母亲和妹妹,妙光当时就被吓得不行,答应了皇后的要求,决定把自己献给皇帝,现在想来,若自己强硬几分,这鞭子就会抽在娘亲和妹妹的身上,妙光心如刀绞。 泪水低落,落在伤口上更疼,可是也让她冷静了一些,很显然她被区别对待了,那大齐的中年宫女看起来并非凶神恶煞的人,原本是打两下就好的,是她笨是她不会假装喊疼,才多挨了几下。可是,她们为什么不打自己? 既然行刑的宫女是大齐人,也就和哈那嬷嬷不相干,不是哈那嬷嬷授意袒护她的话,那就是……公主? 虽然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状况,可心里却莫名燃起了更强烈的希望,她相信公主是值得托付的,而这也是她唯一的出路。 夜渐深后,后院来了人,给受伤的下人们送了治疗创伤的膏药和食物,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东西堆在桌上,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拿,僵持好久,有胆大的去拿了,也没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大家便一拥而上,各自拿了一些药擦拭伤口,有人给妙光拿来一只苹果说:“吃吧,大家都饿了。” 因为受罚,今天所有人都没饭吃,这些食物足够大家填饱肚子,而平日里能分到后院的瓜果,都是磕伤或熟透了快烂的,今天的食物又新鲜又好吃,才叫众人一开始不敢伸手拿。 大家正狼吞虎咽的吃着,哈那嬷嬷忽然带着人进来,吓得大家纷纷把食物往身后藏,嬷嬷却道:“不必藏,安心吃吧。这是王妃娘娘赏赐给你们的,娘娘说了,做错事要罚,不然王府里没规矩,但罚过了就是了,以后既往不咎,你们记着教训就好。” 众人战战兢兢谢恩,嬷嬷看了眼妙光,眉头皱起,她当初把妙光送到后院,并不是刻意要虐待她,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想让公主看着碍眼,结果上一次撵人走,反而把这姑娘给漏了,这下叫公主撞见,果然,看着碍眼了吧。偏偏她们还不知死活地在背后议论,还敢和公主比美貌。 “妙光。”哈那嬷嬷道。 “是……”她的心颤抖着,她宁愿挨打宁愿受罚,求不要被撵走,不然什么希望都没了。 “收拾东西出来,从今天起,你在娘娘院子里干活。”哈那嬷嬷无奈地说,心里哀叹着,恐怕这孩子的苦日子来了。 可妙光开心的连身上的伤痛都忘了,赶紧收拾东西,哈那嬷嬷离开后,其他人就聚过来,纷纷愧疚地说:“公主是不是听我们说你比公主漂亮,要把你带在身边慢慢折磨?妙光,我们害了你。” 可妙光完全不害怕,今天她都没怎么挨打,公主若要虐待她,下午完全就可以把她打死,总不见得,公主气恨到了要把她带去身边虐待的地步。 她不信天定帝那么伟大的君王,会培养出暴虐的女儿,她听过大齐的故事,大齐皇帝有一双明珠般的女儿,她们美丽善良惠泽百姓,就如她眼中所见,公主是像仙女一样的存在。 “妙光?”门外的人催促着,妙光不敢再耽误,收拾好仅有的一点东西,出来了。 哈那嬷嬷打量了她一眼,叮嘱道:“孩子,机灵一点,别惹公主生气,不然没有人能救你。” “是。”妙光答应下,跟着嬷嬷离开了后院,来到她从未踏足过的公主的院落内,这里金碧辉煌堪比皇宫富贵,哈那嬷嬷让她站在院子里,自己进去禀告了。 巧的是,此刻蒙格从外头归来,正看见衣衫不整的侍女站在这里,身上的裙子也被扯破了,胳膊上也有血透出衣衫,像是才挨了一顿打。 蒙格微微皱眉,进门时,只听琴儿用赞西话对哈那说:“你安排她一个差事就是了,不必问我。” 哈那嬷嬷领命,转身见到殿下,心里一颤,殿下也看见外头那孩子了吧,这事儿怎么解释才好,殿下是不是会认为公主也有狠毒的一面? “怎么了?”蒙格自然要问,“外头那侍女,好像挨了顿打。” 琴儿拉着他到窗口看,看着哈那和妙光说话,然后把她带走,娇弱瘦小的人,很快就消失在暮色里,蒙格问道:“她冒犯你了?” “不只是她,后院的下人,今天因为冒犯我,都挨了鞭子。”琴儿道,转身看见蒙格惊愕的神情,她嗔笑,“所以你心里想,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了,也不过是不把奴才当人看的暴虐之人?” 蒙格摇头:“你怎么会是那样的,我不信。” 琴儿笑道:“是呀,我只是让哈那给我一个交代,我可没让她用鞭子抽她们。” 蒙格不想再猜谜,虎着脸说:“你呀,好好跟我说,别叫我担心。” 琴儿悠悠笑道:“你进来瞧见了,那姑娘漂亮吗?” 蒙格摇头:“没看脸。” 琴儿心里一乐,拉着他的手坐下,便将沈云查来的事告诉他,很可能这个叫妙光的姑娘,是帝后派来的人,既然找这么漂亮的,估摸着就是要色诱蒙格,离间他们夫妻。而阴差阳错的,竟然偏偏又把她留下了。 蒙格眉头紧蹙:“那你还留在身边。” 琴儿道:“有些事我自己还很模糊,所以暂时不向你解释,等我弄清楚这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蒙格当然不反对,虽然他早就想到帝后会派眼线潜伏在这大宅中,可琴儿一来就把人全撵走了,没想到竟然漏了最要紧的一个。 “我绝不是暴虐的人,但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必须做出一些狠心毒辣的事。”琴儿正经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你不要误会我。” “我明白了,你也不该担心,不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蒙格说道,“这一辈子,我们一心同体,怎么会有误会。” 琴儿却笑:“说的好听,方才听说我用鞭子抽打下人,你可吓坏了吧。” 蒙格搂过她道:“不许总欺负我,我好歹是大丈夫。” “大丈夫如何……”琴儿柔柔地一笑,眼含秋波,蒙格在她耳畔轻声低语,羞得琴儿耳根通红。 夜渐深,妙光有了新的住处,和那些跟随公主从大齐来的侍女住在一处,她们早就得到公主嘱咐,自然不会欺负妙光,见她身上有鞭痕,还好心来替她擦药。 待众人都躺下,妙光就听见她们在用汉语互相说话,说如今婚礼结束,为公主送亲的使臣马上要回国了。一个姑娘害怕地说:“有大公子在,我心里踏实,大公子走了,那个皇帝会不会欺负我们公主,虽然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王爷看起来好弱。” 也许殿下比起那位大公子是弱一些,可殿下是勇敢的人,妙光很崇敬蒙格,他敢于挑战自己的命运。 她翻了个身,听着窃窃私语,渐渐就睡着了。 之后几天,她很寻常地跟着旁人一起干活,虽然近不到公主身边,总比在后院劈柴要强,并没有人为难她,公主和殿下都没要见她,相反的,还是皇后的人,想法子混进来,见了她一面。她只能如实说,因为得罪公主而挨打,又被调来这里。 这对于帝后是个好消息,忽格纳听说后,叮嘱河皇后:“那小贱人狡猾得很,怎么那么巧,就找妙光的麻烦,你要留心,别叫那小贱人策反了妙光,再让妙光骗我们。” 皇后战战兢兢地应下,小心地问:“合适的时候,臣妾去蒙格府中看看可好?” 皇帝道:“去吧,你去看看弟妹有什么不可以。”他冷幽幽一笑,眼中有几丝兴奋,“沈云那些人就要走了,呵呵……他们的好日子来了。” 数日后,便是沈云返回大齐的日子,虽然留给琴儿的人手众多,可沈云自然是无可取代的,琴儿和蒙格将他送到都城门下,有很多百姓围观,他们也不好太过亲昵,好在该说的话都在家里说好了。琴儿纵然不舍,也不能把姐姐的未婚夫留在自己身边。 “云哥哥,姐姐若欺负你,你就写信告诉我,我来写信责备她。”琴儿含泪笑道,“云哥哥,父皇母后,还有姐姐面前,千万说我好。” 沈云答应,看向蒙格,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蒙格与他拳头紧握:“我们在大齐再见。” 队伍离去,琴儿心中不舍,更少了几分安心,可她知道不能依赖云哥哥,她将来还要做皇后呢。 “琴儿,有我在。”蒙格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不怕。” 琴儿颔首,见周遭无数百姓围观,笑道:“咱们还是收敛一些好。” 之后返回王府,才到门前,忽格纳就派人来找蒙格,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蒙格便走了。 进到内院,琴儿瞥见妙光在边上的屋子里擦拭茶具,她便走来问:“擦干净了吗?” 妙光本在想心事,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来,冷不丁被这么问,手里一滑,精贵茶杯被摔得稀碎。 哈那嬷嬷怒道:“你怎么回事?这可是娘娘千里迢迢从大齐带来了的。” 473 上天派来的 琴儿走上前,捡起一片碎片,轻轻叹道:“这是父皇送给我的茶具,从大齐一路带来,几个人守着一套茶具,就怕路上颠簸摔碎了,好不容易完完整整带来,才用了一次。碎了这一只,一整套就不齐全了,在大齐,皇室贵族绝不会用不成套的茶具。” 妙光伏在地上,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公主,这么多人在,她可以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吗,会不会传到帝后耳朵里,会不会还是爹娘兄妹。 很显然,这姑娘听得懂汉语,他们目光交汇着,而哈那嬷嬷则上前紧张地说:“公主,奴婢这就把她拖出去责罚,求您息怒。” 哈那嬷嬷说什么,赞西话妙光就不太懂了,毫无疑问嬷嬷又要打她,这一次,她还能躲过一劫吗? 琴儿丢下碎片,露出惋惜的神情,没理会嬷嬷说的话,带着自己的婢女扬长而去。 “嬷嬷……”妙光不知自己会面临什么惩罚,却恳求道,“可以让我把碎片收起来吗?” “别惦记你的碎片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总是惹公主生气。”哈那嬷嬷合十不知念了什么,叹气道,“害得我总是不得不打你,造孽啊。” 妙光这一次,没能躲过一劫,下午其他几位庶出皇子府里的女眷来做客时,眼睁睁看着一个婢女被按在院门外用竹条抽打。 哭喊声一阵阵传进来,听得人心惊肉跳,琴儿却命译者对几位嫂嫂说:“原本该用我从大齐带来的茶具招待各位嫂嫂,却被侍女失手摔碎了,真是可惜。待下一次我命人从大齐再带来,再邀请各位嫂嫂来品茶。” 语言不通,说几句话都要人传来传去,自然是不能好好聊天的,译者不在跟前时,几人窃窃私语,议论着琴儿虐待下人的事。 琴儿淡定从容,但愿她们,能把这些话传出去。 自然,河皇后很快就知道妙光被虐打的事,与亲信商议着,会不会不等妙光离间蒙格夫妻,就先被项琴打死了,而皇帝那边已经要催促蒙格去打仗,摆这么一个人在王府里,万一妙光不堪虐打,把她供出来,岂不是和项琴为敌。 亲信却道:“皇上万一问责,您也有话说,七殿下的性情您知道,若是被他发现大齐公主原来也是暴虐之人,夫妻俩不用靠美色,也能离间了。您就这么和皇上说,皇上能听几句。” 河皇后神情紧绷道:“可我并不想与项琴为敌,与她为敌就是与大齐为敌,何必呢。但愿妙光那孩子嘴巴紧些,她若背叛我,别怪我不客气。” 而此刻,皇帝那边的人过来,听说皇帝今晚又要来,河皇后想死的心都有,而她身边的人倒是冷静,多问了一句:“皇上召见七王爷,可说了什么?” 那人果然道:“皇上要王爷后日就出发,奔赴诺桑部落。” 夜色降临,被皇帝叫去了的蒙格迟迟不归来,有下人来说,王爷去军营了,而后天去打诺桑部落的事也终于定下,这一别,不知几时才能见,也不知留在都城,会有什么事等待她。忽格纳真是着急,这会子沈云还没出晋国边境吧,他就迫不及待了,真是不把大齐放在眼里。 站在门前,等不到丈夫归来,又心疼又无奈,此时她的人来说:“娘娘,妙光发烧了。” 琴儿心中不忍:“把闲杂的人带开,我想去看一眼。” 身上的鞭痕还没退去,又挨了一顿打,妙光的屁股肿得不能仰卧,只能趴着,伤口的热毒聚集在体内散不出去,娇弱的姑娘便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清凉的膏药被抹在屁股上,虽然疼得她身体抽搐,可抹完就舒服了很多,还有人替她用凉凉的东西擦身,额头上也被盖上冰凉的帕子,她睁不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明时被人推醒,扶起来喂了一碗药,之后又昏睡了半天,醒来时发现有人要脱她的裙子给她上药,昨晚没力气,今天缓过来了,立刻蜷缩起来,不敢把那私密的地方露给别人看。 “傻姑娘,都是女人,怕什么?不上药,热毒散不开会病死的,你想死吗?”那慈眉善目的中年侍女说着听来就温柔的汉语,把她从角落里拖出来,不由分说地扒掉了裙子给上了药。 又疼又屈辱,妙光忍不住哭了,她一直哭,都不知道身后换了人。 “很疼吗?”忽然传来温柔的女声,她心里一惊,扭头看,竟然是公主。 “你听得懂汉语是吧?”琴儿直接问。 妙光惊恐不已,可见屋子里只有公主在,方才那位姐姐不知去了何处,她想要爬起来,却被公主按住了背说:“趴着吧,趴着好受些,昨晚我来看你,你神志不清,我真怕你要病死了。没想到她们打得这么狠,我让他们做做戏的。” “公主……” “要叫我娘娘。”琴儿微笑,“你看,你真的会说汉语。” “是父亲教的,父亲说汉学博大精深,晋国的学问也大多是传自中原。”妙光含着泪道,“可是在外面我不能说汉语。” 琴儿颔首:“我知道,女孩子不能念书。”她问,“你几岁了?” “十五岁。” “比我还小呢。”琴儿怜惜地说,“你爹娘都被关起来了,哥哥充了军,妹妹还在宫里,是不是?” 妙光听到这里,再也顾不得屁股上的剧痛,她就知道自己被区别对待是有原因的,公主竟然查出了她,她爬起来跪伏在床上,哽咽难言:“公主,求您救救我的家人。” 琴儿说:“想救他们,你还要吃很多很多苦,像这样的惩罚,你撑得住吗,可能下次就被打死了。” “公主,只要能救出家人,他们死我也愿意。”妙光连连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就是死我也愿意。”琴儿却笑了,“你刚才说的,是让他们死。” 妙光茫然地看着公主,可是看到公主的笑容,她浑身的痛处都仿佛消失了。 “妙光。”进入晋国后,这还是琴儿第一次用晋国的语言说向帝后问安之外的话,她用自己的丝帕,为可怜的姑娘擦去泪水,缓缓道,“我并不知道你值不值得我信任,可我愿意救你的父母,给我一些时间,而你要吃一些苦,你和家人一定会有团聚的那天。” 妙光叩首,琴儿却把她搀扶起来,温柔的神情里说着威严无比的话:“好好歇着吧,你若背叛我,我仍旧会救你的家人,但是你,只能继续走你自己选择的那条路,是生是死,我都不会管。” 琴儿说罢,微微一笑,起身迅速离去。 公主一走,像是把光芒都带走了,屁股上又火辣辣地疼起来,妙光吃力地趴下,可她再也不哭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大齐公主是上天派来的。 然而眼下,琴儿的心思并不在妙光身上,只因担心这姑娘想不通一病病死了,才提前来说这些话,提前给她希望,这会儿蒙格正在打点行装,她的丈夫要去打仗了。 蒙格转身见琴儿站在屏风边上,上前道:“怎么进来了也不出声?外头热吧,去哪儿了。” 琴儿伏在他胸口:“一个月够吗?” 蒙格道:“够了,晋国并没有大齐那么大。” 琴儿抱着他的腰说:“我等你回来,要活着回来,你若是死了,我会哭,你忍心我哭吗?” 蒙格笑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不仅活着回来,还要为我们的将来铺路。反是你,千万不要受伤害,我会心碎,你忍心我心碎吗?” 琴儿笑靥如花,眼波中又是满满的不舍:“不许学我说话。”又霸道地说,“别回头诺桑部落为了求和,送你一个公主小姐什么的,你可不许要。” 转眼间,新婚不久的先帝七皇子蒙格,就带兵奔赴前线了。 因之前晋梁之战做了逃兵,七皇子曾一度失信于民,能像妙光这般看待他的逃离的人,屈指可数,这是一个百姓和女子被压迫得再也不愿站起来的国家,即便忽格纳不逼他,他也需要做些事来重新赢回民心。 日升月落,蒙格离开都城两日,计算着日子,云哥哥也该进入梁国了,而这一天,皇后派人传话,邀请弟妹进宫游玩。 身边的人都劝公主不要去,连哈那嬷嬷都求她装病躲在王府别和任何人打交道,琴儿却命人为她梳妆打扮整齐,浩浩荡荡地进宫了。 忽格纳正在黎妃宫中,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宫人来禀告,说七王妃进宫了,忽格纳挑起眉头,起身就要走。 黎妃拉住他的手:“皇上,你要去见弟妹?” 忽格纳哼道:“知道还不放手?” 黎妃却说:“不知皇后有没有劝您,皇上,臣妾冒死谏言,还望您慎重对待这位公主,大齐的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臣妾为了您的血脉能继承晋国江山,说的是实话。” 忽格纳冷着脸,到底是慢慢坐了下来,不甘心地在边上枕头上砸了一拳:“蒙格那小畜生,活不长的。” 474 就该她受苦了 黎妃柔声安抚皇帝,见忽格纳冷静了几分,便道:“皇上的心思,臣妾最明白,来日方长,且让臣妾去见见她,将来的事臣妾若能说得上话,必然尽力为皇上周全。” 忽格纳捏着她的脸蛋,满意地说:“还是爱妃懂朕,皇后可是不中用了。” 如此,黎妃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往河皇后宫中迎着项琴去。 路上她的宫女轻声道:“娘娘,听闻这一位对外虽是油盐不进难相处,瞧着有多高贵了不起,可在府里,也不过是作威作福,有个稍微漂亮点的婢女,她就容不得了,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黎妃轻轻一笑:“纵然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背后的大齐能随便看轻吗?天定帝那样的君王,会随随便便把女儿嫁来晋国,他们一定图谋着什么,我却不知道我们皇上心里明白不明白。“ 她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若不是皇子,我倒是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可若是皇子,叫我白白放弃不成。” 紧赶慢赶地来,老远就瞧见项琴被簇拥着进了中宫,可等她到门前,皇后的人却将她拦下,说眼下皇后和七王妃有话说,请她稍后再来。 “你们有没有眼色,也不问问娘娘为什么来。”黎妃的宫女好生厉害,大声道,“娘娘是奉皇上的旨意来问候七王妃的,皇上这会子就在娘娘宫里坐着,难不成我们去把皇上请来?” 门前的人一时语塞,匆匆忙忙进来汇报,琴儿在旁听得真切,只是装糊涂,但听得皇后在那儿轻声和身边的人嘀咕:“真是皇上派她来的,派她来做什么?” 但皇后还是忌惮皇帝,由着黎妃大摇大摆地进来,叹道:“皇上差你来,做什么?” 琴儿在边上,自顾自地品茶,反正她是听不懂的。 黎妃瞥了眼七王妃,故意说道:“皇上听说弟妹来了,很想来看一眼,可是七弟不在家,皇上知道大齐规矩多,生怕弟妹觉得不自在,就让臣妾来,不过是问一声好。” 饶是她这么说,项琴依旧没什么反应,看起来是真的听不懂,待得译者把话转成汉语,琴儿才笑语盈盈道:“多谢皇上关心,我一切安好。” 河皇后便道:“既然你问过了,早些回去吧,你大着肚子在我眼前晃悠,我心里慌得很。”说着就命自己的人,赶紧把黎妃送进去。 黎妃年纪虽轻,气势不弱,大摇大摆地坐下道:“娘娘这就不厚道了,一口茶也不给我吃吗?” 琴儿神情淡淡地望着他们,她感觉到黎妃一直在瞟自己,这个女人,显然比皇后精明多了。 “你不要乱说,皇上会怪我。”河皇后的气场,哪里像中宫,哪里像一国之母,又或许她是知道自己没得挣扎,才屡屡示弱,以保万全。 “娘娘您和弟妹聊着,我在边上听听。”黎妃笑悠悠,“不是什么臣妾不能听得吧。” 皇后皱着眉头:“那你别打扰我们。” 然而河皇后与琴儿说话十分费劲,一句话总要等人传来传去,旁人几句话能讲清楚的事,河皇后就怕传达不清楚,谁知道跟着公主的译者会不会避重就轻,会不会颠倒原意,这自然是不能说正经的事,黎妃在边上,听着也好不耐烦。 再后来,不过是吃茶聊家常,坐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散了。 黎妃离开时,见项琴冲她微笑,虽然也笑着回敬,可一转身就毛躁地说:“大齐的公主怎么会是俗物,不过有件事我算看明白了,人家根本不想和皇后好,皇后还上赶着巴结她。” 回到宫里,忽格纳一觉睡醒,正拉着黎妃宫里的宫女要亲嘴。黎妃心中怒不可遏,但也不敢发作,反对忽格纳笑说:“臣妾现下不好侍奉皇上,皇上只管留下,臣妾让那小婢子侍奉您。” 忽格纳却问:“项琴如何,皇后找她说什么?” 黎妃凑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好一阵,两人眉来眼去,像是商议着什么,最后她谄媚地一笑,嗔道:“皇上耐心些,臣妾一定为您周全。” 琴儿从宫中回来,见妙光在院外洒扫,两人目光对上了,就吩咐边上的人:“让她给我送茶进来。” 哈那嬷嬷在院中迎候,很担心王妃会在宫里吃亏,可忽然听说她要让妙光送茶,紧张地跟在妙光身后说:“千万谨慎,你别总是惹娘娘生气,再打你几顿,你可就活不了了。” 可妙光知道自己不会死,比任何人都期待能和公主说上话。 她小心翼翼端着茶盘进来,屋子里其他人主动就退下了。公主正坐在镜子前,从发髻上拆下发簪,那些首饰必定也都是她从大齐带来的,似乎是两国婚书上写明,公主可以在晋国保持大齐的服色和习惯,而妙光也一直都憧憬中原女子的穿戴,每天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公主,您的茶。”妙光把茶杯送来,“公主,请用。” “不是说了,要称呼娘娘,在晋国我是王爷的王妃。”琴儿笑道,“可是听你说汉语,真亲切,把茶放下吧,我不吃茶。” “是。”妙光将茶杯放下,琴儿看到她手臂上还没能消失的鞭痕,心中不忍,温柔地问,“屁股还疼吗?” 妙光脸涨得通红,小声嗫嚅:“不疼了。” 琴儿笑:“那坐下吧。” 妙光一颤,慌忙摇头:“疼的,坐不下去。” “真可怜。”琴儿道,“你别害羞,让屋子里的姐姐们每天给你抹药膏,很快就好了。以前我的皇姐挨打,也是用这种药膏,来晋国前,不明白他们让我带着做什么,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妙光却惊讶地问:“您的皇姐也是大齐的公主,会挨打吗?” 琴儿颔首:“不听话就会挨打,我们的母后十分威严,既是公主,本该比普通人更严于律己。可惜上有祖母宠爱,又有父皇偏袒,到底还是养成了大大咧咧的个性,但她很疼爱我,出嫁时追着我的婚车,要我跟她回去。” 说这些话,勾起思念,琴儿眼眶微热,可她很快就平复了,却勾得妙光泪水涟涟。是啊,至少母后和姐姐她们,有父皇守护她无须担心半分,但妙光的家人正在受苦,而她曾经也一定是个疼爱妹妹的姐姐。 琴儿冷不丁地用晋国的语言问:“你这么漂亮,皇后送你来,是然你勾引王爷的吗?” 妙光一怔,慌张地跪下,也用母语应道:“公主,我不会的,我不会勾引王爷,求您千万不要误会我。皇后她们给我了毒药,我也放在炉子里烧了,公主,我虽然从没见过您,可我一直觉得,您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 琴儿本以为,或许是不习惯用汉语,妙光不会自称奴婢,现下用她的母语,依然如此。一个血液里没有奴性的女子,在这晋国的土地上简直是珍宝。更没想到,帝后早就下手,把毒药都交给她了。 琴儿搀扶她起来,笑道:“你这样子一下跪下去,屁股又该疼了。” 妙光颤颤的又害羞,却听公主说:“我受尽宠爱,一生无忧,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妹妹,我也想像我的姐姐那样疼爱妹妹,虽然皇族里有表妹堂妹,到底不一样的。既然你年纪比我小,往后做我的妹妹可好?” 妙光惊愕地看着公主,琴儿道:“只是在你能堂堂正正叫我一声姐姐前,会吃很多苦的。妙光,我不能让皇后怀疑你或是我,等他们彻底放弃了你,或是彻底信任了你,你就能帮我,也能帮你的家人。” “娘娘,我能做什么?” “和我一起,让王爷成为晋国的君王。” 本以为这姑娘会震惊呆滞,可她漂亮的眼睛里却燃起了希望,那么明亮那么美丽,看得人心中也仿佛能燃起斗志。 她用力地点头,这坚定的模样,比起泪容哭泣,反而更叫人心疼。 琴儿一挥手,将茶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这才把妙光一惊,但听公主吩咐:“去太阳底下站着,觉得撑不住了你就晕过去,千万别等真的晕知道吗?你要聪明些,我不愿伤害你的身体,可我们必须做给别人看。” 妙光咬着唇点头,勇敢地转身就走,那视死如归的气势,直叫琴儿哭笑不得,忙喊住她摇了摇头,妙光才回过神,做出惊恐万状的可怜模样,慢慢地走出去。 门外,哈那嬷嬷正被碎裂声惊得心颤,便见妙光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了院子的正中央,那里哪一边都挨不着阴凉,毒辣的太阳直射在她身上。 纵然晋国的女子习惯了炎热的天气,也禁不住这样暴晒,毫无疑问,是公主在惩罚她,公主终于从假手他人,到亲自动手了。嬷嬷捧着心口,隐隐为七皇子的未来担忧。 琴儿站在窗前看,可怜的姑娘被暴晒在太阳底下,实在叫人心疼,估摸着皇后会亲自来一趟王府,到时候妙光难免又要吃一次苦。而她已经给父皇写信,妙光的苦吃完,就该她受苦了,她必须让晋国的百姓们,重新看待自己这位从大齐来的公主。 475 求和 心里计划着未来的事,担心着远赴战场的蒙格能否平安,忽然园子里噗通一声,她定睛看,妙光晕倒了。 有人上前去查看,用袖子为她扇风催她醒来,她却牙关紧咬死活不睁眼睛。琴儿却被这情景逗乐了,这才站了多久,这小姑娘真是不会做戏,怪不得第一次打她时,宫人来回报,说她因为不会喊疼,不得不结实地抽了几鞭子才混过去。 哈那嬷嬷怕闹出人命,赶过来看了几眼,就让人赶紧把妙光抬走。本打算来向公主为妙光求个情,转身却见公主站在窗下笑,而她也只是匆匆一眼,不敢盯着看,于是心里一阵恶寒,她怎么能看着别人受虐,而笑得这么开心呢,公主实在太可怕了。 琴儿见嬷嬷进来,见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说着妙光的事。最近她越发觉得哈那嬷嬷的神情和初遇时不一样,许是自己的“暴虐”吓着了她。 话说回来,她是养大的蒙格的人,琴儿会善待她,但她对哈那嬷嬷并没有什么感情,若是哈那嬷嬷之后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她是不会心软的。 “让我的太医为她看看,我们中原有香薷饮,专治中暑的,喝几碗就好了。”琴儿淡淡的,想就此打发哈那嬷嬷。 嬷嬷却再三犹豫,终是道:“娘娘,妙光那小婢女,您若是看着碍眼,就让奴婢把她撵走吧,您为了她生气,真真不值当。” 琴儿一笑:“留着挺好玩儿的,别撵走,她这么漂亮,留在身边玩儿也好。” 哈那嬷嬷惊恐万状地看着公主,只能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待退出了琴儿的屋子,她手下的婢女便来向她禀告妙光的状况,嬷嬷叹道:“让她去吧,这孩子真是造孽。” 不久后,公主身边的人来找她,比划着传达公主的话,这些大齐来的宫女都不会晋国话,也极少会说赞西话,哈那嬷嬷急得不行,只能再来见琴儿。 “嬷嬷,你替我送些东西,到各家王府去。我的人都不会说话,我自己也是,说不清楚耽误时间,你替我走一趟可好。”琴儿笑道,“替我告诉各府王妃,我盼着她们常常来做客。” 哈那嬷嬷领命,便带着两个公主的人,捧着好些礼物离开了。 “公主,这位老嬷嬷,在宫里日子久,认识不少人呢。”琴儿的人轻声提醒她,“奴婢觉着,她嘴巴不严实。” 琴儿笑道:“不严实才好,我都想不出什么事来,好让都城里的人念叨我。偏偏你家王爷打仗去了,我真有什么事,他不知道缘故怕他分心,再等等吧,急不来。” 果然,如琴儿他们所料,哈那嬷嬷每到一处,都受到几位王妃的礼遇,或许曾经她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老宫女,可现在地位不同了,都看着大齐公主的面子。一些上了年纪的贵妇人,也曾在宫中出入,与蒙格的母亲打过交道,客气寒暄几句,还真从哈那嬷嬷嘴里听说了些事。 一传十十传百,河皇后坐在宫里,都知道妙光那孩子正被项琴虐待,她越发坐立不安,禀告过了皇帝后,就下旨,要在后日去七王府逛逛。 项琴便派人传话来,说难得皇后驾到,想在家中摆宴,宴请皇亲贵戚,皇帝若是能赏光,七王府更是蓬荜生辉。 河皇后不得不把这意思传递给皇帝,彼时黎妃就在他身边,在黎妃的规劝下,忽格纳只得表示他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去赴宴。 事情既然定了,项琴便将筹办宴会的事,全权交付给哈那嬷嬷,而她悠哉悠哉地过着惬意轻松的日子,时不时把妙光叫去折腾一番,哈那嬷嬷看在眼里,对项琴的好感越来越少,不知眼下七殿下在边境怎么样,公主似乎一点都不想念。 然而此刻,蒙格已经到达边境,晋国军队刚刚与诺桑部落交过手,两边不分胜负,前线将领对蒙格谈不上恭敬,而他们本是明白,皇帝把七王爷送来做什么,奈何蒙格身边有很多人,想要对他下手很难。 是日,蒙格带着亲兵去查看地形,竟遭遇刺客偷袭,来者武艺高强,蒙格几番缠斗不得脱身,可是蒙格渐渐觉得对方的气势有些熟悉,但彼此追赶至树林里,蒙格呵斥道:“到底是什么人。” 却见刺客卸下面罩,熟悉的脸上带着笑容:“蒙格,你果然了得,我这样都伤不了你。” “沈云?”蒙格惊喜万分,“你怎么没有回大齐。” “其实还没到晋国,我就接到了皇上的旨意,待你和琴儿一切周全后,我离开都城不着急赶回大齐,先观察都城里的动静,若是你当真被派去前线,便要我跟随你来。”沈云道,“可我不是来替你打仗的,是带你去求和。” “求和?” “先行之人已经见到诺桑部落的主将,他们的大王子,他同意会见你我。”沈云道,“父皇的意思是,让诺桑部落暂时投降割地,晋国拿走的一切,大齐会暗中补偿并在以后数年里保护整个部落,待将来你成就帝业,就把原本属于他们的还回来。蒙格你不宜在这里久留,忽格纳不敢伤琴儿,可他能杀你,你可千万不能死,你只能建功立业。但这件事,吃亏的是诺桑部落,所以我说,是带你去求和。你与他们的大王子见上一面,彼此立个盟约。” 蒙格惊诧地看着沈云:“父皇远在千里之外,竟能安排下这么多事。” 沈云自豪地一笑:“你以为父皇是凭什么推翻了赵氏皇朝?”他重新戴上面罩,“快走吧,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你军中之人,很快会来找你。” 蒙格不敢耽误,立刻跟着沈云走入丛林深处,而在那里,诺桑部落的大王子早已等候。 此刻军中,众人得知七王爷遭袭,已经派人出来找,心中有鬼的几位,却在互相询问到底是谁派去的人。他们得出的结论,该是皇帝认为他们不足以信任,另派了一批人刺杀蒙格,不论如何,蒙格只要能死在这里,皇帝就满足了。 然而事情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愿,半夜里,浑身是伤的蒙格终于回来了,顺带拖回了几具诺桑部落用死囚冒充的刺客尸体,他怒火冲天地指挥大军,明日就要攻过去。 就算在晋国庶出的皇子王爷无人敬重,忽格纳派蒙格来指挥战争是事实,蒙格说要打,将士们只能打,于是连夜调兵遣将准备一切,等待黎明到来。 而这一天,是皇后来七王府做客的日子,在大齐,皇后若是出宫,除非母后不乐意铺张才会轻车简从,不然前呼后拥,绵长华丽的仪仗,走到哪里都是万丈光芒,叫人内心震颤。可是晋国皇后出宫来,简简单单一驾马车,二十来个宫女内侍,这就算齐全了。 琴儿站在门前迎接,这架势,还不如大齐一位贵妇人出游,却已经是晋国最高贵的女子,能享受到的尊荣。 她心内一叹,父皇母后都是非奢靡之人,可该有的排场气势绝不含糊,因为那是一国之尊,是整个国家对外的体面。难怪,尽管晋国可算得上是个富裕强大的国家,诸国却从来看不起他们。 “这王府匆忙中建成,不知你是否满意,我实在是宫里走不开,不能常来看看,本该多照顾你才是的。”河皇后这话,直接对着译者说,让她告诉琴儿。 琴儿笑道:“十分满意,都是皇上和娘娘的恩德,我和王爷感激不尽。” 之后其他宾客陆续到了,二王爷等几家王府都在受邀之列,二王爷最是憎恶蒙格和项琴,可忽格纳却命他来看看,好把这里看到的光景回去告诉他。 在琴儿的引领下,皇后与众人一起参观了王府,事实上在忽格纳成为皇帝前,他们的王府也及不上这里的规模,谁能想象,这里头住着以为庶出且生母是异族女子的皇子。 宴会摆在正厅里,招待的都是跟随公主前来的大齐御厨做的中原菜肴,这并不算太稀奇,晋国人心血来潮时,也会模仿中原的美食做来享用,稀奇的是,竟然男女同席,项琴竟然请皇后孤坐上宾,其他王爷世子等男子屈居在下,并且连同他们的女眷都陪伴在侧。 二王爷本要发作,质问项琴这是什么规矩,可忽格纳叮嘱过他,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看到什么,就回去告诉他什么,他总算忍住了。 但难以忍受和女人同席,他吃到一半,丢下酒杯说去醒醒酒,就跑出去了。 琴儿默默看在眼里,朝身旁的人丢了个眼色,她的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此时又一轮上菜,皇后一眼就看到妙光也在侍女中,她正把菜肴送到二王妃的桌上,可是收走另一个盘子时,手里一滑,整个盘子合在了二王妃的身上,菜汤洒了她一声,妙光慌慌张张地要替她擦拭,结果又把酒杯碰在地上,弄得一片狼藉。 皇后心里一紧,转头看向项琴,她皱着眉头,好生的不耐烦,一贯柔美的眼睛,透着阴狠气息。 476 让她来磕头赔罪 宴会上气氛好生尴尬,二王妃夫人算是有涵养的,没有大呼小叫,毕竟皇后在,毕竟其他府里的男宾都在,她丢了脸,丈夫回去不会给她好脸色。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事情的发展,只有地下跪着的妙光瑟瑟发抖,其他侍女上来收拾残局,把她推到了一边。 哈那嬷嬷上前来,命人把妙光拖下去,再簇拥着二王妃去收拾,琴儿收敛神情,对皇后笑道:“娘娘,咱们继续吧,别叫一个侍女扫了兴。” 河皇后听不懂,等人传达后,才道:“是啊,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她顿了顿,又问,“那个侍女,你会怎么处置。” 说的话传来传去,皇后便知道王府有规矩,妙光这样子,是逃不掉一顿鞭子的,听说她这些日子三天两头的挨打罚跪,也难怪一个盘子都端不稳。项琴这是往死里折磨一个孩子,无冤无仇的,她真是恨得下心。 可笑的是,河氏完全不觉得自己陷害别人的父母,逼着年轻女孩子献身给皇帝是狠心的事,或许在她看来,还是给了妙光一家荣华富贵,可她不肯要。 没多久,皇后的人从外头回来,悄悄传话给她听:“正按在走廊里打呢。” 话音才落,宴会上的乐曲也停了,刹那间的安宁,门外的鞭打声和哭喊声就传了进来,宾客无不面面相觑,偷偷看座上的大齐公主。 二王妃换了衣裳回来,便见刚才那个侍女被摁在廊下遭毒打,孱弱的身躯在鞭子的挥舞下蜷缩颤抖,她便道:“算了吧,没什么事的,惊得皇后娘娘和诸位王爷就不好了。” 哈那嬷嬷听得近这些话,忙道:“行了,把她拖下去。” 她扶着二王妃回到席内,却见公主扫兴地说:“被搅了心情了,娘娘,不如咱们出去走走?”一面看向才刚进来的二王妃,“二皇嫂,我们去池塘边喂鱼可好?” 她率性地站了起来,根本不顾待客之道,自在地与诸人笑道:“各位慢用,我和皇后娘娘去逛逛就回来。” 在座几乎没人听得懂汉语,二王妃也是一脸茫然,当然很快就有人来告诉她们项琴要做什么,于是一行人退出宴席,往王府里最开阔的池塘走来。 项琴笑悠悠说着大齐皇宫内的太液池,说着她养的锦鲤,可是旁人都听不懂,传来传去地很费劲,妯娌之间怎么也热络不起来,二王妃向皇后苦笑,河氏也是轻轻叹气,轻声对她说:“我们就应付应付吧。” 这话琴儿是听见的,她不动声色,只管命侍女拿鱼食来。 皇后与两位王妃在池塘边喂鱼,自然是站了不少侍女下人,虽然谈不拢,可看着鱼儿争食,天鹅悠游自在,倒也有几分乐趣。 气氛正渐渐变好,河皇后和二王妃都觉得比在宴会上正襟危坐有意思,她们俩自然要比和项琴来得亲近,互相说着话,道是以后在宫里在府里也弄这一个乐子,但二王妃弱声道:“就怕我家王爷不答应,儿子没了后,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妯娌俩都是丧子的,彼此都明白心中的苦楚,只是皇后的压力远胜于二王妃,没有儿子,她的人生就完了。 “娘娘和二皇嫂说什么呢?”琴儿问,可惜两位听不懂,正要找人传话,忽然见一个侍女衣衫不整地从树丛里跑过来,径直扑在项琴膝下,哭泣着不知说的什么话,紧跟着,方才不知跑去哪里的二王爷也出现了。 “公主,二王爷要轻薄奴婢,公主,奴婢不想活了……”琴儿的人哭泣着颤抖着,好生可怜。 二王爷懂汉语,上前辩解道:“这贱婢胡说,明明是她勾引本王。”一面说着,一面就动手来拉扯。 项琴大怒,把自己的人拦在身后,扬手一巴掌打在二王爷的脸上,怒斥道:“你敢动我的人?” 被一个女人扇耳光,二王爷几时受过这样的耻辱,一时怒目圆睁,扬起大手就要打项琴,可不等他动手,一旁的人蜂拥而上将他推开,将自家公主护在身后。 二王爷这个莽夫彻底怒了,河皇后和王妃见状,忙上前阻拦,不想他们好不容易劝住了男人,却见项琴冲上前,触不及防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愤怒地说:“滚出去,滚出我的王府。” 河皇后和二王妃听不懂,可是她们拉着的男人,已是双眼通红得要杀人了。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愤怒的二王爷是被皇后派人架走的,她若不劝着,王府里怕是要出人命了。 其他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传出的话是说,七王妃为了袒护自己的婢女,打了二王爷两巴掌。弟妹敢对兄长动手,不,该是说女人敢对男人动手,在晋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大齐公主的行为,委实叫人目瞪口呆。 这件事直接闹到了忽格纳的面前,他的弟弟气得像一头随时会暴走的公牛,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对他的兄长说:“下一次,她可能就要对您动手了。” 忽格纳见皇后在一旁畏畏缩缩,怒问:“你当时就在边上,你是死人吗?” 皇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 当时那情景,她听不懂汉语,又没力气拉着二王爷,再者说,她这个皇后形同虚设,从来也镇不住什么人,皇帝到底指望她什么。只有别的国家,中宫才是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大齐,甚至帝后可以同席同辇,在这里……她脸上是唯唯诺诺,心里却在发笑,项琴那两巴掌打得好痛快。 忽格纳冷着脸问弟弟:“你当真动她的宫女了?” 二王爷嘴硬道:“是那贱婢勾引我来着,搔首弄姿的……” 忽格纳怒道:“混账,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女人要不到,你去动她的人做什么?她一封信告状到大齐,项晔就该来找你麻烦了。” 二王爷心中腹诽,您是不把宫女放在眼里,您不是想直接动项晔的女儿吗? 忽格纳起身踱来踱去,嘴里嘀咕着:“这件事若不处置,百姓们,文武百官们,就该当朕已经对大齐俯首称臣,就该笑话皇室朝廷被一个女人玩弄在鼓掌间。可若是罚,项晔那里如何交代,他肯定磨刀霍霍等着我们出任何差错,好带着他的军队来兴师问罪。” 二王爷火上浇油地说:“就算项晔兴师问罪,您在朝堂百姓中还有威信,您若不处置这件事,失去了民心,朝纲不稳,那才是大患。他项晔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喊打喊杀,别的国家早就看不惯大齐过度膨胀,不会由着他胡来的。” 忽格纳眯眼看着弟弟,又看了看边上的河氏,忽然心生一计,若是把责罚的事推在皇后身上,即便项晔事后兴师问罪,他把皇后推出去就是了,自己装聋作哑的,不接项晔的招就是了。 便干咳一声,对皇后道:“既然当时你也在,你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为中宫,皇室命妇本该是你来管束教导,那么这件事,朕也就交给你了。皇室里的规矩,以下犯上不尊重兄长,该如何惩罚,你去处理这件事,不要叫百姓们以为,我们成了大齐的奴才,不要丢了我晋国的国威。 河皇后惊愕地看着皇帝,这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现在想起来她是皇后了,现在知道皇后该拥有权力了? 二王爷在边阴森森地说:“皇嫂,至少你能把那个宫女给我找回来,让我撬开她的嘴巴,问问她到底是我轻薄她,还是她勾引我。至于那个项琴,也必须来向我磕头赔罪。” 太阳落山前,都城里已经传遍了七王府里发生的事,人人都知道大齐公主打了二王爷,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人们也都有各自的看法。 琴儿的人从外头打听回来告诉她,二王爷名声极差,府里姬妾成群,见一个要一个,放不下了就送人或卖了做奴隶,旁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故而出了今天的事,并非一边倒地认为是七王妃不好,以二王爷的品行,必然是他先惹怒了弟妹。 琴儿缓缓走向妙光的屋子,听完这些话,便道:“那就再派人去散播今天的事,这个国家的人虽然懦弱卑微,可哪怕有一个两个愿意站起来的也好,我相信在更多地方,还有着妙光这般骨气的人。” 说完,她进了妙光的屋子,妙光正咬牙由屋子里的姐姐上药,不再像从前那样哭了,只是忽然看到公主来,慌张地抓过衣裳盖住身体,害怕被看见。 “伤得重吗?”琴儿问。 “事先给她穿了皮衣在里头的。”她的人笑道,“伤得不重,倒是捂出痱子了。” 琴儿可怜道:“真叫人心疼,快去拿些痱子粉来。” 边上的人走了,琴儿便温柔地说:“别捂着脸,都是女孩子,害羞什么?” 妙光却说:“是怕公主看见了心疼,往后不让我做戏了。” 琴儿感慨不已:“你真勇敢,但这一次之后,不会总折腾你了,我也舍不得总是让你挨打。” 话音才落,她的人进来说哈那嬷嬷找她,琴儿不能让哈那知道自己和妙光的关系,便匆匆离开了。 卧房里,哈那嬷嬷一见公主,就着急地说:“皇后娘娘派人来,要求把那个宫女送进宫去审问。” 琴儿一笑:“你去回话,请皇后来王府审吧,我好在一旁陪着。” 477 用多了人家就不信了 “娘娘,这可不行,皇上会震怒,皇上若是迁怒王爷……”哈那嬷嬷完全无法理解项琴的骄傲,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连扇二王爷两巴掌,换做旁人,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她连声道,“娘娘,您把那个宫女交出去吧,可以息事宁人。” 琴儿早就发现,哈那嬷嬷性格懦弱、怕事卑微,且上了年纪了体力精力也不大好,原是看在蒙格的份上,让她打理王府的事,如今看来不能长久地用,她嘴巴不紧心思动摇,这样的嬷嬷,只能送去善待养老。 “要不就这么回,要不就不必回。”项琴严肃地看着她,“总之,谁也不许动我的人。” 哈那嬷嬷再想恳求,琴儿冷冷道:“就这样吧,嬷嬷,你退下。” “是……”嬷嬷无奈,只能退出来,三步一停地来到前厅,这里皇后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口便问,“人呢?” 嬷嬷怯弱地说:“王妃正在歇觉,不得打扰,您请先回宫里去,等娘娘醒来我交代了,到时候或许是娘娘亲自把人送去宫里。” 宫里的人虽不满意,也不能强求,赶着时辰急匆匆回去了。 听说哈那是这样回的话,琴儿叹道:“这嬷嬷,拿她怎么办才好,她不把话说清楚,人家就得一趟趟来问,能解决什么。” 此番跟着琴儿来的宫女之首,也是琴儿最信任的宫女名叫蓉佑,三十岁年纪,是清雅一手培养,本是打算留给四皇子将来辅佐后宫。可小公主突然出嫁,她便自告奋勇要追随,这几个月来苦学晋国话,为的就是跟着琴儿来照顾她。 这些日子,虽是哈那嬷嬷在家里做主,蓉佑也默默盯着所有事,事无巨细都会让琴儿知道,此刻听公主这么说,便道:“奴婢倒是觉得,留着嬷嬷在府里,旁人只当嬷嬷不顶事,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您说呢。” 琴儿笑道:“蓉佑姐姐,你可比清雅精明多了,清雅心太软。” 蓉佑道:“皇后娘娘和师傅对奴婢有恩,能追随您来晋国报答娘娘和师傅,是奴婢的福气。” 