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逍遥游》 第1章 咸鱼天帝 大战千年之后,神界一片乌烟瘴气。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羲华时任天帝,三界八荒中神界的那个天帝,名义上的神族领袖,天地共主。 为什么说是名义上呢,因为羲华这个天帝,没实权。 要说做天帝也不是什么好活儿,因为历史上的天帝都不是什么好人,具体可以参考那个谁谁谁为了修补归墟,把亲生儿子的命都填了进去,后来死都不同意儿媳为了复活儿子去寻找他的神识,这还不算完,当儿子历经磨难终于重生归来,又百般猜忌和刁难。 还有那个谁谁谁,为了永生和权利,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后来为了除掉自己的劲敌,不惜占据一个儿子的身体,又亲手杀害了另一个儿子。 还有那个谁谁谁,本质是个十足的渣男,为了地位狠心抛弃了初恋,结果婚内出轨、大搞替身文学不说,还再度诱骗了初恋,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结果正室是个心狠手辣的,不但害了小三,还将人家的儿子接过来假惺惺地养在身边,最后这个养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他初恋的女儿大打出手,一段悲剧就此展开,祸延后裔。 因为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天帝在三界中的名声一向不太好,除了总被人唾弃之外,羲华恶趣味地猜度,肯定有人暗地里扎他们的小人儿。 羲华其实最早不是当做天帝接班人培养的,因为“他”只是一个闲散的末流“神子”。先天帝最好联姻,后宫佳丽如云,且兼容并蓄,人三族出身的神妃都能雨露均沾。 女人多,子嗣自然便不能少——少了就是他不行——羲华的兄长按号排出了双掌之数。而羲华的母妃只是一个旁支小族出身的妾妃,送来讨好神族的,名分低微,连联姻都算不上。 但一场大战后先天帝神殒,诸位神子战亡的战亡,被捉回魔界囚禁的囚禁,最后只剩下一个羲华,因为修为太过不济,一直留在神界而成为了硕果仅存的一根独苗。 大战拉锯了上百年,神族虽然伤亡惨重,连天帝都折了进去,但魔族也没落着便宜——毕竟神族在三界中名声要比魔族要好的多,人心所向,输了里子,面子多少保住了。 二族议和,神族的条件是魔族称臣,割地赔款,年年朝贡。 而魔族的条件有且仅有一条——被俘的两位皇子入赘魔界,从此生是魔界的人,死是魔界的鬼。 先天帝一向胸有大略,神陨前并没有接受这样屈辱的条款,奈何他强弩之末,没有余力撼动乾坤,便连继位人选都未指定,直接陨落了。很久之后羲华才得知,后来九韶所做种种,有一半是来自于他临终的授意。 因为被坑的结结实实,凄惨无比,先天帝在羲华心中的形象,也和他们的祖辈一般了。 先天帝神陨的次日,神界群龙无首,伏羲、轩辕、神农、凤凰、麒麟和鲲鹏几大神族的族长勾心斗角了一天一夜,终于达成了共识—— 接受魔界的条件,推举仙帝“幼子”羲华为继任天帝。 于是羲华在百般推辞不过后,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了帝位。 羲华自认无才无德不堪大任,干脆决定当一条咸鱼,充分放权给底下人,没野心不弄权,躺平摆烂,怎么省心怎么来。 三界这烂摊子,谁爱管谁上。 说好听点,就是“他”这个天帝只活成了一个精神象征。 奈何“他”虽然咸鱼,有人不想让他咸鱼。 第2章 闷葫芦和背锅侠 羲华作为“神子”,有两个伴读,一个是倒贴上来的,凤族少族长九韶;一个是从小到大臭味相投的玩伴,鲲鹏族井焕。 这两位个性迥然不同,凤族在神界一向强势,事事爱争先出头,九韶却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为人低调隐忍,看着沉静稳重,但羲华暗地里总叫他闷葫芦——嘴上不说,一肚子算计。 井焕人如其姓,是个横竖都是二的二货,每日正事儿不做,不良嗜好层出不穷,其中不乏惊世骇俗之举。但后来据神史官考证,有载以来他所做的荒唐事,半数以上是他替羲华背的锅。 这一日午后,羲华和井焕在书房闲聊,一人一榻正聊的火热,讨论着过几日是凡界的上元节,要不要偷溜下界去逛一逛,沾染些人间烟火气,冲一冲身上这呛鼻的神味。 “哐啷!”九韶抱着尺高的奏疏进门,一张俊脸黑着,看了便让人觉得吃不下饭。 井焕向羲华低声道:“改日再聊,看见他便触我霉头。” 羲华一把拉住他:“他也触我霉头,你别走,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不仗义!” 井焕应该是看到了他俩的小动作,嗤笑了一声,将那堆奏疏重重砸到了羲华的案前。 这是动了真怒啊,羲华飞快地回想了片刻,觉得最近应该是没惹他。 羲华做天帝虽然咸鱼,但秉性自信且硬气,只要他不觉得自己理亏,便无所畏惧。 羲华挺了挺背,顺势坐正了身形,“怒视”他:“放肆!” 若是旁人,见羲华这样摆脸色,早瑟瑟发抖跪地告饶了,毕竟他虽然多年不理政事,天帝威严犹在。 但九韶若是买账,那便不是九韶了。 “待臣禀完,再向陛下告罪,如何。” “行……行吧。”羲华心道你这也不是个商量的语气啊,看来他是自信早了,不由便心虚地看了井焕一眼。 井焕回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羲华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也坐得无比端正。 此情此景,真是梦回学生时代。 作为羲华的伴读,九韶和井焕与他度过了同进同出的百年光阴——也是他生命中最为黑暗的一段岁月。 九韶是毫无疑问的那个邻家的孩子,是同期所有同窗的噩梦。而正因为他是羲华的伴读,与之对比最惨的,无疑便是羲华自己。 井焕次之。每每相比,二人都觉得低到了尘埃里。 羲华记得那个时候他与井焕筹谋最多的,便是如何给他设陷阱套麻袋。但无一得逞,九韶这人谨慎的可怕。他们努力了很多次,最多只能给他抹黑下绊子,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九韶城府颇深,对外大家只当他是虚怀若谷,羲华却知道,这小人心里一笔笔都给他俩记着呢。 大概在他心中,羲华是罪魁,井焕是祸首,他俩是一丘之貉。 但羲华并不想这么快便败下阵来,他暗中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正色道:“有事快禀。” 九韶看着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后槽牙磨了磨。 他一如羲华想象中的腹黑,却打死也不会承认。 “边境几个小族再度开战,战火绵延数镇,神农氏青琰将军率军平定,神族死伤数千。” “嘭”,一本奏疏被抽出放在了羲华面前。 “轩辕氏姬陇参凤族擅自干涉冰炎晶交易,凤族囤积居奇,从中渔利。” “嘭”,又一本奏疏被抽出放在了羲华面前。 “神宵军统领私扣军饷,致使阖军不满,阵前哗变。” “嘭”,第三本。 …… 说起正事,他进入角色倒快,很快便摒弃了偏见,专心对事,甚至连自家被弹劾了都不徇私,堂堂正正地将事儿都摆在了明面上。 尺高的奏疏若要让他这样一本一本说来,后半夜都得交待在这里。 幸好他没这打算,挑重要的几本说了,等着羲华表态。 “唔,人心不齐,利益不均,这神界的军政内务快要漏成筛子了。”羲华总结道。 他说得理直气壮,全然没觉得和自己有半根指头的关系。 没想到井焕却跳出来拆他的台:“如今看来形势愈来愈剑拔弩张,各族互相倾轧,大祸未发小祸频频,照我看……”他不顾羲华冲他丢眼风丢得眼都抽筋了,幸灾乐祸道:“万年来的第一次神族内战大概箭在弦上了吧。” “……好兄弟,”羲华咬着牙笑:“言之有理。” 井焕惯会说风凉话:“天帝陛下还是站出来管一管,毕竟真打起来内耗事小,丢了神族的面子事大。” 羲华还真想管,什么神族的面子不面子,他压根不往心里去。但神界动荡受苦的可是天下苍生。 人族弱小,置之不理的后果定然是他们遭殃。 千年前大战原本与凡界无关,但被卷入的人族何止万万,羲华仍旧记得当时那些悲号与斥神之声上达九天神宫,他的梦中都翻滚着血色和杀气。 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令他兼济博爱,对待弱小要心怀怜悯。 但这事他管不了。 早在九韶抱着这些奏疏前来质问之前,他便已经试过水。 ——继任天帝千年以来他从不理政,无力弹压各族,便只得尝试着各个击破。 事实证明他真没有做天地共主的天分。 他所能想到的手段都用尽了,但恩威并施不行,好言相劝不行,打感情牌更是下下之策。那些族长们软硬不吃,一个个拢着袖子,表面对天帝毕恭毕敬,暗地里却阳奉阴违、虚以委蛇,没有一个将他的苦口婆心放在眼里的。 羲华忙碌良久,累得腰都瘦了一圈,仍旧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没见到分毫成效。 九韶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撕开他的遮羞布,令他愈发难堪而已。 天帝做到他这份上,没比那些先祖光辉多少。 第3章 天帝的秘密 九韶不再开口,他不咄咄相逼的时候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单看外表很能唬人。但羲华和井焕受了他多年荼毒,早对那美貌无感了。 眼看他抱了剩下的奏疏去了一旁的小几上批评,井焕大舒了一口气,羲华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大概是他的一脸忧色碍了井焕的眼,井焕唇角一挑,给天帝陛下想了个法子——不如去魔界拜访魔君,理由也是现成的,便是思念两位兄长,亲往探望。 “然后呢?”羲华虽然觉得离谱,却也感兴趣地问。 “然后陛下可以向魔族透露一点我们的近况,说不定他们想要趁机挑起第二次大战。” 挑起大战?这是什么鬼逻辑,但羲华一向耐性很好,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那些族长们必然便一致对外了呀。有句话说得好,攘内必先安外。” “滚!是攘外必先安内。”羲华冷笑:“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井焕被他嘲讽,大受挫折,颓唐了半日,忽地一改面上的菜色,兴冲冲地道:“不然你也去魔界入赘吧。” “……”羲华怒从心中起,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找打是不是!” 天帝陛下震怒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他是天帝不能入赘,而是因为—— 他根本就不是个带把的。 这话,当真久远了,还得从离澜神妃怀他之前说起。 神族庞杂,大大小小的种族数以千计,羲华的母族少仓氏是旁支中的旁支。 这一族势微,人少人才就更少,文不成武不就,却专出戏精。 据说离澜神妃便是在一个偶然机会邂逅了先天帝,回家后说动了自家的尊长,凭一身精湛绝伦的“茶艺”成功把自己嫁到了神宫,成为神妃之后每天只致力于两件事——宫斗争宠和生儿子。 前者大家都能明白,毕竟她一小族弱女,没有强有力的母族支撑,在神族后宫中举步维艰,不靠自己努力早就被排挤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而先天帝又极喜欢以联姻来巩固神权,内庭中随便碰上一个,说不定就是哪族的公主或是什么有来头的神裔。 生儿子羲华也能理解,毕竟她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那天地共主之位即便离澜不肖想,她的母族也垂涎啊。 但羲华前面有十二三位兄长,要么战功赫赫,要么文才武德,要么投胎的时候积德,有个铁靠山的舅家。 这种情形下,即便羲华真是个神子,也没什么竞争力。 偏偏离澜神妃胆大包天,在羲华降世后谎称他是个男儿身,所以从那一日起,她就没有以自己的真实面目现身过人前。 但先天帝到底是最至高无上的天神,岂会被她的小伎俩蒙骗。他不拆穿,只是因为无关紧要。 神族众子,多羲华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但离澜神妃由此被他看清了真面目,渐渐受到了冷落,最后在大战之前郁郁而终。至死,也没有见到“宝贝儿子”登上她心心念念的天帝宝座。 父母双双辞世,从此,知晓羲华的秘密的,只有井焕。 原本羲华以为只要母妃离开,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疯狂的执念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便能一道烟消云散。 谁知,她再度被宿命深深嘲弄,被推上了那个不想要也不能要的帝位。 她将永生永世被禁锢在那个高台之上。神族无来生,一旦神陨,便是灰飞烟灭,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当然,羲华活了千多年,装了千多年,自然不是无懈可击。 女儿家柔情似水,她虽然一直用神力变幻成男身,但她的内心深处,还住着一个女孩子的绮梦。 于是很多孤寂的长夜,她喜欢卸下伪装,换上精致的宫裙和妆容,对镜自怜,歌舞舒怀。 看似恣意,但她忘记了,她身上天帝这张皮一直如影随形,根本不可能令她享有哪怕片刻的自由。 于是她频频被侍候的神侍撞见,却无人胆敢质疑,只是神宫里私下流传开来,说新任天帝似乎……是个女装癖。 羲华便将错就错,从不理会那些谣言,甚至有时候还会恶趣味地拦住一两个小神侍,问他们自己美不美。 他们筛糠一般地跪倒,口中连连喊着“美美美!”,却根本不敢抬头,仿佛只要看到她的裙角以上哪怕一分,都会被灭口似的。 真是,想掉马也没机会。 所以,唯一见过她女儿身真容的,只有井焕。 至于九韶为什么没有——这还用问吗。 对于这个倒贴上来的伴读,羲华真是又敬又怕,时时刻刻都得在他面前端着。 九韶那尊贵无匹的凤族出身,开天辟地以来就是神兽,一直襄助和辅佐天帝。 幼时为神子择定伴读,其他的都是神子挑人,唯独凤族嫡子九韶,毫无争议的下一任族长继承人,有着反过来的权利。 这般的殊荣彰显了凤族的尊崇,也变相地为天帝继承人埋下伏笔。 彼时羲华的兄长们都已成了气候,即便九韶选了她,他们也都一笑置之,从没把她当做威胁。 但九韶的这一选择仍旧遭到了诸多反对,神族的那些族长和凤族的长辈们都觉得九韶是故意的,因为他自小便太有主意,看似恭顺实则一身反骨,从来不把什么部族的利益和未来放在眼中。 逼急了,他便随手选了一个,所以羲华应该只是他的意外。 事后证明,他的这一选择多多少少是有些命定意味在其中的,因为后来羲华果然成了天帝。 只不过她是一条咸鱼天帝,井凤想要辅佐他,真是熬心费力,使劲全身解数。 很难说他究竟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相比起来,井焕便接地气多了,也可爱多了。 因为他陪羲华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一起发疯。 前面说过了,井焕曾做出不少惊世骇俗的举动,而其中最最最离谱的,便是他爱好做裳裙。 神界有最好的织女,可以将漫天云霞织成锦绣。大概是要以外物补己身之不足吧,鲲鹏族尤其喜爱色泽亮丽,而井焕对此有一种变态般的执迷,便一匹匹选来,为羲华量体裁衣。 有神官统计过,说羲华继位千年来,别处都极简朴,唯独这锦缎要的有点多。 鉴于天帝的后宫一直空置,这些东西消耗如此巨大就很耐人寻味了。 但想想井焕的这一爱好也满足了她的私欲,这口锅,她替他背了。 第4章 天帝去入赘 但若说治国理政,井焕就是拍马也赶不上那个任他们玩笑也一直埋头执笔,专心致志的凤族少族长。 但羲华决定再给井焕一个机会,毕竟他少有履行他襄助天帝之职的时候,令羲华新鲜之余,又想揍他。 “说说吧,你这般提议,是打什么主意?”入赘魔族的想法匪夷所思,羲华一把将他按在榻上,逼问道。 “我是为了你好。”井焕似乎有点享受这个姿势,不闪不避,好整以暇道。 羲华这才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些暧昧,顿时老脸一红,忙不迭地起身。 要知道她床咚谁也不会床咚他,毕竟吃窝边草什么的,不是她的风格。况且她跟他从小玩到大,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若是和他一处了,总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把我卖了,还是为了我好?”羲华不方便亲自上,便给他身上下了一道禁制,“今天不说个明白,你休想走出这道门。” “好好好,我说。”他求饶道:“你先放开我。” “你先说!” 他耸了耸肩:“反正你也不喜欢做天帝,入赘魔界是个好主意啊,正好换你一个哥哥回来顶班。” “听起来是不错,”羲华咬牙切齿道:“所以,我便从堂堂天地共主,一下子沦落到魔族赘婿了是么?从此仰魔族鼻息而活,你竟然还说不错?” 井焕对她这义愤填膺万分不理解,冲她翻了个白眼:“我觉得你对魔族有些误解。怎么,看不起魔族?觉得跌份儿了?是谁说为了自由头可断,血可流,拼得一身剐也要摆脱这桎梏的?如今路给你挑明了,居然还挑三拣四。” 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竟然还说是为了自由,为了摆脱桎梏?羲华觉得他大概是酒喝多了,脑子已经阵亡了。 “懒得跟你计较,”她解开了禁制:“滚吧。” 井焕摸着自己的鼻子走了。 羲华气恼交加,遇友不淑是什么感觉,她今天算是体会到了,气的脑仁疼。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说的有道理。”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吓了羲华一跳。 九韶原本并不是一个存在感很低的人,凤族的气场摆在那儿,令他不开屏都闪耀。但羲华是真被井焕这个加倍的二货气伤了眼,竟然忘了房中还有这一位在。 除了能把他忽略之外,更加令她感觉到惊奇的是,他竟然赞同井焕的提议,真是金乌上班打瞌睡——从西边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心有灵犀,第二日各族族长竟然联名上书,希望天帝陛下屈尊与魔族联姻。 羲华破天荒驾临了朝会,质问那些族长们:“为何让朕与魔族联姻?转移内部矛盾吗?这主意愚蠢的可笑!” 轩辕氏越众而出,禀道:“天帝息怒!我等只是见天后之位空悬已久,望陛下觅得一贤伉俪主持后宫,延绵子息。” 还好还好,没说让她入赘的话,否则羲华就真要暴走了。 但她明明是个女儿身,若要娶个魔女回来做天后,先不说一战后两族早就失了和气,她也没那个功能和她那个……延绵子息啊。 但众族长便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定要与魔族联姻,并且他们早已拟好了外交文书,不管羲华答应不答应,径直送往了魔界。 羲华拂袖而去:“既然诸位只是通知我,朕便不陪你们走这个过场了。” 羲华回到寝宫,悔得肠子都青了,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当一条咸鱼,将命运都攥在了别人手中。 痛定思痛,她决心要洗心革面,将属于她的权柄抓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黑化的前兆。 但夺权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她可信任的人只有井焕一个,便宣他过来筹谋商议。 井焕无言看了她半晌,屁都没放一个,扬长而去。 羲华:“……” 这个都靠不住,那九韶便更不要指望了。 羲华的黑化只是起了个头,便被扼杀在摇篮中。 几日后魔族的回信到了,言辞很不客气,说联姻可以,毕竟是老传统。但我们不出人,神族若想重结姻亲之好,那便让天帝入赘。 井焕你不是什么鲲鹏,是鱼和乌鸦的串串吧?! 第5章 人间烟火气 羲华在朝会上公然用法力将文书一把火烧了,一字一顿道:“朕、不、允!” 凤族族长道:“陛下不允也可,但魔族有言陛下若毁约,定将厉兵秣马,重起战端。” “……”羲华被气笑了:“朕没有看到这一句。” “就在文书的最后一句,已被陛下化为灰烬了。” “所以呢?煌煌神界,堂堂天帝,便被他们如此威胁?!” 羲华冷笑,感觉过去几千年的怒火都没有这一刻烧的旺。 惯会火上浇油的神农氏道:“陛下息怒!如今神界兵力空虚,若真打起来,恐怕未有胜算。” “未有胜算?”她拍案而起:“这大好神界被你们把持了千年,就给朕一个兵力空虚么!” 鲲鹏族族长道:“陛下容禀,千年前大战后我界元气大伤,至今未复,当真难遭再战了。” “那魔族呢?他们怎么就能东山再起,胆敢与我们叫嚣了?” 轩辕氏刚想开口,被她抬手制止了。 不行!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表面上看是他们一直在承受她的怒火,实则她一直被他们在牵着鼻子走。 羲华闭了闭眼,平静了一瞬,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我是天帝,我的话便是法谕,跟他们啰嗦什么。 片刻后,脸真疼。 “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陛下三思。” “这是陛下母族呈与的贺表,庆陛下大婚。” “母族?”羲华方酝酿好的冷静蓦地破功,她冷笑起来:“自朕继位来,母族屡屡生事,着令他们迁往瀛洲,若无传召,终生不得回返神界。” 诸位族长没想到她这么狠,竟连母族都舍得拿来开刀。 殿中寂静了片刻,而后凤族族长忽然道:“陛下即便不顾念母族,也该体恤天下苍生。如今凡世安稳不过千年,陛下何忍他们再度沦落战火,生灵涂炭?” 羲华:“……” 这些都是老狐狸,他们这是逼宫不成,开始道德绑架了。 但他们说的没错,羲华的确不忍凡世那些弱小的人类被魔族恣意收割,沦为相争的牺牲品。 身为神子,即便她不曾接受过天帝的正统教育,但基本的道德观还是有的。 人族向神族予以信仰和供奉,是神族的立身之本,也是他们不同于魔族的力量源泉,所以庇护人族是神族的使命,是——天帝的使命。 他们牢牢捏住了羲华的痛脚,然后把她架在火上烤。 再起战端,她就是罪人。 日后三界大事录上,她就是引发第二次大战的罪魁祸首,不说万古流芳,大概会落得和其他先祖们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 具体可以参考先天帝,无论他如何英明神武,带领神界走向过何等光明的未来,单是在任期间爆发大战这一条,便令他功德全空,连以身殉职都无法抵消他的罪业。 羲华颓然地坐下,指尖轻弹,化为灰烬的魔族文书被巨大的力量催动,开始重聚。 片刻后焕然一新的文书重新置于案头,她默不做声地拿起来一字一句仔细看过,尤其是最后一条,她反复看了三遍。 这时,阶下一人越众而出。 “陛下容禀,此事需从长计议。” 羲华抬头一看,呦呵,是九韶。 她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厮是凤族的少主,而凤族族长,便是方才殿上跳的最欢的那个。 再加上之前的提议,若说他没在这其中搅浑水,嘎了他羲华都不相信。 于是她端坐于神座之上,屏退了众人,给他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 凤族族长退下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这个一向自有主见的儿子一眼。那个眼神羲华注意到了,其中那莫名的情绪她读不懂,便懒得管了。 “说说看,如何从长计议。”羲华卸下了方才天帝的架子,一千年了,身为神子与伴读,她还是第一次想要与他推心置腹。 九韶五指轻拢,一只厚厚的卷轴现于掌心。殿中神侍皆已退下,他便自己拾阶而上,将卷轴交到了她的手中。 那卷轴上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羲华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打开后凌空浮起一片灿烂的金光,密密麻麻地现出图文交织的详细分解,从兵力对照、经济发展、贸易来往、战力分析等等全方面地分析了二族的现状,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领导者的差距。 羲华默不作声地看完,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是真要再战,神族胜算不是零。 比零好的有限。 最后那个对比真是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第一次令她痛恨自己一惯的惫懒和咸鱼。 “你有心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从长计议了。他们已经挑起了魔族的欲望,我们没有时间了。” 九韶沉默,他知道她说的不错,也知道方才父亲给他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羲华自嘲地笑起来:“其实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九韶一惊,本能地想要反驳:“我没有……” 羲华抬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其实我也觉得换一位天帝是最好的选择。凡界不是有句俗话么——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真是话糙理不糙。” 九韶闭上了嘴。 这一日是凡界的上元节,从九天银河向下望去,大地上一片绚烂的流光溢彩,如同点点繁星。 虽然心情沉重,但羲华还是信守承诺,和井焕溜到了人间。 说好了来体验烟火气,那便不能再端着,他俩舍弃了富丽堂皇的酒楼雅舍,专捡了人潮熙攘的长街上的一个馄饨摊坐下。 因为是上元佳节,凡人时兴吃汤团,这个馄饨摊上便也应景地另支起了一口大锅煮着香甜的水磨糯米圆子,馅料很丰盛,甜口和咸口的都有。 甜口的是黑芝麻、红豆、花生和玫瑰,咸口的是火腿、腌腊、荠菜和鲜肉。可以单买,但如果不好这一口,日常的馄饨也随要随有。 大街上到处都是花灯,人们的笑声被风送出很远。 说起来,凡人仰望苍穹,歌颂繁星与明月,而他们这些高踞云端的神明,却向往着大地上的这一片光影。 井焕不是悲春伤秋的性子,接过了店家递过来的满满一大碗馄饨,放在羲华的手边。 罢了,有吃的还想这么多做甚。羲华也不嫌弃那公用的碗筷,瞅准了碗中最大最饱满的一只馄饨,提起筷子就捞起来放进了嘴里。 “唔……烫烫烫……”她哈着气,被这炽热的温度烫的龇牙咧嘴。 “你不会慢点。”井焕嗔怪她一句,抬手就拈起了两根手指。 “别,”羲华连忙拦他:“凡界不可擅用法力,你忘啦?!” “噢……”井焕收回了手,嘀咕:“还不是怕您老人家身娇肉贵,烫伤了舌头,回去又得借机躺上几日。” 羲华被揭破了打算,面带薄怒:“我是那么矫情的人么!” 井焕撇了撇嘴。 一海碗馄饨眨眼光盘,羲华摸着饱满且热乎的肚腹,满意地擦了擦嘴。 一般这种时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井焕跟她厮混千年,早摸透了,瞅准时机开口:“怎样,畅快了吧?” “嗯,舒服。嗝……” “啧,你这随意,形象不要了?” “要什么形象啊,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至于还要装吗。” 羲华惬意地眯起眼睛,却没注意,这张方桌的另一角,坐着第三个人。 明晃晃的一个大活人近在眼前他们都没发现,自然是因为那人用了神力遮掩了身形。 羲华毕竟是天帝,即便修为再稀松,也不会这般放松警惕。所以这人必定是她所熟悉之人,才会被她在眼皮子底下忽略掉。 堂堂天帝近侍三千,除了日日与她泡在一起的井焕,只有另外一个人有此“殊荣”。 第6章 世间言语最诛心 九韶对偷溜下界出来玩却不带他这事似乎毫无怨念。也是,第一次会伤怀,第二次会不忿,第三次第四次……也就麻木了。 千年前他刚成为羲华殿下的伴读时,神界各族人人都说他脑子坏了,选谁不好,非要选一个末流的皇子,有离澜神妃那个乡野来的娘,整日茶里茶气,除了争风吃醋就是挑事作妖,能有什么出息。 彼时他还小,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每每听到有人这般议论,义愤填膺之下,总要炸毛做出些反击。 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羲华。 后来时间久了,他发现就连羲华自己都不甚在意那些蜚短流长,这位殿下就如同一根木头一样,对所有鄙薄和轻视都忽略不见,自顾自地找自己的乐子,活得潇洒恣意。 说好听点是没心没肺,说不好听的,就是咸鱼一条——我管别人如何如何,我独自美丽就够了。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羲华此人实在可恶,凭什么大家都要守着礼教规矩,日日学习那些诘屈聱牙,过得苦哈哈的,独他一人这么悠闲自在,每天都开开心心,不见丝毫烦恼。 为此他专门牺牲了自己可怜的一点课余时间,偷偷跟了这位神子一个月,就是为了弄清他如此快乐的秘密。 但一无所获,明明他文不成武不就,课堂上日日被夫子树成反面教材,他却依旧我行我素,那些教训如过耳云烟,从不走心。 若搁到他自己身上,但凡一丝一毫的失误,别人不说,他先得懊恼的吃不下也睡不着。 后来,羲华身边又多了一个井焕,和他一般无二的跳脱不恭,两人臭味相投,很快便焦不离孟不离焦,日日厮混在一处。 明明都是伴读,倒贴上来的就是没有自己选来的香——这是羲华的原话。 传到九韶耳中时,出离的愤怒燃尽了他的神智,于是他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出格之事——他要与羲华和井焕单挑,以实力定胜负。 他正式写了战书,依礼送到了神宫和鲲鹏族。这两人倒是应战了,虽然背后嘲笑他太过古板,但是不应战便是认输,羲华和井焕纵然再视名利为粪土,也不能忍受不战而降,沦落成神界的笑柄。 那一次的比武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虽然是一对一单挑,但九韶连战两场,自然有些吃亏,但他依旧赢得毫无悬念,算是给自己争回了一口气。 可是,那一战之后,羲华和井焕便更对他疏远。碍于伴读的身份,虽然很多时候三人同进同出,却貌合神离。羲华在人前还能勉强给他面子,人后却是能躲他多远,就躲他多远。 ——这也就是为何羲华的真实身份井焕知道,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眼看三人这友谊的小船尚未启航便被自己的一番做作打的稀碎,九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着一口气。 后来,大战后先天帝神陨,羲华被推上帝位,他被委以重任,日日奔忙,便更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看着愈发咸鱼的现任天帝陛下,以及挂着个虚衔的近卫军井统领,九韶这才明白,自己是嫉妒了。 嫉妒他们的我行我素,嫉妒他们那不为外物所动的,单纯质朴。 想通了这一点,他反倒释怀了。不带他玩就不带吧,他自己跟上就好了。 如今他隐匿身形坐在他们身边,热闹的烟火气息热烈蒸腾,一向寒暑不侵的神体仿佛也感知到了冬日的凛冽和热汤的温暖,心渐渐的柔软起来。 羲华和井焕可不知道他那千年不动的石头心如今生出了这么多波澜,他们还在自顾自地在聊自己的。 井焕像是来煞风景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我说,”他拐了拐羲华的胳膊:“今天殿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噢,消息够灵通的。”羲华心不在焉地应道。 “虽说入赘魔界是有点屈辱,但丢的是神族的脸面,你不必太在意。你考虑考虑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要离开神座,以后你便再也不必被三界这些扰嚷之事所累了。” 羲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好办法,我这个牛不吃草强按头的天帝何必在乎神族的脸面。我去了魔界,便可名正言顺地离开这冰冷的神座,从此自由自在,像匹脱缰的野马。” “但是,我已然是神族硕果仅存的神子,日后我跟着魔界姓,这天帝的位子又会花落谁家?”羲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盯着井焕,一字一句说道:“我还记得,是谁第一次跟我说——反正你也不喜欢做天帝,入赘魔界是个好主意,正好换你一个哥哥回来顶班。” “井焕,事到如今若我还不知道是谁在坑我,便是真被人当猴耍了。” 井焕的漫不经心僵在脸上,慢慢变成了苦笑。 “井焕,我不想深究这背后的沟连与利益,我只是心很痛,你明白吗?” “我……”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我体会到了。” “我没有……” 羲华又故意打断他的话,自己悠悠道:“你和九韶,虽然一个平日总嘻嘻哈哈,一个把苦大仇深铸在了脸上,但在我的心中,你们都是我最亲最近最信赖的兄弟,如今你们却合起伙来逼迫我。” 杀人不过头点地,世间唯言语最诛心。 而且,这话对九韶的震撼远比井焕要大的多。 他是真没想过,羲华待他之意竟与井焕一般。他还以为,羲华早就厌他烦他,巴不得他再也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凤族和鲲鹏族,不,应该说是神界各族的那些勾心斗角是各族的事,他与井焕虽然并不像羲华以为的,合起伙来逼迫她,但到底,他们并不无辜。 他们首先是一族的少主,是万千族人仰赖的未来,其次,才是羲华这个人的兄弟。 第7章 见鬼的仪式感 井焕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解释。 他的情况可比九韶要复杂多了,不但不是什么天之骄子,甚至于他的身世,较之羲华还不如。 现任的鲲鹏一族的族长是他的“叔叔”,不是亲叔叔,因为他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只是上一任族长夫人私通异族生下的私生子。实际上,他与鲲鹏井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这是他生来便带有的原罪,他因此无数次地怨恨过自己的母亲——既然背叛出走,又何必将他带回来;既然已经知错,又何必在苦苦乞求“父亲”的原谅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那个老实人。 上一任鲲鹏族长井旷接受了他,给了他姓氏和身份,也同样谅解了那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 但出轨这种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便会有无穷次。说到底,他的爱换不回同等的回应。井焕的母亲再度遍体鳞伤地回来时,井旷这次终于明白,他的隐忍永远是她的有恃无恐。 那场惨剧发生时井焕还很小,只知道他发疯了一般寻找他们,那些拦住他的神侍皆语焉不详,只是让他明白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爹和娘了。 亲情顷刻支离破碎,有时候,成长只需要一瞬之间。 叔叔继任族长,井焕的存在顿时尴尬起来——不,不是从那一刻,而是自他被孕育于母腹中时,他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在无数窃窃私语与暧昧的眼光中,他下定决心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洗刷己身上那不洁之烙印。 于是他韬光养晦、刻意逢迎,甚至越过了层层打压成为了神子羲华的伴读。为了投其所好,他还将自己的锋芒小心翼翼地藏起,与羲华一道疯魔了千年,终于成为了天帝的心腹,近卫军统领,手握军权,成为鲲鹏一族的荣光。 但这些还不够,人心之贪婪没有尽头。他还想要更多,鲲鹏一族还想要更多。 羲华说她是硕果仅存的神子,这话不对,魔界中的那两位早已归心似箭,每一个都对她视为禁锢的神座虎视眈眈。 如今,鲲鹏一族与凤族结盟,已经择定了未来的明主。 只要迎回新帝,他将兑现自己的承诺,给予鲲鹏一族超越伏羲、轩辕和神农这三大上古神族的殊荣与权柄,从此,鲲鹏一族将摆脱神界六族敬陪末座的尴尬之境,一跃成为仅次于凤凰的神界大族,掌握三界的话语权。 为了自己与全族,他没有理由不牺牲羲华。只要坑她一个,动荡的神界便有望重新安定与辉煌,一直被打压与轻忽的鲲鹏一族才有可能振翅腾飞。 于大义,于私利,他仿佛也别无选择。 九韶与他一样,至少在片刻之前,羲华平静地说出那番话之前,他是这么坚信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问心无愧。 “走吧,再不回去,你的近卫军估计要将神宫都翻个底朝天了。”羲华玩笑道,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没……没事。离开之前我交代过,不说这区区一夜,便是三五日不见你,他们也只当你是身体不适,不会有人打扰。”井焕说着,还是想向她道个歉:“我……” “那也回去吧,我若真丢了,不知多少人要长夜无眠了。” 回到神宫,井焕识趣地没有踏入羲华的寝殿。事已至此,若说心无芥蒂,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关门之前,羲华对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真的身体微恙,想要将养几日,是真的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吧?” 井焕口中发涩,点头道:“不会。” “包括你?” “……包括我。” “甚好!九韶那边你别忘了帮我打个招呼,毕竟他知道了,六族便全都知道了。” “是。” “关门,都退下!” 羲华的脸消失在丈高的殿门后,神使鱼贯而出,将熹微的日光关在了门外。 九韶在琼花玉树后摇摇头,看着羲华套路那个二傻子,唇角,竟然浮凸出了一抹浅浅的笑。 待终于剩下她一个人时,羲华站在原地,也露出了一抹一模一样的笑。 幸好方才九韶不在,否则论玩心机,她可是无论如何也哄不住井焕那个货。 她仔细想了想,从百宝格上摸出一个包袱皮一般的乾坤袋,开始把殿中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往里装。 挑挑拣拣半晌后,包袱皮上已经堆了小山一般的东西,她也是第一次离家出走,没甚经验,不晓得到底应该带些什么,但幸好这乾坤袋便是一座真山也装得下,她倒不至于担心会碰到什么断舍离的难处。 最后她觉得差不多了,用法力换了装束,将包袱皮拎起四角一系,背在身上跳侧窗跑了。 隐藏在暗处的井焕见她终于出来,松了口气——既怕她跑,又怕她不跑。如今见她还知道与宿命抗争,不由既欣慰,又伤神。 他看了身旁的九韶一眼,见他八风不动,不由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她会从这儿跑?” 九韶一向不愿意和他多说话,怕拉低了自己的智商。但如今他们既为同盟,便不吝分享给他点知识:“离开神界的路千万条,此处是你们方才来回凡界走过的路。她却偏偏要从此处离开,应该不是想要去凡界,只是故布疑阵,误导追兵。” 井焕不服气:“何以见得?若想藏匿,自然是凡界最好,凡族众生多如恒河沙数,只要她封印法力,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即便天兵倾巢而出,没有三年五载,也很难找到她。” “你都能想到,她又如何会犯这种错误。” 井焕想了想,丝毫不介意他的嘲讽,恍然:“你是说这只是个幌子,她会中间悄悄溜到别处。” “她应该是想去往魔界吧。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井焕撇撇嘴:“知道你兵法学的好,别在我们这种渣渣面前显摆了。” 九韶破天荒地这回没再讥讽他。 “那她为什么非要背个包袱啊,不嫌显眼吗?哪怕是个鞋底子的乾坤袋也比这个好啊。” 九韶脸上赤裸裸地写着“你不懂”,虽然很不想给这二傻子答疑解惑,但还是忍不住回答了:“生活需要仪式感。” 井焕:“……” 见鬼的仪式感。 第8章 离家出走还是出来旅游 九韶所料不差,羲华想去的正是魔界。她半路转了方向,还将所有的痕迹抹去,满意地拍了拍手。 交界处是一片丘陵,此处是千年前大战的第一处战场,死伤最重,二族战陨的兵将的怨念在此处盘旋不去,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雾瘴。 懂的人都懂,这种怨念最为可怖,因此两族都设了结界阻挡,一方面是为了预防雾瘴扩散伤人,一方面是为了提防对方再度进犯。 于是,两道结界便如两面看不到的高墙一般上入苍天,下抵黄泉,中间夹杂着浓墨色如同实质一般的雾瘴,清楚地标明了两处结界的所在。 怎么过去,这是个难题。 幸好,羲华早有准备——她想离家出走想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因为自己的惫懒兼之没有被逼到这份上,故而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没有做过攻略。 无数个要消遣的午后,她曾和井焕一点一点研究此处的地图,畅想着有朝一日越过此处,来个潇洒的魔界一日游。 此时,井焕与九韶隐匿身形,不远不近地辍在她的身后,井焕看着她挥出了他们之前勾画的地图,金光灿烂亮起,细致地对照着此处的地势。 “倒还知道先检查一番,没有贸然穿行,算是有脑子。”井焕心里暗道。 九韶先天下之忧而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大战已逾千年,为何这里的怨念还未被度化,且还有愈来愈浓的架势? 魔界对此放任自流可以理解,他们毕竟修的是己,不认天道,不念因果,不度冥灵。但神族肩负净澈天地之任,如此不管不顾,一封了之,任凭这些怨念在此盘亘演化,终有一日,会影响此处的地脉天灵,令此地彻底沦为煞气横生的不毛之地。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魔界地广人稀,气候恶劣,多一块这种地方不多,少一块这种地方不少,但神界若因此遭受污染,早晚是个祸根。 九韶一念及此,想用神力传送一个消息回去,但神念刚刚成型,便被他一把捏碎。 不行,他眉头微蹙,他希望神界可以尽快派人来净化这些雾瘴之心是迫切,但若被人溯本求源,得知他来了此处,继而追查到羲华身上,那便与他的初心相悖了。 罢了,还是先护送羲华离开,待返回神宫后再着人安排此事。 这边他忧国忧民,那边羲华已经对照完了地势,所幸相差无几,但她还是没有贸然穿行,反而找到了此处的阵眼——一处灵潭。 这处灵潭地跨两处结界,是此处的地脉之源,当年二族不约而同地将结界设在此处,就是想借用灵潭之利净化雾瘴。 并且,传闻当初大战的导火索便是这方灵潭,因为灵气充裕而被魔族觊觎,不惜发兵侵占。 神族原本并不在意这点资源,但不问自取就是偷窃,上升到两族的高度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先天帝眼里不揉沙子,悍然点兵回击,这才引发了两界大战。 打着打着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两败俱伤惨淡收场。这方灵潭也一分为二,算是各退了一步。 魔族也忘了当初要侵占灵潭的初衷,只同神族一般,以此来净化雾瘴。 但眼下看来效果并不如人愿,灵潭自身已被侵染,潭水呈现出半白半黑,灵气衰微之兆。 羲华在潭边寻了一处隐蔽却又平坦之处,在她的包袱乾坤袋中翻翻捡捡,挑出了一样法器,撑开来在那里布了一处单独的结界。 此结界是一个藏匿结界,如同单面镜一般,外边的人看不到触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对外边发生的事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这种情形显然不利于追踪,她若在里边干点什么,闷声作大死可谁都不知道。幸好九韶身上有一件凤族的至宝——去伪存真镜,可以破除一切迷瘴、幻境和类似迷瘴幻境的结界。 偷窥不是君子所为,九韶刚将镜子取出就迟疑了,不料却被井焕一把抢了过去丢向半空。小小的镜面飞至结界之上,陡然化作一片清光,将结界之中的人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界中人还无知无觉,丝毫没提防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暴露在他俩的视线之中了。 井焕冲九韶哼了一声,说:“君子不拘小节,这是为了她好。” 九韶不置可否,横竖不是他干的,不亏他那君子之心。 两人一起将目光投向羲华那边,只见她将目光凝住在灵潭上空,看得很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足足看了一刻钟之后,才开始自由活动起来。 九韶与井焕双双惊掉了下巴,看着她在此处足足待了十二个时辰,期间她优哉游哉,玩了整套的九连环,自己和自己下了十局樗浦棋,喝了三壶甘醴琼浆,用了无数仙果肉脯下酒,端的是一个舒服惬意。 阴阳相交后,她竟然还变出了一方白玉榻,躺在上面盖着云被美美地睡了一觉。 她是离家出走,还是来旅游的? 九韶还好,他一贯有耐性,井焕真是白瞎了和羲华这上千年的交情,不但没什么默契,还在那抱怨她此举真是脑子有坑。 谁会在这瘴气横生,无数二族埋骨的古战场畅游啊,虽说这里倒是没有什么猛兽,不会有危险,但狗都不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如此之久的。 期间九韶和井焕都各自回了一趟族里,羲华可以跑,他们若是也长时间消失不见太过可疑,不利于为她打掩护。 井焕这滑头专挑夜里回去,天亮方归,鬼知道他是不是趁机高床软枕,睡了个美觉。 九韶却并不介意,他在一旁就地趺坐,一面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为羲华护法;一面时而凝视着那人的睡颜,自觉十分圆满。 距离上一次这般独处,已经过了足足一千年。 不待九韶感慨完,白玉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哈欠起来伸了个懒腰。 睡前羲华像在自己的寝殿中一般,卸下了头冠,满头黑发泼墨一般洒下,此时随着她起来的动作披了满背。 在她不经意间回头时,一张脸被长发遮掩了一半,衬着周遭鸟雀不生,寂静到可怕的环境,原本应该有一丝诡异的气氛。 但九韶如遭雷击,僵在了那里。 他怀疑是自己看了太久,眼睛出了毛病——眼前这个人,面容神态太像一个女人了。 素面峨眉,眼若春水,神态慵懒,举止风流——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 一个当了一千年兄弟的人——不是他自作多情,羲华也承认是他兄弟了——莫名给他一种是女人的感觉,这可就太诡异了。 知道的是他生性多疑谨慎,不知道的该骂他一句心思浪荡,对着兄弟思春想女人。 幸好这种感觉转瞬而逝,因为羲华抬手打了个响指,涤尘诀扫过全身,转眼间她已经洗漱穿戴一新,头发也牢牢地束在了冠里,又恢复了昨日那个翩翩贵公子的打扮。 九韶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他想的多,而是他还不太敢想。 第9章 这个水下吻不是那个俗套的水下吻 井焕回来时还给九韶带了早膳,这就很客气了,九韶有点不习惯,但盛情难却,不吃的话便更加不自在了。 昨日已经经历过了,他与井焕相对无言,除了默默注视着羲华也没什么可交流的。这其实是件挺尴尬的事,因为羲华自己都能和自己下上十局棋,他俩却只能大眼瞪小眼,连棋都下不到一块去。 此时有东西吃,总算能把嘴堵上,不用没话找话题了。 三人步调惊人的一致,这边九韶和井焕吃完,那边羲华也拭净唇角,开始收拾东西了。九韶眼疾手快地将去伪存真镜收了回来,羲华又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到了这会儿,他俩终于明白为何她要在此滞留一日一夜了,只见她重新取出了地图,以手代笔凝注法力,在地图上空白的边角写下了两行小注—— 神族边境军日巡两班,每班四人,巡守甚稀松,似是摸鱼混日子,差评。 魔军无影无踪,不知是心大,还是装模作样麻痹我军,有待探查。 原来是为了加上注释,以她的咸鱼性子,恐怕不是为了替神界巡察布防,而是方便下次再来吧。 九韶哭笑不得,觉得羲华这颗聪明脑袋没用对地方。正当他琢磨着此事已毕,她总该找个通道越过结界了吧,没想到她竟然将包袱往身后一背,给自己加了个防水咒,径直向灵潭里跳了下去。 九韶:“……” 身侧的井焕似乎毫不意外,他一拉傻眼的九韶:“跟上啊。” 九韶这回知道明明有路不走,偏要跳水的思路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不止羲华一个呆,井焕这个二货也认准了这条捷径。 确实是条捷径——这点九韶不否认,但灵潭如今这副模样,三岁稚童都看得出有问题吧,他俩却上赶着往里跳。 况且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如果这潭水真这么好跳的话,那这么多年来偷渡的二族早该能组一个前锋营了,何止于防守这般稀松! 可羲华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潭水吞没了,此时由不得他多想,只得匆匆给自己套上避水咒,和井焕一起跳了下去。 因为避水咒,入水便如游鱼一般自由自在,水流温柔的如同慈母的双手。但九韶的担心瞬间成真,那灵潭中向下不足十尺便陡然惊险起来,涌动的灵气乱窜,其中竟然夹杂着火焰和冰箭。 这真是始料未及,水火本不能共存,冰火更是相隔两重天,这里却能有此奇景,九韶来不及感慨,心中先是一紧。 ——他虽然预料到有危险,却没想到是这种危险。 他想去寻羲华,但别说是先跳进来的她,与他几乎一道的井焕也不见了,这里似乎有乱流,当你越想躲避那火与冰箭时,便越会被裹挟着撞上,且那火不说沾染,稍一靠近,便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烫浸入肌肤,令身体不受神智控制地想要躲避。 那冰箭的威力犹在火焰之上,竟然能在水下疾速穿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搭弓拉弦,对着每一个入侵者射出致命的一箭。 九韶运起全身法力抵御,冰箭和火焰被他一一打偏,他的修为远胜羲华和井焕,但也并非可以久战不败,很快,便因消耗过度,灵力渐渐不支起来。 在这灵气充沛的潭中,这简直不可思议,但无论他如何尝试,就是无法将身周的灵气摄入体内,化作己身的动力。 他疑惑起来,想分神探查,但就是这短短一瞬,一支冰箭突破了他的防御,擦着他的右臂疾射而过。 “呃……”他闷哼一声,带着淡淡金光的血液在水中氤氲开来。 接下来的一幕令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洇入水中的血雾迅速地被灵气分解蚕食,快的只是眨眼之间,方才的那一片金红色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的伤口处继续渗出的鲜血,也同样的很快便被吞噬了。 ——这灵气有问题! 九韶立刻便想到了什么,刹那间便决定放手一搏,他将全身的防御卸下,法力收回,连同避水咒都抹去了。 倏然间汹涌的水流袭向他的全身,几乎将他撞了一个跟头,他单凭身手堪堪稳住身形,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进来时那温柔的水流都是错觉。 他猛地憋住一口气,不让潭水涌入七窍和肺腑。随即便放松全身,连火焰和冰箭直冲他而来都不闪不避。 这一举动中的危险不言而喻,但神奇的,不但火焰和冰箭与他错身而过,汹涌的水流也变得和缓起来,仿佛对于那个无形的执弓者而言,目标消失了,于是渐渐收拢了攻势,重新蛰伏起来。 九韶知道自己赌对了,刚刚摆脱危机来不及松一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寻找羲华和井焕。 但水下光影支离,水面上投射下来的天光被水波消耗殆尽,在不用法力的前提下他便与凡人无异,连目力都调动不了,根本不能突破眼前的重重水流。 他正在想办法,冷不防前面平静的水势陡变,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面前。 “救命……” 一句呼喊声传来,虽然很快便被水流吞没,但他还是敏锐地听到了。 羲华! 九韶手脚并用,向漩涡中心游去。 漩涡中心如同风暴眼一般,反而是这一片飞旋的潭水中最平静的地方,但羲华明显是慌了神,无法在水中保持平衡,便随着水流载浮载沉,如同一尾惊慌失措的鱼。 “别动,我来了。” 九韶奋力冲破那层层飞旋的水涡,但羲华的不知所措令他无法靠近她的身边,只能大声喝到,但他甫一张口便是成串的泡泡,音波被极大削弱,落入羲华耳中时,就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点小小的叹息。 但她还是本能地转过身来,冲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然后就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张清俊到极致的脸被水流洗的苍白——其实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便显得那一双漆黑的瞳仁和淡红色的唇分外惹眼,是这天翻地覆中唯二的亮色。 她不由看得痴了,连挣扎都忘记了。 九韶见她突然平静下来,一阵欣喜,还道是她听劝,正奋力突破最后一层水涡来到她的身边,可就在他的手堪堪抓住她的臂膀时,水流竟然突然改变了方向。 巨大的水浪自动成形,像一堵墙一般从背后呼啸而来,顷刻间便拍上了他的后背。这般近的距离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得张开双臂,想要护住眼前的人。 “嗯……” 水墙结结实实地将他拍在她的身上,他本能地低下头,唇却蓦然触及到两片柔软且微凉的东西。 这周围的水很冷,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他触碰到的这个东西带着微微的热意。 羲华懵了——虽然她方才是肖想过他那“惹眼”的双唇,但不是这样啊。 这一刻如此短,短到周围的一切都来不及变换,而这一刻却又如此长,长到她在心中辗转了无数念头,甚至将看过的所有书册古篆都车轮一般地过了一遍,都没能找到能应对此刻的方法。 而九韶的状态比她还要迟滞,他的手、脚、脸……乃至全身都僵在那里,不听脑子调动了。 但唯独眼睛还能转动,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与往常不同了。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清晨的那一幕,以及那扣动心弦的点点悸动。 不,不对,不能这样。在新的情绪升起之前,他率先醒悟过来,正在拼命控制自己不太听使唤的身体,可他却猛然发现,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中的神色蓦地变了。 羲华的瞳孔骤然紧缩,巨大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因为是面对面的姿势,所以只有她看到了,一道不知何处来的冰箭倏然向九韶的后背袭来,快的几乎只有残影。 来不及推开他了,她只能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后心。 “笃!” 利箭穿透肌骨的那一刻竟然没有感受到疼,然后便是绚烂的白光大炽,淹没了他俩的神智。 第10章 胸前这俩馒头是啥 醒来时已经换了一方天地,九韶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方暗灰色的天空。 这里他并不陌生,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穿过了那方灵潭,到了魔界。 他从地上撑起身,想到灵潭时忽然一阵恶心,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去,“哇哇”地呕出了大口大口的水。 自己什么时候溺水了吗?不应该啊,他一直都有所注意,毕竟身为神只虽然不会淹死,但这灌一肚子水饱的滋味也不好受。 吐完了果然舒服很多,他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把残余的水都逼出来。 欸——这是什么?左胸处蓦地出现了一个软软的,极富弹性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向右摸了摸,咦——这边也有。 “……”九韶的动作顿时僵住,而同样僵住的,还有他的脑子。 他慢慢地低下头,视线一寸一寸地下移,然后,便看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东西—— 谁能告诉他,胸前这俩馒头是啥? 他就着这个姿势看了好一会儿,右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有心想摸一摸确认,却迟迟不敢动手。 幸好,这时,手背上传来的一阵剧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当机立断将那俩“馒头”的事忘到了脑后,专心看向手掌。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手背洞穿至掌心,伤口周围凝结着金红色的血迹。 这看起来像是箭伤,他前后左右四顾,造成这伤的箭矢却不见了。 他还顾不上思索,就顺着抬起的胳膊看到了衣袖。浅碧色的广袖,月牙白的轻纱罩袍——这是今早羲华穿的衣服。 难道……他脑中剧震,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毕竟相比起自己变成女人,自己和女人互换了身体就显得好接受的多了。 但是,羲华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了? 他猛然扬手,四周空气中的水汽迅速液化凝结,他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面冰镜。 镜中映出的人,眉目既熟悉又陌生。 脸还是羲华的脸,但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女子,虽然皮肤还是一样的瓷白,眉目依旧深深如画,但神态表情骗不了人。 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底细,他简直要怀疑她还有一个双生姊妹了。 九韶不傻,他很快便推断出了实情——在灵潭中必须卸下全部法力,所以羲华的伪装自然也被揭开,怪不得方才在水里,他体会到了那种忽如其来的异样之感和不受控制的悸动。 九韶顿时觉得自己真傻,竟然被她蒙骗了一千年。 想到水中误打误撞的那个吻,他竟然也觉得好受很多——虽然是意外,但意外吻了个女人,总比意外吻了自己的兄弟要好,否则,日后相见,怕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欸——说起相见,他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羲华呢? 他撑起身来,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右手的伤口,一阵剧痛袭来,令他的脸差点扭曲。勉强起身后又觉得全身酸痛,再一看脚下的石子滩,他恍然——他的神魂进入了这具身体,便要体会这具身体的五感——尤其是疼痛。 他竟然不知道,羲华是这样一个既怕痛又矫情的人。 幸好法力还能用,且能发挥出自己的水平。于是他先施法想令手背上骇人的伤口愈合,却不知怎的,徒劳无功。 看来这箭上有古怪。回想起潭中的那来势凌厉的道道冰箭,他觉得有必要去寻一支回来研究。 但眼下,这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找到羲华要紧。 顺着魔界的这半边灵潭走了半刻,他在一块青石上看到了一个趴着的,过分熟悉的身影。 有了,他眼前一亮,快步走过去,然后,他果然捡到了“自己”。 “羲华!羲华!” 探过鼻息后他将她半扶了起来,猛地摇晃了两下——他倒不担心会把人晃坏,毕竟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嗯……”这般剧烈的摇晃,就是死猪都该回魂了——这般形容自己的身体,九韶也是个狠人——羲华悠悠醒转,神智归位前先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清醒了。 只见女子形象的“她自己”一脸焦急地望着她,那张悬在头顶的脸看起来是那般硕大。 我是谁? 我在哪儿? 继这两个本能的念头,羲华又想——我的脸真有这么大?看来最近是吃多了,该适当减食来纤体了。 然后她就见对面那个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将一面冰镜杵到了她的眼前。 她可就没有九韶那般镇定了,见到镜中人的那一刹那便惊呼一声,那叫声尖锐的令冰镜都应声而碎。 “你……我……我们……”她哆嗦着问,脸色瞬间惨白。 一个时辰后,九韶走到羲华身边拍了拍,“喂。” “别烦我,我想静静。”羲华扬手打开他的胳膊,二人同时牵动了伤处,她身上套着九韶的壳子,之前潭中被冰箭擦出的伤口虽然疼,却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反观九韶,因为羲华的身体对疼痛无比敏感,纵使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努力压制,却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看着自己的脸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羲华心中的惶惑终于消散了。 罢了,事已至此,再忐忑也无用了。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该好好面对,看看如何解决眼下这一困境。 但是,还有一件事要先理论清楚。 她猛地拉住了九韶的手,看着手背上那道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她心痛的险些掉下泪来。 “果然,不是自己的身体就不知爱惜是吧?”她冷哼了一声:“为什么不给我疗伤?!” 九韶心说这真是双标啊,明明你也没管我臂上的伤口啊,咱们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分别。 但一惯的涵养令他说不出这么刻薄的话,只能忍着薄怒解释道:“这箭伤有古怪,法力根本疗愈不了。” “什么?”羲华吃惊道:“以你的修为都无法疗愈?” “没错,看来只有找到那些冰箭,才能一探究竟。”但是眼下这种情形,要谁下水才合适呢? 若没有互换身躯这事儿,此行他自然当仁不让,可如今他顶着她的身体——还是个女子的身体,他不好意思用此去犯险。 但若让羲华去……算了,当他没说。 他倒不是吝惜自己的身体,他只是怕羲华下去,重蹈覆辙。 正百般打算着,孰料羲华猛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根晶莹剔透的东西:“你说的是这个吗?” 九韶:“……” 你为何会有这个?不对,你有这个为何不早拿出来?! 但看到她顶着自己的脸露出一种既得意又求夸奖的神情,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生平第一次不愿面对现实,只希望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愿梦醒了,他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这个人…… 唉,乱了。 第11章 鱼之大,一锅炖不下 井焕醒来时已经被送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满眼都是鲜草嫩芽,耳边尽是人声鼎沸,像是进了菜市场。 不,就是菜市场。 他懵怔了片刻,终于听清了身后一个声音在吆喝什么。 “欢迎光临祥鱼铺,挑一个顺眼的鱼头回去煲汤吧。” 鱼! 井焕敏锐地抓到了这个字眼,顿时心中一跳。 鲲鹏一族的真身时而为鱼时而为鸟,成年者可在鱼身与鸟身之间随心变换,其身亦可大可小。 此时他是鱼身不奇怪,因为之前甫一跳入灵潭他便与九韶失散了,那潭中的烈焰与冰箭令他受伤无数,不过他也不算笨,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关窍,便如他们一般卸去灵力后随波逐流。 且他本就是鲲鹏,索性便变化出了鱼身,只是运气实在不济,不似九韶那般,有羲华为他以身挡箭。他在被漩涡中的水墙拍到之后,径直晕了过去。 没想到醒来后竟然还是鱼,还莫名其妙被捉到了这菜市场里当街贩卖,真是,霉运到家了。 他正想着,冷不防一个人在鱼贩儿身前站定,“巨人”般的身形配上粗哑的嗓音,还有那一身村妇般的打扮,顿时令他危机感横生。 不过他也确定了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魔界,因为来往的俱都是魔族。 魔族其人,男的个个五大三粗,主打一个长相狂野,稍稍纤细周正些的,便已经算是难得的美男子。魔女倒是以妖娆娇媚着称,不过两极分化的厉害,越是高贵的便越出众,那些出身低微的贫贱之民,就如眼前这个大婶儿——便糙的有些伤眼了。 先天帝喜好联姻,后宫中也曾有过几个魔族嫔妃,虽然长相魅惑,却自带一股魔族的乖戾,不受神族所喜,便一直被先天帝不冷不热地撂着,虽然也能分得些恩宠,但相比起魔族的天性来说,那些微的恩宠犹如镜花水月,连点涟漪都算不上。 魔女可不懂什么衿贵自持,后宫几度风波之后,为日后的大战埋下了祸根。 话说远了,井焕如今这处境,也实在顾不上为别人唏嘘——他在水中叹了口气,鱼嘴吐出了一串泡泡——这就难办了,若是在凡间,那些凡人肉体凡胎,无丝毫法力在身,他施个障眼法也便遁走了。但自千年前大战之后,两族关系紧张,虽然仍保持了一定的贸易往来,但各自对于入境的异族皆盘查严密,如今他想在这么多魔族眼皮子底下逃脱,难度不小。 他正在思索着万全之策,那个来买鱼的魔族大婶儿在摊子上的水槽里逡巡了一圈,一眼便相中了他。 “这条,几钱?” 井焕被大婶儿粗短的指头定定指着,心中既自豪又苦涩。 自豪的是他果然丰神俊秀,即便变化出鱼身,也是条卓尔不群,令人一眼“钟情”的鱼;苦涩的是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了,不知被拎回去是红烧呢,还是和豆腐煲成一锅汤。 鱼贩儿瞥了一眼:“十五。” 大婶儿显然不满意:“忒贵了,这么条遍体鳞伤的鱼卖正常鱼的价,老板你怎么不去抢?” “……”井焕心说怎么,小爷这伤是为了救朋友留下的军功章,你倒还看不上了。若非鱼没有眼睑,非得翻个白眼给你! 鱼贩儿也不悦道:“怎么就遍体鳞伤了,不过是略伤了几片鳞。您瞧瞧,游的鲜活着呢。” 井焕·鱼一听,立刻浮上了水面装死,连雪白的肚皮都翻了过来。 谁料那大婶儿不走寻常路,反倒惊喜万分,连连叫着:“死了死了,老板干脆白送我吧。” 这回鱼贩儿替井焕给了她一个白眼:“怎么着,吃鱼不给钱,您想白嫖?” 井焕·鱼:“……” “这鱼都死了。老板你可着这菜市问问,谁家卖死鱼的?小心砸了招牌,老板你还得费心处理。不若给我,小妇人带出去,顺手帮你扔了。” “哪里死了,这鱼只不过游累了,睡会。” “……”井焕·鱼装不下去了。 罢了,就在大婶儿和鱼贩儿四目睽睽之下,井焕在水中利落地翻了个身,摇头摆尾游的畅快。 “哎你瞧你瞧,活的活的。十五钱,一钱不能少。” “这鱼死过一次,好意思卖原价么,五钱!” “十五!” “五!” …… 井焕·鱼生无可恋地听着他们吵了半晌,唾沫星子满天飞,最终十一钱成交。 大婶儿觉得捡了便宜,眉开眼笑地交了钱,说了一声:“老板帮忙杀了。” 鱼贩儿也恢复了笑脸,响亮地应了一声,一面下手去捞鱼,一面喜气洋洋地道:“大嫂好眼光,瞧这条鱼又肥又大,拎回家做个一鱼两吃,鱼身红烧,鱼头加上豆腐小火煲了,汤鲜味美,保证您吃了赞不绝口!” 井焕·鱼:“……” 果然,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鱼贩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槽中捞出摔在案上。井焕被摔了个头晕眼花,眼看屠刀高悬,他心一横,决定立刻施展法力砸了这摊子再说——再不反抗,真要变成魔族口中食、肠中那个啥了。 于是他咬牙逼出了体内仅剩的灵力,原本是想恢复人形,谁料,一口气接不上—— “哗啦!” 一条硕大无朋的巨鱼现身人前,不但撑暴了鱼摊,还波及了整座菜市。无数魔族被他压在身下,不知道还有气儿没气儿。 那个大婶儿和鱼贩儿因为离的最近,反倒因祸得福,侥幸没被压住,反而被滑溜溜的鱼身推了出去,堪堪卡在墙角。 村妇眼都直了,喃喃道:“此鱼如此之大,一锅炖不下……” 第12章 一百,一百,就值一百 井焕·鱼自知闯了大祸,慌忙缩小身体,此时菜市惨呼震天,他本想趁着这番兵荒马乱脱身,谁知流年不利撞了太岁,今日出门又没看黄历……总之是哪儿哪儿都不顺,就在他想化成人形时,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网呼啸而来,将他兜头网住,顺势一卷扛了就走。 井焕·鱼再度落入贼人之手,他努力了几次,毫不意外地发现这网上被人下了咒,只要挨上点边边,便将他刺的浑身剧痛,不但法力施展不出半分,连在网里也只能打挺立着,用尾巴尖尖堪堪触及网底保持平衡。 井焕的一个优点便是从来不做无谓的挣扎,先前他受伤残血,如今又受制于人,便更加懒得反抗。于是他调整了姿势,仰着颗鱼头无语望天。 表面镇定的人往往都在内心呐喊,此时,他的脑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天杀的羲华和九韶,你们死哪儿去了,再不来救老子,便真要被人一锅炖了。 不过,这回他终于猜错了。 抓他是一个魔族赏金猎人,专门为魔族一个名为“翠竹苑”的地方抓人,而且最喜欢抓有几分姿色的异族。 前边说了,魔女们长的能过眼的一般非富即贵,而能沦为玩物的大抵相貌都不过关。且魔男们便更差强人意了,十万个中也不一定能挑出一个摸得上“美男子”的边的。 所以魔界人民苦闷啊,他们生来便纵欲声色,崇尚“美好”的人和事。偏偏却连个纵欲声色的对象都寻不到,怎么一个百爪绕心可说。 于是魔境各处,大大小小的“逍遥阁”、“缠魂窟”、“情迷馆”自古至今层出不穷,而其中最受欢迎的,无外乎都是清丽的妖族和美貌的凡人——无论男女,皆受追捧。 咳,神族基本上在这里是绝迹的,因为没有哪一个天神能忍受此等屈辱,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愿出卖高贵的灵魂,差不多在被送到这种地方的第一时间便自绝了。 千年前大战,被俘的神族将士基本上都英勇殉义,便是因为没有人想被他们唾弃为连尘埃都不如的魔族践踏。 这样看来,被强留魔宫成为赘婿的二殿下与六殿下能不顾气节隐忍至今,算得上很忍辱负重了。 近些年来,因为这二位的存在,或多或少影响了魔界的风气,不知道他们给蝶绛和霞殇二位公主吹了多少枕头风,才使得魔宫下令,要整顿魔界这股恣意享乐,残害异族的“歪风邪气”。 于是在禁令之下,明面上魔界这种传统的“文俗产业”凋零了许多,暗地里为了让那些“憋闷过头”的魔族有释放欲望的地儿,以免他们憋久了上街闹事儿影响治安,改头换面后的情色之地都改名叫了什么“怡情阁”、“风雅窟”、“闻琴馆”。 让魔族欣赏琴棋书画这等高雅艺术不是闹着玩么,所以什么陶冶情操、修身养性都是扯淡,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挂着羊头卖狗肉,暗地里该交易的交易,该放纵的放纵,不过是披上了一张“你懂的”皮。 井焕要被卖进的这家“翠竹苑”别看名字很土,实际上是有暗喻的,顾名思义,在这里边为客人“服务”的,都是脆生生、某些地方尤其坚韧挺拔的美男子。 不过这个时候,忧愁的井焕还不知道这么多。 赏金猎人扛着他一路跑到了魔都郢城外,不得不说这年头生意难做,端看这位连个坐骑都没有,一路狂奔生怕被人劫了的架势,就知道这单不小,有的赚了。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赏金猎人疾行了一日一夜,在魔都外一个破旧的茶寮找人交易。 前来接头的是一个掮客,这行俗称人牙子,正式点叫做“中介”。翠竹苑在黑市发了榜要广募天下“英杰”,却不直接和这些赏金猎人接触,以免混成熟脸,日后的“生意”不好做。 ——此生意,非眼下这个生意。 二人碰面,约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牙子接过网兜看了一眼,怒视那跑的差点两眼翻白的赏金猎人:“这就是条鱼吧,你是不是最近钱慌的厉害,送个这过来凑数?!” 自古以来干中介的都是两头吃,吃了上家吃下家,属于干人脉饭的,手中最不缺资源。这个赏金猎人入行不久,哪里敢得罪,只能赔着笑道:“哪能啊,干我们这行的,诚信第一。这千真万确是个鱼妖,在下亲眼所见,倏然间可变如此之大……”他比划出个手势,两臂努力伸开后仰,如同只开屏的鸟儿。 “又顷刻间变得这般小,定然是条有修为的鱼妖。”他将手叉开,隔空在井焕的鱼身上比了比,算他幸运没碰到这位大爷,否则非得被那有力的鱼尾抽一嘴巴。 “行吧,如今妖族抢手得紧,鱼妖更是稀罕。看在你辛苦一趟的份上,这是此行的佣金,点点。” 他们交易的这全过程,井焕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着,此时看那猎人将一袋魔界铜币倒在桌上一个一个扒拉,数到最后不过一百钱,猎人居然还觉得不少,沾沾自喜地将钱袋拢进了怀里,真是令井焕哭笑不得。 堂堂神界近卫军统领,鲲鹏族少主,就值区区一百魔界铜币,井焕觉得自己真是贱到了尘埃里。 一日之内被卖了两回,算是一场奇遇了。 待交易完毕,井焕心想,总该将我放出来了吧,这该死的破网兜他一日,他便丁点法力都使不出,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谁知,那人牙子根本没这打算,井焕纳罕——方才不“验货”他能理解,不看品相才好压价么,否则,若那赏金猎人见到了他那“盛世美颜”,非得懊恼得肠子都青了。 如今那猎人已经揣着钱袋跑了——生怕谁反悔似的——这人牙子还不把他放出来看看,不怕他真是条只能下锅的鱼,被那猎人诓了么? 人之心海底针,魔之心更是歪七八扭,不知道长对地方没有。总之,他一如既往地被兜在网里,被人牙子一路扛到了翠竹苑。 第13章 抛开剂量谈疗效都是扯淡 井焕对魔界的了解远不如九韶——那家伙简直是个变态,近些年不但把魔族的军事、经济、政务都摸了个底朝天,连人家的民风民俗、日常消遣乃至被窝里对魔族王室的议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他那超凡脱俗的相貌,井焕简直要怀疑他才是土生土长的魔族。 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在九韶默默搞事业的时候,他把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羲华身上。如今一招不慎沦落至此,他所知的一鳞半爪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如今一见,简直惊掉了下巴。 翠竹苑中并没有什么翠叶竹竿,有的只是穿着十分清凉的魔女和男妖精,还有那不堪入耳的调笑与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的玩闹。 背景音乐不是高雅的丝竹管弦,反倒是弹棉花锯木头一般走调的催命咒,令人头一阵阵发紧、脑一阵阵发晕。 井焕被这些惊的险些往里扑棱起来,活像马上便要下油锅的小可怜儿。 “翠竹苑,啧啧,应景!” 人牙子大大咧咧地进了门,一个被厚重的妆容涂抹的大概亲妈都不认得的魔族——不知道是大婶儿还是奶奶辈的女人迎了过来,捏着嗓子强装二八少女,听得井焕一身鱼皮上恨不得起鸡皮疙瘩。 人牙子像是跟她挺熟,见面还未开口,先在她丰满的胸口掐了一把,笑得挺猥琐:“云娘,这回有好货,去你房里聊聊?” 被叫做云娘的老鸨瞅了一眼他手中的网兜,井焕立马不动了——装死。 这招第一次不管用,这回倒是奏效了。云娘夸张地叫起来:“哎呀,这鱼不会死了吧?老七,是你被人诓了还是与别人合伙儿诓老娘?”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呦”一声:“老娘的脸!不气不气,丰富的脸部动作容易长皱纹。” 井焕:“……”这么夸张的吗?早说您这张脸,即便有皱纹,也早被脂粉填平了吧。 老七像是早知道她这德行,嘿嘿一笑,揽着她的腰向内堂走:“莫急莫急,这回真是好货!” “我呸!一条死鱼,什么好货!”云娘唾了一声,躲开了咸猪手。 老七神神秘秘地将一口黄牙凑到了她的耳边,当然不忘趁机揩油,悄声道:“我看这鱼身上有上边的味儿。”说着,还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头顶。 云娘一双细眉小眼瞪得溜圆:“当真?” 老七得意道:“自然。带他来的猎人不识货,我老七可不是二五眼,这鱼身上有仙气,错不了!” “乖乖!若是能化形,那可是这郢城头一份啊,到时候我这翠竹苑门槛都得踏破了。”老鸨眼珠一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也顾不得皱纹不皱纹了,满面堆笑地主动勾住了老七的手,声音又放柔了两度:“七哥——去我屋里聊啊。” 鱼的耳孔小,先前他们嘀嘀咕咕,井焕一个字儿都没听见,如今被她这一嗓子恶心的,隔夜饭都差点呕出来。 后面的交易他不得而知,因为云娘拿出了一只瓷瓶,将其中的药粉给他全身洒了个遍。 突如其来的晕眩仿佛山峦一般盖顶而来,井焕挣扎了两下,全身渐渐无力,只能任凭睡意将神智裹了进去,连网兜刮皮的痛都顾不上了。 最后一丝清醒被吞没之前,他听到老七惊诧地问:“这……这不会弄死了吧?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过来的……” 井焕心说去你的大价钱,一百钱要是算大,等小爷逃出去,定搬来钱山把你压死,移来钱海让你尝尝被淹死的滋味。 他再怎么诅咒唾骂都无济于事,根本抵抗不住那药力,只得睡过去任人宰割了。 云娘把井焕从网上抓出来放在茶案上,伸出一只手戳了戳软塌塌的鱼身,也有点慌,却还强装镇定,自己安慰自己:“应该……没事,这是大司祭亲手配的药,只会让神族服服帖帖,没说会死人啊啊……” “他奶奶的,你到底靠不靠谱!”老七脸色巨变,一把推开浓妆艳抹的老鸨,一面查看井焕的状况,一面急切道:“抛开剂量谈疗效都是扯淡,这可是摇钱树啊,若是被你弄死了咱俩没完……哎呦,我的妈!” 话还没说完,躺在茶案上的鱼陡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刺的人牙子和老鸨不得不抬袖遮住了双眼,等到光芒终于散去,二人看到长腿戳出了茶案的灰袍青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的天,发财了!” “我的乖乖,真是神仙。” 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成分,总之略带几丝灵气,再加上脱离了那下了咒的网兜,一加一大于二,井焕竟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恢复了人身。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处地方。井焕睁开眼睛眨了两眨,记忆回笼的第一时间便是试探自己的手脚在不在。 幸好,手脚俱全,不再是鱼了。只是一动不能动,他拼命从床上把头抬起几寸,这才发现自己被捆仙索牢牢缚住了。 这魔界跟他的八字相背! 罢了,捆仙索虽然专克神族,但以他的修为,全盛时期不是挣不开。注——意——是全盛时期,如今他在灵潭中的伤势未愈,又被接茬倒卖了三回,先是被网兜上的咒术伤了体肤,接着又被下了什么魔族大司祭亲手调配的魔药,如今一条命去了半条,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复原不了。 也好,只要不急着将他下锅,他便还有机会康复,重回巅峰,然后狠狠给这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魔族一个教训! 想开了自然要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打算先看看这个地方,说实话他的好奇心早便爆棚,先前进来时惊鸿一瞥,他尚不知自己落进了谁的手里。 入眼便是四面惨白的墙,因为没有窗户,所以能断定是一间密室之类的地方。墙上倒也不是完全空荡荡的,零星挂着几幅画——画都是人物画,且人物不止一个,而那内容……我要是在这里形容了,这一章估计得被封了。 总之井焕看了一眼后便猛地移开了视线,觉得自己纯洁的心灵受到了荼毒,毕竟神界对这方面的教育都极其含蓄,敢这么大喇喇地把这种内容挂在墙上的,真不愧是民风彪悍的魔界。 除此之外最特别的便是他身下这张大床——不是一般的大,宽足有十尺,长可达丈二,便是神宫中羲华的寝殿中,都找不出这般豪奢的卧榻。 这风格,真是简约不简单,高调又直接。 井焕看了半晌,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地方不对劲儿。 老鸨得了奇货,自然是准备深藏于室,待价而沽,奈何消息不胫而走,散播的比长了腿还快,很快,众多“大人物”趋之若鹜,真真切切地踩坏了她的门槛。 云娘又喜又忧,生怕这棵摇钱树留不住。幸好,这翠竹苑的幕后金主出面了。 第14章 卖艺又卖身 大老板驾临,云娘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请进了密室。 “画扇大人,这回真是神族人!”云娘喜滋滋地对着面前那个半壁面具遮面,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看下颌的弧度与窈窕的身段明显是个女子的金主道。 “神族?自从千年前一战,除了邦交之外,二族严禁跨越边境。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神族人?” 画扇手中攥着一把折扇,敲击着掌心沉吟:“此人来历甚为可疑。” 云娘一个开妓馆的不懂这里,她眼里只有钱,闻言笑道:“大人不必忧心。那个神族人不过是条得道的鱼,修为低浅的很,看着不像神界六族之人,应该只是误入我族之地,没什么目的。” 画扇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加言语,沉吟了片刻道:“带我去见他。” 井焕被绑了几日,体内勉强聚起的灵气运转不畅,以至于四肢发麻,浑身难受的很。且连日来只有一个哑仆过来送饭,什么都问不出来之余,饭还难吃的紧,可以说这几日的遭遇,比坐牢都不如了。 这一遭忽然见了个外人,他不由又惊又喜,眼睛里也有了光。 倒真有几分姿色——画扇进来后先不开口,只是上前默默打量他,面具后的双眸晦暗不明。 井焕是个人来疯,他当然明白此时此刻,以此等尊容前来的不是什么好人,但多日没人说话他快被逼疯了,不由率先开口,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下轮到画扇惊讶了,她原以为神族人都聪明绝顶——毕竟她见过的唯二的那两个都狡猾的像条狐狸——没想到这位来了三四日了,竟然还不知道自己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怎样的一个二傻子呢——或许真是误入吧,即便有目的也妨碍不到大局。 “你叫什么名字?” 井焕心说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倒盘问起我来了,他少爷脾气上来,给了她一个白眼,闭上嘴当锯嘴葫芦了。 画扇有点懵,不知道为何一句再寻常的问话便惹恼了他,她凭着自己与那两个神族人微薄的交往经验,判断了半晌,断定他这是在等自己低头。 “罢了,一个货物,名字什么的都是浮云。”拱火谁不会啊。 井焕:“……” 被人如此羞辱,井焕若是再忍得住,那他就不是井焕,是被九韶附体了。 “你才是货物,你全家都是货物!这里究竟是哪儿?” 画扇忽然就觉得他挺有意思,有心捉弄一番,便如实相告:“你来了也有几日了,竟然不知道这是哪儿?哈,我不妨告诉你——这里,是翠竹苑,是我们魔族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 说完,一如她预料的一般,井焕脸上浮现出了既惊愕又愤怒的表情,她尤嫌不够,补上了一刀:“像你这样的人,想在这里讨生活,既卖艺,又得卖身!” 井焕:“……” “我奉劝你一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更别想着跑路或是自尽,若是被发现了,云娘那里,可是有足够的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她这么说,井焕反倒不怕了,他陪羲华从小折腾到现在,在神界横行这么久,什么祸没闯过,什么罚没受过,什么酒没吃过,最不怕的就是这口头上最无力的威胁。 “你笑什么?!”画扇被他那挑衅似的笑容激的浑身气血上涌。 “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就是喜欢笑,在家时人送称号——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 井焕手脚不能动,便只能摆了摆头,落在画扇眼中,那摇头晃脑的劲儿配上满脸贱兮兮的笑,搓火指数加倍。 “好啊,既然如此,那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你今后的表现,我拭目以待。” 画扇甩袖离开,对门口候着的云娘吩咐道:“给他松绑,只要他不离开这间屋子,做什么都由他。” “是,大人。”云娘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张既好看又讨打的脸,跟着画扇出了密室。 人前她得给金主面子,画扇说什么她都不敢质疑,但人后她不免忧心忡忡,问道:“大人,先前我们抓到的神族人都颇有气节,皆宁折不弯。故而我才将这个绑了起来,若给他松了绑,他做出什么自残自伤之举,我们岂非血亏?”说完又分外肉疼地补上一句:“买他可是花了我一百金呐。” 画扇见她这股守财奴的劲儿,不由好气又好笑,从腕上褪了只镯子扔给她:“抵你的百金,够不够?” 那镯子是仙品,打造工艺和所用材质均不是魔界这些粗手糙脚的工匠所能望其项背的。大战之前两界贸易往来频繁,这些东西虽然珍贵,却也没有多难得。 但大战后两界隔阂甚重,寻常贸易中断,仅剩少量炼丹药材、炼器原料等受地域出产所限的东西可以交易,且被官方把持,严禁私人交易。 在这种情形下,像饰品衣料这些东西自然是跨不过严防死守的边境的。所以在魔界这边,这样的好东西真是用一件,少一件了。 光是这镯子本身的价值便不止一百魔界金币,再加上是孤品,这溢价,很难估量了。妥妥的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画扇说给就给,分明是眼界高远,不缺这区区一个。 云娘欢天喜地地将镯子揣进怀里,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画扇悠悠地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就冲那个神族男人那般贱兮兮的样儿,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危害自身之事。” 云娘连连附和:“大人,我们这行里没有秘密,已有十数家贵胄打发人过来,问新来的这位何时挂牌?这些皆是争着想做他的头位客人,开出的身价可是不匪。” 她既开心又为难地道:“哪一位都不好得罪,奴家举棋不定,只得请大人权衡。” “这般抢手?”画扇忽然邪魅一笑,面具下的唇勾出了一个倾斜的弧度:“那便搞一场拍卖会吧,价高者得。” 云娘会心一笑:“是,奴家这便筹备,届时也请大人赏光!” 她们在这厢商量如何把井焕卖个好价钱,那厢井焕甫一脱困,第一个念头便是哪种死法好受一点——抹脖子有点疼,上吊死法太难看,自爆元神吧,忒惨烈了点。 他这边举棋不定,那边老鸨已经忙不迭地广发请帖,要把他拍卖了。 第15章 我若受伤,你不心疼? 失散的第一日,井焕在被倒卖被倒卖被倒卖中的悲惨处境中水深火热,羲华和九韶却在那个“罪魁祸首”的灵潭边,面对着男女换错身的尴尬之境,一筹莫展。 纵使那支伤了他们的冰箭就在手中,九韶琢磨良久,又是劈又是斩,甚至祭出了灵火焚烧,都不见那箭有丝毫变化。 最后,那箭上穿了一只野兔,被架在火上翻烤。 神族都崇尚高洁,生火烤兔子这种事挺离经叛道的,但羲华这个神族之首似乎更注重口腹之欲,丝毫不觉得坐在火堆边咽口水是什么不雅之事。 毕竟她带出来的包袱乾坤袋丢在水里了,不打点野味岂不要饿肚子。 神仙也不能饿肚子呀,餐风饮露是高雅,但也只不过能管饿不死,肚子空落落的难受它不管呀。 九韶为此生起了闷气,许是这些烟火之物吃的多了,羲华这具身体饿的尤其快,且这令人抓心挠肝的饿意,现在是由他在体会的。 所以那只兔子是他打的,火是他生的,在火堆边翻烤着兔子的人还是他。 ——不是他的身体,是顶着羲华壳子的他本人。 至于为什么不情不愿还要他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羲华这具身体是烤野味的一把好手,甚至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别看九韶的灵魂从没碰过兔子一根指头,手头的本能早便指引他一步步做到了现在。 至于羲华,九韶那一贯沉静如水的脸上被她丰富的内心硬凹出了许多人情味,笨拙的十指却被她吐槽了良久。 半个时辰前—— “哎呀,跑了跑了……九韶,你这身体太僵硬了,怎么都不听使唤……嘶,好疼!” 羲华向草丛中接连弹出几道指风,却连兔子的边都没挨到,反倒被那上蹿下跳的小东西耍的团团转,一股力使猛了,牵扯到右臂上的伤口,疼的她龇牙咧嘴。 九韶在一旁看的嘴角抽搐,关键是羲华现在顶着他的脸,用着他的身体,还显出如此狼狈的情形,真是挑战他的忍耐力。 忍无可忍之后,九韶终于出手帮她把兔子打了下来,且干脆利落,一招毙命。 ——搂草打兔子这事儿,不知道她究竟干过多少回,所以才干的这般娴熟,直接烙印在了身体里,成为了本能。 后面的剥皮放血,清洗上架,不用问,都是他的活儿,羲华乐得当甩手掌柜,丝毫不介意劳动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兔子烤好之后,她倒挺大方,直接把最肥美的双腿和脯子肉都推给了他,自己抱着兔骨架啃得满嘴流油。 九韶明白她的心思——这是担心饿着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才慷他人之慨。 只是,顶着他的脸吃成这样,真的好吗? 于是,忍无可忍之后,他用法力幻化出了一块帕子递到了她面前——其实羲华这身体的怀中也有,九韶不敢去掏。 羲华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嫌弃了,她顺手将帕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唇角,再塞回给他,继续低头啃兔子了。 九韶不想忍了,他把帕子上沾染的油渍化去,倾斜上身,自己上手凑到了她的唇边。 羲华:“……” 虽然身为天帝,事事都有人侍候,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有人要为她做,不知为何,总觉得怪怪的。 九韶也感觉到了,因为此时他们凑的实在太近,近到他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到自己脸上那深邃如海的瞳仁与细长如蝶翼的睫毛。 四目相对,没有意思也会被误认为有意思。 羲华这具身体,不可控制的热了起来。 而当那热度将将攀上脸颊时,九韶壳子里的羲华忽然眼神一错,接着,自从换身后便一直有些松弛的脊背猛地挺直,顺势向后晃了晃。 九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顶着自己的脸从善如流地一笑,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飞快地抹干净了唇角和侧脸。 “哈哈,多谢,我自己来。” 九韶默默地坐回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自己的胸口,不动了。 魔界的天色较之神界要黑的早一些,等他们满怀“歉意”地安葬了那只为他们提供了温饱的,功不可没的兔子的遗骨,这一夜怎么睡又成了新问题。 若是没有羲华这意外的掉马,换身也好,独处也罢,不是不能忍受。可眼下这般情形,不睡在一处尴尬,睡在一处难为情。 若是分开各睡各的,难免有人会对对方的身体起什么好奇心——九韶的操守能信任,一向爱玩笑的羲华便不好打包票了,若是她趁夜在他的身体上探索出什么……九韶猛地摇了摇头,希望对刚才她掏帕子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的念头是自己小人之心。 这边他担心自己的身体,那边羲华又何尝不在意,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即便九韶不是有心,可若无意间碰到哪儿哪儿,嘶……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端看白日九韶醒来后对她女扮男装之事缄口不言,便可知他是确认过什么了。 还有方才,若不是她躲的快,他甚至连脸都要给她擦了——九韶在神界一向以君子端方着称,他那般介意,不就是担心他自己的形象受到损害吗?若不让他瞅着,万一有点什么意外,他赖上自己可怎么好? 所以,一处睡才是最好的选择,互相盯着,各自安心。 可是,谁来提呢?先开口的那个心虚,后开口的那个矫情,怎么选,都难受。 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二人默契地踱起了步,各自用脚画着圈子,然后,在某一个时刻,二人擦肩而过,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约而同开口:“一起睡吧。” 布好结界,施法变出了白玉榻,二人合衣上床,九韶在里,羲华在外,皆无语望天,时间流逝的真是太慢了…… 九韶出身大族,自幼教养规矩甚严,就寝时讲究肩平背直,交叠双手置于那个……胸前,他刚躺下时习惯性地抬起双手,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把手按下,放在了身侧。 羲华虽然是神女,且离澜神妃要强,生来便对她严格训育教导。但羲华不仅没能如她所愿,天生便托生成神座的有力角逐者,内里还生了一副不羁的灵魂——直白点说就是个叛逆小孩儿,要她做什么偏不做什么,不许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 于是,规矩一道上羲华只学了个皮毛,有人的时候勉强装装样子,无人的时候便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眼下,偏偏是有人的时候——即便不把九韶当人看,但自己的身体就躺在身边,不能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吧。 于是她只能忍耐,也把手贴着身侧放好。 但是自由的身体放纵久了,一板一眼起来便分外难熬,她忍不住要毛手毛脚,像抚抚眉啊,挠挠耳后啊,摸摸鼻翼啊,都是些为了分散注意力不经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但是,抬手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碰到身旁的人。当第三次打到九韶的手后,羲华干笑着开口:“那个,不如我还是把自己绑起来吧。” 九韶平静地回答:“不妥,若是有危险,绑着你不利于及时反应。” 羲华撇了撇嘴,心道是怕绑坏了你身皮吧。 可她这样实在睡不着——其实是不敢睡,怕真睡过去了不受控制,把身边这个人给非礼了。而且那样,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毕竟她现在的身体是女孩子,名节要紧。 于是她胡乱找了个借口:“没事,你我虽然换了身,各自的法力却还在。你比我强太多,若真有危险,也是你上。我及时不及时的,也不重要。” 她自以为逻辑无懈可击,谁料九韶却道:“不妥,我如今在你体内,不可犯险,以免伤及你玉体。若有危险,你先上。” “……”羲华:“听起来挺有道理。” “但,”她话锋一转:“我若受伤,你不心疼?” 此话入耳如遭雷击,九韶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而待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心跳,骤如擂鼓。 第16章 一起……一起睡了? “你这神界第一美的脸,若真打起来,我本事不济,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要是破相了,神界多少仙子的幻梦该破灭了。”羲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现在身上的这张脸,感叹手感真是不错。 九韶:“……” 错付了。 九韶默默向里侧了侧身,闭上眼睛养神了。羲华见此勾了勾唇角,背对着他转身向外,心说可算把这段给揭过去了。再如方才一般躺下去,她非得跳起来落荒而逃。 魔界这里天气阴灰,夜色便更加浓郁一些,星光努力地透过一层阴霾射向大地,那光芒便显得苍白而无力。 羲华实在睡不着,这可不太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先前在神界,无论是继任天帝前还是成为天帝刻意咸鱼之后,她总觉得光阴流逝太慢,那些千篇一律的修行和枯燥无味的试炼是她记忆中最无聊,最冗长,也是存在感最微弱的部分,远不如那廖廖数次在凡界游逛的经历深刻——春猎冬狩,逛灯市吃汤团,赏婵娟庆团圆,登高望远以寄思亲,新岁挂桃符打年兽……等等这些俗味,都令她回味无穷,刻骨铭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旁观那些蜉蝣一般短暂的凡人的喜怒哀乐,令她有一种鲜活的存在感。 然后那一成不变的神界便愈发令她晕晕欲睡,天帝陛下给神使和众族的印象便总是萎靡和不振的,似乎时时刻刻都能酣睡过去。 所以,失眠这两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她的字典中,便是昨夜,在那怨念丛生的无数埋骨之地,她照样睡得香甜惬意,胆子倒是大的几可包天。 如今头顶那些黯淡蒙尘的繁星被她指着数了一个遍,依旧了无睡意,身侧那个人倒是呼吸平稳,似乎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梦境。 看来这睡意是与身体相绑定的,也不知道九韶这忧国忧民的性子,曾经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如今他倒是因祸得福,赚了一夜好眠。 “嗯……”九韶不知道何时翻了个身过来,清浅的呼吸和热度触及了羲华的后背,令她全身顿时一凛。 这感觉……真是新奇又刺激。羲华觉得自己从头发丝战栗到了脚趾尖。 因为互换身体时日尚短,她对九韶这身体还不熟悉,总觉得身下有个地方怪怪的,热气一阵阵地从小腹向那里钻。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羲华不由自主地默念起清心诀,以压制体内不安的躁动。 默完这几句,她这才心念一动——咦,我什么时候会念这个了。 年少时太过不驯,课堂上不是睡觉便是玩闹,很少认真学过什么,所以她几乎没有哪一门能够过关,开始的时候夫子还会恨铁不成钢地提点教训,后来被她惹麻了,也便随她去了。 修为稀松,连“平常”的边儿都摸不到,符咒法篆无一能通,便连作为心诀入门,神界几乎人人可倒背成颂的清心诀,她也记的磕磕巴巴,背的颠三倒四——本来嘛,背书这种事儿就不适合睡不醒的人来做,除了给瞌睡虫助攻,还有第二个作用吗? 如今倒是手到擒来了哈,果然换个脑子就是非比寻常,灵光了不少。 下一段是什么呢?羲华全神贯注地回忆:“无有相生,难以相成。心无挂碍,意无所……所……” 卡壳了,意无所……什么来着。 打脸太快,莫不是被自己连累,九韶这身体的智慧降级了?唔,这可有点对他不住…… “心无挂碍,意无所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背后一个声音幽幽而来,惊得她差点从榻上打挺弹起来。 奇怪,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来却有一种奇异的陌生之感。 “半夜三更,你念什么经呢?”九韶问,听起来鼻音很重,略带点不郁的起床气。 起床气什么的羲华可太熟悉了,过往说不尽的清晨,金乌方拉着日车自长空而过,天鸡还未展翅,寝殿的神使便来唤她起身。 从美梦中被硬生生唤醒是什么感觉,大抵便是头发晕,脑发胀,没由来的厌烦与看什么什么不顺眼的暴躁,心中似乎有一头狂狮呼之欲出,恨不能把全世界都扑倒嚼碎、吞吃入腹,来平抚那时的心浮气乱,目眩神昏。 羲华犹记得有一次她发脾气,把寝殿中一切能打碎的东西都用法力抓过来,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且口中大放厥词:“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这天帝谁爱做谁做!” 哦,她口中的狗是神界那条着名的“啸天犬”,每天执勤不过四个时辰,天一擦黑便踱回自己的狗窝,搂着老婆美滋滋的过着小日子。前些天好像还新添了一窝小崽儿,两男两女正好凑成一对“好”字。 从那日起,据传哮天犬便成了个十足的“孩子奴”,更是无心事业,每日点卯便摸鱼,下班掐着点,不,是时辰不到便心猿意马,单等着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那“小肚鸡肠”,眼里不揉沙子的九韶听说了,一度有心想扣他个敷衍塞责,得过且过的帽子,立成典型杀一杀神界这股懒惰怠工的歪风邪气。还是羲华感同身受,及时制止了。 据说哮天犬听闻,感激得涕泪横流,还曾起念要把一只小狗崽送来,想认羲华做个干爹。幸而被神使们拦住了,否则羲华日后便要顶着个烂好人的名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有个狗儿子的三界共主了。 哦扯远了,总之那一日清晨她因起床气动了真怒,形状实在骇人。当时的那些神使有多战战兢兢,此时的她便有多忐忑难安。 幸好,九韶的涵养令他即便是如此烦躁都不会随意发作,只是随口一问。 羲华连忙赔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失眠,念个清新诀催催困意。” 九韶本能地想讥讽她几句,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她那边为了催眠花样百出,自己这边却困意实在上头。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如此一来气势便弱了下来,只能道:“此主意甚为新奇,你可试验一番,若是有效,明日别忘了告知我。” “……”羲华觉得他这脑回路也甚为新奇,又不敢反驳,以免令他起床气发作,当场把她撕了,便只能应道:“没……没问题。” “啊,”九韶侧身方要睡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这试验总该有个章程,方知是否可行。这样吧,你便默颂一百遍,看看何时奏效。” ……一、百、遍。大哥,玩我呢? 羲华脸在笑,心里已经内伤要几欲吐血,但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又觉得他可能就是治学如此严谨之人。 罢了,羲华咬牙应了。 九韶满意地颔首,伸手凌空一转,一只紫毫现于手中,他随意一挥,毛笔便悬在了她的脸旁。 “便以此物监督吧。” “锵!”羲华石化:这怎么还要带个监督的啊。 但九韶那哈欠连天的模样分明不想解释,转身睡了。 敢怒不敢言的羲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知他头也不回地道:“别偷懒,它不会被任何法术迷惑。” ……行……行吧。 羲华很确定自己的身体上,脑袋后面没有长出第二双眼睛,至于他是如何一语中的的,大概是他太过“机智” 吧。 于是,这一夜,羲华就是在背书——被抽醒——背书——又被抽醒的循环中度过的。至于何时支持不住,终于睡过去的,不得而知。 翌日清晨,第一缕晨光映入时,九韶和羲华相拥在一处,额头抵着额头,双手互搭在腰际,彼此都睡得很沉,不知何时醒来。 第17章 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五 若照九韶之警觉,有人靠他这么近,早便立刻醒来,掐脖质问了。但问题是眼下他这副身体是羲华的,不但沉重,警觉性还差得多。 而羲华呢,昨夜被那毛笔折磨得几次三番都睡不好,如今正睡到沉处,自然不会记得保持什么距离。 所以,当九韶率先醒来,看在近在咫尺的“自己”脸上挂着熊猫似的一副黑眼,顿时唬了一跳。 接着才注意到自己被她搂在了怀里,他下意识地便闭住了呼吸,搭在她的腰间的手仿佛僵住了似的,几乎感觉不到了。 说实话,搂别人不稀奇,被自己搂真是稀奇到西方佛祖他们家了。 好在九韶接受能力极强,短短一日便接受了他们换身的这个事实,并不再三纠结。不像羲华这个不争气的,睁开又问了一遍“我是谁,我在哪儿”的傻话。 只是,羲华这五脏是不是有毛病?为何总是深一下浅一下地跳,平日倒是没事,只有当她靠近的时候,便先是停跳再擂鼓,胸口像过电一般,酥麻悸动,久久不安。 这是病,得治。他心想。但碍于病在胸口处,他连探查都下不得手,有点伤脑筋。 眼下这个姿势委实太过暧昧,他最大限度地放缓了力道,轻手轻脚地将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挪开,自己一手按着身下的玉榻,一手虚虚抵在她的腰侧,如同一尾不太灵活的鱼,把自己从她怀里“抻”了出来。 怀中骤然一空,羲华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往常她沉睡之时,天崩地裂都叫她不醒,但唯独一样,便是有人“虎口夺食”时,她一定会立刻醒来。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那么久,她一直是浅眠,并未陷入沉睡,如今一惊之下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那张还未来得及逃离的脸看了两瞬,喃喃道:“我竟然能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我是谁?我在哪儿?” 羲华看看自己还触在她腰侧的手,不知道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 好在羲华自己反应过来,她毫不在意地坐起身——九韶趁机赶紧收起了自己脸上的慌乱和心虚,顺势也坐了起来。 羲华抬头看了看天色,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呀,竟然辰时了,睡过了睡过了。” 一旁的九韶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不忙,你大可再睡一会。” 羲华的意识轰然回笼,想起昨夜那“非人的折磨”,不禁咬牙切齿道:“不必了。吾辈身为天神,便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三界众生谋求福祉。” 九韶:“……”真看不出来,咸鱼天帝竟然还有此志向,失敬了。 羲华下榻伸了个懒腰,刚想施个涤尘诀整理仪容,马上意识到身上“穿着”的是九韶的马甲,顿时捉弄心起,连法力都懒得浪费了。 二人收拾了东西,按照昨夜商议的,准备去魔界寻找井凤——九韶曾借星运卜算,得知井焕此时应该身在魔界,且暂时性命无忧。 他们这才能安心度过那一夜,否则,兄弟的安危,焉能不放在心上。 但千算万算,没算出兄弟有难,若是知道他名节即将不保,羲华便是拖,也得把九韶拖起来。 九韶:……也不看看睡神是谁。 进入魔界便要入乡随俗,有九韶这个魔界“活地图”在,自然知道该如何改头换面。 他们用法力易装换形,掩盖起一身的“上边的味”,否则早晚得落得个和井焕一样的下场。 ——其实被发现了倒也不至于担心会被倒卖,但他俩一个天帝陛下,一个凤族少主,在两族议婚这种风口浪尖之时现身魔境,是个人都会多想。 尤其是九韶,他们凤族和鲲鹏族与魔界暗搓搓地达成了协议,他却在此助协议中最重要的棋子逃婚,这操作,也令人摸不着头脑。 一路上九韶频频看向身旁的人,欲言又止。 羲华自然明白他是为何如此在意,但为报昨夜之仇,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五,她认了。 反正若是被认出来,丢的不是她自己的人。 九韶于占卜一道造诣极深,他说井焕此时在魔都郢城,那货便一定在。但此去郢城多水路,他们若想低调而行,最好的选择便是买舟前行,顺流而下,不过两日便可抵达。 至于为何顺流而下还比先前那赏金猎人用腿跑得还慢——不难理解,大路上总归人多眼杂,他们那些做人口买卖勾当的,不走小路是等着被抢劫被举报么。 毕竟在魔界,他做的这勾当属于民不举官不究,但若因此闹出事端来,魔宫的禁令明晃晃地悬在头顶,谁也不想做那出头的椽子。 只是上路之前,还有个问题急需解决——他们身上被冰箭所致使的伤犹未彻底愈合。 见血的伤口以障眼法遮掩只能骗骗普通人的眼,若是遇到修为够高的——这个高也不需多高,魔界民生多艰,且生性暴躁好勇斗狠,民众普遍活不到寿终正寝,有千八百年修为的便可获称一声大人,三千年以上的便算得上是大魔——一个照面便会被看穿身份。 这也是为什么井焕会被人牙子老七一眼看穿是神族,正是他在灵潭中受的那一身皮外伤泄露了身份。 羲华的伤还好,当时九韶在灵潭中只是被冰箭擦过,创口虽大,却不深。换身后她因祸得福,倒也没觉得有多难忍,且伤在臂膀,用衣袖遮挡便已足够。 但九韶却是真真切切替她分担了“不可承受之痛”,那洞彻手背的贯穿伤若是真让羲华本人来体会,她非得捧着自己的爪子心疼得掉金豆子。 虽然伤口已经结痂,那周围凝结金红色的神血久久不去,且一直在逸散灵力,羲华在替他裹伤口时,心疼的泪盈于睫,看得九韶连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都顾不上,几次欲言又止。 虽然一直有“神界第一美”之称,九韶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果敢坚毅,宁折不弯,谁曾在他眼中见过一滴泪啊,如今竟然被这莫名的换身所累,第一次哭了一回。 只是,很快他便连这都顾不上计较了。 平心而论,羲华包裹伤口这手艺不错,一层层裹的细致而平整,末了还在手背上端端正正,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蝴……蝴蝶结。九韶整个人都不好了。 “圆满!”羲华还在沾沾自喜——多少年了,她和井焕打遍神界无敌手,受过的伤无数,这还是第一次能给自己裹伤,还裹得如此赏心悦目。天知道之前那个粗手笨脚的井焕为她疗伤,不但常常给她带来二次伤害,裹个伤口次次都裹成个粽子,令她打赢了也不好出去见人。 同样是人,怎么她就可以练出一手好技艺,那个鱼鸟合一的傻大个便笨得像个猪蹄子。明明教了他许多次,回回便是“眼睛学会了,手不听使唤。” 她兀自在那儿沾沾自喜,九韶却脸黑的像阴云,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你这手艺,是在井焕身上练出来的?” 羲华微微调整着蝴蝶结的角度,随口道:“是啊,他那人别的运气不行,遇到我,真是福源不浅,投胎有道。” 九韶心中泛起苦意,这回不忍了,径直道:“怎么我也是你的伴读,你与他经历如此之多,我却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些疯狂却肆意的年华,那些酣畅淋漓的青春无悔,都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心致志中,失之交臂。 有生以来第一次懊悔,因为错过了她如歌的少年狂。 第18章 闷声作大死 这一日入夜,前往郢城之路过半。此处已濒临魔族腹地,盘查严密,半夜三更露宿或是独行都不合常理,即便再不愿经历一番昨夜那种“折磨”,羲华无法,也只得寻个客栈和九韶一道落脚。 九韶自认对魔界了如指掌,熟悉的如同自家山头一般,自然早做好了一应文书,譬如身份文牒,通行路引……等等其他。 客栈里的掌柜是个眼若铜铃、胡子拉碴的糙脸魔族,嗓门高的如同一头叫驴,见人口未开先抚掌大笑,血盆大口开合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惊的羲华以为进了什么龙潭虎穴,下意识地以臂遮面,后退了半步。 这副尊容若是放在凡界,半夜吓哭一个村的小孩子不在话下。 九韶却只是微微蹙眉,将铜币拍在柜台上:“掌柜的,住店。” 此情此景落在那个魔族眼中,便是一个小白脸矫揉造作,一副没出过门的富家公子哥做派,反倒是这个同行的姑娘胆色惊人,面对着他不闪不避,声音也温柔好听,就是可惜看不到脸。 普通魔女样貌平平,根本不必以兜帽遮掩,眼前这两位虽然衣着不显,通身朴素,但这年头住得起上房的,绝对不是平民百姓。 所以眼前这一男一女绝对大有来头,像是私奔出来的苦命鸳鸯。也是这二人运气好,遇到了他这个“大善人”,否则早便被一张网裹了,卖到馆阁楼苑中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等“劫富济贫”之事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瞪了瞪眼,问道:“一间房?” 九韶脸上一副了然之色,庆幸他对这魔界的时政了解甚深,准备也充分,当即便要在袖中掏取什么。 自魔宫颁布禁令,要严肃魔界风气,对往来行旅也加以约束,明令非夫妻、直系亲眷不得共住同一房间,以免助长歪风邪气、方便有人借住店之名,行苟且之事。 所以九韶特地伪造了一张魔界的婚书,随身携带,以防盘查。 谁料这掌柜的并不是什么遵纪守法好公民,对官方要求查验的文书并不上心,接着方才的话茬道:“我这里的规矩是一人一房,两人一间,房钱也要加倍。” 九韶:“……”捏着婚书的手默默松开了。 他向柜台上拍了两百钱,领了钥匙便拉起羲华上楼。自始至终,这金尊玉贵的天帝陛下,对这伤眼的魔族掌柜,连个眼风也懒得施舍。 掌柜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唾道:“小白脸,私奔还让姑娘家掏钱。”说完不由又感叹皮相好就是沾光,富家千金都上赶着倒贴。 刚跨上楼梯的羲华:“阿……阿嚏。”她揉了揉鼻子,心说谁在骂我。 说实话,这魔族客栈的上房委实不咋地,在羲华看来,比昨夜那幕天席地都不如。她嫌弃地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窄榻上的粗布被褥,顺势捂住了口鼻。 九韶见她这德行,自然心下了然,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指间法力接连疾射,在房间四处设下了严密的结界,接着才施法将房内的布置陈设一一改头换面。 足足一刻之后,羲华才满意地点点头,对九韶道了一声“辛苦”。 陛下满意,九韶心中稍安。只是大概因为他本身的法力与羲华的身体还需磨合,九韶抬手甩了甩略显沉重的胳膊,舒了一口气。 有了昨夜的种种,羲华打死都不愿再和九韶同床共枕了。九韶闻言虽然失落,却也心中一松,于是二人一人睡床,一人睡榻,泾渭分明,井水犯不着河水。 日间虽然是坐船,并不需要出力行走,但这魔界的风光乏善可陈,羲华看了一会儿便晕晕欲睡,干脆不再强撑,坐着便放任瞌睡虫上了身。 九韶可没她这般轻松,他对魔界的了解令他比她这“初生牛犊不怕虎”要紧张的多,生怕半路遇到什么危机,便一直正襟危坐,耳目警醒地观察着四周。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对小情侣如胶似膝,夫君累了,便靠在娘子肩头小憩。只不过那夫君实在太贪睡了些,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压得那小娘子似乎有些难以承受。 开始的时候她兜帽下的唇还会轻轻勾起,到后来许是肩头酸麻,几次三番小幅度地扭着肩膀活动关节,最后应该是麻木了,木愣愣地坐在那里,唇角耷拉着,看的人都替她觉得累。 所以,白日酣睡的结果便是走了困意,如今躺在榻上,羲华又睡不着了。 反观九韶,一日下来费心劳力,再加上羲华这身体容易困倦,几乎是挨上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只不过良好的习惯根深蒂固,即便上下眼皮差点粘了起来,他依旧躺得规规矩矩,两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身侧,呼吸清浅,绝对没有任何不雅之处。 羲华玩心大起,悄悄下榻来到他身边,仔细地观察了半晌,见他连梦话都不说一句,不由大为惊叹。 不过眼前这张脸到底是她自己的脸,她对镜看了千年,早便乏善可陈,没什么兴味。但打扰别人好眠的事儿她也做不出,毕竟推己及人,若有人再来昨夜那么一出,嘎了那人的心她都有。 长夜漫漫,做点什么好呢? 羲华这时开始无比怀念井焕,毕竟他俩之间,能找的乐子可就太多了,什么喝酒聊天,下棋赌骰子,偷溜下界闲逛凡间……样样都是消遣。 现如今,那条死鱼也不知道把自己丢到哪儿去了。 说起井焕,羲华不由便想起了他的拿手好戏——做裳裙。她眼珠一转,顿时来了主意。 她要看看,九韶这张“神界第一美”的脸配上那些精致华丽的宫裙,到底是何模样。 打定了主意不免兴致勃勃,只可惜她的乾坤袋丢在了水中,那些裳裙都遗失了。 不过这又岂能难倒一个神仙。 羲华先是嫌弃地看了看妆台上的那面小圆镜,伸出一指点向一侧,指尖凌空轻画,一旁的盆中用以盥洗的半盆清水便被神力调动,在空中形成了一面镜子。 水镜之术嘛,谁不会似的。 羲华先是对着这等身高的银亮镜面好好欣赏了一番九韶这“盛世美颜”,惊叹果然不愧是“神界第一美貌”,眼睛、鼻子、双唇乃至身量体态,无一不完美无缺,哪儿哪儿都好看。 他们凤族当真是造物的宠儿,生来便伴随着得天独厚的美貌,阖族上下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有做“祸水”的潜质。 而这一代的少主九韶,绝对是祸水中的祸水,若是放在凡界,即便他是个男儿身,定然也能是个令君王不早朝的一代妖孽。 “咳!”想偏了,羲华心虚地看了不远处的羲华一眼,心说好险,若是被他知道她竟如此意淫他的容貌,即便她此时身上仍担着天帝之名,恐怕也得被他打的满地找牙。 但若是这样就怕了,那便不是羲华了。 她各方位欣赏够了,抬手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一套繁复的宫裙出现在“她”的身上,极致绚烂的色泽衬上那张素白却惊心动魄的脸,如此对比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羲华不由地惊叹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她把记忆中井焕给她做过的裙子挨个幻化出来,一一试了个遍。然后犹嫌不够,还发挥了因女扮男装一直未曾好好练就的本领,尽她最大之所能,给九韶这张素颜化了个妆。 虽然手忙脚乱搞不清次序,但总体效果还挺不错。九韶那张俊脸愈发男女莫辨,有一种妖娆到极致的绚丽。 历经几个时辰的折腾,她终于满意了。 羲华这一夜玩的太欢,以至于精疲力尽倒头便睡,忘了将这副“尊荣”恢复原状了。 于是,翌日清晨,她是被周围蓦地冷了数倍的寒意,给冻醒的。 第19章 魔界的恋爱经 一夜风平浪静,醒来时却是天翻地覆。 真是没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九韶有种想撂挑子不干的冲动。 自从上船后,自知理亏的羲华为了躲避他的怒火,远远地坐在了船那头,小心翼翼地冲他赔着笑,换来的却是兜帽下那一直冰冻的双眸,多看一眼,便仿佛被千万支冰箭穿心一般。 羲华熄了赔罪的心思,老老实实地与他在船上“天各一方”,撑船的魔族大叔还来调侃她:“小哥惹媳妇儿生气啦?” 羲华心中一动——他们此时这种情形,落在旁人眼中,可不就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夫君被娘子嫌弃,欲讨饶无门嘛。 “是啊,大叔,娘子不肯原谅我。”羲华暗地里觉得有些好笑,夫君娘子什么的,虽然不太符合他们此时的关系,但若当真扮演起来,可比他们这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的上路要好的多。 她当即决定,等哄好了九韶她便与他商量要不要伪造出一份婚书来,方便日后行事。 说到这里她又不免有些气恼——明白人都懂,一个女子行走世间总归不太方便,即便这里是魔界,世家的魔女们出门也得带个帷帽穿个斗篷,以防窥视。 为此上路前她曾建议九韶变回男儿身,毕竟这事儿她熟,却被他不加任何理由地拒绝了。 这就很奇怪了,总之自从被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他便一直怪怪的。先前她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想来,莫非他是个心理变态?极其享受变成个女人? 是了,羲华犹如发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一般,顿时兴奋的无以复加——除了第一日九韶认真琢磨过他们换身的原因外,这一连两天都不见他再提及此事,且虽然有诸多不便,他却好像并没有很迫切地想要换回来的意思似的。 连那支冰箭也被他收了起来,再也不曾研究过。 可是他不愿用法力变身,羲华也不能强迫他,毕竟眼下自己的壳子穿在他的身上,她是真真切切地受制于人,还要求什么呢。 但羲华是谁,就算掌控不了全局,她也要占个口头的便宜,于是她大喇喇地与船夫大叔侃了起来。 “说起这个啊,大叔我有经验,”船夫竟然是个开朗健谈的船夫,兴致勃勃地与她分享:“女孩儿家大多只是希望夫君能在意她,关心她,不会与爱人动什么真怒。小哥你只需过去哄一哄,定能哄得她对你笑逐颜开。” 羲华心说哪有这么容易,天底下的女孩子会这般掉价?被男人三言两语便哄得找不着北了?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她反驳道:“大叔你诓我呢吧,哄上一哄便能笑逐颜开了?那这普天之下岂还会有离心的夫妻,还会有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怨偶?” 船夫大叔哈哈一笑:“小哥倒是有见地,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心相恋便该事事为对方着想,不但要包容她的任性妄为,还要体贴她的小心思——给她安全感、仪式感、被赞美的满足感,适当成全她的虚荣心,让她有被你捧在手心里的幸福感。只要做到这些,即便再惹她生气,也能让她舍不得离开你身边。” 喔,羲华闻言大受触动——这魔界卧虎藏龙啊,区区一个船夫竟然有如此见地,失敬! 最后,船夫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小哥你记住,方才那些只是教你如何去哄人,还有一言你方得牢记。” 羲华顿时竖起耳朵,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受教姿态。 “这世间,无论人,只有真心,方能换取真心。” “你说普天之下为何还有离心的夫妻,有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怨偶,皆因为真心不再,情消缘灭罢了。” 羲华愣住了。 一直到船篙点破水面,小小的乌篷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顺流而下行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满心都是唏嘘。 她在世间活了千年,虽然在两界犹是少年,但在寿数不过区区百载的人族眼中,已经是十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长度。但她于情之一事上一直懵懵懂懂,红鸾星从未有所寸动。 她竟不知,如果真心相恋,便有人愿意为爱人做到这个份上。怪不得说是哄一哄便能好,若是有人肯像刚才大叔所说的那般来哄她,便是偶尔生上一回气,她也是舍不得离开他半步的,非得日日黏在他身边才好。 少女的春心,第一次萌动了,如同春日里干涸的山涧中涌出的第一道清泉,被风轻轻撩起涟漪。 可是,虽然理论与实践人家都教了,她却还是无法对九韶对症下药,只因那最为关键的真心,她对他却没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羲华到底没有去哄九韶,但他竟然自己,便哄好了自己。 九韶活的这一千年,因为出身贵重,人品端方,最重要的是颜值太高,在神界一向得众神女追捧,他也不是羲华这种不开窍的,早早便想过,日后要与什么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在他的认知中,妻子应该是娴静、温和、优雅和智慧的,应该有良好的教养,和足够宽容的心境,能够安于平淡,相夫教子,并不需要多美,也不需要有多可爱。 凤族历代的族长夫人,大抵都是照这个标准选出来的。所以他所见所闻、所生活的氛围,都是这样一成不变,无波无澜,静如死水的。 直到今日,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女孩子是希望夫君能够在意她,关心她的,要包容她的任性妄为,体贴她的小心思,让她感到被捧在手心里的幸福感。 对,就是这个词,幸福。 那么,他所见所闻所感的那些夫妻,他们幸福吗? 怕许多都并非如此。 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时至今日,总算是有所领悟——不是因真心所至的结合,怕是永远都无法体会到什么叫做爱和幸福。 那么,他所想要的真心,又在哪儿呢? 想到这里时,他的胸口微微发热,看向船尾的那个人时,眼神在不知不觉中融冰化雪,渐渐汇成了春水的涟漪。 这种感觉不同于前两日那般激烈的悸动,反而源远流长般的,在他心底漫延成河。 第20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鱼 对于九韶莫名便原谅了她这事,羲华归结为他的涵养好。 于是此事就此揭过,两人都把那荡漾起的涟漪,深藏心底。 郢城并不大,他们却在其中足足徜徉了两日,才获得了井焕的消息。 ——这两日再投宿时,他们的关系遭到了质疑。到底是魔宫脚下,盘查的要更为严密些。九韶取出了早已备好的婚书,羲华见了,还以为自己被他施了读心术。 否则,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心有灵犀,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说起来惭愧,九韶的占卜之术到了这里竟然失灵了,井焕的行踪犹如灯下黑一般,愈靠近,便愈发难以追寻。 直至翠竹苑广发请帖,扬言有一个绝世出尘的神族待价而沽,广迎八方来客。 “绝世出尘?他们的眼睛是朝哪边长的,觉得井焕跟这四个字沾边的?”羲华嗤笑,生平第一次觉得真是活久见了。 九韶微微蹙眉,此事可大可小,但如今凤族与鲲鹏族的计划正在关键之时,若因此功亏一篑,有人要因此挨打,他可是不会拦的。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井焕,他究竟是如何把自己陷入这方境地的! 说起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井焕救不出来的可能,毕竟他指点天下久了,以为凡事都成竹在胸,区别只在于救了人之后的影响有多大。 为长远计议,希望事态不要再扩大化了。 是夜,翠竹苑明灯高悬,亮如白昼,来往宾客皆衣香鬓影,许多魔族为了先声夺人,阵仗不免铺的极其浩大。老鸨云娘的一张嘴因此差点要笑僵了。 羲华和九韶变装而来,虽然出手阔绰,却不过分张扬,浑身上下都闪烁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羲华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低声问他:“你确定我们一会儿要用钱把井焕那个货砸下来?” 九韶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苑中的布防,随口回道:“我怎么看你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 羲华也在来回乱瞅,眼睛差点不够用了:“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第一次参加这种事,好奇嘛。” “噢?”九韶这下惊讶了:“你与井焕偷溜到凡界那么多次,竟然连秦楼楚馆都没去逛过?” 羲华比他还惊讶:“这么说你去过?这是什么,逛异界的标配吗?” 九韶没想到井焕竟然靠谱了一回,没带着她胡混,登时觉得等救他出来后,可以少打两顿。 “别看了,跟紧我。”九韶看着落后半步的羲华,顺手牵住了她的手,“别忘了你现在顶着我的身份,如此左顾右盼,太丢我的脸。 ” 羲华不服:“你我都不用真容示人,有何丢脸的。”不过这一打岔,倒令她对牵手这事未加在意,自然而然地被他拉着走了。 此时满堂宾客皆已落座,九韶顺着指引坐到了一处雅座上,先将羲华按在身侧,接着又取了一包金币掷在龟奴递来的托盘上,随手拿起了盘中的一个号牌,在手里转了两转。 羲华看着他轻车熟路的模样,用法力将调侃直接送到了他的耳中:“所以你之前真的来过?” 九韶原本正在用余光观察四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的连号牌都没拿稳。“啪”的一声,碧玉竹所制的号牌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声原本并不大,而周围的魔族都在窃窃私语并未察觉,唯独斜对面的一个雅座中探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紧紧地盯住了他们。 “我没有!”九韶掩饰性地把号牌捡起来握在手里,“别再动用法力了,这周围的魔族皆是这郢城中非富即贵的人物,妄动不智。” “噢,知道了。”羲华于是凑到了他耳边,问:“你真的不用变身吗?我怎么听说,没有女子逛青楼的。” 温热的气息入耳,引得他一阵心惊肉跳,两只耳朵都不由自主地变红了。 九韶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向一旁侧了侧,心说火不是这么玩的。 她却还不依不饶,跟过来指了指碧玉竹牌:“这个,应该给我吧。” “……”九韶真心不想再与她在这种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了,于是将号牌塞进了她的手里:“你说的对,拿好这个,一会井焕出来,只要有人出价,你便跟上,懂不懂?” 羲华撇撇嘴,心道你可算是反应过来了,魔界以男子为尊,即便是上楚馆买男人这事儿,做主的也该是男人,而不是此时披着我的壳子还想行使你那大包大揽的臭脾气。 羲华把玩了一阵那牌子,问:“我们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来救井焕,他此时就在这苑中,潜进去直接救不是更好?” 九韶摇了摇头:“非必要,不动武力。” “行吧。”羲华遗憾道,她其实是想看看九韶打架的模样,可又想起他之前关于“有危险便由你上”的言论,又觉得还是拿钱砸人比较合适。 魔族向来直接,碍于形势,请帖上没写太多,但今日来的都懂,于是云娘也没有多说,直接将人抬了出来。 真是抬,井焕四肢被缚在一乘步辇上,由四个魔族抬出来放在了场中的圆台上,一束亮光自上而下投在他身侧,把他那张被涂抹的花红柳绿的脸映得如同妖魅。 “噗!”羲华没忍住,自言自语道:“这魔族是什么审美。” 九韶顾不上制止她,因为他也觉得没眼看,希望事后井焕能想开点。 拍卖很快开始,起拍价已经达到了令人咋舌的五百金——这个身价已经秒杀了历届花魁,在魔族各大馆阁楼苑历史上一骑绝尘。 开始时气氛很是热烈,加价既快又猛,不过三轮时间,已经出价到了五千金,而咬的最紧的,竟然是羲华和斜对面雅座中的一个未露面的女子。 云娘仿佛已经看见大团大团的金币山崩地裂一般滚滚而来,要把她淹没在那幸福的海洋中,而在场的一般人已经麻了,渐渐地出价的越来越少,最后角逐者只剩下了羲华和雅座中的那个人物。 当出价达到恐怖的一万金时,羲华有些担心地问九韶:“你究竟带了多少钱?” 如果说她之前对魔界的物价没什么概念,这接连几日的住店已经让她明白了,这里也并非是挥金如土的。 花重金只为买一个消遣?在魔族心中,神族人竟然这么值钱?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事实如此,这个事往深了想,可就有些严重了。 她都能发现的问题,九韶当然不可能发现不了,拍卖过半时他便怀疑有人故意带节奏,于是便一直注意着对面那个雅座,只可惜,密密匝匝的珠帘牢牢遮挡了视线,令他无法在不动用法力的前提下看到里面的人。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铤而走险时,一个浓妆艳抹的身影悄悄退场,在三楼雅座外分开帘子,闪身而入。 是那个老鸨云娘。九韶趁机看了一眼帘中的人,似乎是个女子,但惊鸿一瞥,只看到了她脸上覆面的半张面具,旁的,并没有过多的线索。 九韶随口道:“钱管够,你接着出价,别停。”说完,借着广袖悄悄地屈了屈手指,又轻又快地点在左手掌心。 贯穿手背的伤口触及时还有些疼,尤其是他故意多用了几分力,虽然不会将伤害扩大,但那痛感是实打实地,清清楚楚传入了脑海深处。 九韶暗暗咬牙,将自己的神魂分裂出一小片,顺着掌心一点点抽了出来。 如此一来疼痛加倍,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有预感,此时他们的密谈是关键,值得他以身犯险。 虽然互换了神魂,但终究是自己的身体,彼此之间还留有微弱的感应。他甫一在那里施法,羲华便敏锐地感觉到了,不由将视线投向他的左手,那里,一只素白的蝴蝶结掩在袖间,若隐若现。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第21章 梦里什么都有 九韶将分裂出的神魂投入了对面的雅座中,以此为媒,偷听对方的谈话。 只听到云娘有些气急的声音:“画扇大人,差不多了,您如果再出价,对面那两位若是收手,这单货岂不要砸到我们手中了。” 九韶闻言神色一凛——画扇,此人他知道,按情报是魔界长公主蝶绛身旁的女官,地位很高,可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个妖族。 妖族不同于人三族,草木鸟兽乃至器物山石都可借天地灵气而诞生出精魄,脱胎换骨成为精灵,而这类精灵多了,便自成一流,归为妖族。 二族仰赖灵气而生,通过灵气修炼方可加固修为。 而人族,则是三界中最近神族的存在,虽微如蝼蚁,其心却能超脱凡世。自上古以来,撼天动地的人族英雄亦不在少数,所以,才能在三界之中占据三分之地。 但人心太过繁杂,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共人生八苦是他们脱胎于黄土的原罪,勘破的可登仙,堪不破而沉沦执念者,亦可堕魔。 妖族非自然之物,是最接近魔族的存在,因受真身所累,族群庞杂,一向散如沙砾,加之许多妖族为求速成而残害弱小,带累了整个妖族的名声,便一直不为神界所喜,尤其是被先天帝深恶痛绝,所以倍受排挤,除了极少数心志坚毅,能吃得了清修之苦最终得道成仙的,九成九九的妖族都不得不依附魔族。 这样说,这个画扇在此处,其实很合情合理。 但依照方才老鸨的话,她似乎与画扇是一伙儿的,而这个妖族有魔宫的背景,这是不是意味着,此事背后,有魔宫的授意。 果然被他料中了,此事远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只是是否会影响大局,尚待探知。 于是他强忍裂魂之痛继续偷听。 画扇开口时语带慵懒,她闲闲道:“无妨,今日亏了多少,我一文不少,全都补给你。” 云娘差点给她跪了:“大人,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若您早看上那条鱼,何不早说,奴又何须张罗这么许多功夫,邀了这么多贵客前来凑这个热闹。” 画扇闻言,“啪”的一声合拢了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掌心,道:“你这意思,是嫌我给的少了。” 云娘见她不悦,顿时有些惊慌,连连否认:“不,不,不,大人说笑。这翠竹苑整个都是您的,何来多少一说。” “不必解释了,毕竟人是你弄来的,你该得的,我加倍给你。” 云娘这回满意了,喜滋滋道:“是,奴告退!” 九韶先一步收回神魂,他这还是第一次用别人的身体施展此禁术,痛还是其次,颅脑的剧震更令他难堪,他不由捏着眉心缓了缓,看见羲华一直在望着他,这才猛地意识到这是她的身体,才讪讪地放下了手。 羲华见此情景,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问:“还继续吗?” 九韶摇头:“不必再出价了。” “嗯。知道了。”羲华也不问为什么,径直将号牌倒扣在了桌上。 她这般上道真有点不像她了,九韶却没往心里去,飞快道:“恐怕我们才是他们要钓的鱼,如今要救井焕必得涉险,你是否要与我一道?” 羲华奇道:“你居然与我商量这个,先前不是说有危险我先上吗?” 九韶:“……” 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得跳啊。 “好吧,一会儿无论发生任何事,切记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自作主张,一切听我指挥。” 羲华顿时不开心了:“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感情用事,又喜欢自作主张的人?” 九韶因为裂魂而一直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明,忙不迭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关心则乱……此行吉凶难料,你的安危很重要,答应我一定不要涉险,好吗?!” 羲华哼了一声:“不必耳提面命,我不会急功近利,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受到丝毫损伤。” 九韶知道她这是还在生气,有心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有时候人长了心,却没长嘴。 “不管你是几个意思,别再啰嗦了,井焕已经落到别人手里了。” 此时锤音落定,云娘宣布新来的“云竹公子”归甲字号贵客所得,今夜可随贵客回府侍奉,日后公子挂牌,还请诸位常来捧场。 “云竹公子?嗤——”羲华习惯性地调侃:“竟然跟老鸨姓了,井焕啊井焕,你这段黑历史别想翻过去了。” 此时的井焕:“阿……阿嚏!” 跟老鸨姓什么的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若不是一直被绑着动弹不得,他都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早知如此,他不如随意编个“阿猫阿狗”呢,反正只要不姓“井”,不姓“云”,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他要脸,唉! 及至被送上了马车,他才发现,所谓的为了他一掷万金的“贵客”竟然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面具女子,老鸨称之为“画扇大人”的。 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得出,这位才是这翠竹苑的幕后老板,那她自导自演这样一出大戏,是要气死谁?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俗话诚不欺我——井焕默默地想。 说句实话,井焕其实真正在意过的女人很少,她的母亲算一个——虽然她在他身边的日子比不在的时候要多得多,所给予的母爱却少的可怜,后来她死了,她留给他的印象便如纸一样薄。 羲华……羲华勉强算半个吧,但在他心中,无论她是男是女,无论她想做天帝还是凡夫俗子,一日是兄弟,这一生他们都是兄弟。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堂堂鲲鹏族少主,天帝近卫,称得上年少多金,颜值虽然不及九韶,但也够看了。枉他活了一千多年,身侧莺莺燕燕来了又去,却一个走心的都没有。 私下里井焕总抱怨是羲华带累了自己,她有自己一个伴读还不够,偏偏又招来个九韶,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有他九韶在侧,他还能寻到什么真爱吗。 可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井焕这个二货连人都能埋怨错,她羲华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九韶上赶着倒贴么。 曾经羲华忍不住提点他,有时间在这里默默地做裳裙,只让她一个人独自美丽,不如去寻织女做个生意搭子,她可以赞助他们在神界开个成衣铺子,混得好了,不但能够装点众神女的梦,给这沉闷的神界添几抹亮丽的风景线,没准还能爱情事业双丰收呢。 井焕口头上说着“丢不起那个人”,但实则他挺心动的,羲华明白。 若有一天,你我都能卸下身上的负累和使命,我追求我的平淡,你奔赴你的热爱,多好。 “喂!”画扇见他一副魂游天外,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他借此在表达对自己的蔑视,先入为主地便生起气来:“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发什么呆呢?在等着有人来救你吗?别做梦了。” 提起这个他不免咬牙切齿——方才拍卖会上被她一直咬的死紧的那两人就是羲华和九韶吧,他在台上都看到了。他们俩是怎么回事?舍不得花钱吗?怎么就让自己落到这个魔女手中了呢? 毕竟来都来了,无功而返不是九韶的风格。 要知道,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而用钱都解决不了的,那肯定就是摊上大事儿了。 井焕决定将计就计,大不了就陪着他们好好扮演这“云竹公子”一回。 “无论有没有人救我,你若是对我不利,总有一日,必让你千倍万倍偿还。”输人不能输阵,他先把狠话撩这儿了。 画扇认真地看了他片刻:“算了,你还是接着做梦吧,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第22章 吻,都是意外的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不叫“喂”,你可以叫我画扇大人。” “行吧,画扇大人。” “嗯,带你去郢城东郊,我的私宅。” “私宅?” 井焕夸张地向后一缩,双手动了动,若非被绑着,他大概还要做出个双手护胸,大叫“非礼”的姿态。 画扇看在眼里,嗤笑一声:“别担心,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只是想你帮我钓一钓鱼,事成之后绝不为难你。” 井焕当然明白她绕了如此大一个圈子,所图的不是他的“美色”,若是要钓鱼那便不难理解了。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有必要为了帮她这个敌人来为难“朋友”吗? 井焕点点头:“成交。” “用鱼来钓鱼,大人可真是有想法。” “不必阴阳怪气,你若助我得偿所愿,可放你离开。” “鱼儿什么时候会来撞钩?” “若我所料不错,该是在路上。毕竟东郊是我的地盘,我已布置了重兵把守,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自投罗网。” “听起来不错。”井焕道:“那还不赶快给我松绑。” “……”画扇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一个鱼饵,老老实实待着!” “试一试嘛,又没有坏处。” 画扇闭上了眼睛,不想跟这个二货再说下去了。 马车跑在暗夜中,空旷的路上只有马蹄“哒哒”的声响。这魔境的夜,居然也如此安静。 井焕百无聊赖,忍不住又嘴贱:“画扇大人,你怎么总是绷着脸?是天生不会笑吗?” 画扇自然不会理他,全当这条鱼不存在。但紧抿的双唇昭示了她的内心——她不耐烦了。 “你又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呢?” 画扇:聒噪!能不能来个人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井焕也不管她回应不回应,自说自话:“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你们这些魔界大人物不愿露出真容,尤其是女子,是因为是魔界四类人中唯一长的能入眼的,所以格外矜持。” 画扇:哼!这话,像是在夸我,又像是在骂我。 “其实,我也能理解,但凡有谁在一众歪瓜裂枣中略出众些,肯定会引来大批的嫉妒心。这太寻常了,世人逐美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只要见到比自己强的,势必吃不到葡萄嘴里也要酸上一回。所以你们才要把脸遮起来,犹如锦衣夜行,方不至于被那些羡慕嫉妒恨扎成筛子。” 画扇:这回我听明白了,果然是在骂我。小小杂鱼,胆子不小,过后再收拾你! 井焕:无动于衷?心理很强大啊。 “那你在我面前便不必如此端着了。你看看我这张脸,价值万金!你那些担忧与顾虑在我面前都不复存在,哎,摘下面具来让我瞧瞧。” 激将法能用一次,第二次起不起效全看对方的心境。画扇虽然位高权重,在魔宫上下都有话语权,但她毕竟是个妖族,经验和修为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个“千年老狐狸”。 于是,画扇忍无可忍,手中折扇如利刃出鞘,携着风声点向了井焕的……嘴。 此举算是正中井焕的下怀,但他显然没有预判到她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想让他闭嘴就专门攻嘴。 井焕的本意是借她攻击之力解开捆仙索的束缚,见位置不对便下意识地向上一窜,谁知他被捆久了力道不济,这窜不但没窜上去,反倒令身体失去了平衡,上身向前仰时头也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抬。 好巧不巧地,画扇此时正因力道所致而全身下坠,然后,四片柔软的东西便撞到了一起。 画扇:“……!” 井焕:“……?” 这一刻只定格了一瞬,而后,井焕被便被反应过来的画扇一掌推开。 但那一瞬已经足够,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倏然成形,井焕抓紧机会对她的下唇狠狠一咬,一缕腥甜中带着点女子的体香便留在了他的唇上。 狭小的马车本不是动手的地方,这样的后果便是二人都被狠狠地撞在身后的车壁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痛。 但井焕的情况远比画扇惨的多——方才向前撞击时他的脸被她的面具硌的生疼,而因为全身绑缚的原因,向后撞上车壁时又无法调整姿势,所以后脑也被波及。 身为天神,他倒不至于因这“腹背受创”而头破血流,也不至于因颅脑震荡变成个傻子,但疼是真疼! 井焕龇牙咧嘴地把自己一点点“拱”了起来,见画扇抹了抹自己唇角的伤口,眼中满是戒备,看登徒子一般的眼神冷冷地盯着自己,不由既无辜又委屈道:“对……对不住,方才我不是有意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脸上更挂不住,连折扇也不用了,几步抢上来,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下井焕不乐意了——明明是阴差阳错,要论占便宜谁也没吃亏,凭什么就该他挨打呢? “停!我有话说!”井焕怒喝。 画扇才不管这许多,她咬着牙怒火中烧,左右开弓接连抽了他十来下,直打的她自己手发软才慢慢停下。 井焕欲哭无泪——姑奶奶下手真狠!他现在不止头,耳朵也“嗡嗡”地乱响,整张脸肿成了个猪头! 魔界的女人都这么暴力的吗?! 他们在里边“叮叮哐哐”,车夫是画扇她们的自己人,不由停下车,担心地问:“画扇大人?车里出了什么事吗?” 一直隐着身,远远跟在车后的九韶和羲华也听到了,脸色十分精彩,方才那阵声音,怎么说呢,既激烈又有节奏,间或还有几声呻吟——其实是井焕痛的直“哎呦”,被厚厚的车壁削弱到了若有若无的地步——再加上车里两个人明面上的关系,真是想不让人多想都不行! 在车里就开始了吗? 他们不尴尬,别人尴尬啊。 不得不说这车夫也是个狠人,这个时候打扰主上享乐,是嫌命长了吗? 画扇喘了口气,揉了揉发疼的手腕,扬声道:“无事,继续走。” 马车又开始行驶在无边的夜色中,速度看起来有点慢,两匹骏马都收着步子跑不起来,像是刻意在等什么人一样。 九韶和羲华又跟了一会儿,羲华问:“我们还不动手吗?” ——井焕的清白都没有了,再等下去,万一被吃干抹净,回去要寻死觅活可怎么办? 九韶沉吟了片刻:“总觉得有诈,再等等。” 羲华:“……” 事实证明九韶说得对。就在他们话音方落时,马车行驶到了一个岔路口,将将转向时,黑暗中,忽然出现了大批的夜行蒙面人,粗粗看去,足有十数人之多。 羲华傻眼了:“井焕这货竟然如此抢手,有人愿意为他一掷万金还不够,竟还有人上赶着劫他。” 九韶也觉得纳闷——井焕把自己陷入了秦楼楚馆本就可笑,而魔族人民应该不至于如此饥渴吧,见着个神族人便像苍蝇一般生扑。 换句话说,即便真是如此吧,这劫道的又是怎么回事,出不起钱便要强抢不成?魔族的法纪,何时崩坏至如此地步了,连长公主身边的第一女官都敢下手? 但不管如何,这对他们有利无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不妨静观其变。 眼看画扇也不是毫无准备,车夫一发信号上天,不远处竟然也出现了数量相仿的武士,个个人披坚执锐,看装束应该是直属魔宫的魔兵。 两拨人马倒是干脆,见面招呼也不打一个 直接开战! “先藏起来。”先说出这话的竟然是羲华,她一扯九韶:“你我退后。” 九韶不禁对她刮目,略感欣慰道:“你竟与我想的不谋而合,难得。” 羲华一般关注着战场一边随口道:“你也觉得我们该换个夜行衣再上吗?太好了,去那边树林吧。” 九韶:“……”这该死的跃跃欲试之感是怎么回事,想打架想到这般心痒难耐了么? 第23章 玩得太花了 画扇原本没有下车,她不擅武力,这种情形下本也不需她亲自上阵。但井焕从第一句喊杀声起便蠢蠢欲动,不停地搓火:“你只说助你得偿所愿可放我离开,你所愿是什么?若是外面那群人,你大概要失望了。” 画扇没理他,从方才她便发现了,与这种人费唇舌便是与自己为难——她现在唇角还疼呢。 井焕知道自己若不拿出点看家本领,不足以引起她的重视,便闭上眼睛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脱口道:“敌军十五,我方十二,喔,不对,现在我方只剩十个了。啧啧,倒的有点快啊。” 画扇一直透过车窗的狭缝观察战局,知道他所言不虚,不由转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你究竟是什么人?刻意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井焕肿着张猪头脸笑的志得意满:“鱼都上门了才想起问鱼饵是不是别有居心,太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嘴里飞快地翕动两下,一句法诀倏然成形,他俩的身侧凭空凝结出了一把赤红色的冰剑。 画扇瞳仁紧缩,立刻便要后退,但那把剑无风而动,不必操控便自行飞转,贴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别动哦,这剑中凝入了一滴你的唇间血,无论你如何躲避阻挡,它都会锁定你。” 画扇明显不信,但她刚刚一动,手中的折扇还未来得及格挡,那冰剑便鬼魅一般地绕过了她的手,从她肩头急掠而过,一缕浓墨似的发丝缓缓飘了下去。 而后,那剑在空中画过一道圆弧,重新横在了她的颈侧,精准的仿佛自己长了眼睛。 她终于不敢再动,站定怒视那个仍被牢牢束缚着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井焕终于占据上风,心情好极了,悠悠道:“封隔千年,怪不得你如此孤陋寡闻,告诉你也无妨。”他得意地清了清喉咙:“《逍遥游》你听过没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画扇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是海空之主的鲲鹏一族!怪不得凝冰御水之术如此高深。” “不然呢,”井焕耸耸肩:“你真当我只是一条普通得道的鱼么?” “不过你也别懊恼,若非你主动献吻,我也拿不到你的血,纵使我御水之术再高超,也无法在被捆成这个鬼样子的情形下,完完全全地制住你。” 说到“吻”这个字,画扇的脸上登时现出了一片殷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你……你无耻!” “我若不无耻,岂不要给你在这儿陪葬了。”其实井焕也有点心虚——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子唇齿相接,说实话那感觉挺特别的,但此时真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他总要先保命才是啊。 “对不住,虽然你答应放我离开,但我还是喜欢自己走。” 他刚想召唤冰剑过来砍断捆仙索,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神色猛地一凛。 “不好!”他猛地喝出这句,蓦地向前一扑,与此同时,悬在画扇颈边的冰剑闪电般翻转,在她肩头重重一拍。 “……”画扇被这一剑拍倒在地,头顶磕在了井焕的背上。 “该死!” 只听井焕咬牙咒了一句,下一瞬,密集的如同雨点一般的箭矢从车厢两侧对穿而过,最低的一根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发髻掠过的。 箭矢带来的巨大力量将车厢整个犁了一遍,上面刻着的无数防护咒被轰然击碎,寸许厚的木板分崩离析,先是被射成了筛子,而后在下一轮箭雨中碎成了渣渣。 利箭的破空声蹂躏着耳膜,井焕艰难地用御水术控制着冰剑格挡,自己趁着那千钧一发的空隙,扭着身体将她护在身下,顺便嘶吼:“你确定我是鱼饵?这怎么像是冲你来的?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么舍得下血本?” “替我解开捆仙索!否则你、我,还有你的人全都要葬身此处!” 虽然很不想接受这个贱嘴子神族的恩惠,但形势比人强,画扇咬了咬牙,施法要解开捆仙索。 捆仙索是魔族造物,她一个妖族想要控制原本就要多费几分力气,但如此危境下她难以全神贯注,接连两次,均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你到底行不行?!”井焕的嗓子差点喊破了。 又是一轮箭雨上了弦,而此时他们已无屏障可借,若是再不还手,便连个明白鬼都做不成了。 九韶他们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局,也明白今夜不能善了了。 “被迫”换上了夜行衣的九韶与羲华对视一眼,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只来得及嘱咐这一句,便见她撇撇嘴挣开他,拔剑扑向了敌阵。旁观者清,她要取的,是那帮黑衣人的首领。 九韶摇摇头,悍然出剑,将密集的箭雨一斩而断,给了井焕他们喘息之机。 有了九韶和羲华出手相助,局势陡然急转。画扇终于解开了捆线索,井焕脱困,第一时间将冰剑握在了手里。 他与九韶之前从未一起打过架,但出手几招后竟然默契十足。因为换装蒙面的缘故,他还以为前来相助的人是羲华。 他感动的差点流下泪来,心说还是只有兄弟靠得住。但区区几日不见,羲华这战力,也精进太多了吧。 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因为他们二人的加入而反转,但要取胜,除非画扇这边有增援。可她显然并未预备下更多的人手,况且此处是魔都郢城,魔宫脚下,闹出如此大动静竟然惊动没有城防军,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但这是魔界的家事,九韶无意探查,待包围圈被撕开一条口子,他无心恋战,冲羲华喊了一声:“走!” 羲华正与那黑衣人首领战的正酣,难得棋逢对手,好久不曾如此痛快地打一架了,一时竟然不舍得走。好在她并非不顾大局只顾着自己嗨的自私之徒,便跟着九韶他们且战且退,一齐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白光一闪,几人落地。除了九韶,都下意识地舒了口气。羲华忙不迭地抹去了伪装,见九韶还愣着,推了他一把,指了指自己的脸。 九韶不情不愿地扯开了面巾,却在那一刻变成了羲华日常展现的男身。 井焕顿时大叫一声,差点热泪盈眶:“好兄弟!就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四日不见简直像上辈子失散的亲人。 羲华终于能好好看看这条命途多舛的鱼,只一眼,她脱口而出:“嚯,玩的这么花!” 九韶的关注点却永远一针见血,他指了指井焕用水绳紧紧扣住的人:“怎么还带上了她?” 真是风水轮流转,一个时辰前被捆成粽子的人得意洋洋地看着如今费尽力气也挣不开他的束缚的那个人,笑得像只抓到了鱼的猫。 “我若不救,留她一个姑娘在那儿,岂不送死?” 羲华深以为然,拍拍他的肩膀:“你人还怪好的。”说完扭头对画扇道:“可别忘了谢谢他!” 画扇:“……” 井焕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第24章 是兄弟,就是可以不拘小节啊 “羲华,我想死你了。抱抱!” 一个虎扑过来,披着羲华壳子的九韶被猝不及防地抱了个满怀,脸色顿时阴沉如铁。 羲华觉得此情此景有点辣眼睛,憋笑憋得差点咳出来,被九韶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侧过了头,假装没眼看,但那起伏的肩头和一两声逃脱齿缝的笑声还是出卖了她。 井焕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好奇地板着他的肩膀左看右看:“奇怪,我竟然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九韶的表情。哎——你俩是咋回事?吃错药了?” 九韶忍无可忍地一掌拍开了扒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扭头对羲华痛心疾首道:“你们平时就这么不拘小节?!” 羲华见他动怒,还以为是他不习惯被人如此亲近,连忙安抚道:“我们是兄弟嘛!” 是兄弟,就是可以不拘小节啊。 “但是你……你们明明就不是……”九韶既急且气,当着个外人的面还不好明说。 此间唯一的外人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她早便认出了这二人是方才在翠竹苑与她打擂台的人,也是她此番要钓的“鱼”之一。 据可靠情报,分界处的灵潭有人潜入,并借此成功偷渡,来到了魔界——这可太不寻常了。因为那方灵潭中布满了杀招,魔宫也曾派人探查,但去多少死多少,从没有一个能够生还的。 那三个神族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他们还能在怨念成阴、雾瘴丛生的古战场来去自如。要知道,即便是魔族四大长老,再来一个大司祭加持,到此魔力都被会极大的削弱。 所以,他们不在那里设防不是因为心大,实在是因为太过危险,且千年来从无人突破,敢打那里的主意。 神族天生克制邪念与污秽,但一般的神族边境军也无法安然地处于那种环境中,每日匆匆的例行巡查并不是消极怠工,已算的上很舍得奉献了。 至于羲华、九韶和井焕为何能在那里悠然自得,如同逛自家的后花园一般,只能说,出身决定一切。 他们不是开了金手指,他们自己就是金手指,所以才能被灵潭攻击后尚游刃有余。 说远了,总之魔族得到消息派人赶去探查时,他们三人被抓的被抓,找人的找人,早便不知所踪了。 说来也是井焕倒霉,偏要在水中化出鱼身,被水墙拍晕后,由灵潭中的漩涡卷到了魔界不知哪条小河沟里,这才被渔民捡到卖到了菜市,开启了后面啼笑皆非的这一切。 井焕可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受气包,立刻把这些日子被卖到菜市险些被红烧煲汤,做成一鱼两吃,后来又被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猎人就以一百钱,几乎白给的价格给卖了,最后又沦落烟花之地,被眼前这个女人威逼着既要卖艺卖身,又要做鱼饵钓鱼的种种经历一一道来。期间收获了羲华的一把同情泪,还有九韶的若干个白眼。 画扇在一旁听的挺无语,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他们三人是兄弟,但这兄弟和兄弟……相差实在太远了。 魔宫曾派人追查入侵者的下落,奈何九韶是个魔界活地图,将他们二人伪装的太好,若非为了救井焕这个货,他们大概还在魔族领地上优哉游哉呢。 画扇领了长公主蝶绛的命令前来追查入境的神族人,却一直苦无头绪。所以,在翠竹苑中那一面,她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意外惊喜。 果然,被抓的只可能是这个货,却也够用了。 用鱼来钓鱼,画扇的目的,不仅仅是另外那两个神族,还有那些里通神界的本族败类。 只是她低估了那些“败类”的手段,不但能豢养连魔宫武士都难以匹敌的死士,还能将城防军都远远调开。 算盘珠子打的真响,这是要将她一并除去啊。 所幸人算不如天算,打鱼的竟然被鱼所救。 如今她大难不死,策划此次劫杀之人的名单已在她心中成形,待日后她回到长公主身边,必要将幕后之人一个个揪出来绳之以法,严惩不贷! 而眼下,怎样能从这三个神族人手中逃脱,才是伤脑筋之事。 她在那边想着逃跑,羲华这边想着如何尽快把这个外人打发了,他们三兄弟好好聊聊。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事已至此,再瞒着井焕有害无利,万一把九韶惹毛了,把他片成生鱼片都是轻的,什么红烧煲汤勉强还能凑出个全尸,若是被下了火锅…… “咕咚”,羲华把自己想饿了。 九韶:“……” 这几日同吃同住,他算是把她的习惯和癖好摸了个一清二楚,此时她在想什么,大概也能猜的到。 羲华有个特点,一旦腹中饥渴难忍,五脏便仿佛连带着脑子也罢工了一般,什么紧急要事都抛诸脑后。但她生而为神,后来又一路“顺风顺水”做上天帝,除了这次离家出走,何曾受过什么忍饥挨饿之苦,便是这几日流落魔界,也有九韶鞍前马后,给她安排了一切。 唯独今夜,在翠竹苑的拍卖会上什么都没吃着——听说秦楼楚馆的吃食中会加料,她可不想以身试法——如今,好饿,奔忙了一夜,连杯润口的茶都没喝上。 九韶看了看天色,晨光熹微,天边已露白。这魔界的夜总是有些漫长,但再长,也终有尽时。 该找个藏身之处了,毕竟画扇这个魔宫第一女官的身份太扎眼,如此大的靶子戳在他们身边,长留此地委实危险。 于是,九韶客客气气地替她松了绑。 井焕:“喂!她跑了怎么办。” 画扇嗤笑一声,揉了揉发僵的肩膀,道:“云竹公子不必忧心,有这两位在,我不会跑的。” 井焕:“…………!!!” 他简直不知道该愤怒哪件事了——第一,他不叫那个该死的什么云什么竹的;第二,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九韶和羲华法力无边是吧,什么叫有他们在,她不会跑,那如若只有他自己,她便一定要跑一跑了? 她竟然还轻蔑地笑了笑——对他堂堂神界鲲鹏族少族长,天帝的近卫军井统领,轻蔑地笑了笑! 她到底几个意思? 眼看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羲华伸手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干嘛呢?这样盯着人家姑娘,如狼似虎的。” 不是,九韶你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井焕腹诽一句,被她这一打岔,火气好歹是被压下去了一点儿,但……他再度打量着他们二人——他俩一定是吃错药了吧! 九韶一如既往地懒得理他,对画扇道:“此地不宜久留,不知姑娘有无落脚之处,可容我们三人讨扰?” 人家以礼相待,画扇自然还之以礼,她对“救命恩人”福了福身,柔声道:“诸位请随我来。” 井焕:“……”无名火起——到底谁是你的救命恩人,搞搞清楚行不行。 画扇不愧是长公主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私产颇丰,他们这个落地点是九韶随便选的,距离她之前所说的东郊私宅所去甚远,但仅仅一里之外,便又是一处她提前备下的安全之所。 “画扇姑娘果然不愧是魔宫第一女官,心思缜密,布置周详。 几人在这处外表看起来不起眼,实际别有洞天的宅邸花厅中落座,九韶暗中查看了此处的部署,如此道。 画扇心中一惊——她的身份是她的底牌,亦是他们的,如今这个神族人一语道破,是有恃无恐呢,还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 井焕率先嚷嚷起来:“原来你是魔宫的女官,既然如此,为何会被追杀的如此狼狈?你说你布置了天罗地网,为何所谓的“重兵”连人家的死士都打不过?还心思缜密,布置周详,嗤……哎呦!九韶,你踢我干什么?!” 九韶……其实是羲华暗中觉得他实在没点眼色,不由在桌上狠狠踢了他一脚。 然后她一脸笑意道:“抱歉,我脚滑了。” 井焕的关注点永远有偏差,见此他眼睛都直了,喃喃:“我竟然见到九韶笑了,天——来个人告诉我这是梦?” 羲华毫不迟疑,顿时在桌下又重重踢了一脚。 “哎呦!” 第25章 一个没头脑加一对不高兴 画扇知道他们几人有话要讲,识趣地告辞,当然,暗中留了耳目。 九韶岂会给她机会,弹指间一个结界拔地而起,将他们的一切声音都障住了。 见此,井焕收起了方才的吊儿郎当,正色问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神魂互换了?” 这下轮到羲华惊讶了,他竟然发现了,问道:“你如何觉察出的?” “见到你们的第一眼便觉察到了,”他指了指九韶手上的蝴蝶结:“能把伤口裹成这样的,天上地下,唯你一个。” 羲华心说你还怪敏锐的。 九韶抬头看了一眼手背,神色明显阴郁了。 这个世间没有人比羲华更熟悉自己的表情的,但他为什么不开心,是不喜欢那个蝴蝶结吗?她自己觉得挺好看的呀。 井焕哪顾得上猜度他们之间的小心思,他洋洋自得地点了点桌子:“如实招来吧,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于是开始复盘,从跳下灵潭到遇到漩涡中的水墙经历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羲华和九韶碰到了彼此救赎,而井焕孤零零一个人被冲进了小河沟。 井焕:“……” 这是命运吗? 就是命运吧。 “那你是不是都知道了?”忽然,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九韶一句。 九韶眉间的阴郁更明显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嚯,他知道了你女扮男装的事儿,竟然没揍你?!”井焕不知道是真没头脑,还是脸厚心大,九韶那“不开心”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和羲华嬉皮笑脸。 羲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九韶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近来自己对于九韶的关注有点过多了,你看,她都知道照顾他的心情了。 ——应该是因为神魂互换吧,在他的身体里,多少会被他的情绪所触动、感染。她如此想当然到。 但有井焕这个天生便带着活跃气氛特质的货在,她顾不上心同所感,照着往常和他开玩笑:“他为何要揍我?不怕打坏了自己这身皮?” “……”井焕:“我竟无言以对。” 良久后他豁然开朗道:“他可以自己打自己啊,这样不就落在了你身上?!” 羲华此时觉得他是真傻:“打在我身,痛在他心?”话一脱口,她登时觉得怪怪的,有那么点不可言喻的暧昧在其中,于是连忙找补道:“不会的,九韶为人最体恤入微,善解人意,他一定理解我的苦衷的。” 她不如此说还好,说了便有点急着撇清什么似的,九韶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体恤入微?善解人意?” 他冷哼一声,变脸比翻书还快,连声道:“既然到此时你还不知错,那我便来告诉你。” “混淆神界视听,颠倒天帝血脉,此错一。” “干扰帝位传承,动摇三界秩序,此错二。” “继位后不思进取,致使天地失衡,神界内乱频发,此错三。” “置个人好恶于黎民苍生之上,恣意妄为,我行我素,此错四。” 他说的如此郑重其事,仿佛是审判一般。 而他说一句,羲华脸上的笑容便减一分,到了最后,她目光冰冷,语气也淡漠下来。 “对,九韶大人说的都对,井统领!” “……在。” “九韶大人所言朕之四错,请井统领记录下来,待返回神界后,朕必据此亲下罪己诏,向神界诸族面缚舆榇,向黎民苍生负荆请罪!” 公事公办对吧?拆我的台对吧?好啊,成全你! 井焕觉得她气糊涂了,不由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消消气,来,先喝杯茶。” 他两头和稀泥,给羲华倒了茶,又过来埋怨九韶:“女孩子的心,能让你这样伤的?” 九韶也有点后悔,但他天生耿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嫉妒他俩的关系而放大了情绪,便只能别过脸去,耿着脖子,双唇紧抿,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井焕:“……” 可见有人不受待见,不是智慧欠缺,只是死鸭子嘴硬。 “呵!”羲华见此冷笑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摔,头撇向了相反的方向。 若是在别处,她早拍桌子走人了,而若她现在还是天帝,她非得叫侍从给他叉出去不可。 但偏偏是在此魔界地域,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魔宫女官的地盘上,他们若是内讧,也太难看了点。 气氛凝冰一般的冷寂下来,井焕最受不了这样,开口斡旋:“哎,我说你们怎么还认真起来了,我只是随口一说而……” “你闭嘴!” “都怪你!” 九韶和羲华异口同声道,说完,二人扭过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扭了回去。 井焕:“……我错了。” 羲华和九韶的冷战持续了一日一夜。 画扇颇为“好客”,特地打扫出了上好的客房,他们三人一人一间。 于是,自从到了魔界一直“形影不离”的二人第一次分开,彼此都有些不适应。 谁说眼不见心不烦的? 不得不说,依赖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仅仅几日,便改变了过去上千年的习惯。 于是,当魔界再度沉入暗夜之时,一向早早安眠的九韶破天荒地睡不着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一直回荡着白日的情形。 应该……应该是他做错了吧?不该一时冲动,说出那么多伤人的话来。 奇怪了,明明他一向冷静自持,极少因为外事外物外……人而情绪失控,可今日是怎么了? 不,不是今日怎么了,是自从到了魔界以来,他便一直极为情绪化,尤其……尤其是在羲华的身边,他便仿佛变了一个人,会对她格外注意,会揣摩她的心思,还会如现在这般……想她。 “砰!”九韶猛地坐起来,不敢置信地想:我想她?我为何要想她?我难道对她…… 不,不对,我们是兄弟啊。与她对井焕一样的兄弟。 但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质问他:“你真的,只把她当做你的兄弟吗?” 沉寂千年的心,蓦地烦躁起来。 这边他在对自己的心灵诘问,那边羲华可就比他直接多了。 ——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去寻个消遣。 羲华排解苦闷的消遣有且仅有一个——找人喝酒。 这个人以前是井焕,但如今,她挺想换一个人的。 但刚刚吵完架,现在就登门太跌份儿了,不是说冷战中,谁先低头,谁便输了吗? 可是,有点想他哎…… “唔——干什么呢,想他做什么,找虐!”羲华拍了拍自己的脸,拎着酒坛去敲隔壁井焕的门。 井焕也没睡,开玩笑,他作为一个能用双手将腐朽化神奇的艺术家,夜半三更正是灵感暴发之时,之前那些精美绝伦的裳裙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问世的,岂有早睡之理?毕竟梦中那个周公又不会配合他,做他的衣裳架子。 虽然这里是魔界,他不方便“原形毕露”,亮出他那登峰造极的手艺来,但画个构思图还是可以的。 唔,这魔界的衣饰虽然颜色暗沉,样式倒是别致,他回想着连日来的所见所闻,给自己的新作增添了不少魔族气息。 “羲华若是在就好了,可以帮我参详参详。”井焕施法将笔上的颜料变成了银灰,一面细细勾着裙摆,一面自言自语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恰在此时,羲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快来开门。” 井焕虽然念叨她,但经过白日之事,他可有点不敢再见他俩,万一她一个心气不顺,又迁怒自己,哼,凭什么! 于是他隔着门扇大喊:“我睡了,有事明日请早!” 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羲华可太清楚了,闻言她也不磨叽,径直抬脚,“哐当”一声踹开了那“脆弱”的门。 这里要插一句,他们三人的房间是并排挨着的,九韶居中,井焕和羲华各住两边——挑房的时候九韶先下的手,懂了吧。 为此井焕对他此举颇为不齿——平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如今连个房间都要挑拣,难道是这魔界的风水不好,鬼迷了心窍不成? 如今羲华闹出这般大动静,尤其是她以九韶的身体发力,其后果不是一般的惨不忍睹可以形容。 总之,那两扇木门顷刻间碎成了渣渣,连带着墙皮也开裂出纵贯的裂缝,清冷的夜风顺势而入,将井焕的手稿吹飞了。 巨响回荡在小而精致的院落中,枝头栖息的夜鸦被惊起,扑棱棱炸了巢。 第26章 女装大佬 一个时辰后,井焕和羲华并肩坐在屋顶上,一人一坛喝着玩,身周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酒坛子。 井焕已经开始不胜酒力,这魔界的酒喝起来辛辣刺喉,对于他们这种喝惯了神界那水一样软绵绵的玉液琼浆的,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羲华倒还好,只不过有些轻微的上头——她暗道九韶这身体不错啊,以前喝酒没带他一个,着实有点可惜了。 于是,井焕开始说胡话时,她还心情想些别的。 这个时候九韶在干什么呢?应该已经睡了吧,自从换身之后,他便仿佛被自己传染了一般,变成了个睡神。 只不过,自己是因为熬夜而久睡不起,金乌带着曜日凌空都无法将她从梦中唤醒,而九韶却是早睡早起,作息如铁的典范。 睡了也好,他近来对人总是忽冷忽热,忽近忽远,像个女神经。 她正胡乱想着,忽然听到了井焕在旁边一边灌酒一边嚷嚷:“真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这一世英名,就这么葬送了。” 羲华随口道:“葬送一世英名?不存在的,你压根就没有英名这个东西。” “……”井焕看了她:“你真是会安慰人啊。” “你在翠竹苑那等烟花之地混了一圈,清白什么的都没有了,英名不英名的,看开点。” “谁说我的清白没有了!”井焕怒视她:“我狠起来连自己都刀,这是多大的勇气。怎么就失了清白?” 羲华的眼睛瞪的更大了,眼神不住地往下面瞟:“你刀哪儿啦?不会是……我说,你为了自己的清白可太豁得出去了,咱们以后不是要做姐妹了吧?” “……”井焕:“去你的姐妹!” “哎,开个玩笑……你以前可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羲华拍拍他的肩膀,“我酒后失言,给你赔罪,干!” 井焕把着酒坛子与她一撞:“这还差不多,干!” 又是一坛下肚,羲华也有点晕了,她“嘿嘿”傻笑着,伏在他肩膀上小声问:“我可太好奇了——你究竟刀哪儿了?” 井焕比她笑的还傻:“你猜!” “……”羲华才不搭他这茬呢,“你不说也行,姐妹!” 夜半三更,月光惨白如纸,她用九韶那张禁欲的脸笑的如此瘆人,井焕感觉全身凉飕飕的,酒都醒了一半。 “我说我说,怕了你了。你别笑了。”井焕举手求饶:“我和那个画扇在遇袭前有一次亲密接触。” “噢?”羲华的双眼蓦地睁圆了。 “我为了砍断捆仙索,用自己的唇间血溶入了冰剑中。” “不对,”羲华是个急性子:“你凝出的那把冰剑气息不纯,且能追着她打,噢——我明白了。” 见她一副恍然的模样,井焕的心情顿时矛盾起来——怕她真明白,又怕她真不明白。 羲华玩味道:“所以你所谓的亲密接触便是一起刀了你们二人,取了唇间血凝成了冰剑!” 井焕:“……”这是什么见鬼的理解能力,距离真相永远只差一线。 算了,那轻轻一触的温度烙入心底,他只想一个人回味。 喝酒有很多好处,除了可以互诉衷肠、剖白心迹,还适合把那些深怀于心的歉意与苦衷一股脑地倒出来。 “羲华,对不起,二族联姻之事,我……” “不必说了,都在酒里了。你先干!” “……还是这么直接,好。我先干,你随意!” “看不起谁呢,你喝一口,我陪三口,如何?” 井焕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凑过来低声道:“我说,你仗着九韶这个壳子如此肆意妄为,不怕他找你的麻烦?” “自然不怕!咳,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我承认,我怕。” 羲华习惯性地捏了捏额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心说手感还真好,保养的不错,顿时恶趣味上头:“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若想找后账,明日我奉陪!” “好!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羲华!来,今日不醉不归!” 羲华此人别的不行,践诺却是人生信条,当即便连灌了三口,大吼一声:“痛快!” 井焕不满道:“哼,我不占九韶那家伙便宜,咱们来个大的,一对一,敢不敢?” “来啊。” “爽!自从我与九韶那个闷葫芦换身之后,这具身体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连滴酒都不沾,闷死我了,干!” “干!这魔族的酒就是畅快,哪像那些玉液琼浆,喝着倒是顺口,却没什么后劲儿,寡淡无味。” “说得对……干!” “哎……你等等,你是不是醉了?我看你这情形,不像能再喝的样。” “看不起谁呢,我……堂堂天帝陛下,从做神子的时候就千杯不醉,这区区几坛就像把我放倒,做梦吧……” “我倒不是看不起你,你的酒量若是认第二,也就我敢认第一了。但你可别忘了……” “嗯……别戳我,疼!” “好,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这身体可是九韶的,他能不能喝,谁知道啊。” “他不能喝?骗鬼呢!”羲华满脸酡红,配上九韶这张浓颜,真是不负“神界第一美”之名:“他这种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看着禁欲又冷傲,骨子里肯定是一点就着,怎么可能不能喝!” “正人君子酒量才难说啊。” “你——傻!我二哥,禹疆神君记得吧,他在神界的时候,人前哪一刻不是洁身自好,可人后你知道吗?千杯不醉……嘿嘿……有一次我们兄弟聚宴,他可是连七哥都比下去了。” “嘿,那次我知道。禹疆殿下是神勇,千杯不醉也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说?” “一千零一杯,就倒了哈哈……” “果有其事?你不会诓我的吧?哎——你们还真数了?” “自然当真。你那遭醉的太过,早就晕了,还是我赶来把你扛回去,才保住了你的狐狸尾巴,否则,你这真身能瞒这么久?早露馅了。” “噢,那谢谢你啊,我敬你,干!” “干!” “唉,九韶这身体真不行,中看不中用,就这么几坛,就晕了。” “说起你和那个闷葫芦,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这身体何时才能换回来?” “他奶奶地鬼才知道……喔,抱歉,这魔界呆久了,入乡随俗,竟然学了一口他们的官话。”羲华又是豪爽地仰头,将一坛酒扣在脸上,“吨吨吨”地喝了个畅快,然后将空坛子一扔,用袖子抹了抹嘴。 “吼吼,你把九韶的衣服弄成这个样子,那个洁癖若是见了,非杀了你不可。” “不会,大不了我帮他处理一下就好。”羲华醉眼朦胧,醉醺醺地伸出手要打响指。 井焕一把拉住了她:“哎等等……”他满眼狡黠的笑意,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我之前为你做了一套裳裙,原本是为了贺你生辰的,只不过后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没机会拿出来。不如你今天就换上试试,如何?” 羲华好险没醉糊涂,闻言大笑道:“你打什么主意我不知道?!哼,你就是想看九韶穿女装,对吧?” 井焕也跟着笑:“你就说想不想看吧?” 羲华想说她早就看过了,但她这种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太过作死,于是—— “想!来啊,谁怕谁啊……” 井焕抬手,一袭绚烂到烟霞都不敢与之争色的裳裙便上了羲华,哦不,应该说是九韶的身,阔大的裙摆与层层叠叠的水波领口衬得那张原本不大的脸愈发清俊,恰如其分的水晶点缀令她全身都浮光潋滟,美不胜收。 “哦,小了点,也是,他比你强健了许多。”井焕打了个响指,羲华身上的裙子便应声大了一圈,倒是分外合体了。 “完美!”井焕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指挥她:“转个圈看看。” 就如同过去千百回那般,羲华身着华服转了个圈,开心的像个孩子。 ——那一脸纯真的笑配上九韶的脸,居然丝毫都不违和。 “唉,羲华啊羲华,枉你为这世间最高贵的神女,风彩却不及九韶这个家伙。” “我看看。”羲华并不为意,她只是单纯觉得有趣,信手在空中一抹,一面等身高的冰镜凭空显现,映出了面前的人。 “这么美的裙子,你竟然藏私,我有点嫉妒了……”她对镜摆弄眉眼,时而俏皮,时而搞怪,时而卖萌,一边大笑一边感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这张板正的脸上看到这么多表情,此生无憾了。 井焕也傻乐地看着她在那作怪,酒意上头,随手搂了身旁一人的肩膀:“哎,羲华,你看看九韶这傻样,你快来打我一下,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个“女子”面若冰霜,闻言毫不迟疑,伸手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哎!” 与井焕同时发出惊呼的还有羲华,她在镜中看到了这一幕,酒醒了一半的同时,替井焕脸疼。 “你干什么!”神奇的是井焕的酒还在头上,非但没被打醒,还受了委屈般要和他理论,用手揪着九韶的衣领不依不饶:“干什么干什么!借着醉意冲我发泄是吧?谁惹你找谁去啊!” “……”羲华嘴角抽搐,祸水东引是吧,井焕你不是真醉了吧? 井焕醉了,半片脸上带着鲜红的掌印,径直躺倒在地,呼噜声震天。 第27章 洗手熬汤药 烈酒的后遗症就是凶猛,次日醒来时,羲华只觉头痛欲裂,胸口闷的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她忍不住轻轻捶了两下,掌心忽地传来坚实的弹性。 唔,这强健的胸肌,手感与脸一样好,各有滋味。 只是她做贼心虚,没敢再下爪子。 随后,她口渴难耐,想下床去寻杯水润喉,入目的是一片迥异的陈设,她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不是自己的床。 但是水有,一盏清水用火系术法保持着温度,就放在她的床边,刚好一臂远的距离。 羲华看着那盏水,有些发怔。 她由神子做到天帝,自幼养尊处优,处处有人服侍,但这般的细心,便是她的母亲离澜神妃都不曾做到。 大概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吧,隐藏在狂放的表象之下的,是过于内敛的心。所以这千年来,她有侍从,侍从却只把她当做一个不难伺候所以可以怠惰的主上;她有亲人,亲人却只把她当做谋夺利益的筹码;她有朋友,朋友却永远要把她放在自己的亲人之后的第二位。 在她有记忆以来,没有人对她体贴入微到这种程度。 她就像一个缺爱的孩子,因为宿醉后的一盏温水,心海泛起轻漪。 “怎么了?不舒服?”九韶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见她对着水盏发怔,问道。 他不是没喝过酒,身为凤族少主,他要应酬的场合远比羲华想象中的要多,但他不贪杯、不放纵,还真是从没有体会过宿醉是什么感觉。 昨夜见她醉的东倒西歪,他特意召唤出《三界全书》,查过神只醉酒之后该如何。 《全书》不愧是全书,记载很详细—— 神只酣饮,神族玉液琼浆入口绵柔,余韵悠长而平和,宿醉后以月雩花蜜调水服下,可解醉后神思倦怠之感。 魔族酒种繁杂,魔宫出品性烈、回甘、味刚,视饮者身体素质而断,若是不耐,则宿醉后头痛欲裂,胸闷气短,唇焦口躁,需以柠栀入水煎服,轻度宿醉者以三碗水煎至一碗,重度者以四碗水煎至两碗,趁热饮下。 而人族的酒,那不叫酒,叫带着酒味的水。 九韶是个好学且认真的孩子,遇事要理论联系实际,但这理论……有些语焉不详。 何为“轻度宿醉者”?何为“重度宿醉者”?怎么这最重要点一处不曾解释? 所幸九韶并不纠结,灶房里两个炉子上分别炖了一锅,且他亲自控火熬够了火候,并排三只碗一起端了过来。 且因为书上说要趁热饮下,所以这三碗汤上也加了火系术法。 羲华听后,大为感动,从方才那盏温水,再到这醒酒汤,九韶真是用心了。 但柠栀入口极酸,煎水亦无法祛除其味,常规做法是佐以冰糖或是蜂蜜调和——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手法,且是主妇们的常识,《全书》这等教科书并不会记载。 可作为第一次下厨的九韶,并不具备这样的常识。 羲华在他又是期待又是有些忐忑的目光中端起那碗“重度宿醉者”的“福音”,大大地喝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咳……” 难以言喻的酸味直冲天灵盖,羲华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险些把肺咳出来。 九韶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起来:“你……你还好吧?” 他想替她拍一拍背顺气,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觉得自己还是不动的好。 “嗯……咳咳……嗯,没事,就是呛了一下。”羲华把汤放下,不想再碰第二口了。 九韶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羲华见了,大是于心不忍,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那碗“轻度宿醉者”的灵药端在了碗里。 九韶的眼睛马上就亮了。 羲华一面心里骂着“让你手贱,让你被美色所惑”,一面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这回因为有心理准备,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失态,但这一口怎么说呢——比刚才那碗好的有限。 九韶从她脸上读懂了,不免再度失落起来。 羲华实在不忍心打击他这初次下厨的积极性,用舌头暗地里舔了舔被酸的差点倒了的牙,勉强笑道:“其实……其实只要放点糖,还是能入口的。” 她自以为提出了个好办法,可以不辜负他的心意,但九韶这照本宣科的性子根深蒂固,闻言不由蹙眉:“不可,万一减了药效,岂不功亏一篑。” 羲华:“…………” 这样的死脑筋还是第一次见哎。 她沉思片刻,选了一种她认为不那么伤人的说法。 “九韶,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个喝药吧,一般都可以佐以蜜饯什么的。” 九韶作为一个从未喝醉,不需靠醒酒汤来安抚宿醉后的肠胃的人,还真没有吃过“这种猪肉”,而至于“猪跑”,天上地下,千多年以来,眼前这个人,是他第一次洗手熬汤药之人。 所以,他郑重地摇了摇头:“不可,书上没说。” 羲华:“……” 行吧,她把碗端起来送到了他面前,挑的还是“重度”的那一碗,捞起汤匙将满满一匙杵到了他的唇边。 “你也尝尝。” 九韶不明所以,他其实尝过的,他这种谨慎入微之人怎可能不亲口尝过再端过来,但可能他本人并不重口腹之欲,所以只是觉得些微有点酸,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但他不曾解释,就着汤匙喝了,并且耳朵可疑地变红了。 看着他面不改色——耳朵红不算——羲华的眼角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碗端回来。 九韶也不开口,用眼神示意她快喝。 羲华咬了咬牙,汤匙也不用了,直接凑到唇边“吨吨吨”地干了。 九韶大感欣慰,接着便将第二碗递给她。 羲华嘴里酸水四溢,差点吐出来。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也挺可恶的。 方才涌起的那些感动烟消云散,她忍无可忍,直接躺回了床上,大被蒙头,不动了。 谁还不是个宝宝了,不惯着他,不喝了! 九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作,莫非还是不舒服? 《三界全书》上还说,饮酒过度会引发体内失衡,气血虚亏,五脏耗损,阴阳失和,继而神魂不稳,心绪动荡难安。 不得不说,九韶倒是真有心胸,他非但没有计较羲华这任性之举损伤的是他的身体,反而担心她是否真的神魂心绪皆不安稳。 他有心想过去探查一番,但羲华此举表明了就是她不愿有人打扰,差点便将“生人勿近”四个字摆在明处了。 九韶此生,第一次觉得想要关心一个人,却无从下手。 他正迟疑,冷不防羲华忽然将被子一推,探出头来。 “哎——井焕呢?”她这才意识到把好哥们给抛至九霄云外了。 “昨夜你们喝醉了,我把他送到了你的房间?” “……为什么是我的房间?” “你把他的门踹坏了,忘了?你不赔给他,难道要我来?” 提及那个显眼包九韶顿时心气不顺,昨夜的事还没与他清算呢,此时脾气上涌,瞬间淹没了方才那些担忧与关切的小心思。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体味到,那醒酒汤的味道,的确是有些酸。 “行吧,占了你的房间,我与你道歉。啊……对了,还有一事,昨夜是我思虑不周,饮酒过量损及你的身体。我保证,在寻到你我将身体换回之法前,我必不会再如此放纵了。” 羲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在问及井焕之后又说出这番话,九韶自然而然地解读为“受困于他的身体,令她连饮酒都不得畅快了。” 于是,他公事公办地回答,声音又板了起来:“甚好。关于换身一事,你若有何见地,我可一道参详。” 第28章 喝多了,就该断片 “我……”羲华想说我其实并无头绪,这些日子只顾着找鱼、救鱼,她自己的事反倒抛诸脑后了。 但看九韶一脸灼灼地望着她,她又觉得这话不好开口。 “哦对了,”她心急拍脑门:“灵潭中那支冰箭不是还在我手中吗?我拿出来咱们再参详参详。” 九韶刚想说“不妥”,这毕竟是在别人府上,谁知画扇那个魔宫女官是不是别有用心,毕竟她的窥探法术已经被他破解了不是第一回了。 谁知,话未出口,便看到羲华因心急起身,一个立脚不稳踩到了自己的袍角,猛地向他扑来。 九韶的反应虽快,但那一刹那他心中百转千回,不知道是该用手扶,还是伸手去拽。 唯独忘了用法术。 最后,眼看她便要跌倒在地,情急之下,他单臂揽住了她的腰。 但是他忘了,如今他在她身体里,这副躯壳灵动有余,却力道不足。所以—— “嗯……!” 犹如泰山压顶一般,他被“自己的身体”撞了个仰面朝天,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 生平第一次觉得,强健的体魄也不是什么好事。 而羲华,她的酒终于彻底醒了。 “对不住,对不住。”她慌忙道歉,抬头间四目相对,愣了。 他为什么脸这么红?眼神逃也似的忽闪,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一样。 不过,挺可爱的,像只小白兔。 她一时玩心大起,没急着起来,只是稍微撑起身,待看到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时,不由“手臂一软”—— “哎呦,我的腰好像闪了……” 她“重重”地跌在他身上,不小的冲击令他再度闷哼一声,觉得是自己的腰要断了。 但此时真顾不上什么痛不痛的,她这般玩火,九韶觉得头更疼。 可即便力量有差异,他为什么不用法力把她架开呢?我们只能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羲华就不像他会想这么多了,她虽然不至于对着自己的脸起什么旖旎心思,但九韶这反应真是太有意思了,她不舍得就此罢手。 九韶见她还笑,头更疼了——她这分明就是故意的。再这么下去,虽然以他们现在的状况他做不了什么,但他…… 不对,他这是在想什么?!他为何想要做什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妄想吓住了。 幸好,救星来了。 “你们干什么呢?”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将地上的二人均惊了一跳。 两双眼睛倏地看向门边,只见井焕和一个陌生女子正立在那里,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闪了腰”的羲华面如火烧,轻咳一声麻利地爬了起来,顺手拉了身下的九韶一把。 如果说一开始是意外,此时这便更有“做贼心虚”的意味了。 井焕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此时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非得好好调侃他俩一番。而且,别看他神经粗,他却敏锐地感觉这二人之间除了换身之外,定然还有别的事。 于是他虽然语气不显,眼睛里却满是玩味。 他说:“羲华,画扇姑娘寻你有事。” “寻我?” 九韶和羲华第一反应都是自己,异口同声道。 画扇一脸惊讶,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 片刻后九韶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姑娘寻在下有事?” “是,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里是他的房间,人家要与他单独聊聊,羲华自然不好留下碍眼,扯了井焕要走。 谁知这个显眼包竟然慢吞吞的,视线一直在人家姑娘身上徘徊。 也是,之前见她,都是她戴着面具的脸,如今她终于脱下了那碍眼的假面露出真容,一张花容月貌真是令人惊叹。 妖族虽然神不亲魔不爱,三界之中只能居于别人屋檐下寻求依附,但他们一族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这得天独厚的美貌,天地之间或许只有凤族,可以与他们一较高低。 她就说井焕怎么这么快便与她一笑泯恩仇了呢,原来是色迷心窍。 羲华猛地在他脚上狠狠跺了一脚,这家伙才倏然然回魂,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了。临出门前,羲华不知想到了什么,顺手把没喝完的那两碗醒酒汤端走了。 九韶的余光看到了,唇角竟然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羲华强忍住内心的不安与回头的冲动,担心看到的,也是一双被美色蛊惑的眼。 甫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将托盘重重朝桌上一撂,怒视井焕:“昨夜你小子倒的挺快!” 井焕一脸委屈:“这魔界的酒醉人,怪我?” 羲华哼了一声,指了指托盘上的醒酒汤:“解酒的,两碗都给你。” 井焕不疑有他,喜滋滋地端起一碗:“谢了。你做的?难得啊,还会下厨了。” 羲华没解释,笑道:“趁热喝,效果好。” “好。”井焕喝汤像喝酒一般豪迈,登时端起碗就是一大口:“噗——” 随后他把碗重重放下,胡乱抹了一把脸,控诉:“太酸了!打死卖醋的了吧?” 羲华满意地翘起腿——看吧,不是她矫情,是他九韶变态,明明要酸掉牙,他还喝得面不改色,还义正辞严不给放糖! 井焕连倒了两盏水漱口,羲华心里更平衡了——她好歹还喝了一碗呢,也没见自己吐成他这样。 井焕“呸”掉嘴里的水,埋怨道:“就算昨夜的事是我怂恿你的,你也不必如此报复我吧?” 羲华暗骂了一声“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装出疑惑之色,“奇”道:“昨夜?昨夜怎么了,不就是你我一道喝酒,喝醉了,便睡过去了么。” 井焕古怪地看着她:“你全都忘了?” “忘什么了?你又记得什么?”羲华满眼无辜,反问。 “就是昨夜那个,你替九韶穿……”井焕脱口而出。 羲华径直打断他:“你昨天喝成那样,居然没断片?” 井焕莫名其妙:“谁说喝醉了一定会断片的。” “哦,意思是昨天的事,你全都记得?”羲华灼灼地盯着他。 井焕终于恍然:“什么事?昨天除了喝酒,还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哎,瞧你这满满的求生欲啊。”羲华摆了摆手:“所以,喝多了,还是断片的好。” 井焕看着她一脸清醒地说胡话,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把她看烦了,羲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 “有话快说!” “哦……我就是想问,你知道昨晚你是怎么回房的,又是怎么把那衣服换了的……吗?” 羲华:“……” 良久,她干巴巴地回答:“我不想知道。” 第29章 事实胜于雄辩 羲华这房中并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东西,她与井焕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了,从乾坤袋中摸出灵潭中带出来的那支冰箭把玩。 奇怪了,明明这箭在潭水中凶猛地像条蛇一般,逮谁咬谁,如今却仿佛死物一般,多日来并无动静。 井焕听她自言自语,戏谑道:“说什么呢?一支箭能有什么动静,它又没有自己的思想,能脱离……”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与羲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凝冰控水之术。” 两日前,为了脱困,他趁机取了一滴画扇的唇间血,混以自己的一滴血施术凝出了冰剑,方能在他被捆仙索所缚时,操控冰剑制住画扇,但也仅限于此,并没有让他们出现什么男女换错身的怪诞之象。 可这支箭是发哪门子疯,直接把羲华和九韶塞错了壳子。 “我看看。”井焕收起了脸上的吊儿郎当,向她伸出了手。 鲲鹏一族作为海空之王,控水术无人可出其右,羲华当即把箭交到了他的手中。 井焕先是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将那支箭从头至尾一寸寸摸过,冲羲华摇摇头表示并无异样。 她满是期待的眼中顿时失去了光。 井焕比她还失望,嚷道:“你别急啊,我再试试。” 但见他一手执箭,另一只手单手结印,璀璨的蓝色光芒自他掌心倾泻而出,一点点融入了箭中。 晶莹剔透的冰箭一时间蓝光大盛,两颗带着淡金色的血珠渐渐地从箭身中析了出来。 羲华蓦地张大了嘴。 井焕将血珠以法力托起悬浮于掌心,两滴血滴溜溜地相互旋转不休,难舍难分。 而失了这两滴血的冰箭顿时不复晶莹,变得黯淡无光。 “莫非是以血为媒?”羲华奇道。 “但我在潭中也被这种箭伤过出血,怎么就没有你们这等“奇遇”呢?” 羲华瞥他一眼:“大概是你运气好吧,碰不上这糟心事。” 说完,她又觉不对:“''哎——明明我为他挡住了箭,这箭中他的血从何而来?” 井焕也觉得可疑:“把你们当时之情形细细说来。” 人在惊慌与危机中时,大脑会自动过滤掉很多细节,以至于事后回想时,记忆总会模糊不清,甚至出现偏差。 于是羲华仔细地回想了半晌,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九韶那惹眼的双唇,和与那唇相接时的温热的气息。 蓦地,她想起了晨间那盏清水和醒酒汤的温度。 心再度变得柔软,她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唇,痴痴地笑了起来。 井焕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她的回应,只得凝出一块冰将两滴血封了进去,出手点了点桌子唤回她的神智:“喂,回神了。笑的跟发春一样。” 羲华被一语道破心思,脸颊不禁发起烫来,掩饰地道:“哦你说什么来着?当时啊……” 她描述的很详细,尽量回想起了更多的细节,当然,水中吻这段略过了。 井焕听完蹙起眉头:“照你这样说,受伤的应该不止你的手,当时九韶必然也被这支冰箭所伤,方才融入了你们二人之血。”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这茬。” “事实胜于雄辩啊,看看不就知道了。”井焕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也亏得你现在“穿着”他的壳子,否则这等机会千载难逢。” 羲华被他这积极的样子吓了一跳,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井焕倒不是什么爱偷窥的变态,但九韶这个人实在太过板正,他们认识一千年了,连他的赤膊都没见过,如今终于有机会看看他们凤族究竟有没有比旁人多长二两肉,他有点好奇,不过分吧。 羲华也觉得不过分,但问题是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先前九韶连睡觉都防着她,这时候若让井焕这个二货给他看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俩一块剁了? 井焕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好奇心害死猫,他忍不住又出了个馊主意——不若让九韶过来自己看?他趁机蹭一眼便好。 羲华现在就想把他剁了,她顺手抄起那支冰箭,一边追着他揍一边嘶吼:“你倒是聪明哈,我脱光了给他看?羞不羞耻,啊……羞、不、羞、耻?” 井焕被她揍的抱头鼠窜:“别打了别打了。哎——别打脸,打坏了你得赔的!你又不吃亏,哎——你怎么就羞耻了?你一点都不吃亏好吧?!” 羲华气喘吁吁地一把将他按住,一手用箭抽打他的后背,一手揪着他的耳朵怒道:“怎么不吃亏了?脱光的不是我吗!” 他俩在里边闹成一团,冷不防一个人推门而入,嘴里还问道:“谁吃亏谁占便宜了?” 羲华和井焕的动作顿时僵住,步调一致地扭头看向刚迈进了一只脚的九韶。 “……”九韶脸色一黑,语气冷了下来:“对不住,打扰了,你们继续。” 门被合上,羲华正要继续抽打井焕,谁料,下一瞬,门被一股大力撞破了,两扇木门齐刷刷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继昨夜井焕的房门阵亡,这是步它后尘的第二对了。 羲华:“……”不是说了可以继续的吗? 井焕:“……”你俩是不是诚心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对门下手。 片刻后,三人围坐在桌边,井焕气鼓鼓道:“昨夜你弄劈的门,方才画扇姑娘过来的时候我帮你道过歉了,这回你弄坏的——”他看向九韶:“你自己跟她解释!” “呵!”九韶冷笑一声,大袖一拂,躺在地上的两扇门拔地而起,自己牢牢地插回了户枢中,不但恢复如初,还“贴心”地自己落下了门栓。 “……”井焕控诉:“你怎么不帮忙把我的门也修好!害的我给画扇姑娘赔了好一阵子罪!” 羲华最喜欢拆他的台:“行了,能跟美人搭讪,我看你乐在其中啊。” 井焕哼道:“不看我是为了谁!若是别人,值得我牺牲色相为你开脱么?” 羲华:“哼!谁嘴硬谁自己知道!” 一旁的九韶:“够了,住嘴!” 羲华和井焕立刻噤声,耷拉下脑袋,连尾巴都夹起来了。 “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九韶见此并不满意,觉得这俩人是在故意装样,愈发气恼,不由厉声道。 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 羲华飞了飞眉毛:你说。 井焕连忙摇头:我不敢! 羲华瞪他:你不敢,我便敢么? 井焕苦脸:我…… 九韶冷冷道:“再眉来眼去,你俩都别说了!” 羲华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发出这样的语气,被骤然一吓,噤若寒蝉。 井焕反应比她慢半拍,缩脖子时下意识地看了九韶一眼,被他一眼定住,有一种课堂上作弊被夫子当场抓包的错觉。 片刻后,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声音努力维持还是发着抖:“好,我……我说。” 九韶闭着半闭着眼睛听完,竟然没有发怒,只将手向外抬了抬。 井焕看向羲华:什么意思? 羲华指了指他凝出的冰块:那个。然后把自己一直捏在手中的冰箭一起放在了他的掌心,殷勤的仿佛个狗腿子一般 。 九韶这才睁开眼睛,先是拿起冰块看了看,未发一词,顺手递给了羲华。自己则翻来覆去地将冰箭查看了几遍,析出血珠后那箭黯淡无光,质地却依旧冷硬如铁,九韶在箭身上抚摸良久,忽然心念一动,掌中祭出凤凰真火,罩在了箭身上。 “不可!” “哎等等!” 井焕和羲华同时惊呼出声,却只是动嘴,谁的屁股也没有离开凳子一步。 九韶凉凉看了他俩一眼,手中真火未停,那箭却丝毫未损。 井焕见此也咋舌,凤凰真火乃世间至纯至刚之焰,连天神元神都可炼化,没道理会连区区一支冰箭都融化不了啊。 九韶此举其实有点冒险,若是箭化了,他们无疑失去了寻觅换身之契的最重要的材料,而如现在这般,箭纹丝不动,他作为凤族少主的自尊可谓大受打击。 所以九韶方才那一眼有点瘆人,井焕连忙给他铺台阶:“哈哈,这箭竟然如此坚挺哈哈,九韶,我看你还是收了神通吧,若是再烧下去化了,难道还要再去那灵潭一探么?” 不知是认可他的说法,还是为了挽回面子,九韶掌心一翻,真火顿时消失无形,而那冰箭,只是方才被灼烧过的地方变黑了些。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羲华忽然道:“还是看看这血吧。” 九韶此人有个特点,便是他赞同之事并不会加以反应,大概在他看来,不反对便是给面子,不值得他动一动尊口。 于是,他没回答,被她握在掌心中的冰块骤然脱手,落到了他的掌中。 羲华:“……”说一声能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但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这句腹诽宣之于口,因为九韶毫不迟疑,干净利落地合拢五指,把冰块捏了个粉碎。 井焕:“……”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第30章 血脉压制 两滴血脱离了冰块的束缚,悬在九韶的手中不停地旋转,淡金色的光芒闪烁不休,倒是十分好看。 但羲华没觉得好看,这其中毕竟有一滴出自于她的身上,虽然她侥幸因换身而并未亲历,但那痛,她想也能想象的出来。 想到这里,她蓦地看向九韶的手,那个白色的蝴蝶结仍在。 九韶可能不太喜欢它,有意识地将它隐于袖中,连施法都换了只手。 唉,大概他也不喜欢现在这种境遇吧,堂堂凤族少主,竟被困于女子的躯壳之中,说出去,怕是要沦为笑谈。 所以他才这么积极地探寻换身之法,想要一切都回归原点。他做他的凤族少主,神界脊梁;而她,则顶着个天帝的声名入赘魔界,成为三界笑柄,各族争斗的牺牲品。 或许在魔界的这短短时日,便是他们最后在一处的时光了,九韶会不会怀念不知道,反正她是愈来愈眷恋了。 只是,这份眷恋,注定会没有未来。 她绝不会乖乖地顺从命运,而他,大概也无法抛舍自己身上的责任,所以,他们之间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 应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早知如此,又何必经历这一场,还折腾出个换身的闹剧。 唉! 九韶哪里知道这短短的片刻,她竟然想了这么多,像是要自己脑补出一场大戏。 他研究了一会儿,同样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略沮丧,忽地心念一动,他倏然出手,震开了手上的蝴蝶结。 羲华:哼!果然被我猜到了。 然后便见他手指轻弹,属于羲华这具身体的血珠便被指风弹入了手背的伤口之上。 井焕虽然听她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伤口,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用胳膊肘拐了拐她:“喂,为了救他你竟然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你可真下血本。” 羲华正紧张地看着“九韶”的手背,哪管他的调侃,闻言只不耐烦地给他哼了一声。 但那血珠并不与伤口相融,反而有些排斥似的,重新弹入了空中。 羲华有些泄气,她先前与九韶想的相同——她身上的这伤口久久不曾愈合,大概与这血有关,但如今验证并非如此,岂不又走了死胡同。 井焕也失望,他原以为九韶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呢,但如今九韶定然不会再多此一举了。 历经几次失败,九韶的脸上竟然还挂的住,眼见他眸光一闪,飞快地出手将空中的血珠一捞,紧接着毫不迟疑地,将两颗血珠一齐拍入了箭中。 一片潋滟的蓝色光芒被喷出箭身——那是之前井焕注入的水系法力,而光芒散去之后,两颗血珠融入箭中,冰箭上被凤凰真火烧出的黑色印痕消失不见,整支箭焕然一新。 羲华看的虽然咋舌,但她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回到原点了啊。” “不,”九韶大胆做出了一个推测:“或许重现当时的情景,才可以令一切回到原点。” 此“原点”非彼“原点”,在场之人都懂。 井焕闻言兴奋起来:“有道理。” 羲华却不由自主地想:重现当时?要还原到何种地步?难道连那个吻也要…… 不,不要了,她瑟缩着想——眼下这样没什么不好。大不了就公之于众,看看凤族那些人是想要吃下这个哑巴亏,把他们精心培养的少族长拱手送给魔界?还是舍了九韶这副皮囊,接纳一个少仓氏的微贱血脉来继承高贵的凤族? 哪一种都对她有利无害,虽然对不起九韶,但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她没什么负担。 她在这里纠结自己的小心思,那边九韶和井焕难得思维同步,开始讨论起细节来。 井焕:“场景重现的话,其他都好办,但地点呢?难道要回到灵潭边?” 九韶:“不,灵潭过于危险,未查明前再入不智。” 井焕:“明白,那不若由我施展控水之术,召来水漩涡为你们模仿当日之景。” 九韶:“如此甚好。有劳。” 井焕:“客气,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九韶:“……射箭一事也麻烦你了。” 井焕:“唔,有点怪,刚说要为你们两肋插刀,现在就要一箭穿你们两个。” “……”羲华:“你们是当我死了吗?” 她幽怨的语气令九韶和井焕同时一凛,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九韶认真回答:“你若有何建议,直说无妨。” 井焕却不惯着她:“有人替你操心还不乐意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与羲华之间一向没大没小,这般语气两人都习惯了。然而羲华还未反驳,九韶却蓦地冷了脸,语带呵斥,道:“这般对待陛下,成何体统!” 羲华“感动”地差点哭了:您还记得我是天帝陛下呢? “无妨,无妨!你们继续,继续吧,我去找个凉快的地方。” 她自以为的打圆场无意间偏向了井焕,九韶顿时被气的心口发闷。 她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千年不变,九韶以为他早该习惯了,过去纵使她做天帝做成那个样子,他再恨铁不成钢,也不曾动过怒火,怎么的如今竟与她斤斤计较起来了。 九韶不解,也对,如果他能明白,便不是当局者迷了。 但被她这么一打岔,他与井焕之间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看向井焕的眼神不由冷了三分。 井焕自然觉察到了,虽然无辜躺枪,可在血脉压制之下,他还真反抗不了。 鲲鹏一族虽然是海空之王,但化作鸟身时,照理依旧要臣服于百鸟之王凤凰之下,所以表面上看他们鲲鹏一族想借推动联姻一事提升本族的地位,但事实上,他们永远都达不到与凤族比肩的程度。 这么一想,有点惨。 幸好井焕心很大,在神族这种出身秒杀一切的“超凡之地”,本就不存在平等一说,否则羲华一个末流神子如何能被推上帝位,六大神族宁可想出个把她入赘魔界的馊主意也无人篡权,是因为他们不想吗? 自然不是,血脉的压制与生俱来,这是三界的铁律。 幸好,多年来的自律精神令九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仪,他很快调整了心态:“继续吧。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井焕再度跟上了他的思路:“嗯,在何处施术。” 这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毕竟他们如今身处魔界,又在画扇这个魔宫女官前暴露了行迹。 她知道了 ,就代表魔宫也知道了。虽然眼下在她的眼中,他们三人不过普通的神族,可一旦身份泄露,魔界也便不必再与神界维持什么“两姓之好”的假象了。 早晚要“嫁过来”的天帝陛下或许没那么重的份量,但凤凰与鲲鹏二族的少主,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了。 说起来,羲华这一次的出走,除了结结实实打了神界的脸,极有可能还会打破二界表面的平衡。 幸好,九韶早有准备,但看他们陷在这里足足四五日,神界那边还毫无反应,便知他的手段,还是挺靠得住的。 有他在,纵使不能万无一失,却也能保他们全身而退。 凤族少主,就是这么自信! 但君子不履险地,他靠得住,那两人未必,于是他沉吟片刻,将自己才定好的计划抹去了。 第31章 偷窥别人洗澡要长针眼 半个时辰前,画扇专程拜访,点明要与“羲华”单独相谈。 三人中她为何偏偏选中自己,九韶大胆猜测,大概是井焕为人太过轻浮,没给她留下什么靠谱印象,自己的真身又过于肃穆,不适合亲近。只有羲华,虽然现在仍是男装示人,但天生便颇得女子好感,看上去既敦厚,又很好诓骗吧。 只不过画扇怎么都想不到,她与之打太极之人,壳子虽人畜无害,但芯子却是他这个深藏不露之人。 画扇的原意是想套话,毕竟三个修为高深的神族——有一个已经自曝是鲲鹏一族——突然现身魔界,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调查清楚,她之所以未公事公办,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但九韶怎么能被她坑了去——他不坑别人就算好的。 画扇先是尽了地主之谊:“招待不周,不知三位贵客是否满意?” 九韶自然与她客气:“有劳姑娘费心,我等宾至如归。然则,两个兄弟行止有失,在下代为致歉。” 来的第一日便喝光了人家的酒,踹坏了客房的门,夜半三更扰人清梦,幸亏他不是那些满口“礼仪教化”的老道学,否则得羞愤而死。 画扇摆摆手:“无妨,区区小事,不必挂心。在下今日前来,有一事相问。” “请,定知无不言。” “日前初见,因三位久别重逢,在下不便相扰,故而不曾多问。我职责在身,三位在敝府下榻,于公于私皆需问个明白。请阁下为我解惑——天下鲲鹏皆出自井氏,三位既然兄弟相称,可为同宗?” 九韶编谎话不需打草稿:“不然。井焕乃族中嫡系,我与九哥皆为旁支。” 画扇点头,起身施礼:“在下并非刻意探查,只是为主上分忧,见谅!” 九韶亦还礼:“是我等叨扰。” 神族行事一向爱讲个虚礼,如今茶也喝了,礼也见了,总算切入了正题。 画扇道:“自大战以来,两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我境已千余年未曾接待贵客,不知三位是否误入?可需魔宫代为向神界转达,派人接三位回去。” 九韶自然不会同意走官方渠道,但越是拒绝的明显便越适得其反,不由笑道:“实不相瞒,我兄弟三人受命净化之界的怨念雾瘴,却不慎误入灵潭,不料潭中险象环生,竟于其中迷失方向,方才误入贵境,还望海涵。” 他此话说的七分真三分假,据画扇的情报,神族的确派人前往之界净化怨念,与他所说不谋而合,只不过时间上有所偏差,但受那处情况所限,魔族未能将情报相互关联,便足以混淆视听了。 于是,他这番话落在画扇耳中,便被解读为“办事不利,担忧惩罚加身,而不愿回去复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但他口中的那两位兄弟的所作所为,并无丝毫惴惴不安之态,反而像是游山玩水,公费旅游来了。 于是她又问:“二族联姻在即,阁下可愿长留敝界,待观礼后再行离开?” 九韶沉吟片刻:“也好,只是多有叨扰。” 画扇离开之后,九韶思忖着,羲华入赘魔界只是引子,凤族与鲲鹏族的真正目的是迎回二皇子禹疆主持神界大局,但其中的种种谋划皆由父亲及族中长辈出面,细节上他所知不多。但若可在大婚之前见禹疆殿下一面,将羲华的真实身份道出,或许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她。 所以,他打定主意要私下约见禹疆殿下,必要时会带上羲华。只是经过方才之事,这个念头被他暂且搁下了。 为今之计,需尽快将神魂换回,否则若拖延至大婚之日,真保不准羲华会带着他的身体逃之夭夭,徒留他一人收拾烂摊子。 于是九韶对他俩道:“施法便在此处,灯下黑处反而安全,届时我将设下结界以防窥视。” 井焕抚掌赞同:“事宜不迟,明日如何?” 九韶先是点头,后来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羲华以为呢?” 羲华在一旁抱着双臂,幽幽道:“不必问我的意见,反正我只是一个工具人。” 九韶:“何必赌气?” 井焕:“别任性,好好说话!” 羲华:“……”哼! 工具人实锤了。 羲华要作妖,凡事静悄悄。 是夜,羲华在房中安安静静地坐了半晌,窗棂上的剪影一如她本人般东倒西歪。 子夜时分,左邻右舍终于睡了。九韶一如既往地早早就寝,井焕那个夜猫子硬生生熬了半宿,可算是消停了。 于是,羲华凑到窗边仔细观察了半晌,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跑了。 经此一事,她反正看明白了——兄弟什么的若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井焕那个双倍的二货,早晚都得与九韶沆瀣一气。逃跑什么的,之前不带他,现在也别想贴上来,哼! 她一口气跑了一刻钟,甚至还用上了御风术,但始终没有跑出这座府邸。 这里有这么大? 当然没有,画扇的这座别院处于郢城最繁华的幻魔街,虽然外表不起眼,却庭院深深,取闹中取静之意。 即便如此,这院子也不该如此无穷无尽,仿佛一重重院落层层嵌套,无始无终。 羲华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被人耍了。 这个人,不做第二人想。 她又转了两圈,沿路仔细探查,终于柳暗花明,府门遥遥在望。 她深思熟虑了一会儿,竟在这临门一脚处选择了放弃,气冲冲地返回去,有心去寻九韶的晦气。但想了想,她自知理亏,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回房生闷气去了。 但刚经过如此一番折腾,满身是汗——千万不要以为神仙不会出汗,不会出汗的是狗!神仙只是有法术傍身,可以随时随地清洁罢了。 所以,无论是生来仙胎,还是后天修炼得道,所习得的第一个法术必然是涤尘诀,否则 如何维持那天人无垢的高雅风姿,如何在凡人面前翩然出尘,引得众生膜拜。 但会涤荡尘诀不代表神仙不能沐浴,事实上,沐浴是极富乐趣之事,引净水涤荡尘垢,洁净心灵,神仙也不能拒接这种享受。 这府中的后花园中便有一处温泉,面积虽然不大,却很幽深清净,最适合沐浴休憩,放松身心之用。 原本羲华是不会起什么沐浴的念头的,毕竟她此时用的是九韶的身体,下水沐浴便会将他看光,但谁让他惹到自己了呢,把她当做风筝一样戏耍了这么久,该让他付出点代价。 况且,明日便要施法换身了,若是成功,她与九韶各归本位,那岂不是再无机会可以“偷窥”到九韶这具身体了,想想总有些不甘心呢。 只要偷偷看一眼,就一眼,够她吹千八百年了。 想到此处,羲华“恶向胆边生”,头也不回地朝后花园而去。 “舒服。” 她先下手探了探,适应了那微烫的水温后哦,脱下靴子慢慢走进了温泉中,温热的水涌上来,她不由长叹一声。 天衣虽然沾水不湿,但穿的层层叠叠的泡澡总觉得差点意思,于是她打了个响指,一层层的衣服自动脱身,飞到岸边叠好。 羲华只着贴身亵衣——没敢脱光,她到底是有贼心,没那贼胆。拿这件事吹嘘什么的,她若是敢做,九韶非得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第32章 被自己诱惑是什么感觉 “洗的舒服吗?” “舒服啊,我总算明白了,井焕为什么喜欢泡在水里了。” “他是鱼,你又不是。” 羲华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水里一沉:“喂!偷窥别人洗澡是要长针眼的。” 九韶没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喂!”羲华面红耳赤,幸好夜色深沉,四周又雾气弥漫,大概什么都看不清楚。 九韶的声音稳极了:“我长针眼,对你有什么好处?” “……”羲华一拍大腿:“说的有理!反正是你自己的身体,看了,就看了。” 九韶似乎笑了一声,那声音又轻又浅,被夜风悠悠地吹开水面上的水雾,悠悠而来。 “这么大方?是谁说被看光了,会羞耻的?” 羲华的脸又红了,她期期艾艾道:“我……我那是防……防着井焕……你也知道……他……他喜欢做……” “他喜欢做裳裙,我知道,”九韶绕过岸边来到她身后:“只要他不是喜欢男人,就无事。” “……”羲华干巴巴地道:“哦,那我便放心了。” “来,我帮你捏背。”九韶挽起了袖子。 “不……不用了吧。”羲华心说娘哎,这气氛不对啊。 九韶也不对,他不会是被什么精魅附身了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此时他不应该来对她兴师问罪吗?毕竟带着他的身体逃跑,留他在魔界做冤大头什么的,是个人都忍不了。 “我的身体,我知道怎样按最舒服。来,靠在这儿。”九韶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羲华觉得更加不对了,她自己的嗓子,何时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按在肩头的手很软,羲华心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他什么时候又变回女儿身了? “怎样,舒服吗?” “舒……舒服,不对,”羲华猛地甩了甩头:“你不是说你的身体,你知道怎样最舒服吗?不,不必问我了。” “好。” 不得不说,九韶是懂得享受的,这按的她几乎要晕晕欲睡了。可她不敢睡,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这一刻能这么和颜悦色,下一刻不知道会不会把她称斤卖了。 “哎,院中那个迷魂阵是你设下的吧?”羲华没话找话,决定自己先挑明了。 “嗯,效果不错。” “真是不错,”提起这个她便气不打一处来:“知道您老人家是天才,道法阵术无一不精,你若是算到了我要跑,何不直接将我捆了,折腾这一遭让我出丑,怎么,耍我很好玩吗?” 九韶沉默良久,久到羲华以为他是故意不肯回答,便有点慌,心说大意了,不该这个时候找他理论的。 “不是要耍你的。” 九韶想说我的本意是锻炼你,若是连区区一个迷魂阵都破不了,你流亡魔界该如何立足,但话到唇边,又说不出来了。 是啊,他该以何种名义对她行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呢。 于公,他是她的臣属,悖逆主上是他不忠;于私,他是她的朋友,不能一直保护她,跟随她左右,是他失义。 而于他的心,他的心……他不敢再想了。 “行吧,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不过你那个阵布的当真精妙,我来回跑了五圈,方才看出阵眼所在。但这个阵与我在典籍中看到的有所不同,课堂夫子讲授的也不是这样,你是改动过了吧?” 这下轮到九韶惊讶了:“你竟然看出来了?” “当然,再精妙的法阵也不过脱胎于本源,多研究几遍自然便有头绪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九韶的震惊无以复加,忽然便觉得自己操心过头了。 一直以来,在他的眼中,羲华与井焕都是不学无术的典型,课堂上瞌睡嬉闹那是常事,课业无一次能够按时按量交上的,考校什么的只要能露面,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只差没气死夫子了。 如今,她竟然说她看过典籍,知道夫子课堂上讲授过什么,他精心改良过的阵法只区区五遍便看出端倪。所以,她其实不是庸碌无能之辈,而是故意藏拙,深藏不露? 羲华感觉到他的手僵了一下,轻轻笑道:“所以,你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 九韶被她惊麻了,心道她连这个都看出来了,自己的确,是杞人忧天了。 他还能用什么借口,来留住她呢? 羲华可不管他内心有多苦涩,继续碎碎念:“其实我是动过要带着你的身体跑路的心思,但你那个迷魂阵点醒了我,这个世间,无论人,都躲不过心底的迷瘴,逃出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何必执念呢,算计太过只是庸人自扰,不如走自己的路。” 九韶明显走神了,她的这番话,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喂!”羲华唤回了他的注意:“想什么呢?” 九韶认真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郑而重之道:“羲华,总有一日,你的成就,将远高于我。 羲华强忍着没笑出声来,指了指自己的背:“别停啊,继续按。” “……哦,是。” 能让学霸刮目相看,别看她此时表面平静,内心却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于是她打算趁热打铁,把自己“勤奋好学”的人设立起来。 “哎,听说凤族的火系术法独步天下,你能不能教教我?若是日后行走天下,我有几招傍身,对敌的时候没准用得上。” 九韶没有藏私的心思,刚想说好,孰料她的话竟还没说完。 “……万一我打不过,也可以祭出凤族的名头,没准吓也能把对方吓走了呢,哈哈!” 九韶:“……”这都是什么歪门邪道。 饶是他觉得她信口开河,却还是愿意倾囊相授,于是他想也没想的,也跳进了水里。 “哗啦”的水声把羲华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背却猛地撞在了岸边的青石上,纵使那青石是打磨过的,撞击上去时后背仍是一阵剧痛。 “哎——疼!”她忍不住痛呼出声,这才觉得背心处有一处疼的异常厉害。 难道这就是被那支冰箭刺破的伤口吗?为何她之前都未感觉到? 此时也顾不得扭捏了,正好九韶也下了水,她忙招呼他过来:“你快看看,这儿——” 她扭过身趴在岸边,一把拉下肩头的亵衣,露出光洁的后背来。 正面观察自己的后背什么的,一般人还真没有这机会。 九韶也顾不上多想,凑过去看了看:“是有一处伤口,伤痕极小,但……”他把手覆上去,指间灵力涌动:“无法疗愈,的确是那支箭带来的。” 他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时,羲华触电一般地瑟缩了一下,全身肌肉瞬间紧绷,内心慌乱可见一斑。 九韶也意识到了,倏然收回手,这动作太快了,以至于来不及掩饰他心底的悸动。 “你……你先穿好衣服吧。”九韶把头撇向了一边。 “好……好。”羲华讷讷着,将亵衣系带差点系成了个死结。 待她将身体转回来,看到九韶脸上一片嫣红,顿时有些好笑。 ——被“自己”诱惑了是什么感觉,羲华打赌,这个世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第33章 流星和烟花,总有一个适合你 “咳!你方才说的火系术法,还学吗?” “自然,”她瞬间便把方才的旖旎抛诸脑后,摩拳擦掌道:“来吧,有多少学多少。” “好——” “哎,等等,咱们就是水里学吗?” “对,火系术法威力极大,初学者宜在水汽丰沛之地练习,以免控制不住,伤人伤己。” “想的倒是挺周到。但这里是魔界地盘,咱们这样幕天席地,不怕有人偷师吗?” “无碍。从你踏入此地开始,我已布下结界,除非修为远超于我,否则绝不可能窥视。” “好,靠谱!开始吧。” “火系术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中威力最大,也是杀伤力最强的,名为“凤舞”。凤舞之术需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六感,指诀和口诀讲究心神合一,相辅相成……” 羲华开始时听的很认真,但是从“心神合一”这里便因为领悟不足而渐渐走神了。 于是,此时她看似专注,实则心猿意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娘哎,古人诚不欺我,认真的男人果然最有魅力了。 九韶没料到她此时竟然还能发痴,一个“凤舞”之术施展完成,一只惟妙惟肖的火焰凤凰呼啸着腾空而起,那凤口中衔着的火舌如同旷世神兵,在半空中盘绕飞旋,回转不休,沾哪儿点哪儿。 这片刻功夫,已经有四五棵树的树冠变成了火冠,皆被九韶一道水箭扑灭了。 这盛大之景,若非本质是个大杀器,便是视为祥瑞也不为过了。 羲华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不由发出了惊叹:“真美啊……” 九韶:“……”美吗? 他指间一闪,火凤如同利刃一般直劈而来,森然投入了温泉边的假山之中,“轰”的一声,假山纹丝不动。 羲华:“……” 欸,就这? 她等了片刻,假山石依旧矗立不倒,反倒是那火凤清啸一声,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了。 什么情况?莫不是九韶怕惊动旁人,没放开手施展? 看着她茫然的眼神,九韶忽然笑了笑,隔空一道指风打过去,那些黑皴皴的巨石霎那间化为了齑粉,被夜风裹挟着,洋洋洒了一地。 有几丝尘埃飘到了水面上,羲华鼻子一痒,“阿……阿嚏”一声,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 有多惊天动地呢,比方才火凤劈山裂石的声音都要洪亮。若非有结界隔绝声音,这会儿整座宅子的人怕是都会被震醒了。 九韶:“……” 羲华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抱歉,这灰太大了。” 九韶这才恍然,施法将石粉收回,只是眨眼之间,那座假山恢复如初,石缝中一根草、一片苔藓都不少。 “凤舞专攻神魂,可于顷刻之间将神魂燃烧殆尽,且只要在施术者之下,法力愈强者,所受攻击愈猛烈。但切记,此术极耗灵力,若非自身灵力充盈,万不可随意施展,否则将会急遽抽空自身,令神躯承受重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羲华木然地点点头,心说凤族果然变态,囊都烧没了皮却还能站住,不过也是假象,那巨石不就变为飞灰了么。 这等尸骨不留的狠辣之术,居然还有这么唯美的名字,白瞎了。 九韶展示完了全套,问她:“怎样,学会了几成?” 他已做好准备诲人不倦,谁知被她一句话激的险些没绷住。 羲华诚恳道:“六感之后便没再记住了。” 九韶:“……”怎么,她这智商还带忽上忽下的?明明前一刻还聪慧的紧,连他改良过的迷魂阵都破得了,这一刻却连口诀和指诀都记不下,令他油然生出种“是他这老师不行”的挫败之感。 “罢了,这凤舞本就不是入门所学,你记不住也不奇怪。我再教你个别的?” “好啊,是什么?” “此术名为“流焰”,指法很简单,你看。” 九韶灵活地单手掐诀,一串小小的火星自他指尖流泻而出,他随手一甩,火星一半落在了水面上,如同小小的火焰精灵般跳动不休,另一半却飞到了半空中,排着队像一列微小的火鹤,在空中起起落落,展翅轻飞。 羲华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水面上的那些小火苗们,却被九韶制止了。 “别动,水上火热度非常,即便是神躯,也会被灼伤。” “噢——这有什么用?”羲华非常好学,不懂便问。 “惭愧,没什么用。我们幼年练习时常常用来给凡间造星星。” “造星星?怎么说?” “凡人仰望苍穹可以看到天河,放一些水上火于天河之中,它们会顺流而下,凡界便能看到这些跳动的火焰,他们称之为流星。” “流星?”羲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是你说这些水上火高热非常,长留天河岂不会造成危险?” “不对,这些火焰所含灵力微弱,在天河中很快便会消耗殆尽,凡人所见,也不过转瞬即逝罢了。”九韶解释道:“看,现在已经快要灭了。” 他话音未落,一掌击在水面上前,那些浮动的火焰被猝然流动的水波带着划向对岸,拖出了长长的尾巴,若是此时在水下看,确实很像她在凡界见过的流星。 很快,那些火焰一个接着一个地暗了下去,倏然间便彻底熄灭了。 “即便如此,你我都在这水中,方才距离它们如此之近,岂不危险?” “自然不会。此术由施法人操纵,其中蕴含的灵力所限,它们不会失控。” “噢,受教了。” “水火相克,所以不适合的东西放在一起,终究会消耗的快些。”九韶指了指头顶:“那些便能多留一会儿。” 羲华抬头看向那里:“咦,这不就是小号的凤舞吗?” “不,火与火是不同的。凤舞主攻,这些,大概也就能在节庆时放个烟花使吧。” “烟花?你快让我看看。”羲华以身践行了什么叫做“女孩子都逃不开浪漫”,她连声催促着,让九韶快些施法。 九韶淡淡一笑,一道灵力甩向空中,那些火鹤般的火星顿时华光大盛,一个接着一个地分裂开来,形成了一朵一朵小而明亮的火花。 只不过,他为了避人耳目,这烟花不曾升向高处,反而贴着结界绽开在半空。 羲华近距离观看了一场烟花盛宴——虽然花样有些单调,没有七彩纷呈,也没有流光溢彩,但她却觉得满足了。 这是一场专属于她一人的,千年未曾一见的盛典,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感动胜过于惊喜。 九韶见她双眼亮晶晶的,便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撩对了她的心弦。 流星和烟花,总有一个适合你。 “你想不想试试?”他温柔地问,把指诀又展示了一遍。 “好,这个简单。”羲华学着他将灵力灌注于指间,单手掐诀。 她自信满满,却不料初学控制不好力度,她身上九韶这具身体灵力又异常充沛,一个不小心,指间迸出的火星明亮异常,九韶看到了直觉不好,刚想开口阻止,却赶不上她的手快。 羲华径直将满手的火焰向半空一甩,顿时,火焰像炒熟的豆子一般炸裂开来,每一颗都膨出了伞面那么大,因为高度有限,火光撞击上结界后轰然下坠,这一方温泉之上,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这些火焰与水上火同出本源,自然也热度惊人,若是落到身上一星半点儿,九韶不敢想象以羲华这身体的承受能力,到时候自己是叫疼呢,还是不叫呢? 还有羲华,但看她在那儿手足无措,便知道她已经吓傻了,唯一的反应便是伸手抱头。 知道护住脸,倒也不算很笨,但是,方才他说过什么来着—— 九韶在水中划动两下,很快便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就往下拽。 “屏息!” 羲华下意识地照做了,然后便被九韶拽到了水下。 落在水面上的火焰与水波相触,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很快便熄灭了,但这一波“烟花”数量实在太多,他们的头顶便仿佛暴雨落入的荷塘一般,“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温泉水不同于普通的潭水,水质发白、略混,他们在其中载浮载沉搅起了水中的杂质,一时间,水下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羲华甚至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觉得他一直牢牢握着自己的臂膀。 这是第二次与他一起落于水中了,白日间她才被井焕要求回忆起了上一次的细节,但唯独那个她决心深藏于心底的吻,此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鬼使神差地,她侧过身,顺着那只手臂的方向环住了那个人,然后将唇凑了过去。 九韶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第34章 皮囊和灵魂 如果说上一次是意外,这一次,便是无可辩驳的“她主动”了。 但这一吻很羞涩,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立刻便想要与他分开。可惜,主动权已经不在她手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九韶的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了她的脑后,牢牢封死了她后退的路。 羲华这人其实不喜欢水,但凡在水下有一丝变故,她都会惊的手足无措,应变能力严重倒退。 所以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唇边嗫嚅出几个字“放开我!”,却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羲华从没想过,“她自己的舌头”还有如此灵活的时候,轻巧地撬开了她的牙关,长驱直入。 这时,水中的杂质渐渐沉落,水流重归澄澈,隔着那层薄薄的乳白,九韶的眼睛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眼中,比方才的烟花还要明亮绚烂千万倍。 她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全身被电打了一般,轻轻地颤栗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上的烟花都已经冷透了,她口中的空气也稀薄的连自己的呼吸都维持不住了。 九韶也发现了,在惊讶之余浮现出了一点点狡黠的得意。但他不忍她受苦,便带着向她上游去。 “哗啦”一声,水面被破开,两个湿淋淋的人相拥着露出水面。 甫一分开,羲华便捂着胸前大口喘息起来,既尴尬,又狼狈。 九韶竟然还会笑,却只是在唇边划出好看的弧度——他没敢笑出声,怕她恼羞成怒。 羲华确实想发怒,却寻不到理由——祸是她闯的,唇也是她自己主动凑上去的。 但美好而纯真的情感赋予小儿女特权,令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能被对方无条件谅解,并且,解读出异样的情趣。 羲华想了想,说:“你……” 好巧,九韶也在此时开口,说:“我……” “噗!” “谁!” “什么人!” 九韶豁然转身,一道凌厉的袖风疾射而去,斩断了那一片花木扶疏。 其实,就在方才那一刻,虽然没有看到脸,羲华却已经意识到了偷窥之人是谁。 她都能知道,九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出手是下意识的反应,是他心绪杂陈,不再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的一个表现。 幸好,那条杀千刀的鱼跑的够快。 “白夸你靠谱了,结界什么时候被人窥破了都不知道。” 聪明如他,怎么会看不出她是故意打岔,给井焕逃跑创造机会。 但他不介意,反而笑着打趣她:“是啊,若非你“经验不足”,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 羲华反应过来他语带双关,羞愤得恨不能把他那张“惹火”的嘴给缝上,不对,还是缝现在自己身上这张,让你管不住,让你管不住,哼! 九韶心情难得这般愉快,不由分外体贴起来,见她眉睫上水珠将坠未坠,还好心地帮她擦了一下。 触手生凉,羲华打了个哆嗦。 “冷吗?”他担心地问。 凤凰真身属火,她自然是不冷,但有些心疼他身上自己这壳子,是半点风寒都受不得的。 回想起过往那些病榻上“抽丝”的日子,还有那一碗碗又苦又酸的汤药,她顿时便对眼前的人生出了十二分的关心。 “啪!”她打了个响指,施法除去了他发间和身上的水,纵使天衣未湿,表面却因为温差凝出了一层细密的露水。 “你自己换套衣服,赶快。”她催促着。 九韶充耳不闻,只看着她眼眸带笑。 罢了,羲华一咬牙——一个池子都泡过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过了,还扭捏什么! 于是她啪啪响指打个不停,把他身上的衣袍一件件褪去,干爽轻柔的新衣又一件件将他裹起。 忙完这些,她抹了抹额头的汗,舒了一口气。 “笑什么?笑什么?我的身体可不能着了风寒,到时候有你受的。” “嗯。” “你还笑!还笑!我关心自己的身体……不行吗?” 他这目光也太腻味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现在该我了。”九韶笑的心满意足,如同一只眯眼的猫。 “啪!”只一下,羲华浑身上下焕然一新,连头发都重新束过了。 “我也只是关心自己的身体,彼此彼此。” 她:“……”碾压我是吧,了不起是吧,哼! “好了,夜深了,回去睡吧。” 羲华确实有点倦了,这一夜真够折腾的,谁能想到,泡个温泉还能这么累。 “累了?”九韶看着她打了个哈欠,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她困意确实有些上头。 “啪!” “不……不必了吧。”羲华看着自己的房门,有些咋舌:“区区这点路还有用法术,太奢侈了。” “无妨,回房吧,晚安!” “……好,晚安!” 她走了两步,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他还立在廊下,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羲华没敢和他对视,逃也似的跑回了房间拉上了门。 顺势靠在门板上,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回来了!” 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把她满脑子的粉红泡泡挤了出去。 羲华定了定神,朝窗边望去,果然看到那条该死的鱼正捧着一盘瓜子在磕,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瓜子皮。 “回来的挺快啊,你们。”井焕这货不像是鱼和鸟托生的,反而像是只超大号的花栗鼠,磕瓜子比说话还顺溜,且嗑瓜子还不耽误他说话! “你怎么还在我房间?”羲华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你的门不是已经修复了么。”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本来想找你喝酒的,”他指了指旁边并排的十二个酒坛子,“谁知你连告别书都不留一封,自己跑了。” 提起这个,羲华有些心虚,毕竟她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两次逃跑未遂了。 “怎么了?跑跑更健康!”她嘴上胡搅蛮缠,但关于这背后的意义,她委实不想提及,仿佛只要不宣之于口,便不会伤感情似的。 井焕也不是真傻,闻言“嗯”了一声,把瓜子碟子向她那边挪了挪。 此事,算是揭过了。 剩下的,就是兄弟间的正常闲聊了,全当睡前消遣了。否则,这魔界的夜这般长,现在睡过去了,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什么。 于是,羲华强忍困意,和他一道往嘴里丢瓜子仁儿,酒,却是没再碰一下。 他俩的话题永远都是那几个——吃什么,玩什么,去哪儿玩,哪里有漂亮姑娘看。 没营养,说的人索然无味。 于是,羲华自然而然地便走神了,心,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后院的温泉。 看来她和九韶与水有缘啊,上次……嗯……是在水里,这次……嗯……又是在水里。只不过,上次如浮光掠影,连温度都没感觉到,这次……嗯,有些食髓知味了。 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的唇,仿佛那个人的温度还残留于上,火辣辣地,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如同流焰,在心河间,熠熠生辉。 “咳……又发春了!”井焕忽地给她的小碟里扔了一把瓜子仁。 “没……没有。”羲华用手捂住了微热的脸,欲盖弥彰道。 井焕十分看不上她这磨磨唧唧不痛快的作风,道:“大家都是成年人,男未婚女未嫁,你们想做点什么都无可指摘,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多少避着点人吧。” 羲华:“……” 她忽然暴起,把瓜子丢了他一头:“什么大庭广众……什么避着人,还没找你算账呢,明明有结界,你怎么进来的?啊,你怎么进来的???!!!” 井焕被她打的抱头鼠窜:“停!又打脸,又打脸!那个结界漏的跟筛子似的,防小人还行,防我这种君子,让九韶再多练点时候吧!” 羲华哂笑:“九韶便是不练也强你我百倍,老实交待,你用了什么法宝?” 她能猜到,井焕一点也惊讶,毕竟就连他自己,有九韶珠玉在前,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实力。 于是他摸出了“去伪存真镜”交到了她手里:“这本就是他的法宝,我借来玩了两天。” 羲华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乾坤袋,给了他一脚:“是从我身上摸走的吧!知道有这种好东西不提醒我,想独吞是吧!” 两人玩笑惊动了旁边的人,九韶罕见地未入眠,也没打坐,只是听着隔壁那欢快的声音,笑得温柔极了。 闹够了,羲华他们气喘吁吁地坐下,继续剥着瓜子。 忽地,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皮囊呢,还是喜欢他的灵魂?” 井焕没料到她还能问出这般有深度的问题,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我想说是皮囊,怕你觉得我肤浅。” “嗯,是有点肤浅,哎——我说阿焕,”羲华想了想:“那你喜欢那个画扇,是喜欢她美丽的皮囊呢,还是喜欢她真诚的灵魂?” “她浑身上下有哪儿能称得上真诚吗?自然是喜欢她美丽的皮囊。” “肤浅!” 第35章 吹吹就不疼了 翌日,三人起的都很早,难得聚在一起用早膳。 羲华是出了名的挑嘴,爱吃的吃不了几口,不爱吃的一口不动。 为了让她多吃几口,九韶天不亮便下厨,亲自给她做了许多神界名点。 九韶那“好学”之名不是吹的,短短两日便将《三界全书》的《劝厨篇》吃透了,如今又多了一项生存技能,厨艺十分拿得起来。 且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竟能在食材十分缺乏的情况下,巧妙地运用魔界的材料做出这么一桌子盛宴,着实厉害了。 但羲华做吃货多年,其味觉之灵敏远非常人可比,很多东西还未入口,光是闻一闻,便能知道是不是那个味儿。 况且这魔界的食材,大多都是血淋淋且有异味的,即便九韶匠心独运地放了许多香料祛除,但鼻尖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有些倒胃口。 况且,想起那三碗酸掉牙的柠栀汤,羲华也觉得兴味索然。但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否则,若是令他感觉挫败的话,十有八九,下次再想让他下厨,估计就得求爷爷告奶奶了。 于是,羲华在琳琅满目的碟子中挑了一筷子香菇粉丝酿,入口的刹那猛地一顿——那不是粉丝,是鱼翅。 虽然更加爽滑鲜美,但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即便加了黄酒烹调,依旧遮不住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只不过那些菜,她皆未动第二筷,只捧着碗菜羹一匙匙喝着。 井焕是一会儿不捣乱他就难受,伸手拐了拐她的胳膊:“哎——你知不知道那羹里的,是什么菜?”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看着像莼菜,吃着也像莼菜,只是口感稍稍发硬——肯定不是莼菜。 于是她瞥了他一眼:“我不想知道。” 井焕刚想说什么,一眼瞅见桌对面的九韶警告的眼神,顿时怂了,悻悻地低头嚼菜。 膳毕,三人吩咐了府中的侍者不要打扰,带着冰箭来到了后院的温泉边。 按照之前商定的,由井焕控水兼射箭,羲华和九韶来情景重现。 原本他们并不一定非要选这里,因为鲲鹏一族是水的宠儿,无水之处他们也可以抽取空气中的水分制造出漩涡波浪,只不过十分费力罢了,如今有了这方温泉,一切都是现成的,自然事半功倍。 但羲华心里别扭——早知道昨夜她便不来“提前体验”了,如今还要再来一次,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反观九韶便坦然的很,他向井焕道:“既然觉得我的结界漏的像筛子,今日不如就由阿焕你来吧,好好干,若再有“君子”偷窥,我帮你善后。” 井焕:“……” 他转头向羲华控诉:“他威胁我!” 谁料羲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有压力,我也可以帮你善后的。” 井焕:“…………” 须臾间一切准备就绪,井焕远远地站在岸边施展控水之术,一道水墙拔地而起时,他双臂抱圆如同满月,一张冰弓一点点凝结而出,冰箭被他搭在了弦上。 饶是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等到真要实践时,羲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与九韶面对面立于水面上时,她的脸,控制不住的一路红到了后颈。 九韶的心理十分抗压,且压力越大表面越平静,于是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在漩涡中走位时,有意无意地护着她。 “动手!” 井焕应声而动,水墙扑来时将他俩之间的那一点点缝隙拍散了,四目相接,双唇相触,心中骤然升起的悸动再度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真是,此情此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意犹未尽。 那支箭离弦时一如之前那般猝不及防,羲华从九韶眼中看到了那道飞逝而来的反光,下意识地想要阻挡。 ——就如之前在灵潭中一样,想要护住他是她的本能。 但她忘记了,如今这种情形下,该出手的人是他。 于是,为了控制她这下意识的反应,他将她的腰搂得更紧,舌尖“熟门熟路”地顶开了她的牙关,灵巧的舌头缠绕上了她的。 即便在这般“忘情”之下,他依旧精准地伸开了手,用手背护住了她的后心。 绚烂的白光自冰箭中流泻而出,两颗淡金色的血珠漂在水中,霎时间金光暴涨,甚至盖过了冰箭之威。 清醒着感觉神魂互换的过程简直是一场折磨,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盖顶而来,将他们二人的神智自体内生生扯了出来,然后又狠狠地压回了自己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那个吻的神奇力量吧,羲华并没有觉得煎熬,只是觉得眼前光影变幻,口中交缠的感觉由被动变成了主动。 不过,最后她还是晕了过去。 后来听井焕说,她是因为没有换气,所以把自己生生“憋”晕的。 羲华:“……”现在灭口还来得及吧? 醒来时头有点疼,像是宿醉那种感觉。她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有些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她便看到九韶那张风华无双的脸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由迷糊变得清晰 “起猛了,居然看到我自己了。”她喃喃着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再睡一会儿!” 九韶松了一口气,好笑地看着她猛地睁眼,从床上弹起半身:“不对,不是我自己,是你!哎呦!” 两颗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剧痛把她再度震懵了。 待终于平静下来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换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凝了一面冰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嗯,白里透红,小巧玲珑,还是那个味儿。 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卸下,她深深地舒了口气,觉得连空气都不一样了。 凡人有句糙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话糙理不糙,此时她满心都是这个念头,若非自己亲不到自己的脸,她非得给自己来一口! 得意忘形的时候便容易忽略很多细节,她抬手时忘记了自己手上有伤,动作略大,于是牵动了伤口。 “哎呦!好疼!” 身体回来了,痛感也回来了,这一下痛的她眼泪险些下来了。 九韶见此忙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当然,那个蝴蝶结早在晨起施术换身前便取了下来,如今那个狰狞的伤口被二次洞穿,反倒一改之前的无法愈合之态,结出了薄薄的一层伤疤。 “终于结痂了啊,果然一切都是那冰箭捣的鬼。”羲华暗道,轻轻抓合了两下手指。 剧痛钻心而来,撕裂肺腑贯穿神魂,她这回忍着没喊疼,只是眉头皱个不停。 九韶看她疼的厉害,不由把她的爪子捧在掌心,轻轻地吹了吹。 吹吹止疼什么只是个哄孩子的小伎俩,如今却被他用在自己身上,她后背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羲华尴尬地笑道:“不……不必了,没那么疼,我只是不适应,哈哈,”说完,她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之前辛苦你了。” 九韶似乎很意外她这般客气,词穷了,反而用力抓着那只手,不想放开了。 羲华:“……” 第36章 鱼祖宗 解决了这件心头大事,剩下的,便该操心二族联姻了。 距离大婚之期只有月余,作为这桩婚事的幕后推手,凤族和鲲鹏族本该挺忙的。 但九韶与井焕这俩少主日日陪羲华在魔界小住,好似他们才是来旅游的。 羲华本来不想提起这件事——委实太伤感情了,但她忍不住,被人卖了,也该卖个明白不是? 于是,这一日午后,她与九韶闲坐亭中对弈,井焕在莲池中钓鱼。趁大家都很放松,她抓住机会把话问了出来。 “你们说,现在神宫还没发现咱仨失踪了,是不是太稀奇了。” 九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神色一顿。 井焕却背对着他们慢悠悠地开了口:“不稀奇,我一个族里挂名的少主,说不定我叔叔哪天治好了病有了亲生儿子,我就得让位,族里有我没我都一样。” “噢,”羲华落下一子,向对面那人嫣然一笑:“那你呢?你身负要职,总不能丢了这么多天都无人察觉吧?” 九韶声音有些滞涩:“我没丢。” 惜字如金是他的风格,但这些日子以来,羲华以为他已经改了。 井焕却不知何时变成他的嘴替了,道:“咱们的凤族少主手段多着呢,他想隐瞒的事,便是他爹都发现不了,你就别担心了。” 羲华气结:这也没直白回答啊。但九韶的嘴是个锯嘴的葫芦,他不想说的,她这个“天王老子”都逼不出来。 算了,她将矛头引向了自己身上。 “那我呢?我这个准新郎,大筹码,丢了这么多天,怎么没见天上有什么动静啊。”她似笑非笑道:“若是这样,这个大婚有我没我都一样,我还跑个什么劲儿,不如回家逍遥呢,总好过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寄人篱下。” “嘿,第一次见有人逃婚,还上赶着想回去的。”井焕扬起钓竿,把一尾赤红的锦鲤摘下来扔进了桶里,“再说了,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好意思说人家这里乌烟瘴气,你有没有良心?!” “呦呵,听到我说他的意中人,某人不开心了啊。” “呔!别乱说,坏人家姑娘名节。” “瞧瞧,还知道姑娘的名节,你以前招惹那么多莺莺燕燕,也没见你顾惜过谁的名节。”某人的黑历史太多了,她要想抖落,怕是搭个台子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井焕没跟她斗嘴——自从她暴露女儿身后,风格行事愈发女性化了,既八卦又爱开玩笑,跟她争执是自讨苦吃,不如智取。 于是他倏然出手,鱼线在莲池中轻轻一绞,一只翠绿的莲蓬连茎拔下,带着一串湿漉漉的水珠画着弧线飞到了她的面前。 羲华一手抄住,有点懵。 “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尝尝这个。” “哼,用这个就想收买我,太便宜了!哎我说你别打岔,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谋划?说出来我听听。” 她把莲蓬放在手边,正好看到九韶落下一子,她便随意扫了一眼棋坪,顿时惊喜,于是她再也顾不上其他,飞快地捏起一枚棋子,落在满盘的黑白子之间。 继而她狂喜地大叫:“哎,我赢了?!” 她不敢置信地仔细点了一遍目数,确定自己真的已经抢占先机,不由开怀大笑:“赢了赢了!” 连战连败,如今好不容易赢回一局,她顿时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记得质问什么谋划什么布局。 九韶轻轻一笑,投子认输,眉间一片云淡风轻。 “今日天气甚好,久坐枯燥,不若咱们结伴去街上逛逛,如何?”他一面收起棋子,一面提议,动作行云流水。 井焕没领会到他的精神:“不去,又不是没逛过,我这鱼钓的正在兴头上呢。” 九韶很少会“苦口婆心”,他一向是用气场压人的,如今碰上个这么个不长脑子的货,只能多费些口舌:“上次天公不作美,羲华没逛尽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给她补上。” 他扯着羲华的大旗自然无往而不利,因为女人就没有不喜欢逛街的,于是她早把自己的疑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和九韶一道阵线了:“就是,出去逛出去逛!你那鱼哪是钓的啊,明明是你用鱼祖宗的淫威迫使人家陪你做戏的。” 九韶:“……” 他和池子里的锦鲤们大眼瞪小眼,那些鱼们若是有手,怕是早就捂脸了。 明明没有鱼饵还聚在一起拼命咬钩的锦鲤们顿时做鸟兽散,九韶这才相信自己被一群鱼给哄了。 羲华乐的前仰后合,眼风瞥到了一旁的莲蓬,顺手就拎了起来,剥出一粒莲子扔进了嘴里。 “嗯,真鲜。” 她说着又剥了一颗,自然而然地便凑到了九韶的唇边:“你也尝尝。” 九韶怔了怔,就着她的手将莲子含进了嘴里,唇瓣不小心擦过了她的手指,他的心猛地摇曳了一下。 她却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在意,收回手又剥了一颗送进嘴里。 “嗯,甜吗?”她扭头问他,眼眸亮如繁星。 “甜!” 既然要逛,那便要逛个这里最有意思的地方,府外这条幻魔街虽然繁华,有点车水马龙的盛况,但掺杂了许多异域风情,不是土生土长的魔界特色。 于是,变装后的三人特地叫了条渡船,顺流而下,行到了郢城郊外最负盛名的“魔魇大集。” 一下船,羲华的眼顿时瞪圆了。 这里其实很美,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魔气阴森,反而处处鸟语花香——只不过这鸟是魔界特有的雷音鸟,发声如惊雷;花是魔界专属的黑曼陀罗,开的挺好看,只不过有毒。 魔族也非常“好客”,相比起那些总是冷冰冰端着架子的神族,这里的人可算是热情多了,见到他们便一拥而上,各色吃食玩器流水般的往他们手里塞,不要不行,钱给少了也不行。 虽然这里的吃食尽是些血淋淋的生肉,玩器是面相狰狞的十四只布偶和白骨打磨的一整套管弦。 羲华便如初次进城的土包子,看哪儿哪儿新鲜,那十四只布偶被她抱了个满怀,每一只都青面獠牙,她竟不觉得伤眼,反而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按次序排好,以免丢了。 井焕被迫帮她抱着那套管弦,那骨笛和尺八不知是用什么骨头制成的,竟能无风自动,吹奏出的乐曲比鬼哭狼嚎好听的有限。 九韶这张魔界活地图第一次失了效,他认知中的“魔魇大集”虽然名字不雅,却绝非这种群魔乱舞的荒唐之景。 于是,他找了路边一个“面善”的魔族老婆婆问话,先是客客气气地递过去了一百钱,问道:“婆婆,今日这集怎么的如此热闹?” “面善”的老婆婆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的獠牙,九韶都被吓了一跳,指间金光暗暗闪烁。 “这位小哥儿,你们不是郢城人吧?” “不是,我们是第一次来此,看个热闹。” “你们呀,赶上好时候了。”老婆婆是卖花的,先把一朵黑曼荼罗递给他,见他摆手不收,只得又将花收回了篮子:“很快那神界的天帝便要入赘过来给咱们做女婿了,魔君陛下心生大悦,下令全境同乐,咱们这大集便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给大家乐呵乐呵。” 九韶点点头,指间的金光消散了。他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小哥儿,花真的不来一朵吗?”她殷勤地又递过来一朵墨黑的曼荼罗。 “不必了。”九韶蓦地想起了方才的那一池莲花,舌底,似乎还回荡着隐隐的甜味。 他掉头追上羲华和井焕,见他们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那套管弦,大概是风向变了,那些惨白的乐器奏出的曲子愈发刺耳起来。 旁边的小贩儿跟看乡巴佬一样看了他们一会儿,忍不住出言提醒:“你们吹起来试试,吹起来便好听了。不信啊?不信我来试给你们看。” 说着他向前伸手,胳膊竟然如同蔓藤一般伸长了数尺,轻轻松松便探入了井焕的怀中拿走了排箫,当众吹奏了起来。 他不吹还好,一吹羲华满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乐声虽然不是鬼哭狼嚎了,但又变成了“聊斋”,那呜咽的鬼调一波三折,每一个音符都像活的,张牙舞爪,横行无忌地往人脑子里钻。 羲华切身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魔音穿耳”,眼都直了,口里喃喃:“我迷糊了。” 于是连九韶也后悔了,不该带她来这种地方。 第37章 上了贼船 于是,回去时,不但那套管弦丢了,连那十四只布偶,羲华也不敢要了。 因为她听说这布偶要用心血养着,养好了便能活过来,除了洒扫使唤,每晚还能凑到床边给主人讲鬼故事助眠。 羲华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夜黑风高,床上十四个咧着大嘴的小人儿排排坐,手短腿短唯独一颗头大的惊人,讲故事时张着血盆大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一只绣花鞋”,时不时地再来段怪笑助兴…… 这是要吓死谁! 这一趟逛的真是跌宕起伏,第一次动摇了她要在魔界长期隐居的决心。 后面的日子,她已经在研究凡界什么地方民风淳朴了。只不过是避着九韶和井焕的,因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俩人肯定有事。 临近大婚,画扇这个魔宫女官竟然不用操持婚仪,反而频频往她这别院中跑,且仿佛与井焕看对眼了一般,不但时常邀请他品茗诗画,二人还结伴游了一回郢城。 井焕回来的时候给她和九韶分别带了礼物。给她的是一整套木制的套娃,从内到外分别有六个胖乎乎的娃娃,形象各异,听说也能养,养好了他们能一起吹拉弹唱,跳摇摆舞。 虽然喜庆,但因为那十四只玩偶之鉴,她连夜便将这礼物扔进了乾坤袋里不见天日了。 给九韶的是一本封皮空白的册子,他只打开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出离的古怪起来。见羲华好奇地伸着脖子张望,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直接把册子揣进了怀里。 九韶素有“苍穹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称,这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册子,能让他后槽牙磨的咯吱直响,还不舍得扔了的? 羲华闹着要看,甚至不惜下手去抢,就在她差点得手之时,九韶直接给她下了个禁制,将人扔到榻上,头也没回地便走了。 欲盖弥彰啊,羲华贼兮兮地想——你最好藏住了,否则被我哪天翻出来,非给大家共享不可。 她被硬生生困在那儿半日,半边身子都麻了,还是到了饭点,井焕遍寻她不着,这才发现她被捆成了个粽子,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 羲华脱困的第一时间便掐着他的脖子逼问那册子的内容,谁料他竟也神秘起来,说是“他们男人之间的秘密”,打死不能说。 她十分受伤,自从她女儿身的事被九韶得知后,他俩倒统一了阵线,成了“他们男人”了。 切!谁稀罕! 画扇还来找羲华聊过一次,只不过她不知道羲华这壳子里已经换了芯子,为了不让她察觉出来,羲华拼命维持了九韶的语气,仅仅半刻后背便被冷汗湮湿了,差点露出马脚。 于是,画扇再来登门时,羲华便总找借口避而不见,只推井焕出来作陪。 其实,次数多了,他也能察觉出她是在套他的话,于是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套路她。他们俩不打不相识,打太极的功夫也旗鼓相当,谁倒也没占着什么便宜。 纵使他俩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依旧谨守他们身份的秘密,坚决不把兄弟卖了。 距离大婚只有十日了,画扇来说诸般庆典均已筹备妥当,但为了更好地了解神族喜好,以尽地主之谊,令神界送亲使团宾至如归,她想请他过去帮忙掌掌眼,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善否。 井焕一听便知道是托词,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神界派来净化怨念雾瘴的小人物,虽然是鲲鹏一族嫡系,但被委以这种差事的,很明显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可怜儿,跟“位高权重”四个字沾不上半点边,他打哪儿来的资格,给人家掌眼提建议。 再说联姻的大婚婚仪魔界应该并不陌生,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要了解神族喜好这一茬便更不知从何处提起,因为魔宫中明晃晃地镇着二殿下禹疆和六殿下应羿这两尊“大佛”,他们在魔界千年,深谙两界风俗,再加上又是天帝陛下的亲哥哥,礼堂上应该挂红还是布黑这种事,他们最有话语权。 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井焕不拆穿,只是因为他真的动了心。 说也奇怪,神界那么多神女仙姝,明着讨好暗里丢帕子的也不在少数,他却一直逢场作戏,从没有对谁认真过,却偏偏在这魔界,对一个曾经又是胁迫又是拿他钓鱼的妖女心心念念。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的是她美丽的皮囊,但若他真的只是个看脸的,早便是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一枚了。 自然,她也没有什么“真诚的灵魂”,若真要说明了,大概是因为她十分有趣吧。 井焕这一生,仅遇到过两个有趣的姑娘,一个是羲华,另一个就是她。 兔子不吃窝边草,况且他与羲华厮闹时,她还不是个女子。 这样看来,他的口味挺刁的,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更何况,画扇这皮囊,也算得上万里挑一——虽然比九韶差了一点点,但相比同为女子的羲华,可就好太多了。 但至于画扇是怎么看上他的,一直是个迷。 数日前,画扇邀井焕游郢城,本意是赔罪,虽然她不信,但九韶说他是鲲鹏族嫡系,那便该好好解释解释翠竹苑的事,以免在他心中留下什么嫌隙,影响了两族的关系,继而有损自己的大局。 画扇开青楼不是为了满足什么特别的癖好,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有更高远的追求。 前面说过,妖族处境艰难,虽然大部分依附于魔族,却地位低下,任人欺凌,便是一个普通魔族都可以对他们呼来喝去。除了为奴为婢,那些“馆阁楼苑”之地中供魔族淫乐的,数量最多的,也是妖族。 画扇最初也是烟花柳巷出身,而她能从那腌臜之地脱身,并一跃成为这魔界的实际领导者、隐形的摄政女王、长公主蝶绛手下第一人,除了手段了得、心机过人、谙于钻营之术外,她还救过长公主的命。 这是外话,此处不必赘述。但她如今作为魔宫第一女官,名利都有,她所追求的,便是另外一种高度。 她要救妖族于水火,令他们堂堂正正地立于日光之下,不再被霸凌,不再被欺压,不再……以色侍人。 于是,她暗中买下了翠竹苑,其中的妓人们——包括老鸨云娘——都是她的人,且是自愿留在那里,成为她的耳朵和眼睛,为她收集情报,笼络人心,积累财富。 她为长公主排除异己,巩固权利,自己得罪的人自然不胜凡几,而“云竹公子”被“拍卖”的那一夜,她想要钓的鱼没上钩,却莫名引出了另外一条大鱼。 虽然她低估了对方的手段,令自己一度陷入险境,却也因祸得福,与井焕他们几人不打不相识。 但魔族之中既然有位高权重之人盯上了她,不惜在郢城大开杀戒也要将她除掉。她在明,这样的人在暗,怎能不令她如芒在背,夜不安枕。 于是,在确定神族这三人逃不出她的掌心之后,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追查那日刺杀的幕后主使,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抓到了那人的狐狸尾巴,罪证确凿之后,由长公主出面,替她翦除了威胁。 而这一切最大的功劳,要归于井焕。 事情就发生在同游的那一日,她单独邀了他一道。 有美同游乃是人生乐事,井焕虽然觉得魔界风光实在稀松平常——还不如魔魇大集新奇有趣呢,但拂佳人美意不是君子之为,他便整装一新,上了她的游(贼)船。 第38章 肤浅了 他们顺着环绕郢城一周的护城河飘飘荡荡,期间路过一个书画铺子,井焕一时兴起去逛了逛,被“热情好客”的店老板硬塞了那本空白封皮的册子,他原地驻足观摩了片刻,给了双倍的价钱要了两册。 “九韶啊九韶,别说兄弟没想着你。” 他笑的狡黠,令画扇一脸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是醉心书画的文雅之士,当即便慷慨地表示要把店中所有的名家之作买下赠送予他。 井焕不好解释,更不好意思让女孩子给他买东西,便严词婉拒了。 后来再逛其他铺子时,他便出手得十分谨慎,若不是考虑到只给九韶一个人带礼物太过突兀,他根本想不起羲华来。 那套木制套娃据说是魔界的特产,每逢上巳节,家中父兄都要买给儿女姊妹的。井焕觉得寓意很好,便给羲华带了一套。 然后他又觉得男女同游,不做些表示显得他特别不解风情,于是也要挑一套送给画扇。 谁知那个店老板是个人精,特地把他拉到一旁说了个悄悄话。 其对话风格是这样的—— 店老板:“客官,喜欢这个套娃啊?为了庆祝上巳节,本店优惠大酬宾,第二套半价啊。” 井焕:“行啊,来两套。” 店老板:“好嘞,给您包起来。对了客官,与您同行的这位姑娘姿容华美,气质非凡,您看看这个簪环钏坠链五件套,正衬姑娘的美貌。” 井焕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说上巳节时兴送套娃么?” 店老板顿时赔笑:“客官看来不是我们郢城人,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套娃是买给家中小儿女的,给心上人么,自然是这些又有诚意又有品味。” 品味一词戳中了井焕的心,当即他也不管老板这个“心上人”用词恰当不当了,大笔一挥将那套首饰买了下来。 那老板登时眉开眼笑,犹如宰了一只肥羊。井焕反正不差钱,虽然觉得那套首饰不一定配得上见惯了宫廷繁华的魔宫第一女官,但多少是个意思,便懒得与他计较了。 至于那第二套半价的套娃,回到船上后他随手送给了画扇的侍女。小姑娘大概十分缺爱,抱着锦匣惊喜莫名,对他的好感上升了不止一个度。 但要送给画扇的那套首饰却被他暂且收了起来——好饭不怕晚,送礼么,当然要选个最适宜的时机。 两手空空的画扇见自己的侍女都有礼物收,一时间心里涩涩的。 幸好,后面发生的一件事很快便冲散了她这小小的酸意。 船行至城郊一处人迹罕至的野渡口,时值三月初三春意盎然之际,这里难得长满了碧绿的青蒿草,小小的太阳花散落其中,开得鲜艳炽烈,给这魔界总是阴暗的天空镀上了一层亮色。 画扇便在此处摆下了酒宴,与井焕对饮。 “井公子觉得此处如何?”她给他斟满了醇酒,浅笑倩兮,眉目如画。 “虽然不及姑娘府邸雅致,却别有一番野趣。”井焕与她碰杯,干了。 “再雅致的府邸皆为人工雕凿,难免匠气,哪比得上此处山明水秀,自然天成。”画扇又敬了他一杯。 “也对。”井焕仰望天空:“这魔界阴沉压抑,魔族尚黑喜暗,我们也算对郢城的风物有所涉猎,唯有此处与姑娘的别院中,能见到这些别样的风景,也算是饱了眼福。” 画扇抿唇轻笑:“大概是因为我是妖吧,即便再在这里呆上百年千年,依旧与这苍凉的天色,和黑暗的花朵格格不入。” 她说着,起身离席,似乎怕踩坏了花草,便脱去了鞋履,赤足踩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上。 她原本便生的娇小,今日又一反常态穿了轻薄的纱裙,赤足走在金花绿叶之中,美的如同一只蹁跹的白蝶。 她轻快地行走着,时不时俯身去采撷那金黄色的花朵,脸上的笑意盈然,比手中的花朵还要娇艳。 井焕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肤浅了。 画扇带着一小束太阳花回来时,脚底沾了些许泥土,她却先将花束递给了井焕:“送给你,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 井焕愕然:“给我的?” “是啊,公子身为神族,滞留魔界必定不适,希望你看到这束花,便能一如你我所希冀的那样,阳光灿烂,笑口常开。” 井焕心说娘哎,这也太会撩了。 但他岂能败下阵来,先是珍而重之地接过了花,以神力为其加持,以令其常开不败,接着舍弃了涤尘诀不用,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巾帕,折腰单膝跪地,为她擦拭脚底的泥土。 画扇始料未及,接下来的词顿在了口里。 他的动作很轻,丝滑的巾帕擦过脚心时带来了微微的痒,她不由轻轻颤抖了一下。 剩下的酒她喝的有些失神,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他弯腰的那一刹那,全都忘记了。 酒至半酣,天却在一刻之间,忽然暗了下来。 魔界虽然如凡界一般分为四季,但春秋极短,夏日苦长,寒冬刺骨。这个时节落雨倒也正常。 侍女觑着天色,来劝画扇离席,但酒逢知己千杯少,她正不悦,刚想说去船上再开一宴,却不料此时变故横生! 一支漆黑的箭如同流星一般飞驰而来,直取她的后心。 井焕与她对坐,自然是看到了,但他现在为了隐藏身份,不便使用神族的法术,便在顷刻间凝出了数道冰刃,疾射出去,与那支黑箭撞在一起。 画扇武力值不高,那支黑箭破空而来时来不及反应,但她绝不会没有准备,自从上次被暗算后,她随行都会带上十数名暗卫。原本他们都隐匿在四周,如今纷纷现身,却远没有井焕的速度快。 但对方一击不中,只是迟滞了一瞬,下一刻,漫天箭雨便呼啸而至,似乎是不把他们射成个筛子不罢休。 但画扇的暗卫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合力撑开了一个结界,黑箭撞击在上面,发出令人齿酸的“哚哚”声。 井焕翻身而起,一把冰剑瞬时成形,将画扇护在身后。 “看来姑娘人缘不佳啊,上次你被人追着打,这次又被刺杀,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他们要对你这般不死不休?” 画扇不愧是见惯了风浪的,这种情形下还能保持镇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对不住,两度将公子牵扯进来。” 井焕一直凝神注视着战况:“好说,我既然做了你的鱼饵,总要帮你把鱼钓出来。” 一轮箭雨毕,撑起结界的侍卫们明显已经力竭,那结界摇摇欲坠,而第二轮箭雨已近在眉睫。 画扇神色凝重,翻手将一柄折扇握在了掌中。 井焕瞥了一眼,顿时便发现那柄折扇有异——扇骨惨白,扇面应是绡一类的材质,但因未展开之故而看不到其上所绘为何。 整把扇子给他的感觉便是另一个画扇在侧。 他心下了然——这应该是她的真身。 不同于二族,妖族借外物而生,便受制于此,草木鸟兽成精还好,因原本便生而有灵,所以修炼得道还算容易。而器物为妖便需凭借机缘,开窍生出灵智不但需要要有大造化,有幸修成人形的,不说凤毛麟角,万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了。 上古时期,这一道里闻名于世的只有一位——亡了商汤的九尾狐妲己,她的姐妹之一便是玉石琵琶精,因为祸苍生而被姜太公以三昧真火焚烧,魂飞魄散。 而画扇,便是这样的一个扇妖,以“扇”这种静物而生出的妖灵。 器物为妖最大的死穴便是其真身,一旦被毁,便是身死道消,回天乏术。所以他们一向都会好好保管,从不轻易示人。 如今画扇公然取出自己的真身,看来是存了死志,在最后一刻若真的无法逃脱,便毁了这折扇,玉石俱焚。 井焕不由咋舌——这是多难应付的对手,竟逼得她不惜自毁后路? 第39章 神之诺 牛吹大了。 这次的对手果然十分棘手,搞不好钓不上鱼,反被鱼儿把饵给叼去了。 井焕一面判断着形势,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画扇姑娘,一直防守,便永远不能占据主动。” 画扇的声音很镇定:“道理我明白,但一旦撤去防守,我们必将任人宰割。” “经过了上次之事,在下想,你定然有所后手。” 画扇无声地捏紧了手中的折扇:“确实,但在此结界中,我无法将消息送出去——啊,你是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井焕回头看了她一眼,平素总是吊儿郎当的眼中竟有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力量:“有我在,必保你万全。” “可是我的人……” “他们我可不敢保证。” 画扇默然片刻:“也罢,此番若不一举拔除此刺,必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井焕倒是开始佩服起她的果决来:“他们为你牺牲,也算死得其所。” “那你呢?你我君子之交,你却愿意豁出性命保护我,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井焕的笑容又变得揶揄起来:“在下不过区区一鱼饵,却也有爱美之心,不愿见姑娘这种倾世佳人就此香消玉殒,这个理由,够不够?” 画扇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想要相信他,于是她与他默契地对视一眼,喊道:“诸位,听我号令,三数之后,撤下结界。” 她的侍女脸色惨白,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哭道:“大人,我怕……” “别怕,蜓儿,有我在。”画扇柔声安慰她。 井焕听了,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上位者,生死关头,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些人的安危。 “三、二、一,撤!”画扇看准了这一轮箭雨的间歇,大喊。 令行禁止,结界顿时消散,而那些暗卫训练有素,顿时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画扇袖中一朵血红的烟花升空,“砰”的一声,绽出万般光点。 她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对方似乎也知道她在孤注一掷,不再发射箭雨,反而是出现了无数手持利刃的漆黑身影,自地平线处现身,向着他们疾行逼近。 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原本只是有些黯淡的天空瞬间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只手,将那些蓄满了雨水的云彩扯到了一起。 但即便是仲夏,风云际变后,大雨倾盆也不会是在顷刻之间,总需要个过程。但此处有个“控水的祖宗”,想要以此混淆视听并不是难事。 于是,滂沱大雨便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且在井焕的操控下,神奇地错过了画扇这边的人。 对方的黑甲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了一息,而便是这短短的一刻,令井焕抓住了逃脱的机会。 他一把抓住画扇的手:“走!” 画扇想也不想地将广袖抛向了蜓儿:“抓紧!” 三人原地消失,下一刻,他们在泊在渡口处的游船上出现。 但这里在明,岂能没有埋伏,井焕早料到如此,身形还未稳住之时便操控河水在身周形成了重重水幕,且有无数细小的水针在其中银光闪烁,若对方想要强行突破,轻则出血,重则命丧当场。 亡命之徒必以身试法,很快,外围的水幕变成了淡淡的红色,惨叫声不绝于耳。 井焕手下不停,催动河水浪涌叠起,推着船逆流而上,疾驰而去。 喊杀声已经渐渐远离,在场三人皆松了一口气。 画扇蹙着的眉头松了开来,一直紧捏在手中的折扇如同云烟一般渐渐消散。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尖薄的匕首从她的后心狠狠刺入,烟化了一般的折扇瞬间复原,从她的手中跌落在地,扇叶半开,扇面上描绘着一幅《竹枝图》,如今墨色的竹叶上溅上了殷红的鲜血,犹如黑白的布景上蓦然有了色彩,既凄美,又触目惊心。 画扇的唇角也沁出了血丝,她软软地向后倒去,被井焕一把揽住拥在臂弯中。 他手中的冰剑疾射而出,封住了蜓儿的退路,横在她的颈间。 蜓儿感觉到刺骨的寒意顺着颈间搏动的血脉蜿蜒,扎入了她的颅脑,于是她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再试图逃跑。 井焕立即出手为画扇输入灵力,稳住她的心脉,但她后背的血却怎么都止不住,且渐渐的变冷了。 蜓儿脸上竟然没有慌乱:“别费力了,匕首上有恶咒,她没救了。” 井焕的脸色冷的摄人:“背主噬上,当诛。”冰剑开始蓄势待发,兴奋地轻轻嗡鸣,似乎要饮饱鲜血。 “等……等一下。”画扇虚弱地抬起了手:“我……我有话要问……问她。” 说着,她呕出了大口的血,期间夹杂着褐色的内脏碎片。 蜓儿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歉疚之色,不由想起了自潜伏以来,她对自己的好。 天地之大,却哪一处都不是妖族的安乐乡,在凡界他们被人喊打喊杀,是人族积攒功德的筹码,在魔界他们照样被魔族唾弃,除了为奴为婢,便只能委身烟花——在遇到画扇之前,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没有那些人的胁迫,她多想一辈子跟在大人的身后,一辈子只做个快快乐乐的小丫头。 “你问吧,问完了,去黄泉冥府,我再向大人赔罪。” 画扇点点头:“我……我要问的……你应该……应该知道。” 蜓儿笑了笑:“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我只能说——你猜的方向,是对的。”说完,她忽然出手抓住了颈间的冰剑,向自己咽喉狠狠一划。 血溅三尺,井焕微一蹙眉,那几乎要喷他们一头一脸的血珠顿时改道,洒向了地上。 “大人,我……我先走一步。”这是蜓儿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闭上眼睛委顿在地,化成了一只蓝翼的蜻蜓,那蜻蜓翅膀扑扇了两下,似乎是最后的告别。 良久无声,画扇忽然合上了双眼,一滴晶莹的泪自眼角划过。 “喂,喂!你这就死了?喂,等等,我可以再找人帮你抢救一下。” 井焕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怀中,有些慌神,根本不知道自己喊了些什么。 妖族死后都会化作真身,他手中的人很快便迸出了万千光点,化作了虚无。 井焕望着空空的双手,怀抱中似乎还残存着她的温度,不由心伤不已——为他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也为他那未曾践行的诺言。 想到这里,他出离的愤怒起来。 身周的水幕一点点冰冻凝结,化作道道冰墙,华丽的游船顿时成为冰雪的世界,而他的眼神却犹如火焚,只轻轻一顿,冰墙怦然碎裂成亿万利刃悬于身侧,他飞快地以手掐诀,口中默念:“以我之识,辨分敌我,凡水披面者,皆以此加身,去!” 利刃如同被点睛一般,汇成一条银流疾射而去,远方,蓦地传来了连声的惨叫。 井焕的神识铺展开来,他“看到”陷入鏖战中的所有黑甲士均被冰刃刺中,倒地的瞬间化作了黑烟,而画扇的人毫发未伤,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对手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夺去了生命。 他这才觉得好受一点,似乎是因为他目睹了她的死,便接下了她的仇,如今虽然不曾抓获幕后黑手,至少以那些人的血,先可祭奠她的芳魂。 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喃喃着:“你放心,我替你报仇,实现你的心愿,这是神之诺,我必践行!”说着,他便要将她的真身拾起,却在指尖将将触及扇面的那一刻,变故陡生。 第40章 何等的戏精 就在他伸手触及的刹那,画扇的真身折扇猛地吐出一层白烟,然后,井焕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如同撩开薄雾轻纱的出浴美人,从真身中冒了出来。 “你……”他惊疑不定,不知道是遇到了鬼,还是陷入了梦。 画扇向他伸出手,却见他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茫然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轻轻笑了出来。 就是这一笑,井焕明白了,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真是活的。 “你没死?”井焕将她拉起来,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语气问出这句话,是庆幸她安然无恙呢,还是恼怒她诈死欺骗利用自己呢。 画扇听出他生气了,也不心急,过来哄他。 “公子当真智勇无双,你我并未来得及对过戏本,却能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令在下终于明了了那幕后主使,不至日后仍身陷如此险境。” 井焕不为所动,他当然明白她方才演这一出,不惜以身作饵,是为了套路那个背主的小丫头。 这是何等的戏精,生死都可以信手拈来。 画扇身在魔宫多年,从一个低贱下侍一路做到第一女官,除了极有眼色外,还有一项优点便是嘴甜,且只对她认为应该嘴甜的人嘴甜。 “公子不愧为海空之王,这一招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我略擅丹青,不知能否得公子应允,将方才的英姿绘于笔端,供我日后追忆?” 井焕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但有限。 画扇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暗道这位委实不好哄,不由使出了撒手锏,“哎呦”了一声,全身一软,故意向他的身侧一倒。 井焕下意识地出手去扶,虽然反应够快,却因方向出乎意料而力道有误,反倒被她一把带偏,差点闪了腰。 画扇更夸张,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向后弯成了半拱,井焕一面咬牙稳住身形,一面小心翼翼地揽着那柔若无骨的纤细,生怕多加一点力道便令其折断了。 她狡黠地一笑,顺势抬起身,动作优美如同舞步,轻轻地撞进了他的怀中。 井焕心说既然早晚都要投怀送抱,何必多此一举,却不料被她如同丝萝一般攀上了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那个吻既轻又快,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井焕登时呆成了一只木鸡。 画扇轻巧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红唇绽开一个好看的弧度:“还你的。” 说完,她向地上一点,那柄真身折扇飞入了她的掌心,与那瓷白的肌肤融为了一体。 井焕:“……” 他活了千年,见过女子献媚的手段不知凡几,有走清纯路线纯聊天的,也有矫揉造作嘴里不要身体却挺诚实的,更有茶里茶气欲擒故纵的,但这么直接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她今日这般,真是与上次在马车中判若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什么九条尾巴的附身了。 井焕甩了甩头,把杂念从脑中驱走:“今日这一遭,你筹谋了多久?” 画扇摇摇头:“若我说我从未有所预谋,你信不信?” 井焕看着她的眼睛,那眸底清澈如水,一览无余,于是他回答了一个字:“信。” 画扇俯身将那只蜻蜓捡了起来,取出一块巾帕包好:“不管你因何背叛我,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结束了。来世不要再做一只妖了,只做一只快快乐乐的小蜻蜓,好不好。” 游船靠岸,她在一处柳荫下,将包着蜻蜓的巾帕埋入了土中。 回到别院时,井焕取出了那只五件套首饰的锦盒:“姑娘以太阳花相赠,在下以此回礼,希望姑娘莫要嫌弃。” 画扇一直在等他拿出来,没想到,竟是这样官方的一套说辞,不由有些薄薄的怒气。 “区区一束野花,不值得公子的厚礼,告辞。”她转身翩然而去,纱袖迎风而起,不带走一片云彩。 将套娃和书册分别送给羲华和九韶后,他顾不上看他们之间的玩笑,自己回房将那套首饰放在了桌上。 他一件件看去,冰凉的金银和宝石流光溢彩,却远及不上她唇上的一片殷红。 想着想着,耳后,蓦地热了起来。 及至到了膳点,侍者回禀不见了羲华公子,他这才发现,为了他恶趣味的礼物,九韶这个狠人,竟然把身娇肉贵的天帝陛下,捆成了个球。 ——羲华:你才是球,你全家都是球!—— 在得罪羲华和坑死九韶之间他选了前者,毕竟女人这种生物很容易小心眼,与其等着她们一报还一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招惹。 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画扇这张美人膏药,算是黏上他了。 不过三日,画扇再度登门,果然带来了一张亲手所绘的丹青。 画上,井焕一身青衣,层层水幕如同龙卷一般在他的身后怒吼,一柄剔透的冰剑在他手中光华闪闪,而他英俊的容颜与坚毅的眼神相得益彰,浑身上下都闪烁着自信与智慧的光芒。 平心而论,光影、配色都很好,连衣褶和发带这种细微之处也描画的清清楚楚。但怎么说呢,井焕见了,有一种微妙的尴尬之感。 他已经一千岁了,不再是百八十岁的毛头少年,看到这种明显拍马的东西,内心有一种难以难喻的抗拒,觉得自己不像是救美的英雄,反而是刻意做作的显眼包。 这种东西实在有负他的真心,但他并未置一词,将画接过来收下,礼貌地道谢:“多谢姑娘。” 画扇没料到精心准备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倒也不沮丧,开口邀他去魔宫替大婚婚仪与诸般庆典筹备事宜掌眼。 她不来还好,他顶多在梦里回味一下那个吻。而她一旦来了,他便觉得,见不到她的那些时候,度日如年这四个字,字字如金。 别说是去魔宫,便是刀山火海,他也甘之如饴。 只不过,这一遭同行,倒是有意外之获。 第41章 入赘那点事 当看到魔宫的那一刹那,井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与九天之上的神族宫殿一模一样。 画扇见他愣神,笑道:“听说此地是照着天上那处改建的,建造伊始便务求毫厘不差。我没去过神界,但现在看公子的反应,可知此言不虚。” 井焕在魔界呆了这么久,自然也听说过这个长公主蝶绛为了夫君禹疆连魔宫都推平重建的传闻,只是他没想到,竟然会真的如此肖像。 就连各殿的殿名,殿中的陈设器物,一砖一瓦,一阶一墀,都与神宫绝无二致。 但是,再刻意雕琢、精心布置,这里毕竟是魔界,阴沉的天空和异样的水土养不出神界的花,万花园中徜徉的“灵兽”们也没有丝毫的祥瑞之气。 井焕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不由对要在这里磋磨一生的“天帝陛下”生出了许多愧疚。 这种愧疚,在他见到禹疆和应羿之后上升到了顶峰。 二殿下禹疆,在先天帝时代,曾经是这三界之中最负盛名的男子。 在九韶之前,无论是“神界第一美”的称号,还是人们交口称赞的光环,都是属于他的。再加上神界第一大族的伏羲氏是他的母族,战神上虞是他的舅舅,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生而不凡,为各方瞩目。 这其中,自然便有魔界。 千年前,先魔君野心勃勃,出于一些私心悍然挑起了之战,并将战火蔓延至凡界人族。神族肩负三界之责,自然要死战至最后一人。 那一战的结局便是魔君和天帝双双战亡陨落,二族两败俱伤,神界二殿下禹疆和六殿下应羿兵败被俘,被迫入赘魔界,以此为契平息了干戈。 之后便是新帝继位,新魔君是不过区区十几岁的幼儿,连话都说不清楚,魔界大权便落入了长公主蝶绛之手,名为摄政,实为无冕之王。 听起来很耳熟是不是,毕竟倒霉的羲华与那个懵懂的魔族皇子一般,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 区别在于她是主动咸鱼,而人家,是真的没有行为能力,由长姐代掌大权说得过去。 六大神族内斗了这么多年,以至神界政务虚空,人心不稳,自然比不上专注休养生息,继而秣马厉兵的魔族。 蝶绛此人,虽然是个女子,却该有胆色有胆色,该有手腕有手腕,比起羲华来不知道强了多少。 可以这样说,若当年大战后,魔界没有她挑大梁,那么如今三界的局势如何,还真不好说。 而正因为魔界有了这位实权人物、隐形的摄政女王,神界所一直彪炳的天地共主之位,俨然已经是个笑话。 且不得不说,如今神界这副模样,虽然六大神族要负主要责任,但羲华也难辞其咎——这是她自己承认的。 但她也委屈啊,她明明就只是一个女子,肩负不起家国大业。 身为女子她绝不会看不起女子,不会觉得女子掌权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的人只有她自己。 皆因她受离澜神妃的影响太过,逆反之心早已超过了什么三界众生。 在她眼中,众生与她何干,她尚且不自由不顺意不喜乐不圆满,又哪里顾得了惶惶三界,如同恒河沙数一般的众生的自由、顺意、喜乐与圆满。 羲华这人就是个顺毛驴,你若顺着她还好,若一味强压她的意志,非得尥蹶子不可。 尥完了还要跑,死都不回头。 有人说她这样太没有担当,但她自觉既然自己不是天帝的那块材料,她“退位让贤”,跑了不鸠占鹊巢便是担当了。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此处不表。 继续说回蝶绛和禹疆吧,宏才大略的长公主蝶绛,此生只失过一次手,便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人无完人,若非她长了一颗恋爱脑,这魔界的天,早就变了。 这其实是个挺俗套的故事,我们只能通俗地说一句——女人,一旦陷入情网,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若非如此,当年两族议和,神界要损失的,可远非当时那么一点尊严,而如今三界跟着谁姓,更是尚未可知。 如此说来,神族到底是天道的宠儿,靠一人竟救了无数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禹疆此人的心性、品德,乃至大局观和忍辱负重的能力,都甩了他的妹妹羲华十条街。 神界要拿她去换禹疆回来,算盘珠子真是打的山响。 而至于为何要放虎归山,魔界默认了这天帝入赘背后的荒唐图谋,不过是因为蝶绛太爱自己的丈夫。 爱,真是令人障目。 但爱,从来都是单独而论的。这世间双向奔赴有情人固然多,可被强扭下的瓜也不少。 禹疆殿下不爱他的妻子,这在魔界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是长公主蝶绛身上,唯一的笑柄。 禹疆在魔宫过的不自由不顺意不喜乐不圆满,他对夫妻千年的蝶绛从未动过真心,甚至,还有些恨她。 蝶绛将他掳来,以三界的未来逼他成婚,长留她的身畔。她自知理亏,便一直换着花样讨好他,凡他所愿,甚至不需开口,她便双手奉上。 一千年了,连这传承了数万年的魔宫她都为他推平重建,却始终捂不热他那颗石头做的心。 井焕想,他其实是能够理解禹疆的——即便有人对他再情深似海,这魔宫与神界再一般无二,这里也开不出相同的花,听不到相同的欢声笑语,他还是如同笼中鸟一般,再也没有展翅的机会。 不能因为他是神,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无欲无求、心中无我,否则,任性自利的羲华,早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总而言之,禹疆在这里过的不开心,听画扇说,他那英俊的如同清风皓月的脸上,从来不曾真正有过笑意。 而六殿下应羿,则是另一个故事。 从凡界人族的眼中来看,苍穹中有明月,也有映衬的繁星。而在神族众生眼中,禹疆是那明月,他的兄弟们便皆是繁星。 总有星星不甘心,不愿意做光环下的布景。 其实,这一点上,应羿真的应该和羲华学一学,何必非要争个头破血流呢,难道那一点点虚名,比自己的自由与快乐都重要? 只能说人各有志。 于是,应羿一面紧随禹疆的脚步,一面试图超越他。但他却只会投机取巧,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从未想过以自身的坚毅和奋斗摆脱陪衬的命运。 所以,魔界掳人的时候连他也没落下。 但他之何去何从,便成了一个难题。 长公主蝶绛只心仪禹疆,但若是将应羿放回去,似乎显得对禹疆格外不公,再者,蝶绛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觉得有一个兄弟长留魔界与他做伴,或许能令他舒怀,博他一笑吧。 于是,应羿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被留了下来。蝶绛也不曾薄待他,将妹妹霞殇嫁予他为妻。 井焕听说,应羿殿下与霞殇公主过的还不错,夫妇二人挺有共同语言,比起同床异梦的禹疆殿下和蝶绛公主要好太多了。 但没人知道应羿是如何想的,大概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的背后,究竟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是伪装的假面。 幼年时,井焕与应羿算是有过一段小伙伴之情,当然,应羿更喜欢一道相处的人是那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的九韶。 只是后来都变了。 羲华一百岁的时候,按制择选伴读,她挑了井焕是因为“臭味相投”,倒贴上来的九韶却是个纯纯的意外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自此以后,虽然都被打上了“废柴神子”的小跟班的标签,井焕与九韶截然不同的境遇,在应羿身上,便明显起来。 六殿下应羿不再对井焕假以辞色,碍于身份,他虽然不会加入那些敌视与捉弄他们的阵营,却明嘲暗讽,口头上对他们毫不客气。 而对九韶,他仿佛变了一副心肝,除了拉拢讨好,甚至不顾世俗眼光登门结交,即便屡屡碰壁后也不计前嫌,挖人墙角的嘴脸明晃晃地连蔽都不蔽一下。 那个时候的应羿殿下,不知道“要脸”这两个字怎么写。 后来,千年时光如水一般流过,如今再见他们二人。天之骄子变得暮气沉沉,似乎真成了个无欲无求的神;而曾经总挂着七情六欲的那张脸上,如今只有虚假的笑,看着让人遍体生寒。 第42章 狼和小白兔 井焕能见到他们二位,是画扇刻意为之。但依照这二位的境遇,即便当面对坐,他们也不会与他相认。 画扇可不是那两位被感情蒙住双眼的公主,她一向觉得神族的这二位殿下,看着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实则心思叵测、狡猾如狐。 若说此番两族联姻,神族以现任天帝交换禹疆殿下回归是两族邦交,但作为当事人,他不可能不知情。 甚至,以画扇对他的了解,其幕后主使,即便不是他,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所以,她一向劝解长公主蝶绛留心自己的枕边人,奈何公主拼事业可以,情之一事上,却总是当局者迷。 画扇觉得自己挺苦的,干着臣属的活,操着王的心,还得罪了“王后娘娘”。 若非她有所求,再加上长公主殿下确实对她有恩,便是魔界被那些神族坑死,她都不想会多说一个字。 井焕随她在魔宫四处逛了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这里与九天之上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与不看没甚两样。大婚婚仪据说由应羿殿下亲自把关——总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万事俱备,只欠羲华了。 想起她,井焕觉得,有必要去找九韶好好谈谈,毕竟他承诺过不会真的坑了兄弟。如今大婚之日将近,他总该将计划和盘托出了。 只不过,还得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否则总被画扇这般盯着,令他有一种被狼盯上的小白兔的感觉。 画扇这遭邀他前来,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绕了这般大的圈子,依旧不曾试探出他的真实身份,来验证她的猜测。 井焕此人,从外表看绝非城府甚深之人。但画扇阅人无数,深知有些人越是外表纯良无害,心眼便越多的如同个藕。 一不做二不休,画扇决定再赌一把。 于是,他们离开魔宫之后,画扇没有将他送回别院,反而带到了东郊,她的私宅。 井焕敏锐地察觉到路线变了,开口问道:“这条路,似乎有点熟悉,姑娘要带我去哪儿?” 画扇倒不瞒他:“我的东郊私宅,数日前我曾答应要带你过来的。” 这个数日前,便是“云竹公子”于翠竹苑被她一掷万金拍回来,作为鱼饵意欲钓鱼的那一夜。 井焕委实对那夜的经历没什么好感,但那一夜他在她身上遗失了自己的初吻,想起来,多少也有些回味。 于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隐约有所猜测,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期待。 东郊私宅是画扇的官邸,其建筑风格较之他们栖身的别院要更加大气一些,宅中遍植翠竹,其数量之多,俨然一片竹海。 联想到那日所见她的真身折扇上的《竹枝图》,便可知,翠竹苑那套在烟花之地上的高雅的皮,果然是她的手笔。 接下来便是老套的剧情,喝酒,舞乐,色诱。 画扇召来了一班妓乐歌舞助兴。魔宫之前下令整顿魔界的那股恣意享乐,残害异族的“歪风邪气”,之后魔界的舞蹈便风格大变,较之先前,算是露骨却不艳俗,若是九韶和羲华在这里,他们必定一个姿态高冷、嗤之以鼻,一个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 但井焕对这些并不上心,酒也喝的非常克制。 画扇离席更衣,再出场时已然换了一套衣裙。 “来了。”井焕心说,暗暗坐正了身体。 相较于那日野渡口她轻纱赤足的魅惑,此时她一身黑披白裙,颈上有一个别致的白色绒球坠饰,整个人如同一副淡雅的水墨画,纤手执竹笛,浑身上下,只有她唇上的一点嫣红是唯一的亮色。 有方才那群“活泼大胆”的舞姬做衬,如今这个人如其名的美人儿,才更加吸引眼球。 井焕承认,当那魔音一般的笛声响起时,他醉了。 画扇看到他渐渐迷离的眼神,唇角一勾。 井焕醉了——字面上的意思,一股浓重的酒意上头,眼前的景物开始虚化,唯独那个让人挪不开眼的人儿,清晰地好像烙印在他眼中心上一般,勾魂摄魄,抓心挠肝。 井焕活了千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浓重的情欲,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间粗重了起来。 燥热在全身一点点蔓延开来,井焕猛地握住了酒杯——还是着了她的道。 因为发作的太过缓慢,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他自己的反应。 但井焕清楚地知道,不是! 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一点点把他引入了陷阱之中呢? 不是毒——他身为鲲鹏一族,还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任何水质中做手脚;熏香和花木也不可能,神躯不会受这些外物影响,那唯一可能的,便在她的身上了。 但……头好晕,身体好热,口干舌燥,越是用酒化解,便越渴。 好想……好想将她拥入怀中,那瓷白的肌肤,那微凉的双唇,一定很清凉,很…… “呛!”他贴身戴于手腕处一枚玉质手牌猛地放出一道电光,既重,又轻地刺了他一记,恰到好处地唤醒了他的神智。 井焕眼底出现了片刻的茫然——我,我到底在想什么。 就是这一刻的清明,令他抓住了罅隙,立刻开始在心底默念清心诀,将险些断弦的神智拉了回来。 完全回神后,井焕讶然发现,那个一袭素衣吹奏长笛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依偎到了他的怀中,媚眼如丝,正将手探入他的腰间,要替他解开衣襟的系带。 井焕不动声色地抓住了她的手。 画扇悚然一惊,其实方才她便发现了不对,毕竟他们贴的如此之近,他的任何眼神变化都逃不过她的凝视。 “失效了吗?”她在心中暗道,尤其是他不开口,亦不行动,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她愈发没有底气起来。 “公子……”她轻启红唇,低语如同叹息一般,吐在他的耳畔,带着甜蜜的温度。 若是没有防备,这声音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酥了骨头,彻底陷入温柔乡。 但井焕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出手快如闪电,袭向了她的脖颈。 画扇只觉颈中一烫,他明显高于正常体温的手蓦地收回。 井焕一把推开她,看着手中那条伪装成坠饰的白色狐尾。 “九尾狐的第九尾,攻心,擅魅,必须活取,才有魅惑人心之效,堪比最猛烈的春\/\/药。”井焕晃了晃:“你是如何得来的?” 画扇知道计划败露,倒也不慌,从容地自他身侧起来,理了理略略凌乱的鬓发,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有一只千年修为的九尾狐愿意为我自断他那宝贵的第九尾,并以此相赠。” 她不再多说,但井焕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心生厌烦与嫌恶,方才的情欲彻底烟消云散了。 “既然是故人相赠,此物又殊为珍贵,姑娘还是收好,莫要轻易取出示人了。” 井焕将狐尾坠饰递给她,画扇也伸手去取,肌肤相触的刹那,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异样的情绪,仿佛方才那火星未灭,竟然于死灰中复燃了。 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但这细微的举动早被画扇收入了眼中。 于是她重新又贴了回去:“即便不用这狐尾,我也能让公子体会到极致的快乐,公子……不想试试吗?” 井焕顿时无语——这是要在色诱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吗? 他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神色不变:“我不屑一夕鱼水之欢,你这般投怀送抱,是想好了,要舍弃这一切,随我回神界么?” 他猛地发力,钳住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怎么,你们魔族女子,都喜欢倒贴我们神族不成?先有禹疆、应羿两位殿下,再是现任天帝陛下,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画扇轻轻呼痛,她眼中柔光潋滟,一眼望去,几乎要令人溺毙其中。 井焕心头大震——没了那狐尾的魅惑之力加持,她竟然还有如此动人的一面,这令他不由自主地呼吸加重,松开了手。 但画扇却没有乘胜追击,她揉了揉生疼的手腕,道:“我们魔族女子,主打的就是一个深情,见过了蝶绛、霞殇两位公主的情深似海,公子……难道不想试试?” 第43章 一石二鸟 终究没有试成,井焕自认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倘若画扇正经与他示好,没准他便收了。 但她越是这样,便越是令他心中抗拒,只是逃不脱她那仿佛旋涡一般的眼睛。 ——当然,又是那块玉手牌适时地唤醒了他,这一遭他被电了个呲牙咧嘴,仿佛是那沉睡于其中的器灵因为他一而再地犯错误,恼了。所以这一次惩罚的格外狠,井焕怀疑自己手腕上的皮肉都被烧焦了。 他下意识查看了一番,那玉手牌便露出了一角,正好被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画扇心中大喜——就是这个,还以为要多做许多牺牲才能看到,没想到阴错阳差,竟如愿了。 而她对井焕的种种引诱,虽然并未得手,也没见她有多沮丧。她显然也并不在意这种露水情缘,尽管她曾于烟花之地浸淫多年,早将个人清白置之度外,此番连九尾狐尾都用上了,却依旧未能诱惑成功,实在有点打脸。 但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也不算白费这一番心思了。 没错,那块玉手牌,便是她想要确认的东西。 日前,她安插于神界的暗探终于传回了消息——鲲鹏一族的少族长已经月余未曾现身人前,传言他是陪天帝陛下闭关去了。 但闭关这个词,出现在他与那位咸鱼天帝身上,本就很不合适。 这两位一道胡闹了千年,从未因为要进益修为而闭什么关,反倒喜欢流连凡界人间,身上没什么神味,与那些庸碌奔忙的凡人,倒是挺配的。 暗探给她传回了他的画像,正是眼前这个人,而他身上最重要的特征,便是那块象征了少主身份的深海炎玉手牌。 容貌并不能证实一个人的身份,尤其是在他们神族,换张脸不比打个响指更难。 想要确认是否为本尊,便必须以这独一无二的特征甄别。 他倒知道要掩盖身份,从不将手牌示人,一直贴身藏着,此番她不惜以身做饵,终于将他诈了出来。 那么,与他一道的那两位,必定有一人是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神族天帝陛下了,而另一位,却身份不明。 暗探查明神界久未现身的唯此二人,而其他诸神皆各司其职,从未有人失踪如此之久。 难道,是什么隐世的尊神么?看那位“九哥”的气度,确也不是凡人,甚至能与禹疆殿下一较高下。 画扇此时无比后悔,恨自己之前未曾与他多接触接触。 罢了,既然已经确认了眼前这位,那必要好好做一做文章。幸好,之前埋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 井焕被她幽深的目光看的发毛,心说这又要唱哪一出,莫不是方才的瘾没过够,又要化身大灰狼了不成? 但这回他即便有贼心也没贼胆了,圣物在上,真是时时刻刻警醒自身啊。 他对着自己的手腕撇撇嘴——真是,这圣物虽说是族中的圣物,也没见有什么厉害的神通,主人遇险时不能自救,被狼“轻薄”时也没见器灵出来打抱不平,唯独他想稍稍放纵,自己做一回狼的时候,才跳出来连电带烧,真是唯恐他这麻烦事不够乱! 还说是什么只传给少主的护身符,他那好叔叔还百般不愿、千般推辞地不想给他,若非父亲遗命与族中长老施压,他这个少主的头衔估计就此名存实亡了吧。 即便叔叔无子,他也不愿族长之位落入自己这个外人之手,他懂。 唉,想多了,先应付眼前这位吧。 画扇倒也不与他虚以委蛇,径直欺身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位“九哥”,是什么身份?” “啊,什么?”井焕被她这骤然而来的动作惊住,第一反应就是又来?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以免又被电一次。 但这一握之下才发现他手上竟然全无力道,似乎是被什么慢慢蚕食掉了,以至于这么久了,体力缓缓流失,他却一直不曾发现。 他悚然一惊,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 但画扇怎么会给他掩饰的机会,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继续缓缓向下,停留在他的唇上:“怎么不推开我了?或者,我这般冒犯,你怎么不用剑指着我的脖子呢?再或者,你该不会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吧?” 井焕这回是真无反抗之力了,于是也懒得挣扎,索性做只小白兔,反问:“我有没有力气,你做的局,你会不知道?” “你既然有这般手段,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过我很好奇,明明我早有防备,你又是如何给我下药的?” “药不是我下的。”画扇施施然起身,将垂至胸前的发丝甩回身后。然后扯开了他袖口的护腕,露出了那深红色的玉手牌。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悬在那炎玉上,尝试着将其自他手上剥离,然而一道意料之中的电光猛地自玉石上炸开,径直劈向了她的手指。 若非她收手收的快,此时必定会皮开肉绽,焦香四溢了。 “你要这个?早说啊,这看着凶猛,实则没什么用处,你想要,我送你了。”井焕倒挺大方,但他此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自然解不开那手牌的系带,只得努了努嘴。 “此物已经认主,便是你自己,想送也送不出去。”画扇收回手,她意不在此,既然拿不到,也便懒得再倾注精力。 “有见识啊,看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我是谁了。”井焕依旧懒洋洋地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挺招人恨的。 “啊对了,此物是我族中家传的宝物,既要代代相传,那除我之外,必然也会认我的夫人,你若真想要,我连人带东西,一起给你,如何?” 画扇倒好奇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了:“有心情在这调侃我,竟丝毫不担心你接下来的处境么?” 井焕摇摇头:“我连怎么中招的都不知道,有资格担心吗?” 画扇倒也不让他做糊涂鬼:“月前你被卖进翠竹苑,云娘为了迫你现出人身,给你用了大司祭的“神驯散”,那药虽然当时未将你如何,但药力一直沉于你的经脉之间,如今我略施手段便令药力复苏,让你乖乖驯服于我。” 井焕闻言哭笑不得:“这名字起的,好似我变成牛马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略施手段?姑娘差点便要献身于我,你这重启药力的方法牺牲不小啊。” 画扇不置可否,此药需用强烈的情绪波动方可唤醒,有什么比情欲来的更强烈更直接的吗? 这一石二鸟之计,即便真做到最后一步,她也不亏。 第44章 区别对待,九韶生气了 井焕莫名失踪了。 先发现的人竟然是九韶,羲华那个没良心的,因为气恼自己插不进他们“男人之间的秘密”,不但多日不愿理他,连自己要跑,都不带他玩了。 换身之事已了,魔界玩也玩了,逛也逛了。如今大婚之日在即,她觉得时候差不多,该逃之夭夭了。 而九韶么,虽然这些日子对她尽心尽力照顾有加,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依旧阻止不了她要撇开他们,单独跑路的心。 她为了自由可以抛弃一切,但不能要求别人也做到这种地步,对井焕如是,对九韶亦是如是。 不过,还算她有良心,离开之前给他们单独留了书信道别。 给井焕的是:我走了,别忘了我!待风平浪静,记得来找我玩! 给九韶的是:山高水长,勿念。 然后,她裹了包袱,趁夜溜了。 原本她要走,是在九韶意料之中的,于是他早在她身上下了追踪咒,且他绸缪深远,这咒,早在他们将身体换回之前,便下在了她的身上,所以才能无形无迹,换回身体之后,她亦无知无觉。 什么山高水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她也休想跑得了! 九韶轻轻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把她留给井焕的字条拆开看了,目光顿时被那句话烫了眼睛。 “给我是“勿念”,给他便是“别忘了”,“找我玩”,羲华……”他怒极反笑:“你给我等着!” “阿……阿嚏。”已经买舟而上的羲华不由打了喷嚏,她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看来井焕和九韶已经发现我的留字了,也好。” 他们都知道她心向往人间烟火,要逃,也一定是往凡界跑,但按她的计划,她暂且还是留在魔界,待他们扑了个空,她再施施然地去到人间,封印法力,混入人族,没有百八十年,他们可休想找到她。 若问百八十年之后如何呢,自然是欢迎他们来玩啊。 呵呵。 九韶虽然气她区别对待,但追踪咒在,她还跑不出他的掌心,于是他暂且把心思放在寻找井焕身上。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心的,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尤其是井焕,自从来到魔界,这已经是丢了的第二回了。 至于这回丢在了谁的手上,真是不做第二人想。 而如今的井焕呢,除了身娇体软易推倒之外,也没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依旧在画扇的府上,因为不放心他这诡计多端的性子,他被画扇放在自己身边亲自看管。而他呢,日日美女在侧,好不逍遥。 这一日,画扇在水阁中处理公务,井焕倚在一旁的暖玉榻上磕瓜子,他悠哉悠哉,边看美人边手中嘴中不停,一会儿功夫,手边碟子里便堆了小山一样的瓜子皮。 九韶隐了身在一旁看着,觉得他挺乐不思蜀的。 怪不得之前羲华说他是只花栗鼠,看他这嗑瓜子的熟练程度,他不是鱼祖宗,是花栗鼠的祖宗吧! 除了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声音便是他那“咔擦咔擦”。此声连绵不断,不绝于耳,真是十分扰人。难得画扇还能安之若素,若是羲华在这里,非得暴起打破他的头。 不得不说,与画扇相比,羲华确实太闹腾了些,印象中先前他们三人在神宫中,唯一能够“共处一室”的日子便是他在案前埋头替她批阅奏疏,他俩却在一旁嬉笑玩闹。而羲华的嘴就仿佛是不能与“安静”和平共处一般,连井焕都得败于下风。 不行,她才离开多久,怎么脑中一刻不停的,都是她! 九韶猛地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她的一颦一笑,悲喜嗔痴,都从自己脑海中摇出去一般。 但很可惜,仿佛她一走,连他的专注、认真、自律等等美德,一并带走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井焕觉得无聊了,端起剥好的一碟瓜子仁送到了画扇的面前。 画扇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的手不软了?” “还好,多谢姑娘给我的一半解药。”井焕厚着脸皮笑:“投桃报李,这是谢礼。” 他特意在“解药”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故意说给她听。 画扇却未接这茬,只是道:“这回的小食看来终于能合了公子的意,难得。” 井焕道:“多谢姑娘特地派人去人间采买,你真的不尝尝吗?这家“王记干果铺子”的炒货味道最是鲜香酥脆,我吃过大大小小不下百十间铺子,唯独这一家,最引人回味。” 画扇听他这样说,不由动了心思,取了一枚放进嘴里嚼了:“甚好。公子既然喜欢,我派人再去多多采买。” 井焕见她并不为所动,心说往日这招对付羲华挺有效啊,只要有好吃的,必能哄的她眉开眼笑。怎么同为女子,她便这般难以讨好? 大概是不够吧,于是他殷勤地为她添茶打扇,研磨铺纸,像个勤劳的小丫头。 堂堂天帝近卫军统领,给一个妖族这般做小伏低,九韶觉得没眼看,准备走了。 没想到,下一刻他们的谈话,提及到了他。 画扇其实觉得他挺烦,忍无可忍之后终于摔了笔:“你究竟想干什么?” “给我全部的解药,放我离开!” “只要你告诉我那位“九哥”的真实身份,便如君所愿。” 九韶闻言一凛——她竟然怀疑到了自己身上,那么羲华…… 他顿时后悔把她放出去乱跑了。 他当即掐诀感受了一下羲华的位置,确实还在魔界,但追踪咒只能定位,却无法感知她是否安好。 好巧不巧,一名魔兵疾步而来,凑到了她的耳边小声禀报了什么。 九韶以法力窃听,清楚地听到“羲澜公子已离开郢城,前往日光沙海。” 羲澜正是她在魔界的化名。 日光沙海,偏居魔界东隅,沙砾细腻,颜色绚烂,且随着时辰可变幻出不同的色泽,晨起是月白,正午是金黄,暗夜是银灰。而这里也是魔界的太阳初升之地,日出之景尤为壮丽,算是魔界一个着名的旅游胜地了。 确实是她的风格,便是心中有结,也不耽误她游山玩水。 他在搭救井焕和去抓回羲华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至于前者,似乎是中了什么暗算,让他自求多福去吧。 日光沙海距离郢城甚远,为了掩盖身份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谨慎地没有使用神力,只是寻了艘轻快小舟,疾驰而去。 当然,以他缜密的性格,没有忘记在画扇的别院中留下了一具傀儡,以掩人耳目。 既然画扇已经盯上了她,那便给她以心安吧。 与羲华一路逛吃逛吃不同,他这速度之快,简直像是被追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他与羲华几乎前后脚抵达那里。 说来奇怪,羲华先前怒斥做天帝“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根本不可能早起看什么日出,为此还作出了起床气,但今日一改常态,特意一早整装,就是为了这里的日出。 看她这么有决心和毅力,九韶觉得这点小心愿还是可以满足她的。 于是,他便慢下了脚步,跟着她一道进入了日光沙海。 之所以不现身,是因为他还在为那句“山高水长,勿念。”生气。 羲华乐得自在,只是这里声名在外,每日都有许多人过来赏景,好在这沙海广袤无边,若想刻意避人,也不是做不到。 他们抵达时天色尚早,距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于是她便寻了一个顺眼之处,幻化出玉榻、美酒、果盘,自斟自饮起来。 这里的夜倒是魔界少有的静谧,四周寸草不生,前后也并未虫豸,唯独风吹起沙砾,波涛如海,接天的一片银灰色,蔚为壮观。 繁星缀在天边,地平线处与银灰渐渐融为一色。 他也见过凡界的星空,星星们都爱眨眼睛,落在地面上的人们的眼中,似乎是星辰在与他们私语嬉戏。 但在这里,那些星星们如同恒久的幕景,光芒清冷,一成不变。 看着既沉静,又孤独。仿佛千万年来,所有到此处的人,都是踽踽独行。 她一向爱热闹,在这么孤独的地方,应该挺不适应的。 九韶忽然便觉得,何必与她赌气呢。如此星辰如此夜,该有一个人一心陪伴。 于是他正准备现身,却骤然见她喝完了一壶酒,酒具豪迈地一抛,唇边划出一个带着浅浅醉意的笑,扬起了手。 第45章 宠她,就实现她的一切所愿 羲华扬手,飞快地掐诀,一只金红色的凤凰渐渐在她指间成形。 “凤舞!”九韶愕然。 再怎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但她此时此刻要施展“凤舞”之术是要做什么?莫非这里有敌人埋伏? 不,以九韶之谨慎,他早便在抵达这里的那一刻便铺展神识探查了方圆数里,若有危险,他不可能比羲华知道的还晚。 那她为何非要施展这“凤舞”之术?以他所见,她这功夫根本不到家,施法中的关键之眼、耳、鼻、舌、身、意六感并未完全调动,所幸指诀和口诀没有出错,否则,这火凤当场便会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时的情形也实在不好,火凤未及完成便已经走形,原本缤纷灿烂的尾翼被拖沓得七零八落,好似狗啃的一般。 九韶心急如焚,丑还罢了,但此术神威惊天动地,一个掌控不住,动辄反噬自身。 他正要出手帮忙,冷不防羲华指诀倏然一收,火凤登时化作万千光点,如同流萤一般消散在她的身周。 九韶:“……” 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么胆大的。 强行撤回一个大招是什么感觉,羲华算是领教了。好在她方才施术时有分寸,这个术只是空有其形,而未注全力,否则,若再继续下去,这只火焰凤凰定会在她头顶炸开,那她自己焉还有命在。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算是很果断了。但反噬之力也不是闹着玩的,她的胸口一阵猛烈地翻涌,一口血气被她强忍着咽了下去。 在这种地方留下鲜血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她身上这天帝血脉,神血入土说不定会引来什么异象,改变此处的水文地理,继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别看她一贯大大咧咧,但粗中有细,这些还是会注意的。 但公然施展这等神术,她真的确定此处无人吗?九韶不由摇了摇头。 但凤舞之术就此解决,没闹出什么乱子,她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九韶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设身处地,觉得自己此时更不适合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若被羲华发现自己目睹了她“出糗”的全程,尤其是这“凤舞”之术还是他传授予她的,非得叫她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不可。 九韶其人什么都好,唯独这瞻前顾后,思虑太多的个性太要命。这不,就是这片刻功夫,羲华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开始作妖了。 她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刚因为乱使大招以致差点受伤,却连打坐调息都懒得浪费时间,径直又使出了“流焰”之术。 此处是沙漠,无水无流,水上火是使不出来了,但放放烟花还是很适合的。 再加上此处天高地阔,指间抛出的火星不受阻碍的,连串飞向了高空。 因为她一如既往地用力过猛,那火星一面上升,一面膨出了大团大团的火花,炸开时如同火树绽放,倒是效果极佳,十分好看。 “成功,完美!”羲华十分开心,雪白的面庞在漫天绚烂的火光之下熠熠生辉,笑容真挚而美好。九韶看了,暂时忘了对她的怒气,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 喜悦总是太过短暂,烟花转瞬即逝,观者怅然若失。 幸好,天马上便要亮了。 黎明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天边渐渐浮现出一线鱼肚白,与之相应的,地上的沙海也随之由灰转白。 起初这个过程很慢,而随着太阳如同火之精灵般越出地平线,沙海也“刷”的一下,瞬间变得满目月白,快的令人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此处有地龙翻身一样,将银灰的脊背压在身上,露出了白色的肚皮。 “自然造化,果然神奇。”见此奇景,羲华满眼欣喜。 九韶也觉得颇为震撼,照理他们九天之上的神只,寿数恒长,见惯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但每每见到这般的自然造化,亦会心动神驰,不由敬畏天地。 已经见过了这沙海的暗夜与日升,若不看看正午的满目烁金岂不可惜,于是羲华和九韶不约而同地留在了这沙海之中,等着看下一个盛景。 这中间她倒是知道收敛,没再用“流焰”放烟花玩了。但她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调理内息,反而绕着这沙海乱跑,欢脱得像个终于奔赴了自由的坏小孩儿。 及至正午,阳光大炽,地面上的沙砾渐渐由白变金,放眼望去,如同被照射下的万顷云海,虽然没有晨起日出时那般震撼,也足够好看了。 见猎心喜,大饱眼福,羲华满意地抚掌大笑,忽而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若是九韶在便好了。”她自言自语道:“他文采斐然,见此美景,定然能有佳作问世。” 九韶闻言讶然,升起了一丝小小的得意,心道她竟然还能想起我。 孰料,她没说完:“不过井焕在更好,除了喝酒品茶,他应该还能变出鸟身,载着我在这上空飞一圈,一定很有趣。” 九韶:“……” 她若说别的还好,这般说他便不服气了,怎么,只有他井焕有鸟身,可以带着她在空中遨游驰骋,他堂堂凤凰便不行吗?! 九韶发现和她相处久了,自己的性子是愈来愈急躁,把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等等这些优良品格都抛诸了脑后,恨不能心想便要立即去行动。 近墨者黑吗?他却甘之如饴。 羲华方感慨完,还没来得及许其他愿望,便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想飞上去吗?我帮你。” 羲华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冷不防听到人声,不由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九韶这阴魂不散的,竟然又追来了。 千年来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便接连被他抓了两次,有意思吗?几个意思啊? 但跑的人是她,心虚的是她,理亏的是她,跑不掉的也是她,如今再度被抓包,她除了乖乖认命,还能有何选择! 她可是亲眼见过,他曾于军前亲手斩杀了军演中玩忽职守的大将和清绞叛逆时临阵脱逃的神族士兵,其中还有他们凤族的人! 当时他的眼睛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不徇私,不留情,不怕非议,不惧流言。若不是怕抢了黄泉冥府的名头,大概他得被扣个“活阎王”的“美名”。 虽说他不至于如此对待自己这个天帝,但被抓回去关禁闭大概是少不了的。 而距离上一次她跑到魔界,他一路追来只不过过了月余。若非有换错身和井焕失踪这两件事打岔,他应该早便将她抓回去了。 她僵硬地转过身来,开口讨饶:“九韶,你听我说,我……我……” 剩下的话猛地噎在了喉中,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因为她看到了此生最为恢宏的一幕,比方才日光沙海的种种奇景变幻还要震撼心神。 灿烂的日光之下,一只全身金红,华美到不可思议的凤凰静静地伏在沙砾上,十丈长的尾羽鲜艳如火,铺展在金色的沙砾上,如同流泻的瀑布。 “九……九韶?是你吗?”她期期艾艾地问,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并非没有见过凤凰真身,只不过凤族爱惜自己的羽毛,非至普天同庆的大典绝不会现出真身。 上一次所见还是在千年前她登位成为天帝的那一日,凤族为表庆贺,由族中几个后辈以真身,为自己献了一支舞。 那一日,七只彩凤一舞动寰宇,三界皆见其灼灼华姿。尤其那些凡人得见九天神鸟起舞,视作祥瑞盛景不住叩拜,当时的人族之皇还曾亲书祭表敬谢天地。 但那七只凤凰加起来,都不及眼前这位的一根羽毛。 九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一副痴痴的模样,不由好笑,体现在真身上,便是美艳高冷的鸟脸上天青色的细碎颊羽水波般的起伏,带动了头顶的羽冠一齐轻轻震颤。 羲华看到了,感叹不愧是“神界第一美”,连真身都如此不可方物。 第46章 缺爱的小孩 “不是说想飞上去看看么?上来吧。” “不,不好吧……”羲华发誓,飞上去兜风什么的真的只是她嘴上随便说说,真没想过让九韶驮她! “上来吧。”他鼓励道。 “此地不止你我,会被旁人看到的。”她讷讷道,却舍不得移开眼睛,一直定定地盯着他看,目光如痴如醉。 “不必担心,我已布下了结界。”九韶催促她:“上来吧。” 啊,现出了这么美的真身,声音也变得如此温柔。她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一步步上前,当她的手放在那缎子一般光滑如无物的羽毛上时,她才终于相信,她真的可以乘上这世间最高贵的神鸟,展翅翱翔。 但她还保留着最后几分理智,没长出这么肥的胆子,又实在舍不得放弃,于是扭捏道:“其实……其实我自己可以御风,让你驮我实在说不过去,不如你就伴在我身侧,咱们一起飞……啊——” 九韶等的不耐烦了,径直垂下头,用巨大的喙叼起了她的腰,扭头将她向后抛去。 “啊啊啊——”骤然而来的失重令她连声惊叫,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在了他的背上。 那光滑的羽毛令她寻不到着力点,不由顺着他优美如同山峦一般的脊背一路下滑。 九韶只得抬起一只趾爪将她向上托了托,无奈道:“抓好。” “抓……抓哪儿啊?”她满眼尴尬,有一种扯着他头发的荒唐感。 但无论是他的头发还是凤羽,她都不敢下手真扯,怕事后挨打。 “抱紧脖颈吧。”九韶愈感无奈。 “嗯,嗯……好吧。”羲华这才敢伸手,搂住了他纤细优美的脖颈。 九韶振翅起飞,金红色的羽毛迎风招展,尾羽如扇,在身后摇曳生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后来,那一日于高空俯瞰那一片沙海的情景,羲华很快便忘了,但她乘在他的背上的感觉却深深地烙在了心底,历久弥新。 落地后,羲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向他解释。 正好,九韶也想听。若非她区别对待,让自己“勿念”,却让井焕“别忘了她”,他原本并不想深究,大不了,她跑多少次,他便追多少次罢了。 羲华没想到他俩的思维完全不在一道上,她想出一堆的理由,选了自己认为最有理的一个率先开口:“我不是……” 一道破碎的金光倏然而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神族惯用的传讯之法,但可能是因为横穿了整个魔界而受到干扰,九韶抬手接下时,金光跌落在他的掌心,所传的讯息并不完整:……有变……天帝陛下失……六族震怒……速归…… 九韶从中拼凑出了大致的意思,神色陡然一凛。他飞快地掐诀感受了一下自己留在神界的那具傀儡,果然,其中的那片神魂,同一时刻失去了联系。 强大的反噬之力骤然袭来,他仿佛被一记重拳捶在胸口,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倒退了一步。 羲华见到他收到传讯,本着不窥视他人的良好素质背过了身,此时却听到他发出的声音有异,立即回头,正好看到他踉跄,赶忙扑过去扶住他。 “出什么事了?”她看到他唇角沁出的鲜血,心急道:“谁伤了你?” 九韶强忍下心头的灵力激荡,抬手施法压制住了反噬之力,对她轻轻一笑,道:“我无碍。神界有变,我需速归。” 羲华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我随你一道。” 九韶摇了摇头,他也希望她在自己身边,但此行情况未明,且照传讯看,此事与她大有有关联,她若贸然回去,难保不会有什么阴谋落在她的身上。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断然拒绝了:“井焕还在郢城,他被画扇所囚,似乎是中了她的什么挟制。你留下来,若能救便救他一救,若不能,千万不要勉强,等我回来。” 羲华闻言一怔,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这个二货,怎么会中了画扇的招!果然色令智昏!救他作什么?!就该让他受点教训,长长记性!最好让那个妖女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 她絮叨了这么多,无非是用愤然掩饰她心中的不安与矛盾。因为此情此景她真心担心九韶,但她也真心不愿回到神界,回到那个牢笼。 这一次“裂魂”所带来的反噬之力太过凶猛,九韶怕再耽搁下去,迟早会在她面前露出端倪,便狠心不再多说:“照我说的做。羲华,切勿莽撞行事,等我回来!” 他这样说便有点教训小孩子的意味了,她本能地不服,刚想反驳,却被他用旧账堵得哑口无言。 “方才的“凤舞”与“流焰”你使的太差,以后不要再用了。” “……”羲华既气恼又无可奈何地应道:“知道了。” “乖。”九韶假作轻松,装出一副哄孩子的口吻来:“回去郢城的时候小心点,井焕那里勿要操之过急,画扇暂且不会对他如何的。”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满地嘟囔:“啰哩啰嗦像个老学究一样。” 说完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心,毕竟她逃避了自己的责任,却让他为她承受这些,心中难免惭愧,便耐着性子关心他几句:“此去你也要小心,如有需要……”她咬着唇思索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如有必要,你若召唤,我一定回去。” 九韶心中陡然升起异样的感觉,他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为了我,你愿意回去顺应你的命运?” 羲华想说我可不是为了你,但他的目光太灼烈,她反而说不出口了。 “嗯……大概是这样……的吧。”尾音很轻,不知道在哄谁相信。 九韶心中既喜且甜,他郑重道:“放心,一切你不想要的,我都不会让它成为你的命运。” 羲华闻言骤然抬头,似乎听懂了他这话的意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懂。 九韶问她要了一小绺头发,羲华本不愿给,毕竟在三界,利用头发施术,可以做到的事太多了。 哪怕她确信九韶不会害她,她依旧觉得别扭。 凡人称此为“青丝”,多为寄情所用。她想自己大概是话本子看多了,总是容易想歪了。 “你能告诉我用来做什么吗?”她发誓,自己这已经是区别对待了,好言好语地问他,若换了井焕,早便被她按着脑袋冲着耳朵嚷嚷了。 九韶就是这点不好,明明长了嘴,却总是闷葫芦。这样的人既可爱又可恨,可爱的是他为你着想,虽然有难言之隐,却依旧不可能编谎话诓你;可恨的是他明明为了你好,却总是不让你知道。 放在这件事里,他想要帮她脱身,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觉得使用禁术有违天道,却甘愿以身相代,替她承受那些痛与后果。 羲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于是只得干巴巴地他答道:“为了帮你。” 行吧,为了他这难得的真诚,羲华手起发落,将东西给了他。 他们一道走出日光沙海,到岔路口,九韶先是目送她离开,这才设法离开了魔界。 神宫果然混乱,联姻在即,羲华的失踪引起了轩然大波。若非九韶早已安排了心腹周旋拖延,六大神族早便按捺不住,要四处搜寻了。 九韶的傀儡亦被他的父亲,凤族族长九歆发现,只不过他所用的裂魂之术是神族禁术,他偷偷修习,并无他人所知,九歆并未联想到此处。 但知子莫若父,他一早便猜到,天帝陛下的失踪,与他这个看似驯顺实则太有自己的主意的儿子,脱不开关系。 联姻,天帝入赘,此等大事虽然是凤族与鲲鹏族主使和推动,但皆由族长定夺,九韶与井焕充其量只是默认,羲华之前怨恨他们背叛兄弟之情,其实是不太恰当的。 但有时候,不反对,便是伤害。所以九韶和井焕不约而同地不曾向她解释。 九韶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训斥,貌似谦恭,实则自有盘算。 他这副样子令九歆气不打一处来,寄予厚望的儿子与自己不是一条心,反而偏向羲华那个形同虚设的天帝,高傲的凤族族长一直觉得他是昏了头。 而他究竟想要什么,做父亲的却从来都看不见听不见,也从来都不关心。 大概,一代代的神族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因为曾经是缺爱的小孩,所以才能长出一颗冰冷的神只之心。 第47章 新鲜出炉的紫微帝君 九韶被勒令为天帝送婚之前,不得再离开神界半步。 除了担心羲华,这倒是称了他的计划。 救羲华摆脱她的命运需要几步? 第一步,为她做出一个傀儡。 第二步,傀儡替婚。 第三步,自己设法脱身,带她远走高飞。 看起来很简单是不是。 朴素的谋划往往需要高端的操作。 这每一步,其实都挺难的。 第一步做傀儡。肉身简单,但若令其会说会笑,有脑子能思考,便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人偶可以办到的了。但幸好这一步他已经做的熟门熟路,裂魂之术也已驾轻就熟。 但世间之事因果相承,没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便可以称心如意的。所以,裂魂之术之痛常人难以忍受,唯有意志极坚之人才可安之若素。 以羲华的性子,大概宁可永困囚牢也不愿受此痛楚吧。 所以,那具替身傀儡中的神魂是九韶自己的。他用羲华的头发做出了傀儡,而他将那一片裂魂放入傀儡之后,“活”过来的“羲华”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沉稳庄重,仿佛一个称职的天帝一般。 若是亲近之人,一眼便可看出有异。 幸好,与羲华亲近之人唯他与井焕,而井焕,是绝对不会拆了他的台的。 羲华不知道,他们与她,一直是一条船的人。 他之所以不将计划和盘托出,只是因为他习惯了独来独往,风险由他一人独担,绝不拖其他人下水。 第二步替婚,虽然万众瞩目,反倒是最简单的一步。 七日后,根据各族角逐的结果,依“天帝”法旨,钦封“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东方东极青玄大帝”三大帝君,以辅佐天帝陛下,匡正三界。 三位帝君,凤族独占首二,鲲鹏族居于最末。神界新的势力范围就此划定。 而第二日,羲华以先天帝义子之名,入赘魔界。 大概是神族这一次终于要脸了,此次入赘虽已易名改姓,却也并未大肆宣扬,神界各族亦皆心领神会。 而这时,后知后觉的鲲鹏族长才发现自己的“亲亲侄子”不见了。但诸事繁杂,他亦沉浸在手握东极青玄帝君的权柄之中,当然希望这个鸠占鹊巢的继承人能死多远,便死多远。 有权有钱——鲲鹏一族掌管天空与海洋,是真正的富有天下——下一步就该是拼命地生儿子了,否则岂不是便宜了一个外人。 而作为新任的紫微帝君,九韶原本不需亲自亲自送婚至魔界,但他引经据典,舌战群臣,终于令众人相信,此行没他不行。 而这时,魔界。 画扇的府邸中,井焕已经在此赖了数日,最后画扇都烦他了,却怎么都赶不走这条赖皮鱼。 不但没给出任何有关神界的情报,还特别能吃,嘴又挑的很。画扇一度以为,这货之所以被他那两位兄弟抛在这儿不管,就是因为担心他把他们吃穷了。 井焕却并非她想象中的这般心大,他不傻,一直充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眼看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他盯紧了这个魔宫第一女官,比做其他的什么都强。 四五日前,羲华曾易容潜了进来,彼时画扇已经放松了对他的监视,他们二人倒是很顺利地接上了头。 但这“神驯散”配方中不知添加了何物,羲华以神界至宝邛及花为他祛毒,却无任何效果——这就太难办了。 井焕只得还是老样子,虽然体力得以恢复,日常起居皆无碍,但体内灵力仿佛被吞噬殆尽,一丝一毫都使不出来。 若是九韶在,以他忧国忧民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追查此事,包括制出此药的那个魔族大司祭,他定然也不会放过。但井焕和羲华于此事上迟钝的很,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井焕得知九韶竟还没把他的计划向羲华这个当事人和盘托出,不有好奇:“你们二人究竟怎么回事?我明明感觉到他对你与众不同,但在这件事上如何总藏着掖着。” 他都能感觉的到,羲华又怎能感觉不到呢,但九韶就是这样,白长了一张嘴,也就亲上去的时候舒服,多的,像是发挥不出什么作用。 她回到别院时,九韶的傀儡正“坐在”案前静静地看着一卷书册。她不由感叹他这傀儡之术修习的真是不错,做出的傀儡除了木一点,倒是跟真的似的。 兼之九韶本人给人的印象就很木,破绽自然很小,画扇之流是决计看不出的。 不过,这倒方便她了。 羲华与九韶·儡隔着一条书案对坐,看着“他”眉目如画却又分外专注的样子,一时间玩心大起,起身凑到“他”的身边,伸出“邪恶”的爪子,先是摸了摸“他”的手,见“他”果然毫无反应,继而又大胆地摸上了脸。 说起来,她与九韶换身多日,想做点什么可比现在方便的多,但那时一来本尊在侧难免心虚,二来别管穿着谁的壳子,摸自己总归有些恶心,便真没起过什么坏心思。 但如今嘛…… 羲华“嘿嘿”笑着,摸完了还不够,顺手又在他光洁无暇的脸颊上揪了一把。 “手感真不错,这脸,秒杀多少女人,羡煞多少女人,唉。” 她感叹着,把自己的脸和他靠在一处,化出水镜来对照,果然人比人要气死人,也不知道他明明可以靠这张脸吃饭,干嘛还为了神界这么拼,衬得她这个天帝一无是处。 这么一想,又觉得他那满心的算计配不上他这秀色可餐的皮囊。虽然他说过让她放心。 “一切你不想要的,我都不会让它成为你的命运。” 此话犹如盟誓,但不知道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母妃曾“谆谆教诲”,告诫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母妃虽然很多时候愚鲁且又自作聪明,但见过了父帝的凉薄,倒让她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 所以,女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打算,男人靠得住,猪都能上树,这也是母妃说的。 羲华有些烦躁起来——按照这个道理,她不该还等在这里,趁早跑了才是正经。 谁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一件事发生到第三次,足以说明其必要性。 但她没由来地迟疑起来,心很乱。 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靠在什么东西上面,这样才能节省力气,让脑子转的更加流畅。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挤坐在了九韶·儡的身旁,靠着那挺拔的身躯想着心事——反正“他”就看了她一眼,没有提什么异议。 日前她去寻井焕时,他告诉她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画扇已认定她便是天帝。如此一来便有些棘手,因为若是天帝真的在此,那大婚便是一个笑话。 于情于理她该跑,正好营造一个回归天界备婚的假象,但如此一来,井焕的存在便可有可无了,一旦令画扇觉得他毫无利用价值,那么他的生死,便没什么疑问了。 所以她不能跑,只有她有合理的身份,有重要的地位,将这一切都解释的通,才能保住井焕的安危,以及联姻的大局。 思来想去,她主动在画扇面前现出了女儿身,打造出一个天帝的妹妹,神界的公主假作男儿身前来魔界游玩的故事,如此一来,身旁有神界世家贵公子作陪,似乎也合情合理。 “游玩是假,是我放心不下天帝哥哥,怕他日后在你们这里受苦,所以先来看看,就是这样。”她是这样对画扇说的。 画扇不置可否,只是将问题绕到了井焕身上:“公主殿下早该言明,是小女怠慢了。若非如此,井公子也不会因误会而受此磨难,只可惜,“神驯散”之解药只在大司祭手中,如今他为主持婚仪之事而忙碌不见外客,只得待大婚之日后,再去求得解药了。” 羲华笑得嘴角抽搐,心说明明是你们各有心思,那个大司祭真是无辜躺枪。 但她面上却笑的人畜无害:“无妨。既然他当初鲁莽,落入了那什么翠竹苑,那中什么毒也是他命中该有。只要姑娘说话算话,事后帮他求得解药便罢,否则,我回去,不好向鲲鹏一族交代。” 二人相视一眼,笑得心照不宣。 第48章 一对池鱼 羲华一直靠在九韶·儡的身上,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旁这个木呆呆的人偶,竟然“活”了过来。 九韶也不提醒她,任凭她扯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绕在指间把玩,心中升腾着期待。 ——明日,就是明日了。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可以和她一起离开。什么帝君的重责,什么三界的安危,从他开始策划这一切起,都微如尘埃。唯有眼前这个人,重逾他生命的全部。 这时的他踌躇满志,却忘了一句话——天不遂人愿。即便他们生而为神,也逃不出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 以神识跨界既消耗灵力又危险万分,他不过是仗着这具傀儡才能如此任性妄为,除非有分裂出的神魂,否则长时间这样做无异于将神魂抻得如同琴弦一般,虽然韧,却细若悬丝。 凡人有一个词叫做“命悬一线”,用在他身上不算贴切,却很形象。 于是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未让她察觉半分,一如他默默为她做的这一切。 翌日,神界送婚使队“下降”魔界,以新鲜出炉的紫微帝君为首,排场虽然略显寒酸,但有这尊大神压阵,也不算辱没了两界这桩喜事。 画扇这个魔宫第一女官从前夜起便忙的脚不沾地,井焕特意换了仆从装束跟在她身后,他人高马大,容颜俊美,一看便知不是普通魔族,却偏偏装出副臊眉耷眼,畏畏缩缩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在寒碜谁。 画扇见了,好几次都忍不住要他轰开,谁知这货是属狗皮膏药的,粘上容易,让他走,哼,没门! 画扇便懒得管他,因为还有更焦头烂额的事等着她——明明事先筹备妥当的一切不知被谁下了黑手,本该各司其职的人缺值十之三四不说,连婚仪所用的各色物品都被毁损了大半,一看便是故意为之。 甚至连月漪公主的新娘礼服都被人动了手脚,不过,这倒是帮她把异心之徒的范围缩小了许多。 画扇在此任职百年,见惯了倾轧与风浪,自然不会没有第二手准备,她一面派人去取备用的礼服和各色器物,一面将那些不听使唤的人们撤下,换上自己的人。 这些她都有数,唯独大司祭竟然倒向了对手,令她猝不及防。 一直以来,魔界的祭司团都独立于权柄和纷争之外,大司祭更是不问世事,除了专心侍奉魔神之外,每一任的大司祭都会发展出些独特的爱好。 有天生好酒的,便专心于种植和窖酿,因此大大推动了魔界的农业发展,算是造福万民。有酷爱兵刃的,便致力于采矿和锻造,竟然探寻到了不少地脉矿藏,由此功在千秋。还有喜好书画的,醉心于棋艺茶道的,总之都是无伤大雅的消遣。 而这一任的大司祭,则对于医药蛊毒情有独钟——划重点,毒是他的心头好。所以,除了“神驯散”之外,还有许多毒物是他的杰作。 神驯散此毒专对神族,在两界休战,各自封闭的这千年光阴中,出现在魔界的神族——活的——从来不超过百十之数,故而此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流出来的大多都用在诸如翠竹苑之流和权贵的内宅这些地方。 加之神族刚烈,纵使在药力作用下四肢乏力,灵力尽失,也抵不住一颗向死的决绝之心。 像井焕这般被下了药,还有大金主一掷万金且还舍身色诱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扯远了,当代大司祭此人的爱好如此剑走偏锋,可见他不像先辈那般恪尽职守,对分外之事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画扇千算万算,算漏了他。谁会想到一个对神族憎恨到要专门研制出如此毒药的人,会与神族联手呢。 不错,画扇此时已经可以断定,幕后搞这些小动作的人,就是公主霞殇的赘婿,神族六殿下应羿。 他有机会——大婚婚仪由他筹划把关,画扇只是个给他打下手的,听说这差事还是霞殇公主亲自替他求来的。画扇一直觉得他要么是自己找虐,要么便是不怀好意,要虐别人。 如今看来,被她言中了。 他有动机——据说这位六殿下与现在神族帝座上的那位,自上一代起便不对付。神族的后宫“趣事”之前一直为两界喜闻乐道,再加上先魔君与先天帝时代,他们神族的后宫中也有几位魔族的妃嫔,那些宫斗与夺嫡秘辛一向是公开的秘密。 六殿下之母与现任天帝的母妃水火不容,他们兄弟之间,恐怕也没有多少手足之情。 所以,老婆孩子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以为他们都流着相同的血,所以便该相亲相爱,殊不知,决定了他们之间的真情实意的,往往都来自于母系的利益。 这便给天底下的男人都提了个醒——千万不要把女人当做生育的机器,血脉的力量与生俱来,每个人的天性,一半来自于以自身血肉孕育儿女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去的。 由此可见,应羿之心,合情合理。 而画扇自己呢,一向与他无冤无仇,从来也未曾结下什么梁子,所以他没有理由以此事来针对自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自己便是那池鱼。 与光芒璀璨的二殿下禹疆对比,应羿的存在一直黯淡无光,在神界时如是,在魔界这里亦是。 或许是因为明星闪耀之下皆是阴影吧,有了禹疆珠玉在前,其他人便很难再崭露头角,永远都是一个陪衬的角色。 只不过有人安于这种阴影之下的平淡,有人汲汲所求,想要展现自己的聪明。 只可惜,应羿的这种聪明,在魔界这千年时光中,没有用对地方。 因为无论是在神界还是魔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这般不入流,如同一个跳梁小丑,只会在一些微末小事上给人添堵。 但唯独策反大司祭这一件,身为池鱼的画扇也想赞他一句“漂亮!” 她现在的麻烦不小,不但大司祭称病不来主持婚仪,连井焕的那一半解药也没了着落。 这里有人肯定要问,画扇不是自己便有“神驯散”的解药么,又何必求到这个倒向了应羿的小人的门下。 这里便是画扇觉得应羿此番做的漂亮的另外一招了——她府中出了内鬼。 而这个内鬼藏的极深,之前从未出手,如今别的不碰,却偏偏盗走了她手中的那一瓶解药。 原来,当日她带井焕前往魔宫掌眼大婚婚仪之时,虽然在井焕的刻意回避之下并未与禹疆和应羿照面,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便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她和他以为他们才是幕后之人,却不知,自己身边,早被人家放上了眼睛。 应羿对井焕可是太熟悉了,而他那时那刻与魔宫第一女官出现在一起,且“行止亲密”,怎能不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羲华啊羲华,你心思竟然如此深沉,人还未至魔界,却早派心腹收买了魔界的实权人物。 他对“幼弟”的这等误解自神界之时便已有端倪——还是离澜神妃造的孽——如今二人即将沦落相同的境地,羲华却偷偷地搞这一出,怎能不令他咬牙切齿,忍不住先给“他”使些绊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井焕也是池鱼。 第49章 闷葫芦开不出喇叭花 井焕之事不急,暂且可以搁置,左右看习惯了,他添堵的便是别人。但大婚上缺了主婚人,这便有点离谱了,非得让神族那帮人笑掉大牙。 画扇却临危不乱,别忘了,虽然活都是她干的,但名义上她只是个打下手的,这婚仪可是应羿殿下求来的差事,办好了,功劳归他,办砸了,那自然也该他扛着,与旁人无尤。 但如果画扇力挽狂澜,那这功劳,便得改记在她头上。 她适时给应羿上了一课,好叫他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大婚婚典之上,主婚人是大司祭的一个副手,名叫“贰邕”,私下与画扇走的很近,此番由他顶替大司祭之职,算是合情合理。 从这一日起,祭司团的天要变了。大司祭不是仗着应羿和霞殇公主胆敢在这个时候“生病”,藐视蝶绛公主吗,好,那这病,他也就不用好了。 这是她惯用的一石二鸟之计,谁让应羿那只狐狸,棋总是算漏一着呢。 可见这狐狸与狐狸也是不同的,有禹疆那种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将人坑得死死的,便有他这种王者的城府,青铜的手段,令人反将他一军的。 于是,两族“和平共处”的这千年以来,第二回联姻婚典,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如此热闹,羲华岂能不来,再者她十分好奇九韶如何应践他的承诺,于是,井焕身后,又多了个小尾巴。 婚典上,九韶这位神界尊神宝相庄严,从头至尾都不曾露出一个别样的眼神,却在对上画扇时,微微颔首。 在人家别院住了这么久,焉能不打个招呼。 但轻敲着掌心的折扇却被她无声地攥紧了——竟然是你! 凤族少主,神界新封的紫微帝君,就是她一直探寻的“九哥”的真实身份,难怪暗探在神界得不到任何线索。 但据传回的消息,九韶从未离开过神宫,他又是如何办到,分身两界的呢? 画扇忽然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她想要套路别人,却反被人家套路了。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羲华,她人明明在这里,但殿上端坐的那位“天帝陛下”身上,同样有她的气息。 若非她确定自己没疯,否则,她简直以为自己是假的了。 九韶从哪儿变出这样一个人,替她来跳这个火坑? 羲华虽然骨子里不是多正直的一个人,但让别人给她做替身,这事儿她接受不了,于是 送到嘴里的佳肴都不香了。 原本她吃的挺开心的,毕竟这魔界除了她二哥和六哥那里,根本吃不到正宗的神界菜色。而这魔界的东西,酒还行,菜却委实入不了口,她在这里呆了月余,都饿瘦了。 如今婚宴上,神族的这些席面都是由她二哥和六哥的私人御厨精心烹调的,可真是稀罕东西。于是她伙同井焕,悄悄从画扇身边溜了,转而混入了排队上菜的仆从队伍里,把托盘上的菜色挑挑拣拣,喜欢的自己昧下留着祭五脏庙,不喜欢的再给人家上桌。 她还知道不能可着一桌薅,于是,神族这边的宴席,多数都凭空少了一两道菜肴,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唔,好吃。”羲华两个腮帮子塞的鼓囊囊的。终于吃到了家乡的美食,她激动的热泪盈眶。 吃自己的席吃的大快朵颐,普天之下也就是她,能做得出来。 只是她难得在动嘴的同时还记得动脑子,且越吃越觉得不对,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筷子,神色凝重地将目光投向了殿内,似乎想要隔着那帘幕重重,看看九韶脸上的表情。 井焕停下给她夹菜的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却没有她那般惊讶。 九韶是如何在神界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别人不知道,甚至连羲华也蒙在鼓里,他还能不知道吗。 说实话,早在当初凤族与鲲鹏族合谋策划这场入赘闹剧时,他便私下里与九韶有过长谈,大意便是羲华是自家兄弟,如今兄弟要被自己叔叔和他老爹卖了,还让他俩帮着吆喝,这事不能干。 彼时他并不知道九韶一直和他们是一条心,还以为他是没有私心杂念,只顾着天下苍生的圣人,为了所谓的大义连自己都愿意牺牲呢。 后来才知道他不但有私心,这私心还大到能包天的地步。 而且,同为男人,他有男人的直觉,总觉得九韶对羲华,关切的有些过头了。 不是说他们有多亲密,若论亲密,他自己与羲华厮混了这么多年,一个坛子里喝过酒,一张榻上抵足安过眠,纵使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却没为此避过什么嫌。 可如今,他真觉得九韶应该避嫌。 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吧。 这婚典的大殿长及数十丈,他与羲华混杂在距离前殿最远处的末流仆从之中,且魔族为了好看,这上了台面的仆从用的都是花鸟蝶之类的妖族,个个样貌都极为出挑,他与羲华顿时被比得极为不起眼。 但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看得出来,九韶的目光跨越了“千山万水”,一直黏在自己身边这个无知无觉的傻丫头身上,深远的不像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觉得宴席无聊,双眼放空,而谁又能料到这神界首屈一指的帝君是在看她呢。 就连羲华自己也不信。井焕试过了。 就在方才。 羲华因为挂心替身的事没有胃口再大吃大嚼,于是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老老实实地端着托盘上菜了。 于是她忙碌的身影落到了一直放空的九韶眼中,他顿时觉得自己心口一热,仿佛一股暖流汩汩而过。 然后,他的视线就挪不开了。 井焕趁机用胳膊肘拐了拐羲华,小声道:“喂,九韶看你呢!” “看我干嘛,距离这般远,人又这般多,他能看得清哪个是我?”这话显然并没有令羲华走心,她只是一边机械地干自己的活,一边还在琢磨那替身的事。 井焕心说看吧,就九韶这种闷葫芦,再过一千年,也难开出朵喇叭花。 反观羲华倒与他不一样,会撩的很。 第50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幼年时的羲华还没半人高呢,便喜欢到处勾搭小姑娘。她生来便被离澜神妃当做男孩儿教养,早就习惯了,且那时对女儿身也没有什么执念,就领着井焕满神宫乱窜,见到长的好看的小“神女”,没有一回能走的动道的。 有一次,神界在钟瑶山举办法会,先天帝和各族族长皆带了内眷和子嗣前往,美其名曰“教育要从稚童抓起”。 说是法会,其实就是变相的郊游。小孩子们不耐烦听经讲法,都玩疯了。大人们都随和,毕竟五十年才出来放这一次“风”,也便不忍心苛责了。 钟瑶山毓秀,山上山下生活着许多灵兽,大多都挺怕人的,只有少数样子凶猛些的,才敢在山间恣意徜徉。 一日,羲华和井焕误入了山顶上的一处百花林,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长的好看到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小姑娘”。 也是那时年纪小,连男女都辨识不清,在小小的羲华的心中,长的这样好看的人,肯定就是个小姑娘。 那时六哥哥也在,不知道他与那个好看的“小姑娘”是什么关系,但他一直在向“她”大献殷勤,可是“小姑娘”似乎不愿意搭理他,一直冷着脸连话都不说,端端正正地坐在琼花玉树间,却比那些花树还要好看千万倍。 小孩子大多没什么耐性,六哥哥讨好了“她”一会儿便恼了,丢下句狠话便离开了。 “小姑娘”这才有了表情,“她”松了口气,伸手一招,便有很多灵鸟仙雀扑簌簌地飞了过来,围在“她”的身侧,众星捧月一般,还自发地为她啼鸣舞蹈。 “小姑娘”终于笑了。这一笑,令小小的羲华看得如痴如醉。她忍不住拽住井焕的手,兴奋又喊又叫:“漂亮姐姐,漂亮姐姐哎!阿焕你看见没,那个姐姐笑得太美了!” 井焕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心说他可不敢议论这位,“她”释放出的血脉威压可是快让他头都抬不起来了。 后来井焕才知道,这附近有一只巨鸟迦楼罗,此鸟性凶,虽然已经归顺神界,却一直不大服管教,羲华眼中的“漂亮姐姐”释放的威压就是针对它的,而这威压因为只震慑猛禽,那些小的鸟雀反而不受牵连,井焕只是运气不好,被连带了而已。 羲华身上流淌着最纯正的天帝血脉,自然不受这些影响,甚至她连感受,都感受不到。 于是她摩拳擦掌,正要上前搭话,冷不防“漂亮小姐姐”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影子。 羲华之前从未见过迦楼罗,在她眼中,这只巨鸟尖喙如钩,利爪如匕,啸声如惊雷般刺耳。而当它轻轻抬爪时,一根爪尖投下的阴影便足以将它不远处的“小姐姐”的身形完全吞没。 她以为这只可怕的大鸟是冲着“小姐姐”来的,毕竟此处只有他们三人,而最细皮嫩肉、秀色可餐的,当属这个“小姐姐”无疑。 于是她勇敢地从一株凤凰花树后蹦出来,冲过去先是跑到了“小姐姐”的身后,张开双臂护小鸡一般地护住“她”。 然后她拼命大喊:“快跑啊,怪鸟来了!” 但“小姐姐”可能是吓傻了,竟然一动不动,扭头看看她,又看看堪堪要将他们笼罩在阴影中的巨鸟,澄澈的眼眸中竟然升起了些许的好奇和笑意。 羲华一边喊一边回头看“她”,见“她”生死关头竟然还笑的出来,以为是真吓傻了,情急之下将学过的所有攻击法术一股脑打了出去。 迦楼罗本意是出来拜见万鸟之王的,却莫名其妙地被不知何处跳出来的一个小豆丁打了很多下,虽然大多都落在了它粗壮的脚趾上,力道轻的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于是它也有点懵,本来想收回脚步观望观望王的态度,但它的体型委实太过巨大,一时收势不及,便又向前迈了一步。 丈高的利爪“铮”地一声落在身前,扬起的泥土攘了羲华一脸,她以为这只巨鸟今日非要把“小姐姐”当点心吞了,便猛地转过身抱住了“她”,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怀中。 “别怕,我保护你!”虽然自己都害怕的腿肚子转筋,但她却把背挺的笔直,对着怀中的人大声说道。 那一幕,跟千年后他们在灵潭中的漩涡中何其相似,她再一次不顾自己的恐惧与渺小,来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后来,她抱了“小姐姐”一会儿,期间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闭的紧紧的,似乎这样,便能驱逐走恐惧。 所以她没有看到,“小姐姐”轻轻扬起了头,眼眸中灿烂的金光闪烁,那只迦楼罗摄于王的意志,便退去了。 “好了,它走了。”“小姐姐”轻声道,声音好听的如同方才那只歌唱的妙音鸟。 羲华睁开眼睛看看,果然头顶已经不见了那片阴影。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勇猛和无畏吓退了它,虽然后怕却又得意地关心“小姐姐”:“嗯,姐姐不用怕,它被我吓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小姐姐”惊异地看着她,眼中倒映着她被吓白的一张脸,还有那脸上令人怦然心动的笑意。 后来,羲华便与“小姐姐”成了朋友,在法会剩余的日子,他们日日跑出来一道玩。 ——是羲华玩,“小姐姐”看着,笑容温柔又美好,看一眼,便能醉上一整天。 那时羲华觉得“小姐姐”可能平日过的太过拘谨,不怎么会玩,便手把手地教“她”打弹子、捏陶泥、放纸鸢、斗蝈蝈。 不过“小姐姐”最喜欢的还是荡秋千,他们便坐在一处,迎着花香满溢的风,笑着荡向高处…… 羲华还给“她”做过一个戴在头上的花环,做的有点丑,“小姐姐”有点抗拒,却还是让她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只不过羲华觉得,再美的花也不及“她”的美貌之万一。 一直到法会结束,众神离开钟瑶山返回神宫,羲华竟都忘了问“小姐姐”究竟是谁。 回到神宫后,羲华这才意识到她找不到她的“小姐姐”了,哭着喊着要去求父帝寻人,被离澜神妃一顿竹笋炒肉,这才教训老实了。 后来,千年的时光如水一般流过,那个仅仅相处过数日的“小姐姐”早已成了她心中浅白的一个倒影。 但她不知道的是,“小姐姐”却将她铭刻入心底,并自己来到了她的身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侧。 第51章 饭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 宴席过半,九韶看了她一会,掌心翻转,一个封在白水晶中的小小的花环出现在手中。他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阵,又悄悄收了起来,然后起身离席。 羲华一直关注着他,见此也匆忙离开,追着向内殿而去了。 她将他“堵”在了花园中。 九韶像是知道她要寻他似的,早早屏退了仪仗,独自一人站在一树花藤旁,看着那藤条上爬的满满的玉色小花,笑得很温柔。 羲华从他背后“悄悄”走过去,想看看他在看什么如此入神,孰料他骤然转身,他们撞了个满怀。 她的鼻子猛地磕在他的下颌上,痛的眼泪差点出来。 “喂!做什么突然转身。”她气恼地揉着生疼的鼻头,义愤填膺地质问道。 九韶本来就是故意的,见弄疼她了,于是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住。”然后伸手要帮她的忙。 谁知羲华恰好向一旁跨了一步,伸着脖子看向那株藤树——她还是好奇,但见只是一棵树,更好奇了。 九韶扑了个空,手悬在那里有些尴尬,只得轻咳一声收回手,掩饰性地揉了揉自己被磕到的地方:嘶,好疼! “你在这干什么呢?” “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嗯,对了,你此番回去发生了何事,三大帝君又是怎么回事?”相比起自己和替身,她觉得这个影响神界势力格局之事更重要些。 她难得关心一次政务,九韶倒是有点吃惊。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机会我细细讲给你听。” “现在便是机会,跟我走,去个能说话的地方!” 羲华拉着他一路分花拂柳而去,九韶有些遗憾地看着那株藤树,开满了花的藤条竟然无风自动,一条条聚拢起来,结成了一架小小的秋千。 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深处,那些藤条自己又散开了。 月漪公主和“驸马”的新婚洞房就设在这花园之后,整整齐齐的一排殿宇,居中是寝殿,两侧各有数间配殿。 羲华头一遭来,没来得及探清方位,便随便选了一间看起来安静无人的推门而入,然后又把在殿门外无可奈何的九韶拉了进去。 她一把关上门,急匆匆道:“说吧。” 九韶却没她这么忙,先是扫视了一圈四周,而后指间一弹,一道结界拔地而起,将整间殿阁笼罩起来。 然后他深深舒了口气,走到殿中条案后坐下,伸手一拂,全身整套繁复臃肿的帝君法衣顿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清清爽爽的一套雪白衫袍。 羲华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九韶见此一怔,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羲华这才觉察出自己反应过激,但她又不想落了面子,只得气恼道:“笑什么笑!有谁说事的一进来就脱衣服啊。” 九韶知道她脸皮挂不住,忙收住了嘴,但眸中的笑意却没那么容易一下子消失,这便令他看起来既活泼又可爱,与方才那个高踞殿上,神色冰冷的帝君判若两人。 他挥了挥胳膊,状似无意地解释道:“总算轻松了,方才那一套衣冠压得我全身酸疼。” 羲华:“……” 他以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听来,她莫名觉察出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头冠也重,压的我平白矮了三寸。” 这天底下比九韶说笑话更吓人的便是九韶说冷笑话。 “嘶……哎!”她浑身好像爬满了鸡皮疙瘩。 “行了,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提起案上的茶壶闻了闻,嫌弃地撇在一边,自己对着茶盏施法,很快,一泓清泉便出现在了盏中。 可是还未等她伸手,九韶已经自然而然地端起了茶盏,一饮而尽。 “你!”羲华扬眉怒视他。 “天帝陛下怎的如此小气,一盏清水而已。”九韶转了转茶盏,重新施法给她满上。 羲华脸色稍霁,接过来尝了一小口,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法力高就是了不起,他化出的这盏,比自己的好喝。 九韶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有些得逞地笑了笑。 “说吧。” 她跟催命似的,一刻温情都不让他多占。 “……”九韶无奈:“三大帝君的册封是权利角逐。二殿下雄才伟略,城府过人。我父亲与井氏叔叔唯恐他回归后不肯兑现承诺,下放权柄,便抢占了先机。” “你倒是实诚。”羲华不笨,猜也能才得出来,她毕竟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千年,即便百般不情愿,但该懂的她都看得透,非要他亲口说出,只不过是求证而已。 “既然如此,你们连我二哥都不放心,又何必做这一出。逼我退位,然后将神界收入囊中,你们完全掌握权柄,岂不是更好?” “不会更好。”九韶眉目深远,摇了摇头:“六族绝对不想看到一个四分五裂的神界,且利益分割难以均衡,一旦没有正统传承的天帝,谁都不会多让一步。” “既想有人帮你们归束神界,又想他乖乖听话。怎么,这样的人,我二哥比我还适合?”羲华冷笑一声:“你们绕了这般大一个圈子,苦心孤诣把我踢出局,是有更大的企图吧?” 九韶垂下眼睫,算是默认了。 于是她把自己的猜测一股脑说了出来:“魔族日渐强盛。蝶绛公主有治世之能,偏偏又对我二哥情深不悔。他要走,她必定跟随——啊,我猜,这应该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宁愿去神宫当一个徒有虚名的天后,连自己的立身之本都能狠心抛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恋爱脑啊。” 九韶笑了笑:“是,这一计划既可将二殿下迎回神界弹压六族,又能变相除去蝶绛这一心腹大患,兵不血刃解除我族危机。只是……”他迟疑了。 “只是要牺牲我。”羲华接话,语气异常平静。 “不会,我说过一定会帮你。”九韶最不忍心看到她这种神色——明明不情不愿,明明满心委屈,却总是一副通透和了然。 “是啊,我相信你,我也看到了。说说吧,那个替身是怎么回……” “啊,嗯,哦,啊……” 这时,这种奇怪的声音突兀地在墙后响起,渐渐由缓变急,语调也由痛苦压抑,过度到了愉悦高亢。 羲华:“……” 九韶:“……” 这个时候就不用讨论什么猪肉猪跑的了,羲华是被井焕拐带着逛过真青楼的,逢场作戏也经历过不止一次,好些话本子里描写洞房的情节也挺详细。 至于九韶嘛,咳,有井焕特地送给他的那本空白封皮的册子,虽然他不曾认真研读过,奈何记性太好,看一眼便如刻入脑中一般,想忘也忘不了。 二人顿时尴尬,都别开了眼不看对方。 羲华趁机看了一眼他们所在的这间殿阁,这才发现原来方才为图清净,竟然选中的是洞房旁边的偏殿,距离洞房不但只有一墙之隔,更要命的是,洞房的床就贴着墙侧,以神仙的耳力,自然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魔界的人就是豪放,如今周公还未到,却早便行了周公之礼,还叫的这般肆无忌惮。 凡人尚且讲究“非礼勿听”,更何况他们,九韶适时出手,在原来结界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层隔音的罩子。 耳根总算清净了,羲华吐出一口气,拍了拍微微发热的脸颊。 扭头看到九韶也是一脸不自然,她乐了,有心想要捉弄他一下。 “那个替身不止是个傀儡吧,”她骤然开口:“我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九韶被问的猝不及防,他沉吟了片刻后觉得没必要瞒她,否则以她刨根问底的执着,得不到答案必不肯罢休,于是坦然道:“没错。那是我融入了你的发丝做出的傀儡,但你放心,我加诸了神识在其身上,言语举止皆如常人,不会露出破绽。” 羲华“哼”了一声:“诓我!若是仅有神识,如何能远距离操控傀儡,莫非你打算长留魔界么?说吧,你这裂魂之术,修炼到何等阶层了?” 九韶真的震惊了:“你是如何……” “我是如何知道的对吧?”羲华勾唇一笑:“不是只有你喜欢去藏书苑禁书楼,我虽然不爱读书,但仅限于那些诘屈聱牙的经典,对于禁术,我还是挺有兴趣的。啊对了,我所知道的禁术绝对不比你少哦,毕竟你只能在禁书楼看,我却能将典籍带出来而不被盘查。” 她满意地看着九韶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既然以后都不回去了,不妨告诉你,如今我的寝宫御床下还堆着小山一样的玉简,都是出自于禁书楼哦。” 九韶闻言有些薄怒:“你竟然如此自大,你知不知道偷偷修习禁术极其危险?!” 羲华一哂:“双标啊,这话你对自己说过吗?” 九韶被问的一滞,顿时泄气,的确,只有她双标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双标她的。他既然身不正,又哪里有底气质疑她影子斜? 然而,羲华还不打算放过他。她起身越过条案,慢慢逼近他:“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啊,方才那月漪公主叫的气儿都要断了,你呢?滋味如何?” 九韶一时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羲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说过了,裂魂之术我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裂魂与本体相通,没错吧?” 九韶倏然明白过来,顿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拍案而起:“你!” 第52章 为心上人守身如玉才是君子之德 眼见九韶真的恼了,羲华立马怂了。 她这么问只是因为她的促狭心,谁会料到他竟然反应如此之大,双目竟然泛出了微红,像是要吃人。 她忙不迭地起身后退两步,盘算着从哪儿才能逃得出去。 糟糕!这结界是他布的,原本只能阻挡外人进入,但因为方才新增的隔音罩子,如今想从里面突破,也不能了。 她之前只是说大话不要钱,什么“所知道的禁术绝对不比他少”,“什么小山一般的玉简”,虽然都不是虚言,但要说练成了哪一样,还真没有! 所以,她的修为与九韶相比,高下立判。 如今他若是真要对她做什么——哪怕真是嚼吧嚼吧囫囵下肚,她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玩笑开大了! 可见人真的不能嘴贱。 九韶从她眼中看出了惊恐,心中也是一震,连忙收起了怒气,闭上眼睛平复了片刻,这才开口:““天帝陛下”尚未至此,方才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羲华听出来了,知道他是强压下了怒气,不由分外后悔自己这玩笑。九韶一向不禁逗,她知道的。 “对不住……我……”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老老实实道歉:“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无意激怒你。” 九韶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努力平静了神色——他过往一向是个宠辱不惊之人,方才如此失态,只是因为她是他在乎之人。而她所玩笑之事,正是他对她那不敢示人的心思。 因为在乎,所以才分外害怕她的误解。更何况,这种玩笑真的不能乱开。 “无妨,以后不要了。” “……好。” 经过这么一出,他们在此单独相处便有些尴尬起来。 羲华不喜欢这种境况,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她只好没话找话缓解气氛,问道:“你说那具傀儡尚未至此,那方才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他回答,她忽然明白过来:“啊,难道方才的事另有其人?月漪公主竟然琵琶别抱,另有所爱么?” 其实九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上他若开窍,那便没有别人是不开窍的了。 所以经她提醒,九韶才意识到了这点,心道真是被她气糊涂了,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这是好事不是么? “我原本担心,以傀儡蒙骗对公主有所亏欠,既是如此,大家也算扯平了。日后各自安好,也不必多应付她了。”虽然不太厚道,但人皆有私心,他这么想无可厚非,至少羲华挺认同他的。 九韶因此松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是有些悬心此事的。毕竟仅以一片裂魂支撑的傀儡,纵使他的修为再高深,年深日久总会露出些端倪,旁人便罢了,但想瞒住枕边人,要耗费多少精力简直不可预想。如今发现公主既然另有所爱,正好以此借口,免于亲近了。 夫妻之间,最亲近的无外乎床第之事,他其实早做了准备,这一遭回到神界便特意从司夜之神处借来了魇珠,预备到非要合寝不可时,用此给月漪公主营造梦境,好令傀儡带着自己的裂魂脱身。 此非君子之德,但为了替心上人守身如玉,便让什么“君子之德”见鬼去吧。 为了打消羲华的“疑虑”——其实是他怕她有“疑虑”——他后来将魇珠之事对她和盘托出了。羲华还促狭地打趣他“老实人竟然也有心思活络之处,她自叹弗如。” 这时的羲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由惊讶道:“就这么算了?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魔界的公主,此间的新娘于新婚之夜在婚床上与人私通,这可是明晃晃地打神界的脸啊!” 九韶却一脸无谓:“神界的脸,与我何干?” “……”羲华纳闷,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见他不像是在赌气,更不像是在说谎,奇道:“你可是神界的紫微帝君,天帝之下的第二人。神界的脸,莫不是就是你的脸?” 九韶觉得她这清奇的思路颇为好笑:“神界在你掌中之时,也未见你要过脸。如今我只是区区三帝君之一,上有天帝,下有六族,我若这般要脸,岂非越俎代庖?” 羲华听了若有所思,总觉得他哪里不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调侃自己:“好啊,你说谁不要脸呢?!” 这会儿她倒是忘了方才在他的震怒之下瑟瑟发抖的事了,撸起袖子追着他就要打,这可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奈何九韶初入此道,不太精通,竟然忙不迭地起身躲闪。这会他无比庆幸方才舍了那繁复的衣冠,否则被她踩着袍裾,非得摔个嘴啃泥不可。 两人嬉闹片刻,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 幸而有结界在,进来的又只是一队仆从,他们自然被结界阻在外面,面前犹如有一层气泡一般无法前行半步,为首的仆从好奇用手去探,面前的空气连带着她的手如同水波一般扭曲了。 “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闹鬼了?”仆从大喊起来,并成功引发了恐慌。 九韶一把拉住羲华,伸手打了个响指,他们二人隐身的同时撤去了所有的结界,仆从们只觉眼前一花,脑子混沌了一瞬,方才的事已经彻底忘记了。 “哎,我在这干什么?快快快,都进去准备,驸马很快便要驾临了。” 九韶带着羲华一路隐身而去,来到了神界送亲使下榻的“拂月殿”。 前面说了,这魔宫是照着神界的模子“刻”的,这里有拂月殿自然不奇怪。但这拂月殿极为靠近六殿下应羿的寝殿阆风阁,这便很奇怪了。毕竟谁会把客人安置在主人的身边呢。 所以,这般安排便很耐人寻味了。 羲华对神宫没有好的回忆,自然对这里也喜欢不起来,她向九韶说了一声,要去找井焕。 相处了这么久,九韶早对她与井焕之前的关系一清二楚,虽然不至于吃那个二货的醋,但跟那个二货呆久了,总容易横生事端。 “不必了,井焕已经回去了。”九韶“随口”道。 “回去?回哪儿去了?”羲华一脸呆萌。 “自然是画扇府上。方才我见他跟在画扇身后,如今婚典礼毕,他们自然走了。”九韶好洁,这么会儿功夫,他已用涤尘诀涤荡了自身,换了一套衣服。 “噢。他竟然不叫我。”羲华百无聊赖地趴在几案上,用手指控制着茶盏中的茶水玩。 “别去打扰他们了,如今画扇想知道的业也知道,她该给他解药了。”九韶整洁一新,敛襟坐在他面前。 “唔,其实他也挺可怜的,灵力被封的滋味你尝过吗?”羲华看了他一眼,忽然来了兴趣,问道。 “不曾。” “也对,你何时沦落过那般境遇呢。其实没什么的,也就全身沉重,无法力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事事皆需亲力亲为。你想象一下。”她狡黠地笑起来,九韶顿时觉得有些不好。 果然,下一刻,她抬手,先施法抹去了天衣遇水不湿的特质,然后将满满一盏茶倾倒在了他的衣袖上。 “你!”九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对她这一刻不搞怪便心痒的性子无可奈何。 但又能怎么办呢,自己喜欢的人,含着泪也得继续喜欢下去啊。 “哎等等,”羲华按住了他要打响指的手:“不用法力,你感受一下。” 于是,九韶便被她强行扒下了外袍和中衣,只着里衣的他还不好意思,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 “行了,你身上我哪儿没看过。” 九韶:“……” “来,试试吧。”她抬手化出了木盆和捣衣杵,还“贴心”地将衣服帮他泡了进去。 九韶:“……” “我不试!”他抱着胳膊撇过头,一脸气鼓鼓的——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好在羲华也并不敢强迫他,只是自己拿起了捣衣杵,就着那上等紫水精的几案,将他的衣服砸的水花四溅。 但她说的好听,毕竟自己也没亲自上手做过,在不动用灵力的前提下砸了数百下,方才将衣袖上的茶渍清洗干净,累得额头冒汗,气喘吁吁。 她将衣服和捣衣杵一抛,跪坐在一旁用鼻子喷着热气。 九韶好笑地看着她:“如何?” 她累的只轻轻抬起胳膊摆摆手,终究不再坚持,用灵力祛除了衣服上的水渍,递还给他。 九韶伸手接过,却没再穿,只是法力拂过,衣袍自动叠好,消失在了他的掌中。 羲华嗤笑一声:“知道紫微帝君好洁,既然不愿再穿,不如丢了,还收起来做什么?” 九韶也不解释,只是重又化出一套新的衣袍,穿戴整齐后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还体贴地用法力将茶水加热到了她喜欢的温度。 她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腕,感慨:“其实也就开始的时候难以忍受,等到适应了,便也习惯了——毕竟那凡界的亿万万人族,由生至死,都是这么过来的。” “做个凡人,没什么不好。” 第53章 不出意外便要出意外了 “我还没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忽地,九韶开口问。其实她的打算他已经很明了了,他真正想问的是——她所打算的未来中,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不敢问,仿佛只要不宣之于口,那不确定的答案便不会倒向他所不希望的那个结果。 他自嘲地想——他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自欺欺人。 羲华已经有些困了,这一日来奔忙劳碌,方才又出了大力气,早已令她疲惫不堪,便有些迷糊地答道:“神界我是肯定不会回去了,这魔界也待够了,后边,自然是去往凡界了。嘿嘿,风花雪月,逍遥自在,大好天地,任我驰骋。我心所向,无拘无束……”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缓,纵使满怀畅意,却依旧抵挡不住瞌睡虫的偷袭——还真是她的风格。 “心宽就是好,说睡便睡。”九韶温柔地看着她,上前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很轻,骨头仿佛没有重量,他抱着她,却如同抱着什么珍而重之的东西一般,一步步走得郑重而轻缓。 但再想留住的温情也有尽头,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盖好云被,望着睡梦中的人那恬静的面容,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想在她的额间印下一吻。 这是他有贼心以来第一次生出了天大的贼胆,想要亲一亲芳泽。 偏偏此时,有人过来破坏气氛。 “烦请通报,奴受蝶绛公主与禹疆殿下之命,前来相请紫微帝君前往后花园品茶。” 殿门口戍守的神族侍卫接了帖子,恭恭敬敬地敲了门,双手送到了他的案前。 九韶好不容易积累起的贼胆烟消云散,满心不悦,原本不想理会,但蝶绛与禹疆相邀在他意料之中,此次会见也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 于是理智占据了上风,他自内殿出来,接了帖子。离开前他亲手布了结界。殿外的侍卫皆为他的心腹,他只管吩咐道:“守好此处,勿令人进入殿内。” 蝶绛与禹疆设下的茶席在花园,如今婚宴已散,月上中天,花园一片静谧,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九韶抵达后,意外发现这主人,只来了一位。 他神色不变,蝶绛公主却心有不安,向他致歉道:“紫微帝君莫怪,拙夫路遇应羿殿下,略谈几句便至。” 九韶无可无不可,口中客气:“无妨,客随主便。” 蝶绛请他先入座,与他寒暄了几句,以免冷场。 好巧不巧,九韶的坐席,便离先前他所注目的花藤树不远,但此时他再未多看一眼。 蝶绛公主与他不熟,这也难怪,千年前大战时九韶虽也参战,却并未与她正面对阵,彼时他年纪尚幼,所立之功与禹疆和应羿两位神子相比,更是可有可无,便不曾崭露头角。 蝶绛公主却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当年她频频与禹疆殿下相逢敌手,对他一见倾心,后来力排众议才将他留在魔界为婿,自此对他千依百顺,爱得轰轰烈烈。 神界以此为耻,一向讳莫如深。而魔界虽然膺服蝶绛之治,但因她常将禹疆之事置于魔族的利益之上,反对的声浪也是层出不穷。 但私底下,两界对这对夫妇传闻甚多,从方才婚典和眼下来看,至少对于蝶绛而言,九韶觉得传闻不尽不实。 蝶绛此人,不像是色令智昏之人。 但以九韶掌握的情报,她确实对于禹疆情深似海,眼前这酷似神宫的连绵宫苑,可不就是她的手笔。 难道,她一直在刻意营造自己的人设,为的便是麻痹神界,所图乃大? 那为何她又甘愿雪藏起自己的锋芒,离开生她养她的一片天地,随禹疆去到原本敌对的地方?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父亲和井氏族长只将她视为禹疆的附庸,若她真的入主神宫,究竟是折其双翼呢,还是引狼入室? 况且神族借联姻之事迎回二殿下禹疆,听闻魔族高层对于她要还政于魔君,舍弃魔界尊位前往神界一事多持赞成态度。 这也极其引人深思。以九韶的经验,她既然能越过魔君统率魔界千年,那必然擅于笼络人心,如今她说撒手便撒手,那些拥护者竟然乐见其成? 如此,过于矛盾了。 罢了。若要深究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九韶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要走,之事,皆与他无干了。 片刻后禹疆驾临,依照礼数对他致歉。 九韶起身与他见礼,二人一般的丰神如玉、俊美无俦,如清光明月,相映成辉。九韶清楚地听到了周围的侍女们发出了轻声的尖叫。 待宾主落座,他敏锐地发现,蝶绛的眼神明显变了,仿佛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夫君一人。 若非尝过情滋味,他简直要以为,是禹疆蛊惑了她。 而如今的禹疆,较之千年前,更像一个神。他说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丝毫没有突闻乡音,得见故人的惊喜与激动之情。甚至先前的婚典他也未曾露面,对于那为了他而牺牲的“弟弟”,似乎也毫不关心。 放在别人身上是不合常理,但放在他身上,仿佛再冷淡疏离都不意外。要是夸张点,他也就比神龛中的玉像,多那么一点点活人气息。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九韶也无法相信,是他主动联络了自己的父亲和井氏族长,密谋策划了这一切。 这样的心,冷酷坚定,何其可怕。 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 九韶心中不安,率先打破了话题:“既然禹疆殿下得遇应羿殿下,为何不请他一道过来?” 禹疆看他一眼,神色不变:“六弟说婚仪繁琐,连日劳累,他便失礼,明日再来拜访。” “不敢。”九韶谦虚道:“殿下相请,不胜荣幸。” 蝶绛见禹疆神色平淡,在案下暗暗握了握他的手,被他一把抽开,她也不甚在意,还对九韶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今日邀帝君前来,是为了夫君回归神界一事。” 九韶虽然诧异他们如此心急,但情有可原,便道:“此事详情自有安排。”他拍了拍掌,他身后的唯一一名随他而来的神使上前两步,向他们以神界礼仪行了一礼。 “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天德星君,拜见禹疆殿下,蝶绛公主。” 礼毕,天德星君将一封信函呈给他们,蝶绛公主拆开来先递给禹疆看了,自己才快速浏览一遍。 这期间,九韶未发一言。 信中内容他不得而知,父亲也并未向他透露分毫,这位天德星君是父亲的臂膀,禹疆回归之事由他全权负责,九韶乐得清净。 不知是否有所缺漏,禹疆看过信函后不置可否,眸中愈发冷淡了几分,蝶绛觑着他的神色,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天德星君本还有话说,但他谨慎地没有贸然出声,只求助似的看向了九韶。 九韶原本并不想淌这趟浑水,但在外人眼中,他与凤族休戚相关,如今又授封紫微帝君,原本便侵占了禹疆想要的天帝权柄。 再加上他心系羲华,不愿在此虚以委蛇浪费时间,便在心中轻叹一声,替天德星君开口。 “禹疆殿下可是对此有何质疑?不妨直言。” 他问到了关键之处,禹疆终于开了口,却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三大帝君新封,本君还未道贺,失礼之处望紫微帝君海涵。” 九韶早便料到他是对此不满,其实他也挺不满的——难怪羲华不耐烦这些人与事,心思七拐八绕,长了嘴又不好好说话,总是喜欢以退为进,像是直言直语能要命似的。 他腹诽归腹诽,但眼前这位很快便将与他君臣有别,该有的谦恭他还是要装一下的,便顺着他的话道:“臣惭愧,全赖陛下恩泽,忝列尊位。然神界动荡已久,人心生异,我族翘首企盼殿下回归,必能肃清寰宇,振兴三界。” 谁知,禹疆的下一句,话锋陡转。 “恐怕,凤与鲲鹏二族,所企盼的不止我,还有六弟吧?” 他语调未变,但这话问出,平空有一股肃杀之气。 九韶心中一动,斜眸瞟了一眼一旁的天德星君,后者觉察到他的视线,有些瑟缩地后退了半步。 事到如今,即便没有看过那封信函,还有什么猜不到的。父亲和井氏族长真是好算计,分去天帝的权柄不算,还要让应羿成为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九韶头痛,难怪禹疆如此冷淡,在他眼中,自己这个凤族人,定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了。 他一时心生恼怒,却又不屑于解释,只是道:“殿下所言臣不得而知,请天德星君为殿下解惑。” 被强行接球的天德星君:“……” 在他们二人的气场之下,天德星君敢开口就有鬼了。 于是,禹疆轻轻一哂。 再这么下去,非谈崩了不可。蝶绛深知自己夫君的脾气,习惯性地准备圆场,却不妨一个人匆匆而来,凑到她的身边耳语几句。 正是画扇。 第54章 谁还不是个公主了 画扇确实已经回府,井焕也跟在她身边——这一点九韶没有诓羲华,而井焕之所以没有四处寻她,任凭她一个人在这魔宫跑了,是因为他信任九韶啊,有生以来第一次,信他比自己多。 他其实挺伤感的,九韶可以为羲华做到这一步,反衬的他这个兄弟挺无能的。 但他也想的开,九韶的目的不单纯,咱们就不和他比了。 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解开自己身上的“神驯散”,但如今大司祭倒向了应羿,画扇手中的解药被盗,若想再拿到解药,必须从旁处下手。 无论如何,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紧了画扇,要么去寻应羿。 井焕又不傻,自然是选了前者。 但他们刚刚回府,还未来得及坐下好好喝杯茶从长计议,魔宫便传来消息,说是月漪公主大闹洞房,差点把殿顶都掀了。仆从侍女们皆不敢相劝,又不敢打扰长公主会客,便只能来请她回去周旋。 井焕听了,有些奇怪——如今他知道了九韶的谋划,那裂魂之术羲华认得,他与她厮混千年,逛禁书楼岂能少了他的份儿,自然也一眼便看得穿。只不过他对此兴趣缺缺,认得,却从未碰过。 如今那具替身傀儡中有九韶的裂魂,可以说是在他的全权控制之下,以九韶的脾气,纵使那公主要上天,也不该与她一般见识,那又是如何激怒了她,令她在新婚之夜闹出这般大动静的? 于是他的好奇心顿时爆棚,不顾一身疲惫,执意要跟着画扇去看热闹……哦不对,是去劝和,嗯,劝和。 画扇思量片刻,同意了。在她的认知中,井焕是入赘而来的神族“天帝”的伴读,算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若真有什么事,他在场,应该好说许多。 井焕替她叹了口气——看样子,蝶绛公主要和禹疆殿下一齐回归神界之事她尚被蒙在鼓里,自此之后她大概便要在魔君手下讨生活,不知是福是祸。 也是,她不过区区一女官,纵使得蝶绛公主器重,事涉政局,她也无权置喙。 井焕有点为她心急,便在路上旁敲侧击探问魔君的脾气秉性。画扇有点奇怪,照理,以他的立场探听这些很容易被误解为居心叵测,但魔君一向不理世事,并不算如何关键的人物,也便罢了。 ——哎,不对。他倒是提醒了她。近来长公主一直有意带领魔君参与政事,而朝堂上,各位长老与魔将也并未对此有所异议。 这是很明显的一个变化,只不过她一直忙于翦除政敌和试探井焕几人,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要说这变化的时间么,大抵便是两界议定联姻开始。 ——这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讯号,画扇若有所思。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多想,月漪和新驸马的洞房到了。 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画扇屏退了殿内外的仆从侍女,连井焕都被她拦在了外面,自己单独入内,刚一看,便觉得——实在没眼看。 月漪公主存心要将事态闹大,她在新婚之夜私会情郎不说,还在新婚夫君面前不躲不避,明晃晃地将人留在了身侧,甚至还开诚布公,将情郎介绍给这位神界来的“天帝陛下”,讨要什么平夫之位。 先是被迫入赘,如今又受此侮辱,任凭哪一个正常男人都忍受不了——虽然傀儡不是正常人。井焕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是九韶,若是羲华自己碰到了这事,非得炸的两界都开花。 九韶的一片裂魂在傀儡体内,他倒是不介意傀儡头上带点绿,否则方才与羲华听到那声音时,他们就不是那种反应。 但若此时息事宁人,不但有点假,更容易为日后埋下祸根——先天帝后宫众多,也曾发生过类似之事,虽然当事人皆被秘密处决,但引发了诸多揣测,当年曾轰动一时,先天帝的脸差点挂不住,黑了许多年。 于是他照着羲华的脾气,操纵傀儡做出了正常反应——无外乎便是不同意,公主莫要胡闹云云。 不料却激怒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公主,发起疯来闹得人尽皆知。 九韶也很头痛,他一面应付禹疆这边,一面操纵傀儡看着悍妇拆房,虽然他擅于一心多用,但也觉得挺荒唐。 这便是裂魂之术被作为禁术的原因,若是定力不够,便极容易被分裂的神魂混乱虚实和真伪,严重者可陷入癫狂。 一个发疯的凡人尚且杀伤力莫测、令人畏惧,更何况神只,会给三界带来无法设想的灾难。 所以,从这一点上说,九韶确实妄自尊大了。但此等区区小事,还不足以令他沦落如此境地。 后边有他后悔的。 月漪公主作为魔界最小的公主,大战之时尚在襁褓,从未经历过那段动荡的战火,且因怜惜她幼年失怙,两位姐姐一直便将她宠的有点过头。 无忧无虑之人才有资格蛮横跋扈,小公主从来不知道“求不得”这三个字如何写。 于是,让她甘心接受联姻的命运,实在是很可笑。“谁要是强迫我接受什么,我便让他失去什么。”这是她撂下的狠话。 眼下看来,狠话,不止是狠话。小公主言出必行,甚至不惜自曝丑闻,连自己的家都要拆了。 画扇也拿她无可奈何,堂堂魔宫第一女官,上领宫廷总管之职,下行教化皇族子女之责,竟然对她无计可施,可见这个娇纵的小公主,蛮横到了何种地步。 但都闹成这样了,她不上谁上。于是,画扇咬着牙进去,很快便灰着脸出来,鬓边散下了一束乱发垂着,真是狼狈不堪。 若不是她躲的快,脸都得被那个疯公主挠花了。 美人受此磋磨,井焕顿时心疼,替她看过了没受伤,这才放心,但第一次见到如此彪悍的女人,如此激烈的场景,不免兴奋的有些过头,早将自己的神族立场忘的一干二净,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啧啧,孩子不能惯的太厉害,得管。” 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画扇怒视他一眼:“你们的天帝竟是个没气性的么?里边闹成这样居然不说不动,自己夫人都欺负到他头上了,还能坐得住。” 井焕心说你可千万别提“气性”二字,若真惹恼了那一位,十个魔宫都不够他一招拆了的,他可是亲眼见识过“凤舞”之威,若非上次他只是为了博美人一叹,你那别院早便化为灰烬了。 也幸亏眼下那壳子是九韶,若是正牌“天帝”,别说欺负到她头上了,先动手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谁还不是个公主了呢!!! 这话能想不能说,可憋死他了。 井焕忍了又忍,最后道:“你们这宫中竟然没有人能制住她?用强给她打晕了也不行?” “……不行。”画扇头痛道:“若有人敢对她动粗,待她脱困,必会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那个情景……”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双肩。 原来不是我方太能忍,而是对手太疯批。 井焕叹为观止:“我看她不是蝶绛公主的妹妹,她是你们公主的奶奶吧?这般纵容,迟早酿成大祸。” 画扇真是服了他了:“大祸?还有什么大祸比得上此时?!”说完,她狠狠咬了咬牙,吩咐道:“去请应羿殿下过来 就说月漪公主又发癫了,请他过来劝一劝。” 井焕:“……” 让姐夫劝解小姨子,啧,贵宫真乱。 仆从应声而去,等人的功夫,里边总算消停了点,画扇喘了口气,一旁的井焕悄悄问她:“你们家小公主似乎闹够了,还要请应羿殿下吗?” 画扇苦笑着摇摇头:“闹够了?你可真是挺乐观的。方才那些,不过暴风雨的前奏而已。下一步你看着吧,她定然会对自己动手。”说完,她气恼地“哼”了一声:“老三样了,没甚新意。” 话音未落,从破败的仅剩四面围墙和些许廊柱的寝殿中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个人,本来是一英俊青年,却因在殿中受了无妄之灾,被砸的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哭爹叫娘地跑了出来。 出来后因为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画扇和井焕的方向。 井焕当然不能让这人冲撞了自己和她,他嫌脏。于是便一振衣袖,将人远远地挥开,那人也是不争气,被他这毫无灵力的一击,竟然吐出一口鲜血,被拍晕过去了。 “……”井焕摇摇头:“小公主这么强的战力,却偏偏找了个凡人情郎,也不怕把人折腾死了?!” 画扇一脸“你完了”的表情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他在殿中待了这么久只是皮外伤,如今你一下便伤了他肺腑,小心月漪公主把这笔账记在你身上。” 井焕:大意了。 “闹什么呢?阿月,你给我出来!” 这个声音适时救了他,但井焕一僵,顿时便用袖子遮住了脸,想往画扇身后躲。 画扇却一把拉住他:“不用躲了,他早知道你是谁了。” 第55章 教坏女儿,坑死他全家 俗话说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放在任性到没边的月漪小公主身上,真是再贴切没有了。 霞殇公主和夫君应羿殿下联袂而来,他们夫妻合作倒是默契,一个动手一个动口,先是把小公主从那间岌岌可危的破殿里弄了出来,然后三两下便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其中,大部分是应羿的功劳。 月漪公主对上这个姐夫,可以说是十个字——又恨又爱,委屈的只会哭。 但折腾了这么久,房子都被她拆了,小公主出来的时却妆容整齐,衣着精致,半点都不显狼狈。相比那个仅仅只是挥舞了了半个时辰捣衣杵便累的吐舌头的羲华,真是讲究到了骨子里。 女为悦己者容,小女孩儿的心思,懂的都懂。 但月漪公主先前可不是这样的,在她拆房子的这段时间内,真是怒不可遏,声嘶力竭,一张清丽的脸扭曲的仿佛恨意冲破了牢笼。九韶的裂魂控制着傀儡安安静静地坐在殿内看着她发疯,惊讶于世上还有这般的女子。 而在殿外,他又旁观了一会小公主痛哭流涕,对她颠倒黑白的本事叹为观止。 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站在应羿的身边拉着他的半截衣袖,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他欺负我,呜呜呜呜”。 当年,应羿和禹疆来到魔界时,因为长日无聊,再加上心中郁结,总觉得日子没什么过头。 后来,因为蝶绛接手魔界政务,忙的连新婚燕尔的夫君都顾不上,自然也更顾不上这个话不会说、牙没长两颗,只会嚎啕大哭的幼妹了。 于是,小公主自然而然地便被抱到了霞殇公主的寝殿,半是妹妹半是女儿的养到现在,倒是给应羿那死水一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亮色。 女孩子成长过程中需要安全感,所以都喜欢黏着父亲一样的人,这个人选,自然不是冷若冰霜的禹疆——虽然他长的很好看,而是温柔爱护,日日都陪在自己身边的应羿——虽然他只对她一个人温柔爱护。 他几乎能满足她的全部愿望,这对一个丧失了亲缘之爱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小公主幼年时还会混淆对他的感情,但随着她渐渐长大,直至成年,她对他的情感,终究是变了味。 这魔界的公主似乎都得了一种“不倒贴神族就过不下去”的病。 得到了的,不顾一切都要留在自己身边,得不到的,便任性胡为,放纵乖张,不惜害人害己也要让他的目光只停驻在自己身上。 ——月漪公主唯恐世人不知道,专门找了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凡人侍奉身侧,如今更是公然在新婚之夜,于婚床上颠鸾倒凤。 她这般发疯无外乎是因为一腔真情非但没有得到回应,还被逼着为了魔界的利益与旁人联姻,且大婚婚仪还是他亲手操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他的弟弟——这令她如何能够接受。 今日闹的这一场,那个凡人只不过是个借口,根源还是在这段畸恋上。 九韶吃完了瓜,深深感叹真是好大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较之先天帝时的后宫秘闻也不遑多让了。 但小姑娘的一腔痴心,终究错付了。 因为被这场闹剧深深伤害的那一位主人公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照月漪公主那个哭法,应羿殿下无论如何都不会偏向他。可九韶何其镇定,他操控着在傀儡体内的裂魂,只是站在那里,不反驳亦不控诉,所有人又觉得,应羿殿下偏向他也没什么错。 于是,应羿不顾小姑娘的面子,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月漪公主被他训的有点懵,满眼的不敢置信,那种又受伤又可怜的表情,看的连井焕都觉得有点过了。 可能是被伤了心,月漪公主没再闹下去,只是恨恨地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井焕发誓——他觉得不太好,小公主最后那个眼神中的狠绝之色,令他都觉得胆寒。 画扇要去向长公主复命,没把他的提醒放在心上,只问他是与她一道,还是去安抚安抚“天帝陛下”。 井焕心知傀儡根本不会因方才的事触动,他亦不想对上应羿,于是想也没想的,跟她离开了。 于是,此处只剩下了应羿和羲华的那具替身傀儡,霞殇公主因为不放心妹妹,追着她而去了。 应羿走过去安慰“失魂落魄”的“羲华”:“小弟,方才的事,你受惊了。” “羲华”摇摇头:“无妨,多谢六哥关怀。” 应羿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但他们毕竟千年未见,昔日的小豆丁长成了如今丰神毓秀的美少年,彼此都经历了太多,有些陌生其实也很正常。 再加上“他”这被强逼联姻的遭遇,较之自己当年还要难堪,方才又遭逢此等奇耻大辱,应羿以己度人,觉得他如此沉默也合情合理。 “月漪真是被我们宠得不像样子,你放心,日后你我同在魔宫,六哥会好好管教她,必不会让她再欺负到你头上的。”应羿这番话也不知道是偏心谁,九韶听了,心中冷笑,却操纵着傀儡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意,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多谢六哥。” “走吧,这里夜深露重,去六哥那里。” 应羿“亲亲热热”地过来拉他,却被“羲华”不动声色地避了过去。 “深夜叨扰六哥与霞殇公主不妥。” “无妨,夫人今夜不会再回来了,月漪那个臭脾气,有的哄了。走吧。” 应羿也不理会“他”的抗拒,上来便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回了自己的寝殿。 九韶嗤笑——这是醉翁之意啊。早料到他会对禹疆回归神界一事有所图谋,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按捺不住,借此机会便要试探了。 离开此处之前,应羿没忘下令将月漪的那个凡人面首秘密处理掉,并严令今日之事魔宫上下三缄其口,有胆敢外传一个字的,不会死,却再也见不到第二个活人。 看来,他对月漪公主对他的情意不是不知,且引以为耻。 是非对错九韶不便评价,只希望他能做好善后,以免日后月漪公主借此生事,再度闹个鸡犬不宁。 他只想消消停停地让这具傀儡活过百年,百年之后一切的布置尘埃落定,从此和羲华度过完整的余生,不希望多生事端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那颗魇珠看起来是用不上了。 拂月殿靠近阆风阁,他们一行人回去的话,那里是必经之路。羲华的替身傀儡被拉着路过时,九韶趁机看了一眼,见殿门外侍卫忠于职守,未生异样,殿内结界完好,稍稍放了心。 但羲华已经醒了,洞房那里闹成那个样子,仆从侍女乱成一团,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好梦,但如今她自己的替身傀儡从殿前经过,同源的气息骤然间把她的睡意驱逐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九韶呢?”她推被而起,揉了揉眼睛望向四周,殿中的烛火依次亮起,待适应后,她确定九韶不见了。 “那具傀儡又是怎么回事?新婚之夜竟然跑到了旁边六哥那里?唔,我怎么嗅到了一股阴谋味儿呢?”她托着腮想了想,忽然便有些兴奋,麻利地起身,溜了出去。 神宫曾是她的家,她对拂月殿的了解可比九韶的送亲使队的侍卫要多的多,所以轻轻松松从侧窗跑了。而九韶布下的结界自然不会拦她,因为他保护她可以,但绝不会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她——虽然九韶的内心中,挺想把她时时刻刻都栓在自己身边的。 阆风阁中,应羿与“羲华”相对而坐,这么晚了,案上摆的却是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小弟,这杯给你压惊。此事确实是月漪胡闹,让你新婚之夜也不得安寝,我替她向你赔罪。” “羲华”没说什么,仰头将杯中的酒干了。 “我以前听过凡人的一个笑话,说是如果你有一个仇人,便不好好教养女儿,然后将女儿嫁给他,坑死他们全家。现在我真是切身体会了。是我们对月漪纵容太过,却坑了你,实在对你不住。” 看得出,他的确挺后悔的,毕竟这“全家”里,也包括了他。 第56章 彀中人 九韶操纵傀儡皮笑肉不笑地一牵唇,这个表情极得羲华本尊的神韵,应羿立刻了然,叹了口气。 “小弟,月漪年纪尚幼,孩童心性,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待过几日她冷静了,为兄让她给你赔罪。” “羲华”脸色一冷:“年纪尚幼?我在她这个年纪,早已做了一千年天帝了。” 他主动把话茬向这里引,应羿自然乐见其成。 不错,九韶就是故意的,否则以这位六殿下这磨磨唧唧,不干不脆的架势,这酒喝到明天也入不了正题。 而花园那边,蝶绛和禹疆的茶席已经散了,被月漪这么一搅和,他们也无心再谈下去,只得告了罪,匆匆去看那个祸头子妹妹了。 九韶便回了拂月殿。 阆风阁中,应羿听了“羲华”这句抱怨,心中倒是对这个久未蒙面的弟弟生出几分赞赏来——方才他能八风不动,顶着满头的绿意和反咬一口的指责宠辱不惊,到了此两下无人之处才表达不满,倒是很给他这个哥哥面子了。 相比而言,他说的没错。月漪已经千岁,却任性妄为到这种地步,这丫头的确不堪匹配他这弟弟。 说到底,这魔界的公主个个粗鄙,哪个又堪匹配他们兄弟呢。 于是他哈哈一笑,很快改了口:“如若你当真将就她不得,那也无妨,好歹与她过上数年,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待时机成熟,兄长做主为你和离,如何?” 有了方才应对禹疆的经历,九韶心中一动——好机会,正好试探试探应羿这边。于是“羲华”一怔:“六哥做主?六哥不回神界了?唉,此事不劳烦六哥了,我找魔君裁度便好。” 应羿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回神界?我吗?” 他问的太直白迫切,全然不像是装的。“羲华”面露疑色:“莫非六哥不知道。啊,是我多言了。此事关乎两界协定,我这盆泼出来的水并不知晓内情,六哥还是找二哥与紫微帝君详询吧。” 这便是变相的肯定了。 应羿不擅于掩饰自己的情绪,闻言大喜,给他杯子里满上,“来,干!” 此时,已经偷偷潜进来的羲华听了这段,也是一头雾水——九韶这是做什么,两族做这场戏的协定是一换一,可没说要捎带上她这六哥啊。 应羿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他们二人之间的梁子几乎是她现在多少岁,便结了多少年。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若是她本尊受邀来喝这杯酒,她非得把酒劈头盖脸洒他一身。 她就是这么小气记仇的一个人! 虽然她被神界拿来做了交易,推进了这火坑——如今看来真是火坑,如此娇纵任性的公主她真是第一次见,委实突破了她认知的下限,若非九韶帮忙,替她瞒天过海,她大概早就把这魔界的天捅出个窟窿了。 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对任凭凤族和鲲鹏一族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他们既已攫取了权柄,就不该对禹疆还有二心,若是任凭他们将应羿这条搅屎棍一并迎回神界,他之不臣之心必然会彰显无疑,看看,现在,他的狐狸尾巴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九韶啊九韶,你们凤族,究竟想做什么! 她本来都已经打算要离开魔界,就此逍遥了,但这一发现令她开始犹豫是否要多留一些时日,好好与九韶谈谈,抑或者,亲自现身对禹疆进行示警。 可还未等她拿定主意,回到拂月殿的九韶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与此同时,阆风阁中,替身傀儡体内的九韶的裂魂也发现了她的气息——全赖这具傀儡,可以令他与她相互感应。 傀儡那与常人无异的脸上顿时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侧头凝视起来 ,似乎忽然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兴趣。 可他的视线越过了杯口,向她的方向看来。 深谙裂魂之术的羲华骤然反应过来,顿时心生懊恼——糟糕,竟然忘记了若想避开九韶,便千万不要靠近这具傀儡。 已经晚了。 傀儡的目光盯住了她,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隔着隐身的术法遥遥相对,浮现出了不同的神色。 羲华看懂了他的意思,恨恨地一咬牙,无声地对他点了点头。 于是,傀儡以手扶额,佯装困倦,向应羿告辞。 应羿虽然还想在他口中挖出更多的讯息,但此情此景不好勉强,只得唤了侍女过来带他去偏殿安置。 于是,在灰白的月光中,洞开的殿门一前一后走出了两双脚,幸亏她一直隐着身,否则此情此景不知道会不会吓死那个引路的小云雀妖。 离开阆风阁的羲华在”现在就跑等着被抓回去”和“乖乖回去”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后者。 九韶倒是对她吃的很透,此时正端坐在拂月殿中,等着她乖!乖!回!来! 隐身术是羲华唯一花力气好好修习过的法术,为的便是方便溜出去,所以若非九韶占了傀儡的便宜,方才不可能发现的了她。 ——一直到她隐身立在拂月殿门口处之前,她都是这么认为的。谁知她刚在那里站定,殿门便被他拂袖振开,惊的两旁的神族侍卫脸色一变。 但很快,殿门再度合拢,侍卫们并不好奇不该知道的事,神色恢复如常。 羲华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卸下了隐身术,满脸堆笑,甜甜向他打了个招呼:“九韶,你回来啦。” 她越是讨好卖乖便越是心中有鬼,九韶懒得拆穿她,便招呼她过来,主动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当然,略过了禹疆和应羿的两方试探。 羲华听的一愣一愣的,觉得这比人间的话本子和皮影戏还要精彩,听完之后竟然还满脸的意犹未尽。 九韶这个实打实的“当事人”有些无奈——有时候真想看看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吃自己的瓜吃的这般津津有味,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变成了个笑话? 罢了,无论是今日这等闹剧,还是将来她所要面对的风雨,他都一力为她承担,必不让她再踽踽独行,再逃一次婚。 按照两界的婚俗,婚仪要大办一个月,但新婚之夜闹成那个样子,神界的送婚使队多有不满,不过是碍于应羿的斡旋,才没发作出来。 于是,婚仪就此草草结束,禹疆与应羿两夫妇的回归一事提上了日程。 羲华懒得理会这些,如今尘埃落定,她本来就是要走的。但千年前,禹疆这位兄长对她与母妃还不错,得他多次出手回护。虽然她被迫经历这一切与他脱不开关系,但冤有头债有主,她天真地以为,二哥也是被神界那些汲汲营营的小人诓骗,才要回去接手神界那个烂摊子的。 在这桩瞒天过海的入赘闹剧中她从来不是不忿自己丢失了天帝的尊位,相反,她不忿的只是自己任人利用,而如今她阴错阳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算是皆大欢喜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己圆满了,便希望别人也能圆圆满满,喜乐无忧。 于是,她难得地替二哥担忧起来,怕他重蹈自己的覆辙,被那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六族坑了。 思来想去,她既不能与九韶对质,又不愿冒险现身提示,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个径,自然便是井焕。 孰料,井焕却成了应羿的座上宾。 第57章 兔子不吃窝边这丛草 这二人能凑到一起,正应了那句话——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应羿手握“神驯散”的解药,原本是要拿捏画扇的,但如今那个呆头呆脑的“羲华”仍旧一如千年前一般,一问三不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半点指望不上,况且“他”已经被逐出了神族的权利核心,以往他自己在魔界过的什么日子,以后“他”便要过什么日子,除非再来一出这种闹剧,“他”算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于是,“他”早便被剔除于他的计划之中。 但禹疆和九韶那边……如今凤族显然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站队,所以自己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便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鲲鹏一族身上。 想到这里,应羿有点想吐血——真是,一直以来他都屈于禹疆之后,千年前是,处处被他压了一头,千年后亦是,连盟友都只能捡他挑剩下的。 鲲鹏族的这家伙,看着神模神样,但应羿心里清楚,他在骨子便和羲华是一对绝壁,两人自幼便臭味相投,有祸一道闯,有罚一起吃。在应羿眼中,若是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个是女子,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羲华: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有,不接受你这毫无根据的拉郎配,谢谢。 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应羿也只能捏着鼻子,对井焕假以辞色起来。 而井焕呢,之所以愿意对他虚以委蛇,不过是因为此间事已毕,他迟早要陪羲华一道流亡,有法力才能更好地帮衬她,故而急需“神驯散”的解药。 但这台面上的筹码,应羿岂会说给便给。眼下他也不需要井焕为他做什么,只要明确将凤族与鲲鹏族是否有心拉他一把的谋划告诉他,这解药嘛,他便会双手奉上。 但这点利用价值井焕也没有。且不说他不在神界的这些日子,局势陡转,他那个心计与野心全然不匹配的叔叔竟也捞了个“青玄帝君”做做,便是当初两族初初谋划之时,他因为是羲华的伴读,才被允许得知了一鳞半爪——还是为了告诫他要为了大局不可轻举妄动的。 如今形势走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下一步,下下步……乃至后边的所有步,他都被蒙在鼓里。 于是他只能去找九韶,并且毫无疑问的,在拂月殿中见到了正牌·羲华·本尊。 三人再度聚首,第一便要感叹一句“真是今非昔比”。 以往羲华是天帝,井焕与九韶纵使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她的伴读,而如今,九韶成了紫微帝君,羲华不过是魔界的一名赘婿,而井焕,咳,这儿就挺凉快,他想在这儿呆着。 井焕与九韶交换情报,他惊奇地发现,关于应羿之事,九韶竟然也被蒙在鼓里。 井焕夸张地嚷嚷:“你不是帝君么,你爹更是三大帝君之首,竟连这个都没告知你?” 九韶摇摇头:“关心则乱,他们不会让我涉及过多。我虽不知,可看昨日禹疆与应羿二位殿下的反应,此事大抵不虚。” 有了这个答案,解药到手不成问题,但井焕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问道:“你怎么看?” 九韶其实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有三个字:无所谓。 昔日最扞卫天道与神族利益的他反倒比羲华这个一心要逃离桎梏的“前天帝”更能放得下。 凤族能否领袖神界无所谓,禹疆能否改变眼下神界萧条的模样无所谓,应羿若一同回去是否会掀起巨浪,亦无所谓。 他心之所向,从来不是什么三界,只有一人。 但当着羲华的面,他怯于直说。 而羲华自己呢,表面上是在收拾包袱准备跑路,实则耳朵一直竖着,认真地听他们的谈话。 九韶这般态度出乎她的意料,却不像假的,而井焕这个呆子多少也算带来了点有用的消息,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 羲华在心里好好捋了捋,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凤族和鲲鹏族为了避免神界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愈走愈远,用她自己这个咸鱼天帝换回智勇双全的禹疆殿下,顺便利用蝶绛对他的情深不悔一道把人诓来,神族既有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又拔除了对手的主心骨,一石二鸟之计用的十分老道。 而魔界在蝶绛的治理之下也并非铁桶一块,魔君已经长成,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对于蝶绛的放权离开多持赞成的态度,目的无外乎是为了重新划分利益。 反观凤族与鲲鹏族呢,则并非全无私心,只为了神界着想。鲲鹏族现任族长井槑有勇无谋,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但凤族九歆却称得上老谋深算,对禹疆防范在先,不但提前瓜分了权柄,又谋划着将应羿也一并迎回来分划他的统治。 看似天衣无缝,但羲华觉得,他们至少忽略了两个地方。 第一是禹疆的母族伏羲氏,战神上虞于大战中陨落,禹疆被迫留于魔界,伏羲氏自此一蹶不振。但伏羲氏在神界六族中称雄数万年,岂会就此完全沉寂——凤族也便罢了,那鲲鹏一族不过是大妖封神,如何能站在他们前头。禹疆一旦回归,被他们瓜分的三帝君之位,又如何能令他们心甘情愿屈居于下。 第二便是她自己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凤族和鲲鹏族下了如此大一局棋,关键点就在她的身上。九韶的帮助看似令她摆脱了在魔界受折辱的命运,但同样也推动了这件事的发展,若非如此,这场闹剧根本不可能顺顺利利走到这一步。 羲华不免深深忧心,就冲着九歆和井槑这种利用亲儿子和“亲”侄儿利用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架势,可见他们根本没有心。 他们当真能放过她?她又该如何自救? 凤族究竟想把水搅得多混她不得而知,但眼下她只想提醒二哥莫要被凤族和鲲鹏族拿捏,即便迫不得已真的要迎回应羿,他亦有伏羲氏这个后盾。 她在天帝位上千年,虽然全无建树,但总算旁观者清——伏羲氏这些年来也算韬光养晦,并非无欲无求,应该对他有所助益。 于是,这一夜,趁九韶安睡之机,羲华披上了斗篷,悄悄摸了出去。 九韶有多警醒她是有数的,于是临出门前,她在他身上用了魇珠。 魇珠是夜神的至宝,月漪公主既然没想好好过日子,那魇珠自然也便用不上了,九韶早便将它从傀儡处召回,预备日后还给夜神,却没想到被她这个小机灵鬼摸了出来,用在了他的身上。 魇珠造梦,可依照施法人的心境给受术人制造出美梦、噩梦,亦可制造出特定的梦境。而人总是流连美梦不愿醒来,自然而然地,羲华给他造的,是他这一生最美的梦。 “不管如何,你帮了我,我还你一个梦,算是答谢了。”羲华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道。 ——其实也无甚可掖的,九韶的睡姿一如既往的规规矩矩,连头发丝都不曾乱过一根。 就如同他这个人,永远张弛有度。若非被她使此伎俩,怕是他很难就此被制。 日间羲华曾变成男身,以神族天帝的身份命人给禹疆送了一封信,邀他夜间一叙。 如今正是时候,她来到花园中的一片琅树林中,这是只生于九天之上的宝树,树高三丈,通身如同青玉,开花时一片洁白如云,她记得,二哥最喜欢这种花。 但在魔界的水土上,这琅树长的半死不活,莫说是开花,连仅有的几片叶片也蔫蔫的没有精神,令人看着便想叹口气。 然而,随着那个清俊的身影缓步而入,那些碧玉色的茎干上便神奇地抽枝生叶,片刻后绿叶如茵,白玉纺锤一般的花骨头争先从中冒头,接连不断的“啪啪”声响起,碗口大的洁白花朵顷刻间便开满了枝头。 “二哥,前几日,你为何不见我,你可知,小弟很想你?”羲华知道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他聊上两句。 禹疆无声地攥了攥拳头——他当然不能说说因为他便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他没有勇气承认,于是只是避重就轻道:“你从云端跌落,泰半因由在我,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羲华明白他的意思:“就如同九韶和井焕一般,他们对我亦是真心,却被数不清的亲缘、利益牵绊,不得已罢了,我懂。更何况我尸位素餐了多年,早料到会有今日。” 她向前走了几步,二人之间近的几乎触手可及,禹疆本能地想与她拉开距离,却在最后一刻生生忍住了。 羲华却识趣地停住了脚:“我时常在想,若是千年前留在神宫的人是你,继承天帝之位的也是你,是不是便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神界巍然如山,魔族安分守己,而人间,海晏河清……”她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我自作自受。” “二哥,你才是那个,能够令三界斗回归正轨的,最称职的神。” 第58章 字面意义上的扎心 “他们都说九韶当年选择我是一个错误,说我令明珠蒙尘。可谁又知道呢,二哥,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神,九韶之惊艳于我,不过是曾经沧海。” “二哥,对不住,我真是口无遮拦,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吧。” “够了,够了……够了。”禹疆在心底呐喊,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令他内心震动,如同利刃加身,要他血流成河。 “二哥,你怎么了?”羲华发现了他的异样,她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微蹙的眉头。 “无碍。”这一声疏离而又淡漠,令发声之人与闻声之人都悚然一惊。 于是,她与禹疆同时向后一步。 世上岂有心软的神,于禹疆,早在他踏出第一步之时,便回不了头。而于羲华,千年光阴已逝,昔年的那些兄友弟恭早如流水而过,她对兄长的感念和孺慕之情,只能深埋心底。 她讪讪地收回手:“我来见你,是有事要同你讲——六哥要与你一同回归之事,我已经证实。” “嗯。”这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天德星君带来的信函中,九歆早以六族名义写明了。 最震惊和痛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如今他还未踏上神界的土地,便是再痛恨那些小人背信弃义,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暂且认了。 “我知道六哥的为人,一旦回归神界,他必将掀起风波。可惜,我在位时碌碌无为,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只有九韶与井焕,他们看在我的面上,多少会襄助你一二。”羲华真心诚意,对他足够掏心掏肺。 禹疆却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他也并不知道为了助她逃婚,九韶与井焕对她的付出,他单纯地只能以他们之间的情谊揣测:“他们二人身为凤与鲲鹏二族的少主,即便此事并未涉足太多,你焉知他们不曾背叛于你?” 羲华得意地笑笑:“他们是我的兄弟啊,我信任他们,一如信任哥哥,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或许是这个“信任”太过沉重,禹疆的身形陡然一紧,他对她的内疚一时令他自责的无以复加。他觉得,自己除了她一句“抱歉”,还欠她太多。 但死寂了一千年的心如同封冻的寒冰,令他连那简单的两个字都不知如何开口。 “还有,如今的凤族和鲲鹏族的两位族长九歆与井槑,虽然为二哥鞍前马后,但他们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浅见寡识,都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禹疆顿时哑然失笑,眉间的阴霾终于褪去了:“褒了儿子却贬了老子,你倒是爱憎分明。” “自然,坑我的是他们,又不是我的兄弟。” “……”禹疆捂着自己的心口,暗道你真是哪儿疼就偏往哪儿扎啊。 他正准备找点场面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谁料电光石火间,他耳朵一动,倏然出声喝道:“谁?!” 羲华茫然地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一模一样的眉目,一模一样的表情,甚至连唇角常挂着的那抹淡笑,都再熟悉不过。 ——是那具替身傀儡! 羲华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偷偷离开被九韶发现了,然而这个猜测很快被她推翻了,若真是九韶发现,来的人也该是他,而不是这个傀儡。 她自己都隐身而来,便是知道此时此地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九韶又焉能不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因为魇珠的原因,九韶深陷梦中,失去了对于傀儡中裂魂的控制。 幸好此地只有二哥,若被旁人看到她与傀儡出现在一处,一模一样的两个神族赘婿,这件事非穿帮了不可。 二哥的反应比她快的多,他飞身而起,一把扣住了傀儡的脖子将“他”拉了过来。 若是九韶本人在此,即便中了魇术,他本能之下定会反抗,但如今这里只有他的一片裂魂,如何是曾经武力术法第一人的对手。 甚至因为他入梦太深,至此都无知无觉。最好一直无知无觉吧,羲华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此时醒来,否则九韶与二哥对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事。 禹疆惊疑地看着手中的人,又看看一脸苦笑的羲华,直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哥,手下留情!”羲华连忙道:“这是我的替身傀儡。” 禹疆涉猎广博,自然也听闻过裂魂术,方才他为了探查来人身份,用法力穿透了“他”的灵台。 ——肉身是羲华的气息,而这神魂……是凤族,他探到了凤族那独特的,来自于火焰锤炼的神魂印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怪不得羲华说“信任他们”,原来为了帮她瞒天过海,他们竟然为她做到了如此地步。 禹疆眸中的情绪陡然变换,他缓缓地松开了手,却忽然一指击出,点在傀儡的眉心。 “二哥!”羲华下意识出声。这具傀儡的肉身虽然与她同源,却因为体内没有她的神魂而无法令她对“他”的感知感同身受,她此时开口,只是因为她替“他”疼的慌。 “放心,我只是封闭了“他”的五感,令“他”背后的那个人无法洞察此处。” “噢。”虽然羲华心知此时九韶必然做不到这一点,这傀儡不过是循着她本人的气息找过来的而已。不过封闭了五感也好,以免留下记忆,事后被九韶察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暗暗松了口气,但方才二哥的神色,令她感觉到了转瞬即逝的危险。 “很好,有了“他”,我对你的愧疚也能少些。”禹疆忽然低声道。 “啊,什么?” “无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对了,二哥,伏羲氏这千年来一直蛰伏,我亦对其多有宽纵。我以为,他们当比凤族和鲲鹏族更靠得住。二哥回归后可多多倚仗他们。” “我明白,你向我提及伏羲氏,是希望我日后照拂少仓氏么?合情合理,你既然已经将他们放逐至瀛洲,只要他们不生事,我承诺,绝不为难他们。” “……”羲华:这怎么听着像是等价交换呢。二哥这话,越说越令她觉得他与自己印象中的兄长,变了太多。 忽然,她终于在千头万绪中抓到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她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放逐少仓氏确实是为了他们好,莫非此番回归,二哥不曾牵涉伏羲氏,转而接受了凤族和鲲鹏族的助力,也是为了他们好?” 这话不管说者有心无心,在听者看来便十分有试探的味道了,禹疆没想到他这一贯憨痴的“弟弟”竟然如此敏锐,顿时警觉,不再开口了。 “二哥,对我,你大可以坦诚。”饶是她觉得他如今初心不再,但她依旧愿意相信他,只要他说,无论何事,她都信。 以真心换取真心,对别人可以,对他,若要寒冰化冻,只靠一阵春风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他愿意尝试,便试探着问:“伏羲氏,他们可好?” 羲华的脸色明显亮了起来,她故作夸张地道:“不好!” “……如何不好?” “自从战神上虞神陨,哥哥离开神界,伏羲氏痛失支柱,族人们都收敛了许多。”羲华背靠一株琅树,眉目深深:“哥哥你也知道,伏羲氏当初有多傲人,对其他五族皆不假辞色的。” “登高必跌重,他们也该吃这教训。”禹疆的神色也终于放松下来,他甚至想伸手,想摸一摸“幼弟”的头顶,就如“他”幼时那般,小小的一个娃娃,受了委屈被他接过来,夜夜噩梦,开始的时候每日都是哭着醒来的,唯有他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他”才能安心地睡过去。 往事如烟,记忆却鲜明如昨。 “要是那时哥哥在便好了,他们吃了教训,闹了许久才消停呢,我头都大了……”恰逢此时,羲华感觉怀中一阵发烫。 是那颗魇珠,她顺手取出来看了一眼,只见晶莹如冰的珠子里氤氲着的一团烟雾快要散开了。 对于魇术而言,若是施术人的灵力超越受术人许多,受术人所做之梦便可清清楚楚地显现在珠子里,而若施术人灵力不够,则是眼前这种状况,梦境犹如被烟雾包裹着一般,无法窥探。 而魇珠的这种种变化,则代表受术人将要从梦中醒来了。 羲华大惊,还是比她预计的时间短了许多。 她之所以要避开九韶,秘密与二哥相见,是因为此事令她和二哥与凤族羁绊甚深。虽然碍于她的缘故,九韶无法独善其身,但之前他与井焕的对话,至少证明了他们不负她之信任。 而伏羲氏则是她送给二哥的一张底牌,这一点不宜将九韶牵扯进来。 她的用心,算是很良苦了。 “二哥,快走。”羲华一把拉住傀儡,对他道。 禹疆点点头,目光中终于多了几分真诚:“保重。” 琅树倏然花谢,仿佛方才的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只是另一个梦。 第59章 锅太大,背不下 魇珠中的烟雾彻底消散,傀儡悠悠醒转,紧闭的双眸轻轻打开,目光由茫然一点点恢复清明。 这个过程很慢,远超常人醒来所需要的一般时间。 且羲华太了解她自己的表情了,方才那茫然中分明含着丝笑意——这代表九韶果然做了个美梦,心情不错,所以才需要久久回味? 羲华带着傀儡回了拂月殿,于殿门外无人处远远将“他”一推,自己隐身跑进了偏殿。 此时,九韶终于完全自梦中清醒过来,重新掌握了傀儡的控制权。虽然感知到傀儡近在咫尺,他却顾不得理会,而是第一时间去寻找羲华。 幸好,她堪堪在最后一刻赶回了偏殿,斗篷都来不及脱,只将风帽匆匆拉下,压在了身下,而后,云被一路蒙到了下颌,仅露出一张纤细的小脸和满头乌发。 说到这里她不免得意——竟然没忘了变回女身,算是很临机应变了。 但就在此时,她忽然觉得全身一麻,所有的力气像是海绵里的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猛然挤干了,她试着运起灵力抵抗,却发现随着力气的恢复,灵力开始随之一点点消失了。 为了不惊动九韶,她硬是咬死了唇,任凭满头大汗而一声不吭。 九韶不方便擅闯她的寝居,只在门口大略扫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眉头又拧了起来。 ——那个傀儡竟自己跑了过来。 他倒是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魇珠,毕竟这滋味他也是第一次尝试,美梦是他凭本事做的,谁会归功于一颗破珠子身上。 况且傀儡出现在这里也好解释,他入梦太深不由放松了对其的控制,所以“他”循着本能来找羲华,合情合理。 唯一不合情理的是他在接触到傀儡之后,探查了他的那片裂魂,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失落了一段记忆。 傀儡眼中最后闪过的是一片令人惊叹的琅树林,他依稀记得那是禹疆殿下的心头所好,而琅树林,恰好在阆风阁到拂月殿的路上。 这本不该引起他的注意,但这魔宫中,什么时候琅花能开的这般夺目了? 九韶不是个会忽略细节的人,他此时怀疑不到羲华身上,便只能去问禹疆。 谁知,还未等他寻到机会与禹疆单独相谈,一连串的消息纷至沓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首先,大司祭死了,他连同自己所在的宫苑就在这一夜被焚烧殆尽。 其次,井焕去找应羿兑现承诺之时,二人惊讶地发现,“神驯散”的解药只剩了一颗。 最后,羲华自己,被下了“神驯散”。 好一个连环之计,所针对的人,不言而喻。 但谁有动机?羲华的真实身份又有多少人知晓? 三人在拂月殿重聚,相比起井焕的愤怒和指责,九韶却显得平静的多了。 井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自己知,这五者之中,莫非天地有嫌疑?” 九韶:“天地无嫌疑,也不是你我。” 井焕“哼”了一声,看向一旁坐着的羲华:“总不能是她自己吧?” “阿焕,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中毒怪孤单的,想拉个难兄难弟?”羲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呵呵。” 说着,她刚坐直身体,却仿佛浑身无力似的,“哎呦”了一声。 九韶瞬间便闪到了她的背后,轻轻托住她,声音顿时柔和:“感觉怎样?是不是没有力气,来,靠在我身上。” 羲华就坡下驴,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他有力的臂膀上,又扔给井焕一个“呵呵”挑衅似的的笑。 井焕可不惯着她,一哂:“别装了,我早帮你看过了,你所中之毒远不及我当时,不至于会四肢无力,最多只是灵力尽失,无法施法——呵呵。” 然后他忽地看到了她的眼色,转口道:“你也就诓一诓九韶这个老实人,猜猜看,现在谁的心痛了。” 老实人被说破了心事,耳根猛地变红了。 羲华故意冲井焕嚷嚷:“有本事你也找个老实人靠一靠啊。” 九韶被他俩挤兑得实在脸上挂不住,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羲华终于松了一口气。 而出门后的九韶,脸上的热度一点点减退,眸中霎时冰凉。 九韶走了,井焕总算恢复了几分正色,他关切地问:“哎——你真没事吧?” 羲华挥了挥胳膊:“无事,只是不太适应,身体真是沉重了许多。啊……最不习惯的是隐身术无法施展了,以后要躲开九韶的视线,难了,不过,”她话锋一转:“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需要了。” “你跑不了,便让他走。咱们方才不是配合挺默契的吗?” “是啊,还是兄弟最懂我。”羲华遥遥向他行了一礼:“谢了。” “客气。对了,究竟是谁给你下的这“神驯散”?你心里有没有怀疑的对象?”井焕问出这话的时候,因为心中不安而略带了一丝紧张。 “放心,定然不是画扇。”羲华揶揄他:“知道你担心九韶找她的麻烦,不会的,你把心放回肚子里。” 井焕还不好意思,嘴硬道:“谁担心她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喜欢她,所以怕我们怀疑到她身上?”羲华摆摆手:“因爱故生忧,我懂。” “好了好了。”井焕不想和她再辩下去,论嘴皮子他可从未赢过她一次,于是言归正传道:“你为什么相信她?” “很简单,”羲华随口道:“这几日我深居简出,从未遇到过她,她哪来的机会给我下毒?” 井焕等的就是这一句,抓紧漏洞问道:“所以,你这几日还见过谁?” 羲华:“……”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但她在井焕面前不必掩饰,一拍桌面道:“你真是提醒我了,我得去应羿那里留下点痕迹,好叫他有机会给我“下毒”。” 井焕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你是说——你要嫁祸给六殿下?” “不然呢?多好的机会啊,我原以为只是一石二鸟,没想到还有他这只上赶着往前撞呢。”羲华扯起唇角:“多亏提醒,谢了啊。” 井焕望着她沾沾自喜的表情,喃喃:“你要是说这毒是你自己给自己下的,眼下我也信了。” 羲华瞪了他一眼:“我会有这么傻?” 井焕“呵呵”一声:“你若不傻,何至于被人下毒伤害,还要百般维护那个人?” 羲华鼻孔朝天地“哼”他:“你不懂!” 井焕摇了摇头:“你明知九韶心中有你,你还让他做那一石三鸟的“石”,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瞒不了多久,等真相揭开,他会如何心痛。” 羲华脸上的笑意蓦地收敛起来:“是我对他不住,但幸好这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日后山高水长,我与他各自安好,勿念。” 此时的九韶还不知道,他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落入了她的网中。可怜这个傻瓜还在一心一意为她奔忙。 眼下,对于九韶而言,追查真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解药。毕竟应羿那唯一一颗解药解不了两个人的毒——他不接受做选择。 于是他亲自去查了魔界的祭司团——他确实不曾疑心过画扇,所以他找的帮手便是她。而画扇为了彻底洗脱自己的嫌疑,亦倾力相助。 前面说过,医药蛊毒只是那位前大司祭的个人爱好,并未传给弟子,且钻研毒物虿虫的人大多孤僻,加之他被画扇将计就计废除大司祭之位后一直闭门不出,他的宫苑因何起火,何时起火,起火前人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事必是人为。 从个人恩怨上说,画扇百口莫辩,可是从杀人灭口上,应羿也难证清白。 只不过,大司祭一死,神驯散的解药和配方手稿都付之一炬,这一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至于应羿,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有动机”,“有机会”,“有得利”而被九韶盯上,当成了靶子。 这几日,因为大婚当日被月漪公主拆了的主殿一直在修缮,羲华的那具替身傀儡,名义上来入赘的“天帝陛下”一直暂居阆风阁偏殿,明面上看应羿与自己这位弟弟过从甚密。再加上井焕以鲲鹏族少主的名义频频出入的缘故,这位昔年的神族六殿下顿时意气风发起来,且他要一同回归神界的消息不胫而走。 魔族高层除了蝶绛公主都不曾对此质疑。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因为长公主的恋爱脑,魔族高层一直视禹疆为祸境殃民之辈,连带着应羿也不受人待见,他走不走的,也没什么人关心。 只有蝶绛公主是真正为夫君担忧的,她主掌魔界多年,政局上的目光一向都极为敏锐,看透了神族那帮人的险恶用心,于是在画扇力主更换大司祭时呈默许态度,并且,一直在制造舆论,将应羿推向台前。 但应羿真挺冤的,原本他连羲华的存在都不知道。如今更是稀里糊涂成了替罪羊,被他那厚此薄彼的“好弟弟”用来吸引住了九韶的目光。 于是,当九韶发现了羲华刻意留在阆风阁中的痕迹时,一切的猜测便成为了闭环,应羿这口锅,算是背定了。 第60章 王者之战 这一日,阆风阁中。 距离神族的送婚使队返回神界还有一日。 应羿已经通过他这千年的经营联系上了神族的旧部,正摩拳擦掌,喜不自胜地开始谋划起他回归后的日子了。 此时他正把一群仆从使唤的团团转:“收拾这个,拿这个,仔细那个,哎,错了……” 九韶的意外到访倒是令他很意外,毕竟他已经把自己归为了鲲鹏那一挂里,这位凤族出身的紫微帝君竟然在此时来寻他,莫非是要谈什么交易? 这不难理解,若他处于凤族的位置,对于那个有着伏羲氏这等深厚靠山的二哥,定然也是要防着的。 放眼整个三界,他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天帝血脉,还有谁比他有资格能与二哥一较高下? 他不禁沾沾自喜起来,开始做起被两族联袂扶持,与二哥分庭抗礼的美梦了。 于是,九韶进门时便听到他说:“都停下。这些东西全不要了,待本殿回到神宫,另行置办。” 只可惜,他高兴的太早了些。 九韶此番前来目标明确,不会与他讲什么先礼后兵,待屏退旁人后,九韶拂袖起了结界,佩剑“昆吾”铮然出鞘,遥遥指向了他的心口。 “……”应羿懵了:“你什么意思?” “你为何给羲华下“神驯散”?”九韶并不跟他废话。 “给谁?羲华?他何时中了“神驯散”了?”应羿摸不着头脑,但被剑指着他也不敢动:“他不是好好地呆在偏殿么?” 他有点拿不准九韶的战力如何,毕竟是后起之秀,但既然能与昔日的禹疆齐名,想来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飞快地盘算着自己反杀的机会有多大,但九韶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眉头一紧,剑上传来的威压陡然增大了数倍,似乎是在告诉他——没可能,完全没可能! 与此同时,九韶也在思量着他的反应——刚才提及“羲华”之时,他脸上的茫然不像是演的。 如果不是他太能装,便是他当真不知情? 不对,这丝丝缕缕,桩桩件件都指向他,就差在他头顶明晃晃地挂上三个字“就是他”了。 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很假,九韶幡然醒悟,明白自己被人误导了。 但来都来了,他厉声问道:““神驯散”的解药呢?交出来。” 应羿感觉那股摄人的杀气敛去了,壮了壮胆子回答:“解药仅余一颗,本殿已经给了井焕。” “殿下没有私藏?” “绝对没有!这于我并无好处,何必多此一举。” 九韶相信他这话不虚,临走之前冷冷道:“看在你没有动她的份上,我给殿下两个忠告——一,井焕的立场不代表鲲鹏一族的立场,殿下切莫高兴的太早;二,查查你身边的人。” 一直到他离开很久,应羿还坐在原处,背后的冷汗干了又起,方才的事在他脑海久久回荡,他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了狠厉之色。 待九韶回到拂月殿,羲华和井焕都不见了。 几案上有羲华的一封留书:对不住,有机会再补偿你,山高水长,勿念。 九韶一向沉静的脸上,终于崩出了裂隙。 是他百密一疏了,先前他下在羲华身上的追踪咒因为她中了“神驯散”的缘故,被一道抹去了,而他只顾着替她找解药,竟然忘了此事。 如今茫茫三界,他们这一走如同泥牛入海,踪迹难寻。 但统治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他做不到的,未必就没有人做不到。 于是,九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去寻禹疆。 仆从指引他来到了花园中的那片琅树林,一如那日在傀儡的记忆中所见那般,青玉一般的枝干上繁花如雪,开得热烈而狂放。 禹疆背着手站在树林深处,半闭着眼睛,微微昂着头,似乎在聆听这花海的声音。 九韶缓步入内,似乎是不忍打扰他的专注,又似乎是在蓄势而发。 禹疆的背,无声地绷紧了。 直到六面泛着金光的结界拔地而地,将他完全笼罩在其中,也将他与他,隔绝开来。 九韶立刻持剑在手,然后毫不迟疑,狠狠一记劈出,金光结界在这悍然无匹的攻击之下摇晃了两下,皲裂的细纹爬满了剑气所指之处。 禹疆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悍勇,张开的五指骤然紧握成拳,结界由此被加固,险零零地支持住了。 此后他再不敢轻敌,转过身来看着九韶执剑在结界中腾挪劈斩,半是欣赏半是感叹,源源不断的神力不断加诸于结界上,一次又一次地巩固住了那些几乎要崩溃的地方。 双方势均力敌,以神力相抗占不到便宜。九韶开始明白这样徒劳无功,于是他停住了手,持剑当胸,念动了法诀,一只火焰凤凰渐渐自他眉心透出。 那火凤舒展双翼,长长的尾羽拖曳开来,一声清啸,停在了他的剑上。 然后,九韶的眼睛骤然变红,与那火凤的双眸殊无二致,随后他双手持剑,自上而下,落下了撼天动地的一击。 禹疆见此大吃一惊,大喊了一声:“凤舞!”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以手掐诀摆出了防御姿势,浓厚的灵力应召而来,护在他的身周。 此“凤舞”不同于九韶教给羲华的“凤舞”,以神魂为祭引动凤凰之威,这一招是搏命的一招。 那金光结界应声而碎,巨大的冲力从中流泻而出,轰然对上了禹疆的护身灵力。 饶是有所准备,禹疆仍被那一击击碎了所有的防御,整个人被推着倒退三步,堪堪在撞上一颗琅树之前停住。 四周洁白的琅花如雨,对阵的二人皆是一口鲜血吐出,殷红中带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洒在了花瓣上,美的触目惊心。 禹疆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地盯着对面的人。而九韶膝弯一软,他以剑拄地,才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你竟然为羲华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禹疆问。 “她是我选择的人,自然要拼死守护。” 此“她”非彼“他”,禹疆一直不知道。他只知道,有这样强悍的一个人在他的“弟弟”的背后,早晚是个祸患。 他一时起了杀念。 就在这一刻,禹疆已经下定决心抛弃了凤族。不,应该是在千年以前,九韶主动选择成为羲华的伴读的那一刻始,他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日。 羲华……你将天帝之位拱手相让,将三界的权柄弃如敝屣,你究竟有几分真心?你是否在等待着千年的蛰伏,酝酿着下一次的政变,就像我如今对你一样。 凤族……凤族今日可以成为我的刀,日后呢,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待他将凤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时,终究会重蹈今日之覆辙吧。 九韶与他棋逢对手,自然猜得到他心中所想,于是率先道:“我与她并无不臣之心,殿下大可放心。她志在自由,我意在追随。我九韶今日以凤凰之名立誓,只要寻的到她,我必带她远离两界,自然不再涉足三界之事。若违此誓,身与魂俱灭。如何?” 禹疆思索了片刻,道:“我信你。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若做到了,我便倾魔界之力帮你寻找她的去处。” 九韶心中一喜:“殿下请讲。” “我要你杀一个人。” 第61章 脑子缺根弦 “要我杀了羲华的替身傀儡,为何?”九韶问道。 “很简单,我要“羲华”死,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你的手中。”禹疆说着,轻轻拂去了肩头的一瓣落花。 九韶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假思索道:“好,殿下是重诺之人,我答应你。明日送婚使队离开魔界之时,便是你我践诺之刻,击掌为誓。” “好,击掌为誓。” “啪”的清脆一声,两只手击在一起。九韶和禹疆,各自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撼动的决绝。 九韶离开之后,禹疆望着满地的落花不语,片刻后他低喃了一句:“太难看了。”于是,他轻轻拂袖。 ——什么都没有发生。落花依旧是落花,没有一片回到了枝头。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看来,我的确不如他。”说完,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几欲跌倒。 “殿下!”一身红衣的魔族“摄政女王”从林外匆匆而来,扶住了他。 “你怎么来了。”私下里,禹疆对他这位妻子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冷淡,至少,此刻他没有拒绝她的亲近。 “妾关心殿下。观方才一战,你与那紫微帝君不分伯仲,可是殿下为何说不如他?”蝶绛关切地问。 “论战力,他尚比我稍逊一筹,否则他也不会以神魂为祭发动“凤舞”才能破了我的结界。但他知道你在此,为了不误伤,宁可承受反噬之力,他的心胸,远超于我。还有,你看这些落花,”他伸手指了指地上层层叠叠的花瓣,那原本晶莹如雪的纯白花瓣因为沾染了凤凰之血而变得黯淡无光。而树上的花瓣仍在不停地坠落——这代表着他的灵力因为方才的伤痛而在不断的流失。 蝶绛满怀忧虑:“你现在需要休息。随我回去吧。” 禹疆摇了摇头:“我想再留一会儿,明天便要离开了,这片琅树再也看不见了。” 蝶绛奇道:“殿下竟然会有放不下的东西,我以为,你对魔界毫无眷恋。” “毕竟住了一千年,多少还是有些回忆的。尤其是这片琅树,是我的心血所化。” “回到神宫之后,殿下便可以见到你魂牵梦萦的那满宫的琅花了。” 禹疆好笑地看着她:“你这话,听起来带着一股酸味。” 蝶绛难得的脸红了:“我还不至于吃树的醋。” “千年倥偬,物是人非,那满宫的琅花早不是为我而开谢,何来魂牵梦萦。” “物是人非……那殿下让紫微帝君在众人面前亲手诛杀那具傀儡,是要绝了他与羲华的后路吗?” “自然。” “但我知道,殿下也是为了他们好。” “噢,你竟然懂我,说来听听。” “尽管羲华不再是天帝,但他依旧是两界和平是象征,若他……不,他的傀儡死于九韶之手,那么,九韶便是破坏两界关系的罪人,凤族即便再不愿意舍弃他,为了大义也不得不将他逐出神界。而羲华本人呢,作为“已死之人”,他也再无回到神界的机会。殿下此一举除去了两个心腹大患。” 禹疆笑了笑:“这听起来对他们可不算好。” 蝶绛话锋一转:“但殿下深知羲华的秉性,他向往自由,厌恶无论是神界还是魔界的束缚,能够就此脱身,自此徜徉于天地之间,是对他最大的好事。而九韶对他一心一意,誓死追随,自然也毫不犹豫。殿下对他们看似残忍,实则成全。” 禹疆的视线放在了远处,半晌后轻声道:“我没有你说的这么无私。我其实……很嫉妒羲华的,嫉妒他能有这样两个生死不弃的兄弟。所以,我才给羲华下了“神驯散”。” 蝶绛犹豫了片刻,才迟疑道:“其实,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禹疆奇道:“这可不像你,有话直说吧。” 蝶绛道:“画扇日前向我禀报,说这位羲华陛下其实是个女儿身,早便潜入了我界。她与九韶、井焕三人与画扇有些渊源,被发现身份后假称是天帝的妹妹。” 禹疆恍然:“难怪画扇之前向你禀报过三名神族入境之事,她还曾邀井焕入宫掌眼过大婚婚仪。” “的确,他应该还远远地见过你和应羿殿下。” 禹疆回忆了一番:“没错,确有一日我曾感觉到有人注目,当时被应羿缠着未曾多想,如今看来便是他了。” “那时九韶的身份未明,画扇向我禀报后,我也曾派人探查,但神界从未传回凤族少主失踪的消息,想来他们在魔界的那些日子,他也制作了傀儡,注入了自己的裂魂。” 禹疆沉吟道:“羲华竟是个女儿身,我看着她长大,居然从未发觉。” 说着,他反而笑了:“我竟然毫不吃惊。离澜神妃真是煞费苦心,我有点可怜她了。” 蝶绛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反而有些担心,试探地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但我又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当年大战后若是没有她继承帝位,神界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想来父帝早就知道,所以才将她一直留在神宫。”禹疆开始向林外走去:“算是替我未雨绸缪了。” 蝶绛跟在他身边:“既然如此,她当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可要为她解了“神驯散”?” “不,”禹疆眸中的笑意似他身后的花瓣一样,一点点消散:“只要她活着,便永远都可能是威胁。我现在还没有一定要杀她的理由,但如果有一天,被我发现她有重掌三界之心,我必会毫不留情!” 这一夜注定很漫长。 而已经乘了轻舟的羲华与井焕一面催促着船家快快行驶,一面谈笑晏晏,一面自得对饮,就着一碟井焕从画扇府上顺出来的瓜子,喝的酣畅淋漓,一个赛一个的没心没肺。 舟行了一路,他们便喝了一路。井焕看得出,在羲华一直欢颜的掩饰下,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 九韶的脾气,他与她再清楚不过了,深知九韶不会就这么任凭她离开。 井焕一时陷入了两难,两个都是兄弟,成全了一个便会伤害了另一个,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两不相负。 看来,只有牺牲他自己了。 于是他将从应羿那里拿来的那枚“神驯散”的解药,借着斟酒的机会,偷偷扔到了她的酒杯中。 羲华原本没有发现,但当她拿过酒杯一闻,便知道他在其中加了东西。 “呦,给我下药啊。”她将酒杯重重放在舱里的小桌上:“搞这种小动作,真当我不敢揍你嘛?” 井焕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现在你我皆一样,都无半点灵力在身,与凡界那些人无异,要论单打独斗,必然便要拼力气。你是女儿身,这一条上你可赢不了我。” 羲华“咦”了一声:“我听说凡人都讲究个君子海涵地负,休休有容,对女子尊之敬之,不恃强睨之。你堂堂天神,竟然连凡人都不如,要对我一个弱质女流动手了?” 井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捧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弱质女流?哎我的天帝陛下,你可是能坑死九韶的奇女子,跟弱质这两个字沾不上一丝边好不好?” 羲华也跟着笑:“对哦,我既然连九韶那等聪明人都能坑死,那对付你这种脑子里只有宫商角徵羽武的莽夫,岂用动手,我动动嘴皮子便能赢你了。” 井焕闻言一愣,半晌反应过来,不禁怒极拍案:“你说谁脑子缺根弦呢?啊,缺的还是“文”弦,是说我是武星,只会刚以应柔,而不会柔以应刚么?你这嘴可太损了。” 羲华继续火上浇油:“啊,你听出来了。怪我怪我,下次定然说得再委婉些,不叫你生气。” 井焕:“你……!” 羲华还嫌火不够大:“不服啊?不服来试试啊。” “……”井焕被彻底激起了斗志:“行,你说,比什么。” “简单,”她眼睛一转,“便说说这文弦别名为何,你若说不出来罚酒一杯,若说出来了,罚酒我喝。” 井焕:“……我知道文弦武弦称少宫少商,但文是少宫还是武是少商,我确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哎,题答一半,这可不算过关啊。”羲华提壶给他满上,顺手调换了两只酒杯,“六弦文声主少宫,七弦武声主少商。喝吧。” 井焕别的不好说,认赌服输是第一要遵守的。当即不疑有他,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第62章 计中计 “你居然……居然……”井焕满眼的不可置信。 “小伎俩,不值一提。”羲华摆摆手:“我不用你的杯子。你如今既然法力恢复了,另化一只给我。” 井焕怒视着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好了好了,别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羲华见他不动,看见桌角有一叠粗瓷大碗,她也不嫌弃,自己拿了两只过来,一一斟满了,自己先端起一碗干了,另一碗亲手端给他,道:“我自罚一碗,给你赔罪,行了吧?” 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益,井焕愤愤地接过碗一饮而尽,但还是别过脸不理她。 “这究竟是原谅我了呢,还是没原谅呢?”羲华一面“咔擦咔擦”磕着瓜子,一面好笑地看着他在一旁赌气。 时光,就这么随着舟旁的流水,悠悠而过了。 以前做神仙时寿数漫长,很多时候都感觉不到时光荏苒,如今心境变了,便咂摸出了不同的意味。 半日后,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大概是坐姿不对,腿竟然微微发麻,一个站立不稳,她身形一晃,险些从狭窄的船舷边跌落下去。 井焕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帮她稳住身形。羲华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感叹:“好险!好险!如今我这身子骨可落不得水。” 井焕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如今不比从前,还不小心谨慎些。日后你去了凡界,可怎么照顾自己。” 羲华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你若不放心,便常来看看我,可好?” 井焕一怔:“你什么意思?不让我随你一道了?” 羲华道:“自然啊。你堂堂鲲鹏少主,天帝的近卫军统领,跟我一道在凡界凑什么热闹。” 井焕一哂:“你都走了,我这个近卫军统领不做也罢。” 羲华摇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井统领是天帝陛下的井统领,不是我的井统领。我走了,天帝犹在,甚至连尊号都不改,那井统领焉何要撂挑子呢?” 井焕“哼”了一声:“也就是你了,被亲哥哥篡夺帝位,还下毒令你法力全失,这事儿若是落在我身上,我拼着玉石俱焚也要跟他反抗到底。” “所以幸好你不是我啊,可见投胎也是需要赌运气的。若是脾气秉性与所需承担的职责不相匹配,那势必便要痛苦难当——便如同我。所以,二哥所做的这一切无形之中圆了我的心愿,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而你,你远比你的叔叔更适合统领鲲鹏一族,所以你该回去,站在我二哥身边,不要让我那个心怀叵测的六哥和井槑沆瀣一气,令神界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修罗场。你有你的命运,不应该和我绑在一起。” 井焕被说的哑口无言,但让他就此舍下兄弟,放任毫无法力在身的羲华一个人在凡界流浪,他也做不出。 眼下羲华虽然身体和凡人无异,但她的身上仍旧流着神族的血。若放在修行邪路的妖魔眼中——听说人间盛产这个,他们可不买两界的账——她无异于一株人形的奇珍仙葩,还是自带闪闪发光的那种。 她不被人整个囫囵嚼吧嚼吧吞了便是好的!若是碰上个变态且懂得细水长流的,将她养起来做成行动的“血槽”、会再生的“肉山”,那便要遭了老罪了。 还有,听说凡界有些人修行走歪门邪路,喜欢抓一些资质根骨不错的女子做“炉鼎”,一旦落入那种人手里,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被利用的即便只剩骨头渣子,也会被生吞了。 不,不行——他是男子尚且觉得人间多险,更何况她一个容颜倾世的女子。 忽然,羲华狐疑地看向他。 井焕的一腔担心骤然被打断,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心虚地反问:“看我做什么!” 羲华上下打量他:“不对啊,你方才拉我为何不用法力?解药没起效?” “不……不是,”井焕支吾道:“是我法力丧失太久,事事需亲力亲为,做凡人习……习惯了。” 羲华盯着他的眼睛:“真的?” 井焕心说坏了,她一向敏锐,自己每每说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正当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其他借口时,船行至渡口了。 “哎——前面便是日光沙海吧。快走快走!否则今日日出前赶不到了。” “噢,有理,日光沙海的入口只有在夜半出现,日出后便寻不到了,咱们赶快。” 被他这一打岔,羲华果然忘了自己的怀疑,拉着他便向走。 暗月升空,当他们进入日光沙海后,九韶也追了过来。 他来之前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但他目光坚定,他的怀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安放着傀儡被杀死后化出的那一绺发丝。 他已经践行了诺言,在神界送婚使队即将离开之时,于众目睽睽之下骤倏然出手,一剑洞穿了前来送行的“羲华”的胸口,然后毫不迟疑地拔出剑锋,“羲华”的眼睛慢慢变大,但一个惊恐的表情尚未做全,便已“陨灭”于他的剑下,身体顺着剑势,软软地倒向了他的方向。 九韶一把将遗体揽住,昆吾神剑向身侧一甩,戒备地看向众人。 在场除了始作俑者心知肚明外,其余无论是神族还是魔族,都震惊的无以复加。 月漪公主本来对应羿的离开而伤心欲绝,可当那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时,她恍然回魂,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死了。 伴随着她的惊叫,反应过来的二族纷纷兵刃出鞘,围住了立在那里的九韶。 若真是对敌,九韶断不会留在那里做活靶子,但他要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是他亲手诛杀了两族和平的象征。而在场之人若是不拦他,便是与他一道的罪人。 此次神界为了提防魔界反水,送婚使队中除了少数他的近卫之外,其余皆是各族的精锐。而天帝近卫军更是群情激愤,纷纷冲过来“护主”。 九韶先前便遣开了自己的近卫和仪仗,为的便是怕自己人打自己人,事后牵连无辜。 唯有天德星君念及他是少主,匆忙喝住众人,厉声问他:“紫微帝君!你身为神界三大帝君之一,为何公然杀害羲华殿下?你这是要置两界的和平,三界众生的安危于不顾吗?!” 九韶冷冷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愿和这个靠着阿谀奉承上位的小人多费唇舌,但做戏要做全套,该说的台词一句不能少:“吾与他是私仇,与两界、三界众生无干。为赎今日之罪,吾自愿放弃一切尊位,自逐出神界。尔等若有能胜吾者,若为神族,可称神族之光,荣耀加身,享百年尊荣;若为魔族,可得我潜修千年之凤凰真元,助其褪去魔骨,得证大道。” 这话不可谓不自负,但九韶有他的资本,此言一出,原本跃跃欲试的神族兵士皆有些犹豫起来,而魔族,因为早有蝶绛吩咐,即便再垂涎那“千年凤凰真元,褪去魔骨”,皆纷纷缩起脖子,围在了外层。 但总有看不清形势的愣头青做出头的鸟,一名麒麟族的神族兵持长枪越众而出,冲向了当中的九韶。 九韶一手揽着那具生机断绝的傀儡,非但没有收回其中的自己的那片裂魂,反而在暗中为其注入灵力,以维持傀儡的形态,不让其化出原形,一面与那名麒麟缠斗。 为了不伤人,他非但没有祭出什么杀招,还都以防守为主,绝不进攻。 “刺啦!”那名麒麟也算神勇,最后一枪破了他的护体灵力,浅浅地在他的衣袖上划了一道口子。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象征着紫微帝君九韶并非不可战胜。 于是,有了榜样,被那“神族之光”迷了眼的神族兵士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九韶即便再战力超群,但前后夹攻之下,依旧左支右绌。 况且他昨日对禹疆出手时,以神魂为祭加持“凤舞”,受伤不轻,时间尚短来不及疗伤,自身战力大打折扣。 此时他依旧秉持着不可伤及无辜之心,所以对敌时便有些束手束脚,还要不断用法力维持傀儡真身不露,一时间略略败于下风。 幸好魔族皆是呐喊的多出力的少,否则真是雪上加霜了。 “苦战”良久,九韶回头看了一眼高踞云端的禹疆,见他微微颔首,并且以法力密传了四个字入了他的耳,这才吐出一口气,持剑横劈,一记大招将层叠的包围圈撕出一个口子。 他刚想遁身而去,却因方才一时失神被一柄利刃刺伤了后心,一捧淡金色的血花飞溅,染红了他的帝君法袍。 这点小伤本不会对他如何,但他却全身剧震,噬心蚀骨的痛顺着那剑锋蜿蜒而入,以极快的速度透过肌骨深入了心脉。他脚下一个踉跄,却没有回头,而是向前猛冲几步,蓦地化作凤凰真身,衔着那具傀儡展翼而去,消失在魔界永远阴沉的天空之中。 有些人还要追过去,禹疆忽然开口:“够了,别追了!” 第63章 我脑子不缺弦 在场众人以禹疆身份最尊,他说“别追了”,便无人敢再动一步。 唯有天德星君不长眼色地追问:“陛下为何要放他走?” 禹疆斜睨了他一眼,没答话,只冲魔君拱了拱手:“九韶之事,神族会昭告三界,惊扰之处望请海涵。” 他嘴上客气,实则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留给那个犹显稚嫩的魔君。说完,转身一挥袍袖:“走!” 魔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蝶绛公主:“阿姐……” 蝶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将画扇留给你了,该如何善后,她知道。” 说完,她见神界那些被九韶打落的残兵败将一个个匆忙驾云追着禹疆的仪仗而去,而云端上的那个人,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予,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悲意。 夫妻千年,她竟然第一次觉得,他不是心似铁石,而是根本便没有心。 于是,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当初是她一意孤行,折断了他的双翼,如今他重获新生,这千年来他们之间所培养出的那一点点情意,他还会放在眼中吗? “娘娘,陛下走远了。我们不可再耽搁了。”身旁的神使催促着。 蝶绛回眸,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故土,终于不再迟疑,追了上去。 禹疆没有等她,而当蝶绛的仪仗终于追上他时,归途已经过半。 她踏着浮云走到他身边,心也如脚下一般,起伏不定。 禹疆没有看她,他的眸中表面坚定无波,但背在身后的拳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蝶绛状似无意地去牵他的手,却在触及他的衣袍的瞬间被他不动声色地甩开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找个了话题,随口问道:“夫君给九韶的那最后一击为何不下“神驯散”?” “我虽有心削弱他的实力,但“神驯散”会令他法力全失,非我所愿。”禹疆神色冰冷,道:“他有他该保护的人”。 “方才夫君对那星君如此冷淡,妾以为,夫君方返归神界,对凤族臣属这般不假辞色,此举有失身份。”蝶绛犹不死心,再次试探他的态度。 禹疆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身份?若你还记得朕的身份,便知你此言僭越。” 蝶绛心中又惊又冷,知道自己的担忧果然成真了。但她看着他眼中的斥责与不耐,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应道:“是,天帝陛下!” 九韶方一离开郢城,便再也支撑不住,从空中摔落在地,羲华的傀儡也重新化作了发丝。 裂魂回归体内,填补上了空缺,九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但后心处的伤口难以愈合,点点滴滴的血迹不断渗出,灵力也随之流失开来。 那柄刺伤他的剑上有毒! 虽然不似“神驯散”这般令神族法力全失的歹毒,但也极大地削弱了他的战力。九韶咬着牙为自己疗了伤,血虽然止住了,但灵力的流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遏止。 他不愿再拖,在伤口上施了一个障眼法,令一切不见端倪。除了略略发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无人能看出他的虚弱。 想了想,他将身上自己的血也隐藏了起来。 随即,他向着日光沙海御风而去。 这里的日出,真是看多少次,都觉得很是冲击。 羲华和井焕并肩立在清冷的星幕之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来了来了,快看!”她兴奋地一扯井焕。 井焕却非这般浪漫的人,能欣赏的了这般景致。在他看来,再好的日出都抵不上一觉安眠。毕竟他们跋涉而来,一个时辰的路真是挺累人的,眼下他已经觉得两腿肿胀酸痛,恨不得瘫在地上。 羲华却仿佛不知道他如何想的,一直在他耳边聒噪,发出些有些过头的惊叹:“嗯,真美!”、“出来了,出来了!”、“看地上,地上!”、“沙海变白了!” 井焕被吵的头疼,困倦的精神撑不住眼皮,心中一阵阵烦躁,怀疑她是故意的。 这世间的美好总是很短暂。太阳很快升起,沙海暂时停止了变幻,一片月白。 羲华忽然脸色一变,对着毫无防备的井焕一顿雨点般的拳打脚踢。 她发难的如此猝不及防,出手又疾又重,井焕几乎被她压着打,不得不分开手捂住了脸,抱头鼠窜起来。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哎,打人不打脸啊……哎!”几次忍无可忍之后,他甚至在想,干脆还手算了。 但男人打女人有失身份,她打的又不痛,只是被她这么乱拳下去,太难看了点。 幸亏此处无人,否则,他这脸还要不要了。 不过,之前他说的不错,要论单打独斗,一个女人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一个男子的。 很快羲华便败下阵来,扶着腰在那气喘吁吁,指着井焕骂:“有胆子诓我没胆子还手,你可真男人!” 井焕也喘气:“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你吃错药啦?!” 羲华咬着牙笑:“没吃药……你也没吃吧!” 井焕被拆穿,一时气势上有些短:“……你……你怎么知道?” 羲华“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分明没有恢复法力。以你这能坐着便绝对不会走路的性子,若是法力在身,何至于劳动你那尊贵的双腿!” 井焕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之色:“被你……被你发现了哈。”他又不服气地道:“可是,明明是你换酒诓我在先!我不过略施小计在后,一报还一报,咱们扯平了。” 羲华没好气地望着他:“鲲鹏果然是控水的王者,我换酒的手法再快,却比不上你无丝毫法力在身,也能须臾之间便将药从酒中分离开来的身手。” 井焕点点头:“事实证明了,我脑袋里不缺弦!”说完又睨她一眼:“那药,我不一定是给你留的。” 羲华闻言一怔,然后怒从心头起,揉着手腕又向他冲了过来:“不缺弦?不缺弦你打的什么主意!非得闹这一场好玩吧?药不是给我留的,那你怎么不吃呢……吃啊,赶紧吃啊!” 井焕这回早有防备,率先蹦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拱火:“你追我呀,追到了就告诉你……” 他表面看着轻松,实则心中一直在嘀咕:“九韶啊九韶,你到底来不来?再不来我便要被她打开花了……” 他边跑还边频频看向那沙海的远方,因为日头出来了,那入口在愈来愈炽烈的光芒中越来越紧,快要看不到了。 或许是九韶听到了他的呐喊,下一瞬,一个火红的身影从几乎成为了一线的入口缝隙中堪堪挤了进来。 但身体是进来了,数条绚烂的凤凰尾羽却卡在了虚空之中,高飞的火凤被那阻断的力道往下猛地一拽。 井焕发誓,他真的听到了一声哀鸣。 羲华也看到了,停下了追打的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一抹灼人的火红。 火凤落地,一点点化作人身,被夹住的尾羽是他的长发,这一刻凤凰真身上燃起了火焰,九韶的脸自火焰中透出,而那发尾,则被那火焰焚为了星星火光,落地便熄灭了。 羲华的脸色霎时间变白了,喃喃:“他居然追来了。” 井焕却明显松了口气:“时候刚刚好,赶上了。” 第64章 一石三鸟砸了自己的脚 九韶一步步向他们走来,羲华下意识便想跑,却被井焕一把薅住,“跑不了了!” 羲华瞪他一眼:“你干的好事!” “与他无干,”九韶在他们面前站定:“你们的行踪不是他透露的。” 这下井焕疑惑了:“我明明沿途给你留下了线索。 ” “……线索?”九韶摇摇头:“不曾见过。” “拂月殿中我明明给你留过书信的,一路上都有记号,你一个都不曾见到?” “不曾。”九韶诚实道:“即便有,也早被禹疆派人消除了吧。还有给你们渡船的船夫,大概也是他安排的人。” 羲华瞳仁一缩:“禹疆?你……你都知道了?” 看着方才把自己欺负得哭爹喊娘的人怂的像是惹恼了夫子的顽皮稚童。井焕心中一阵畅快,幸灾乐祸地看了她一眼——让你“一石三鸟”,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吧,呵呵。 九韶却没有对她加以斥责,反而温和地笑了笑:“我与他做了交易——他告知我你们的行踪,我自逐出神界,绝了他的后患。很公平。至于他给你下了“神驯散”,你既不追究,我便全当不知。” 羲华的小心思骤然被揭破,满心无力道:“谢谢了”,心中却说以他们之行踪交换他自逐出神界,九韶这账算的真是亏大了。 至于他为何要自逐出神界,她没有问,他也不主动说。 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 但看着他身上的点点血迹——虽然都是别人的,想也知道,他这自逐之路并不似他所说的这般轻松。 羲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跟人打架啦?” 这可属实不怨她,谁让她以为自己步步为营,拍拍屁股便可以离开魔界了,如今拍在屁股上的手还没收回来,这阴魂不散的九韶竟然甘愿自毁前程也要追回来。 他的大义呢?他心中的三界苍生呢?就这么,说撂,便撂下了? 不,不会的。一定有办法,让他重新回归到他的神座之上。 这千年的羁绊就是一个错误,他们还是应该桥归桥路归路,她恣意她的山水,他做他高冷无欲的神。 九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她的念头:“我于两界面前诛杀了你的替身傀儡,受到了两族围攻,我打赢了。” 羲华和井焕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哀嚎——不至于做这么绝吧? 不过,这确实是禹疆的作风,不将事情做绝,他寝食难安——千年前如果有人这么说他,羲华肯定不信,但此时此刻“神驯散”之毒就淌在她的血脉之中,她不信便是自欺欺人。 “你真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傀儡,羲华问起时,还是打了个哆嗦。 “是,一剑穿心。”九韶这回没领会她的意思,反而简洁有力地描绘出了那血腥的一幕,还把傀儡化出的那绺发丝拿出来给他们看。 羲华顿时替他疼的慌,毕竟是他的裂魂生受了那痛。她顺手想拿回那绺发丝,却不料他根本没有归还的意思,发丝在她眼前一晃,又被他收回了怀中。 羲华:“……”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九韶对她之心昭然若揭,算是挑明了。 但她却犹豫了。 平心而论,九韶是个很好的伴侣——俊美无俦、温和守礼、惟精惟一,能为了她舍弃一切。她对他有好感不假,但若说相知相守,却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说到底,她刚才享受到自由的气息,并不想再有任何外物牵绊住自己的心——哪怕是真情也不行。 于是她绞尽脑汁想要劝他不要在自己这样的“浪子”上需耗光阴。 腹稿将将打好,却又被他抢了先。 九韶看了看愈来愈高的日头,又看看了萎靡不振,差点要打哈欠的井焕,体贴地用法术幻化出了遮阳的华盖、水晶的凉榻,躺在上面,美酒果盘触之可及,想想便很惬意。 “连夜赶路很劳累了吧,我们不急走,先歇息一会。” 娘哎,这也太周到了。羲华满腔的“肺腑之言”顿时被堵在了心口,噎得她气都不顺了。 井焕这个“做习惯了”的“凡人”眼睛一亮,一马当先地便躺了上去,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那酒竟然还是冰镇过的,他顿时觉得满腔的干渴被抚平,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畅快极了。 “羲华快来,解解乏!”这“吃人嘴短,享受人气短”的二货还招呼她:“别辜负了九韶的心意。” 羲华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对九韶道:“我有话对你说。” 九韶却不慌不忙道:“不急,你先小憩一会,养足精神再说。” 她急于与他说清楚,便随意找了个借口:“不必了,我认床。” 谁知九韶竟早有准备,他胸有成竹道:“知道,你安寝必要拥着一个布俑,可惜之前随乾坤袋一道遗落在了灵潭中,我照着给你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抱抱看。” 羲华一窒——灵潭之后经历了这么多,又是换身又是逃跑未遂的,那份“没有它便睡不着”的矫情早戒了。 但既然已经抬出了这个借口,她便不得不嘴硬下去:“这不是原装的,我不要!” 孰料九韶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了,手中金光闪过,出现了一个与他手中别无二致,只是略显陈旧的布俑:“喏,原装的。” 羲华:“……” 这是她珍视了千年的心爱之物,与她幼年时的一位旧人息息相关,先前遗失时她很是懊恼了一阵子,如今合浦珠还,她倒是很欢喜的。 “这是如何找到的?”她却没有接过来,只就着他的手摸了摸那布俑的额头。 “上一次自这里回到神界,我命人去探查了那灵潭,想弄清楚那水中的火焰与冰箭的奥秘。但一无所获,却意外寻回了你的乾坤袋,彼时袋口松脱,大半物事都遗落了,可此物还在。我知道这是你心爱之物,便拿了过来。可惜后面诸事繁杂,竟然忘了给你。” 九韶将手向前递了递:“现在完璧归赵,你可以安心睡了。” 羲华意本不在此,她没忘自己的初衷。但她檀口张了又张,却只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谈心这种事,若是一方鼓足了勇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才敢开口,便必须一鼓作气,否则便如她这般,再而衰三而竭了。 羲华躺到了水晶榻上,被九韶的目光看着,全身不自在,只得用怀中的布俑遮住了脸。她悄悄看了一眼一旁的井焕,发现他已经垂着头,已经睡熟了。 傻鱼!笨鸟!忒不中用了些! 但这水晶榻清凉舒爽,因为日头升高带来的灼热在头顶华盖下消失无踪,连身上的那一点薄汗也不见了,那种周身粘腻的感觉尽去,的确是惬意了很多。 羲华一面告诫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一面趁机在心底想着要对九韶说的话提神。孰料困倦上头,方想了个开头,意识便已经朦胧的要失去控制了。 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看着他们终于睡着,九韶暗暗松了一口气,翻出了刚向羲华讨来的邛及花。 第65章 魔界是有矿的 邛及花生于神界邛及山玉峰,是上一代天后的诞生之地,这花长在邛及山之巅,因此得名。 其实邛及山不是什么神族重地,只是因为生有邛及花而闻名于世。天后亦不是出身大族,不过是伏羲氏的一个旁支,因为世代居于邛及山,有守护邛及花之职,在神界才有一席之地。 但邛及花十万年才开一朵,神族数代方能拥有其一,其珍贵不言而喻,故而是名副其实的神界至宝。连花带叶皆可解百毒驱除祟物,照理佩邛及花在身者,不染尘垢。 天后诞生之时本不是邛及花开之日,花期已经过了两万年,就当诸神以为那朵花永远不可能绽放之时,玉峰之下,一个小神女带着笑破出了胞衣。 据说是在同一刻,那朵含苞了数万年的邛及花忽然绽开,香及整座山峰。 此等祥瑞,证实这个新生的小神女极为不凡。 彼时先天帝已经长成,却尚未迎娶正妻,六族——尤其是伏羲氏力主这位以邛及花贺生的小神女为正宫天后之选。先天帝答应了,足足等了她两千年,待她花信年华后方才举行了盛大的婚仪。 于是,新一代天后就此诞生,婚后帝后二人情意甚笃,虽然后宫内宠颇多,许多妃嫔都有背景有倚仗,且生有皇子,但天后的地位却从未动摇。 羲华对这位嫡母印象很好,在她眼中,那样温柔美丽的女子确实配得上邛及花两万年的等候。 天后以邛及花随嫁先天帝,更是在之战时将此物献出,以解魔族布下的瘴毒,挽救了万千神族将士的性命。 只可惜战后先天帝神陨,先天后所出的两位神子也战亡沙场,她哀恸过度,不顾六族苦苦哀求自闭于玉峰。如今一千年过去,从未有谁再见她的芳踪。 唉,假若有她在,羲华背后有这位圣天后提点指教,也至于咸鱼了一千年,最后落了个这般结局。 话说远了,这世上,从没有“假若”。 圣天后走后,邛及花由现任天帝——哦不对,羲华已经不再是天帝了——继承,被她先前离家出走时带在了身上。 只可惜,邛及花不能解“神驯散”之毒,这也足见魔族那位成为了政治牺牲品的前大司祭制毒手艺不凡。羲华带走此物也不过是意外,她原本想交给禹疆,但他既然狠心给她下了“神驯散”,她一气之下便留在了自己口袋中。 恰好,此物正对九韶此时的伤痛。 方才九韶向她讨要时,羲华本还有疑惑,有心关怀一下他是否受伤,但转念一想此举有些亲密的意味在其中,不利于她发挥诀别感言,遂作罢,只是将邛及花给了他,并且大方地表示不必还了——既然是神界之物,便由他带回神界保管,合情合理。 听听,话里话外都是你趁早走,咱们日后不相往来。 九韶佯装没听懂,待她睡熟后自己疗愈了后心处的伤口。 只是如今毒虽然被拔除,灵力的流失也渐渐停止,他整个人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些许血色。但禹疆出手十分精准,此毒虽然不会伤及根本,终究令他损耗了不少灵力,短时间内难以弥补,间接地削弱了他的实力。 九韶叹息一声,对禹疆的认知十分复杂——既有野心又有手段,狠得下心却不把事情做绝,明明是他伤害了别人,却令人对他恨不起来。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王。难怪他能吊打羲华,摆脱桎梏,回归九天,得偿所愿。 羲华一觉酣睡,醒来时已经是繁星漫天。她这次难得的睡得不错,醒来时神清气爽,连惯有的起床气都不见了。 但她却恼羞交加,认为自己绝不是一个一睡一天的“猪”,定然是九韶给她施了法。 九韶不反驳,反倒是井焕嗤了她一声:“还说自己不是猪,猪都没你呼噜打的响!” 羲华毕竟是个女孩子,要脸的,被他这般嘲讽实在挂不住,于是暴起又将他捶了一顿。 她日常与井焕打闹惯了,如今他们双双失去了法力,倒也不存在谁出手太重将对手误伤的情况。但九韶的心偏到天上去了,在井焕一次玩笑地将羲华推搡出去时,他一把揽住了羲华的腰,顺手便把井焕击飞了出去。 “咳咳咳!”井焕被整个“拍”在了沙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子。 不单是羲华,就连九韶也面露赧色,此时他也不好再用法力,只得亲自弯腰,将井焕从地上拉起来。 “咳咳!”井焕愤愤地控诉:“九韶你重色轻友!” 这句话仿佛触发了关键词,羲华顿时沉默了下去。 ——她记起了睡前那些在心中反复颠倒的话,再一次鼓足了勇气,要向他开口。 但九韶仍旧不给她这个机会,每每在她酝酿了一个开头时便出言打断,机警的与那个高冷帝君判若两人。 这时,井焕那边却有了意外发现。他拍打着自己身上沾染的沙砾——失去了法力就是这么麻烦,原本不染尘垢的神躯如今满头满脸都是细小的金沙,有些还落进了嘴里,粗砺地摩擦着口舌。 他“呸”掉了口中的沙砾,意外地发现其中竟然夹杂了小小的玄天金精颗粒,颜色与这沙海中的沙砾极其接近,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难怪这日光沙海会呈现如此瑰丽之景,原来竟然是这玄天金精在随着明暗变幻而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玄天金精是冶炼神兵的良材,但也只有神界的少数冶金世家才掌握了炼制之法,只因金精一矿难求,一直未能量产。 魔族的军工业一向落后,很少出现什么天赋异禀的冶炼大家,所以,这些玄天金精才一直不为人所知吧。 不过,大概也因如此,这日光沙海才能如此平静,这种种美景才得以留存于世吧。 九韶以法力探查了地脉,发现这里的玄天金精之存量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除了地表这些颗粒,地层深处竟然储积着厚达数百丈之深的金精矿藏,这委实是一笔惊天的财富了。 魔界竟然坐拥如此“金山”而不自知,真是暴殄天物了。 羲华他们三人惊叹之余,对此达成了一个共识—— 羲华神色凝重,道:“此处金精矿藏之事,绝不能外泄。” 九韶点头赞同:“的确,是祸非福。” 井焕看他俩如此严肃,道:“你们这般神色,倒叫我觉得如同回到了神宫你的书房一样。” 羲华和九韶闻言齐齐一怔——也是,如今他们一个不再是天帝,一个自逐出了神界,却还本能地以天地主宰的思维来考虑问题。 那些在书案后一坐几个时辰,夙兴夜寐批阅奏疏的日子是羲华的噩梦,如今一朝远离,竟然还有些不适应似的。 九韶本能地“批判”井焕的“吊儿郎当”:“休要玩笑。此事事关重大,一旦魔界得知此事,将矿藏开采锻造,势必会令魔界军事力量大涨,对神界造成威胁。” 井焕冲羲华摊了摊手:“看吧,他还在为神界之事殚精竭虑。” 羲华哂笑他的肤浅:“我看不是。他真正忧心的是凡界众生。” “噢,此话怎讲?” “以现在两界的实力与关系,即便魔界发现了这金精矿,这秘密也捂不住。而一旦传入了我那好哥哥耳中,即使动用武力他也会将这矿藏夺过来。到时候无论再牺牲谁,大战也将在所难免,这里顷刻间便会成为战场。”她顿了顿,看向远方的地平线:“越过这里便是人间,战火波及,又要生灵涂炭了。” 井焕听了,深觉自己的确目光短浅了,不像他们,委实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唯独羲华心念电转,想到了借此脱身的一个好主意,于是她飞快地抓了一把混着玄天金精的沙砾,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第66章 娇贵的凡人 不过,她打算最后再挣扎一下,便不再绕圈子,对九韶直截了当地问:“你既如此心忧天下,当真不愿回神界重掌权柄,造福三界了?” 九韶摇摇头:“在世人眼中,我是杀害“神族皇子,魔界驸马”的凶手,如今我已自逐出神界,二族皆是见证,已无回头之法。” “这些只是禹疆给你的借口。其实,只要你愿意,你还回得去。” “杀害“区区一个天帝的义弟”罪不至此,凤族一定会拼死保你,你大概只要去天刑台挨雷劈上几次便能揭过了——这不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保留项目么,有事没事劈一劈,无论犯什么错,只要劈不糊便一笔勾销。” 这时,井焕没眼色地插嘴:“若是劈糊了呢?” “住口!别乌鸦嘴!”羲华瞪了他一眼——别的不行,裹乱真行。 井焕:“……”他发现她是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这个话题明明是她起的头。 九韶好笑地替他解围:“无妨。”然后又解释道:“我是自逐出神界,无论能不能一笔勾销,都不会再回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羲华了然地笑笑,问井焕:“你呢?回神界还是跟着我?” 井焕一脸“这还用问”:“自然是跟着你啊。否则我方才那一招“偷梁换柱”岂不是白费心思了。”接着还调侃道:“主人,阿焕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去哪里都要记得把我拴在你的绦带上啊。” 羲华伸手摸了摸他的狗头:“乖!”,说完,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忽然猛地一扬—— 她方才说这么多,规劝是幌子,借机以五行遁术打开“须臾之门”才是目的。 顾名思义,五行遁术需以五行为引。但此处是沙海,无土、无木、无水,只有这满地灿烂如烈阳一般的沙砾,只有借助金器或者阳火之力,才有可能施展出来。 她自九韶那里学会了凤族的“凤舞”与“流焰”二术,若她还有法力在身,借火是小菜一碟。 但可惜,她如今与凡人无异,纵使是这五行之术,她也要动用禁术才能使的出来,想火遁是不可能了。 所以,这刚刚发现的玄天金精便派上了用场。 她将手中的沙砾扬洒,口中飞快地念动口诀,在她的身后,无形之中,金源之力快速打开了一个暗金色的旋涡。 从她刚开始做这一切时,九韶便敏锐地发觉了,大喝一声:“羲华!你在做什么?!” 此时,周围的气流被扰动,原本平静的沙海瞬间起了狂风,羲华的声音被搅得有些破碎,她向他道别:“我与你非同道中人,你回神界吧,从此山高水长,勿念!” 又是这句,“勿念勿念勿念!”九韶被这两个字刺激的几乎发狂。 羲华得意地一笑,伸手揪住了有些傻眼的井焕,向后一跃:“走!” 九韶哪里肯放她,但他知道他不能跟上——她不惜以消耗自己的真元为代价打开这个金遁之门,但这门如此不稳定,时空乱流带来的罡风汹涌而来,很快便他们的身形吞没了。 若他执意跟上,须臾之门难以承载这么多人的负荷,顷刻间便会崩塌,其中之人运气好的会被困在混乱的时空之中,运气不好的便会瞬间被搅成齑粉。 真能折腾——九韶扶额,头又开始疼了。 天旋地转,须臾之门中,井焕的嘶吼被搅成了齑粉,羲华却懒得分辨他的意图,径直用手护住了头脸。 果然,她预料的没错,落地时天地颠倒,她不幸前身向下,被时空之力硬生生拍在了地上。 若非她早有准备,非得摔成个饼脸。 井焕便没她这么明智,只听“扑通”一声巨响,硬实的塙地都被他砸出了一个“脸”坑,扬起了呛人的灰尘。 “咳咳咳!”他一面爬起来一面剧烈咳嗽,抱怨道:“今日是犯了土太岁不成,净吃土了,咳咳!嘶,这土好烫!” 羲华抬头见他满脸尘土,估量自己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凡躯就是这点不好。”然后便伸手将自己从头到脚拍了个遍,整理好自己后,顺手帮他也拍了拍。 饶是落地吃土,但终于踏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凡界,羲华心中欢喜,眉眼都带上了笑意。 井焕身属水系,最是好洁,如今接连两番弄了个灰头土脸,全身都不舒服,不由四处张望,想寻个水潭好好洗浴一番。 但不知道这“须臾之门”把他们带到了什么穷乡僻壤,四目望去只有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地上寸草不生,只有薄厚不一的灰尘堆在上面,严重之处,地面上甚至起了道道皴裂,如同花甲老人脸上的岁月刻痕,深且沧桑。 “这里怎么了?”羲华狐疑地看着四处,这时才觉得日头晒的有些过分。 此时明明已经临近黄昏,金乌西斜,却如同一轮硕大的光盘一般顶在西天,灼热的光线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烤的微微发蔫。 在这种热力下站了一刻,背后的汗“嗡”的一下便冒了出来,很快便沾染了贴身小衣。 井焕不耐热,一边擦着顺着额角滚落的汗珠一边极目远眺,试图寻找到一个遮阴的地方。 但很可惜没有,路旁的大树都已经接近枯萎了,干枯的枝条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卷曲叶片,被炽烈的阳光烤的发脆。 不仅如此,凡界干旱缺水是常事,但此地尤为怪异,天地间的灵气极其稀薄,较之正常之处应该足足缺少了七八成,方才造成了这万物凋敝之象。 “这是什么鬼地方?”井焕嘟哝着,觉得头发晕脑发胀,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之感。 羲华也觉得不舒服,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没有汗了,全身的水分似乎已经消耗殆尽,连口中的津液都干涸了。 不行,不能这么干晒着了。他俩当机立断,顺着大路去寻找水源。 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都不曾见到人烟,沟渠如同大地一样干涸开裂,井水都是枯的。而此时羲华和井焕已经口唇生烟,晕晕沉沉了。 做神仙不但不染尘垢,而且寒暑不侵。如今他们没了法力,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是娇贵的凡人。 勉强支撑着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的步伐越来越沉重,眼皮也仿佛黏在了一起。羲华觉得自己鼻子里喷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好不容易前方出现了一个破败的小村落,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远远地望见他们,大喊起来:“人!人!有人来了!” 羲华虚弱地靠在井焕肩头,气喘吁吁地说:“哎阿焕,怎么他们比咱俩还兴奋?” 井焕的人间生存经验并不比她多多少,对人心险恶也没有概念,只能猜测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热情好客?” 这也不怪他,以往他们偷偷溜下凡,去的都是繁花似锦之处,人人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对陌生人也十分纯朴热情。 在他们的印象中,凡人都是些可爱的人。 如今,被天灾人祸逼到犄角的人们给他俩这曾经高踞云端的神仙上了一课。 羲华点点头:“噢,希望他们给咱们准备新茶醴泉解渴。” 说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全身一松,晕了过去。 第67章 人间新地图 醒来时已经到了一户农户家里,羲华躺在一间土屋的简陋土炕上,井焕躺在屋子的另一头,身下看起来像是一块门板。 大概是为了照顾女子,羲华身下铺了薄薄的垫褥,而井焕却是直接躺在光秃秃的硬板上的,不知道他硌不硌的慌。 也不知道是他更不幸,还是自己更不幸,所幸天气炎热无需盖被,因为羲华着实被身下那油黑的垫褥给恶心到了。 额头上盖着一块同样脏兮兮的布巾,湿漉漉的,应该是蘸了水给他们退热用的。此时布巾上的水分已经很少了,且被她额头上的高温烤的微微发热,令那布巾上的一股难闻的味道散发出来,一丝一缕地刺激着她的鼻翼。 于是,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布巾掀了。 旁边有一个老妪守着他们,见她醒来,欣喜道:“姑娘,你醒啦!” “嗯……”有人在侧,羲华不便继续躺着,便撑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老妪连忙搀扶她起来,口中念叨道:“姑娘和这位公子是中暑了,咱们把你们背回来,给你们喂了水施救,如今你可算醒了!” “原来是婆婆救了我们,感恩不尽。”羲华礼貌性地道。 “不止老婆子,你们晕倒在村外,将你们背回来的是我的幼子,还有村里的乡亲赖小五。水是我家仅存的一点缸底儿,老婆子的孙儿叫渴叫了两三日了,老婆子都没舍得给他喝。” 大概是上了年纪,老妪絮絮叨叨,说的十分详细。 羲华听来却觉得怪怪的——这话像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她一度怀疑自己多心了,可能此地之人就是这样一个风格,于是她诚恳道:“辛苦婆婆和诸位乡亲了,大恩不言谢,我们……” “不谢?”老妪愣了愣,没有听下去,径直打断了她,满脸堆笑的神色也明显地冰冷下来,她低声嘀咕着:“怎么能不谢呢?要谢的,一定要谢的。” “……”羲华怀疑自己听错了,凡人纯朴,怎么会追着自己要谢呢? “婆婆,此话不是这个意思。大恩不言谢的意思是诸位相救之恩太过重大,我与哥哥铭记于心,一个“谢”字太轻了,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原来如此,”老妪喜笑颜开,满脸的皱纹如同傲霜花一般绽开,“是老婆子没见识了,听不懂姑娘这文邹邹的词儿。” “无妨,无妨。”羲华略有尴尬——仙家开口讲究含蓄婉转,如此直白指出对方的鄙陋实在很不礼貌,但不解释又唯恐人家误会。 对村民还是说白话为好,毕竟这些凡人苦于生计,看这家的家居陈设应是贫困人家,还是不讲那许多虚礼为好,她懂的。 老妪开始与她攀谈:“姑娘如何称呼?是哪里人士?方才听你唤这位公子“哥哥”,二位可是嫡亲兄妹?不知多大年岁了呢?可曾婚娶?” 羲华第一次被人追着问这许多问题,极为不适应,但老人家垂问,不回答委实不礼貌。 ——虽然从年岁上论,她这千把岁可比眼前这位老人家“更老人家”,但如今他们身在凡界,便该摒弃前尘,依着凡人的规矩论了。 于是她“老实”地一一作答:“小女名唤阿羲,如今方过及笄,这位是我的同胞哥哥。我们二人乃是虢州人士,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我与哥哥是前来投奔舅父的,尚不及婚娶。” 这套说辞是她现编的,来源是她平日里看的那些凡间话本和曲台大戏,倒是信口拈来,说的有鼻子有眼。 老妪一介村妇,并不仔细思量,闻言喜道:“好!好!姑娘这身世,甚好!” “……”羲华不知道“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哪里好了,莫不是她理会错了?还是此地的言辞与她熟知的有所不同? 那老妪见她一脸茫然与疑惑,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反应过来,掩饰性地笑了几声:“姑娘莫怪,老婆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感叹姑娘出身富贵,令我们这等贫贱之人羡慕罢了。” 羲华更疑惑了:“婆婆怎知我出身富贵?”她这身上可是从头到脚都摸不出一文钱啊。 老妪眼神闪烁,眼底有一点贪婪的微光,她指了指羲华身上:“老婆子虽少见识,但姑娘这一身的绫罗,还有头上这些钗环,不是富贵人家可用不起。” “噢,原来如此。”羲华心说她这一身不过是普通的云锦织就的天衣,头上插戴的也无非是三两浮水玉所制的簪子,这些都是神界最常见的玩意儿,便连低阶的神女也是不屑一顾的。 但考虑到她要来的是此等凡界,为了低调,她特意提前换上的。 但看这老妪一身荆钗布裙,且衣襟和裙摆上补丁摞补丁,对比起来,她这锦绣玉饰竟是如此扎眼,与周围灰暗破坏的环境格格不入了。 羲华心中浮现出隐约的不安——“财不露白”,这个道理她在话本子上见过。 再者,这老妪看她的眼神着实古怪了些,既热切又贪婪,似乎在看什么闪闪发光的珍宝。 联想到她方才对那句“大恩不言谢”的反应如此之大,还说什么“一定要谢”的话,莫非……她是想要求财? 若真如此,那便简单了。羲华想着,有心试探一二,便将头上的玉簪拔了一支下来,递到老妪面前。 “我们兄妹二人得婆婆一家相救,感激莫名。可惜我们逃难未有银钱傍身,这支簪子聊做谢意,请婆婆莫要嫌弃。” 老妪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随即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堆笑道:“阿羲姑娘这是看不起咱们了,我们救治姑娘兄妹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施恩不图报,怎能收姑娘这般贵重的东西,姑娘快收回去!”一面说着,一面将簪子又推回到她面前,一双枯瘦如同鸡脚的手力气极大,令她动弹不得。 “……”羲华心道莫非是自己想错了,这些真的只是纯朴的村民,但“为了自己的良心”是什么意思?怎么听起来愈发古怪了? 但她不适应人情世故,更拉不下脸来与老妪拉扯,遂收回了簪子,有心再说两句话致谢,但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委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得作罢了。 那老妪却一直喜滋滋地盯着她看,口中车轱辘一般地重复起一句话来:“人啊,得讲良心!” 羲华被她念叨的毛骨悚然,实在不想再与她多作接触,便寻了个借口道:“婆婆……我还是觉得头有些发晕,想再睡会儿。” “啊?!”老妪似乎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仓促间发声语调尖利,神色也没有调整好,有些狰狞可怖,倒把羲华也惊了一惊。 很快,老妪强行平复了脸色,因为用力过猛以致有些扭曲。 那张扭曲的脸上满是笑意,道:“姑娘睡!睡吧!老婆子不打扰了。” 待老妪关门出去后,羲华连忙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跑到了井焕床前,推了推他:“喂!醒醒!” 她原以为井焕不济,比她还晕,孰料她轻轻一推,井焕那双黑的有些过分的瞳子便睁开了,突兀地将她吓了一跳。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斥道:“醒了不起来,偷什么懒呢!” 第68章 笑靥蛊 话虽如此说,但她心里明白,井焕闹这一出,绝对不是为了偷懒。若真是,能顶着那脏污发臭的布巾假寐这么久——她敬他是条汉子。 果然,井焕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条布巾抓下来远远地扔到了一边,一面拼命喘气一面道:“熏死我了,这味儿,像是在褥热的天里沤了三天。羲华你快来帮我闻闻,我身上是不是也馊了!” 若是往常,羲华这个损友定要捏着鼻子好好嘲讽他一番,但眼下她与他半斤八两,一路走来汗都干在了身上,如今又在这低矮闷热的土屋里呆了半日,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她不耐烦道:“馊了便忍着!你快给我说说,你一直装睡是为何?” 井焕闻言神色一凛,道:“原来你也察觉到了——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羲华问:“如何讲?” 井焕道:“我情况比你好一些,并没有晕的人事不省,被送到这里的路上听到他们喜滋滋地交头接耳,说——咱们是送自己上门来的,不用白不用,感谢龙王爷让他们不用献祭自己的儿女……云云。” 羲华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献祭。 “他们?他们是谁?”她问。 “方才那名老妪,三四个少年,还有几名老者。”井焕回忆着自己听过的那些声音,道。 “这么多人,那位婆婆果然说了谎。”羲华沉吟着:“依你所见,他们是要把咱们献祭给谁?” 井焕无所谓道:“无外乎是些恶妖邪魔。嗯……他们提到了龙王爷,此地大旱,莫不是要给龙王献上血牲,以求得甘霖?” “唔,有理。”羲华深以为然:“我先前从一些野史志怪上读过,凡人愚昧,以为天灾是九天所降下的神罚,须得献祭宝贵的东西方可求得谅解。而这所谓宝贵的东西,便以贞洁无暇的少男少女为最。” 井焕瞪了瞪眼睛,一掌拍在身侧的门板上:“果然愚昧!难道我等神只在他们眼中,便是这般残忍嗜杀,竟需用可怜的凡人少年的血才能取悦的吗?!” 羲华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你这般义愤填膺,是不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 井焕滞了滞:“倒也不是我,所谓龙王不过是凡人臆想,天下水域皆由我鲲鹏一族执掌,我叔叔便是现任的水神。他那人虽然荒唐,可也没让凡人做过这等残忍之事。” “所以,若不是这些凡人当真愚昧,便是有人假借神之名义,荼毒苍生。”羲华总结道。 “会是谁呢?”井焕不免好奇,毕竟这般行径有辱他们鲲鹏一族的声名,他多少也有几分探知之心。 “想知道那还不简单,既然他们想让你我替代他们的儿女去“献祭”,我们不妨便帮他们一把,趁机把那幕后的妖魔揪出来。” 对于羲华这喜好冒险的性子,井焕有些头大,他给这满脑子“为民除害”的热血少女泼了盆冷水:“人家都要把你卖了,你还给他们数钱呢。别忘了你我现在可是一点法力都没有,若当真碰上什么大妖恶魔,咱俩岂不是上赶着给人家送菜的!听我的,这里的事咱们别管,赶紧跑路才是正经。” 羲华“哼”道:“我现在是没有神只之力,但不代表我没有一颗神只之心,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少男少女白白丧命。这个忙你不帮,我帮!” “行,姑奶奶。”井焕无可奈何道:“你要是还认自己有神只之心,那便把“神驯散”的解药吃了,如此遇到危险还能自保。” 羲华一脸“我才不上当”:“我不要,你若担心你自己吃。不过,我提醒你啊,擅动法力可是极其危险的,万一被天上察觉,可是要被抓回去的。” 井焕不服气,仍与她争辩:“如此说来更应该你吃。禹疆既然肯放你走,便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用法力比我安全的多。” 羲华摇了摇头:“你忘了九韶。” 井焕“……”确实把他忘了。 羲华幽幽道:“他有我的发丝在手,我若是缩着脖子乖乖当个鹌鹑,他想寻到我便要费一番周折。但我若动用法力,灵力外泄,岂不成了现成的靶子。” “你也不行我也不行,听我一言,还是别做如此危险之事了。” “不行,要走你自己走!”羲华怒道,起身去拉关合着的门扇,想把他轰出去,奈何一连拉了几下,都没有拉开。 她狐疑地用力摇了摇门扇,听到沉闷的铁器打在木门上的“哚哚”声——这门,应该是被一把大锁锁住了。 她又去试试了窗子,发现竟然在外面被栓住了。 难怪这屋内闷热异常毫不透风,白日里也要点着呛人的煤油灯,才有些光亮。 其实若是普通人,这些异常早便应该发现了,但羲华和井焕天神之躯,目力远超常人,竟然一直没能注意到。 井焕抱着胳膊,在一旁凉凉道:“此等愚民,真不值你为他们如此犯险。” 羲华也觉得心寒,但还嘴硬道:“值不值的再议吧,现在咱们是脱不了身了。” 井焕:“唉!舍命陪君子吧。” 过了些时候,锁死的屋门被打开了。仍旧是那名老妪,捧着两套鲜红的衣衫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手中托着个糙木托盘,托盘上是两碗清水,一碟黑黄的杂面饽饽。 “阿羲姑娘,阿焕公子,招待不周了,快来用些晚膳,吃饱了,一会儿好上路。”老妪笑的极为瘆人,看他们的目光,就如同看供桌上的祭品一般。 羲华佯装没听明白她的话:“上路?婆婆难道不想收留我们兄妹二人,想要连夜把我们轰走不成?” 老妪一愣,随即顺着她的话笑道:“姑娘莫恼,敝村贫穷,如今又缺水,实在怠慢。姑娘和公子多少用一些,明日再走也使得。”说完又把手中的衣衫放在床上:“姑娘你们的衣衫有些脏污了,如果不嫌弃,可先换上这些,老婆子连夜帮你们浆洗了,明日好换上。” 羲华看了一眼那衣衫,见料子粗糙,缝制手艺也十分马虎,但颜色却极其鲜艳,殷红如血一般,像极了凡人大婚的喜服。 她不动声色,故意问道:“婆婆不是说缺水?连日常饮用都是缸底儿,又哪来的水给我们浆洗浣衣呢?” “这……”老妪不能自圆其说,张口结舌地立在那里。 井焕与她配合十分默契,大声道:“小妹,莫要对老人家无礼,这位婆婆乃是一番好意,我们理当谢过。” 说完,他对老妪施了一礼:“听小妹说我们兄妹二人乃是婆婆亲眷所救,在下在此谢过。” 老妪扭头与那个老者交换了个眼神,堆起笑道:“公子客气。你们中暑方醒,应是口渴了,快饮些清水润润喉咙。” 说完,对老者道:“老头子,快把水端过来。” 老者却有些犹豫,迟迟不动,眼中似是有些不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心疼那两碗水。 老妪布满深纹的嘴角耷拉下来,不耐烦地催促道:“老头子,你聋啦?” 老者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把水一一端给他们。 羲华与井焕便接了,那粗瓷大碗中的水表面看来清亮干净,但在他们的眼中,却清晰可见其中游弋着一条条比发丝还细小的虫豸,犹如戏水的孑孓,看上去殊为恶心。 且那虫豸虽小,却依稀能看到头部略略膨大,长成了一副笑脸的模样,古怪的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羲华与井焕强忍着胸口的翻腾将碗凑到唇边,不约而同地闭了闭眼,浅浅地喝了一口。 水中的那些小虫子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不入流的手段,一旦进入人体,便会顺着血脉逆行,一路游到脑子里,然后在其中寄生下来,约莫几日便能将人脑变成一滩浆糊,宿主虽然不会死,但被这小虫子的主人控制,成为他或她的傀儡,自此便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神躯虽然会在这种虫子入体的第一时间将它们烧掉——此时羲华便感觉到顺着那口水进入自己体内的虫子在哀鸣,她体内的每一滴血对于它们而言都仿佛是剧毒,这些被淬炼过的虫子明明不是活物,但被消灭的不甘却是真真切切响彻耳迹的,令她顿时毛骨悚然。 正常情形下,这虫子进入血脉会分泌出些致幻之物,令人在极度愉悦的感觉中慢慢睡过去——这一点倒是好处,可以避免宿主被吃掉脑子时的剧痛折磨得痛哭哀嚎,身体扭曲。所以,服下这些虫子的人由生至死都是微笑的,所以这虫子便得名“笑靥蛊”。 第69章 图人又图财 羲华与井焕之所以认得这虫子,是因为魔界那位被烧死的前大司祭那里曾经遗失过一本手稿,里面记载了形形色色古怪至极的蛊毒——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那位“不务正业”的大司祭做不出来的。 那本手稿自然是他那投靠了画扇,又踩着他上位的弟子偷出来的,原本是画扇为了得到“神驯散”的配方才授意他做的。但可惜,大司祭挺谨慎,有关“神驯散”的一切都只存于他的脑子里,早已随着那场大火一并烧为灰烬了。 但那本手稿井焕却在画扇那里见过,本着猎奇之心他一一翻看了,看完后只觉得三观尽毁,那些乌七八糟的害人玩意儿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其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这“笑靥蛊”便是其一。先前他为了恶心羲华,给她详详细细地描述过,连那蛊虫的样子都动手画过。 可是,在这人族的地界上,为何会突然出现魔界的蛊毒?这更是令人既费解,又惊奇。 但此时不是探究的时候,这些凡人只是妖邪手中的枪,他们想要揪出真凶,为民除害,此时便得装出中了这“笑靥蛊”应有的样子来。 于是羲华和井焕佯装困倦,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脸上浮现出一丝愉悦的笑意,软软地跌在了床上。 “成了成了!”老妪喜的连连拍掌:“那神尊说的当真灵验,喝了这神水果然满面笑容,如登极乐。”说完,她推了身旁那老者一把:“老头子,愣着做甚,快把喜服给那公子换上。” 老者想来是她的夫婿,闻言有些犹豫:“老婆子,当真要如此?那显灵的可不像什么神尊,莫不是什么邪魔歪道,诓我们替他谋取人命的吧?如此便可罪过太大了……” 老妪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头子,亏你还是一村之长,竟然如此胆小怕事。那日的神迹你可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乡亲们也都看到了——龙王显灵,发下神谕只要咱们贡上童男童女,便可解了咱们这里的旱情。你怎敢不信?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不该犹豫了。” 老者有些动摇,但仍旧迟疑道:“可是,会遭天谴的……” 老妪不让他再说下去:“没有可是,什么天谴不天谴的,以往我们老实本分,诚心供奉上苍,依旧被降下这天灾。可见神明之心难测。 且如今恰好有这对兄妹过来,咱们救了他们一命,他们理当报还,人可不能没有良心——没良心才该受天谴!”说完,她率先动手给羲华换起衣服来,还瞪了一眼老者:“还不快动手!” 老者无奈,他不便旁观女子更衣,便只得背过身去井焕那儿忙活,口中喃喃道:“罢了,事已至此,那“神水”已用,没什么转圜之地了。这位公子,你可别怨我们,不献祭你们,老汉那幼子稚女便得遭殃。若此番我们度过难关,必会为你们立长生牌位,来年的今日,也会给你们多多焚些纸钱。勿怪勿怪!” “……”井焕:看来自己在他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羲华那边,老妪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她的外裙扒了下来,如同摆弄木偶一般把那件鲜红的喜服套在她的身上,期间她每一次触碰到羲华身上,羲华便觉得满身汗毛乱竖,既恶心又难堪,偏偏脸上还得维持着那丝醉梦一般的笑意,真是身心都是折磨。 她已经后悔了——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心存什么正义感,早跑早清净。 但事已至此,半途而废实在对不住她这偌大的牺牲,于是她便咬牙忍了。 老妪近乎粗鲁地给她换好“喜服”,拍了拍手,用如同看新嫁娘一般“慈爱”的眼神看着她,笑容比羲华本人还要灿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自己吃了“笑靥蛊”。 羲华虽然闭着双眼,却借着天眼看到这一切,顿时啼笑皆非——被一个凡人看得后背发毛,真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最后,那老妪把她头上那几支浮水玉簪拔了下来,凑到混浊的眼珠前看了看,满意地收进了自己怀中。被扒下来的那套外裙也被她三两下叠好,收到了一旁的粗木柜子里。 羲华:“……”说好的施恩不图报呢?如今人也图财也要,打脸“啪啪”的不? 待一切就绪,老妪从门外喊来了几个人,皆是有些黄瘦的少年,抬着两架竹制敞轿,分别把羲华和井焕架了上去。 少年们可能是从没见过长的这般好看的人,眼睛都直了,被老妪用土话接连呵斥了几句,方才如梦初醒,上去架人的时候小心翼翼,似乎是怕碰坏了什么稀世奇珍。 这也难怪,羲华也是第一次穿红衫,虽然款式简单,质地粗陋,但她在那几个少年眼中看到自己此时的倒影,也被自己的“美貌”震撼住了。 诸位看客:“……” 直到架到敞轿上“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她一直在想些有的没的——“这红色竟然如此衬我,看来以日后可以换换风格”,“唉可惜了,第一次穿喜服,竟然是给这些为虎作伥的愚民看的”,“也不知道是哪路妖邪,敢如此为恶,哼,定叫它好看”…… 一旁的井焕内心戏远没有她这么丰富,因为他敏锐地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凡界妖邪频出本是常事,先前在神界他也曾听闻过,要童年童女做祭也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但一般都是要六七岁的孩童,皮薄肉嫩好下口。要少年或少女的也有,这其中的用意大家都懂,但既要少年又要少女可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荤素不忌一并“娶”回去,想想挺瘆人的。” 他俩各自想着,倒是都不恐惧,维持脸上的“笑靥”虽然不难,但时间久了也容易累,幸好路途不长,顺着蜿蜒的土坡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这山村背靠的一座光秃秃的矮山上。 半山腰有一个山洞,应是天然的,被人为修整了一下,在凡人眼中已经是得见三生有幸的“神迹”,但在羲华和井焕的眼中……挺小家子气的。 罢了,还以为是什么成气候的大妖邪魔,原来不过如此。 村民们打着火把,战战兢兢地将两架敞轿放下,为首的是方才的那位老者,听老妪说他还是一村之长,如今也有些瑟缩,全然没有想象中“得见龙王神尊”的欢欣雀跃,可见他们心中大约也知道,这所谓的“龙王”不是什么正林子出来的好鸟。 可惜这一行中除了羲华外没有其他女子,连那名老妪也不曾跟随,想来是觐见“龙王”的规矩。 敞轿放下后,那些少年皆齐刷刷地后退,各自寻了个阴影躲了起来,只有那名老者上前,先是行了大礼,再颤抖着声音喊道:“龙王神尊!我等送来了童年童女,请神尊享用。”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是天无端黑了下来,明明今日临近月圆,一路来月光虽然称不上皎洁,但也算明亮,如今莫名被黑压压的乌云遮了起来,四周那烦人的燥热也随之褪去,本来闷热的山风瞬间转凉,吹打着山上的孔洞,发出“呜呜”的令人齿寒的声响。 羲华那比凡人不知好了多少倍的耳朵清楚地听见,那些躲在阴影里的少年们,有好几个都压抑不住,恐慌地哭了出来。 她本来等的晕晕欲睡,如今被这哭声一激,倒是清醒了过来,并且被那阴冷的山风刺激的微微有些兴奋。 片刻后有一个阴森的声音自山洞传来,难听不说,还带着点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人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老者听闻如蒙大赦,挥挥手令那些抬轿的少年们先走,自己却鼓足了勇气,大声问道:“龙王神尊,您吩咐的事小老儿业已办到,您应允之事,不知何时兑……”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种无形且巨大的力量掐住咽喉提了起来,双脚离地半尺,不住地挣扎着,那张苍老褶皱的脸蓦地罩上了一层灰败之色,眼球突出眼眶,干裂的唇也青白起来。 羲华看的有些不忍,但她没有妄动,此时不宜打草惊蛇,这个道理她懂。 但既然要救人,救一人和救苍生在她心中等同。于是她悄悄将自从来到凡界便收敛起来的神只之息松动了一刹。 山洞中那个不知名的妖邪立刻便捕捉到了,它的兴奋连洞外的羲华和井焕都有所感觉,井焕无奈地睁眼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责备她把底牌亮的太早。 但好在效果令人满意,制住老者的力量骤然消失,与此同时,山洞大门轰然洞开,那股力量分成了两份,缠住了停在地上的敞轿,一齐拉了进去。 第70章 藤壶也能成精 两架敞轿被拉进山洞时,巨大的吸力蓦地撞上了生死线上刚刚儿捡回一条小命,还未回过神来的老者。 老者被撞飞了出去,一把撞在了山壁上,彻底晕了过去。 羲华:“……”好心办坏事,她不是故意的,原本是看在他为他们说话的份上想救他一命来着。 但祸福相倚,也正是如此,令那位老者真的逃过了一劫。 而羲华和井焕呢,因为身份已经暴露,便没必要再伪装下去了,他俩不约而同地拍了拍已经笑僵了的脸颊,睁开眼睛松了口气。 然后他们才有心情观察四周,一看之下顿时觉得自己眼睛要瞎—— 只见偌大的山洞满是金碧辉煌,处处流光溢彩,无数的金珠宝玉堆叠在一起,单看每一件都很漂亮,但漂亮归漂亮,可因为杂乱无章又刻意显摆,给人一种土味的暴发户之恶俗感。 山洞正中摆着一个宝座,座上斜倚着一个同这里风格一模一样,浑身珠光宝气,如同翘着尾巴的花孔雀一般的“人”。 说是人,是因为他长的还行,不但挺有人样,甚至比一般的凡人都要英俊几分。 羲华对人一向是看脸的,如今这妖怪算是勉强能入眼,她心中的偏见便减了三分。 只是这花孔雀一般的打扮,整个人男不男,女不女,偏于阴柔,井焕对此很不待见,便对那个巨大的藤壶嗤之以鼻。 没错,闹出这一出的这个伪“神尊”就是一个藤壶妖。海洋里的那种遍地都是,成片成片长在礁石上的那种,壳很硬,样子挺丑。 这年头,藤壶都能成精了。井焕觉得这人间的包容度真是太高了。 作为海空之王,任何水生生灵都是鲲鹏一族的子民,若是往常,即便井焕无丝毫法力在身,单凭血脉威压也能让其跪地求饶,俯首帖耳。 但眼前这只藤壶妖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灵觉太弱,竟然对井焕视而不见,反而对羲华大献殷勤起来。 藤壶妖一见两个身着喜服的男女从敞轿上下来,先是有些错愕,然后惊怒:“你们竟然没喝神水?” 羲华理了理毛啦啦的袖口:“喝了,不解渴。” 藤壶妖看到她的脸,顿时神色一变,眼中浮现出惊艳之色,立刻便把那加了料的“神水”忘到了九霄云外,脸上也顿时浮现出笑容:“唔,好一个美若天仙的丽人!” 羲华这容貌,放在神界不算一等一,在井焕的认知中也排不上前三位。但在这穷山恶水的小山村,绝对是出类拔萃,首屈一指了。若非此地村民被旱情所扰,没心情欣赏什么绝色佳丽,大概他们在入村的那一刻便得被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了。 如今这藤壶妖倒是把登徒子演绎的活灵活现,色咪咪、赤裸裸地盯着羲华上下看个不停,那眼神热切的,简直能在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 井焕觉得这气氛不对,决定担起一个“兄长”的职责,上前一步挡在羲华面前,隔绝了藤壶妖的视线。 藤壶妖眼珠在他身上一转,明显兴味道缺缺,叫手下小妖把他扯到了一边。 井焕:“……”第一回受这等闲气。 偏偏羲华也是昏了头,被一个真身丑得不忍直视的妖怪盯着,还能如沐春风,笑不露齿。若是她知道这家伙全身是由硬甲壳和细小的爪牙堆叠而成——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一眼都能把自己送走——大概便不会这般游刃有余了。 更有甚者,那藤壶妖竟然装起来了,自以为“风流倜傥”地一振衣摆,凹了个“玉树临风”的造型,摇起了一柄金镶玉饰的折扇,过来给羲华施了一个书生礼:“这位仙女姐姐,小神有礼了。”说完,十分骚包地手腕一转,一朵晶莹润泽,炫彩纷呈的“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即便是在这满洞缤纷多彩的珠宝之中,这朵花依旧夺人心魄,井焕定睛一看,那朵花原来是用拇指大的各色珍珠和殷红如血的珊瑚以及剔透纯净,色泽斑斓的玳瑁攒成的。 要说好看确实很好看,但若说多珍贵却并没有,毕竟这些东西在鲲鹏眼中不过是些最寻常不过的“水产”,他们在四海的行宫中车载斗量,用来打弹子还嫌滑不溜手。 而羲华作为曾经的“天帝”,是这三界之中第一被富养的女子,自然不会被这区区一朵花给哄了……吧。 井焕开始时还这般想,孰料羲华这个不争气的,就如同没见过好东西似的,笑逐颜开地将那朵花接了过来,还向那个藤壶妖诚挚地道了谢。 那藤壶妖十分得意,“彬彬有礼”地向羲华躬身:“能得仙女姐姐的喜欢,是这朵珠花的造化,也是小神的荣幸。” 井焕:“呕!” 羲华丢给他一个白眼,对那藤壶妖温言款语道:“这位是我的哥哥,劳烦神尊莫要拘着他了。” 藤壶妖满口答应,五迷三道地对她说:“原来是大舅哥,怠慢了。” 井焕:见鬼的大舅哥。 那一帮制住他的小妖皆是一些山精草怪之流,本事不见得有多大,力气却不小,井焕如今比凡人好的有限,暗中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如今被放开,这才觉得手腕生疼,一圈红痕缠绕其上,险些破了皮。 他皱眉看了看,心说幸好没出血,否则神血的味道非得刺激得这些妖物当场发狂不可。 那藤壶妖看到了,以为得罪了未来“大舅哥”,慌忙补救,指尖寒光闪过,只得“哚哚”几声,那几只小妖皆被一枚尖利的贝壳刺中了眉心,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出口便一命呜呼了。很快,小妖尸身倒地,化出了原形。 井焕的眉间蓦地闪过了一丝寒意,对那藤壶妖的厌恶登峰造极。 羲华却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竟然还拍掌叫好:“好!好!杀的好!神尊威武!”活脱脱一个妲己褒姒的祸国妖妃之流。 藤壶妖顿时更找不着北了,慌忙伸出一只胳膊,扶着她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问“神仙姐姐”的名字。 羲华从善如流地把先前哄那老妪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这藤壶妖十分上道,先是自报家门,名字叫做“惟雎”,“惟精惟一”的“惟”,“关关雎鸠”的“雎”,然后又十分腻味地让羲华叫他“雎郎”。 井焕不想再听下去了,觉得自己耳朵要聋。 羲华倒没把那个恶心的名字宣之于口,只是一口一个“神尊”把那藤壶妖哄了个心花怒放,然后成功地混吃混喝,还混到了灵泉沐浴。 这山洞中竟然有水,还是一眼灵泉溢出形成的大湖,占地足有半顷,水面上薄雾氤氲,灵气逼人。 井焕一见到有水,骨子里的鱼类天性再也压抑不住,连谦让也顾不上了,径直跳了进去。 “唔,舒服。若是再干涸下去,我这一身皮子都要开裂了。” 这湖水灵气充沛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今他们体力的灵力被“神驯散”所锁,外界的灵气并不能被吸入体内转化为灵力,但灵气可以滋养神魂,令精神为之一振,身心轻快,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强上百倍。 羲华挥手屏退了藤壶妖派来服侍的一众小妖,坐在岸边,只把一双嫩白的脚丫浸入水中,一边踢水玩,一边调侃他:“若不是我对那妖孽虚以委蛇,此时你大概要被绑在案上,片成鱼生了。” 井焕大吃一惊,阴阳怪气道:“噢,原来妹妹是与那藤壶妖虚以委蛇啊,为兄还以为,你是真看上他了呢。” 羲华竟没反驳:“那妖孽是长的不错,嘴又甜。” “……”井焕嘴角抽搐:“你是没见过帅哥吗?” “见过啊,长的帅的不会撩,会撩的脸吃藕。就譬如那个谁谁谁吧,“神界第一美”又如何,除了自大、顽固、一根筋,总喜欢挖苦我,他还有什么配得上他那张脸啦?” 井焕扶了扶自己的下巴,没那么有底气道:“他……他也不是这么不解风情的……吧?” 羲华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这时,重重鲛绡帘幕后传来了那藤壶妖粘腻的声音:“阿羲……我命人为你备了锦衣华服,一会儿你泡好了出来选一选,啊?” 羲华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颇为受用地道:“好啊,多谢神尊。” 那藤壶妖隔着帘子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婀娜”身形,心痒难耐,却又怕贸然闯入唐突佳人引其不悦,便一直在那儿徘徊,半晌终于把话吐了出来:“阿羲,能否别唤我为神尊了,听着极为生分。” 羲华有心捉弄他:“那该如何称呼神尊呢?” 藤壶妖竟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道:“阿羲若是觉得“雎郎”叫不出口,唤我“夫君”也行啊……” 井焕:“……” 羲华笑容僵了僵,嘟哝了一句这妖怪好不要脸,顾左右而言他道:“哎这水真舒服……” 藤壶妖听到了,忙道:“那你慢慢泡,对了,我看你喜欢那朵珠花,已命人给你备了十数朵,待你出浴一并试试。” “……”羲华蓦地停手,把已经被薅的仅剩一根金杆的珠花晃了晃,然后把手里扣着的最后一片玳瑁叶子丢向了水面,打起一串细碎的水花。 第71章 秀恩爱死得快 “我可跟你说啊,秀恩爱死的快。”井焕煞有介事地打趣她。 “……谁秀恩爱了!”羲华现在无比后悔她把那朵珠花都打空了,不然留着现在砸他的头多好。 “还说没有!恐怕外面那位连你们将来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井焕凉飕飕地道。 “我这般牺牲是为了谁?你若是再说风凉话,小心我把你扔出去啊。”羲华果断把那根金杆砸在了他的头上,听他惨叫的声音便可知道那金十足的真,份量不轻。 “哎呦!姑奶奶,你这么出气也就罢了。千万别再斗争升级了,外边那个藤壶妖太伤眼了,我委实不想面对他。” “藤壶?什么藤壶?”羲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说外面那个是只藤壶妖?你确定没看错?” 井焕得意道:“定然不错,我幼时住在东海,那里的藤壶鲜美异常,我都是拿来当瓜子嗑的,我记得还当做土特产给你送过来着。” 羲华险些惊掉了下巴,她自然不会怀疑鲲鹏的眼光,只是没想到外边那个“风度翩翩”的华衣公子的真身竟然是丑陋至极的藤壶。 一想起礁石上那种密密麻麻如同眼睛一般的藤壶,羲华全身的鸡皮疙瘩冒了一层,整个人都不好了。 井焕觑着她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担忧没有成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先前还真怕她荤素不忌,只顾得表象,顾不上内在呢。 羲华抚了抚胳膊,这才压下心底的恶心,转头看到他的表情,登时便猜出了他心底所想,不由怒视他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腹诽我被美色所惑,看我笑话呢?” 井焕没想到她这会翻脸不认了,“呵呵”两声:“某人方才说他长的不错,嘴还甜。” 羲华这会是真怒了,自己身上没东西能砸他,便抄起岸边果盘中的一只酒壶,高举在手中。 “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井焕连忙道歉,他本意可不是激怒羲华,否则被那么大一只酒壶砸下来,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羲华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来,她并非鲁莽的性子,若井焕不这么识时务,她也不会真把他如何。 谁知井焕不懂得见好就收,又嘀咕一句:“我只是怕自己辛苦养大的白菜被个这么丑的妖怪给拱了。” “……”羲华冷笑一声:“你充什么长辈呢!”说完,一壶酒兜头便浇了下去。 “哎哎哎——”井焕匆忙间一躲,整个人蓦地沉入了水中,然后,他便看到了十几丈深的湖底,有一颗东西在闪烁华光。 “什么东西,有点眼熟。”井焕想着,猛地潜入了水中,想将那东西捞上来看看。 谁知这水太过清澈,越向下,水流便被那东西照的越是澄亮,水底看上去浅,实则很深。他足足潜了一盏茶的功夫,双脚才堪堪踩到了湖底,将那东西握到了手中。 此时他方看清,那是一块多棱且不规则的石头,不足拳头大小,正好方便握于掌中。石头表面色泽清透,其中射出潋滟的红光中,看起来与海洋中生长的万年大鱼的鱼石有几分相像。 但此处是内陆,这湖水以及形成它的灵泉都是淡水,为何会有这样一块来自于深海的东西? 井焕狐疑地来回翻看,忽然便不再纠结——既然藤壶都能上岸为妖,那这里有海中的一块石头又有什么稀罕呢。 说来也奇怪,外边那只藤壶妖能在陆上行走并不算多稀奇,但他的真身并不能触碰淡水,否则会因身体大量吸水最终全身涨破而亡。 可这只藤壶妖却守着这般大的一个淡水湖,是为了什么? 井焕一边上浮一边思索,竟然没有发现,手中的那块石头正在与他手腕上戴着的炎玉手牌相互呼应,深红的色泽在两者之间纠缠,如同一块薄薄的光之纱幕。 大概是他在水中耽搁的时间有点久,羲华在岸上等急了,一直探着头看向水中。晃动的水面将她那张焦急的脸的倒影分割的支离破碎,那引得藤壶妖如痴如醉的美貌有些扭曲起来。 知道担心我,还算有几分良心。井焕这般想着,不枉他把她当做自家白菜,悉心呵护了这么久。还不惜抛家舍业,连这与想象中“安宁祥和”相差甚远的凡世都陪她闯了。 羲华何止是担心他,若非她知道他肯定淹不死,她心焦得差点便要跳进去寻他了。 但她有些怕,如今她无丝毫法力在身,若溺水是真的会死人的,况且先前两次入水都被冰箭所伤,那种痛铭刻入骨,她真是不想再体会第三次了。于是便本能地对深水有些恐惧,但看她方才并没有入水沐浴便知道这后遗症有多严重了。 幸好井焕总算及时返回,他破水而出时,羲华明显松了一口气,并且适时伸手将他拉了上来。 “你有没有受伤?”他们并肩坐在岸边,她问。 井焕游了许久有些脱力,先是喘了几口气,才摇摇头。一日一夜未曾入睡,如今精神有些不济,他暗暗掐了掐掌心才振奋了一点。 “有何发现?”羲华觉察出他的倦怠,感觉不太对——虽然下水前他并非生龙活虎,但也不至于去了半个时辰便如此萎靡不振吧,况且这湖水灵气如此充沛,全身浸入本该神清气爽才对,怎么适得其反呢? 于是她猜测定然是他在水下遭遇了什么。 井焕将一直握着的石头给她看,很奇怪的是,那石头离水便变得黯淡下来,其中射出的红光像是收敛了起来,整块石头便如同一块玛瑙一般,虽然依旧通体红润,却没有在水下那般令人惊艳的感觉了。 “就这?”羲华把石头接过来在掌心掂了掂,入手倒是有几分重量,但方才他们在外边见到了藤壶妖收藏的那小山一般珍宝。这样一块其貌不扬又未经雕琢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井焕知道她不识货,这家伙对待学业一向惫懒,涉及水族有关的知识更是一窍不通。于是便指给她看:“你看这湖水。” “湖水?”羲华看向身侧,除了湖中水波动荡的有点剧烈,她能感受到方才那浓厚的灵力稀薄了一点点,其他的也没什么异样:“湖水怎么了?” 在鲲鹏眼中,湖中的灵气正在飞快地消散,而水面也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虽然速度很慢,连肉眼也无法分辨,但鲲鹏掌管天下水系,对此了如指掌——这说明这些水是被禁锢在此的,如今猛地脱了束缚,开始流往地下了。 于是他大胆地有了一个猜测,对羲华道:“那藤壶妖说这是一眼灵泉化成了湖泊,但我观此地并无丰沛的水脉,所以我猜是这块石头如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将地脉中的水流抽取出来,同时也将四方灵气汇聚于此,方才致使山下的村子大旱,赤地百里,凡人困顿,民不聊生。” “原来如此。”羲华义愤填膺道:“这藤壶妖当真可恶,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却还诓骗无知村民说自己是什么龙王神尊,还要献祭少年少女方可解此旱灾,真是不要脸至极!”说完,又替那些村民不值:“他们也是真傻,明知道这神尊不靠谱,却还是为虎作伥,若不是碰上你我,难不成真要献出自家儿女给他祸害不成?!” 井焕无奈道:“行了,我觉得你才是救苦救难的真·神尊。如今咱们马上就要危机重重了,你还有心思帮别人操心。” “危机重重?怎么了?”羲华不解道:“区区一个藤壶成精,我看他除了色胆大一些,法力很是低微啊,有甚可惧的?” “诚如你所言,那藤壶妖不过是个法力低微,色胆包天的小妖。但你不觉得奇怪吗,此等妖孽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灵物,可以影响一方地脉,甚至将天地灵气都拘了过来。况且,凡世各处都有神界派出的山神地仙驻守,这里的那两位莫非聋了瞎了,怎么会容忍这藤壶妖在他们地盘上为非作歹。你难道不觉得,这背后的水很深么?” 他这么一说,羲华也觉得很有道理,先前因为“笑靥蛊”,她觉得这里的事与魔界有关,毕竟这毒物是从魔界前大司祭手中流传出来的。可如今再看,这里面又掺和上了天上的味儿。 这便有意思了,莫非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第72章 谁是圣母 饶是如此,非但没有击败羲华那颗“为民除害”的“良心”,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看一看的决心。 井焕真是败给她了,明知道阴谋味儿这么重,还非要趟这趟浑水,她这又是好奇心在作祟。 羲华浑身上下嘴最硬:“胡说!我真是为了此地的百姓,偏要以德报怨,不行吗?” 井焕无奈地摇头:“行!但我有一句真心话,你听了大概要捶我。” 羲华单边唇角一挑:“知道要挨捶你还说什么,这是什么故意找虐的心态吗?” 她一贯喜欢说俏皮话,但井焕了解她,越是要逃避什么的时候,她便越喜欢用这些言辞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若是往常,她要逃避,井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但眼下,他说了是真心话,便不容她如此轻巧地避过去。 于是他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禹疆。此地阴谋事涉两界,幕后之人所图不小,你怕会动摇禹疆的统治,没错吧?” 羲华撇着嘴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说你这远远超越了以德报怨,根本就是圣母之心……” 羲华试了两下没能挣开他的手,便只能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果然是要找捶。” “……”井焕有点苦口婆心了:“你怎么就不肯放过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形插手此事极其危险!” 羲华心说“娘哎,井焕这家伙认真起来还真不好糊弄”,于是决定以情动之:“你先放手,我慢慢给你说。” 二人坐在岸边,她很快便酝酿好了情绪,开口道:“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满一百岁的生辰那日。” 井焕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聊天的时候很容易被人带着走,说深奥点就是共情能力很强。听到她追忆往昔,不由自主地便陷入了她的思维中,仿佛也回到了小时候。 神子满百岁便要进学,与同窗们一道聆听夫子训导,同时择定伴读。神子的伴读往往代表了他背后的支持与倚仗,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作为先天帝最小的“儿子”,母族又暗弱,在这件事上羲华其实并不占优势。 所以轮到她挑选时,神界六族虽然都挑了人送来,但真正看得过去的只有井焕一人,其他的都不过是些各族旁支中不受重视的小辈。而井焕这个鲲鹏族少主之所以混迹其中,还是受了他的身世所累——九韶当时可没被送来,说了他是自己倒贴上来的——所以离澜神妃以为捡到了大便宜,当场替她拍板,选了井焕来做她的伴读。 从那一日起,二人的友谊就此开始,并且风风雨雨走了这么多年,彼此都是对方的依靠。 “但阿焕你知道吗,一百岁后你一直帮我,护着我,那个时候多好啊,咱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一起敷衍夫子,捉弄九韶,有过一起领,有错一起罚。那段时光太过美好,至今我仍常常在梦中回味。” 羲华的声音放的又轻又缓,井焕顿时感动的一塌糊涂,明知她是在打感情牌,却实在狠不下心来打断她。 “但一百岁前,能帮我护我的,只有二哥一人。”她幽幽道。 “那时母妃为了争夺父帝的宠爱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后宫中很多神妃都看她不惯,偏偏她那时候又不懂得低调隐忍,所以一直饱受排挤。我的那些兄姐亦不喜欢我,明里暗里总是给我使些小绊子。”羲华说着说着,自己也伤感起来:“那时候母妃望子成龙,对我除了鞭策,根本一丝温情也无。我受了欺负,哭是没有用的,在她面前掉眼泪反倒会招来训斥。只有二哥会维护我,他出身伏羲氏,是父帝最优秀的儿子,看在他的面子上,其他人终于对我好了一些。” “我记得啊,有一年舅舅病了,需以嘉荣草入药。但嘉荣草独生于麒麟族的圣地巨野台,麒麟族只在玉皇会上进献给父帝。”她娓娓道来,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要那么可怜。 “那年二哥的母族堂妹溯绮公主得到了一个养颜偏方,据说以嘉荣草为引可令容光焕发,便献给了二哥的母妃女瑶娘娘。我的母妃急于为舅舅治病,去女瑶娘娘那里跪求了一日都未果,回来后便因羞恼成怒,把火发在了我的身上,又驱赶我去向二哥讨要。我那时年幼,拉不下脸,脾气又倔,便和母妃死犟着不肯去,被她打的手心都烂了,后来她又罚我去寒影池边跪了一日一夜,险些冻毙当场。”提及往事,虽然已经过了近千年,但羲华心中仍旧哀伤不已,眼圈都红了。 “后来还是照顾我的神使看不下去,偷偷去告诉了二哥,二哥不但帮我讨来了嘉荣草救了舅舅,还与母妃据理力争,将我带回他的寝宫亲自照顾了一年,直到我身体康复才拗不过总去找茬的母妃,将我送了回去。”羲华抬头看着井焕:“生我者父母,怜我护我之人却是二哥,你说,他这样的人,即便如今他真的对我有所谋算,我又岂能怨他。” “所以,什么以德报怨,不存在的。我对他,从来都不曾生有怨怼之心。”她最后总结道,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睫:“我只是单纯地想回报他,尽我一切的力量。” 井焕沉默了——这些事他不曾听她说过,如今听来,心酸的很,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男女有别,旁的慰籍,他不敢动手,怕真被她给捶了。 “好了,”目的达到,羲华平复了一下情绪:“商量商量后面怎么办吧。” “嗯。”井焕沉吟道:“收拾那只藤壶妖只是表面功夫,重要的是引起神界对此地的重视,方可追查幕后真相,否则治标不治本,遗祸无穷。” 羲华凉凉道:“光是这表面功夫你有办法?” 井焕还真有,但他不敢说。 他能想到的,羲华自然也能想到,只不过她不想用。 ——毕竟“山高水长,勿念”是她自己说的,用的着便勾勾手指,用不着便冷心绝情,这行径挺渣的。 “罢了,”羲华内心中两个意志小人打了一会架,难分伯仲,于是道:“此处没了这块石头镇压,被引来的灵气定会四散回归,这般剧烈的灵气波动必定会引来他的注意,咱们只要拖上一时半日,稳住那只藤壶妖即可。” 井焕也觉得此计尚可,至于后面九韶来了,他们还还跑不跑得了,端看她的本事了,于是举手赞同,就这么定了。 可羲华又犯了难。 一想到还要与外面那只藤壶妖假意周旋,她的一个头顿时两个大,先前不知道他是那般令人不忍直视的真身还好,如今知道了,真是过不了心底的那道坎。 井焕颇有点幸灾乐祸,望着她愁眉苦脸,一副舍身取义,却又畏畏缩缩的挣扎,心道“让你看脸,贪图美色早晚要栽,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这回我是帮不了你了,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含着泪也得吃完啊”。 可惜很快,他便笑不出了。 第73章 阿焕郎君 羲华磨蹭半晌,外边天都亮了,她心里建设做了一套一套,还是觉得自己要躺。 但那藤壶妖不给她机会,亲自来催了四五回,虽然他语气一直很好,听的她却是心浮气躁,额头上生生冒出了一根纹路。 凡人有句俗话叫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倒是十分应景。最后她把心一横,咬着牙掀开了重重鲛绡帘幕。井焕看似不靠谱,却始终想要护着她,连忙跟在她的身边,且长腿猛捯了几步,状似无意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谁知,出去后藤壶妖见到他们的第一眼,眼神莫名其妙地亮了亮,一把薅住了……井焕的手。 本以为要牺牲色相的羲华:“……” 不是,这是什么情况的井焕:“……” 藤壶妖完全无视了先前心心念念的“仙女姐姐”,反而对“大舅哥”另眼相看,看得井焕心底发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藤壶妖腻腻歪歪地对他道:“阿焕郎君,怎的去了那么久,让奴家等的好是心焦啊。” 井焕差点没绷住,一句粗口在舌尖滚过,险伶伶地被他咬住了。然后他惊疑地问:“藤……神尊,你没事吧?” 藤壶妖状似妖娆地抚了一把自己的鬓角,开口捏起了嗓子:“我有事……” 这……这,这情况不对啊! 井焕虎躯抖了抖,求助似的望向羲华。 羲华知道自己不应该笑,但她实在忍耐不住心底的促狭,不过她还记得不要给他伤口上撒盐,所以背过身捂住了嘴,只剩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藤壶妖高低也是个成了精的,妖力不俗,薅住井焕的手坚硬如铁,井焕暗自蓄力挣了挣,完全起不到作用,还被他拉得踉跄地向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洞中上首,宝座之旁,蓦地多了一张床。 上好的深海沉香木所制,笼着鲜红色的幔帐,床上铺着鸳鸯合欢锦,摆着如意同心枕,盖着百子千孙被。 床前的圆桌上摆着龙凤双烛和合卺酒,酒杯诡异地竟然摆了三只,令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婚之景顿时怪诞起来。 井焕被拉到了一扇屏风后,四五个小妖七手八脚地开始扒他的衣服。 一日之中接连被按着扒了两回衣服,井焕心中呐喊:谁懂啊,宝宝心里苦。他在屏风后拼命挣扎,其声之惨令人不忍卒听。 羲华原本想帮他解围,孰料那只藤壶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将她看得七上八下,心里十分没底儿。 “神尊答应送我的珠花呢?锦衣华服呢?”她咬了咬牙,秉着为好兄弟两肋插刀的大无畏精神,强忍着全身发毛,问那个藤壶妖。 但先前那张“长的不错”的脸如今落在她眼中,大脑自动转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藤壶,饶是她从未恐惧过什么密集之物,此时也一阵阵的不舒服,只觉得头发根儿都要竖起来了。 藤壶妖“唔”了一声,似乎是会错了意:“别急,很快便轮到你了。” 他这话答非所问,但羲华却莫名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的意思。 救不了人,还把自己搭进去,她总算知道脑袋里缺根弦是什么感觉了。 “神尊,”她磨了磨后槽牙,决定下血本:“你先前承诺过,要给我一个盛大的婚仪,如今可还作数?” 藤壶妖显然没忘了这茬,但他此时明显愣了愣,像是脑子抽风一般看向她:“说了别急!一个一个来。” 羲华心道这妖孽果然不对劲,转性转的也太快了,明明昨夜急吼吼地恨不能当场入洞房,这会倒别急了。 片刻后井焕上下焕然一新的出来,这回他身上的这套喜服绝非村长夫妇那套粗制滥造的可比,是用烟霞色的鲛绡所制,艳而不妖,刺绣和配饰皆精美绝伦,与井焕他自己的手艺相比都不遑多让。 看在海洋惯出能工巧匠啊,难怪鲲鹏一族长的虽然“粗糙”,却一直挺受神界众神女青睐的。 藤壶妖满意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对羲华道:“到你了,锦衣华服,珍宝珠饰皆已备齐,你是自己换,还是我找人“服侍”你?” 这语气,不说与先前判若两人吧,明显是疏离了许多。 羲华懂得识时务,既然形势比人强,又何必自找苦吃,方才“服侍”井焕的那几个小妖实在令她作呕,于是她“乖乖”地转入了屏风后,将摆在那里的一套繁复的喜服一件件穿在身上。 轻挽云鬓,淡扫峨眉,唇点朱红,颊施粉脂,一顶珠冠压住鬓角,明月悬于耳迹,璎珞缀于胸前,宝钏滚于皓腕,披帛挽于臂间。 女子之美,这一刻是人生顶峰。 当她从屏风后走出时,就连井焕也被惊艳了。 藤壶妖更加满意了,自己也整饬一新,红色喜服一上身,他竟给人一种男女莫辨之感。 羲华看着他,蓦地想起一个冷知识——藤壶是雄雌同体,却要异体繁衍,这也便解释了为何一开始这藤壶妖要村民一并献祭少男少女。 看来眼前这只,夜间是公的,白日是不公不母的。 大概是方才井焕挣扎的太过,令那藤壶妖心生忌惮,所以他现在被藤壶妖用法力捆缚住,坐在了婚床上,四周还有一圈小妖看管。 羲华倒是被允许陪他,他们二人一道坐在婚床上,看上去倒真像一对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俩大婚呢。 因为是女子,那点“战力”被忽略不计,藤壶妖倒也没捆她。只是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俩也只能大眼瞪小眼,不敢公然商量什么。 “洞房花烛”有了,藤壶妖满心雀跃地让手下小妖安排酒宴,席面要摆十数桌,也不知道“他”打算请些谁。 眼前这群小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们,看起来一个个灵智不高,却被驯化的十分机敏。 羲华有心试探,对井焕道:“你说咱们若是逃,该如何……做……” 小妖们对“逃”这个字异常敏感,闻言登时发起怒来,一个个獠牙直竖,盯着他们口中发出“呜呜”的威吓声。 井焕连忙替她圆场,“哈哈”笑道:“玩笑,开玩笑!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没说要逃……哈哈,那个字儿我不说了。” 话不能明说,井焕与羲华相伴近千年的默契此时显现了出来,两人在那儿“眉来眼去”,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井焕:想想办法! 羲华:这么多妖,我打不过。 井焕:不然你牺牲一下,给九韶传个消息。 羲华:下下策。 井焕:…… 羲华:我有上策。 井焕:快说!那藤壶妖一体双身,咱俩谁都逃不过! 羲华:你把“神驯散”的解药吃了,自己打出去。 井焕:……我竟然没想到。 羲华:药在哪儿? 井焕:等等!为什么不是你吃? 羲华:什么时候了,还争论这个。 井焕:不行!你若有事,九韶绝对会把我打成狗脑袋! 羲华:信不信我现在便把你打成狗脑袋?! 井焕:好好好,姑奶奶,我认怂,药在我的袜袋里。 羲华:……你能不能选个好位置放?谁要摸你的臭脚! 井焕:姑奶奶您过分了,若非我藏在这里,接连被扒了两回衣服,如何还能留得住。 羲华:知道你一向喜欢骚包的乾坤袋!难怪怕人起贪念! 井焕:快点吧,如果不是我全身被缚,定然不敢劳烦您老人家。 羲华:看我眼神,等着张嘴!三、二…… 说时迟那时快,羲华从床头的贡盘中抓了一把花生,对着那群小妖大喊:“那边!”然后,像逗狗一般,将手中的花生扬了出去。 小妖们动作划一地眼珠向那边一转,有些兴奋得上窜下跳,有些大概真跟狗有些血统关系的,立马便冲了出去,追着花生乱咬,嚎叫声顿时连成了一片。 趁着这空挡,羲华快速俯身地将手探入了井焕的袜袋,从中摸出了一枚指腹大小的玉色海螺,上面还镶嵌了海洋出产的蓝宝石,每颗如针尖大小,镶嵌成了一片碎羽的模样。 羲华:啧,果然骚包。 然后她向螺壳中一探,乾坤袋会依从使用之人的心意快速吐出想要的东西。于是一只小小的玉瓶自动飞到了她的手中。她一指劈开瓶塞,从中升腾出了一小股烟雾般的药气——那解药原本不是这样,只不过先前被他们投入了酒中,后来又被井焕以控水术分离出来,便再难保持丹丸的形状,只保留住了药气,被封入了玉瓶中。 她喊出一个“一”字,正待井焕张开嘴,谁知那个二货竟然眼神一凝,倏然出腿,踢在了她的手上。 第74章 阴谋,野心,鬼祟,瞎子 羲华猝不及防,玉瓶倾斜,那股药气刚好不好,尽数钻进了她还未闭合的嘴里。 羲华:“……” 那药气入口即化入咽喉,吐是吐不出来了。 她立刻怒视井焕:说好的全身被缚,丝毫不能动呢,结果又摆她一道! 但若如此轻易被他得逞,她岂非太丢脸。于是她当机立断,出指如风,封入了自己咽喉以下的几处大穴。 “哎等等!”井焕喊道:“你吃都吃过了,要是吐出来,我可不吞你的口水!” 羲华白他一眼,趁药力还未被自己吸收,想要强行逼出。 井焕一看她来真的,匆忙使出了撒手锏:“你要是真敢,我便当场与你割袍断义!” 羲华:“……” 虽然知道他不一定做得到,但她还是缓缓放下了手。 事已至此,羲华也不再矫情。眼看周围的小妖发现了他们的企图,渐渐围拢了上来,她一振衣袖,想要将那些妖孽们掀翻。 孰料,不知是她中毒太久解毒需要时间,还是这解药被溶化过,药力有所损失,总之她感觉体内的灵力正在渐渐复苏,但速度实在慢的惊人,灵气在滞涩的血脉中流动起来,真比蜗牛跑的快的有限。 小妖们本性不善,知道自己被耍了异常愤怒,他们大概摄于藤壶妖的淫威不会真对他们如何,但獠牙利爪都露了出来,主打一个恐吓。 羲华攥起的手慢慢放下,倒是挺识时务,对那群小妖龇出了一口白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跟你们闹着玩儿呢。哎,坐下!坐下!你们又不是狗,别显摆自己的獠牙了。” 小妖们果然不敢伤他们,不甘心地嘶吼了几声,原地坐下了。 羲华松了口气,也坐了回去,这遭她顺势一屁股坐在了井焕身边,暗暗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身后,帮他一根一根掐断那束缚住他的灵线。 这线是藤壶妖以法力凝结而成的,原本并不需要这么麻烦。羲华若是在全盛时期,大概拍上一掌便能替他松绑。但眼下她干涸已久的灵脉虽然正在被灵气浸润,较之全盛时期,差了却有天与地之间的距离。 所以只能用这个笨办法,灵线在他身上自上而下缠绕了上百条,一根一根地掐,她自己估算了一下速度,大概掐完了,他们这顿喜酒也能喝得上了。 她将手拢在广袖子中忙活,那群小妖修为不高,看不出她的小动作,便叽叽咕咕地交头接耳起来。只是他们虽然有了人形,但这人模样实在不敢恭维,喉舌似乎没发育好,说起人话来含混不清,羲华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也懒得管他们,反正他们曾是天神,即便离开神界,这些妖孽敢对他们有所不敬,定然会被天道狠狠记上一笔,日后别想有什么大造化了。 只不过,这委实是个体力活,她灵力未曾完全恢复,干的额角都渗出了热汗。 幸好,眼看灵线已除去十之七八,剩下的那点只要她再努努力…… 天不遂人愿,恰逢这最后一哆嗦时,藤壶妖回来了,身后还乌泱泱跟了一大帮妖物。隔着屏风,羲华被那浓烈的妖气冲的脑袋发晕。 她立刻戒备地挺直了后脊。 这藤壶妖也不知道是真阔气还是假有钱,明明坐拥金山银山,这洞府却是个大开间,除了那汇集了此地灵气和水流的大湖之外,竟然连卧房都没有辟出单独的一间,也不知道平日里他如何起居。 如今仅凭一道玉母螺钿屏风相隔,这洞房就如同曝露于那些妖孽眼中,实在不知道那藤壶妖这是什么爱好。 大概宴席不错,众妖孽坐下后先是推杯换盏了一番,个个都与那藤壶妖称兄道弟。他倒真是交友广阔,听起来这些妖孽中陆上的水里的都有,本事不见得有多大,牛皮倒是吹得挺响。 羲华手没闲着,继续扯那灵线——快了快了,还剩…… 外面觥筹交错之声不知何时停了,有妖孽在那儿起哄:“惟兄,你在此处近三载,听闻方圆百里的那些愚民给你贡上了许多美人,但你皆是三五日便腻了,如今这是遇到了什么绝代佳人,竟让你动了婚娶的心思。” 藤壶妖正值人生得意之时,不免傲然道:“此番的确是万中无一的佳人,兄妹二人皆是绝色,余此生得他们足矣。” 那妖孽见他上套,赶紧顺着杆爬:“惟兄真是好福气!既如此,何必还藏娇呢,惟兄还不快请出来于我等见识见识。” 藤壶妖被吹捧的找不着北,哪里还顾得上留心这位损友是不是别有用意,当即要亲自去请“大夫君”和“二夫人”出来给宾客敬酒。 羲华隔着屏风听到了这喧嚷,连忙伸手把最后一根灵线掐断,“规规矩矩”地将双手叠放在膝上,装出个娴静温柔的模样来。 井焕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捆的发麻的肩颈,用眼神问她:怎样,打的过吗? 羲华向下垂了垂眼睫:灵力恢复了八成,对付外边那些,尚可。 井焕:不可恋战,不必顾忌我,跑路要紧。 羲华:……放心,有福同享有难你当。 藤壶妖志得意满地绕到了屏风后,看到他的一双“佳人”正“乖乖”地坐在那里,心情大好,上来便要拉井焕。 井焕装作仍旧被缚住的模样,冲羲华使了个眼色。然后在那只手堪堪伸到自己脸上之时,骤然暴起,一拳便击在了那张小白脸上。 羲华同时指间捏诀,将一把闪电劈在了藤壶妖的身上。 藤壶妖身上缠绕着闪亮的电光,被井焕那一拳击飞出去,撞倒了屏风后直接飞到了外面吃席的诸多宾客之中,砸倒了一大片。 突如其来的惊变令众妖促手不及,羲华抓住了这个机会,一挥胳膊荡开了周围的小妖,薅住井焕的肩膀飞了出去。 因为喜宴,山洞大门没有关,羲华带着井焕踩着坐在席间的众妖脑袋上,一路冲出了山洞,在洞门处感受到了风,立刻掐诀御风而行,速度比方才纯用飘的,快了不少。 但藤壶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并不是吃素的,妖族弱肉强食,能混出来的实力都够看,尤其是藤壶妖,他能得背后之人提拔,靠的可不是脸。这么说吧,除了贪慕美色之外,他算是胆大心细,有勇有谋那一挂的,在此地三年,若非运气不好碰到了羲华和井焕这两位前天神,他的大功险些便要告成了。 井焕之前的猜测不错,能用那样来自于深海的宝物汇聚天地灵气,且能够瞒过此地的监察神只,这里边的水太深了。 方才逃出山洞时,羲华匆忙间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熟人——她的母族,被她变相地流放于瀛洲的少仓氏族人。 少仓氏真身是上古灵兽飞廉,虽然生于神界,但因为秉性邪恶,一向不被众神所喜。上古时代更是多受排挤,难与大族联姻,故而族中混的出来的实在少的可怜,一代代传承下来,在神界中愈发边缘化了。 这一代若不是出了一个离澜神妃,生了一个有点出息,却委实不多的“儿子”,少仓氏大概早晚有一日要在三界销声匿迹了。 只不过,福兮祸之所依,正因为离澜神妃与羲华的存在,少仓氏这些年总是蠢蠢欲动,掂量不清了自己几斤几两。羲华把他们放逐,是为了他们好。 毕竟瀛洲地处偏远的神界一隅,远离政治核心,羲华希望他们能警醒自身,不要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掺和他们能力之外的事,葬送了全族的未来。 谁知,苦心总是很难被别人理解,那些不成器的族人们为了翻身,竟然下界来与妖为伍了。 羲华相信他们不是自甘堕落,毕竟妖族在高傲的神只眼中,比蝼蚁一般的凡人还要不如。再低等的族也不会轻易放下身段,与他们沆瀣一气。 但此时此地出现了一个少仓氏的人——还是族中一位有些话语权的长老之子,否则,羲华也不会认得他——这说明了什么? 幕后的那只手必定握有更大的权柄。 真是,这三界的阴谋,总与神界脱不开关系。羲华第一次觉得,神界不但盛产野心家,还成了个鬼祟窝子。可笑枉她坐在最高处,竟无知无觉了这么多年。 第75章 海鲜烧烤 羲华说过,她愿意为禹疆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即便成为井焕口中那傻的掉渣的“圣母”也无所谓。但眼下这桩阴谋掺和上了少仓氏的人,她反倒不想管了。 手心手背都是亲缘,只要她不是亲手戳破这一切的人,她便觉得,自己能够自欺欺人,做到两不相负。 于是,跑是上策,且是放下牵绊,再不回头的那种。 但藤壶妖岂能这样轻易放过他们,在自己最重要的日子,当着诸多亲朋的面被他俩这般公然打脸,但凡有点气性的人都忍受不住。 况且,他被羲华在身上甩了一把闪电,那电光初始威力不大,只在他身上“噼里啪啦”一阵火花四溅,谁知他被击飞到宾客席间后,闪电忽然爆开,一阵虹光带着惊人的威能向四周辐射而去,炸了个满地开花。 他自己首当其冲,浑身都糊了,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烧烤海鲜的香气,若是再有一把山椒面外带胡椒粉,他便可拾掇拾掇立马上桌了。 不单是他,他落地的那一处,众人都跟着遭了殃,被电了个外焦里嫩,有个别修为不济的,当场便被电出了原形,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好好的喜宴险些成了烧烤馆子的后厨,倒是挺应景。 于是,藤壶妖一把推开奔过来七手八脚替他扑打身上的火苗的小妖们,怒吼:“给我追!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一定把他们给我抓回来,要活的!” 洞外,羲华感受了片刻风的方向,果断选了下风口,顺势御风疾行。 但这个疾是相对的,因为本身灵力运转不畅且负重的缘故,她觉得,若是风长了嘴,也得嘲笑她。 于是,她半是累的,半是气的,迁怒于此时一点力气不用出,只顾着揽着她的腰,还死沉死沉的那个“二”焕。 “人家都是英雄救美,咱俩可倒好,还得我带着你飞。” “行了,别抱怨了。我又不重,不耽误你御风。” “那你松开手啊,我保证不把你掉下去,如何?” “还是别了。这么高掉下去我会摔成肉泥的。” “不至于这么惨,你没有护体灵气,我分你一点,好歹别让风把你脑子的水吹得太干。” “打住吧,你本来便没有完全恢复,灵气运转凝滞,御风已经很勉强了,还要分我灵气,咱俩迟早得玩完。哎……看路!瞪我干嘛!” 羲华惊险地侧身躲过了堪堪要撞上的树杈,虽然人没事,但支楞八叉的光秃秃的枝丫把他们质地轻薄的喜服划成了道道,若不是这喜服讲究繁复华丽,把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个粽子,他们现在大概得裸奔了。 但高耸的珠冠被枝叉挂住,羲华只觉头顶一凉,盘起的发髻散落开来,顷刻间披满了后背,又被风扬起,沙沙地打在脸上。 她无暇多顾,又觉得发丝碍事,便干脆咬在齿间,用嘴叼着,继续向前疾驰。 可这方圆百里都是藤壶妖的地盘,若是真让他们跑了,这后面的戏可怎么唱。 所以,当羲华一鼓作气跑到百里开外,旱情不那么严重的地方时,她以为已经脱险,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在一条小溪边放下了井焕。 如今她已经基本恢复了灵力,神只之身不染尘垢,即便全身汗湿,一个涤尘诀也能令她神清气爽。但井焕便不同了,他仍然需要大量的水才能令自己保持心情的愉悦,尤其是逃命逃了这么久之后,迫切地想要一头扎进水里,好好地洗一洗这连日来的晦气。 于是羲华把他放到了这里,有些担忧道:“此处虽然已经脱离了那藤壶妖的掌控,却并不能保证一定安全,你若真难受,我给你施个涤尘诀,或者用灵力化出一池水,如何?” 井焕摇摇头,忧伤道:“你不懂我的心。” 井焕这种海洋生物的心她确实不懂,但别忘了他还有一半是羽禽,而羽禽她可就太明白了,这三界之中的羽禽族祖宗便是她连身都上过的那个。 虽然只有两三日没见过九韶,但别说,此人阴魂不散,时时刻刻都能想起他。 “行吧,这小河沟够你洗尘吗?要不要我回避?”她随口问道。 井焕却仿佛会被她占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便宜一样,匆忙捂了捂胸口,大声道:“赶紧的,转过去。” 羲华“哼”了他一声,转身向四周警戒去了。 井焕自然不是真要什么沐浴洗尘,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要联系上九韶——藤壶妖背后的水太深,且方才喜宴上,不止羲华见到了熟人,他亦是。 其实不难理解,那藤壶妖本就出身海洋,那块吸纳灵气的石头也源自深海,他大概并不能直接接触到神界要臣,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有水域相关的人物在掺和这盘棋。 井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那“好”叔叔,因为方才所见的来自于海洋的大妖,是一只寄居蟹。 凡人的话本天马行空,喜欢用“虾兵蟹将”来代指海洋之神的小喽啰,这其实纯属臆想。海蟹也便罢了,多少有些战力,但虾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食物链底层,属于纯给人裹腹的那种。 修行有成的虾精井焕不是没见过,但不足一掌之数。以海洋之广袤,任一种族之生灵数以万万万计,这个比例其实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蟹类就好很多,井焕幼时便有几只螃蟹朋友,因为灵智开的早,在他还是一尾小鱼苗时便时常陪他说话,只可惜都未能渡过天劫,被雷劈成了飞灰。 那时井焕还着实伤心了好久,后来他便长了记性,不再深交这些脆弱且短命的小生灵了。 而寄居蟹是这其中的异类,虽然归属蟹族,却因天生柔弱,不得不攻击海螺或是贝类,杀死原主后将人家先天的铠甲据为己有。虽然因此获得庇护,却不得不终生背负着那甲壳。 所以,每一只寄居蟹为了繁衍生息,骨子里都带着侵占和掠夺的欲望。 虽然是天性,且生存无罪,井焕就是对这一类敬而远之。 但他的叔叔井槑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极为欣赏他们,还提拔了几只成精的寄居蟹大妖,令他们在海洋行宫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甚至井焕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是叔叔为了培植心腹,不惜违逆天道,出手干预了一些海妖的天劫。 所以一见到寄居蟹,尤其还是只修为很够看的大妖,井焕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他那便宜叔叔。 藤壶与寄居蟹份属远亲,如今这只蟹妖出现在藤壶妖的喜宴上,他还能坐在主桌,如果不是因为这远亲变成了跨越物种的近缘,那井焕的猜测便越发合乎情理。 井焕与羲华最大的不同在于,一旦牵连族亲,羲华即便是忍着“啪啪”打脸也要逃避,而他,则恨不能亲自上去踩上两脚。 但如今他身无灵力,硬碰硬没有胜算。而羲华那边,即便指望的上,他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硬将她拖到这趟浑水里来。 所以只有九韶,希望你能靠得住啊,兄弟。 鲲鹏入水,如果愿意,可以排出独属的气息,好听的说法是“来自大海的鲜活”,但羲华曾经暗地里取笑,说是“美化的腥咸”。至于究竟是哪种,井焕自己感受不到,也懒得和她分辩。 只需要抖抖尾鳍,那气息便可顺流漂出很远,算算时间,即便九韶再有负盛名,也该能顺着金遁之术的残痕找到此地了。井焕只需要给他这一点点提示,便可心想事成。 其实,若是想要给九韶发讯,他的那一半大鹏真身更加方便,只需一根头发化成羽毛,随便一抛便能最快地引起他的注意。 但这么久以来,井焕除了是井焕·鱼,从来没有想起自己是鸟的那一半,他像是亲手将那一半灵魂紧紧锁住了一般,不愿让“鹏”字沾染自己半分。 先前使用灵力,他也只用水系的。不熟悉的,还以为他真的只是条鱼。 除了不愿面对九韶的血脉压制,这与他幼年的经历息息相关,日后再表。 第76章 开心地笑,睡个饱觉 井焕从水中出来时,湿漉漉的发丝贴着额角,他哼着小调抖了抖脑袋,甩开挡着视线的几绺乱毛,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羲华也正在跟自己的一头青丝“打架”。 先前被风吹散了发髻,她一时顾不得重新绾发,这会儿总算能好好地理一理云……呃…… ——井焕看到她给自己编了两条麻花辫,但手艺委实不佳,两条辫子一粗一细,扭曲支愣,还有许多发丝被露在了外面,整个头都乱蓬蓬毛糙糙的。 井焕“噗嗤”一声就笑了。 羲华仿佛背后长眼,向后丢了一个法诀过来,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瞬间便将他身上的水渍蒸干了。 “谢了。”井焕走过去,不厚道地笑:“你在自己绾发?为何不用灵力。” “你当灵力是大风刮来的,些许小事,犯不着浪费。”羲华道,起身转了过来。 这回井焕真是忍不住了,“噗”的一声笑喷了。 哪个女孩子不爱美,羲华知道他在笑什么,险些恼羞成怒:“笑什么笑!” 井焕心说他总算明白“判若两人”这四个字是如何写的了,不由俏皮道:“世上有两种幸事:开心地笑,睡个饱觉。怎么,管天管地,你还管我开心?” 羲华冷哼一声:“你这开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有何权利说此大话!” “好了好了,你很欣赏藤壶洞中给你上妆的那个田螺姑娘是不是,后边我帮你把她抢过来,让你日后天天美美的,行不行?” 羲华睨他一眼:“这还差不多。过来帮我梳头!” 井焕心说这我可不敢上手,谁知道九韶什么时候杀到,若是被他看到你和我穿成这样,还对你行使这“闺房之乐”,就是长八百张嘴他也说不清楚。九韶那“昆吾”剑下可从不留活口。 于是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将就将就,那个海螺姑娘很快便是你的了。” 羲华听了,直觉不对:“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很快了?不对,你打的什么算盘?!” 井焕自知失言,把嘴闭成了个蚌壳。 羲华哪能这么放过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快说!” 井焕正想含混过去,谁知面对着他的羲华瞳仁一缩,大喊一声:“闪开”,然后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把她那收入灵窍中已久,不知道长没长出懒骨头的剑抽了出来。 井焕灵力未复,反应也慢了一拍,待他稳住脚步转身,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小溪中,不知何时爬出了许多荇草和藻类,发丝一般乱糟糟地贴着地面向他们冲过来,速度之快,数量之多,不禁令人头皮发麻。 更有甚者,那些水生植物开始时只是在地上爬,且爬行的整齐有素,目标明确,就是朝着羲华和井焕来的。却在靠近他们时倏然暴涨,像是忽地生出了骨架一般地站了起来,如同一个人一般,张开两条绿油油的“胳膊”便要把他们搂住。 羲华提剑便砍,这些东西整个儿散发着一股水底的腐臭味,且滑不溜手,仙剑砍上去虽然能伤到它们,但耗力极大。此时羲华也顾不上节省灵力了,但凡能使出来的大招都一股脑地招呼上。 奈何她战力不行,经验也欠缺。过往千年虽然架打的好,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对上这种真刀真枪的情形,实在不占上风。 那些水草被砍断的速度远不如再生的速度,很快,羲华的面前便堆起了一道墨绿色的“墙”,上面那些细小的草茎藻芽如同触手一般迎风摆动,看上去恶心至极。 羲华眼角抽痛,心中生出了阴影——她真是败给这些水里的东西了,没有密集恐惧症也被吓出恐惧症了。 但她顾不上照顾自己受伤的心灵,毕竟阴影不阴影,恐惧不恐惧的,都得先活下来再说。 这些水草已经形成了气候,她现在已经不像开始时能用剑劈斩袭过来的茎条,且那些聚拢在一起的水草已经由墙转成了网,向着她与井焕包围而来。 面对着这样柔韧的东西,灵力稍有不继便会被缠上,且已然长成了气候,这时什么样的剑招都无济于事。反而是井焕施展了些拳脚,一通胡踩乱踹之后,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好歹没让那张“网”立刻便呼在他们的头上。 这样下去必定支撑不了多久,早晚他俩得被人一网捞了。但他的加入总算给了羲华喘息之机,如今她终于有时间思索一下如何破局。 在她的认知中,没有水生植物有得机缘修炼成精的先例。但水域物种不计可数,海洋更是神秘莫测,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 尤其是当她看到面前那张网上忽然“长出”了无数如同绿豆一样大的眼睛,整齐划一地睁开时,被吓的险些心脏失灵。 井焕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就在分神的一刹那,一根藻芽攀上了他的手背,狠狠向肌肤里一扎。 自作孽不可活啊,这妖孽想要生啖血肉,却没想到运气实在不好,碰到了“硬茬”。 那些刚刚睁开的眼睛中蓦地闪过了痛苦之色,奇怪的是,这水草妖明明没有长出嘴,却猛地发出了一声声尖叫,数以万计重叠起来,几乎要震聋闻者的耳朵。 然后便发生了惊人的一幕——以那根扎入井焕的手背的藻芽为中心,整个草网像是被什么火焰焚烧一般,迅速地干枯发黄,而后又在弹指之间萎缩变黑,最后灰飞烟灭。 羲华他们只来得及闭住呼吸和眼睛,她手中的剑光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在他们头顶撑起了一个结界,不让那水草妖的“骨灰”落满他们的脑袋。 竟然……就这么脱险了?羲华不敢置信,但回头看到了井焕的手,她的心神猛地一震——不好! 方才那根藻芽刺破了他的肌肤,一滴淡金色的神只之血冒了出来,那其中蕴含的神力与海洋之主凛冽不可侵犯的气息化作无形的烈焰消灭了这胆大犯上的水草妖,但同时也留下了隐患。 ——神只之血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但蕴含着超凡的灵力,对于那些妄图以邪路求得私利的妖孽而言,是连死亡都无法劝退的诱惑。 羲华第一时间用法术封住了他的伤口,阻止血气外溢,但于事无补。 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旷野上出现了无数妖魔,除了藤壶妖盛怒之下派出的、误打误撞进入的、好事之徒远远观望的,还有许多循着味赶来的,黑压压地聚在一起,将他们包围了。 羲华有些头痛,这般场面始料未及,超过了她的想象。 这……这是炸了妖魔窝子了吧,抑或者,这周围原本便游荡着如此多的恶灵? ——看来人间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乐土,她从九天云端落入凡尘,以为获得了自由,却没想到一睁眼面对的便是这样的前景,处处被觊觎,无处不危险。 话本子真是害人不浅!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要投身平淡的柴米油盐,没想到命运如影随形,令她一天安生日子都不得过。 人生多艰啊。 羲华对井焕摇了摇头,收剑。 井焕:“……” 她勾唇一笑,朗声道:“我们认输,不反抗。你们谁过的来,我们便跟谁走。” 井焕默默地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仿佛是一滴水溅进了油锅,四周,轰然便炸了。 井焕还以为她是想搅混了水,伺机再跑,没想到她竟然用法术画了一个圆圈,拉着井焕席地而坐,声音不高,笑容也很甜:“胜负未分之前,有胆敢跨入此圈一步者,我还是有能力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的。” 四周默了一默,然后,打杀声再度高涨。 羲华毫不犹豫地扯了井焕的一片衣角下来,开始擦拭剑锋上沾染的墨绿色草汁。那液体浓稠如血,草腥味刺鼻,她皱了皱眉,把脏污的布料远远地丢到了圈外。 “……”井焕有些无奈:“所以你这圈真的只是个圈?不是结界?” 羲华自然而然地回答:“没错啊。我这点修为,布上十重结界都拦不住他们,还不如省些力气,先坐着休息会儿。” 井焕深以为然,并且诚心实意地道:“真是难为你了。” 羲华摆摆手,将剑横在膝上:“不为难,反正救兵马上就到,后边不用我再出力气了。” 井焕顿时一阵被抓包的心虚,他干干巴巴地问:“你……你都知道了?” “嗯,所以我要攒好力气,一会儿跑的快些。” 第77章 咸鱼美名远扬 说完,羲华竟然闭目养起神来。井焕心里突的一跳,顿时七上八下起来,觉得她如今好可怕。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有成算的很。看来她真是先天帝的“亲儿子”,方从温室中出来,便这么快适应了这世间的风刀霜剑,并且手不软,心又够狠,连以身作饵,还能这般面不改色。 九韶啊九韶,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跳了个什么样的火坑?! ——井焕简直有点同情他了。 半个时辰后,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停了,现场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妖尸,有个别暂时幸存的,能跑的赶紧夹着尾巴便跑,跑不了的,硕大滚圆的眼睛中满是热泪,似乎在后悔为什么要上赶着给人家做炮灰,然后在补刀中死不瞑目。 在这种修罗场中,羲华终究不适,她不是个见惯血腥的人,于是皱着眉看了看天色,对井焕道:“不等了。” 说完,她自己走出了圈子,对着身旁隐蔽的山阴中大喊:“等着捡漏的,再不出来,我们便跟着别人走了!” “啪啪啪!”一阵沉闷的掌声传来,伴随着这声音,一个被披风遮的严严实实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竟然是我眼拙了,贵兄妹来头不小,难怪笑靥蛊对你们不起作用。”来人正是那个被他们逃了婚,还一把炸了人家洞府的藤壶妖。 羲华莞尔一笑,道:“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井焕在身后拉了拉她的袖子:“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发现?” 羲华“哼”道:“老远我便闻到他身上那股海腥味了。如今还有一股肉香。嗯,饿了,想吃蒜蓉扇贝了。” 井焕嫌弃地一抽鼻子:“啧,你口味真重。” 藤壶妖被神术所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不得不用一个面具遮住了脸。如今他强忍着伤痛追过来,就是想要亲手报仇。 但骨子里的劣性改不了,他一见到美人,又走不动道了。虽然明知道眼前这两人来头不小,但看在他们愿意跟他回去的份上,他便既往不咎了。 羲华听了嗤之以鼻,“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母妃说的对! 因为他们被藤壶妖“请”回去后,立马便被吊了起来。 这回不单单是井焕一个人受苦,因为羲华恢复了神力,她持剑砍那只水草妖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再加上她劈在他身上的闪电简直是场噩梦,为防万一,藤壶妖把她也绑上了。 做完这一切,那只寄居蟹才从暗处走了过来,对着井焕上看下看。 这位居然还健在呢,井焕心中暗道,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当时藤壶妖被羲华击飞后落到了主桌边上,把这位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想必也被炸的不轻。 如今这蟹妖连完整的人形都维持不住,一只手化出了真身,半拉蟹钳被炸的粉碎,剩下的那半拉草草用布裹了,一动便是一股浓郁的焦香。 井焕想到方才羲华关于“蒜蓉扇贝”的话,忽然间也有点饿了。 眼下他等同于凡人之身,不吃不喝虽然饿不坏渴不死,但那种饥肠辘辘,五脏空虚的感觉也很难受。 此时这情形,别说吃什么海鲜大餐了,他们不被人一勺烩了就是好事。 蟹妖凑到他身边,近距离地看的不停。螃蟹这一族天生眼神不好,那双芝麻小眼被眼柄撑着转来转去,险些要杵在他身上。 井焕嫌弃地后退了小半步,实在不想跟这 副不忍直视的尊荣有所接触。 蟹妖看了片刻,忽地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要去摸他的手腕。 藤壶妖一直在忍耐,虽然蟹妖早有解释,说是要证实井焕的身份。但他看便罢了,如今还要上手,藤壶妖不肯了。 “寓兄,”藤壶妖出手握住了他那半拉蟹钳:“可看出了端倪?他究竟是不是少主?” 残肢被捏的剧痛,蟹妖知道他是成心的,不由心里把他祖宗挨个问候了遍,面上却不表露半分,只是道:“是有几分肖似主上。若想确定,需查验他是否佩戴那块炎玉手牌,此为少主身份的铁证,一看便知。” 藤壶妖半信半疑,他不比蟹妖,是井槑跟前的红人,别说主上和少主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什么炎玉手牌他更是闻所未闻。 但他早把井焕当成了自己的人,叫别人上手摸一下他都觉得自己脑袋要变色,于是道:“如此,我来查验。” 蟹妖正不想得罪井焕,于是后退一步,把位置空出来给他。 藤壶妖上手便不正经,他把五指放在井焕的肩膀上,隔着衣服一寸寸向下摸。虽然没有真的肌肤相亲,但井焕就是觉得异常恶心,有一种强烈的“我脏了,这条胳膊我不要了”的冲动。 他在心底呐喊:天杀的九韶,你怎么还没到,你兄弟的清白快要保不住了! 羲华在一旁看着,见井焕脸发绿,想挣扎却被铁链绑的极紧,只能任凭藤壶妖肆意妄为,她都替他生不如死。 但唯一的幸事是他们不曾找到那块炎玉手牌,早在他们跑出去之后,井焕便请羲华施法将其遮住了。 ——看来他绸缪的不错,那时惊鸿一瞥,不但他看到了那只蟹妖,那只蟹妖也看到了他。如今那蟹妖果然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藤壶妖却松了口气,他可不愿承担“把花花肠子动到少主身上”的后果,如今“证实”不是,他算是了了后顾之忧,立刻开始盘算着重修洞府,再摆宴席了。 蟹妖却有些惊疑:“惟兄,这两位即便与鲲鹏一族无干,毕竟是神只,就这般吊着,不妥吧?” 藤壶妖原本是存了怜香惜玉之心的,但自从他知道眼前这两人是神时,不由变态心起,想要作弄一番。 妖族,大多对九天之上充满了向往和渴盼,那里有传说中一切美好的人与事,是亿万妖族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之地。 只可惜,神族自诩清正,将妖族贬低到了尘埃之中,令他们不得不与愚昧的凡人为伍,依附魔界而生。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眼红心怨,生出一种病态之心来。 而对于羲华和井焕,其实这并不算最坏的情形,藤壶妖耽于美色,给他们施加的无外乎一些折辱的手段,倒不像今日那群争红了眼的妖孽一般,想将他们拆皮削骨,吞吃入腹。 这也是羲华愿意跟他回来的原因——有力量,却一时半会儿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藤壶妖倒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们施一些“不可说”的刑罚,要做也得是夜深人静,如今便先吊一吊,去去他们的锐气,同时也给受伤的众妖们一个交代。 于是,蟹妖和其他一些身上的零件尚算完好的宾客被请下去喝酒,众妖随意谈论些时事轶闻,算是把先前的事揭过了。 因为灵力恢复,耳力也活跃了不少,羲华便当在茶馆酒肆消遣,听一听在妖族眼中,这三界的大事都有哪些。 先前她还听的津津有味,后来发现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委实称不上“大”,便兴味索然了。 最后她都有些晕晕欲睡了,但好歹她是陪井焕一道受苦,即便她能用灵力消解这被吊着的疲倦,她也不好意思做的太明显,否则,有点对不住井焕。 于是,她“强撑”着精神做出一副被折磨的“萎靡不振”的模样。忽地,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消息。 那只寄居蟹妖大概是因为在井槑面前得脸,对于一些神界秘辛有所耳闻,如今侃侃而谈,竟然还挺有趣。 蟹妖:哎哎,你们听说了没,神界那位天帝,竟然娶了一位天后。 听客甲:娶媳妇有甚新鲜。 听客乙:就是,咱们这遭来就是吃席的,管他神也罢,妖也罢,娶亲天经地义啊。 蟹妖:你们有所不知,这位天后,可是魔族! 听客丙:魔族?!这可新鲜了,大战至今千年,不是说两族泾渭分明,不相往来的么。 听客乙:就是,是哪边转性了? 蟹妖:自然是神族,要说起来还是他们赚了,用了区区一个天帝的义弟入赘,换回了一位先魔君的嫡出公主为天后! 听客丁:我怎么听说这位天帝义弟被害了呢,说是被那什么……什么神界的紫微帝君一剑穿胸,当场便神陨了。 听客甲:我也听说了,有这回事! 听客乙:就是,哎,自己人杀自己人,他们神族脑子有病? 蟹妖:个中因由非我等可查,但此事千真万确,我听主……咳我听一名神族亲口所说。 听客丙:无关紧要无关紧要,还是说回联姻来,这位新天后是魔界哪位公主?竟然甘心嫁给天帝那条咸鱼? 听客乙:就是,哎——噤声,休要这般议论,当心那两个神族! 听客丁:怕他们做甚,落到惟兄手中,管他是神还是魔,都得服服帖帖。 羲华:“……” 原本想吃瓜,却吃到了自己头上。更没想到,她曾经这咸鱼“美名”,竟然远扬到这凡世的妖族都耳熟能详了。 第78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又软又偏 “昊天无上至尊妙法天后,她在魔界的身份,已无可知。”蟹妖最后道,状似无意地向屏风瞥了一眼。 羲华闻之心中一动,她识得这个封号,二界这盘大棋被布局之前,神界六族也曾商讨过要为她迎立天后,当时人选已具雏形,封号都拟好了,便是这个“昊天无上至尊妙法”。 如今,她所存在的痕迹没有被抹去,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现在她的胸口不住地向上泛苦水,她迫切地想要一块糖,来压一压口中四溢的苦涩。 但她长到一千岁,第一次吃到的糖,就来自于带给她这一切的那个人。 “哥哥,人心都是肉长的,又软又偏,我以我之所有成全你之所盼,愿你不负我愿。”羲华在心底默默道。 这时,洞府外忽然传来了哭嚎声,一个小妖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大王!大王!有一个瘟神杀上来了!” 藤壶妖原本正踩在宝座上喝酒,他好不容易有了看得过眼的人,想热热闹闹办个婚宴。却在满座宾朋面前丢了这么大脸。如今人虽然抓回来了,他心中仍是不悦,酒也喝成了闷酒。 在去抓羲华他们回来的路上,他还顺手控水淹了山脚上的那个小村子,将满腔愤怒发泄在了“愚蠢”的凡人身上。 “你们不是祈雨么?好,让你们喝个够!”昔日的“神尊”怒火滔天,手无寸铁的人们顷刻间便淹没在了滚滚波涛之下。 村子里的人——除了老村长因日前送亲被无辜拍在山壁上,受了些外伤,被村民们送到了村中地势略高的祠堂中将养,他的一个孙儿被留下照料,其余所有的人,都被他们满心期盼的水源带走了生命。 很讽刺,却很现实。因果相报,有时候就是来的这么快。 九韶顺着井焕的线索来到了山下,亲眼目睹了那些凡人的惨状,逝去的亡灵大多已经被黄泉冥府的拘魂使带走,唯有一个老妪的魂魄被挂在树枝上,大概是既不甘又脆弱,被拘魂使不小心落下了。 现在是日间,等拘魂使发现少了人数,折回来时她大概已经支撑不住,要魂飞魄散了。 九韶将“她”从树上救下来,施法护住了魂魄上的一点生机,向她了解来龙去脉。 但老妪已经疯癫,口中除了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颠倒,再也说不出其他。 那句话是:“是他们,他们惹了神尊发怒,降下了这惩罚。” 九韶眉头微蹙,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的灾难,可不像什么“神尊”的手笔。 于是,他将手虚悬在老妪的额顶,道了一声“得罪”。 读生魂的记忆比读凡人的要容易,毕竟没有了那一层皮囊阻拦,灵力渗透要快得多,开始时九韶还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灵力冲击太大,将这脆弱的生魂击垮了。但及至后来,当他看到这个老妪给羲华他们下了药,且作为祭品送给了不知哪一路的妖孽,厌恶心起,径直放开了手。 失去了他的神力护佑,那老妪的魂魄登时便有碎裂的迹象。 恰逢此时,发现少了人数的拘魂使回返,见他在此,大惊失色,犹豫着不敢上前。 冥府虽独立于三界之外,却一直受神界管辖,阎君由神界册封,且向神界述职。所以,紫微帝君在一般的拘魂使眼中,是上司的上司,如今被他抓包办事不利,回去之后恐怕难以交代了。 这也是冥府闭塞,至今尚不知九韶自逐出三界之事。 九韶一扫那个拘魂使的瑟缩之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乐于顺水推舟,将他召到面前,客气地道:“这老妪生前施以恶行戕害无辜之人,烦请尊使回禀阎君,转生簿上加以考量。” 冥府掌凡界亿万万轮回之事,一向眼高于顶,骄矜自傲,对一般的神只都是礼敬有余,不听调遣。若非他们当真不知这紫微帝君的变故,此时定然不会给他面子。 拘魂者惶恐道:“帝君客气,这老妪魂魄已碎,本无缘来世,小仙必回禀阎君,对其生前之事严加量刑,以正人间善恶之风气。” 九韶满意了,道:“有劳!”说完,御风向山上而去。 这老妪不曾参与上山送童男童女之事,所以在她的记忆中未曾读到那以“神尊”之名为祸苍生的恶徒所在,他需得自己找。 若他还是神界的帝君,根本不必这般麻烦,只要召来此处的山神地仙,一问便知。 如今他身份尴尬,诓的住冥府,却一定调遣不动这两位神界的直属仙官。所以,那两位莫名失踪的详情,他错过了。 不过藤壶妖的洞府中聚集了数量如此之多的妖孽,简直是个活靶子,明晃晃地立在那里。他也不必多费力气,很快便找到了。 于是,洞外的小妖便看到一个明月般的人物从天而降,手中一把神剑似乎自带赏善罚恶之能,在他们这些守门的小妖面前悬停一瞬,一道清辉般的剑光扫过,一些恶妖死状凄惨,一些如他一般的,却幸运地保住一条命,急匆匆地跑回洞里去报信了。 洞中的藤壶妖还在气头上,别看他为祸一方,却一向自诩温柔多情,自问对待羲华兄妹好的上了天,他们公然逃婚不说,竟然还大闹了喜宴,使得他的一颗真心错付,当真羞恼。 此时听说有什么“瘟神”上门,他心说刚好,现成送上来的出气筒,他还盼望这“出气筒”不要过于不中用,正巧让他施展手腕,在满堂宾客面前挽回一点面子。 于是他提了自己的兵器——一柄三叉戟便向外走去。沿路的宾客们有了经验,匆忙离席,生怕先前被炸的事情重演。 宝座的位置正好在屏风一旁,他坐在这里不但可以将厅中宾客的举动都尽收眼中,也方便随时盯着屏风后面被吊着的羲华和井焕,以防他们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他这一走,羲华他们便无人看管,正好方便她搞些小动作。 井焕知道是九韶来了,一面松了口气一面腹诽他动作如此之慢。好在心情总算轻松了一些,有心情对羲华玩笑了: “若是被他知道你对这藤壶妖用过美人计,你猜,他是会砍了这妖呢,还是会恼了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扭头,才发现身旁的羲华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束缚,正皱着眉头揉手腕,顺手还将身上有些破烂的喜服脱了,施法给自己换了一声利落的短打。 井焕立刻便明白了,幽幽道:“你这是要跑?” 羲华“嗯”了一声,明显另有盘算。且这盘算中没包括他,所以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井焕哪里还能不明白,顿时一种出离的愤怒袭上心头:“你什么意思?不带我一起?” 外面已经打起来了,藤壶妖虽然没见过九韶,但甫一交手便知道自己不敌,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落败,于是且战且退,打算退回洞府,倚仗地利把他拦在外面,暂且挡一挡。 宾客中见此阵势,知道不能袖手旁观,能打的都纷纷抽出了兵刃,准备助他一臂之力,唯有那只蟹妖曾经在井槑那里见过九韶,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前来,但心知凭藤壶妖这一帮乌合之众决计抗不住他三剑,于是聪明地趁乱离席,逃到了洞中那处灵泉汇成的大湖中。 ——不,此时已经不能称为大湖了,湖水下降了三成有余,露出了湿滑的四壁。 这一日兵荒马乱,竟然没人察觉这里的变化,那藤壶妖自然也没能顾得上。 但有水总比没水要好,蟹妖化出真身跳了进去,在水中吐出一串细小的泡泡,两只小眼悄悄贴在水面上,眼柄四转,贼兮兮地观察着外面,正好从侧面一个刁钻的角度看到了屏风后的那两个人,心中咯噔一下。 羲华知道以九韶之能,荡平这里不过是盏茶之间,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抬头对井焕歉意地笑了笑,干脆利落地用法术封住了井焕的嘴。 “……”井焕:“唔唔!” “嘘,别说话了,把他招来了怎么办。” 井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喉头剧烈滚动,却只发出了嘶嘶之声。 羲华又“贴心”地给他施了一个昏睡咒:“累了吧,你先睡会,等你醒来,九韶一定已经把你救出去了。” 井焕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痛恨自己把“神驯散”的解药让给了她——这个白眼狼!你给我等着! 羲华最后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你别强撑着了,眼皮都快黏上了。”说完见井焕仍旧一副不依不饶,要吃了她的样子:“好了好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把咱们的行踪透露给九韶了,唉,既然如此舍不得他,你便跟他过吧。或者回到神界也好,你的手牌上的隐形术我已经解开了,好好地去找药师神给你配副药,把这“神驯散”的毒解了。” 井焕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终于合上了那倔强的眼皮。 羲华松了口气:“睡个饱觉吧。”然后,她将他放了下来,送到床上躺好,在枕边用灵力龙飞凤舞地留下了几个字—— 山高水长,勿念!这个人送你了。 第79章 又双叒是这句 井焕再醒来时,果真如羲华所料,九韶已经解决了洞中的妖孽们,但他们没走,还在这里。井焕也依旧躺在那张婚床上,锦褥上撒的满是莲子花生百合什么的,有些硌人。他不舒服地扭了扭,看到九韶负手背对着他站着的身影,颀长,削瘦,无端给人一种悲伤之感。 其实井焕本不是个有如此细腻心思之人,他只是生羲华的气,顺带给九韶鸣个不平而已。 但他对九韶的同情虽然有,可真是不多。 仿佛是知道他醒了,九韶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说,她为什么总是要跑?” 井焕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但他没有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习惯,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总是要追着她跑?” 长久的沉默,井焕怀疑自己的眼花了,因为他依稀觉得九韶一向挺拔的肩膀,似乎有些塌了。 井焕顿时恨铁不成钢起来:“啧啧,看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她跑了,你接着追啊!” 九韶不置一词,他转过身来,盯着井焕:“那你呢?是继续跟我一道寻她,还是回神界去?” 井焕展颜一笑:“这么说,你是不会放弃的喽。也对,凡人请个军师还要三顾茅庐,她才跑了两回,你没道理就这么放弃。” “三次。” 听他忽然这么说,井焕吃了一惊:“啊,什么?” “算上这次,她已经跑了三次。”九韶将枕畔的几个大字示意给他看。 井焕一时哭笑不得,嘟哝道:“怎么回回都是这句。也不知道换个有新意的,太不走心了!” 然后他冲九韶笑道:“山高水长……这人间的山水,如何能拦得住你凤凰展翼。别灰心,莫说三次……三十次我也陪你追上她,如何?” 他表面说的好听,一副陪兄弟刀山火海的义气,实则心中恨恨道:羲华,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此时已经御风狂奔到了百里之外的羲华:怎么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好凉……这人间的风很出息啊,竟能令神躯感觉到凉意。 九韶照旧不置可否,问:“那只藤壶妖及一众小妖皆缚在洞外,你想如何处置?” “啊?”