琴儿温柔地说:“替我照顾好妙光。”顿了顿道,“传话去宫里,我绝不交出我的人,皇后要审,我在府中恭候。” 蓉佑可不比哈那嬷嬷怕是,照着公主的意思,就派人往宫里传话,这一下皇后险些背过气去,抓着亲信的手说:“她这是要逼死我。” 这样的话,宫里都传疯了,黎妃这儿一众妃嫔跟着她看好戏,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黎妃却是面色冷冷的,那个项琴实在不好对付,偏偏她还有大半年才能见分晓,生男生女,前途未卜,现下竟是不知该站哪一边。 底下有嫔妃嗤笑:“听说了吗,皇后问大齐的人讨求子的药,真是不知廉耻,皇上可没少给她机会,怕是都要把她的身体刺穿了,也生不出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黎妃却没有心情,她这二十年华大好的光景,可不能就停在这里。 夜里,皇帝来她宫中,自然不是来看她的,黎妃知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皇帝一面安抚着她,一面偷偷摸摸和宫女行事,颇有几番刺激,他这几日就好上这一口了。 完了事,年过四十的人喘着粗气,摸着她的肚皮说:“爱妃,何时才能给朕生下小皇子。” 黎妃却是背过身嘤嘤哭泣,忽格纳忙道:“怎么,朕动你一个宫女,你就这样小气。” “皇上,臣妾是怕小皇子等不到出生,我们晋国就被大齐踏平了。”黎妃冒死说出这句话,果然激怒了昏君。 忽格纳怒道:“贱人,你怎敢诅咒朕的江山。” 黎妃却说:“臣妾冒死也要说,皇上,这次的事您和大齐公主拧着,真不怕天定帝找麻烦吗?您就不想想,或许是那公主的苦肉计呢。” 忽格纳怒色沉重,却是被点醒几分,拉她起来道:“你说来朕听听。” 似乎黎妃的话奏效了,隔天一早,皇帝就派人给河皇后传话,命她不要再追究项琴,自然也给弟弟发了话,要立刻息事宁人。 二王爷在家中大发雷霆:“他疯了,他竟然怕一个小丫头。” 一阵风这么吹过,事情就像是过去了般平静下来,而这日反是收到了连夜加急送来的边境捷报,就在昨天,蒙格率军将诺桑部落击溃,逼入部落境地,诺桑部落的大王子投降求和,不日就会将求和书送来都城。 朝堂上不知情的官员,自然高兴,恭贺皇帝打了胜仗,忽格纳却是不在乎输赢,只想着能不能在边境就把蒙格的脑袋摘了,暗下便又吩咐:“再派高手,格杀勿论。” 王府里,得知捷报,琴儿十分欢喜,但让她意外的事,二王爷的事,竟然就这么算了,她来探望妙光,妙光很是聪明,提醒琴儿说:“那个黎妃娘娘很精明的,公主您要小心。” 琴儿猜想,或许真是昨晚吹了什么枕头风,让忽格纳改变了主意,这晋国后宫,倒也有个人物了。 如此,又平静地度过了三天,王府酒宴上的风波像是彻底过去了,就在人们快要忘记时,这日将至大正午,太阳越发毒辣,突然从宫外传来消息,说是七王妃去了二王爷府上,跪在大门外头,请求王爷恕罪。 河皇后呆呆地望着传话的人:“她这是怎么了?” 大齐公主嫁到晋国,连皇帝都不曾跪过,竟然跑去跪二王爷?河皇后再派人去问,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竟是说七王爷在边境得知此事,快马送回信函斥责王妃无礼,命她去皇兄门前赔罪。 这可乐坏了二王爷,憋屈了数日的怨气总算得以发泄,竟是逼着下人洒扫,弄得门前尘土飞扬,完全无视跪在那里的项琴。 宫里来人询问怎么回事,见金贵的大齐公主满身尘土,便请七王妃先起来回府,项琴却命随身的人好生告诉他们,七王爷说了,除非二哥原谅她,不然不得起来。 这话传回宫里,忽格纳气道:“真真叫爱妃说中了,这小贱人实在太精明,她这是故意惹事,好激怒她父亲。你们赶紧把她弄回去,就是绑也给我绑回去。”更命人给弟弟传话,让他立刻原谅项琴。 七王妃十分固执,宫人们劝不动,真要搀扶她把她架走,却被她的人拦住,并大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东西,敢用脏手碰我家公主?” 于是再去求二王爷,二王爷却装睡不理事,把妻子推在前头,恨不得活活晒死项琴。 两边僵持不下,忽格纳再派皇后前来,河氏知道兹事体大,不能再由着项琴,便要亲自来搀扶,但她的手还没碰到,娇弱的人忽然倒下,这是禁不住日晒和痛楚厥过去了。 河皇后的心都要停了,命令宫人:“赶紧抬回去,抬回去。” 琴儿醒来时,已经在王府,见蓉佑紧张地看着她,她笑问:“我是不是一下子晒黑了好多? 蓉佑笑道:“没有,奴婢给你擦了很厚很厚的脂粉,都挡着呢。可是膝盖疼了吧,可怜的公主,方才妙光来看您,她以为您是装晕过去呢,听说是真的晕了,急得都哭了。” 琴儿笑着:“她真是傻。”翻了个身,吃痛地说,“我膝盖疼,给我揉揉。” 蓉佑说:“殿下回来,一定要心疼坏了。” 琴儿却道:“是他让我去跪着的。” 蓉佑说:“这事儿您可一定要和皇上说明白是您自己的意思,不然皇上得把殿下的膝盖拧下来给您按上。” 琴儿皱眉忍着膝盖上的疼痛说:“可惜这一招,下回就不能用了,用多了人家就不信了。” 宫里,二王爷被忽格纳叫来,迎面就是一巴掌,打得弟弟脸色发白,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忽格纳大骂:“她连朕都不肯跪,偏来跪你,你是猪脑子吗?朕给你传话,你敢不听,好啊,这是要反了吗?” 二王爷敢怒不敢言,兄长却又道:“项晔若是来兴师问罪,朕就把你交出去,让他千刀万剐。” 然而晋国和大齐隔着千山万水,消息传递纵然快马加鞭没日没夜一站一站地送,来回也少则半个月,这半个月,已经足够蒙格回到都城,忽格纳派了许多人想去刺杀他,可人家在岳父的保护下,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蒙格到达都城的这天,项晔质问的信函也到了,也不知怎么,竟然从边境传过来的消息,那位送亲的大齐少年将军沈云,威风凛凛地带着浩气震天的大军,已经驻守在梁国的边境,随时能越过边境闯入晋国。 是真是假尚未证实,更听说,梁国皇帝大开方便之门,辟出了一个郡,容许大齐在其中驻扎军队。 这一日,蒙格平安到达都城,不急着进宫去见皇帝,先赶回王府,一路上他听着各种传闻,心中担忧着琴儿,穿着铠甲龙行虎步地闯进来,带过一阵风,纱帘扬起又落下,在窗前看到了琴儿的倩影。 琴儿手中执笔,回眸见到夫君,柔柔一笑,只觉岁月静好,她道:“你回来了?” 更新通知 今晚(3月8日)没有更新了,对不起,我太累了。 478 黎妃心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然而蒙格打仗的日子,比他所计划得短得多,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来回路上,纵然如此,还是无比想念琴儿。 “琴儿。”蒙格唤着她的名字,将笔从她手中拿下,从没想过世上会有一个人让他魂牵梦萦,还时常觉得不真实,自己惊鸿一瞥遇见的人儿,竟然已经是他的妻子,每一天都像在梦里。 琴儿手上沾了墨汁,蒙格便替她擦去,结果越擦越脏,惹来琴儿娇笑:“傻子。” 她用帕子轻轻擦去丈夫的汗水,说道:“快把铠甲脱了吧,要捂出痱子了,等下去见你皇兄,总不能这么满身尘土。” “你的膝盖疼不疼,还晕吗?”蒙格问,“你傻不傻,为什么去跪那个莽夫。” “是你写信来,让我去跪的。”琴儿道。 蒙格真真要冤死了,生怕岳父当了真,派来千军万马摘他的脑袋,可他也很明白,琴儿这是故意的。他这次打了胜仗,又立了大丈夫威风,一扫之前说他惧内给晋国男儿丢脸的谣言。 “我给你揉揉。” “手脏兮兮的,把我的裙子弄脏了。”琴儿笑着嫌弃着,这时候,妙光端着茶水进来,一眼见王爷和公主手拉着手,赶紧退下了。 “妙光,你来。”琴儿却道。 蒙格看着这姑娘,他记得的,那个被琴儿打得遍体鳞伤的姑娘,正想着妻子又要把她怎么样,却见琴儿牵着她的手,把人推到自己面前问:“妙光漂不漂亮。” “公主……”妙光脸涨得通红。 蒙格也露出几分威严,瞪着琴儿不许她胡闹,但妻子下一句却说:“我已经认了妹妹,等天下太平,我要带她去大齐,做我父皇的义女,册封公主。” 这话妙光可没听过,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连连摆手道:“公主,我只要爹娘平安就好,我、我自己有爹娘有家人。” 蒙格嗔道:“不要吓着人家。” 琴儿笑悠悠,拉着妙光的手说:“别怕,不是吓唬你,但也不是逗你玩儿的,将来咱们再说。眼下,该先想法子把你的家人救出来。妙光,你耐心等一等,我会催着王爷去想法子的。” 妙光立刻伏地谢恩,琴儿轻轻一叹:“下去吧,让他们准备热水,拿王爷的衣衫来。” 之后由着下人们去侍奉蒙格洗漱,琴儿自己也换了一身衣裳,蒙格归来时,她正坐在镜子前戴发簪,他从侍女手中接过小心翼翼给簪上,琴儿对着镜子嫣然一笑:“可比我父皇能干多了。” “我们走吧。”蒙格说,“别叫皇上久等。” 琴儿却拉着他的手说:“皇后送来妙光这样的绝色女子,本是要她勾引你离间我们夫妻感情,现下我都给你们挑明了,我知道你不会对她动心,可我不得不担心她仰慕着你,日久生情。” 蒙格严肃地说:“不要胡思乱想,我会离她远远的。” 琴儿道:“那就再好不过,妙光是个好姑娘,别叫一点点儿女情长,毁了她的人生。你纵然明白,就怕她不明白,我和你都是她心里的英雄,美人爱慕英雄,再寻常不过了。” 蒙格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不许再提不许再胡思乱想,我会生气。” 琴儿嫣然:“王爷好霸气,妾身惶恐。” “瞎闹。”蒙格含笑,挽着她的手往门外走,到了宅门外才分开,一人骑马一人坐车,便往宫里去。 进宫后,重新走在一起,蒙格轻声说:“这次多亏父皇相助,我才能轻易取胜,说来很惭愧,父皇实在给我太多恩惠,我自己实则一事无成。” 琴儿这才听说沈云跑去诺桑部落的事,笑道:“可怜我姐姐在家,等着云哥哥要望眼欲穿了。” 蒙格说:“父皇高瞻远瞩,我真正不及一毛,对将来做主天下,也没什么信心。空有一腔热情,却没有本事,是远远不够的。” 琴儿道:“有我在,我会尽全力辅佐你。我父皇也曾经不懂如何做皇帝,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蒙格望着她,道:“琴儿,不要嫌我无用,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有一天足以保护你也足以守护晋国。” 琴儿摇头:“我反而担心,你觉得父皇太多管闲事,你若有这样的情绪,一定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蒙格忙道:“怎么会,没有父皇,我恐怕早就身首异处。” 说着话,两人已是来见了忽格纳,忽格纳懒懒地望着他们,对于庶弟打胜仗毫无喜悦,只是他没想到,时隔许久再见项琴,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向他屈膝行大礼。 忽格纳不禁挺起背脊正座,皱眉沉声道:“你自己进宫便是了,带着公主做什么,她身体娇弱,你也不怕有什么闪失,不好向你岳父交代?他在梁国屯兵的事你可知道,梁国真正是疯了,竟然允许他国把刀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琴儿是听得懂的,可这里的人都已经默认她听不懂,忽格纳更是道:“朕说的话,你自己听着就好,别对她胡说八道,你虽是大齐的女婿,可你的根在晋国。” 蒙格躬身抱拳:“皇上,臣弟带公主来,是让她来向您和皇后,还有二皇兄赔罪的。项琴她知道自己鲁莽了,本是我们夫妻说明白了才带她前来,您不必担心。大齐那一边,边境的军队,臣弟会去交涉,数日之内,必定给您答复。” 忽格纳眯着眼睛,听蒙格用汉语对妻子说:“快向皇上赔罪,等下去皇后娘娘宫中,给娘娘赔不是。” 那项琴便是乖乖朝自己行礼,忽格纳一直盼着这个骄傲的小公主屈膝,可今日真看到她跪在眼前,怎么却是慌张了,他坐立不安地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偏又闹这一出,项晔爱女如命,你可小心你的岳父。让她走吧,朕要和你商谈国事,女人家不该在这里。” 琴儿便被宫女们送走,往皇后宫里去,而她向皇帝屈膝的消息也很快散开,黎妃在宫中听闻,扶着自己的独自忧虑重重:“这项琴实在厉害,根本不知道她下一次,又会闹出什么事。你瞧着,等蒙格去劝退了大齐的军队,他在百姓之中可就更加有威望,他之前做逃兵的事,差不多就算过去了。” 她的宫女道:“娘娘,您还是该和七王妃有所往来,不论如何,总好过完全对立。” 黎妃皱眉:“我如何往来,话都说不来几句。” 此时有宫人说,该是御医为黎妃检查身体的时候,她灵机一动,对黎妃道:“娘娘,听闻那公主带了好多大齐的御医随身照顾她,您就说,养母中原医道,想请公主的御医为你看看。” “这能成吗?”黎妃疑惑,但眼下,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能和项琴有什么往来。 至于皇后这边,见项琴朝她行大礼,慌得什么似的,之后说了好些话,传来传去很吃力,皇后忍不住叹:“不如让蒙格来见见我,好歹能把话说清楚。” 琴儿心中一笑,皇后这里的门,就快打开了。 要杀忽格纳容易,要蒙格做皇帝也不难,可要真正得到一个国家,不是光坐上龙椅就行的,待蒙格在晋国的国土上一寸一寸收服民心,就是他该登基继位的时候了。 琴儿很有耐心,她都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一年半载的她等得起,何况眼下形式看来,怕是也用不上一年半载,父皇实在太疼爱她,连带着对女婿也好。 她离开中宫时,在路上“偶遇”黎妃,这么热的天,亏得她在半道上等,都不像平日那样大摇大摆地闯进皇后宫里,明摆着就是另有目的了。 听译者再用汉语说一遍黎妃的请求,琴儿笑得灿烂:“您早说呀,这是多容易的事,今日就派两个人进宫。” 黎妃等听了传话,忙笑道:“也不必今日就来,晋国的规矩和大齐不同,我想请大齐的御医终究怕惹人非议。公主,你若是方便,隔一阵子就带着御医去我宫里坐坐,那我就没什么顾忌了。” 琴儿耐心地听完后,竟是道:“我们汉人说,相请不如偶遇,虽是颠倒了主宾,我这会儿就想去您宫里坐坐可好?” 黎妃慢慢听完传话,大喜,立刻亲热地来挽着她,终究是和这小公主热络上了。 而项琴去黎妃宫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中宫,皇后不安极地捧着心口:“小丫头,是在我和黎妃之间挑人吗?” 此刻千里之外,大齐也进入了酷暑,涵元殿里难得有笑声,是云裳婶母在逗着洹儿,另有几位宗亲女眷,倒也热闹。 项元在门前晃了晃,不乐意地走开了,遇见弟弟项润,被问:“姐姐怎么走了。” 元元没好气:“你来做什么?” 润儿道:“向各位长辈问安。” “去吧去吧。”元元意兴阑珊,浑身不自在,才走开几步,弟弟却追来问,“姐姐,你是想我二姐了,还是想沈云了?” 项元瞪了他一眼没理会,离开涵元殿,径直去了太祖母的别院。 白夫人正在为老夫人洗头,她坐在一旁说:“太祖母,琴儿给您写信了吗?她的信越来越少,这小丫头真是的。” 白夫人笑问:“沈云还没回来?” 项元忙道:“我正想说他呢,他不回来我担心,可是回来了,我又怕没人保护妹妹。” 479 你猜皇上会不会饶过她? “那要怎么才好?你不要担心,皇上一定派了很多人保护琴儿。”白夫人笑道,“你云裳婶婶就这一个儿子,总放在外头也不好,她该多惦记。” “我知道,可旁的人我都不放心,他们都没有沈云好。”项元说罢,去拿来玉梳,轻轻梳理太祖母雪白的银丝。 白夫人悠悠笑着,刚要说什么,见老夫人向她使眼色,把话咽下去了。也罢,别吓着孩子,就让她不知不觉地,把沈云放在心里便是,她问外孙女:“天真热没胃口,有湃在井水里的糟鸭舌和米酒,要不要吃?” 元元连连点头:“留一些,我带给母后尝尝。” 白夫人便带着侍女去准备,元元小心翼翼地替太祖母擦干银丝,说她如何想念琴儿,可琴儿的家书却越来越少等等,不想太祖母忽然道:“昨日收到一封信,我还没看呢,你替太祖母念念可好?” “是,您放哪儿了?”项元说着,照着太祖母的指示,在矮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翻过信封,赫然看见后面落款的寄信人,秋景宣。 转眼,就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她的身边再无人提起秋景宣,他就像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又或者从不曾来过。 只是,初恋的热烈,一直还在心里,曾经的美好,从未减少。她已经不再痛苦了,她很感激秋景宣,让她知道爱是什么。 “太祖母,是秋景宣的信吗?”元元大方地回来老夫人身边,笑语盈盈,“我念给您听?” 秋老夫人道:“你乐意吗?” 项元含笑点头,她拆了信,展开,匆匆扫了一眼,“太祖母敬启,时值盛夏,酷暑炎炎,望祖母万安,孙景宣遥拜……” 缓缓念完信,项元的内心很平静,简单的两页纸,作为秋家的子孙,问候在京中的老祖母,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都是老夫人此生最爱的人的子孙。 “秋家那么多的子子孙孙,只有他还惦记给我写信。”秋老夫人笑道,“去年他离去后,到现在,也有五六封信了。虽然不会多说别的话,可问候到底是真挚的。” 项元默默将信收起来,温和地说:“他一直是很有心的人。” 太祖母笑道:“叫你念信,是不是有些为难你了?” 项元很坦然地说:“初初一眼的确惊讶到了,可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太祖母,我和秋景宣说好的,倘若他再回来,我要罩着他,让他为官做宰,重振秋家门楣。” 秋老夫人笑道:“好好,有公主庇佑,他前途无量。” 项元笑道:“那可不,我可是大齐第一位公主。”但话到这里,心情顿时低落,心疼地说,“可偏偏我这个做姐姐的,在家享受安逸,做妹妹的,在远方辛苦。” 太祖母摸着孙儿的手,她知道元元手腕上的玉镯和琴儿是一对,宠爱地笑着:“再过些日子,太祖母替你向你娘求情,让她答应送你去晋国看看可好?” “真的?”项元的眼眸顿时晶晶亮,“我就知道,世上太祖母最最疼我。” “嘘……”秋老夫人笑道,“小点声,别叫人听去,在那之前你要乖一些,知道吗?” 相隔千里,琴儿何曾不想念姐姐,只是来到晋国后,日子过得比她想象的充实,因忙碌无法写家书,又因她自觉太过频繁地往大齐寄送家信,在别人嘴里也能做文章,现在想要为蒙格收服民心尚且不易,能免的事,便尽量免了吧。 这些日子,她与黎妃的关系渐渐亲密,时常带着御医到黎妃宫中做客。 忽格纳见黎妃能与项琴相处得好,且偶尔遇见,这小丫头都毕恭毕敬与初来时的桀骜全然不同,他便越发觉得中宫无能,果然河氏是老了,项琴这般年纪,要和年轻的黎妃才说得上话。 皇后屡屡不得有孕,床笫之间甚至都勾不起忽格纳的兴致,往往行到一半,只看着干巴巴的身体起了玩虐之心,弄得河皇后苦不堪言,却什么结果也没有。 没几个月了,她若再怀不上,皇帝就要废后。 这一日忽格纳又来中宫,河氏不想再被摧残,自称身体不适,塞了个宫女给他,可忽格纳却要她在一边看着,真真生不如死。 皇帝尽兴后,看着跪坐在榻边的皇后,伸手捏一把她的脸蛋,问:“你说说,你现在还能为朕做什么事?” 河皇后心如死灰,想起了在七王府的妙光,便道:“皇上,听说妙光现在进了房间伺候蒙格和项琴,项琴跋扈,看来蒙格是不敢对其他女人动凡心,您看,不如让妙光趁机,毒杀了蒙格可好?” 忽格纳低沉地哼了几声:“朕派去无数高手,都不得果,嗯……你且试试吧,事成了,自然是你的功劳。” “是。” “再有。”忽格纳说,“你和朕约定好的事,别忘了,看情形是朕也帮不了你了。日后朕必定善待你,只是黎妃性情乖张,你如今且对她和颜悦色一些,不然日后她入主中宫,若是对你不善,朕日理万机,是管不住。” 他说完,搂着惊魂未定的小宫女翻过身去,河皇后的目光从他精壮的肉体上缓缓移开,在远处的架子上,摆着针线篮子,篮子里有一把剪刀……幻想着见到刺入皇帝的心脏,幻想着血流成河,幻想着这个男人狰狞地死去,河皇后笑了。 两日后,河皇后借故想再次与项琴喂鱼,来到七王府,和她站在池塘边说说笑笑,自然手下早已悄悄和妙光接上话,告诉她当初给她的毒药可以用了,但不能伤了项琴,只要毒死蒙格就行。 妙光战战兢兢地答应下,然而来自皇后的威胁是:“你的妹妹已经被调去中宫,十二岁的小女娃娃,身娇肉贵,皇上近来时常到中宫来,你明白的,皇上最喜欢小小的人。” 妙光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她的心都碎了,皇后是要把妹妹献给忽格纳吗?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皇帝会折磨死她。 “她现在,还好吗?”妙光问。 “她好不好,就看你怎么做了,你在王府没少挨打,知道挨打的滋味了吗?”皇后的人刻薄地威胁着,“妙光,好自为之,皇后娘娘给你三天的时间。” 皇后离去,妙光在公主面前哭得瑟瑟发抖,琴儿心疼地抓着她的手:“我已经尝试利用黎妃,让她把你的妹妹救出来,妙光,给我两天的时间,若是两天内我做不到,第三天,你就毒死王爷。” 妙光的脑袋摇晃得快掉下来了:“公主,不可以,我不能杀王爷,王爷死了,晋国就没希望了,会有更多更多像我妹妹那样的女孩子被他们糟蹋的。” 这话听得琴儿心碎,这样好的姑娘,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磨难,世上总是这么不公平,恶人能活得逍遥自在,善人却恰恰相反,但老天也是公平的,从来邪不胜正,她的父皇和母后,便是最好的榜样。 “妙光,有件事本想等到了眼前再告诉你。”琴儿擦去她的泪水笑道,“王爷已经找到你的哥哥了,只是要把他带走且不惊动旁人有些难,顺利的话,他很快就会进入王爷麾下。” “真的?”妙光泪中带笑,无比崇拜地看着项琴,“公主,您真的是菩萨转世吗?” 琴儿嗔道:“这话可说不得,菩萨会笑我们的。” 但是说着,她脸色一沉:“你且做好准备,倘若黎妃不能为我做这件事,咱们就要将计就计了。” 如此,翌日正好是约定去黎妃宫里为她诊脉的日子,琴儿带着两位太医入宫,太医得公主授意,知道今日该说什么话,诊脉之后,纷纷恭喜黎妃,怀的是位皇子。 黎妃惊讶地问:“这就能知道了?” 琴儿命人传话给她:“在中原禁宫,早有辨别男女之术,只是为了避免宫闱斗争,历代皇朝宫中禁用此术,但那些妃嫔们还是会偷偷贿赂太医。只不过到了大齐,太医们这个本事,暂无用武之地。” 黎妃听得头头是道,摸着肚皮喜滋滋的,但见项琴就在边上,还是稍稍收敛了。 琴儿叹道:“娘娘宅心仁厚,自然得上天庇佑,皇后娘娘那样狠毒,难怪无福。” 话传来传去的,黎妃也是听懂了,原来传说项琴在府中虐待婢女的事,那个婢女竟是河皇后送去的,目的是要勾引蒙格,好做河皇后的眼线。项琴见那婢女和蒙格眉来眼去,心中凄凉,恨恼的时候,就发狠了。 黎妃与自己的人对视一眼,总觉得琴儿话中有话,她问道:“妹妹,你总不能白白叫皇后欺负吧。” 项琴顺水推舟,道是她并不想虐待那个姑娘,可怜那姑娘有个妹妹被皇后扣押在宫里做要挟,她想若是能把人家妹妹接出去,就打发姐妹俩远远地离开堵城,从此府里便干净了。 待她离去,黎妃眉头紧锁,思虑着个中利弊。 项琴并没有开口求她,但显然这话是冲着她来的,黎妃略有耳闻,皇后曾给她自己的儿子挑过年轻女子待娶,难道就是那一家人? “娘娘,只怕您明着去要这个人,会惊动皇上呢。”宫人提醒黎妃,皇后不是有魄力的人,这么做,未必不是皇帝的意思。 黎妃眼眉一转:“难得有这个机会,让项琴欠我人情,我怎么好错过。一个婢女罢了,不错,我是不能得罪皇上,可是皇后若自己把人丢了,你猜皇上会不会饶过她?” 480 将计就计 黎妃心中毒计已生,柔媚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河氏假装柔弱,实则精明,躲在中宫不出来,我都捉不到她的短处,等我把那小丫头偷出去,看她拿什么向皇上交代。” 一面说着,将亲信的几位宫人召至面前,低声耳语,窃窃商议了半天,只待明日到中宫去闹一场。 这一边,项琴则要做两手准备,黎妃若愿意帮她,固然好,将来是恩是怨总能清算,黎妃若不愿帮她,她只能让妙光将计就计。而即便黎妃帮她,也不能表露她们已经知道妹妹获救的事,妙光依然要“下毒”,现下大齐的军队正在梁国边境不肯散去,若再加一件事,父皇的怒气,只怕要直冲九霄。 夜里与蒙格商议后,他问琴儿:“我们曾说,要紧是笼络皇后,可为何你现在却与黎妃往来密切,是已经弃了皇嫂了吗?” 琴儿笑道:“怎么能弃皇嫂,比起黎妃,她更值得利用,黎妃会为她腹中的孩子考虑,皇后一无所有。我现下和黎妃好,不过是想逼一逼皇后,让她内心挣扎一番,才会明白她到底该怎么做。我并不求她信任我,她可利用我,就足够了。” 蒙格听得头头是道,琴儿问他:“是不是我这样算计,把你吓着了?” “哪里的话,这才是帝王家儿女该有的智慧,身在深宫却不懂生存之道,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福气了。”蒙格捧着他的手,“如今还娶到了你,我的娘亲在天上,一定做了很多功德。” 琴儿眼眉弯弯:“你可别只会哄我,我更盼着有一天,我被你的算计唬得一愣一愣。”说着,她另想起一事,道,“我与蓉佑商量,本想让蓉佑掌管王府的家事,让你的哈那嬷嬷去颐养天年,蓉佑说眼下还不着急,还是留着哈那嬷嬷好。我先与你说好了,嬷嬷她人好但不可靠,不能用来做大事,哪天我突然把她送走了,你可别不高兴。” 蒙格颔首:“我也并不盼她做什么,为她养老,感恩她抚养我一场,也就足够了。” 琴儿起身,去给丈夫倒茶,在窗前看见妙光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上一轮弯月,那落寞无助的样子,和挺直的脊梁,叫人心疼之余又十分欣慰。 “你这样看久了,脖子不酸吗?”琴儿沿着长廊走来,妙光唬了一下,她知道在外人面前,是不能表现出她和公主好的。 “不怕,哈那嬷嬷早就睡去了,这里只有我的人。”琴儿说着,拉着妙光在台阶上坐下,望着明月,笑道,“你看那轮明月,我的姐姐,我的母后父皇,也正看着呢,这光芒既然同时照耀着大齐和晋国,晋国也会有一天像大齐一样,甚至比大齐更强。妙光,待天下太平,且不说做不做我父皇的义女,你想去大齐看一看吗?” 妙光连连点头:“做梦都想去,公主,我会再好好把汉语说好的,我还想,能带着我爹娘和妹妹,还有哥哥一起去。” 琴儿摸摸她的脑袋:“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且说沈云离开都城前,已然为琴儿在内宫安插眼线,隔天午前,宫里就传来消息。道是黎妃至中宫请安,与门前宫女发生口角,一时动了胎气,又哭又笑地很是大闹了一场。 她赖在皇后宫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最后河皇后亲自赔礼道歉,亲自送她回宫,才算平息了风波。 琴儿默默听着,见妙光在一旁很紧张,琴儿不敢笃定黎妃真的敢帮她,她若是聪明人,就该明白她很可能会得罪皇帝,可是黎妃也一定比自己更了解皇帝。 但是傍晚,王府里采办花草的人,运了草木泥土回来,一袋袋的泥土被倾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中,一个麻袋被人扛走,直接送到了琴儿的院子里。 麻袋解开,是一个昏厥的小姑娘,这么热的天闷在袋子里,还绑着手脚堵着嘴,蓉佑拍打她的脸蛋,捏着嘴给她渡气,又往脸上喷水,小丫头终于缓过来。 门外,妙光被找来,她根本没想到妹妹会来得这么快,进门看见气息奄奄的妹妹,立时扑在了地上把她抱在怀里,可怜的小丫头睁眼看见姐姐,放声大哭。 姐妹俩哭作一团,好生可怜,琴儿眼圈红红的,对蓉佑说:“给她准备热水衣裳,好生洗一洗,再准备些吃的,软和一些,一定饿坏了。就让妙光自己照顾吧,这孩子被吓坏了,见谁都发抖。” 如此,妙光带着妹妹退下,在她的屋子里,其他姐姐们都避开了,给搬来浴桶热水,妙光给妹妹洗了澡,仔细查看她的身体,所幸除了瘦了些,没有太大的伤痕,她含泪问:“她们打你吗?” 妹妹摇头,可她看见了姐姐手臂上的伤痕,那是鞭子抽的且要些时日才能退干净的,哭着说:“我知道,他们告诉我,姐姐你在王府天天挨打。” “没有的事,你看公主待我多好,还把你救出来了。”妙光揉揉妹妹的脸蛋,笑着说,“过些日子,咱们还能见到大哥,再过些日子,爹娘也能从大牢里出来。有王爷和公主在,什么都不怕。” 姐妹俩说了好久的话,妹妹洗干净吃了东西后,就蜷缩在妙光怀里睡着了。 妙光怕其他姐姐们不敢回来歇息,把妹妹放下后,就来找大家回屋,可蓉佑早就给旁人安排了别处,这边全让给姐妹俩了。 见她因为感动而哭得可怜,蓉佑说:“好生和妹妹相聚,告诉妹妹,我们很快要把她送走,不能留在王府,当然你不能跟着一起走。毕竟不知道宫里会怎么样,万一皇上发狠要来搜,我们总要留一手多做准备。这事儿不能声张,你不用谢来谢去的,回去吧。” 妙光是聪明人,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不声不响地回去了。 卧房里,琴儿窝在蒙格怀里,说道:“今天看见妙光姐妹俩抱头哭在一起,我真是好想我姐姐,蒙格,我想早日以皇后的身份,回大齐省亲。那样,姐姐就不会再担心我,纵然隔着千里,她也能安心了。我知道不到那一天,他们所有人都会惦记着我。” 蒙格轻轻吻她:“一定会。” 琴儿笑道:“可惜,明儿你就要‘死’了。” 蒙格认真地想了想,说:“只是有一个疑问,妙光说她把毒药烧了,也就不知道皇后到底给了她什么毒药,不同的毒药死法不同,我若昏迷,万一那药是致七窍流血的,或是一滴致命的,我们岂不是不打自招?” 琴儿一愣,她真是没想到这一点,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还是我家夫君厉害,我再如何细致,也不及你。” 蒙格笑:“你也太会夸人,这就把我捧上天了?” “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上的人。”琴儿嘿嘿笑着,立时爬起来走到门前找人传太医,太医紧张地赶来,本以为公主凤体有恙,不想琴儿是问他各种毒药死法不同,但有没有通性。 太医解释了一堆,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得知妙光拿到的纸包,也就是粉状的,便道:“多半是砒霜,天下剧毒无数,但大部分只闻其名,不是谁都能弄到奇形怪状的毒药。然因砒霜量少可入药救人,量多则致命,是最最容易得手的。臣猜测,多半是砒霜,那殿下只要上吐下泻昏睡不醒,就错不了。” 琴儿笑道:“若是猜错了,太医,我们可都要遭殃的。” 太医反而胸有成竹:“公主,臣绝不会猜错。” 如此,按照太医的说法,隔天一早,在妙光给蒙格送茶之后不久,王府里就传出消息,有人在七王爷茶水中下毒,王爷现下呕吐不止,已然昏厥。大齐跟来的太医都在拼命救治,并向皇宫寻求帮助。 忽格纳听闻,大喜,闯来中宫对河皇后说:“那小丫头真的下手了,干得好,待蒙格一命呜呼,朕给你记一大功。” 皇后战战兢兢地听着,她和亲信对视了一眼,亲信悄悄摆手让她千万别开口,河皇后垂下眼帘,她不敢告诉皇帝,用来做人质的妙光的妹妹找不到了。而她首当其冲就是怀疑黎妃,但是黎妃仗着肚子,只怕皇帝根本不会相信她。 可话说回来,黎妃要找妙光的妹妹做什么,她若是为项琴找的,既然找着了,妙光为什么还要对蒙格下手?难道那孩子,不是项琴带走的? 河皇后反反复复地矛盾着,忽格纳忽然喊她,她应道:“臣妾在。” 皇帝说:“你去王府看看,若是蒙格死不了,你再给下点猛药。” 可是话音才落,宫人匆匆赶来,禀告道:“皇上,七王妃在大殿外求见,要见您。” 一个女人闯去大殿,这在晋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忽格纳大怒:“谁敢让她进入大殿,我要他的命,把她给我赶出去,她的男人就要死了,她跑来做什么?” 宫人惶恐地说:“皇上,七王妃说她要去边境见大齐军队的将领,是来向您告辞的。” 481 在她们的心里觉醒 自从项琴来到晋国,忽格纳的脑袋就一直紧绷着,这个小丫头总有本事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这些日子喜欢在夜里折腾年小的宫女,就是幻想着有一天把项琴骑在身下,折腾得她哭天抢地,好好揉搓她这刁钻桀骜的身子骨。 这会儿皇帝风风火火闯来,从后门直接穿过大殿闯到前门,生生堵在门外,不愿让一个女人闯入庄严肃穆的殿堂,而眼中所见的项琴,已是整装待发,像是辞别了自己,立刻就要往边境去。 忽格纳满心以为,她是去搬救兵来给自己撑腰,谁知项琴却道:“皇上,王爷中毒的事,很快就会传去边境传到大齐,我的父皇和大齐的将军,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闯来。之前为了我的侍女被羞辱,为了我在二王爷门前跪到晕厥,他们已经蠢蠢欲动,现下除了我,没有人能挡住他们,皇上,我不能让王爷背负这个罪责,为了晋国边境的百姓,皇上,我现在就要走了。” 忽格纳听得懂汉语,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明白项琴的意思,她不是去搬救兵,她是去劝退大军?什么意思? 看着娇小的身躯透出威风凛凛的架势,越走越远,忽格纳猛然醒过神:“把她给我拦下,给我拦下。” 琴儿被拦回来,忽格纳本是横眉竖目,可不得不耐下心说:“眼下蒙格生死不明,你该守在他身边,实在要去,也该让我为你安排车马护卫,这么就闯出去了,出了事,我如何向你的父亲交代。你先回王府去,待明日朕下了旨意,再做决定。” “可是皇上……” “别说了,这是皇命,你父亲没教过你吗?”忽格纳满腹怒气,不愿再搭理项琴,命令宫人一定要把她送回王府,便气哼哼地走开了。 琴儿脸上满面的倔强,心里实则笑得不行,开开心心地被“押”回去了。 苦的是蒙格,为了能在皇帝的人面前假戏真做,他服食了会致人腹泻的巴豆,好好的青壮被折磨得虚软无力。宫里的御医见他这么惨,也都信了,纷纷回去禀告皇帝,说七王爷的确是中了毒,只因毒量较少,捡回一条命。 琴儿心疼蒙格,一直守在他身边,蒙格却尴尬得不行,他一直在拉肚子,嫌自己脏,终于忍不住说:“你别守着我,怕你嫌我,都不敢去如厕,你要憋死我吗?” 琴儿说:“我早就把你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了,难道你拉个肚子,就长不一样了?” 蒙格哭笑不得,央求道:“我知道你不嫌我,可我……” 话未完,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丢下琴儿匆匆跑开,琴儿当然也不会跟着去,等他被人搀扶回来,身上反而爽利了几分,面色也红润了些。 “怎么瞧着,反而精神了?”琴儿盯着她看,蒙格轻轻拍她脑袋,嗔怪道,“还幸灾乐祸的?” “太医说,熬过今晚就好了,你再忍一忍。”项琴嘿嘿笑着,在他耳畔说,“我不嫌你,你别不自在,这有什么,我们既是夫妻,还分什么彼此?” 蒙格嗔笑:“少说些话,叫我睡片刻才是。” 这时太医来了,琴儿问他们王爷几时能止泻,太医却说,他们是根据王爷的脉象下的药。晋国虽是温暖之境,偏是这温暖之地,人们一味怯热,极易积攒寒湿在体内,王爷虽是青壮年少,也不能幸免,他们下巴豆,可泻寒积通关窍,王爷经过这一折腾,体内寒湿排进,反而有益康健。 琴儿听得头头是道,屏退太医后,在蒙格耳边轻语,毫无力气的人听来直恨得牙痒痒,轻轻捏她的脸颊:“你啊你,父皇母后,还有皇姐,可知道你这样精灵古怪。” 项琴伏在他胳膊上,笑道:“母后在父皇面前,与旁人眼里所见的皇后全然不同,这是丈夫才有的权利,是丈夫才能见到的光景。” 蒙格嗔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母后只能被父皇看见的光景是什么样?” 琴儿脸蛋涨得通红:“你问怎么多做什么,小心我叫姐姐来教训你。” 孩提时胡闹的事,偷偷摸摸的事,总是有的,蒙格能猜到一些。可他小时候,保命都来不及,回忆童年只有苦涩压抑和恐惧,现在想来,或许是老天提前把苦难都给他磨炼干净,才让他娶到琴儿,才能陪着她顺顺当当地幸福下去。 岳母说,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只剩下让她的女儿幸福,蒙格似乎明白了一些。 琴儿道:“明天之后,你就只能一个人在家养身体,我要去边境,我猜你皇兄不会让我去,可我去定了。哪怕是做做样子,就算半道上被截回来,我也要让百姓们知道,我既然嫁来了晋国,是把心放在这里了。” “路途遥远,你会很辛苦。”蒙格道,“路上千万小心。” 项琴摸摸他的额头:“你才该小心,谁知道下一次,你会不会真的吃了毒药,进宫去待人接物都要仔细,他们不敢杀我,却能杀你。” 这样的话,蒙格听琴儿说过好几遍了,他不想再听,他舍不得琴儿担心和恐惧,他很明白,只有早日除掉皇兄,早日让她成为晋国最伟大的皇后,他才会再也听不见这句话。 “你去边境,我去宫里,联络皇嫂。”蒙格说,“皇嫂本性不坏,也曾善待我,这颗棋子,我们要牢牢捏在手中。” 琴儿温柔地笑着:“我们兵分两路,不过,你要记得来接我。虽然我不想让百姓认为你惧内我彪悍桀骜,可我还是想让他们知道,七王爷夫妻恩爱。” 说完这些,便让蒙格好生休息,琴儿则屏退闲杂之人,来到妙光的屋子。妙光正守着妹妹看她吃点心,忽见有人闯进来,小姑娘哆嗦着躲到姐姐背后,叫人看着很心疼。 妙光忙说:“不怕,公主可好了,快向公主行礼。” “不必了。”琴儿蹲下来,笑盈盈问:“你也会说汉语,你叫妙灵?” “妙灵,向公主行礼,多谢公主把你救出来。”妙光到底是姐姐,哄着妹妹向公主行了大礼。 琴儿也不拦着,礼毕后却和她们一起盘腿坐在地上,指了指矮几上的点心,问妙灵:“可以给我吃一块吗?” 妙灵颤颤地点头,双手将盘子递过来,琴儿信手拿了一块,笑道:“你们姐妹长得真像,都这么漂亮。” 她吃了点心,便道:“我来,是让你们道别的,明天我要出发去边境见我大齐的将士,我要把妙灵带上,让我的人把她送去大齐。” 妙光一惊,妙灵也听得懂这话什么意思,哭着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要把我和姐姐分开。” 妙光亦是舍不得:“公主,一定要把妹妹送去这么远的地方?” 琴儿道:“妹妹还这么小,她该继续念书学道理,留在晋国我不放心,放在梁国也不踏实,只有送去大齐才好。我们这儿的事,也不知多久能达成,或许你们只分开一年半载,又或许是三五年无定数。三五年的话,把妹妹一个人留在晋国,你踏实吗?” “姐姐,我不去。”可怜的小姑娘,抱着姐姐恳求着,琴儿拉过她的手道,“在那里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他们会叫你读书写字,妙灵,你在这边,姐姐要照顾你,还要想法儿救爹娘,她会分身无暇。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姐姐就能一心把爹娘救出来,再加上你们的大哥,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 小姑娘怔怔地望着琴儿,妙光已经被说服了,生怕妹妹一下子听不懂这么多汉语,又给她讲了一遍,妙灵抽抽搭搭地哭着,到底点头答应了。 琴儿道:“你们好好再呆一夜,明天我就要把她带走了。” 妙光含泪道:“多谢公主,公主,我就把妹妹交给您了。” 琴儿嗔笑道:“叫你改口韩娘娘,怎么就这么难?不只是你,他们也都是,真叫人着急。”一面问温柔地对妙灵说,“明儿见,好好和姐姐道别吧。” 且说忽格纳纠结了一整夜,与大臣商议,又与黎妃商议,他满心不想让项琴去边境,可大臣们忌惮大齐的霸道,担心天定帝为了女儿怒发冲冠。既然大齐公主愿意去劝退驻军,对晋国有益而无害,倘若能直接再让他们退出梁国,那就是更大的好事。 没有人反对,忽格纳也不好一意孤行,而且黎妃对他说:“就算皇上反对,她可定也会跑出去,到时候闹得太难看,百姓们会觉得,是您拦着公主不让她去劝退军队,不把百姓的安危放在眼里。” 仿佛项琴就是算计到这些,忽格纳气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第二天下了旨意,拨了一百人的队伍,护送项琴去边境,自然项琴身边有的是人,根本不在乎皇帝这点好意。 那一日传遍都城上下,大齐公主为了防止大齐铁蹄踏入晋国,不畏酷暑,要去边境劝退。即便男人们认为女人家不该这么抛头露面,公主的心意还是让他们高兴的,而女人们又一次为这位公主的言行所震惊,并不是人人生来为奴,总会有什么,在她们的心里觉醒。 数日后,项琴顺利抵达边境,沈云带兵前来迎接,琴儿一见面就笑道:“云哥哥,你再不回去,姐姐可要恨我了。” 482 晋国女子别具风情 沈云嗔道:“我才走几天,你就弄出这么多动静,一会儿打人了,一会儿又跪晕过去了,我怎么安心走,回去了也只会被你姐姐骂。” 琴儿脸颊微红:“云哥哥你都知道了?” 沈云轻轻拍她的脑袋:“别太过火了,我知道你聪明,可那些人野蛮,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你回去告诉父皇母后,我一切安好,蒙格待我好,我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在这里找到了朋友。待我和蒙格一切准备妥当,这晋国就要翻天了。” 项琴神情骄傲,像是融合了父皇的霸气威武与母亲的沉着睿智,她眼神里充满了光芒与智慧,能让人看到希望。谁能想,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宫中掌管一切琐事的二公主,一走出来,就是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 沈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琴儿可能耐了。” 琴儿笑语嫣然:“云哥哥,我还有件事拜托你,替我带上一个小姑娘去大齐,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一路上你可别吓着她。” 沈云问:“哪里来的姑娘?” 琴儿将妙光的事一一解释给沈云听,沈云浓眉轻蹙,冷静地问:“这个妙光,可信吗?” “我与她说了,她若可信,将来是朋友是姐妹;不可信,我仍然会救她的父母家人,但她必须为自己的失信付出代价。”项琴自信地说,“云哥哥你放心,我若是看错人,也权当是教训,我这一辈子所见的人,都是经过父皇母后筛选,我将来也会有子女,我现在学还不晚,将来我也要为他们筛选身边的人。” 沈云没什么可说的了,项琴给了所有人惊喜,但愿蒙格能好好珍惜她,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成为君王,他的妻子,可与百万雄师相重。 “我会照顾好她,你那姐姐太咋呼,怕是要吓着人家姑娘,我也不能让她带着那孩子到处晃悠,就留在我家中,和小晴儿作伴,年纪也刚刚好。”沈云说罢,目光远眺,看向护送琴儿来的队伍,说道,“大军会退下去,但梁国的驻军不能动。我会暗中送你回都城,你顺利到家后,我再离开。之后我们就不再道别了,你没有事,我也不会现身。” 项琴颔首:“云哥哥,你也要小心,后会有期。” 如此,随着项琴离开边境返回都城,驻扎在边境虎视眈眈的大齐军队也退下了,但梁国辟出一个郡给大齐驻扎军队用,这是大齐和梁国之间的事,晋国虽觉得不安,也无法干涉。两国婚书里,写明了项琴不能带军队进入晋国,那么项晔就让军队随时守候在边境,忽格纳若敢伤她女儿一根毫毛,即刻兵戎相见。毫无疑问,这是天定帝给她身在晋国都城的女儿,最强大的支撑。 项琴在离开边境时,将她从都城带来的粮食和种子,散给了边境城镇的百姓,她知道这里物资匮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们黄金白银他们也无处可买东西,种子和粮食,才是最好的。 这里的百姓远离都城皇权,相比之下,受邻国文化的影响更重,相比都城里严苛的男尊女卑,他们尚没有被完全“驯化”,对于大齐公主的善行感恩戴德,而这些事,随着项琴靠近都城,也渐渐传来,大齐公主只身前去劝退驻军,又恩惠边境百姓,晋国的人对于这位高傲而金贵的公主,渐渐改变了看法,从没有哪一位和亲的公主郡主,能引起全国百姓的关注。 身体康复的蒙格在项琴到达都城前,前去迎接她,七王爷与公主伉俪情深亦是美谈,而沈云见蒙格到来,也就不必再紧张琴儿的安危,比计划得提早离开。一路回到梁国境内,查看了大齐在梁国的驻军后,便带上那叫妙灵的姑娘,奔回大齐。 大齐皇城里,元元早已等得望眼欲穿,只能靠大臣隔日送来的折子来知晓妹妹那边发生了什么,而沈云的行踪,变得神神秘秘,总说是在回国的路上,可这也走得太慢,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至于琴儿,上一封家书后,又是大半个月,她已经在送去晋国的信里责备妹妹,把她这个姐姐给忘得干干净净,可是不知琴儿几时才能看见家信,也不知那小丫头几时能回信,元元的生活整天除了招猫逗狗,就没什么乐子了。 