井焕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又慢吞吞地“噢”了一声,然后才问:“为何问我?” 九韶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居然给他一一解释:“听说你被他逼婚,差点失身,我以为,你会想亲手处置他。” “……”井焕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上赶着要撮合他和羲华了,不是什么见鬼的兄弟之情,而是他俩委实很配好嘛! 不是……失身……这种话是能说出来的吗?!他的清白还要不要了! 但他不提还好,一提,井焕忽然便心思急转,说道“唔,是该由我亲自出手,方解心头之恨。”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袜袋,那个小小的海螺乾坤袋中静静地躺着那块窃取天地灵气的石头,他犹豫了片刻,没将他的猜测告诉九韶。 其实这是他多虑了,即便这藤壶妖背后有鲲鹏一族的痕迹,九韶知道了,大概也不会管。他说自逐出神界,从此神界兴也罢,衰也好,只要羲华不在意,便与他无干。 但井焕就是不愿让他知晓,藏着掖着,仿佛心里有鬼一般。 他先是换下了身上那套喜服,说实话,这衣服残破的令人发指,很容易便被人误会他是被人怎么了——反正九韶的目光便有些让他火大,说起来他真是被羲华带坏了,至少他以前总爱端着他那高冷出尘的神君人设,从来不会在他眼中看到诸如玩味这种红尘味颇重的神情的。 想起这个来他便气的咬牙切齿,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个不男不女觊觎,还差点便强按头定下了婚盟,真是奇耻大辱。 于是,对待藤壶妖他便没有手软,先是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鞭子,解了心头那口恶气。然后又施展了些细致的拷问手段——这里便不细表了,鉴于他曾是羲华的近卫军统领,该懂的都懂。但凡狠得下心,没有撬不开的嘴。 藤壶妖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偏偏这口气一直被吊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想咽更是咽不下去,他活了数百年,第一次觉得,活着真是一种罪过。 井焕好整以暇地斜倚在那金光闪闪的宝座之上,翘着二郎腿剔着指甲,不经意间广袖垂落,露出了手腕上的炎玉手牌。 藤壶妖原本还想再坚持一下,但那手牌击溃了他最后一道心里防线,原本因为剧痛而一直哆嗦的牙关终于松了,吐出两个字:“……少主?” 井焕没搭理他,继续吹着指甲上的碎屑。 藤壶妖涕泪横流,若非被吊在那里,他大概一个虎扑就要匍匐在他的脚下了:“少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求少主开恩,先将小妖放下,少主无论要问什么,小妖必定知无不言。” 井焕目不斜视,连个眼风都欠奉。 见套近乎无用,藤壶妖顿时收住了眼泪,无他,他是海洋生物,泪水极咸,而他现在被拷打的脸上没有一块好皮,泪水落在伤口上,疼的钻心。 “少主,小妖方才所说千真万确!我不曾有幸拜见主上。主上有命,都是由渊行仙君代为传达。” 井焕心中一动——渊行,井槑座下,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是他心腹的心腹,只听他一人调遣。就连井焕也只见过他寥寥数面。 这藤壶妖能说出他的名字,看来总算是真话了。 井焕这才正眼瞧他,问道:“渊行仙君传达了何命?” 藤壶妖忙道:“汇集天地灵气,少主日前与阿羲姑娘沐浴的灵泉底有一块石头,是渊行仙君给小妖的,以此石便可抽取这方圆百里的灵气,汇于石中。” 他还不知道这块石头已经落入了井焕手中,殷勤道:“小妖可替少主去取!” 井焕摆了摆手,怒道:“凡世灵气稀薄,此间生灵全赖此滋养,你们竟然将注意打到了这上边,难怪赤地百里,天怒人怨!” 藤壶妖委屈道:“我等水族,若要抽取灵气必以水源之力为引,故而导致此地大旱。况且此事,少主竟然不知么?” 井焕被噎了一下,有点无奈——叔叔究竟背着他在干什么?!算计羲华,谋求帝君的权柄也便罢了,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凡人身上。如此倒行逆施,是觉得天刑台上风景独好,想要上去一观吗! 对于一个马上就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的人,井焕觉得没有必要向他解释太多,于是“和蔼”地问道:“前因后果我俱已知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藤壶妖:“……”他的心态顿时崩了。 整个山洞都回荡着他因为急切而吼叫的声音:“少主!少主饶命!小妖都是听命行事,少主不该迁怒于我啊!” 井焕笑了笑,决定让他做个明白鬼:“听命?我不相信主上命你掠夺过民脂民膏,命你强抢过童男童女,命你水淹过凡人村落!自作孽不可活,可别把人都当做傻子!” 说完,他拍拍手,“恭恭敬敬”地请出了——九韶。 “这便是那只为祸山下村民的恶妖,交给你了。” 井焕身无法力,这藤壶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开始的时候把他认作凡人。所以方才他再喊打喊杀,藤壶妖也没认为他真的要杀了自己,毕竟手上染血不是他们这些神君的风格。 千算万算,算漏了还有这个瘟神! 藤壶妖脸上身上这伤都拜他所赐。方才他一人一剑独闯山洞大杀四方,剑光所到之处势不可挡,真是令人见之变色,闻之胆寒! 藤壶妖顿时屎尿横流,为了保命,连忙祭出了撒手锏:“等等!我还有话说——我要举报!” 第80章 非鬼即妖,就是不是人 藤壶妖为了保命不讲武德,上来便把兄弟卖了:“我要举报!蟹妖寓无肠是主上跟前的红人!与渊行仙君过从甚密!要论伤天害理,天怒人怨,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他的府邸便在……” 声音戛然而止。九韶扬手,将一只硕大丑陋的寄居蟹扔到了他面前。 似他们这种修为的大妖,能露出真身的唯有两种情形:一,被人打散了修为,一朝回到了原点,变回了那个任人宰割的下等生灵,即便是凡人见到他们,第一想到的,便是他们蜷缩在碟子中的尸体,还是加了姜醋的。二,便是被害了性命,此生休矣。 至于这只蟹妖,他对上这个屠妖不眨眼的“魔头”,自然不用作他想,其下场定然是第二种了。 九韶金口中吐出几个字:“偷窥,被我杀了。” 望着寄居蟹那惨白无神的小眼,和终于从背上那既是堡垒又是负累的壳中脱出的身体,藤壶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九韶只将“昆吾”剑从剑鞘中推出了半寸,雪亮的剑光一闪即收,面前的藤壶妖脖颈处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很快,死去的妖尸化成了原身,无数拳头大小的藤壶“哗啦”一声跌散,摔了一地。 井焕不舒服地抖了抖肩:“唔,伤眼!幸亏羲华不在此处。” 他话音方落,才想起他口中之人的“冤家”便在眼前,顿时噤声,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而此时,终于觉得安全的羲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满心欢喜起来。 没了井焕那个“吃里扒外”的二货,这凡世天大地大,只要她将自己身上的灵力封印起来,九韶想寻到她,呵呵,不磨光他那一身执着才怪!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不好,这人间北旱南涝,她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人烟稠密之处,却终日阴雨连绵,即便是官道都泥泞不堪,她徒步走了半日,虽然没有淋雨,但水汽湿重,且这人间的凡锦裁制的衣衫穿起来潮湿闷热,裙摆皆是恼人的泥点子。 她已决意不再使用灵力,日后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所以,这凡人如何应付这些琐事,她便要如何应付。 这一日入夜,按照她从话本子里学来的凡人生存法则,再加上日前被那老妪诓骗的经历,在借宿人家和荒野求生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在路旁寻了一间荒废的天女祠栖身。 这天女祠不知供奉的是哪位九天神女,主殿中只有一座斑驳的塑像,看得出当初塑造时极为上心——塑像是立像,真人等高,雕琢精细,开脸极具神韵,眉目传情,衣饰华美,右手握着一支绽放的莲花,左手拈着荷梗,身段婀娜,姿态优雅。 只可惜年深日久,塑像上的彩绘和描画的金粉都已脱落。 这是一尊被人遗忘的神,不但早就没了香火,羲华观那塑像上的气息,亦没有一丝神明的灵气。 塑像蒙尘,上面满是蛛网。这大殿也是,遍地灰尘,有几块稍稍干净的地方应该是不久前有人在此过夜,地上还有木头有烧过的余烬。 且地上还有一行脚印,脚印很重,从门口蜿蜒到了塑像前,然后便消失了。 羲华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心思跑到了别的地方。 因为神只喜洁,她有些挺抵触这环境,尤其是她不想动用灵力,想要下得去脚,唯有自己动手清扫一条路。 她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改变一下策略,现在天还未黑透,去寻一户人家借宿应该来得及。 但她一个“弱女子”孤身走夜路,所有话本里都告诫大家——这是极其危险的,万一遇上贼人采花劫色,她是打断那贼人的左腿好呢,还是打断他的右腿好呢?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塑像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其中夹杂着一个女子压抑的呻吟,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另外还有一个男人,虽然几乎不出声,但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存在。 羲华神色霎时尴尬起来,她想偏了。 不过,这“野鸳鸯”也是大胆,寻欢作乐也不知道挑个地方,这样在“天女娘娘”面前肆无忌惮,也不怕冲撞了神明。 也罢,省得她自己做选择了,既然此地已经“有主”,她还是识趣先走。 她方转过身,冷不防塑像后的女子忽然“啊”了一声,声音凄厉,仿佛痛苦难当。羲华原本蹑手蹑脚地要向前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一抖,脚下踉跄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比那女子一直压抑着的痛吟的声音还是响亮多了,塑像后的动静顿时戛然而止,一个男声忽地扬了起来:“谁?!” 羲华本能地要跑,可转念一想——我又没做什么,为何要落荒而逃?于是她生生刹住了脚步,朗声回答:“路人!” 很快,一个身量颇高,容貌俊逸的男子从塑像后转了出来,见到站在殿中的是一个美的倾城脱俗的女子,不由愣住了。 萧轲珣出身皇室贵胄,自幼见惯了美人佳丽。他的皇兄虽然不算十分好女色,但后宫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双掌之数的嫔妃,个个都称得上美艳绝伦。 但无论哪一个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女子之万一;全都加起来,给她提鞋都不配。 萧轲珣惊艳了一瞬,立即觉察出不对——荒村野地,大灾之年,在这么偏僻的一间废祠里,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女子。 荒野,暗夜,孤身,美女,这些要素加起来,太有那个啥的气氛了。 萧轲珣几乎想也没想的,佩剑出鞘。剑锋指向羲华,那上面还残存着将干未干的血迹。 他厉声道:“你是鬼是妖?” “……”羲华十分无语。 方才她看到了这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知道是自己的容貌引起了他的误会。这本是寻常,但凡人的眼界太狭窄了,怎么能看到一个好看的女子便本能地认为她非鬼即妖呢? 羲华开口怼他:“我就不能是个人吗?活人!” 不过她也松了口气,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穿戴整齐,一身正气,与她方才的猜测毫不相干。 鉴于这个误会,他方才对她无礼的揣测,她便既往不咎了。 萧轲珣不信她的话,仍旧用剑指着她:“不管你是鬼是妖,只要不是人,便与我无干。” 羲华满眼无奈,心说这人有毛病吧。看他长的浓眉大眼,一股英气,结果不是眼瞎就是脑子犯潮,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但她本就要走,此时也懒得替他操心,转身便要离开。可才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回过身来斥道:“你才不是人!” 说完犹不解气,抱起胳膊嗤笑:“想来不是你骂人的水准高级,你这般激我,是为了塑像后的人吧?” 被一语道破了心事,萧轲珣恼羞成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你既然不走,那便别怪我了。” 他执剑的手臂一振,平地掠起,剑尖向着羲华直刺而来。 第81章 这个桥段我见过的 单论速度,武力和剑术,此人算是凡人中的佼佼者了,以羲华多年来浸淫武侠话本的心得来看,若他的对手也是一个凡人,这一招十九八九是躲不过去的。 但他大概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此时他的对手,偏偏不是个凡人。 在羲华眼中,这个男人引以为傲的剑术慢的惊人,她甚至不用灵力,只歪歪头,便能轻而易举地躲过这一击。 但她没躲,非但不躲,还佯装出了一副反应不过来的呆滞之情,眼神“茫然”而分散,在他意识到不对而堪堪将剑尖停在她的眼前三寸时,才“骤然”回神,“大惊失色”后连连后退,捂着心口做出了“惊恐万状,险些昏厥”的表情。 其实她这戏做的有些欠缺,因为既然她要打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设,早在萧轲珣拔剑时她便该惊慌失措了。再往深处想,她若真是这般娇弱的一个女子,便不该孤身一人于深夜中出现在这种地方。 总之,破绽百出。 但萧轲珣顾不上多想,因为他牵挂之人就在塑像之后,此时正是生死一线,令他无暇分神。 于是,在他收剑后,羲华险伶伶地没有“晕”过去,“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地看着他,眸中,被硬挤出的水光莹莹闪动。 见他不为所动,她立刻放松了身体,脚底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但她没倒,萧轲珣适时伸出了剑鞘,穿过她的肋下,托住了她,持剑手腕一转,两根关节处生有薄茧的手指切在了她的腕脉上。 羲华最后这么做并不是要博取同情,更不是要他亲自来扶以营造什么恶俗的桥段,她只是努力地想要自己的戏更真一些。 因为是第一次玩这个,她整个人极其兴奋,不求尽善尽美,只希望千万别被拆穿了,她这瘾刚被勾起来,还没过够。 但萧轲珣明显误会了,他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女子为了上位而对他投怀送抱,误以为这又是一个凭着姿色想要从他这里获取些什么的心机女子。 但他还未亮明身份,他也不认为单凭自己此时的形貌便能令人觉得自己是条潜龙,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女子果然是有备而来,不会武功并不代表她不能做皇兄的死士。 羲华看他的神色便知道是自己的戏做过了,不由懊恼起来,正想办法找补,恰逢此时,塑像后接连发出了几声痛呼。 萧轲珣脸色骤变,立刻收回剑鞘,羲华忽地失去了支撑,脚下不稳,差点一头抢在地上。 若不是旁边就是大殿的支撑石柱,她慌乱中扶了一把,非得摔个五体投地不可。 萧轲珣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说了一声“得罪了”,持剑的手一翻,剑锋侧向两边,向她脑后的大穴拍来。 “等等!等等!”羲华看穿了他的意图,这是要将她拍晕啊。然而她现在灵力还在,这一下下去非但拍不晕她,反弹之力却会把他掀一个跟头。 那后面的戏可怎么唱?! 羲华情急之下大喊:“我能帮你救人!” 萧轲珣再度强行收住了剑,武之一道,发力易而收力难,短短一会儿内他接连两次收回剑势,胸口难免气血翻涌,持剑的右手小臂也因剧痛而开始颤抖起来。 “后面那位姑娘是受伤了吗?小女粗通医道,若是公子信任,我可帮她看诊。”羲华假意没看出他的异样,连忙道。 这招有点险,因为她刚才若是不出声,不过是被拍晕过去,醒了当没见过他们也便罢了。而现在她这样做,萧轲珣眼中已经现出了杀意。 “你当真会医术?可别耍什么花样!”后面再度传来了痛呼声,萧轲珣又急又怒,斥道。 “公子,”羲华诚心诚意道:“听这位姑娘的声音,气力虚浮,疼痛难忍,再耽搁恐有性命之忧。你姑且信我一次。” 萧轲珣咬了咬牙,将剑指着她的后心,用剑鞘捅了捅她的肩膀:“往前走,别想耍什么花样!” 这一下捅到了她的肩胛骨上,羲华痛的全身一颤。 “……”她在心里恨恨道:“祝你打一辈子光棍!” 然而她牛皮是吹出去了,真走过去一看,羲华整个人都呆了。 塑像后是一片一丈方圆的空地,地上胡乱铺了些杂草,上面垫了一片素锦的披风,一个女子躺在上面,额头满是虚汗,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嘴唇惨白,上面满是咬出的齿印。 这些都还是其次,女子的手紧紧地抓着腰侧的衣裙,而在手臂掩映下,则是一个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她……她这是……要临……”羲华语无伦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要临盆了。”萧轲珣给她补上了后半句话,持剑的手一动,威胁道:“接生你会不会?” 还未等羲华开口,他又接着道:“若你没见过她,你今日尚有可能活,但你现在见到她了,如果你救不了她,那你便和这个世间说一声永别吧。”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羲华内心哀嚎——不会!真不会!但在这种情形下,实话实说的下场是什么,不言而喻。 “我……我会!”羲华并不害怕身首异处,反而隐隐有些兴奋,因为——眼前这道题她的确会! 荒村野地,大灾之年,在这么偏僻的一间废祠里,一个待产的妇人,还有一个明显是她的情郎的青年才俊,这个桥段她见过的! 第82章 凡界第一个身份——接生婆 这个妇人腹中的孩子定然不凡!他或她,将是开启一个旷世绝响的故事的关键人物! 羲华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本新的故事就呈现在自己眼前,而这第一页,就在等待自己去书写! 她兴奋地简直想搓搓手。 但是,虽然她口中说会,但实则她现在还不会。羲华对萧轲珣说了一声“你等等”,然后召出了《三界全书》。 这么做有风险,毕竟《三界全书》浩瀚广博,她想要在这个凡人面前不露马脚,便没功夫徒手一页一页去翻书,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样所需的时间,大概得到他下辈子了。 于是她冒险用了一丢丢灵力,唤醒了栖息在全书中的一只小书蠹,悄悄告诉了它自己所需的内容。 小书蠹常年酣睡,初醒还有点迷糊,几次三番都找错了内容,此情此景落在萧轲珣的眼中,便是她自袖中取出了“薄薄”一册书卷,埋头在其中翻找着什么,时不时还嘟哝一句:“哎呀,不对!”“嗨,又错了,又错了!”“唔,我说你行不行?!” 萧轲珣:“……” 过了几息功夫,她总算眼神一亮,指着其中一页大喜道:“就是这篇!待我读来!”说完,她不动声色地屈指一弹,将小蠹虫又弹回了书中,它似乎有些不满,一对小小的虫眼儿怒瞪了她一眼,似乎在控诉:只给活儿干,不付报酬,小气! 控诉完,它打了个哈欠,重新睡着了。 萧轲珣哪里看得到这些障眼法,他只是焦急地凑近一看,见她手中捧着的书页上赫然写着——《医药篇之产科接生的学问》。 萧轲珣大怒,调转剑锋指着她的咽喉:“你究竟会不会?!哪儿有人现学的?” 羲华一目十行地看完,方抬头“哼”了一声:“我就是要现学现卖,你待如何?” 萧轲珣面目扭曲:“你敢耍我?!我杀了你!” 羲华笑笑,无畏道:“好啊,杀了我,看你到哪儿再去寻接生婆来。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她这情形,可是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杀我容易,想要救她和腹中的孩子便难了。我劝你啊,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哦。” “你……!”萧轲珣目眦尽裂,他坚持了片刻,牙齿在口中咬的“咯咯”作响。 羲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顺便把方才学到的知识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确定自己已经能够完全胜任这新角色。 “好!”片刻后,眼见那妇人的呻吟声愈来愈弱,萧轲珣终于一狠心:“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 羲华得意地点点头,冲自己喉下一使眼色。 萧轲珣不情不愿地收了剑,随即又将剑横在了她的颈间。 羲华:“……” 她立刻进入了角色,先是伸手探了一下那妇人额上的温度,又伸手切在了她的腕脉上,不过她对脉象什么的一窍不通,做这些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然后她起身挽了挽自己的袖口,露出一双藕白的双臂,随即又从怀中掏了掏,一个小巧的荷包形的乾坤袋落入了掌心,她避开萧轲珣的视线伸手进去摸了摸。 里边法器不少,神界的灵药也有几种,但不能随便给凡人吃。否则有害无益,一尸两命还是轻的。 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把荷包塞回怀里,对身后的萧轲珣道:“借公子的剑一用。” 萧轲珣立即警惕道:“你想做什么?可别想耍什么花样!” “……”羲华无奈道:“这位公子,您能不能换句说辞?” 萧轲珣听出她是在调侃自己,一直紧绷着的脸红了红:“你要做什么?” 羲华知道他不肯信任自己,这其实可以理解,若非被逼无奈,谁愿意把妻儿的生死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呢。 于是她扬起了自己的一片衣角,示意他道:“借你的剑一用,从这里划下。” 萧轲珣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不过他并没有动剑,左手凝气成刃,倏然划落。 “好俊的功夫!”羲华看着从衣摆上裂开落在自己掌心的布条,边缘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毛啦啦的线头,由衷地赞了一声。 萧轲珣皇室出身,礼貌教养俱佳,刚想谦虚一句,却看见她把布条握在掌心,双臂上举。若非他反应快将剑向里偏了一偏,她的右手手腕就要舔上雪亮的剑锋了。 但这样一来,剑锋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脸颊了,上面别人的血迹犹在,还散发出明显的腥臭味。 但羲华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她举起双臂将披在身后的发丝拢在了一起,用布条牢牢束住,以免等会接生的时候,被这浓密的头发遮挡视线和动作。 萧轲珣:“……”总觉得这个女人妖异的令人心底生畏,却又拗不过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但羲华已经蹲了下去,对那妇人道:“夫人,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为了腹中的孩子,请务必坚强一些。” 这样说着,她将手放在了她高耸的肚子上,感受着其中生命的心跳和活力。 双生胎!她惊讶地收回手。 萧轲珣看到她神色有异,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好?” 羲华摇了摇头,她不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只是问:“有没有干净的丝帕或是布巾?给她咬在舌间。” 萧轲珣立刻摸遍了全身,其实丝帕这种东西不难得,他们身上原本都有的,只是他先前受了伤,都被用来裹伤口了,只得摇了摇头。 羲华看了看自己的衣摆,虽说干净倒是干净,但是入嘴的东西,谁知人家嫌弃不嫌弃。 “没有便罢了。”她对那妇人说:“夫人,用力!好,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夫人,再加一把劲儿,但切记,别咬住自己的舌头。” 说完,她又对萧轲珣道:“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如今这个时候,公子还把剑放在我身上,不妥吧?你若真不避讳,去她的耳边,多说些提气的话,让她撑住,还有看着她的舌头,这个时候,即便真咬住了,她也不知道疼的。” 萧轲珣闻言愣了愣,却真的放下了剑,走到那妇人身边俯下身,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扶摇!扶摇你听到了吗?我们很快便能与孩子见面了。你千万撑住,好吗……” 或许是爱人的声音令她鼓足了力气,妇人咬了咬牙,最后一刻憋住气,身下骤然一松,一个浑身血污的小东西被娩出,滑落到了羲华的手中。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羲华却连眼珠都没有眨,飞快地将那个小小的婴儿托住,对萧轲珣道:“再借你的剑气一用。” 第83章 长大了还是怕鬼 这个世间,男子多嫌产房污秽,不肯在妻子为他九死一生延续血脉时守在她的身边。 所以,能够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斩断脐带的,这个世间只有很少的婴儿能够遇到。 而能够亲眼见证自己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这个世间,也只有很少的父亲能够遇到。 而眼前这个孩子,和这个父亲,算是很幸运的了。 “把你的外袍脱下来!”羲华见孩子顺利哭了出来,松了一口气,对此时有些呆傻的萧轲珣说道。 “什么?”萧轲珣从盯着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中回过神来,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脱我的外袍?” “不脱你的难道要脱我的?”羲华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满手都是小婴儿的软滑无骨,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滑不留手的大萝卜,轻也不是重也不是。不由放缓了声音,冲他翻了个白眼:“赶快!别冻着孩子。” “噢——噢!”萧轲珣如梦初醒,慌忙放下剑,去脱自己的外袍。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羲华心底并不轻松,还有一个呢,但这妇人,明显已经气力不继了。 羲华三两下用衣服将孩子裹了塞进萧轲珣的怀中,后者宽大的手掌中托着个小小的婴儿,既兴奋又不知所措——大抵这世间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 羲华一面忙着查看那妇人的情形,一面随口问他:“是个女孩,孩子不是足月生产吧,几个月了?” 萧轲珣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傻乎乎的:“我……我不知道。她没告诉过我……” “……”羲华狐疑地回过头:“孩子不是你的?” 萧轲珣掩饰性地改口:“是我的,这就是我和扶摇的孩子!” 羲华有点同情他了,同时也挺敬佩他——这个世间能够忍受自己头上绿油油的男人可真不多,这一点三界皆同。而眼前这位不但忍了,还如此紧张孩子和孩子的母亲,真不知道他是哪种类型的“好人”。 但这些皆与她无干,眼下这个妇人和她腹中的另一个孩子的性命才是她所在意的。 只是凡人生死在天不由人,转生簿上早便写的清清楚楚,即便天神也不可轻易逆转。羲华已经看见了在黑暗中慢慢浮凸来的那个一身漆黑的拘魂使。 老实说,羲华并不喜欢拘魂使这种存在,她甚至想不明白,三界中为何会有神愿意担此之职,一生与死亡、痛苦、哭泣和执念为伍,起居履职的地方还是黄泉冥府那种终年黑暗潮湿,连蘑菇长不出来的绝望之地—— 总之,没有强大的内心和坚强的意志力,那就不是神能干的活! 羲华小时候叛逆,师长不让干什么便偏要干什么,明令禁止的事更要以身试法。历数她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其中最后悔的一件便是在被窝里举着夜明珠偷看那些来自于人间的鬼怪话本。 神只不惧鬼魅,甚至连魔族都不屑一顾,但凡人体魄一般,脑子却实在优秀的惊人,那些编造出的故事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令寒暑不侵的天神看了都不禁脊背发冷,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但引人入胜的剧情却令她欲罢不能,忍不住看了又看,看了又怕,越看越怕,越怕越想看,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那段日子,她夜夜通宵达旦,眼睛下面都是乌青的。甚至在课堂上,她那不受控制的爪子都忍不住摸向那些“罪恶”的小册子,连与井焕一道“捉弄”九韶都顾不上了。 最后还是九韶率先发现了不对,在一次课堂摸鱼中将她抓了个正着。他不顾羲华的百般哀求,义正辞严地将她的小闲书都缴了,虽然他还残存了几分良心,没将此事告知夫子或者离澜神妃,却好巧不巧地打断了她正在看都一本“绝世佳作”,害得她一直不知道那本的结局。 看鬼故事最忌断在中途,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不由自主地给那未知的剧情脑补出了无数结局,一个比一个吓人,一个比一个吓……自己。 后边的挺多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脑中便情不自禁地闪现出那些虚构的情节,比看书还过瘾。然后,晨起眼圈下的乌青更加严重了。 九韶见了,一度以为她不知悔改,仍旧熬夜看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本子,但他把她的书箧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她的卧房都借口去了,床缝、枕下、犄角旮旯,还翻开她的书册一一查看有无双重书皮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自欺欺人行径(羲华:长见识了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好办法)……可惜皆一无所获,只能将信将疑地放过了她。 于是,羲华“有幸”成了神界惧鬼第一人,连带着冥府也受了偏见,在她在天帝位的一千年中,冥君平白受了冷落,连岁末上天述职都排在最后,整个冥府莫名其妙”坐上了冷板凳。连井焕都替冥君觉得冤! 扯远了。如今,拘魂使出现在此处,证明有生命将要被拘走进入轮回。 羲华看了一眼将孩子抱到扶摇夫人面前的萧轲珣,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给她的娘亲看,一脸激动且幸福的模样,不知道的,以为孩子是他亲自生的。 而扶摇夫人精神不错,靠在他的臂弯中慈爱地摸着孩子初生的小脸,那脸其实皱巴巴红通通的,像只没毛的小猴子,但他们二人就是看不够,笑容如水一般地荡漾开来,连一旁都羲华都被感染了。 但羲华心知她这是回光反照,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婴儿还不算活人,若将要夭折的是他,拘魂使不会这么早便过来。 于是,羲华借给扶摇夫人诊脉的时候神魂出窍,来到了那拘魂使面前。 罢了,为了孩子,即便再厌恶这黄泉来使,她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好言以对。 那拘魂使虽然早看出她来历非凡,也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嘴都结巴了:“神……这位神君,小仙拜见神君!” 羲华摆了摆手,她原本的身份已经见不得光,如今不得不扯着别人的虎皮装腔作势:“鬼仙大人不必客气,本君乃青玄帝君座下渊行仙君,受帝君所命前来此处查看水患之事,恰巧遇到这妇人。我观其腹中胎儿颇有水源之象,故而想救他一救,养在人间做个水神的化身。不知尊使可否卖个我个薄面?” “这……”拘魂使有些犹豫,沉吟片刻道:“不是小仙不帮忙,只是这胎儿命数早定,是先天夭折之象,他此时连生魂都不曾有,即便神君强留下他的肉身,又何处去为他寻得一魂魄呢?” 羲华先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若放在以往她还是天帝之时,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从冥府随便提来一个要转生的魂魄塞进肉身便可,转生簿她想怎么写便怎么写——冥君有这个特权,此为他职权所在,只要不过分扰乱凡世气运,在一定程度内他有操作空间。而若天帝有命,他必定不会有二话,麻溜就给办了。 但如今她非但不能如此徇私,连多提阎君一个字都不行。 不过她早已想好了应对之法,便是假借三界众人耳熟能详,话本子用烂了的“历劫”之说。 第84章 谎话一箩筐 神族为了提升修为、突破瓶颈,体悟人生疾苦,亦或者是为了顺应命数,在凡世做什么大事,都会选择入凡世历劫,神魂转入凡躯,封印一身法力,以苦难磨炼自身。 历劫根据肉身的选择不同分为两种:从婴儿期开始,或是从降生后任一时刻开始。而根据目标的不同也分为两种:带着记忆下凡,或者喝了孟婆汤洗去以往所有记忆,如白纸一张来经历人生七情八苦。 若非必要,极少会有仙者神君选择第一种,因为凡人幼儿时期懵懂,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可心智成熟,少有仙者会有这种耐性慢慢度过。 于是少年时的肉身便比较受欢迎,既躲过了包着尿布的尴尬,又避免了光着屁股满地跑这种不想为人所知的黑历史。 而带着记忆下凡历劫的仙者,尤其喜爱这一种。 更妙的是,这种肉身的命数完全不受冥府管辖,是眼下她最佳的借口。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无妨,本君观这胎儿的气象,虽然濒临夭折,却颇有仙缘。这种违和之感杂揉在一起,大抵这个肉身是被提前“准备”的。” 拘魂使果然顺着她的意思道:“神君的意思,这胎儿竟是哪位神君的历劫肉身。但恕小仙直言,小仙领受这一趟活计前,钟判大人并未有所交代。” 羲华早知他会提这一遭,道:“钟判与本君最是熟识,他总领冥府赏善罚恶之职,人忙事多,有些许疏忽在所难免。我如今便替他担下这罪过,你回去之后切莫向他提起,以免他因失职而懊恼,心绪不佳又要黑上三日三夜的脸。” 那拘魂使一想也对,钟判大人的确如她所说,日理万机,比冥君还忙,却律己严苛,有些许过错便要捶胸顿足,反躬自省,虽然不迁怒于他人,但他那张脸原本就不怒自威,黑起来便愈发生人勿近,阴冷摄人,若是心里没点定力的,在他面前定然噤若寒蝉,连站都站不住。 此时拘魂使已经在心底愿意卖她这个人情了,毕竟因为“天帝”的缘故,冥府太不受九天之上这些神君待见了,如他这等最低阶的鬼仙,与帝君座下的实权神君更是云泥之别,人家客客气气地与他在这儿商量,他还推三阻四地不肯,岂不是有些拿乔了么。 但做了“好事”不留名太过遗憾,他还想顺道讨个好卖个乖,便恭敬地向羲华施了一礼:“小仙名唤范煞,是范老祖的第六代徒孙,方才匆忙,未及得向神君见礼。” 羲华心中了然,知道这事成了,虽然心说“范煞”这个名字真是十分应景,但表面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便笑着虚扶他起来:“原来是范八爷的高足,有礼了。” 两人客套一番,拘魂使退到了门外:“神君请便,小仙一会儿再来拘这妇人的魂魄便是。” 羲华点点头,道了一声“有劳”,方才舒了口气,神魂归位。 这时,扶摇夫人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坠痛,不由痛呼了起来。羲华给她检查了一番,虽然早知结局,却见到她濒死还要受这般苦痛,也是不忍,脸色便有些难看。 萧轲珣见此,顿时慌了,一把握住羲华的胳膊:“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我能做些什么?你说!你快说啊!” 羲华挺同情他的,一个大好男儿,看着挺冷峻孤傲,除了脸差点,基本上就是九韶那一挂的,从来都是别人紧张他,他大概今日之前从没有紧张过其他任何人吧。如今却慌成了这个样子,一点仪态风度都不顾了。 但多的她帮不了他们,只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如实道:“她怀的是双生胎,腹中还有一个胎儿急待娩出,你抱好你们的女儿,还要盯紧了夫人,千万莫要让她咬了自己的舌头!” 说完,她在扶摇夫人的眉心一点,悄悄注入了一丝灵力,随即扳着她的腿道:“用力!夫人,你还有一个孩子,你如此坚强,一定能平安生下他。” 扶摇夫人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借着那一丝灵力,狠狠地咬住了牙。 此时她已经叫不出声了,只在牙关间发出了呜呜之声,用力一口气下去,胎儿染着血污的胎发终于露了出来。 或许是气力实在不继,她一口气松的太早,胎儿又被收缩的产道吸了回去。 羲华摇摇头,继续道:“夫人,再坚持一下,用力!” 如此几次三番,饶是羲华明知这胎儿必能降生,却也忍不住急切起来。 于是她略略加重了语气:“夫人,若再这样下去,你与孩子都将不保。” 那妇人原本已经眼神泛白,气若游丝,但被她这一句激起了无限的勇气,登时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羲华看到了她的舌尖,上面,满是翻起的小小血口,血珠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羲华刚想提醒萧轲珣,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他竟然猛地把自己的手掌送到了她唇边,待她合拢双唇时,牙齿,正好咬在了他的虎口之上。 扶摇夫人神智已经涣散,竟然没觉察出自己咬住了什么,羲华也顾不上提醒,只得看着她最后一次发力,两颗小虎牙深深地扎入了他的肌肤,鲜血四溢。 伴随着这一股力道,浑身青紫的胎儿终于滑落在羲华的手中。 “快!斩断脐带!”羲华把胎儿捧给萧轲珣。 但那胎儿却没能发出一声啼哭,小小的身躯无力地躺在羲华的手中,了无生气。 萧轲珣难过道:“怎么,还是没保住吗?” 羲华并不担心,她已经做好了给胎儿注入灵力的准备,但眼看扶摇夫人已经生机断绝,随时都有可能魂魄离体,她便将孩子抱到了她的脸颊旁,托着孩子的后颈让他与自己的母亲贴了贴脸。 “拼了命也要生下你,至少感受一次母亲的温度吧。” 谁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扶摇夫人口中满是鲜血,一部分是她自己的,另一部分来自萧轲珣,有一些开始顺着唇角滑落。羲华起先并未注意,婴儿的脸与她相贴时不慎沾染到了一点点,在已经开始灰败的小小脸蛋上留下了殷红的一滴,正在唇角的位置,犹如一颗红色的桃花痣。 “这……”羲华有些惊讶,她说不上有何问题,但本能地就是觉得不对。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舌头打了结道:“难道……难道竟是这样……吗?” 随着她话语出声,手中的婴儿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灰败的皮肤一点点透出了血色,眼睛慢慢睁开,瞳仁漆黑如同刚研开的一泓新墨,同时发出了“哇”的一声大哭。 萧轲珣却已经顾不上孩子,因为扶摇夫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含着笑垂下了头。 萧轲珣一把将先生的女婴塞进了羲华手中,搂着扶摇夫人放声恸哭起来。 羲华叹了口气,她看到半空中,拘魂使已经将扶摇夫人的魂拘了出来,大概是怕生魂留恋凡世,不愿前往冥府转生,指头粗的锁链扣住了她的脖颈。 但那魂魄并没有挣扎,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爱人和孩子,对羲华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无声地道了一声“谢谢”,便毅然而然地转身,踏入了虚空。 拘魂使范煞没料到竟然这般容易,本来年轻女子最易被执念所困,此地又有她新生的儿女,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很难接受马上要与他们天人永隔的事实。但这位妇人竟然不哭不闹,不逃不躲,倒是令人称奇。 他匆匆向羲华道别:“神君保重,范煞告辞!”还着重咬了咬“范煞”二字,像是要给她加深印象似的。 羲华哪里能不明白,目送他们离开。这才从自己的外袍中抱出了从方才一直裹在其中的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婴,垂眸不语。 这孩子唇角的血滴已经凝固,真的变成了一颗桃花痣,红艳艳的,点在有些皱褶的皮肤上,她覆手上去,感受到强大的生机正源源不断地由此透入他的命脉,支撑着他的呼吸和心脏的跳动。 看来不需要她用灵力维持他的生命了,羲华松了一口气,这是好事,越少用灵力,暴露的可能性便越小。 但这也就维持这具肉身正常的生长而已,还是缺少魂魄。 羲华的打算自然不是预备把孩子养大,给哪位仙友做历劫的壳子。这凡世灾害连连,拘魂使编制有限,根本忙不过来,孤魂野鬼不少,大多是错过了随拘魂使前往冥府的时机,只能滞留人间,等待着冥府对账,发觉数目不对了,再派人过来补。 这些游魂羲华也怕,因为那些鬼怪话本子里作祟吓人的大多是执念太深,不肯放下的魂魄化作的厉鬼,杀伤力不强,但最是无惧无畏,是吓人的一把好手。 但为了孩子,羲华咬咬牙,忍了。 第85章 好一出爱恨情仇 壹 看着仍旧抚尸恸哭的萧轲珣,羲华摇了摇头,扶摇夫人的魂魄已去,他抱在怀中的只是一具躯壳,无知无觉,他说什么哭什么,她再也感觉不到了。 这凡人的生死就是这么可悲可叹,不像他们这些做神仙的,神陨后不再有什么来生来世从头再来,神躯也会化作万千星芒消散于三界,倒是既干净又利落,哭也没地方哭去。 人死如灯灭,还是得顾及活着的人。毕竟这个新生的孩子还光着呢,虽然被揣在了她的外袍中,但她体温偏低,怕是暖和不了这个小家伙。 可萧轲珣身上只剩了一件中衣,再脱的话可就有些难看了,毕竟羲华此时是女儿身,和一个只着贴身小衣的男人共处一室有碍观瞻。 于是她认命地呼出一口气,脱了自己的外袍把孩子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又把两个孩子贴在一起,放在一个臂弯里抱着。 大概是因为早产的缘故,两个婴儿都瘦弱的很,除了脸上有些暄暄的肉外,身上都是骨头。羲华看了十分心疼,觉得应该尽快给两个孩子寻些奶水才好。 以往她看过的话本子里有这方面的知识,穷苦人家没有奶水的多是喂些米汤,富贵不差钱的会请来乳母喂养,但此地荒凉,去哪里寻这些呢? 羲华犯了难,看着两个婴儿小嘴一努一努的,大概是饿的狠了,姐姐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弟弟有样学样,也嚎了出来。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颇为惊人,甚至把仍沉浸在悲痛中的萧轲珣都惊醒了。 羲华手忙脚乱地摇着两个孩子哄,却收效甚微,他们的哭声愈演愈烈,她第一次被如此“魔音”穿耳,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萧轲珣收敛了脸上的悲痛,刚想伸手把孩子接过来,忽的脸色一变。 他常年习武,耳力优于常人不少。而羲华因神躯之利,五感岂非凡人可比,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还有马蹄和金铁交织的碰撞声,只不过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声音与他们有关。 萧轲珣却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轻轻地将扶摇夫人的尸身放在稻草上,捡起了落在一旁的剑。 羲华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神色凝重地问:“这些人,是冲着你们来的?” 萧轲珣点了点头,眼中有几分悲愤。 两个婴儿还在啼哭不休,她怕这声音将人引来,轻轻一指弹在他们的眉心,口中说了一句:“噤声!” 两个孩子立刻闭上了嘴,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萧轲珣见了,又惊又急:“他们怎么了?” 羲华安抚他道:“无事。他们只是睡着了,这个法术伤不到他们。” 萧轲珣似乎不太相信,但此时容不得他深究,因为外面的声音已经很清晰了,以他们的脚程判断,最多一刻钟,那些人便能闯进来。 他知道不可耽搁了,直截了当问羲华:“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羲华嘟囔一句:“现在不说我是妖鬼了吗?”然后她笑了笑:“我不是人,是仙女。” 萧轲珣没有质疑,只是道:“我信姑娘!姑娘救了这两个孩子,萧某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若日后有缘再见,定当后报!” 这是套话,意思是现在不方便,报答不了,以后再说。羲华在话本子里看的多了。本来也没想要他报答,一介凡人有什么好图的。至于这两个孩子,遇到她是他们的缘法,只可惜扶摇夫人命数已尽,她无能为力,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他的悲伤,却也挺遗憾的。 萧轲珣不知道短短一息功夫她想了这么多,上来就要从她怀中抱走两个孩子,被羲华眼疾身快地躲过了。 羲华:“你干嘛?” 萧轲珣:“你做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都以为孩子在自己手中理所当然。 萧轲珣解释道:“这两个孩子断不能落入外边那些人手中,我马上带着他们离开。姑娘你就当没见过我们。” 羲华幽幽地道:“不行啊,你忘了扶摇夫人的尸身了?带着她与孩子,你断然跑不过外边那些人的围捕。” 萧轲珣显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答道:“这天女像是中空的,我打算把扶摇的尸身暂时安放其中,待日后有机会,再回来安葬。” 倒也是个办法,羲华赞同道:“不错。你先把她安置好,孩子的事咱们再议。” 萧轲珣不明白她为何非要趟这趟浑水,自己忖度大概是她不知道自己和扶摇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们触犯了什么人都逆鳞,更不知道外边那些人是带着怎样的命令而来的。 他有心解释,但时间委实不多了,羲华又在一旁不停地催促,他只得照做了。 羲华好奇地看着他扣动了天女像手中握着的那支莲花其中的蜡黄色的莲蕊,天女像背后轰然打开一道石板,露出其中人高的空腔来。 “这塑像竟然是中空的。”她咋舌道。 萧轲珣将扶摇夫人已经微凉的尸身抱了起来,放入了塑像中,简单给她整理了一下遗容。 “让让!” 羲华上前,将一颗从乾坤袋中取出的明珠放在她的身上。 “这颗寒光珠可保她尸身不腐。” “多谢!”萧轲珣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转回塑像面前合上了机关。 “孩子我必须要带走!” “孩子我一定要留下!”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萧轲珣觉得萍水相逢,这女子似乎脑子有病。 他感激她出手相帮,谢也谢过了,如今她非要跟他抢孩子,所图为何? 羲华先不解释,只是问他:“此处是何地?哪国哪朝,在位的君王是谁?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扶摇夫人又与你们是什么关系?孩子究竟是谁的?” 她一口气问了好大一串,语速极快,萧轲珣却根本没有费心去挨个记忆这些问题,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了。” 羲华道:“细节不表。只说基本的。说完我再告诉你为何孩子定要跟着我。”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嘈杂,那些人似乎已经分散开来在四处搜索,他们似乎有些忌惮这座天女祠,没有第一时间进来,但此处人烟稀少,等他们搜完周围寥寥可数的几户人家,进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的确没有功夫再耽搁了。 萧珂珣咬了咬牙,道:“在下萧轲珣,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羲华道:“阿羲。” 萧轲珣施了一礼:“阿羲姑娘有礼。在下乃承天国二皇子,励苍帝萧轲瑧是我皇兄,扶摇她是最后一代的承天殿天女。我与她两情相悦,虽然未来得及成婚,却已山盟海誓,非卿不娶。但皇兄强迫了她,这两个孩子……”说到这里,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咬住了舌头。 “我明白了。”羲华是何许人,形形色色的话本子里泡大的,各种情节谙熟于心,如今见一叶而知秋,后边的故事她自己便能补足了。 唯有一点她需要再确认的:“那么,励苍帝派人追捕你们二人,是为了夺回扶摇夫人呢,还是为了孩子?” 这一点萧轲珣不是很确定:“大概是为了孩子,皇兄年逾不惑,却膝下犹空,他对扶摇这一胎,早寄予了厚望。” “唔,既是如此,”羲华分析道:“孩子你带走有害无益,为了夺回孩子,他势必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个人尚且难以脱身,更何况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她说的有理,但萧轲珣虽然认同却明显并不情愿,此时不是探查内情的时候,羲华索性将天机泄露给他。 “这个孩子,”她摸了摸男婴的小脸:“他本该胎死腹中,是我与冥府求情,才挽回他一丝生机。直至他十八岁成年,他都不可离开我,以我之灵力温养他的魂魄,他方可余生无忧。” 她这说辞七分真三分假,凡人的命数太过繁杂,三言两语和他说不清楚,更何况她诓的范煞那个鬼仙团团转之事,更不可能告诉他。 萧轲珣一脸难以置信,他原本没把她自称“仙女”的事放在心上,此时她忽然这般说,他第一反应是“这该不会是个人贩子吧。” 羲华知道他不信,所以后面的话她没再继续说。 萧轲珣正待细问,但外面的人已经搜完了周围的农户,闹的好大一通鸡飞狗跳,现在已经聚集在天女祠外了。 羲华灵敏的耳朵听到他们在七嘴八舌地争辩。 追兵甲:进不进去? 追兵乙:不敢,听说自从陛下废除供奉天女后,这天女祠便荒废了,从此总传出些骇人的传闻。 追兵丙:皇命在身,即便刀山火海也要闯。 追兵丁:要进便进,不进赶紧撤。在此耽搁,万一人跑远了怎么办。 三对一,“不想进”占了上风。 第86章 喜当娘 羲华悠哉悠哉地看着萧轲珣,反正抓的不是她,她不急。 萧轲珣从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性子一向果决,问她:“你当真能保这孩子无虞?” 羲华可不敢打这个包票,她自己还一身债呢,但她既然“大发善心”,连冥府都招惹了,便没有惧怕的道理。 于是她大方道:“我能!但我要带他去皇宫,得天子之气滋养,他才可无虞。” 萧轲珣怀疑她记性不好:“我方才说了,萧轲瑧与我有夺妻之仇,如今他间接害死了扶摇,我定然不会让这个孩子落入他的手中!你将孩子还给我!”说着,劈手便上来夺。 过了两招,论单打独斗,羲华在不动用灵力的前提下可以与他打个平手。但旗鼓相当便意味着分出胜负绝不在瞬息之间,唯有压倒性的胜利方不会引起外边那些人的注意。 羲华在使用灵力与他打架和使用灵力布置结界之间选择了前者,只求速战速决,这样方可令他膺服。 于是她身法飘逸地躲过了他的攻击,腾出手来打了个响指,施了个束缚咒。 萧轲珣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两道光环如同雪练一般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并且带着他急速后退,后背忽地剧烈一痛,他被牢牢钉在了天女像上。 但他反应极快,紧扣剑柄的五指松开,长剑自由落下,剑锋被他飞起一脚踢转了方位,向着羲华直刺而来。 羲华第一次见这种打法,不由赞了一声“好俊的功夫”,然后指尖轻轻一点,面前已经升起了无形的屏障,将剑锋整个困在了其中。 武力对上法力,其间的差距便如凡人与天神,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 羲华没有刻意控制声音,天女祠外的那些人已经听到了里面的声响,立刻统一了态度,要冲进来了。 羲华冲着他扬起了唇角:“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萧轲珣又咬了咬牙,羲华有点好奇他的牙是什么做的,竟然还没有咬碎。 萧轲珣最终道:“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三个条件!” 羲华好整以暇道:“唔,说来听听。”伴随着她的话音落地,殿外的院子忽然起了薄雾,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足以令凡人辨识不清楚方向。那些追兵顿时警觉,全身戒备地在雾中摸索,拖慢了脚步。 为了防备暗中的敌人,并分辨彼此的方位,他们开始互相交谈。 追兵乙:我就说此地邪门吧,这雾起的太突兀了。 追兵甲:知道不明不白便别乱说话,当心冲撞神明。 追兵丁:你也别乱说! 追兵丙:一群怂包!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天女娘娘了,怕什么!咱们有陛下御赐的明光符,这可是国师亲制,驱邪挡魅,百无禁忌! 羲华一只耳朵听着他们在那里外厉内荏,心说哇还有新人物——国师……听起来便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后边定要会他一会;一只耳朵听着萧轲珣说他的三个条件。 “一,你只能留下男婴,女孩儿我带走!” 羲华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可以!”励苍帝要的是皇位继承人,女孩儿于他并没有多少用处,出身有污点且没有亲娘保护的公主在宫廷日子不会好过,她明白。 “二,这个男孩儿不能留在萧轲瑧身边长大,你要亲手养育他,绝不假手于人!” 羲华心说这是给她出难题啊,绝不假手于人,难道是让她从零开始,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宝妈不成?这她大概做不到的,天知道养个小婴儿多么地废人。 但她不打算与萧轲珣这么说,只是应道:“行吧。” 大概是她这语气不够坚定,萧轲珣略有不满,只不过碍于她的威慑,不便发作罢了。 “第三,十八年后如若我不死,必定归来带走他,你不得阻拦!” 羲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好大的口气!真当你是天王老子不成,你说带走便带走,你说不得阻拦便不得阻拦?!我看你是上位者做的太久了,忘了自己眼下几斤几两。” 他这般嚣张,羲华才不惯着他。 萧轲珣一怔,被怼的哑口无言。然而他沉下心细想,的确如此,面对着救命恩人他还如此大言不惭,是他之过。 可他从不是轻易妥协之人,只能略略放缓了声调,以商量的口吻道:“我有我的考量。这个孩子即便是萧轲瑧亲生,他也不该久留皇室,我在那些波谲云诡中长大,不希望他走我的老路,仙子能明白的,对吧?” 羲华心说我还真明白,毕竟我以神之视角看过了这么多王朝更迭,你们之间的那些尔虞我诈我了然于心。 再者,她自己便是这种斗争的牺牲品,体悟比他还深。 “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扶摇夫人的孩子,你便这般为他们竭尽心力?你还真是一个情种。”羲华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地对他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萧轲珣有些傲然:“你们这些仙神太上忘情,自是不懂!” 若不是看他可怜,羲华简直想抽他一巴掌:“说谁不懂呢?!你究竟与我们神仙什么仇什么怨,这般无端揣测!无礼!” 随着她的话音,神谕轰然落地,萧轲珣手上的桎梏骤然一松,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无与伦比难以抗衡的力量当头而下,生生将他的劲腰弯折,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在了青石地砖上,扬起了薄薄的灰尘。 忍着膝盖处传来的剧痛,他不屈地一寸寸将头抬起来,却猛地发觉面前原本纤弱的羲华,此时的身影竟无比高大,她唇边的笑如同远在天巅,而她背后一圈圈蓦地出现了数道光轮,那光芒明明柔和不刺眼,却令他本能地不敢直视,只得低下头去。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信了她口中的“仙女”之说的,不由心生敬畏。 羲华见多了凡人跪拜,此时能以此按住这头傲驴子,心里有几分自得:“好了,平身吧。” 萧轲珣只觉全身猛然一松,那种无形的力量消失无踪,他重重喘了口气,慢慢直起了身。 “好了,我答应你。你先好好保住自己的命。”羲华无意捉弄他,将怀中的女婴抱给他:“再过半个时辰她便会醒来,尽快给她找些奶喝。” 萧轲珣点点头,郑重道:“仙子虽然法力高深,但萧轲瑧喜怒无常,刚愎自用,仙子若执意去到他的身边,一定要小心。还有……”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那皇兄他……他极好女色,如仙子这般风华绝代,请务必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羲华不耐烦道:“你就别替我操心了。留个信物给孩子吧,我会告诉他你与扶摇夫人的故事。” 萧轲珣立刻从腰间摘下了一枚莲花玉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通体温润,触手细腻。 他双手呈给她:“莲花是成天殿天女的象征,这枚莲花佩原本是扶摇的,请仙子交给阿弥。” “阿弥?”羲华了然:“这是你们给孩子起的名字?” “是。”萧轲珣轻笑:“只是个乳名。我和扶摇提前商量过的,男孩儿便叫做阿弥,女孩儿叫做阿脉,温情脉脉的脉。” 羲华文采还过得去,道:“牛女心期与母成,弥弥脉脉得盈盈。好名字。如今两个都用得上了,也算不辜负你们之间的死生契阔。” 萧轲珣将女婴牢牢绑在胸前,右手持剑,对羲华深深鞠了一躬:“仙子的大恩大德,我……” “好了!休要啰嗦了。快走!门外的那些人我再替你拖住一刻。”羲华在虚空中一点,一颗小小的明星在他面前浮凸出来:“跟着这颗星星,它会带你避开那些追兵。” 萧轲珣颔首,不再迟疑,掠出了殿门。 追兵甲乙丙丁: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追兵乙:追不追? 追兵甲:你傻啊,那速度明显不是人!我看这地方邪的很,明光符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追兵丙:兵分两路! 追兵丁:这里十分蹊跷,分兵不智,咱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外面还有咱们的兄弟,无论是人是鬼,都叫他插翅难逃。 恰在此时,殿内的羲华拂袖,困住了他们的迷雾消散一空。如今她也不避讳使用法力了,单手一拂,扫去了身周的浮尘,矮身坐在了贡台之上。她摸了摸怀中婴儿的小脸:“阿弥,从今日起,我便是你娘了,来,快醒醒给为娘笑一个。” 男婴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是个男孩子,脸上也皱巴巴的,但依稀可见,长开后定然是个漂亮的娃。他定定地盯着羲华看了片刻,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人类的幼崽总是格外讨喜。 羲华的心差点被这笑容融化了,正要低头亲亲那可爱的小脸,鼻尖却骤然嗅到了一股从淡渐浓的臭气。 她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猜测,沉思片刻,她屏住呼吸揭开了孩子身上的衣服,看到了一摊墨绿色的东西粘在了微微发青的小屁股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 门外的几人被她这一嗓子嚎的简直要怀疑人生。 第87章 小小的臭男人 待几个追兵镇定下心神,互相对视一眼闯入殿内,羲华还在跟阿弥大眼瞪小眼。 小家伙还嫌自己惹的祸不够大,腹部下一物翘起,一股热乎乎的水线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在了羲华的胸前。 羲华:“……” 小子可恶! 她强忍住要把这个“臭男人”丢出去的冲动,迅速将他调转了个方向,剩下的那半泡童子尿便尽数浇在了最先跑进来的追兵丙的头上。 追兵丙:“……” 承天国风俗,小儿的尿辟邪。追兵丙见到羲华,初始惊为天人之后,立刻便警觉,以为自己遇到了山精鬼魅。可转念一想,她被那辟邪上品童子尿淋的脯子都湿了,竟然还没有化为原形,可见不是什么脏东西。 想到这里,他又不好意思抬头了,如此俊俏的姑娘若是被他看了不该看的地方,岂非十分亵渎。 羲华倒没想这么多,她本非凡间之人,对男女大防没有多深的芥蒂,况且眼下她也根本顾不上这些,只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身上看,脑子忽闪过了无数念头,排在第一位的是干脆把他丢了算了。 忽地,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指间搓出一个响指,涤尘诀扫过,她身上,孩子身上,还有那个肉乎乎的小屁股都干净清爽,不见丝毫污秽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心说反正今日动用的法术不差这一糟了,债多了不愁,反正马上便要去往宫廷,天子之气可掩盖住她身上的灵力气息,是绝佳的藏蔽之所。 没错,这便是她的私心,也是她为何一定要带阿弥去往励苍帝身边的原因。 天子之气至阳至刚,除了能够帮她掩盖住一身的神味之外,还能驱邪除祟,护这孩子平安。 待时机成熟,她必为他寻来合适的魂魄,堂堂正正做人。 而方才她不过略施小术,但在几个追兵眼中,不啻于滚滚惊雷。 头上仍旧淋淋漓漓的追兵丙顿时跪拜在地,口中连连惊呼:“天女娘娘!天女娘娘显灵啦!” 羲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将焕然一新的衣服给阿弥细致地裹好,这才对追兵丙道:“不必多礼。” 追兵丙满脸兴奋地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头脸,不敢置信地扯着落后几步进来的同伴大吼:“天女娘娘!她真的是天女娘娘!” 他的这些同伴皆是皇宫内卫队校尉,算是皇帝亲军,校尉之职可领一队人马,方才门外那交织的脚步声便来自于他们的属下。 这里情形不明,他们谨慎地没让手下们进来,四人一并进来查探,除了身先士卒之外,更重要的是,皇室秘辛不得泄露。 所以,追兵甲没有他这般狂热,从他手中拽回了自己的袖子,小声道:“我们的任务不是找什么天女娘娘,是要追捕珣殿下和扶摇夫人,你忘了?!” 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到羲华施法,所以心中存疑,这很好理解。 追兵乙也道:“这位姑娘长的如此之美,全不像人,你怎么就确定她是仙,不是妖魅?” 羲华原本不想理会这些蠢人,但她觉得有必要澄清误会,省得他们一个两个的,都看轻了她——被萧轲珣看轻她还能忍受,至少他脸好看,能让人看在赏心悦目的份上宽容一二。而被这几个糙人莽汉看轻,实在令她气恼。 于是她道:“我若真是妖魅,你觉得当着我的面这般直白,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放肆!” 伴随着这两个字,追兵甲和乙便如方才萧轲珣一般,被无形的力量轰然压倒在地。但他们的样子可比萧轲珣难看多了,法力均匀地平铺在了他们身上,令他们霎时五体投地,别说是抬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仅如此,追兵甲和乙还感觉那股巨力自脚向头在碾压自己,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石碾子一般,哪一处都不放过,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吱作响。等碾到头部时,力道倏然放轻,却在他们露出的半张侧脸上来回摩擦,像是被鞋底子踩过来又踩过去。 总之,杀伤力不小,侮辱性极强。 一码归一码,她这一码不过是些意气之争,但萧轲珣和扶摇那一码,若非他们步步紧逼,扶摇夫人何至于难产至死,这一对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这样来看,他们受此惩罚不冤。羲华早便对这些走狗不满了。 但走狗即便吠得再凶,不过是露一露獠牙,背后的策狗之人,才是罪魁祸首,不急,这笔账,慢慢再算。 杀鸡儆猴,羲华问呆在一旁的追兵丁:“你呢?觉得我是仙,还是妖?” 追兵丁颤抖着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咽了咽唾沫,“扑通”一声跪地:“天女娘娘……天女娘娘饶命!” 羲华对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向上一提,那瑟瑟发抖的追兵便觉得身体一轻,四肢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如同被引线牵着的风筝一般慢慢站起了身。 “哎呀,何至于吓成这样,我又不吃人。”羲华可不想留下什么狠厉残暴的名声,这也太不衬她的人设了。 “你们也起来吧。” 追兵甲乙方才差点被神力压入青石板中,如今身上的力道忽地撤去,他们猛呼出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羲华在撤去神力的同时也修复了他们的身体,所以他们此时并没有受什么伤。但他们现在就是起不来,纯心理作用,这创伤大概得给他们留下不小的阴影了。 作为最先识时务的人,追兵丙算是除了震惊之外身体最为“完好”的一位了,他见同僚如同两条死鱼一般在地上喘气,赶忙上前将他们拉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一人一颗喂了进去。 羲华眼神好,敏锐地看到那小小的药瓶底部,有烫金的“国师殿”三个小字。 想来,是那位神秘的国师出品的什么“神药”。 那药倒是有几分效用,刚服下不过几息功夫,那二人惨灰的脸色便现出了红晕,整个人紧绷的感觉一扫而光,因为惊慌失措而不知道该怎么转的眼珠瞬间镇定下来。 这药“神”的有点邪。 羲华顿时来了兴趣,有心会一会那位国师。 “我方才听你们说,你们要追捕扶摇夫人和萧轲珣?”她问。 折腾一夜,天都要亮了,该说正事了,也好尽快给阿弥寻些奶水,别饿着孩子。 说起来,阿弥这孩子这孩子挺有眼力劲儿,这么长功夫居然不哭不闹,一直盯着四周看,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的十分灵活,丝毫看不出是没有魂魄的。 一般来说,婴幼儿无魂无魄便是痴呆傻儿,他这种情形,倒是有些奇异。 还未等她深思,追兵丙已经回话道:“是,不敢欺瞒天女娘娘,我等受命追捕他们二人。” 羲华道:“扶摇夫人已经产子,真身羽化登仙,至于萧轲珣么,他悲痛之后大彻大悟,已远走他乡了。你们可据此回去复命了。” 追兵甲乙丙丁顿时齐齐色变,这便意味着他们的任务一个都没有完成,回去恐怕难以交差,这是杀头的大罪。 追兵丁心思最为活络,眼睛一转计上心头,他向丙使了个眼色,又向羲华那里一瞟。丙回过神来,也用眼色回应。 羲华饶有兴致地替他们翻译。 追兵丁:珣殿下和扶摇夫人都没抓到,我们不妨将这位天女娘娘带回去献给陛下,将功折罪。 追兵丙:扶摇夫人的下场你可是看到了,你不怕天女娘娘怪罪?! 追兵丁: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博一把! 追兵丙:那国师那里呢?国师殿与承天殿势同水火,咱们迎回天女,国师殿不会放过咱们。 追兵丁:怕他娘的!国师在这位天女娘娘面前算个屁,咱们抱牢了这棵大树,还怕他作妖! 追兵丙:有理!更何况她手中抱着的当是扶摇夫人之子,咱们将娘娘与孩子一道迎回,陛下应能给咱们一条生路。至于日后,咱们跟着娘娘混便是了。 见他们达成共识,互相点了点头,羲华很满意,觉得这二人很识时务,可以收做小弟。 追兵丙向她抱拳:“在下彧行。” 追兵丁向她抱拳:“在下彧止。” 他俩异口同声道:“请娘娘屈尊与我们回宫!” 没想到羲华却拿起了乔:“我便在此处等,你们俩去与你们陛下说,要他亲自来迎。” 追兵丁还待说什么,却被丙一把按住了头:“遵令!” 二人倒行着退出了大殿,上马绝尘而去。 只剩下甲乙二人,虽然神色平静,但人有些木木呆呆的,羲华连他们的名字都懒得多问,当他们也默认了,于是使唤起来毫不客气。 “阿甲,你去寻些干净的羊奶来。” “阿乙,你去看看这附近有无市集,买些婴儿的衣物襁褓。” 二人懵懵懂懂地听她指挥,也顾不上计较什么称呼什么“甲乙”了。 第88章 好一出爱恨情仇 贰 从彧行彧止二人快马离开,到励苍帝现身这座小小的边镇废祠,足足过了十日。 期间还是羲华忍不住了,去他的梦里用天女的“恩泽”教化了一番,励苍帝才下定决心亲自相迎。 无他,励苍帝的心愿太大,即便国师竭尽谗言,依旧阻拦不了他一颗“向神”之心。 羲华在他的梦中听到了他的祈祷——求长生不老,求子孙满堂,求风调雨顺,求国祚永存,羲华觉得后面两个还算正常,但前边两个,唔,听起来很是矛盾啊。 求永生的话还求生什么娃,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儿子多是非便多,是非多了争斗便多,保不准便有一个或者几个野心滔天的,不惜弑君弑父也要把老子从那个宝座上拉下来。 况且,若是明主,当以民生国事为重,他却把自己的要求放在这之前,十足的昏君风范。 很久之后,羲华方知,他的野心绝不仅仅在于那一点私心,励苍帝萧轲瑧的所求,甚至高过了天。 一介凡人能有此志向,羲华觉得自己狭隘了。 于是,在梦中见到所谓的“天女娘娘”后,励苍帝立刻整饬出宫,连仪仗都远远地扔在了身后,仅带数十轻骑,漏夜前往“甜水”镇。 不错,此地名为“甜水”,那两位已然成了羲华的随侍的阿甲阿乙这些日子打听了不少此地的民生民俗,连带着他们作为宫廷近卫所掌握的皇室秘闻,一股脑告知了她,这才让她对这承天国有了大致的了解。 只是,这“甜水镇”是个很讽刺的名字,因为地处西侧边境,与领国虽不接壤,却距离颇近,比它稍外几十余里之处便是一座军事要塞,肩负守土护疆之责,一向只重军事,而轻农耕,于是连带着甜水镇上的百姓世代以冶铁,铸造,军工等为生,日常耕作只将将够赋税和口粮。 但是今春以来,承天国内北旱南涝,处处灾荒,百姓民不聊生,这甜水镇的稻米收成锐减,吃不饱肚子便没有力气做不了手艺活,不出活计便更无米果腹,如此恶性循环下来,此地的人们皆苦不堪言。 甜水镇顿时成了苦水镇。 若是往年,承天国上下皆信奉承天殿天女,百姓们苦虽苦,去天女祠供奉祝祷一番,灵不灵的,总还有个精神依托。且天女娘娘仁慈,供奉不要钱帛香烛,只需要献上一束鲜花——也不拘是什么花,富裕的捧来仙葩名种也好,贫苦的自鱼塘河渠中采来带露珠的新鲜莲花也好,甚至连这都力所不及的,路边随便薅一把野花也没问题,只要奉于神台之下,天女娘娘自然会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只是三年前,一位不知出身来历的野道横空出世,据说极擅占蓍卜卦、符篆咒法、烧丹炼药——这恰恰迎合了励苍帝的心思,于是便将他奉为上宾,后来更是痴迷于其能,不但为他废黜了承天殿天女,更是将他封为国师,为其在皇城大兴土木修建了国师殿,将国中神权尽数归他掌中。 这一代的承天殿天女扶摇顷刻间从云端落入泥淖,幸好得萧轲珣眷顾,二人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只差一个结缡合衾、洞房花烛便可良缘夙缔,珠联璧合。 谁知,那一切的美好和期待被励苍帝无情地摧毁了。很难说那一次国师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在一次宫宴上,他为励苍帝献上了新炼制的一丸丹药,明言有强身健体,振奋精力,妙不可言之效。 励苍帝兴冲冲地将丹药服下,不想那药发作极快,在宴席中便气血涌动,一腔雄风无处发作。他憋的浑身难受,便带着贴身内宦出去“采花”,偏偏就遇到了入宫陪伴珠妃的扶摇。 珠妃是时下圣眷最隆的嫔妃,也是扶摇同父异母的姐姐,只可惜二女命数天壤悬隔。一个因生有异象而成为了成天殿侍奉神只的天女,享数亿万子民供奉,神光环绕,荣耀加身;一个却入宫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采女,掖庭中苦熬三年都得不到君王一幸,若不是借了妹妹的光,她大概会沉寂深宫,直至白头老死吧。 珠妃心有不甘,为了出人头地,她亲手策划了承天殿中与励苍帝的偶遇。她的容貌与扶摇有三分相似,刻意练习过的神韵却可几可乱真。励苍帝原本便对扶摇向往不已,只是苦于她的天女身份不能下手,如今骤然遇到了她的妹妹,聊胜于无,便将她纳作了新宠。 珠妃得幸后虽然仍是扶摇的替身,但胜在工于心计,又放得下身段讨好励苍帝,很快便扶摇直上,盛宠不衰,在后宫中一枝独秀,距离最尊贵的后位仅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却难于登天。 励苍帝年逾四十,膝下却只有数位公主,后宫便如同被什么诅咒了一般,从未有男婴降生,朝堂对此亦颇有微词。励苍帝便有言后宫佳丽,无论是何出身与品阶,只要诞下皇子,便可入主中宫,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 那之后,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只要姿色过得去,满脑子都是如何去睡励苍帝,爬龙床的热情空前高涨。后宫有孕的喜讯接二连三,瓜熟蒂落之后却无一不令人失望。 那段时间,除了挖空心思地对励苍帝献媚,后宫众人之间的倾轧与陷害达到了当朝以来的顶峰,四方的宫墙之内暗潮涌动,血雨腥风,许多孩子尚未来得及看到世间的太阳便胎死腹中。 但很快,女人们便发现,那些流产的胎儿亦全都是女胎,生与不生,根本没有区别。 于是,她们很快转移了方向。为了生子秘方一时抢破了头,却依旧无人能够如愿,那时国师殿的门槛差点被祈求的宫人踩破,而国师,却早已选择了最有“潜力”的女人,与之达成了合作。 事发当日的宫宴原本是珠妃筹办,她借口吉凶将宫宴的地点改到了后花园,因为她的宫苑距离后花园最近。开宴时却声称身体不适未曾赴宴,所以,励苍帝服药后便自然而然地前往了珠粹宫,名为探望,实则…… 那一场局做的如此精妙,励苍帝到时,珠妃恰巧去内殿更衣,外厅只有扶摇一人在品茶。励苍帝见到她,一直发热的脑子轰地便炸了,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对的人,径直将她扑倒在地,一声裂帛便撕碎了她的尊严。 四周的内宦和宫人无人敢劝,皆掩面退出了殿内,最后两个还将沉香木的大门轰然阖上。 扶摇惊惶的呼救被关在了黑沉沉的大殿之中,而一墙之隔的珠妃却如同木偶般不声不响,反而悄悄转到屏风边,露出半张晦暗不明的脸,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被压在地毯上的她。 直到那一刻,扶摇终于明白,她究竟遭到了怎样的算计。 其实,励苍帝对扶摇垂涎已久,他废黜承天殿,一半是因为国师的蛊惑,另一半,大概便是他那不可言说的私心在作祟。 而珠妃,太想要一个男孩了,哪怕不是亲生的,只要能留在她的身边,亦可助她登上后位。 很难说国师究竟是为了助谁成事,才在其中扮演了一把刀的角色。 后来,励苍帝餍足地提上裤子走人,扶摇则被珠妃名为照顾,实则软禁了起来。八个月后萧轲珣才终于得到了消息,从珠粹殿的一间密室中救出了她。 二人亡命天涯,原本想经此偷渡出境,离开承天国,却因追兵一路追捕,扶摇心神俱疲,受惊早产,萧轲珣不敢带她前往附近的农家求助,便只能躲进了这天女祠中。 若非他们碰巧遇到了羲华,救下了两个孩子的性命,那日大概是要一尸三命,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至此,一切的因由终于补完,萧轲珣来不及说出的过往竟是这般令人唏嘘。 第89章 睫毛精 另外,阿甲阿乙二人还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月前被派来追捕萧轲珣和扶摇的,竟有三批人马。 一批自然是由励苍帝派出,他既恼怒弟弟觊觎“他的女人”,又对扶摇爱恨交织,再加上她腹中骨肉的缘故,所以于他而言,萧轲珣与扶摇都不能死,他还要留着他们以泄心头之怒。 第二批受命于珠妃,她既想要扶摇腹中的孩子,又不想让自己助纣为虐,陷害扶摇恶行曝光,所以于她而言,萧轲珣与扶摇最好都死,只要孩子安然无恙即可。 而第三批则来自居心叵测的国师,他毕竟是踩着承天殿上位的,即便将扶摇赶下了神坛,但以励苍帝对她之心,只要她能过得了心中的那道坎,愿意忍辱负重,肯稍稍对励苍帝加以辞色,那么,承天殿今日之结局,有可能便是他明日之下场。所以,他绝不希望他们二人活着,更不希望她生下皇子继承帝位,成为更久远的威胁。 羲华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以读心术刺探甲乙二人,发觉他们一个是皇帝的人,一个是珠妃的人。那么,已经离开的彧行彧止二人,有且至少一人,是国师派来的。 羲华回想那一夜的情形,小小的天女祠中竟然各怀鬼胎。只可惜,他们遇到了她这尊真神,早晚要被一一揪出原形。 不急,扶摇的仇,萧轲珣的恨,都包在她的身上。 几日后,羲华照顾阿弥已经颇为熟练,这本就是个一回生二回熟的活儿,谁也不是天生便当娘的,他是头一回做她的宝宝,她也是头一回做他的娘,这是一个彼此适应与磨合的过程。 她与他磨合的还不错。 大概是缺少魂魄的原因,阿弥总是睡的多醒的少,醒来后也甚少哭泣,常会瞪着一双大眼睛笑,便连新寻来的乳娘晚娘都说他十分好带。 虽说带娃这件事羲华样样亲力亲为,但收拾便溺这一点羲华还尚且做不到外,别看阿弥还小,拉撒这一块上丝毫不含糊。羲华每每看到晚娘为他解开襁褓,清洗尿布上的那一摊摊金黄之物,都要喃喃一句:“男子自小就是臭男人,真是诚不欺我。” 晚娘次次都会笑她:“小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夫人都是当娘的人了,即便再十指不沾阳春水,也该适应这些。日后再生个十个八个的,夫人非但不会嫌弃,定会觉得自家的娃,放个屁都是香的。” 羲华:“……” 承天国风俗,孩子越多越好,子孙满堂才是繁盛之象。许多乡野妇人除了日常劳作,不是在生娃,就是在生娃的路上。头发长,见识短,以为这样的一生便是幸福圆满,说出的话也挺糙的。 羲华没跟她解释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娃,晚娘虽然好奇她一身锦绣,一看便是尊贵之相,为何偏偏要住在这破旧的废天女祠中,终日与一个小奶娃娃为伴。 若说是逃出来的大家夫人,她却呼奴使婢,无丝毫窘迫之象,这天女祠被整修一新,因大殿不分内外,便由殿门向内铺设了足足十二扇的屏风隔绝外人的视线,内里搭了一个碧纱橱,月白色的轻纱一丈一丈地垂拢下来,惊的半辈子没见过绮罗的晚娘连连咋舌。 如此简单中带着奢华,边镇出来的村妇第一次来的时候手脚无措,连眼睛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羲华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她这般排场还非要住在这里只是为了维持住自己天女的人设。况且这些起居之物与她先前相比,已算极其简陋了,她可不是现眼之人。 除此之外,她倒是对阿弥照顾的无微不至,哄睡陪玩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丝毫没有那些初当娘之人的娇气,一夜醒来十几次,几乎是小公子轻轻一哭便立刻从枕上弹起来,比她这个乳娘还要警醒。且不但没有丝毫怨言,还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令晚娘大呼称奇,夸赞不休。 羲华心说:“惭愧,于神仙而言,不单单只能靠睡觉来恢复精神。”以往她贪睡是因为惫懒,如今有这么个小豆丁陪着她,依恋她,她焉能不支楞起来,有个当娘的样子呢。 真是种神奇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千年,虽然历经风雨波折,至今才算真正成熟了起来。 这一日,羲华和晚娘正坐在一处逗弄阿弥,羲华看着阿弥长而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令一张小脸漂亮的不像话,不由欢喜道:“我们阿弥竟然是个小睫毛精啊。” 晚娘尚不习惯她这种修辞手法,开口问道:“什么精?” “睫毛精,开个玩笑。”羲华莞尔笑道。 晚娘顿时失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如释重负之感:“幸亏是个玩笑,若是真有妖精,可是吓煞人了。” 羲华不由好奇:“此话怎讲?世间万物有灵,有些有运道修炼成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况且妖族多数都是与人为善的,怎的就吓煞人了呢?” 晚娘闻言满眼不可置信:“夫人说笑吧,这世间怎会有好妖?那些妖物,不遇上还好,遇上了便是对我们平头百姓喊打喊杀,剥皮拆骨,哪里为人为善了?” 晚娘是个极其随和的妇人,她这般情绪激动羲华还是第一次见,不由深思起来。 看来,甜水镇有妖族作乱,所以才给此处人们留下了这般偏颇的印象。 羲华沉思片刻,问晚娘:“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又是从何时发生的?” 晚娘定了定神,回想道:“约莫是从五年前起吧,我们这里便总发生些怪事,屡屡失踪人口,其中不满七岁的孩子和及笄未嫁的姑娘最多,每月都要失踪十几个,大家人心惶惶的,天擦黑便将门户紧闭,有钱人家还雇了身手最好的护院看护家中的孩子和姑娘,但都防不住。后来有人看到,说是妖怪作祟。大家起初不信,但是再往后有人上山打柴,无意中翻出了一个大坑,里边竟然都是些尸骨残骸,身上有利齿撕咬和刀刃劈斩过的痕迹,那景象,惨不忍睹。乡亲们去认尸,凭着衣裳碎片依稀可以看出,都是先前失踪的那些孩子和姑娘。” 羲华沉吟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断定是妖怪作祟了呢,若是野兽或者,是什么人也说不定呢?” 晚娘摇头:“绝无可能!我们这里虽然有山有林,却从未有过什么豺狼猛兽,更何况那些贫苦人家倒还罢了,那些富户可是有护院在的,功夫了得,若真是野兽或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人掳走了。” 羲华听了,心道说得好,的确不可能神——不——知,即便真是妖物,又怎能瞒得过此地的山神地仙的耳目。除非,这甜水镇和百余里外的那个小山村一样,山神和地仙都莫名消失了。 她再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虽然和先前不是如出一辙,但大概都是为了灵气。 与之不同的是,先前那里是破坏地脉,以水源之力做引,抽取天地灵气,而这里,却是通过吸取活人的精气,以此提炼灵气。 人间虽然灵气稀薄,但凡世生灵体内都蕴含灵气,这是他们开光明智,行走于世间的基础,其中,尤以不满七岁的孩童和未破元阴的少女体内最盛。 这其实不难理解,七岁之前的孩童成长最为迅速,一年长个六七寸都是常事,为了供给身体生长,所吸纳的灵气也是最多,也最有利可图。而及笄后的少女身体成熟,元阴未泄,灵气充沛,是仅次于七岁孩童的另一最佳选择。 而灵气一旦入体,便沉于四肢百骸,轻易取不出来。而将灵气从人体内淬炼而出的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将人用秘法逼出经脉中的灵气,然后割腕放血。 这样做的话灵气提取不完全,剩下的那些看来那些作恶的东西也不愿放过,生生裂体分尸,将一丝一毫的灵气尽数汇集起来,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 而羲华之所以了解的这般详细,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变态的爱好,而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她做天帝做的叛逆心起,第一次和井焕偷溜下界。那时人间还没有承天国,天下战火连绵,七国逐鹿,诸侯争雄,正是动荡的时代。 第90章 在世商纣 时代动荡,浑水摸鱼的东西就多。羲华与井焕便遇上了一个,的确是妖,且还是占山为王的恶妖,为了修行速成而走了歧路,用的就是这个法子,短时间内积聚了大量的灵气,把他的洞府弄的直如瑶池仙境一般,灵气充裕的几乎化作实质。 那恶妖是一只狞猫成精,既狡猾又狠厉,是鱼类和鸟族的天敌,刚好克制井焕。 但这并不意味着井焕会怕了他,毕竟神妖不可同日而语。但羲华和井焕是偷溜下界的,且是初犯,“贼心”不小,“贼胆”却着实不大,便收着法力轻易不敢动用,怕被神界那帮人,尤其是那谁谁察觉。 于是,他们被当做普通的修仙者被抓了过来,那只狞猫妖乐的简直要晕过去,因为一个修仙者所能榨出的灵气,要胜过百个凡人孩童或者少女。 而且,更令他如同掉进了耗子窝里一般的是那次羲华下界用的是女身,而女修仙者的妙处便是不用非得保存元阴,依旧可以获得大量的灵气。 不过,他的下场自是不必说,因为羲华和井焕下界的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九韶,就在那只狞猫妖欲对羲华行不轨之事时,早已与井焕接上了头的九韶破门而入,一剑便将狞猫妖打的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那一次多亏羲华机灵,她反应极快,在九韶见到她的脸之前便掐诀将自己变回了男身,才没露馅。 九韶收拾了狞猫妖后过来安抚她,却见她身上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女装,顿时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妖?!” 这不过是整件事中的一个小插曲,羲华连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都忘了,依稀记得是被她抖了个机灵含混过去。可她却深刻地记得事后那里的山神地仙皆因渎职之罪受到了严惩,打落天刑台永世不得再登神界,概因为那狞猫妖的洞府后山发现了无数零碎的尸骨,其规模堪比万人坑。 如此惨案震动九天,自此,神界便对这种邪道深恶痛绝,一经发觉,那狞猫妖的下场便是胆敢以身试法之人的参照。 羲华眉头深深蹙起——仅仅过了五百年,便又有妖孽敢顶风作案,是嫌小命太长了不成? 但每月十数人,连续数年,即便神界有人遮掩此事,那此地官府呢,竟然不管的么? “管是管了,”晚娘神色凝重地说:“但查不出丝毫线索,我们还求了天女祠中的侍仆,他们也无计可施,最后甚至上奏到了帝都的承天殿,听说天女娘娘亲自派人查探,可惜还没听说查出眉目,皇帝陛下便下旨废除了承天殿和天女娘娘,此事便再无人敢管了。” 羲华若有所思道:“那国师呢?听闻他法力高深,修行有成,竟没有接手此事吗?” 听到“国师”二字,晚娘向地上啐了一口:“什么国师!他除了向陛下谗言要加赋税加徭役加供奉之外,哪里为咱们老百姓做过一件事!” 蒙蔽一人,远比蒙蔽天下人要容易得多,国师师毕宣是个聪明人,没有费心在各地修建他的神殿,只是在皇宫侧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大兴土木,将他的国师殿修建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奢华无边。 这就导致他在百姓中并没有几个信徒,不过也是,给一个人做事,总比给天下人做事要容易得多。他又不修仙道,要什么信徒! 这边陲小镇突然冒出了个“天女娘娘”,励苍帝信了,师毕宣心中警铃大作,他疑心是有人特意为之,要为那个被自己陷害的前天女扶摇复仇。于是,他既然劝不动励苍帝,便只能随他一道前来,第一时间看一看那个敢假冒天女的女子究竟是谁。 不过,再第一时间,他也不能越过励苍帝去,而励苍帝虽然轻车简行,但天子出游还是要有相应的仪仗,速度上难免便慢了下来。 幸而彧行彧止二人之中听命于他的那个早将消息详尽地报到了国师殿,师毕宣先入为主,连珠妃都怀疑上了,疑心这是她为了与自己抗衡而做出的苦肉计。 大功告成时死盟友是所有阴谋家最大的期望,但眼下明显还不是这个时候,尚未胜券在握便过河拆桥,珠妃应该不是这样愚蠢的人。 虽然不是愚蠢的人,但新天女之事,因为自己的人被羲华收为了己用,珠妃得到消息,也比其他人晚了一步,直至励苍帝做好准备,不日即将离宫,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她的盘算落了空。 ——那个贱人虽然如她所愿死了,孩子却落到了别人手中,还成了什么新任天女博取眼球,连皇帝都要勾了过去,焉知是不是下一个扶摇? 珠粹宫中,珠妃气的脸色发白,双手下意识地攥起,却忘了侍女正在给她用凤仙花汁浸染指甲。“喀嚓”一声,右手小指寸许长的长指甲应声齐根折断,一滴鲜红的血珠子从断口处冒出,钻心的痛令她全身猛地一颤。 “娘娘?!娘娘恕罪!”侍女惊慌失措,立即跪下磕头,用力之猛以至于血肉之躯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须臾间那光洁的额头便磕出了一片红晕。 珠妃满心烦躁,看了一眼过来替她料理伤口的心腹侍女,后者会意,拍了三下掌心。 两个侍卫推门而入,将求饶的侍女拖了下去。 心腹侍女跪下,一面替她修整断甲,一面道:“娘娘勿恼,一切未必有那么坏。” 珠妃根本听不进劝,眉梢跳了跳,斥道:“彧冲那个废物,怎的至今连半点消息也没送回来?!” 彧冲便是追兵乙,她还不知道,如今他已成了羲华的人。 心腹侍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对珠妃这急性子无计可施,其实珠妃其人算是很难得的了,有心机有城府,是宫斗的好苗子,只可惜就是气性太大,这么多年了,总是对扶摇夫人耿耿于怀。 但也不能全怪她,当年的事,扶摇夫人尚是高洁不可侵犯的承天殿天女,旁人敬畏还来不及,励苍帝对她的垂涎却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说句不敬的话,几千年前殷商帝纣也曾醉酒亵渎女娲大神,因而被娲皇降罪,断送了人族江山。 有此先例在前,陛下怎的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为了一己私欲竟连神明在人间的化身都敢染指? 珠妃恨道:“师毕宣这个老奸巨猾之徒,这个所谓的天女莫不是他的障眼法,为了夺走本宫的孩儿如此不择手段!给国师殿送秘信,召他前来本宫对质!” 执棋者都怀疑上了对方,水真是越搅越浑。 心腹侍女连忙安抚道:“娘娘莫急,为今之计,先探明那女子的身份要紧啊。况且奴婢听闻,国师不日将随陛下离宫,此时绝不是与他撕破脸的时机。” 珠妃长睫忽闪,半晌不语,心腹侍女知道她的习惯,也不出声打扰,只是细心地为她敷好药粉,慢慢地吹去多余的粉末。 “罢了。派人去查探一下彧冲那个废物的情况。彧行彧止是否还在宫中?派个不扎眼的去套一套他们的话,还有,陛下的仪仗中必要有咱们的人,这三件事你亲自去办。” “是!” “等等,陛下归来之前,闭门谢客,后宫中任何人到访,都说我病了。” “是……娘娘,您是要……” “不,我什么都不做。”珠妃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戴上金指套的手,方才的伤痕被完全掩盖了起来,虽然依旧很痛,看起来却无懈可击。 正如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无懈可击。 千里之外,甜水镇。羲华将阿弥交给晚娘,自己出去打探了一圈。 既然有妖物作祟,叫她赶上了,不管一管着实说不过去,还有那不知死活的山神地仙,在先前那个小山村处她没顾上查探,如今有功夫了,自然也该去访一访。 倒是不难找,山神地仙虽然是阶品极低的外驻小仙,但好歹也是有编制的九天真仙,自然有自己的仙府,个别在人间混的开的,还会有凡人给立的小庙,享受香火供奉。 这甜水镇附近的山神与地仙似乎混的略差了一些,羲华御风转了一圈,连个山神庙与土地庙的影子都没见到。 但他们的气息还在,山间地下皆有仙气环绕,只不过极其微弱,不费点力气真看不出来。 羲华在半空中瞅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找到山神仙府所在。她在甜水镇后面十余里的山顶落下,一道灵力打入山腹,随即漫不经心地喊道:“在家么?出来聊聊!” 半晌没人回应,羲华挑挑眉,径直劈了一道雷下去。 “谁呀?这么不懂礼貌!”一个恼哼哼的声音从山腹中传来,嗡嗡的,像是刚从梦中被惊醒的。 羲华好整以暇地挑了块干净的大石落下,凹了个造型,可惜身上穿的不是神女惯常的云霓裳,若是来上一套,颈间挂满璎珞,臂间轻挽披帛,腕戴玛瑙镯与琉璃钏,迎光而立,指间拈花,一定非常有气质。 这个时候,她忽然无比怀念井焕,不知道他现下在做什么。 第91章 想他,他就来了 井焕与九韶坐在一处酒肆中,四周是喧阗鼎沸的人声,九韶分外不习惯,虽然面上不显,但井焕知道,他就是在强忍心中的不适。 “死鸭子嘴硬。”井焕撇了撇嘴,心说。 他不敢把这话宣之于口,因为如今他不但法力全无,又囊中羞涩,而这凡世吃饭住店消遣,样样都是要花钱的,身边这条大粗腿得抱住了。 但九韶之所以肯在这种地方和他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是因为他说羲华最爱热闹,若想寻她,首屈一指的便是茶馆酒肆,戏院书坊。 但茶馆、酒肆、戏院、书坊,这是四处地方,这人间的每一座城,但凡有点人气的,都少不了这些地方,且还各自不止一座,这要怎么找,不是大海捞针么? “自然不是。”井焕向高空抛了一颗花生米,张开嘴精准地接住,嚼得满口生香:“咱们不求能一步到位,在这里的某处便和她偶遇了,这机会太渺茫了。你看那里,台上的那位说书先生据说是这城里最受追捧的,咱们只要在此听先生说一说近来发生的新鲜事,若是有对她胃口的,自然便有了寻她的方向。” “噢?”九韶端起茶盏闻了闻,略有嫌恶地放下,施法将其中的茶水换成了清泉,这才微微润了润嗓子,问道:“如何能分辨哪些新鲜事是对她胃口的?” 井焕又撇了撇嘴,觉得他端的有些过了,他们离开那藤壶妖的巢穴已有三日了,这三十六个时辰中他们走过了三城五镇,就没见他对这人间的饮食发生过丁点兴趣的,连人家放到眼前的都不肯屈尊尝一尝。唯一有幸沾到他的那双惹眼的双唇的,只有他自己化出的清泉。这叫什么啊,不是大神,比大神还难伺候。 不过他倒也介意不着,每每遇到了新鲜没见过的吃食或者酒水,他总是慷他人之慨,用他的钱买来祭自己的五脏庙,他爱吃不吃,自己吃的开心吃的满意就行了。 就譬如今日吧,这里是这“大舆城”有名的酒肆一条街,短短不到一里的街道两侧林立着十数家大大小小的酒肆。井焕挨个看过去,犹如耗子滚进了米缸,乐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嗅着浓淡不一的酒香选定了一家,拉着九韶便走了进去,且为了践行最大限度地凑热闹的原则,他们舍了清净的雅间不坐,专门在大堂中选了靠近正中的一张桌子,叫了此间最贵的酒和招牌菜。 如今酒菜还没上来,井焕便就着餐前小食喝茶,写了笺子叫小二送到台上的说书先生那里,请他说完这一回后讲讲时下的新鲜事,笺子外还附了一块银锭,是单独的打赏。 这家的茶不错,既开胃又不会过于浓酽,让人失了吃饭的胃口。 对了,胃口! 井焕答道:“她的胃口便是我的胃口,我欣赏的,她必定也愿意流连。” 九韶听了未置可否,虽然他认同井焕这种说辞,但听到耳朵里,总觉得不那么悦耳,口中,微微泛起了酸意。 井焕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懂他的心思,见状“嘿嘿”一乐,觉得总算是出气了。 要知道,结伴同行这几日来,他嘴上不说,但心中十分嫌弃井焕拖慢了他的脚步。对此,井焕摊了摊手,无奈道:“我也不想啊,但眼下我这情形特殊,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少了哪一样都不行。” 九韶很想怼他一句:你不吃不睡也死不了。但此言略显刻薄,有失风度,他便没有说出口,只腹诽了几次。 过了一刻酒菜上来,井焕一面品尝一面啧啧称赞,志在勾起九韶的好奇心。但他似乎天生与这三个字无缘,除了与羲华有关的事之外,并不能引起他丝毫的在意。 井焕又叹了他一句无趣,将酒凑到鼻下嗅了嗅,大赞了一声好酒,自斟自饮起来。 先前他们在魔界拼酒的时候,九韶为了给羲华解酒特意召出了《三界全书》,此书记载人间无烈酒,只是带着酒味的水。 参照于此,井焕这表情似乎有夸大之嫌。九韶再度腹诽他是个显眼包。 井焕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死读书的性子,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况且《三界全书》不知是哪代文曲星君编纂的,迄今已过万年。 而万年时光如流水,已足够凡世沧海桑田几个轮回,这所谓的《全书》,大概早已过时了。 所以,凡人也能酿出烈酒,有什么奇怪?他九韶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懂得什么叫好酒?! 井焕连干了一坛,这才觉得痛快,刚想叫第二坛,台子上的说书先生拍下九方木,结束了那一回传奇。 台下轰然叫好,诸食客皆十分给面子,赞美丝毫不吝啬。说书先生看到了小二递过来的笺子,见到打赏不由心中一动,暗道好阔气的主儿,不由手中折扇一合,卖力地说了起来。 “有位客官想听些新鲜事,正巧,这里有一桩,日前方从西边的迷鹿津传过来,小老儿不知虚实,且说给诸位听听,是真是假列位一众参详。” “啪!” “话说三日前,迷鹿津一户人家闹起了鬼。” 听到这个起头,井焕顿时失去了兴趣,他知道羲华最怕鬼这种东西,即便再新奇有趣,以她那缩头鹌鹑的性子,多加十成赌注她都不会去。 但九韶却反常地有些在意,他微微蹙眉,听得极为专注。 九韶注意的定然有其特别之处,井焕认这一点,于是他便也沉下心来听——而当他听到一把折扇幽然悬于暗夜之中,扇面上的一副黑白色的《竹枝图》鲜血淋漓,殷红的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仿佛泣血的美人瞳…… 台下一片嘶声,民间忌讳鬼怪,有个别胆小的已经吼道:“别讲了别讲了,裤子快要尿了!” 恐怖的气氛刹那间消失于无形,食客们哄堂大笑,纷纷调侃那人:“喂,胡二,咱们还都吃着饭呢!”,“你当真尿了裤子?别说你背着自家娘子出来喝酒,怕她罚你,故意尿的吧?”,“你这胆子针鼻大小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区区一把扇子就见了真章不成?!” 他们兀自开心,九韶却和井焕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意味深长。 井焕酒也顾不上喝了,叫了他一声:“九韶!” 九韶点点头:“熟人!” 若是一般的鬼怪,羲华定然扭头便走,但若是这故事的主人公是画扇,那便另当别论了。 先前离开魔界的时候,井焕不是没惋惜过画扇,毕竟是第一个动了他心弦的姑娘,他们在魔界度过的那短短数月,比他这千年来漫长的光阴都要鲜明深刻。 但鲜明归鲜明,深刻再深刻,他与她之间,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对她不告而别,唯一留下的,是那日同游时,他买下的簪环钏坠链五件套。 当时他买是真心买,送却不是真心送,不过是因为那一日他第一次见识了她的心机和手段,对她利用自己而心生芥蒂。 画扇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没收,那套首饰便一直存于他的乾坤袋中,被他临走时放在了他们于她府邸中常呆在一起的水阁中,算是个临别念想。 而画扇留给他的,则是至今仍滞留于身,狗皮膏药一样摆脱不了的“神驯散”。 井焕倒没有怨恨她的意思,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样挺好,有酒喝有饭吃有钱花,凡人的快乐是九天之上那些清心寡欲的天神所体会不到的。 打个比方吧,凡人上赌场和神仙上赌场便大不一样。赌,无论是掷色子还是推牌九,还有最简单不过的猜大小,玩的都是一个心跳。可以神仙的五感,这些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闭上眼睛都能赢得了,岂非无趣很多。 没有法力虽然诸事不便,但只要有钱,依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逍遥快活,井焕觉得自己总算是理解羲华的执着了。 好了,话说远了。如今距离魔界新主掌事不过区区十数日,画扇是怎么把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的?真身泣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井焕看了一眼九韶,后者当即道:“走,去迷鹿津!” 第92章 老山神俏土地 甜水镇后山,此处的山神打着哈欠自山腹中穿出,发白的胡子被他俏皮地卷成了两个小卷,喊道:“谁啊?动不动便拿雷劈人!没礼貌!” 羲华轻轻咳了一声,山神这才发现面错了方向,连忙转身,见眼前瑞气千条,华光闪闪,不由揉了揉眼睛。 再揉了揉眼睛。 羲华也略略吃惊,这位山神的形容竟如此老迈,如果说他那一把胡子还勉强杂了些黑色,这一头白发可就有点过分了,活脱脱一个白头老翁翁。他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羲华内心吐槽了一下神界执掌仙位人事的南斗六星,心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怎么如此老朽的一个山神竟没令他退职养老,反而还在这里“兢兢业业”呢。 不过,她也有点可怜他,一把年纪了连个上仙都没混上,还是个最低阶品的一山之神,说他兢兢业业也没人信啊。 噢对了,南斗六星似乎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那位可是九韶的亲爹,一向以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着称,想必这南斗的工作疏漏很快便能被他发现吧,她就不替凤族族长操心了。 这边她还习惯性地以天帝思维思考问题,那边老山神终于看清了来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小仙拜见元君大人!” “哎,别!”羲华想着自己风华正茂,让一个“老人家”给她五体投地,心中有些不忍。 但真要论年岁,这位老朽的山神可能还真没她度过的春秋多,只不过是修为低,显老罢了。 不是她不明白,只不过要说修为,神界上数得出名字的,大概她得垫底,以往根本没见过连头发都白了的,除了个别的满头银发,如太白星君和媒神红鸾星君——他们纯属个人爱好,觉得银发显帅。 于是,不怪她先入为主,觉得人家老了。 “山神起来吧。”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没见识,她清了清喉咙,端住了。 “是!小仙眼拙,不知元君如何称呼。” 山神即便站着也一直半躬着腰,羲华生怕他那老腰“嘎嘣”一声折了。 “唔,本君乃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度厄星君,偶经此地,见天有异象,特来查看。” 在凡界,度厄星君掌管生死,是凶神。羲华选择冒用他的身份,是灵机一动,有诈他之意。 说来有趣,短短几日,她将井焕他叔,还有九韶他爹的部下都冒充了个遍,真是手到擒来,装起来毫无压力。 且以这山神的阶品,大概从未上过九天神宫,不曾觐见过曾经的天帝陛下,也不认得南斗诸君,连他们是男是女也不晓得,所以羲华连变身都懒得了。 果然,那山神顿时紧张起来,躬起的后背愈发弯了:“见过星君!见过星君!” “不必多礼,哎呀,罢了,坐吧,坐下说。”羲华无奈,就地趺坐于大石之上。 山神见状,拄着拐杖借力,拘谨地也席地坐了,道:“星君方才说天有异象,恕小仙修为低微,竟未能看出。” 羲华心说我也没看出,是听别人说的。但她本就是想以此套话,便故作高深道:“异象源于怨气,本君听闻,此山山谷中曾挖出了百余具尸骨。此事延绵数年之久,为祸凡人,裂体分尸,极尽残忍,皆为妖族所为。” 老山神被唬了一大跳,险些平地跳起。也难怪他反应如此之大,这事若是真捅出来,即便没有五百年前那遭影响恶劣,也够他喝一壶了。 况且,为了效果逼真,羲华又加上了一把火:“你身为此地山神,这般祸事发生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说你该当何罪?” 老山神嘴唇翕动了两下,声音颤抖着道:“小仙……小仙着实不知!星君饶命!饶命!”说着涕泪横流,有一些沾到了他那精心打理过的胡子上,显得污里邋遢。 这心态,简直了。 羲华有点惨不忍睹,很想给南斗六星提一个建议——日后考评仙官政绩,心理素质这一关也该纳入考核。就比如眼前这位吧,体衰年老,即便他有所察觉,让他扛着法器上阵,斗得过恶妖么?不上赶着给人送点心便不错了。 但她无意吓唬一介小仙,且本着有难一起当,有板子一起拍的原则,她问:“此间土地呢?此事他也难脱干系,叫他出来问话。” 山神忙不迭地点头,起身之迅捷可他他坐下时要麻利的多,他用拐杖在脚下连跺了三下,口中喊道:“小友,快些出来觐见星君!” 等了片刻,无有反应。山神略有尴尬地一笑,对羲华道:“大概还在酣睡,星君稍待,小仙再叫他一回。” 羲华了然地点头,心中暗忖这一个赛一个的,觉都这般多,莫不是这位也是一个白头老翁,精神头儿短,非得用雷劈才能醒的? 若是如此,她倒是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 她攥了一把闪电在手里,刚想说一句“闪开”,却见地面上猛地冒出了一个人来,长身玉立,脸若芙蓉,长的十分好看。 羲华:“……” 她迅速把手背到了身后,闪电噼里啪啦地炸出了一串火星子,很快便消失了。但她手心中一阵火辣辣的痛,幸好没破皮,否则便有些滑稽逗人了。 羲华甩了甩手,没往心里去,只顾着看那土地——噫,这般年轻的土地,不能说绝无仅有,很稀罕是真的了,而且还长的这般俊俏好看,与一旁的山神对比起来,直如祖孙了。 羲华是个看脸的,对好看的人一向多几分耐心,等他打一个哈欠打了足足半盏茶功夫,竟然也没发作,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思维发散地琢磨这老的老少的少,真要追究起来,似乎可以网开一面呢。 哎,可这位,怎么莫名有几分眼熟呢,似乎在哪里见过? 羲华没往心里去,这是她的老毛病了,见到长相俊俏的,都有一股熟悉感。 大概是看不过去了,老山神捅了捅俏土地,悄声道:“快醒醒罢,这位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南斗度厄星君,因咱们这里天生异象,特地来查看的。” 那俏土地一张嘴缺少遮拦:“南极……长生大帝?谁?” 老山神:“……”见过自暴的,没见过这么会自暴的,这不是连他一道坑了么。 “星君!看在他年轻不晓事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了。”老山神小心翼翼地替他找补,额上,汗珠子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羲华摆了摆手,笑眯眯道:“不妨事。神界册封三大帝君未过一载,你们不曾听闻也是寻常。大概是天上地下路途遥远,仙讯还未抵达此地罢。” 老山神:“……” 这……这双标的也太厉害了。 羲华又对那俏土地和颜悦色地问:“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呼?” 老山神腹诽:您可没问我的名字。 俏土地倒也知道敬畏,行了个礼道:“小仙柴胡,见过星君!” 羲华嘴角抽搐,好好一个俊俏人儿,竟然起了个药名,忒不讲究了。 但她不便当面议论,便问道:“你与这位……呃……” 老山神连忙道:“小仙胡焘。” “什么?胡桃?”羲华这回再也忍不住了,秀眉一挑,心说你们这是什么起名的爱好。 老山神略有尴尬:“焘,上寿下水,荫庇之意。” “噢,失礼。”羲华脸红了红,心道这文风差的也太多了,忽然便文绉绉起来了,显得她怪没文化的。 她这懊恼的时候,那俏土地柴胡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梦境太美 他舍不得离开。 难为他还能站的不动如松。 言归正传吧,羲华接着问道:“二位在此地履职多少春秋了?” “如今正是一百二十载整。”胡焘答道。 “近五年来,你们皆不曾听说过山下的甜水镇失踪过人口?皆是孩童与少女。” “……不曾!”听得出来,这话是硬着头皮回的。 “此地可曾出现过大妖?” “……不曾。” “黎民可曾出过民怨?” “……不曾。” “那座天女祠是什么来路?” “……不曾。” 羲华:“……”这是说顺了口么? 胡焘惊觉失口,正要补救,却听到身旁的俏土地柴胡道:“天女祠历经五国三十余朝,其真实来历上溯至千年以前,我等任职期短,前任交接有缺,故不曾知晓。据此地人族口口相传,千年前有一神女下降此国度疆土,于乱世中救了当时的帝王,帝王感怀,遂立承天殿,世代遴选天女供奉神明。” 他一口气说完,眼睛却只是微微睁开了一瞬。 看在脸的份上,羲华的脾气好的可怕,并不计较他的失礼,沉思道:“千年前?又是千年,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呢。” 胡焘觑着她的神色,问道:“不知星君所指,是何关联?” 羲华摇摇头,她只是对千年这个时间点十分敏感罢了,毕竟她被扯入这不尽的谜团中来,起始就是在千年以前。 “罢了,随我一道查探一番吧,看看是否真有噬人的恶妖。” 胡焘自然满口应承,但那个俏土地却是一脸无奈,打了哈欠继续半睡不醒,被胡焘用拐杖轻轻捶了两下,总算睁了睁眼睛。 恰在此时,羲华不经意回头,想问问他们是想随她御风还是驾云。驾云容易头晕,御风容易沾染风寒,后者适合年轻人,前者更照顾老人,鉴于他们二位各占其一,她想问问他们的意见。 谁知,就是这一回眸,恰巧让她对上了柴胡的双眸,那乌黑的瞳孔中有另一双颜色稍浅的瞳仁一闪而逝,快得几乎令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重瞳!羲华心中一震。 第93章 神界不养闲神 古往今来,重瞳为圣人之兆,属于天生异禀,在神人魔三界都会出现,不拘什么出身,拥有重瞳者必将惊天动地,做出一番伟业。 这伟业,不一定是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可能会招致遗臭万年的骂名,端看那人是正是邪。 羲华记得《三界全书》中曾记载过四位重瞳者的事迹,其中一人一魔二神。 一人是指最后的人皇,即为殷商暴君,纣王帝辛,他本拥有无上法力,可与天神分庭抗礼。却因亵渎女娲大神而亡国身死,法力被废,气运尽失,人皇之名被除,自此,凡界再无人皇,王皆称天子,受九天册封与辖制,失去了与神族平起平等的机会。 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一魔就不提了,岁月太过久远,羲华的魔界通史修的不好,又不耐烦看《全书》中那些佶屈聱牙的记载,所以只大概知道个名字,人家的事迹一问三不知。 而二神么,一个是多少代前的一位战神,他的事迹神界的娃大多耳熟能详,羲华听的耳朵起茧子,没兴趣拿出来说。而另一位,是她的二哥,禹疆。 禹疆的事也不必赘述了,反正他还健在,日后《全书》上必定会继续书写他的华章。 可是,如此罕见的重瞳怎么会出现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小地仙身上,羲华心中纳罕,有心想再看个清楚,但那柴胡立刻便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皮再没有抬起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羲华心知此时不是探究的时候,便回过了头,伸手召来了一片云。 三位神仙驾着云头在四周逡巡了一圈,锁定了一片河滩山谷。从高空中远远望去,那山谷中流淌着一条小河,河岸上尽是暄软发黑的烂泥。 隔了这么远,仍旧有若有若无的怨气升腾上来,却因为只是些残余,构不成什么遮天蔽日的黑烟或者黑云,所以不容易被发现。 羲华看了看自己身后,这老的老少的少,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还是她多担待点。 她在山谷中的小河上空止住云头,仔细观察着地形,随口问道:“这条河一直在吗?” 胡焘茫然道:“这……小仙印象中,大概……似乎……好像……有的吧……” 柴胡却道:“今年多雨,这条小河是暴雨汇集而成,往年并不多见。” 胡焘附和道:“对对对,正是如此。” 不用看,他头上定然又开始冒汗了。 羲华心中对这两位有了定论,老的这位滑不留手,明明也没听过南极长生大帝的仙号,却能不动声色,对她这冒牌的度厄星君敬畏有加,但本职工作却委实不怎么样,连这山谷中有河无河都答不上来。反观这位年轻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丝毫不藏着掖着,说起这一方水土来倒是成竹在胸,后生可畏。 羲华负手在云端思量,她原本想细看一看这里,毕竟尸骸虽然被百姓们发现带了回去,必然还会有蛛丝马迹留存于此。但这满地泥泞,实在无法下脚,身边这两位也是看着就不是法力有多高深的,如何挖坑? 想了又想,最终她还是没跨过心里那道坎儿,不忍自己的靴底沾上泥淖,于是她叹了口气,心说这法力,真是一刻不用都不行。 她将云头向上升了升,对胡焘和柴胡道:“少顷我会施法翻地,你们且避着些,别被溅上泥水。” 老山神和俏土地原本还不以为然,觉得已经离地数丈,如何还能被溅到。谁知羲华手腕一翻,一把灵光逼人的剑持于手中,她反手一剑斩落,剑光如虹,斩开了腻滑的地面。 泥土如同分开的水平面一般被斩出了平整的切面,溅起的泥水如同一飞冲天的巨龙一般扬起了数丈之高,直冲着半空中的三人而来。 羲华眼疾手快地撑起了一个结界,将泥水尽数挡住,一时间,噼噼哒哒不绝于耳,结界上斑驳杂乱如同一副泥点子画。 老山神和俏土地心中一阵奔腾,都在腹诽她明明有此一招,还故意提醒,这似乎有明晃晃的耍宝之嫌。 但再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明说,反而胡焘言不由衷地赞美道:“星君威武,这招漂亮!” 羲华没理会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柴胡,见他无动于衷,眼皮耷拉着又是一副晕晕欲睡的模样,心中的一点得色烟消云散。 算了,抛媚眼给瞎子看,多此一举。 她将目光投向裂开的大地,一股肉眼可见的怨气升腾起来,果然比在表面上看浓郁了许多。 正如她所想,有人掩盖了当初的真相,且这里既然已经被清理过了,那真凶的线索,大概也是杳然无踪了。 罢了,羲华用法力恢复了地面,顺手超度了剩余的那股怨气。但破坏总比修复容易,她方才只是潇洒地一斩,如今却如同缝针一般,用法力一点点将地面合拢起来,费了许多功夫。 再加上她少年时在课堂上逃了太多的佛理课,以至于一套往生咒念得磕磕绊绊,累的双颊泛红,最后索性坐在了云头上。好在往生咒的手印十分好看,十指相触,舒展如同莲花,配上身后的一圈圈光轮闪现,十足的大神风范。 羲华心中的那一点自得又膨胀开来,只是待她功成回头,发现身后那一老一少,竟然又睡着了。 老山神胡焘还好,没有公然闭目,只是拄着拐杖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俏土地柴胡可就过分了,不但席地而坐歪着脑袋,唇边还流出了可疑的一丝银亮水渍,就差打起呼噜了。 睡!睡!睡!这两位就不该掌一方山川水土,改行去做夜神才更应景吧。 羲华拿他们没脾气,驾云回了他们的山头,云朵消散,三人双脚落地的刹那发出了“砰”的一声,总算把这一对爷孙震醒了。 胡焘心知惭愧,忙不迭地对“度厄星君”致歉,柴胡却还是那副形容,耷拉着眼皮的样子令人心头火起。 羲华咬牙切齿——看不见她的风姿也便罢了,如此公然摸鱼,当她是吃素的? “恶妖谋害凡人一事,你们不知者不罪。但尔等玩忽职守,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从今日起,本君便罚你们一百年不得入寝,睁大眼睛好好守着这一方水土。若是做不到,”她顿了顿,说出了今日唯一的一句重话:“神界,不养闲神!” 回去后,羲华反思,深深后悔话说重了。那两位山神地仙一看便是老实神,没必要这般吓唬他们。 但一想到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到底还是心中不忿,觉得没罚他们的薪俸,已算她手底留情,如此这才平衡些。 她一走便是半日,回到天女祠后,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怀中还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孩。见羲华远远而来,满脸兴奋,正是晚娘。 晚娘急慌慌地抱着阿弥迎上来,对羲华道:“谢天谢地,夫人总算回来了。阿弥一直等着,这半日都不曾睡过了。” “半日未睡?”羲华吓了一跳,照她前几日带娃的经验,这么丁点儿的娃吃了便睡睡了便吃,一日十二个时辰能睡上八九个,这半日都不睡,岂不要熬坏了。 果然,阿弥一见她,先是怔忡了片刻,慢慢收住了眼泪和嚎啕,在晚娘怀中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没见过的人真的很难理解,这样小的一个婴儿竟然能做出这样的表情——他将自己的一只小手从襁褓中抽出来,咿咿呀呀地冲羲华说着只要他自己能懂的“婴语”。 “母子连心,母子连心!”奇的晚娘连连惊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幼小的孩子能认人的。” 羲华感动一塌糊涂,她没想到这样小的一个娃娃,还不是她亲生的,他们也不过才有了短短几日的母子情分,他却对自己孺慕至此。 她手下极其轻柔地将阿弥接过来,随口道:“我听说这么小的孩子双目模糊,是看不清人的,他竟能辨的清你我?” 晚娘嗔道:夫人说哪里话,看不清谁都可以,如何会看不清自己的娘亲呢?怀胎十月,便是听着你胸膛中心跳的声音,也该识得自己的娘亲呢。” 羲华暗道这可没有依据了,怀他生他的人不是自己,赋予他生命和灵魂的人也不是自己,但人趋同温暖的天性是一致的,他大概是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温暖,想要依靠吧。 “呼,终于睡着了。”晚娘放轻了声音:“可是不容易,这半日哭的奴家简直想与他一道哭了。奴家生养了三男两女,可真没遇上这样倔脾气的娃。” 阿弥果然在羲华怀中已经睡熟了,他抱着她的一只手臂,恬静可爱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哎呦,真可人疼。” 第94章 画扇迷魂 迷鹿津距离大舆城,走官道要一日一夜,骑快马也要三四个时辰,但若御风,只要一炷香的功夫。 井焕原本最讨厌蹭九韶的“风”,因为他御风很野,只求快,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尤其是他现在无丝毫灵力在身,半空中的狂风吹得他发丝纷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只能蜷缩在九韶的背后,委委屈屈的。 若是平常,他定然打死也不跟他一道,但如今,他只嫌不够快,顶着风一叠声地催促,听的九韶几乎破防,强忍着想要将他掀下去的冲动,不停地催动法决,落地之时连他自己的发丝都乱了。 迷鹿津是承天国东侧的入海渡口,因为海上贸易而格外富庶,民风亦开放,原本并不惧怕神鬼志怪,但三日前发生的事过于离奇,不仅仅是一把泣血的折扇那般简单。 迷鹿城内,根本不需费心打听,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也不用去茶馆酒肆,路边随便一个小摊儿上都有人在夸夸其谈,时而神神秘秘时而高谈阔论,看起来恐怖的气氛没有多少,倒是给大家平添了几分乐子。 井焕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一路上被风呲哑的嗓子红肿的几乎无法发声,他求助地看向九韶,后者大概觉得他太过伤眼,一个响指打过,涤尘决将他浑身上下打扫了个干净,却偏偏没管他的嗓子。 “九韶……你……!”井焕瞪大了眼睛,明明声嘶力竭,却仅仅发出了“吼吼”的声音。 “关心则乱,我来问。”九韶就是故意的,他将井焕按在长条板凳上,问邻桌的客人。 “这位兄台,请问这画扇迷魂,究竟是怎么回事?” 邻桌的正说到兴处,见有人捧场,自然更加起劲:“兄台不是本地人吧?来来来,听我给你从头道来。” “三日前的夜间,西城的王大户家忽然闹起了鬼魅……”大概是为了烘托气氛,这位市井小贩模样的食客在此顿了顿,故意卖起了关子,语调也微微上扬,如同一把小钩子,要钩起众人的注意。 但在场的其他人早听了无数遍这个开头,非但无感,还嫌他夸张,纷纷“切”了一声。 井焕却是急不可耐,但他说不出话来,又被九韶按在了凳子上,催也不能催,问也不能问,只能抓耳挠腮,干着急。 九韶却是若有所思,引着话题走:“在下怎么听闻,是妖物作祟。” 那个小贩立刻改了口:对,后来听说就是妖!一个扇子妖!不但能凭空悬于半空中,那打开的扇面上还有血珠滚落下来,夜黑风高,白扇泣血啊,那情形,别提多瘆人了。” 说到这里,基本上与他们在大舆城听到的相同。九韶又问:“如何知道是妖呢?或许是有人装神弄鬼,以机关牵引,故意造出这样的一个场景,借此迷惑众人。” “咳!兄台这就扫兴了哈。”小贩儿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向后侧了侧身,靠近他小声道:“若是人为,那还有什么意思!” 九韶波澜不惊,道:“想必是后面发生了更离奇之事,才令那王大户家认定是妖。” 小贩儿给了他一个“上道”的眼神,继续道:“没错!那扇子妖不像话本子里的那些妖精,能幻化出美女佳人,一直就是个扇子的模样,悬在王公子的房中忽闪忽闪的吓人。那王公子也是个虎的,以为自己如那些书生什么的碰到了艳遇,非但没有害怕,还将那扇子妖捏在手里问话,但诸位想想,一把扇子又没有喉舌,如何能答,一人一扇干着急。” 说到这里,他见四周众人皆竖着耳朵听的津津有味,不免得意,老毛病又犯了,故意停在这里,端起了面前的粗茶润了润嗓子,夹起筷子对着面前的小菜挑挑拣拣,单等着大家来催他。 九韶这会儿知道画扇并没有危险了,便懒得凑热闹,好整以暇地抬头看天。井焕则在自己的乾坤袋中左摸右找,最后眉开眼笑地掏出了一瓶灵药,塞了一颗进喉,不消片刻,肿痛的咽喉便恢复如初,嗓音也回来了。 其他人却都沉浸故事中,连连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小贩儿满足了,继续讲道:“后来,王公子料定这扇子妖有所冤屈,内心十分着急,便想了许多办法试图让它开口,皆不得法,最后误打误撞,竟然成了。” 他又故技重施,断在关键之处,让周围的众食客百爪挠心。井焕心说他倒挺有说书先生的天赋,一副嘴皮子极为利落,心思又玲珑,做个货郎小贩儿真是屈才了。 “其实,这也跟王公子的一桩爱好脱不开。听说呀,他平日里喜好风流,向往那些魏晋名士,时常在脸上涂些脂粉,所以他的房中积攒了好些这种东西。他房中闹了妖怪,洒扫的丫鬟们都害怕的紧,干活的时候难免手脚不利索。” 他看了一眼众人,道:“那日一个丫鬟手抖,不小心把一盒脂粉撒在了那扇子上,原本王公子要怪罪,谁知那扇子妖竟用脂粉“写”出了许多字来,把它的身世遭遇一一讲了个明白,王公子这才恍然。” 他讲到这些,还要卖关子,周围的人们却再懒得捧场,甚至一人还嗤笑他:“喂,小三子,你讲的这般活灵活现,可是亲眼见到了,别是你自己编的吧?” 小贩儿被问到痛脚,一时语塞,不服气道:“说什么话!我二舅的邻居的姑妈的表亲的妯娌是王公子的乳娘,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妯娌的表亲的姑妈的邻居,也就是我二舅,我二舅再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众人都觉得他是在夸夸其词,七嘴八舌地讥讽他,那小贩儿气不过,大喊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那扇子妖说她名叫画扇,是被人所害才流落此地的,你们不信大可以去王大户家问问王公子!” 一群人懒得理会他后面的话,哗啦啦做鸟兽散。 但井焕一听到“被人所害”,这四个字,登时急躁起来,屁股立刻便坐不住凳子了。 九韶一把将他按住,问那小贩儿:“兄台,所谓画扇迷魂,画扇引出来了,这迷魂又从何说起呢?” 小贩儿见人没有跑光,眼前这两位神仙似的公子还在兴致勃勃地等着听,顿时大感欣慰,激动地将茶杯向桌上一拍,权当九方木了,道:“话说那王公子知晓了扇子妖的身世来历,既欣喜又感慨。欣喜的是他果然遇到了一个美人妖精,能体会一番书中的旖旎艳情;感慨的是美人命运多舛,好好一位佳人,竟被人陷害的不能再化为人形,不能得见其美貌,挺遗憾的。” 井焕听的嘴角抽搐,心道这哪是什么正经公子,分明一个色狼恶棍啊,就想着什么美貌什么旖旎什么艳情了,画扇落入他手中,真是羊入虎口,当真危险了。 他也不想想,凭画扇的本事,即便魔界有人能害她,到了这人族,只有她耍别人的份儿,哪有让个富家纨绔占她便宜的道理。 九韶说他关心则乱,不无道理。 小贩儿继续道:“自此之后,王公子便时刻拿着那把扇子,日夜寸步不离身。他还派人买空了城南那家胭脂铺子,就是为了与她书写传情,王家大宅到处都是香粉的味道,呛的下人们都不敢靠近。 井焕实在忍不住了,插口道:“我看不是被呛的,是被吓的吧。” 小贩儿一拍大腿:“这位公子有见识!这妖类大多没有好东西,不害人便罢了,如何能被人所害?况且这扇子妖如今被被打回了原形,尚且能迷的王公子五迷三道,若是真变成个大美人,岂不将王公子的魂儿都勾了去!” 井焕听得既有些得意,又想揍他。 小贩儿喝了口茶接着道:“王大户就这么一个儿子,心肝肉一般地养大,以往都纵着他胡闹,这回却决意要把那扇子妖从他身边驱逐出去。谁知王公子抵死不从,扬言“扇在他在,扇失他亡”!王大户无奈,愈发认定是那妖物迷惑了自家公子,如今正满城地延请道长修士,若是有能除掉那扇子妖者,愿以百金酬谢!” 这岂非瞌睡时正好来了枕头。 井焕与九韶对视一眼,当即打定主意,要去赚那百金了。 临走之前,九韶认认真真地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那小贩儿道:“有劳!” 小贩儿呆了呆,呆了又呆,擦了擦眼睛,擦了又擦眼睛,直至确认眼前那块雪花花的银白不是假的,胸口处卡着一口气这才出了。 从那一日起,迷鹿津少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儿,多了一个茶馆的说书先生,只不过这先生因为分外年轻,嘴上无毛,又大字不识胸无点墨,再也没收到过一个子儿的打赏,过了半年实在无法糊口,那锭银子又舍不得拿出来花用——那可是他受人赏识,证明他才华的凭证,其意义远超银钱本身,日后要作为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的——于是,他又做回了他的老本行。 那个扇子妖和王公子的故事还有后续,他在茶馆里翻来覆去地讲过,却再也不曾吸引来那般有趣的听众了。 第95章 第一次见到仙女,活的 羲华在甜水镇带娃带到了第十日,励苍帝总算到了。 当地的官员早得了消息,派人来请了羲华四五回,皆被她婉拒了,无奈,只得给她送了许多吃用,锦绣华服,金珠玉器,佳肴美馔,仆婢侍从……花团锦簇,令人咋舌。 咋舌的是晚娘,她第一次知道他们这个贫瘠的小山镇里竟然拿得出这么多好东西,原本羲华在天女祠中的排场已经够惊人了。 励苍帝仪仗到达前一日,因此地无行宫可供帝王下榻,从上级州府郡三级闻讯纷纷赶来接驾的官员驱使一万民夫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宫殿,工期短暂,宫殿虽然不够华丽,却也不能称为简陋了。 这边励苍帝先入行宫休整,那边国师已经急不可耐地率众去了天女祠,要会一会这个“天女娘娘”,但很可惜,他被拦在了门外。 国师殿的白衣小道士们气不过,要为自家国师大人讨回公道,聚在门口吵吵嚷嚷。师毕宣也不拦他们,自己坐在华盖下喝茶看风景。 但这里真是无甚风景可看,洪水过后到处都是一派泥泞之色,即便他下脚的每一处都铺了红毡毯,依旧阻拦不住他满脚稀泥的恶心错觉。 晚娘在门内看热闹,见识了那位传说中将上一代天女娘娘拉下神坛的国师大人,撇了撇嘴,觉得不过如此。 乡野妇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羲华这天仙一般的人物都没嫌弃过他们这里的土地,这个看起来便没有什么仙气的国师却在这里装模作样,真是令人不齿。 羲华抱着阿弥,好笑地听她嘀咕。到这里的这许多天,她倒是见识了诸般与以往偷溜下界来玩时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暗叹自己之前是管中窥豹了。 师毕宣在这里吃了闭门羹,讨了好大个没趣,又碍于励苍帝在此,不敢大动干戈,入夜便气鼓鼓地回到了行宫,听说励苍帝还要斋戒沐浴,不由愈发气恼,让心腹弟子去找了彧行过来。 没错,彧行便是三批追兵中国师的人,因为头脑格外机灵一直受师毕宣暗中扶持,他从一介贱民一路爬到皇宫内卫队校尉,表面上是皇帝的亲军,实则对知遇之恩的国师忠心耿耿。日前在羲华面前唱了好大一出戏,给师毕宣带回了第一手的讯息。 虽然羲华很快便发现了他的戏精本质,没被他坑惨,却如同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这时,彧行受国师之命,凭着之前在她这里刷出的好印象,成功敲开了天女祠的大门。 他来这里自然不是他口中宣称的“多日不见,甚为想念”,而是暗搓搓地带来了国师交予他的一打符篆。 国师修行不修心,他并不认为在励苍帝治下,这乌烟瘴气的承天国能引来真仙下降,所以他也猜测羲华是妖。 是妖,那便好办了。 国师能在短短三年之中占据承天国的神台,自然上头有人,否则,即便神界再乱,也不会坐视人间神职紊乱,小人抹黑神只之名。 至于这位背后给他撑腰的神是哪一位,师毕宣从未告诉任何人,但他毋庸置疑从中获得了许多好处,他那一手烧丹炼药,令励苍帝对他推崇有加的手段,还有那些能降妖除魔的道法仙术,皆脱胎于正经神术。 出于他笔下的符篆,虽然在羲华眼中是小打小闹,但对付民间的这些小妖小怪,其杀伤力还是极为惊人的,更有传言,国师在借此暗中抓捕妖物,剖其妖珠炼药,死在他手上的冤魂已不计其数。 妖族原本便不讨神界喜欢,即便他再满手血腥,只要能盖的住,神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追究。而魔界,咳,画扇一直在暗中追查妖族莫名失踪之事,但这三年来她屡遭政敌排挤,魔界又因禹疆的布局而暗潮汹涌,凡界之事便有些鞭长莫及,让师毕宣钻了空子。 师毕宣命彧行暗中将符篆贴于天女祠内四面八方,若真是妖物,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彧行领命而来,羲华便于殿前见了他,不过他暗搓搓的行径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待他离开后,羲华亲自去揭了一道符篆过来研究。 那符篆以朱砂写就,书于藤黄粉染就的黄表纸上,倒是中规中矩。符篆一气呵成,笔锋犀利,若是真用来降妖,估计是个大杀器。 “可惜了。”羲华掐诀,指间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幽蓝色的火焰舔上了符篆,顷刻间便将其烧成了飞灰,“有此之能,心术却不正,可恨。” 这“流焰”之术,自从九韶于日光沙海评价她用的太差之后,确实已经很久不曾使过了。 九韶……我这几日以来频频使用灵力,你尚未找来,看来这凡界天大地大,的确能够隔绝你我的气息——羲华在心中暗道,希望你能放下你的执着,如我所愿那般,山高水长,勿念,好不好? 她在那边感怀,并未避着人,但她不喜喧哗,这大殿内外能够自由出入的只有晚娘一人。恰好,她以指间火焚烧符篆的这一幕被捧着一只装满了热水的铜盆的晚娘看在眼里,顿时唬了一跳。 羲华眸色一凝,指间弹出一道流光,替她接住了险些要倾扣在身上的铜盆。 “晚娘,小心些。以后不要端着这么热的东西走夜路,仔细烫着。” 晚娘却根本顾不上听她说什么,只是双手紧紧攥着盆沿,满面惊恐,语无伦次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是……是鬼是妖?!” 羲华叹了口气,嘟囔一句:“怎么都是这句?不能有点新意么?” 说完,她慢慢走过来,晚娘如同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羲华亲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铜盆放在一旁,水很热,她的手掌都烫红了,羲华想施法给她疗伤,却被她猛地抽回了手。 “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晚娘,你跟我相处了数日,应该很清楚。”羲华顿了顿,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你们的皇帝陛下已经驾临甜水镇,而我,就是他即将册封的新任天女。” “天女娘娘?”晚娘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可是,皇帝陛下已经废除了天女娘娘,怎么会……” “他一定会。”羲华笃定道:“如果他还想他的国祚长存的话。”虽然打脸,但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励苍帝重启承天殿。 国家大事不是一个乡野村妇能够置喙的,晚娘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疑惑道:“都说天女娘娘冰清玉洁,夫人您……”她欲言又止,冲殿内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想问阿弥是吗?”羲华莞尔一笑:“阿弥不是我的孩子,他的身世另有内情,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说着,她见晚娘的戒心终于放下,再度执起了她的手,一阵灿烂的银光闪过,晚娘被烫的已经开始红肿起来的手恢复如初。 “夫人,你真的是仙女?”晚娘心里已经确定了,但嘴上还想多问一句。 “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仙女吧?活的,想摸摸吗?”羲华俏皮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晚娘原本想给她跪下膜拜,此时却不好意思起来:“天女……天女娘娘,是晚娘无知,您能住在这里,官府还对您如此客气,我早该想到的。”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这是羲华的心里话,她虽然生于神界长于神宫,却自幼见惯了等级所带来的疏离。就比如现在吧,晚娘不知晓她的身份时对她既亲切又热络,哪怕心里明白她们之间悬殊,有云泥之别也不曾对她有过这样的敬畏之感,可如今,即便她脸上仍带着笑,羲华也能感觉到,她心中对自己,到底是隔了一层。 三界之中,无论何时何地,与生俱来的尊卑总会令人们生出距离。 “晚娘,既然到了这个时候,我想求你一件事。”羲华郑重道。 她用了“求”这个字,晚娘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她手足无措地道:“天女娘娘请……请讲,晚娘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晚娘,阿弥需要人照顾,你愿意跟我们离开甜水镇,去帝都生活吗?” 眼见晚娘脸上浮现出了几分难色,羲华道:“不急着决定,你且好好想想。” 第96章 金刚手段,菩萨心肠 过了一日,天至黄昏,晚娘来问羲华:“夫……天女娘娘……” 羲华淡笑:“还是叫我夫人吧,或者可以叫我的名字,阿羲。” “羲夫人,”晚娘到底忌惮,没敢直呼其名,只从善如流道:“您带阿弥公子回到帝都后,定然会有无数的乳娘供您挑选,晚娘只是一介村妇,恐怕难当大任。” “晚娘,坐。”羲华从她怀中接过了熟睡的阿弥,摸了摸他的小脸:“我这样说吧,帝都波诡云谲,皇宫尔虞我诈,这孩子的身世注定他将危机重重,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只有你在他身边,我方可放心。” “夫人,我大胆问一句,阿弥的身世,究竟有何不同?”晚娘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好奇心是人之常情。 羲华叹了口气:“他不是被期待所生下的孩子,母亲被人陷害而委身他人,父亲却是个禽兽。原本他可以有爱他护他之人,却因为几方势力心怀叵测而逼得相爱之人生死相隔,亲缘崩离。”她心底一片泛滥的柔软:“稚子无辜,我心难忍,想要护他成长。” 那个禽兽是谁她没有明说,但晚娘是个聪明人,很快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夫人是说,今日来的那位……是阿弥的生父?” “嘘……”羲华默认了:“此事日后休要再提,那位虽然令人不齿,到底有无上权柄,莫要落入他的眼中,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无上权柄,令人不齿……晚娘想着日间看到的那一幕幕,虽然觉得极长见识,却真有一种遍体生寒之感。 今日,小小的天女祠流光溢彩,焕然一新,州府郡的官员们几乎将门槛踏平了,若非院中站不下许多人,大概连这甜水镇的父母官都想来凑个热闹。 励苍帝说为表崇敬,他要亲自步行至天女娘娘门外,地上的五尺宽的红毯便从行宫一直铺到了天女祠外,足足数里,奢华无度。师毕宣跟在他的身后,表情很微妙,但入天女祠大殿,看到立于神台之下的羲华后,他虽然控制住了自己脸上的肌肉,瞳仁却微微放大了。 羲华却连半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她一直在看励苍帝。 人间的帝王有王气护持,虽然万年前殷商纣王帝辛因倒行逆施而丧失了人皇之位,人族之主自此只是天子,但王气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保护。 羲华观励苍帝身上的王气,虽有倾颓之势,但总体还算浓重,承天国不会断于他这一代。 既然有命,那便该有人助他回归正轨,然后再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晚娘第一次见此阵仗,抱着阿弥的手有些发抖。或许是生人的气息太重,阿弥魂魄有失难以适应,他从梦中惊醒,“哇哇”啼哭起来。 此时,羲华正在展示她的神迹,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眼活儿,惊叹住底下的那些人便够了。 唯一不好糊弄的人是师毕宣,也对,他到底有些修为,那些神光流转,花落如雨,指间莲开什么的都不过些雕虫小技,他也做的来,但有没有羲华这么有仙气儿,他自己知道。 阿弥一哭,羲华的心跟着一颤,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都说“无齿小儿最磨人”了,确实,他哭起来的时候,当娘的少有不手忙脚乱,心中镇定一如往昔的时候。 晚娘知道这种场合发出这种声音太过吵人,但她也哄不住,又不好公然哺乳,急得一头是汗。羲华却不管底下有多少双眼睛,施展了一半的神通倏然收起,指间的莲花未及完全绽开便顷刻间凋零,然后,晚娘只觉怀中一空,阿弥的襁褓已经抱在了她的怀中。 仿佛是寻到了安全的港湾,阿弥咂吧了两下小嘴,重又睡着了。 底下众臣子:“……” 这是什么场合!眼看励苍帝便要承认天女娘娘的身份,这个时候抱一个孩子在手里,像什么话! 唯有师毕宣明白,这孩子是能够拿下励苍帝的另一筹码。 果然,励苍帝开口问道:“天女,这是?” 他这一声“天女”叫出,已是变相地承认了羲华的身份。 羲华笑了笑:“天降圣子于陛下,此子可遂陛下之愿。” 她一笑,如莲绽,如光明,圣洁如月,浩渺如雪,比方才的神迹还要夺人眼球。 众人眼中是敬畏,师毕宣眼中是不甘,而励苍帝眼中,则是意动。 于是,励苍帝上前伸出了双手,羲华不愿与他有所接触,将阿弥的襁褓直接送到了他的手中。 励苍帝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并没有花费许多心思,只是昂首道:“从今日起,天女携圣子归来,入主承天殿。一切供神祝祷之事,国师佐之。” 底下众臣,连同师毕宣都俯首称是,但有一道怨毒的目光扎在自己的身上,来源于何,羲华了然,她指尖轻点。 师毕宣只觉万钧的力量突如其来压在了他的背上,如同空降了一座山,令他再也抬不起头。 羲华收回手,快意地想着:压不死你! 这是在甜水镇停留的最后一夜,然后天女圣子将随励苍帝回到帝都,羲华谢绝了励苍帝的殷勤相请,没有履足他那行宫,仍旧在天女祠中休息。 天女祠被装点一新,连门槛都换了新的,甜水镇的官员还陪着笑道等天女与圣子驾离,定会再加修缮,请天女娘娘放心。 羲华不放心,大殿中的那座天女像中扶摇的尸身仍在,虽然她可以将她入土为安,但想到萧轲珣,她觉得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到时他应该是想再看自己心爱之人一眼的吧。 有寒光珠在,尸身永不腐烂,会将她逝去的那一刻的容颜完全保持下来,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但这一点她不曾告诉过晚娘。凡人对此颇为忌讳,若她知道日日与一具尸身同室而居,大概会心中不安的吧。 所以这座塑像不可动。羲华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叮嘱千万不能动其分毫,以免亵渎神明。 但她低估了人族的好奇心,越是不要做的事,便越要做来试试。 扶摇的尸身便因此闹出了一场纷争,这是后话。 而且,粗心的她竟没有想到再看一眼扶摇的尸身,否则,定能发觉异样。 晚娘最终答应了和羲华一起走,虽然她对丈夫儿女极其不舍,但灾荒之年,生存艰难,能以一己之力给家人换个温饱,纵使龙潭虎穴,为人妻为人母都愿意闯一闯——虽然宫墙之内的那种地方,比龙潭虎穴也好不了多少。 羲华不是不可以直接帮她,点石成金只是一个小法术,只要不过分,天道不会刁难。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升米恩斗米便成仇,天下人何其之多,她哪里能帮的过来。 没有金刚手段,便不要有菩萨心肠。 晚娘亦从未提出过分的要求,她心中那朴实的劳动人民思想令她不会投机取巧,更不愿不劳而获,宁可凭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安安心心地做个老实人。 羲华很欣赏她,所以给了厚厚一笔安家资,以令她无后顾之忧,又将她的丈夫引荐给天女镇的父母官,将打扫天女祠供台,擦拭塑像这个肥差给了他,既算是贴补,又算是对扶摇尸身的一种保护。同时,她还在塑像上留下了一个禁制,若有人触动,即便千里之外,她亦有所感。 回帝都的这一路有些漫长,励苍帝来的时候仅带了自己的仪仗,还走了足足七日,如今再加上天女的仪仗,还有不甘寂寞的国师殿,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可谓是蔚为壮观了。 励苍帝此行并未游山玩水,反而借机巡视。承天国近几年来旱涝交加,百姓困顿,朝中官员不少借着赈灾之名中饱私囊,励苍帝被蒙在了鼓里,这一遭正好亲眼目睹了民生疾苦,登时大怒,随行官员皆遭了训斥,连带着觉得拍到了马屁上的甜水镇以上州府郡三级官员,因为那座劳民伤财的行宫,一并被贬了三级,直接回家卖白薯了。 而甜水镇的父母官,因为委实级别太低连接驾的边都没够上,反倒阴错阳差逃过一劫,算是很幸运的了。而他们献给天女祠的诸多价值不菲的器物,都被羲华派人换成了金银,暗中补贴给了甜水镇的百姓。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算是帮他们积德了。 平心而论,励苍帝治国并不算十分昏聩,他少年登位,迄今已经二十载,前半生算是顺风顺水,只不过近年来人有些飘,又受了师毕宣的蛊惑,方才做出了这许多荒诞之事。 既然王气仍在他身上,萧氏江山气数未尽,就证明他还有的救。 第97章 吃饭睡觉打道长 千里之外,迷鹿津。 王大户家宅不宁,被一整座城的人看了笑话。这还罢了,坏事传千里,听说已经翻山越岭传到了大舆城那边,王大户的一张老脸可是挂不住了。 王大户就这么一个儿子传继香烟,虽然顶着一张路人脸整日自诩风流,文不成武不就,到底是宝贝疙瘩,如今被一只扇子妖迷了心魂,自然心急如焚,连百金的酬谢都开了出来。 百金是什么概念?出海的大船可以买一艘送一艘,迷鹿城中地段最好的、最贵的宅院可以买一座搭一座,山珍海味吃一碗倒一碗,锦缎华服穿一件扔一件……都行。 想那王大户平日里抠门的恨不能吃糠咽菜,粗布烂衫,此番一出手便是百金,可说是为了儿子极下血本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几日王府门庭若市,王公子的卧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王公子本人则被人当吉祥物一般来回观摩,唬的他日夜不安,熬的两眼下好一片淤青。 好在画扇十分体谅他的难处,几次三番“劝说”他将自己丢了算了。王公子最是怜香惜玉,极吃欲迎还拒这一套,把宝贝扇子看得愈发紧了。 不过,这来来往往的修士道长之中,欺世盗名的多,有真才实学的一个都没有。画扇那残存的法力拿出一点儿出来,障眼法和迷魂阵轮番招呼,倒是吓跑了老多个。 铁打的少爷流水的道长,王公子每日除了吃饭睡觉打道长,余下的只有一桩事:想办法给画扇疗伤,好让她早日恢复人形,与他你侬我侬。 但他一介凡人,无丝毫法力在身,连与画扇通灵都做不到,说两句情话还得借助香粉,能有什么办法给一个妖类疗伤的。 其实有,只不过画扇不想用——童子的元阳于妖类而言是大补,吸食后至少能帮她恢复五成法力。 对,没错,别看王公子表面风流浪荡,是个十足的纨绔,骨子里却极其专一,至今还保持着他的童子身不曾交出去。用他的话说便是“那些庸脂俗粉空有皮囊,如何配得上与我博古论今,风花雪月,长相厮守。还是我的卿卿画扇更合我心。” 王大户揪着他是耳朵大吼:“你那位卿卿画扇是个妖精!妖精!妖精!还说别人空有皮囊,她有皮囊吗?啊!她有吗?!” 王公子一把掀翻了自己爹,死死捂着自己胸前不肯松手。 井焕和九韶被管家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情景。 “啧啧,”井焕抱起胳膊:“中毒不轻啊。”然后他鼻子一痒,“阿嚏阿嚏阿嚏阿嚏……”一连打了数个喷嚏,他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哎呀这味!” 九韶神色有些凝重:“迷惑凡人,此罪……” “打住!”井焕捂着鼻子斜睨了他一眼:“看看地方,别再发你那帝君论调啊。” 九韶“好脾气”地闭上了嘴。 管家连忙把王大户扶了起来,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王大户半是惊喜半是疑惑道:“真有这么神?” 管家点点头,王大户顿时笑成了朵喇叭花:“二位仙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井焕道:“好说好说。王老爷,这位便是尊公子吧?“说完,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王公子,很快便感知到了画扇的气息,就在他的胸口,不由后槽牙磨了磨。 “正是犬子,见笑,见笑。”王大户回身把王公子拉了过来,冲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给仙师见礼!” 他一上前,井焕又被他身上混杂的香粉气息熏了个头晕脑胀:“哎呀,这腌入味了已经。” 王公子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嘲讽道:“这是又打哪儿来的骗子?龙虎山还是青城山?长的倒是还行,这么嫩,没出师就敢下山来忽悠?!” 九韶也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看到身旁养着金鱼的大缸,手指一点,一股水龙从中卷出,兜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还有两尾红亮的小锦鲤挂在了他的发髻上,扑腾着尾巴拍的正欢。 见此,九韶无意伤害无辜,便又施法将随水流喷出的小鱼移入了一旁的假山池中。 此时虽不是数九隆冬,但已入秋暮,王公子被冷水激得一呆,木木地抹了一把脸,自肩膀向下一抖,打了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敢浇你爷爷我?!” 九韶没做声,井焕放下了鼻子上的手,长出一口气:“好多了!谢了啊。” 王公子气的跳脚,却先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折扇,看了看没被水沾到,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掏出一块汗巾,用没湿的半片好好擦了擦。 王大户心疼儿子,连忙扯了衣袖给他擦头擦脸,一面擦一面犯嘀咕:虽然这回这两位真有本事,但这出手也太狠辣了些,看把宝儿淋的。 王大宝王公子细心地将扇子揣回怀里,挥开自己爹的手,一头就向井焕和九韶二人冲了过去。 “嗨嗨嗨!”井焕见这位如此勇猛,也是惊异。他虽然没了法力,但身手还在,不至于被一个浪荡公子一头撞上。 可他也生了怒气,叱道:“给你脸了!我方才没直接出手夺扇就是给令尊面子,你竟然还敢撞我!” 他灵活地一甩广袖,王大宝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什么给兜了进去,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力道转了两圈,头晕眼花地又被甩了出来,一头跌进了王大户的怀里。 等他扶着脑袋站起来,第一时间摸向自己的怀中,这才发现扇子不见了。 王大宝登时便发了疯,不顾自己站都站不稳便扭头要向他们冲去,却被王大户和管家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二人一个拽胳膊一个搂腰,王大宝上半身动弹不得,只能两腿踢打,活像一只尥橛子的驴。 井焕拿到了扇子,伸手悬空一抹便知不假,对九韶点了点头。 九韶会意,一道指风弹出,还在踢打嚎啕的王大宝顿时晕了过去。 王大户愣了愣,急急问道;“仙师,小儿怎么了?” 井焕摆摆手:“没怎么,心绪澎湃太过不是好事,扶他下去睡吧,醒来之后便好了。” 王大户面露喜色,连连作揖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管家,快去打扫上房,请二位仙师歇息。” 管家刚招过来了两个小厮,让他们把王公子扶了下去,王大宝其人原本就生的肥头大耳,壮硕如牛,如今晕过去了,愈发死沉死沉的,两个人都扶他不住,最后不得不一人抬脚一人搂头,喊着号子抬走了。 管家擦着汗过来禀报:“回老爷,前几日少爷发怒赶走了许多下人,如今府中人手不足,打扫客房怕是要等上一等,怠慢二位仙师了。” 九韶挑了挑眉,井焕却是个人精,知道他们这是不想让画扇再在自己家里多呆一刻,巴不得他们早走早干净,方才那些说辞不过是客套罢了,那管家与王大户一唱一和,倒是挺有眼色。 罢了,知道他们心有余悸,没必要跟他们多做纠缠,他当即道:“不必麻烦了,我们四方云游,风餐露宿惯了,这便告辞了。” 他嘴里说着告辞,脚步却一动不动。想来王大户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不过他却偏要一个明白,毕竟他们为解他们燃眉之急而来,如今茶没喝一盏,连坐都不想让坐一下,还想着白嫖不成,别的不提,九韶的法力很值钱的好不好! 王大户确实想白嫖,他这人,能靠白手起家混到如今的家业,凭的就是三个字“不要脸”! 先前那些上门的道长修士,虽然没帮他解决根本问题,多多少少也是出了力气的,揪出了不少打洞的老鼠,阴沟里的臭虫什么,非但没从他这里拿到一文的辛劳,还被臭骂了“欺世盗名之徒”、“诳言惑众之辈”、“该死的骗子”等等,少有不是被打出去的。 井焕心想,幸亏这里边没有分外记仇的,否则随便摆个阵法,下两个恶咒,贴上几张符纸,扎一些小人什么的,也足够令他们再度家宅不宁了。 离开王府后,他把这想法跟九韶说了,九韶看他一眼,吐出两个模棱两可的字:“未必!” 井焕:“……” 他们最终还是没耗得过那个没脸没皮的王大户,毕竟是斯文人,又曾是九天真神,张口要钱总归太落面子。况且他们也不是真缺钱,九韶随便在路边摘片叶子揪朵花,翻手就是真金白银,点金术什么的,羲华会用,焉有他不会的道理。 井焕就是觉得那个王大户不知廉耻罢了,但他既然做不到和他一样不知廉耻,便只能闷着一口气,等着九韶的那句“未必”应验了。 第98章 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 选了迷鹿城中最贵的客栈要了两间天字号上房住下,九韶敲门到了井焕房中,和他围桌而坐,两双眼睛一齐看向桌上打开的那柄折扇。 白娟为面,青玉为骨,扇面上描绘着一幅墨笔《竹枝图》,黑白分明,灵秀逼人。正是井焕所见过的,画扇的真身。 一般器物成精,其真身可通灵,似井焕他们这种修为的,可以直接与之交流。 井焕清了清喉咙,试探性地问道:“画扇?画扇是你吗?” 折扇毫无反应。 井焕疑道:“莫非伤重不支,睡着了?” 九韶忧心羲华的下落,不像他这般小心翼翼,径直向扇面上打入了一道灵气。 以他昔日紫微帝君之能,这道灵力即便不能令画扇完全复原,至少也能令她攒够回话的力气。 于是,井焕再问的时候,便换了一句:“画扇,知道我是谁吗?” 黑白扇面上果然浮现出一行字: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 井焕惊喜地拽住了九韶的袍袖:“真的是她!” 九韶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识趣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开口问道:“画扇姑娘,在人间你可曾见过羲……阿羲?或者,这几日来王府中的人,可有她的迹象?” 画扇沉默了片刻,扇面上浮现出了两个字:不曾。 井焕道;“果然,和王府的管家所说一致,她不曾来凑这个热闹。” 离开王府时,九韶向前来送客的管家打听了是否有一名年轻美貌的姑娘来过,或者是一位英俊不凡的青年。 管家仔细回忆了这些日子来,林林总总上门的人,答曰来的尽是些有胡子的或者跟“年轻、美貌、英俊、不凡”这些词不沾边的邋遢道士什么的,虽也有仙风道骨的,但即便他记性不佳,仙师口中的那般人物想必见之难忘,若真来过,他定然有印象。 若非九韶略施小计,露了一手隔空取物,枯木生花,取信了那管家,否则大概以他们这副“英俊不凡”之姿,很难取信于人,说是修行有成的“仙师”的。 九韶不死心,怀疑羲华故意改易了形貌,所以才急匆匆向画扇打听,竟也毫无收获。 一时间有些气馁,九韶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留下井焕与画扇独处,倒也自在了许多。悄悄地说,即便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依旧与九韶有些话不投机,虽然不像最初追着羲华去魔界时那样两看两相厌,但能交流的也很少,除了羲华,似乎便没什么了。 所以,即便九韶方才那道灵气有些小气,大概是他卡着能助画扇疗伤,却不能帮她化为人形的边缘施加的,井焕却不气恼,毕竟画扇是他的人,九韶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他有的是灵丹仙药,总能让画扇恢复如初的。 可是,井焕把自己的乾坤袋翻了个底儿朝天,各种灵药用了一大把,没有一种对症的,唯一有所不同的只是入夜后画扇可以开口说话了。 也算是个起色吧,井焕乐观地想,和画扇他乡遇故知,聊了许久。 聊来聊去,就寝时候到了。 虽然画扇如今只是一把折扇,但井焕仍然过不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尴尬之感,画扇倒不很介意,先前那个王大宝人后日日夜夜将她“拿”在手里,人前还要揣在怀里,隔着薄薄的一层小衣,几乎就是贴着他的肉皮了,画扇也没嫌弃。 他们做妖的,能屈能伸才是生存第一要务,想想先前她在青楼的日子,咳,不提了。 说起来,不过才离开魔界数十日,但那段本应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段时光的日子,仿佛已经褪色了许多,留在记忆中的,只有苍白的剪影。 那些苦难、算计、背叛、坚持和眼泪,已成过往,未来,却还不知路在何方。 画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本该合眸躺在床上的人却听到了,转向她栖身的桌案,问:“怎么了?是伤处又痛了吗?” 画扇被吓了一跳,她虽然无法化形,妖魂却已经可以凝聚了,方才她悄悄从真身中钻了出来,小小的拇指大的一个坐在扇骨上,借着未曾关合的窗扇独自想着心事,没想到却被他听到了。 妖魂形态的小画扇从扇骨上转了个身面向了井焕,笑道:“没……没有啊。多谢小郎君赠予仙药,我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大概再静养几日,便可重新化形了。” 躺着与人说话十分不礼貌,井焕早已坐了起来,看着那个小精灵一般的小小妖魂,觉得既新奇,又可爱。 画扇此时的装束与以往他所习惯的不同,在魔界时,她到底是第一女官,服色多是墨蓝深紫这些色调,说实话偏于老气,好在她的肤色极白,眉目深远,才算压得住。井焕记得,只有少少的几次见过她穿便服,那轻纱白裙的确更适合她,而且,那些时候,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略略逾矩之事…… 井焕猛地摇头——想什么呢?!这是想这些的时候么?! 但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凝在了她的唇上,如今室内烛火俱灭,唯有一道皎洁的月光透窗而入,恰好便投在她的背后,给她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于是,她的肌肤愈发白的发亮,衬着一身素色的轻纱裙,仿佛要融入那月光之中,而唯有一双红唇,饱满嫣红,恰似雪后的一点红梅,夺人心魄…… 井焕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再度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一点红梅从脑中晃出去。 画扇见惯了男人为她的风采倾倒,不会点破,要知道她可是三言两语便勾的那王公子为她神魂颠倒的妖魅,对付男人,她若想用手段,大概只有那个高冷无尘,只为一人相思的紫微帝君才不会落入她的手中吧。 还是井焕这样的更可爱一点,懂得欣赏她的美,也愿意不远万里前来救她。 不错,她之所以在王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王公子施展魅术,弄得王家上下鸡犬不宁,迷鹿城满城风雨,就是为了吸引井焕到来。 旧主蝶绛公主离开魔界不过数日,她最心腹的属下突然反水,将她铺在魔界的情报网以及安插在各族各府的钉子都连根拔起,并且还在魔君面前摆弄是非,欲置她于死地。 魔君看在蝶绛公主的面子上原欲对她网开一面,但他到底年纪尚幼,心性不坚,禁不住有心人的挑拨,对画扇下了格杀令。 说到底,是她大意了,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蝶绛公主最可信之人,可以托付生死与荣辱,但到底公主对她还是隔了一层,直至最后方才道出要弃她而去之意,这便导致她没有足够的时间筹谋,未曾在魔君身边多做功课,才让小人钻了空子。 其实也是她识人不明,先有蜓儿背主噬上,再是她以为最不可能背叛之人忽然背叛,以至她与整个魔界为敌,前景堪忧。 想她多年经营,如今却落了个身败名裂,只能靠着最无计可施时才会走的一条后路逃出魔界。然而天大地大,她无路可去,无人可依,只能凭借与井焕这个神族人的一点点交情,弄出这样一出闹剧来保命,真是可笑至极。 幸好,她所算计的皆一一应验,逃出时虽然受了重伤,却好歹坚持到了迷鹿城,又遇上了王大宝这个不惧鬼怪,反而满脑子桃花的纨绔公子,这才将计就计,引了井焕过来。 但,她记得井焕在魔界最后一次显露踪迹,是与阿羲姑娘在一起的,如何现在竟然换了九韶?且看他们的情形,应是与阿羲姑娘失散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韶在自己房内打坐,他虽然睡姿很规矩,但其实以他的修为,真需要入睡的时候很少。打坐虽然在放松身心一道上比不上安睡,却能平心静气,增长修为,是神界诸仙神选择面最广的一种修炼法门。 不过,羲华曾经对此万分讥嘲,她的至理名言,人生金句是“神啊,活着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有意思吗?没意思吧,还是做人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字睡觉,一饮一食,一眠一睡皆应天时,这样才是活着,才有意思,方不负这茫茫天地走一遭。” 那个懒猪,自离澜神妃在时便执意要抗争,要睡眠!不要打坐!她顶着她母妃的高压,宁可受罚也不妥协,还大言不惭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回回都被离澜神妃打的屁股开花。 说来也怪,虽然她在离澜神妃眼中干啥啥不行,做啥啥都错,对比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货比货得扔,羲华为了让母妃满意,哪怕天资和天才相比差了一个字,也一直努力达到她的期望。可唯独在这睡觉一事上,向来顽固,即便屁股开花也要反抗到底,最终逼着离澜神妃让了步,允许她打坐一夜便可安睡一夜。 羲华其人,就是这样一个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不落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执拗脾气,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与他“山高水长,勿念”。 一想到羲华,他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霎时翻涌,浮躁的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干脆便放弃了打坐,躺在枕上将自己摆成了大字。 第99章 就是看脸的 翌日,九韶眼窝下略略发青,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冰冷勿近的气息,出门来到了客栈大堂。 井焕正在欢快地用早膳,捧着一碗粥吃的津津有味,如今他形如凡人,反倒比有法力在身时更能品尝出食物的滋味,最简单普通的一碗白粥都觉得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有一种热乎乎的满足感。 画扇的真身被他放在手边,妖魂形态的小人儿坐在扇柄上,托着腮看着他吃,双眼含笑。 别人看不到她,九韶却把那一抹笑意看在眼里,见井焕吃一口便和她聊一句,说到开心处还要哈哈大笑。 落在旁边的凡人眼中,便是一个俊秀公子对着面前的白粥自言自语,时不时还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相貌了。 九韶心底,没由来地泛起了一点点酸意,想起和羲华一起吃过的饭,还是那次从交界的灵潭中出来,他们意外换了身,羲华用他的身体打了野兔,二人围坐火边,幕天席地,吃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顿烤野味。 且还是用她的身体吃的,大概是她的唇舌和味蕾格外适应这种烟火气息浓厚的饮食,他第一次吃出了幸福之感。 后来在魔界,画扇招待他们倒是用心,别院中从不见那些气味形状古怪的魔界特产食材,多是一些来自人间的东西,唔,就是近几日来,井焕吃的这些。他有数次想与羲华一道用膳,可运气总喜欢与他开玩笑,不是她与井焕喝的宿醉未醒,便是闭门不出,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想想那些日子,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却真的从未有机会坐在一起吃上一餐饭。 画扇远远看见了他,对井焕说了句什么,井焕神采飞扬地回头对他招手:“九韶,起晚了啊,快来用膳!” 说完,毫不见外地给他从桌上的陶盆中乘了一碗粥,还自顾自地夹了两筷切成细丝的腌菜堆在了粥面上。 “拌着好吃。此间的老板娘实在,腌菜里放足了芝麻油,香气扑鼻。” 九韶无语,何止是香气扑鼻,而是香气扑面了,不知道老板娘究竟放了多少芝麻油,那两筷腌菜甫一触及粥面,立刻便汪出了大片的油花,粥又极稠,油花渗不下去,黄灿灿地铺满了表面,无端生出一股油腻之感。 身旁有食客起哄:“老板娘,怎的我们的腌菜里没有半个油星。老板娘忒偏心了!莫不是看这位公子长的俊俏,格外优待他罢?”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从厨后出来,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一张空桌上,甩着帕子啐了他们一口:“老娘就是看脸的,你待如何?有本事去换个头啊。” 说完,扭着腰将刚放在桌上的托盘端了过来,上面是两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这回倒是没有那冲鼻的香油气味,汤头既清且鲜,上面适度地飘着点状的油花,点缀着切的细细的金黄的蛋丝、脆生生的菜脯、碧绿的香菜,勾起的香味令这已经湿寒的清晨变得温暖了起来。 随着热气蒸腾,氤氲而散,九韶眼中的寒意消融成雾,他无声地坐了下来,用汤匙舀了一勺馄饨汤,凑到唇边尝了一口。 热汤熨帖着肺腑,烟火气令人由内而外地满足。 其他的食客伸长了脖子张望,鼻子一抽一抽的,不满地嚷嚷:“老板娘,这馄饨还有没有,给咱们也来上一碗!” 老板娘送完了馄饨便靠在柜台旁扭帕子,视线毫不掩饰地盯在九韶的侧颜上,笑的既明媚,又张扬。 闻言,她不耐烦道:“没了没了,这是只给贵客准备的。你们想要,跳回你妈的肚子里再生一回去!” 这妇人面貌姣好,算是颇有几分颜色,一张嘴却粗俗犀利,九韶顿时便失去了进食的欲望,默不作声地将汤匙放回了碗边。 一众食客默契地嘁了一声,似乎见怪不怪,互相打趣了几句,也没人生气,更没人觉得她此言辱人,接着便转了话题,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井焕却是个不拘小节的,遥遥冲老板娘一抱拳,像是很承她的情,然后便不再理会她搔首弄姿的笑,低头吃起馄饨来。 画扇亲眼目睹了九韶手刃了羲华的替身傀儡,虽然她早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羲华,但那日的情景,他猝然出手,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令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心生敬畏。 可她如今控制不了自己的真身,否则她一定有多远跑多远,最好与他连眼神接触都不要有。于是妖魂形态的她只能在扇子上挪了又挪,将自己远远挪到了扇骨的那一端。 井焕这人神经粗,一直埋首喝汤,将皮薄柔嫩、鲜美多汁的馄饨一个个送进嘴里,吃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注意到画扇的异样。 九韶却注意到了,他对画扇既无偏见又无好感,也懒得照顾她的心情,便一直沉吟不语,目光深远而又沉静。 他们正一个吃得欢一个坐着深沉,冷不防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的人声,紧接着跑进来了一队衙役,穿着本地官府的衙差服色。领头的一个扶着腰间的刀柄,满脸横肉,眼睛长到了头顶之上,一进来便颐指气使:“都放下筷子!放下!” 他的小弟也个个威风凛凛,一道吆喝着:“放下筷子站起来!快些,快点!磨磨蹭蹭的。都看看是谁不动啊。” 九韶和井焕自然不会动,照旧一个慢条斯理地进食,一个放空目光独自安静。 那队衙役显然有备而来,他们身后还带着一个“熟人”,是王府的管家,被让到了人前。他眯缝着一对小眼四处转了一圈,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就是他们!”王管家伸手指认九韶和井焕:“昨日就是他们上门,取走了那把闹鬼的折扇!” 领头的衙役看向九韶他们,似乎被他们的风姿折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真是这二位公子?” 他问王管家:“他们看着也不像什么仙师啊,倒像是世家贵公子。” 王管家嚷嚷道:“就是!他们哪里像仙师了,分明就是骗子!骗子!既骗了我家少爷,如今又害了他!大家看,那把闹鬼的折扇还在他手边呢!就是他们!” 旁边的一众食客一听,原来他们桌上的那把折扇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传的神神忽忽的那件妖物,顿时都起了兴趣,一个一个伸着脖子转向了他们。 井焕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抬起头,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拭干净了唇角,问道:“你家少爷怎么了?” 王管家瞪着眼睛怒道:“休要装相!我家少爷今晨被发现吊在了他的房中。如今人都凉了,除了你们,还能是谁做的?!” 一听到闹了人命官司,旁人都大吃一惊,立刻收回了视线,不敢沾惹这是非,有几个已经迈开腿准备走了。 衙役们立刻封锁了店门,又有几个分散开来盯着诸人。那些想走的,登时又不敢动了。 老板娘凑过来:“差大哥,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这两位公子昨个儿下半晌便到了我家店中,从未下过楼,如今能做下这等事?” 领头的衙役眼一横:“不是说他们是神通广大的仙师么,移形换影,飞檐走壁,夜半杀人,是什么难事?!” 颜控的脑子一般会把人极度美化,老板娘打死都不相信这般神仙似的人会是什么杀人狂徒,还欲替他们再分辩几句,却被井焕一句轻笑打断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画扇的真身拿了起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把对面的人吓得一惊,尤其是那王管家,他亲眼目睹了自家少爷这些日子以来的颠倒痴狂,如今又笃定他死在了这之上,心中恐慌,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井焕嗤笑了一声,道:“王管家的意思是,昨日我们带着这折扇离开之后,夜半潜回,杀了王少爷,然后不跑不躲,大喇喇地回到了这客栈中等着你们过来抓捕。请问,我们图什么?” 王管家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想也不想,当即答道:“定是我家老爷未曾兑现那百金的承诺,你们怀恨在心,这才夜半杀人。” 井焕“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看来你都替你家老爷自认理亏。” 王管家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呢,不由涨红了脸,道:“即便我家老爷爱财,不过是毁信而已,你们却挟私报复,公然杀人,这是死罪,焉能一概而论!” 井焕摇摇头:“若真如此,我们心中不忿,挟私报复,该报复的人也是你家老爷,与王少爷有何相干呢?” “定是你们本事不济,害了我家少爷后没寻到害老爷的机会,这才罢了,说不定,你们还打算今晚再去,如法炮制!” 井焕啼笑皆非:“他刚说我们神通广大,到你这儿便本事不济了。哎呀,你说,是他有理,还是你说的对呢?” 王管家这回哑口了,却扭头对领头的衙役道:“薛捕头!休要再听他们巧舌如簧了,快将他们拿下,关入大牢用刑,我家少爷才能瞑目,我家老爷方保安全啊。” 第100章 不翼而飞的道德心 那薛捕头不是个蠢人,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蹊跷,对王管家道:“用刑不用刑不是我等之职,王管家勿要胡言乱语!” 但他毕竟职责在身,王少爷确实死的不明不白,此番出来势必要将嫌疑人带回去,便对九韶和井焕抱了抱拳:“看二位也是斯文人,薛某不愿动干戈。二位若真没做下恶事,不妨跟我回衙门面见知县事大人,是黑是百但听大人定夺,如何?” 他这算是极给面子了,一旁的老板娘也上来打圆场:“不错不错,我们这迷鹿城的大人是位青天,从未断过冤假错案。奴家愿意作保,二位公子尽管放心。” 井焕没什么不放心的,因为他并不吃这一套,当即笑道:“不好!” 说完,他将折扇向手中一握,对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九韶道:“走吧。” 薛捕头听到了这四个字,直觉不对,下意识地便要拔刀出鞘,却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了。 也不是全都不能动,至少眼睛可以,于是他便转着眼珠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嫌疑人慢条斯理地起身,走了出去。 他想喊,喉头却滚动的极慢,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无限拉长了。 而他也不是不能动,因为手上那个拔刀的动作仍在进行,只不过极其缓慢,刀刃跟着手一点一点地拉出,如同蜗行牛步,真是生锈了也没这么慢。 若非眼睛不受影响,跟得上他们的步伐,他简直以为不是自己慢,而是他们太快了。 而待这诡异的感觉骤然消失,客栈中的衙役都浑身一松,他们叫喊着追出去,才发现,那两个人早已不见了。 薛捕头气的脑袋生烟,气冲冲地领人奔了出去,一路上揪到路人便大声询问有没有看到两个长的不错,却十分妖异的男子过去。 路人自然回答是没有。 客栈中,老板娘和一众食客都有一种如梦初醒之感,食客们回过神来后纷纷坐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方才的遭遇,老板娘却怔怔地看向九韶他们坐过的地方,倏然,被一道银亮的光晃了一下眼睛。 她纳闷地走过去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锭雪花花的银子。 银子一旁,那碗只被动了一勺的馄饨,碗壁还是温的。 井焕握着折扇,和九韶闲庭信步,一路走到了王府。 如今自然不会再有人蹙着万分的笑容来迎接他们,且身为神仙,未经主人允许,不可自入凡人之门,这是天规之一,为了约束神仙不要乱来。 凡人喜好在大门左右请两位门神镇宅,就贴在门扇上,除了能挡灾辟邪之外,也能监察那些有法力的修道人士不随意侵犯寻常人的家宅。 对神仙,同样有效。 王府大门上,就贴着这样一对画像,是神荼和郁垒二位,远远地见九韶和井焕过来,扁平的脸上,神色均是一震。 昨日他们已经见过了,不过那时这两尊大神是被王府中人恭恭敬敬请进去的,他们管不着,便权当没看见。 但这回,昨日今晨之事他们也听说了一二,虽以他们的视角,自然知道昨夜王公子的死与“紫微帝君”和鲲鹏族少主无关,但他们职责所在,眼下也不好给他们放水。 神荼与郁垒皆宝相庄严,一人执戟,一人持剑,见他们过来,将手中兵刃遥遥相击,很明显是个拒绝的意思。 这该怎么进去?井焕正沉思,他与九韶不同,九韶自逐于神界,他守不守规矩无所谓,但他自己可不一样,他并未明着叛出神界,理论上说,他仍受天规所限。 不过他现在无丝毫法力在身,想穿门而入也做不到,只能翻墙。 虽有点难看,权宜之计也不必介怀。 他妥善地把扇子放进怀中,挽了挽袖子便走到墙边向上一跃,瞬间便扒在了墙头之上。他得意地回身一看,见九韶对着神荼和郁垒轻声说了句什么,那两位忽地对视了一眼,纸片似的五官现出些微妙之色,颇有默契地收回了大戟和利剑,分别向两个方向别开了眼。 九韶神色淡然,负手穿门而入。 井焕:“……” 这样也行? 九韶虽然对人说不上热情,却很够意思,自己进门后,从里面挥袖,将门栓震了开来。 骑在墙头上的井焕:“……” 九韶清冷的声音传来:“怎么,还等我请你?” 井焕哼了一声,觉得他这人真是,做了好事还冷傲,难怪羲华以往总说他是个闷葫芦。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到怀中的折扇振了两振,仿佛是有个俏皮的小姑娘,在偷偷捂着嘴笑。 这是笑谁? 他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从墙头上跳下来,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顺着大开的门扇施施然走了进去,随口对两位门神道:“谢了啊。” 九韶并未在门内等他,因为王府的人已经发现大门洞开,一群家丁小厮呼啦啦围了上来。 如今府内少爷新丧,因为死因不明,真凶还未捉到伏法,便未急着入殓,吊唁的宾客也还未至,只在正厅设了灵堂,府中各处换了灯笼,挂了白绸。 王大户坐在灵堂外,盯着堂上的黑白幡出神。 因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死的不明不白,眼下只报了官,仵作还未上门验明死因,王公子仍旧“躺”在案发现场,他自己的床上。灵堂中的棺材是空的 。 但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痛欲绝,单是看见那棺木,王大户就觉得连呼吸都无法稳住了。 那棺材本来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人到了年岁,这些早预备下了,可谁都没想到,会率先用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身上。 我可怜的儿!甚至连开枝散叶都未来得及,便撇下老父自己走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王大户心伤难抑,又兼对凶手恨之入骨,听到喧哗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问了一声:怎么了?” 因为管家不在,用惯了的随侍也被他派去打点少爷的丧仪,身边并没有什么合他心意的仆从,只有一个看起来机灵,实则有些莽撞的小厮闻言跑了出去看了一眼,大声嚎叫着一面跑一面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王大户勉强端着架子,叱喝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老爷,昨日……昨日那两个仙……仙师,自己……自己进来了!” 独子遇害,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白发一根根冒出来,一贯保养的还算得当的脸上皱纹横生。没想到这句话却仿佛激起了他的斗志,令他猛地起身,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来得好!”王大户咬牙切齿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他们不给我一个交代,明日再加一口棺材!” 面对着既愤怒又畏缩的人群,九韶一步步向前走,那些人一步步向后退,最前面和最后面的都不太好。前面的神色紧张,两股打战,后面的看不清情势,反应不及,后退时脚步跟不上,被踩了许多脚。 昨日来过,九韶对这里的路线自然不陌生,他一路走到了内院,在假山池旁施施然站定,井焕立在他身边,小声问道:“哎,你跟门上那二位说了什么?他们竟放了你进来。” 九韶答道:“昨夜有妖邪入内行凶,他们玩忽职守,该如何做,自己掂量。” 井焕睁大了眼睛:“你胁迫他们?!”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的道德心呢?” 九韶扯了扯唇角:“跟我谈道德,想好怎么收场了么!” 井焕一时无言,觉得他变了。 仅仅一夜功夫,他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这么一个既危险又莫名其妙的性格? 王大户推开要来搀扶他的小厮,一个人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来到了庭院中,看到眼前聚拢着一大帮人,却个个活见鬼一般,登时气的腰板挺直了几分。 “都让开!”王大户沉声道。 家丁和小厮群顿时散开,左右分出了一条路,王大户顺手抽了一个护院腰间的佩刀,走了过去。 那刀其实是个花架子,装样子用的,并不十分沉重,但以王大户此时的年岁和心态,能提起来已经是勉强,于是他也不为难自己,索性将刀尖拖在地上。 这内院铺地的都是上好的青石,打磨的棱角圆润,为了防滑,上面雕了细致的花纹,如今刀尖随着他的脚步在上面拖行,发出了“吱啦”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副情景落在下人眼中,便是老爷勇气可嘉,即便心痛若死,也要报仇雪恨,有一种一往无前,令人惊叹的孤勇。 第101章 中了个挡箭牌 王大户咬牙举起了刀,对着九韶和井焕恶狠狠道:“你们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九韶脸上神色不动,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弹,一道灵气荡漾开来,很快便笼罩了这片庭院。 井焕如今无法力在身,干不了技术活,只得认命地与王大户做起交涉来:“王老爷,令郎之事我们已听闻,节哀。” 王大户怒发冲冠:“你们真敢来!是欺我府中无人么!”说着,竟挥舞起了刀,直直冲他们冲过来。 刀却如同斩在了一片光幕之中,刀锋被牢牢咬住了。王大户使劲拔了几次,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他肉眼凡胎,不识得这结界之术,还以为是什么妖怪的邪法,不由气恼至极,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无耻之尤!害了我儿不说,如今青天白日,你们还敢上门叫板!” 井焕连忙摆手,生怕他一个激动,晕死过去:“我们不是凶手,今日前来,是帮王老爷查清令郎死因的。” 王大户冷哼一声:“贼喊捉贼!欺人太甚!” 井焕觉得与他说不通,不过也不怪人家,在旁人眼中,他们的确最有嫌疑,如今又上赶着在人家儿子新丧之时登门,怎么看都是挑衅的意味。 他暗中捅了捅九韶:“如何?” 九韶收回了灵气,沉声道:“有魔族的踪迹,源头在西北方。” 井焕怀中的折扇动了动,画扇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王公子的卧房正在那个方向。” 井焕看向九韶:“来之前我怎么说的,咱们使个隐身咒隐匿了身形悄悄潜入便好,等除了真凶再与他们理论不迟。你偏要从正门而入,现在可如何是好?这些凡人皮脆血薄,挡不得碰不得,若是不小心伤了残了,你我身上凭添一桩罪过。” 九韶原本懒得理他,不过他也承认井焕说的有理,是他的凡界经验欠缺了。只不过他一向磊落惯了,在他的字典中从没有“隐匿”二字存在,堂堂凤族少主,紫微帝君,走到哪里都不需躲躲藏藏。 咳,不提了。一想起隐身咒不由又想起了羲华,气的肝有些疼。 但井焕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喋喋不休听在耳里,真勾起了他心底的一点火气。 “凡人如何?恃弱便可颠倒黑白?!” 呦,真是不同了啊,会怼人了。井焕也不惯着他,反怼回去:“颠不颠倒另当别论,在他眼中,你我便是黑。再者,他若真砍你,你敢还手吗?” 九韶说不过他这千锤百炼的嘴皮子,故技重施,施法将连王大户在内的一干人等都定在了原地,率先向西北方走去。 井焕无语,见过嘴硬的,没见过硬的如此别致的。他上前对王大户道了声歉,把刀从他手里拽了出来,“当啷”一声抛在地上。 王大户的手痉挛发抖,刀却握得死紧,被定在那里只有眼珠能动,但他既惊且怒,喉咙里“呵呵”作响。 井焕怕他厥过去,伸手在他背心轻轻一拍,王大户只觉喉头一松,一口气上了起来,霎时神清气明,全身都仿佛轻快了许多。 体力上来了,王大户有了精神,愈发怒视他。 井焕摸着鼻子讪讪笑了一声,追着九韶走了。 这庭院设计巧妙,花木扶疏,廊回曲折,倒是景色不错,看得出当初设计建造之人品味非凡,不是王大户这个暴发户能及得上的。 所以,这内院中只有这个中庭还保留了原貌,后面的花园便颇有田园意趣了,花圃中盛开的不是经霜傲雪的寒英,而是一畦畦的白菘和薯薯,九韶第一次见到这种化繁为简的装饰风格,微微睁大了眼睛。 井焕这会已经将画扇的真身取了出来握在了手中,见此不伦不类也有些瞠目结舌,画扇在此呆了数日,早见怪不怪,给他们引路道:“穿过前面那道回廊便是。” 王公子独占了后花园旁的一个小院,院门上挂了一块匾,匾上书三个大字:仙都苑,上面已经悬了白绸,守门的小厮们大概畏惧妖邪,没有一个肯守在这里,倒是省事了,不必费九韶多花法力。 井焕抬头看着那“仙都”二字,觉得牙酸了酸,有心想斥一声好大的口气,但又想到人既然已经不在了,总该留些敬意,便收声不提。 一进院门,他却再也忍受不住,脱口而出:“好重的魔气!” 的确,这院中氤氲着一股弥散不开的魔气,浓郁的几乎要化为实质,可想而知这里在不久之前,是何等群魔乱舞的一副骇人之景。 等到走入内室,见到了王公子的尸身,九韶和井焕一齐皱了皱眉头,坐在扇柄上的画扇则别开了脸。 王公子赤身裸体地裹在一条丝绸床单中,狂野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大概是因为死后肌肉僵硬,看起来既狰狞又惊恐。 他大睁的眼睛中还残留着一些将逝未逝的影像,似乎将死前所见的最后一幕印在了上面。 井焕“啧啧”了两声:“这是狂欢而亡吧。”他还算厚道,没把“纵欲”两个字宣之于口,因为此情此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王公子不是自愿,定是被不要脸的魔族以此施虐,顺便吸干了精气。 可是这里一介民宅,为何会来了如此多的魔族残害一个普通凡人? 要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一法门,名为“思忆”,用些许法力便可读出他人的某一段记忆,其中,尤以读逝去之人的记忆最为简单,因为不用担心会用力过猛而伤害凡人那脆弱的大脑。 这“思忆”之术唯有一个要求,尸身要新鲜,若是肉体腐坏,什么记忆都存不住。 幸好他们来得及时,王公子还是个新鬼,连拘魂使都没上门来拘走他的魂魄。只是大概因死前极其痛苦,若无超度,定会变成个厉鬼。 于是,井焕拍了拍手,对九韶道:“辛苦你了。” 九韶哂笑一声:“你为何不去?” 井焕摊了摊手:“思忆所需法力再少,在下也无能为力。” 这也是无可奈何,九韶却蹙起了眉头,暗忖井焕这中的根本不是毒,是挡箭牌。 他实在不愿看那些腌臜场面,沉思片刻,伸手打了一道灵气入地。 井焕第一时间便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不禁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此地因无高山大川,故无山神驻守,于是他召唤的便是土地和井龙王。 紫微帝君不愧是紫微帝君,即便自逐出了神界,依旧威慑不减,况且这里是迷鹿津,消息流通便捷,连此地驻守的神仙耳目也灵通些。 九韶骤然在两界面前做出杀人自逐之事,三界震动,尤其是凤族,寄予厚望的少主竟然说走便走,族长九歆之怒可想而知,若非禹疆新归,拽着六族盘点政务,令他分神不得,恐怕他早就亲自下界,来教训不孝子了。 饶是如此,这几日来凤族已经前后派出了几批说客来劝他,其中不乏凤族的长老,有两位还是他的授业之师。九韶开始时还耐着性子陪着喝一盏茶,却对他离开之因绝口不提,后来便索性避而不见,对谁都是一道闭门羹了。 凤族不会放弃,九韶更加不会,若是比执拗,天上地下,恐怕只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应召而来的土地和井龙王破土\/破水而出,见到是他与井焕,表情霎时间十分精彩。 照理,九韶自逐于神界,对他们已无调遣之能,但他神威犹在,两位地仙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见礼。 井焕见此忽然福如心至,走过去站到了九韶身后。两位地仙顿时松了一口气,长拜道:“见过神君!” 井焕十分得意,因为他想到了凡界的一个不大好听的词语——狐假虎威。 眼下这个情形,大家都明白了吧。 井龙王隶属水源,井焕于他除了是神界的正神,还是自家少主,于是率先开口道:“不知是少主亲至,小仙失礼了。” 井焕摆摆手:“不必客气。” 前面说了,迷鹿津此地的神仙耳目灵通,把紫微帝君之事摸的门清。其实,昨日他们来到王府,甚至再早一日他们甫一落地迷鹿城,土地和井龙王便已知晓,只是迟疑再三,不知他们所来为何,便有些踯躅,盘算不清该如何现身见礼。 两仙凑在一起商量了两日,未果,方才之所以能一起应召,恰恰是因为这两位正在土地的洞府中,忽然接到神君召唤,顾不上准备完全,急匆匆地出来拜见。 九韶并不理会他们心中这些弯绕,直截了当道:“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 咯噔!土地和井龙王心知不妙,脸色骤变,对视一眼,忽然齐齐跪倒在地。 “哎呀,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井焕知道这两位被问到了痛点。但看他们如此如临大敌,面色惶恐,便知道昨夜的事他们果然有所失职。 魔族骤然侵入人间,对一个凡人折磨致死,这……这说出来,单论一个玩忽职守算是轻的,倘若认真追究起来,他们这仙途,怕是要彻底断送了。 这样下去,能不能问到实情真是不好说了。井焕连忙打圆场:“九韶神君与我并未为追究二位而来,我们只是想知道,这王公子为何会惹上魔族,而魔族,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土地和井龙王再度对视一眼,眼神飘忽。 井焕终于放下了脸上的笑容,冷哼一声:“不敢说——还是不愿说?我劝你们啊,想清楚再说,毕竟我身边这位,可是连九天神子,魔族赘婿,都敢刺杀的。” 第102章 两个马甲 土地和井龙王欲哭无泪:不带这么欺负老实人的。 他们以为是腹诽,殊不知,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况且井焕是何人,过往一千余年,他和羲华并称神宫双霸,惹是生非、专门欺负老实人的神族“典范”,任何人想逃脱他的眼睛,再炼一千年吧。 在二人的双重威压之下,土地和井龙王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土地道:“其实魔族早几日便来了迷鹿津,只不过城中有我等镇守,一直暗中与那些魔族斗争,再加上神荼郁垒二位神君在外震慑,那些魔族才不得入王府大门。” 井焕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恕我直言,二位这形容,不像是能拦住大批魔族的样。” 他这般直白,土地和井龙王脸上青红交加,顿了片刻才嗫喏道:“诚如神君所言,前几日来的不过是些小魔小怪,样子虽骇人,战斗力委实不强,更像是打前站的。” “唔,你们继续。”井焕握着折扇的手蓦地“咔哒”一声,上面那个小小的妖魂形态的画扇无声地凑近,摸了摸他的手指,他这才松弛下来。 井龙王道:“昨日九韶帝君和少主……” 一直安静听着的九韶忽然出声,道:“我已不是帝君,勿要再以此称呼。” “……是!”井龙王觑着他的神色,见他并无震怒之兆,心中稍定,换了个称呼道:“昨日九韶神君和少主前来,带走了那妖族画扇,我等总算喘了口气,昨夜便稍稍松懈。谁知,大批魔族入境,直奔王公子的卧房而来。我等自知不敌,未敢冒然出手拦阻,却累得王公子身死。我等今日正要上禀神宫,没想到二位神君这便到了。” 土地也道:“这些魔族肆意妄为,逼问扇妖下落未果,竟用了腌臜手段,将王公子祸害致死,真是令人不齿!” 井焕点点头,心知实情应该大体如此,但其中的水分也不轻,用凡人的话说,大概够白素贞水淹一次金山寺了,道:“你等可探明了那些魔族是奉了谁之命而来?” 井龙王道:“小仙依稀听到,说是魔君下令,追捕叛逃的魔宫女官画扇。胆敢包庇者,同罪论处,就地诛灭。” 井焕闻言,怒极反笑,咬牙道:“好啊,魔君真是出息了,敢越界论处凡人了,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竟如此大言不惭,二位仙官!” 土地和井龙王皆一凛,应道:“是!” 井焕傲然道:“放出话去,就说画扇姑娘如今受本君庇护,谁想与她为难,来找本君当面聊聊!” 这一番狂言真是气势非凡,画扇听了感动莫名,九韶虽不好在外人面前拆他的台,却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不看能力便肆意包揽,难怪羲华总说他脑子一热便把自己卖了。 但羲华又何尝不是这般呢,他们两个气味相投,所以才能做成千年的朋友。 一时间,九韶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羡慕起这样的人生了。 罢了,还是快些寻到她,栓在自己身边,方可心安。 他这边想着心事,那边井焕已经应画扇之请,要超度王公子的亡魂。 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公子毕竟对她有恩,相处的这些时日以来,即便心存旖旎,却从未对她有所亵渎,如今却惨遭魔族以这种方式祸害致死,实在是挺凄惨的。 凡人对妖族多怀偏见,画扇从魔界负伤逃到这里的一路上,见惯了冷漠与白眼。唯独王公子对她施以援手,心怀善意,她如今虽力所不殆,却仍想为他尽一份心。 井焕知道妖族一向重情义守信诺,于是他当仁不让,要替她圆了这个心愿。 奈何,要见真章了,方显出他的不足。要说课业上他还不如羲华,不但整套往生咒他背的磕磕绊绊,更别提那手印了,往日白皙的双手好似胡萝卜一般,怎么摆弄都觉得差些意思,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感觉,刚念出第一句咒文,就见王公子那被禁锢在尸身里的魂魄剧烈震动了两下,那双大睁的双眼似乎更不能瞑目了。 井焕赶紧刹住,好险,总算没有适得其反,令王公子向怨魂厉鬼的方向堕落更深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井焕不愿在画扇面前跌了面子,但又不能随意妄为,一时间有些赧然。 幸好九韶不但不拆他的台,反而极“善解人意”地用法力将往生咒的咒文送到了他的耳中,井焕眼神一亮,感激地对他点点头,重新掐了手印用往生咒超度了王公子。 片刻后,王公子的执念已散,魂魄从体内浮凸出来,停在半空向他们施了一礼,目光在井焕手中的折扇上久久停留。 出乎意料的是,王公子的魂魄竟然完好无损,倒没有因经受过非人折磨而落得魂魄破碎的下场,甚至他还有余力对画扇还贼心不死。 井焕顿生不满,此人太不知好歹了些,都已经做了鬼,还怀有非分之想。不过碍于他并不敢实际做些什么,他也不好发作,显得自己小气。 一个拘魂使从屋外虚空中慢慢现身,说来也巧,竟是数日前羲华所遇见的那位范无救的第六代徒孙范煞,他方接到了任务,要来接引一个厉鬼。 谁知来了一看,此地明晃晃地矗立着两尊大神,还有这迷鹿津的两位地仙,将这小小的一介凡居硬生生弄得仙气缭绕、瑞气千条,老远便闪瞎了他的眼。 范煞不敢进门,前几日他被一个自称青玄帝君座下渊行仙君的仙子骗了个正着,损失了一个在册要被拘回冥府的魂魄,那本是个出生即夭折的男婴,却被她巧言令色地诓了过去,害他回去被范老祖好一顿数落。 这本不是件大事,冥府每日转生的魂灵数以百万计,有个把个魂魄逃脱本是常事,派人再去抓回来便罢了。谁知他这运气委实不济,还未来得及补救,这一遭失误竟已传到了钟判耳朵里。 范煞暗暗叫丧,想他兢兢业业了百余年,功劳入不了判官的视听,就失误了这一次,便被抓个正着。 范无救有心替他转圜,亲自带他去判官殿向钟判求情,谁知钟判问了前因后果之后沉吟不语,最终对他不赏不罚,却严令冥府之中,任何鬼差、无常甚或判官,日后但凡见到那位仙子,皆要绕着走。 范煞心惊胆战地去,晕晕乎乎地回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倒了大霉还是撞了大运,总之他在范老祖乃至钟判眼中都挂了号,多少得了些赏识,算是因祸得福了。 然后,他就得了这个“肥差”,被派到迷鹿津这片繁华之地任职,可是比甜水镇那片鸟不拉屎之处好多了。 一众小鬼差都来恭贺他,他也颇得意了好几日,直至这一刻。 这……这……这是什么情形?有了前车之鉴,他可是万不敢招惹这些上界大佬了,真是一不小心便被坑到坑底,若不是他逢凶化吉,大概早被陷在里边爬不上来了。 于是,他谨慎地没有出来,一直观望着,盼望着,祈求着里面那几尊大神抬抬尊臀赶紧走。 拘魂使不敢入内,王公子的魂魄便只能滞留屋内,九韶嫌他碍事,正想一阵风将他刮出去,没想到他随意一瞥,竟然看到他的尸身之上,那双大睁的眼睛竟然还没有瞑目。 这便有些不对劲了,井焕的往生咒虽然掺了许多水分,但他到底修为摆在那儿,不应该连个厉鬼都超度不了。 这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王公子死前曾看到了什么异乎寻常之事,才令其在眼瞳上留下了深深的倒影。 想要弄清这一点也不难,只消亲自问一问王公子的魂魄便可,但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便这样做,就是不想令一介普通凡人再度陷入那极度痛苦的折磨之中。 九韶对土地和井龙王道:“此处的善后之事便托付予二位,无论是凡人还是二族,本君不想再听到关于此事的一句闲话。” 二位地仙不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齐声应道:“是!谨遵神君吩咐。” 说完,他们领了王公子的魂魄欲走,井龙王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落后一步,对井焕悄声道:“听闻长生帝君座下度厄星君正在此间游历,小仙祈请少主宽悯,在星君面前为我等说一句好话。” 井焕闻言挑了挑眉——长生帝君是九韶的亲爹,这井龙王老眼昏花,不去求九韶这个正主儿,反倒求到了他面前?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倒也能理解。如今九韶身份尴尬,即便他与南斗六星主从分明,可若是他出面——即便他肯吧——大概南斗他们也要为难。 但……井焕想了想,度厄星君在凡界游历?怎么可能! 他在神界交友广泛,所谓不打不相识,少年时闯过的那些祸也令他与不少脾气相投的神君结成了朋友,尤其是南斗六星,是与他一起喝过酒,醉了便能同榻抵足而眠的好兄弟。 南斗六人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这几人一向散漫,对待本职从来都是能少勿多,除了每岁例行对下界众仙考核,根本不可能多伸一根手指头。 如今这不年不节的,度厄星君下来游历?这不相当于过去羲华熬夜批奏疏一样,明眼人都看得出诡异么。 第103章 掉个小马甲 “听闻?”井焕疑道:“你从哪里听闻的?” 井龙王不知这么多,反倒是那土地凑了过来,如实回答:“这承天国千里之外有座甜水镇,那一片地界的山神胡焘与小仙算是个远亲,日前听他传讯说起,帝君座下度厄星君驾临,他因些小疏忽惹恼了这位星君,被罚一百年不得入寝,需时时睁大眼睛好好守护那一方水土。胡焘年岁不小,精神头实在不济,这一遭惩罚真是苦不堪言,日日煎熬,亦令我等心中生寒,祈求神君千万庇佑!” 井焕更加生疑——私加惩处,且还是这种闹着玩一样的不许睡觉,这绝对不是度厄的风格,倒是挺像,咳,那个谁呢。 “知道了。”他不动声色道:“你们先退下,若是碰到了这位度厄星君,一定传讯于我!” 土地和井龙王二人谢了又谢,出去处理王公子的事不提。而井焕思忖片刻,将疑似羲华的行踪告诉了九韶。 九韶正在思虑其他事,闻言有些惊讶:“确定是她?” “九成九吧,”井焕道:“挺像她的风格,不是吗?” 九韶默然,似乎在权衡什么,片刻后决定还是大局为重,开口道:“画扇呢?我有话问她。” 井焕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这可不像是九韶的风格,有了羲华的消息竟然不是第一时间追过去,反而追问起画扇来,不妙! 他悄悄将手背到了身后:“你问她做什么?如今王公子已得超度,她心愿已了,跟着咱们奔波这一趟疲乏不堪,方才已经回到真身入睡了。” 九韶挑眉看向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神色中的躲闪之色,也懒得多费唇舌,伸出手道:“拿出来。” 井焕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认真的?” 九韶知道他又开始犯傻了,早在魔界他便看出了苗头,知道井焕对这个扇妖十分不同,但如今有要紧的事便握在这扇妖手中,他定然要问个分明。 只是还未等他多说,画扇已经从折扇上站起来,勾了勾井焕的手指,道:“阿焕公子,不必因我为难,九韶公子想问,便让他问吧。” 井焕挠挠头,想拖延一些时间,便问:“在这里吗?”他言下之意,在王公子新丧的卧房中,尤其是在王公子的尸身还在眼前的这里,真不适合。 虽然他们并不忌讳这凡人死去的肉身,但总归别扭。 九韶看穿了他的心思,干脆道:“就在这里。” “……”他决定的事,井焕可劝不住,尤其是他现在毫无法力在身,只得点了点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九韶神色不变,向他伸出的手亦不变。 井焕慢腾腾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小小的画扇在扇骨上整衣而立,向他行了个大礼。 九韶开门见山道:“你因何被魔君追杀?” 画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从容道:“不敢欺瞒九韶公子,是因为我手中握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事关两界,公子已脱离这是非,何苦非要卷进来?”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卷不进来?”能让九韶用这种语气说话,画扇也算个人才了,他继续道:“大概你在算计羲华时,便没想过让我置身事外吧?” 他不再用“阿羲”那个化名来指代羲华,反而直白地说出了她的真名,便是笃定画扇作为幕后操盘之人,早已洞悉了一切。 而井焕的神色,霎时间变得十分精彩,因为他发现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连起来却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还有,算计羲华?是字面的意思吗?谁能在他与九韶的眼皮底下算计了羲华?画扇吗? 这么说他真不信,虽然他从未小看过这个凭借妖族之身在魔界混的风生水起——曾经混的风生水起——的女人,但他主观就觉得——画扇有心机,但真不多。 听听,这话若是让羲华听到了,非得讥讽他不可。明明自己就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还敢妄论别人有多少心机,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 但九韶说她直接算计了羲华,间接拉了九韶这个九天上下屈指可数的聪明人入局,这便挺耐人寻味了。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手中这个人,十分陌生,同时对自己的智力深深担忧,觉得自己没被她卖掉,真是她手下留情了。 画扇回答了四个字:“日光沙海。” 九韶点点头:“果然。” “日光沙海怎么了?啊,你们是指玄天金晶。”井焕恍然大悟:“可这跟羲华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一开始,是谁指引羲华去往日光沙海的,又是谁,告知她可以从那里去往人间的?” “难道不是因为那里风景独好,又靠近人魔边界,羲华自己决定去的么?” “羲华这样的性格,对自由的向往压倒一切,怎么会临时起意,一而再地在逃离时去看什么风景。画扇,我们在魔界时一直住在你的别院,想必是你派人将日光沙海的方位透露给羲华的。” “公子说的不错,的确是我。我一早便发现了玄天金晶的存在,但我亦知这等秘密不可宣之于我的口中,否则,必将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必须由一个魔界诸族之外的人来成为这个起头之人,同时,由他主导金矿的开采,我方可搅混这潭水。”画扇娓娓道来。 “所以你选中了羲华。”九韶淡淡道。 “为什么是羲华?”井焕疑惑道。 “因为我很早便发现了你们的真实身份。”画扇解释道:“有谁能比公主的驸马、神界的皇子更适合成为这个人呢。” “在魔界无根无基,却又能影响公主殿下,间接左右魔界的政局。而一旦“他”因金矿之事被魔界诸族忌惮,“他”唯一的选择,便是与我合作,只要我适时抛出橄榄枝,必定能令其成为我的助力。” 啪啪啪!九韶为她击掌:“好算计!” 井焕却还有地方想不明白:“你如何能确定,羲华是个那个能够影响公主,间接左右魔界政局的人。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画扇笑容如狐:“公子太小看羲华殿下了。即便“他”被神界视作数十万年间最不堪大任的天帝,她却绝非如此简单。单看她能以女儿身在天帝位上千年而滴水不漏,又顺水推舟让自己从这个位置上全身而退,便可见一斑。” 井焕托着下巴“噢”了一声:“你是说,入魔界,借机脱逃,这其中她并非完全被动,她,自己,也在里边推了一把。” “谁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需得问她自己了。”画扇微笑道。 “她若是真有你说的这般心机,怎的还会被你坑了?!”井焕不满地问道。 “够了。”九韶最听不得旁人说羲华的不是,能听到现在,已是极限,“继续说你的计划。” 井焕也正色道:“的确,差点被你带偏了。你又为何要开采玄天金精?” 画扇道:“若我说是为了妖族,令他们摆脱二族的欺压与奴役,公子信不信?” 井焕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信。” 画扇:“……”她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九韶并不关心这些,再次打断他们:“你是何时发现日光沙海生有金精矿藏的?” 画扇眨了眨眼睛:“很早了,应该至少一千年了。不过不过发现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在三百年前,因机缘巧合,在魔宫的典籍库中发觉了一卷尘封的卷轴而已。” “能隐忍筹谋如此之久,阁下当真不容小觑。”九韶冷冷道。 画扇闻言一惊,随即又恢复了神色:“惭愧,我并非是如此能忍得住的人,只是碍于蝶绛公主明察秋毫,禹疆殿下心思深沉,我不敢妄动罢了。” “所以你便等到了他们二位离开魔界才下手?这样说来,你不该落得如今的境地啊。”井焕道。 画扇无奈地摊手:“我只是犯了绝大多数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井焕顿时明白过来:“啊,轻敌。” 画扇点点头,面上却不见丝毫羞赧之色:“确实。” 井焕惊讶了:“这新上任的魔君,竟然这般有手段,连你都骗过去了?” 画扇这回不好意思了:“惭愧,我虽自比黄雀,哪知道在拥有绝对力量的鹰隼眼中,我的那些小心思,委实不值一提。” 井焕却摇摇头:“不对!那位新任魔君我见过,不像你口中这样的人。” “的确不是他。”画扇叹道:“是蝶绛公主。” “这便说的通了。”井焕抚掌道:“能与禹疆殿下比肩之人,即便真要舍下魔界,也不会不做万全的准备。不过,画扇,你岂非……”他迟疑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已。”画扇反而极其平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主虽然从不曾将这句话讲出来,但我心知肚明,否则,不会这么快便对我动手,而我,确实也如她所想,德行有亏,辜负了她的赏识。罢了,既然她另有心腹留给魔君陛下,我棋差一着,认赌服输。” 九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应该还有其他底牌。” 画扇对他笑的坦诚又自然:“如今我这般情形,岂不说明我绝无欺瞒。” 第104章 不开眼的念叨 励苍帝赶来这甜水镇用了七日,回程时间翻了两翻,前后差不多月余,才回到了帝都。 这承天国的帝都名为云都,听这名字便知当初建都于此,钦定此名的承天国开国之帝,骨子里有几分浪漫。 云都众人自然不会干等励苍帝回来,该布局的布局,该筹谋的筹谋,该结盟的,自然便抱成了一团。 其中,珠妃闹得最欢,她早在励苍帝的仪仗中安插进了自己的人,但因事发仓促,她的亲信内卫队校尉彧冲又投了羲华那边,这回的这个人只是仪仗中的一个边缘人物、无名小卒,传回的讯息和公开于众的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羲华与励苍帝之间,根本没发生什么额外之事。励苍帝对她,与对扶摇的心思截然不同,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对待天女的崇敬与信仰。 所以,珠妃的心思,注定要落空了。 在这段日子里,羲华见识了与以往印象中云泥之别的民生疾苦, 对凡人的喜怒哀乐认识深刻了许多层。而她,即便只坐在步辇中不曾露面,却也适度而谨慎地回应了一些民众的愿望,包括但不限于求子、求姻缘、寻亲、卜算前程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是收买人心了。 这些消耗不了她多少灵力,但日复一日这样不加掩饰,很快,九韶他们便寻了过来。 大概就是他们离开甜水镇的第二日,九韶他们终于解决了迷鹿津中王公子之事,御风离开了。 土地和井龙王两位地仙大气都不敢喘地送走了这两尊大神,依旧内心忐忑,连带着挂在门板上的神荼和郁垒两位神君,心惊胆战了四五日,见真没人再找他们麻烦,这才敢合眼睡个踏实觉。 循着甜水镇这个消息,九韶与井焕先找到了那位山神胡焘,见面后也不废话,径直将羲华的相貌形容用光影捏了出来。 胡焘虽老眼晕花,兼之数日都因受罚不敢入寝,真真精神头不济,见到九韶却猛地吃了一惊。 无他,这位理论上是他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之子,比先前来的度厄星君级别高了数等,虽然此地闭塞,但他自逐于神界的消息已然传了过来,一时有些惊惶,不知该如何应对。 加之他又不识得井焕,且井焕如今并无法力在身,被他认作了是个不知名的仆从,如今落在他眼中只有九韶一人,连个求援的人都没有。 见他磨磨蹭蹭的,九韶挥手免了他的礼,问道:“可曾见过这位神君?” “见过!见过!”胡焘连忙答道:“就在五日前。” 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九韶再不停留,携着井焕御风便走,只留下个仍没回过神来的老山神。 待那浩渺的仙气去的远了,他的那位“芳邻”、俏土地柴胡才破土而出,望着天际沉默不语,眼中重瞳异光一闪,不知在思索什么。 真是不巧,羲华他们前脚离开,九韶与井焕后脚才赶到了甜水镇。 立在天女祠大殿中,九韶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道:“这里处处是她的灵力气息。看来她果然在此呆了许久。” 井焕道:“你说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先前为了躲咱俩,就连御风也要消除自己的痕迹,如今反而大张旗鼓,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她行事,定有她的道理。”九韶偏帮的没谱,伸手在殿中拂过,感应到了天女塑像背后,寒光珠的踪迹。 井焕一向猎奇,他知道羲华身上带了寒光珠,这还是他送给她的小玩意,以深海之底的水之精魄凝就,对神只而言,就是个好看些的装饰品,井焕用来搭配他出品的一套得意之作的——所以,他比九韶还敏锐,也纵使无法力在身,也感受了寒光珠的存在。 九韶毫不费力地便打开了莲花之中的机关,看到了塑像背面,扶摇的尸身。 “这女子?”井焕惊讶道:“既然以寒光珠保存遗容,却为何放在这里?不早早安葬了?” 九韶从不浪费脑子在不相关的人或物身上,若非这具尸身曾与羲华有所关联,大概他连打开这里的兴趣都无,于是便略略扫了一眼。 就在他即将要封上塑像时,忽然长眉一蹙,停下了手。 “叫画扇出来。” “啊,什么?”井焕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从迷鹿津到这里已经过了数个时辰,他一直觉得九韶对画扇芥蒂颇深,于是便将折扇稳妥地收在了自己怀中,打定主意暂且不让他们二人碰面了,以免起了冲突,画扇的小命危矣。 如今他骤然提及,井焕心中警铃大作。 九韶见他磨蹭,知道他有所疑虑,径直道:“这女子体内有异,你我皆不便探查,让画扇来。” “啊?噢!”井焕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叫出来算账,怎么都好说。” 画扇虽然仍是妖魂形态,但经过这一日的休养,妖力恢复了许多,已经可以脱离真身自由行动了。可方才她一直苟着,是真怕九韶,毕竟,如今的她,若是眼前这位真恼了她,一根手指便能将她碾成齑粉,井焕大概只够给她选个好看点的瓶子收骨灰了。 井焕小心地将画扇从真身中唤出来,对她耳语了几句,画扇对他点点头,又颇为谨慎地对九韶行了一礼,转身跳到了那女子的尸身上。 她倒也真不避讳,虽然这女子容颜宛然,一如生时,终究已经死去许久,寒光珠将她生前的最后一刻从时光之中剥离,永远定在了这里。 画扇虽然活了数百年,见过的尸身却寥寥可数,这其实与妖魔二族的特质有关,尤其是魔族,身死即魂灭,身躯化作黑雾,升入苍穹,给魔界的天空增添一抹阴沉。而妖族则会在死后化出真身,怎样来便怎样去,淳朴自然。 唯有人族,死后魂归冥府,洗去前尘后便可从头再来,这副皮囊虽终究会零落成尘,却能被人寄托哀思。 真是既悲伤,又不失希望。 日前她见到王公子的尸身,念着他对她的善意,还为他掉了几滴泪,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会替他复仇。 如今她落在那女子身上,先是眉目肃然,合十长拜,才凝结妖力在手,贴在她眉心、心口等处一一探查。 九韶这位大爷只说“体内”有异,究竟哪里有异他又不肯直言相告,于是她只能这样一点点探查。 不过,倒是有意外的收获。 这女子生前执念很强,虽然魂魄已经离体,依旧在脑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轰”的一声,一道携着强烈情感的念力直冲画扇而来,而她避无可避,硬生生承受,并与之产生了共鸣。 那个执着不去的念头是“吾儿安,吾儿安,吾儿安……”,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句,画扇虽然深刻体会到了她的执着,但对这种母子亲情不大能感同身受。 器灵无父无母,自修行有成,打开灵智的那一刻便是独自一人,只有少数借旁人强大的愿力而生的,才会一出世便拥有情感。 不过,那也是赋生之人的情感,他们还要在世间摸索许久,才能学会自己的喜怒哀乐。 很可惜,画扇没有,她只是侥幸生在了一个灵气异常充沛之处,又逢机缘才开智化形,后来慢慢才融入了世界。 既幸运,又不幸。 于是她叹了一声,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向下探查,一直到查探至小腹,她方才感受到了异样,不由发出了“咦”的一声惊呼。 非礼勿视,九韶和井焕原本都背对着塑像,如今听到声音,井焕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很紧张的样子。 “这里,似乎有一个胎灵。”画扇不确定道。 “胎灵?”九韶和井焕皆吃了一惊。 不怪他们惊讶,胎灵极不常见,因为先天夭折之象的婴儿根本就不算活过,冥府并不会送魂魄前来转生,所以不大可能出现未出世的婴儿有灵的情形。 但极不常见,不代表完全没有。人们耳熟能详的棺材子便是其中的一种。只是棺材子都是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虽然命途多舛,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人。 还有一种便不算是活人了,便是胎儿命数被逆转,原本应该降生的孩子胎死腹中,由此生出的一种怨灵,大凶,一般的拘魂使都斗不过那个小小的魂灵,非得范无救、谢必安这样的无常使者才能收服带回冥府。 可是,此时此地,竟然出现了一个蜷缩于凡人尸身之内的胎灵,且浑身不带凶邪之气,甚至还极其安然平静,闭着眼睛藏在这个女子的腹中,仿如在母体中沉睡一般。 饶是画扇见多识广,也觉得惊奇。 蓦地,她生出了一个猜测——这个胎灵,会不会就是这个死去的女子,心心念念的孩子。 九韶证实了这个想法,这回他倒是不嫌弃,径直施法用上了“思忆”。 果然,他读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羲、华! 那一瞬,他抛却了自己的风度,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果然是你! 几十里之外的步辇中,羲华抱着阿弥,突如其来的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哪个不开眼的敢念叨我!她愤愤地想着。 第105章 近乡情怯,望妻成石 但羲华很快便顾不上这些了,有人念叨她是常事,而那个人是谁,不用想也猜得出来,她就当是这具神躯也偶感了风寒便好。 自从离开了甜水镇,确切地说是离开了那座天女祠,阿弥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不仅恹恹的没有精神,连哭声都小了许多,往日那中气十足的嚎啕变成了小声的“嘤嘤嘤”,到后来连这样的哭泣都慢慢停止了,几乎一直在晕睡。 羲华再没带娃的经验也知道情况不对,但阿弥却并不是生病,随行的国医挨个替他检查了个遍,诊不出任何病症。 且阿弥的呼吸倒是一直很平稳,晚娘给他哺乳也知道吃,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依旧连眼睛都不睁,“吧嗒吧嗒”吃的很香。 晚娘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吓坏了。如今阿弥身份今非昔比,她不敢怠慢,一边抱着他一边急得掉眼泪。 羲华虽然比她镇定,气力不弱、能吃能睡,大抵是出不了什么大毛病的。但好好的一个孩子变得这般,她也很愁得慌。 怎么说呢?这十分像离魂之症,直白点说便是魂丢了。 鉴于阿弥出生时的那般,羲华怀疑,在天女祠中的那些日子,阿弥所展现出来的状态才是不正常的,眼下反而合乎了常理。 阿弥作为一个先天夭折之子,本不该有魂魄——这是那日那个拘魂使范煞说的,虽说术业有专攻,但羲华不相信他。 因为在天女祠中,阿弥会笑会闹,还会回应她们的逗弄,哪里像是个没有魂魄的空壳子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先前阿弥的种种异样她本该多走走心的。那时的她以为阿弥并非完全没有魂魄,而是有所缺失,需要温养。 如今看来,情况要比她以为的要差的多。阿弥如今的表现,正是个没有魂魄的痴傻儿,与那些为历劫仙神准备的肉身刚好契合。 那先前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羲华蹙起了眉头。 九韶从扶摇的记忆中看到了前因后果,旁观者清,一眼看穿了其中的关窍——这个胎灵果然不同凡响,是母体身亡之后,由其强烈的执念与对恋人不舍的真情所孕育出来的。 造物原本是神只之能,如今一介凡人竟然可以生成魂灵,这说明什么? 九韶敏锐地预想到了可能的后果,神色一凛。片刻后,他心中的惊涛被强自按下,不由分说,将胎灵以法力牵引向自己的怀中。 乍一离开母体,那胎灵骤然惊醒,张开了空洞的小嘴厉声尖叫,四肢剧烈地舞动挣扎,似乎极不愿离开自己的母亲。 “九韶,停下!”井焕顾不得许多,喝道:“这魂灵并未成熟,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九韶置若罔闻,依旧施法不停。 井焕急得连分寸都不顾了,伸手去抓那胎灵。 九韶不会对他出手,斥道:“别挡路!”说完,一把将胎灵薅了过去,向自己胸口一拍。 井焕见势不好,改抓为扑,似乎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拦他。 但他终究慢了一步。电光石火之间,那胎灵已经消失在他的心口。而井焕,因为太过靠近而刹车不住,一头栽向了九韶胸前,跟他撞了个满怀。 旁观的画扇:“……”她抽着唇角别开了眼。 九韶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下一刻一把震开了井焕。井焕还是懵的,根本做不出反应,被这一击轰在了神台侧壁。 幸好他现在没有神力,否则这神台连带着塑像,都得被他撞成渣渣。 九韶收回手,忽觉心口一窒,他瞳仁一紧,氤氲于心口处的神元如同花苞一样,层层聚拢,将那个胎灵包裹在其中。 那边井焕终于想明白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自己撑着站了起来。他掩饰性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粉屑:“那个,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撞你的。” 九韶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甩袖道:“走吧。” 他虽没提,但井焕却依旧将扶摇的尸身复原,塑像封好,带着画扇慢慢走出来。 果然,九韶就负手立在院中,没走。 再度上路,画扇的妖魂坐在井焕的耳朵上沿,小声地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井焕尴尬地笑笑,解释道:“他想带那个胎灵去找羲华,灵归肉身,那个孩子方能活过来,是我没跟上他的思路。” “没看懂。”画扇撇着嘴摇了摇头。 井焕见此,心中泛滥起了柔情——不知道是不是小小的生灵都惹人怜爱,如今这个形态的画扇,比先前的她,可爱的太多了。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说露了嘴:“九韶将那胎灵融入了自己的神元之中,以自己的神元温养,依我看,为了这个脆弱的小家伙,他足足分出了五成灵力给他,此举相当于与旁人共享灵力。哎,你有没有发现,他御风的速度都慢了许多,这便是消耗过度的原因。” 画扇好奇道:“区区一个凡人胎灵,竟能将他消耗至此吗?” “当然,逆转生死有违天道,强求必遭反噬……”声音戛然而止,井焕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不仅如此,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令他的头都抬不起来。 九韶的目光冷漠地扫过来,画扇心知自己这是在悬崖边跳舞,赶紧噤声,她想回到自己的真身之中躲避,却发现自己如同被万钧的巨石压顶一般,连一根发丝都动弹不了。 好在还有井焕,他惊觉自己失言,不再试图冲破九韶的禁言咒,而是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将画扇猛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九韶这才移开了目光,井焕与画扇一神一妖这才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口气。 而后,井焕与画扇识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继续随九韶一道寻找羲华。 有了方向,这便好找的多了。不消半日,九韶一行便寻到了励苍帝浩荡的队伍,看到了步辇中,锦绣华盖、冰绡垂幕掩映之下的羲华。 井焕老实了半日,皮又痒了,调侃道:“唔,她如今倒是混的不错,比在天上还要风光,难怪非要弃我们所去,瞧瞧这排场,啧啧。” 他这话若是换个语调,便是阴阳怪气,九韶本能地要生气,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心说不错,她这般不忌惮挥霍灵力,真不知是图什么。 说完,又觉得自己委屈起来,至于他委屈个什么,大家自己品,细品。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九韶反而不露面了,召了片云过来,立在云端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 看着她为怀中小小的幼儿蹙眉,看着她劝谏那个人族的帝王,看着她装模作样地为信徒祈福,暗搓搓地用法力实现他们的愿望…… 一连数日都是这样,井焕觉得,总有一天,他得成为一块望妻石。 但羲华也并非觉察不到上方凝视的目光,偶尔抬头仰望,九韶总能在她发现的前一瞬将他们的身影遮蔽。 这是什么新的游戏吗,就如同民间的幼儿玩躲猫猫那般? 井焕觉得自己挺多余的,明明他不想陪着做这个碍眼的人形光,奈何离了九韶,他连云都驾不住。 这该死的“神驯散”,这该死的法力!井焕默默在心里画圈圈诅咒那个早死的魔界大司祭,还不敢说出来令画扇为难。 究其根本,这毒是翠竹苑的云娘下的,催动毒发的人是画扇,毁了解药的是她府中的侍从,如此看来,直接间接导致他如今境地的,画扇算是跑不了。 凡人爱说不打不相识,他们这是升华版的相爱相杀,如今后悔,有点晚了。 “哎,走哪儿算哪儿吧。”井焕其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想得开,他抱着头躺在软软的云朵上,枕着自己的双臂晒太阳,小小的画扇坐在他的胸前,微凉的风撞上温暖的阳光,满身骨头都酥软了一般。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美人在怀”——井焕想,对比起苦哈哈的某人,自己也算人生赢家了。 励苍帝一行人回城用了多久,九韶就悄悄跟了多久。白日里在天上追,夜里才敢降下来云端,守在羲华的门前。 说刻薄点,白日他是望妻石,夜里他却成了白脸门神。 井焕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九韶的脸看上去,愈发的白了,虽然他先前就是个小白脸吧,面庞瓷白若玉,但如今他眼皮底下,隐隐泛出一股青色来,衬着脸上的白,愈发没有血色了。 总不会是熬夜熬的吧,井焕幸灾乐祸地想。 如果说白日里羲华只是觉得有人凝视,那么入夜,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起来。只不过阿弥如今有些反常的“正常”,似乎每一次他们停下来歇息,阿弥便如同回魂一般,整个人活泼了起来,并且还要将白日错过的时光找回来一样,闹腾的十分磨人。 羲华第一次觉得,哄孩子真是个累人的活儿,而且一个将将满月的孩子精力竟然这般好,把她个天神之体都耗的哈欠连天,实在太有损她天女的风范了。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颠倒了作息,日间在步辇上公然呼呼大睡,阿弥被她揽在腋下,一大一小睡的口水都要流出来。 第106章 咒他个生疮、长泡,睡不着觉 晚娘也叫苦不迭,虽然如今多了许多侍女伺候,盥洗梳沐之事都不消自己动手,但阿弥只认她与羲夫人,白日里虽然看起来一直睡着,但身边换了人他立刻便能察觉到,虽然不会吊着嗓子大哭,但会扭来扭去的抓耳朵挠下巴,焦躁的仿佛生了急病。 有一日当地有一座新建的天女祠正要安置椽望,彩绘丹青,特邀了天女娘娘前去观礼,晚娘小地方出来的,甚是好奇。 这几日阿弥夜里安静的多了,不再吵闹的难以安抚。羲华与晚娘也难得睡了几个好觉,顿觉神清气爽,再度容光焕发起来。 难得清闲,羲华便带着晚娘一道去了。 她们在天女祠盘桓了不过一刻钟 ,便有皇宫内卫骑快马赶来,说陛下急召,请天女娘娘即刻回返。 羲华原本没放在心上,谁知一去一回不过一个时辰,她们返回行馆还没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个哭得满眼泪汪汪的小侍女拦在车下,唬了一大跳。 那侍女似乎被吓的不轻,语无伦次地来回说了许多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有“阿弥”两个字反复出现,惊的羲华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扔了披帛便奔向了下榻的行馆。 及至见到抱在励苍帝怀中的阿弥,以及跪了一地的内宦侍女,另外她还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虽然被瑞金炉中的焚香冲淡了,却还在萦绕在鼻翼,令她不由深深地蹙起了眉。 凡间讲究君子“抱孙不抱子”,帝王尤甚,除了当日为了亲眼看一看他那期盼已久的儿子,励苍帝抱了抱阿弥外,其他时候他都不曾挨过阿弥一根指头。如今应该是病急乱投医,他抱着扭动不休的小襁褓,比抱着个火药包还要心神不宁,保养的一丝皱纹也无的脸都扭曲了。 羲华止住脚步平复了气息,优雅端庄地跨入了门槛,向励苍帝浅浅一礼,伸手将阿弥接了过来。她只看了一眼,顿觉心疼——阿弥好好一张水豆腐似的小脸差点被挠成个了花瓜。 这么豆丁大的人儿,对自己太下得去手了。 励苍帝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揉了揉泛出青筋的额角,丢下一句话:“辛苦天女了。”然后带着他的人呼啦啦地走了,似乎多待一刻都能要了他的命。 羲华对他无所谓,自己安抚了阿弥。自从嗅到她的味道,阿弥立刻平静下来,靠在她怀中打了个哈欠,小嘴一努一努的。 她彻底放下心来,将阿弥交给晚娘下去喂奶,自己坐在正堂上首,挥手屏退了跪着的侍女,只留下一个眼熟的回话,这才弄清了血腥味的来源。 除晚娘外,有一个新来的侍女名唤凝露的合了羲华的眼缘,她带晚娘外出,阿弥便留给凝露照料。但阿弥这样的异状,喂奶哄睡都不得法,根本哄不好。 凝露应付不来, 一时慌了神,抱着阿弥出去寻人,想要给羲华传个话。 谁知好巧不巧,让她碰到了国师。师毕宣巴不得给羲华扎刺儿,便去励苍帝面前大嚼舌根搬弄是非。 谁知他低估了励苍帝的父爱,听到阿弥有恙,励苍帝竟然一改往日的凉薄,摆驾亲自去了羲华的别院,接过了阿弥就开始哄了起来。 谁料他虽有父爱,但着实不多。没两下便耐心耗尽,却碍于面子不肯假手于人,直哄的自己头脑发涨,一气之下心头火起,便要找个炮灰发泄怒火。 凝露就是那个炮灰。 几十大板打下去,凝露当场便断了气,尸身在羲华回来之前便被席子卷了抬了出去。 羲华听的怒火腾腾,原以为她在阿弥身上留下了禁制,任何人若想伤害他,不但无法得逞,还会受到百倍千倍的反噬——至于究竟是百倍还是千倍,要看凶手要对他施加什么样的伤害,若是敢伤阿弥一根寒毛,他便掉百根以示惩戒。若是欲伤阿弥性命,那么他便死去活来千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般安排原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伤害阿弥的不是别人,反倒是他自己抓伤了自己,这倒还罢了。可励苍帝这个混蛋,竟然一句话便害了凝露的性命。羲华咬牙切齿地狠狠痛骂了励苍帝——当然只是当着晚娘的面——甚至还诅咒他“面上生疮,舌头长泡,牙疼的不眠不休”。 只是她忘了,自己如今虽无神只之名,却依旧是神只之身,她的话便是神谕,那两句落在励苍帝身上,顷刻间便生了效。 御辇上的励苍帝忍不住松了松领口,把抹汗的帕子丢到了一旁的内宦手中,忽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瞬,舌尖也开始捣起乱来,触一下上颚便钻心的痛,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两边的龈肉也肿了起来,撑得腮帮子高高鼓起,挣到了两颊的疮口。 励苍帝再也忍不住,痛嚎出声,屁股也再坐不住步辇,差点翻下来。 两侧的内宦霎时间兵荒马乱。 这时的羲华还不知道这些,她命人好生收敛了凝露的尸骨,心想今夜定要好好替她念一念往生咒。 回到内室后,阿弥已经在晚娘怀中睡熟了。羲华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小脸,目光中满是自责之意。 晚娘比她还自责,毕竟是她枉顾职责,要去外面逛的,但见羲华这副样子,不由又宽慰她:“夫人别担心。小孩子是这样的,明日我做副薄手笼给他,便不会再伤着自己了。还有这伤,稚童皮肉娇嫩,虽见了血,却不会留疤的。” 羲华叹了口气点点头,想了想,手中灵光闪烁,轻轻拂过了阿弥的脸,那些细碎的伤口瞬间愈合,没留下一丝痕迹。 “虽然不会留疤,但这样慢慢愈合总归会发疼发痒,阿弥还会受苦的。”羲华收回手,慢慢道。 晚娘道:“夫人对小公子真好。”心中再一次对羲华的仙法惊叹。 “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心不忍。”羲华道:“今夜你便带着他睡在我房中吧。” 晚娘本想说“于理不合”,这四个文绉绉的字还是一位什么什么姓珠的皇妃派来的女官说的,满口都是规矩礼法,谱儿大的压死人。 那女官是半道来的,说是受珠妃娘娘的命照顾小殿下。才来了三两日便这里也管那里也要插手,之前见阿弥睡在羲华的房中,挑着眼角说“于理不合”,硬生生地要让晚娘带着阿弥去睡侧卧。 羲华虽懒得理会她,但她多日昼夜颠倒,确实需要好好补一补眠,于是便没反对。 说起来也是,今日的事闹的如此之大,连励苍帝都惊动了,那个讨厌的女人竟不知所踪。羲华有点惋惜受罚的不是她了,否则凝露何至于死于非命。 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此时晚娘想了想,觉得有什么要紧,遂道:“也好,在夫人身边,小公子还能活泼些。”让那个趾高气扬的女官见鬼去吧! 窗外,九韶和井焕隐匿了身形静静地看着,井焕说风凉话不怕闪了舌头:“看吧,胎灵愈接近肉身,那孩子便愈活泼,现在若是想让羲华免于受累,要么他走,要么你别靠近。” 这一夜,九韶果然没再守在门前,远远地坐在室外的凉亭中,有几分落寞。 这边羲华得了一夜安睡,那边励苍帝可就惨了,因为口舌剧痛难忍,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皱着眉倚着凭几,捂着半爿脸哼哼。兼之牙口不好,他连汤羹都喝不进去,整个人既萎靡不堪又怒意横生,御前侍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三位国师在屏风外斟酌药方,几人相对无言,皆面如死灰。皇帝陛下这病发的急且毫无征兆,说来就来,怎么看怎么诡异非常。 说起来,面疮、舌疮、牙龈肿痛都是阴虚火旺之兆,皇帝陛下向有阳亢之症,如今又添虚火,用药自然需要多加斟酌。 但再好的药材都非一日之功,陛下疼痛难忍,脾气暴躁,根本不给他们慢慢调理的时间。 况且,即便有神药能立竿见影,以陛下现在的情形,大概服药堪比用刑,这是比治病还难的一道难关。 励苍帝的贴身内宦元公公转出来,见三人眉头紧锁,心知肚明,却还要问道:“几位大人,可有良方?陛下方才又添新症,头疼欲裂,痛不可当,请几位大人务必尽快为陛下缓解。 这……这病真是可着脑袋嚯嚯。 国师之首的申佗大人沉吟良久,亦觉无计可施。其实治病并非只有汤药一途,针灸也是上上之选,但励苍帝一向讳疾忌医,连药都不肯多吃,终日只沉迷于国师献上的仙丹,说句烂在肚子里的话,陛下服食仙丹这些年来,表面看上去身康体健,精神矍铄,神采焕发,内里却如一座沙山,看似巍峨,实际根基虚浮,一触即溃。 往日的阳亢之症便是最好的证明,不过都被国师的丹药压抑住了而已。 他们国医院碍于国师殿势大,师毕宣多受宠信,一贯不敢怒不敢言,终日人心惶惶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山崩了,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种情形下,国医院许多国医都转攻了妇科,研究生子秘方,以讨好后宫妃嫔,不求有功得获名利,只求在风雨欲来时,能多一方庇护。 可惜的是,这一点,便连国师的仙丹也无法做到。否则,珠妃又何至于对扶摇夫人的孩子如此执着。 申佗大人左右权衡,最终只道:“还是请国师大人来吧。” 元公公无奈地点头,他在励苍帝身边已逾三十年,心明眼亮,对陛下过度宠信国师一直持保留态度,但他深谙励苍帝的脾气秉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说了,就自己往屠刀上撞,这种送人头的事没人乐意干。 历朝历代,痴迷丹汞之道的君王还少么,有哪一个真的得道升仙了?又有哪一个,得享天年了? 可如今也是无法,总不能看着陛下就这么疼痛焦躁下去。老虎急了,满屋子的兔子可都要遭殃的。 第107章 绝不向恶势力低头 元公公自己请不动师毕宣,他也不去触那个霉头,受那道士的鸟气,便去请皇帝陛下的诏。 励苍帝听了,立刻应允,言道朕真是疼的糊涂了,竟然没想起国师来。 元公公干干一笑,派人将国师大人从别院中请了过来。师毕宣对待别人傲慢,对励苍帝却毕恭毕敬,到底他的生死荣辱都握在这个人手中,不敢懈怠。 只不过这一回他洋洋自得地来,忙活了一个时辰,励苍帝的病不但不见起色,反而愈演愈烈,连眼睛都肿了,整个脑袋形如一只还未熏上糖色的猪头。 师毕宣不甘心,灰溜溜地立在阶下苦思冥想,一旁元公公还在“尽心尽力”地将他带来的符咒化入清水,浸湿了帕子给励苍帝敷脸。此举虽然能止痛,却治标不治本,且疗效甚短,一旦停下,励苍帝那满脑袋不知究竟是哪里作祟的痛便卷土重来,冷汗一层层地从毛孔中渗出,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元公公一面安抚疼的几乎要撞墙的励苍帝,一面状似无意道:“陛下受苦,老奴也跟着心痛。老奴给陛下说个喜事宽心心。” 励苍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两根手指,示意随意吧。 元公公便道:“老奴方才听宁姑姑说,小殿下脸上的伤已然痊愈了,一丝疤痕未留。如今已经睡着了,陛下可安心了。”宁姑姑便是珠妃派来的那个女官。 励苍帝“嗯”了一声,躺着的身形一动,猛地坐了起来。这般大的动作牵动了脸上的疮口,他疼的龇牙咧嘴,当即道:“去,请天女过来!” 满屋子侍立的内宦侍女们还没醒过神,元公公已经飞快地应了声“诺”,叫了自己的干儿子过来。 励苍帝道:“你亲自去。” 闻言,一旁的师毕宣脸色一凝,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眼神阴沉的可怕。元公公唇角微微一动,连忙俯首,对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小内宦乖巧地上前,一面继续用帕子给励苍帝湿敷,一面机灵地给励苍帝说了些俏皮话,既分散注意力,又不至于令人哈哈大笑牵动皮肉,总之就是不给师毕宣开口的机会。 那边元公公去请羲华,别院中的侍从早得了消息报给宁姑姑,宁姑姑以为励苍帝是有什么旁的“需求”,登时脸上一团和气,心里却恶狠狠地骂了起来——这只狐狸精,果然原形毕露了。 她表面不敢怠慢,连忙披衣起身,去敲羲华的门,口中阴阳怪气道:“天女娘娘快些起来吧,陛下有召,这可是娘娘的福气啊。” 羲华也已经就寝了,被叩门声惊醒时脸色便不大好看,连阿弥也骤然醒来,“哇哇”大哭起来。晚娘连忙将他抱起来哄,一面哄一面愤愤不平:“什么福气,半夜来叫人,不像什么好事儿!” 宁姑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知道这乡下的无知村妇又把小殿下带到了天女身边,不由心头火起——珠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派她过来表面上是侍奉,暗地里的主意就是挑拨离间,除了挑唆天女与皇帝陛下的关系,还要挑起她与国师的纷争,另外最重要的便是不让小皇子与她过多接触,以免生出情意来,不利于珠妃日后夺子去“母”。 在珠妃的臆测中,羲华是又一个扶摇,将小皇子留在身边是为了更好地虏获励苍帝的心。说起来这个女人也是十分有手段了,神权和皇子,一下子抓住了励苍帝的两处软肋,真是比她之前较量过的对手都更有本事。 宁姑姑是她最忠心不二的狗腿子,与她“同仇敌忾”,当然要给人添堵。于是她正了正色,有心给那“魅惑君王”的所谓天女立立规矩,便大声道:“陛下有召,命天女娘娘速往御前侍奉。” 这声音冷傲又不敬,至少元公公用的字眼还是“请”呢,且那暧昧的“侍奉”二字也是她胡乱加的。 屋内的阿弥被吓到了,哭的愈发凶了。 晚娘连忙安抚,便腾不出手去应门,羲华懒懒地窝在床上不愿起身,闻言挑了挑眉,屈指一弹,一道灵气飞出了内室,拐到门口时去势不减,对着门外疾射而出,穿过门扇时连一片木纹都不曾破坏,却令门外那个不长眼睛的女人惊叫一声,然后便再无声息了。 晚娘明白她又使了神通,此时顾不上惊叹,既担心她此举惹恼了宁姑姑,又怕她怠慢陛下引来雷霆之怒,赶忙将阿弥竖着抱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摩擦他的脊背,嘴中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是民间安抚幼儿的土法,百试百灵。果然,阿弥很快便收敛了哭声,转为小声的抽噎。 晚娘抱着阿弥走到床前继续安抚,用眼神示意羲华多少低一低头,在平民百姓眼中,皇帝的旨意大过天,抗旨不尊可是要脑袋搬家的。 谁料这位祖宗起床气正浓,坚决地摇头:“不去!绝不向恶势力低头!” 晚娘:“……”被她气笑了。 羲华见目的达成,对她俏皮地一笑,向她张开了手:“把孩子给我吧。” 晚娘犹在迟疑,见如此她坚决,亦不好再说什么,把阿弥轻轻放到了她的怀中。 奶香的小团子入怀,羲华总算舒展了眉毛,道:“你问问那个谁……” 晚娘小声提醒:“元公公。” “噢,元公公,大半夜的,皇帝陛下发什么疯呢?!” 晚娘既欣慰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整好衣襟出门,没理会旁边杆子一样戳着的宁姑姑,虽然后者眉毛乱飞、眼珠子狠命乱转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更深露重,元公公带着人候在门外,寒意逼人,他揉了揉鼻翼,强忍下了一个喷嚏,心中略略不快。 晚娘提着裙角走过来,见了元公公,客气地见了礼,自然不能将羲华的原话转述,只恭恭敬敬地问:“公公深夜前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元公公被冻了个透心凉也不敢有脾气,抖擞精神道:“陛下患了急症,药石不灵,国师大人亦束手无策。特诏令天女娘娘前往,以神术为陛下疗愈。 晚娘听闻松了口气,知道是宁姑姑歪曲了事实,但药石不灵,连国师大人都没有办法,可见此病凶险,羲夫人若是去了,若是治的好倒罢,若是治不好……岂非也要承受天子怒火? “这……天女娘娘照看小殿下辛苦,刚刚睡下,此时惊扰,她……”晚娘嘴笨,想不出什么婉拒的好借口,一时住了口,有些局促起来。 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十足的不情愿,非要推脱。 元公公身后的小内宦们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公然抗旨,心说这天女娘娘也太拿乔了,元公公亲自来传诏,竟然一句“不可惊扰”便打发了,她比皇帝陛下架子还大不成? 其实这推测有些草率了,晚娘根本不识得元公公,这些时日以来,她见皇帝的面不过两三遭,对于他身边扑啦啦跟着的一群人,眼熟的都没一个,自然不知道元公公是哪位,他亲自前来又是什么分量。 再说句实话,她一个乡野村妇,虽然近来跟着羲华着实开了眼界,但毕竟是第一次见识皇权,第一次知道这些随侍陛下身边,嗓子高亢尖锐、一副娘娘腔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晚娘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人,好好的男儿做什么不好,打铁卖力都能养家,为了些荣华富贵便将自己的命根子都舍了,古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头发都不能轻易割舍,更何况是传宗接代的东西? 一念于此,她不觉得局促了,定了定神道:“方才宁姑姑传话,说是陛下传天女娘娘侍奉。娘娘极其不悦,这才未曾起身应诏。”她这会儿倒挺聪明,抓住机会给那女人告了一状。 元公公闻言大惊——这惊讶是做给晚娘看的,心中却狠狠地哼了一声——珠妃这手,伸的未免太长了。 他在心里默默给珠妃记了一笔,至于那个挑拨是非的宁姑姑,投鼠忌器,日后再一并清算。 说实话,元公公也看不上晚娘,他之所以能对她一个无知村妇和颜悦色,不过是看在她背后的“主人”份上,于是好言好语道:“嬷嬷莫恼,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天女娘娘乃是神明的使者,莲花化身,最是高洁出尘,陛下敬重还来不及,如何会亵渎。真是陛下患了急病,想请天女娘娘不吝施救。” 他这般客气,态度几乎低到了尘埃中。晚娘也不好再驳他的面子,便道:“公公稍待,奴婢去回禀娘娘。” 谁知,她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淡淡的,风一般轻柔和缓,听在耳朵里,令人忧愁全消,心境顿时开朗起来。 是羲华的声音,隔着庭院深深和园林花木,就如同响起在闻者的耳边一般。 她道:“不必了。劳烦公公回禀陛下,此症乃心火所起,若想化解,还望陛下沐浴斋戒三日。” 第108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晚娘跟着羲华,见多了仙术的神奇,元公公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犹自不确定地伸脖子向晚娘身后张望了两番,见真没人,这才咋舌地应道:“是!老奴谨记。” 依旧懒在床上的羲华抱着阿弥,握着他的两只小手凑向他自己的小脸,在那圆嫩如包子上的肉脸蛋上摁出了圆坑,她觉得有意思极了,口中发出“啊噜噜”的逗孩子的笑声。 阿弥被她逗的扯起了唇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虽然口水泛滥,顺着肉乎乎的下巴淌个不停,却还是可爱的冒泡。 羲华心中爱心大起,小心地帮他拭干拉丝的口水泡,又轻轻地掐了一把那小脸:“太爱人了。”说完,无缝切换到了“神婆”的声音:“稍后我会为陛下配一剂药,请陛下膳前服用,三日后自可痊愈!” 元公公大喜,向着黑沉沉的夜幕拜了一拜:“老奴替陛下谢过天女娘娘。”这才甩着拂尘下去了。 晚娘关门上栓,回到卧房途中看到了仍旧一动不能动的宁姑姑,这回她总算知道服软了,——脸都是泪,将精心描画的妆容都毁了,眼中满满是皆是哀求之色。 晚娘心善,见此情此景,以为她是知错了,便进屋替她告饶。羲华却没这么软的心肠,只说了一句:“不必管她。”便继续去逗阿弥了。 晚娘拿她没办法,从衣架上取了一件她自己的披风,出门披在了宁姑姑身上,在她颌下细心地打好结,道:“姑姑且忍忍,待娘娘气消了便好。” 她没看到,在她转身后,宁姑姑止住了泪,眼中射出了怨毒的光,像是要用目光将室内那个“可恨的女人”千刀万剐。 院中的假山回廊中掩映着一座凉亭,虽然十分清幽,如今坐起来里面,却有些冷了。带着浓重寒意的风携着锦鲤池中的水汽而来,吹开了八角亭上垂下的纱幕,隐匿了身形的九韶从入定中睁开了眼睛。 方才的一切他虽然没有用眼睛看,却比几位当事人知道的更清楚,只见他冷漠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宁姑姑,低声念了一句什么。 宁姑姑蓦地收回了恶毒的目光,似有所感,仿佛有什么能力离她远去了,但此时她不能动、不能言,那种感觉又是稍纵即逝,她便没放在心上,专注地想着要如何报复那个女人。 翌日晨光大亮,朝阳东升,光照大地,人间又是一副好光景。实在困倦不堪的宁姑姑从噩梦中惊醒,忽然觉得周身猛地一松,她反应不及,一下子跌倒在地。 逝去的五感轰然回归,她先是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懵懂不知今夕何夕,而后才感觉到 全身麻痹,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而随着血流缓慢地流遍四肢,她只觉由肩至背,从腰窝到脚趾尖儿,都开始酸软发痛,动一下便差点要了她的老命。 这简直比跪了一夜还要难受,她忍不住想开口咒骂两声,却忽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宁姑姑:“……” 她本以为是喉头也僵住了的原因,便努力地撕扯着喉咙,却连一个字一声调都发不出来。这极不寻常,要知道,即便是先天哑儿都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可她,就仿佛凭空没了声带一般,任何动静都杳然无踪了。 宁姑姑崩溃地大吼,无声,撕心裂肺地哀鸣,无声,气急败坏地捶着自己的脖颈,亦是无声。 有早起的侍女捧着铜盆巾栉路过,见状吓的不轻,以为她撞邪了,手中的水盆“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宁姑姑霎时不动了,神经质地盯着洒在地上的水看,忽地,她不顾身体的酸软,跌跌撞撞地起身,三两步冲向了那滩水,期间两脚不听使唤,最后一步绊在一起,若不是那个小侍女眼疾手快搭了一把手,她非得一头栽进水中摔个狗啃泥不成。 但失去了理智的宁姑姑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一把推开小侍女,跪倒在地,用手指蘸着地上的水想要写字诉苦。 谁知,字她都记得,一笔一捺在她的脑中皆清晰无比,但落在地上便是一堆线条杂乱的鬼画符,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宁姑姑不信邪,重又落笔,这一番比方才还不如,好好的笔画歪七扭八,落在眼中,如同一乱麻。 她呆在地上,半晌,痛哭了起来,无声的眼泪顺着脸庞流入嘴里,她连咸味都尝不出来。 小侍女怯怯地望着她,不敢上前,也不敢走,一时间六神无主,“哇”的一声也哭了出来。 大概是被这响亮的哭声刺激到,宁姑姑忽然发疯一般地撑起身,转身扑到了羲华的卧房门上,开始“哐哐”地拍起门来。 房内的人却无知无觉,昨天夜半一通闹腾,羲华惊醒后走了困意,临到天亮才又重新睡着,此时睡的正香,为了避免打扰,入睡前她在这间屋子上设下了隔音咒。 此时即便是天打雷劈,也叫不醒她。 晚娘却醒了,贫苦人家容不得偷懒,即便前一夜再累,她也能掐着时辰醒来。此时她从小榻上起身,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趿拉着鞋子去羲华床边打起帐帘一看,见一大一小头挨头睡的正香,心中踏实,她看了看滴漏,见时辰尚早,想着先去梳洗了给羲华亲手备些早膳,便穿好了衣裳打开了门。 外边拍门的宁姑姑锲而不舍地拍个不停,将两扇木门拍的“咄咄”直响,即便屋里的是死人,也该从棺材里惊醒跳出来了,但里边就是毫无声息,安静的可怕。 崩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宁姑姑在深宫浸淫许久,心境非常人可比,她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心中认定是羲华用她那“邪术”搞的鬼,此时也不管不顾了,铁了心要把那个“妖女”薅起来好好“质问”,要她把自己的嗓音还回来。 这般巨大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早听起来格外吵闹,许多侍女都闻声来看,却无一人敢上前。先前的那个侍女心知她这么做定会惹恼天女娘娘,可不想被她连累,匆匆收拾了铜盆跑了。 她的同伴拽住她想问个究竟,她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估计是她自己发疯呗!” 晚娘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了大门,门内的人毫无心理准备,门外的人反应不及,就着拍门的动作一头撞向了她的怀中。 “哎呀,什么东西?!”晚娘被吓得不轻。 待看清这位披头散发,指着自己的喉咙无声地张嘴“嚎啕”的宁姑姑,晚娘的表情溢于言表——不是,昨夜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宁姑姑你怎么了?” 门一开,隔音咒破,虽然宁姑姑发不出声音,但不妨碍她又是跺脚又是踢门,声响穿过屏风拐进了内室,将沉睡中羲华闹醒了,她朦朦胧胧地说了声:“好吵,关门,都出去。” 神谕落地,晚娘连带着宁姑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了门搡倒在地,门扇自动合拢,“咔”的一声自动落下了门栓。 晚娘:“……” 也罢,她从宁姑姑身上起来,因为有这个肉垫在,她倒是没受什么伤,只不过被这“无差别攻击”弄的啼笑皆非。 但她因出身乡野,原本没什么身段,加上又在给阿弥哺乳,沾了八辈子的光,吃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山珍海错,龙肝凤胆……只有她没见过的,没有她吃不到的,于是体重上便略略感人了一些,整个人丰满圆润的颇为富态。 被她这么一压,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宁姑姑经过这一夜折腾,心力耗尽,彻底歇菜了,晚娘叫了几个小侍女过来,将她搀回房去,自己还不放心,亲自过去将她安置下来。 末了,她看见昨夜披在宁姑姑身上的披风,下摆满是灰尘,又沾了水,现出一块块的泥污来,皱巴巴的如同隔夜的咸菜,她便取了出来打算清洗干净。 刚走出她的卧房,一个小侍女过来道:“嬷嬷是还未梳洗吧?若是不嫌弃,不妨到奴婢的房间来抿一抿头发。” 晚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头发蓬散,方才兵荒马乱,起床后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已经塌了,不由有些赧然,便跟着小侍女去了她的下人房。 第109章 攀龙附凤不丢人,丢人的是把人当傻子 这里是行馆,虽然比不得皇家行宫,但因常接待贵胄,建设的极有品味,就连下人房也坐北朝南,光线很好,也没有什么霉味。 那房间虽然逼仄,却收拾的很干净,靠墙有一个四人的大通铺,一架寻常的妆奁摆在一张小几上,镜匣打开,上面一面铜镜擦得光可鉴人,便是个简陋的妆台了。 那小侍女先是自报家门,名叫“钿钿”,又捧来了一个木盒,里边是两柄木质的梳篦、一枝银珠钗和些头油胭脂之类的。 钿钿有些赧然地道:“都是些寻常玩意儿,嬷嬷别嫌弃。” 晚娘苦出身,从前都是荆钗布裙,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也是很难得的,自然不会嫌弃,连忙道:“钿钿姑娘说笑了,岂有嫌弃之理。” 晚娘本想自己动手,但钿钿手脚极快,拿起梳子三两下便将她的头发梳顺绾好,搽了头油,然后又拿起了脂粉盒子,想给她上妆。 晚娘赶紧拦了,想推辞说自己不用这些,谁知又被钿钿抢了先,眼光湿湿地望着她:“嬷嬷可是觉得这粉粗糙了?” 晚娘道:“方才说了不嫌弃,自然不是这样,只是我不惯用这些,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钿钿倒也不坚持,且把伸向盒中那枝银钗的手缩了回来。 不错,她这般殷勤其实大有目的,意在讨好晚娘,希望她能在天女娘娘面前替自己引荐,离开这个困住她的方寸之地,去往更广阔的天空,以她的容貌,定能入了贵人亲眼,自此荣华富贵,终身有靠。 这里是世俗,有一颗攀龙附凤的心不丢人。 不过,她几番试探,明白晚娘虽然出身低微,却并非浅薄之人,难怪天女娘娘会留她在身边。于是,她便换了个思路,从一个胭脂盒子中取出了两枚细巧精致的花钿递到了晚娘面前。 “嬷嬷看看这个。”钿钿见她眼前一亮,心中升起些得意:“我名叫钿钿,就是这个花钿的钿。” 晚娘大字不认得一个,从没有好奇过她这个“钿”是哪个“钿”,闻言口中回了一句“原来如此”,眼睛却已经挪不开了。 花钿虽然问世多年,却是近年来才流行起来的饰品,贴于额心可令女子眼神灵动,眉目增光,甜水镇自然没有这等稀罕物,即便帝都,这也是少数贵女才能享有的奢侈之物。 最好的花钿乃是用昆虫翅膀,经过独一无二的工艺制作而成,工序繁杂,量少且珍贵。有些首饰铺子拿不到秘方,便用金银敲成薄薄的箔片,錾刻出形状,以此制作的花钿名贵虽名贵,却少了一份惊人之色。 如今钿钿拿出的这两枚是用最剔透无暇的蜻蜓翅膀制作而成,原料虽然平平无奇,却是最正宗也是最隐密的制法。那花钿又轻又薄,虽然描上了赤色,却掩不住天然的那点点彩光,令人不免遐想,若是在眉心贴上了这个,立于日光之下,该是何等的熠熠生辉。 钿钿的祖父少年时曾经在云都最有名的首饰铺子中做过洒扫小厮,偷师学到了这花钿的制作之法,归乡后本想以此谋生,但天不假年,还未来得及将本事发扬光大,振兴门楣,便一命呜呼。 而钿钿的父亲虽然学到了手艺,却是个花天酒地、不事生产之徒,且顽固不化,执意不将这制作花钿的方法传给女儿,只留给了她的那个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弟弟。 钿钿手中,就只有几枚祖父生前制作的花钿和他赐予的这个名字给当做念想。 若非要博一个前程,钿钿也舍不得拿出祖父的遗作当做敲门砖。 看着晚娘细细欣赏,爱不释手的模样,钿钿暗觉有戏,对晚娘道:“嬷嬷若是不嫌此物粗陋,奴婢给嬷嬷贴在额上试试?” 晚娘颇不适应她们这种自谦之法,方才那些胭脂水粉也罢了,如今这花钿漂亮的令人惊叹,怎么还说是“粗陋”之物呢? 况且无功不受禄,这花钿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她对这小姑娘无恩无德,怎能生受她这般好意,想必是要让她拿等价之物来换的。 晚娘身无长物,羲夫人送予她的财帛都被她留在家里,给了丈夫和孩子,她哪有什么好东西可以作为回礼的。 她唯有在天女娘娘跟前的脸面,和小殿下乳母的这个身份,还有些分量,除非……这个小姑娘和先前的那些一样,是图这个。 对待羲华,她与旁人不同,他们对她是仰慕,是崇敬,是信奉,是希望用诚心换取她达成他们的心愿。而她,则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说白了,别人见她时她已是神,而她们相遇时,虽然是主仆,却情如亲人。 她不会让人在她这里寻到突破口,令人有机可乘,对羲夫人和阿弥带来任何可能的伤害。 于是她推开了钿钿的手:“不必了,我早过了二八芳龄,佩饰这个不伦不类。” 这般直白的回绝,小姑娘面上挂不住,脸红的似要滴血一般,却还不愿放弃:“嬷嬷说哪里话,若是嫌这个颜色艳了,改日我请家里另制一副绛红色的送给嬷嬷如何?嬷嬷肤色白皙,用绛红色最衬托不过了。” 晚娘实在耐不住她这盛情,此时心境变了,看人的眼光也变了,先前还觉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很像羲夫人赞赏凝露时说过的“莺声呖呖”,如今听来,却觉得叽叽喳喳,有些刺耳了。 晚娘没她口齿伶俐,正想干脆跑了算了,恰逢此时,瞌睡遇到了枕头,一个声音在外面高声问道:“晚嬷嬷可在?谁看见晚嬷嬷了?” 晚娘心中一松,顺势起身,匆匆向小姑娘道了声谢,一步三跃地走了出去。 世间风俗,女子不可高声,不可疾行,时时需谨记规行矩步,但这是淑女风范,晚娘这种做惯了粗活的,早将这些忘到了九霄云外,幸而她身上的衣裙裙幅宽大,才撑得住她这般的步子,否则早崩了线了。 钿钿不好跟出去,脸上的血色早退得一干二净,变成了青白。她忿忿地坐下,将东西重新收回了木盒中,脾气虽大,动作却挺轻柔,仿佛很爱惜那些东西。最后她将那一对花钿看了看,咬着牙地放回了胭脂盒中。 将盒子收回自己枕下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件衣裳,她原本没在意,却忽地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拿了起来。 是晚娘的披风,她从宁姑姑房间拿回来随手放在那里的。 钿钿仔细看着那披风,眼中,重新又浮现出了笑意。 晚娘这边,匆匆出去后,发现唤她的是一个小内宦。她瞧着眼熟,好像昨夜在元公公身后见过。 小内宦一脸热切地将她望着,晚娘还以为自己脸上开花了,迟疑问道:“这位公公,何事……” 小内宦见她一头雾水,糊里糊涂,脸上的笑意顿时减了三分,开门见山道:“晚嬷嬷,元公公着奴婢过来取药。” “取药?”晚娘一时没想起来:“取什么药?” 小内宦立刻瞪大了眼睛,“哎呦喂”了一声,表情极度夸张,对她连珠炮道:“嬷嬷莫不是忘了?啊,难道是天女娘娘忘了不成?哎呦这可怎么好,陛下等药已经等的望眼欲穿了,天女娘娘竟真的没有准备?这可让奴婢怎么回元公公,元公公又怎么回陛下呦!” 晚娘:“……”没见过戏这么足的。 腹诽归腹诽,但她自觉见识短浅,被这小内宦一咋呼,也不由紧张起来,仿佛是怠慢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慌里慌张地道:“公公稍待,奴这就去问问天女娘娘。” 这里便显露出了她处事不够圆滑老练,若是换个人来,就比如宁姑姑吧,定然会先稳住这个小内宦,编造个借口把延误之责推给别人,然后再去寻羲华补救。 不像晚娘,直接把人晾在了那里,提着裙子跑到了卧房门前,伸手便扣起门来。 也是她运气不错,羲华恰好醒了,且是自然醒的,起床气相对轻了许多,此时阿弥还在睡,却已经有了醒的兆头,睡梦中不住地哼哼,应该是饿了。 羲华唤了几声“晚娘”,没人回应,这才发现日头已经老高了,这屋子的隔音咒竟然还在,顿时汗颜。咒法解开的瞬间,晚娘急切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羲华披衣下床,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施了个涤尘诀,走出内室,挥袖打开了房门。 “夫人,您总算醒了!”晚娘这一声几乎是大呼小叫了,惹的羲华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夫人,院中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元公公令他来为陛下取药的。”急虽然急,晚娘的条理还是很不错的,这番话说的简洁全面,该说的全都说到了。 还有,她这紧张的情绪挺能感染人的。 羲华“噢”了一声,她原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励苍帝的病是被她“诅咒”而生的,什么心火所起都是托词,什么药都治不好,也无需用药。只要她再降一句神谕,立刻百病全消,先前说沐浴斋戒什么的都是诓他,是为了表征她的真神之威顺水推舟的粉饰,至于那药,就更是为了惩戒他的借口。 于是她走到书案边铺了一张纸,晚娘机灵地跟过去磨墨,见她提笔蘸墨洋洋洒洒,纸上多了数行潇洒至极的字迹。 “交给来取药的公公吧,服用之法还照昨夜我说过的。” 第110章 吃了一辈子的苦 昨夜所说的服用之法是什么法?羲华早忘了,那时不过是敷衍之言,她有那个耐心去记就怪了,于是便如此搪塞过去。 可是她不记得,元公公记得啊,因为她当时明明白白说的是“膳前服用,三日痊愈”。就因这个,励苍帝已经饿着肚子等药等了一早上了。 元公公生怕他发怒,但好在没有,估摸是被一夜的疼痛折腾的没什么力气和脾气了,一直半靠在床上假寐养神。 主子不提,不代表他便可无忧了。励苍帝不算暴戾的君主,平日却也不如何和善,元公公能在他身边随侍三十年,靠的可不仅仅是情分,自然有手段。 他先后派了三四波小内宦去了别院,吩咐了让他们一个一个来,若吃了闭门羹就一齐上,打定主意要把天女娘娘吵起来,把药拿到手算完。 谁知晚娘这般给力,第一个内宦就将她拿下,唬的不轻,顺利从天女娘娘那儿拿到了东西。 小内宦捧着药方颠颠地回去复命,元公公大松了一口气,将药方上下一看,顿时又眉头紧锁。 他做这侍候人的活已久,什么都懂一些,入口的东西——尤其是药,更是花大力气研究过,不是他吹嘘,寻常的方子,常用的药石,他说不上十分精通,九成九总是有的。 眼前这个方子不是不寻常,反而是太寻常了。 ——黄芩、黄柏、栀子、连翘,还有……黄连。 这不就是黄连解毒汤吗?只不过黄连的分量足足加了三倍,的确清热泄火,算是很对症了,只是,这种药方难道不是一蹴而就,为何偏要等上一夜才送来?且昨夜天女娘娘大可口述,何必一定要书于纸上? 莫非有什么玄机? 他误打误撞猜对了,羲华将神谕暗暗下达在了这张纸上,只要励苍帝老老实实照方服用三日,神谕生效,他自然“药到病除”。而至于上面的药,都是用来恶心他的。 可想而知,有黄连的汤药——尤其是三倍量的黄连——味道绝好不到哪里去,元公公心揣疑惑,却不敢怠慢,忙命人煎好了药,亲自奉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反正这药吃不死人,他没必要为此去质疑天女。 说不上巧还是不巧的一件事是,正当励苍帝要起身进药时,国师忽然来了。 元公公当即脸色便有些不好,只是没让励苍帝发觉,后面就花了半日功夫亲自审问了身边许多人,然后,有耳目灵通的宫人发现,两个元公公平日很器重的小内宦从那一天便失去了踪迹,去了哪里,再没有人知道。 师毕宣是掐着点来的,理由是现成的,问陛下圣安,见到那玉碗中的药,当即提出要替陛下试药。 这一招不可谓不漂亮,既得拍了马屁得了圣心,又可以偷师天女,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能做到他所不能之事。 说到底,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羲华出局了,凡人如何能比肩神只呢,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如今他种种所为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一勺药汤入口,师毕宣双目圆睁,半晌,喉头才慢慢滚动,一点点咽下了那苦味四溢的药汁,好险没吐出来。 舌头差点麻了。 元公公觑着他的神色,心中有几分快意。 等到励苍帝喝药时,自然更受煎熬,毕竟师毕宣只喝了小小一勺,他却得硬着头皮喝下满满一碗。 鉴于对天女满心信任,因为昨夜他虽未服用任何药物,只是依照她的话沐浴更衣后,他脸上的疮痛神奇的好了许多——不是心理作用!是实打实地疼痛减轻,至少能合眼眯上一会了。 至于为何区区沐浴就有此神效,只能说是神!效!了。 反正励苍帝是深信不疑。从这个角度说,在他们这种神权无上的人眼中,只要回应了他的愿望,再离谱的人或事——即便真是个泥塑的像,也值得他们倾心信赖。 只是这药“后遗症”也十分强劲,唇舌苦的发麻,后面的早膳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令他空了一早的胃口大大缩水,食欲减的元公公担心的不得了。 吃,吃不下,睡,睡不好,励苍帝整个人恹恹地有气无力,原计划的行程被推到了三日之后。不过此间已经很接近帝都了,有任何事快马两日便到,一行人也不焦急。 此地风景甚好,羲华白赚了三天,乐得悠哉悠哉,不过倒是吸取了教训,没敢把阿弥再交给旁的什么人了。 励苍帝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足了三日,没敢吃一点荤腥,一日三遭将苦药灌入喉中,上好的蜜饯甜点都压不住那遭瘟的苦味。最后一滴咽下时,果然病症全消,脸上核桃大的疮口连个疤都没有留下。 元公公在一旁恭喜贺喜,好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接着一箩筐,一向铁血的励苍帝百感交集,像是把这一辈子的苦都吃了。 羲华听说了,愈发愉快起来,心说真是没有白翻《三界全书》,寻了这么个杀伤力不高,报复性极强的药方出来,好好让那个不称职的帝王长长记性! 这三日间,发生了不少事。 第一日,晚娘抱着阿弥去院中凉亭中晒日光,阿弥兴奋莫名,小眼睛亮的如同两轮小太阳。 羲华梳洗罢,过来同他们一道,看着阿弥有些遗憾道:“晚娘,阿弥什么时候才能会笑啊?” “阿弥一直在笑着呢,夫人何出此言?”晚娘疑惑道。 “唇角一直牵着不假,可他什么时候能回应我,笑出声来呢?”这些日子以来,阿弥活泼的时候也能与她交流,但她一直觉得,小孩子会笑出声来,能够逗的“咯咯咯”的,会更好玩。 晚娘领会了她的意思:“小婴孩双月以后才能笑出声呢,夫人太心急了些。” 羲华摇摇头:“我不急。区区两个月,很快了。想当年,我可是足足用了十年时间,才第一次会笑了。” “十年?!”晚娘咋舌,转念想到神仙与天同寿,顿时又觉得十年光阴,也很短暂了。 在凡人眼中,对过于巨大的数字形不成巨象的概念,直观上已经是无限了。 “与天同寿?”羲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笑容说不出来是自嘲还是落寞:“宇宙恒久,天地不灭,我等皆渺渺一飘蓬,是神是人有何分别?一百年也好,一万年也罢,终究都要散入这天地之间,根本没有人能够与天同寿,与地共朽。说什么飞升证道,超凡成圣,其实只有你们讲究这个,那些生来便是神的人,懂什么物我两忘,悲悯众生。” 晚娘:“……”听不大懂,总觉得有股悲凉之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在一步之隔的凉亭那头,隐匿了身形的九韶和井焕静静地看着他们,井焕手中还摇着一柄折扇,正是画扇的真身。 画扇这些时日以来恢复的还算不错,能够短暂地脱离折扇,化出正常的身形,此时她正立在井焕身后,不满地看着井焕用自己的真身附庸风雅,摇的快出花了。 不过井焕也并非玩笑无底线之人,若非画扇出来,他断然不会将她这般摇,摇晕了她可是要生气,躲进去几天几夜不出来理人的。 画扇生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几天几夜便是极限,只要他肯哄,她便也不端着拿捏,彼此都知对方底线如何,相处十分愉快。 九韶却没他这般闲适的心境,尤其是听了羲华这话,无端升起一种“神仙也不是什么好人”的认同之感。 一万年看似长久,却终有尽头。有尽,便有人不甘于此,想要寻求更久、更远,更高的境界,便是神只也会丛生杂念,为了私欲而丧失自我。而神只的力量远超这些大地上的人族的想象,一人私心动可影响万民,若千万神只皆放弃悲悯之心,那三界,岂非要天地倒悬,命如蓬草? 井焕闻言嗤笑了一声:“真不知道你们俩究竟在忧心什么,他们凡人有个词叫做“杞人忧天”,咱们这些生出云端之上,九天之间的神,若还担心,岂非贻笑大方?” 除了羲华,九韶与他挑不出半个字的共同语言,也懒得挑明,直视无视了。 羲华感叹完,立刻便换了副心情,变脸比翻书还快,算了算日子,对晚娘开心道:“阿弥快要满月了!” 晚娘点点头,摸了摸阿弥头顶茂密的毛发,小婴儿一般都会枕秃,但阿弥可能是过于活泼,不愿意久躺,除了熟睡,几乎是被羲华和她抱着过来的,头发便长的格外喜人。再加上被悉心照顾,这一个月来无论是分量还是身形都长的很好,小身板已经开始压手了,丝毫看不出是早产的孩子。 羲华不由想起了他的双生姐姐,那个小姑娘虽然不似他那般是个天生夭折的命格,落地时也孱弱的很,可怜她还要跟着萧轲珣颠沛流离,实在令人心疼。 心疼归心疼,但萧轲珣既然坚持要带她离开,羲华也不便插手太多,她能救下阿弥,原本已经是逆天改命了,若是再贪心不足,恐怕会把自己也折进去,那就不太美妙了。 毕竟她才实现自己的理想,自由呼吸的日子还没过够瘾呢。 第111章 猪鲤一二三条 晚娘对羲华道:“我国风俗是等胎儿满月时,由生父亲手剃下胎发,制成胎毛笔,以作纪念。只是阿弥……”她欲言又止,很是心疼这个孩子。 阿弥的生父是谁,在此行人中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但羲华不想让阿弥这么早便“认祖归宗”,受到的关注越多,危险便越多,就这么留在她的身边,做个乖巧的小可爱就好了,多少仇多少怨,都包在她身上!等时机成熟,该清算的清算,该属于他的就拿来给他,至于他要不要,端看他自己的选择。 羲华便不以为意道:“从阿弥起,这风俗便改了,孩子是母亲骨中骨、肉中肉,由母亲耗尽精血,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养大,应由母亲剃下胎发,那些管生不管养的爹们,不配有这特权!” 晚娘听了,虽然赞同,却怕这“狂悖”之言被有心人听了去大作文章,虽然羲华是天女,神权在握,但并非可以随性恣意,前代天女娘娘就是例子。 于是她连忙“嘘”了一声:“夫人,后面那句莫要流传出去,恐招祸事啊。” 羲华也不知道听进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紧跟着开始与晚娘讨论起胎毛笔的制作工艺了。 九韶静静地看着,羲华抱着金红色的襁褓笑容温柔,四周轻纱拂动,阳光明媚,一片岁月静好。 他看着有些痴了。 有人却偏要来煞风景,井焕百无聊赖,坐在美人靠上逗着池中的锦鲤。 那些鱼只是长的漂亮,却丝毫未开灵智,对井焕这个水族少主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只是循着本能觉得他亲切。他来逗,它们便欢欣鼓舞地自己“上钩”了,而井焕身无丝毫灵力在身,仅凭一根手指悬在水面上挑逗,连鱼食都没给扔一把,便引得大批的锦鲤聚集在他所在的凉亭那侧。 且他还知道要隐匿!隐匿!隐匿!没让那些鱼浮上水面,只在池底,让他们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排成个一字,玩的不亦乐乎。 只是千小心万周详,还是被羲华看出了端倪。 ——那么多的鱼在池底熙熙攘攘,游的不亦乐乎,水面上涟漪波动,一圈圈荡漾来荡漾去,热闹非凡。 羲华早就看到了那片水域不同寻常,这么多时日以来,她其实是等着九韶他们找上门来的,心里有数,自然也就不惊讶,不慌忙,仍旧在从容不迫地逗着孩子。 反正他们要苟着,就由他们苟着好了。 九韶沉稳有耐性,她就不信井焕那个哪里热闹哪里钻,没有热闹还要自己造的人,能耐的住。 羲华压根没想到井焕如今身边有画扇,除了有人解闷之外,还耗费了许多精力为她调养身体,日子过的既饱满又充实,若不是九韶那个闷葫芦“近乡情怯”,不敢单独面对她,时不时地便将他拖出来打个幌子,大概井焕已经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真·重色轻友。 井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她面前露了馅,一面逗鱼一面对九韶道:“她们方才说那个孩子已经濒临弥月了,你打算把那魂魄温养到几时?别说我没提醒你,凡人有灵全赖魂魄,灵肉不可分离过久,时间拖的愈长越难以融合,会影响这孩子的灵智。” 九韶随口道:“便是蠢笨些又如何,他那般的身世,太过灵巧并非善事。” “善不善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若是羲华知道因你之故让她养育出一个痴儿,你猜你在她心中的好感,还能剩下几成?” 九韶:“……”一针见血,很有道理。 见他点头,井焕得意地对画扇道:“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缺这么一个借口,你看他那目光,比春水还要多……唔!唔唔!” 画扇惊慌地捂严了他的嘴,拼命压低了声音道:“我求你做个人吧,这种话你敢说,我岂敢听的?!” 井焕不以为意:“有什么不敢听的?他那心思藏的住么?” “即便世人皆知也不甘你我之事,休要议论了。”画扇无可奈何:“且我觉得是你眼神不好,你回头看看,哪里有什么春水,分明是刀子!” 井焕果真不信邪地回头,却没有看到九韶的眼睛,但他自己的眼睛却仿佛被刀刺中一般,痛的掬起了一把眼泪。 “哎呀呀,跟你开玩笑的!来真的还。”井焕捂着眼睛嚷嚷,声音中却还是调侃:“有你求我的时候!” 九韶笑了一声,完全听不出轻蔑之意,井焕发誓,他一定在嘲讽自己。 嫉妒!他就是嫉妒了。井焕恶趣味地想:他嫉妒我有红颜知己在侧,自己的一腔真情却无从诉说,被羲华揣着明白装糊涂,憋的脸都绿了,看看! 井焕回过头,见向他游过来了一尾大红锦鲤,这鱼肥硕非常,脊背向两腹鼓起,圆滚滚的,他顿时好笑道:“好一条猪鲤!” 说完,从池子那头又游来了两尾,虽然体型略短,却肥硕不减,将那尾猪鲤夹在中间,在池底摇头摆尾,其他的锦鲤们讨好似的,将他们围在其中,一面嬉戏一面吐泡泡。 井焕:“……”这鱼有意思啊。 恰好此时喂鱼的时辰到了,有两名小侍女捧着一大碗鱼食过来,见到羲华和晚娘,齐齐福身行礼。其中一个黄衣侍女见羲华点头后便起身要去喂鱼,另外那个粉色衫裙的却比她机灵,见状连忙拉住她,殷勤地将鱼食碗奉给了羲华:“娘娘要不要喂一喂锦鲤?” 羲华本就无可无不可,既然人家有此好意便接了过来,走到池边将鱼食洒向了水面。 鱼儿们见有吃的,纷纷浮出来,但大群的那些也不争抢,只待那三尾猪鲤嘴一张一合地先吃。 那两名侍女此时的反应又是天差地别,黄衣的那个见有人代劳差事,行了礼便要走,扭头却发现同伴稳如磐石,脚仿佛立在那里生了根一般,这才后知后觉地住了脚,不过她也并不赧然,只后退两步,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羲华觉得有趣,随口道:“这几尾锦鲤不同寻常。” 粉色衫裙的侍女立刻接话道:“娘娘,那三尾是咱们这里的一景,因为肥硕圆滚,惹人喜爱,还有名字呢,叫福大、福二和福三。” 羲华听了愣了愣,笑道:“这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似乎等的就是这句:“娘娘若觉得俗气,不妨给它们重新起个名字,也让它们沾一沾仙气,从此更加与众不同。” 羲华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心中轻笑两声,面上却一本正经:“就叫福大鱼、福二鱼、福三鱼吧!” 粉裙侍女:“……” 晚娘:“……” 旁观的井焕和画扇:“……” 很快,那粉侍女反应过来,给她捧场:“娘娘才智卓绝!这三尾鱼得此名字,真是喜气洋洋,仙气缭绕呢!” 嗯,敢问您哪只眼睛看出“仙气缭绕”这四个字的? 羲华顿时觉得腻味,没再理她,继续喂鱼。 她常年和井焕混迹在一处,见多了水族,鱼能吃多少她太有数了,见到那福氏三鱼吃个无休无止,大有要将这一盆鱼食都包揽的架势,不由奇道:“这鱼也分尊卑么?怎么它们三个吃得,别的就吃不得?” 粉裙侍女又开始抖机灵:“的确如此,向来都是它们不要的,其它鱼也不能动的分毫,只有它们走了,那些小的才能分一分。” 随着她的话音,那福氏三鱼仿佛已经吃饱了,却仍旧霸占着鱼食不肯离去,它们三尾玩似的,将剩余的鱼食吃进去,又吐出来,如此反复,许多鱼食被它们玩的稀碎。饶是如此,其它锦鲤都不敢上前,只围在它们身边等着抢“残羹冷炙”。 原来,这小小的一方鱼池中竟然有这等鱼霸。 羲华停下了手,将鱼食递给了那个粉裙侍女:“你在此等着,给那三尾大鱼之外的锦鲤喂食,务必保证每一尾都能饱腹。” 侍女眨了眨精心描画的眉眼问道:“娘娘,奴婢斗胆,这里的鱼如此之多,哄抢起来不分彼此,如何保证每一尾都能饱腹了呢?” 羲华道:“好办!”她手腕一翻,那大群的鱼仿佛受到天命一般,自觉地游动开来,排成了首尾相接的一条直线。因为数量太多,这条“鱼线”在池中盘旋了三四匝,现出一个个同心“鱼环”来。 福氏三鱼被围在了其中,它们懵了一刻,横冲直撞起来,却始终冲不散那那些“鱼环”。片刻后,它们似乎是找到了出路,迅速向池底一沉,想要另辟蹊径脱身。 羲华自然不允,抬手封了其他水域,福氏三鱼几番碰壁,终于老实了,浮在水面上,鱼嘴一张一合地,像是在高声咒骂把它们关起来的人。 这里足有百余尾锦鲤,那些鱼平常又被夺食惯了, 常年饥饿,如今难得可以饱餐,每一尾都吞吃的极其贪婪。粉裙侍女心中估量了一下,觉得要喂饱这满池的鱼,大概得在这里耗上大半日了。 她原本就是个心思灵动之人,当然明白了羲华的意思,一时又怨又气。 这种“仗势压人”的感觉竟然有点暗爽,羲华恶趣味地又给她雪上加霜,对黄衣侍女道:“你随我们回去,帮晚娘拎着东西。” 说完,她抱着阿弥走了,不再多看那个脸都憋红了的侍女一眼。 这一幕九韶从头看到尾,不置可否。井焕却觉得有点打脸,小声与画扇嘀咕:“看来蠢笨些也不错,至少运气好啊。” 画扇不明所以:“何以见得?” 井焕向她勾了勾手,画扇附耳过去,听到他说:“这满院子的侍女都瞅准了羲华这块香饽饽,削尖了脑袋要搏她的青眼往上爬,方才这位已经意识到她自己弄巧成拙了,你看这苦瓜脸拉的。” 画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底有一簇火星渐渐隐藏了起来。 第112章 有意思的小姑娘 第二日,羲华听说此地盛产一种鲜果,名唤“小蕃莲”,此时正是当季,极富养颜之效,食之可令女子容光焕发。她好奇的很,要晚娘出去买一些回来。 晚娘有些奇怪,说道:“夫人想吃什么吩咐即可,元公公特地新派了两个侍女,还有一位厨娘过来,留话说夫人随意使唤,珍馐美馔、锦绣娟帛——只要夫人说的出来,他一定寻了来奉给夫人。” 羲华笑了一声:“大言不惭。” “什么?”晚娘没有听清。 “没什么,勿要惊动他们,你亲自跑一趟才好。” 虽然不明所以,晚娘没有多问,应了声“是”,从膳房提了个菜篮子走了。 羲华自言自语道:“上位者的喜好太过劳民,若是我真向元公公要了这果子,想必不出三日,这里全城的人都再也吃不上这果子了。” 她哄睡了阿弥,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阿弥这孩子近日来又开始不好带了。 昨夜少眠,今日精神不济,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有心再去睡一睡。 这时,门外传来怯怯的声音:“天女娘娘,奴婢钿钿,给您送东西来了。” 羲华不疑有他,虽然觉得这侍女声音生疏,但想到晚娘方才说元公公新送来了侍女,以为就是她,便道:“进来罢。” 钿钿轻轻推门进来,特地转到屏风后,将手中一个托盘放到桌上:“这是晚嬷嬷落在奴婢那的披风,奴婢浆洗干净,给嬷嬷送回来。” 羲华随意瞟了一眼,道:“辛苦了,放在那边榻上吧。” 钿钿放下东西还没走,见羲华坐在妆台前,正在“戴”发簪,不由道:“娘娘正在梳妆吗?奴婢来帮您吧。” 羲华不好说她不是要梳妆,而是要拆了头发去睡回笼觉,堂堂天女还贪睡,未免不太好看。于是便含糊地一点头,敷衍过去。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小侍女手艺很好,双手又轻又软,梳起头来令她很舒服。其实羲华并不擅长梳头,有法力的时候她惯于使用法力,而当初中毒法力全无时,她都胡乱将长发一绾,有时候井焕看不过去,会帮她梳一梳。 钿钿手脚极快,绾发仅用了半刻不到,羲华困的厉害,便一直闭着眼睛做个养神状,实际上已经有些盹着了。忽地,她感觉眉心一热,一点点稀薄的热力从那里散开,惊醒了她。 想也不想地,她本能地出手,钳住了钿钿的手腕。 “呃,好疼!”钿钿差点哭出来。 羲华倏地睁开眼睛,看清了她的动作,原来,是她正将一枚红彤彤,形如绽开的羽翼一般的东西贴在她的眉心。 额间正中是灵台所在,神识寄居之处,要紧非常,遑论仙神,即便是妖魔、人族修行者,都不会让人随意触碰。 这小侍女好大的胆子,竟连这里也敢上手了! 羲华目光如电,扼死了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以她真神之躯,原本无需惧怕任何凡人,但许是最近经历的多了,背叛和算计令人成长,她无端生出了戒心。 钿钿的确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之所求,真的只是爬上枝头做凤凰,与两界的种种毫不相干。她没想到天女娘娘反应这般激烈,痛的眼泪直流,连话都说出来了,只能示意羲华看向镜子。 羲华这里的镜子并非下人房中那简陋的铜镜可同日而语,不但明光照人,且纤毫毕现,羲华看见镜中的钿钿额心也贴着一枚花钿,是普通的梅花状,虽然比不上那枚凤羽的华贵大方,却因为彩光流转,十分闪耀。 方才因为她的动作,钿钿还未来得及将花钿贴在她的额心。但花钿背后的鱼鳔胶已经被呵开了,此时正黏在她的指尖,钿钿满心可惜,却不敢露出分毫。 羲华有些尴尬,觉得是自己错怪了她的好意,连忙松开了她的手:“方才,你是想为我妆饰这个?” 她认得这是花钿,曾在神宫流行过一段日子,饰在神女们的额心,颇有意趣。井焕给她制衣时也曾给她化过这种落梅妆,的确能令女子的颜色更上一层楼。 钿钿手腕生疼,却强忍着不敢表露出来,还对她笑靥如花道:“娘娘肤色白皙如玉,额心一抹红更衬娘娘的容色。这花钿是奴婢家传的手艺,觉得勉强能为娘娘增色,便毛遂自荐,想献给娘娘。” 羲华这些日子被无端献殷勤献的委实太多,有些疲了,昨日那个粉裙侍女的作为仍历历在目,便对这些上赶子的人缺乏好感。 再加上这花钿虽然稀奇,但委实算不上多贵重。正如晚娘转述,她若愿意开口,元公公即便快马加鞭,也会连夜将皇宫内库给她搬来,一枚花钿又算得了什么。 但既然区区几颗果子她都不愿劳民,又怎会贪图这些身外之物呢。 于是她正要回绝,恰好晚娘回来了。 晚娘小地方来的,跟着宁姑姑匆忙学了几日宫中的规矩,本身只是一知半解,并没有学得明白,这些日子在外人面前一直提着精神,倒也过得去。但她与羲华识于微时,彼此熟稔,便少了许多拘束,向来都是推门便入,先开口后见礼。 此番她边唤着“夫人,我回来了”,边进了门,走入内室一看,见钿钿也在,不由愣了愣。 钿钿反应极快,将托盘端过来:“嬷嬷,这是那日您落在奴婢那里的披风,已经浆洗干净了,特给嬷嬷送来。” 晚娘对她并无好感,看到她额上贴着那日见过的花钿,可见是因为自己被她钻了空子,直接“现”到了羲华面前,不由沉了脸色,接过托盘时脸上殊无笑意,只刻板地道了谢。 目的尚未达成,钿钿心有不甘,还想寻个借口留下,正冥思苦想着。羲华见她还在徘徊,正要出声“逐客”,正好摇篮中躺着的阿弥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晚娘刚从外面回来,要梳洗更衣后才好亲近阿弥,于是羲华便要走过去抱起阿弥,却被钿钿眼睛一亮,抢先一步走到了摇篮旁。 羲华岂会放任这般心思活络的人靠近阿弥,情急之下身形一闪,瞬息之间便到了摇篮旁,径直抱起了阿弥。 咫尺之间充满了外人的气息,阿弥竟然反常的不哭不闹,反而在羲华怀中探出了视线,望向了钿钿那边。 按这小祖宗的气性,睡醒必定要哭闹一阵子,将起床气撒净了才肯消停,近日却异常反常,看见钿钿竟然渐渐止住了哭声,片刻后还抽抽噎噎地笑出了声。 羲华:“……”说好的小婴儿双月之后才会笑出声呢?这般区别对待,她可要吃醋了啊。 钿钿第一次得见神术,从惊吓很快转为惊喜,顺杆子往上爬,拍掌笑道:“小殿下笑了!笑了!” 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精致的眉目中带着一股天真烂漫,羲华不知道这种相貌是不是真的惹小孩子喜欢,但她可是听过另一个说法。 ——小婴儿半岁之后双眼才能渐渐看清身边最亲近的人,周岁之后双目明晰,才可母视万物。在此之前,他们识人靠的是五感六识中的声、闻、味、触,唯独视觉拖了后退,成长的略缓慢一些。 隔着这样的距离,阿弥竟然对这个小侍女异常的亲近,她的声音和气味,究竟是哪一样投了阿弥的好,抑或是说,她究竟在哪方面下了功夫,令一个奶娃娃对她有超越了乳母和她这个养母的感情? 羲华心中惊疑不定,出手如电,点在了钿钿的眉心,就在那嫣红的梅妆之下,片刻后她蓦然睁大了眼睛。 一个凡人体内,为何会有元神? 人族七窍不通,难以沟通天地、使用灵气。只有极其少数的修行者掌握了秘法,可以引灵气入体,形成元神,元神立则证明此人修行有成,自此脱离了肉体凡胎,踏上了之途。 天道令有得必有失,选择了一条路时,必得放弃另一条路。 元神会取代凡人体内的魂魄,魂魄失则再没有转世的机会,这便是为何三界之中,只有人族可以在冥府中留名,人死魂不消,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而,陨灭便是真的灰飞烟灭,没有什么来生,什么下辈子。 这是三界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天地运行的规则,从没有人可以打破。 可是如今,这样一个弱小的人族体内,居然共存了魂魄与元神?是天道打了盹,令铁律豁开了裂口?还是又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 退一万步说吧,即便这元神真是她的,可她才几岁,轻轻松松便拥有了旁人苦修百年千年才能达成的正果,那她们这些真神呢,还要不要混了?这天地之间,不但天道受到挑战,神族的地位岂非也岌岌可危? 第113章 峰回路转,钿钿的奇遇记 事出反常必有妖,羲华收回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惊涛骇浪,一浪翻过一浪。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为阴谋论的受害者了,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在神、魔,还是凡界,这窒息的气氛一直缠绕不去,由不得她不难过。 但眼下,她没有为难一个凡人的道理——至少,钿钿现在还是一个凡人。 她匆匆将阿弥交到了晚娘怀中,也顾不得她身上沾染的尘土和外人的气息会惊扰到小孩子了。她对钿钿道:“你留下吧,以后便跟着我。”又对晚娘吩咐:“记得知会元公公,以后钿钿就是承天殿的人了。” 钿钿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反转,毕竟方才她察言观色,以为天女娘娘并不喜欢她,心中一阵沮丧。如今娘娘忽地改了心意,她既惊又喜,连忙跪地剖白衷心。 羲华根本没注意到她说了什么,只盯着她的眉心,心中升起许多猜测,却一一被她压了下来,只来得及听她最后的一句。 “娘娘若是喜欢这花钿,奴婢回去后为娘娘多制一些,为娘娘增色。”大概是因为她的视线所指之处,让小侍女会错了意。 羲华摇了摇头,收回目光,随口道:“花钿很好,以后不要再用了。” 钿钿眼中笑意一滞,随即乖巧地应了声:“是。” 旁观者请清,钿钿退下后,晚娘问道:“娘娘,为何小殿下会如此亲近这个小丫头?” 如今她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既有如羲华开始那般的失落之感,觉得亲手养育的小东西忒没良心,心里一股一股地泛着酸意,又觉得钿钿此女心术不正,从她这里讨不到好,竟然还直接找到了羲华的面前,且用的还是同一个套路。最让她难受的是,夫人竟然照单全收了。 若非羲夫人不是个男子,否则她简直以为是那个丫头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蛊惑了天女娘娘。 别说神仙不会被妖物蒙蔽,没准就是觉得新鲜呢?她与羲夫人相处虽时日略短,却看得清清楚楚,羲夫人个性猎奇,对没见过的人或事都大有兴趣——否则,便不会特地命她去买什么“小蕃莲”了。 一念及此,晚娘心中赌气,决定那小果子不给她品尝了。 羲华可没想到区区转瞬之间她能脑补出这么多,随口道:“大概是一时新鲜,阿弥这几日没怎么见过生人,觉得有趣罢了。”她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她怀中阿弥的头:“噢对了,那个钿钿来了之后,莫要让她接近阿弥半步。” 她的态度如此转折,扑朔迷离,晚娘被弄得一头雾水,心中却雀跃起来,那股女人的小心思被压了下去。 哎,方才想什么来着?忘了,去膳房看看果子清洗好了没。 晚娘梳洗更衣后给阿弥哺乳,交给羲华哄着,自己亲自去膳房把用水晶盘装着的红彤彤的小果子端了过来。 形如樱桃,色如玛瑙,表面油光水滑,尝起来却如同甜李一般,果肉是淡淡的黄,丰盈的汁水中带着酸味,浅尝辄止还行,吃多了后劲太大,牙保准得酸倒了。 ——不过会酸倒的也只有凡人的牙,羲华一个真神之身,自然不会在一把果子面前露怯。 于是她一口气吃了小半碟,嘴里咀嚼着,心中想的却是这人间的风物如此美好,就连一种小果子,也比得上姑瑶仙山中的?草之实。 这“小蕃莲”究竟有没有传扬的富有养颜之效,羲华不知道,但?草却是货真价实的驻颜神物,可令已经开启了天人五衰的仙神保留住最后的体面,陨落前还能衣冠整洁,容颜依旧。 只可惜,?草之实汁苦味涩,食之是个大考验,尤其是对辟谷万千年的,几乎一生都没让自己的舌头受过这般苦楚的神只们,很多人都敬谢不敏。 生死本该豁达,何必遮遮掩掩,用外物之力骗人骗己。 羲华还远没到那个时候,所以她也说不好等衰亡的阴影到来时,她是能耐得住苦涩去遮掩自身的老态,还是能受得了衰颓来满全口腹之欲。 罢了,对着一碟子果子浮想联翩,想些有的没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出息”了。 晚娘略略尝了一颗果子,便捂着牙蹙起一边的眉头,羲华见状关心了两句,她便笑着挑起了另一边的眉,解释说是当初生产时没有做好月子,牙窝从此虚软无力,过甜过酸的东西都吃不得,过嘴就是折磨。 羲华回想片刻,终于想起来她好像的确如此,糖醋味的菜肴一概不碰,可偏偏她自己独爱这一口,膳房投她所好,每日的菜色大半如此。 她不由有些汗颜,怪不得晚娘每餐食用不多,只偏好不加盐的鱼汤和白花花肥腻腻的蹄膀,想来她是抹不开面子向她开口,只得将就了。 虽说不知者不过,但朝夕相处,连这一点都没有察觉,委实是她不周,于是羲华郑重地向晚娘致了歉,倒令晚娘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从未觉得委屈,别说是那些山珍海味,精致果点,就连羲华认为的“没滋没味,难以下咽”的那些汤水肥肉,对以前的她,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美馔。 这样一想,她顿觉得方才自己因为钿钿所起的那些小心思不可言说,是十足的小人之心了。于是她愧疚莫名,对羲华愈发殷勤,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仿佛她才是那个思虑不周之人。 第三日,钿钿收拾了包袱,自己主动搬到了晚娘卧房的耳房中。 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翌日他们便要离开此地前往都城,钿钿搬不搬的,也无关紧要。况且日后她要入云都承天殿,离家去乡,纵然路途算不上万水千山,终究是不能常常归家探亲。这仅剩的一日时光她本可以回家告别双亲,但念及那个乌烟瘴气,无丝毫天伦可言的家,她毅然决然地连一眼都不曾回头。 碍于对羲华的感念和信任,晚娘暂且放下了对钿钿的成见,帮她仔细收拾了随身之物,还为她讨来了一床厚厚的垫褥铺在榻上,里里外外都格外用心。 钿钿呢,也收起了表面上的功利之心,一心一意地侍候起羲华来,且她极懂分寸,不让她插手阿弥之事,她便乖巧地连阿弥周围一丈都不踏足,为人既勤快又伶俐,不消几日,便让晚娘对她的戒心彻底消除,待她亲亲热热如同子侄了。 另外还有个小插曲,钿钿的际遇在行馆中一传十十传百,钦羡的目光她不知收获了多少,虽然她也明白应该低调慎行,但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笑容仿佛挂在了脸上一般。 平日里有交情没交情的“姐妹”都来搭讪,除了真心贺喜的,也有嫉妒的眼红泛酸,说话阴阳怪气的,钿钿照单全收,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前日在凉亭中遇见的那名喂鱼的粉裙侍女也动了心思,也想复刻钿钿的“升天”之路,花了不少心思套出了她得遇天女娘娘“赏识”的经过,自己冥思苦想加以改良,特意花“大价钱”贿赂了膳房的大师傅,在这一日的晚膳中,加上了自己亲手所做的三尾锦鲤花馍。 那馍馍做的惟妙惟肖,极其逼真地还原了那三尾锦鲤的形态,还别具匠心地把它们做成了一副低头认错之态,能从那几张鱼脸上看出自责之意,简直神乎其技。 那三尾鲤鱼是行馆的宝贝,本身虽不是什么名种,但因长的有趣,一向都是养尊处优,才养成了那么个恃强凌弱的霸道性子。小侍女想拿它们做文章,却不敢动真身分毫,只能这样取个巧罢了。 晚膳摆上来后,羲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虽说眼前一亮,但细思却极恐——这些姑娘们,一个个人精似的,小小年纪便将她的心思看得透彻,知道她不喜欢那三尾锦鲤的霸道,便特地做了这个来吸引眼球。 ——不是,它们纵然是不开化的鲤鱼,同意你这般代表它们了么。 粉裙侍女并不似钿钿一般,是这别院的侍从,不可以自由出入,此时正站在门口处,焦急地等着天女娘娘的传唤。 那处是个风口,深秋的风一阵阵缭在身上,她的一张小脸和笋尖一般的双手被冻的通红,但她咬着牙强撑着,一直到用剩的晚膳被撤出来,她也未能得偿所愿。 小姑娘的一腔热血渐渐冻成了冰碴子,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 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苍天有悲悯之心,神给你关上一道门的时候,会给你留一扇窗。正当她心灰意冷,摇摇欲坠之时,被一个有心人“捡”到了。 第114章 真是欠了他了 阿弥满月前两日,励苍帝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云都。 云都最宽阔、最热闹的承华大道两侧已经挤满了人,这条大道是云都的门面,商铺林立,人声鼎沸。南来北往,西至虢州,东至迷鹿津,整个承天国的特产、风物,在此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而能在帝都生存之人,哪怕只是普通的百姓,也都是小康之家,贫民早失去了立锥之地,远走他乡,所以,这里永远都是一派繁华升平之景。 若非这次巡查国内,励苍帝还沉浸在文武百官给他画就的这个虚景之中,不知民生疾苦。 励苍帝的仪仗率先入城,见到夹道欢迎的民众,一直郁郁的心总算疏解了一些。 但再光明之处也有阴影,城中虽无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却有许多发肤脏污、衣着破烂的乞丐,极为抱团并且很有眼色,这种日子自然不会出来碍眼。 承天殿建于皇宫之侧五里,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当初立殿之时既照顾了达官贵人们前往祈福,又考虑到了平民百姓参拜供奉,可以说是个既神圣又亲民的所在。 如今因为封闭了三年,已有破败之感。励苍帝出行前已命人修缮,但因为国师殿的暗中阻挠,和后宫中珠妃的掣肘,承天殿修缮的表面光鲜,实际却马虎的近乎危房。 励苍帝等人入城后,不顾国师的建议和后宫诸妃的相迎,率先去了承天殿。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代表昔日风光无限、占据神权的国师殿丧失了圣心,神之代言人的种种风光重新回归于天女娘娘手中。 这也预示了一个开端,国师殿和承天殿之间的战场开始硝烟弥漫。 新任天女娘娘入主承天殿本该大办一场盛况空前的仪式,但励苍帝不愿打自己的脸打的太狠,派了元公公来与羲华商议,是否可以从简,用的理由是举国灾连年,民生凋敝。 若不是多日相处清楚了他的秉性,羲华差点就要相信这套托词了。 励苍帝此人,根本就没有脸。 他这般试探,不过是觉得自己已经践行了诺言,迎了天女回京,反过来,要他的回报了。 他倒是知道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没执着于他那长生的妄念,算是没有错的很离谱。 羲华答应了,且道一干仪式都不要,只有一条,需得依她——便是那胎发成笔之礼。她要以阿弥养母的身份,亲手执礼。而承天国的旧俗,也要由此改一改。 励苍帝犹豫了片刻,答应了。他也明白,阿弥如今年纪尚幼,的确不该将其卷入朝堂与后宫之中。他自己当年是怎么过来的,对那些波诡云谲、明枪暗箭心知肚明。 后宫那些女人,靠着有朝堂中的母族为盾,肆无忌惮,还自作聪明,以为将他蒙在了鼓里。孰料他不过顺水推舟,由着她们剪除异己罢了。当初,他是怎么后宫中艰难求存,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尸骸上位的,甚至他的亲兄弟都成了垫脚石,他永生不忘! 他至今还记得母妃在亲眼目睹他喂长兄喝下了鸩酒时的表情,那怨毒的眼神刻入了他的心海最深之处,并且在之后的二十年间逡巡于他的梦中不去。母妃自此便疯了——那是她的厚此薄彼、偏听偏信所应得的惩罚。但她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对他的伤害,用世间最残酷的诅咒来戕害他的后嗣,令他不得不以“渎神”为代价,才能生下继承国祚的儿子。 羲华入梦,听到了励苍帝心底的声音——他对扶摇的所作所为并非完全源自他的疯狂,不,应该说就是他的疯狂。在幼年经历了后宫倾轧、母不慈兄不悌,所有口中宣称对父皇真爱不渝的妃嫔心中都另有算计后,他便不再相信这个世间有所谓的“真情”了。 在他看来,萧轲珣那个愚蠢的弟弟对扶摇的爱就是年轻人的一场玩笑,他敢越过天凡的那一步鸿沟去践行他们口中的“海誓山盟”吗? 答案是不敢,在他废除承天殿之前,那一对苦命鸳鸯连相会都见不得光,而在他废除承天殿后,整整两年,萧轲珣又做了什么?瞻前顾后,非要事事圆满,达到他心中的完美无瑕,才肯与扶摇奔赴未来。 很可惜,那个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弟弟被母妃养废了,永远都抓不住机会,当初鸩杀大哥的那一夜如此,对待心爱之人,亦是如此。 而他自己对扶摇呢,也说不上有多迷恋,只不过她很像珠妃刚入宫的时候,天真、稚嫩,心思很干净,令他有时候会恍惚而已,但落在有些人眼中,大概是被曲解成了垂涎。 师毕宣说她必能孕育皇子,只要依他之计行事,必能令陛下得偿所愿。励苍帝表面对他深信不疑,心中却生出两分嗤笑——这个神棍连送子之事都包揽了,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做不到,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励苍帝对国师殿的宠信浮于表面,师毕宣不过是天女被废除后用来转移视线的跳梁小丑,是百姓心目中的神权所依存的替身。 如今,既然有新的神之代言人可以制衡国师殿,他乐见其成,只需因势利导,便可拔除一切他想拔除的,扶植一切他想扶植的。 但是,这天下没有唾手可得的午膳,天女既然被他推上了神坛,享受万民的崇敬与信仰,便该给予回报。 有来有往,才是平衡之道。 这个道理,羲华可太懂了,甚至还与励苍帝生出了共鸣——天上地下,后宫的女人都是吃饱了撑的,为了无谓的权柄名利汲汲营营,神仙也逃不出这窠臼。 “陛下,一年之内,本座必还承天国一个海晏河清,如何?”羲华斟酌出了这个时限,既能解民生之困,又不至于太过引起九天的注意,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不必。”励苍帝连思索都不要,脱口而出:“海晏河清朕自己会做。天女殿下只需护好阿弥即可。” “就这样?”羲华疑惑了。 “就这样。” 羲华笑了:“不瞒陛下,本座是根正苗红的神仙,记得你的心愿之一是长生来着,陛下难道现在不向我讨吗?” 励苍帝神色有些晦暗:“不急,天女殿下先欠着好了。” 羲华:“……”倒成了我欠你的了。 不过也对,长生和儿子,本就是不必兼得的,有了长生,他的皇权千秋万代,还要什么储君继承人呢。 自洪荒上古以来,皇室从来不缺少反目的父子,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该舍弃,睫毛都不必颤一下。 若一个君王知道自己能够万载临朝,那么,拥有继承权的儿子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而相反的,励苍帝既然寄望于这个儿子,便说明,他已经放弃了长生的妄念。 