珉儿和云裳看在眼里,云裳心疼地说:“将来沈云少不得为了朝廷和国家东奔西走,成了亲后,这样的相思苦更重,沈哲那会儿,我心里多苦,就能想到元元将来多苦,这么一想,又觉得云儿配不上元元了。” “那就让她跟着沈云到处闯去。”珉儿笑道,“你那会儿开国初初,动荡不安,沈哲不能带着你,可现下国泰民安,之后也只会越来越强盛,天大地大,随他们去吧,只要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云裳安心道:“还是娘娘有主意。” 珉儿则说:“只是婚事不急在眼下,几个孩子互相有了约定,要等琴儿成为晋国皇后来为他们主婚,元元出嫁,也要妹妹为她梳头。好在年纪都还小,再等上几年也不怕,就是委屈你,晚几年做婆婆。” 云裳扶一扶发鬓,风华更胜当年,她喜滋滋地笑着:“晚几年好,我还不想老。” 有转眼又过去数日,终于有消息说,大部队快到京城了,再无四五日就能靠近京城,沈云也终于有信儿了。 这日琴儿的信姗姗来迟,不是那文绉绉的话语,白话连篇都是向姐姐撒娇,元元看着,仿佛妹妹就在身边似的,知道她安好,哪里还舍得责怪,只盼着自己这些日子乖一些再乖一些,能早日求得父皇母后的恩典,让她去亲眼看一看晋国是什么样。 她伏在桌上,想着怎么给琴儿回信,原先妹妹说她将来必然犯懒懒得看信,可现下她实在太闲,最积极的事儿,就是给妹妹回信。 时下酷暑已过,在窗口坐着,微风徐徐好生惬意,桌上铺着纸,又是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可是读了一遍,觉得遣词太过矫情,又撕了重新写,桌上底下都是纸团,她托着腮帮子,满肚子话,竟不知挑哪一些来说才好。 而此刻,沈云一乘快马奔入京城,直奔清明阁拜见伯父,项晔问了好些晋国的事琴儿的事,一想到内宫里还有一个人盼着他,便说:“去见见你伯母吧。” 沈云心下明白,伯父是让他去看项元,若非碍着礼仪规矩,他真心想一进宫就去找元元,这下终于能大大方方地去了。他在晋国的皇宫兜了几圈后,一回来就感觉大齐皇廷的庞大庄重,明明涵元殿就在清明阁后面,也嫌路太长。 进得殿门,来正殿拜见皇后,珉儿却不问他任何事,见他安然无恙便放心,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洹儿,对他说:“去吧,她在自己屋子里,洹儿该睡了,我要哄他,之后再见你。” 宫人们都有默契,似乎想给大公主一个惊喜,谁也没把大公子回京的消息送来,这边厢元元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给妹妹写信。 忽然间,身后有人热乎乎地靠上来,不等她转身,厚实的手就蒙住了她的双眼。 元元脸上的肌肤何等娇嫩,那握剑拿枪勒缰绳的手掌上,粗粗的茧子叫人好生恼火,可是她心里暖暖的,这个家伙终于回来了。 元元的手肘朝后一顶,本想狠狠顶得沈云吃痛,谁知他腰上围着皮实坚硬的护腰,护腰可帮助他抵抗策马奔腾的辛苦,元元不仅没伤着她,顶得自己的手肘剧痛,一时哇哇大叫。 “伤着了?”沈云也是大惊,掰过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撩起衣袖,露出雪一般的肌肤,手肘上蹭破了一些皮,看着怪疼的。 “疼吧?”沈云问,只见元元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瞪着他。 沈云在她手肘上吹了两下,凉凉的风痒痒的,元元挣扎了几下把手抽回来,放下袖子,明明心里关心,语气却满不在乎:“你瘦了呢,路上吃不饱饭吗?” 沈云的心顿时亮堂堂,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叫元元看来恼火:“傻笑什么?” “晋国很热,我天天在外头跑。”沈云说,“可我这次记得把脸挡住了,你看,我没黑多少是不是?” 元元别过脸:“早就黑成碳了,再黑一些也看不出来。” 沈云笑道:“那你该去晋国看看,那里连女子都是好看的麦色肌肤,比起我们中原白白嫩嫩的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元元目光犀利地朝他瞪来:“晋国女子,别具风情?” 沈云道:“怎及得上你?” 项元起身踹他一脚:“你这样轻挑,等我告诉皇叔,让他收拾你。” 外头的宫人不知里头闹什么,却见大公子被公主撵了出来,殿门实打实地关上,沈云干咳一声,理了理衣襟。 关上门,元元却靠在门上笑,这个家伙终于回来了,实在担心死她了。 忽地想起沈云说,该让她去看看那里的风光,转身又开门,把已经走开几步的沈云喊下:“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483 河皇后之狠 晋国的所见所闻,以及造访诺桑部落的经历,沈云给元元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够。虽然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可是沈云一回来,项元便是神采飞扬,将他这里听来的故事,告诉太祖母告诉皇祖母,终日叽叽喳喳眉飞色舞,谁瞧着她都欢喜。 她给琴儿写了厚厚一沓的信,沉甸甸地送到晋国时,晋国也已经度过了最酷热的时节。两国和亲大婚后,多番折腾,都城里也终于平静了一阵子,而大齐公主去劝退驻军并恩惠百姓的事,却被传得神乎其神。 忽格纳并不希望民间流传这些事,可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提起来,黎妃悄悄对皇帝说,必然是项琴自己的人,在给她造势。 黎妃的肚子渐渐大了,虽然晋国没有白雪皑皑的冬天,但岁末时节也会凉爽好一阵子,黎妃的孩子会在那舒适的时节里出生,按照大齐太医的说法,就是皇子。 而就在项琴闯去边境的时候,蒙格进宫见过两次皇后,皇后借口是关心蒙格的身体,但说的自然是外人不得听的话。 皇帝问过她几次,她道是想找机会,再在蒙格的茶水里下药。忽格纳将信将疑,妻子在他眼中懦弱无能,他也想象不出,河皇后能有多少能耐,可眼下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做这些能讨好自己的事,也是应该的。 而恰恰是那两次,河皇后向蒙格表示,七弟若能助她守住中宫之位,她娘家的势力必然也会支持蒙格,只要皇帝无子嗣,就必须在兄弟宗室里选择后继之人,二王爷那个莽夫脓包难成气候,下面几位还不如蒙格强,且天定帝把女儿嫁给蒙格,显然有他更远更大的目的,但岳父再好,山高水远,蒙格也需要依靠晋国本土的势力。 这些话,蒙格早就告诉了琴儿,可琴儿却说先冷一冷,待到黎妃即将分娩时,皇后必然着急。 蒙格最为难的是,皇后要他去掉黎妃腹中的孩子,不论皇子公主,都不能活。 项琴问他:“你不忍心。” 蒙格坦率地说:“不忍心。” 琴儿摇头:“我也不忍心,但我可以不忍心,你不能,因为你要去做将来的皇帝。黎妃腹中的孩子的确无辜,可是你知道,在你皇兄的政权下,死了多少无辜的婴儿?我在回都城的路上,路过一个繁华热闹的小镇,在那里听了一段故事,一家有男人强暴怀胎七月的妻子,妻子小产,失血而亡,可娘家的人不仅不闹,还把更年小的妹妹送去填房,这是什么道理?大齐也有十恶不赦的坏人,但若有男人色胆包天伤害妻妾,娘家人哪怕不上门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会再送个女儿去续弦。在晋国,女子到底算什么?” 蒙格道:“真的要害死黎妃腹中的孩子?” 琴儿毫不犹豫地说:“她若生下皇子,就是你将来登基继位最大的阻碍,我的父皇斩杀赵国幼主,血染宣政殿的故事,你没听过吗?” 这一件事,他们没能达成共识,自然琴儿不会逼迫蒙格,毕竟眼下也只是一说,之后到底做不做,谁也不知道。可她希望丈夫能心怀仁德行铁腕之事,执掌一个国家,心慈手软最要不得。忽格纳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昏庸荒-淫,可臣民却不得不服,因为他暴虐他凶残,在这个不开化的国度,足够服人。 至于蒙格,自幼受压迫,没有变成暴虐之人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转加在别人身上,已是难得的好事,琴儿并不强求他立刻变成父皇那样的人,凡事急不来,蒙格愿意听她说,就已经很好了。 那之后,蒙格带着项琴一起,又见过一次河皇后,但半途中琴儿就去找黎妃说话,河皇后便问他:“项琴与黎妃热络,她会不会把我们的话,转告诉黎妃?” 蒙格则道:“我并没有告诉她。” 河皇后虽安了心,可难免有些失望,她心里很明白,能左右这一切的人,实际是项琴。 但这一天蒙格主动问:“皇嫂可有想过万全之策,去掉黎妃腹中的孩子。” 河皇后眼中透出阴寒之色,只因黎妃如今得势,她才下不得手,在她还拥有皇子稳坐中宫时,后宫那么多女人,怎么可能不生养,即便是在晋国毫无价值的庶出,河皇后也不愿自己有后顾之忧。忽格纳为什么会只有一个儿子,明摆着的事,她有无数种办法达到这一目的,可是现在,目标太大太单一,黎妃稍有闪失,皇帝必然将矛头指向她。 “我想让她堂堂正正地失去肚子里的孩子。”河皇后说,“不能让皇帝怪在我的头上,不然黎妃和孩子死了,我也活不了,而我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这边厢,黎妃挺着肚子和项琴在花园内散步,晋国皇城虽不比大齐,可因气候不同,花园景色别有风情,琴儿本是很喜欢的,笑盈盈地看着各色花草,而她的晋国话也比刚来时“利索”了,能和黎妃搭上几句,黎妃也刻意为了能和她说话,学了几句蹩脚的汉语,在旁人看来,黎妃与七王妃已然亲如姐妹。 可黎妃早就察觉到,河皇后频频接近蒙格,她在忽格纳面前撒过娇,皇帝却说,皇后是为了讨好他,想法儿除掉蒙格,她向皇帝毛遂自荐,要她来除掉蒙格,忽格纳却摸着她的肚皮说:“给朕生个儿子,就足够了。” 这会儿见项琴摘了一朵花来,笑着给她戴在发鬓上,说:“娘娘真好看。” 黎妃道:“哪里及得上你。” 她有私密的话想对项琴讲,就怕经人口传泄密出去,用生硬的汉语告诉项琴她有重要的事来说,项琴让她安心,身边传话的人绝对可靠,黎妃三思后便说:“我听说,上一次七王爷中毒的事,和中宫脱不了干系,这些日子她借口关心七王爷的身体,实则是企图再次下手毒害,你们可千万要小心。” 琴儿皱着眉头听完,沉重地命人传话道:“王爷每每见过皇后,总是心事重重,好些话并不告诉我,前一日突然问我,不足月的孩子,能不能活。” 她说完,等待身边的人把话传给黎妃,一面就盯着她的肚子看。 黎妃挺着,心中一紧,咬牙切齿:“那个毒妇。” 但是转过身,黎妃就冷静了,项琴何等聪明,她岂能做挑拨离间这么愚蠢的事,她不能被轻易一挑唆,就对皇后出手,万一人家就在前头等着自己,她岂不是自寻死路。 回家的路上,蒙格对项琴道:“我决定放弃黎妃腹中的孩子,将来称帝后,我会给这个孩子哀荣,为他建立庙宇供奉香火,好让他能在天上谋个差事,做一方神仙。” 琴儿却笑:“我是若那孩子,做了神仙,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说你傻不傻?” 蒙格道:“既然能为神仙,必然心怀仁厚,他会看到晋国土地上的女子得到新生,这就是他的功德,他为何要恨我?” “既然王爷如此安慰自己,那我也姑且信了,自然是我家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项琴笑悠悠,“你有了主意,我跟着你就是了。” 蒙格干咳一声:“可不许告诉父皇我如此犹豫不决,我很惭愧。”见妻子答应,他又问道,“琴儿,你们大齐的皇族,会开赌局吗?” 项琴摇头:“皇族高官一律不得涉赌,民间赌坊也都在户部造册,不可私设,而皇族高官若有染指,轻则贬为庶民,重则抄家问斩,是很重的罪过。赵国后期,嫖赌横流,是国家灭亡的一患。” 蒙格叹:“可晋国的皇族,可以开赌局,可以赌任何东西,包括人,包括妻女。皇兄曾经把他的妃嫔输给大臣,输给过二皇兄,当然那些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玩物。” “怎么了?”项琴觉得丈夫意有所指,“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蒙格道:“后日,皇帝将在大殿设赌局,皇室之人都要参加,到最后,必然不单单赌金银。” 琴儿问:“你也要赴约?” 蒙格却道:“你能否说服黎妃,一起参与赌局,皇后说她会参加。” 河皇后希望黎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死在所有人面前,好让忽格纳不要迁怒她,后日的赌局便是好机会,她希望在那里终结黎妃的嚣张。琴儿想象不出,皇后要怎么做才能让黎妃自取灭亡,让她惊讶的是,她太过自以为是,河皇后的懦弱中庸不过是表象,她能在这样暴虐无常的昏君身边存活这么久,自然有她的本事。 琴儿反省了自身的骄傲,在给母后的信函中提到了这件事,她不知道赌局那一日会发生什么,或许就将看见晋国最阴暗的一面,她希望将来母后踏足这篇国土时,这里已经变成清明世界。 转眼,便是皇帝设赌局的日子,项琴跟着蒙格进宫,皇城上下热热闹闹,像过节似的,很难得能看见男人和女人同在大殿上,但蒙格告诉她,这里很多女子,不过是来做筹码做赌注,站在那里坐在那里的,并不是“人”。 皇帝到了,黎妃也到了,还有河皇后,琴儿眼中,那个女人依旧懦弱胆怯,毫无光芒。 484 愿赌服输 许是因为琴儿身份尊贵,他们的坐席与二王爷夫妻正对着,那二王爷是恨不得拆项琴的骨吃她的肉之人,这么正对着坐,已是恨得牙痒痒。凶戾的眼珠子幽幽一转,便将身后的宫人叫来,不知与他们耳语了什么。 皇帝落座不久,忽然有急信送到宫里,忽格纳还有几分做皇帝的样子,就先命人呈上来看。底下的人闲着,便有人前来寒暄,问今日蒙格带了什么做赌注,蒙格一笑:“大齐律法,皇室之人不得赌-博,我既是大齐皇帝的女婿,今日只来作陪,并不参与。” 众人大笑,说蒙格惧内,只当项琴还是听不懂晋国的话,当着面说:“你怕什么,女人只要在床上好生调教,让她知道了你的厉害,从此马首是瞻服服帖帖,你若是不懂,到我们府里坐坐,一定教会你。” 项琴微笑着看着他们,脸色丝毫未动,反是蒙格好生尴尬,敷衍了几句将他们赶走,见妻子意味深长地对着自己笑,嗔道:“不许胡思乱想,我岂是他们那样的混账。” 琴儿道:“等下不论你的兄长如何威逼利诱,就是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也不许参赌,你赖在我父皇身上就是了。” 蒙格颔首:“我知道。” 忽格纳交代了事情,便与众人笑道:“今日要尽兴,你们身上的钱财衣物,身边的女人仆婢都可做赌注,不比别的,掷骰子比大小。”他看向身旁的黎妃,黎妃从发鬓上摘下一朵珠花,忽格纳道,“珠花第一个传到谁的手里,你就做庄,下一个便来赌,赢的人做下一个庄家,继续传珠花选人,最后赢的那一个,来与朕赌。” 一面说着,从皇后手里拿了一条丝帕,将她身边的宫女蒙上眼睛,宫人把她领到花鼓旁,她摸索着鼓槌,便听皇帝说:“随你怎么敲,落在哪家就是哪家,开始……” “皇上。”琴儿忽然站了起来,忽格纳懂汉语,她自然是说汉语,“大齐律法,皇室之人不得赌博,今日我与王爷来,是来作陪的。这珠花到我们这里传不下去可就没意思了,皇上,请容许我们坐到后面去。” 忽格纳脸色一变,冷幽幽道:“可你的丈夫,是晋国的王孙,你现在,是晋国的王妃。” 琴儿道:“这也并不影响,我继续遵守大齐的律法,出嫁前,父皇已派人教导我晋国的所有律法,并没有规定,必须参赌。皇上,您看,这并不冲突。此番赌局来的仓促,待我向父皇禀明后,或许下一次,我就能跟着王爷为您助兴了。” 席中女子,大多不懂汉语,只是她们哪有人敢在这种场合站起来和皇帝说这么多话,这公主不急不缓从容大方,她一点都不惧怕皇帝,可不是吗,人家的背后,是千军万马,是泱泱帝国。 忽格纳按捺住火气,今日蒙格不赌,还有什么意思,他还想趁机好生羞辱一番他们,扫兴地说:“去吧,你们坐到后面去,别影响旁人的乐子。” 蒙格便与项琴退开,坐到了旁边,宫人们为他们将茶几杯盏端过来,琴儿不经意抬眸看,见黎妃那一边,吃的喝的送到嘴边前,全都有身旁的宫女查验服用,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事事小心。 琴儿猜不出,皇后能用什么法子让黎妃在今日落胎,果然因她没有生长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不懂这些门道。 赌局开始了,珠花一圈转下来,最先转到了二王爷手中,他哈哈一笑,等着人来比,那骰子像是用白玉做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做点数,在二王爷手里反转,落在金镶玉的大碗里,然而数点数。 二王爷连胜数人,笑声不断,不论输赢,所有人都很开心,他们不谈国家政治,不谈经济民生,靡靡之音缭绕在支撑大殿的梁柱上,琴儿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赵国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衰亡。 “有意思吗,赢了输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琴儿轻声问蒙格,“为什么他们喜欢做这种事?” “天下罪恶的人,成为了晋国的皇室。”蒙格道,“我只能这么向你解释?” 琴儿微微笑:“那你就是上天派来,拯救苍生的。” 蒙格道:“我不是,你才是。” 那一边是贪念淫-欲交缠,这边两人,却仿佛脱离红尘,只管情意绵绵。 散坐在男人身边的女眷们,偷偷往这边瞧,七王爷看待公主的眼神,敬爱疼爱,如珍宝一般,她们从未在自己的男人眼里,看到这样的目光。而今日,不知又会被输给什么人,不知今晚要躺在谁的身下。 “哈哈哈……”忽然传来二王爷的笑声,他大声对兄长说,“皇上,臣今日手气好极了,怕是要最后与您赌一场,皇上,您且说说,您的赌注是什么?” 忽格纳与弟弟目光相接,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除了江山天下,除了朕的龙椅,除了朕的皇后与黎妃,今日不论谁,若是赢到最后并赢了朕,都可以在这大殿上,随意挑选一件他想要的东西,若是女人,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拿走,就今晚一夜,好生伺候着。” 难以想象,一位君王在大殿上说出这种话,父皇还在等什么,赶紧把千军万马带来,踏平这肮脏的宫殿,这里在座的都不是人,是行尸走肉。 项琴轻声问蒙格:“我是不是,也算在里头了?” 蒙格道:“他们敢吗?” “若是敢呢?” “我会杀了他们。” 赌局还在进行,人人都想做最后赢的那一个,却没有一个人能比过二王爷,这一局,对的的先帝胞弟之子,便是他们的堂兄弟,照样是输在了二王爷手中。金钱散尽,那郡王不甘心,大手一挥,将自己的妻子拉上来说:“堂兄,我把这女人做赌注,你可愿意赌一把?” “王爷,妾身有身孕了呀。”他的妻子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哀求着,“王爷,您不能把妾身当赌注。” 郡王大怒,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贱人,这里可有你说话的地方?” 二王爷摸着下巴,满目淫-荡,笑道:“弟妹有身孕了?如此窈窕,真真是看不出来,既然有了身孕,我如何能要呢,不赌不赌。” 那郡王好生恼怒:“堂兄这是不敢赌?” 二王爷冷冷一笑:“也罢,叫你死心吧。我不要你的女人,她的衣裳如此美丽,我想赢回去给我的妻妾,下一把你若是输了,就让她当众把衣裳全脱下来,衣服我拿走,人你带回去。” 项琴闻言,身子一颤,他们是要当众脱光女人的衣服吗?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蒙格扶着她道:“没事吧?”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吗?”项琴问。 “有过,我就亲眼见过。”蒙格道,“在晋国,女人是男子的物件,可以用来交换一切。” “可耻。”项琴感觉到怒火在心中翻腾,她真的被激怒了,她无法想象过一会儿,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大殿上被男人玩弄猥亵,这个国家,没救了。 紧张的赌局开始了,那郡王翻转着骰子,奋力一掷,殿中顿时一片叫好,他掷出了很大的点数,他满面红光地看着二王爷道:“堂兄,请。” 二王爷呵呵一笑,抓起骰子在掌心一晃,清脆的一声响后,骰子落在金镶玉的大碗里,一旁宫人报数,他赢了。 那郡王脸色骤然变化,可随即却又哈哈大笑:“堂兄果然厉害,佩服佩服。”他一面说着,一面去拉他的妻子,可怜那郡王妃蜷缩在地上,苦苦哀求着:“王爷,放过我吧,求您放过我。” 可他的男人无动于衷,更不顾她腹中有孩子,把她推到了二王爷的面前,猥琐地笑着:“堂兄,既然您稀罕这衣裳,您自己来扒才有意思,就劳驾您动手。” 二王爷大笑,转向皇帝问:“皇上,您看合适吗?” 忽格纳阴冷地笑着,色眯眯地盯着那郡王妃:“愿赌服输,当然合适。” 便见那脓包莽夫大摇大摆地站起来,一把揪过娇小的女人,他根本就不稀罕什么衣裳,用力一扯,就撕开了她的裙子,浑-圆修长的腿露出来,在女人的惊恐声中,他毫不犹豫地当众摸了一把。 再撕下去,王妃的身体就会全暴露在人们的眼中,他们就这么“欣赏”着一个畜生强-暴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 “住手!”项琴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几乎穿透屋顶,她冲到前面来,愤怒地瞪着二王爷,“放开她,你要做什么,她是你的弟妹,是郡王妃。” 二王爷大笑:“她是赌注。” 项琴看向忽格纳:“皇上,我请求您放过这位郡王妃。” 忽格纳冷冷地笑道:“妹妹,你不懂赌桌上的规矩,大齐有大齐的律法,晋国也有晋国的规矩。愿赌服输,你想救她吗,好啊,你来和你二哥赌一把,若是赢了,这个女人归你,若是输了,你就归二哥所有。” 二王爷哈哈大笑,用晋国话猥琐地说:“皇上,这小贱人我可要不起啊。” 忽格纳道:“那你快把衣服撕干净,还磨蹭什么?快开始下一局” 二王爷大笑,伸手扯过女人的胸衣,饶是她死死护在胸前,还是被撕碎了一大片,ru房几乎都裸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我赌。”项琴厉声呵斥,“你先放开她。” 485 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吗? 蒙格起身冲了过来,拉过琴儿的手道:“退下,不要放肆。” 在座之人大笑,二王爷摸着胡子问蒙格:“你们的家里头,到底是谁做主。这里可不是你的王府,这里只有皇上能做主。”他推波助澜地转身问忽格纳,“皇上,到底还赌不赌了?” 项琴凝视着蒙格,蒙格感觉到她的手要从自己的掌心抽开,他再用力握紧,对琴儿摇了摇头。 边上郡王妃的哭声传来,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身体,项琴到底是把手抽了出来,将自己的披帛裹在她的身上,她用晋国的话说着:“救救我。”琴儿当然听得懂。 “项琴,你的丈夫不让你赌,你自己呢?”忽格纳道,“我晋国从无女人做主的事,但你是大齐来的公主,朕给你一次机会做主。” 项琴傲然昂首:“我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郡王妃虽是皇族,实在不足以和我相比,我不单单要郡王妃,若是我赢了,二王爷的命便是我的,若是我输了,自然我的命也是他的。” 二王爷显然胜券在握,大声笑道:“皇上,您可听见了,臣若是赢了,七王妃就是臣的了,这可了不得,项晔能答应吗?” 忽格纳冷笑:“他的女儿自己愿赌服输,他不答应也要答应。”他对项琴道:“既然妹妹一心要赌,那就开始吧。” 蒙格眼睁睁看着项琴坐到了赌桌上,拳头已然握紧,他进殿不得带兵器,可纵然如此,这莽夫若是敢动项琴一根毫毛,他也要他当场毙命。 二王爷先掷骰子,三颗骰子,最大十八点,二王爷轻轻松松地就掷出了十四点,已是很大的点数,项琴想要再掷出比他大的点数几乎不可能。 她缓缓拿起骰子,像是把罪恶握在掌心,但她赌得不是点数,也不是运气,是忽格纳不敢真的把她交给二王爷,是蒙格绝不会任由她受到伤害。 其实坐在这里,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她到底是冲动了,方才热血冲头,如今箭已离弦,没得回头。 玉石轻轻碰撞出声响,二王爷似乎能听着声音就辨别点数的大小,他一直冷幽幽地笑着,用猥琐的目光打量项琴,像是要穿透她的衣裳,意-淫她的身体。 “掷吧。”二王爷说,“刚才你就错过了一个大点数,要不要我手把手教你。” 项琴的余光,瞥见边上黎妃正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可她的兴致完全在赌桌上,匆匆饮下,用手抹了嘴,就继续看着。 事到如今,唯有孤注一掷,项琴一松手,玉石骰子落入金镶玉的大碗,叮叮当当地旋转着,二王爷眯着眼睛,最先停下的是个三点,他哼哧一笑,但旋即两颗骰子迅速落定,赫然两个六点。 “十五点!”边上的宫人大叫一声,可殿内却一片寂静,忽格纳怒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 “不可能,怎么可能!”二王爷勃然大怒,从赌桌上站起来,他竟然输了?这骰子是做过手脚的,所以一路下来根本没有人能赢他,除非项琴也是浸-淫-赌场数十载的人,不然绝不可能用他做过手脚的骰子掷出这么大的点数。 项琴怔怔地看着金镶玉大碗里的骰子,清清楚楚如假包换的十五点,她的心反而猛烈地跳了起来,若是输了,她倒也不至于后悔,偏偏赢了,她才后悔。 方才输了钱财又输了老婆的郡王大声道:“堂兄,愿赌服输,你的命,可是七王妃的了。” 二王爷脸色涨得发紫,他屡屡因项琴受辱,分明是都能把项琴生出来的年纪,却总是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方才他都想好了今晚要怎么蹂-躏这小贱人,结果,结果连老天都不帮他。 忽格纳简直被弟弟气死了,心里正恼怒时,忽地想起来,最后赢的人,还要和他赌,而场上还有很多人没上赌桌,心头一松,冷冷笑道:“赌局才过半,弟妹,你还要和很多人赌,你手里赢来的,或许下一场就输了。若是最后输给朕,你……” 话音未落,一旁黎妃突然呼痛,捂着肚子汗如雨下,一手抓着婢女的胳膊,大声地喊着:“皇上,臣妾的肚子,臣妾的肚子……” 只见深红的鲜血从她裙下流淌出,忽格纳大惊失色:“爱妃,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大殿上顿时一团乱,皇帝急命御医前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黎妃抬走,皇帝再也顾不得什么赌局,跟着赶去黎妃宫里。 大部分的人,乐意看着二王爷遭难,纷纷要求散了,更是上前来嘲笑:“二王爷,除非下一次七王妃把您当赌注拿出来赌,不然您这辈子,就是七王妃的奴才了。” 蒙格走到琴儿身边:“我们回家吧。” 琴儿看了他一眼,他牵起了自己的手,在众人瞩目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大殿。离宫后上马车,蒙格没有坐进来,也没有骑马,而是亲自驾车,马车飞快地奔回王府,颠簸得琴儿几乎摔倒在车里,马车停下,蒙格掀开帘子那一瞬的目光,看得琴儿心颤不已。 他朝自己伸出手:“下车吧。” 琴儿怔怔地望着他,蒙格再重复了一遍:“下车!” 他们进了王府,蒙格没有再牵她的手,他走在前头,只把背影留给妻子,将入院时,忽然被拽住了衣袖,回眸一看,项琴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 “干什么?” “你生气了是吗?” “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你就是生气了。” 蒙格凝视着她,怒道:“我也知道,亲眼所见那么残忍无道的事,谁也无法忍受,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琴儿,你知道刚才最悲哀的是什么吗?” 项琴摇头,她方才做了在姐姐看来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可却没有人为此高兴为此骄傲,连她自己,都莫名地后悔了。 蒙格道:“就算你救下了她,她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她刚才反抗了,就是给他的丈夫丢脸,她会遭到惩罚甚至责打,哪怕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而你若没救下她,连你自己都搭进去了。” 项琴知道,丈夫没有唬她,在这个吃女人的世界里,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我可以去把她接来吗?她、她是我赢来的赌注不是吗?”项琴轻声道,“我们去把她接来,好不好?” “就算养她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可我们现在要说的不是她的生死。”蒙格道,“也许在你眼里,我懦弱胆怯,眼睁睁看着别人施-虐,眼睁睁看着有人受苦也不敢出手阻拦,琴儿,我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小时候为了救一个宫女,险些被我的兄长打死,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能小点儿声吗?”项琴抓着他的衣袖,垂着眼帘,“我的心都要被你震碎了。” “刚才你若输了,我拼死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结果好一些,你我全身而退,差一些,我们就双双死在那里。”蒙格道,“你随随便便拿你的命去赌,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吗,是父皇母后的,是大齐的,是我的。” 温柔乖巧如项琴,从小都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姐姐总爱闯祸见天挨骂,可她几乎没听过一句重话,一下子被蒙格这么训斥着,她身子都打颤了,眼睛里含着泪,双手抓着蒙格的衣袖,弱声道:“我错了……” 蒙格心头一软,将她抱着:“可我有什么资格骂你呢,连老天都帮你,你是怎么掷出那十五点的,不可思议。” 项琴道:“开始前,我千叮万嘱你,结果自己没忍住。” 蒙格问道:“你说说,你是不是该罚。” 项琴惊恐地看着他:“你要打我吗?” 蒙格失笑:“打你?我碰你一手指头,父皇就能叫我五马分尸。” 项琴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胡说。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冲动,其实坐上赌桌我就后悔了,难道一次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一次次冲动吗,我是知道的,这么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把那位郡王妃接来好不好,我不想她回去受苦。” 蒙格低头看着她,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下次你还劝我吗?” 项琴一笑:“王爷,换你劝我吧。” 蒙格哪里舍得凶她,能全身而退已是上苍保佑,但这一次的事根本还没结束,黎妃和腹中的孩子尚不知结果。蒙格命人去将那郡王妃接来,等待宫里的消息时,琴儿便带着自己的太医去照顾她。 在这个国度,总还有不愿屈服的像妙光一样的女子,郡王妃对于项琴的施救感恩戴德,说她宁愿在王府做婢女,也不想再回到丈夫的身边,甚至恳求项琴不要送她回娘家,夫家和娘家都会嫌弃她虐待她,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本该无比尊贵的郡王妃,险些被当众脱光衣裳,这一闹,自然也是动了胎气,太医们为她熏艾保胎,总算度过一劫,但是宫里那一位,就没这么幸运了。 黎妃产下了成形的男胎,她虽保住一条命,胎儿死了,忽格纳渴望自己有后嗣继承皇位的梦想又破灭了。 忽格纳怔怔地站在黎妃宫外,殿内黎妃一声声哭喊他,可是不能生儿子的女人,对他而言已经没用了。 486 来自岳父的压力 御医战战兢兢地跟出来,在地上跪了一片,皇帝随时会拧下他们的脑袋,这一次几乎是没有活头了。 忽格纳问:“黎妃为何会突然小产,不是连大齐来的太医都说她身体很好?” 有御医应道:“皇上,黎妃娘娘是情绪太激动,以至于动了胎气,胎儿太小活不下来,若是再迟两个月,必定能保住。” “你这不是废话?”忽格纳怒火冲天,可与往常不同,他并没有喊打喊杀地要这些人给他的皇儿陪葬,此番再受挫折,忽格纳意识到,他越急躁子嗣的事,外面的人就越看他的笑话。 他能让黎妃怀上,就能让更多的女人怀上,现在不该是杀人的时候,他该去让更多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等他膝下有了皇子,外面的人也就该闭嘴,那些虎视眈眈自己皇位的人,也该死心了。 一路往外走去,宫人们揣摩着来禀告之前的事,道是二王爷求皇帝给他做个主,别叫七王妃真把他的命当赌注赢了去。 可忽格纳却阴冷地一笑:“愿赌服输,你去过告诉他,也告诉项琴,老二的命往后就是她的了,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必来问朕。” 皇帝是无情的,可对忽格纳来说,连同胞弟弟都是他要提防忌惮的人,任何人都不许觊觎他的皇位,他的皇位,也只能传给自己的儿子。 “去皇后宫里。”忽格纳大步流星地走,冷漠地说,“黎妃的事不必再来向朕禀告,让她最好识相些。” 忽格纳要求皇后立刻为他挑选年轻健康的女子进宫侍奉君王,不求家世背景,只要身体结实,他要生儿育女,他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更是命太医:“为朕准备壮-阳补肾的汤药,朕要好好保重身体。” 河皇后一一答应下,可她心里很明白,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是不能生,只怕他力不从心,那些药一碗一碗地吃下去,到最后就要把身体掏得干干净净。 这一次,皇帝没能找上她的麻烦,河皇后其实暗暗在心里捏了把汗,但赌局上的光景如她所预料的一样,只要蒙格带着项琴来,一定会出事。那样干净的人,怎么能见得男人们做那么无耻的事,只要能有一件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就能派人大大方方地往黎妃肚子里下药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害死过多少可能降生的孩子,做这样的事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难,难就难在,怎么才能让自己脱开干系。 “立刻去办。”忽格纳吩咐皇后,“明年今日,朕一定要有个皇儿,自然,若能是你生的,那再好不过。” 经眼线传来消息,琴儿和蒙格知道了现下宫内的状况,河皇后如愿以偿铲除了最大的劲敌,皇帝则要广招美女,继续为他生育子嗣。琴儿记得,姐姐曾被润儿责备,说大齐的皇子公主们,闲着净琢磨儿女情长,如今看来,他们那一点年轻人的小心思,真真不算什么了。 琴儿听见蒙格嘀咕:“他这下又要花费很多的金银,却不知今年多地罹患旱灾颗粒无收。” 见他默默叹气,独自往书房去,那有心而无力的落寞缭绕在他的身上,她的丈夫心系国家和百姓,可却没有用武之地,这一场风波过去后,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们反而没了目标。 想给父皇写信,想问父皇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总算是把晋国皇室搅得一团乱,可之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一下子冷静下来,脑袋一片空白。 “公主。”妙光端着茶盘进来,笑着问,“您喝茶吗?” 漂亮的姑娘,经过调养,比刚见那会儿更加明媚,眼眸中时时刻刻都充满着光明和希望,琴儿多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她这样。 琴儿吩咐她:“我的人不会说晋国话,那位郡王妃,就交给你照顾了,我的确是收留了她,但不能不防,我会派人看紧她,你与她说话时,要仔细。” “是。”妙光利落地答应着。 琴儿一笑:“你越来越精神了,有时候瞧着,像我的姐姐。” 妙光连忙摇头:“公主,您太抬举我了。” 琴儿一叹:“不知怎么,今日特别想念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怕是只有她会夸赞我。” 妙光温柔地笑着:“公主,您是不是和王爷吵架了?” 琴儿摇头,问:“只是有些小小的矛盾,你想听听吗?” 妙光脸颊微红道:“公主,我只是好奇。” 想了想,琴儿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可是不知不觉地,却向妙光流露了她心底的担忧,她和蒙格虽是公主皇子看着门当户对,实则有着天差地别,蒙格一路走来,全靠父皇扶持,琴儿虽然早早就对他说明了,还是担心蒙格心中会生出抵触的情绪。 “我怕他时间久了,就厌烦了,显得他一无是处。”项琴道,“我问得多了,也怕他会烦,才明白,相爱容易,相处却不简单。” 妙光心思单纯,笑道:“可王爷若没有这样的心思,岂不是您冤枉了王爷?说出来,哪怕吵一架,过去也就过去了,总好过憋在心里成了病。” 琴儿笑道:“是这样吗?倒是你这个局外人看得开。” 妙光道:“公主,我是胡说八道的,您别往心里去。” 琴儿托着脸颊,饶有兴趣地问她:“妙光,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 妙光垂下眼帘,不好意思的说:“原本要嫁给皇子,我曾想过,若能在将来劝服皇子恩泽天下,消除当今皇帝给百姓带去的灾难就好了。那会儿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个命,就想着与其痛苦挣扎,不如去做个可以辅佐君王的女人,皇后既然选我,也是不想她的儿子成为昏君。公主,我是不是特别可笑?” “皇子去世,你挺难过的吧?” “说不上来难过,但是后果太严重太惨。”妙光晃了晃脑袋,想忘记这一切,努力对琴儿一笑,“公主,现在我只想家人团聚,不敢想其他的事。” 琴儿颔首:“我知道,只是好玩儿才想问问你。” 且说黎妃小产后,皇帝无心国事,也无心找项琴麻烦,终日耽于在女人的身上播种,听说河皇后为他选了十几个年轻健康的女子送到身边,要得圣心大悦。 琴儿才明白是她太自以为是,竟把河皇后看成懦弱无用之人,她阴狠毒辣,是绝不容小觑的人,每每看见妙光,琴儿心里都想,她与河皇后,其实早就撕破脸皮,只不过彼此都沉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千里之外的大齐皇廷,皇帝收到大臣奏折时,珉儿也收到了女儿的家信,她带着信函亲自来到清明阁,项晔正围着沙盘一圈一圈地踱步。 珉儿站定了嗔道:“这又是惦记哪一块土地了,你不是说了,不再无止尽地扩张国土了吗?” 项晔笑:“那是自然,朕不能被自己的野心吞噬,你看这是晋国的一块地,是女儿女婿的地盘。” 珉儿把手中的家信递给皇帝,目光扫过沙盘,想象着女儿所在的地方是何种模样,口中则道:“女儿开始担心,岳父给女婿太多压力,影响他们小两口的感情了,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你是好心帮女婿,只怕女婿未必消受得起。” 项晔冷哼:“不识好歹。” 珉儿笑:“说你的闺女?” “当然是蒙格。”项晔匆匆看了信,生气地说,“偏偏他有本事,夺走朕的宝贝。” 珉儿笑道:“还能怎么办,只能是岳丈大人,多体谅了。” 项晔睨她一眼:“体谅什么,他若不老实,朕就让琴儿成为晋国的女皇,让他做个陪衬。” 话虽如此,做岳父的还是心心念念地为他们周全好一切,就是算到了他们顺利搅乱晋国皇廷后,接下来会迷茫不知该做什么,他已经派人潜入晋国,计划煽动一场谋反。 “晋国今年多灾,多处地方民不聊生。”项晔一叹,“同样是做皇帝,我大齐若有这样的事,朕要愁得茶饭不思,他们怎么就能这样无视民生,原来皇帝命,也不是那么金贵。” 琴儿笑道:“那皇后命呢?” 项晔眯眼瞧她,语气暧昧地说:“这儿是清明阁呢,你想说什么?” 说着一把搂过珉儿的纤腰,指着沙盘道:“咱们也胡闹一场吧,你来指一处,朕就派人去那里造反。” 珉儿看了半天,随手一指,不忘说:“皇上可千万做得真一些,别叫女儿女婿知道又是你在推波助澜,也给蒙格一些自豪不是。做帝王总是要人夸的,咱们家这个,我可是夸了二十来年了。” 项晔问:“那今日,你打算怎么夸夸朕?” 话音才落,门外项元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而她一进门就瞧见父皇母后抱在一起,霍地转过身,猫着身体就想跑,被父皇呵斥:“站住,你回来。” 元元躲在柱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父皇,我一会儿再来,不急不急的。” 帝后两人分开了,珉儿微微脸红,走来在女儿脑袋上一指,便问:“说吧,出什么事了?” 487 想去就去吧 项元摊开手里的丝帕,里头卧着一只碎了的玉镯,她愁眉苦脸地说:“母后,琴儿留给我的镯子碎了,我很是担心她,琴儿肯定出事了。” 项晔闻声走来,看见了碎成三段的玉镯,他也知道,小女儿出嫁那天,姐姐去追,姐妹俩生生分离,妹妹留了一只玉镯。如今镯子碎了,虽说这是迷信的事,可女儿是心头肉,堂堂帝王竟是动摇了。 “来人!”项晔走去殿门前,他要立刻知道晋国的事,那背影上的杀气,叫人看着心颤。 珉儿细细看女儿丝帕里的镯子,再看她瞧着父亲的眼神也有些不寻常,但是丫头一转身就缠着自己:“母后,我实在太担心琴儿,我想去看看她,您看等我赶过去,也要一个多月后,真有什么事也赶不上的,但万一有什么好歹能安抚安抚她。母后,外祖母和太祖母都很惦记琴儿,都说我年轻能走远路,若是几时去一趟,带上画师,把那里的风光画下来带给她们看。” 项晔杀气腾腾地回来,问道:“你要去晋国?” 元元不敢直视父皇,轻声说着:“儿臣担心妹妹……镯子碎了,儿臣心里很不踏实。” 皇帝看向珉儿,便道:“你妹妹在那地方,父皇母后已然担心,再把你送过去,即便是很快要回来的,也不能放心。父皇会派人去查看,过两天就有消息了,你不许去。” “可是、可是父皇派去的人,怎么能和琴儿贴心呢,她若是正伤心难过,只有我们能安慰她。”项元努力为自己争取着,但父皇天威不可侵犯,她也不敢太放肆。 “退下吧,几时那里太平了,你想去多久都成,现下不成。”皇帝决定了,他一贯宠溺女儿,可不能够的事,也是说一不二的。 元元努了努嘴,收起丝帕包,灰溜溜地离去了。 项晔看她失落,又心有不忍,问珉儿:“朕是不是说得太凶了,朕实在不放心她去那种地方。” 珉儿笑道:“话虽如此,也没有人敢伤你的女儿不是吗?而我又如何舍得她去身犯险境,但姐弟兄妹之情,皇上和沈哲之间如何,她们姐妹自然更深一重。反倒是我,没得体会。” 项晔微微皱眉:“等他们传来消息,先看看那里如何,再做决定。” 帝后之间再商议了几件事,离开清明阁,回来时,宫人告诉她大公主去太液池边喂鱼了,清雅担心地说:“娘娘,公主说二公主留给她的镯子碎了。” 珉儿嗔道:“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碎的并不是琴儿给她的那只手镯,她弄了一直差不多的来糊弄,她父皇哪里懂这些首饰里的门道,我还想着过几日,再和皇上解释,别叫他悬在心上。这小丫头,挑明了不罚她不行,竟然想糊弄我和皇上,可我又不想挑明,我知道不让她去亲自看一眼,这一两年都不能消停。” 太液池边,项元等来了沈云,沈云见她耷拉着脸,就知道失败了,笑道:“一定是你演得不够真,若真是镯子碎了,你还等伯父答应,自己早跑了吧。” 那倒也是,就因为是假的,她才能跑去找父皇母后,真要是镯子碎了,她这会儿都跑出京城了。可明明是自己想的馊主意,却恨沈云,气呼呼地说:“都怪你,撺掇我去骗父皇,幸好没被父皇识破,不然我就惨了。” 