想明白了这一点,羲华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起来——迷途知返,内心清醒,算是很难得了。 “那么,祝陛下得偿所愿。”羲华站在承天殿的巨大天女塑像之下,赐予了她的祝福。 帝王的仪仗离开了,羲华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神官和侍仆,守卫之事她交给了彧止,而彧行么,他是谁的人如今已经显而易见,早在路上便被她撇回给了师毕宣。 “我的事想必大家都有所听闻,从今日起,还望诸位各司其职。散了吧。” “娘娘稍待!”一个模样很是不俗的青年神官越众而出,自言是这殿中的神官长,名唤“颜慈”,率人呈上了两本册子。 既然是这里管事的,羲华也不好不给他面子——可不是看他长的顺眼什么旁的缘故——于是她接过了那两本册子,随手一翻,见其中一本是这殿中的花名册,从侍卫、神官、侍仆到阿弥的乳娘保姆,以及洒扫浆洗的下人,一个个来历背景清晰入册,连同一路上跟她过来的人也一个不漏,似乎是把祖宗三代都查了个清楚。 另外一本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的官员、各府的命妇、后宫的嫔妃,甚至各宫所出的公主也未落下——为承天殿送来的贺礼。 这礼单厚的惊人,羲华粗粗一算,觉得这些东西加起来,装点一间宫苑应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人间的风俗是这么客气的吗?羲华好笑地摇了摇头,她最不耐烦这种场面,她做天帝那一千年里,坐在神座上看着阶下各路仙神争权谋利,无比厌烦,如今又来了。一时间令她略有些后悔一时脑热,淌进了这趟浑水。 如今不但要帮别人养孩子,还又被人架在了神坛上,没个清净。 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装出一副波澜不惊,将两本册子还给颜慈,道:“阁下既然是神官长,这殿中的事务日后便交给你。这上面的,你看着办。” 颜慈没有二话,俯身应是,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倒是干脆。 羲华走到后殿的卧房,晚娘已经带着阿弥安顿下来了,见到她开始絮絮叨叨:“夫人,这屋子住不得人啊。” “噢?”羲华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后知后觉地发现确实有问题——墙面虽白,却应是刚粉刷过不久,触手阴湿,到处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床榻倒是古朴精美,悬着的幔帐却显得老旧了,博古架上的玩器和几案上还留有残灰,仿佛匆忙间没有擦拭干净似的。 “奴寻了这里的一个老人问过了,这间卧房,还有这些家什器物陈设,皆是上一代天女娘娘留下来的。上一代天女娘娘……”晚娘压低了声音:“坊间传言她已经仙去了,夫人若是在此起居,恐怕大大不吉啊。” 羲华有些好笑:“我们入城不过半日,你从哪里听的传言?” 晚娘随口答道:“是钿钿,这丫头口齿伶俐,早将这些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羲华摸了摸她怀中熟睡的阿弥的小脸:“安心,若这里真是她的故居,定然安稳无虞。至于这四周……”她广袖拂过,一切尘腐气息顷刻间烟消云散,一粒灰尘都不见了。 第115章 打一架先 夜半,所有人都睡了。趁着月朗星稀,羲华跑了一趟九天。 想要为阿弥制作胎毛笔,笔管自然不能马虎,羲华反复想了几日,决定使用琅树之枝。 琅树高大华美,以灵气为生,在《三界全书》中记载其寓意美玉,算是很矜贵的一种木材了,以此物作为幼儿的弥月之礼,既隆重,又有寄意。 当然,琅树还是现任天帝禹疆最喜欢的树,除了魔宫的那一片,三界之中应该只有他的寝宫中能够成林。 想要取琅树之枝,便要潜入二哥的眼皮子底下,羲华踟蹰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取一趟。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对一个人好,便好的掏心掏肺,即便山有虎,为了一根树枝,也偏要虎山行。 ……咳,把二哥比成虎什么的,的确有点夸张,且不敬了。 羲华打定主意悄悄地去,再悄悄地离开,绝不惊动一片云彩。 九韶原本不知道他的打算,在后面隐身跟了一阵,见她要上天,不由气的太阳穴都胀痛起来。 井焕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夜黑风高,潜行入天,她这是自己上赶着送死啊。” 九韶眼神冰冷地瞥了他一眼,井焕读懂了那涵义——闭上你的乌鸦嘴。 井焕摇摇头,道:“我如此还不如你俩,明着暗着都不敢回去,便留下看家了,你们千万小心!” 九韶沉思片刻,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法器给他。井焕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脱口道:“锁妖囊?这是干什么?” 他警惕地探手入袖,将画扇的真身紧紧捏住了。 “你身无法力,我们离开,难免有人不轨。若遇强敌,将画扇藏入此间,可保她一命。” 井焕又感动又“忿忿”:”那我呢?若是不轨之人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办?万一有东西馋我的身子,我抵死不从,只能跟他们同归于尽了。不行,你借我点法力防身!”说着,井焕感觉手中的折扇抖了抖,连忙拍了拍,以防她出来给他拆台。 九韶向来不苟言笑,这会儿井焕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笑容,心中一松,暗道:“可算识逗了,有长进。” 九韶又冲他伸出了手,这回轮到井焕惊奇了,犹犹豫豫地不敢动。 九韶挑了挑眉:“不是说要借法力防身?伸手。” 井焕干干一笑:“我开玩笑的。”谁敢真要他的法力,万一用的不小心,将这里拆了可咋办,不是给羲华惹事么。 画扇从折扇中探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的手心:“别发愣了,再拖下去阿羲姑娘要跑没影了。” 井焕在拆了羲华的庙和让九韶跟丢了羲华之间连半分犹豫都没打,赶紧伸出手跟他清脆一击。 久违的力量感充盈全身,灵台中如遇甘霖,让他舒爽的一个机灵。井焕竖起手掌,看着上面四溢的法力,忍不住试了试,一把冰剑从他掌心凝结而出,剑锋形成的刹那他便忍不住一剑后斩,将一株刚移植过来,因为水土不服而落光了叶子的银杏削掉了半片枝丫。 然而剑势不减,剩余的剑气飞驰而去,撞在一处偏殿的檐角,将镇瓦的鸱首都削掉了脑袋。 井焕原本激动的眼角都红了,见此顿时一蔫,心想看吧,九韶克我。 想是如此想,该道谢还要谢的。“谢了啊,九……”井焕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画扇从真身中跳出来,落地气息不稳,若不是井焕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几乎就崴了脚,但她并不在意,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走了。” 井焕看着好笑:“你就这么怕他?该不会是真有什么事瞒着我……” 画扇斜睨了他一眼,插话道:“你不也怕他。” 井焕的脑子“轰”的一声便炸了,气的额上青筋直冒:“谁说我怕他?!我会怕他?!笑话,若不是我,他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天高水长”,睹物思人呢,哼!” 画扇成功地岔开了话题,看着他急的跳脚,觉得很有趣。山高水长这个梗被他用来嘲笑九韶用了很多次,表面上不敢提,怕触他逆鳞,但背地里可没少向她说起羲华那一而再再而三地躲他不及。 “行啦,是我不对,说错话了。你快息怒吧。”画扇指了指他们背后的檐角:“赶紧趁未惊动旁人,把那个修好。” “噢。”井焕有点可惜自己刚到手的灵力,因为修复比破坏要费力的多。 九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借给人家的法力还不让人家随意用,保命的能干脆利落地使出来,耍宝显帅的就得一点点来。 本来就是挥一挥衣袖能解决的事,非得让他一点点动手,跌落在地摔的稀碎的鸱首一块块拼接可是个细致活,这深秋的夜,他累的满头的汗。 可还没等他忙活好,锁妖囊就要派上用场。 一队妖兵从黑暗中浮凸出来,他们像是被什么法阵传送过来的,落地根本找不着北。一群妖稀里糊涂地想要排好,但兵刃一阵乱撞,声势倒是挺感人的。 为首的是一位大魔,但此地乃人族天子脚下,必得压制魔气方可出入,否则神界不是吃素的,若是放任他们在人族帝都胡来,有帝星庇护的人族之主都要受到侵扰,那三界共主的脸往哪儿搁。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迷鹿津还敢纵容群魔戕害凡人,到此反倒畏首畏尾,只能派一队妖兵过来的缘故了。 画扇见状脸色极为难看,她本就是妖,同族却被魔界驱使来互相残杀,偏偏她还为妖族奔走半生,为了他们才沦落到此种境地,想想便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为首的大魔“桀桀”笑了两声:“总算等到那个瘟神走了。画扇!你偷盗我族至宝,私逃出界,奉魔君之命,捉你问罪!今日你若乖乖跟本将回去还有一条生路。若敢反抗,可就怪不得本将了!” 画扇冷笑一声:“说什么大话!傀猢将军,你们来晚了啊,怎么,是路途太远,走迷糊了么?” 傀猢此人是魔界的大将,千年前的大战中也是有名号的,勇猛有余,智计稍逊。平生最大的污点是方向感太差,千年前因为阵前屡屡迷路而错失了不少战功,还因此有了个别号叫做“迷糊”将军。因此在魔界三十六将中算是垫底的。 也是,那些排名靠前的魔将岂会自落身价,带着这么一群乌合之众来执行这么个憋屈的任务。 傀猢最恨别人拿“迷糊”二字说事,闻言怒不可遏,对画扇吹胡子瞪眼喝道:“欺人太甚!画扇,若非你身边有那个瘟神,本将早就将你擒下了。” 井焕抱着胳膊凉凉道:“好心劝你一句啊,即便背着九韶也别叫他“瘟神”,太难听了,万一有人告了你的状,你挺危险的。” 傀猢被他说的瑟缩了一下:“那……那个杀神吧。” 井焕拍了拍手:“这个不错,有创意,很贴切,我一定帮你转达。”随着他的话音,一面结界轰然而起,将一干妖兵和傀猢都包在了其中。 傀猢知道他这是投鼠忌器,怕真打起来伤及此地的凡人。他们神族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束手束脚。 不过既然对己方有利,他便笑纳了,指挥着妖兵大喝一声:“上!”自己也提着一柄弯刀就冲了过来。 井焕一手凝剑,一手抖开了锁妖囊,两手开弓,互不影响。 他要将画扇的真身抛入其中,被画扇强硬阻止了。 “停停停!你干什么?!”这还是画扇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武力——先前在魔界野渡那次不算,那回她为了钓鱼,一直示弱——她用妖力召出了一条长鞭,舞的虎虎生风,一鞭子便将两个妖兵抽飞出去。 难为她一心两用,一面打人大杀四方,一面还得盯着井焕不用犯傻。 井焕回道:“这里危险,你先进去躲躲!” 画扇喊道:“看不起谁呢,你有本事关老娘,不如把这些妖都关进去,我陪你一道打那个黑大个!” 井焕吼道:“当——我——傻——吗?!九韶借我这点法力,打架消耗的少,吞这么多的妖反而费劲!这坑的。” 傀猢怒道:“看刀!说谁是黑大个呢?!” 画扇用鞭梢锁了一个妖兵的喉,手腕一抖,将其狠狠掼在地上,又喊:“那方才为何不用结界将他们困住,等九韶神君回来?” 井焕也怒了,把方才那五个字还给了她:“看不起谁呢!老子很久没活动过筋骨了,今天非得把这个黑大个打的满地找牙不可!” 傀猢一刀横劈过来:“说谁是黑大个呢!!” 井焕被那凌厉的刀锋扫了一下,侧脸见了血。他荡开那一招,借力回身落地,拇指在伤口上蹭了蹭,血性顿时被激起:“嫉妒老子的脸是吧?好!让你也尝尝破相的滋味!” 说完,他催动法力,手中的长剑立刻增宽便厚,顷刻间变成了一柄阔剑。他见画扇对付那些妖兵尚算游刃有余,便干脆舍了用锁妖囊的心思,双手持剑,对着冲过来的傀猢迎头重重劈下。 第116章 法力不够,帮手来凑 傀猢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裂成了两半,那雪亮的剑光顺着他的眉心而下,途经双眼,沿着鼻骨,劈开了自己的人中和下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裂体的剧痛,反而是双颊上一阵刺痛,仿如凌迟。 井焕因为这一击而脱了力,但预想之中的将敌人一分两半的壮举未曾实现,剑光绚烂那耀眼夺目的视觉效果过去之后,被攻击的傀猢还好好地站在那里——也不能说是好好的,至少他那张糙黑的脸上多了无数剑伤,算是彻底毁容了。 井焕:“……” 傀猢:“……” 井焕恨恨地一咬牙:果然法力不够,支撑这个结界已分去了他的大半力量。看来对阵这样一位皮糙血厚的魔将,想速战速决是不行了,连一个大招都消耗不起! 一时间,井焕在心中将那个小家子气的九韶骂了个狗血喷头。 如今看来,只能一点点磨掉他的血了。 想好了这一点,井焕当机立断舍了重剑不要,重新凝出了一柄冰弓。弯弓搭箭,对着被打懵了傀猢遥遥射出了第一箭。 法力不继,他的体力倒还在,这一击弓满似月,箭疾如电,射入傀猢的肩头时去势不减,将那黑塔一样的魔躯重重向后带飞了出去。 画扇那边也遇到了困境,她如今虽然已经可以化形,不再以妖魂之态出现人前,但先前她重伤未能彻底痊愈,至今仍需分出半日光阴回到真身休养。打架属于开头很猛,后继却无力,而那些妖兵数量众多,渐渐的令她力不从心起来。 井焕趁着傀猢用弯刀撑起身体的瞬间,双箭齐发,将与画扇缠斗的两个妖兵一箭夺魂。但傀猢很快便怒吼着反扑过来,他无暇多顾,只得专注对敌。 这样打架实在不够痛快,期间傀猢一度接近了他身侧三步之内,他虽然身上尽是血洞,却仍旧气力强劲,一柄弯刀耍的水泼不进,井焕被困在那刀光之中,长弓无用武之地,情急之下举箭便刺。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现出了转机。 井焕手臂先前受了伤,血流在了冰箭之上,那血如同油脂一般,轰然便在箭身上燃烧了起来。 他来不及反应,冰箭刺入魔将的肩头时火光炸开,只听傀猢一声惨叫,弯刀陡然落地。 傀猢拼命挣扎,井焕却牢牢握着那只箭不松手,任凭火焰舔上了自己的胳膊。 鲲鹏作为水族与有翼族共生之体,都是怕火的,往日燎着个火星子都得跳脚哎呦半天,如今却不闪不避,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这般勇猛无畏,除了要痛殴打这个黑大个之外,还因为他的体力已经流失超五成,而一旁的画扇也左支右绌,陷入了几个妖兵的包围之中。 不能让画扇受到半点伤害! 一念及此,井焕手中的箭上火焰更盛,傀猢仿佛被凤凰真火灼烧一般,痛的哭爹喊娘,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更神奇的是,那支凝结出来的冰箭受不住这热力开始渐渐融化,滴滴答答的水滴在火上,那火焰反而浇了油一般越发燃烧的炽烈。直至一支冰箭完全消融,火依旧在傀猢身上仿佛生了根一般,不但烧灼体表,甚至还顺着伤口钻了进去,将他由内而外点成了个大火球。 幸亏设了这结界,否则这一幕若是被凡人看到,吓死人还另说,明日这云都就该谣传漫天飞了。 “吓,这是干什么呢?打群架么?”羲华从天而降,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反应很快,立刻便祭出了剑,跳入了结界中。也是井焕太不堪用,这结界摇摇欲坠,她一进去,便碎了。 井焕:“……哇!” 结界与他心神相连,他一口血喷出,全都没有浪费,尽数都喷到了傀猢身上,那个火球“崩”的一声便炸了。 羲华:“……”这是什么神通? 她冲过去接住了被波及、差点要被炸飞的井焕,屈腿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将他远远地踢开,然后回身去帮画扇的忙。 所幸此时战局已经接近尾声,画扇抗住了一波又一波的妖兵,此时还敢向上冲的不足十之三四。但画扇已经强弩之末,身上多处带上,浴血美人逆光立在满地的妖尸之中,有一种骇人的美。 羲华一剑替她逼退了剩下的妖兵,跳进包围圈中与她背对背,问道:“你怎么样?” “无事。阿焕公子如何?”画扇轻轻喘气,长鞭垂地,戒备地看着四周。 “死不了!”羲华看着锲而不舍,再度围攻上来的妖兵们有些头疼:“怎么这些妖这么死心眼的,主帅都快烧成碳了,他们还不跑,也等着做碳灰呢。” 画扇闻之心里一动,用妖语喊道:“傀猢将军已死,汝等若退,留汝一命!” 妖族谱系繁杂,草木和动物、走兽和鸟雀、昆虫和爬行种都天差地别,虽然化形后都是个人模样,各族的妖语却判若天渊。 而因为妖族卑下,向来只是魔界的附庸,所以神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只,根本连妖语的边也不会碰。 方才画扇说的那些,羲华一个字都听不懂,甚至连断句都不会断。她听音识意,觉得有些像“来啊,一起上,谁不上谁是孙子!” 羲华琢磨了片刻,觉得若真是这么个意思,那她便要对画扇刮目了,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美人,还是个妖族,能打不说,连狠话都放的这么豪迈,她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被“吓住”了,画扇喊完之后,周围的妖兵迟疑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脚步在地上踏了个里出外进。 羲华见“狠话”有用,也不甘示弱。她不会说妖语,但这不妨碍,便暗暗清了清嗓子,喊道:“一起上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早来早升天啊!反正你们老大已经烧的渣都不剩了。” 画扇:“……” 井焕:“……” 画扇头疼,原本那些妖兵已萌生退意,被她这么一搅合,群情激愤,哇哇叫着又冲了上来。 羲华:“来的好!” 她真不是吃素的。羲华目光一凝,长剑化作一道长虹,从最靠近她的开始,将围攻上来的第一个逃兵穿胸而过,然后从旁边那位的背后疾射而入,接着就是第三个……如此炮制,一排妖兵被她穿针引线一般地逐个扎了个透心凉。 画扇看呆了。 羲华收剑回手,见状笑眯眯道:“速战速决,呵呵。”她甩了甩手腕:“好久没打了,手生,有点费力气。”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不好,有人!”羲华这才意识到结界破碎,这满地的妖尸和那边被烧的吱哇乱叫的那位已经暴露于人前。 幸好还有井焕,他已经将“误入此地”,惊呼乱叫的小姑娘制住,点晕了过去。 羲华跑过去一看:“钿钿!” 井焕:“熟人?” 羲华点点头:“嗯,我殿中的侍女。” 井焕露齿一笑:“好极了,交给你了。” 羲华:“消除个记忆也要我上手?要你干什么吃的?!” 井焕一脸伤心,捂着胸口摇晃两下,忽然便闭眼向后一倒。 画扇扑过来将他接住,羲华以为他是装的,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腿:“哎——这招在我面前不管用啊。” 井焕纹丝不动,羲华狐疑了,以往这种时候他定然会掀起条眼皮冲她显摆,他撩妹的老手段了。但今日这是怎么了?眼睛闭得死紧,眉心还蹙成了个川字。 她上前探了探他的神识:“吓,真晕过去了。” 罢了,这善后的活真得她……这善后的活也太多了。 她指尖燃了“流焰”一抛,将满地的狐狸山魈、豺狼狗熊、大王花、猪笼草、日轮花什么的都烧了个干净,法力将那一堆灰烬和先前那个火球里的那位卷在一起,然后怎么处理,就伤脑筋了。 这里是凡界,魔界来的这些东西的骨灰若是胡乱丢弃,轻则会污了一方水土,重则会令殃及凡人,令瘟疫蔓延。 思虑良久,羲华腾空了个乾坤袋,将骨灰吸入其中,投了一块净息石——这是井焕他们族中出产的好东西,只需拳头大小的一块,便可将四海中的任一片海域净化干净,无论是海洋生灵排出的浊息,还是天地运转产生的秽物,都净化得能不留一点渣滓。 这净息石来头极大,是鲲鹏一族陨落之后骨骸中析出来的,据传十数万年前,有堕神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曾大肆猎杀鲲鹏,就是为了这净息石。那一遭鲲鹏一族死伤惨重,怀璧其罪,挺冤的。后来,时光杳渺,知情人都消失于世,三界之中除了鲲鹏一族,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这个秘密。 井焕连这个都告诉了羲华,并把他身上仅有的一块净息石藏在哪只袜袋里都没瞒着她。可见是真把她当兄弟。 净化的宝贝是从他身上摸的,这乾坤袋就不好意思再用他的了。毕竟他们现在身处凡界,乾坤袋这种法宝是消耗品,毁损一个少一个。 至于净化之后还能用?羲华表示打死她都不碰装过妖魔骨头渣子的东西,哪怕净息石名不虚传,她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第117章 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井焕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晕很久,因为他睁开眼睛时天还黑着。 不过,这黑的有点离谱了啊,谁把他搬回来的,不给他在床头留盏灯的吗? 哎,不对,再黑也不至于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吧,明明方才已经月上中天了。 井焕猛地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哀嚎:“果然瞎了。” “啊,真瞎了么?”羲华的声音传来,不知怎么的,井焕听在耳朵里,觉得她这声音有点幸灾乐祸。 他立刻便放下了手,正色道:“没有,只是看不清楚而已。” “噢。那我这药用不上了,收起来先。” “哎等等!什么好药快拿过来,本君可不想后半辈子再也看不见……” 羲华等了片刻,见他没了下文:“看不见什么?” 井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听到画扇的声音,方才便本能地以为她不在。但这或许是个误区,眼睛骤然不能使用后,习惯了用视觉作为第一感官的人会把听不到的声音当做不存在。 如果画扇就在这里呢,那他若把方才那句话说完,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井焕飞快地转换了话题:“我的眼睛怎么了?你的药行不行?我还能复明吧?!” 羲华笑了一声,决定不逗他了,伸手在他眼前一拂。 井焕只觉眼前又有了光亮,一点一滴的,透过眼皮刺激神经,他尝试着睁开眼,面前的一切由模糊,渐渐清晰起来。 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对面前那张笑脸怒目:“你拿我消遣呢!” 羲华连忙摆手:“岂敢岂敢。你的眼睛真受了伤,被灼伤的。九韶是不是借给你法力了?你用其施展出了凤凰真火,大概是距离太近,你又直视过那火焰,才灼伤了双目。但你体内的法力没剩多少,不足以立刻修复瞳仁的创伤,所以我才给你遮住了,以免过于光亮影响康复。” 井焕这才缓和了脸色,问:“现在呢?” “自然是好了呀。我这药专治各种创痛,如假包换。” “还是别换了,真是假的,大概也没有再换的机会了。” 紧接着他略一低头,忽然发现自己上身赤裸,从肩到腰只缠了一条白绫,只遮得住伤口,有些挺私密的地方都大喇喇露着呢。两条胳膊倒是裹的密不透风,像个粽子。 虽然他是男人,漏一漏这些地方无妨,但他一想到画扇,还是觉得有些赧然,不自在地环住了自己的胸膛。 羲华见此,一语双关,幽幽道:“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啊。” 井焕:“……” 他虽然一直都知道羲华是女儿身,但他们自幼相处惯了,早不需要避讳,于是他环顾四周,确定了画扇不在现场之后,施施然又放下了手。 “你给我包的?” “自然不是,你不是熟悉我包扎的风格么。” “喔,那我便放心了。哎等等……不是你,难道是……她?” “没错啊,我可不敢让第三个人看到你。所以你也别多想了,早被她看光了。” 井焕:“……” 羲华这家伙还嫌不乱,又开始玩笑:“快穿上衣服。哎呀,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她意意思思地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漏出的指缝里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 数日不见,井焕觉得她脸皮又“厚”了。他也不惯着她:“玩什么呢!你又不是没看过,还体统,你知道体统两个字怎么写的吗?!” “我一个天女,神坛上吃香火的,自然得冰清玉洁,最是讲究体统了。”羲华一本正经道,然后就被自己逗乐了,正经了没有一刻,笑倒在了床边。 “行了行了,起来!说正事!九韶呢?” “九韶?他不是跟你一道吗?我怎么知道。”羲华理着自己的披帛:“哎不对……方才怎么只有你们俩对敌,九韶呢?” 井焕:”……”不是我问你吗? “他跟着你去神宫了,怕你一个人取琅树枝会有危险。怎么,你真没与他一起回来?是他自己跟丢了,还是你把他甩了?” 羲华一哂:“就算他没丢,我也没故意躲他,他敢出来与我相见吗?不一起回来才是合理的吧?!” 井焕摸了摸下巴:“也对,有理!” 羲华起身在房中转了一圈:“但他现在还没回来就极为不合理了。” 她看了看井焕,二人异口同声道:“九韶有危险!” 天上地下,三界之中,能够让九韶陷入险境的,只有一人。 羲华不禁气恼,跺了跺脚道:“多事!我看他是凑热闹有瘾。我去找我二哥讨点东西,还能有什么意外不成?” 井焕“嘁”了一声:“你可真是不了解你那二哥啊,就因为幼时他曾施恩于你,你就对他这般盲从,啧啧,真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羲华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大实话。这些你知道就好,这样宣之于口,小心有雷劈你!” 井焕失笑:“看来你什么都明白。” 羲华“哼”了一声:“我是不如他和九韶,但我不傻。若有罗网,我不会上赶着自己去投。” “所以你敢去,是算准他会对你如旧,不会喊打喊杀喽?” “对,也不对。” “怎么说?” “他是不会对我喊打喊杀,以我如今的境况不至于。但他也不会对我如旧,此番前去,我连他的面也没见到。” 羲华有些惆怅,坐在床沿耷拉下了脑袋。井焕也坐了过去,陪她一起坐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或许是他方回归神界,诸事繁杂,还没理顺,抽不出闲暇吧。” “大概就是如此吧。”羲华点点头:“神界那个烂摊子,唉,是我拖累他了。” 井焕觉得牙酸:“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 羲华猛然醒悟:“不好意思,习惯了。” “所以你在神界都遇到了什么,说出来,咱们借此参详参详九韶的情况,希望能赶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让他自己选个埋骨之地。” 这玩笑开的,羲华瞪了他一眼,一拳砸在他胸口上。 先前她常与井焕偷溜下界,自然对于神界与人间的各连接之径熟稔在心,知道哪条最好走,哪条,最不容易碰到不想碰到的人。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摸到了神宫,在南天门处略作逗留。这里是神宫的门户,也是最后一处能仰视神宫全貌之地,进了此门,一重重的神殿层层叠叠地浮于云端之上,你永远只能仰望更高之地,而忽视了已经走过的路。 昔日她还是这里的主人,虽然心在樊笼,却好歹顶着光环风光无限,如今她想法设法地逃离了这一切,却又觉得,有些迷茫。 谈不上后悔。因为人生无论如何选择都有会遗憾,人们却总会认为没选的那条路上开满鲜花。 羲华感慨片刻,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好笑地摇摇头,御风而起,飞向了自己少时的寝殿。 那里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好的回忆,但她却并不排斥那里,相反,是这座金碧辉煌、瑞气千条的神宫中她最难忘之地。 关于幼年的往事,其实远远不止她告诉井焕的那些。当年嘉荣草之事后,大概是离澜神妃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或许是她心怀怨怼,过不了那个坎儿,总之是在先天帝那里狠狠闹了一场,对女瑶娘娘又是构陷又是诽谤,先天帝被她烦的没法,将她们二妃一并罚了。 离澜神妃适得其反,吃了大亏,将怒火都撒在了羲华身上,骂她“吃里扒外”,上赶着给别人做儿子。而女瑶娘娘呢,损失了嘉荣草不说,还遭此无妄之灾,也将怨气泄在了羲华身上,至于她自己的儿子,自然没什么过错,是那个贱人生的蛊惑了他,令他在父帝面前也落了面子。 瞧瞧人家,这才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样子,别管私下里有多少抱怨,但在人前,永远维护自己孩子的尊严,而不是色厉内荏,让人嗤笑。 因为受了二哥的恩,羲华被女瑶娘娘责骂几句也无妨,毕竟女瑶娘娘尽管严厉,但出身大族,有教养、懂分寸,亲手教训人的事不会做,暗地里使绊子更是与她无缘。 但在她亲生母亲那里,唉,不提了。总之后来很长时间里,连女瑶娘娘那里都翻篇了,她的腿,每日还都是肿的。 那时候她还小,若是等同人族,大概也就是两三岁的光景,凡人幼儿此时连话都说不利索,神族虽然得天独厚,已经灵智俱全,但心境总还是不成熟的。 那段日子她总是夜里偷偷地哭,人前不敢,只能躲在被窝里面。但她又不敢睡,因为睡着了总是噩梦连连,梦中都是母妃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和铺天盖地的责骂声。 后来,不知二哥怎么知道了她的境况,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再公然地庇护她,反而迂回地,命心腹偷偷辟出了一条密径——将他们二人的寝殿以阵法相连,每天夜里,等离澜神妃就寝后,暗地里通过此来看望她。 二哥博闻强识,又温和有耐心,哄她的时候总能令她觉得亲情还值得留恋,于是越发对他依赖起来。 那时候她经常孩子气地想,若是二哥是她的父亲便好了,他对一个异母的“弟弟”都如此有爱心,将来定然会有一个同样温柔和善良的妻子,那样,她是不是也就能得到母爱了。 一千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连人心都变了。此时的羲华立在幼时长大的地方,觉得当年的自己,既可怜,又可笑。 第118章 默默守护这一套 羲华收起了那些过往,将它们重新沉入记忆深处,举步在自己幼时的寝殿中溜达了一圈。 神宫自然不会蒙尘,封闭再久的宫殿中都不会有什么尘土气息,但这里还是比她印象之中陈旧了许多,桌椅幔帐、陈设器物,均显示出一种被时光遗弃的荒凉之感。 但羲华还是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那个阵法所在——就是她的书房之中,靠近书案的地方。 当年每回二哥过来,时辰并不固定——二哥也是很忙的,他是父帝最器重的儿子,是神族最耀眼的神子,即便还未分担政事,要忙碌的事情只有更多,而没有最多。 那时,战神上虞和上清三大天尊都是他的老师,他每日的课业都繁重的令她咋舌,所以,很多时候他过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若是那会儿羲华已经撑不住睡着了,他便会坐在书案后,看一看她那日的功课。 羲华出神地摸着那张案上的笔墨,不由弯起了唇角——若论对功课的严格,二哥可不逊于母妃,不过他从不斥责与责罚,而是耐心地帮她一一批正,还会给她将相应的书籍找出来,连章节字段都细心地标注好。 有他解惑,她的功课突飞猛进,总算讨好了母妃,令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哎——怎么又被往事带跑了。羲华抿抿嘴,端坐在椅子上,提笔凌空写了一个“华”字。 “嗡”的轻轻一声,法阵连通,一个人身等高的金色圆环出现在面前,羲华松了口气:“果然!” 那段日子过去之后,二哥还保留了那个法阵,并且将法门教会了她,说来有趣,那也是她此生学会的第一个阵法,后来,她时常借此偷偷去二哥的寝殿玩耍,这是独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秘密,连井焕都不知晓。 就是因为这样,此行的目的地,她闭着眼睛都能找过去。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幼年的寝殿,挥了挥手,踏入了法阵之中。 光环如星点般散去,面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大战之后,二哥被迫留于魔界,她成为天帝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动了一切自己可以调动的力量暗中营救,自然是没能功成。 那时和谈已尘埃落定,神界六族,不,那时还是七族——伏羲氏在大战中伤陨惨重,失去了战神上虞这个主心骨以及禹疆这位最有实力角逐天帝之位的神子,伏羲氏显然易见地消沉了下去,在营救禹疆此事上既在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选择了沉默。 煌煌神界,七族数十万神众,只有她一人满心迫切地,想要救二哥回来。 后来,还是九韶点醒了她,过程不那么愉快,但她最终接受了事实。之后唯一做过一件干系神界大局之事,便是将伏羲氏贬谪了。 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因为她坚信二哥终会回来,伏羲氏那时那个情形,韬光养晦才是上策;另一方面是因为惩罚,同样因为她坚信二哥会回来,他们此时若不因此受罚,早晚一日,他们会忘了二哥对他们的意义。 各族倾轧,余下六族自然乐见其成,她倒是毫不费力地做成了。 自那之后,她便下令封闭了这座寝殿,千年以来都不曾再踏足半步。如今终于能够进来,真是时过境迁,人非物是。 她不由抹了抹眼角,心中嘲笑自己:“真是,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儿啊,自己连自己都骗不过,明明二哥,已经不是旧时的那个二哥了。” 罢了,多留无益。她摇摇头,收拾起心情,打开了殿门。 殿外,一片花海如雪,琅花开的热烈而奔放,差点挤炸了她的眼。 羲华:“……” 她走到琅树林中,望着那一株株挺拔的碧树,有些拈酸道:“好啊,我这才走了多久,你们就鲜活成了这般,真不愧是旧主归来,腰杆子硬了啊。” 九天的清风拂过,缠绕在雪白且硕大的花朵和花苞之间,那上面仿佛有光,胜过万千星辰。 羲华在花海间徜徉,抚摸着一朵又一朵的琅花,喃喃自语:“我给你们沃灌了千年,一直半死不活的,对得起我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远处,一个隐形的身影背着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和一林子的树挨个说话,心里颇不是滋味。 禹疆早在这里候着她了,事实上她在南天门外落地的那一刹那,他便已经掌握了她的动向——他方一回归,便亲自出手,整顿了神宫的防务。哪像她当政时,这里漏成了个筛子。 其实,她在凡界的一举一动,他都派了人盯着,也多亏了她的“好运气”,令他发觉了天上一些人的小动作,不过他未妄动,等着幕后之人进一步深陷而已。 所以,他亦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琅树枝而来,他便撤去了布防,允许她随心行事。于是,这满宫的天帝近卫,都对她的到来耳聋目盲起来。 他也希望自己聋了盲了、脚底生了根、身上缚了锁,这样便不必面对她了。 可辗转良久,最终他还是来了。 羲华觉得往事动心,他又何尝不是。她沉溺于感情,他却只觉得乱神,令他在她面前,生出了一点愧疚来。 他原本以为,在魔界千年,他已心如铁石,可冷铁无心,顽石无情,哪里来的愧疚呢。 所以他远没有自己想的坚定。 羲华并没有逗留很久,她能厚着脸皮回来,并不代表她还有兴致在此观风赏花,很快便选了一根她觉得最顺眼的枝条,用灵力化出一把手锯来……锯了许久。 禹疆:“……” 其实这不怪她,琅树枝干质如青玉,却远比玉石坚硬,等闲折损不得。羲华眼光不错,选的那根虽不粗壮,却匀称笔直,坚实似铁,确实不好拿到手。 只是……也没有这么费力吧,至于她满头大汗,才割开了一个寸许的切口么? 这么下去,天都要亮了,届时即便他再放水,恐怕她也难以悄然而退。 禹疆心头火起——一千年了,她究竟修了些什么?不是说她打架很不错,还敢一个人裹包袱独闯魔界?就这么点能耐,她哪里来的勇气? 蓦地,有一道无形的灵力疾驰而来,绕开了所有的花树无比精准地击打在了那个切口上,顺着羲华的发力分寸把握的极好,并没有一次便帮她把那根枝条切下来,而是等她再度一击后,才应声而断,落入了她的掌心。 羲华没发现异常,她只是喜滋滋地捏着那根枝条看了又看,才满意地揣进了怀里,如同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禹疆眉锋一挑——难怪她有勇气。 然后他脸色一冷——九韶竟然能到这里,所谓的天帝近卫军,是干什么吃的! 与这边温馨的追忆往昔不同,九韶那边却是刀光剑影,杀意凛然。 尽管禹疆清楚他是做什么来的,但他既然当着两族自逐于神界,这里,便永不再欢迎他回来。他意欲踏入的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 数百近卫军精锐围攻,统领亲自布下法阵,无数法器加持,居然困他不得? 这帮废柴!居然有脸自称要以性命护卫天帝陛下!区区一人便逼的他们铩羽而归。近卫军统领,该换一换了。 如今的统领似乎是一个副将提起来的,那么,先前的那个近卫军统领,是谁来着?禹疆蹙了蹙眉——噢对,是羲华的另一名伴读,鲲鹏一族少主井焕。 难怪会把好好的一支军队带成这般,一对烂泥,扶不上墙! 如此想着,他愈发惜才,若九韶能为他所用……罢了,九韶其人虽然成名略晚,他们无缘深交,但在魔界那短短数面,他已然洞悉了此人的秉性。 他对羲华之意,非外力可以转圜。不过,这样的人,大抵也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想到此处,他不禁释然,此番九韶既然追着羲华而来,即便有违誓言,他也大可不必对他痛下杀手,小惩大诫便罢,毕竟神界的面子还是要的。 可这面子,没落着不说,竟被他踩的涓滴不剩……不过,也是好事。 禹疆的双眼狐一般的眯起,心中暗道:“机会难得,多谢。” 至于是什么机会,自然是清除异己,扶自己人上位啊。 他在魔界千年,看似消沉无为,实际从未放松培养自己的人。除了一小搓昔日的旧部之外,余下的,大多出身伏羲氏。 今日他大张旗鼓地命近卫军围攻九韶,便是为了明日拿此做文章,既可弹压凤族,削弱鲲鹏,又可令伏羲氏重新振作的好时机。 一石二鸟。 谁知,异变陡生。 羲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神宫。九韶落后几步,一直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想来是他们之间有些小别扭,故而并不想与她碰面。 默默守护这一套,向来是这些小儿女喜欢的小把戏。 禹疆向后抬了抬手,意思是放九韶离去,不再与他为难。他自己一步步地走入琅树林中,找到了被羲华取了枝条的那株“倒霉的”琅树。 这片琅树有灵,虽然算不得开智,却与他心意相通,此时他立在树前,将手放在碧玉干上,那株琅树气鼓鼓的心情便落入了他的心中。 禹疆好笑地拍了拍,道:“昔年为你们修剪枝叶,也没见你这么委屈的。” 哄孩子似的。说完,他看到了断枝上缠着的一块帕子:“看,她还给你包扎了。” 正在此时,贴身神使御风落在他身后,单膝跪地,禀道:“天帝陛下,罪神九韶被凤族押走了!” 第119章 无愧于神界,愧于我心 “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没见过九韶。”成天殿中,井焕听完羲华的叙述,默默总结道。 “不错,你确定他是跟着我去的?”羲华将那根琅树枝给他瞧了,又收回怀中,嗔怪道:“你也不拦着!” 井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若拦得住他,他便不是九韶了!” 羲华:“……”她竟无言以对。 “会不会是他在路上遇到了什么熟人,耽搁了?”羲华最终只想到这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若能放心你的安危,舍你跟别人叙旧,他便不是九韶了。” 羲华:“……”无言以对。 “但若说我都能毫发无伤,他却因此遭遇不测,我一点都不信,否则,他便不是九韶了。”羲华笃定道。 井焕:“……”亦是无言以对。 他俩大眼瞪小眼了对视了一会儿,皆无奈地一耸肩。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羲华干巴巴地开口。 井焕扭了扭脖子,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哎呦”了一声:“不知。我这凤凰真火烧出的伤动了神元,他不回来,我如何疗伤呢啊啊!” 羲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些许小伤,至于的么?!” 井焕白了她一眼:“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伤是为了谁……” 这时,门口传来“笃笃”的叩门声:“阿焕公子,你醒了么?” 井焕顿时刹住了口。 羲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为了谁啊?总不能是为了我吧?” 井焕高声道:“醒了,请进!”然后向床边挪了挪,与她拉开了距离。 羲华:“……” 她知道避嫌,自己利利索索地起来了,瞪他一眼:“重色轻友!” 画扇捧了碗黑漆漆的东西进来,见到立着的羲华,行了个礼:“见过阿羲姑娘。” “画扇姑娘有礼。”羲华还了礼:“阿焕方醒来,说浑身都痛。有劳姑娘照看了,我去看看孩子。”说完,她给了井焕一个眼神,意思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至于孩子,他们跟在她身后大概也有些时日了,阿弥的来龙去脉应是知晓,她也免得解释了。 井焕秒懂,立刻“哎呦”起来,画扇念在他是为自己受伤,顿时神色一紧,顾不得再多客套,连忙去查看他的伤势。 井焕得意的眼神与羲华“不屑”的眼神在半空中一撞,二人同时“嘁”了一声。 羲华回房,天已然大亮了,她这一遭耽搁了不少时间,怕阿弥哭闹,见面便问晚娘:“阿弥如何了?” 昨夜她离开前有交代,晚娘并不担心,见她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忙道:“阿弥很好,夜里醒了吃了两次,不哭不闹,此时睡的正香。” 羲华放了心,又觉得不对,掐指算了算:“一夜都不曾哭闹么?” “是啊,又乖乖的了。”晚娘说完,见她神色有异,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怕她想多了,道:“夫人别多心,小孩子在亲娘面前总是活泼些,勾着你陪他玩呢。你不在,他自然便没了精神,只顾睡着了。” “噢,是么。”羲华想的不是这些,她只是联想到自己离开,九韶也不在,阿弥便安静下来,那若是九韶在时,是不是就是阿弥活泼爱闹时呢? 阿弥和九韶,究竟有没有关联?羲华陷入了沉思。她有心去问一问井焕,但一想到人家现在必定是你侬我侬,此时去打扰,太没有眼力见了,她不做这个坏人。 思来想去,还是得从九韶身上下手,可天高地广,他又去哪里了呢? 此时,丹穴山,凤族圣地梧桐台。 九韶双手被缚,高高地吊了起来,身上时不时闪过捆仙索的微光。凤族族长九歆并族中的四位长老站在他面前,皆冷着一张脸,若井焕和羲华在此,定会说他们活像是被眼前之人欠了金山银海。 这个玩笑有点冷,但九韶的确是欠了族人一个交代。 凤族生来便是一副好皮相,血统愈纯净便愈高贵,九歆一脉是如今三界中硕果仅存的一支纯血凤凰,四位长老自愧弗如,从来都唯他马首是瞻。 相对应的,九韶这个少主却不那么令人膺服了,看看他办的这些都是什么事! 不会审时度势也罢了,为了一个下台的天帝便将族亲和凤族的威严权柄一并抛诸脑后。神界自上一代天帝起便未曾册封帝君,如今他们几番绸缪,费尽了心思才为凤族争取到了两大帝君之权。凤族方隐隐有领袖六族之势,却被他一句“自逐于神界”给毁了! 长老们如何不恨,凤族若交到此种人手中,焉有未来? 凤族表面团结,内里人心也齐不到哪里去。别人不提,眼前这四位长老便各怀心思,除了个别与九歆一脉是血脉姻亲的,其他几位皆动过将他们拉下马,自己夺取大权的心思。 此时,正是机会。 九歆负手不语,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似乎是想透过他那“倔强”的目光看穿他的内心。 九韶无所畏惧,神色漠然。昨夜父亲前来时并未大张旗鼓,甚至不曾带多少亲卫,他若想走,谁也无法阻拦。 但他没有反抗,他要给父亲和族众一个交代,算是偿还养育之恩,族人厚望之情。 父子对峙,四位长老早按捺不下,由最沉不住气的葳趾长老率先发难。 “少主,你可知罪?!” 四长老与九韶有半师之谊,即便到了如今的地步,九韶也不会对他们无礼,便答道:“九韶知罪。” 余下的三位长老,阙翎、墨冠和昭翼闻言齐齐一惊,似乎没料到他能痛快地便认了。 且以这位的秉性,他若肯俯首,九歆势必会倾尽全力保他无忧,届时,别说是叛族之罪,前天帝羲华的“神陨”都能一笔勾销。 这便事与愿违,大大不妙了。 九韶又道:“我已自逐于神界,却未对族长和各位长老有所交代,是我之罪。” 等等,这话,大有深意啊。 阙翎和昭翼二位长老对视一眼,各自压下了浮上心头的一点欣喜。 墨冠长老向来站在九歆这边,对九韶此言心痛不已,他向下重重击了一下权杖,喝道:“少主!慎言!” 九韶笑了笑,继续道:“此罪无愧于神界,愧于我心,我愿受“万焰焚心”之刑,以报族长及各位长老教养之恩。” 四位长老皆齐齐一惊,唯独九歆仍岿然不动,然而,他的长眉终是锁了起来。 墨冠长老立刻出言阻止:“少主三思!“万焰焚心”之刑废修为,毁神元,若受此刑,不死也会成个废人,何至于此啊。” 对于他的好意,九韶原本要谢,但以他如今的境况,只能微笑致意,然而却“狂妄”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死。” 墨冠长老还不死心,又劝道:“少主已无神格,即便不死,也会万劫不复啊。” “万劫不复?”九韶摇摇头:“只是个开始。” 九歆终于忍不住了,斥道:“逆子!本君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迷途知返,本君可亲自去向天帝祈请,网开一面,饶你一命!” 九韶冷静道:“父亲,我不会死。” 九歆终于控制不住:“好!便如你所愿!” 阙翎和昭翼二位长老的唇角再也抑制不住,挑了起来。 九歆双手于胸前结印,一轮堪比日轮的火焰由他掌心缓缓拉开,焰心竟然是白金色的,气息冰冷,却带着焚化一切的力量。 墨冠长老徒唤奈何,却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还寄希望于阙翎和昭翼二人,冲着他们喝道:“你们竟还看着,快与我一道拦下主上!” 阙翎凉凉道:“不敢,既然少主执意如此,主上又亲自执刑,我等自然不可干涉。” 昭翼为人狡猾,不想明着做这个恶人,便不开口,只管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墨冠长老再无计可施,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九歆目光微凝,掌中的火焰已经完全变了色,那白金的火焰细看是由无数道细小的火焰组成的,每一道都形如一个小小的棱面,数以千计的,一一映出了他冷峻的神色,而对侧即将受此酷刑之人却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九歆又气又怒,“轰”的一声,那团火焰被他一掌推出,重重砸在了那个不知好歹的逆子身上。火焰便一道一道地,皆向着他的心口钻去,而每进入一道,九韶便将唇抿紧一分。 十、百、玖百、千、贰千……一道一道的焚烧心魄,一层一层叠加而上的痛苦,最后,九韶终于压抑不住,痛呼出了声。 万焰焚心之刑最残酷之处便在于此,非要缓慢而无尽头的施加折磨,即便凤凰浴火而生,这种刑惩亦会令其痛不欲生。 史上有载,凤族唯有两位先辈曾受此酷刑,其结局一死一伤。活下来的那位比经受死亡更加痛苦。 而九韶,他此时的情形,比他们还要逊色万倍,失去了神格的护持,天道不会再庇护于他,他所能倚靠的,唯有自身千年的修为来对抗那焚心的烈焰。可千年,真是连那位侥幸在此刑下生还的先辈的一个零头还不如。 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信心,能笃定自己不死? 墨冠长老听着九韶的痛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很快,那呼声戛然而止。 第120章 吊起来打 这样就承受不住了?墨冠长老暗暗算了算行刑的时间,约莫才两千余道火焰,距离“一万”之数相去甚远。他惊惶地回身,看到一脸惨白的九韶正在平复气息,胸前被火焰烧出了一片漆黑,外表皮肉虽然完好,但隐隐有白光透出,将他的胸膛映得微微透明,显露出那颗正在跳动的凤心,上面一片焦黑,跳动间将无数伤痕撑开再收拢,他每呼吸一次,心脏便被凌迟一遭,其痛苦可想而知,真是令观者心有余悸。 九韶脸上本应有汗,如今已经被蒸干了,睫毛因为被汗水蒸腾时的灼热蒸汽蒸过,浓密卷翘如同羽扇。 阙翎和昭翼二位长老不满,阙翎出声质疑:“主上,何以停止了行刑?此番不过两千之数。啊……难道是主上心存不忍?想要为少主开脱一二?!” 昭翼冷笑一声,像是附和。 九歆对这俩跳梁小丑置若罔闻,只凝视着九韶:“你可知罪?” 九韶唇上满是交错的齿痕,他的声门受到了焰焚波及,此时满口铁锈腥气,实在没必要因此再受一番苦楚,便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九歆毫不意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明日继续行刑!” 阙翎和昭翼瞪大了眼睛,阙翎忿忿不平道:“岂有此理,将“万焰焚心”拆解分而行之,岂不给了罪徒苟延残喘之机。主上这般公然偏袒,真是令我等不服!” 墨冠上前为九韶看了伤,见他受创虽重,性命倒无碍,不由放下了心,反斥道:“少主罪不至此,便连天帝陛下都未量刑,何来“罪徒”之说?!二位若执意信口雌黄,可敢与我一道上书陛下,请帝尊法旨?!” 昭翼见墨冠认真,担心如此下去无法收场,墨冠此人性鲁,有一副勇往无前的犟脾气,若真激怒了他,令其铁了心为九韶辩解,反倒与他们的初衷相悖,便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主上自有决断。”接着又阴阳怪气地讥讽墨冠,故意拉了阙翎,一面慢慢步下梧桐台一面大声道:“有人为了投主上所好,偏要做这个好人,你又何苦横加阻拦?不怕他顺了主上的意,回过头来针对你?!” 墨冠听的一清二楚,当下怒火横生,手中权杖“锵”的一声杵在地上,当即便要追上他们理论。 九韶积攒了几分力气,倏地发声道:“墨叔叔!” 他嗓音嘶哑,语调很轻,却犹如当头棒喝,令墨冠灼热的脑子蓦地清醒过来。 墨冠收回脚步,狠狠瞪了一眼阶下的二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高颈玉瓶,转身回到九韶面前,将瓶中的药倒出来递到了他的唇边。 九韶摇了摇头:“水精玉魄丹珍贵,但于我的伤杯水车薪,不必了。” 墨冠对他既心疼又着恼,语气便有些控制不住了:“少主与其为区区一瓶丹药惋惜,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的身子罢。”说完,扣住他的后颈将药塞进了他的嘴里,像是没什么耐心的家长对付嫌苦不肯好好吃药的小孩子,简单粗糙,却一副豆腐心。 九韶没反抗,他现在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就连这样一个微微仰头的动作都牵扯了胸前的创伤,令他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少主这会儿知道疼了?方才不是口口声声笃定你绝不会死么?怎么才区区两成的刑罚便萎靡成这个样子?!”墨冠没好气道,却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为他输送灵力,以助水精玉魄丹的药力尽快化开。 “多谢墨叔叔。”九韶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诚挚道。 其实他真不会死,即便受了全套的“万焰焚心”之刑,也不会。因为他胸有成竹。 羲华回来神宫虽是一时起意,他却早有绸缪,从他离开魔界的那一日起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他也料到了父亲会将他绑回来,而“万焰焚心”之刑,也是他自己提的。 来之前他已准备万全,向井焕借了他那块象征鲲鹏少主的炎玉在身,足可自保。 说来有趣,这块炎玉来自深海,一直被鲲鹏一族代代相传,海洋地广物博,所产珍宝不知凡几,而此物唯独可以作为镇族之宝,自然有其非凡之处,不过是井焕那个胸无点墨的货,才不知其奥妙。 不过,这可是他偏颇了,井焕因其身世所累,井槑因无亲子,又欲在外人面前彰显其胸襟,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立为少主,传了这玉手牌予他,却从未将其视为继承人,这炎玉的作用便更是丝毫不曾传授。 井焕一直以为这是块“醒神玉”,就是哪日他沉湎玩乐,放纵本心时会被电打一下,提醒他要醒神守心,勿玩物丧志,类似戒鞭界箍之类的东西。 炎玉手牌真正的作用是护主——这是九韶从一上古卷轴中偶然所得,上载:炎玉乃是天地初开,天火坠入海洋,烈焰令海水蒸腾如沸,无数水族丧身火海,大鹏之祖本是凡鸟,见之不忍,遂振翅高飞于昆仑神山取来九天寒玉,投入海水之中,寒玉与天火相克,将其镇于深海之底,经年日久,寒玉色变赤红,其热如火,便被称为“炎玉”。而那只鹏祖却因以凡身闯神山而力竭,坠海而亡,死后精魂化而为鱼,守护着他用命换来的那些水族。 上古诸神为了表彰那只大鹏,赐其神格,并赋予其海空双重之身,命其掌管水域,世代传承水神之位——这便是鲲鹏一族的由来。 而那块炎玉,则被鲲鹏一族视为神圣的象征,打造出了一块手牌由族长世代相传。 炎玉因此可抵挡烈焰,而火是鲲鹏一族纵横海空的唯一弱点,佩戴炎玉者不惧火焚,可护其主神魂不灭,算是极为实用的一件法器了。 九韶借予井焕法力以保护画扇,井焕以此为报,算是皆大欢喜,但因果际会,九韶委实没有料到井焕会舍命抵御傀猢,致使他被凤凰真火所伤,恰巧又无炎玉护体,这便是他欠了井焕的,日后得加倍偿还了。 如今九韶身怀炎玉,他并不想过早曝露,打定主意要等受完“万焰焚心”之刑,承受不住之时再以此保命,谁知父亲竟然心软,要将这刑分而行之。 人算不如天算啊,九韶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只觉冰精玉魄之力在体内缓缓化开,四肢百骸升腾起一丝凉意。 但这一点点清凉对于心口处的烈焰聊胜于无,却令他全身发麻的经脉恢复了知觉,心口之痛感受愈发清晰。 墨冠长老还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他一贯如此,爱之深责之切,以往九韶虽说不是虚心受教,却也洗耳恭听,如今他全身都在抽痛,眼神发虚,只有墨冠长老那张嘴在他眼前一开一合、无休无止,九韶此时最强烈的感觉便是想要找块石头一头撞上去,晕了算罢。 好容易等到墨冠长老“教训”完,又叮嘱了一番千万不要再犟,需跟族长好好认错,以求宽谅云云。九韶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咬牙点头,敷衍之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罢了。”墨冠长老知道说了白说,只能用行动心疼他,手中权杖一指吊住他的铁链,九韶被放了下来,只剩捆仙索束缚他的行动。 九韶就地趺坐,调息片刻,总算缓过一口气,诚心道谢:“多谢墨叔叔。” 墨冠长老很铁不成钢道:“本想借着这痛令你清醒清醒,但我看出来了,你嘴上不说,心里……罢了,你先调息一夜,明日我再来。” 九韶点点头,见他慢慢步下高台,终于能合上眼睛。 此时,凡界,承天殿。 羲华小憩了片刻,睡的并不踏实,做了许多梦,梦境纷繁杂乱,但梦中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九韶。 这些梦的视角很乱,一会儿是她自己,见到九韶被吊在半空,扒光了上身正在被一条火焰般的鞭子抽打,那画面,竟然有些异样的刺激;一会儿又是第三人,她看到被吊起来的人是自己,那条火焰般的鞭子却执在九韶的手中,他将鞭子向她抽来时,眉目间一阵似笑非笑,那笑容令她毛骨悚然,然后,伴随着鞭子落下,她的手指尖一阵剧痛…… 哎哎,那鞭子打向的是她的胸口,她指尖痛个什么呢? 羲华倏然惊醒,发现是自己拍着阿弥哄他时不小心睡着了,手就垂落在他的嘴边,这小子不知道是调皮还是饿了,竟然吸吮上了她的指尖,还用没牙的嘴狠狠咬下。 可别小看了“无齿小儿”,他们咬起人来,可真令人痛得眼泪都出来呢。 羲华用另一只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趁他被逗笑的时候把自己遭殃的手指抽了出来,这才发现虽然没见血,却也被他咬出了两条深深的印子。 “亏得你命大,若是吞了我的血,你不被胀坏,也得去半条命!”羲华又弹了他两下解气,见晚娘匆匆忙忙地进来,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 “钿钿!是钿钿,一大清早不知着了什么邪,胡言乱语的,说是自己遇到了邪祟,满地的……”她猛地住口,似乎是有些忌讳,不愿在羲华面前说那些秽语。 羲华:“……” 第121章 白莲花 羲华亲自去查看了钿钿的状况,发现小姑娘睡在床上,犹如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她闭着眼睛口中乱喊,双手痉挛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满脸是汗,因为极度惊恐,连额心的花钿都扭曲了。 羲华觉得对不起她,汗颜的很,真是课业不精,连消除个记忆都如此手潮,竟令柔弱凡人受苦了。她拂袖坐在床边,伸手按在她的额心,将灵力缓缓地注入。 然而一探之下,竟出乎她的意料。昨夜她为钿钿施法消忆时,一度遇到了阻碍,当时她急于为井焕疗伤,便没有多想,强行突破了那层阻碍,且施法后也未曾多留,所以没能及时察觉她的异样。 方才注入灵力,那层阻碍不见了,但她所触碰到的记忆,明显不是昨夜那一段。 一般来说,要消除方才发生的人或事在脑中形成的新鲜记忆,会相对容易,因为那记忆未曾深入识海,留下的印痕尚不够深刻,昨夜她所遇到的便是此种情形。 可如今却不是了,她明显可以感到那记忆陈旧而又深刻,用凡人喜欢的一个成语来说便是“刻骨铭心”。 说白点,眼下令她陷入梦魇,如此挣扎的不是昨夜发生的事,那段记忆已经被她清除干净了,而是有一段久远的过往,正在纠缠和伤害她。 羲华本想非礼勿视,但看钿钿此时的样子,强行将她从梦魇中唤醒大概会损伤她的神智,而若是不看就替她消除这段噩梦的话,似乎也不太好,万一其中有什么即便是痛不欲生也要保留的回忆,她贸然动手是对她的不敬。 其实,更令羲华好奇的还有一事,便是昨夜她所打破的那层阻碍似乎是一个封印,钿钿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会有人为她设下这样一个封印呢? 再联想到之前在钿钿体内探到的元神,她愈发好奇,觉得这个小姑娘身上的谜团一个连着一个,令她实在忍耐不住自己的手了。 “勿怪勿怪,我就看一眼!”羲华向她小声道,手指掐诀,覆在钿钿的额上,“思忆”之术令她读到了她想看到的那段记忆,并以钿钿的视角慢慢展开。 画面并不清晰,应该是发生于她的幼时,所见的人都较为高大,其中还不乏顶着鸟首兽头或是头上顶花带刺的、以双腿直立行走的活物。 这是……未化形完全的妖?这就有意思了,羲华继续看下去。 开始时画面还比较和谐,人妖混居也其乐融融,不过很快羲华便看清了,其中的人族只有两个,且应是有一定修为的修行者。 后来不知怎的,场面一度血腥异常,那两名人族修士与邻居那些妖族开了战,战况异常惨烈,满地都是妖尸和鲜血。其中一个与一只花精……唔,应该是个莲花女妖同归于尽,而另外一人,则负伤逃走。 这处记忆的视野里全都是那名长相不俗的人族修士,钿钿似乎是被他挟在了腋下,飞快地御风而行,身后跟着一群妖喊打喊杀的,幼年的钿钿被吓得哇哇大哭,口中只不停地喊着两个字:“爹!娘!” 那人族修士只暂时地躲开了群妖的追杀,他没有趁机恢复体力,反而是寻了安全之处将钿钿藏了起来,离开之前还不忘在她记忆中下了一个封印,将那段记忆牢牢锁住。 看到这里,羲华大致明白了始末,原来令钿钿陷入梦魇的是这段被她无意中破开封印的记忆,钿钿居然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段经历,难怪她会被梦魇所困,惊惶哭叫。 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何她体内存在元神。 羲华凝眉想了想,重施“思忆”之术,将这段记忆又往前推进了不少,直至看到那个莲花女妖偷偷地将许多修为源源不断地打入她的体内,其中竟然还夹杂着破碎的修士元神。 在钿钿的眼中,那个莲花精女妖待她温柔关切,是她最喜欢的人。而唯独在她给她打入这些东西时面目狰狞,人族未经修炼的经脉脆弱且狭窄,如此大量的修为一股脑地涌进来,钿钿痛的死去活来,恳求她放手时一直哭喊着叫“娘”。 羲华恍然大悟,原来钿钿之母竟然是一个妖族,那为何她身上探不到一丝妖气,难道是与那个莲花精女妖打入她体内的修为和元神有关? 羲华耐着性子又向前看,那时可能是钿钿方才出生不久,画面极度模糊,但她勉强分辨出了那个人族修士,正抱着她笑得一脸幸福,还会哼歌哄她入睡。 这位看来就是钿钿的生父了,那后来他与莲花女妖生死相搏又是为何? 羲华觉得自己错过了细节,便又向后看去,一直找到了人妖大战的那一日,钿钿的父亲将剑刺入妻子的心口时含恨问了一句:“你为何要杀人?为何要杀这么多的人?!” 莲花女妖口吐鲜血,却仍旧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容:“为了……为了孩子。我……我不希望她以一个人妖混血的身份饱受欺凌,我想……想让她做……做一个……一个……” “人”的声音不曾发出来,但羲华看到了她的唇形。 羲华拼拼凑凑,再加上自己脑补,觉得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钿钿的生父与妖结合生子,不知何故混血的孩子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莲花女妖为了孩子走了极端,猎杀了许多人族修士,将他们的修为及元神输入钿钿的体内来压制她的妖元,此等逆天邪术竟然成功了,但莲花女妖也因此触怒了她的丈夫,由此才造成了那场混战,平日和平共处的人妖大打出手,真是人间惨剧。 羲华唏嘘着收回了“思忆”之术,一时不知如何评判,照理钿钿身上满是血腥,那些破碎的元神每一块都来是一个人族修士的命,却因聚合在一起且与钿钿的心神相连而再也无法取出。 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经影响了钿钿的命格,从第一块带着杀孽的元神植入她的体内开始,她便与平安、幸福、喜乐……等等一切凡人美好的命运彻底断绝,终生伴随着离散、孤独和背叛,这样的后果大概不是她的母亲所乐见的。害人终害己,唉! 羲华叹了一声,重新施法设下封印,将那段记忆重新锁回了她的识海深处。 凡人敬畏神明,同样对鬼怪敬而远之,晚娘虽然关心钿钿,但她怀中抱着阿弥,不敢往前凑,怕不好的东西冲撞了幼儿。她焦急地等到羲华回来,问道:“夫人,钿钿如何了?” “无大碍,是被梦魇住了。让她休息两日便好。” 羲华神色疲惫,昨夜几乎未睡,方才又接连施法,她已有些脱力,说到底,还是这凡界的灵气太过稀薄了,昨夜在神宫蹭来的那一点点不但没补上亏空,还加速消耗殆尽。 晚娘觑着她的脸色,道:“夫人歇息一会儿吧,宫中的珠妃娘娘派人来递了帖子,说午时会来殿中祭拜。” 晚娘对珠妃的印象只停留在宁姑姑身上,虽然她被羲华收拾的挺惨,自此口不能言,手不能书,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生生把自己气出了个半身不遂,很快便被元公公送走“休养”了,但她还是给晚娘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羲华却对珠妃“闻名已久”,她本不耐烦应付这些心机深似海,头脑却傻的缺二两的深宫怨妇,怕被她们传染了蠢病。但转念一想,这人间的宫斗她在话本子上看了许多,祸水妖妃也读到了不少,虽然津津有味,但到底差点鲜活,此番能近距离观察个活的,也有趣。 于是她当即拍板道:“好!我见!” 午时初刻,羲华实在忍耐不住,早早收拾整齐了坐在大殿的神台莲座之上,放眼一望,映入眼帘的都是莲花——白莲花。 羲华原本对这种花没什么成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么,凡人文豪挺有文采,但方在钿钿的记忆中看到了她那个亲娘砍瓜切菜一般地屠戮人族修士,又倏地对莲花这种“高洁无垢”的花失去了好感。 再美再值得歌颂的事物,一旦执起了刀兵,以他人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再多的可爱也就成了可怕。强烈的反差感会令人觉得恶心作呕。 羲华虽不至于对一个妖族生畏,但憎屋及乌,她顿时也看这满殿的莲花不太顺眼,责令神侍们将那些瓶瓶盏盏全都撤了。 神官长颜慈原本在安排贵妃接驾事宜,忙的团团转,看到神侍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原本还要训斥,没想到听了他的耳语之后顿时眼神一凛。 “娘娘是嫌这些莲花不好吗?”颜慈进殿对羲华行礼,问道。 羲华正在仔细瞧着神台上的那尊天女塑像,从甜水镇一路到云都,各地的天女祠她见了不少,殿中供着的塑像的形象不能说一模一样,却也大同小异,都是手执莲花,面目慈和,一副悲天悯人之相。 呵呵,悲天?悯人?扶摇的下场历历在目,这所谓的天女、神权,不过是统治者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羲华没由来地一阵心烦,觉得塑像手中的那支莲花也十分碍眼。 莲花是天女娘娘的象征么?既然传承了数百年,羲华无意冒犯,否则以她的脾气,非得将这塑像推倒重立不可。 “不好,日后殿内不必供奉莲花。”羲华随口道。 “莲乃天女的化身,是我国臣民心目中最圣洁之花。下侍斗胆,请娘娘勿要撤去这些莲花。莲香幽幽,以沐国民!”颜慈深深俯首。 羲华笑了笑,被他勾起了强烈的逆反之心,执拗道:“若我偏不想留莲花在此呢?” 第122章 仙侠变宫斗了 身为承天殿的神官长,颜慈的地位,大概是羲华做天帝时,井焕和九韶加起来那么多。或者说,这殿中的天女更多的是一种神权的象征。神,高高在上,不染尘垢,除了赐福予众生,不触凡尘。 而神官长便是沟通神明与凡尘的桥梁。 所以,当颜慈听到羲华这般蛮横的放话时,一时怔忡,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算是承天殿的旧人了,先代天女扶摇在位时他便是殿中的神官,扶摇被废除后承天殿分崩离析,神官侍从皆作鸟兽散,唯独他及少数对旧主十分忠诚的留了下来,守着萧索寥落的殿宇和一眼看至尽头的人生孤寂度日。 白眼和讥讽可想而知受了多少,可谁知时来运转,他们竟一朝翻身,迎来了新的天女娘娘。这承天殿再度沐浴神光,颜慈也因此成为了神官长,能够这样面对面地与天女娘娘相谈——若放在数年前,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只不过,虽然得到了这样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曾经他以为只要天女娘娘的眼神能够停留在他身上一瞬,他便能雀跃的心都要跳出来。可如今他望着新的天女,只觉得十分陌生。 她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她不是!你看她连莲花也不爱,她的眼中也没有她那悲悯又善良的目光。 昨日初见,新任天女娘娘身上那灵动而又耀眼的光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一瞬间便失望起来。 他听到承天殿的神官与侍从都在惊叹她的明艳照人、不敢直视,他虽赞同,却忍不住暗暗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 若是羲华此时能听到他心里在想的这些,一定会暗嘲:废话,本座是货真价实的神女,自带光环,不闪瞎你的眼才怪。想在我身上寻扶摇的影子,滚! 就是这片刻之间,颜慈心中百转千回,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唯天女娘娘之命是从。” 羲华摆摆手让他下去,接着琢磨自己的事,因为她方才偶然有了一个新发现——这天女的塑像,从侧面某个角度来看,很像她印象中的一个人。 像谁呢?羲华苦思冥想,她在神界呆了千年,神女仙子见过太多,但能记住脸的寥寥可数,而能令她有这种感觉的,一定是不是擦肩而过、随意一瞥之人,她们之间,必然有某种羁绊。 她苦想了许久仍不得解,一直到珠妃带着鸾驾降临,听到她阴阳怪气的嘲讽,这才骤然想了起来。 的确不是什么浮光掠影之人,此人她既熟悉又陌生——上一代天后,先天帝的正妻,邛及山神女伏羲氏风黎。 而邛及花看起来,外形颇似莲花。细想起承天国的这天女的传说,据说是千年前有一神女下降此国度疆土,于乱世中救了当时的帝王,帝王感怀,遂立承天殿,世代遴选天女供奉神明。 按这个时间计算,大概就是先天帝神陨,圣天后离开神宫自此不见芳踪之时。 原来,这承天殿天女竟拐弯抹角地与自己大有关联。羲华幽幽地想,真是好久不见,天后娘娘。 她这边出神,那边珠妃察言观色,一眼便看穿了,顿时不满道:“莫不是本宫说话太过无趣,竟令娘娘神游太虚?” 羲华回过神来,依旧心不在焉道:“唔,是挺乏味的。” 珠妃代掌后宫,可以说是“佳丽三千我最大”,从未受过如此抢白,立刻气结,涨红了脸反嘲:“天女娘娘真是直爽,本宫见识浅薄,失敬了。” 羲华虽然有生以来做女人比做男人要少的多,但不妨碍她掌握冷嘲热讽这种三界女子都不可或缺的技能:“客气,珠妃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已算是很难得了。不如日后多读些书,好好弥补弥补见识。” “你……!”珠妃没想到她客气,对面接招这人却如此不要脸,反过来令她如此难堪,于是她也没必要再守着什么皇室礼仪,怒斥道:“你不过一乡野村姑,言辞如此鄙陋,仗着几分姿色,和那个贱人有些相似,便胆敢冒充天女娘娘。这是大不敬!本宫要禀明陛下,要你好……!……!!……” 羲华懒得听她叫嚣,这便是励苍帝后宫第一人吗?说什么美貌与智计并存,将励苍帝、萧轲珣和扶摇玩弄于鼓掌之上?不过如此嘛,难怪励苍帝一直将扶摇视为白月光。 于是她指尖略略一抬,珠妃就好似被扼住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羲华吐了口气:“终于清净了。”她好整以暇地走下神台,看着因怒火而面红耳赤的女人:“真是可惜了,你这样充满欲望而肮脏的心,配不上这样明艳的脸,况且,愤怒会加速衰老,姐姐,想必你平日没少发火吧。”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珠妃那被精心粉饰的面皮。 珠妃的眼神顿时变得惊恐,因为她发现自己不但出不了声,口中只能“嗬嗬”作响,而且连动也动不了,就连别开脸这细微的动作,都无法动弹分毫。 但幸好羲华很快便改变了主意,她只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道:“全是脂粉堆出来的。” 这话杀伤力不大,侮辱性却最强,若是珠妃眼中能喷出刀子,一定早把羲华扎的体无完肤了。 “退下吧,”羲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道:“从今而后,你勿踏入承天殿半步。” 神谕落地,珠妃仿佛被一股大力迎头在脸上击了一拳,将她直接击飞出了大殿,一直到撞上阶下她的贴身侍女,二人才一齐跌倒在地。然后,巨大的殿门轰然合闭。 珠妃的鸾驾等在殿外,见状纷纷奔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她。珠妃站直身体后挥臂打开了那些宫人,扭头狠狠瞪着承天殿的大门,怒道:“贱人!你给我等着。” 宫人们噤若寒蝉,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能出声了,不禁恨意加倍。但她在深宫沉浮多年,最明白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而在什么场合中,一句怒言都不可说。 于是她站定平复了心情,略略整理了一下发髻衣襟,恢复了那个高贵典雅的宠妃模样,回身坐上了步辇。 “回宫!不,去国师殿拜访!”她努力平静的声音中还是有一分震颤,但眼神却无比坚定下来。 殿中的羲华伸了个懒腰:“真是,不过如此。” 她回到卧房,晚娘出来迎她:“娘娘可安好?奴听说那珠妃对娘娘不敬,可担心坏了。” “无甚大事,不必大惊小怪。”羲华摆摆手:“只不过讨厌的很,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晚娘心中稍安,将阿弥抱给了她:“娘娘快看看,自从昨夜起,阿弥不哭不闹,可是如今又过了半日,仍不见起色,像极了先前那些时候。” “……”羲华将孩子接过来,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他倒是没有大碍,只是有些恹恹的不愿睁眼,像是没睡醒似的。 又是这样,路上发生那回之后,但明明已经好了呀,羲华不放心地探了探他的识海,因魂魄残缺,他的识海安静的如同无波无澜的大海。 羲华心中忽的一动:“他这样,具体从何时开始的?” 晚娘仔细回忆道:“约莫是昨夜娘娘走后,一直到现在了。” 羲华如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与九韶有关!但如今他人未归,该去哪里寻他问个明白呢? 想了想,只有井焕了,羲华并不想将他与画扇的事曝露在晚娘面前,不是信不过她,而是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少与神界发生羁绊,她本是一个凡俗妇人,拥有平淡却安稳的人生,羲华不想令她陷入这纷争的泥淖。 她对晚娘道:“阿弥我来带吧,你去为他准备一下明日的弥月之礼。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那根琅树枝,伸手拂过,那树枝便变成了一根笔管,“收好。” 晚娘双手接过,只觉得那根笔管青碧如玉,触手温润,颇有分量,不由惊异道:“这是何物?是玉做的么?” “不,是一种美好的树,名字叫做琅树,这是琅树的树枝。”羲华见她爱惜地抚摸,笑道:“这样的笔管,应该配得起做我们阿弥的胎发笔了。” 晚娘连连点头,满脸笑容:“配得起!配得起!” 羲华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晚娘颇能感染自己,只要看到她的笑容,便感染这混沌不堪的世间,仍有活力。 神族自恃高高在上,视凡界众生如蝼蚁,但那些高踞云端的神只如何能知,这亿万蝼蚁中,每一人,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从不逊于任何高傲却冰冷的神,只不过他们不愿降下云端,亲身经历罢了。 羲华失笑,觉得自己愈发多愁善感了,抱着阿弥去往井焕休养的小院。 而不久后,珠妃驾临国师殿。 师毕宣早听说她去了承天殿,料想吃了好大一个没趣,见她果然气冲冲地进来,先是一挥手,令殿中的侍从都退下了。 “她与扶摇长的有五分相似,你缘何不曾早传信于我?!” 第123章 铁凤凰 珠妃没头没脑的质问令师毕宣吃了一惊,他沉思片刻,问:“在你眼中,她与扶摇夫人竟然如此相似?” 珠妃压抑了一路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不由厉声道:“怎么,你觉得不像?”她神经质地揉搓起自己的披帛垂下的一角:“就是她,一定是那个贱人!附在她身上来向我索命了!” 师毕宣不想理会愚蠢的蠢女人,但看她收拾后宫其他妃嫔,无比精明又足够狠心,怎么独独在扶摇一事上便这般拎不清,似乎脑子被狗吃了。 “你怎知扶摇夫人一定死了?”师毕宣正想套套她的话,故意如此道:“我们可是从未找到她的人或尸骨。或许她是跟着萧轲珣一道走了也未可知呢。” “不可能!”珠妃断言道:“她的孩子还在那个妖女手上,她怎会舍得离开。” “或许是他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呢?”既然要钓鱼,师毕宣也不吝放一些饵:“这些时日我陪侍于御驾之旁,找尽机会观察那个孩子,以我之见,那孩子若不是先天不足、体质孱弱、不易颠沛,要么就是那根本就是一个死胎,不过是被那个所谓的天女施了邪术,勉强吊着罢了。” 师毕宣倒是有几分道行,这一番推测下来,竟然挺接近事实了。不过羲华是真神还是妖孽他自有判断,到底没像珠妃这样,把“妖女”二字说出来。 珠妃气急败坏道:“一派胡言!本宫看就是扶摇死有不甘,附在了这个妖女身上!那日本宫的人明明看到,是萧轲珣自己逃亡的,扶摇进了那天女祠后就不曾再现过行踪!” 师毕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中一哂——果然,这个女人将手也伸向了内卫队。那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不知是否可以收为己用呢,毕竟他安插的人手已经被那个天女识破,虽然毫发未伤,到底露了行迹,日后不好再公开露面了。 见国师沉思不语,珠妃还以为他是站自己这方的,不由眼珠一转,笑道:“不知国师大人有何良策,不如你我再度合作,如法炮制,令那个贱人失德败行,然后再一举将其拉下神坛,如何?” 师毕宣给她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这位天女来头不小,无论她是真神也好,是妖孽也罢,如今皆不宜擅动,以免引火烧身,触怒天颜。” 珠妃以帕掩唇,娇笑两声:“近月不见国师,胆子竟然小了这许多。你倒是给本宫说说,她有何来头。” 师毕宣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珠妃不是励苍帝,向来不将祈神祭祀之事放在心上。她在后宫纵横多年,以为一切算计皆是棋局,且自诩为执棋之人,在她眼中,不但师毕宣,连励苍帝都是棋子。 “管她是何来头,承天殿在我国传承百年,不是说废,也就废了。国师,你那番的丹药甚好,本宫看陛下膝下空虚已久,朝堂上各位大人又催的紧,国师还应继续为陛下分忧才是啊。” 师毕宣闻言,捻了捻手指,道:“虽说她手中的那个孩子不是长久之相,但留于天女身边,有圣子的名分,终究是个祸患,娘娘与其想着对天女下手,不如先除掉这个绊脚石。” 珠妃“呵呵”冷笑一声,不再接话,她与师毕宣本就不是一条心,先前不过是为了相同的利益短暂合作,眼下这种情形,已然是谈不拢了。 棋子不听执棋人使唤,那便送他出去最后再发挥发挥作用,不要浪费了——珠妃这般想着,眼下,还不急于一拍两散。 她这边筹谋着送他去死,师毕宣却在那边思量她一开始的话——为何在珠妃眼中,那个天女羲华竟与扶摇有五分相似?他并没有看出丝毫端倪,难道是珠妃被仇恨蒙蔽,看谁都像那个宿敌不成?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见微知着,师毕宣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件小事。于是,珠妃离开后,他立刻沐浴更衣,行了降神仪式。 等到紧闭了半日的国师殿大门再度敞开时,师毕宣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而羲华那边,井焕的床头,她好笑地看着阿弥揪着井焕的一缕头发怎么都不松手,而井焕疼的龇牙咧嘴,不住地哀嚎:“阿羲你管管他!” 井焕这个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对幼小的生灵极其细心,他如今双臂未愈,触觉麻痹,贸然发力难免没轻没重,唯恐伤了这粉团子一般的小家伙,便耿着脖子一动不动,只苦着脸向羲华求援,可怜巴巴的。 “好了好了!” 羲华强忍着笑意将阿弥抱了起来,谁知阿弥竟似乎是对井焕极其不舍,还不能抬起的小脑袋不愿顺服地躺在羲华怀中,执着地扭头,看向井焕的方向,不知是见到了什么可乐的东西,竟然咧嘴笑了出来,小手小脚一齐挣扎出了襁褓。 见状,羲华恍然,直截了当地问井焕:“这孩子忽然活泼,是不是与靠近你和九韶有关?” 井焕“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探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这才发觉有异,不禁骂出了声:“这天杀的九韶,借点法力还要收利息,别人是铁公鸡,他干脆是铁凤凰得了。” 然后,他的下一步动作,将羲华看傻了。 只见井焕站起身,双手捧在胸前,做捧心之状,由内而外慢慢地探出,一团淡黄色的光晕便被他捧了出来。 “这是……魂魄!”羲华惊呼。 “是,应该是这个小家伙的。”井焕将魂魄捧到了羲华面前,手虚虚地悬在她怀中阿弥的额上。 果然,阿弥顿时“激动”起来,口中“啊啊”做声,小手高高扬起,想去抓那团光晕。 而那光晕,仿佛也被阿弥吸引住了,不受控制地冲着他的心口的方向蔓延。 井焕见状道:“这娃娃即将满月,是时候让灵神合一了。”说着,他慢慢分开手,那团光晕便如沙漏中的细沙一般簌簌流下,一股脑地扎入了阿弥的胸前。 阿弥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目光凝聚,一改往日的呆滞,灵动鲜活起来,小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可爱极了。 羲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到闭住了气,一想到阿弥日后可以如寻常孩童般起卧蹦跳,顿时开怀,向井焕胸前捶了一记:“真有你的,替他谢你了啊。” 井焕没防备她这一记老拳,顿时疼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哎呦”一声痛呼弯下了腰,“涕泪俱下”地指责她:“你……你这不是谢……谢我!你这是恩……恩将仇报!” 羲华没料到她这么玩笑似的一击能造成这么大的杀伤力,但她抱着孩子不方便去扶他,正要施法给他助一把力,却见画扇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扶起井焕,将他驾到了床上。 羲华:“……” 画扇细致地查看了井焕的伤势,见肩膀处的一处伤口裂开见了血,雪白的白绫上一片泛着淡金的暗红,不由又气又怒,她不便明着怼羲华,只含沙射影道:“九韶神君真是不通情理,将魂魄如此重要之物托付给公子却不事先知会一声,温养凡人之魂消耗甚巨,数日以来神君他自己都耗费了无数神元,公子如今身无法力,养护这魂魄一日一夜便令你虚空至此,难怪这伤久久不愈。” 羲华:“……” 她听懂了,这是点她呢,但她的关注点从不在正确的地方,竟从这话里听到了旁的讯息,开口问:“这魂魄是九韶发现的?一直也是他在温养?” 这其中的内情画扇一清二楚,便主动答道:“确实如此。” 羲华不由忿忿起来:“这么说这些日子以来,但凡阿弥有点起色时,都是九韶在他身旁?不分昼夜都在?” 联想到不是她便是晚娘一直伴在阿弥身边,而晚娘一日数次地罗衫半解,给阿弥哺乳,她不由脱口而出“太变态了吧。” 井焕没想这么多,再加上有些生她的气,开口便刺她:“怎么,帮你的忙,为你分忧,反倒成变态了?!” 羲华扭捏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是阿弥的乳娘,那个谁不也被……罢了,事关女子名节,你懂的。” “什么名节?”井焕茫然了片刻:“你还担心名节这种东西?你们不是连身体都换过了,该看的不该看的早都看过了吧。” 羲华恼了,若不是画扇在侧,多少要给井焕点面子,她早扑上去揪他的耳朵了。于是她忍了又忍,努力和缓了语气后才咬着牙冷笑道:“你说谁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了?!” 井焕是故意的,反问:“你都有此觉悟,九韶那个君子便不会了?!你担心的那些,还有那位晚娘,九韶都不曾冒犯过半分。非礼勿视,我们都懂的。” 羲华顿时觉得尴尬,颇感无地自容,讷讷道:“谁让他自作主张,谁让他帮我的忙,谁让他为我分忧了。讨厌死了!” 井焕:“……” 画扇看不下去了,故意高声对井焕道:“阿焕公子,这便是你不懂了——女人呢,说不喜欢,就是喜欢,说一个男人为她做什么讨厌死了,意思便是喜欢的不要不要的,噢,这个不要……” “懂了,这个不要,便是要对吧?”井焕颇会举一反三,与她一唱一和道。 羲华:“……” 第124章 姗姗出场的忘年交 言归正传,羲华虽然欣喜阿弥找回了魂魄,成为了一个健全的孩子,但她并非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既然九韶看在她的面子温养了阿弥的魂魄这般久,她也该给予回报,关心关心他的下落。 而且,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仿佛在她不知的地方,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还有那个梦,神仙的梦多少有些预兆的意味,虽然羲华觉得,九韶绝不至于落入那般境地,但九韶这个人吧,看着很有成算,事事胸有成竹,她却知道,他挺容易犯傻的。 他若不傻,怎会将阿弥的魂魄温养于自己的神元之中,吃苦受累还大大折损修为;他若不傻,怎会明知回到神界就面临危机重重,二哥能念着亲情放过自己,对他这个瑜亮之争、平生劲敌可未必会手下留情,却还要执意相随;他若不傻,怎么会为了她多番绸缪、忍受裂魂之痛,甚至还叛出神界,追着她流浪于人间…… 羲华越想越觉得自己……太渣了。 如此恩情比天高比海深,理论上她得报恩,否则天道会碍于因果降罚于她,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悠闲日子又得泡汤。 还有阿弥,他欠了九韶养魂之恩,也该报还。子恩母还天经地义,她就一并代劳了吧。 可这个恩,她该怎么报呢? 羲华丝毫不为此苦恼,因为除了以身相许,刀山火海、炼狱幽冥她都愿意为他闯上一闯。眼下,这不就是机会? 如果九韶此番果真遇险,那么无论他身陷何处,她都会勇敢地将他救出来,然后……然后的事然后再说。 虽然她挺想再留给他一个“山高水长,勿念”,但九韶未必会有先前那三回那般好说话,因为他除了傻,还很执拗。 罢了,先救人。但该去何处寻觅他的踪迹呢?不说三界,单单神界,浩渺九重天,一重广过一重,六族各有领地,犄角旮旯多如恒河沙数,该如何入手呢? 羲华冥思苦想,先前与井焕商讨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如今该如何呢? 忽地,灵光一现,她想到了一个人。 羲华在神界千多年,虽然人缘不好,口碑仅剩一个“咸鱼天帝”,但她的朋友却不仅仅只有井焕和九韶二人。有一位清净避世,数千年不曾于公众面前现身的紫光圣母——或称斗姆元君,就是凡人口中的星神之母斗姆姥姥,是她的忘年交。 大多数神仙寿数有尽,紫光圣母却不知已经降世多少年,辈分之高,算是神界屈指可数的德高望重的老神仙。只是她这几千年来只在干系神族兴替的大事上才会传出一些踪迹,可从来都是传言纷纷,见过她的人却寥寥。 羲华能遇到她,于她而言是纯属偶然。紫光圣母却归结为“宿命使然”。 那一次相遇并不如何愉快,是羲华之后千年“水深火热”的初始。 她记得那是六族议定要她来继位天帝,正在筹备大典的时候,因为她消极抵抗无甚作用,不但被六族禁闭在寝殿“休养”,而且连井焕都被鲲鹏一族关了起来,不许他们见面,至于九韶……他那个时候似乎在战场上收拾残余,凤族早在那时便有意给他积累军功了,尤记得他便是在其中一役上一战成名,才奠定了他在神界“禹疆第二”的“威名”。 换言之,没人帮的了她,她要对抗冥冥中那不长眼的天命,只能靠她自己。 羲华偷溜的本事千锤百炼,她想离开禁闭并不难,难的是何去何从。 那时的她远不像千年之后那般有底气,身边要人没人,要盘缠没盘缠,无处可去,一向仰仗的哥哥身在魔界,自身难保。也怪她,抱二哥的腿抱习惯了,自己却连条后路都没有。 如今她有的,只是赌在胸膛的一口气。 就凭着这口气,她跑了。彼时她还不曾离开过神界,便只跑出了神宫,仍在神界之内流浪。 为了避免追兵,她还刻意避开了常去的那几处,比如钟瑶山、井焕的老家北冥之海等等这些,只管往地广人稀,名不见经传之地躲就是了。 也是她运气好,掷骰子随便选了个方向,第一处所到之地便是紫光圣母从不示人的道场,还误打误撞地遇到了正在照料花圃的圣母正主儿。 羲华从小不喜欢花——其实不是真不喜欢,小神女嘛,骨子都喜欢这些鲜艳和美好的东西,但她自幼被离澜神妃以男儿身教养,不允许她对这些外物有一点亲近,但凡显露一点儿,便非打即罚,久而久之,她也就真对这些无感了。 及至后来离澜神妃神陨,她继位天帝富有三界,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她也再不曾对那些东西动过心。 小时候不能拥有的,长大之后也便不再渴望了。 于是她在一座丝毫不起眼的矮峰上看到那一片绚烂的花海时,本能地是想绕着走的。但那里不知为何岔路那般的多,兜兜转转间她迷失了方向,绕来绕去总能回到那花海的边缘。 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走不脱,不如闯一闯好了。 也就是她那时没经历过风浪的毒打,若是放到现在遇上了……大概也得偏向虎山行,从天女祠中得遇扶摇和萧轲珣,再到后面阿弥这一连串的事儿,皆由她的好奇心而始。 于是小羲华便大胆地闯进了那片花海,经受了“重重”考验,最终得见了这其中的主人。 犹记得当时见到紫光圣母的第一眼,她脱口而出:“好心的姐姐,快给我一盏甘露解解渴。” 说完,她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不在那片无边无垠的花海之中了,而是处于一间雅致的净室之中,身下躺着的是暄软的云床,沾满泥土的衣衫上下换了个干净,连不小心跌破的膝盖都包扎了起来。 房中还有一人在打坐,就是先前见面的那位“姐姐”,听到她醒来睁开了双眸,过来慢慢道:“你先不要下床,仙躯还有些虚弱,需安心调养。” 羲华讷讷地应了,不住地瞧她,那位“姐姐”好笑地问:“小仙友在看什么?” “姐姐如何称呼?你这般好看,为何先前我不曾见过你?”少时的羲华嘴很甜。 紫光圣母失笑道:“煌煌九天,神族数万,你又这般小,怎会谁都见过呢?” “可是好看的姐姐都在父帝的后宫中啊,我却没见过姐姐。”这种话也说得出,可见羲华一时忘形,说话不过脑子。 果然,紫光圣母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昊渊天帝竟然如此么?” 羲华看懂了她的脸色,又听到她竟然直呼父帝的仙号,反应过来她身份定然特别。惊觉自己失言,羲华有些窘迫,期期艾艾道:“对……对不住,我胡乱说的。” 紫光圣母看不得古灵精怪的“小少年”这般瑟缩,眸中又有了笑意:“罢了,昊渊既然已经为神界战陨,妄言功过对他不敬。你勿需如此。” 羲华这才好受点,开口问道:“这……这位元君,不知您仙号如何称呼?” 紫光圣母无意瞒她,便直言相告:“本座仙号乾元斗姆紫光天尊,斗姆天宫之主,你可唤我为紫光圣母。” 羲华闻言惊诧不已,连忙施礼,告罪道:“圣母见谅,是小辈冒犯了。” 紫光圣母素手微抬,受了她的礼,温言道:“不必惊慌,坐下聊。” 羲华少年心性,刚知道这位“老人家”的真实身份时,着实有些无措,毕竟眼前这位是真·只活在神话中的人物。但对坐下来,见她温和可亲,形貌又丝毫不见老态,如邻家姐姐一般令人心生好感,着实与那个传说中的圣母联系不起来。所以她很快又放开了,半趴在小几上看着她调香,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圣母大人,我可以冒昧地问个问题吗?” “当然,小仙友请问,本座定知无不言。” “圣母大人,您今年多少岁了呀?我听说过您很多传说,有的说您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的尊神,有的说上古时代您便已经镇在神界,还有的说您的降世可追溯到天地初开,星辰光耀之时。”羲华满眼好奇:“哪个是真的呀?” 紫光圣母第一次见到这样胆大的小仙友,不禁莞尔道:“凡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不可问年纪,类同于此,女神就更不行了。” 羲华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没见多少懊恼,反而继续眨巴着眼睛问:“那圣母大人,听说您不爱露面,是受了情伤,可真否?” 紫光圣母:“……”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胆敢编排本座,是要上天刑台的。” 羲华也不害怕,立刻从善如流道:“就是,待我回去,一定帮大人把造谣传谣之人揪出来,严惩不贷!” 紫光圣母看了她一眼,道:“所以你果然是昊渊的幼子,即将继任天帝的,羲华小殿下么?” 羲华丝毫不诧异她能叫破自己的身份,毕竟是她自己先说漏嘴的,不由笑嘻嘻道:“圣母大人早已明察秋毫,不是么?” 紫光圣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脸皮比她这道场的结界还厚,倍觉新鲜,索性一次将剩下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你一个女娃娃,为何要将自己逼至此境?” 羲华:“……” 第125章 跳个千年大火坑 那时羲华还小,实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顿时震惊的无以复加——要知道,这个秘密她隐藏了这么久,就连父帝和二哥,乃至六族都从未识破,这位圣母大人,是如何一眼看穿的呢? 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疑心是自己晕睡时露出了行迹。但没有,即便换了衣衫,她这副躯壳也实实在在是个男儿身,该有的一样都不缺,不该有的一样都没有。 她骤然想到了一件事——母妃为了防止她意外泄露真身,曾将少仓氏族中的一件法器封印在了她的体内。只要法器在,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变幻出真身。 这么多年了,她虽然对自己的身体耿耿于怀,却几乎忘记了那件法器的存在。甚至于几年前母妃神陨,她彻底失去了这法器的解封之法。否则她即便拼着在六族面前暴露身世,也要辞掉那天帝之位。 紫光圣母一语点破:“阴阳两仪鉴是本座的一个徒儿所铸,听说他将其赠给了一位挚友,恰是少仓氏上一代的族长。你以此转换阴阳,而方才你晕倒后本座为你输了些灵力,一探便知。” 难怪,这真是天缘奇遇,无巧不成书了。 既然如此,羲华索性直言:“圣母大人见谅,这阴阳鉴自我幼时便被封印于我的体内,多年以来根植灵台之中,并非是小辈有意欺瞒。” 说完,她开始卖惨:“不瞒圣母大人,变成这样实非小辈所愿,真不是我自己逼自己的,逼迫我的另有其人。说起这些啊,小辈心里实在苦的很。”然后,她便将这些年来自己是如何被望子成龙,奈何天资实在够不上母妃的野心,自己又是如何破罐子破摔,皮得花样翻新,然后又被责打的遍体鳞伤,幼小的心灵差点都要扭曲了,最后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又被逼着继承这天帝之位的。 紫光圣母听的很入神,作为长者,她不便议论人家父母对子女的教导,但对于最后那些,关于天帝之位的,她倒是有发言权。 “神界虽推崇清净无欲,但天帝之位向来是个香饽饽,你为何不想要?” 羲华撇了撇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何必为了他人之愿,甘饮砒霜呢。” 紫光圣母淡笑着摇头:“你这小友,倒是有趣。” 羲华一向是个属猴的——见杆就爬,如今见她对自己颇和颜悦色,不由胆肥了许多,试探性地提出要求:“圣母大人,既然这阴阳鉴是您门下之物,那您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法器取出来呀?若能如愿,我可为大人当牛做马、洒扫侍奉一百……不,”她咬了咬牙,下了血本:“一千年都绝无二话!” 紫光圣母被她逗笑了,她这一展颜,如菩提花开,刹那芳华尽现,圣洁端丽,不可方物。 羲华看呆了,喃喃道:“好美!比母妃还美的多了。” 紫光圣母活了这大把年岁,被人称神称圣,一直都是顶礼膜拜,却从未被人如此赞美过,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故作嗔怒,道:“休要玩笑,本座的年纪,可比你母妃大的多了。” “可是你就是比她美上许多倍啊,小辈的母妃可是父帝后宫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只可惜脑子不好,白瞎了那副好相貌……”羲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子不言父母之过,但她顽劣惯了,对那个偏执阴翳的母亲殊无好感,亦无孺慕之情,常日里与她相处,不受罚的时候也是两看两相厌。 紫光圣母看穿了她的心事,道:“你的母妃我曾听过的,据说称得上颜色绝代。你是觉得自己不曾继承她的美貌,故而懊恼么?” 羲华连忙摇头,将被不知不觉间岔开的话题又掰了回来,道:“我不曾见过自己的女儿之身,想来即便不曾沾上她的光,有父帝的传承,应该也不会差——譬如我那些哥哥们,一个个都气度非凡,神光闪耀。圣母大人,帮帮我嘛!” 紫光圣母见她如此执着,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径直道:“本座那弟子青出于蓝,他所铸法器,就连本座也无破解之法。” “啊……!这么厉害!”羲华丝毫没有灰心,反而加倍吹捧道:“门下弟子都有如此能耐,可见圣母大人育人有方!” 铺垫之后她立刻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您看我资质如何?大人可否收我为徒,训导膝下。然后我再去寻那位师兄求取破解之法?” 紫光圣母佯装色变:“方才还说要给本座当牛做马一千年,现在又想着做我的徒儿了?!” 羲华笑嘻嘻地道:“做了您的徒儿,别说千年,万年都侍奉于您左右,您可是赚大了!” 紫光圣母“哈哈”一笑:“古灵精怪!不过本座如今改修佛理,怕你耐不住寂寞!罢了,本座日前偶得一卜,恰与你有关。” 羲华闻言瞪大了眼睛:“原来圣母大人早知小辈要来!” 紫光圣母对此不置可否,道:“你想向闻贞求解阴阳鉴,无需做他的师妹,也无需你千年万年的侍奉,你只需答应本座以千年时光做一件事,本座便帮你召他过来解除封印,如何?” 羲华欣喜若狂:“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都甘心情愿!” 紫光圣母摇摇头:“你这性子,若真让你如了你母妃的愿,大概也会把神界带入歧途吧——太过执着,与修行相悖。” 羲华吓的一吐舌头:“那只能说小辈运气委实好,遇到大人是我莫大的福气了。” 紫光圣母摆了摆手:“不必急着谢,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是要你如何呢。” 羲华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小心翼翼地问:“如何呢?” 紫光圣母一振广袖,将双手置于膝上,肃然道:“继天帝位,统领三界。” 羲华:“……” 逗我呢?! 羲华本想起身、扭头便走,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圣母大人,您这是打算强人所难不成?您堂堂元君,上古尊神,竟然这般强迫我一个小辈?!太不要脸了吧!!!” 多少岁月了,这还是紫光圣母第一次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她并不动怒,只淡淡道:“宿命之定,你可以抗拒。” 羲华心道我可以抗拒?你看我现在动的了吗? “不能换一件么?”她尝试着与这刹那间由平易近人的漂亮“姐姐”转变成圣洁无暇的圣母尊神讲条件。 紫光圣母摇了摇头。 “那……如果我不应允——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圣母大人可以留我在这里避避风头吗?” “自然可以,此处任小友来去。” 羲华点点头:“容我想想。” 紫光圣母颔首,不再打扰她,将调好的香倾入香炉中,袅袅香烟静静升腾,净室中落针可闻。 羲华便在那清冷而又和缓的香气中沉淀了心神,想着:“若我在此避世而居,六族寻我不着,迟早便要放弃,到时候哪怕我变不回女儿身,也没人逼着我继承帝位了;但转念又想到:这里虽好,却果真寂寞,相比呆在此处,还是外边更好一些,这样觉得,做天帝也没有那么差,至少三界我是老大,想做什么没人阻拦的了。至于那些繁杂冗长的政事,六族中颇多英才,总有人可以出来为我分忧的。” 一面是不受桎梏,却要忍受寂寞,同样算不得自由;一面是用千年时光换余生逍遥,一劳永逸。可再怎么劝说自己,这“一劳”也太过辛苦了些,她想想便觉得厌恶无趣。 各具优劣,该如何抉择呢,哎呀,好伤脑筋。 羲华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想不清楚的地方索性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选了第二种。 拿定主意后她霍然抬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同时,她发现对面的圣母已经在打坐中了。 “想好了?”紫光圣母仍旧闭合着眼睛,淡淡地问。 “我应允了!就一千年,我做这个天帝!” 紫光圣母仿佛丝毫不意外:“好!”她拂手向外,一串银光飞出了室外,羲华认得,这是召唤之术。 很快,一个清亮的男音在外响起:“弟子闻贞,受师尊召!” 紫光圣母命他进来,与他引荐了羲华,又将来龙去脉简述了一遍。 闻贞看着羲华,眸中有一种看到子侄般的既欣慰又感慨的光芒,道:“你与你外祖,眉目极似。” 羲华方才对紫光圣母都没大没小,对他却又极其敬畏,大概是先入为主之感太强烈了,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了“外祖”一辈的长者里。 “见过前辈!小辈不曾有幸见过外祖,母妃亦甚少述说他的往事,小辈也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竟与外祖眉目相似。”羲华对他行了礼,恭敬道。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闻贞亲自扶了她起来,又对紫光圣母道:“师尊,六族皆在外寻找羲华殿下,其中不乏浑水摸鱼之辈。神界风云激荡,众生浮动。不想殿下竟有此机缘,得师尊点化。” 羲华在一旁听着,心道:“机缘?点化?不知是福是祸,总觉得自己被忽悠着跳入了个火坑。” 第126章 少管别人的闲事 紫光圣母眸底深沉,以指掐算,片刻后道:“宿命使然,此为神界一劫。因果相替,前路迷雾重重,千年后豁然开朗。” 羲华撇了撇嘴,觉得她转修佛理不是个好抉择,佛家就是这样,禅味太浓,看似有理有据,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唉!”她叹了口气:“一千年太长了。” 紫光圣母和闻贞神君都笑了起来,片刻后羲华问:“小辈想确认一下,是只要我继天帝位,便算这件事我做到了,对吧?” 紫光圣母颔首:“不错。” “那,是千年后我才能解除阴阳鉴的封印吗?” 闻贞神君看了一眼师尊,见她对自己点了点头,道:“现在就可以。”说完,他手中飞快结印,双掌之间拉出了一片绚丽的光芒:“静气凝神!可能会有些痛,撑住!” “什么?有多痛?啊……”羲华最怕疼,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半点心里准备都没有,顿时便觉得一股巨力如同刀锋一般切入灵台,在她的神识上一刀刀地凌迟,那痛便顺着眉心散入四肢百骸,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痛到了几乎麻木。 羲华本能地想要抱住胳膊蜷缩起来,却忽地发现自己又被定住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弯曲,自己的舌头也因此不会被牙齿咬断在口中。 但这样,无疑会加重痛感,因为身、心、识皆无可逃避。 很快,全身的剧痛猛地的一收,她紧闭的牙关终于松懈,喘了一口气上来。可就是这样轻轻一下,眉心处一阵抽动,凌迟之感变为了钝痛,而盘亘在体肤之间的余韵也散在躯壳之中,久久不散。 羲华再度咬牙,眨掉长长的羽睫上的冷汗,迅速抹了一把眼皮,握紧双拳,把眼泪藏到了掌心,含混的视线才再度清明。 只见对坐的闻贞神君将手一收,一个悬在他的掌心的黑白八卦般的法器凌空旋转不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待体内的痛意终于褪去,羲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体一轻,仿佛有一把久远的锁解开了禁制。 “封印已除,此器植于你灵台时久,虽然我诸般小心,仍旧令你神识受损,羲华殿下,请见谅!” 羲华摇摇头,开口时方觉嗓音嘶哑:“神君说笑,是我该拜谢神君援手之恩。”说完,她起身拜倒在地,向他与紫光圣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闻贞神君虽是长辈,但碍于她的身份,没敢受她全礼,道:“殿下乃故人之后,此物又是出于我手,缘分使然,该有此遇。殿下不必如此!” 羲华真是厌恶透了“缘分”这两个字,他们做神仙的,不信自己,却总是笃信“天命”和“缘分”这种东西,着实可笑。 如果放到现在,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毁约便跑,管她什么迷雾,什么豁然开朗的。 但千年前的她单纯而又无畏,既然应允了,便一定会做到。 后来,她便在紫光圣母这里小住了些时日,聆听教诲,也耐下性子习了一些之前被她逃掉的课业。紫光圣母是九天上难得佛道双修的尊神,又寿数绵长,对万事万物自有参悟,只要她不提什么“因果、宿命”,羲华还是很喜欢同她学习一些道法的。 其中许多道理,她受益匪浅,终生铭记。 从这个角度说,紫光圣母于她有半师之谊,在其后的千年之中,她每十年会前往拜见,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心怀敬意。 而紫光圣母,对她咸鱼的态度听之任之,她将神界治理成乌烟瘴气的这副模样,她亦不曾多言半分,似乎对神界政局毫不关心。 一千年后,最后一次去往紫光圣母的道场,羲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那一次,她将六族逼迫她与魔界联姻之事告知了她。 紫光圣母这一次没有予她任何的教诲,只言道:“千年之约已践,小友可随心了。” 羲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并不意外,只是恍惚了片刻,仿佛那个千年之约,依稀就在昨日。 “多谢圣母!自此辞别!” 紫光圣母有些舍不得她,她这道场清冷孤寂,座下弟子个个只专修行,羲华是唯一一个能令她展颜之人。于是圣母难得地迟疑了片刻,问:“小友日后可会再来?” 羲华顽皮一笑:“自然。自此我便是天地之间一游神散仙,无所依傍,若是有难,自然会来麻烦圣母的。” 紫光圣母拈花赠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是“有期”,但羲华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快。 区区数月,她再度站在那片花海之外,觉得世事弄人,竟然有几分相信起“宿命”之言了。 紫光圣母正在打坐,忽感故人来访,会心一笑,缓缓睁开了眼睛。 羲华看到花海中自动分开了一条小径,本来还在打腹稿的措辞忽地落地,不再纠结了。而待她见到圣母本尊,顿时眼眶微红,奔过去扑在她的座下,半真半假道:“姥姥,我心里好苦!” 紫光圣母:“……”这戏,好似过了罢? 且过往相交,若她称呼她为“圣母大人”,甚或偶尔顽皮叫她“姐姐”都是寻常,而一旦她开口唤她“姥姥”,便代表她有事相求。 羲华见她唇边笑意僵硬,心中大乐。说实话,经历了魔界和人间种种,她越发觉得紫光圣母早在千年前便洞彻了天机,只不过是瞒着她,诓她为禹疆作嫁衣。 说好的世外真神、佛家不打诳语的人设呢?!不好好地讹她一笔,对不住她这千年以来,为神界“吃苦受累”的罪! “小友从何处来?遇到了何事这般愁苦?”紫光圣母不愧是见惯了风浪,稳住了。 救人如救火,方才那句就算寒暄过了。羲华也不欲多言,直截了当道:“小辈自凡界承天国赶来,一身凡尘,圣母勿怪。贸然登门,乃因九韶失踪了。” 紫光圣母神色一凝,直觉不好。 这千年以来,因为羲华这个天帝怠惰,神界泰半政务都曾经过九韶的手。他个性尔雅,行事磊落,虽名传三界,却从不骄矜自傲,一向口碑很好。虽然从未谋面,紫光圣母对他亦有耳闻。 这一点,说起来,还要归功于羲华。因为她对熟人十分放的开,每次来都要叽叽喳喳说上一整日,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九韶,连井焕都要屈居其后。 先前他们在魔界闹的那一出,神族和亲殿下死于非命、九韶以帝君之尊公然判出神界,引来三界震动,凤族饱受争议。紫光圣母由此拨开迷雾,终于窥见了千年前那一卜的奥秘。 原来是应在她与九韶身上!他们二人的命运彼此纠缠,未来依旧含糊不明。 紫光圣母不欲多言天机,只安抚了她几句,凝神掐算,须臾道:“紫微君如今身在丹穴山,梧桐台。” 果真在神界!羲华双目一亮,对紫光圣母行礼,谢道:“烦扰圣母大人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且住!”紫光圣母扬声叫住她:“此行危机重重,小友切记三思。” 羲华回眸一笑:“圣母莫不是第一日认识我?三思二字,与我无缘。” 紫光圣母道:“罢了,一切皆为因果。” 羲华:“……” 她原本不该多作停留,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回身道:“圣母大人,小辈冒昧一言,您身上这禅味委实太浓了。他们佛家那一套,主打一个有话不会好好说,虽我们同处神界,可小辈向来不耐烦和他们多处。我的意思,您明白吧?” 紫光圣母见惯了她没大没小,如今并不以为忤,只点了点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活过了你家祖孙几代,成为这神界最年长的尊神之一的么?” 羲华果真被她这话挑起了兴趣,顺着她的意思问道:“如何呢?” 紫光圣母肃然道:“少管别人的闲事。” 羲华:“……” 她讪讪地转身而去,没看到紫光圣母望着她的背影,叹道:“不知者无畏,不知者无忧。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本座是为了你好。” 羲华虽然胆肥的连上古尊神都敢调侃,但她并非孤勇无谋之人——闯凤族禁地救人,若无周全的计划,她几思都不敢贸然行事。 但方才面对着紫光圣母她不求援,是因为她懂得分寸,斗姆天宫在神界清净了数万年,不该因她卷入纷争。 可明着不行,没说暗地里,她不能动些小脑筋呀。 出了净室,羲华狡黠一笑,拐了个弯,朝着闻贞神君的“云外清都”而去。 第127章 锤杵剑戟 闻贞神君是斗姆天宫的关门弟子,修行有成,的确当得上紫光圣母“青出于蓝”四个字。羲华立于他的门外,心想若是千年前圣母她老人家果真收了自己做徒弟,闻贞神君这关门弟子大概还是能关得住门的。 概因她不耐修行,与此地无缘,即便勉强拜入门下,大抵也是个师门惹祸精般的存在。 闻贞神君涉猎广博,铸器、炼丹、道法无一不精,自然,承袭自师尊的卜爻之术也十分厉害。不过羲华需要的,只是前两样。 因为外祖的缘故,闻贞神君对羲华颇多照顾,这一点上羲华不得不庆幸自己会长,生了一副与外祖一般无二的眉目,而不是随了她那个明丽娇媚的母妃。 羲华其实对外祖无甚印象,只听闻贞神君说起,外祖清静淡泊,与少仓氏阖族上下那追名逐利的性子格格不入,奈何他最亲近的人——夫人、儿女都随波逐流,他一人独醒,活的十分苦闷,于是便将家、族之权皆放手不管,由着少仓氏胡闹,自己一人遗世独立,与不多的几位好友泛舟沧海之间。 自从母妃被族人怂恿,执意嫁入神宫之后,外祖便不再见她,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外孙”都生不出热情,除了应妻女之求送出了阴阳两仪鉴作为神子羲华的诞生礼之外,便完全与家族断绝了往来。 所以他并不知晓,少仓离澜用这件法器做了什么,也不知晓,是他的听之任之,对离澜的教养有失,才间接造成了羲华这一生的悲剧。 但羲华也怨不到他,这世上管生不管养的父亲多了,不独他一个。 羲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拢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叩响了“云外清都”的殿门。 神侍们应声开门,见到是她,连忙让了进来,道闻贞神君尚在晚课,稍后便至。 羲华来的多,与他们熟稔的很,自然无有二话,挥手命他们退下,自己随意便可。神侍们奉了茶至她的面前,依言告退。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女装前来此处,满殿的神侍皆见怪不怪,可见闻贞神君早有交代。 也对——羲华自嘲,那阴阳鉴本就出自他们神君之手,而千年前的事闹出了那般大的动静,想必这“云外清都”上下,皆对她这个擅闯斗姆天宫道场的小殿下印象颇深。 说起来,那片花海中的种种法阵和考验非寻常神仙可破,否则这千年万年来,这斗姆天宫的门槛都得被踏破了。而她之所以一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最终却可化险为夷,见到圣母她老人家,大概是被放水了。 且那水放的,直如洪水涛涛。 羲华放下茶盏,熟门熟路地来到了这殿里的丹房。 丹房中仙气缭绕,数个丹鼎一字排开,九天玄火正熊熊煅烧着鼎中的天材地宝,看火的小仙童正合着眼打瞌睡。羲华看也没看这些,穿过丹房走进内室,从多宝格上琳琅满目的药瓶中挑拣起来。 本着贵多不贵精的原则,她把从丹名上看上去有疗愈、调养、补益效用的药瓶席卷一空,再加上她乾坤袋中已有的,算了算,应该够用。于是罢手,又转到了灵宝阁中。 从武力论,羲华擅用剑,但据她多年打架打出来的经验,混元锤和降魔杵之类的神兵利器更适合对阵群体攻击。只可惜,这两样是上古神兵,不是如今她一个“籍籍无名”的游神散仙能够动用的。 幸好闻贞神君一向以上古先圣为榜样,追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前行,故而他这灵宝阁中,诸般仿制的法器兵刃不知凡几,羲华左一个右一个拿的不亦乐乎,连能以芥子纳须弥的乾坤袋都鼓了起来。 等她搜罗的心满意足,闻贞神君的晚课还没未修毕。她索性也不等了,倒没忘留书一封,言道今日的法器丹药都算她借的,一日后她将连本带利一并归还,若是不见她回来,尽管打上凤凰台,只要她不死,必不赖账。 等闻贞神君看到这封算盘珠子都要崩到自己脸上的“借据”,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羲华怀揣着满口袋的锤杵剑戟,“杀气腾腾”地闯入了丹穴山。 她也没想着要变幻身份或者容貌,反正事到如今,九韶究竟是为了什么叛出神界的,相信凤族不会还未探得明白。而他们之所以能隐忍到现在还不动她,大概是碍于二哥的面子。 可九韶可就不同了,即便他还是少主,是三大帝君之一的中天紫微大帝,只要做出对凤族不利之事,凤君和族中四位长老,都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凤凰台既然是凤族圣地,她先前从未来过,委实不知九韶究竟被关在哪里。且她天生路痴,在这梧桐林立、桐花遍地,清气浩渺、祥瑞环绕的丹穴山间转来转去便迷了路,看哪里都一个样。 而且,圣地么,非凤族耆宿不可至,所以她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连个守卫都不曾遇到,先前的一腔奋勇都烟消云散了。 羲华在山间走的双腿都要断了,她一面四处张望,努力分辨,一面喃喃道:“这凤族也太大意了,自家门户都无人看守。害的我想抓个人带路都不成,咳!” 这是冤枉凤凰一族了,委实不是他们托大,而是这丹穴山有天地初开,混沌孕育出的第一只凤凰的精魂守护,元凤精魂令这里漫山遍野都如同设立了无形的结界,除了凤族认可的人之外,任何人皆无法踏入山间一步,如若强闯,轻则晕眩昏厥,重则立毙当场。 而羲华,在她不知何时之时,九韶已经代凤族为她获得了元凤的认可,所以她入丹穴山,才如入无人之境。 但寻不到人也不怕,这里还有不少雀鸟是凤族的附属,虽然九韶已公然叛出神界,可凤族却从未废黜他少主之位,想来总有愿意帮助他的。 羲华想了想,使出了“流焰”之术,一串火之精灵在她指间跳跃,果然吸引过来了数只青鸾、轩鸟,其间竟然还夹杂着一只朱雀,它们不敢逾越落于梧桐枝头,便各自寻了其他灵木栖息,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羲华这个不速之客。 羲华倒也不畏惧,朗声道:“哪个知道梧桐台在何处的,出来领个路。” 众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形色不一的鸟脸上做不出太多的表情,但眼神可是清清楚楚的,羲华读懂了,大概意思是——这谁啊?不是有翼一族,擅闯凤族之地,竟敢叫嚣着要去梧桐台。 羲华知道先礼后兵才有礼貌,但她一向视礼教为尘垢,为了先下手为强,不落气势,便得先拿下这一城。 于是她二话不说,先祭出一只流星锤,冲着林间最显眼的那只朱雀闪电一般地袭去。 朱雀:“……” 朱雀也是上古神兽,地位虽不及凤凰,但在有翼一族之中也算数一数二,甚至能与鲲鹏平起平坐。而这只身份尤其不一般,是朱雀族长的长孙,被送来凤君身旁教养,只待镀了金之后便回去继承少主之位,算是这些里边很有地位的了。 朱雀小殿下本来是过来瞧热闹的,因为这“流焰”之术是凤君给他们安排的课业之一,学不会的不准下山,朱雀小殿下算是这一批来镀金的有翼族翘楚,十数人中只有他一个率先领悟了,只是还不熟练,不过也够他得意了许多时日。 这一遭忽地见到如此精纯的“流焰”之术,朱雀小殿下顿感不服,因为这山中并无雏凤同期进学,而成年的凤凰是控火的王者,基本上是无人会使用“流焰”之术的。 所以,这是个什么人?!虽然看不透她的真身,可绝非有翼一族,长的还如此好看,莫非是哪族的神女?但不经正途便要擅入了丹穴山,还口口声声要去梧桐台,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人。 羲华哪知道方才短短一个照面,这只小朱雀竟然琢磨了这么多,她只知道要先发制人的话,必须得先挑最厉害最有地位的出手,一举将其拿下,这才好谈后面的事。 所以,对不住了,小朱雀,就你了。 朱雀小殿下涉世未深,从未见过女人出手,出的还是这样一件浑身带刺,身上还拖着根锁链的古怪东西,立马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匆忙之间只本能地吐出了一口朱雀离火,想要将其挡上一挡。 但朱雀离火到底不如凤凰真火,闻贞神君的年岁比如今朱雀族长还高,他亲手所铸的法器兵刃岂是一个朱雀的后生晚辈能阻挡的。 于是那只浑身遍布金刚利刺的流星锤破开了朱雀离火,直冲朱雀小殿下的面门而去。 他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羲华:“……”她没料到这堂堂朱雀,有翼族次席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匆忙收手,拽着锁链猛地向后一撤。 第128章 合欢树上小朱雀 羲华虽然自诩打架经验丰富,放眼神界无人可以匹敌,但她到底在天帝位上坐了千年,高处不胜寒,即便是井焕都不能与她动手了。手便不免有些生。 自从来到这凡界,短短月余,她倒是畅快打了两架,不过那都是对敌,打起来便不留余地,只管杀个痛快。如今却大不相同,此一击不为制敌,只图震慑,出招便留了七分,因她唯恐真的伤了无辜,回撤时不免动了全力,那流星锤“唰”的一声反弹回来,差点误伤了自己。 幸好她反应机敏,赶在锤头击中自己脑袋之前整个收了回去,以免被这群扁毛小崽子们看了笑话。 然后,她借撩头发的机会用袖口遮着,暗暗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面对着满树呆若木鸡的小鸟雀们冷冷道:“现在,有没有人愿意带路的?” “我来!”一个声音极其振奋的响起,羲华定睛望去,正是那只朱雀。只见他一个振翅从枝头飞下,落地化而为人形,是一个很英气的少年,发色自上至梢由黑转红,顾盼间神采奕奕。 “多谢!在下阿羲,阁下怎么称呼?”羲华随口问。 “阿羲姐姐唤我陵光吧。” “好,陵光! 你知道梧桐台在何处?” “不知道啊,梧桐台是凤族圣地,外族不得擅入,我从未去过。” 羲华:“……”不知道你跳出来,闹着玩吗? 她懒得废话,扭头便走,没想到陵光竟然追了上来。 “姐姐! 姐姐! 你等等我啊,你怎么自己走了?”陵光在她身后大喊。 山间小径幽深狭窄,台阶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容一人通行,若非不想这么快暴露行迹,羲华真想施法御风或者瞬行。 她脚步飞快,那个朱雀小子也不落下风,一直辍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地叽叽喳喳:“姐姐等等我啊,姐姐! ” 羲华差点被这一连串的“姐姐”叫晕了头,蓦地停下脚步,后面的小少年不防,一头撞上了她的后背。 因为骨骼纤细,羲华一侧的肩胛骨被他这一下撞的生疼。 “哎呦!”羲华不满地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认路还跟着我做什么?!” 陵光双目亮晶晶的,满脸笑意:“姐姐别急啊,我不识得路,有人识得啊。” “噢?说来听听。”羲华分在耳前的一缕长发被山风拂起,不经意间擦过了陵光的脸颊,在他的鼻间一扫而过。 “是墨……阿嚏!” 在羲华迫切的眼神中,陵光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我……我没事……阿……阿嚏! ”陵光的话被淹没在了不住的喷嚏之中,他不得不抬手掩在鼻下,捂住了口。 羲华耐心地等了一等,为了表示关怀,还递了一块帕子给他擦手。 好容易等他平静下来,羲华满心期待地等他回答,谁知他顺手将帕子塞入了自己的怀中。 面对着她不解的目光,陵光脸红了红,却大声道:“这帕子脏污了,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羲华随意摆摆手,道:“不必还了,丢了就是……”却见陵光抽回手时从衣襟中带出了一根他自己的火红羽毛,因他鼻子大概还有些痒,他顺手一挠,好巧不巧地,那根羽毛被带着擦过了鼻孔。 “阿嚏……阿嚏……阿嚏……”陵光又打起了喷嚏,且大有停不下来的劲头。 羲华:“……”今日与这小子相克。 念及最开始惹祸的是自己的发丝,羲华也不便发作,只得打开乾坤袋挑挑拣拣,从中捡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玉瓶,瓶身的签子上是四个大字: 净天甘霖。 “给,鼻子不爽利的时候便取出来嗅一嗅。”她将玉瓶塞给陵光,自己转身向前行去,嘀咕道:“自己的毛都受不住,平日都是怎么过的?” 明明暗地为他担心,表面上却嘴上不饶人:“赶紧跟上,我赶功夫。” 陵光原地愣了片刻,骤然醒悟,将瓶子塞进怀中和先前那块帕子一并放好,撒腿追了上去:“哎,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等到行过了这段狭窄的阶梯,羲华方才放出灵力探了探四下,奇道:“你那些同伴竟然都没跟上来。” 陵光笑道:“他们哪儿敢,若被抓到了,可是大罪,自己挨罚不说,还要连累族中被凤君惩处。” 羲华挑了挑眉,道:“噢,你倒不怕?” 陵光嘿嘿一笑:“我不怕! 我祖父是凤君的得力大将,受命镇守西方。我么,迟早要继承祖父之位,凤君一向对我颇多优容。” 羲华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原来是朱雀族长之后,失敬了,小殿下! ” 陵光反而不好意思了,搔了搔耳朵道:“好说好说。姐姐你是谁啊,为何要去梧桐台?” 羲华翻脸比翻书还快,猛地瞪了他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儿少打听。” 陵光被她这气势一震,讷讷道:“好……好吧。”他有些讪讪地仰头看了看天光,忽然出手将她一扯,道:“姐姐!快躲起来!” 羲华被他连说带扯,还没回过神便被他展翅飞到了一旁的一棵参天的金合欢树上。此时正值合欢花期,密密匝匝的羽状碎叶和绒毛一般的浅红花丝将他们掩了个严严实实,那种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陵光忍不住深深闻了两下,陶醉道:“好香!” 是很香,这气味羲华也很喜欢,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着急忙慌地躲到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陵光听到她抱怨,好笑道:“姐姐,你不是要偷偷潜入梧桐台?擅闯丹穴山也便罢了,擅闯梧桐台还不算见不得人?” 羲华被他抢白,哼道:“我那是保存实力,留着一会儿救人!否则我早便现身打上来了!” 陵光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羲华差点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谁知须臾后他重重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兴奋道:“所以你果真是来救紫微帝君的?” 满树的合欢花被他这一拳砸的簌簌而落,劈头盖脸地扬了他们一身。 眼见陵光鼻子一抽,又要开始狂打喷嚏,羲华连忙道:“停!你先把药用上再说。” 陵光眼神一亮,顾不上说话,一面点头一面从怀中掏出那只玉瓶,拔了塞子便凑向鼻子嗅了嗅,一股淡如云烟的药气顺着他的力道被吸进了鼻腔,他猛地觉得一阵清凉舒爽,鼻子里那钻心的麻痒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哇,这是啥好东西?太神奇了。”他既惊且喜道:“姐姐可否告知陵光此药为何人所制?我去求了爷爷,请他来族中为我多多地配制。” 羲华心道这位你爷爷大概也请不动,连我都是顺手牵羊,没敢向他明着讨要,否则,以闻贞神君那送点东西剜肉一般的脾气,哪里会这么慷慨解囊。 这话不能明说,于是她故意岔开了话题:“既然你连这合欢花都耐不住,为何偏要选这棵树上来?” 果然,陵光把制药的事抛到了脑后,一脸无奈道:“是啊,失策了。但合欢花寓意好啊,仙子们都喜欢……啊不是……”他一不留情说了实话,惊觉自己有些孟浪,连忙改口:“你不是赶着上梧桐台救紫微帝君?这里是去往那里的必经之路,咱们且在此处等着。” “你究竟识不识路?!”羲华觉得他的话前后矛盾,怀疑他脑子不大好。 陵光狡黠一笑:“我知道的,只到这里了。哎——姐姐别动手!从这里走是墨冠长老无意间告知于我的,且眼下是酉时,他很快便要经此去往梧桐台,咱们候他来此,再悄悄跟上,便可如愿啦。” “墨冠长老?凤族四大长老之一?你如何肯定他酉时便要去往梧桐台?”羲华问。 陵光不答反问:“姐姐你究竟是何人?敢孤身上梧桐台来救紫微帝君,还知道墨冠长老,不简单啊,我听说凤族四大长老属他最爱避世,咱们这一辈的少有听闻过他的。” “去去去!谁跟你是一辈的。”羲华又用那种打发小孩子一般的语气敷衍他:“你今年有一百岁了没?让你叫声姐姐,你便真敢充大辈了不成!” 她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道墨冠长老清净避世不假,千年前她登位成为天帝的大典上,这位长老都借着养伤不曾到场相贺,不过那时是大战后不久,人心浮动不安,礼数不全者大有人在,她亦无心追究,便随那些人去了。后来她只寥寥见过墨冠长老数面,并不曾深交,倒是听九韶说起,四大长老中他唯真心尊敬者唯他一人。 陵光不服气,还待说什么,却猛地瞥见一个全身羽黑的身影快步而来,连忙拉着她向后一躲,一根手指凑近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但墨冠长老身为凤族四长老之一,修为仅在凤君九歆之下,陵光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他? 很快,墨冠长老停住脚步,头也未回,兀自道:“别躲了,出来罢! ” 第129章 神那个红颜知己 不好,被发现了!羲华瞳孔骤然紧缩,手已经攥起了拳。 陵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别动,然后对她灿烂一笑,猛地分开树枝跳了下去。 羲华:“……” 陵光轻巧落地后,脸上堆满了笑意,走到墨冠长老面前道:“哎呀,长老这般容易便发现我了。我好丢脸呐。” 墨冠长老一向对这些后辈宽容,见到是他也不意外,只板着脸道:“躲在这里做什么?” 陵光丝毫不畏惧,反而道:“在此候着长老啊,想让您看看我的长进。” 墨冠长老不疑有他:“你的流焰之术还欠火候,几日前君上不是发过话,命你再练上七日再行考校,这次若是过得去便放你下山么。如今七日之期未到,你心急什么。” 陵光笑出了一口白牙:“近日我有了一思慕之人,想尽快下山,求了祖父去提亲,娶来给我做夫人,故而一刻都等不得了。” 墨冠长老闻言倒是有几分好笑:“你才多大,不过区区百岁,就懂得思慕他人了?” 陵光噘了噘嘴,树上的羲华正好看到,失笑——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孩子气,还敢扬言要娶夫人。。 他却理直气壮道:“怎么?年纪小就不可以思慕他人了?我常听人说——年纪越轻,感情越真。” 墨冠长老无奈地摇头,不想与他多做纠缠,便随口敷衍道:“是老夫之过,不该与你讨论这些。凤君近日事多,大概不能来考校你的功课。你且安心再住些时候,提亲娶夫人的事也不差这几日。” 说完他便要走:“老夫还有事,先行一步。” 陵光本就是寻个借口,也不拦他,冲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羲华刚松了一口气,不防墨冠长老忽地住脚:“不对。” 羲华那口气又提了上来,且手慢慢蓄力,时刻准备着扔出一堆剑戟锤杵。 墨冠长老叫住陵光:“你近日皆在山中,哪里来的思慕之人?” 陵光脸上的笑容僵住,羲华顿时气恼,若因此被他给卖了,小朱雀,你给我等着! 谁知陵光机敏,眼珠转了两转,道:“做梦呀,梦中有一十分好看的姐姐,说若是我有心,便一定能寻到她做一对有情人。” 墨冠长老:“……” 羲华:“……” 这样也行? 墨冠长老显然不信这孩子胡言,但他委实赶功夫,只得道:“你还是少看那些凡界来的话本子罢,年少言情,未必有果,徒劳伤身,戒甚戒甚!” 陵光也不纠缠,复行一礼:“小子受教!” 墨冠长老似乎极其满意他能听教,但思忖两下又蹙起了眉头:“小殿下,你素来嗅觉敏感,不可再偷上这合欢枝头玩耍,当心难受。况且大好男儿,将自己染的一身香气,会惹同伴耻笑。” 羲华听着,眼圈一热——哪里来的这样周到体贴的师长,能为小辈这般设身处地。这墨冠长老看着清冷出尘,没想到如此接地气。 再想想自己,如陵光一般年纪时,父母不慈,师长迂腐,只有一个二哥,却总是很忙,即便住在他的殿中,也是相见寥寥。若是那时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谆谆教导,大概如今的自己,会是另一番光景。 罢了,往事不可追,想的多了。 “姐姐!姐姐!” 她在树上出神,树下陵光压着嗓子喊了她数声不应,还以为她跑了,急的一个振翅飞上了树,见她半倚在粉色的乱花之间,神色翩然,不由松了口气。 “姐姐!墨冠长老走了,咱们稍待片刻,再悄悄跟上。” 羲华无声地点点头。 陵光在她身旁蹲下,随口道:“姐姐不应声,我还以为是姐姐等的不耐烦,先走了。说起来也是这墨冠长老太过絮叨,每每见到我们,都要说上一大篇,虽说并不严厉,但委实太过啰嗦了些。” 羲华听的十分气恼——这不知好歹的小崽子,墨冠长老如此平易近人,他却还不知足,嫌人家啰嗦! 她可不是年长有量的长老,不惯着他,于是冷了脸,道:“背后非议师长,该受禁闭之罚。” 她的阶品比这小小有翼族次席高了不知多少,此言一出,神谕之威顿时令小朱雀如芒在背,一座无形的囚笼在陵光身旁形成,将他牢牢关了起来。 陵光:“……”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倒冷静的极快,对羲华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倒是有几分胆气和沉稳,遇到此情此景非但没有惊慌求饶,反而镇定自若,羲华不由又对他有所改观。 但她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知道此时心软反而害了他,便依旧冷冷道:“我既然敢闯这丹穴山,孤身相救紫微帝君,你便该明白我是什么人!” 陵光恍然大悟:“原来,你便是那个红颜知己。” “什么?什么红颜知己?”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轮到羲华疑惑了。 陵光见她果然感兴趣,狡黠道:“你先放了我,我再告诉你。” 羲华冷哼一声:“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看我这张脸,觉得我很好说话?!” 陵光被她这凶巴巴的气势一震,顿时全身汗毛立了起来,不敢置信道:“你……你要怎样?” 羲华不答,向树下看了一眼:“我数三声,三声后你再废话,你就在这个笼子里呆够你的七日!三、二……” “我说我说!”陵光颇为能屈能伸,连忙道:“小道消息,传言是因紫微帝君对魔界小公主生情,所以才诛杀了咱们和亲而去的天帝义弟。他自知罪重,才自逐于神界。凤君震怒,此番方将他捉回梧桐台受刑。姐姐既然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所以我才大胆推测,你便是那个魔界公主,是紫微帝君的红颜知己,来救他的对不对?” 他一口气说完,眼神忽然又亮了:“姐姐你好勇敢啊,身为魔族却敢深入神界腹地,勇闯丹穴山! 陵光敬佩!” 羲华听了脸色十分精彩,只觉心中翻涌之情一言难尽——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胡编滥造,还有,她有哪一点像那个跟姐夫拉扯不清、蓄养男宠、给夫君戴绿帽的刁蛮公主月漪了?! 但羲华不想解释,她面色沉郁地给陵光解除了囚笼,恶狠狠道:“别再跟着我!” 说完,她跳下合欢树,顺着墨冠长老上山的路,急匆匆而去了。 陵光没料到她会这样就放了自己,正如她翻脸一样快,觉得实在琢磨不透,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很快他便不再纠结了,哼了一声,道:“你不让我跟,我便偏要跟,倒是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魔族。”说完又惨叫一声:“最好不是!否则我既要挖紫微帝君的墙角,又思慕上一个魔女,定会被祖父吊起来打的,好恐怖……”他打了个哆嗦,复又坚定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方显我心诚!” 说完,他化出真身,火红的双翅一拍,也追着他们的脚步而去。 羲华胆大心细,追着墨冠长老的这一路上,想到了方才墨冠长老说陵光一身花香,立刻施了个涤尘诀,将自己身上的味道彻底除去了。 墨冠长老其实一开始有所察觉,因为那股花香委实太过清幽甜美,若隐若现地跟着他身后,他先入为主,以为是陵光顽皮跟着他,遂住足朗声道:“小殿下,前方非你可往之地,莫要再跟了,快快回返。” 说完后他静待片刻后继续向前走——委实时候不早,不可耽搁了,少主已受了两日万焰焚心之刑,此时又到了受刑之时,他须得过去瞧着,以防少主撑不住。 不过他也留了一分心神关注着身后,觉察到果然再无人跟随,还以为是陵光终于受教,心中略略满意。但他也并未如此主观,扬手在身后设了一道禁制。 墨冠长老如今的修为即便不敌凤君,却也是凤族数一数二的,他所设禁制别说陵光这只小朱雀破不了,连羲华也束手无策。 只是羲华也没打算靠修为硬闯,她还有满口袋的法器啊,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真是,不怕“贼人”有修为,就怕“贼人”靠兵器。 于是,羲华捡出了一件幡状的法器,上镌名曰“天极幡”,她猜测应是仿照盘古幡打造的,虽定然没有盘古幡之破天裂地之威,但打破凤族的禁制应该不成问题。 她第一次用这种法器,多少有点谨慎,开始时没敢注入太多灵力,只用了一点点试验,以为必定安全,谁知一挥之下狂风骤卷,顷刻间便将那禁制破的连渣滓都不剩。 羲华:“……” 第130章 越漂亮的女人越粗暴 好在羲华警醒,在狂风卷起的初起一刹便使出全部法力止住了这附近的一切声音,捂牢了这动静一分都没有泄露出去。 当那禁制破除之后,她立马收了天极幡,却因反噬之力过猛而陡然吐出了一口血。 肺腑剧痛,喉舌腥甜,她连忙掏出了三四种丹药,看也不看地便吞吃下去,这才压住了胸臆间翻涌的血气。 喘匀了气后她恨恨地一抹唇角——出师不利啊,还没见到要救的正主,她便已经光荣负伤了。 罢了,这一趟少不得要挂些彩,算是偿还九韶的。 幸好此处距离梧桐台已经不算远了,墨冠长老虽然未化出凤凰真身,却行的极快,不出半个时辰便抵达了梧桐台之下。 难怪此处如此难寻,原来竟不在丹穴山中,而是由山腰处浮于外的一座高台,由参天而生的三株巨大的梧桐支撑而起,因梧桐树冠茂密而清翠,远远望去如同连绵的绿色浓云。 只是,这高台犹在山巅之上,该怎么上去呢?羲华犯了难。 她虽可飞天,却无双翼,眼前这处所在,分明禁灵。 要问她是如何知道的,自然是尝试过了,且她试了又试,回回都是从半空中被打了下来。 这种地方在三界之中不少,多半是设了威力强大的结界,即便修为再高,都无法上去。唯二的两种办法,要么长了翅膀飞上去,要么寻藤蔓爬上去。 可惜羲华既不是有翼族,又没有姓孙的那一族那矫健的身手,着实是难的挠头。 她放着满身摔落的伤不管,就着最后一次摔落的姿势,躺在地上望着高远的如同浮云一般的高台喟叹,只觉得全身疼的快要散架了。 上一遭摔下来后她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乾坤袋中,从闻贞神君那里顺来的诸多药瓶中,没有哪一个有祛痛或者是麻痹的作用,不由对他生出了许多怨言——怎么,神仙就不能怕疼的么? 忽的,她的鼻间传来了阵阵幽香。 不必猜便知是哪位了。羲华叹了口气,觉得如今的孩子们真是打的少了。 那股香气由远及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地渐渐接近她,像只躲躲闪闪的小老鼠。她也不理会,心里盘算着怎么坑他一把,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神仙险恶”。 陵光见她一直躺着不动,还以为是自己掩藏的很好,心中窃喜。等到距离那躺在满地芳草如茵的漂亮姐姐身外十步时,他才从隐身中现形,一个健步冲上来,想要给她来个意外惊喜。 谁知到了近前,那个绯红色的身影突然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大坑。 陵光正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脑门,冷不防一条灵蛇般的仙索袭来,将他从上而下捆了个结实。 他心中一惊,脚下不稳,被那仙索缠身的力道一带,两腿拌蒜,一个趔趄便摔了下去。 地下正是现成的,他一个倒栽葱,一头扎进了面前那个人形大坑里——不过这坑有点瘦,他连摔带挤,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羲华这才从虚空中浮凸出来,笑道:“打劫! ” 陵光:“……” 片刻后,陵光被解了束缚,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出来,一面扑棱脑袋抖土一面无奈道:“姐姐,你想让我驮你飞上去,你直说便好了。做什么搞这一出,倒显得我被你逼迫似的。” 羲华抱着胳膊望着他:“你们有翼族有个规矩,轻易不令人踩踏自己的脊背。要驮,只驮认了主的主人,或是亲眷密友。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亦不是我的坐骑,没有理由让你白白驮我这一遭。不如我来这一手,算是迫你答应,也算说得过去。” 陵光不乐意了,嘀咕道:“谁说非亲非故了,你是我未来夫人,这不是天底下最亲之人?! ” 羲华:“……”好小子,你说你做梦梦到了意中人,原来竟算计到了我头上。 羲华咬着牙缝冲他笑:“药吃多了,头晕是吧?我帮你醒醒! ”说完,她接二连三的暴栗便如雨点一般落在了他的头上。 “哎哎哎……有话好说! 夫人……不! 姐姐! 不对,哎哎,祖宗! 祖宗我错了行不行?!”陵光抱头鼠窜,幸好此地乃梧桐台之下,人迹罕至,连其他有翼一族也不敢靠近,否则他被人看见被一个女子打的吱哇乱叫,这脸可是丢大了,日后怎么在这丹穴山上混! 羲华打够了,停下手喘口气道:“行了。你倒是说说看——是不是我以武力逼迫你驮我的?” 陵光摇头:“不是啊,是我自愿……啊不对,别打了,是你逼我的! 就是你逼我的! ” 羲华满意了,拍了拍手,又见他仍满身是尘土草屑,“大发善心”要为他拂一拂,谁知陵光被她打怕了,以为她还要出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哎,行吧,不碰你了。”羲华伸手打了个响指。 涤尘诀席卷而来,陵光浑身上下顿时光洁如新,除了满头都是略带粉红的大包之外,连那股幽幽的合欢花香都消失不见了。 羲华冲他笑出了八颗白牙:“不用谢哦!” 陵光:“…………” 陵光化出真身,颇为乖巧地停在地上等羲华上去,不过他年纪太幼,别看他张嘴是夫人,闭嘴是意中人,却真是幼鸟一只,羲华小心翼翼地上去,觉得自己凭实力将他把下压了一分。 好在她站得算是挺平衡,正好踩在他的大脊两侧,陵光咬牙提气,慢慢飞了起来。 羲华向上仰头,望着那梧桐树顶的高台,暗暗攥起了拳。 九韶,希望你安好。 但此时九韶并不好,就在羲华在这底下摔得一身青紫之时,他正在受第三次“万焰焚心”之刑。饶是他修为高深,又有井焕的炎玉护体,仍旧伤的不轻,那烈焰一道一道击在最脆弱的心口尖上,其感觉已经不能用痛来形容。 凤族的四位长老分立凤君身后两侧,看在眼里,就连阙翎和昭翼两个反派,亦觉得凤君心狠——这可是嫡亲之子,即便再恼恨他叛逆,给个痛快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反复折磨,看得他们胸前背后都凉嗖嗖的。 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九歆对亲子尚能下得如此重手,若知他们有贰心,岂非…… 他们心头同时一跳,脊背却愈发挺直了。 羲华登得高台之处正好背着凤君与四大长老,她早在台下半空便听到了九韶压抑的痛呼,心中已有猜测,便早有准备。在陵光驮着她冒头的那一刹那,她便一眼扫过整座高台,然后趁着她比脚下朱雀高出的这一人的视野,一道灵气封住了陵光的嘴。 陵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飞到视线与高台平齐,猛地看到对面被铁索吊起,一身衰颓,心口却还冒着烈烈白焰的九韶,本能地惊呼,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来。 他身为有翼族次席,朱雀一族的准少主,可比羲华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万焰焚心”四个字压在他的细长舌尖,令他惊骇莫名,双翅一个趔趄,差点连平衡都维持不住。 这可就苦了羲华,因为她从上来后便一直盯着受刑的九韶,而九韶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他眨了眨满是汗水的长长羽睫,破天荒地愣了愣,连胸臆间的剧痛都忘了。 羲华被脚下“坐骑”颠簸的左右一晃,差点一头栽下来,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羲华:“……”怎么就没把自己的嘴一道封了呢?! 这一声惊呼自然惊动了台上的其余五人。凤君犹在施刑,顾不上回头,但四大长老却闻声纷纷转身。 这时迟那时快,羲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脚下重重一跺,同时从乾坤袋中捞出了一条“五神鞭”,手腕一甩,鞭梢远远飞去,缠上了吊着九韶的一条铁索,顺势飞了过去。 陵光:“……” 她这一脚用了全力,不可谓不重,陵光猝不及防被她踹了下去,火红的朱雀真身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坠而下。耳侧,都是呼啸的风声,同时因为气流颠倒,上来时的轻轻微风变成了狂风呼啸,将他的一身羽毛吹得东倒西歪。 “我……! ”他怒气横生,忘了自己被封了口,张嘴便要大骂上面那个人不识好歹,谁知竟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 陵光心中一喜,原地骤然悬停,然后凌空一翻,漂亮地止住了下坠之势,自己差点要给自己叫声好。 他这回也知道厉害了,这梧桐台本就非他可上,如今凤君和四大长老皆在,他若被发现了,尤其还撞破了少主九韶被施以极刑,恐怕大大不妙,事后定然跑不了被重罚。他本是极其聪慧之人,同时也明白了羲华将他踹下来的用意。 只不过,想得明白是一回事,被漂亮姐姐这样粗暴对待了,心里委屈,又是另一回事。 第131章 因何故生忧 好在陵光就事论事,决定先帮忙,后边再找她讨债。 他振翅上飞,却没贸然飞到台上,两只利爪牢牢扒在高台边缘的梧桐树上,缩着脑袋静待时机。 他可以先猫着,羲华已经暴露,今日势必不能善了了。所以她一手握鞭另一只手捏紧了乾坤袋,准备大打出手。 不过她倒也没这么托大,凭自己一个区区一千岁的小辈硬刚人家连凤君带长老加起来足有三万岁的修为,这不是救人,是送命。 所以她决定先打个感情牌,算是缓兵之计。 “凤君叔叔,九韶所犯何罪?值得您如此大动肝火。”羲华笑着问道。 九歆丝毫不意外她出现于此处,也对她这一身女儿身装束视若无睹,只道:“羲华殿下,这是我凤族家务事,殿下若要插手,是要与九韶一道受罚么?” 羲华:“……”您老太不客气了。 凤君如此,他身后不明就里的四大长老闻言齐齐一惊,讶然地望着她,阙翎长老不敢置信道:“羲华陛……呃……殿下?你……” 羲华冲他嫣然一笑:“对呀,我既没死,又是个女人。长老,哪一个消息对您更为炸裂呢?” 阙翎长老最是不屑女子,方才差点叫错,神色由本能的谦恭立刻转为了鄙夷,道:“你这祸水! 少主有今日,全拜你所赐! ” 羲华:“……” 真没想到,祸水一词竟然有一日还能与她扯上关系,一时间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 其余三位长老亦各有神色,唯独凤君最为冷静自持,他也是唯一知晓内情的,他立于她的面前,不怒自威,对她冷冷道:“殿下已退位,此处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本君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与他一道受刑,要么……”九歆一双凤目寒光如电:“你立下血誓与他一刀两断,本君便放过你们。” 此时九韶终于挨过了这一波焚心之刑,他不待气息平复便急切道:“你来做什么?!胡闹! 快走! ” 羲华头也不回:“不走! 你说什么我便得听什么? 你是我爹不成?” 九韶:“……” 他无力道:“说什么胡话! ” 羲华承认,她的确是在胡言乱语,这是她内心胆怯紧张的一个表现,越胆怯越紧张便越要找一些有的没的说一说,以免被人看出她眼神飘忽。 说起来,羲华活了这千多年,真正令她陷入如此心慌境地的时候没有几次。不是因为她面前是战力远超于她数倍的当世几大真神,而是——她因背后之人,十分担忧,生怕他因此而安危有损。 九韶无奈,心情与她不约而同。 羲华对凤君笑了笑,忽地扬手,一柄巨剑从虚空中祭出。她反手握住剑柄,毫不迟疑地当空一斩。 她的法力原本并不长于力量,但这巨剑加持了她的力气,这一击便有了万钧之势,将吊住九韶的铁索一斩而断,他顿时落了下来。 羲华松开自己的借力,瞬间收了五神鞭,飞身上前,一把接住他,顺势收剑,同时扔出了一个金刚罩。 那法器初时不过一掌大小,脱手便急剧变大,等到落地时已经如一座小楼般,将羲华和九韶罩在了其中。 凤族四大长老:“……” 方才电光石火,四位长老却并非不能出手将他们拿下,但凤君却无丝毫动作,就那么负手而立,看着羲华耍宝一般亮出了诸般法器,最后还将她自己和九韶“困”在了其中。 四位长老连同台边探头探脑的陵光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操作。 而此时,金刚罩中的羲华长长舒了口气,扭头看向九韶,见他趺坐在地,面色惨白,不禁十分担心,问:“你还好吧?” 九韶点点头:“无碍。” 羲华嘀咕一声:“看着不像无碍的。”她开始从乾坤袋中掏东西,先是掏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法器兵刃,撇在一旁不用,然后将乾坤袋倒了个底朝天。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呼啦! ” 九韶:“……”看着面前小山一般的各色药瓶,他嘴角抽了抽。 羲华将这座药山向他推了推:“你们凤凰体质特殊,不知哪些药对症你的伤,你自己挑拣看看,若有能用的赶紧用上,尽快恢复体力,我再带你杀出去。” 她要带自己杀出去——九韶唇边,泛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羲华仗着有这金刚罩保护,心中宽松了许多,有心情与他打趣,便问:“你笑什么?是我很好笑?” “不,”九韶感动且诚恳道:“你惯出奇计,如今又携了这般多的灵药前来相救,我很承你的情。所以方才这个笑,是谢你的笑。” 他可是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羲华只觉得全身抖了抖,颇为不适应,只能干干一笑:“我就当你说的是这药有用,我心甚慰,哈哈。你是不是有外伤?那我不看了,你自便吧。” 说完,她就地一坐,闭上了眼睛。 这连日来东奔西跑,方才过于紧张刺激,这暂时一静下来,顿时觉得疲惫不堪。羲华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有些沉,便闭上了眼睛休息。 九韶望着她的侧颜,心中暖意融融,连那焚心的剧痛都驱散了不少,浅浅的笑容便如同长在了脸上一般,一刻都没有散去。 有什么比意中人单枪匹马地杀过来解救危难中的自己更觉甜蜜的呢?俗话说“患难见真情”,真情…… 九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一贯自矜,如今脸上的笑意已经渐渐往傻笑的方向发展了。 虽然她孤身擅闯这梧桐台委实危险,但既然自己已经脱困,便必会保护她不受一丝伤害。 想到这里,九韶也不再拖延,开始在面前的药瓶中挑挑拣拣。 方才没有注意,如今一看,顿时有些无语——她这是,打劫了何方丹房,杂七杂八地收拢了这诸般灵药过来? 有外敷的、内服的,补气养血、调经理气、增补修为、散毒祛煞……应有尽有,这些倒还罢了,但这修容养颜、敷脸美白的是怎么回事? 罢了,这也无妨,可是,这补孕安胎、为幼儿压惊固魂的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不对症吧。 九韶微微惊讶之后也不再多想,先挑了两样内服的倒进嘴里稳住神元,复又解开衣襟,露出了一片焦黑的胸膛。 万焰焚心之刑拆而行之,先头那两天只伤及内里,如今行刑过半,炙灼之伤已透至体肤,他的胸口已漆黑如碳。 九韶低头看了看,觉得应该先削除这层焦肉。他并指如刃,毫不犹豫地下手削去了一层。 碳化的皮肉坚硬,饶是他狠得下心,却难以一次毕其功。 羲华原本已经盹着了,此时恰好脑袋一歪,惊醒过来,睁眼便看到九韶正在削剜自己的胸口,除了焦黑的皮肉外,淡金色的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那场面,与地狱冥府都相差无几了。 羲华陡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胸前也是这样一片惊骇可怖,痛的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九韶咬着牙继续削肉,因为实在剧痛难忍,再加上失血,他一时有些头晕耳鸣,便没注意到羲华的表情。 等到胸前焦肉终于清除干净,他的胸口如同破了个大洞,隐隐能看到一颗赤红的心脏慢慢搏动,上面的灼伤已经开始愈合了。 羲华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心疼的无以复加,同时再次在心里把闻贞神君又问候了无数遍,决定下次见到他一定提些建议,请他把止痛的丹药炼出来,福泽众神。 九韶最后施法将一层灵气合着伤药敷在了心口,方才松开牙关,压上了衣襟。 他抬头时看到羲华一直盯着自己,苍白的俊脸终于浮上了些许血色。 羲华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别开了眼,问:“伤的如此之重,凤君竟对你如此狠心。” 九韶不太想聊这个,更不愿提及这伤是因她而起,只是淡淡道:“受此刑罚是我自愿,得你赐药已令我神元恢复不少,再过一刻,你便回去吧。” 羲华瞪圆了眼睛:“你不和我一道走?” 九韶点点头:“此刑尚有一半,待我受刑完毕,自会去寻……” 羲华打断他:“为何?” 九韶不明所以,神色疑惑地将她望着。 羲华陡然激动起来——为了他,她不惜重返神界,擅闯丹穴山,连闻贞神君的私藏都险些搬空,还在凤君和四大长老面前掉了马……这种种的一切,皆是为了他……他竟然赶她走! 且还要把这般惨烈的刑罚再来一遍? 是他脑子有病,还是有病的是她自己? 羲华怒道:“方才凤君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与你一道受刑,要么我与你一刀两断,你倒是说说看,你这般替我选了后者,是决意与我再无瓜葛了?! ” 九韶一直很平静——如今他这情形,容不得他激动。他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安心离去便是。凤君及诸位长老必不会为难你。” 羲华嗤笑一声:“凤君的脾气你比我清楚,时至今日,他所针对的不是你这个唯一嫡子,凤族的未来君上,而是我,将你从云端拉下凡尘的祸水。” 说完,她懊恼地望着他:“此番我来,算是正中他下怀。” 第132章 浪子回头,祸水妖姬 “你……你因何如此笃定?”九韶听懂了她的意思,犹自疑惑问道。 羲华叹了口气:“话本子的经典套路啊。若想浪子回头,先除祸水妖姬。” 由她此言,九韶猛地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罢了,虽然我并没有对你存过什么非分之想,但若非为我,你仍旧做你紫微帝君,凤族亦不会沦为三界笑柄。这是我欠你的,无论这一遭是生是死,我都还给你!所以,别想着赶我走了。” 九韶听了,心底突如其来的一阵苦涩,他默然片刻,忽地爆发了。 羲华只觉眼前一花,就见数丈之外的九韶瞬移到了自己面前,被他攥住了一只手腕质问:“欠?还?你我之间,仅此而已?我以为,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已明白了。” 羲华被他攥的手腕生疼,下意识地扭了两下,他的手如同铁箍一般纹丝不动,便不再挣扎,还游刃有余地对他笑了笑:“怎么,就因为你对我有情,我便要还之以情?与你前尘两清便不可以?九韶啊九韶,枉你聪慧睿智,为何始终看不透这虚伪的情爱?” 九韶如遭雷击,松开了手一步步后退,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冷漠的脸:“虚伪?在你眼中,我对你的情意是虚伪?” “不,我从不质疑你的真诚。”羲华揉了揉手腕:“只是这世上的情爱本身便虚伪可笑。你睁大眼睛看看,天上地下,乃至魔界那些魔族,有哪一对恋人能永不相欺?永不相负?”她冷冷地翘起一边的唇角:“我的父帝后宫三千,多少女人沉浸在虚伪的爱恋中不能自拔?到头来呢,伤人伤己,爱憎令她们内心扭曲愤怒。而我的二哥呢,蝶绛公主对他一心一意,到头来却被他算计利用,舍弃故土家国也要追随于他的身后,如今怎样呢?你觉得她快乐吗?你觉得困死宫苑是那样一个女子应有的归宿吗?!” “九韶,我不知你为何会对我情深,明明这一千余年来,我与你除了兄弟之谊外,从无逾矩。”羲华说出了最伤人的一句,转头背着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时候该结束了,这段令他沉沦的无果之恋。如果三次留书都不能令他醒悟,“山高水长,勿念”的决绝都不能令他清醒,那不妨将话说绝吧,坏人她来做,好过他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万劫不复。 九韶怔怔地后退,蓦地,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羲华听到了他勉力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忍住了没有回头。 九韶看着她清冷的背影,顿时气血攻心,忽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羲华这才回身,施法扶住了他坠落的身形,轻轻放在如茵的绿草地上。 她先是伸手探了探他的神识,见他隐没于衣领之下的瓷白脖颈上隐隐有纵横的黑红痕迹透出,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将他的衣领掀起了一点。 就是这稍稍露出的一分,便可见肌肤之下已经满布黑红交错的痕迹,一直延伸至了线条优美坚实的臂膀。 这是焰毒!羲华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焰毒非火灼之伤可比,一旦扩散入脑,轻则损伤五感中最为脆弱的双瞳,重则性命不保。 她向后伸出五指召来了那一堆药瓶中的“焕生丹”,想也不想的,拇指推开瓶塞,径直将那一瓶的灵丹都灌入了他的唇中。 焕生丹是起死回生的灵药,只要一息尚存,便可吊住性命。凤凰生命力顽强,如今焰毒还未入脑,这瓶焕生丹服下,九韶应保无虞。 很快,黑红的痕迹被灵药强行逼退,收拢到心口以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妖异花纹。 羲华已经不想探究为何方才疗伤时他放着这个药瓶不动,此时只想勿要好心办错事,若是因方才之言损了他的安危,她反倒不知如何来偿了。 其实,方才那些话有些夸大,她虽因那大概要用一生治愈的童年而不信情爱,但有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愿意对她至死不渝,此情甚至超越了父母兄长,她非顽石草木,又如何能够不动容?! 紫光圣母言道“一切皆为因果”,她虽然觉得此言太过消极,但不得不承认,西方佛国的那位尊者,颇看得透人性。 幼年时,禹疆不过是在自己余力之内帮了她,她便一直念念不忘,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达成他的心愿,相较起来,九韶对她付出的,可比禹疆多的太多了。 只不过这份爱太过沉重,她还之不及,便不愿让他再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他以爱之名所付出的这一切,于她那向往自由的心而言,是无形的枷锁。她不想要,也要不起。 “唉,你这也算死过一次了。但愿你醒来之后,能认清我的“真面目”,别再我身上虚耗光阴了——我不值得。”羲华望着他晕睡中犹自蹙起的长眉,喃喃。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牙酸的金铁之声自金刚罩外传来,他们头顶上的这一后盾渐渐出现了裂痕。 羲华知道,应是外面的凤君和四大长老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攻击这层屏障了。 真是事与愿违——她苦笑,原本想着助九韶恢复元气,一起杀出去,没想到自己太不懂得委婉,将他气晕过去了。 他若在,外面凤族那些人大概还会手下留情,如今这种局面,想让凤君网开一面都难。 羲华叹了口气,将散落一地的法器兵刃和那座药山收进了乾坤袋,祭出了自己最趁手的佩剑,将九韶揽在怀中,提气立于原地,准备着一场生死相博。 “锵锵锵! ”这金刚罩颇为坚挺,从有裂痕开始到被攻破足足过了盏茶功夫,这期间羲华没闲着,一直在思索罩破后的逃生法门。 这会儿她对九韶分外怨念,他若不晕,至少还能指点个逃生路线,如今在这四处空悬的高台上,上天无门,向下虽不至于摔死……摔个半死可就太有可能了。 羲华犯愁地看着九韶,心道横竖都是一劫,索性破罐子破摔吧。 片刻后,摇摇欲坠的金刚罩四分五裂,“轰”的一声化作碎片散落在地,羲华的头顶,露出了湛蓝的碧空。 就是这一刻!她看也不看地便将剑向前飞射而出,挡住了阙翎长老的权杖。好险!若非她果决,那最后一击压垮金刚罩的重器便会冲着她的脑袋而来。她还不想比较自己的头硬,还是金刚罩更硬。 然后,下一瞬,又有两只权杖自左右疾攻而来,她顾不上召回佩剑,从乾坤袋中随意抓了一样法器催动起来。 等到扔出去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柄“开天斧”。巨斧脱手后在半空中高度旋转着飞了出去,带起了呼啸的风声。 可惜,没有击中,开天斧劈了个空,被昭翼和葳趾长老躲过去后砍在了高台侧的一株悬铃木上,斧刃深深劈入树干,几乎没柄。 好巧不巧,那株悬铃木就在他们上来的方位,意味着陵光就躲在那旁边。 毫不意外的,这幼不经事的小朱雀被那突如其来的巨斧吓得全身一震,肝胆俱颤,差点便没抓住台檐掉下去。他匆忙振翅,两爪扑腾了几次才又重新抓牢,还未松口气又被震落的心形叶片劈头洒了一脸。 陵光:“……”他都没脾气了。 幸好是这狂风骤雨般的动静掩盖了他这里的兵荒马乱,否则他早便被发现了。 羲华匆忙间又祭出了五神鞭,这鞭子颇有灵性,不像那个又蠢又笨的开天斧,长鞭灵蛇般的在半空中舒展,将两柄权杖阻了一瞬。 但只有一瞬,随即羲华恨不得化身千手观音,将乾坤袋中的法器流水一般地抛了出去。 诸般法器各显神通,其中有一尊青玉的海棠花形香炉最为出彩,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烟从花腹中喷吐出来,霎时间便如彤云一般弥漫蔓延,笼罩了凤君和长老们。 “咳咳咳咳!”凤凰高洁,素喜淡雅,这味道张牙舞爪而来,不啻于巨毒。 要怎么直观的形容呢——呵呵,连九韶都生生被这气味呛醒了。 他咳嗽着睁开眼睛,向四周一扫,立刻便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匆匆向一个方向一指:“从那里跳下去!” 羲华毫不迟疑,揽着他向一侧退去,到得高台边缘,飞身一跃。 下坠的那一瞬他们彼此对视,一个看不出情绪,一个却心虚地瞥开了眼。 陵光也被那香烟迷住了眼,闻着那气味几乎晕厥,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爪子飞了下去。 下了高台后他向下俯冲,却透过梧桐树冠看到了下坠的羲华和九韶。 陵光立即急停,收拢双翅,如同一颗弹子一般地冲向了他们的方向,期间被茂密的梧桐树冠挂落了不少羽毛,心疼的他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羲华和九韶坠落的方向是这丹穴山后山,山下竟然是一片硕大的湖泊,水光粼粼,掩映在群山灵树之间,如同一匹细腻的云锦。 这坠落的时间似乎十分漫长,羲华强忍失重的不适之感,还在筹谋后手。她深恐九韶的伤口沾染冷水,令他受不住,抬手便要给他施一个避水咒。 九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羲华不明所以,但此地是他的地盘,料想他此举必有深意,便不再坚持。 她于半空之中挣了挣,想要脱开他的手,不想他竟然握的如同手镣,难以轻易挣脱。此处又不好借力,想要张嘴问询又必得吃一嘴冷风,只得作罢。 很快,下坠到底。“扑通扑通”两声,他们双双落水。 然后,“扑通”第三声。 第133章 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二人砸破水面沉入水中后,羲华本想立刻破水而出,谁料九韶竟然对她摆了摆手,拉着她继续向下潜去。 羲华水性不佳,真跟井焕那个鱼祖宗没法儿比,而这湖水竟然如此之深,他们下潜了足足一炷香功夫都没到底。她“咕嘟咕嘟”吐出两个水泡,觉得胸口如坠大石。 糟了,他不要避水咒,却忘了给自己施加一个。羲华暗骂自己脑子进水,掐诀便要施法。 九韶原本专注地牵着她的手,在茫茫水底分辨方向,忽地觉察到灵力波动,扭头才发现是她在施法,不由瞳孔紧缩,在水中一个旋身,抓住了她正在掐诀的手。 “不要! ”是他之过,未曾早告诉她这湖中不可动用灵力。 九韶亦不是水族,在深达百尺的水波中开口无法发出声音。而此时羲华已经觉得胸膛间快要炸了,根本顾不得听他说什么,便讷讷地望着他,口中吐出了一串泡泡。 避水咒骤然中断,却已引起了不可估量的后果。羲华那已经空白的神智慢一拍地反应过来,讶然发现这一个内陆的湖泊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然之威,对不能动用神力的神只,亦是翻天覆地之难。羲华和九韶便如两只颠簸无依的小船,被巨浪拍来打去,虽然死不了,却差点要散架了。 九韶牢牢抓着她的两只手,使二人不至于失散,但羲华的神色不对,已经开始窒息了。 情急之下,九韶凑了过来,他松开手,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绕过她如海藻一般的长发,按住了她的后脑。 羲华已经晕沉的脑子陡然一个激灵——这……这架势,是要遇到狗血言情话本子里的那个用滥了的桥段,借渡气之机搞什么亲吻之事了么? 不! 不行! 刚说要与他前尘两清,这会又如此暧昧,纠缠不清,她觉得脸疼。 于是羲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抬起了手,坚定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她倒还记得他胸前有伤,所以没敢用十分力道。但意思是明确的,就是两个字——不要! 但她怕伤人,九韶自己却不顾惜自己,依旧顺着她的力道迎了上来,且毫不在意胸前的伤口撕裂开来,一股淡金色的血透过衣襟,湮在了水中。 羲华见此,犹豫着放松了力道,却正好被他趁势而上。 二人胸口相贴,羲华只觉得他的胸前烫的惊人,那血氤氲不散,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圆环。 然后,九韶的唇,强势地压了过来,堵住了她因为惊惶而略略张开的嘴。 羲华:“…………! ! ! ”还是被他得逞了。 一口气渡了过来,带着草木的芬芳。她被迫吞下,胸口的憋闷顿时缓解了许多。 一口气喘了上来,混沌的脑子陡然一清,羲华顿生气恼——反正你伤口已经裂了,自作自受,懒得再顾及你伤不伤的。 她伸手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掌,谁知九韶不闪不避,硬生生抗了这一击,只不过嘴唇哆嗦了一下,一口血从齿间溢了出来。 羲华:“…………! ! ! ” 她被迫咽下了一丝他的血,那血并无腥气 ,反而也是一股草木清香,嗯……味道有点像苹果。 羲华肚子不适时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而,直到此时,九韶依旧没有放开她,揽着她的腰的手反而愈发用力,她骤感生疼,被迫愈发靠近他。 羲华怒了——水下渡气都是一口,哪有他这样的,渡个没完了?! 公然揩油,无耻之尤!! 羲华正要施法,欲靠武力将他推开,谁知四周水域忽然异变,原本已经开始渐渐平静的波涛再度激荡,浪头翻转,如同山崩一般地兜头而来。 他们被这惊涛骇浪拍了个正着,羲华眼前一黑,不争气地晕了过去,最后一丝意识中,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惊叫。 醒来时的第一反应是好疼,钻心的疼,疼得肝胆俱裂,心口火烧火燎,羲华怀疑自己是被活生生疼醒的。 睁开眼睛后看到了一片寂静的夜空,视线高而远之处黑如泼墨,上面稀疏的星子顽皮地眨着眼睛。 丹穴山地处九天高处,根本没有星星。繁星所汇之天河尤在神宫之下,所以,这里不是丹穴山? 莫非如上次交界一般,这湖底有暗河,从水流穿过,他们竟已离开了神界,去往了异地? 这倒是歪打正着——不,定是九韶早知此处可以逃生,所以才让她跳下来的。 这般轻易便脱困,羲华正感叹运气上佳。她撑着身体想要坐起,但微微一动,胸臆间便疼的连吸气都要小心翼翼。 什么伤这般重?她低头去看,入目的竟然是一身黑衣,衣襟上还沾染着泛着淡金的血迹,触手上去湿漉漉的。 羲华:“?” 她又抬起了手——这不是她自己的手!! 羲华倏然明白过来,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怎样无语的事——和上次交界的寒潭一样,她和九韶再次互换了神躯。 他们真是与水犯冲,每每落水,都没好事! 羲华的心在滴血……不,她在用九韶的心滴血——字面意思,是真的在滴血。 她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摸乾坤袋,自然摸了个空。然后她扭头四处搜寻,果然看到了趴在一旁仍旧昏迷的“自己”。 ——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她捂着胸口,咬紧牙关,一步三颤地走到九韶身边。这一遭算是熟门熟路了,九韶的壳子穿在自己身上,痛觉下降了许多。 饶是如此,短短几步路,她走下来还是全身冷汗,痛得险些哭了。 就算此地没有旁人,她用九韶的身体掉眼泪也十分惊悚,她只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便从头发梢哆嗦到了脚趾尖。 待她下手摸进“自己”怀中,想要掏出那只乾坤袋时,指尖触碰到了一团颇有弹性的柔软,不禁又打了个哆嗦,感觉十分怪异。 她的手顿住,犹豫了一下,然后,被一只无比熟悉的手钳住了手腕。 九韶不愧是九韶,即便互换了神躯,以羲华原身的迟钝,他依旧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警醒过来。 羲华看到自己的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不由既好笑又犯愁。 九韶也很快反应过来,望着她的目光中满满都是心痛——应是心疼她代己受过。他明白羲华是想要寻药疗伤,也看到了“她头上”密密的一层冷汗,但他抬起的手,顿在了那里。 饶是有上一回的经历,如此这情景,仍旧无比尴尬。 羲华开始无比后悔把乾坤袋揣在了怀里,当初放在袖袋中多好,免得此时此刻二人一起僵住,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好动手。 最后,羲华强忍不适,对他道:“你帮我取出来。” 九韶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自胸口夹出了那只乾坤袋,递给了她。 羲华接过来,又是简单粗暴地向地下一倒。这一遭倒出的法器兵刃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药瓶互相碰撞,“叮叮”作响。 九韶飞快地挑出了数只药瓶推给她,羲华也不客气,接过来推开瓶塞挨个往嘴里倒,囫囵吞枣一般尽数咽了。 片刻后灵药起效,胸前的痛感略略减轻,血流也止住了。羲华吐出了一口气,忍住了要扒开衣襟查看伤势的冲动,同时再次无比怨念那一堆灵药中缺少一味能够止痛的。 处理好这些后,羲华招呼九韶坐下,想要聊聊此种境地,该怎么办。说实话,若无换身这码事,如今九韶业已脱困,她一定头也不回便走,把“一刀两断”进行到底。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都是什么糟心事。 然而,人间有句俗话说的精妙,叫做祸不单行——糟心事还远远不止眼前这一件。 第134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呃……头好疼!哎呀,背也疼!哇!这是哪里呀,星空真美!” 如此聒噪的大嗓门,甚至激的这里都荡起了回声。 羲华顺着声音来源方向一看,果不其然,见到了个“熟人”。 陵光已化为人形,摸着脑袋站了起来,大概方才也是被浪拍倒,晕了过去。且被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这才没被羲华他们第一时间发现。 至于他为什么会一同掉下来落水,羲华只能归咎于这孩子脑子不好。 陵光一眼便望到了他们,眼中迸出喜色,撒开两条长腿奔了过去,一面跑一面大叫:“阿羲姐姐!少主哥哥!” 羲华此时不想看见他,尤其是如今这种情形下,若被他发现自己与九韶换了身,一定会被他瞧个大热闹。 但此地空旷,除了几处巨石之外并无可避身之处,而且也来不及施隐身咒了,这陵光一看便没被摔傻。 于是羲华抱起了胳膊,端看他认错了人有何后果。 只见陵光直冲九韶而去,一把拉住他的一只手,叽叽喳喳道:“姐姐姐姐!你们还好吧?” 这孩子对“自己”过于亲昵了,羲华直觉不好。 果然,就看到九韶脸上升起了薄怒,甩开了陵光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陵光,休要放肆!” 耶,他入戏倒快。 这话由他用“自己”的嘴说出来,真是既冷漠又伤人呢。 但陵光是何许人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壮士。他自动忽略了九韶语气中的淡漠,道:“姐姐莫气!我是特意过来寻你的。这湖泊深不见底,浪急艰险,连避水咒都没用。你看我这一身上下全都湿透了。” 他顾自在那儿卖惨,谁料九韶神色更冷,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此地禁灵,且有本君昔年所设禁制,不动用神力方可平安。反之,则波浪汹涌。” 羲华闻言险些惊掉了下巴——原来是你自己做的好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挖的坑早晚要掉进去。 她瞪了九韶两眼,如果此时能许愿,她希望天上下刀子,专往他头上扎! 等等……罢了。还是别扎了。 羲华一腔怒火无处发作,便烧向了陵光身上,况且他也不无辜,若非他多事,何至于害她至此! 羲华对他没好气道:“你堂堂一只朱雀,竟然怕水!” 陵光正在懊恼,闻言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初生牛犊不怕虎,怼他:“帝君堂堂火凤,竟然不怕水!” 羲华:“……”罢了,跟个毛孩子计较什么呢。 于是她继续抱着胳膊,装她的高冷帝君。 陵光又对九韶道:“姐姐,这里你以前来过?因何会设下如此禁制啊?” 羲华心中“咯噔”一声,知道是九韶无丝毫掩饰之心,不由心中暗叹——唉,这烂摊子还得她来收拾。 于是她勉强笑了笑,道:“是我……啊,是本君设的,是本君。” 她这番形容配上九韶的脸,给了小朱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切齿印象,陵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怼的是谁,腿立马软了。 小朋友期期艾艾道:“帝……帝君勿怪!小子不是故意……故意对您无礼的。”一面说着,一面还向九韶身后躲了过去,抱着他的一条胳膊,遮遮掩掩的,像是想假装自己不存在。 九韶的脸毫不意外地黑了,羲华简直想扶额。 趁着九韶发作之前,羲华心中一动,捂着胸口“哎呦”了一声。 这招果然好用,九韶立刻不再计较这毫无分寸的朱雀,几步奔过来扶住她:“你怎么样?可是痛的厉害?” 羲华垂着眼睫点点头,不敢看他。 陵光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紫微帝君”——没错,方才他一直挂在“阿羲姐姐”的胳膊上,被拖着过来也不放手——陵光忽然道:“帝君身受焚心之刑,此地水汽充沛,正好疗伤。方才是小子冒失,帝君勿怪!”说着,他一改瑟缩之意,从九韶身后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有翼族的礼。 羲华惊奇道:“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很难得了。不必多礼。” 陵光松了口气,转头一脸灿烂的笑,对九韶道:“阿羲姐姐,帝君要在此疗伤,咱们让他安心静养。这几日便由我陪你消遣解闷如何?” 羲华:“……”还道他乖觉了,没想到还是打的要撩漂亮姐姐的主意,这算盘珠子差点都要崩到自己脸上了。 唉,不过他这算盘可是打错了。 羲华心中不厚道地暗笑,想看看他会碰个什么钉子。 果然,九韶一指画去,一道禁制分隔于他与陵光之间,道:“不必,羲……帝君身上有法器可助他疗伤,片刻就好。我们不可在此耽搁。” 闻言,羲华倒是吃惊不小——法器可助疗伤?什么法器?他莫不是早有准备。 这般想着,她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当然避开了胸口,那里若藏了东西,大概早被烈焰烧的渣都不剩了。 但在哪儿呢?她上下摸索一遍,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望着她的陵光,一脸惨不忍睹。 ——堂堂帝君这般行径,有点不那么……呃,端庄。 呃,对不住九韶,令他在小辈面前失仪了。 所幸他这张脸长得好看,一举一动都颇具美感,倒没太过突兀。 九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就是不直言相告那件法器在何处,由着她在身上乱摸,且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被摸的不是他自己的壳子似的。 羲华最后摸了摸脑袋,抽下了束发的簪子。那簪子在她手中陡然变形,一块深红色的玉质手牌赫然现于掌心。 “这不是井焕的鲲鹏一族少主手牌吗?!”羲华恍然大悟,原来他真是早有准备,这炎玉因天火而生,可以抵挡烈焰,对炎火之伤颇有疗效。 不过,九韶早不拿出来,是几个意思?偏要她对他感同身受,与他苦痛相连? 小人!羲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对陵光扬了扬下巴:“你过来!” 陵光不明所以,本能想躲。说起来,他在这丹穴山求学数年,见过九韶的面寥寥,却对他不怒自威的印象颇深,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点怕他。今日虽有心在“漂亮姐姐”面前表现,但被如此点名了,还是有些肝颤。 羲华已经就地趺坐,扯开了衣襟,见他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斥道:“做什么这样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陵光求助似的望向九韶,见他瞥开了眼,不由心中赌气,两排细牙上下一咬,视死如归地走到羲华面前单膝跪地:“请帝君吩咐。” 羲华将炎玉手牌递给他:“施法将此物悬于我的胸前,注一分灵力于其中,替我吸走体内焰毒。” 陵光听了,觉得不难,只是道:“此事私隐,小子不便对帝君……呃……下手吧?” 羲华真是服了他了,道:“正因此事私隐,本君才要你帮忙。” 陵光恍然,雀跃道:“阿羲姐姐是不方便,小子来帮帝君!” 羲华见九韶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故意大大敞开了胳膊,如同展翼一般,还冲他挑了挑眉。 陵光悟性极佳,虽然从未见过这鲲鹏族至宝,并不妨碍他施展其威。片刻后他单手虚托,将炎玉浮于羲华胸前,另一只手一点点将灵力注入其中。 朱雀离火虽不比凤凰真火,但其威力之盛,不逊于这手牌之中的炎火之力。故而对解“万焰焚心”的焰毒,还有些吃力。 很快,陵光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催动这炎玉虽然所需灵力不多,但持续下来颇耗功夫,对他的耐性真是巨大的考验。 羲华所感也很煎熬,这会儿倒也没有多疼——当然,有可能是已经疼的麻木了。相反,焰毒一分分被拔除时感觉很舒服,全身轻飘飘的,如同睡在云床上一般。 但这世间物极必反,很快她便尝到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半个时辰后,陵光猛地将双手一收,擦了擦额上的汗,将炎玉手牌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羲华:“帝君,幸不辱命!” “多谢,有劳!”羲华正欲伸手接过,不便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她的胳膊由此颤了颤,指尖在手牌边缘一滑而过。 幸而陵光没有松手,否则这宝物掉落在地磕碰了便不好了。 “我……” 刺痛很快转为了抽痛,继而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取住了她的心脏,毫不留情地连捏再攥了起来。 羲华立刻住了口,努力不让面前的小朱雀发现自己的异样,生怕颤抖的声线出卖了自己此时此刻的窘境。 九韶是第一次相借这炎玉手牌,并不知晓用此祛毒后会有如此异样。但他一直紧盯着羲华这边,此时她的眸间方一露出痛苦之色,他立刻瞬行过去,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肩膀,同时挥手,一个水蓝的结界拔地而起,阻拦了陵光的视线。 陵光:“……”还说不是帝君的红颜知己! 第135章 敢于挖紫微帝君墙角的勇士 羲华咬牙硬撑了一会儿,全身上下汗出如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九韶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灵力缓缓注入“她”的体内,以图为她缓解那噬魂之痛。 这痛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待痛感稍稍退却,羲华放开了被咬的遍布血痕的唇,轻轻喘了口气。 九韶已经放弃劝诫,因为羲华宁死不肯呼痛出声,方才听他说话时她一度神智有些溃散,却依旧倔强地摇头——即便此时用的是他的身体,即便此处再无旁人,她也绝不肯再昭示自己的脆弱了。 九韶心痛至极,诚恳道:“阿羲,此番你替我受此劫难,我心不安,日后我必将对你……” “打住!”羲华坚定地伸手摇了摇:“别以为你布了结界,隔开了外面那小子,就能肆无忌惮地说些有的没的。我与你之间,说了前尘两清就是两清。一刀两断,你该明白。”说完,她手中灵力化剑,对着地上的一块颇为圆滑的卵石重重一劈。 那卵石应声破成两半——帝君级的修为就是非同一般,这一击好爽,比她自己那半瓶子强多了。 从自己脸上看到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真是活久见,但羲华不为所动,打定主意将身体换回来之后便与他划清界限,他若是敢再啰嗦一个字,休怪她连往昔兄弟之情都不认! 九韶面皮薄,被她接二连三地拒绝后竟也不见泄气,只不再多话,默默地施法变出了软榻和果饮佳肴,还把那只从交界的寒潭里寻回的布俑放在了榻上。 羲华冷眼瞧着他忙活这一切,尤其对那只布俑有些无力——很多时候他也固执的可怕,明明她早说过,那份“没有它便睡不着”的矫情早戒了,他还偏偏要将这东西随身带着。 大概在他的心中,她永远是那个爱耍小脾气、长不大的小姑娘。 罢了,与他为这些有的没的争执没甚意义。她干脆利落地吃饱喝足,躺在了榻上,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为今之计,先恢复体力才是最紧要的,等九韶这身体撑过这最脆弱的时刻,她一定立刻与他将身体交换回来。 待九韶安顿好她,这才收了结界,然后,一尾烤好的鲜鱼便怼到了他的鼻孔下方。 九韶:“……” 陵光对他笑出了一口白牙,道:“姐姐,照顾帝君辛苦了。这是我烤的鱼,姐姐快来尝尝。” 朱雀亦是有翼族中控火的佼佼者,这鱼烤得外皮焦香,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但九韶蓦地想起了上一遭换身之时,羲华和他在寒潭边烤的那只兔子——确切说是他烤的,羲华就只贡献了一张嘴。 真是时移世易,如今竟有人为“他”烤鱼了。 陵光见他不动,以为是“她”吃不惯这烟火之物,便笑道:“我知道姐姐是魔界公主,自然从小锦衣玉食,吃不惯这野味。但此处僻静,我寻了许久才在外面的湖泊中寻到了游鱼,聊胜于无,姐姐好歹吃两口。啊……张嘴……” 九韶忍了又忍,数次都几乎将实情讲出来,省得这小朱雀对着这壳子大献殷勤,让他翻了醋坛子,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况且,这湖中的鱼不能吃……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明白原因。 于是他寻了个名正言顺的问题避开了这鱼的话题,问:“谁告诉你本君……我是魔界公主的?” 不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 陵光果然忘了鱼的事,大叫道:“啊,不是吗?姐姐舍命来闯丹穴山,一人硬刚凤君和四大凤族长老,相救紫微帝君,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情意深重?紫微帝君这一千多年来仅此一次传闻出了绯闻,如今肯为他舍生忘死的女人,定然就是他宁愿舍弃神格也要抢过来的绯闻女主,魔界公主,姐姐你啊。” 他说的如此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了这一切似的。 九韶心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心中的不快在听到那句“对他情意深重”之后,陡然消散了。 “你……你觉得,”他斟酌着词句,慢慢道:“她……我为了相救于他,闯了这丹穴山,一人对阵凤君和四大长老,是因为对他情意深重?你是这么看的?” 陵光笃定道:“必然如此啊,否则谁会为他做到这等地步?不是吗?” 九韶闻言心中一喜,不由夸赞他:“善!你此番颇有见地!” 得此赞美,陵光也十分欣喜,眉飞色舞道:“只是,阿羲姐姐。我看他对你有些冷淡啊,是不是他后悔了?男人啊,就是这么不靠谱,昔日海誓山盟比不上利弊权衡。我觉得你的一番真心,错付了。哎不对,我们神族男人不是都似他这般的,还是有至今不渝、金石可鉴的好男人在的,就比如我……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踹了他,做我的朱雀少主那个……夫人……” 说到这里时,他的脸上,可疑地红了起来。 鉴于他连自己都敢背刺,九韶觉得他胆大包天,不像是个会不好意思的。 于是他问道:“你连紫微帝君的墙角都敢挖,脸红什么?” 陵光脸上的红晕不消反增,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伸手将领口扯了扯:“不是,好热……姐姐,我忽然觉得好热,你不热吗?” “热?”九韶皱了皱眉——此处位于湖底,头顶是万尺碧波,湿寒之气在此汇聚,怎么可能会热。 但陵光就是愈来愈热,仿佛体内燃起了一把烈焰,由内而外地炙烤着他的全身,九韶甚至从他的头顶看到了蒸腾而起的白雾。 不对!他猛地瞬行到了陵光面前,伸出两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气血翻腾,灵力紊乱,血脉中流动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岩浆。身为离火精灵却差点被点着……这仿佛—— 九韶瞳仁骤然一缩,闪电般地出手,钳住了他探向自己胸口的手。 “你做什么?!”他厉声喝道。 陵光的声音中甚至带上了哭腔:“对……对不起……姐姐,我……好热……好难受……浑身上下快要着起来了……你……”他热切地将她望着:“你帮帮我……好吗?”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着魔似的抚上了“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眸子中仿佛真有火苗在跳动。 九韶神色大变,从乾坤袋中祭出了捆仙索,将他的双臂双手牢牢捆了起来。 “你是不是吃过这鱼了?”他的目光投在了陵光方才被捆时掉落在地的烤鱼上。 “吃……吃了啊。”陵光一直在挣扎,但捆仙索不是他可以挣开的,尤其是眼下他这般情形之下。 “烤鱼时你是否加了这洞中的仙灵毗?” “什么……仙灵毗?” 九韶指了指洞角的一簇花草,长的并不十分可爱,颇有些菜的模样,翠绿细长的茎叶,小耳白的花朵,很像人间的韭菜,散发出一种辛辣的芳香。 “对……对啊。这草塞入鱼腹……烤了辛……辛中带香,十分……十分好吃……啊啊……我好热!救救我!” 九韶摇了摇头——自作孽啊,但看在朱雀一族和自己的良心的份上,他也不能见死不救,道:“这鱼不能吃。你还小,元阳不可有失,否则将来再难修得大成。我帮你这一遭,但你需得忍一忍。” 陵光的脑子已经快要烧糊了,哼哼道:“什么……元阳……大成。忍……忍什么……” 话还未说完,他就见到对面那个漂亮姐姐,双手快速结印,并指戳在了他的眉心。 痛……痛……痛!之后他所感觉到的,便只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剧痛,有什么从头顶喷涌而出,像是揭破了他的天灵盖一般。 那痛感来的快,去的也快,然后陵光便发觉了不对。 他举起自己的手,半透明的质感令他吃了一惊,然后他挠了挠自己的头——没有任何感觉。 如今在这里的是他的神魂,肉身就戳在他面前,与他大眼瞪着小眼,脸上,还残余着痛苦的表情,如同雕琢不良的泥俑土胚。 “姐姐!”他哭丧着脸,控诉:“你提我的神魂离体,做什么?” 九韶没答话,径直施法,将他的肉身冰冻了起来。 陵光:“……” “姐姐,你究竟在做什么?是要玩冰火两重天么?”陵光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见皮痒的厉害。 九韶瞪了他一眼,心道如今的孩子真是太不省心了,这陵光他以前也见过,很老实诚恳的一个孩子,如何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九韶不与他废话,道:“这鱼与仙灵毗同食,有迷情之效。” “什么什么……迷情?”陵光震惊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九韶不答,道:“我已将你肉身冰封,暂解你欲火焚身之痛,欲解此药,你还需受些苦楚,”他忽地提高了声音:“你可受的住?” 陵光点点头:“受不住也得受了,”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太丢人了,这让我以后可怎么活?” 九韶一面飞快地施法画咒,一面随口道:“年少热血,谁没做过几件傻事,不必如此在意。” 陵光在一旁蹲地画圈圈,一脸郁卒,道:“姐姐你不懂。”他心里的那点少年旖旎终于随着这场闹剧而烟消云散,后来的很多年,他都对羲华避而不见。 第136章 养娃的心酸,养娃的苦 等羲华终于从冗长的一梦中醒来时,蓦地发现洞中戳了一尊冰雕,在夜空繁星下熠熠生辉。 “这是怎么了?”她望了望一旁打坐的九韶:“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下如此重手惩罚?” 九韶闭着眼睛,淡淡道:“玉不琢不成器,该让他受些磨炼。” 羲华有些不忍:“我以为,他跟着咱们折腾这一遭,够磨炼的了。” 九韶睁眼看向她,唇边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道:“哦?那你再看看他。”说着,给她指了个方向。 羲华一看顿时语塞,片刻后才迟疑道:“不……不必如此吧?” 只见陵光的神魂已经离体,亦是满身冰渣,坐在一块石头上浑身发颤。照理若非重伤,神魂不受外力侵扰,但九韶道法高深,想令个这么小的毛孩子受此磨炼,又有何难。 九韶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他好。这般幼小误食迷情之药,若非彻底洗练心神,恐有损心性,将来难成大器。” “迷情之药?”羲华讶然,随即赞同道:“如此,是该好好洗练洗练。” 九韶有些迟疑,问道:“你不问这迷情之药从何而来?” 羲华笑笑:“我猜来自这洞中。” 九韶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羲华侃侃而谈:“这小朱雀在丹穴山求学数年,凤族驯育雏鸟一贯严苛,自然不可能是他从山中寻来的。而他自从于山间遇到我之后便一路随行至此,除非他有本事在你我眼皮子底下隐身出去吃了什么,那他定然是在此处误食了什么药效奇异的仙草之类,必是在这洞中。” “而这里,是你用神力撑出的一方秘境,对吧?否则你不可能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九韶点了点头,道:“你的洞察力一向不错。这里的确是昔年我所开辟,为的是寻一处安静之所,令我自省。” 羲华环顾四周,他们到此这般久了,她方才有心思细细查看此地,见到此处占地虽不广阔,目力可见四壁,但的确清幽安静,洞中除了穹顶和那漫天繁星有法术雕琢的痕迹外,并无其他过分的装点。 洞中野生了一些灵草仙株,羲华大多并不认得,视线便没过多停留于上。 “他这场洗练何时结束?”羲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该走了。 这一会儿沉睡下来,她觉得好多了,胸口焦糊的皮肉正在缓慢再生。她正要问问何时可以将神躯互换回来,却见九韶神色凝重,仿佛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音。 如今她在他的神躯之中,“借光”五感敏锐了不少,自然也很快听到了那嘈杂的声响。 难怪她会突然醒来,原来是直觉在向她示警。 “是来搜捕我们的?”她问,手脚很快,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连同那个布俑在内的软榻等等一应物事皆被她扫入了乾坤袋,递给了九韶:“给我收好。” 九韶点点头,指了一个方向:“你带朱雀先走,我断后。” 羲华一阵无力:“你断后和我断后有何区别?你父亲和长老们见到我的神躯,大概会更不留情面。” 九韶愣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羲华仍有心思调侃他:“此事怪我,是我这不灵光的脑子拖累你了。” 好家伙,借贬低自己来嘲讽他,这话九韶应也不是,不应不是。 “好!那就一起走。”九韶果断道。 他伸手解了陵光的冰封,将神魂一掌击回他的体内。 那冰坨子般的人形总算恢复了人气,陵光一个哆嗦,眨掉了眼睫上的冰渣,喊道:“唔,总算活过来了!” 见羲华和九韶一脸戒备,他正要开口问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何事,却被羲华一句话堵上了嘴:“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 陵光一脸“根本不需选择”的果决:“我跟你们走!否则被凤君和长老们抓到,我一定会被遣回族中,被祖父吊起来打的。” 羲华竟然无法反驳,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风格了——为了你好,我们不吝于苦你心志。如今我郑重告诉你,为了你好,即便要挨这顿打,你也莫跟着我们了。”说完,不待他反驳,她干脆利落地用捆仙索将他绑了。 陵光出离地愤怒了——这都第几回了,他们俩不愧是一对“贤伉俪”,动不动就绑人、冻人!绑人的手法还惊人的一致,连这个结都打的一模一样。 他嚷嚷道:“凭什么?!!我是来帮你们的!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是怕我被打不死吗?!!” 羲华冲他摇了摇头:“唉,其实我也挺讨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擅作主张的。那我便将话对你说明白,以免你心怀怨怼,日后半夜画小人诅咒我们。” 她伸手帮他将捆进绳子里的头发拽了出来,一面整理一面和颜悦色道:“你留在此处最坏的后果不外乎是被朱雀神君打一顿,哎……别瞪我,你不会如何的。但若你跟我们走了,一顶归附叛逆的帽子你躲不了的,届时,朱雀神君可保你不住,神界也再无你容身之地,这可亏大了,不值得。” 陵光不服气,刚想开口反驳,已经被她下了禁言咒:“小孩子不许顶嘴!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你今天可是赚了,我轻易不传授别人神生哲理的。听好了,年少热血是好……唔唔!” 羲华发觉自己也被下了禁言咒,不由怒视九韶。 九韶淡淡道:“你那哲理,莫拿出来误导孩子了。咱们该走了。”说完,替她解了禁言。 羲华“哦”了一声,无视陵光满眼的惊奇,最后说了一句:“等凤族的人到了,你便说是你是为了追踪我们才到此处的,因为力所不敌所以才被绑了。至于之前种种,都是我胁迫你的……总之,别犯傻,把自己摘清楚。” 说完,她对九韶点了点头:“往哪里跑,带路吧。” “等等!”陵光在心里呐喊:“你们俩为何这般怪异?还有,什么叫“你胁迫我”?你究竟是不是紫微帝君?” 可惜,哪怕他喊破了喉咙,他也发不出一个字。 待以阙翎长老为首的凤族长老率兵攻破此地结界时,只看到一个五花大绑的陵光。 阙翎长老一面派人四处搜寻,一面和墨冠长老亲自审问这只倒霉的小朱雀。 联想到上山路上他的异样,墨冠长老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当阙翎长老声色俱厉地呵斥陵光时,不免替他打了不少幌子。 陵光倒是践行了羲华的嘱咐——别犯傻,把自己摘得清清楚楚,咬死了就是一个误入,一个冤枉,外加一个委屈,且理由令人无可辩驳——那可是紫微帝君啊,凤族数万年以来的佼佼者,岂是他一只小小朱雀能拦得住的。 至于紫微帝君和那个女子逃去了哪里,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他们指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 九韶带着羲华一路离开了丹穴山,此时距离羲华第一遭重返神界,已经过去了四日三夜。 至于离开神界后去往何方,羲华打心眼里不希望再与九韶一道。奈何“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娃,而眼下他们这种情形,想拆开都不行。 于是,百般不愿千般不喜,羲华带着九韶回到了云都承天殿。云头降下的前一刻,羲华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我换身之事,必得瞒着此间凡人。劳烦你配合。” 九韶自然没有二话,道:“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羲华有些烦躁:“凡人幼崽脆弱爱哭爱闹,你千万容忍,莫要对其着恼,也休要打骂。实在忍耐不住,交给晚娘便好。行不行?” 九韶莫名的心情不错,笑道:“怎么?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连对幼儿的耐心都吝啬的人?” 羲华瞪眼道:“那是你不知道一个这么小的娃有多粘人。若非有晚娘相帮,这月余来我大概连囫囵觉都睡不成一个,必得头晕脑胀,精神匮乏,更休提抽身来救你。” 九韶佯装受教:“小孩子都是这般的么?我倒第一回听说。这样吧,听说幼儿明悟,我虽然此时用了你的躯壳,终究是行动有异,怕他看出端倪。回去后你与我一道照顾阿弥,如何?” 羲华想了想,觉得有理,不免嘀咕道:“男人都是如此,到底不是亲自生的,哪里能生出千般的容忍,万般的耐心。罢了,就依你。不过我需得替你这壳子寻个身份,方不惹旁人起疑。” 九韶目的达成,心中偷笑,面上却忍住不发,道:“听闻承天殿的天女娘娘座下神官上百,最亲近的便是神官长。便让我这神躯顶了这个职,可好?” 谁料羲华却摇了摇头:“此任神官之长颜慈并无过错,罢黜他定引来非议。这样吧,我便受些委屈,做个天女娘娘身畔跟班,你意下如何?” 九韶深深蹙起了眉头:“跟班?日间随侍左右,入更门外守夜……的那种?” 羲华:“没错,怎么,你不愿意?怕委屈了你这尊贵的帝君之躯?” “哪里哪里,我是怕委屈了你。”九韶展颜,笑容狡黠。 羲华:总觉得跳了个什么千年大坑啊。 第137章 一辈子的心眼 及至落下云头,羲华方觉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说也奇怪,此处不过住了三两日,竟然已经有“家”的感觉了。可见心之所向,才是归宿。 他们落地之处正好是寝殿外的小院,寝殿门扇大敞,里面传来了阿弥不间歇的哭声。 羲华想起前些时候那些哄娃日夜难眠的日子,不免打了个哆嗦,忽地心口一阵抽痛。 经过了这些时候,她已经对此习惯了,真真正正是痛麻了。但此时她蓦然想起了一件事,遂诚恳对九韶道:“说起来还要替阿弥多谢你。若非得你温养他的魂魄多时,他断无希望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便正常如斯,且他沾染了你的神泽,日后定会前途无量,真是他的造化了。” 虽然心中欢喜,但九韶对她的付出从不图谢,本想云淡风轻地略过,却忽地福如心至,道:“既然如此有缘,按照凡界的习俗,本君便收他做个义子如何?” 羲华:“……” 虽无实际名分,但她算是阿弥的养母,如今他要做他的义父 ,这心思……羲华毫不怀疑,光风霁月的紫微帝君把他这一辈子的心眼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可既然要一刀两断,便不该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否则到时候伤害的是孩子。于是她断然拒绝道:“不可!” 九韶心知没有这么容易,挑了挑眉,等待她的理由。 羲华却并不多言,率先向殿门走去,道:“快些去哄孩子。” 九韶并不气馁,反正如今是他在她的壳子里,“天女娘娘”想给阿弥身边安排什么人,神官长也好,跟班也罢,抑或是义父、师长,由得了“旁人”不成。 什么“前尘两清”、“一刀两断”,从来不是羲华一人单方面就能做到的。 待进了门,九韶才有些不自然起来,因为晚娘形容憔悴,鬓发蓬散,衣襟也有些凌乱,九韶不便与她照面,正想寻个由头让她下去梳洗。谁知,晚娘见到是“他”,满眼惊喜交加,抱着孩子便扑了过来。 “夫人!夫人你总算回来了!”晚娘不由分说地将襁褓塞进了九韶怀中:“自你离去之后,小殿下啼闹不休,哭的嗓子都哑了。” 九韶还未来得及有所表示,羲华已经开始心疼了,她悄悄凑上前去,看到阿弥小脸通红,闭眼攥拳哭的声音嘶哑,心中怜惜,恨不能抱在怀中好好哄哄。 晚娘对外人十分敏感,见到一个陌生男子一直向前凑过来,不由心中不满,刚想开口呵斥,谁料一眼望见“九韶”的面容,顿时呆了。 世间便没有哪个女人不爱俊俏郎君,况且九韶真神之身,帝君之尊,不说如骄阳照眼,自带清光是绝对不虚的。 晚娘觉得自己眼花了,总觉得眼前之人尊贵无匹,令人雾里看花,越是想看清他的脸,却越是心下敬畏茫然。本以为小院中的那位阿焕公子已是世间百年难遇的英才,没想到与眼前这位比起来,真是给他提鞋都差点意思啊。 许久之后,井焕得知自己在一介凡妇心中竟然比九韶差了如此之多,虽然不便和个凡人计较,却仍旧恨恨地吐槽了她一句“无知村妇”。 “夫人,这位是……”晚娘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九韶”的脸。 怀中的小人哭的愈发凶猛,似是满腹委屈终于寻到了突破口,小胳膊小腿挣出了大红的襁褓,一颤一颤的,哭的九韶无所适从起来。 羲华看着他窘迫,心中忍笑,替他回答:“在下乃是阿羲的旧识,听闻她入主承天殿,特来投奔。日后便在她身边做个跟班,还望嬷嬷照应。” 晚娘口中连道“不敢”,忽然觉得自己形容欠妥,告了退下去梳洗了。这几日来阿弥日夜啼哭,她哄的心力交瘁,每日仅能眯两个时辰 ,早便支持不住,如今羲夫人回来,她总算能放心去歇息了。 待屏退其余侍从,九韶这才放心大胆地送了一丝灵力入阿弥的体内,探查后道:“魂魄不稳,灵受邪侵,方才不宁至此。” 说着,一股细细的黑烟自阿弥口中仓惶而出,却忽地弹动两下,顷刻间便被吞噬殆尽了。若这黑烟有灵,方才这一下必定会痛不欲生。 羲华伸手摸着阿弥的小脑袋道:“这样啊,还以为是因为你我不在,他思念过甚,才这般不宁的。”她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小没良心的,白令我替你操心了。” 邪气已除,又有至亲之人在侧,阿弥总算舒服了许多,他睁开眼睛,“咿咿呀呀”地对他们叫了起来,虽然声音依旧喑哑,但受用于那一丝灵力,精神总算正常了。 羲华不用猜便知道这“邪”来源于何处,能把手伸到她的地盘上做这些小动作的,不是珠妃,便是国师师毕宣了。 无妨,他们这点伎俩她还放不进眼中,再留着他们蹦跶蹦跶,否则这日子,岂非缺少了许多趣味。 羲华危险地笑了。 左右无人,她将阿弥接过来哄了哄。大概是因九韶先前以身温养过他的魂魄的缘故,阿弥对她眼下这具壳子十分亲近,拽着“他”的一缕垂在胸前的发丝不松手了。 羲华顿时觉得有些怪异,仿佛看到了日后九韶做了爹之后的模样。 以往真没想过他带一个奶娃娃是何情何景,总觉得高高在上的紫微帝君与这些人伦情缘都隔着天河那般远。如今愈发有一种将他拉入了红尘的罪恶之感。 待哄了阿弥睡了过去,羲华也觉得疲惫非常。可眼下这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榻,床上横了个阿弥,榻是晚娘日常休憩之处,哪里她都不方便躺。便只得布了结界,变化出了软榻云被,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在她睡着这一会儿,九韶传信给了墨冠长老。 如今“万焰焚心”之刑虽未受刑完毕,但他的决心已然震动凤君及各位长老。凤君并不想对他赶尽杀绝,眼见浪子既无回头之意,他便干脆利落地放他一马。只是从此,神界彻底无他立足之地。 凤君为人从不拖泥带水,短短半日功夫,便以手腕弹压了葳趾、阙翎和昭翼三人,开始在旁支中遴选新的继承人。 墨冠长老告知九韶这一切,以一个长辈的拳拳之情,嘱咐他好自为之。 九韶大礼谢了他的好意,过往授业之情至此一并斩断。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此举亦称得上邪魅狂狷,但他终于松了口气,收回了水镜上的法力,撤去了身上的障眼法。 此时,面前的水镜只是一面镜子,他望着镜中之人的眉目,又看了看软榻上睡梦中露出一脸傻笑的“自己”,心中万千感慨无从述说。他振袖挥手,水镜应声而碎,化作无数水滴挥洒落地。 如此,算是与过去完全了断。 羲华为了自由一路至今,牺牲不可谓不大,而他这追逐之路,行的并不比她容易多少。他一直在憧憬着他们的未来,而她,却一直在想着如何离开。对他,太残忍了。 而经历了这么一切的羲华若能听到他这些心声,定会不争不辩,只会抬头望天,说一句“自己心里苦”。 追的人苦,被追的人亦苦。这世上的事但凡沾染了一个“情”字,剪不断,理还乱。 井焕携着画扇上门时,看到“九韶”正坐在榻上打哈欠,而“羲华”神色淡然地在床上打坐,眼神清冷,身旁还躺着个呼呼大睡的奶娃娃。 井焕:“……” “你们……你们是不是吃错药了?”他惊讶问道。 “他没吃,我吃了。”羲华明白他看出了端倪,故意打趣他。 井焕脑子慢了半刻还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们——你们又亲了啊?!” 羲华:“……” 画扇:“……” 九韶:“……” 在场四人,唯独画扇不明所以。但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不喜好八卦的,尤其是自魔界到人间,九韶对羲华之情感人甚深——前往云都的一路行来,他为了她“风露立中宵”之景历历在目,而在迷鹿津,他因未曾寻到她的下落而郁郁寡欢的表情更是令画扇记忆犹新。 如今,这二人不但共处一室,听井焕之意,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亲密之举?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终于心心相印,有望喝上一杯他们的喜酒了? 画扇替他们觉得圆满,并且热切地盼望吃席时可以坐上主桌。 羲华一看便知画扇想偏了,立刻起身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完还瞪了井焕一眼:“你给我向画扇姑娘解释清楚!” 这种神态语气,可不是紫微帝君的作风。画扇也看出了不同寻常。以她多年游走于魔界高层的经历,识趣地闭上了嘴。 而打坐的九韶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你想的那样。” 井焕头痛扶额:“你别裹乱了。” 第138章 小人作怪,神仙也无奈 神官长原本不该踏足天女娘娘的寝殿,概因前殿有贵客驾临,而这后殿少人调教,晚娘无力约束一众乳娘保姆侍女,羲华不在的这几日,这些人皆看人下菜碟,对晚娘所命所言阳奉阴违不说,还借机讥讽她的出身。 颜慈也觉得不像话,但他身为外殿神官,不好插手内殿之事,如今那些人连他的面子也不看,对于羲华已经回来一事竟都推说不知,颜慈急恼之下,只得自己来叩门。 他站在院门外,声音疏朗,道:“娘娘,宫里来了内宦传旨,请娘娘速速更衣接旨。” 羲华几人都听到了,她眉头一挑:“有小人出来作怪了。” 井焕不明此话何意,问:“如何讲?” “阿弥为何会邪侵入体,这承天殿上下为何会人心浮动,皆有人故意为之。”羲华笑容阴沉:“本想多留他们几日,如今看来,有人嫌这世间平淡,想往黄泉一游呐。” 这话听起来挺瘆人,但井焕却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你用九韶的脸说这样的狠话,我颇不适应。你呢,帝君大人,作何感想?” 九韶面色不变:“这几日你心中有火,想要泄一泄我不干涉。只是此间的凡人即便有罪,按天道不可动用神力施以私刑。你若想做什么,我不阻拦,但需谨记慎行,以免招惹神罚。”他望着羲华,说出了这番惊掉井焕眼球的话。 井焕:“……”他这言外之意,若非顾虑天道神罚,羲华欲对凡人做什么他都站在她这一边……这,这真是九韶吗? 曾以何时,九韶待人严谨,律己更甚,从不曾对人主动出手,哪怕被人背刺陷害,亦是光风霁月,正面以牙还牙,从不以势欺人。如今的他……莫不是被羲华带坏了? 谁料羲华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要做什么。好好干,承天殿能否力压国师殿,天女娘娘能否将师毕宣那个小人踩在脚下,我和阿弥的未来是否安稳无忧——都靠你了。” 井焕:“……”还能这样? 画扇:“……”就该这样! 九韶缓步踏出殿门,长身立于日光之下,有那么一瞬,颜慈觉得,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便是先代天女扶摇都不曾展现的神光,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 天女身具神职,是神之代言人,接天子之旨可不跪,于是九韶身姿挺拔,那内宦亦觉他气势逼人,那明黄的卷轴握在手中,却无端矮了一截。 圣旨言语不多,大意是神子阿弥满月之礼已误,殊为不吉,圣命国师占卜吉时,定于明日巳时为神子补行满月之礼,内宫妃嫔皆前往观礼。兹命承天殿妥善准备,勿失敬于天地云云。 九韶没做任何表情,淡淡道:“接旨。”接过圣旨后随手交给了身后的颜慈,对他道:“预备做阿弥的胎毛笔的笔管我已准备好,你去找晚娘取来。” 颜慈有些为难,以眼角瞄了瞄立于一旁的内宦。九韶反应过来,极为敷衍地客套道:“有劳公公,神官长,命人送公公出去。” 颜慈这才松了口气,亲自送了内宦出门。他为人耿直,不善逢迎,此番能做到如此地步 ,是真的替羲华觉得有愧。 神子的身世旁人不知,他却心如明镜。于公于私,他都对这个孩子心生怜爱,于是便对这个行事任性,来历不明,又生生占据了阿弥的抚育之权的所谓天女尤为不满。 尤其对阿弥的满月之礼一事上,她竟然一走便是三四日,错过吉时不说,如今还被师毕宣那个小人抢先,真是令老实人都着恼。 九韶还不知晓短短几日,羲华竟将自己的人缘败坏到如此地步,亏得她还替这个神官长说过好话,保住了他的地位。 颜慈回来,见“天女娘娘”坐在神台莲座上垂眸不语,还以为她是因殿中莲花之事不快。 日前他受命撤去了殿中供奉于各处的莲花,唯独留下了天女塑像手中的那一朵。那一支莲花风姿秀雅,瓣生千重,极其美好。虽是随天女塑像一并落成,但因工匠匠心独运,单独可拆卸。扶摇及其之前历届天女在任期间,过往的每一年,皆会对塑像及莲花粉饰添彩。 那支莲花尤其是扶摇的爱物,每至此时,她都会亲手为莲花水浴涤尘,再一点一点绘上新彩。 与扶摇有关的一切,他宁愿违逆这新任天女娘娘之意,也不会将其抹去。 颜慈默默对莲座上的“天女娘娘”施了一礼,正要去寻晚娘。谁料九韶却突然出声,道:“是我思虑不周,神官长不便出入内殿。我新收了一个随侍,日后这些往来传话之事,皆可交给他。”说完,他掐了一个召唤诀,飞到了羲华身边。 羲华正与井焕和画扇聊得火热,虽然她与井焕如今是一对病友,却丝毫不影响他俩相互打趣玩笑,尤其是当羲华讲到她是如何毫不手软地抄了闻贞神君数千年积攒的家底儿时,井焕瞠目结舌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画扇如今知晓了羲华与九韶换身之事,惊异之余倒觉得不失为一桩美事。从翠竹苑初逢起,她便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以她之见,这一对欢喜冤家定能终成眷属,她早早站好了这段良缘,对她所求之事定有莫大助力。 而尤其,若能与羲华殿下缔结金兰之谊,以九韶对羲华之心,还怕他不庇护妖族,庇护于她么? 这可是条大腿,比眼前这位水族少主还要粗壮,她得抱稳了。 于是,当羲华收到那股神光召唤时,不由勃然变色,怒道:“把谁当阿猫阿狗呢!” 画扇极有眼色地拉了井焕欲走,笑道:“到换药的时辰了,我们先行一步。”说完,不顾井焕嚷嚷说他的伤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的“傻话”,硬是将他拖走了。 羲华嘴上不情愿,但既然要扮演天女娘娘的跟班,总没有主人和客人都不在,一个随侍赖在房中躲懒的道理。于是她只得整饬了衣冠出门,到前殿“侍奉”。 羲华见颜慈也在,准备就着身份做好一个安静听话的小跟班的本分,谁知九韶顺手将圣旨递给了她,且示意她打开来看。 对于权势倾轧,羲华可比他要敏锐得多,一目十行扫完那些字迹后,她有心讥讽两句,但碍于颜慈在场,不便表现得过于激愤。 而颜慈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天女娘娘还未示下,神子殿下的满月礼该如何办。 羲华并未想这么多,她只觉得这承天殿上下漏的如同筛子一般,她回来不过区区半日,不但行踪早早传入了宫中,师毕宣竟然抢先连良辰吉时都算好了。 还不知道这里埋了多少眼线和钉子! 她对圣旨上那句“妥善准备,勿失敬于天地”无动于衷,九韶更是对此置若罔闻。只有颜慈心急如焚——明日巳时,时间如此紧迫,如何能尽善尽美? 九韶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羲华不惜危险也要取回的琅树枝,她如此看重此物,他才走心记在了脑子里。 羲华随手将圣旨放在了一旁,颜慈看在眼里,忍了又忍,还是道:“请娘娘示下,神子殿下的满月礼需如何安排?陛下赐下了许多器物,可要一一用于典礼之上?” 九韶和羲华听得俱十分茫然,他们在神界千年,大典小礼经历无数,但都是吩咐一声下去,然后便等着开宴、祝酒,再就是就坐在上首做个吉祥物。真没哪一次需要自己操心安排的。 九韶于是道:“一应布置安排有劳神官长了。”又对羲华道:“走,陪我去取琅树枝。” 颜慈:“……”这位天女娘娘看着好说话,实际上他真挺难的。 “是!请娘娘稍等片刻。”羲华倒懂得和颜慈客套,便对他浅浅一礼,道:“在下……阿吉,神官长大人有礼!” 九韶:“……”虽然是化名,但化的如此随意真的好吗? 颜慈算是有品级官秩在身的,论理比区区一个跟班高了不知多少,但他看得分明,这个“阿吉”绝对不仅仅是个跟班这样简单。 先不说这一身无人可及的风姿,以天女娘娘对他的态度,便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颜慈连忙还礼:“吉先生客气,不敢当。”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从始至终,天女娘娘未曾向他引荐自己,可他却仿佛对自己极为熟稔似的,难道是因为这位吉先生极其平易近人,对谁都如此热忱吗? 九韶领着羲华回到后殿,路上羲华也有些忐忑,觉得自己草率了。 也是,堂堂神界帝君,凤族少主……唉,这便不提了,她竟然随口给安了这样一个既不庄重,又有点轻浮的名字,她甚至怀疑那一瞬,自己的脑子不在家。 “阿吉!阿吉?”九韶连唤了她两声,见她呆呆愣愣,不由嘴角挑了挑。 “啊,什么?”羲华回过神来,顿时脸色微红,恨不能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第139章 喜庆的阿吉 “阿吉这个名字颇喜庆,本君觉得不错。”九韶道。 一想到自己要先顶着这个名字,羲华一阵沮丧,闷闷地道:“我错了。” 九韶失笑:“罢了,不笑你了。” 待晚娘送来了那根琅树枝,羲华拿在手中把玩,道:“这凡界的人对男童的寄意有一种叫做君子如玉,但我却希望阿弥能够如这琅树一般,挺拔坚韧,在任何逆境之中,都不折不弯。” 九韶点了点头:“此子与你我有缘,你的祝愿,他会受益终生。” 待次日辰时,励苍帝、国师师毕宣,还有满朝文武重臣、后宫嫔妃,皆齐聚承天殿。 唯独少了一人。 ——珠妃。 羲华曾降下神谕,珠妃不得踏入承天殿半步。可珠妃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跟随在励苍帝身后。结果,自然很好看。 珠妃银牙咬碎,此等场合之下又不能公然撒泼,只得恼愤交加地先回了宫。 九韶一身繁冗的天女礼服,上面遍绣莲花,抱着阿弥立在天女塑像下,羲华则践行了一个随侍的职责,侍立于她身旁,手中紫檀托盘上,用红绳系着金剪和那根琅树枝,一旁叠放着大红洒金的纸笺以及一盏长明灯。 巳时正,司礼官唱和。 阿弥在九韶臂弯中原本睡的极沉,连鼓乐齐鸣都没打扰她的好梦。谁料被励苍帝接到手中便骤然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励苍帝膝下公主虽多,却从未抱过任何一个孩子,唯独阿弥被他抱了三次。第一次还是在甜水镇的天女祠,那时阿弥魂魄有失,除了在羲华和晚娘身边略活泼些,谁碰都不搭理。第二次是在回云都的途中,羲华出门未归,一众宫人都哄不好阿弥,甚至励苍帝自己,都如同抱了只火药包,苦不堪言。 如今心眼随着魂魄一道回来,阿弥对旁人——尤其是励苍帝表示出了极大的抗拒。 励苍帝被个小奶娃哭的手足无措,“火药包”一幕重演,底下众臣和纱幕之后的后宫妃嫔都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九韶依照羲华的嘱咐,趁机将阿弥抱了回来。 仪式继续,司礼官唱道:“燃灯。” 为幼儿燃长明灯是凡界人族普遍的习俗,是“长命百岁”的好口彩。一般都是行满月之礼时点燃,供奉于幼儿室内,短则燃灯至孩童百日,长可燃至周岁、三岁或七岁。取明灯照耀,福佑长安之意。 而将灯点燃之人,过往都是幼儿的生父,满月之礼的主持者。 于是,元公公奉上了燃着的线香,励苍帝自然而然接过,凑到了长明灯的灯芯之上。 一点,不燃。再点,亦是不燃,线香还熄灭了。励苍帝的脸已经挂不住了。 元公公眼疾手快,重新奉上了线香。励苍帝耐着性子又试了一次,这回虽然点燃了灯芯,那火苗却刹那之间无风而灭。 在场之人,除九韶和羲华外,皆齐齐变了脸色。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励苍帝神色阴郁,满眼寒光。 眼看吉时即将错过,元公公急得满头是汗,而安排这一切的颜慈面若死灰。如果励苍帝因此大怒,他定然难辞其咎。 在这个关口上,九韶忽然道:“陛下,今日便由我抱着圣子行礼,如何?”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这位天女不是屡现神迹么,如此,当可解围。 励苍帝想也没想地便应允了。于是,后面的事,皆由九韶代劳,羲华在旁辅助。 九韶顺利地点燃了长明灯,励苍帝笃信神命,并未多想,只觉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在底下观礼的众人神色各异。尤以师毕宣为最,心中有了旁的计较。 九韶继续施礼,由羲华托着阿弥的小脑瓜,接过金剪慢慢剪去了阿弥顶上的一缕胎发,放在洒金笺上。羲华将其和琅树枝一道裹在了一起,用红绳扎好——这便算是礼成了,后面会有内廷能工巧匠将胎发笔制好,送来承天殿收藏。 这一幕自然更是引得底下议论不休,自古以来父为子纲,这满月之礼从未有过女子施行的先例。但如今竟然顺畅无比,在一众臣子、妃嫔和国师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行礼已毕,木已成舟。碍于励苍帝和他对天女的宠信,大家很快识趣地闭上了嘴。 下面的是祝酒。以励苍帝为首,皆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九韶方不疾不徐道:“陛下,我听闻满月之礼向来由生父主持,但母亲十月怀胎,甚为辛苦,生产之时更是生死线上走一遭,殊为不易。而幼儿的生父归属,唯母亲心知肚明。如此,我提议,今后宇内,幼儿之满月礼皆由母亲主持,如何?” 励苍帝的脸色骤然变了,笑意僵在唇角。阿弥的身世虽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内宫和臣属之间,流言亦纷繁可畏。其中猜测最多的,便是扶摇与他的皇弟萧轲珣过从甚密,二人还曾谈婚论嫁,有心人猜测是他自己头上带了绿。 而励苍帝自己,最遗憾的一点便是他听从了珠妃的谗言,不曾给扶摇一个名分。如今带得阿弥的身份也尴尬起来,不得不借圣子之名寄养于承天殿,日后再寻个机会将他接回宫中。 此时此刻,他若是计较天女这番谏言,必然会将那层遮羞布扯开。况且,这位新天女是经他认可和册封的,如若对她发难,于他而言,太打脸了。 励苍帝只得将目光投向了阶下。臣子们觉得君心难测,皆避开了他的目光,唯独师毕宣会意,出列道:“本座觉得不妥!” 九韶追着羲华他们一路行来,自然知道这位国师是什么货色,当即也不开口,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兀自将阿弥递给了羲华身后的晚娘,吩咐道:“带圣子去休息吧。” 一众文武大臣眼中皆是玩味之色,这承天国忧心社稷的忠臣良将不少,对师毕宣昔日所作所为早看不过眼,只不过因为励苍帝偏听偏信而敢怒不敢言。 如今出来一位天女与国师殿分庭抗礼,大臣们乐见其。虽然羲天女此言对男权有所侵犯,但天女所谏言之事多少有些道理,他们捏着鼻子认了。 师毕宣倒也压得住场子,面色不改道:“幼儿弥月由生父行满月之礼乃是旧例,我国延绵千年,从未更易。历任承天殿天女亦从未置喙。如今一个不知哪里冒出的女子敢称天女,入主承天殿。陛下仁慈,对你百般优容,如今你竟敢开口改易旧制,真是狂妄至极!请陛下问罪!” 九韶闻言哂笑一声,不解释亦不反驳。就那样看着师毕宣,目似寒星,明光如电。 就是这样一个眼神,惊得师毕宣身形摇晃了一瞬,若非他拢入袖中的左手捏紧了一块琉璃牌,此时大概已经被这一眼钉住了喉舌。 饶是如此,他的后背亦冷汗涔涔,待他终于稳固心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阶上的这位新任天女,与先前所见大不相同。 单就这眼神,绝非那个娇柔的“所谓天女”所能拥有。联想到昨日他埋在这承天殿中的眼线回禀,天女一走便是几日,期间有一男一女来投奔,等到她回来时,还带回了一个风姿绝尘的男子,说是她的随侍。 如今这位他也见过了,虽然天女并未介绍他的身份,其人亦一直垂眸敛目,不动容色,但的确如那个小侍女所言,只远远一眼,便令人对其折服,定是此人无疑了。 毫不夸张地说,若将他和这个天女相比,那位名为“阿吉”的男子,更仿佛一位真正的神只。 励苍帝见此,轻咳一声,对九韶道:“羲天女,国师所言虽然有些过激,却有他的道理。旧制不可轻易言废,今遭过于隆重,圣子大概受了惊扰,有些枝节不足为虑。此礼便罢了,若因此扩散于国内,未免太过儿戏。” 九韶听了,淡淡一笑,道:“我方才所言,不是国内,而是宇内,但指凡界诸国。既然陛下有所命,如此,便依陛下。” 励苍帝才不管什么“国内”、“宇内”之分,他目的达到,不由满意地颔首,师毕宣却有些迟疑——这般容易的么?以他对这位羲天女的了解,她应该不是如此好说话之人,还是,她也懂得向皇权低头了?! 谁料九韶话锋一转,道:“我行此谏言,天地亦闻。虽然陛下不允,但天道,大概会予我这个面子。” 说完,不顾励苍帝和阶下众人错愕,轻飘飘揭过了。 自此之后,果然生出了异像。不但承天国上下,周遭邻国,乃至南蛮、北域诸多不接壤的小国,皆出现了怪诞之事。 ——但凡为新生婴儿举行满月之礼,要么便是长明灯久点不燃,要么便是幼儿哭闹,取不下胎发。侥幸过了这两关的,那胎发笔却无论如何也制作不成,不是笔管开裂,便是胎发耗损……总之,都很不吉利。 这种情形多了,坊间流言纷纷。不知是谁传了承天国“羲天女”为圣子施行满月之礼的消息出来,这才令百姓们将信将疑。有敢于吃螃蟹,且不那么看重男女纲常的便试着让幼儿生母为孩童施行满月之礼,竟然意外地成了。渐渐地,风俗旧制更易,宇内凡人,都认可了此礼。 倒是从此承天殿多了许多信徒,尤其是以女子居多,这倒是意外收获了。 打破陈规虽难,但凡人代代不衰,羲华笃定,终于一日,必能拨云见月,见证母系的中兴。也许那时,阴阳并济,人族强盛,二族将再不能对凡界为所欲为。 第140章 高尚的节操 这一日满月之礼行来,一众文武重臣和后宫妃嫔都觉得看了好戏,十分满意。 臣子们是因为师毕宣吃了瘪,觉得分外舒畅。而妃嫔们则是因为珠妃连承天殿都没能进去,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不由幸灾乐祸,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当夜,珠妃秘密会见了师毕宣,二人相谈许久,离开国师殿时,珠妃掩在兜帽下的脸露出了一抹阴沉的笑意。 但谁料,他们陷害阿弥,以令祸水东引至羲华身上的计谋还在缓缓图之,羲华却抢先下了手。 想要根除对阿弥的威胁,其实很容易。珠妃的地位远没有她臆想中的固若金汤,别看她眼下统摄后宫,上头没有皇后压制,众妃皆不敢膺其锋芒。但励苍帝并非不愿立后,他可是金口玉言说过,谁诞下皇子谁便是皇后。 如今珠妃的企盼落空,借腹生子一事成了泡影,又明着得罪了承天殿,颇受励苍帝冷落。为了固宠,她花费了许多心力,自然便少了许多对其他妃嫔的关注。 而这些日子,承天殿的门槛差点被衣香鬓影的美人们踏破了,无论有门路、没有门路的妃嫔都想方设法地寻了出宫的机会,借着给圣子殿下送礼的由头,来向天女娘娘祈愿。 九韶原本不耐烦应付这些莺莺燕燕,她们身上的脂粉味呛得他头晕,但“阿吉”还在静养,他委实不想令她劳神,便只能捏着鼻子替她受了那些参拜。 其实,颜慈身为神官长,为天女娘娘代受信众香火也说得过去。但相处久了,无论是羲华还是九韶,都觉得颜慈这个人吧,旁的没有,主打就是一个刻板。 羲华本意是从励苍帝这三千后宫之中寻一位品格高尚,有母仪风范的,赐给她一个男胎。但后宫女人个个都是人精,不夸大地说,能在波诡云谲,步步惊心中活到现在的,手上清白的不是没有,但深藏不露是肯定的。 既要懂得明哲保身,又要心怀野心,个性坚忍,不自暴自弃。这样的人,尤其是女人,并不多见。 于是,想要挑选出合心意的人选,必得慢慢考察。 起初,羲华倒是信任颜慈的,毕竟他在承天殿多年,宫中的事也算略知一二,故而羲华便没有瞒他,将打算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颜慈因扶摇之故,对珠妃恨之入骨,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对这个人选的挑拣上,便倾注了十二分的心思。 一连数日,颜慈夙兴夜寐,人前仔细观察各位后宫妃嫔,人后对九韶细致剖析众贵眷的优劣,说起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综合下来,便没有一个他觉得“可堪大任”的。 有那么几次,就连挑剔的九韶都觉得可圈可点,但他方一开口,便被颜慈抢了先,将人家说的一无可取。 “不必如此认真吧?不过是选个皇后,又不是选什么完满无缺的圣人。”见识了几场之后,井焕也颇为咋舌,暗暗对羲华道。 羲华也有同感,并且觉得颜慈本末倒置了。他们本意不过是给珠妃添堵,可没想着为励苍帝省事。要按她的脾气,不如直接给珠妃下个恶咒,或是让她从这个世间消失,岂不是一了百了。 九韶肃然道:“不可!你我即便叛出了神界,亦不可枉顾天道为所欲为。” “知道了。”羲华闷闷道,她其实只是图个嘴上痛快,纯属有贼心无贼胆。说起天道,她比九韶知晓得更为清楚,在神界的千多年,她可是踩着天道的底线反复试探,该吃的亏早就吃过了。 只有身具“赏善罚恶”之职的神仙可对凡人“痛下狠手”,其他的,哪怕是神界的正神,都不得对凡人擅加惩处。先前她为了积攒信众,暗搓搓地用法力帮世人实现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愿望,算是在天道可容忍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恣意妄为了。 而先前对励苍帝那次,她最多也就能咒他个生疮、长泡,睡不着觉,且为期三天已是极限,再有越限,天雷大概就要劈到她的脑袋上了。 总之,在九韶和羲华的耐心被消耗到零之前,颜慈总算是挑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人选。 九韶在莲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颜慈条分缕析地述说这位姚贵妃的优劣之处,听了一盏茶功夫后便已经觉得不胜其烦,不顾风仪地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地替羲华拍了板:“就是这位了。” 在帘幕后旁听的羲华毫无二话,纯粹来看乐子的井焕也觉得头大,用折扇敲了敲掌心,问:“这样的属下你怎么还留着过年呢?” 羲华瞪他一眼:“我觉得颜慈颇能胜任此职。你若看他不顺,不妨自己顶替他试试啊。” 井焕才不接这茬,摇摇扇子道:“不必了。敬谢不敏。天上就给你使唤,到了人间还要受你差遣,我还没那么想不开。”说完,又好奇道:“说起来,你何时有送子的手段了?要怎么帮那位姚贵妃诞下皇子,坐上后位?” 羲华挑了挑唇角:“日前我不是从闻贞神君那里“借”来了许多灵药,其中正好有一瓶喜孕丸。正好令姚贵妃得偿所愿。” “哎呦!”井焕神色夸张道:“你掏空了人家闻贞神君的家底儿不说,怎么连这种药也一并裹挟了来?!真真贪心不足,没脸没皮。” 羲华并不恼,刚想顺手锤他一拳,只是转念一想,如今她还套着九韶的壳子,用这么端庄的脸做如此玩闹之举,实在对他不住。便用神力隔空锤在了井焕的肩上。 可是,九韶的神力,即便她收着用,亦不好把握分寸,井焕立刻痛呼出声,满脸惨淡地躬下了腰。 “对不住,对不住!”羲华连忙扶住了他,疑惑道:“这许多日子了,你的伤还没好全?” 不应该啊,九韶这神躯受了五成以上的“万焰焚心”之刑,至今已经痊愈的七七八八,相较之下,没道理井焕如此脆皮。 羲华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井焕反应很快,一个反掌就要摆脱她的控制。谁知羲华早用上了十成力道,并且灵活地与他拆了一招,顺势牢牢将他脸朝外、双手拉高压在墙上。 井焕挣了挣,奈何九韶人高马大,他被钳制地毫无反抗之力。 “停!停!你干什么?!”井焕怒吼:“如此欺负一个伤者,你的良心呢?!!!” 羲华挑眉:“我的良心可不在这里。”说完,她极其霸道地探入了他的神识,这才发现,他果然依旧重伤未愈,因为皮外伤已经好全,所以才掩盖了他如今的这种情形。 羲华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怎么回事?” 井焕忿忿:“人间灵气稀薄,我眼下身中“神驯散”未解,想要修复神识难上加难。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赶快放开我,被人看到了成何体统,还以为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行什么不轨之举!!!” 羲华还没顾上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个语气声调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必忧心,我不怕遭人误会。” 羲华被惊得全身一抖,松开了手。 九韶慢慢走过来,不知为何,羲华觉得,自己不敢看他的眼睛。 九韶语气无丝毫波澜:“你们在做什么?” 羲华下意识扭头看了看井焕,见他垂着头,如同做错了事,心虚怕罚的模样,顿时无名火起——他谁啊,至于这么怕他吗?方才你不是还拼命反抗吗,怎么到他面前就成鹌鹑了! 羲华冷笑一声,不理会九韶的发问,对井焕道:“先前在藤壶妖那里,那块用来攫取天地灵气的绯红色石头是你收起来了。有此物在手,即便你无法动用其中的灵力,也该得其滋养,怎么会神识之伤缠绵至今?!” 井焕不服气:“藤壶妖倒行逆施,天地灵气流失令百姓苦不堪言,我怎可占这个便宜?!当然不会!自然不会!万万不会!” 他如此“此地无银”,就连九韶也听出了不对,玩味地看向他。 井焕被左一道、右一道目光炯炯地盯着,着恼道:“你们不信也罢!我先回了,画扇说给我炖了甜汤,少陪!”说完,拔腿便要开溜。 九韶一震广袖,素银的披帛疾射而去,将井焕绊了个踉跄。 “你们俩有完没完?!想找茬干脆打一架!暗箭伤人算什么男人?!!”井焕这回是真怒了。 九韶的声音有些低沉,扣住了他的一侧臂膀:“那块石头,你是不是给了画扇?” 羲华恍然:“原来如此。先前你同我讲述你们这一路寻我的艰辛时我便隐约觉得不对,照理,以画扇的伤势,断无可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修回人身,可她不但做到了,且修为精进,战力强悍,以一己之力与群妖恶斗竟能全身而退。原来是有此助力!” 井焕耿着脖子道:“是又如何?!只是暂借与她调养,事后我定会取回。” 羲华:“……”真是挺高尚哈。 第141章 几个债主? 三人不欢而散,井焕尤其气恼,晚膳时都没再出现。 还是画扇听说了,亲自登门,将石头送到了羲华与九韶面前。 “是我之过,竟不知阿焕公子神识之创尤未痊愈。日后我必细心为他调养,令他尽快康复。”画扇此番话说得尤为低声下气。 羲华听了,忽然间对她有些失望——这话“茶”味太重。况且,她若真对井焕有心,何必特地将石头送到他们面前来。 “我们不是井焕的爹,也不是他的娘。他要生要死,抑或者要把此物送给谁,都是他的事,不必来与我们汇报。”羲华满眼嘲讽,话语间尽是阴阳怪气。 画扇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了九韶。 九韶神色淡然地喝茶,瞥了一眼那块石头,道:“此物暗含阴邪之力。不要给井焕用了,昨日我与羲华已经联手给他输送了法力,静心调养即可。” 画扇脸涨的通红,告退跑了。 羲华拨了拨锦盒中的石头:“暗含阴邪之力?我怎么没看出来。即便我真看不出来吧,还有井焕呢,他曾言道此物与他祖传的炎玉手牌产生共鸣,其中力量应该源自海洋,怎会阴邪?好吧,就算果真存在,你也不用当着画扇的面明说,井焕若知晓了,一定深信不疑,要懊恼将此物给她调养所用了。” 九韶心中一酸,口气便有些不郁:“看不出,你对井焕这般上心,还怕他“懊恼”。” 羲华斜睨他一眼:“我是为了你好。若非那时他将炎玉手牌借予你,他怎会受如此重创,又怎会缠绵至今。当心天道将因果算在你身上!” 九韶脸上的笑容一丝丝,如同在温水中化开。 羲华看到了那个笑,如梦初醒,拍了拍额头喃喃:“我一定是魔怔了,竟然想也不想地便站在你这边,为你担忧。” 话音虽低,但九韶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谁料羲华话锋一转,又道:“我大概是方才吃的太饱,竟然替你操这种无谓的心。你是何人,哪里用得着我多事。慎戒!慎戒!” 九韶的笑容顿时垮了——羲华此人,旁的什么都好,唯独这张嘴,主打一个扫兴。 话不投机,九韶闭上了嘴,什么都没再说。 羲华好奇地拿起那块石头,对光看了看:“我仍没感觉到阴邪之力,只觉得磅礴的灵气在其中翻涌。哎——你博闻强识,能否说说,此物是何来历。” 九韶便接过来,掌心虚悬于上,片刻后道:“来历一时无法细辨。但九成来自海洋,无误。其阴邪暗含于内核,若想看个清楚分明,需得毁去此物,尽数释放其中的灵气。你可愿我现在施法?” 羲华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委实不妥。一来在此动静太大,如此巨量的灵气骤然由此散入天地,定会异像抖生。二来既出自海洋,便该交由井焕处置,你我不便越俎代庖。三来此时还不是追查幕后之人的时候,如今我和井焕身上都有伤,你又困于我的神躯之中,战力腰斩。妄动不智。” 九韶觉得她说的有理,却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很不像她。 羲华没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微妙,把真心话讲了出来:“唉,总觉得,这天上地下仿佛被人布了一张巨网,我竭心尽力逃到了这里,依然躲不开诸般阴谋诡计。敌在暗我在明,我故意不隐藏身份,频频动用法力,就是想要卖一个破绽,尽早揪出幕后黑手,看看他们所图为何。但咱们势单力孤,总得多加几分小心,以免未捷身死,可就亏大了。” 她说的郑重,但口气漫不经心,一听,便知虽然她嘴上说什么“不想死”,实际上她骨子里那喜好冒险、向往刺激和自由的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于是九韶温和道:“不必多虑。你想做什么,放开手脚去做。我会帮你,必不令你……” 没想到羲华却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不必了。我不能总躲在你的荫庇之中。若是习惯了,这是很可怕的。日后山高水长,你……” 她的舌头险伶伶地刹住了,因为“山高水长”四字一出口,她便知道坏了,说错话了。 她先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句话与他撇开关系,到头来还是与他紧紧相连,此番还莫名其妙再度换了身,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什么孽! 好在九韶没有发作,万幸。 对此她倒是有自知之明,明白九韶最不愿听到的便是这四个字,更明白九韶憎恶的不是区区一句话,而是她反复将他推离自己身边的坚持不懈的心。 但在丹穴山中,她已经把话说绝,要与他一刀两断。此心不改,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两清”的时候。 说起来,“她”身上的伤再有个七八日便可痊愈,届时她与他换回神魂,之后图图徐之,总能送走他这尊大神。 九韶一看便知她在想什么——脸上写的太明白了。即便顶着他的脸,她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 但他只当不知。 二人对坐无言,开始品起茶来。 忽地,一只毛色白皙如玉的百灵鸟扑着翅膀飞了进来,落在了羲华的肩膀上,凑近她的耳边叽叽咕咕说着鸟语。 羲华:“……” 她出手如电,捏住了百灵鸟的长喙,对它道:“有事找他。”说完将它扔给了九韶。 九韶以法力接过,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肩头。 她听不懂鸟语,为了不漏破绽,只能佯装高冷粗暴,对不住了,小家伙。 九韶向来对待有翼族谦和,如今百灵鸟受此冷待,整只鸟都懵了,委屈巴巴地立在那里,鸟头几乎要插入翅羽之下。 九韶安抚了它好一会儿,一直轻轻抚摸着它头上的翎羽,这才将它哄了回来。才温和道:“有什么事对我说吧。” 百灵鸟毛绒绒的脑袋点了两下,对九韶半唱半叫地说了许多。说实话,百灵鸟的啁啾十分悦耳好听,在有翼族中是翘楚,但羲华真心欣赏不了,总觉得听不懂的话十分闹心。 百灵鸟说完后,九韶点点头,从桌上的果盘中捡了串新鲜艳红的樱桃给它衔进了喙里,道:“此果虽然不比仙果灵气充沛,但味道新奇有趣,你带回去尝尝。” 百灵鸟感激地连连点头,扑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羲华冷眼旁观,酸道:“难怪你人虽冷,在这些小家伙中口碑却不错,真是驭下有方。” 九韶用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小恩小惠罢了,算不得驭人之道,只是结个善缘罢了。” 羲华酸过,见好就收,毕竟现在他用的是自己的脸,这善缘可是便宜她了。 她好奇道:“这百灵鸟如此辛劳来寻你,是为了传什么话?” 九韶瞥了她一眼:“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好事吧。到底生活已经很苦了,先听好的压压惊。” “好事便是陵光托它带话,凤君已经不再追究你带我潜逃之事,从此,只要你我不再现身丹穴山,他们不会再寻我们的麻烦。” “这些还用他说!这许多日子了,凤君若想追究,早派人下界来捉人了。即便我那好二哥不支持,以凤族之势,依然可以先斩后奏。时至今日仍无丝毫风吹草动,可见凤君还是对你留了情的。” 九韶不置可否,这些他早已从墨冠长老那里知晓,亦不意外。 “那坏事呢?啊,我猜到了。定然是陵光被你我牵累,被逐出丹穴山了吧。说起来,是我对他不住,日后定会寻个机会弥补。”羲华拈了一枚樱桃在手把玩,道。 谁料九韶摇了摇头:“非也。陵光不曾说过这些。据我推断,他应当还在丹穴山中。” “噢?那还有何坏事?”羲华随口道,低头将那樱桃咬了一口。 “你的债主登门了。” “什……什么……咳咳!”羲华被口中四溢的甜汁呛住了。 九韶起身,给她抚了抚后背。羲华好不容易平缓下呼吸,忙不迭地问:“谁?哪个债主?” 九韶挑了挑眉:“你有几个债主?” 羲华一脸如临大敌:“这不重要!” 九韶也不多问,吐出四个字:“闻贞神君!” 第142章 俏土地不是个好土地 羲华听到“闻贞神君”四字,神色立刻一松:“是他啊。” 九韶好笑道:“看你这模样,似乎并不紧张。” “他上丹穴山,讨的不是我的债。想必凤君为了面子,不会令他空手而归的。” “你这样算计他与凤君,不怕紫光圣母与凤族联手找你麻烦?” “你太小看紫光圣母了,区区凤族,她还不放在眼里。” 九韶:“……” 羲华佯装口误:“不好意思,是我说错了。不是“区区凤族”,是整个神界,无论什么人生、什么人死,只要不涉因果,都不入她之眼,她的心。” 九韶似乎并不意外:“紫光圣母向来超脱物外,只是没想到,她竟与你投缘。” 羲华勾唇一笑,没再多说。 她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姚贵妃蒙天女赐药,感激莫名,立刻便对承天殿心悦诚服,带着母族势力脱离了国师殿,尽数投于天女娘娘座下。 半年后,姚贵妃挺着凸起的小腹前往承天殿还愿,得到了神谕“子继父德,承天独厚”。励苍帝大喜,金口玉言只要贵妃诞下皇子,立即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直到此时,珠妃终于狗急跳墙,寻了师毕宣打算孤注一掷。 国师殿近来门庭冷落,师毕宣倒是不急不躁,对外宣称闭关清修,连珠妃要见他,都很费了一番功夫。 所以,当珠妃久候火起,师毕宣才姗姗而至时,珠妃念及有事相求,暂且压下了怒意,拿出了她六宫宠妃的娇柔语气。 “国师大人,姚君婠那个贱人真是命硬,本宫用了诸般手段,皆未能落下她腹中的孩子。你一定要帮本宫想想办法。” 珠妃浓妆之下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因为午夜梦魇之时,那些葬于她手中的亡灵频频入梦相扰,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整个人的精气神儿早去了六七成。 鬼神之事她一向将信将疑,但她在“羲天女”手下吃尽了苦头,连师毕宣这个自称有几分仙缘的都奈何她不住,她自然只能信了天女之说,于是,鬼魅作祟也便成了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举国上下,若连国师都无法为她解此烦忧,那便无人能将她从梦魇中带回人世了。 好在她心性之坚远非常人可及,既然无法解脱,那便试着去习惯。如此,她虽然仍旧常常从梦中惊醒,可到底不再惊叫连连,醒来后也能很快再度入眠。算是很难得的一个女子了,只可惜,心思永远用不在正途上。 师毕宣却已经将她视为了一颗弃子,说到底,他不过是要寻找一个人合作而已。这个人可以是珠妃,亦可以是姚君婠,如今看来,自然是姚君婠更好,毕竟珠妃已经没有希望成为下任帝王之母了。 只不过,姚贵妃已经阖族上下都站到了承天殿那边,他若想搬回这一局,还需多费些心力。 而眼下,这珠妃还有用。 于是他道:“娘娘稍安勿躁。如今姚贵妃借养胎之名已经回到母家,姚国公府上下被围的如同铁桶一般,若有风吹草动,极易引火烧身,妄动不智。” 珠妃烦躁道:“道理本宫都懂,若是如此容易得手,本宫何必烦扰大人。” 师毕宣道:“娘娘不必动怒。姚贵妃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从前她与世无争,在宫中人缘还算不错,娘娘也不曾与她多做为难。如今她却怀璧其罪,又有陛下金口玉言要册她为后,早已成了众矢之的。娘娘难道没听过那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敌人。” 珠妃恍然道:“国师的意思是……” 师毕宣也不与卖关子:“姚贵妃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避出了宫。但她既然要享那富贵,便再也与平静安稳无缘。最迟分娩之时,必得回归宫中,否则,皇子的身世必遭诟病。而宫中——可是娘娘的地盘。” 珠妃连连点头:“国师说的有理。妇人生产犹如鬼门关上走一圈,发生任何意外……皆非意外。而本宫此时不应该把重点放在宫外的她身上,而是应该牢牢守好本宫这块地盘,抓劳陛下的心,间月之后,才好得偿所愿。” 师毕宣送走了珠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冰冷。他命人在殿中燃香去晦,同时预备沐浴更衣,将一块琉璃牌供上了神龛。 是夜,师毕宣以指尖血祭天降神,琉璃牌上现出了一个淡金色的神影。 “拜见神君!”师毕宣长拜到地,对那个影子无比虔诚。 那不知名为何的“神君”发声空无浩渺,明明音色很低,一字一句却仿如击在师毕宣的神识之上。 “尔求何事?速速说来。” 师毕宣忙道:“祈请神君援手,帮我击败承天殿天女羲……” “砰!”师毕宣的话未完,便被那个影子封住了口。 “她的名号,非尔等可言,日后,休要再犯!否则,天雷不念人情。” 师毕宣心头大惊,虽然有不甘,却到底不敢再以身试法,只得讷讷称是,问道:“上一番神君曾言道,她的确是真神之身,不过贬谪于世,那为何还有天雷相护?莫非……”他试探性地问,却已在手中悄悄凝聚起丝丝灵力,以防再次触怒对面那位,他若再度发难,他也来得及躲避一二。 谁料并未发生,那位神君一向严厉,从不与他多说只言片语,此番却一反常态,道:“她不是你可动之人。你若聪明,便避其锋芒,你所求之事,不过多耗几十载,依然可成。” 师毕宣嘴上答应,心中却愤愤不平——在这些动辄千秋万岁的神仙眼中,凡人的一生只不过如一季花开,多耗几十载?说的真轻巧啊,谁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命活到那个得上九天的机会? 罢了,靠别人永远都靠不住。 师毕宣挥手打灭了香炉,室内只余淡淡的烟气,和案头一只小小的玉瓶。 他先是收起了琉璃牌,想了想,在锦囊外多加了一个封印的符咒——这是他所会为数不多的,真法术之一,用的已经炉火纯青了。这琉璃牌虽为神君所赐,却是一把双刃剑。他若降神必得虔心以待,但相信这信物之后的那位神君,想要监看他的一举一动,大概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才不得不用这一招。 那位神君大概也明白他的小心思,不过从不说破——也可能是不屑说破,毕竟凡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桀骜难驯,却又自作聪明之辈。 而神只在他们这些凡人眼中,其实亦如是。因为有所求,他们才将那些泥塑木像奉于神台之上,用香花和香火来供奉,祈盼那些神明可以如他们所愿,才会不吝啬自己的虔诚。可一旦神只不予响应,凡人们便会露出狰狞的嘴脸,亲手推倒神坛,甚至敢对神像动手鞭辟。 就如同那些旱魃作祟的乡间,若祈雨不成,那么人们往往会将龙王像从庙中“请”出来,鞭打泄愤,为了令此举不显得过于离经叛道,他们将此也列入了祈雨的手段之一。真是既可笑又妄为。 师毕宣将玉瓶握在手中——这是神君给他聊作安抚之物,瓶中之水可以洗涤凡尘,延续寿数。他靠此物驻颜,偶尔也会分出半瓶,为励苍帝炼就“仙丹”,所以,饶是他如今失了圣心,励苍帝依旧保留着这国师殿的尊容。 数千里之外的甜水镇后山,俏土地柴胡从自己的洞府中睁开眼睛,卸下了一身伪装。 如果方才的一幕被师毕宣见到,他一定会立刻惊呼出声。 没错,这么久以来假做神君一直与师毕宣暗通款曲的,正是这位重瞳的俏土地柴胡,久到早在扶摇还在承天殿天女位上时,便已经开始。其目的,自然不可告人。 这么说吧,神界那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除了收拢了诸多妖族为其作孽,连柴胡与胡焘也是他的人。 这就是为何甜水镇苦于恶妖噬人良久,当地的山神地仙却如同盲了聋了一般。 真相便是不是他们看不见听不见,而是他们本来便是助纣为虐。只不过那一老一少太有迷惑力,骗骗羲华这种天真好哄的小绵羊,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怜羲华还自诩“刀子嘴刀子心”,只有她扎人的份儿,谁又能知,她自己所言竟然成谶,她果然被算计其中了呢。 那一次九韶召唤他们问话,柴胡故意不露头,便是怕被这位目光如炬的紫微帝君看出端倪,只推了老山神胡焘出面应付。真是很狡猾了。 第143章 闹着玩险些闹出血案 鉴于珠妃的视线被转移,师毕宣又没有理由对阿弥不利,圣子殿下总算是度过了一段既平静又幸福的时光——虽然他人太小,先前种种变故与如今的安然都没有太大的感觉,整日除了吃和睡,便是卖萌逗人。 这么大的团子本就软绵绵地招人喜欢,保姆侍女们皆十分乐意亲近小殿下。 噢,这里插一句,承天殿上下都被羲华整顿了一圈,别有用心的那些人虽不至于被清除,但老实服帖了不少。再有想不开的,羲华也不为难,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至于回去如何向旧主交代,自求多福。 如此下来,承天殿干净了不少,除了个别隐藏极深的,旁的,忠心总算是能够保证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师毕宣安排的人手,此人不愧心机深沉,明面上他的人很快便被羲华揪了出来送还了国师殿。可暗地里他依旧留了后招,且因为那个侍女曾与羲华有过一面之缘,为了隐蔽从不出现在羲华、晚娘,甚至与她们极为亲近的那个阿吉和井焕公子等人面前。每日默默无闻,低调的如同散入风中的一片尘埃。 在带娃一事上,九韶还算尽心尽力,羲华原以为他坚持数日已是极限,谁料半年过去,他竟然依旧乐此不疲。 只不过,换身一事虽然竭力隐瞒,到底瞒不过心细之人。这半年来,晚娘不再允许留宿于“羲华”房中,夜里要么是她自己带着几位保姆侍女哄阿弥入睡,要么便是“天女娘娘”独自一人带阿弥——当然,人前如此,人后羲华会隐身进入内室,总不能令人以为圣洁无暇的天女娘娘孤枕难眠,还需要阿吉这个随侍日夜侍奉吧。 晚娘对此颇为奇怪,因为自从她认识羲夫人以来,二人便常常同室而居,这样的变化无异于是打破了二人的相处模式。一两日……乃至一两个月还能说的过去,半年光阴下来,怎么都令人心生疑窦。 晚娘性子直爽,不似旁的妇人那般喜欢胡思乱想、任意猜度。她直截了当地当面去问了“羲华”。 可想而知九韶的窘迫,他用尽浑身解数,才劝得晚娘相信自己不过是近来有些疲倦,贪图清净,绝对不是对她有什么成见。 至于想要清净还要自己一个人带一个奶娃娃,夜夜都不得安稳,这个解释九韶故意略过不言,晚娘也识趣地没有问。 后来,便连井焕也来问羲华:“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否?怎么还不与九韶换回来?”接着又开她的玩笑:“别说你是舍不得他这副皮囊啊!” 羲华哼他一声:“滚!这副皮囊再好,摸又不能摸,动又不能动,即便沐浴都不方便睁着眼睛,委实麻烦至极!你以为我没与九韶提过?我日日说天天问,想来他的耳朵都起了茧子。谁料皆被他以各种因由绕了过去。偏偏有理有据,我亦无可奈何。” 井焕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难道是他舍不得你这副皮囊,故而才一再推脱?!是了,一定如此! 羲华瞪他一眼:“不若你也与我换一回试试,看看谁会舍不得!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井焕乐了:“我还真想试试。不过不要你的,我要换,便与九韶换!好叫他知道,他这张脸碰上我这样有趣的灵魂,才是相得益彰。” 羲华调侃他:“好啊。届时你有这三界最好看的脸,画扇定然会更加迷恋你了。” 井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连忙改口:“呸!呸!呸!谁要他这脸!画扇也不是看脸的人,她迷恋的,是我这靠得住的臂膀和懂她的一颗心。” 羲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懂她?你真的不是在说笑?画扇之心如天高似海深,你一个连人家喜怒都看不明白的大傻子,还敢说懂她?!!!” 井焕双眉一挑:“好好说话!你现在穿着这张皮,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正好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羲华摆摆手:“罢了,我是不怕疼。只怕日后你满地找牙。索性与你明说吧,画扇对你,根本不是真心。” 井焕哂笑一声:“不可能!她说过,如今她无处可依,惟愿留在我身边,天长地久,朝朝暮暮。” 羲华哼道:“你品,你仔细品一品这话。是因为她无处可依,才愿意与你天长地久。若是哪一日她寻到了新的靠山,你觉得,这天长地久还能长久到什么时候?怕不是一脚将你踢开,来个天崩地陷也不是什么难事。” 井焕的神色终于变了,显然这话戳到了他的痛点,却还是嘴硬道:“绝无可能!画扇不是这样的人!” 羲华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力道:“真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罢了,我来证明给你看。不过,你首先要帮我和九韶换回来。” 三日后,云都远郊,净明湖。 九韶施法探了探湖底的深度,看神色,应是勉强过眼。 经历了这么多,羲华下意识地对深潭有些抗拒,毕竟两次换身都历经生死之劫——不,不对,连经两次她总算咂摸出了些味,隐隐感觉到,这换身的缘故,大概就是与九韶一道经历生死。 深潭、生死之危,以血为媒,这三者缺一不可。只不过每次都不可或缺的那个水下吻……怎能是不可或缺,她偏不信这个邪!这一回她定然不会再与他有任何亲密之举。为了不再呛水给他可乘之机,羲华还专门找井焕拿了他真身上的一片鱼鳞。 有此物在手,不必使用避水诀便可滴水不侵,炼制后做成随身之物也算得上一件不错法宝了——鲲鹏浑身都是宝,要论实用,较之凤凰也不遑多让。 只不过,井焕忒小气了些,羲华原本看上了鱼腹上最大最雪白的那片鳞,想要来做个斗篷,谁知他捂紧了自己的肚子不肯给,只从脚踝处掐了小小一片,颜色皴黑不说,羲华两根手指拎着那鳞片,总疑心闻到了一股酸冽的臭味。 上一番是因为被那支冰箭一箭穿心,才诱发了二人换身,换回时他们如法炮制,如今那支冰箭还躺在羲华的乾坤袋中。今次是因为九韶命悬一线,而她又不知道丹穴山的那片大湖中设有禁制,一旦动用灵力便会巨浪滔天,阴差阳错罢了。 现在他们想要换回来,要复刻当时的情景有些困难,别的不说,难道又要把九韶这具神躯再烧上一回? 羲华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冤的有些离谱,明明她只是去救个人,却要替他忍受伤痛,且还不止一次。 可若出血的是他——实际上是她的神躯,她也觉得不能接受,凭什么啊! 羲华踌躇了片刻,决定将这个伤脑筋之事交给九韶。 九韶不负众望,倒想出了“两全其美”之法——入水之前先将她打晕,之后的事她勿需伤神,只当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一切恢复正轨。所有的伤痛他一人承担,岂不完美。 不必出血出力便能解决问题,羲华本应赞同,但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刚想反对,便被九韶一指干脆利落地点在了眉心灵台,倒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井焕斜倚着一株松树,被树上一只调皮的小松鼠丢了两只松果在肩头,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怕人的小家伙,玩心皱起,抓起松果冲捧着小爪子的毛茸茸扔了回去。 “啪!”、“噗叽!”接连两声,小松鼠被突如其来的巨力砸中,猛地晕了过去,从枝头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井焕:“……” 他手忙脚乱地在树下接住了小松鼠,这才避免一个可爱的小家伙惨遭不测。 “对不住!对不住!九韶借了法力给我,我忘了,用力过了些,不是故意要伤你的。”井焕托着昏迷的小松鼠连连致歉,后者四脚朝天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半睁的双眼犹如不瞑之目。 井焕看了看扶着羲华的九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诡异的相似。 九韶:怎么说话呢! 井焕一口仙气把小松鼠救活,悠悠醒转的小家伙受惊不小,双爪在他手上重重一蹬,灵巧地从掌心上翻了下去,飞快地扒着他的衣服爬了下来,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井焕原本还想赔偿给它一些松果,但闹着玩差点闹出了一场血案,难怪人家不想再搭理他。 井焕自嘲地笑笑,被九韶唤道:“别耽搁了,过来帮忙。” 第144章 危 后面发生了什么羲华果然不知,等她醒来时的确已经换了回来,且九韶也丝毫看不出异样——不,说错了。异样的还挺明显的。 对于承天殿众人来说,皆感觉天女娘娘出去一遭,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不似先前的沉稳安静,整个人活泼了不少,与侍女和神官们照面,哪怕短短一个擦肩而过,都能令人感觉到她身上的活力,那笑容发自内心,颇有感染力。 反而倒是天女娘娘身边那个随侍阿吉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以往因为他模样极为俊俏不俗,整个承天殿上下,大家最喜欢的就是他,甚至比天女娘娘的客人,那位阿焕公子更为受欢迎。每日躲在路旁、树后、假山旁想要“偶遇”他的姑娘们不知凡几,在他面前丢帕子、荷包、钗环什么的更是数不胜数。 阿吉为人也随和,虽然从不亲近任何一人,却也从未令谁感觉到冷遇,他总是温温柔柔地帮忙捡起那些帕子、荷包,送还给立在那里的娇羞的姑娘们,有故意不要的,他也会托了钿钿一一送回去。做的虽然是疏离之举,却从未令姑娘们觉得他是个不解风情之人。 可是此番回来后,别说帮忙捡拾东西了,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就那么目不斜视地走了,仿佛路边掩唇轻笑的美丽姑娘们都是木头桩子。 九韶其实也不开心,他真没想到,羲华竟用自己的脸如此“招蜂引蝶”,看来与她将神躯换回来的决定是对的,即便与她之间的羁绊浅淡了一层,他也不得不忍痛割舍,否则早晚名节不保,到时候笑话可就大了。 其中,最不开心的便是颜慈。从初见起,他本来对羲华这个新任天女娘娘便颇多成见,他年少时已见过扶摇那般惊艳的人,后来的人与她相较,皆逊色太多、落差极大。即便后来扶摇心有所属,又蒙尘落难,亦不减在他心目中的圣洁之象。所以,当羲华一意孤行,要撤去殿中供奉的莲花时,他将其解读为“欲立威,抹除此地旧主的一切痕迹”,对她的不满便升至了顶峰。 若非后来种种,她以绝对冷傲的态度对励苍帝不假辞色,既维护了圣子殿下,又收拾了那个飞扬跋扈的珠妃和一副小人嘴脸的国师,大快人心,再加上她性子沉稳不少,竟然在择选未来皇子之母时,连他的条分缕析都一一听了进去,他对她的印象,才稍稍改变了一些。觉得奉她为主,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一件事。 可这才过了区区半年,她便故态复萌,日日惫懒不说,对那些前来祈福的人们也都敷衍了事——唯独倒是一视同仁,从不因高低贵贱区别对待。颜慈冷眼旁观,她也算得上为民造福的好天女,即便再不喜欢莲花,可那些贫民贱籍带着新开的莲花来供奉,她也照单全收,从未因个人好恶为难过什么人。 这样复杂且矛盾的一个人,颜慈觉得,还算过得去。后来他也慢慢想开了,不再纠结她前后判若两人,尽心做起了她的神官长,帮她打理这承天殿上下。 还有晚娘,作为羲华身边最亲近之人,她可比旁人的感受要深的多的多。如今的羲夫人不再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又能似往常一般,哄着阿弥有说有笑。羲夫人卧房中的那张榻也再度属于了她,夜间卧谈,阿弥已经会坐了,便乖巧地坐在摇篮中听她们絮语,岁月重又静好起来。 不过,井焕便没这么好过了。 因为羲华对换身那日的事都不记得,所以,她本能地怀疑九韶对她做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否则,委实无法解释醒来后自己的唇又红又肿。 莫不是必须要亲吻才能解除换身之咒?羲华顺着自己先前的猜测想。 但向九韶求证是不可能了,他若肯坦白,他们之间又何至于总是别别扭扭,就不像她与井焕那般,坦坦荡荡的就是兄弟之情。 那日发生的事,井焕也是当事人,所以羲华特地将他堵住,逼问了一番。 “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那天九韶究竟做了什么?你有什么不好说的?!” 井焕:危! 井焕被他逼的连连后退,神色惊慌,眼神躲闪,仿佛做了冒犯姑娘之事的人是他自己。 羲华见状,知道是自己为难他了,叹了口气道:“九韶是不是对你下了禁言咒?不允许你说出当日所发生的事。我也不想令你破咒,但你是当日除我与他之外唯一的当事人,只能麻烦你了。” 井焕欲哭无泪:“你既然知道麻烦,就不能放我这一马?反正你被他……” “轰!”头顶一声惊雷炸响,令花园一角的二人齐齐一惊。 羲华目瞪口呆,喃喃:“九韶这禁言咒真是下了血本……” 但她依旧没打算放过井焕,毅然道:“你继续说。我就站在这里,要挨雷劈,我和你一道!” 井焕知道拗不过她,只是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向她身边靠了靠:“你被他……” “轰!”又是一声惊雷。 羲华的脸也白了一刹,她勉强笑道:“你接着说,我偏不信这个邪!” 井焕明显已经不想和她玩了,但他不敢跑,这位若是发起飚来,比雷霆可要恐怖得多了。 井焕不由在心中咬牙切齿——该死的九韶,我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这辈子亏了你的,你追逐你心中所爱畏畏缩缩也就罢了,偏要拉我垫背?你的良心竟然不会痛的?!!! 心里骂归骂,到底技不如人,这禁言咒他解不开,只能避着回答:“你被他……那个之后,他喂你喝了……这该死的雷!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追着我劈,雷公电母!看我日后回到天上不好好去拜访你们!” 羲华听了这半句,明显误会了什么,脸白了白,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给我说清楚!” 井焕咬着牙冷哼:“你看我敢说吗?!” 羲华瞪着他,冷静了一瞬松开了手:“好!你不用开口,我来问,是便点头,否便摇头。如此便不算破咒,可否?” 这倒是个办法,井焕连忙点头。 羲华想了想,问道:“九韶是不是对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唇。 井焕点头。 羲华又问:“你是水源少主,以你之见,我们这莫名其妙的换身,是否与水有关?” 井焕又点头。 “还必须得唇齿相接?” 井焕再度点头。 “九韶喂我喝了什么?是不是他的血?” 井焕狂点头。 羲华勾起唇冷笑一声:“好啊,件件都被我猜到了。不过,他喂我喝他的血做什么?我知道换身要以血为媒,难不成,此番的生死之劫应在了他的身上?” 她一连串问了如此之多,井焕不知道该回答哪一句,便只能沉默地站着。 羲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拉开自己的袖口一看,只见一个闪烁着金光的符文就印在她的右手小臂上,散发着强势却柔和的光。 “以身相代咒!!!”羲华惊呼:“他是何时在我身上种下这个的?” 井焕“嗤”了一声,显然是被憋的狠了,连珠炮道:“这不是明摆着,他用了你的身体这么久,想做什么那不是易如反掌!不过这替身咒需以血激发,先前他找不到机会,昨日换身之时不是正好,你与他血脉交融,从此生死与共……哎!哎!知道了,不能说!雷公电母!你们长点眼!我与她靠的这么近,若是劈着了她,九韶要替她受罪!你们是想把我们仨一锅端了不成?!!!” 他痛快地喊完,直劈而下的惊雷果然停了,最近的一道电光堪堪在他的颅顶收住、消散。 井焕抹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心道我这般卖力帮你,九韶啊九韶,你有一天心愿得尝,一定得请我坐主桌敬酒! 羲华这才回过神来,怒道:“我要他多事!” 井焕摇摇头:“他不是多事。我猜……我是猜测啊,是你太过怕疼,他觉得令你替他承受了“万焰焚心”之痛这么久,他心怀愧疚,所以才想了此法,一劳永逸,以后所有的伤痛,便全算他的了。啧啧,深情如许啊……哎呦!” 羲华一个暴栗弹在他的脑门上:“深情你个头啊!从此之后,我便要带着这个羁绊永生永世与他相连在一起。你倒是说说看,这是我所愿吗?!!!” 井焕摇摇头,叹道:“当局者迷啊。” 这一遭就此揭过,羲华再见九韶,什么都不提,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不知道一般,就是要装傻装到底。 井焕其实说的不错——深情如许,她不是不感动,但这些许的感动与他强加于自己身上的束缚而言,实在令她无法再生出更多的感动了。 井焕说当局者迷,羲华觉得,想不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永远都一厢情愿的九韶。 罢了,真是庸人自扰。羲华有一个娃要养,还要与天斗与人斗,要和珠妃与师毕宣,以及所有对阿弥虎视眈眈之人斗智斗勇,实在不想分神在这些糟心事上。 第145章 气炸了的团子 凡界的日子过的很快,转眼,阿弥满周岁了。 承天国只看重幼儿的满月之礼,周岁生辰作为人生的第一个生辰,反而不怎么重视。一般就是亲人一起摆一桌小宴,送些不太重却有意义的礼物给孩子,热闹热闹。 羲华从未有过这种温情满满的生辰小聚,她这一千年,要么就是寂寂无闻、无人问津,连离澜神妃都想不起来要给她好好过一个生辰,一般就是父帝宫中的神使按例送一些东西过来,不管是不是她喜欢的、想要的,都要显出一副欢喜的神情。 要么便是天帝的寿辰,众神拜贺,大摆宴席。不过宴无好宴、席无好席,东西都不好吃,歌舞什么的也毫无新意。每每此时,羲华便觉得,自己不过是神界摆在神座上的一个吉祥物,只要有人戳在那里,是不是她,她是不是真的欢喜,都无关紧要。 后来,羲华实在腻了这种无聊的生辰宴,所以故意地在每年那几日去闭关,修不修行的无所谓,反正躲得过去就行了。那时候,身边往往只有一个井焕陪着,大醉一场,那一日很快便过去了。 于是,当晚娘问羲华给阿弥的这第一个生辰准备了什么礼物时,羲华愣了愣,问:“还要准备礼物的?” 晚娘没察觉她语气中的异样,笑道:“不拘是什么,也不必多么贵重,是这个心意便好。夫人别看阿弥现在不懂,日后拿出来,他定当十分珍惜的。” 既然非送不可,羲华有些慌——她不知道该送什么。先前她做寿,六族都有贺礼奉上,她却连礼单都没看过,除了当面献在她座前的,都束之高阁,放在礼库中吃灰去了。 羲华讷讷道:“那到底要送些什么?库房中有许多皇帝送来的珍玩,还有各位臣工、后宫妃嫔的供奉,你帮忙看看,有没有挑得出来的。” 晚娘见状,还以为她是挑花了眼,笑容柔和道:“夫人不必如此纠结。那些东西太过贵重,怕是小殿下年纪太小,承受不了。不如夫人亲手给他做点东西,吃食也好,玩器也罢,都再合适不过。喏,我给小殿下做了一件百衲衣,愿他穿上后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说着,她将缝制好的百衲衣用托盘端了上来,递给羲华细看。 百衲衣是许多人族幼儿周岁诞所穿的礼服,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人家,皆会为孩子准备,只不过用料各有不同。家资不丰者用旧衣裁剪缝制,取一个“阖家同心,幸福长安”之意也很好。穿得起绫罗锦绣的人家则会精心挑选颜色华丽的布片,精心搭配出来,一件百衲衣也能光彩夺目。小孩子嘛,颜色艳些也能压的住。 其实,阿弥生辰的百衲衣宫中早已送来,尚衣署所制,华美异常,所用皆为金线,上饰明珠宝玉,看起来是缤纷绚烂,但其实又重又冷,除了样子好看,很不实用。 还是晚娘这件做的好,虽然布料并不如何名贵,但手工细致,每一枚布片都细心裁剪,连接缝都收在了内衬之中,摸上去暄软平滑,连一个毛刺都摸不到。 这才是用心所做,并非宫中那花架子一般的样子货。 于是,羲华更加犯难了。 思来想去,连就寝后都在辗转反侧,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羲华并没有门户之见,人前虽然要端着,人后却随意多了。阿弥周岁生辰那日,殿阁中热热闹闹地摆了一大桌,不但井焕、画扇,连晚娘都上了桌。羲华本来还叫了颜慈,但这位神官长古板的过了头,一再推辞,死活不肯入座,最后只来给小寿星敬了一杯酒,送了一只自制的弹弓作为贺礼,由此可见他心中也倒有几分童趣,并非那般刻板。 阿弥还小,自然玩不了这个。但羲华却很喜欢,加上那弹弓做的极为精致,她自己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最后被晚娘收了起来,说她堂堂一位天女娘娘,竟然还玩这个,实在有损她在信众心中的形象。 九韶深以为然,但他不好直言,每每看到她翻看那只弹弓,又对着院中树上的鸟雀比比划划——吓得那些小鸟儿们浑身炸毛,纷纷向九韶投来求助的目光。 九韶不想与有翼一族多作纠葛,便故意寻个借口支开羲华。那些差点成了靶子的鸟雀们大松了口气,是夜便派了只有些道行的白头翁向九韶致谢。 这只是个小插曲,继续说回阿弥的生辰宴。酒过三巡,由井焕起头,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羲华的礼物。 羲华也不藏着掖着,大声宣布她送给阿弥的生辰礼便是——阿!吉! 不是真把“阿吉”给他,这小小的人族孩童还没如此深厚的福缘,能将真凤帝君收入囊中,羲华只是让阿弥拜入阿吉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九韶没有反对,他早有此意,毕竟做她的养子的师傅比做她的跟班要好的多。 晚娘抱着阿弥行了拜师礼,“阿吉”摇身一变,由下首做到了上席,仅次于羲华。而懵懂的阿弥不明所以,见在场诸人都喜笑颜开,不由也十分欢喜,咧开只有四颗糯米小牙的嘴笑了出来。 承天国旧俗,这周岁宴还有个重要的仪式,便是幼儿的“开荤”宴。这便令阿弥愈发不明所以了,他被晚娘抱在怀中,鸡鸭鱼肉一样一样递到了他的唇边,却只是象征性地虚晃了一圈,然后又被夹走了。 阿弥如今人虽不大,却早已尝过了人间烟火。用晚娘的话说,贫苦人家的孩子“开荤”早,六七个月上便开始吃些米糊、汤粥之类。内宫却讲究精细,非满周岁,孩童行过“开荤”之礼后才可用些羹汤。如此虽然是为了调养脾胃,但小儿的齿咽得不到锻炼,并不适宜孩子成长。 羲华第一次知晓养孩子还有这许多门道,她信任晚娘多过宫中来的那些嬷嬷,便早在几月前,阿弥能在座椅上坐稳之后,便让膳房给阿弥添了一些研磨的细若雪齑的米粉调制的米糊,还有蒸的软烂的菜泥,并渐渐地加了一些蛋羹与肉糜。 阿弥乳牙也慢慢萌发出来,吃这些吃的很欢,小身板也结实的很。不到八个月,便可在铺了软毡的地上爬的如同御风一般,十个月便会走路,从此得有两三个侍女一直跟在他身后,否则,不过眨眼功夫,这个小人儿便会撇开两条小短腿,跑的叫人心中发慌,稍不留神,便连他的影子都不见了。 有一次,正值酷暑午间,晚娘有些困倦,带着阿弥一起午憩,谁知只穿了个红肚兜的小家伙睡醒自己爬下床跑了出来,寝殿外值守的侍女也因天热难耐晕晕欲睡,竟然没有看到他。 直至晚娘从梦中惊醒,见阿弥不在床上,不由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才发现阿弥竟然偷偷跑到了水榭。彼时羲华在凉亭中自斟自饮,喝的微醺,便阖眼歇了一会儿,等晚娘大呼小叫地奔过来时,才发现那个火红肚兜的小家伙正颤巍巍地站在她身边,垫着脚够矮几上水晶盘子里的西瓜吃。 他人小鬼大,拿不动西瓜,便仰着头艰难地啃在鲜红的瓜瓤上。那瓜肉沙沙的,又没有籽儿,只有几颗小牙的阿弥也能啃得动,短短一会儿功夫,那一牙西瓜便被他啃的坑坑洼洼,腮帮子鼓的老高。 虽然不太会嚼,但他聪明啊,用舌头把甘甜的西瓜汁水压出来咽下便罢,那些粗糙的瓜肉他并不想下咽。可偏偏他又不会吐,只能在嘴里用舌头搅来搅去。 羲华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怕吓着他便一直没出声,后来晚娘寻过来,见阿弥的模样目瞪口呆,这才好笑地替阿弥拍了拍背,帮他把满嘴的西瓜馕吐了出来。 这一遭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阿弥触类旁通地学会了挑食。自此之后,那些寡淡无味的米糊羹汤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非得加上些饴糖或者鲜榨的果汁才肯赏脸尝一尝,并且不好吃、不喜欢吃的东西他绝不将就,径直吐的干干净净。刚开始时还吓坏了服侍他的小侍女,以为他是吃坏了肚子或是生了疾病,毕竟这么小的孩子连连呕吐可不正常。后来九韶亲自为他把脉,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承天殿上下虚惊一场。 但这么小的孩子吃这么多糖并不是好事,晚娘贫苦人家出身,自己从未吃过什么糖,家中的几个孩子更是从无此奢侈的机会,是以她并不知晓,小孩子糖吃的多了,是会损坏乳牙的。 她不知道,生而为神不染百病的羲华、九韶和井焕几位便更不知道,所以一直到后来,发现阿弥的牙上隐隐有黑斑出现,这才察觉出坏事。 如今阿弥刚满周岁,四颗乳牙已然坏了一半,被羲华勒令不可再给他任何饴糖和果汁。小家伙话不会说,哭闹了好几日,未能遂愿,便一直闷闷不乐。 今天的百岁宴席虽然丰盛,送到他的唇边的鸡鸭鱼肉却都是过场,最后他吃到嘴里的,不过是一碗加了牛乳的米糊。 这下他愈发不高兴了。他是小,又不是傻,眼见别人大鱼大肉吃得兴高采烈,他却只能没滋没味地吃一嘴糊糊,只能忍得了。是夜,小家伙背对着羲华躺在帐子里,任她怎么呼唤,就是不肯回过头来,小团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蜷缩着,给人一种“快要气炸”了的好笑之感。 第146章 刚满周岁便要学习的可怜宝宝 是夜,羲华命晚娘准备好了祭品,带着阿弥去往承天殿后的天女陵,在扶摇的灵位前的祭盆中洒了一把香药。 扶摇的灵位是她做主所设,先前坊间一直传言画扇生死不明,羲华也一直未曾澄清,以免珠妃之流对她多加亵渎。如今一载岁月过去,珠妃自顾不暇,她便将扶摇的灵位立于天女陵中。 在这个女子就是男人的附庸,是生育工具的人间,一个初生婴儿的分量很多时候,要高于他们的生母。但羲华很喜欢一句不知从何听来的话——孩子的生辰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生产时女子都是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但以子换母之事还是屡见不鲜。扶摇为了生下这一双儿女,虽然是心甘情愿,却也因此含恨幽冥。 而如今,她的儿子已满周岁,过了人生第一个生辰。宴席间大家一派喜气洋洋,甚至励苍帝也只为阿弥而大加赏赐,却无一句提到扶摇。 大概在他心中,昔年的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都已经成灰,只要阿弥是他之血脉的延续,他便能够转头将扶摇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巴不得这个“他强占天女,夺人所爱”的人生污点能够彻底消失,若非羲华有心,大概在这天女陵中,都连扶摇的灵位都留不下。 羲华说不出是替扶摇感到悲凉,还是为她终于能够摆脱这个凉薄的人间而庆幸。 羲华望着天女陵中成排的黑漆灵牌,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如同泣血的泪,吞噬了无数女子的悲欢。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弥的头,见一向活泼好动的他此时安安静静地伏在晚娘的怀中,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扶摇的灵位,忽然又觉得,有这样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不负扶摇的坚持。 后来,除了羲华和晚娘会带阿弥来祭拜,神官长颜慈也常常过来,带着新绽的莲花,供于她的陵前。 —————————————————————————— 阿弥周岁宴后,他此生最幸运、也是最“黑暗”的时光就此开始了。 九韶自幼早慧,是凤族少有的天才。真的是周岁能言,三岁能颂,长到百岁之前便已经博得了满神界的夸赞,连寻常神仙修习千年都不得法的那些佶屈聱牙的道法经典都能讲的鞭辟入里。那时候,羲华还被离澜神妃拘着诵读《南华经》这种入门的“经典”呢。 不怕别人家的孩子天生聪慧,就怕别人家的孩子不但天生聪慧,而且他还敏而好学。 九韶自己是这么过来的,并且他一向以为就该如此,轮到他训导弟子,自然也不会感同身受,体会到智慧稍稍差那么一点点的孩子的无奈。 在阿弥之前,九韶从未为人师表,自然不懂得该如何教育弟子。于是,阿弥是第一次做人徒弟,他亦是第一次做人师尊,彼此都需要磨合。 要命的是,九韶把自己身上那一套真的全盘照搬而来,丝毫不顾及阿弥只是个凡人孩童,对他严苛要求,从无一时懈怠。 可怜阿弥一个连晨昏都不曾见满三百六十次的幼童,便被要求起五更睡半夜,披星戴月的,日日都得去书房聆听师尊训教。他人小坐不住,只得由侍女在一旁扶着。时日久了,连一向最喜欢向九韶那里跑的侍女们都对书房望而生畏。提及阿吉时,一个个都面无人色,再无先前那般旖旎心思。 如此高压之下,的确有成效——俗话说贵人语迟,阿弥本来不愿这般早开口说话,硬生生地被逼的一岁多便开口,说的第一个字也不是如大凡孩童那般说的是“阿娘”,而是“师尊,错了”。 那时阿弥还没有“你”、“我”的意识,他这句话应是“师尊,我错了”。 羲华刚开始时还不觉得如何,毕竟严师出高徒,但很快便觉得不对,这般小的一个娃娃,如此高压的学业,她是亲身经历过的,并且以己度人,觉得一味强逼并不能逼出一个“九韶”来,便开始变着法儿地帮阿弥逃课。 扶摇的生祭、自己的生辰、井焕的生辰、画扇……画扇便算了,她们妖族很忌讳透露自己的真实年岁,更不愿过生辰这种“过一次老一岁”的“无聊”日子。甚至晚娘的生辰都过了,每次有这样的“喜事”,羲华总要借口同贺,替阿弥向九韶讨一天的假。 九韶本不愿被干涉,且坚信“严师出高徒”,并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问题, 开始时并不松口。后来羲华连自己都搭上了,拉着九韶与自己对弈,一下便是一整日,坐在棋坪边肩腰都酸痛不已,却还咬牙忍着,为的,就是与九韶赌这一口气。 九韶焉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他还是遂了她的愿,如约让阿弥休息一日,自己则与心上人岁月静好,相对安然。 这人间的日子过的很快,不久,便到了姚贵妃足月临盆的日子。 依照珠妃先前所想,姚贵妃为了腹中皇子的身世不被诟病,无法选择在母家生产。她满心以为可以令姚贵妃脱离国公府的保护。但谁知姚贵妃棋高一着,上书励苍帝,请求在承天殿生产,并请天女娘娘坐镇相护,待诞下皇子,且满月之后,再回宫不迟。 羲华对此倒是并无异议。她帮姚贵妃这一遭,曾有言在先,她保贵妃怀上皇子,但无精力,也无兴趣一直为她保驾护航,后面的路,除非必要,她不会主动干涉。所以,这数月以来,这还是姚贵妃第一次开口请求她的护佑。 所以羲华同意了。顺手罢了,就当为阿弥积福,帮一把为他那未谋面的弟弟,以免又一个无辜的孩童陷入与他一般的幼年失恃之境。 谁知,珠妃再度作妖,言道圣子阿弥的乳母晚娘犯了姚贵妃的闺名,又有国师师毕宣卜蓍,晚娘的生肖属相与姚贵妃相冲,若是贵妃生产之时被其冲撞,定有血光之灾。 羲华听到了这番说辞,差点没笑出来——这是欺负她从天上来,不懂凡俗之事吗?凡间妇人生产无论如何都称得上血光之灾吧,毕竟她可是研习过《三界全书》之《医药篇》,还亲手帮扶摇接生过一双儿女的,如何能被一介无知蠢妇拿捏。 后来,羲华才明白,珠妃此番信口雌黄,乃是见招拆招,所针对的不仅仅是姚贵妃,还有阿弥。 其实也怪她,未曾早早与晚娘说明白,致使晚娘被有心人故意透露了这番说辞,晚娘心中惴惴不安,惶恐万分,特地来寻羲华,言道自己不愿令妇人为难,要避出承天殿,去外面住几日以躲冲撞贵人之危。 羲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道:“你傻呀,励苍帝已准允姚贵妃在殿中休养至新生儿满月。你躲的了一时,难道躲的了整整一月?届时阿弥又该如何,他若是这样久见不到你,不得哭的撕心裂肺?!” 一听到阿弥的名字,晚娘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即便陛下下圣旨,奴家也是不肯的。” 羲华这才满意地点头:“事事以阿弥为重,这样才对。” 晚娘还是有些犹豫,尝试着问道:“不若,奴家带阿弥一起避出去?这殿中能人这样多,定能护我们周全。” 羲华心中一震,恍然——原来珠妃打的是这个主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看来她真是执迷不悟。 羲华想了想,道:“也好。这承天殿多出一个小婴儿,只怕你们也不得自在。就请阿吉陪你们一道去,有他在,我方无后顾之忧。” 于是她亲自去与九韶商议,九韶闻之神色不动,淡淡道:“何必如此麻烦,那个珠妃既然心怀不轨,降下神罚令其自食恶果便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还不到时候。”羲华叹了口气,“神罚只可小惩大诫,如今她气数犹在,妄动必扰动因果。” 九韶奇道:“你以往可不是这般的性子。从来都是风风火火,何曾顾虑过这许多。” 羲华由衷地又叹了口气:“这不是当娘了么,女人一旦被罩上了母性的光环,自然得左顾虑右思量。” 九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但见羲华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只得整肃仪容,重又端正起来。 只不过,他的内心深处,一片柔柔的暖意。 第147章 操心太过老的快 有九韶保驾护航,阿弥自然万事无忧,羲华也能安安心心地准备姚贵妃生产之事了。 晚娘带着阿弥与羲华告辞,哭的眼圈通红,不像是小别,反而如同生离一般。 虽然觉得大可不必,但气氛到这儿了,羲华也只能多多安慰:“你带好阿弥,多陪他玩儿,阿吉那里我嘱咐过了,别院不比这里,就不必多拘着阿弥读书了。” 阿弥太过早慧,明白自己要离开“阿娘”一段日子,他的印象中还没有很长时间的概念,差点以为这就是永别。不过他如今不似其他幼儿一般,不如意便撒泼耍赖,只是搂着晚娘的脖子,小声地抽噎,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小模样令人心疼不已。 但“不必读书”四个字入耳,阿弥顿时振奋起来,犹自挂着泪珠的眼睛亮晶晶的,乐得“嘎嘎”笑个不停。 羲华佯装嗔怪,拿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小没良心的,不用读书便开心的连娘都不要了。” 晚娘心下稍安,抱着阿弥依依不舍地上了软轿。 九韶对羲华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出了承天殿,向城郊而去。 井焕执意留了下来,看到一直伸长脖子看着望着车队背影的羲华,调侃道:“九韶竟然就这么放心地走了,他也不怕你再给他来个“山高水长,勿念”。” 羲华仍有些惆怅,她心中实在是万分不舍阿弥,随口道:“阿弥在,我能跑到哪儿去。” 井焕“啧啧”道:“古话诚不欺我。真是靠孩子拴住男人不靠谱,靠孩子拴住女人那就是毋庸置疑了。如今阿弥在他身边,就变相等于你被绑在他身边了。难怪。” 羲华瞪了他一眼:“休要玩笑。你倒是说说看,你与画扇不随他一道,可是要留下?” 井焕叹了口气:“不然呢?先前我与九韶一路寻你,我又没钱又无法力,只能抱着他的大腿才有饭吃。如今在你这里,我与画扇都靠你养活,自然要紧抱你的大腿了。” 羲华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如此。不过我这里不养闲人,你虽然法力不济,但看家护院算是一把好手。好好干,我让膳房给你加鸡腿。” 井焕摇摇头:“我自然任你驱遣,但有一点——画扇不是你这神殿里的侍女,不可让她辛劳了。” 羲华撇嘴:“知道。画扇之容,我见犹怜,这承天殿上下的男子,除了九韶,哪个不对她心驰神往,但凡能帮上她些许小忙,都乐的如同美人在握了一般,哪里用得着她动一动手指。哦错了,还有一个,颜慈早便心有所属,倒是从不曾对画扇示好,这样痴心的男子,这人间倒是少见。” 井焕闻言气恼:“什么?居然有这么多臭男人对画扇大献殷勤?反了他们了,胆敢觊觎我的女人!!!” 羲华如同看傻子一般看他:“真不知道你生了眼睛是做什么的。连我都看出画扇对此的不胜其扰,你竟然大大喇喇地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帮她挡一挡。” 井焕不免心虚:“我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你也明白,画扇过往经历复杂,心事向来藏的很深,我一直以为她是担心同族的处境,从来没往这上面多想。” 羲华深深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虽说女子的心事勿多猜,但你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呢?真是替你心急。” 井焕叹了一声:“说的对。从今日起,我定会多多关心她。哦对了,想必日后我会很繁忙,你若有事,除非火烧眉毛,还是别来搅扰我们了。我想,为了兄弟的终生幸福,你必然是愿意成人之美的吧?” 羲华:“……” 她真是枉费好心,竟然替这货担忧。祝他后半生孤独终老吧!!! 翌日,姚贵妃带着若干侍女和侍卫来到了承天殿。颜慈觉得不妥,虽然这浩荡数十人皆训练有素,行止也规矩守礼,但毕竟都是生人,恐烦扰了天女娘娘的清净。 羲华听说了,哂道:“我何时是这般矫情的人了。你安排他们住下便是。” 颜慈欲言又止,羲华将粘在话本子的视线抬起来,直截了当道:“勿需忧心。有我在,这承天殿上下乱不了。” 颜慈行礼称是,退下去了。羲华翻了一页书,幽幽道:“操心太过,怪不得老得快。” 姚贵妃的人满满当当地住了两个院子,正好与井焕做了邻居。 这一日午后,姚贵妃来拜见羲华。彼时羲华午憩方醒,看了看铜壶滴漏,这才发觉已经到了申时。先前但凡空闲,她都会带阿弥一起午睡,幼儿一日多眠,她便常常与他一道睡得晕天暗地,醒来时还总能看到晚娘坐在榻上为阿弥缝制衣衫。真是温馨安宁。 后来阿弥随九韶读书,起卧都得按规矩来,她心疼孩子,时常过去盯着,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酣畅淋漓了。 如今阿弥和晚娘皆不在身边,她心中有些失落。坐在妆台前精神还恹恹的,帮她梳头的钿钿也不似平常那般爱谈笑了。 等她梳洗毕,门外有侍女才来禀报,说姚贵妃已经在院中等候许久了。 羲华有些不好意思,让一个几近临盆的孕妇在外等自己,实在有点不安。 她命侍女将姚贵妃请到会客厅,想了想,自己在茶盏中化入了一丝灵气,不多,只当为她安胎了。 她少有对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这般周到的,算是极有善意了。 但姚贵妃挺着肚子、扶着腰进来落座后,羲华又觉得,这后宫的女人真是一样的装。 明明知晓她在午憩,侍女也请她回去,待天女娘娘醒了再通禀她不迟,但她偏要在此久等。等便等吧,会客厅这般轩敞,她却偏偏要坐在院子里,还说如今时节正好,气候怡人。 可明明此时还有些暑气,她怀胎又燥热,头上隐隐可见细细的汗珠,若不是女官一直为她擦拭,恐怕连精心绘制的妆面都得花了。 桩桩件件,都是做给人看的。羲华一时间觉得腻味至极。 客套了几句,羲华便有送客之意。但姚贵妃一直与她攀谈,谢了又谢,满心都是感激之情。羲华被捧的有些飘飘然,差点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最后,姚贵妃才将来意明言,羲华听了,顿时无语。 “天女娘娘法力无边,本宫得娘娘关怀,平安怀着龙嗣至今。又蒙娘娘照顾,得以在承天殿中生产,感激涕零。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求娘娘成全。” 这种语调一出,羲华本能地便觉得不妙。 但她还耐着性子道:“贵妃请直言。” 姚贵妃抬手抚了抚鬓,看了一眼四周。她的贴身女官心领神会,行礼退下。姚贵妃却又将视线投在了钿钿身上。 羲华心中不悦,道:“这里是承天殿。钿钿是我信任之人,贵妃不必避讳。” 姚贵妃这才放心道:“明日是陛下的五十寿诞,若是本宫腹中的龙嗣可以在明日降生,且恰好生于戌时,便是最圆满不过。” 羲华好奇道:“想要龙嗣与皇帝陛下同日生辰我可以理解,但为何偏偏是戌时?” 姚贵妃圆如满月的脸上浮现于一丝笑意:“不瞒娘娘,本宫的八字正是戌时,若孩子能集此吉日良辰于一身,必定福禄双全,一生顺遂。” 羲华闻言,窒了窒,道:“婴童降生乃是天命,生死簿上皆有载。岂可依人意擅动。贵妃娘娘的产期还有十数日,该静心养胎,待瓜熟蒂落方才是圆满。” 她这话说的委实有些重了,与承天国婉约蕴藉之风大不相同,姚贵妃却面色不动,继续道:“本宫明白天女娘娘之意。本来,本宫有幸怀上这个孩子,全赖娘娘托庇,应当惜福。但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宫倾轧已久,本宫因得陛下立后之诺,早已树大招风。虽然陛下龙颜大展,可本宫有孕避出宫外这数月以来,陛下却从未来过国公府探望一次。本宫并不怨责陛下,大概是后宫有人痴缠,才令他不得分神的。如今龙嗣即将落地,总该有个吉祥的预兆,让陛下龙颜大悦。” 羲华愈发觉得自己当初选择她,是错了。但还是想扭一扭她的心思,别在歧路上越行越远了。 于是,她直言不讳道:“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父亲。你竟然还想要自己的孩子早产降世,就是为了迎合他,取悦他?!”后面的话她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将“愚不可及”四个字脱口而出。 姚贵妃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塌了,幽幽道:“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夫君是天,更何况,陛下是君,我是妃妾,即便我真的有幸登上后位,亦不过是他三千后宫的一人,并非无可替代。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将来,不得不未雨绸缪,叫娘娘见笑了。到底娘娘是天人,可能不大能感同身受吧。” 羲华既不赞同也不否认,只是问道:“催产有损自身,你甘愿冒险?” 姚贵妃知道她这是松口了,心中大喜:“有娘娘在,我自然不怕。千年以来,天女娘娘皆护佑国中,君婠此番定能趋吉避凶,得偿所愿!”说着,她不顾自己身子重,起身向羲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第148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姚贵妃走后,羲华长长舒了一口气,扶额觉得脑子疼,心更累。 “原以为千挑万选,选出了一位品格高尚,有胸怀有智谋的妃嫔,孰料她也不能免俗,只顾着用孩子博皇帝的青睐,真是白费了我的用心。”羲华喃喃道。 钿钿为她换了一杯新茶,道:”娘娘的筹谋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拟,大概姚贵妃也是夙兴忧虑,为腹中龙嗣担忧吧。当娘的,大抵如是。娘娘自己不也是么,为了阿弥殿下总是悬着一颗心。” 羲华看了她一眼:“就你嘴甜!”然后又怅惘道:“不知道阿弥现在如何了,我好想他。” 钿钿抿嘴轻笑:“小殿下和晚娘姐姐他们离开承天殿不过半日,娘娘便这般牵肠挂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羲华有些失神,重复道:“父母心……吗?” 此时,京郊别院。 阿弥难得不用上学,这一日午后饱饱睡足了一觉,醒来时倒是很精神。晚娘给他更衣时,他还眨着眼睛问道:“嬷嬷,我们是永远都见不到阿娘了吗?” 晚娘怕他伤心,连忙道:“不是不是。阿弥,不是永远,是三十日。三十日后咱们便可回去。” 阿弥懵懂道:“三十……三十是多少?” 他由九韶驯教,九韶倒也懂得因材施教,用的不是神界那些经典,而是凡人为幼儿启蒙所用的《三字经》、《千字文》等。阿弥聪慧,过耳不忘,听他讲过一遍便能成诵,进益极快。但揠苗无法助长,此时还不适宜教授他术数,所以,阿弥除了懂得一日三餐、三醒,再多的数字,便记不住,也没有概念了。 晚娘学识浅薄,更不懂得如何教导幼童,但劳动人民自有他们的智慧,她想了想,寻了一套专为他特制的笔墨纸砚,铺开宣纸,提笔在上面画了三十朵小花。并教他道:“这样罢,阿弥每日醒来,便用这支笔在其中一朵花上勾一笔,待所有的线都被勾过了,你就能见到阿娘了,好吗?” 阿弥兴奋地点点头:“好!” 羲华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无聊道:“做点什么呢?钿钿,你会不会下棋?” 钿钿点头:“略学过一些。” 羲华道:“那你取一套棋具来,我与你手谈一局,解解闷。” 钿钿高高兴兴地应了,两姝对坐,羲华让了她三子,钿钿并不推辞,下得很认真。 渐渐地,羲华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本来她觉得自己活了千多年,虽然并不精于此道,但好歹她执棋的次数要比钿钿见过的棋子还要多,与她对弈就是不过脑子的消遣。谁料她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落于了下风。 钿钿也发现了,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心中纠结半晌,不知该如何既不落羲华的面子,又能让自己输的不是太难看,后面的落子都慢了起来。 羲华目光如炬,自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她轻笑一声,卖了个破绽,落下一子,然后投子认输。 倒不是她故意相让,以现在的情势来看,再拖延下去,她早晚逃不过一个“输”字。不如早早认清现实,不拖泥带水、当机立断方是人间清醒。 况且,她方才确有轻敌之意,败的不冤。 钿钿颇为忐忑,羲华却柔声道:“再来一局罢。” 这回她不再掉以轻心,虽然认真,却并不过分计较得失,倒有几分轻敲棋子的闲适之心了。 钿钿也轻松了许多,有心情与她闲谈了。她随口问:“那……姚贵妃所请,您要应允吗?” 羲华想了想:“罢了,就如她所愿好了。毕竟她腹中胎儿早一天降世,她便可早一天离开。我的阿弥也能早一天回来。” 钿钿暗中松了口气,其实这一遭姚贵妃过来相求,她是由此谋了些好处的。不是别人,正是姚贵妃的贴身女官静姑姑,在羲华午憩时悄悄找上了她,许以重利,只为请她在适度之时,为自家娘娘说些好话,或是打探些消息。 说好话她不敢,她还没有那个份量能够左右天女娘娘的心意,但打探消息她还是做得到的,正如方才当着姚贵妃的面,羲华所说“自己是她信任之人”,尤其是如今晚娘不在承天殿内,且她与娘娘相识于云都之外,较之这承天殿的诸人都更加熟识,所以她自觉更可堪此名。 只是,做出此等事她心中有愧,可静姑姑许了重利,恰巧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钱帛金玉她没胆子收,她也并不需要。可静姑姑替贵妃娘娘答应,给她一条通天之路,有朝一日可以安排她去往那个至尊至贵之处,令她荣耀加身,前途锦绣。 这才是她梦寐以求之地,在承天殿侍奉天女娘娘虽然也很好,终究不是她想要的青云之志。 于是,她强忍住心中不安,先是替姚贵妃安排了今日“门外久候”的“诚意”,又替她探问羲华的心意。且在对弈结束后,立刻便将消息送了过去。 姚贵妃听闻后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大喜之后命静姑姑快些准备,自己则摸着肚子唇角含笑,轻声道:“皇儿,你很快便能来到这个世间了。你能在你父皇的寿辰之日,母妃的生辰之时这样的良辰吉时降生,你的父皇必定欣喜非常。且看到你,他便会想起母妃,从此,你我的宠眷必定不衰,无论是母妃的后位,还是你的储君之位,都会稳如泰山。” 这一夜过后,半日无事,午后羲华早早起床,来到了姚贵妃的院子。 静姑姑早已命手下侍女准备好了生产的一切。姚贵妃也卸去了妆面,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床上。 她这还是第一次有孕生产,虽然有天女娘娘保驾护航必定平安无忧,但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令她有些忐忑不安。 羲华进来时,看到这种情形,不免有一种怪异之感。但她并未多话,只是看了看时辰,吩咐道:“取一杯水来。” 静姑姑端了温水过来,看着她将一颗火红色的丹药化入其中,便小心地扶起姚贵妃,喂她喝下。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那药甫一入腹,姚贵妃便觉得一阵疼痛袭来,顿时便额头汗如雨滴,说不出话了。 羲华伸出两指略搭了搭她的腕脉,道:“开始了。如无意外,孩子应能在亥时之前降生。只不过,你要多吃些苦头,痛楚会比寻常妇人分娩更加剧烈。” 姚贵妃咬着下唇等这一波阵痛过去,这才气喘吁吁地张开了嘴:“多……多谢……天女娘娘,这样的痛,本宫……本宫受得住。” “嗯。”羲华慢慢道:“其实你们人间的大夫医术不错,你想要催产不是没有办法,但你执意找本座祈愿,大概是想要万无一失罢。本座便如你所愿。只是这剧痛,算是你应付出的代价了。” 姚贵妃无力答话,因为又一波更加剧烈的阵痛汹涌而来,她只能咬着下唇点点头,紧紧地握住了静姑姑的手。 羲华看着她痛苦到几乎扭曲的脸,蓦地想到了扶摇生产阿弥和阿脉时的情景,那时虽然危机重重,但萧轲珣一直在扶摇的身边。所以啊,这世间的事,真是很难说了。 她唏嘘之后不想再看,起身出去了。 静姑姑叫了产婆进来,一群侍女忙碌地小跑着送进去了许多热水。除此之外,整座院子竟然忙而不乱,更没有听到姚贵妃的哭嚎声,只有产婆急切的声音,喊着让她“用力,再用力,快出来了,再用点力”。 京郊别院中,晚娘领着阿弥在花园中闲逛赏花,撞见了在莲池边垂钓的九韶。 卸去了“师尊”之职,九韶对阿弥竟然分外温和,不但开口让阿弥坐在自己身边,还耐心地为他讲解池中的各种锦鲤的颜色。 阿弥聪慧,很快便学会了色彩之分,小手点着一尾尾五颜六色的锦鲤,胆子很大,对着九韶道:“师尊,那一尾是五彩团花,对否?” 九韶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弥极懂得触类旁通。” 阿弥,乃至一旁的晚娘都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要知道,九韶先前从不如何和颜悦色与阿弥这般对话,他一向都是冷肃着脸,严格且又一丝不苟。 记得半月前一次,因为阿弥背不出一段书,九韶曾命他整整重复了二十遍,累得阿弥一张小嘴都张不开了,连梦呓都在背书。看得晚娘心疼不已,赌气将状告到了羲华面前,羲华听了瞠目结舌,她从未想过,一个区区一岁的小儿,课业竟然如此之重。 为此,羲华智计百出,又特地去寻了九韶对弈长谈,九韶自此之后才略略收敛,总算是救阿弥于水火了。 如今,他竟然会称赞阿弥了?晚娘一时云掩雾映,只顾替阿弥开心,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第149章 异变 别院中的这片荷花池极大,池中引的是活水,这时突然有全身黑衣,头裹黑布的蒙面人破水而出,十数条人影掀起了巨大的水花,洋洋洒洒,兜向池边的人。 九韶早便发现了潜行者的踪迹,但因实力悬殊他不曾闪避,甚至连阿弥和晚娘,他也未曾向他们提前示警。 如今这些黑衣人跳出来,他看也不看,手略微一抬,他们溅起的水花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回了池中。 “哗啦啦”数声之后,黑衣人们感觉到了威胁,顿时警觉,纷纷亮出了兵刃。 一把把带着弧度的弯刀如同新月一般扬起,在日光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有毒! 承天国近年来虽然南涝北旱,天灾横生,由此催生了许多亡命之徒。但民间的底子远成不了气候,更遑论这样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这样精良的弯刀。且这锋刃上粹的毒也非凡品,应是见血封喉,药石罔救。 珠妃为了排除异己,当真很下本钱。 但她并不知道,借姚贵妃绑住了羲华,阿弥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位实力不属于那位天女娘娘的九天真神。 面对着那眨眼便扑面而来的十数把利刃,晚娘吓得连喊都喊不出声,心脏在那一刻狂跳不止。她唯一还能做的,便是下意识地楼住了阿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 阿弥却意外地有几分胆色,当然,也可能是他太过童稚,并不能理解危险的到来。但晚娘的紧张与惊骇令他感到了异常,他却仍旧表现的极其勇敢,非但没有哭,还十分镇定地仰头望着上空,好奇地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九韶随手将钓竿放在一旁。顶级刺客挥刀的劲气激荡起了水流,与方才他们慢慢潜游过来不同,那些被人豢养的有些痴笨的锦鲤们这才感觉到了危险,纷纷四散而逃。 连九韶的衣袂和广袖都被这阵烈风激起,他的眉头却连一丝都不动,先是抬手在阿弥和晚娘身旁设下了一个结界,然后才轻轻推出一掌,磅礴的神力汹涌而出,落在了那群黑衣人身上。 这股神力并非将他们击飞,而是作用在了他们身上的水珠上。 黑衣人们惊觉全身炽热,周身蒸腾出雪白的雾气,热气腾腾的,一时间,莲池上方,乃至一马当先攻至池边的刺客身上,烟雾缭绕,仿佛进了笼屉的包子。 随之而来的剧烈的疼痛,黑衣人们经受过严酷的训练,本不惧酷热,但这热力却仿佛由内而外透体而出,全身火烧火燎一般。如今他们却连刀都拿不住,手腕酥软得如同煮熟的面条。 九韶并未下死手,否则,一招“流焰”早就可以将这些人蒸的透透的。刺客们的惨叫响彻花园上空,九韶看也不看,挥手召来一阵飓风,将他们尽皆扫到了莲池之中。 甫一入水,刺客们如获新生,身上难以忍受的热度被清凉的池水压住。他们忍不住扯下了蒙面的黑巾,有些人还下意识地咽了几口被搅得浑浊的池水,通红如同虾子的脸和如同吞了热炭的肺腑这才感觉好受了一点。 九韶终于抬眸望了他们一眼,一点流星似的光芒入水,化成了无数星点。尚未反应过来的刺客们被那星点透入眉心,眼神顿时一滞,然后便是茫然。 九韶伸手拍了拍晚娘怀中的阿弥,问道:“怕不怕?” 阿弥虽然摇头,但眼神中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畏惧。 九韶露出了赞赏的笑意——这小小的孩童,连大小便溺都无法掌控的年纪,竟然临危不惧,果然不错!不负羲华的眼光。 晚娘一直背着身,紧闭着双眼,仿佛只要她不看,便不会被血腥吓破胆子。但她感觉到怀中的小小孩童也在轻轻地颤抖,不由有些气恼——这阿吉,为何非要让阿弥看到这些?难道不怕将孩子吓出毛病来。民间流传,幼童的魂魄不稳,若是被这可怖的情景吓丢了魂,那可怎么是好。 