沈云哭笑不得:“我可是叫你别骗人的,是你自己说这个法子一定奏效。你想去,你就堂堂正正地对伯父说,我一路保护你就是了。” “说得好听,你倒是潇洒一些,直接带着我走呀,你都去过了,路也熟悉,你手下又有人,随时随地都能带我走。”项元语带威胁,就是想着自己胡搅蛮缠一些,说不定沈云就心动了,她是知道的,沈云没有不能答应自己的事。 沈云摇头:“不等走出半天,伯父就该派人抓我们了,你往别院一躲,白夫人老夫人护着你,谁敢把你怎么样,我被我父亲抓回去,就要被打断腿了。” “都是领兵打仗做过大将军的人,各个国家部落走过一圈的人,还怕被父亲打。”项元很努力地想要刺激沈云,“以后别在我面前说大话,我可不信你了。” 沈云笑悠悠,在她额头上一拍:“你心里有个数吧,伯母心思缜密,你们从小什么事骗得过她,仔细伯母早就看出你的镯子是假的,我劝你早些去认个错,不然真就走不了了。” 元元大大咧咧往石头上一坐:“父皇说,要等那里太平了,我才可以去,他决定了的事,母后也不会动摇。我是去不了了,可我真的担心琴儿,你看那些混账,竟然在大殿上聚赌,他们的百姓吃什么呢?” “是啊,百姓吃什么。”沈云坐在她身边说,“琴儿是大齐的公主,不会有人轻易伤她,你不必太担心,比起安危来,她往后的路,要在那个国家撑起一片天很难。就像你问的,百姓吃什么呢,她和蒙格,接下的是个烂摊子,一个外强中干的国家。” “明明,我才是姐姐。”元元对于此,始终耿耿于怀。 “琴儿不是为了国家远嫁,更不是为了你,她是为了蒙格和她自己。”沈云道,“你可以心疼她,可以崇敬她,可你别同情怜悯,琴儿一点都不可怜。” 项元点头:“我知道。” 沈云说:“伯父得到消息,现下晋国要出大事,你过一阵,等他们平息了风波再去不迟,我一定陪你去,别不开心了可好?” “镯子的事,我要去向母后坦白吗,怕是父皇被我吓着了,他可生气了。” “要是挨了打,我替你揉揉。” “嗯。”项元很自然地应下,转念一想,瞪着沈云,扑上来掐着他的脖子,不料脚下一滑,整个儿跌在沈云怀里,软软地胸脯被他完完整整地握在掌心,元元惊得一下子跳开,火冒三丈。 涵元殿里,珉儿正在给小闺女写信,殿外一阵热闹,她抬起头,宫女立刻出门查看,归来后怯怯道:“娘娘,大公主被送了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听说是从太液池里捞出来的。还有大公子,跟着一起掉下了,这会儿出宫回府换衣裳去了。” 珉儿立刻撂下笔,赶来女儿的屋子,项元浑身湿透,正被宫女们围着换衣裳,她看见母亲,心虚地避开了目光,清雅赶来说:“预备热水为公主沐浴,煮上姜汤,你们光换衣裳怎么行。” “吃水了吗?”珉儿问。 “吃了两口……”项元脑袋低得快埋进胸里,她只会胡闹,只会闯祸,正经事一件都不干,见天就惹麻烦。可是她的妹妹,却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呆着,虽然人人都安慰她,虽然人人都说琴儿是要去闯荡自己的人生,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沐浴时,珉儿亲手为女儿洗头发,长长的漆黑的头发捧在手心,想起她们小的时候,元元有天心血来潮,要给自己和妹妹剪头发,琴儿起初觉得好玩就任凭姐姐摆布,剪了才大哭不止跑来找自己,但是又不忍心看姐姐挨罚,听说姐姐要去屋檐底下罚站,就立刻不哭了。 “母后……那个镯子是假的。”元元嗫嚅着,说着说着却哭了,“母后,那天琴儿要是输了怎么办,忽格纳真的会把琴儿送给他的弟弟吗?” “想去就去吧。”珉儿心软了,“不然这座皇城,就像牢笼似的关着你,但是上了路,任何事都要听沈云的安排,我会告诉沈云,你不听话就把你捆起来送回大齐。” 氤氲的水汽里,女儿的眼睛熠熠生辉,一下扑上来抱着母亲,欢喜地问:“明天就动身吗?母后,我明天就出发好不好?” 她扑腾着从浴桶里爬出来,喊来宫女擦身穿衣,匆匆忙忙绾起青丝,就要去找沈云,明明方才才打过架,转身就忘了。走出门又折回来,提醒母后:“您和父皇都不要告诉琴儿,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母后您可千万别说。” 然而,不等项元出发往晋国来,皇帝派来潜入晋国正罹患旱灾之地的人,已经在煽动一场起义,就当忽格纳在酒池肉林里勤奋“播种”时,那些因为旱灾颗粒无收而濒临饿死,却又因无法交税而将面临流放牢狱的百姓们忍无可忍,拿起锄头镰刀,与当地官兵对抗,杀了官衙,散了官银,队伍一路似滚雪球般壮大,直逼往都城来。 军情急报送到内宫时,皇帝正在美人身上酣畅淋漓,待他看了折子,也不过是冷冷一笑:“一群饿死鬼,能有什么出息。”便派出一支军队前去镇压,可是三日后,前方传来消息,派出的人马全军覆没,而暴民的队伍,已将近五千余人。 那日朝会上,蒙格毛遂自荐,要去镇压暴民。 回到王府,蒙格告诉琴儿,他又要带兵去了,但这一次是镇压百姓,并非好事,可他心里已经另有主意,“我没和你商量就做了决定,琴儿,你别生气。” 琴儿笑道:“你自己做决定的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可是蒙格眼中却闪烁着光芒,见四下无人,轻声道:“可我这次,想带着你一起去,琴儿,你愿不愿受委屈伪装打扮一下,跟在我身边。” “我也去?”琴儿欣喜不已,她就知道,蒙格不会总把自己丢在这里。 488 我没有活路 “这是要去做辛苦危险的事,你这样高兴?”蒙格心疼地说,“其实我不忍心开口,可我又不能把你丢在京城,也想着这一次,或许要你帮我。” 琴儿却道:“其实我才有所顾忌,上次的事惹你生气后,我心里一直觉得不踏实,总觉得你我夫妻相处,你心里一大半是惦记着向我的父皇母后有所交待,不能发脾气,也不能吵架,时间久了,相敬如宾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现在你肯带着我走,我心里就踏实了。” 蒙格道:“那天我可是狠狠地说你了,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会教训你的。可你这样温柔这样体贴,我们没有可吵架拌嘴的事,为什么非要生生弄出些矛盾?父皇母后跟前,我当然要有所交待,就算他们是平民百姓,我也要有所交待,这与你是不是公主并不矛盾。我知道,外人都那么说我,你心里怎么会不想,可像我这样没有父母缘分的人,能得到岳父岳母的照顾,我心怀感恩。我答应过你,几时我觉得父皇给我的压力我无法承受,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去对父皇说不要。琴儿,相信我。” 项琴连连点头,正是兴头浓:“我当然信你,不过这次,咱们带上妙光可好,我虽然会说晋国话,终究不地道,有她在身边才好些。对了,你要我做什么?” 蒙格说:“我怎忍心去残杀那些可怜的农民,可我说的话他们不见得能信,他们有妻儿老小,到时候兴许要你去谈。自然,若是他们肯听我的,愿意放下武器退回田间,就一切安好了。” 琴儿道:“原来你毛遂自荐,是想救他们,若是真叫你兄长派大部队前去,他们就没那么容易打赢了。”她越发有了精神,磨拳霍霍,“我就随你,去收服那一片土地上的人心。” 说罢,琴儿便要拉着蒙格去仔细商量之后该怎么办,却见蓉佑匆匆赶来,道:“公主,黎妃娘娘,请您进宫一见。” 项琴微微皱眉,这是她自己该处理的事,便请蒙格先去休息,既然来请,必然有目的,毕竟妙灵一事,琴儿还欠着她人情。 她梳妆打扮,和蓉佑商量着该如何面对黎妃,蓉佑道:“听闻黎妃眼下境遇大不如前,皇帝是再不理睬她了,皇后面上虽不刻薄,私底下必然会动手,毕竟她是中宫之主,这一次咱们也算看出来了,她不过是表面柔弱。” “可黎妃气性不小,不是旁的人,能随便被她摆布的。”琴儿道,“咱们好好利用就是了,只可惜我并不愿看鹬蚌相争,我本是想利用她们能在将来某一天除掉忽格纳,谁晓得她们却先斗得你死我活。后宫真是万恶之源,还是母后干脆利落,她与六宫绝不并存。” 蓉佑为她簪上发簪,说道:“不知淑贵妃娘娘现下如何,三殿下在封地,是自暴自弃呢,还是逍遥自在。” 琴儿叹息:“且不看三哥,其实润儿和洹儿将来会怎么样,我也很担心,帝王家终究难免这样的无奈,是我们的宿命。” 说罢这些,他们便进宫了,黎妃虽还住在原先的宫里,富丽堂皇的陈设也没见怎么动,可气势上弱了,连带着她的宫人都不能在宫里横着走,一进门就感觉萧条气息,宫人们都偷偷地瞄着七王妃,盼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能给黎妃带去希望。 才落胎的女人,十分虚弱,美艳的容颜一下子衰老了好些,原本总是神采奕奕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见到琴儿,黎妃先是眼圈一红,但很快又努力振作起来,靠着床头坐好,命宫人都退下。 可见项琴身边的人都走光了,忙道:“都走了,谁来替我们传话。” 琴儿笑悠悠,用晋国的话说:“娘娘且说,我都听得懂。” 黎妃瞪着她,琴儿道:“我们汉人讲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不过是多谨慎了一些。” “你……” “但今日对娘娘坦白,娘娘也该明白,我对您的诚意了吧。”琴儿轻轻握起她的手,“没想到您会失去孩子,您仔细回忆过,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还想什么,那老妖妇有的是本事。”黎妃苦涩地笑,“我认栽,可我不认命,我不想就这么输了,就是死,我也要拉着她同归于尽。” “那在此之前,娘娘要先保重身体。我带了太医准备的药材,可帮您排清恶露,恢复元气,待您容光焕发,皇上自然又离不开了。”项琴说着,将退下的宫人又喊进来,她们放下两只盒子,一方里是给黎妃用的,另一方盒子里,则是不可对外人言说之物。 “皇上耽于美色,可过了不惑之年,只怕有心无力。昔日皇后曾问我讨求子之药,我们中原求子之药没有,可壮阳补肾之物,举不胜举,这些都是大内御用,从赵国传下来,后宫妃嫔的固宠灵药。”项琴笑悠悠对黎妃道,“娘娘收在身边,总有机会再用上。” 黎妃却冷冷笑:“自然用得上,可我不想再让他碰我。” 琴儿道:“娘娘如何派用场,我可就不管了。过些日子,王爷要去平叛乱,我要闭关为他祈福,待王爷归来,待我出关后,我自然日日来探望您。这些日子,我的宫人也会时常送些东西来,以表示你我的亲厚。皇上虽然恩驰,可我想有我在,旁人特别是中宫那一位,不会轻易对你如何。我们汉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娘娘,日子还长着呢。” 黎妃虚弱的眼眉,透出阵阵凌厉:“其实你和七王爷到底图什么才回到大齐,所有人心里都盘算几分,那会儿我为了自己的孩子,举棋不定到底该靠在哪一边,现在我踏实了,不跟着你,我没有活路。” 她爬出来一些,凑在项琴面前:“这药我留下,哪一天需要我手刃那畜生,只管告诉我,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在那之前,把皇后交给我。” 琴儿笑问:“有意义吗?” 黎妃道:“等你将来怀胎十月,你就知道有没有意义了。” 项琴笃悠悠一笑:“我应你。” 离开黎妃的宫殿,走在通往宫外的路上,晋国过了酷暑,也仅仅从酷热变成炎热,可是在琴儿眼里,却是一片温暖的土地。她很喜欢摸到那里都是热乎乎的感觉,女子畏寒,这本该是能让女人生活得更好的地方。 前方,皇后带着宫人走来,即便这一次漂亮地赢过了黎妃,可她依旧不张扬不显赫,伪装一时不算什么,能装一辈子,真真是本事。 琴儿让在路旁,请皇后先走,皇后却热情地上来打招呼,即便言语不通,也要说上两句。换做其他人,此刻得势,必是耀武扬威地走过去,可河皇后不会,她的柔弱似乎已经不是伪装,而是生存的本能。 两处渐行渐远,忽然有宫人急匆匆跑来,顾不得给项琴让道,直接从边上跑过。琴儿回眸看,见他们急匆匆向皇后禀告什么,皇后大惊,调转方向走来,这一刻才是顾不得项琴,径直离去。 “去打听。”琴儿吩咐,之后便匆匆离宫回王府去。 直到傍晚,宫里眼线才传来消息,忽格纳大白天在行房时突然昏过去,宫里御医也非碌碌之辈,性命虽无大碍,可皇帝若要长命,至少一年半载要禁房事,禁房事,也就不可能有子嗣,这会把忽格纳逼疯的。 蒙格冷冷道:“由着他去吧,兴许不等我们动手,他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 第二天早朝,皇帝如旧出现,不见得他有多勤政,但总要做个体面的样子,昨日昏厥和御医的叮嘱只字未提,蒙格冷眼看着,皇帝似乎还挺高兴的。 退下后,蒙格便往宫里打探消息,才知道昨天半夜,皇后为皇帝举荐的一位美人有了身孕,而他这些日子辛勤“播种”,再过十天半个月,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好消息。 但就算如愿,孩子落地且要十个月后,眼下蒙格和项琴在乎的,是那些食不果腹揭竿而起的灾民。 又隔一日,七王爷领兵前去平定叛乱,七王妃入佛堂闭关祈福不再见客,直到离了都城后,蒙格才又见到琴儿,见她打扮成晋国农妇的模样,好生新奇。 与此同时,大齐这一边,沈云也带着项元匿行上路了,只是带这个家伙出门不容易,约法三章再三命她路上要听话,可一出京城,项元便似脱缰的野马,催着沈云快些走。 然而沈云有太多远行的经验,说道:“你这么冲,后面的路还怎么走?” 元元急道:“我想早些见到琴儿。” 沈云笑:“就算明天就到晋国,你也见不着,晋国未来的皇后,这会儿不在家。” 元元皱着眉头问:“为什么你总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沈云稀奇地说:“我可是朝廷重臣,你以为我专职陪你玩儿的?” “那琴儿去哪里了?” “是秘密,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不然永远也走不到晋国。伯父可是暗中派人跟着我们的,你若不老实,不等我绑了你,他们就动手了。” 项元朝四周看看,忽然大声嚷嚷:“你们敢动我试试?” 489 做自己的主 沈云大窘,直接靠上项元的马,抓着衣领子就把她提溜到自己怀里,低声呵斥道:“你胡闹什么,嫌不够扎眼吗?回头我们倒是瞒着琴儿,要给她一个惊喜,你张张扬扬的,被别人察觉,不等我们走到晋国,琴儿就全知道了。若因此横生枝节,只怕明年都走不到晋国。你啊,既然要微服匿行,就绝不能张扬,你再这么不听话,我不带你走了。” 元元鼓着腮帮子,满心的不服气,可没法子,离了沈云,她走不了也活不了。临出门时,母后再三叮嘱不要在她身上放钱,没有钱没饭吃,她就不敢乱跑,大家到底是有多不放心她。 而她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父皇其实派了无数人跟着,可她几乎感觉不到,这样一想,沈云也没错,所谓低调所谓匿行,就不该叫人发现。 “你别生气,我不闹,我这不是兴奋吗?”项元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沈云,“你这个纵横四海的大将军,是不懂我这种深宫里的孩子的心有多苦的,云哥哥,我好好的,你带着我走吧。“ 沈云哭笑不得,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扣:“你叫什么云哥哥,只许琴儿叫,你一叫,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大公主真是能屈能伸,连大将军都叫上了,你不是最看不起我了吗?” 项元哼道:“我看不起你,我还跟你玩儿,你也不看看皇室里头那么多人,我跟谁玩儿过?” 沈云轻拉缰绳,马儿前行,元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而所谓的舒服,几乎就是靠在沈云怀里,她倒是自在惬意,沈云挺直腰板累得够呛,责备:“等下就换马车,带着你出门,比我带十几万大军都累。” 他们这么一口气走了六七天,距离大齐边境还有很长的路,从前若是出远门,一路游山玩水,怎会觉得日子漫长路途遥远,可这样闷头赶路,项元渐渐就没有了耐心。 这日禁不住连日车马颠簸,项元晕了车,一行人停在路边,沈云去山里灌来沁凉的泉水,喂她喝了几口,笑着问:“可好些了?” 元元点点头,倒在他肩膀上:“琴儿就是这么嫁出去的,这么辛苦?我们还要走多久,你不要笑话我,我现在好想父皇和母后。” 沈云笑道:“琴儿和蒙格走得慢,更是一路看山看水,倒也不觉得远,可你现下,哪有心情游玩。再忍一忍,你就想啊,这是伯父打下的瑰丽江山,你的子民安居乐业,多好?” 元元小声说:“可见我的日子有多安逸,可见我有多无知,沈云,你真了不起。” “现在知道我厉害了?”沈云摸摸她的额头,“熬过这一阵,身体就适应了,我第一次跟我爹出远门,比你还不如,在路上吐得肠子都要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爹还硬拉着我上路,也没个人疼我。可是再撑几天,身体突然就适应了,现在骑马坐车走再远的路也不怕了。” “真的?”元元的眼眸湿漉漉的,“那你要保证,不可以告诉父皇母后,也不许告诉琴儿,我会很没面子。” “知道了。”沈云抱起她,往马车上走,命车夫缓缓前行,而后哄着项元睡一觉,之后在一家客栈休息了一整天,待她恢复了元气才继续上路。 而此刻,蒙格已经与起义难民相遇,他们从皇帝先头派来的军队手里抢走了武器,他们不懂打仗,更不会行军布阵,靠的是豁出性命、一夫当关的气魄。 这些人不是敌寇不是侵略者,是辛辛苦苦为晋国种粮食的农民,君王昏庸招来天灾,受苦的却是无辜的百姓,蒙格不忍伤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他们的性命。 对峙三日不发一兵一卒,消息传入都城,忽格纳大怒,连发三道圣旨,催促蒙格发兵,若在抗旨不剿灭逆贼,蒙格就是死罪。 第三道圣旨送来时,蒙格正在大帐中来回踱步,皇帝说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眼下琴儿带着妙光去灾民的阵地已将近三个时辰,他很是不安。 “王爷,妙光回来了。” 门前终于有了动静,亲信掀起门帘,却只见妙光带着一个白发老翁进来,蒙格四下看了看,“公主呢?” 妙光道:“公主留在那里了,让我带着这位老伯来和您谈判。” 蒙格的心揪在一起,但见那老翁气度非凡,目光炯炯有神,不像普通农家。若是平日,他一个毛头小子怕是压不住这气魄,可眼下他的妻子在敌营,他不能示弱。 “在这里谈,不妥。”蒙格道,他一面说着,脱下铠甲,歇下武器,威风堂堂地说,“晚辈这就随您去大营,我不能留我的妻子独自在那里。” 那老翁微微眯眼,但道:“也罢,王爷若愿意走一遭,我们有何不可的。” 这三天,蒙格日日与他们谈判,劝他们放下武器回乡,他会保证所有人的性命不受威胁,可没有人信他。这是他早就料到的局面,早就做好准备会有长久的谈判,可忽格纳比他预想的更糟糕,堪堪三日就不耐烦,他治天下,就凭一个杀字。 主将离开大营,是极其冒险之事,但蒙格绝不能留琴儿做人质,匿行随那老翁赶来敌营,自然身后已经排兵布阵,若有异动,随时兵刃相见。 可是进入敌营,在妇人们的引导下,他竟然在烧火的炉子旁见到了琴儿,那样尊贵娇弱,天仙一般的人,竟然挽着袖子在炒菜。天气炎热再加上烟熏火燎,琴儿额头上汗如雨下,她转身见到丈夫,惊讶不已:“你怎么跑来了?” “说好要你和妙光一起回来的,你怎么把自己留下了?”蒙格道,“我怎么好把你丢在这里。” 琴儿笑悠悠:“你才是啊,竟然丢下大军,只身犯险,叫我父皇知道你这么打仗,必然要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蒙格却说:“打什么仗,这里都是我们的子民,若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来的。” 边上的农妇们,老老少少看着这一对人,有人怯怯地问:“您、您就是王爷,你是皇宫里的七王爷?” 蒙格揽过妻子,傲然道:“正是,这是我的王妃,来自大齐的公主。” 妇人们惊讶不已,而远处已有男人走来,恭恭敬敬地请蒙格去大帐商谈。 “去吧,我在教他们做大齐的菜,是我的外祖母教我的。”琴儿笑道,“等下我们留在这里吃饭可好,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看着妻子毫不惧怕,就跟玩儿似的,蒙格倒是安心了。皇帝的第三道圣旨来了,他若再没有动作,忽格纳是不会客气的,到时候他保不住自己事小,保不住这么多无辜的百姓才事大。 妇人们并不知道琴儿是什么公主,男人们让她们看管她,还以为是从哪儿掳来的姑娘,好当做人质,放了丫鬟回去拿钱。 可这位姑娘见她们摘菜,就问她们怎么吃,听罢了便说她有更好吃的做法,二话不说就干上了。 忙忙碌碌聊了好些时候,妇人们都很喜欢琴儿,这小姑娘身上像是能发光,把越来越多的人吸引过来。 营地里更是香气四溢,连男人们都忍不住过来问,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别把对面大军给引过来。 这会子在长桌上摆饭,妇人们忙忙碌碌,且被琴儿的身份唬住了,都不敢再靠近她,终于有个小姑娘忍不住来问:“您真的是大齐来的公主,是王爷的王妃?” 琴儿笑:“不像吗?” 姑娘连连摇头:“像,真漂亮,怪不得这么白。” 琴儿摸摸她的脑袋,问道:“在你们家里,阿爹对娘好吗?哥哥对嫂嫂好吗?你这个女娃娃,读书识字吗?” 有妇人上前来,听得这话,把小姑娘拦在身后,胆怯地说:“王妃娘娘,这些话,您就别问了。” 琴儿看向她们,问道:“你们里头,有在家当家做主的吗?” 静了半晌,有一个中年妇人举起了手,很害羞地说:“我、我……” 女人们一阵笑,推着她过来,说:“他们家男人,是我们村里的文书,说什么读书人不能管家算钱,就叫他婆娘当家了。” 那妇人脸涨得通红,这在大齐是司空见惯,在这儿反成了丢人的事。 琴儿笑道:“在大齐,大部分的家都是女人当,读书人也罢商人农户也罢,就是高官侯爵,也不乏这样的。我们那儿的男人信奉,一家子里女主人安逸了,家就兴旺了。” 女人们撇撇嘴,纷纷说:“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琴儿莞尔一笑:“那么大齐在你们眼里,是怎样的国家?” 妇人们互相看看,她们虽每日在田间瓦舍,如今跟着男人才走出家乡,可平日里听男人们说,也略略知道外头的事,知道他们的皇子娶了一位强国的公主,迎亲送亲的队伍从头走到尾,要足足走上一天…… “我和王爷想着,有一天咱们晋国的女人们,也能当家做主。”琴儿道,“做自己的主。” 妇人们睁大眼睛看着她,琴儿在她们眼里,简直是异类。 490 同席 大帐里,与蒙格谈判的,年纪都在他之上,这也意味着蒙格吃着他们栽种的粮食蔬菜活到今天,这些真正对晋国有功的农民们,他如何能下杀手。 此刻晓以大义,将自己的愿望统统告诉他们,他们再往都城走,只有死路一条,此刻回头一切还来得及。 “可我们信得过王爷,信不过狗皇帝。”白发老翁说,“怕只怕我们在您面前放下武器,转回身,他就另派了队伍杀来。” 话音才落,门外妇人喊着:“饭做好了,先吃饭吧。” 正好事情僵持不下,彼此吃个饭再冷静考虑考虑,蒙格被众人簇拥着出来,但见琴儿端着饭盆,正往桌上一排大碗里一勺一勺地盛饭,哪里像金枝玉叶的公主,可她笑得好开心,蒙格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心疼。 男人们坐下吃饭,妇人们就主动退开,只有琴儿坐在蒙格身边,见这情景,便起身道:“这里还有空位,你们来坐,一起吃。” 妇人们连连摆手,边上的男人说:“女人不能和男人同桌吃饭。” 琴儿莞尔:“那从今天开始,改一改这个规矩如何?你们这里每个人,都是女人生女人养的,你们往嘴里送的饭,也是我们刚刚才做出来的,凭什么不能同桌,倒是说个理由来?” 一众男子哑口无言,半天憋出一句:“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 琴儿笑:“三五百年后,你们也成了祖宗,不如从你们这儿往下传个新规矩。” 有人涨红着脸,是生气,说:“和女人同桌会倒霉。” 琴儿问:“你现在很走运吗,走运得要和朝廷对抗,指不定明天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 蒙格在边上淡淡笑着,淡淡吃饭,旁人见他这态度,明摆着是给妻子撑腰,琴儿对那几个一脸呆滞的妇人说:“当然了,我也不会强迫你们,可你们今天要是敢坐上来吃饭,将来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孙女,往后世世代代的女子,就都不用再受委屈,老祖宗的规矩,就该是从你们这儿往下传了。” 女人们迟疑不决,要她们跨出这一步真的很难,琴儿转身问桌上的男人:“若是有不乐意的,就离了这张桌子,也没人拦着你们。” 所有人看向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家嘿嘿一笑,招手喊他的孙女,就是刚才来和琴儿搭话的那个小姑娘。 这样的举动,便是答应了,琴儿朝女人们走来,伸出手,温和地问:“跟我去坐吗?” 女人们面面相觑,终究是没勇气,倒是那位文书家的娘子,怯怯走上来,轻声道:“公主,可以坐吗?” 琴儿一把拉过她的手,拉着她过来,问她家里男人是哪个,把她塞在了她男人的身边。 那娘子坐下后,夫妻俩轻声说着话,看得出来感情极好,至于其他人,琴儿就不去强求,指不定弄巧成拙,会像郡王妃那样回头还害了她们,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这些灾民劝回家乡。 如此,其他妇人都退下了,桌上有两个三个女人在,也没见那些男人吃不下饭。 吃过了饭,事情就该有个决定,蒙格也不能长久逗留在此,他们商议出一个办法,在他们退回家乡的期间,蒙格除了要带兵守在这里,防止皇帝另派军队来袭击外,还要求蒙格向忽格纳请旨,将他们家乡那一片土地赐给他,他们要蒙格做他们的王。 这不是坏主意,甚至是好主意,蒙格欣然答应,带着琴儿全身而退,回到了大营。 当天夜里,灾民起义军就将刀枪武器留在原地,原路退回他们的家乡,蒙格派兵收缴了兵器,并护送他们返乡。翌日一道奏折送往都城,请求忽格纳将土地赐给他。 两天后,忽格纳在朝堂上看见奏折,气得破口大骂,再下圣旨,要蒙格诛杀逆贼,并另外点兵一万,命他们速速前去剿匪。 晋国到底还有做事的大臣,不然国家早就毁在昏君手里,他们认为蒙格的做法,既避免杀戮又安抚民心,皇帝的威严也没有受到损害,是上上之策,大部分人偏向支持蒙格的不杀,纷纷谏言忽格纳收回成命。 皇帝骑虎难下,恼羞成怒,离了朝堂,回到内殿生闷气。亲信内侍悄悄跑来,道出一个秘密说:“皇上,我们怀疑项琴不在王府闭关,听说大营里有个女人和七王爷出双入对,七王爷怕是带着王妃一起去了前线。您这会儿若派军队去,项琴当真在那里的话,大齐的人感觉到他们的公主有危险,事情就复杂了。” 皇帝气得将茶碗往门前一摔,正好河皇后走来,碎片就散在脚下,叫她一哆嗦。 “谁叫你来的,滚!”忽格纳大怒。 “皇上,臣妾是来告诉您好消息,又有一位美人查出有身孕了。”河皇后邀功道,“现下已经有三位了,一年后,您将有三位皇子。” 忽格纳面色怔了怔,倒是消了几分气,冷冷道:“知道了,你照看好她们,她们再有闪失,朕就把你一道杀了。” 河皇后退出殿阁,心里自是一片寒凉,眼下还不知道十个月后会是什么光景,若真是生下三个皇子,哪怕两个也好,千万不要只有一个,那对她的威胁就大了。 路上,迎面遇见二王爷进宫,她的人在身旁轻声说:“二王爷最近气大得很,到哪儿都被人嘲讽做了七王妃的奴隶,皇上也不管他,像是故意让他受辱。娘娘,皇上这盘棋,下得也妙,左右皇上不吃亏。” 河皇后微微颔首,与二王爷相遇后,彼此见了礼,她问道:“二弟进宫,是向皇上请安吗?” 二王爷冷声道:“听闻皇兄身体不好,我特地来问候。” “那是秘而不宣的事,照我看,二弟还是不要提为妙,以免触怒皇上。”河皇后微微一笑,“眼下,二弟境遇尴尬,凡事小心些才是。” 二王爷冷冷一笑:“不想有一天,竟然要皇嫂来提点我。” 河皇后道:“你我一样的处境,感同身受罢了。要说二弟输给了项琴,我是最最替你不甘心的那一个,她与黎妃往来密切,频频和我作对,我早就看不惯她。如今她越发嚣张,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那莽夫眉头一挑,恶毒地说:“真想把她撕碎了,好好揉搓。” 河皇后道:“二弟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两人眼神交汇,似乎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河皇后轻声道:“有机会,再慢慢谈吧。” 他们不宜逗留太久,多说一句话都是是非,可皇后很想好好利用这个莽夫,用他来为自己扫除一切障碍。 然而灾民起义一事,最终在大臣们的影响下,忽格纳答应了蒙格的请求,将那一片土地赐给他,成为他的封地。可皇帝如何能甘心,朝堂上施行仁政,背过身去,却暗暗派一千杀手,去屠杀灾民、火烧村庄。 但蒙格接到皇帝旨意后,并没有掉以轻心,大部队发回都城,他却亲自带着精兵去了封地,恰恰与皇帝派来的杀手狭路相逢,两方激战,蒙格虽损失惨重,到底是杀灭击退了皇帝的人。 灾民们真正相信了蒙格会保护他们的誓言,蒙格则在琴儿的建议下,将这件事送到都城禀告皇帝,说是朝廷抚恤灾民的钱财粮食遭土匪打劫,他尽力剿匪,杀了四五百人。 忽格纳气得浑身颤抖,唯有下旨命蒙格立刻回都城,等把他弄回来了,再慢慢收拾。 蒙格将军队留下,只身返回都城,自然琴儿的身份不能曝露,王府早有人来接应,将琴儿和妙光顺利接回王府。 梳妆打扮,重新变回高贵的公主和王妃,宫里便传来消息,皇帝要她参加庆功宴。 琴儿对蓉佑说:“你猜今晚是同席,还是在皇后那儿另摆一席,咱们打个赌如何?” 蓉佑笑道:“奴婢可没什么和您赌的,不过您进宫后千万小心,皇后太阴险。” 此时此刻,河氏趁安排晚宴的机会,在器皿库房里,见到了二王爷,他们只有一刻钟说话的时间,河氏对他道:“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名节,二王爷想要找项琴报仇并不难,人人都忌惮大齐,害怕伤她一根毫毛就会触怒天定帝,可二弟你不想想,项琴若真是受辱,她会大张旗鼓去告诉别人吗?她若说出去,人人都知道她遭强-暴羞辱,往后她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蒙格?” 二王爷皱着眉头:“皇嫂的意思是?” 河皇后冷冷道:“只会吃哑巴亏,你既报了仇,她也不敢声张。” 二王爷摇头:“皇嫂何必挑唆我,她身边都是大齐高手暗中保护,蒙格也是寸步不离,我想碰她,难如登天。可是……若真能碰她,将她捏碎在掌心。” 河皇后道:“不难,怕就怕二弟没胆量,难道你真的打算做项琴的奴隶?今日晚宴,皇上破天荒的让男女同席,你就不怕在旁人煽风点火下,项琴当众羞辱你?现在可是连皇上都默认,你是她的奴隶。” 491 不按常理出牌 “我如今落到这个境地,还有什么事是没胆量做的?”二王爷冷冷地说,“皇嫂,你我也是同病相怜了。” 此时门外有动静,皇后的亲信来提醒她早些离开,河氏便道:“今晚同席,必然有人会用赌注的事来奚落嘲讽你,还请你沉住气,到时候,好好给项琴敬一杯酒。“ 二王爷眉头紧蹙,这奇耻大辱的事,他如何能做得。 河皇后幽幽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二弟,在项琴对你出手前,先下手为强,纵是死了也不冤。” 说罢,她匆匆从库房离去,只怕再多逗留会惹人瞩目。 回到中宫,皇后梳妆打扮时,宫人们来报七王妃已进宫,请皇后示下,是请她直接去宴会大殿,还是到这里一坐。 皇后捧着手里的簪子,想了想道:“让她直接去宴会大殿,来了我这里,反而多是非。” 这边厢,项琴在大殿外,终于见到了丈夫,皇帝纠缠他许久,都不得回去换身衣裳,但蒙格并不在意,两人走近后,他轻声道:“皇上虽生气,但也无话可说,之前派人游说他,若要得皇子就要减少杀戮,他倒是信了半分。不过我不可轻狂,仍旧要事事小心,杀他容易,可咱们的目标是得民心。” 琴儿见他意气风发,目光炯炯有神,也实在为他高兴,而这一次就连琴儿也不知道,在幕后煽动这一场灾民起义的人,还是她的父皇。 宫人将他们引入大殿,夫妻俩的坐席依旧排在很前面,反是二王爷换了地方,几乎已是在席位的末端,琴儿很明白,忽格纳这么做,是故意挑唆矛盾,那场赌博之后这么久了,琴儿从未以二王爷的主人自视,可等着看好戏的人,依旧兴头不减。 今晚,总觉得会发生什么,蒙格说皇宫里除了聚赌,很少会举行男宾女宾同席的宴会,今夜如此反常,且要小心。 然而晚宴开席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就在人们以为今晚将平平淡淡地度过时,席中有人聊起了蒙格这一次去剿匪的经历,说蒙格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灾民劝退,王妃项琴在家中闭关礼佛,为他祈祷,也是一份功劳。 琴儿听蒙格转达后,谦辞几句,并不想把话接下去,却总有好事之人窜出来,说七王妃因闭关,之前那件事还没能好好解决,黎妃突然小产而中断的赌局,是不是该继续下去。 忽格纳冷笑道:“今日是为七弟的庆功宴,你们谈什么赌局,那日的赌局就到那日结束,朕不记得了,最后是谁输了来着?” 殿上众人哈哈大笑,目光齐齐转向二王爷,他的妻子羞愧地低下了头,那莽夫也是脸色涨得难看,憋了半天磕磕巴巴地说:“是、是臣输给了七弟妹。” “我记得,王爷与七王妃赌的是命。”座下有人故意挑唆,“王爷如今,就是七王妃的奴隶了?” 殿内又是一阵哄笑声,人人都等着看好戏,河皇后坐在一侧,暗暗给手下的人使了眼色。 蒙格在桌下轻轻握了琴儿的手,安抚道:“不必理会。” 琴儿微微颔首,他们这一通晋国话,她本该是“听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在这种场合面不改色从容应对,能顺畅地在听得懂和听不懂之间切换,他们乐他们的,自己听着就好。 可是听着听着,话题就不对了,二王爷竟然被撺掇着,来向项琴敬酒,忽格纳大笑:“也好也好,到底是一家人,什么赌命不赌命的,你给弟妹敬一杯酒,这条命你便自己拿回去,只是日后弟妹若要找你做什么事,你不能不答应,毕竟你还是她的人。” 既然皇帝都点头了,忽格纳站起来,有宫女端来一杯酒,他大步走上前拿下酒杯,径直到了项琴的面前,神情扭曲地说:“弟妹,喝了这杯酒,那日的赌约,可否一笔勾销。” 项琴缓缓起身,正打算接过酒杯,她并不需要这么一个奴隶,也不想和晋国皇室结仇,可手还没抬起来,余光瞥见了河皇后,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虽然面善是温和的笑容,可手指上突兀狰狞的关节,都是她的情绪。 “愿赌服输。”项琴接过二王爷的酒,却当众洒在了地上,她清冷一笑,“我不会要二皇兄的命,二皇兄且放心,但那日的赌约不可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用晋国的规矩来说,就是我的奴隶。” “贱人!”这一切,和说好的不一样,河皇后明明告诉他,项琴一定会喝下这杯酒,然后满足他的心愿。可是她竟然不接受,更当众把酒洒在地上,受尽屈辱的男人勃然大怒,扬起手猛地一巴掌扇过来,掌风呼啸着扑向琴儿的脸,可粗大的手掌生生停在了她的脸颊旁,琴儿的身体被用力一拽,蒙格挡在了她的身前。 “二哥,你要做什么?”蒙格目光如炬,单手握着他哥哥的手臂,两边已然暗暗较着劲,他二哥的力气也并不小。 二王爷青筋凸起,大声呵斥着:“贱婢生的畜生,松开你的脏手。” 蒙格冷冷一笑:“想我松开?还是你断一臂来得容易些。” 二王爷挣扎了几下,两人几乎就要动起手来,蒙格已经是随时要拧断他胳膊的怒气,但听忽格纳在上首冷声道:“你们闹什么,都是自家兄弟,快坐下,别吓着弟妹了。” 项琴站在丈夫身后,方才那掌风却是叫她心底一颤,这一巴掌下来,她必然会被打在地上,怕是脑袋都要震晕了,这莽夫实在太容易激怒,而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仿佛本期待着什么,可事与愿违了。 二王爷大声道:“皇上,不要把臣与这卑贱的畜生相提并论,他不过是异国女人生的杂种。”转而对蒙格咆哮,“畜生,放开我。” “我要他一条胳膊。”站在身后的琴儿,突然开口了,她说罢斜眼看向忽格纳,“皇上,二皇兄的命是我的,我现在要他一条胳膊,不算过分吧?” 座中的女眷大多听不懂汉语,纷纷询问身旁的人,听得项琴竟然要活人一条胳膊,纷纷吓得花容失色。 忽格纳怔住了,弟弟自己把命输给了项琴,本不是他能阻拦的事,他虽然盼着弟弟落魄遭难,可少一人威胁他的皇位,但此时此刻,项琴这么做,显然也是不给他颜面。 若不答应,项琴占理与他争辩,可让他威严扫地;若答应,岂不是当众枉顾弟弟的性命,这毕竟是他同母同胞的兄弟。 皇帝刚要开口,却见项琴离席,长裙曳地,气势威武地走出大殿,众人都以为她是要离宫,不想外头一阵动静传来,只见项琴手里拖着门前侍卫的佩刀,几个人跟在她身后不知所措,佩刀刀尖在地砖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二王爷怒吼,偏偏被蒙格擒住,根本动弹不得,“皇上,皇上……” “在场各位,那日都在殿中目睹了那场赌局,愿赌服输是我跟你们学的话,若是听不明白我说什么,我请我家王爷再转述一遍。”琴儿傲然问众人,“可有人有异议?” 蒙格转述了一遍,话音才落,不等任何人反应,就一脚踢开那莽夫,顺势从琴儿手里拿过佩刀,刀起刀落,一道寒光掠过,便是血溅当场。 二王爷猝不及防挨了一刀,剧痛嚎叫,右臂被切了一半,半拉还连着筋骨,鲜血如注。 女人们尖叫捂脸,殿中一片慌乱,蒙格丢下了手中佩刀,朝皇帝单膝跪下道:“御前动刀,臣弟罪该万死,请皇兄恕罪。臣弟曾向天定帝起誓,决不让公主受半点委屈,方才二哥的行为,已触犯底线。臣愧对天定帝,亦愧对皇兄,待臣赶赴大齐向岳丈请罪后,再请皇兄发落。” 忽格纳脸色铁青,看着血泊里的弟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他根本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河皇后坐在一旁,瑟瑟发抖,今晚的事不该是这样的,她计划的该是项琴喝下那杯酒,喝下那杯酒里的媚-药,然后…… 河氏脑中一片混乱,想要算计项琴实在太难,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赌局上算到了一次,她以为这一次也会成功。在她看来,项琴并不在乎要不要什么奴隶不是吗,她根本不会无端端羞辱别人,可现实怎么和想象的完全相反? 忽然间,她发现项琴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她生生被逼着避开了目光,皇帝起身,怒道:“扫兴至极,散了吧,散了吧。” 血泊里的人还抽搐着,河皇后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跟上皇帝,迅速离开了这里。 虽然人人都等着看好戏,可也没到会变得这么惨烈,没有人敢来向蒙格和琴儿搭讪,夫妻俩丢下半死不活的人走出大殿,蒙格捏着妻子的手,问她:“没事吧?”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阻止了自己挨打,琴儿展颜笑起来,她有夫君在身旁,什么都不怕。 492 当然要生在晋国的土地上 庆功宴成了杀戮宴,血染大殿的场景,令忽格纳触目惊心,他这一辈子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竟然还会被一个不足十几岁的小女子震住。 项琴拖着大刀走上大殿的情形,宛若传说中项晔逼宫斩杀赵国幼主的情形,甚至恍惚以为看见了项晔朝他走来。蒙格挥刀斩断二弟臂膀的那一瞬,忽格纳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他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皇后身上,揪着河氏的衣襟,恼怒地问:“你不是说妙光会杀他吗,你说的事有哪一件做到了,我只看见他们夫妻俩越来越嚣张,你看那个小贱人,他都敢拖着大刀上殿,下一次,可就要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河氏心里很明白,皇帝想杀项琴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可他凶暴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懦弱的心,他不敢动天定帝的女儿,他只能等着别人来动,出了事,把那一杆子人送去祭刀。 她今晚想让二王爷动项琴,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她不愿项琴和黎妃联手对付自己,蒙格虽然有意靠拢她,可蒙格最终还是会听项琴的,实在不可靠。今晚若照她的计划,二王爷动了项琴,项琴不敢启齿,老二也好项琴也好,就都有把柄在她手里,女人家清白最重要,她不信项琴敢说出口。 结果都没给她机会验证,她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愤怒的忽格纳把皇后摔在地上,大声斥骂:“朕要废了你,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这几年来,就没一件高兴的事。朕不禁要怀疑,黎妃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你害死的。你给我等着,绝不会让你好活。” 皇帝愤怒地拂袖而去,走在深夜的禁宫里,热血冲头竟不知该去哪里好,内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黎妃娘娘素来足智多谋,您看……” 忽格纳怔了怔,便道:“那就去坐坐。”走了一半,才想起来问,“老二死了吗?” 内侍忙道:“尚未有消息,但是听说七王妃派了大齐的太医去二王府救治。” 皇帝冷声道:“她倒是做的事后好人,明日传话出去,他们夫妻俩这一阵子为自己树下不少好口碑,倒要让天下人看看,赶在大殿上动刀虐杀亲王的人,还能有什么好口碑。” 他愤愤然来到黎妃宫里,黎妃今日未有赴宴,但宴会上的事已经有所耳闻,皇帝闯来虽有几分意外,但心中并不慌张,套一套皇帝口中的话,也好送去给项琴做人情。 而此刻,项琴回到王府,沐浴更衣后,正虚弱无力地坐在窗下榻上吹风,不是晚宴上的事令她精疲力竭,是在热水里贪欢泡得时间有些长,人就晕乎乎了。 自然,他们车马劳顿刚刚才回到都城,体力不如平日,这会儿倦倦思睡,伏在靠枕上,眼皮沉甸甸的。 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抱上来,是丈夫轻声说:“天气虽热,到底风下,在这里睡过去,可要着凉了。” 琴儿慵懒地躺着,摇头不肯起来,蒙格便将她抱起来,缓缓走回榻上,见妻子目光迷离,他轻轻将娇人儿放下,在她唇上轻啄一口:“你到底有多少本事,你怎么会有胆魄去拿侍卫的刀,你拖着刀走上大殿,一个眼神就足够震慑所有人的人,连同我。” “因为有你在身边呀。”琴儿软软地笑着,手指在丈夫面上轻轻一划,带着几分挑dou,“你在,我什么都敢做,你若不在,我绝不去招惹他们。” 蒙格欺身而上,从她的面颊轻轻往下吻,一路滑过纤长的脖子,直到薄薄的衣襟,可忽然停下,翻身躺下了。 琴儿本是睡意浓浓,但被丈夫一近身,点起几分热火,结果他突然这么冷下去,她坐起来,楚楚可怜地看着丈夫,在他身上轻轻一推,撅着嘴的模样,看得人心都融化了。 蒙格摸摸她的手:“乖,睡了。” 项琴摇头,蒙格又道:“很晚了,明日还不知会怎么样。对了,刚刚二王府送来消息,暂时还活着,但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 琴儿问:“你会怪我吗,冷静想一想,今晚的确有些冲动。可我觉得那杯酒不论如何都不能喝,皇后的反应很奇怪,让我不安,总觉得喝下去会出事。” “我当然信你,怎么会怪你,而他那一巴掌若打在你脸上,我会拧下他的脑袋。” “他比你高比你壮,你打得过他吗?” “我敢娶你唯一的底气,就是身上的功夫,不然一穷二白的落魄皇子,我拿什么来保护你。” “那你比我高比我壮,你说我打得过你吗?” 蒙格失笑,不等他反应,琴儿已经扑上来,两人肢体交-缠,琴儿很快又被压在身下,软绵绵地笑着:“你累不累,累的话,就……” 柔软的唇瓣很快就被轻轻含住,她呜咽了一声,身上的纱衣就不见了。 春色旖旎的一夜,从梦境醒来,望着窗外晨曦,项琴有些恍惚,仿佛昨晚大殿上的血光是一场梦。看见蒙格熟睡在身边,她微微一笑,伏在了丈夫的胸前,蒙格缓缓醒转,搂过她的身体:“这么早醒了?” “看天色,不早了,你该上朝去了。”