可等她终究积蓄了勇气转过身,这才发现落了一池的刺客们都没有死,他们已经自齐腰深的水池中站了起来,目光陌生,看着彼此,皆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九韶命别院的侍卫将这些人打捞上来捆好,择机送出城,寻个承天殿名下的山庄暂时收容一阵,并吩咐不许苛待他们,待此事风声过后,放他们归乡。 如此,一场本该腥风血雨的刺杀便这样兵不血刃的结束了。 是夜,晚娘带着阿弥入睡。娘俩都有些睡不着,虽然今日并没有人伤亡,但晚娘心中还是怕的厉害。她一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出了那些黑衣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她心脏咚咚乱跳,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了过去。 阿弥也睡不着,他小小的脑中既兴奋又不安,想与晚娘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晚娘顾不上照看他的心情,便一直拍着他哄睡,心不在焉地,连睡前故事都忘了讲。 等待晚娘睡熟了,阿弥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起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跳下床,拉开了屋门。 这人间的礼法讲究男女大防,是以九韶不便与他们住在同一院中。但九韶设了禁制,阿弥方一从屋内跑出来,他便知道了。 九韶顿时从打坐中睁开了眼睛,身形一闪,便来到了光着脚丫在木制回廊上小跑的阿弥面前。 “师尊!”阿弥又惊又喜——找的就是他! 九韶点点头,没有呵责他为何深夜独自跑出来,也没有提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毕竟他所在之地,尚无宵小可以动阿弥一根汗毛。 九韶看到他怀中抱着的枕头,还有那亮晶晶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他所思所想,温声道:“睡不着吗?来为师房中吧。”说着,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九韶身量颇高,如今的阿弥尚不到他的大腿,牵着他需得弓腰塌背。九韶索性便矮身将他抱了起来,大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为防晚娘醒来后寻不到阿弥着急,他还召来了一只云雀,将自己的一段留声放到了它的喉间。 这还是阿弥第一次被他抱在怀中,十分新鲜。虽然阿弥先前一直畏惧他的严厉,但白日里目睹了他收拾那些黑衣人的飒沓,如今又被他高大无畏的气势感染,心中一片温暖的安全感,不由将自己的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其实,别看他小,他一直朦朦胧胧觉得,自己身边,该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陪伴着他。只不过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父亲。 而此时,远在宫廷的他的亲生父亲,正沉浸在喜获麟儿的兴奋之情中。 今日是他的五十寿辰,宫中自然大办庆典为他贺寿,后宫妃嫔和前朝重臣也早早挑选了贺礼,一个赛一个的奇巧有心意,只为了博帝王一笑。 珠妃却有些心浮气躁,她派心腹女官茹姑姑收买了民间一个赫赫有名的刺客团,命他们不计代价,刺杀阿弥。 茹姑姑有心想劝一劝她,因为眼下的威胁根本不是那个连名分都没有的私生皇子,珠妃的目光应该紧盯着姚贵妃才是。 但一想到珠妃的陪嫁侍女,从她在国公府中做千金时便一直陪伴她,后来又一道陪她入宫,熬过了许多岁月的淑姑姑,仅仅是因为为先天女扶摇娘娘说过一句话,她便勃然大怒,下令杖责了淑姑姑,淑姑姑后来的下场……唉,不说也罢。总之,若她安好,便没有如今的自己了。 所以她谨慎地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她的谨慎着实救了她一条命。珠妃虽然心狠,却并非愚蠢的无可救药。茹姑姑想说的她都明白,但她并非自幼跟随她的,许多事不知内情。更不明白,扶摇是她的逆鳞,更是扎在她与陛下之间的一根刺,只有早早除了,她于长夜之间才能安枕。 拥有着皇长子和天女娘娘的养子的双重身份的阿弥,其威胁,并不逊于姚贵妃腹中的那个孩子。 再说姚贵妃,算她聪明,知道去寻求承天殿的庇护。但即便她真的生下皇子,成为皇后又如何?!一直以来,她的贵妃之尊都要高于自己,但这后宫中的真正话语权都握在她的手中,先前她能让她在励苍帝面前博不到半分存在感,日后也一定可以! 珠妃盛妆坐在励苍帝的身旁,心不在焉地看着阶下觥筹交错的臣子和翩翩起舞的舞姬,焦急地等待着刺客的消息。 茹姑姑侧着身,大半身形都隐藏在黑暗之中,拾阶而上,不动声色地走到珠妃的身后,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珠妃的瞳仁缩了缩——距离刺客们进入别院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若是顺利得手,早该有消息传出来了,怎么会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悄无声息。 若是那边进展不利,她后续的计划又该如何施展? 珠妃心中正焦急,孰料一个小内宦急匆匆而来,向励苍帝身旁的元公公说了什么。随即元公公满脸是笑,对一旁的那个老态已显、鬓边已苍白的帝王大声道:“恭喜陛下!贺礼陛下!陛下双喜临门!姚贵妃娘娘已于承天殿中顺利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第150章 唯有爱可以创造奇迹 一石惊起千层浪,珠妃所坐距离励苍帝最近,听得也是最清楚,一时间惊讶莫名,竟然不顾失态,“腾”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但没人顾得上她,阶下喧哗的劝酒声和丝竹声同时戛然而止,众臣互相看了看,立即放下手中的杯箸,离席整列跪倒在地,连同在场的宫嫔、舞姬、乐工和内宦侍女,皆齐声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双喜临门!” 满地山呼,震动耳膜。珠妃如梦初醒,收拢起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满眼的愤恨恼怒,慢慢地离开座位,向下曲起了膝。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双喜临门!”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来的。 但励苍帝大喜,早已顾不上理会她了。 “好!好!好!”励苍帝笑了起来,眼角稀碎的褶皱愈发深邃,脸颊上的皱纹却被撑开不见了。 “传御驾!朕要亲赴承天殿,见一见朕的皇儿!” 左右自然阻拦,元公公道:“陛下!虽然承天殿就在皇城附近,但此时夜深露重,出行不便,今夜为贺陛下万寿,都城内取消了宵禁,人多眼杂,还请陛下保重自身,明日再去不迟啊。” 励苍帝略一沉吟,觉得此话有理。但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承天殿中的另一位如今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备胎了——预示着他的帝位即将稳固无忧,他仍旧心痒难耐,想要尽早见到他。 珠妃最是懂他的心思,不由牵了牵唇角,明媚笑道:“既然陛下这般挂念,不如派了车驾接小皇子入宫一见呢?” 她的用心,除励苍帝不在意外,尽人皆知。姚贵妃早有防备,已请自己的父亲姚国公重金打点了数位朝臣,正好于此时谏言。 一位朱衣臣子越众而出,道:“陛下,小皇子方才降生。不宜挪动,以防沾染了风寒,于龙嗣不利。” 又有几人附和道:“请陛下三思!” 珠妃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各位思虑的是,本宫……心急了。”又问元公公:“姚姐姐可好?产后可有不适?” 元公公道:“贵妃娘娘生产颇受辛劳,幸有天女娘娘在侧护佑,贵妃与皇子皆安。” “噢,天佑姐姐与小皇子!本宫甚慰!”说完,她看了一眼阶下的师毕宣,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毕宣终于站了出来:“陛下容禀!我国国俗,是由生父于新生子降生当日摩顶为其赐名,弥月之时亦由生父主持满月之礼。如今,这满月之礼已由羲天女娘娘改为雌主,举国上下,乃至邻国友邦亦已遵此习俗。若今夜陛下见不到小皇子,摩顶之礼因此延误,恐怕会有损小皇子的气运。” 励苍帝闻言心头一震,觉得他说得有理。当然,更多的是他对羲华夺去了自己为阿弥主持满月之礼的不满。羲华挑战了天下之男权,这一点深深刺痛了他。别看他不曾因此对羲华有所龃龉,但内心深处,因为扶摇,因为阿弥,更因为依旧潜逃在外的萧轲珣,这些都是他对这位天女娘娘的心结所在。 “那依师卿之意……”励苍帝望着他,显然已经被说服了。 师毕宣胸有成竹道:“臣以为,可请羲天女娘娘随同小皇子一起入宫,如此三全其美。” 姚国公想要反驳,此时小皇子新生正是脆弱之时,如此折腾恐生不妥。但师毕宣为显自己并无私心,后面更是提议请姚国公亲往,接小皇子入宫。 如此,姚国公也不能再说什么。他只得暗中命家臣先快马赶往承天殿,提前给贵妃娘娘提个醒,请她早做准备。 此时,承天殿中,羲华为产后虚弱的姚贵妃诊脉,眉头轻蹙。 姚贵妃还沉浸在生下孩子的兴奋之中,根本注意不到她的表情。她只顾强撑着身子,握着襁褓中探出的婴儿的皱巴巴的小手,满脸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这一刻,羲华听到了她的心声——什么母仪天下,什么东宫储位,都淡如烟云了,她惟愿孩子能够平安长大,一生无忧。 也是这一刻,羲华与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终于明白了扶摇生前最后一刻的愿望——哪怕她魂飞魄散,也要为她的孩子夺回一条生路! 难怪,阿弥本是腹中夭折之象,却意外地活了下来,扶摇继任天女多年,算是一只脚踏上了修行之路,懂得一些术法不足为奇。当时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定然是奉上了无与伦比的献祭,这才换来了阿弥的胎灵,又用自己的尸身将其孕育而出。这才有了后来九韶将其温养的机缘,才有了如今活蹦乱跳的小家伙。 而扶摇,当时之所以能够安然且决绝地随拘魂使而去,大概是因为她明白,她没有来生来世了。 这个世间,哪有什么奇迹,不过是无可比拟的爱罢了。 但姚贵妃因为强行早产,虽然有羲华暗中相护,终究还是伤了自身,或许从羲华选中她的那一日起,她便躲不开这一劫。 因为失血,她的脸色极其难看,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羲华查阅了《三界全书》,寻了几个补血养气以及产后调养的方子,且她担心生搬硬套会有偏差,专门请医官看过,这才吩咐下去准备。 姚贵妃喝过药睡了过去,小皇子也由乳母带了下去,羲华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脊背,就见茹姑姑匆匆而来,对她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对于这位天女娘娘,茹姑姑亲眼见证了姚贵妃从有孕到生产的全过程,早已对羲华深信不疑,崇敬有加。 “不必虚礼了。何事?”羲华一见她的神色,便知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定然是宫中的那位和国师殿又作妖了。 待茹姑姑禀报完,羲华心中冷笑一声,暗嘲他们还是不死心。她出门去见了姚国公,见师毕宣果然在随行之列,便朗声道:“贵妃产后疲乏,如今方才睡下。诸位略等一等,待贵妃醒后,告知她陛下的天恩,方可带皇子入宫见驾。” 姚国公明白她的意思,自然无二话。师毕宣眉头一紧,但碍于身份,他不便当面反驳,便冲身旁的礼官使了个眼色。 礼官会意,道:“天女娘娘容禀,如今陛下、各宫嫔妃和朝中重臣都在宫中等着小皇子入宫。娘娘不宜拖延,及早带皇子起行吧。” 羲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那礼官原本半垂着眼睫,不敢与她对视,谁知半晌无音,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正对上了一双清冷如寒渊的眸子。 礼官如霜雪浇头,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深深俯首,再不敢抬头了。 师毕宣见状,心中暗骂不堪用,如此便败下阵来了。他正要亲自开口,谁知羲华一句话将他的话堵的死死的。 羲华道:“世间无人可以在一个母亲的枕边带走她的孩子,亦不可不经母亲的同意,令他们母子分离。” 她的嗓音不高,亦没什么压迫力。这句话也不是神谕。但在场的人皆感觉脊背一紧,脑子不容置疑地便认同了她的话。 姚国公率先施礼,大声道:“谨遵天女娘娘之意!” 众人立刻附和,除了眼瞳深沉的师毕宣和方才开口的、如今处境极为尴尬的那位礼官。 姚贵妃这一睡,不过一个时辰,醒来后听茹姑姑禀报了这件事,顿时有些慌乱。 当娘的,尤其是刚刚生下的孩子的女人,自然千万般的,不舍得孩子离开自己的身边。但圣意如此,又是为了皇儿,且还有羲华一道随往,她心中再多担忧都无从述说,只能张了张口,沉闷地点了点头。 隔着门扇,姚贵妃与自己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庆贺、祝福、莫忘君恩之类的场面话。 室内,羲华看着乳母将小皇子的襁褓裹好,对一脸不舍的姚贵妃道:“安心。我带孩子十分有经验,出不了差错。” 姚贵妃挣扎着起身,她依旧虚弱,茹姑姑拦住了她不让她下床。她便半跪在床上向羲华行了大礼,情真意切道:“多谢娘娘!皇儿便托付给娘娘了。” “不必如此。”羲华温声扶起她:“此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有我在,你安心。” 姚贵妃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众人离去的脚步,第一次觉得她生活了十年的皇宫如同龙潭虎穴一般。 来到云都已逾一载,羲华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皇宫。其实以往在承天国的许多节庆、祭祀大典,都需天女到场祝祷。只不过皆被羲华推拒了,都把师毕宣和他的国师殿推到了前面。 除了不参与这些明显取悦统治者的活动,羲华对承天国普通子民和达官贵人、天潢贵胄都一视同仁,但凡来到承天殿祈求,只要不过分,她都不会吝啬自己的神力。 承天殿在羲华治下,以及颜慈的辅助下,主打就是一个亲民。 第151章 烟花易冷 因为耽搁了一个时辰,等到羲华进宫时,励苍帝等人的耐心已经快要磨光了。 励苍帝之所以没发脾气,是因为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底下群臣却早已坐麻了,有些好酒的忍不住将自己喝到了微醺,幸而这内宫的御酒不醉人,否则早该瘫倒在地,御前失仪了。 励苍帝两侧的后宫佳丽脸都笑僵了,阶下的歌舞看得腻味,有几位想要出彩的自己下场去跳,虽是早便准备好的,但皆被姚贵妃这一场生子抢了风头,算是白费心思了,只能图个锦上添花罢了。 等到元公公派在宫门处的小内宦望穿秋水,羲华一行人的车驾终于抵达了宫门口。 不是元公公处事不周到,他早安排了数波人前往承天殿去打探消息,皆石沉大海,无一回讯。至于是谁在其中作梗,大家心里有数,羲华亦懒得理会。 这一个时辰,元公公过得颠三倒四,既怕励苍帝等得不耐烦发怒,又怕当场有人作妖,一直提着的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幸好皇帝陛下没有责难,珠妃她们又出乎意料的老实,真是谢天谢地,谢祖宗保佑! 等小内宦与颜慈确认了并无异常之后,麻利地飞奔到宴会当场汇报给了元公公。元公公大喜非常,向励苍帝请命,是否此时燃放烟火,与天同庆。 励苍帝龙颜大悦,抬了抬手,元公公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遵旨”。 然后,便是漫天绚烂。 羲华早在宫门处便换了辇轿,并将新生的皇子递给了乳母来抱。大概是骤然脱离了温暖的怀抱,小皇子并不适应,“哇哇”哭的十分响亮。 乳母哄了又哄,小皇子依旧哭得震耳欲聋。羲华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阿弥,不由心生爱怜,轻声说了一句“小磨人精”。 因为哄孩子哄惯了,她自然而然地地拍了拍扶手命轿夫落轿,走到乳娘面前摸了摸小皇子的头。 一直大哭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自从降生他便紧闭双眼不曾睁开,此时却挨着她的掌心蹭了蹭,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眉梢上挑,瞳仁清亮如同星子,大的仿若世间最纯净的黑珍珠。与阿弥刚降生时颇有几分相像。 萧氏的男人都生了这样一双眼睛,这令他们看起来宽厚睿智。但励苍帝大概是追求太甚,相由心生,严酷多过正气,并没有明主之威。 一旁的小内宦笑着讨好:“天女娘娘不愧是我国的守护神,小殿下们都十分亲近您。” 羲华没理他,她一直觉得这些人挺无趣的,话里话外都藏着机锋。为了避嫌,她已经特意将孩子交给了乳母,这些人还要“误会”她想要霸占人家的孩子,无趣,真无趣 。 恰在此时,烟火在头顶绽开,羲华被吸引了注意,仰起了头。 一千年以来她流连凡界多时,烟花也曾看过许多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动人心弦的烟花。道道彩光如鲜花绽放,又如流星一般飞逝,令人不由感叹这世上的至美之物,多不长久。 羲华收回目光,亦收拢起唏嘘感怀的心思,并且自嘲自己真是老了,竟然对着这样转瞬即逝的事物长发感慨。 也是,相比起先前在神界那如同泥潭死水一般的日子,如今这般丰富多彩,不用对谁负责,更是连儿子都有了,她本该活得有滋有味的。 她这样的人,生来便不适合平淡无波的生活。所以先前那些摒弃神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隐居避世,岁月静好什么的,根本便不适合她,不适合她的人生。 等到她终于带着小皇子来到了宴席当场,在场诸人,无论是期待的,还是不期待的,都是心头一震,精神了许多。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脊,心道可算来了,再等下去,夜凉如水,老骨头要散了。 这一回,小皇子改由姚国公抱着了。乳娘方才想借着帘幕遮掩给他喂些奶水,谁知他却抗拒的很,小小的脑袋一扭一扭的,无论乳娘怎样哄,他都不肯再吃一口。 乳娘心生不安——明明在承天殿中时小皇子很贪恋她的乳汁,吞吃得大口香甜。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新生婴儿可禁不得饿,否则会患上胎黄症,轻则致使幼儿痴傻,重则会夭折的! 乳娘向羲华悄声说了此事,羲华摇摇头,示意她无碍,自己伸出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小皇子立刻便阖眼睡着了,软绵绵的,给谁抱都行,倒是不挑剔。 羲华步履轻盈地走到阶下,给励苍帝行了个平礼,道:“见过陛下,本座幸不辱命。” 她这般行事给人不敬君王之感,有些迂腐老调的文臣习惯使然,站起来便要斥责她。只不过更多的人还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看她后面还会怎样触怒陛下,以报方才被她拖延久候之怨。 于是,一位须发皆花白,强行抻开了腰杆的老学士大声道:“陛下面前,天女为何失礼不敬?!” 老学士身旁有几位附和的,但只出声,此时灯影迷蒙也看不清人,可见是见风使舵,凑数的。 羲华笑了笑,方才看了那样一场烟火,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 励苍帝急着抱自己的大胖儿子,随口道:“今夜是朕的寿宴,不是金殿朝会,众卿不必苛责。”说完,示意姚国公上前:“快,给朕看看小皇子。” 姚国公连忙拾阶而上,将大红洒金的襁褓递到了励苍帝的怀中,小小的婴儿躺在他的臂弯中,闭着眼睛扭了扭,似乎不太舒服,但睡的很深,没有醒来大哭。 励苍帝下意识道:“怎么这么小?” 几位公主降生时,除了大公主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得过他的青眼之外,其余的公主他大多只看了一眼,不过是吩咐照例赏赐而已。后来,女儿越生越多,却一直没有可以继承国祚的皇子,他便不那么期待孩子降生了,因为……失望总是大于期望。 只有阿弥,虽然身世不可对外道,但却是他唯一一个抱过三次的孩子,他尤记得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时,因为已经出生日久,又得到了精心照顾,小脸圆嘟嘟肉乎乎的,看着可是讨喜的多。 不似如今怀中的这个,皱巴巴红彤彤的,裹着襁褓也不足他的臂长,仿佛差了些调养一样。 姚国公是个人精,见此连忙道:“贵妃娘娘不幸早产,幸而有天女娘娘护佑,贵妃娘娘拼尽全力诞下皇子,如今母子均安,是陛下福泽庇佑。老臣恭贺陛下,谢过天女娘娘!” 他躬身长拜,神色恭谨。姚国公作为公爵之首,未来的国丈 ,姿态放的不可谓不低了。 羲华便还了礼。 励苍帝便笑道:“好好好!国丈请起!” 此言一出,阶下众臣乃至后宫妃嫔神色均是一震——这是已经变相地宣布欲立姚贵妃为后了。 珠妃的手紧紧绞在了一起,满脸不甘——不能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那件事,要尽快安排。 励苍帝看了元公公一眼,后者会意,拍掌命一队内宦送上了诸般吉器。 承天国国风看重男嗣远多于女儿,也只有初生的男婴还有此等待遇。且贵胄世家更重此礼,一些平民或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户对此不过是走个过场,而诸如晚娘这种来自边陲的,则更看重满月之礼,这种的,便省去了。 励苍帝净手后从托盘上取过了一柄玉如意,放在小皇子的头顶,一旁的元公公说着吉祥话“如意长延”,又取过一把玉制的短剑,放在他的手边,元公公应和“剑除阴祟”,最后取过了一枚平安锁给他戴了脖子里,元公公又唱道“平安遂意”。最后励苍帝摸了摸他的头,以示摩顶赐福。 宗正院呈上了早已备好的皇子之名,励苍帝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这才为这个儿子钦定正名“萧铭钰”,乳名便唤作阿钰。 元公公最后大声道“礼成”! 阶下众臣祝福声如水,羲华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仪式,颇觉新鲜。 趁着励苍帝高兴,珠妃提议道:“如今天色已晚,夜行不便,就请天女娘娘和大皇子一道下榻后宫,陛下以为如何?” 羲华皱了皱眉,刚想反驳,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留自己下来,究竟有什么诡计。 励苍帝想也没想地便道了一声:“甚好!” 姚国公忧心女儿,奈何帝王之言金科玉律,他亦不可公然忤逆。 内宦们在励苍帝下首为羲华设座,羲华这一日从日间忙到现在,滴水未尽,确实饥渴难耐,便放心享受了一场盛宴,说起来这皇宫的御厨手艺一般,御宴只好看,不好吃。 只不过小皇子断不可离开她的视线,便随她一道“吃了”父皇的席,中途还大大地拉了一泡。 宴至三更,励苍帝心满意足地退席,临走前吩咐元公公亲自为羲华安排宫苑。本来此事应由一直主持后宫的珠妃来办,但新后册封在即,她再插手,似乎不怎么合适。 或者说,励苍帝也并不信任她。 第152章 谁吃素?哼! 散席后,羲华特意叫住了姚国公:“国丈大人留步!” 姚国公单名瑞,连忙行礼道:“不敢当天女娘娘此称,瑞还未谢过天女娘娘护佑小女之恩。” 非但不敢受她的敬称,且没有自称老夫,姚国公这姿态,算是放得很低了。 “国丈不必客气。”羲华从善如流道:“今夜我定会守护好阿钰殿下。但贵妃那边,请国丈亲自安排。颜慈是我殿中神官长,是我最信任之人。凡事,国丈皆可与他商量。” 姚国公没想到羲华想的竟如此周到,连连谢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此事因我而起,自当尽力。”羲华最后道。 姚国公有些疑惑,什么叫做“此事因她而起”?回承天殿的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奈何姚贵妃为了遵守对羲华的承诺,从未将她得天女娘娘恩赐“喜孕丹”一事告知任何人,于是便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得而知前因后果,还以为她是诚心感动上天,才有如今诞下皇子,正位中宫的福运。 其实,所谓“感动上天”,说的倒也挺应景的,毕竟有羲华这个“天女”在,还要求什么神,拜什么佛呢。 而对于羲华和钰殿下,元公公很快做好了安排,也不是别处,就是姚贵妃旧日的寝宫瑶徵宫偏殿。 姚贵妃在一年前空有名位,那座庞大的宫殿不过是个冰冷噬人的所在,如今却花团锦簇,即便主人不在,依旧窗明几净,进进出出的侍女内宦络绎不绝,令其人气十足。 正殿是主人的起居之所不便打扰,虽然姚贵妃册封之后定然会另有更加华丽堂皇的宫苑,但羲华极有分寸,只在偏殿就寝。 元公公办事周到,纵使姚贵妃未在宫中养胎,殿中一应孕幼所用俱全。连摇篮都是宫中匠心监最好的工匠精心所做,明明是木制,触手却温润如玉。 但羲华还是觉得不放心,她坐在摇篮前的飞云榻上打坐,虽然一直闭着双眸,心中却一直有些郁郁—— 她想阿弥了。真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为了别人的孩子,却让自己与孩子分离,真是……凡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先人后己,公而忘私。 唉,真的好想阿弥啊。不知道此时他在做什么呢? 阿弥此时,抱着九韶的胳膊睡的正香。 一开始,身边换了人,换了床铺,他确实不适应,好在还有他睡惯了的小枕头,他不舍得枕,一直抱在怀中。见九韶趺坐在床上打坐,他初起时还跟他一道坐着,然后很快便困倦不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便靠在九韶身上睡着了。 每次他摇晃着脑袋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到眼前的人,都会傻笑几下,然后继续耷拉下脑袋。 最后果真睡着了,九韶便把放倒,也没动他怀中的枕头,而是施法将自己床上的高枕变得低矮了一半,这才让他躺了上去,细心地盖好了薄被。 半夜,阿弥尿了两次床。九韶听到他在睡梦中哼哼,不安地扭了扭屁股,便打开被子来看。谁料方一揭开,便闻到了一股略带骚臭的尿味。 依照民间的说法,小孩子的童子尿干净,除了可以辟邪之外,还能入药。一般的人并不在意那股淡淡的气味,但九韶五觉五识灵敏非常,就这种味道,实在有些受不住。 他们神仙虽然偶尔也食五谷百味,但自降生起便无这五谷轮回的烦恼,是以他既觉得呛鼻,又觉得有些新鲜。 原本他可以直接用涤尘诀替阿弥收拾干净,但骤然想到,这一年多来,羲华带阿弥都是亲力亲为,想必这种事没少沾手。便一时兴起,自己也想试试。 至于该如何做,他委实不知该如何上手。 好在他从不吝于承认自己的不足,不懂便学嘛,于是他召出了《三界全书》。 若是这一茬被羲华知道了,定要笑话他,区区给小儿换个尿布一事,还要查书?太好笑了。 但九韶不觉得有什么,谁都有第一次。 《全书》不愧是《全书》,连这种日常小事都记载得清楚明白。 于是他施法变出了巾帕盥具,还有尿布、换洗衣裤等物,细心地帮阿弥打理。 第一次果然是第一次,饶是有教科书逐步指导,他也有些发怵,主要是担心动作太大,手脚太重,惊醒了阿弥。 所幸他学什么都很快,总算有惊无险地替阿弥打理舒适。看着阿弥安宁的睡颜,他也舒了一口气。 离开神界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彻底适应成为一个凡人了,没想到只是单单离开了涤尘诀,便是这样简单的一样活计都如此费力。当年在魔宫“拂月殿”中,羲华曾为了表示自己要隐入凡界的决心,故意将他的衣袍弄脏,扒下来自己用捣衣杵清洗了干净,虽然累得手腕酸痛,却还嘴硬道“做个凡人,没什么不好”。 后来,是井焕强行令她服下了“神驯散”的解药,这才令她不至于真的变成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否则,以她现在玩的如此跳脱,如何能在那个神坛上坐得稳呢? 九韶忽然有点同情井焕了。 念及井焕,他立刻捏了一缕法力,凌空写下了几个字,化作了一只浅白金光的仙鹤拍翅飞走了。 他知道此时井焕定然没睡,不是诚心要扰人清梦。而且临行之前他曾叮嘱过,请他照看好羲华。 不是像羲华那般,闹着玩一样地要对他多加驱遣,九韶是郑而重之地拜托了他。 井焕虽然时常看着吊儿郎当,但既然答应了,便一诺万金,海枯石烂他都此心不换。 而当那只小小的白金鹤飞到了他的肩头徘徊时,一时间竟无处落脚。 井焕正坐在承天殿正殿殿顶,深黑的天幕悬在他的头上,而一勾新月便如同佳人含羞露出的侧颊,婉约而又令人心动。 方才那一场绚烂的烟花他也看到了,还有与他一道坐在此处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的画扇。 画扇虽然生于凡界,但幼年便流落魔族,因长相出众而命途多舛,多年以来饱经风霜,处处机关算尽,步步如履薄冰,纵使位高权重,却从未有一日过得舒心快乐。 可唯有在这个男人身边,她第一次明白了何为爱。 ——爱就是一种力量,可以穿透阴霾,令人即便在深渊之中也能看到阳光。 此时,她已经沉沉睡去,不知不觉地便靠在了井焕的肩膀上,被酒意染得酡红的双颊微微发烫。 井焕却面色不改地继续拎着坛子畅饮,这人间的酒正如《三界全书》中所评论的那般——不过是添了酒味的水罢了。即便入口火烈,却醉不到他一分一毫。 他的身边已经搁了数个酒坛子,整齐地排列放在了屋脊之上,他仰头干完了最后一坛,将酒坛随手一丢,大肚的酒坛凌空飞旋,最后精准地挂在了檐角的鸱吻之上。 而井焕的右肩上,斜斜半披着一件华丽的大氅,乍一看去仿佛是什么走兽的皮毛,浓密扎实,颜色绚烂,在微微的月光下竟然闪闪发亮。 这不是他的杰作,反而出自于画扇之手。照理说他一个曾经一本正经地立志要开个成衣铺子的手艺人,怎可劳动一个姑娘穿针动剪呢?姑娘的手娇嫩,可不是为这些“利器”而生的。 ——这是羲华的原话。 一句话便革新了天下女子的本分,真不愧是羲华。幸而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太正经,若是正经成为了神谕,这凡界的风向,岂非要大变了。 这件大氅是画扇躲在屋子里偷偷缝制了四五日才做好的,氅面用的是驺虞皮毛。 驺虞原本是神界的瑞兽,万年前却因触怒当时的鲲鹏一族族长而阖族被贬谪下界,本来可以在凡界寻个仙山好好修行,谁知却不思进取,不知怎么的沦落到了魔界,渐渐与魔族同流合污,不但瑞气尽失,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不要了。 驺虞一族自甘堕落,喜好上了噬人,在凡界造下血案不计其数,常游荡于人间与魔界交界,有几次,一夜之间,一个人族村落便因他们的肆虐而空。于是人族修士皆视他们为凶残魔物,见一个杀一个。 他们成功带累了魔族的名声。 其实真正的魔族并不吃人,尤其是高阶的魔族,他们伤人害人的方式是吸取人族的灵气。但因为在凡界生活且对灵气有迫切需求的魔族少之又少,所以,魔族原本与人族,还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可魔界之所以能容忍驺虞这种有损他们声誉的东西附生于魔界,一方面是他们视人族为蝼蚁,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而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恶心那些将驺虞视为祥瑞的神族。 自从一年前魔将傀猢追杀画扇身死后,魔族颇是老实了一段时日,后来魔君大概还是忌惮画扇手中日光沙海之玄天金晶的秘密,便时不时地派人过来骚扰一下他们,以期撞个狗屎运,将画扇收拾了。 可那个过于稚嫩,只会偏听偏信的魔君没想到的是,井焕纵使身无法力,可也不是吃素的。 井焕:“谁吃素?哼!” 第153章 这个仙君不太冷 魔君为保全魔界实力,不再派诸如傀猢这样的大将过来送人头,再派来的人多半是一些妖类。画扇念着同族之情,大多不会杀了他们,教训一顿便放走。当然,这也更给了魔君希望,以为纵使羲华和那位紫微帝君在,他亦有得手之机。 这一回的突袭发生在五日之前,魔族来的主力竟然是一只驺虞。这便很耐人寻味了,毕竟万年之前将他们一族打落云端的便是鲲鹏。 这只驺虞与井焕都不曾真正经历过万年前两族的纷争,但这并不妨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驺虞一见到井焕,上下打量他两遭,咬他切齿道:“鲲——鹏!” 井焕莫名其妙:“你哪位啊?” 井焕是真不知道眼前这个身高九尺,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家伙是谁。最近他在妖魔两族树敌太多,那些在他手底下侥幸留了一命的,非但不感激,被他打的落荒而逃时还大放厥词。 妖魔两族学识上与神族天差地别,说不出诸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般略具文采的狠话,往往都是三个字“你等着!”,虽然简洁,却太过粗糙了些。 这种人,井焕一般不放在眼里,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对罢了,回去挨罚还有个作伴的。 只是,先前那些都是冲着画扇来的,眼前的这个黑大个,却仿佛对他仇怨极深似的。 那只驺虞不耐烦自报家门,打算先把这个弱鸡一般的小白脸打趴下再说,好好替自家祖宗出一口气。 驺虞怒喝道:“鲲鹏!受死!” 结果可想而知。这只驺虞被打的化出了原形。井焕连忙叫九韶过来设了个结界,否则,若给这满殿来往的凡人看到一只小山一般的巨兽,身批寸许长的金毛,眼若铜盆,方海阔口,躺在地上还在口吐人言,污言秽语骂人不带重样的,非得吓趴下不可。 鉴于这只驺虞骂得十分刺耳难听,井焕觉得他十分有勇气,若这怪兽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就凭他这几句话,早被送进地府幽冥给冥君当点心了。 九韶蹙了蹙眉,觉得伤耳,给那只驺虞下了个禁言咒,然后对井焕道:“我看他的形容,应是万年前被贬下界的驺虞一族。” “驺虞?!”井焕瞪大了眼睛,绕着巨兽转了几圈,后者满腔怒气被堵在嘴里,气得从鼻子喷出了大团的黑雾。但因为伤重,连爬都爬不起来,只得瘫在那里,满眼不甘。 “这货哪点像那上古瑞兽了?”井焕诧异道:“瞧瞧这黑气,可比魔族还要魔族啊。” 九韶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此话乃神谕,话音落地,那只驺虞顿觉全身麻痹,然后,便看到一柄利刃悬在自己的头顶。 “等等!”井焕忽然大声道,悬着利刃本来顷刻间便要直坠而下,斩落驺虞的头。但因为他这一声,险伶伶地停住了。 驺虞明显松了一口气,望向井焕的目光不再那般仇视了。 井焕接着道:”我知道他为何对我如此耿耿于怀了。不就是因为万年那档子事么。” 九韶闻言挑了挑眉:“噢?这么说你知道驺虞一族被贬的内情?” 井焕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九韶:“……” 井焕又对那只驺虞道:“万年前我还未降世,那时族里当家的更与我毫无相干。同理,对你亦如是,你这样找我寻仇,傻的可笑。” 那只驺虞眼睛眨了眨,眨出了星星水光,似有求饶之意。 井焕对九韶道:“解开他的禁言咒吧。” 九韶负手而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井焕无奈,道:“他做过什么我也看得出来,怕是身上背着的人命不下百余。我不会手下留情。但我们做神仙的,慈悲为怀,总该给他个机会说两句遗言。九韶,就帮我这个忙吧。” 九韶深知他的秉性,他哪里是什么“慈悲为怀”的人,大概,是又在憋什么坏水罢了。 九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解开了驺虞的禁言咒。 那只驺虞惊觉自己已经可以发声,倒是不傻,立刻求饶:“神君饶命!饶命!小妖不是故意来偷袭神君的。只不过君上有命,若我不能抓回叛逃的魔宫女官,便要断了我族的庇护,将我们驱逐到九幽魔域啊!” 井焕看了看一直立在一旁的画扇:“你怎么说?” 画扇笑了笑,眉心的一点红钿鲜艳妖娆:“九幽魔域?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听说那里魔瘴横生,域间无生无死,天阔地大。你们若是去了那里,岂非很是舒适畅意?” 驺虞慌了,连声道:“不要不要!求画扇大人放过我们!无生无死没有人烟,我们既吃不到人,又……又吃不到妖……会饿的发疯的!求放过!求放过啊!” 孰料,这句话触到了画扇的逆鳞:“食妖?” 驺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不!我族从未吃过妖!我们都是吃人!只吃人……不吃妖!!” 画扇冷哼一声:“永别了!” 九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是画扇诱使这只驺虞供认了自己的罪行,但她这般谋算,纵使干扰不到他分毫,却终究也将他算计于其中,令人如鲠在喉。 他没打算当场计较,而是一挥手,悬在驺虞头上的长剑轰然落地,干脆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 结界撤去,画扇将驺虞的首级丢向黑暗之中,扬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君上,既然拿不走我的命,便善待妖族!否则,他所间忌惮的、想要掩藏的一切,都将公知于三界!” 那只驺虞因为同时犯了画扇和九韶的忌讳,死得不冤。尤其是画扇还不解气,亲手将他的皮毛剥了下来,鞣制成皮革,做成了一件大氅,赠给井焕以示感谢。 至于同样出力帮了她的九韶,她避之不及,只得心领了好意。 画扇也算是极有心思了,这件大氅做的亮眼华丽,真真费了功夫的,在井焕这种“老师傅”眼中,已经很难得了。 他不计前嫌,大方地将大氅披在肩头。但九韶洁癖心甚重,以他的法力凝出的白金鹤对此便嫌弃的很,连一根驺虞毛都不愿沾。 最后,白金鹤在井焕身边盘旋了几圈,勉勉强强选了片琉璃瓦落脚。 其实,从这鹤一出现,井焕便发觉了,但他该喝酒喝酒,该望月望月,偏就不出一声——倒要看看九韶能矫情到几时! 待他看到那鹤停在自己面前,脑袋斜斜地几乎要扭到翅后了,此情此景便如同看到了九韶立在他眼前,一脸嫌弃,嘴都要撇歪了。 井焕差点被自己这脑补逗笑了。 那白金鹤哪管他这么多,口吐人言,正是九韶的声音:“你们那边如何?” 井焕知道他便是要问这个,故意不把羲华已经进宫的实情告知他——自然,这是羲华临行前叮嘱过他的,以免九韶分心照看不好阿弥,遂道:“无事,一切安好。” 白金鹤人似的弯了弯细长的脖颈,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九韶得井焕此言,略略放心下来。 凡人有句俗话是“既来之则安之”,他看井焕在这人间住的不仅仅是安之若素,甚至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觉得井焕此人的确很神奇。 井焕看到白金鹤隐没于黑暗之中,唇边轻轻一勾,拍了拍身旁的屋脊,道:“你说的不错,他果然来问了。” 声音顺着大殿的立柱传入殿中,莲座上的一个人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过了两个时辰,天近黎明,甜甜睡了一觉的阿弥终于醒了过来。他睁开长长的睫毛,一眼便看到了九韶。 因为残留的睡意,阿弥眼中现出些许迷茫。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开心地唤了一声“师尊!”。 然后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九韶:“……” 好吧,被个软绵绵的小家伙这样亲近的感觉,很好。 晚娘也差不多时候醒了过来,前一夜经历了那场刺杀,太过惊心动魄,起初难以入眠,待到终于将自己熬的困倦睡去,这一睡便有些昏沉,一觉睡至了此时。 等她醒来后看到阿弥不在房中,第一反应是天塌了,急得差点便要光着脚跳下床来,幸好有九韶留下的那只云雀告知了她阿弥的去向。 老实说,甫一听到那只云雀说话,晚娘又是大吃一惊,但惊着惊着她似乎习惯了,这回镇定得极快,心里已经对九韶有了猜测。 什么天女娘娘的随侍,既然能得她亲口举荐成为阿弥的老师,昨日收拾刺客的那一手又惊为天人……不对,不是惊为天人,那位“阿吉”先生,定然也是位神仙! 确凿无疑了!晚娘笃定到。 等待她寻到九韶院中,看到阿弥正坐在他身边用早膳,师徒两个一派和乐融融之景。晚娘没有贸然打扰,只是默默立在门边,心说:原来这位仙君并不似之前想象中的冷酷无情。看他这唇角含笑,目露温柔的俊俏模样,若是被钿钿那群小姑娘看见了,又得迷丢了魂。 他们这边一派祥和,而羲华那边,入宫后的那半夜,却着实令人揪起了一把心。 第154章 预判了你的预判 羲华在瑶徵宫偏殿带着阿钰歇息之后,一夜喧阗的皇城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城外的百姓贪恋这久违的不必宵禁的时光,直至此时才散了,各自回家安歇,许多人一面走一面还在津津乐道方才所见的那一场壮丽的烟火盛景。 因为婴儿新生,夜间多要照顾,是以偏殿中的灯烛并未完全灭去,留下了数盏小灯置于殿中各角,明灭的烛火将羲华的影子映在了明纸糊就的窗棂上。 美人之华,如同勾勒在生宣上的一幅墨画。 忽然,殿中东角的高脚几上放着的一只翡翠香炉中袅袅冒出的香烟蓦地拐了数道细弯, 从中陡然冒出了一个黑影。 那影子如同挣扎出宝瓶的鬼魅,被拉得细长,手脚尖锐的如同利剪,悄无声息地在半空中游弋着,自背后慢慢来到了羲华的身边。 若是几千年的妖物,抑或是修为可比肩魔界长老级别的大魔,以羲华这半瓶子晃荡的道行或许察觉不了他们的偷袭,但她身上法器为数不少,尤其是先前她在闻贞神君那里“借”的锤杵剑戟还好好收在她随身的乾坤袋中,有敌对她不利,必有示警。 可那些法器此时却同目盲耳聋一般,连动,都不曾动过一分。 羲华合着的眼眸也没动,她气息均匀,全身松垮,竟然偷偷地睡着了。 这一日折腾下来,若非她是天眷神躯,恐怕早累得要瘫在这里了。 那个黑影缓缓直立起来,飘飘荡荡的,渐渐有了实体一般的,幻化出了一个黑色兜帽。但细看兜帽下并无颅脑骨肉,只是一个空壳子,愈发骇人了。 摇篮旁打瞌睡的乳母身形晃了晃,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个黑影张开空荡荡的斗篷,将天女娘娘整个吞了进去。 乳娘惊骇莫名,本能地想要大喊,却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一般,连半个字都叫不出来。情急之下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连忙抱起了小皇子的襁褓,向殿外跑去,想要夺门而逃。 但门仿佛被锁死了一般,她用力拉扯皆纹丝不动。眼见那个黑影吞噬了天女娘娘又向她扑了过来,乳娘吓得浑身哆嗦,抱着孩子的双手颤抖得几乎用不上力气,紧接着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饶是如此,小皇子却依旧在沉睡,没有一声发出来。 乳娘已经顾不上理会他的反常,此时她仍能将孩子护在怀中已属于不易。 但那黑影却发现了不对,它猛地向前一扑,漆黑的斗篷一角卷走了小皇子。 黑影悬空“立”在那里,将斗篷一甩,小皇子便骨碌碌从中翻滚而出,摔在了地上。 乳娘再也承受不住,哭嚎一声“不!”,终于晕了过去。 黑影才不管她的死活,只低下了头,见地上哪有什么粉嘟嘟的孩子,只不过是个布俑,缝制的倒是精巧,眉目惟妙惟肖,若非一身锦绣和丝棉,乍一看十分唬人。 黑影惊觉自己被骗了,怒不可遏,正要再度扑向乳娘,谁知一只手从他的身体内探出,猛地扼住了兜帽之下脖颈的位置。 黑影立即僵住,如果他有脸的话,此时应是满脸惊恐的表情吧。 只见羲华缓缓地从直立的斗篷中迈出了一条腿,然后她猛地拧身,顺带着祭出了佩剑,横在那黑影肩头。 羲华……不,那不是羲华,只不过是一个傀儡,与她长得一般无二,傀儡体内,还有羲华的一缕神魂。 为了不被察觉有异,还她特意放了自己的血封入了傀儡体内。 真·下了血本。 如果九韶或者是井焕在此,一定会惊呼一声:“裂魂之术!” 不错,羲华明知皇宫凶险,珠妃和师毕宣必有鬼祟,却仍敢“亲身”而来,不是因为她孤勇,而是因为她有这个逆天的法术。 以前她便说过,这裂魂之术,她也会。 这黑影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吞了人便如同蛇蟒一般,会将血肉腐蚀耗尽,哪怕是神躯,亦无法抵挡。幸而这具傀儡是用三界之中最难琢磨的金刚玉所制,黑影一时间奈何不得,才给了羲华喘息之机。 但神魂之伤无可避免,这黑影侵蚀的不仅仅是肉身,更多的是指向灵台,要将神魂吞噬殆尽。幸而金刚玉替羲华裂出的那一缕神魂承受了最初的几波冲击,才令她保住命脉,悍然反击。 但显然,那黑影也并非凡品,就在“羲华”将剑锋抵住它的命门时,那黑影竟然不闪不避,迎着雪亮的剑光冲了过来,一直空荡荡的斗篷中猛地探出了一只利爪,袭向了傀儡的双眼。 承天殿正殿中,莲座上的羲华本尊蓦地睁开了双眸。 傀儡出剑,斩向黑影的脖颈,却如入虚空,什么都没有砍到。 羲华心中大惊,她方才扼住这黑影的咽喉,成功地遏制了它的行动,以为已经占据了上风。却没想到,那不过是敌人故意卖出的破绽,这东西,根本不惧斩首之击。 可裂魂之术的弱点却是在傀儡的双眼之中,如若此处受到伤害,傀儡会当场陨灭,连带着那一缕裂魂一道灰飞烟灭,而自身也会因此遭受反噬,轻则重创,重,那便是有今生无来世了。 能熟知这些的,这黑影必定与神界有不浅的关联! 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先擒住敌人才是关键!羲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虽然战力不高,面对着这样奇诡的对手却没有丧失分寸,反而镇定非常,不但没有躲闪,竟迎着那利爪而上。 就在傀儡的眼睛堪堪与那白骨一般的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她”才猛地矮身,佩剑倒转,贴着那毫末的间隙割断了那只利爪。 黑影明明没有声带,此时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只利爪落地,与青玉地砖相撞,发出“当”的一声钝响。 果然,即便那黑影连头颅咽喉都是虚无的,可那只利爪却是实体的。 羲华重重吐出了一口气——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终于逼出了这怪物的真身。 虚以实之,实以虚之。这是她打架打出来的经验,虽然不及九韶剑术精良,以一敌百,但对付这种敌人,够用了。 于是她不给敌人丝毫喘息之机,飞快地掐了个诀,一把推出,然后持剑而上,洞穿了那黑影的左胸之处。 这一回刺破的不再是虚无,而是切切实实刺中了肉身,剑锋回撤时带出了一蓬血花,嫣红中竟然还有一层极其浅淡的金光。 果然是神界的人! 受此重创,那黑影想逃,但羲华哪肯放它走,立刻追上。 黑影施法,半身化入了黑暗,傀儡见此,当机立断,咬破了舌尖,傀儡体内的一丝纯正的神子之血被“她”逼了出来,喷在了黑影身上。 黑影又发出了一阵哀嚎,与此同时,他化入黑暗中的半片身子被拉了回来,那个空间传送的法咒也被破坏殆尽。 傀儡脸上带着羲华的笑:“你既然是神族,自然应该知道,我这种身份的神血,可以破除一切邪祟。” 黑影笼在兜帽中的目光闪烁起来,见此路不通,立刻转变策略,身体一拧,用唯一完好的那只利爪向倒在门边的乳娘扑了过去。 它的用意很明显,无外乎是挟持人质,眼前这位不是自恃身份吗,它不相信她不会投鼠忌器,见死不救。 谁知,羲华的明慧远超它的想象。传言太欺人了。 就在利爪触及乳娘的那一刻,一层灿烂的金光结界乍现,黑影不但触碰到她的一片衣角,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弹飞了。 傀儡丢出一根捆仙索将黑影缚住,羲华得意的声音响起:“很惊讶吗?我不过预判了你的预判。你输给我不亏。哎,别挣扎了,当心被勒断骨头。” 九韶曾说过,她最大的问题便是太容易忘形。此时她以为自己布局完美,稳操胜券,便放松警惕收回了剑,孰料还有黄雀在后。 羲华既然早知入宫有诈,为了不惊动此间凡人,整座偏殿早被她设了结界罩住。可她颇为大意,竟然不知道殿角一处小小的鼠洞般大小的地方被人早早做了布置——正如那个翡翠香炉一般。 此时,有人正从此处突破,施法撕开了整个结界。 待察觉到那个人,羲华的傀儡已经被一道定身符拍在了后背。 使用符咒而非法力,而且会使用法咒,并有动机对她这样的,不做第二人想。 因为傀儡体内只有她的一缕裂魂,法力大打折扣,她挣了挣,没挣开,便不再徒劳费力。 羲华心态颇好,受制于人竟然还挺乐观。“她”与那个黑影两两相望,忽然就笑了:“你我两个神仙,马上要被一个凡人宰割,也是有意思。” 那黑影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是你要被宰割,非吾。” 声音空荡嘶哑,听得出来是刻意伪装过的。 不过———承天殿中的羲华挑眉,傀儡同步做了一般无二的动作,这声音隐约有那么一丝丝熟悉。 在哪儿听过呢?羲华冥思苦想。 若想得出来,便不是羲华了。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件专克此法的法器。 ——去伪存真镜。 这本是九韶的,不过他觉得以如今的境遇,神界迷雾暗布,魔族蠢蠢欲动,他们身处人间亦难置身事外,羲华有这件法器傍身更加安全。 于是,半送半强迫,这镜子落入了她的乾坤袋中。 第155章 惊魂一夜 “羲华”忽然朗声道:“出来吧,国师大人!” 被一举叫破了身份,师毕宣也懒得遮掩,从她背后慢慢走了出来,全身上下亦是一身的鸦色斗篷,兜帽下露出了脸。 “羲华”故意松了口气:“还是阁下这张脸顺眼,不似那一位……”她斜了一眼对面:“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东西却偏偏生了一堆。” 师毕宣以为胜券在握,心情不错,好奇地顺着她的话问道:“该有的东西是何物?不该有的东西又是何物?” “该有的,自然是身为神族,却惨遭抛弃的一颗纯善悲悯的神只之心。不该有的,呵呵,这一身修罗魔祟之气,难道要留着过年么?!” 被如此抢白的正主儿还未说什么,师毕宣替他,亦是替自己忿忿道:“天女娘娘舌灿莲花,真不愧承天殿之名!” “羲华”哼了一声:“别提莲花,这话听着像是在骂我。” 师毕宣:“……” 师毕宣问道:“娘娘如此镇定,是有恃无恐,还是故作高深?” “羲华”笑了笑:“自然是后者。其实我现在心中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 她这般说,师毕宣反而觉得有诈,一时间不敢揭下她背后定身的符咒了。 但若不解开她,黑影神君身上的捆仙索又该如何。他一介不曾得道的凡人,对此仙器束手无策。 该如何破局呢? 师毕宣拧眉思索了片刻,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对“羲华”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数三下,你解开捆仙索,我揭下你背上的符咒,如何?” 羲华摇摇头:“不如何。我不傻,解开他后你们便可以以一人半敌我。我腹背受敌,方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师毕宣问:“为何是一人半?” “羲华”道:“自然你是那半个啊。” 师毕宣面生愠色。 “羲华”继续拱火道:“莫非你还想做那一人不成?啊我懂了,你大概是觉得他被我斩断了一只手,重伤残血,便比你都不如了。唉,凡人有句俗话称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若非你有这些神符在手,你连他一根小指头都不如的。” 师毕宣脸色发青,冷声道:“你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黑影忽然开口:“噤声。休被她扰乱心智。” 师毕宣犹如被当头棒喝,惊觉自己失策,差点便被羲华牵着鼻子走了。 “羲华”哂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师毕宣问黑影:“神君,眼下该如何做?” 黑影沉默片刻,兜帽下的目光深不见底:“取傀儡符,下在她身上。” “羲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师毕宣照做,将她背后的符纸换了一张,且配合着法诀,将傀儡符拍入了她的体内。 “羲华”立刻配合,放空了眼神,身体也松垮了下来。 傀儡符在神界并不罕见,许多神君仙者喜好清静,不愿人声搅扰,于是便做出木石傀儡,以傀儡符唤之,做一些日常洒扫之事。但有些喜好钻研的仙者将其改良,做出了可以驱策活物的傀儡符。 但此举违逆天道,很快便被禁了。不过三界之中,是个人,骨子里便有一股犟劲儿,故而屡禁不止。 眼前这位,连魔道都用上了,有这个更不稀奇。 但论禁术禁咒,她羲华敢认第二,茫茫三界,大概也只有九韶敢认第一了。 所以,他们眼前这个已经是傀儡之身的“羲华”,怕他个鬼的傀儡咒。 但她不会拆穿,呵呵。 黑影其实也算谨慎,怕符咒不起作用,便先试探了两把。 “斩下自己的左手!”那个声音森冷道。 “羲华”眼睛眨都不眨,祭出佩剑便挥向了自己的手腕。 千钧一发之际,黑影喊道:“停!” 剑锋已经嵌入了肌体一分,泛着金光的神血渗了出来,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羲华脸上一丝痛苦的神色都不曾出现,眉梢唇角,乃至眼睫都不曾动一下。 但裂魂之术与本体相通,就算眼下这是具傀儡,受伤流血都不必在意,但这痛觉却是实打实能传导至自身的。 承天殿中的羲华本尊握着自己的手腕呲牙勒嘴,暗骂你最好给我好好祈祷,别落在我手上,否则天天让你尝尝自己割自己是什么感受!噢,还要用钝刀,想必钝刀子割肉,感受更加深刻,难以忘怀。 黑影此时还是不信,又道:“削去她的头发!” 羲华:“……” 这可是缺了大德了,有这么试探的吗?! 三界中的女子就没有不爱美的,削去头发是对她们最大的侮辱。别看羲华女扮男装了一千年,性格洒脱豪放不羁,但对于这一头长发,她是分外爱惜的。 若不是有傀儡替她承受这一切,她此时绝对不会再忍辱负重,靠着自残己身来取信这个家伙! 于是,剑锋翻转,一片秀发洋洋洒洒,飘荡落地。 一旁的师毕宣眸光一闪,暗暗藏起了许多念头。 黑影终于满意了,相信“羲华”已经被傀儡符制住,这才松了口气,命令道:“替我解开捆仙索。” ““羲华””自然“照做”。 但她唇角翕动,所念出的不是什么捆仙索的解开之诀,反而是她怀中的乾坤袋倏然飞出,一面光华闪烁的镜子从其中跳了出来。 “去伪存真!” “羲华”的唇角一勾,宝镜镜面神光一闪,射向了毫无防备的黑影。 黑影这才明白自己被诓了。但为时已晚,去伪存真镜已经将他的本来面目清清楚楚地映在了镜面上。 “羲华”正待去看,谁知师毕宣骤然向她攻了过来。 师毕宣作为这黑影的同谋,见势不对,自然要帮着自己人。且他身上不止有符咒这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还有为数不少、威力巨大的仙器。 那镜面“羲华”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被他用一柄长鞭打落。 鞭风凌厉至极,“羲华”自己都差点被波及。 “打、神、鞭!” 避开之后,“羲华”双瞳紧缩,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仙器……不,这神器的器铭。 “你们背后的水,很深啊!” 师毕宣不接这话茬,接连向“羲华”挥出数鞭。 他一介凡人修士,武力当真不弱,但使用神器所需的法力和灵气绝非他所能耗得起的,不过区区几鞭,他便如同被抽空了一般,不但气力全无,整个人的生机都有些接续不上,甚至连皮肉都肉眼可见的干枯了下去。 再这么下去,他不死,也得变成一具骷髅。 也是他命不该绝,恰在此时,因为结界被撕裂,这殿中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的凡人。 皇宫内卫队的校尉在外拍门:“天女娘娘!天女娘娘!发生什么事了?!是否有刺客?请开门让属下查看!快请开门!快开门!” 眼看一声比一声催得急,“羲华”又无意赶尽杀绝,便掐诀解了黑影身上的捆仙索。 见“她”动手,师毕宣立刻警觉,握鞭子的手想抬起来,但他的灵力已经枯竭,几乎是想动一根手指都难。 “羲华”道:“别再妄动了。否则你便只有一个死字。” 然后她又道:“你们走吧。今天之事,日后再算。” 黑影与师毕宣皆是一怔,不敢置信地对视了一眼。 “羲华”好整以暇道:“别发愣了。外面那些人很快便会冲进来,到时候你们可要束手束脚,若是打伤了凡人,天道必会清算。” 黑影不再迟疑,抓住师毕宣的胳膊:“走!” 他们的身影如墨入水般消散于殿内,与此同时,“羲华”弹指震开了殿门。 皇宫内卫队呼啦啦冲进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领头的是个熟人——当初在甜水镇与羲华有过一面之缘,且很有眼色的那个彧止,如今再见,倒是极为亲切。 “刺客!刺客逃了!分路去追!”彧止当即道。 “不必了。”“羲华”趁他们注意力都在刺客身上时,先收了去伪存真镜,然后亲自将乳娘扶了起来。地上的那个布俑归位,回到了乳娘的怀中,重又变成了那个软绵绵的新生婴儿的模样。 彧止叫住身后的内卫,听候羲华的差遣。 “不必追了。天将大亮,穷寇莫追。”她淡淡道。 乳娘醒了过来,睁眼便歇斯底里地尖叫:“有鬼!有鬼!” “羲华”以神力透入她的灵台,安抚了她惊恐失措的神智。 彧止劝道:“娘娘,刺客胆敢闯入内宫行刺天女娘娘和小皇子,兹事体大,请娘娘稍待,属下去禀告陛下。” “羲华”笑了笑:“禀,自然是要禀的。后宫之中出了如此大事,中宫未曾正位,那便请珠妃娘娘一道说个明白吧。” 彧止正要应下,孰料“她”话锋一转:“不过,折腾了一夜,我累了。” 彧止会意,抱拳道:“请娘娘歇息,陛下那边属下知道怎么说。” 此时此刻,同一座皇城之中,隔着御花园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华丽的宫苑中,珠妃一夜未眠。 第156章 帝王之心 珠妃在自己的珠萃宫中坐立难安,茹姑姑知道她心中焦躁,暗暗叹了口气。 珠妃安排了什么,又谋划了什么,她一清二楚,每一件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这九族之中,家奴自然不可免。 茹姑姑能够理解珠妃此刻的心情,便如同利刃悬于头上,生死难测,由天不由己。 可天不遂人愿,一直到东方晨光熹微,无论是别院那边,还是天女娘娘那里,都没有传出有人遇刺的消息。 难道都失败了?不,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茹姑姑想要祈祷,祈祷娘娘所愿能够成真,祈祷自己过了今日……还能活着。 但……该向谁祈祷呢?承天国一向尊崇承天殿,天女扶摇被废黜后,便是国师大人。可这二人一位是娘娘的敌人,一位是娘娘的同谋,皆身在其中,似乎都不适合聆听她的祝祷。 承天殿中,羲华打了个哈欠,单手支颐,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而瑶徵宫中,傀儡施法消除了乳娘的记忆,以防她被吓坏,落下毛病,平白受一场无妄之灾。 虽然这一夜折腾的够呛,可羲华此时却怎么都睡不着,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在她脑中回响——竟然是他! 方才,她用去伪存真镜打破了前来偷袭的神族黑影的伪装,虽然只看到了一眼,但那双重瞳却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她那人是谁! ——甜水镇后山的俏土地,柴胡! 土地神职低微,被诱使来对她不利合情合理。但羲华蹙眉——拥有重瞳者非贤即圣,这位柴胡仙不该是如此短视之人。 究竟是神界中的什么人,又对他许下了何种重利,才让他不惜触犯天道也要对自己下手? 还有师毕宣,他竟真能与神族合谋。那么,这一切背后的那个人,又是看重了他什么呢? 唉,羲华叹了口气,随着卷入的人越来越多,这场阴谋,愈发扑朔迷离了。 羲华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傀儡面前站着的一脸焦急的乳娘,她怀中还紧紧抱着襁褓,殿外呼啦啦站了一群人。 乳娘见她睁开眼睛,心中稍安,忙道:“娘娘可算醒了!小皇子自昨夜起便一直沉睡,不吃也不醒,奴婢急坏了。” 一个布俑要是能吃能动,那才奇怪了。昨夜在励苍帝和百官面前的戏是她有意为之,给这布俑施了障眼法而已。后来被那黑影柴胡仙发觉,自然便破了。“羲华”便懒得给他再做伪装。 “羲华”安抚道:“无事。待回到承天殿,他自然便好了。” 说着,“她”起身坐到了妆台前,对乳娘道:“叫外面那些人进来。” 捧着巾栉盆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进殿后列队整齐,对她一起屈膝。 “羲华”刚想说不必这么多人伺候,简单便好。谁知恰逢此时,外面传来了吵嚷之声。 听得出是一个女官的声音,她口口声声说是珠妃派她前来,探一探天女娘娘何时起身。陛下已经在珠萃宫中久候了,若娘娘已经起了,还请快一些。 那女官不是珠妃身边常跟着的那一位,羲华对她的声音十分陌生。但不妨碍她厌屋及乌,对这位连脸都没见过的女官心生厌恶。 而一旦羲华真心厌恶什么人,她绝不会手软。 于是“她”道:“你们都留下侍候。还有,本座要沐浴。” 这偏殿服侍的令妍姑姑是姚贵妃,不,如今应该称为姚皇后了,她是姚皇后身边的旧人,自然明白该站哪边,于是立刻吩咐去办。待浴桶、热水、香胰、花瓣等物送进来之后,“羲华”这才开始“作妖”。 “她”连看都没朝屏风后的浴桶看一眼,便道:“这花不好,味道太过浓烈。换一些花皇来。” 花皇这种世间最高贵的女子的象征,整座皇宫,只有珠妃的宫中才有。虽然她日后也并不能保住这份荣耀,但羲华此时偏点了此物来沐浴,就是为了打她的脸。 令妍姑姑听了之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水银镜中的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上,一抹笑意令人如淋冰雪。她不敢二话,亲自出宫去禀了元公公。 元公公亦不敢擅专。正好励苍帝就在珠萃宫中,他直接将天女娘娘的意思报到了帝妃二人面前。 珠妃自然不肯,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在励苍帝面前哭诉,无外乎是“即便是承天殿天女,夺人心头之爱也太过分了些”,“以花皇入浴奢侈太过,况且此时并非花期,珠萃宫中仅剩两株正在绽放的牡丹是天赐祥瑞,怎能为了她的排场便随意践踏”。 励苍帝昨夜人逢喜事,便多饮了许多,就寝后又召幸了几名宫嫔,一时开怀,又命人寻出了师毕宣先前所呈之丹药。 只是他到底已是知命之年,任性纵欲的后果便是神乏气不继,晨起时全身酸胀,骨缝痒痛。便想趁着辍朝之日养一养精神。 若非彧止来报天女娘娘遇刺,他大概还在龙床上安枕。 珠妃此时在他耳边哭哭啼啼,矫揉造作,他只觉得胸口一直气闷,懒得理她。 “羲天女和阿钰果真无事?”励苍帝问元公公。 那边口风极紧,元公公的人所得消息也十分有限,只得禀道:“天女娘娘既对刺客网开一面,想来如此。” 珠妃原本是最知励苍帝心思的,但先有羲华,后有姚君绾,她因嫉妒而大失分寸,又被怨愤蒙蔽了双眼,心如油烹火炙,此时不给羲华扎上几刀,她焉能咽下那口气。 于是她添油加醋道:“羲天女此举,倒是宅心仁厚,连刺客都能轻易放走。” 励苍帝再也忍不了,斥道:“闭嘴!” 珠妃顿时噤声,立刻跪地,口中心求饶,心中却窃喜——这一刀,果然扎对了。 励苍帝虽然信任羲华,但她一直踩在他的底线上反复挑战他的权威。即便她真的来自于那九天之上,即便她真能实现他心中所愿,亦令他如鲠在喉。 自古以来,人间帝王皆称天子。君权神授深入人心,亦是统治阶级收拢人心的不二手段。 但励苍帝心中,一点不驯的火种早已落地生根。从四年前他强暴扶摇起,便是他渎神之始。 此时还不是暴露野心之时,励苍帝虽然年过知命,深感天不假年,心急若焚。但他少年时于尸山血海中杀出血路,踏着手足的性命登上了那至高之位,数十年来杀伐果断,持重待机,为的就是他心中的那个梦。 所以,即便师毕宣为人心思深沉,巧伪趋利,他依然顶着朝堂的非议给予他国师的尊荣与最大的放纵。 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以他为祭,实现自己的野心。 励苍帝深深地看了一眼珠妃,道:“起来吧。”又对元公公道:“去将花皇悉数采下,送到瑶徵宫中。” 元公公躬身应下,甩了拂尘出门,听到身后励苍帝吩咐道:“传云先生过来抚琴。” 元公公心中一震——陛下只有在情绪异常时才会传云先生抚琴安神。此时陛下要他过来,应是既心烦又迁就,要耐着性子一直等下去了。 牡丹花被从枝头剪下,用水精盘盛着,送到了瑶徵宫。“天女娘娘”这才落衣沐浴,而后又由侍女伺候着更衣梳妆。 满殿侍女皆屏息静气,唯独珠妃身边的那个女官亲眼见到自家主子的心爱之物被如此“作贱”,不由愈发忿忿,嘴里含沙射影地大声说个不停。 “羲华”闭目听着,心中失笑——她若要讲排场,大概倾这承天国之力,都摆不出衬得上她的排场。 第157章 小心眼的神仙 待“天女娘娘”的步辇终于停落于珠萃宫中时,珠妃已经没脾气了。 云先生的琴音颇具平抚之效,犹如冰泉冷雪,漫天寒落,强势地压下了珠妃心中的躁郁。 既然能当得起励苍帝一声“先生”,这位承天国第一乐林圣手,自然有两把刷子。 而他在殿中与“羲华”对眼一见,彼此都有些震动。 云先生指尖一颤,错了一个音。而“羲华”则有些后悔折腾了这么一套俗不可耐的宫装在身,以致于令她见到故人,有些无地自容。 好在如今立在那里的不是羲华本尊,她打定主意,万一日后再遇,她打死不认便是了。 “羲华”对励苍帝行了礼,又对珠妃笑了笑。 珠妃面色一沉。 励苍帝赐了座,云先生告退,收琴入囊时不经意地瞥了“羲华”几眼,“羲华”敢说,他眼中那波荡,就是玩味的意思。 “羲华”心中更加沮丧——怎么偏偏就遇到了他! 罢了,他要看多少笑话,日后再作计较。 励苍帝问道:“羲天女,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阿钰如何?” “羲华”道:“阿钰无恙,但初生婴儿不可久离生母,请尽早送小殿下回承天殿。” 珠妃掩唇道:“羲天女这是避重就轻了,怎可只谈阿钰安危,而忽略刺客一事呢。昨夜刺客大闹瑶徵宫,此事惊扰陛下,听闻内卫要追,天女却拦阻,难道……”她话锋一转:“此事本就子虚乌有,是天女觉得长夜无聊,自寻乐趣不成?” 她既然发难,“羲华”自然接招,道:“珠妃娘娘这话,是说一切皆是我自导自演,拿你们寻开心了?!” 珠妃口上说不是,眼中神色却已经给她定了罪,道:“羲天女说笑了。本宫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此事蹊跷。若刺客是真,羲天女放虎归山,又不令内卫搜查,岂非将阖宫之人皆置于危机之下?承天殿天女世代护佑帝王,如今却让贼子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凶,伤及旁人事小,若那刺客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危害到了陛下,这……似乎于理不合,与羲天女本职相悖。故而本宫才大胆猜测,昨夜之事,怕是一场误会吧?” 羲华原本没想对她如何,但珠妃说得如此直白,她便也懒得委婉,径直道:“昨夜本座遇刺不假,之所以放走刺客,不过是心怀好生之德,既然已经将人打残,便不必赶尽杀绝。况且……”她对珠妃粲然一笑:“留着打手,才好追查幕后真凶啊。”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励苍帝道:“羲天女既有意追查真凶,是否已胸有成竹?” 他这话便是站在承天殿这边了,珠妃心中既错愕,又觉得悲凉——真是帝王情薄,如今他刚有了继承人,有了中宫正妻,即刻便将她抛诸脑后,过往种种,无论是花前月下,枕畔私语,还是含情脉脉,耳鬓厮磨,大概在他的心中,已成灰了罢。 “羲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道:“听闻陛下早令宫门闭守,想必那刺客插翅难飞。人既然仍在宫中,我可施法,寻一寻他的踪迹。” 励苍帝颔首:“准!” “羲华”命人取来了瑶徵宫偏殿的翡翠香炉,单手掐诀,将一丝法力注入其中。 然后,那香炉之中,升腾出了一个残影, 一身黑袍,兜帽下无相无面,正是昨夜刺客的模样。 “羲华”扬手,喝道:“去!” 随即,那残影便飘出了炉口,顺着大敞的殿门飞出,引来侍女和内宦一阵惊呼。 “那刺客有几分法力,我顺着他之灵气痕迹追寻过去,想必很快能寻到他的藏身之所。” 珠妃见此,心慌意乱,生怕自己露出马脚,连忙道:“既然是有法力之人,何不传国师入宫,为羲天女助一臂之力。” 羲华早料到她会提此一茬,但倘若师毕宣真的到场,珠妃恐怕离死真就不远了。 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国师殿就在皇城之内,师毕宣赶过来不过一柱香功夫,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羲华故意收回了灵力,不叫大戏提前登场,以免令人失望了。 师毕宣赶来时脸色有些白,白骨那般森然的白。说实话,他还能站在此处,羲华都觉得挺难得的了。 灵力的被抽空的感觉,她敢说,尝过的人绝对不愿经历第二次。 看他这形容,若不是有人给他输了灵力,便是磕了不少丹药勉力支撑。 想到他此时也算是自己这边的,羲华无意为难他,便道:“国师大人,昨夜本座与阿钰殿下于瑶徵宫遇刺,刺客有法力在身。陛下命本座追查刺客下落,珠妃娘娘举荐阁下襄助本座,国师大人可愿?” 师毕宣揖手致礼:“自当效劳。” “羲华”重又施法寻人,残影飞出殿外,师毕宣立刻步出殿门,微微眯眼看着天际,随即回转进殿,对三人道:“陛下!皇宫之中,除瑶徵宫外,便是国师殿,有刺客存留之痕迹。” 在场众人,包括“羲华”都齐齐一惊,唯独珠妃,惊过之后便是大喜。 珠妃看向师毕宣的目光明显欣慰,以为这盟友竟然如此大义,将矛头径直指向了自己身上。 励苍帝沉声问道:“国师昨夜可曾离殿?” 师毕宣面不改色:“不曾!” 励苍帝又问:“刺客潜入国师殿,师卿为何不察?” 师毕宣揽起袍襟跪地,答道:“陛下,昨夜筵上臣多饮了几杯,回殿后一直沉睡至今晨。晨起后于静室内早课,半步未曾离开国师殿。那刺客何时潜入,藏身于殿中何处,臣竟不知,确有失察,请陛下降罪!” 他全身伏倒在地,如此坦诚,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羲华对他极为佩服——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份魄力。就凭这份心性,今日他全身而退,她成全他! 她与他之间的账,改日再算。 励苍帝又问羲华:“羲天女,刺客既已留下痕迹,是否可派人追击?”这话说的平淡如水,并无丝毫期待。 到底是一国帝王,萧轲瑧洞若观火,早已发现了羲华的言外之意。 “羲华”直白便道:“刺客已经杳然无踪了。” 这话,是说给珠妃听的。 果然,珠妃听后全身一松,以为可以就此置身事外了。 羲华无语望天:厌蠢症又发作了。 她冲师毕宣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 师毕宣拜道:“陛下!刺客虽逃,但幕后之人,就在此间。” 励苍帝毫不意外:“噢?师卿此言,有如惊雷。” 的确是惊雷,“轰隆”一声劈落在珠妃的头上。 直至此时,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跳了什么样的一个坑。 励苍帝冰冷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脑中只回荡着两个字——休矣。 后面师毕宣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只觉得喉咙发紧,耳畔轰鸣,小腹绞痛,脚下虚软如坠深渊。 师毕宣已将珠妃这几年来对国师殿的造访、“威吓”、“利诱”等等一一脱出,将避重就轻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且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不惧强权,忍辱负重,终得云开月明的忠贞不二之臣。 “羲华”听得津津有味,深觉此时真是比那些话本还要精彩万分。 师毕宣最后道:“请陛下明鉴!刺客一事,珠妃娘娘必是幕后主使!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下令彻查!” 茹姑姑立在珠妃身后,连哭都不会了。待到她被内卫拖进了刑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祈祷。 因果循环,纵使她如何悔不当初,都挡不住该有的一报。 等她的口供与物证一一呈于萧轲面前,珠妃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狡辩。 所以她不再试图为自己脱罪,反而用起了一个女人的利器——以情动之,恳求掌控了她一生生死荣辱的这个男人,念在夫妻一场,可以对她网开一面。 “羲华”不想听她与励苍帝之间的那些旧事——怕伤了自己的耳朵——便告辞离开了珠萃宫。 宫门处,“羲华”回眸看了一眼悬于门庭上的金漆匾额,唇角一弯,那匾额当即碎裂成两段,其中的一块,怦然坠地。 师毕宣落后她几步,若非他警醒,非得被这半块紫檀木当头劈中不可。 师毕宣:“……”这怕不是打击报复吧?!! 这天上的神仙,心眼竟然如此之小。 第158章 他乡遇故人 “天女娘娘!天女娘娘!请留步!”师毕宣再也忍不住,追上前叫住了“羲华”。 “羲华”也给他面子,驻足回头。 ——别误会,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兵戎相见,为了对付她,眼前这位可是连神器都用上了。若说他不是存了一击毙命的心,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所以她方才就是故意的,此刻停下也并非对他容情,而是—— 凡人不通涤尘诀,此时师毕宣满头满身被木匾溅起的尘土,狼狈而又顾不得清理的窘迫,有趣极了。 “国师大人有话便说吧,待出了宫,你我能再度这样说话,便是另一番光景了。”羲华肃然道,言语间带着无形的压迫。 师毕宣开始后悔站错了队,与她为敌,真是不智。 原以为她不过一介堕神——俏土地柴胡就是这般告诉他的,师毕宣信了这位拿得出打神鞭这般上古神器的“真神”,没想到,自己却是被他们拿来做枪使了。 如今之计,唯有尽力补救了。 师毕宣先是祭出一道符咒,设了一个隔音的结界,这才道:“天女娘娘,先前的事在下是受人蒙蔽,如今真心悔过,请娘娘谅解!” “羲华”眼神中满是诧异——这般能屈能伸的吗?有胆色有智谋,见风使舵,靠边便站,坑起同盟来绝不手软,怪不得扶摇和珠妃都折了他的手里。 但拿得起打神鞭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为人所蒙蔽,她都不会轻易下定论。 于是她浅浅笑了笑,道:“国师大人今日出首珠妃,是为了什么?” 师毕宣道:“自然是为了娘娘。” “哈!”“羲华”哂笑一声:“收起你那阿谀奉迎那一套。” 师毕宣急忙道:“是!”说着,手心微潮,心道失策,真是在励苍帝身边待得久了,将应对他那些手段用在了眼前这位身上。 于是,他改了口:“自娘娘现身国境以来,珠妃一直针对承天殿,甚而对阿弥殿下饱怀敌意,三番两次欲对小殿下不利。在下这般做,一半是为了娘娘和小殿下,此心不假!” “阁下终于坦诚,我心甚慰!”“羲华”负手道。 不过,“羲华”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欣慰之色。 师毕宣心中忐忑,权衡再三,下定决心又道:“还有另一半,的确是为了我自己。” “这些年珠妃做过什么,皇帝陛下岂会半点不知。不过是当年她年轻美貌,出身高贵,又有一个能够诞育皇嗣的宫体,算是有利用价值。如今新后已立,皇子业已受摩顶之礼,入宗庙玉牒,这珠萃宫便该如这匾额一般,被掩入尘埃了。” 他如此轻飘飘地说起“尘埃”二字,倒真有几分狠绝。 “我为陛下除了这个碍眼的女人。陛下即便不念我的好,大概也会因此对我优容一二。”师毕宣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和手段,令娘娘见笑了。” “羲华”这回没再笑,只端出了一副神只的架子:“你与励苍帝和珠妃之间的旧事,与我无关。昨日你既受她指使,如今我便赦免你袭神之罪。” 神谕落地,师毕宣顿觉浑身一轻,体内灵气运转复又流畅起来,险些被打神鞭抽干的身体总算得到了一线喘息。 如果说来之前那位神君输入他体内的法力治标,眼下,这位“堕神”的一句神谕才真正治本。 师毕宣眸光微暗——她真的一如神君所言,是堕神吗? 师毕宣不傻,从昨夜起,他便已打定主意要换一条大腿抱了。 谁知,“羲华”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别高兴的太早,昨日之罪可赦,我与你之间,可还有账要算。你且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吧。” 师毕宣听了,并不为意,反而道:“娘娘既然认了是那九天之上的神只,便不得对凡人随意出手,此乃天道。在下乃修行之士,毕生以脱胎换骨,登临神界为荣,这一点,很是明白。” 呦呵,还敢搬出天道与我抗辩。承天殿中的羲华坐直了身子,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我不会倚仗神族的身份与法力,会与你公平的一较高下,如何?” 师毕宣一脸不敢置信:“还能这样的?” “羲华”神秘一笑,挥手打破了结界,上了步辇。 师毕宣留在原地,凌乱了。 ——原本还想投诚麾下,效犬马之劳,没想到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竟然这般看得起他,要与他公平一较高下。 他敢说不行吗? “羲华”刚回到承天殿,将阿钰从她事先设好的结界放出来,换下了乳娘怀中那个布俑,又将他们送到了姚皇后身边。 傀儡此身事了,刚回正殿由本尊撤去裂魂之术,孰料便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 云倾陌未经通报,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将羲华堵在了正殿之中。 羲华一见是他,顿时头大,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遇到这位,跑是跑不了,哪怕只是尝试,也属于自取其辱。 于是羲华拍了拍自己的脸,挤出一个绚烂的笑,主动招呼道:“呦,倾陌仙,许久不见,近年仙途可顺,一路玩的还好?” 云倾陌皮笑肉不笑:”许久不见?一个时辰前,我见的是鬼不成?” 羲华坚决不承认:“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哎呀,这百来年你又去哪里逍遥了,学了这一口我听不来的话。” 云倾陌“噢”了一声,问:“方才在珠萃宫,我见到的果真不是你?穿着一身女装,妖里妖气的。哎——不对,你眼下穿的又是什么?虽没有那时浮夸,怎么还是女里女气的!” 羲华心里把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骂了囫囵,然后笑道:“你口中那个妖里妖气的……”她顿了顿,心中“呸”了一声,接着道:“绝对不是我!” “你敢发誓吗?”云倾陌根本不信。 羲华毫不犹豫地三指向天:“以身为誓,此间你我第一次相见,若有虚言,雷霆加身。” 等了片刻,高空湛碧,万里无云,一声惊雷也无。 羲华冲他歪了歪头:“如此,君可信了吧。”说完,手中捏了一丝法力,偷偷向九天传了个讯:“多谢!” 这个谢是给雷公电母的,方才她故意混淆视听,这誓发的九分真一分假,让傀儡替她顶缸,其实如何判定虚不虚言,端看雷电二神如何裁度了。 看来他们还是给她这个面子的,或是说……给如今天帝神位上的那位面子。 云倾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其实他这样,概因信息不全罢了。他为仙散漫,最不耐烦时事。近来又在人间浪荡百年,两界之事皆懒得打听。 自从他五年前机缘巧合来到这承天国皇宫,成为了励苍帝的御用琴师,每日只是抚抚琴,雕雕木刻,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之中,从不管外事外物如何如何,也根本不知道一年前发生的那件轰轰烈烈,震动三界的大事。 昨夜今晨之事亦是,励苍帝的寿宴他嫌喧哗,没去席上抚琴,只是在内宦给他送晚膳时听了一耳朵关于天女进宫之事,更没走心。直至在珠萃宫看到女装的羲华,一时间竟然不敢相认。 云倾陌为人从不拖沓,他既然觉得见到了熟人,便连半日都等不了,直接杀去了承天殿,刚好撞上了正主。 羲华拉着他坐下,唤人来奉茶,顺便捏了诀,召唤井焕:“十万火急!赶紧过来帮忙,云倾陌来了!” 井焕此时正闲适,毕竟羲华回来,他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可以和画扇无后顾之忧地享受二人时光了。没想到羲华突然传了讯过来,那火烧火燎的声音一听就没好事。 等到他听到“云倾陌”三个字,立刻“哎呀”一声,惊得画扇险些跌落手中的茶盏。 “出了何事?”画扇好奇问。 井焕一脸如临大敌:“惹不起的来了!” 要说云倾陌是何方人物,为何会令羲华加上井焕都觉得难以招架,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第159章 云倾陌其人 云倾陌,人族,修仙世家云羿门出身,父母一为门主,一为门主夫人,乃挚爱道侣,皆当世大能,双双修行有成,仅差一步便可功德圆满,得道飞升。 云倾陌是他们的独子,降生时曾被测试其天资根骨,被鉴为千年难遇的修行奇才,前途不可限量,定会超越他的父母,登临神界,光耀宗门。 在此断言下,云倾陌从降生起,便是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宗门资源、试炼机会、前辈的赞誉、同辈的艳羡,只要他想要,全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般这种情形,如此多的优势作用于一人身上,极有可能会产生两种极端。 要么,好强争势,目空一切,在鲜花着锦中迷失自我,最终无为而终——这还是好的,若是被什么所困,蒙蔽心智,走火入魔乃至就此折翼都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要么就是不胜其扰,自甘平庸,视一切为无物,誓要挣脱束缚,所追逐的,不过是一份逍遥,平生自在。 而云倾陌,就是后者。 所以,他在凡界的前半生过得浑浑噩噩——当然,是世人眼中的浑与噩,他本人倒不这么觉得,依旧我行我素,随心随性,颇有几分超脱物外的仙风道骨。 可惜,当世修士飞升,靠的不是风骨,而是修为,是功德,此二者缺一不可。 云倾陌活到四十多岁,除了一个驻颜术修得还算过得去,其余术法修为都不够看。除魔卫道、济世降妖更是做得一塌糊涂——屡屡数次,他没被妖魔除了便算命大。 于是,他早被同门唾弃了无数遍,成为了人家师尊教育弟子时必不可少的“反面教材”。 但偏偏,他运气“太好”,碰到了羲华与井焕这对“克星”。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件趣事,当年在市井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被收进了话本子里供当时的凡人品鉴,风行一时,只不过随着时光的荒芜,才渐渐没落消失了。 那是羲华和井焕第一次偷溜下界,好巧不巧,正碰到云倾陌被一名女子纠缠。 之前羲华被凡人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洗脑洗的不轻,没看明白热闹便武断地认为是渣男始乱终弃,一时义愤拔剑相助,将云倾陌捉了起来送到了那“苦命”的女子的“家”中。 说是家,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以琴棋书画会友的一家青楼,名为“妙音楼”。那位姑娘花名“雀舞”,是楼中的一名雅妓,尤擅琴乐,最近更是新晋了花魁娘子,风头一时无两,拜倒于她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因云倾陌独爱琴,不慎被一群损友诓了进去,正好被那名姑娘看上,宁愿自赎其身也要倒贴,与他天长地久、暮暮朝朝。 云倾陌自然是跑了,他对女子没有兴趣,更不愿为婚盟所缚。 然后,便有了街头的那一出乌龙。 云倾陌懒得解释,他虽然修为稀松,却自负地以为几个女子困不住他。于是便没向羲华与井焕分说明白。 这下可害惨了他自己,也连累了羲华他俩。 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羲华与井焕那样的风华气度,一进那青楼便各自被缠住。彼时他们人间经验尚浅,脸皮又薄,自然被占了不少便宜。 因为不可擅伤凡人,所以他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靠着云倾陌,才逃了出来。 三人不打不相识,倒是成为了朋友。 谁知这还不算完,因为这家青楼就开在云倾陌他家山头之下的城镇之中,那位雀舞姑娘不愿如意郎君就此“飞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到了云羿门,跪求宗师做主,她愿为妾为婢,只求侍奉于心上人左右。 这雀舞姑娘也是聪明人,知道仙宗势大,她若孤身前去恐怕会被暗中处置,以免于损伤宗师们那高高在上的颜面。所以她披了嫁衣、请了喜乐班子,坐了八抬花轿,找了喜娘护送,自己为自己送嫁。 花魁嫁仙宗贵公子,这可是一大奇闻,自然惊动了此间的凡人,看热闹的乌央乌央的。 等到云羿门上下得知此事,为时已晚。人家姑娘已在山门外盈盈下拜,哭得一脸盛妆险些花了。 那一日羲华、井焕与云倾陌畅饮了一日。这凡界的酒醉不到两位天命真神,醉个云倾陌还是不难的,一坛不醉就两坛,两坛不醉就加倍,总有让他断片的那一时。 谁知,他这一醉,却令其抱憾终生。 雀舞在山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未等来任何人,守山门的弟子说是进去通报,便没了下文,非但里面的人没有出来一个,连进去的那两位都如泥牛入海,没了踪影。围观的百姓早便炸了,虽慑于仙门之威不敢大声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是一刻都未停下。 而一墙之隔的偌大云羿门内,早已异变横生,若说乱了套也不为过。 “门主!门主陨落了!” 这一声叫破了云羿门百年的宁静,待弟子们闻声而来,发现门主与夫人闭关的静室中,门主已经因穿胸一剑身陨,而一旁同样受了伤的夫人身上流出的血,却隐约带上了淡淡的金色。 门中三大宗师赶来后,有别于那些普通弟子,他们虽惊诧,却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一面命人传讯给云倾陌,一面收拢起弟子,命他们不得慌乱,不得外出,不得私下妄言。 这种情形下,自然谁也顾不上门外的一个青楼女子了。 待传讯如流星一般飞至云倾陌的身边时,他依旧烂醉如泥,别说是天上飞来的传讯,就是天上下刀子都叫不醒他。 三大宗师应是早料到了他这般德行,那传讯凝出了实质,叫了他几遍没有反应,径直上去“啪啪”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耳光。 在一旁微醺的羲华和井焕被这声音惊醒,抬头一看,顿时乐了。 羲华好奇道:“这人间的法术倒也精妙有趣,叫不醒人便要抽醒。” 井焕也觉得新鲜,探手捏过了那一团毛栗子一般的光球。 云羿门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宗门,他们的传讯术自然不惧外人窥探,若是没些斤两的,定会被这光球炸伤“爪子”。 但以井焕真神之身,有鲲鹏世代相传的炎玉护体,别说是这区区凡火,就连九韶的凤凰真火都轻易奈何他不得。 所以,井焕的斤两强势碾压了这光球,光球顿时被他捏爆,其中的讯息猝不及防响了起来。 井焕:“……”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谁知这东西这么脆弱的。 响起的是云羿门大宗师的声音,那声音急切道:“倾陌!门主与夫人突遭横祸,一死一伤!速归!速归!” 神族的礼教严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最基本的常识。羲华和井焕明白过来这是传讯术之后本想关住耳识,但云倾陌尚未清醒,听那声音之急迫,又不是可耽误之事。于是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默契地决定要替云倾陌接了这个讯息。 待听到“一死一伤”四个字后,羲华再也忍不住,一指点在了云倾陌的额心,以神力强行唤醒了他。 “来!喝!我还能喝!倒酒!满上!”云倾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满脸酡红,上下眼皮打架一般眨个不停,唯独这个“酒”字吐得异常清晰。 井焕见状,知道他醉的太深,再用神力恐怕会伤及他的神识,于是只能将他架在肩上,和羲华一道御风送他回家。 云羿门延绵千年,曾出过两位飞升的大能,故而宗门上下颇有仙气,整座宗门驻地皆由结界笼罩。以羲华和井焕的实力,要破开不难,但这般做无异是上门踢馆一般无礼,所以即便十万火急,他们还是选择在云羿门外的百级台阶下现身,再把云倾陌从正门送回家。 本来这些计划的合情合理,但人生无常,他们落地后才发现云羿门外聚集了数十凡人百姓,簇拥着居中哭得梨花带雨的雀舞,七嘴八舌的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作为与云倾陌一道从胭脂窟中闯出来的“难兄难弟”,羲华和井焕自然对雀舞不陌生。而眼下这阵仗,熟读百家话本的羲华心头灵光一现,顿时明白过来。 她想捏个隐身诀,以免麻烦上身,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已经被几个眼尖的凡人看到,大嚷起来:“快看!快看!在那!在那!云公子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看热闹的众人呼啦啦围了过来,堵住了羲华等人的路,他们甚至还体贴地让出了一条小道,让一身殷红如血的雀舞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再想掩藏,已经来不及了。 好巧不巧地,被疾风吹了一路的云倾陌恰在此时彻底清醒了。 羲华:“……”太会掐时候了。 雀舞见状登时扑了过去,羲华和井焕眼疾手快赶紧松手,脚下虚浮的云倾陌被一团软玉温香扑住。幸好雀舞常年练舞,体态轻盈,这才没将他扑倒,闹出大乐子。 云倾陌依旧不明白所以,雀舞满身叮当的环佩在他耳旁不住回响,凤冠上的花簪与流苏硌得他脖颈生疼,成功地勾起了他宿醉后后遗症。 云倾陌胸口被撞的一抽一抽的,咽喉发痒,实在忍不住,“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160章 要命的艳福 雀舞华丽的嫁衣上沾染了粘稠稀黄的秽物,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顺风飘来,让在场的人都捂不住了鼻子。 ——包括羲华和井焕。他们的嗅觉远超凡人,那个味儿入鼻,简直了。 羲华恨不能把自己的鼻子当场废了。 唯独雀舞面不改色,不但不嫌恶,先是脱下了外披,将云倾陌扶到了一旁避风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将胃中的秽物吐了个干净,用手在一旁的清泉中掬来清水给他漱口,最后掏出帕子来要给他擦拭唇角。 可谓体贴至极。 云倾陌胸臆间那股恶心作呕的感觉终于平复下来,尴尬地挡住了雀舞递过来的帕子,退后一步深深揖礼:“不敢再玷污姑娘的东西。至于姑娘的衣服,改日我赔给姑娘。” 这话说的,意思很明了了。 别说在场的凡人,就连羲华都觉得,云倾陌此人真是不值得爱——如此貌美多才,又温柔体贴的美娇娘,他竟然丝毫不动心。 雀舞的眼圈立刻就红了,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那块帕子正好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用帕子捂住了脸,上面的一对五色鸳鸯深深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雀舞带着哭腔的声音透出了帕子:“云公子……竟然这般无情吗?” 云倾陌想将人请到家中好好解释,否则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怕被周围人的唾沫淹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请家里父母长辈出来帮他挡一挡,以免他对此应付不来,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打定主意,他一面安抚雀舞,一面抬头向山门处张望,这才惊觉事情不对。 云倾陌再也顾不得许多,疾行几步,冲出了人群。 泪眼婆娑的雀舞:“……” 雀舞既是青楼出身,最不缺的便是对付男人的手段,此时见逼婚不成,温柔小意也打动不了这位贵公子,立刻便换了法子。 她没有追过去,反而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对一旁的羲华和井焕悲泣道:“阿羲公子!阿焕公子!二位是云公子的挚友,当知奴对他之心日月可鉴,绝无虚言!” 井焕这个脑袋缺根弦的,怜香惜玉的毛病立刻压倒了自己的神智,当即便要接话,被羲华眼疾手快地下了个禁言咒。 “唔唔!”井焕看向羲华,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羲华懒得理他,有礼且不容置疑道:“雀舞姑娘,云兄今日多饮了几杯,怕是脑子不大清楚,不宜谈论婚姻大事。姑娘且先回去,改日我们兄弟二人必陪云兄登门,向姑娘赔罪!” 雀舞不肯放弃,嘤嘤道:“阿羲公子,为何对奴这般……唔唔!” 禁言咒下,再多的话也得憋着。 羲华看向雀舞带来的喜娘:“还不带你们姑娘回去!” 喜娘被“他”吓得全身一震,心道不知怎么的,明明这位小公子笑容可掬,她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连忙拉起雀舞,好言好语地哄着:“姑娘!今天闹成这样,还是先走吧,免得被人看了笑话!” 雀舞咽不下这口气,却连句气话都说不出来,如井焕一般地瞪向羲华。她原本生了一张小巧的鹅蛋脸,如今气的咬牙切齿,先前的娇媚中荡然无存了。 羲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因爱生嗔啊,愿你好自为之。” 这句话中带上了神力,神谕之下雀舞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被喜娘拉着步下了百级台阶。 雀舞“身不由己”,步履虽然平稳,但看得出她的不甘,一直在挣扎着与神谕抗争。 凡人若能撼天,九天之上,神座焉能屹立安然。 在雀舞将喜娘的胳膊抓得青紫之前,她们总算走到了台下,待雀舞终于坐回了轿子,喜娘才伸手抹了抹满头的细汗,撇了撇嘴——若非贪图这小娘子许下的喜钱,她何苦陪她爬山涉水,被人看热闹围观,受这份罪! 喜乐班子和花轿原路返回,羲华见那些看热闹的凡人仍在议论纷纷,又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替云倾陌收拾善后:“大家都散了吧。正主儿都走了,这会在人家山门外喧哗,不大礼貌。” 待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地散尽,羲华才“哎”了一声,道:“今日这事儿,比话本子还热闹。阿焕,你也不帮帮我!阿焕?阿焕?” 连叫了几声都不见他回答,羲华好奇地扭头一看,见井焕抱着胳膊靠在一棵古松上,恼哼哼地看着自己。 “你发什么脾气呢?!”羲华没好气道。 井焕冷冷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头,又指了指山下,最后横掌在自己颈边重重一划:“哼!” 羲华这才恍然,立刻汗颜,捏诀为他以及已经走远了的雀舞解开了禁言咒。 井焕清了清喉咙,第一句话便是:“你这回死定了。” 他们之间玩笑惯了,羲华并不以为意,随口道:“我知道给凡人施咒有违天规,但这世间女子最是难缠,不要试图跟她们讲道理,你是分辩不过他们的。前几日在妙音楼中吃过的亏,你还想再蹈覆辙不成?” 井焕想起那日的经历,心头一颤,深以为然,遂道:“言之有理!禁言咒这事儿,我帮你遮着。” 羲华喜笑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够意思!” 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 他俩对视一眼,忽然想起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云倾陌呢? 羲华和井焕一起把视线投在了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巨门上。 按照天规,他们不能擅闯凡人门户,但云倾陌进去了这么久,且外面闹成这副样子,云羿门竟然没派人前来查看,这不合情理。 幸好,昨夜畅饮之时,云倾陌曾于半酣之际对羲华二人道:“你们一定要来我家做客!一定!一定!一定!愚兄必扫榻相迎,虚席以待!” 醉酒时说过的话算话吗?羲华与井焕皆以为,不算也得算了。 既然有此这承诺,他们不请自入,倒也不算十分失礼。 于是羲华和井焕穿墙而入,期间不出意外地遇到了结界拦阻。但十分奇异的是,并没有多费什么力气,那结界便认可了他们,放了他们进去。 入眼便是一片空旷且冷寂的宁静。矗立于眼前的大殿巍峨,殿前校场中只有黑黢黢的石人与泛着冷光的机关兵人,但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这偌大的一个云羿门,人间首屈一指的宗门大派,不说门下如云,弟子三千,总不该是这样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的诡异之地。 而且,不仅没有人,连这山间随处可见的虫豸和飞鸟都不见一只,虫鸣鸟啼一声不闻,衬得这里愈发死寂如同坟墓。 甚至于庭中的花木,都呈现出一种萎靡枯竭之态。 就连此处天地间流动往复的灵气都凝滞下来,然后,疯狂地向大殿之后的一处涌去。 云倾陌曾对他们讲述过自己的家。在他口中,云羿门灵气充沛,生机盎然,是难得的洞天福地,除了师长们总是逼迫他做些他不喜欢之事,这里,可称得上是他踏遍天下,却最难以忘怀之地了。 总之,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羲华闭目感受了片刻,对井焕道:“灵气涌动异样,后面恐怕有什么非常之地。” 井焕一脸兴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关节,道:“来人间数日,终于遇到些非常之事了。走,过去看看。” 羲华自然没有异议,毕竟云倾陌还没有找到,与其在这偌大的云羿门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不如就从此处下手。 打定主意,他们御风向后疾行而去。 顺着灵气的方向果然省力,他们几乎没动用什么法力,便越过了大殿,穿过许多别致的二层青石小楼,来到了此地的后山。 一路上仍旧没有看到人影,但以羲华的耳力,她听到那些小楼中有刻意压制的人声传来,用法力随意一扫,便能发觉楼中装满了人。 不是普通凡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不停波动的灵力。 羲华心中了然——看来这便是云羿门的弟子们了。这里应是他们的寝居。 可这青天白日,他们不在校场或是殿中修炼,都聚集在寝居中做什么?难道这云羿门待弟子这般宽容,大白天仍能休息?且睡不着还能卧谈? 羲华自然不会这么认为,毕竟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即便修习了驻颜术,也只能表面看来青春常在,阻挡不了肉身的衰老。凡人想要突破这寿数极限,便只能拼力修炼,大成者方可得天所眷,益寿延年,而有机缘飞升者才能得与仙神同在。 所以,走上修行这条路的人,绝不会浪费光阴。他们必须在这有限的岁月中不断锤炼自己,增进修为,积累功德,寻求机缘,以达证道飞升之终极目标。 又是一处不合常理之处,羲华有预感,当找到云倾陌之时,一切谜团尽皆得解。 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他若在自己家都能出事,等见到他,非得好好嘲他两句不可。 第161章 上岸第一剑,先斩枕边人 云羿门门主和夫人闭关的静室十分好找,毕竟此时所有的灵气都聚集于此,而室中,还坐着几个人。 三大宗师,以及……云倾陌。 羲华和井焕隐了身,悄悄落在一旁。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倾陌,见他虽然哀恸非常,但并没有伤损,终于放下了心。 本来,见云倾陌好好的,他们便不该偷听人家的门派家事。但好奇心害死猫啊,羲华定要留下来,解一解这一路之上的许多谜题。 孰料,竟令她听到了一件震撼三观的惊天大事。 三大宗师以雾霭岚为名,为首的便是扶岚宗师。 此时,扶岚宗师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门中上下,可都归束好了?” 青霭宗师答道:“所有弟子均已召回,在门主仙陨之事公布之前,消息不会外泄。” 荼雾宗师蹙了蹙眉:“山门处亦撤去了防守,是否不妥?” 青霭宗师道:“门外闹剧已经平息,那名女子离去时并未生出事端,当不足为虑。眼下不是分神这些的时候,当速速为夫人疗伤培元,以应雷劫降临,顺利飞升。” 这时,一直失魂落魄的云倾陌忽然开口,声音中压抑着痛苦与愤怒,他强撑镇定道:“三位师叔是当我为无物吗?既然急召我回来,为何对我爹因何而死、我娘由何而伤绝口不言?!反而在这说什么雷劫、飞升?在你们心中,无论什么都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大道,那断情绝爱的仙途吗?!!!” 扶岚宗师叹了口气:“倾陌,既然你有此一问,是该让你知道真相了。门主之陨,是姬夫人所为。” 云倾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拍案而起:“绝不可能!” 一旁偷听的井焕猛地想到了什么,神色冷了下去。 青霭宗师起身,按着云倾陌的肩头将他压回了座椅,道:“事关生死,我等不会妄言。但门主的遗体你已亲眼看过,可见有其他伤痕吗?” 云倾陌摇了摇头,他急切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如何可断定就是我娘所为?明明她也受了伤!为何不能是外敌偷袭,我爹为护我娘,以致身死?” “倾陌,你可知门主与姬夫人的修行早已圆满,功德亦远超前人,他们却为何一直不能突破最后一步,证道飞升?” 云倾陌不知。 “你方才也说过了,仙途断情绝爱,所以,若想脱凡升仙,必斩有情之心。” 云倾陌惊住了。 羲华和井焕:“……” 羲华顿时觉得凡人愚不可及,对井焕道:“这是什么道理?!一派胡言!满嘴喷粪!” 井焕附和道:“没错。斩有情之心就是要杀心爱之人?残忍至极!堪不破,修不成道心便一杀了之,天道竟能容忍这种捷径?!” 云倾陌不敢置信,几次想说什么,最终只问道:“所以你们一直都知道此法?” 三大宗师一齐点头。 云倾陌又问:“千年前飞升的那两位长辈,也是因为斩杀了自己的道侣,才得以圆满的?” 扶岚宗师沉重道:“正是。” 云倾陌脸上的表情渐渐古怪,很快仰天大笑起来,状似疯癫,似乎被刺激的傻了。 羲华忍不住了,想要现身分说绝对不是这样的,却被井焕一把拉住。 羲华用力甩了甩,几乎就要甩开他的束缚时,井焕抢先一步给她下了定身咒。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一定要与他们说个明白,实情绝非如此!放开!” 井焕摇了摇头:“我知道云倾陌对你的胃口,你想帮他之心我亦能明白。但你想过没有,仅是如此便已经将他刺激得癫狂,若他们知道根本不需如此,你觉得云倾陌会怎样?他会更加悲痛欲绝,反而是害了他!” 羲华听进了这番话,平静下来:“有理。放开我吧。” 井焕为她解咒,叹息道:“听说事情发生于昨夜。那么你我皆有干系,早知如此,便不会给他灌这么多酒了。” 羲华看着已经被扶岚宗师放倒的云倾陌,目露悲悯,道:“即便不是如此,他是我们的朋友,于情于理都该帮一帮他。” 三大宗师将云倾陌带回了他的寝居,荼雾宗师为他注入了一丝灵力,想为他驱散梦魇,抚去阴霾。 青霭宗师摇了摇头:“终究要他自己走出来,否则道心破碎,他将永绝于仙途。” 荼雾宗师道:“倾陌这孩子最重感情,若要他走出来,靠我们三个相劝,大概得不到你我想要的成效。” 青霭宗师沉吟道:“如若请姬夫人劝说一二呢?昔日他与夫人的感情之深,远甚于门主,如今恐怕唯有夫人可解他心结了。” 扶岚宗师并没有他如此乐观:“未必。姬夫人为求大道亲手斩杀挚爱,于我们能够明白她的苦衷,但身为人子,倾陌大概并不能原谅她。此法适得其反。更何况,禁书阁中的那本《青云鉴》你我三人都读过,历代意图以此法飞升的前辈,即便自己侥幸成功,却因以道侣为垫脚石,心劫难度,最终仙路坎坷,难以更进一步,成神成圣。这一点,门主与姬夫人早便知晓。”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二人踯躅二十余载,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如今姬夫人孤注一掷,以此求证大道,恐怕是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既不足以对外人道,大概,她也不会告诉倾陌——不能打开心扉,又何以解倾陌之心结。” “罢了,”荼雾宗师道:“前路如何,看他自己的造化罢。” 羲华在一旁听得气愤,怒道:“这三个老头子,叨叨半日,说得尽是废话!不愿帮云轻陌就别帮!真当他没朋友了么!!!” 井焕亦道:“不错!不就是怕他仙途断绝,无缘大道么。有你这个天帝在,别说成仙,即便是想要成神,不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羲华的脸登时黑了:“三界又不是我家开的,天道在上,天帝亦难逃规束。你说的这般轻巧,是故意埋汰我吧?” 井焕一副开玩笑的模样:“堂堂三界共主,连提个人上天都做不到,你还混个什么劲儿,不如你早点退位让贤,自此逍遥于这爱恨情仇皆炽烈如火的人间,如何?噢对了,别忘了带上我,再加上云倾陌,咱们三人结作猪朋狗友,不比费劲儿解他的心结要容易的多?!” 羲华瞪了他一眼:“你才猪朋狗友呢!别打岔,说正事,究竟怎么才能帮他。” 井焕恢复了正色,抱着胳膊苦思良久,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以为,当从姬夫人那里入手。” 羲华听了,像看傻子一般盯着他,道:“你没开玩笑?这话那个青霭宗师已经说过了。拾人牙慧有意思吗?再者,扶岚老头儿也说了,她根本不会打开自己的心扉。你让一个钻牛角尖的人去劝另一个钻牛角尖的人,傻了吧?” 井焕神秘一笑:“她不会打开心扉,我们就帮她打开心扉,如何?” 羲华来了兴趣:“你想怎么做?” 一刻钟之后,羲华和井焕站在姬夫人的床前。 羲华无语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用“思忆”之术来读她与云轻陌他爹生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井焕耸了耸肩:“没错,不是不能打开心扉吗?那你我就自己看。” 羲华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不干!“思忆”之术咱俩仅为入门,并不精通,若是一个不慎,你我遭受反噬倒是小事,若因此毁坏了这凡人的神识,岂不是弄巧成拙,又欠云倾陌一回?” 井焕早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便答应,他早想好了应对之词:“哎呀,说的有理。若是九韶在此便好了,术法咒印便没有他不精通的,若他在,绝对不会犯怵。” 羲华果然被他激将了,不服道:“谁要靠他了?!你小看谁呢?!谁犯怵了?!闪开我来!” 井焕忙不迭后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羲华白了他一眼:“套路我是吧,你给我等着!” 井焕笑道:“放心!我帮你护法。” 羲华冲他挑眉一笑,干净利落地结印施法,将右手放在了她的眉心。 彼时她的“思忆”之术确如她所说,仅为入门,施展起来需要全身心投入,与受术者产生共情,极易受其情感波动的影响。 这也是他们为何没有尝试去对云轻陌他爹施法的原因,虽然读亡者的忆不必担心对其造成二次伤害,可毕竟他遇刺而亡,临终之前可能会思绪动荡,灵台晦暗,本能的自保意识会令其极力排斥一切外来窥探。 如此危机重重,若是把握不好,极有可能会将自己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这样的难事,井焕想要躲懒推脱,但羲华怎么会放他如愿呢。所以在“思忆”之术完全展开之前,她空着的左手闪电一般地探出,抓住了井焕的胳膊。 眼前仿若斗转星移,画面破碎了再聚合,水波一般动荡不休,弹指之间已经换成了另一方天地。 井焕:“……” 第162章 是梦是幻? 井焕不比她有所准备,猝不及防被拽进了姬夫人的灵台识海之中,脑子跟不上眼睛,被结结实实吓得一抖。 先前他们是顺着那股灵气找到静室的。此前他们亦如法炮制,找到了姬夫人的寝居,她似乎受伤不轻,一直在床上合眸沉睡,气息虽然还算平稳,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若非如此,他们如何能轻而易举地便对一个修行濒临圆满的凡界大能施展“思忆”之术。 说句实话,羲华和井焕这种天命真神,虽然已降世千年过半,仙法神术信手拈来。但他俩生来“好命”,又不似九韶那般自勉自律,“仗着”家世一向惫懒惯了,所修法力实在不够看。 若真对战起来,大概在身经百战,由降妖除魔历练出来的姬夫人这个凡人面前,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 而姬夫人呢,虽然一直沉睡不醒,但正如三大宗师所言,她确有飞升之象,以至于此方天地之间的灵气疯狂向她体内奔涌,不停地修复着她身体上的伤痕。 同时,灵气也在她的灵台之中不断聚集,以羲华和井焕当前的视角,可见灵气之聚集已经具象化——姬夫人的灵台中有一只巨大的铜鼎,灵气投入其中便化作泛着金色的净水,随着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水面也在逐渐上涨升高,如今已经满至八分。 羲华虽然不曾对凡人证道飞升的过程有过研究,但她推测,待那铜鼎满溢,此人便会经灵气洗练而脱胎换骨,以便能以最好的状态应对飞升的雷劫。而有幸度过雷劫这种终极考验之人,便可登临神界,弃凡身而羽化飞仙,乃至化神。 神界之中,由凡人修来的仙神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言外之意便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无有所谓,羲华和井焕对此兴趣不大。 他们只专注于寻找姬夫人的神识,以助云倾陌解开心结。 可他们在偌大的灵台之中来回寻找,一时间竟一无所获,且困难重重。 因为这灵台便如一方天地,除了铜鼎之处灵气充沛、金光翻涌,其余各处皆黑云压顶、面前浓雾弥漫,若非借着灵气的金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所以,方才井焕乍一进来,还以为是误入了什么恶妖大魔的老巢,吓得全身一个激灵。而先他一步进来的羲华同样被吓了个哆嗦,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得比擂鼓还响——只不过她故做镇定,打死不肯承认自己怕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羲华不由庆幸——幸好将井焕一道拽了进来,否则这一看便惊险刺激的“历险”,她怎么好意思独享。 二人看过了那只铜鼎,确定没有来错地方,面面相觑片刻后,井焕迟疑着开口:“这……这便是即将历劫飞升之人的识海?” 羲华接着他的话头道:“怎么好似心魔丛生的模样。” 井焕被她逗笑了:“说的如同你见过一般。心魔是这样的吗?” 羲华反驳:“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心魔不是这样的吗?” 二人一起挠头,毕竟先前学堂上他们不是结伴逃课便是一起呼呼大睡,尤其是妖魔各族的发展史,因为枯燥无味,简直便是引瞌睡虫上头的不二法宝。故而夫子的讲述半点都让他们走过心。 “罢了,时间有限,咱们尽快寻找姬夫人的神识要紧。” 羲华手腕轻翻,指绽莲瓣,托起了一团掌心焰,也不过照亮了身周盈尺。不过也好,如此黑暗中骤然爆发出一团光明,若是太过刺目,一定会引起姬夫人的警觉。万一神识因此闪躲——这里是她的识海,只要她想躲,任何人都无法逼迫其现身。 二人来回寻找了许久,此间不知光阴流逝,只能以脚力判断时间,后来羲华一双脚板都走麻了,却依旧什么都寻不到。 就在他们泄气,将将要止步放弃之时,前方,竟然出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匣子,比四周浓重的黑暗还要慑人,弥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气。 如果姬夫人的识海之中真的生出了心魔,那么这个,便如魔眼一般,令人一看便从心底抗拒。 于是,难题来了,要不要打开这个匣子呢。 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一起把手放在了匣子上。 二人默契十足,同时发力掀开了匣盖,并且另一只手蓄起了法力。 羲华手中的掌心焰轰然暴涨,预备着稍有不对,便将这团火扔进匣子里,管它什么心魔邪魅,先让它尝尝神火之威。 但出乎意料的,匣盖掀开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一个婴儿。 羲华:“……” 井焕:“……” 哪怕是里面跳出来一只九头怪兽呢,他们都不会如此惊讶,但偏偏是这样白胖软糯的一个孩子,身未着寸缕,仅有一块素白的鲛绡覆在肚腹部之处。 除此之外,便是婴儿的胸前带着的一个墨玉的项圈,下辍一枚同质的锁片,上面铁画银钩,錾刻着两个字——倾、陌,背面,还有一行生辰八字。 羲华顿觉窘然,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我想的那般吧?” 井焕也觉得匪夷所思:“恐怕就是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云……倾陌?” 比拉着朋友醉酒以至于他未及时赶回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更加对不起朋友的事,恐怕就是见到他初生时光溜溜地哇哇大哭的这一幕了。 羲华恨不能给自己施个忘尘咒消除方才的记忆,因为体内封印了阴阳鉴的缘故,她虽然一直是以男儿身示人,但这不代表自己便能直视云倾陌此时的这种情形,更何况他并不似寻常一般的婴儿哭闹,反而瞪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咧开嘴对他们“咿咿呀呀”地笑。 井焕倒没想这么多,他看婴儿云倾陌仅靠那方鲛绡蔽体,二话不说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裹着孩子将他从匣子中抱了出来,揽在臂弯中颠了两下,啧啧道:“呦,肉乎乎得还挺压手。” 羲华将注意力放在了匣子上,因为她忽然发现那个匣子形制极为奇异,并不是工整的矩形,反而一头大一头小,一方高一方低,与她在志怪话本中读到的棺木有几分相像。 她顿时恼了,怒道:“谁这么卑鄙,竟然将孩子闷在棺木中。” 听她如此说,井焕这才知道那黑漆漆的东西竟然是凡人用来收敛遗骨的棺木,也气恼不已:“如此对待一个初生婴儿,惨无人伦!” 接着他又对怀中的婴儿道:“云兄你真命途多舛,究竟是何人将你弃在这里,说出来,兄弟帮你讨回公道。” 羲华简直败给他那句“兄弟”了,不由在他肩头捶了一拳,道:“正经点,办正事要紧。” 大概是因此受到了震动,婴儿云倾陌忽然嘴角一撇,嗷嗷大哭了起来。 井焕怒视羲华:“怪你,好好的,把他惹哭作甚。” 羲华也没料到会如此,兼之又被那愈来愈响亮的哭声扰的手足无措,连手都不知该放到何处了,便将掌心焰扔在地上,鬼使神差地上前去哄那孩子。 “哦哦,不哭啦,不哭啦。”她回忆着幼时照顾她的神使哄她的模样,生涩又窘迫地拍着小婴儿的胳膊,希望他把那穿脑“魔音”停下来。 她虽然骨子里是个女儿家,但此时的声音却是实打实的清朗又略带尖锐的少年之声,这样的声音根本安抚不了一个缺失安全感的孩子。 井焕脑袋都被他哭麻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将大哭的婴儿一把推到了她的怀中。 羲华:“……” 但大概是歪打正着,孩子顺着那力道侧过了身,面冲着羲华的胸口,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正好被压到了他自己的嘴边。 婴儿云倾陌仿佛寻到了什么慰藉,哭声戛然而止,接着便蠕动着嘴唇含住了自己的大拇指。 羲华和井焕皆松了一口气,见孩子吸吮自己的指头吸吮的急切而又津津有味,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很快,从话本中领略过形形色色的偏僻知识的羲华明白过来,断言道:“他应是饿了。” “饿了?”井焕狐疑地看了看她,说:“靠这个便能充饥?” “自然不能!”羲华觉得井焕呆的可笑,她讥讽道:“婴儿果腹要靠乳汁是常识,谁家孩子是靠吃手指长大的? 但很快,她就不想嘲笑井焕了——她想揍他个满脸开花! 因为这不着调的井焕竟然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胸前。 羲华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暴跳如雷。 第163章 受伤的总是孩子 最后还是井焕想出了办法,他用法力取来了那只铜鼎中化为流水的灵气,“喂”给了云倾陌。这才令婴儿饱腹,安稳地睡了过去。 灵气是万物之源,且此地灵气取之不竭,倒是恰好解了此时困境。 但唯独一样,那便是须得由她抱着那婴儿才能令其安睡,只要稍稍尝试将他放下,那孩子便会立刻惊醒,撇起嘴便要嚎啕。 于是羲华只得认命地将他一直抱在怀中,小东西沉甸甸地压麻了她的半条臂膀,令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胳膊不在了。 因为这段经历,导致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与云倾陌对视——总觉得尴尬。 不过也是拜这遭经历所赐,后来她带阿弥才能那般得心应手。 自从发现这婴儿云倾陌后,他们竟是柳暗花明,四周雾气骤然消散一空,现出了此处的全貌。 羲华环顾左右,发现这里居然是云羿门山门之下,他们面前,便是延亘百级的白石台阶。 终于来了——羲华麻木的心情总算雀跃了些。她与井焕无视了那百级台阶,瞬行到了山门之处。 守门的两名云羿门弟子形同虚设,面容僵硬,眼神空洞。羲华仔细看了看他们,忽然灵机一现。 她对井焕道:“我们将孩子放到此处,静观其变。” 井焕并无异议,反正他们行走人间的经验约等于无,全靠羲华从话本子里看来的那些桥段指导行事,怎么做都不算错,怎么做都算是——破局。 羲华没有多言,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现在所见所闻,可能是四十余年前所发生的过往。 弃婴、那锁片上明显是男子的笔迹,还有此处,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切,与云倾陌的身世有关。 她施法将裹着婴儿的外袍变成了一件襁褓,以免留下痕迹。井焕对她此举叹绝:“你如此心细如发,此行跟着你,必定能马到功成了。” 羲华摇摇头,她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一切,可能与井焕的过往有些相似,希望他到时不至因此受到伤害。 当云倾陌被放下的那一刻,一直如木刻石雕的两名守门弟子仿佛鬼魂上身,瞬间活了过来。 “看,那有个孩子!”守门弟子甲喊道。 “过去看看!”弟子乙道。 二人上前几步,谨慎地没有冒然抱起襁褓。 “这孩子突然出现,不会是什么山精妖魅吧?” “不要妄动,你在此处盯着,我去禀报青霭宗师!” 羲华和井焕默默跟上,幽魂一般地穿过了山门和结界。云羿门中一目了然。 彼时云羿门中,姬夫人“正在”静室中闭关,她的修为已臻化境,却始终相差一线,达不到修行圆满。所以她已经不见外人两载有余了。 但以羲华和井焕的视角,他们分明发现姬夫人之情形极其不对,境界不升反降,道心亦有动摇之象。且身体虚弱,面色苍白,似乎刚经历了一场什么变故,严重损耗了她的元气。 于是,山门处发现婴儿之事,她并未第一时间知晓。 待她出关,已经是一年之后,然后,她发现了一件令她心神俱震之事。 那个名叫“倾陌”的“弃婴,经门主云斐和三大宗师联手测定,证实其天资极高,根骨稀世罕有,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修仙胚子。云斐已经与三大宗师决定,既然上天将这孩子送到了他们面前,断没有错付好意,放过如此美质良才的道理。 正巧云斐与姬妾夫人多年无子,云羿门尚缺少一名继承人,便由云斐做主收其为义子,就按照他所戴锁片上的二字,为其赐名“云倾陌”,以求将来闻名寰宇,光耀门楣。 但因姬夫人未曾出关,云斐敬重自己的道侣,便没有举行认子仪式,不过云羿门上下,很快便接受了有这样一位少主的事实。 时光飞逝,在修士眼中,更是岁月如梭。云倾陌在这一年中飞快成长,幼齿年纪,竟真的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天赋。 等姬夫人出关,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多了一个儿子。而听到云斐讲述这个孩子的身世时,她愈听愈心惊,尤其是在看到那方鲛绡和墨玉项圈与锁片,尤其是锁片上那行她这辈子都不会忘的生辰八字之后,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千笙,你怎么了?”云斐看出了夫人脸上的晦色,问道。 “无事,夫君。”姬夫人强颜开口道:“夫君就这样轻易地将倾……” “倾陌!”云斐补充道。 “将倾陌这孩子收到了名下?倘若他只是因故离开了亲生父母,我们这般武断专行,岂非隔断了他的亲缘?”姬夫人说起“亲生父母”四个字时,眼神倏然飘忽,故意借着喝茶躲开与云斐的对视。 “无妨。我已命扶岚师兄详细调查过这孩子的身世,只查到他的生父可能是一名蓝姓书生,两年前曾寄居于山下城镇,有人见过他购置了这块墨玉,并且与玉匠学习如何琢玉与篆字。据那玉匠所说,他习刻之间所练习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字——倾陌。后来我请玉匠仔细辨认过这副项圈与锁片,正是出自蓝先生之手。” “那……这位蓝先生,后来如何了?”姬夫人为了稳住自己的声线,不至于露出颤抖之音,竟然悄悄用了灵力,强行镇静了心神。 “应是已经不幸遇难了。玉匠述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后山的悬崖边,后来便再也不见他的踪迹,且他的衣袍碎片挂在了崖边的树枝上。” 姬夫人听着,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在了她的头上。刹那间她只觉得双耳被震聋了一般,身侧一切的声音都模糊不清,轰然离她远去了。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等她终于能够再听到声音,面前却是云斐焦急的面容,她心下茫然,脑子仿佛锈蚀了一般,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对自己的道侣笑了笑,然后便天地旋转,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她醒来时,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她的床前,身着一身水墨色,精致可爱的如同玉琢的娃娃。 “你是谁?”姬夫人对他生出了爱怜之感,仿佛他们已经很熟悉,这个孩子已经在她身边许久了。 云轻陌歪了歪头,彼时他还不太会说话。在云羿门中待了一年有余,他只学会了简单的称呼,譬如阿爹、师伯,再譬如……阿娘。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连这几个字都不愿再说,并且执拗地不再学习新的词汇。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了后来他满四岁,才终于再度开口。 正应了“贵人语迟”之说,因为他领悟之力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那些佶屈聱牙的修行之法,一两岁时他听过一次便能牢记于心,而等到五岁时他已经识得典籍上几乎所有的文字,便不必再由云斐和三大宗师指点,自己在卷帙浩繁的藏书阁中一坐就是十个时辰。 等到他十岁时,云斐和三大宗师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导他的了。 但唯独一点,他的剑法修的总是不太行。 当时他初初开始修武道时,因为姬夫人于此道的修为更胜于云斐,所以云斐想让她这个养母来带他入剑道。但姬夫人毫不留情地便拒绝了。 那一日云斐和姬夫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躲在门外的云倾陌再也忍耐不住,握紧小拳头冲了进去。他黑曜石一般都大眼睛中蓄满了热泪,疯癫了一般向姬夫人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不愿意理我?不愿意教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为什么?你就这般嫌恶我吗?阿娘!!!” 姬夫人全身一震,蓦地想起了初见的那一日,小小的云倾陌扶着床角,仰头看着她,回应道:“阿娘!” 姬夫人险些疯了。因为她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蓝梵空,那个可能已经陨身于万丈深渊中的书生,亦是她今生所犯过的最大的错。 姬夫人几乎是瞬间便知道了这个孩子是谁,并且明白了为何会对他那般熟悉——十月怀胎,心跳彼此相闻,自然会很熟悉。 “你走!走!来人!带他下去!”姬夫人愤怒地大喊,丝毫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坏了幼小的孩子。云倾陌懵懂不知自己犯了何错,只“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赶来的侍从不敢多问,连忙抱起孩子匆匆退下了。 姬夫人倒回床上,撕心裂肺一般的悲伤与无措,痛得她想要自绝于当场。 后来她执拗地不肯亲近云倾陌,很多个夜里,陪伴小小的孩童入睡的只有成堆的竹简与卷轴,而等他醒来时,枕畔,常有淡淡的湿润。 第164章 与君初相识 姬夫人第一次正视云倾陌,是他刚过了六岁的生辰。 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近来她总是这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而偶尔能够入睡,便总是会陷入梦魇。梦中浓重的黑暗令她崩溃发疯,她宁肯夜夜都在榻上打坐,也不愿再躺回床上。 云斐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事实上自从三年前她出关后,便一直托词修行有岔,二人自此便不再亲近了。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分房而居,昔日被人称道的挚爱道侣如今相敬如宾,只有云斐还在单方面地关怀她。不过她甚少回应,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了。 姬夫人对他有愧,这愧疚如同滚雪球一般,随着云倾陌的渐渐长大而愈演愈烈,所以哪怕是与他对坐,都会因为强烈的羞愧之心而坐立难安。 云斐不愿勉强她,抑或是要保持自己作为男人的骄傲,慢慢地也不去“打扰”她了。 这一日,姬夫人疲惫地从寝居中走出来,明明调息了整整一夜,她却全身沉重得如同坠石。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迫切地想要为昏沉的神智寻一个突破口,哪怕只是去花园中吹吹风也好。 就在花木扶疏中,她意外地碰到了云倾陌。 小小的人儿背对着她、面朝初旭盘膝打坐,柔和的日光照在他圆嘟嘟肉乎乎的侧脸上,淡粉的面色、细软的绒毛,使他看起来如同一只饱满的蜜桃。而细密纤长的睫毛在上面投下的阴影,如同黑色点蝶翼,仿佛轻轻一吹便能飞起来。真是令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幼儿的鼻梁一般都十分圆润,而云倾陌此时的鼻梁却很高,衬托着双眸璀璨明亮。而他睁开眼睛时,一双如星辰海洋一般的瞳仁仿佛要看到人的眼睛里去。 姬夫人出神地看着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她初见蓝梵空,是在她闭关却偷溜出去的时候。因修行遇瓶颈,她唯一可选择的,大概只有《青云鉴》中所记载的“剑斩意中人”那种邪恶残忍的法子。 但她不愿意。 没有谁该成为谁登临九天的踏脚石。 修为上的停滞与彷徨,仙途无望的挫败与失落,以及对毕生信仰的困惑与质疑,这些聚合在一起,久久折磨着她的心智。有许多次,她行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危机丛生。虽然她最终将自己拉了出来,却始终无法与那条通天大道、与她自己和解。 于是,一次冲动之下,她放弃了闭关,独自一人下山,在人间烟火中恣意徜徉,遇到了许多过往不曾见过的人与事。 而其中,最大的错误便是与蓝梵空的相遇、相知、相爱。 她尤记得与蓝梵空所见的第一面,只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的一眼回眸,便注定了他们之间一生的悲剧。 在一旁观看的羲华强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对井焕道:“所以女孩子还是要多出来见见世面,姬夫人如此脱凡出尘的女子,便这么轻易被一个书生拐走了,可叹。不过,这二人恋得如此辛苦,姬夫人因此煎熬以致连云倾陌都不敢认,也是可怜。” 井焕摇摇头:“你这观点倒有几分新奇。依我看,背夫出墙,逆伦生子,注定不为世间所容。你还是少看些那些情爱话本,带得你小小年纪,三观都要歪了。” 羲华不服气道:“说我年幼,你又比我大了几岁,懂得什么叫做“一眼万年”,又懂得什么叫做“恨不逢君未嫁时”。” 井焕脸色有些难看:“所以,你也赞同世间女子朝秦暮楚,为了一时情欲背叛自己的丈夫,生下被世间唾弃的孩子了?” 羲华猛地明白过来——是她方才之言触了井焕的逆鳞。 井焕之今日,便是云倾陌之明日。他们都有着那样一个不堪的母亲,是他们饱受讥嘲与白眼的开始。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能比他更明白这种心境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相比起那些带着期待与渴盼降生的孩子,他们却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便替父母背负了原罪。 羲华心中不住暗骂自己——明明她早预料到了此处定然会对井焕有所触动,但在这戏台一般的幻境中旁观别人的悲喜,的确太容易被代入了。 她自己身为女子,天性向往浪漫不羁的深情,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姬夫人那边,以为她虽然有负丈夫,有愧于这世间的纲常,可她到底是因情所惘,理不可恕,却情有可原。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毕竟三界自有秩序,譬如阴阳,譬如日月,都是天道经过了无数毁灭与新生,逐渐完善起来的一套法则。若有人试图挑战,那么,总会伤害到其他的人——哪怕那伤害并非他们的本意。 于是羲华沉默了,她于戏外,不再评价别人的人生。 而戏中,姬夫人和衣躺在客栈中的床上,辗转反侧,十分焦躁。 她一直在想黄昏时遇到的那个男子,他们似乎很有缘,在熙攘的人群中第一次擦肩而过后,后面的那一场灯会中,他们竟然屡屡相遇。 只不过不曾说过一句话。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如果不是天命使然,怎会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便就心旌摇曳,恰似故人重逢。 姬夫人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在虚空众描画他的眉眼。灵气随心而动,慢慢勾画出了一张脸。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最后她写下了这八个字,自己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画作”。 井焕在一旁看了,嗤笑道:“人前端庄持重、受人崇敬,人后却如此思慕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子。若非已知前情后事,怕是要被这门主夫人给诓了。” 羲华在一旁连口都不敢开,心道:你既然看她不惯,又何必非要跟着看这些,替云倾陌受虐吗? 第二日天明,姬夫人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昨夜灯会所在的市集。她到时时辰尚早,街市上除了晨起做生意的小贩,并没有多少路人。 姬夫人满怀失落地立在路旁,又是好笑又是气恼。 笑自己痴傻,气自己妄念,恼天命弄人。 她顺着昨夜的方向慢慢走上了一座拱桥,细柳拂动中,湖上烟雾霭霭。她忽觉额心一凉,这才发觉,原来竟然下起了春雨。 这雨初起并不大,润物无声,远山近柳皆披上了薄纱,但很快便有加剧之势。姬夫人并不畏细雨沾衣,只是取出了一块素白的鲛绡,抹了抹自己的侧颊。 那鲛绡是产自深海的珍宝,轻若无物,被她漫不经心地拈在指尖,东风吹拂,竟然一个失神,那绡便脱手而去,挂在了一株柳树的梢头之上。 此物她多的是,云羿门她的寝居之中装了满匣。她并无意去摘下来,想着随缘而去,其实也很好。 湖畔有茶寮,她进去躲了躲雨,守着一壶粗茶想着心事,最后决定此事已了,此间便是此行终结。 风停雨歇,当她起身要回归那清冷的修行路上时,一个人匆匆而来,将那方鲛绡递给了他。 “姑娘,这是你的吧?”蓝梵空对她微微一笑。 姬夫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蓝梵空便一直那样笑着看着她,眸底深处,暗藏几分忐忑,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其心,急跳如鼓。 姬夫人惊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伸手接过鲛绡,声音比寻常时候低了许多,道:“是妾身之物,多谢先生。” 定下神后,她才发现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衣上沾了泥垢,而他的额角,亦溅上了几滴泥水。对于时下讲求君子不惹尘埃的风气来说,蓝梵空此举有些失礼。 但在有情人心中,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心里甜丝丝的。 蓝梵空不通武道,他所能取到这高挂梢头的轻薄鲛绡的法子,便是向路旁的店家借了一架木梯,自己颤巍巍扶梯而上。 上去时,他唯恐慢了一步,那鲛绡会被风吹走,所以他根本顾不上细看脚下,可等到取回帕子,心满意足地揣在怀中,下来时不经意间向下一瞅,顿时头晕目眩,脚底软得险些站立不住。 这湖堤旁的柳树成材已逾百年,树冠蓬蓬如伞盖,树高三丈,蓝梵空惊得心在颤抖,却忍不住看下去,见湖畔的茶寮小巧如同新蘑。 他定了定神,硬着头皮一步步爬下,一路小心翼翼,最后几步时他以为胜券在握时一着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跌了下来。 好在距离不高,没将他摔出什么大患,但腰臀又辣又麻,他觉得自己全身险些要散架了。 幸好,那鲛绡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没有落得他这般惨境。 然后他才龇牙咧嘴地扶着腰站起来,立刻又犯了难——这副形容怎好在姑娘面前显露。 来不及更换衣衫了,他只能先原地转了几圈,将一瘸一拐的腰腿勉强适应了,这才急匆匆赶到了茶寮,恰好碰到要离去的姬夫人。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湖畔湿冷,姬夫人虽修行有成,寒暑不侵,心中却和暖一如旭日当空。 “妾身姬千笙,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当先是二字,在下蓝梵空,姬姑娘有礼!” 第165章 碎瓦片中找糖 如此便是初相识了。 一整个春日,姬夫人与蓝梵空结伴畅游,尽览山色湖景。姬夫人第一次觉得,这山脚下的小小城镇,竟然能秀美如斯。 过往多年,她常常下山降妖除魔,再远的地方都曾踏过。但真的从未留意,就在距离云羿门这数里之遥,竟然还有这般令人流连难忘之处。 蓝梵空书生出身,才华横溢,为人又不呆板。因醉心山水,他曾花费数年踏遍大江南北,阅历颇丰。闲暇时他常常给姬夫人讲述昔年所见所闻,其中不乏诙谐风趣之事,引得她开怀而笑,眉眼弯弯。 其实,对于姬夫人这种名门修士,日常所见比他所述要精彩的多,可她从心底里喜欢听他说话。 一连多日,时辰尚早,他还未登门,她便已早早烹茶,翘首以盼,甚至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殊不知那小小的菜刀并不比仙剑更加趁手,她颇是兵荒马乱了一阵,这才端上了将将可以入口,不至于将人“放倒”的甜羹。 蓝梵空精通琴乐,他们便在垂柳繁花间恣意,他抚琴,她舞剑,顾盼之间柔情渐生,两心相许。 蓝梵空还擅画,曾为她绘过数幅仕女图,其中有一幅《逍遥飞仙图》他最为得意。用他的话说,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最显她的风姿。 姬夫人看了那幅画,虽然脸上欣喜,心中却暗藏一种隐秘的不安。 后来,蓝梵空与她情定,搬进了她所置办的“陌园”中,那幅《飞仙图》被蓝梵空置于书房的案头,俯仰之间常常凝神于斯,看得如痴如醉。 姬夫人并不喜欢那画中的自己,因为那“飞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处的光阴都是她偷来的,无论她有多不舍,终究要回到那冰冷枯寂、无始无终的仙途之中。 况且,姬夫人觉得,真正当得起“明眸善睐”四个字的,不是自己,当属蓝梵空不可。 明眸善睐,这是一个用来形容女子的词,用在温润如玉的蓝梵空身上,竟然有一种反常的恰如其分。 做了数日河蚌壳的羲华实在忍耐不住,对井焕道:“凡人俗语,情人眼中出西施,此话诚不欺我。姓蓝的皮相再好,也不必这般吹擂吧。” 井焕“哼”道:“有九韶那珠玉在前,你自然会觉得这些凡夫俗子瓦石难当。” 羲华:“……” 羲华怒了——真是,忍你很久了。 她当即一把薅住井焕的胳膊,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但很快她便泄气了,因为即便是以男儿身示人,她也比人高马大的井焕矮了一个头,被他俯视着,再多的气愤、再强大的气场,倏然间都崩散了。 “罢了。”羲华自言自语道:“要论阴阳怪气,你恐怕也没长那副心眼和嘴皮子。” 井焕一脸莫名其妙,羲华日前对于这二人的站队,的确触碰到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绷着的那根弦,所以当时便怼了回去。 怼过了,便翻篇了。谁知羲华一副婆婆妈妈的小心眼姿态,一连几日都不肯似往常那般与他谈笑风生。如今更是因为他提了一句九韶便惹得她大怒,他还以为要正面迎击一场狂风骤雨,谁知她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并且还不屑于解释,徒留风中凌乱的自己。 提九韶怎么了?他是飘然出尘,风姿卓绝,但有谁说过不准拿他与凡人书生相比了? 好在,这段没闹起来的别扭过后,羲华和井焕“重归于好”,又开始一道抱着胳膊,看一场早在几十年前便尘埃落定的悲剧。 如今所见这二人之间的“甜”,恐怕是他们此生所享受过的最后一段美好了,之后,便是一地碎瓦,从中勉强找到几粒糖,亦是苦涩的前奏。 姬夫人与蓝梵空在“陌园”中做了数月的神仙眷侣,忽的一日,姬夫人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胸闷气燥,恶心欲呕,头晕目眩,身心懒怠,整个人都恹恹的,恨不能日日躺在床上。 姬夫人从未生养过,亦从未留心妇人怀胎有孕时的种种表象。她只以为是自己近来惫懒,不再专注于修行的缘故。 反而是蓝梵空首先看出了端倪,他强忍内心欣喜,请了大夫过来为姬夫人看诊。 说实话,仙宗修士多不信任凡俗医者,是因为他们修行仙道,早已不受百病侵扰。但姬夫人一直未曾将自己的身份向蓝梵空托出,此时大夫已经上门,又是心上人好意,纵然不愿,她还是耐着性子将手腕伸出了幔帐。 那位大夫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方一切脉便察觉脉象迥异,且他为人圆融,明白当世仙宗大多联姻,极少有女仙长会与凡人结缘的。 修行之路孤绝,道侣之间亦不过结伴修行。真有那真情厚意的,难免成为通天之途上的牵绊。 所以,大夫借口支开了蓝梵空,单独问姬夫人:“夫人,老朽斗胆,多嘴一问——夫人可是仙宗门人?” 姬夫人对众生怀有大爱,除了在此贪欢,一生磊落,从未生过异念,故而虽然听出了大夫话音中的敬畏与惧色,却不曾往心里去,反而彬彬有礼道:“先生不必避忌,妾身的确出身仙门。” 大夫见她并无怪责之意,遂大着胆子问:“夫人有孕之事,是否需要老朽告知尊夫?” “有孕?”姬夫人惊疑道:“我有身孕了?” “是,至今两月有余,胎象安稳。” 姬夫人的心一下子乱了。身为女子,能与喜欢的人诞育孩子,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她本能的惊喜交加。 但只要一想到她与蓝梵空并无婚盟,这个孩子乃是私生,并不被祝福和期待,她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姬夫人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多谢先生。此事,我想自己告诉我的……我的……夫君。” 最后两个字出口,她明白,自己已无路回头。 大夫点头示意明白,不再多言,为她书写了一张药方:“夫人体质殊异,老朽不敢随意用药。这张方子是最温和不过的安胎药,请夫人斟酌使用,告辞!” 蓝梵空送走了大夫,回来看到姬夫人手中握着那张药方沉眸不语,便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柔声问:“想什么呢?方子给我,我去抓药。” 姬夫人心中万千思绪翻涌,最终只道:“好!” 蓝梵空见她并不欲多言,便只得压下了心中猜测,拿着那张方子去镇上的药铺抓药。 坐堂郎中看了方子,道了一声:“恭喜恭喜!先生这是后继有人了。” 蓝梵空闻言欣喜非常,连问了几声“当真?” 郎中见多了这些第一次当爹的男人的傻样,捋着白须道:“若有虚言,先生砸了我这招牌。” 蓝梵空口上连说“不敢”,心里已经欢喜得无以复加。待取了药包,他重重打赏了掌柜、郎中和小厮,喜滋滋地去了。 回到陌园后,他没让任何人帮忙,亲自将药材下锅煎熬,自己守在小炉子旁耐心地照看了一个时辰,一边摇着小蒲扇一边傻笑,引得厨娘和下人纷纷侧目,疑心主君犯了痴。 姬夫人此时正坐在花园中,她知道蓝梵空此去定会知晓她有孕之事,她也打定主意要向他和盘托出,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坦白,这轻飘飘的二字,落在她的心间,重逾苍山。 她下意识地取出了那块令他们相识定情的鲛绡,指尖剑气翻涌,只要轻轻一碰,这轻薄脆弱不堪一击的织物便将粉身碎骨。 但她努力了很多次,都狠不下心来。 迟疑半晌,蓝梵空端着一只托盘找到了她。 “阿笙!你原来在此,可叫我好找!”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下,道:“如今你的身子不同以往,这里秋深风大,我带你回房吧。” 姬夫人抬头望着他,双唇翕动着,最终却只说道:“无妨!我身体强健,从不惧风寒。况且房中气闷,此处透透气更舒服些。” 蓝梵空依旧不放心道:“我知你素来康健,百病不侵,但毕竟你……”他眉眼中都是笑:“你稍等等,我即刻便回。” 说完,他火烧火燎地起身,急匆匆地向着他们的寝居走去。因为太过心急,他的一边袍袖被小径旁的花枝挂住,他也不甚在意,一把拽下来便走。 姬夫人第一次觉得,这个老实稳重的书生,竟然还有如此匆忙且可爱的一面。 从花园到寝居一来一回要走一盏茶的功夫,蓝梵空唯恐“娇妻”受寒,仅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走了回来。他带来了一件披风,双臂一展为她披在身后,又轻轻地为她系好了颌下的系带。 “阿笙,我们成亲罢。”蓝梵空搂着她,将唇凑到她的耳边,满怀期待道。 姬夫人僵住了。 她是如何回应的,又是如何喝下了那碗苦涩得令舌头都发麻的墨色药汁,她全然没有印象。她只知道,有些话,此时不能说。 蓝梵空一向懂她,并没有因为她岔开话题而伤心失落,反而体贴地将托盘上的两碟小果子端到了她手边:“杏脯和荔枝煎,你尝尝,看喜欢吃哪个?” 第166章 倾心相许,一世长伴 是夜,姬夫人看着身侧之人安静的睡颜,内心酸涩,无以言说。她披衣下床,忽地看到了一旁的衣架上,白日间,蓝梵空被花枝挂破了的那件外袍。 她找来了针线,就着灯光开始缝补那条开裂。 一面缝补,她一面自嘲——此次下山,她倒是体会到了许多以往不曾经历之事,譬如第一次下厨,第一次做女红,第一次……成为母亲。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幼小的生命正在成长。 清澈的水滴从眼眶中涌出,簌簌而落,滴落在了手背上。 感到了连绵不绝的凉意,这时她才意识到,那是泪。 这真是久违的感觉,她降妖除魔多年,只流血,不流泪。如今凡心一动,便覆水难收。 但修行之人心性极坚,她深刻地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便拭干了泪,收起了惶惶之心,开始认真地缝补起衣衫来。 一如第一次下厨那般,她可以驾驭仙剑,却奈何不了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光是穿针引线便很费了番功夫。然后为了让针落在该落的地方,她又尝试了无数次。 就如同她幼时第一次握起剑,为了最简单的一招一式,她可以练上百遍、千遍。不惧枯燥,不生倦意,心神合一,物我两忘。 指尖很快被刺出了血洞,痛意入心,她下意识地将指腹含入口中止血。一次,两次……等到她终于能够将布料上的开裂歪歪扭扭地缝合在一起时,十根指头已经布满了泛着微红的小洞。 两手酥麻中带着疼痛,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东西,吹了吹。 姬夫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曾几何时,她于刀山剑海之前而面不改色,利刃加身犹泰然自若。 是因为即将要成为母亲了么,她压抑了多年的柔情泛滥出来,整个人便有所不同了。 夜很长,她将布料上丑陋的针脚一一拆开,用灵力将交错的针孔复原,然后,从头再来。 以她此时的修为,若想走捷径,只消驱动灵力,动动手指便可将这条开裂弥合,但她就是要亲手一针一线地缝补——这是她所能想到的,能够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的方法。 也就是在这一夜,她不再心焦忧虑,不再痛苦彷徨,而是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这个孩子,她要生下来。这样,即便以后她离开了,也可以留一些慰藉给她的爱人,并以此见证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真情。 翌日清晨,蓝梵空惊奇地发现,他那件被挂破的外袍衣摆上,竟然以柳枝为图,缝补一新。 原来她那般困倦,以至于赖床不起是因为通宵为他做了这个,他还以为她仍旧身体不适,本打算再请大夫入府诊治。 对此,他虽然心中满满都是甜意,却又十分心疼姬夫人。待她终于养好精神,他亲自服侍她起身,为她梳洗上妆,对镜画眉后她的气色终于恢复往昔,又变成了昔日湖畔初相识时的那个英姿勃勃的女子。 蓝梵空拉着她的手,温柔道:“你已有身孕,该好好歇息,何必费神做这些。” 姬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想学些女红,为孩子裁剪些衣裳。” 蓝梵空奇道:“以往并不见你对此有所兴致,看来……”他打趣道:“还是孩子的魅力更大些,竟令夫人舍弃刀剑,拈起了小小绣花针。” 姬夫人也顺着他的话玩笑,说道:“是啊,你还是沾了这个小家伙的光,否则,休想我给你做一丝布片。” 蓝梵空笑道:“果然是沾光了。那为夫就静待夫人的大作了。” 姬夫人闻言神色一滞,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蓝梵空并不想令她不快,连忙解释道:“阿笙,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勿多想。” 他想了想,又道:“你我相识以来,你从未述说过你的身世来处。你不说,我便不问。你我昔时各有过往,昨日之事便如千帆已过。若哪一日你放下了,想说了,我一定洗耳恭听,且绝不会因此对你心生半点不郁,可好?” 如此剖白心迹,寻常女子或许会热泪盈眶,但姬夫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借此掩饰心中的不安。她叉开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衫袍?我知道你平日喜好青色,但难免过于朴素。前些日子上街,我见许多文士身着月白、烟紫、蜜合、水墨这些服色,料子似乎是流行云影纱、羽缎和罗锦,也给你试试,如何?” 蓝梵空自然觉得怎样都好,只要是出自她之手,便是布衣短褐,他亦会珍之重之,小心穿戴,定然不会再出现被刮破的情形了。 姬夫人手脚很快,等待月余后肚腹稍见隆起时,蓝梵空期盼已久的新衣便上了身。 请来指导姬夫人女红的嬷嬷连连夸赞,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夫人手真巧!不过学了这些功夫,便将这件罗衫做的既合体,又精巧,衬得相公愈发俊俏。” 待到无人之时,蓝梵空在姬夫人面前抚袖捋袍,极尽赞美:“夫人果然兰心蕙质。这件新衣我十分喜欢。” 姬夫人调侃他:“你喜欢便好。如此我总算出师,可以给孩子裁制了。” 蓝梵空风趣道:“原来夫人只是将我用来练手的。哎呀,”他俯身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你这小家伙,在你娘眼中,已经比为父还要重要了。” 姬夫人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你眼孔这般小,连自己孩儿的醋都要吃么?” 蓝梵空道:“也罢,虽然我的确眼孔很小,容不得夫人眼中有旁人比我更加重要,但若吃起了自己孩儿的醋,待这小子出来了,定会看不起他这个爹罢。” 姬夫人好奇道:“你如何确定便是个儿子了?若是女儿,你当如何?” 蓝梵空道:“若是女儿,自然如珠如宝,我定是要将她捧在掌心上的。”而后他叹道:“不过可惜,九成是个儿子,我知道。” “噢?你如何知道的?难不成你懂得仙术,能掐会算?还是你天赋异禀,能洞悉命数?” 此话说得轻巧,但她自己明白,此话话中有话,不是试探,而是自嘲。 蓝梵空摇头:”自然都不是。仙门高高在上,远在云端,我如何有缘得遇。不过是我近来总是入梦,梦中有一男童,小小年纪便坐在琴座上,抚着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姬夫人蹙眉,她莫名觉得这个梦不祥。 但她更明白,这话此时不可说。 于是她勉强笑道:“其实我更喜欢女儿。” 蓝梵空道:“儿女都好。若真是个女儿,如你一般翩然婉约,明眸生辉,那便是我此生所遇第二幸事。” 姬夫人不免问:“何为第一幸事?” 蓝梵空唇角轻勾:“自然是遇到了你。” 姬夫人被他哄得忘却了心头萦绕的那种不祥,她轻轻靠在了他的怀中。 “我们给女儿起什么名字?”蓝梵空揽着她,开始想象果真有一个如她一般美丽的女儿,伏在他们的膝头撒娇,顿满面笑意,唇角一路咧到了耳根。 “叫陌儿吧,因为她将降生于陌园,这里是她永远的家。” “好,就唤她陌儿。那如果是儿子,就叫他……嗯,倾陌吧。倾心相许,一世长伴。好不好?” 姬夫人虽然心里清楚不会有他所说的这未来,但她依旧应道:“好,就叫他倾陌。待他出出世,你可以教他抚琴,我便带他练剑。你还可以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等到他少年义气,叫着嚷着要出去闯荡,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而等他历练够了,归来后依旧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不像女儿,总有一天是别人家的。” 蓝梵空异常敏锐,嘟囔道:“为何是陪着我?不是我们?” 姬夫人心中一惊,知道是自己失言,一时又圆不回来,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明日你陪我逛逛集市,给女儿买些料子,我要好好为她做几套衣裙。” 蓝梵空自然不无不可,他摸了摸自己袖袋,佯装惊呼一声,与她开玩笑道:“哎呀,在下囊中羞涩,这位人美心善的夫人,可否相借在下一二。我要给我的女儿买些好看的衣裳料子,把她打扮得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动人心魄。” 姬夫人掩口而笑:“你的女儿在哪儿呢?” 蓝梵空正色道:“正在夫人怀中,你低头看看。” 姬夫人轻捶了他一拳:”又打趣我,没个正经。” 蓝梵空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待你胎象稳固,我需得出去摆个书画摊子,赚些银两积攒起来,将来交给孩子,算是一份家业。” 姬夫人不由蹙了蹙眉:“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此时便操心家业。” “若是儿子,自然不需我这老父操心。可若是女儿,将来出嫁自然得十里红妆,风光体面地出门,这才不会被夫家看轻,被婆母为难。不过,有夫人在,想来她的婆母也不敢为难于她。” 姬夫人:“……”这话说得,好似她是一名悍妇一般。 第167章 最后的平静 第二日,蓝梵空陪姬夫人逛了集市,他们采买了许多诸如鹅黄、樱粉、桃红等鲜亮颜色的料子回来,要为孩儿裁制衣裳。姬夫人原本兴致很好,没想到回来之后却闷闷不乐。 蓝梵空察觉了,他们坐在室内翻捡衣料时,他试探性地问:“今日从“锦霞坊”出来,夫人为何脸色大变?当时我还问你是否身体不适,你只摇头,却不再愿意多开口。究竟是怎么了?” 姬夫人掩饰性地笑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蓝梵空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果真无事?要不要请胡大夫过来看看?” 胡大夫便是为她确诊身孕的那位,因为人沉稳又口风严谨,所以姬夫人只信任他。 “不必如此紧张。我真的是有些累了。”姬夫人道:“况且胡大夫的汤药苦涩的很,能少喝一碗,便少喝一碗,好不好?” 蓝梵空摇了摇头,哄她:“我知道夫人受苦了,如若你只是觉得汤药难以入口,我再为你去寻更甜的蜜饯果脯佐药,如何?啊,听说南街的点心铺子新出了一品杨梅露,兑水饮下,酸甜生津,夫人可要尝尝?” 姬夫人被他说的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急忙催促道:“我现在就想喝,你快去帮我买来,快去快去。” 蓝梵空宠溺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好,我现在便去,顺便请胡大夫过来为夫人诊脉。” 姬夫人顿时失望:“啊?还是要吃那苦药汤啊。” 蓝梵空失笑:“本就是吃了药才有杨梅饮润喉,你可不许本末倒置,只选自己喜欢的喝。” 姬夫人撇了撇嘴:“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当心。” 蓝梵空绕过屏风而去,却仍忧心姬夫人身体,不由脚步滞了一滞,透过薄纱,他看到姬夫人抚着肚子喃喃自语。 ”是不是你想喝那杨梅饮了?所以才令娘亲这般馋嘴了。唔,一定是这样,不是娘亲自利,不想让自己的唇舌受苦。为了满足你这小家伙,娘亲便勉为其难,多饮一些吧。”姬夫人似是哄幼儿一般哄着自己。 蓝梵空终于放下心来,小心地掀开水精帘出门去了。姬夫人耳力非比寻常,听到那清脆的串珠轻响,这才放下了挂在唇角的笑意,整个人顿时冷肃起来。 先前在“锦霞坊”,她之所以神色有变,是因为她遇到了熟人。 ——云羿门扶岚宗师座下首徒南宫琼林。 虽然只是随意一瞥,但身着云羿门的唇边校服,大臂以上有三道金线织绣的云纹,背负重剑。 不错,肯定是他。 作为门主夫人,云羿门上下之人、之事她皆烂熟于心,况且南宫琼林作为扶岚师兄座下第一人,即便他常年在外游历,过去亦曾与她有过许多照面。 在这云羿门山脚之下,偶遇个把门中弟子不算什么稀奇事。先前出门,她都对自己施了“忘忧咒”,令只有蓝梵空可以记住她的形容,而其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为她端茶上菜的小二,甚或是与她谈笑风生的掌柜,都无法对她的脸留下深刻印象,便如同风过黄沙,将上面的痕迹吹得一干二净。 但“忘忧咒”并非什么高等深奥的术法,如南宫琼林这般的高阶弟子,自然自己会用,且能轻易识破。 ——是她大意了。 虽然她在看到南宫琼林的第一时间便放下了帷帽四周的轻纱,但昔日她曾多次听闻扶岚宗师夸赞他这个大弟子机敏过人,眼力超凡。她自此便疑神疑鬼,担心被他看出了端倪。 尤其是这南宫在看到她后,眼神游移,曾频频回头,似乎真对她产生了怀疑。 幸而他身旁的一个小弟子打岔,问:“南宫师兄,你在看什么?” 南宫琼林收回视线,淡淡道:“无事,眼花了。” 小弟子遂道:“如此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师尊传讯命我等即刻回归门中。怕是有什么要事。” 南宫琼林点点头,背着剑走了。 其后多日并无事发生,姬夫人才稍稍放下了心。 后面的日子多是平淡如水,她深居简出,除了养胎,便是缝制些女儿家的衣裙,由襁褓幼儿到豆蔻少女各做了数套。 蓝梵空问过她为何要做这么多,竟一连做到了十多岁都穿不完。 姬夫人笑笑:“多做一些,留给陌儿做个念……”她险伶伶地住了口,掩饰道:“女儿么,自然要多多娇宠,你不也是,日日都出门 ,不正是要为她多多积攒嫁妆么。” 的确,近来蓝梵空时常出门,大概真是去摆书画摊子为女儿攒嫁妆了。 他不说,她便从不问。 不过,蓝梵空每每出去,都是晨起用过早膳之后,不过两个时辰,午膳之前必然回来,陪着姬夫人一道用膳。然后他守着姬夫人午憩后,自己或是泼墨作画,或是亲手斫制一张古琴,待姬夫人醒来,他便陪她一道去花园中赏菊观枫。 后来,腹中孩子有了胎动,他便多了一项喜好,便是寻了许多诗词古赋来,每日都对着姬夫人的肚子吟诵,做成了他那尚未谋面的孩子的第一位夫子。 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这样过了数月,隆冬携着风雪而来,陌园中很快一片银装素裹。 这年的冬季格外冰寒,饶是下人们勤奋洒扫,府中各处小径上依旧处处结了薄冰。 姬夫人的身子已经很重了,她习惯坐立时用手撑着腰际,又因腹下与股侧时常隐隐作痛,令她行走之时不得不挺腰凸腹,步履大开大合,有几分形似“横行介士”。 蓝梵空第一次与她如此打趣时,姬夫人委实着恼了好一阵儿,蓝梵空被罚睡了好几日地铺,日日告饶,这才令姬夫人渐渐消气,重又享受到了高床软枕、软玉温香。 孕期的妇人情绪起伏不定,体热贪凉,常有些诸如半夜嘴馋,偏想着冻红柿一解口腹之欲此般的小念想,且吃不到便哭给你看,令蓝梵空既心疼又无奈,只得想尽了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令那冻红柿之类的寒凉之物从她脑中消失得远远的。 日间,姬夫人又嫌屋内碳气沉闷,偏要去花园赏雪,蓝梵空苦口婆心,既担心她冻着了,又担心她路滑跌倒伤了自己。 以姬夫人的修为,别说冰天雪地,便是彻骨寒泉没顶亦不能令她皱一下眉头,且她周身自有护体灵气,区区冰面,实在奈她不何。 但她没有解释,亦不曾“无理取闹”,蓝梵空既然是为了她好,她便予他心安。 只不过,这样宁静的日子,很快便被打破了。 时值岁末,新春伊始,百姓们皆喜气洋洋,将家宅清扫装点一新。除夕前夜,家家户户备好了爆竹,以屠苏入酒,新桃换旧符,预备着除旧迎新,岁岁长安。 陌园中也张灯挂彩,蓝梵空亲手写了春帖,命人贴满了大屋小舍,甚至连看门护院的黑狗“旺财”的犬舍边,也贴了一幅。 手巧的下人们以红纸剪出了许多窗花四处张贴,其中几幅“榴绽百子”、“硕果累累”、“麒麟送子”,寓意着多子多福的被送到姬夫人面前,配合连声吉祥如意的祝福和一张张由衷而发的笑脸,令人觉得虽身在冬日,却感无限春意。 姬夫人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喜庆、热闹的年味,以往在云羿门,虽然大家也过节,却不过是众人聚在一起吃个便宴,席间除了几杯薄酒,众人皆按尊卑坐得规规矩矩,既冷清又无趣。 过往多年,除去闭关修行冲击瓶颈、下山降妖除魔未归的日子,她作为门主夫人,即便再不耐烦这种场合,亦要强忍着性子坐在那冰冷巍峨的大殿上,面对着一群寡言薄欲却目下无尘的门人弟子,既无舞乐,又无欢声,真是令人如坐冰窟,了无生气。 除夕夜,空中细雪飘落,像是洁白的盐粒,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落在人的脸上时,有一种沙沙的凉意。 下人们聚在一起包了许多水饺团年。因蓝梵空来自异乡,口味与此处不同,吃不惯这种肉、菜和做内馅的元宝形的吃食,便额外又做了许多黏糯的水磨糯米圆子出来。 且圆子的馅料中不仅有甜口,诸如芝麻、桂花、枣泥、莲蓉和豆馅的,还有人另辟蹊径,在糯米皮中包入了云腿和咸肉,另外还有加入了碾碎了的咸鸭蛋黄的,种类之丰盛,令大家一面包,一面暗暗地咽着口水。 待煮熟上桌,浓郁的香味愈发令人食指大动。 虽然这是姬夫人的识海,这些往事早已过去多年,但此时身在其中的羲华和井焕却真切地从她的记忆之中嗅到了那令人垂涎的香味。 羲华抖了抖鼻子,赞道:“好香!” 井焕亦有感:“不错,好香!相比起九天之上那些系而不食的看菜,这些朴素的人间小食更加开胃。” 羲华一副馋猫相:“先前那些蜜饯果脯,杨梅饮什么的便令我险些忍不住,如今这回我忍无可忍,一定要尝尝!” 于是,而凡人看不到的地方,跨越了光阴和岁月,羲华和井焕对桌而坐,一起享用起了人间的年夜饭。 “干杯!” “干杯!” 这一餐,羲华吃得心满意足,便大方地赐福予此地的凡人。 “以天帝之名,尔等所念,皆准!” 第168章 光阴已逝,不可追 羲华这天帝做的咸鱼,法力也掺杂了不少水分,以她之名的赐福并没有给世人带来他们所想要的安宁。 ——抑或说,这迟来的赐福,改变不了他们既定的命运。光阴无法逆转,那场悲剧,早在四十多年前便已经发生了。 如今,当年死去的那些人魂,恐怕已经轮回转世,三途河畔饮过忘川水,彻底忘却了那段血腥与恐惧。 凡人在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以求驱邪除祟,岁岁平安。但姬夫人因为孕后期疲惫,便辞别众人,早早上床安歇了。 安顿好她,蓝梵空回想这一年,顿觉百感交集——原以为客居他乡定然凄凉,却没料到柳暗花明、天赐洪福,竟令他不但有了惊为天人的夫人,很快,他还将会拥有与她的孩子。 说是情路顺遂、人生得意绝不为过。 蓝梵空心中愉悦,想要畅饮几杯,便叫了府中管家作陪。这管家其实算是他的远房表兄,当年,他因家中变故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便是来投奔这位表兄的父亲——他的表舅的。 表兄其人名唤“裘亿”,为人奸滑且贪婪,嗜赌成性,好酒如命,原本也颇有家资,却早被他贪杯烂赌一空,气死了父母双亲亦不悔过。年初他收留蓝梵空也不是因为他好心,或是念什么亲情,不过看蓝梵空皮相极好,又才华横溢,即便如今落魄,但必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日,可以令他沾上光的。 裘亿输光家产后便一直游手好闲,直至蓝梵空入主陌园,在他的半是哭诉玩感情心计,半是花言巧语哄老实人入瓮的手段之下,蓝梵空与姬夫人商量,“请”他上门做了陌园的管家。 裘亿此人虽然品性不堪,却颇有几分城府,他入陌园半载有余,不但戒酒戒赌,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将陌园上下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 姬夫人原本对他心存疑虑,她在云羿门多年,也曾掌管门中庶务,对人事、账目谙熟于心,开始时因为裘亿风评不佳而有意观察,但后来她身怀六甲,神思倦怠,裘亿又不曾做过丝毫出格之事,她便渐渐放下了心,将陌园交给了他。 有了这位女主人的信任,蓝梵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此时蓝梵空想要寻一人畅饮,自然首选便是这位表兄。 凡人真是心思奇异的生物,他们笃信血缘和亲情,往往被此蒙蔽了双目。 花厅中,二人对坐。 席间,裘亿对蓝梵空频频劝酒,又讲了诸多好话奉承吹捧,酒力之下,蓝梵空难免有些醺醺然,不小心被他套出了许多话。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句—— 裘亿见他双眼发直,双手略略颤抖,连酒杯都握不住,心道时候到了,便问:“蓝弟,你平日晨起出门,午时方归,真是去摆书画摊子赚取家资了?” 蓝梵空摇摇头:“自……自然不是。府中家用皆是夫人……夫人开销。我与她……与她虽然无婚盟……媒……媒聘……她却已经将这陌园……和……和她的嫁妆……记在了……我的……名下。我早出……午归……是为了……为了去给我们的……的……孩子……”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到了桌上,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了。 裘亿摇晃他:“蓝弟!蓝弟!醒醒!醒醒!你倒是说啊,那笔妆资藏在了何处?说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蓝梵空如雷的鼾声。 裘亿啐道:“吃软饭吃成这般,毫无羞耻之心,我呸!” 话音未落,蓝梵空动了动,惊了他一跳。 但蓝梵空只是微微抬头,将压在额下的手移了开来。 裘亿大大松了口气,心中对蓝梵空愈发鄙夷。他也不想想,就凭他这种谋财害命,不劳而获之徒,还敢嘲讽别人“毫无羞耻之心”,真是不要脸之尤! “罢了!”他面露凶狠,咬牙道:“我自己去找!”说完他从腰间取出了一柄剔骨尖刀,凑到蓝梵空的颈边比了比。 然后他就着那个姿势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收起了刀锋,自言自语道:“算了,我只求财,不害命。况且,留着这蓝梵空还有用!”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珐琅小盒,走到屋角的博山炉边,打开炉盖,将盒中的香粉一股脑倾了进去。 袅袅升起的香烟中很快便带上了丝丝甜意,裘亿立刻撩起了衣袍下摆捂住了口鼻,疾行出了屋门,并将门死死地掩住了。 这是他高价求购而来的迷香,当时那个损友说过,只要密闭室内,别说是人,便是一头黑罴怪,也能让他昏睡一日一夜。等他醒来,一切都挽回不及了。 但那迷香贩子错估了一件事,那便是此时乃是隆冬,居室内皆以熏笼烧炭驱寒,若是密闭室内不留一丝缝隙,那炭气极有可能会要了人命。 在深度的昏睡中无声无息地窒息而亡,这是一种无力挣扎的恐怖死法。 也是蓝梵空命不该绝,因为裘亿谋财心切,没留意到屋角有一侧窗棂未曾闭合,还留有一条细缝。 此时已近子时,守岁的下人们闹腾了半夜,都有些疲惫,各自靠着火盆昏昏欲睡,有个别勉力维持清醒的,亦恹恹的不愿动弹。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条黑影,以黑巾蒙面,偷偷溜进了主人的寝居。 裘亿准备周全,除了那盒迷香香粉,他还另备了一只吹管。到得姬夫人的寝居外,先他用沾了唾沫的手指轻轻捅破了窗户纸,然后便将吹管轻轻伸了进去。 他仔细查看了四处无人,方拉下了黑巾,对准吹管向内猛地一吹,淡红的粉末顿时飞入室内,漫天飞散。 而后,他匆匆收回吹管,拉好黑巾,静待片刻,估摸着室内的人已被迷晕 ,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因为陌园上下皆知姬夫人看似清冷纤纤,实则精通剑道,他为了保险,抽出尖刀持在手中,越过屏风,慢慢走到内室。 罗汉床上幔帐低垂,影影绰绰地显露出其中高耸的锦被,裘亿咬着牙,一步步上前。 室内温暖如春,他却因为紧张而浑身冒汗,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他匆匆用衣袖抹了抹。 眼看已经逼近床前,他把心一横,一手高高举起尖刀,另一手猛地扯开了帐幔。 他本已做好准备,如果姬夫人没有被迷晕,但凡她要反抗,便先废了她的腿,借此逼她就范,千万不能一开始便害了她的性命——以免寻不到财帛,还要逼问藏金之地。 但借着墙角微弱的烛光,他惊异地发现——那床上竟然没有人。 锦被被掀开揉成了一团,显然是被人卧过,但人应该是离开的极其匆忙,顾不上整理。且人应该已经离开了有会功夫,那锦被中已经冷的一丝温度也无了。 裘亿满心惊诧,不知道本该成为他的人质的姬夫人冒着雪夜去了何处。 一个时辰前,姬夫人的寝居。 黑暗的幔帐中,浅眠的姬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道剑气由远方疾射而来,在室外倏然消散。紧接着一个人才御剑而来,在院中滴雨檐外落地。 那人收起了剑,背于身后,沉默地立在原地,他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连同方才那道剑气。为的,便是向室内之人表明身份。 姬夫人自然当即便知道了他是谁,亦明白,自己的身份,果然暴露了。 ——因为,来人是南宫琼林。 姬夫人披衣起身,撩开幔帐下床。她不紧不慢地穿戴整齐,挽好发髻,刻意穿上了一袭宽大的墨缎鹤氅,来掩盖自己隆起的肚腹。 这期间,门外的人不发声、不行动,形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呼啸的寒风卷起雪粒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和手上,那雪久久不融,仿佛他的体温极低,能与风雪相较。 这是云羿门的“听雪”心法,南宫琼林已经修炼到了八分火候。 姬夫人最后从兰锜上取下了她的随身佩剑横在眼前,握住剑柄猛地发力。 “铮锵”一声清鸣,剑锋出鞘三寸,将她一双欺冰赛雪的眸子映入其上。 而后姬夫人再不迟疑,上前几步拉开了门。 隔着台阶,她与南宫琼林一上一下,视线相接。 南宫琼林神色不变,一震双袖,落在了身上的雪粒顿时一逐而空,他躬身施礼:“琼林见过师叔!” 称呼为“师叔”而非“门主夫人”,姬夫人明白了他的好意,握剑的手稍稍松弛。 “琼林,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姬夫人淡淡问道。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又如何知晓她就在此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不问、不说。 “师叔,山中所囚年兽突破了镇妖封印,已经闯下了山。门中弟子皆在沿途设伏追捕。但年兽凶残,我等力战不敌,唯有师叔的千焱剑可以将其收服。”南宫琼林诚恳道:“琼林恳请师叔出手相助!” 姬夫人沉声道:“门主及三位宗师呢?他们出了何事?我记得,当年禁锢年兽的封印乃门主与我亲手所设,缘何会令年兽脱逃?” 南宫琼林口中发涩,答到:“回禀师叔,日前门主因修炼有岔而险些走火入魔,他为保神识不被侵扰而散去了部分修为,因此重创未醒。年兽封印亦因此松动致使其脱逃。师尊及青霭师叔为他护阵,亦被波及。此时门中唯有荼雾师叔坐镇,追捕年兽一事只得交由弟子及众师兄弟代劳。” 他短短一番话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唯独略过了一个隐秘的事实——年兽封印松动之事,她亦有责任。 第169章 打怪打怪打怪 姬夫人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她方才感受到胎儿在其中翻过了个身——应该是醒了,因为紧跟着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此番胎动如此剧烈,险些令她惊叫出声,应为此时本该是胎儿沉睡之时。应该是“陌儿”或者“倾陌”不满被惊醒,在变相地表达自己的不悦。 “乖,娘亲要去除妖。你如今绑在我的肚子里,只得跟我一起去。所以你要乖乖的呀。放心,娘亲一定会护住你,不会令你受到分毫损伤。”她心中暗暗道,手中长剑出鞘,在这无月之夜带起一线殷红,眸中,却极尽温柔。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年兽的凶残,她更明白此夜乃是除夕,正是年兽最为疯狂,最难以制服之日。如若真让年兽逃入此间,必定会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况且当年是她与云斐联手才将年兽封印,投入了镇妖窟,此番只靠她自己,此行必定吉凶难测。可眼下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向蓝梵空道别了。 “走吧。”她御剑便走,没有多说一句。 虽然早料到了要分别,但没想到是这么快。 待赶到山中迷林,云羿门一众弟子早已升起了结界想要困住年兽。奈何那头额顶独角、眼若铜铃、獠牙外露、腾挪如风的巨兽只凭蛮力撞击,结界便在它面前瑟瑟发抖,不过几息功夫,那岌岌可危的结界便四分五裂,碎成了渣渣。 姬夫人就在年兽撕碎了结界,扑向一个弟子的那个瞬间赶到,她所披鹤氅上的风毛被狂风吹得尽皆向后倒伏,鹤氅间隙中露出的腰间绦带亦猎猎飞扬,无数霰雪却因灵气扰动得无法近她之身。她悬在半空,双手握剑高举至顶,悍然挥下了一击! 那个弟子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已经闭上了眼睛,谁知,预料之中的剧痛与死亡并没有到来,耳畔,反而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喜悦之声,他懵怔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位黑氅女子有如神降,在猛兽口中救下了他。 “夫人!是夫人来了!夫人!”云羿门上下皆欢欣鼓舞,因为他们的救世主到了。 但只有姬夫人自己明白,她方才那一剑虽然悍然无匹,极力震慑了年兽,却也令自己承受了巨大的反冲。她为了护住自己腹中胎儿,将全身三成灵力汇集于胸腹,凝成了一面护盾。 但身体其他部位——四肢、后背,乃至灵台,都受到了反冲之力,整个人有一种虚脱的无力之感。 ——这是灵力过度且瞬时消耗的结果,若是往常,速战速决之后,立刻闭关调息,大抵无事。但眼下,她用了八成之力的这一击,对于年兽而言,不过是开胃的小菜。 所以,她放弃了一味强攻的战略,要与年兽周旋。 “列阵!六合离焰阵!”她沉声喝道,压下了翻涌至喉的血气。 “是!列阵!”南宫琼林领命,与一众师兄弟迅速变换方位,将年兽困在了其中,而他自己,则压在了阵眼之上。 姬夫人将千焱剑一振,剑指被困于阵中的年兽:“凶兽!休再挣扎!速速随我回山,只要你俯首,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离焰阵中横冲直撞的年兽猛地停了下来,仰头喷出一口火星四溅的热气。它将前爪扬起,抵在结界上,嘶吼道:“姬千笙!十年封印之仇,本座还未与你清算!如今本座已然脱困,重新拿回了力量,你竟还敢叫嚣猖狂!” 结阵的云羿门弟子多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巨兽,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巨兽竟能口吐人言。他们一时不防,那惊雷一般的音波灌入耳中,令他们心神巨震,离焰阵一时动荡起来。 年兽趁机以利爪拍向一个结阵的弟子,想要从此突破。 羲夫人早料到了它这一手,她亦看准了阵法中最为薄弱之处,立刻将灵力灌注于千焱剑中,向试图脱阵而出的年兽斩了过去。 赤红的剑气尾带白光,长虹一般地斩在年兽的前爪之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但还是差了一线。她的七成灵力对上上古凶兽,方才那一击能够险胜是占了突袭之利。可这一次,明显差了三分。 那个弟子被它的掌风蹭了个边儿,顿时胸口如遭重锤,向下凹进去了一块。他“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其中星星点点夹杂着脏腑的碎片。 重伤的弟子顿时双眼发直,向后倒了下去。很快便被一旁掠阵的其他人拖了出来,向他口中塞入了灵丹,想要为其保命。 但很可惜,已经晚了。再好的丹药也不能顷刻间令脏腑再生。他歪头喷出了一口血,灵丹被和着血吐出,然后便气绝了。 而年兽那边因为受了姬夫人这一剑,彻底被激怒了。 “吼!”年兽吃痛,双目泛起血红,它根本不顾伤口,前身立起,猛地向半空撞去。 南宫琼林瞳仁紧缩,拔剑出鞘,剑锋微斜,剑尖离开鞘中的刹那之间带出了一团血花。他咬牙将剑插入面前的冻土之中,剑锋上淌下的成串的血滴四溅开来,接触到惨白的地面上,冒出了阵阵白烟。 离焰阵的缺口得以暂时弥补,并因他以血为祭而由此得到加持,瞬时暴涨,阻拦住了年兽这一击 。 姬夫人借此喘息片刻,但她知道,方才战略行不通,她想保存实力,但这年兽委实凶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 于是她轻轻咬住了下唇,眸光坚毅如锋,双臂平展,复而一臂持剑上扬,一臂回转如同抱月。紧接着她松开了牙关,喝道:“破!” 殷红的光芒由她的额心暴涌而出,直冲手中长剑,霎时间人与剑皆沐浴在绚烂的红光中,在场所有人——包括羲华与井焕——都看呆了。 羲华喃喃道:“好美好强好飒!这便是凡人拥有的潜力吗?直可惊天动地,震撼神明。” 井焕与她一道悬在高空,以俯瞰的视角注视着下方人与凶兽的厮杀。 在这种高度之下,云羿门那群白衣弟子渺小如同棋坪上的白子,巨大的年兽也不过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宠,唯独持剑的女子熠熠生辉。 井焕亦觉得震撼:“昔时你我所受教导皆言神只需博爱众生。但天道却以众生为刍狗,人族渺渺不过蝼蚁。如今亲眼所见,凡人若勇往直前,亦可比肩神只。” 羲华却忽地觉察出了不对,疑道:“此处已混战如此长时间,为何不见神界派人相助?莫不是想只靠这些凡人便将这凶兽收服?” 井焕“嗨”了一声:“这便是你不懂了。到底是总坐在那冷冰冰的高位之上,触及不到这凡尘的规则。” 羲华知道他要显摆,那便给他这个机会,道:“愿闻其详。” “凡人生于尘土之地,向往九天,走上修行之路便是逆天而行,需得历经磨炼,精进修为,但最重要的还有一点——那便是功德。功德来自于降妖除魔、济世救难,只有功德圆满之士,方有资格得证大道,渡雷劫而飞升。” “所以,这便是神界给予这些修士的考验了?”羲华摸着自己的下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但此时,他们已经顾不上多想了,因为姬夫人已经人剑合一,流星一般地冲向了离焰阵中咆哮的年兽。 南宫琼林立刻向结阵的众师兄弟大喝:“让开!退后!” 大家均眼疾手快地纷纷转身,用力全力奔逃,以免被这一击波及自身。 千焱剑与年兽在半空中相撞,殷红的剑刃由年兽额前的独角切入,然后将其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半,一蓬腥热的血泼洒出来,融化了那一片落雪。 井焕抚掌赞叹:“漂亮!”说完,放下了替姬夫人揪着的一颗心,恢复了一贯的嬉笑神色。 他道:“这年兽被劈成的两半如此整齐对称,哪一半也不多,哪一半也不少。姬夫人这一招令人惊叹!” 羲华却依旧拧着眉,忽然大声叫道:“不对!” 井焕被她这一声吓得一个机灵,然后不悦道:“叫什么叫,知道你担心她。可你就放心吧,她不会有事,否则哪儿来的四十年后的云倾陌,还有她“剑斩枕边人”,马上要历劫飞升的命数。” 羲华却浮空指了指远处的城镇:“你看那里!” 井焕定睛一看,顿时语塞。 那里本是热闹喧阗的长街,平日可容四骑并辔而行。此时初看一片红光,且以他们的耳识目力,可以听到街头巷尾一片起伏的“噼里啪啦”之声。 此时已交子夜,新的一岁已经到来,照理百姓们上街燃放烟花爆竹也是寻常,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鸿运当头的好寓意。 但细看便发觉不对,因为那轰鸣的爆竹之声中夹杂了无数哭嚎之声,连带着还有鸡鸭犬豚的叫声夹杂于其中。那片红光也不是门檐上挑挂的红灯笼,而是——血。 泼墨一般的血,许多人被一头不知从何处冲出的、从未见过的巨兽扑倒、踩踏、咀嚼。凄厉的惨叫、满地的残肢、鲜血如横流蔓延开来,令此地形同炼狱。 羲华缓缓道:“竟然还有一头!” 第170章 还有怪 不但羲华和井焕惊讶,云羿门上下亦不敢置信。 本来,姬夫人一击斩杀了那只年兽后,整个人因为灵力虚耗而险些晕厥,但她记挂着腹中的孩子,亦生怕这个秘密都门中弟子发觉,所以她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令神智骤然一清。 南宫琼林见她单膝跪地,拄着剑喘息了许久,怕她是受了伤,便带了两个师妹过去。一面命师妹们扶起她一面问道:“夫人,是否受伤?弟子可助夫人疗伤,恢复元气。” 姬夫人小心地用剑挡在了腹前,摇头,慢慢道:“无事,我……”说着,她胸口发闷,喉咙一阵发痒,强忍不住之下一口血呕了出来,落在雪地上,如同溅起的点点红梅。 “夫人!”南宫琼林和两名扶着她的弟子一齐惊呼。 腹中胎儿似有所感,一阵扑腾。姬夫人为了安抚他,将剑甩入冻土,然后将手放在了肚子上。 “乖!娘亲没事。你若是觉得担心娘亲,便好好睡一觉,可好?”她在心中暗暗说道。 世间母子连心,那胎儿仿佛真的听到了,果然慢慢停了下来。姬夫人也随之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的心便又揪了起来。 一个弟子御剑而来,还未落地便急匆匆地跳了下来,对姬夫人跪地施礼道:“夫人!不好了!另有一头年兽闯入了山下城镇,已在大肆杀虐,百姓死伤惨重!” 什么?姬夫人耳畔轰鸣,心中惊涛骇浪迭起,她膝头一软,若非有人搀扶,险些跪倒在地。 “梵空!”她在心里呐喊:“你如今可好?你……万不可出事!” 她手腕一翻,喝道:“剑来!” 千焱剑嗡鸣,回应了她的召唤,从雪地中铮然飞出,悬于她的面前。她便坚定地伸出手,握住剑柄,随后大声道:“整队,随我下山救人!” 这是羲华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命如草芥”,并且被深深刺激到了。 她头脑一热,立刻便想冲下去,却被井焕一把拉住。 “别拦我!我乃三界共主,人族亦是我的子民,见死不救枉为神明!”羲华怒目圆睁,第一次对井焕动了真火。 井焕解释道:“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来!” “你来?你怎么来?”羲华诧异道:“世传这年兽惧红、怕火、厌恶炸裂声响,应以火攻,就如方才姬夫人那般,用阳刚的灵力强攻。你一个水里游的,灵气属阴,如何对付它?” 井焕摇摇头:“你说的这些若是有用的话,此地何至于沦落入此等绝境。什么惧红怕火,我看是这些凡人的认知有误。” 羲华烦躁道:“罢了。咱俩一起上,我偏不信了,凭咱们两尊真神,还刚不过一头凶兽了。” 于是,在云羿门一行人抵达之前,羲华和井焕二人变换了形貌,幻出了一身云羿门弟子的白衣,拔剑从天而降。 后来很多年后,该地还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一年除夕之夜,有一头凶兽为祸人间,戕害吞吃了许多人,相传便是凶兽“年”。后来,是云羿门的人下山除妖,才不至于令此间变为修罗地狱。而当时先来的两位白衣门人,一位持剑力战年兽,另一位则以仙法救治百姓,带领大家寻找庇护之地。后来,待云羿门其余人等到来之后,合力击杀了这凶兽,护了一方平安。 虽然云羿门上下皆勇猛无畏,但最早赶到的那两位的飒爽英姿更令人心折。 听起来很英雄是不是,但实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实情是这样的—— 当时羲华和井焕从天而降后,甫一落地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尤其是井焕,险些没站住脚,若非他眼疾手快用剑撑了一下,大概要摔个狗吃屎。 井焕:“……”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羲华也不好受,因为她明显感觉自己灵台微疼,神力流转滞涩,连行动都沉重了几分。 甚至比方才浮于高空时更加的吃力。 别说仙风道骨了,他们如今比云羿门那些初入修行之路的普通弟子好不到哪里去。 原本他们并没有什么收服这种上古凶兽的经验,如今未打血先残,如果想单靠他俩便完成“使命”,胜算或许不是零……比零好不了多少。 羲华拉了井焕一把,眼神交错间,彼此都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如今这情形,倒有点像是什么在刻意而为了。 至于是什么,大家都懂。 他俩就势背靠背,互为倚仗——正如很久之前,他们许多次与别家的小神君打架斗狠之时。 远处的火光与人们的尖叫哭嚎令羲华微微侧目,那流淌的红给她的眼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浮色。她沉声道:“既然天道有意刁难,嫌我们破坏了这设好的劫数。那咱俩一起上反倒更加受制。且你与这凶兽灵力相克,被削弱更厉害,不如我自己上,你去救人!” 井焕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却难得的没再打趣她——若是以往,他定要笑她不自量力——况且他们此番出手不是为了要解决这个家伙,而是为了救人! 救更多的人。 此地遭此一劫乃是天命,根本不要想与之相抗,定然早便写在了某些人的命数之中。但普通凡人的生死大抵没那么重要,多活几个、少死几个,并不会被清算的那么严厉。日后冥君那里,想必也不敢寻她这个天帝的后账。 所以,羲华与井焕的目的便是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与年兽周旋,令它无暇顾及这些凡人,拖延到姬夫人他们到来方是上策。 井焕犹豫了片刻,道:“好!你自己小心。打不过别顾面子,该跑就跑!”末了他怕她头脑过热不听,还加上一句:“反正此处没人认识你!” 羲华不耐烦道:“知道了!你也小心!” 说完,持剑便冲向了暴虐的年兽。 其实,年兽本该是看不到她的,毕竟在那高及十数丈的凶兽眼中,羲华与那些凡人一样,渺小的如同个跳蚤。 但要说她这个跳骚与其他跳骚有何不同,大概是“他”身上这身校服,特别招这年兽的恨! 说到此处便不得不说说这头年兽的来历——它与方才被姬夫人一剑破成两半的那头,本是兄弟。 而十年前被姬夫人与云羿门主云斐联手封印的那头,便是这位! 李代桃僵。这些凶兽看起来愚蠢,只懂得一味弑杀,但实际上,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岁月中,它们生出的智慧和力量,不亚于羲华他们这些新生的神族。 如今在此地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年”兽,而被误以为封印于云羿门中十年,破结界出逃、方才惨遭横死的那头,则是它的兄长“夕”。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今夜云羿门中又发生了何事,羲华眼下并不知道。所以,她为了掩饰身份而换上的这一袭纯白校服,可是给她惹了大麻烦。 此时,“年”兽眼中再无旁人,他只看到了眼前这个找死的小蝼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仇人家的蝼蚁,虽然也是蝼蚁,却激起了它的无限斗志。 它吐出了口中被嚼的血肉模糊、只剩下半个身子的一具尸体,微微低了低头,看向了那只“蝼蚁”。 羲华一身白衣飒飒,如华茂春松,对上了“年”兽那双由昏黄骤然转为暗红的硕大瞳孔,竟然还微微笑了笑。 “年”兽愈发怒不可遏,它高高抬起一只巨爪,对着眼前这只“蝼蚁”迎头拍下。 羲华不闪不避,举剑格挡。 “嘎吱!嘎吱!嘎……吱!” 这令人牙酸的声音来自于她的牙齿、脊骨和髌弯。 羲华开始后悔方才的决定。战略选择失误——若是偷袭多好,何必要与这种家伙硬刚。正如方才井焕所说,反正此地也没人认识自己。 压在剑上的力量愈来愈重,她的牙也愈发酸胀发麻,再这么下去,等待她的将是被一掌拍为肉泥。 正当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该如何保命时,她的周身,蓦地发出了金色的神光。 她短暂地懵怔后眼神一亮。 ——这是她的护体神力,在她的性命受到威胁之时方自动显现。 这是她生而为神,与生俱来的力量,不受天道对此地的制约。 在这种力量的加持之下,羲华已经弯曲的脊梁一点点挺拔起来,一鼓作气之下,她猛地大喝一声,神力灌输于长剑,剑锋弯曲如月,蓄力到极致后骤然反弹,震开了“年”兽的巨爪。 但也仅限于此了,护体神力只能保她不死,天道规则之下,“年”兽山峦一般的身躯依旧岿然不动。 羲华借机喘了口气,后背上的热汗被冷汗覆盖,一层一层地浸湿了衣衫。 那“年”兽却没再攻击,反而沉思了片刻,道:“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唔……本座想想……嗯,是天上那班酒囊饭袋的臭味!”它开口时,满嘴利齿间皆是带血的碎肉,声音轰然如同钝锈的编钟。 “你嘴里的味才臭!”羲华毫不示弱:“既然知道我的来历,还不束手就擒!” “凭你?!人不大,口气不小!便是天帝老儿亲至,本座亦不惧!你是哪根葱?!” 羲华冷冷道:“没打算改行当葱韭。我就是走个过场,这句话是惯例。说过了,便显得我们这些做神仙的讲究,不似你们孽畜一流只晓得打杀!” “对了,”她勾唇一笑:“敢叫天帝“老儿”,你有种!不过,你可没有当我爹的命!”说完,她再不废话,提剑便升至了半空,正好悬于那年兽的眼前,与它铜铃一般的兽目对视。 ——她还就不跑了,今日不打的这货满地找牙,她对不起她爹! 第171章 人比人,气死人 羲华被激起了斗志,这本是好事,但有一点是她所不知道,便是眼前这头“年兽”身上的力量,远超于羲夫人方才斩杀的那头。 “年”与“夕”本为同胞双生,上古时代也是叱咤一方的猛兽,后来神族于三界称雄,将许多不愿臣服,意图作乱的飞禽走兽打落凡世。 离开了神兽的光环,这些昔日雄霸一方的“禽兽”一族处境实惨。说妖不是妖——它们自己不答应。但若说是再与神界扯上什么关系,神界亦不答应。 其中那些有脑子的,明白成王败寇之理,到了人间懂得收敛,只在小范围作乱的,神界便留了它们性命,自此两不相干,属于民不举官不究之列,由着它们生息。 至于那些兴风作浪,贪图血食的,非要寻找什么存在感的,神界也有办法令它们一族就此泯灭于时光之中,从此就只是传说中的一道剪影而已。 十数万年下来,人界灵气稀薄,上古猛禽凶兽繁衍不易,其中九成甚至在人族口中都不复存在,仅剩故纸堆中残留的只言片语。 年兽便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当年在神界不肯归服,却罪不至死,被流放至人间后又总是耐不住寂寞,非要到人群中招摇。比较典型的是它们每至岁末,受天地灵气所引,要从休眠中醒来,跑出来撒个欢儿,遛遛腿脚,吸食些灵气果腹,然后再跑回深山洞穴中长眠。 因为它们不喜喧哗,亦对人牲无感,甚少会侵扰人族城镇村落。只有不知多少年前的一头误入了一个小庄子,村民见此庞然大物皆骇破了胆子,本能地以为这凶兽是来吃人的。 混乱中不少人边跑边叫,激起了年兽的怒气。那头年兽烦躁之下横冲直撞,大凡当日罹难之人皆是被它踩死的。 不知是谁在逃跑时撞翻了架在火炉上水盆,沸水溅入炉膛中燃烧的竹子身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再加上那户人家好巧不巧,当夜穿了火红的衣衫,门前又挂着红色的灯笼,这一切交织于一起,皆令年兽觉得不喜,干脆转身便跑,回到了深山好好歇歇眼睛与耳朵。 于是,年兽惧红、怕火、厌恶炸裂声响的说法便流传下来,渐渐演化成了如今的人族的新年风俗。 而且,在古老的传说中,年兽一体双生,有双头、四耳和八腿,一头名为“年”、一头名为“夕”,相伴而行,焦不离孟。故而人族将旧历与新岁的叫做“除夕”和“过年”,寓意吓退凶兽,阖家平安。 这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神话因口口相传而走形了。年兽和夕兽本为兄弟,它们的确是常一道出行,却不是什么双头的怪物。 事后羲华召来《三界全书》查阅,发现十年前云羿门降服并封印年兽之事已有所载。 《全书》之上清楚地记录着,时年天象有异,人心浮动,诸上古凶兽亦被惊动,出山作乱。 虽然年兽并非无恶不作,但它们运气委实不好,选错了醒神透气的地方,在云羿门地盘上误伤了百姓,摧毁了屋舍市集。 说起来,真不是故意的。但很可惜,它们不屑于解释,人族,亦不听他们的解释。 云羿门门主云斐与其妻姬千笙“替天行道”,困凶兽“年”于山下迷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其收服,封印于云羿门后山结界之中。 上面还说,那一日夕兽因为懒怠,多打了个盹儿,便没赶上那一场“围剿”,待它赶到,亲眼所见兄兽被擒,怒不可遏,本想冲过去相救,却被一名从天而降的白衣人阻拦,这才痛失至亲,因此怀恨。 这位白衣人是谁,《全书》中写的隐晦,没记录他的名字,只草草描写了其形貌,但也语焉不详,似乎在回避什么。 《三界全书》乃神界掌文之神文曲星君编纂,主打便是一个真实。是以羲华从未怀疑过其中有任何作伪。而能令文曲星君都忌惮不敢落笔之人,恐怕不是“人”。 ——天道做了如此大一个局,不知是为了姬夫人和云倾陌,还是为了阴差阳错卷入这一桩闹剧的她与井焕? 罢了,羲华合上书页——既然是因果,他们于其中,便是人家的棋子。做好一枚棋子的本分,才不至于被提前踢出局。 书接上文——十年后,夕兽筹谋良久,闯上云羿门欲救它的兄弟,但不知是它是无意还是“恰巧”,总之这个它选的这个日子不太吉利,救出了年兽倒是不假,可它却因为为其渡了太多灵力而气力衰竭,逃走之时被云羿门众人追捕,围困于迷林之中。 不过,若非云斐走火入魔不省人事,姬夫人又私自下山沉迷风月,不在宗门之中,这才令年、夕二兽钻了空子。 终究时也运也。 此番追击年兽的弟子几乎都不曾参与过十年前的那一场收服之事,所以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落在后面的夕兽便是逃脱的那只,从没有想过竟然还有一只漏网之鱼,以至于误导了其后赶来的南宫琼林和姬夫人。 也是这凶兽太过狡猾,夕兽为护着兄弟脱逃,与姬夫人对战时故意言辞激怒于她。姬夫人为求速战速决,同时也担忧腹中胎儿,不曾详加查探。 于是,阴错阳差,夕兽替兄弟死在了她的剑下。 至于为何这“年兽”如此不堪一击,姬夫人以为是它多年囚禁,被封印阵法虚耗所致,并未多想。 堂堂上古凶兽被凡人逼至此境,也是这夕兽命中该绝,要成全姬夫人的功德。 但如今,羲华所对上的,是几乎拥有了夕兽半身灵力,又嚼吃了许多人族,从体力到法力都变得无比强悍且杀红了眼的年兽。 这一刻,羲华与“年”兽遥遥相对,她以姬夫人为例,引本命神元洗练长剑,剑身上流淌起悍然无匹的神力,然后对其轰然落下一斩。 彼时她尚未与九韶学过火系术法,“流焰”与“凤舞”这种高深的凤族不传之秘还未与她结缘。但她的母族少仓氏曾为火烷兽远亲,天生便可动用火系神力。 以往她从未试过,这一番算是豁出去了。带着赤炎之力的神元炽红如日,斩在“年”兽身上时,它如遭熔岩灌身,剧痛之下不由自主地仰天嘶吼。 这一击险些将羲华抽空。先前她旁观姬夫人出手,赞叹其“美强飒”,真轮到她自己了,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 她四肢脱力,再也无法维持飞天的英姿,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下坠落,若非她的佩剑有灵,脱手飞出落到了她的脚下,给了她一踏之力,她大概真的会狠狠摔落在地,不想出名,也得出名了。 井焕正在疏散慌乱奔跑的百姓,远远看到羲华状况不对,急忙飞驰而来,替她阻挡了“年”兽愤怒的一爪。 羲华觉得自己像个坠地的秤砣,最后一刻触地时是剑帮她卸去了大部分力道,相应的,犹自炽红的剑身被狠狠踩入了雪泥混合的土地之中。 她踉跄了两步,总算稳住了身形。佩剑既委屈,又担心她,飞快地浮起,“窜”到了她的右手边。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羲华将剑握在掌心:“回去后一定帮你好好涤尘砺刃。” 然后她看向了已经明显有些暴走的“年”兽,见井焕正在飞快地抽取现成的冰雪之力,凝成了数十柄冰剑,一股脑击出,扎入了那“年”兽的身周各处。 “年”兽浑身上下鬃毛猎猎,肚腹生有硬甲,四爪上的硬茧粗粝如砂。这样的身躯本应不惧寒脆的冰剑,但那冰剑中被井焕凝入了他的水系灵力,本意并不取其锋锐,反而触体便融,那灵力便无孔不入,淋洒了“年”兽满身。 这数十发冰袭与方才羲华方才那一斩中所带的赤炎之力同时攻击“年”兽的五内脏腑,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令其痛不欲生。 “年”兽被刺激得彻底失控,恨不能就地打滚以缓解体内的冰冻火灼之感。 羲华一手执剑,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胸口,喊道:“休让它乱走,以免误伤人命!” 井焕见她自顾不暇,便回道:“我来!” 说着便扬手凝出数道冰索,缚住了“年”兽的前爪后蹄。 但这还远远不够,那皮厚抗揍的“年”兽仍有一搏之力。 羲华遥遥向它挥出数剑,剑上神力不减,却仍旧只伤了它皮毛,那“年”兽终于恼了,低下头,不顾四肢被缚,想要强行挣脱出来,用头上独角来撞他们。 井焕仍有余力牵制它,但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他一面稳固冰索一面大声喊道:“想想别的办法,再拖下去你我都得遭殃!” 羲华气得简直想吐血,事实上她确实口中铁锈气息弥漫,不过她为了面子忍住了,生生咽下了那口腥甜。 ——这天道太不是东西了,这般厚此薄彼,就因为她与井焕闯入了此地,影响了此间的因果,便这般折腾他们。明明她方才看姬夫人击杀另外一只虽然勉为其然,到底毕其功于一役,令那年兽下辈子投胎也别想有个囫囵身。 人比人,气死人! 第172章 雄竞 幸好,云羿门众人在此时赶到,羲华与井焕对视一眼,同时撤去了神力,原地隐身无踪了。 一口气瞬行到数里之外,羲华从虚无中现身,几乎站立不住,腰身一矮,第一时刻单膝跪地,用剑拄地,这才没令自己摔个五体投地。 井焕比她倒好一些,主要是脱力,倒没受什么内伤,见她这副惨样,顾不上调侃,连忙矮身扶住她,从怀中摸出乾坤袋便开始在里面摸索。 羲华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喘了几口气,终于压下了肺腑间的热辣与灼痛,见井焕手忙脚乱地摸出了足足一打瓶子,一掌劈出,去除了瓶塞,将一堆颜色、大小各异的丹药倒在了自己的掌心。 “张嘴!”他急道,仿佛只要她照做,他立刻便会将这一把东西塞进她的嘴里。 羲华最厌恶吃药,尤其是这其中有三五样是她认识的,大如龙眼,气苦味涩,吞一颗都是酷刑,更何况要一下子吞下这么多。 她嫌弃地摇摇头,立马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嗡嗡道:“不吃!我没事!” 井焕眼露惊异——为了不吃药,不顾自己的伤势不说,连嘴都捂住了,这是生怕自己来硬的啊。也不知道她这是身经多少“战”,才练出了这般的敏捷。 不过,井焕虽然看起来长得鲁,行事却颇有几分小聪明——捂着嘴不想吃药是吧,看我的。 于是他佯装叹了口气:“行吧,你说无事便是无事,左右身子是你自己的。”说着,他手腕一翻,满掌的药尽皆隐去不见了。 可他聪明,羲华比他还聪明。她可是知道这世有个词叫做“兵不厌诈”,如今他愈是这样,她便愈发狐疑,嘴上的手捂得更牢了。 井焕却忽然怪叫道:“哎呀,你这手上溅上了那年兽的血!怪不得我总觉得鼻端萦绕着一股腥恶臭气呢!” 羲华这回上钩了,她虽不是有什么洁癖在身的人,但一想到自己正与那凶兽的污血“亲密接触”,脑袋中的一根弦“嗡”的一声便断了。 于是她连浑身脱力都不顾了,迅捷地起身,将那只手移开,一面“呸呸呸”的吐着口水,一面死命地甩着那只手,仿佛这样便能去除那上面沾染的脏东西。 等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早把井焕要给她吃药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呸呸呸”了许久,唾沫都吐干了,犹嫌不够,转头面对着井焕:“你快凝出些净水来给我漱口!” 井焕一面好笑地答应,一面道:“此地无杯无盏,我凝出水来你也不方便用,总不能让你像鱼儿一样吞吃水球吧。不然这样,你张开唇齿,我直接把水凝到你的嘴里,如何?” 羲华不疑有他,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恶心恶心,恶心死了,水来水来,水快快来。” 于是她依言张开了嘴,丹唇微启,还未来得及细思,说时迟那时快,井焕眸光一凝,手腕一翻,满把的药散发着清香,被他一股脑塞进了她的嘴里。 羲华:“……” 也不知道井焕这些药是从何而来的,总之和她之前服用的不太一样,不但丝毫不留苦味,而且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但对服药的厌恶根深蒂固,饶是这些药不难吃,羲华也极不满,立刻便提剑而起,对井焕连追带打。 井焕被她追得连蹦带跳,一面心累,一面又觉得自己用心良苦——服药之后本该打坐调息,引药力涤练百骸。但她这般闹腾,他不得不牺牲自己,让她尽可能多调动体内灵气,促使灵药生效。 谁知,他这好心反倒害苦了自己——那十数种灵药中有两样是提气恢复体力的,羲华立刻便被催发的“龙精虎猛”,且越打越神清气爽,井焕叫苦不迭,欲哭无泪。 过了一炷香功夫,羲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兴奋过头了。她蓦地停手,茫然地立了片刻,一把薅住正弓着腰喘气的井焕,问:“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井焕比她还茫然:“就是灵药啊,九韶送的,包治百病,疗伤必备……啊……!” 他倏然住口,满眼尴尬——累惨了,脑子跟不上,一不留神,把九韶给卖了。 羲华不敢置信,问道:“谁?九韶?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九韶吗?” 井焕忍了片刻,艰难道:“除了他,还有哪个敢冒凤族少主的名。” 羲华摸着下巴沉思:“他不是在钟瑶山听摩诃那钵尊者讲法么?何时给了你这些?” 井焕诧异于她竟然没有发怒,要知道,以往她若是听到九韶的名字都要撇嘴,看到他远远过来,她以天帝之尊都要带着仪仗绕道,就是不想受他的礼,与他有哪怕一个眼神的接触。 他决定坦白从宽:“你我下界之前,我曾于瑶池之畔偶遇九韶,他拉着我攀谈,我不知怎么的,便将咱俩的计划透露给他……”他抬头一看,见羲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心中发虚:“了。” “好啊,”羲华忿忿:“你是不是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九韶此人心机深沉,看着虚怀若谷 ,实则一肚子坏水,绝不可深交。你倒好,不但与他闲谈,还被他三言两语便套走了你的话。” 井焕讷讷道:“他未必有你说的如此不堪。说起来你为何这般厌烦他?就因为他卓尔不群,课堂上夫子总拿他与你相较,借机对你暗讽?这也不是他的错啊。” 羲华被戳中了心事,半是掩饰半是找茬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的错了?” 井焕连忙摇头:“我与你同进同出,被夫子训导也是一道,你若有错,我如何能跑?彼此彼此罢了。你别恼。” “嗯,”羲华宽容大度道:“我哪里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不过,你便没有同感?不觉得他站在身边,就浑身上下哪里都不适?看他从头到脚都碍眼?!!!” 井焕嘴角抽搐:“哪有你说的这般浮夸!” “果真没有?!”羲华睁大了眼睛:“难道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我与他之间雄竞?” 井焕:“……” 他险些没有绷住,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与他雄竞?天帝陛下,您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世与初心了罢?” 羲华一怔,脸上,可疑地红了红:“噢,当我没说。”然后她又忍不住道:“可是与他呆在一处,我就是感觉很有压力,很有威胁。就拿此事说吧,神仙下界游历本是寻常,可你见过谁会随身携带大量疗愈灵药的。九韶偏偏要送你这些,他是卜爻之术修得大成还是早有预谋?你品,你细品。” 井焕闻言,深以为然,成功地被她带动了情绪:“九韶这个狗腿子!一定是那啥啥给过他暗示。哎……等等!” 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难怪这番对话下来他一直觉得有一处怪怪的:“哎——你为何会知道他近来在钟瑶山听摩诃那钵尊者讲法?” 羲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哈哈一笑,想要遮掩:“我那个……那个毕竟是神界主宰,所有神仙的动向自然了如指掌。唔……譬如说吧,七日前鲲鹏族长井槑为庆贺他的四千载寿辰,大摆寿筵,各族为保面子皆派人到场贺他,我身为天帝,亦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送了寿礼。可鲲鹏族少主悄然失踪不曾赴宴,鲲鹏族中长老遍寻他不着,急得脑袋都秃了。但我却知道,少主大人是躲去了瑶台莲池,在最大最新鲜的那片荷叶下幻出了原形,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天灵泉。我说的没错吧。” 当事人井焕干干一笑,道:“六族皆以为天帝羲华咸鱼惰政,甚少干预三界之事。谁知你竟连我躲到了哪片荷叶之下都晓得,令人叹为观止。” 羲华“呵呵”他:“不必拿话刺我,我提这茬亦不是为了伤你。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井槑亲口向我告的状。但我懒得理会这阴险小人,便一直不曾告诉你。如今提起并无他意,只是想向你证明——他想背刺你,没门!” 井焕脸色终于和缓,向羲华肩头捶了一拳:“好兄弟!” 羲华亦抬手反捶一下:“好兄弟!” 如此算是说开了。羲华正要提议重回姬夫人身边,跟着剧情继续向下走,谁料井焕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对她道:“你对九韶,一定有别的意思!” 他说的这般笃定,羲华还以为自己那点微若毫毛的,被她暗藏起来从不曾示人的小心思,被他发现了。 正在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给这家伙施个忘尘咒,好让他彻底忘掉这段记忆时,井焕又道:“若你想让他做你我的好兄弟也不是不可,虽然我也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有压力、有威胁。但把他拉到咱们这边儿来,总比便宜了别人要好,对否?” 羲华:“……”我能说不对么?! 第173章 尘心难泯 待他们回到小镇,云羿门一行人已经收拾了那头“年”兽。彼时羲华和井焕已经召出了《三界全书》明白了始末,不由既替“年”、“夕”二兽唏嘘,又为自己鸣不平——这该死的天道,为了磨掉这凶兽的血,给姬夫人他们积攒功德,推动剧情向前发展,竟将他们二人抓来顶缸。 而他俩原本可以坐视,毕竟此地疾苦,上有山神地仙职责所在,下有云羿门济世救民。可这狗天道,便是看准了他们不会任由百姓枉死,才折腾了这一出。 正如几百年后,对于逃亡的萧轲珣和扶摇夫人这一对路人羲华都会救,并且救人救到底,连儿子都替他们养了。 羲华自认并不是一个悲悯众生的神,可骨子里,她就是这样心软且又不够坚定。 小镇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悲戚的哭嚎,惊魂甫定的幸存者开始收殓受害的亲人的遗骸。疮痍满目的土地和断壁残垣无一不昭示着此一劫难之惨烈。 若非羲华和井焕已经尽力,否则此情此景,定要让他们难受好几日。 年兽的尸身已经不见了,应是被云羿门施了搬运之术带走了,云羿门众弟子也都回了宗门复命。重建此地,救扶百姓 自有此地官衙出面。 但姬夫人肯定还在这里。 羲华和井焕心照不宣地向陌园疾驰而去。 陌园倒是因为地处偏僻,远离街市与坊间,年兽一时并未行至此处,所以院落屋舍都还完整。 但年兽作乱时,其中的下人们却因为听到了声响,有担心府外家人的,因家主酒醉,无人约束,便忙不迭地向外跑,想要去确认亲眷的安危。 但在看到那副修罗之景后,均被被骇破了胆子,有些慌不择路间恰好将自己送到了年兽的利爪之下,成了血食冤鬼。 其中,最不冤枉的当属那心怀叵测者裘亿。他夜探姬夫人寝居未寻到人,做贼心虚,还以为自己那些歹心被察觉了,给他设了陷阱要瓮中捉鳖。但此人胆大妄为,不甘心白忙一场,索性破罐子破摔,在房中大肆翻找起来,决心——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外面乱起来之前,他正揣了满怀的首饰细软准备跑路。谁知将将要到子时,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新年前夜被哭嚎骤然打破。 初始他还以为是守岁的百姓们在燃放爆竹祈福,谁知,细听竟是一片不明的慌乱。他连忙跑出姬夫人的寝居,看到府中的下人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出什么事了?!”他揪住一个小厮问。 那小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微微发白的嘴唇哆嗦着,裤裆处一片濡湿,散发着骚臭的热气。他两眼发直,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 裘亿顺着看过去,顿时也是受惊不小。只见一头头上长了角的怪兽凶神恶煞地仰天大吼,利爪上还扎着一个人。 他马上也吓尿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他是府中总管,自然来去自如,便奔向了一处最近的角门,用铜钥开了锁头,没头苍蝇一般冲了出去,要向街上逃跑。 有许多人鬼哭狼嚎地向这边冲来,没料到那扇门会忽然打开,更没料到会猛地窜出一个人来——当然,若是料到了他们也不会停下脚步,逃命要紧,谁顾得了那么许多呢。 于是裘亿便被一群黑影撞飞了。他身怀金银珠宝,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怀中,令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的短短一瞬间仍旧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衣襟。 但可惜,这位要财不要命的狠人最终还是没有保住他的钱,自然,不要的命也没必要留下。 因为他被狠狠撞上了一棵大树,而这树,长在河堤之畔。好巧不巧,将他撞得脑袋开了花。他虽然不曾立刻便晕过去,但他的双手软塌无力,根本抓不住堤沿,一路滚进了湖中。 数九寒冬,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只是松散地浮于水面之上,并不可载人。裘亿砸在冰面上,“咚”的一声落入了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激得他浑浑噩噩的神智猛然一清。 他原本会水,水亦有浮物之力。此时如果舍去身外之物,奋力回游,应有一线生机,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生怕那些可以令他大富大贵、重现昔日辉煌的金银沉入湖底,便依旧不愿舍财,依旧用手死死按着衣襟。 他身上的棉袍浸水本就沉重,再加上那些玉簪宝珏,金环银链,拖累得他根本无法泅水,很快便沉了下去。 直至和着冰碴的湖水没顶,这守财奴都不肯放开一根手指。而当口鼻肺腑间的最后一口空气被水流挤出时,他想后悔,已经晚了。 过了数日,他肿胀如同猪脬的尸身才在下游一条河中被发现。 若死于凶兽之口,还当得起一句惨烈,因是天道有意为之,来世必得报偿,得赐功德傍身。但他却因自己的贪念而亡,来世,大概只能沦为猪狗了——这还是因为他误打误撞没有害了人命,天道网开一面,否则,连根狗尾巴草都做不了。 这等小人不必多着笔墨,因果循环,他已得了现世报。咱们说回姬夫人与蓝梵空。 那一夜姬夫人连斩年、夕二兽,元气大伤,腹中胎儿连连异动,她本该立刻调息,却因为放心不下蓝梵空,连夜赶回了陌园。 花厅中,蓝梵空药力未过,仍在熟睡。他这一遭倒是因祸得福,没有亲眼所见年兽作乱的骇人之景,亦免去了许多忧心。 姬夫人一掌震开屋门时,被扑面而来的迷香气味熏了个正着。她眸间一冷,袖底翻卷,满室气息为之一清。 她心中震动,立刻去查看了蓝梵空的情形,见他只是昏迷不醒,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便先施法除尽了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这才将蓝梵空扶到了一旁的小榻上,细心地给他盖好了锦被。 之后该何去何从,她心中明白,陌园是不能再留了,此番她既然在众弟子眼前露了面,便一定要回到云羿门去。可这里……她着实舍不得。 腹中的胎儿终于安静下来,她将手放在小腹上,轻轻与他说着话:“孩子,在爹爹身边,你也觉得安全是不是?娘亲也不想走,但事到如今,我留在这里必定会引人怀疑,到时候,娘亲与你不会死,但你的爹爹……” 她止住了口,眼瞳中有薄脆的微光。 姬夫人在蓝梵空身旁枯坐了良久,直至天边现出了鱼肚白,这才下定决心,给蓝梵空留了书信。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陌园,见黑漆大门外,一个白衣人背负长剑,默默地立在那里。与昨夜相似,他的眉间、发上,都沾染着细小的雪粒,若非他偶尔动动眼球,睫羽轻颤,几乎如一尊冰雕雪塑。 雪慢慢地变大了,雪粒飞快地凝结,变成了晶莹的雪花。但细看之下,那雪,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旁观的羲华和井焕也察觉了,羲华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置于掌心,那雪竟然没有立刻融化,反而如同小小的冰镜一般,其上有一张人面一闪而过。 “这是……净息?”她不敢确定,望向井焕。 井焕点点头:“的确是净息。这是大净化术,可平息枉死之人的怨气,度他们前往幽冥。” 羲华喃喃道:“水源果然拥有三界之中最强大的净化之力。那谁谁搞这么一出,看来也知道是过头了。” 井焕赞同道:“看来姬夫人是它看中的人。可奇怪的是,为何过了四十年,她还未飞升。” 羲华道:“这么重的尘心,即便被强行斩断,她恐怕也轻易出不来,否则,又怎么会蹉跎四十年,最终不得不杀夫证道。” 井焕笑笑:“虽然后面的剧情猜也能猜得到,但咱们还是继续看看。” —— “南宫琼林,你为何还在此处?”姬夫人冷冷道。 南宫琼林向她行礼,答道:“弟子,恭迎夫人回山。” 姬夫人并不动,她将大氅拢在身前,道:“如果我不回呢?” 方斩杀了两头上古凶兽,姬夫人身上剑气犹存,此时她开口,南宫琼林只觉得她身上蓦然升起了压倒性的炎火之力,汹涌而来将他包围,然后他身上的冰雪刹那间消融殆尽,只留下一层湿漉漉的细小水珠。 这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南宫琼林却不惧不动,道:“夫人会回去的,弟子在此恭迎。” 姬夫人轻轻笑了笑,自门内取了两把油纸伞,一把自用,一把递给了他。 南宫琼林不明所以,但长者赐,不敢辞,他接了过来,似她一般,撑开遮在头上。 姬夫人慢慢向前走着,她此行的终点,便是她的来处。 此间路并不好走,因为这条路,便是年兽下山作乱的路。一路上除了被雪冻得发白的尸骸,便是满地的乱石碎瓦,还有马上便要绽出新芽的垂柳,被连根拔起,横在了路上。 姬夫人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甚至对那些幸存者的哀嚎也没有丝毫反应。她将身形隐在伞下,那些悲戚恸哭的人们只感觉到一阵和煦的微风,从身旁吹过了。 第174章 逼人的狗血剧情 等蓝梵空醒来时,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其后的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过的浑浑噩噩,一直捧着一个盒子不肯松手。 盒子里有三样东西——他与心爱之人结缘的那方鲛绡、他为即将降世的孩子亲手打造的长命锁,以及……姬夫人留给他的信。 信中姬夫人对他的称呼是“吾夫”。 蓝梵空第一眼欣喜若狂,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她的丈夫,但也因此在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会永远失去她的不安。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其后他苦心孤诣,甚至求得了神明相助,亦未能将她留住。 他也曾发了疯一般地去寻找,却如大海捞针,除了令自己更加颓丧心伤,并没有半分收获。 但他不气馁,毕竟一个人与他朝夕共处了这么久,即便她刻意隐瞒自己的来历,总还有蛛丝马迹可寻。 于是他转变了策略,不再一味地寻觅,而是苦思他们之间的过往。 譬如姬夫人的那一口吴侬软语,举手投足间的风姿秀逸,明显便是本地人氏。而她本人,似乎还懂得一些修士修炼之法,这也正与此地相合。 他自己素有头痛的隐疾,这是少年家道变故,大悲之下作下的病根。他曾多处延医问药,始终不能根除。后来还是姬夫人为他除了此患,用的,是一枚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丹药。 以一枚丹药便彻底治愈了困扰他半生的痼疾,他曾惊叹“此乃神术”。姬夫人却笑道:“不过区区凡法,若要高攀神仙之境,还需多加砥砺。” 他曾以为她不过玩笑,可是如今他细品, 便察觉出了异样——在此世间,果真有一种人,他们清心少欲,淡泊寡情,习的是仙法,修的是大道,求的是飞升。 这样的人,在此处周围,并不鲜见。镇外群山之间,半峰之处,便矗立着当世最赫赫有名的仙宗云羿门。平素外出,他也不止一次见到白衣飒沓,剑指妖邪的云羿门弟子。 其中印象最鲜明的一次,便是他陪姬夫人去“锦霞坊”,路遇的那位浓眉大眼、英姿勃发、一身正气的云羿门人。 后来他偶听人言,道似那位这般,校服大臂以上有三道金线织绣的云纹的,乃是门主或是三大宗师座下的首席。 他的记忆力超绝,当时未曾在意,如今却想清楚地回忆起了那日,姬夫人便是一见此人就神色有异,立刻便放下了帷帽四周的轻纱。归家后仍有些郁郁,他还以为是她身子不适,或是单纯的害口。 如今思来,那位云羿门大弟子,怕是姬夫人的旧相识。 想通了这一点,他顿觉豁然开朗,开始努力地回忆他与姬夫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日常相处时,她的字里行间的确提起过修行之事,譬如“云端之上,九天之间,有仙人俯瞰凡尘”,又譬如“世间孤寂之最,唯大道难求”,“红尘一刻作伴,胜抵神境万年”,诸如种种。 不想还罢,深思,却忆起了如此之多的细节,而其中令他全身一震的,是他们相识初始的一件事。 当初他为她作画,他最为中意的那幅《飞仙图》却不为她所喜,她虽未明说,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如此推测,她若果真出身云羿门,大概也是因为一颗凡心,才如此不喜那通天之途。 想至此处,他略略放下了心,不再心急如焚。既然有了寻人的方向,他便不再是无头的苍蝇,只一门心思去寻她便罢。 但仙宗虽号称博爱众生,一视同仁,但他一介凡人,灵窍不通,若无机缘,根本连云羿门的门槛也摸不到。 幸运的是,他能琴擅画,正好是云羿门此时所需要的。 门主云斐因走火入魔而重伤昏迷,多日不醒,为他护法而受波及的扶岚与青霭宗师虽然先他一步醒转,却因受创而不便使用灵力,门中仅荼雾宗师坐镇,为防外敌,亦防有人居心叵测,他不可轻易耗损自身。 而因驰援山下,被迫“中断修行”,“出关”斩杀了两头年兽的姬夫人,因“真元耗损”,需再度“闭关”疗愈。于是,重建被年兽损毁的镇妖窟的重担,便落在了南宫琼林身上。 他身为大宗师座下首席,修为是勉强够了,对付镇妖窟中原先被关押的其他小妖也并不足为虑。但窟外有一面天然所成的山壁,其上描绘着千年前立派大宗师所留的祛邪明智图,是云羿门最宝贵的“不动产”,不靠丝毫法力加持便可镇妖除祟,是镇妖窟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数日前年兽脱逃,夕兽以自身蛮力撞破了祛邪图一角,这才救得兄长下山。如今,南宫琼林带领众弟子重设了镇妖窟结界,别处修修补补,算是勉强够看。唯独这祛邪图所缺的那一角,上至荼雾宗师,下至门中烧火的杂役,只要能够画两笔涂鸦的一个个都试过,却没一个能修补得了的。 要说此事急,也不急;要等,也不是不能等——等到门主醒来,与三大宗师联手,必有万全之法可以将此修复。但此画壁一日不全,镇妖窟内一日不靖。其中群妖乱舞,个个蠢蠢欲动,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实际危害吧,也挺惹人烦躁的。 于是,代掌门主之责的荼雾宗师拍板,从山下就近延请一位画师上山,修复祛邪图。 山下城镇以往有不止一位画师,但此地方遭大劫,人心惶惶。一位画师已不幸丧命于年兽口中;一位倒是侥幸存活,却被翻倒的屋墙压伤了右臂,至今还吊着胳臂;最后一位倒是全须全尾,却因除夕之夜年兽肆虐之景而骇破了胆子,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听说要去“镇妖窟”这种顾名思义便有很多妖邪的地儿作画,当即吓得又晕过去一回。 所以,当听到了消息前去毛遂自荐的蓝梵空出现,且当场展现了精湛的画技时,荼雾宗师当即便拍板了。 彼时南宫琼林正于镇妖窟中给一只不听话的豕妖“说道”——他发誓,该说的他都说过了,绝对没有因为不耐烦而缺斤少两,是那只豕妖冥顽不灵,一心要脱逃下山,非要和他兵戎相见。南宫琼林见委实教化不过,也懒得再费功夫,抄起剑便给了它三四下,直至把那只豕妖打的口中吐血,脸上开花,跪地连连求饶,方才出来。 然后,他于半路上与被弟子接引而来的蓝梵空照了面。 他们都识得对方,却以为彼此都不认识。 蓝梵空一见他校服大臂上的三道金环,根本不需看脸,便明白,这便是与姬夫人有交情的那位云羿门高徒。 而南宫琼林既然能到陌园请姬夫人出山,自然是早把其间的人事都摸了个清楚。他甚至猜到了姬夫人与蓝梵空的关系,心中虽然巨震,却也明白——门主与其道侣之事,非他一个晚辈可置喙。 于是他识趣地将此事压下,连在荼雾宗师面前都不曾透露只言片语,甚至在除夕夜,他受命去请姬夫人“出关”时都不能皱一下眉头,反而当即拐了弯下山,来到了陌园。从头至尾,除了他不知晓姬夫人已身怀六甲之事,别的,皆了如指掌。 所以,方一对视,二人瞳孔皆巨震不已,但又很快错开了视线。 领人的云羿门弟子向南宫琼林施礼,并介绍道:“师兄,这位是荼雾宗师命弟子带来修补祛邪图的蓝先生。” 又对蓝梵空道:“这位是鄙门中扶岚宗师座下首席,南宫师兄。” 二人皆隐藏起了心中的情绪,相对一礼,互道: “在下蓝梵空。” “南宫琼林。” 南宫琼林温和地对那名弟子道:“虚衡,你带蓝先生先去镇妖窟,我去梳洗更衣,再来与你们一道。”又对蓝梵空彬彬有礼道:“暂且失陪。” 蓝梵空原本想向他打听一下姬夫人的下落,却忽然改了主意,道:“请便。” 待他和虚衡行远了,确保不会被南宫琼林听到后,才旁敲侧击道:“在下听闻月前斩杀了那头作乱的年兽的大能,便是贵门门主夫人。在下孤陋寡闻,以往从未听过,女子竟也能修能大道,真是汗颜。” 虚衡笑道:“看来先生果然不谙我们修行之事。鄙门中女修众多,皆修行有成,门主夫人便是其中翘楚。” 蓝梵空赞道:“此间钟灵毓秀,果然人才辈出。”又问:“不知在下是否有幸,拜见门主及夫人?” 虚衡道:“真是不巧。门主与姬夫人皆在闭关,不便见客。” 蓝梵空心中一震,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如此,甚为遗憾。” 他们继续沿着山路前行,蓝梵空“随口”道:“原来门主夫人姓姬,此姓乃上古西周国姓,传承至今已历数千年,殊为罕见。看来贵派果然底蕴深厚,不负盛名!” 世人都喜欢听好话,修士亦不例外,虚衡虽然面上绷住了,心中却着实欢喜,嘴上谦虚了几句,倒是对蓝梵空亲近了几分。 蓝梵空趁机又问:“贵门中可是有姬氏传承?” 虚衡想了想,道:“惭愧,在下入门时日尚短,此情知之不详。” 不远处的山边巨树上,羲华和井焕闲坐枝丫。羲华望着天边的流云,撇嘴道:“这剧情太拖沓了,不知咱们还要在此蹉跎多久,才能与后世的云轻陌相见。” 井焕嘴里叼着一片叶子,正在研究如何将其做成叶笛,闻言回道:“你急什么。反正咱们身处姬夫人的神识之中,就算滞留再久,此处的时光已经凝滞,耽搁不了咱们回去。” 羲华转而又叹了一声:“这是什么狗血剧情!硬生生将一个老实书生逼出了这许多心眼子。” 第175章 不可说的天道 蓝梵空在云羿门中一留便是多日。那祛邪图他果然可以修补,但进展极慢。且这云羿门中规矩大,十分看重顺应天时,日出则需晨起吐纳、冥想、练剑,日落则关门闭室,从大宗师至普通弟子,皆凝神打坐,养精蓄元。 蓝梵空可自由活动的时间便多了起来。但他虽然有耐性,可姬夫人离开之前已经孕至八月,如今算来,此时应已足月,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寻觅她的的下落。为了确认门主夫人是不是他的千笙,他决定铤而走险,从荼雾宗师处求证。 荼雾宗师雅好爱琴,这也是蓝梵空一开始能入了他的眼的缘由之一。于是,在修补祛邪图的空闲时,他常常借以琴会友之名拜访荼雾宗师,二人因此相谈甚欢,抚琴品茶,倒是很快生出了倾盖如故之谊。 愈心急,蓝梵空却愈发沉得住气。终于,在他完全取得了荼雾宗师的信任之后,才从他那里套出了话——门主夫人,的确是姬氏,令名千笙。 蓝梵空既惊又喜,心情澎湃如潮。又觉浑身一轻,仿佛有什么千钧巨石被挪开了一般。可那喜悦之情却被他牢牢锁在心底,面上仍旧沉静无波。 解决了这第一步,其余的便手到擒来,他很快便探查得知了姬夫人闭关的所在。 可还未等他寻到机会去闯关相会心上人,陌园的新任管家派人传了消息过来。 蓝梵空听到了传讯,顿时惊住了。 时间向前回溯三日,彼时,蓝梵空还差几个时辰,便能从荼雾宗师口中确认姬夫人便是他倾尽一切要去寻觅之人。 而那时的姬夫人,却正在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二人曾有短暂的“相遇”,却遗憾错过。 从这一点上说,她彼时的境地,连扶摇都不如。毕竟扶摇分娩之时,身边还有萧轲珣,又有羲华为她“临时抱佛脚”,临时客串了一回接生婆。 静室中,姬夫人压抑着痛苦的声音被结界拦住,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出来。但这结界如何能挡住羲华和井焕。所以,他们二人如今立在静室的石门之外,一脸尴尬,想走不能走,想留不愿留。 井焕坚持“非礼勿听”,羲华却担心姬夫人一个人生产有危险,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 井焕道:“既然云倾陌平平稳稳活到了四十岁,他定不会命陨此时。你何必如此忧心。” 羲华摇头:“你忘了除夕之夜的那只年兽了?若当日你我不伸援手,那年兽身怀夕兽半身灵力,岂是残血的姬夫人所能斩杀的?同理,今时今日你我在此,也是它的安排。” 井焕一脸懵懂,不明白她所说这些,与云轻陌有何关系。 羲华见他还不开窍,索性挑明道:“你还不明白!你我有此一历,绝非偶然,是那谁谁有意为之,就是欲借你我之手,促成云倾陌降世,且要助他成仙之路。” 井焕总算领悟了:“你的意思是,姬夫人并非是那个天命之人?那谁谁赐她一场大功德,不是看上了她,要她飞升,反而是给云倾陌作嫁衣?!你如何看出的?” 羲华故作高深:“直觉。否则她何至于蹉跎四十年,最后不得不剑斩枕边人,方才换得圆满。” 井焕不置可否,只耸了耸肩。 羲华又道:“所以,虽然云倾陌必定会降世,姬夫人也不会因分娩陨落于今日。可她必定会因此受一场大折磨。” 井焕“满不在乎”道:“所以,这与你我又有何相关呢?” 羲华虽然知道他是玩笑,但依旧气恼道:“我心不忍,行了吧?!” 井焕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情,正色道:“既然如此,你立在此处有何用处?为她呐喊鼓劲儿都无济于事。” 羲华“哼”道:“如今我这副形容,即便她能容忍我在其内,不将我打出去,我也不好意思面对一个正在临盆的妇人。” “我看你是无法面对云倾陌吧。先前已经将他不着寸缕时看光了,如今若要亲眼所见他降生于世,换做是我,我也受不住,想想便……”他打了个寒噤。 羲华无力道:“既然明白,就不必说破了。我现在最后悔不过的,便是手贱开了那个匣子。” 井焕道:“何须你亲自出马,既然天帝陛下有此心,神谕之下,即便是天道也会卖你面子。” 羲华闻言急了:“你疯了?!竟然将这二字宣之于口!” 井焕一脸无所畏惧道:“我赌它现在不会拿我怎么样!” 然后,一道惊雷便于这初春时分骤然劈下,贴着他抱起的双臂,烧焦了他的袍袖。 “呼呼!嘁!”井焕跳着脚拍灭了身上的火苗,扯着半身焦黑的袍袖怒向天吼:“我就说说,至于如此认真么?!!!” 若是往日,他如此狼狈,羲华早便口不留情了。可眼下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并且,因为这道莫名的天雷,已然吸引了云羿门的注意。他们已然听到巡山的弟子赶来的脚步声了。 此处距离镇妖窟不远,一直为蓝梵空修补祛邪图护法的南宫琼林见势也必然会来查看。 羲华和井焕懊恼地对视一眼,施了隐身咒,先藏了起来。 南宫琼林几乎是和巡山的弟子一并赶到的。他们正狐疑地四处查探,蓝梵空也提着袍角顺着山路赶了过来。 巡山弟子没有什么收获,对南宫琼林道:“师兄,想来这是春雷,要降甘霖于大地。并无异常。” 南宫琼林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直觉就是令他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毕竟此地是姬夫人闭关的静室,蓝梵空又在不远之处,综合种种,由不得他不多想。 于是,他在静室外施礼,朗声问道:“夫人,弟子南宫。方才室外天降异象,敢问夫人是否有异?” 姬夫人“平静”的声音传来:“无异,退下!” 但是,只有羲华和井焕听出了她声音之中强自压抑的痛苦。 南宫琼林不疑有他,对着石门躬身施礼,而此时,蓝梵空从小径上现身。 羲华见状惋惜道:“可惜了。若是早上一步,他便能听到姬夫人的声音,便知是他踏破铁鞋所觅的人,就是他的面前。” 井焕也唏嘘道:“凡人爱说那什么什么弄人,如今我可是亲眼所见了。”他倒是知道厉害,不再把那两个字挂在嘴上了。 南宫琼林一直对蓝梵空心有疑虑,所以,每每蓝梵空前往修补祛邪图,因为会途经静室,他总会以护法为名随从一旁。为的,便是不令他有机会接触到姬夫人。 于是,一见蓝梵空至此,他便不再拖延,对静室遥遥施礼后,向蓝梵空道:“惊扰蓝先生,此处无事,在下陪先生回去。” 蓝梵空点头应是,目光在石门上滑过,转身走了。 三日后,当他得知自己日日上山前往镇妖窟的路上必经姬夫人的闭关之地,心中略略懊恼——原来,他曾那样多次,与心爱之人擦肩而过。 只有羲华和井焕,清楚地知道他还错过了什么。 因为,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静室结界中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声。 羲华不由喜道:“生了生了!”一面兴奋一面摇晃井焕的胳膊。 井焕一脸莫名,不理解她为何要开心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孩子爹呢。 她的动静过大,虽有隐身咒,却还是露出了一丝痕迹,那处的气流动荡开来,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 南宫琼林急于带蓝梵空离开此地,未曾注意到此情此景,先前那个巡山的弟子却落后一步,看到了这平地生风的“奇景”。不过他并未多想,以为与方才的惊雷一般,是春雨的预兆。 也是天公作美,或是天道为了后面的戏好唱,竟然很快便降下了细雨。 在民间,此时降生孩子算是吉兆,有道是“杏花微雨送来小郎君,杨柳烟拂面喜由天成。” 羲华还以为会应了这吉兆,但一想到后来蓝梵空跳崖殉爱,又觉得一年前,他与姬夫人因堤畔柳梢,鲛绡定情,十分可悲了。 三日后,姬夫人狠下心肠,且不顾自己接连重伤、生产而大损元气,亲自将刚刚生下的孩子送到了陌园中。 新任管家发现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又见他身上除了生辰八字与“倾陌”二字,别无他物,只得一面安排人照顾,一面派人去给蓝梵空送信。 祛邪图正好只剩最后一步便可复原,蓝梵空匆匆补完最后一笔,向云羿门告辞。荼雾宗师对他惜别,但凡人无故不便久留仙宗,也只得让他下山了。 姬夫人担心孩子,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藏身于陌园她旧日的寝居中。她缓步室内,见一事一物皆如往昔,书案桌几上丁点灰尘也无,知道是蓝梵空时时来此睹物思人,不由眼瞳又酸又涩。 第176章 不好 蓝梵空心急如焚,不顾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袍下摆撩起,掖入了腰带之中,撒开两条长腿,一路跑回了镇中。 他之所以这样心急,是因为他对姬夫人知之甚深,猜测她此时见不到他将孩子抱入怀中,绝不会放心离开。 只要他足够快,便能挤出时间筹谋,将她留住。 于是,下山第一件事,他没有回陌园,而是去寻了一位朋友。 也说不上是朋友,不过是一位很欣赏他的画作的长者。是昔年他为求生计,摆摊卖画时,因一幅画与他结缘。 这位长者在镇中的身份是一位琢玉匠,蓝梵天因与他知己,便提出以画为赠,请教他琢玉之术。 玉匠答应了,于是那段日子,蓝梵天对姬夫人道他是去摆摊卖书画,给女儿积攒陪嫁,其实是向这位大师虚心求教,要给即将降生的孩子亲手做一件庆生之礼。 那是一个墨玉的项圈和下辍的锁片,锁片上刻着两个字——倾陌。 虽然姬夫人开玩笑说她喜欢女孩,并且做了一大叠女孩的衣服。但他依旧笃信,他们的孩子,是个男孩。 那位玉匠是位隐世的高人,确认说,是一位游历人间的神仙。也是羲华和井焕宗将目光盯着陌园,没注意过蓝梵孔的交际,否则他们定然第一时间便能道破那位神仙的身份。 ——金池神君。 紫光圣母座下首座弟子,闻贞神君的大师兄,亦是紫光道场最难得一见的传奇神尊。 不过,即便是这里是姬夫人过去所经历的往事,羲华与井焕身在其中不过是个看客,但正如斩杀年兽他们亦可以出一份力一般,这狗天道,不定还设了多少套等着他们钻呢。 所以,假若有机会他乡遇“故人”,羲华他们俩,也一定跑的比故人还快。 有一个九韶知道他们偷溜下界已经够了,若再添几个,难保不会被抓回去,关小黑屋了。 ——羲华身为天帝,没人敢关她,可井焕不同啊,彼时他方大大得罪了自己叔叔,井槑大抵心中一口闷气难舒,一直在罗织罪责,等着井焕回去受罚呢! 扯远了,接着说回金池神君。此番蓝梵空去寻他帮忙,羲华他们不得不跟着他的视角与这位紫光圣母最得意的弟子“相见”,为求不露行迹,她与井焕不约而同地在自己身上罩了三层隐身咒。 三保险嘛,外加一个法器——混元珠,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他们身上的“神仙味儿”,以求神佛难辨。 而即使这样,羲华心中,也不是很有底气。她毕竟只与金池神君见过区区两面,只听说过他厉害,但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儿,她其实并不清楚。 总之,悄悄的,别露头,才好。 至于蓝梵空为何会知道这位金池神君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谜。因为一开始,就连羲华和井焕都不曾得知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在此地,可见他隐藏的有多严实。 只能说,天道为了推进这段剧情,着实用心良苦,要人有人,要机缘有机缘,都给他们准备好了。 也是碍于会泄露身份的风险,蓝梵空与金池神君如何密谈的,羲华和井焕没敢偷听半个字。即便再心痒难耐,他们俩还是忍住了,在金池神君的琢玉工坊外的一株菩提树上一蹲便是半个时辰。 期间,井焕实在无聊,用胳膊肘拐了拐羲华,问:“哎,你说,金池神君会不会帮他?” 羲华叹了口气:“我猜不会。” 井焕奇道:“怎么猜的?” 羲华道:“依据剧情倒推罢了。如若金池神君出手,那么姬夫人一个还未飞升的修士,大概没有机会逃脱,一定会如蓝梵空所愿,留下与他相守。那便与其后的发展不符了。” 井焕觉得她说得有理,顿时觉得无趣:“唉,剧透真是让人扫兴,知道结局更是难受!” 羲华:“……”谁剧透了?!!!想保持神秘感你别问啊。 不过,神反转来了。 羲华猜测有误。 金池神君不但应邀出手,还真如了蓝梵空所愿。 原来这位神君亦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主打就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 金池神君听了蓝梵空述说,大为感动,虽然蓝梵空所念为人妻,日后还有可能同在神界为僚,他亦觉得真情无价,这一对苦命鸳鸯理应脱开世俗的束缚,追逐他们心中真爱。 ——至于那个被道侣戴了绿帽,如今仍蒙在鼓里的云羿门门主云斐,一定是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此事他亦有责。 羲华:“……”这是什么“受害人有罪”的推定!这位金池神君其实根本不似传闻中那般睿智,骨子里其实是个情(圣)痴(母)吧?! 虽然姬夫人与蓝梵空作为这段剧情的主角,她本来是站在他们这方的,但对于云斐,羲华对他更多的也有同情。 道侣即便不同于寻常凡人夫妇,但既有婚盟,便不该轻易背弃。更何况,云斐这冤大头属实当的太过,不但被妻子背叛,还替她抚养私生子直至云轻陌成年,甚至被姬夫人一剑穿胸之时,他都不曾因此与她发生过半句口角。 真神出手,姬夫人自然无处可逃,被蓝梵空结结实实堵在了寝居之中。 其后的剧情风格迥异,用那些话本子里的说法便是“狗血”。 蓝梵空一反常态,顿改昔日的书卷之气,变得既强横又霸道,不但将姬夫人拘禁在室,不令她离开,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姬夫人原本便元气大伤,连闯了数次都闯不出那结界,心生怨怼,索性不再尝试,日日除了打坐便是打坐。蓝梵空来看她也不说话,将孩子抱到她的面前,她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蓝梵空也是个倔脾气,见她如此便愈发变本加厉,每日将自己与她关在一处,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连话都不说一句,气氛着实诡异。 井焕觉得看不透他们二人,问羲华:“就因为姬夫人隐瞒了自己是有夫之妇的事实,便引得蓝梵空如此恨她?非要将她关起来这般磋磨?” 羲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懂!蓝梵空对她这不是恨。” 井焕“哼”道:“不是恨,难不成是爱?我看不像。若是真爱,便不该如此束缚。爱一个人,理应放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生活。” 羲华反问道:“你怎知,现在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井焕摇头表示不解,又怼她不会好好说话。羲华懒得理他,径直叫他闭嘴。 蓝梵空从“玉匠”那里求来了灵药,据说大益于姬夫人的症候,但她依旧不领情,根本不肯服用。蓝梵空便悄悄将药化入膳食中,没想到她宁可辟谷,也不肯吃上一口。 最终让她稍稍服软的是杨梅饮。 蓝梵空亲自去买了杨梅饮回来,一来一去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这期间姬夫人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因为多日以来,她终于发现了结界的一个破绽。蓝梵空离开,正是她的机会。 旁观的羲华问井焕:“你猜,此刻她是走,还是不走?” 井焕毫无头绪,摇头表示不知。 羲华笃定道:“她眼下不会,但定然不会久留!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果然,一直到蓝梵空归来,她都不曾去推开那扇门。并且,杨梅饮送到她的面前,她不再推拒,反而一饮而尽,即便尝出了其中添加了灵药,她亦不再抗拒。 只是,心境不同,这杨梅饮的味道也大不相同,她只觉得满口酸涩,甜的发苦,令她心中难过,眼睫微湿。 井焕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这世间的情爱了。 十几日后,云倾陌满月,蓝梵空依照人间习俗,准备给他行满月之礼。行礼之前,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多日以来第一次向姬夫人开口。 “千笙,今日倾陌满月,我请了宾客为他行满月之礼,你一道来,可好?”他仿佛恢复如初,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姬夫人照旧不应不答、不睁眼,趺坐于榻上,如同一尊木雕泥塑。 蓝梵空似乎毫不意外,自说自话道:“也罢。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便走,毅然决绝。姬夫人却突然出声:“等等!我想看看倾陌!” 蓝梵空毫不意外,命乳娘将孩子抱了过来,送到她手中。除了前三日,姬夫人已经很久没有抱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时间眼中真情流露,颇多不舍。 蓝梵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蓦地道:“你会与他在一处的,长长久久。” 姬夫人不明白他这是何意,但她不敢抬头,不敢与他有任何的眼神接触,只能沉默地抱着孩子,亲了亲他柔白的脸蛋和胖乎乎的小手。 那手上生着五个深深的梅花坑,哭声也很响亮。可见这一个月来,蓝梵空确实将他照顾的很好,不复初生时那皱巴巴、气弱如猫的模样。 待蓝梵空抱着孩子离开后,羲华沉吟片刻,问井焕:“你说,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177章 唯有相思不可医 羲华问井焕:“你说,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井焕被她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字面那个意思罢。” 羲华摇摇头:“绝不只字面这么简单。” 井焕心中一震,和她一起想到了云斐的那番话——蓝梵空最终的结局是不幸的。化身玉匠的金池神君告知世人,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后山的悬崖边,后来便再也不见他的踪迹,且他的衣袍碎片挂在了崖边的树枝上。” “不好!这便是蓝梵空自戕之时!”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羲华第一反应便是阻止,但很快,她抬起的手便放了下来。 时光不可倒流,因果不可重置。四十年前,蓝梵空跳崖自戕,哪怕他们是这三界中最高的神明,亦无法穿过光阴,让他再活过来。 羲华沉默了,原本还想去看看云倾陌的满月之礼,顿时也失去了兴趣,郁闷地靠在了墙上。 井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同为男人,他竟然有些理解蓝梵空。 说什么男儿刚毅不屈,说什么小情小爱如同浮云,全都是放屁!男人怎么了?失去了此生挚爱,难过是正常的,心若死灰也是正常的,绝望到不想活了,也没什么惊世骇俗。为此而死,虽不悲壮,却也足够对得起自己了。 霎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鲲鹏一族正正经经将上一代族长的陨落之因公告于三界,说是练功有岔,意外神陨。但井焕却知道,他是心伤而死。 幼年时他还是一尾小小的鱼苗,那时父母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秀恩爱便从不避着他。可他那时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尤其是父亲对母亲的好,真的可称得上如玉似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蓝梵空对姬夫人的无微不至与他相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但,父亲对母亲有多少爱,便有多少恨。母亲出走之后的那几年,父亲日渐颓败、衰老,日日活在怒意和哀戚之中,很快便熬干了心力。井焕看在眼中,很多时候替他不值,又替他难过。 心疼父亲的痛,远远超越了他也被抛弃的伤。 罢了,往事不可追,还是先想想怎么开导羲华这个入戏太深的家伙。 其后的发展果然如他们所料。蓝梵空离开时撤去了所有的结界。而姬夫人与他心照不宣,竟然真的走了。 羲华实在心中郁郁,视角便不再跟着蓝梵空,而是追着姬夫人跑了。 姬夫人这番失踪近月,云羿门上下依旧一无所知,因为,云斐和二位宗师经过门中的不懈努力,总算醒了。 这下,就连南宫琼林也无暇关注姬夫人和蓝梵空了。 于是便有了羲华和井焕捡到云倾陌,并将其送往云羿门,由门主云斐收养,间接回到了自己亲生母亲的身边,这其后种种。 至此,一切闭环。 而此番有所不同的是,羲华和井焕自从发现蓝梵空带着孩子来到云羿门,便将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 在陌园时,因为姬夫人的冷漠与抗拒,蓝梵空曾数度起念要带孩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终究狠不下心肠,才对姬夫人说出了最后的那番话。 他将孩子带过来,把自己亲手一刀一刀琢出的墨玉项圈和锁片挂在云倾陌的身上,那方他与姬夫人定情的鲛绡他本想留下,可想了想,到底舍弃了,盖在了云倾陌的身上。 其余他们的一切,包含姬夫人分娩之前亲手缝制的所有小儿衣衫,都被他付之一炬,还有昔日他为她做的画,斫的琴,甚而还有他为她画眉所用的螺黛等等诸般承载了他们之间回忆的东西,都焚于火吻。 这等决绝,当真烈性。 羲华和井焕心知他赴死的时间到了,又一路追着他跑到了后山。 那里,一个人,或不,是神,已经在等着他了。 羲华一见是金池神君,顿时松了口气,喃喃道:“果然,那谁谁定然不会让这场大戏悲惨收场,真的留了后手,不令蓝梵空白白牺牲,否则真要留个‘不仁’的骂名了!” 蓝梵空倒是真够果决,一般人面对死亡,多少会生出畏惧。而他却是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闭,径直向下一跃。 万丈深渊没有令他粉身碎骨,意想之中的剧痛亦不曾出现,待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失重感退却之后,蓝梵空眯了眯被风吹得微微发痛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幅面极阔的河上。 他大惊之下身形趔趄,险些落入湍急的河水之中,待他好不容易稳住平衡,这才茫然四顾,疑惑地自言自语:“我已经死了么?这里……便是幽冥黄泉了''?” 一个声音响起,细听来有些熟悉,答他道:“非也,此地仍乃人间。” 蓝梵空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更加厌世。 他嗓音平平道:“仙长,何必救我。” 金池神君依旧是那身玉匠的短打,自他面前,由虚空中现身,脚尖轻轻踏在河面的流水上。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天命。”金池神君淡笑:“不必怀疑。” 蓝梵空凄惨一笑:“怎么,如今我想死,这老天都不许吗?欺人过甚了!”他语气虽不激烈,却带着一种傲人的蔑然。 相比起他,连那两个字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羲华简直要给他喝一声彩。 “唉!”金池神君叹了口气:“蓝兄,你难道听不出我这是托词么,就是个意思,必须得说罢了。就好比你们凡人爱说一句俗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同理,天要你百寿千载,冥府岂敢让你少活一个瞬息。” 蓝梵空算是彻底豁出去了,气势如虹,骂道:“贼老天!我偏不认命!” 金池神君若不是碍于身份,简直想给他下个禁言咒——真是,见过胆子雄壮的,没见过这般雄壮的,虽说天道要他活,但如何活,活成什么样,都能如刍狗一般拿捏他。 但他不能明言,只能苦口婆心道:“尔当知,不破不立,不死不生。如今你已经算是死过一次了,当忘却前尘,重获新生,有何不好?黄泉走一遭,一切从头来过,也不见得有何好处。” 蓝梵空却执拗:“哀莫大于心死。你们如此,欺人过甚!” 金池神君也觉得过分,但他游历人间,第一次遇到如此投契之人,也是第一次,动了收徒的心思,舍不得见他如此惨淡收场。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不会强人所难,正如他惜才,却不能令蓝梵空折节——那不是神仙可做的事儿。 只不过天道所示,他只可遵从,不得违逆——他们这些做神仙的,享着天赋的神力,便不能去砸人家的碗。 忘恩负义是人品问题。 金池神君想了想,道:“你且跟我走,本君许你光阴十载,若你心中之哀甚于光阴如逝,十年之后,你何物何从,本君绝不阻拦,如何?” 蓝梵空垂头不语,瘦削的身形寂寥如流水。 井焕看得心急:“这金池神君这般啰嗦!他要真心拦人,蓝梵空区区凡人还能从他手中逃走不成?!” 羲华摇头叹息:“你好好一个神仙,心境却如土匪一般。” 蓝梵空最终还是没有死成,被金池神君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着跟他走了,虽然羲华觉得,他大概是碍于金池神君的相助,要以己身偿还,算是报恩了。 也算是一个归宿。 姬夫人在陌园养伤近月,有金池神君的灵药调养,原本已经大好,但肉身的伤痛可医,心伤却难愈。她为人刚毅,不至于似一般柔弱凡女一般日日以泪洗面,但郁郁之情压抑久了,反而更加积郁难平。 一年后,等她终于从静室中“出关”,却骤遭晴天霹雳,不但发现被她狠心抛下的孩子竟然被送到了云翳门中,还归到了自己的道侣名下,而她为了保全而心痛离开的挚爱却传来了已经命陨的消息。 明明都是她的错,是她不耐孤寂,偏要一尝红尘情味,却害人害己,连他们之间的孩子也要寄人之下,享不到父慈母爱。 一步错,步步错。 她曾发疯了一般去后山悬崖下寻找蓝梵空的尸骨,就如当初她失踪之后,蓝梵空寻找她一般。 自然了无所获。那时她绝望地以为,他们之间的牵连,就只剩下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云倾陌了。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姬夫人都无法面对云倾陌,看到他,好不容易压下的那段过往便如潮涌一般,将她没顶而过,险些将他溺毙其中。 一直到云倾陌六岁时,她于花园中第一次正视这个孩子,感触良多,才慢慢打开了心结。 从此,她一反常态,不但对云倾陌关爱有加,又对他倾囊相授,将之前不愿予他的剑道悉数传教。 小孩子往往很容易满足,云倾陌很快便忘记了过往那些憎怨,将姬夫人视做“亲母”,尊敬孺慕,直至“父母相残”的那一日,天崩般的到来。 第178章 庸人自扰 羲华将这个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从小到大的人生历程看了个遍,摸着下巴对井焕道:“你说,他是什么时候长歪了呢?” 井焕也学着她的样子,道:“大概是他的天性,骨子里便继承了姬夫人对修行之路的不耐,还有继承自生父那里的,浪漫而又自由不屈的胸怀,所以才会把一手好牌打成这般。” 羲华叹了口气:“果然是天命所钟,否则就他这种态度,何劳那谁谁亲自安排,不但为他的身世铺路,还令金池神君都成了个工具人,连他的生父也要给予一个不凡的身份。” 井焕点头赞同:“蓝梵空跟着金池神君,即便他厌憎修行,身在洞天福地,亦能受益良多,脱胎换骨。只希望他能想开一些,否则这漫长的余生不是幸,反而是磋磨了。” 他们二人从姬夫人的神识中出来,对视一眼,同时揉了揉眉心——累惨了,第一次施法用“思忆”之术这么久,纵贯了多人数十载悲欢离合,几乎让他俩耗干精神。 但眼下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如今他们已知前因后果,但该如何规劝云倾陌,还是犯难。 于是,他们自云倾陌与云翳门众人面前现身,言道是少门主的朋友。 扶岚宗师修为仅次于门主夫妇,一眼便看出羲华和井焕来历不凡,自然将他们奉为上宾。 青霭宗师为人古板,私下能对两位师兄道:“如今门中正值多事之秋,这二位师承宗门皆不详,留他们做客,是否不妥?” 扶岚宗师却不这么看,道:“无妨。倾陌近来心伤难渡,这二位既然是他的朋友,当可宽慰一二。且他们又为他平息那花魁逼婚一事,我等理当礼遇。” 说白了,他就是觉得羲华他俩有气度、有用处,不会惹事,不用白不用。 云倾陌醒来之后,似乎是不愿相信事实而自闭了,叫他他不听,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皆如泥牛入海,无半点回应。 羲华心累,抓住了井焕的手,不令他欲施展神术而戳穿身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了蓝梵空的那句话。” 井焕挠了挠头:“哪句?” “哀莫大于心死。如今他之哀恸,不仅仅来自于父母相残,另外的,则是对信仰的绝望。” “不是说他并无意于仙道,从不专于修行吗?竟然也会对此这般在意?” “你忘了他生于何地了。在云羿门生,在云羿门成长数十载,仙道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即便他再怎么放浪不羁,再怎么轻视功利,但九天之上终究是他的信仰。如今,这信仰破灭了。” 井焕看了她一眼:“如此说来,你我生于那虚假无耻之处,长于那灭绝人情之地,岂非更加可悲。” 羲华被他这说法惊呆了,沉思片刻后道:“说的不错!是我庸人自扰了。” 她能明白的这般快,井焕十分欣慰,又有些暗自窃喜——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有此天赋,颇懂得看透本质,鞭辟入里。 羲华也觉得他很会说话,顺水推舟道:“你既然有此见地,不如想想该如何劝劝他。再这么下去,好人也得疯魔了。” 井焕欣然接受,但话到唇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们俩坐在一旁叽叽咕咕,以神术刻意混淆了声音,虽然云倾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到底吵嚷,如同蚊子一般“嗡嗡”的扰人心神。 云倾陌终于忍无可忍,道:“羲兄、阿焕兄,你们不必替我忧心,我能想得明白,如今不过是想静静。” 羲华:“……” 井焕:“……” 想静静,那便是嫌他们俩聒噪了。 可羲华还是替他担忧,毕竟此时他这番形容不像想得明白的模样——愈是表面平静,便愈是在酝酿什么惊涛骇浪的冲动。羲华深恐他如蓝梵空一般,一言不发便跳崖,妄图一了百了。 虽然有他们在,他想死也死不了,但他们是偷溜下来的,一旦暴露了身份,又是在这修仙之地,难保会出什么因果乱子。 云倾陌第一次见到这样厚脸皮之人,他都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了,就差直言逐客,这二位还不肯走,非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于是他只能挤出了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二位仁兄别看了,在下不过有些心乱,理清了便出去,为先考往生送行。” 罢了,人家都这般说了,再赖在此处便真是没脸没皮了,羲华和井焕告辞,言道改日灵前必来祭奠,这才退出了门。 院外,三大宗师联袂而立,见他们出来,面上还有丧色,便知是没能成事。 扶岚宗师礼数周全,道:“辛苦二位道友了,倾陌一向心有丘壑,不容旁人置喙,是我等痴妄,令二位劳心了。” 羲华摆了摆手:“爱憎分明是好事。希望倾陌兄果然如他所言,心乱想要静静吧。” 青霭宗师道:“舍下已备清净客院,二位道友请先去歇息吧。” 羲华摆手:“贵门中气象万千,可否容我们二人在此游览一番?” 三大宗师自然不会反对,派了弟子为他们引路。 客随主便,羲华和井焕虽然对这山中上下如数家珍,但非要独行便有些不合常理了,于是他们谢过了“长者”好意,跟着那名云羿门弟子走了。 凑巧的是,此番被派来的弟子还是个熟人,正是蓝梵空第一次上山,接引他前往镇妖窟的虚衡。 对于羲华他们,那些过往不过是片刻之前才经历的“新鲜事”,而对于此间的人与事,实际上,已过了悠悠四十载。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前一刻见这位还是青葱少年,可仿佛转眼之间,他便变成沧桑大叔了。 不过,这位可能天资不那么出众,修了四十年,却依旧是一个末流弟子,除了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有什么成就。 相比起来,如蓝梵空、姬夫人和云倾陌之类,果真得天独厚,造化不凡。羲华挺感慨的,对虚衡客气道:“有劳虚道友了。” 虚衡奇道:“在下还未通报名姓,怎么道友竟能脱口而出在下之名?” 井焕:“……” 大意了! 羲华干干一笑,随便寻了个借口:“曾听云兄提起过,有一位虚衡师叔待他很好,每每他游历归来,皆会来他的院子帮他洒扫,想来必是阁下了。” 虚衡听了,觉得逻辑不错,便不再疑惑,道:“既然二位是少门主的挚友,便是鄙门贵客。在下自当竭尽全力,二位若有任何要求,千万不要客气,请!” 云羿门景色最雅之地其实是在镇妖窟一带,因有祛邪图镇守,那窟中所禁锢的妖物都挺懂事的,自从最凶最不驯的年兽脱逃后,其余众妖皆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一丝妖气都泄露不出来。但云羿门上下对此皆慎之又慎,近百年来,除了蓝梵空,从无一个外人可以到此。 虚衡倒是诚实,将这些一一直言相告,羲华和井焕早“见过”那处,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执念,只应了声“无妨”,便提议要去后山看看。 四十年前,蓝梵空在那里“坠亡”,云羿门高层对此讳莫如深,但虚衡明显不知就里,没说什么,直接带他们去了。 说起来,后山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一片高崖,壁立千仞,四周生了些草木,虽然葱茏,不过尔尔。 唯独日出之时景色壮丽绝美,云层翻卷,雾霭沉沉,倒是很衬云羿门此名。 羲华和井焕居于九天之上,早看腻了此等情景,他们到此也不是为了观景,纯属好奇罢了。 他们用“思忆”之术,原本只能在姬夫人的记忆中看到她所经历之事,至于蓝梵空不在她的身边的那些过往,理应看不到。但女娲捏土造人,凡人脱形于神只,虽其灵窍淤塞,寿数短暂,但其智慧,却不输于神明。 蓝梵空“自戕”之后,姬夫人曾追寻还原了他生前的踪迹,可以说,羲华和井焕在她的记忆中所看到的,大部分来自于她的推测与补充。而至于蓝梵空与金池神君最后于水面上的那番对话,则是天道有意为之了。 于是,他们想要来此处看看,就是为了验证此点。 待来到悬崖边,以羲华和井焕的耳力,隐约能听到湍急的水流之声。崖下的长河是雪线以上的山川,融冰化雪而成,因视线被遮挡,于此处根本看不到其下的水面。 羲华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虚衡,和井焕一道顺着崖壁飞了下去。 峭壁上突出的岩石既多且尖,羲华在半山腰处选了一块略平坦的,坐了下来,托着腮望着脚下奔腾的流水。 没由来的,她深深叹了口气 。 “你是不是觉得云轻陌很可怜,原本有爹有娘,一家和乐。惊变一起,顷刻之间便亲缘断尽,甚至还有可能掀出他的身世来。”井焕坐到了羲华身边,陪着她一起吹着拂过山间的风。 “是很可怜,比你我都可怜。”羲华闷闷道。 井焕失笑:“何以见得。至少他还拥有过这样的亲情,不似你我,降世以来,有父母……竟不如没有。” 羲华闻言,想说什么,视线却被远方的天边吸引,瞳仁蓦地紧缩。 第179章 男人就是神经太粗 井焕也看到了,那里重重黑云堆叠,云潮翻滚如龙,边缘隐隐有金光闪耀,看在眼中,震撼非常。 虽然是第一遭见,但他们很快便猜出了那是什么——劫云! 羲华与井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身形一闪,瞬行到了姬夫人所在的静室之前,而后,在落地的刹那同时隐身。 静室前已经围拢了许多人,除了三大宗师外,还有一人他俩十分熟悉。 ——四十年前与云倾陌身世真相最为接近的,南宫琼林。 过了这般久,南宫琼林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但羲华一看,便知他的修为,与半甲子之前相比,并没有多少精进。 凡人仰赖信仰而活,可能姬夫人与蓝梵空之间的相恋对他触动太深,令他心生杂念,从此无法一心向道。 若羲华能站在天道的角度,定会叹一声:“可惜!” 可她不是那无情,玩弄人心的天地真法,此时她只会觉得,这样,也不错。 若要证道,当真要先牺牲与自己关系最为密切之人,此等代价之惨烈,真不如从未踏上这坑人的修行之途了。 劫云已经压了过来,雷霆之声在其中浮动,但姬夫人的静室中却无丝毫动静。室外连三大宗师都无暇顾及周遭纷纷而起的议论,个个眉头紧蹙,神色冷峻。 眼看第一道劫雷已经电光闪烁,盘踞云层之上蓄势待发,扶岚宗师对二位师弟道:“疏散此处无关人等,切莫被雷劫波及自身!” 一众弟子都知晓厉害,很快退下了,他们原本是想来瞻仰得道尊长的仙姿的,谁知门主夫人竟然如此消极,连面都不露,这可太不寻常了。 此时故门主云斐还未发丧,九成九的云翳门弟子都不知道他已经身陨的消息,如若他们知道,大概便不会这般心生疑窦了。 三大宗师亦离开了,他们并没有把握可以直膺劫雷锋芒,况且此时,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了。 当第一道劫雷劈下时,姬夫人还是了无动静。 井焕奇道:“难道她尤在昏睡?” 羲华摇了摇头,给他一记白眼,喃喃道:“男人就是神经太粗。” 井焕不满被她嘲讽,指了指她如今的形容,发出“呵呵”两声。 羲华觉得还是给他说明白才好,以免被他以为自己传染了他的傻气,道:“你难道没发现?在你我从姬夫人神识出来之后,她便醒了。且还发现了你我的踪迹。” 井焕仔细回想了一番,断定自己没有看出丝毫迹象,不服道:“莫非又是你的直觉?你我无论是在她的神识之中,还是出来之后,都不曾见她有任何动静,况且,若她真发现了我们,怎会毫无反应,这不合常理。” 羲华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劈下来的那道惊雷,道:“我觉得,她大概才是真的悲喜无加了,外事外物,哪怕生死,都不足以令她的心生出一丝波动。” 井焕点头道:“难怪雷劫此时降下,看来她的确是大彻大悟,达到了他们凡人所能修成的最高境界。”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羲华的声音仍旧稳稳地传入了他的耳中:“她不是通彻,而是被如潮的愧疚压垮了。” 井焕的发丝被强大无匹的冲击力震得如狂龙翻飞,他的眼神中满含玩味,幽幽道:“你当真不是那谁谁的走狗吧?此处当真不是你布的局?否则怎么会如此了解所有人的所思所想,你我明明是同一视角,哪里来的未卜先知。” 羲华伸手打了个响指,一种无形的力量按住了她同样翻飞的发丝,她目光深幽,嗓音低沉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便不能留你了。” 井焕:“……” 他嘴角抽搐地望着羲华,见后者绷了不过一息之后便率先破防,自己挑着眉角笑了笑。 井焕长舒了一口气,无语道:“此情此景之下,你皮这一下很活跃气氛吗?” 羲华这才肃穆了神情,靠近他,嘴唇轻翕:“我这是将计就计,假意对那谁谁示好,令其放松警惕。你一会儿机灵一些,咱们趁机救人。” 井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第一道劫雷将静室的石顶劈了个粉身碎骨,显露出了其中趺坐的姬夫人。 只见她一身素白长裙,平素高高挽起的发髻散开半披于身后,另一半以一根骨簪束在脑后,全身上下除了腰间佩着一块墨玉之外别无他饰。 羲华和井焕都觉得那块墨玉佩十分眼熟,见姬夫人以横在膝头的剑挡住了这第一道劫雷之后,那块墨玉佩随着她的动作翻转了一面,露出其上的两个字——倾陌。 羲华二人恍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蓝梵空亲手所琢的锁片,没想到姬夫人竟然将其佩在自己身上。 第一道劫雷算是小试牛刀,羲华和井焕看到她凭一剑之威便将劫雷消弭于无形,以为她游刃有余,皆松了一口气。谁知,姬夫人缓缓收剑回膝之时,身形猛地一震,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羲华刚想脱口而出两个字,但想到她的身份,强忍住口,不令言出法随。 还未等人喘口气,第二道劫雷紧随而来,这一遭姬夫人目光冷凝,举剑过顶,两指轻托剑锋,一股悍然无匹的灵力与第二道劫雷轰然相撞。井焕眼疾手快地设了一道结界护在自己与羲华面前。 第二道劫雷过后,如同狂风过境,横扫一切阻碍。那风瞬间犁平了这半山腰上的所有草木,沙石狂舞,天地色变。 第三道劫雷来临,姬夫人终于站起身,高扬头颅,神色镇定,主动出击挥出一剑,将那绚烂的电光击飞了出去。 第四道,她用的是当年击杀年兽的那一斩。 这一道劫雷过后,第五道迟迟未来,仿佛是怕了这位勇毅的人间女修。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避得远远的三大宗师面露欣慰,以为姬夫人已经胜券在握了。 可他们还是高兴的太早,第五道劫雷被酝酿了一会儿,天边雷霆滚滚,振聋发聩,最终凝聚成电,以万夫不可挡之势奔涌而下,织成了一张火光乱窜的电网,向姬夫人的头顶罩去。 羲华的瞳仁倏然凝缩如针,她大叫了一声:“小心!” 只见姬夫人略略咬了咬牙,竟然松开了持剑的手,千焱剑脱手而出,临阵脱逃一般飞逝不见了。 井焕看得傻了,不知这是什么打法,算是主动放弃了吗?! 但姬夫人并非如此消极之人,前四道劫雷虽令她腹背皆伤,灵力耗竭,但她,绝不会就此屈服于天! 她将双手悬于胸前,飞快地结印,一团青色氤氲的光华渐渐现于双掌之心,那团光球被她抱于胸前,一点点上举,其中电光流转,如同双龙游弋,于头顶之上与劫雷相撞。 巨大的轰鸣声之后,千焱剑自天边飞来,停在了她的脚下将她托举起来,看得出一人一剑皆十分吃力,姬夫人御剑上升的速度极慢,但她依旧镇定自若,催动佩剑一点点抵抗劫雷万钧的威压。 待雷中的能量再也收束不住之时,姬夫人已经升到高于云羿山最顶峰之处,如今她可再无避忌,双手蓦然发力,掌心光球陡然破碎,化作一把电光凝成的长枪,被她握在了手中。 那神光之枪长逾山峦,投掷而出时仿佛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凡人看了,恐怕会灼伤视线。 第五道劫雷被击散开来,天地之间蓦然一新,云羿山上空,充斥着一股清馨的草木泥土气息。 羲华将提在喉咙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去。 本以为如今的情景之下,能够放松些许,但这天劫似乎偏爱紧锣密鼓,连半分喘息都不给啊。 如今,九道劫雷已经过半,新生的第六道劫雷于青天朗日而生,颜色已经转为了令人目眩的紫色。 井焕本以为,按姬夫人前半程的战力,有望九转功成,谁知一见如此,顿时惊呼:“这是什么地狱模式啊,那谁谁果然没打算给她留活路啊。” 羲华抿了抿唇,抬手一道神力打下,召唤了此地的山神与土地。 凡人渡劫是十死无生,不但凡物勿近,就连这些地仙都避之不及。 但羲华公然以天帝法旨召唤,除了他们是这仙途活腻了,否则哪敢不来。 山神与土地一个破壁而出,一个破土而出,均瑟瑟发抖,对羲华五体投地,大拜叩首。 羲华免了他们的礼,二仙起身后连眼都不敢抬,雪白的胡子随着身体一抖一抖。 羲华第一次见到如此怕她的神仙,觉得既好笑又有心酸——怎么,她这咸鱼天帝的名儿竟然没传到这人界来么? 若是往常,她必得调侃他们几句,但眼下,时间不对。 于是她开门见山道:“听闻这云羿门千年前有过两位修士历劫?” 山神与土地对视一眼,山神躬身拜道:“回陛下,不止两位。顺利飞升的是两位,不顺利的,则有……”他从袖中摸出个卷轴,将一头交给同伴,自己长长地扯出了另一头。 卷轴被扯出了长达三丈,犹未有尽时,此处地方狭窄——或许是不敢远离这两尊大神,可能他们觉得在他俩身边要安全一些——山神便扯着卷轴绕着羲华和井焕走了数圈,把他俩里三层外三层的,用黑色的云锦给裹在了其中。 羲华:“……” 井焕:“……” 眼看漫天紫宵神雷便要倾泻而下,羲华想说:“这么麻烦,不查也行。” 岂料山神于此时寻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内容,脱口而出,道:“千年来,历劫的云羿门修士共有一十三人!” 第180章 绝世好男人 “十一对二?”羲华蹙眉:“这成功率也太低了些。不知着姬夫人是否有幸,成为那第三人?” 土地胆子比山神要肥壮许多,行礼后道:“小仙斗胆,启禀天帝陛下,这位渡劫的姬夫人,怕是没有生机。” 羲华“哦”了一声:“是她这雷劫难度过大?” 土地摇摇头:“小仙二人在驻守此千多年,此情此景见到了第十三遭,算是有些见识。这位夫人所遇雷劫并非千年之最,她若是拼尽全力抵抗,大概还能挣出一线生机,但她如此一心求死,恐怕只能惨淡收场,唉!可惜可叹!” 羲华神色转冷,问道:“你不会看错?” 土地顿时诚惶诚恐,原本万分确定的事儿立刻犹疑起来。 也是,诸如此等低阶地仙,第一遭见到三界共主这种峰尖之上的大人物,能有此等魄力说完如此许多,也算是很难得了。 但他的犹豫,恰好给了羲华想要的答案。 她无声地摆了摆手,山神与土地如蒙大赦,行礼之后隐回了山间地下。井焕看她若有所思,问道:“你不会真想插手她渡劫之事吧?怕是你帮了她,却反而害了她。毕竟这因果于你不过尔尔,于她,却如万钧重负,她承担不住。” 羲华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出手。但我可以间接地,悄悄地,搞一点点小手段。”她比了两根指头出来,然后在井焕错愕的眼神中甩了甩手腕,不经意间一手挥出,破了三大宗师设在山间的结界。 原本被阻在那结界处,用剑劈砍了有一会儿的云倾陌终于如愿以偿,奔了过来。 井焕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但他又觉得不妥:“云倾陌连那结界都破不开,有什么能力可以帮他的母亲抵挡雷劫?怕不是又多了一个送死的吧。” 羲华觉得和这一根筋的直男说不到一块儿去,只能抱起胳膊敷衍道:“帮不帮忙的,原本并不重要。只要他的到来能令姬夫人燃起斗志,便足够了。” 当第一道劫雷落下之时,云轻陌远在山腰之下。这一刻他这几日设想了无数次,从没下定过决心要如何做。而当这一刻倏然到来时,他竟没有犹豫,将自己蒙尘已久的佩剑一把抄起,起身便飞奔而去。 他到底嫩了些,这些年又游戏人间不思进取,被三大宗师联袂而设的结界阻挡住,那时姬夫人已经历到了第二道天劫,他身处低处,看不到山腰处的情形,一时五内俱焚,偏偏关心则乱,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羲华和井焕早就注意到了他,此时才将他放过来,也是无奈之举。 对于这个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井焕还是分外珍惜的,并不想只与他有短短几日的友谊。但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倾陌兄,功成与否,全赖你的作为了。 羲华却比他轻松,因为早在“四十年前”,蓝梵空跳崖自戕那一日,她便已洞彻了天机。 云倾陌的修为与心境距离飞升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但她就是觉得,这一遭,是他的机会。 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井焕对此总是嗤之以鼻,有他打脸的时候。 云倾陌顶着劫雷威压一步步上得山来,期间举步维艰,险些还被第二道劫雷之威拍在山壁上,最后他不得不出剑插入岩缝,这才稳住身形,没有被那一阵飓风掀翻在地。 等他终于艰难跋涉到了静室之处——不,不对,此时已经没有什么静室了。雷霆之下那座石洞小室早已分崩离析,眼前一片荒芜,地面上不但寸草不见,连土壤都被刮了干净,露出了灰扑扑的岩层来。 云倾陌的目光只在地上一扫,视线毫不迟疑,向上锁定了悬于半空之中的姬夫人身上。只见她衣袂飘飞,素白如雪,手中持剑,神光流泻,身后,则是滚滚而来的紫色神雷。 姬夫人早已存了死志,她接这雷劫,不是为了飞升登临九天,只是为了这云羿山上下。既不能让门下众人被这灭顶之灾波及,又不能无所作为,令云羿门沦为天下笑柄,门中弟子再也抬不起头来。 作为云斐的妻子,她因背叛而心怀歉疚,这么多年以来,她对他的刻意疏离与逃避,皆是她的忏悔,为的,就是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将剑挥向自己。 数日前静室中发生的事是她有意为之,但结局却逆反人意,令她再度亏欠了他。 本来,她并不知《青云鉴》中所载之事,亦从未想过要飞升离开云倾陌,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她于禁书阁中看到了那幅莫名其妙掉落于她面前的古早卷轴,一时好奇心起翻开来看,才知道,原来想要证得修士所孜孜以求的大道,需要手刃至亲至爱之人。 如今想来,那幅卷轴出现的如此巧合,令人深思。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对云斐积年的愧疚已达顶峰,那日在静室中她为了激他对自己出剑,她不惜将云倾陌的身世和盘托出。 她以为云斐会惊怒、失望、愤恨、不甘,但出乎意料,云斐平静一如往昔,甚至比她这个将多年秘密一吐而快的人更加平静。 “那么,倾陌是你和那位蓝姓书生所生之子。”他并不需要再次确认,所以此言并非疑问,而是评述。 “没错,是我与他私生之子。当年的事,是我之错。”姬夫人坦言道。 “可惜,当年未曾问清他的名字。你愿意告诉我吗?”云斐清俊的脸上风和日暖,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姬夫人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作答。 云斐听了,点了点头,道:“你若当年告诉我,我必会成全你们。” 姬夫人摇摇头:“我与他并无一世之缘,那一年岁月是我的贪妄,我负了他,亦愧对你。苍天有道,我苟活至今,才终于找到了最后的意义。”她拔刃出鞘,剑指她多年以来始终无法面对之人:“你我拼尽全力对决一场,无论谁胜谁败,我都给你一个交代,如何?” 云斐思索片刻,没有拒绝:“如夫人所愿。” 他们已多年不曾联璧,这些年又各自在修行之路上越行越远,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默契。那一场对决确如她所言,彼此皆拼尽全力,绝无半分留手。 但胜负分的极快,云斐的佩剑被折断,败于她的剑下,被千焱剑穿胸而过,没有留下半分生机。 姬夫人满眼错愕地松开了手,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云斐将自己撑在石柱上,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脸上的淡笑因唇角溢出的一丝血迹而显得触目惊心:“当年年、夕二兽作乱,我偏于那时修行有岔,走火入魔而晕迷不醒,害你身怀有孕还要力战两兽,我……不是有意的。” 说着,他的喉中呛出一口血块,四肢的力量流失过半,连石柱都无法撑住他的生命之火了。 姬夫人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扶住了他,云斐跌在她的怀中,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退却,双唇却因为染血的缘故而变得鲜红。而他的眉心灵台之处则氤氲着淡银色的薄雾,一点点逸散开来——那是他的修为与灵力在逐渐消退的迹象。 姬夫人慌乱地从怀中摸出各种丹药想为他续命,云斐却推开了她的手:“没用了。” “咳咳,我是想……说,当年的事,皆……皆是天意,天命既落于你身,你便担起这重任……可……可好?咳咳……” 姬夫人倏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本《青云鉴》是你故意让我发现的!” 云斐笑道:“是……是啊。你既然……已功德圆……圆满,理应……证道飞升,我不过……不过为你,为云羿门……助最后一把……力……罢了。咳咳!” 姬夫人满眼不可置信:“就因如此,你便要将命送在我的剑下?!你是如此高尚吗?哪怕知道了我与蓝梵空之事,依旧能冷静至斯,算计至斯,慷慨至斯!” 云斐摇了摇头:“谁……谁说我高尚了?这世上没有哪个……哪个男人……会接受自己的妻子……啊对了,你不喜欢妻子这个称呼……好吧,没有哪个……修士……会接受自己的……道侣心属他人,我的确……愤怒,所以方才那一战,我……我不曾留情。技不如人……此乃天命……我……我认!” 说着,他蓦然抬手,积累了全部的力气点在了自己的眉心,而后二指疾射而出,在姬夫人的灵台上一触便离。 一个传送灵力的通道已经成型,他原本要消散殆尽的灵力反而凝聚起来,冲破了她的灵台灌入了她的体内。 姬夫人反应过来之后发力想要断开那条通道,但她做不到,这灵力中凝聚了云斐全部的执念与期望,燃烧着他的三魂七魄,纵使他濒死,亦有不可抵挡的意志。 姬夫人急道:“快停手!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无法转生的!” 云斐撑着最后一口气笑了笑:“这些都是禁术啊,一旦施展,无法回头。千笙,你一向不喜欢禁书阁,极少踏足其内,却不知那里的奥妙,新奇有趣的多了。就譬如现在吧,我以己身换你飞升九天,自此不老不灭,得享万年,其实也是一种惩罚和报复啊。” 姬夫人终于被心软和羞愧冲垮了,她满眼蓄泪,哽咽道:“你不要再说了!” 云斐已经耗干了回光返照的力气,道:“好好好!那便好好道别吧……千笙!” 第181章 好说话的天道 云斐陨落之后,姬夫人悲愧交加,又因突然被巨量的灵力灌入灵脉,一时晕厥,而此时,她身上的伤口中渗出的血迹已经泛出了淡淡的金色,这是将要入神的征兆。 而她的身体虽然不醒于事,神识却一直清晰明澈,她仿佛拥有了另外一双眼睛,在她沉睡之时可以“照见”身外之物,自然——也知道了羲华与井焕的到来。 当“思忆”这种不属于人间的高妙法术加诸己身之时,她猛地明白了这二位的身份,于是才放开了怀抱,任由他们探索当年之事,将她心中潜藏多年的伤疤一一剥开。 她觉得,是时候该承认自己的罪孽了,因她的一时妄念,害了此生对她最情深义重的两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对云斐的承诺,她甚至想断绝自己的生机。 所以,当前五道劫雷落下时,她表面上一心抵抗,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厌倦。 孰料,云倾陌却冲了上来。 她悬于当空,不可进也不能退,目光穿透了那两位旁观的神仙的障眼法,见他们骤然插手自己之事,一时气恼非常—— 这些自高自恃的神人,他们凭什么觉得可以依一己好恶,便干预旁人的抉择! 或许是因此而激发了斗志,或许是因为想要替自己扛雷的那赤子之心,姬夫人心念大转,不再消极,反而迎头直上,挥剑劈斩,一道雷霆落下便劈它一道,一层雷网覆下便斩它百剑千剑! 期间有数道雷霆突破了她的剑光,劈向了地上的云倾陌。姬夫人见状,从半空旋身落地,为他挡住了那几道雷霆。 但心一分,便难两全,终有一道漏网之鱼令她力所不及,劈在云倾陌的身上。 “倾陌!”姬夫人的声音被轰然大作的雷声吞没,她的心倏然揪起,发疯一般的嘶吼起来。 雷声电光俱消散之后,云倾陌还好好地站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完好无缺的自己。 “啪嗒!”一枚小儿常戴的辟邪符从他手腕上掉了出来,被他眼疾手快地用手一抄,落在了他的掌心。已显陈旧的丝绳一寸寸成灰,编辍于其中的一颗殷红丹珠却光华不减,依旧鲜艳夺目。 这种戴在手腕上的辟邪符是此地的传统,多是小儿五六岁时由长辈赐予,戴上一二年后便可取下,取辟邪安魂、鬼祟莫近之意。姬夫人依稀记得,这是她对他解开心结之后,送给云倾陌的第一件东西,如今已过三十多年,没想到他还留着,并且保存完好。 要知道,凡界孩童多童真,五六岁时玩心正重,最是好动的年纪,男孩尤甚,恨不能连衣服都扒了,这才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彰显个性。云倾陌能将那时的一样小东西留存至今,可见是用了心的。 前几日在青楼之中不打不相识,羲华还曾好奇追问,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戴着一条红手绳,是这人间的风俗吗? 当时三人都酒醉,羲华一时瓢了嘴,幸而云倾陌断了片,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很快,编织的丝绳只留下一摊细碎的粉末,那颗朱砂在云倾陌的掌心滚了两滚。细看之下,那颗珠子上竟然出现了许多裂纹,方才的完好不过是个假象,覆手上去,还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微弱灵力。 姬夫人对这灵力再熟悉不过,毕竟这灵力的其他大部分都化于了她的体内。她当即脱口而出:“云斐!” 云倾陌也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何时,爹竟然将自身灵力注入了他随身而戴的辟邪符上,日日夜夜守护着他,方才还替他生受了那一雷霆一击,方保他无虞。 “爹!”云倾陌眼眶微湿,不由大喊了一声。 过往四十年,他在云斐膝下长大,不知是否因并无血缘,冥冥之中亲情的差离使然,纵使云斐对他再多照料,却始终与他差了一层。云斐在世时,亦对此颇为遗憾。 如今这番,云斐若能看到,大概会老怀甚慰,只可惜…… 姬夫人闻之黯然,有心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以此激起他心中对云斐更多的怀念。但此时明显不是说话的时候,因为第七道劫雷未经酝酿,直接落了下来。 云倾陌眸光一凝,翻手将破裂的朱砂攥入了自己掌中,身形同时一闪,将姬夫人护在了身后,而后右手中凝光乍现,一柄玄天金精所铸的长剑现于其间。 羲华和井焕满眼惊羡之色,那时玄天金精三界难求,神界中的金精矿藏被伏羲氏把持,又因擅冶炼专铸造的金天氏为其麾下,所以即便是天帝的收藏之中,金精所铸的刀剑也寥寥可数,是当之无愧的神之宝器。 羲华几乎要以为这云倾陌是天道的亲儿子了,竟然比她这正位天帝还要得天独厚,要身世给身世,要天赋给天赋,拼爹拼娘都能笑傲于世,就连这飞升之路,也早有人给铺平了,眼下随手一拿,便是如此贵重的金精之剑,真是令她羡慕嫉妒,不想与他做朋友了。 姬夫人当然不会让儿子替自己挡刀,但此情此景,劫雷一重较之先前强悍百倍,她若抵挡不住,那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倾陌必定也难逃此劫。 于是她长剑一震,对云倾陌大声道:“倾陌,用吟雪心法!” 云倾陌的剑道由云斐启蒙,而后才受姬夫人教导,博取二人所长,闻言立刻变招,与母亲同时出击。 寒锋如雪,惊艳如虹。 金红燃焰,石裂天崩。 母子二人同心共力,将劫雷一层层劈开,天空,重现蔚蓝之态。 云倾陌一上场,天道连样子都懒得做了,径直放水,剩余的两道劫雷非但没有更强,反而呈疲软无力之状,被他们联手轻轻松松渡了过去。 一道五色神光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映照得那一片土地光彩潋滟,遭到毁坏的草木生机盎然,疯狂生长,刹那之间便青葱葳蕤,万花齐放。 羲华和井焕面面相觑。羲华犹豫道:“这就完了?这天劫如此儿戏,多出一人来,总该做做样子,这般轻松放过,令这些人间修士怎么想。” 就在云羿门众人以为门中又要出现一位飞升仙者,皆与有荣焉,在奔走相贺时,变故陡生。 那道神光本有接引之意,此时却没有照在姬夫人的身上,就那么停留于山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羲华虽不曾见识过此等流程,但她猜也猜得出来,下面将要发生的事,不由心头一紧。 方才姬夫人和云倾陌在劫雷之下生死一线,她都未如此上心,如今到了抉择之机,她却比当事的两人更加紧张。 姬夫人和云倾陌皆屏息以待,尤其是姬夫人,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神光渐渐聚拢,其中现出两个身影来。 一人鹤发童颜,峨冠博带,手中持一拂尘,道骨仙风,天上的味儿十足。 一人青衣道袍,长身玉立,头上却戴了一顶幕蓠,看不到面容,气质却极为沉静内敛,如同沉沉碧湖。 羲华和井焕立刻便明白了这二位的身份——金池神君,还有……蓝梵空。 他们下意识地想要惊呼,羲华却猛然意识到如今天劫已过,姬夫人天眼已开,定然看得穿她与井焕的隐身咒,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同时给井焕下了一个禁言咒。 “唔唔!”井焕瞪了她一眼,倒是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觉得有些落面子,但若非如此,他方才便要莽莽撞撞地将蓝梵空的名字喊出来,如此,大概会碍了金池神君的事,待回到神界,怕是会被那谁谁寻机刁难了。 羲华冲他眨眨眼睛,意思是“知道为何会被封口了不?” 井焕撇着嘴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横手在脖子处一抹,示意“以命起誓,绝不多嘴”。 羲华这才满意,解了他的禁言咒,同时,二人心中各自浮现出一个念头—— 羲华想的是:这禁言咒十分好用,真是我所学中最有用的法咒,没有之一。 井焕却想:可恶羲华,仗着禁言咒肆意妄为,早晚我去领会个更厉害的,堵你的嘴! 金池神君自然也看穿了他们的隐身咒,天帝下界游玩之事虽然隐秘,但九天之上该知道的都知道,根本不算秘密,诸位“长辈”皆见怪不怪,毕竟谁家不曾有个把熊孩子,那些熊孩子又有那个不是都是这么过来的。 姬夫人和云倾陌收了剑,对金池神君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金池神君道:“恭喜二位渡过天劫,可得飞升之机,本君为接引使,为二位赏罚功过,清算功德,这是登天之路的最后一程。” 云倾陌却很君子,拱手道:“多谢仙君!但晚辈并非得道之人,此番擅闯劫雷,是晚辈之过,愿受惩处,只求仙君勿怪责我的母亲。” 金池神君和颜悦色道:“无妨。你不提,本君当做没看到。如今你提了,本君当做没听到。好了,二位,谁先来?” 羲华:“……” 井焕:“……” 这么好说话的吗?! 第182章 等等啊,马上就回忆完了 此等严肃的场合,金池神君如此玩笑,也是为了彰显一个随和。但云倾陌显然不这么认为,凡人眼中,神界浩渺庄严、遥不可及,怎会如此儿戏?必定是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于是他愈发绷紧了脸,不说也不动。 金池神君一眼洞破他的心思,无奈道:“罢罢罢!跟你说明了吧,你若非得道之人,竟敢干预他人渡劫,这种胆量放在我们神界,是要受雷刑的。可你方才已经挨了雷劈,便算是揭过了。” 一如方才的不正经,但云倾陌总算是回过些味儿来。 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了看姬夫人,姬夫人亦是一脸震惊,对金池神君的话将信将疑。 而金池神君身后,幕蓠下的那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母子二人,眸底的渴望如潮翻涌,令他险些按捺不住。 金池神君忽然正色道:“时候不早,你们二人若是拿不定主意,本君便来选了。唔,这位云公子,你先来。” 随着他的话音而落,云轻陌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力勾着腰带,扯到了金池神君面前。金池神君伸出两根手指,虚虚按在了他的眉心灵台之上。 “天资萃美,心性朴质,功德……功德么……咳,还算过得去,可!” 金池神君话音方落,指间猛地焕发五色神光,云倾陌自灵台起,至全身上下,如沐霓虹,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渐渐升至半空。 凡人修仙,有成者可御剑遨游于空,但不借外物便可当空,是成仙者的标志。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颇为玄妙,纵使云倾陌无意于仙途,此时此刻,亦令他油然而生一种自得。 过了过瘾,他心中念头一闪,缓缓降下,落地,察觉身体比以往轻盈了不少。 金池神君一甩拂尘,笑道:“待仙友随我登临神界,面见东君后封号授职,自当脱胎换骨,得享仙身。” 云倾陌躬身道谢,忽然觉得此般倒也没必要抗拒,毕竟他若能登仙,日后还可与母亲在一处,不必仙凡两隔,算是不错的了。 一念起,他算是自心底接受了自己已经成仙的事实。 然后,金池神君亦对姬夫人如法炮制,口中判词道:“修为得成,功德圆满,心性……心性……唉,私德有亏,黜!” 神谕落地,在场之人反应过来之时,天降枷锁,如同方才雷霆一般,轰然而落,紧紧地箍在了姬夫人的身上。 猝不及防之间,姬夫人本能地想要抵抗,但她蓦地对上了金池神君背后那人的眼睛,隔着幕蓠,她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浑身悚然一震,放弃了反抗。 “呃!”姬夫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被那枷锁径直压弯了腰,她单膝跪地,脚下的岩层寸寸开裂,碎成了粉屑。 “娘!”云倾陌瞠目欲裂,抢上前去跪在她的面前,想要扶起她。 但神力非是他一个尚未得到仙身的新晋小仙所能抗衡的,他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依旧无法撼动那枷锁分毫。而姬夫人,额上已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唇色惨白,像是压抑着山海般巨大的痛苦。 云倾陌转而面向金池神君,嘶吼道:“为什么?!什么私德有亏!我娘光明磊落,何曾亏欠过任何人!神君所判,必定有误!” 金池神君背后的蓝梵空不忍姬夫人受此苦难,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却被金池神君接连下了禁言咒与定身咒,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心底呐喊。 羲华虽然早料到是如此结局,仍不免唏嘘——天道也太过无情了些,令父子近在咫尺不能相认,眼望挚爱受难而不能援手,母子分离永无来日。世间之悲尽在于此。 金池神君对云倾陌道:“仙友之心,本君明白。但此为天命,非本君一己之私。你若质疑,本君便将姬千笙所亏之事一一道明,如何?” 姬夫人骤然出声:“不!不要!” 云倾陌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娘!为何不要?若真顺此天命,你会魂飞魄散的啊!” 姬夫人闻言,忽地笑了笑,脸上的痛苦之色冰消雪融,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但就是这样最寻常不过的动作,她也根本做不到。 “倾陌,神君所判,娘认。你莫要再为我开脱了。”姬夫人声色平和,仿佛过往无数个午后,她于山间陪他下棋、练剑,听他弹琴,看他作画,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云倾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着她的手,脱口惊呼:“娘!孩儿不信,不管他如何说,不管你认不认,孩儿都不信!”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 姬夫人像幼年那般哄他:“乖孩子,不必如此,聚散终有时,娘早说过,不能陪你到永远,如今,是到你我分别之时了。” 因为幼年的经历,云倾陌一度极为缺乏安全感,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乃是被云羿门收养的弃婴,云斐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在他的认知之中,姬夫人自然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但他就是莫名地亲近姬夫人,六七岁之前,因为她对自己的冷漠而没少哭鼻子,但当她对他放开怀抱之后,他很快便忘记了过往那些委屈,全心全意地敬爱与依赖她。这种感情甚至超越了他对云斐的孺慕之情,令一向超脱与平和的云斐都曾数次明言,说是吃了她的醋。 这样深沉的眷恋,岂是姬夫人一句“不必如此”所能抵消的。 云倾陌眼神渐渐平静下来,瞳仁中闪动着异样却坚毅的光,姬夫人太过了解他,见此心知不好,厉声喝道:“云倾陌!你要做什么?!” 为表亲昵,父母对于孩子多会唤其乳名,而一旦连名带字的称呼,必定是带着震慑之意,如今姬夫人如此做,就是为了给云倾陌当头一喝,让他清醒过来,不要做出什么惊骇之事。 但儿大不由娘,姬夫人因为愧疚,一向对他过于纵容。更何况云倾陌少年时期的叛逆延续至今,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此时此刻,他又怎会听姬夫人的。 于是他收回了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不管她说什么都充耳不闻,缓缓站了起来,拔剑出鞘,悍然出招,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向锁住姬夫人的枷锁接连挥出了十多剑。 那枷锁既为神器,岂受凡铁所伤。云倾陌用尽全力都伤不了其一分一毫,甚至连个印子都不曾留下。 金池神君袖着手,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倒是稳的很。 姬夫人不住地大喊,皆是劝云倾陌停手,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虎口被震破、流血。 心若刀绞。 最后,云轻陌愈加发狠,运起了全身的仙力,一臂持剑上扬,一臂回转如同抱月,紧接着他松开了牙关,喝道:“破!” 羲华猛地亮了亮眼睛,赞道:“这是姬夫人斩杀夕兽的那一招,他竟然也会,且青出于蓝。” 井焕在一旁抱着胳膊,道:“他修为差的太多,勉强祭出这一招,燃烧的是他的神元,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不值得称道。” 羲华“哼”了他一声,没搭话。 正如井焕所言,云倾陌虽然已得天道承认,但他未得仙身,亦无仙位,所能调动的仙力并没有多少,此时这般发狠,只能燃烧神元,就是孤注一掷,不要命了。 这一击之后,他胸腹巨震,全身脱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血中本已经泛出了淡淡的金色——那是他飞升成仙的证明。如今却在一点点转淡,连原本的殷红也变得黯然。 可惜的是,他付出了全力,却只在那枷锁上留下了浅浅一条白印。而他,却被反摄之力震得伤害加剧,内伤在人所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吞噬着脏腑。 姬夫人实在不忍,她虽为女子,却一贯坚毅,甚少流泪示弱,如今再也控制不住,哭嚎出声:“倾陌!娘求求你,放手吧!我所犯的错,我自己承担!” 眼看云倾陌根本不听劝告,随手抹去了唇边的血迹,再度举剑欲砍。姬夫人终于崩溃,冲着羲华和井焕大喊:“二位仙友,烦请出手,救一救倾陌!” 在场数人,除蓝梵空之外,皆看得到他俩。羲华也明白,此时隐身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于是和井焕现了身。 金池神君蹙眉,他拿不准此时是对羲华见礼好,还是干脆无视算了。 但看他脸色发黑,嘴角抽抽,想也能明白,他定然是不想暴露自己认识他俩的——羲华明白,随他去了。 羲华对云倾陌道:“倾陌兄,天命不可违,你再执拗下去,当心万劫不复。” 井焕没料到她会说“天命不可违”这几个字,明明最不屑那天道的,就是她自己。一时间不知道她是违心还是实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第183章 可算回忆完了 云倾陌聪慧非常,方才他经金池神君判词飞升后便已经看到了羲华与井焕,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不过是无暇顾及罢了。此时被姬夫人一语叫破,他不由止住了剑锋,看向羲华这俩“酒肉朋友”。 云倾陌天纵之才,出身极高,交友遍天下,不走心是常事,若非当日花魁雀舞逼婚恨嫁,这二位不惧众人口舌为他解围,什么相见恨晚,什么称兄道弟,大概都是场面话。 没想到这回他看走了眼,两位刚认识了区区几日,却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甚至还屈尊来到了门中,为他这个朋友殚精竭虑,此时还亲临这混乱难堪的劫雷之地,他内心中,感动莫名。 若是知道他这前半段的想法,羲华定然要跳脚大骂:去你祖母的区区几日,呸你个酒肉朋友。从你胎儿起至你如今人高马大,本帝君都看了个遍,要你个鬼的感动。 但骂归骂,她已经决定的事,不能更易。 于是她祭出佩剑,“锵”的一声剑锋出鞘,指向了姬夫人的肩头。 “这枷,我来破!” 井焕头痛,连忙拦住她:“方才是谁说的天命不可违的?你现在这是做什么?!” 羲华挑眉一笑:“天命?让那玩意儿见鬼去吧!” 井焕:“……” 虽不赞同如此直接鲁莽,到底他是没再阻拦,只是认命地扬起手,汇聚四周水汽凝出了一把冰锥,遥遥对准了金池神君。 金池神君:“……”他没想如何啊,堂堂天帝要硬刚这三界之中的第一秩序,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不敢做啊!!! 但井焕便不同了,正好拿来挡枪。 金池神君道:“井焕君不介意本君将你的身份道明吧?” 井焕耸了耸肩:“在场之人若不位列仙班,便会沦落无间,早晚会再碰上,我们的身份已无保密的意义了。” 饶是如此,金池神君仍不愿将矛头抛向羲华,只是意意思思地与井焕寒暄了起来:“井焕君,你下界之事被贵叔父闹得沸沸扬扬,本君此番出门之前,听人言道,你鲲鹏族中皆要拿你回去跪你家逍遥祠了。” 他这是示弱的意思,表示我看不见亦听不见,天帝陛下你爱出手出手,爱救人救人,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井焕自然会意,收了冰锥,上前亲亲热热地揽住了金池神君的肩膀,拉着他到一旁去闲扯了。 “金池兄……”他倒是挺自来熟:“我家那点事儿,竟然惊动了紫光道场,我那叔叔真是越来越要脸了。” 但金池神君的辈份比他大出一辈,仙龄又比他长了不知多少,被他这般套近乎委实有些不习惯,却又不好再拿架子,只得保持着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边附和他,一边“抽出空子”对幕蓠之下的蓝梵空道:“蓝先生,有劳尊驾帮本君照应此处一二。” 话音落,神谕生效,蓝梵空身上的禁言咒与定身咒皆被解开,他一脸欣喜,来不及细想便奔到了云倾陌母子面前。 这时,羲华已经毫不啰嗦,干脆利落地一剑斩开了姬夫人身上的枷锁,然后立刻收了剑,像是见不得光似的。 在云倾陌看来只是轻巧的一击,但这是三界共主与三界第一意志的一次公然交锋,羲华还是太过稚嫩,她所付出的,远没有表面上那般简单。 不驯、不屈的种子一旦种下,她便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 枷锁落地,待他们离开之后,化为了新的峰峦。此时,云倾陌惊喜交加,上前一把扶起了母亲,对羲华不住道谢。 羲华默默咽下了喉中的一口辛甜,对他们道:“我只可保夫人不死,是否要登天,还看夫人的意愿。” 云倾陌不解,道:“阿爹已逝,娘在这里再无牵绊,难道还有其他的打算?” 羲华不语,对蓝梵空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便背过了身,指尖一弹,一粒血珠落地,山壁边便迎风而生,迅速发芽、抽枝,长出了一株桃木。她凹了凹身形,靠在枝干上,潇洒随意,有一种“深藏功与名”的名家风范。 不过,这一番做作只是看似潇洒随意。实际上,她因反噬之力而双手颤抖,已经无法再握剑,只能抱起胳膊,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痛的唇角都止不住抽搐起来。 痛的发慌,但心里真是舒爽的要飞起。 云倾陌有些戒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涌起一种既抗拒,又熟悉的感觉。 难道此人是自己的故人?但他酒肉朋友虽多,这位若真是如此那些人,他定然不会有此等异样之感。 云倾陌思索片刻,了无头绪,看向了姬夫人。 姬夫人却仿佛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她双手颤抖地握住了腰间的墨玉锁片,嘴唇翕动着,不知该说什么。 而蓝梵空亦迟迟不敢上前,布满皱纹的双手放在幕蓠上,将脱未脱,心中彷徨反侧。 近乡情怯,不敢相见故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吧。 眼看云倾陌眼中疑色愈来愈重,姬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喊了一声:“梵空,是你吗?”声音既急却轻,仿佛是怕叫破一个美梦,抑或是……惊醒一个不存于世的鬼魂。 蓝梵空终于脱下了幕蓠,记忆之中的两张脸在彼此的视野中相撞,一个苍颜白发,被岁月带走了当初的风华;一个容颜依旧,还是当年堤畔初见时的模样。 蓝梵空身在紫光道场多年,沐浴仙泽,灵气涤体,原本该延年益寿,青春长留。但他执拗地拒绝了金池神君的好意,不曾踏入一步修行路,所以如今他已至耆艾之年,到达了绝大多数凡人所能到达的寿数极限。