琴儿柔声道,“可千万小心,别中了皇帝的诡计,他现在一定很想杀我们。” “我会小心。”蒙格叮嘱,“你在家要好好休息,这一次辛苦你了。” “哪有昨夜辛苦,不过昨夜也是我家王爷最辛苦。”琴儿目色暧昧,言语中又挑dou着夫君,叫蒙格哭笑不得,将她拎起来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说道,“我倒是,还想再看看昨夜提刀上大殿的七王妃。” 琴儿轻声说:“要是……要是我有身孕了怎么办?” 蒙格一怔,尚年轻的他,当然会担心:“其实不瞒你说,我一直担心你有身孕,这里这么乱,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有了身孕身体娇弱,不能受一点伤害。我一直想,若是将来能把你送回大齐安胎……” 琴儿骄傲地说:“我们的孩子,可是晋国将来的皇子,将来的君主,当然要生在晋国的土地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蒙格欣慰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 琴儿安抚他:“你放心,我自己有分寸。现下乱世,我除了要有强大的心,还要有强健的身体,我们还这么年轻,孩子的事晚些再说不迟。” “顺其自然。”蒙格说,“老天若真把孩子赐给我们,我一定会守护你,守护我们的孩子。” 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琴儿很明白,蒙格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那么迅疾的一巴掌,他竟然能生生挡住,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又可以给姐姐写信了。”起身命宫女为丈夫穿戴整齐,她最后给蒙格戴了发冠,待他出门后,便命蓉佑准备笔墨。 吃过早饭坐在书桌前,妙光在边上磨墨,琴儿便递给她纸笔说:“也给妹妹写信吧。” 妙光眼眸里却闪烁着憧憬的光芒,笑道:“公主,我不着急给妹妹写信,我更想听听昨晚的事。” 琴儿莞尔道:“正好,我自己也想理一理昨晚的事。”便一面给妙光讲述昨夜的惊险,一面将这些事写下来寄给姐姐,全然不知此时此刻,云哥哥正带着姐姐正在赶来晋国的路上。 到这一天,沈云和项元已经出了大齐边境,进入了梁国。 且说梁国与大齐交界处,本是连着一片沙漠,经过项晔十几年的努力,已经在沙漠里辟出一道“绿色走廊”。沿着这条路,两国得以互通商贸,大齐的边境不再是穷苦之地,当年从赞西人手里得到的盐湖,如今也能把盐运去更远的国家去换取他们的物资。 出关的那一瞬,看着冗长的商队,听着驼铃声声,项元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她已经不再晕车晕马,虽然身体十分疲倦,但随着被父皇创下的巍峨江山一次次震撼,越发刺激了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心。 他们要换骆驼走过这片沙漠,高高的骆驼一下子站起来时,元元不禁喊出了声,沈云在身后护着她:“别怕,比马儿稳当多了,它们走得慢。” 一面说着,他将轻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元元的脸上,只露出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笑着:“你不老实裹着,转眼就晒得跟我一样黑,咱们就更般配了。” 日夜相处,车马颠簸,走了那么远的路,元元对沈云的信任和依赖,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从前哪里容得他说自己半句不是,这会儿也不过掀起纱巾露出嘴道:“那你不遮一下,再黑夜里就看不见了。” 沈云嗔笑:“我去了晋国,都算是肤色白的了。” “是呀,晋国女子别具风情,人家都是小麦色的肌肤,看着结实又健康。”元元轻哼一声,问道,“到了晋国,你就给我把眼睛蒙起来,不许看那里的女人。” 沈云笑道:“我蒙住双眼,你认路?晋国的男人很凶的,看见你这么漂亮,立刻就抓回去当小妾了。” 493 就当还你人情了 “可是父皇派了很多人保护我。”项元不自信地说着,转身看向四周,茫茫大漠,除了一直跟随的几个人外,真的有人暗中保护她吗,可是这大漠里,能藏得住人? “或许只是伯父给你一个念想一个暗示,让你不要害怕。”沈云笃悠悠笑道,“我们走了那么久了,你见着谁没有?” 项元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安地在沈云怀里蜷缩了一下,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去羌水关找宋大人,让他派人保护我。” 沈云笑道:“这么怕死?” 元元大声地反驳:“我的命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好随随便便死,我还没见着琴儿呢。”她扭过头,看着沈云,那淡定从容的模样,她伸手拧一把他的脸,“有你在,我怕什么死?” “别动来动去的,等下我亲到你,你又说我欺负你。”沈云笑着,抱紧了她,“骆驼这么高,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商队缓缓走过,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四海皆朋友,他们拿了果子和食物送给沈云和项元,只当是出来闯荡的小两口子,哪里知道是大齐国最最尊贵的公子公主。 元元很开心,但是拿了吃的又很谨慎,问沈云能不能吃,沈云就让她先留着,等到了安顿的地方再看看,在外头的确不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终于走过沙漠,进入了梁国的城镇,但这里远离皇城,所见的风土人情和大齐几乎没有差别,到了下榻的住所,两人一起吃饭,元元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讲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沈云饶有兴趣:“什么秘密?”但在他看来,不该有什么事,是元元知道而他不知晓的。 元元轻声说:“梁国的公主嫁给父皇做贵妃的事儿,你知道吧?” 沈云颔首,他已经猜到了。 元元说:“其实她还活着呢,当年并没有死,是父皇把她送走了。可我就不知道,是父皇为了成全母后而肃清六宫,还是他自己这么做,仅仅是利用了一个女子成就国家政治。而梁国不仅不追究,从那以后还和我们好得不得了,根本不在乎一个女儿的生死,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对不对?” 沈云颔首:“伯父的龙椅是白骨和人血堆砌起来,可换得的是天下苍生,国与国不单单是利益二字就能囊括,但简单地这么理解,也不算错。” 项元问:“琴儿将来成为了晋国的皇后,她是不是也会来和父皇谈利益?” “会。”沈云毫不犹豫地说,“但伯父不会不在乎她,若真到了僵持的局面,无法挽回的话,伯父会强行把琴儿带回大齐,斩断她的姻缘。” 项元往嘴里塞了口干巴巴的饼子,灌下热开水,慢吞吞地把东西全吃完了。 这一路行,她都和沈云住一间屋子,总是她睡床上,沈云打地铺,其实走到半道上,她就后悔了,为了给妹妹一个惊喜,折腾得沈云这么辛苦。若是大大方方以公主之驾出行,所到之处必然黄土铺路、封道戒严,她逍遥,沈云也不必那么辛苦。 每次都想喊他上来和自己一起睡床,每次都开不了口,可是今天住的这家店很简陋,实在是边陲小镇找不出像样的来,屋子里没有铺地板,坑坑洼洼的石板铺在地上,一定又冷又不舒服,元元洗漱后,就让沈云进屋来,直接抓着他的手说:“今晚跟我一起睡。” 沈云一愣,笑道:“怎么这么好心,我怕你晚上把我踢下来。” “你这么大,我怎么踢得动。”元元干咳了一声,“带着我,真是比带大军打仗还累,带兵打仗你还有人伺候,睡大帐睡床,跟着我,你都睡了一路的地铺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沈云到床边坐下:“反正、反正我们小时候一个床上睡一个碗里吃,有什么不行的。” 项元爬上去,拿个枕头放在中间:“隔开就好了。” 说完她就躺下,翻过身去背对着说:“快躺下睡吧,我们都累了。” 沈云当然不客气,元元早晚是他的妻子,何况从小一起长大,换做别的女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元元就不同了。 感觉到身后的人躺下了,项元松了口气,反而翻过身,隔着枕头看他:“我们还要走多久?” 沈云说:“梁国境内三四天,进了晋国七八天,就快了,小半个月。” 元元轻轻一叹:“你不要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远。” 沈云翻过身,也隔着枕头看她:“那你后悔吗?” “嗯……”元元沉吟半晌说,“不后悔出来,但是心怀愧疚,父皇母后一句话就把我丢给你,你再苦再累也要跟着我。明明是我自己想做的事,结果自己没半点本事,全依赖你。” 沈云拿开了枕头,笑道:“离了京城离了皇宫,我们大公主一下子变得这么懂事?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元元困倦地打着哈欠:“可我比从前更喜欢你了,你要接着好好表现,知道了吗?” 面前的人,像犯困的小猫,眼皮沉甸甸地掀合,毫无防备地躺在他面前,慢慢蜷缩起身体,嘴里黏黏糊糊地说着什么,很快就睡着了。 沈云轻轻喊她的名字,项元已经毫无反应,他早起来,将他们随身带的薄被子盖在她身上,俯下身,在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是你叫我睡下的。”沈云似自言自语,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完全拿开了枕头,躺在了元元身边。 一夜酣眠,项元醒来时的姿势,是斜着身体,把沈云的身体当枕头,睡得四仰八叉的,她心里一惊,爬起来,把沈云也惊动了。 “天亮了,我们该赶路了。”元元理一理自己的衣襟,红着脸低着头,“你快出去,我要洗漱了。” 沈云伸了个懒腰:“我还不如睡地上,你夜里做梦是去大闹天宫了吗,拳打脚踢的。一个女孩子家,睡相怎么这么差。” 项元红着脸,毕竟是女孩子,怎么愿意叫人觉着自己睡相太差,轻轻捋着长发,有些委屈地问:“琴儿从前也这么说,可是我们不都一样,打小一个人睡的床,能有这间屋子这么大,我倒是想让母后把我绑起来,又不能怪我……” “生气了?”沈云才意识到,这个家伙再怎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是女孩子,这一路走,沿途的辛苦磨去她很多棱角,并不是失去了个性天真,而是磨光了那些尖锐扎手的东西,变得越来越讨人喜欢,而他本就那么喜欢。 “那你今晚,不跟我睡了吗?” “你一个小姑娘,不会害羞?” 元元猛地一拳打过来,沈云眼疾手快地给抓住了,她挣扎了两下,气道:“不识好歹,你以为谁都能睡在我边上吗?我这不是心疼你吗,反正我们早晚要成亲的,我不嫌你,你还嫌我了是不是?” 沈云笑悠悠地看着发脾气的人:“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去,将来我们成了亲,我若要南征北战时,你也跟着我可好?” 元元静下来,看着沈云真诚的目光,只觉得耳朵根也滚烫,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就当还你人情了。” 在客栈吃了早饭,两人继续出发去往晋国,一路上虽然不必省钱,有什么好的都吃,可途径荒凉贫穷之地,往往一碗白水就干粮。项元却从不娇气,跟着沈云吃得很香,起初是觉得,带着她比带千军万马还累,可越往后,纵然身体十分疲倦,心情却一日好过一日,甚至盼着这路再长一些。 他们走得快,三天后就到达了梁国挨着晋国的边境,沈云带着元元去了大齐军队的驻地,那里的人惊见沈云来,还听说身边的女伴就是大公主,个个儿目瞪口呆。 当然沈云命他们保密,只叫准备热水热饭,好让元元休息两天,可分开没多久,元元就兴奋地跑来,沈云只能屏退了几位副将,问道:“怎么不去睡觉,你累了。” 项元眼中却是精光闪闪:“你听说了吗,琴儿她砍了晋国二王爷的手臂,她一个人拖着大刀走上大殿。我们明天就出发,我等不及见琴儿了。” 这些事,沈云都听说了,却嗔道:“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之后的麻烦接踵而至,琴儿的处境并不乐观。进了晋国,一切都要听我的,我知道你不是胡闹,可别人不会这么想。现在你去睡觉,我还有一些事要部署,两天后,我们就出发。” 项元不情不愿地走开,忽然又折回来说:“今晚你睡自己的屋子,不许来找我了。” 此刻,虽然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和琴儿相见还是不易,驻军之地虽非真正自家的地盘,到底心里安逸,元元浑身酸痛,才躺下,这还没到晚上,看着窗外白晃晃的日光,就困倦思睡了。 隔着辽阔而炽热的土地,都城王府内,富丽堂皇的卧房里,轻纱飘飘,蒙格轻手轻脚走来,却隐隐听见哭声,慌忙走到榻前,只见琴儿在梦里啜泣,他忙轻轻推醒她:“琴儿?做噩梦了?” 恍然醒转,娇弱的人泪眼迷离,见是丈夫,便伏在他怀里。 “怎么了?” “我梦见姐姐,可是我喊她,她怎么也不应我。” 494 惊喜 蒙格疼爱地说:“你连我的兄长们都不怕,却怕一场噩梦?不要迷信,不是也有人说,梦境是反的,你一定是思念皇姐了。” 琴儿渐渐冷静下来,柔声道:“我每天都思念,每天都是。” “待我们心愿达成时,你就能以晋国皇后的身份,去为皇姐和沈云主婚。”蒙格挽着她坐下,擦去她的泪水和汗水,温和地说,“琴儿,我们不再等了可好?” 项琴眼神一亮,郑重地说:“你知道,黎妃送来消息,忽格纳已经很不耐烦,要对我们起杀心。我们一直想着,先得民心,可也要有命,才能得民心。忽格纳要杀我们很容易,只看他敢不敢,我们千万不能等到有一天,他豁出去。” 蒙格颔首:“我也有此打算,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看谁先动手了。” 且说二王爷伤势渐渐恢复,到底是身体强壮的人,在琴儿派来的太医的医治下,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只是他苏醒后,就不肯再用项琴的人,早早把他们赶走了。 这一日,二王爷坐着轿子进宫向皇帝请安,身材魁梧的人经此一劫,瘦了好大一圈,皇帝打量着他,叹气道:“都是朕不好,叫你受了委屈。” 做弟弟的知道兄长的心思,他已经不再指望皇帝能把他视如手足,只是盼着最后一点同胞之情,说道:“皇上,臣今日来不为别的事,只求一件,臣知道您早晚是要解决蒙格和项琴的,臣丧子断臂,这辈子算是毁了,窝窝囊囊活下去,不如轰轰烈烈死一场。臣是来和您打声招呼,待我有力气能自己走了,我就要动手。事成之后,项晔若是问罪,我要把脑袋揣在手里,拼死也把他们打回老窝去。” 忽格纳阴冷地笑:“朕已经想了个万全之策,若是他的女儿撺掇丈夫逼宫谋反,死于乱箭之中,这样的事拿到任何地方去说,都是他的女儿自寻死路,并非人人都服他的霸道,到时候,未必是我晋国孤军作战。既然你杀气腾腾,这件事,朕就交给你来做。” 兄弟俩在殿内说了许久的话,忽然间一声重响,不知皇帝摔了什么东西,只听他高声怒斥:“滚出去,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宫人们战战兢兢来查看,忽格纳骂道:“把这个畜生架出去,轰出皇宫。”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帝与二王爷反目,那日无数人看见,二王爷被轰出皇城,不久后皇帝更是下旨,道是不许胞弟再踏入皇城半步,命他在府中闭门思过,若又不慎,便要将他贬为贱民。 消息在京城中散开,隔天,忽格纳竟召见蒙格连同项琴,倒也没假惺惺地给好脸色,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真一些,不耐烦地说:“你们离老二远一些,他现下是疯了,对朕说要杀你们,等他伤好了横冲直撞的,朕也不能拿铁链锁着他。现下是把他软禁在府里了,你们还是要多加小心。” 夫妻俩应诺,退出皇城,彼此什么话也没说,可心里都在揣测忽格纳的用意,马车停在家门口,琴儿落地的一瞬,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怎么了?”蒙格问。 “能把黎妃救出来吗?”项琴道,“我和黎妃往来密切,本是让她在宫里有几分面子,她流产后皇帝就抛弃她了,可这会儿忽然又好上了,而黎妃几次三番传来消息,都在说皇帝要对我们不利。” “你觉得,皇兄是在利用她,故意向我们散播消息?” “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了,可我不想她白白送死,留在宫里怕是必死无疑。”琴儿道,“我们有办法,能把她弄出来吗?” 蒙格道:“办法是有,可黎妃无故失踪,忽格纳一定会借题发挥,顶好是我们能把几件事连起来。” 回到屋子里,项琴皱眉凝神许久,妙光送来茶水,关心地问:“公主,您没事吧?” 琴儿叹道:“心里觉得不踏实,感觉一切都很微妙,我却不能把事情理清楚。” 妙光紧张地看着她,想了半天道:“公主,我觉得皇上若要动您和王爷,必定要给自己一条退路,不论是给您的父皇的交代,还是给天下的交代,说白了,您和王爷要死得罪有应得,而不能无端端地把你们给杀了。” 琴儿望着她,心中猛然一个激灵,早日二王爷和皇帝反目了不是吗,他们这是在唱一出《逼宫》吗? “妙光,谢谢你。”琴儿觉得,若是猜对了,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哪怕猜错了,他们也有了个万全之策。“去请王爷来,我有要事与她商议。妙光啊妙光,我一定要让父皇认你做义女。” 妙光脸红起来,羞赧地说:“公主,我去请王爷来。” 蒙格匆匆赶来,与琴儿在门里商量了半天,他们要一件一件事情去做,眼下头一件事,是劝说黎妃离开皇宫。琴儿知道天下大业不能计较一两个人的性命,可能救一个是一个,黎妃未必是好人,但琴儿欠她腹中胎儿一条性命,见死不救,亦是杀生。 隔了两天后,便见项琴进宫来,在往黎妃宫里去的路上,更是遇见了皇后。但两处离得极远,琴儿便假装没看见,河氏这一边眼睁睁看着她走开,对身旁的人道:“她怎么还与那贱人这么亲密,到底图什么?” 亲信却道:“听说七王妃给黎妃用了昔日赵国内廷固宠之药,哄得皇上五迷三道金枪不倒,您看皇上,如今又恋上那一位了。” 河皇后冷笑:“这项琴,也不过如此了,还以为她会有大智慧。”但皇后忧心忡忡,“皇上和老二突然闹翻,总觉得奇怪,虽然发生这么多事,谁都看得出来早没了手足情,可这两个人,都不要体面了吗?老二明着和皇上过不去,能有什么好处。” 这边厢,琴儿来见黎妃,她们已然相熟,她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想法。黎妃若是愿意离开,琴儿必定尽全力相助,她若是去向忽格纳告密他们要营救黎妃的事,琴儿更无所谓,她和蒙格,同忽格纳之间,还能有什么好,多一件事也不在乎了。 “我自然不想死,我也知道你们能保我荣华富贵。”黎妃道,“忽格纳气数已尽,可我不甘心,你答应过我,会把河氏交给我处置,现下你把我带走,回头还能把她送到我面前吗?” 琴儿颔首:“我早就许诺了你。” 黎妃道:“就怕你心软。” 琴儿微微一笑:“不如,到时候试一试?” 转眼又过了三天,宫中传出消息,黎妃突染急病,御医束手无策,又过三四日,黎妃便满身长了恶疮。 忽格纳怕死不敢亲眼来看,就逼着皇后来看,见到容颜尽毁,身上散发恶臭的黎妃,实在触目惊心,河皇后也怕自己被传染,不敢真正靠近,慌慌张张地跑回皇帝面前,说她亲眼所见。 忽格纳立刻道:“烧了她整座宫殿,把所有的人烧得干干净净,千万不能让病传开,朕的皇儿们,还没出生。” 焚烧的确是防止疫病传染的有效方法,可活活烧死所有宫人,这实在太残忍,在几位老臣的干预劝说下,将健康的宫人们迁出圈禁观察,只留恶疾缠身的黎妃在宫里,宫殿上下浇满桐油,一把大火熊熊燃烧,只见黑烟冲天,连皇城外的百姓都看见了。 皇后站在中宫门前,冷冷笑道:“天道好轮回,贱人自有天来收。” 便是这一日,沈云带着元元顺利进入了都城,晋国男子天生高大,沈云的相貌虽然不像,可身形肤色混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反是元元白白嫩嫩,和晋国女子相去甚远,她不得不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好尽量显得低调。 他们一进城,就看见冲天的黑烟,边上老百姓都在说,皇帝要烧死得了恶疾的黎妃,世事无常,这位黎妃原本差一步,就要取代河皇后成为中宫。 “他们在说什么?”项元问,她听不太懂晋国话,也不敢大声说汉语,很轻很轻地问沈云,却只见沈云盯着自己笑。 元元嗔道:“你笑什么,这一路,你动不动就看着我笑。” 沈云说:“刚离开都城那会儿,你大声嚷嚷,问那些暗中保护你的人敢不敢动你。可现在,你那么小心谨慎,明白在这里大声说汉语,会惹人瞩目。元元,你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吗?” 项元被夸赞,竟不好意思了,立马又虎起脸说:“别磨蹭了,赶紧待我去见琴儿,我快想疯了。” 沈云笑道:“不是说好了,要给琴儿一个惊喜?” 黎妃的宫殿整整烧了半天,日暮西沉时,冲天的黑烟才渐渐散去,琴儿站在庭院里看了半晌,回到卧房里,对妙光说:“我饿了,让蓉佑给我做点吃的。” 妙光问:“公主,我给您做可好?” 琴儿摇头:“我现在,只想吃一口家里的味道。” 妙光忙去找蓉佑,他们在厨房忙了半天后,她小心翼翼和蓉佑一起将食物端来,快近卧房门口,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把他们拦住了。 妙光大惊,险些翻了手里的食物,可那男子稳稳当当地接着,还捂住了她的嘴。 “大公子!”蓉佑最先认出了沈云,妙光也跟着认出来了。 “小点声。”沈云一笑,将食物还给妙光,转身离去后,很快又回来,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蓉佑喜出望外,刚要喊公主,被元元示意噤声,她从妙光手里拿过食物,和沈云递了个眼神,就进门去了。 妙光怔怔的,但听蓉佑告诉她:“是我们大公主,是王妃娘娘的姐姐。” 门里头,琴儿正在给姐姐写信,不知怎么,这些日子写了好多好多封信,都得不到回信,想来姐姐一定是懒了,时间久了,终究会倦的。 担心姐姐不再想念自己,琴儿眼眶都湿润了,听见脚步声,便道:“你放下吧,我一会儿就吃。” 元元道:“公主,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琴儿一怔,猛地转过身来。 495 力气多了没地儿使 看见姐姐的一瞬,琴儿只以为自己在梦里,姐姐穿着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衣裳,漂亮的脸蛋上灰蒙蒙的,像是经历了千辛万苦。 不同的是,梦里的姐姐转身离去,怎么喊都不回头,可这会儿,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眼睛里含着泪光。她知道,这不是梦。 “姐姐。”一语泪两行,项琴也不知自己怎地就这么委屈,一下就抽噎起来,伸着双臂索求来自姐姐的拥抱。 元元忙将食物放下,上前抱住了她心爱的妹妹。 晋国气候温暖,感觉不到季节的逝去,但此刻的大齐,已然深秋了,他们在春天离别,在秋天见面,堪堪不足半年的光景,却像是分开了一生一世。 “我答应你,要留在母后身边安抚她,可我还是反悔了。”元元也忍不住哭了,“我太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我以为时间久了会淡忘的,结果越来越思念,听沈云说你的每一件事,看你每一封信都想你。” 晋国皇室和百姓们眼中,强大无畏特立独行的七王妃,在家人的身边,是被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她拎着大刀闯入大殿的魄力生在骨血里,可并不是她真正想做的。 她曾经是那样地被细心呵护着,哪有什么事真正要她来操心,可是嫁来几个月就发生了那么多事,那日顶着烈日跪在二王府门前,虽然是算计好故意这么做,她自己并不委屈,可她知道,若叫皇祖母外祖母看去,她们的心都会碎。 元元捧着妹妹的脸蛋,擦去她不停流下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眼泪:“我的妹妹,怎么就嫁来这么远的地方,我跟着沈云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父皇真狠心。” 项琴破涕而笑:“和父皇什么相干,是我自愿嫁的。” 元元摇头:“不是的,要是、要是你能跟沈云在一起……” 门外的沈云,刚刚好听见这一句,他皱起了眉头,而院门外,得知动静的蒙格匆匆而来,见到蒙格,分外惊喜,连声道:“你既来了,我就不客气,沈云,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说罢,便进门来,向项元行礼,元元背过身擦去眼泪,笑道:“改日你做了皇帝,我可就受不起礼了,这会儿我就不客气了。蒙格,你没欺负我妹妹吧,你要是欺负她,就是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来找你算账的。” 琴儿轻轻拉了姐姐的衣袖,羞赧地说:“姐姐,没有的事。”又见沈云在边上,忙道,“云哥哥你来得正好,我和蒙格正念叨你,我们需要你。” 蒙格便说:“你和皇姐再聊聊,我和沈云去谈。” 男人们离去,沈云走前又看了眼项元,方才她对琴儿说的话,叫他有些生气,早些晚些要算这笔账才行,再不许她有任何胡思乱想。 而他们走开,琴儿也正经对姐姐说:“姐姐,我是真心爱蒙格,才会和他成亲,你这样说,岂不是辜负我们夫妻的情意。而云哥哥对你的情意,从未动摇过,你也不好辜负他。” 元元抿着唇,点头答应了。 此时妙光和蓉佑端着热水来请二位公主洗漱,蓉佑见到大公主欢喜不已,妙光充满好奇地站在一旁看,元元打量她,便问琴儿:“这就是妙灵的姐姐?” 琴儿颔首:“她能听懂汉语,姐姐自己问她呗。” 妙光见她们议论自己,便又来行礼,被元元拦下,笑道:“你妹妹在沈云家里,和他的妹妹作伴,过得很好,你放心。” “多谢公主。”妙光万分感激,而她无数次从王妃的口中听说这位大公主的故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亲眼看见,而如此尊贵的人物,竟然千山万水微服匿行而来,就为了见一眼妹妹。这般姐妹情深,难怪王爷和王妃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救出自己的妹妹。 “妙光,我要和姐姐说很久的话,你们不要来打扰。云哥哥他一路辛苦,你家王爷忙起来不思茶饭的,你替我送些茶水点心过去,叮嘱他们不要太辛苦。”琴儿如是吩咐,之后拉着姐姐洗漱更衣,姐妹俩依偎在一起,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话。 元元好奇地问:“我进城的时候,看见皇宫那里黑烟冲天,忽格纳又在作什么妖?” 琴儿说起黎妃的事,神情沉重地说:“姐姐,我眼睁睁看着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我竟然会做这么狠心的事,可以预见到将来,我会做更多更多狠心的事。我曾经也不理解母后为何能这么狠心,散尽六宫妃嫔,不顾她们离开皇宫后的人生该如何继续,对淑贵妃娘娘更是无情,我现在明白了。” 元元怔怔地看着妹妹:“我知道你会变成很了不起的人,而我将来,估摸着就是被沈云宠着,变成像云裳婶婶那样的富贵闲人,不能为大齐和百姓们做办点正经事。” 琴儿笑道:“王府若不是婶婶打理,皇叔和云哥哥怎么能高枕无忧为父皇守护天下,姐姐,你可把一个家看得太简单了。” “也对,我竟然说婶婶是富贵闲人。”元元却是释怀了,“那我将来,也可以为沈云做很多事对不对?” “那可不。”琴儿窝在姐姐怀里,“咱们不谈这些了,我就想腻着姐姐,时时刻刻地腻着。” 妹妹胸前软软的贴在元元身上,她坏笑着在妹妹耳边低语,琴儿脸涨得通红,哀求着:“姐姐不要欺负我,你难道为了欺负我,才千里迢迢地来?” 元元搂着妹妹:“我见到你,就开始想父皇和母后了,真是的,我要不以后在大齐住半年陪伴母后,再来晋国住半年陪你。不过啊,晋国好热好热,你受得了吗?” 琴儿道:“已经习惯了,不过跟来的宫人们,还有好些不习惯的,我想着等这里安定了,就把她们都送回去。” “几时才能安定?” “就快了,我们正惦记没有可靠的人,你和云哥哥却来了。”琴儿感激地说,“是不是父皇猜到什么了?” 项元把她弄假镯子糊弄父皇,但被母后识破的事告诉了妹妹,不好意思地笑着:“怕是等我回去,父皇还等着教训我一顿呢,我都不想回去了。” 琴儿道:“好不容易来了,好歹多留一阵子,何况路远辛苦,也要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再上路。说不定,姐姐还能看着我随蒙格登基,被册封为皇后。” 元元眼眸一亮:“真的?那我一定要留下来。” 项琴笑道:“等我真正成了皇后,我可就要为你和云哥哥主婚了。” 这一边,妙光为七王爷和沈云送来茶水点心,转达了项琴的话,蒙格则吩咐:“为公子准备卧房,大公主这些日子就和王妃睡,我在书房休息。” 沈云见到妙光,便说:“你妹妹和我妹妹一见如故,她一切安好。” 妙光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您。” 待她离去,蒙格对沈云道:“皇帝召集了两千人聚集在都城外,其中有人秘密往来二王府,我和琴儿猜测,他们是想制造逼宫的假象,待我去勤王救驾时,反咬一口是我逼宫,好将我就地正法。倘若我们猜错了,我们也打算走这一步棋,直接逼宫。” 沈云毫不犹豫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蒙格道:“我要请你杀忽格纳,我必须在人前待着,让所有人看见,皇帝不是死在我手里。手下虽有可以信赖的人,但这件事,我终究不放心随便托付给谁。父皇虽留给琴儿许多高手,可他们是保护琴儿的,我绝不能动。” 沈云想了想说:“我需要熟悉皇宫地形,好摸清忽格纳在什么地方,之前虽去过几次,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且来去匆匆。” 蒙格拿出皇城的图纸,上面细细地画了整座皇宫的全貌,但他说:“可惜我曾在宫里时,能走动的范围很有限,内宫这一片,我便不太熟悉。原先照顾我的嬷嬷还算是熟悉皇宫的人,但琴儿觉得她不可靠,我们去劝退灾民前,就把她送走了。” 沈云看着地图,指着一处宫殿道:“这是中宫?” 蒙格忽然想起一个人,说:“妙光在宫里待过一段时间,一直在皇后身边,她熟悉中宫。” 且说元元和妹妹说了好半天的话,思念之情得以化解后,就开始惦记沈云,拉着琴儿一起来看男人们在说什么。 才到书房门前,就见沈云身边一个漂亮姑娘,两人贴得很近,正指着地图不知说着什么,而蒙格似乎在边上写信,心无旁骛并不知这边的动静。 琴儿走去和蒙格说话,沈云和妙光便发现二位公主来了,项元打量着沈云,又看着妙光,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便是这样了,也不知道要分开些。 琴儿回眸见这光景,心中一笑,很自然地上来对妙光说:“我们去切些瓜来吃。” 单纯的妙光怎知自己惹得大公主不高兴了,欢欢喜喜地跟着琴儿走,不忘对沈云说:“大公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召唤我。” 沈云微微一笑:“有劳。” 她们走后,沈云走到元元面前:“你怎么不去,不是说要天天和琴儿腻在一起才好?” 项元忽然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死命地一拧,沈云眉头紧皱,吃痛捉住了她的手:“做什么?” 元元道:“没什么,力气多了没地儿使。” 496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路走来又乖又听话的人,突然又发脾气,沈云哪里知道自己招惹她什么了,可元元甩开他的手,气哼哼地就走了。 不久后,琴儿将切好的香瓜送来给丈夫和沈云,叮嘱他们早些休息,走时把沈云叫到跟前说:“云哥哥,妙光漂亮吗?” 沈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琴儿眼波婉转笑意浓浓:“云哥哥,你说是什么意思?” 沈云皱眉想了又想,想起方才他和妙光指着皇宫地图上说话,不知不觉就贴得很近,难道元元那家伙,是瞧见这光景吃醋了? 琴儿道:“云哥哥,你现在胆子可大了呢。” 沈云嗔道:“你该去告诉她,没有的事,别叫她胡思乱想。” 蒙格走来,笑问:“什么事,说的这样高兴。” 沈云道:“元元误会了一些事,我让琴儿替我解释,蒙格,你也替我说说才是。” 蒙格看向琴儿,琴儿微微撅着嘴:“你又不知道什么事,不要瞎掺和。” “你看。”蒙格对沈云笑道,“我帮不了你。” 这俩未来的连襟,心里都是明白的,不是因为娶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而要惧内,是娶了最最心爱的人。 琴儿翩然离去,来卧房找到姐姐,她正气呼呼地躺在床生闷气,她伏在姐姐身上,笑道:“姐姐这气生得不值得,没影儿的事。” 项元见妹妹看穿,咕哝:“他可是亲口对我说,晋国女子别具风情,他在大齐的时候,可从来没正眼瞧过什么女子。” 琴儿温柔地问:“姐姐现在,容不得云哥哥眼里有别的女子了?” 项元傲然道:“我们可都是母后的女儿,我们的男人,自然是……”说着话,已是双颊绯红,拉着妹妹的手赧然道,“这一路跟他来,我的心,全在他身上了,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好。琴儿,方才我虽那样说,可……我若是把沈云让给你,我会后悔的。” “秋景宣呢?”妹妹问,“姐姐心里还会有那个人吗?” 姐妹俩依偎在一起,项元反问妹妹:“那你心里,还会有沈云吗?” 她们掌心相握,心意相通,这些答案,早就明了了。 夜渐深,姐妹俩安然睡去,整座都城安宁下来。可是深宫里,皇帝一场噩梦醒来,将身边的女人踢下龙榻,惊动了宫人前来,他恼怒地说:“把她拖出去,审一审,是不是蒙格的细作。” 可怜的女人刚刚被拖走,他的密探就来通报,说是七王府今日有两个人秘密潜入,进去后就没再出来,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人,形迹可疑。 忽格纳恼怒地问:“大齐和梁国可有什么动静?” 密探表示,他们在大齐盯沈云的人传来消息,已经失去沈云的踪迹一个多月。 忽格纳在殿内踱来踱去,停下后唤人:“准备笔墨,朕要给梁国那蠢货写信,他帮着大齐对付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竟然还允许他们驻军。” 方才那场噩梦,忽格纳看见项晔策马而来,浑身金甲光芒刺目,长剑逼向自己,一剑封喉,这梦真实得可怕,无端端地生出这个梦,一定有什么不好的兆头。 与此同时,二王爷府中,他正和他的亲信商议皇帝要他利用“逼宫”杀蒙格之事,很显然他们兄弟的感情早已决裂,这一次纵然给他机会杀蒙格夫妇泄愤,但他们死去后,自己一定会被交给项晔处置,忽格纳绝不会念兄弟情而保护他。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二王爷冷冷地对自己的人说,“他既然连兵马都替我准备好了,我何不假戏真做,杀他个措手不及。他膝下无皇子,一命呜呼后,当然该是我这个同为皇后所生的嫡皇子继承皇位。” 边上的人提醒道:“可如今宫里有几位已经怀着身孕,若是有大臣要等他们分娩后,立幼主,您又如何应对?” 二王爷挨了一刀后,倒是变得聪明了几分:“不是还有皇后在?晋国几时立过庶出的皇子,只要我保住河氏的地位,始终尊她为先帝皇后,那些贱婢所生的孽种,怎么配和我争?立幼主?可笑,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知道呢。” “王爷,您决心已定?” “我决心已定。”二王爷摸了摸依旧疼痛难耐的胳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又何曾,真正待见我这个弟弟,听说我儿死去时,他是笑的……” 隔天一早,元元醒来时,床上空无一人,她喊了几声,才见妹妹带着宫女送来早膳,元元揉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都起了。” “这会儿已经不早了,蒙格要上朝,而我日日都起得早,在大齐也是这样,早就习惯了。”琴儿来为姐姐梳头,笑道,“姐姐是这一路累了,睡得那么沉,我都舍不得叫醒你。” “沈云呢?”元元塞了块点心,她初来乍到,当然是吃晋国风味,意外的还很对她的胃口,酸酸甜甜的醒了脾胃,“你们这儿的东西,还挺好吃的。” “云哥哥不知去哪儿了。”项琴道,“他们马上要办大事了,蒙格也真是开得了口,一见面就求他帮忙,等蒙格做了皇帝,可一定要送份大礼给云哥哥才行。” “不如赐他一座宅子。”元元笑道,“就这栋宅子吧,将来我和沈云来看你,就能住在这里了。” 琴儿道:“这宅子是临时用三座府邸凑起来的,不行不行,那也太委屈姐姐和云哥哥,必定要另选一块风水宝地,重建一座。” 姐妹俩正说得高兴,宫里传来消息,河皇后竟是命人来带妙光回宫去。 这么堂而皇之的来要人,反而叫人摸不透心思,妙光紧绷着脸色,她只听琴儿的安排,琴儿一时举棋不定,皇后又派人来催了两次。 项元昨夜虽吃醋,可也不至于对妙光有敌意,听这话不等琴儿做决定,就连连说不行:“那个人一定是知道你现在待妙光的情分不浅,是要直接拿了妙光来威胁你了。她也真是做得出来,这是明摆着撕破脸皮了吗?” 妙光小声道:“公主,我的爹爹和母亲,还在……” 蒙格虽然买通狱卒,善待牢里的人,可要正大光明的把人带出来不容易,皇后接连失去把柄后,若再轻易动他们,岂不是自断后路,蒙格和项琴也不能做得太出格,确保牢里的人安全后,就没再进一步做什么。现在皇后突然撕破脸皮,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就不知道,是不是忽格纳叫她这么做。”琴儿心中默默盘算着,最终吩咐蓉佑,“回话给皇后,妙光受罚挨了打,高烧不退难以下地,等她几时好了,我亲自送去。她若连病人都要,就说宫里才因黎妃的恶疾烧宫,我宁死也不能让妙光去祸害帝后。” 妙光自然是感激不尽,可她惦记双亲,又不敢给公主添麻烦,只紧紧咬着唇。见她如此懂事,反叫人怜爱,项元不忍心,上前安抚她:“别害怕,不会有事的,不然上天为什么安排我家妹妹千里迢迢嫁到你们这里来?” 皇宫里,河皇后呆坐在中宫门前,派去的人一趟趟回来,告诉她项琴拒绝交出妙光,她就知道,她和项琴之间是决裂了。 “她的母亲是皇后,她为什么不和我联手,偏偏去找黎妃。”河皇后目光怔怔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小丫头来帮我,皇上很快就要废了我了……” “娘娘,您别胡思乱想。” “去!”河皇后一把抓住了亲信的手腕,“不如你去告诉项琴,我来替她杀忽格纳,我来杀。” 宫人大骇,连忙捂住皇后的嘴:“娘娘,您不想活了吗,被皇上听见的话。” 河皇后目光如死:“怎么我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话音才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不仅仅是河皇后看见了,许多宫人内侍都看得真真切切,可那黑影却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再能看见第二回,但是后来不多久,在别处殿阁,也有人看见。 宫里进了刺客,忽格纳大怒,上千侍卫将整座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抓了几十个形迹可疑的内侍宫女,可恐慌始终笼罩在皇城里。 而王府里,项元再见到沈云时,他大白天的穿着夜行衣,格外扎眼,她担心地问:“你跑去哪里了?” 沈云笑悠悠脱去夜行衣:“去吓吓他们。” 元元见蒙格和琴儿不在跟前,私心拉着他到一旁,叮嘱道:“我听琴儿说,你们马上要办大事,不管是什么事,你都别让自己受伤,知道了吗?琴儿虽是我妹妹,她有任何事我都会全力以赴,可这里毕竟是晋国,和我们什么相干。” 沈云笑道:“不单单是你那妹夫的事,和我大齐关系大着呢。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这个国家内里头早就烂透了,不堪一击。” 项元放心了几分,沈云又问她:“昨晚吃醋了是吗?” “没有的事,人家妙光这么漂亮,将来我们就带回去好了,放在眼门前看也惬意不是?”元元一面说着,又拧了沈云的胳膊,“你可给我管好你的眼珠子。” 此时沈云的手下匆匆来报,告诉他忽格纳把他的弟弟调进皇宫去了。沈云微微皱眉:“蒙格现在在哪里?” 497 便该是今天 见沈云严肃起来,元元不敢再胡闹,她那点儿吃醋拈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待来人去找蒙格,她忙对沈云道:“你忙去吧,我也不知你们要做什么,总之千万小心。” 沈云哼哼一笑:“你不同我算账了?” 元元不服气:“什么时候了,我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吗?” 沈云却笑:“那你且等着,我还有一笔账要和你算,现下不算清楚,只怕往后一辈子你都不肯改。项元,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说错什么话没有,错了该怎么罚。” “你胡说八道什么,疯了吧你。”项元气势十足,往沈云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热昏头了吗?” 沈云捉着她的手,威严十足地一笑:“热昏头的是你吧,你自己好好想想。还有,之后几天外头事多,人生地不熟的,我又不在你身边,你好生和琴儿待在一起,不知道你不会去闯祸,可旁人会来伤害你,所以要多多小心。” “我当然知道。”元元挣扎着把手抽回去,揉着被捏痛的手指,心里不服气,可又忍不住担心他,故意嫌弃地说,“你啊,别伤了,回头我不好向皇叔和婶婶交代。” 沈云一把拉过她,照着脸上香了一口,在元元还发愣的当口,转身走了。 元元这才醒过神来,揉着脸颊,大声嚷嚷:“姓沈的你别落在我手里!” 边上长廊里,妙光端着瓜果缓缓走来,一眼就看到大公主在嚷嚷着,她不像王妃那样,举手投足都像是天上的仙女,高贵优雅。这位大公主,倒是像爹爹所讲的故事里的中原侠女,一样让她喜欢又崇敬,越发不敢想王妃说的什么做天定帝义女的事,她配不上的。 “妙光,你家王妃娘娘呢?”元元看见妙光,便问,“这小丫头,我一转身就找不见她了。” 妙光欢喜地笑着,摇头道:“我不知道。” 然而蒙格一被沈云叫走,琴儿自然就出现了,元元嗔道:“还说想我呢,才陪我半天就不耐烦,就要想你家夫君了吗?” 项琴哄着姐姐:“哪里的话,我可是女主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总不能不闻不问,姐姐体谅我可好。咱们在家时,也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那会子我要找你才难呢。” 话音才落,沈云最初留在晋国的手下纷纷进入院子,为首之人来向二位公主行礼,道是大公子派他们前来保护公主周全,之后几天还请公主们不要出门。 琴儿很淡定,与他们吩咐了几句话后,便和姐姐往门里去,元元问她:“小丫头,你是不是要做皇后了?” 皇城里,忽格纳见到了弟弟,便怒气冲冲地说:“宫里不知哪里来的刺客飞贼,可千万别是蒙格那笑出声派来的,我知道项晔给了他很多武艺高强的人,那小子怕是要反了。” 二王爷心中有数,面上则问:“皇兄要臣弟如何处置,可是今日就动手?” 忽格纳摸着胡子冷声道:“明日早朝路上,你便将他截杀,也不必逼宫这么麻烦了,到时候勒死项琴,就说她是殉情。” “是。”二王爷面上答应着,心里却另有打算,皇帝果然出尔反尔,可城外两千兵马他早就安排好了,既然皇帝定了明日一早,那就明日一早。 忽格纳怎猜到弟弟会有这等胆量,还念念有词:“朕刚给梁国送了书信,但愿他们能醒一醒,项晔若是对付晋国,之后不就该对付他们了吗,他们为何如此愚蠢。” 二王爷句句听着,心中算计着自己的事,他也不能不谨慎,忽格纳并不至于痴傻,若有异动,指不定自己会遭殃,更说不定,是他故意挖个坑,等着自己跳下去。 在这般互相猜忌之间,一夜熬过。 翌日天明,蒙格在榻上醒来,觉得仿佛有一股热气在体内游走,说不上来的气势,他从容地起身,昨夜他和沈云都住在外院,这会儿准备好了,便要上朝去。 沈云要随行保护他,并随时动手潜入宫中杀忽格纳,蒙格知道留在家中的人足以保护琴儿和皇姐,便淡定地与沈云一同出门了。 正院里,琴儿早早醒来,姐姐昨夜太过兴奋,到天将明时才睡过去,这会儿睡得正香,琴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或许就是今天,她的人生又要翻出新的一篇。 琴儿起身,走到门外,蓉佑刚刚起来,本是出门看看天色,乍见公主起了,忙过来问:“您睡不着吗?” “蓉佑,母后给我准备的嫁妆,有一口箱子要我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打开,你记得吗?”项琴问道,“放在哪儿了?” 蓉佑忙说:“奴婢记着呢,给您好好收着的,您现在要打开吗?” 琴儿道:“一会儿姐姐醒了,你就搬来吧,现在动静太大,会吵醒她。” 蓉佑笑道:“不知那里头是什么,娘娘也没说叫您什么时候打开,这事儿奴婢猜不到,您和娘娘母女连心,一定能想到?” 项琴微微一笑:“我就想,该是今天了。” 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天空越来越亮,在琴儿眼里,王府和皇城的上空,整个晋国的上空,依旧阴云笼罩,却不知今日这阳光,能不能冲破阴云。 晋国都城今日,势必又是个大晴天,而千里之外的大齐京城,连夜一场秋雨的冲刷后,晨曦微露,冲去夏日烟尘的皇城,露出清透明亮的光芒,晶莹的水珠挂在枝叶上,挂在窗棂房檐下,落在地上,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勤政的皇帝早已在前头宣政殿召见大臣,珉儿起身后一直没上妆梳头,也没换衣服,像小时候还在祖母身边时,拥着薄薄的被子,伏在窗棂上看雨水一滴一滴落下。 清雅来了两回,都见皇后没动,这一回笑道:“娘娘,您再不起来,皇上都要下朝了。” 珉儿笑道:“那又怎么样。” 清雅哭笑不得:“您还是起来吧,奴婢给您梳头。” 珉儿说:“我今日想穿成套的礼服,你把皇上的礼服也预备好,我想他带我去祭天,去登高。” 清雅说:“娘娘这么高兴,可是公主传来好消息了?” 珉儿摇头:“哪有这么快,再快的消息也要延迟几日才能到我们手里,可我就觉得,该是今天了。”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清雅很明白皇后说的是什么,但高兴之余,难免也会担忧,天知道此时此刻晋国那里在发生什么,若是见了血,可千万千万是坏人的血才行。 项晔下朝归来,一进门就见到穿戴凤袍的珉儿,金灿灿的凤凰绣在长长的裙摆上,她稍稍一动,那凤凰就像是要展翅高飞。 “这是……”项晔刚开口,清雅捧着皇帝的礼服来了,他一笑,什么也不问了,穿戴整齐后,外头车马已经齐备,两人手挽着手,气势威严地走出涵元殿。 “你就这么笃定,是今日?”项晔道,“朕还没收到消息呢。” 珉儿骄傲地说:“闺女可是我生的。” 晋国都城内,蒙格刚进皇城就遭到围攻,消息一路送到内殿,说是蒙格被生擒了,忽格纳怒道:“生擒做什么,杀,立刻杀了他。” 他手忙脚乱地穿上朝服,急冲冲地往大殿去,却见一个内侍服色的人跑来跪在面前:“皇上,今日大臣们都没来上朝,一个都没来。” 忽格纳气急败坏:“什么意思?什么叫……” 他心中猛地一颤,怎么回事,这个内侍为何对他说的是汉语? 可不等皇帝回过神,一道身影扑在面前,利刃直直插入他的心脏,忽格纳脑中一窒,待看清来者面容,已是话也说不出了,“沈……”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随行的内侍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沈云身后跟上来四五个人,他冷声道:“这里所有的人,全部杀光。” 大殿上,蒙格站在高阶上,地上是被五花大绑的二王爷,他嘶吼着怒骂蒙格,单单从城外移动两千兵马入都城,他就煞费苦心,天知道蒙格手下这五百来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区区五百人,就已足够控制全局,皇帝为自己和他准备的兵马,死伤之外,大部分人已经缴械投降。 五位老臣从后殿缓缓走来,均是脸色苍白,一人跪倒在地,哭道:“皇上被刺身亡,大殿之后,尸横满地。” 殿中大臣,此时此刻竟无人感到悲伤,忽然的变故带给他们更多的是震惊,但见蒙格从高阶上走下来,从一旁侍卫腰中抽出佩刀,二王爷怒吼着:“畜生,你敢……” 不等他说完,刀起刀落,暴躁的人一命呜呼,再也发不出声音。 鲜血四溅,吓得一些大臣纷纷躲避,蒙格将佩刀扔在地上,怒视群臣:“我亲眼看见二哥刺杀皇上,怪只怪我来迟一步,现下斩杀了篡位弑君的佞臣,各位都是见证。然而皇兄暴毙,国不可一日无君,各位大臣,认为当务之急,我们该做什么?” 王府里,元元醒来不久,便见蓉佑和妙光带着其他侍女搬来一大口箱子,琴儿亲手打开,但见箱子里用红绸包裹着什么,打开红绸,金灿灿的纱衣层层叠叠露出来。 元元好奇不已,和妹妹一起抖开,竟是用轻纱织成的礼服,这样金灿灿的纱,却又轻又柔,而纱衣上,赫然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母后给你准备了凤袍吗?”元元惊诧地说,“还是和咱们不一样的,想来也是,母后那层层叠叠的凤袍在这儿穿,可要热晕过去了。” 琴儿莞尔:“姐姐,给我穿上可好?” 498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袍加身,光芒万丈,仿佛是有一道金光从七王府直冲云霄。 见证了妹妹及笄,见证了妹妹大婚,这一次,元元将亲眼看着妹妹成为一国之母,她达成了一位帝王之女所该有的一切荣耀,她赋予了“公主”最贵重的意义。 项元就知道,那夜一觉醒来,无论如何都要来晋国看望妹妹的愿望和勇气,是上天赐予的。 及笄时的娇羞,大婚时的不舍,即将成为一国之母的此刻,元元在妹妹的脸上看见了父皇的英武、母后的睿智,看见了大齐的骄傲。 项元热泪盈眶,琴儿望见,与姐姐相视而笑,眼角尚存几分娇滴滴,是她被宠爱的一生最深的印证。便是五十年后,她仍旧能保持这样甜美的笑容,像她的母亲一样,纵是天下之母,也始终有人宠爱。 蓉佑妙光,连带着屋子里所有的侍女仆人,不自禁地纷纷拜倒,妙光从未在晋国的土地上见过如此高贵的女子,可她相信往后的百年数百年,晋国女子也能撑起这华丽雍容的凤袍。 此时有侍卫从院外赶来,跪在阶下道:“恭喜公主,王爷已然得势,小人前来迎……” 然而侍卫话音未落,一声震天巨响,只见地动山摇,飞沙走石,琴儿和姐姐互相搀扶才能站稳。巨响过后大地平稳,琴儿心中一紧,提起裙摆冲出正厅,仅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皇宫上方黑烟滚滚。此刻风向朝向另一处,纵然如此,也能闻见空气里弥散的火药气息,是皇宫发生了爆炸,却不知是炸了什么地方。 “琴儿。”元元跟了出来,也看见了一样的景象,忙道,“我们进宫去看。” 项琴毅然颔首,转身吩咐:“立刻备车,我要进宫。” 她直接穿着轻盈而华贵的凤袍,登上马车赶赴皇宫,皇城门下已然皆是蒙格与沈云的人把守,一路将姐妹俩送入大殿,而在路上,已经有人告诉项琴,是大殿发生爆炸,主梁被炸断,大殿坍塌,现在正在全力救人。 “七王爷和大公子……尚无踪迹。”侍卫艰难地说,神情凝重,“有其他梁柱支撑,现下救出的一批大臣,只受了惊吓,没有受伤。但王爷当时站在正中央,至于大公子,杀了忽格纳之后,他就不见了。” 赶到大殿前,那些被救出的大臣灰头土脸,满身狼狈,瘫坐在地上彼此安抚着,霍然见身披凤袍的女子出现,在烟尘中绽放金灿灿的光芒,不禁都看傻了。 “琴儿。”项元紧紧捏着妹妹的手,坚定地说,“蒙格不会有事的,相信他。” “云哥哥也不会有事。”琴儿道。 姐妹连心,不用再说多的话,项琴下令所有人天黑之前必须将断壁残垣搬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块一块砖被搬出,渐渐有尸体被运出来,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好运气逃过一劫,那些活着出来的大臣皆唏嘘不已,开始议论是谁在大殿埋藏炸药。 在此之前,还有很多人怀疑蒙格反将一军,杀害二王爷来掩盖他的篡位弑君之罪,此刻他生死未卜,可见炸药不可能是他埋的,若是二王爷所埋,一切罪过便是坐实了。 人群里,河皇后颤颤巍巍赶来,忽格纳被杀,大殿爆炸,接连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极度惊吓中,她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她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能保全自己和家族。 可是闯来,却见废墟之前站着光芒万丈的女人,她身上金灿灿的凤袍,裙摆随风飘曳,在沙尘硝烟之间,瑰丽而壮美,河氏怔怔地看着,原来这才是中宫该有的气度和风华,在大齐,那个叫秋珉儿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吗? 琴儿听妙光禀告,转身来,看见了河皇后。 河皇后一步步走向她,琴儿却冷漠地转过身,吩咐身旁的人:“将河皇后请回中宫,她受惊了。” 侍卫走向自己,河氏预感到了惊恐,被搀扶走时大声呼喊着项琴,元元问妹妹:“她在说什么?” 琴儿道:“她在喊,她说她是皇后,她配吗?” 天色渐暗,火红的夕阳用最后的威力照亮世界,废墟的拆除搬运进度极缓,而之后被运出的人,大部分非死即伤,蒙格始终不见踪影,沈云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在大殿里。 “这么久了,若是受了重伤当场没死,只怕找到了也流干了血救不活了。”尚未散去的大臣之中,发出这样的言论。 项琴暗暗握拳,举目望天边夕阳,火烧一般的绚烂,纵然即将被黑夜取代,过了子时,她又会顽强地升起来,生生不息。 忽然,从废墟顶端滚落一片金瓦,众人皆是一愣抬头望向坍塌的房顶,越来越多的金瓦坠落,从断壁残垣中露出一个人的脑袋,他挣扎了一下,又探出半截身体。 “蒙格!” 光线昏暗,旁人尚未看清五官,琴儿已经惊呼夫君的名字,她提起裙摆,爬上坍塌的墙垣,碎裂的砖石从她的脚下滑落,惊得元元大喊:“琴儿小心。” 废墟里的人,奋力爬了出来,琴儿也爬得越来越高,满身尘土和鲜血的蒙格惊愕地看着娇小的人一步步攀上来,纵然跌倒也立刻就爬起来,他胸中一团热火,眼泪充盈眼眶,朝妻子伸出手。 双手相接的那一瞬,琴儿展颜,被丈夫一拉就进入了他的胸怀,纵然受伤,他依旧如此有力,或许在别人眼里,蒙格年轻而无用,不够帝王的气魄,远不如他的岳父甚至他的兄长,可是在琴儿眼里,他是她此生最坚实的依靠。 从午前灿烂明媚的阳光,等到这一刻日落黄昏,她始终没有动摇,她知道蒙格一定会活着来迎接她。 凤袍的裙摆,铺陈在断壁残垣之上,夕阳如火,为颓废的废墟蒙上了耀眼的金光,仿佛是照耀在晋国这片土地上的希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谁人,一声高呼,响彻宫宇。 在一瞬的肃静后,山呼声此起彼伏,那些劫后余生的大臣先是犹豫不决,随着拜服山呼之人越来越多,也最终臣服在蒙格与项琴的脚下,元元看到四周所有人的人都伏地叩首,膜拜着他们的君王和国母,内心澎湃激动,只是,她的沈云在哪里? 夕阳落下,火把灯笼渐渐点燃,将皇城照亮如白昼,在侍卫们的搀扶下,蒙格与项琴安然落地,蒙格的左臂受了伤,鲜血染透衣衫,也为琴儿的凤袍染上鲜艳的红。 大臣们簇拥而上,要将他们护送去其他殿阁,而这里将继续搜索压在废墟下的人,项琴猛然想起沈云,可是抬头要姐姐的一瞬,却见身穿内侍服色的沈云正在对她笑。 火光辉映在深邃星眸中的,是深深赞许和宠爱,他在为他的小妹妹骄傲着。 琴儿回眸看姐姐,姐姐还站在废墟前,紧紧盯着侍卫们搬出的每一块砖每一个人,手里的紧紧握着拳头,只怕是指甲也要掐进皮肉里了。 项琴安心了,不再管了,她的夫君受了伤,她还要照顾蒙格,云哥哥必然会好好安抚姐姐。 废墟前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大部分人跟着他们的新君和皇后走了,晋国的夜风竟然也会让人感觉些许凉意。 元元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沉重,一次次失望下,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沈云不在大殿里,他一定是不方便露脸,才没能出现。 “大公主,您要在这里等多久?”沈云悄然来到项元身后,问道,“时辰很晚了。” “我在等沈云出来。”项元应道,可是心中一颤,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气息,她猛然转身,看见了安然无恙的沈云,他甚至连分毫尘土都未沾染。 “你……”项元忽然潸然泪下,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怎么跑出来的,哽咽着,“你不在里面?” 沈云颔首:“我一直在外面,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你,从午前一直到现在。” 项元愣住,心中翻江倒海,各种情绪厮打起来,她,她……不等她拳打脚踢,不等她用嘴咬,不等她用尽一切曾经欺负沈云的法子来发泄她的怒意,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沈云在她耳边说:“我们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蒙格是有帮手的,不论是我还是伯父,我们都要和今天的事撇清关系,你的公主身份也不能暴露。” “那我什么时候能揍你?”元元哭着问,“我一直以为你在里面。” “你是傻,我怎么可能跑去大殿上?”沈云说。 “怎么会爆炸的,是忽格纳要炸死你们吗?”元元竟然还有心情探究这件事。 沈云目色深深,只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蒙格全身而退,他就是天命之子,我们见证了一场与众不同的登基大典。” 元元抽噎着:“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你就知道欺负我。” 沈云搂着她穿过夜色,往皇城外而去,笑着说:“我就欺负你这一次,往后一辈子,只许你欺负我可好?” “我可从来没欺负你。”项元又问,“我们去哪儿?” 沈云笑道:“我叫你反省的事,现在回王府去,要和你算一算。” 499 不然你不肯长记性 直到离开皇城,项元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这两天光顾着为沈云和蒙格揪心,根本没有闲心思来惦记这件事,回王府的马车上,她不停地问沈云:“我到底说错什么了?” “那天见到琴儿,你对琴儿说什么?”沈云笃悠悠驾车,头也不回地说,“你说如果当初把我让给琴儿就好了,她就不会嫁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元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她想不起来了,但她心里的确这么想过,还算是个结,可是这有错吗? “说过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沈云笑:“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往后一辈子都不再说这种话,连心里想都不想。” “别做梦了,你还打算管我心里怎么想?”元元拍拍他的肩膀,“你该是最了解我的人,这世上还有谁能关注我?” 沈云淡淡看她一眼,马车利落地往七王府去,车停下,元元正准备自己下车,却被沈云捉住双腿轻轻一甩,就扛在肩膀上了。 元元被束缚,身体落在沈云肩头,脑袋冲下倒挂着,吓得她半死。用力挺起身体像泥鳅似的挣扎,可不论她怎么捶打沈云,还是被硬生生扛了进去,沈云一路到了他自己住的屋子,踢上门,把元元仍在了床上。 项元惊魂未定,这一下摔得也疼,但见高大的男人走向自己,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忽然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指着沈云骂道:“你疯啦,沈云你想干什么?” 沈云凑到她面前:“你说我想干什么?” 元元的心突突直跳:“你敢、你敢碰我一手指头,皇叔会剁了你的。” “琴儿已经成为晋国的皇后,你再说当初如果把她让给我就好了的话,对她不尊重,对蒙格也不公平。”沈云道,“答应我,再也不许说这种话,连想都不能想。” 元元现在就是炸了毛的刺猬,哪里肯顺从的,咬牙切齿地瞪着沈云:“你知道我的脾气的,你非要这样对我的话,我们就不能好了。你是想我将来对你三从四德,对你马首是瞻的是吗?沈云我告诉你,休想。” 沈云摇头:“我当然不会这么要求你,也从没想过,现在只一件事问你,从今往后,再不许说把我让给别人的话,答应不答应?” 项元死死地瞪着他:“我晓得,你的脑袋被炸药炸昏了,我不跟你计较,可我们也完了。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翻脸,多大的事儿,你要对我动手,你疯了是不是?你给我让开,我要走了。” 她用力推开沈云,下了床就要跑,却被沈云猛地拉回来,一把按在床上。高大的男人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的脸几乎就要贴上来了,不知道炸药把他身体里的什么炸醒了,变成了元元根本不认识的样子。 她真的害怕了,一下哭出来:“你不要这样子,我害怕。” 沈云问:“那你答应不答应?” 元元扭动了几下,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可被沈云压制着,根本没得动弹,双手捶打着他的胳膊,那坚实如石头的肌肉根本不怕痛的,她呜咽着:“我不要理你,你发什么神经,你说好不欺负我的,你……” 沈云猛地吻下来,把她的双唇晗在嘴里,突如其来的吻,让元元一口气没喘过来,好不容易透了口气,他吻得更猛烈了,双手渐渐无力捶打,不知怎么的,她竟然陷进去了。 绵长而激烈的一番吻后,元元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可她不害怕了。 “还说吗?”沈云问。 “不说了。”项元摇头,“我再也不说了。” “再说怎么办?” “我……”元元伸出手,索取拥抱,沈云抱起她,听见她很轻声地说,“随你怎么办,反正我不说了。” 沈云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元元心头一颤,他威胁道:“再说,就要挨揍了。” 项元伏在他肩头恨道:“你就会恃强凌弱,反正我打不过你。”双手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恨不得把身体缠进他的身体,“可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再有今天这样的事,你竟然眼睁睁看着我瞎着急一整天,你太狠心了。” 沈云道:“因为我也不知道蒙格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出现,你安心了,琴儿怎么办?” 元元后怕不已:“所以这事儿真的是意外,蒙格很可能就被炸死了是吗?” 沈云却意味深长地一笑:“谁知道呢,反正都过去了,过几天,就高高兴兴地看着琴儿被册封为皇后。” “琴儿真了不起,她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而我就……”元元望着沈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已经不记得刚才的哭泣了,笑着说,“反正你稀罕我,我就知足了。” 沈云在她鼻头轻轻一点,满面喜色:“孺子可教。” 元元撅着嘴说:“其实,我刚才以为你疯了,我以为你要对我做那种事。” 沈云摇头,带着暧昧的气息说:“我怎么舍得?不过你刚才要是再犟,可能就要挨揍了,不然你不肯长记性。” 元元揪着他耳朵使劲地拧,可见拧红了又特别心疼,软乎乎的手把沈云的耳朵摸了又摸,轻声问:“疼吗?” “你说呢?” “那你要是揍我,我也疼啊,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就算我再不听话也不行。”元元难得也会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你也答应我。” 沈云要指天发誓,被元元拦住了,嗔道:“你点个头我就信了嘛。”其实失而复得的喜悦还在身体里,望着大殿废墟,那会儿项元满脑子想的,只要沈云能活着回来,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今晚就嫁给他。 她伏在沈云肩头:“大傻子,琴儿成为了皇后,我们的事,也近了呀。” “什么事?” “我不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就是不说……” 此时此刻,皇宫大殿的搜救仍在继续,被尊为帝王的蒙格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要把废墟下所有人都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且罪魁祸首的二王爷的尸体也还在底下埋着。 他的左臂伤得不轻,流了很多血,嘴唇也发白,这会儿躺在宫殿的床榻上,琴儿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蒙格虚弱地笑着安抚她:“我没事的,你放心。” 琴儿颔首:“我知道,可你让我陪着你。” 蒙格拍拍身边,让琴儿躺下,笑道:“你会不会介意,忽格纳可能在这张床上躺过?” 琴儿却立刻躺下了:“宫里的被褥天天在换新的,我怕什么,他还在这世上活过呢,难道我不活了?他在这片土地上,我不是也来了。” 蒙格听她这么说着,转过脸来,却就看见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直接落进发鬓里。他知道她的害怕不安,整整一天,她在外面,他在废墟里,隔着断壁残垣,像隔开了生死。 沈云郑重警告过他,这是极其冒险的事,万一失手就会弄巧成拙葬送性命,可蒙格认定了,不炸毁晋国这座世世代代压迫着百姓和女子的大殿,他和这个国家永远无法真正站起来。 但这件事,是他和沈云之间的秘密,彼此说好了,纵然对项晔也不能说。 “琴儿。” “嗯?” “我会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活的比你长。”蒙格抓着她的手,彼此十指紧扣,“我绝不会丢下你。” 琴儿露出笑容:“我知道。” 翌日天明,蒙格便起身去大殿视察,经过一夜的努力,废墟已经搬得差不多,根据核对当时在场的人,活的死的都对上了,最后没有挪动的,是二王爷的尸身,而他在大殿炸毁之前,就已经被蒙格斩杀。 大殿发生爆炸一事,蒙格已派人去查,而大臣们进宫来,都纷纷请蒙格立刻登基,毕竟他身为庶出子,且生母是赞西人,在晋国想要成为帝王并不容易,有大臣赞同,也有很大的势力会反对,在反对的势力成气候之前,他必须迅速确立自己的帝王资格。 这之后的事,沈云都不能参与,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一次的宫变里,有大齐插一手。 这日午前,一道诏书昭告天下,新君蒙格登基继位,成为忽格纳之后,晋国又一代新的帝王,而她的妻子大齐公主项琴,自然成为了最尊贵的皇后。 午后不久,蒙格的第二道旨意从宫内传出,传入都城,传入整片晋国土地。即日起严禁随意买卖妇女,婆家不可虐待禁锢寡居的媳妇,女子亦可至官衙与夫君合离,所有学堂开设女子班,从今往后晋国的女子,都要和男儿一起读书识字。 那会儿功夫,琴儿回到王府去见姐姐,并收拾东西,虽然她和蒙格早就计划要重新修建一座崭新的皇宫,但时下时局混乱,还有很多事等待新君与她去安定,不急于此刻。 元元笑问:“琴儿,这是不是蒙格送给你的一份大礼?” 琴儿自豪不已:“这是我和蒙格,送给他的列祖列宗的一份大礼。姐姐,你早些回去吧,去告诉母后这里的事,然后等我风风光光地回来,再过几年,你再来晋国,这里一定会大变样。从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就不曾觉得陌生。” 500 杀了她 看着妹妹身上的华贵端庄与沉稳大气,仅仅一夜,元元觉得妹妹就不一样了,皇后与公主,终究是全然不同的身份和立场,她现在,已是别国的国母。 那日元元问沈云,会不会有一天,妹妹和父皇和润儿去争利益,若是两国交战,妹妹会站在哪一方。 沈云虽说父皇必然会把女儿带回故国,并毫不犹豫地开火,可若是几十年后,父皇西去,润儿又会如何抉择,他会把姐姐带走吗,还是无视姐弟情分,只讲国家利益? “姐姐,后日是我和蒙格的登基大典,登基大典结束后,你就和云哥哥回去吧,我迫不及待,想让母后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琴儿又道。 “知道啦,这就撵我走了?”元元娇然笑,“我还想多玩儿一阵呢,这回就罢了,等我下次再来,可要让我住上一年半载。” 琴儿连声道:“那还不容易,不过姐姐要给我们一些时间,先把这个国家扶起来。” “你慢慢扶吧,日子长着呢。”元元道,“可是啊……你别丢下我不管,我还等着你给我做主婚人。” 项琴明知故问:“主婚人,姐姐要出嫁了?嫁给哪个英雄才子?” 元元急了,红着脸说:“昨晚她欺负我,今天你又欺负我是不是?你、你别以为自己做了皇后,我就不敢教训你了,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此刻,妙光从外头来了,琴儿问她:“怎么不去和你爹娘团聚,我这里不差你伺候,你本是千金小姐,回家去吧。” 妙光却道:“爹爹自小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哪怕让我服侍您完成册封典礼,皇后娘娘,现下我一家团聚,我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元元在边上说:“早知道你家王爷,不,是皇上这么快动手,又何必把妹妹千里迢迢送去大齐,这下好了,才和沈云的妹妹热络,又要分离了。” 说话功夫,项琴就该回皇宫了,明日是忽格纳出殡的日子,作为被刺杀的皇帝,无人再去追究他的功过,蒙格为了自己的立场,自然要风光大葬皇兄。河皇后作为未亡人,且皇家今日颁布了维护女子权利和尊严的旨意,就更不能亏待她。 琴儿对姐姐说:“姐姐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有空了就会来看你,蒙格说你不宜出现在宫里,只能委屈你了。” 元元不以为然:“你忙去吧。” 她们离去后,项元安心打了个瞌睡,醒来时见沈云就坐在边上,经过昨晚一折腾,彼此眼里的人儿都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元元娇然一笑:“你怎么不叫醒我?” 沈云更是爱不释手,且笑:“不舍得。” “你见着蒙格和琴儿了吗?”元元爬起来,和沈云面对面坐着,不知不觉地手就牵在了一起。 沈云颔首:“刚刚商议完一些事,也见了琴儿,见完了她,她就去处理河皇后的事。” 元元想了想,说:“不知是我多想,还是妹妹真的不一样,琴儿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从公主到王妃,再到一国之母,她昨天站在废墟前等待奇迹时,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沈云道:“成为帝王与皇后,才只是一切刚刚开始,有伯父和大齐这么强大的后盾支持,他们要达到这一步,根本不难。难的,是将来的路,他们肩上的担子一夜之间变得沉重了,不变可不行。” “我想好了,将来不能没事儿就跑来,琴儿哪有闲工夫陪我呀,我来了她还要一路操心惦记我。”元元微微含泪,“来过一次,我就满足了。” 沈云心疼地说:“你一懂事,我就心疼。” 元元撅着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敢情我就该傻呀?” 沈云摇头,搂过她:“不是你傻,是不愿你看见世间辛苦。” 元元笑:“那可不行,我要跟着你走南闯北的,你说好了,要带我去更多更多的地方。” 深宫里,琴儿带着宫人来到中宫,但如今,河皇后仅仅是先帝未亡人,琴儿才是新的中宫皇后。但琴儿并不屑让河氏搬出这座宫殿,在她心里,并非中宫里住着皇后,而是国母所在之处,即是中宫。 明日出殡要穿戴的丧服,宫人们从昨天忽格纳被刺杀那一刻,就开始赶制,后来大殿爆炸也没影响他们的进度,到此刻,已然是完成了。 “明日先帝出殡,还望皇嫂节哀,一切以礼仪为重。”项琴道。 河氏缓缓抬起双眼,凄凉而笑:“我想知道,丧礼之后,你会如何处置我。” 琴儿道:“您是先帝遗孀,自然要供养您终老,难道您另有别的想法,您只管对我和皇上说。” 河皇后恍然一怔,呆呆地看着琴儿:“你、你的晋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你原来一直都会吗?” 琴儿笑:“昨夜忽然开窍,您就这么想吧。” 河皇后冷笑起来,又看见了项琴身边的妙光,她痴痴地打量着这个孩子,看得妙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日夜里,项琴照顾身上有伤的蒙格睡下后,自己才迟迟去洗漱,沐浴时她呆呆地坐在热水里想心事,捧着花瓣进来的妙光看见了,问道:“娘娘,您想什么呢?若是觉得晕了,赶紧起来才好。” 琴儿道:“我是在想,要不要把河氏交给黎妃。我答应过黎妃,把河氏交给她处置,我并不想爽约,可当初我和蒙格虽没有动手,却是默认了河氏残害黎妃腹中的孩子,现下把她交出去,她若对黎妃讲明,我倒是不怕黎妃能生出什么事端,而是何必在别人的人生里,再加一重打击,黎妃若不知道,至少后半辈子能活得平静些。” 妙光叹道:“娘娘,河氏是我的仇人,我是不会可怜她的。” 琴儿笑:“说得好。” 第二天,忽格纳被风光大葬,棺木被抬出灵殿,蒙格项琴与河氏紧随其后,蒙格刚要跨出殿门,忽然听得一声尖叫,他猛地转身,以为是琴儿受攻击,却见河氏勾着妙光的脖子,把她拖到了一旁,拔下簪子抵在她的脖子上。 谁也不明白河皇后这是图什么,她若要挟持什么人,刚刚明明也可以挟制住项琴,可她偏偏拖走了皇后身边的侍女。 琴儿大惊,冲上前问:“皇嫂,您要做什么?” 蒙格亦退回来,护在琴儿身前,怕她受伤,一面质问河氏:“皇嫂,您要做什么?” 河皇后心灰意冷:“我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不必假惺惺,我要给皇上殉葬,就算死了,我也是晋国唯一的皇后。这是我的儿媳妇,是我亲手为皇儿挑选的妻子,她早该给我的儿子殉葬,现在我们婆媳俩一起走了,到底地下也有个伴儿。” “你放开她!”项琴大怒,不顾蒙格阻拦,冲上前道,“我会善待你,皇上会善待你,整个晋国都会善待你,没有人要你殉葬。被先皇折磨的你,期待的不正是这一天吗?为什么要殉葬,为什么要求死?” 河氏目光已死,痴痴地说:“不一样的,这是你们的要的,不是我的。不必说了,我要给我的家族最后留下美名,我要为皇上殉葬。” 她低头看向妙光,阴冷地笑着:“孩子,跟我走吧,你的夫君在等你,你知道吗,你本来才应该成为新的皇后,不是她,也不是别人,她那天穿的凤袍,本该是你的。” 妙光拼命挣扎,那尖锐的簪子刺到皮肤,可这点痛不足以和死亡相比,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在河氏的手里。 眼看着河氏提起簪子,要用力刺入妙光的咽喉,琴儿扑了上来,伸手挡在了妙光的脖子上,那簪子深深扎入了琴儿的手背。 蒙格大骇,冲上前拉开了琴儿,侍卫们则控制住了河氏,也救下了妙光。 “琴儿,你的手!”眼看着一支发簪插在琴儿的手背,蒙格心碎,厉声呼道,“太医呢,太医在哪里。” 剧痛钻入心,琴儿疼得浑身打颤,可另一只手抓着蒙格的胳膊,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杀了她,立刻杀了她。” 这一日,先帝忽格纳出殡,皇后河氏当场殉情,感念河皇后对先帝情深意重,蒙格赐予河氏家族哀荣,册封河氏为孝烈皇后。 至于河皇后要拉着一个宫女一起死的事,朝廷和皇室并没有给个说法,零零散散传入民间,真假难辨,也只当是谣言了。 琴儿的手伤得不轻,被簪子戳断了手筋,且伤在右手,康复后能否继续执笔写字,谁也不知道。元元心疼得不肯离开回大齐,反是琴儿劝说姐姐,为了蒙格的皇位能稳固,必须尽快把沈云的势力抽走。 而她不能送姐姐,只有委托妙光,姐姐离开大齐的这一天,她带着受伤的手,秘密来见黎妃,黎妃现下一切安好,据说忽格纳死的那天,她仰天长笑。 “我以为娘娘不会再来见我。”黎妃对琴儿笑道,“没想到娘娘如此信守承诺。” “不能把河氏带来,我也该来跟你说一声才对。”琴儿道。 501 不再是妹妹了 黎妃冷然道:“真是便宜她了,哪怕让她看看我还活着,吓得她半死,也算是出了口气。现在就这么白白让她死了,我这口恶气,往哪儿发泄才好。” 琴儿问:“把她送来,你要虐待她毒打她吗?” 黎妃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我要她生不如死,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于是每一天都会提醒你曾经的痛苦和屈辱,这样有意思吗?”琴儿微微笑,气势不凡。 虽然黎妃也年轻,到底还是长琴儿几岁,可气质完全不如人,晋国的女子,在琴儿眼里,尚没有比得过妙光的。 琴儿继续道:“她若还活着,我一定会送来给你,是打骂虐待,还是杀了她,实实在在在眼前,或许你真的痛快,但现在不是。她已经死了,我倒觉得,你若对一个死人耿耿于怀,就只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她死了,她可解脱了,你接下去的人生,难道要活得不如一个死人?” 黎妃含泪:“皇后娘娘您如今富有天下,当然是说什么都轻巧,我就不语您争辩了。” 琴儿道:“或许是我自以为是,说的太过了。不过,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能过得好过得幸福,你从今往后是自由的,随你想去哪里,随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会给你足够的金钱,足够你过完余生。” 然而黎妃,是个聪明人,她摇头道:“娘娘,在都城的角落给我一座宅子就好,再给我四五个丫头婆子伺候,顺便监视我。往后我若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那就这么一辈子吧,若是不安分的,您也好随时抓我随时杀我,不是吗?” 琴儿目光坚定,含笑道:“你是明白人。” 黎妃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在努力放下过去,笑道:“娘娘给我一处宅子,最好是沿街的,我想开间铺子,专卖女人家的东西。我听见皇上的一道道旨意下来,我相信过个两三年,满大街都会是自由自在逛的女人,晋国的女子,也能活出个样子来了。” 琴儿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之后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而这一别,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见,黎妃送项琴到门前,临别时问道:“将来皇上的后宫,娘娘会如何面对她们。” 琴儿笑而不语,带着随行之人离开了。 黎妃站在门前,看着马车扬长而去,跟她的侍女轻声道:“娘娘……” “往后不要再叫我娘娘,黎妃已经死了。” “是,不过奴婢觉得,新皇后她不会让皇上立后宫的。”那小宫女曾在宫里听过,大齐的那位秋皇后,也就是他们新皇后的母亲,是硬生生驱散了天定帝的妃嫔,肃清了后宫的,受这样的影响,这公主如何能容得与他人分享夫君,怕是天定帝也不能答应。 黎妃轻叹:“话虽如此,可将来的事谁知道,曾经的蒙格是落魄皇子,但将来的蒙格,是晋国的帝王。” 回皇宫的路上,琴儿静静地回想着她和黎妃的对话,从小母后就不许她们撒谎,姐姐撒谎挨过揍,她连带着责任,也被罚站过。撒谎是母亲面前最不能容忍的事,可是现在,她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或许,这不叫谎言?当然不是,从今往后,她站在蒙格的身边君临天下,时时刻刻都要准备各种各样的谎言,戴上属于她的面具。 她是帝王之女,这都是帝王家的平常事,琴儿并不担心,她唯一无法预估的,是她和蒙格两人之间的将来。 当蒙格还只是个落魄皇子时,父皇的强大在他眼里是靠山,可现在他成为了君王,父皇的强大一定会成为他的束缚。 从她爬上废墟的那一刻起,她和蒙格拥有的,就不仅仅是爱情,未来所有的变化,都是肩上的责任,她要么承担,要么就卸下责任,做个躲在丈夫怀里的小女人。 右手很疼,疼到几乎麻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下来的,她更不知道,将来她和蒙格的爱情若有了变故,心里的疼,会不会比这伤更疼。 黎妃说的后宫,不能有,她可以做到不让蒙格立后宫,可是成为了帝王的丈夫,眼里心里,若要放下别的女子,她管得了吗? 明明如愿了,明明历经辛苦走到了这一步,才知道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马车到达宫中,众人簇拥琴儿归来,蒙格已经在寝殿外转悠半天了,一见琴儿劈头盖脸地问:“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琴儿的心颤了一下,可明明这个人,自己的胳膊还挂在脖子上。 “何必这么凶。”琴儿轻声呢喃了一句,绕开蒙格,进了寝殿。 蒙格跟进来,责备道:“太医让你静养,万一伤口感染发烧怎么办,你的手筋断了,能不能恢复也不知道,琴儿,不要让我操心。” 琴儿心中本就闷着一口气,那里经得起这样说教,而她骨子里本事再骄傲不过的公主,不过是好性情好脾气,才看着温柔如水,若不然,她哪来这杀伐决断的魄力。 一时冷下脸道:“皇上是说,如今要操心国事天下事,就再也无暇操心我了是不是?” 蒙格忙解释:“琴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乱想。” 他们彼此凝视着,不知怎么,都有些毛躁,也许是因为身份一下子变了,突如其来的责任和重担,以及看不见的未来,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 “我去安排黎妃的事。”琴儿道,“之后我会老实待着,好好把伤养起来,我们俩一个断胳膊一个断手的……” 见琴儿眼眶湿润,蒙格心软了,上前来温和地说:“我担心你,刚才语气重了些,我给你赔不是。我怎么会有了天下,就不再愿意为你操心,那我还着急什么,根本都不必管了不是吗?” “那我往后,是你的谁?”琴儿看着蒙格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的眼睛去看他的心,丈夫的眼眸还是从前那样的,并没有变。 “是宝贝。”蒙格说。 琴儿怔了怔,顿时脸蛋儿通红,又惊喜又害羞,原来女人家,到底抵不过甜言蜜语的。 蒙格也是脸红到耳朵根,搂过她道:“还想听吗?” 仅仅几个字,琴儿就缴械了,亏她回来的路上,想了那么多那么多悲伤的可能,是她太傻了。 不论如何,现在的蒙格心里眼里都只有她,将来若真有什么女人胆敢闯进来,她若无心捍卫,那什么结果都无所谓,若是要捍卫自己的爱情,她就要勇敢起来。 “再不许出门了,到伤好了为止。”蒙格道,“父皇一定会派名医来,你要安心治疗。” “我听话,你不要为我烦心。”琴儿的气息平和了,甜美地笑着,“新君初立,皇上,您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我记得你说过,你和父皇有约定的,是不是也该着手去做了。” 蒙格颔首:“我已经托沈云去禀告父皇,等待父皇的消息。” 琴儿想了想,道:“虽然父皇是父皇,可只能当做是父亲,从今往后,你是一国之君,你和父皇是平等的。蒙格,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明白,我会把国家和亲情分得很清楚。” “还有,要是觉得父皇让你难堪了,能私下解决的话,就一定告诉我,让我来出面。”琴儿说,“可若关乎国格,无法私下解决,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从今往后,我是晋国的国母,我要对我的子民和国家负责。” 蒙格道:“你放心,我和父皇至少二三十年内,绝不会起冲突。父皇说过,大齐的国土已经扩充得足够了,至少在他这一代,必须要停止干戈休养生息。而我们晋国,内忧尚未解决,又怎么会到外头去得罪人。” 琴儿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们约定的事,能告诉我吗?” 蒙格目色暧昧地笑:“那你先告诉我,从今往后,我是你的谁?” 这会儿功夫,沈云带着元元往晋国边境出发,这一趟虽是来去匆匆,却是办成了大事,可见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任何人都可能催化天下的巨变,而元元若不缠着自己非要来看琴儿,又会是谁去替蒙格杀了忽格纳? 炸药的事,他到底要不要对伯父和父亲说明,他们若不问,自己或许不会提,可他们若问起来,他该怎么说? 是遵守和蒙格的约定,还是选择忠于伯父和父亲? 这一路,不仅沈云有心事,元元也有心事,她回去,该对母后说什么? 他们歇脚时,沈云拿来水给元元喝,见她呆呆的,自然要关心:“怎么了?” 元元叹道:“琴儿要我回去告诉母后,这里的一切,可是我想不出来,我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说。” “照着时间说就是了。” “不是的,沈云你知道吗,我现在心里最震撼的,是元元的改变。她不在是我从前的小妹妹了。不再是了。” 502 父爱 “照你这么说,待润儿将来继位,也就不是你的弟弟了?”沈云温和地笑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你我不说,伯父和伯母也都会知道,你若只剩下这点震撼,那就把这些震撼告诉伯母,我想,这才真正是琴儿想要你传达的。” “沈云,琴儿会幸福吗?” “她现在就很幸福,可你却为她担心,将来她对你说她很幸福,你也不肯信。”沈云轻轻揪了元元的耳垂,“她为什么要为了你活着?” 元元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末了只能霸道地说:“蒙格若敢欺负她,你一定要替我教训蒙格。” “是是是,往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什么都听你的。”沈云哄着道,“你这一路要是这么愁,后面的路可就没意思了,我还指望咱们回去的路上,能轻松一些。” 项元的神情软了几分:“我知道,你辛苦了,回去的路上,我不和你闹,什么都听你的,我们快些赶路,指不定回到京城,咱们那儿都要下雪了,这路,真是远啊。” 大齐京城里,天定帝赐给女儿,送给晋国新君的贺礼,已然装车上路,浩浩荡荡的队伍,是父亲对女儿的祝福,也是大齐对晋国的诚意。 