若是再晚几载,怕是再也没有今日相见的机会了。 碍于云倾陌在场,姬、蓝二人即便再有衷肠欲诉,也不能表现出来。但四十年前短短三百余日的相守,令他们在跨越了如此岁月长河之后,仍旧拥有彼此的默契。 只是一个对视,他们便明了了相互的心意。 姬夫人拉过云倾陌,缓缓述说了他的身世。云倾陌眼神麻木,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一时难以接受。 但他毕竟不是三岁幼童,况且凡人喜用“晴天霹雳”四字形容此时此刻的心境,可他到底方才被雷劈了个透心凉,再有惊雷,也见怪不怪了——或者说,面上波澜不惊,心中骇浪波涛。 “娘……”他平静道:“你与阿爹……与云门主,当真一丝情意也无?” 姬夫人很想否认,但她与蓝梵空之间的相恋即便不为世俗所容,却绝非她一念之差——她与云斐,从一开始,便只是道侣,而非夫妻。 但云斐对她之情,山高海深,甚至不惜自陨于她的剑下,她无以报还。 她对他,无爱,只有愧。 所以,她对云倾陌的这个问题,沉默不言。 云倾陌耐心等待半晌,忽而大笑,仰头却流下两行泪来:“我明白了!” 蓝梵空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原本对于这个儿子,已逝的一万五千个日日夜夜,他一直朝思暮想,思念得肝胆俱裂,此时终于得见,却又内疚得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终于,金池神君打破了此地死一般的寂静,道:“姬千笙,蓝梵空,云倾陌!何去何从,你三人可有决断?” 姬夫人扯下了腰间的墨玉锁片,交到云倾陌的手里:“这是你的父亲为你庆生亲手所琢,你带在身上,留个纪念。” 说完,不待他反对,上前挽住了蓝梵空的手:“梵空,我们终于可以相伴永远了。” 蓝梵空道:“天命垂怜,我终于可以再为你抚一曲“长相思”。” 姬夫人点点头:“四十年了,我对此魂牵梦萦。” 蓝梵空深情地望着她,摸了摸她鸦黑的发丝:“你依旧如此美好,我却老了。” 姬夫人笑笑:“这些从来都不重要。” 云倾陌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失声大喊:“娘!不要!” 他正要扑过去阻止,但他猛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羲华苦着脸转过身,幽幽道:“唉,这个恶人还得我来做。” 云倾陌立刻运功抵挡定身咒,但他一个小仙,如何与天帝抗衡,眼下除了眼球能动,其余的,连一根手指都移动不了分毫。 金池神君和井焕不知何时停止了交谈,皆看向此处,金池神君还向她遥遥一礼:“多谢!” 羲华摆摆手,道:“余下之事,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金池神君领命,一道神光射向姬蓝二人。他们执手对望,脉脉含笑,然后,那笑容一点点凝固,肉身亦一寸寸化作了飞灰。 云倾陌目眦尽裂,吼道:“不……!” 人的潜力无限,在情绪最激动之时往往能突破一切限制。此情此景之下,云倾陌竟然挣脱了定身咒,脸上的肌肉扭曲成可怖的模样。 羲华和井焕正目送着姬蓝二人的魂魄前往幽冥,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柄锋刃正在向自己而来。 “噗嗤!”下腹一凉,羲华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身侧。 第184章 回归正题 数百年后,凡界承天殿。 茶席上,井焕和羲华小心地对了个眼色,笑道:“倾陌仙,请!” 云倾陌不给他们这个面子,肃然道:“我曾听闻,天帝陛下去了一趟魔界,归来后心性大变,一改往日颓丧,废寝忘食兢兢业业,神界多年积陋为之一清。怎么小仙亲眼所见,陛下不在神界,竟然在此处女妆示人,做什么承天殿天女呢?” 羲华腹诽:几百年了,这位舌头上的毛病还没治好。 面上却笑:“此事,说来话长了。”然后她决定不惯着他,对井焕道:“我已经安然出宫,珠妃日后也掀不起风浪了,去将九——韶——请回来吧。” 她这般说是故意的,因为“九韶”二字一出口,她看到云倾陌的脸色明显变了,心中不免畅快,有一种狐假虎威的得意之感。 但云倾陌是个人精,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掩饰性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两界盛传你死了你知不知道?!可你却在此逍遥,过得这般恣意,原来竟是因为紫微帝君相伴身侧的缘故。” 羲华惊诧于他竟然知道这么多,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啊——什么时候,他竟然对外事外物这般上心,连这人界的地仙都不知道之事,他竟能如此通晓内情,看来是详加留意过。 云倾陌……变了。 井焕却没她这般细腻的心思,他只道:“行了,别装了。你看你手都抖了,明明对九韶怕的要死,还假充什么大尾巴狼呢!” 云倾陌闻言“啪”的一声把茶盏顿在案上,“哼”道:“怎么?有九韶护体,你俩就这般有恃无恐了?!他一个自逐于神界的堕神,还能再行赏善罚恶之权不成?!我日后不怕他了!” 羲华惊诧了,觉得这一幕有些迷幻,她望了望井焕:“你信吗?” 井焕摇摇头,毕竟云倾陌对九韶的畏惧曾经大家皆有目共睹,如今他仅凭一句狠话便立起了这般宏大的目标,有夸大之嫌。 要说起云倾陌成仙之后的经历,以及他与九韶之间的恩怨,“精彩”二字委实太过苍白,不太能够形容的。 当年在云羿山,羲华被他迁怒之下刺了一剑,伤势颇重,连金池神君都束手无策,只得将他们一行人带回了紫光道场,交给紫光圣母与闻贞神君诊治。 凡铁原本伤不了真神之体。云倾陌那一剑却足足让羲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算是很出息了。 羲华倒没有怪他,毕竟谁亲眼看到爹娘在自己面前化作飞灰,尸骨无存,都不会好受。云倾陌愤怒的合情合理。 但她却是无辜的——安排这一切的不是她,姬蓝二人的结局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且他们甘之如饴,只做鸳鸯不做仙,算是一桩美谈了,二人的魂魄去往在冥府还受到了各方褒扬。 她还曾盘算去跟冥君打个招呼,来生一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胎,让他们再续前缘。 这一切,都被云倾陌一剑毁了。 凡人亦可撼天,他那一剑刷新了神族对于人族的认知。闻贞神君花费了许多精力,才将羲华的伤势控制住——当然也是她自己作,方有起色便耐不住久卧,非要带伤起来晃荡,一日放纵过头,和井焕偷喝金池神君的私酿,醉的一塌糊涂,伤口开裂的干脆利落,被终于寻过来的九韶当场抓了个正着。 她与井焕这遭偷溜下界,时间委实有点久了,三五日还成,近月不见人影就有点夸张了,毕竟朝会上久不见天帝,不是一个称病所能糊弄过去的。 紫光圣母为她操碎了心,亲自下场给她圆谎,用的是“清修”的理由。 紫光圣母多年未出道场,从未有传闻看得上谁,更从未为谁亲临过凌霄殿,如今羲华这位咸鱼天帝竟能得了她之青眼,神界六族各自计较,皆在心中重新掂量形势,按捺下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 连带着井焕也受益不少,至少往昔井槑从未将井焕这个天帝伴读的身份看在眼中,原本一再嚷嚷着要治井焕不敬尊长之罪,从今而后竟然偃旗息鼓,分毫不提了。 唯独一人对羲华与井焕二人揪着不放,并且追到了紫光道场,向圣母求证。 ——九、韶!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连一向静若止水的紫光圣母都被他哄得心旌微摇,放他去见了羲华。 彼时羲华正侧卧在榻上痛的龇牙咧嘴,井焕一面给她的伤口敷药一面碎碎念地数落,羲华不服,一面嘴里“嘶嘶”地呼痛,一面和他打嘴架。 九韶这缺德带冒烟的,寻到了羲华的下榻之处并不急着进门,反而站在门外将他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前因后果成竹在胸,这才清咳一声,叩了叩门。 羲华和井焕一听便知是他,毕竟从幼时伴读一路至今,他俩对九韶皆是“又爱又恨”。 “爱”他勤恳有为,有他在比一百个文曲星君都好用,批起奏疏来任劳任怨,又快又好。“恨”他勤恳有为,有他在,羲华可以放心自在地摸鱼躲懒,咸鱼天帝之名是越来越扒不下去了。 羲华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就如以往她端坐案前,把话本子套在正书中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神使通禀,说是九韶君来了。 他倒懂礼,从未直接登堂入室,但羲华每每皆来不及遮掩,便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将话本子袖入了他的口袋,没收了。 于是此番她索性不再遮掩,单臂撑起下巴,笑道:“九韶君来了,这些日子为朕批阅奏疏,辛苦了。” 井焕可没她这般处变不惊的心态,见到是他,脸色骤变,那种既觉得晦气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表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委实不够朋友,别说为羲华两肋插刀了,就算插她两刀也得把自己择出去,所以他忙不迭地将药瓶纱带往旁边的托盘中一放,只给羲华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自己一个人颠了。 羲华心中的底气顿时丧了一大半,因为九韶明显是心中有气,一张俊脸面无表情——虽然他大多时间都面无表情,脸像瘫了一般,但此时的“面无表情”与以往的“面无表情”就不大一样,她品得出来。 九韶默不作声地坐在榻旁,拿起了纱带为她包裹腰侧的伤口。期间还因为她半边身体压在榻上而无法抽拉纱带,遂对她平(强)静(压)无(怒)澜(火)道:“能抬起腰吗?慢一点,试试看。” 怎么看怎么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羲华胆战心惊地将腰向上抬了抬,扯痛了伤口都不敢呼出声来。 九韶做事向来专注,此番却一改常态,一面将纱带左右穿拉,一面对她道:“凡界新晋的那位仙者听说是以武入道,修行圆满飞升的,我从未见过,十分好奇,方才已经去找他切磋过了。” 羲华的嘴咧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公认的第一武神,竟然寻一个新晋小仙的晦……嘶,哎!” 九韶似笑非笑,问道:“疼?” “……”羲华咬着牙道:“不疼!” 九韶高傲地点点头,将她的腰缠成了个粽子,那纱带原本不够长,是他以仙法将其变成了一个长到可怕的程度。 这下好了,别说是喝酒玩耍到处去浪,她挺着这般鼓鼓囊囊的腰腹,连榻都下不了了。 至于那天九韶究竟是如何与云倾陌切磋的,无人得知,只知道日后云倾陌变成了倾陌仙,在神界看到九韶都是绕着走的。凡人对此有句俗话,叫像那什么什么,夹着什么什么就跑。 后来,倾陌仙对羲华和井焕还算客气,羲华亦不曾计较过那一剑之仇,毕竟是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么,格外与众不同一些。 可是倾陌自此也染上了一个毛病,对愈是亲近的人,便愈是毒舌一些,主打一个阴阳怪气,不会好好说话。 好了,往事不可追,谁追谁后悔。只看当下罢。 既然云倾陌已经知道了大概,再藏着掖着便没意思了,羲华索性将前因后果向他倒了个遍,其中不乏美化之意,给自己立了一个“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人设。 因自己的身世之故,以及对仙途的看破,云倾陌登仙之后婉拒了东君赐予的仙职,只做了一个闲散小仙,连封号都不要了,大家只得倾陌仙、倾陌仙的叫了。 倾陌仙在天上人间随意闲逛,据传他还悄悄去寻了姬夫人与蓝梵空的转世,见他们一生安乐,便又悄悄地走了。 谁知这三五年,他不知起了什么念头,竟然做起了励苍帝的宫廷琴师,大有隐于世事的意味。谁知竟然机缘巧合发现师毕宣与地仙的勾结,间接得知了羲华的变故,本想寻她一问,可猝不及防间竟在此处相遇,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无巧不成书。 不过,昔日堂堂天帝流落人间便罢了,谁能告诉他——“他”骤然变成了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第185章 好友变性了 云倾陌个性从不含糊,他既然有此质疑,便干脆问了出来,羲华本想略过此段不提,眼看避不过去,便舍去离澜神妃和阴阳鉴不提,直白告诉他:“我本就个女儿身。” 云倾陌震惊了,他还以为是“他”为了方便行事,自己变化的。但转念细想又觉得不合常理——羲华虽舍得为苍生牺牲,但能牺牲到这个份上的,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云倾陌顿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与她如何相处了,他活了几百年,无论天上还是人间,从未与女子有过什么近距离接触,后来更是因为母亲与生父之间的不伦之恋,以及他们对云斐的背叛而备受伤害,自此不再信任这世间还有真情在,所以,视女人如猛虎。 一想到他曾数次与羲华酩酊大醉,一张榻上你枕着我的大腿,我压着你的胸口睡得形象全无,便觉得难受,深觉以后无法再正视“她”了。 更何况,九韶那个杀神还与他们一道落脚于此,他此时不跑,岂不是傻了吗?! 于是他绝不拖泥带水,告辞起身、整理袍摆、迈腿就走一气呵成。 羲华没有开口留他。 对于九韶的恐惧深深印在了云倾陌的骨子里,是他心中洪水猛兽之首,对于这种一言不合便要将人打服了的人,云倾陌感到的不仅仅是屈辱,还有不得不服的敬畏。 ——当年那场,九韶可是没有占他半点便宜,不但自封了灵力,只凭武力与他过招,还挺“善解人意”,专门寻了个没人之处,公平、公正地将他打到服,中间还“体谅”他体力不支,暂停休息了几个时辰,养足了元气再行比过。 云倾陌自有一股傲气在身,原本坚持“流血不流泪,认输不认服”,但遇到九韶这种劲敌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最后他甚至以为,若是自己真不认服,九韶大概要与他耗上一辈子。 彼时他还不明白,自己一个初上神界的小仙何以会引得他非要对自己出手,如今以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惜叛出神界的所作所为而论,终于明白了。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如是,神仙亦不能免俗。 于是,赶快溜才是上策啊。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侍女进来禀报,说是阿吉先生回来了。 羲华的神色顿时一僵。 云倾陌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位是谁。 阿吉?云倾陌嘴角抽了抽,觉得辣耳朵。 现在再跑有心虚之嫌,他只得停住脚步,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羲华和井焕颇感意外,方才“欲找九韶回来”不过是要拿捏云倾陌的玩笑话,谁知他消息如此灵通,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 羲华连忙对云倾陌道:“宫中发生的事千万保密,尤其是我遇刺一事半个字都不可说!” 云倾陌心说谁会这么找死,忙不迭点头,井焕却傻呆呆地问:“你遇刺了?谁动的手?你可有受伤?” 早不表现晚不问,非得这个当口连珠炮,羲华狠狠踢了他一脚,给他一个“不闭嘴便杀人”的凌厉眼神。 井焕吃了个没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嘟囔道:“迟早他都会知道,躲什么躲!” 羲华差点要败给他。 九韶进殿时,身旁还带了个“拖油瓶”——阿弥如今对他好感大增,去哪儿都得扯着他的衣角。 云倾陌连忙低头,施礼道:“见过九韶神君!” 羲华和井焕一道磨起了后槽牙——方才那般唇舌犀利,仿佛嘴上粹了毒,如今却如此做小伏低,云倾陌这厮太可恨了! 九韶对他在此见怪不怪,事实上,只要对羲华无害,且对她没有什么想法的男子他都不在乎,但只要这二者占了其中之一的,哼哼,前例不是好好地摆在这里么。 所以九韶礼貌性地对云倾陌点了点头,道:“倾陌仙不必多礼。”然后直截了当问道:“谁伤了你?” 语气平淡,仿佛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一般可怖。 羲华立刻道:“区区宵小,没伤我分毫,你且稍安勿躁。”然后又快马加鞭地转移话题,对阿弥道:“过来,阿娘抱抱。” 阿弥数日不曾见她,想得抓肝挠心,马上扑进了她的怀里。羲华问:“一别多日,阿弥过得如何呀?” 不是她非要这般别别扭扭地说话,是有九韶这个严师在此,她不敢造次,怕被九韶“哼”她! 但出乎意料的,阿弥奶声奶气地撒娇道:“阿娘,阿弥好想你啊。”一面说一面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她的手。 羲华的心要化了,顾不得看九韶的神色,一把将阿弥抱起来放在膝头,道:“阿娘也好想我们阿弥小宝贝了!” 然后,这个小宝贝语不惊人誓不休,向九韶的方向看了看,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邪道:“阿爹也好想阿娘的。” 爹?九韶什么时候成阿弥的爹了? 正想伺机告辞的云倾陌听到这话,一口茶喷了出来,被呛的捶胸顿足,咳了个惊天动地。 羲华满眼尴尬,这题该怎么答,她不会了。 九韶却丝毫不以为忤,道:“阿弥甚为乖巧 ,我已经收他做了义子,晚娘可证。” 他神色自若,亲身演绎了一场“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甚至他犹嫌不够,还添了一把柴,加火道:“还有,多日不见,我的确很想你。” 羲华迅速扫视了一圈殿中,心道幸好没有旁人,否则别怪她要大开杀戒,封一些人的口了。 云倾陌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顾什么礼数了,索性道:“小仙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说完,也不待主人发话,起身便走。 颜慈候在殿外,见他出来,客气有加:“云先生慢走!” 云倾陌摆摆手,忽然对他道:“在此处当差,挺不容易的吧?!” 颜慈:“……” 他不明所以,云倾陌也不解释,道:“不必劳动了,留步吧!” 云倾陌溜了,井焕也识趣地告辞,偌大殿堂中,只余羲华“他们一家三口”。 九韶本想唤晚娘进来,羲华未卜先知地拦住了他,硬生生将阿弥留在了自己身边。这倒是彰显了她一个机灵劲儿,否则若此时令她与九韶独处,她恨不能晕过去算了。 唉,她在心中暗叹,怎么就传染了云倾陌身上那股怂劲儿了呢。 九韶并不打算揭过方才之事,问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大概是碍于阿弥在场,他难得的脸色温柔,和风细雨地问出了这句话。 但羲华知道,若是再不“据实交代”,九韶大概会直入皇宫,揪住励苍帝直接问个明白。 羲华又在心中叹了口气,心知没法拿阿弥做挡箭牌,唤晚娘进来将他带了下去。 “也罢,自从当年魔界始,至今发生了这许多事,是该好好捋一捋了。你坐。来人,上茶。” 照理从魔界开始捋往事,应叫上井焕一道,但羲华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九韶亦不愿有这个显眼包在场,于是二人对坐,小几上茶香袅袅,乍一看岁月静好。 说来话长,他们这捋一捋颇有复盘的意思,便一桩桩一件件分析了个明白。 但第一件,便至今无解。 交界处的那方寒潭中为何会是冰火两重天,其中的冰箭与烈焰是何人所设?他们又为何会因水遇险而换身? 对于此处,九韶倒并非全无头绪,他在丹穴山那一遭,并非只是受刑以报生恩,同时也借机做了些查探。 虽然他因叛离神界之事触怒了凤君,但有翼族中,他的拥护者仍众。那一番遭遇的小朱雀陵光便是其一,曾受他所托传讯于昔日属下,调查至今总算有了些眉目。 距今一千年左右,鲲鹏一族的君后婠漓无故失踪,当年此事在水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鲲鹏族当时的君上井旷曾派出万千水族寻遍三界,几乎将四海翻了个个儿,都不曾寻到君后的半点踪迹。 彼时井焕不足百岁,尚是幼齿,从龙蛋中化形时日尚短,犹自懵懂。父君因母后之事日日烦忧,根本顾不上他,族中之事连带着他的教养,都托付给了族弟井槑。 井槑的野心,便于此时到达顶峰。 按照鲲鹏一族的继位顺序,若井旷退位,还有井焕这个第一顺位继承人,井槑绝无成为族长,掌控天下水族的可能。 他若肯动脑子,本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取而代之,名正言顺地令水君之位易主。但他偏偏选了最愚蠢的一种,虽然得偿所愿,却也为三界诟病,成为了族内外的跳梁小丑,以致千年来,风评极差,始终不能服众。 他所做的,便是揭露了井焕的身世。 第186章 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婠漓夫人私通外族,井焕并非井氏血脉,他的生父,不过是鲲鹏族的一个旁支,出身不显,却不知有何手段,迷惑了高高在上的君后,令她死心塌地背叛了自己的夫君。 婠漓夫人生下孩子后,曾一时悔过,将鱼卵带回了北冥之海,但很快,她又鬼迷心窍地抛夫而去,并将井焕留在了鲲鹏族中。 以往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如今想来,方觉得其中的不妥之处昭然若揭。 羲华蹙起了眉头:“不对,既然井焕是婠漓夫人与他人私生,为何要将孩子留在北冥?不应该带回给他的生父么?” 正如同云倾陌的母亲姬夫人那般,将婴儿留给了蓝梵空。 九韶点头赞同:“婠漓夫人此举,的确令人费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九韶道:“我命人多方查探,证实当年先鲲鹏族长井旷对夫人琵琶别抱之事心知肚明,亦对井焕的身世装聋作哑。且在婠漓夫人再度失踪之后心伤难抑,对她的思念绝非作伪。” 羲华:“……” 怎么这世间的男子,一个两个,皆深情至斯。云斐如是,井旷亦如是。可看看她的父帝,偏偏那般寡情。真是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瞧瞧,她在此感慨真情难得,却总是对自己的身旁视而不见。 九韶已经习惯了,且他倒是挺能理解井旷的——爱一人,心属一人,便对她毫无保留,不管她对自己情付几何,只要她开心,自己便喜悦。 九韶继续道:“后来,井焕破壳出世后,井旷径直将其立为少主,确认了他下一任族长的继承者的身份。这引来了代族长事的井槑的不满。井槑负气之下,将将婠漓夫人出走的真相公之于众。” “这一下引发了轩然大波。鲲鹏一族震动,几位长老将井旷跪了出来,请求他休弃令阖族蒙羞的婠漓,并在井槑的挑唆下,质疑井焕的身世。” “井旷以一己之力抗下所有,不惜与全族为敌,保住了婠漓和井焕的身份。这其中应该伴随了兵变与厮杀,当年的血腥已被刻意掩盖,并无什么实质的文墨证明,但以我推断,应确实无误。” “那之后,井旷沉疴不起,井槑看似笑到了最后,掌握了水族真正的权柄,却也落下了骂名,并且不得不答应了井旷的条件,井焕依旧稳坐少主之位。” 羲华沉吟道:“照理说,井槑这族长之位来路不正,井焕这少主做的亦不光明正大,且千年以来饱受耻辱和折磨。井旷这般安排,令人费解。” 就比如云斐吧,他到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至最后才得知云倾陌身世的真相,却还愿意成全姬夫人,这已经十分高尚且难能可贵的品德了。他临死之前将全身功力转嫁予姬夫人,本该魂飞魄散,无法往生,但事实上羲华查过冥府的命簿,云斐不但有来世,且命数极好,每一世都夫妻和美,儿孙满堂——这一切,仿佛天道给予的补偿。 而相比起他来,井旷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非但对婠漓夫人念念不忘,对自己头上的一片绿油油毫不在乎,甚至还对井焕视若己出,费尽心力保住了他的少主之位。此种品格,别说是高尚了,说是圣者亦不为过。 世上真有这般的圣人?羲华不相信。 九韶道:“确实,鲲鹏一族当年的事闹得三界皆知,井焕看似保住了少主的尊位,井槑也登上了心心念念的水族之主的宝座,但谁都不曾有过一天清静日子。井旷的这一番心思看似无我,实际上处处透着诡谲。” 羲华托着下巴道:“如此说来,将那寒潭中的冰箭与他联系到一起倒是有些可能。可是,他已经陨落了啊。啊……我知道了,他或许还在世上,对否?” 九韶亦觉有理:“井旷之陨是井槑为证,此人色厉内荏,鱼质龙文,绝无资质弑兄夺位,若不是受了井旷蒙蔽,便是火中取栗,做了他的同谋。” 羲华摇摇头:“我幼年时仅寥寥见过井旷数面,对他的秉性知之甚少。但井槑其人你我皆有目共睹,若我是井旷,绝不会择他同谋。” 九韶沉思片刻,道:“然一切俱如烟邈,应亲往求证,方可一窥究竟。” 羲华赞同:“你想从何处下手?” 九韶唇角一勾,羲华会意,与他异口同声道:“交界!” 既然线索已经指向了那方寒潭,倒不失为一个契点,但那处凶险非常,羲华对其没有一点好印象,况且,在经历了丹穴山中的第二次换身之后,她便对水潭水池水洼敬而远之,仿佛生出了一种“恐水症”一般,恨不能日日靠“涤尘诀”活着。 其实,根本不需她为难 。 羲华、九韶、井焕三人中,既然已经怀疑到了水族身上,那便不论井焕是否知情,他都应涉身事外。况且,当年井旷与婠漓夫人之事一直是他心头的荆棘,处于对最好的朋友的关心,羲华也定不会让他去调查此事。 那么,只剩下九韶了。 他倒也当仁不让,虽然他对控水术略不精通,应付寒潭中的冰箭略显棘手,但那火焰却奈何他不得,毕竟三界之中,还没有什么能与凤凰真火一较高下。 九韶主动请缨,羲华在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谁知,九韶这个操心的命,临行前将阿弥的课业交托给了羲华。 羲华:“……” 让她带娃、哄娃、陪玩陪睡都不在话下,可让她教化这么小的一个豆丁? 她自幼顽劣,不被鞭子抽着便如同身上长了刺一般,别说安安稳稳地坐下读书了,能老老实实地呆上一时半刻便算她输! 她哪里知道该如何教导一个幼儿? 难死她了! 羲华为了安他的心,一口应允,心中早有盘算——阿弥是她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乌发才养到这么大的,惯会拿捏她的软肋,只要稍稍撒娇便能令她丢盔弃甲,她对他,可是狠不下心来。 但她做不到,有人做得到啊。此人最适合做这等费力不讨便宜之事。 ——颜慈! 九韶前脚方走,后脚她便唤了阿弥和颜慈进来,殷殷嘱托,命颜慈好好看顾阿弥的功课。 古板如颜慈,近来将九韶对阿弥的教导,一言一语皆看在眼中,不由对他十分推崇,如今令他暂代此职,他不但欣然接受,还挺跃跃欲试的。 可怜的小阿弥,此时还咬着手指撒娇要抱抱,全然不知他将面临怎样的水深火热。 为了防止自己心软,羲华狠了狠心不去干预颜慈的教学进程。又怕阿弥哭闹,连夜间都是等他被晚娘哄睡了方才上榻,所以,阿弥所经受的究竟水有多深,火有多热,她自己都不知道。 过了数日,她忽然觉得应该去慰问一下小阿弥,便提了膳房新做的糕点去书房探望。 一见之下方才大惊失色。 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小的一个人儿,仅仅一个旬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便没有光了,下睫处微有青黑,念书的时候声音空洞,与先前那会发出软乎乎的小奶音的阿弥判若两人。 羲华吓了一跳,顿觉自己太可恶了,小阿弥这是刚出虎穴,又被她送进了狼窝啊。 她心疼的双眼发酸,当即冲进去将阿弥抢了出来,气得颜慈脸色发青,若不是碍于尊卑,恐怕便要与她拍案当场了。 事后晚娘来说项,转述了颜慈的那句“严师出高徒”。羲华搂着孩子神色不悦:“较之阿吉严苛更甚!如此揠苗助长,好孩子都要被教傻了!” 活脱脱一个溺爱幼子的见识短浅的村妇形象。 晚娘也觉得有些过了,在她们那乡间,哪有拘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做什么学问的,不过都是尿尿和泥、招猫逗狗,怎么疯魔怎么玩罢了。 但她也替羲华和阿弥担忧:“只是,若停了公子的课业,阿吉先生那里,夫人预备如何交代?” 提起他,羲华面上一片土色,还没等她想好,怀中的阿弥突然道:“阿娘,我愿意继续跟颜先生读书。” 羲华大惊,生怕阿弥是被九韶和颜慈接连洗脑,给忽悠傻了。 阿弥虽然疲倦,却强撑着朗声道:“师尊说过,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阿弥愿效先贤,勤学不已,知明而行无过。不过……”他停顿了片刻,小声道:“阿弥是有些困乏,今日便偷个懒,借阿娘这里歇一歇。”说着,眼皮便有些打架,竟然要睡过去的意思。 羲华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到榻上,拍着他的脊背哄他睡了。这才忍不住扶额,心道阿弥这醒悟,她一个千把岁的真神,驾云御风都赶不上。 第187章 拆台,互相拆台 次日,羲华亲自把阿弥送到了书房,又对颜慈客气了几句,方才将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哄得有了几分悦色。 羲华从书房出来,便看到井焕抱着胳膊站在花园中,百无聊赖地弹着花叶上的晨露玩儿。 鲲鹏是天生的水源之主,纵使此时他无丝毫法力在身,控水术使不出先前的半成,却不妨碍他在此“闲情逸致”,玩出花儿来了。 只见他指尖轻点,数十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乱蹦,杂乱中却自有一种韵律。羲华耐着性子远观了一会儿,分辨出来他是在用水珠奏乐。 若是此时取一方白玉盘来,水珠在其上弹跳不休,定然会“嘈嘈切切,叮叮复咚咚”。虽然器具简单称不上天籁,却定然是好听悦耳的。 待一曲毕,羲华才一面鼓掌一面走过去:“阿焕竟有此闲情逸致,此时……”她抬头望了望天,诧异道:“你居然起的这般早,不像你啊。” 井焕一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便知道没有好事,不过这也无妨,她惯会如此,赶在别人发难之前先出手,他已习惯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心软,也不要生怯,直接怼回去便好。 于是他道:“你不也是,到底是有了儿子的人,竟然也闻鸡起舞,励志了哈?!” 羲华不以为意,佯叹一声:“你若也想尝尝这滋味,不妨早点把画扇娶回来,让她给你生上十尾八尾的小鱼苗,个中滋味,不就尝到了么。” 提起这茬,井焕不免有些失落。照理说,他与画扇一道经历了如此之多,早就彼此生意,两心相许。他亦向她表达过嫁娶之意,却每每都被她婉拒,用的,皆是一些敷衍苍白的借口,诸如神妖身份悬殊啦,她的过去污淖自卑啦,家国不在内心惶惶……诸如此类。 井焕明知她是故意推脱,有吊着他不上不下之嫌,但他从未拆穿,只默默认了,转身而去。待过得十日半月,又寻机会探问她的心意。如此几次三番,二人都不知疲倦。 羲华语塞,觉得他俩耍人玩呢。 正应了她先前说过的话——画扇对他,绝非真心。只是因为她无处可依,才愿意与他天长地久。若是哪一日她得偿所愿,指不定对井焕这个连法力都没有,空有神名,却形如凡人的神族有多嫌弃。 井焕倒看得通透,抑或是说,傻的通透:“无妨,她既然心心念念妖族大业,我便出手帮上一帮,算是一份拿得出手的聘资罢。” 羲华一听,心中隐隐不安,却还问道:“噢?你要怎么帮她?妖族被魔界奴役何止数万年,你有什么办法能令他们得享自由平等?” “太过自不量力”几个字在她舌尖转了转,被她咽了回去。 井焕显然早有成竹在胸,道:“此事也不难。只要令妖族摆脱魔界的掌控,为其寻到一片乐土,从此无忧无虑的繁衍生息,便是解决之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去解救他们?” 羲华磨了磨牙:果然,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神他的不难,若真这么轻松,此等名垂千古之功,不世之业,还轮得到他来筹谋?! 这是画了多大的一张饼啊,若是那些妖族知道了,是会对他感怀涕零呢,还是会耻笑他异想天开呢? 羲华咬着牙笑:“我觉得,你此番志愿太过宏大了些,征求过画扇的意见吗?她觉得如何?” 井焕摇摇头,眼中竟然浮现出一片水色的沉郁。他远眺天边渐渐浮起的朝阳,忽然问道:“我不想将她再牵扯进来。你随我去魔界看看,再论筹谋,如何?” 羲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道:“就你我啊?有点危险吧?魔界那里咱们又不是没有踏足过,此般说去就去,有些鲁莽了。” 井焕幽幽道:“你以前,何曾说过危险,又何曾思虑过鲁莽不鲁莽的。看来真是心有挂碍,放心不下里面那个小家伙。” “你心忧幼子,可你便没想过,多少妖族稚童亦在被奴役和欺凌,他们也曾是你的子民,你想想他们,心不会痛吗?!” 羲华的心倒真不痛,暗自腹诽他既然都明白,还来道德绑架自己。再者,井焕今天这是吃错药了不成,这般语调,真是令她很难适应,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眼前这人,还是井焕吗?会不会有人鸠占鹊巢,夺舍了他这身皮囊?还是有什么人给他洗了脑,令他如此阴阳不协,忧郁的像个女人! 她正盘算着去问问画扇,看看她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所以,现在最好用上一个“拖”字诀。 她道:“我心有挂碍,你身无法力。咱俩此时去探魔界,不太妥当吧,我看还是从长计议,这也不是说走便走的事罢?” 她自以为说得很诚恳了,孰料井焕忽然道:“无妨,九韶不是已经启程去了交界,顺便去魔界一游,摸一摸妖族的现状,怕也不难。” 羲华闻言,差点吞了自己的舌头。她期期艾艾了半晌,才无奈道:“九韶探查之事与你父辈有关,原本是瞒着你的,你怎么知道的?” 井焕道:“瞒?怎么瞒?你当真以为我如此无知,心中只顾着小情小爱?这一路行来,魔界也好,人间也罢,处处皆指向幕后之人,其中不乏水族干预,从一开始的那只藤壶妖便可见端倪。若是真以为这些是我那便宜叔叔可为的,我便蠢的可以与他媲美了。” 羲华默然,原以为他一心逍遥,沉溺情爱,对这些都毫不关心。没想到他竟慧眼如炬,暗中思量,比九韶亦不遑多让。 但鲲鹏一族之事,井旷与婠漓夫人的旧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羲华不敢问,问了就是戳他的心窝。 “你究竟心里作何想?别让我猜了,直说吧。” 二人在花园的小亭中落座,晨风微凉,打在颊面上,带着潮意。 井焕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件事物,放到了石桌之上。 羲华一看,一物是一支冰箭,另一物是那块从藤壶妖那里得来,用来攫取天地灵气的绯红色石头。 她疑道:“这两件东西竟然还在?” 那支冰箭由寒潭而来,曾重创她与九韶,且饮了真神之血,导致她与九韶神魂互换。她以为此物早在她与九韶在魔界画扇的别院中时,因他们换回了神躯而被销毁,没想到竟然还在井焕手中。 井焕首先点了点那支箭,摇头道:“这不是你想的那支。确如你所想,那支箭早在你与九韶换身之后便瓦解消融。如今这支,是我凝结出来的。” 羲华一脸不信:“休要玩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以法力凝箭,断非如此模样,且这箭暗含阴邪之力,与这红石如出一辙,啊……莫非你动用了这石中的灵气?” 井焕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羲华顿时怒了:“你什么意思?!明知这灵气阴邪还要以身试法?!你身中‘神驯散’之毒未解,原本的护体灵力无法施展,如此妄为若是走火入魔该如何是好?!你不要命了!!!” 井焕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笑笑:“你这火爆脾气,除了九韶,看谁还消受得了你。” 羲华更加恼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为了画扇,你才色令智昏至此!” 她不提画扇还好,如此话说得这般难听,井焕也恼了,但一想她是关心则乱,实在是为自己好,且他这般做也不曾早与她商量,是有些鲁莽,便按捺下了火气。 井焕解释道:“并非是我找死,只是我近来发觉体内‘神驯散’有消融之象,竟然使得出法力来,便试着以法力凝箭,谁知带上了阴邪之气,与这红石的灵气波动有些相似。” 羲华:“……” 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她挺不好意思,却还嘴硬道:“有此异状你怎么不早说!”言外之意是白害我替你担心了。 井焕无辜道:“我倒是想寻你说话你看看你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这抱怨倒是毫不夸大,在凡界这一年以来羲华不是忙着带娃,就是顾着与珠妃斗法,忙得脚不沾地,别说似以往那般喝酒谈天了,真是想见一面还得找时辰。 羲华汗颜,这一路行来,井焕可算是对她掏心掏肺,从“神驯散”的解药,到施法为她和九韶换身,皆尽心竭力,付出无价,是她疏忽,漠视了好兄弟。 是她之过,该罚该罚! 羲华心头涌起了无边的愧意,对井焕道:“走!我请你喝酒,咱们边喝边说!” 井焕兴致缺缺:“这人间的酒薄,《三界全书》都指其为带着酒味的水而已。” 羲华神秘一笑:“此番我进宫,于禁苑西角发现一闇藏酒窖,酒香扑鼻,你可愿与我一道去探访探访?” 听到有好酒,井焕的馋虫登时制不住了,一解方才之忧,笑道:“自当舍命相陪!” 第188章 活久见 羲华和井焕在青天白日之下潜入了禁苑酒窖,那里窖藏着上百坛陈年美酒,四溢的酒香幽幽浮动,闻上去便令人心头大悦。 羲华和井焕便仿佛两只落进了米缸的夜磨君,眼神晶亮,进去后二话不说,一人捡了一坛,拍开封泥便畅饮起来。 一坛落肚,这才文雅起来,二人举着酒坛干杯,井焕觉得筋骨都松了,喝一口便叹一句,畅意道:“好酒!没想到这人间竟有如此好酒,与此相比,你那承天殿中的那些,比水都不如。话说回来,你帮了那励苍帝如此大忙,他竟这般吝啬,有此等好物都不送你,反而送那些金玉俗物来玷污承天殿的门楣。” 羲华也笑:“金磬玉璋都算俗物,那我若是公然要酒喝,岂非更对不住这天女的人设了?!你就喝吧,在人间能一饱口福已是难得,还挑剔这些!” 井焕觉得有理,举坛和她一碰,仰头干了。 然后他问:“话说回来,你究竟还要做这个天女多久?明明入世是为了逍遥,你却把自己绑到了这个位置,还得替萧氏收拾烂摊子,帮他们看顾一个儿子还不够,还劳心费力又给他送来一个,如今自家后院中天天人水马龙,人声嘈杂,我看着都替你心累。” 羲华也觉得挺无趣的,明明当初只是不忍扶摇身死,阿弥失怙,临时发了一场善心,如今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掺和进了皇权争斗,也是始料未及。 罢了,乱糟糟的烦心,羲华懒得多想,喝空了一坛,又换了一坛。 井焕也按下这茬不提,只道:“没想到云倾陌竟然入了励苍帝的内庭,做了个什么御用琴师,这与他的秉性相悖啊,这是唱得哪出?” 羲华也不知道他爱唱哪出,只道:“别提他了,提起他我便犯愁。这许多年过去了,对他还是不能释怀。明明是挚友,却好似个债主一般,见到他我便觉得亏欠,如今又同在云都,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井焕觉得她是小女子心态,实在是爱钻牛角尖:“并不亏欠吧。当初你虽然顺应天意,当着他的面令姬夫人和蓝梵空转生,若以凡人而论,确实与他有血海深仇,但到底受了他一剑,后来又替他扛下九韶的怒火,如此算来,该两清了。你可别忘了,区区一介小仙胆敢伤害天帝法身,灭他十回都够了,只是抵消了因果,他也算占了大便宜,委实谈不上亏欠不亏欠了。” 羲华不这么觉得,平心而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管当时她是否别无选择,在人子面前弑杀其双亲,绝不是区区一剑能够偿还的。不管旁人如何评断,她觉得自己就是亏欠云倾陌,见他气短三分也是寻常。 “罢了。若再见面,我依旧让着他便是了。”羲华嗡嗡道,已经有了两分醉意。 好了,酒喝到位了,该聊正事了。 羲华与井焕又干了一坛,拍了拍他的肩,给他下了个定身咒,顺手祭出剑来横在他的颈间。 井焕:“……” 有话不能好好说,动刀动剑做甚?! 羲华摆出一副刑讯的架势,双眼微眯,“恐吓”道:“你那灵力究竟是何故?老实交代,从实招来!” 井焕哭笑不得,定身咒之下无法挣扎,只能如实道:“起先我只是对那红石好奇,偶尔取出研究把玩——唉,你别瞪!我到底是出身水源,区区阴邪之力伤不到我。有一日我忽然入梦,竟梦回幼年,在父亲身边的日子……” 他一提及井旷,羲华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讪讪地放下了剑,将定身咒也解了。 “父亲虽然陪我日短,却对我很好,那些日子我幼时经常拿来回味,虽然井槑一直告诉我,我非鲲鹏王族正统,与他并无半分血脉亲缘,但记忆之中他的形象从未褪色,千年如一。” 羲华静静地听着,心里发酸。 “所以,我忽然忆起,这样的红石,我曾在他的身边见过。” 羲华闻言一震:“果真?” 井焕郑重地点头:“不错。我绝没有看错,的确就是这样的红石,被父亲藏于暗处,我只在偶然的一次误入中见到。当时不明就里,只觉看到这块红石全身不适,因怕怪责,不曾细观便匆匆离开了。因印象稀薄,先前未能想起,如今入梦,梦中如同亲历了一遍过往,这才取出此物详细研究,不想竟因此消融了体内部分的“神驯散”,法力有复苏之象,却也沾染了阴邪之力。所以今日特特来寻你,一起想个办法。” 羲华“嗯”了一声,沉吟片刻,说不出所以然来,忽然灵机一现:“你来寻我,说的可不是如此,打着为妖族谋福祉的旗号,看着是为了蒙蔽某人吧。” 井焕脸上这才露出了释然之色:“你总算明白了!近来总觉得画扇在瞒着我做什么小动作,她或许在我身旁留了眼线,若非在此种隐蔽之处,我不便与你提起父辈的过往。” 羲华诧异道:“彼此防备,各怀心思,爱侣做成你们二人这般,也是没谁了,果然应了那句凡人俚语——活久见啊。” 井焕叹了一声:“大概是我这淡泊之心,匹配不上她的宏图大志。不过我不怪她,只要不触及底线,我愿以她的心愿为志,竭尽全力帮她、助她。” 羲华差点给他这无私无畏的情操跪了:“你是不是傻?!明知她只是利用你的感情,你还愿意对她掏心掏肺?” 井焕摇头:“你不懂!” 羲华看他这副执迷不悟,叫不醒的模样,心说我还是不要懂了。 “好吧,言归正传,你怀疑先水君与这一切有关?那支冰箭的气息,与交界的那方寒潭中布置的如出一辙,难道,寒潭之中,还藏着什么秘密?”羲华缓缓道,心中忽闪——九韶怀疑那寒潭与井旷有关,如今经井焕所言算是证实,又扯出了这红石,那么…… 羲华心惊——九韶!九韶有危险! 她登时站起身,却因为醉酒腿软,摇晃了一下没有立稳,险些砸在井焕的身上。 井焕眼疾手快扶住她,看着她急慌慌地用法力逼出了体内的酒气,骤然明白过来,一把扯住她:“你与九韶究竟查到了多少?他忽然要去探那寒潭,是不是有了什么实证?” 羲华口唇发白:“我不知道!他并未明说,只说猜测你父亲的陨落可能另有内情,绝非什么心伤而陨,你……” 井焕明白过来,当即决断道:“你不必说了。我随你一道去增援九韶!” 羲华却迟疑了,她与井焕都走了,承天殿怎么办?阿弥怎么办?! 还有那前来偷袭的甜水镇俏土地柴胡,不过一介地仙,竟敢冲着她而来,真是匪夷所思,不知所图为何,背后又是何人撑腰。 但九韶所探查之事涉及鲲鹏一族秘辛,留下井焕显然不近人情,但要她留守,又委实放心不下九韶那边。 一时两难,羲华举棋难定,心急如焚。 还是井焕反应够快,脱口而出三个字:“云倾陌!” 羲华拍手叫绝,亲自去皇宫将云倾陌绑了过来。 可怜云倾陌一心远离三界是非,却被这两个损友一路绑上了贼船。 不过,有云倾陌这个真仙坐镇,倒也不怕什么俏土地柴胡了,至少云倾陌的战力非凡,虽不在神位,却打得过天上许多武神,算是难得的一员悍将了。 由此可见羲华为人殊不磊落,先头她还说对云倾陌诸多亏欠,如今用起他来倒是毫不手软,被云倾陌连骂了三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骂归骂,羲华不介意,逼着他立了誓会护承天殿上下安危,这才换了一身劲装,与井焕一起离开。 云倾陌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喂!不管你们去做什么!记着一定要平安回来!” 羲华背着他高抬臂膀挥了挥手,利落的高马尾甩出一道飒爽的弧度。 云倾陌叹了口气,开始思索自己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这云都众人。毕竟他以往都是风姿飘逸,手无缚鸡之力,只抱得动琴的文弱琴师。如今骤然一变,成了仗剑看门的门神,颇有些不适应了。 不过也好,他数百年以来一直游历人间,别的不说,脸皮是养的够厚,等帮了朋友这遭,大不了甩了这个身份不要,日后再寻桃源罢了。 第189章 再探寒潭 等到羲华和井焕赶到交界,九韶已在冰火两重天中摸爬了几个来回。 得幸于井焕体内的“神驯散”的消融,带着他穿行于三界之间少了许多阻力,但他们二人在两界的身份都算是黑户,井焕还好,虽然井槑早已宣布他失踪,但被认出来了,还是能被称上一声鲲鹏少主。 羲华却是天上地下妥妥地查无此人。 好在交界人烟稀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交界处依旧没有重兵把守,和当年他们从此越界时之情形相差无几。 但羲华留了个心眼——既然已知此处有幕后之人的部署,她要是还大喇喇地直接便闯,那就有些脑子不清楚了。 所以,除了隐身咒,她还用上了“去伪存真镜”,这是她新研究出的用途,反转镜面时,能够阻隔一切窥探,算是充分使用了镜子的特性。 等下到潭中,他们惊喜地发现,那密迭如风的冰箭与流火已被打掉了大半,应是九韶开出的路。此番他有备而来,虽然艰辛,到底趟出了这一条路,可供后人乘凉。 剩下的那一丢丢冰箭,在井焕面前已不足为惧。甚至他俩惊讶地发现,那些冰箭竟然有意避开了井焕,并不主动攻击他。 二人心头皆是一沉,惊多过于喜,因为这说明他们的猜测无误,这其中的力量,极有可能来自于他们所猜想的那个人。而这潭中的阴邪之力之盛,根本不似仙神所能拥有。 难道井旷侥幸没死,却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羲华极为担心井焕,频频瞟向他,毕竟他现在冷静的太吓人。 平心而论,若易地而处,羲华自问做不到如他眼前这般冷静镇定。 所以愈发地担忧。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一遭即便再受攻击,他们也不曾卸下避水咒,尤其是羲华,她可不比井焕天生是鱼,在这种环境中自然要多花心思应付。 可谁知,她这吓不住的,不但不专注应付,还一心多用。 只见她一面用“流焰”之术驱逐潭中的团团火焰,一面暗暗踅摸井焕的表情,眼睛几乎要抽筋了。 从头至尾,井焕将她这异状看在眼里,不予理会。 女人就是好奇心重,事事都要讨个明白。但世间之事绝非黑白分明,有些猜测太过窒人,不如不想不猜,待到一切明了后再计较不迟。 那寒潭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深的多。愈向下,水色愈暗,到最后,几如泼墨。 水绿为潭,水黑为渊。行到此处,已经不能称之为潭,而应该叫做深渊了。 幸运的是,到这里,冰箭和火焰已经绝迹,那些仿佛是浮于表面的防盗手段,刚开始挡不住人,便没有再布置的意义。 他们身无阻碍,一路游弋向下。 在这种无天无地之处,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法计量,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游了多久,亦不知道如今头顶水面之上,是神界,还是魔界。 羲华游到筋疲力尽,还是靠井焕带着她,方才有毅力继续向下。 待到双脚终于踩上了实地,羲华气喘吁吁,两眼发花,虚弱无力地靠在井焕的肩膀上,连脑子都没力气动了,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怕是你的老家北冥之海都没有这般深吧?” 井焕脸色冷峻,点了点头:“北冥远不及此。” 如此水深之下,奇寒无比,水压令耳膜都在不住震颤。羲华勉强适应了一会儿,只觉得肺腑发痛,四肢如灌了铅石,背上如负万钧。 井焕看出了她的不适,施法为她结了一个结界,道:“你不耐此处,休要逞强,若真受不住,先回去吧。” 羲华打肿脸充胖子,倔强道:“来都来了,岂有这么回去之理。你不必担心我,还是小心前路吧。”说着,她再度运起“流焰”之术,给自己升温取暖,虽然还是需要井焕的结界才能抗衡水压,到底是不再冻得哆哆嗦嗦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又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惧的羲华了。 井焕只得按下对她的担忧,殷殷叮嘱道:“千万不要硬扛,若承受不住,一定告诉我。” 羲华不耐烦地点头,催促他向前探路。 这里没有旁人,不需再做伪装,他们都卸下了隐身咒,“去伪存真镜”也收回了乾坤袋。 又向前行了许久,二人惊诧这渊底竟然阔大至此,真是始料未及,明明看水面不过数丈方圆,这里却仿佛无边无际。 等到终于见到了一座宫殿,羲华已经累的头脑放空,四肢无感,形如枯木了。 但井焕却心绪浮动,内心难安。因为那座宫殿熟悉的过分,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仔细一想并没什么意料之外,毕竟魔界之中也矗立着一座九天宫苑,那里与禹疆的旧居一模一样,除了花木鸟雀这些有灵之物无法复刻,其余皆挑不出一丝迥异。 这里亦如是。除了没有五彩斑斓的游鱼、舞动的珊瑚枝条,柔韧如柳的海藻串,那座水晶宫晶莹剔透,在一些全身散发着淡银磷光的小鱼的簇拥之下,流光溢彩,令人不由感叹人力之无穷,在这样的不毛之地,竟然建出了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 羲华静静看了一会儿,认出了这里与她做天帝时,曾经驾临过的北冥水晶宫一模一样,不由感叹道:“你们水源真有钱!” 井焕:“……” 她不提还好,提及至此井焕竟然也觉得此处太过穷奢极欲了些,试问普天之下谁人有此财力物力和能力做到此处,在距离北冥万里之遥的一方水域之下,重建了一座毫无二致的水族宫殿。 联想到蝶绛公主在魔界,为禹疆重建了九天神宫宫苑一事,答案呼之欲出。 井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既然猜到了这水晶宫的主人是谁,心中一时惶惑,不知该怎么面对即将见到的人。 羲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收起了方才调侃的神色,肃然道:“如果你还没想好,不妨先回去,想清楚再来。” 井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们一路行来动静如此之大,想必这宫中的主人早已知晓,此时无功而返,无异于打草惊蛇。更何况至此都不曾见到九韶的踪迹,九成九他就在宫内,他们若临阵跑了,置他于何地?! 井焕咬了咬牙,凛然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去叩门!” 其实并不需要叩什么门,他的话音方落,水晶宫紧闭的两扇巨门豁然开启,惊起了大滩大滩的水泡,搅浑了此处的暗流。他们的面前,骤然升起一片乌突突的黑。 好在水流很快便平静了下来,门内列队走出了一行水族傀儡。 此处是淡水,昔日在海洋中常见的虾兵蟹将无肠君在此皆难以生存,而此地土生的原住民仅有那些模样奇怪,见所未见的银色磷光游鱼,显然十分冷清。所以,此间的主人才做出了这许多傀儡,想来是要活跃一下气氛,装点装点门面。 那些傀儡做的倒是巧夺天工,可惜要同时驭使如此庞大的数量,极其考验主人的傀儡术。显然那主人此道修为平平,傀儡们一个个面目僵硬,举止呆板,比提线木偶强不了多少。 好在此时出来的这些不过迎宾所用,会躬身作请已是足够。 可羲华仍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珠子。 主人大开宫门,“殷勤”相请,可见是有恃无恐。 羲华不肯落于下风,强打精神,与井焕缓步走进了水晶宫之中。 第190章 剧情不够回忆来凑 水晶宫中一片杀人的宁静。其内萧条如坟墓,宫道两侧虽然站满了傀儡,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如此压抑的环境中,羲华原本并不想多看,只埋头走路,但剔透如琉璃的宫道上突兀地洒着点点血迹,如同雪中的罂粟,触目惊心。 那血上氤氲着一层淡金的光泽,羲华心中陡然一紧。 长长的宫道行至尽头,巍峨的神殿高耸穿云,只可惜这里不是北冥,斗拱檐牙皆被游丝一般的黑水缠绕,看着便少了那么几分意思,根本连一丝洞天福地的意味都没有。 傀儡在前,打开了神殿正门。 羲华谨慎地在门槛处停住了脚步,向内张望一番,扯了扯一直沉默不语的井焕:“依你看,其中有没有危险?” 井焕点点头,他也看到了来路上的血迹,亦是同样的猜测。既然九韶都不能毫发无损,这里的危险,不言而喻。 羲华勾了勾唇角,竟然有点兴奋起来。她在结界内“咔咔”按了两下手指,满脸都是“畅快来一架”的跃跃欲试。 井焕:“……” 迈过门槛的刹那,眼前骤然一花,四周风物激变,令人如坠梦幻。 之所以确定一定是幻境,因为羲华蓦地发现,自己此时被生生压低了三尺,变成了个小豆丁。 她眨了眨眼,四处一看,觉得此处有些眼熟。 可究竟是哪里呢?那个地方呼之欲出,却始终想不起来。 四周有无数瑞鸟,又唱又跳,独属西方佛国的妙花齐齐绽放,脚下一片绿草茵茵,琼花玉树间香烟浩渺,风拂过时,仿佛都带着股禅道的味儿。 这种地方,她可谈不上喜欢。但身上那种被深水挤压的痛苦和寒意陡然而去,她动了动手腕,觉得神清气爽,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浮现出点点笑意。 既然来了,总要看看令她入梦的动机为何。 于是她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小手小脚的,发出的声音也奶奶的。幻化了一面水镜瞧了瞧,她发现如今的自己,大概是在不足百岁之时。穿着一身靛青色的稚童衣袍,头上一排密密实实的齐刘海,两个小抓髻上绑着同色的头绳,脸颊白里透红,肉鼓鼓的比苹果还要细腻饱满。 她歪了歪头,抿嘴而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幼齿可爱。 羲华心说这幻境竟令她返老还童,想想自己不及百岁时算是此生最无忧无虑之时,她居然觉得不虚此行了。 随意选了块山石而坐,扯了一把香花在手,她一面哼着歌谣一面编起了一个花环。 犹记得她百岁之前是个“辣手摧花”的小恶魔,走到哪儿摧到哪儿,尤其喜欢编花环,从神宫内外到各大仙山,凡是听到“他”来了的消息,诸般仙葩名花皆瑟瑟发抖,生怕被这位小神子看上,被薅秃了脑袋。 那时她编织花环的手艺精湛,送过许多人,无论男女老幼,接过时表面谦恭致谢,背后却随意丢弃,仿佛很看不上似的。 后来羲华明白过来,他们看不上的不是那些花环,而是自己。 印象中唯独一人,接过她递上的花环时双眼含笑,那眼睛狭长秀雅,眼尾上翘,笑起来时颇有神韵。 那人是谁,羲华早不记得了。甚至连“她”的具体形貌都印象迷糊,唯独那一双带笑的凤眼令她记忆犹新,仿佛令周围都失去了颜色。 “在想我吗?” 一声问话突兀而起,自身后而来,羲华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戒备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人。 “怎么,被吓着了?无妨,那只迦楼罗已经得到了教训,不会再来了。” 印象中的那双眼睛与此时重合,羲华全身一震,脱口而出:“漂亮姐姐!” 来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过来拍了拍她的头:“说过多次了,我不是姐姐。” 羲华当然知道他不是姐姐,如今她虽然被困于这往昔的时光之中,却已满身沧桑,当年不识之人,如今相伴千年,自然知道是谁。 ——九韶! 原来,早在如此久远之前,他们便曾见过。 那为什么她记忆之中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她最无好感的学堂之中呢?还是在她被夫子当众责惩,按着胳膊打手板,出糗出到她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之时。 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那一瞬她痛的呲牙咧嘴,委屈羞怒,想掀了那课堂。偏偏此时九韶缓步入内,气度高华,风姿隽永,神色嘛,被当时一股邪火无处发作的羲华解读成了“孤傲高冷、惺惺作态”。 所以,虽然是自己的伴读,羲华从“第一眼”起,便不喜欢九韶。所以九韶也不知道,早在那时,羲华的心中便对他结下了梁子,方才导致了其后数百年,她对他的冷视与排斥,不复他印象中那个香软稚嫩,笑如春风的小姑娘。 不错,从那时起,九韶便发现,不管羲华怎样伪装,不管她体内的神器阴阳鉴如何误导,眼前这个“小神子”,其实是位小姑娘。 羲华眼神和脑子都缺根弦,将她认作了“姐姐”,他却从未认错她的真实身份。 羲华看了看眼前的人,又转头看了看四周,恍然大悟——既然九韶提到了迦楼罗,那么此处便该是钟瑶山了。 这一回,不就是钟瑶山法会,她因迦楼罗与一位漂亮的姐姐结缘,事后却再也寻觅不到那次么。 原来那位“姐姐”便是九韶,也怪他幼时竟然如此雌雄莫辨,令她先入为主,留下了错误的印象。 唉,可怜九韶竟然背了这么多年的锅,她还道他是心盲眼瞎,放着至高无上的帝君不做,非得跟着她叛出神界,四处流浪,三番四次,赶都赶不走。原来,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渊源如此之深。 但此处是幻境,穿越了千年光阴,她并不确定眼前之人是真是假,亦不敢妄动,因为许多幻境被骤然叫破后,等待着境中之人的并不是解脱,反而是与幻境一齐湮灭。 为今之计,只能按着千年前发生过的剧本来走,慢慢地寻觅此间破绽,再图其他。 但……原谅她委实脑子不好,记性不佳。她连这里是钟瑶山都忘了,又如何能记得她与“漂亮小姐姐”在此发生过什么呢。印象中最鲜明的不过那日迦楼罗的出现,她奋不顾身“勇斗”巨鸟,英雄救美的事迹。 唉,如今回想更加出糗。当年她不懂,还以为是自己救了人,如今细思,定然是九韶以有禽族少主的身份喝退了那只迦楼罗,那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可怜她还沾沾自喜,感觉良好了许久。 罢了,她也算想得开,就算九韶英雄救她,她便舔着脸占个“美”字好了。 羲华认真回想了当时自己的人设,有点腻味,实在装不出来那时的心境,只能努力向那边靠一靠。 她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漂亮哥哥!” 对面的九韶瞳仁一缩 。 没错,如今进入幻境的这个九韶,也是如假包换的正主儿。 羲华记性不佳,他却能过目不忘,时隔千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羲华小归小,性子却执拗,在倔强这方面的造诣登峰造极,脾气比长耳公好的有限。当时即便他强调了许多次,羲华依旧唤她姐姐,最后犟的他都没脾气,捏着鼻子认了。 此时,幻境中的“她”却改了口。莫不是这幻境会随人心意而改,意在令人愈发沉迷? 这便有些玩味了。九韶虽是有备而来,一路下至潭底仍受了伤,不过伤不致命,真正想要他命的,是这个幻境。 九韶所学庞杂,昔日是禁书苑的常客,对付幻境自由心得,知道不可焦躁,不能一蹴而就,需得徐徐图之,方能寻其破绽,一举击破。 于是他并未表露出丝毫异样,只是顺着千年前的记忆,一一重现过往。 他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羲华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间,墨绿的藤条上,玉色小花开得热烈而芬芳,一朵朵挨挨挤挤地布满其上,正在她手中盘成了一个似环非环,一头尖一头肥圆的形状。若要非说个究竟,大概像个鸟屁股一般。 羲华心中暗道这破藤条,又韧又硬,当年她真是用的此物编织了花环吗?如此看起来自己的气力不进反退,她可不记得这么个小东西,是费了自己九牛二虎之力都做不好的。 但既然九韶问了,不答不礼貌,她便举起了手中的“鸡臀圈”,笑道:“我看这藤花甚美,以此给哥哥编织个花环,好不好?” 九韶点点头:“很好。” 羲华埋下头,继续跟那枝藤条“搏斗”,努力想要把它规整得圆一些,不过很快她便放弃了,将花环放在九韶头旁比了比,道:“刚刚好。” 九韶:“……” 九韶觉得当年的自己眼瞎,是怎么被这家伙感动的一塌糊涂,用这么个丑的惊世骇俗的东西便骗走了的。 第191章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好在,花环做好之后并没有先前那般难看。羲华是个很懂得配色和装饰的女子,诸般香花错落有致地编在藤条之上,与原本的玉色小花相映成趣,倒是极为别致。 不过,他一个男人,纵使如今是个三尺幼童吧,戴如此花团锦簇在头上,总有些怪怪的,于是他严词拒绝了羲华将那花环戴在自己头上的提议,只用法术凝结出了一块水晶,将花环封在了其中,便于随身携带。 羲华一如千年前那般,对九韶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听的话张口便来:“哇,漂亮哥哥,你的法术好厉害。” 时隔千年再听此话,九韶依旧受用,强忍住脑子一热,满身飘然,做出了个老成持重的样子,道:“若你勤学苦练,定能做的比我更好!” 羲华撇了撇嘴,心说学霸就是学霸,天赐地赋爹娘给的,学渣就算不眠不休,拍马也赶不上,忘了后面在学堂中你是怎么睥睨众生,狠狠虐我们的?! 她靠在一株若木上,嘴里叼上了一根阿罗汉草,一面嚼着那草茎一面口齿伶俐道:“罢了,好不好的也是白费,早晚还要离开这里。不如学学井焕,好好研究一门手艺,日后开个成衣铺子,也好自力更生。” 说起井焕,羲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井焕呢?怎么他们一道进入水晶宫,幻境中却不在一处? 此时此刻,井焕正发懵。 他不确定自己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因为自始至终,他一直都在水晶宫中,四周的风物不曾变动分毫,只觉得一阵雾气凭空而来,迷住了他的眼,令他下意识地眨了一眨。 那雾来得快,去得更快,还未等他睁开眼睛,雾气便散尽了。他依旧身处水晶宫大殿,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角瞥到支撑穹顶的一根龙柱,上面盘龙的胡须完整无缺。 井焕心中一紧,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出壳时不知天高地厚,有些顽劣,最喜欢胡闹,那根龙须是被他用不知道谁教他的小法术炸断的。 其后千年,井槑生性穷奢,曾想将整座水晶宫推倒重建,遭到了众位长老的一致反对,彼时他立足未稳,悻悻地放弃了这一想法,便对这座宫殿处处嫌弃,有溜须拍马的小人曾提议大修一番,被心气儿不顺的他迁怒,狠狠责罚一顿,之后,便再没有敢提相关一嘴了。 近年来,井槑得封东极青玄大帝,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听说他早舍弃了“憋屈”的北冥水晶宫,搬到了天帝御赐的青玄帝君神宫,三五不日便要大开筵席,宴请满天仙神,倒是瑞霭盈门,繁华喧阗。 唉,他自乐他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龙须犹在,此间不知何年。 他这一望,又发现了异样。 昔日他看那龙柱,虽然也是仰望,如今却觉得分外别扭,仿佛那柱子凭空长高了数丈,令他不得不抻长了脖子,后颈发酸。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身,骤然惊诧,发现自己小手小脚,个头如同芝麻般大小。 这……这……这……还能返老还童的。 井焕正在思索,冷不防一声轻唤,令他全身蓦地一僵。 那声音并不很大,反而温柔和暖,令人如沐春风。 但听在井焕的耳中,不啻雷击。 叫的是两个字:“阿霂!” 阿霂是井焕的乳名,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甚至连羲华和井槑都不曾听闻。 所以此时有人如此唤他,井焕全身僵硬,不敢转身,亦被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 井焕顺着那力道慢慢转过了身,看到面前站着一位一身天青色裳裙的女神,他稚嫩的面庞倒映在她的一双剪水双瞳中,微微泛红。 井焕颤抖着双唇,喊出了那个久远到近乎遗忘的称呼:“阿娘!” 没错,这位便是他的生母,传言中与人私奔的鲲鹏一族前任君后,婠漓夫人。 若非在这幻境中得见,井焕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她的脸。 没想到,清晰如昨,她的一切穿越了千年光阴,不曾变动分毫。 虽然知道她不是真的,不过是幻境以他的记忆而捏造,但能有重见的这一刻,井焕的激动溢于言表。 婠漓夫人见他只顾着看自己,不由生疑,问:“阿霂,你怎么了?” 井焕没有回答,只飞扑到了她的怀中,因为动作突然,将她撞得立身不稳,后退了一小步。 井焕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喃喃道:“阿娘,我好想你!” 婠漓夫人的动作僵滞了片刻,反抱住他,亦轻声道:“孩子,娘也很想你!” 若冷静细思,便能发觉二人言语之中的他意,可惜此时他们皆深陷迷惘,看不清现实。 幻境中,钟瑶山。 羲华与九韶在山间闲聊,因为记不得当前说过什么,她总是谨慎地不主动挑起话题,九韶说什么,她便附和什么,如此这般,总出不了差错。 九韶渐渐察觉出了异样,印象之中羲华活泼好动,妙语如珠,绝对不似此时的讷讷模样。 于是他有心试探。 其实也不难,毕竟自魔界始,他们一道经历了许多,要寻个共同话题很容易。 譬如阿弥。 九韶刚想开口,却不料此时发生了异变。 此处是山腰,绝地千尺,本不该遭受洪流。但天边轰鸣之声隆隆,由远及近,令二人齐齐惊诧。 天河倾泻,潮涌如龙,顷刻间便席卷而来。九韶目光骤凝,一把拉起了羲华掩在身后。 羲华先感到的不是怕,经历了这么多,水里水里去,早对此无感了。 但九韶并不如此看,他自入潭至进水晶宫被此幻境吞噬,一路行来危机重重,远比羲华和井焕要艰辛万倍,一身是伤都被他掩藏了下去 。所以他一直很警醒,即便身处幼时如此熟悉之景都不曾放松丝毫。 羲华还抽空感叹了一声:“若是井焕在此便好了,水漫钟瑶山都不惧!” 九韶属于火鸟,抗水一途上确实逊于井焕。而羲华么,本身便是个旱鸭子,离开了避水咒,在水中基本上就只是个替人挡箭的靶子。 但不代表九韶便会认下此话,尤其身后立着他最重要之人,分毫不可让。 其实,若羲华或是九韶仍身在尊位,即便天倾地陷,都可以改变此地的自然法则,令山重塑,水倒流。但此时他们虽在旧时之境,却改变不了他们如今的身份。 于是,只能靠硬刚。 九韶深知羲华的秉性,绝不会乖乖躲在她身后,便干脆先祭出了一件法器,将她牢牢锁在里面。 羲华一看那法器,当场惊掉了下巴。 法器名曰“珑”,是九韶九百九十岁时炼出的,几乎是三界间最完美无缺的法罩,可以隔绝一切水、火、攻击,令在其中的人处于绝对安全之地。 唯一的缺陷便是除非被关入其中的人有百倍超于持有者的力量,才能从里面破出,否则,只能等外面的人将其放出,才能获得自由。 鉴于九韶几乎是三界最强的存在,“珑”无人可破。 羲华不信邪,在里面忙活了好一通,连打带踢,甚至祭出剑来又劈又斩,最终只落了个口喘粗气,额发被汗湿黏在皮上,既狼狈又可笑。 她心中怒骂:好你个九韶,竟然用此刚强手段。你独逞英雄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陷在此处,她被关于此处,连个给他求援的人都没有。 说也奇特,自从九韶亮出法器“珑”,羲华祭出她的剑,困住光阴的幻境便消失了,此时他们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俱是现实中的模样。 钟瑶山上的琼花玉树,灵禽香烟都消失不见,但那银龙一般的狂潮却丝毫不见减弱,已经冲毁了水晶宫一角。 抽刀断水水更流,九韶的第一击并没有遏断那狂潮,反而大水奔腾,从他身侧汹涌而过,强悍无匹,将他身后的一切都没顶吞噬。 这其中,就包括身在“珑”中的羲华。 第192章 大家喜闻乐见的打斗来了 身在一叶孤舟中被洪流吞没是什么感觉,羲华体会到了,在滔天巨浪中载浮载沉又是什么感觉,羲华也明白了。 并且,恨的牙痒痒。 千杀的九韶,你铸造法器便铸吧,不能做的大一些,这亭子一般的法器只容一人,连腾挪转身都不行,只可老老实实待着。 羲华被洪流冲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呼号声被潮声淹没,视线被阻隔断绝,一时间她无法确定九韶的位置,亦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她一心想冲出去,但依照她看话本子的经验,此时出去不是帮忙,而是给九韶帮倒忙,若她是女主角,定会被看客们骂的口不留情,遍地开花。 恨自己无能,怕他人受伤,怨这世间有诸多算计,大家一团和气,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该有多好。 羲华越想越气,越想越着恼,于是她咬着牙,怒视“珑”外的滚滚波涛。 直至,身下巨震,飘萍一般的这叶孤舟“呛然”落地,颠得她眼冒金星。 外面重复清明,她一眼便看到九韶在不远处面对着她,单膝跪地,眸底低垂,手中长剑深深插入了泥沙之中,一只火凤缭绕身周,鸣声清越,震慑人心。 羲华忍不住要给他喝一声彩,却蓦地发现他持剑的手上缓缓沁出了一道血迹。 淡金色的神血在水流中荡漾开来,泥沙中被他扎在剑上的似乎是活物,被这血腥味一激,不顾剑伤,剧烈挣扎起来。 九韶似乎力不从心,手腕一抖,险些压制不住那泥沙中的活物,他不得不将另外那只手也握在了剑柄上,方将剑尖一寸寸压了下去。 大片大片深黑色的血从泥沙中涌出来,底下的活物挣扎得更甚。九韶的双手骨节发青发白,似乎心神都在其上,连抬头都顾不上了。 ——羲华之所以能看得这般清楚,是因为“珑”消失了。 只有持有者力量大损,或是性命垂危之时,诸如这般的封印法器才会失去效力,正如数百年前在云羿门中,年夕二兽作乱那次,若非云斐重伤不省人事,姬夫人又远离门中,被困的年兽也不至于会寻到机会,打破结界出逃。 九韶! 羲华站起身,奔出两步,却被九韶用余光瞥到,大喝一声:“别动!” 羲华此时主打就是一个听话不多事,她猛地刹住脚,颤着声音问:“你……你还好吧?” 九韶不欲她担心,郑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一瞬,被剑扎入的活物一个剧烈摆尾,自泥沙中横跳而出,拼着鱼腹被豁开一个大口子,从昆吾剑上将自己扯了下来。 羲华一看,是一尾横公鱼,浑身通红,大如牯牛,似鲤而非鲤,体侧生着肉翅,日间为鱼,日落可化为恒公鬼,上岸摄人而食。 更有甚者,修为强到一定地步的横公鱼可异化为“钦山”,可从鱼身上生出鸟爪,扶风而起,翱翔天际。 是不是听着有些耳熟?十分类似鲲鹏对不对? 实则钦山并非鲲鹏的近亲,不过是造化神奇,令其与水族之主有些形似罢了。实则本尊并无鲲鹏那般矫健流畅的身形,丑的叫人恶心。 但正因如此,恒公鱼一族在井氏座下十分讨喜,屡受重用。此时能出现在这儿,为九韶和羲华设伏,倒也合情合理。 原本以九韶之能,斩杀个把条恶鱼并非难事,可他受“万焰焚心”之刑方满一年,人间灵气稀薄不利于调养,他平素又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个性,即便伤的再重,痛的再煎熬,都咬紧了牙关不曾吐露半个字。所以,至今他未曾完全康复,战力不足昔日顶峰时之一半。 在抵达水晶宫前,为了清理潭中的冰箭和火焰,他已经耗损了许多神力,如今力战这尾横公鱼,他已濒临强弩之末,法器“珑”的消散便是实证。 眼看横公鱼拼着两败俱伤也要从他的剑下挣扎而出,一个甩尾便旋身回来,张开满是细密利齿的嘴去弑咬九韶。 九韶不肯落於下风,火凤在他头上清啸一声,拢翅投身昆吾剑中,然后,三尺清锋如淬火焰,蓦地在水中燃烧起来。 白金色的火焰灼热非常,令四周的水汽沸腾生烟,那横公鱼反应不及,被大量水汽迷了双眼,一嘴咬上了昆吾剑的剑锋之上,被这把叠加了三界之间至纯之焰的利刃豁开了嘴。 黑血横流,那条横公鱼仿佛不怕痛一般,反而吐出剑锋,拍着飞翼一般的双鳍骤然上蹿,用被豁得如同拔了缝的鞋底子一般的嘴去啃噬九韶。 此时那丑鱼咧着一张巨嘴,上下唇颚边的利齿如犬牙交错,若是被它啃个正着,非得被吞进半边身子不可。 九韶自然不会任由自己被巨鱼吞噬,他与那横公鱼前后拆了几招,攻守兼备,一时虽然占不了上风,却也不落下乘。 很快,横公鱼这不要命的打法快速损耗了它的生命力,若是再缠斗下去,先死的定然是它。 羲华远远地看着,右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祥之事正在酝酿。 她祭出了佩剑,警惕地环顾四周。 但大概是水底作战经验欠缺,她虽然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可在绝对的攻击面前,再早的预判也是徒然。 且羲华的这一举动应是刺激了横公鱼,那丑鱼一面与九韶搏斗,一面喉中发出咕噜噜的轰鸣。随着这声音顺着水波传开,洪流再次聚拢而来,色泽赤红艳丽,看着便令人警铃大作,心中骇然。 待羲华看清了那红色的潮水为何,内心升腾起一阵绝望—— 那……那竟然是数以万计的小尾横公鱼。 这等凶物千万不要以个头论英雄,如此之多汹涌而来,一尾将人抿上一小口便足以令人顷刻间变为白骨。更何况此处战场弥漫着神血和它们鱼祖宗的黑血,那鱼潮被这两种气味刺激得几近发狂,根本顾不上支援自己人,扑过来便扎在了九韶和巨型横公鱼身上。 羲华根本顾不上思考,弃了剑不用——此时一人一剑根本没有用处,端看九韶便知道,他已经被密密匝匝的小横公鱼层层包裹,巨大的阻力不但令他无法挥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而身周,满是利齿,面目狰狞的一张张鱼脸上,一双双豆大的鱼眼中,满是嗜血食肉的渴望。 甚至于凤凰真火都无法焚尽那无边无尽的鱼群。 一股被焚烧的脂油恶臭混杂着血腥扑面而来。 几乎是顷刻间,先前的那尾巨型横公鱼的鱼身便被发狂的子孙们噬咬殆尽,浑身惨白的骨刺上只残余一些鲜红的筋膜,唯剩一颗鱼头一张一合,仍在锲而不舍地撕咬九韶。 这般不死不休的攻击,以己身为祭,这鱼疯的彻底。 羲华癫狂了一般的将乾坤袋往外甩,其中林林总总的法器、丹药掉落入水中,打着旋儿飞向鱼群。 催动法器需要口诀,乾坤袋中的这些大多是她从闻贞神君那里顺来的,虽然知道口诀,到底不太熟悉。她张口结舌地浮在水中,口诀是什么来着? 越急越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急! 本来这潭底阴寒,避水咒令她可以自由呼吸,却挡不住沁入心肺的寒意。自“珑”中出来之后,羲华一直有些寒战,此时却因为内心急迫而浑身热汗,只不过那汗珠一渗出体表便被冰冷的潭水吸了过去,她亦由此流失了大量的体力。 最后,羲华索性放弃了回忆口诀,挥舞着那些锤杵剑戟冲了过去,要以武力相抗武力。 九韶被鱼群咬噬得全身溢血,分身乏术,谁知被这个鲁莽的家伙五花八门地挥舞着各路兵刃径直冲了进来,不由焦头烂额,此时的他唯有一个念头——下次定要好好淬炼“珑”,必要令她无法脱身才是! 别看鲁,却着实有些成效。羲华莽的并没有帮倒忙。大片的鱼群被她身周的法器荡开,只不过很快又聚合,将她也包裹了进去。 九韶:“……” 怕他一个人死的孤单是吧?非得把自己也搭进来! 此时此刻,羲华却想的与他迥然不同。 对付这种一拥而上的架,九韶怕是略欠经验,可她不同,没有将她压倒性的置于劣势,反而凸显出了她的长处。那些小横公鱼即便难缠,咬住猎物不松口,却最怕她这一招。 羲华果断弃了其他法器不用,唯独选了一柄流星锤,将其挥的虎虎生威,无数前扑后继的小鱼撞在锤刺上,一蓬蓬的腥血爆开成花,很快又被水流带走。 视线时而清明时而泥淖不堪,九韶诧异地看着她将那柄锤子舞的水泼不进,鱼群们看似牢不可破的攻势被打乱,侥幸不死的,也被神力搅动的天翻地覆、晕头转向,倒是给他们彼此都解了围。 至于咬在身上、死不肯松口的那些,倒不足为惧,九韶暗暗运起“流焰”,将那些小鱼们从内而外蒸了个透熟。 不知过了多久,小鱼们明白了厉害,不再纠缠,成群结队地游离了此处。 密集的鱼群终于偃旗息鼓,一刹那间散开,羲华这才吐出一直憋在胸臆间的那口气,浑身一松。 久战的疲惫和脱力令她眼前发晕,但一想到此番竟然是她救了九韶,便有一种油然的自得生出心间。 可惜,她还未来得及邀功,便被眼前的变故惊了一跳。 第193章 完了,不会又要换身吧 原本,那条先跳出来的巨型横公鱼已经不足为虑,肉身已经被“不肖儿孙” 们啃噬殆尽,只余一颗巨头也被鱼潮淹没“踩踏”,根本不应再有攻击之力。 九韶和羲华皆忽略了这个“始作俑者”。 然而,待鱼群四散奔逃,被几乎压在水底的骷髅横公鱼反跳了出来,拼着最后一丝残力,不再试图撕咬,反而合拢巨嘴,重心集中于颅脑,冲着他们直撞而来。 横公鱼额前有一对肉角,一般短小钝拙,不足为虑,亦不是它们的武器。谁知这一条巨鱼修炼多年,即将成精化形,那一双肉角已被它修炼得硬如金铁,若是直撞在人身上,即便是神躯,大概也会留下两个血糊糊的窟窿,非死即重伤。 方才它一直留着这件利器不用,一来是九韶有防备,此等攻击大抵会被他避过,二来是这是撒手锏,非得留到最后,猎物最为松懈之时,方可攻力加倍。 羲华原本正笑得张扬,却猛然发现那条巨鱼顶着骷髅一般的身子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了九韶的背后,冲着他大开的后心直撞而来。 九韶身为火鸟,虽然靠着避水咒在潭中如履平地,到底感官被削弱了许多,否则也不会被一群鱼缠斗至今。 所以,当他从羲华眼神中读到危险时,为时已晚。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抬手掐诀,方才被鱼群挤压的无用武之地的火焰凤凰再度成型,却也来不及阻挡那巨鱼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击。 一刹那间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长。 羲华不用思考,只遵循身体的本能,就在这一刹那间,猛地推开了九韶,令自己直面那骇人的撞击。 但此番她还是学乖了,明明手中有利器,用肉身去挡刀实在又傻,又老套,会被看客们讥讽一个“嗨”字的。 以往,井焕曾教过她一些水系术法,她匆匆用了出来,一面水墙化作盾牌,护在了身前,还将手中的流星锤抛了出去,挡在巨鱼河水墙之前。 奈何那横公鱼苟延残喘了这么长功夫,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绝非她这仓促间的阻挡可以全部化解的。 横公鱼的双角一头撞向流星锤,竟然将那紫金所铸的锤头撞凹了进去。有此略作阻挡,巨鱼没能突破她的水盾,但那撞击令她肺腑遭受重创,一口血压抑不住,猛地喷了出来,在水中快速地弥漫开来。 晕过去之前,羲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不会又要换身吧?!” 羲华醒来时,只觉得四周很静,连潭底汩汩的水流声和气泡细小的破裂声都消失了。 她不想睁开眼睛——确切地说,是不敢睁开眼睛,唯恐她与九韶再次换身,陷入那既尴尬,又无奈的境地。 于是,她紧闭双眼,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触手是一片弹性的柔软,她松了一口气,却被胸臆间那火烧火燎的疼狠狠激了一下,浑身一个哆嗦。 身侧一个声音关切道:“阿羲,你醒了吗?” 羲华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到九韶正一脸焦急地望着她,又问:“你感觉如何?哪里痛?” 他这副紧张兮兮的神情令她有些赧然,不回答的话他定会追问不休,只得干巴巴道:“还好,不是很痛。” 九韶明显不相信她,口中道:“我看看。”并且上手便想为她探一探伤。 羲华连忙护住自己的胸口,内心一阵无力——要说他不懂礼吧,他还非要等她醒来问过之后再动手;要说他懂礼吧,他问过了便当她同意,出手的速度媲美闪电了。 九韶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脸色抽动,极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羲华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出来后牵扯了胸口的伤,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笑容半路扭曲,九韶看着,愈发不放心。 但他是君子,从不会对她有逾矩之行,即便是先前他们两度经历神魂互换,他身在羲华的神躯中,亦从未触及雷池半步。 方才纯属关心则乱,累她扯动伤口,是他之过。 于是他连忙取出了丹药递给她。 有了方才的尴尬,羲华也不好接那药瓶,摆手道:“不必不必,自备,我从闻贞神君那里借来的还……有……” 此时她才想起乾坤袋已经在对阵巨鱼和鱼群时被她倒空了,那些法器还好,入手沉重,大多散落于潭底,一个法诀便可召回,而那些轻飘飘的药瓶却早被水流卷走,不知会便宜了哪些鱼虾蟹蚌。 可以想象,不久之后,这方潭中定会生出许多成气候的精怪,算是她无心栽柳了。。 羲华的表情一度十分精彩,讪讪地接过了药瓶。 九韶没再多说什么,待她服药后轻轻扶起了她。 羲华上下打量他:“你的伤如何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九韶先是力战巨鱼,而后又被那铺天盖地的鱼群围攻,大伤小伤应该不少,但如今看来他虽然脸色苍白了些,腕上、颈间皆无半分伤口,相比起她的狼狈,委实精神许多。 九韶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无事。些许小伤,已经愈合了。” 羲华将信将疑,丹药的药力化开,她觉得胸臆间的刺痛好了不少,也不再追问了。 九韶扭过头,松了口气。他不自然地按了按自己的臂膀,那里,在重重障眼法之下,一层细密的伤痕层层叠叠,皮开肉绽,血肉翻卷,只要是裸在外面的部分,没有一处完好的。 那尾巨型横公鱼给他带来的多是内伤,虽然重,却看不到摸不着,他靠着自身神力强行催动疗伤,不过那些小鱼太过难缠,啃噬出的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十分棘手。饶是他赶在羲华醒来之前处理了大半,仍有成片的黑紫遍布周身,为了不让她担忧,他不得不用上了障眼法。 羲华幼时顽皮,闯祸是司空见惯,为了应对责罚,障眼法成为了她除傀儡术外修的唯二还过得去的法术。要想障的住她的眼,他不得不额外多花了许多心思。 羲华呢,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早发现了端倪,否则他为何舍了万年不变的流云广袖,偏偏换上了一身凤纹劲装,腰带束的极紧,袖口用同色的护腕牢牢压住,颈巾遮住喉结,除了脸和手,浑身上下不露一丝皮肉。 这一身穿起来,倒显得他长身玉立,风格既刚又欲,与他以往的感觉大不相同。 若是换一处,羲华大概还有心情赞叹他的美色,但如今,纵使有此心,也无力,她还是先扛过了这要命的痛再说。 于是,她对九韶这种打肿脸充胖子,欲盖弥彰的作为看破不说破,只能想着及早出去,助他尽快疗伤罢了。 他们这边劫后余生,井焕那边却险象迭生,岌岌可危,偏偏他还沉沦其艰难,不愿自拔。 “阿霂!这是娘给你做的肴鱼羹,你尝尝。”婠漓夫人笑容温和,眼底星光闪闪,亲手将一碗温热得正好的鱼羹递给了井焕。 井焕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这道鱼羹是婠漓夫人的拿手好菜,原本是人间至味,尝过的人皆会流连其中,非要大快朵颐,连干三碗才能罢休。 婠漓夫人出走之后,这道鱼羹便被当时鲲鹏一族的君上井旷列为了禁忌,无一人敢再度烹饪。 井焕依稀记得,有一次,父君的一个姬妾为了上位,险中求富贵,不怕死地亲手做了肴鱼羹端给君上。 父君勃然大怒,命人断了那名蚌姬的仙根,逐出北冥。若非心腹相劝,怕是蚌精一族都要受到连坐。 待到井槑继位,他一面刻意抹除父君存在的痕迹,一面心思叵测地打破了父君所设的许多规矩。肴鱼羹便是其一,不但重新被列入鲲鹏一族的食单,甚至成为了宴飨必备。 上行下效,上位者的偏好会引动达官贵人乃至平民追捧的潮流,自此之后,肴鱼身价百倍,几乎被捕食灭族。 只不过三界之中再无第二人,可以做出阿娘的滋味。 如今,婠漓夫人将鱼羹端给他,井焕接过来,一勺勺送进嘴里。 那碗鱼羹味道奇怪,绝不是他记忆之中的滋味,带着淡淡的腐朽之气,若有若无地萦绕于舌尖,吃一口,咽喉连带着胃肠便抽搐一下,吃下的仿佛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陈腐多年的糟糠之物。 井焕不疑有他,大口大口吃了个精光。 这里的时光飞逝,远超人的感官。井焕只觉得一眨眼,他便长成了少年,除了婠漓夫人,其余旁人,在他眼中心中,都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即便父君,也只是一个苍白的剪影,阿娘也从未与他亲近过,仿佛,她的存在,只为他一人。 水中寒暑不及陆地分明,水晶宫中的色彩亦是一成不变,井焕乐得不去多想,只做一个有娘的小小少年,贪恋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不是深陷入梦无法自拔,不过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罢了。 第194章 梦幻泡影 若幻境真可令人美梦成真,世人又何必在现实中苦苦求索。 仅仅一日功夫,井焕在幻境中迷失,仿佛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岁月。可现实中,他被一个黑袍人捆在一根合抱粗的石笋之上,与他面对面数丈之外,同样的一根石笋上,绑着此时正在他的幻觉中温柔而笑的婠漓夫人。 此处,婠漓夫人不复井焕记忆之中那那高贵典雅的贵妇之象,反而鬓发散乱,脸色枯槁,唇色惨白,仿佛多年不曾见得天日。 她的嗓音嘶哑,声声泣血,却一直不眠不休地唤着井焕:“阿焕!醒醒!阿焕!醒醒!” 但很可惜,她的呼唤无法穿透那浓雾一般的幻境。井焕脸上兀自带笑,视线散乱无焦,与周遭冰冷阴霾的一切格格不入。 黑袍人缓步入内,深深的兜帽下看不清面目,唯独露出了一丝白发探了出来,象征着无情的岁月和不堪回首的过往。 婠漓夫人看到他,怒吼道:“你放开他!放开!这样下去他会沉沦其中,永远醒不过来的!” 黑袍人慢慢走到她身边,靴底踩在黑沙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细看那沙中隐约露出了惨白的碎骨。这轻轻的声响犹如穿脑的魔音一般,令婠漓夫人头痛欲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顾癫狂的摇头,仿佛要把什么从脑中狠狠摇出去一般。 黑袍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无形质的视线陡然冰冷:“这般怜惜你的儿子,当初又为何扔下他!” 婠漓夫人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似乎对这种折磨习以为常,等到她终于可以开口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脊背的衣衫。 婠漓夫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他也是你的儿子!” 黑袍人手指一震,内心惊涛骇浪起伏不休,声音却依旧冰冷:“不可能!他是你的私生之子,与井氏毫无关联!” 婠漓夫人定定地看着他,兜帽下的眼睛不敢面对这样灼热的视线,微微偏头,错开了她的目光。 她的声音中带上血气,道:“我被你困在此处一千年了。一千年来这句话我跟你说了两千一百三十三遍,你以此话质疑我的真心——亦是两千一百三十三次!如今他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与你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黑袍人错愕,他僵在那里,听着这泣血的哭诉,垂下头不敢看她,亦不敢回头。 的确,自从井焕闯入此地至此已经过了十二个时辰,日落月升,月落乌啼、西山日暮,一个轮回,他还没好好看看这个年轻人一眼。 印象中他还是那个爱哭的孩子,刚学会说话便会顶嘴,日日夜夜都张着嘴嚎啕,口中不停地“要阿娘”!“要阿娘”! 那时,水晶宫的蚌女们哄不住他,又不知内情,以为小主人无缘无故没了娘,自然需要生父的安抚,便将他送到自己这里来。可他又哪里会哄孩子,不过是叫人多多备一些吃食玩器,花里胡哨的转移小孩子的注意力罢了。 井焕幼时很有脾气,犟起来八头海马拉不回来,对那些鱼鲞蟹馔不感兴趣,陆上的新奇果点看也不看,唯一能勉强入嘴吃两口的只有肴鱼羹,还总嫌御厨里的那只八爪蛸手艺太差,做出的肴鱼羹难吃至极。 甚至稍不顺心便滚地哭闹,澄明瓦亮的玳瑁地砖都被他蹬的四分五裂,谁看了都要憋起一股气来。 井旷本就因婠漓夫人失踪一事心中郁郁,被这么个难伺候的孩子天天上房揭瓦,赶又赶不走,非要赖在自己这里一气,倒是发泄出了不少怒火。 不过,这怒火也就是在禁了三界水族进食肴鱼羹罢了,他的严令是“若谁敢再提一句肴鱼,谁便自己去做碗里的鱼羹!” 仅仅如此,毕竟他又不能真跟个孩子一般计较,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将偌大寝宫留给他糟蹋,自己独去寻找清净。他爱哭便哭,爱思念谁便思念谁算了。 所以,井焕很小的时候多是在井旷这里消磨时光,而井旷呢,虽因婠漓夫人之故对他多有不喜,可到底不曾过分迁怒于他。 后来,井焕越长,越像婠漓夫人,眉目与她如出一辙,井旷看到他,便想起那个将他的真心狠狠践踏的女人,对井焕也便越发疏远起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井旷便常常失去踪迹。他作为一族之主,身边本时时刻刻有人随侍,但那段日子,即便是近侍也总被支开。 忽的一日,井焕被带离了父君的寝宫,从此,便再也没有见到他。鲲鹏一族为他发丧,三界水族同悲,整整一年功夫,每一道溪流、每一条江河、每一处湖泊、每一片海洋彻夜不息,流淌的水花中都带上了哭声,祭奠他们逝去的主君,甚至飞翔于空的百鸟百禽亦致礼哀悼,为大鹏的陨落凄凄而鸣。 没有人比黑袍人更加清楚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姬夫人的话,黑袍人迟疑了片刻,抬手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与井焕五分相像的面孔来。 黑袍人——或者说井旷,缓缓转身,走到了昏迷的井焕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颌仔细端详。 井旷内心波澜迭起,一种既喜又怒的情绪弥漫开来。 若井焕果真是他的儿子,延续了他的血脉,那么,过往这个女人对他的背叛及耻辱便消失了大半。但同时,也令他这许多年的愤怒与煎熬显得可笑又可悲。 究竟哪一种情绪更令他崩溃与癫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婠漓夫人在她身后又道:“你若还不信,大可以焚焰燃血之法,一验便知。” 井旷不欲随她所愿,只用一指点在了井焕的额心,将他从那沉沦的幻境一把拉出来,看着他缓缓苏醒,不待他睁开眼睛,便甩袖离开。 井焕醒来时百般不愿,在他“眼中”,幻境中的一切骤然定格,苍白失色,腐朽倒塌。他惊恐地看着婠漓夫人的笑容在他面前蓦地支离破碎,口中大喊着“不!不要离开我!”,双手徒劳地向前伸出,却什么都抓不住。 愤怒、不甘、失落……种种情绪令他癫狂到了极致,回到现实睁开眼睛的刹那便开始挣扎。 但捆仙索将他牢牢缚在了石笋上,伴随着他激烈的动作,粗糙的石面将他四肢和颈背磨破,鲜血荡漾开来,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依旧对抗着那束缚住他的力量。 婠漓夫人哭的花容黯然,一再呼唤他:“阿焕!阿焕你醒醒!勿再乱动了,阿焕!” 待井焕终于清醒过来,对上了婠漓夫人那焦急的眼神,神智猛地一清,他颤声求证道:“阿娘?阿娘你还在?太好了你还在……你没有离开我!” 他很想上前一步去抱住她,让她别走,不要再离开自己。但近在咫尺却如若天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与阿娘都被牢牢缚住。 后知后觉地,全身一阵阵剧痛。他放弃了挣扎,问:“阿娘,这是哪儿?你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婠漓夫人顿时无地自容,她被井旷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折磨了几近千年,早已不复当年的光彩,形容憔悴,满眼无光,与井焕在幻境中所见的她判若两人。 “……”婠漓夫人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惨淡一笑,道:“阿焕,这些说来话长,你不要再问了,先逃出去要紧。” 井焕非是分不清轻重之人,但来此之前,他向羲华相借的法力早便消耗得一干二净,体内只剩“神驯散”逐步消融所释放的些微法力,根本挣不开身上的束缚,更何谈“逃出此地”了。 婠漓夫人见他无能为力,幽幽叹了口气,道:“也罢,他大概不会真的伤害你。好孩子,听阿娘的话,后面他来了,千万不要与他针锋相对,说些软和话,让他放了你,记住了!” 井焕糊里糊涂:“谁?阿娘你说谁?谁会放了我?” 婠漓夫人刚想回答,却被体内骤然升起的一阵抽痛牢牢锁住了咽喉。她紧紧咬住牙关,心知井旷下在自己身上的诅咒又来了,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唯恐吓到井焕,令他孤注一掷,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第195章 你别急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阿娘!”井焕眼看对面之人垂下了头,努力不让自己看到她的脸,但她全身的筋骨都在轻微作响,仿佛是抑制不住自身的颤抖,隔着这样的近距离,却听不到她发出的一丝一毫的声音。 井焕心急如焚,下意识地挣扎,但那捆仙索不知沾了什么邪气,触碰到他被勒出的鲜血之后仿佛有了意识一般,他越是挣扎,那索便越是“兴奋”,蛇蟒一般地顺着他的全身蜿蜒、收紧,以求饮噬他更多的血肉。 井焕被迫停下了动作,幸而他不知道此时婠漓夫人究竟经受着怎样的痛苦,否则即便拼着勒断筋骨,他也一定要反抗到底! 终于,婠漓夫人停下了颤抖,慢慢抬起了头。 她满头的冷汗濡湿了鬓角,脸色青白的骇人,丹唇上蒙上了一层乌色,双眼空洞无神,眼白翻出,多于瞳仁,仿佛鬼魅。井焕看得心惊,一时不敢开口,怕惊醒了她。 缚住她的捆仙索自动解开,婠漓夫人脱困,一步步走了出来。 虽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井焕相信她绝不会伤害自己,但那是她神魂俱在之时,如今她这样一步步在沙地上拖着脚步的模样明显是失了神智,井焕直觉不好,却又避无可避。 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井焕的脖颈,手指冰冷的如同刀刃,尖锐的指甲刮在他的咽喉上,井焕清楚地看到,那甲缝中沉积着乌黑的色泽,看起来像是陈年的血渍。 “阿娘……!”井焕不敢想象即将发生的事,连忙出声,想要唤醒她,却被她一把扼住了喉咙,强烈的压迫感令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天眷于他,就在他六神无主之时,两条人影赶至,救他于惊恐万状之中。 羲华这个废柴,明明已经服了药缓解了身上的余痛,但一路寻到此处耗费了太多力量,此时使不出半分力,只能站在不远处按着胸口喘气,看着九韶在背后制住了婠漓夫人。 但婠漓夫人不知是被什么控制了,力大无比,饶是被制,依旧扎牙舞爪地要扑过去,不生啖血肉不肯罢休。 九韶投鼠忌器,一时不知攻击井焕的是何怪物,没有下死手。 但井焕与他并无默契,婠漓夫人神智癫狂,看起来分外骇人,他担心九韶对其不利,心中煎熬,偏偏他方才被伤了咽喉,说不出话来,手脚又被缚住,只能不住地给羲华使眼色。 之所以舍近求远,也是担心九韶看不懂他的心思,只能寄希望于羲华。 但羲华这个棒槌,抚胸捶腰,还给他来了一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别急!等我喘口气儿,马上来救你!” 井焕:“……”什么气儿要喘这么久,干脆别要了行不行! 婠漓夫人蓦地爆发,竟然挣脱了九韶的压制,冲着井焕直扑过去,九韶心惊,举剑便刺向了她的后心。 “不!”井焕惊吼,这一声突破了生理的局限,令他身周所有的水滴乃至水汽共振,爆发出了发聋振聩的巨声。 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爆发一次,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在何处。 恰在此时,婠漓夫人体内的东西放开了控制,她全身蓦地一僵,空无的眼神中泛出迷茫,随即瞳仁中映出了井焕急愤的脸。 她懵然叫了一声:“阿焕!”,而后晕厥,身体软软的倒了下去。 井焕身上的捆仙索被早方才的音爆震碎,他顾不上自己被久缚体僵,猛地扑上前去,接住了婠漓夫人。 九韶收剑及时,磅礴的剑气并非伤及母子二人一分一毫,但反噬之力施加己身,他掩盖住的伤痕崩裂了不少。 羲华见了心疼不已,冲过去竖起双掌,指间飞快结印,给井焕和婠漓夫人一人打了一段“清心咒”。 井焕:“……” 帮什么倒忙! 他冲羲华吼道:“救人!” 羲华:“……” 不怪井焕如此忧心,婠漓夫人方才的疯癫之状明显是受人操控,体内必是被种了什么异物或是咒术,这等阴邪之术的歹毒之处在于,中术之人若不能伤害他人来缓解体内的狂躁之感,便会自残以平复欲望。 但婠漓夫人此时已经晕了,想必已经熬过了方才那波发作,暂时应无大碍,但井焕的模样明显是关心则乱,竟然以一己之力挣断了捆仙索,尤其是在体内被“神驯散”锁住大半灵力的情形之下,这就极为不寻常了。 眼前这位老妇是谁?井焕叫她“阿娘”,莫非她便是失踪千年的前鲲鹏一族的君后婠漓夫人? 不怪羲华不认识,她连井旷只见过区区几面,对这位君后的印象,除了她以美貌多情着称,便是那段不堪人言的乱魂之史,以及她带给井焕的伤害。 于情于理,她作为井焕的兄弟,对他幼时遭遇感同身受,对这位婠漓夫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但井焕如此着紧,她也不便显得十分嫌恶。 说起来也是个人感情作怪。同样是背夫不忠,数百年前,她可以理解凡界的蓝梵空和姬千笙,觉得他们之间自有真情在,也叹惋云斐这个无端被戴了绿帽,且还为负心人身死魂消的可怜人。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她个人的好恶,身在局外,不解局中人的甘苦,并不应作为评判。 于是她认命上前,刚想以自己法力化解婠漓夫人体内的异物,却被九韶一把握住了手:“我来!” 说起来确有道理,九韶身为火凤,天性与水族相克,偏偏又是有翼族之主,鲲鹏一族本该俯首,由他来为婠漓夫人祛邪,更为稳妥。 但九韶所受之上不轻,羲华不忍他再度耗损灵力。 羲华果断给九韶下了定身咒。 以她的修为,虽然趁机下咒得手,也并不一定能困住九韶,但眼看九韶被定成了木头桩子,全身上下除了嘴能动,其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动弹不得,便知他的确受伤过重,再不可消耗了! “羲——华!”九韶动了真怒,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怒道:“放开我!” 后面三个字中带上了神音,落地如有形质。 羲华可不怕此时的“纸老虎”,亦不怕他以神谕反抗。她心中一阵畅快——来啊,谁怕谁啊,几即便同是堕神,要拼神力可不是靠修为,靠的是她坐了千年的那个位置,足以压他一头。 血脉压制啊,用起来真是随心所欲,很爽的呢。 井焕不由瞠目结舌,他没想到一向冷傲自持的九韶竟然被逼到了如此份上,那张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此时俱是急色,看起来像是欲把不听话的那人生吞活剥一般。 其实,也不怪九韶如此紧张,实在是羲华和井焕这一对二货低估了井旷的危险! 此时,“不知好歹”的羲华正将二指贴在婠漓夫人的眉心,以神力探查她体内的异物。 那异物深埋于婠漓夫人的识海,却并不难找,不消片刻功夫,羲华便秀眉一展,喜道:“拿到了!” 她双指猛地一收,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顺着她的力道被“拔”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那珠子冰晶一般的珠心中氤氲着一团烟雾,无风自动,缥缈随形。羲华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旧相识”。 “魇珠?!”羲华惊疑不定:“怎么会在此处?” 她看向九韶,见他也是一般无二的眸色深沉,便出手解了他的定身咒,托着珠子递到他的面前:“你来看看,是否是夜神的那颗魇珠?” 九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羲华从中读出了“秋后算账”的意味,不由心中一跳,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脖子。 九韶将魇珠对着光看了一眼,道:“的确是夜神的魇珠,不过不是我曾相借的那颗。” 羲华疑惑了:“怎么夜神还有两颗魇珠不成?” 九韶摇摇头:“从未听过。” 井焕懒得听他们讨论,道:“别管是不是夜神的珠子了,咱们赶紧带着我阿娘离开此地!” 羲华想告诉他造就此地,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大概便是“诈尸”的井旷,但一想到井焕对这位养父的感情,欲言又止起来。 九韶忽然插了一句:“此事,还没有结束!” 说完,他先下手为强,猛地将珠子抛向半空,双手飞快掐诀,魇珠中的烟雾蓦地散开,那珠子通身变得灰白暗淡起来,像是吐出了精华的老蚌。 羲华通晓魇珠的使用方法,知道这是在强行祛除珠身内已经造好的梦境,不由心惊——难道井旷已经预判了他们会救绾漓夫人,并拿到此物,所以,他提前部署好了一切么? 那么,此时此地是真是假?他们不会根本没有破除方才的幻境,反而愈发深陷其中吧? 羲华疑惑地看向了井焕,心中猜度他是否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还是这颗珠子臆造出的强大幻象? 第196章 又穿了 凡人为了判断自己是否入梦,手段极其简单——扯一扯自己的脸皮,或是打旁人一巴掌,感觉的到疼的便为真,无知无觉的便是梦。 但高明的幻境可以混淆人的五感,在幻境中,生、老、病、死,疼痛、欢愉、爱恨……一切都与现实无异。 想要破除幻境,靠一双眼睛绝对不够。 但这还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破除幻境回归现实,却发现在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混淆了自己的记忆,很多时候,你都无法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猜度,怀疑,会分裂一个人的神智,令其真正走向癫狂。 羲华觉得,自己眼下就面临着这个困境,心生彷徨,局促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她便头脑昏沉,过往的那些人与事,在她的脑中飞快地褪色、苍白,就连身边的九韶、井焕,这压抑的潭底暗狱,一一变得虚幻起来。 “羲、华!”一个朦胧的声音传来,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望去,却如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觉得很累,很冷,心底有一个诱惑而又缠绵的声音唤她:“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将有一个新的未来。” 她无法抗拒,依言闭上了眼睛。 待她醒来时,已经在碧波荡漾的海洋大殿,身下是珊瑚榻,头顶是月光绡,殿中以砗磲和玳瑁为饰,形状各异、色彩纷呈的海藻随水流摇曳生姿,大如栲栳的巨蚌无声地开合蚌壳,明珠之光自其中射出,虹光七彩如同幻梦。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她揉了揉眉心,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既无前尘,亦无来路,甚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公主,您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怯怯的,仿佛害怕惊醒了她的梦。 “公主?”她转头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 “是啊。”身旁不远处侍立着的是一个小姑娘,眉目娇柔,被她一眼看出了真身,竟是一只小海兔,大概是喜欢吃红藻的缘故,真身赤红,化作人形后肌肤粉粉嫩嫩的,可爱至极。 此时,粉嫩的小姑娘又是好奇又担忧地问:“公主,您怎么了?” 她猛地想起了小姑娘的名字,应是唤作“小雩”,但她自己叫什么呢?她垂眸细想,想到颅脑发烫,眉心隐隐作痛,都没有想起来,依稀只记得有一个“华”字。 什么人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呢?说出去怕得被人笑到过年吧。 她有些懊恼,又实在不甘心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便对小雩道:“我似乎睡懵了,做了一个梦,一梦千年,如今辨不清真与幻,你且来说说,我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海兔这种生物并非什么灵长,开智后虽可化作人形,但脑子总不太够用,反应又略迟缓,做事说话总是慢上半拍,便显得十分呆萌。 她选这样一个小水族做自己的侍女,反衬得自己古灵精怪,挺有意思的。 小雩慢吞吞地想了想她的话,连惊异的语气和表情都有些迟到,那副夸大且不可思议的神情表现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小雩道:“公——主!你怎么能忘了自己是谁呢!您是我们鲲鹏一族,最美丽最尊贵的公主啊,您竟然不记得了,婠漓公主!” 小姑娘猛地扑到珊瑚榻旁,跪在地上,仰头对她哭诉,小脸皱在一起,可怜兮兮的,大眼睛中溢出了晶亮的水珠。 “好了!好了!我骗你的。”她没想到这样就把小姑娘惹哭了,手忙脚乱地扯起袖子给她拭泪,没想到却被她飞身躲开:”尊贵的婠漓公主殿下怎能为婢子屈身呢,还污浊了公主的寝衣!是小雩的错,小雩不敢!” 她:“……” 不必这么夸张的……吧? 但看她那模样,仿佛只是触碰一下自己,都是罪过。 她叹了口气,心道这日后该怎么相处啊,大概会很累的吧。 不过,她已经从小雩方才的话中提炼到了重点——鲲鹏一族的公主,名唤婠漓。 名字是挺悦耳的,但为何她觉得这般生疏?还有,不是应该有一个华字么? 这果真是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人生……吗? 但很快,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殿外有侍女来禀,说是风烆殿下来访。 “婠漓”不知道这个“风烆殿下”是谁,怎么看起来与她很熟络的样子。 小雩比她兴奋,连连拍掌道:“公主,风烆殿下许久没来了,公主想他想坏了吧?!” 看她这形容,“婠漓”心道:“想他想坏了的人是你吧!” 小雩立刻忙了起来,从赤玉螺钿衣橱中飞快地挑出了许多衣裙,一股脑抱到榻上供她挑选,又一叠声地催促:“公主快快妆扮起来,可不好让风烆殿下久等了!” “婠漓”:“……” 她倒真要看看这位殿下是何方神圣了。 “婠漓”从榻上起身,小雩将一堆衣裙在她身上比了又比,一副伤透了脑筋的为难,还不忘问她:“公主喜欢哪件?” “婠漓”心道不是催着快些么,这样挑拣下去,怎么快得了!还有,这些衣裙看着华丽,却过于活泼,适合粉嫩如同小雩这般的小姑娘,似她这种千把岁的,穿出去,不是贻笑大方?! 哎……等等,她今年几岁了?为何觉得自己有一千岁这么老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忘的飞快,仿佛她的脑中有一杆神奇的笔,只要她想深究什么,便会被立刻涂抹干净,不让她对任何“无干”之事生疑。 “婠漓”又挑剔那些衣裙:“比井焕手作的差远了,这等样式,俗气的紧。” 等等!井焕又是谁? “婠漓”神思恍惚了一瞬,方才的念头又被抹除了个干净,她懒得挑拣衣裙,随手指了一件。 小雩又召了几个侍女来,真身不是蚌女便是龙鱼,众女手脚麻利地为她换好衣裙,又将她“押”到妆台前坐下,搭配起妆容头饰来。 “婠漓”被她们几只手一起捯饬,等得挨不住,睡着了,谁知一个瞌睡过去,几个女孩子还在为究竟插戴哪一支簪子争执。 “婠漓”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说这般容貌,清水出芙蓉,用得着花这许多心思去雕饰?! 于是她出声打断她们:“不是说不好令人久等!就如此罢,以免想坏了你们!” 她意有所指,几名侍女被她说中了心思,脸颊绯红,口中嗔道:“公主竟拿婢子们打趣!” “婠漓”哼了两哼:“不拿你们打趣拿什么打趣,这时光如何消磨?没见我等得已经睡过去了么!” 小雩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若风烆殿下知道公主是为了以最美的姿态见他才令他稍候了片刻,他定然是欣然的。” “婠漓”干干一笑:“希望他真能如你所言,以为只是等了区区片刻罢。” 她略略动了动脑袋,发现肩颈酸痛无比,头上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一座山,顿时头痛:“这满头珠翠,你们是要把我打扮成个首饰架子!” 说着,她抬手施法,将发髻上的簪钗卸了,方才觉得头顶一轻,连喘气都舒服了。 她离开妆台前,听小雩后知后觉地道:“公主说得对!公主之容冠绝天下,这些俗物带多了,喧宾夺主!公主就带这一个吧?” 她看过去,见是一直琵琶形的长长发钗,琵琶颈上垂下了一串明珠,样式奇巧。 “罢了,小雩的眼光好,最合我的心意,听你的吧。” 小姑娘被捧的脸颊绯红,重重点了点头。 果不出“婠漓”所料,这位“风烆”殿下早等的不耐烦,出去溜达了。待她盛装到了会客的珍珠厅,已经是“人走茶凉”,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众侍女都有悻悻的,毕竟那可是“风烆”殿下啊,水族之中这一代的翘楚俊杰,无数姑娘闺中的梦中人,却从未见过他对谁有过青眼,也就自家公主殿下,因与他是远房表兄妹,自小的玩伴,还能与他相处无间,羡煞鲲鹏族中众人。 “婠漓”一面听着小雩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往,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身侧小小的案几。 此处名为“珍珠厅”,顾名思义,是一座以各色珍珠装潢而成的厅堂,此间处处都是珍珠,就连一架普普通通的小几,都是沉香为底,表面覆满了珍珠,拼成了晴空万里、旭日高悬、碧波荡漾、海浪涛涛的画面。 “婠漓”觉得无聊,随手将碧波海浪上的珍珠一颗一颗扣了出来,放在掌心转着玩。 她正玩得起劲,冷不防小雩讲完了故事,对“风烆殿下”抱怨一番,这才看到她这不雅之行,惊讶之下大声呼喊了一声:“殿下!您干什么呢?!” “婠漓”本来正心无旁骛地扣着小几上最璀璨的那颗用来装点日轮的殷红珍珠,那颗珍珠被嵌得十分牢固,她左扣右撬都没能如愿,正不服气地与之较劲儿呢,猛地被小雩这么一叫,分神之下一不注意,扣着珍珠的指甲一撇,只听“嘎嘣”一声,齐根截断了。 这下如同炸了水晶宫,公主殿下玉体受损,冒出的血珠子染红了这一片的水流,“婠漓”疼得心口突突直跳,眼前被血色浸染,脑袋有些发晕。 小雩的惊叫声、嘈杂的脚步声,许多人迷糊成了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令她晕头晕脑,烦躁不已。 “婠漓”想喝一声:“别晃了!”,令众人安静,但血色弥漫,她愈发昏沉,最后挨不住,两眼一闭,脑袋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97章 公主威风 再度睁开眼睛时,榻旁侍立着的还是小雩,她依旧觉得脑中空白,颅脑发烫,神智不明,本能地想问“我是谁?我在哪儿?” 然后她猛地忆起,自己此时在海底水晶宫中,是海空之王、水神鲲鹏一族的旁支,的一位王族公主,并不是水君的女儿,不过是与当代君后沾了远亲而已,说煊赫不够煊赫,说过得去,真还过得去,不上不下,她自己不觉得尴尬就罢了。 ——咦,这些我是怎么知道的?小雩有说过吗? “婠漓”疑惑地想着,耳边,不停地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哎,还记得小雩。 “婠漓”稍稍放下了心,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小雩是谁,这便说明此次醒来与前次不同,吓死她了,还以为遇到了时间怪圈,每次一睁开眼睛就是重历往事呢。 哎,这些乱七八糟的又是想的啥?什么往事重历的,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本想再睡过去,但一旁小雩哭得她心慌,细听她一面哭还在一面自责,好像自己变成这样都归咎于她一般。 一方面不忍心小姑娘自责,一方面手指疼得发麻,她索性不再睡了,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指尖。 这一看,又觉得挺夸张的。只见她的整只右手被一个圆滚滚的水球包裹,其中水色微黑,不知是加了什么灵药,还是施加了术法,正在缓慢地修复她先前折断的指甲。 区区一根断甲而已,不过看着狰狞了些,血流得多了些,用得着如此精心疗护么? “婠漓”撑着上身坐起,期间碰到了那根手指。因为有水球的保护,丝毫没有痛感。 但小雩的哭声令她不胜其扰,只得出声打断:“好了,别哭了。”她忍不住嘀咕:“怎么跟我死了似的。” 小雩猛地抬起头:“公主!您醒了!” 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语气,“婠漓”不禁再度怀疑陷入了时间怪圈。 小雩随即由啜泣转变为了嚎啕:“公主!苦了您了,这般大的伤口,您疼不疼?是不是疼的厉害?!” “婠漓”:“……” 她再度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发现在水球疗愈的作用之下,伤口已然愈合,断折的指甲也一点点长了出来,细腻晶润,粉色淡然。 她摆了摆手:“你别哭了,这伤口已经快好了。” 小雩拉过了她的手,看着长了一半的指甲,又泣道:“公主是最宝贝自己的指甲的,如今弄成这般,婢子都替公主心疼。” “公主还有眩血之症,若非这伤极重,流了那般多的血,公主岂会晕过去!” 眩血之症?“婠漓”惊讶——怎么还有这个毛病呢,这日后可怎么打架?岂不是对手刚被她揍上一拳,吐个血,就把她放倒了?!!! 不行,这病也太丢人了! 一个失神,竟然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小雩耳朵尖,听了个分明,顿时瞪圆了一双杏眼,哭道:“公主!您是不是也伤到脑子了呀!怎可这么说话呢?您是我族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如何能出去与人打架?公主……!您若是伤到脑子了就说,小雩再去请风烆殿下为您疗伤!” “婠漓”被她这一篇连珠炮炸得头疼,不由真怀疑自己脑子受伤了呢! 呸呸呸!谁脑子坏了?!你脑子才坏了呢!!! 但小姑娘这般哭她实在受不住,只得什么都不计较,先去哄她:“行了行了,别哭了。好好一张小脸,再哭,要肿成海豚脑袋了。” “你自己品品,这周遭的海水这般咸苦,定然是被你哭的。” 小雩听了,急慌慌地止住了泪,鼻子一抽一抽的,主打一个听劝。 “婠漓”这才满意,恰好此时,包裹她的手掌的水球“啪”的一声破了,露出了一只纤白细嫩,肤如凝脂的手来。她好奇地抬起手左看右看,心道这疗愈术果真不错,还能顺带给做个肌肤养护。 不过,方才小雩说,要再去请谁给自己疗伤来着? 风——烆! “对,就是风烆殿下为您疗伤的,他可是我们北幽海最高明的疗愈师了!” “婠漓”一听,觉得有理,毕竟以往他们一同出去打架,受了伤,都是互相包扎疗愈的。 如今他给自己疗愈,倒是符合他的人设。 小雩又惊叫起来:“公主!您说什么胡话呢!如何又打架啊?!您是我们最……” “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不能打架,是吧?!”“婠漓“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耳朵要听出茧子了。” 她这般说本以为能堵住小雩的嘴,没想到她一脸绝望:“公主殿下!什么茧子不茧子的,您是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要规矩自己的一言一行,这种坊间俗话出自您口,若是传到北冥之海,被君上知晓了,定要派人来训导您了!啊对了,少主殿下已经抵达了宫中,据说已下榻至了琼花台了,若传到他的耳中,您还能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啊!” 这又是什么跟什么!什么君上少主的,还有这训导,不过远房之亲,用得着他们越俎代庖,来规矩自己的言行?!还有,那什么什么少主的来她家做什么?!她又做什么要给他留下好印象?! “婠漓”愤愤道:“小雩,你坐我边上!给我说清楚!那君上少主什么的与我何干?为何要训导我?” 小雩坚决不肯坐,半趴在榻边,仰着头,双眼亮晶晶道:“说起来,公主真是天大的福运!就在方才,井旷少主殿下随北冥海水晶宫赐婚使亲至了宫中,带来了君上的旨意——公主殿下竟得了井旷殿下的青眼,被选为了井旷殿下的正妻。公主!您很快便要成为我们鲲鹏一族最尊贵的少主夫人,日后的君后了。 “婠漓”:“……”!!! 怎么又成少主夫人,未来的君后了?! “婠漓”只觉得天雷滚滚,一道接着一道直劈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那个……”羲华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小心翼翼地问道:“先前梳妆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女为悦己者容,我还以为,我和那个风烆……有什么……瓜……那个葛……” 小雩瞪大了眼睛,她真身是海兔,瞪眼的时候眼角泛红,雾气蒙蒙的,令人感觉她除了哭,就是在哭的路上。 小雩惊呼道:“公主!您已经是少主的未婚妻,未来的君后了。万不可再对风烆殿下有什么想法,我们鲲鹏一族最是忠贞,公主若是行差踏错,定然会万劫不复,追悔莫及的!啊对了,风烆殿下为公主疗伤之事要保密!婢子这便去警醒殿中众人,让她们严把口风!” “婠漓”心头火起,觉得真是无法与她交流了。也是她眼拙,这个小雩不是小姑娘,活脱脱一个老嬷嬷! 还严把口风,就仿佛她与那个风烆真有什么似的! 她懒得再啰嗦,挥挥手让她退下。 见公主不假辞色,小雩立刻有些受伤,眼里裹着一包泪,慢吞吞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殿去。 “婠漓”看也不看她,自己下榻随意换了身衣裙,舍了满头珠翠,随手插了根珠簪,清清爽爽的,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出了殿,门口侍立着四名紫衣侍女。一名眼睛格外大的,看真身是尾龙鱼,对她行了礼,大概是觉得她的妆扮太过简朴,不由眼角跳了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婠漓”才不会主动挑起这茬,想出去走走,谁料龙鱼侍女飞快地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句:“风烆殿下说他在老地方等您!” 说完还冲她狠命地眨了眨眼睛,“婠漓”无语——替她发愁,传个小话把自己传得眼皮儿抽筋了可怎么好! 但她不想让人察觉自己失忆,以免有什么变故,只得干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道:“我出去散散心,尔等不必随从了!” 身后的侍女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是惊诧。 “婠漓”见她们不从,故意板起了脸,道:“怎么?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 这可算十分的重话了,四名侍女不敢迟疑,齐齐应是,目送她远去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珊瑚花树之外,四名侍女这才小声地闲谈起来。 第198章 穿越没落着好人设 侍女甲: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今日魂不守舍的。 侍女乙:这还不明白!公主殿下这是左右为难了呗。一边是风华隽永、青梅竹马的风烆殿下,一边是尊容无匹、血统高贵的少主殿下,公主定然是不知如何抉择,心中纠结呢。 侍女丙,也就是方才传话的那名龙鱼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公主殿下没有往繁花阁去,她大概也觉得选了少主殿下,对不住风烆殿下,所以才故意不去赴约的吧。 侍女丁,也是看得清楚透彻的一位,真相了,道:我觉得不是。公主殿下的个性敢爱敢恨,她以往对风烆殿下并无男女之情,我觉得,她如今纠结的,定然不是接了君上的旨,对不住风烆殿下。 侍女甲乙丙一齐凑过来:你倒是说说,公主殿下如今纠结的是什么? 侍女丁摇摇头:公主殿下自昨日起便古古怪怪,最爱的华服丽妆都舍弃不顾,如今更是连排场都不要,咱们几个一个都不许跟着,你们说说,这是要去与风烆殿下一诉衷肠的样子么?! 侍女甲:风烆殿下就是在等她啊,公主此举哪里古怪了? 侍女丙恍然:啊,我明白了!公主若有心去赴风烆殿下的约,那她便不会往琼花台的方向走。 侍女丁:没错!少主殿下下榻于琼花台,公主殿下大抵是想去偷偷看一眼,好知晓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何模样吧!至于如此简素着去,肯定是欲低调行事,不惊动任何人! 侍女乙:嘘!方才小雩姐姐吩咐过命我们以后再不要提起风烆殿下,以免毁了公主的清誉! 侍女丙:嘁!理她作甚,没看公主把她轰了出来!仗着样貌清纯便天天在公主面前卖乖,以往公主吃她这套,如今……呵呵! 众人深以为然,可走在细沙小径上的“婠漓”却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单纯地,不知道风烆与她约的“老地方”在何处! “婠漓”一面无目的地乱走,一面在心底嘀咕:这里处处如此陌生,看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像见过住过的样子,她真是此间的公主殿下? 打死她也不信。 即便是失忆了,在住了数百年的地儿,遇到了相处了百年的人,总不能一丝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的啊! 再说,谁家好人睡个觉,醒来就失忆了啊?! 所以,她推测到——她这不是失忆,而是被塞入了这位“婠漓公主”的壳子里,此刻所经历的,是她的人生。 这就合情合理的多了,况且,套上别人壳子的这档子事儿,她挺熟悉的。 哎——等等!她心念电闪,她为何会觉得这事儿熟悉? 哎,想不起来,罢了,这也算是好事,至少想起了一点点自己的事。 为今之计,是怎么从这个壳子里出去,找回自己的人生。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应该去弄清楚这个壳子——不,这位“婠漓公主”的生平,这样才能寻丝觅迹,找出“换身”之事的来龙去脉。 要问生平,最快的便是从亲近之人口中追查线索,本来,小雩作为“她”的贴身侍女最为合适,但从这两回接触看来,这个海兔小姑娘性格既柔弱,且缺少原则,一会儿觉得她与那个风烆殿下应该两心相许,一会儿又觉得为了坐上尊贵的君后宝座,便该与风烆殿下划清界限。 贴身侍女都是这个德行,那其他的几人,大概也不能信任到哪儿去。 “婠漓”想着,自己反正也不贪图那少主夫人之位、君后之尊,故不需理会什么风评,避忌什么世人眼光,所以,还是去寻那个风烆殿下一探究竟靠谱。 不过,他们的老地方究竟在何处? 听小雩说他们是鲲鹏一族的旁支,不过和如今的君后沾了些远亲,竟能坐拥如此庞大的海底水晶宫殿,想来也是煊赫的,这便也可以解释为何堂堂少主殿下会选了她做未婚妻。 “婠漓”在偌大的宫殿群中走了一个时辰,脚底生疼,路过的虾兵蟹将皆对她眼怀好奇,却没一个上前来问上一句的,行了礼便走,最多注目两眼,被她发现了便脸色惊变,慌慌张张地逃一般跑了。 “婠漓”由此总结出了原主的一些性格特征——娇纵、蛮横、人缘差劲。 “唉,好不容易体验一把穿越,竟然还没挑着一个好人设。” 她摇摇头,随意选了一块礁石坐下,两只脚丫随着水流上下轻摆,若是没有这丝履束缚,估计要上了天了。 ——鲲鹏一族并非不能上天,眼下还未到时节。不过,因九天之上有凤族压过他们一头,所以,大多数鲲鹏都喜欢生活在海里。即便鲲鹏之族井氏,他们在九天神宫之中有府邸神殿,却也不喜欢在其中居住,寻常时日,若无天帝宣召,他们更喜欢生活在北冥之海。 歇息够了,“婠漓”想着既然寻不到那风烆殿下,不若先回去,套一套小雩的话,也好后面再约。 谁知,前后一望,顿时傻眼了。 ——迷路了!!! “婠漓”有些气恼,觉得自己不该是这般迷糊得可爱的人。 可事情到这儿了,总得想个办法。 一般迷路,无外乎两个法子——找人问路,找人带路。 说也奇怪,她在此处徜徉了这般久,闲杂人等流水一般自身边而过,可当她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帮忙时,那些小水精们又一个都看不到了。 等了一盏茶功夫,总算又见到了人,一共三个,打头的是一名贵公子形容的少年,长的极其惹眼,在以粗犷着称的鲲鹏男子中可算是另类,放在美男子堆儿里亦称得上翘楚,却并不给人以柔弱之感。 “婠漓”见了,先对他生出了三分好感。 但她谨慎地没有上前,因为这位的形容,特别像小雩口中的“风烆殿下”。 她唯恐贸然招呼,若是猜对了还好,若是不幸错了,那岂不是自露马脚,惹人猜疑。 那位贵公子身后跟着两名随侍,见到她在此徘徊,不由面露惊喜,道:“殿下!殿下!那儿有一位小水族姑娘,咱们去向她问路如何?” “婠漓”耳朵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殿下!小水族姑娘!问路! 先说这“小水族”三个字,“婠漓”有些气闷——她的确打扮得简素了些,可不至于失了一族公主的气质吧?这两只眼神不济,竟然只说她是区区一“小水族”! 再说“问路”二字,看来这三位也混淆了方向,找不着北了啊! 还有这“殿下”,这北幽海底究竟有多少殿下?! 综以上三者,“婠漓”断定,这三人并非北幽海之人。 也就是说,大概是不认得她的。那便好办了。 她端正姿态,等着他们来问。 果然,那位贵公子轻轻颔首,他的两名随侍之一便上前来施礼:“打扰姑娘了,请问真泉渊在何处?” 呦呵,这是考她的不成? “婠漓”虽然没什么这北幽海的记忆,但她也知道,真泉渊是安置海眼之处,是一海之命脉。 若是海眼遭到污染或是毁坏,那处海洋将无新鲜海水注入,杂质沉浮,疾患漫生。海洋失去了净化之力,数以亿计的生灵将因此流离失所,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真泉渊的所在往往是一海的机密,这位外来客,究竟有何背景,张口便要去往真泉渊? 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婠漓”干笑了两声,抱起胳膊:“不好意思,真泉渊为我北幽海重地,莫说我区区一小精不知晓如何去,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轻易示人!” 这话语气有些重了,那随侍脸上挂不住,却又不便发作,一张脸上又青又红,匆匆向她道了声“唐突”,便回到了贵公子身后。 “婠漓”口头占了上风,心中舒爽,勾唇笑得烂漫,却又很快想到了旁的事——究竟是她自己,还是这身体的原主这般霸道?如此享受怼人之乐? 不好不好!这是什么人设?做人要谦恭!谦恭!谦恭! 重要的事说三遍比较好,印象深刻。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既然这几位也不认路,那便罢了,她再寻他人就是。 不过也真是邪门了,他们在此也耽搁了好一会儿,竟然连一只路过的虾米也无,这挺不合常理的。 她所不知道的是,为了迎合贵客,北幽海水君,即“她”的父君,已经下令,凡是这位公子想去之处,皆随他心意,且万妖回避,不可搅扰。 如此之下,这里自然连个虾米影子都不见。 “婠漓”久睡方醒,又不耐烦听小雩她们的八卦,自然便不知晓这些。 她一副疏离冷淡之色,话也不怎么好听,那位贵公子仪态不减,似乎对她的无礼并不放在心上。 他淡淡道:“姑娘所说有理,是我等唐突了,在下向姑娘请罪!” 瞧瞧,这就是会说好话的益处,他嘴里说着“请罪”,脸上可是半分罪责的意思都没有,偏偏“婠漓”再倨傲,也不能对他再使什么脸色。 哼!第一次见面,不太愉悦! 第199章 情不知所起 “婠漓”觉得与他相处甚不自在,话不投机,看他眼不顺,便想告辞离开。谁知,他倒抢占先机,提出的要求令她无法婉拒。 “婠漓公主殿下,既然在下不便去往真泉渊,左右无事,可否去往公主寝宫一叙?”贵公子礼貌地微笑,语气虽是问询,却隐隐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婠漓”脑中蓦地浮现三个字——上位者。 只有上位者做得久了,才有这般浑然天成的气魄。他以这种语气说出的话,给人的感觉非但不是要求,还有一种恩赐般的力量,令人不由感怀涕零。 不同于神谕,那是种压倒一切的力量,是此时此处的真法,若欲违背,必遭天谴! 所以,这种感觉才更令人敬畏。 但这种感觉只影响了她一瞬,很快她便摆脱了那压迫般的恩赐之感,反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嫌恶之心。 不是因为她秉性顽劣不驯,而是比他更高的上位者之感。 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婠漓”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大概就是那位随赐婚使一道驾临北幽海的水族少主,殿下井旷,水族未来之主,她的未婚夫君。 要说她是怎么发现的,“婠漓”几乎要翻个白眼——只许他认出她,就不许她聪明一回? 眼前这位,周身上下明晃晃地写着:哪怕你是这北幽海的公主,在我眼中,依旧是个小水族姑娘。 别忘了,他可是她未来的夫君,抛开王族身份不论,这一点上便要压她一头。 “婠漓”一想到这一点便气儿不顺,对他的成见与不满早于情愫之前便已种下。 于是她硬邦邦道:“少主是我北幽海的客人,即便你有君上之旨,却一而再再而三唐突,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井旷被叫破了身份也不意外,眼中隐隐有些亮色,他制止了随侍对她的呵斥,依旧是那副温柔静谧的笑意:“公主殿下所言之唐突,真泉渊是其一,那么,再而三,意指何处?” “婠漓”本来不想回答,以她的本意,对他鼻孔朝天地哼一声就算是给他面子,但不知眼前这人有何魔力,他这话一开口,便有一股令她不得不回答的冲动。 “婠漓”于是道:“开口便要去本殿寝宫一叙,你觉得没有丝毫问题?连凡人都懂得男女大防,授受不可相亲!” 井旷被这番话质问地愣了一下,本想抬出他们之间的婚约反驳,但想了想,还是按下,只道:“公主还是少看些凡人那些话本,他们往往借男女相防之说暗生情事,不过是虚晃一枪,欲扬先抑罢了。” “婠漓”听了,惊异于他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少主对凡人话本的套路这般了如指掌,想来也是没少翻阅了。” 井旷竟然不否认:“不错,在下曾有涉猎。图个新奇,如今已然腻烦,其中故事大多臆造夸大,看多了易令人沉湎幻想,公主还是少看为妙。” 他如此坦荡,竟令“婠漓”对其有所改观。 这话若是让别人听了,定要怒火中烧,气愤他诋毁自己心中的经典。但偏偏她所见略同,竟与他有同样的感悟。 只是话已经放出去了,公然改口太跌面子,她变只能嘴硬道:“少主果真清高!” 井旷装作听不懂她的暗嘲:“不敢当!” “婠漓”:“……” 言归正传,既然已经识破了彼此身份,再去她的寝宫也没什么意义,“婠漓”真心觉得自己宫中那些小姑娘们都是显眼包,一个风烆便让她们桃花在脸,若是见了这等人物,大概连北都找不着了。 于是她提议,四处走走,陪他游览一番这北幽海之景,略尽地主之谊,为少主尽心。 井旷来此的目的其实并不为游览风景,更不是为她——这话说出来便有些伤人了,不过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他绝非是个留恋美色之人,此番纡尊降贵,亲自来北幽海为自己议婚,不是因为对这婠漓公主十分钦慕,实则另有筹谋。 他为人坦荡光明,其目的方才早已对她明说——真泉渊。 真泉渊是一海之海眼所在,当之无愧的海洋命脉,除只有极少数之人知晓其所在之地外,亦有重兵把守,秘法环伺,的确轻易近不得。 近年来,鲲鹏王族所在的北冥海动荡不安,水质恶化,异状频出,海洋生灵无故大量身亡,便是他们的真泉渊出了问题。 凡人寿数短如蜉蝣,曾言道沧海桑田,便是世间亘古。实则一海之消亡并非鲜见。神族领域内的海洋,不过十数万年,便干涸一回,再过十万年,会复生也说不定。 诸海如是,唯独北冥,因鲲鹏王族世代镇守,一向惊涛狂波,水汽充沛,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三圣定鼎神族以来,便从未有过丝毫干涸之象。 什么是永恒?这便是永恒。 可惜的是,这一代鲲鹏王族在位之间,北冥海竟然隐隐有了枯竭之象。 真泉渊中的海眼之变故已肉眼可见,非但不能净化水质,反而开始释放污祟,源源不断地消耗着海洋与水族灵气,无数生灵因此蒙难。 茫茫大洋,水族万万亿以计数,一时并不能引起注意,但井旷之父,当代水族君上井辛却寝食难安,唯恐这传承亘古的三界水域之巅,毁在自己的手上,故而不曾上奏天帝,而是暗暗压下了此事。 井旷身为少主,自然要为父君分忧。但他自有原则,对父君提出的借姻亲之故谋夺北幽海之海眼之事极力反对,并提出了数个缓解北冥之危的建议。 井辛一一否决,为了拉这执拗的继承人回头,曾陈明厉害,言道北冥的安危干系三界水脉,若妇人之仁,不欲牺牲那小小北幽海,日后若水族濒危,他井旷便是千古罪人。 井旷虽坚守原则,却不欲正面硬刚,表面上应承了婚约,亲自前来北幽海,实则是借探查幽海的真泉渊,寻找双全之法。 自始至终,他与“婠漓”的这一场偶遇,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但男女情缘,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即便是仙神,亦不知,在哪个不经意的转角,能遇到纠缠此生之人。 即便隔着浩瀚的海洋,这红线牵上了,便躲不开,避不过。 “婠漓”全无此间的记忆,说是带着井旷游览幽海,不过是想寻个暗处脱身而已。 所以,当她在巨大的珊瑚丛、藻林中随意穿梭,轻盈得如同一尾小小游鱼时,那种狡黠,倒不是装的。 二人各怀心事,一个不是真心游玩,一个,也不是真心带他游玩。 井旷本来不是个聒噪之人,可一路行来,见自己这未婚妻作为“地主” 连介绍都不介绍一句,只顾埋头向前,不由也有些纳罕。 他哪里知道,“婠漓”对此处并不比他熟稔多少,一座座亭台楼阁全是识得她,她却连它们的一角屋檐都不识得。 一行人说是游览,却只闻脚踩细沙的梭梭之声,以及水泡升腾,“噗”的一下的破裂之音,根本没有半分人言。 况且这水晶宫大的招人恨,走了许久,满眼都是华光流溢的宫殿,长得也都差不多,除了匾额上的题字有所不同,也实在分不出左右。 兜兜转转大概半个时辰,井旷的随侍都看不下去,数次要开口质疑,却皆被井旷按下,且他居然饶有兴味,就这么跟着她胡乱游荡。 这若是放在原主身上,恐怕早就尴尬的要缴械了,但如今在这位水族公主身上的人究竟是谁,想必大家猜也能猜得出来——虽然她自己还没想起来。 羲华可不是个能把自己逼到忍受不住才爆发的性子。可如今她依旧兴致不减,自然是她真的安之若素。 她虽然觉得自己有些违和,不像这里“水生水长”的,亦不是一个简单的“失忆”所能含糊过此时的境遇。但她还是尽量去代入自己的身份。可潜意识中,她的思绪并不顺着这幻境的剧本走,只想多走走看看 ,瞧瞧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裹挟至此地。 至于井旷么,他自然也不是寒潭之中蛰伏千年,狠厉乖张,整个人偏激堕落,连脸都不肯露的那位原主。但他这副壳子里的究竟是谁,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毕竟当时九韶欲施法破除魇珠中的幻境时,还有井焕在场。 第200章 历史性的相见 “井旷”随着公主“婠漓”在幽海水晶宫中游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心思灵动,他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将各处的舆形一一记下,在脑中绘制成图,以做后用。 只是一直不曾探查到真泉渊所在。 照理,以井旷正统鲲鹏王族继承者的身份,他本该对海眼极为敏感,即便不能远隔数里便有所感知,但如今他已将这水晶宫转了大半,却连一丝海眼的气息都不曾察觉到,这便耐人寻味了。 “井旷”心中暗自思量,“婠漓”却已经走的脚底由酸麻渐渐变成了毫无知觉,她又气又恼,想要撂挑子,但看这位少主一脸温和,又觉得再坚持坚持,也不是不行。 直至终于走到了一处“繁花纷纷”的台阁,无数色泽缤纷的海藻仿佛飞花一般将其由穹顶至踏跺完全遮掩,甚至连地面上都铺满了泛着淡银珠光的白藻,一眼望去令人心生喜悦,不由沉醉其中。 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不爱花的,此处盛景,“婠漓”一见便挪不开视线。 且这里令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这感觉之强烈,仅次于她醒来时身在的那座寝宫,远甚于这一路行来的各处宫苑。 此处地如其名,匾额上正是“沉香阁”三个古篆大字。“婠漓”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福如心至,明白了这种熟悉感如何而来。 这里,恐怕便是那所谓的她与风烆殿下的“老地方”。 这般想着,她的心蓦地一沉——如此心跳加速,满心雀跃之感,切切实实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由此可推断,她与那位殿下之间,或许真有情愫。 这便显得既俗套又狗血了,我要嫁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终不成眷属。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若放到人间,分明就是一出大戏,是令人可歌可叹的爱情故事,听说凡人们还因那故事衍生出了一曲绝唱,名为“梁祝”。 不过,这一切皆是她的臆想,端看她并无丝毫哀愁,反而兴冲冲的,满心雀跃,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便知她根本没把自己代入那苦情的“祝英台”。 不知那风烆殿下是否还在其内,若是在,嘿嘿,有意思了。 她忽如其来地变得热忱了起来,殷切地对“井旷”道:“殿下,此处是我北幽海盛景,殿下万不可错过,请入内一观,如何?” “井旷”见微知着,看到她神色变化,心中好笑,面上倒不拆穿她,只道:“承蒙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婠漓”不欲令外人打扰好戏,瞟了一眼他的几名随侍。 “井旷”便道:“你们留在殿外!”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繁花阁,其内较之殿外所见更为美妙,不但繁花似锦,充斥眼帘,各种艳丽的色彩冲击视野,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殿堂正中还生有一株参天巨植,通体月光一般的色泽,柔软的枝叶蓬蓬如盖,叶片随着水流舒展,碎如飞羽,色泽闪动,似梦似幻。 说也奇怪,这样淡雅的色泽,却将那些鲜艳欲滴的海藻都比了下去,令人一见便忘却现实,心里眼里便都是它。 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 “婠漓”痴痴地望着那株巨植,完全忽略了枝丫间的,那个纯黑色的人影。 说起来也怪,黑白对比这般分明,即便眼神再不济,也不该看不到那个飒沓的青年,且“井旷”刚一进来,立马便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不知是敌是友,他本能地蓄了一把灵力在手,若有不对,顷刻间便可将一把锋锐的冰剑握在掌间。 事后他回忆,觉得自己对这青年的敌意太过强大,几乎是一见“婠漓”对他凝视的目光,便觉得满心都不舒服,整个人焦躁了起来。 不错,他误会了。 不单单是他,就连枝丫上的风烆也会错了意,以为“婠漓”痴痴看向的,就是自己。 毕竟这里是他与“婠漓”的老地方,过往千年,他们相约此处已经不知多少回,一处嬉戏玩闹,恣意着少年时光与纯真的情愫,正如凡人口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在场三人,只有“婠漓”自己,心知在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场两个男人的修罗场,她只顾看着那株巨植,心中甚至涌起一阵冲动,觉得自己仿佛是它的一部分,与它同生同死,与它共喜共悲。 她忘我地一步步走近巨植的茎干,心底动荡,仿佛在呼唤着什么,而那巨植也似乎在回应她的心声。一刹那之间,她仿佛置身空无边际的广袤之地,身周的一切都泯灭不见,唯有这株巨植冰一般的地渐渐融化,如同暖洋温泉,令她浑身上下的毛孔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无比舒畅了起来。 “婠漓?婠漓!” 耳旁传来两声厉声呼喊,将她的魂儿骤然拉了回来。 “谁?!如此大声,我没聋!” “婠漓”很快地回过神来,迅速从刚才那沉浸而难以自拔的状态中清醒如初,但她的心房砰砰直跳,眼神蓦地由涣散转为凝聚,却尤在剧烈地收缩。 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她才对将自己唤醒的风烆不悦地嚷嚷了起来,并且佯装娇耳被他震到了,捂着耳朵一脸怒意。 风烆虽也被称为“殿下”,出身却比北幽海还差得多,先祖并非纯血的鲲鹏,靠战功被封在了一处被三面大陆围在其中的内海,数代以来为了洗涤血脉,倒是一直与纯血鲲鹏一族结亲,如今在族中,虽敬陪末座,到底也是有名号的。 这一族数万年的经营,尤不足以将继承人送入上流神族圈子,倒是因为风烆的父君与婠漓的父君母后有些同窗的故旧,故而他才被送到了北幽海,陪伴婠漓长大。 长辈们的心思不便揣测,但北幽海上下皆视他与婠漓为天命眷侣,虽然风烆的风姿总被那些小姑娘们垂涎,但没人敢对他真的生出非分之想,以免惹了公主殿下不悦,遭受责难。 其实,即便在众人眼中,婠漓这位公主任性刁蛮,不好伺候,但她还真没有动辄打骂过哪一个小水族,不过是舌头伶俐了一些,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憋在心里,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 所以,哪怕他与婠漓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是真心将她当做妹妹疼爱的。 做兄长的,被妹妹抢白一句,给个脸色看,那根本就不叫事,不过日常罢了。 于是风烆也不气,只是好脾气地替她揉了揉耳朵,宠溺道:“是我不对,声音太大了些,婠漓莫恼,好不好?” 但如今的“婠漓”并非昔日的那个婠漓,羲华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且身不由己地受这具躯壳的臭脾气影响,口出不逊之下还能得到这般温柔的回应,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她幼时在离澜神妃的高压之下长大,神宫之中的规矩繁琐,以及神子因身份特殊,受万众瞩目,不管私下如何胡闹,人前总还是要端着的。所以,除了课堂上的夫子,还有那些被她与井焕联手打怕了的同窗们,真会如孩子一般让着她的,其实真没有几个。 也就是在井焕面前,她才能恣意一些。当然,后来九韶做了她的伴读之后,因为太过清正优秀,惹她与井焕相形见绌,打又打不过,这才对他诸般冷待,言语不留人情。 总而言之,她与风烆之间,绝不似外人揣测那般。 既然风烆已经道了不是,她也不好再借机揪着不放,只得生硬地“嗯”了一声,算是揭过了。 风烆转而面向“井旷”,恭敬行礼:“不知少主驾临,小臣失礼了。” 井旷有些意外:“莫非北幽海之人皆修习了上佳的卜爻之术?本君本想低调,谁知竟还是被你们算了出来。” 风烆寄人篱下多年,最懂言辞的艺术,对他谦恭道:“少主之光灼灼其华,非卜爻之术可阻。” 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这句话无疑是十足的跪舔之词,但风烆说得坦荡,眼中满是真诚,便连见惯了掇臀捧屁的井旷,心中也生不起丝毫嫌恶来。 井旷只得点点头,道:“阁下如何称呼?” 风烆道:“小臣风烆,北幽海臣僚之子,声名不显,唯恐有污少主清听,不敢呈名,请殿下恕罪!” 他这般卑微,初始听起来还好,一而再再而三便有些腻味,无端拒人千里之感,井旷有些不喜,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回了一句:“原来你便是此处姑娘们口中的风烆。” “婠漓”在一旁听着他们这般说话,无趣得紧,便道:“既然大家已经认识了,便不必再客套了。相逢便是有缘,此处景色又是绝佳,不若在此设席,一起喝一杯,如何?” 第201章 海上生明月 筵席俱备,醇酒醉人,“婠漓”与他们二人推杯换盏,面上无异,心中却惘然。 方才那株巨植给她的感觉太过殊异,照理“她”常来此处,对其应不陌生,但那种初见之感令她生出了莫名的悸动,甚至比见到风烆更加心海激荡。 以羲华的性子,哪怕她忘却前尘自身 ,无端被裹入前代的爱恨情仇之中,她亦不会被这幻境困牢思绪,甘心做一只牵线木偶,只跟着剧情走,而枉顾自己的内心。 换言之,既然察觉到了异样,她便不会轻易放弃,非要抽丝剥茧,一探究竟。 其实,不止是她能够拨开迷雾,在场的其他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被魇珠之幻境所困,多少,总能发现些端倪。 即便被原主的脾气秉性牵着鼻子走,个人的本性,终究还是渐渐冒出了头来。 尤其是“井旷”,此处幻境为真实的他所织就,自然对这替代自己,经历过往之人分外在意,他亦想看看,若是换个人来重历,是否会做出他当初同样的选择。 事至如今,他亦心有懊悔,觉得与婠漓之间,由倾心相恋沦落至夫妻成仇,他有过在先。 可惜,往事已如石刻,因伤而破裂的心,即便愈合了,仍有道道伤疤,他们……已经不可重头来过。 但九韶乃是万年以来,只肯屈居禹疆之下的人物,他的心智之坚,并非一个因爱生恨的井旷可以左右。 所以,他不想按常理出牌,便不足为奇了。 宴罢,“井旷”对“婠漓”直言相告:“在下前来,除了婚盟,亦有事相求。” “婠漓”倒不曾意外,她早有所料,毕竟她有自知之明,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德行可以令素未谋面的少主殿下未见倾心,亦不认为北幽海有这般大的面子,可以令少主亲往求娶。 如果说图的不是她这个人,那必定是另有异宝,是北冥海都需要的。 以她的见识,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所以她安安静静的,仰着头等他说。 “井旷”不是个爱卖关子的性子,直言道:“北冥的海眼生异,恐无法延续水族未来、蕴养亿万万生灵。是以父君欲借你我联姻之事,以北幽救北冥。海眼,此便是我这番亲身而来的目的。” “婠漓”听了,秀眉一蹙,很快便想到了一件事:“我北幽海局促,远不及冥海吞山河、纳百川,水族共拜。海眼想必也难堪大任,救得了那偌大海域。君上与少主,是否太看得起我们北幽了?!”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片刻,脱口又道:“不对!我什么时候如此忧心家国了?这似乎……不是我的格局……的吧?” 一旁的“风烆”凉凉道:“的确不是,我印象之中,公主殿下是个看脸的恋爱脑,且最喜移情别恋,除了花前月下,便连这北幽海有多宽,治下子民有多寡,一概不知,一概不闻。如今见了这般风姿卓绝的少主殿下,没有头脑发热径直扑上来已是难得。还能如此忧国忧民,真令在下惊骇!” 被他如此抢白,若是此时的婠漓真是他口中那个婠漓,大概不是被气红了脸夺路便逃,就是恼羞成怒将他胖揍一顿。 但千多年来,羲华已炼出了无与伦比的脸皮厚度,即便此时不记得自己是谁,又被原主的脾性影响心智,她那不驯之心还是压倒了小公主那过剩的自尊之心,不怒,反笑道:“能直言说得出这番话,阁下定然不是那个寄居北幽、仰人鼻息的风烆殿下。你不妨说说,你是谁,我是谁,他……又是谁!” “井旷”听了,有些无奈道:“虽然你我三人皆有感此处是幻非真,这般早便揭破真相,是否有些鲁莽?幕后之人若因此羞恼,岂非将二位置于险境?” “婠漓”与“风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为何是我们置于险境?阁下瞧不起谁呢?!” “井旷”一怔,笑道:“是在下失言,有过当罚,这一杯便算是罚酒,我干了!” 说完,他将面前满满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以示诚意。 三人相视而笑,如今此景,似曾相识,又久远得如同隔世。 好了,既然将一切摆上了台面,那便该好好筹谋,首先,总要了解这幻境关窍,方可破局。 “婠漓”提议,出海看看,或许可有所斩获。 “风烆”与“井旷”二人自然无有异议,纷纷跟着她浮出海面。 他们所选的出海之地很奇妙,正是这繁花阁那株巨植的顶部,顺着绚烂的银光一路游上了海面,他们三人惊奇地发现,这株巨植竟然一路向上长到了距离海面不远之处,一根枝丫甚至探出了碧波,弯出了一个奇异的弧度,犹如一座小小的拱桥一般,引来了飞鸟徜徉,群鱼戏舞。 一尾一尾的小鱼将那根枝丫当做了“龙门”,纷纷弯曲鱼身在那根枝丫两端跳来跃去,溅起了尺高的水花,生机盎然,极具活力。 伴随着此景,一轮满月自水天相接处升腾而起,大如轮毂,光泽如镜,清晖万千,令人见之心喜。 随着那月光在海面上铺展开来,那根探出水面的枝丫蓦地抽出了花苞,“啪嗒”、“啪嗒”的几声轻响之后,几朵淡银色的花朵在枝头绽放,清婠怡人,与月光交相辉映,令坐在一旁石礁上的三人尽皆注目。 “婠漓”是女子,最爱这些娇俏的东西,忍不住出手拂了拂那些花朵,一滴从花蕊中沁出的花露便沾在了她柔白的指尖,晶莹成珠,任凭她怎么抚摸弹动,都不曾从她的手上坠落。 三人都是鲲鹏一族,控水术皆使得炉火纯青,起初,“井旷”与“风烆”都以为她是喜欢这露珠,才以控水术留在自己的手上,但看到她渐渐蹙起的眉头和满怀狐疑的眼神,他们也觉察出了异样。 “婠漓公主,出了何事?”“井旷”此番的个性不同于九韶的清冷,居然有几分暖,竟会主动开口关心他。 “婠漓”却顾不上这些,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她霍然起身,将那露珠用力向前方的水域一甩。 “风烆”和“井旷”亲眼所见,即便她这般行动,那露珠竟仿佛长了手脚一般,牢牢贴着她的手指不放,圆滚滚的身体上泛起一道道流光,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个正经的水滴,竟如同个小精灵一样,抱住了它喜欢的“大腿”不放。 “婠漓”倒没被这可爱的小东西蛊惑,见此反被激起了更大的好奇之心,唇角一勾,十指拈起,结印施法,从海洋中汲起了一股水流,将手上的露珠裹了进去,然后双手向下一切,水流带着它轰然砸在了海面之上。 “风烆”不解,方“哎”了一声,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水流带着露珠落下之地漩出了巨大的水涡,水声哗然,顷刻间便壮如龙卷,扬起的水线如同急雨,抽在海面上,先前那些“跳龙门”的小鱼们一哄而散,仿佛十分惧怕此处蕴含的力量。 水面巨震,连同这块礁石也颠簸起来。 幸而三人都是水中的王族,并不惧怕惊涛骇浪。 很快,从漩涡中升起了一颗合抱大小的水球,纯然无色,其中却氤氲着惊人的水汽,灵气逼人。此球一出,好似这一片水域,乃至苍穹的气运都疯狂向其中涌动,令人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井旷”见多识广,又为此而来,自然第一时刻便察觉到了此物的来历,一向镇定如他,此时也不免惊呼出声—— “海眼!” “海眼?!” “婠漓”与“风烆”对视一眼,眼神中除了不可思议,更多的则是一抹凛冽。 海眼出世,绝不是什么好事。 前面说过了,海眼是海洋的命脉,之于一片水域,意义非凡,不可言喻。 “井旷”在见到这枚海眼的刹那,终于明白,此代水族君上,他身上这具躯壳的父君,为何一定要他来换此物。 北冥海的真泉渊中,他曾亲眼所见,属于北冥的那枚海眼已经垂垂老矣,污浊不堪,不但失去了净化水源之力,反而为了自身的生存,不断地吞噬着冥海的灵气,若非需以此物镇压浩瀚海洋,恐怕水族早已将其毁灭不及了。 北幽海虽不及冥海深阔,地位尊崇,要向王族称臣,但终究庇佑一方子民,此海眼,必不可有失。 此时,“婠漓”身为幽海嫡公主,对此负有天职。但此事突发,她正在思量对策,孰料那海眼成精了一般地向她猛扑而来,一下子投入了她的怀中。 “婠漓”:“……” 第202章 倒霉的体质 海眼入体,北幽海公主,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此处海洋了。 除非,北幽海干,幽海子民不再。 父君的盘算算是落空,“井旷”松了一口气,然后,心又揪了起来。 他无法判断此等情愫来源于何,是他真的对这幻境中的这位姑娘生了情呢?还是,眼前之人,是他本就心心念念之人? 他虽然可断定此处为一幻境,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晓自己的过往,亦不清楚,在幻境之外,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心上人存在。 但他了解自己的心,能让他轻易爱上的人,绝非强加这般简单。 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位“婠漓”公主,就是幻境之外,他所愿执手之人。 既然如此,更不可令她陷入险境,哪怕她与“风烆”,口口声声并不怕幕后之人的毒手。 打破幻境的方法,有且惟一,那便是找出此境的漏洞,方可回归现实。 迄今为止,尚无头绪。 可能是顺着幻境所设的剧情推波助澜,也可能,是逆反而来,寻出此处的漏洞。 “井旷”决定静观其变。 他将自己所想与“婠漓”和“风烆”二人说了,二人深觉他们之中,这位才是有大智慧之人,于是没有异议,直接应了。 回到水晶宫,三人一齐去面见了这北幽海的水君,但为了不令事态太过突兀,他们倒没有一块儿入殿,是“井旷”在先,“婠漓”与“风烆”结伴于后。 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个决定,左右了幽海水君的决定,亦是为此间将来的走向埋下了伏笔。 “井旷”在幽海水君面前恭谨,执晚辈礼,言明君父企盼,命他早日完婚,此番求娶婠漓公主,是他心之所念,请君上成全! 幽海水君虽不是个女儿奴,但他对“婠漓”也是真心疼爱,绝不会不问过她的意思,便独断为她定下相伴白首之人。更何况,这位少主殿下即便身世再显赫,为人再出众,许诺未来君后之位又如何?“婠漓”不曾见过他,亦对他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盲婚哑嫁怎能保证她未来的幸福?! 天下父母爱子女之心,有如井旷之父这般,因为王位继承,便枉顾他的好恶,也有如婠漓之父这般,为了她的幸福殚精竭虑。 幽海水君正在苦心罗织词句应对“井旷”,听闻公主来拜见,顿时心下一松,心道“好机会,让他们彼此见上一面,看看是否有缘分”。 他还不知他们已经把酒言欢过一场,更不知他们已然决定联手打破着幻境。 说到底,他也是被时光埋葬之人,如今的他早不是活人,不过是被有心人靠记忆和神器造就,即便有自己的思维想法,亦不过是牵线傀儡,一举一动,皆已是过去的一个投影罢了。 “婠漓”和“风烆”一并入殿,齐齐行礼,因为剧情所设,他们之间自有一份熟稔,偶有对视,不过寻常的眼神交流。 但这却令幽海水君会错了意,以为他们之间才是真情。况且风烆在幽海已久,几乎是陪伴婠漓一道长大,长辈们将他们之间的玩闹看在眼中,以为二人青梅竹马之情早已升华,变成坚不可破的真情实感了。 所以, 幽海水君先入为主,认为他们才更登对。那个少主殿下,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过他的心肝娇娇一眼,何谈爱重?!!! 幽海水君心中有了分寸,介绍三人“相识”。“婠漓”自持身份,装作第一次见面般对少主见礼,目不斜视,好似对其一丝兴趣也无。 幽海水君见了,在心中又敲一记——果然,他这个一向喜爱艳颜的女儿,面对着这般如玉少年亦能眼观鼻鼻观心,可见她对他,是真无好感。 “井旷”还礼时眼中也无波澜,看着如花美眷竟然如同常物,幽海水君登时便有些气闷,觉得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儿竟然连他个青眼都挣不到,委实太恼人了些! 世人就是这样患得患失,明明自己也不稀罕这送上门来的女婿,却仍为他这般“做作”而气恼。 而后,少主殿中求婚,公主断然回绝,幽海水君面上不便表露,心中却拍手叫好——不愧是他的心肝娇娇,不被美色所惑,不对权势折腰,果然像他! 于是,幽海水君“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场面话,请少主回去歇息,却留下了“婠漓”和“风烆”,且当场表态,愿意为他们做主,成就良缘。 孰料“风烆”还未说话,“婠漓”却一脸苦衷地请他离开,随即将海眼之事禀告了父亲。 幽海水君闻言一凛,想起了一则古老且骇人的传说。 传说中,一座山一处海也可生出灵识,可对一人心生眷恋。而一旦眷恋,便会将悠关万千生灵的山心、海眼交托给她,从此,此人便要被绑在这山这海身边,但凡离开,年寿不永,芳龄不继。 唯美之中透露着许多残忍。 此事若是落在人间,这个女子多半是要直接被献祭的,是生是死,亲人无可置喙。但这遭发生在神界,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幽海的上上代、上一代,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到了这一代水君这里,他原本只当此为传说。 可此事一旦发生于自己的女儿身上,世上大凡父母,大概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了。 幽海水君亲自施法查验,证实海眼果然在婠漓的身上。 不管那个传说是真是伪,他都绝不可能将女儿嫁去冥海了。 但冥海那边意图的本就是幽海的海眼,自然在得知此事后,对婠漓势在必得了。 幽海水君没料到三界水族之君竟然如此不要脸,这分明不是结百年之好,这是明抢! 什么能够填平海沟的聘资,什么丰神俊秀的少年郎婿,什么未来的君后之位……这些,何能与他的宝贝女儿相比?! 冥海若敢来抢,他即便告到天帝的御座之前,也绝不放人! 但幽海水君如此天真,他以为他将狠话放了,将狠事做了,那便有人撑腰了? 且不说以他的阶品在神宫无立锥之地,单凭此事乃鲲鹏一族的内政,天帝便不会插手。 往明里说,北冥海乃三界水脉之源,不容有失,为了水族安定,牺牲区区一个幽海,葬送区区一位公主又如何?! 残酷吗?这就是权势!三界皆此,凡人口中心中的极乐仙界,亦如是! 外面闹的沸沸扬扬,幽海的繁花阁中,却依旧岁月静好。 “婠漓”并不知晓这么多,幽海水君严令上下,将她瞒得死死的,甚至有意先将她嫁了,嫁给谁都好,只要不离开幽海。 此时,“风烆”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与“婠漓”相伴多年,风氏又依附于幽海多年,只要他们肯力保“婠漓”,力保幽海,那么将来,幽海的传承,必有风氏的一席之地。 这个许诺不可谓不诱人,但天下利益,没有最诱人,只有更诱人的。“风烆”做不了风氏的主,而风氏,在冥海所开出的另一许诺之下,早已背弃了幽海。 这些,都是千年以前的事了。既然婠漓夫人最终还是嫁入了冥海,做了君后,甚至还生下了井焕,那就说明,无论如何挣扎,都挡不住那背后的一片血腥。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悲剧已然定格,人力不可转圜。 繁花阁中,那株巨植上,以柔软的枝条结出了一架秋千,“婠漓”坐在上面,高高荡起,又飞快落下。发梢和衣袂飘散在蔚蓝的海水之中,吸引了无数海洋生灵在一旁驻足赞叹。 可惜,如今在这具躯壳中的,并不是千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被宠坏了的小公主。如今的她,敏感多思,智慧过人,又怎能看不懂,萦绕在自己身侧的,那微妙的气氛。 身为此事的另一主人公,水族少主“井旷”仍滞留于幽海,他装着表面不知海眼之事,更是只字未向自己的父君提及任何有关于此的话题。 是那幽海水君愚蠢,自己将真相闹到了天帝御前。原本井氏只是想借联姻攫取幽海海眼,如此一闹,冥海对于“婠漓”,则更是不肯松开一根手指头了。 “风烆”立在秋千之前,心不在焉地为“婠漓”推着秋千。人前他们还是这样一副青梅竹马之相,人后却没什么两心相许之情。 “父君修书,命我返回家中。”“风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道。 “婠漓”并不意外:“风君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个当口令你深陷泥潭,留在这里沾染是非。” “但我不能走!”“风烆”肃然道:“虽不知打破这幻境的关窍于何,但我总觉得,一旦抽身,便再难与你们一道。” “婠漓”点了点头:“除却这幻境,现实之中,你我应是挚友。如今被困于此算是同病相怜。我与你击掌为誓,在此,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咱们携手踏平此处,如何?”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203章 一往而深 慢了一步来到这繁花阁的“井旷”被珊瑚花树挡住了身形,他是君子,秉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传教,本意不愿打扰二人相谈,但那些“不离不弃”的字眼如同长了羽翼一般地飞进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巨震,胸口憋闷的很,油然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了起来。 为了显示自己在此,他故意踩断了一根落在地面的枝丫,可此处是海底,声音的传播借助于水流,一切尖锐的声音听起来都些沉闷。 但这动静,足以告诉里面的二人,有人到了。 “谁?”“婠漓”惊呼,她不想令旁的人知晓她们之间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关键的当口之上。 “井旷”从容走了出来,轻声道:“是我。” “婠漓”松了口气,半是嗔怪半是放松道:“原来是你。”说着指了指面前不远处的珊瑚凳:“请坐,我正与阿烆商量对策,井旷君也来一起参详罢。” “井旷”点点头,目光在他们二人“亲密无间”的站位上扫过一瞬,没有说什么,自顾去坐下。 “婠漓”的原主和今身都是个粗喇喇的性子,没有发现他眼中的情绪波动,自然不曾跟着过去,仍旧坐在秋千上,而“风烆”则随意靠在秋千架上。粗粗看去,二人所着之装颜色相近,令人见了,有一种二人极为登对的感觉。 “井旷”强压下心头的动荡,瞥开眼睛不看他们。奇怪的是,只要不视不听,他便觉得不那么难受。 彼时的他还不知晓,此等感觉是人之常情,唤做“嫉妒”,是三界之中,即便仙神,也会犯的过错。 ——不,不应该是过错。只要不曾泯灭七情,放逐六欲,无论是谁,都会因此而沉沦。 “井旷”沉闷开口:“父君已派人送来手书,言道命我尽快带你回冥海完婚。据我所知,同样的书信,幽海水君也有一份置于案头。” “婠漓”有些愤愤:“不是已经推拒了?怎的还要强娶?!是否太过不讲道理了些?!” “井旷”摇头:“外面的风声不对,你没发现?幽海如今上下如临大敌。我方才去拜见幽海水君,他虽然言辞犀利,不落下风,但一份惴惴之心藏也藏不住,怕是隐瞒了什么。” “海眼之事攸关幽海全族,父君身为一族之长,如此反应理应寻常。” “井旷”摇了摇头:“不对,定还有隐情。如今我虽未被驱逐出境,但幽海上下皆对我等视若豺狼。且琼花台外守卫森严,若非我使了手段,根本寸步难行,遑论来此赴约。更是分毫消息都探听不到。” “此事简单。”“婠漓”摆了摆手:“父君身边有一位极信重的侍女是风烆的迷妹,请她去套话,想必可一击必中。” “风烆”对此无异议,只是摊手道:“总感觉你们二人才是挚友,我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婠漓”脸上这才浮现出笑意,对他亲昵一笑:“好了,我知道你乐在其中,如个花孔雀开屏一般得收拢如此之多的赞誉和追捧,不是一向是你的骄傲?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风烆”被她如此抢白也不恼,只道:“休拿孔雀比喻,咱们大鹏展翅,扶摇天际,比那只会搔首弄姿的孔雀要高贵的多了。若非上古时代,我族先祖高风亮节,如今有翼族之主,岂轮到那孔雀的族亲凤凰来做?!” “婠漓”佯做惊讶:“看不出,你竟然还有一统海空的野心?当真令我瞠目!” “井旷”听着他俩你来我往,打嘴仗一般。教养令他不能插话——自然也插不上话——但心中的憋闷愈发强烈,仿佛触动了他深藏的某根神经一般。 “风烆”骤然看到他的眼神,心中蓦地一紧,知道是自己口无遮拦,玩笑开过了,遂找补道:“玩笑!玩笑罢了!除了我去牺牲色相,咱们再理一理,看还有什么可做的。” 动脑子的事从不是“婠漓”的强项,只能将目光投向了第三个人。 “井旷”见此,连思索都不用,直接打断了心中的诸多思绪,道:“无论这个秘密为何,探不探听得到,如今幽海海眼在你身上,我父君为解冥海之困,对你定然势在必得。求婚不过是面上好看些,若幽海一味不允,他会撕破脸也说不定,届时兵戎相见,生灵屠戮,覆巢之下定无完卵。” “婠漓”闻言瞪大了眼睛,她是深海水晶宫中长大的公主,一向养尊处优,任性恣意,从未接触过政治的可怕。如今听到他这样说,简单的字眼之后满是鲜血和生命,一时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尤其是她自己即将成为这一切的导火索,一念于此,便不寒而栗。 谁知,“井旷”还要补刀:“或许是因为我年少识寡,幽海水君又讳莫如深,我总觉得,水君所藏的秘密,定与你息息相关。” “婠漓”简直要晕过去,深感眼前之人太过直男——明明她已经因此惶惶不安,他不懂得安慰也便罢了,甚至连迂回委婉都不懂得,就这么大喇喇地宣之于口,若是心眼小一些的,怕不是要寝食难安了。 “所以,”“婠漓”头脑清醒道:“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寻找如此将这海眼从我身上去除之法;二是为冥海寻得新的海眼,以免冥海与幽海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风烆”叹了口气:“若是这般简单,冥海水君又何至于连出下策,命少主求娶在先,欲大动干戈在后,定是因为……婠漓,你怎么了?这般看着我,眼睛抽筋了不成?” “婠漓”收回了白眼,怒的直磨牙,心道这直男病传染得也太快了,这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连风烆也不会好好说话了。 什么叫连出下策?求娶是下策?她怎么配不上眼前这个男人了?! 她饱含怒意地看了一眼“井旷”,心中“咯噔”一下——与他相识时日不短,竟然头一次发现,他确实优秀的过分。 长的好看——幽海公认的美男子风烆比他一根指头都不及。性格温润——即便在此困境之下,依旧不急不躁,面无不安,莫名就给人一种坚定无畏的力量。还有,话说得……算了,这点便算了,他与风烆平分秋色。 总之,除了太过直男之外,简直完美无憾,可堪姑娘们的梦中之人。 “婠漓”想着,若无这般多算计,嫁给他也算是此生圆满。 呸呸呸!谁要嫁给他了?“婠漓”在心中鄙夷自己——见到个长的好看的便倾心,自己也太过没有原则了些。 她的脸,可疑地变红了。 “井旷”敏锐地发现了,关切问道:“公主可是有何不适?” “婠漓”以为被看穿了心事,顿时大窘,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起来,偏偏“井旷”一直盯着她看,似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来。 “婠漓”:“……” “风烆”忽然大叫起来:“海水……海水有异!!” “婠漓”得此解围,心头一松,趁着“井旷”去查看海水之时,悄悄吐了口气。 “风烆”简直就如同个风向标,又叫道:“奇怪!异状怎么转瞬之间便消失了!莫不是我方才感觉错了?” “井旷”脸色肃然道:“并非是你的缘故,方才水温的确骤升,你看这朵海葵。” 他从一旁的一块礁石上轻轻托起了一朵小小的海葵,大不过鸽卵,颜色却亮丽得刺眼,几根触须疯了一般得左右摇摆,似是翩翩起舞,又仿佛喝多了。 “井旷”道:“此物对温变最是敏感,原先不过淡淡银白,稍感燥热便会如此般。”说着,他欲将海葵轻轻放回原处,却被“婠漓”出声叫住:“等等!” 四只眼睛惊疑地望向她,“婠漓”却顾不得解释——她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究竟是与不是,她要当场验证。 “给我!”“婠漓”向“井旷”伸出了手,后者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海葵递到了她的手中。 “婠漓”本想寻法试验,但就是这授受的一刹,鬼使神差地,她将手向上抬高了半寸,与他的手撞在了一起。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一股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感觉传至心底,令她全身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她又体会到了方才那股燥热之感。 随之而来的,便手中那如血一般殷红的海葵。 第204章 是祸躲不过 “婠漓”一言不发地回了寝宫,将自己囫囵个、连头发都一丝不露地裹进了一整幅鲛绡中。 她一向举止随心,多有惊骇之举,小雩见怪不怪,碍于她的脾气也不敢问,只能守在殿外,等候传召。 藏头缩尾的“婠漓”却是欲哭无泪——不是不想哭,是不敢哭。她原本以为海眼入体不过是她不能离开幽海而已,谁知竟然还有如此这般可怕的“并发症”。 她本人竟然化身“移动海眼”,不但身具净化海洋之职,甚至掌控了海洋的“喜怒哀乐”,先前她不过心旌摇曳、悸动了那么一下下,就引得四周海水升温,令那朵敏感的海葵感知变红,所以如今她连哭都不敢,万一引发幽海动荡,风急浪高,波涛连天,岂非要伤害许多水族?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确切地说,是她从未有所准备,要与这片海洋同呼吸共命运,无数生灵将仰赖自己而活。此等重担,便是历代幽海水君都不曾负在肩上。 越想越激动,不知是不是捂得太过,她又觉得燥热起来,不得不掀开了绡团,但热度丝毫未减,她这才意识到,是四周的海水又热了。 此番真是发功发的有些狠了,这热度虽不比热汤烹煮,也实在过了。殿外一片鸡飞狗跳,小雩慌里慌张地一把推门进来,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不得了!不得了!公主,外面热的很,要煮死人了!” 海底生灵太多喜好冰凉沉静,耐不住热,小雩作为一只小海兔,虽然修成了人形,但并无调节体温的能力,不似鲲鹏这等可以离水的神兽,身处此等环境,简直如入汤锅,连煮带炖,痛不欲生。 “婠漓”大惊,她本能地想要控制心绪,却越是想,就越做不到。无论是人,还是仙神,或是旁的什么妖灵神兽,最不容易做到的便是控制思维不乱想。 可不让想的,就偏要想。 否则,又何必多费心力,修习什么“清心诀”! 这门神仙的启蒙课程“婠漓”同样修的不好,况且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背书,她当机立断,施法强行令周遭的海水降下了热度。 那热量一股脑地涌回她体内的海眼之中。但她所用法术反噬之力强悍,其酸爽谁体会谁知道。“婠漓”全身大汗淋漓,内里却因灵力流失而一阵一阵地觉得寒冷,如置于冰火两重天之间。 待好不容易解了此处水深火热之困,小海兔“啪叽”一声委顿在地,身形不住变幻,时而是人形,时而是原身,痛苦之色只是稍稍缓解。 “婠漓”不忍,自己强忍不适,咬牙给小雩注入了不少灵力,堪堪维持她原形不散,接着便泻了最后一丝力气,摔倒在鲛绡堆里。 殿外其他的侍女修为比小雩略高,恢复得也快,此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唤着:“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公主有无受伤?!” “婠漓”此时连说一个字都觉得艰难,只是颤抖着抬手指了指地上虚弱的小雩,然后摆了摆手。 侍女们不敢违令,分出几人抬起了小雩,鱼贯而出。 “婠漓”咬紧牙关忍着,平生第一次厌恶父君对自己的偏爱。她这寝宫即便是这水晶宫中仅次于父君的宫苑,也实在不需这般多人来侍候。小水族姑娘们又讲究一个步态轻盈,这速度慢的实在令人气闷。 最后的一个偏偏还探头探脑地不走,趁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将此视为露脸争宠的一个好时机,特地折返了身体,凑到“婠漓”榻前,殷勤道:“公主殿下看着身子不适,婢子留下,为公主服侍茶水,可好?” “婠漓”差点便被这不懂眉眼高低的小龙鱼气笑了,但她自觉情绪稍一动荡便被她牢牢按下,好不容易积攒地一分力气只能用来驱逐,便尽量“温和”道:“退下!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龙鱼侍女闻言一怔,嗫嚅着想说什么。 “婠漓”却已顾不上她,因为眼前的灯光蓦地全都暗了下去,浓重的黑暗一层层递进而来,她只顾得上疑惑了一句“怎么黑了,休要灭灯!”便不知道后面的事了。 再醒过来时又是不知今夕何夕,她只觉眼皮十分沉重,四肢百骸没什么力气,仿佛被巨轮碾过一般,肿胀酸疼。 她本来不情愿睁开眼睛,只想继续睡过去,毕竟沉眠安适,她竟连个梦都没做过。 “醒了便睁开眼睛看看。”这是“风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很轻。 她现在觉得这是个梦了,因为她分明记得自己吩咐过“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如今他竟然在此,可不就是个梦吗? 是梦啊,是梦就好,她还可以继续睡过去。 “醒醒!我看到你睫毛抖动了。休要再睡了,你已经睡足了一日一夜了!” 从未觉得“风烆”的声音这般讨厌!扰人清梦! 但她真的睡了一日一夜?明明只觉得刚合上眼皮不久。 “婠漓”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第一入目的竟然不是“风烆”,而是背着手立在她榻边上的“井旷”。夜明珠光下他的身形颀长俊秀,坚实有力的肌肉都隐在广袖宽袍之中,投下的阴影却将她牢牢地裹了进去。 “婠漓”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刻将眼神往自己身上瞟,想看看此时自己穿的什么,形容是否很难看。 幸好,她松了口气,她身上还是今日外出的那套衫裙,领口高耸,翻涌如波浪,袖口阔如夕颜之花,裙摆多幅似流云,将她全身上下遮的一丝不露。 她这番小动作自以为隐秘,却被“井旷”看在眼中,且很自以为是地想岔了。 联想到初见那日她所说的“男女大防,授受不可相亲”,他那时以为她是年纪小,被那些话本子忽悠傻了,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对此十分在意。如今看来,他虽是担心她的安危,闻听她有异状才匆匆赶来,非得主人相邀便擅入她的卧榻之地,确实唐突了。 但看这“风烆”却远比他自在得多,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对此地一切都熟如掌纹,为“婠漓”切脉看诊亦驾轻就熟,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疑了之后便是薄怒,他看向“风烆”的眼神愈发冰冷起来。 “风烆”正背对着他,一根一根地将扎在“婠漓”身上的金针拔了下来,本来好好的,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风烆”疑惑地转过头来,看清了“井旷”的眼神,顿时失笑——这位仁兄非是对他有敌意,分明是醋了啊。 唔,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对自己还是有敌意的——情敌,才是这三界之间最深的敌意了。 原本他对“婠漓”也算有情,毕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总被人说登对,他便以为将来必定会以她为妻。可如今见了“井旷”,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是用坊间俚语来戏谑一句,便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况且这二人相识不过数日,已经生出了非一般的情谊,可见这世间男女之事,只由天定,半点不讲究先来后到的。 “风烆”对此倒并无执念,也愿意放手。可是这世间的雄性对此都有股天生的敌意,也难怪“井旷”如今的形容,像是喝了一坛醋的乌眼鸡。 “风烆”摇摇头,收拾好药箱赶紧走,做好人将此处留给他们。他一面走一面感慨,觉得自己真是伟大,不但说成全便成全,还如此这般识趣,有朝一日他们花好月圆,定得请他坐上主桌,好好敬上三杯才是。 他一走,这偌大的寝殿中便只剩下了“婠漓”与“井旷”二人,愈发违和起来。 “井旷”蹙了蹙眉,理智告诉他不该久留,但他的心却一阵阵叫嚣着,别管那些世俗礼法,也别管她是否情愿,他不想走,就无人无物可以令他离开她的身边。 “婠漓”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波动,她只是很在意自己方才的经历。 既然水族的最强者在此,她便顾不得私隐,想要向他求援,以图解开自身的困境。 “井旷”听了她的讲述,也是吃了一惊,毕竟海眼入体,与生灵相融之事闻所未闻,他一时也无头绪。 “公主,此事棘手,可否给在下一些时日,容我返回冥海查阅典籍,寻求破解之法?” “婠漓”怔了怔:“不便劳烦少主。我父君公然拒婚,水君大人想必震怒,少主不该再为我幽海之事费心劳神。” 她嘴上客气,心里也是真的不愿他与为父为君之人发生冲突。 “井旷”摇了摇头:“事态紧急,不容拖延,我必速去速回!”说完,他自腰间取下一块玉珏:“此乃我随身之物,可通音讯。公主权且收下,若有事,可凭此与我联络。法诀在此,公主看仔细了。” 他的手指修长,骨干有力,怕“婠漓”跟不上,特意放慢了许多速度演示,末了还不忘问一句:“公主可记下了?” “婠漓”点了点头,推辞之词尚未酝酿得当,便被他牵着鼻子走,懵怔间接下了那块玉珏。 温润的玉石入手,她这才回过味来,有些赧然——这,这怎么有一股定情信物的调调? 心头泛起涟漪,“婠漓”猛地惊醒,在海水受到波及之前压住了心思,那块玉珏抵在掌心,愈发烫手起来。 第205章 被婚了 “这……”她猛地想起了什么:“一定要这般做?不是说好你我三人共同打破此幻境,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总觉得在向挖好的陷阱中跳。” “井旷”自然早就分析过局势,道:“稍安勿躁,如今并无良策,亦无足够把握可破此境而出,或许静心多待,能发现破绽也说不定。” “婠漓”也无他法,对他行了一礼,真诚道:“罢了。这诸多难题在身,债多了不愁。只盼君早归,解此地海族之困,亦解你我之忧。” “井旷”要走,幽海水君自然夹道欢送,正愁这个瘟神不走,随意客气了几句,便收回了脸上的假笑,顺便悄声吩咐心腹,一定要将少主一行安全护送至幽海边境,看着他们走远了再回来。 “井旷”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幽海水君便急不可待地张罗起了“婠漓”的婚事。并且这事在幽海上下皆知,唯独瞒了“婠漓”一殿人。 公主的夫君么,自然也不作第二人想,现成便有一个。 “风烆”有苦说不出,他真对“婠漓”没有男女之情,尤其是在见识了她与“井旷”相处之后,愈发觉得自己挺多余的。 但有两件事促使他应下了这门婚事。 第一,他也想打破幻境,如今既然了无头绪,便只能顺着剧情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他的“美男计”发挥了作用,幽海水君身边的人给他传来了讯息。他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原来的踌躇竟然化作了力量,促使他不得不应下婚约了。 这一点他始终没对“婠漓”言明,毕竟若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幽海,便很快会香消玉殒,恐怕再与“井旷”有情,为公为私,她都不得不做出抉择。 如此,他与“婠漓”联姻算是势在必行,利国利民,利己利人。 世间的婚姻大多如是吧,如果不是因为爱,那便是因为如此结合最为合适。 于是,在“婠漓”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场婚礼轰轰烈烈地筹备开来。 幽海水君曾许多次幻想过为这唯一的女儿筹备婚礼的排面,每每想起,都要激动得胡子发颤。可如今为了尽快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在许多地方略略从简,真乃他此生一大的憾事。 说是从简,其实已经很是华丽了,幽海除了水晶宫,处处张灯结彩,水族们万年不曾见过此等盛况。泣泪成珠、织水为绡的鲛人们几乎累瞎了眼睛,织废了手指,只为将这一片海底照得如同明月光轮,装点得穷尽三界所有想象都无法用语言形容。 而且幽海水君是个周全的性子,他下令将水晶宫中的装点悉数藏了起来,只等大日子那天,再取出来装点热闹,添个吉庆。 “婠漓”这些日子一直也没闲着,幽海虽然不比冥海底蕴深厚,到底有些收藏,她便日日泡在宫中的藏书楼之中,将那些刻在蚌贝上的古老的族典籍悉数看了个遍。 奇怪,明明翻到了只言片语,尤其是在一块残缺的贝壳碎片上,她看到了过往数万年前,海眼曾入神体的记载,虽然只粗粗记录,却与她此时此刻的情形大抵相同。 “海眼入体,神躯成圣,断不可离海,否则……”年深日久,再深的篆刻也被海水蚀磨的模糊不清,她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却始终看不清后面的文字。 不能离海她自然知道,但也不是丁点功夫都不可。海洋浩瀚广博,自有休养生息之道,不过是若长时间无海眼净化之力加持,整座海水慢慢变质,才是灭顶之灾。 这块贝书,似乎记录得太过武断了些,后面残缺的文字究竟是什么? “婠漓”好奇得茶不思饭不想,索性将贝壳残片带回了寝宫,试图用法力回溯那些被时光磨灭的字眼。 但这许多年来,这位幽海小公主着实被宠坏了,法力一途上只修炼了皮毛,从未精进,“回朔”之术算是高深法术,她施展起来尤为费力,屡屡失败。 应该找个人帮帮忙。直到此时,“婠漓”这才惊觉,已经多日没有见到风烆了。 她派人去请,来回话的侍女却道:“风烆殿下说了,近来家中事多,不得空来陪伴公主。” “婠漓”有些纳闷,不明白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有三百五十九都泡在水晶宫的风烆能有什么家事要忙。再者说,即便真是如此,眼下还有什么比寻出破绽,打破幻境更重要的?莫非他真把这里当成家了不成?! 她坐在案前埋怨了几句,将那片贝书反复又看了许多遍,若目光能有实质,想必这块坚实的大贝都被她盯出筛子了。 有时候看久了,便有些困倦,她也懒得回床上休息,干脆便支着侧额靠在案上小憩一会儿。有一次,朦朦胧胧之中,她并未睡实,依稀中听到了进来给她披衣的两个侍女的低语。 一个说:“公主这是思念风烆殿下了吧?日日都派咱们去请。以往公主和风烆殿下好的恨不能日日相见,如今真是,苦了公主了。” 另一个道:“何必在意这一朝一夕。左右不过一旬,日后好时光还长呢。再者说,这几日见面可不吉利,水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公主殿下的婚礼尽善尽美呢,万不可坏了规矩。” 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婠漓”的瞌睡顿时醒了,她猛地抬头,质问两名侍女:“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自从她在此境醒来,便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可见如今真是急得狠了,将两名侍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公主恕罪!”二女立刻跪下,将头深深埋入膝间。 “婠漓”无奈道:“我不是要治你们的罪,你们起来,把方才的话说清楚!” 二女害怕得全身发抖,深知若是说了,坏了水君的筹划,她们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咬紧了牙关,任凭“婠漓”怎么逼问,就是不肯开口。 若是换作原主的婠漓,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倒要看看,是她们的嘴硬,还是鞭子硬。 羲华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哪怕她少时有那么几分脾气,从来都是有仇当面报,该打架打架,该出气出气,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亦不会对一些无辜之人下狠手。 天性使然,“婠漓”也只能命两名侍女退下,自己思量对策。 她试过去问水君,却连他的殿门也进不去,门外值守的虎鲛兵卫说水君这些日子访查海情,不在水晶宫中。 “婠漓”悻悻而归,后来她才知道,不在宫中是真,却不是什么外出访查海情,而是出宫去巡视为她准备的婚礼盛典了。 她是多么明慧之人,仅凭只言片语便引起了她的警觉,此番更要一探究竟,看看她的亲亲爹爹到底背着她在做什么! 于是,这一日夜黑风高,她支开了侍女,变装做了一副寻常水族打扮,悄悄潜出了水晶宫。 更换衣衫的时候,她蓦地看到了挂在腰间的那枚玉珏。那一瞬,美玉擦过她的掌心,微凉细腻的触感深入心底,便仿佛是那个人的指尖掠过她的心头一般。 “婠漓”全身狠狠一震,立竿见影的,四周的海水开始微微发起热度来。 她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开始在脑中念起了“清心诀”,这段时日以来,别的她没有精进,这段口诀她倒是熟稔的很,几乎不用动脑子便可脱口而出。 “清心诀”之力压下了她心底的悸动,很快她便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用力过猛——“清心诀”就是这样强势,一旦念得略略过头,便会压倒人心底的一切欲望,她顿时满心悻悻,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兴趣来了。 一时间,她那非要出宫探查的心思都熄了大半。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时,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那块贝书残片,上面模糊的字迹仿佛经过洗涤一般,渐渐显出了一些痕迹。 “否则形神俱……”“婠漓”吃力地辨认着那些古老的篆刻,“该死!越到关键之处便越看不出来,生生吊人胃口!” 她不再与这死物较劲,心中亦被重新激发了斗志,继续她之前未竟之念,偷溜出宫去了。 至于“井旷”的那枚玉珏,她藏进了胸前衣襟之内,并未佩在明处。 第206章 逃婚,历史惊人的相似 偷溜出宫这事儿,“婠漓”自在此处醒来之后便从未做过,但她似乎极为驾轻就熟,怎么避开巡卫,走哪条路方便人少,一一成竹在胸。 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宫门,施了隐身咒,当着那些虎鲛鲨兵的面,大摇大摆走出去时,竟然连一丝水流扰动都未激起。 她以为是自己法术精妙,但实际上是因为海眼在身,她本人的气息与幽海极度相近,只要她刻意遮掩,便很难会被发现。 出了水晶宫大概潜游了一盏茶功夫,此处已经远离了宫苑禁地范围,但仍在幽海水都腹地之中,“婠漓”原本以为会遇到一片宁静的海底,或者正好相反,会深入一片热闹的水族聚居之处。 但出乎意料的是,入目的是一片潋滟的红色。 所有的红珊瑚枝丫都在努力地伸展,簇簇灿烂如火,而那些粉白的、纯白的则仿佛自惭形秽一般,一丛丛都缩了起来。 如同此般,海底随处可见的海藻也几乎变了颜色,大片大片的红色海藻热烈地舒展开来,堆作了一望无际的花海。 珊瑚丛下无数鲽贝蚌壳开合,吞吐着孕育多年的明珠,五彩斑斓的鱼群在其中穿行而过,被映得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海底纯白的细沙亦被细小的红藻覆满,形成了一条华丽而壮观的红毯,自脚下,一路延伸至望不到头的海洋深处。 这其间还有无数鲛人在珊瑚丛中穿梭,一面歌唱一面将轻薄的鲛绡挂在珊瑚丛中。那鲛绡不似以往的深蓝浅碧,而是带着珠光的绛红色,随着水流轻舞飞扬,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婠漓”看呆了一会儿,等到骤然清醒,才意识到此情此景不必多问,绝对是要来一场盛大的婚典了。 被莫名其妙婚了与这婚了的对象并非是自己的意中人,这两件之中哪一件更令人糟心? “婠漓”不想选,她也懒得选。此时的她唯独后悔自己此番偷溜出宫,没有带上足够的行李盘缠,能令她逃到海底犄角,躲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但不管有钱没钱,这婚必须得逃!她可不情愿就这么稀里糊涂便被嫁了。 打定主意,她也顾不得方向了,随意选了一处看着顺眼的,掩了头脸便跑。 一路上并不平静,为了公主大婚,水都内治安严谨,巡卫们一队一队四处盘查,那些不够格来观礼的外城水族都被驱散了,一概不许入城。 这种情形下,进,进不来,出,却出得去。不过在城门处,设了哨卡对水族行人们进行异常严格的盘查。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婠漓”,她故技重施,给自己下了隐身咒,从从容容、大摇大摆地从值卫兵士面前走了过去。 这隐身咒虽好,却极其消耗灵力,如今她被海眼入体,负累颇大,此等法术着实维持不了太久,很快便支撑不住消耗,将此咒解了开来。 堪堪撑到了城外几海里之外,她将一直提在喉咙里的一口气气慢慢吐出来,在清澈的海水中激起了连串的泡泡。 “婠漓”满心欢喜,油然而生一种惊险刺激之感。 此番竟是真·游鱼入海了。 至于该躲去哪里呢?“婠漓”并非无脑之辈,她早已连哄带诓,拿到了幽海海底地形图,照着其上的绘形,选了一处幽静的海沟而去。 那处已经逼近了幽海边缘,往外行一日功夫,便是幽冥两海交界。因为造物之神奇,二海虽然相接,亦无屏障可阻拦流动之水,但二海泾渭分明,海水一多赤黄,一偏清碧,交界之处互不相融,是一奇景。 幽海虽臣服于冥海,尊冥海水君为鲲鹏之王,三界亿万万水族之君,但这幽冥交界处,幽海亦派了重兵把守,且这些时日以来,幽海驻兵渐有增加之势。 幽海在防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冥海水君再震怒,“婠漓”她爹竟也无所畏惧,不是他腰杆子有多硬,而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将主意打到我幽海尚可商量,若要为此伤了我宝贝公主,那便不死不休,反正神座上的那位懒得管。 后来很久之后,“婠漓”曾无数次想过,如今她一早便知道真相,知道“父君”对她的用心良苦,她大概便不会那么任性,非要叛逆出逃,引得后事无法收场,害人害己。 但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卖,即便此时羲华和九韶入此幻境,重历了别人的过往。但过往……始终是过往,命运既定之果无可更易。悲剧,早在数千年前便已注定。 “婠漓”本是想在此避一时风头,谁知,住的委实不安心。 不知何故,她刚到这里便觉得极其不舒服,白日生幻,入眠多梦,寝食难调,行动凝滞,整个人仿佛被投入食簋蒸煮了一般,坐立不安。 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附身的这副皮囊过于娇气,这等“幕天席地”,无片瓦遮身的荒郊野外不适合娇滴滴的公主殿下栖身,不过很快她便发现绝非如此。她睡的这枚巨蚌已经足够宽敞,铺满了鲛绡亦不觉得粗糙。 但她还是难受得身上哪个零件都在叫嚣。她还恐惧了一阵儿,生怕自己这些异状影响到幽海,但奇怪的是,周遭海水和所见的一些海洋生灵并无半点感知,仿佛受到煎熬的只有她自己。 “婠漓”不明所以,一时不敢妄动,想暂留于此观察观察,但她很快便发现自己的灵力也削弱得厉害,头脑昏沉,竟是连正常的思考都不行了。 她本能地判断是自己与此地不合,便干脆另选了一个地方,忍着满身不适跋涉而去,症候却愈发沉重不堪。 如此再度重复了一次后,她已经灵力难支,不能维持人形,化成鱼身在水中载浮载沉。 并且,只要她稍一困倦地合上眼睛,便会觉得颅脑巨震,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她的神识之中不住呐喊——回去!回去!回去! “婠漓”不堪其扰,忍了两日之后终于承受不住,被迫往回行去。 说也奇怪,只要她稍一动念,加诸于身的不适登时便消失了一半,待到她真的付诸实践,走在回归水都的路上 身上的万顷威压便消失无踪了。 若说无人捣鬼,打死她都不信! 能够影响她至此的,不做他想,必是她身上的那枚海眼作祟。 “婠漓”即便想明白了这一点,却也无可奈何,她们鲲鹏名义上虽为海洋之主,但不过是拥有力量,可以将天地灵力收归己用的一种生灵,比凡人和魔族自诩高贵。但在整片海洋的意志面前,人力,乃至于神力,都显得有些苍白。 不想死,就回去。海眼有自己的意志,它不允许”婠漓”带着自己离开海洋的核心,尤其是她这般明显的跑路的行径之下。 明着抗争不成,消极抵抗总行了吧?。“婠漓”看似是择了一条归家之路,却走的磨磨蹭蹭,一步分作三步走,来时走了两日一夜,如今时间已经过半,她却连来时的三分路程都没走过。 这几日过去,水晶宫中早便发现他们的公主不见了。巡视完婚典、满心欢喜的幽海水君闻讯震怒,一向对臣下诸多优容的他下令狠狠责罚了公主的一众侍女,尤不解怒,将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只多宝玲珑玉球砸的粉碎。 怒过之后便紧急调派了人手,命数倍于宫中巡卫的兵力在幽海一寸寸搜寻,挖地三尺都要把公主殿下救回来。 除了是对“婠漓”逃婚的不满与失望,更多的,则是源于对她安危的担忧。 浩瀚的海底暗藏了多少沟壑,有多少永不臣服于鲲鹏的妖兽水魔在磨牙嚯嚯,对所有路过的血食垂涎欲滴,尤其是如“婠漓”这种海眼入体之人,怀璧其罪,定然会引来多方觊觎。 也算“婠漓”运气上佳,来时的一路上风平浪静,连条食人鱼都没有遇到,但世上之事福祸相依,不会有人能一直享有好运气。 这一日,“婠漓”照例在路上磨蹭,她被养在深宫,以往甚少出宫玩耍,这一路上倒是长了许多见识,亦得到了许多未化形的水族的亲近,抛开这段日子以来的糟心事不论,此番经历倒是轻松愉快的。 譬如说吧,她在一处高耸的海岭脚下偶遇了一群小海豹,一头头浑身豹纹明亮,憨态可掬,对她好似“一见如故”,见她在此徜徉,从海藻丛中猛地窜出来,一头便扎入了她的怀中,有个别窜得慢的,见她怀里抱满了,又是急又是气,委屈的叫声也是奶声奶气的。 “婠漓”并非毫无戒心与防备之人,但女人天性对这种圆头圆脑,肉乎乎的萌哒小东西没有抵抗力。 但陷阱中往往都有着最具诱惑力的钓饵,看似纯洁无害的生灵,则往往最为危险。 第207章 英雄救美,再劫难逃 “婠漓”被萌哒哒的小海豹簇拥着,放松心境玩了好一会儿,左拥右抱不亦乐乎,心情都明媚了几分。 欢乐的时光过得太快,等她意识到时,已经在此处逗留了许久,她虽然不愿回家,但心知不能太过耽搁,否则那抽风一般的海眼可不会令她好过。 于是她恋恋不舍地向小海豹们道别,满心惆怅,忽略了为首的几头海豹那惊恐的眼神。 小海豹们修习日浅,不会化形,亦发不出人言,为了挽留她使出了浑身解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拢起来,一头明显肥壮的努力地用短短的鳍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哞哞”的叫声中难掩急切。 “婠漓”察觉到了异常,但好奇心害死人,她虽觉危险,却还是顺着小海豹们指的方向游了过去。 不多时,眼前霍然高耸,入目所见是如山峦一般的海岭,海底常见的那些能发光的生灵在此几乎看不见,黢黑一片,远远看着,便令人生出一种惊惧之心。 “婠漓”本能地施了个咒,举起手托起了一团掌心火,映照前方。谁知,仿佛与之呼应似的,面前的“山峦”竟接二连三地亮了许多光点,如同眼睛一般,那光飘忽翻转不定,不像什么正经东西。 “婠漓”下意识地抬手捏诀,她记忆之中自己并未习过攻击术法,但这肌肉动作熟稔得并不需经过脑子,行云流水地一般被她使了出来。 掌心的一方光轮被渐渐拉满,借着这驱邪除晦的明光,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山峦不是山峦,那些眼睛一般的光,确实是眼睛。 还有一副惨白的利齿,冲着她缓缓亮了出来。 想也不想的,“婠漓”将手中的光轮推了出去,散发着尾焰的灼热落在那巨兽的身上,过了许多瞬,才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这时候,“婠漓”早已向后退开了十数丈,再退,便受到了阻碍。身后是那一群引她过来、为虎作伥的小海豹们。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那些“可爱”的小东西们也不敢趁机溜了,只敢头朝里,尾巴朝外地聚成一堆瑟瑟发抖。 这样子,一看便知不是首犯。 “婠漓”虽然吃了他们的亏,到底可怜他们弱小,被欺压奴役尤不敢反抗。逃跑时也不忍丢下他们,捏了个诀聚起一股大潮,要将他们一并卷了带走。 就是这么一耽搁,那丢了到嘴的血食还被狠狠打了一记的巨兽发了狂怒,山峦一般的身体拔地而起,向前狂奔而来。 别看笨重,这东西行的居然极快,海底被他的脚步震动得起伏不休。 “婠漓”匆忙之间回头瞟了一眼,心中大骇,手中吞吐的潮水更盛,一把将那些海豹都扫向了两边。 她还未松一口气,已被反作用而来的力道推向身后,就是这么须臾的功夫,那巨兽投下的阴影已将她牢牢盖住,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令她连喘息都不敢,当即向前狂奔。 背后有破空之声传来,要知道这是在海底,一切声音都会被水流削弱,而这巨响却仍能像利刃一般穿透她的耳鼓直至脑海,可想而知这声音该有多骇人。 事后回忆,“婠漓”承认,那时那刻,她的确慌了。 其实,幸亏她没有见到发出那巨响的东西的真容,否则,七八成要被活活吓晕过去。 ——那是一根粗壮如同天柱的龙尾,其上遍布丈高的骨刺,随着那甩尾的激烈动作,骨刺上因年深日久而沉积的藤壶、水藻和泥垢被一一抖落,露出森白如刃的光泽来。 此时海底已经被这巨兽搅动得飞沙走石,原本澄澈的海水如同混了砾石的泥浆一般,能见度极低。“婠漓”预判不足,一着不慎被迷了眼,加之心中慌乱,逃跑时不辨方向,差点一头撞向一块棱角凌厉的礁石上。 待她看到那礁石时,已经来不及闪避了。 “婠漓”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预想之中的剧痛却没有袭来,她蹙紧了眼皮,自我安慰般地想着:难道已经撞晕过去了?怎么不疼呢? 还未来得及庆幸,她已经被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包裹住,然后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刻,那根巨尾终于甩了过来,击碎了面前的礁石,海水陡然巨震,将她举起来又抛下去,来回几翻,她闭着眼睛惊叫连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刺耳。 “别怕,我在!” 简短四个字,带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力量。她竟然就这样冷静了下来,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说他熟悉,是因为他们曾相伴近月,彼此心生好感,甚至提议婚约,若是异变,他们或许便是有缘携手一生之人。说他陌生,是因为他的脸从未如此刻这样清晰过,连一根眉毛,一片鬓角,甚至瞳底的淡蓝色泽都清晰可见,她的印象之中,从未这般清楚的、这般近距离地看过他的脸。 在如此惊险之刻,她忘却了那险些要将她吞拆入腹的恶兽,对他的脸,看着了迷。 “吼!” “井旷”一手揽着她拥在怀中,一手持剑,与那恶兽搏斗,惊天动地间也不妨碍他稳如泰山。每出的一剑都击在了恶兽的要害,令其疼痛不堪。 而相应的,恶兽落下的每一爪、甩出每一击却都无法伤害他,这怎能令他不狂躁。 这时,“婠漓”才看清,这恶兽竟然是一头鼍龙,算起来也是上古神兽,却早该已灭绝殆尽了,她只在古老的卷轴中见过此兽的绘形,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幸”遇到活的。 龙族本是上古水族之主,但几场大战下来死伤过甚,十数万年之前便已经灭族,成为时光的尘埃,故纸堆中的墨印。 否则如今的海空之王也轮不到鲲鹏一族来坐。 但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硕果仅存的一只,不想沦落至此,靠着豢养海豚来为他寻觅血食。 估计是在龟缩太久,这只鼍龙已丧失了灵智,只保留生存的最低级本能——吞噬和进食。 其实,认真来说,若这只鼍龙需要血肉来达到饱腹的目的,那这整座幽海大概都不够吃的。所以他所赖以生存的,是靠吞噬灵气。 大概是因为海眼入体,“婠漓”浑身上下灵气逼人,如同一个明晃晃的行走的灵气之源,吸引了在此盘踞的鼍龙的注意,这才派出那群海豚前去引诱。 碰到了他,“婠漓”可谓是倒了血霉,本来绝无可能逃出生天,偏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井旷”从天而降,仿佛所有怀春少女梦中期冀的良人,令她心跳如鼓,连那可以将她囫囵吞了的血盆巨口和骇人的巨尾骨刺都看不到了。 带着她与这样一只恶兽搏斗无疑平添许多危险,“井旷”先抱着她远远避开,寻了一片干净之地,以他水族少主之能为她织就了结界,对着泡泡中的她简单吩咐了一句:“等我回来!” 看到被吓的双眼惊慌,面色酡红——事实上可能不是吓的——的“婠漓”,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怕!” 看到“婠漓”用力点头,他才旋身而去,剑光在暗沉的海水中划过雪亮的弧光。 这一次过后,哪怕天怒人怨,冒大不韪之过,她的一颗心也黏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撕扯不开了。 英雄救美看似浪漫唯美,但也要看对手是谁。“井旷”虽为新生一代的水族翘楚,对上上古神兽,绝对不会游刃有余。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险胜一筹,除了遍体的伤痕,气力和灵力都消耗见底,待那鼍龙遁走之后,他单膝跪地,仅靠长剑支撑不倒,除了大口喘气外,根本没有如她一般的旖旎心思。 他已无力维持结界,虽然眼下海底依旧动荡不定,沙石乱舞,许多被无辜卷入的水族生灵的尸骸下坠如雨,他却只能看着她破结界而出,冲他奔了过来。 恋爱脑的女子看不到他眼眸中的担忧,此时哪怕面前是天堑绝渊,也阻挡不住她奔向他! “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婠漓”试图扶起他,却听到了他压抑痛苦的闷哼,顿时心急如焚,立刻卸了力道跪在他面前,焦急地问询着。 “井旷”的脸在方才曾被龙尾擦过,其上硬如精铁,利如刀锋的龙鳞将他俊美无俦的脸擦出了一道血痕,伤口虽不大,却扭曲狰狞,此时,淡金色的血湮开在浑浊的海水中,“婠漓”看得心痛不已。 “无事,小伤而已。”“井旷”将她拉了起来:“先离开此处。” 第208章 俗套的解毒情节 待到了安全之处,二人寻了个珊瑚礁洞栖身,“井旷”又仔细设了结界,这才彻底松了那口提着的气,颓然地靠坐在石壁上。 “婠漓”撕了衣襟要给他包扎伤口,但那条鼍龙被打的发了狂,狂暴之下伤害力惊人,“井旷”开始时的游刃有余变成了勉力招架,最后只不过是在硬拼而已,虽然如愿逐走了恶龙,可他身上却大伤摞小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婠漓”捧着布条不知该如何下手,心疼得鼻子发酸,眼泪一直在眼眶中团团打转。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只能强打精神,放轻手脚给他一点点包扎。但那些伤口虽然不再渗血,却很快开始泛青变黑,看上去愈发骇人。 “婠漓”的手一碰到那伤口,便有一层黑气弥漫出来。 “井旷”自己也注意到了,他抬起手臂看了看,忽然道:“不好!” “婠漓”也看出了不好,但她不明厉害,讷讷问道:“你是不是很疼?这伤口似乎被侵染了,你身上可有药?或者我出去帮你找……” 正说着,却见“井旷”如同极寒入体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婠漓”原本站在他的背后,此时匆忙转过来跪在他身前,见他双目失神,牙齿上下重重磕在一起,连嘴唇都磕破了,同样是一缕缕黑气逸散,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邪气横生。 “井旷!井旷!你看着我!你究竟怎么了?”“婠漓”见他的眼神已经无法聚焦,连忙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呼叫,试图唤醒他昏沉的神智。 但触手之下如沸汤一般的火热,“婠漓”毫无准备之下被烫了个哆嗦,下意识收回手后,看到整个手掌都被灼烫成了通红的色泽。 她心中狠狠一跳——水族游弋在汪洋之中,体温一向偏低,至多也就是温热的状态,先前她因心境动荡引起海水升温,便已令那些小水族们承受不住,如今“井旷”这般高热,怕不是五脏六腑都被烫伤了吧? 念及如此,“婠漓”立刻就地趺坐,运起灵力为他降温。 自从她知道自己心境干系幽海命脉之后,为了不殃及那些小水族,自此便勤奋了许多,除了苦练清心诀,还有就是额外修习了冰系术法,以防她哪一日真的控制不住,也好能救他们一救。 这座小小礁石洞中的海水一层层冰封,洞壁上亦很快结出了冰花,然而还未等她欣喜,冰层很快崩溃,一股股蒸汽逸散开来,如此反复不休。 这其中的“婠漓”时而浑身燥热,被水汽扑面而来时感觉自己的寒毛几乎都要被褪掉,时而又冷得连骨子里都仿佛结了冰。如此反复,真是痛不欲生。 她尚且如此,那一直承受着这般煎熬的“井旷”又怎么会好受,如今他已双眼翻白,牙关紧咬,努力不让痛呼从自己口中溢出一丝一毫。 凝冰的那几瞬,他可以恢复片刻神智,但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又微弱。 “婠漓”凑过去听,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用尽了力气喝道:“别过来……快……快走!你快走!” “婠漓”狠命摇头:“不!我不会放下你不管!” “井旷”重重喘息了几次,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底一片血色,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亦爬上了几道猩红,与先前泛黑的伤口狰狞交织,将“婠漓”结结实实骇了一跳。 “龙……龙性本……本……淫!”“井旷”似乎不愿说出这个字,但他不得不说,否则,酿成恶果他定会后悔终生:“你……快走!走!离开我,不要回头!” “婠漓”:“……” 本能地那一阵羞恼过后,她很快明白过来:“是那条鼍龙对你造成的伤害令你如此的?是龙……龙血对不对?龙血入体,才令你这般难受,是不是?” “井旷”很快便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能感受到,一股野蛮而又原始的冲动在他全身的血脉间叫嚣,他恨不能立刻爆跳而起,将面前这个人狠狠压倒,用牙咬破她的脖子,令自己享用她的一切……可这个不知生活蠢丫头竟然还不跑! “快走!”“井旷”最后吼出了这一句。 “不!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婠漓”的倔强令她几乎想也不想地便做出了决定:“你等等!我帮你!” 她一把将他按住,施法凝冰将他牢牢地封了起来,然后坐在他面前开始不停的念诵。 “井旷”:“……” 若是他此时还能做出表情,一定是哭笑不得,这个傻姑娘居然给他念的是清心诀!!! 清心诀若是有用,他何必受此煎熬! 那喋喋不休的字眼入耳,他没觉察到任何清净之感,唯有心头的那股热火被一压再压,不是减轻,而是堆叠缩紧,只待更凶猛的爆发。 “婠漓”封住他的躯壳的这层冰其实毫无作用,可怜她见“井旷”“安坐”其中一动不动,还以为有了效果。 龙血已经在他的体内蜿蜒成河,龙的本性一点点吞噬了他的神智,他眼底的光明灭闪动,变成了恐怖的古铜色。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尤定……” 鬼话!鬼话!这些字眼扰人!太过扰人!“井旷”如今已心魔丛生,在他心中脑中大肆叫嚣着,等待享用他的美味。 冲出去!压倒她!快呀!很快她便要在你身下颤栗哭泣!多么美好,你想想那个滋味,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不提及此处还好,“梦寐以求”四个字居然反向刺激了“井旷”的神经,令他沉沦的神智蓦地清明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他破冰而出,一掌便将面前的“婠漓”拍出了洞外。 但龙的蛊惑如影随形,在他心底反复嘲弄——何必如此虚伪,你明明对她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要试图掩藏你的思想,你所面对的,是亘古以来最强大的神兽!区区半鱼半禽之辈,妄想与我相抗!蚍蜉撼树!愚不可及! “婠漓”猝不及防间被打了出去,落地时未能注意到背后,便狠狠地撞在了一丛石笋上,顿时痛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痛过之后便是委屈,她不明白自己一心救人为何要受如此对待,但她还是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揉了揉被撞得青紫的肩背,又向礁洞冲了过去。 “井旷”曾在将她打出来的那刻在洞口设了结界,奈何他忘了一件事——“婠漓”身上带着他随身千年的玉珏,上面沾染的他的气息与灵力可能幽微不可查,却被这结界视做同源,竟对她毫不见外,径直将她放了进来。 在见到“婠漓”的那一刻,“井旷”在最后一丝神智中,不知该是绝望,还是庆幸,随即便十分都不知道了。 而“婠漓”,被那山峦一般高大,熔岩一般滚烫的身体扑倒时,脑中亦是一片空白。 其后的不知多少时间中,她哭嚎求饶,承受着利刃穿身一般的疼痛,悔恨交加,却始终挣不开那个铁牢一般的束缚。 她不是孩子了,既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又看过许多凡人的风花雪月,自然明白此刻发生的是什么,但她实在忍受不了那疼痛,哭的眼泪干涸,嗓子都哑了。 等到“井旷”终于停下动作,她忙不迭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然后拖着疲惫与伤痛交加的身体躲了开来,缩在一个石壁突出的哪怕夹角,惊惶而又畏惧地看着他。 “井旷”体内龙毒已解,原地踉跄了几步,委顿下去,之前被狂暴和欲望催红的眸子渐渐平复,现出了一片空无的茫然。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靠着石壁沉沉昏睡过去,脸颊上的猩红色泽褪了个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平静而又虚弱,与方才那泯灭了神智、疯狂释放欲望的他判若两人。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婠漓”都如同惊弓之鸟,哪怕对面的他稍微动一动手指,她便浑身紧绷,害怕得牙齿都在发抖,拼命将自己缩成一团,像是缩壳的龟。 可就是这样,她都没想过要离开。因为结界消失了,大概是“井旷”解毒之后极度虚弱,他所设立的结界一点点削弱,然后便彻底崩溃不见了。 所以“婠漓”不敢走,此处到处充斥着他的气息,灵力逸散开来,若无防护,别说那条鼍龙要是杀个回马枪,便是一些其他成气候的水兽,对他都是极度的威胁。 而她现在,被暴风骤雨“鞭挞”过的身体中也挤不出多少力量,若非靠海眼的磅礴灵气撑着,她也早便晕过去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她都忍不住疲惫打了个盹儿,等到被一声低吟惊醒时,她才突然发现,“井旷”要醒来了。 此时她下意识的动作便是施了个“涤尘诀”,不但施法给自己,还有他。 霎时间她身上破碎的衣裙、凌乱的长发,甚至红肿的嘴唇和身上遍布的青紫的淤痕都消失了,除了眼中的神采不再,她又是往昔那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任性刁蛮的小公主了。 她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大概潜意识之中,她不愿面对二人之前发生的那一切吧,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甚至在这须臾间心念电转,想好了若他非要提起,便和他一刀两断,自此再也不要相见了。 第209章 世上最悲剧之事 “井旷”醒来后只觉四肢脱力,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力战鼍龙,与其两败俱伤,鼍龙遁走之后他带着“婠漓”逃到这个礁洞的那一刻。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他已如“婠漓”之愿,尽数忘记了。 但他满心担忧的都是她,醒来的第一瞬,便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婠漓!” “婠漓”被吓得全身一抖,一颗心惊颤不已,原本还想去看看他情形如何,顿时不敢动了。 待“井旷”朦胧的眼神重新聚焦,渐渐看到了对面五丈之外的她。他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一回,见她神色虽有惊惶,却并未表现出明显的伤痛之色,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说起来,“井旷”到底是太过直男了些,竟然没看出她眼底隐忍的畏惧。 “我晕了多久了?”他一面查看自身的伤,一面问道。 “约莫两日两夜了。”其实“婠漓”也算不清时辰,只能按照她靠在这石壁之后的功夫估算了一下,至于之前的那些……全当没有经历过吧。 “井旷”点了点头,他不是好糊弄的,心中定然生疑,便直截了当问道:“你我逃到这洞里之后我便晕过去了?一直晕到现在?” “婠漓”知道他并非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性子,如此这般询问,定然是脑中空空,全然不记得那些事了。 也好,免得尴尬了。 谁知,她这般想,一时既释然,又失落,仿佛本该是两个人的秘密,却被她一人潜藏心底,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怅然。 但命运就是这样喜欢与人玩笑,她刚松了这口气,便听到“井旷”开口问道:“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梦。” “婠漓”:“……” 那口气重又提起塞住喉咙,她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梦?” “井旷”凝神盯住她:“美梦。” “婠漓”:“……” 这样的眼神,这样似是而非而暧昧的两个字,顿时令她无地自容。 她想多问一句,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而“井旷”也绝口不再多提一句那个所谓的美梦。 谁知,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既然度过了危险,便该回去了。 这一路上,“婠漓”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连眼神都不敢对视,生怕令他看出心底的波澜。 “井旷”自然对她这态度生疑,但他不便揣测,毕竟他一走便是数日,不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亦不知她怎么突然离家出走,且身无护卫,是被逼还是无奈? 他想寻个话题,与她随便聊聊缓解气氛,想了想,却不知如何提起话头。 “你怎么会遇到那头鼍龙的?”最后,他只干巴巴地问出了这一句。 “你又是如何在那处寻到我的?”她不答反问,将球抛给了他。 “井旷”犹豫了片刻,扭头指了指她腰间的玉珏。 “婠漓”伸手将其解下,托在掌心看了看。 “井旷”有些赧然:“我在这玉珏上施了个连心咒,只要这玉珏不离身,任何时候、任何方位,若你遇到危险,我便能立时出现在你身边。” “婠漓”闻言惊愕——此事他未提前告知,自作主张施加这种咒术,无疑是有些唐突的。若是矫情的女子,稍稍较真一些,定然会觉得被冒犯了。 然则确因如此,他方才及时出现,救了她。否则,此时即便不葬身那恶龙之口,遍体鳞伤站在此处的人便是她了。 于情于理,这令她对他怨不起来。 更重要,也是更羞于启齿的是,无论再怎么回避,她都止不住地对他心生憧憬。世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区区几日不到,她便彻底忘记了在礁洞中的种种恐慌,对他那朦胧的好感,渐渐生根抽芽,枝繁叶茂起来 鲲鹏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伴侣无比忠诚的种族,既然先有爱慕,又意外有了夫妻之实,她心属他,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她甚至已经想到,回去之后她一定好好恳请父君,解除她与“风烆”的婚约,此生她若不能嫁她所爱之人,她便干脆终身不嫁,千年万年守着幽海和自己的子民。 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暇顾及幻境不幻境,还有海眼入体之事了,满心都是该如何说服父君,如何成全自己心中真意。 直至此时,她才觉察到了一丝不对——若是她的悲喜皆会影响这片海洋,先前哪怕只是心旌动摇分毫便会引起大片的海水升温,可是过去的那段羞怯的经历中,她连哭带嚎,挣扎间心脏狂跳,浑身汗出如浆。这已远超了“心旌动摇分毫”的程度。 但那时无疑并未引起任何的海洋动荡。 “婠漓”一面前行,一面沉思此事,几乎以为那时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还未回到水都,二人便被幽海水君派出的大队人马找到,带头的将领不敢擅专,将二人一起带了回去。 水晶宫中,幽海水君对二人大发雷霆,他倒是还知道维护女儿,一腔怒火都是冲着“井旷”去的,用词之严厉应是突破了他毕生尊奉的礼仪教养。 “井旷”贵为鲲鹏一族的少主,大概从未被人如此急言令色对待过。也幸亏他如此沉稳,区区少年人面对着叔父辈的怒火竟然仍旧能够安之若素。 到最后,连“婠漓”都听不过去了,出声插嘴道:“父君!此事不是他的……” 一个“错”字在她口中打转,却被父亲的眼神吓了回去。 “婠漓”自认理亏,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拉了“井旷”的袖子,给了他一个眼神——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你,你且受着,事后我再给你赔罪! “井旷”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这番作为落在幽海水君眼中,无意将他的怒火拱得愈发高涨。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深觉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呼喝道:“来人,请少主下去歇息!” 大概形容太过凶神恶煞,“婠漓”深恐“井旷”这一下去,便是歇息个永无尽头,这回再也顾不上畏惧父亲的威严了,连忙出声求饶:“父君!井旷殿下确实救女儿于恶龙口中。父君切勿恩将仇报!” 幽海水君怒其不争,心里暗自叹了一声“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得太过无忌了,又叹井旷人品背景均是举世无双,可惜了,若无海眼之事,女儿嫁给他,可算是一桩天付良缘了。 罢了,是幽海无福。 水君摇摇头,目露定色,对“婠漓”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公,自当礼遇。还请少主下榻琼花台吧,三日后你大婚,请殿下观礼后再行拜谢!” 提及大婚,“井旷”目凝冷光,他看了看一旁的“婠漓”,见她无丝毫反驳之言,亦无焦急之色,心中一沉,有些赌气,原本的冲动刹那间烟消云散,跟着侍卫离开了大殿。 他走之后,“婠漓”才对幽海水君道:“父君!女儿不嫁!” 幽海水君望着女儿,她倔强的神色和坚毅的眼神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曾经的君后,“婠漓”的生母。 虽然幽海水君为了子嗣君位,纳了许多姬妾,但鲲鹏一族世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令他除了自己曾经的妻子,心中再也放不下任何人。奈何年少时不懂相惜相让,他对她生过许多误会,做过许多伤人之事。而她,即便生下了“婠漓”,却仍对他心怀幽怨,最后沦落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等到幽海水君悔不当初,上门跪求她的谅解时,才发现,她已经在岁月中枯槁了身心,对此世毫无眷恋,至死,不曾再见他一面,不曾看过唯一的女儿一眼。 幽海水君只能将悔意弥补在“婠漓”身上,天上地下,四海之中,他怕是头一份的女儿奴。 但那又如何呢?他毕生所爱,终究是再也无法对他言笑晏晏,无法与他相伴到老。 幽海水君感慨良多,悲从中来,一时绷不住,险些不能自抑。但他不愿在女儿面前显露出来,只得强硬地一挥手,命人将她直接带了出去。 “此事,由不得你!” 他强自冰冷的声音传来,不明真相“婠漓”的将其解读为父亲的冷漠和专断,令她不由生出了许多埋怨。 “婠漓”的脾气继承自她的母亲,吃软不吃硬。其实,若幽海水君对她不加隐瞒,告知她有关海眼的真相,她未必不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可幽海水君对此避而不谈,只一味强迫她接受这样的婚姻,如此一来,她的逆反之心愈盛,对其后事态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铺垫。 其后的三日,又发生了许多事。 第210章 欺人太甚 幽海水君是过来人,知道如何最能给一对恋人予以最深刻的打击,所以,他既然说要“井旷”在女儿的婚典上观礼,他便绝不会提前驱逐他离开。 而“井旷”,虽然被控制了行踪,半步不可出琼花台,幽海上下倒是不曾失礼于这位少主殿下。 所以,他第一时间接到了冥海水君,鲲鹏之主的传讯,当他看到“海眼之事已有他法,勿作停留,速归!”时,本能地忽略了最后几个字,满心欢喜,要求见幽海水君面谈。 幽海水君本不欲见他,这世上之事多因临门一脚闹出许多幺蛾子。可理论上他是臣,“井旷”所代表的冥海是君,为了女儿他可以拼上一切,如今不触及底线时,他并没有对其过分强硬的理由。 于是,“井旷”顺利见到了幽海水君,不过后者对于他那条语焉不详的传讯不置可否,亦在他满心诚恳求他三思时不假辞色。 幽海水君到底是活了数千年,这数千年来幽海虽然不及冥海势大,但幽海上下安居乐业,他到底不是个草包君上,这样糊弄小子的话对他而言并没有几分可信,所以,他不会拿女儿的未来去博弈。 更何况,若不是为了幽海海眼,冥海水君又如何能够成全“井旷”与“婠漓”?无此筹码,说到底,不过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一腔情愿罢了。 幽海水君不欲与他多言,径直“请”他回去歇息,明日的大婚依旧。 并且,他为了万无一失,有些无耻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翌日,“婠漓”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坐在妆台前,由两名红鲷妇人给她梳头理妆。“婠漓”无法突破父君亲自所加术法,只能鼓瞪着眼睛,噘着嘴百般不配合。 其实,过往三日她不是没有跑过。无一例外被挡了回来。幽海水君长了教训,不但派重兵将她的寝宫把守得水泄不通,还将那些可能会变节的侍女们通通逐了出去,只剩一个最老实胆小的小雩留在殿中,且还受了他的特殊命令,决计不敢私自帮公主殿下逃婚。 “婠漓”原想趁今日婚典人多眼杂,寻机会溜出去,谁知父君竟早有准备,连定身咒这种毫无下限的手段都用上了。 也罢,总有机会,总不能洞房的时候也这样绑着她吧?还有“风烆”,定然不会做那无耻的帮凶。 于是,婚典上,她倒不曾破釜沉舟,闹出更多幺蛾子。 但她的不反抗,落在处于上首,被迫观礼的“井旷”眼中,便是她有所妥协,此举无疑激起了他的怒火。 连宝座上的幽海水君都注意到了他凝住在新娘身上的眼神,可见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水族继承人失态到了何种程度。 反观“风烆”,他倒是泰然自若,立于新娘身畔,面对着“井旷”深渊一般的目光,十分坦然地昂首面对,既无洋洋得意,又无兴奋开怀,相较于此时心如火焚一般的“井旷”,真是令人恨得牙痒痒。 此时的“风烆”:兄弟,放心吧,你与她并无缘分,我会让她幸福的。 礼毕,“婠漓”被送回了装点一新的寝宫,“风烆”留下来应酬。酒宴上觥筹交错,幽海各路水族纷纷过来贺喜,喜堂中一片暄阗,唯独“井旷”周围空空如也。 幽族水君不知是为了打他的脸,还是胆肥了欲向冥海示威,非但没有将他请入主席,反而在上首给他独开了一桌。众人见状皆识趣,又见他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自然无人敢去打扰。 “井旷”沉闷地喝干了席上的酒,如此羞辱,令一向宽和的他也对幽海生出了怨气。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日前他与鼍龙鏖战,受创龙血入体,虽然醒来后莫名其妙解了邪毒,其后本该延医诊治,却被困于此错失了时机,实则龙血之毒未曾清除干净,一丝残余侵入灵台,影响了他的神智。 如今他明显心浮气躁,性情日显乖戾,难怪有心攀附者众,却无人敢上前说上只言片语。 酒宴开了半阙,侍卫来禀,言道冥海使者到,带来了绵延数海里的贺礼。 一时间,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井旷”。 他亦不明所以,只在心中猜度,是否是因为他接讯而久久不归,方引得父君急切,以此种方式来提点幽海? 细思又不是,这般浩荡的送礼队伍,绝非一日一夜便可由冥海抵达水晶宫外,定然是早于昨日便已起行。 父君他这是什么意思?被幽海公然拒亲,以他对父君的了解,此举绝非可轻易容忍之事,遑论送了这许多贺礼前来?要知道,当初他亲自率人来此议亲,聘礼的规格也远不及此。 幽海水君对于冥海来客自然满心戒备,不曾令那足可以组建一支先锋军的送礼队伍入宫,只请进了带头的一员虎鲨大将,让到宴席上喝一杯喜酒。 虎鲨大将进殿之后,一眼便看到了独坐的“井旷”,勃然变色,对着幽海水君大声嚷嚷:“幽海君竟然如此怠慢少主,是不将我冥海放在眼中不是?!” 幽海水君心中的盘算深沉,不愿在此时与其交恶,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井旷”清冷开口。 “寅鲛将军,勿对幽海君无礼。” 寅鲛不忿,道:“少主!这幽海君欺人……” “放肆!住口!”“井旷”呵斥了部下,令其闭嘴。 寅鲛虽然不满,却不得不遵命,用一双环眼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幽海水君身旁的侍从,倨傲地单手向前递出了一只卷轴。 后者哆嗦了一下,冲主君望了望,见他颔首,方才慢腾腾地下阶来,以玳瑁盘接了那只卷轴。 寅鲛道:“此乃礼单,贺婠漓公主新婚之喜!” 本是一句贺词,却被他说得咬牙切齿,宾主双方皆是不快。 幽海水君接过来,展开卷轴从头看到尾,此等厚礼,若是放到平常,他定然受宠若惊,但冥海图谋海眼在前,幽海拘禁少主在后,两方不打起来便算好看,如今这厚礼……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幽海水君平素对政务勤勉,对军事却没有什么敏锐之心,虽觉异样,却不愿在女儿的大婚之日徒增事端,便先收了礼,命人请寅鲛与“井旷”同座,饮一杯喜酒。 “井旷”原本认为以寅鲛这般的愤愤不平,定不会坐,他预备好了说辞,就等这员猛将不服,他方开口呵斥。 谁知,寅鲛竟然鼻子里“哼”了一声,真就过去坐下了,也不等侍从斟酒,自己抓起酒壶便干了,如此粗鲁行径,“井旷”虽替他羞愧,却也不便多言。 冥海重武轻文,这些猛将皆他父君的爱将,一向不羁惯了,即便他身为少主,将来的鲲鹏一族君上,眼下,也不便对其太过苛责。 再加上他近日来的表现,落于冥海众人眼中,便是他耽于美色,妇人之仁,寡断优柔,不以鲲鹏一族大局为重。 以冥鲛为首的冥海武将皆对他心生龃龉,面上也不多加遮掩,对其不甚尊重。 如此这些,“井旷”心知肚明,一笑置之。 不过,后面的一个时辰,寅鲛倒是没再做什么出格之举,亦不曾对幽海水君出言不逊,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奇怪的是,他喝的越多,倒是越显冷定,那飞扬跋扈的气场收敛起来,令人侧目。 幽海水君倒也有几分头脑,未曾下令命他麾下的送礼队伍进入水晶宫,这寅鲛亦未对此有所异议。 其后,“风烆”应酬得有些醉了,幽海水君唯恐他误了大事,急忙命人送他回洞房歇息。 “井旷”喝得也有些上头,这幽海的酒醇得令他心火中烧,竟令他在看到“风烆”被一行人簇拥着去了洞房后,一时脑热,悄悄尾随而去。 而幽海水君,因为心头大石落地,兼之爱女出阁,悲喜交加,早喝了个半醉,被扶回寝殿歇息了。 所有人,都忽略了那队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风烆”将男女傧相都拦在了门外,独自进殿,他本已打定主意,要向“婠漓”将这桩婚事的利害说清楚了。 即便他是为她好,为了整个幽海好,但枉顾她的意愿,他亦有责任,不奢求她能立刻便接受他,只求她能给他一段时间,给幽海一段时间,相信她会慢慢明白他与幽海水君的苦心。 可他预想之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出现,整座寝殿静悄悄的,除了满目潋滟的红色,鼻间亦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令他一入内,便觉得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如坠云端。 第211章 血色婚礼 “风烆”用力摇了摇头,他心知有异,但愈发昏沉的颅脑令他无神多思,加上他担心“婠漓”不知出了何事,便不曾多加探究,急匆匆地一把扯开了床边的帷帐。 “婠漓”就合衣躺在床上,满脸酡红,已经昏睡不醒,她似乎陷入了很深的梦境,眉头紧锁,眼球在晕红的眼皮下飞快地转动,一只手牢牢地合拢,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不肯放松分毫,另一只手不住地攥紧身\/\/下的锦褥,又松开,如此反复,仿佛她想要努力挣脱什么,却永远无法如愿。 “风烆”想要安抚她,便去握她的手,可她明明看不见,却执拗地一次次将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仿佛最柔嫩最娇美的红藻一般的唇翕动着,低低的呼唤带着不经意间的呻\/\/吟溢出来,听到耳中,无端引得他浑身燥热。 “风烆”附耳去听,仔细分辨,才听出了她呢喃的两个字是“井旷”! 这一刻,无端的愤怒点燃了他的神智,四周弥漫的那股香气忽然浓烈起来,令他四肢百骸间蓦地浮现出一股酥麻瘙痒之感,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灼热发烫到冒烟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此时是正是良宵,不应虚度。 于是,他为她解开了那袭繁琐的嫁衣,大概是被束缚得太狠了,鲜红的嫁衣刚被他扯去丢开,“婠漓”口中便溢出了一声轻缓舒适的叹息,带着浓浓的鼻音,极有撒娇的意味,当即撩动起了“风烆”的神经。 “风烆”久久地凝视着她,脱了外袍甩在地上,镶嵌珍珠与玳瑁的腰封亦被他一把扯开,摔落在地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这时,口中一股极度的干渴之感传来,他一面伸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一面去桌边取了酒过来。 那是早已预备好的合卺酒,象征着夫妻同心,万年好合。如今“婠漓”已昏迷无力饮酒,“风烆”便端到床边,替她喝了。 大概是为了照顾新娘的口味,那酒异常的甜腻,“风烆”喝得太急,不由被呛了一口,咳嗽时杯中的酒液洒出,有两滴打在了“婠漓”的侧颊上,顺着细腻到不可思议的肌肤一路滑落下来,如同一道琥珀色的眼泪。 “风烆”连忙丢了酒杯替她擦拭,昏迷中的“婠漓”被冰凉的酒液一激,竟然轻轻睁开了眼睛。 她并没有完全醒来,意识依旧朦胧不清,更不知道眼前注视着她的人是谁,但在满殿催情的迷香的作用下,此时她眼中心中,唯有一人。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就势用脸颊磨蹭,唇边,绽开了好看的弧度。 “风烆”呆了,风月之事,一厢情愿与水乳交融意义完全不同,他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许可,便轻轻俯下身去,要去亲吻那红藻一般的唇。 “砰”的一声巨响。 任谁都不愿这个时候被打扰,但他的那个吻还未落下,便被一股巨力举起,从“婠漓”身上被掀了下去。 “谁!谁干的!” “风烆”反应过来,发觉自己是被一股暗潮卷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虽然不疼,但这无疑重重打了他的脸,令他暴怒之下嘶吼出声。 “井旷”带着满身波动的灵力一步步踏碎了宫殿的大门,殿中一切吉庆的摆设都被大潮冲散,摔了个粉碎。他并没有开口,但浑身上下却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令“风烆”一时间止住了怒骂,噤下了声音。 走过他身边时,“井旷”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有多鄙夷,却顿时令他无地自容。 刹那间,“风烆”那被迷情香蛊惑的神智清醒过来,满腔旖旎化作愤怒。 “井旷”走到床前,看到了里衣凌乱,眼若春波的“婠漓”,登时一股怒火升腾,虽被他勉力抑制住,脸色却冷峻的可怕,俯身将她抱在怀中,又用法术抓起了落在地上的外袍,妥帖地为她披在身上,转身便走。 “风烆”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抹去了唇边沁出的鲜血,对上了“井旷”那阴郁的双瞳,霎时怒气再不可遏,厉声道:“放下她!” “井旷”径直无视他,抱着人从他身边离开。 “风烆”自然不肯放弃,当即凝成冰弓,搭箭射向他的后心。 论武论修为,他都远逊于“井旷”,但后者明明有余力,却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箭。 箭簇穿透血肉的声音令“风烆”呆愣当场,剧烈的疼痛和强大的冲击力亦令“井旷”向前踉跄了一步,但他摇晃了片刻,稳稳地站住,头也不回地带着“婠漓”继续向前走。 而“婠漓”此时神智仍旧迷离不清,却乖顺地伏在他的怀中,痴痴地仰望着他的脸,她的手中,仍旧紧紧地握着他所赠的玉珏。 “井旷!”“风烆”再度挽弓搭箭,对准他的后心,喝道:“放下她!否则你会后悔的!” “井旷”低头看了看“婠漓”,对她那双微笑的眼眸也轻轻勾了勾唇角,凝声道:“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不曾在方才抢亲,不曾砸了那婚典,不曾杀了你!” 最后三个字脱口,无形无色的杀气和寒意瞬间从他身上迸发出来,顷刻间充满了整座大殿。 这种如锋刃一般慑人的威压甚至冲破了这座宫苑,一路延伸至外,当前水晶宫中,连同珊瑚海藻都为此瑟瑟发抖,缩成了小团。 “风烆”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状如满月的冰弓化作雪霰消散。 此时此刻,唯有“井旷”的怀抱中是温暖而安定的,“婠漓”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惊扰,反而将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合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觉,香甜无梦。 但当她醒来时,水晶宫已沦为无间地狱。 “井旷”抱着她走向了幽海水君的寝宫,他本意不是示威,亦不是强夺,他只想告诉幽海水君,无论他用什么办法,无论他对自己有多少成见,今时今日,他一定不能让“婠漓”嫁给旁人,她是属于他的。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这一路上会有无数阻碍,但哪怕是成千上万根利箭撕破他的躯体,他都无所畏惧。 可是没有,没有愤怒的幽海士兵,没有冰冷的利箭,有的只是悲惨的哀嚎,与遍地的鲜血。 那血之浓稠,甚至连水流都无法将其冲散。 “井旷”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偶尔有幽海的水族扑到他身边,但求救的话语还未离开唇畔,便被一柄尖刀或是大戟刺入胸膛或是背心,惨叫之后,一条生命就此被收割了去。 当看清了那些凶手是谁,“井旷”蓦地大吼:“住手!停下!” 却无济于事,那些本该带着祝福而来的冥海送礼队伍森然化身刽子手,手持利刃,将幽海水晶宫填满了尸山血海。 甚至有一名幽海侍女,曾经在琼花台侍候过他的起居的,奔走逃命时看到了他,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口中尖叫着:“少主救命!” “井旷”想要救她,但他略一抬手,怀中的“婠漓”便不安地动了动,或许是感觉到了那个怀抱松开,她睡梦中的微笑倏然散去,蹙起了眉头。 “井旷”便迟疑了一瞬,就是这一瞬,一柄巨斧自远处飞驰而来,正正砍中了小侍女的后心。 飞扬而出的血如花一般绽开,将本已有些凄然的“井旷”双眼映得鲜红。 小侍女无声地软倒在他的脚下,尤在颤动的指尖似乎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袍角,却用尽了最后一口气都未能如愿,身死魂消,化出了原形,原来竟是一尾小小的鳐鱼,平坦如同碟形的鱼身几乎被那柄巨斧劈成了两半。 “井旷”眼中的红意更甚,仿佛燃着无名的火光。他先是将“婠漓”托了托,把她抱得更紧,并将她的脸扶向自己的胸前,不令外界这些凄惨呼声惊扰到她,亦不令她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炼狱之象。 然后,他拂手,用法术抬起了那柄落在小鳐鱼尸身旁的巨斧,巨斧上鲜血淋漓,饶是被几股水流托举着,都洗不清其上的血色。 “井旷”齿间迸出一声冷笑,巨斧的斧刃倏然翻转,向面前悍然横劈而去。 刚刚掷斧杀了手无寸铁之人的寅鲛将军本来满脸得色,粗糙丑恶的一张脸上犹自带着残忍的笑意,却被自己的兵器突如其来地攻到眼前,堪堪在距离鼻尖一毫之处才停住,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212章 井焕出现了 寅鲛将军不敢妄动,僵立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井旷”并无要他性命之意,不由松了口气,猜测他只是想震慑自己,便立刻单膝跪地,口中告饶:“多谢少主不杀之恩!” “井旷”哼了一声,嗓音冷厉:“让你的人住手!若再多加杀孽,你便下幽冥去谢罪!” 他如此说时,那柄巨斧就悬在寅鲛的颅顶。 寅鲛静默片刻,断然拒绝道:“请少主恕罪!此为君上之命,末将万死亦不敢违逆!” 说完,这冥海第一勇将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斧刃落下,将他从中劈作两半。 只是等了半晌,那预想之中的杀戮并未发生,而是,听到了“井旷”的一声长叹。 他睁眼抬头,看到“井旷”抱着怀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水流卷起了宽阔的袍袖和挽在他臂弯之中的一头像是深渊一般的黑发,翻滚若海天相接处的黑云风暴。 “铛”的一声,巨斧落地,将砗磲打造的地面砸出了道道龟裂。 寅鲛膝下的地面重重向下一陷,因为他过于伟岸,体重颇大,竟然将破开的地板压得塌了。其下的流沙被洋流不均匀地卷起,生生令他跪着的那条腿下沉了半尺。 腰胯以下被扯得左右分离,犹如车裂一般。他强忍痛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裆部。 “井旷”幽幽地看着他,问:“君上的命令究竟为何?” 寅鲛龇了龇牙,实话道:“幽海水晶宫,一个不留!” “井旷”脸色巨变,惊呼了一声“不好!”甩下寅鲛不管,向着幽海水君的寝宫冲去。 只消片刻,瞬行术便将他带到了更残酷的修罗场。 幽海水君的寝宫之中流了更多的血,地面的血迹积了足足三指深,浸透了他的靴底。 “井旷”一路走一路查看,希望哪怕只看到一个活人。但可惜的是他未能如愿,别说活人,那座华美的宫苑之中,连一个人形的都看不见,只有遍地大大小小的水族尸骸。 大概就是因为化为了原形,那些刀砍斧劈的伤痕并没有那么骇人,但满地散落的衣冠无不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些,片刻之前都是活生生的,会谈笑,会恐惧,会因为屠刀临头而苦苦哀求,的人! “井旷”本想将怀中的“婠漓”放下,置于殿外,以免令她看到这些昔日陪伴她长大,与她情同家人的水族横死于此的惨状。但一想到父君那惨绝人寰的命令——她无异于也包含于其中——便下定决心,不会令她离开自己半步! 愈向内走,他便看到了愈惨烈的地狱之象,尤其是幽海水君的床榻周围,叠着一层又一层如同岛礁一般的水族尸身,仔细辨认,多为护卫主上的侍卫与从者。 这些水族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主上而死的。可最为可叹的是,他们的牺牲并未能保护他们以命效忠之人。 幽海水君还是死了,他仰面躺在床上,胸前横亘着一道巨大且狰狞的伤口,血流了满床,湮透了层叠的鲛绡与帷帐。 因为是一海之君,水族王室的鲲鹏,幽海水君死后并未现出原形,得以保留人身。 但这无疑更加残忍,与他对视时,能清楚地看到他满脸扭曲,大睁的双目之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惊惧。 “井旷”忽得心中一震,因为怀中的人动了动,气息也由均匀绵长变得起伏起来。 “绾漓”要醒了。 “井旷”的脑中刹那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但他绞尽脑针,都无法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婠漓”体内仍残存迷情香的效力,照理不应该如此快地清醒过来,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受此处巨大的怨气和哀恸所影响,她竟然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井旷”再无暇多想,带着她足尖飞掠,以瞬行之术,直接离开了水晶宫。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追究寅鲛如此残忍之责,亦不存违抗父君之命之心,他只想带着“婠漓”远离这一切,离开这个伤心地,他也不要回到冥海做什么少主,他只想带着她远离幽冥二海的仇怨,从此隐居深海,再也不要有人能够找到他们。 为了躲避追兵,他带她去了另一片海域,那里荒凉而贫瘠,人烟稀薄,唯一的好处便是真的没有人认识他们。 “婠漓”醒来后,见到是他竟然毫不意外,她说她知道他定然不然放弃她,也定然会来抢亲,至于其他的,她没有问。 “井旷”向她隐瞒了幽海的一切,虽然他不曾参与那场屠杀,手上不曾沾染她的亲族的鲜血。但他身上源于冥海的血脉却在时时刻刻折磨着他,每每看到她恬淡的微笑时可以短暂地忘却,可夜深人静之时,他却只能在她的房外徘徊,既渴望亲近,却又不敢面对她熟睡的脸。 然后便是长久的失眠,令一向神采奕奕的他饱受折磨。 “婠漓”平素睡得很沉,并不知他竟然如此夜不能寐。只是偶尔几次,他勉强入睡后被噩梦缠身,浑身大汗淋漓却依旧无法从那漫天的血色之中挣脱出来,她由此被惊醒,匆匆披衣去扣他的门,才能将他从那梦魇中拉出,亦才知晓了他居然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失眠、忧思、食不下咽……“井旷”的精神肉眼可见的一日日消沉下去。 “婠漓”由此极为自责,以为是她的缘故,令他抛舍高位,放下责任,远离亲旧,才致如此郁郁寡欢。 她由此对他百般关怀体贴,却收效甚微。 而打破了这一切的,是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 这一日,是他们私奔到这里的第五个月,亦是月晦之日,照例为了幽海子民,身怀海眼的“婠漓”要回到幽海一日,在幽海中央施法,释放海眼之力,令海水得以净化,幽海子民可以无忧。 此法自然是“井旷”苦心孤诣为她求来,意在令她心安。 “婠漓”的确心安不少,她虽逃避了公主的责任,至少幽海不会因她而陷入灭顶之灾。 但这只是她以为的心安,她所不知道的是,海眼之力磅礴,凭她的修为,每月一次的净化并不足以维持幽海的平衡,是“井旷”以自身的鲲鹏之力为她相助,才换来了她的一身自在。 照理说,他劫了她的婚,他们又如此日夜相对,早该两心相许,成就良缘。“婠漓”也曾向他暗示过,言道不需要什么婚典媒妁,他们只要如上古时期的仙神们那般对六合起誓,便可缔结婚盟。 “井旷”依旧为二族之间的血仇深深担忧,数次都婉拒了。 “婠漓”虽然失望,却不曾强求,她在等一个水到渠成的机缘。 可就在这一个晦日,她在幽海以海眼之力净化汪洋,却猛地感觉到体内,有什么轻轻搏动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奇怪,幽微而难以洞察,很容易便会令人误以为是自己的心跳而忽略过去。 但她就是感觉到了,并且放在了心上。 回到幽海,“婠漓”避开了“井旷”,去寻了一个邻居帮忙。 前面说了,此地人烟稀少,但并不是不毛之地,方圆数十海里只稀稀拉拉住了几户水族。 能离群索居者多是有来历或者有本事之人。“婠漓”所寻的这一户是一只玄武当家。 玄武本是神兽,与朱雀齐名,奈何上古时代妖巫二族争权,两败俱伤,妖族沦落为魔族附庸,而巫族则因伤亡惨重而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当年参与其中的几大神兽都受到了牵连,尤其是站在巫族阵营的,非死便是泯然于三界犄角,再不复现身于人前了。 这一只玄武大概是此族硕果仅存的一只,且弃了神力不用,修习巫道,除了说话有些神叨叨的,脾气倨傲之外,倒是在医术上格外有心得。 与她做了近乎半载的邻居,偶尔进出她那礁洞的,基本上都是来求医问药的。 “婠漓”与她打过几个照面,说不上有多熟络,但点头之交还是有的。她长的容貌倾世,说话又绵软好听,那只玄武一向看脸行事,对她多少有几分客气。 这种情形下,即便“婠漓”不想为了“小事”去叨扰,但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她还是毅然决然去扣门了。 那只玄武大概是活了太久,性子上慢吞吞的。她扣了门,耐心地等了一柱香功夫,期间因为挽在臂弯中的食篮太重,来回倒了几遍手,又担心做好的佳肴冷了失味,还细心地在其上加了一个保温的术法。 待玄武开门,揉了揉耷拉的眼皮看清是她,这才鼻子里哼了一声:“进来吧。” “婠漓”跟着她进去,熟门熟路地将食篮放在桌案上,说了一声:“沧杌婆婆,我给你带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盖子,就听玄武一声大喝:“慢着!休开!” 她心起了些小小的促狭之意,不让她开她便偏要开,还一把抄起其中的砂锅,直接怼到了玄武的鼻前。 沧杌婆婆:“……” 她本能地捂住了鼻子,若非顾及形象,要端着一个上古神兽的架子,她恨不能立刻化出原形,将口鼻都缩进壳里,以免受她那“佳肴”的荼毒。 第213章 下厨烹饪最不行 “婠漓”做了数百年的公主殿下,别的不行,下厨烹饪最不行。 她与“井旷”私奔至此在此定居,别无人手侍候,一些家常琐事便不得不亲自上手。 洒扫、女红、烹饪……一样一样都得自己来。其实“井旷”在军旅历练多年,这些都颇拿得起来,也甚少令她劳神。但近来他神思不属,“婠漓”便想替他分忧,尽自己所能照顾他。 别的都难一蹴而就,唯独烹饪一途上,她来了兴趣,越挫越勇。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手艺一般,做出的东西勉强才可以下咽,不过“井旷”倒是很给面子,次次吃得精光,且面无难色,还要体贴她辛苦,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她。 恋爱中的男女脑子都不太够用。“婠漓”便以为自己做出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吃,是她平素太过娇纵,口味比旁人都要挑剔罢了。 于是,她上门访客,带的礼物都是自己所做的菜肴。鉴于这附近邻居实在稀少,她能偶尔拜访的,也只有神兽玄武沧杌婆婆了。 沧杌婆婆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成了活化石,据她自己所说,靠得便是心宽、从不为难自己。谁知,年届暮景,却要被迫吃这等令她恨不能早死几年的菜肴,若不是看“婠漓”人美嘴甜,她真想把那些东西砸在她脚下。 但这一回,丝丝缕缕的香气沁入了她的鼻端,沧杌婆婆将不由自主闭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那只砂锅中冒出的热气。 “唔,好香!”她情不自禁地赞美了一句。 “婠漓”脸上颇有得色,这是她在沧杌婆婆这里屡屡受挫,却屡挫屡战之后,第一回得到了她的夸赞,心中那点小小的成就感膨胀开来,令她忍不住也深深吸了一口锅中沁出的香气。 这一下,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边沧杌婆婆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砂锅接了过去,揭开盖子,用汤匙勺了一口,吹开热气,直接倒进了嘴里。 再不重口腹之欲之人,寡淡了数万年,每天靠喝海水,吃些生鲜鱼虾饱腹,偶尔有人来看诊,才会给她带些熟食打打牙祭,难得有这样鲜美的一道鱼羹放在面前,哪能不令她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呢。 说起来,沧杌婆婆活了这许多年,几乎是普通神族几辈子的岁月,于烹饪一道上比“婠漓”还不及,也是令人费解——至少后者还愿意尝试,屡败屡战呢。 “咳!咳咳!咳咳咳!”一口汤下肚,沧杌婆婆被一股辛辣味道刺激了咽喉,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险些出来了。 “婠漓”念及自己闯了大祸,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又凝出了清水给她漱口,一面忙活一面心里暗骂自己失策——剖鱼的时候还念叨着不要放水蓼粉,但下锅煮汤时便忘了,因为“井旷”颇爱食用辛辣,她便手熟得抓了一把洒了进去。 玄武生于上古,口味素淡,一锅香气浓郁、新鲜甘美的鱼羹本是极佳,并不需过多调味,因是用海水烹煮,连盐都不需赘添。 “婠漓”也是知晓这一点的,因为这种失误她已经犯过一次了。 上次她带着一瓮炖得浓香的鱼翅来,本来沧杌婆婆难得赏脸,她十分开心。谁知沧杌婆婆就因为她额外加了盐,觉得苦涩不堪,“呸”的一声便把口里的浓汤吐到了地上,弄得兴致勃勃送礼的和满心期待收礼的都老大不快。 谁知,她这次特地记住了不要加盐,却被一把水蓼粉坏了好好一锅羹。 这番加错料的效果远非上一遭可比,沧杌婆婆足足咳了半盏茶功夫,一旁的“婠漓”又羞又愧,又是为她拍背又是送水给她祛味,连此次前来的请求都不好意思提了。 沧杌婆婆却是怕了她了,好不容易缓过气之后才拍着自己的胸口,对她无奈道:“请姑娘下次来休要再带什么吃食了,老身实受不起。” “婠漓”点点头,盘算着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可以偿还她的人情。 “姑娘这次来还是为了你的未婚夫君么?老身说过了,他的症状乃心病,非药石可疗,姑娘与其在老身这里缠磨,不如找他好好谈谈心。” 说起“井旷”,“婠漓”叹了口气,幽幽道:“婆婆所言我何尝不懂,只是他为我牺牲良多,我若能解开他的心结,又何必寄期于药石。” 沧杌婆婆活了数万年,别的不多,阅历最多,自然明白她的苦衷,但她老人家活到现在全凭一句话——不多管闲事。于是话至于此,既然她需要的不是药石医疗,她也乐得清闲。 谁知,“婠漓”还有下文。她略带娇羞地向沧杌婆婆伸出了胳膊:“今日来求婆婆是为了我自己。近来我有些不舒服,烦劳婆婆为我诊一诊。” 沧杌婆婆便将手搭了上去,一探,骤然一顿,然后,表情微妙地缓缓收回了手。 见她深沉,“婠漓”开口问道:“如何?” 沧杌婆婆道:“婠漓姑娘,你是何时成的亲?” “婠漓”摇头:“婆婆说笑,我与阿旷佳期未定。” 沧杌婆婆意味深长道:“我近些年来虽少见你这一族,亦知鲲鹏最重忠贞,且诞育子嗣不易。你既与未婚夫婿情谊甚笃,如今又有了身孕,便不要再拖着了,早早完婚才是。” “什么?身孕?我有身孕了?”“婠漓”选择性地忽视了她的苦口婆心,耳里心里唯有这两个字,兴奋地无以复加。 看来,她的猜测果然不假,这里……她将手小心地贴上了腹部,已经满心欢喜地思索起孩子的样貌和名字了。 算算时日,这个孩子定然是“井旷”力战鼍龙,中了龙血之毒那一次有的,便叫“浝儿”如何?不,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名字理应由父亲来取才对。 沧杌婆婆见她眉飞色舞,连自己的呼唤都没听见,不由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她活过的岁月太久,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亦擅长卜筮占算,如今甚至不必施法,她便已预见了,眼前这个小姑娘与她的夫婿,前途必定坎坷。 一切,皆由这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始。 事关天机,沧杌婆婆不便多说,只得隐晦地又提醒了一句:“婠漓姑娘,回去早早完婚吧,记得给老身送一杯喜酒。” “婠漓”这才回神,笑道:“是!婆婆放心,改日我必与夫君一道来谢过!”说完,雀跃着走了。 刚走到洞口,她忽然想了腹中的胎儿,立刻放缓了脚步,端成了一个沉稳之态。 沧杌婆婆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明光闪烁,片刻后摇了摇头。 “婠漓”回家之后,立刻开始琢磨,想要为自己和“井旷”亲手制作一套大婚礼服,算是为这双喜临门再添一添喜气。 不过,此处海域贫瘠,连个正经的集市都没有,更遑论上好的鲛绡来制嫁衣了。她倒也不计较,想着以往在书中看过,上古时代,先祖皆是以海藻抽丝织锦,然后剪裁成衣。 此法虽然粗糙,寓意却很好,且以“井旷”那般的形貌,若有一身红衣相称,岂非更赏心悦目么? “婠漓”幸福地微笑,觉得应该一并给腹中的孩子织一块襁褓,以此迎接他或她的新生,待他或她长大,再告诉他或她,你可是亲眼见证了爹娘的婚礼的孩子,十分喜庆。 “婠漓”是个不拖沓的性子,想好了立刻便要行动,她照着记忆施法,变出了一架纺车,又采来红藻,一缕缕分好,揉制,忙活了大半日,才堪堪在织机上起了个头。 鲲鹏怀胎长达三载,如今初初有了感觉,虽未到害喜之时,但母体易困倦。这一日又惊喜交加,“婠漓”一面坐在织机前理线,一面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待“井旷”回来时,她已经伏在那儿睡着了,身周围绕着一片潋滟的红藻,将她一张粉白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 “井旷”别开了眼,心绪起伏不定。 自从来到此处之后,他从未离开过如此之久,竟令她等得睡着了。 这一日出去,是他接到了昔日属下传讯,言道十万火急,请少主现身一见。 “井旷”身为水族少主,虽然为爱枉顾自身责任,终究没有下定决心与旧部断个干净。这一点,倒是比千年后的九韶差出了境界。 第214章 婚姻究竟给了女人什么 “井旷”轻轻地将她抱起,安置到了床上。“婠漓”因为困倦,睡得极沉,竟不曾惊醒。 醒来后已经是深夜,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立于床前,静静沉思的“井旷”。 “婠漓”没有出声,就那样望着他,满面温柔,唇边含笑,心中温暖安稳,是她过往数百年间从未拥有的。 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的小生命如今还触之不到,但母子两心相连,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犹自沉浸在幸福之中,但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令“井旷”察觉,转过身来看向她。 “醒了?”他问,眸底深沉,一眼看不到尽头。 “婠漓”撑着身起来,一头散开的长发流云一般倾泻,披了满身。“井旷”见状过来扶她,于是,二人就着那个姿势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不,含情的只有“婠漓”一个,此时她满心旖旎,却骤然发现对面那人的脸上殊无笑意,那深渊般的目光反射不出她眸中的神采飞扬,暗乌乌的,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 “婠漓”一滞,心便没由来的凉了一半。 但她不愿破坏气氛,便想着将好消息告诉他,大概会博他一笑吧。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有事要说!”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都愣了片刻。 “婠漓”还以为二人心有灵犀,心底重又熨帖起来,甚至还小小的悸动了一下,羞怯道:“你先说吧。” “井旷”心事重重,竟没有发现她的表情变化,径直道:“冥海有异,父君急召我回去。” “婠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久久不发一言。 “井旷”将其解读为她在闹小情绪,其实他可以理解,异位而处,自问他也做不到毫无芥蒂。 尤其是想到幽海的累累尸骸和流遍水晶宫的鲜血,他愈发难安,不敢面对她之余不由又软了三分言语。 只因冥海的确危急,如今他才知道,当日父君传讯说是“海眼一事已有他法”,此言为虚,目的就是为了诓他回冥海,以便冥鲛将军率军对幽海进行屠戮。 暂且放下幽海的血债不提,冥海并未解决海眼之事,如今海水已长达一载未得到净化,水质恶化严重,冥海的水族已受其累。 偏偏祸连而起,冥海的一支旁系,便是空有一个“井氏”之名而早已被排斥出权利核心的井霰一族,不知怎的洞悉了海眼的秘辛,借机扯旗反叛,纠结大军攻打冥海。 如今冥海告急,特派人来寻少主回归抗敌。 “井旷”听了传讯,脸色阴晴不定。神界因与西方佛国毗邻,凡事爱讲个因果,如今冥海为海眼而屠了幽海,杀人害命无数却依旧不能得偿所愿,反倒自己也横遭兵祸,真是可笑。 但笑过了,他亦没奈何。他身为少主,实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况且,此间桩桩件件,即便是父君一念之差,可冥海子民何辜! “你若是不愿与我一同回去,便留在此地,我派人多多护卫,再请沧杌婆婆来陪伴你,可好?”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她的神色。 “婠漓”对冥海图谋幽海海眼一事心有不快,但她尚不知水晶宫的惨剧,对冥海并无敌意,认真想了想,道:“我随你一道回去。” “井旷”点了点头,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落,他不愿她离开自己身边之心是真,毕竟她身怀海眼,此物仍是冥海势在必得之物,可以扭转此战的战局。 于公于私,她都是重中之重,他必须令她寸步不离,方可放心。 但带她回去,恐她要直面伤害的担忧亦令他有所迟疑。 事已至此,快刀斩乱麻,他只得转换了话题,问道:“你刚才欲告诉我何事?” “婠漓”此时已没了先前雀跃的心情,自觉此时并不是要告诉他的好时候,便打定主意暂且不说。她的目光落在织机上,心思一晃,很快便想到了托词,于是笑道:“我今日去拜访了沧杌婆婆,同她学到了如何织锦,你看,这里的红藻如此漂亮,我本想用它们来织大婚所用的嫁衣。” “井旷”听了半句,心思便不在其上了,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口道:“冥海有三界之中,最好的水族织工,你何必劳心亲自动手,待回去之后,我定送给你一件完美无双的嫁衣,如何?” “婠漓”撅起嘴,嗔道:“也不知君许诺的这嫁衣,我何时能收到。” “井旷”愣了一愣,心中有事,没听出她这是在撒娇,只一本正经道:“待回到冥海,便令她们为你量体裁衣,精工绣制,莫急。” “婠漓”虽然听出了其中的敷衍,但她此时仍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欢乐之中,对他宽和大度到了极致,闻言点了点头,雀跃着去收拾行李了。 而“井旷”,脸上的笑意倏然散去,眸中愈发深沉。 一日后,“井旷”携“婠漓”回归冥海,为胶着的战势带来了一线破局之机。 冥海水君大喜,他苦心孤诣,不惜屠戮幽海都想要得到之物,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何能不洋洋自得。 大殿上,“婠漓”对着冥海水君及君后盈盈下拜,口中虽不好明称“舅姑”,心底,却是对他们极为亲切的。 说到底,她与“井旷”虽然曾经议婚,到底不曾落下婚约,他又抢了她的亲,却只给了一个“嫁衣”的承诺,若非她腹中有了二人的骨肉,她也心中彷徨,不知所托是否良人。 冥海君后看着阶下明丽活泼的女子,心中生喜,但她早知她必将成为冥海的牺牲品,再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悲悯。 这傻姑娘,被人卖了,还替人打算盘。 冥海君后为她叹惋,却无能为力。她亦是个可怜人,与水君的婚姻并非自愿,嫁入冥海之前本有心上人,却不得不被逼与他人好合,表面上享受着水族君后的尊位,却心中孤苦,夫君又对她没有多少怜爱之情。这许多年来,夫妻双方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从未交过心。 神族寿数远超陆上那些凡夫俗子,他们若是得不到一心人,尚且觉得度日如年,惆怅失意,更何况他们这些可见沧海桑田的神族! 所以,冥海君后过了上千年寡淡孤寂的岁月,除了儿女,了无慰藉。 但即便如此,儿女亦各有宿命,生于王族,从没有谁能一直承欢于膝下,她眼看着女儿们一个个为了冥海,联姻外族,山高水长,此生相见寥寥。儿子们镇守四方,独一个能留在身边的,却日日忙于公务,惦念着为父分忧,除了他在水晶宫中的日子可以晨昏定省,见一见,说几句话,却连一餐饭的功夫都多不出来陪陪自己。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一见便觉得亲近的儿媳人选,却还是一场空。 这样好的孩子,终究要沦为利益的牺牲品,不知她将来该如何自处。 唉! 这许多年来,为了不再重复尝到得到又失去的滋味,冥海君后已经学会了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寄予希望。对事如是,对人,亦如是。既然迟早要分别,那便开始的时候便不与其深交,以免日后心生依恋,断舍离的苦,吃下来太痛了。 于是,初相见,她便对“婠漓”不假辞色,眉峰连动都不曾一动,冰冷的如同凡人供在神台上的金漆泥塑。 “婠漓”对此颇有些难过,并且浮想联翩,以为是自己这与别人有过婚约的新娘入不得她的眼。在水晶宫中住下之后,为此忐忑了许久。 后来,“井旷”领军出征,常常多日都见不到一面。她在宫中长日无聊,便重新摆上了织机,理了红藻一点点纺织。 “井旷”倒是记得自己的承诺,命冥海最好的织工为她量体裁衣,做了一套三界之中,任何一个女子见了都会赞叹、都会心向往之的嫁衣,亲自送到了她的寝殿中,并且再次承诺,会寻到海洋之中最瑰丽的红珊瑚来为她打造首饰,以匹配这套嫁衣。 “婠漓”知道这是托词,却体谅他征战辛苦,不曾多说什么,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寝殿里,纺线织布,从不过多要求。 如此过了数月,侍候她的冥海侍女都以为她纯善可欺,渐渐惫懒,虽不曾苛待,到底轻忽了许多。“婠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却因为附中胎儿,整个人并不显得萎靡,反而时常抚着刚刚显怀的肚腹,与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说话。 后来,冥海君后意外得知了她的处境,心中一腔怜惜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不但亲自驾临她的寝殿,狠狠惩处了那些侍女,还打算好生安抚安抚她。 谁知,这一去,竟如晴天霹雳,惊得君后掉了手中的水晶折扇。 第215章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不要未婚先孕 君后此来并未携带仪仗,随侍们亦被她置于殿外,仅带了一名心腹女官入内。 空寂的大殿中几乎看不到人影,君后纳罕,以为“婠漓”在休憩,便命女官去探一探。 女官在后殿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织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殿中除了织机的“札札”声,别有一种絮絮的低语之声,她好奇地看过去,见到幽海来的那位公主正在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踩着织机纺织。小小的一个精致人儿被织机的阴影罩在下面,眉宇舒展,美得我见犹怜。 她上前行礼,“婠漓”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听闻君后来访,惊诧之下又有些羞怯,连忙起身整理衣裙,随女官出来拜见君后。 她这一行动,女官自然看到了她隆起的小腹,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虽然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 冥海君后却远无她这般气定神闲,尤其是在听到“婠漓”亲口所说这孩子是她未来的孙辈时,一个失手将水晶折扇跌落在地。 不怪她如此失态,毕竟神族好面子的“陋习”冠于三界,尤其爱讲个礼仪教化,虽然不似凡界人族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授受不可相亲,连未婚夫妻相见都要避嫌,到底也是不赞成未婚先孕的,高低算是一桩丑闻。 更何况,“婠漓”这个幽海公主的地位尴尬,毕竟曾是别人的新娘,被“井旷”抢了回来,如今冥海水君也不曾为他们二人赐婚,从礼法而言,他们之间连婚约都没有。 况且,看她的样子,大概还不知晓幽海的血案。 假若她知道了,与“井旷”定会成为一对怨偶。 不过,这样想来,这个孩子的到来,倒是会对此有所缓解。有朝一日即便她知晓了幽海之事,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大概也会对孩子的父亲多一分宽容。 君后这般想着,神色稍霁,施法复原了水晶扇,合拢起来握在掌心,命人给她赐座。 “婠漓”颇有些受宠若惊,她看多了凡人的话本,其中总是描写媳妇婆母多有不合,日常时有龃龉,他们神族虽讲究一个逍遥自在,但人生在世,哪能不落入窠臼。故而,她对此种种,颇有些抵触。 幸好,这数月以来,君后不曾召见她,亦从未要求她晨昏定省,倒是给了彼此许多空间。“婠漓”假做害羞,不曾依礼主动前去拜见,而君后也乐得装聋作哑,两方相安无事。 可谁料到,君后竟然这时突然来了,她连将隆起的小腹遮一遮,挡一挡的时间都没有。更兼一个人住得久了,脑子有些锈钝,竟连法术都想不起来使用。事后她回想起那一幕幕,颇觉自嘲。 在幽海时,她明明是最为恣意洒脱张扬的性子,满幽海都知道婠漓公主骄横。如今却寄人篱下,被这般对待竟也从不自怨自艾,可见是被爱恋和母性蒙蔽了。 “婠漓,”君后开口,先是客套:“不知你在此住的惯不惯?久不来看你,是我的疏忽。” “婠漓”努力回想了那些话本子里讲述的婆媳相处之道,恭敬地回答道:“多谢君后关怀,婠漓在此甚好!” 先营造一个乖巧的人设,拿下婆婆再说! 君后却不是这般好糊弄的,也懒得再走什么迂回路线,径直道:“你已经有了身孕,那些侍女若不是知情不报,便是过于怠慢,许久不曾近身服侍于你了。我已下令将那些侍女尽数惩戒,逐出宫去,另换些好的予你。” “婠漓”分不清她这是敲打自己,还是真对那些侍女不满,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也明白,未婚先孕之事在神族乃是丑闻,君后芥蒂倒也是应该的。 于是,她起身离座,对君后行了一礼:“君后勿怪,此事是我故意遮掩,她们并不知情!也请君后勿苛责于他们。” 君后果然还是老辣,一句便套出了她的实话,秀眉一挑,问道:“故意遮掩?为何?” “婠漓”为难道:“我知晓自己身份尴尬,这桩婚事本非幽冥二海的长辈所乐见,再加上……”她到底还是有些羞愧,把自己被从婚典上抢过来之事略下不提,只接着道:“再加上井旷近来军政劳心,我亦不想给他多添搅扰,便自做主张按下了。” 君后敏锐地从这段话中提取到了关键:“你的意思是,你有孕之事,旷儿还不知道?!” “婠漓”点点头:“我不曾告诉与他。且这胎儿是近来一月才显怀的,我已月余不曾与他相见,他应是不知。” 君后点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既懊恼儿子太过不羁,做出抢亲这等贻笑三界之事便罢了,反正幽海上下已尽数缄口,但一声不响把姑娘肚子搞大之事真是有悖礼法。 更有甚者,他自己还不知道! 君后心头火起,正想着该速速将儿子召回,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好骂,然后又盘算起既然木已成舟,还是该尽快给“婠漓”一个名分,否则,孩子降生出来,亦不会得到应有的待遇。不过,碍于幽海之事与她身上的海眼,这个名分还需仔细斟酌。 君后一面想,一面将目光投射在“婠漓”的小腹上,看着那隆起的形状,忽地,她心中“咯噔”一下。 “好孩子,既然怀了身孕,可累不得,快坐吧。” 女官乖觉,立刻过来搀住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了。 君后一直按着心中的焦急,面上不疾不徐问道:“你方才说,近一月才显怀的?那这孩子的胎龄……” 君后是过来人,前后生育过五胎,自然对鲲鹏一族的怀胎生产之事了如指掌,她都不用召海医来诊,便可推算出这孩子大概是一载之前扎根于她的腹中的,前后不会相差一月。 算算日子,正是幽海王室被灭族的那段时间。 君后眼神晦涩——难怪这前幽海公主对井旷死心塌地,一路相随,甚至情意无名无份地随他回来,原来早与他有了情缘。 可是再之前,井旷回来时是怎么说的?他说宁死也不会娶幽海公主,怎的忽然消失了一场,回来时不但带着她,他自降生便佩在身上的玉珏出现在了她的腰间,还为她兴师动众裁制嫁衣,甚至还与她有了孩子! 她是越来越不懂自己的儿子了。 君上所图为何,他不是不知道,却还是这般堂而皇之地将她带回来,且连月来他虽少回宫中,以君后对他的了解,他定是在这寝殿附近布置了人手严密护卫,休看从不露面,亦不关怀她的日常起居,倘若殿中之人遇到任何危险,定然会立刻冒将出来护主。 “婠漓”的回答扰散了她的思索,道:“已近一载了。” 君后沉重地点点头,吩咐女官:“多寻几个妥帖的嬷嬷来侍候婠漓公主,一应用度都择选最好的送来。”又对“婠漓”道:“你我本有故旧,我与你的母亲出身同族,未嫁时见面虽少,情分却在。如今你既与旷儿有了婚盟,我自当多多看顾于你。” 又道:“咱们一族怀胎不易,兼又辛苦,别看你如今仍感闲适,这小家伙慢慢地便会在腹中折腾你,你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派人来告知我。日后也万勿劳累,譬如那织绩之事,休要再碰了。” “婠漓”的生母早逝,父君后宫中的那些嫔妃多不亲近,成长过程中甚少得到过女性长辈的关怀,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温言软语,体内暖流上涌,眼眶湿润,对她生出了无限的好感。 “婠漓记下了。”她乖巧道。 近来她有一件事忧心忡忡,“井旷”久久不归,她原本已打算若是再无解决之道,她便要自己去求见君后。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她便趁机提出了一个要求:“君后,我已月余不曾见到阿旷了,原本不该令他为难,提出非分之求。但我身怀幽海海眼,若是长久不回到幽海净化海水,恐怕会对幽海子民有害。”她顿了顿说道:“恳请君后替我与君上传话,若阿旷分身不暇,我可自行回到幽海,三日必归!” 第216章 对质 冥海君后自然不能答应,休说她已经怀了冥海的后裔,只是令她回到幽海一事,便有许多难言之词,但她也明白不可直接拒绝,只得行了缓兵之计,安抚她道:“既如此,我定当为你向君上陈情。你且安心养胎,万勿多思多虑,劳心费神了。” “婠漓”自然对她感恩不尽,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君后方才告辞。 或许是心有灵犀,这边“婠漓”忧心幽海之事,身在战场之上的“井旷”自然也不能忘,不过他先前真是无暇分身,毕竟前线战况一日千变,缺少主帅不得。同时他亦觉奇怪——照理井霰的先祖虽然曾在冥海历任要职,他们这一支亦有冥海王室血统,却早已被驱逐出权力核心长达万年,纵有不臣之心,亦不该骤然拥有了如此的财力兵力敢与冥海公开叫板,他背后必有支持,且不容小觑。 近来几场战役,因“井旷”亲征,极大地收拢了人心,鼓舞士气,冥海隐隐有势如破竹之势,但井霰一方虽然屡战屡败,兵力却在逐战增多,输阵不输人,甚是诡谲。且此等手笔,用人命填战场,看来他背后助阵之人也是下了血本。 往往是“井旷”率军刚将叛军打个落花流水,冥海军还未来得及庆功,便被忽然出现的叛军重新将战局扳了回来,战线被推回数海里,然后便是再一场恶战,如此往复,拉锯战无休无止,大大耗损了冥海的军力与底蕴。 其实,身在战事第一线的“井旷”早以主帅身份向冥海水君谏言,请求将海洋动荡之事上报神宫,禀于天帝座下。 冥海水君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他的请求,且他求一次驳一次,不厌其烦,并不加以申饬,只下令命他固守。 此事并非冥海水君刚愎自用之举,大多也是无可奈何。近年来,魔族崛起,势头之盛今非昔比,隐隐有与神族分庭抗礼之势,其与神宫之对峙,与今日井霰进军冥海如出一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细思极恐。 如此情势之下,天帝亦多隐忧,故而才对先前幽海水君上呈之事不予理会,言道“海洋之事,海洋自了”。 其实,天帝这般作为亦无可厚非,神族除了天族之外,六族共治三界,各族自有各族的势力范围,虽说休戚相关,终究各自为政,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颇为掣肘。若非危及神界,一些族中之事,天帝亦不好越过各族之主,独断专行。 至于冥海水君呢,其实也不愿神宫那边干涉太多,以免有人浑水摸鱼,从水族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到时候面子里子俱失,贻笑大方不说,水族权柄能不能把握得住还另当别论。于是,综上种种,冥海水君将冥海战事瞒下,不曾上呈神宫,天帝即便有所察,但只要这战争一日不出冥海,一日,便是水族的家事,他纵有心,亦不可插手。 在冥海水君与天帝如此心照不宣之下,这战事,是决计不能速战速决了。 这其中种种皆为上位者的博弈,“井旷”身为水族少主,虽惊才绝艳,文武兼修,到底政治经验不足,对权力之事知之甚少,不懂得父君的“苦心”。 所以,他想要尽快结束战争,以缓解水族子民之苦的一腔热血无处申诉,还要打起精神应付一场又一场流血牺牲,内心的烦闷与彷徨与日俱增,对待其他事,便渐渐分不出那么多精力了。 男人大抵都是这样吧,口中说着家国为重,实际上,家在他们心中,不过尔尔。 “井旷”比他们略强一些的,便是战况稍有缓和,便想到了“婠漓”。 以往每个月,即便不是月晦之日,多少他总能抽出功夫回来带她回幽海,且这也是冥海水君默许的——如今冥海局势未稳,作为毗邻的幽海虽然王族尽灭,换上了自己人掌控核心,但还是要维持一份安稳,切不能因海眼这种不确定因素造成幽海水族动荡,令水族权柄腹背受敌。 可如今这遭,确实因为几场大战耽搁了行程,“井旷”终于得暇回宫时,却首先被召到了冥海水君与君后座前。 冥海水君神色沉郁,看向儿子的眼神了无温度,开口便是质问:“你对那幽海的流亡公主,可是动了真心?” “井旷”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闻言也不多做推诿,单膝跪地道:“是!儿对绾漓情有独钟,此生非她不娶,请父君母后成全!” 冥海水君冷笑一声,将寅鲛将军传来与他对质。 说来有趣,因屠戮幽海之事,冥海水君顾虑寅鲛将军与“井旷”不睦,这一场战役便派他与少主分线而战,虽然共同抗击敌军,他们却在不同的战场上浴血,井水不犯河水。 说起来,若非此战紧急,他本不必这般急着回归冥海。幽海王族尽数丧于他手,那些不侥幸当日不在幽海水晶宫中的亦被他派人清除,甚至连“绾漓”公主那个被抢了亲的驸马的家族老小,都被灭了个干净,仅“风烆”一人出逃,此时正被整个海域通缉,誓要斩草除根,不留他们一丝一毫复仇的希望。 寅鲛将军既然做了这个杀戮机器,便不可能无所求。冥海水君原本已将幽海分封于他,自此幽海由他镇守,幽海的富庶亦尽数归于他的囊中,从此晋升封疆大吏,成为水族隐形的异性王。 寅鲛将军好日子刚开了个头,幽海水君那奢华的卧榻还没享受个痛快,便被召回了冥海,且还要屈居“井旷”这个主帅之下,自然心气不那么平顺。 且他真是看这位少主不顺眼,明明战功不显,德行也未见得有多过人,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便能安享荣耀,稳坐那把王座。他们这种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井旷”一来,便要将主帅之位拱手奉送,自己只能在支线作战,大好军功尽归他人,怎能不被“气闷”二字给噎在喉中。 也幸亏他们是神族,神力加身百病不侵,否则他定会被气得口舌生疮、面上起痘,生生熬成个胖头鲛。 如此,寅鲛将军会为他说话,除非沧海倒悬,他脑子有病。 殿上,寅鲛大步流星前来,浑身甲片摩擦,叮当作响,他见“井旷”跪在阶下,周围侍从皆被屏退,气氛微妙,不由在心中做了计较。 他依制见礼,冥海水君问道:“寅鲛将军,你将当日幽海军报当面向少主讲一遍!” “是!”寅鲛将军身材魁梧,中气十足,他朗声道:“回禀君上。末将奉命前往幽海平乱,恰逢幽海婠漓公主新婚招婿,末将亲眼所见,少主不顾理法,闯了公主寝殿,抢了新娘。” “他在寝殿之中,做了什么?”冥海水君问。 他此话出口,“井旷”尚不明所以,只是隐隐感觉屈辱,有一种心中隐秘被曝露于天光之下的羞耻感。而君后作为“婠漓”有孕的唯一知情人,立刻便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顿觉难堪,出声阻止道:“君上!有外人在,询问此事不妥!” 冥海水君迁怒于她,并未搭理,只又问了寅鲛将军一遍:“本君问你,井旷在殿中,做了什么?” 寅鲛将军虽是个莽夫,满脑子只有机谋和军权,但他能在冥海众将中拔得头筹,自然识得时务,亦明白此时所议家事多过于国事,他区区一外人,何必在人家父子之间搅和。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回禀君上,末将那时正在清剿幽海判逆,未曾对少主所作所为过多关注,至于殿中发生何事,末将委实不知,请君上责罚!” 一旁的“井旷”闻言,悄悄攥起了拳——倒不为自己,而是寅鲛将军口口声声“清剿叛逆”,实在触及了他的底线——如此颠倒黑白,将侵略与屠杀粉饰至此,真是令人不齿!愤怒! 但寅鲛不过此事的帮凶,始作俑者如今高坐殿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族的教化脱胎于神族,他们有多讲求君臣、父子纲常,神族便更是变本加厉。如此情形之下,他不但不能与君父抗争,甚至此时此地,都无法为幽海做出丝毫辩解——就如当初他一句话,便要他横渡幽冥二海,去娶一个他从未认识的人。 第217章 喜当爹,懵了 王座上的冥海水君神色愈发不悦,他正要开口再问,却被君后抢先阻止:“君上三思!” 冥海水君抿了抿唇,久久不发一言,君后以为他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由心中忐忑,但拳拳慈母之心,不忍儿子在外人面前丧尽颜面,她咬了咬牙,从座上起身,跪倒在冥海水君的面前。 冥海水君睨了她一眼,神色终于松动,不忍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给她尊严,便对阶下道:“寅鲛将军辛苦了,本君听闻前线战事缓和,退下休整一日,再行回归阵前吧。” 寅鲛识趣告退,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井旷”,眸中,隐约有嘲讽之色。 冥海水君明查秋毫,自然看到了寅鲛的眼神,但此事确实是儿子不识大体,迁怒不得他人。 他盯着“井旷”,怒道:“好了,现在殿中再无外人,你自己告诉本君,你为何执意要娶一个叛逆之女,还与她珠胎暗结?你是不是昏了头?!” 轰隆!仿佛雷霆劈下,将“井旷”的神智惊得空白了一瞬。 “什么?”“井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珠胎暗结?谁?我与她吗?” 他在心底如此拷问自己,不敢置信,亦不知所措。 看着一向聪睿果决的儿子僵立在那里,冥海水君心火愈盛,咄问道:“你与她有血海深仇,本不该留她在你身边。原本你将她带回,对本君所说是为了她体内的海眼,本君稍可容情。未料及你竟一直将本君蒙在鼓里,不但给她裁制嫁衣,还令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咳咳……你反了!” 冥海水君这一席话说得颇有些老父亲的无奈,却没有过多苛责之意。君后听了,稍稍放下了心,起身为他轻轻抚背。 冥海水君见儿子不开口、不反驳,竟是默认了,那口强压下的火气重又上涌,眼角都微微泛红了。 他正要下令去将“婠漓”带来,定要当着井旷的面处理掉那个孽子。谁知井旷却抢先跪地,颇有担当道:“父君息怒!婠漓公主所孕之子,的确是儿臣所为。我与她本没想过要带着孩子回归冥海,混杂血脉。待冥海战事平息,儿臣立刻带她离开冥海,此生不再回来,亦不会令她得知幽冥二海之仇。她……不会是冥海的威胁,请父君明鉴!” “你……!”冥海水君没料到自己这个儿子又愚又直,竟然说得出什么“此生不归,不是威胁之话”,被激的一口气没上来,胸口憋闷,呛咳连声。 君后一面替冥海水君拍背,一面焦急地看向儿子,见他耿着脖子跪得笔直,便知他根本不知道方才那番话不是宽慰,反而是在拱火。 “够了,旷儿!下去吧!婠漓公主那边母亲已经加派人手照看,你从前线归来,杀伐之气深重,现在不宜见她。” 君后向“井旷”使了眼色,但见后者颔首听劝,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这个台阶下,冥海水君未再追究,看着“井旷”一丝不苟行礼后退下,身影消失在动荡的水波之中。 “唉!”冥海水君颓然地靠在王座上,他虽征伐果决,密令寅鲛将军屠戮幽海时连眼角的尾纹都不曾牵动分毫,但如今面对着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与他可笑的执拗,满心都是自己垂垂老矣的无奈与不甘。 君后与他少年结发,相守数千年,即便没有真爱,却也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平素只要一个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此时又如何不明白他之忧虑。 ——这大概是便是权力对世人的诅咒,哪怕是生而为神,亦难免落入窠臼。若他们是平凡父子,哪怕只是凡界那些只懂耕作劳碌的人族,毕生只为温饱而奔波,大概也比此时要好得多吧。 “君上!”她轻婉开口:“婠漓公主是个好孩子,并不似传言那般骄纵傲慢,如果不是因为……”她顿了顿,将“幽海之变”四字咽了下去,毕竟此事是冥海水君为一己私心而行,王者穷兵黩武并非什么有德行之为,便略过不提,只道:“倒是与旷儿甚为匹配。” 冥海水君不知道将这话听进去了没有,半晌不言,就在君后以为他十分厌恶真话,琢磨着换个说辞时,他忽然道:“木已成舟,血仇已经铸下,无可还转,多说无益。但幽海公主此时不得有失,无论是因为海眼,还是为了她腹中我井氏的血脉,暂且先保她一时,等这两桩事了,再处置她不迟。” 君后点头称是,心中却戚戚,于公她认同夫君之言,为冥海和自己的儿子计,如此打算合情合理,但于私,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夫君的话太过凉薄冷血,令她不寒而栗。 女人,向来是首当其冲的政治牺牲品,却要如男儿一般背负血海深仇。若高高的织机之后,那个温婉却莫名给人一种坚毅之感的一海公主得知自己有了仇人的孩子,真无法想象她会做出何事。 一念至此,她心中悚然,立刻下令严密封锁消息,绝不可让幽海之事,有一丝一毫落入她的耳中。 “井旷”既然回来,自然一颗心都扑在了“婠漓”身上,但骤然听闻她身怀有孕之事真是令他震惊到了百骸之中。 至于他为何这般反应,则是因为他并无屠龙那夜的完整记忆。你说他忘了哪一段不好,非得将“婠漓”为了替他解毒,被迫献身的那一段给忘了个干干净净。事后他或许还有些自得,以为是靠自己抗住了龙血之毒,生生压下了那不可能压下的欲望。 殊不知,是有人替他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 这一切,“婠漓”羞于说,亦从未想过天道竟然如此爱捉弄人,有人提上裤子便能忘个干干净净。 于是,在“井旷”眼中,她腹中的孩子,其来路便甚为可疑。 男人就是这样,他虽然疑心心上人对他不忠,却还要替她为这不忠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井旷”猛然想起了幽海喋血的那一夜,寝殿之中那浓郁到散不开的香气,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何会有那般甜香,只是觉得那香气莫名地令人烦闷,气血上涌,心火压都压不住。 如今想来,那香必定有异,再加上他闯入殿中后看到的那一幕,不但是“婠漓”,“风烆”也极为不正常,二人皆是衣衫不整,面红眼赤,分明是动情到了极致。 “井旷”虽然自以为没吃过猪肉,但他也有一段不羁的少年时光,表现在他似“婠漓”那般对陆上那些人族的话本十分着迷,用那时他的话说,旁观那些寿数不足百年,一生却过得精彩纷呈的凡人的悲欢哀乐,是他平淡无味的生命中仅剩的乐趣了。 拜这乐趣所赐,他总算长了些见识,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二人是中了催情香。看来是有人非要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哪怕明知她心中恋着旁人,却依旧要行如此下作手段。 看来,从政治上来说,幽海水君与他的父君皆是一路人。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的心黑血冷,打着一心为儿女的旗号,恣意践踏别人的人生。 想到这里,“井旷”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停下脚步,狠狠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株珊瑚树上。 他武力非凡,这一击不但将那株无辜的珊瑚击成了炮灰,连带着吓呆了花园之中的所有活物,一群月光水母瑟瑟发抖地摆动起来,反而控制不住轻飘飘的身形,被水流带的到处都是。而大团大团的珊瑚虫们虽物伤其类,到底惧怕这威慑,立刻便将触须缩了回去,原本鲜艳的红色骤然变得灰白。 一时间,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花园变得好似披麻戴孝的遗孤一般,褪去了原本的花样颜色。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意识自己过于失态了,但同时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之事,这令他对自己深深鄙夷起来。 ——他居然介意起了“婠漓”腹中的孩子! 他开始回想自己方才心火横生的种种。诚然,幽海水君对亲生女儿的算计令他不齿,但这并非是他情绪失控的全部理由。甚至如果“婠漓”和“风烆”在催情香的作用下真的做了什么,他亦觉得可以理解。 等等……可以吗?此处并无他人,只有潋潋水波以证己心——他不能接受! 此时此刻,他陷入了三界之中只要是雄的所不可避免的坑中,他介意! 第218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即便君后殷殷所求,“井旷”还是去了“婠漓”的寝殿。所以,方才花园中的种种都是他的心里建设,不管他最后做了什么决定,面上,丝毫不显。 他出现时,“婠漓”正坐在巨大的织机后发呆,身旁的木椸上高高悬着那袭华美的嫁衣,两道阴影交织投下,将她深深地包裹住,令她原本并不十分娇小的身形显得柔弱且无助。 “婠漓”一直神思不属,因为这殿中少有人来,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孤寂,对人声不但不敏感,反而有些迟钝了。 如今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了胎动,虽然轻微,但做母亲的,便是一分一毫都能体会得到,这又分走了她许多的精力,令她愈发显得呆滞起来。 “井旷”怕惊到她,直到走至她的面前都不曾发声,他自然第一眼便看到了她那隆起的小腹,一股没由来的躁郁袭上心头,令他沉寂如水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 “井旷”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与“风烆”成亲不是她的错,被催情香暗算亦不是她的本意,怀上这个孩子更加非她所愿,可他就是忍不住,对眼前的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厌恶起来。 后来许久之后,“井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所厌恶的并不是她和那个无辜的孩子,他厌恶的人是自己! 厌恶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厌恶自己要受这三界的规则所缚,厌恶这世间的一切,蝇营狗苟,机关算计,无休无尽。 仇恶的种子一旦种下,满心都是那些嗯念,逡巡不去,扭曲了他的人生。 似有所感,“婠漓”忽地抬起头来,看到是他,惊喜交加,从而忽略了他那异样的神色。 “阿旷!你何时回来的?来,快坐!”“婠漓”起身,拉他坐下,因为隆起的小腹,她的行动慢了几分,并且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这无非是一个母亲的本能,落在有心人眼中,却仿佛另有意味。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腹部徘徊不去,“婠漓”笑了,坐在他对面,道:“我其实应该早告诉你的。那一夜……” “井旷”心头的烦躁愈盛,他委实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她与这个孩子的事,并且先入为主地将她口中的“那一夜”解读为她与“风烆”的那个新婚之夜,而丝毫不曾往他们遭遇鼍龙的时候去想。 于是,他第一次不顾教养,出言打断了她的话:“够了,我知道。” “婠漓”:“……”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插话,有一种莫名的抢白和委屈之感,讪讪地住了口。 从她的表情上,“井旷”意识到自己此言有些重了,但他仍在气头上,并不愿就此和解,勉强想些言语去哄她。 二人就此沉默起来,方才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 ——不,“婠漓”忽然意识到,方才感觉到欢快的,应该只有她一人。自始至终,“井旷”都没有笑过,眼中亦无往昔的温柔。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因为这个孩子的事,她只是天真地以为是前线战事吃紧,“井旷”因此而神经紧绷,放松不下来。 于是,她亲自去斟了一盏茶过来,一面递给他一面道:“你是不是累了?脸色很不好。其实你不必赶回来的,我已经求了君后,请她代为转呈冥海君,派人护送我回幽海便可。” “井旷”本来已经强迫自己放下心头的嫌恶,但一听到“幽海”二字,眼神又是一凛。 偏偏“婠漓”毫无察觉,还在继续道:“也是这一遭经历我才知晓,原来海眼并非不能离开归属的海洋,每月一次的净化便是足够。早知如此,幽冥二海又何必闹到如此地步,你我早便可结为连理,这袭嫁衣,我便可在你我的婚典上堂堂正正地穿给你看,不至令其在此蒙尘。” 她的这番话听在“井旷”耳中,原本极为刺耳,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幽海别灭族一事告知于她,然后挑明每月一次的回归幽海不过是缓兵之计,虽然短时间内可以维持幽海水族不死,但长此以往,那些虾蟹鱼蚌、珊瑚海藻都会步他们幽海王族的后尘,且死的缓慢而窒息,其痛苦,更甚于那些刀兵之下的亡魂。 先前他们隐居的那数月,他对父君的谎言信以为真,以为冥海自行解决了海眼之事,并不需他为此费心。谁知,不过是为了诓他从幽海脱身的说辞。那之后,若非他带着“婠漓”返回冥海,冥海的水质早便濒临崩溃边缘,不消苦战,便会被井霰一击即败。 从这个意义上说,“婠漓”对冥海意义深重。 原来真无双全之法,他的父君出此下策,非要致幽海于死地,间接扯出他与她的这段孽缘,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此情,只站在冥海的角度上。幽海与“婠漓又有何辜! “井旷”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指尖刺入掌心,这一丝丝的痛唤回了他的神智,令他将心头的那股恶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婠漓”深深的歉疚之情。 “既然你有了身孕,这袭嫁衣恐怕不再合身,此时冥海硝烟四起,并不适合举办你我的婚典。”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婠漓”以为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真的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催促他举办婚典的意思。 “我明白。”“井旷”委实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强行将话头扭了回来:“我陪你回幽海。” “婠漓”十分惊喜,道了一声好,对他说了声稍坐,自己奔回内殿一阵乒乒乓乓。 “井旷”只觉得头十分疼,没有跟过去,只坐在那里发呆,心绪混乱,一时间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如今他正视己心,惊觉他对“婠漓”有愧、有怨,却委实没有当初一往而深的真情了。 忽地,内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声,然后便是“婠漓”的痛呼。 “井旷”心里想着真情不再,不爱了,身体却挺诚实,闻声几乎没有过脑子,长身而起,瞬行到了她身边。 “婠儿!” 他急呼,见她伤心欲绝地跪在那里,单手捧在胸前,泫然欲泣,还以为她受伤了,不由紧张万分,又顾及她身怀有孕,一时不敢随意扶她,便只能自己单膝跪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出什么事了?!” “婠漓”泪眼婆娑地将手托到他眼前,白皙的掌心中是一捧翠色,不过已经碎成了数片,碧莹莹的一堆。 “井旷”看清了没有血,方才松了口气,却听她伤心道:“玉珏……被我摔碎了。” “井旷”道:“无事,碎了便碎了,你没事就好。玉片尖锐,小心扎伤肌肤。”说着,他手心一翻,一只小巧的乾坤袋现了出来,他扶着她的手将玉片们倾了进去:“你若舍不得,便收进这里面,过些时日,海底火山即将喷发,我带着这些碎片去火山口重铸如何?定还你一块原原本本的玉珏!” “婠漓”摇摇头,接过乾坤袋收好袋口放入怀中,道:“如此危险之事,断不可行。你乃水族少主,冥海、幽海……乃至三界水域,多少生灵都仰赖你的光辉。还有……”她顿了顿:“还有我和孩子,就算为了我们,你也不要犯险,好不好?” “井旷”默了默:“我答应你!” “婠漓”这才满意,这才觉得跪久了膝盖又冷又痛,她就势腰部发力想要站起来,但她身子沉重,一时间竟然不曾动得分毫。 “井旷”见状,欲帮忙,但他有些害怕伤到她,扶胳膊不是,撑腰亦不是,笨手笨脚地,不知该如何出手了。 堂堂水族少主,这一代鲲鹏一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战场上面对血肉横飞,尸山血海尚且镇定如水,如今却面露难色,心中慌了起来。 “婠漓”见他如此窘迫,终于笑了起来,一扫眸中阴霾,浮靥如花,道:“你将胳膊插入我肋下,挟我起来。” “井旷”依言照做,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怕伤到她。 “婠漓”顺势将自己靠在他的怀中,憧憬着一家三口幸福的未来。 翌日,“井旷”果然亲自带她回了幽海,与来时轻车简从不同,这一遭他准备了华美的车辇,由一条虬,一条水虺并驾,辇前有兵士开道,后有随侍二十人,一行壮观非凡,尽彰尊荣。 君后曾顾虑幽冥二海的血仇,不欲“井旷”去见“婠漓”。但她也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知道他所认定的,即便天崩海倾都拦他不住,便只能暗暗叹气,亲自去为他们准备了这些仪仗。 既然覆水难收,她也认了这个儿媳和她腹中的血脉,总该给她做些面子,叫那些趋炎之人不敢随意折辱于她。 第219章 好苦好苦好苦 “婠漓”从殿中出来,见到如此排场,着实吃了一惊。她扯了扯“井旷”的衣袖,小声道:“我是与你私奔出来的,这般张扬回幽海,若是被我父君知道了,怕是会骑着悍马冲将上来,用鞭子抽你的皮。” “井旷”对君后这般行事亦感无奈,他这位母亲一生顺遂,夫敬子孝,养尊处优,除了在对待“婠漓”一事上从未被违逆过,算是神族之中极少数顺风顺水,无忧无虑之人,思考问题难免便片面些。 ——若是君后知道自己在他眼中便是如此闲逸的一妇人,大概要心伤许久。 不过,为人父母,即便夫妻之间毫无真情,为了子女,也情愿伪造出一家和乐之象,哪怕失了本心又何妨。 他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但他深知“婠漓”口中的那一幕不会出现,若神族陨落也有幽魂与来世,他定会前往冥府,即便直达黄泉也要去负荆请罪,好令无辜枉死之人狠狠责罚于他,一泄怨憎。 但可惜,看似高高在上,光辉万丈,神族却连凡人的这一点寄托与希望都没有。 他只得哄她道:“你身怀有孕,坐这个舒适些。况且你迟早会成为我的妻子,昭告三界。至于幽海君那里,我已派人说明原委。还有……还有风烆……我夺人所爱,亦会好好赔罪。此番你只要宽心来去,不必思虑太多,可好?” “婠漓”点点头:“也好。阿旷安排得很周到。不过我父君那个性子,若是知道是你砸了洞房,抢了他的爱女,呛了他的脸面,定会火冒三丈,绝不是你轻描淡写可以了事的。至于风烆你倒不必忧心,他与我本就是兄妹之情,被迫娶我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大概很快便能消气的。但他那个人最好面子,你公然抢了他的新娘,一定得想法子给他圆过些才好。” 她絮絮叨叨说着,右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井旷”坐在她身边,心中隐隐泛起疑云——看她这般形容,似是不认为这孩子是风烆的,难道她并没有抢亲那晚的记忆,甚至对自己身中催情香之事一如所知? 难怪她如此憧憬,对这个孩子这般心爱。 但世间的男人都是一样,能够容忍心上人身侧曾经出现过旁人,却不能容忍欺骗与嘲弄,尤其是不愿做水族之中背负甲壳,头顶一片青绿的那类冤大头。 于是,虽然与他平生的教养背道,他却还是问了出来。 “你与风烆大婚那夜,因为我太过急切,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打,应是将他伤得不轻,你确定他能消气?” “婠漓”果然敏锐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关注点十分精准,惊诧道:“什么?从床上?他竟然这般唐突,胆敢上了我的床?平素真是小看他了,即便做戏要做全套,他也不该如此无礼!阿旷,下次见到他,不必想什么法子给他面子了,径直上去打他个满地找牙,方解我心头之怒!” “井旷”:“……” 她说如此词严,“井旷”亦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稍稍松了口气。 