此刻得知大女儿已经在回来的途中,项晔更是望穿秋水,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对珉儿提过无数次,再不可随随便便放那丫头出远门,快把他想死了。 珉儿问她:“小女儿一去难再见,你不想,还是认了?” 她总觉得,项晔对于几个孩子有偏爱,元元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项晔对待长女的感情,的确不是弟弟妹妹能比的,她不强求皇帝对四个孩子一视同仁,但他的偏爱,或许就会束缚孩子们的人生。 “沈云必然是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将来天南地北的为你保卫疆土,元元岂能在家眼巴巴等他。”珉儿对丈夫笑道,“她们都是留不住的。” 项晔闷闷地说:“孩子回来,是不是就该准备婚事了?” 珉儿笑:“那得看琴儿几时能回来,原是说好,琴儿要给他们做主婚人,眼下晋国新君初立,皇后怕是走不开的。” 项晔的眼眸明亮了几分:“也好,你和云裳多多商量,好生筹备,不急于一天两天。” 珉儿知道他又舍不得了,问:“那女儿若是一心求嫁了,在咱们身边待不住了怎么办?” 项晔皱着眉头,憋了半晌:“还能怎么办,由着她。” 皇帝气冲冲地要走,珉儿上前拦着,温柔如水:“终究是我陪着你一辈子,指望孩子做什么,你舍不得,他们还嫌你烦呢。你这样气哼哼的,我该如何是好,敢情我心肠硬,盼着把孩子们嫁出去?这次我私下答应放她出去,是我不好,可也就这一回了,这一次的经历,足够她记一辈子。” 项晔按下浮躁的心,轻叹:“都嫁出去了,都娶了,朕也就老了。这样的心情,反反复复,也就你能担当。” 珉儿轻抚他的心口:“我又不嫌你,胡思乱想什么。” 说话功夫,乳母牵着五皇子来了,洹儿颤颤巍巍自己爬过门槛,蹒跚着朝父皇母后走来,小小的人儿跑到项晔膝下,举高双手,眉开眼笑地说着:“抱、抱抱。” 珉儿笑道:“你的儿子还这么小,你老什么?” 项晔总算展颜,俯身将儿子抱起,轻轻松松就把他举得高高,小皇子开心得咯咯直笑,珉儿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不经意地,目光掠过远处殿门外,重重门之外,润儿的身影一闪而过。 记忆里,幼年的润儿也曾被父亲这样举高,但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日转星移,终于盼到了女儿回大齐的日子,京城第一场雪,稀疏的雪花里,小家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母后。”站在门前的姑娘,竟有些陌生,长高了瘦了,还黑了些,想来就算不是晋国炎热太阳毒辣,就是这么远的路走一朝,风吹日晒的,如何能保得住原先那白白嫩嫩的瓷肌。 “母后。”元元又喊了一声,扑进珉儿怀里。 一颗心落下了,她嘲笑皇帝不踏实,自己何曾踏实过,回来了,就好了。 “晋国太远了,去的时候,我老觉得沈云骗我,怎么那么远呢,怎么走都走不到头。”元元伏在母亲怀里,声音渐渐有些呜咽,“母后,妹妹嫁得好远。” 珉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清雅已然命人准备香汤沐浴,洗去满身尘土,面上白净了好些,她累了倦了,虽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往母亲怀里一钻,眨眼功夫,就睡过去了。 项晔处理了政务赶来看女儿,见她安然无恙地躺在珉儿怀中,轻轻叹了口气:“再大也是个小东西,怎么就长大了呢。” 珉儿问皇帝:“见到沈云了吗,孩子是不是辛苦了。” 项晔道:“那孩子真真可靠,朕对他没有不放心的,琴儿和蒙格的事,夜里朕在与你说。你立刻修书一封,告知琴儿,她姐姐安全到家了。” “皇上怎么不写去?” “朕……要开始做此生最后一件大事,三年五载后成了,真就能功成身退,安安心心带着你离开这里。” 珉儿问:“你真的打算提早禅位?” 项晔深情地看着她:“朕几时骗过你,你给了朕一生,哪怕一年两年,也该让朕来回报你。” 原本睡着的元元,听得父皇的声音,半梦半醒,然而父皇要禅位他并不惊讶,父皇要带着母后去闲云野鹤她也不惊讶,她所想的是,同是帝王同是中宫,千里之外的蒙格和琴儿,在数十年后,也能像双亲这般,恩爱不减吗? 她没见过母后做皇后前的样子,或许也是一夜之间的改变,可是这一切在琴儿身上发生的太突然了。 之后的日子,休养几天后,宫里安定的生活,很快就让元元厌倦了。终日不过是在皇祖母跟前应个景,然而皇祖母说的话没趣,还是在太祖母和外祖母身边自在,可来来回回也不过这几处地方,说起来,在长寿宫见过一回沈云后,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生活又变回了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的模样,在路上苦的时候想家,真的回来了,还是觉着外头每一天都有新鲜刺激,人生才够充实。 这一日总算有个消息,封地那边,三皇子项浩的侧妃,终于有身孕了。 太后准备了许多赏赐之物,珉儿也意思了一些,归拢后便要送去封地,是项沣进宫来领赏,也将由他亲自送去弟弟的封地,并在寒冬之前,探望一回母亲。 兄妹许久不见,项沣拍拍元元的脑袋:“这是长高了?” 元元则笑:“二哥,你可好。” 项沣的精神,比早些时候强多了。弟弟被软禁在封地,这辈子没得翻身,他也明白了此生没有做帝王的命,踏实下来后,安心跟着父皇当差,渐渐得到重用,父子之间的感情反更胜从前。 关于帝王梦,他渐渐放下包袱,如今唯一还不能释怀的,就是他不能生育的事。不过前些日子,趁着酒醉,和家里两位侧妃圆了房,她们安安分分的,日子倒也平静。 “二哥,替我向三哥和贵妃娘娘问好,也替琴儿问好。”元元说着,猛地想起来,“琴儿还让我给贵妃娘娘带了礼物的,二哥你等等我。” 项沣入殿拜见嫡母,珉儿问候了他几句起居饮食的事,命清雅拿来两只盒子:“这是给你母妃的补药,让她问问大夫,能不能吃,不能吃的话也不要勉强,替我问候她。” 只见元元急匆匆跑回来,也交给项沣一方盒子:“这是晋国的香料,娘娘若是不喜欢,就分给三哥府里的两位嫂嫂吧。” 珉儿却叮嘱:“孕妇不宜用香,你记得提醒你弟弟,先收着,明年再用不迟。” 项沣一一记下,珉儿再道:“不论生男生女,都是你父皇第一个孙儿,你对浩儿说,待孩子百日,你便要去把孩子接来京城,祭告祖先,太后见过安心后,即刻给还回去的,他若实在不乐意,也不必勉强,但必须早些告诉我们。” “儿臣记下了。”项沣说着,又问,“母后,不知琴儿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儿臣去民间寻一些秘方良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那些门派里,都有祖传的秘方。” “你若忙得过来时,就去打听打听,琴儿的手筋断了,并不乐观,若真有好的方子,试一试也不妨。” “母后放心,儿臣会尽快去找寻。” 他们说话时,项润从门外进来,见这里其乐融融的,他抿了抿唇后,问:“皇兄和母后,在说什么。” 元元道:“在说你二姐的伤。” 项润便问:“二姐可好些了?” 如此闲话了几句,不久后项润跟着兄长一道出去,珉儿朝元元招手:“你来,母后有件事交代你。” 涵元殿外,项润送兄长离开后,便也要回书房去,忽然去路被大姐堵着,元元笑悠悠道:“我同你一道去书房,考考你这几个月的功课。” 润儿道:“姐姐别处玩儿去,不要妨碍我。” 元元得意地笑:“怎么,不想听听,我在外头的所见所闻。” 项润眼中闪烁光芒,他当然想听了。 503 终究是强者胜 大齐已然入冬,姐弟俩坐在书房的长廊下,脚下烧着一盆炭,折了枯枝插在地瓜里,堂堂公主和皇子,竟然在宫里烤地瓜吃。 “我们去的路上,沈云带我住在农家里,那家里的老婆婆就烤地瓜给我们吃,不过她不是用明火烤,是捂在炉灶里,可香了。那婆婆见我们俩吃的那么香,就说我们一定是富人家的孩子,他们日日都吃地瓜,吃得胃都泛酸,也就我们这样的,难得吃一次,香得什么似的。” 盆里的木炭烧得猩红,地瓜烤得糖汁儿都溢出来,元元的故事终于讲到了梁国,润儿好不耐烦地说:“姐姐,我想听二姐和蒙格夺取皇权的事,你和沈云的事,我可不稀罕。” 元元故意卖关子:“哎呀,你不叫我按着顺序说,我要乱的。” 想听故事,只能耐心等,地瓜终于烤熟了,元元一面喊着烫,一面掰开往嘴里塞,掰了一块往弟弟嘴里送,他皱皱眉头有些抵触,可硬是被姐姐塞了一口。 又软又绵甜糯可口,皇子平日里吃到的地瓜,不知配了多少稀罕食材,吃在嘴里早就没了地瓜的味儿,这原原本本的味道,实在是香。 元元逗他:“还想吃吗?” 项润点了点头,姐姐又掰了一块,要送到他嘴里,他说:“我自己吃。” “就老实点吧,我还舍不得分给你呢。”项元硬是要喂,弟弟到底张嘴了,她嬉笑着,“长大了就犟头倔脑的,一点儿也不可爱,小的时候多乖呀,父皇每天还没下朝,你就在涵元殿门前等着了,父皇一来,就把你抱起来举得老高老高。” 润儿狐疑地看着姐姐,虽然童年没过去多少年,可开始读书后,脑袋一下子被天文地理今古历史充斥,他似乎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小不点儿那会儿,你可喜欢撒娇了。”元元笑道,“结果一长大,就变成这样,想亲近你都不行。” “我是男人,再说了,我那会儿,姐姐你也没多大,你能记多少事。” “这就是男人啦,沈云都不敢说自己是男人,你才多大?”元元笑着,搂过弟弟,强行在他脸上亲了口。 项润慌忙跑开,羞得脸色通红:“姐姐,你可别再这样了。” 元元霸道地说:“等你将来娶媳妇了,我就不这样了。” 润儿有些生气:“姐姐,我们好生说话。” 项元朝他勾勾手:“老实过来坐下,不坐下我可不给你讲故事了,那天晋国的大殿爆炸,想听具体的事儿吗?” 弟弟咽了咽唾沫,是烤地瓜唇齿留香,也是晋国发生的故事太诱人,他想了想,万般无奈地坐下了。 可是元元却不着急说,她这儿还有母后托付的事。 “润儿,姐姐问你,等洹儿长大了,你会管教他吗?”她说道,“是宠着他由着他自由自在地长大,还是会管束他,让他成为优秀的皇家子弟?” “当然要管他,十几年后,我已成年,而父皇渐渐老去,国事天下事担子那么重,我不能为父皇分担,管教弟弟就是我的责任。”项润认真地说,“姐姐要宠便宠,可我不会宠他,反正他也不缺人宠。” 元元笑问:“那你爱他吗?” 项润道:“兄弟手足,自然是情深的,可我们都是男人,哪能像姐姐们似的,没事儿抱在一起笑一起哭。” 元元欣慰地说:“你这么想,我就安心了。这两年呀,是洹儿最讨人喜欢的时候,父皇母后看着小儿子还那么小,难免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必然是无比宠爱。你看我想跟你亲近一下,你都躲得远远的,而那小东西肉呼呼的捧在手里,哪个不喜欢?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可别看着弟弟招人疼,就以为自己不被人疼了。再说了,过个三年五载,你娶媳妇了,就有小娘子疼你了。” 项润忽然觉得,姐姐拉着自己说这一大车的话,并不是来与他将晋国新君与皇后的故事,而是来安抚他失落的心。 他很受用,可是…… “姐姐,快告诉我。” “叫声好听的。” “……” “乖呀。” “好、好姐姐……” 项元大笑,把地瓜掰了一大半给弟弟,晃着腿,继续讲她这一路所见所闻,一直到琴儿穿着凤袍爬上废墟,到她的手被疯狂的河皇后扎穿。 盆里的炭火早就添了两回,元元终于讲完了,感慨道:“下次你再见着你二姐,你就会明白姐姐的感受,她不再是咱们的小公主了,再也不是了。” 项润陷入沉思,蒙格如斯,都用勇气成为一国之君,而他拥有如此优渥的条件,到底在怕什么。 “将来你是大齐的帝王,二姐是晋国的皇后,而她的儿子也会成为晋国的皇帝。”元元道,“你们要各凭本事,建立更强大的国家,纵然有一天两国不得不兵戎相见,终究是强者胜。” “姐姐?” “哪有那么容易,世世代代和睦。”项元笑道,“和睦,也会靠打出来的不是吗,咱们周边这些国家和部落,哪个不是父皇打服帖的?” “是,我知道。”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该走了。”项元爬起来拍怕手,长长一叹,“宫里的日子,实在太闷了,我倒想去三哥的封地瞧瞧,可惜那边的人,未必乐意看见我。” 数日后,项沣顺利到达三弟的封地,虽说他是被父皇圈禁在此,可若不明言,谁能想到生活如此优渥之人,正在承受一辈子的惩罚。许久不见,弟弟气色比在京城时好多了,这从他的侧妃有孕也能看出来,他开始遗忘夏春雨了。 项沣交代了一些事和东西,便来探望母亲,母亲衰老的速度让他内心惊颤,长寿宫里的皇祖母,都比她有精神。 淑贵妃懒懒地看了眼儿子:“你来了。” 项沣道:“母妃可安好。” 淑贵妃冷笑:“死不掉,算不算好?” 项沣知道母亲不会有好话说,他早就习惯了,来也不过是尽儿子的责任,看过了,他便该走了。 但淑贵妃却有想知道的事:“项琴做皇后了?” 项沣道:“是,眼下元元都回宫了,她的驸马蒙格登基,快两个月了。” 淑贵妃奇道:“项元去哪儿了?” 项沣便把沈云带着项元走了趟晋国的事告诉了母亲,淑贵妃冷笑:“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母妃,您歇着吧。”项沣觉得,谈任何话题,最后都只会换来她的幽怨,又何必费心思。 “沣儿。”可是淑贵妃却又道,“你父皇,可还惦记我?” 项沣如实禀告:“父皇命我探望您,方才我已经说了。” 淑贵妃问:“他自己呢?” 项沣轻叹道:“您又何必强求。” 淑贵妃干瘦的脸颊上,已经没有泪水,她的眼泪早就干涸了,冷冷一笑:“大抵我死了,他也不会来为我举哀。” 尽可能地应付了母亲,再与弟弟交代一些话后,项沣没有在这里过夜,当天就返回乐京城。 这一来一去极快,数日后刚刚到京,就被父亲叫去问话。项晔关心了几句,但见儿子说得很敷衍,猜想淑贵妃那边是没什么好话可传达的,也不愿他为难,就放他走了。 “前些日子沈云刚接的几件差事,他病了做不得,你替他看一下。”项晔吩咐道,“等他病好了,再丢给他就是。” 项沣问:“云儿怎么了?” 皇帝笑道:“陪着你妹妹辛苦了几个月,他也不是铁打的。” 项沣应下后,便往宫里去,弟妹身孕的事,还要向太后与皇后交代,在长寿宫外遇见晃晃悠悠的元元,他问:“怎么不去看看云儿。” “看他做什么?”项元口是心非故意说,“这几个月见天和他在一起,我都厌烦了。” “没良心的小丫头。”项沣道,“人家为你辛苦一场都病了,还换不得你一句好话。” “他病了,什么病?”元元当真不知道,这一下心都揪起来,前些日子只知道他忙,还接了几件差事办,怎么突然就病了。 一驾马车飞驰到王府门外,元元跳下马车就往门里冲,门前门后的下人早就认得大公主,当然不会阻拦。 项元熟门熟路地直接闯到沈云的卧房,云裳婶婶带着小晴儿,刚刚给他喂下一碗药,见了她来,笑道:“元元,你怎么来了。” 病榻上的人,看起来稍稍有些憔悴,倒也不算太糟糕,眼神是朦胧倦怠的,曾经那样精神,星眸炯炯有神的家伙,可见是真的病了。 “风寒而已,没敢惊动宫里,怕你皇祖母知道了,吓着她老人家。”云裳温柔地笑着,把元元推到床边,“你来了正好,他刚吃了药不得躺下,我要赶着去尚书府贺喜他们添丁,不能看着他了。” “婶婶慢走。”元元道。 云裳立刻带着女儿离开,一并嘱咐下人不得进去打扰两个孩子。 “你怎么就病了,真没用,我都没病。”项元道,“跟你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饭,你看我好好的。” “我是回家着的凉。”沈云嗔道,“我没事,别大惊小怪,别惊了皇祖母。” “我知道。”元元心疼地说,“肯定是天天睡地铺闹得,你说你,回来的路上我让你睡我边上,你就是不肯,之前睡都睡过了。” 沈云笑:“我这不是,怕我把持不住,我可不想回家来,被我爹剁了手脚。” 元元双颊绯红:“混账东西,我要去告诉婶婶。” 话虽如此,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沈云朝她伸出手,她慢吞吞移过来,摸到了滚烫的手,好生心疼,又凑近些摸摸额头:“你可快些好起来,我会心疼的。” 504 你会生母后的气吗? 用手摸着不放心,又把自己的额头递上去,果然沈云的额头烫得厉害,可是两人脸贴着脸,元元的双颊也迅速滚烫起来,白皙的肌肤一路红到耳根红到脖子底下,好看极了。 “我没事,很快就好了。”沈云说,“你若是记挂我,我反而愧疚了。” “傻子,我要是不记挂你,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从前见你照顾秋景宣,我也羡慕得紧,可想着我没病没灾的,羡慕那些做什么。”沈云道,“我也不好有病有灾,我不要你为我担心。” 元元轻轻推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说:“这下打嘴了吧,老老实实吃药,老老实实躺着,父皇跟前的事儿,又不是光你一人做得,父皇有好多好多大臣,可我只有你一个。” 沈云心里喜欢,却问:“方才我提秋景宣,你不恼?” 元元笑:“我记着呢,等你好了再算账。你闭上眼睛睡,我就坐在边上陪你。” “我要是睡着了,你就回去吧,陪着我怪闷的,晴儿也不在家。”沈云拍拍她的手背,“你累着,我就该心疼了。” “怎么这么多话呢,真叫人操心。”元元把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命令道,“再不闭眼睛,我可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 沈云赶紧闭上双眼,没多久额头上被盖了冰凉的帕子,再过会儿,凉凉软软的手从边上伸进被子里,十指交缠,分也分不开。 不知自己几时睡着的,这一觉实在是沉,清醒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自然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一切,就明白自己在家。他这病,的确是累出来的,终年东奔西走,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身上的差事,这几年来最快活自在的,就是和元元走这一趟晋国了,又或许是因为,她在身边。 这会儿,元元靠在床头,吃力地这么坐着就睡着了,身子微微摇晃,沈云本想静静看会儿,可她脑袋突然往下一冲,咚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地上去。 沈云大惊,忙坐起来,梦里被吓醒的家伙,又撞得眼冒金星,哇的一下就哭了。 恰逢云裳访客归来,进院门就听见哭声,一般丫鬟婆子是不敢随便哭闹的,进门听说元元还没走,便知道是这孩子哭了,慌地以为是儿子欺负了人,赶紧闯了进来。 可一脚踏进门,刚要转过屏风,却见俩孩子坐在地上,云儿穿着寝衣,元元还是刚来的模样,儿子的手正揉着元元的脑袋,好声好气地哄:“没破皮,就肿了个包,没事的。” “疼。”元元抽噎了一声。 “一会儿就不疼了。”沈云摸了摸,竟凑上去亲了一口,问,“还疼吗?” 云裳惊得张大嘴巴,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心肝儿在胸口砰砰直跳,她这个年纪了,竟然因为儿子疼人而脸红,嘴里念念着:“真是比他老子强多了。” 她一路往外走,张张扬扬地吩咐下人:“轿子别收了,我立刻要进宫,告诉小姐,就说我说的,别去打扰她哥哥,等我回家。” 宫里头,珉儿正在查看尚服局送来皇帝过冬穿的袍子,之间云裳赶着暮色喜滋滋地跑来,她嗔道:“这会儿功夫怎么来了,说起来,元元那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她那样咋咋呼呼的,叫云儿怎么养病。” 云裳却拉着珉儿到边上,附耳低语,眉开眼笑,珉儿听了道:“也是云儿有法子,哄得住她。” “娘娘,挑个黄道吉日,您把儿媳妇赏给我吧。”云裳恳求道,“我也知道,要等琴儿来主婚,可她真正做了晋国皇后,哪能随随便便开自己的国家呢。” “他们是有主意的孩子,让他们自己决定吧。”珉儿笑道,“可不是我舍不得把女儿给你,你家皇上现下脾气怪得很,前几天还跟我发脾气,说怎么就把女儿嫁去那么远,元元一定要留在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云裳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珉儿笑道:“等沈晴到了年纪,怕是你家沈哲也一样。” 但见清雅面色凝重地从门前进来,与二位道:“刚刚传来的消息,淑贵妃娘娘病重。” 云裳问:“二殿下不是刚刚去看过她?没见说……” 清雅应道:“是刚刚传来的消息,与二殿下的脚程迟了一个白昼,该是殿下走后发病的。” 云裳回眸看皇后:“这断断续续说病重,也折腾好几回了,您亲自去过,我也去过,怕是不折腾到皇上去,她不会死心。您这儿拦着,那里真走了,倒有些于心不忍,可让皇上去了,人家又好了,算什么呢。敢情她一说病,皇上就要撂下国事去探望她?” 珉儿冷冷道:“我本就没打算让皇上去看的。”她看着云裳,“你自己去不去,我不拦着也不托付,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云裳叹息,起身道:“娘娘,那我还是去看一眼,终究是姐妹一场,没有她当初把我弄来京城,也没有我今日。” “去吧。”珉儿道,“顺道与元元讲,她还没嫁呢,已然及笄的姑娘,入夜了再晚也要回宫。” 云裳领命,本是兴冲冲来,这会儿却心忡忡地会去,打发人送元元回宫,见了沈哲由丈夫做了安排,隔天天一亮,就离京了。 两天后,封地那边的消息不乐观,才回来不久的项沣不得不再次快马加鞭赶去母亲身边。 至于皇帝,这几日忙忙碌碌,总在清明阁待着,夜里归来涵元殿,道一声倦了便睡,珉儿知道他心思,倘若他开口,自己岂有不应的道理,更何况他是君。 但是项晔偏偏不开口,珉儿心中笃然,她绝不主动提。 帝后之间的气氛隐隐约约的微妙,就连项元也察觉到,她不敢对母后或父皇多嘴,这些话只能对沈云说。 这几日,沈云一大早要等元元来了,才一起和她进早膳,之后一整天待在一起,也不觉得腻,两人不知怎么,竟能有说不完的话,从朝廷大事,说道皇族里的家事,自然淑贵妃是这阵子,宫里宫外的话题。 “要是淑贵妃娘娘就这么殁了,你说母后会后悔吗,父皇会怪她吗?” “不知道,我倒是觉得,这些事,伯父伯母彼此之间明白就足够了,犯不着给旁人交代。”沈云劝道,“你不要烦心,他们还有什么没经历过。” 转眼该是沈云吃药的时辰,元元亲自去小厨房盯着,带着丫鬟端药来,就见府里的嬷嬷匆匆跑来,见了她就说:“大公主,您先回宫去吧,淑贵妃娘娘殁了,消息哥哥传来,王爷要去封地为贵妃娘娘办身后事,让大公子过去说话。” 元元呆呆地看着她,那嬷嬷也顾不得公主,进门去禀告沈云,沈云穿戴整齐往父亲屋里来,说是也要跟着去,沈哲却道:“你只管安心养身体,这是皇上的旨意,淑贵妃的丧事直接从行宫发,京城里仅仅在安乐宫祭奠,没什么事要你操心的,你安心在家呆着。” “是。” 沈哲道:“我接了你母亲就回来。”又问,“元元在家里?” 便见项元从门外进来,朝沈哲福了福,沈哲好生道:“回宫去吧,万一,我说万一你父皇母后发生争执,你别担心别插嘴,劝着你皇祖母也别管,让他们去就是了。” 元元连连点头,怔怔地又问:“皇叔,淑贵妃娘娘真的殁了?” 沈哲叹道:“已经是昨晚的事了,没想到这一次,是真的。” 如此,沈哲连夜离京,赶去封地操办淑贵妃的丧事,待他离去后,元元才回宫。宫里和她出门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往安乐宫去的方向,往来的宫女太监多了些。 回到涵元殿,殿中一如既往的安宁,只见洹儿蹒跚着从大殿的门槛后爬出来,抬眼瞧见姐姐,立刻撒娇着跑来,可人小脚力不足,一下摔个大马趴。 元元飞奔来抱起弟弟,小家伙瘪着嘴随时要哭,元元亲了两口说:“不疼不疼,姐姐亲亲就不疼了。” 洹儿努力忍了又忍,还是哭了。他一哭,乳母嬷嬷宫女太监蜂拥而来,将小祖宗团团围住,元元倒是被挤开了,却见清雅走来,挽过她说:“娘娘在殿里了,正没人说说话。” 元元忙问:“母后什么反应?” 清雅摇头道:“奴婢也说不上来。” “父皇呢?” “皇上正在安乐宫。” “那……我去看看父皇。”元元却往反方向跑,去找她父亲了。 清雅不得不来告诉皇后,珉儿听了,淡淡一笑,将笔放下,命宫女捧清水净手,吩咐清雅:“这是我为淑贵妃写的悼文,你拿去安乐宫请皇上过目。” 安乐宫里,元元跑来,空置许久的殿阁,已被布置成了灵堂,只有这里的宫女太监是穿着素服。她径直进入正殿,殿内停了棺,棺内是衣冠,只是淑贵妃的东西宫里早就没了,据说是放了一套贵妃服制的礼服。 皇帝负手站在棺木旁,元元走上前轻唤:“父皇。” 项晔回眸,淡淡一笑:“来了,去给淑贵妃上柱香吧。” “是。”元元规规矩矩地照着做,在灵台前行大礼,起身后就被父亲揽在怀里,她小声地问,“父皇,你会生母后的气吗?” 505 做皇帝做得这么憋屈 项晔淡淡一笑:“你说呢?” 元元老老实实地说:“我从皇叔府里回来,皇叔临出门前关照我,万一你和母后吵架了,不要劝不要拉,还让我劝着点皇祖母,别管你们。” 项晔大笑,骂道:“那小子,又胡说八道。” 元元说:“父皇,皇叔可不是小子了。” “是啊,再过几年,娶了媳妇都要做爷爷了。”项晔说着,低头看女儿,“我这样的心肝宝贝,真是便宜他家那小子了。” 元元脸颊绯红:“父皇,在淑贵妃娘娘灵前,咱们说些正经的可好,死者为大。” “死者为大,可父皇却不知该对她说什么,父皇终究是亏欠她的,如果当初没有心血来潮找秋振宇讨个皇后来立,她会安安生生地陪在父皇身边,她本性善良,又能干体贴,并没有什么不宜人的缺点,多好的一个女人。” 项晔说道:“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现实是朕亏欠她,而她也亏欠了自己一辈子。” 元元问:“父皇,我是问您,您会责怪母后吗?” “怎么会呢。”项晔道,“你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父皇默许的,既然如此,父皇怪她做什么?这一次去不去探病,也是父皇自己犹豫不决,一等,终于把时间等过去了。” “这些日子,您和母后之间怪怪的,我和润儿都看在眼里呢。”元元道,“我没有琴儿那么嘴甜,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您和母后高兴起来。” “傻丫头,没事的,就算有事,人都没了,事情总算过去了。” 说着话,清雅从殿门外进来,恭恭敬敬呈上珉儿方才亲笔所写的悼文,说道:“皇上,这是皇后娘娘为淑贵妃所写的悼文,请您过目。” 项晔挥挥手:“不必看了,颁发下去吧。” 清雅道:“您不看,奴婢不好向娘娘交代。” 项晔嗔道:“你也是上了年纪了,开始和朕打哈哈,难道她会这么交代你?” 清雅忙跪下道:“皇上,终究是娘娘的心意。” 元元上前拿过,扫了几眼道:“父皇,儿臣给您念。” 朗朗声中,诉尽江氏一生,项晔负手而立,字字句句听得明白。 珉儿风采斐然、气势如虹,行文之间,颇具帝王气象,但这并不是她的僭越,是她模仿自己的口吻,惟妙惟肖。 “父皇,念完了。”元元将悼文递给清雅,“你去告诉母后,父皇说极好,颁发下去吧。” 清雅与大公主相视一笑,清雅又道:“太后悲伤,皇后娘娘去长寿宫中安抚太后,今日恐不得来灵前举哀,还请皇上见谅。” 项晔一笑:“知道了。” 元元跟出来几步,问清雅:“母后真的不来。” 清雅慈祥地笑着:“公主,大人的事儿,您看着就是了。” 元元忙又问:“润儿呢?他总不能失了礼数。” 项晔在里头说:“你弟弟早就来过了,别在外头鬼鬼祟祟的,进来,陪父皇点烛台。” 据父皇说,淑贵妃年轻时怕黑,夜里总要点很多很多蜡烛,但是后来她的表姐,也就是父皇的发妻却告诉他,那不是表妹怕黑,是她想引起丈夫的注意。可是那会儿父皇眼里只有发妻,淑贵妃就是点再多的蜡烛也不管用。 “小心烫着手。”项晔看着女儿将烛台一盏一盏点亮,叮嘱道,“上头蜡油滴下来。” 足足一个时辰后,宫人搬来的数百站烛台,全部点亮了。 “父皇,我眼睛睁不开。”元元眯着双眸,太多太多的蜡烛,且不说气味大,火光就晃得眼晕,这要是一不小心,可别把好好的殿阁烧起来。 “那就回去吧。”项晔抓过女儿的手,在掌心揉了揉,检查有没有被烫伤,便顺手牵着她,转身走了。 “父皇,不给淑贵妃守夜了吗?”元元问。 “不用了,那边会有人守夜。”项晔应道,“早些回去睡吧。” “那……”元元小跑着跟上父皇,“您回涵元殿吗?” 项晔笑道:“不然去哪里。” 做女儿的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就没事儿了。” 他们回到涵元殿,门前宫人说皇后还在长寿宫,项晔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大殿去了。 “你们呀,还不赶紧去给告诉母后,皇上要歇息了。”元元着急地说,“怎么怎么笨呢。” 可是小半个时辰后,依旧不见母后归来,元元有些坐不住了,出门来张望,遇见周怀从外头归来,见了面便说:“公主,娘娘她……去安乐宫了。” “那我也去。”元元说着,要往门外跑,被周怀拦下道,“我的公主哟,娘娘或许有些话要对淑贵妃说,您何必去听着呢。” 安乐宫这里,珉儿来时,烛台上的白烛陆陆续续已经有好些都燃尽了。 宫人向皇后解释这些烛台是做什么的,她淡淡笑着,与清雅道:“这个人啊,做事永远都是这样,弄这么多蜡烛,蜡油滴落,弄得一片邋遢,气味也盖过了香,成何体统。立刻找人清理干净,这是灵堂啊。” 清雅领命,忙派人来做,搀扶她到门外站着透口气。安乐宫里一切如旧,看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碌,昔日的回忆也点点滴滴出现在眼前。珉儿还在上阳殿时,很少去妃嫔的殿阁,在这里的记忆并不多,也就记得清楚,待离了上阳殿,宫里也早就没人了,转眼,伊人已逝。 “娘娘,打扫好了。”宫人前来禀告。 珉儿便摸一摸衣襟,敛衽肃容,端端正正地进殿来,为淑贵妃上了一炷香。 礼毕后,清雅与她道:“皇上那边,已经歇下了。” 珉儿淡淡一笑:“那我们也走吧。” 清雅想了想,问道:“您不再待一会儿吗,您对贵妃娘娘她……” 珉儿翩然转身:“该说的话,上回去见她,我已近都说明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她自己要这么过完一辈子,我也拦不住。我说过,她有本事就斗败我,没本事就好好活着,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我替她去活。她走了也好,解脱了。” 清雅不敢多嘴,跟着珉儿走出安乐宫,但是皇后吩咐:“京城虽不发丧,该有的规矩一件不能少,这是皇上的体面。” “奴婢会交代的。” “一会儿我回去,你送一壶清酒两碟小菜来。”珉儿轻轻一叹,“我对她没话可说,可有的人,怕是要想不通了。” 涵元殿里,元元坐立不安地,总算等得母后归来,她趴在窗口远远望着,母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她进门后,寝殿里的灯火就亮起来了。 殿中,项晔半卧在床上,背对着外头,正想着要不要翻身,就听珉儿说:“要是还没睡着,陪我喝杯酒吧,外头的风怪冷的,想暖暖肚子。” 项晔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地坐了起来,珉儿却说:“替我把发簪拿下来。” 他不得不走过来,笨拙又小心地替珉儿拆下凤簪,生怕勾到她的头发,珉儿看着镜子里的人,老大不情愿的模样,笑道:“做皇帝做得这么憋屈,说出去,天下人该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了。” “他们敢。”项晔道,“朕纵横四海,八方臣服,哪里来的憋屈。朕疼爱自己的妻子,碍着他们了吗?” 珉儿看着镜子里的人,那委屈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珉儿道:“这一回,我可半句话都没说,是你自己不去,是你自己决定如何发丧,是你自己做的主。” 项晔叹道:“而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朕做的主?现下人都没了,都忘了吧,我们往后再也不要提起她,她并不是朕的心病,一直都不是,只是提起来会惋惜,毕竟这一生是辜负她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便安心了,我原是怕你想不通。”珉儿道,“从你把我掳来做皇后起,我就不打算再委屈自己,一辈子都不,哪怕人头落地都不。可后来还是有些事,不得不为了你的成全而退让,所以她们的事,我就一步都不肯让了。我知道最为难的是你,可没法子,谁叫你把我抢来的。” 清雅静悄悄地来,在窗下的矮几上放下清酒小菜,轻声道:“娘娘,外头下雪了,烧一盆炭可好。” 珉儿颔首默认,待她卸了沉甸甸的首饰,便拉着项晔到窗下对坐,两人都半歪着身子,一人一杯小酒,底下烧着炭盆,通明琉璃窗外,灯笼下便可见白雪纷纷。 项晔问:“你冷吗,来朕怀里做。” 珉儿慢慢挪动来,躺在他怀里,就着皇帝的手,又吃了一杯酒,对项晔道:“咱们俩,还剩下多久日子呢?这一年一年,过得越来越快了。” 项晔道:“你安心,朕一定会等着你,不会老去。” 珉儿眼角微微沁出泪水,却忽然自顾自地说:“她走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想看你一眼,我好狠心,你也好狠心,我们都好狠。” 项晔不做声,默默饮下一杯酒,复又斟了一杯酒:“不狠,何为帝王?不狠,何为中宫?” 506 都怪你 元元在自己的寝殿窗前趴了好久,趴得睡将过去,也未曾听见父皇母后吵嘴。都怪皇叔那一句提醒,叫她提心吊胆,这会子一头撞在窗棂上醒来,父皇母后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她舒心地一笑:“就是嘛,这两个人,怎么能吵得起来呢。” 项元晃晃悠悠爬起来,舒舒坦坦地躺去自己的榻上,却又不得不为千里之外的妹妹揪心,轻轻一叹:“但愿蒙格这一辈子,也能如此待琴儿。” 算起来,距离她离开晋国都城,已经很久了,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蒙格大力推行新政,收效并不理想,他是异族女子所生的皇子,琴儿也是异族人,这样的君王换后在晋国史无前例,而晋国盘踞着诸多腐朽固化的势力难以攻破,新政之路道阻且长,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丢不开手的。 元元闭上眼睛轻轻叹,将来她和沈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会儿功夫,秋景宣又在哪个角落,淑贵妃娘娘的一生结束了,她可曾想过,她的人生落到这种境地。 两日后,沈哲日夜兼程赶到了项浩的封地,在项浩自己和云裳的主持下,一切井然有序,沈哲带来的人,再隆重地布置了一下灵堂。 见到丈夫,云裳就安心了,待沈哲行礼后,与项浩说了一些淑贵妃的身后事,夫妻俩才算能坐下来说句话,云裳心疼他:“夜里没睡吧,都乌眼圈儿了,接下去就是等日子发丧,也没什么事,你去我屋子里歇一歇。” 沈哲道:“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这些日子全靠你撑着了,亏得你来,娘娘不至于走得孤零零。” 云裳却眼圈儿一红,哽咽道:“我来了也不顶事,她走得静悄悄的,前晌儿还和我说,想吃纪州的小吃,要炸得透透的,我还没忙活开呢,她就……” “人已经没了,就当她在这里安享余生,也算是慰藉。”沈哲劝道,“原本,她就该在这里活得自在一些才好的。皇兄对她注定是辜负和无情,她何必折腾自己一场,毫无意义。” 云裳微微摇头:“我们眼里毫无意义,在她看来或许就是轰轰烈烈一场,既然她乐意这么活着。没有表姐,也不会有我们,我对他始终是感恩的。” 沈哲道:“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善待她的儿孙,也是报恩了。” 淑贵妃出殡那一日,按照贵妃丧礼的仪制,除了帝后和太后未来相送外,京中官员皇族陆续来了上百号人。可即便如此,帝后不出面,终究是缺了最大的体面,而中宫对于仅存的后宫的态度,也毫不掩饰地摆在世人面前。 偏偏到这一刻,已经无人来同情可怜淑贵妃,反倒是佩服秋皇后一硬到底,在她可以做到的一切极致上,实现她六宫无妃的愿望,天定帝到底有没有后宫,已不仅仅浮于形式了。 而淑贵妃殁了的消息传到晋国时,她的棺木已经葬入琴州妃陵,晋国使臣自然早就在主动向天定帝表示哀悼,但真正传来,已是这会儿了。 琴儿得知消息,轻轻一叹,与蒙格道:“她与我的母后斗了一辈子,不,该是说她和她自己斗了一辈子,她这一辈子,是错付了。” 蒙格道:“伊人已逝,我们就不必再在她身后念叨,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琴儿答应着,此时蓉佑送下午的点心来,是前几日公主惦记想吃的醪糟,这在大齐不是稀罕的东西,可晋国却没什么人吃,明明这里的天气最适合发酵醪糟。 她精心做了,湃在深井水里,这会儿冰冰凉凉的,吃来最惬意。 可是才端到琴儿面前,她却懒懒地说:“蓉佑你别生气,我突然就不想吃了,这几日总是这样,忽然想吃什么东西,转身又不惦记了。你再听我说什么,不要费神去准备,只怕白辛苦。” 蒙格道:“怕是这些日子,你累了,请太医看看才是。” 琴儿笑道:“我一找太医,他们就要修书送回大齐,敢情母后父皇就见天惦记我的身体。” 蓉佑却是心头一颤,不敢多说什么,既然皇帝让找太医来,她就赶紧去把人找来了。 这些日子,太医虽也常常来,惦记的都是琴儿的手。伤口早已愈合,但手指的确不如从前灵活,提笔写字是不能了,俄琴儿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早在等待伤口愈合的日子里,她就练会了用左手写字。 虽然人人都心疼她,可琴儿自己却觉得,既然左手可以代替右手,那又何必伤心,若是不得不用两只手来做的事,她还有丈夫还有蓉佑。 两位太医轮流为琴儿把脉后,互相商议了几句,便是满面喜色,恭贺年轻的皇帝与皇后,皇后有喜了。 蓉佑心花怒放,竟是叫她猜中了,可不及恭喜,但见小公主脸红得厉害,知道公主害羞,忙拉着太医让他们退下去,殿内只剩下帝后。 蒙格不知所措地在琴儿身上轻轻抚摸,他们都还很年轻,可再过一年,就要为人父母了。 “都怪你,不在乎我的手疼,还要人家……”琴儿轻声呢喃,“一点都不体谅人。” 蒙格大呼冤枉:“怎么是我呢,明明是……” 琴儿秋水盈盈的眼眸含娇含嗔地瞪着他:“你再说呀。” 蒙格忙道:“是、是我不好。” 琴儿伏进他怀里:“蒙格,我好害怕,虽然我侍奉过母亲产育我最小的弟弟,如何生儿育女我懂,可在这里,我连一个长辈都没有,只有你。” 蒙格道:“实在路途遥远,两边走动都不容易。” 琴儿却霸气地说:“我要说的可不是让谁来照顾我,我是与你说,我抛弃一切跟你来这里,不是我要过什么做皇后的瘾,也不是我要替天行道来拯救这个国家,因为我爱你,才连带出这么多的事。” “我当然知道。” “所以啊,这辈子你若是要有别的女人,有本事不要叫我知道,若不然,我管她是什么来历,格杀勿论。”琴儿说,“你若嫌我悍妒,与我大齐的兵马说道理去。” 蒙格哭笑不得,严肃神情道:“我不许你这样冤枉我,再不许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可不客气了。” “你凶什么?”琴儿眼圈儿一红,“你还凶不凶了?” 蒙格无奈极了,又爱又怜,只能哄着:“不敢凶,从今往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心疼地抱着琴儿,“你要受苦了。” 这天大的好消息,因皇后月份尚浅,照着大齐的规矩,晋国之内先不表露,但必然要先修书告知父皇母后。琴儿用左手写的书信,字迹和从前颇有些不同,但母后已回函告诉她,比从前更有了力度。 这会儿写信告诉母后,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写到动情处,不禁泪洒信纸。千里迢迢送到大齐,珉儿看见信上糊开的字迹,也是潸然泪下。 清雅担心地问:“娘娘,怎么了?”她读着皇后眼底的心思,惊喜万分地猜测,“娘娘,可是咱们小公主有了?” 珉儿喜极而泣:“清雅你看,我又没出息了,好好地哭什么。” 恰好沈云进宫请安,珉儿便吩咐他:“元元在别院太夫人跟前,你去告诉她们好消息,但眼下还不宜张扬,你管住那丫头,别叫她高兴地到处说。” 沈云大喜,健步如飞地往后院来,昨夜一场冬雪,元元正挽着袖子,和小丫鬟一起堆雪人,用烧黑的木炭,弄出眼睛鼻子,不小心手往自己脸上一抹,小猫似的笨拙,逗得众人大笑。 白夫人心疼极了,将外孙女揽在怀里,命侍女打来热水小心替她擦去,只见下人带着沈云走来,元元立刻嚷嚷:“你看,我堆的雪人大不大。” 沈云向二位长辈请安,秋老夫人笑道:“是来找元元的?” “孙儿奉命来向老夫人和夫人报喜。”沈云说。 “哪里来的喜事?”元元洗了脸,跑来问,“什么喜事?” 毕竟淑贵妃才殁了,京中虽不发丧,可到底是大事,纵然有热闹的日子,纵然入了腊月就要准备过年,大家都默默地将一切做得低调。 虽然有老夫人和白夫人在,沈云并不见外,故意逗着元元:“你猜猜?” 元元踹他一脚:“卖什么关子。” 可不知是不是姐妹连心,心里头一颤,紧张地看着沈云:“是琴儿来信了吗?” 沈云含笑:“刚刚送到涵元殿,我去见伯母时,伯母刚刚看完信。” 这一下,人人都能猜到了,白夫人忙问:“可是琴儿有喜了?” 沈云向二位恭贺,又转达了皇后不希望这件事张扬的事,转身,却见元元含着泪,他上前道:“傻子,哭什么?” 元元哽咽:“早知道,我就不该走的,她一个人在那里,心里头该多害怕。” 沈云道:“有蒙格呢,还有蓉佑有太医,还有妙光不是吗?她有新的朋友,新的亲人,他们都会好好照顾琴儿。” 元元看向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沈云一下就猜出她的心思,轻轻拍了额头说:“不要看我,我不会再带你去了,至少眼下绝不可能。”他轻咳了一声,轻声道,“蒙格马上要和梁国起干戈,路不好走了。” 507 没名没分地等着你 白夫人见俩孩子嘀嘀咕咕,便道:“你们好好玩儿,身上的雪要拍干净,不然进屋子化了弄湿衣裳可就要着凉了,我和你太祖母进去歇着了。” 如此,侍女们簇拥二位往暖阁里去,沈云和元元留在这儿,一时说话方便了,元元便问:“好好的,怎么又要打仗了?梁国和晋国上一回不是已经讲和了吗?他们打起来,父皇是不是又会干预?” 沈云道:“这里头文章大了,伯父想做什么,从来也没人能猜透。” 元元着急地说:“上一回,父皇是帮着梁国去打晋国,那这一次呢?对了,咱们是不是还有驻军在梁国境内,难道……” “你别担心,伯父怎么会做没把握的事,另外不至于蒙格才做皇帝,就和自己的女婿过不去吧。”沈云道,“这似乎,就是蒙格和伯父的约定,你不要瞎担心。” “我怎么就瞎担心了,回头你又要去打仗,你说这些年你可闲过,东南西北就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了,你不累,我也心疼啊。”元元急匆匆说这番话,可说完,脸儿就红了,皑皑白雪里,红扑扑的脸蛋,煞是好看。 “心疼我呀?”沈云笑着,“真的?” “你的病才好。”元元轻声道,“还是为了我才病的。” “往后我再也不会生病,我保证。”沈云挽着她的手,“不要为我担心,至于打仗,这或许将是之后几十年里的最后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怕是要大打仗。我不能带着你去前线,你在家等我。” “真的要去吗?” “还早呢。” “那琴儿几时才能来为我们主婚,我没名没分地等着你,算什么呢。”元元微微撅着嘴,妹妹都要做母亲了,做姐姐的,终于迫不及待地,想嫁给她心爱的人。 沈云心花怒放,但又说:“咱们俩的事,不是咱们俩能做主的,要伯父和伯母点头,等我爹娘与皇祖母都有了商议才好,你的婚礼,伯父必然要隆而重之,但你看,淑贵妃才刚殁了。今年明年,怕都是……” “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娶我了。”元元转身,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堆的雪人前,“你走吧,我今儿在太祖母这里,不回去了。” 说完这话,她回眸看了眼沈云,又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台阶,往太祖母和外祖母的暖阁去,裙底鞋子上的雪没有抖落干净,一路走,一路留下化开的水迹。很快就听见白夫人的嗔怪:“我的小祖宗,真是不听话,赶紧把鞋袜脱了。” 沈云站在雪地里,愣了好一会儿,只待侍女来问他:“大公子,您不进去坐会儿吗?” “我先走了,替我向老夫人和白夫人禀告一声。”他这般说,之后又补了一句,“还有公主。” 屋子里,元元任凭侍女和外祖母摆弄,换了鞋袜,把脚放在汤婆子上捂着,时不时朝外头瞥一眼,想看看沈云是不是还在。却见小丫鬟来说:“夫人,大公子回去了,命奴婢来说一声。” 白夫人随口应:“知道了。” 抬起头,却见外孙女的眼眸,惆怅地朝外看,那水汪汪的眼睛,透着几分失落。白夫人心想,方才那俩孩子说了什么了,可便是天下人都伤害元元,沈云那孩子也不会。 “我今晚不想回宫了。”元元软软地撒娇,“外婆,我想在这里住几天,你给母后说一声可好,别叫母后捉我回去,这是您和太祖母的家,又不是外人的地儿。” 白夫人一贯宠溺外孙女,连声道:“安心住下,有我在呢,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外祖母给你做。” 元元嗳了一声,就说困了,白夫人便命人将孩子送去房里,好生看着哄着,别叫她踢被子着凉。 她收拾了手里的事,来母亲房里,对老夫人说:“我想去宫里一趟,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珉儿。” 老夫人笑道:“没什么事,你路上小心。” 白夫人想了想,反问:“娘,您看我去对珉儿说那些话,合适吗?” 老夫人问:“怎么了?” 宫里头,珉儿正和清雅为女儿准备各色各样待产所需之物,虽然日子还有很久,但路途遥远,等可以大大方方祝贺,待东西送到琴儿手里,怕是已显怀。 项晔那儿已匆匆来了一趟,可惜没能高兴尽兴,就被国事缠走了,而他不在,珉儿才能腾出手,倒也不乐意皇帝杵在这里碍眼。 正和清雅说说笑笑,宫女禀告,倒是白夫人来了。 珉儿忙迎到门前来:“母亲怎么来了,大雪天的。有什么事,差人来吩咐我便是了。” 白夫人笑道:“我多吃了两口糯米做的点心,正想出来散散,又知道了琴儿的好事,一定要来亲自恭喜你。” 珉儿喜道:“恭喜娘亲,您也要做太祖母了。” 白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一同坐下:“还是你祖母有福气,琴儿生了的话,是曾孙还是玄孙?” 珉儿道:“是您的曾孙,是奶奶的玄孙。” 白夫人笑道:“没错,就是这么算,其实在秋家,早就子子孙孙无数了。”没来由地提了秋家,白夫人自责道,“我这是瞎惦记什么呢。” 珉儿笑而不语,但觉母亲来,似乎是有事要和她商量的,不久果然道:“元元想在我们那里住几天,你可答应。” “她又胡闹了。”珉儿说,“不是在您这儿住不得,是不愿您操劳。再者,她毕竟是公主,淘气归淘气,公主该有的规矩,也是她的责任。” “小小的孩子,说什么责任呢。”白夫人满心对外孙女的宠爱,她被赵氏抓回秋府后,就和女儿生生分离,虽然珉儿敬她爱她,多年不在身边,母女之间难免有些生分,直到两个外孙女,才叫她爱得毫无保留,自然什么事,都向着她们。 “我也知道。”白夫人轻轻一叹,“你有你的道理,可是珉儿,你想过没有,妹妹都要做娘了,姐姐却还不能有自己做主的人生,元元她心里会好受吗?” 珉儿问:“她对您说什么了吗?” 白夫人道:“孩子什么也没说,我自己瞧出来的,其实她瞧着淘气,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心思细腻着呢。她说没事,我们总该多想一想到底有没有事才行。” 白夫人在涵元殿坐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珉儿继续和清雅为琴儿准备东西,不久后,便见众人拥簇着大公主回到涵元殿,她没能再别院过夜。 有宫女来说,公主觉得鼻塞头疼,就不过来请安了,珉儿只淡淡吩咐:“叫她早些歇着,夜里若还是不舒服,着太医来瞧瞧。” 清雅很不放心,要过去瞧瞧,珉儿拦下说:“由着她吧。” 冬日白昼短,转眼天就黑了,沈云在自己的书房里,小厮来报说王爷归来了,他便匆匆来到正门下,将父亲迎进来。本是有话要说,可母亲很快就出现,说:“回来了正好,今夜围炉,娘娘派人送来新鲜的山羊肉,涮着吃才嫩。” 沈哲与妻子说说笑笑,都知道了琴儿的喜事,沈云在边上插不上话,母亲则道:“傻站着做什么,你妹妹呢,去找她来,该用晚膳了。” 那之后一家人吃饭,有母亲在,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总是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总也不嫌烦,可沈云几乎没听母亲在说什么,吃进肚子里的肉,也不觉着香。 但儿子的异常,沈哲看在眼里,不过是没当着他娘点穿。 夜渐深,沈哲在书房,忽听得外头说话的声音,妻子正嗔道:“你这傻小子,大冷天儿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叫你爹罚站了?” 云裳一面说着,就进来,责备丈夫:“这么冷的天,你冻着我儿子怎么行。” 沈哲一脸漠然:“我怎么知道他在外头。”一面看向跟进来的沈云,训斥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云裳把滚烫的茶水端给丈夫:“你凶什么,好好说话。” 沈云抿了抿唇,他甚少在父母面前如此,可今日却有很重要的事相求,他不想再看见元元眼里的落寞。 “父亲。”沈云一开口,叫得好生郑重,顿了顿后大声道,“儿子想求您,向伯父提亲,请伯父答应,将元元下嫁于我。” 云裳大乐:“哎哟,这是吹得什么风,我儿子开窍了?” 沈哲却严肃地说:“淑贵妃殁了才不久,你就想宫里急着办喜事,也太不懂事了。” 沈云却道:“不急着办喜事,但也要请皇上给个日子。原是说,等琴儿以晋国皇后之尊,归国来为我们主婚,可琴儿这样,怕是两三年也走不开的。两三年……” “两三年,就等不及了?”沈哲严肃地问。 “不、不是……”沈云皱着眉头,心下一横,红着脸对父亲道,“是,儿子等不及了。” 云裳欢喜地上前摸摸儿子,心疼地说:“可怜我儿子了,遇上这么个不省心的爹。” 沈哲嗔道:“你胡说什么。” 云裳霸道地说:“那我和儿子一起求你,成不成?我也等不及了,我想看我儿子娶媳妇啊。” 508 从小,我就赢不了你 “你不要胡搅蛮缠,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沈哲严肃地说,“你先出去,我和儿子说几句话。” 云裳欲发作,但见丈夫目色坚定,是必然不容她纠缠的,便只能悻悻然退下,但走时不忘与儿子说,“别怕他,有娘在呢,他惹急了我,咱们就到长寿宫说理去,太后可是早就等不及了。” 沈哲则道:“外头冷,你出去了就回房,别在门前偷偷摸摸的,有什么话我回来自然告诉你。” 云裳有些生气,自然没好声儿:“谁稀罕听你说话。” 待她离去,沈哲道:“你看看你娘,哪里像是能做婆婆的人。” 沈云轻声道:“是爹自己惯的。”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沈哲叹道:“自然你的婚事和你娘不相干,你伯父近来因为琴儿远嫁,心情总不大好,几个孩子里,他又最偏爱元元,这你都是知道的。淑贵妃才殁了,他表面上不说,心里怎么能不想,你突然要他办喜事,他哪里来的心情?加上这几年,时不时有几分英雄垂暮的伤感,你真的以为你的伯父不会老,永远气震山河吗?” “父亲说的是。”沈云道,“儿子该多体谅伯父,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不能忘了,他是皇帝。”沈哲肃然道,“这些话本该晚十年再对你说,但你比我想象得更强些更能干些,现在说已经合适了。” “请爹爹教导,儿子谨遵教诲。”沈云道。 “云儿,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不论是你伯父,还是润儿,我们与他们,先是君臣再是亲人,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沈哲语重心长地说,“历来功臣元勋显赫不过三代,里头有着许许多多的原因,但不论上头是什么原因,我们本身不能先糊涂。你要想清楚,你若娶了元元,二三十年后,你或许只能过清闲安逸的日子,不能再纵横沙场,不能再干预朝政,我们是外戚,将来就算你不去找麻烦,别人也会为了找麻烦,而来拿你开刀。没什么道理,就因为我们是外戚,因为家族显赫。” 沈云垂首:“爹,这些道理,我是懂的,读了那么多书,历朝历代帝王将相,类似的事看了不少,我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伯父在我心里也一直是君。” “即便如此,你也要娶元元?” “您是觉得不妥?为了家族,还是……” “爹也喜欢元元,想让她成为儿媳妇,但几十年后,我和你娘都走了,曾经种下的因,就要你去承担果,我不能因为个人喜好,把这些压力留给你。”沈哲道,“所以娶不娶元元,并不是我做主,问问你自己,你既然想好了,爹爹怎么能不帮你呢。” 沈云毅然道:“我绝不后悔,虽说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只是小孩子的童趣,可从小到大,我从未动摇过,此生只娶元元。” 沈哲哼笑:“自以为是。” 沈云不敢顶嘴,但恳求道:“还请爹爹成全。” “爹爹不能成全你,这件事就不该我去求你伯父。”沈哲叹道,“你自己去求吧。” 沈云睁大眼睛,他不是不敢,他只是以为不可以这样。 沈哲嗔道:“你自己好好与你伯父说,千万别叫你娘去长寿宫纠缠,敢情还要拿太后来威胁皇上不成?她糊涂,你别跟着她一起糊涂。” 话音才落,便见云裳从门前冲进来,生气地说:“我几时糊涂了,沈哲,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沈哲恼道:“外头这么冷,你怎么就不听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看看你像个做娘的样子吗?”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已经走上前来摸妻子的手,就怕她冻着。 沈云自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父亲说一句重话,必然要用十句好话去哄,娘亲就是仗着自己被宠爱,一辈子有恃无恐。 沈云默默地退下了,隐约还能听见母亲在纠缠:“沈哲,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丑了……” 外头的风真是冷,可心不冷,从今往后这一辈子,都有个人会惦记他的冷暖。想来为人儿女,到底何为孝道,爹娘的宠爱关心,便是理所当然,可所爱的人一句问候,就要珍藏一辈子。 既然父亲默许了,他心里有了底,明日早朝后便去见伯父。 此时此刻,元元正独自蜷缩在床角,从别院归来后,她不说话也不吃饭,不是向母后赌气,就是心里不自在,说不上来的难受。 但听见殿门开了,有冷风隐约灌进来,元元不愿搭理人,就钻进被窝背过身去睡了。 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地传来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元元一愣,听见弟弟说:“姐姐,洹儿不肯睡,要找你。” 元元闭着眼睛不想搭理,可不知是不是被强行抱来的洹儿,开始哭了,她立马翻身起来,气道:“你找乳母去,把他抱来做什么?” 洹儿在哥哥怀里扭捏着,哭得越来越大声,元元没法子,只能上手抱了。 抱着弟弟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乳母嬷嬷们必然是早就得到四殿下吩咐,纵然小家伙哭她们也不能来,元元又是做鬼脸,又是亲的,折腾了半天,洹儿终于不哭了,吃着自己的手指头,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元元抱着累了,就坐下来,命令弟弟:“去把乳母找来。” 润儿却道:“你心里不高兴,一个人就会胡思乱想,带着洹儿分分心,不是挺好的。” 姐姐瞪着弟弟:“胡说什么,我几时不高兴了?” 润儿起身准备要走:“都写在脸上了,瞒得过谁。” 见弟弟朝门外走,姐姐却喊住了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让人难过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项润微微一笑:“二姐就快做娘了,你还待字闺中,明明有欢喜的人却不能出嫁,想多和他待一会儿,母后就派人来催你回宫,看似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其实根本不自由。” 她惊愕地瞪着弟弟,润儿轻轻一叹:“姐姐,想嫁了,就告诉父皇和母后,你堂堂正正地去说不就成了。” 项元双颊绯红,心噗噗直跳,低头看着熟睡的洹儿,轻轻念:“胡说……” 寝殿里,珉儿站在窗前,望着闺女这边的动静,远远似乎瞧见儿子的身影从里头出来,项晔歪在床上,懒懒地说:“洹儿还在哭吗?” “不哭了。” “你不要太操心,有乳母在呢。”项晔道,“早些歇着吧,今天一整天都在为琴儿准备东西不是?你来,朕替你揉揉腰。” 珉儿嗔道:“有宫女做的事,我要你做干什么。” 项晔却笑悠悠看着她,目光深深,招手道:“你来。” 珉儿知道皇帝另有心思,彼此磨蹭痴缠着,渐渐便入了温柔乡,一番酣畅淋漓之后,项晔心满意足地睡去,珉儿看着他的睡容,含笑轻声道:“看在明日要被孩子们气的份上,就满足你了,年纪渐渐大了,也不知道收敛。” 宁静的夜晚过去,元元因为照顾弟弟而没能睡得好,早晨把乳母找来接走弟弟后,结结实实补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惊地坐起来,一面穿戴,一面问宫女:“父皇在那里,在清明阁吗?” 宫女们应道:“皇上今日去城外查看冬日防霜冻的事儿了,这会子刚刚回銮,娘娘过去了,大概在用午膳。” “母后过去了呀……也好。”元元暗自思忖着,走到镜子前,走到镜子前,把自己拾掇的规规整整,深吸一口气后,就往前头去了。 清晨大雪时,元元在梦里,这会儿走出来,冰天雪地,殿外扫出的路旁,积雪到了腿肚子,她走得急,宫人们小碎步地跟着,提醒着:“公主,小心脚下。” 匆匆到了清明阁外,却远远望见沈云的身影像是往这里来,她一面看着,一面上台阶,不想台阶上有一层薄冰,没留神脚底一滑,就摔在了台阶上。 宫人们紧张极了,纷纷来搀扶,更有人责备:“怎么回事,清明阁门前有薄冰,你们不想活了。” 但见沈云健步而来,从宫女中间把元元拉了出去,担心地问:“摔哪儿了?” 元元眼睛湿漉漉的,痛苦地说:“台阶磕着胫骨了,疼。” “你啊你。”沈云叹气,弯腰来摸一摸她的腿,看有没有伤着骨头,却听元元问他:“你来做什么?要是没有要紧的事,说了就赶紧走,我有要紧的事,要对父皇和母后讲,你别耽误我。” 沈云道:“我也有要紧的事,你让我先说好不好?” 四目相对,像是在猜测彼此要说的是什么,元元道:“我们猜拳,哪个赢了,哪个先说。” “从小,我就赢不了你。” “我知道你是让着我的。”元元认真地看着沈云,“今天再让我一次,以后我都让着你可好?” “这一次……”沈云说着,停了下来,再开口却道,“我是来求伯父,把你嫁给我,你呢?你有什么事?” 元元眼睛一热:“我是来求父皇,让你早些来娶我。” 509 帝王盛怒 沈云的心顿时明亮起来,双手在他自己的腰上摸了两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元元轻声呢喃着:“那么,还猜拳吗?” 沈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不猜拳,我们一起进去。” 清明阁里,帝后刚刚用过午膳,正站在窗下,借着雪光反射,欣赏从江南送来的画,看着细致精巧的江南风景,那园林那山水,珉儿笑道:“盼着几时你能带我去,没有朝务没有折子,清清静静地,住上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你不闷呐?”项晔笑道,“只要咱们还走得动,就该多去一些地方。” 正说着,周怀进门禀告,笑道:“皇上、娘娘,大公主和大公子一起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项晔蹙眉:“怎么,那丫头又要去晋国不成,她也知道琴儿的身孕了是吗?” 珉儿淡淡含笑,命周怀带人进来,她心里已经明白俩孩子要求什么,却不知等一下,做父亲的会不会生气。她坐到一旁去,叫项晔也坐下:“你来,你站着,他们就先怕了,有话也不敢说。” 项晔不知所以:“云儿那孩子,什么事都惯着元元,实在是……” 话音未落,一双年轻人并肩走来,沈云年少有为气质非凡,元元生得花容月貌,两个孩子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登对。项晔心里一紧,他像是猜到了几分。 “你们做什么?”皇帝一开口,那语气就不对了。 沈云跪了下去,元元也忙跟着跪下,沈云道:“皇上,臣斗胆请求您,将大公主指婚下嫁于臣。” 元元愣了愣,沈云自称是臣……也对,他要娶的是公主,是大齐的帝女。 殿内静悄悄的,项晔搁在茶几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珉儿将纤柔的手覆盖上去,皇帝看向她,她温柔地一笑:“皇上,您总该说些什么。” 项晔将心沉下,问道:“元元,你跟着一起来,是什么意思?” 女儿俯身叩首,郑重地说:“父皇,儿臣想求您赐婚,将儿臣许配给沈云。” “你们好大的胆子,儿女婚姻,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到你们自己做主?”项晔霍然怒道,“真真是朕,把你们惯坏了。” 沈云和元元都被唬住了,虽然沈云早就见过伯父在朝堂上的霸气,可是以晚辈的身份在项晔面前,他从没听过半句重话,更何况他如此优秀,从小到大只有被夸赞的份。 至于元元,她是可以被父皇放进眼睛里的宝贝,是父皇最最宠爱的女儿,这一下怒斥,把她的灵魂都要吓出来。 但愣了须臾后,到底是被宠溺大的孩子,元元一改方才的乖巧文静,直起身子道:“父皇,琴儿的婚事就是自己做主的,怎么到我的身上就不成了,难道您不喜欢沈云吗?那时候我要嫁给秋景宣,您都说只要我高兴就好,怎么到了沈云这里就不成了?母后,母后您看父皇呀。” 珉儿淡淡地说:“你好好和父皇说话,不要没规矩。” 沈云冷静了片刻后,诚恳地问:“伯父,是不是孩儿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不满意?” 项晔道:“朕刚才说的还不清楚吗?几时轮到你们自己做主了?” “父皇,您怎么突然变了?”项元睁大眼睛,沈云拉着她的衣袖,要她冷静些。 项晔道:“是朕太宠爱你们了,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而你胆敢撺掇公主来求嫁,胆子真是不小。” 殿内气氛越来越紧张,元元想要顶嘴,可是母后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沈云也拉着她的手要她冷静。 “来人。”只听皇帝怒斥,“把沈云带下去,押入天牢。” “父皇!”元元惊呼。 “住嘴!”项晔怒斥。 “父皇……”元元哪里肯听,眼看着侍卫闯进来,将沈云带走,她急得哭了,恳求父皇收回成命,恳求母亲帮她求情,可都没有用,沈云生生被带走了。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站在殿门前,看着沈云被架走,她跑回来,刚要开口,被父皇命令,“回涵元殿去,好好反省你自己的言行。” 这一切,好像是在噩梦里,父皇怎么了,母后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和沈云?明明从小到大,都说好他们是一对了,皇祖母那儿盼了十几年,父皇打算如何交代? “听父皇的话,先回去。”珉儿轻声说,将清雅唤来,命她送女儿回涵元殿。 孩子们都走了,殿内重新安静下来,项晔负手站在窗前,珉儿走上来,握住了他的双拳,他的拳头渐渐松开,珉儿问:“你把我也吓着了,是真的生气了?” 项晔摇头:“不是生气,朕就是要吓吓他们。你放心,接下来的事,朕自然有主意,你去长寿宫告诉母后,别叫她瞎着急。” “既然你心里明白,我就不担心了。”珉儿道,“可哪怕是做戏,也别太真,瞧见你气得青筋暴出,旁人只知道害怕,可我会心疼你。” 项晔转过身,嗔道:“真的会心疼?” 珉儿笑:“要我怎么表现,你才肯信?”她抬手摸一摸丈夫的额头,“不要老皱着眉头,上年纪啦,皱纹一道道添出来。” 项晔问:“那朕匀一些给你可好?” 珉儿气道:“你怎么不说,把我的拿去给你。” 皇帝轻轻捧着她的面颊:“你哪里来的皱纹,还是朕初见你时的模样。” 珉儿道:“你刚刚,也像我初见你时那样,那么凶那么狠,把我那会儿的记忆,全勾起来了。” 项晔搂过她,闻见珉儿身上的香气,心里就安宁了,他道:“他们俩成亲,怎么会只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的事,他们是孩子不懂,朕不怪他们,但朕不能不教。” “我知道。”珉儿说,“不论你最后做什么决定,做什么安排,我都会支持你。” “朕从没担心过。”项晔轻松下来,舒了口气,“我们再坐一会儿,朕该去见女儿了,你去长寿宫,别叫老太太吓出好歹来。” 涵元殿里,清雅伏在榻下,可怜的小公主哭得好伤心,她从没见过公主这样委屈过,妹妹出嫁时,她的眼泪里,至少还有一半是祝福和喜悦。 “公主,不哭了,再哭可不漂亮了。”清雅哄道,“一会儿皇上冷静了,再去找他说说可好。” “我再也不要理父皇了,我再也不喜欢他了。”项元抽噎道,“我也不要理母后,他们都不喜欢我了。” 清雅笑道:“怎么会呢,虽然这话不该奴婢说,可娘娘为皇上生下四个儿女,皇上虽然都将你们视为掌上明珠,可皇上最偏爱的,就是你了。” 元元抹掉眼泪,晃着脑袋:“他刚才,那么凶,那么大声地骂我。” 清雅坐起来,将元元搂在怀里,温柔地问:“公主,这是您的真心话吗?” 元元呜咽了声:“不是,当然不是了,就算不能嫁给沈云,我也不会讨厌父皇,我会一辈子孝敬他。” 清雅很欣慰,拍哄道:“好孩子,不哭了,不如留着眼泪,等下流给皇上看。” 元元连连点头:“我不会轻易放弃的,父皇不许这么不公平。” 且说方才沈云被架出清明阁,多少人看在眼里,消息很快就传到长寿宫,可真是把太后急坏了。 沈云是她沈家的命根子,皇帝这么做,等同要她的命,刚要派人去问帝后怎么回事,皇后就到了。 太后红着眼睛抓着儿媳妇的手道:“皇上这是发的什么脾气,他要急死我吗,两个孩子做错什么了?” 珉儿将涵元殿里发生的事告诉太后,太后急道:“可从前也没见他反对这门婚事,他一直都喜欢云儿不是吗?” “母后,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您别动气。”珉儿道,“虽然皇上没有对我言明,我可猜想他必然是这份心思。您想啊,几十年后,您和皇上还有我都不在这人世,可是两个孩子还有他们自己的孩子,会世世代代传下去。沈云出身贵重,元元又是大齐第一位公主,皇上不仅仅是要教女儿如何为丈夫一起在将来守住家业,也要让她懂得,未来同样地要教导她的儿女子孙如何才能继承祖辈的荣光。只有这样,您也好,皇上和我也好,才能安安心心离去不是吗?” 太后捂着心口,长长一叹:“到底有你懂他的心思,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涵元殿里,小宫女急匆匆跑来:“公主,皇上来了。” 元元赶紧把茶水抹在脸上,坐在窗下嘤嘤哭泣。 项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面问:“哭得这么伤心?” “父皇,您把儿臣也抓去天牢吧。”项元“啜泣”道,“我不要沈云一个人承担。” “真真女大不中留。”项晔坐下,嗔道,“不许哭了,父皇有话对你说。” 可是女儿一抬头,泪水涟涟的脸蛋儿上,贴着一片茶叶,项晔看看边上的茶杯,又气又好笑,问道:“你这眼泪是明前龙井,大红袍,还是滇南的普洱?” 项元愣住,一摸脸,摸下一片茶叶来,羞得她顿时面红耳赤。 510 好多好多小重孙 “父皇……”小心思被拆穿,元元又窘又害羞,低头撅着嘴,轻轻喊着父皇,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父皇,我错了我。” “越大越不懂事,上回弄个假镯子来骗朕,这会儿又拿茶水抹眼泪,你说说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叫朕开开眼界。”项晔在女儿脑袋上重重一扣,“小东西,胆大包天。” “父皇,我错了。”项元一面说,一面就往女儿怀里钻,向这个天下最伟大的君主撒娇,是她的权利,也是她对付父亲的杀手锏,从小到大,只要软软地叫一声父皇,什么事都能解决。 项晔顺手在闺女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你就是欠打,可惜啊,都要嫁人了,父皇再也不能管教你了。” “父皇都把人关去天牢了,还嫁什么人。”项元嗫嚅了两句,伏在父亲胸前,“父皇,您真的不喜欢沈云啊?” “元元,你觉得自己在宫里,在皇室里,人缘好不好?”项晔问道,“是不是大家都喜欢你、疼你、宠你?” “那当然了。”元元道,“从小人人都喜欢我,人人都让着我,我可是大齐第一位公主。” 项晔温和地看着女儿:“因为父皇和母后,你才能成为大齐第一位公主,因为父皇还活着,所有人才都喜欢你让着你,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可能在父皇离世后就全部消失。自然将来你的弟弟会成为君王,母后也要求他将来一定要保护姐姐们的周全,让你们像现在一样生活着。可是几十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弟弟很快会有他爱的女人,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他会像父皇爱你爱母后一样,去爱他的妻儿,到那个时候分在你身上的,还能剩下多少?” 项元怔怔地望着父皇。 项晔继续道:“父皇为了你母后,为了朝廷,做出过太多无情的事,哪怕割舍骨肉亲情,正因为哪怕是骨肉亲情,也有亲疏。不是要你和润儿从此互相忌惮和提防,将来尊重新君,也是你的责任和本分。可是朕把你宠坏了,这天底下没有你不能做的事,将来若有什么事,你如何肯轻易屈服?沈云的出身,哪怕他建立再多功业,也摆脱不了外戚的身份,他娶了你,驸马更不容易当。元元,刚才清明阁里的训斥,沈云被侍卫带走的情景,父皇希望你永远记着。今日,你撒个娇,父皇便事事都能依你,将来站在清明阁里训斥你的人,可未必就吃这一套,你要谨记。” “父皇,儿臣记下了,我记下了。”项元颤颤地看着父亲,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到这样严肃的话语。 项晔问:“真的记下了?” 元元很用力地点头:“父皇,我每一个字都记下了,方才沈云被带走的情形,我的惶恐不安,我都会永远记住。不论将来是谁成为新君,我都会明白自己的本分,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皇帝欣慰地说:“你懂事,父皇就安心了。” “可是……”元元泪如泉涌,这下可不是茶水了,她抱着父亲说,“父皇,能不能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我会记着今日的教训,可是父皇,我们再也再也不要提分别的话好不好?” 项晔笑道:“人都有一死……” 元元连连摇头:“不要说,不要说。” 皇帝哭笑不得,安抚着女儿的背脊:“不说,不说了。” 此时,周怀来报,道是沈哲求见,项晔道:“他这个做老子的,终于想着来捞他儿子了?” 他拉着女儿的手起来,让她整理衣衫,命她擦去眼泪,满眼都是宠溺:“去吧,去把你的沈云找回来,婚礼的事,父皇会和你皇叔商量。嫁总是让你嫁的,可父皇有父皇的立场,不能事事都由着你。” “我真的可以去找沈云了?”元元还有些胆怯,刚才是真的被吓着了。 “去吧,带着他去见皇祖母,老太太一定吓坏了。”项晔这般笑着,牵着女儿的手走出涵元殿,他要去清明阁见沈哲,女儿则飞奔而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皇帝嗔笑,吩咐左右,“跟着公主,别叫她摔着。” 沈云并没有被关入天牢,那是威严庄重的地方,可不能拿来儿戏,他只是被关在外殿一间空置的屋子,没有捆也没有绑,只给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着。 坐着有半天功夫了,他一直沉默着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伯父绝不可能真的震怒,他和元元的婚事也不会黄,他在体会伯父的心情,似乎和昨夜父亲交代他的话是出于同一种用心,只不过他和父亲是臣,而伯父是君。 “沈云,沈云你在哪儿?”听见了元元的声音,她依旧那么霸道,“你们把大公子关在哪里了?” 沈云心头一喜,但见门被推开,俏丽的人儿飞奔进来,元元一把拉起他,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抱住他说:“他们没为难你,真好,真好。” 可想起父皇刚才的嘱咐,项元一下松开了,规规矩矩地站开几步远:“没事了,现下父皇和皇叔在商量我们的婚事。”说到这里,不禁脸红,声音也微微弱了些,不知怎么就着急了恼了,好好的一拳头打在沈云身上。 可沈云那身板,满身的筋骨在沙场马背练出来,在天南地北闯出来,元元这一拳头打上去,疼的只有她的手。 “疼……”元元摔着手,气得踹了沈云一脚,“你弄疼我了。” 沈云抓过她的手,轻轻亲吻手指,元元一下被定住了,从手指痒痒的传来的感觉,好像在晋国那一夜他们轻吻时一样,可心里头一个激灵,她稍稍挣扎了一下,赧然嗫嚅:“你不要着急,嫁给你了,就都是你的了。在婚礼之前,我们要规规矩矩的,要有分寸,要知本分。” 沈云笑道:“我听你的。” 元元立时神采飞扬起来,说道:“现下随我去见皇祖母,皇祖母一定吓坏了。” 两人不自觉地牵手同行,可到门前,互相看了眼,彼此了然,笑着把手松开了。 长寿宫里,太后听说沈哲已经进宫,听说元元已经去找沈云,虽然松了口气,可不见俩孩子,心里终究不踏实。 终于,大孙女像花蝴蝶似的飞进来,太后忙把她拢在怀里,沈云慢慢走来,向太后行礼,向皇后行礼。 “皇祖母,方才父皇很大声地骂我,骂得可凶可凶了,我的心到现在跳。”元元可怜兮兮地向祖母撒娇,“皇祖母,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珉儿嗔道:“你又要胡说了,别叫皇祖母为你操心。” 太后忙就说:“你别凶她了,孩子才多大,从来心肝儿似的让人捧着,几时叫晔儿说过她半句重话。”一面说着,一面揉着孙女的心口,“不怕,有皇祖母在呢,你父皇就爱吓唬人。” 元元朝母亲眨眨眼睛,珉儿不理她,转而对沈云说:“一会儿你去清明阁吧,看看伯父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你,你娘一定是被你爹拦着,不叫她进宫,她肯定也吓坏了,早些回去别叫她惦记你。告诉她,明日进宫来,我有事和她商量。” 沈云领命,向太后与皇后行礼后,便要退下去。元元这才离了皇祖母的怀抱,一路将他送到殿门外,因为信守方才的约定,只是眼神交汇,可越是如此,越有几分难分难舍。 待人走远了,瞧不见了,元元转身见母亲和祖母都笑悠悠地看着自己,羞得低头搓弄衣角,小声咕哝了几句。 太后则笑道:“话说回来,你们母女俩是不是该给我赔个不是,那会子好家伙,敢情我要逼婚你们似的,又是嫌我多管闲事,又是嫌我不尊重儿孙的心愿,个个儿都给我讲道理,左右都是我的不是。” 珉儿忙起身来,朝太后屈膝行礼,太后嗔道:“我就是说个玩笑话,元元,还不搀扶你母后起来,别叫我生气了。” 项元搀扶母亲起身,自己却向祖母跪下叩首,真诚地说:“皇祖母,孙儿从前不懂事,叫您伤心了。将来我和沈云一定好好的,我不欺负他,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会给沈家生好多好多孩子,给您好多好多的小重孙。” 太后和珉儿都是一愣,女儿不羞,她倒是脸红了,忙把女儿拎起来,轻轻揪她的耳朵:“小丫头,不害臊呀?” 元元躲去祖母怀里:“我在皇祖母面前说,又不去外头说。” 太后早已乐不可支,爱抚着宝贝孙女:“为了你这句话,皇祖母能再多活十年,将来呀,带着好多好多小重孙来,把我这长寿宫挤得满满当当。” 如此祖孙三代,又说了一会儿欢喜的话,珉儿这才带着女儿离开。 回涵元殿的路上,元元要挽着母后,可虽然宫里几乎没什么人,该有的规矩珉儿从不懈怠,便命女儿规规矩矩地走路,可是元元不答应,缠着道:“就今天一回,就一回。” 珉儿叹息:“昨儿还耷拉着脸,就因为不让你在外祖母那里住一夜,都不想搭理我了是不是?” 元元道:“昨天请说琴儿有身孕了,我一下子就迷茫,我的人生,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母后,我都有些嫉妒琴儿了,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子。”(未完待续) 511 那你不就要足足再等一年 “嫉妒她什么?”珉儿问。 “我也说不上来,但我知道不该这样。”元元轻轻晃着母亲的胳膊,笑容灿烂,“但是在晋国时,我和琴儿就说好了,我不可能拥有她的荣光,不可能变得她这样伟大,可我将来会有自己的家,我会扶持我的丈夫、教育我的孩子,让他们成为大齐的栋梁。我还能在您和父皇面前承欢膝下,能哄皇祖母开心,这一切琴儿再也做不到的事,我都能替她做。而她呢,就连带着我的份,让世人看见大齐公主的光芒,我们姐妹即便分开了,也要像从前那样,幸福地活下去。” “说的真好。”珉儿欣慰极了,抽出手来,将自己的氅衣敞开,把女儿裹在里头,两人依偎着缓缓走回涵元殿,珉儿嗔道,“可是生好多好多小重孙这样的话,再不可对旁人说了,你不害臊呀?” “啊呀,皇祖母要是对婶婶说,婶婶要是对那个家伙说。”元元一个激灵,要是叫沈云知道自己说这种话,将来还不被他吃得死死的。 “母后,您先回去,我要去对皇祖母说,千万别叫她告诉云裳婶婶我刚才说的话。”元元说完,转身就跑了。 珉儿怔了怔,看着她急匆匆跑去的背影,与一旁的清雅对视一笑:“她呀,怕是永远也长不大,便是离了家,沈云宠着她,看看她婆婆就知道了。” 那一日后,皇帝欲将长女指婚于沈哲之子沈云的事,渐渐在朝堂内外传开。虽然这曾是太后念叨了很多年的事,但中间有了个秋景宣,人们的热情一时淡了,这会儿又有消息传出来,大臣们唯一担心的是,淑贵妃才殁了本就,皇室就大操大办一场婚礼,是否有欠考虑。 但是皇帝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这个决定,随着皇后为女儿准备的恭喜她怀孕的礼物,一起送到了晋国。 养在深宫的琴儿看着母后的书信时,心中感慨万千,蒙格从前天朝归来,知道今日大齐送来东西,毕竟是岳父岳母的心意,他一定要来看一看才是。 “怎么了,看着信发呆?”蒙格关心地说,“有什么要紧事?” “过了正月,二月二十二,姐姐就要出嫁了。”琴儿道,“也好,我算是落下一件心事,不然我总也走不开,要怎么才能去给他们主婚,难道他们就一年一年地等着我不成。 “这是好事,可你怎么怔怔的。”蒙格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父皇颁布的旨意,说是姐姐心系天下,不愿她的婚礼耗费国库太多金银,将她的婚礼所需花费的银子,一半用于救济天灾下的百姓,另一半则赐给了军队。而她的婚礼,将免去一切繁文缛节,虽父皇祭告天地之外,便仅仅是皇室里的一件家事,一乘花轿抬出皇城,拜过天地,她就算嫁了。” 蒙格好生意外:“也不必如此节省,到底是大齐第一位公主。” 琴儿道:“是啊,这也太简单了,姐姐她难道不会不开心吗?” 蒙格看了信函,说道:“不过大公主的英名,也是立下了,一场婚礼耗费金银无数,用于百姓和军队,是很大的一件功德。” 他又道:“父皇果然英明,把这么一笔钱用在军队上,不知不觉便可扩充军队,不会给百姓造成恐慌,也不是故意向别国施压,旁人也发难不得。我在父皇身上,要学的还很多很多。” 琴儿笑道:“你还这么年轻呢,不要着急。”一语方落,她忽然恶心干呕起来,蓉佑赶紧来伺候,她推开蒙格说,“你别待着,我不自在。” 蒙格却说:“什么不自在,你不过是怕我嫌脏,你这样辛苦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若嫌脏,还是不是人了?” 琴儿干呕过了一阵,舒坦下来,平躺下,蒙格就守在她身边,百般爱抚,想要她减轻痛苦。琴儿嗔道:“什么是不是人这样的话,可是堂堂帝王该说的,亏的你说的是汉语,叫人其他宫人听去,该笑话你了。” “朕是帝王,哪个敢笑。”蒙格道。 “你说哪个敢?”琴儿眼波婉转,又是妩媚又是霸道。 “你敢,只你敢。”蒙格好生哄着,“不过你要听我的话,眼下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 “我知道。”琴儿道,“我有两件事托你,让蓉佑那纸笔来,我口述,你替我写信,我现在懒得,连笔都拿不动。再有一件事,往后除了写信时,我们之间要说晋国的话,行晋国的礼,我要尽快融入这里的一切,把自己真真正正变成晋国的国母。” “我……”蒙格刚开口,说的是汉语,忙改口用晋国的语言答应,“我答应你。” 妹妹的祝福送到大齐时,已是腊月末。就快过年了,这日长寿宫里,尚服局送来初制的公主嫁衣,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元元来试穿,珉儿派人问了几次,才传来消息说,大公主和大公子吵架了,大公主正在太液池边哭鼻子,大公子本是要哄的,可是皇上传话来要带大公子去阅兵,他不得不去。 太后嗔道:“这两个小冤家,你们先把元元找回来,这都要嫁了,他们吵什么。” 可去了的人没多久,就回来说:“奴才赶去时,大公主正在清明阁后头,踮着脚给大公子系氅衣带子呢,脸上还带着泪花,却千叮万嘱,要大公子千万小心骑马。” 珉儿道:“母后您别着急,那小丫头再闹腾,总有云儿在呢。难道将来小两口过日子,咱们也跟着操心不成,元元多半是耍性子,不能有什么大事。” 太后不仅不生气,笑呵呵地赞叹:“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呀,就等着他们成了亲,天天捡现成的乐子解闷。” 虽说大公主婚礼从简,可太后和皇后拿出的体己,足够体体面面办一场婚礼,只是场面不能铺张隆重,毕竟百姓们还睁眼瞧着,但收拾衣裳和妆奁在箱子里的嫁妆,绝不比她的妹妹差。 从年前到年后,宫里就在张罗这些事,并且好些东西,都已经提早送去王府。 项元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帝后念她年幼,且沈哲膝下只有一子,公主下嫁后先在王府居住,待日后再做安排。 自然这一切,不过是走个形式告知天下一番,自家人里头,根本不计较这些事。元元一点也不惧怕婚后的生活,从前是皇叔婶婶,往后是公公婆婆,不过是改个称呼罢了。 婚前的日子,正月里元元和沈云还时常相见,到了二月,太后就不怎么让他们碰面,不想这样短短的分别,竟勾起无限相思,如是,一直到婚礼之日。 对外虽不铺张隆重,宫里该有的规矩,从清早起,元元就跟着礼官喜娘一一做足,秋老夫人和白夫人也都被请到宫里来接受外孙女的叩拜,太后与白夫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至于帝后二人,项晔心里总有些不乐意,但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他必然是祝福的,而嫁到皇城根下,和嫁去千万里远,完全不一样,今日出了门,明日就能见,皇帝什么时候想见女儿都能见到。 他和珉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可悲伤的,这叫他更加后悔,把小女儿嫁去那么远的地方,珉儿最懂皇帝的心思,自然是会好好在身旁安抚的。 礼毕,如信上告诉琴儿的那般,一乘花轿,大公主就出嫁了。 虽说婚礼从简,可一整天下来,也实在累得元元够呛,而为了所谓的吉祥如意,她必须端端正正地坐在婚房里等待驸马来行合卺之礼,不能去外头凑热闹,一直到天黑,沈云终于出现了。 在喜娘的指引下,揭开喜帕喝了交杯酒,婚礼全部的礼仪总算做足了,宫人侍女们纷纷散去,看热闹的小晴儿和润儿他们,也都被云裳催走了。 婚房里静悄悄,院落里也没有人,他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同住一间房,也早不是头一回睡一张床,可是今天起,元元就是沈云的人了。 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母后再也不会派人来催她回家,从此沈云在的地方,便是项元的家。 沈云去锁了门,从外头进来,一盏一盏将蜡烛吹灭,元元心里砰砰直跳,说:“你干什么呢,我还没换衣裳,你把蜡烛都吹灭了,我就看不见了。” “全吹灭,我就看不见你了,自然是要留下几盏。”沈云说着,将那一对最粗壮的红烛摆在了桌上,柔柔的光线投射在床榻上,他朝元元走来,“我帮你换衣裳。” “我自己来就行,你别……”元元一下子被沈云抱住了,他小心地摘下元元的凤冠,拆下满头的发簪翠玉,最后一支簪子抽出来,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啊!你干什么呀!”元元只顾着脑袋上,根本没感觉到腰带已经被沈云抽开,青丝落下的一瞬,她的衣衫也散开了。 沈云猛地将她抱起来,看着怀里蜷缩的小人儿,俨然大丈夫气势:“你说,咱们要干什么。” 元元捂着脸:“我不嫁了,不嫁了。” 沈云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反手放下纱帐,高高大大的人如山一般压下来:“来不及了。” 元元嗫嚅:“我害怕,再过两天可好……” 沈云道:“那怎么追的上琴儿,咱们的孩子,好歹和琴儿的长子同年,你做姐姐的面子,不就扳回来了?” 衣衫褪尽,元元羞得浑身发烫,侧过脸轻声道:“傻子,那你不就要足足再等一年。” ***** 全文(暨番外二)到此结束 微信号:asuo_1013(请注意是下划线,不要搜公众号,直接输入搜索,就会出现 以后大琐有时间,会在微信公众平台上写一些小短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关注 全文完结,明天会有完结感言和一些说明,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下,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等候,大琐鞠躬。98年大胸妹纸,天然**视频观看!微信公众:meinvmeng22(长按三秒复制)你懂我也懂! 后续故事《黑店小娘子》 往前翻日子,发现原本按计划,《中宫》是在去年10月12日就该结束的,那么巧,今天也是12日,我比计划的足足多写了半年。这半年里的更新速度,全靠大家包容和支持,就我自己而言,是完全不负责任,并充满愧疚的。 本该在半年前写的完结感言,到这一刻,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可是看到大家看完最后一章的留言,本来内心平静毫无涟漪的我,昨天晚上竟然泪目了。 似乎已经不是故事本身有什么价值,而是变成了我和每一位读者的相约相守,不论多晚,在网络的那一端有您的等候。我是很幸运的人,我爱我的读者。 番外到这里,想要写下去,真的还有很多内容可写,但是结束了,也完全可以带着笑容说再见,我和大家一样有留恋,但不遗憾。 新的故事,我已经准备好了大纲和样稿(我是不是超级勤奋),和编辑有了初步的交流,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本书。书名和内容暂且保密,是古代言情,是大琐没有尝试过的热门题材,在《世间始终你最好》完结时会无缝衔接新书。 接下来,我要尽全力写好《世间始终你最好》,我很喜欢那个故事,有欢笑有泪水,在大家触手可及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色,都很努力地生活着相爱着。希望还没看过的读者,在下一本新书开始前,可以移驾去看一看,看看大琐的另一个世界。 大琐微信平台:asuo_1013(请注意是下划线,不要搜公众号,直接输入搜索即可 之后有时间,我会发布一些《中宫》番外短篇,带肉带汤的那种(夸赞我)。 我爱大家,《世间》见,新书见。 《中宫》后续故事《黑店小娘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