而“婠漓”不愧是看惯了凡界话本的,深知夫妻之间若有误会,便如鲠在喉,千万不要学什么“难以启齿”,一定要长嘴,能解释的,一定要说清楚明白。 于是,“婠漓”用右手握住了他的手,举起左手三指郑重道:“阿旷,我向你保证,那一晚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绝非我与风烆之本意,我对他亦绝无男女之情,我以神只之名起誓,若我有丝毫对不起你,定叫我受极雷之刑,被离火焚身,受尽苦痛,永无解脱!” 这样的誓言太过沉重了,尤其是她以神只之名发誓,这些誓言必定会如影随形,束缚她的一生。 “井旷”的一腔不平被彻底按了下去,只要她并不是有心欺瞒,他便不会再对她生有芥蒂,毕竟那晚之事非她所愿,怪只怪那心机深沉的幽海水君……罢了,对先人不敬亦是罪过。自此之后,往事休提,哪怕这个孩子并非冥海血脉,他一定视若己出。 看看,这便是男人,即使“婠漓”发下那样的誓言,且并未因此受到天罚,在“井旷”心中,他只愿相信他所相信的,只认可“婠漓”是被人设计,而不肯真的去查证,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哎……你这人!”“婠漓”忽然撅起了嘴,撒娇道:“我看那些话本子里,若遇上男主或女主发誓的,女主或男主一定会捂住对方的嘴,令他或她不能把这誓发完,你怎么不按套路走呢?!好生无趣!” “井旷”哪里想到这么多,毕竟他也是方才释怀,只得安抚她:“好好好,是我疏忽,下次……若是下次你再发誓,我一定拦着你,捂住你的嘴,如何?” 直男果然是直男,“婠漓”心中不悦,面上却还笑着,嗔道:“还有下次?!若有下次,你将我逼到了份儿上,我可是不会惯着你的,说不定我便带着孩儿回娘家了,到时候你可没地儿哭去!” “井旷”自然听出了她的玩笑意味,总算放低身段将她哄了一哄,二人这才和好如初,有说有笑,一扫连日阴霾,有点昔日你侬我侬的意味了。 但一语成谶,多年以后,二人兵刃相见时“婠漓”想起了这一段往昔,唏嘘之下心死,其后千年被囚禁的时光,与亲子分离,被挚爱抛弃,每每念及当初,心,皆如被刀割一般的痛。 回到幽海,龙车浮上海面。“婠漓”兴奋得四处张望,故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却渐渐蹙起了眉头。 虽然事先有所安排,已经将这里彻底清场,但“井旷”依旧紧张,害怕她发现端倪,所以一直盯着她看,见到她神色微变后,立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不是。”“婠漓”对他完全坦诚,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奇怪,这里明明是幽海中心,父君的水晶宫便在此去千丈海底之下,可这里为何会如此萧条,不但看不到任何我幽海的兵士,便连寻常水族都这般寥寥。阿旷,你说,幽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明明月前你带我来时不是这样啊。” “井旷”其实早料到这般情境,毕竟海眼远离幽海,哪怕有每月一次的净化,海水水质也在日渐恶化,大大影响了海中水族。再加上幽海无主,冥海水君派来的冥鲛名不正言不顺,根本无力压制幽海水族,致使数月以来水族缕缕械斗,死伤无数——可能也是不想管,谁爱死谁死去。 且不顾他们死活还算是好的,冥鲛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在幽海作威作福,搜刮百姓,横征暴敛,幽海子民苦不堪言。 “井旷”深知此情,并且十分正直地认为此间种种,皆该由冥海负责,但他不但自己深陷冥海战事无暇顾及,他的数位心腹将领亦鞭长莫及,一时间无人可托,只得押后。 不过他早为此想好了说辞:“是我之过,你本该七日前月晦来此,因我之故竟拖延至此时,想来那些水族都为此饱受折磨,我定当对幽海给予补偿,此先受我一拜。”说完,他于座上起身,向四方长揖作拜。 他肯如此用心,“婠漓”也不好说什么,便也起身,随他而拜——这倒也合情理,毕竟是她因一己之私,弃幽海子民不顾,带着海眼私奔去了别家,一切因她而起,但热恋中的男女智慧几乎为零,她虽然知错、下拜,想与“井旷”一道弥补,却从未在内心深处检讨过自己这行为。 身为一海公主,受亿万子民朝拜供养,却自私自利,被情障目,携海眼投身他海,间接引至幽海王族被灭,子民蒙难,实在是罪孽盈身,天道一笔笔都为她记得清楚,其后千年的痛,虽然是“井旷”丧心病狂,因爱成恨,却有天道清算因果的缘故。 “婠漓”身子沉重,不知是不是下拜时抻到了,小腹隐隐作痛,其中的胎儿似有所感,胎动频频,令她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井旷”闻言,紧张地将她扶了起来,且灵机一动道:“你身体不适,一路又颇劳累,我助你施法,完成净化后速速回冥海歇息吧。” “婠漓”点点头,近来不知怎么了,腹中胎动委实频繁了许多,她初次有孕,既无经验,又紧张胎儿,这令她精神虚耗,神思不属,面上便有些懈怠。 她恹恹道:“此处便是幽海,我回水晶宫休息不是更加便捷,何必舍近求远,要赶回冥海呢?” “井旷”有苦不能说,只得劝道:“乖,你我此行虽然带了仪仗,却没带赔罪的厚礼,且不曾呈具拜帖,改日如何?” “父君不会介意这些的。” “我窃走了他的掌上明珠,若不以重礼赔罪,即便岳丈君能够容忍,我却于心不安,还是改日做足准备,重新再来罢。” “婠漓”听到“岳丈君”三字,愣了愣,脸颊晕红,有些羞怯地嗔道:“谁是你岳丈君了!父君可没有同意将他的掌上明珠托付予一个小贼!” “井旷”温和地笑着,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这枚明珠外向,已自愿落入我的掌中了。” 夜风习习,海面上波涛不兴,弦月月光朦胧,却挡不住“婠漓”的双眸中,一片潋滟的星光。 第220章 二婚 回到冥海后,“井旷”与“婠漓”举行了大婚婚典。 “婠漓”本以为冥海水君和君后会反对,出乎预料的是,他们居然默认了。不过借故冥海战事提出了一个要求——时间仓促,准备不及,婚典只得从简,无法兑现“井旷”承诺的那“最盛大的婚礼”。 “婠漓”并不计较这些,她已经如愿穿上了那袭嫁衣,“井旷”也如他所言,找来了海洋中最瑰丽的红珊瑚,为她打造了珠钗相配。婚典那一日,隔着珍珠帘幕,在满头珠钗垂下的长长的珠串掩映之下,冥海都交口称赞新娘的美丽。 自此,“婠漓”便是名正言顺的少主夫人,未来的水族君后,她的孩子将成为下一任的继承人,延续鲲鹏一族的荣光。 婚典上,冥海水君不知是有意还是随口,竟然说出了海眼在“婠漓”身上之事。其实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冥海王族几乎尽人皆知,但这还是第一次被昭告于众,而这意味着什么,除了“婠漓”一人被蒙在鼓里,其他所有的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正如幽海的惨案一般。 这一场婚典无疑大大鼓舞了冥海军的士气,再加上海眼的消息,井霰一边已无胜算,长时间以来胶着的战事终于有了破局之点。新婚后仅仅三天,“井旷”便率军回到前线,重甲奇袭之下,势如破竹一般,将井霰军的主力打了个七零八落。 井霰原本已经溃逃,照理穷寇莫追,且“井旷”因此一战已功能名就,本不需对井霰穷追不舍。但这一遭,一向淡泊的“井旷”却不顾众议,执意追击,并且不惜以身犯险,舍弃大军独自上阵,奔袭近千海里,终于在荒芜的冥海边际将井霰斩于冰剑之下。 因为是独自,所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井霰是在万箭穿心之下,所受痛苦千百倍于寻常死法,并且“井旷”并非一击致命,而是令他生生煎熬了半个时辰,浑身的血流干了才死去,其法,不得不说残忍。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这段不为旁人所知的对话。 冥海边际,一座黑礁出水而成的海岛上,一根冰箭深深扎穿了败军之将的肩头。井霰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眸中,倒影着那个杀神一般的人。 不知道“井旷”是不是故意的,所射出的这一根冰箭位置虽不致命,却从背后穿过了肩胛骨透过前胸而出。 且那箭身上蓦地燃起了一把火焰,其势不亚于凤族的真火,很快便灼烧到了他的伤口深处,将已经碎裂的肌腱化作了黑灰,令他想要化鸟而逃的企图被破灭的涓滴不剩。 不,那就是凤族的真火,绝不是什么“不亚于”的冒牌货。 凤族是有翼族之主,即便鲲鹏可上天化为大鹏,亦要臣服于其羽翼之下,此凤凰真火一出,彻底断绝了井霰的最后一丝退路。 而在真火煅烧之下,那根箭很快便融化成水,伤口处顿时没了阻碍,涌出了大量的鲜血,一点点带走了他的生命力。 “井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眸底满是恐惧,更深处却仍有不甘的人,微微抬手,又有两根冰箭自虚空中快速凝结成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而出,扎入了井霰的两肋之下。 然后,便是重复方才的过程。 作为前线浴血的大将,井霰并不畏惧利刃穿身这点疼痛,但凤凰真火煅烧神魂,其痛才是三界酷刑。 井霰知道自己今日难逃此劫,原本想死也要死得有尊严。谁知咬碎了牙齿都压抑不住骨子里那蔓延开来的痛,忍不住张口粗重地喘起气来。 “你要杀便杀,这般折辱,真是有负你的盛名!”他此时尚算硬气,对“井旷”咬牙切齿道。 “井旷”摇摇头,抬手又是两道冰箭,分别刺入了他的右膝和左手,霎时间剧痛袭来,井霰无法再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只能五体投地。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屈辱,可挣扎了几次,被冰箭刺穿的肌腱和被真火灼尽的神力都无法支撑起这具身体。 委实生不如死,若非神只自戕有违天道,他甚至想就此自我了断,以免再多受折辱。 “井旷”所要的并非是此结果,他不是如此恶趣味之人,要以折辱他人为乐——即便此人是他的手下败将。但井霰为一己私欲挑起战火,荼毒冥海子民,犯下累累杀孽,受此惩罚算是轻的了。 除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外,他这般做,确有私心。 “风烆藏身何处?”“井旷”突然道。 井霰听了,毫不意外,披血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眼中,绽出了一线火热的光芒,那是发现生机时的狂喜。 “原来这便是你甩开大军追击千里的理由。”得知自己并非一无筹码,井霰反而拿起乔来,他是权谋的老手,深知该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逆风翻盘,绝处逢生:“放我离开,你便能得到他的消息。” “井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空中,两根冰箭一点点凝结成型,悬在他的面前。 “你若说了,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他凝声道。 对于那方才将自己折磨的死去活来,几乎要弃世的冰箭,井霰此时毫不畏惧,讥讽道:“若要痛快,只要激怒你,我照样得的到。这并不是你的筹码!” “井旷”的情绪果真被这句话挑了起来,虽然他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入他的圈套,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挑衅有那么几分效用。 稍倾,“井旷”便将心底的波澜压了下去。他虽不精于人心和权谋,但他已经受了由爱生嗔,由情生怖之种种,心冷如冰,此等诡计对他而言,不过是令他向深渊多行一步而已。 此时,他的眼睛就如深渊一般,定定地地看了井霰片刻,他忽然唇角淡淡一挑,两根冰箭忽然变化,倏地化作两根细细的冰针,对准他的双眼刺了进去。 “啊啊啊……”井霰方才的自满与得色被剧痛的哀嚎替代,他捂着眼睛滚在地上,两注鲜血蜿蜒而下,一滴滴打在漆黑的礁石上。 这痛苦,比方才那切肤灼体之感要剧烈百倍。 “我给你三息的时间,你想好要不要告诉我风烆的下落。”“井旷”道:“然后,凤凰真火燃遍你的识海,彻底结束你的痛苦。否则,我会令这三息延长至三刻、三时,乃至三日,你将体会到何为无休无止。” 井霰是真的怕了,他松开手,摸索着跪起身,俯首将前额碰触到硌人的礁石上,求饶道:“我不是不想说,风烆那个丧家之犬,巧言令色鼓动我率军侵袭冥海,想坐收渔翁之利,但他眼看我军败北,早逃得不知何处去了。” 此回答并不算过于出乎意料,“井旷”沉默片刻,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在得知不用立时面对与风烆的生死对决时,他倒庆幸起来。 ——毕竟那个人是“婠漓”腹中胎儿的生父,他们血脉相连,爱屋及乌,他不忍对其下手。 “好!你还有什么遗言,说出来,如果可以,我帮你做到。” “井旷”慈悲心起,令冰针摧毁了井霰背后骨骼中的大椎,这样做可以令他感觉不到疼痛。 井霰终于觉得好受了一点,但这只是死亡之前最后的宁静,他没有说什么遗言,只是问出了此时最关心的一句话:“你是不是早料到了是这样?” “井旷”本想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他双目已毁,看不到任何动作,便出声道:“是,以他之能,断不会与你们葬送一处。” 井霰差点要将胸膛中淤积的鲜血吐出来,他怒吼道:“既然如此,你所做这些又是为何?!” 但他没有听到回答,因为下一瞬他便“看到”眼前一片炫目的灼灼白光,而待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复明,而是被凤凰真火席卷灵台时,他的神识已经被燃烧殆尽了,只剩一具躯体砸倒在地,一滴血也流不出来了。 “井旷”看也不看一眼,转身离开礁岛,一步步踏在海面之上,只觉得心中空了一块。 第221章 惊梦 平叛有功,“井旷”荣归冥海,上下欢腾。 距离上次相见,又过了月余,“婠漓”一想到这次他终于可以日日夜夜陪在自己与孩子身边,心底暖洋洋的。 但此次归来后,“井旷”似乎有了心事,夜间常常不能安枕,夜半时分总会惊醒,然后,便是久久不能再度入眠。 “井旷”似乎是担心惊扰她,每次醒来后不出声也不动,就那样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他以为她不知道,但“婠漓”孕期睡得也不甚安稳,腹中胎儿活泼好动,最喜欢夜深人静之时舒展拳脚,将她从梦中踹醒之事十有八九,从而发现了“井旷”的这个“秘密”。 “婠漓”从未对他提起过,每每发现他难眠,她亦不会过问,只佯装翻身时握住他的手,然后便那样静静地陪着他,有些时候是他再度睡去,有些时候是她先熬不住,自己睡着了。 日间“婠漓”自省,总觉得不知为何,近来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不,不对,可能是她从未了解过他。 想想也是,自从他们在幽海相遇,相恋相许的一切都来得太快,她所了解的他,只不过是她看到的他,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总觉得,他还有极其陌生的另一面。 就比如他对自己,他曾许下的诺言一一兑现,甚至为了她宁可舍弃水族少主的身份,与她屈居在那片小小的海域,远离亲朋故旧,享受不到荣耀与欢呼;后来回到冥海之后,又为她力排众议,娶她做自己的正妻,连嫁衣、发钗这些细节都做到了。 这些都令她感动,但细思起来,他大概还有许多事瞒着自己。 就比如那段时间,他也时常早出晚归,说是去打猎,回来时也的确满载而归,但以他水族少主的身份,哪里需要去打什么猎,勾勾手指,那些鱼蟹便会自动跳入他的篓中。那么他去做什么了? 他从未说过。 还有现在,看似他们成为了最亲密的夫妻,但他们之间能说的话,能谈论的话题愈来愈少,许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找他聊天,说来说去最终只落在孩子和她自己身上。而他呢,他自己的事,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政务是否繁冗,冥海是否安定……等等这些,他从不愿说起。 很多时候“婠漓”也会委屈,明明自己也是娇纵惯了的一海公主,过往几百年活得无忧无虑,唯一需要挂心的不过是今日穿什么衣裙,搭配什么样的首饰,风烆有没有过来陪自己玩。可如今呢,不但私奔挖海带的苦尝过了,为他有家不能回的心酸也得深藏入心底,日日夜夜还要忍受这样孤寂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孩子,有时她会赌气地想,还不如回幽海去的好。 热恋的激情过后,长久索然无味的相对,真会令人追悔。 而且,“井旷”似乎真的有事瞒着她。有许多不眠之夜,她听到有人在殿外急唤,仿佛是要事。而“井旷”每次都立刻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后去会客,时间倒也不长,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便会回来,重新躺回床上时他的手总是微微泛凉。 这种情形越来越频繁,发展至今,十日之中有三四日要这样,若非他回来的够快,“婠漓”简直要怀疑他去见的人是什么金屋藏娇、千妍百媚的大美人了。 “婠漓”有几次实在按捺不住,偷偷起身跟了过去,也见到了他漏夜也要会见的人,不过是他的一个下属,她也算认识的,不知有什么机密要汇报,竟连天明也等不得。 她不敢过于靠近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因为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所说的必定与自己有关,否则他们也不会这样刻意避讳着她,但她不敢听,怕真有什么恶事,会打破这难得且宝贵的平静。 后来等她真的知道他们在秘密调查什么的时候,她又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中懊恼——若是她早知道,或许便没有后面那么多的悲剧了。 这令她的孕晚期愈发郁郁寡欢起来,因为这无疑打破了她对夫妻之情的幻想。少年时看多了凡人的话本,那些爱恨离合令人神往又唏嘘,而当她亲身经历之后才发现,她曾以为的夫妻之间本应是最亲密的纠葛,没想到边界感竟然这样的强。 若是没有孩子的维系,如何取舍,当真令人不敢深思。 对“井旷”而言,这段日子同样不好过。 他派出心腹四处探查“风烆”的下落,得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消息。心腹受他之命,无论是否确认,所有有关这个人的动向都要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这便是连月以来他深夜出去的原因。 当初寅鲛血洗幽海水晶宫时,虽然他在看到“风烆”在催情香的作用下玷污了“婠漓”的清白时内心无比痛苦,他亦放过狠话,却并未想过真要他的性命,只放他自生自灭去了。谁知,随着冥海战事渐渐白热化,一次偶然机会,从叛军中的一个降将口中,他得知这场战事的始作俑者,极力怂恿井霰挑起战火,并为他出谋划策,担当幕后军师的人,就是“风烆”。 这也侧面验证了为何寅鲛所在的支线战场十分难攻,想来是“风烆”在私怨之下对寅鲛的报复。 “风烆”此人虽惊才绝艳,到底无法与水族正统的继承人相较,指点叛军顽抗了数月,最终不敌败北,于是便有了黑礁岛上“井旷”逼问井霰一幕。 “风烆”再度逃了,这一次“井旷”不打算再放过他。经此一事,方知此人复仇心极重——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再留必定会牵连更多冥海的子民,还有……“婠漓”。 鲲鹏怀胎经年,再有数月,腹中的孩子将会面世,而“婠漓”的身子越来越重,渐渐不喜行动,整日在榻上窝着。为她安胎的医师时常担忧她生产艰难,便屡屡谏言,望她起来多多走动。 “婠漓”算是个遵从医嘱的好“病患”,即便再懒得下床,为了孩子,也得强迫自己。但她不喜欢干巴巴地散步,纯粹为完成任务而行,便想了个好主意,既能运动,又有意义。 于是,冥海水晶宫的御厨房中,日日都能见到扶腰凸肚的少主夫人,在……苦练厨艺。 前面说了,在私奔隐居那段时日里,她着实下了不少厨,最终的效果还是不大喜人,后来来了冥海,君后派人悉心照顾她的起居,她也乐得不再去往油烟缭绕的所在。如今呢不过是想着顺势磨练磨练,日后孩子出世了,她也可做给孩子尝尝,具象一下她的母爱。 所以,说是要苦练,她却并不需要如何精通,只要专心于一道菜肴便可,求精不求多。 选来选去,她选了肴鱼羹。 至于原因,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喜欢罢了。 这天底下的孩子们,口味大抵应该是肖似父母的吧。 专心一事,进境自然可观,再加上她在旧日曾经练过些时候,打了底子,如今倒是事半功倍,不过半月,便做了个有模有样,从冥海水君、君后、“井旷”,再到宫中御厨、殿中侍女,尝过之后都说好。 如此这般,时光飞逝,大概再有月余,孩子便要降世了。 这一日,又到了月晦之日,该回到幽海去净化海水了。 眼看生产在即,于公于私,“井旷”都不希望她长途奔波,但他也清楚自己并无立场阻拦,便只能准备周全,按照惯例,亲自送她前往幽海。 他也猜到了“风烆”必定会有所行动,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且换位思考,若是他的挚爱与孩子落入旁人手中,久久无法回到自己身边,他也会丧心病狂,不死不休的。 所以,在他们现身于幽海的那一刻,天罗地网便已经张开,正兴致高昂地在等待它的猎物。 而身处漩涡核心的“婠漓”一无所知,她正在虔诚地祈祷,希望可以以自身之力,令幽海子民得到康乐——至少表面上如此,谁又能知道,她此时的内心之中,千百念头回转,此番她祈祷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她所恐惧之事,不要发生! “井旷”远远地看着她,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情绪——明明他们自己便是神只,还要寄望于此种虚无缥缈之事,正如凡人那些话本中所说:一切皆虚妄,唯信念可渡人。 真的是因为信念吗?若这种东西有用,三界之中,无论神、魔,还是人,又何必动心劳力,日日孜孜以求、自欺欺人不就行了? “井旷”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看这场例行的净化已至尾声,他游到“婠漓”身边,道:“夜风很凉,速速回水吧。” “婠漓”依言与他下潜,可却在水路前仍不停歇,只是摆动着双腿与双臂继续向下。 “井旷”不明所以,加快脚步抄在她前面握住了他的胳膊:“婠漓,你做什么?” “婠漓”望着他的眼睛,目光深沉的如同这死寂的海水,她开口道:“我要回家看看。” 第222章 背叛,伤害,痛苦,真相 自从来到冥海,“婠漓”便甚少要求过什么,这一遭她的语气同样不是请求,而是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井旷”被她的目光注视,一时间如芒在背,仿佛有什么隐秘的伤口被血淋淋地揭开在她的面前。 “婠漓”分明是知道了什么!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这令他惊觉自己先前的布置漏掉了怎样要命的一环。 ——“婠漓”她知道了真相!“婠漓”她要走!不,她不可以走! 这种执念甫一出现便吞没了他的神智,令他在惊慌无措之余,心底升起了强烈的恶念。 ——她不可以走!哪怕伤害到她也无所谓!不可以走!一定要留她下来! 他这般想着,抬手一握。 “啪!” 仿佛是一个泡沫破碎的声音,在这万顷深海,轻得如同梦中的轻呓。 谁知,其后却忽然传来了更多“噼里啪啦”的声音,无数荷枪重甲的冥海兵士自墨绿色的海水中现出身来,玄色面甲上严丝合缝地罩在他们的脸上,令其看不出丝毫“人”的表情,甚至连眼窝处都没有光亮,只有他们手中的兵器上闪烁着一丝丝的寒光。 ——这是重甲卫,是冥海最强武装。 照理,在浮力如此巨大的海水中作战,灵活机动才是首选,但偏偏冥海反其道而行之,训练了这样一队重甲卫,以深海火山喷发而出的黑玄晶为质料,历经数十万次的锤炼与锻造,方才得到这样将兵士武装到牙齿的重甲,其价值,仅次于三界首屈一指的玄天金晶。 而这重甲中的兵士,也绝非虎鲛、猛鲨这种水族可以担任,清一色出身于鲲鹏一族,个个以一当十,勇猛无畏,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忠诚不容置喙。 这是冥海致胜的不二法宝,亦是鲲鹏称霸四海的王牌。先前在与井霰的战场上,这些重甲卫也只出现过一瞬,狠绝而快速地解决掉井霰的主力,奠定冥海军致胜的关键之后便立刻消失无踪。按理说,即便是身为少主的“井旷”,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调动这支军队。 “婠漓”扫视了一圈这样将他们围在中间的武装,脸上没有意料之外的惊惶和畏惧,反而有一种了然的悲哀。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她捧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失望。 说完,她根本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忽地转身,双手在胸前结印,一点白光自她飞快变幻的指尖迸发出来,顷刻间便化作一道长虹,横扫周围十数海里。 在这种比金乌还要炽烈百倍的光芒照耀之下,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都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除了“井旷”。以他之才,又在重甲卫环伺之下,本该万无一失,但他就是忍不住心中警钟长鸣,连一丝疏失不敢暴露出来。 可“婠漓”还是消失了,就在这一眨眼的刹那,连瞬行术都来不及施展,那样一个行动不便的大活人,硬生生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包括“井旷”。 白光闪过之后,重甲卫发现他们立誓要以性命保护的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虽然军纪严明不曾哗然,但不禁左顾右盼,互相交换着眼神。 “追!以方圆十海里为起点,地毯似搜索。哪怕翻遍幽海,也要将夫人找回来!”“井旷”如斯下令,声音之中带着一种爆发之前,最可怕的宁静。 “是!” 待四周再无旁人,“井旷”一直握紧的双拳终于松开,他怒视前方,那里不久之前还有一个人巧笑倩兮,谁能料到,她说走便走,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终于,“井旷”终于按捺不住,双掌于身侧翻开,仰天长啸,恐怖的声波从千丈深的海底直达面,引起了惊涛骇浪,从幽海的中心扩散直边缘,余韵尚未消除,竟形成了海啸冲上了海岸。 所幸因为幽海海眼有失,水中渔货已大大锐减,且幽海如今跟抽了风一般的总是波浪激荡,危机重重。近旁的渔民早便不往这里出海打渔了,甚至连海岸线上都没有停泊着任何船只,而岸边简陋的民居中也是十室九空,在这月晦之夜,漆黑的岸上连一星灯火都看不到。 幸而如此,否则他此番作为若是伤到了哪怕一个无辜,都会被天道记录在案,日后清算。 可神奇的是,这一连串的始作俑者,屠了幽海王族,下令剿灭了数万叛军的冥海水君却并未因此而有罪孽傍身,概因此为水族内政,身为君上必有取舍,而他选择了保冥海而舍幽海并无可厚非,这些间接受到牵累的幽海海岸人族百姓则不被计算在内。 海底停着的龙车被他这一啸震得寸寸龟裂,拉车的虬和水虺尚不能化形,被吓得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发泄过后,“井旷”重重地喘息了几声,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是他心底的恐惧令他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底牌。 此时已经不必追究“婠漓”究竟是如何在他及重甲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的,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找到她,将她带回冥海,必要之时不惜才去非常手段。 而此时的“婠漓”,正靠在水晶宫外的一株珊瑚树上,剧烈地喘息,四肢绵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方才她脱逃使用的是海眼的力量,说来也奇怪,如今她与海眼的关系应该是相互寄生,海眼在吸取她身上的活力,而她也靠着海眼的力量拥有了超凡的神力,不过从未在人前施展而已。 几日前,自从婚典当日便消失的“风烆”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不,不是出现,而是使用了非常手段,用裂魂术操纵一具傀儡伪装鱼贩,借着向水晶宫运送肴鱼的机会,暗中联系上了她。 直到那一刻,她才有些羞愧地记起,的确是很久没有“风烆”的消息了。“井旷”从洞房中带她离开之后,曾向她含混地说起“风烆”已经回了家,并且因为被公然抢亲的缘故,羞愤难当,立誓再不踏入幽冥二海一步。“井旷”亦言道此事是他对他不住,后面会给他补偿云云,她便也信了,不过因为其后的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彻底忘诸在脑后罢了。 所以,当她顺着暗藏在肴鱼腹内的消息寻到那具傀儡时,一时还以为是他因为谨守诺言,还选用了这般迂回的方式,当时她还戏谑他是“下了血本”。 谁知,他却给她带来了如此晴天霹雳的一个消息,她犹记得自己当时比现在还狼狈,虽然没有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却也不得不靠着傀儡的支撑,那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颤抖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枯叶。 原本她是不相信那具傀儡的,亦怀疑是有心之人故布迷瘴,离间她与“井旷”的信任。但傀儡带来了一样东西,令她不得不相信。 “风烆”操纵着傀儡一点点张开手心,他的目光透过那只藤壶精迟钝的眼睛看过来,声音极其平静:“你看看这个。” “婠漓”看过去,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尖叫声引来巡卫。 那是父君的头颅,被缩小了封印在一块剔透的水晶中,而她之所以能立刻认出来,是因为那头颅还很新鲜。 ……如果不是刚砍下来的,便是趁着父君新死时被人砍下的,一直用神力保存至今。 那头颅被缩得不足盈掌,表情安详,仿佛是在睡梦中被砍下的,乍一看有些滑稽,并不能令人很快想到死亡这类血淋淋的事实。 但巨大的惊惧霎时间包裹了“婠漓,她痛不欲生地泪流满面,腹中也适时传来了一阵翻腾。 “呃!”“婠漓”身心都在痛,痛得面容扭曲,再也控制不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醒来时自然已经回到了寝殿,“井旷”和君后都在守着她,见她缓缓睁开眼睛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婠漓”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冥海之人,她强行忍住了心底的哀恸,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井旷”连忙道:“你晕倒在花园中最偏僻的那座礁丛旁,幸有巡卫及时发现,救你回来医治,否则你与孩子有性命之忧。” “婠漓”心中一松,知道“风烆”的傀儡已经安全离开了。 第223章 一面是人生所爱,一面是碑林如山 其后的几天中,“婠漓”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一片惊惶,她开始本能地抗拒冥海的一切,甚至连腹中的孩子,她也开始下意识地厌恶起来。 为了停止这可怕的想法,她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轻信“风烆”,即便他拿得出证据又如何呢?谁能证明父君是死于“井旷”之手?!明明他自己更有嫌疑。 但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这是在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风烆”是不是这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即便被夺了新娘,沦为四海笑柄,他亦做不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反观冥海,冥海的对于幽海的觊觎是其一切可能的开始,而“井旷”,她又了解他多少呢? 情欲,真的能够蒙蔽一个人,令她忽略一切利益之后的算计,她自己跳入毂中,可笑还以为是收获了幸福! 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人族的形容何其贴切。 “婠漓”自此陷入了梦魇之中,每每闭上眼睛便是辗转反侧,而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无一例外会被噩梦吞噬,梦中,总是连绵不尽的血色。 梦境往往终结于父君之死,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将父君的头颅砍下,淡金色的血喷溅了他一身,而她,则在尖叫之中被梦境拉远,伸出的手被无情地掀翻,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 眼神重新聚焦之时,那个刽子手就在她的身侧坐着,握着她的肩膀,焦急地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 原来醒来后才是真的噩梦。 “婠漓”身上的汗水陡然变得冰冷,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只是摇摇头,匆忙间编出一个思乡的托词。 “井旷”舒了口气之后道:“难怪你梦中一直喊着父君!父君!” “婠漓”强颜欢笑,心中却害怕得如同对上了洪水猛兽。 然后,她找借口独宿了接下来的几夜,努力令自己不再露出破绽。 可惜的是,“井旷”虽然听信了她孕晚期神思不属,不能安枕的由头,依她之意不再与她同床共枕,却加派了侍女守在她的帐前,以令她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及时得到满足。 在此情形之下,即便是困得眼皮浮肿,她都不敢再睡了。 如此煎熬了几日,她整个人憔悴得仿佛积病多年一般,还要强打精神不露出破绽。腹中胎儿感受到了母体的虚弱,胎动频频,仿佛在不住抗议。 她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了,甚至连抚摸小腹,安抚胎儿也不愿意做。唯一的念头便是盼着月晦之日尽早到来,她要回幽海一探究竟。 “井旷”依旧准备了龙车,亲自护送她回到幽海,而为了不令他起疑,“婠漓”重新拾起了那些闲置许久的“脂粉”,将自己的苍白牢牢掩盖了起来。 而待到她消失在蓄谋已久的计划中时,“井旷”才蓦地发现自己忽略过什么。 “婠漓”终于积累起了力气,自珊瑚树上起身,“风烆”本能地想扶她一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手。 原本他并没有多恨她,不知者无罪,可当他看到她怀着仇人的孩子,一脸幸福地为他洗手作羹汤时,愤怒便点燃了他最后的一丝神智。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他恨恨地看着她,心道:“你与那些冥海的刽子手一样,都该埋葬在这里!” 他听到自己冷漠道:“能走了吗?能走便速速离开此处,要不了多久,冥海重甲卫便会寻到这里。” “婠漓”点点头,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此时她根本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证据呢?你说要让我看到更多的证据。”她亦语气平淡道。 她早已明白,不管幽海之变是真是伪,“风烆”与她,早已是陌路了。她实在用不着挽回什么。 “风烆”哂笑一声,为她和自己加上了重重隐身咒,甚至还动用了一件法器——混元珠。 混元珠是“风烆”一族的神器,是这个乡巴佬水族唯一一件压箱底的宝物,可以加持隐身咒,除了修为能到神界六族之主份上的,其余神族,绝对发现不了佩珠之人的存在。 仅有一点令人不悦的,这珠子之力若要罩住两个人,此二人必得时时刻刻在一起,须臾不得分开。 于是,“风烆”虽然再不愿触碰她,也不得不扶着她的胳膊,带她来到了水晶宫的正门入口处。 二人都觉得别扭,先前那些一共长大的少年时光恍如昨世。 想要潜进水晶宫有千百种方法,至少,“婠漓”少年时为了偷溜出去玩便探索出了多种路线,这也侧面印证了一个事实——幽海的确不具备防御强大外敌的能力,甚至连这个意识都欠缺的很。 所以,他们本可以不选择走这条路,但“风烆”故意为之,就是想要她看清如今这水晶宫,究竟是谁的天下。 不负他的筹谋,“婠漓”看到了,水晶宫外站着一队队荷枪重甲的兵士,看服色,分明是冥海的军队! 自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时,“婠漓”仿佛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气,这令她既毛骨悚然又内心愤恨。 水晶宫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兵士,将昔日这座华美而又处处轻松和乐的宫苑变得如同肃穆的军营,亦如同一座冰冷阴邪的坟墓。 行至此处,再怎么不愿相信,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而当冒险在议事殿的宝座后潜伏了一刻之后,见证了那个冥海将军寅鲛胡乱地处理幽海之事后,“婠漓”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而在这过程中,“婠漓”也终于知晓了如今幽海竟然已经到了何种境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子民,尤其是普通水族为了生存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却因海水得不到净化而毫无希望,只能苦苦求生。 明明早有端倪,却因为她的轻信与懈怠忽视了。 这些,皆因她而起! “风烆”微有紧张地望着“婠漓”,生怕她因此而情绪崩溃,出于意料的是她居然保持了镇定,只不过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双唇出卖了她。 他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今他也矛盾的很,既希望她因此仇视冥海甚至或者明确说是对“井旷”,又不希望她就此崩溃,失去利用价值。 “风烆”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下一剂猛药。 白光闪过,瞬行术将他们带到了水晶宫外的一处所在。那里是重重宫苑的最深处,是死亡盘亘之地,整座宫中最无希望之所。 “为何要来此处!!!”“婠漓”犹在愤怒之中,此时不必再压抑怒火,她一把推开“井旷”,大喝道。 这是王族墓地,历代幽海鲲鹏一族,除了远嫁之女,神陨之后尽皆葬于此处。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碑林如山,阴森之气凝滞不散。 “婠漓”曾于祭祀之礼来过此处,少时懵懂无知,常因小脾气而不愿来此,如今被骤然带过来,甫一开口,便被浓重的化不开的悲伤迎面袭来,她僵愣在当场,被怒火几乎点燃的大脑顿时冷了下来。 王族陵墓本应肃穆,但婚典那一夜的宫变令幽海王族被屠戮殆尽,虽然那些随侍的水族无法保留遗骸,但王族尸身大多保持了人形,被随意丢弃在此。 神族的躯壳不会腐烂,万年亦栩栩如生,保存着死亡时的姿态。于是,“婠漓”看到了往昔的亲人师长们横死当场的种种惨状,身躯上硕大的刀砍斧劈的伤口横亘蜿蜒,只不过血已经流干了,呈现出惨白而又狰狞的模样。 “婠漓”伸出颤抖的双手,用神力将一具具尸身托起,整理好遗容之后,安放在堆叠在一旁的一座座水晶棺中。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神干瘪,空洞的可怕,整个人如同一座沉寂压抑的活火山,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爆发。 看到她这副样子,“风烆”觉得她可怜,但一想到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下场,柔软下去的心肠再度冷硬了下来。 而且,当婚典方过,躲过重重追杀之后,他为了保留证据,曾偷偷潜回水晶宫,在此地发现了这些幽海王族的遗骸。不过,那时并不是这番模样,遗骸均被妥善地收敛,一一安放在水晶棺中,祭拜香供无一不少。如果忽略那些死者身上的伤痕,根本看不出那场惨案的任何痕迹。 是他,为了自己的复仇残忍地分\/\/尸辱骸,硬生生砍下了幽海水君的头颅,封在白水晶中,也就是靠着这个,他才成功向“婠漓”揭开了这血淋淋的真相。 而眼下此地这般惨状亦是他有意为之,就是要挑起她的恨意,助他复仇。 “婠漓”耗费了许多功夫才将那些混乱叠放的遗骸收敛,她本不该如此辛劳,但心底的痛与伤胜过了一切疲累,哪怕是小腹坠痛,眼前发黑她都不曾停下。 一直到……最后一具,无头的尸骸。 “婠漓”只看了一眼,沉重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跪跌在地。 第224章 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幽海水君的尸身,身上还穿着王族的衮服,是婚典那夜,父君的装束,“婠漓”一眼便认出。 她跪着一步步膝行过去,因为隆起的肚腹,必得将腰背挺直方可减少阻碍。“风烆”远远地立在她的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纤细的腰肢看不出丝毫有孕的痕迹,她仿佛还是往昔的那个她。 可叹啊,如今家仇族恨必要令她成长,过往的那个小公主在这一刻便死去了。 “婠漓”终于来到了父君的身边,她握起尸身的一只手,被那冰冷的温度惊得一个哆嗦,眼泪终于扑簌簌淌了下来。 她双手取出封印着父君头颅的白水晶,滚烫的泪滴在上面,水晶便如冰凌一般融化了。父君的头颅霎时恢复原样,唯一可堪安慰的,是那安详的面容。 父君临死时并没有受什么痛苦,他死在了女儿大婚的喜悦之中,并没有看到幽海的惨剧,亦不知他为之用心良苦的女儿被仇人蒙骗,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婠漓”的喉咙里一阵“咯咯”作响,唇角沁出了鲜血,满嘴的血腥味混着被咬碎的银牙被她硬生生吞进了腹中。 她拔下了自己的发丝,一针一线将父君的头颅缝回了残缺的尸身之上,然后亲手将其收敛在水晶棺中。 待她做完这一切转身时,“风烆”才发现了她脸上的血和泪,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她擦拭,却见她忽地皱了一下眉,捂住了小腹。 汩汩热流顺着她的腿淌下,紧随其来的是一阵阵抽痛,仿佛胃肠都在痉挛搅动,而她方才跪得酸麻的双腿无力抵御这痛,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在地。 “风烆”震惊之下顾不及思索,扑过来扶住了她。 “走……离开这里!不要玷污此处的净洁!”“婠漓”抓着他的手,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了。 “风烆”犹豫了片刻,将她瞬行带至了水晶宫中,在混元珠加持的隐身咒作用下,二人安全到达了昔日幽海水君的寝殿。 “为何要来此处?”“风烆”搀着她,疑惑道。 “婠漓”趁着阵痛的间隙喘了几口气,道:“我马上就要生产,无力再去寻躲避之所,以井旷之能,他必定已将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我出不去的。眼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扶我去那边!” “风烆”没再多问,扶她走了过去,同时施法,清除了地上的血迹。 “婠漓”在寝殿床边停下。 这座由海洋中罕见的温玉所造,镶嵌了无数螺钿和赤蓝蓝宝的华丽大床已经被寅鲛鸠占鹊巢。所幸天已大亮,寅鲛早已起身离开去处理政务,此时这里并无他人。 “婠漓”伸手在床角来回游走几次,终于摸到了一处隐秘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声响后,床后的地面忽然滑动开来,露出了一道向下盘旋的阶梯。 “风烆”恍然大悟,没有谁比自幼在此长大的“婠漓”更清楚这里何处最为安全。他扶着她瞬行而下,进入了幽深的密道,身后的机关自动合拢,连夜明珠的光都未扰动分毫。 密道惊人的长,在这种狭窄且未知的地方施行瞬行术是十分危险且不智的,“风烆”谨慎地搀扶着“婠漓”步行前进,但阵痛再度袭来,“婠漓”痛得连呼吸都粗重起来,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以至即便有“风烆”的搀扶,她亦难行一步,只得挥挥手靠在石壁上,靠大口的喘息缓解那无孔不入的剧痛。 “风烆”本可将她抱起来,但二人各自经历了这么多,各怀心思,彼此都极为抗拒对方的触碰,方才的搀扶已经极限了。 但眼看她痛得如此难忍,“风烆”咬了咬牙,将手扶向她的膝窝,试图将她打横抱起来。 “不!不要!”“婠漓”坚定地阻止了他:“我自己走!” 自幼一起长大,“风烆”自然了解她的倔强,见状也只得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 幸而此地十分安全,狭长的密道两侧嵌着小粒的夜明珠,将他们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拉得纤长而飘忽。 “婠漓”的牙在收敛幽海水君尸骨时便已经咬碎了,可她感觉不到疼似的再度紧紧咬住,任凭铁锈味在口中漫延。腹部的抽痛已经模糊了她所有的感官,相较之下,区区断齿之痛根本不算什么。 而当阵痛暂时止歇时,她趁机加快脚步向前疾行,肚子又开始一点点发紧,令她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分散开来,以抵御这格外的不适。 如此走走行行,待走到中央石室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石室中为逃生之人准备了足够的日常所用,起卧皆齐全,亦有一些鱼干肉脯之类的小食。身为神族,他们本不靠果腹来维持生存,但神族亦不禁口腹之欲,日常饮食不过是漫长生命之中的一项调剂罢了。 所以,这里的食物只能算是零嘴,补不了“婠漓”所耗损的灵力,再加上幽海王族被灭门已经经年,“婠漓”算是唯一一个知晓这间密室存在的人,故而已经很久没有更换过这些食物了。“风烆”翻看一番,见这些东西或是干硬或是霉变,几乎不能入口了。 “婠漓”也没有胃口,近日来她的肋骨被顶的生疼,再加上骤然得知幽海的噩耗,整个人心绪激荡,茶饭不思,如今又强撑着收敛幽海遗骨,心血煎熬,整个人已经失去了七分精神。 “不必看了,我不饿。”她靠在榻上,幽幽道。 “风烆”默然,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娇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本是一点苦都吃不得的。少年时他寄居幽海,多少是存了攀附之心的,所以对她处处忍让,容纳她的娇纵与跋扈,对她处处照顾入微,卑微到了最大的限度。 说起来,他对她还真没有男女之情,见惯了飞扬跋扈的公主,他所向往的,不过是一个温柔体贴,互相扶持的知心人。 可是“井旷”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她如今变得坚忍、勇毅,即便在如此恶境之下犹能安身,咬碎了牙都不会呼痛,难道这便是“爱”的力量? 不,眼下她得知了真相,对“井旷”恐怕就只有恨了,曾经爱得有多深,如今恨得就该有多强烈,她苦苦支撑,必是因为那个与他一致的信念。 既然如此,“风烆”在心里将对她的仇视和敌意减轻了许多,俯身望着她:“我该如何帮你?” 他能想明白的事,“婠漓”自然也能够通透,她清楚地知道“风烆”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她——至少不全是为了她,拥有自己这样一个盟友,他的复仇之路,远比自己孤军奋战要容易得多。 所以,她不会将自己最重要的事交付给他。事实上因为了背叛、阴谋的种种之后,任何人,她都不愿再相信了。 于是她张口,露出了唇上错杂的牙印:“转过身去,封闭你的五感,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做。” 此时,幽海水晶宫议事殿,“井旷”立在阶下,面色冷冽如刀。 寅鲛是被从人床上叫起来的,昨夜通宵笙箫,他方才睡下不足半个时辰,神智不甚清明。听闻属下禀报少主亲临,他那被酒色淤塞的脑子才转过一个念头来——哦,昨夜是月晦夜,少主必定带着他的宝贝夫人过来净化海水了。 ……装模作样,明明这幽海已经近乎不毛之地了,还做这一套,无非是掩盖他对那亡族公主的欺骗罢了。 对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且小心翼翼,寅鲛对这位儿女情长的少主嗤之以鼻。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床上的两名姬妾亦是睡眼惺忪地起来,服侍他更衣,另外两名则支着头侧卧,白嫩的胸脯和修长的大腿袒露在空气中,对他媚笑不已,极尽挑逗之意。 寅鲛一下子清醒过来,情欲上头,小腹火热热的,昨夜饮得略略有些多,左拥右抱之下,这两名妖娆的蚌精未来得及好好享用,原本想着今日起身后再战三百回合,谁知竟被不速之客搅了好事。 然而再欲火焚身也不得不强压下去,他穿戴整齐,命人将几位美人送回去,临别时还让她们好好歇息,晚些再召她们宠幸,这才去见了少主。 他满脸的张扬与轻忽在见到“井旷”的那一刻,消失无踪了。 第225章 玉碎 “井旷”一向不喜废话:“封锁宫禁,挖地三尺,将我的人找出来。” 寅鲛心说这是发什么疯,没头没尾来这样一句,要找你的什么人? 但莽夫如他,公然触龙之逆鳞之事也不会硬着头往上撞,便随口应了个“是”,请少主上座,又对自己的心腹眨了眨眼。 心腹会意,小跑着查明之后又小跑着过来回禀,附耳悄声几句,寅鲛恍然。 “井旷”对他这那位出身幽海的夫人如何着紧,冥海上下有目共睹,如今闹了这一出,啧啧……寅鲛颇幸灾乐祸地想着,真是有好戏看了。 此时他还未意识到,在“风烆”与“婠漓”的必杀名单上,他作为屠戮幽海的凶手,位次还要在冥海水君和“井旷”之前。 “井旷”对献上来的美酒和美人毫不容情,胆敢纠缠的都被他赶了下座,而阶下的寅鲛亦被他凛冽的视线一凝,心突突一跳,连忙收了试探之意,命人将那些小心机全数撤下。 没了美人的娇声燕语,这殿中亦不平静,传讯兵一个接着一个,皆是小跑着进来回禀。 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都没有什么好消息。 如他所言,水晶宫内外皆被挖地三尺,昔日华美的宫苑被挖的千疮百孔,不忍直视。 唯一的线索是宫外的那座墓园被重新修整过,幽海王族的遗骸被收敛的整整齐齐,看得出是有心人的手笔。 “井旷”听闻后有些懊恼——他本该想到这里的,以“婠漓”的性子,不管她从何处得知了真相,必会亲眼验证,才会真正相信。他若早在那里设伏,必定能截的住她,带她回来。 可很快,他便患得患失起来,想到即便真的在那里找到她,面对着族人的尸骸,她大概也不会听自己解释。易位而处,那种情形之下,别说原谅,不当中刺“仇人”一剑都算是轻的。 而真正令他心神俱震的是重甲卫呈上来的一个托盘,上面是数块破碎的玉石,被勉强拼成了原样。 ——这是他送给“婠漓”的玉珏,先前被她失手打碎,那时他本想带去火山口重铸,被她拦住了,便只请能工巧匠以金箔镶嵌,将碎玉重新拼合在一起。 细想起来,一切皆有迹可循,早在玉碎之时,她大概便已经察觉了什么。 那修复了的玉珏裂痕依旧,她时时佩在身上,仿佛无声的嘲讽。 “她既然在附近出现过,以她的状况,必定走不远,加派人手去寻!”“井旷”将碎玉握在掌心,突兀的棱角将那最柔软之处扎的鲜血淋漓。 “是!”觑到他的神色变化,寅鲛再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应道。 此时此刻,“婠漓”正在经历她此生之中,最艰难的时刻。 分娩之痛,纵使是神只也无法躲避,她仰面躺在床上,身下的铺盖简薄,若放在往常,她定会娇气地觉得全身被硌的生疼。如今却丝毫顾及不到,只觉得腹部的剧痛像要将她撕裂一般。 阵痛越来越加剧,每次暂时停歇时她都撑着一口气不敢吐出,否则,新一波的痛袭来之时,她唯恐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风烆”懂得她的骄傲,依言不去听她的痛呼,其实他可以离开这里,前去密道中暂避,但既然“婠漓”没有想到,他便不主动提起。 不是他变态,非要“旁观”妇人生产,亦不是他对她怀恨,“欣赏”她的痛苦能让他心怀快慰。他只是单纯地以朋友的身份担心她,怕她因此有什么不测。 所以,说是“不要听”,他到底没有执行到底,悄悄竖起了一只耳朵,静静地关注着她的动静。 当那压抑的痛呼声骤然消失后,他的眉峰紧锁起来。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婠漓,你还好吗?” 连唤三声,无有应答。“井旷”再也顾不得许多,豁然转身,见“婠漓”已经昏死过去,身上的白裙一片血污,痉挛的双手死死抓着一枚翠绿色的穗子。 “风烆”认得这东西,当时的大婚婚典上她就佩着它,是一枚玉珏的配饰,在潋滟的红衣之中分外突兀。而方才所见,那玉珏已经碎过一次,虽被精美的金箔缠绕,勉强聚成了整体。 但终究,玉碎不可逆还 ,他亲眼所见,方才收敛遗骨之后,“婠漓”将其硬生生地砸在幽海水君的陵前,金箔散裂,玉碎重现! “婠漓”将那一地碎屑弃如敝屣,却偏偏留下了这个穗子,还在这般危重的时刻握在手中以作寄托,“风烆”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女人果然优柔寡断、感情用事!“风烆”心中怒气升腾,误以为是她因为她与“井旷”的孩子而心软了。 事实上不是,“婠漓”在晕过去之前还在想,若是这个孩子不能平安降生,她大概会从心底舒一口气。可若是这个孩子当真生下来了,她若有力气,也会用这枚穗子结果了他。 “风烆”一手在自己眼前抹过,一手掐诀,以神力灌注于她的灵台,强行唤醒了她的神智。 “婠漓”幽幽醒转,睁眼便是他,本因羞恼要发怒,却见他眼前以白绫遮蔽,知道这是他为避嫌而为,稍稍放了心。但腹部又是一阵抽痛,她的手指骤然收紧,关节“咔咔”作响。 “你产程过长,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危及你自身,让我帮你吧。”“井旷”出手扶起了她的上身,令她半靠在自己胸前。 这样借力果然更容易运气,“婠漓”顾不上多说,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痛由小腹向下袭去,她顺势用力,只觉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和痛感一道滑出了自己体内,还未等她松一口气,便听到了嘹亮的哭声。 与此同时,地面的“井旷”似有所感,心神蓦地一震。 他豁然立起,阶下一直无聊闲坐的寅鲛被惊了一跳,按席起身,惊疑地望着他。 “井旷”凝神听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婴啼之声,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此时他不愿意放过任何线索,遂问道:“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寅鲛本就心不在焉,昨晚彻夜狂欢,本想好好补眠又被打断。他在此间一直神思不属,敷衍他罢了,闻言道:“此处并无什么声音,少主听岔了。” “井旷”心思缜密,不会他说自己听岔,便真当自己听岔了,下令再度彻查水晶宫,哪怕将这里拆了,都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风烆”将初生的婴儿包裹好,还细心地掐诀清洗了他头上的血迹,才将孩子轻轻递给了她。 “婠漓”扭开了头,抗拒道:“我不想见他!你将他丢出去,越远越好。” 小小的婴儿仿佛明白了自己被母亲厌弃,哭声愈发高了,小小的身子在简陋的襁褓中扭动着,皱巴巴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不过哭来哭去却没见多少眼泪,干干的嚎啕着,仿佛在拿捏他们的良心一般。 撇开其他不谈,“风烆”对这个小婴儿倒有几分好感,神族都容易对这些幼小软萌的幼崽动心,而他原本就是极其喜欢孩子的,曾想过要在婚后生七八个小崽,一大群凑在他身边,争相抱大腿,软绵绵地叫他“爹”,那情形…… 他神色肃然一凛,蓦地想到这是仇人的孩子,顿时觉得软萌的小婴儿都不香了。若放在凡界,那些嫉恶如仇的凡人们会怎样对待仇敌的孩子可想而知,即便留着性命,大概也会被训练成杀人兵器,等着看父子相残才是最好的复仇。 “风烆”心神巨震,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真是被“婠漓”带坏了,被她强逼着看了那么多人族的话本,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神族的骄傲令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亦不会对一个初生婴儿做什么,他便将孩子放在一旁,灌注了些灵力给他,虽然不能令他饱腹,至少也不会饿得哇哇大哭了。 他方才安排妥当孩子,回头正看到刚刚生产过的“婠漓”已经整理好遗容下了床,涤尘诀洗去了她一身血污,除了憔悴脱力的脸与空洞无神的双眼,丝毫看不出她方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阿漓,你要去哪里?等等!”“风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 “婠漓”回过头,神经质地笑了笑,那笑容诡谲的可怕:“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第226章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风烆”原本对这句话很熟悉,他们一同长大,数百年间彼此都是最好的玩伴,她常常娇憨地说这句话,然后他便要应付双份的课业,替她偷溜出去玩打掩护,还有种种其他顽皮的行径。 他早已对此熟稔在心,习惯性地对她有求必应。 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该因为仇恨强行向她揭露真相,若非如此,她还可以快快乐乐地做她的水族少主夫人,为孩子的降生而欣喜,幸福地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大。 不知者无忧。 但他又不愿与她站到对立的面上,毕竟“井旷”作为井氏一员,他该为幽海和自己一族的惨案付出代价。总有一日他要向冥海复仇,到时候,他不希望她仍旧蒙在鼓里,为仇人担忧,甚至为仇人当做棋子,伤害她自身。 “风烆”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对她放下了愤恨,将她从井氏那些仇人之中摘了出来。 算了,即便她以身侍敌,看在不知者的份上,他不会再对她多行苛责。 “你要我帮什么忙?现在去向井旷复仇吗?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会一直帮我的。” “来日方长,你现在需要休养!” “来日方长?呵,这话你为什么不对着我父君的尸身说?你为什么不对着那如山的碑林来说?!” “婠漓”的眼睛泛出了可怕的鲜红色,但她的泪仿佛流尽了,再也哭不出来。 “风烆”见状,知道自己怎么规劝都无济于事,叹了口气,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婠漓”当然不认为自己单枪匹马便可报得了血海深仇,在她的死亡名单上,冥海水君、寅鲛,还有“井旷”,皆在其上。若要刺杀这些人,再加一个“风烆”都不够,毕竟他已经试过了,鼓动叛军发动战争亦不能行,遑论如今他们二人势单力孤。 “婠漓”的目光落在了在一旁安睡的小婴儿身上,眼神枯槁,却又透出了一股癫狂:“我记得同你说过,我族中有一本封印之书,其中记载有种种禁术,就在藏书楼中。” “风烆”顿时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心神巨震之后忙道:“不!你想都不要想,以血脉咒杀父族有违天道,施术者会堕魔,万劫不复的!” “婠漓”笑了笑:“天道?我们神族受制于天道太久了,何妨任性一回?堕魔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风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疯魔,劝道:“不!你听我说,那本书或许是子虚乌有,你莫要寄希望于此虚无缥缈之事!” “婠漓”摇了摇头:“并非虚无,那本书我曾见过,真的在藏书楼中。你等着,我这便去取出来,依此施法,定能叫井氏一族连同他们的走狗灰飞烟灭。” 她说着便要起身,“风烆”眼疾手快地弹出一道灵力,没入了她的眉心,然后在她晕过去摔倒之前扶住了她。 “大悲大恸致你如此疯魔,是我错了,不该拉你下水。”“风烆”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被强行放倒之后仍旧不甘蹙起的眉峰,又看了一眼那个本该承载祝福降生,如今却被亲生母亲要献为祭品的孩子,叹息道:“稚子无辜,你若真那么做,总有一日会悔不当初的,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风烆”本想趁“婠漓”昏睡带她与孩子离开水晶宫,另行他处暂居,等到日子久了,她心中的恨慢慢消融几分,再做打算。 但他错估了“井旷”的决心,原以为先前他挖地三尺寻不到人便会放弃,谁知他竟然如此执着,新一轮的搜寻当真是宁可推平这水晶宫,也不善罢甘休。 身处数丈之下的密道中,“风烆”仍隐隐听到了破拆的声音,看来,这里很快便不再安全了。 他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作出了决定。 先前“婠漓”生产时她手中的那个翠绿色的穗子已经被她随手丢弃,他捡了起来,塞进了婴儿的襁褓之中。然后以灵力在孩子手心,留下了一个闪着银光“霂”字。 他还记得,昔年玩闹之时,“婠漓”曾说过,以后她若有了儿子,一定给他起个乳名换作“阿霂”,取细雨温柔润泽之意。彼时他还嘲笑她,明明是海洋之主,却分外向往岸上的那点滴雨露。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犹记得当时“婠漓”双眼亮晶晶的,充满了向往,她道:“浩瀚海洋与雨滴霡霂并不分什么高低。我们鲲鹏一族世居水中,却总有化鹏遨游天际的日子,这不正是说明我们向往更广阔的天地,而不应将心束缚在这碧波涛涛之中么。” 她的这番话对他触动很大,记忆犹新。 他将“婠漓”变换了形貌,做好伪装,带着他们离开了密道。 “风烆”将孩子留在了寝殿之中,这里方经过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搜查,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总算是个安全之所。 然后,他随手化出了一名傀儡,与他一道抬着变装的“婠漓”向外走去。 意料之中地被拦截住了,宫外的重甲卫见到这忽然冒出来的一行人,立刻大声喝问:“什么人!” “风烆”小心地陪笑:“这位是大将军的姬妾,因为急病不治,大概没多少时间了。将军忌讳这些,我等便将她送出将军的寝殿,以免触了将军的霉头。” 照理重甲卫受命搜寻失踪的少主夫人,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个人,但“风烆”将混元珠放在了“婠漓”的身上,此法器在使用者清醒时可以掩盖气息,加持隐身咒,但使用者昏迷时效果便要大打折扣,所以“风烆”才没有选择隐身脱身的方法,只用上了混元珠混淆气息的作用。 一名重甲卫绕到担架一旁,揭开了锦被,见是一名冶艳的女子,穿着甚为清凉,看原身大概是名蚌精,因为非礼勿视便没细细探查,只看了看脸,的确是命薄将夭之象,又谨慎地查探了没有变化之术的痕迹,便点点头,示意放行。 与他组队的重甲卫却更加谨慎,大喝一声:慢!”,对同伴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少主有命,不可放过蛛丝马迹。”说完又对“风烆”道:“你们几个,随我去见少主!” “风烆”没料到这里的防卫如此严密,竟如铁桶一般,他已经捏了一把灵力在手,觑隙便要甩出,打定主意即便硬刚也要带“婠漓”离开此处。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殿中忽然传来了嘹亮的婴啼之声。 两名重甲卫顿时被吸引了注意,那名谨慎的对同伴道:“你在此看着他们!我进去看看!” 身为“井旷”的亲信,谁都知道少主夫人失踪时即将临盆,如今听到了婴啼,有很大可能,夫人就在殿中! 趁着那名重甲卫分神去查看,“井旷”偷袭了留下的那名卫士,带着“婠漓”迅速离开了。 他寄住在水晶宫中年久,自然比这些入侵者更懂得安全出去的路线,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逃了出去,遁入茫茫大海,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寻了条海沟暂避,“婠漓”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折腾了许久,“风烆”亦疲倦地靠在礁洞上,一阵阵心累。 此时他在为那个新生的婴儿忧心,怜惜他初生便要遭此磨难,但转念一想,亲生父亲,总不会如同他这个狠心的母亲一般,对一个婴童做什么吧? “风烆”哪里想得到,因为一个误会,会令小小的“井焕”缺失了完整的童年。 同样的,因为这个误会,他的自作聪明,险些害了孩子。 “井旷”接到重甲卫禀报后,连话都未多说一句,径直瞬行到了幽海水君的寝殿,却只见到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以及一脸惊惶的兵士。 见到少主,那名重甲卫如蒙大赦,忙道:“殿下!这……这婴儿凭空出现,哭个不停,属下……属下……”说着看到了“井旷”的脸色,将“头都大了”几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井旷”脸色发沉,上前检查孩子,发现孩子的襁褓不过是以障眼法变化的一件外袍,那材质他认得,是幽海特产的一种瑶贝足丝所制,质感与光泽稍逊于鲛绡,但柔软坚韧,泛着月影一般的光华,低调奢华,一向是幽海王族男子的首选。 如今幽海王族尽灭,唯一的漏网之鱼便是—— “风烆”!“井旷”眼角一跳,这是“风烆”的外袍。 他本能地对这孩子厌恶起来。“风烆”果然劫持了“婠漓”,不!看“婠漓”的表现,她分明是知道了真相,心甘情愿与“风烆”出逃。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们为何又将他遗弃至此?想用一个幼儿来博取同情,好为他们争取时间吗?! 不,这说不通!既然这个孩子是他们媾和而来,留在这里除了激怒他之外,别无所用。 “风烆”不该是会出此下策之人,亦不是会狠心舍弃亲生骨肉的禽兽。 那么,便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第227章 天命束缚 “井旷”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跳,连忙检查那个孩子。他将孩子抱在怀中,襁褓散开一角,露出了一抹翠色。 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将穗子扯出来一看,果然是“婠漓”日常所佩的那枚,穗子原本该挂在他们定情的玉珏之上,可那枚玉珏两度破碎,征兆不祥,如今又粉身碎骨地回到了他的身边。而这枚穗子却留了下来,被放在这孩子的身上,这是求情?是隐喻?或者还是什么? “井旷”只觉得灵台剧痛,实在不愿多想其他,就势端详起那孩子的面貌。说也奇怪,方才一直啼哭不止的小婴儿忽然便止住了哭声,瞪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那神情,与发呆时的“婠漓”一模一样。 “井旷”冷硬的内心霎时柔软起来,他能够在那样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被强塞的联姻对象,足以说明他对她的情谊真切。相应的,这份爱会被引申和转移到一切到与她有关或类似的东西上,包括这个令他蒙羞的孩子。 爱屋及乌,人族的造句真是精妙。 “回冥海!”他将那个襁褓搂在怀中,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一张甜甜的笑脸。 “殿下,夫人的下落还……”那名被“风烆”打晕的重甲卫此时已经醒了过来,骤然得知自己放走了什么,既愤恨又羞恼,恨不能立刻戴罪立功,于是对“井旷”道。 “他们已经走了,想要寻到太难了。”“井旷”幽幽叹道,心中却有些安抚自己地说道:“就算找到了又如何呢,大概要永远失去她了。” 他甚少用这般语气说话,被重甲卫误认为他在怪责,二人冷汗涔涔,一同跪倒请罪。 “井旷”没再看他们一眼,抱着孩子走了。 回到冥海,他将孩子丢给了侍女,谁知这孩子竟如此难缠,给他洗澡时哭个不住,给他喂奶时又扭个不休。他殿中仅有的四名侍女与嬷嬷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将他安抚住,最终顶着哭花了的一张脸过来,口中请殿下怪罪,大概心里巴不得要把这个小磨人精给丢出去吧。 “井旷”一阵阵心烦,他坐在座上,坐姿虽然端正,脊背却已经垮塌了下来,看到哭唧唧的几个女人带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愈发头疼。 “他若是再出一声便将他丢出去!”急怒之下,他说出了这一句,侍女和嬷嬷们皆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到他冷冷的下一句:“还有你们!” 侍女和嬷嬷们惶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君后驾到!” 冥海的女主人听闻他抱了一个孩子回来,而孩子的母亲却不见了,心中纳罕,传了人过来问话,可那些所谓少主的心腹个个讳莫如深,支支吾吾,没一个能将话说明白的,君后着恼,亲自去问“井旷”。 “井旷”起身来迎,脸色依旧冷峻,他做不出对母亲不敬的事来,又深知不该迁怒于最亲的人,努力调整了心态,这才压下了眉宇间的戾气与烦厌。 君后深知儿子的脾气,并没有上来便追问原由,只是接过了孩子,命侍女和嬷嬷退下。 幽深的大殿中只剩下了母子二人,还有那个奶娃娃。 君后亲手带大了许多孩子,最懂得如何哄这般安全感缺失的娃。她抱着襁褓轻轻拍了两下,口中哼着一段无词却温柔的旋律,那孩子渐渐地平静下来,挂着满脸的泪痕与她对视,很快便迷糊地睡了过去。 “这孩子与我有缘。”君后摸了摸他的眉眼,又看到了他掌心的字,道:“乳名已经起了么?是叫阿霂啊。” “井旷”翁声道:“孩儿不知,随母后高兴吧。”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中紧握着那枚翠绿色的穗子,用力之大,险些将那柔韧的丝线捏得寸断。 “那便叫阿霂吧。既然是父母赐予,便是对你的祝福。”她将襁褓换了只胳膊:“呦,沉甸甸的,压得祖母的胳膊都酥麻了。” “井旷”听到“父母”二字,好不容易沉下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在幽海时他走的果决,以为自己能够放下,如今却发现,自己心中芥蒂极深,关于她的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偏偏君后觉得铺垫够了,还要提起:“纵使有恨,如今你与婠漓连孩子都生下了,她竟如此无情,连这般可爱的孩子都不要了?” 君后身为女人,且作为一个依附了丈夫一生一世的女人,并不能理解“婠漓”的决绝。即便是血海深仇,但这孩子身上流着她的一半血脉,就这么弃之敝履?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可她哪里想得到,“血海深仇”四个字在她看来轻飘飘的,但放在亲眼所见亲人们尸骸如山的“婠漓”心中,是有多么的痛,那痛将她剖开千次万次亦不能抵。 不能感同身受,只冷眼旁观之人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决定。 “井旷”的怒火反而消却了,他忽然不愿再多说什么,只道:“母后觉得这孩子有缘,便劳烦母后将他带在身边吧。” 君后见他如此消沉,心中只叹了两声“孽缘”,将孩子带走了。 冥海水君却不能将此轻轻揭过,说到底,自始至终,他所想要的,不过“婠漓”身上的海眼而已,海洋缺失了海眼是何下场皆有目共睹,幽海的今日便是冥海的明日。 如今海眼与“婠漓”一同丧失了踪迹,冥海水君雷霆震怒,迁怒于“井旷”,不但狠狠斥责了他,还勒令他交出手中兵权,另择能人于四海搜捕幽海的逃亡公主,此时倒是丝毫不提她曾为少主夫人的事实了。 水族闹出了如此大事,封烟四起,战争接二连三地令海域动荡。不欲干涉水族内政的天帝终于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四族的联名表奏中,要求冥海水君给三界一个交代。 冥海水君无奈,暂时将搜寻“婠漓”一事交由心腹,自己前往神宫“述职”。 “井旷”终于得到了机会,能够离开冥海。 临行前他去君后那里问安,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小阿霂。彼时他已经三四个月大,被君后养的白胖,藕节一般的小胳膊上带着明亮的月光石,见人便笑,十分亲人。 君后抱着奶娃娃,见“井旷”一直盯着他看,心说到底父子情深,又觉得“井旷”太过沉闷,有心想找些话头调节气氛,便道:“你看这孩子,与你小时候长得真是很神似。” “井旷”原本有些心不在焉,闻言脑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仔细端详起君后抱着的婴儿。 如何看,都只觉得这孩子肖似“婠漓”,“井旷”并没有在他的眉眼间看到自己的半分影子。他舒了口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随口附和了两句,告辞离开。 出了冥海,他茫然了无头绪,既觉得应该尽快寻到她,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但时间有限,他咬了咬牙,先朝自己与她隐居过的海沟而去。 小小的礁石洞犹在,其中的陈设依旧。“井旷”缓步走入,神情一阵恍惚,仿佛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那个明媚绚烂,神采飞扬的小公主在等着他,守着一桌形味都很一言难尽的饭菜,眼中有羞涩的光。 如今,桌面上的贝壳碗盏中尽是浮尘,桌椅床榻早已没了旧日的颜色,墙角一架织机上残存着一点殷红,是这里仅存的鲜活了。 “井旷”走过去,将那殷红纳入手中,他依稀记得她忽然兴起,要为她与自己织就一套婚服,谁知方起了个头便被他带回了冥海,那时他问为何不将这里的东西带走,她说“这是一段有故事的回忆,便留在这里吧,以后百年千年,待我们白发苍苍,有了子子孙孙之时,仍然可以回到此处看看,向后嗣们述说我们之间的过往。” “井旷”忽然便笑了起来,他说:“其实你是嫌弃这布织得不好,故意留在这里的吧。正如在冥海你辛苦地也织了喜服给我,可是碍于形陋,一直压在箱底不肯拿出来。但你不知道,若你我不是这水族的公主与少主,本可以守着这样平淡的日子到老,你亲手织就的婚服要比我为你打造的那件华丽的婚服要珍贵千倍万倍。” 天命弄人——即便生而为神,都逃不脱这四个字的束缚。 第228章 因果千年,注定 与此同时,隔壁不远处的沧杌婆婆的礁洞中,一个浑身裹着黑纱,将半张脸都隐匿起来的人面无表情,坐在沧杌婆婆的对面。 沧杌婆婆见她如斯镇定,纳罕道:“你与那小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是好好地跟他回家成亲了?不过经年不见,你怎的仿佛亲缘尽散,一身孤桀之象。他倒独身一人前来睹物思人?” “婠漓”笑了笑:“的确是亲缘尽散。婆婆,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见惯了悲喜,能不能为我解惑——若是自己最爱的人,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该当如何?” 沧杌婆婆闻言并不惊讶,摇头道:“此题无解。” 这礁洞只有一处小窗,以深海冰晶为扇,附着灵力,从外看不到内里一丝一毫,自内却纤毫毕现,看得清清楚楚。 半个时辰前她就坐在这里,看着“井旷”独自一人走进了他们的故居,半个时辰中她看似平静,心中却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会儿想着机会难得,干脆在此结果了他的性命,以报幽海被屠戮之仇;一会儿又审时度势,暗暗盘算着即便他孤身一人而来,她若偷袭,到底能有几分胜算;一会儿又迟疑起来,到底是少年所爱,其情深沉难忘,一时间竟下了不了手。 难下决断。 而这时,此处海沟中仿佛发生了震动,海水动荡难安,连脚下踩着的海底都在微微震颤,虽然并不如何剧烈,到底令人心生疑惑。 沧杌婆婆不愧是自上古存活至今时的活化石,见多识广,很快便猜到了因由,立刻起身,一指点在她的灵台,一股轻柔的灵力注入平息她躁动的神识。 沧杌婆婆紧紧盯着她的脸色,道:“宁心!静气!不可心生妄念!” “婠漓”依言吐出一口气,迅速放空了大脑,只在心中默念清心诀,来回三遍之后,总算保住了灵台清明,心绪平和。 沧杌婆婆这才松开了手,方才若非有她注入的灵力相助,恐怕“婠漓”已陷入心魔丛生之境,需得艰难自拔了。 “你身上有海眼的气息,我观这海眼根植已久,与你灵台相连。你们二者彼此相挟,你之心境可令其扰动,继而令一海动荡,而海眼寄生于你体内,吞噬你的灵力与生机。孩子,”她担忧道:“若再不将此从你身上剥离出去,不消三年,你便会油尽灯枯香消玉殒,报憾于此生。 “婠漓”听到之后原本应该吃惊,毕竟自己身上寄生了如此损人不利己之物,如同昔日挚友忽然亮出了爪牙,必定会情绪波动。但清心诀下波澜不惊,她被强行压下了悲喜。 “老身不才,腆度十数万光阴,可帮你剥除此物,还你未来,你可愿意?” 她以为“婠漓”一定会愿意,毕竟神族立身于三界,亦有诸多牵念,参不透生死者数不胜数。 可活,总比求死要好的多。 谁知“婠漓”连想都没想,径直拒绝,道:“婆婆好意,婠漓心领了。但经此一次,我知这海眼是福不是祸,我恰好可靠它达成我心中所愿,至于生死,并不在我度量之中。” 沧杌婆婆摇摇头:“孩子,这段时间以来,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婠漓”笑容决绝:“不过是背叛与欺瞒,还有那流满了幽海的血……” 她透过冰晶窗棂望向昔日那温馨的小屋,只觉得无比讽刺。 “婆婆,婠漓前来非是求婆婆解这海眼之困,不过是有个疑问,想求问解惑。” “你问。” “海眼在身的确会令我干系一海命脉,先前我便已发觉。但此种特质为何会时有时无呢?” “有与无?”沧杌婆婆伸手一招,那股注入她的灵台,助她平复心境的灵力被召回至她的手中,她捏着具象而出的白光一捻,了然道:“恭喜姑娘,已经喜得麟儿了。” “婠漓”委实不愿提起此事,但沧杌婆婆并非会顾左右而言他之人,她很快联系过来:“是因为过往我身怀有孕,胎儿压制了自然之力吗?” 沧杌婆婆欣然于她的通透,颔首道:“不错!如今你已经做了母亲,海眼之力重又释放。从这个意义上说,过往是你的孩子保护了你,令海眼沉寂于你的体内。只是如今你已然分娩,海眼再度吞噬起你的生机,还是尽早剥离的好。” “婠漓”不惊反喜道:“海眼之力,真的不会再受压抑吗?” 沧杌婆婆洞悉了她的内心,不置可否:“这本不是你的力量,切记,用一次,你便朝着陨灭更近了一步。” “婠漓”明显是未将她的忠告放在心上,她眼角一瞥,匆忙道了一声:“多谢婆婆,改日再带佳肴探望,告辞。”然后,下一瞬,她指间灵力大盛,整个人蓦地消失在原地,化作水流行远了。 沧杌婆婆依旧毫不意外,慢吞吞地用调羹勺了一口桌上的鱼羹送进口中,品尝着那鲜甜甘美的滋味在口腔中迸开,沉寂已久的味蕾似乎被唤醒一般,给全身带来了愉悦的感受。 “唔,手艺倒是精进了许多,可惜非要钻螺丝壳,以后老婆子怕是没这口福了。” 她自言自语着,满眼洞悉因果的平静。 下一瞬,斗室内平地刮来一阵狂风,风中眨眼间便凝聚出一个人形。 “井旷”等不及完全显形便急急开口道:“婆婆,方才是不是婠漓在此?” 沧杌婆婆点头,道:“她已经走了。” “井旷”满脸失落,为与她错身而过而无比懊恼——原来,就在方才自己怔忡间,她已经走了。 他立刻便要施法追她而去,却被沧杌婆婆叫住。 “年轻人,听我一言!” “井旷”以为她要赐教“婠漓”有关的线索,刹住了脚步。 “我略通卜蓍之术,隐约看到了你们二人的未来 。记住我的话——执于一念,困于一念,放下此念,自在心间。” “井旷”颇具慧根,曾于西方佛国修习明性,闻言全身一震,他不敢置信地问:“婆婆这句偈语,是说执念在我吗?” 沧杌婆婆一副世外高人,就是不肯点破的模样:“此时不在你,却终究要落于你之身上。” 彼时,“井旷”还不明白这话的深意,直至过了一千年,他方知,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第229章 缘分真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而此时,“婠漓”与“风烆”,也在神宫之中。 自那日于故居中被沧杌婆婆“点拨”之后,“婠漓”与“风烆”再度聚首,继续合谋复仇之事。 二人商议许久,斟酌再三,决定申冤为上,刺杀为下。既然神宫已经注意到冥海水君的所作所为,他们不妨上天请天帝做主,兵不血刃还幽海一个公道。 涉世未深,年少孤勇,这二人从未想过,若是天帝真是明辨是非,公允无私之人,幽海的惨案本就不该发生。所谓兵不血刃,其后又藏着怎样的机锋。 “婠漓”和“风烆”明白自己人微言轻,但冥海水君在明,他们在暗,何妨一试,大不了退而求其次,寻找机会,再行暗杀罢了。反正如芒在背,惴惴不安的人不是他们。 以幽海的地位,尚不及有进入神宫的机会,所以别说是“风烆”,连“婠漓”这个水族属国的公主,也根本从未上过九天。 其实并非没有办法,普通神族假若想要进入神宫,可以向神宫陈表,有天官负责收集呈报这些奏表。当然,事有轻重,人分尊卑,负责此事的天官即便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也要照此来分类奏表,所以啊,若非干系三界的大事,普通奏表,大概被压上个一年半载,能够得到重视,都是快的。 先前幽海水君向天帝奏报冥海欺压之事,一开始便是走的如此途径,甚至他为了早日上达天听,还在奏表中夹带了许多深海奇珍以做贿赂,可惜并未起效。后来他不得不辗转,托了许多关系,求了许多人情才将奏表陈至天帝案前。可惜,天帝对于水族内政不愿干涉,这才有了其后种种。 这其中的内情,“婠漓”和“风烆”都不得而知,否则,他们便不会想出要上九天告“御状”的方法。 不过大概是冥海水君的所作所为太过卑劣,如此倒行逆施早已触怒了天道,才令“婠漓”他们有幸走通了这条路。 二人那时并不知已有光环加身,百般求索之后,最终决定取道昆仑,偷偷潜入瑶池,由此登上神宫。 彼时,昆仑连通神凡两界。凡人眼中的巍巍昆仑是神界圣山的投影,那里,是天后的后花园。 这位天后,便是那位诞于邛及山玉峰,伴着邛及花盛开的小神女。因为年轻,不耐神宫的肃杀与繁文缛节,而邛及山又太过遥远,不方便总是归宁。天后娘娘便时常流连于昆仑,在瑶池种满了百花,以慰思乡之情。 天后娘娘钟爱昆仑与瑶池,更对那些花卉爱不释手,她曾经对左右戏言,若非被聘为天后,她毕生所愿便是管理三界灵植花草,誓要毛遂自荐,求一个百花仙子当当。 天后为人最是和气,行事张弛有度,春风化雨,神宫之中拥趸众多,就连天帝后宫中的莺莺燕燕,无论是何出身,背后有怎样雄伟的靠山,争宠之心如何的旺盛,对她,多是怀着几分敬意的。 在这样的人格魅力之下,有那么一两个熊孩子被送到她这里管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时天帝膝下排位第六的神子应羿是神宫之中最出名的“问题儿童”,不但情绪不稳定,小小年纪还有狂躁倾向,动辄撒泼时常打滚,日日上房揭瓦,一副心眼咕噜噜地转,不是在招惹人,就是在招惹人的路上,霍霍得神宫上下人憎狗厌。后来的羲华与他比较起来,着实小巫见大巫。只可惜她生得太晚,没见识过那位六哥曾经辉煌的“战绩”,否则在被明里暗里指指点点时,她也能多生出一张嘴,替自己分辩分辩。 说远了,总之,当时的应羿是连他亲生母妃都懒得管的人,只当他是养废了,欲在其他亲生神子身上另择美质培养,对他美其名曰是送到天后娘娘这里“调教”,实则是想推麻烦出门,眼不见为净。 天后以为孩子是被拘束的神宫束缚得无处发泄,特意带他来了昆仑,在瑶池小住。 应羿年幼贪玩,能够离开神宫那个“冷冰冰,没有一点儿人情味的地方——这是他自己说的——”,当真雀跃了不少,加之没有父帝和母妃拘束与管教,整个人一度皮出了新高度。 天后在教养孩子方面一向是放任自流,她有两位亲生的神子,皆继承了她优雅恬静的气质,平日里乖巧得仿佛是专程来报恩的,为人虽然资质平庸,却都有一个“谦和有礼”的美名在身上。 天帝最出色的儿子,二殿下禹疆也曾在她那里聆听训导,但禹疆那时已经近乎成年,比这位嫡母年轻了没多少,所以不过是在她那里 走个过场,镀镀金罢了,二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说话时总是隔着一层绡帐,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此番天后带三位神子过来散心,应羿开始颇为老实了几日,后来便放开了,撇下神侍,在瑶池幕天席地地玩了个痛快,几乎每一处角落都留下了他狗爬一般的“到此一游”的涂鸦。 神侍去向天后娘娘控诉,天后并没有怪责之意,只道让他敞开胸怀好好玩几日,玩够了再收心便是。 谁知,就是这几日,令应羿遇上了“婠漓”。 应羿那时不过十几岁,神族生长缓慢,看起来便如同一个总角孩童一般,且他身量偏矮,手短腿短,愈发显得年幼,偏偏一张脸白嫩可人,只看样貌,圆乎乎的,倒是挺招人喜欢的。 “婠漓”产后未曾得到良好的调养,又被寄生于体内的海眼日日夜夜吞噬着生机,整个人偏向柔弱,恰恰是应羿最喜欢的那种既成熟又脆弱型的成年女子模样。 同样是童年不幸,同样是渴求母爱,后来的羲华就与他不同,羲华因为对生母的失望,连带着对所有阿姨辈的女子都没有好感,总觉得她们的一张绝美容颜下藏着的都是玲珑心思,百般算计,所以连天后娘娘都不愿亲近。 但应羿却偏偏很吃这一套,所以他才愿意跟着天后来到这瑶池,虽然他在此也没比在神宫中乖巧多少。 于是,“婠漓”在昆仑之巅遇到应羿,算是她的机缘,且这机缘,一直延续至了千年之后。 这是后话了,后面再提。 “婠漓”与“风烆”为了掩藏身形,没有化出大鹏之象,仅靠着灵力强登雪山绝壁,这一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二人筋疲力竭,又遍体鳞伤。 天后虽仁慈,但这昆仑连通人界,上古时期是人族登天的捷径,后帝颛顼为整顿人神秩序,绝地天通,将天梯斩断,自此神族虽然仍旧可以临凡,人族却失去了上天的资格,除非修仙证道,渡劫飞升,否则终其一生,人族都只能居于大地之上,由生至死,轮回反复。 后来也不是没有聪明人想到要走捷径,毕竟昆仑虽不再连通神界,到底比人间更加靠近九天,于是便有修士妄图借此躲避雷劫,投机取巧。故而后来天帝下令在昆仑绝壁上设置了诸多关隘,以此阻绝人族修士的觊觎。 那些关隘运转数万年,倒是尽职尽责,数万年以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族一一破关,登临山巅,天帝见他们果有资质,便也网开一面,留他们在神宫赐予仙体。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关隘较之雷劫亦不遑多让,甚至比雷劫更加艰险,度不过一样是身死道消,敢于尝试的人族少之又少,如今近万年以来,已经再没有一个人敢来挑战极限了。 所以天后才将这里做了后花园,若是总有人下饺子一般来打扰,倒与她追求清净的本心不符了。 可是天帝天后都不曾想到的是,竟然有神族试图走这条荆棘之路。 在登上昆仑之后,“婠漓”便因伤痛与灵力不支而倒下,“风烆”无法,只得暂寻了一处灵气充沛的灵池,带她在那里养伤。 这样的灵池在昆仑之巅俯仰皆是,瑶池,本就是这些灵池的统称,可不是凡人杜撰的那些神话传说之中,孤零零的一口小池子。 原以为这里清静无人,谁知,就在这池子种,捡到了一条小泥鳅。 第230章 救人这种桥段 无论是在神宫,还是在昆仑,应羿的处境,其实都不怎么好。 天帝儿子众多,有如禹疆这边出类拔萃的,也有如天后亲生的那两位神子一般,虽然资质平平,却因母亲的缘故而受尽宠爱,也有如羲华那般的,纵然爹不亲娘不爱,却十分想得开,小小年纪十分通透,早便不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亲情。 但如果有一个人,资质既不萃美出色,又无法子以母贵,却还特别看重父亲的期许和母亲的宠爱,事事想要争先,偏偏却不得要旨,只能以顽皮惹祸的方式吸引注意。 ——这样的孩子,往往会适得其反,不但得不到他想要的,反而会在日复一日的打击之中愈发消沉乖戾。 整个人只能以叛逆来表达自己的愿望。 简单说,就是越不让做的事他偏要做,越不让他尝试的行为,他便偏偏要以身试法,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一回,便是他撞了南墙,撞得半条命几乎去了。 昆仑因地处两界,半是仙山半是人族心中的朝圣之路,所以不像神界那般总是天花纷扬,终年如春。 这里夏有炎日冬有霜雪,春花烂漫,秋风萧瑟,四季分明,别有意趣。 天后因为诞生于邛及山的缘故,天然对邛及花喜爱非凡,但邛及花数万年方得一次绽放,想要亲其芳泽,不但要有缘,还要有命数。多少神仙终其一生都无法见到一朵邛及花开。 即便伴花而生的天后,如今不但再也见不到邛及花开,也因身份束缚无法长住邛及峰。深宫岁月寂寞,可神仙的一生又如此漫长,她便只能寄情于与邛及花十分相似的莲花。 因她所爱,瑶池中遍植了各色莲花,每逢盛夏,莲香幽幽,倒是颇为怡人。 瑶池中侍奉的神侍们知道这是天后娘娘的心爱之物,一直小心养护,从不让人碰触。再加上这瑶池中的大大小小的水池深浅不一,有溺水的风险,所以,也常常拦着不让皮小孩靠近。 这应羿如何能答应,此时正是酷暑,虽然神仙不至于热得汗流满颊,终究有些不习惯。他在这瑶池最爱的事便是寻个水池泡泡,清凉舒爽,惬意得连飞檐走壁、上房揭瓦都懒得施为了。 应羿尚年幼,平素又贪玩,避水咒虽然学过,却疏于练习,全还给夫子了。天后不忍心过于苛责孩子,唯恐他遇到危险,严令他只能在最浅的那口池子里沐浴,且身边需有数个神侍在场,以免溺水。 应羿也不是非要与天后对着干,坏就坏在这瑶池是天后的私人花园,侍奉的几乎都是仙娥姐姐,他虽然毛都没长全,终究有了羞耻之心,让数个仙娥在场,炯炯地盯着他泡澡……应羿打死都忍受不了。 于是,人前他装着不喜欢沐浴的样子,打个响指,施个涤尘诀将自己收拾清爽就算了,人后却悄悄地避开所有“眼线”,自己去寻那些偏僻的池子来泡。天后专门辟给他的那方池子反倒被废弃了。 这一日,“婠漓”和“风烆”他俩终于登上昆仑之巅,因为伤重,寻了个灵池暂时落脚。“风烆”见“婠漓”强忍伤痛,又苦于自己身上并无灵药,只得将她一人留在原地,自己去寻些灵草来为她疗伤。 好巧不巧,他们所选的那方灵池,距离偷溜出来的应羿所泡的那处不远。 又是好巧不巧,应羿那日过于忘形,忘记了要顾及深水,他贪玩逗那池中生的游鱼,一不小心滑入了池中。他慌忙间扑腾了两下,双手下意识地在池壁上抓了几把,但那池壁经历数万年风霜打磨,光滑如镜,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握的地方。 就是这几下,令他在水中陷得更深,大量的池水一涌而来,猛灌入口鼻,令他在剧烈的不适中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而等到他想起避水诀时,已经太晚了。神仙虽然不会被溺毙,却可以令他们昏迷,然后,在深不见底的池子中越陷越深。 不过,幸好他晕过去了。否则他会在不断的下坠中,被黑暗和水压进一步摧残神智,这对一个幼童无疑是灭顶之灾。 “婠漓”早在应羿在水面上挣扎时便已经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救还是不救,她心中天人交战,踌躇不前。 最终,天生的良善战胜了暴露的恐惧,“婠漓”从栖身的灵池中一跃而起,跳进了应羿所在的那方池子里。 据说人在溺水时体验极其玄妙,开始时是无助地挣扎,大量的池水灌入肺腑时会令胸口憋闷,乃至炸裂,然后你很快便能度过这段难熬的时间,变得平静,世界的一切都在离你远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朦胧,心中的一切,除了万般挂碍的,其余的都会随着眼前的光亮而被渐渐吞噬。 应羿那时还很小,他不知道自己是溺不死的,古往今来哪有因溺水而陨落的神,但无边的恐惧令他睁大了眼睛,越是挣扎便陷落得越深。 最后一刻他才放弃了,头顶的微光将灭,他无助地闭上眼睛。 但就是那最后的一点点光亮,令他在眨眼之时看到了一个急奔而来的身影。 这幽深的池水中本无法分辨男女,但应羿觉得,那一定是个女子,她散开的长发在水波中潋滟开来,衬着素白的一张脸,身周似乎有皎洁的月光如影随形,美得惊人。 后来“婠漓”听他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其实挺无奈的,若是易地而处,她在将要晕迷之际看到这样一幕,第一反应的不是有人来救自己,反而是有怨鬼来寄身了。 也是人族那些话本子太过猎奇,令她深受影响。 应羿被救上来时已经彻底昏过去了,“婠漓”看不出这位小公子的真身,不知他究竟被溺到了什么程度,还救不救得回来,便在施法给他急救之后又守了他一会儿,生怕他真有什么不测。 后来“风烆”回来了,见到地上湿淋淋的躺着一个幼童,颇吓了一跳,待听“婠漓”道明原委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救人,还将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灵草分给了他一些,待他气息平稳,确定无有大碍之后才放心了些。 “婠漓”和“风烆”怕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昏睡在这里有更多的意外,便守在他身边,“风烆”将自己的外袍给他盖在了身上,却没留意腰带上的一枚玉扣被应羿在无意之间攥在了手里,从而留在了他的身上。 应羿醒过来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了。神侍们发现他不见了,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偷溜出去是常事,大家都习惯了,往往也不需要刻意寻他,他定会在晚膳前回来的。谁知这一日,金乌西沉仍不见他的踪影,天后等着他用膳,却久不见人影,震怒之下,神侍们这才慌了神,四散开来纷纷寻找。 “婠漓”和“风烆”听到嘈杂的人声,都在高声呼唤着“应羿殿下!应羿殿下!”心知大概就是来寻他的,这才放心地避到了一旁,暗暗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待一群神侍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神子,一个个魂飞魄散,呼啦啦一拥而上想看他还有气没。 恰好应羿此时幽幽醒来,看到一群人脑袋挤脑袋地凑在一起,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看,喃喃一句:“原来冥府就是这个样子。” 神侍们见他醒了,脸上的担忧转瞬变为惊喜,几人一面喊着“活的活的”,一面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了起来。 小小的应羿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没死,又见这些人如此夸大,顿时觉得难堪,又怕他们追问出了何事,自己先发作了,怒道:“围着本殿做什么?!滚滚滚!” 神侍们皆知这位殿下的脾气,不敢当面反驳,只有常随侍在他身旁的两位硬着头皮道:“天色已晚,天后娘娘等殿下回去用膳。殿下快些吧。” 应羿“哦”了一声,心中却惦记着那位救了他的恩人,他努力伸长脖子四周看了看,意料之中地没见到人。 他有些小聪明,知道那位莫名出现于此处,砍看形容就不像这瑶池的人,必定有所隐情。既然如此,他想报恩,便不能声张,否则,不是谢,却是在害她了。 第231章 诚不欺我 应羿被一群神侍们簇拥着回了天后所居的“缱绻水榭”,路上他已经悄悄用涤尘诀打理好了自身,见到天后也不曾诉说半句,只自己认错是贪玩忘了功夫,以后不会了。 天后目光如炬,不至于连一个稚童的谎言也看不透,但她并不想拆穿他,只叫他好好用膳,莫在偷溜出去胡闹了。 应羿嘴上答应得乖巧,却左耳听右耳冒,半分没留在心上。 天后叹了口气,看着身边坐得规规矩矩,却有些老气沉沉的两个儿子,身侧这个虽然顽皮,嘴里咬着点心,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也是从天真烂漫的年纪过来的,数百年来的后宫生涯也未能磨灭她那颗雀跃的心,不想生了两个儿子不知是随了谁,稳重有余,活泼不足,总觉得少了些少年郎的朝气。 她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和应羿学学,小小年纪不必将三界都担在肩上。 过犹不及,这话,无论是放在她亲生的两位神子身上,还是放在应羿身上,都是一样。 天后亲手给应羿装了一盏汤,又替他抹了抹唇边沾着的脆皮碎屑,慈爱道:“你若是真喜欢泡浴,我这水榭中大大小小的温泉任你使用,勿要再跑到外面,令大家着急了。” 应羿听了,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掩盖,她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荒唐事,但他一向与她亲近,知道她定会惯着自己,便笑嘻嘻道:“娘娘虽是好意,可姐姐们都盯着我,不自在,太不自在了!” 天后也明白他天性不爱拘束,闻言挑了挑唇角,佯怒道:“你爱自在,但你可知宫外多有危险,那些水池承天地灵气,水深千尺,其中不乏修炼有成的精怪灵兽,他们虽开了灵智,却桀骜不驯,领地意识却极强,若觉得你侵入了他们的地界,没准儿会武力将你赶出来,若是你因此被他们误伤,你的父帝母妃,还有我,都会为你担心的。” 应羿心说这话哄哄小孩子罢了,可自己早不是小孩子了,怕个甚的精怪灵兽!于是他端起了面前的那盏汤,酒一般的一饮而尽,“豪迈”道:“多谢娘娘关怀,孩儿不怕!父帝说过,神统三界,凡有灵智者,皆要伏于神族脚下,莫说是一些精怪灵兽,便是那些恶煞魔族当前,孩儿也毫无畏惧!” 他如此“口出狂言”,天后并不觉得出格,毕竟天帝就是这么个脾性,她虽不赞同,却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削减他的威严。她只是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属实有些好武了些,不利于修为,三界还是应以和为本的。 但亲手养过两个孩子,她自然知道对孩子一味说教会适得其反,便想着今日便罢了,回到神宫后便她去为他延请一位佛道双修的真君,好好为他教授佛理道法,希望能将他这小心思向回扳一扳。 此时,应羿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难关,让他舞刀弄枪容易,可要他坐在席上学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课业,他宁可自己没从那池子里出来! 哦对了,娘娘方才说什么来着——池中有许多得道的精怪灵兽?那救了自己的那位,是不是也是其一呀? 不,万一她不是呢?她身上的气息与这瑶池极不相同,有一种神秘而又朦胧的感觉,令人一刹那间想到晴空碧海,月光如垠…… 他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四海地处神凡交界,位于九天之下。他年纪小,只被几个哥哥偷偷带着下界玩过。那时他觉得海洋虽然浩瀚,却浊浪滔天,远不及天河平静优雅。且在海中行走,会沾染一身海腥味,数日逡巡不散,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可是那位恩人却令他一见便联想到了静谧广博,如同皓月一般的大海,那种沉静的气质,绝非神宫和这瑶池中俗气的神侍们一般。 应羿笃定,那绝不是什么这里修炼出来的精怪,一定是个有意思的人。 神秘、美好,有趣……这些叠加在一起,对应羿这种天性猎奇的幼童,有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迫不及待地,当夜,他偷偷溜出了离宫,去寻那位恩人。 “婠漓”服了“风烆”带回的灵草,又泡在灵气充裕的池水中,倒是舒缓了不少。她深知不可在此久留,因为日间发生之事,令她感觉到了危机。 她救的那名小小少年,气质脱俗,绝非普通仙者,再加上那些神侍们都称呼他为“殿下”,虽然九天之上六族云集,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一个池子能捞出俩,但这一位,明显不是那些只懂争权逐利之辈。 若是放在以往,救了这样一位殿下,即便他们并不贪图救命之恩,对幽海亦是有利无害。但如今他们是偷渡上来的,此时出这样的风头,并不算什么好事,不如赶在意外来临之前,先行离开。 道理两人都懂,但“婠漓”此时真的不宜挪动,一路登山以来,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条登天之路如此艰难,半路上“风烆”想要打退堂鼓,他身为男人尚无力周全自身,更何况“婠漓”一介女子,再加上产后不久未及好好调养,海眼入体不住地吞噬着她的生机,几重打击之下令她愈发憔悴,但看着她那一双因信念而点燃的双眸,“风烆”又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 “你不必担心我,我调息一刻,咱们就出发。”“婠漓”强撑道。 “风烆”委实担心她的身体,劝阻道:“日间我去寻觅灵草,见这山间生有许多精怪,甚而还有法力高强的灵兽,若是不甚对上,你我皆非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此时夜黑风高,危机更重,你安心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如何?” “婠漓”在心中权衡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急问道:“你说这山中多精怪灵兽,那你可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风烆”没料到她竟然心细至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掩在广袖中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三根利爪曾快准狠地落在那里,霎时间血肉横飞,痛不可当。 那是一头看守灵草的白兕,虽未化形,道行却颇深,也是,处于此等洞天福地,生来便比他们这些陆上的水族要得天独厚。被它盯上时,“风烆”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血色婚礼的那一夜。 那一夜,他万般侥幸,从冥海派来的那名寅鲛将军的刀下活命,但被他那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过来之时,他心中的恐惧无以复加,成为了之后盘桓于他的每一个夜晚的梦魇。 昨日,那头白兕也是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若非仇恨撑住了他的胆量,令他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大概那一爪落下的,便是他的心口了。 见他神情恍惚,“婠漓”追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伤在哪里?!” “风烆”收回思绪,勉强笑道:“并无此事。你忘了么,我族以风为名,便是说身姿轻盈,如流风拂雪,哪里会被什么精怪所伤。” “婠漓”不相信,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风烆”垂下了头:“你忘了么,以往化鹏翱翔天际,你何时比得过我了?次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给我看看,究竟伤在哪儿了!”“婠漓”气极,径直在扒他的衣服。 “慢着!慢着!”“风烆”无奈大叫,心道她还是这个样子,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若是被她扒光了沾点便宜便罢了,可若真被她发现了伤口,定要做出什么不计后果之事了,于是不得不使出撒手锏:“男女授受不亲!你已是有夫之妇,对我动手动脚不好吧?!!!” “婠漓”闻言愣住了,抓着他的衣襟的手慢慢松开,却又霎时抓紧,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风烆”终于发现,她的手正在微微痉挛。 “不好!”“风烆”后悔不迭,深觉自己方才口不择言,将药下猛了。 大概在“婠漓”的心中,提起谁都无碍,唯独“井旷”,那个深深背叛了她的丈夫,是她刻骨铭心,永不可触及的痛。 “婠漓,对不住,我……”作为与她共同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风烆”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咔哒”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浸于往事的二人,也令他们从那窒息一般的氛围中解脱了开来。 偷听必定会泄露踪迹,这是久经考验的真理,话本子诚不欺我。 两人的目光同时射向一处,望着那个手足无措的不速之客。 第232章 不报恩便要遭雷劈 “什么人?!”“风烆”喝道,离弦之箭一般的身形弹出,扑向那个想要逃跑的身影。 应羿虽然机灵,却没什么城府,见状转身便跑,不过跑了两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风烆”却因为收力不及而趔趄一下,幸亏他反应快稳住了身形,却再也顾不上遮掩腕上的伤口了。 “婠漓”将这一幕看得清楚,但有外人在,她不便就此论事,只得先压下了。 不过,等看清那个不速之客的真面目,“婠漓”和“风烆”皆惊呼一声:“是你!” 应羿这才确定自没有找错人,毕竟日间惊鸿一瞥,他只对救她的女子有些许印象,而眼前这个同样散发着海洋味道的男子,他是一点都不熟。 此时他欣喜若狂,兴奋之情洋溢在眼中,遮都遮不住。于是,他撇开了身旁的“风烆”,冲“婠漓”走去,面上的笑容憨态可掬。 “风烆”可不像女子一般容易被这种可爱的小娃娃迷惑,仍旧对他保持着戒心,见状连忙拦住他:“你是谁家公子?如此深夜,你家尊长怎的放你在外边游逛??” 应羿本不想理会他,且他尤其不喜有人将他视作稚儿一般对待,小小少年硬装成熟是他们这个年纪的通病,所以愈发对“风烆”没有好感。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的男子,他也有些许疑惑。不过方才他们二人的交谈他都听到了,仿佛他们俩虽然关系亲近,却并非血亲,否则便不会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 哦对了,别以为他年不过百岁便什么都不懂。天后娘娘喜好人间热闹,搜集了许多话本子藏在水榭中赏玩,虽然她只会独享,从不再自己与两位兄长面前翻看或是谈论,但他好奇的,从来都会想法设法一睹为快。 ——可见这凡界的话本子“荼毒”了多少神仙,连天后都被其牢牢吸引,这便难怪日后的羲华会与她如此亲近,毕竟志趣相投么,若非有嫡母庶子的名分在,她们俩或许也能成为如紫光圣母一般的忘年交呢—— 只是应羿为人不拘小节,总觉得天地广大自己应当有一番大作为,这种风花雪月的故事没能吸引他,便只当热闹看看,没走过心,可其中的一些新鲜的词汇他专程找古籍查了,大致明白是什么意思。 所以,据他揣度,这两人不是血亲,亦不是眷侣,至于究竟是什么呢?他便不明白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是复仇的同盟,并且成功地将他拉下了水。 幸好他对他俩的关系不感兴趣,于是便忽略了“风烆”,径直对“婠漓”笑道:“姐姐,是我,你还记得吗?” “婠漓”上下打量一番,从他的衣着佩饰上实在猜不出他的身份,倒不是她久居幽海不识得天上的权贵,只是天后不喜奢华,应羿跟在她身边,神侍们自然会给他往含蓄低调了妆扮。 于是她只能含混道:“自然,小殿下日间溺了水,正该好好歇息,漏夜前来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此么?” 应羿闻言一愣,心道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专程过来寻她报恩的。也是,他们这些久居海洋的,大概不明白天上的规矩,有恩必报才符合神族的作风,他在天后那里不提,不代表他便会将此事略过了。 她问自己遗失了东西,难道这是他们引入正题之前的寒暄么?不过遗失东西的可不是自己,应该是她吧,他摸了摸袖中的那枚玉扣,忖度着贸然送还显得不大有诚意,待他命织女们献了天锦,重新将其镶嵌点缀,方是他报恩的一个心意。 于是,他便将玉扣向袖中又揣了揣,更没注意到一旁的那个男子,腰带上空出了老大一块儿。 应羿遂摇头道:“本殿此时过来,是专程来向姐姐报恩的。” “报恩?”“婠漓”始料未及:“殿下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在她看来,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她身负血海深仇,当时若是救他要将自己搭进去,势必要权衡再权衡。可不过是救个溺水的人,真是小事,她从未想着要他还报。 应羿却一本正经道:“我们天族的传统,有恩必报,不报则罔而为神,会遭三界唾弃,要上天刑台遭劈雷霆。你们救我一次,总不想本殿沦落如此吧?” “婠漓”:“……”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过了? “风烆”:“……”过了,太过了。 好像我们做了个伪神一般,活了近千年,连天刑台的影子都没摸着过。 “婠漓”迟疑道:“既如此,要报,便报吧。” 应羿眼神明亮,在心里洋洋得意:“果然是两只没见过世面的精怪,我一搬出天刑台,果然便将他们唬住了。” 面上他却强忍住了,道:“本殿名为应羿,既然你是本殿的恩人,准许你直呼便是。”他如此对“婠漓”道,却转而面向“风烆”:“礼不可废,你依旧要尊称本殿殿下,若有异议,此时便言明。” 被如此区别对待,“婠漓”和“风烆”皆哭笑不得,见他说得理所当然,又不好反驳,便一个说了声“好”,一个应了声“是”,就这么含混过去了。 也是他俩久居海洋,从未上过九天,竟不曾听说过天帝陛下的诸位神子的“威名”,连自己遇到了贵人也一无所知,这时更加没有想到,便是日间那小小的举手之劳,为他们后来的复仇之路带来了怎样的转机。 与人相交,互通名姓乃为礼貌。于是他们二人施礼道:“在下水族婠漓!” “在下水族风烆!” 绝口不提幽冥二海之事。 好了,客套已毕,尤其是应羿足足过了一把大人瘾,心满意足,见应羿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要如何报恩之事,“婠漓”和“风烆”却觉得云里雾里,不知情形怎么变至如此了。 三人大眼瞪小眼,在一处山洞内站了这许久,不知道后面该聊些什么了。 其实应羿也不知道,他所谓的那套“不报恩便要遭雷劈”的理论不过是小孩儿故意装样,他也不曾见过天刑台,只觉得说出来有气势,壮了他的声威罢了。可他哪里知道,天刑台是多少触了天道的神仙的陨落之地,那里阴寒肃杀,绝不是个开玩笑的好选择。 至于真要报恩,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报,报到何等程度才算。 本来么,若他将今日的遭遇向天后坦陈,该谢的该还的,天后自然会为他打点妥当,可他唯恐被责备故意隐瞒了自己溺水一事,如今这恩人更是无处可提及的了。 让他仔细想想,这个恩当如何报呢。 应羿眨着眼睛,思绪如同脱缰的天马,一瞬便看不到影儿了。 ——既然是得道的水族精怪,给他们些灵药法器,有助于修行?哎不行,这些他也囊中羞涩,要给的话,得去向天后娘娘讨,这事儿不就露馅了。 ——带他们回神宫任个要职,一步登天荣耀万丈,在一众修士中遥遥领先,起跑便赢在了终点线上?也不行,他还没这个面子可向父帝引荐,帮他们走这个后门。 ——天后娘娘推崇的那些凡界话本中,报恩都是怎么报的来着?啊,好像是以身相许。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眼前这位虽然长得漂亮,可年纪上大约可以做自己的妈了,要以此报恩,不……应羿打了寒战,他可受不住! …… ………… ……………… 想了又想,天都快亮了。他还没摸到个头绪,“婠漓”和“风烆”陪他站着,用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彼此都有些无奈。 叮! 应羿忽得眼前一亮,对他俩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心愿,只要本殿能力之及,可帮你们达成,权当报恩了。” 心愿?“婠漓”和“风烆”对视一眼,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令他们向复仇之路更近一步。 看着两人骤然惊喜的眼神,应羿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这回真是上道了。 第233章 天黑别出门 思量再三,“婠漓”和“风烆”并未将心愿吐露出来。 应羿一直满心期待地等着,谁知这俩人竟然沉默了,神色也由喜转忧,那样子,真像是被雷劈了。 应羿虽然一向心思玲珑,可此时到底年幼,不复日后的愤世嫉俗。见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自行揣度,以为他们是羞于启齿。 于是,神子小殿下拍着胸脯夸下了海口:“不必客气,有要求尽管提,包在本殿身上。” “婠漓”无奈看了“风烆一眼,道:“如此……我便直言了——我等来自下界,对神宫仰慕已久,恳请殿下将我们二人留在身边,免除修行雷劫之苦。” 应羿先满口应下,忽得又觉得为难,他身边的侍从有定数,且有专人管理,他若贸然收了两个人在身边,决计瞒不过身边的神侍长。 神侍长知道了,天后娘娘焉有不知之理? 但承诺既已许下,含着泪也得将其践行。应羿便撇开杂念,大摇大摆带着二人回了宫。 为保万全,“风烆”将混元珠用在了他与“婠漓”身上,此番不为遮掩行踪,只是掩盖他们身上,属于神族的气息。 在瑶池的众神官神侍看来,应羿殿下带回的不过是两只水妖。 他一向如此,喜欢捡一些猫猫狗狗的回来,在神宫时便是如此,有一次还硬将二郎显圣真君的啸天神犬牵了回来,神犬被他下了禁言咒,求救无门,在自己殿中养了两三日,后来是被二郎神亲自上门来讨,他母妃才知道他干了怎样的好事,气恼得一贯的端庄人设都崩了,等二郎神带着自家宠物一走,命人寻了把孔雀毛胆子过来,当着他殿中众人的面,将应羿抽了个上蹿下跳、屁股开花。 至于应羿后来有没有悔改,看看他殿中乃至瑶池中的这些神侍的反应,便可见一斑了。 总之,只要这位小殿下不追猫撵狗,他捡两只看着老实本分,人畜无害的水族回来,大家不用看他作妖,都乐得清净,自然没人揭破。 就这样在他的殿中待了两三日,“婠漓”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二人便开始满怀期待。 此时,“婠漓”二人已然从那些神侍口中得知了这位殿下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天帝的亲子,地位远超于六族中的那些公主少主之流,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神族第一贵胄。 “婠漓”惊喜莫名,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不过举手之劳发了一次善心,便救到了她所求的捷径。 可惜,她高兴得还是过早了些。 本以为跟着应羿,很快便能随他回到神宫,迟早有机会可以面见天帝,一陈幽海之冤。谁知又过了数日,天后一行竟然丝毫没有离开瑶池的意思,他们日日在此蹉跎时光,心急若焚。 偏偏应羿这位神子殿下缠人的很,他难得有个下界来的玩伴,简直如好奇宝宝一般,整日对着他们问东问西,尤其是对人间的风物十分向往,不过他所了解的,大多是从话本子中看来的,问来问去也脱不开那些。 大概在他心中,下界便等于人间。但凡不是住在天上的,一定对人族那些事儿了如指掌。 “婠漓”暗暗叫苦,若非此次幽海血难,她根本连水晶宫的门都极少踏出,更别说去人间闲逛消遣了。 好在还有“风烆”,别看他自幼在幽海长大,一直陪伴在“婠漓”身旁,竟不知他何时多出了这许多的人间经历,说是人界通他远远不及,但忽悠忽悠这从没出过门的小神子倒是绰绰有余。 “风烆”把小殿下哄得一愣一愣的,自己倒是十分享受,脸上总挂着谜一般的笑,反而倾倒了许多仙娥姐姐。 天后娘娘倒也沉得住气,“婠漓”不相信这应羿的殿中没有她的“耳目”,不知是对他们太过放心,亦或是太过不放心要多行观察,总之她除了这殿中来往的神侍们,其他一个生面孔都没有遇到。 直到几日后,她撞破了一桩“好事”。 她住惯了海洋,如今骤然离水十分不适应,但在人家地盘上,不好所求过甚,便趁着入夜大家都安寝,瑶池中万籁俱静之时悄悄潜入偏殿的池子中泡泡,感受一下嬉水的快乐。 念及自己成过亲生过子,是有夫之妇,她连“风烆”都没叫,独自一人去的。 夜深人静,耳边终于没有了小朋友那喋喋不休的十万个为什么,“婠漓”泡在池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发尾在水中潋滟开来,泛着油润的光亮。 不得不说,这瑶池果然是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得不要钱一般地向她的灵台中溢,海眼侵蚀而导致的虚弱与无力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缓解,四肢百骸中流动着一股暖洋洋的力量,令她舒服得既想尖叫,又想就这样放松地睡过去。 这一遭泡了足足一个时辰,“婠漓”唯恐“风烆”担心,恋恋不舍地自水中起身,刚要伸个懒腰,忽然听到了一句情意缠绵的“你来啦”,惊得花容失色,径直又摔进了池中。 “啪嗒”的水声在这夜中分外清晰,池边树后的那两位也听到了,一个男声轻喝到:“什么人!” “婠漓”吓得大气不敢喘,捏诀将自己化成了一条锦鲤,躲在了一丛莲花之下。 树后的那分明是对野鸳鸯,“婠漓”瞪着一双水泡眼,透过箭一般矗立的荷梗向那里望去,见到了一袭仙娥常穿的宫妆白衣,一张姣好娇嫩的侧脸上浮现着羞涩的笑意,正对着面前的男子道:“小殿下歇的早,这个时辰早沉入梦乡了。这里无人行走,你放心嘛……” 尾音娇俏,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婠漓”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不是幻化出来的鱼身上没有手,她都要忍不住捋一捋了。 这倒挺新鲜的,她好奇心爆棚,恰好今日日间听“风烆”给应羿说了一段《西厢记》,如今看来,眼下情形,十分应景。 于是,她努力抬了抬头,偷眼向树后望去。 那位仙娥她是认得的,名唤“尺玉”,平素在殿中十分高冷。这神界规矩森严,虽不令禁儿女之情,但也不会有人大喇喇的便流露真情。饶是如此,这位尺玉仙子因为在一众仙娥中太过出挑,即便端着清冷不近人的架子,亦有许多神官神侍对她注目,却从未见过她对哪位有假过辞色的。 “婠漓”还以为她是清心寡欲的真仙子,一心向往更高一层的大道的。 可是如今真是令人跌破眼球,如今的仙子一改往日的淡漠,面色酡红,眼若春水,举止投足间风情款款,十足一副动了真情的模样。 “婠漓”是过来人,她清楚的知道,对一个人动了心究竟是何种姿态,就是这样眼里心里都是他,既想要见到他,又唯恐露出丝毫不好的一面,连笑容都是这样既甜蜜又忐忑的。 思量至此,“婠漓”愈发好奇了,这令她不惜夜半私会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可惜的是,那个男子不知是有心还是巧合,浓密的琼花玉叶将他的身影遮掩的严严实实,连侧颜都未露出一丝,只看到一只骨感的手,轻轻地抚在了尺玉仙娥的脸上。 “婠漓”自认见识浅薄,但妖气她还是认得出的,毕竟她现在假托的身份就是水妖,不过被混元珠压下了神力,刻意拟出的妖气清淡,只有若有若无的一丝痕迹。即便如此,初来的那日,她也因此遭受了许多讥讽,有些做作的仙娥甚至捂着鼻子嫌弃,挺伤人的。 可眼前这位,别说丝毫不遮掩,那浓郁的妖气几乎要呛到她那窄小的鼻孔中了。 夜黑风高,树下私会,且私会的还是只……“婠漓”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那只妖大抵是只孔雀。 不!不对,鲲鹏一族长居水中,虽可以化鹏翱翔天际,算是有翼一族的臣属,虽与凤族同属六族,皆是天族麾下,可到底要逊他们一筹。 而孔雀,在十数万年前曾与凤族争夺有翼族之主之位,惜败之后面上臣服,内里却多有不驯,在有翼族中并不算什么受欢迎的角色,还曾因过错一度被流放至大荒之地,先任凤君将其赦免后,孔雀一族一直形事低调,倒是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婠漓”忍不住鼓了鼓眼泡——锦鲤就是这点不好,没有眼睑连眨眼的动作都做不出——她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即便孔雀一族再怎么被贬谪,亦不该如此堕落,身具如此浓重的妖气。这感觉,怎么说呢,好像在什么时候遇到过。 她盯着玉树后的那只鸟妖看了一会儿,见他慢慢俯身,将嘴凑到了尺玉柔白的脖颈处,这令他的侧脸曝露了出来,邪魅的眼令人一见便心口突跳。 由此,她忽地想了过来,这不是……不是……!! 惊恐的回忆蓦地涌上心头,因为太过骇人,她本能地想要惊叫出声,却在只发出一个音节后猛地反应过来,想用手捂住嘴,可是那短小的鱼鳍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徒劳地将整条鱼身都沉入了水中。 可这无疑发出了更大的声音。 树后缠绵的二人皆被惊动,那只鸟妖的目光闪电一般地射了过来。 第234章 童年阴影 巨大的恐惧令“婠漓”惊慌莫名,她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水面上涟漪阵阵。 尤其是那只鸟妖方才的动作令她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竟然是……是她童年的那个噩梦。 至于她幼时经历了什么,此处不必赘述了,简单来说便是她初次化鹏时曾忘乎所以,在天空恣意翱翔时被一只大鸟当做猎物擒回了巢中,三日后才被幽海水君率众救了回来,那一次她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精神的折磨令她在其后的数十年中夜夜梦魇,也就是那时,“风烆”为了帮她,特意去学了疗愈之术。 后来她便牢牢记住,那只恶鸟的名字叫做——大!风! 如今已经过了七八百年,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从容面对那一记童年噩梦,但如今再次遇到,她才惊觉其中的恐惧已深入骨髓,令她不由自主间大失分寸,惊动了那噩梦的主人。 而那只大风明显已经知道自己的好事被人撞破了,他一只不入流的禽族,胆敢潜入瑶池这等神族禁地自然不是简单为了美色,而是怀着更深的目的。 尺玉,不过是被他迷惑的一个工具而已。可笑她付出了满腔真情,为了她眼中的情郎不惧理法与安危,最好的下场却不过是被弃如敝屣而已。 那只大风撇开尺玉的手,一步步向莲池走来,黑衣在白玉砖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尺玉紧随在他身后,眼中除了短暂的惊惶之外,还有一种冷酷的决绝。 “婠漓”不敢再看了,她努力地摆动身体,将自己向更深的水底沉下去,但她还是慌了,忘了混元珠就在自己身上,只要施法催动,便能完美地隐藏自己。 “哗啦啦”伴随着水声,她被人一把扼住了脖子,从莲池中提了上来。 那只大风面目狰狞,虽然妖气缠身,法力却远超于她,她无力挣扎,出水的瞬间便化出了人形,被紧紧掐住了咽喉,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她痛苦万分,被迫大睁的眸中映出了对方冷峻不羁的面容,眉梢处一块小且浅淡的伤疤引起了她的注意。 刹那间,童年的阴影潮水般涌来,更加剧烈且无法摆脱的痛苦令她愈发惊惧,只死死地盯着他,口中呜咽出两个字——是!你! 不过,方才不曾看仔细,如今面对面,拜那块疤痕所赐,她认了出来,眼前这只大风,就是几百年前将她掳走,令她经受了此生第二恐怖的那几夜的那只凶恶的鸟妖! 那次的恐惧,仅次于幽海陵前,她所沉溺的到的无边噩梦。 几乎是同时,那只大风也认出了她,他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的眉角,在那块淡得几乎要看不出来的伤疤处来回摩擦。 他眼中的凶狠瞬间消散,一种夹杂着惊喜与感叹的眼神令一旁的尺玉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情绪。 被人撞破的惊惶被没由来的嫉妒所吞没,尺玉发誓,自己这是第一次在这个神秘的情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令她顿时危机丛生。毕竟,那是个美得如同海上银月一般的妖精,即便老的已经能做人家娘了,可就是手段高超,这么短短几日,她连小殿下的心都牢牢抓在了手里。 尺玉的心顿时冷硬如铁石,她看着情人眼中情绪涌动,抓住那只水妖的脖子的手已经慢慢在松开,怒火燃起了她的恶念。她冷笑一声,手中一抖,一柄锋利犹如雷霆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掌心,然后她等也不等的,径直将刃锋刺向了“婠漓”的心口。 那只大风眼神骤变,犀利的眼风比尺玉手中的霜刃都要慑人,他猛地松开了“婠漓”,任凭她跌落回水中,一手如爪猛地挥出,阻挡住锋刃的同时也将尺玉掀翻在地。 尺玉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株玉树上,剧痛迟了一刻才袭来。她肺腑受创,脊背仿佛断成了两截。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后,她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位也是个狠人,她丝毫不顾及唇角溢出的鲜血,控诉道:“止郎,你竟然为了她而伤我!” 大风,哦不,他有名有姓,唤做毕止,如同看一只敝屣一般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再不走,被人撞破了与我这只鸟妖混迹于此,你这仙子怕是要做到头了。” 尺玉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一番动静已经惊动了殿中值守的天兵巡卫,饶是此地偏僻,那些天兵过来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但她不甘心,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在哭闹和挽回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先是收起了匕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笑意:“止郎,你为我着想我十分感动。但眼下还需先处理了她,这不过是六殿下带回来的一只水妖,如今被她撞破了你我在此幽会,怕是不好,你快结果了她,以免留下后患!” 毕止听了她的话,丝毫不急,见池中的“婠漓”正拼了命地要逃离,唇边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又邪魅横生的笑:“噢?水妖?” “是啊,不过是只水妖。”可怜尺玉还未认清现实,她误解了自己这位神秘情郎的意思,娇声道:“不必担心那些巡卫,我去打发了他们。”说着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只药瓶,塞进了他的掌中:“这里是瑶池,死妖真身未免引人注目,这瓶中是化神丹,保管叫她形神俱灭,止郎务必处理干净哦。” 毕止不置可否,却反掌将丹瓶握在了手心。 尺玉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心中松了一口气,娇俏一笑,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衣饰,冲着巡卫的方向款款去了,还适时转身递来一个回眸,那眸中风情万种,却在瞥到池中的“婠漓”时骤然转为了得意与轻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了。 “婠漓”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身为鲲鹏,并非尺玉眼中那微不足道又卑贱如尘的小小水族,在水中逃脱的能力远超那个被情欲上脑的仙子所料,趁着他们调情的功夫,奋力向池底深处游去。 但毕止不会轻易放过她,更不会给她一丝逃脱的机会,他一面应付尺玉,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婠漓”在做无用功。且他这人内心十分阴暗,并没有一开始便阻死了她的逃亡之路,反而猎人戏耍玩弄猎物一般,先是放任她游弋,唇边勾着戏谑而又冷厉的笑。 “婠漓”越游越觉得周身冰冷,身侧亦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向下的道路愈来愈窄,她不得不放慢速度,惊奇地发现这深不见底的一池水,正在慢慢的冰封。 那声音便是细小的冰屑炸开时传来的,这瑶池四时分明,眼下并非隆冬,远不到池水结冰的季节,但这冰封的速度,远比正常要快了许多倍,不用猜便是人为。 因为冰封的速度越来越快,冰屑在不断地炸裂,但转瞬间便被新的冰层牢牢覆盖,这一过程在岸边的人听来也许并没有什么感触,但在池中人的耳中,无疑是大难临头的折磨。 “婠漓”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鲲鹏身为水族之王,控水之能亦是王者,可以她的力量,居然根本阻挡不了分毫。很快,那冰层便由下至上地封住了她身周,只给她留下了连腾挪转身都不足的空间,犹如被困入了一具冰棺一般。 池面上盛放的那些莲花皆成了冰雕,如同葬礼上哀悼的挽歌。 “婠漓”心中大惊,明白实力悬殊,这也难怪,幼年时她第一次遇到这只大风时,他便拥有强悍的实力,哪怕是在幽海精英的围捕之下都可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如今过了几乎一千年,法力修为更进层楼,绝非她这种娇养的公主殿下可及。 但奇怪的是,大风乃凤族旁裔,生来修的便是火系术法,怎么他此时施展起凝冰术来,亦是如此得心应手? 知道逃无可逃之后,“婠漓”反倒镇定起来。她清楚地知道,既然他手中有化神丹,要她的性命可谓易如反掌,却还要如此戏弄,怕不仅仅是为了他的恶趣味,一定另有目的。 难道是为了她的身份?几百年前的那次遭遇,他已知她是幽海的公主,难道是要以此做文章? 她这样想着,决定反客为主,调转身形,自己从莲池中一跃而起,娇柔的身躯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毕止以为她想逃,想也没想地径直挥手,池中未封冻的那片水域被一股磅礴的灵力托起,无数水滴交错相击,在空中迅速凝结成冰凌,相连成网,冲着她兜头而下。 “婠漓”早有准备,并未迎难而上,半空中灵活折身,向着毕止面前轻盈落下。 “叮叮咚咚!”落空的冰网坠落在地,冰粒四溅,发出了流珠泻玉一般动听的声音。 但这声音极度危险,无疑会引来更多的巡卫。 一直胜券在握的毕止终于有些动容,“婠漓”看着他那张越来越近的脸,还以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了。 谁知,毕止脸上的笑容再度闪现,不但预判了她的出招,还伸出了一只有力的臂膀抗住了她的剑锋,空着的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腰间一揽。 “婠漓”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束缚在了他的怀中,她不死心地挣扎两下,根本无济于事,顿时脸就垮了,一种无助的绝望涌现心头,这一刻,她心里想的居然是“也好,死在宿敌手中,总好过死在仇人手中。” 毕止低头望着她,眼中再度浮现出戏谑的笑意。 “你们在做什么!” 第235章 谁是贱人 听声音便知道是匆匆赶来的尺玉,她回来,“婠漓”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破灭了。 不会再有人来了,她将会再次被禁锢在这只疯狂的大风的鸟巢中,受尽折磨,然后死得悄无声息。 毕止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道:“对,不必妄想了,不会有人来救你。” 这一举动无疑更加激怒了尺玉,她怒气冲冲地奔过来,上手便想要拉开她。 “贱人!敢勾引我的止郎!” 尺玉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对区区一个水妖如此嫉妒,可能是因为她生得太美,令一向骄傲的她也黯然失色,又或者是她早便察觉到了她为之付出一切的情郎其实根本没有花多少心思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这个贱妖出现之后,他明显被她迷惑住了,那瓶化神丹仍好好地在他手中便是最好的证明。 谁能想到他们是旧相识呢,被嫉恨蒙蔽双眼的尺玉根本看不到“婠漓”眼中恳求的眼神。 但尺玉绝非就这样放弃的人,她强压下怒气,扭曲出一个体贴的笑,走近前问道:“止郎,是不是这卑贱的妖精太过难缠,竟使你延误至此。来,把她交给我处置吧,毕竟她知道的太多,会……唔!唔!” 毕止什么都没说,闪电般的出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就如同方才他对待“婠漓”那般。 “婠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琢磨不透他这是哪一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心道:好机会! 可毕止作为一个比她多了上千年的“老妖精、,一眼便洞悉了她的心思,看也不看的,径直在她身上施了个定身咒,以“婠漓”的修为,再活一辈子都解不开。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尺玉的脖子。那具尸身软软倒地时,脸上依旧凝固着不可置信,眼神却已经变得怨毒,“婠漓”看过去的时候,被吓了一个哆嗦。 毕止像挥去尘埃一般地随意甩了甩手,那瓶化神丹顺势被丢到了受害者的脸上,伴随着一颗暗黑色的丹药咕噜噜滚出,触碰到了尺玉口中沁出的鲜血,然后,可怕的事发生了。 “婠漓”别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消片刻,尺玉的尸身消失得干干净净,形神俱灭,只在白玉地砖上留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当”的一声坠地时,“婠漓”又被吓得全身一震。 “我不喜欢太啰嗦的人!还有,我也是妖。”毕止丢下这一句,搂过了“婠漓”的腰,背后展开了一对暗灰色的双翼,挟着自己的“战利品”,冲上了已经微微泛白的天际。 早在还未离水之时,“婠漓”悄悄拔下了一根发丝丢在了莲池中,入水便化作了一尾小小的游鱼,悄悄藏在了一片莲叶之下。 有句话说得好,太多的巧合便会合成必然,“婠漓”彻夜不归的这一晚,“风烆”也不在房内,至于他去做什么了,一直是个谜。 待他回来,还未收拾齐整,一惯赖床的应羿都破天荒的按时辰起了床,过来叩他的门。 “风烆”急忙施法将换下的一身行头隐匿起来,他只着中衣,将头发拨散,装着方从床上起身,连个涤尘诀都未来得及施展的样子,过来开了门。 他原以为是应羿小孩子心性,被昨日的故事勾的无法安寝,所以才特特早早起来,要来听他的“下回分解”。 谁知,打开门一看,登时被眼前的架势惊住了。 应羿身后跟着一眼望不头的天兵,明明是清一色的银盔白甲,却莫名给人一种黑云压城的紧迫之感。 “小殿下,这是何意?”到底是见过风浪,“风烆”很快便压下了心中波澜,从容发问。 “昨夜你可曾见过婠漓姐姐?”应羿一改往日的天真神情,肃穆得有些不衬年龄的违和。 “婠漓?入夜后便不曾了。她说日间酷热,有些乏,要早睡。”“风烆”老实道,然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婠漓不见了?” 应羿刚想点头,却被身后的一名卫长模样的天兵打断:“殿下,他们二人或是同谋,此时不宜多言,应速速觐见天后娘娘。” 应羿明显要包庇他们二人,可他人小演技不精,想遮掩却实在很拙劣,只能大声道:“什么同谋!婠漓她定然也是失踪了,绝非什么畏罪潜逃!尔等勿要擅作论断,否则天后娘娘面前,本殿要追究你们妄言之罪!” “风烆”立刻听懂了关键,心中“咯噔”一跳——婠漓不但失踪了,还牵扯了什么事……或者是什么人?! 难道与冥海水君与“井旷”有关?毕竟昆仑相距神宫仅咫尺之遥,他们本以为是灯下黑,但若是不幸走漏了风声…… 倘若落入前者手中,“婠漓”她定然凶多吉少,可若落入那个伪君子鼓掌,她怕是会生不如死了。 “风烆”急了,顾不得自己已被划作了作奸犯科的同伙一流,对应羿道:“殿下,救救婠漓!不管她牵扯入何事,只要救她回来,在下可以身代偿她之罪!” 天兵卫长叱喝道:“休得胡言!” 此时应羿不再有立场袒护他,只得道:“本殿明白。无论真相如何,还是先找回她为上。你与我去觐见天后,一切内情,俱要如实道来。”然后又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一定帮你!” “风烆”也没想逃避,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时机,可以向天后通陈他们的来意,且若“婠漓”当真落入冥海手中,大概只有天后出面,才可救她于水火。 “是!”他亦向应羿眨了眨眼睛:“多谢殿下!” 待来到了缱绻水榭,隔着珠帘见到了端坐的天后娘娘,“风烆”才知道,这次“婠漓”是惹上了多大的事儿。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天后娘娘竟是个异常温和之人,丝毫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倒是颠覆了他对这些天族的认知。 “屿都,你说你昨夜见过尺玉,她告诉你发现了六殿下的水妖朋友与人私会。那为何你们要枉顾自己的职责,令她一人前去实施神宫法度?此举于理不合。” 名叫“屿都”的天兵卫长早想好了说辞,从容不迫道:“天后娘娘容禀,非是属下怠职,实是尺玉仙子说怕打草惊蛇,况且大队天兵出马会惊扰殿下。她只道让属下稍待一刻再去拿人。属下也是为大局着想,请娘娘明查!” 他倒是聪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实际上,昨夜闻声而来时,尺玉莫名出现,告知了他这番话。职责在身,他本应不予理会,但尺玉一向高傲,却在他面前温言软语,这无疑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之心。要知道,尺玉仙子出身不凡,品貌又如此令人神往,一向对他们这些天兵不理不睬,如今却对他另眼相看,怎能不令他心生绮念,觉得自己有了一亲芳泽的机会呢? 这个面子他不但不能不给,还要以此赚得一个人情。 但待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后,玉树林中竟传来了异常之声,仿佛乱珠坠地,铿锵有声,然后便是男子的低语与尺玉的惊呼,有脑子的人怎么都该明白事出非常了。可等他率兵冲进去时,那里已殊无人迹,唯有一只药瓶在地面上打转,象征着他方才不是幻听。 屿都命人呈上了药瓶,天后本想亲自验看,却被一旁的神侍阻止了:“娘娘当心,这瓶中曾放过化神丹。” 天后闻言一震,一向平和的眼神中渐渐带上了怒意。 她震怒的并非是她不理世事,不知化神丹为何物,恰恰相反,邛及山世代培植邛及花,她这一族皆为不世出的药理丹方圣手,化神丹这种阴邪偏门之物除了邛及山中的药丹阁中有过记载,其余之处,怕是极其难得一见呢。 但尺玉却是跟着她从邛及山出来的,曾经是她的贴身神侍,因为信得过,才将她派去了照料应羿。 她震怒的是自己平素太过优容,竟纵得尺玉带了这等邪药出来。 罢了,此事暂且不追究,先顾眼前要紧。 天后恢复了神色,问屿都:“你既未亲眼所见,怎知是尺玉遭那水妖暗害?她们双双失踪,是非对错,仅凭这化神丹瓶,不足为证。” 屿都闻言一怔,猛然发现自己的确先入为主,是他心中对妖族的偏见令他心生偏颇,事实上,他并无实据支撑自己的指证。 天后料他已知错,并不欲咄咄逼人,只道:“此事关键,在于你所听到的男子身上。传我之命,封锁昆仑,遍查事发之处,上天入地,也要将擅闯瑶池之人擒获!” 屿都明白这是给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立刻躬身应是,带人去执行天后之令了。 而待此处再无旁人后,天后才问一旁一直沉默无言的“风烆”:“你与那位婠漓姑娘并非水妖,对否?撤下你的伪装吧,说说你们到此的因由。” 第236章 六族皆有其职 “风烆”惊讶于天后的敏锐,但既然机会来了,自然要牢牢把握。他依言照做,解除了混元珠对自己的伪装。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应羿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视作小隐秘的妖族朋友摇身一变,成为了带着纯正神族气息的陌生人。 “鲲鹏……”天后亦是沉吟,如果说先前那只名叫婠漓的水妖有私通暗害神宫仙子之嫌,如今他们的真实身份揭露出来,倒是显得贵为六族之一假托妖身潜入昆仑是更别有居心了。 而且,鲲鹏身为水族之首,潜入瑶池只是为了私会个妖族,为此还不惜杀人灭口,将事态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风烆”通透无比,立刻明白了天后此番沉吟为何,立刻下跪陈情,请求天后屏退左右。 念及应羿年纪尚幼,不应过多牵涉权谋之事,天后本欲命他一并退下,但他却执拗非常,大概是觉得自己被诓骗了心中愤愤,宁可忤逆天后意旨,也要耿着脖子留在殿中,口中还老成道:“这水妖……这鲲鹏是孩儿招惹来的,倘若真害了尺玉姐姐,孩儿难以独善其身,娘娘便恩准孩儿一道听一听,也好决断。” 天后知道这孩子执拗,且经过这几天观察,知道他曾当真是将这二人作为朋友,对他此时的心情算是感同身受,便默许了。 于是,“风烆”得以完完全全的,一字不漏地将幽海血难的始末送入了该听之人的耳中,既没有趁机添枝加叶,又没有夸大其词,只是隐去了阿霂的存在。 将这一切说完,他一直悬在咽喉处的心终于缓缓落地,满身的疲惫透体而出。 奇怪的是,帘幕后的天后竟然沉默无声,一旁站着的应羿竟然也一声不发,若不是看到他脸上的激愤,“风烆”险些以为,自己与“婠漓”冒着如此性命的危险所做的一切尽皆徒劳。 ——应羿不是不想说话,他小小年纪控制不住情绪,早便义愤填膺地想拍案而起了,奈何天后早有准备,令人给他施了定身咒。 不能动不能言,只留了耳朵和脑子。 而在天后看来,此事的确太过耸人听闻,她如此稳得住,不过是她不知该如何表态。 说起来,三界本该天帝与天后共治,所谓天地共主,帝座之上二人临朝之景屡见不鲜。但也不是哪一任天后都会行驶此权利,就譬如她吧,因为不喜俗事,一心只扑在灵花异草之上,嫁来神宫几近一千年了,六族议事的凌霄殿她连踏足都未曾踏足过。 但这不代表她会视滔滔血海于无物。 “你所言之事,我会向天帝陛下陈情。但尺玉与婠漓之事尚有疑点,委屈你暂待房中,非有实据不得出。”天后对“风烆”道,后者倒也知趣,知道此事急不得,唯独担心“婠漓”,但此情此景之下他也不能多言什么,只得俯首行礼,在天兵的“陪侍”之下回了房。 天后亲自解除了应羿的定身咒,待口中僵直的舌头方一能动,应羿便再也忍受不住,连珠炮般地向天后发问。 “娘娘!游……不对!幼……那个什么海来着的血案您真的不管?那般多的杀孽就白白放过,孩儿不服!”应羿梗着脖子道。 要是他没长这张包子脸就好了,义愤之情便能更真诚些,可是这样莫名多了许多喜感,幸好这殿中没有旁人,否则,非得嗤笑他出声不可。 小小年纪妄论政事,天后也没对他着恼,只对他招了招手:“来!” 应羿脸上顿时明媚起来,他跑过去撞开珠帘,一下子伏在了她的膝头之上,看这熟稔程度,平素没少这般撒娇。 天后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心道手感真好,她亲生的两位神子便很少如此亲昵,她常以为憾,不过有这个小人儿在,倒是激起了她许多为人母的保护之欲。 “我知道你同情幽海的遭遇……” 应羿暗暗记下——原来是幽海啊。 “但你可知,六族皆有其职,伏羲氏司三界之灵,轩辕氏掌四时之序,神农氏辖植属木源,凤族遨游九天,鲲鹏潜于深海,麒麟驯服走兽。而天族呢,你觉得是什么令我们站在了六族之顶,高踞帝座,令六族向天帝陛下俯首之时,不敢生出贰心,不敢叛逆犯上?” 应羿还小,又从未向往过那天帝之位,这些他从未想过,也从未加以思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后也没等着他的回答,摸了摸他的头道:“对于帝座上的那位而言,六族各安其职便是他最大的职责。只要水源不生大乱,三界九成水族可安天命,至于剩下的那一成是否要为之牺牲,非神宫可堪插手之事。” 应羿似懂非懂,但他对“风烆”和“婠漓”的好感先入为主,方才那被诓骗的怒意早被他们的悲惨遭遇所彻底消融,自然是站在他们那处的。 “娘娘,孩儿不懂!孩儿只是觉得,那冥海失了海眼,应是那冥海水君倒行逆施,被天道所惩,合该他们冥海受难,他却牺牲了旁人,岂非是无德无义之举?父帝若为了六族有序而包庇他们,如何向死去的万万幽海水族交代?” 天后的手一顿,心中无奈——这孩子,虽然心怀正义,可这言辞太过犀利了些,若被有心人知道他这般议论天帝,即便他身为神子,亦难逃责难。 “罢了,今日我便与你细讲一讲这其中的利害。幽海之难事涉亿万水族,看起来血债滔天,但实际上……” 天后娓娓道来,应羿虽然只听进去了大半,却也有了计较,乖顺地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 “嗯。乖!”天后很近人情道:“你既与风烆相熟,便准你前去探望,但他们身上的嫌疑尚未洗清,你莫要太过偏袒,以免遭人议论。” “是!孩儿记下了。” 应羿退下之后,这瑶池的神侍长,亦是天后最心腹的神侍尺素端着一方昆山玉盘进来,其中用瑶池水中养着数朵折枝莲,她小心翼翼地端放在了天后的案头。 天后见到那一盘盛放的莲花,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陪伴了她数千年之久,情同姐妹之人。 尺素此举乃是试探,根源在于尺玉。 尺玉是她唯一的妹妹的女儿,她们姐妹昔年同为天后的侍女,只可惜妹妹因护主而韶华早逝,只留下这个孤女在她身边长大。 过往之事已散入尘埃,即便她的妹妹是为天后而死,可为主尽忠乃是本分,她从未敢替妹妹居功。但天后仁慈,素来对她与尺玉多加照拂,她感怀在心,对天后一向忠心不二。 但如今,她唯一的亲人生死未卜,尺玉若生,也定然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且多耽搁一分便愈危险一分。却因化神丹之故,天后的心意似乎已经对那只鲲鹏有所倾斜。她心急如焚,为救尺玉,不惜以折枝莲花试探天后的心意。 天后爱莲,却从不欲采折以亵玩,神宫上下尽人皆知。 如今尺素此举,无疑是极大的僭越与不恭,这么说吧,若是换了旁人,即便仁善如天后,亦不会轻饶。 但眼下胆敢如此冒犯之人是尺素,念及旧情,天后本不想过于苛责。 谁知尺素步步紧逼,跪地道:“奴婢知道娘娘爱莲,特意去事发之处的莲池查看,见这些莲花都有所损伤,忧心它们不得长久,擅自做主将其采下,惹得娘娘不悦,是奴婢之过。” 天后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抚摸着一朵朵莲花。 尺素察言观色,咬牙心一横道:“娘娘垂怜这些花草,也请垂怜奴婢一腔爱幼之心吧。” 句句不提尺玉,却句句都在提尺玉。 天后终于有所反应,她幽幽道:“即便是我,也无法令落花返还枝头。这世间之事,哪怕身为神只,亦有很多都无能为力。但有些事,哪怕你不说,我亦会尽力。” 尺素听完,半是惶恐半是感激,连忙叩首,口中连连称罪。 “至于化神丹之事,我就当从未知晓。若能寻回尺玉,你便带她回邛及山吧。” 尺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将头重重叩在地上,痛陈自己的忠诚,祈求天后收回成命。 天后一向心软,以往手下人这般痛哭流涕,她早就开恩应允了。但此番尺素公然挑战了她的底线,她无心包容。 但尺素就是吃定了她会妥协,还欲说什么。天后只觉得心累,不再多言,挥手命她退下。 尺素只好闭嘴,擦干眼泪起身,视线回转时一片晦暗,隐约有火光跳动。 这下耳根终于清净了,天后以手支颐思索了片刻,以法力捏了一只小小的蜻蜓,放飞至空中。 迎着日光,灵光汇聚而成的两对透明的膜翅上焕出虹彩,蜻蜓折身在她的指尖绕过一个半圆,飞出殿阁,须臾便不见了。 与此同时,天帝的案头一点灵光乍现,虹光一般的蜻蜓轻灵地拢翅落下,停在一杆玉笔的顶端。 天帝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温柔地笑了笑,向蜻蜓伸出了手。 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蜻蜓飞起落于他的掌心,纤细的触须轻轻震颤,化作虚无,一张同样由虹光凝成的书简缓缓展开。 传书已至,天帝一目十行看完,视线留在落款处的一处小字上。 那里只有一个小字,是个古篆的“妻”字。 这是天帝与天后之间的约定,二人分离时常以此寄书,算是个小情趣。 天帝唇角勾了勾,却很快又被他压下,眉头微蹙。一旁的神侍见状,凑趣道:“天后娘娘可是给陛下出了什么难题?” 天帝头痛般地抚了抚额:“倒真是难题。” 与此同时,昆仑半腰,一片雾霭茫茫间,绝壁飞鸟难渡。 “婠漓”悠悠醒来,只觉得脖颈处疼得如同火烙一般。 第237章 是福不是祸 “你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角落而来。 这偌大幽深的山洞之中只有那里有一片红彤彤的火光,“婠漓”抬起头看过去,从火光之旁勉强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声音便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晕倒前的一切犹历历在目,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顿时觉得寒意彻骨。 “你们鲲鹏一族长年居于海底,应该不惧冷。”毕止一面将一根枯枝从中折断投入火堆,一面对她道。 “婠漓”不想解释,她没想到这昆仑雪山的严寒居然更甚于千丈海底,先前冒险登峰时她便已经领教过了,如今被挟到这四面漏风的破地方,仅靠一个连这洞壁都无法完全照亮的火堆取暖,她真怀疑,自己方才是活生生被冻醒的。 至于那个可恶的歹徒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不惧冷,又假惺惺地让她靠过来些,暖暖身子。婠漓心中冷笑,想运转灵力来升高体温。 然后她便发现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被封了,她暗中试了又试,灵台始终牢牢闭锁,灵力淤积经脉无法冲破关窍,她丧失了生而为神的本能。 换言之,此时的她与凡人无异。 这又是要唱哪一出!他与她的修为本事高下立现,委实不必多此一举。 不过,此时“婠漓”基本可以确定,这只大风对她并无杀心,否则,方才在瑶池,被化神丹形神俱灭的人便是她了。 想起尺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自己眼前,那感觉不言而喻。 神族无来世,三界之中,除了那些还记得她的人,她的痕迹已杳然如尘沙了。 这是何等的狠绝,分明片刻前他们还是一对眷侣,缠绵悱恻亲密无间,就因为被自己撞破了,他便要痛下杀手? 他痛下杀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才对吧? 一念至此,“婠漓”对那片火光和黑影生出了浓浓的惧意,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直至后背抵着粗粝的岩壁,她才觉得好受了一点。 要怎么逃出去呢?趁着毕止对自己还没下杀心,她得寻机自救。 这里是哪里?她暗暗地转动眼睛打量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和黑压压的洞壁,她并无丝毫头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非北地,大风喜好在万年古木上筑巢,虽然一样的森冷,但绝不是同一处。 幼年时的那次遭遇因为过于惊骇,记忆中的许多细节都模糊了,但她对毕止的巢穴却记忆犹新。 因为火克木,所以印象之中,他的巢穴阴冷晦暗,除了偶尔射进来的日光,既幽深又湿寒,那种氛围无疑加重了她的恐惧,令她一度对幽暗之地恐惧入骨,后来许多年都必须在满室光亮中才可入眠。 她正拧眉思索,因为枯竭的灵力无力支撑灵活的大脑,她的反应较寻常慢了不少。待一个浓重的影子将她面前的火光完全掩盖时,她才骤然发现,毕止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幽深的眸子在一片晦暗中如同两泓深潭,盯着她时令她如芒在背。 “你……你要做什么?!”“婠漓”开始后悔自己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令她退无可退。 毕止不答,只递给她一只石碗,里边是一碗散发着清冽的苦意的热汤,浸润在汤中的调羹也是石头琢磨的,边缘线条粗糙,看着就令人觉得会被划破唇颚。 “喝了这个,你会感觉好些。”见她不接,他生硬地将碗推到她的手中,因为动作粗鲁激烈,汤面荡漾,有一片水花几乎要泼洒出碗边。 “婠漓”本能地想用控水术,但她忘记了自己灵力被封,一切皆为徒劳。 毕止见状,施法止住了汤的动荡,然后不再开口,亦没有离去的意思,就那么沉默地盯着她。 “婠漓”关于这种眼神的记忆被唤醒,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再继续抗拒会是怎样的后果,虽然心中恼怒,到底识清了时务,顺从地用调羹一勺一勺地讲汤倒入自己的喉咙里。 喝进嘴里的味道与闻起来大致相同,虽然清香微苦,却隐约有一种腥气,缠绕在唇齿间,既难受,又说不出。 “这是昆仑雪莲,被神界灵力灌溉蕴养,有益气安神之效。”毕止的嗓音低沉,慢慢说出这些时,居然有一种莫名的浑厚温润之感。 昆仑雪莲的确药力惊人,方才下腹,她便感觉到一股清冷契合灵力涌向四肢百骸,脖颈处的痛都缓解了许多。 而且,方才端来的是一碗沸腾的热汤,她喝在嘴里时,温度竟然刚刚好——是他用法力给汤降了温。 “婠漓”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就如同幼年时那次,她意外被他掳了来,却并未真对她怎么样,不打不骂,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连睡觉,都给她用最蓬松柔软的干草铺在了身下。 所谓折磨,不过是她一直愤愤之下的扭曲记忆。事实上,她在他的巢中三日,遇到他时因为惊慌过度而摔落在地的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其后的种种伤痕,不过是她慌不择路逃跑时,在封印上撞破的鼻子,和从树冠上摔进枝杈时的擦伤。 当年只顾着惊惧了,如今细细品来,他对她并无恶意,不但超越了一个劫匪的品格,甚至比一般的侍从做得还要入微。 经历了这么多,族破家亡,挚爱背叛,她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娇纵任性的小公主了,渐渐学会了揣摩别人的心思,还有不择手段……保全自己的本领。 于是,她努力勾起唇角,将石碗递还给他时,说了一声“谢谢!” 这一声出口,声音腻得连“婠漓”自己都觉得恶心了。 因为背对着惟一的光源,毕止的神情被黑暗晕染得模糊不清,但她敢发誓,他方才一定是笑了的。 气氛似乎在向轻松的方向发展,但安静下来时,便有一种诡异的沉闷,“婠漓”想打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自己为何要假托妖族来这昆仑?还是问他明明是只火鸟,怎的练出了一身水系术法? 他们彼此都怀着秘密。他的秘密,在她目睹了他杀人之后心惊胆寒,却被此时种种举动无声地化解了。 她迟疑不知如何开口,毕止却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们来到那神族别苑,已经四日了吧?” “婠漓”点点头。 “一直在那个神族六殿下那里?” “是。” “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向天后陈情?” “婠漓”后知后觉的惊讶起来,她猛地抬起眼眸:“你知道我们的目的?!” 毕止沉默片刻,在她对面盘膝坐下,平视她的眼睛道:“有人告诉我的,你们出现在应羿身边的第一日,还有这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在背后吐露不满。” “婠漓”顿时明白了这个“有人”是谁,同时敏锐地抓到了一个关键词——每一日。 这是不是暗指他与尺玉日日相会? “婠漓”知道不是好奇这些的时候,但一个钟爱风花雪月,绯闻轶事,被人族话本子深深洗过脑的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方向延伸的思绪。 “婠漓”猛地甩了下头,觉得有些怪诞,自己强行换了个话题。 “你将我掳至此地,意欲何为?” 毕止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问,平静道:“我可以帮你。” “婠漓”惊讶:“帮我?”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忽地弹指,他们眼前,一颗水滴自虚空中慢慢凝结而出,但只成功了一半,那水滴便如光入影中一般,重新散入了虚无的水汽之中。 “你就是这么帮我的?”她语气中带上了责问。 “我是为了你好。”毕止倒是长了嘴,继续解释道:“你自己是不是没有察觉到,如今你极度虚弱,却在这昆仑上摄入了太多的灵气。这过量的力量游走于你的四肢百骸,此时尚且不算最遭,一旦汇积于灵台,冲击神识,你定十死无生。” “婠漓”听了,半信半疑,自从登临昆仑之巅灵气充沛,又服用了“风烆”采来的灵草,兼之在应羿那里过了几日养尊处优的日子,她感觉不错,便以为身体已经大好,甚至忘记了自己体内还有海眼在吞噬她的生机……的这回事。 毕止知道她不信,不再多言,只道:“我封了你的灵力,暂时遏制了你的身体过量地汲取灵力。你这几日当可无虞。我存了些雪莲,你每日服用一朵 ,慢慢滋养,会有疗效。” “婠漓”知道自己应该谢他,不管他目的为何,总归表示出了极大的善意。但忽然意识到了不妥——他们之间,何时是可以这样平静地对坐,心平气和地叙旧的关系了? 第238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但这世上从无没由来的善意。如今幽海已灭,我一个流亡公主,我的身边便是最危险之处。你如此帮我,图什么?”虽然心中隐有猜测,且一旦挑明,可能会将自己置于更加尴尬之境,但“婠漓”还是决定开诚布公,将一切扼杀于起源。 毕止沉默了,他后退一步,退到了“婠漓”所看不到的阴影之中,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婠漓”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并无多少宽慰,只觉得烦闷异常。 人情最难偿,而这种不计回报,只凭一腔情愿的人情,更令人消受不起。 她与他,本不该再度相遇。 “婠漓”将头靠在石壁上,心里祈求着她所留下的线索快快别人发现。 可惜,这贼老天,最喜欢与人开玩笑。 尺素为试探天后心意,专程到事发之地的莲池采摘了那一盘莲花,不出意外地,发现了那条“婠漓”以发丝幻化的小鱼。 呆愣愣的小鱼被尺素用法力抛入半空,在离水的刹那化作了一道灵力,倏然撞入尺素的眼中,她谨慎地四处看了看,见跟随的神侍们和天兵都在四周搜寻,无人注意到她这边,便悄悄匿下了那封求救信。 待四下无人之时,尺素才仔细看了信中内容,发现其中提到了“神宫仙子尺玉私通妖族大风,撞破其事我身危殆,求救!求救!” 尺素眼皮狠狠一跳,合掌将那道灵力捏了个粉碎。 然后,她撇下搜寻的天兵,自己悄悄离开了瑶池。 而此时,神宫那边,天帝命人彻查了天后传书上所言之事。 重拳之下真相被血淋淋地揭开,天帝这才发现,水源之事,竟然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冥海……当真胆大包天! 原本伏羲、轩辕、神农、凤族四族联名上书,要求冥海对水族动荡之事给予说法,但天帝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因为此时他的心思,大半放在了远征魔界之上。 是以冥海水君上天已有数日,却未因此受到责问,还好端端地在府邸之中过他的闲适日子。 此番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天帝罕见地怒了。 可见万千冤魂敌不过一阵枕边风。 但天帝并没有公开问责治罪,只在朝会上不轻不重地点了冥海水君一句,便将议题转至了魔界之征上。可站在天之巅处的又怎么会有愚人,即便是丁点诘问,都足以令其如临大敌了。 冥海水君心知情况有变,立刻传讯回冥海,得知冥海一片风平浪静,他临行前下令缉捕的幽海叛逆并未出来捣乱,各水族安居乐业,一片升平之象。 他却并没有多少喜色,旁人或许被表象蒙蔽,他则心知肚明,这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宁静,怕是维持不了多久。 冥海水君再三思量,去了麒麟一族的巨野台。 鲲鹏潜于深海,麒麟驯服走兽,二族分管水源与陆地,原本并无相干,却因水陆互通往来而交集颇多,渐渐生出了唇齿相依之感。 且与圆滑老道的鲲鹏之主不同,麒麟之主为人强直,大概因为真身是头火麒麟的缘故吧,行事风风火火,甚少隐忍,从不懂得谋定而后动之理,故而开罪了不少人,在神界六族之中总是敬陪末坐。若不是他们武力强横,一茬又一茬的麒麟族长能在冲锋陷阵时派上用场,算是功勋卓着。这六族之一的位置,还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冥海水君就是看中了这一族有勇无谋,别人避之不及,他却偏偏上赶着结交,这算盘,快要崩到看客脸上了。 这一代的麒麟之主性情不羁乃历代之最,最喜欢这种送上门的口不应心之辈,于是一来二去,倒与冥海水君结出了非同寻常的情谊。奈何冥海水君甚少上天,总喜欢在深海恣意,他一头火属性的走兽与海洋气场不合,并不适合登门拜访,所以常以为憾。 这一番好不容易等到“好友”主动到访,麒麟族长欣喜非常,命人摆了海陆盛宴,又开了三千年的陈酿,誓要与他不醉不归。 冥海水君心事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与麒麟族长你来我往了数个回合,彼此都有些上头,他才拐弯抹角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冥海君要派令公子与我一道出征魔界?”麒麟族长诧异道:“君一向儒雅,水族又崇尚安宁,非我等这些莽夫可比。何时竟也对刀兵之事有了兴趣?” 冥海水君自然不会说他是想迎合上意,借此将功折罪,挽回水族在天帝陛下心中的地位,由此转移视线,以战功将幽海之事压下,同时更是为了分散井旷的精力,以免他对那个幽海女人念念不忘,平白生出许多祸端来。 他只自谦孽子已经长成,缺少历练,长久囿于深海难成大器,不如放出去成就一番事业。 麒麟族长是个性情中人,不疑有他,当即应允为他在天帝面前做荐,并拍着他的肩膀打包票,一定带着贤侄功成名就。 回到神宫府邸,冥海水君觉得自己的脸都笑得发僵了。他卸下伪装,不必再忍,趁着酒意将一腔邪火发泄了个痛快。 作为天帝最出色的儿子,禹疆很早便参与政务,为父分忧。水族此番内耗自然不会瞒他,但对于父帝对冥海的态度,他有不同的看法。 聪明的政客不会妄自尊大,更不会以为只凭借一张嘴便可扭转乾坤。他暗中派人遍查始末,甚至找到了当事者本人——井旷。 在“井旷”本人同意之后,禹疆邀他当面一叙。于是,未来的水族之主与神族的准太子在九天之边进行了会面。 好巧不巧,他们选择之地,就是昆仑瑶池。 禹疆是借为天后问安之名,“井旷”则是不愿直面自己的父亲,二者不谋而合,瑶池之地倒是个不二之选。 天后作为幽海血难的知情者,若是禹疆一早便禀明是为调查幽海之事,那么,“风烆”和“婠漓”的行迹大概便不会被“井旷”发现,其后千年的悲剧,或有幸免之机。 但正如“婠漓”的控诉,这贼老天,最喜欢与人开玩笑。 “井旷”抵达瑶池之后,被禹疆的神侍安置于一座别苑之中。 “井旷殿下,禹疆殿下尚在拜见天后娘娘,请稍事歇息。”神侍恭敬道。 “井旷”点头应下,他坐姿端正,目不斜视,配上飒爽的英姿,深邃的眼瞳,还有流水般浸润出的柔和五官,倒是极其赏心悦目,更重要的是,他的眼中总是流露出一种落寞与悲戚,令人很容易联想到经霜的沙棠木与赤枫树。 有几个神侍见识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谜一般的男子,不禁眼神晶亮,暗暗地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他。 不远处的暗室中,尺素闪电般地抬起了头:“你说何人到访,一头鲲鹏?是水族的少主,冥海的那位殿下?” 来禀的神侍沉声道:“是!确是他无疑。” 尺素点头,暗自思忖半晌,亲自去给“井旷”奉茶。 “殿下请用茶!”尺素将茶置于他的右手边,状似无意间,露出了腰侧所佩的一枚玉扣。 不出意料地,“井旷”看到了,立刻问道:“冒昧打扰,请姑姑留步,此物应不是出自神宫,请问是来自海洋么?” 尺素心道他果然上钩,笑道:“殿下好眼力,此物乃是瑶池中的一位贵客相赠,哎……”她故意顿了顿:“说起来,那位贵客可是与殿下同族呢。” “井旷”内心狂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可饶他再忍耐,仍是不由自主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殊不知,这个动作已然完全暴露了他的内心。 尺素心道她从应羿那里窃来此物算是做对了,原本她是想借此物施展圆光术,来探寻那只鲲鹏的踪迹,以此寻找尺玉的下落,谁知并无作用,她尝试了数次,法术指明这配饰的主人就在瑶池之中,她气馁后本想砸了了事,谁知还未动手,这里便又派上了用场。 当日那“风烆”向天后陈情,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便是这位冥海少主,如今若他得知虽远必诛的幽海叛逆就在咫尺,啧啧,多年不看戏,今日,便看一场大的。 “哦对了,还有一位前幽海的公主殿下,与贵客一道,在瑶池中做客多日,那两位……” 她本想再说些挑拨之言,谁知眼前这位不动如山的水族少主忽然脸色剧变,急急道:“还请姑姑告知,那位殿下如今身在何处!” 尺素内心惊诧,不知他为何对此如此反应,隐约有些担忧,不知自己是否弄巧成拙。 见她迟疑,“井旷”连一刻都不愿多等,追问道:“请告知,人在何处!” 尺素被他的气势一震,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回答:“已经失踪两……两日了。”说完便立即懊悔,她唯恐被误解招待不周,连忙补了一句:“天后娘娘已下令,四处搜寻,想来很快便会有消息,殿下不必忧心。” “井旷”哪里听得进这么多,他顿时下了决断,问道:“风烆在何处?!” 一刻后,还在水榭中絮话的天后与禹疆听到禀奏:“一位鲲鹏身怀兵刃,扬言要风烆出来说话。他已闯入了六殿下的殿中,拦截的天兵皆被其击伤。” 禹疆:“……” 天后:“……” 第239章 这误会大了 禹疆连忙向天后解释:“娘娘,此人乃水族少主,是我召上天来,彻查幽海血难的。” 天后自是知晓始末,毕竟是她同情幽海的遭遇,修书请天帝介入此事,天帝派他来亦算合情合理。但禹疆此举未免有些鲁莽,况且如若早告知于她,她便可提前安排,不令这仇敌相遇。如今闹成这般已不可收拾,事态脱出掌控,非她愿见。 “罢了,派出所有天兵,一定要拦住他!”天后下令道,又对禹疆说:“幽冥二海之怨绝非表面这般简单,你亲自去,定要避免他们两方的冲突。” 禹疆自然从命,急匆匆地去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之时,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绝尘而去,看着便令人觉得其有万夫不可挡之勇。虽然这是第一次谋面,禹疆却顿时对他很是欣赏。 因为事发于自己殿中,应羿早便被惊动,匆忙赶到现场后目睹了“井旷”“凶神恶煞”地用剑抵着“风烆”的脖子,那架势,几乎给小朋友留下心理阴影。 “二哥!来了一个恶煞,吓死我了!”应羿原本对这个万千光环加身的兄长没有什么好感,也甚少亲近,如今见到他,好似见到了救世主一般,虎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禹疆:“……” 从未被小孩子这般需要的禹疆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僵着一张脸哄道:“乖,不怕不怕,那恶煞已经走了!” 事后,待应羿听说那恶煞是禹疆请来的,脸顿时垮了,一腔孺慕之情立刻化作乌有,并为此事记仇记了许多年。 在瑶池圣地出了此等事件,要论影响之恶劣,实在可称数千年来之最。最重要的,这无疑是将幽冥二海之仇摊于明面上,无论今日结果如何,水族这一番闹剧都掩盖不住了。 此等情形之下,神宫的态度便至关重要。 禹疆当仁不让,立刻点齐了天兵,率众搜查昆仑上下。 其实这一番行为天后已经做过,先前那次传书之后,天帝秘密赐给了天后兵符,予她调动天兵之权,可以搜寻失踪的神侍及幽海公主。可惜的是天后不擅谋略,是以努力了数日,皆未果。 禹疆与她自是不同,摒弃了不断扩大搜寻范围的策略,详细分析后他断定那妄徒带着人质定没有走远,九成九是就地隐匿。 于是,昆仑这一遭被翻了个底朝天。 “井旷”有和他一样敏锐的头脑,先他一步,找到了毕止的藏身之处。 原本风声如此之紧,为安全计,毕止不应该离开此地,哪怕“婠漓”如今形同凡人,他也该时刻守着她。 但坏就坏在他为“婠漓”疗伤而封了她的灵力,如今她必得食些烟火之物,方可维持生机。 奈何这终年积雪的昆仑,除了瑶池因神力生出了四季之外,绝壁上除了雪莲,并无其他可入口的东西。 毕止只能潜回瑶池去行些偷窃之事,以往是有尺玉接应,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他几乎夜夜潜入都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如今尺玉死于他的手中,天后兴师动众出兵寻人,瑶池风紧之势可见一斑。于是毕止每日出去的功夫越来越长,“婠漓”倒是因此多了许多时间研究逃出去的方法。 “唉!”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失败了,“婠漓”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兴叹,她复又抬头,看向铅灰色的苍穹,因为层云笼罩,视线被阻,她永远都看不到更远处的九天。 若是灵力还在就好了,她便可以化鹏翱翔,脱出这禁锢的牢笼。 她落寞地低下头,盘算其他可能的办法。 忽地,她若有所感,猛然抬头望向天空。 方才似乎有一道视线投注下来,就落在她的身上,令她全身一寒,失神之下脚步不稳,险些一步向前踏空。 “小心!”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拽了回来,或许是心急,动作过猛,一下子便将她拽进了自己怀中,“婠漓”的额头不甚撞上了毕止的鼻子,她疼得迸出了眼泪,毕止比她还惨,两注鼻血淋漓而下,那场面,既好笑又狼狈。 在他们二人看起来是好笑狼狈,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另一番意味。 巧合太过便是刻意为之了,贼老天! “婠漓”刚想将毕止推开,却蓦地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果然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婠漓”觉得全身的血都冰冻了,她不敢置信地一寸寸回过头去,看到了此生她最不想到,却又渴望见到的人。 “井旷”悬空浮于洞口,凛冽的风鼓动了他的袍袖,发尾猎猎而舞,脸上并无怒容,眼中,却有雷霆一般的光。 不知为何,“婠漓”的心虚在这一刻冰消瓦解了。 “井旷!”她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平静,道:“你来得正好!” 毕止虽不明此时的情形,但一个认识“婠漓”的男人骤然打破了他的封印来到这里,这本就令他如临大敌,更何况这样的气氛,他脑子不好才会任凭他们“叙旧”。 毕止立刻发难,一手拽着“婠漓”的胳膊将她甩到了自己身后,一手祭出一片冰幕,其中细小的锋刃数以万计,飞快地向“井旷”扑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人是水源的少主,若论控水之术,无人可出其右。 “井旷”轻蔑地勾了勾唇,并不见他使什么招数,那片冰幕便被一种无形的外力逆转了方向,闪电一般地冲着毕止而来。 这片锋刃若是钉在人……哦不,妖的身上,怕是不被扎成筛子也得满身窟窿。看得出,毕止已经在拼劲全力阻挡了,但他也只能减慢了噩梦到来的速度。 “婠漓”本不想站在他这一边,但她更不想落入“井旷”的手中,再加上这只大风对她还算不错,消耗了他那么多的雪莲,救他一命,算是扯平了。 于是,“婠漓”猛地从他身后扑了出来,千钧一发之刻,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个男人的眼睛同时眯起,毕止的神情中满是惊诧,而“井旷”,除了了然之外,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痛。 不出意外地,冰幕止住了,就在她面前不足盈寸的距离,“婠漓”的一片衣角被这强行静止的利器所带起的风裹起,只在冰锋上轻轻一撞,便碎成了齑粉。 冰幕将他们的视线隔绝开来,“婠漓”只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在镜子一般的冰凌上闪烁。 而对面的“井旷”,他向前踏空而行,慢慢落下时,声音穿透了无数冰刃传来,带着森然的寒意:“好啊,你果然不负所望。”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婠漓”懒得思索其意为何,眼下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宁死,也绝不落入这个刽子手的股掌之中。 但“井旷”岂会令她如愿,在她可挪动分毫之前,一座冰雪的牢笼已隔空成型,将她与毕止牢牢封禁,而那片冰幕已无用武之地,倏然崩溃,碎了一地。 满地碎钻般的光芒,映着面前俊美无俦的男子,这一幕本该无比梦幻,可在“婠漓”眼中,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惊骇之感。 “婠漓”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终年生活于海底,浑身的血都是微凉的,原本不惧此处的寒意,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彻骨的冰寒封住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一切生机。 但她不想连累他人,便大声道:“井旷!我与你冥海之仇本不干旁人,你放他离开,要杀要剐我听凭处置!” “井旷”眼中猛地升起了一种绝望,但他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嘲讽,他佯装毫不在意,好整以暇道:“哦,你为了保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你就这么在意他……说起来,他是你新的猎物吗?听说你在瑶池便与他私通,果然啊,无论你走到何处,都有男人为你倾倒。” “婠漓”闻言,气得眼睛都红了,这些锥心之言出自他的口中,令她在莫名之下痛彻心扉。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猎物!什么私通!你如此……污蔑我,可有证据?!”“婠漓”恼恨得连处境都不顾了,逃走的计划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与他争辩到底,扞卫自己的清白。 “井旷”冷厉一笑,向外展臂一招,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从洞外被丢了进来,“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待这倒霉鬼艰难地抬起头,“婠漓”这才发现竟然是“风烆”。 只见他眉毛发梢上结着细细的霜花,脸色青白,呼吸间口鼻中皆是细细的白雾,看起来像是经受了不小的折磨,已经被冻得全身瑟瑟了。 “婠漓”这番真怒了,她任凭双手在冰冻的牢笼上被粘结,生硬地扯开时肉皮都被拽了下来,也要愤怒地在上面拍打,嘶吼:“井旷你这个小人!你放开他!” 毕止看到她受伤的双手,一时极其自责——若是他当初不曾封住她的灵力便好了,她便不会如此受制于这个“井旷”。 但事到如今他亦不能鲁莽地解开她的封禁,一旦灵力恢复运转,这双手上大片大片的破损将渗出鲜血,因为寒冷而失去的痛觉将翻江倒海般涌来,令她痛不欲生。 同样心疼的还有“井旷”,他原以为在被她如此背叛之后,他的心已经死了,绝不会再因为她的任何遭遇而有一丝情绪波动。 但可惜啊……心不受意控。 于是,他只能用最残酷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的嫉妒:“无论你投身多少男人,你终究只是我一人的妻子。现在……”他动了动手指,冰雪的牢笼化作一条绳索,将毕止抽倒在地,然后将他如“风烆”一般捆成了粽子:“现在我给你选择的机会,你的这两个男人,你可以选择一个活下来。” ——“你,当如何选择呢?!” 第240章 没长嘴便错错错 “婠漓”被气得牙齿打战:“你说什么?!” 被捆在地上的毕止是个不怕死的,他努力抬起头来,嗤笑道:“你这人倒是大方,一面说她是你一人的妻子,一面又令她二择其一。我看啊,多一人也不多,不如一起都带回去,咱们三个共侍她一人如何?” 一直强撑的“井旷”心态终于崩了,他抬手便凝出了一根冰锥,冲着他的灵台击去:“找死!” “闭嘴!”倒是与“婠漓”异口同声。 谁知,毕止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趁他出手时双目凝神,借由性命之危逼出了自身的潜能。 倏然之间,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之火,灵台处灼热非常,一团火焰自其中喷涌而出,细看竟然是一只展翼之鸟的形状,大张其喙,仿佛要发出尖啸。 火鸟与冰锥直撞在一起,热汽弥漫。 毕止身上的冰索也一并融化了,他翻身跃起,顺势将“婠漓”拉到了自己身后,并抛出一件法宝将她牢牢护住,然后还不忘地上躺着的那位“难兄难弟”,顺手也将他的禁制解除。 “风烆”如蒙大赦,但从地上爬起来时因为身体僵硬、腿脚发麻而又跌了一脚,幸而“井旷”对此并不在意,任由他去了。 说起来“风烆”也是倒霉,方才因为丢了“婠漓”,“井旷”迁怒于他,捆着他奔来的这一路上也根本不会顾及他的感受,以至于令他挨冻受寒,在石壁上磕碰擦撞,遍体鳞伤之下叫苦不迭。 如今他得以脱困,原本应该加入毕止一方,共抗“井旷”,但他一向耍滑惯了,此时不愿揽祸上身,干脆就冲到了“婠漓”身旁,借护她之名,打算来个两不相帮。 在他思维中,“井旷”固然是仇人,但这只大风也不是什么好鸟。“婠漓”幼年被掳走之事他亦有所耳闻。如今看来,这是遇到了老朋友,至于这位朋友是不是好朋友,此时情势不明,他哪边的队都不站。 “你本为火鸟,却妖气缠身,可施控水术,可见是走了邪路。如今你祭出火术,倒是罩上了一层正气,可堪与我一战了。” “井旷”不紧不慢说出这句话,似是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 至于他与“婠漓”的误会,一个两个都不问,一个两个也都不说,俱是没长嘴的,便只能一直这样错下去了。 毕止无丝毫俱意,他要战,那便战。 “在下有翼族叛逆,毕止。” “鲲鹏,井旷。” 那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禹疆率领的天兵早便到了,却并未近前,只远远观战。禹疆更是惜才一般地仔细打量,盘算着之后将这二人一同收归麾下才好。 期间他命人去详查了这只大风的底细。很多细节经过推敲补全,终于明白他是如何成了有翼族叛逆,又如何走上这条邪路以至于浑身妖气。 “倒是个痴情种。”禹疆评断道,他吩咐左右:“请凤族出面,来劝一劝这位桀骜不驯的勇士。” 一个时辰后,凤族阙翎长老应召而来,对禹疆致歉:“二殿下,我族君上正守护少主破壳,不得分\/\/身,特命老臣前来,向殿下致歉。” 禹疆倒也通情理,闻言笑道:“原来是凤族大喜,如此倒是我不合时宜,焉能劳动长老致歉。” 阙翎长老知道这位准太子殿下向来心口如一,他嘴上如此客气,便真未往心里去,也是松了一口气,躬身道:“殿下若有所用,尽管吩咐,老臣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禹疆也不跟他客气,径直道:“近来水族幽冥二海之事,想必长老有所耳闻。我知凤族与鲲鹏一族因海空之王的封号素有不睦,此番请凤族出马,并非有心置喙前尘旧事,只是想请凤族襄助,看一看里面那只大风,是否可将其从歧途上召回。” 此事不过举手之劳,阙翎长老应了,仔细瞧了一瞧,道:“回殿下,这只大风招数冗杂,老臣观其力量,应是汲取了外族之能,且此能超越了他本身的修为,两方力量撕扯,方致其误入歧途。” 禹疆点头,以阙翎长老的阅历,这股力量来源为何,倒是不必点破,他们心知肚明。 场中一番搏斗已至高潮,二人斗了个平分秋色,不知是否因为“婠漓”与“风烆”就在洞中,两方为不伤害无辜,都未尽全力。 但毕止心知今日终不可善了,他已经闻到了凤凰那令人厌恶的羽毛味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凤族的嘴脸,他曾为自己归属于有翼族而深以为耻,若非性命攸关,出身难以更易,很多时候,他简直想将自己身上这满身的翎羽剥光,斩除羽翼,从此与有翼一族薪尽火灭,永无瓜葛。 所以他才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修行路,靠着窃来的力量苦修控水术,以期有朝一日荣耀加身,能够堂堂正正地来到朝思暮念的那个人身边。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竟然这样早,早到他还未及准备好。 不,不是太早,应是太迟了。眼前这人说她是他的妻子,身后那人应是这几日她心心念念想要求救的那位。她的生命中已然出现了这样两个男人,而在她的记忆之中,自己不过是幼年时带来惊惧和伤害,是她驱之不散的梦魇。 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蹉跎了太多时光而懊悔。 但一想到那些雪莲,他以此为她固本培元,近日来她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算是这些时日以来,他对那个愚蠢的瑶池仙子虚与委蛇的最好结果了。 今日之后,他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吧。 想再看她一眼的愿望强烈到他在此生死关头分了神,鏖战之中分毫必争,他已失去了胜算。 见他露出了如此大的破绽,“井旷”自然不会错过,如今他深陷情障,嫉妒心作祟,见他如此维护“婠漓”,心中已经给他宣判了十恶不赦之罪,理智已渐渐被吞噬殆尽,眼里心里皆是恨,此时也顾不得误伤不误伤了,誓要一举将他击毙,方雪心头之怒。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烆”早便想扯着“婠漓”离开此处避险,但“婠漓”坚持不走,时至今日,她已对“井旷”失望至极,便愈发不能坐视一个诚心待她的人惨遭毒手。 她对“风烆”道:“你帮我解开灵力的封禁。” “风烆”太过了解她,不必多言便知她意欲何为,迟疑着问道:“你确定?” “婠漓”瞪了他一眼:“从小到大你一直婆婆妈妈,别多言,照做就是!” “风烆”被她“欺压”惯了,闻言也不再纠结,施法解开了她的灵力。 在获得力量的那一刻,“婠漓”丝毫未曾迟疑,凝冰为剑,以凌厉之势,悍然切入了战局,且奋勇当先,一举冲到了毕止之前,直面“井旷”。 若是认真说来,她的武力本不堪一提,不过是幼年那次劫持事件后,曾奋发炼过一阵子,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实在吃不了苦,便将学过的那些大半都还给了师傅。 其后幽海血难却令她不得不成长,咬着牙重拾旧艺,泼洒的血与汗一样多。可惜时日尚短,面对一般的敌人或可自保,而对上“井旷”这种刀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那点点功夫根本不够看。 ——这也是她在再度对上毕止之后,挣扎皆是徒劳,轻易便被人家裹挟走了的根本原因—— 明知必败,却定要出手,她不是鲁莽,而是面对灭族的仇人所生出的一种孤勇。 “井旷”到底还念及旧情,见她冲在正前,手中要祭出的一招“怒水激云”被他顿在了手中。 洞外观战的禹疆眉毛一挑,他作壁上观许久,就是为了控制战局不至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怒水激云”此等招数被强行中断,必会反噬施法者本身。 其实他早已捏了法诀在手,打定主意不会让“井旷”把这昆仑山轰出个窟窿,如今当事人骤然变招,他情急之下来不及阻拦,只对阙翎长老吼了一句:“拦住他们!”然后便飞身而出,瞬行至“井旷”面前,将反噬之力硬生生为他抗下了一半。 阙翎长老原以为自己今日不过是个说客,如今情势陡转,文的不够还得来的武的,顿时有苦说不出,只得撸了袖子出手,将毕止和那位幽海公主拦了下来。 谁知那只不知好歹的大风还不领情,反手又朝他攻了过来。 阙翎长老黑着脸,两下将他制住,按在地上摩擦,转而又对“婠漓”道:“去去去!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学什么拼命!”然后又对缩在石柱后的“风烆”吼了一声:“你出来!这女娃要晕过去了。” “风烆”和毕止闻言皆是一惊,然后便看到“婠漓”果然神色恍惚,两眼一黑便向后倒去,手中的冰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她的身后,扶住了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婠漓”。 不是“风烆”,那个懦夫反应不及,亦不是被制的牢牢的毕止。 所以,这个想也不想便扑过来,连自己深受重伤都不顾的人是谁,不做第二人想。 第241章 最后一块拼图 “婠漓”醒来时,身周满是清凉的水意。 被困在霜冻雪封的绝壁多日,她本能地畏寒,这水令她略略不适。 她坐起身,本能地抱起胳膊拢住双肩,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海洋中常穿的出水不沾的鲛绡被换成了一种不知名的料子,贴身异常、柔顺异常、华彩异常,即便此时湿透了,亦有一种炫彩在其上流转。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抬起胳膊细细打量。 “你醒了。” 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响起,惊得她慌忙放下了手。 眼下她这这副全身湿透、衣料紧敷在肌肤上的模样委实不堪入目,匆忙间她施起控水术,将身上沾染的水迹尽数驱散了。 “你不必紧张,此处是我的水榭,无人可窥探。”那个柔美的声音再度传来,然后便有一名神侍过来,自池中扶起了她。 “婠漓”望向珠帘之后,看到了一个端坐的身影,心中有了计较。她向那里遥遥下拜:“见过天后娘娘。” “莫多礼。寸莘,服侍夫人梳妆。” 名唤寸莘的神侍性情沉稳,手脚却极其麻利,片刻功夫便为她挽好了发,大概是为了令她安心,未曾令她入乡随俗,发式是水族的模样。 随后,珠帘升起,“婠漓”终于见到了此行苦心孤诣想要见到的人。 天后身着一袭厚重的青色羽裳,头戴九重玉胜,眉目婉转,笑起来时侧颊上隐隐露出一个梨涡。 “婠漓”有种错觉,觉得若是天后换下这套束缚本性的天衣,走下御座,在开满莲花的水面上翩然起舞,大概会更加隽丽灵动,风姿逼人。 “天后娘娘抬爱,令我在寝殿中疗伤,小女感激涕零。”“婠漓”敛襟长拜,礼数周到。 天后看了一眼寸莘,抬了抬手:“赐座。” 寸莘上前将“婠漓”扶起,另有神侍搬了锦墩过来请她坐下。“婠漓”辞了一次,见天后再度抬手,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 知道她拘谨,天后有意打开话头,问道:“婠漓公主可还有何不适?” “婠漓”一板一眼道:“并无不妥,多谢娘娘赐浴。” 天后似是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着寸莘眼巴巴地瞧,见到那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婠漓”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寸莘哭笑不得,命四周的神侍退下,重新升起了珠帘。 天后这才仿佛活过来一般,神色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她按着自己的肩膀扭了扭脖子,扶着云鬓轻轻舒了口气。 “婠漓”不明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得拘泥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但她还是忍不住勾起中指,轻轻抠刮着下裳的刺绣。 寸莘见天后如此,不免用眼神提醒了她一记,天后这才发现“婠漓”满脸的不自在,笑容绽开,道:“婠漓公……啊,如今并无旁人,你我都不必拘着了,自在些。我就唤你作婠漓,你也不必叫我娘娘了,可好?” “婠漓”哪敢不应,立刻起身称是。 天后有些兴味索然,故意对寸莘自嘲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和那些眼神犀利,唇角耷拉的老嬷嬷一般,看着便令人亲近不起来。” “婠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连忙跪倒:“天后娘……天后说哪里话,小女只是感激天后施以援手,以表崇敬,绝无疏离之意。” 天后没想到她如此郑重,一时觉得她可爱一时又替她心疼,亲自走下御座将她扶了起来:“我不过是玩笑,你不必紧张。” 寸莘也在一旁应和,那股紧张的气氛至此才一扫而空了。 “婠漓”也终于确定了这位三界之中最高的“母神”确实平易近人,心底紧绷的弦松了一松,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单音。 “看你还是眉头紧锁,这样罢,我准你先问一个问题,只一个,你想想看,要问什么。”天后有几分玩味。 “婠漓”不假思索,问道:“敢问天后,救我的那只大风如何了?” “噢?竟然不是先问问你那位一路扶持的同伴么?”天后诧异。 “婠漓”摇了摇头,心说那位是属泥鳅的,谁有事他都不会有事,即便“井旷”要对他下手,这里是瑶池,他定不敢造次。 “那位鲲鹏一族的少主殿下呢?听闻你二人已立婚盟,你便不想知道,你晕睡的这段时间,他作何举动?” “婠漓”断然拒绝:“小女已与他义绝,若是他死,我倒是愿意身披白衣去他陵前,否则,此生都不愿与他有所牵连!” “年轻人如此决绝,爱恨皆如火如荼。真是恣意鲜活的年纪,令人艳羡。罢了,来与我随便聊聊,或许可以解开你的心结。”天后如斯道。 “婠漓”本想接着上文直入正题,痛陈幽海之冤,闻言也不得不暂时按捺,顺着天后的话题与她聊了起来。 这一聊便从午后聊到了日暮,华灯初上,满室珠光。有神侍自幕后而来,凑到寸莘身旁耳语几句。 寸莘深深地看了“婠漓”一眼,走到天后身边,正要隐秘禀报些什么。 “婠漓”立刻明白过来此事与自己有关,或许是这两个时辰中相谈甚欢,她对天后完全放下了诚惶诚恐之心,或许是内心深处没由来的一阵悸动,令她觉得应该勇敢面对,她便起身长拜:“天后,若与小女有关,可否令我旁听?” 天后深深望了她一眼:“也罢,你经历了如此之多,并非一般脆弱女儿,当可承受。寸莘,你便说出来。” 寸莘得命,道:“禹疆殿下已将水族井旷殿下,大风毕止分别关押,那位风烆公子伤得不轻,暂时送回应羿殿下殿中调养。禹疆殿下传来消息,那只大风愿以死谢罪,以求宽谅。” 闻此,“婠漓”心中一震,忖度是否是毕止残害尺玉一事东窗事发,求生无望,故而才主动认罪伏法。 但后面的话犹如惊雷,将她劈在了当场。 “大风供认,他为修炼水族之术,曾窃取冥海海眼之力,此恶牵连甚广,荼害苍生无数,故而不求生,惟愿以死谢罪。” 天后一直观察着“婠漓”的神色,见她身体摇晃了两下,险些跌倒,不禁后悔,正欲以法力给她一把助力。 却见她竟然站住了,虽然脸上的血色尽褪,但那眼神,不像是受不住打击的模样。 天后对她愈发欣赏起来,她承祥瑞而生,夫荣妻贵,子嗣圆满,此生顺遂无忧,却因天性博爱良善,一向最懂旁人疾苦,本来便极同情“婠漓”,乃至幽海的遭遇,如今见到她如此坚毅,自然又偏袒她几分。 “原来是这样,他才是始作俑者……”“婠漓”喃喃道,一滴泪自眼眶滑落至颊边,慢慢渗入口中,苦涩中带着腥咸。 最后一块拼图补全,水族的这场劫难终于明了了来龙去脉,天后也不禁扼腕,只叹天道弄人。 “婠漓……你想如何做?”天后觉得这是个乱局,涉事的众人各自纠葛,旁观者虽清,却不知当局者该怎样抉择。 “天后,”咽下那滴泪后,“婠漓”的声音平静的可怕:“小女想见一见毕止和井旷。” 天后思索片刻,允准了。 同为残害苍生的刽子手,毕止与“井旷”的待遇截然不同,毕竟一个是鲲鹏一族少主,一个,是由神堕妖的叛逆。 “井旷”虽然被关在了监牢之中,但他身上的罪名,仅有剑指神侍,咆哮瑶池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 反观毕止,且不论窃取海眼之力的滔天大过,单是擅闯瑶池、挟持“婠漓”、窃取雪莲、杀害尺玉等等数罪并处,已经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已被寒晶玄铁锻炼而成的铁钩穿了琵琶骨,吊在了半空之中。 “婠漓”不知道他受此重刑疼是不疼,但看那钩上淋漓的鲜血,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毕止原本一直闭着眼睛,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兀自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我认杀认剐,无论是上天刑台还是就地雷刑,悉听尊便!” 看着他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婠漓”终于狠狠咬起了牙:“该说的都说过了?认杀认剐?那你一条命抵得上幽海的亿万冤魂,你向他们忏悔过吗?!!!” 毕止骤然睁开了眼睛,俯看下去确认了果然是她,心中的喜多过于惊。 “婠漓!你手上的伤如何了?痛不痛?” 无论如何设想,“婠漓”都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问这些。说也奇怪,原本对他怀有的几分恨意在这里愈发削减,面对着这个造成了自己从幼年至今的梦魇与悲剧的罪魁祸首,“婠漓”竟然对他生不出十分的恨意。 或许是因为不管有多少交集,他在她的生命中只是一个过客,不曾生过情,便不会有刻骨铭心的恨。 所以,当对上那个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她又能有多少理智,来克制恨的宣泄呢? 第242章 修罗场 “婠漓”盯着毕止的眼睛,问道:“幽冥二海毗邻,你当初窃取海眼之力时,为何没有选择更加弱小的幽海?” 海眼一向被安置于各海的真泉渊中,除了重兵守卫之外,其位置向来机密,即便身为幽海公主,在海眼入体之前,她也从不清楚真泉渊的所在。 那么,以毕止这只区区的大风,从未与海洋有过交集,他又是如何探寻到冥海的真泉渊,又是如何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下将一海之力窃取至己身上的? 这并不比擅闯瑶池容易,所以,选择近旁的幽海下手,岂非更合情理。 毕止本可以编造无数的理由,反正眼前这个女人一向心软好骗,随便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但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吐露实情——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园。”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回答,“婠漓”觉得自己不必再呆下去了,她转身便走,单薄的身影看了便令人觉察到她的哀伤。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间接致使幽海之难!”毕止忽然凝声,对她道出了这句忏悔。 “婠漓”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晚了。” 毕止连忙道:“不!不算晚,至少我还可以救你!我已研究出剥离海眼之力的方法,业已上交至禹疆殿下,只要你依法医治,定能免除海眼之力侵蚀自身,你还可以……” “够了!够了!”“婠漓”先是喃喃,然后是爆发般地吼出了声:“要么,你便做个彻彻底底的好人,要么,你就坏的彻彻底底。你这样又算什么?!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你的人而害人害己,你是宁死也无悔么!!!” 毕止一震,这句“永远不可能属于你”字字锥心,无情地宣判了他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眷恋与向往,始于她,亦终于她。 他眼中一片死寂,半晌后才道:“至少我还能这样凝视她的背影,虽九死而未悔!” “婠漓”的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泪流满面。 ——原来,在她不知情的这许多年中,有一个人曾给予她这样深沉的爱恋。 “好走,不送!”她以此对他道别。 走出监牢时,明媚的日光刺激了她红肿的眼睛,她恍惚了一瞬,没留神脚下高高的地栿。她本就失魂落魄,双脚在高高的栿木上一磕,这才遽然警觉,但已来不及自救,只能闭上眼睛,任凭身体倾倒下去,等待即将到来的剧痛。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然后她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气息很熟悉。 “婠漓”心中暗叫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明此时她最不想到见到的人就是他。 一时间内心惶惶,她犹豫再三,决定做个缩头乌龟。于是她紧闭双眼,不动声色地立直了身体,推开了来人,然后摸索着迈过了栿木。 耳边传来了很轻的一声嗤笑,“婠漓”顿时涨红了脸,有种被人看穿了的窘迫。 幸好“井旷”并不是个促狭之人,他大概也不愿面对她,那个温暖的怀抱很快便离开了。 她咬着唇坚持站了片面,直至身周再无那股熟悉的气息,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然后,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中,已经先握住了一把冰剑。 不远处,“井旷”依旧静静地望着她,哪怕被剑锋指着心口,他也毫无异色,唯独眼中布满了浓浓的嘲讽。 被他这样看着,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浓雾一般地包围着她,令她有一种被审判的错觉。 方经历了死别,“婠漓”忽然便觉得,与这样一个人在此时此地大打出手并无意义,至于幽海的仇,时候未到。 她收了剑,自他身边而过,再也未看他一眼。 “井旷”却一反常态,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之火,伸出一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与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三界中所有自以为被妻子背叛的男人都是这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神族亦难免俗。 “婠漓”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定情的玉珏已碎,我与你已经义绝,无需向你解释。少主殿下,你挡住我的路了。” 她这样的态度令“井旷”愈发发狂,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瞬行到了神宫僻野之地,好巧不巧,正是尺玉遇害之处。 站稳身形后,“井旷”兀自紧紧捏着她的胳膊,剧烈的痛自他掌下而来,“婠漓”的眉头蹙起,却既不呼痛,又不挣扎,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眸子看着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井旷”首先败下阵来,他读懂了她的情绪,在那双深沉如渊的眸子中看到了浓浓的轻蔑,与……憎恶。 他顿时颓然,先前质疑的底气一下子便泄了,讪讪地松开了手。 得还自由,“婠漓”并没有立即离开——既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好,这样能令他如此在意和痛苦,那便令这个误会更深一些,最好能成为楔在他心头的一根钉子,令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时时刻刻饱受折磨。 不得不说,“婠漓”还是少年心性,此时的她还远远不明白,若非还有强烈的爱,他亦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恨。 互相伤害的结局,不过是两败俱伤。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她忽然开口,然后便在他狐疑的眼神中笑了笑:“是我与毕止重逢之处,说来还要谢谢你,我才能到此寻到一些回忆。” “井旷”的眼神瞬间阴暗下来:“所以,你果然与他早有苟合。”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婠漓”,她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没有,分明是他与尺玉在此处幽会,我无意间撞到……不!这些与你无关。” 解释完她又觉得有欲盖弥彰之嫌,为了彼此伤害,她强自笑道:“是啊,幼年时我便识得他了,甚至比风烆更早。” “井旷”内心起伏犹如潮涌,他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痛,换上一副嘲讽的口吻:“所以,你真心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难怪你会对阿霂如此狠绝,他的父亲不过是你的玩物与工具,你有了新欢,这样的孩子你自然可以弃如敝屣!” “婠漓”还是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名字,她勉力维持的心底防线霎时溃败,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阿霂怎么了?你不能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便苛待于他,我……” 她想说“我从未将你当做玩物与工具,在幽海血难被揭破之前,我以一腔真心待你,天地可鉴”,但话至唇边,她又觉得这样的辩驳没什么意思,哪怕拉上天地为证又如何呢,哪怕是神,依然固执己见,眼中,只有自己所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改口道:“你我的恩怨,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孩子。” “井旷”甩开了她的手:“何必做戏呢,不过是一个被你抛弃的孩子而已,还在此惺惺作态,假装你对他多么在意。” 大概孩子就是世间每个母亲的软肋,“婠漓”收起了面上的锋锐:“以他为剑来伤害我,可见你不想要他,便将他还给我。” “井旷”本想说“那是你和风烆的孩子,他留在我身边,既一种耻辱,又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曾经爱上了怎样不堪的一个女人,我怎么可能想要他!!” 但看见她脸上的恳求后,这些话被他咽了下去,他忽然便想淋漓尽致地伤她一次,于是冷笑道:“不!他必须留在我身边,好令我铭记于心——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婠漓”神色一黯,她重新执剑在手,咬着牙,字字泣血:“你屠戮了我幽海全族,如今又要将我的孩子困在身边!好!今日我便与你清算过往!” 她这样说的时候,面前的“井旷”神色倏然变了,而愤怒之中的她并未意识到,更大的危机早如毒蛇一般,静静地伏在她身后良久。 第243章 世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婠漓”持剑向“井旷”扑过去时,“井旷”也在手中化剑,向“婠漓”冲了过去。 “婠漓”以为他终于恼羞成怒,要与自己指剑相向,不死不休了,便将自己的剑尖对准了他的胸膛正中,谁知错身的那一刹那,他倏然转身,空着的左手闪电般地探出,拽住了她的胳膊,向自己身后一甩。 一股巨力袭来,她这才发现,体力上巨大的悬殊令她根本无法抗衡他的反击,她想要以武力报仇的心愿不过是个痴妄。 但惯力令她来不及收剑,剑锋被这股扭曲的力量偏转,斜斜刺入了他的后腰。但“井旷”并没有哼一声,反而将用手中的剑打落了面前那条毒蛇一般的偷袭。 “婠漓”这才发现,整个争执过程中他并未一直看她,而是紧紧盯着她的背后,神情紧张到眉间挤出了深深的川字。 但尺素手握与混元珠同等级别的神器,在她骤然扭曲了空间冲出来之前,并未显露出明显的痕迹。“井旷”不过是凭着多年战场厮杀的敏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婠漓”第一时间施法,用冰封住了他腰间的伤口,这才分暇看向那名刺客。 被“井旷”打落在地的匕首有几分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来人一身神侍的妆裙,在瑶池住了几日,“婠漓”才勉强从她身上的配饰上看出她并非一般的神侍。 “婠漓”无比错愕,因为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位神侍,亦不知她为何要对自己痛下杀手。 尺素被“井旷”的冰剑击中要害,然后又被其变化而成的冰雪牢笼困住,勉强从地上坐起来时,眼中满是怨毒。 “贱人!今日我杀不了你,不过是有人相护。但你残忍杀害了尺玉,天道循环,血债血偿,终有一日你必将众叛亲离,到时我要令你尝遍……唔!唔!” “井旷”不想再听下去,施法封了她的嘴。 “婠漓”却并未因此好过一点,她看了一眼四周,那夜,尺玉凄惨的死状犹在眼前。即便非她所愿,尺玉的确因她而死,如今有人来为她报仇,亦是天理。 “井旷殿下,解开她的禁言咒吧。” 对于她的意图,“井旷”立刻明白了过来,本就无可无不可,但“婠漓”用一句“殿下”,与他划清了界限,他本就晦暗的眸子中,又添了一层阴霾。 “婠漓”见使不动他,打算自行施法,却被他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犹记得天后跟他说过,“婠漓”身上生机寥落,不可擅用灵力,毕止用雪莲给她疗伤本已近于功成,却因他的鲁莽而险些功亏一篑,如今若想她平安,就保护好她。 “婠漓”自己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此时见他如此别扭,倒是有些新奇,心说甚少见他这般模样。 那边尺素得回了言论自由,继续诅咒道:“他说的不错,你就是一个惺惺作态且又不堪的女人!哄了一个又一个!那个风烆如是,什么大风亦如是,甚至你连应羿殿下都不放过!贱人!无耻!” 生于九天长于神宫的神侍长清高骄傲,从未降落凡尘,她这些诅咒的字眼亦显得苍白无力,若是于凡界市井骂阵中,大概很快便会被人奚落的体无完肤。 而“婠漓”也顿时明白过来,她终于将尺玉和眼前这位形同疯癫的神侍联系了起来,也终于记起她曾在应羿那里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是远远一瞥,未曾走心罢了。 记得那时应羿唤她做:“尺素姑姑”,还隐约说了一句“尺玉在我这里很好,姑姑放心。” “尺素姑姑,”“婠漓”跪下身,与牢笼中的尺素平视,真诚致歉:“尺玉之死我难辞其咎,不求姑姑谅解。凡我所有,除了这条命,我都愿意赔给姑姑,以偿罪孽!” 尺素并不领情,她双手握在冰凌上靠近她,猛地发难,唾了她一口:“下界的贱鱼坯子!你的一条命来偿我尺玉的一根头发都不够,还敢假惺惺地说要偿还罪孽!我……!” “婠漓”骤然回头,见“井旷”正收回手,淡淡道:“这瑶池的神侍直如市井泼妇,污言秽语扰人清听!你今日所为本君必将上奏天后,尺素……”他眼中蓦地射出寒光:“你行刺水族少主夫人,亦要付出你该付出的!” 后来,尺素因天后容情,并未要她性命,被送回了邛及山,终生禁锢在玉峰之下。 对于这一处罚,“婠漓”并无异议,“井旷”便也高抬贵手,并未一味追究下去。 而毕止则因盗窃昆仑雪莲,掳劫幽海公主,杀害瑶池神侍,数罪并罚而被送上了天刑台,结束了这一生。 “井旷”能够放过一个刺杀未遂的尺素,却绝对不能容忍觊觎了自己的妻子数百年之久的毕止。 幽海之冤终被血淋淋地揭开,天帝再也不能无视那亿万冤魂,四族哗然,除了麒麟族站出来为冥海水君求情之外,其余尽皆落井下石之辈。 看在禹疆的面子上,天帝并未连坐以“井旷”为首的冥海众水族,除首恶寅鲛被公开枭首之外,冥海水君亦引咎自尽,按照他生前的安排,方继任水君的“井旷”加入了远征魔界的大军,对外的说法是年少英武以求建功立业,其实明眼人心中都清楚,不过是为冥海鲲鹏一族洗白而已。 一族君上为之偿命,在神界各族心中,也都觉得说得过去,至此,这桩上天入海的惨剧尘埃落定,很快便被世人遗忘,在千百年的岁月中隐入了尘埃和故纸堆中。 而唯独在“婠漓”的心中,仇恨与不甘在角落里执着地丛生。 没有人问过她,对这样的结果是否满意。亦没有人知道,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夜夜梦魇,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血色要将她淹没,她在血海中无助地挣扎,却连一丝控水术都施展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和族裔们的哀恸一遍遍地兜头而来,将她窒息在那片血海汪洋之中。 说起来,冥海水君的死挽救了冥海,却并不足以抚慰幽海的亡魂。那曾经浩瀚无垠、月光遍洒的海域如今一片死寂,即便“婠漓”用毕止留下的秘法剥除了身上的海眼,重新投入幽海的真泉渊,那仅存的力量也无法净化偌大的海域。 除非有数倍于海眼的灵力,方有可能唤醒那片死海,迎接故人的亡魂归来。 作为幽海遗孤,此次事件的苦主儿,“婠漓”唯一得到的补偿便是被留在天后身边休养,于神宫之中居住了二十年,直至她名义上的丈夫——冥海水君“井旷”自魔界率军凯旋,才将她接回了冥海继任君后。 这二十年中,“婠漓”并非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她只在天后的植莲殿中居住了一年,便寻了个借口移居到了九天之上的水君府邸,至少那里清净,比天后那里形形色色的目光要好的多。 以她的身世,除了博得同情之外,更多的是成为那些百无聊赖、闲得发慌的神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人的悲喜从不相通,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个比丑角好不了多少的过客,只要悲剧不落在自己头上,日子照过,反正神族的寿数很长,有大把的光阴可以蹉跎。 在这种境况之下,“婠漓”以她柔弱的肩膀扛住了各种白眼与压力,周旋于神宫各族之间,从一开始的被曲解与质疑,到后来的左右逢源,甚至于一些微末的神族旁支,她都与其结成了忘形之交。 苦难果然是能令人迅速成熟起来的良药。 二十年后的一日,“婠漓”方从一顿“热闹”的满月宴上归来。 天帝于五年前新纳了少仓氏的神妃,那是个美得令人惊叹,却又愚蠢得令人扼腕的女子。天帝的后宫中不乏这样的妃子,可笑的是每一个新人都觉得自己将成为最后一个。 于是,还未等这位离澜神妃生下腹中的孩子,昔日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已经剩下枯萎的落花、苍白的灰烬了。 “婠漓”倒是与离澜神妃交好,日常总是出入于她的澜水殿,亲眼见证了一个只懂得依附于男人的女人有多么可悲,更有甚者,她还寄希望用孩子绑住男人的心。 看着离澜神妃将腹中都孩子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祈求未来,“婠漓”心中,渐渐成型了一个残酷的计划,而这,导致了日后羲华千年的悲剧。 第244章 一切皆有迹可循 如离澜神妃所愿,她生下了获得重视的孩子,那顿久违了的充满了阿谀与谄媚的满月宴极大地满足了她的内心,而促成这一切的“婠漓”则心满意足地坐在幕后,她将唇角重重压了下去——此时还不到她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 这其后的日子,少仓氏在离澜神妃的劝说下开始与她交好,族中的几位长老更是将其奉为上宾。 女人的容颜如花般短暂,尤其是已经结出过果实的,更是会不可避免的苍老下去。离澜神妃了却了心头大愿,却开始更加着紧起自己的脸来。 这一日,“婠漓”上门探望新生的小“神子”,却见离澜神妃愁容满面,坐在摇篮边神色落寞。于是,“婠漓”便知道,新的机会来了。 “姐姐!你终于来了!”离澜神妃如同捞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她迎入内室奉茶,但茶还未得入口,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婠漓”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女人依旧是那个令人一见惊叹的女人,肌肤依旧光华紧致, 眼角眉梢还不曾生出细纹,笑起来时眼波如海,情丝荡漾,同为女人的“婠漓“都险些溺了进去。 但因为她的多思多虑将自己陷入了迷障,她打从心底否定自己,便愈发觉得镜中的自己容颜灰败,抓不住夫君的心。 相由心生,在日复一日的内耗之下,原本的十分颜色只能显露出六分,自然远无当初的风情万种。 “婠漓”对她微笑道:“神妃娘娘不过是产后憔悴,多加保养,自然能够荣光如初。” 离澜神妃依旧糟心,她没有一点儿信心地不停对镜自赏,满心愁闷,口中喃喃:“只是产后憔悴吗?产后?保养?我该如何做……” 情急之下,她按着自己的额角细察有无纹路攀上肌肤,却被这动作带下了一缕发丝。她怔怔地望着那鸦黑的青丝铺陈在掌心之中,情绪再也压抑不住,眼圈登时便泛起红来。 “婠漓”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呀,娘娘竟然开始脱发了,可惜了这如瀑的青丝。” 离澜神妃愈发紧张,忽地抓住她的手:“这也是产后的症状么?啊对了,姐姐也是生产过的,求求你告诉我,我会不会就此老去,会不会青丝尽褪,鹤发鸡皮?会不会?!” 她此时提起此事,无疑是给“婠漓”的心头留下更深的伤痛,想到一天都不曾相处过的儿子,“婠漓”脸上的笑容带上了阴霾。 好在这位离澜神妃空具美貌,却没有长出与之匹配的脑子,她此时满心忧虑都在自己的脸上,哪里顾得上是不是揭开了人家的伤疤呢。 “是啊,娘娘现在经历的,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婠漓”觉得自己口中开始弥漫出一股血腥味,这味道反常地令她兴奋。她继续道:“我族常年居于深海,日常喜以一种珍珠粉养颜,别说是区区产后憔悴,便是年更岁半,韶华已逝,亦可容光反转,青春常驻。” 离澜神妃眼前一亮,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是什么样的珍珠粉?” “婠漓”从袖中取出了一只月光色的小瓶,双手递给离澜神妃。 离澜神妃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一股奇异的香气袅袅而起,闻之沁入心脾,令她顿时神清气爽,满怀幽怨的内心霎时清明起来。她兴趣大起,向掌心倾倒出了一小撮殷红的粉末,用指尖挑起一星凑到眼前细看,果然闪烁着柔和的离光,只不过不似往常所见的珍珠光泽,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色调。 她按照“婠漓”的指点,将此物溶于天池之水,日常用以盥面。 一试之下,她对镜一照,觉得气色果然好了不少。 “我嫁入神宫日子还浅,眼界有限,竟从未见识过如此色泽的珍珠粉。”离澜神妃惊叹道,因为方才的疗效,已经对此物深信不疑。 “婠漓”笑道:“海洋神奇,出产繁多,此物不过是太仓一粟。娘娘请笑纳。” 她离开时,转身的刹那笑容尽敛,她抚着深藏于袖中的手腕神色晦暗不明,上面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哪有什么血色的珍珠粉,不过是她放了自己的血,凝练出带着雪莲与海眼之力的粉末,以此近身自然能够最快地焕发生机。 神族最宝贵的便是自己的血肉,与生俱来与后天修炼的巨大力量蕴藏于其中,若是有人愿意割舍,足以令旁人受益,更何况她的体内,还有雪莲和海眼的余力。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融合了雪莲与海眼之力的血粉当真有奇效,总之离澜神妃的容色一日日肉眼可见地焕发起来。 很快,瓶中见底,离澜神妃匆匆派人相请“婠漓”登门。 “婠漓”早编织好了谎言,借此来达成自己所愿。 待她听完离澜神妃的渴求,欲擒故纵地长叹一声:“此物源于我幽海特产的血珠,以此进补可令人忘忧。奈何幽海如今已是一片死域,血珠已灭种,再不复见了。” 离澜神妃失望至极,眼中的光灭了。 “婠漓”算是将人性摸了个透彻,她在给予对方希望后又无情地将其粉碎,随后,再抛出其他的橄榄枝:”不过,冥海与幽海毗邻,说不定也有出产。” 离澜神妃满心迫切:“冥海?那岂非容易的很。我听说姐姐的夫君就是如今的冥海之主,姐姐身为冥海君后,必定可以帮我的吧?” “婠漓”心说鱼儿这么容易便上钩了,她按捺住眼中的喜色,怅惘道:“可是我那夫君远征魔界,足足二十年了,连封书信都不曾予我。我亦无君后的名分,就连我与他的儿子也是自从诞生起便从未谋面,哪里能够帮得到娘娘呢。” 离澜神妃听了,顿时夸下海口:“此事不难,姐姐勿忧。姐姐眼下虽无名分,但到底是冥海水君的正妻,你们二人又孕有子嗣,定然无人可撼动你君后之位。待冥海水君凯旋,我定当向陛下和天后多多进言,促成姐姐与夫君夫妻团圆,琴瑟在御,如何?” “啊不,”还未等“婠漓”答话,离澜神妃自行加码道:“今夜我便向陛下进言,予姐姐冥海君后之名,赐治四海之权,可好?” “婠漓”登时感激道:“多谢娘娘!若果真如娘娘所言,我冥海必定向娘娘进贡血珠,岁岁年年不断,以保娘娘容颜如昨,万载不衰!” “婠漓”离开澜水殿,正要回到府邸休息,她不惜自伤其身也要演绎这一场大戏,无非是欲将一些可用之人握于股掌之间。 疲惫之感袭于心头,她匆匆回去靠在榻上,很快便沉入了梦中。 久违了的那个血色梦魇突如其来,令她陷在绝望之中,哪怕她清晰地知道那是个梦,亦抵不过挣扎良久,却一如既往地无法挣脱出来。 直至长夜尽褪,金乌重现,她才如溺水的人呼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气般骤然醒来,却是满身冷汗,颊边潮寒,枕畔有大片大片的湿润。 她司空见惯地起身,到沐池中清洗,原本可以用一个涤尘诀轻易解决,她却偏要用冰凉的水没顶而过,令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她焚香静坐,等待着她想要的消息。 但从日出到日暮,她并没有等来任何人。她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二日,只等来了天后的神侍长寸莘姑姑。 “婠漓”便笃定,离澜神妃的枕头风并未奏效。如此,她倒也不必再与那女人虚与委蛇。 一想到再也不必面对那蠢得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争风吃醋的女人,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寸莘姑姑来传天后的召,“婠漓”虽不明所以,却堆起笑脸,跟她去了。 植莲殿中,天后背对着她们立在高高的明窗前,挺拔纤细的身姿如同破水而出的花箭。听到通禀,她转身微笑道:“过来吧。” “婠漓”向寸莘姑姑点头致谢,短短几步的路上思考了许多可能。她一一打好腹稿,然后停在天后身旁半步之处,方想要行礼,却听她道:“不必了,过来看。” 窗外是一池不知四时的莲花,无论何时何刻,永远都有怒放的花朵,看起来热闹,却很单调。 她只在这里住过一年,便已经厌倦了这风景。不知道天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恒久地对着这枯燥的花开花谢。 “你看,那朵是新开的。我等待那个花苞等待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它的盛放之日。”天后满脸欣喜,像是对待一个终于长成的孩子一般。 等一朵花开等待了十五年?不但人的悲喜不能相通,人的执着与等待亦如天堑。 “婠漓,你的夫君要回来了。”天后忽然道,打破了她腹诽。 第245章 只要卷不死,便往死里卷 “婠漓”一愣:“井旷要返回神界?” 天后见她怔忡,调侃道:“怎么,你不是盼着他归来么?” “婠漓”顿觉五味杂陈,是,过往的二十年中,她没有一刻不盼着他归来,但这种盼与离澜神妃那种斜倚熏笼、望眼欲穿的盼天差地别。 她盼的,是一个复仇的机会。 此心不足对外人道,她只勾了勾唇角,恭敬道:“是!多谢天后告知。” 从未经历过苦难的天后看不透人心,无法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向她道:“井旷君此番功勋卓着,不负你二十载苦等。此一遭归来,你大概是要随他回归冥海继任君后,自此,我与你想要如此这般闲谈,恐怕不会太容易了。” “婠漓”心中泛起酸苦,天后一向以诚待她,她却无法报之以诚,所以这二十年中她选择了远离她,哪怕是在那个没脑子的离澜神妃身上下了血本,她也不忍利用这样的一个人。 天后是她平生仅见,拥有这世间最洁净纯粹的灵魂的人,这样的人你甚至不愿用哪怕一丝邪恶的心思来污染她。 “天后若有召,即便千山万水,小女必定马不停蹄,惟愿肝脑涂地,以报大恩。”最终,她选择了将自己的心思深藏于心底,也将最后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拒之门外。 天后叹了口气:“罢了,我便祝你不忘初心,云开见月。” “婠漓”告退之后,寸莘见天后长眉微蹙,以为她是为了那只不懂感恩的小鲲鹏而郁郁寡欢,便劝解道:“娘娘不必为她忧虑,我听说她在神宫中可是左右逢源,如今更是讨了澜水殿那位的好,日日都要请她过去茶叙呢。” “澜水殿?”天后诧异:“离澜神妃虽然没什么坏心,为人却有些……罢了,背后非议有违君子之德。不过婠漓是如何与她交好的?她们分明便不是同路人。” 寸莘道:“我看她们倒像同路人,一样的附庸男人,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向上爬。昨日传来消息,离澜神妃向陛下进言,为这位冥海君后正名呢!” 天后若有所思地扶着额角,半晌道:“罢了,随她们去吧。” 寸莘担忧道:“婠漓夫人的确倒罢了,早晚要离开神宫。可澜水殿那位委实太能兴风作浪,本来陛下已经远着她了,近来被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引得陛下回心转意,日日流连。澜水殿夜夜笙歌,少仓氏由此焰势熏天,在神界横行无忌。” 天后一向不耐烦后宫事务,便道:“何必自寻烦恼,离澜神妃年少颜盛,一时不知内敛也寻常。况且我听闻此番远征魔界,少仓氏亦有少壮立下战功。若无她,这一族仍在埋没,岂非是憾事。” 寸莘附和两句,又道:“娘娘不是对陛下远征魔界之举有所保留么?如何又赞起了少仓氏的功勋?” 天后辅佐天帝多年,绝非离澜神妃那般的只懂得在女人堆里争抢一时风头的,一向对三界大局知之甚深,见解亦甚独道。 她将目光穿透层云,看到了一抹颜色极为绚丽的霞光,慢慢道:“我虽不愿看到金鼓连天、白骨曝野,但魔界所为的确触及了陛下的底线。陛下出兵征讨算是师出有名。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子民。” 寸莘感触道:“娘娘仁心,不似其他神妃,真是与您云泥之别。” 天后觉得她话中有话,问:“你今日怎的如此闪烁其词,休再含沙射影了,有话直言!” 寸莘深知今日犯了错,她一向比不上尺素爽快,总是瞻前顾后,说起话来小心翼翼,却又不够沉稳,遇事喜欢多嚼几句,并不很称天后的心意。若非尺素因罪被罚,她怕是终生难有上位的机会。 如今被听出言外之意,寸莘索性吐露了真实想法:“听说瑶芷殿的女瑶娘娘也按捺不住了。她因为禹疆殿下此战的大功而颇多自得。近来除了澜水殿,便是瑶芷殿宾客盈门,诸殿神妃趋之若鹜,私下流传,说是禹疆殿下此番归来,会被陛下册立为太子呢!” 天后闻言神色不变:“禹疆贤德,才智无一不缺,又有战功,被立于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寸莘为她着急:“娘娘就任凭两位殿下屈居他之下么?这天帝之位,拱手让……” 天后出言喝止:“够了,住口!” 寸莘知道她是动了真怒,立刻跪在地上:“娘娘息怒!” 天后脸上虽无怒容,眼神却冷的骇人:“祸从口出,不该觊觎的东西更是连心都不要动。寸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你切勿步了尺素的后尘。倘若你因言获罪,休怨我不对你网开一面!” 对于素来温和的天后而言,此话不可谓不重,但在寸莘心中能留下多大的分量,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但这番话也在一向与世无争的天后心中留下了波澜,在神界大军凯旋之前,她寻了托词,将亲生的两位神子送到了钟瑶山,拜灵宝仙尊为师,潜心修行,远避争端。 在瑶芷殿眼中,此等退让之举无疑更添了她们的气焰,神妃女瑶近来出行前呼后拥,唯恐不够高调,生生将澜水殿的风头都盖了下去。 也就是从这一次起,离澜神妃终于意识到有一个好儿子是何等的重要,本着“只要卷不死,便往死里卷”的不服输的心态,她开始对羲华下手,可怜一个襁褓幼儿,每日听到的不是母亲温柔的呢喃,反而是连篇累牍的文典与佶屈聱牙的经文。 至于她听不听得懂呢——那还用问! 不过,听得多了,自然便无法抵挡其中蕴含的力量,她连婴儿日常的哭闹都免了,每次一有神侍过来讲经,立刻便双目无神,晕晕欲睡。 这些东西的催眠效果有多可观呢?反正已经有多名神侍因为替小神子诵读时打瞌睡而被离澜神妃重罚,但后来人还是不吸取教训——或者是那些典籍太有奇效,谁读谁也扛不住——以至后来,被派去照料小神子成为了离澜殿中的一项酷刑,众神侍皆瑟瑟发抖,生怕被这无妄之灾点了名去。 离澜殿中愁云惨淡,殿外,此事却沦为了笑柄。人人都讥讽离澜神妃痴心妄想,竟然连一个奶娃娃都狠得下心利用。就连天帝也对此有所耳闻,在离澜殿中见到可怜的小羲华,也觉得啼笑皆非。但他膝下子嗣者众,多这么一个儿子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从未对他寄予过什么厚望,便不轻不重地点了离澜神妃几次。她表面应了,暗地里依旧执迷不悟到我行我素。天帝不喜她这般阳奉阴违,渐渐地也懒得再来了。 离澜神妃自然心急,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失宠的根本问题所在,反而庆幸在孕中铤而走险,以阴阳鉴令小神女转变了神子,这才令她有了一争高下的希望与筹码。 她错误将一切归咎为容色衰颓,所以愈发需要起“婠漓”来。 “婠漓”即将得偿所愿,离澜神妃又委实不再有利用价值,原本她并不想理会,但一想到这位没头脑的若是真急躁了,说不准会将一些不该说的说出去。 于是,她给澜水殿送去了真正的血珍珠粉,那是一种生于冥海火山之侧的一种奇异的蚌贝,因为吸收了太多的硫磺而带有火毒,不宜内服和佩戴。少量食之可增肌肤颜色,过量却有性命之忧。 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离澜神妃对此毫不生疑。为了保守驻颜的秘密,她每每都是亲自服用,连藏纳也不假手于人,所以几百年后,离澜神妃红颜早逝,亦不曾有人疑心到许久之前,在神宫中只留下些许谈资的幽海遗孤。 不过,在离澜神妃神陨的那一日,“婠漓”曾于海底设祭,为她送行。 看着香烟袅袅被水流卷走,“婠漓”低声道:“我让你死在了最美的年华中,不至于见到自己老去后的丑陋与晚景的凄凉,最重要的,你先于你的丈夫陨落,便不必尝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妃妾遗孀所要承受的种种冷遇与鄙夷——你应该谢我的。” 她的心,已经和深暗的海水一样冷了。 与此同时,这一历经数百年的宏大幻境之外,黑袍的井旷本人与形销骨立的婠漓夫人冷冷相对,共同看着被困于幻境中的三人演绎着他们的过往。 “幻境快要支持不住了。”婠漓夫人冷冷道。 第246章 迟来的真相 “幻境快要支持不住了。”婠漓夫人冷冷道。 “原本并没想过要困住他们如此之久。我只是想令他们清楚你我之间的过往,再做评判。”井旷目不转睛地看着幻境中的人们,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仿佛是一场梦。 “令他们看清的同时也令你看清——如此,你终于知道我不曾骗你,阿霂是你的儿子。” “是,我看到了。这一千年,是我错怪了你。” “仅有一句错怪吗?井旷,你的歉意,实在太过苍白了。” “怎么?就为此你便想让我放了你?!然后纵容你去继续你的恶业?!婠漓,从未醒悟的人是你,你以为我将你囚禁于此是因为误会你对我的背叛?”井旷转过头,紧紧盯着她。 “难道不是?”婠漓夫人疑惑了。 井旷缓缓摇头:“你可知幻境为何会有崩塌之势,是因为你残害了羲华陛下的母亲,她的愤怒会突破幻境的束缚,你所作的恶,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婠漓夫人也意识到了,但她犹在嘴硬:“没有人比我清楚魇珠的威力,别说他们不过是千把岁的小鬼,即便是你我,都无法挣脱出来!她怎么可能打破幻境!她会困死在这幻境中的!” 井旷有些可怜地望着她:“阿漓,你总是这样自负,以为能如千年前那般,像对待天后与离澜神妃那样,可以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为何不能?你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婠漓夫人脸上那受难者的哀怨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我才是棋手”的睥睨之色:“你看,明明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他们却以为你才是那个幕后黑手,就连这个幻境,他们也深信是你所为。还有,幻境崩塌于此正合我意,后面的事,他们早有听说不是吗,就让他们相信他们认为的真相好了!” 婠漓夫人放声大笑,如果不是还被捆在石笋上,她简直是一个胜券在握的王者。 井旷被她激怒了,世人皆是如此,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永远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用一只手扼住了婠漓的咽喉:“你亲手造就了这个幻境,让羲华陛下代替你的角色,是不是想要拉他们下水,来实现你复兴幽海的野心?!” 婠漓夫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她也根本不在乎生死就系于他的一念之间。该布的局已经布好,她被他囚禁近千年,丝毫不影响她的计划如愿开展。 但在这孤寂的水底与他相对了一千年,她也不惮与他开个玩笑,给这无聊空等的人生添些色彩。 “如果我说是呢,你会不会收紧你的手,将我扼死在此刻?”婠漓夫人挑衅道:“我可是十分期待呢!” 如她所料,井旷迟疑了,他将手指收紧再松开,松开复又收紧,如此反复,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因为紧张,他的指节“咔咔”作响,眼中亦浮现出挣扎。 婠漓夫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心底一阵快慰。 反复拉扯的结果往往就是放弃,但出乎意料的,井旷猛然握紧了他的手,婠漓顿时觉得呼吸急促,窒息的恐惧一点点袭上心头。 “你不该将阿霂也牵扯进来,更不该让他代替风烆的角色,哪怕你不曾因为他背叛我,他也是我最厌恶的人!”井旷的嗓音喑哑,显然是已经隐忍到了极致。 “我……我错了。”令人诧异地,婠漓夫人立刻求饶,她拼死吐出这几个字:“我对……对不起阿……阿霂……咳咳!” 井旷随之慢慢松开了手,似乎对她的忏悔很满意。 ——又仿佛,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遭发生了。 他不再看她,内心经过这番激烈的挣扎之后一片疲倦,但他还是蓄起了全身的力量,悉数注入了面前庞大的幻境之中。 “噗!”一口血从他喉中喷射而出,落在地上,在细白沙上溅成一朵暗色的小花,很快,血中的水分被密密的白沙吞噬,残留下的颜色却愈发深沉。 婠漓方才平息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喘过一口气来,见此欲要讥嘲,然而她看到了那口血,随即便住了嘴,盯着它若有所思。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脱口问道:“你的灵力为何这般衰微,你又做什么了?!” 井旷自然不会回答她,他依旧不曾回头,拖着长长的袍摆走了,只是原本伟岸的身躯已经有明显的倾颓,掩唇咳嗽时脊背弓的如同一只虾子。 婠漓夫人不再追问,因为过去的千百年中,这样的事发生了许多回,多到她已经记不清数目。永远都是她问他不答,到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正如习惯了被捆缚于此的这种无力感。 她的余生虽然很短,可供挥霍的时间却很长,百无聊赖,她将视线重新投入了面前的幻境之中。 正如她所说,在见到自己毒害离澜神妃之后,幻境因羲华潜意识的剧烈波动而动荡,几乎只差一线,她便能突破那一切,挣扎醒来。可惜,井旷为了向他们揭示自己的布局,不惜耗损自身灵力巩固了幻境的力量,这无疑是令他本已千疮百孔的身体雪上加霜。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幻境伊始,羲华他们三人入境不深,自我意识一直活跃,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是被摄入了一个境中,还曾合谋想要突破。可惜,井旷用自身灵力予以加持,令他们越陷越深,后来,便只能被魇珠牵着鼻子走,以已身为他们的那段过往复盘。 人间有个词叫做“不堪回首”,可见就连那些只有百年寿数,所经所历不过仙神一根指头的凡人都会有一些不愿示人,甚至连自己都不愿回忆的旧事。古往今来,大概还没哪个人愿意将那些拿出来在自己的眼前回放,看着自己的悲欢一一呈现在眼前,那滋味,自不可言说。 但婠漓就偏偏要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筹谋,她更想在生命的临别之迹回望这一生,看看她究竟从何时何地便走错了。 是幼年时遭遇毕止的劫持,以至心生阴霾梦魇缠身吗?不!不对! 是幽海小径上她初遇那个令她怦然心动,从而一生沉沦,爱恨纠缠的男人吗?不!亦不是! 是面对碑林如山,父君亲族的尸身横陈,所有的谎言被无情揭开的那一刻吗?不!不! 还是她在巍峨的神宫下一面仰人鼻息,一面在心底立下誓言,要欺骗她的人血债血偿,不惜以三界作为代价,要令幽海重生的那二十年吗?不!更不是! 婠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顺着颊边滚落,落入口中,满嘴苦涩。 幻境中,羲华的自我意识被磅礴的灵力压制,重新沉入了她人的故事。 神族远征军回归,带来了数不清的战俘、资源、割地和朝贡,极大地膨胀了天帝的野心。 胜利者荣耀满身,万众欢呼声中,这一场侵略与掠夺的本质被彻底掩盖。 作为此战的统帅,神子禹疆自然独占了大半功勋,正如寸莘所言,瑶芷殿气焰高涨,其风头已经隐隐盖过了正宫天后。 在旁人看来,天后与神妃女瑶同为伏羲氏,二者利益相左,应有一场内斗。且二位后妃各有倚仗,出身却天差地别,自有人翘首企盼,想要看一场好戏。 但天后一味退让,连亲生的神子都送走以避祸端,这鹿死谁手,原本并无悬念。奈何天意弄人,谁会想到,不过数百年之后,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末流神子居然捡了个大漏,坐上了天帝的宝座。 这些都是后话,此时不涉大局。唯独关键之处是水族的君上,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婠漓”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惋惜。惋惜的是他为何没死在战场上,这样便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庆幸的是他还有利用价值,活着也好。 一别二十年,再见有如隔世,“婠漓”因对他的恨日日夜夜从不停歇,故而装也装不出来亲切之感,倒是“井旷”分外热络,凯旋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便牵住了她的手。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高高的丹陛上的帝后二人皆投来了欣慰的目光 。见状,“婠漓”也不便公然发作,勉强维持僵立的唇角,一直到大典的尾声。 天帝论功行赏,嘉奖有功之臣,禹疆自然得了最大的赏赐。天帝将神界六成兵权交予了他,由他执掌征魔军。 自此,战神上虞被架空,神界的势力格局被重新划分。 此时光耀万丈,却无疑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直接导致了禹疆被囚魔界的那漫长光阴。 对于其余诸将,天帝亦有封赏,唯独对于水族之主井旷,因其乃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水族并未获得半分荣耀,反而沦为了各族的笑柄。 大概是为了给天后面子,大典行将结束时,天帝钦点“井旷”出列。 第247章 客居二十载,人间一韶华 天帝不会公开封赏“井旷”,却赐了他的夫人珍宝、法器若干,盛赞其品德及二十年来侍奉天后的苦劳。 如此这般抬举水族,在场众仙神各有神色,重新在心中掂量起这一族的分量。 当然,也有不少不明形势之人不齿“井旷”因裙带上位,对此暗中讥嘲。 “井旷”面不改色,携“婠漓”谢了恩,隔日便回归了冥海。 冥海二十年无主,全赖前君后和几名老臣苦苦支撑,所幸被毕止窃走的海眼之力早已回归真泉渊,冥海暂且安稳,又因麒麟一族相助而未有强敌虎视眈眈,这二十年,倒是不曾起过什么大的波澜。 冥海海面上,万里无波。水君的龙车与仪仗等候良久,待“井旷”与“婠漓”自九天而降,被拥在祖母怀中的小小井焕眸中带着期待,看似老实坐在那里,实则心里长了草,不停地透过帷幕向外看去。 “婠漓”本以为自己已心如铁石,但看到那个小的如同白玉娃娃一般的孩子,心海顿时冰消雪融,泛起了涟漪。 “阿霂,过来!”“婠漓”不由自主俯下身,向井焕伸出了胳膊。 井焕有些迟疑,他回头看了一眼祖母,见她向自己点点头,这才飞奔着扑进了她的怀中,短小的手臂无法环抱住她,便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奶声奶气道:“你是我的阿娘,对不对?” 见她点头,井焕将头埋进了她的怀中:“阿娘,你终于回来了,阿霂好想你!” 这一刹那,幻境外的婠漓夫人与她一同泪流满面。 时隔近千年,她唯一的一个亲人的温度令她刻骨铭心,至今不忘。 但这个孩子是她的亲人,幽海海底那累累的白骨亦是她的亲人,只有这一点点爱,并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 “井旷”以为时间可以化解她心底的仇怨与执念,他错了。 伴随着冥海水君与君后回归故海,幽海另一个幸存者“风烆”也悄悄回到了幽海。 自“婠漓”体内拔除的海眼可以净化水质,相较二十年前,幽海已不复先前那般是死亡之地,细小的磷虾、海藻和浮游开始在其中慢慢生长,生机一点点焕发而来,但距离幽海重生,还差得很远。 或许,只有如同当年的冥海水君一般,将别人的力量篡夺过来,才能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见到新生的幽海。 这一夜,幽海皇室墓地,“风烆”终于等到了他所等之人。 “婠漓”浑身上下都罩在一袭霜白的海藻斗篷里,如今不必刻意遮掩,她兜帽下的头发已经生出了银丝。 “风烆!这二十年,辛苦你了。” 没有寒暄,亦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泪,“婠漓”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 “风烆”与她也无旧可叙,事实上,她所筹谋的,他并不完全认同,但这寂寥的人生总需要寻找一个支点,他孤身一人在这天地间,除了复仇,他还能寄托什么呢。 “你我之间本就目的一致,何必客套。”“风烆”道:“但此时此刻,你总该向我坦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要向冥海复仇,要让所有伤害过幽海的人付出代价!此心如一,万死不改!”“婠漓”道,她的嗓音突破了这一海死水的平静,令人联想到昔日的波涛。 “风烆”疑惑道:“先冥海水君与恶将寅鲛已伏诛,你所谓的伤害过冥海的人,至今只余下了井旷,他是你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你真的连他也不愿放过?” “婠漓”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广寂的墓地中荡起了重重回声。“风烆”在其中没有听出哀伤,反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他心底弥漫开来,令他有一种难言的窒息之感。 “不!你错了,他不能死,死亡远远不赎他的罪过。我要让他看到冥海的覆灭,看到这世间将会有多少人因为他无辜而死。让他知道,幽海曾经有多么痛,我曾经有多么痛!哈哈——哈哈——” “风烆,拿你的武器!这二十年中你所埋下的力量,是时候唤醒他们了!” “婠漓”回到冥海水晶宫,迎面见寝殿门口一个侍女正翘首以盼,她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风尘仆仆,径直入殿。 “娘娘!娘娘!”见她头也不回,侍女匆忙追上去,在她耳边聒噪:“小殿下在寝殿中等候娘娘多时,已经睡过去了。” “婠漓”原本并没有多少感触,她随意应了一声,缓步入内,一面走一面还在心中盘算下一步动作,谁知,方一转过屏风,便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一只小几上睡得正香,身上披着一袭宽大的侍女的外袍,一条可疑的银丝从他嘴角垂落,小鼻子一抽一抽的,颊边隐隐有一抹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她的心顿时柔软起来,忍不住想要去摸摸那一头细软的发丝,但最后她硬生生地住了手,掩饰性地斥问身边的侍女:“怎么让小殿下就在这里睡了!还不将他抱到床上去!” 侍女摸不准她的脾气,见她动怒十分惊惶,连忙解释道:“小殿下一向浅眠易醒,若是被惊醒了,起床气上来定要哭闹不休,十分不好哄。君太后曾下令,只要小殿下睡着了,任何人不能轻易挪动。” “婠漓”还想发作,事实上,她对冥海之恨致使她对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有芥蒂,在这里便压不住心头之火,见状又挑剔道:“小殿下身上盖的是什么!冥海就这般困窘,一族少主竟连件像样的披风也没有了么!” 侍女被她的语气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连连道:“君后息怒!照顾小殿下的嬷嬷已回宫去取殿下的衣物,君后这里的东西,婢子们不敢擅动,故而自作主张以自己的衣袍为殿下蔽风。” “婠漓”:“……” 不是说小殿下浅眠易醒么,这般毛毛躁躁,是怕吵不醒井焕吗! 她懒得理会这傻呆呆的侍女,走到井焕身边单膝跪地,见他蹙起了眉头,果有要惊醒的趋势。她连忙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十分自然地哼了一段轻柔的小调。 这是她在澜水殿宫讨好离澜神妃时学的,用在初生婴儿身上十分好用,但这却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生疏之余还有一种难言的心酸。 仿佛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安抚,差点惊醒的井焕复又睡去,朦胧中扭了扭头,将自己的侧脸送入了她的掌中磨蹭了两下,最后还将她的胳膊抱在了怀中,枕着她的肩膀,睡得显然舒服了许多。 “婠漓”不顾自己的膝盖跪得生疼,一直耐心地陪在他身边,顺手挥了挥手,打发走了那名侍女。 恰于此时,“井旷”方结束了朝议,他二十年不归冥海,事务繁冗需要一一接手,回来的这两日忙得席不暇暖,至此终于喘息片刻,得以来探望妻儿。 说起来他有些忐忑,在仙神漫长的寿数中,二十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算短了,甚至堪比凡人一世的韶华。而他在这二十年中历经生死血雨,曾经那些猜疑和背叛渐渐淡去,留下的,只有对妻儿的思念。 ——是,他已经决定放下过往,即便他深信井焕非他之子,即便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男人依然在世,他都不再计较了,唯愿将井焕视为己出,一家团圆和乐。 可等他终于于凯旋大典上见到了“婠漓”,后者大概还在生他的气,既对他的主动示好视若无睹,又对他百般疏远,脸上更是从无笑意。 “井旷”想,是他亏欠她在先,她心中生怨,亦是情理之中,这条漫漫追妻路,怕是很需费一番功夫了。 他派人探听了一下她这二十年的生活,得知她曾放下身段周旋于神宫之中,心中愧意更甚,毕竟若非冥海之罪,她并不需被留在那复杂险恶之处为质,亦不需母子分离二十载,其中的艰辛,他感同身受。 于是,不管“婠漓”何等脸色,他都情愿忍受。这一遭终于得了空暇,便急急向她殿中而来。 第248章 阿娘不是狠心的人 君上驾临,守在门口的侍女立刻行礼,“井旷”挥手命她退下,自己一人进殿,第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慈母之景,心中大是宽慰。 “婠漓”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是他,并不欲理会,依旧扶着熟睡的井焕。 她面上一片慈母的柔和,却不妨碍她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出手夺得这冥海的权柄。 “井旷”见她对自己不假辞色,有些讪讪然,自己寻了个话头:“阿霂怎的这般睡了?” “婠漓”声音平淡:“我方才回来,不知详情。” “井旷”倒不计较她这态度,但看到她一身未卸的斗篷,顿时有些不悦,可他还竭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问道:“你去幽海了?为何不唤我一道,此乃我为婿之责,当去洒扫祭拜。” 他不提此话还好,一旦提起了,“婠漓”也压不住火气。她冷冷道:“君上欲往祭拜?我幽海承受不起,望君上日后莫提此遭。” “井旷”被她如此抢白,忍无可忍,回道:“怎么?是有旁人与你同去了么,这般不耐,想是唯恐被我发现你们的私情!” 他这样公然挑衅,饶是“婠漓”果真见了“风烆”,亦不觉得理亏,当即反唇相讥:“君上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什么祭拜,以此为名当真令人作呕!” 她这般不客气,“井旷”也不惯着她,当即声色俱厉:“你是我冥海的君后,私通外男乃冥海之耻!即便你对我心生怨怼,也不该以此报复!” “婠漓”心说我的确想报复,可惜并不是区区如此报复。但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不会将心底的秘密随意宣之于口,便借题发挥道:“张口冥海闭口冥海!你心中若真有幽海的亡灵,又怎会与我这般争吵!” 二人鸡同鸭讲,吵了几个回合,毫不意外的,惊醒了井焕。 小小幼儿被从深深的睡意中骤然拉回现实,心中烦躁,睁眼时却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委屈骤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婠漓”顿觉焦头烂额,明明她在澜水殿中时常抱哄神子羲华,也算是熟能生巧,从未觉得此事棘手,如今乍一听这儿啼,心中生急,焦躁迭起,竟不知如何哄起,只能用上了昔日的手段,一面将他揽在怀中,一面轻抚他的背脊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啦。” 井焕慢慢由开始时的嚎啕变作抽噎,他将头埋在她的怀中,哭诉:“阿娘!你为什么……不……不来看我?明明祖母说了,你回来了……定会日日……日日来看我……”大概是说到了伤心处,他又忍不住,“哇”的一声复又大哭起来。 他年幼声弱,兼之情绪起伏,一番话夹着哭腔说得断断续续,“婠漓”听得不甚分明,但她也无意听清只想敷衍了事,尽快哄得他别哭。 但越是如此这般想,越是无法如愿。她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哄了又哄。 她顾不得分神再与他争吵,“井旷”虽觉得松了一口气,却有些不自在——他与幼童相处的时光几乎为零,对待孩子毫无经验,面对此情此景,更不知该如何作为,便尴尬地立在一旁。 待“婠漓”好不容易将孩子哄得止住了哭啼,井焕又黏在她身上索要怀抱,“婠漓”被他纠缠得无法,又怕他再度哭起来魔音穿脑,便张开胳膊想要将他抱起。 但她低估了一个孩童的分量,将他抱在怀中起身时,腰背因为负重一时抽紧,顿时,断弦一般的痛感袭来,令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偏偏这小子不自知,还伸出细长的胳膊环住她的脖颈,除非她将他丢下去,怕是腰断了都甩不开这个狗皮膏药了。 眼见她摇摇欲坠,“井旷”下意识地过去帮手,却被井焕一眼瞥见,顿时变脸:“你走开!不许和我抢阿娘!” 小孩子软绵绵的嗓音原本不亚于天籁,如今却饱含敌意,在“井旷”听来,另有一番意味。 若这是他的孩子,他会以为不过是小孩子缠着母亲而与父亲争宠,无伤大雅,但一想到他笃信这孩子非他之子,他便觉得胸口憋闷,心头之火蹭蹭而起。 “婠漓”哪里有闲暇顾得他的心情 ,见孩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深深松了口气,虽然腰背酸痛,但为了不再受魔音穿脑之苦,她还是咬着牙抱着沉甸甸的孩子,连“井旷”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晓。 “井旷”满心愤懑走出殿门,见井焕的乳母立在一侧,本想将火气泄在她身上,但他乃仁厚之人,做不出拿无辜之人泄愤之事,便闭目舒了口气,道:“小殿下醒了,你进去侍候!” 君上与君后回归冥海两日有余,却谁都没去看过小殿下一面,遑论将他接回来抚养。侍从们皆摸不准他们的脾气秉性,亦体会不出他们对小殿下的感情深浅,不敢有所异议,更不敢提什么建议。 乳母唯唯应了,进殿看到君后抱着孩子,连忙过去接了过来,这回井焕没有抗拒,但眼睛圆睁,一直盯着“绾漓”看,生怕一个错目,她便消失不见了。 “绾漓”无奈,方才把孩子哄好,此时她不欲再惹他哭闹,便不提逐客之意,命人给乳母赐座。 方才的思绪断了,一时续不上,她索性不想了,正好借机问一问井焕的状况。 乳母出身不凡,据闻是君太后的心腹,底下的侍从们皆称她一声“璞夫人”,“绾漓”不想托大,便随着也如此唤她。 璞夫人也听说过这位新君后的过往,难得对她没有成见,却对她对待小殿下的态度多有微词,一时忍耐不住,说出了口。 “君后,请恕老身直言,小殿下这二十年来一直记挂父母,先前君上与君后在神宫各有要务,留小殿下小小一人在此,形单影只,亲缘不继。纵使君太后怜惜,却也无法替代父母亲情。可如今君上与君后皆已回归,总该对小殿下多些关爱,不致令他父母在堂依旧孤苦伶仃。” “婠漓”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璞夫人知道她听进去了,继续道:“君后身为人母,焉能忍心弃幼子于不顾,当真狠心了些。” 平心而论,这璞夫人所言虽然有理,却句句诛心。“婠漓”被戳到了痛处,本想拍案而起,甚至她连说辞都想好了,无外乎“他的父亲伤害了我的父亲,父债子偿,我如何能对他毫无芥蒂!” 但话至唇边,她又觉得,说出来没什么意义。 早说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世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己的认知来评断他人,偏偏,嘴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说什么,非上位者所能控。 况且,当着孩子的面述说她与井旷的恩怨,也不是 “婠漓”懒得再听这些老生常谈,刚想送客,却听到璞夫人怀中的小小孩童道:“阿娘不是狠心的人!” “什么?”“婠漓”呆住了。 人说童言无忌,果真如是。小小的孩童不明就里,却因为乳母的一句话而为她开脱,她心中顿时柔软,夹杂着消融寒冰的歉疚。 璞夫人更是忍不住,顿时便泪如雨下,她痛惜地抱住了井焕:“哎呦我的小殿下,你这般一心为母,嬷嬷听了既开心,又难过。” 井焕虽然眷恋生母,但对这个从小陪伴的乳母也怀有深深的敬爱,他伸出小手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嬷嬷不要难过。阿霂不想嬷嬷难过!” 大概谁都无法拒绝这样软绵绵,又纯真无邪的人吧,“婠漓”一时心志不坚,同意了井焕留下来。 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人儿一听,肉眼可见的兴高采烈起来,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连问了几遍:“真的吗?我可以和阿娘住在一处了?这是真的吗?!” 当璞夫人再三与他确定后,他又期期艾艾起来,两手对着指尖不安地提出新的要求:“可以让父君也过来住吗?我替他保证,他以后会和我一样乖,不会像方才……方才那样……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那种炽热而又渴望的眼神之下,“婠漓”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将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一点儿意志都尽数打破了。 于是她艰难地别开了眼,生硬道:“若是你想与他一处,那便搬去他的寝殿,休来扰我!” 井焕被她这样直白一怼,心中委屈莫名,立刻一撇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回,“婠漓”不似先前那般心软了,这孩啼令她满心烦闷,她忍不住又道:“哭什么哭!你身为一个男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大概是她的模样太过骇人,井焕被吓得呆了一瞬,然后嘴角重重一撇,哭得愈发响亮起来。 一面哭,他还一面抽抽噎噎:“你……凶我……哇哇……为什么……凶我!你为什么……为什么!” “婠漓”:“……” 第249章 又养孩子了 井焕这一哭,便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期间璞夫人左哄又哄,全然没有效果,最后把“婠漓”哭得都没有脾气了,她才生硬地哄了两句,妥协道:“够了!好了!行了!我怕了你了!你想让他搬,就搬过来吧。” 井焕眼前一亮,但真心难过的人都知道,哭得久了,不是那么容易便停下来的,他抹着眼睛抽噎问:“真……真的?” “婠漓”不胜其烦地点点头:“真的!” 井焕犹自不敢相信,强调道:“是我和父君都搬过来呦!” “婠漓”心道你想让他来,他自己却未必肯来,罢了,总之我不做这个恶人,谁爱做谁做。 井焕顿时笑逐颜开,但他方才哭得太狠,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璞夫人连忙给他擦拭,“婠漓”见了,忽然对她道:“夫人不必忙了。” 璞夫人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要亲自来,立刻将手帕奉上。 谁料“婠漓”看也不看,径直对井焕道:“擦什么擦!涤尘诀不会用吗?!” 井焕闻言呆住了,傻愣愣地望着她,似乎听不懂这三个字。 “婠漓”严厉道:“怎么,果真不会?!” 井焕点了点头,赧然地垂下了头,小鼻子一抽,一看又是要嚎啕的架势。 璞夫人连忙打圆场:“君后望子成龙,但小殿下委实年幼,术法一道刚刚开蒙,若要此时应用,实是有些勉强。” “婠漓”知道她所言不虚,她不过是借题发挥,即便再天赋异禀,也没见谁家孩子二三十岁的年纪便能掌握涤尘诀这种术法的。 “罢了,自己擦!”她将手帕递到井焕手中,看着他乖乖地将脸擦了个干净。 君太后怜惜井焕,一向对他颇多宠溺,他幼时又多病,不但学业上未曾用过功夫,日常琐事又皆由乳母和侍从们代劳,别说自己拭面了,他连手帕都没摸过一次。 此番他竟如此听话,璞夫人看呆了,心中不禁感叹,果然血脉亲情,与众不同。 井焕擦了脸,又是那个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可爱娃娃,方才被母亲训斥的惧怕早被抛到了深沟海底,他拉着“婠漓”的衣角甜甜道:“阿娘,我这便随嬷嬷回去收拾东西,今天便搬过来好不好?” 事已至此,即便想反悔也不行了。“婠漓”闷声应了,然后便看到半人高的一个小人兴高采烈地转身,一溜烟跑远了。璞夫人只顾给她匆忙行了个礼,提起裙子一面追着他跑,一面高声唤道:“慢些!小殿下!看着脚下!” “婠漓”松了口气,只觉得额角“嗡嗡”的一阵生疼,心情却不觉得如何郁卒,与“井旷”争执后的阴霾被这番吵闹一扫而光,反倒轻松了许多。 半个时辰后,井焕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来了,带来的行李几乎将一间偏殿堆了个半满。 “婠漓”是幽海水君的独女,从小也是金尊玉贵地长大,见状仍觉得咋舌。她随意拨弄了几个包袱,被塞得鼓囊囊的包袱皮登时吃不住力散了开来,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哗啦啦”淌了一地。 “婠漓”:“……” 她是个爱洁之人,看着原本整洁雅致的偏殿顿时变得花花绿绿,本想发怒,但井焕献宝似地将自己最心爱的玩物一样一样地捧到她面前,以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意望着她,她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璞夫人体察上意,将带来的侍女遣回了一多半,只留下几个极为机灵的陪井焕住下。饶是如此,一番“乒乒乓乓”的安顿之后,夜已经很深了。 “婠漓”初回冥海,这殿中的侍女没有一个值得她信任,便只能事事亲力亲为。别看她并不避讳自己去见“风烆”之事,但一些要紧的东西,她皆一一安置妥当,而殿中所用的诸如熏香之类有可能被人做手脚的,她亦逐件排查了个清楚。 唯独被她忽略的,是殿中那张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的玉床。 总算到了就寝之时,这一日情绪大起大落,“婠漓”很有些疲惫,她揉着发涨的额头上床休息,没注意到一张锦被下竟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冷不防的,一个欢快的声音伴随着忽然跃出的人影蹦了出来,惊了她一跳。 “啦啦啦!是我!” 井焕不知道在被子里藏了多久,“婠漓”依稀记得,自己足足收拾了半个时辰有余。 也就是说,井焕已经在这里躲了大半个时辰,难为他沉得住气一直不出声,也能耐得住困意。 看他这副样子,显然是从偏殿偷偷跑出来的,细软的发丝被锦被压得炸毛,如同一丛蓬乱的海藻,额头上还被捂出了微微的汗意。他赤着小巧白嫩的脚丫,身上只有单薄的一件白袍,幸好他一直躲在厚厚的锦被下,否则这般寒凉的气候,定是要感染了风寒。 “婠漓”惊吓过后哭笑不得,将他强行按倒裹进被子里,期间摸到了他的小脚丫,冰凉得如同触摸一块上佳的寒玉。 “听说你一向身子不好,三五日便要病倒一回。今日你这般胡闹,是怀念那些汤药的味道了?!” 无论天上地下,喝药都是小孩子最避之不及的事,闻言井焕“惊恐”地将头向被子中一埋,闷闷的声音从其中传来:“我不要!不要喝药!!!” “婠漓”计谋得逞,见他被唬心惊胆战,又惧怕又炸毛的样子十分惹人发笑。 “好了好了!”她不由自主地换上了柔声细语,将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你若是不想喝药,便不要这般单衣光脚在地上跑。还有一点,自明日起,我为你荐一位夫子,你跟着他好好学习术法和剑术。强身健体方为祛病除晦之根本,懂了吗?” 井焕原本听得兴致勃勃,望着她时满眼都是星星。 可是这会儿,星星灭了。 提起学习,他是千分不想万分不愿,但母亲的严厉他已经领教过了她的严厉,委实不想再使用撒泼打滚这种下策了。 于是他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是!”然后飞快地抬起头来讨价还价,睫毛眨得如同飞翔的羽翼:“我不想要夫子教我!我想要请父君教我,阿娘,可不可以嘛?” “婠漓”有理由相信,若非她背负血海深仇,一定会溺死在这眼神之中,偏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那个人。 “你父君日理万机,怕是分身不暇。”最后,她将锅全数推到了“井旷”身上。 这一夜,井焕就睡在了她的身边。“婠漓”一度担心小孩子睡相不好,一直没有睡熟。谁知小小的井焕竟然抱着她的胳膊睡得一动不动,就连她翻身将自己拢在怀里都没有醒。 “婠漓”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只觉得这样一个小人怎么看都很可爱,一时睡意全无,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半夜。 翌日晨起,璞夫人过来服侍小殿下,“婠漓”这才想到,昨夜他那般调皮,璞夫人大概是帮凶,否则,怎么解释她一夜都未曾来寻他呢。 今日“婠漓”本想出宫去寻一些幽海旧部,日前“风烆”曾给她带回了可靠消息,当年幽海血难,水晶宫中几被屠戮殆尽,但还有少数将领戍守沿海,只不过待他们听到宫变赶回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之后他们又遭到寅鲛的追杀,其战惨烈异常,所率兵士十不存一,唯有少数的幸存者藏匿起了踪迹,后来幽海变做死海,这些将领兵士辗转他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风烆”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才寻到他们的下落,又一一规劝,但也只有三成的人愿意追随于他们左右,复兴幽海。 “风烆”并非幽海王族,他与“婠漓”的婚约因她冥海君后的身份而不被幽海遗族承认,所以,只有“婠漓”这个前幽海公主才能召集那些人,而她也必须亲口解释为何会委身杀父仇人,才能获得足够的支持。 “风烆”已秘密将他们聚集于冥海之滨,会面的时间便是今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但井焕不知是发的什么脾气,见她并没有打算陪他玩耍,亦没有带他去见父君的意思,整个人都不好了,从起床开始便一直缠在她身边,左磨右泡,就是不许她离开自己眼前。 幼童懵懂,他眼里心中只盛得下他在乎的事,听不进大道理。 “婠漓”口说得几乎都要干了,这执拗的熊孩子却始终不肯放她离开,眼看便要失约,她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想着办法来哄井焕放手。 最后实在无法,她灵机一动,非说他肚子饿了,要下厨去为他做一碗鱼羹垫垫肚子。 君子不入庖厨,她将他用这个理由挡在了外间。也是井焕年幼,被她轻易用一番大道理唬住了,乖乖地在宫中等候。 御厨灶间琳琅满目,她许久不曾烹饪,见状十分头疼,一时挑花了眼,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念及约定,她没时间犹豫了,见案几上有一筐新鲜的肴鱼,便取来做了个羹汤。 肴鱼味道鲜美,处理起来也容易,却极其耐煮,若是要做好这碗羹,没有两个时辰是很难成功的。 她便以此为借口,将井焕哄住了两个时辰。 第250章 关心则乱,真心无藏 “婠漓”要离开如此之久,灶上的东西自然不能无人照看,她屏退了众人,独留下一个厨娘。 她记性不错,对这个厨娘记忆犹新,印象中她倒是手脚麻利,为人有些木讷,尤其是出身低微,在这盘根错节,几乎人人都沾点利益关联的王室中,这种人是很难立足的。 时隔二十年,她依旧是最底层的一个烧火丫头,足可见一般。 对于这样的人,以利收买恐怕达不成目的,“婠漓”选择了以情动人,一试之下果然好用,那呆呆的小八爪蛸没费多少力气便被她收服,甘心为她保守秘密。 周密布置好一切,“婠漓”以混元珠掩饰,悄悄离开了水晶宫。为防尾随,她足足绕行了半个冥海才到达幽海遗民所在之处。 君臣相见,他乡重逢,自有一把心酸泪。但顾及寝殿中的那个小东西,“婠漓”从头至尾都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风烆”见有人有所察觉面露不虞,连忙为她周旋,用词无非是“身在敌营身不由己,从长计议以待将来”等等这般,也算是帮她圆了过去。 待她匆匆赶回,堪堪赶着两个时辰的边儿,潮娘,也就是那只八爪厨娘正躲在灶间翘首以盼,见她归来喜出望外,言道小殿下已经派人来催了几回。 “婠漓”点点头,命她奉上砂煲中的鱼羹。谁知潮娘却支吾说她被催促的六神无主,早已先行将鱼羹奉上,可也为她寻了个借口继续拖延时间。 “婠漓”无奈,问她是什么借口,潮娘赧然说是“君后嫌这鱼羹做得不好,特意留在灶间再准备些别的。” “婠漓”险些被气笑了,问她:“你竟然撒如此谎话,如今我何来功夫准备别的!” 潮娘早替她想过,端来了一盘酸藻糕,说是她的手艺,如若君后不嫌弃,可以此顶上。又说她在御厨数十载,下厨的机会寥寥,唯独这个还算拿得出手,请君后万勿见笑。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串,“婠漓”并没有心情多听,便命人端了糕点,回了寝殿。 而殿中的景象,倒是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原本应该日理万机的“井旷”不知为何也来了,与井焕一人捧着一碗肴鱼羹,正吃得欢。 听到侍女通禀,一大一小齐齐抬头。大的那个倒还好,不至于吃得多狼狈,小的那个却是一脸餍足,唇边挂着一抹雪白的鱼羹,他也顾不上擦,吃相跟小猫似的。 此情此景之下乍见“井旷”,“婠漓”不知该如何面对,尤其是她方才刚密谋回来,愈发觉得心虚,只能逃避似的忽视他,借关怀井焕来掩饰自己。 她将酸藻糕放在井焕面前,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鱼羹吃多了引胃火,吃块糕压一压。” 井焕乖巧地点了点头,自己夹了块糕放在“井旷”的碟子中:“父君,你先尝。” “井旷”分外欣慰,夹起来浅尝一口,眉梢剧烈一抖,然后很快便被他压平了。 他放下筷子,赞道:“味道酸爽,很好吃。” “婠漓”可不觉得他此言真心,方才他这般表现,分明是被酸到了,却还强撑着不露声色,倒是很能忍。 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他的口味,说起来,生死仇怨纠葛了二十余年,她与他却一向聚少离多。满打满算下来,唯有私奔到海沟,与沧杌婆婆为邻的那段日子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时光,平淡却又短暂,在不知血海深仇之下,那居然是她此生最幸福的光阴。 平日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为一个水族最尊贵无匹的继承人日日洗手作羹汤,虽然一日复一日的难以下咽,但不管她做什么,“井旷”都一一吃个精光,反而看不出他究竟喜欢吃什么。 之后……之后便是这碗肴鱼羹,她特地学来,不过也没做上几次,他们便不得不反目…… “阿娘!阿娘!” 她的思绪跑的太远, “井焕”连唤了几声才将她扯了回来。 “什么?”“婠漓”问道。 “这酸藻糕真是酸,阿娘下次向上面撒上一层糖霜便好了。”说着,他还抓了抓脖颈,只是动作很快,在场之人皆不曾注意。 “婠漓”不自然笑道:“好,阿娘下次……阿霂!阿霂你怎么了!” 但井焕已经听不到她的呼唤了。 只见方才还笑容烂漫的小家伙面色倏然潮红,然后便头一歪,眼看便要一头撞在贝母石桌上。“井旷”原本是在盯着“婠漓”看,见此动静大吃一惊,仓促出手扶住了孩子。 “阿霂!阿霂!” 伴随着“井旷”慌乱的叫声,以及“婠漓”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的惊惶,还有满殿侍女们惊叫,场面一时乱成了一团。 这样的情势之下,“井旷”一面抱着孩子,以神力为他疗愈,一面在慌忙之间,分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努力没有成效,忙大声喝道:“请医师!快请医师过来!来人,为小殿下宽衣!” 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将依旧回不过神来的“婠漓”挤在了外面。 待医师匆匆赶至,“井旷”亦无用武之地。因医师言道不宜多人围绕,以免影响了此处的空气,他才命那些人散去,自己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婠漓”早不在当场,他有些恼怒,此时却还未将怪责加诸在她的身上。 凡人有个词叫做“关心则乱”,用在“婠漓”身上,倒是贴切的很。 ——虽然,她这时最该做的,便是尽量将自己摘出去。 但看到孩子那样昏迷时犹自痛苦的模样,诊疗时两个人都无法按住的挣扎,“婠漓”的心一下子便乱得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面色阴沉地冲进了御厨,祭出剑来指着那只八爪蛸的胸口,厉声道:“交出解药!” 潮娘不明所以,无人知晓是她代君后烹饪了今日的膳食,所以也不会有人来提前知会她君后寝殿中所发生的这一切。就在“婠漓”踏破那扇木门之前,她还在沾沾自喜,为自己终于博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而无比兴奋。 但当死亡的威胁突如其来,她方后知后觉,自己的美梦碎了。 “娘娘饶命!饶命!” 她本能地告饶愈发令“婠漓”怒气横生,换来的只是更加急迫的死亡威胁。 “婠漓”咬紧了牙关:“交出解药,死罪可饶!” 潮娘这才反应过来,这口要命的锅方才将她砸得晕了,此时方想起来要辩解:“娘娘明鉴!奴婢绝没有在膳食中下毒!” “婠漓”的耐心耗尽,她一把将那个矮小的厨婢拎起来,手中长剑如烟般散去,变做一把寒光如波的螺壳匕首。她将这利刃横在她的喉间,喝道:“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敢狡辩,便与此生诀别吧!” 潮娘连口水都不敢咽,唯恐这位看起来娇柔的君后手下不稳,自己便无辜丧了性命。 “娘娘,奴婢真的没有下毒。还请娘娘告知,是否是小殿下因今日的膳食有所不虞?” “婠漓”并不欲草菅人命,她想要的只是救儿子的命,便打定主意给她一次机会。若她只是敷衍塞责以求脱罪活命,她必将令她体会到这个世间最惨烈的痛苦。 “不错,若非你下了毒,阿霂怎会昏迷不醒!” 原来如此!潮娘恍然。 得知了症结所在,她忙问:“敢问娘娘,小殿下是否是同食了肴鱼羹与酸藻糕之后出现的症状?” “婠漓”点点头。 “那么,小殿下是否同食用了其他膳食?茶饮也算!”潮娘急急问道。 “婠漓”仔细回忆了一番当时的情景,摇了摇头。 潮娘的眼神顿时暗淡,眼看屠刀还架在脖颈上纹丝未动,她搜肠刮肚,努力想着办法为自己开脱。 “小殿下可是食用之后立刻发作?” “婠漓”又点了点头。 潮娘语塞,这般种种迹象的确与中毒之象吻合,难怪君后会第一个怀疑她。 但她不想死!浮游朝生暮死,生命短如水花却依旧向生,她绝对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啊是了,可有旁人同食了那鱼羹和糕?”潮娘绞尽脑针,垂死挣扎道。 “婠漓”反而愣住了,因为她想到是“井旷”先食用了酸藻糕,若是毒,先倒下的应该是他才对。 莫非,真不是因为毒? 看到她这般反应,潮娘眼睛一亮,她以为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生机。 但是,君后的手仍紧紧握在匕首上。潮娘体谅她的一颗“慈母”之心,忙帮她思索小殿下昏迷的原因。 忽地,她灵光一现,想到了一种可能。 第251章 小黏人精 “娘娘,会不会……”潮娘斟酌道:“小殿下对鱼羹和糕中的什么食材不耐,所以才这般反应。” “婠漓”从未听说过如此说法,但既非中毒,寄希望于解药救人这一线索便断了,眼下只能司马当做活马医,权且听一听这小水族的话。 “对食材不耐?什么意思?” “便是有些人生来便不适宜服用某些食物,可能是食材本身,可能是佐味之料,轻者可能会全身皮疹,重者则可能会直接陷入昏迷!” “婠漓”一听对症,当即道:“继续说!”还将手中的利刃放了下来。 潮娘以为自己已经脱险了,兴奋道:“若是当真对某样食材或佐料反应这般激烈,定要忌服,否则后果堪忧!” “婠漓”点点头:“你既然专司这灶间,可知小殿下以往对何物不耐?” 潮娘羞愧道:“奴婢虽是在这灶间听差,却从未经手过小殿下的饮食。殿下自幼体弱多病,一向是璞夫人为他操劳,我……” 她的话音蓦地止住,伴随着猛地放大的眼睛,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那里,原以为已经无害的利刃穿透了脏腑,鲜血带着她的生命力迅速流失。 “婠漓”背对着她,喃喃道:“既然你并不知详情,这膳食又是出自你之手,间接来说,便是你下了毒,你便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猛地将匕首拔了出来:“所以你要死,对吧?” 潮娘软软的身体倒地,双目圆睁,诉说着不甘与愤恨。 “婠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必以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见过许多无辜者,比你更加惨烈的死亡。” 伴随着最后一丝生机断绝,元神飘散,地上那个枉死的厨娘化出了八爪原身,“婠漓”以指尖向她身上弹出一团泛着蓝光的火焰,任凭其将尸身烧灼成了灰烬。 “婠漓”头也不回地离开,单手旋掌一握,蓝色的离火尽数灭于手中。 ——这是毕止的本命法术,是他窃取冥海海眼之力,走上歧途之前的正统神族术法。在他陨落之前,“婠漓”曾偷学了而来。 水火相克,毕止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不是不知道。但为了力量和复仇,如今,她倒是走上了一条与他相似的不归之路。 她匆匆赶回寝殿时,井焕的状况还未缓解,数名医师或是围在他的床前,或是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皆一筹莫展。 “井旷”早发现她不见了,如今见她回来,积攒的情绪终于有了突破口。他不顾身份,当众指责:“阿霂这般情形,你又去哪儿了!” “婠漓”并不理会他,径直对医师道:“小殿下大概是食用了不耐之物,尔等速速查验。”说着她挥了挥手,身后侍女呈上了井焕先前所食过的肴鱼羹与酸藻糕。 医师们不敢擅动,皆看向“井旷” ,见他颔首,这才行礼退下,向着那两盘膳食呼啦啦围了过去。 “婠漓”走到床边,俯身握住了井焕的手,将自己的灵力一点点渡给了他。 方才她用过有翼族的离火之术,灵力斑杂,她小心翼翼地过滤出纯正的水族之力,以期令孩子好受一些。 此法虽然有效,却对自身耗损极大,“婠漓”的额上很快便沁出了冷汗,但她一直不曾松手。 “井旷”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 殿外,闻讯而来的君太后在璞夫人的搀扶之下急匆匆步入殿内,“井旷”转身迎了上去,宽解再三,总算是安抚住了心急如焚的“老祖母”。 君太后并不知井焕的身世,在她心中,井焕就是她的嫡亲孙辈,是冥海的未来。她曾悉心教养他二十余年,感情深厚,却从不试图霸占亲子之情。“婠漓”归来不过区区几日,也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井焕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 可是这么快便闹出了事端,危害到了她亲亲乖孙的性命,君太后忧心孩子之余,不禁对“婠漓”生出了许多不满与怨气。 井旷替“婠漓”分辩了几句,却驳不过君太后的意思,虽然面上闭了嘴,他内心还是希望孩子能够跟在母亲的身边。 待医师们终于寻到了不耐之物,为小殿下对症诊治,井焕转危为安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昼夜。“婠漓”一直守在他的床前,无论是喂药拭汗,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输灵力,皆不假手于人。 直至孩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她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倏然平缓,她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阵阵发黑,迫于无奈,她闭上眼睛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井焕醒来见到是她陪在身旁,欣喜非常,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脆生生唤了一声:“阿娘!” “婠漓”睁开眼睛,努力温和道:“慢一点起身,当心头晕。” 小小的孩童易于满足,他对身体的不适感知很低,如今即便全身酸软也不在意,只顾得开心,对“婠漓”笑得露出了一嘴小白牙,萌气十足。 此事过后,为了改变君太后要将井焕带来身边抚养的心意,“井旷”立刻命人收拾了自己的日常所用,搬到了“婠漓”的寝殿同住。 神族一向崇尚自在,甚少如凡人一般讲究繁文缛节。哪怕是六族之一的君上与君后要住在一处,也不会有人置喙。 不过,六族之主的婚盟大多为政治联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多,鹣鲽情深的少之又少,水君这般行事,算是很高调的了。 君太后与先水君之间便少有真情,如今见此情景,也只能长叹一声,默默不语了。 “婠漓”却是百般不适,多了一个井焕一起住本就麻烦加倍,她要行事还要避开小孩子的注目,井焕简直是个小粘人精,只要他在,她几乎不可能暗中做些什么。如今又多了一个“井旷”,其他暂且不谈,光是寝殿的守卫就多了一倍,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愈发限制行动了。 还有夜间就寝,床上平白多了一个人,也令她分外别扭。 幸好,“井旷”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入夜要么回来的极晚,那时“婠漓”已经睡了,他不便打扰,便睡在书房里,或是去跟井焕挤一挤——他倒是不怕打扰小孩子的好眠——要么便是与“婠漓”并头躺在枕上,却如个蚌壳一般一言不发,睡着了也规规矩矩,若非分去了半张床,“婠漓”几乎感觉不到有个人存在。 因为顾忌他,他们的复兴幽海大计,终究是被拖得慢了。 有几次寅夜,“婠漓”假装沉睡,待“井旷”去与井焕入睡,她才敢从殿中离开,且在晨光熹微之前必得归来,以免被人发觉。 唯一一次能够随心所欲,便是“井旷”出门访友,上天为麒麟族长庆贺六千六百六十六载的生辰。 “井旷”此人又宅又闷,幽海血难之前尚且不愿结交外族朋友,而在那之后,先冥海水君犯罪伏法,他顶着罪人之子的身份,虽然在大战中被洗白,但耻辱,永远无法从他身上彻底消失。 于是,除了在战中维护过他的麒麟族长,那九天之上,并无他愿意花费时间之人。 换句话说,这场宴席,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参加。 按理,不但他要参加,“婠漓”身为冥海君后,亦当同往。 但“井旷”连问,都不曾问过她。“婠漓”觉得他挺识趣,兼之马上要有许多时日不用面对他,欣喜非常,连单独对上他时,也收起了一身锋芒,难得给他了几个好脸色。 井焕虽年幼,却最懂得观察颜色,见阿娘难得展颜,他也跟着开心,连日来皆黏在她身边,哪怕是被她督着读书用功都甚少叫苦叫累,算是个小小的改观吧。 可是,阿娘的好心情仅持续了几日,待父君一走,她便整日整日不见踪影,他总是等啊等啊,等着阿娘来查验他的功课,等着阿娘来训斥自己的顽皮,等着她再给自己做一次鱼羹吃…… 但可惜,这些皆是奢望。只有很少的深夜她才会出现。他从梦中醒来,看到她一脸阴沉地坐在自己的床边,有几次他惊喜地坐起身唤她,她虽然立刻换了神情,却能令人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给她看他日间习的字,行的文她都没有兴趣,随意敷衍两句便要离开,若不是他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让她多留一会儿,她大概连哄自己再度的入睡心情都没有,每每都是他还未睡着,只是闭上眼睛,她便将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转身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于是,后来他便学乖了,若是醒来发现她在,他便不睁眼,不说也不动,假装自己还在沉睡,那样她便会留得久一点。有时候他故意翻身踢开被子,或是弄出些其他小动作,希望可以被她发现——先前他这样做,嬷嬷每次都能发现的——可从未如愿,她只是给他重新盖上被子,然后心事重重地继续坐在那里,最后他耐不住瞌睡虫,便又再度睡过去了。 醒来后,身了无痕迹,只残留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预示着昨夜她真的来过,而不是过往很多次那样,只是他的一个梦。 第252章 孩子小不懂事,多揍一揍就好了 “井旷”一去经年,倒是给了那些幽海遗族足够的时间。 “婠漓”渐渐博得了人望,先前那些将领们,多有猜疑她为幽海复仇的决心,也有妄图夺权,想要取而代之的。“风烆”的惯常做法是以武力镇压,她却走了另外一条怀柔之路,虽然颇耗时间,效果却比以往要好的多。 复仇的计划终于有了眉目,为保无虞,其中许多细节经过反复推演,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大石稍稍挪去了些许,“婠漓”心情愉悦,开始与众人闲聊一些家常起来。 说的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大概在外人面前夸耀子女是人之常性,仙神亦不能免俗。 夸的多了难免有炫耀之嫌,她便也如那些讲究自谦的凡人一般,随便说点什么不足之处,以示孩子并非完人。 背后非议他人非君子之德,她自然不会说些什么孩子的难堪之事,便是随意捡了一条来说,大意是小孩子言多,常将在他处所见,无论是否值得一提,皆拿来玩笑,孩童天真,虽然絮絮叨叨,却分外有趣,并不引人厌烦。 几名生养过孩子的将领皆有所感,在一旁凑趣,唯独一个青嫩未有家室的,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孩子小不懂事,多揍一揍就好了。” “婠漓”:“……” 幽海诸君:“……” 万事俱备的那一日到来了。 经历了海眼之力被毕止盗取之事,“井旷”对于真泉渊的防守倾注了数倍心力,便是“婠漓”身为君后,都不曾被他交付其所在。 ——坦白说,是冥海众臣不放心这个幽海公主,毕竟幽冥二海之间血仇滔天,若非天帝天后首肯,“婠漓”绝无可能在冥海稳坐君后之位。 这一点,从“井旷”意欲立井焕为少主所受到的百般阻挠,便可见一斑。 甚至为了不让那个幽海血统的小殿下“窃取”水君之位,四海臣属争先恐后将自家妹妹、女儿或是侄女外甥女,家族中实在没有女儿缘的,不惜从旁支挑选一些表妹堂姊,也要送进宫来,为君上充实后宫,争宠斗艳。 为了平衡各族势力,稳固冥海之治,兼或有那么一丝丝与“婠漓”赌气之意,“井旷”将这些送上门来的全部收入了后宫,且恶趣味地将她们安排在自己的寝殿周围。 眼看冥海要照着神宫上演一出后宫争宠的大戏,谁知“井旷”竟出乎所有人意外,搬到了“婠漓”的殿中。 听说朝议上颇闹了几日,不知“井旷”用了什么手段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浪。 有好事者专门到“婠漓”面前挑拨,对此她们倒真是打错了算盘,“婠漓”非但对此毫不在意,反而乐见这些莺莺燕燕扰乱“井旷”的视线和意志。 奈何那根木头不解风情,偏要住到她这里寻没取!间接还影响了她探查真泉渊的所在,实在恼人! 不过也无妨,他终究不能绑在她的身边。如今她不厌其烦地耐心探寻,终于偷偷潜入了那处隐秘之地。 除了重重防守,“井旷”更是设置了无数机关拱卫那大海核心的力量。在牺牲了数名机关高手之后,“婠漓”终于来到了那最后一道禁制之前。 外表来看不过是个结界,以“井旷”的修为,他所设立的结界绝非不可突破。但出乎“婠漓”意料的是,此障碍牢不可破,因为开启的唯一的钥匙便是冥海正统王族血脉的血。 以血缘之力来解封结界,此法别出机杼,而在“婠漓”眼中,颇耐人寻味。 时隔这么久,她终于明白了“井旷”对她的心结何在,大概便是血难那一夜,他将她从洞房中救出时,误以为她和“风烆”之间发生了什么,甚至他还以为井焕非他所出,而是“风烆”之子。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对自己的误解如此之深,以至他笃定自己就是背叛了他,但易位而处,“婠漓”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愤懑,自然也便明白了当初他为何会对毕止怀有那般深的恨意。 大概每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都要受到猜忌。 对此,“婠漓”虽然理解,却根本没打算收敛规范行为以使他心安,反而她就是要抓住这一点,令他为之方寸大乱,可供利用。 于是,她同时走了两条路。 一,他既然深信井焕非己生之子,则他是冥海仅存的王族血脉,好,那她便以井焕的血破封结界,她甚至期待有朝一日他发现了,脸上那绝望的表情,想想便觉得快慰呢。 二,他不喜她身边出现旁的男人,她便偏偏要将“风烆”拉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令他抓心挠肝,寝食难安! 打定主意后,她回到水晶宫,趁井焕熟睡之迹,以玛瑙刀和凝冰瓶取来了他的血。 不管装作多么不在意,亲手伤害自己的亲生之子,心硬如铁石的“婠漓”也犹豫了。她望着那个在梦中依旧喃喃唤着“阿娘”的孩子,“婠漓”执刀的手颤动不休,内心挣扎如飓风过境。 半晌,她狠狠一咬牙,用刀划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落入凝冰瓶中,“婠漓”立刻弃了刀子为他疗伤。 熟睡中的井焕感觉到了痛,但小孩子一向睡得很沉,他又正沉浸在美梦之中,被那欢乐牢牢绑住,便只是阖着眼睛不安地动了动,口中咕哝,却始终没有醒来。 伴读着他的呓语,“婠漓”的心仿佛挨了同样的一刀。想了想,她将凝冰瓶收起,双掌掐诀,向井焕身上施了一个咒术。 此咒源自幽海的藏书楼,并非禁术,本身很有意思,能令施咒者感知到对方的一切痛苦与伤害,却并不能以身相受。 总结一下,便是感他人所感,痛他人所痛,除了自虐,无甚大用,所以早便被弃在故纸堆中,甚至连名字都已被书蠹蚕食了个干净。 但“婠漓”就是要感知这痛苦,这是她仅有不多的,对孩子的忏悔。 咒术立成,她的指尖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道伤痕。 轻轻的痛觉令她心中轻松了许多,她甚至有心情为此术重新赋名,就叫身临术吧。 为孩子掖好被角之后,“婠漓”带着凝冰瓶赶往了真泉渊,那一滴血自瓶中倾倒而出时,新鲜一如犹自流淌在血脉之中一般。 她目光如电,以冥海新的王室继承人之血将结界击出了一条缝隙。 她身化疾风,过隙而入,心中既无欣喜,又无踯躅。 真泉渊是一片无天无地之境,明明宽阔无边,却莫名令人感受到压抑。 在这里,“婠漓”终于见识到了海眼的真面目。 那是一轮浩瀚的红日,光泽逼人,就那样远远看着,便觉得浩瀚的灵气在其中翻涌,流转不休。 作为曾经幽海海眼的寄主,“婠漓”第一次感知到了幽冥二海的差距。 幽海,便如其名一般,幽深静谧,不但在疆域上远远不及冥海,就连那气质,也是偏于祥和宁静的。 而面对着这冥海的海眼,虽远观,便已察觉到冥海那凛然不可侵犯之意,海眼上溢出的丝丝灵气散发至她所在之处,无数刀尖针刺一般的压迫之力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避其锋芒。 海眼的力量,决定了这一片海洋的气质。 但她已经到了这里,莫说是一股无神无灵的力量,即便面对真正的万千利刃,她亦不会退却! 这海眼之力如此磅礴,完全颠覆了她的设想。以她之能,想要彻底攫取这股力量怕是痴人说梦。 “婠漓”不禁有些失望,却也不曾完全泄气,复族之事若是能够一蹴而就,大概更会令人怀疑其真实,总会疑神疑鬼,忧虑有其他陷阱在等着自己。 既然不能毕其功于一役,那么分而消之岂非更加有趣,就如二十年前那般,令冥海慢慢地走向灭亡,她倒想看看,届时“井旷”是否会走上先水君的老路,以屠戮他族来保全自身? 想到此处,她竟莫名有些兴奋——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复仇更加令人快慰的呢。猎手反成为待宰的肥鱼,却无法自救,只能在绝望中看着族人一步步踏上死地,尸骸如山,就如同当年的幽海一般。 “婠漓”的唇边绽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眸光阴森,她双掌捏诀,缓缓劈入了那团“日光”之中。 第253章 海眼的魔心 以一己之力盗取整片海洋的力量,她不是第一人,虽然见到了毕止的下场,却无法阻止她走上这条路。 大概毕止也没有想到,他献出了如何自体内剥除这力量的方法,却被她反治其身,将海眼之力盗取至自己身上。 若他死后有灵,得知自己心中的白月光走上这条不归路,不知是否会扼腕叹息,悔不当初。 那磅礴的力量透体而入时,“婠漓”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幽海海眼在她体内时,也曾不停地攫取她的生机,但终究不匹此物,她最后亦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如今短短一瞬,她却觉得自己的元神脱身而出,浮在高处俯视自己的神躯,奇怪的是,“自己”的脸上一直浮现着满足而又无畏的笑意,这般看来诡异异常。 但须臾之间,元神归位,她的视角陡然变换,眼前依旧是那轮炎炎的红日,只不过光泽稍嫌暗淡了一分。 她伸出手,见掌心缭绕着火焰一般的光芒,巨大的灵力给她带来一种餍足之感,她迫不及待地将那些力量打入自己的灵台,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带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大叫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依旧在此无天无地之所,但她并未觉察到任何不适,反而眼前的海眼具象出了人形,遥遥向她招手,似乎在呼唤她投入自己的怀抱。 “婠漓”蹙了蹙眉,这种感觉令她觉得危险,她本能地想要落荒而逃,可那人形变幻了几次,最终凝聚出了父君的脸。 “婠漓”如遭雷击,脚步被钉死在原地。 “阿漓,过来,过来!”父君对她慈祥地笑,说出了令她刹那间泪如雨下的话:“父君想你想得好苦!” 幽海血难二十余载,父君却从未入过她的梦,她一度以为是因为父君怪责她为幽海引来了祸端,所以从不肯原谅她。 在神宫的那些日子,她亲手绘了父君的画像,日夜供奉,希望能够在梦中再见他一面,哪怕就是这样静静地立着,她亦心满意足 。 但父君的声音此时却响彻耳迹:“过来!阿漓,过来!” 而她则好像被蛊惑了一般,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在她的视野中,周围的一切悄然变幻,眨眼之间便构建于了幽海水晶宫的模样,一切都那么真实,就连飘扬的帘幕,汩汩的水声都那般熟悉。 而最可乱真的是不远处的父君,带着她最熟悉的微笑冲她张开了手臂。 “婠漓”眼含热泪,喃喃道:“父君,你终于来看我了,阿漓好想你!” 她抬起了脚,方向前迈出一步,却蓦地被一阵疼痛惊醒,她抬头四顾,身周的一切并未改变,依旧是幽海之景,而父君仍在眼前,冲她张开的手臂纹丝未动。 她的眼神再度迷离起来,这一次却始终迈不出一步。她诧异地低下头,见右手食指尖有一道伤痕,一条不明质地的红线一头穿过那里,一头则牢牢钉在了地上。 她试着扯了扯,那红线纹丝未动,束缚住了她的脚步。 不远处的父君还在呼唤:“阿漓,过来!过来!过来!” “婠漓”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此时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力量,只是用蛮力拉扯那根红线,试图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 但她越是努力,便被束缚得越紧,区区一根细若毫发的红线,却仿佛牵绊住了她的人生。 她勃然大怒,祭出剑来狠狠砍向那根惹人厌恶的红线,谁知这一击之下全身巨震,且眼见着那红线之上,竟然汩汩沁出了血来。 那不是她的血,却令她心跳如鼓,连带着迷离的神智骤然一清。 眼前的光芒大盛,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待一切重又聚焦,她才发现,什么幽海之景,什么父君的呼唤,一切,皆是幻。 她再看向自己的手,那根挽救了她的红线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指尖那道伤痕。 她这才想起来,与此一模一样的伤痕曾出现在井焕的手上,是她为了打开结界所对他的伤害。而正是因为愧疚所施在井焕身上的咒术反而救了她自己。 一时间五味杂陈,既庆幸又惭愧,还有就是——她终于实现了心中所愿,却是被一个危险如恶魔的东西诱惑,想想真是无比讽刺。 那样磅礴的力量,怕是她还未能近身,便会灰飞烟灭吧。 于是她摇了摇头:“你不必白费力气,我的亲人已经陨灭,你用他的脸,他的声音,只会令我对你心生厌恶。” “有意思,小姑娘!”那海眼用父君的脸嘲讽道:“你满心愧疚,愤恨与不甘,却还能抵住诱惑,实在很难得了。”说着它又仿佛无比感慨:“说起来,上一个吾遇到如你这般身怀欲望,却能保持清明的人,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婠漓”明白它所指之人便是毕止:“所以,遇到这样的人,你便会毫无保留地交出你的力量?” 海眼怔了一瞬,随即大笑:“不!小姑娘,你太天真了。吾之力量若是全部交予你,你便要死在这里,全身被吾同化,思想和记忆被吾吞噬殆尽。之前的那个人穷尽方法,不过是带走了吾之五成而已。” “婠漓”喃喃:“原来毕止并未获得全部的力量,难怪在他之后,冥海还能撑过千年才渐渐衰落。” “是啊,否则如今冥海便是如今幽海的模样,即便力量复归,想要净化那片死海,需要的光阴绝非你等蜉蝣可以想象。” “蜉蝣?”“婠漓”怒道:“在你面前,难道我们皆为蜉蝣?” “是,便是神族,在我眼中,亦不过蜉蝣。” 海眼说着,人形陡然溃散,“婠漓”面前又是只有那轮红日:“等等!我还有问题。” 但无论她再如何发问,也不再有声音回应了。 “婠漓”舒了口气,怅然若失。 此地不宜久留,她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离开。那道结界在她身后倏然闭合,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她倏然恼怒,因为这意味着想要取得足够的力量,她便需要多次闯入此间,而每次,她都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一次。 但若是令“井旷”动手,以他的修为,大概能够媲美昔日的毕止,一次可得半数之力,堪堪可供幽海复兴之用了吧。 她如此盘算着,回到了寝殿。 井焕已经醒了,正在恹恹地用茶点,见她进来眼前骤然一亮,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扑进了她的怀中。 一旁的璞夫人欲言又止,为他这般不顾礼仪而蹙眉。昔日小殿下养在君太后那里,即便再娇纵,该有的仪态总归是囫囵的,可在君后这里……罢了,母子阔别多载,一时亲昵总是人之常情。 “婠漓”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牵着他回到桌边,好奇地朝汤碗中看了一眼:“吃得什么,这般没心情?” 见是肴鱼羹,她的脸顿时暗了,斥问一旁的侍女:“谁给小殿下吃这个的!” 侍女不敢回答,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璞夫人。 璞夫人叹了口气,上前解释:“启禀君后,小殿下醒来神色不郁,吵着要吃这个羹,奴婢便吩咐御厨呈了上来。娘娘放心,绝不曾放鲶汁和酸藻。这碗羹小殿下已吃了数口,亦不曾有事。” “婠漓”不便继续追究,那次的事闹得那般大,即便她亲手解决了八爪蛸潮娘,亦令她心有余悸,如今再见到这羹,本能地便抗拒,谁知这孩子还偏要惦念着这口味。 璞夫人打圆场:“小殿下并非贪念这口腹之欲,只是上次这羹是娘娘亲手所做,他不过是过于思念母亲罢了。” “婠漓”默然,不知如何接话。再加上井焕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看,令她骤然破防。 “喜欢吃这个?”她轻声问。 井焕连连点头:“可是她们做得不好吃,阿娘给我做!” “婠漓”欣然同意,亲自下厨给他重做了鱼羹,哪怕此时已经到了晚膳时分,井焕还是一滴不剩的吃了个精光,撑得连膳食都用不了多少。 翌日晨起,“婠漓”给他梳头,侍女们见她娴熟,便都退下了,而璞夫人也不愿打扰这难得的母子时光,也寻了借口告退。 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 井焕通过镜子看着母亲,忽然开口:“阿娘,昨夜你去哪儿了?” “婠漓”的手一顿,已经拢好的发髻陡然散乱,她佯装无事,一面重新梳理,一面答道:“没去哪儿啊,我一直在你身边,只不过是早起了些,你个小懒猪,起得这般晚,难怪……” 井焕小小的鼻子皱了皱:“阿娘骗人!你分明半夜未归,我早摸过你的被衾,都是冷的!” “婠漓”:“……” 第254章 小孩说谎长不高,大人说谎长白发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慌,她采取了一种天底下的父母都会用的方式:“胡说!小孩子说谎是会长不高的。” 但井焕早已过了会被轻易糊弄的年纪,他还很懂看人眼色,知道阿娘不高兴了,便闭口不言,只在发髻结好离座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大人说谎是会长白发的。” “婠漓”耳力很好,听得很清楚,一时间啼笑皆非。 过了几日来了一位夫子,这水晶宫的主人不在,“婠漓”禀过了君太后,便公开将此人带了进来。 “阿霂,这位风先生便是阿娘为你寻的夫子,文武俱佳,尤擅咒术,你要好好跟着他学习,懂了么!” 井焕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见是一副温润的中年人模样,面相倒是和蔼,不似以往的那些夫子要么胡子一把,要么只顾着疾言厉色,个个都激不起自己学习的欲望。 大概这世间,顽皮的学生与严厉的夫子都是天敌。 这位风先生为人风趣,授起课来深入浅出,井焕基础打的不牢,他却没未如过往那些夫子一般吹胡子瞪眼,耐心得恍若朋友。 井焕跟他习文习了半月,觉得这位夫子甚对自己的胃口,积极性大涨,开始缠着他授武。风先生便问他想学什么兵器。 井焕便如许多初涉此道的年轻人一般,喜好个花俏好看,而世间最好看、最拉风的莫过于用剑。 于是他昂头脆生生道:“我要学剑。” “风烆”看了他两眼,倒没说什么“华而不实”、“徒有其表”之类打击小学生的话,只是用实际令他败下阵来。 “风烆”将自己的剑递给了他:“试一试。” 井焕兴致勃勃地接了过来,甫一上手,便蹙起了眉头——那剑看起来轻薄,入手却有如千斤,别说挥舞了,便是提起来都极其费力。 那剑并非真有千斤之重,他们这些生来神仙之体的,再多的分量皆举重若轻,不过是因为他修为约等于零,此剑不由他驾驭罢了。 井焕却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明明那剑已经令他腰都直不起来了,仍旧紧拽着不松手,冲着“风烆”扬起涨红了的一张小脸:“请夫……夫子授……授驭剑之法!” 这下轮到“风烆”吃惊了,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执着与坚韧,倒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再想到这算是他亲眼见证了诞生的孩子,一时又多了几分欣慰。 他将剑收了回来,井焕只觉得背上一轻,如山的重量骤然消散,他忍不住舒了口气。 但马上他便瞪起了眼睛:“夫子做甚收我的剑!” 每次见到他这种气鼓鼓的模样,“风烆”都觉得他十分可爱,但他念及自己夫子的威严,忍住了没下手去捏他的肉脸蛋。 “欲速则不达。”“风烆”并不多解释,施法将他按在蒲团之上:“从今日起,为师教授你如何修炼灵力。” 这一日课后,井焕练得着实疲惫,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坐得住已着实难得,而他为了“速”与“达”二字,更是吃得了苦,一日扎扎实实的学习下来,身心俱疲。 “风烆”由衷赞许了他几句,“特许”他明日休息,一整日都不必上课了。 井焕却不愿意,若是这便要休息了,他得需多费多少光阴,方可实现心中所愿? “哦?”“风烆”觉得他有趣,问:“你心中有何愿望?” 井焕挺起了小胸膛:“我要保护阿娘!” “风烆”忽然感慨,他与“婠漓”自幼一同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且还有婚约在,若非“井旷”横插一脚,他们大概已经缔结了婚盟,幽海的未来便尽皆在他的手中了。 正因如此,他对“婠漓”之心并不纯粹,掺杂了太多的利益与谋算,在他的心中,她从不是一个需要倾尽全力去保护之人,反而只是盟友,自己付出多少,便希望得到多少回报。 所以,井焕的话才令他如此无地自容。 他组织了数次语言,都觉得苍白无力,最后他只能说:“你还小,待你长大,自然便可以保护好你的阿娘。” 井焕闻言,一脸“这题我会”的骄傲与自豪,大声道:“我知道,只要我多吃饭,好好吃肉,好好吃海藻……”说到这里时他鼻子抽了抽,眼神中满是不情愿,但他还是强忍着厌恶继续说了下去:“我便会长成高大魁梧的彪形大汉,到时候我看谁敢对阿娘无礼!夫子!你笑什么!!!” “风烆”:“哈哈哈……哈哈哈!别管我,让我笑一会儿……哈哈哈!” 等到他终于笑够了,就看见面前半人高的一小只正气鼓鼓地看着他,这回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包子样的小脸蛋。 井焕:“……” “手感真好!”“风烆”拍了拍他的头:“个子也不是一日便吃出来的,去休息吧。” 说是休息,但正在兴头上的小家伙如何忍得住,在寝殿中自顾自练了起来。不过急于求成终归会碰到弯路,他被阻在一处百思不得其解,急性子的他便连第二日都等不得,趁着晚膳后散步消食的功夫,悄悄跑到了夫子所居的“逆水轩”。 别看他才区区二十岁,所经历的夫子——都是被气走的——却已超过了一掌之数,小小年纪堪称战绩辉煌,这逆水轩被厌乌及屋,是他过往最不喜欢的所在,除了上课时心不甘情不愿,平素在附近都恨不能绕着走。 如今,他竟然在课余时间主动前来,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别看以往不喜此地,他对这逆水轩却比自己的寝殿还要熟悉,毕竟过去想方设法地要逃学,这里哪个犄角能藏身,哪个旮旯易跳窗他心里都一清二楚。 于是,当他调皮地故意不走正门,想要出其不意给夫子一个惊喜时,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阿娘也在这里。 “糟糕,若是被阿娘发现自己乱跑,非得惹她生恼不可。”井焕暗暗地想,觉得今日忌求学,还是改日再来。 但当他猫着身想原路退出去时,却不小心踢到了博古架上的一只铜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的声音。 殿中相谈的二人顿时警觉,夫子更是登时一道法力打过来,所幸他躲得快,身旁又是束起的厚厚帘幕,这才避过了那一击,还顺势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藏了进去。 “风烆”见打出去的法力没有触及任何东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婠漓”却不放心,亲自去查看了一番。 躲在帘幕后的井焕见一双熟悉的银白靴子在自己身旁走来走去,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紧紧抿着唇,生怕一张嘴,心和惊呼一起蹦出来。 “婠漓”回身落座:“没有人。” “风烆”点点头,自嘲道:“你我有些草木皆兵了。” “婠漓”道:“如此关头,自当谨慎!” 井焕闻言有些得意,觉得他们再谨慎,还不是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大人们不过如此嘛。 其实,并非是“风烆”他们无能,而是井焕修为委实太过低微,竟被探查的法力忽略不计了,他又占了地利,这才侥幸过关。 可惜他到底年纪尚幼,这一日又疲惫至极,躲在如此气流不通之处,脑子渐渐发沉,很快便睡过去了,没能听到接下来的关键谈话。 “婠漓”道:“我已经采了阿霂三次指血,三次潜入真泉渊,所获力量仍杯水车薪,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说这些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指尖,那里的三道伤痕已经愈合,她却忍不住反复捻拭,神色中颇多不忍。 “风烆”并不知道如此多细节,只道:“的确,幽海沦为死域已达二十年,若无足够的力量彻底涤荡,这样一点点投入,顷刻间便会被吞噬殆尽。” “婠漓”沉吟道:“我虽已想好如何诱使井旷打开真泉渊,但此计凶险,一时难毕其功,你我需另想个办法暂解燃眉之急。” “风烆”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不可!” “哦?为什么不行?”“婠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别告诉我,你怜悯那些如蜉蝣如蝼蚁一般的生物。” “那些是人!不是蜉蝣蝼蚁!”“风烆”拍案怒道:“你简直丧心病狂!竟然要在凡人身上掠夺灵气!” “婠漓”没有与他争辩,只长叹了一声:“还是你懂我!” “风烆”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和缓了声色:“你当真要这样做?一旦事发,你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清楚。” “婠漓”慢慢道:“是,虽九死而不悔!” 第255章 一生很短,只够追逐一件事 “风烆”知道她的脾气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不会轻易改变,更何况会被他三言两语打动。 生而为神,从未直面过苍生疾苦,“婠漓”犯了大多数神只所最容易犯的错误——视苍生如蝼蚁,自以为可以凌驾其上,恣意践踏和利用。 历任天帝亦有这个毛病,只不过在漫漫岁月长河之中,人族的寿数短如转瞬,很多时候来不及被波及便已结束了。 所以凡人才会如此欣欣向荣,是因为他们对苦难的记忆太短,一生只够追逐一件事。 这也是后来的羲华为何会对人族有那么多的感情,她少时被那人间烟火气引诱,屡屡流连人世,见遍了众生悲欢,这才对他们心生不忍与怜惜。 而此时,将酿成未来人间一千年苦难的罪魁便在此间,她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导致了无数凡人的生死流离。 “风烆”还想挣扎一下:“你真的要逆天而行?以凡人的累累白骨换幽海的将来?” 此时的“婠漓”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嘲讽道:“天?若天真有道,又何至看着幽海覆亡!风烆,你是否已经忘记了流满我幽海的血!” “风烆”沉默了,与当时陷入迷离的她不同,他在刀斧下惊险逃生之后,亲眼所见幽海水晶宫的惨难,那血确实如她所言,流满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处角落,即便洋流动荡,亦花了数日光阴才将其涤荡清明。而他的恨,在目睹了自己的家园亦被毁灭,父母亲族皆难逃魔掌之后升腾至了顶峰。 这才有了他煽动井霰举兵叛乱之举,奈何井霰并无入主水晶宫的命数,惜败于黑礁之岛。 经过昆仑之事后,“婠漓”寄居神宫筹谋,而他则走遍了凡间人世,彼时他还不知道,她竟然是动的这个心思。 罢了,早在与她合谋的那一日伊始,他已回不了头了。 “此事交由我去办吧。”最后他只能如此道。 “婠漓”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风烆”摇头:“幽海之仇亦是我之仇,我必当尽力。故取海眼之力你可否略拖一拖,休再伤害阿霂了。” “婠漓”心中也是不忍,却犯了这天底下的父母都会犯的病,有话不会好好说,明明心里赞成此言,却偏偏要嘴硬:“他亦是幽海子民,为幽海献身都不为过,更何况只是用他一点点血。” “风烆”罕见地拉下了脸,要知道方才听到她要以无辜的凡人为祭他都不曾如此动怒,如今却疾言厉色:“那孩子对你一片赤诚,你这般做,不配为人母!” 这话不可谓不重,“婠漓”却生受了,只幽幽道:“我负天下人良多,不少他这一个!” “你!”“风烆”气得脸都青了,刚想将日间井焕所说的话转述给她,却不防屋内一个角落处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呼噜声。 “风烆”与“婠漓”齐齐色变,瞬行到了那处帘幕之前。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祭出了剑来。 “风烆”缓缓以剑尖挑开了厚重的帘幕,刚露出一片衣角时,“婠漓”误以为有人偷听,面色阴沉,举剑便砍。 “风烆”却一眼便看出那衣角的主人是谁,大惊之下反剑上撩,拦住了堪堪要落在人身上的利刃。 “婠漓”不明所以,“风烆”却不顾她的怒视,一剑撩开了全部的帘幕。 帘后露出的脸顿时令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而那差点成了剑下亡魂的小娃娃此时仍浑然不知,睡得香甜,因为姿势的缘故有些窝住了脖子,所以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风烆”与她同时收了剑,上前抱起了孩子,叹了一声:“应该是来寻你的,这孩子,黏你黏得紧。” “婠漓”却道:“不,绝不是!” 她说得如此斩荆截铁,“风烆”以为她还在气恼方才的鲁莽,本打算打个圆场,却见她一面掐诀一面道:“他不知道我来你这里,所以,他是来寻你的。” “风烆”听了,内心竟然有些小小的欢快,这是个时辰还要偷跑过来,不是代表着他对自己这个夫子很满意? 但这欢快还未来得及成型,他一把撩开了“婠漓”的手:“你做什么?!” “婠漓”手中的咒术打在了墙角,小小一团白光很快便淹没殆尽。 “你我的谈话事关幽海的未来,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为保险计,我必要消除他的记忆。” “风烆”怒了:“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忍心这般对他!” “婠漓”轻描淡写道:“消除记忆而已,你何必如此。” “风烆”摇头,痛心疾首道:“这般小的孩子,若被施行记忆消除之术,定会记忆紊乱,思绪错杂,轻则噩梦连连,重则终生阴影,你确定要这样做?” “婠漓”一怔,她方才真没想这么多,一心只顾着秘密不可外泄,却忽略了眼前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动手……动手吧……动手啊!!!”这个声音蓦地出现在她的耳边,魔音穿耳一般一遍遍回放,再三提醒。 “是……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神情恍惚起来,双手聚拢成爪,不受控制地向面前伸去。 “婠漓!你要做什么!” 犹如当头棒喝,“风烆”焦急却严厉的声音惊醒了她,令她混沌的头脑骤然一清。 然后,她看到“风烆”用剑指着自己,而她尚未收回的手背上有一条三指宽的红痕,丝丝抽痛将她拉回了现实。 “我……我怎么了?”她怔怔地问,不敢想象她若是没能被“风烆”及时唤醒,会对眼前的井焕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风烆”走遍神凡两界,见闻广博,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之后收了剑,先是抱着井焕入内,将他安置在榻上,然后才将失魂落魄一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婠漓”按在座上,蹙眉注视良久后二指探出,直击她的眉心灵台之处。 稍倾,他收回了手,沉声道:“你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婠漓”心知他说得有理,却不愿承认,因为她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一旦她说出来,“风烆”定会阻止她的进一步行动。 但“风烆”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不待她搪塞,率先揭破了答案:“是海眼的力量对不对?你体内尚有海眼之力,是这股力量在蛊惑你!” “婠漓”极力掩饰:“不!不是!我曾受幽海海眼入体,从未发生过如此现象,你莫要妄加揣测。” “风烆”摇摇头:“我终于明白毕止为何会由神入妖,本以为是因为他以火鸟之身强行修炼水族之术,五行之力相冲才致如此,不想却是因为这海眼的力量!” “婠漓”想起自己第一次潜入真泉渊,被那海眼以故去的父君之容蛊惑,那时她还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程度。但如今想来,连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暴躁易怒、梦魇缠身、神情迷恍,甚至她还以极残忍的手段虐杀了自己昔日十分喜欢的一匹海马爱宠……这些,原来皆有迹可循。 “风烆”疾声道:“你必须将这力量驱逐出体内,立刻!马上!” “婠漓”一想到自己方才欲对井焕所行之事,心脏一阵阵抽紧,她答道:“好……我现在便去幽海,将这力量归入真泉渊。” “风烆”一把按住她:“我说的是立刻!马上!你竟然还想着回幽海,此路耗时一日,你孤身前往,若是中途再受其害,你当如何?!” “婠漓”咬着唇,忽然便笑了:“你不必这般如临大敌,我的身体我知道,既已知晓因由,便不至于被一股没脑子的东西控制。你替我照顾好阿霂,不想对他用除忆术也罢,但你一定要问清楚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诱导他忘记那些东西。” 向来她决定之事旁人无权置喙,“风烆”放弃了劝说之意,只是对她还是不放心:“你确定一个人可以?” “自然!”她故作轻松:“你帮我记住——这力量不是我们的敌人,这冥海才是!” 说完,她向榻上看了一眼,毅然起身,再不回头。 “风烆”在她身后道:“我会替你联系幽海复国军,令他们派出精锐为你护航。” “婠漓”依旧未回头,朗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珊瑚礁之后,“风烆”看向榻上的井焕,摸了摸他的头,颇为感慨——到底还是年少,他与“婠漓”在此爆发了如此激烈的争吵,却没惊醒他分毫。 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这幸福很短暂,因为人总要长大。 第256章 井焕的身世 井焕这一觉一直从黄昏睡到了第二日黎明,期间如同一头小猪一样,睡得酣而沉,连句梦呓都没有。“风烆”一度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还将手指凑到了他的鼻尖感受他的呼吸。 当然他也没忘了派人给璞夫人送去了口信,璞夫人焉能信任他一个只来了数日的外人,即便有君后作保,亦不敢放松警惕。 但其实君后寝殿中已经乱做了一团,小殿下无故失踪,急坏了一众侍女,偏偏君后也不见踪影,璞夫人无奈之下惊动了君太后。君太后当即派人四处搜寻,几乎将整座水晶宫翻了个遍,却唯独漏下了这偏僻且公认小殿下最不喜欢的逆水轩。 (井焕:转性了不行呀。) 折腾至入夜,得到消息的君太后亲临,见到了“风烆”。事实上,君太后以往从未见过“风烆”,但从“井旷”对井焕的态度来看,他的身世必有蹊跷,君太后曾派人暗中探查许久,依稀得知了些内情。先前她还不尽信,依旧将井焕当做冥海血脉悉心教养,如今看“婠漓”公然将此男子带回冥海,且又亲眼所见井焕对他如此亲昵,连觉都不睡了都要跑来这逆水轩,真是由不得她不多想。 君太后心中惊疑,不停地打量着“风烆”的样貌,幼儿一般都肖似其母,在未长开之前,若说与父亲如何如何相像,大多是附会。君太后思虑再三,放弃了从相貌上看出端倪的意图,心中诸多念头翻转,面上却沉默无语。 此时已近深夜,她不便久留,又有心观察这个“风烆”,便没有硬要带走井焕,反命璞夫人及自己身边的心腹一道留下,自己带着仪仗先行回宫去了。 这一夜,君太后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于,她在晨光熹微中下定了决心,要对井焕施以燃血之法,验明正身。 但这燃血之法虽是神族常用的查验血脉之法,却需要“父子”二人的心头或者指尖之血,可眼下“井旷”不在宫中,想施行此法,不得不耐心等等。 所以她才在璞夫人之外又留下了心腹,就是为了先行判断那个“风烆”有无嫌疑。 ——倒不是她信不过璞夫人,只是璞夫人跟在井焕身边久了,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而这世间最经不住考验的便是日久所萌生的情意,她不欲难为璞夫人,便未向她吐露半个字,只对心腹详加交代,命其严密监视。 再说逆水轩那边,“风烆”倒是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相反,他对几位女官以礼相待,并且乐得清闲,将照顾小殿下的事儿全权交给了她们,自己去偏院美美地睡了一觉。 翌日清晨,井焕醒来时,一眼见到的是守在榻前的璞夫人,顿时误以为自己被送回了寝殿,起床气蹭蹭冒上头顶,恼得一直嚷嚷。多亏璞夫人耐心安抚,他这才确认自己仍在逆水轩,顷刻间转啼为笑,直接光着脚丛榻上跳了下来,嚷着要寻夫子与他学习。 这倒是近水楼台了,井焕如此迫不及待,往日恨不能拖沓到这一日终了都不愿意的盥洗之事如今倒是很快,便由着璞夫人为他净面梳头更衣,期间还不停催促,倒是令乳母哭笑不得了。 当然他还没忘了自己的阿娘,向璞夫人打听自己在这逆水轩睡了一夜,阿娘有没有着急。 璞夫人当然不会告诉他君后又离宫了,此为常事,她都已经见怪不怪,更何况君上都对此视而不见,她又有何立场多嘴,不过顺着井焕的话搪塞过去就是。 早膳时井焕又耍小孩子脾气,非要叫夫子一道,“风烆”实在拗不过他,便坐在了他身边。不过倒是由此享受了一番,因为冥海继承人的膳食自然比他区区一个夫子要强上百倍,天知道,过去这半月有余他可是一日三餐清汤寡水。 他并非注重口腹之欲之人,“婠漓”如今心思也不在这些琐事上,他不说,她便不会发现,更不会为此做什么安排。且以往小殿下的夫子大多不得意,逆水轩被怠慢是常有的事,“风烆”也不例外。 如今竟然靠着学生才沾上了光,“风烆”想想都挺嘲讽的。 更加嘲讽的是,他到此的目的,却是为了颠覆井焕将来要继承的冥海。 九天之上怎么不降下一道惊雷劈在他头上! “风烆”摇摇头,将鲜美的鱼羹送入唇间,由衷赞叹:“此羹真是细滑鲜香,回味无穷。” 井焕却蔫头蔫脑道:“这不是我阿娘做的,定是御厨那只八爪蛸的手笔,做的马马虎虎,就这么回事。” “风烆”略略吃惊:“马马虎虎已是如此,若君后亲为,岂非妙不可言!” 说起阿娘,井焕顿时眉飞色舞:“阿娘做的肴鱼羹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惜……”他很快便又垂头丧气起来:“阿娘总是和父君一样忙,这些日子,我缠了她又缠,也只给我做过三回。” 眼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倏然变得如一尾小狗鱼一般,可怜巴巴的,“风烆”既觉得好笑,又为他心酸。同时再一次的,为“婠漓”的执着和自己所行之事产生了质疑。 膳后便开始这一日的课程,井焕早把方才鱼羹的事忘了,兴致勃勃地问夫子今日授什么课,但“风烆”想要试探昨夜他究竟听到了什么,便看向了一旁的几位侍女。 无论是私心还是受命,璞夫人等均不愿小殿下与这位“来路不明”的夫子独处,且璞夫人看得分明,从君后到这位风先生,都牢牢拿捏住了小殿下的心,别说殿下的生父从无此待遇,就连自襁褓抚养他长大的君太后亦被他忘在了脑后。 若说只是血脉亲情,小殿下如此亲近君后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如此依赖一个夫子,不惜入夜偷偷前来可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忽地,璞夫人想到了近来暗暗流传于水晶宫的谣传。这谣传不知起于何处,却如一阵风一般席卷了整座宫苑,侍从们不敢公开讨论,却在暗处偷偷流传,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矛头指向的是小殿下的身世。 待传到璞夫人耳中,已经如飓风席卷之后的海藻田,新鲜的洋流卷过,一茬又一茬地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了。 璞夫人一面暗暗压制谣传,凡是出口者皆遭到了她之严厉训斥,一面心中计较,反复思量之后,还是去面见了君太后。 君太后听完,沉吟再三,命人前去搜集证据。 在燃血验亲之前,总该再给她一个机会。 “婠漓”是带着身孕回到冥海的,那她之前的经历便尤为重要。可惜的是,如今幽海已经覆灭,想在幽海寻一知情者难上加难,甚至连当年幽海血难的制造者寅鲛将军都已伏诛,只能勉强寻了些他昔日的手下,皆语焉不详,对当年之事说不分明。 但君太后手下之人得力,竟然寻访到了沧杌婆婆。 沧杌婆婆身为上古玄武,虽然没有昔日权柄,亦没有架子,但也非人人能够见到。冥海使者持着水族君太后的名敕“三顾洞府”,这才进了门。 使者说明来意,沧杌婆婆沉默片刻,送了客。 使者不是傻子,很多时候,沉默即回答。 此行还有意外收获。 前面说过,那片海沟还有旁人居住,虽然只是零星散户,但能在此地定居,又与沧杌婆婆做了邻居的,皆非凡者。 但能在此贫瘠之地扎根的,大多有个缘故,似沧杌婆婆这般隐居避世的并不多,总有是迫于无奈流落至此的,便想要用自己手中的消息换取一些旁的东西。 使者许给了他们丰饶的海域,重利之下,不相干之人的生死便无足轻重起来。 但有用的线索极少。毕竟不是谁都如沧杌婆婆一般,洞悉了天机。 综合所有的信息,使者得出的结论是“不敢确定,却有迹可循”。 君太后得知后,亦是良久的沉默,而后,命人将“婠漓”带到了面前。 第257章 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 先说“风烆”与井焕那边,经过反复诱导,“风烆”终于洞悉了那一日黄昏,井焕并未听到他与“婠漓”的筹谋。井焕半是不好意思,半是羞愧难当地说出了自己藏进帷幕后便挨不住困倦,径直睡了过去的事实。 “风烆”长舒了一口气,压下此事,照常起居,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暗潮涌动。 彼时“婠漓”刚赶回冥海不足两日,这一趟幽海之行分外艰难,大概是海眼的力量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百般阻挠。 那力量足可以影响意志,纵使“婠漓”早有防备,却还是几次三番险些中招,幸而有“风烆”派出的幽海遗将一路护送,关键时刻助她恢复了清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婠漓”至今记得她将海眼之力剥离出体内,投入真泉渊时那残留的力量在她灵台之中的叫嚣:“你不过就是一个容器!容器!容器!胆敢违抗吾的意志,你必将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 “婠漓”一面忍受着剥离的剧痛,一面咬牙冷笑:“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可笑,你不过区区一天赋之力,连人形都不曾拥有,何敢替天审判?!闭嘴!去你当去之地,做你当做之事!” 巨大的力量自体内消失,“婠漓”立刻委顿在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沁出了冷汗,然后很快,那汗变成了淡淡的血色。 “公主!”年轻的幽海将领单膝跪在她身边,想要扶起她,却不知该如何出手,只能看着她变成了一个血人,而手足无措。 “婠漓”喘息了许久,最后对他绽开一个笑容:“不用怕。” 她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真泉渊,心中却升起了一种空虚的渴望。 ——那蛊惑的力量从未消失过。 年轻的幽海将领被公主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所感染,回到营地之后大肆宣传公主为复族的决心,以及她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热血的青年太容易被这种民族大义所鼓动,一时间,“婠漓”公主的声望在幽海复族军中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此早在“风烆”的计划之中,如今成效斐然,令其颇多自得。 却不知,还有更大的危机在后边。 “婠漓”莫名被唤至君太后的座前,心中已经有所警觉。 但她入主水晶宫时日尚浅,还未来得及培植自己的势力,只在御厨中安排了一只八爪蛸掌握井焕的膳食——说来有趣,御厨中随处可见八爪一族,虽然身手灵活,却因为脑沟浅显而不得重用,为人又不懂得变通,上次那个潮娘死于她手,除了间接令井焕受害昏迷之外,更多的,则因为如此。 但越是如此越容易掌控,“婠漓”这一番依旧选择了八爪一族为己所用,可想要收服其他水族,还需多下一番功夫。 如今只能相机行事了。 不过,她迅速向殿中扫视一眼,见只有寥寥几位君太后的心腹陪侍在侧,心中明白定是有什么秘事。 福祸难料,她的手,在袖中慢慢地攥起。 恭敬行礼之后,“婠漓”垂眸立于阶下。 “君后!”君太后开口道:“你久不在宫中,我想寻你说话,也是不易。” 这便是责难了,“婠漓”顺势做足姿态,跪地认错:“是儿媳之过,请母后责罚!” 她强调婆媳,不过是想借此博个情分,谁知此举正撞于枪口之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君太后并未立即发难,先命她起来,却并未赐座。二人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君太后问道:“我冥海于你是仇非亲,你亦对君上颇多冷落。但旧事既往,我不欲深究。今日我想问你一句实话,你对冥海,对君上之心,可真?” “婠漓”下意识地便要“一表真心” ,假面戴得久了,种种谎言张口即来,但一对上君太后那双虽然老迈,却智慧的双眼,她坚如铁石之心,顿时动摇起来。 偏偏这时,她的眼前忽然模糊,君太后庄严的面容在她眼中化作了轻烟,那烟恣意变幻,渐渐形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她本能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张脸依旧长在君太后的身上。 她又晃了晃头,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她内心惶惑,身形亦摇摇欲坠。 在场之人均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君太后的心腹彼此不安地对视,而君太后则担忧问道:“君后!阿漓……你还好吗?”说着,示意侍女前去搀扶。 谁知,“婠漓”却一把推开了上前的侍女,旋身一甩,长剑赫然在握! 侍女们都惊惶起来,口中喊着:“君后欲行刺!保护君太后!保护君太后!” “婠漓”任凭她们四散奔跑,却并不对任何一人施暴,她只是抬剑遥遥指着座上的那张脸,惊世之语不受操控一般连绵而出。 “杀!杀!杀光你们!为我幽海陪葬!”状似癫狂之笑从她口中泻出,与她扭曲的面容一道,令在场之人无不胆寒。 但君太后毕竟久经风雨,她依旧坐在原地,分毫不乱,甚至还挥手命挡在她面前的侍女散开,将自身空门完全暴露在利刃之下。 此等行径并非“婠漓”所愿,细看便能发现,她那扭曲的面容正是因为她在与心中的力量相抗衡,奈何那心魔如此强大,强行接管了她的口、她的手,偏偏却还放归她一丝清明,令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能为力。 一丝鲜红的血从她唇角缓缓渗出,衬着雪白的贝齿和几无血色的双唇,惊心动魄。 大批的冥海水军涌入殿中,或持刀斧,或持枪戟,将君后团团围住。 灵台中的那个声音又来了,带着浓浓的嘲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何必抵抗呢,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野心,一切已无可挽回,大开杀戒又何妨,吾会祝你一臂之力!” 直至此时此刻,“婠漓”才终于明白了“容器”的意思。 原来,这海眼果然生出了魔心,要以她为器,脱离它的命数,实现更大的野心。 这魔心舍弃了一部分力量,从而获得了将自己深深扎入她的神躯之内的机会。 “休——想!”她依旧紧紧咬着牙关,齿缝间吐出了这两个字。 “宁死,我都不会向你屈服!”这句话是她在心中说的。说完,她毅然决然地缓缓抬手,剑锋艰难地一寸寸上扬,向自己的脖颈凑去。 手臂蓦地一沉,如坠万钧巨石。每移动一寸,都要她催动全身的灵力。 豪言壮语容易,想要实践却难于登天。如今便是连自裁这等事,都不由己! 那股力量游刃有余地嘲讽她:“蜉蝣撼海,勇气可嘉!” 不知是不是要戏耍于她,海眼之力偏偏没有完全控制她的双手,却令她在尚有抬手之力与万般艰难之间左右摇摆。而落在外人眼中,却变了意味。 冥海水君皆以为她在蓄力,以待出击,包围圈中人人如临大敌,但眼前之人毕竟是君后,没有君太后之令,或是她真的出手伤人,没有人想要做出头的海礁,率先出击。 很多兵士都在心中嘀咕:“这君后莫不是个疯的?公然剑指殿上,却癫狂尽显,再看她这神情,亦不似一般刺客那般,不知在做何挣扎!” 君太后岿然不动,凝声道:“婠漓!放下剑,我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 她这样说便已是宣判了她的罪,“婠漓”知道自己绝不能照做,否则,幽海遗族的期望,所有人的付出与牺牲将尽皆化作泡影。 幽海,在血难的二十年之后,会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婠漓”不再试图与海眼之力较量,她飞快地与之谈判:“你助我离开此处,我们再谈!” “哈哈哈!有趣!有趣!吾没看错,亿万年以来,觊觎吾之力量之人数不胜数,你却是难得地真正吸引吾的人。” “既然我这样的人如此可贵,想来您是愿意达成我之所愿了?” “小蜉蝣,你虽有趣,可是你太蠢了,这一切既然皆为吾之主导,吾又如何能令这出大戏就此落幕呢?!哈哈哈!” 伴随着这句话的余音,“婠漓”全身骤然一松,控制住四肢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她终于能够舒了口气。 但危机远远未曾解除,她立刻弃剑,伸出双手掐诀。 四周的冥海水军以为她放弃了强攻,转为斗法,立刻持兵刃欺身而上,包围圈瞬间缩小了三尺,最近的刃锋距离她的衣袂,不足盈寸! 但被万军所指之人却面不改色,须臾之间法印既成,“婠漓”一把将其拍入了自己的灵台。 “你……你诈吾!狡猾的蜉蝣!你……” 灵台之中叫嚣的声音终于消散了。 第258章 撼海的蚍蜉 “婠漓”垂下手,唇畔,和着血,勾出一抹邪魅的笑。 是啊,这一切不过她以退为进的计谋,若非她假意妥协,那残存的力量,又怎会上了她的当? 蜉蝣吗?可撼海者,纵使是蜉蝣也堪敬畏! 力量再强,终究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以为吸收了觊觎者的贪婪、狂妄,便以为自己有可堪匹敌的智慧了么? 呸! 身上脑中的压迫骤然消失,“婠漓”这才觉得全身剧痛,胸口处憋闷的如同压上了巨石,后背的冷汗湮湿了重重绡纱。 她猛喘了几口气,几日前在幽海真泉渊释放力量时所受的反噬犹未痊愈,如今……真是雪上加霜。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枉她铤而走险,斗智斗勇。 一切时间,倒流回两日之前。 离开幽海真泉渊后,“婠漓”在水晶宫遗址,歇息了片刻。 远处巨大的鲸骨森然矗立于海底,浑浊的海水中,只有这样巨大的东西还能看得分明,其他所有美好的事物——秀丽的珊瑚礁,斑斓的鱼群,随洋流舞动的海藻田,皆覆灭成灰,唯独有些生机的,是散落在灰白沙砾上的细小磷虾,星星点点之光蔚然成空。 “婠漓”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一片星点聚成的“天空”,年轻的幽海将领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眼睛,与她看向了同样的方向。 “婠漓”明白,那是她窃取的冥海海眼之力发挥了作用,那巨大的力量已经与幽海本身的海眼相融合,开始挽救这片不毛之地。 但接二连三地以己身承载那般巨大的力量,已令她的身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虽不至千疮百孔,但受制于人之感非但屈辱至极,还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她之所以要回到这伤心地,就是为了探寻应对之法。 “走吧,陪我进去。”半晌,她起身轻轻道。 年轻的将领还是第一次进入水晶宫,二十年前他位卑言轻,若非那一场血难,他的出头之日,恐怕还要等候许多年。 但面对着此情此景,眼见都是断壁残垣,曾经真正由水晶堆砌的宫墙满目疮痍——那是寅鲛伏诛前的泄愤,对于幽海血难,他并非主谋,却代君而死,他的愤怒可见一斑。 其后的二十年,幽海迅速地衰颓、死去,这里无人修葺和照管,真正成为了一片死域。 可幽海真正的财富并未完全消失,仍旧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婠漓”带着他从容地穿过破败的花园、倒塌的连廊和石柱,来到了一座被淤泥掩盖了一半的小楼前停下。 ——那是幽海的藏书楼,昔年她曾流连于此,度过了不少时光。那时“风烆”也喜欢在此处,他醉心医道,这楼中所藏医书被他不厌其烦读了个遍,还曾制出了许多傀儡用以练习针灸之术。 而她,则偏爱禁书,且犹爱其中记载的上古禁术。大概是她骨子里不羁与叛逆的天性使然,令她偏偏要追逐惊心动魄,与世俗礼教站于相对的面上。 但这楼中的禁书大多深奥莫测,佶屈聱牙,且缺少典注。她在此消磨了数百年的时光,也只阅览过寥寥数十册,而好奇修炼过的,更是屈指可数。 所以,她并不知晓这楼中,究竟有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楼被掩埋的实在厉害,她亲自上阵,耗费了许多神力,也不过将那淤泥挪走了十之六七。 “果然,没有了海眼之力,我不过一个废人。”她自嘲道。 将领不忍她如此自轻,自告奋勇,上前进行剩余之事。大概是有意表现,他竟举重若轻地很快完成了。 “婠漓”觉得心累——说他呆板吧,他懂得彰显自身,说他通达吧,他又不懂得给她留些颜面。 罢了,总之是对幽海有用之人。 淤泥只是阻塞了这座楼的外部,其内除了些杂乱之外并未遭到破坏。寅鲛是个粗人,占此地为王后只顾豪奢享乐,宫中的珍宝库早在血难后的几日内便被他盗取一空,而此地大概是最不能提起他兴趣之处了。 隔着漫长的时光,“婠漓“缓步行在楼中,望着一层层高耸至穹顶的书匮,和其上浩如烟海的藏书,恍若隔世。 这里充斥着一种淡淡的墨香。为了在海水中保存字迹,水族用一种提炼至黑蝶贝的汁液,佐以墨玉、黑曜石和黑珍珠磨粉,经数十道工艺秘制而成。 海洋是天底下最富饶之地,那些珍珠宝石纵然稀有,却并不罕见,但这般费时费力所得的墨汁,价值不菲,往往只有王族才能恣意使用。普通的水族民众,大概终生都无缘得见一册墨宝。 所以,这里的每一卷书册都珍贵异常。难怪那将领看直了眼。 “公主殿下,此处卷帙浩繁,您要找什么,末将愿代劳!” “婠漓”知道他是想借机亲近这些典籍,这算是人之常情,而她能以此笼络他,何乐而不为。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我要找的是一部咒法书,刻在贝页上的,书名大概叫做《莫入集》,年深日久,我亦不甚分明,依稀如此吧,辛苦钟蛴将军了。” 可能是她一路上都算随和,并无什么公主架子,钟蛴在她面前松弛了许多,一面应是,一面嘀咕了一句:”《莫入集》,这名字有趣。” “婠漓”闻言不语,但心中并不认同,因为这名字并非有趣,而有浓浓的警示意味,可惜的是,百年前的她还不懂。 有人效劳,她自然乐得清闲,见钟蛴开始爬上爬下地仔细翻找,她随手抓了一卷书册,翻阅了起来。 少时她最不耐烦功课,父君特意自九天延请来的夫子都被她气走了两三位——这一点倒是与井焕有些相像——她也看不进去这样咬文嚼字的典籍。除了禁书之外,她唯一有过兴趣的,便是那些人间来的话本。 禁书令她开拓了眼界,所知庞杂。而话本则养出了她一腔浪漫的少女情怀,那些令人憧憬的情爱,使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屠戮家园与亲人的帮凶。 无脑之尤! 早知如此,她就该将那些害人的东西付之一炬! 这些事想起来便气恼,她再也看不进一个字,愤愤地将手中的书册丢在了一旁。 那里原本有小丘一般的一堆书,有书册、书简,还有贝书,胡乱堆积在一处。大概是最后一任司书吏还未来得及整理便遭罹难,这些书籍便维持他生前最后的样子,蒙尘至今。 这藏书楼中原本置有避尘珠,不知是被劫掠还是意外损毁了,如今这楼中处处积尘,那本书册落在书丘上时扬尘若雪,“婠漓”一时不防,被呛了个正着。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声音惊动了一旁忙碌的钟蛴。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婠漓”摆了摆手,强行抑制住了喉咙的瘙痒。 “书找得如何了?” 钟蛴不好意思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她这才发现他手中抓着一块残破的紫色贝页。 “找到了?” 钟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将贝页递了过来。 “婠漓”定睛一看,这贝页损坏得十分蹊跷,竟是从上半部而断,书名只依稀看得见两个字——莫入。 她心中一沉,仔细分辨着上面已经磨损过半的字迹,确认再三,并无她心中的那个术法。 见她摇头,钟蛴自然也明白,他早便寻到了这半部贝页,因担心内容缺损一直不曾拿过来,只继续寻找遗失的另一半,奈何他花了几倍的功夫仍无进展。 “罢了。”或许是天意如此,“婠漓”道:“辛苦你了。时候不早,离开此处吧。” 她将半部贝页放在了身后的书匮上,并不欲带走。转身时却却一旁的书丘吸引了注意。 方才她丢过去的书册不单单扰动了灰尘,还将那丘顶的一片书册书简震落,一抹暗淡的紫色显露了出来。 这原本不曾令她注目,海洋中紫色的蚌贝也不属罕见,用来做贝页也是常有的。 但这一抹紫光却与众不同,因为其上还嵌着一颗珍珠,将蚌壳的紫色映衬得如梦似幻。 珍珠生于蚌中,在陆地上广受追捧,但在海洋中,即便是大如碗盏的亦不稀罕。 只因水族有鲛,泣泪成珠,其珠胜过蚌珠千百倍。鲲鹏一族世代为众海之主,自然也不会对珍珠之流如何垂青。 更何况,那颗珍珠是长在了蚌壳上,更是次品中的次品,那些人族采珠人得到了也会惋惜,只能用来磨粉。 所以,这颗珍珠才留在了贝页之上。 而对于如今的“婠漓”,这抹珠光不啻于射入她心底的一道明光,其欣喜溢出言表。 第259章 耳根清净,心中无章 见到公主如此,钟蛴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立刻抬腿,想要爬上书丘将贝页取来。 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可令公主再受尘灰之苦,便生硬地捏诀施法,将那枚贝页拿到了手中。 说来容易,践行起来却有些难度。他出身普通水族,真身只是一尾雀鲷,天生不适合修习术法。而他能在复族军中脱颖而出,不过是因为幽海水族凋零,他以武力博得了些声名罢了。 看起来唬人,实则还差得远。 “风烆”将军命人陪同公主前来幽海,此机会不是难得,是非常难得。钟蛴虽知自己不配,但这泼天大运砸在自己脑袋上时,他没有拒绝。 年少便当英勇无畏! 幸好幸好,这一路上有惊无险。只在最后,遇到了难题。 方才他施法清理楼前淤泥时,看起来游刃有余,却用上了十二分的小心,这才未出差错。 而如今,这简单却精巧的隔空取物之术却令他闹了笑话,中途不甚还险些将贝页掉落,若非他屏着一口气竭力补救,大概便要被公主殿下看出端倪了。 不过“婠漓”并不计较这许多,贝页被奉到面前时,她一把抓住,仔细查看,眼神中除了急切,并无喜色。 见她盯着那些古篆神色不变,钟蛴还以为这次也要失望了。 良久之后,“婠漓”将贝页扣在掌中,放于书匮上,令两半碎片合二为一。 “走吧!”“婠漓”率先离开了藏书楼,待钟蛴也踏出门后,沉重的石门重又闭合,仿佛也将时光重新封锁。 而书匮上的贝页则无声无息的化作了齑粉。 所以,直至最后,钟蛴也不知晓,公主殿下此行究竟有无如愿。 而两日后,在君太后的殿中,“婠漓”在利刃环伺中骗过了灵台中残存的海眼之力,并成功以从《莫入集》中所得的禁术封印了那力量。 至于她明明已将体内的力量投入了真泉渊,为何还有残余妄图控制她,这便不得不说是那力量的狡猾之处了。 但正如“婠漓”所想,越是狂妄者便越容易陷入圈套,蜉蝣亦能撼海! 且这三界之中,有什么是比为神者更加狡猾的呢! 但不幸的是,当对手是那股力量时尚可脱身,而当对手同为神族时,她便不得不为自己方才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君后公然在殿中亮出利刃,并大放厥词,君太后想要包庇她亦需考量。纵使她为了冥海的颜面不欲将事态扩大,但“婠漓”的言行明显是要与冥海为敌,甚至还要威胁到她的儿孙,这绝非她所能容忍的。 君太后一声令下:“将她拿下,投入牢狱!” “婠漓”当然不愿束手就擒,但她更不可逃,因为她还需要那海眼余下的力量。 正在她将要沦为捆仙索绑缚下的囚徒时,一声暴喝破空而来:“我看谁敢动她!” 所有人——包括“婠漓”都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望向声音的主人。 “井旷”不知是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时甚至还穿着水君的衮服。 且他并不问实情为何,反而摆出了一味偏袒之态,径直命水军都退下,只令自己的辅官亲自送君后回寝殿。 君太后见状,欲言又止,但为了“井旷”的威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婠漓”离开之前对她行了大礼,不管今日之事如何收场,她对她并无半点怨恨,反而怀着母亲一般的敬意。 幽冥二海之仇,与她无关,甚至与绝大多数冥海子民亦无关联。但他们皆要被裹挟至此劫之中,至死方休,只能说是天命如此,令人喟叹。 “婠漓”回到寝殿之前,璞夫人早已受命将井焕的日常用品悉数搬了出去。而她的侍女不明就里,亦被驱逐了个干净。这偌大的寝殿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寝殿外重兵把守,形如囚牢。 “婠漓”坐在殿中一角,面前仍是那架巨大的织机。 她已来不及送信给“风烆”,希望他见机行事,不要被自己连累太惨。 门外传来了哭声,夹杂着小孩子气恼至极的大喊大叫,从紧闭的门缝中,丝丝缕缕地传了进来。 “婠漓”狠心地封闭了听觉,令自己努力不去想那个孩子如今可怜兮兮的模样。 因爱故生忧啊,她怕自己一个心软,会因怜惜幼子而向冥海低头。 耳边终于清净了,心中却杂乱无章。 此时的井焕还不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皆是徒劳。他不顾璞夫人的阻拦,将那两扇海檀木门拍得“咚咚”作响,口里一直喊着“阿娘!阿娘!“ 璞夫人心急若焚,劝了又劝:“小殿下,这门坚如铁石,你再不停手,会受伤的!” 井焕哪管得了这么多,他只知道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娘了,这令渴盼母爱的他心痛如绞,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拍不破这两扇可恶的门! 眼看他的双手已经红肿,璞夫人再也忍不住,施法击在他的后颈。 井焕软软地倒在她怀中时,眼睛还一直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门,犹带着肥嫩的小脸上滑过两道深深的泪痕。 而此时,君太后殿中。 亦是母子二人,君太后将心腹都遣了下去。 “井旷”郑重请了罪,君太后自然不会怪责他,只是担忧道:“今日之事是为娘思虑不周,不该暗中对她问责。” “井旷”摇摇头:“是儿之过,我早知她对冥海心有芥蒂,却一味纵容,令母后受惊,日后我必会对她严加管教,必不令今日之事重演!” 君太后了然一笑:“你这是在为她开脱。” “井旷”也不否认:“是!祈请母后宽宥她今日犯上之罪!” 儿子会考虑她的感受,君太后很受用,便也不在此事上犯什么恼,只正色道:“此罪可免,他罪当论!既然你回来了,那有一件事,为娘便不得不向你提一提。” 这一番“井旷”沉默了,君太后也不催促。 半晌,他才又开口:“母后是想说阿霂的身世。” 君太后点点头:“我就知道,你如此敏锐,怎能忽略此事。” “井旷”一直放在身边的手蓦地攥成了拳:“祈请母后,此事日后莫要再提了。” 这倒出乎君太后的意料了,她说:“你确定?如今流言遍布宫中,甚嚣尘上。若不根除这谣传,宫中何以有宁日!” “井旷”忽然笑了笑:“以母后的手腕,区区流言,想要肃清,何难。” “你!”君太后被这话刺痛了,终于发怒了。 昔日先水君在时,她为了整肃后宫,也是为了博得那一丝不可言说的爱恋,使了许多手段,其中一部分见得了光,而更有很大一部分,她希望能够彻底埋葬在时光的尘埃之中。 她怒,不是因为自己那不愿示人的一面被揭开,而是曾经与自己最为亲近、誓死都要维护自己的儿子如今为了别的女人,而不惜伤害自己的母亲! “你休要扭转话题!”君太后强压下了心中之怒,想要再给他一次机会:“阿霂归于你的名下,他日极有可能便是水族的少主,此事干涉水族未来,我身为一族之母,此事不容你胡闹!我已备下燃血之法所需之物,只需你首肯,便可解开这疑团。”说着,她为了安抚儿子,缓缓道:“我知道你不忍心她公然被质责,但若她是清白的,为了她,也为了阿霂,这是最好的方法。” “井旷”苦笑,他已笃定这清白并不存在,却只能自己来吞这苦果。这所谓最好的方法,才是会对“婠漓”,对阿霂,亦是对他,造成最深的伤害的选择。 “不!”他断然拒绝道:“祈请母后打消此念,还冥海以清净!” “好好好!”君太后被气笑了:“原来是我令冥海不清净。也罢,此事便随你之意。但……” 方才舒了一口气的“井旷”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她冥海的恨已不容小觑,自今日之后,她必须幽禁于寝殿,谣传一日不肃,她便一日不得出!” 第260章 往事不可追,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幽禁她吗? 不!此法绝不可行! 不得不说,“井旷”是最了解“婠漓”之人明白若是幽禁她,比杀了她还残忍。 与其彼此伤害,不如放她自在。 “井旷”最终下定了决心:“放她走吧,若是她舍不下阿霂,也可一并带走。” 君太后敏锐地从中发现了弦外之音:“你既舍得下阿霂,是不是说他果然并非……” 戛然而止,君太后满面痛心,没想到,传言果然为真。 她本想继续问出阿霂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但想了想,保持了缄默。 “罢了,让她们母子走吧。上报神宫,便说你们夫妻失和,自愿离绝。” 消息传至“婠漓”耳中时,她竟反常地平静,平静到令璞夫人以为,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先兆。 “我不会带走阿霂,他属于冥海,不该与我一道流离失所。”“婠漓”最终这样说。 璞夫人自然乐见如此,当阿霂还是一个襁褓幼儿时便被她日夜拥在怀中,情意非同寻常,甚至比自己的儿女更加亲近,自然不舍。 “婠漓”一旦离开,受她所荐的“风烆”自然也没有理由留下。不过也幸得如此,“井旷”并未与他碰上,否则大概会成为冥海史上最大的修罗场了。 但“井旷”并未如君太后所言那般,上报神宫,与妻子离绝。此举说不清是否是他的私心,可能是为了赌她的一丝留恋,他为她保留了冥海君后的名分,却不禁止那私奔的传言,如此,伤害的是他自己的颜面。其后的一生,他皆因此被世人诟病。 但对于幼小的井焕而言,一日之间他最爱的两个人都不见了。无论他怎么焦急地寻找,无论他对乳母、父君和祖母如何哭喊,都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们去了哪里。 那一日,小小的孩子疯狂地找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直到筋疲力竭,才不甘地被璞夫人带了回来。 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他因为疲累而睡得很沉,所以才有侍女敢在他的床头小声地议论。此时,流言已经转了风向,竟演变成了君后与那位井夫子私奔,小殿下好可怜,这般小便被母亲抛弃了云云。 井焕那时还不明白“私奔”是什么意思,却牢牢记住了“被抛弃”这三个字。 虽然那几名长舌的侍女后来都被璞夫人施以大戒,但终究已经晚了。 这是井焕此生第一次体味到“背叛”的滋味,令他铭刻于心,自此对父母亲情心怀芥蒂,若非后来来到了羲华身边,得她开导,他这一生恐怕都很难自其中走出去了,又哪里来那个“阳光灿烂,笑口常开小郎君”呢! 井焕后来的伤心哭闹不必多提,而“井旷”自此愈发沉寂,整个人变得阴暗多疑。君太后见他这般消沉,不禁暗自后悔,数次喟叹若是不曾多行此举便好了。 往事不可追,这世上唯独没有卖后悔药的。 再说“婠漓”与“风烆”离开冥海之后,暂且在幽海遗族中落脚。 此时的“婠漓”再无牵挂,唯有一个念头——复兴幽海,然后,她才会再次拥有亲人。 但窃取冥海海眼之力不再可行,那么,“风烆”所主持地窃取凡人灵力之事,便成了他们的首要指望。 此举旷日持久,急功近利会引起凡界大乱,从而引来神宫乃至天道之罚。不过幸好的是,他们与幽海遗族已经等了二十年,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等下去。 一年后,凡界生乱,天灾人祸不断,无数人族百姓流离失所。战乱迭起,王朝更替。天道与神宫却皆保持了沉默。 乱世之殇,本就无可避免。那些凡人寿数短暂,却总喜欢在有限的生命中追逐激荡。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皆为天数所定,“婠漓”与“风烆”所为,不过是推波助澜,早在那虚无缥缈命运之中了。 这一日,“婠漓”与“风烆”自幽海检视归来,一路上二人心事重重,满面阴霾。 回到驻地,“婠漓”便将自己关了起来,三日三夜一直在反复思量,不见人,亦无任何传唤,只有钟蛴凭着昔日一面之缘敲开了门,与她闲话了半晌。 钟蛴告辞,一出门,便见到了院外负手而立的白衣青年。 “见过风将军!”他上前行礼:“幸不辱命,公主殿下已经有些笑颜了。” “风烆”没有转身:“你也随我走走!” “是!将军。” 二人漫步于海底。这里荒凉而寂静,驻地之外满是沟壑,许多都深深插入地心,间或有地火自其中喷薄而出,在接触到海水的刹那变做幽兰的焰色,然后慢慢的熄灭、冷却,成为漆黑的石头。 岁月恒长,有些沟壑被黑石慢慢地填平了,而更多的沟壑则随着浪涌地动被制造出来。 “你看这里,”“风烆”道:“凡人说沧海桑田,寓意时光久远,物是人非。而对于我们神族而言,万年不过一生而已。而冥海因是万水之源,自上古而始便从无尽头。可是,他们的力量被人窃取了,却要拿幽海而偿,是否很可笑?” “自然!不但可笑,还极可恨。”钟蛴道。他是亲眼见证了幽海的灭亡的,对冥海之恨不共戴天! 如今的幽海复族军大多是一些青壮,这很好理解,因为年老者体迈多病,少年者多有不足,在海眼缺失的污糟水质中无法生存,很快便死伤殆尽了。 说是很快,这一过程却也持续了一载。当初幽海海眼入体,“井旷”告诉“婠漓”,每月月晦由她返乡净化一次海水便可保幽海无虞,实则绝非如此。在她被蒙蔽的一年时间中,幽海水族大量伤亡,寅鲛哪管他们的死活,只顾着自己在水晶宫中纵情享乐罢了。 所以,“婠漓”对“井旷”之恨远超一般的真情被负,她日日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如今亲眼所见幽海泛起的丝丝生机因为海眼灵力不足而夭折,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婠漓”于是决定,要加大向凡界攫取灵气的力度。 “风烆”不知应如何规劝她,所以才安排钟蛴前去与她闲谈,希望借幽海的年轻一代力量唤起她的信心。 钟蛴是“风烆”最看好的人,亦被他当做自己的继任者,窃取冥海海眼之力一事他们并没有隐瞒于他,但攫取凡人灵气这种五十步笑百步,亡人自存的恶业,却从未令他知道。 如今,“风烆”想告诉他。 但他张了嘴,话未脱口时,有传讯兵疾奔而来:“报!” “风烆”曾助井霰起兵,熟谙军中之事。他将传讯兵按事分急缓划分为数个等级,以色彩区别,其中,肩带红环者为最紧要的,但其对应的紧急传讯只有一种,那便是冥海那边井焕出事。 他为井焕单设此一职是为了“婠漓”,但那位死螺丝壳硬,非说他这是多此一举,却并未裁撤此一职,就这么保留了下来。 一年以来,用上这位的时候几乎为零,“风烆”倒是暗自舒了口气。 如今此兵骤然来报,又见其神色惊慌,脚步打绊,“风烆”只得暂放下心中所想,问道:“何事?!” “报——冥海暗探传来讯息,少主井焕失踪于冥海黯魂涡,生死不明!” 哦对了,因为“井旷”执意不上报神宫,与“婠漓”和离,如今“婠漓”仍然是名义上的冥海君后,她所出乃鲲鹏一族正统,前不久时“井旷”力排众议,立独子井焕为少主。 水族皆知,鲲鹏一族的少主可是不好做的,欲登此位,需先通过黯魂涡试炼,功成者方有命做这水族之主——哦不对,不是水族之主,是少主而已,有没有命做神界六主之一,还得看能不能熬死自己的爹。 《三界全书》上此等记载不少,鲲鹏一族历史上在少主之位上“英年早逝”的足有双掌以上之数,也是时也命也。 说远了,再说回鲲鹏一族册封少主,一般不会太早,更加不会在孩童不满百岁时,毕竟黯魂涡试炼凶险,年岁与经验、阅历、修为缺一不可。而井焕只有区区二十余岁便被驱策着去了那危机重重之地,不得不令人怀疑“井旷”之用心了。 所以,前边说的力排众议”, 一半是因为冥海的权臣质疑井焕的身世,而另一半,则是纯纯地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后来有人实在不忍,出来打圆场,引经据典,规劝了许多,大意是既然君上执意立少主之位,我等便捏着鼻子暂且认了,奉他少主之名,待他满百岁之后再行试炼,岂不两全其美。 但一向从不刚愎的“井旷”此番偏偏一意孤行,定要井焕此时便接受黯魂涡试炼。 至此,冥海上下皆以为自己看明白了,纷纷闭了嘴。 第261章 障目 消息传到幽海复族军驻地时,一切已经晚了,井焕由其父亲自护送,下了黯魂涡。 肩带红环的传讯兵出现时,“婠漓”忽地感到手臂一疼,她推起衣袖一看,见右臂之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身临术!井焕! 她想也不想地,夺身而起,冲到门口时正好撞上了进来的“风烆”。 “阿霂!” 二人异口同声,随后心有灵犀一般,向驻地之外瞬行而去。 路上,“风烆”简要向她简要述明了冥海此次的少主册立风波,“婠漓”虽然顾不上唾弃“井旷”的险恶用心,但她发誓道:若阿霂有何长短,必要他千百倍来偿! 此去距离冥海黯魂涡有千里之遥,一处天南,一地位于极北之地,并非转瞬之间可至。但“婠漓”救子心切,瞬行之术催到了极致,须臾之间便至,将“风烆”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黯魂涡是冥海深处当之无愧的禁地,方圆数百里内飞鸟无渡,寸草不生,灵气紊乱,异象丛生。 “婠漓”浮空立于海面之上,衣袍发梢被风吹得烈烈飞舞,而脚下的海面却反常的平静,唯有一个漩涡时隐时现,出现时天穹高耸,隐去时却搅得风云激变。人在其上,有一种如芒在背,肝胆俱厉之感。 黯魂涡故此得名,取其黯然销魂之意。 照理说,只靠这样一个未经验证的消息,“婠漓”不该如此疾奔而来,万一冥海有意诱捕,在此设伏,她孤身前来,必将陷入天罗地网。 但关心则乱,在这极危之地中险象环生、苦苦挣扎之人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她宁可牺牲己身都不能容忍其受分毫伤害之人!她哪里有时间细思什么阴谋阳谋,只管勇往直前罢了。 更何况,就在这须臾之间,她的双臂和双腿上又多出了数道伤痕,并非致命,亦不如何严重,但触目惊心,令她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咙。 跟随其后的“风烆”眼见她纵身一跃,便被那漩涡吞没了。而他永远都慢一拍的呼喊依旧未来得及出口。 顷刻之间风浪腾起数丈之高,那漩涡不再是普通的水涡——鲲鹏是水中王者,三界之中的任何水源都无法困住鲲鹏的脚步。但此时组成这漩涡中每一滴水都蕴含了非凡的灵力,方圆数百里内的灵气被迅速地抽离,聚集于此。而那灵气道道交织,层层叠复起来,不啻于是天底下最骇人的杀人机器。 “风烆”急刹住脚步,想了想,截下一缕发丝迎风松手。那发丝甚至还未靠近漩涡边缘,便已被绞得粉碎。 他吃了一惊,以往只听说过黯魂涡的凶名,没想到竟然如此凶险。 他无意于主动送死,便只能立在一旁,耐心地等漩涡再度平息。 “婠漓”跃入漩涡之后,很快便抵达了海底,这一过程中因为无参照物,甚至令人无法估量时间的长短。她恍惚中觉得时间很短,又觉得无限漫长。 但这一过程中并无任何危险,放眼望去不过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白沙。她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愈发警觉起来。 长剑早已在手,她压住呼吸,一点一点向前探去。 在这无天无地之处,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但因为有身临术彼此相连,她依稀可以辨别出井焕所在的方位。 ——这也是她义无反顾投入这黯魂涡的原因之一。 这黯魂涡和那冥海真泉渊有异曲同工之处,皆是无比广袤,而莫名令人压抑。但亦有不同之处,便是那真泉渊里尚有一个聒噪的海眼,而这些尽是些无尽的纯白,令人无端觉得永远都寻不到她要找的人。 在这样的地方,人会发疯。 “婠漓”努力平息脑中的杂念,但越是想要达成什么,便越难达成。 就比如她想要找到自己的儿子,心中能感知到他的方位,渐渐地,这感应越来越强。但越走,她便越觉得心底空空,害怕自己走错了方向,耽误了营救他的时间。 她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感知错了方位,但身上的血痕不会作伪,于是她又开始担心身临术的效用,是否已经在误导她…… 患得患失,不断地否定自身,再加上前路茫茫,身心俱疲。 在母爱面前,枪林剑阵都不惧,但这样无穷无尽的内耗,令人的希望如流沙一般慢慢丧失。 但“婠漓”一直在咬牙坚持,忽地,心头重重一沉,仿佛有什么实锤落地。 她心头一喜,向前奔去。 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纵横交错,虽然都很浅,但这样的伤若是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想想便令一个母亲崩溃。 她加快了速度,可在这里,修为越高,被压抑得便越厉害。平日的瞬行在此刻只不过是比跑快不了多少的疾行。她愈发的心浮气躁起来,生怕自己因为晚一步,阿霂便会多一分危险。 然而她并未迟到,很快,面前的空旷被一片冰雪的荆棘所替代。 那荆棘丛由白沙中纵横而出,铺天盖地,阻绝了前行的所有脚步,但还给了人希望,目力所及之处,便有那荆棘的尽头。 可那一簇簇之间间隙狭窄,只能容一个半人高的幼童在其中跋涉。 那幼童背对着她,身上穿的,还是她在冥海时亲手所制的衣袍,可惜已经被荆棘划破,一条条的耷拉在肩头、臂膀和腰间。 由此可见,这些地方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满是鲜红的划痕,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尤为醒目。 “婠漓”自然而然地便以为那个孩子是井焕,因为一切都能对得上。 而就在方才,“井焕”向前迈出一步时没有找准方位,脚下踉跄不稳,眼前便要一头栽进荆棘丛中。 若真栽倒了,即便全身不被扎成筛子,大概也会血肉模糊了。 “婠漓”见状心惊不已,大喊了一声:“阿霂!” 但没有声音发出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一路上竟然没有半点声音,她匆匆而来,脚踏实地,却连一丝脚步声都不曾听到过。 这里,似乎没有传递声音的媒介。 可她此时顾不得这许多,飞身而起,试图去冲破那片荆棘救人。 并没有成效,她被一片完全无形的结界挡在外面,撞上去之时异常柔软,非但没有将她弹开,反而有一种要将她如蚕茧一般包裹住的意味。 匆忙间她施以法术,但这里灵气稀薄,饶是她掐诀的速度比以往快了百倍,双手指尖在眼前化作了一片残影,可就是这一阻的瞬息,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井焕并没有跌倒,大概是情急之中为求自保,他伸手抓住了身前的荆棘。 倒是支撑住了身体,可是代价却是无数细小的尖刺深深扎入了掌心,一股酸麻之感很快过去之后,便是既痛又痒的感觉自双掌掌心蔓延而来,仿佛万蚁噬心,痛苦难当。 “婠漓”切身体会到了那痛,犹自难以忍受,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掐了一半的法诀被迫中断。 她都如此,可想而知,一个区区二十岁的孩子又如何忍受。 “婠漓”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那个背影不住地颤抖,自己脑补出了他尖厉至极的惨叫。 感同身受之下,她目眦尽裂,心痛如绞。 在这一刻,母爱的力量冲破了束缚。她口中痛呼,身旁有什么随之破碎。 ——是那无形的结界,阻挡了她的脚步的结界。 但同时,她的灵台之中有什么东西也碎掉了,危险的东西脱离了控制。 她不愿多想,任凭一阵阵狂妄的笑声在脑中肆虐。 荆棘丛中没有半分捷径,亦施展不出任何法术,无论是谁,至此都只能脚踏实地,一步步向前。 一开始,“婠漓”还有意识地避开那一丛丛细小的尖刺,但很快她便放弃了,任凭自己的衣袍被刺破、划烂,然后在裸露出的肌肤上再添道道伤痕。 这一过程甚至比自投入黯魂涡至来到这里还要漫长,若不是眼前始终有那个影子,她不敢确定自己能否在这里坚持下去。 如此跋涉了不知多久,前路却始终没有尽头。身陷于此,反倒令人障目,不如方才旁观之时清了。 唯一令她欣喜的是,她似乎已经快要赶上前面的人了,因为他的身影在她的视野中正在逐渐变大。 脑中的声音却出来扰人:“你错了!那不过是你的眼睛欺骗了你。” 第262章 那谁谁 “闭嘴!别逼我再次封印你!”“婠漓”嘴唇翕动,虽然没有声音传出,但她知道,寄居于她灵台中的那位听得见。 其实,她原本不需要开口,但以意念传音未免奇怪,会令她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噢,这么说,你不会封印吾了?”那个声音笑道。 “婠漓”没有回答,依旧坚持不懈地向前跋涉。 海眼的魔心了然道:“用过就扔,不愧是女人!” “闭嘴!” 那魔心果然闭了嘴,片刻后又忍不住多嘴:“哎——你就这般笃定,前面那个人是你想救的那个?” “婠漓”这回没再呵斥,只是道:“这么说,我眼前果然有人。” 魔心:“……” “你竟然在不确定是否是圈套之前便冲了进来,果然是女人,呵呵!” 大概是终于有人……有个东西能与自己说话,分解压力,“婠漓”也乐意与它多聊几句:“亲情的直觉。” 你跟一股力量,尤其是这股力量只懂狂妄自负,满心满眼都是夺舍时,谈亲情不免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魔心大概也如此想,于是只问:“那么,你的直觉有无告诉你,前面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想救的那个?” “自然是!” “嘘!我就在你脑中,别想着欺骗我。你若真如此笃定,又何必与我在此绕弯子。” “婠漓”蓦地停住脚步,不再一味向前追逐。她紧紧盯着前面渐渐又远去的人影,问:“这个地方,你究竟知道多少?” 残魔心恍然:“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此法不能说是不高明,这魔心即便只是一股执念,亦来自于冥海海眼,而这黯魂涡虽然偏远,到底归属于冥海,皆为这海眼之力所覆盖范围之内。 还有一点,冥海历代有且只有水君及少主到访过真泉渊与黯魂涡。按此推测,这拥有了魔心的海眼,是除了他们之外,对此了解最多的存在。 “婠漓”并非是无意间打破了封印,将这东西释放了出来。从一开始,她打的就是与虎谋皮的主意。 “婠漓”深深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双手。 “慢!等等!谈谈条件!”魔心见她要动手,连忙阻止。 “若我不死,离开此地后,将不再封印你。”她倒也干脆,直接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魔心表示满意:“你立誓,若违背誓约,将被我吞噬,不得反抗。” “婠漓”笑了起来:“阁下过于狡诈,也过于直白了。这岂非说明,无论我应不应这誓约,下场唯有被你吞噬一条路。与其如此,我还不如自己求索,死便死了。” “死便死了?说得容易!你甘心吗?不怨吗?”魔心哼道,若它有形体,此时必定环臂当胸,鼻孔朝天。 “此处有我的夫君与孩子,死在一处倒是圆满。还有阁下作陪,我自是无憾。”“婠漓”说着,指尖一个法诀已经成型。 “慢!慢!慢!我改!我改还不行么!”魔心恨恨道:“若违此誓,你将终生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如何?” “婠漓”怔了一下,笑道:“阁下好算计。” 魔心以为自己已经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喜道:“自然,对付你们这些依仗灵智肆意妄为者,当击逆鳞!” “婠漓”眼神中浮现出一抹狠厉,举起了三指:“我以骨肉亲情、己身神格、终生自由起誓,若违誓约,必将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 魔心满意了,指点道:“唔,你闭上眼睛。” “婠漓”依言照做,恍惚中仿佛有什么附在她的双目上。而当她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皆变了模样。 她所处之地依旧是那片白色的荆棘丛,前方的人犹在,但身形背影、衣着装饰,显然都不是她的阿霂。 而是一个烟灰色,长身玉立之人,手中执有冰凌长剑。衣袍整洁,并无她之狼狈。 头顶亦不再是一色的纯白,反而是怒卷的漩涡,仿佛倒扣起来的黯魂涡,万顷海水悬于头上,浊浪滔天,声声嘶吼,令人自觉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心生畏惧。 她再看向自己的身上,大多数伤痕倏然消失,除了最早在驻地现出的那一条,剩余的,都是方才新添的。 真是这一套。“婠漓”暗道。果然,陷阱玩到极致,就脱不出一个“幻”字。 魔心在她耳边轻笑:“见识不错。此处是由夜神的魇珠所幻,若非有吾帮忙,即便枉死,你都看不穿这真相!” “婠漓”也做如此猜测,但她不动声色:“休要诓我。夜神的魇珠就存于她的幻殿中,我亲眼所见。何曾遗失至此处,成就了这什么黯魂涡!” 那魔心自以为可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便放松了警惕,此时被她激将,自然和盘托出:“方说你见识不错,如今可见小姑娘终究不过是小姑娘——夜神的魇珠本就双生,一枚存于她的幻殿,一枚早于上古便遗落至此,鲲鹏一族发现了,不过是由此试炼储君,借机取巧罢了。” “婠漓”一面点头,一面叹道:“原来是沧海遗珠。” 客居神宫二十余载,夜神的魇珠有多大威力,她有幸见过,纵是仙神都逃不出其手,可令人忘却自身,沉溺于旁人所罗织的世界。如今竟然遇到了一枚双生珠,若非有这“见多识广”的魔心在身,恐怕,她今日想要全身而退,是痴人…… “不错,就是痴人说梦!”魔心在她脑中大笑:“有幸得吾入体,是你的造化!” “婠漓”不置可否,她无意于与这个东西枉费唇舌,便问:“既然眼前那人不是我所寻之人,那这片荆棘丛,可有逃脱之法?” 她的意思很简单,不是阿霂,她便少陪了。 魔心生了捉弄之意:“有啊,吾来帮你,定叫这荆棘立退,你可足履平地。” “慢!不必了!”这魔心能有如此好心?反正“婠漓”是不敢尽信于它:“我自己走!” 浓浓的失望之情隔着她的脑子透了出来,魔心还欲再:“果真不用?” “不用!”“婠漓”推拒道:“不劳烦了。” 按照常理推断,此处唯有三人——魔心可不算人——眼前的不是她的阿霂,自然便是那谁谁。 她虽百般不愿与他对上,但如今阿霂的下落,也只有他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向前跋涉而去。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前面那个人停住了脚步。 既然这一片荆棘不是幻境造物,那她想过去,便唯有一条路。 “婠漓”认命地向前行去,一路上旧伤又添新伤,更难受的是,这荆棘尖刺上似乎生有尖刺,她蓦然觉得,所有的伤痕,都开始红肿麻痒起来。 她强忍住不去抓挠,可等她走到“井旷”面前时,脸已经浮肿如猪头了。 先前离开冥海时的洒脱荡然无存,她原以为再见时便是你死我活,大仇得报,她当仰天大笑,神清气爽。 可如今场景却是这么个场景,自己又是这副形容,委实气弱了些。 “井旷”似是早料到她会来,并未发一言,更未讥讽,只是掌中骤然白光闪现,一只小小的药瓶被他递了过来。 “服下此药,你会感觉好些。” “婠漓”没接,怒视他——此等施舍,比讥讽她还要可恶! 但他的下一句话轻松拿捏了她的软肋:“若是让阿霂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会心疼的。” “婠漓”沉默片刻,只得接过来,将药倾倒出来吞了,一股清凉由口袭至周身,全身的灼热麻痒被强力的药效压了下去。 “阿霂在哪儿?!”她不顾脸上还有些浮肿,迫不及待问道。 “井旷”将自己胸前的衣襟掀了开来,只见一尾胖嘟嘟的小鲲鹏靠在他的心口处,黑白相间的鱼身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因为一直藏在衣服的缘故而有些困恹恹的,如今骤见天日,还有她,眼神立刻便亮晶晶起来,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跃跃欲跳,嘴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阿霂!”“婠漓”仔细打量,见他并无不妥,只是右鳍上有一道红痕,因为鱼身饱满,色彩分明,这红痕便分外显眼,令她一见,心便疼了起来。 第263章 魇珠 小小的鱼儿在“井旷”胸前扑腾不休,鱼尾一张一合,努力要说什么,可惜,还是只能发出“嘤嘤”之声。 “井旷”怕它一个激动跳出去掉入脚下的荆棘丛中,安抚似的拍了拍它,重新掩上了衣襟。 他没问“婠漓”为何来此,亦没问她是如何得知的消息,但冥海中还有她的人,此着是坐实了。 “婠漓”也懒得问他为何执意要带着孩子来此冒险,她只关心一件事——究竟怎样才能从此安然离开。 这个答案,她脑中海眼的魔心纵使知道,也不会轻易告知于她,无利,那东西定然不会平白为她分忧。那么,便只有曾经通过此处试炼的“井旷”,知道该如何出去了。 但“井旷”摇了摇头,直言相告:“此地为魇珠的幻力所造,会根据来人心境不同,幻化出不同的难关。且中途多有变数,以往的经历难以参考。” “婠漓”闻言脸黑了——那魔心果然在诓她!说什么对此极为了解,可助她突破此地。原来,这里的情景每每不同,随变化而变化,便连“井旷”这种重历之人,都无把握。 魔心洞知她的心思,讥讽道:“吾与他,你只能择一边相信,你选他,便与吾一拍而散罢!” “婠漓”没理会它,更无心思去哄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东西。她问“井旷”:“那么,我的到来,是否造成了一个变数?” “井旷”点点头:“是福非祸。” 魔心:“哼!” “婠漓”一开始并不明白他此意,但随着他之话音而落,她惊奇地发现身周发生了变化——那片纠结丛生的荆棘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她与“井旷”之间的壁垒就这样不见了,这才发现二人相距其实并不远,只有五步之数。 尴尬之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她心知肚明,自己脑中还有个“外人”在,且还在大声吆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见过拱火的,没见过这般拱火的,“婠漓”忍不住轻叱道:“闭嘴!” “井旷”:“……” 她无意解释,只是点了点身周,问:“这是为何?” “井旷”沉默不语。 她又问了一遍,且加了一句:“你定然知道,是不愿为我解惑?” “井旷”这才无奈道:“是你命我闭嘴的。” “婠漓”:“……” 不知是否因为单独相对,“井旷”的态度出奇的温和:“你内心强韧,奋勇无惧,自然不会为区区荆棘所困。” 内心强韧?奋勇无惧?“婠漓”哼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这里会将人心底最恐惧最纠结之事具象出来,形成难关?这便是你们冥海少主的试炼?” “井旷”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若是阿霂独自前来,幼儿心中光明,无害人之心,无执着之物,应该无甚艰险。”她若有所思道。 “不!”“井旷”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小孩子们虽然纯洁无垢,但他们的恐惧却过于杂乱无章,很多时候,小小的一件事便会被拆解为无数凶象,此番试炼别有艰险。” “那么,你带阿霂来次闯关,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婠漓”铮然出剑,直指他的胸口:“将阿霂交给我!” “井旷”摇了摇头,“婠漓”不知他这否认是说他无心伤害孩子,还是他不会交出孩子。 但无论哪一条,他都别想轻易揭过! “婠漓”不再与他废话,长身而起,剑锋上扬,挥剑直取他的灵台。 因为阿霂躲在他的胸前,所以,他是尝不到一箭穿心的滋味儿了。 “井旷”居然不闪不躲,他轻声道:“阿漓,你还是老样子,任何事,只要牵涉了你的亲人,你便鲁莽少思,一叶障目。” “婠漓”不受他言辞所扰,这一击亦用上了七分力,魔心看热闹不嫌事大,推波助澜了一把,暗搓搓地将自身全部的力量加诸在她的手上。 “井旷”的衣袂与发丝被扑面而来的劲气所乱,猎猎向后飞舞,而他依旧立于原地,稳若磐石。 剑锋抵在了他的眉心,一滴血顺着剑刃滑落。“婠漓”眸光冷凝,向上一挑,那滴血被扬入半空,而后又被她反手一剑钉入了地底。 “你……!!!” 呼啸声由剑上传来,响彻此间,“婠漓”被那威压迫得单膝跪地,但她神色坚定,另一手掐诀,抚剑锋而下,一点点推至了地面,那滴血所落之处。 顷刻之间,一个巨大的六芒状光轮闪现,将残力悉数封印法于地底。 “你违誓!!!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你忘了吗?!忘……? “困兽犹斗!”“婠漓”嗤道:“你以为逼我发誓,便能困住我为你所用?做梦!你这个妄生魔心的怪物,还妄图窃取我的神躯。你合该被封在此处,带着你的野心慢慢湮灭吧!” 六芒星轮慢慢熄灭,她拄着剑站了起来,后背早被冷汗浸湿,却有一种异样的畅快。 “毕止,你被此物蛊惑,方铸成大错,如今,我算是连你那份儿,一块讨回来了!”她喃喃道,仰头凝视,目光透过了头顶的巨大漩涡,权当以此为祭。 “井旷”在一侧旁观,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问。 哦对,她行此险招,还多亏了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婠漓”心情大好,凝出甘霖清洗自己的剑,顺口问道。 “当日在母后殿中,那时你就应是被此物所制,才对母后发难。你走后我曾彻查了宫中上下,自然不会漏掉真泉渊。” “婠漓”沉默了,她本想问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曾潜入真泉渊窃取海眼之力,那他就应该能推断到自己是从何打开那禁制的——换言之,井焕的身世,该是一目了然了。 但她选择了不问,因为她害怕问出口,将无法面对他们此时的关系。 “井旷”亦不打算开启这个话题,他忽然笑了笑:“你这样是无法清洗干净的。” 在“婠漓”犹自不明所以之时,他蓦地张开掌心,一团幽兰的火焰,状若琉璃冉冉升起,而后,他骤然出手,那团琉璃火被拍向了她的剑锋,须臾之间,便将其上暗沉的血污席卷一空。 与此同时,他眉心处的伤痕亦愈合如初。 “婠漓”惊骇,倒退了一步,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你——你也窃取了……” “不!不是窃!”“井旷”唇边的笑变得邪魅:“那本就是我冥海的海眼,我、冥海之主,有权将其据为己有。更何况……”他一步步逼上来:“有你帮我封印了那魔心,如今我身上的力量,真正澄净无暇,蓬勃浩瀚!” ”即便如此,你身为鲲鹏,不可能修的出如此纯粹的琉璃之火!” “自然是有外物相助,你便没有想过,毕止伏诛之后,他的灵元去了哪里?” “婠漓”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难道是你?!” “不错!还要多谢禹疆殿下的成全。” “你疯了!”“婠漓”咬牙切齿道:“毕止是何下场,你都看到了。你竟然还要以身试法,你所图究竟为何?!” “井旷”不答,他停住了脚步,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陡然变幻。他将双手蓦然上举,一火一水两种力量同时自他的掌心喷薄而出,击在了头顶的漩涡之上。 漩涡登时破碎,万倾海水倒灌而下,此处即将成为新的汪洋! “婠漓”的眼瞳紧缩,却没有先顾着自己逃走,反而扯住了他的衣襟:“把阿霂还给我!” “当初你不要他,此时才要反悔,晚了!” “井旷”的眼睛比那漩涡还要跌宕狂热。他伸出一只手,猛地抓向头顶。 他们身周的一切迅速虚化,化作一阵灰色的烟雾。“婠漓”吃了一惊,本想立刻浮空,以免被脚下的烟雾吞噬。但“井旷”岿然不动,她也忍住了。 倾灌的海水分作无数巨大的水柱,在他们身侧磅礴而下,犹如苍穹破裂,天河奔腾。 就在此时,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破水而出,初始大如栲栳,冰晶一般的珠心将他们身周的灰色烟雾,猛地吸了进去。 奇特的是,珠心有一枚小小的银色星星,那灰色烟雾便围绕着星芒缭绕,一时间具象万千,“婠漓”觉得,刹那间她在其中看到了月升、银树、水晶般的宫殿,还有满目鲜红的血。 如梦似幻,夺人心魄。 “井旷”将其抓至掌心,珠子便化作寸径许,刚好一握。 “婠漓”曾于夜神处有过见识,如今一眼便认出那是魇珠。 如此,她终于明白了“井旷”为何定要带着井焕至此冒险。 第264章 到底该如何跳 “风烆”一直浮在海面上,在他等到机会潜入黯魂涡之前,这波浪滔天的巨大漩涡忽然崩塌,并向下倒灌。四周的灵气紊乱如潮,虽然不复方才那利刃一般的锋利,却仍旧结结实实阻住了他的脚步。 “风烆”意识到情况生变,再也等不得,欲立刻投入其中,但没想到他尝试了数次,均被裹挟着厚重灵气的巨浪拍了回来。 站着跳不行,横着跳也不行,化出原形跳不行,化出鸟身,拍打着双翼跳……更不行。 “风烆”:“……” 最后他只得停在那里,一面用涤尘诀打理自身,一面琢磨是否要去搬些救兵过来。 还未等他思量出个章程,只听破空一声巨响,自塌陷的漩涡之中,忽然崩出两个人来。 “风烆”定睛一看,都是熟人,又纠结了。 于理,他应该上前给“婠漓”助阵,因为看这二位的架势,八成已经打过一架了,且还未分得胜负。但于情……他知道“井旷”对他有心结,他自己亦隐约明白,此结与井焕的身世有关,虽然他觉得自己被卷入其中挺无辜的,但此情此景之下,他还是避些嫌疑为好。 于是他飞快地祭出混元珠,将自己化入了虚空之中。 甫一离开水面,“井旷”终于松开了手。 方才在底下漩涡中,表面上看是“婠漓”先出了手他,实则她落尽了下风,尤其是在“井旷”得到魇珠之后,他更是反制于人。 此消彼长,失去了海眼魔心之力的“婠漓”如何能是毫无禁忌,攫取了真泉渊所藏大半的他的对手。 说起来,还是她为他做了嫁衣,费尽心机为他清除了海眼的魔心,只剩下最纯粹的力量。 直到此时,“婠漓”才发现,她与他的差距,大概终她一生都无法追上。 若非他主动放开,她便是连提剑的机会都没有。 但她还是对他拔出了剑。 “井旷”一一避过了她的杀招,不但游刃有余,且自始至终剑未出鞘。他好整以暇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唇边,始终擒着一抹笑。 “放弃吧,你非但杀不了我,你的复族军亦动摇不了冥海。”他殷殷劝道:“只要你放弃,好好地跟我回冥海,我敢保证,你将会在新的子民的拥戴下,忘却你那故族。” “婠漓”咬住牙不答,但那落空的一剑又一剑已经快要消磨殆尽她的力量与意志了。 不!这样下去不行。 她飞快地调动大脑,希望能瞬息间便想到智取之法。但她能坑死海眼之魔心,她却骗不过拥有她同等智慧的,昔日的她的恋人。 最后,她只能示弱。 长剑脱手,在空中碎为无数纷扬的水滴。她不再用灵力凝剑,束手就擒:“我输了,任杀任剐。” “婠漓”打的什么主意,她自己清楚,包括隐于一侧的“风烆”,亦十分清楚。所以,他选择了继续旁观。 至于他既然占据了地利,为何不在混元珠的掩护之下偷袭“井旷”,这岂非是报仇的一条捷径。 只能说,正因为“风烆”的审慎,救了他自己一命。若他真的贸然出手,怕是还未得近“井旷”身旁一丈之内,便会被他察觉、反杀。 即便是未曾窃取海眼之力的“井旷”,亦非他可比。 对此,“风烆”有自知之明。 而“婠漓”之所以如此托大,定要与他硬刚,除了一时气愤,实在忍无可忍之外,还有一点,便是笃定他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但出人意料的是,“井旷”还未表态,忽然间便眉头一蹙,紧接着,他的胸前,沁出了一团鲜红。 他猛地将衣襟扯开,被藏在那里的井焕便露了出来。只见那尾黑背白腹,鱼鳍如翼的小鱼张开满是糯米小牙的嘴,狠狠地咬在护心的那片血肉之上。 不要小看了稚儿的利齿,纵使只是乳牙,也能咬得人血肉模糊。 此举真正激起了“井旷”的怒意,他扬手将小鱼一把扫了下去。 “阿霂!” 眼看小鱼如同一片落叶般飞快地坠向翻滚的波涛,“婠漓”惊呼出声,连忙出手施救。 但嫉妒和愤怒扭曲了“井旷”的心,他赶在她的法术之前,操纵水流如同绳索一般,将小鱼缠住,卷了起来。 小鱼不安地扭动了两下,鱼嘴张开,然后,现出了人身。 “阿娘!阿娘!”幼儿不似鱼身时只能发出单音,如今他高声呼喊,向母亲求救。 可在“婠漓”冲过去之前,水索带着井焕飞到了“井旷”的面前。 “父……父君……饶命!”一条细细的水索环住了他的咽喉,“井旷”面如寒霜,手指微微合拢,他便气息梗窒,只说得出这几个字。 “井旷!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忍心如此对他!!!”“婠漓”在不远处刹住脚步,不敢妄动,唯恐刺激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但“井旷”只是转头看着她,眉峰上挑:“此等逆子!既然他这般不分是非,他便不配做我冥海的少主!” 在方才那变故之前,哪怕他心中不认可井焕是自己的儿子,他却是真心想要他成为冥海的少主。以幽海的血脉继承冥海,这是他愿意给予幽海,给予“婠漓”最大的补偿。所以,他才要带着井焕远赴这黯魂涡通过试炼,除了获得魇珠之外,他是真心要证实他的名分,以堵住冥海那悠悠之口。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手中的劲道渐渐收紧,井焕已经面色潮红,呼吸受制。他本能地用手去扒扯颈间的水索,想要自救。 奈何水是这三界之中最柔韧之物,即便抽刀亦不可断,更何况他这徒劳的挣扎。 “婠漓”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她明白他的意思,狠狠地咬了咬牙后,她收起了自己的杀心,以水凝刃,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左胸:“一命换一命,你放开他!” “嗯?”“井旷”似乎对她这举动有些诧异,片刻后又嗤笑道:“既然要换命,为何不直刺要害?!” 鲲鹏一族与别族不同,因为常年生活于深海,偶尔也会化出双翼翱翔九天,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心脏均位于胸膛正中。 换言之,扎左边,是死不了人的。 “婠漓”不答,胸前的血顺着刃峰淋漓而下,很快便染红了她的胸襟。 “这是替阿霂还给你的!”她冷冷道:“你先放开他,我答应给你的,绝不食言!” “井旷”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但他依言放开了手。井焕脖颈间的压力骤然一松,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婠漓”正想过去接住他,但只轻轻一动,钻心的痛便令她的唇角抑制不住地抽搐,同时因为大量的失血,眼前也一阵阵发起黑来。 她只觉得胸前一热,冰刃瞬间融化成水,微咸的海水沁入伤口,痛得令人颅脑发木。 但她咬牙没有出声,因为更要命的痛还在后面。 一团灼热的火焰自“井旷”手中弹出,隔空落在她的伤口上,烧灼的感觉深入神魂,有一刻,她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为何不将冰刃插进胸膛正中。 很快,她胸前的伤口合拢,一道丑陋的疤痕泛着微微的焦黑,止住了泉涌一般的血流。 她此时才有余力喘息,却看到“井旷”在收手的同时,他的背后数百道冰箭由虚空中凝结而出,箭峰皆对准一个方向,成笼形地将什么困在了其中。 “出来吧!” “风烆”无奈地收起了混元珠,他方才趁着“婠漓”自戕时偷偷来到了“井旷”的背后,就是想趁机偷袭,谁知,还是被他发现了。 此时,他的剑尖,距离“井旷”的后背正心,只差一线。 如今他却被数百枚箭簇指着,若他指尖敢动一丝,定会在同一时刻被扎成筛子! “你早料到他会这般做,对吧?”“井旷”讥讽道:“让我猜猜看,他应该在这附近潜藏许久了。之所以这么久都不出手,大概是有所顾忌,所以你才要自残其身,逼他动手……呵呵,婠漓,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囚徒一般的“风烆”,奇道:“真不明白你为何会选了他,你看看他,无才无能,哪里像是一个可以保护你的男人。” 然后,他又对“风烆”道:“还有你,为何选择对这样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你知不知道,她……” 就在“婠漓”与“风烆”双双绝望之时,他们头顶的九天,忽地降下一个轻柔的声音。 “啊对不住,我是不是打扰了诸位处置家事?” 第265章 好自为之 几人闪电般地抬头望去,只见浅灰色的积云之中,慢慢现出了一个身影。 身着淡银色的法衣,脑后的神光亦是月光一样清浅的颜色,脚踩着薄雾一般的云层,若是不看脸,油然而生一种清脆的美感。而若是看脸,便会令人觉得,这般美丽的女神却形如神台上的木雕泥塑,真是令人引以为憾。 “夜神!”“婠漓”与“井旷”齐齐惊呼。 “夜神?”“风烆”亦惊道。 “正是小神,见过水君、君后!”夜神揖手做礼。 说起来,此情此景,即便有火焚眉毛之事,但凡长了眼睛的,也不该此时出现。可人所共知,夜神掌管黑夜,向来离群索居,世态人情一层说不好她懂是不懂,于是在场之人皆见怪不怪了。 照理说被人撞破了这般场景,“井旷”理应不悦,合该有一种被人发现妻子不忠,儿子不肖的羞耻感,但他没什么好心虚的,只冷冷问道:“夜神降临我冥海,所为何事?” 夜神性格平淡,甚少翻起波澜,开口亦不绕弯子:“我有一枚魇珠不甚遗落,方才心有所感,魇珠在此出世,下界一寻,叨扰之处,还望水君海涵。” 提前这个,“井旷”心里一惊,没想到他处心积虑才得到的魇珠这么快便被正主儿上门讨要了。但他脸色如常,问道:“夜神什么意思?本君不明白。” “婠漓”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毕竟魇珠落于他之手,于她,于幽海并无好处,不如背刺他一把,打破此绝境。 于是,她朗声道:“夜神所说魇珠,可是寸径许,晶莹剔透,中心有一颗小小的银色星芒?” 夜神平板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些许喜色:“不错。君后是这十万年来,第一个见过本座双生魇珠之人。魇珠下落为何,烦请告知。” “婠漓”不答,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井旷”。 “井旷”冷笑一声,明白她是以此交换。这却无妨,他的目的从不是要她的命,亦非就这样将她带回冥海,此时放她一条生路,更利于日后布局。 于是,他点了点头,同时,那数百枚冰箭的囚笼碎为亿万冰晶,纷纷扬扬落到海面上,如同下了一场银色的大雨。 “婠漓”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顾自身虚弱,飞过去抓住了井焕的手,三人一齐消失在虚空之中。 夜神眼中现出了一瞬的茫然,犹豫着要不要去追。 因为就在方才,“井旷”已经将魇珠包裹进了他新近所得的力量之中,以此隔绝魇珠的气息。如此一来,夜神所能感知到的魇珠气息便大大减弱,除了刚从黯魂涡中脱身的“井旷”身上还有些许残留,便只有同在黯魂涡中走了一遭的“婠漓”身上,能有极其微弱的共鸣了。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冥海君后带着夜神的至宝潜逃,而她的丈夫,冥海的水君,则留下来阻挡失主。 如此,“井旷”成功地将祸水东引,着着实实坑了“婠漓一把。 也是他欺负夜神心思单纯,稍有些底线的,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夜神立于万丈深蓝之上,银白发带与素练披帛一齐猎猎而舞。她的神色已然变了,口中却依旧客气,道:“还请水君归还魇珠。” “井旷”顾左右而言他:“此处风高浪急,不如请夜神与本君一道前往水晶宫茶叙,如何?” 夜神的目光凛冽如冰,一字一句道:“请水君归还魇珠!” “井旷”本能地感觉到不好,但事已至此,他交或不交,都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道:“夜神如此咄咄相逼,就不怕我告上九天,天帝陛下座前分说么?” 他这般行径委实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将魇珠据为己有,却偏偏自己充当苦主儿,还要恶人先告状。诸位看看,若夜神真的应允了去天帝座前,他敢吗?! 但夜神并非如此拖泥带水之人,亦不屑于倚靠天帝做主。她只冷冷一笑,双眸蓦地变幻,瞳仁霎时隐没,只留下了渗人的眼白。 天色迅速转暗,当中的金乌被黑暗强行遮挡,原本铅灰色的日间顿时成为了暗夜,天地之间威压顿起,如有万钧,压在脊梁上。 即便努力抗衡,这骤然而来的危机之感亦令“井旷”的头皮紧绷。 世人对夜神皆有一种错误的认知,只觉她神秘而又深奥,但少有人知的是,夜神神力之强,堪入神界前三甲之数。 先天帝在时,战神上虞是公认的三界最强,一次与魔界小规模的战役大胜归来之后,曾有好事者提议为其加封尊号,说什么“昊天无上,极道至尊”。 上虞个性谦恭,这般捧杀之言自然固辞不受,婉拒时曾言道:“若称极道,吾逊夜神远矣。” 当时的提议者闻言亦偃旗息鼓,至于为战神挡了枪的那位,只是象征性客套一句,做了个表面功夫。 那之后,也并没有什么不服之人敢去与她论战,争一争那“极道”之名。 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威名,“井旷”当然也听说过,但他仍旧敢霸据魇珠不还,除了此物于他真有大用之外,大概也是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憨气在吧。 可是,这一瞬,他后悔了。 夜神已经算是给足了鲲鹏一族面子,三问不果才出手,只眼神一动,天地间的威压便已令“井旷”抬不起头来。 果然这些掌管自然法则的神不好惹,是他托大了! 但若此时求饶,交出魇珠,他一人被诟病事小,丢了冥海的脸事大。于是,“井旷”打定主意,不论夜神施以何招,他都生受了。 换言之,魇珠之事,他打死不认! 所以,当头顶的“夜空”被一道闪电撕开,数道惊雷汇成一束,直劈而下时,他不躲不避,任凭那雷劈在了他的身上。 似神界六族这些天生的神只,本不必如那些人族或是妖族修士一般,苦修千载,历经三灾九劫、万钧雷霆洗礼方可登达九天,修成正果。六族甫一降世便站在了天之巅峰,若是不犯过、不受惩,终其一世都尝不到雷劈的滋味。 所以,“井旷”敢以身受此一劈,算是很英雄好汉了。 更何况,这一道雷之后,他虽仍屹立于海面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已是强弩末矢,不必再多加一击,是个人都能将他推倒了。 其实,并非是他如此不堪一击,实则是他连日来,既入真泉渊窃取海眼之力,又下暗魂涡抵抗幻境之威,方才还被井焕伤了胸腑,本就是残血之态,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与夜神硬刚的。 夜神见状,反倒有些惊奇了,她沉吟片刻,道:“罢了。日前紫光圣母曾赋我筮言,料定魇珠出世,将会有一场机缘,福泽三界,我虽不知应于何处,想来顺势而为,才是天道所向。” 说完,她的身影消散于空中,只留下一句话:“魇珠亦正亦邪,还请水君慎重,勿心生旁念,误入歧途。” 黑暗随之消散,绚烂的金乌重又悬于九天,而脚下的大海终于归于平静,万倾碧波荡漾,仿佛这里什么都未发生过。 与此同时,“婠漓”那边,因为担心冥海的追捕,一路风驰电掣,回到了复族军驻地。 饶是“婠漓”下令封锁消息,但她在暗魂涡为了井焕受了重伤,还将这个冥海的“小狼崽子”带回来的讯息,仍不胫而走。 此事要归咎于“风烆”的一时大意,他忙着救治“婠漓”,要知道她那一刀有多么决绝,虽然未中要害,但伤口之深,几乎将她的胸口捅穿! 再加上她用以凝刃的水来自于黯魂涡,那里的每一滴海水都结有怨气,过往数十万年,命丧于此的不仅仅有冥海的少主们,还有许多慕名来此探险之人。魇珠久失于此,少了夜神的掌握,气息早已远离中正平和,那些至此之人被它最大地激发出了心底的恐惧,凄惨而死,那恐惧凝结生怨,反哺魇珠,便令其在邪路上愈走愈远。 很难说,冥海的海眼生出那魔心,是不是受了这魇珠影响。 仅仅是黯魂涡的海水便这般可怖,魇珠其中所蕴含之力可想而知,这便是夜神宁要公然干扰天道秩序也要从“井旷”手中收回魇珠的原因,但最终她还是遵从了天意,只留下寄语,希望他好自为之。 而“婠漓”的伤口虽经“井旷”以琉璃火烧灼,最大限度地去除了那阴怨之力,可是神躯受损,想要复原,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还要运气。 幸好,“婠漓”是被天命眷顾的。 而当“风烆”终于放下了紧蹙的眉头,替晕睡过去的“婠漓”将被子盖好,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时,有侍从急报:“将军!不好了,小公子不见了!” 第266章 抹布洗澡水 “什么?阿霂不见了?!”“风烆”大惊失色,顾不上清理干净手上的血迹,便匆匆转出了屏风。 “怎么回事?我不是命你看好他吗?!”“风烆”一改往日那温和尔雅之态,此一质问既森然又冷厉,令那侍从浑身打颤。 “将……将军恕罪!我本一直陪伴小公子,可……可他……”侍从支支吾吾,连眼都不敢抬。 “他怎么了!快说!”“风烆”的耐心快要耗光了,怒喝道。 “他说担心母亲,想要来看望母亲!”侍从被这一喝吓得嘴皮子顺溜不少。 “我不是吩咐过,切勿令他来此!” “风烆”这也是好意,且思虑周全,他怕如此血腥之景给小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抑或是令他对亲生父亲生出什么不解的怨怼之心,便刻意支开了他,并命人随侍,好好看着他。 但软萌可爱的小孩子对任何人都有杀伤力,更何况井焕从小早慧,嘴很甜,惯会哄人,再加上说来就来的眼泪,三言两语便将那侍从说得找不着北,晕晕乎乎地带他离开了营帐。 侍从倒是谨记“风烆”的吩咐,没有带他去主帐。 “但风叔叔也没有说我不能出去吧?”孩子狡黠道:“我可不可以去为母亲准备些补汤?” 侍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这般小,竟然会做补汤?!” “我……”井焕决定小小地撒个谎:“自然!为了给母亲惊喜,我偷偷练了许久!” 侍从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一个孩子的孺慕之心,便带他去了膳房。 复族军心向大志,起卧饮食皆很简朴,甚至有些自苦,膳房中只有寻常可见的鱼藻,别说肴鱼这种名贵的食材,就是连调味之物都不齐全。 井焕看了半晌,不知如何下手。 侍从也好奇这般年幼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汤来,一直饶有兴味地盯着看,井焕被他看得头皮发紧,只得命他生了火,在钵里加了清水,胡乱扔了一条鱼进去,然后便不停地催促他施法召风助火。 过了一刻,井焕的耐心耗得无几,便在几个调味罐中各抓了一把洒进了汤里继续大火炖煮。 侍从:“……” 最后,因为他烧火过于卖力的原因,钵中的鱼被炖煮得稀烂,而那汤色虽然浓稠,却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灰色,上面还漂浮着零星的黑色碎屑,散发着一种说不上难闻,但绝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气味。 侍从看着井焕愉快地将汤舀出来,倒进了一只汤盏中,有些迟疑道:“这……小公子真要把这个送给公主殿下进补?”说着,又小声道:“这汤……谁敢喝啊。” 井焕假装没听到他的嘀咕,笑眯眯道:“不然,你先尝尝,试试味道如何?” 侍从拼命摇头,生怕迟疑一点,便真被他抓着去试那汤的味道。 “这汤是小公子的心意,我不敢僭越,还是不尝了。” “哎,灶上还有许多,阿娘又喝不了这么许多,你尝尝嘛。” 井焕仿佛被提醒了一般,促狭心起,硬要他喝一盏尝尝。 眼看汤勺伸到了唇边,侍从的脸都黑了,极力推脱:“公子一片孝心,不如还是公子试吧。” 井焕自然也不肯,二人正在拉锯,冷不防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灶间可有什么吃的?给我来一些填填肚子。” 眼看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进来,侍从的眼睛都亮了,如蒙大赦一般大声叫道:“钟蛴将军!这里有汤!” 说着,手脚飞快地从钵里舀了一盏,刚想递过去,却又想到了井焕,这才顿住了手,看向他。 井焕自然不会反对,他一脸兴奋地点头,看样子是非常想看看旁人对自己首次下厨的成果的反应。 钟蛴虽然早已焦渴难耐、饥肠辘辘,但见到一个陌生孩童,自然起疑,问道:“这是谁?” 侍从连忙道:“是公主殿下和风将军带回来的小公子!” 一听是他们二人带回的人,钟蛴的戒心立刻低了三分,中烧的饥火又令他抓心挠肝起来,正巧此时侍从将汤盏递给了他,他便也顾不得那汤的卖相,径直一口入喉。 军旅之人大都豪迈,这一口汤下去,盏中立即少了一小半,这股暖流滑落脏腑,他这才有心情咂摸味道。 谁知舌头刚一动,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呸呸呸!这是什么!抹布洗澡水不成!呸呸呸,一股泥腥味,还有这……这是……这……”他组织了半天,都没能形容出嘴里那股怪味。 见他如此,侍从也慌了,顾不得庆幸试味的不是自己,慌忙倒茶给他漱口,脸上忐忑心中打鼓,生怕这位将军因此发起怒来,牵连于己。 这会儿,侍从才想起了井焕,觉得自己不能替他顶缸,忙道:“小公子年幼,这做汤的手艺果然平平,我也是看在他一片孝心,定要做汤给公主殿下补汤的份上,才帮他张罗一二,谁知竟然连累了将军,罪过罪过!” 钟蛴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嘴里的怪味,止住了恶心,闻言眉峰一挑:“什么?这是给公主殿下做的汤?这!这……” 他本想说这种东西可别端上去污了公主的胃口,一想又觉得不妥,便咽下了话头,转而问:“那位小公子是谁,公主为何要带他回来?” 侍从并不知晓内情,只知是公主留在冥海的孩子。先前他不问不代表他没有好奇心,如今借着钟蛴开口,也想一探究竟。 此时,他才发现,井焕不见了。 侍从如遭雷击,口中不住呼喊“糟了”,连滚带爬地去向“风烆”禀告。 “风烆”下令彻查,钟蛴作为少数几个识得小公子相貌之人,被委以重任。 但私心里,钟蛴对井焕并无好感。 几乎所有的复族军都是如此,他们身为军人,对冥海之人皆有天然的仇恨,无论这人是不是孩子,无论他身上是否流着一半幽海的血。 “风烆”因为“婠漓”之故,忽略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若他不大张旗鼓地寻找还好,如此公之于众,暗中点燃了许多人的怒火。 复族军的驻地并不如何广阔,但因为地处幽冥二海交界,多生礁山石洞,能藏人的地方不少。钟蛴奔波了几个时辰,一无所获。 先前喝下的那一口“抹布洗澡水”早已消耗殆尽,钟蛴饥渴难耐,只得先行回营。 因为寻人的缘故,营地十帐九空,他将带回的那一队人解散了,命他们各去休息。却在自行回帐的路上,碰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兵士。 大概是过于心虚的缘故,那兵士根本没有看到他,慌慌张张地一头撞了上来,钟蛴只得施法将他制住,喝道:“没头蛞蝓一般!慌张个什么!” 钟蛴素来宽仁待下,虽然年轻,却在军中颇有威望,那兵士一见是他,紧绷的神色便如张得过满的琴弦,“嘎嘣”一声,断了。 “将……将军!”那兵士险些哭出来:“我……我们好似……做……做错了事……” 钟蛴一身疲累,见状自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道:“吞吞吐吐个什么!有没有个军人的样子,哭什么哭!” 那兵士原本六神无主,被他这一斥,倒仿佛找回些主心骨一般,飞快地抹了一把脸,道:“将军!风将军下令寻找的那个冥海崽子,我们,我们好似把他弄死了!” 什么?!钟蛴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那兵士明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便又重复了一遍。 钟蛴如遭晴天霹雳,他也想哭了。 第267章 死局 “带路!” “是!” 他们相遇之处距离要去的地方有段距离,钟蛴便想先了解了解情况。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定定神,跟我说明白!” 那兵士点点头,一五一十道:“一个时辰前,那小崽子……” 钟蛴心塞,扔给了他一个眼刀。 那兵士立即改口:“那小公子跑出来玩,皮的很,钻到我们帐中,胡乱翻腾。他也不怯生,看到新鲜的便找我们讨要,还问个不停。兄弟们一开始觉得新鲜,后来便厌烦了,正要打发他走的时候,上面忽然传来了命令,要寻找一个孩子。我等这才意识到是他,个个欣喜,觉得是个立功的好机会。” 钟蛴听得不耐烦,催促道:“说重点!这样啰七八嗦!” 那兵士略带委屈,小声回答:“下面便是重点了。” 钟蛴:“……” 他挥挥手,无力道:“接着说!” 兵士续道:“兄弟们本欲哄着他去主帐,路上有个多嘴的问他究竟是谁,为何会被风将军和公主殿下带回来。那小公子便说他不知道什么将军与公主,是他阿娘和夫子将他带来的。” 钟蛴满脑门都是官司,压低了声音喝道:“你们这样就把人给害了?!” 那兵士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将军明鉴!我等并未想仇恨转嫁于一个孩子身上,可……可……可……” “可什么!” “可那孩子说他是冥海的少主,刚咬伤了父君,这回的祸是闯大了,不知道几时能回去云云……” “然后呢!”钟蛴觉得,今天这重点,怕是听不到了。 好在那兵士虽然分不清重点,却还会察言观色,急忙道:“兄弟们中有个曾经当过爹的,他的孩子大概与那小公子一般大,听到这话,顿时便绷不住了,在我等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一把扼住了小公子的喉咙,一个用力,便将他扼死了。” 钟蛴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重点,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何那兄弟因为有个同龄的孩子,便绷不住?还要痛下杀手?!” 兵士嗫喏道:“那孩子是在冥海的那个恶棍寅鲛巡视时,因为对他不恭,咬伤了他的手背,便被残忍处死了。死时,大概与冥海那崽子一般大的年纪。” 听到他此般形容,钟蛴顿时觉得不对,因为那兵士虽然将语气掩饰的很好,却被最后的“崽子”二字,暴露了他的内心。 钟蛴一把抓住他,瞪着他的眼睛:“不是那个兄弟骤然其意,要杀小公子为自己的孩子报仇,而是一开始便是你们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那兵士见事情败露,索性也不再掩饰,直接嘶吼道:“是!幽海与冥海不共戴天!那小崽子既然是他们冥海的少主,生来便该死!该死!该死!” 那兵士吼完,放声大笑,有一种骇人的狠绝与凄厉。 钟蛴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可他也是公主殿下之子,你们怎么能……怎么!!!”他咬牙切齿着,忽然间词穷了。 “将军也觉得我们做的对,是不是?”那兵士直着眼睛望着他。 钟蛴想说不是,那毕竟是个孩子,幽海血难时他还未出世,不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转念一想,后来幽海又有多少孩子丧命,至今日的族人凋零,他们难道不可怜,不无辜?! 钟蛴咬了咬牙,决心将道德底线踩在脚下。 “尸身在何处,带我去!”最后,他恨道。 那兵士起先还不愿,直至钟蛴点破“你们若想将避过此劫,便照做!” 兵士恍然大悟,带着他七扭八拐地出了营地,盏茶功夫后才走到一个礁洞,还有人在外警戒,见他们前来,洞中呼啦啦跑出七八个人来。钟蛴自其中看到了几个略熟的面孔,心底一沉。 “将军!” “将军!” 钟蛴点点头,由先前那兵士引着进了礁洞。 洞中阴凉干爽,一处角落盖着一层海藻,其下起伏,是个人形。 钟蛴盯着看了两眼,跪下身将海藻揭开了一半,露出了合眼躺在那里的小小少年,颌下赫然一道醒目的黑紫,正是几个时辰前他所遇到的那个孩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海藻又盖了回去。忽地,背后传来两声沉重的声响——“咚!咚!” “将军!人是我杀的。” 钟蛴回过身,见到是一个老兵,他还是认得的,名叫鲮陆。再联想到他方才自首,钟蛴便明白过来,当年痛失爱子的人便是他。 为子复仇,天经地义。 鲮陆不悔,唯独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害了同袍,便主动认了罪。 钟蛴沉吟不语,众兵士以为他不肯宽宥,齐刷刷地一齐跪倒在地。 “将军!若要偿命,我等兄弟愿共赴黄泉!” “你……你们!起来!哎……快起来啊,为了我,不值得啊!快起来!”鲮陆左右环顾,焦急得一张糙脸都泛出了血红。 几名兵士皆坚定摇头,誓要与他共生死。 钟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场袍泽情深,胸闷心塞。 他若是不成全,显得自己悖理违情,可他若是成全…… 钟蛴觉得自己不做恶人,便要做坏人。 “都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军人更该死得其所!你们这样一个个上赶着赴死,真当是义勇么!”他怒斥道。 “多谢将军!”以鲮陆为首的众兵士,个个眼眶泛红,对他抱拳施礼,真诚道谢。 钟蛴转身看向那小小的凸起,道:“此处我来处理,你们先行回营,切记,不可走漏丝毫风声!” “是,将军!” 钟蛴并没有将井焕“毁尸灭迹”,他到底年轻,正义感占据了上风,既不忍心无辜幼童尸骨无存,又不愿见同袍因罚而死,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去顶缸。 ——这是他冥思苦想,所作出的最好抉择。 此举若放在久经世事,修成滑不溜手的老泥鳅身上,定会嗤之以鼻。 但他的内心之中还有隐隐的雀跃,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义勇 当钟蛴带着井焕的“尸身”回到主帐请罪时,“婠漓”已经醒了。 实际上,在“风烆”的妙手之下,她的伤早无大碍。所以在井焕“遇害”后,她很快便因为身临术而从昏睡中醒来,那窒息的感觉令她同样濒临绝境,而井焕失踪的消息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当时她歇斯底里的情形甚至吓坏了“风烆”。为替她保命,“风烆”不得不施以外力,强行令她再度陷入沉睡。 此时想要她入睡并非难事,冥海暗魂涡中,魇珠的余威犹在,只是此次她陷入沉眠,却一直困于梦魇之中,方才在黯魂涡中来不及经历的人生最为可怖、最为恐惧之事,开始在她的脑中回荡。 梦境是血红的,她仿佛回到了幽海血难的当夜,目睹了不曾亲眼所见的父君和亲族们罹难之景,她心底的防线由此一次次破碎,无论她如何反抗和挽救,她手中的剑都无法穿透那些刽子手的身体,而就算她以身挡在亲人的面前,却依旧阻止不了利刃将他们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梦中的她不停地嘶吼,徒劳地挥剑劈砍,而唯一奏效的一次,便是她的剑锋落下时,劈在了一个三尺幼童的身上。 血溅在脸上的感觉是那般真实,令她全身颤栗,如遭火焚。 “婠漓”手中的剑“哐啷”一声坠落在地,因为她看清了那个幼童的脸。 “阿霂!” “阿娘……”梦魇中的孩子张开嘴哭嚎:“我疼!我好疼!” “婠漓”跪倒在地,想要将他揽在怀中,却双手蓦地空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化作雾气消失了。 她猛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但还未等她松一口气,面前倏然雾气弥漫,两个人被推了出来。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除了方才消失的井焕,另外那个,是她的父君。 “父君……”即便是梦,“婠漓”也不敢高声惊叫,唯恐错过了这难得的重聚时光。 可是,这毕竟不是一个美梦,因为下一刻,二人便齐齐被劈中了胸膛。 “不……不要!”“婠漓”大吼,扑过去想要抓住他们。 但这里是梦境,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法自控。 然后,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枚光华夺目的灵药。 虚空中响起一个声音,听来与黯魂涡中那海眼的魔心一般无二,它用蛊惑的音调慢慢道:“再会了,小友。” “婠漓”不欲理会它,自顾自与困住她的力量相抗衡。 那魔心的声音便笑了起来,既嘲讽,又狂妄。 “别挣扎了。我可以放你过去,但你手中的药只能救一个人。” “婠漓”其实早便猜到了。 “你没有多少考虑的时间。以你所生之人为祭,换生你之人回返,你可愿意?” “婠漓”咬牙不语——同样是亲人,这样的取舍,未免太过艰难。 不,不仅仅是艰难,这是一个死局。 “我只能给你三息的时间,三!二!一!” 第268章 无罪!无罪!无罪! 三息转瞬即逝,然后,“婠漓”身周无形的屏障消失了。 她疾奔到了二人面前,犹豫了片刻,率先扶起了父君。 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一把粗陋的冰椅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将父君扶坐在冰椅上,施法凝住了他胸前纵惯的伤口。 血流的速度减慢,父君的眼瞳渐渐聚焦。 她又转向身旁,将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晕迷的井焕抱在了怀中。 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奇怪,既没有慌张,亦没有犹疑。 方才那三息的时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相反,幽海水君的脸上满是死亡的恐惧,他艰难地移动上身,努力向她伸手:“阿漓,阿漓,父君终于又见到你了。” “婠漓”抬头看着他,再看看怀中的孩子,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掌。 还是熟悉的温度,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她逃不脱,却可以反抗造梦者的,她自己的梦境。 幽海水君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给我药!只要有了药,我便能活!给我!快给我!” “婠漓”没有做声,她只是松开另一只手掌,那枚灵药缓缓上升,浮于半空之中。 幽海水君眼中泛出了贪婪的光,他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女儿的手,施法召唤那灵药。 但他忘记了,他一个被造梦者捏造出来的人,空有其形,这里的一切都不由他心而为。 他的努力与渴望都是徒劳。 “乖阿漓,把药给我,我便能活过来。” 眼看她无动于衷,幽海水君的脸倏然阴沉,他痛斥道:“你难道要看着我再死一次?!这次,你要亲眼所见么?!!!” 伴随着嘶吼,他胸前的伤口绽了开来,鲜红的血泉涌一般,染红了身下的冰椅。 “婠漓”这才摇摇头:“父君,您早已于神陨,这里不过是一个梦境,即便真有这颗药,您永远也无法醒过来。” 幽海水君的眼神霎时狰狞可怖:“所以,你为了你的孩子,要亲眼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亲眼所见?!!” “婠漓”努力维持的冷静倏然破裂,她的眼角滑过血泪,面对这质责她无话可说 只能道:“可是父君,阿霂他还活着,我要救他!若是他死在此处,他便真的了无生机了!” 说着,她仿佛卸下了心头大石一般,将灵药抓在手心,掰开井焕的嘴,欲将其送进他的口中。 幽海水君蓦然迸发出一阵狂笑:“活着?你说他还活着?不!你错了,你心里明白的,他已经凶多吉少。不对——你很快便能听到他的死讯了!” “婠漓”蓦地抬头,神色由不可置信到渐渐癫狂。出于对父君的怀念和对亡者的尊敬,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再未多发一言,而是干脆利落地将手中的灵药捏成了齑粉。 果然,这才是摆脱梦境的法门。她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茫然四顾,身周的一切渐渐清晰,她终于得以重归现实。 她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胸口空荡荡的,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 “风烆”原本不在室内,不知是否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的缘故,匆忙从外间跑了进来。 “婠漓,你醒了!”他神色慌张,见她醒来非但不喜,反而有一种急于掩饰之色。 自小青梅竹马,她自然了解他,对于一个不擅于掩饰自己的人,如今这般心虚,定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 她心中咯噔一下,梦中父君所言令她如坠寒渊。 “阿霂呢?寻到人没有?他是否平安?”她一把揪住“风烆”的衣袖。 “风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婠漓”没心思与她打哑谜,径直问:“阿霂究竟出了什么事?” “风烆”闭口不答,将一袭披风披在了她的身后。 “我带你去看。” “婠漓”从善如流地下床,除了全身酸麻无力,胸口刺痛之外,脖颈处,亦传来了剧痛。 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直至,她看到了外间榻上躺着的人。 “阿霂!”她惊呼,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触手冰冷、僵直,肤色惨白,“婠漓”惊骇得一把掀开了盖在孩子身上的锦被。 锦被下,幼小的身躯脆弱得如同冰花,仿佛稍一用力,便碎了。 “婠漓”看到他颌下的那道已经发黑的掐痕,顿时明白了自己那如灼烧一般火辣辣的疼所从何来。 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难道,在暗魂涡中,对海眼的魔心所立下的那誓言,已经开始应验了? 她想去试探一下井焕的鼻息,可她的双手颤抖得仿佛秋冬挂在枝头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几次尝试都无法如愿。最后她用左手狠狠扼住右手腕,用力之大,以至瓷白的肌肤上立刻出现了血痕。这才得以抑制颤抖,成功地将手探入了孩子的鼻下。 肌肤上传来了清浅的热气,她长舒了一口气,倏然间觉得全身无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风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顺势将她按坐在榻旁,飞快地接连出手点在她的灵台。 柔和的灵力缓缓渡入,她处于崩断边缘的神经终于得以疏解。 “风烆”放下手,道:“之所以不告诉你,而让你直接来看,就是怕你大悲大喜之下,精神承受不住。如今阿霂虽然仍旧晕迷,但他已无性命之忧,你可安心了。” ”婠漓”点点头,忆起梦中种种,仍心有余悸,便问:“何人伤害了阿霂?” “风烆”既爱怜又歉疚地摸了摸井焕的头,道:“是我之过,未能约束好手下兵士。因其之子死于寅鲛之手,衔悲茹恨,仇深似海,偶然间撞到阿霂,便对他痛下杀手。幸而阿霂福缘深厚,留有一线生机,我已用天后所赐雪莲救回了他的性命,休养数日,当可无碍。” “婠漓”深吸了一口气:“你如此避重就轻,是为了袒护那个凶手。” “风烆”的小心思被道破,苦笑道:“我已下令将凶手绑缚在外,你若追究,我便带你去见,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婠漓”冷笑:“你这是在将我!” “风烆”叹了口气:“那凶手是名老兵,为幽海鞠躬尽瘁,连唯一的儿子都未能保住,却要落得如此下场,你若将心比心,于心何忍!” “婠漓”沉默片刻,已经有些被说动,还在为孩子抱不平:“但是阿霂平白遭此一劫,何其无辜。” “风烆”斟酌着语气:“阿霂小小年纪,便在生死线走了一遭,的确无辜。但他的身上毕竟流着冥海的血,未来更是继承君位之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劫他避不过。”看到“婠漓”还要说什么,他飞快道:“你为何不去帐外看看,听一听众将士的心声。” “婠漓”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帐外,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那是跪着的一片将士,粗略一看约有百十数。 要知道,幽海人丁凋敝,所谓的复族军也不过万余人,还要分驻各处,这百十人已经这大营的十之三四的人数了。 跪在打头处的是两人,“婠漓”认出了其中一个,便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曾陪她前往海眼和藏书楼的钟蛴。另一人形容老迈,鬓发花白,看服色不过低阶兵士。 “婠漓”心中泛起些酸苦——若是在以往,幽海富足,百姓和乐,这样的年纪已经在颐养天年,并不需冒险从军。 幽海落至如今的下场,是她引狼入室。 见她出来,钟蛴带着一众将士对她行了军礼。她亦握拳击于左胸回礼。 眼看鲮陆要开口,钟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抢先道:“是末将伤害了小公子,请公主殿下治罪!” 鲮陆哪里愿意,毕竟这人太令人气愤! 一个时辰前,钟蛴说什么“他来处理”,鲮陆还以为他欲帮忙毁尸灭迹,他才与兄弟们放心离开,谁知他却是要自己顶缸。若非鲮陆心中不安,一路尾随,这傻小子便要罪责难逃了。 眼看覆水难收,鲮陆咬牙与他跪到了一处。 一向温文尔雅的风将军对他们怒斥不已,只带走了小公子的尸身,并未当场降下处罚。钟蛴规劝良久,好话说尽,恶语激将,鲮陆却一直埋头不语。眼看软的不行,钟蛴欲行武力驱逐于他,谁料这营中的三成兵士闻风而来,齐刷刷地跪在了他们身后。 钟蛴又急又怒:“你们做什么!造反还是逼宫?!!!” “法不责众,更何况鲮陆大哥伤的是冥海的崽子,鲮陆大哥无罪!” “无罪!无罪!无罪!” “公主若要责罚,我们一齐受着!” 钟蛴头都大了,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强出这头! 第269章 有得有舍 “婠漓”看着那一个个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面孔,心中的痛无以复加。 她是一个母亲,更是一族之主!于大义面前,她那点爱子之情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的每一个兵士背后,可能也有孩子,也有母亲。他们为之浴血奋战,流着泪,流着血。她若是将自己的愤怒加诸于他们身上,她便对不起幽海亿万的亡魂,与遗民心中的企盼。 最终,她只能说:“你们都起来吧,你们……无罪!” 说完,她专过了身。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带头,兵士们相拥在一处,欢呼声震天。 她死死咬着唇,与他们的雀跃相对的,是她泣血的心。 今日之事若是就这么了了,她作为君主的威严将大打折扣,她需要一个代罪之羊。 于是,她重又转回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那一张张脸。 欢呼声戛然而止,很多人不明所以,而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浑身颤栗起来。 “风烆”不愧是最知她心意之人,立即自她身后而出,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公主殿下,今日之事是我带兵无方,恳请公主褫夺我的兵权,降为低阶小卒,为幽海戴罪立功!” 钟蛴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可!今日之事罪责在末将身上,恳请公主殿下重罚,切勿牵连风将军。”说着,他向前一大步,眼中明光似火,仿佛若他不能如愿,便要以此焚灼自身,点燃一切否定的力量。 可惜,他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有勇气是好,但在缺乏力量时,这勇气便一文不值。 “风烆”手腕一翻,禁言和定身双咒同时击在他身上,须臾之间,那勇士便成为了一尊不能动、不能言的石雕,除了眼珠在眼眶中骨碌碌地转动,恨不能飞出来,却再也表达不出任何的意思了。 他身后的百十兵士看不到他的异状,还有不少义愤者要为风将军求情,皆被他如法炮制,一个一个封了口和手脚。 “公主殿下!”“风烆”手中蓦地出现了一枚印章,以深海寒玉所琢,可号令所有幽海复族军的——帅印。 按照以往,“婠漓”以公主之尊,名义上是复族军的最高领袖,但她常年游离于核心之外,这军权,一向都是由“风烆”执掌。 如今借此事件,经由“风烆”之口,她要收回这权利。 所有反对之人都被封了口,她的耳边终于清净了。 “婠漓”将帅印接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心头。 自此,她集王权与军权一体,是名正言顺的幽海最高领袖。 这一日的闹剧终于过去,不管那些兵士服还是不服,木已成舟,他们已撼动不了她的位置。 但深夜时,她坐在井焕的榻前,望着孩子熟睡却虚弱的脸,满心纷杂,不知如何抉择。 不!其实她心中明白的——既然今日她选择了将军权收入囊中,那么,她便必须放弃与割舍一些她以往难以放弃与割舍的东西。 譬如亲情,譬如她那可笑又可悲的“慈母之心”。 “笃笃笃!”有人叩了三下门,等了三息之后,又是“笃笃”两声。 这是“风烆”叩门的习惯,此时虽然住于帐中,他却将法力灌注于帐布上,手指轻叩时如有实质。 ——大概是因为井焕的身世令他饱受质疑,如今瓜田李下,他特意选取了这种方式。 ”婠漓“却觉得他婆妈的可笑,白日里她公然夺了他的兵权,此时他登门,若被人看到了,会造成一种二人合谋的误解。所以,他来此之前已经调开了帐外的守卫。 叩门不叩门的,不过表面功夫。 “婠漓”开口放他进来,二人秉烛夜谈——如今幽海凋敝,用明珠照明的方式太过奢靡,早被弃之不用了——谈的并非幽海的未来,而是井焕的去留。 “阿漓,阿霂他绝不可久留。”“风烆”殷殷相劝。 “婠漓”不是傻子,此话不消他说,早在看到井焕颌下的伤痕时,她便知道,哪怕誓言未曾完全应验,她亦无力扭转。 她所念的亲情,终究要离她而去。 “至少,让他养好伤。”她迟疑道,满心满眼都是不舍。 “不可!”“风烆”也觉得残忍,但冥海少主再滞留于复族军驻地,难免会闹出其他乱子。今日能够勉强压下骚乱已是侥幸,但若再进一步,恐怕便是全军哗变,压,也压不住。 “送他回去吧,他是冥海的人,亦有他自己的未来。” “婠漓”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谈妥此事,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陡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兵权之事……抱……抱歉!”她结结巴巴地致歉,为自己的独断与狠绝而忏悔。 “风烆”愣了片刻,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作为,笑道:“无妨。这也不是第一次你背刺我了,我已习惯了。” “婠漓”:“……” 这也太会顺杆爬了! “你倒是说说清楚,我何曾背刺于你了!”她佯装生怒,说完才觉得这语气莫名的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课堂上她逃学,他为她顶缸还被她反咬一口,被夫子罚了双倍的抄写功课。 还有,父君最心爱的那颗明珠,明明是她不小心打碎的,被她一并推到了他身上。 还有,他那件从故海带来的玩物,听说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人赠予他的,却被她一时兴起拿来玩耍,后来意外损毁——对了,那一次他可是动了真怒,许多天都不曾理睬她。最后是她受不了冷战,“放下”身段去与他道歉,这才将人哄了回来。 昔年她是那般骄矜,就连道个歉都觉得仿若杀了自己一般难堪,如今历尽千帆,“抱歉”这两个字倒是张口就来了。 往事如流水,可思可念,不可追。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是我亏欠你良多。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若是你从未来到水晶宫,从未认识我,或许你的人生将会顺遂无忧,你早便该成亲生子,幸福美满,无灾无难,而非如今的流离失所,亲族蒙难,形单影只。” “风烆”闻言,语气也有些低落:“是啊,若是我从未认识你,便好了。” 说着,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松懈,一不小心便说出了真心话,连忙补救:“我的意思是——如果从未认识你,我或许真的便有你刚才所说的人生,可正是因为遇到了你,这一生方才跌宕起伏,轰轰烈烈。” “婠漓”看他又急又赧的样子,终于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先前那样的娇纵公主了,你别紧张,无论你所言是否真心,我都不会心生芥蒂。” “风烆”点点头,重又续上了方才的话题:“阿霂明日应能苏醒,待你与他道别之后,我送他离开。” “不,不必了。”这一点她已经下定了主意:“多见无益,徒惹伤怀。明日一早你便送他回冥海吧,记得消除他在此间的记忆,以免泄露我军的底细。” “风烆”知道她说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道:“何必如此呢。既然要消除记忆,他便不会记得与你重逢的这段经历,多说几句又何妨?” “婠漓”依旧摇头:“他会忘记,我却会铭记在心,这不是对他的残忍,是对我自己的。” “风烆”默然,虽然仍不认同,却不知如何相劝。 翌日一早,井焕的伤势已大好,孩子的恢复能力惊人,仅仅一夜,那道青黑的掐痕便消散了大半,隐约有了醒来的征兆。 “风烆”问他那狠心的娘:“你要不要再去见他一面,说说话。” “婠漓”摇了摇头:“不如不见。” “风烆”也摇了摇头,坐到了井焕的榻前。 而井焕睁开眼睛的第一瞬,看清了是他,不由绽开一个笑容,问道:“夫子,我阿娘呢?阿霂好想她!” “风烆”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地看向屏风 那里,一个母亲掩唇无声,泪流满面。 第270章 终焉 “风烆”等了又等,屏风后始终无声无息,面对着井焕那渴望的眼睛,他狠狠心,收回了视线。 “阿霂,你阿娘是爱你的。”他轻声道,而后不再迟疑,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眼见幼童的眼神渐渐涣散,他深刻地痛恨起自己来。 大约是用力过猛,井焕被清除记忆后,原本已经清醒的神智重又昏昏沉沉,“风烆”唯恐自己真的对他弄出损伤,尤为不放心,将他在驻地大帐中多留了一日。 大概是害怕碰面,“婠漓”一整日都困守在屏风之后,唯一的一次出门还是偷偷等井焕睡熟后,去膳房为他做了一碗肴鱼羹。她还怕被他尝出熟悉的味道后前功尽弃,特地将那鱼羹改了调味,令其味道稍稍有变,这才让“风烆”喂给了他。 小孩子没想太多,让他喝,他便喝了。清除记忆后总有段时间思维混杂,他一改往日的活泼,呆呆地靠在榻上,乖得让人心疼。 第二日“风烆”送他离开,他自然一早便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尾巴”,却一直佯作不知。 从复族军驻地到冥海水晶宫不过一日路程,他却故意走了两天。其间在一处安全的礁洞夜宿,他也特地将门口的禁制设得稀松,方便“有人”潜进来。 若是以往,“婠漓”必定责怪他行事不够严谨,在冥海的地界上如此大胆,真是不要命了。 可今次一番她却很领他的情。 那一夜她并未合眼休息,一直悄悄地盯着孩子看。 “风烆”有几次忍无可忍,心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很想将她揪出来痛斥一顿,好令她回心转意。 但最终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清楚她已经回不了头。 不只是她,还有他,甚至复族军的所有人,在他们选择仇恨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与平安顺遂的生活无缘了。 不,大概在先冥海水君将魔掌指向幽海时,宿命的车轮便已停不下了。 此时此刻,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不知是不是被害的后遗症,哪怕被清除了那可怕的记忆,井焕依旧变得胆怯惧黑,这样简陋的礁洞无法给予他安全感,他便只能紧紧地依靠着“风烆”,即便入睡也是梦魇连连,额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 “婠漓”险些将自己的掌心掐烂了,才忍住了没有现身。 这是她见到自己的孩子的最后一面,之后,便是千年的时光。 送井焕回到冥海后,“风烆”动用了早便埋在水晶宫的一条暗线,令其引宫中之人发现了他们的少主。 看到水晶宫中车盖如云迎回少主,“风烆”知道,自己赌对了。 “井旷”果然未将事做绝,他对冥海上下的说辞是井焕通过了黯魂涡的试炼,但因伤不得不休养数日。如今“风烆”将孩子送回,他便顺理成章地接下,对外宣称少主康复归来,不日将为其举行册立大典。 但这其实是“风烆”对他的美化。因为这本不是他的打算。他原本是想过一段时日便宣布井焕的死讯,伤重不治是个好借口,自此,他便彻底与他们幽海一刀两断。 可是一样东西最终令他改变了主意。 一枚玉珏的碎片凭空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不必辨认,便看得出那属于昔日他赠予“婠漓”的那枚定情玉珏。 后来那枚玉珏碎了两番,征兆不祥,他却依旧小心地保留了所有碎片,唯独一片小小的边角遗失不知所踪。 没想到竟是在“风烆”手中。 冥海传承数十万年以来,唯有纯正的王族血脉方能通过黯魂涡试炼,君太后由此终于认定,井焕果然是冥海之后,先前的种种猜测不攻自破了。 当所有人都不再质疑,接纳了井焕的身份之时,唯有一人仍旧固执己见,认为自己的女人背叛了自己。 他可以容忍一个孩子,却绝对无法容忍那个女人和她的姘夫! 那玉珏碎片便是最好的证明。“风烆”本欲以此唤起他对孩子的亲情,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井旷”要惩罚他,惩罚他们幽海所有人! 于是,他疯狂地策划了一个惊天阴谋。 井焕的册立大典如期举行,冥海万众臣服,象征少主身份的炎玉手牌被戴在了他的手腕上。作为鲲鹏一族史上最年幼的少主,井焕犹自懵懂,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其后的十年,因为母爱缺失,他将亲情寄托在了父君身上。而父君大概也是爱他的,从接纳他在寝殿住下,到亲自教导他文武技艺、道法修行,还有那几乎令肴鱼一族灭族的鱼羹等种种皆可见一斑。但父君从未允许他提起阿娘,哪怕只是最轻的梦呓,一旦被父君察觉,便会引来斥责与惩戒,不过分严厉,却伤人至深。 平心而论,“井旷”从不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却也不是个温和可亲的父亲。 在这种情形之下,井焕艰难却勇敢地成长了起来,并没有扭曲心境,或是走上另外一个极端,算是很难得了。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这仅有的亲情也很快离他而去了。 父君的神陨来得那样突然,毫无征兆间他便永远地“离开”了他。消息传来时四海皆惊,神宫亦为之震动。 彼时身为少主的他还未长成,甚至来不及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此时方知,水族的大权已然旁落,近年来的政务竟然都由父君假手井槑完成! 井槑是个十足的小人,他的才能却不堪匹配他的野心,不过是仗着少主年幼,这冥海无主,才恣意窃取了水族的大权。不知当时神宫做何思虑,先天帝又是出于何种考量,竟然默许了他越过名正言顺的少主,坐上了四海水君之位。 但他还是顾忌了鲲鹏一族的正统,自己当上新君之后,碍于君太后的施压,以及为了平衡族中各方势力,不得不捏着鼻子地保留了井焕的少主之位,假惺惺地宣布自己只是暂代君位,待少主长大成人,才德有成,能够带给水族光明的未来之时,他定将权位交还。 井槑无大智,于小聪明上却施展了个淋漓尽致,这一宣言无疑最大程度地保证了他霸据君位的合理性和长久性,至于归还?等那个小崽子真有能力带领水族再说吧! 试问一个毫无倚仗,空有少主之名的孩子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井槑用心歹毒,他甚至借离澜神妃为神子羲华择选伴读之际,将小少主踢出了冥海的权利核心,从此寄居于澜水殿,直至成年都鲜少有机会回归海洋! 幸好井焕并不在意什么水君君位,一族权柄,能够与羲华成为相知相伴的少年玩伴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羲华被赶鸭子上架成为天帝之后他更是尽心辅佐,二人的友谊山高水长,牢不可破! 只是,真相不会被永远埋没,谁才预判到羲华的一次逃婚,间接揭开了他的父母相爱相杀,千年纠葛的真相。 其实,自从父君神陨的消息传来,井焕便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这数年来,父君早出晚归,甚至屡次远行,他不是为了水族亦不是为了冥海,他究竟为了什么?!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直至千年之后,他们于交界的灵潭之底,赫然发现了一座水晶宫殿,那是一座与冥海毫无二致的囚笼,其中囚禁着两个人。 至此,一切闭环,鲲鹏一族上一代的幽海血难,冥海之变的始末终于完整地呈现于众人面前,而这被魇珠织就的庞大幻境轰然倒塌,露出了其中茫然的三人。 第271章 大梦初醒,庄周梦蝶 大梦初醒,庄周梦蝶。 羲华眼神迷乱,看了看身周,见到了早一步醒悟过来的九韶。她下意识地劈出一掌,口中喝道:“井旷,你快放了我,与其被你囚禁千年万载,我宁愿此时便与你不死不休!” 九韶面沉如水,接下她那一掌后低喝:“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绝非他会对待羲华的语气,看来,被幻境的余韵笼罩的不止羲华一人,他亦被井旷的心境影响,还未能完全找回自我。 一旁起身的井焕猛地摇了摇头,如今这水晶宫之主已经认了他的身世,即便将他们困入魇珠幻境,这亲儿子亦多了不少优待,体验这延亘了数十载的大梦一场不知在现实中流逝了多少岁月,即便是神躯,羲华与九韶亦觉得腰酸腿软,站得全身都僵了,而井焕这货却是舒舒服服侧卧在榻上的,方才起身后还伸了个懒腰,十足好梦的模样。 “哪有什么好梦!我在这其中可是苦情的紧。先是被夺了青梅,被一个天降的毁了婚盟,又被猜忌是自己——”他冲着额头指了指:“被猜忌是自己的便宜爹,这骂名贯穿一世,然后悲催地又是领军打仗又是当牛做马,哄娃跑腿一个不落,最后居然还落个姘夫的骂名,你们相爱相杀,我便纯纯是个绿叶,还是个被插了千刀万刃的绿叶!二位说说,公平么?!” 他在那边大倒苦水,这边羲华不以为意,调侃他:“哎呦呦,我的好大儿,知道你委屈,阿娘定会好好补偿你,幻境中人家有的,一一都给你安排上,不会缺你的。来,叫声阿娘听听!” 井焕:“……” 占便宜没够是吧。 若是九韶不在此处,他定要好好地反唇相讥一番,大不了打一架,方能出了在幻境中牛马一般的恶气。可眼下那个杀星在此,说什么,他也不敢动她分毫。 ——假装的也不行,那家伙容易当真。 所以他只能瞪她一眼,给她一个“你等着!”的眼神。 后者却还挑眉一笑,哈哈道:“这幻境,太上头了!” 九韶对他们这番玩笑见怪不怪,看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便放下心来,继续探查四周。 他记忆力极佳,自然没有忘记被魇珠摄入幻境之前,他们是处于一处囚牢之中,其中绑缚囚徒的石笋不知用了多少年,其上都留下了黑红的痕迹。而那魇珠,是从婠漓夫人的灵台中剥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婠漓夫人为何不在此处,她没有与他们一道进入幻境? 九韶拧眉搜寻着蛛丝马迹,不同于那两个神经大条的货,他对此地充满了危机感。 为防不测,他的双掌在袖底缓缓蓄力,神力灌注于指尖,蓄势待发。 羲华并非草包,她虽然做天帝做得一事无成,宁舍神格仙籍流落三界也要自在逍遥,但她这短短的数年以来见过了天地众生,亲历了他们的悲欢和欲望,眼界见识都绝不是昔日那条咸鱼了。 今非昔比,她与井焕玩笑归玩笑,面上松弛,心底的戒备却一丝也不少。 此时此刻,距此不远处的静室中。 黑袍人——昔日的鲲鹏之主,真正的井旷,正屈腿坐在色泽惨白,一如枯骨的法座上,通过水镜盯着他们三人,并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听入了耳中。 而被他们惦念的婠漓夫人正坐在他身边,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她被囚禁于此千年,并非时时刻刻都被捆缚于石笋之上,井旷从不是个如此狠心之人——或者说,倘若他真能如此狠心,又何至于会走到今日。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论谋划、论杀伐,他都远逊于自己的父君,但就是因为他的妇人之仁与优柔,既害了父君,又保不下幽海,更加得不到婠漓的谅解。 妻离子散,身后骂名,这些,都是他理应承受的。 他看向自己的妻子,千年以来他们朝夕相对,却仍旧过不好这一生。 也是怨他,不会好好待她。做什么非要折辱呢?看着她被捆缚于石笋上,对自己唾骂诅咒便畅快了? 肯定不是啊,他兴建此处的初衷,开始时的确是为了报复。可是当他设计囚禁于她,而后信心满满地要去剿灭幽海复族军时,面对着幽海的老弱遗族和那形如死地一般的海域时,他动摇了。 若非幽海血难,这里原本也是他的属地,那些衣衫褴褛,满面凄惶的水族,原本也是他的子民。 但给予他当头棒喝,令他放弃了以往疯狂的念头的,是他身上的海眼之力。 一方海洋失去海眼的后果,他看到了。那些只存在于奏报与传言中的惨烈触目惊心,令他幡然醒悟。 还力量于真泉渊,是他对冥海子民的忏悔,以令悲剧不再重演。而幽海……他也懂得一两门禁术,以上古秘术为引,祭出他的全部鲲鹏之力净化了海洋,给负重而行的幽海海眼以喘息之机。 而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却被海眼的魔心趁虚而入,心智被腐蚀,定性被吞噬,时而清醒,时而却又陷入偏执。 原来,魔心从未被去除,无论他用过何种心思,借助何种力量,那魔心一旦扎了根,便如跗骨之蛆,一点点生息繁衍,将他慢慢吞噬。 只要生了欲望,有了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达成的心愿,这样的心境难保不会滋生出魔。 神明寿数有尽,天人亦会五衰,唯魔长存。 究其根本,那令他癫狂的一点,不过是他所坚信的婠漓对他的背叛。 当一个男人在漫长的时光中胡思乱想时,那无法释怀的过去便成为了噬心的魔,日日夜夜令他纠结沉沦。 千年以来,他身怀心魔,便只能将自己也囚禁于此,再不敢出去。 而作为曾被魔心寄生过的另一人,婠漓被他困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疯的更加彻底。她不知道幽海已经在他的努力之下趋于好转,更不知道如何寄托她的恨。 被囚的痛苦与羞辱令她百倍千倍地憎恨眼前这个人,但多年的朝夕相处下来,她有时又对他过分依赖,所以她才会日复一日地向他陈情,试图解释清楚他们之间的误会,换取自由的机会。 然而,求而不得之痛令她愈发癫狂,更多的时候她都恶言相对,对他咒骂厮打,而这无疑加剧了井旷的心理变化,继而变本加厉地将她捆缚在石笋上折磨。 这一对心思扭曲且互相伤害的夫妻,就这样相对千年,若非被羲华九韶他们探入这灵潭,大概还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这一点,大概井旷也未曾预见。否则他早该大开方便之门,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想用幻术令他们知难而退。 其实,真正扭转了局面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井焕。 作为这段孽缘的最大受害者,井焕在亲历了父母的过往之后,哪怕他仍旧保持着那玩世不恭的语调,心境也大不相同了。 若非九韶在场,此时他定要抱着羲华放声嚎啕,哭诉自己命苦。 但……他不敢!原因不在九韶,在于他亲眼所见自己的母后对离澜神妃做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离澜神妃只是蠢,却非莽撞之人。若非母后的挑唆,羲华的悲剧当可避免,她亦不会少年失怙,悲惨千年。 没想到,羲华竟然不怪他。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上一辈的恩怨是他们的事,无关你我。我那个没良心的母妃能轻易被人挑唆,可见她心中从没过我。既然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也付出了她应该付出的,我又何必为她而怪责于你。”她笑了笑:“我们做神仙的,最要紧的便是不执着于一事,庸人勿自扰!” 她如此豁达,倒令他刮目相看。同时,亦对听者是当头棒喝。 水镜的那一面,婠漓夫人舒展开了眉峰。 第272章 改变不了过去,亦无法染指未来 见她如此,井旷却莫名烦躁,不由出口成讥:“听闻羲华殿下承继天帝之位,却一直庸碌无为,反被禹疆殿下设计做了垫脚石,如今一见,果真无甚刚勇和大智。” 婠漓夫人懒得理他,自顾自地从水镜中各角度地打量起人来,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喃喃自语道:“若得媳如此,此生无憾了。” 而后又看看自家那个不成器的毛头小子,在钟灵毓秀的神女面前,十足一个憨憨!明明看着与人家亲密无间,但那眼神,一望便知非有情人所有。 反观那位凤族的少主,人物先不提,反正把自己这傻儿子再塞回肚子里八百回也生不出那般丰神如玉,更可气的是他与羲华看上去便情深义重,这么一会儿虽不曾说过什么悄悄话,但看他那神情,满心满眼都是她,追逐着将目光黏在她的身上,十足一副将心都遗失在伊人身上的模样。 那羲华看上去也明白,却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的视线,仿佛躲闪,又仿佛是心中装了许多事,不愿敞开心扉,正视那追逐的灼灼之光。 婠漓夫人是过来人,纵使兜兜转转因爱生恨,但到底,还是爱过的。 所以,即便这二人不谈一语,甚至还有些躲闪的意味,她依旧看得出,这女孩子心中,也是有那位凤族少主的,只不过她好似还有些旁的追求,所以才对他刻意回避。 可惜了!她在心中长叹——本以为一道入那幻境,自己这傻儿子与冥海一脉相承,当可代入井旷的角色,解开昔年误解是其一,若能与羲华神女成就良缘,当算意外之喜。谁知天道竟然如此难以琢磨,竟令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凤族后裔占了先机,抢了自己看好的儿媳妇人选。 可见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她改变不了过去,亦无法染指未来。 那边井旷却可没这想法,如今确认了井焕的确为己所出,那自然是自己的儿子最好,莫说是一个被赶下神座的前天帝,便是这三界之中最好最美最尊贵的神女,都无法匹配他之一二。 对,孩子老大不小了,是该有一段良缘。一时间他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便出去踅摸那理想的儿媳人选。 想到这里他怔住了,眼神慢慢冰冷起来——当年为了囚禁婠漓,他曾以身为祭,用禁咒将此间封印,非但外边的人进不来,他们这里边的人,更要永生永世被禁锢在此处,即便神陨,都走不出这囚笼。 而先前,为了揭示过往的真相,他不惜以一半元神为代价,将结界破开一线,诱他们进入,打的本就是同归于尽的主意。 但谁能想到,阿霂竟然真是自己的儿子,过往执着了千年的恨顿时失了着落。他开始后悔,昔日心盲眼瞎,执拗地不肯相信她的话,如今悔不当初,却是没有什么弥补的机会了。 他们在这边各自想着心事,那边九韶三人也不会自立险地,见自身无碍,自然要寻找脱困之法。 两间静室相隔不远,以九韶之能,很快便被发现。而井旷也不曾想过遮掩,连一道禁制未下,就那么大喇喇地等着他们。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井焕一向习惯落后,如今也慢了一拍,见九韶抓着羲华的胳膊,顷刻间便消失不见,顾不上再多伤怀,嘴里喊了一句:“嘿!等等我!” 但在那间静室闪现后,见到前水君夫妇,九韶又后悔起了自己的鲁莽。他将羲华向后推了一把,正将她推到了紧随而来,井焕的怀中。 如临大敌,这二位的手段他自己亲身所历,是他生平仅见,最难对付的敌手。 也难怪,凤族少主向来光明磊落,盛名都是真刀真枪拼杀而来的,即便是昔日面对着禹疆的窃位阴谋也是洁身自好,从头至尾,用得最出格的不过一个傀儡术。 他的心,与他的眼,他的火凤出身一样,明耀高洁,不染尘垢,自然便对眼前这对用尽鬼蜮阴谋的夫妇生不出多少好感来。 再加上他们一个抛夫弃子,为一己之私算计离澜神妃,直接导致了羲华幼年的悲剧,一个心机难测,猜忌妻子,漠视亲儿,偏听偏信,致使井焕亲情无着,生来孤苦……这桩桩件件,若要论罪,该当一个十恶不赦,十死无生的下场。 更何况,还有那些仍在抽取凡界灵气的歹毒行径,勾结低等神官,于承天国公然攻击羲华的种种。这些,皆要算在他们头上。 他长眉一肃,长剑便现出手中。 但还未等他声讨罪魁,身旁的羲华一把拉住了她:“等等!停手!这是井焕的爹娘。” 九韶愣了愣,回身看了看他俩,正要据理力争绝不可掉以轻心,却见到羲华抽风一般向他狂使眼色,一时怔忡,手里的剑倒是如她之愿消失了。 井焕的眼神倒是纹丝不动,仿佛要大动干戈的不是他的挚友,而将会利刃所向的那一对夫妇,不是他的爹娘。 失望,这么多年的失望累积下来,再加上亲历了他们的过往,得知自己的存在竟是他们之间最深的一道沟壑,如今终得相见,他的心中说不上是怨,是恨,还是抑郁难平。 他顿时升起一阵厌烦,觉得今日之见,不如不见。 他摇摇头,转身便走。 羲华最是懂他,立刻跟着他转身,谁料九韶还立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之象,羲华努嘴哎了一声,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要将他拉出来。 双掌相接,那轻柔温暖的触感令九韶心神一震,终于放下了满心的戒备。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他? 九韶怔怔地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心中的感觉既奇怪又飘然。 说起来,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不算稀少,同塌而眠有之,共处一室有之,甚至连双唇,都亲了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能令他这般心旌动荡,既羞涩,又适意,如沐春风一般。 说到底,皆因她主动罢了。 心底这份旖旎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他从来不是个会沉溺情感而忘乎所以之人。 但一道劲风席卷而来,将门牢牢地合上了。 九韶发力拉住羲华,豁然转身,质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既然已经饶恕他们之命,他们这般,是幡然醒悟,要认罪伏法?还是执迷不悟,要再造罪孽? 井焕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你们想要做什么,冲着我来便是,不必累及无辜。” 前幽海水君虽然儿女情长,但大事上并不含糊,闻言道:“带你阿娘离开这里。” 井焕原本对母亲存有依赖,那思念之情延亘千年,如今在幻境中走了一遭,了解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得知自己是他们失败婚姻的牺牲品,心中别扭,一时难以接受,更别说接受他这一提议了。 但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婠漓夫人率先开口:“不!我不走!” 羲华是个人美心善的姑娘,除了偶尔的促狭之外,大抵还是乐见人间团员的,以为婠漓夫人是舍不得前水君,毕竟夫妻一场,如今误会冰释,也该重归就好,携手同归了。 九韶于此道经验甚少,既没有诸多话本子熏陶,又无丰富的经验可考,他自开窍以来只将真心付诸过一人身上,为了她上天下海,连帝君尊位,无上神格都舍弃了,死心塌地地追随她山高水长,却总被她若即若离,得到一句实心话,着实看不透一个情字。 所以,他此时的判断反而当场之中是最清醒的,知道这位前水君是要了结这一切。 既如此,只要羲华不插手,他乐得旁观。 婠漓夫人碍于小辈在场,不愿与他口角,便冲井焕他们道:“阿霂,你和二位殿下先去歇息,但我理清此间,再带你们离开此处。” 井焕简直要被她气笑了:“阿娘——念在昔日之前,我叫你一声阿娘。你们设计将我和我的朋友诱入幻境,亲历了你们过往的这场大戏,此时却记起了要避嫌,不觉得太晚了吗?!” 婠漓夫人一愣,不知如何接口。 被孩子当面抢白,她倒不觉得难堪,相反,油然而生一种骄傲之情,这是独生于父母儿女之间的,妙不可言的一种情感,非要形容起来的话,大抵便是“吾家有儿初长成”,或是我儿高大威猛,是为娘心头之光这般的欣喜和成就感。 在离别的这一千年中,她的阿霂,终是长大了。 第273章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井焕可不像她,重见父母的喜出望外早被幻境中的一幕幕冷透了心。先前无论是在水族,还是在神宫,他都觉得自己比羲华还要惨淡,纵使爹不亲娘不爱,她好歹还有名义上的父帝,偶尔能见到一丝笑意的母妃,再甚者还有一个对她情深的兄长,不似他,不过是个生母出走,父君因此郁郁而终的一介孤儿,被堂叔排挤到以一族少主之名陪伴一个末流神子,要论惨淡,偌大神宫之中,他称第二,无人敢论第一。 但没想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相见,争如从未重逢。 重逢父母的喜悦早已被他们之间那陈年旧怨冲得一干二净。再加上以魇珠织造幻境,令他们亲身经历幽冥二海之仇——这是当父母能干出的事?!!! 于是,他做出了此生最为后悔之事,并未对婠漓夫人多加辞色,而是凝出万千冰剑,轰开了此处的石门。 石门粉碎成齑粉的那一刹那,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未曾停留,咬咬牙,率先走了出去,不曾回过一次头。 羲华多愁善感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追了上去。 九韶自然也无留下的理由……不,对于此间之事,他尚有疑窦,可此时不是表明立场之时,他不愿因此停留,总之既已洞悉这灵潭秘密,想要再来探查,大概也来得及。 水晶宫幽深曲折,若是本尊,海藻茂盛,游鱼穿梭,尚算热闹,可这里一处仿冒之所,除了些豢养的凶恶水族之外别无生机。踏在白沙之上,连簌簌之声都清晰可辨,当真如一片死域一般,荒凉,寂静。 宫门处那道结界尤在,井焕在那里停住了脚步。 羲华与九韶赶上来,终于有机会问他:“你究竟作何打算,就这样走了?” 她倒不是急着清算,毕竟她已不是天帝,这三界的安危还轮不到她来操心。先前那般上心不过是事关好友,如今黑幕揭开,她又觉得,这一番作为委实费力不讨好,不如一走了之,后面的事,交给该操心之人便好。 但出于她对井焕的了解,总觉得他这般沉默有些反常,生怕他会于沉默中做出什么过激之事,这才有此一问。 说实话,井焕心里乱得很,那二人做下的恶绝非能够轻易放过,但若要他大义灭亲,他的心和手在一道颤抖。 羲华耐心等着,良久,井焕才伸手,一掌击向那紧闭的宫门。 奔涌的水波之后,那门……纹丝未动。 井焕泄气,他体内的“神驯散”已有消融之象,能够使出昔日一二成的神力,方才他凝冰剑轰开了静室之门,还以为真的有所恢复,谁知,在这里碰到了钉子。 其实,这也怨不得“神驯散”,即便他的神力未受其制,这以前鲲鹏之主、冥海水君全数法力所立的结界,亦非他之力可破。 他垂头丧气地对九韶道:“我力有不逮,还请你出手。” 九韶旁观全局,知道此时也劝不了什么,不如从长计议,便也没废话,执剑在手,上前劈斩而下。 宫门应声而破,碎得比方才被井焕用冰剑击开的还要细小均匀。 羲华惊叹,暗道有这位在身边,真是无比心安。 但九韶却蹙起了眉头——不对,方才他击出那一斩之前,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嗡鸣,轻微却迅速,然后,包围这里的结界骤然消散了。 与此同时,身处静室的井旷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挺立的劲腰矮了下去。 婠漓夫人正要离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闻声倏然回身。 “你怎么了?”千年的囚禁与折磨,即便她在那一刹那动了恻隐之心,也生生止住,就那样例行而冷淡地一问。 井旷自然不会告诉她真相,他只是以袖掩面,拭去血痕的同时施法覆住了自己已经灰败的脸色。 “他们在宫门处,你现在去,还来得及。”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令婠漓全身一震。 不错,她是有些悔意。 后悔方才不曾开口留住自己的孩子,后悔时隔千年却依旧怯懦,后悔在这难得的重逢之际,她依旧在伤害他。 方才,眼看着阿霂决绝而去,她一时既失落又怅惘,昔时那个小黏人精曾令她有多厌烦,如今,这个已经长成了自己期望中的儿子,便令她有多不舍。 当年她以为自己会恨这个孩子,一如她恨那个屠戮了幽海的罪魁祸首一般,她怀揣着这恨意与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彼此伤害,直至今日。 可是,方才的那一刹,她忽地便释然了。 对幽海、对父君、对那亿万子民的愧与悔已经折磨了她半生,如今,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想到此处,她恨不能立刻飞到儿子的身边。但近乡情怯,且方才他所言,明显是对她心结难解,她亦知自己亏欠他良多——这大概是天下父母的通病,因己之故,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伤了他们的心,孺慕之情一点点磨灭,待到试图表达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就是这一踌躇,井旷那里便生了异变。 这座水晶宫处处都被他所布的结界笼罩,任何人的动向都逃不过他的意念,他说他们在宫门处,他们便一定在。 她原本应该毫不迟疑地立刻过去,毕竟那结界困得住她,却不一定能够困住昔日的天帝与凤族数万年来最杰出的雏凤,或许只是一个迟疑,便与他们再度千年相隔。 但她骨子里的犹疑与患得患失令她刹住了脚步,她回身再度确认:“你究竟怎么了?” 井旷心中升起一阵小小的得意——看吧,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彼此误会,相互伤害,她还是关怀自己的。 但他面上依旧冷淡,丝毫情绪不显,语调也轻淡得如同掠过海面的风与云:“无事,不过是结界被破,我受了些反噬,调理一下便好。”说着,他果真掐诀、凝神,闭上了双眼。 婠漓夫人最后犹豫了一下,思子之情还是占据了上风,她飞快道:“我去去就来,再与你理清过往。” 说完,她飘然而去,脸上焕发的神采一如千年之前,她的少女时代。 水波动荡,井旷慢慢睁开了眼睛,撤去了遮掩,他的脸色很快便灰败下去,强压在喉中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忽地,他按住胸前,一口血被喷出来,落在水流中,很快便湮散开来。 那血中的金色已经很淡了。 伊人已去,他再也不需多加掩饰,就那么看着那鲜红色一点点被水流涤净,然后,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待婠漓夫人匆匆赶到宫门处时,羲华等三人的确还未离开。 九韶为人审慎,若是他亲力亲为破除的结界倒还罢了,如今这样公然请君入瓮,他能相信便奇怪了。 于是他拦住了羲华和井焕,低声道:“当心!” 经历了重重幻境,见证了其所作所为。羲华对那位前水君一丝好感也无,更不相信他会主动放他们走,不需他提醒,也不会妄动。 也就是这一耽搁,婠漓夫人追了上来。 作为一个自幼便被长期打压的小可怜儿,羲华的眼色不可谓不佳,当即留下了井焕,拖着九韶走了。 两个大男人对她这行径反应各不相同,井焕是纯属为了缓解尴尬,一叠声地叫她别走,被她头也不回地挥手打发了。 而九韶不会当面质疑她,转过几道礁石后四下无人,方问:“此时情势不明,只将井焕一人留在那里未免不妥。” 羲华不以为然道:“他不会有事的。况且,时隔千年,终于有个机会能与母亲独处,那个傻子不但不会介怀,反而内心窃喜呢,你等着看吧,一定会激动坏了。” 对于这些人情,九韶一向自认不精,便索性听她的。可这时神色一动,眼底有些许异样蔓延,却什么都没有说。 羲华随意倚在一处水晶廊柱上,伸手撩了撩游过来的一群银色小鱼。九韶见状本想提醒她这里荒凉,唯有这些银鱼能够在此生存,定非等闲,万勿随性。可这一遭探查灵潭所经所历着实出奇,心神难免动荡,此时依旧风声鹤唳未免太过刻板,便放任她罢了,至多他放弃疗伤,替她多警戒好了。 可是他身上的伤,再拖下去…… 第274章 这可恶的美貌 凡人有句话,叫做“你的岁月静好,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用在当下,再合适不过。 凡人还有一句,叫做“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用在此时九韶身上,也分外贴切。 但九韶向来铁血,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即便眼下他的伤连障眼法都要遮盖不住,他也没想过要叫一声疼,甚至连这难能可贵的疗伤机会,都放弃了,就为了让羲华放松地闲适片刻。 这要让她知道了,定然感动坏了。 可惜,羲华不知道,她也发现不了。只觉得九韶这眼神太过黏糊了些,还雾蒙蒙的,与他往昔的风格大相径庭。 难道是入戏太深,沉湎于幻境出不来了?羲华闷闷地想,这可有些不好,虽然幻境中他与她是一对情侣,但这相爱相杀的劲头,不说是怨侣,也够得上令人肝颤八辈子的,从头至尾她便没能品出一丝旖旎,脱困后又觉得简直是脱了一层皮。这婚姻是围城是坟墓果然没错,这火坑,谁爱跳谁跳。 她得寻个机会与九韶分说清楚,趁早了断,三界之中雌的这般多,看不上魔界的,神凡两界的好姑娘还有很多啊,何必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羲华是个行动力极强的姑娘,说做便做,绝不拖泥带水,打定主意立刻开口:“哎——我说……” 世事就是这样由巧合堆叠而成,她方一开口,指尖上的那群小鱼倏然生变,上一瞬还是可可爱爱的小东西,这一瞬便变成了锋利的冰剑与灼热的火焰,猝不及防地扎向她的手掌。 羲华却也不是草包,她看似闲适的背后早有防备,几乎是在同一瞬便撑开了防御结界,将冰剑与火焰隔绝于肌肤之外。而一心想着为她护卫的九韶却莫名慢了一拍,见她无事才松了一口气,后背沁出的冷汗湮入伤口,痛得他有些涣散的精神一凛。 恰好,四周的鱼群纷纷脱下伪装,现出了其实质,竟然都是冰剑与火焰幻化。而且,皆一改方才的温和无害,开始无差别攻击起来。 数不清的攻势四面八方而来,虽然可以抵挡却分外难缠,有了数次经验,羲华他们倒也不是招架不过,就是觉得没完没了,实在惹人心烦。 她反手一剑,破开一簇逼近面门的剑矢,背后又猛地来了一团火焰,这东西的威力她已经领教的够够的,实在不想硬刚。 可谁知祸不单行,脚下的地面突然动荡起伏,那铺地的白沙跳动不休,平静的水流也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四周垂落的海藻与荇草被甩得七扭八拐,若非隔着千丈水体看不到苍穹,这里便十足一副地动山摇之象。 立足不稳是攻防大忌,她骤然被分神,背后袭来的火焰她犹可堪堪躲过,可是再来的便力有不逮,实在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九韶自然要护她,但这攻击似乎长了脑子,看准了他才是战力强劲的那个,对他不依不饶,眼下他既要保住自身,又要保护羲华,双拳难敌多手,也算不上多游刃有余。 水下御敌自然较之陆上要艰难百倍,尤其是九韶还是火鸟,不似鲲鹏这般海空两栖。缠斗至最后,他力有不逮,眼看一道火焰越过了他的拦截,冲着羲华的后心而去。 这冰剑的厉害他们都领教过,第一次便致使他们神魂互换,且在神躯上留下了可以洞穿掌心的狰狞伤痕,若是被这火焰直接攻在身上,九韶作为火凤自然不惧,可是羲华便很难全身而退了。 情急之下,九韶以己身相代,挡在了羲华面前。 照理三界之中不会有任何火焰强横过凤凰真火,而此处的火焰由井焕所设,其法力脱胎于有翼族叛逆、大风毕止。身为前有翼族少主,九韶对毕止与水族的那段过往亦有所了解,本不该为其所伤。 但井旷以水族之身强行修炼相克之术,他是借助了冥海海眼之力,纵使用计诛灭了海眼的魔心,但魔,从来都不可能真正消失。 魔起源于生灵心底的欲望,这里的魔不同于魔界那些所谓的魔族,仔细说起来,魔族不过是有别于神与人的第三种种族,一样汲取灵气而生,炼化灵力而修得法术,只不过其修行法门多不被天道认可,投机取巧,道德观念与世俗相悖,故而以“魔”之名命之。 数十万年以来,两界并立,虽然时有争端,却从未出现神界能够一举诛灭魔界,真正一统天地之景。 说到底,神族自诩天地共主,真正能够辖制的,不过凡界人族而已。而天道作为寰宇的最高秩序,则默许了魔族的存在。 正如阴与阳,善与恶,白日与黑夜,天道所要维系的,便是“均衡”二字。 可真正的魔,不但存在,且游离于天道的制裁之外。 三界之中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真魔不得而知,一旦这些魔翻起风浪,又会造成多少伤亡,多少罪孽,亦不得而知。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天道往往会在大魔长成气候之前,借助某些人的手将其诛灭,以使不令三界倾覆,苍生受苦。 井旷就是这样一个人,天道借他之手诛灭了海眼之力的魔心,作为交换,天道默许了他从中获取了部分力量。甚至于婠漓为了力量所对凡人造成的伤害,因为不曾根本上影响天地平衡,看在井旷的劳苦上,一并被忽略不计了。 所以,井旷所修习而来的御火术中隐隐带着魔气,而这,间接中伤了九韶。 火焰击在他的背心,那一瞬间,九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之痛,由身至心,一路燃至灵台识海,剧烈、凶猛,不停地灼烧神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一脚踏入了神陨之境。 羲华惊觉一个高大的身影罩在了自己头顶,这才垂下剑尖,自制自觉地转身。可就是这旋身的一刹,她被身后的那双眼睛惊呆了。 九韶的眼睛深邃而广博,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光泽,比凡人仰望苍穹所见的星空还要璀璨明亮。昔时在神界,除了丹穴山,九韶所过之处几乎都会有各色仙子与神女驻足痴望,从他露面的那一刹至他的身影杳然于层云之间这一过程中,仙子与神女中除了尖叫惊呼,剩余的便是陷在他那双令人沉迷的眼眸中出不来。 羲华不是什么心如止水的圣人,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平日里她尽量不去注视他的眼睛,以免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引人讥嘲事小,若是被九韶误会了她的意思,那便事大了。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微微向下投在她的身上,既专注又深情,冷不防一眼撞去,那神情仿佛便撞进了她的心中。 羲华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一会儿心脏扑扑乱跳,一会儿又静止不动,连呼吸都止住了。 该死!这可恶的美貌! 羲华努力平抑内心,强迫自己将视线下移,错开那双眼睛。 然后……她的目光又被那惹眼的双唇吸引了。 这就愈发致命了。 羲华连身处何地都忘了,双颊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身周的一切声响逐渐淡去,脑中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惹眼的双唇…… 她不由自主地“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但还未她有所动作,那惹眼的双眼便忽然动了,飞快地向下压下,覆在了她的脸上。 四唇相碰,羲华的心猛一哆嗦,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全身酸痛,尤其后心,痛得火烧火燎。她轻轻呻\/吟了一声,然后猛地住了口。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看了看,那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原本并不属于她。她有些惊讶,又觉得……根本不必惊讶。 她将手重重地放下,然后泄气地长叹一声。 第276章 你们两个,够了啊 离开的一路倒也有惊无险。只是他们甫一跳出水面,九韶离刻施法给大家罩了一层隐身咒,随后便先后见到了二族的驻兵。 天兵一身白甲银铠,魔兵依旧崇尚黑色,两队人马在潭边短兵相接,虽然没有立刻打起来,但领头的,皆没什么好脸色。 九韶本想趁早离开,免得惊动他们引来一场恶斗,但羲华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毛病又犯了,非要留下来一观事态发展。 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不走,九韶又能奈她何,便随她去了。 只不过九韶的心,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此一遭虽然揪出了他们所预料的幕后黑手,解救了婠漓夫人,走入邪道的前水族之主自戕,一切看似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但他仍觉不安,仿佛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正在暗处虎视眈眈,随时等待着暴起,掀起新的腥风血雨。 这种感觉强烈到他如芒在背,是他千年岁月中所从未体会过的。 其实,不消说,大家也注意到了这场灵潭的奇异经历中,缺失了一个人。他游魂一般地穿插于幽冥二海的千年恩怨之中,在其中扮演着不显眼,却极其重要的一环。 风!烆! 在魇珠所造就的幻境之中,前冥海水君井旷只将婠漓夫人困入了那灵潭的水晶宫中,却放任风烆在外逃窜,这本就不合理。要知道,风烆受命以凡人为祭,抽取其灵气弥补幽海,此举逆天,当为重罪。 九韶与羲华叛出神族后,在凡界隐居,曾见识过多起妖魔窃取灵气,以至天灾频频,人族百姓民不聊生之象。当初那藤壶精惟雎,以及蟹妖寓无肠皆出自水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大肆窃取凡界灵气,不消猜测,便知是风烆的手笔。 或许是因为谨慎,那些灵气虽戕害了一地人族百姓,到底没有闹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乱,所以,天道才放了他们一马? 那时二妖还提到了一个人——渊行仙君。 如今在任的鲲鹏之主,水族君上是冥海旁支井槑,此人胸无丘壑,好大喜功,唯一所擅的,便是排除异己,井焕犹在少主位上,却被他排挤得连冥海都不得回,神宫中的水君府邸中亦无他的容身之处,便可见一斑。 他们水族内斗,九韶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便甚少对井槑座下有所关注。如今想来,那所谓的渊行仙君,甚为可疑。 他这般分析,羲华和井焕自然也反应了过来。要说渊行仙君,他们二人倒是都不陌生,神宫成长的岁月中,在众仙神眼中,这位仙君低调得如同一阵风,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对于羲华和井焕而言,他却是最亲切的叔叔一般的存在,有许多次,井槑受佞臣挑唆欲为难井焕,甚至要背信弃义废了他的少主之位,皆是他暗中斡旋,方保得他手持少主信物至今。 而羲华也曾受过他许多善意,她隐隐有所感觉,正是因为有这位渊行仙君在井槑身边,才使得井槑那个糊涂虫治下的鲲鹏一族对她有所拥戴,不至于被其他五族的倾轧带偏了立场。 所以,她和他,对渊行仙君另有一番感情。这也是羲华在甜水镇解救天女扶摇与萧轲珣之子时,面对着拘魂使范煞张口就来,假托自己是渊行仙君,方保得阿弥一命。 如今想来,此举,不那么地道哈。也不知道事后有无给渊行仙君带来麻烦。 此时重提旧事,倒是早有关联。 这渊行仙君,倒是与幽海旧臣风烆颇为吻合,不得不令人生疑。 有疑,便要解,这是九韶一贯的作风。但此事关于幽冥二海之秘辛,他们又如此牵连于其中,此时追查,不智。 九韶看向了井焕,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计较来——毕竟他的父母之间的纠葛已见分晓,唯独风烆的下落,他若想或是不想追究,悉听尊便。 井焕知道他的想法,但他受不了九韶用羲华的脸看着他,虽然经历到了第三次,他依旧接受不了自己的两位好友这般奇幻的关系。 “阿娘,我先送您回幽海。”他索性道,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闻言,羲华倒是狠狠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此时上天去揭秘渊行仙君是否是风烆。一来她曾假托他之名行事,总归并不磊落,二来她不想面对二哥,以免那些面子里子的旧情,想想便令人难堪,三来她与九韶此时的情形,无论是哪位故人,都不适合相见。 去幽海,倒也不错。 他们几人离开交界时,二族的驻兵竟然没有打起来,剑拔弩张一阵子之后,他们居然各自下了水,虽然脸上不好看,到底井水不犯河水,倒令羲华好一阵纳罕。 二哥他,治理有方啊。这天帝之位,果然该他来坐。 还有……希望这些驻兵们不要发现什么端倪才好,否则被二哥逆向而查,非得把她揪出来不可。 “放心,底下我设了结界,这些驻兵发现不了蛛丝马迹。”大概是见她望着水面若有所思,九韶开口道。 羲华猛地一惊,这话是对她说的。如今井焕魂不守舍,婠漓夫人沉溺悲伤不为外物所动,所以九韶这话,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该死!他怎么总是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 羲华那个别扭劲儿又上来了,口是心非道:“我何时担心了!”然后又故意扭转话题:“你困在我的神躯之中,想来法力受限,方才我看你施法颇为费力,辛苦你了。” 九韶走在她身边,声调中倒是听不出什么劳累:“无妨,我确实感受到了一阵晕眩,如今已经好多了。” 羲华闷闷地点头:“我的身体我知道,你大概是脱力了,等离开这地界,再好好休息。” 九韶的声音明显轻快起来:“哦?你在关心我。” 他调侃自己不是一次两次了,羲华懒得计较,瞪他一眼:“我是关心自己的神躯,你千万保养好了,来日若不能完璧归赵,我可是为报复的。”说着,她伸手在“自己”手腕上掐了掐,满意地看着一道浅淡的红痕凸出来,示威似的向他举了举。 后者勾了勾唇角,羲华泄气地发现,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他做来,都比自己要赏心悦目。 走在前面的井焕搀着婠漓夫人,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两个,够了啊。” 有心情开玩笑,证明那个“阳光灿烂,笑口常开的小郎君”终于又回来了。 井焕一向如此,纵使幼年的经历使得他消沉缺爱,却总是能努力令自己开心起来,不沉湎过去,心向未来,从不钻牛角尖。 羲华为他高兴。 凡人说近朱者赤,大概自己,也是这样心境开阔之人吧,才能使得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井焕如此刚强。 她这样想着,一旁的九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羲华心中“咯噔”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意会有误,总觉得他听到了自己方才的心声。 九韶这回脸色又变了,尽管他有心掩饰,但自己的脸上做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哪怕只是最细微的眼神躲闪,羲华也能一眼洞察。 这是什么缘故?莫非此次换身,他们之间还有其他的牵绊?他能够听得见自己的心声,且还是单方面的? 后来,她才知道,并非单方,此次神魂互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们之间的确可以以意念沟通,只不过是九韶这家伙意志极其坚定,修为又压倒性的胜过她百倍,能够压抑内心的波澜,只是偶尔的破绽才会被她察觉,反之羲华则内心丰富,所思所想在他心中一览无余罢了。 原来不是他会猜,而是他走了捷径。 羲华气闷——这算什么?!还嫌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够深是吗? 彼时她还不知道,更深更无法磨灭的羁绊早已将他们二人紧紧相连,她所企盼的“山高水长,勿念”怕是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哦对了,她这些念头早在醒来之后便被九韶听了个干净,后者见怪不怪,甚至还熟悉地叹了口气,撇到了脑后。 第275章 这回是真的换了 羲华非常怀疑——九韶这家伙长得浓眉大眼,人高马大,其实非常怕疼。 不然,他为何一受了重伤便要与她换身,把一具千疮百孔的神躯给她,自己却套着她的壳子逍遥,倒真是一笔好买卖啊。 羲华越想越觉得咬牙切齿,怒气横生,觉得不应该再如此躺尸下去,白让他的身体休息,自己的真身反倒东奔西跑,吃苦受累,着实气闷! 你不是嫌这受伤的躯体是负累吗?好,我便以此与你并肩作战,从魂至身,谁也别闲着! 想清楚后,羲华挣扎着起身,略一活动筋骨,反而觉得背后的伤口除了火热,倒没有想象般那样疼。她四处一看,见自己身处一个礁洞,俨然还是在水晶宫中的模样,便探头摸了出去。 不知道她晕迷了多久,犹记得晕过去之前地动山摇,不是什么祥兆。如今倒是风平浪静,只不过,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副模样。 华美巍峨的水晶宫不再,到处都是断壁残桓,水晶般的城墙断折,深深地插入了地底白沙之中。而她所在礁洞之所以能够成为硕果仅存的完好所在,是有人施了法术护住。 前路断壁纵横,羲华脚步轻松地在上跳跃而过,每行一步,后背便发紧一阵,她心中却有一种报复的畅快——该!让你换身!换身!换身!如今你的神躯在我手上,便别埋怨我胡乱折腾,今日非得把伤口重新挣开才好! 这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五的脑回路也真是十分清奇了! 可找了片刻,都不曾找到一个喘气的。羲华心中纳罕——九韶那家伙就这么把自己的神躯扔在这里,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好在眼下她别的没有,这神躯中的神力倒是不少,虽然她只能调动一二,倒也够了。况且,九韶是套着自己的身体失踪的,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那能有多难? 她捏诀闭目,感知片刻,锁定了一个方位。 地方倒是不陌生,但已经被乱石残柱压在了下面。 羲华赶到后,果不其然,看到了九韶井焕二人。 还有一位,是婠漓夫人。 看情形,三人并无危险,羲华松了口气。 见她赶来,九韶倒无异常——是真的无异,她自己的脸自己知道,原本表情丰富,神态鲜活,可做不出这样一副波澜不惊,什么都是浮云一般的神态。 她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装!我让你装! 然后她看向井焕,觉得总是这样蒙蔽好友也不地道,便率先开口:“阿焕,我是……” “知道,你才是羲华,他不是。”井焕头也不抬,闷闷道。 这倒奇怪了,九韶竟然主动提及了换身之事。 他这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井焕说完那句话之后便闷头不言,神色阴郁,羲华吓了一跳,以为他也遇到了什么换身的意外。 不……不能吧。此地除了婠漓夫人别无旁人,井焕若是与她换身……羲华坚定地摇摇头,觉得是九韶这脑子坏了。 而且,一旁的婠漓夫人面色苍白,眼神绝望,看情形应是哭了一场。 作为亲身体验婠漓夫人所经所历之人,羲华自认完全了解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不知该用何语言来形容她,但能令她露出如此绝望神情的,一定不是小事。 想知道便得自己出力,羲华直白问:“发生了何事。” 她不问还好,问了,井焕顿时便绷不住了,抬头望着她,眼神悲戚,嗓子里带着哭腔:“阿羲,我父君他……他不在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井焕一向是个性情中人,如今先有久别重逢之喜,而后这般快便又承受丧父之痛,他能有这样表现,不足为奇。 作为好友,羲华本想宽慰他一二,毕竟朋友,就是这时用的。但她碍于此时穿着九韶的壳子,咬了咬牙,忍住了,只口头道:“你节哀,我……” 她话还未说完,井焕便一头扎了过来,呜呜痛哭。 羲华:“……” 骤然被他扑了个满怀,她除了惊慌还有些赧然,抬头看向在场的其余二人。 婠漓夫人瞪大了眼睛,脸上的伤情都冲淡了不少,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与一个男人抱头痛哭,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不是没听到,虽觉得匪夷所思,到底还是接受了。不过大概并没什么直观感受,如今如此直白的视觉冲击,方觉有些啼笑皆非。 九韶反倒挺淡定,甚至还很善解人意地举首望天,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事已至此,羲华只能伸出手绕在井焕的背上拍了拍,她甚至还内心感慨这人高马大就是好,胳膊修长有力,哄起人来得心应手。 “好了好了!”如果不是发出的是九韶的声音便好了,平心而论,九韶这皮相甚佳,出身凤族,声音也十分悦耳,凤鸣九天,九天回响,自是绝代。 但说起这安慰的语气来,着实有些诡异,令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也顾不上照顾井焕的心情了,接连发问:“先水君殿下究竟因何而亡?这里又发生了什么?眼下是否有危险?” “还是我来回答吧。”婠漓夫人不愧是千年前搅动了水族风云之人,很快便从哀伤中走了出来,镇定道:“先夫是自裁。这里结界强大,已封锁了千年,无可进亦无可出。先夫为了引你们进来,先是耗费半身修为将结界破开一线,而后又为了放你们离开,自爆元神,因此陨落了。方才的地动山摇便是因为结界消失,防御紊乱所致。”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羲华还是松了一口气,暗道原来如此,只要不是又有强敌来袭,便是好事。 “那……先水君殿下的神骸呢?” 井焕忽地摇了摇头,喃喃:“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眼下他这般失神,羲华也不指望从他口中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复又看向了婠漓夫人。 婠漓夫人的声音中压抑着莫名的感情,道:“他生前为修御火之术而入邪路,如今终遭反噬,已被离火吞噬殆尽,尸骨无存了。” 羲华蹙起眉头,总觉得不妥。 但此地处于交界,他们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没道理不会惊动二族。再加上这水晶宫的结界已消,但留下去,恐怕会有危险。 她不禁抬头看向了九韶。 后者负手而立,广袖在身后交叠,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的表情,却是她永远都难以企及的坚定与淡然,仿佛水族的纠葛,井焕的哀恸,这里的跌宕,都与他无关。 若非是自己的脸,羲华此时肯定要嗤一句——哼!装什么装。 可面对着那张美好的脸庞,她实在“不忍心”如此。 罢了,恶人还是由她来做吧。 “事已至此,多留无益。我看咱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她开口道,打破了井焕的悲伤。 婠漓夫人也劝道:“阿霂,走吧。” 井焕终于点头,吸了吸鼻子,与婠漓夫人互相搀扶着起身,又鼻音浓重的对羲华道:“你与九韶的换身,包在我身上了,出去后便寻个地方帮你们换回来。” 羲华感动坏了,难为此时此刻,他还将此事放在心上,这兄弟没白交! 她与井焕向来不必客气,便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感激。 那边九韶却淡淡的,见状,自然走在前面,一马当先开路。 其实,此时结界已破,布阵之人已死,这灵潭中攻击力极强的冰箭和火焰皆消失不见,只要赶在二族的边境军察觉有异前离开,便算是全身而退了。 第277章 月有阴晴,人无圆满 从交界至幽海,路途可不算近,可对于惯于驾云御风,高来高去的仙神来说,天涯海角亦非问题,可眼下“羲华”重伤,婠漓夫人又遭遇骤变,皆不是适合疾驰的体质,便放缓了速度,一行人接连走了两天。 羲华有些幸灾乐祸,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又换了身,眼下这拖后腿的人可不是她,而是那傲娇的谁谁谁了。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在脸上浮出两团大大的笑容。 她如此忘形,九韶自然感知的到。他不欲争辩,反而宽和地一直看着她,似乎心情还不错? 井焕却差点被闪瞎了眼,夜间歇息时,他悄悄对羲华道:“你能不能别摆出这么得意的笑,自九韶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我寒毛都树起来了。还有他,你寻个时间跟他提一提,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出现在你脸上,委实也吓人的很。” 羲华觉得有理,她是谁啊,长到千把岁阅遍三界美色无数,何曾这般对着一张脸犯花痴。 想到这里时,不远处两道目光凉凉而来,不偏不倚,就落在“她”的唇上。 羲华下意识摸了摸,饱满柔软的触感令她内心一个哆嗦。 那目光愈发意味深长起来。 羲华简直要哭了——不必提醒了,真香,真香不行么! 她义正辞严对井焕道:“说什么呢!我看你是误会了,自己满脑子风花雪月,旖旎缱绻,便觉得别人都是这般龌龊!”说完,心虚地扭过了头。 井焕:“……” 他倒也不与她计较,在身旁随意扯了根草叼在嘴里,一股清苦的涩味在口中弥漫,他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羲华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最不能见的便是他这般闲适,眼珠一转,道:“咱们离开了这些日子,还不知道人间过了多少岁月,不知道你那画扇美人,还有没有在等着你。” 井焕闻言大惊,把嘴里的草一扔,压低声音道:“小声些!切勿让我阿娘听见!” 羲华对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嗤之以鼻:“怕什么!担心夫人追着不放啊。也是,”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天下的父母,没有不希望儿女姻缘美满的。你若是没跟着我折腾这一遭,大概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孩子都能在海里扑腾了。” 井焕向一旁的雅室看了看,见婠漓夫人并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松了口气,和她打趣道:“若是没有这一遭,娶妻生子也绝无可能。听说你逃婚之前,我那当家叔叔已经四处寻觅联姻人选,早念着要将我卖个好价钱。我怎么可能会屈从,所以,你不跑,我也要跑。” 羲华深以为然:“不能和心悦之人共度余生,想想便难受。若是我的母妃还在,大概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 提及离澜神妃,井焕的神色变了,他收起了脸上的玩笑,郑重道:“以往不知便罢了,如今既已知道是我阿娘对不住你与你的母妃,你想如何出气,说出来,我都替我阿娘受着!” 羲华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她的意识中显然从没有过为母复仇的念头,非是她不孝,只是自作孽,不可活,离澜神妃与婠漓夫人过往种种,她实在没有心力评判,更何况是这种久远的仇怨呢。 “罢了,此事休要再提。”羲华摆了摆手。 她说不提便是不提,井焕并不怀疑她的真心,于是作罢,只道:“夜深了,回房去睡吧。” 此处虽地处人间,却濒近神界,所以月轮格外的圆硕。羲华看了一眼,掐指一算:“咱们此行耗时三月有余,人间才换了一季。” 井焕也感叹:“才不过区区百日!” 羲华点点头:“恍若隔世,真有些走不出来。” 他们正要回房,却猛然听到婠漓夫人所居的雅室中传来了惊叫:“你是谁?!出来!是来索我的命的吗?” 井焕以为有人偷袭,急了,不顾招呼便往室内赶。他如今法力不继,只有一二成,羲华自然不能任他一人犯险,亦跟了过去。 可是突然,她的心猛地一悸。 一句诅咒在她脑中回响起来:“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 一声声如同斗战胜佛修得圆满前的金箍咒一般,即便是齐天大圣,亦逃脱不得。此时,回声阵阵,令她头痛欲裂。 这种情况真令人苦不堪言,但真正饱受折磨的,不是尚对幻境有所余悸的她,而是真正经历过那海眼种种的婠漓夫人。 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海眼的魔心对婠漓夫人所下的诅咒。因为当时化身风烆的井焕不在现场,所以,他对此并不知情。 羲华咬牙扛过了那波不适,继续追了上去。进门后才发现九韶已经到了。这家伙没和他们一道在外赏景,独自在房中打坐,此时来得倒是快。 但里面并无打斗的迹象,只有婠漓夫人坐在床头,双目圆睁却无神,指着虚空中一处大叫不止,仿佛那里藏了一个影子,正在给她造成强大的心里威压。 井焕紧紧握住她的手,焦急地呼唤,试图拉回她的神智,而九韶眉头紧锁,口口念念有词,细听,正是“清心诀”。 羲华松了口气,知道婠漓夫人这是心魔作祟,有九韶在,已经不需要她做什么了。 九韶将“清心诀”颂完一遍,抬起二指,向婠漓夫人的眉心喝了一声“破”! 婠漓夫人的癫狂戛然而止,失神的视线重又聚焦,投在一旁的井焕身上。 “阿……阿霂!”惊喜之色点燃了她枯槁的表情,她一把将井焕揽入怀中,因为身高的差距,井焕被她死死箍着脊背,头却被迫悬在她的肩上,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但此时他顾不上计较这许多,哄孩子一般,不住地安慰母亲:“我在!好了好了!我在!” 羲华见状,拉了拉九韶,二人一齐踏出了屋门。 羲华忧心忡忡:“原以为脱离了那千年囚困之地,井旷身死,这段恩怨可告于段落。井焕有福报,可得母亲奉养左右,但看这情形,似是不妙啊。” 作为亲身经历了过往一切的他们二人,太清楚那海眼的魔心究竟有多强大,又多难缠。若非先水君井旷苦心设计,又借了黯魂涡地利,否则,此物必将遗害无穷,毕止、婠漓、井旷,乃至幽冥二海的悲剧必将重演。 相比起这个诅咒,羲华还发愁一件事——黯魂涡中,那魔物曾逼迫婠漓夫人以骨肉亲情、己身神格、终生自由立下誓言,若违誓约,婠漓夫人将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 海眼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此要挟,可见,婠漓夫人的软肋便在于此,对她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表面上看来,婠漓夫人自灵潭中逃过一劫,此誓已破,但“天眷不永,死无葬身之地”的诅咒仍如影随形,犹如利剑悬顶,芒刺在背。 羲华犹豫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井焕,可又怕他为此困扰,于他不利。 她在想什么,九韶一一分明,劝道:“井焕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你若瞒着他,事态一旦不可挽回,他将悔恨终生。” 羲华点点头,怅然道:“月有阴晴,人无圆满,井焕也是可怜。” 事后,她果然寻了机会将实情告知井焕,他那可怜巴巴,好不容易得到又要失去的样子令她感同身受,差点鼻子一抽就要红了眼圈,奈何这副身体刚强异常,她想哭,都哭不出来。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终于还是放弃了。 他们做仙神的,最是明白这等诅咒的可怕。可就在她以为井焕就这么认了时候,忽见他眉毛一竖,瞪眼道:“诅咒又如何,区区千年前的一股魔力,竟妄图左右我阿娘的命运,不自量力!从今日起,阿娘的誓言,我来抗,倒要看看,谁能硬得过谁去!” 第278章 他有意见,就让他保留好了 要至幽海,势必要渡经冥海。 海滨,婠漓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波涛起伏,时而眼眶含泪,时而神色愠怒。 九韶和羲华远远看着,羲华小声道:“你说,她会不会想下去看看。” 九韶径直摇头:“不会。” 羲华却道:“我猜会。” 九韶没有反驳,与她并肩而立,头顶苍穹万丈,朝阳初升,投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一阵碎金般的光芒跳动。 远处展翅而来的海鸥感受到了凤凰灵气前来觐见,却被眼前的两个人迷惑了。 一个是明晃晃的凤凰真身,而另一位,明明周身没有丝毫有翼族的气息,但“她”立在那里,便令人觉得,这才该是有翼族的王。 海鸥敛翅落在他们面前,迟疑了片刻,冲着九韶深深俯首。 这种尚未化形的有翼族口中横骨未消,无法口吐人言,便只能以行动表示自己的朝拜。 眼看面前站了呼啦啦一群黑压压的羽翼,九韶神色不动,摆摆手令他们散了。 羲华打趣他,也打趣自己:“自幼竹马,我以为装你能装的九成九,没想到被这些鸟儿一眼看穿,我真是,如那些凡人俚语所讲,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 九韶摇摇头:“我如今已不是凤族少主,他们来拜我,不过是感受到了我的先天灵气,无甚可自得的。” 羲华觉得无趣,嘀咕一句:“天生天长,看起来就是了不起啊。” 他们在这边斗嘴,那边井焕走到母亲身旁,道:“阿娘,咱们该走了。” 婠漓夫人点点头,自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破碎的玉珏,因为碎得十分彻底,特地以金丝密密箍起,保其形不散,底下,还坠着一条翠色的穗子。 千年已逝,那抹翠色一如当初。 这是她与井旷的定情之物,昔年纠葛,两度粉身碎骨,征兆不祥。井旷却还是将其好好地保留了下来。如今,这是他仅存的遗物。 婠漓夫人最后看了一眼那枚玉珏,扬手将其抛向了海面。 “噗突”一声,玉珏沉入水下,被滚滚波涛卷着,不知去了何处。 冥海之大,但这遗物大概会带着亡者的记忆,回到他的初诞之地。 婠漓夫人收回了目光,至此,她与井旷,与冥海的纠葛,终于完全斩断。 海风吹起她垂落后背的发梢,那长发,忽得便由鸦黑,变得斑驳。 若论芳华,她不过两千余岁,以仙神的寿数而论,不过将将步入中年。可她却仿佛过完了一生一般,颓老之气压弯了她的脊背。 “走吧。”她毅然决然地转身,靠井焕的搀扶才稳住了步伐。 跨过分界,很快便是幽海之地。 明明是毗邻的两处海域,海水翻涌相通,但幽海的情形,与冥海大不相同。 冥海中处处可见游弋的海豚,逐浪的鲛鲨,间或还有鲸歌悠远。海滩上龟蟹成群,贝类探出足丝,在沙隙中踽踽爬行,还有许多黏黏糊糊的带形海草交缠不休,无一处不生机盎然。 而幽海,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与间或能看到的寥寥水族,余下的,便是一片空寂。 一直默然的婠漓夫人到此,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她眼中饱含热泪,口中喃喃:“回来了,我回来了!” 阔别千年,终得归家。羲华感同身受,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到神宫,是不是也会如她这般,一样情难自禁。 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尽然。毕竟神宫那个伤心地,自降世到她主动逃离都未给她留下什么好的回忆,而仅有的温情,也随着二哥的算计而稀薄得几剩为无了。 还是这广阔的凡界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山高水长…… 她正胡乱想着,冷不防身侧一道冷峻的视线传来,她这惊觉自己又想飞了。 此时她可是在九韶面前“一览无余”,有一种脑壳被敲开放在他面前,任君采撷的窘迫之感。不过她向来无所畏惧,她的心思他又不是第一遭知晓,他有意见,就让他保留好了。 待几人入海后,却又觉察到了不同。 幽海深达十万四千尺,水晶宫地处最深邃的海底平原上。他们一路向下,身边的水族渐渐多了起来。 红白的珊瑚堆堆簇簇,五彩游鱼悠然自得,白沙中时时闪现小小的虾蟹,被惊动后一溜烟便将自己埋进了地下,很快却又忍耐不住好奇,举着大螯将头悄悄探了出来。 唯独没有大型的水族。虎鲸鲛鲨的个头尚还幼小,游过头顶时水波荡漾,它们调皮地在他们周围遨游,似乎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海中,婠漓夫人眼角的垂泪无声无息地溶化了。此情此景令她颓丧的心重又欢喜起来,尤其是在这些新的生命的身边,过往她追求了千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幽海重又恢复了生机,这万丈海水之中,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回来了! 只是不知,昔日破败的水晶宫如今是何模样。 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她踟蹰不前,三个小辈自然不会催促。 对于羲华他们而言,幽海,是既熟悉又陌生之地。他们皆于幻境中在此久居,尤其是羲华,从她代入的视角中,这里便是她的家园,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片海域有着超乎寻常的眷恋和记忆。 如今他们终于踏足此地,脚下踩着细腻的白沙,令他们油然生出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 当水晶宫骤然出现在眼前时,那流光溢彩的宫墙,巍峨的殿宇楼苑,终于打破了那种似是而非之感,令他们猛然觉得,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水晶宫重建,其守卫亦俨然,不过俱都眼拙,这样明晃晃的几尊真神降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刀戈相向,个个如临大敌。 羲华有些奇怪,胳膊肘捅了捅井焕:“这些人不认得你便罢了,怎的连婠漓公主也不认得?” 到了此地,她改口唤婠漓夫人为“公主”,意在往事已矣,重头再来,倒是尽显她的贴心之处。 井焕摇摇头,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婠漓公主倒还镇定,如今千年已逝,她形容憔悴苍老,这些幽海的新生一代不识得她也属正常,但她还佩有属于幽海公主的信物,亮出来,由不得那些守卫不认。 守卫们不敢擅专,亦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分出一人捧着信物飞奔进宫,很快,一名武将便走了出来。 羲华一看,倒是个熟人——昔日幽海复族军的年轻将领,与婠漓公主有过数面之缘的,钟蛴。 此时他已今非昔比,时光令他褪尽了青涩,曾经刚劲的面庞也被略显松弛的肌肤取代,论形容,尚不及婠漓这发色斑驳的面孔更容易亲近。 钟蛴见到婠漓公主,仔细打量两眼,眼圈骤然一热,向前单膝跪地:“公主!末将见过公主!” 婠漓公主亲自将他搀了起来,虽然不似他一般双眼含泪,到底神情激动:“钟蛴,竟然是你!” 钟蛴口中与她寒暄,视线,却穿过了她的肩膀,看向后面的三人,那眼神,有敌意。 九韶对此最为敏感,见此并不动声色,只在心中冷冷一笑。 羲华猛地一惊,疑惑地转头看他。 她方才……好像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 莫非,她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了? 九韶自是听到了她的疑惑,唇角一勾,点了点头。 如此,才公平嘛!羲华满意地笑笑,下一瞬却得到了警告。 九韶:此人不简单,当心形色。 羲华撇了撇嘴,亦在心底道:早看出来了。 钟蛴恭迎公主回宫,还当着他们的面吩咐道:“快,速报君上此事!” 君上?羲华微微转头,看了一眼井焕,后者亦无头绪,抿着唇摇了摇头。 钟蛴热忱地一一安排众人稍事歇息,并将婠漓公主送到了她昔日的寝宫,井焕自是与她居于一处。而羲华与九韶,却远离他们,被安置到了琼花台。 这倒是有意思了。 第279章 故地 屏退侍从后,羲华与九韶坐在琼花台的中心高阁处,似是赏景,声音却压得很低。 “这幽海水晶宫,还有这钟蛴,皆有问题。”羲华屈起两指,叩了叩碧晶石的桌面,道。 九韶颔首,他与她皆在幻境中走过一遭,对此地并不陌生。 不!岂非是不陌生,简直是熟悉得过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凳,甚或是这高阁上的图腾与花纹,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若非这一切都泛着一股崭新的气息,全无时光的积淀,他们简直要认为,这里便是往昔那座水晶宫了。 仿佛幽海的苦难从不曾存在,又仿佛,这里的什么人,要留住什么被尘封的过往。 羲华和九韶相视了然——除了那位幽海旧臣,与婠漓、井旷及井焕纠葛甚深的风烆,还有谁能将这里复原得分毫不差,且还有谁,会有着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果然,一日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位幻境中久违了的人物。 虽然脸,已不再是熟悉的那张,却别有一种迥异的熟悉之感。 ——毫无意外,渊行仙君。 婠漓公主一眼便看穿了那伪装之下的真实面目,惊动地唤了一声:“风烆!” 渊行仙君,或者说是风烆,却远没有她那般激动。他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几人,似乎是在辨别真伪,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应对。 羲华倒是很能理解他的迟疑,先不说失踪千年的婠漓公主突然出现本就令人惊异,且他们三人一同出现于此,便愈发得有些为难幽海了。 在神宫时,作为渊行仙君,井焕是他名义上的少主,除此身份之外,他们本该因昔年情谊而惺惺相惜,风烆却一直隐藏过往不肯相认,甚至对他这个故人之子的多番照拂,也是暗地里为之,不肯做明面上的维护。 想来是有意划清界限。 而羲华和九韶呢,作为昔日的天地共主和凤族少主,与渊行仙君仅有君臣之谊,本不该被他首先关注。奈何这二位一个借逃婚脱离神族,逍遥于世,一个公然叛出神界,连帝君之位都是说抛便抛,其任性妄行之举简直刷新了三界的认知。 眼下任何仙神遇到他们,都本能地既保留敬畏又拒之千里。 如今这样的组合摆在他面前,渊行仙君只迟疑那么一两刻,委实已算很有涵养了。 他是如此,井焕也略有踟蹰,毕竟此人在他生命中有过多重身份,幼年时是亲如父兄的夫子,井槑窃权后是鲲鹏一族的佞臣,而在幻境中,他就是他,他的无奈与艰辛他最清楚不过。而这些复杂的身份交杂在一起,井焕一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他。 越是如此,头脑才能保持冷静。井焕虽然是个性情中人,但历经种种也算是磨炼不少,此时沉下了心,开始思考眼前之人。 风烆处心积虑地掩藏身份,忍辱负重,甘背骂名,定有所图。结合幽海此时这欣欣向荣的新生之景,可想而知他之所向,依旧初心不改。 幽海有今日,全赖他之大义。 井焕对他,油然生出一种崇敬之情。 但他很快便会知道,他以善意揣度他人,他人却不一定会报以同等的善意。 风烆很快便收起了眼神,先是对他们的到来表达了极度的惊喜,尤其是婠漓,她失踪长达千年之久,他根本没想到,还有再见的这一日。 而后他还不忘向羲华与九韶行了大礼,自然,他不知换身之事,只依旧时形貌对他们称呼与行礼。 九韶并不为所动,略略颔首便算是还礼,羲华无奈,只得亲切地将他扶起来,口中谦虚道:“过往之名已如浮云,休要再提。如今我们二人只是井焕的好友,借他之光做客幽海,还望主人莫嫌烦扰。” 风烆心中纳罕——怎么这二位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该高冷的热情客套,该平易近人的却冷若冰霜,实在不是他心目中的印象。 但情势所限,他顾不得细想了。毕竟幽海的未来与权柄才是当下最重。 风烆下令设宴,幽海旧主归来,理应由婠漓公主居于主位。但幽海能有今日乃是他一手所建,几经推辞后他执意偏于下首,此情此景落于幽海一众新臣眼中,各有计较。 钟蛴算是硕果仅存的复族军老人,经历过千年前的苦难,算是对婠漓公主,以及当初险些丧于他们之手的小公子井焕保留了必要的敬畏,而其余人,除了不服,还是不服。 一顿接风宴,气氛一时沉闷至极。 婠漓公主被困潭底千年,没陷入颠狂已是她内心坚毅,于人情世故一途上早已倒退得厉害,且这里本就是她的故乡,她的家园,她以主人的姿态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在她看来合情合理。 所以,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宴席间的诡异氛围。话也多了起来,风烆被她拉着追忆往昔,言辞之间颇多低伏。 席间众臣的脸上,不郁之色溢于言表。 井焕自幼坎坷,极会察言观色,早将座下众臣的眼神收于眸间,心知这幽海,已不是阿娘记忆中的幽海了。 他有心提醒,但众目之下拂逆幽海公主的尊严更加不妥,只能愈发激化矛盾,便连灌了自己数杯,意图借酒醉退席之机结束这场不欢之宴。 但偏偏有人在等着他! 井焕方露出些醉态,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下首一员武将挑起了事端。 那武将是名螯虾成精,自报名姓为“烈螯”,道:“小公子好酒量,末将敬公子三杯!” 这是幽海众臣中第一个向井焕敬酒的,他若推辞难免落下话柄,便只得应了,将那三杯饮得涓滴不剩。 恰好此时酒壶空了,侍女送来新的醇酒,为井焕斟满,那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在水流波荡的海底,辛辣之气飘散开来,令旁座都不免侧目。 烈螯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得色,再三劝酒。尤其是在看到井焕面露难色之后,更加自傲。 井焕倒是愿意陪他做戏,也好看看这些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他“勉为其难”地干了那一杯。 许久不曾喝到这般烈酒,他倒是有些怀念,毕竟他在神宫中与羲华豪饮惯了,羲华坐天帝位那些年,他俩更是无所顾忌,神宫中的琼浆玉液任君取用,养成了他俩一日不沾酒便浑身骨头痒痒的毛病。 只可惜,他们叛出神界,人间虽然逍遥快活,这酒么,委实差的太多。 《三界全书》都言凡人的酒不是酒,不过是加了酒味的水,先前他在承天国窝了那么久,那种仅有酒味的水委实鸡肋,想想上一次畅饮,还是在魔界那个乌烟瘴气之地。 但钓鱼么,总得抛出些饵。于是他装着被酒呛到了喉咙,以袖掩面,轻咳了几声。 果然,烈螯显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亲自上前执壶斟酒,殷勤相劝,大有一种不将他灌倒誓不罢休之态。且嘴里还不消停,时而捧杀时而激将,小人嘴脸十足。 井焕虽然不至于真的被他灌醉,但他这般磨磨叨叨实在恼人,便眯起双眼,一饮而尽后将酒杯重重拍在案上,口中“荷荷”作声。 他嘟哝着:“好酒!再来!人呢,怎么不来斟酒!” 这一招很是妙哉,须知越是醉酒之人越不知己之醉,那些口中高呼自己醉了的大多是托拒,似他这般,不住要酒的方才是尽兴之举。 烈螯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亲自为他斟酒。 这酒么,井焕自然不会再喝,如了敌手的意那可无趣的紧,得想法儿给他使些绊子才好。 他这般想,旁座上的羲华却是忍耐不住了。想想看,井焕缺酒缺了多久,她便也缺酒缺了多久,早按捺不住腹中的馋虫了。此时嗅着这样的醇酒,只觉得口中津液连连,恨不能与井焕易位而处了。 于是,酒杯再被斟满时,她长臂一抄,将酒杯抢到了自己手中。 “美酒岂可他一人独享,本君作陪,干!” 说完,她豪迈地倾杯,将酒液尽数灌入了喉中。 然后…… “咳……嗯!果然好酒!” 这酒过于辛烈了。她强压下口中灼烧引起不适,打肿脸充胖子,道:“来,烈螯将军,本君敬你!” 第280章 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五 这酒果然够醇!够劲!入口浓香,却如同无锋之刃一般刮拉着喉咙里的那块嫩肉,辛烈至极!且后劲儿上来得极快,远不像神族出产的琼浆那般绵软。羲华为了与那只螯虾叫板,连干三杯,已然有些上头了。 她努力维持神智,心里却在怒骂——九韶你究竟行不行,区区三杯就给你放倒了!委实憋屈,若是我真身亲自上…… 然后,她便被九韶似笑非笑地一记眼刀扎了个透心凉。 遭了,酒劲儿上头,竟然忘了他们灵犀相通,她在想什么,可逃不过他的心思。 坏了太坏了,这家伙小肚鸡肠,记仇得很,此时不发作不是在憋着什么坏,看他那眼神,别是惦记着又要给她喝三大盏那酸的入魂的柠栀汤吧?哎呀,想想便觉得倒牙。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九韶冲她挑了挑眉。羲华便知道,自己又给他提了个醒。 唉,惆怅啊,这该死的心意相通,她想听他的所思所想听不见,他听她的心声倒是一听一个准儿。 于是,为解此仇,她闷闷地又灌了自己三大杯。 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五。一旁的烈螯碍于“九韶”的身份,也陪了三杯。 螯虾耐不耐酒不得而知,反正干了这三杯之后,烈螯眼神涣散,脚下拌蒜,脑袋一歪径直栽倒在地,面皮通红,四肢乱颤,活像个上了锅了虾子。 羲华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面上不显,脊背依旧崩得挺直,但双目发直,神色僵硬,此时若是有人来戳,立刻便倒了。 他们这边明枪暗箭,上首那里婠漓公主与风烆追忆往昔,气氛低沉。九韶一面关注羲华那边,免得她因醉酒失态,一面还关注着他们的举动。 风烆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以九韶之敏锐,很快便发现了其心不在焉,对婠漓公主颇为敷衍,大半精力实际是在他们身上盘桓。 大概是羲华“盛名在外”,风烆的关注点大多在“九韶”身上,如今她那番醉态,显然风烆是松弛了不少。 此人有心机! 宴罢各自回房,男女有别,只得靠井焕将羲华送回客房,这倒是给了他们三人避开众人,独处的机会。 羲华醉得不省人事,被安置在榻上,井焕恶做剧心起,将其摆成了个大字。 琼花台中耳目不少,为了不打草惊蛇,九韶施法设了结界,如此,倒是避免了自己的“丑态”外泄。 井焕本来懒散地瘫在椅上,见状摆正了身姿,被酒意模糊的眼神骤然清亮。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人前他对九韶颇多玩笑,人后反倒正色了不少,十足一副请教的姿态。 “风烆其人,深不可测。”说起正事,九韶便也懒得计较他方才的恶趣味,直入主题:“幽海已落入他毂中,你,包括婠漓公主的归来,都非他所乐见。” “他要幽海,那便拿去!”井焕满不在乎道:“我带着母亲四海为家,那才逍遥。” 九韶肃然道:“恐怕婠漓公主不是这般想。” 井焕身为人子,怎能不知母亲心中所愿,尤其是亲历了这场千年纠葛之后,他深刻地明白母亲的执念便是幽海。如今生父已逝,爱恨至此终结,唯有幽海,是母亲活下去的意义了。 而且是见到了这样生机勃勃的幽海之后,母亲对这片蔚蓝有着深深的眷恋,不足为奇。 “风烆不是这样的人。”井焕试图说服自己:“幼时他与我有那一段短暂的师徒之情,他若是个贪权逐利,不念旧情之人,他便不会对我多番照拂,更加不会在井槑窃权后暗中庇护于我。而且,你别忘了,幻境之中我就是他,当时他的心境,我信得过。” 九韶以指点了点桌案:“你也说是当时,如今千年已逝,无人能够保证如今的他,还是过去的他。” 井焕立刻便想反驳,但他几次张口,最终只泄气道:“你说得对!” 虽然他很不愿承认,但九韶这家伙对于人性的把握,远超于他。这也是为何羲华屡屡躲他避他,想方设法逼他重返神坛,做他睥睨众生的神只,他却可以一力降十会,坚守初心,对她穷追不舍,如今倒是隐隐有云开见月,得一知心人的得意了。 “此事,可有双全之法?”井焕最终问道。 而九韶,仅仅摇了摇头。 “罢了,我先回去了。”井焕起身,看了一眼榻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人,走过去替她摆正了睡姿:“你好好照顾她。”末了,他又恢复成了那个促狭的井焕:“当心她发酒疯。” 事实证明,羲华发起酒疯来,便是昔日贵为帝君都无可奈何。事后那室内的惨状简直令人不忍卒视,为了不引起误会,以防别人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九韶最后只得施法将现场打扫干净。 至于那不可言说之事有否发生,九韶一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不过,他身上这套衣裙被撕了个粉碎,可见当时的战况之惨烈,用法术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复原了。 这羲华平素不拘小节,随身连套合适的换洗衣衫都不曾携带,他又并非井焕,有为女子制衣的嗜好,便只能更换了一套这琼花台为贵客准备的衣裙。 水族因得天独厚,物产丰饶,织造工艺独步三界,幽海的旧俗又是崇尚华美,这衣裙银蓝相夹,精巧细致,纤侬衬体,在海底波涛中亦流光溢彩。 九韶对镜自赏,见到镜中人那明眸如画,风姿绰约之态,一时看呆了。 世人往往推崇凤族的美貌,他更是因为容貌而被羲华他们多番调侃,便从心底对此颇多抵触。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惊鸿相顾,一眼万年”的真正意义。 侍女应他吩咐端来灼热的火炉与炖钵,见到他揽裙而坐,扬汤止沸的身姿,也是看呆了。 自此,幽海便流传起了一则新闻——那位羲华仙子对九韶仙君情深义重,亲手为其熬了一夜的羹汤。 井焕回到寝殿时,婠漓公主还未入寝,正意犹未尽地翻看这一千年来,幽海发展繁荣的记载,眉目之间满是舒怀。 她正以一个主人的姿态审视自己阔别已久的家园,一时为自己的缺席而懊恼万分,一时又为这里的欣欣向荣而自豪。 “阿娘,夜深了,先歇息吧。”井焕劝道,实在不忍心这般快便打灭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况且幽海之事繁复,他心中辗转千言,不知该如何开口。便索性自我拖延,留待明日再说。 婠漓公主却未能体会他的苦心,反而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身旁的小几,道:“你今日饮得过量,我亲手为你备了醒酒汤,快喝了去睡吧,为娘今日兴致好,要多看一会儿。” 井焕沉闷地点头,心底的温暖因这简单的一个举动而泛滥成潮。他取来汤盏凑到嘴边,第一口下肚,却开始怀疑起人生来。 酸苦难言的味道,因为凉得彻底而愈发涩口,提神倒是真提神,醒脑也是真醒脑,那味道直冲天灵盖,令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最后,为了不令母亲伤心,他硬着头皮将一盏汤全都咽了下去。 然后,他如同那些渴盼表扬的幼儿一样,故意捧着汤盏去母亲面前晃荡,孰料婠漓公主埋首于案牍之中,完全没注意到他来到身边。 井焕不免有些失望,很快却又释然,在这份难能可贵的失而复得的母爱面前,他这般实属患得患失了。 第281章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翌日,海面上的天气晴好,阳光虽然穿不透万丈的海底,却依旧带来了温馨静谧的气息。 羲华醒来时头脑昏涨,两侧太阳穴处突突跳个不停,她以掌按揉着额角撑起身来,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发地从掌心透出,替她平抚着躁动的神经。 她迷迷瞪瞪之间还以为是自己功力大涨,竟然能够自发使出灵力了,正在窃喜,猛地又觉得不对——没听说谁能靠醉酒修行的,若真是如此,这三界之中,岂不是醉鬼最容易证得大道了。 天道若如此,那也定是个醉不醒的。 她随手凝出一面水镜自照,此地是海中,水源取之不竭,凝水镜倒是极省力气,然后,她对着镜面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这人……这眼……这唇……九韶的脸果然极品。 羲华有些沉迷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摸一摸那含情的眼,那惹眼的唇,但她的指尖方一触到镜面,动荡的水波便将一切都模糊了开来。 真是可惜了,这样诱人的脸就在触手可及之地,她却连摸一摸都不行。 这会儿应该有人说了,脸如今长在“她自己”身上,她想摸,那不是十分便利,随时随刻都可摸么。 这样想倒是高估这些仙神的脸皮了。神族传承数十万年,积累了许多陈苛教条,比之那酸腐的凡人还要酸腐,事事讲求一个含蓄——行事时是不是真含蓄不得而知,但面上嘴上却得讲究一个“礼”字。 体嫌口正直,便是如此的写照了。 此时的羲华便是如此。她宁可隔着水镜去触碰那个虚幻的人影,也绝放不开手脚,摸一摸自己眼下的这张脸。 不过,此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真摸上了,她也只能止步于此,其余更进一步的,什么都做不了。 想想便觉得泄气。 羲华是个乐天之人,此时不能得手不代表她永远不能得手,毕竟迟早她会与九韶换身回去——此法因一而再,再而三已熟稔至极,只消此间事了,待井焕收拾好心情便可施行,想来是不远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同时又有些洋洋自得——九韶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脸,自己看不见亦享用不得,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位仙子神女,哎,他还不如自己呢。 想着想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沉浸在联翩的浮想中呢,然后她便听到了重重的“哼”的一声。 她寻声望去,见到一个浑身银蓝的小仙子正面若冰霜地盯着自己,似乎气的还有些……微微发抖。 她顿时意识到了自己方才作了什么大死——九韶可是……能够……听到她的心声的。 关于什么眼啊,唇啊,小仙子神女什么的……他全都听到了? 那岂非他已知道自己觊觎他的美色,还不想负责,这人可是丢回少仓氏她姥姥家了。 这回她没有犹豫,立刻端正身形,在心中默念起了《清心诀》。 这便是心有灵犀的好处了,这诀可不是给她自己念的,希望借此能令九韶消消气。 九韶:“……” 这些小聪明,一而再再而三,羲华这古灵精怪,花样频出,倒是给他这漫漫人生路增添了许多惊喜。 不过眼下这惊喜并不受用,他彻夜未眠,熬了一夜的羹汤,略有疲惫——不得不说,羲华这身体的精力委实跟不上,区区一夜便萎靡不振,如今再被这念经一般的《清心诀》折磨,适得其反,不但不能静心,神智反而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了。 九韶的涵养与准则不允许他情绪失控,更加不能迁怒于亲近之人,所以他只能转移矛盾,将三碗柠栀汤一字排开端到了她的身边。 果然,羲华一见这些东西,立刻连人带被子缩到了床角,别说顾不上再念什么《清心诀》还是《抓狂诀》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一迭声道:“我不喝!我没事!我酒已经醒了!” 她酒醒没醒,九韶自比她清楚,于是毫不让步地在榻前负手而立,大有“你不喝我便不动,你我硬刚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羲华耿着脖子瞪他——奇怪,明明是自己的脸,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丝坚不可屈的意味。 她很快便放弃了抵抗,从三碗中随意取了一碗一饮而尽。 本以为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酸掉牙的打算,谁知入口微甜,酸中带甘,意料之外的十分适口。 一项酷刑反而成了美差,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余两碗都喝了个干净,纵使胃脏鼓胀,也没抱怨半分。 “唔,你这熬羹汤的手艺精进不少。” 九韶转身将托盘放回案上:“不过加了些蜜,调和酸味罢了。” “哎,上回你还说书上没说便是不可,这回怎么懂得变通了?” 九韶的脸红了红:“上次是我墨守了,对不住,向你道个不是。” 他如此郑重,羲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必不必,你好心为我熬汤,我若是受了你这歉,岂非太过不识好歹。” 九韶欣慰地点头:“孺子可教。” 羲华:“……” 罢了,跟他这样一个耿直不会转弯的脑子计较什么呢,虽然但是,他现在用的那颗脑子原本是她自己的。 羲华无语望天,片刻后决定,一切随缘吧。 她从榻上起身,用涤尘诀打理自身,浑身神清气爽之后她惊讶地问:“你今日转性了?怎么穿上他们水族的衣裙了?还挺好看。”说着她上前仔仔细细地前后打量他一番:“唔,看来我也该多多尝试这种风格,是很招眼球。” 九韶闻言,脸都黑了,飞快地打了个响指,霎时间他全身上下锦绣流光不再,只留下一套灰白的道袍,发式都换了,简简单单一个高髻,用同色的发带束了,衬着他那素淡扳直的脸,不似神女,倒像是荒山野岭走出来的道姑。 羲华有些无语,翻手变化出了一柄拂尘递给他:“应应景。” 九韶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却还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搭在臂弯中。 羲华:“……” 对这么个打也打不疼,激也不上钩的真神,与他较量总有一种一拳击在棉絮上之感。 真·挺无趣的。 羲华想了想,摇身也将自己换了身形容,一样的灰白道袍,高髻拂尘。 “想丑化我是吧,来呀,互相伤害呀。”她得意地想。 但外人不知就里,明显会错了意。 去与井焕会合的一路上,幽海水族——尤其是那些雌的,皆眼露惊艳,急匆匆在路旁驻足,花痴一般地盯着他们看,还以袖掩唇,笑得娇羞乱颤。 穿这一身必得端个高冷的模样,否则过于违和,羲华便按捺住了,高昂着头走得四平八稳,目不斜视。 两边抽气声和娇笑声再度此起彼伏,若非这幽海水族同样讲求神族内敛含蓄那一套,大概过来自荐的姑娘该是络绎不绝了吧。 饶是如此,还是有胆大的姑娘携了色泽艳丽的海藻冲过来,抿着唇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又小鹿乱撞地跑走了。 羲华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可是自诩青楼里边醉过酒,花魁面前试过美人泪,再加上于魇珠幻境中走过一遭,爱恨情仇,婚嫁生子都体会过全套,虽然没吃过猪肉,却将猪跑见了个十成十的……过……来……人。 面对着如此大胆地示爱,她新鲜之余又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些海藻能收还是不能,收了之后会有何后果。 就是这一迟疑,周围的姑娘们会错了意,以为这“九韶仙君”是个怜香惜玉的,便愈发大胆起来,排着队奔过来送花,那两径的花圃都险些被她们给薅得秃了。 羲华这边已抱了个满怀,她猛地醒悟过来——这掷花盈怀的对象可是与她没有半文钱关系,这些小姑娘怀春的,根本不是她。 想明白了这茬后,她恼哼哼得想将怀里这些都扔了了事,却又顾及他们神族的涵养与风度,一时不忍出手。 反观九韶那边,虽然他将“自己”打扮”成了个道姑,将她原本的风采压得半点不剩,却还有那么一两个就好这口的幽海兵士见了心弦触动,凑到了他的身边。 九韶可是半点都不犹豫,直接用护体的灵气把他们击飞了。 羲华:这……这也行吗? 那些姑娘们见状,个个噤若寒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位同进同出,又是一身情侣装,怕是早有情意,方才她们上赶着对那位仙君献殷勤,委实是太胆肥了,端看这仙子的身手,众水族姑娘均默默溜了。 耳根清净,眼前清净,九韶满意,羲华……也挺满意的。 直至见到井焕,他一声惊呼:“你们昨天睡了一夜,怎的都改吃素了?!” 九韶:“……” 羲华: “……” 第282章 惊变 羲华面红耳赤,当即瞪眼,怒道:“什么我们睡了一夜!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她又急又气,倒是把井焕弄得摸不到头脑。况且井焕深知她的脾气,若是不给她分说明白,今日这槛儿,算是过不去了。 于是他认真道:“宫里都流传遍了,说九韶神君酒醉,羲华仙子对神君情深义重,亲手为其熬了一夜的羹汤。其情可表,令人感佩啊。 羲华:“……” 九韶也没想到他不过是为了看顾火候,区区一夜未睡,这本再寻常不过,怎的就成了“令人感佩”了?! 这水族,竟如此看重这些理所应当的小事么? 孰知,他眼中的……理所应当的……小事,本就已经难能可贵,落到旁人眼中,自然惊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自叹弗如者,亦有之。 羲华脸上的热度终于消减下去,同时在心底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来是熬了一夜的羹汤啊……” 她又忘了,心声能避过所有人,却唯独避不过最要紧的那位。 所以她这有点惆怅,又有些惋惜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还对自己有所推拒,觉得自己是她逍遥人生的绊脚石,如今却为这样一则被澄清了的传言而怅然若失。羲华啊……是自己从未,大概也是永远都读不懂的人吧。 未为避免尴尬,九韶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以免她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 “罢了,闲话后提,我如今有些要紧事要与你们相商,你们跟我来。” 如此郑重,又是要紧事,自然得避人耳目。 他们去的,是昔日幽海的繁花阁。 与幻境之中不同的是,这里虽然繁花似锦,充斥眼帘,各种艳丽的色彩冲击视野,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殿堂正中却并无那株参天巨植,没有那通体月光一般的色泽,这里偌大的空间便是一处俗地,五彩纷呈,花团锦簇得令人腻烦。 这里曾是旧国婠漓公主,与她的青梅竹马风烆的“老地方”,而井焕在幻境中曾深深体会到了这位险些入主了幽海的将军之心,如今他会重建此处,令人一点儿都不意外。 可惜,那株银色碎羽的巨植非人力可复现,如今的殿堂中倒是有一株半人高的幼木,可惜已经委顿,枯槁的枝条沉默地刺向水流,硕果仅存的两三青褐发黑的叶片颤巍巍地悬在枝丫上,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突如其来的洋流卷走。 羲华一来便看到了这枯死的幼木,并饶有趣味地盯着看了许久,甚至还嫌不够,自己凝水成潮,想看看那倔强的叶片到底能够撑到几时。 她这般恶趣味,井焕与九韶也便由着她,二人将此处检查了个遍,确认没有其他的眼睛,方才放下心来。 在面对正事时,羲华倒是从不吊儿郎当,眼下见他们已准备妥当,便直起腰来笑道:“可以了?” 井焕摇摇头,道:“借你灵力一用,送我们出海。” 羲华顿时明白,伸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掌心,然后……自然而然地也拉住了九韶的手。 灵力催动,三人逆流而上,万丈海水被利剑一般分隔开来,很快,他们便浮出了海面。 羲华将他们松开,九韶盯着自己空荡的手看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身侧。 井焕身中“神驯散”,至今未能彻底解除,他需借力可以理解,但明明九韶神力未损分毫,她却还对他一并携手,这动作若说是无心,那也太自然了些。 九韶眨了眨眼,将唇边的一缕笑勾了回来。 井焕长出一口气:“终于清净了。” 羲华打趣他:“你堂堂幽海公主之子,正统王族之后,在自己母族也要这样千般提防,真是可叹啊。” 井焕无奈地摊了摊手:“人心不古。对风烆、钟蛴这般为幽海复族而鞠躬尽瘁、耗尽心血之流,突然冒出的我这个公主之子,正统王族之后,除了是威胁,还是威胁。” 羲华赞同道:“昨日那场鸿门宴已见分晓,但我敢打包票,婠漓公主却沉湎于如今幽海是复兴,而不见风烆、钟蛴这些人之心,对否?” 井焕苦笑:“不枉幻境中走一遭,你我果然是太过了解他们的人。” 羲华挺头痛的:“婠漓公主有勇有谋,坚毅果敢,绝非一叶障目之人,说到底,是这一千年的禁锢令她失去了昔日的敏锐。而这段时间内,风烆则游走于权利的漩涡之中,苦心孤诣达成了他毕生所愿,且这整个幽海都是他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婠漓公主已无重掌幽海的可能了。” 她少有这般条分缕析,娓娓道来之时,如今对幽海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倒是令九韶都对她侧目了。 在天帝位上咸鱼了一千年,她虽怠政,却生了一双犀利的眼睛。 井焕点点头:“我尝试着规劝过阿娘,但她一心执拗,多说反倒无益。” 羲华想了想:“既然渊行仙君还承认我昔日的身份,我去做个和事佬?” 井焕不置可否,道:“相比起我阿娘不愿醒,还有更糟的。” 羲华“咦”了一声,并不以为意,随口道:“说来听听。” 井焕道:“昨夜画扇与云倾陌双双发信于我,道承天国大乱。” 羲华闻言,还未做表示,在一旁一直沉默九韶却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井焕此时提及承天国,这两者必定有所关联。 无论是何关联,将幽海与另一界的凡人国度牵扯起来,定非小事。 羲华心念阿弥,闻言顿时着紧,急忙问:“为何大乱,你快说。” 井焕道:“实情不明,但励苍帝忽然心性大变,偏听偏信,痴迷邪道,不理政务,于国内大肆择选童年童女与豆蔻处子入宫,如今十之七八的稚子与少女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承天国上下民怨沸腾,乱象横生。” 他这番话信息不可谓不多,将此乱缘起励苍帝说得明明白白,但还有许多因由不明,譬如他们离开承天国土区区数月,励苍帝却癫狂至此,背后挑唆之人必定早有筹谋,而他们在那里居住良久,似乎从未见过有这等可以翻云覆雨之能的人? 至于国师师毕宣,他若有此能耐,便早非池中之物了,他那国师殿何至于被承天殿打压的头都抬不起来! 羲华思索着,怎么想怎么觉得区区一个励苍帝,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起这般风浪来的。 于是她问:“云倾陌和画扇呢?他们没看出其他异样?” 井焕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倾陌仙只说,隐隐有人推波助澜,可惜他们只探查到些皮毛,一二成与甜水镇有关,甚至与水族隐约有所关联,但他们无法确定。” 甜水镇!羲华心头一跳——阿弥! 她急忙问:“励苍帝大肆择选童男童女,那阿弥呢?阿弥也在入选之列么?” 井焕摇头:“不曾,阿弥虽已被召入宫,却只安置于珠萃宫中,有晚娘陪伴,倾陌仙亦暗中守护,励苍帝甚少关注于他,当保无虞。” 羲华松了口气:“那便好。人族讲求天伦,想来萧轲臻不至于虎毒食子。” 井焕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 羲华疑道:“怎么了?” “据传姚贵妃之子钰殿下亦被萧轲瑧派人带走,至今月余音讯全无。姚皇后去萧轲瑧面前哭求过几次,均被斥责。她敢怒不敢言,却来承天殿闹了两三回,虽被画扇施法唬住,但这失了稚子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难以料想。” 羲华瞠目结舌——在云倾陌和画扇的眼皮子底下,励苍帝竟然倒行逆施至此,连自己的亲生子都不放过,真是匪夷所思。 那……这背后的推手,所图为何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九韶“听”到了她这番推断,当即赞同地点头,因为她敏锐地指出了其中的关窍。 他这番赞扬倒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羲华的心中,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原以为到灵潭走了一遭,费心竭力将那延亘千年的幕后黑手揪了出来,她已算圆满,如今却又闹出这样一桩,连凡人都要兴风作浪,她除了心累,还是心累。 她飞快地思索了一会儿,决断道:“我与九韶回去,你陪婠漓公主留在幽海,若有事,随时联系。” 井焕答应了,一方面他的确不放心将阿娘独自置于这狼窝,一方面他如今身无法力,不宜随他们前往添乱,再加上他好歹还是鲲鹏一族的少主,震慑犹在,应可支撑。 事实证明,他还是过于乐观了。 第283章 汝等,皆海鲜尔 井焕回到水晶宫后,起先还好,陪同婠漓公主重游了故土,除了“护卫”多了些,倒是无甚异样。 风烆行踪不定,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渊行仙君,借口神宫那边还需应卯,消失了几日。陪同婠漓公主母子的,大多是钟蛴将军。 因旧日之缘,钟蛴将军倒是对他们极为客气,奈何他事务繁忙,时常分身乏术,便改派了烈螯前来,在他们跟前时时杵着。 烈螯对他们的敌意自不必说,他对公主殿下还能略有几分客气,而对于“那个冥海崽子”便没什么耐心了,时常横眉冷眼,言语相怼,胆子肥得倒是很别具一格。 井焕一直容忍,直至一次婠漓公主提出出宫去探望苍杌婆婆。烈螯不但百般阻挠,还不怕死地冷言讥讽:“少主,殿下,二位还是莫出宫的好。近来宫外不太平,猛鲛巨鲨之流聚集众多,他们新生至此,野性惯了,若是起意伤了二位,末将无法向君上交代。” 被人小看至此,井焕依旧笑容温和:“无妨,但凡水族,皆我鲲鹏一族之臣,定不会对我们有所冒犯。” 烈螯闻言,两只鼓泡一般的眼一瞪:“如今幽海除君上之外,已无纯血的鲲鹏。眼下君上不在,怕是无力辖制这些水族,二位还是听劝,莫要以身犯险。” 井焕心说终于来了,他将脸色一变,冷笑:“已无纯血的鲲鹏?好!既然不奉我为主,那么,此间水族,尽无差别,皆海鲜尔。” “你!”烈螯气红了脸,破口大骂:“竖子!你也不看看你的处境,既早已叛离神界,水族亦无你容身之地,还敢大言不惭耍什么少主威风!君上离开前有言在先,若你有所异动,命我将你就地擒拿,若遇反抗,死活勿论!” 他说着,向后挥手,一队披坚执锐,眼露凶光的兵士骤然现身,纷纷将矛戟箭矢对准了井焕。 井焕轻蔑一笑,正要出手,谁料这时殿内传出了一声呼唤:“阿霂,你在外面吗?” 井焕将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些剑拔弩张的“海鲜”们,转身走了。 烈螯有些失望,他骨子里好战且又粗鄙,正想趁机激怒这位眼高于顶的所谓少主殿下,谁知在此关键时刻,他竟然偃旗息鼓,就这么走了。 井焕回到殿内,脸上才带上了怒容,早料到风烆有不臣之心,却没想到图穷匕见得竟然会如此之快。 且幽海这些泛泛之辈,自傲且无脑,有勇无谋,若非是风烆为了揽权而将他们放纵至此,简直没有其他的可能。 他静立了片刻,慢慢地收拢起脸上的神色,才绕过屏风走进内殿。 “阿娘唤我何事?”他人畜无害时,脸上的笑阳光灿烂,十分唬人。 婠漓公主却比他想象中的睿智,她望着他的脸,叹了口气:“阿霂,我们去不了海沟,是不是?” 看着母亲平静的脸,井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娘……风叔叔,已经不是你我印象中的那个风叔叔了。”良久,井焕开口:“我们离开幽海吧,孩儿会寻一片新海,带您安家。” 婠漓公主笑了笑,归族回家的喜悦被无情粉碎后,她的神态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但她眼中,却是一种通透的释然:“昔日在冥海黯魂涡,阿娘为了蒙蔽海眼的魔心,曾自立毒誓——我将终生骨肉离散、恶名萦身,囚于困境,难见天日。如今,这誓言犹在。” 风烆闻言,心中悲戚,安慰她:“阿娘,这不过区区一个誓言,并不一定会应验。您不必挂心。况且时隔千年,誓言中的种种,您已一一承受,如今云开见日,誓言已破,不可再念念于心了。” 婠漓公主点点头,神色稍霁,她扶着额说自己困乏,要井焕也下去休息,至于离开幽海之事,待她再缅怀几日故土,便依他所言。 可是待井焕离开后,她的眼睛霎时深邃,目光清冷,一点点按住了自己的手指关节。 誓言犹在,可用已经应验圆说,那么当初魔心的诅咒呢? ——亲缘尽散,天眷不永,生而万劫,死无葬身之地! 魔心的这诅咒才是捆缚在她身上最后的枷锁,因为除了所谓生死,还有一句最为致命——亲缘尽散。 不管风烆如今待她如何,是昔日挚友也好,还是他称霸幽海的绊脚石也罢,婠漓公主自认,他还是自己的亲人。 所以,哪怕已经经历过骨肉离散,但这最后的亲缘尚未决裂,她便觉得,冥冥之中,一切犹未结束。 或者说,她此生最大的生死劫,才刚刚开始。 承天国,承天殿。 在天女离开的这些日子,承天殿的香火供奉,原已经降至了冰点,却在这段日子,经历了反常的旺盛,然后便是潮水一般的愤怒。 说到底,承天国民之所以朝拜承天殿,究其根本,也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亲人得以苟活。 这是一份信仰。 当这些愿望难以实现时,信仰的存在,便成为人们悲伤、绝望之后的泄愤工具。 就如同凡人祈雨的“鞭龙王”一般。 龙王是人们对于风雨的寄托,平日里三牲五祭,香火鼎盛。那些凡人们顶礼膜拜,虔诚之心可动天地,即便石雕泥塑亦可显灵。 可一旦遭逢大旱,当供奉和哭嚎祈求不再有用时,激愤的人们往往会采取另外一种方法。 当年游历人间时,羲华与井焕便曾亲眼见过,凡人们穷尽人力,将数千斤的龙王石雕担出神庙,于炽烈的日光下鞭挞暴晒,祈求的声音也变成了泣血的控诉。那场面,令身为神只的羲华与井焕都觉得全身微寒。 尤其是井焕,虽然龙王是凡人们杜撰出来的掌管风雨的神,远离神界的人们并不知四海之主乃是海空之王的鲲鹏一族。如今他们对臆想之中的水神加以鞭挞,那愤怒便如同加诸在了井焕身上。 且凡人们是一种极懂得变通的生灵,他们永远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力量依附。当鞭挞神像都不难实现心中所愿时,他们便会迅速地转移视线,寻求新的庇护。 就如同当年在穿过魔界“须臾之门”后,他们落地的那个人族山村,因为多年大旱,百姓民不聊生,竟然眼拙心盲地对着一只恶心又变态的藤壶精口称“龙王神尊”,还献上少男少女供其亵玩。 何其愚昧,又何其真实。 旧事不提,且说今朝。 承天国民的祈求得不到回应,早有乱事者带头闯入神殿意欲打砸,若非神官长颜慈带兵据守,恐怕那曾经鲜花馥郁的神台早便是一片废墟了。 但以武抗武并非长久之计,反而在为真正的罪魁祸首转移了矛盾,需对那些愚民加以震慑,方可保云都不乱。倾陌仙碍于其身份不可对凡人随意施为,以免天道偏袒弱小,对他降下责惩。而画扇则没有这许多顾忌,便由她施法,制造出诸多幻像压制那些人族的蠢蠢之心。 这一招无疑十分好用。高压和恐怖从来都不能真正按下心头之火,但希望,却最能瓦解人们的意志。 不过,不知画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有意为之,她为应对局面所造的幻像,正是天女羲华之形。 说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因为以妖族之力支撑神只之像所耗颇多,她不过三五日才可施展一次,以羲华之形貌安抚信众,对闹事者小惩大诫,杀鸡儆猴,然后便需静卧休养。 但百姓的恐惧不会正好合上她的节拍,她无法到台前之时,此举大多由倾陌仙代劳,但他束手束脚,效果便不足她十之一二了。 再加上励苍帝背后之人明显是知晓羲华他们不在云都,暗中煽动了许多不明的百姓抨击承天殿,更有甚者,昔日手无寸铁的人们向神殿动起了刀兵。 画扇左支右绌,勉力支持,方保得承天殿的安全与声名。 照理她这般卖力,功德算算该是拉满,但许多时候她明明更有良策,却总选取一些息事宁人,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要知道当年魔族蝶绛公主一人之下,万万之上的堂堂魔宫第一女官,更是以一己之力照拂万千妖族,她的手段,绝非如此寥寥。 所以,如今承天殿陷入这般僵局,是她有意为之。奈何倾陌仙那个双目自带美人眼的,对画扇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更做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大作为。 这种时候,若非羲华与九韶及时赶回,云都上下,乃至承天国都将陷入一片黑暗。 第284章 身体本能反应 凡人皆讲究气运,羲华与九韶赶回云都之时,神只之眼所见便是一片灰雾笼罩,气运衰微至极点的景象。 羲华感叹:“承天国危矣。” 九韶知道她对这凡人国度与阿弥的感情,宽慰道:“还未到不可挽回之时。” 羲华闷闷地点头,随即又气愤起来:“萧轲瑧这混账,究竟做了什么才令此城如此乌烟瘴气!” 九韶也看不分明,他虽是神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昔日还“荣登”帝君之位,却到底年轻,过往的视线大多停留在二界,却鲜少关注过这人间,是以经验寥寥,根本不知那些自命不凡且又狂妄不羁的凡人疯狂起来,究竟能够做到何种地步。 越是荏弱,便越是不顾一切。婠漓公主曾有一言说得很对——敢撼海者,纵使是蜉蝣也堪敬畏。 这种时候,九韶从不觉得谨慎有什么不妥。 所以,当羲华提议兵分两路,天女“羲华”回承天殿掌控局势,而“阿吉”则暗中潜入宫廷,探一探励苍帝虚实时,九韶果断提出了反对。 “敌暗我明,你孤身入险地,不智。” 羲华撇了撇嘴:“我知道不智,但时间不多了。”她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人间天子受紫微星庇佑,所居之所皆有紫气缭绕,仙神观之可见,并可一眼分辨出其气运多寡。如今的云都皇城,所见尽皆黑雾,低压压地罩在那一片金碧辉煌之上,而原本的紫气,则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在他们眼中,那黑雾和紫气俱都是活的,黑雾如同一头硕大狰狞的恶兽,在殿顶檐牙上蜿蜒翻滚,而那紫气则如同挣扎的垂暮之龙,被恶兽追逐打压玩弄,艰难求存。 此情此景,令他俩看了便心生厌恶。 “待那仅存的紫气被吞噬殆尽,励苍帝到底能不能被称为人还不好说。届时这里将沦为无间地狱,这满城的百姓将全数成为恶魔的祭品!” 九韶闻言,默然道:“竟是活人成魔。” “活人成魔在历史上并不多见,我曾在《三界全书》中看到过几个。其中七成是修行高深的仙神堕魔,以凡人之身修得魔心而成魔者,数十万年来仅有一人。”羲华叹道:“拥有无可伦比的力量,本在一念之间,但并不是有此心者便可为魔,夜深人静时,但凡有一丝悔意,都可挽回。需得有强大的执念能够控制心境的摇摆,方可彻底堕入魔道。更惶论本身无法拥有这般力量,且意志最容易转移的凡人呢?” “你的意思是说,励苍帝到如此地步,一是拥有了强大到比肩仙神的力量,二是他被蛊惑,以至执念至深,不可动摇。” “是,”羲华蹙了蹙眉:“所以,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的,便是那背后推手以何蛊惑了他,而那背后之人,借此想要得到什么。” 九韶已经被她说服了:“既然如此,我去皇城探明一切,你回到承天殿掌控局势。” 羲华料到他会这么说,苦笑道:“若是你我各自神身一体,我自然把这冒险的苦差事让给你。可若天女羲华入宫,难免会引起各方注意,打草惊蛇。且阿吉仅仅承天殿随侍的身份也不够资格弹压殿内神官,震慑那些被煽动的百姓。所以,我入宫,你回承天殿,再合理不过。” 九韶神色凝重:“若这一切仅是如此,你之安排还算合理。但你忘了,如果这一切的背后当真有渊行仙君风烆的参与,那么他所图绝非只是幽海,必定另有惊天图谋。而他,不但认得你,更对我的过去一清二楚,此时你以我的神躯闯入他布局的最核心之地,非但更加打草惊蛇,而且极有可能成为他要挟我的筹码。” “……”羲华垮了脸:“我听出来了,你这是觉得我本事不济,暗讽我此行一定会落入他的手中。” 九韶本是关心她,闻言也是一怔,飞快地反省——的确,他总是本能地将她想得弱小,处于需要保护之地。但看她方才条分缕析,无疑是对局势十分透彻,绝非他印象中的那般感情行事,冲动易乱的羲华了。 是灵潭底幻境中的那段经历磨炼了她的意志和心性吗?不!从魔界逃婚,到人间流浪,再到承天殿中的种种,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的“山高水长”,无疑不彰显了她的果敢坚毅,甚至在魇珠幻境中,她并非没有机会打破那束缚,只不过是欲探查真相,才放任自己沉沦罢了。 或许,她所要达成的,无论付出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都会一往无前。 九韶了然:“我无此意,只是单纯地担心你,不愿见你犯险。” 羲华听了,愣了愣,努力绷紧脸皮,才没让自己显出面红耳赤来,心道这直男说话果然一马平川,这样暧昧的言语,他是怎么好意思眼睛都不眨一眨便说出来的?! 果然啊,只要自己不觉得赧然,赧然的便是别人——这话说在此时,他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 然而她只顾着赧然,却忘了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于是她方才的努力顿时白费。 这份赧然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心中,令九韶一愣。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并非对自己毫无感觉的。 若是她真的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坚定,笃定要与他“勿念”,又或者她对自己,真的除了那“惹眼的双唇”之外再无真情,又何必为这区区一句关怀而心生波澜?! 想明白了这一点,九韶顿时心跳加快,唇也勾了起来。 羲华早在方才便掩饰性地转过了身,却在下一瞬轻轻捂住了胸口。 那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只能狐疑地放下了手。 “说定了?我去皇城,你回承天殿。”她催促道:“时间紧急。” 不料九韶依旧坚持:“不可!” 羲华:“……” 九韶向来是个行动派,径直伸手,召来了一具傀儡。 羲华恼哼哼地转头,看见了如同双生的两个“自己”。 恍然的同时愈发气恼:“你又分裂了神魂,此时未到山穷水尽,何必行此险招!” 九韶摇摇头:“山穷水尽又何惧,此招我只为你而行。若你执意犯险,我必相陪!” 羲华:“……” 又来了。 罢了,事已至此,跟他多说,不过是令自己愈发气结而已。 莫生气,生气老得快。 ……哎,好像老,也不是老在自己脸上?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心情愉悦了起来,仿佛促狭的小心思得逞了。 挥手命那具傀儡返回承天殿,二人不再迟疑,御风赶往云都核心——皇城禁苑。 从那黑雾一般的魔气中穿过,这滋味绝不好受,落地后羲华狠狠吐出了口中的浊气,觉得自己险些被熏得晕了。 但看九韶,他却闲庭信步,仿佛这三界间的一切,放在他身上,都这样举重若轻。 明明自己现在“穿”着他的壳子,沾他的光,自己所能施展出的法力数倍于往昔,但就是没有他那般从容淡定。 看着他,感觉自己的那副遇事急躁,心里如同长草一般的样子也顺眼了许多。 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这样乱糟糟地想,小心思在九韶面前一览无余,他颇觉得好笑,然后将她猛地一拉。 猝不及防之下,九尺高的伟岸之躯一下子撞进了娇小的女儿家怀中,羲华明显听到了重重的“砰”一声,身前亦是剧烈一震,然后便被大片的柔软卸去了力道。 温香软玉在怀,没有话本子里描绘的旖旎浪漫,此时羲华只有一个念头——可别给自己撞坏了,她被“阴阳鉴”封印真身千年,好不容易恢复,难得发育得还不错,千万要保护好了。 她把自己从他怀中“挣”出来,人高马大的,这行为怎么看怎么扭捏。为了掩饰,她佯怒:“前面有埋伏,你向我示警就够了,何必这般骤然行事。” 九韶倒是一副问心无愧:“对不住,是身体本能反应。” 羲华:“……” 第285章 标准神仙式的心怀苍生 前面是入城的甬道,远处黑雾弥漫,城外所见的那些相较于之前笼罩在城垣上的,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纵使有神力加持,亦难一窥到底。 一般兵家布阵,讲究诱敌深入,这样一进门便布置好了陷阱的,实在罕见。尤其是这陷阱委实不算隐蔽,只是一根绊腿的天丝,上面还有一芒流动的水光,稍加留意便可看到。 而这机关牵动的,却是两侧夹道中密集箭矢。一旦触动,万箭齐发,能将劲甲都射成筛子。 这般小儿科的机关本不该对他们造成威胁,但羲华这不靠谱的,险些一头撞上去。 九韶顿时觉得自己坚持跟来,是对了。 羲华也觉得尴尬,明明方才信誓旦旦,大包大揽,定要自己单刀赴会,谁料这第一局便露了怯,委实丢人。 一向以她为先的九韶却顾不上照顾她这心情,目光凝注在那一芒湛蓝之上。 羲华与井焕厮混千年,对水源之力有那么几分敏锐,她凑过去,将手悬在天丝上感受了一瞬,脱口道:“是风烆之力。” 水火天然相克,九韶身为火凤,对此并不专长,自然相信她的判断。 羲华缓缓起身,广袖自然一甩,这自报家门的机关便散了架子,两侧蓄势待发的箭矢也失了力道,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看来,他是怕咱们猜谜辛苦,主动亮明了身份。你说,”羲华淡然一笑:“他是有恃无恐呢?还是觉得咱们都是傻子呢?” 她如此说,九韶已知她心里有数了,便随意说些场面话附和:“万不可小觑这位幽海前辈,他的手段你我都见过,此人心机之深,是我……是我们生平仅见。” “哈哈哈,能得曾经的天帝共主,御极三界的天帝陛下如此评判,本君倒是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啊。” 伴随这肆意的狂笑,面前那长长的甬道上的黑雾渐渐散去,无端给人一种极尽缱绻的感觉,仿佛帝王出场前一一却去的羽扇。 渊行仙君,不,应该叫他作风烆,终于卸去了伪装,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敌在暗我在明是兵家大忌,如今敌人主动出战,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件坏事。 但鉴于前天帝陛下和凤族少主皆不是傻子,那就说明,这位幽海实际的掌权者,实在有恃无恐的令人切齿。 羲华却总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见状对他笑道:“还是这样看得舒服。本君就说么,明明大家都这么熟了,日前在幽海阁下却顶着一张假面,看得实在气闷。” 风烆回之一笑:“惭愧!灵潭之事本君分毫不知,若是早知道了,定不会以那副面面见殿下。本君还以为是自己体贴,觉得曾与殿下同殿为臣,用那张脸,殿下说不定会觉得亲切一些。” 羲华哂道:“阁下真是好口才,赞一句巧舌如簧亦不为过。灵潭之事,你说毫不知情,本君可不敢相信。说起来,以阁下之心机,若是掣肘自己称霸幽海的关键就在灵潭之下,纵使那结界密不透风,阁下也定会千方百计撕开那禁锢,化风而入吧。” 她这般嘲讽,风烆听了倒也不恼,只道:“要说好口才,殿下才称得上是好口才。怎么本君依稀记得,往日凌霄殿上,殿下素来惜字如金,若开尊口,字字鞭辟。如今殿下倒是一反常态,懂得讥讽人了。” 羲华心道不好,莫非被他看穿了换身之事?毕竟不是自己原装的壳子,对法力施展有所阻碍。强敌在前,此破绽于当下可是大大不妙。 但她最擅长扮猪吃老虎,闻言心里再慌,面上却分毫不见,反倒镇定道:“近墨者黑,本君近来与羲华殿下同游,同进同出,自然学了些犀利的本事。” 九韶听了,有些好笑地腹诽:这般抹黑自己的,倒是头一回见。 自从深入这敌方腹地,他已放开了心有灵犀的禁止,如今不但羲华的所思所想他可一一明晰,他的心声,羲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当下,羲华便给了他一个眼神,心道:“且让这跳梁小丑逞一逞口舌之快,迟早会让他还回来的。” 风烆并不知他们之间的这些小动作,也懒得再哆嗦些有的没的,索性道:“闲话休提。今日二位为何而来,本君很清楚。想必本君在此做什么,二位亦很清楚。既然如此,为免打起来伤了情面,也为此间的凡人计,本君奉劝二位,既已闲云野鹤,与世无争,又何必搅入这摊浑水里,污了二位殿下的手呢。” 这时便该九韶开口了,他淡淡道:“我既为承天殿天女,受了这承天国民的供奉香火,因果既成,放任不理,天道亦不会答应。 “真是标准的神仙式的心怀苍生啊。原来是畏惧因果和天道,可笑!” 九韶目光冷凝,道:“我并不觉得可笑。生而为仙神,竟然以凡人为祭,倒行逆施,当诛!” 他话音刚落,神只之力猝然而动,带着威压一切的力量,向着远处的那个黑影攻去。 伴随着一阵肆意的狂笑,神力攻破的,只是一个幻影。那个敢于讥嘲昔日神族最高者的狂徒,如同水雾一般消散了。 羲华叹了一声:“明知必有一战,非要来逞一番口舌之快,幽海的这些人,总是这般磨磨叨叨。” “后面的路,”九韶却只嘱咐了她两个字:“当心!” 羲华点头,二人一齐消失在甬道之上。 风烆所图乃大,绝非区区幽海。这是他们方才一见到便确定了的。而天下之大,他偏偏要选择这承天国施为,定有因由。 能够成为他之最大助力的,莫过于一国之主,那凡人的帝王。 但励苍帝不在他的寝宫之中,那里早成了一片人间炼狱,昔日的侍从与宫女们都被吸食了精魂,倒地成为了死皮蒙着的枯骨。因为所有人都惨遭毒手,所以,无人替他们收尸,只能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其形状之惨烈,令羲华都为之侧目。 九韶知道她不忍,便让她出去等候,自己亲手收敛了那些尸骨,以凤凰真火将其焚化。 附着的魔气被焚烧殆尽,那些痛苦的亡灵终得往生。 羲华在殿外负手而立,天眼洞开,看到了冲天而起的魔气,她的视线透过一道道宫墙,破壁追踪而去。 那个方向……是国师殿。 情理之中,而又意料之外。 羲华本以为,师毕宣那神棍亦难逃毒手,毕竟他虽是个草包,修为不怎么够看,却多少有些道行在身,吸食他一个,可抵这一宫的无辜者。 谁知,待他们赶到之后,师毕宣还好好地活着,虽然面色不佳,看上去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与惊吓,到底还是能喘气的。 他一见到九韶,立刻便如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哭得涕泪横流,口中哀嚎:“天女娘娘!天女娘娘救我!救我!” 他表情虽然丰富,但身体却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仿佛被楔在了地上一般,甚至连挽着拂尘的手都一动不动,整个人除了脸,皆如木雕泥塑,诡异非常。 国师殿上首有一尊莲座,往日师毕宣为了彰显其威严,除了站着,其余功夫皆端坐于其上。如今那里却空空如也,师毕宣反而是以侍立之姿站于阶下。 一般人自然不会把自己站成木雕泥塑,而师毕宣之所以这般,是因为有人将他制成了傀儡。 不同于用傀儡术控制的偶人,更无法与九韶以裂魂之术操纵的傀儡相比,控制师毕宣的人术法显得太过粗糙,仔细来看,甚至能够看到空中布满了极其纤细的天线,牢牢植入了师毕宣的身体关节之中,将他制成了一个牵线偶。 这天线不是第一次见了,侧面说明了师毕宣究竟是为何人所控。 但奇怪的是,国师殿中并无任何风烆的痕迹,用羲华的话说,便是这里没有丝毫的鱼腥味。 第286章 自封的人皇 “阶下之人,见人皇,为何不跪!” 熟悉的声音响起,羲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什么。 此时,原本空空如也的上首骤然黑雾弥漫,其中渐渐显出了一方须弥宝座,座上手拄长剑的,赫然是位熟人。 ——励苍帝萧轲瑧。 凡人在仙神——尤其是如羲华、九韶这般的顶级真神眼中,虽不能真似那些自傲的神仙那般将其贬至蝼蚁吧,但委实也不够看的。以往之所以放任他在承天国为所欲为,是因为他天命未失,紫气所在,羲华并不愿插手影响了这一国的国运及其因果。 她之所以留在承天殿做什么天女,一多半是为了阿弥,要说有多心系苍生,其实并不尽然。 如今看来,这励苍帝自毁长城,已然入魔了。 羲华反倒释然了,如此,这便好办了。 该打打,该罚罚,纵使他们有个手下不留神,她大概也不会被雷追着劈了。 可能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太过轻松,唇角勾着的弧度特别招人恨,魔气缭绕的励苍帝怒了,喝道:“见人皇,为何不跪!” 声音中蕴藏着魔意与威压,若是普通人,被他这一嗓子喝住心神,定会压得膝头酸软,再也无力抗衡。 但羲华与九韶能被他吓到?尤其是羲华,她虽然闯过魔界,亦于魇珠幻境中见识过海眼的魔心,却从未真的见过大魔,此时反而好奇心起,想要对他好好研究研究。 于是,她率先开口:“凡族帝王,皆承天之子,尔敢称“人皇”?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话音未落,神谕已然奏效,国师殿中平地而起一阵龙卷,所到之处,顷刻间便将这里的乌烟瘴气一扫而光。 没了那黑雾加持,励苍帝整个人完全显露出来,倒是没了方才那自称“人皇”的气势,以及遍身的魔息。 但要说他是否还是一个凡人,羲华觉得,绝不是。 违和感太强烈。 励苍帝被扫净了身周的依傍,顿时有些惊慌,但死鸭子嘴硬,他依旧怒喝:“冒犯人皇,当受炮烙剖心之刑!” 伴随着他话音落地,一旁的师毕宣骤然发难,由静如木桩到出手伤人不过瞬息之间,拂尘便已如钢针,冲着九韶直扑而去。 至于方才出声的是羲华,师毕宣却为何舍近求远,偏偏冲着九韶而去,只能说是励苍帝还是摆脱不了凡人的通病,轻忽女子,柿子要挑软的捏。 若是放在以往,这倒也合乎常理,但如今羲华与九韶神魂相换,外表看上去可欺的,实在更难对付。 果不其然,师毕宣如同牵线人偶一般,被操纵着攻向羲华,他本身虽有些道行,但依旧如蚍蜉撼树,对真神造不成丝毫伤害。 唯独他那柄拂尘有些麻烦,初看不过一寻常凡物,待外层被劲力冲开,谁料其内却种满了“解灵丝”,专克灵力。 解灵丝顾名思义,是来自天之九极的一种灵物,且不好定义其是否为活物,只知其应天地造化而生,与这三界运转的灵气相悖,只消一丝落入身上,不论修为高低……或者说,修为越高的反而越会受其所害,皆会被其克制灵力,将修为吞噬殆尽。 有此物在,于神族乃是大患。昔日羲华的父帝为了消解这个隐忧,特地派人将解灵丝清除了干净——虽然伤亡不小,但神界大概都以为那一次全功而返,解灵丝真的彻底消失了,唯独羲华作为继任天帝知道,解灵丝从未彻底消失过。 天道讲究相生相克,既然此物应势而生,又怎么可能被轻易根除殆尽? 神族号称主掌三界,却不过是天道手中的一个工具罢了。 至此,羲华才觉察出励苍帝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的确仍是凡人之躯,但确有抗衡神谕之能。 需得注意,方才羲华所降神谕为“风大,闪了他的舌头。”而励苍帝却仍可开口,可见一斑。 况且他能以这傀儡术控制凡人还算可解,可这解灵丝却是连仙神都难得一见的灵物,他怎么可能会有?! 就在她沉思之际,师毕宣已用拂尘与九韶连斗了几个回合,即便九韶神力超绝,但在解灵丝面前,一切以灵气所驱的攻击皆被无声无息消解,仙神引以为傲的法术如今全无用武之地。 九韶战力卓绝,所用招式都是曾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绝非励苍帝可比。更何况,驾驭傀儡术本就消耗心神,所以羲华并不担心九韶那边的战况。 擒贼先擒王,她既然空着手,便来与这堕魔的所谓人皇斗一斗! 励苍帝自然不会只有师毕宣这一个傀儡,眼见羲华祭出了长剑,他眸光一沉,身周黑雾弥漫,其中现出了数十铁甲武士。 这些魔甲士头覆铁面,视线从甲缝中森然透出,既呆滞,又冰冷,手中所持的亦非凡铁,而是杂糅着仙力与魔气的冷武,令人见了,便觉得恶心。 九韶见状,想过来帮忙,不再与师毕宣缠斗,谁知他却出了状况,腰腹一震,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痛苦之色。 就是这一分神,本已被击退的师毕宣竟然又攻了上来,且成功地将解灵丝缠上了他的手臂。 灵力快速流失,九韶力有不逮,应对师毕宣也慢了下来。 偏偏,腹中如同寄生了什么活物,正在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撞击着他的要害。 九韶心念电转,以为是中了什么暗算,不由在心中提醒羲华:“小心!这魔物另有暗手。” 羲华不明所以,心道:还有暗手?眼前这些明着来的都够强硬,够她劳心费神的了。 国师殿本来广阔,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别说殿顶了,四周的墙壁亦被拆了个干净,那些魔甲士中有一员被炼化之前应是力可扛鼎的武士,手持一柄多棱巨锤,锤柄落下时力可万钧,打人略显笨重,拆墙倒是一把好手,这国师殿便在他的数锤之下分崩离析,这位却还知道在殿顶轰然塌落时护在主上身边,替励苍帝挡了不少砸击。 于是,即便所处殿堂被拆成了个废墟,励苍帝却依旧稳坐须弥座,四周烟尘弥漫,倒比他先前那一身魔气显得接地气多了。 一番打斗下来,虽然挂了彩,但那些魔甲士皆被击翻,羲华第一次打得如此酣畅淋漓,果然,能够得封帝君的力量就是不俗,较之她自己那三脚猫的神力,简直云泥之别。 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韶那边的危险。 若果单纯只是解灵丝,九韶即便套了个废柴的壳子,亦不该如何狼狈。可眼下他分明力有不逮,被压着打,其实力不过自保而已。 羲华这才暗道该打,明明心意相通之下她能够察觉到九韶那边的危机,但方才她只顾自己打得爽,竟然丝毫没有顾及到他。 她迅速回身驰援,谁知一直高踞宝座的励苍帝竟然一反常态,自己站了起来。 励苍帝本不能站——噢,不是说区区百日不见,他便忽然瘸了或是拐了瘫了,而是他明显已经被魔气压断了脊梁,所以才一直借宝座支撑身体,驱策傀儡为其御敌。 而当他站起来后,羲华才发现,将他困在这宝座上的不是他的脊梁,毕竟他连有一定道行的师毕宣都能操纵,更何况区区一段被截断的蝎骨。 真正束缚了他的是他自己的孽—— 他的腿上,挂着无数幼儿的亡灵,这灵体凡人不可见,但羲华以及这作孽者本人,皆看得到,且励苍帝似乎对其十分忌惮,用傀儡丝将那团团的婴灵牢牢地勒住,方才站起了身。 亡灵并无任何重量,婴灵更是脆弱到轻轻一触便被灰飞烟灭。但一个两个是这样,万千累加起来,那便也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 孩子们的怨恨虽然无法吞噬这堕魔者,但他们牢牢地束缚住了他的脚步,更有甚者,还有许多婴灵将自己只生出了一两颗稚嫩乳牙的嘴,嗫噬在了励苍帝的腿上。 如今,励苍帝为了站起来,以傀儡丝扼住了婴灵们的咽喉,那灵体仿佛吃痛一般,凄惨哀嚎,那声音凡人亦不可闻,却令羲华蹙起了眉头。 但励苍帝方一站起,便眼睛一眨,右肩以下,微微滞涩了一下。 羲华强忍不适,仔细查看,发现在此扼颈的危难之下,仍有一只小小的婴灵,连牙都不曾生出,却狠狠地咬噬在励苍帝的右腿上,那劲道之猛,令羲华都替励苍帝觉得疼。 且仔细看,那不过三四个月的婴儿,苍青色的灵面上,生着一双与励苍帝一模一样的眼睛。 第287章 被高估的人性 阿钰! 羲华心中猛地一惊,是那个由她一手主导,亲自带至这个世界的孩子。先前也不是没听说他被励苍帝带走,姚皇后哭求数次,皆被无情斥责的消息。当时她还念着人性,觉得虎毒不食子,励苍帝当不会对亲生儿子,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下毒手。 如今看来,那个孩子早已含恨丧命,甚至婴灵都被无情地用来练就邪法。 她还是高估了人性。 因为是血脉相连,所以力量强大,而同样的原因,婴灵的恨,远超其他懵懂孩童。 励苍帝被婴灵掣肘,不得不用了加倍的傀儡丝才将他制住,其中一根穿过了那仅有手掌大的头颅颈下,将婴灵大张的嘴狠狠扼住了,才得以脱困。 照理励苍帝已是堕魔之身,人间之物难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婴灵的咬噬在他腿上留下了碗口大的伤口,黑气弥漫间,墨一般的血滴落,触目惊心。 励苍帝脸上罕见地现出了隐忍之色,仿佛没了皮肉之痛,他却更加痛苦。 羲华一直防备他突然发难,手中的剑从未落下,却在下一瞬,被击飞出去。 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九韶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击败了师毕宣,摆脱了解灵丝,将将出手接住了她。 好悬没摔个四脚朝天,否则日后九韶的脸往哪儿搁! 九韶听到了她这不着调的心声,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明明危机四伏,生死难料,她却还有闲暇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不着调的羲华被他扶起来后,先是放下了捂脸的手,紧跟着回头扫了一眼,见他虽然打架打的气息不稳,好歹没挂彩,这才松了口气,心道自己方才被击出去的那一瞬,最后一丝神智让她抬手掩住了脸,以免落地受伤,损伤了他这俊美的容颜,那她不但过意不去,还不知如何赔他。 九韶:“……” 正在她庆幸自己机智时,对面的励苍帝眼中忽然现出了另一双瞳孔。 不,不是突然,而是方才将她打飞之前便已渐渐浮现,只不过她一时懵了,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而已。 如今,励苍帝眼中的重瞳泛着黑金色的光,先前的隐忍与仇视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平静,轻忽,似乎对面的两位真神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之后,那双重瞳中射出了异光,金墨二色交杂,一种移山般的力量发射出来,他们身周那被毁损的国师殿砖瓦横飞,栋梁层叠,眨眼之间便恢复了原状。 此举有些叫嚣的意味。励苍帝那双重瞳里,闪过了一丝遮掩不住的得色。 羲华的心狠狠一跳——她见过这双重瞳! 《三界全书》中中曾记载过四位重瞳者的事迹,其中一人一魔二神。 一人是指最后的人皇,即为殷商暴君,纣王帝辛,他本拥有无上法力,可与天神分庭抗礼。却因亵渎女娲大神而亡国身死,法力被废,气运尽失,人皇之名被除,自此,凡界再无人皇,王皆称天子,受九天册封与辖制,失去了与神族平起平等的机会。 堪称古今作的一手好死之最。 而一魔一神年代久远,且与今日之事无关,不需赘述。而最后一位,是她的二哥,如今天帝宝座上的那位至高之神。 而数年前,在阿弥的诞生地甜水镇,她又遇到了一位重瞳之人,彼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仙,名唤“柴胡”,因为模样俊俏,还被她多看了两眼。 此事过后,甜水镇的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如今想来,是她迟钝了。 同一时代,竟然出现了两位重瞳之人,不说最奇,委实也算很奇了。尤其是这般奇人奇闻连《三界全书》都骗了过去,未曾留下只言记载。 好了,铺垫这么多,意思就是说重瞳者极其罕有,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励苍帝身上显现。 除非…… 羲华眼睛一亮,她明白了。 与此同时,九韶也蹙起了眉头,他虽去过甜水镇,却并未遇到羲华口中的俏土地柴胡,自然也便不知重瞳之事,否则,以他之敏锐,不会对此等异事听之任之。 此事也不能说是羲华之失,毕竟天道令他们有此一劫,即便没有那个重瞳之仙,也会有旁的什么来做这幕后黑手。 “羲华殿下,又见面了。”励苍帝的声调忽然变了,这句话说出来时,连他身周的魔气都消散了不少。 只可惜,属于仙神的金光浮现,却又很快被黑雾吞噬。 即便只有一面之缘,羲华还是对那俊秀的俏土地印象深刻,再加上这双重瞳,由不得她装傻不认。可如今的形势,她不欲暴露自己与九韶换身之事,便只能以意念指点九韶,将甜水镇上与山神土地二仙的经历挑重要的快速说了一遍。 九韶的思维简直不是人,很快便抓住了其间关窍,从容答道:“是,柴胡仙,又见面了。怎么只有你一人,山神胡焘呢?” 附身于励苍帝身上的那双重瞳闪了闪,傲慢道:“他的去处,不劳殿下费心。” 九韶顿了顿,嗤笑:“已命丧你手了吧?方才阁下所施的乃是移山之术,此为山神之能。可怜的胡老仙,做了你的垫脚石。” “励苍帝”哼笑两声:“殿下倒是敏锐,不似传言中那般……嗯……” “那般废柴。”九韶做戏演全套,如今投入起来,丝毫不顾羲华在一旁对他的白眼,接口道:“阁下不必口下留情,如今三界对我之旧事已众说纷纭,阁下既然早便布好了局,定是对我知之甚深。” “励苍帝”眼神闪了闪,露出些欣赏来:“惭愧,并未若非风烆将军告知,本君尚不知昔日“弑杀神子,自逐于天界”之事为二位的金蝉脱壳之计。果然高明!” 他此言所透露的信息颇多,一是坐实了他与风烆确有勾结,二是他对神界种种,也许了解的并没有多深。 这便说明他的手伸得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长,而他倒行逆施的此间所为,亦未惊动神界。 这也就证实了为何他们在此地所为欲为,连励苍帝都被蛊惑,堕魔自称“人皇”,而神界却并未降下一尊仙神前来清缴的原因了。 ——这恐怕是一个针对他们二人的局,这位柴胡仙并没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他勾结幽海大将,蛊惑人间天子,不过是得不到更多的资源,只能诱一诱羲华这种对人间恋恋不舍,闷头就往上撞的鲁莽性子。 至于九韶么,明眼人都知道,羲华去哪儿,他便追着去哪儿,阴谋阳谋于他,根本都是白费。 至于捉了他们有何用处,那可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显而易见”了,一方面能够以此要挟神宫与凤族,一个流亡的前天帝不值钱,一个被凤族寄予厚望,至今不曾放弃的继承人就有些分量了。而另一方面呢,即便他们在神族眼中无有如此价值,但这一身的修为与神骨可是实打实的,且这二人至今神格尤在,扒皮抽筋,敲骨吸髓,能榨出的灵力,远胜过这凡界亿万生灵。 羲华还不知道,她们在人家眼中,已经成了一盘菜,就等吃干抹净,助其功力大成了。 九韶心中暗嘲他们痴心妄想,同时又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孩童惋惜。 羲华听到了他的心声,不解——痴什么妄什么?难道九韶已经洞察了这场阴谋的本质? 九韶却并不愿意为她解惑,以她的脾性,若知内情,定会怒火中烧,对这些魑魅魍魉一杆子全打死,这励苍帝与土地仙死不足惜,但风烆为人狡诈,且与幽海关联甚深,他们私刑惩处恐有不妥,当交予婠漓公主与井焕处置。 于是,他只简单嘱咐道:“诛魔我比你有经验,萧轲瑧与这土地仙交给我,你去寻阿弥,保护好他,以防萧轲瑧狗急跳墙,对阿弥不利!” 羲华知道他担忧的有理,且她也的确心念阿弥,但眼下这种情形,留下他以一对二,且还有个藏头露尾、诡计多端的风烆,如何能让她放心离开? 九韶对她微微一笑:“放心,宵小之徒,我自可应付。” 第288章 同心共力 “羲华殿下果然不同凡响,竟将战力百倍于你的凤族少主支走,欲独挡本座么?!”“励苍帝”的声音回荡于殿中,其音之厉,令被九韶逼退在一旁的师毕宣都捂住了耳朵,面露痛苦惶然之色。 九韶哼了一声:“对付你,我一人足以。”说话间他猝然发难,手中凭空生出一团炽白色的烈焰,对着“励苍帝”疾射而去。 “凤凰真火!你不是羲华!” “励苍帝”惊呼之下,并不敢以身试法,直撄那三界的极烈之焰。于是,他仓惶瞬行企图逃脱,并将一个人推了出来挡枪。 “轰!”挡枪的那位倒也临危不惧,径直将一团火焰推了出来,撞在九韶发出的凤凰真火上,引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 冲击波由此连环扩散开去,若是无所阻挡,必将把这云都连同这城中的一切化作灰烬。 但九韶早有准备,就在方才他让羲华离开之后,立刻着手在此布下了重重结界,以保事外之人不受牵连。 但圈禁于这方寸之间,无疑会令爆炸的威力骤增数倍,于是,国师殿外无虞,而国师殿内的所有一切,包括刚刚复原的建筑、宝座,还有那些魔武士,都在瞬息之间被压成了齑粉。 强大的结界将声音都阻拦住了,国师殿外的人们丝毫不知道,他们方才,距离灰飞烟灭竟然那么的近。 而刚刚奔到珠萃宫的羲华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了那个方向,她惊奇地发现盘旋在那里上空的魔气弱化了许多。 从这个方面来讲,是好事,证明九韶对敌那堕魔的胡桃仙处于上风,但羲华就是没来由的心中突突直跳,令她开始怀疑自己听他的话离开,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做法是不是错了。 但她不能回去,因为珠萃宫外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魔武士,本来一个个如铁桶一般戳在地上,此时大概是因为柴胡仙受挫,失去了对这些魔武士的控制。 魔武士们疯了,他们心中只有成魔时最后的一个念头——杀。 羲华早已探知了珠萃宫中的状况,虽然不能分辨男女老幼,但宫中的活人不少,数十个急促的呼吸和低声的啜泣透过宫墙传到了她的耳中,令她不得不取舍。 此时她若回去,无疑是将数十生灵活活送于屠刀之下。 于是,她咬了咬牙,心道:“九韶,保护好自己!你若是让我的神躯受到丁点伤损,我一定追你到三界之极,向你讨债!” 可惜的是,国师殿的重重结界阻隔了爆炸,也将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彻底斩断。 九韶,没有听到她这句“狠话”,也便来不及欣慰了。 此时,国师殿……哦不,国师殿已经不复存在了,而这昔日宏伟殿堂的主人——承天国国师师毕宣,却在这场爆炸中幸运地活了下来。 不是他有多强,能抵御那可以将金石铁木都能化作齑粉的冲击,而是九韶的好生之德,分出一丝法力,护住了他。 虽然他助纣为虐,但终究身不由己,九韶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任凭那些已经堕入魔道,再无一丝人性的魔武士与这国师殿一同毁灭,却不能放弃一个凡人。 至于那附身于励苍帝身上的胡桃仙,因结界所阻而无法离开,与风烆一道成为了这牢中的困兽。 既然逃不掉,那便硬碰硬,虽然眼前这位一向以“废柴”与“咸鱼”闻名的前天帝异常的强的可怕,但有胡桃仙和风烆连手,拥有水、火、土之五行之能,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至于为何一个外族人使得出凤族的真火,胡桃仙来不及想,而风烆,却并不觉得意外。 从井旷到婠漓,再到他自己,他们鲲鹏本与火相克,却无一不在绝对的力量之下得到了使用火力之能,将这种原本永远无法属于他们的力量收于囊中,那种感觉,远大于肉体上承受的伤痛。 所以,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海眼的蛊惑,被那仅存的一点魔心拉入了深渊。 而在井旷和婠漓消失的这一千年里,他逐渐掌握了幽海的政权与民心,尝到了从未尝过的权利与欲望,内心之膨胀,能够被胡桃仙拉拢,为虎作伥,图谋更大的权柄,亦不足为奇。 而励苍帝呢,身为一个寿数不足百年的凡人,他内心最渴望的,除了他的皇权,还有长生——这几乎是所有的人间帝王梦寐以求之事。 所以,当神棍师毕宣无法为君分忧之后,他便可怜地沦为了牵线的傀儡。而真正拥有仙法的堕仙胡桃,自然成了励苍帝的首选。 可笑,励苍帝便一步步被引诱到了万劫不复之地,他不但相信那个重瞳的仙人可以为他带来长生,甚至还轻信了他的话,以为自己将成为与天地同寿的人皇,再现远古时代人族的辉煌。 而胡桃仙呢,他处心积虑地蛊惑区区一介凡人,也只是为了躲避天道的追踪而已,有了这个靶子,他不但免于承受堕魔的惩处,甚至还可以借这帝王的权柄,荼毒承天国的百姓,实现自己肮脏可怖的目的。 这三人是一丘之貉,天道或许一时被其蒙蔽,但恢恢天网疏而不漏,九韶出现于此,是注定的。 接下来的斗法自然无比惊险,又无比刺激。纵使九韶是这一代仙神中的佼佼者,在面对着一个千年前就曾翻云覆雨,又在人间经营多年的鲲鹏大将,还有一个蛰伏已久,不惜弃仙身而堕魔的重瞳魔仙,九韶自是花费了毕生的修为,才勉强与他们战了个平手。 但本以为稳操胜券的风烆与柴胡仙却越战越是犹疑,先前他们有多轻敌,如今便有多后悔,尤其他们开始怀疑,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那个传言之中的废柴天帝了。 她若真有此能,早该稳坐天地共主的宝座,又何至于被神界六族操纵,被亲生兄长背刺,沦落至此? 还有这凤族的“凤舞”之术,就连当代的凤君都不一定能够持续施展,怎么她区区一个外族,便能超越了? 这一切的一切,皆令风烆与柴胡仙疑窦丛生,二人开始各有打算。尤其是风烆,他并无意于在人间称霸,所图谋的,不过是继续窃取灵气供养幽海,先前他借藤壶妖惟雎的手为祸一方,被羲华意外捣毁之后便怀恨在心,接着又在幽海遇到这位护着井焕而来,一言一行之中明着便是图谋幽海的权柄,他焉能坐视,便与早有勾结的堕仙柴胡进一步图谋,要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眼下看起来非但讨不到好处,还有丧命的威胁,他还有偌大幽海作为后路,不是非要与这柴胡仙一并图谋这人间,于是早便想抽身,留那柴胡仙一人做靶子。 而柴胡仙呢,亦想抽身而退,他附身在励苍帝这具凡躯之上,即便是那羲华有所顾忌,并未多攻击这躯壳,招招反而意在他的神识之上,多少令他有喘息之际,但他两厢顾及,比风烆更要多费心力,况且这位前天帝不知是与那浑身鱼腥味的小子有何故旧,竟然对他手下多番留情,反倒尽盯着自己一人打。 二人各有算计,自然心不齐,战不到一处,眼看便要落于下风了。 就在此时,九韶的动作一滞,眉头紧锁,风烆的一道冰刃立刻见缝插针,幸而九韶沉着,千钧一发之际闪身避开,那冰刃擦着他的小臂而过。 第289章 世间从无圆满之事 九韶不顾腹中接连而来的阵痛,继续与风烆和柴胡仙缠斗在一起,但生理上的不适并非完全可用意志承担,就在他再一次试图施展“凤舞”之术时,手印竟然因颤抖而被打断了。 这一破绽立刻便被敌方察觉,原本涣散如沙,一触即溃的二人立刻对了眼色,齐齐使出了杀招。 水土皆克火,若是这两招落在九韶身上,他必定会受到重创。 水土之力夹杂着万钧的杀意轰然砸向了“她”,风烆与柴胡仙以为这一回稳了,眼里除了释然,还有股微微的得色。 能够战胜这样的对手,无疑令其十分兴奋。 果然,九韶硬生生受了这两记重击,闷哼一声,站立不稳,单膝跪倒在地,持剑的手上肌肤崩裂,带着淡金色光芒的血成线淌下,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滴答”一声。 这血丝毫没有腥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附身于励苍帝身上的柴胡仙见了,心神激荡,一股疯狂的渴望油然而生。 这是最纯正的神族之血,比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强了太多,只要吞噬了“她”,他的目的,便可事半功倍,近乎功成。 而励苍帝呢,他自我的意识原本被柴胡仙压制的死死的,但神之血肉是如此令人垂涎,牢牢地地吸引住了他那颗欲成为人皇的心。 在强大的贪欲之下,励苍帝的意识挣扎着一点点醒了过来,开始与附于己身上的柴胡仙拉锯似的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凡人的神识在仙神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芥,但励苍帝既然能够被柴胡仙选中作为附身,确有一些过人之处。 古往今来敢于挑战天之权威者,虽狂妄至极,亦有可取之处。 于是,在这具凡躯体内,一人一仙两个神识疯狂拉锯,互不相让,大打出手。 柴胡仙顿时叫苦,因为他附身于励苍帝之身上本就为了逃避天道,他尚无直面那三界最强大最残酷秩序的勇气,所以,他绝不能离开这具凡躯,否则,灭顶的天雷顷刻间便会将他劈为焦灰。 所以,他绝不能败给一个凡人! 而励苍帝呢,他虽敬畏这些仙神,却也从心底藐视他们。远古时代,人皇与天地同阶,他看这些同样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汲汲营营的仙神们,便如看昔日自己的子民那般,刍狗一类,任他割取! 借着这一间隙,九韶拄剑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已然森冷。 励苍帝与柴胡仙那边不必说,而风烆,此时被这目光震慑,萌生了退意。他惯会审时度势,保住自己才最重要,留在此处纠缠并无半分益处,但结界束缚住了他逃离的脚步,心急如焚、慌不择路之下,他竟然做出了这一战中最昏头的选择。 既然水火之力都不足以为他劈开一条道路,情急之下,他孤注一掷,化出了鲲鹏真身,肋下顿生双翼,体态轻盈修长,虽然刻意压制了身形,不过半人大小,赫然却是一飞冲天之势。 但他时运委实不济,若此时他面前的真是羲华本尊,大概率便被他跑了去,毕竟鲲鹏一族是海空之王,惯于穿梭于间隙之间,这结界再严密,总能被他找出点滴罅隙,逃出生天。 可他面前的这位,壳子虽是前废柴天帝的壳子,里面却是货真价实的有翼族之主,他不现出真身还罢了,如今错走这一步,登时便被血脉压制钉得死死的。 风烆的双翼很快便被威压折断,他挣扎着想要向前多飞一步,却皆是徒劳,疏忽之间他便摔在地上,化鸟为人,双臂双腿尽皆断折,再无行动之力。 九韶不会难为一个无反抗之力者,他将目光转向了已经几近癫狂的另一个对手。 那人……不,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只能说是个人形的怪物,因为激烈的争夺,属于人、神、魔的多重力量互相冲突,励苍帝的凡躯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骨节暴起,体肤硬化如铁石,眼中那双重瞳时亮时暗,神色狰狞,其形容堪比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 九韶轻轻舒了口气,持剑的手先是一松,随即又紧紧握住。 他以先前流出的血为引,持剑在空中勾画出了一个符印。 这符印蕴含了天地威能,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神力,算是他在羲华这神躯中所能使出的最强大的力量。 但世间从无圆满之事,威力越大的符印往往需要越长的时间勾画,并非信手拈来,若非已经扳回了些局面,九韶亦不敢冒险。 偏偏,在符印将成之际,一根冰刺扎入了他的足踝,猝不及防间他全身一震,哪怕是手只稍稍抖了一刹,符印便失去了最后关键的一笔,登时分崩离析。 功亏一篑,九韶从未受到过如此挫折,加之符印未成力量反噬,令他全身灵力紊乱,脆弱到了极致。 他惊讶之间回头一看,只见已是强弩之末的风烆拼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量,抬起了唯一可动的手指,也要背刺于他。 九韶从不是心软的神,他可以宽恕敌人一次,却不会有第二次。 于是,纵横幽海千年,被权柄与力量吞噬了初心的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死在了他的野心之下。 至此,幽冥二海的血难纠葛,至此完全终结。 九韶之所以在自己遭受反噬而极度虚弱之时也要击杀风烆,其实潜意识中受到了魇珠幻境的影响。在那里,他切身感知到了井旷的恨与不甘,虽然他心境极其强大,但对风烆,一直怀有芥蒂。 这一举动实乃随心而为,却也将自己送入了九死一生之地。 励苍帝与柴胡仙已结束了争夺,二者皆未占到便宜,而是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共生局面,励苍帝的意识并未被柴胡仙所压制,却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看来,这一人一堕仙已经形成了共识,要先解决九韶,再图利益分割。 于是,就在九韶以自身最后一丝力量击溃风烆后,励苍帝与柴胡仙的共生体攻了过来。 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九韶并无绝境心灰意冷之态,他亦并未如大多数的濒死之人那般,面对即将来临死亡闭上了眼睛。 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不过是——羲华,对不起,不能将你的神躯毫发无损地还给你了。 同时他此生第一次促狭地想——你一直说我是三界第一美,如今我便将这三界第一的神躯赔给你了。 就在那共生体将铁勾一样的手击过来时,九韶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远在珠萃宫的羲华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在无数魔武士的环伺之下止住了剑,静息、屏气,向她心所牵念的方向望去。 方才开始,她的心——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九韶的心便一直突突跳个不行,此情此景真是难得一见,于是,她在方才砍瓜切菜一般的酣畅淋漓中止住了手,开始挂念起那个一直以来她从未担心过的人来。 她的卜蓍之术如她的大多数功课一般,学的寥寥,平日里占测吉凶向来一准九不准,但可能是因为换身之后她与九韶之间心有灵犀吧,她对他的情形倒是一向都有所感知。 如今在这种联系被切断的境况之下,感觉这种东西定然做不到十分确切,但隐约知道他无事还是能做到的。 所以,她方才的心跳骤变便是很不祥的一个征兆了。她冒着被万刃加身的风险停下了攻势,就是想宽一宽紧绷的心。 片刻后,她并未感知到什么,于是便一如既往地客观地以为,九韶那边很好。 她再次沉浸入心无旁骛地砍杀之中,浑身上下都溅满了暗黑色的血,因为极端痛快和天性的尽情释放,如今她双目炯炯发亮,脸上带着一丝高傲的笑,整个人犹如杀神一般。 几乎是在她再度抬起剑的那一刹那,九韶的小腹迸发出一阵极致的强光,将魔气四溢出的人魔共生体弹飞了出去。 那光芒极致绚烂,令人无法直视。而九韶身为凤族,是曾经最接近太阳的种族,自然对此并无半分不适,反而觉得异常的舒适,连紊乱的神息都被抚平了。 只可惜,光芒转瞬即逝,一向心如止水,只装得进一个羲华的九韶竟然生出了些许不舍,但他从不是执着于外物之人,那光消散,也便消散吧,心底只稍留惋惜。 但那须臾出现的光芒却将这一室的魔气一清而光,不,不只是这国师殿内的魔气,而是整座皇城上空的魔气都如遇风的云烟一般消失,天空现出了明亮的蔚蓝,随后,就在万里晴空之中,下了一场太阳雨。 雨水淅淅沥沥,既没有夏日狂风骤雨的洋洋洒洒,又没有冬日寒意凛冽的阴湿入骨,只是那样润物细无声一般,将承天国上下的阴霾清洗了个干净。 第290章 九韶怀孕了 九韶自茫然中支撑身,先看了看被击飞出去的那人魔共生体,后者已被嵌进了墙壁中。而那被拆过不止一次的石墙正瑟瑟发抖,勉强靠着结界的作用维持着完整。 那道绚烂之光已经融化了柴胡仙的那双罕见的重瞳。全身的筋骨亦在巨震中粉碎,即便有其魔功的强大修复之力,也无法扭转其败局。 说到底,柴胡仙不愿舍弃励苍帝的这具肉身,是他最大的败笔。 可一旦脱离,他有很大几率会立地被天雷劈成飞灰。所以,他其实败局已定,并无其他转机。 九韶撑着站起身,他的胸前已被魔气侵染,虽无大碍,却也令他一时无法运转神力,再加上此封闭之地并无更多的灵气可供驱使,那摇摇欲坠的结界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只能勉力维持身体的平衡,同时习惯性地将口中弥漫的血腥味咽了下去。 其实他一直疑惑“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从先前的腹痛到方才的那道光,皆令他摸不到头脑。 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九韶抬手解除了结界,刚舒了一口气,却猛地听到心底一阵急切的声音。 “九韶!九韶你怎么了?你还好吗?!求求你,你说话啊!” 这个急切的声音原本已经听了千遍万遍,说实话,委实没有他自己说来悦耳,但此时听来,不啻于点亮黑暗的一束光,比方才救他于危难的那道,还有此时洗净阴霾的雨都更令他心绪激扬。 “放心,我很好,我没事。”他从不吝用最安慰的话来安她的心。 羲华的声音中带上了惊喜与松弛:“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你也平安,真是太好了。 九韶倒了下去,眼前迅速沉入一片黑暗。 他觉得自己并未失去意识,因为从始至终他都很清醒,很冷静。而且,那困住他的黑暗并未持续很久,很快,那道将他从人魔共生体掌下救出来的光又出现了。 不,不是光,而是一个披着光而来,光屁股的小娃娃? 九韶:“……” 这是什么神展开? 他强压惊愕,看到那个小娃娃跑到了自己面前,绚烂的光芒在他身上缠绕了一圈,化作了凤凰的碎羽。 “你是谁?从哪里来?”九韶觉得这孩子虽然出现的蹊跷,却实在可爱,他心生亲近,便笑着问他。 他有与阿弥相处的经验,对小孩子和颜悦色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他现在还顶着羲华的脸,想必笑一笑,便有足够的亲和力。 没想到那孩子歪着头看他,却口出惊人:“不是哦,爹爹,你现在可没有娘亲好看,你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太僵硬了,阿浝都没眼看。” 九韶一向冷定的头脑炸了——爹爹?娘亲?阿……浝? 谁? 九韶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他想亲耳听到自己的猜想被证实,急急问:“你说的爹爹和娘亲是什么意思,你又是谁?” “嘁!”孩子不客气地嫌弃他:“大人果然会犯傻,我唤你爹爹,我又是只小凤凰,你说我是谁呀!还不明白?” 明明样貌与他更为相像,可幼童撅起嘴的样子却分外肖似她。 九韶觉得自己听明白了每个字,却怎么都不明白这些字连起来的意思。 不,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敢置信,他何时竟然有了这般大的儿子了? 意外与惊喜砸在他的头上,将他砸的惊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这榻既熟悉又陌生。 说是熟悉,是因为这里是承天殿中羲华的寝居,这榻自然也是她的榻,他如今仍在她的身体中,自然对此十分熟悉,连头下枕的玉枕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个,身体的感觉做不了伪,此时他全身舒畅,甚至懒洋洋地不愿意起来。 说是陌生,是因为他委实是真真切切地第一次躺在这张榻上,所以他更加想不明白,他是如何与她有了孩子的。 心中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将手探向了小腹。若是之前,此举十分失礼,若非必要之时,他绝不会主动触碰她的身体。可是眼下,他迫切地想要感触一下那个小小的新生命。 仍旧平坦,没有什么隆起的感觉。他于世故一道见识薄弱,更是比不上羲华“涉猎”广博,精研话本,再加上做了一千年的男人,从不知亦不曾关注过一个孩子孕育起来要经历哪些过程。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小腹处忽然弹了一下,正好碰在他的手指上,仿佛那里有一个活泼的孩子在与他打招呼一般,且并非他的错觉,因为那弹动接二连三地又出现了数次。 九韶一时间既惊且喜。原来,先前所感皆是真的。 并且,还是这个孩子在百死一生之际救了他。 想到这里,九韶只觉心中暖暖的,那种感觉实实在在,如同涓涓细流一般越过心头,真情上涌,眼看便要勾出微笑的唇角,濡湿狭长的眼眶…… 可是,还未等这些发生,他觉得胸口一滞,咽喉发痒,忍不住以手掩唇,干呕了一声。 “呕!” 这感觉竟然接二连三挥之不去,他甚至来不及施法压制,只本能地牢牢捂住了嘴,但抑制不住的恶心不适之感令他紧张不已,疑心是自己先前恶战时受了什么暗伤,如今发作起来,真是难堪。 但这世间,没有最难堪,只有更难堪。 大概是听到了声音,外面有人急慌慌地奔过来,推门而入,跑到他的床头,关切问:“天女娘娘!天女娘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哪里受了伤?!” 来人仿佛是羲华的侍女,九韶对她有些印象,但委实记不起她的名字。其实羲华身边并无几人服侍,较亲近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还多是为了照顾阿弥才留下的。 照理以九韶的才智,即便他对女人有些脸盲,也不该对羲华身边的人这般记忆模糊,连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 该是拜羲华这脑子所赐。 “心中蛐蛐我什么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九韶细品,觉得这声音中带着一丝薄愠,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这两种情绪夹杂起来,委实玄妙,羲华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羲华分开明珠帘幕,慢慢走进来,大概是没注意到身高差异,进门时忘了微微低头,顶上的发冠被门框磕了一下。珠帘顿时散乱,指腹大的圆润珍珠砸在她的额角,令她不自在地怒了怒。 但外人看着,她不好发作在死物身上,便努力压下了火气。 到底是失了气焰,九韶明显能感受到,她那兴师问罪的气势短了许多。 至于她要兴什么师,问谁的罪,九韶也是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嫌对战那人魔共生体时,他打的不够漂亮?还是没保护好她的神躯,令她受了伤? 羲华撇嘴“嘁”了一声,那形容,简直与梦中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九韶觉得愉快了不少,唇角向上钩起。 看着便十分欠揍! 羲华出于对自己的身体负责的态度,在将他从破损的国师殿中带出的那一刻便已探过他的伤势,当然她还觉得“自己”战损的情景又美又飒,因此并未对他心怀什么不满。 但她自然也觉察到了“他”体内的新生命,出于丰富的话本子经验,再加上她为了帮助前天女扶摇生产,对《三界全书》中《医药篇之产科接生的学问》有过扎实的学习,且因此获得了实战经验,故而她根本连怀疑都不曾怀疑,直接认定了发生了何事。 九韶竟然怀孕了!不!不对,是她自己怀孕了!怀的还是一只小凤凰! 第291章 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未婚先孕了 她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未婚先孕了! 还是与一个自己本不打算共渡终生的人,孕育了一个新的神只,覆水难收,想起来便火大! 但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这孩子怎么来的,她得拉上罪魁祸首好好捋一捋。 于是,羲华对钿钿挥手:“你先下去!” 钿钿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又起身对她屈了屈膝,道:“吉先生从那些恐怖的魔武士手中救了婢子和小殿下,照理婢子本该对先生唯命是从。可天女娘娘在此,未得娘娘吩咐,婢子弗敢从命。” 羲华:“……” 该死的,这身壳子穿在身上,也有不那么便利的时候。 她以眼神示意九韶!赶紧打发她走! 一向最顺她意的九韶却仿佛没看见一般,连她在心底的疾声厉色都不管不顾,只对钿钿问:“阿弥可好?他连日被困受了惊吓,需得静养,你将这道符化入水中喂他服下,令他安睡一日一夜,方可破除阴霾,清明正心。” “是!”钿钿接了符,定睛一看,奇道:“娘娘,这符,为何会有这般多?” 羲华也好奇一望,见不是一张,而是一沓。 九韶解释道:“分给那些曾被困于珠萃宫中的众人吧。” 钿钿顿时感动得眼中雾气弥漫,对他连连道谢。 羲华看得有些气闷,明明是自己的侍女,却被他在这里做好人!且分明救人闯关的也是自己,这不知好歹的小姑娘倒是对旁人感恩戴德,对自己,反倒一句“照理、本该”,便打发了? 真是越想越火大,她哼了一声,抱起了胳膊。 但转念一想,九韶用自己的身份对承天殿诸人施恩,间接来说,这功德还是得记在自己头上,如此说来,她倒是不亏啊。 九韶这才望向她,眼中的无奈分明是在感慨她总算想明白了。 羲华不想领情,咬牙:还是欠揍! 钿钿告退后,九韶反倒拿起了乔,自顾自地躺下,还将被子拉到了胸前,双手交叉,平放于锦缎之上。 羲华清嗓子咳了两声,见他还是老神在在地闭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坐到了榻边。 “你受的伤虽重,却未伤及根本,只要不动用法力,当可很快恢复。”她眼珠一转,不直入主题,先言其他:“可你妄动法力,压上这最后一根稻草,真元受损,神识遭创。唉,或许要在这榻上躺个十月一载的了。” “哦?”九韶倒是顺着她:“如此说来,方才我给钿钿的那些符,已经令我雪上加霜,恶化至此了?” 羲华听出了调侃之意,知道自己的想法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却依旧不甘示弱,嘴硬道:“没错。谁让你雨露均沾,连个小侍女都不忘记,可不就消耗过剧,自作自受了。” 九韶觉得她这话中有话,奈何他虽然于情事一道上开窍的早,很久以前便认定了此生唯一,却因为实战经验过少,听不出她这样语带风凉,其实是醋了。 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向她致歉:“对不住,我不该如此消耗你的身体,事到如今,还要劳烦你为我施法疗伤了。”然后又很直男地道:“我的身体灵气充沛,你别客气,尽管抽了用。” 羲华:“……” 她努力组织了几回语言,仍不知该如何找回场子,再加上他们一日不换回身体,心底的灵犀牵绊就一日不除,她想说什么,其实在脱口之前他便能觉察到。 被人将心事一览无余,初始时分外不适,适应后羞涩之感早便烟消云散了。以往还觉得有些意趣,时至今日,真该结束了。 九韶性格温雅,以往即便察觉了她的意图也不会抢话,如今却一反常态,赶在她之前径直开口:“不可于此时行换身之事,会伤到孩子。” 孩子! 羲华本就打算与他厘清此事,却因为扭捏,一直拖拖沓沓不开口,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此刻被他突然说出来,竟有一种被抓包的难堪。 既然如此,索性摊开了。她施法在榻前变了张软椅出来,舒舒服服地坐下,质问道:“说说吧,你是何时趁我之危的?” 九韶:“……” 他只是脾气好,不是没有脾气!她如此怀疑他的人品,他生气了啊! 于是,九韶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把鼻孔朝向她。 羲华兀自猜测起来:“莫不是日前在幽海那次,我被那只鳌虾灌醉,轻薄了你?” 九韶猛地睁开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羲华根本没注意到他,自己先推翻了:“不!不可能,这便是我趁你之危了。我的人品我自己清楚,定然不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九韶:“…………!!!” “更何况,区区几日,孩子竟然都成型了,即便你我的传承太好,也不该长的如此迅速。” 羲华继续冥思苦想:“再往前便是去那灵潭之前了。时间倒是对得上,不过,我一向洁身自好,那时与你连手都未曾牵过,怎的凭空出来一个孩子。” 九韶彻底没脾气了,提醒她:“不是之前,亦不是之后,那便是在灵潭中发生的。” 羲华猛地蹙眉:“难道是换身之时发生的那个……那个……” 她将手放在了唇上,忽然又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顿时一个哆嗦,匆忙把手放下了。 九韶提醒她:“若是亲吻便能孕育孩子,这世间意外失身的女子想必要多上许多。” 羲华本能地赧然:“哎呀,你怎么能轻易把亲……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了!” 九韶倒是泰然:“事到如今,你我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区区亲吻,亦不是第一次了,有何说不得。” 羲华的脸红了,周身热气腾腾的:“谁跟你做亲密的事了!我不记得,我不认!” 九韶其实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不过觉得自己身为男子,既然做了错事,便不能一味推脱,该勇于承担的,便要承担起来。 所以,这个直男勇于承担的做法便是诚恳认错:“对不住,我不知你对此事如此抵触,想来这换身之事于你困扰良多,我定会很快找出方法,解此次换身之忧。” 羲华:“……” 方才还说为了孩子,不能于此时行换身之事呢。 片刻后羲华闷闷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还是接着复盘,想想你我究竟何时有了这……这孩子的罢。” 九韶诧异于她这直面真相的勇气,还以为这个话题今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她竟然捉着不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点了点头。 羲华拧眉苦思:“刚进入灵潭之时?不!不对,那时你我根本无暇分身,连坐下来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那就是从魇珠幻境中出来之后?我怎么记得之后并没有多久,你我便遇到井旷自戕,水晶宫地震。紧接着便是换身之事,怎么看怎么也不可能有机会……那个……造人……” 九韶听得想捂脸,片刻后又觉得不能再放任她这么胡乱猜测下去,否则,他真是无颜再躺在这里了。 于是,他从心中有那么一丝丝暗喜,转为了祈祷这场对话赶紧结束。 要结束,便得他替她想出个头绪。 羲华还在纠结,只听九韶道:“不是之前,亦不是之后。那便是在魇珠幻境中吧。” 此言一出,羲华猛地住嘴,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魇珠幻境中,你我分别附身于前鲲鹏之主井旷与婠漓夫人……的时候?” 羲华撇了撇了嘴,心中如同吃了飞蝇那般膈应,有一种自己纯洁的感情被玷污了一般的感觉。 一向最会活跃气氛的她也沉默了,脸上的神色变幻,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幻境中的事……竟然真的发生在你我身上了?那岂非……井……井焕,”羲华说得万分艰难:“井焕真成了你我的……” 后面的话实在说不下去,两人的目光一齐投在九韶的小腹上。 口上虽然没说,他俩却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想着:“若是有子如井焕,那还不如没有。有无什么办法,让这孩子先回归极乐?” 九韶腹中的小凤凰:好害怕,我爹爹和娘亲想联手把我扼杀在胎腹中了。 正在赶来云都的井焕:阿……阿嚏,谁在背后蛐蛐我! “